放浪形骸歌 - xp1024.com
《放浪形骸歌》


一 歌谣天上来

形骸放眼眺望,海水无边无际,水汽冲天,云霄动荡。水呈墨绿色,巨浪翻卷,时刻皆无停歇。

海面之下有大片阴影,起先,形骸心存侥幸,以为那是天上的云,但逐渐又知不对,那阴影浮动,宛如人形一般。

它睁开金黄的眼睛,凝视形骸。

形骸魂飞魄散,哭喊道:“饶了我,饶了我!从小到大,你为何一直折磨我?你可以杀了我,吃了我,为何偏偏阴魂不散,只是吓唬我?”

一只满是鳞甲的手探出水面,形骸欲躲不及,被扯入水中。墨绿色的水淹没了他,形骸耳畔回响着疯狂的、恐怖的呓语,他肌肤溶解,肌肉腐烂,骨头粉碎,五脏六腑灼烧般疼痛。

他灰飞烟灭,唯有脑中残余白色的火焰,那是他的魂魄吗?随后,海天之间回荡歌声,歌曰:“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歌声遥远孤独,却有逍遥之意。形骸已不复存在,但这歌谣却听得清楚。

形骸一个冷战,睁眼而醒,只听耳畔轮轴转动之声,碾压路上石子。他身在大马车中,冷汗淋漓,呼吸大乱,怀中仍抱着长剑,盘膝而坐。

只听一孩童笑道:“骷髅头,你不好好练功,被师父知道,非打你板子不可。”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舍不得打他,他这般瘦,一碰就死了,虽说师父严厉,孟家的人可惹不起。”

形骸头疼欲裂,低声道:“我我不舒服,莫要吵了,莫要吵了。”

一壮大少年叫道:“你哪儿不舒服?你成天就不舒服!师父让咱们练功,你却只知道松懈懒惰。”

形骸书读得多了,加上做了噩梦,心情又糟,便有些愤世嫉俗的心思,想道:“一群愚昧之辈,一群冷血之徒!你们对我全无所知,只因我与你们格格不入,便疏远我,嘲笑我身上的病,嘲笑我显露的弱,视我为怪人。”

形骸身边一少女道:“好了,好了,你们别老盯着行海不放。他将来是要考秀才、举人的,与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形骸心头一暖,望向那少女,却觉得她眼神戏谑,不知是不是一番揶揄。他本名孟行海,却总被旁人叫做形骸。

他靠在车厢上,想要入睡,又怕再做噩梦,耳中听人窃窃私语。

右边一人道:“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年,若再练不成这龙火功第二层,就只能回家吃闲饭啦,我爹娘准会打骂我,说我没出息。”

形骸叹了口气,对自己练成龙火功之事不报指望。他自诩读书破万卷,文笔颇不差,若不能成为人中之龙,回去也能赶考做秀才。只不过如此对不住长辈厚望,自难以逃过一顿责罚。

这些孩童皆是世上一龙火天国中官家子弟,如今在洛水派襄离别院中暂做道童,读书写字,习武练功。龙国国力强盛,当世无双,四方无敌,万国臣服。国中有数大宗族,每一宗族皆源远流长,血统尊贵,体内暗含“龙火”,潜力深远难测,故而各族送族中少年进入各地道观,由名师指点,习练一门“龙火神功”。

这门神功共分九层境界,第一层人人可练,便是农家的傻小子也可粗粗一学,但却难有多大用处。可一旦能修炼有成,抵达第二层境界,则会脱胎换骨,称为觉醒,不论男女,一举从众孩童中脱颖而出,备受宗族瞩目,将来必受龙国朝廷重用,成为人上之人。

这时,马车在路旁停下,只听一老者说道:“诸位爱徒,停下歇息,活动手脚。”

众孩童陆续钻出车厢,拉筋挺腰,抬手抬脚,这叫一吐浊气,清醒体魄。原来众人习练这“龙火功”后,非如此活动不可,否则易伤身子。

一穿灰袍革履的老道缓步走来,说道:“徒儿们,若不成,不可强练。需知无有因缘,莫要强求的道理。有人聪明,有人愚鲁,不可一概而论。”

众孩童齐声道:“是,师父。”

这一行人马,乃是洛水派的襄离别院中的修道之士。此次大举出游,西行至海岸边,乃是临近出师的弟子们例行如此。他们将行至龙国西海边境,观水汽,望云泽,察日月而悟修行。

这老道乃是襄离别院中一位师范,名叫李金光,他看似顾盼生威,铁面严厉,实则对这些道童却不敢太过得罪。只因这些少年皆是龙国中大宗族送来修道的子弟,若有闪失,他委实担不起责。

另有二十个高大威风的汉子跟在后头,手持单刀,他们是别院的护卫,身手颇为不差,而一路上又皆是开阔的官家道路,当能护得此行平安。

形骸转动眼睛,望向众同门,先看见那最为高大的木格,心头一叹,不敢多瞧。这位木格于数月前突然开窍,习练龙火神功有成,已臻第二层之妙境。待到十五岁后,将被送往龙国四大门派中精修,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师父对此人甚是看重,处事颇为偏心,可偏偏这木格就爱找形骸麻烦。

木格傲然一笑,指着形骸,道:“先生,行海他先前练功偷懒,在途中呼呼大睡。还请先生责罚。”

李金光板着脸道:“行海,你今年几岁?”

形骸本名叫孟行海,但受旁人捉弄,管他叫形骸。他答道:“启禀师父,今年十四岁了。”

李金光冷冷说道:“我平素是怎么教你们的?练这龙火功,一则须得勤勉不缀,否则十五岁一到,再练不至第二层,根骨定型了,这辈子只是肉体凡胎,难继续修仙悟道。二则不可自暴自弃,心灰意懒。你才十四岁,还有大半年光阴,焉知在十五岁前不会突然开窍,一举突破玄关么?你看看人家木格,再看看你自己这点出息?你知不知道羞愧二字怎般写法?”

形骸怏怏道:“师父指点的是,徒儿不敢了。”他自幼就有这噩梦的毛病,并非用功不勤,只是大部分时候需凝聚意志与恐惧梦魇相抗,拳脚功夫不算高明。他书读的好,学问不错,可道门中又不讲究此节。

李金光心想:“孟家权势熏天,这行海虽只是其中一小小孩童,但毕竟是孟家人物,随口说几句得了,莫要当真惹恼了他。”遂答道:“如此甚好。”

形骸一转眼,又在人群中看见一俊俏少年,心生敬畏之情。这少年叫藏沉折,此人天纵奇才,世所罕有,九岁那年来到襄离别院后,一年便已悟得龙火真谛,由此觉醒。所有人都对他甚是仰慕,襄离别院更是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但此人却与形骸一般孤僻,只是此人孤僻乃是自愿,形骸孤僻却是有些无奈。

依照朝廷规矩,无论众少年觉醒多早,都需在学堂待到十五岁,学习诸经百典,其后方可再学龙火功更深境界,只因这龙火功易筋锻骨,少年人骨骼未长成,若在十五岁前习练第三层,轻则终生残废,重则一命呜呼。而且少年人当与同龄人多多相处,以免将来损伤心智,成了怪异阴沉,甚至大逆不道之辈。故而这十五岁之限,实是当今圣上所定的英明规章。

襄离别院的众位老道将刀剑拳脚功夫对藏沉折倾囊相授,他们算得当世习武名家,身手不弱,虽不能与一众觉醒龙火者相提并论,可只要足够殷勤,令这藏沉折心里欢喜,他将来飞黄腾达之后,回来投桃报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形骸却知沉折一贯我行我素,旁人对他好与不好,并无太大分别。

形骸得了个空,他走到小溪边,找一空地,复又坐下,面对树影遮蔽之处,嘴唇轻启,念念有词,念的是一段歌诀。

他这歌诀不知从何处听来,发音极为古怪,但每次念起,都令他心情平静,忘却这十多年来阴魂不散的噩梦。形骸将这一时刻视作逃避,他醒着的时候,依然畏惧着梦中的怪物,似乎它会突然跳出来,将形骸吞没一样。

他们都叫我形骸,那我就是形骸吧。在梦中,我的形体在海中被溶解,在梦醒的世界,我要珍惜我的形骸。

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这歌诀是放浪形骸歌吗?

形骸没有答案,但却隐约见到自己魂魄中那明亮的火焰,火焰幽幽的燃烧,随着歌诀摇曳,每一次都保护形骸从噩梦中返回。

木格结结巴巴、呜呜呀呀的念了几句经,又在模仿形骸如今举动。

让他去笑,这无知之辈。形骸不指望觉醒,不指望龙火功有所进展,形骸只求片刻平静。

又有一少女问道:“木哥哥,你在念什么啊?”

木格大笑道:“形骸在念什么,我就在念什么。”

少女也笑了起来,道:“怎么听起来蠢蠢的,你别学样啦。”

木格道:“你在说我是白痴?好哇,你这丫头,快让我亲亲你,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嘻嘻一笑,真与木格亲了亲,有些孩童大声起哄,怪叫连连,有些孩童则满面厌恶,扭头不见。

那少女又道:“木哥哥,我可不是在说你。”

木格喜道:“那你是在说形骸了?此人可是你将来的相公。”

少女恼道:“你胡说什么呀,那是父母乱定的,做不得数!”

木格道:“可不是吗?这可是一朵鲜花插在骷髅头里了。”语气竟极为愤愤不平。他已然觉醒,身份高人一等,有些趋炎附势之辈在他身后大声附和。

形骸知道说话的人是息香,乃是息家一位大小姐,其父与形骸之父同朝为官,心头暗暗苦笑。在五岁时,息香的父母抱着她到形骸家中作客,形骸父亲在朝中官职不低,孟家更是权势非凡,息香家有意攀亲,而息香又长得可爱,两人便定了娃娃亲,约定十六岁婚娶。

如今息香却显然对此约定甚是不满。她在别院众少女中姿色最美,深受木格喜爱,她也对木格颇为亲密,常常与木格一搭一档,说出贬低形骸的话来。

形骸想:“或许正是因为息香,木格才对我加倍恶毒。红颜虽未必是祸水,但嫉恨总是害人的毒药。“

二 混沌海中生

形骸听木格低声道:“息香儿,瞧我替你出气。”

息香嗔道:“你若有本事,就劝他爹娘退了这门亲事,这样打他又有何用?”

形骸暗暗叹息:“是啊,你不想嫁,我不想娶,为何事情会闹成这般?”

木格却道:“我要他怕了我,自行去向他爹求情退婚。”

息香“嗯”了一声,道:“那别伤他太重了。”

木格恨恨道:“你心疼他了?我是在帮你哪。难倒你将来真心甘情愿的嫁给此人?”

息香哀声叹气,道:“我这人心肠最好,见不得流血,再说大伙儿都是同窗,可别惹得师父倒霉。”众孩童虽是富家子弟,但毕竟铭记尊师一节,可以不听话,却不敢太过无礼。

木格狞笑道:“我本想把他命根打断,好绝了他的念头。息香儿,你如此好心肠,我便稍稍让他吃些苦头。“

息香不再答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说话声很轻,但不知怎地,却一字不差的传到形骸耳中。形骸身子一震,霎时有些慌乱。相比被木格打伤,他更怕自己杀了木格。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他拳脚功夫只是平平,而木格已并非凡人,而算的是世上半仙,形骸为何会怕失手击毙此人?

他迅速起身,朝李金光那儿走去,盼望这位师范能护着他。但木格一个健步赶上了他,用力拽住形骸肩膀,形骸低哼一声,道:“师兄,有甚么事?”

木格大声道:“行海师弟,咱俩切磋切磋功夫如何?”

形骸心里害怕,似闻到了海洋的气息,眼前茫茫海雾铺散开去,水下那陆地般的大黑影缓缓靠近,他道:“我病了,不舒服,不能动手。”

木格皱眉道:“师弟,你在马车上不是很精神吗?为何眼下又如此不济了?我听你背诵这门‘神功’的要诀,好生佩服,想向你讨教一二。”

形骸想向李金光求情,李金光站的老远,似乎沉迷于风景。木格那些随从围了过来,挡住道长视线。形骸大声道:“我功夫不成,如何能做你的对手?”

那些随从起哄道:“不好,形骸嗓门好大,这门狮吼神功已练得出神入化了。”“我本以为大师兄必胜无疑,如今看来,胜负倒也难料。”“是也,道爷我料定形骸只怕觉醒在即,大师兄是在促他达成心愿,两人旗鼓相当,咱们有好戏看了。”

形骸又听有同门仗义直言,喊道:“喂!木格,你已练成了第二层,就别欺负人了!”

木格推了形骸一把,道:“行海师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临阵退缩?除非你不是男人。”

形骸抖得更加剧烈,他似乎感到那白色的火焰灼烧着脑子,愈发难以遏制。他咬牙道:“我不比!我不比!”

木格喊道:“那你就是姑娘家了?难怪你这般秀气娇弱,那好,且由我来验明正身!”张开手掌,抓向形骸裤脚。

形骸后退一步,避开这一抓,众随从笑道:“好功夫!好四方纵横的轻功!看看,形骸果然不简单。”

木格冷笑一声,复又抢上,他比形骸高大一些,手脚更长,加上已然觉醒,这一动颇为快捷。但形骸往左踏了一步,木格再度落空。

有人“咦”了一声,木格眉头紧皱,眼神凶狠了几分,他第三次出手,这一回双臂齐动,形骸却身子一转,到了木格身后。他觉得这木格招式简单至极,稍动脑筋就能看穿。

众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木格未免丢脸,呼喊声小了不少,转而大骂形骸胆小使诈,不敢与木格正面交锋。

形骸渐渐情绪激烈,愤世之情发作,暗想:“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我何曾得罪过你们?愚昧的人、无知的野兽,只因我是弱者,所以你们只为强者欢呼喝彩?是了,你们迫于木格之威,甘愿做他手下的鹰犬?一群真正的懦夫!一群可恨的小丑!”

他觉得这些孩子都很可怜,但可怜并不是他们成为帮凶的借口。这时,又有更多同门挤了过来,他们本就对耀武扬威的木格不满,替形骸叫好,形骸心境好了许多,朝他们望去,点头微笑,示意感激。

木格本打算一招将形骸裤子剥下,让他大声求饶,颜面尽失,谁知连番不中,已然气氛全非,自己反而恼羞成怒,他大叫一声,骤然间,浑身绽放出一圈褐色光芒,光芒变幻,好似飞沙走石般。

众随从拍手大喊道:“龙火神功!龙火神功!”这正是龙火功练到第二层的征兆,体内灵气激扬在外,其人膂力倍增,腿脚迅速,周身呈现阴阳五行之光,木格四周有沙土,则是土行之象。

他身上展现如此异术,凡人岂能不对龙火觉醒者顶礼膜拜,当做仙神一般?而其余人则为形骸担忧,喊道:“比试而已,想害命么?”

木格纵身一跃,一拳打向形骸脑袋,这一拳已用上师门所传的“横扫千军”,拳锋威力十足,已是杀敌手段。

形骸想:“他想要杀我?”心里莫名觉得自己能够避开,身子顺势倒退。

但听一声轻响,木格手腕被一人握住,来人容貌英俊异常,神情冷淡如冰,正是师门中另一位觉醒者。

众孩童大叫道:“沉折?”

木格只觉手腕被铁钳夹住,他暗暗使劲,却难以寸动,身上直冒冷汗。他体内龙火呈土石征兆,力气远比常人为大,但沉折胳膊看似不粗,却令他难以相抗。

沉折道:“师兄,我来当你对手如何?”

木格脸色一变,嚷道:“我正与形骸切磋呢。”

沉折道:“我却要与你切磋。”

木格见沉折并未使用龙火功,心道:“此人一贯视我为无物,好,好,好,趁他托大,今日定要揍得他鼻青脸肿,容貌尽毁!他觉醒虽早,却未必有真才实学。”霎时火气冲天,什么都顾不上了。左手猛然打出,这一拳呼呼作响,比右拳气力更足。

沉折一拉一卸,一牵一引,木格“嗷嗷“大叫,双拳打在树上,那小树应声而断。沉折手抵在木格背后,道:“你输了。”

木格骂道:“放”后一字尚未出口,突然痛的如杀猪般大叫。众人只见沉折手上有白光圈转,好似风雪,木格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形骸想道:“他封闭了木格身上的经脉?”

此时,李金光慌忙跑来,道:“啊呀,两位爱徒,何故起了争执?格儿怎地怎地晕过去了?”

沉折道:“此人无碍。”更不多话,从人群中往外走。

形骸说道:“师兄,多谢,多谢你。”

沉折凝视形骸,过了半晌,他低声道:“怪了。”

形骸想:“什么怪了?”但沉折已然走远。

李金光替木格掐肩捏背,总算把此人救醒。木格满脸通红,一翻身站了起来,那些随从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急忙好言相劝。木格气炸了肺,但却怕极了沉折,一时老实了不少。

形骸有些担忧:“这人火气仍大,但积压在肚子里,更是凶险至极。他纵然觉醒,可却比野兽好不了多少。”

他又见到息香靠近沉折,她笑道:“藏哥哥,你这身好本事怎么练得?我也颇想觉醒呢。”说着握向沉折手掌。

沉折甩手避开,道:“无可奉告。”

息香大失所望,哼了一声,撒娇般转身欲走,她等了等,见沉折无动于衷,跺了跺脚,眼神很是愤恨。

形骸想:“藏家在朝中掌握兵权,沉折身世显赫,长得俊俏,身手又强,为何与我一样躲着旁人?我是常常做噩梦,他呢?难道他也做噩梦?”

过了小半时辰,众道童再度启程,继续行往西海。西海边境离龙国皇城已有万里之遥,那儿有一远省,叫做“墨从”,乃是藏家宗族一位大总督分封之地。那远省中又有一离奇之地,其中饱含天地灵气,叫做“混沌离水”。众孩童将在那混沌离水处加紧修炼龙火功,只盼借充沛的灵气做最后一搏,赶在十五岁前练至第二层。

这成与不成实有天壤之别。盖因龙火觉醒者,寿命至两百岁以上,寻常疾病毒素再也不惧,且在龙火天国中身份崇高,胜于凡人一等,寻常法律管不了这些活神仙。然则自古觉醒者万中无一,据传得自天授,这天地灵气能否管用,实在玄的很了。

此类“混沌离水”散布龙火天国国境各处,不知几何,神妙莫测。襄离别院等修士门派则在远离尘嚣之地,全国数目一百有余,乃是圣后亲授责权,隶属官府编制。临到孩童出师那年,若各派能呈上一位练功有成的孩子,已经算的颇为幸运。襄离别院如今一举收获两人,必受龙国封赏。故而此次出游非同小可,决不能出了岔子。众护卫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不敢稍有疏忽。

抵达墨从,那位大总督早得了消息,亲自率军出城护卫,此人亦是龙火功高手,已活了一百多年,样貌如常人五十来岁,一丛长须,威风八面。形骸知道这番兴师动众,只因为一行人中有沉折这藏家宝贝。沉折委实不知好歹,见了这位家中长辈却也好生冷淡。那大总督并不介意,对他仍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待安定之后,修养一日,形骸等学徒前往那处“混沌离水”,此地临海,遍布礁石,海浪在山下呼啸,天边灰蒙蒙的,可见海天一线。这混沌离水中的灵气将一片海水变成温泉,众人身在远处,仍感到温暖舒适。

形骸到了此地,更显得魂不守舍,他这辈子头一次见到海洋,梦境中那恐怖的阴影令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他缩在众人之后,每当看见同门踏上海滩,走近海水,他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有好心同门笑道:“行海,你为何会怕海?莫非你不会游水么?”

形骸道:“唉,我也不知,只不过还是小心些为好。我怕你们淹死呢。”

众同门齐声道:“呸,呸,你别咒咱们啊。”

形骸知道那恐惧是毫无根据的,一个荒谬的梦能表明什么呢?他曾无数次向长辈诉说梦境,可所得也不过几句劝慰而已。

梦是不真实的,是形骸自身的弱点,海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心魔。

三 龙火炼形骸

李金光肃然道:“诸位爱徒,既临此地,千万莫要疏忽,良机难得,更不可懈怠偷懒,能多练一分是一分,多强一成是一成。一旦成功,这一生际遇便天翻地覆了。”

一少年问道:“先生,这儿除了水热一些,倒也没甚么稀奇啊,我身上功力并无增长。”

李金光斥道:“休得胡言,扰乱军心。须知心诚则灵,心不诚则不灵。”

众孩童皆窃窃私语,形骸听他们所言大同小异,对这混沌离水灵不灵验心中存疑。

形骸想:“他们怎能感受不到?这儿灵气浩浩荡荡的,稍一呼吸,一口气就流遍全身。”他感受到异状,反而愈发不安。这宏大灵气似噩梦中临近的海底巨兽,随时会伸出利爪,将他拖入水底,葬身鱼腹。

他朝人少之处走,躲开怪物,躲开海岸,躲开人群,躲开险恶。他急迫的跪倒在地,开始低吟放浪形骸歌,唯有这歌谣能拯救他、保护他。

忽然间,“呼”地一声,他背后剧痛,不及反应,身子自行一动,朝前一扑,化解大部分力道,一回头,见是木格紧捏拳头,朝形骸怒目而视。

形骸道:“师兄,你”

木格不待他说完,拳头高举,又打了过来,形骸稍稍一动,背伤发作,痛的身子迟缓,可仍旧躲开此招。木格喊道:“这一招你总躲不掉了!”

危急关头,眼前灰影一闪,咚地一声,木格翻身栽倒,紧抱脑袋,痛呼道:“哎呦,哎呦!哪边的小贼这等卑鄙?”形骸愕然一瞧,见木格额头上肿起个大包来。

只见一少女俏生生立于形骸身前,她也约莫十四岁年纪,柳眉杏目,鼻梁精致,红唇秀美,小脸白里透红的,仿佛芍药一般,又身穿绿色轻甲,似是行军打仗去的。

她微微一笑,神色高傲,目光坚毅,一股英秀之气油然而生,说道:“对付卑劣之徒,自然要用卑劣手段了。”

木格大叫一声,怒到极处,想要出手伤她,但看清她这等美貌,登时惊的呆若木鸡。

少女道:“看什么看?”手一挥,掌中伸出一段藤条,缠住木格喉咙,往上一抛,木格骂了一句脏话,人飞起数丈,又落了下来,再度被藤条接住。少女格格娇笑,身躯颤动,木格叫一声,骂一句,到了后来,心胆俱裂,断断续续的求饶道:“小小姐姐,放我下来,否则脑袋一碰开花,这条命可就没了。”

此时,李金光与众道童奔来,他一见这架势,当真惊恐无比,道:“这位小仙家,可要手下留情。格儿他哪儿得罪你了?”

少女朝人群中瞧了一眼,笑道:“接着!”将木格一甩,木格叫的宛如公鸡,直朝众道童飞去,众孩童平素对木格敬重,到了此时,却一同大叫:“不好!”旋即抱头鼠窜。

沉折袖袍一拂,风泛白光,将木格接下,木格双眼迷糊,骂道:“形骸,骷髅头,你他妈的使诡计陷害老子。”

形骸想:“这如何是我的错?这位姑娘又是何人?”

少女朝沉折嘻嘻一笑,挤眉弄眼,顷刻间由将门虎女变作调皮丫头,她道:“沉折哥哥,你功夫也不差嘛。”

沉折漠然点头道:“玫瑰。”

少女噘嘴道:“你叫我玫瑰就完啦?连妹妹都不叫一声?”

形骸心知这少女非同小可,又听李金光咳嗽一声,整理衣冠,道:“玫瑰姑娘,你与我徒儿沉折相识么?”

玫瑰这才朝他鞠了一躬,道:“李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正是这位沉折哼沉折哥哥的表妹。我也姓藏,叫玫瑰。我虽比他年纪小,却早半年出山。”

形骸见这玫瑰身手,知道她定也是龙火觉醒之人,且法力高深莫测,心想:“藏家世代为朝廷栋梁,势力雄厚,果然名不虚传。这玫瑰与沉折皆远远胜过木格。”

李金光微笑道:“不愧是名门出生,不同凡响。姑娘是特意来看沉折徒儿的么?”

玫瑰道:“是啊,我跟着东山爷爷来的,我这位表哥嘿嘿被爷爷好生夸赞,我心中不服,想来试他一试。”

李金光浑身巨震,霎时毕恭毕敬的喊道:“东山大将军竟在此处?贫道仰慕藏老将军已久,正盼与他一见。”

形骸听说过这位藏东山将军,此人威名远播,百战百胜,兵法赫赫有名,武功也堪称当世宗匠,曾远征东方蛮族,打得蛮子落花流水,逃入深林之中,再也不敢来犯。龙火天国上上下下尊其为当世神将,据传他龙火功已练到极高境界,万夫莫当,剑法兵法皆足以流芳百世。

玫瑰道:“李先生不必多礼,爷爷也感激李先生对哥哥教导之恩。还请李先生今夜光临总督府,东山爷爷宴请嘉宾,自当好好招待李先生。”

李金光心下大乐,忙不迭答应下来。

玫瑰又朝形骸望去,妙目闪烁,皱眉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形骸登时醒悟,道:“在下名叫孟行海。”

木格大叫道:“形骸,我总有一天要宰了你!”

形骸有些着恼,道:“我又没惹你!”有人道:“木格师兄,你败在姑娘家手上,还没学精乖么?”

木格脸色铁青,时不时瞪着形骸,形骸暗想:“他丢尽了脸,准是恨上我了,这人真是又坏又蠢。”

玫瑰冷笑一声,道:“孟行海,我救了你一条命,你怎地连谢也不谢一句?”

形骸忙道:“在下一时疏忽,当真失礼,多谢姑娘相助之恩。”

玫瑰道:“什么叫相助之恩?分明是救命之恩!这大块头想要杀你。”

李金光急道:“玫瑰姑娘,话莫要乱讲。格儿不过是与行海开个玩笑。”

玫瑰不予置评,只昂然道:“听着,听着,行海小哥,我这人计较得很,因我救你性命,你需知恩图报。将来你龙火觉醒之后,需得好好报答我,听见没有?”

连同李金光在内,多人不由得发笑,木格嗤笑道:“咱们当中,无论拳脚还是兵刃,都数形骸最差,玫瑰小姐盼他觉醒,那可是痴人说梦了。”

玫瑰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刀闪过,木格吓得一哆嗦,立时遮住嘴巴。

玫瑰自言自语道:“奇怪了,我从不会看错人的。”拍了拍形骸肩膀,对沉折道:“表哥,你早些去见东山爷爷吧。”话音刚落,轻轻一跃,已在数丈之外。

她虽然走了,但门中众男徒仍被她风采所迷,表情恍恍惚惚。众女徒则不免嫉妒,却也无法可想。

回到客栈,李金光郑重打扮一番,直是道貌岸然,仙风道骨,随即出门赴宴去了。众孩童得了自由,霎时失控,结伴出门游玩。这墨从城乃是兵家重镇,守备森严,况且三面临海,有天险可守,城中极为太平,众孩童也不惧遇上危险。

形骸依然独处,默想那放浪形骸歌,奇怪的是,自从那混沌离水返回之后,原先匪夷所思的词句文字,蓦然在脑中留下清晰的画面。形骸迷迷糊糊,沉浸于冥想中,忘了恐惧,也不知身在何处。他耳畔隐隐听见潮汐之声,似乎眼前就是大海。大海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此刻听来却如此优美,令人神往。

形骸想:“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月光惨白的可怕,映入他的眼睛,他见到奇异的画像,在海的最深处似乎有深渊,深渊之下,万物湮灭,直至虚空。虚空之后,又有太阳般的光辉。

日月轮转,光暗交替,万物冲突纷争,无片刻休止。人为宇宙尘埃,却又与宇宙融合为一。他进入恍惚的境界,在灵气的深海畅游。

他被一个浪头打的浑身湿透,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到了海边,他半边身子已浸泡在海里。

他毛骨悚然,想:“这混沌离水,它在呼唤我,这地方当真邪门,我不成,我得早早离去。”

猛然间,有人从后一把掐住他喉咙,形骸想要叫喊,但喉咙只喀喀作响,又觉那双手死命收紧。他听见木格狠狠说道:“你抢我的女人,害我没脸见人,吃尽了苦头,老子说话算话,讲了要杀你,便留你不到明天。”

形骸呼吸艰难,双手向后打去,但木格遍体沙尘流动,皮粗肉厚,根本不怕形骸拳头。形骸血涌上脑袋,他死死看着海洋与明月,不再反抗。

他霎时不觉得痛苦了,奇特的生命力在他体内流淌,由小溪化作河流。他听见那歌谣,他见到巨兽从海中升起,白色的火焰在燃烧,他似此生头一次开眼。

他不再畏惧海洋。

木格只觉挤出了形骸最后一口气,他哈哈一笑,松脱了手,扑通一声,形骸摔入海中。

他喘气道:“老子老子杀人了。但老子是龙火贵族,跳出律法之外,这儿没人能审我。我就说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这形骸自己跑到这儿来,不知怎地就淹死了。”

木格从小到大在孩童中都是小霸王,欺软怕硬,极少受挫,却连因形骸栽跟头,如何能忍耐得了?他捏了捏拳头,已毫无愧疚之情,想:“杀个人嘛,今后老子上了战场总少不了。今夜便算练练手了。”

背后一声轻响,有人站起,他寒毛直竖,猛然转身,不由厉声尖叫道:“形骸?”

形骸体外燃着红火,宛如红莲盛开,他额头有红龙标志,在夜幕星空之中格外显眼,异常美丽。

木格一时吓得忘了喘气,他想:“我在做梦么?这是怎么了?这分明是龙火功到了第二层的模样。不会的,不会的。”

他退后一步,左看右看,干巴巴的大笑道:“这儿是混沌离水,难怪,难怪,听说这地方闹鬼,看到的统统是假象,做不得数。”

形骸缓缓看了看天,手在海里轻轻拨动,随后,他血红的双眼紧盯着木格,一眨也不眨。

四 轻舟靠河岸

木格惧意渐去,仍想:“此人回去之后,若胡乱叫嚷,说我害他之事,终究麻烦不小。我纵然能蒙混过关,却仍需唠唠叨叨的解释半天。况且此人也已觉醒,他是我仇敌,趁他眼下功夫差劲,仍不能留下活口。”

心意已决,木格拔出师传宝剑,左手指着形骸,眯眼冷笑,骤然暴起,长剑刺向形骸胸口。

形骸手在海中一摸,手中现出一雪白锐器,似是象牙,又像是长长的尖锥。木格心想:“这东西哪儿来的?”不管不顾,手上仍发力疾刺。

形骸横过那尖锥,朝长剑格去,木格立刻变招,从直刺变为上撩,这一招变化极快,已非人力所能。但形骸左手在长剑上一捏,止住长剑之势,皮肤割裂,顷刻间血染剑刃。

木格笑道:“白痴,拿手掌抓我的宝剑,你这手已经废了。”说话间用力朝前一冲,想顺势将形骸手掌切下,岂料长剑沙沙作响,霎时变锈,几个心跳之间,长剑已被腐蚀得干干净净,丁点不剩。

木格似在做噩梦,道:“怎么了?我的剑怎么了?”

形骸身上火焰化作圆环,光芒急速圈转,他手持尖锥,一锥刺来,木格使一招“横扫千军”,身上泥石滚滚,守备当真严密,一时无畏利刃。形骸连刺数下,皆被木格挡开。

木格想:“此人纵然觉醒,但武艺生疏,仍不是我对手。”心下一喜,一招“龙腾虎跃”,从空中一拳打出,拳力锐不可当。喀地一声,形骸中招,人远远摔入海中。

木格狂吼一声,心血激荡,大喊:“给我从海里滚出来!”话音刚落,海浪掀起,浪中白光闪闪,看不真切,木格霎时浑身剧痛,手在身上一抹,各处皆是鲜血。

木格头皮发麻,害怕起来,拔腿往岸上跑,但脚踝一痛,又被白光刺穿,他就地一滚,呛了几口水,双腿不听使唤了。

他心里大叫:“有鬼!有鬼!”回头一看,更是惊惧万分:只见形骸浮在水面,数十根长长的骨头穿过他肌肤,似活物般缓缓活动,此时正往回缩。

木格颤声问:“你这是什么妖法?”

形骸低吟:“放浪形骸功。”这话并非说给木格听,倒像是他自顾自的祈祷。

木格权衡轻重,知道逃不掉了,急忙开动脑筋,从喉咙里挤出一笑,道:“师弟,师兄我知错了,哈哈,你听我讲,咱们是同门的好哥们儿,又是一同觉醒的英雄好汉。正是英雄惜英雄。若不是我,你怎能练成龙火功?更练成这出神入化的形骸功?我虽然有错,功劳也是不小。”

形骸手在流血,他举起手,血液滴入海里,仿佛一条鳝鱼,游入木格的血,两者混在一起,木格察觉到那血顺着血流,朝自己而来,霎时消失不见。他厉声叫了一声,感到体内似有活物四处钻动。他痛的要命,杀猪般大叫大嚷,那活物钻入他咽喉,于是木格只能呜呜发声。

他想说:“我把息香让给你,我再不敢与你争了。我今后奉你为老大,从此对你忠心耿耿,像孝敬老爹一般。”

木格的心思形骸都知道,但形骸都不屑一顾。活血在木格体内流转一圈,格格几声,木格的骨头完整的穿透肌肉皮肤,粉碎五官,甩脱脏器,剥离躯壳,直立起来。

海里的鱼欢腾的涌上,咬去木格残躯,一片片肉从那滩血肉中分离,形骸看了看那骨头,心想:“真是恶心。”

骨头立即散架。

形骸身上火光消失,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他先前冷酷无情,视杀人有如儿戏,此时却心慌意乱,因恐惧而脑中空白。

他一生逃避的噩梦终于吞没了他,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人了。

你在想什么?木格杀了你,你难道不应该复仇?

可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木格把你推入死亡,你凭借龙火功觉醒捡回一条命,但你不再是你了,木格害了你,他死有余辜。

我不再是我?那我是什么?

你是形骸。

形骸低声哀鸣,双目圆睁,理智涌上心头,他想:“我不要!我是行海!孟行海!我要离开这儿,我得回去,回客栈,回襄离山,回到道观,回到爹娘身边去。”

你师父不是你师父,你爹娘更不是你爹娘。你早就知道了,你师父任由你挨揍,任由你被欺负。你的爹娘?你是个杂种,他们迫于孟家族规,无奈才收养你。

形骸一跃而起,喊道:“他们养育了我,对我好得很。”

但你现在是怪物了,你杀了人,怎能回去?他们一看见木格死状,便知道绝非凡人所为,而是妖怪下的手,立刻会有纯火寺的高手来杀你。

形骸想:”是啊,为什么会这样?这功夫到底是什么?我怎会使出这邪法来?”

这是放浪形骸功,你的血是剧毒,冥水、魂水、神仙丹、孔雀散、丧魂石、各式各样;你的骨头是兵刃,黑铁、金刚、月石、星铁、龙骨,无所不包。你的皮肤是甲胄,虎皮、鲸皮、象皮、龙皮,千变万化。你原先体内灵气不足,无法施展,但领悟龙火功第二层后,这功夫已可随你动用。

形骸屏住呼吸,借着月光,看海水中自己的倒影,他什么都没看清,只看见一片巨大的黑雾,像是大章鱼,像是鲸鱼,像是海龙,像是蛇神。他颤声惊呼,往后一缩,过了一会儿,又鼓足勇气去看。

这一次一切如常,他仍是自己,只是龙火功的火星仍绕身飞舞。李金光说这龙火功可分五行——风木水火土。木格是土,玫瑰是木,沉折是风,自己是火。

四周一片冷寂,正是夜深人静时。形骸也已镇定下来,踩着海水,离开木格残骸。他想:“木格一死,我返回之后,却成了龙火觉醒之人,岂能不受猜疑?”

他偶然间听其余同门交谈,正是童言无忌,可爱的加倍可爱,恶毒的加倍恶毒。那些孩童自幼被父母严格相待,逼他们苦练龙火功,一个个儿对觉醒渴望无比,故而想方设法想有所成就。自不免想出些匪夷所思的毒计来。

他曾听一人说道:“我听说只要喝了沉折的血,到第二层的机会便大了不少。咱们去求沉折给咱们点血好不好?”

另一人道:“只怕喝血还不够,还得连血带肉的一齐吃了,才能管用。否则为何世上觉醒者如此少?因为他们想的不够深,做的不够狠。”

随后他们欢笑起来,可谁也不敢尝试。形骸偷偷看着他们天真的眼睛,见到的却唯有残忍。

形骸心道:“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吃了木格?那我可非非被砍头不可了。不,不,他们甚至会吃了我!这世上暗中吃人的,只怕少不了。”

他虽然一贯孤身一人,但却不愿远离人群,远离亲人。就像面对篝火一样,离得太近,他会被烧伤,离得太远,黑暗就会占据心头。那噩梦不断对他低语,似诱他逃亡,但形骸识破了它的阴谋,它想令形骸彻底堕入疯狂。

这阴险的敌人,它到底是什么魔头?

形骸不再怕海,形骸怕的是未知。

他似孤魂野鬼,沿海岸走了半个时辰,又饿又累,饥寒交迫。他转过一座山崖,见有半座天然的石桥,从山崖上延伸出去,高高的架在海上,下方露出半个岩洞,岩洞口停着一艘帆船。

帆船前有个船首像,是个死板的人脸,从额头到下巴有一根缝合线,似乎这张面孔的主人被人将脑袋劈开,随后又像缝衣裳般缝起。

那船首像转过来,说道:“上船吧,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形骸擦擦眼,船首像又毫无动静。

形骸不知怎么想的,抓住船边绳梯,爬上了船,船上并没有人,只有一个个大木箱子。

形骸想:“这船或是走私的海盗,藏在这里。”

他不怕海盗,他怕孤单,一旦孤单的太久,世界就不太对劲,有听不懂的歌谣在召唤他。他见甲板上有一小桌,桌上有些干粮,有几瓶酒。他抓起干粮就吃,抓起酒瓶喝酒。头一次喝酒,喉咙如受灼烧。

只听岸上有人道:“白刀客,白刀客!买卖来了!”

形骸心头一震,出了船舱,扶着船,朝外偷瞧,不敢喘气。海面上风浪不小,掩盖了他呼吸之声。

东面走来一个大汉,穿着麻布背心,短裤草鞋,一张脸麻木僵硬。形骸觉得这人怪异极了,似乎也是幻想出来的,颇不真实。那大汉手里一柄亮堂堂的刀,应该就是那白刀客了。

从山崖那一端,有人驾马车而来。此人身穿龙火天国军服,瞧他头盔,军衔不小,竟是个指挥司郎,统领千人作战。凡龙国大宗族的贵族孩童,从小便得熟读礼乐兵法之书,以期学有所成,早早觉醒,形骸功夫不成,但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书上说,龙国军团之中,坐到这一职位,龙火功不得低于第三层。

这车夫竟是天国的将军。

白刀客躬身道:“藏将军。”

形骸想:“这人也是沉折宗族的?对,墨从是藏家的势力,此地驻扎的军团,也都是藏家统领。”

那将军冷笑一声,打开车厢,从中牵出许多人来,这些人哭哭啼啼,瘦的皮包骨头,有男有女,不分男女老少。

白刀客取出一袋翡翠,数了一两,递给那藏将军。翡翠是天国最流通的货币,比黄金还要贵重许多。

藏将军笑道:“二十个奴隶,不多不少。”

形骸暗道:“原来这藏将军竟在边境走私奴隶?这可是死罪啊。”

五 帆船过重浪

白刀客答道:“多谢将军相助,我等感激不尽。”

藏将军盯着白刀客,看了几眼,脸上肌肉抽动,似颇为厌憎。形骸想:“这人收了好处,为何还摆出这样面孔来?”

天国不禁奴隶,但通常不许将奴隶贩卖至国境之外,盖因天国子民,无论贵贱,岂能在海外受罪?莫非墨从远省一直在做这样的勾当?还是这藏将军暗地里独自犯法?

藏将军道:“白刀客,我总觉得你怪里怪气,不是好人。”

白刀客叹道:“在下以此为生,自然并非善类。”

藏将军掂了掂手里的翡翠,眉头弯弯,似笑似哭,道:“我这人心肠不差,唉,是不敢多想这些奴隶在你们那儿遭什么罪的。翡翠啊翡翠,真是好东西。你知不知道这翡翠铸成铠甲兵刃,皆是世上罕有之物?”

白刀客问道:“将军此言何意?”

藏将军道:“我涨价了,把你手里的翡翠全给我!”

白刀客脸上神色不变,但语气已然动怒,整张脸当真如人皮面具,他喝道:“你我约好的价钱,岂能说改就改?”

藏将军拔出军刀,蓦然间周身水光流动,已使出龙火神功来,他道:“你这人不讨人喜欢,我总觉得有鬼!你准是将这些奴隶带去,做些见不得人的活计!我良心上过不去,非要你加价不可。”

形骸暗中愤慨:“原来价钱一高,你良心便过得去了?”

白刀客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又数了一两,放在手上,道:“将军,鄙人武功不在你之下,你不想鱼死网破吧。”

藏将军想了想,手一钩,那翡翠凌空飞到他掌心,他笑道:“钱一足,你瞧来便没那么讨厌了。”

白刀客目光闪烁,恍惚间,形骸见到他体外微光幽幽,半白半绿。形骸想:“这白刀客也是觉醒之人?但这不是龙火功的光啊?”

两人僵持数刻,藏将军仰天打了个哈哈,拱手道:“下次买卖时再见。”

白刀客冷着一张脸,一扯奴隶,往帆船走来,形骸心脏狂跳,想:“若被此人看见,又该如何是好?”

那奴隶贩子霎时停步,前方山崖阴影中走出一人。此人身材极高,将近一丈,披着一块黑布,上下严严实实,看不清容貌。

白刀客大声道:“藏争先!这是怎么回事?”

藏将军甚是惊愕,赶上前来,白刀客一回身,离开众奴隶,躲到一旁,以防被夹击。藏将军急道:“这人我不认识他奶奶的,你这妖孽是什么人?”

从形骸这边望去,看出这人踩着高跷,未必是妖孽,他在掩人耳目。但无论如何,这藏将军与白刀客非杀此人灭口不可。

踩高跷的抛出一物,是块圆滚滚的石头,那石头裹在白光之中,极快转了一圈,那些奴隶脑门各挨一下,一个接一个躺倒在地。白刀客与藏将军离得稍远,竟皆未及出手。

形骸震惊不已,想:“他杀了杀了这些人?这是何等精妙的暗器功夫!”但仔细一看,那些奴隶似只是晕过去了。

白刀客与藏将军互望一眼,眼中皆有杀机。藏将军道:“何方神圣,来坏我的好事?”他见了此人手段,言语竟客气了不少。

来者脱去破布,踢开高跷,形骸险些喊出声来:“沉折?”此人与他差不多高矮,容貌稚嫩英秀,正是他同门中的翘楚沉折。

知道他是谁后,形骸更惊叹不已,想:“他刚刚那一招既快又准,且不伤人命,手法真是神妙。我本以为沉折只比木格厉害一些,想不到竟如此高强。”

藏争先愕然道:“沉折侄儿,你你为何会来这里?”

沉折道:“来这儿看你做什么门道。”

藏争先脸上变色,骂道:“休得胡言,你这小崽子不敬尊长,可是想挨鞭子?”

白刀客道:“藏将军,可不仅是挨鞭子这么简单,此人见了太多,不能容他活命。”

藏争先咬了咬牙,道:“侄儿,我分你一两翡翠,此事你不许对任何人说,不然老叔我只能狠狠心,让你葬身鱼腹。”即使在龙火天国皇城里,这一两翡翠也可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数月,夜夜享尽富贵舒适。

沉折叹了口气,伸出手,走向藏争先,藏争先笑道:“小乖乖,这不得了?”

白刀客哼了一声,道:“贵宗真是家学渊源,从上到下都一副模样。”

话未说完,白刀客中了一剑,半截身子不翼而飞,他低呼一声,竟然并未有鲜血流出,但脏腑摔落一地。

藏争先怒道:“你你”拔军刀在手,水光波荡,一刀斩向沉折,刀势广罩,蓝光涌动,有如惊涛骇浪。

沉折身前白光一转,风将水浪逼退,他斩出一道白色剑气,狂风响声如鬼哭狼嚎,藏争先刀光被破,退后一步。他厉声道:“你你这是第四层的东山剑风?你怎能学会东山剑风?”

沉折将长剑左一转,右一转,又有两道白风斩出,藏争先单刀急转,面前流水化作一面盾牌,顷刻间已被白风击溃。藏争先大骇,足尖一点,人飞速倒退,仿佛滑冰一般,他不敢再斗,只求逃脱。

蓦然白光一晃,沉折宛如乘风,急追上来,藏争先又劈出那水光刀法,沉折倏然手臂颤动,刺出十剑,藏争先挡了三招,中了七剑,伤口中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沉折剑风披散开去,在沙滩上留下数丈长的剑痕,道道深入尺许。

他颤声道:“风雷十剑!东山老爷子把这招也传你了?你到底是何人?到底是怎么练得?”

形骸看藏争先心脏处中了几剑,若换做常人,早就死了,但他却活着,可见龙火功淬炼体质,令人难以死去。他也甚是诧异:“不是说十五岁前不能练龙火功第三层么?沉折怎地练到第四层了?像他这样,五十个木格也照样杀了。”

沉折道:“我问你,八年之前,是不是你带我从西海中回来的?”

藏争先吐了口血,表情悚惧得无以复加,他道:“你是你?那具孩童尸体是你?你怎能还活着?”

形骸听得困惑,但害怕起来,不愿多想。

沉折长剑一颤,藏争先蓦地又中十剑,这一回立刻断气。他将藏争先尸体捡起,往海面一抛,呼地一声,风将尸首送出二十丈远。他袖袍一拂,地面剑痕被黄沙覆盖,再也不见端倪。

他又走向白刀客,道:“别装了,你还活着。”

白刀客那半截身子一震,睁开眼来,形骸惊觉此人伤得这般沉重,却一滴血都未曾流出。他厉声道:“好,算你高明,给我个痛快吧!”

沉折手在白刀客脸上一拂,顷刻间白火缭乱,那人似被揭开了一层面纱,形骸看那人面容丑陋至极。他双眼一大一小,嘴唇、鼻梁、额头、耳朵旁都有缝合线,像是被针线缝在一起似的。而他身上又何尝不是如此?手被接在身躯上,双腿被接在腰上,皆用细线牢牢缝死。

他原先只是看似稍有不谐,此刻一看,真如被零零碎碎的尸体拼接起来的一般。此人自知太丑,于是用诡异的幻象遮掩外貌,他以往要么受了极重的伤,要么根本不是活人。

形骸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想:“他是活尸!死而复生的活尸。”

沉折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白刀客狠狠道:“我从海里头来。”

沉折又道:“是何人复苏了你?”

白刀客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你怎地知道?”

沉折加重语气,道:“告诉我那人是谁!我会给你个痛快!”

白刀客嘴唇直抖,他道:“他叫亡人蒙,亡人蒙赐予我火,让我醒来。”

沉折缓缓俯下身子,凑近白刀客那恶心的脑袋,凝神细看,倏然他手又一动,白刀客半个脑袋被削开,其中并无鲜血流淌,却有白绿相间的火焰汹涌而出。白刀客哼也不哼一声,就此倒毙。

沉折低声道:“亡人蒙?亡人蒙。”语气冷漠,却又甚是坚毅。

他转向那艘帆船,形骸立即一缩头,钻入一个箱子。过了一会儿,一声轻响,沉折已踏上了甲板。

形骸想:“糟了,糟了,倒霉透顶,他上船来做什么?若被他看见我在船上,非得杀人灭口。”

他不想死,死亡是不可接受的。他受恐惧折磨了这么多年,仍然奋力求生,那是人的本能,那甚至是形骸唯一的信仰。他可以卑微,可以凄惨,可以担惊受怕,可以浑浑噩噩,可以庸庸碌碌,但他必须活着。

沉折似面向那船首像,说道:“你说什么?”

形骸不知他在对谁说话。

沉折又道:“我要去找亡人蒙,你能带我去吗?”

咣当一声,船锚被沉折单臂捞起,他又高呼一声,风响船摇,帆船竟驶出了海湾。

形骸心急如焚,差点想从船上跳下去。

但纵然跳船,又能逃得了吗?沉折会飞天遁地,远比形骸了得,纵然形骸使出放浪形骸功,两人仍相差极远。

而且沉折曾救过形骸,即使形骸有机会,形骸也不愿杀他。

沉折不间断的大喝,风声急促刮动,他升起船帆,船全速前进。形骸料定是沉折以龙火神功招来大风,鼓动海浪,催船前行。这是何等惊人的功力,何等强横的仙法?

这帆船本并非一人所能掌控,那白刀客本该让奴隶帮忙行船。可如今沉折唯有孤身一人,却执意在汪洋大海上越行越远。形骸汗流浃背,感受到这空旷、古老、悠远、无尽的空间,这天与地重压而来的孤独寂寞。他想象那海下神秘的大鱼巨兽,想象那催人发疯的混沌诅咒。

沉折的吐纳声显得愈发艰苦,形骸的恐惧感变得愈发强烈。

六 实话说出口

形骸想:“沉折想去哪儿?他杀了那藏争先,还有那活尸般的白刀客,他预先将那些奴隶打晕,无人目击此事,本来还能蒙混的过去,但这么一走,谁都会猜到他头上。大伙儿又会如何想我?多半会以为我已被沉折所杀。那如此一来,木格这命案岂不也由沉折担了?”

若形骸不在船上,那自是天大的幸事,可偏偏他上了贼船,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

沉折体内真气惊人,船帆吃饱了风,如大旗般猎猎作响,帆船乘风破浪,迅速前行。但这般蛮干终不能持久,过了少时,沉折吐出浊气,缓缓坐倒。

如此又过了许久,晨光微熹,海风掠船而过,一个个小小浪头摇动船身,形骸见到一抹金光透入箱子,他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恐惧万分,极想见见这海上日出的场景,于是蹑手蹑脚的将箱盖推开一条缝。海上潮湿、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他精神一振,片刻间忘了身在险境。

沉折道:“出来吧。”

形骸登时惊得身躯僵硬,他心想:“不是说我!”暗怀渺茫的侥幸,咬唇屏息不动。

沉折拔剑出鞘,风声轻响,哗啦啦一声,形骸这箱子粉碎,他“啊”地一声,跌了出来。

他一个翻身,双手前后交错,摆出架势,正是李金光所传的打虎拳法,龙火功发动,身上火光熊熊,额头现出火龙标记。

沉折又道:“是你?你也觉醒了?”

形骸颤声道:“沉折师兄,我什么都没瞧见。你要杀我,自是不难,但我死之后,必变成水鬼缠身,要你永远不得安宁。”

沉折须臾间静默不语。形骸想:“他不说话,自是已动了杀心,糟了,糟了,想不到今天便是我形骸的身死之日。这人心狠手辣,杀我如同杀猪杀狗一般。”他一生噩梦不断,心情压抑,自然而然把世事都往坏处想。

沉折蓦然抓起一根草绳,向形骸扔来,这一手隐蔽至极,这草绳又快如箭矢,形骸反应不及,被草绳缠了数圈,他脚上一紧,跌倒在地。他用力挣扎,孰料又有一张大网罩下,又是绳索,又是渔网,越收越牢,形骸动了两下,知道顷刻间难以脱困。

沉折身子一晃,一口血喷了出来。形骸想道:“他纵然了得,但催风过海半天,真气也已耗竭。唉,我刚刚为何不放手一搏?”

沉折缓缓说道:“我不杀你,但你也休想碍事。”

形骸急道:“我不说,我也是杀了人之后逃出来的。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沉折问:“你杀了何人?”

形骸道:“木格。”猛然想起一事,道:“我之所以觉醒,可不是因为吃了木格的血肉!你莫要听信谣言,胡思乱想。”

沉折摇头道:“吃血肉觉醒不了。”

形骸松了口气,道:“可大伙儿都不信!他们准得说我是吃人血肉的卑鄙之徒。”

沉折道:“谁说你,你就揍谁,那就没人敢嚼舌根了。”

形骸愕然道:“只怕我还没揍人,已被他们绑起来吃了。他们都信这个。”

沉折似乎笑了笑,但阳光刺眼,形骸未能看清。此人又道:“他们已不是你对手,龙火功只需运用纯熟,这辈子你不必再畏惧凡人。”

形骸仍要说话,沉折道:“我要运功,你安静些。”

形骸一惊,摇头不语,想:“他现在制住了我,随时能把我扔海里喂鱼。”他其实奋力抗争,或许还有机会,但即使制服沉折又如何?他自己一个人可万万开不了船。

忽听远处有人喊道:“有船!有船!船上似乎无人!是艘弃船!靠近,靠近!”

形骸一惊,想:“是什么人?是咱们的军舰么?还是海上的商人?”

沉折张开眼,神情凝重,朝形骸做了个噤声手势。

形骸毛骨悚然,想起李金光曾说这西海之中,海盗肆虐,墨从远省纵然兵力颇强,但也无法剿灭。此刻沉折已催船远离海岸数十里地,莫非真遇上了海盗?

太危险了,海上太危险了,形骸啊形骸,难道你要命丧于此?

只见一艘扬着黑旗的大船驶近,船首宛如巨锤,桅杆上挂着一颗颗人头,船上人声嘈杂,又凶又蛮,有人爬到高处,吹响哨子,笑道:“有个小娃娃,被绑在渔网里了。”

又听呜呜几声,钩索挂上了帆船,将两艘船连在一块儿,那大船再靠近了些,数个大汉架起木板,朝这儿走来,又有人轻功高明,轻轻一跃,已到了形骸这艘帆船上。

沉折不知藏哪儿去了,形骸心跳得砰砰作响,众人身影笼罩了他。一个大黄牙笑道:“这是龙火国的娃娃,秀气得很。”

另一个秃头道:“拿回去,老大好这一口。见了这宝贝定会欢喜?”

形骸想:“好哪一口?莫非想要吃人?”

一个大胡子走过众人,他戴着一顶圆帽,其余人则包头巾,可见此人是这群海盗的头子。他问道:“喂,小娃娃!你船上其他人呢?你怎会被绑在此?”

形骸大声道:“你们这些蛮子,手上沾满了血,迟早会遭报应!你们速速离去,不然死亡会把尔等吞没!”他这话本意是警示众人,说出口却如同诅咒一般。

众人齐声大笑,说道:“这娃娃脾气硬,老大玩过之后,没准会收他为徒。”

形骸头皮发麻,想:“玩?怎么玩?我可不陪你们这群罪徒玩耍!”

刹那间,白光一转,十人同时中招,心脏中血液狂喷,霎时死了。正是沉折突然出手,使出风雷十剑。

剩余海盗骇然叫嚷,拔出兵刃,沉折脸色惨白,退后数步,握剑的手依然沉稳,但身子微微颤抖。形骸想:“他消耗过度,已成了强弩之末。这笨蛋太莽撞了,非但害了自己,也害我英年早逝。”

一大个子海盗双手握着狼牙棒,猛打向沉折,沉折一招“沉鱼落雁”,长剑忽上忽下,将这人杀了,剑风穿透此人,又伤了另一人。他接着迅捷移动,突入敌人之中,一剑刺入一人咽喉,手一推,那人“喀喀”低哼,摔入海里。

沉折鼓足余力,几下斩断形骸身上的渔网,袖袍一卷,渔网绳索皆不翼而飞。形骸脱困出来,沉折道:“你自求多福。”

形骸嚷道:“你早这么做多好?”

众海盗心惊片刻,复又围了过来,形骸拾起一人的弯刀,运龙火功向人砍去,他此时力气不逊于木格,加上身上火焰声势惊人,众海盗惨叫道:“是龙火的贵族!”一时气馁,被形骸砍伤两人,阵脚大乱。

对面大船上有人射箭,嗖嗖声响,险些射中形骸。形骸立刻躲到木箱背后,见沉折又杀了三人。可这人颇为衰弱,出剑迟缓了不少,敌人数目仍多,局面愈发不利。

形骸大喊道:“我去烧毁他们的跳板!你还有力气吹风吗?”

沉折点点头,道:“走!”取出一块圆石,振臂一扔,疾风催促,飞石快如电光,对面船上弓箭手大声惨叫,摔落甲板,顿时脑浆迸裂。

形骸不由得一声喝彩,快步冲到那架设踏板处,他想起龙火功口诀,掌心燃起火焰,重重打在那些钩绳木板上,果然效用非凡,众物立刻着火。他再挥刀一砍,两艘船一齐晃动,就此分开。

蓦然间,他身后冒出四个海盗,抡起兵刃向他斩来,形骸并不转身,运放浪形骸功,背后骨骼暴涨,如白色的长枪刺出,那四个海盗靠的太近,霎时被刺的千疮百孔。那些骨刺如蛇般扭动,咕嘟咕嘟吸血,几声轻响,又缩回了形骸体内,那些海盗的血在形骸体内流淌,令他心旷神怡,仿佛喝了美酒一般。

沉折瞬间一愣,其余海盗看的明白,心胆俱裂,喊道:“这海妖吸血了,吸血的白骨海妖!”接连跳入海中,奋力游动,远远逃开。

形骸悲伤的想:“他们说我是海妖?不,这是诅咒,我是受害者,我我也不想如此。”

沉折盘膝而坐,双手往上一托,招来一股大风,船帆哗啦啦乱响,帆船瞬间已远离了那海盗船。形骸见沉折脸白如纸,似乎随时会死去,慌忙一伸手,掌心贴住沉折后背,龙火功急速涌动。两人心法一脉相传,一人是火,一人是风,风吹火炽,火烈风鼓,彼此相辅相成,沉折精力稍复,那大风又猛烈了几分。而后方海盗吓破了胆,居然不敢追来。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已瞧不见敌人船影。形骸浑身酸麻,也使不出力气,直挺挺往后躺倒。

沉折仍静静坐着,似在调理真气,等站起来时,已恢复了原先沉着气度。

他眺望海面,双目闪动,似比常人看的更远,他道:“得绕开挡道的舰队。”

形骸问:“舰队?不是一艘船?”

沉折点头道:“在十里之外仍有许多。这群海盗势力不小。而我运气一贯不好。”

形骸急道:“我们得快些回去,不然离死不远了。”

沉折冷冷答道:“你句句话都是忌讳,若换做迷信海民,早把你扔到海里喂海神了。”

形骸大声道:“我的话虽不吉利,却句句属实,难道实话说不得么?”

沉折叹道:“有时实话亦会害人丧命。”

形骸想:“你还说我,你这话也难听得很。啊!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更说不了实话,他莫非是想将我杀了?以绝后患?”

好在沉折将海盗一个个抛下了船,随后开始掌舵,似放了形骸一马。

七 飞龙仍在空

两人长时间沉寂不语,形骸想:“我运气太差,遇上这么个冷面心狠的魔头。莫非梦中那海下的黑影正预示此人?可不是么?他不正用这船将我送往黄泉么?唉,即便我命不久矣,可总得知道要去哪里。偏偏此人装作哑巴,难道他想闷死我不成?”

他被海风吹得头晕体寒,想:“左右是个死,我去船舱里了,好过冻死在外。”转身往船舱走去,沉折并未阻止。

他点燃舱中油灯,看清其中事物,吓得筋麻骨软,大叫一声。只见数张桌子拼在一块儿,桌上放着人的断手断脚,头颅身躯,零零碎碎的全是尸骸。尸骸中似乎全无血液,硬邦邦的,皮肤发青,排列颇为整齐。

形骸不敢久留,朝外冲去,见到沉折,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里头全是死死人”

沉折道:“你来掌舵,我去瞧瞧。”

形骸道:“我没学过掌舵,如何掌得了?”

沉折道:“招子放亮些,看清礁石,只管往前行即可。”

形骸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去哪儿?你怎知方位?能不能放了我?”

沉折摇头道:“来不及了。我要去那神庙,若能活着回来,你也能保住一条命。”

形骸接过船舵,忽然间,那船首像转过头来,空洞的双眼中流下黑水,它笑道:“换做是你了么?这是你二人的宿命!虚空的太阳照耀着你们。”

形骸怒道:“什么虚空的太阳,你是假的,我根本不怕你,也根本不想睬你。”

沉折问:“你也能听见它说话?”

形骸只觉自己要发疯了,他道:“这船首像有鬼!有鬼!这整艘船上全是死人!那个白刀客是个大魔头,他杀了许多人,切成碎片,这些死人的魂魄都在船上,要杀你我!咱们也会死,被切成碎末”

沉折不答,去船舱中查看。他一走,形骸惊得六神无主,总觉得那船首像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他瞧不见船首像的眼睛,但那必然凶光毕露,充满杀机。

过了片刻,沉折回来,形骸竟松了口气,觉得这小魔头和蔼可亲,身上有活气,比之妖魔鬼怪总好上百倍。

沉折道:“原来白刀客买这许多奴隶,全都落到这般下场。”

形骸颤声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你是他的同伙?不对,你杀了他那是窝里反了?”

沉折道:“你若总往坏处去想,那人人皆是仇家。你若放宽了心,何处不能逢源?你先前救我一回,也曾并肩作战,我算你是个同道中人。”

形骸听他说出江湖黑话,稍稍好受了些,说道:“若是道上朋友,可不能自相残杀。”

沉折道:“我本就不会杀你。我的剑不杀无辜之徒。”

形骸登时信了此人,沉折虽然面孔死板,但看似不像言而无信之辈,他道:“你以往从木格手中帮过我,所以我自要报答你。”

沉折想了想,道:“若照这般算来,你欠我总共十次,另九次木格要找你,都被我悄然化解。”

形骸喜道:“原来你这般讲道义?”

沉折道:“算不上什么道义,我瞧此人不顺眼罢了。”

形骸讨了个没趣,不知该说什么,一阵晚风吹过,形骸冷的直抖,狠搓手掌,道:“这儿海上比冬天还冻人,偏偏船舱中又那幅惨样。”

沉折道:“你已然觉醒,当学会用龙火功增强体魄。圣上的这门功夫远不止如此。”

形骸道:“我没学过啊,李金光自己也没到第二层。他们都瞧不起我,我也委实愚鲁不堪,没用透顶。”

沉折点头道:“那我教你这龙火炼体功,此功唯有觉醒者能得传授。你记好了。”

形骸忙连声道谢,满心欢喜。

沉折道:“龙火功的真气来自天地龙脉中的五行神龙,结合修炼之人体内气血,一旦突破玄关,灼烧经脉,人体已与第一层颇为不同。而这龙火炼体功更是再进一步,令体魄暂且再上一层楼。”随后诉说口诀。

形骸听了一遍,已然记住,引导龙火真气依样流动,果然不再怕冷。

沉折又沉默许久,道:“你学的很快,比我还快许多。”

形骸道:“我虽然没用,但记东西很快。”

沉折道:“不仅是记得快,悟性也高,只怕比我还强些。”

形骸勉强笑了笑,道:“你如此夸我,我可生受不起。”

沉折道:“实话实话罢了。”他将长剑往上一抛,凝立不动,长剑刺向他自己天灵盖。形骸骇然变色,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长剑落在一旁,竟似被沉折头顶弹开一般。

形骸敬佩交加,道:“这是铁布衫、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沉折稍一运劲,身上风旋光绕,他道:“这也是龙火炼体功,这功夫练到精熟地步,可以罡气护体,寻常刀剑难以为害,只是这么做颇耗精力罢了。风木水火土,无论哪一行,都有如此效用,并非单单防暑御寒。”

形骸刚要称赞,但沉折跃上半空,竟沿着桅杆向上走,他身子与甲板平齐,却如履平地一般,海风虽大,难以晃他分毫。一到顶上,他旋即飘落,身在半空,从怀中扔出数块圆石,波波几声,十块石子围着形骸,绕了一圈,是个毫无偏差的圆环。

形骸心想:“他眼疾手快,这是怎生练得?常人怎能练到这般身手?”

沉折一落地,手指在铁锚上一夹,这数百斤重的铁锚如筷子般被他举起,他两根手指一弹一弹,铁锚铛铛浮空,起落十下,沉折才将铁锚方落在地。

形骸被他神力震慑,看的眼花缭乱,道:“你这些功夫,只要使出一样来,都能把我像蚂蚁般捏死。”

沉折眉头一皱,道:“少说不吉之言。”顿了顿,又道:“我所显露的手段,尚未用风行之法,已然颇有神威,这些都是基本,限你五天内练会。”

形骸急道:“五天?五天哪能做到?”

沉折道:“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不太平,既然带着你,自然不能任由你死了。又或许疲累之时,须得你帮忙打架,你功夫越高,于我越有好处。”

形骸心知此事太难,有心逃避,道:“你是我师兄,不是我师父,我跟你学功夫,岂不是矮了一辈?不行,我太吃亏了。”

沉折道:“你知道什么人不会吃亏?”

形骸问:“什么人?”

沉折答道:“死人。”

形骸大吃一惊,只得答道:“我学,我学。只是五天太短,怎么也得一年。”

沉折道:“我用了五天,你也得用五天。这些全是基本功。”

形骸心想:“我怎能和你比?你十岁不到便觉醒了。况且这基本多半功艰深异常,那木格与那藏争先到死都没学会呢。”但他不敢相争,低声道:“是,师兄。”

沉折遂再传他修炼之法。这龙火功源远流长,委实有惊世骇俗的妙处,可令人之手、脚、腰、腿加倍有力,迅速灵巧,而再精深一些,可令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有灵犀,见闻超常。论其原理,其实不算得繁复,只是将龙火功的法诀用于恰当时刻,恰当之处。然则这恰当二字说来简单,十万人中,又有几人能够?

如此练了一天一夜,形骸身姿轻功已颇有模样,他虽长久不吃不睡,可精神饱满,体力充沛,自己也莫名其妙,问道:“师兄,我怎地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了?这是怎么回事?”

沉折道:“终究要吃要睡的,但你刚觉醒不久,几天内一概不用。你天赋似不在我之下,正要用这段时日好好用功。”

形骸点头道:“是!是!等我练强了身子骨,万一被大海怪拖下水之后,尚能抗争片刻再死,比之前可强的多了。”

沉折听他又说丧气话,问道:“什么海怪?”

形骸挠挠头,将从小到大折磨他的噩梦说了出来。此事他以往也对父母说过,但父母却斥他得了癔症,喂他喝极难喝的药,形骸吃尽苦头,又受旁人嘲笑,说他是“小疯子”,他才装作痊愈,从此绝口不提。

这件事憋在心里,长此以往,成了心病,难受之极,也令他为人惶惶不安,悲观失落,愈发不合于群。此刻对着这冷面怪人,形骸倒能说的出口,大概此人也古里古怪,未必在形骸之下,两人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谁也笑不得谁。

沉折听他说完,又闷声不响,形骸觉得他一张脸宛似木雕,更阴森了几分。

过了半晌,沉折道:“你那梦中海怪呼唤你去海中?那梦中海怪传你一门歌诀?那歌诀就是你常常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念的?”

形骸一阵冲动,答道:“是!那叫放浪形骸歌!似乎是一门邪法,我刚刚浑身骨头像刺猬一般,那骨头还还喝人的血,就是那海怪在咒我呢!”

沉折长叹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与我一样的人,你我当真有缘。“

形骸不禁惊喜,问道:“你也你也听过放浪形骸歌诀?”

沉折摇头道:“我并未听过歌诀,但我也从小做梦。我的梦与你不同,我处在一广阔无边的大沙漠中,目光所见,空无一物。但在空中有个庞大的影子徘徊不去。我拼命的逃,想找一处遮掩的地方。但那巨影总是伸出利爪,将我抓上天,把我撕成碎片,只留下我脑中白色的火焰。”

八 冥火灼断躯

形骸深知那恐惧,感同身受之下,道:“我每每惊吓时,便跑到人少的地方,念诵那放浪形骸歌诀,你呢?你怎生自保法?”

沉折道:“在那噩梦里,我往天上瞧时,只见无数花瓣,布做一张巨画,那巨画忽静忽动,千形万貌,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有迹可循。此画美不可言,可具体如何美法,却又难以描述。我看着那画,渐渐就不怕了。”

形骸道:“你看怪画,我听怪歌,看来上苍总算有眼,没让咱俩都被吓死。你那画有名目没有?”

沉折又道:“似叫做‘折戟沉沙图’。”

形骸笑道:“放浪形骸歌,折戟沉沙图?都与咱俩名字相近哪。”

沉折面无表情,仍道:“梦醒后,那画已不见,然则我于花木铁石、人身人体之间,依然可见那画的零星碎片。一旦看着那些图案,我就好过许多。敝如你身上此刻就有。”

形骸奇道:“我我也有?啊,难怪上回你救我之后,说我古怪。我还当你嘲弄我来着。”

沉折脑袋轻轻摇了摇。

形骸又问:“你知不知道咱们这怪病是怎么回事?都说十五岁前,龙火功绝难练到第三层,那藏争先又说你练到了第四层,这怎生能够?你为何又非要前往深海?”

沉折持舵,望着海面,道:“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形骸不禁离他远了些,但看他容貌,听他呼吸,却又不像真的。

沉折道:“我有一段古怪记忆,我以为不假,但却无从相证。那记忆极端清晰,似是我那被杀噩梦的起因。我之所以出海,只想找出真相来。”

形骸想起那藏争先所言,道:“他曾说‘那具孩童尸体是你’藏争先与此事有关么?”

沉折愣了许久,似下定决心,道:“那似是许多年前的事,我记得自己睁开眼时,身子被泡在半白半绿的水中,水灌入我的肺,我却依旧呼吸如常。那水又在一圆形水晶鱼缸中,透过鱼缸,我瞧见外头的景象。各处也皆是人的残骸,脑袋、脖子、躯干、胯部、腿、手、人根,一层层,一排排,堆在周围。我再看我的身体,也满是缝线,似是残骸拼凑而成的,我那时大约只有五、六岁孩子的个头。”

形骸身子凉了半截,忍不住往那船舱望去。

沉折叹道:“不错,那地方与船舱中极为相似。鱼缸之外,点着不少蜡烛,火光与黑暗交替,残骸上光影闪烁,确像有鬼一样。

清醒没多久,一极高大的男子走向了我,他穿白麻长袍,一张脸很宽阔,骇人至极,他脸上满是刀疤,又被针线缝了起来。他肩膀如山、胳膊长而粗厚,手指也似萝卜般。他看了看我,笑了笑,随即不再理我。我觉得他是我父亲,却又极恨他。”

形骸道:“那白刀客不也浑身刀疤缝线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话一出口,隐隐有所推测,只感毛骨悚然。

沉折道:“你也能猜到,他们与我或许都是零碎尸体拼接而成的活死人。”

形骸大骇道:“胡说!我不相信!”

沉折继续道:“我瞧见那大个子怪人回过身,抓起桌上堆得尸块,一件件接在一起,他捏着针线,手指灵动,一点点把头身手腿缝好。那是个女子尸体。待尸体齐了,他又取出各般药瓶,撬开尸体嘴巴,灌入喉咙里。

他忙碌了大半天,再把那女子脑壳掀开,露出脑子。他取一根两头尖针,细长结实的兔肠管,一头插在自己脑子里,一头插在那尸体脑子里。随后,白绿火焰沿着管子,从他体内流向那女子。”

形骸惊呼:“白刀客死的时候,也流出这等白绿火,好似流血一般。”

沉折又道:“那火焰流淌许久,大个子将兔肠管扯去,那女子身躯一颤一颤,蓦然坐了起来。”

形骸喉咙咕噜一声,道:“她成僵尸了?此乃死灵妖法?”他饱读杂书,知道世间有一门死灵妖法,可将死尸变作僵尸,僵尸无知无觉,只会杀人吃人,智力远逊野兽。

沉折道:“不是!我见人使过死灵妖法,并非这般模样。那女子口舌笨重,却能够说话,她知道喜怒哀乐,知道悲苦恐惧,只是口舌不轻,疯疯癫癫而已,就像刚会说话的婴儿。”

形骸心想:“若他所说是真的,那白刀客与他当真都是活死人么?”

夜色更深,沉折脸庞笼在黑暗中,形骸身躯收缩,小心的再退后半步。

只听沉折说道:“忽然间,那女子身形剧变!她的皮肤长出鳞片,头发间升起羽毛,嘴巴开裂,长出鸟喙,她的指甲变得尖利,变得不像人,倒像是鸟妖一般。大个子立刻拔出一柄斧子,将那鸟妖脑袋斩断,白火流了一地。大个子长叹一声,道:‘又是个坏形活尸,罢了,罢了。’朝我笑笑,随后垂头丧气的离去。”

形骸细思当时情形,思绪纷纷。

沉折问:“你觉得那大个子为何要杀那女活尸?”

形骸斟酌着答道:“因为他本想将那女子变成活人,但那女子却成了妖怪。”

沉折道:“不错。之后一年之内,那大个子又反复施行这邪法。大约半个月一回,大多尸首皆变作那些‘坏形活尸’,唯有四、五个成了白刀客那般近似常人的活尸。我本以为他这般消耗那白火,岂不如失血似的,总有死去的一天?谁知他似正借此练一门功夫,越是施法,火焰反而增长。”

形骸道:“那白刀客大概用了障眼法,若无那障眼法,他长得也极不对劲,好似被乱刀砍伤的匪人。”

沉折点头道:“那大个子教我们这些‘常人活尸’:‘孩儿们,你们体内真气化作这火焰,叫做‘冥火’,此火乃古神从天庭所盗,赠予人间之火,有起死回生之效。望尔等勤勉修炼,以期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活人。’”

形骸问:“这么说来,白刀客果真不算真活人?但他与活人几乎没什么差异啊?”

沉折道:“我记不清了,总而言之,那一年间我都浸泡在鱼缸之中,身躯麻木,不知害怕,无喜无忧,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死。到了第二年,那大个子将我从鱼缸中取出,穿上新衣衫,说道:‘孩子,我送你回家,望你运气比我好些,能够早早修炼成人。’他在我眉间一点,我霎时没了知觉。等我醒来,已到了藏家,见到我爹我娘,成了小少爷。自那以后,我再未见到过那大个子。”

形骸惶惶发笑,道:“你准是在做噩梦,你这人噩梦花样挺多,又是死人复苏,又是天上巨怪,比我可苦命多了。”

沉折皱眉道:“那不是梦,我能分清是梦是真。天上巨怪确实是梦,这死人复苏却像是记忆中事。”

形骸道:“你身上有缝合线没有,有伤口没有?”

沉折缓缓摇头。

形骸大声道:“那就对了!那大个子复苏的活尸,都像白刀客一般凄惨丑怪。你这般俊俏秀气,怎会是什么活尸?”

沉折出神片刻,又道:“我爹娘告诉我,我生了怪病,被送去远方就医,如今醒来,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暗中怀疑,却并未问他们,以防被他们有了察觉。拜那‘折戟沉沙图’所赐,我学武天资很高,到八岁时已学全了父母所教的功夫。到了学堂,不久也既觉醒,大伙儿都将我当做宝贝,可我却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仿佛他们是人,而我是异类。

此时,那天上妖魔的噩梦开始纠缠我。我心知有异,为了保护自己,于是偷偷起练龙火功第三层、第四层功夫。此事被东山爷爷发觉,他并未阻止,反而传我他的绝学。我比旁人学得快,也学的更用功,因为我知道自己身世奇异,只怕真有妖魔盯上了我。而我为了查清往事,也需神功护体,更需遍览群书,懂得各般技巧。”

形骸道:“难怪你这般了得。那你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沉折叹了口气,道:“我查访到一位府上曾经的老仆,从他口中逼供,果然甚有蹊跷。原来我四岁时罹患重病,不治而亡了。”

形骸颤声道:“真的?”

沉折又道:“那老仆受爹娘托付,长途跋涉,将我尸首送往西海,前往一‘普修古墓’,交给一位‘蒙郎中’,那位蒙郎中正是那个大个汉子,他只将我脑袋斩下,其余尸体交还给那位胆大的老仆,答道:‘我这冥火复苏之法,不得用完整尸首,我只需这脑袋即可。此事若成,我会送信给藏大人。若不成,你休要不请自来,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形骸道:“如此说来,那蒙郎中真的将你救活,送还给你父母了?”

沉折道:“确实如此,先前那藏争先正是当年运送我回家之人,此节我也查清,藏争先多年来偷捉贫苦百姓,当奴隶卖给白刀客,而这白刀客正是那‘蒙郎中’亡人蒙的爪牙。那些奴隶,想必都被白刀客与亡人蒙斩成残骸,修炼他们那冥火邪法了。”

海风拂来,沉折迎风而立,长发轻舞,衣袂飘飘,月光照亮他的脸庞,他道:“我此刻有血有肉,与白刀客大不相同。我明明记得自己满身伤疤缝线,为何醒来时丝毫没有?那亡人蒙复苏这许多活尸,增强功力,到底意欲何为?此人虽对我有恩,但又罪恶滔天,我既然练功有成,便不能放任他不理。而眼下这帆船有灵,唤我出海,我又怎能逃避?”

九 严师出高徒

形骸道:“恕我直言,你这一去是寻死罢了。你势单力薄,又根本不知那普修古墓在哪儿,这茫茫大海上无水无食,怎生活得下去?”

沉折道:“我搜过藏争先宅子,得他过往所记书册,加上这船首像在指点我方向,怎会迷路?而船舱内必有食粮。况且你也没死,我并非独自一人。”

形骸怏怏道:“我帮不上忙,与你的神功相比,我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沉折道:“只要活着,就能练功,只要练功,必有长进。给我站直了!”

此言极为响亮,形骸一吓,不由自主的直腰挺胸。沉折道:“给我往桅杆上垂直踏行,不到百个来回,不得休息。”

形骸暗暗叫苦,心想:“我就不听话,他能拿我怎样?他说了不会杀我。”但转念一想:“就算不杀我,难道挨揍很舒服么?我不占理,总不能还手,就算还手,我也打不过他。”无奈之下,面对桅杆,用沉折所传心法,冲刺几步,直向上跑去。

这功夫越是缓慢沉稳,越见深厚造诣。形骸猛冲而上,复又借势坠下,实则颇为危险,几个来回,一时不慎,砰地一声,摔得鼻青脸肿。

沉折毫不留情,将他拽起,又推向桅杆。形骸咬牙想道:“此人纵然讨厌,但一身真才实学总是不假,而且他是为了我好,他能做到的事,我难道做不到么?大不了摔死累死,也算解脱。”

他回思自己动作,又设想沉折身法,两下对照,忽有心得,将龙火凝在脚下,重踏轻点,一步步踩出,速度缓慢数倍,却丝毫不觉辛苦,这般走了三十个来回,真觉得与走在路上差异不大。

沉折道:“停!起练护体罡气!”

形骸想:“我练得这般好,你怎地也不夸夸?就算像先前说一句‘不逊于我’,也让我高兴一场。是了,此人嘴硬,不愿承认我聪明,以免我心气高涨。罢了,罢了,我自个儿知道就行。”

这护体罡气与轻功不同,乃是以龙火功护住肌肤,以防敌人兵刃,一旦施展,可霎时扭转战局。只因敌人攻势,自己大可不理,自己只攻不守,立时可以大占便宜。正因其威力如此,故而消耗龙火极多,不可长久使用,且要灵活运用,达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境界。

沉折取出圆石,道:“我用此石扔你,一百回后停手。”

形骸骇然问道:“我可以躲吗?”

沉折道:“你若躲得掉,自然随你。”话未说完,圆石已然出手。

形骸急忙缩身,那圆石转了个弯,正中形骸肋骨。形骸痛的眼泪直流,道:“你打残了我,徒然多个累赘罢了。”

沉折道:“觉醒之人,体质不同,轻易残不了。”说着又扔过来,形骸一侧身,那圆石打在胸口,他吐出一口白沫,疼痛往全身蔓延。

沉折冷冷道:“若那是箭矢,你已经死了。”

形骸怒道:“若是箭矢,哪会拐弯?”

沉折道:“我的箭矢就会拐弯。”那个“弯”字一出口,圆石已至形骸面前。形骸大吼一声,运护体罡气,身上只微微一痛。

他松了口气,喜道:“师兄,这下怎么样?”

沉折道:“收气!”

形骸赶忙将护体罡气撤了。

沉折又道:“放出!”猛然间圆石飞至,形骸当即鼓劲,惊险得逃过一劫。

其后沉折不再提醒,飞石忽快忽慢,有时久久不出,有时又如连珠砸落,形骸若一直撑着真气不停,龙火必然不济,唯有随机应变,在顷刻间鼓荡罡气抵挡,才能维持稍久。

一百招不久而过,沉折说话算话,到时立停,形骸有时龙火调度稍慢,前后共挨了十下,又痛又累,趴到在地,心里抱怨:“这索命的阎王爷,他说咱俩有缘,莫非上辈子是死在我手上,这辈子报仇来了?”又想:“我如此良善,上辈子也不会杀人,多半是此人上辈子杀了我,这辈子仍是我命中魔星。”

沉折说道:“今夜到此为止。你无需睡眠,快去掌舵。只一直朝前即可。”说罢走入船舱,将里头尸体全抛下了船。

形骸恨恨想:“你拉我上了贼船,带我去寻死,现在又如此折磨我?木格再怎般可恨,也不及你这冷面鬼一成。”心里骂归骂,但也真睡不着觉,唯有乖乖掌舵。那船首幻象又来烦他,形骸全不理睬。

蓦然间,他惊觉自己已不再害怕了,哪怕这船上诡异恐怖,哪怕这海上风起云涌,哪怕前路混沌叵测,这一辈子死缠烂打的恐惧感被深深压抑,不复显现。他挥挥手,呼吸吐纳,心头火热,从所未有的勇气冒了出来。

他想:“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冷面鬼他和我一样,他催命般督促我,是因为他不想我死。他看似什么都不怕,但他也怕孤单!他如此厉害,大可以把我抛下船去,何必煞费苦心的教我?他却没有。他杀藏争先,杀白刀客,杀那些海盗,是因为他们都是恶棍坏蛋。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个侠客。”

形骸虽无法确信,但觉得这冷面鬼没那么可恨可怕,反倒有些可怜可敬了。

翌日,沉折走上甲板,形骸决定以礼相待,讨好于他,若两人能结为好友,今后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于是亲切问道:“师兄,昨夜睡得如何?”

沉折道:“不错,今晨你练举铁锚,中午再练轻功,晚间则是护体罡气。各练三百合。”

形骸一时冲动,急道:“我昨天伤还没好,这如何吃得消?我又不是你这般活死人!”忽又惊觉此言太重,深怕激怒了他。

沉折冷冰冰的说道:“那就各练四百回。”

形骸想:“这人好小心眼。他不是假扮严厉,是真的无血无泪了!”愤愤之下,昨晚的敬意怜悯又不翼而飞。

这一天又充满血泪,苦不堪言的度过,待沉折走后,形骸往地上一躺,感到气若游丝,想:“听说世上有人心理异常,以折磨旁人为乐。我原先不信,但瞧见木格,已信了三分,再见到这沉折,才彻彻底底的信了。我虽与他同样被噩梦所困,但至少不会害人,可他则是完完全全心中扭曲的魔头!”

他被迫苦练四天,到第五天早上,沉折道:“你进境比我想象更快,这龙火炼体功,至此已然圆满。”

形骸闷哼一声,想:“说得好听,准又要变着法子害我。”

沉折又道:“这并非单单龙火神功的功效,你伤而复,复而伤,虽伤势轻微,复原却更快于我。你那放浪形骸功确实了不起,体魄犹在我之上。”

形骸忍不住道:“师兄,您这活死人也别客气,而若非我是怪物,早就在你手下一命呜呼了。”

沉折道:“一般而言,到第五天,觉醒者兴奋已消,恢复如常,需得充足睡眠,充分进食。眼下你回舱去,我来掌舵,到晚间你来替我。”

形骸喜道:“这还差不多!咱们无需练功了,对么?”

沉折道:“基本功已差不多了,今后数日,我传你剑法暗器。李金光那些本事颇为误人子弟,需得从头学上乘功夫。”

形骸大悲,嚷道:“我不要练!我不要练!我宁愿读书写字,回去做个书呆子,也不要练你这要命的上乘武学!”

沉折道:“我读书写字只是平平,要不咱们仍练体力耐力、腿脚轻功?”

形骸说不出话,一头钻入船舱中,其中已无尸骸,连腐臭之气已一扫而空。形骸推开一扇门,见沉折煮了米饭,仍热气腾腾,菜肴是一苹果一生梨,两条不知名的海鱼。

形骸想象这魔头烧菜煮饭的模样,暗暗好笑,心情好转了些,捧起一尝,滋味大是不坏,不知是不是长久不吃东西的缘故。

将饭食一扫而空,拿抹布抹嘴,再往里走,见着草席铺盖,只感两世为人,如登天堂。他一头扑了进去,不一会儿已睡得人事不知。

这一睡不知多久,突然被巨震晃下了床,脑袋撞地,他痛的清醒过来,想:“糟糕,沉折他真把船撞沉撞折了?这不牢靠的大恶人,没把我练死,却要把我淹死。”

他跑了上去,此时天色已晚,海那一边有灯火通明的大船围来,左右各一艘,砰砰声中,火光闪动,有炮弹从空中落下。

形骸喊道:“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沉折道:“我一时疏忽,睡了一会儿,被海盗潜到近处。”

形骸道:“怎地如此不小心?”

沉折道:“你睡了三天,而我总得睡觉。”

形骸大吃一惊,道:“那为何不叫醒我?”

沉折道:“若不睡足,有伤根本,我决意冒险,是我处置不当。”

形骸心头一震,心想:“他纯是为了我好,实是良师益友,我却总是在心里诋毁他,实在混账透顶。”

沉折掌舵,躲避炮弹,但仍中了几枚,好在伤的是甲板。他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去就来。”

形骸道:“别莽撞,此地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心壮士一去不复返。”

沉折道:“你这咒人的毛病怎地不改?”话音未落,朝近处的一艘敌船跳去,这一跳飞过二十丈远,人消失在人群影中。

形骸抢着船舵,但操纵生疏,慌乱不已。过了一会儿,靠近那船上连声惨叫,扑通扑通有人落水,桅杆喀拉拉作响,接连倒下,那艘船就此停下不动了。

十 西海兵太子

形骸稍感安心:“这满船海盗皆不是沉折一人对手,嗯,他龙火功练得精熟,对上两百人也不在话下。”

右首那船并不开炮,局面平缓下来。形骸操纵船舵,行向左方,去迎沉折。

就在此时,船边有破水之声,一人跳上了船,形骸心道:“是潜水的海盗!”一回身,见是一形貌不俗的少年,与形骸年纪相仿。

那少年一对虎目,凛然生威,但长发披散脸庞,肌肤娇嫩,桃腮粉面,头戴蓝冠,身穿蓝袍,脚踏蓝靴,虽然是从水中跳上来的,却又滴水不沾。他看见形骸,哼哼一笑,道:“怎地是个小娃娃?”

形骸道:“怎地不能是小娃娃了?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少年仰天大笑,好似海啸之声,颇为洪亮,他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与我顶嘴!我问你,你船上有什么值钱的、好玩的事物?统统交出来吧。”

形骸摇头道:“什么都没有,唯有死人尸体,但也清理干净了。”

少年曲解其意,板着脸,目光凶恶,冷笑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我离死不远了?好个口出狂言之徒,你这畜生,叫什么名字?”

形骸又怕又恼,答道:“你怎地叫我畜生?我生性高洁,不与满嘴污秽之徒说话。”

少年大声道:“不知死活的杂碎,你没听说过我西海三圣兵太子么?”

形骸想:“他叫西海三圣兵太子?此人幼稚愚笨,污言秽语的,怎会是什么太子了?”

少年又道:“你想不想知道本太子处置畜生的手段?”

形骸退后一步,摇头道:“不想。”

少年笑道:“那偏要让你知道。本神喜欢吃人,尤其爱吃童男童女,你小小年纪,准是童男子了?我本心肠好,捉住了人,直接剜出心来吃,那人立时死了,也不觉痛楚。然则你对我不敬,我捉住你后,将你零零碎碎的切来吃了,要你死的苦不堪言。”

形骸心知此人必是海盗头领,居然自称“本神、本太子”,来头只怕不小。他记得读过一本海外游记,书上说:世间灵山大川间,凡是灵气聚集之地,必有生灵治理自然。这些生灵集日月灵气,得仙神授权,颇有神通,称之为“风水土地爷”,又唤作‘地上凡神’。可这兵太子又凶又恶,不像是土地爷,倒像是海中妖。

他试探问道:“你是这海中的土地?”

少年甚是得意,道:“不错,不错,你也不算得孤陋寡闻,现在你知道怕了?方圆百里内,皆是我的地盘。”说罢一扬手,从海里飞来一三叉尖刀,对准形骸,霎时直刺而出。

形骸往桅杆跑去,自然而然已使出龙火炼体功,这一动甚是快捷,兵太子刺了个空。

兵太子大怒,一跃而起,抬起尖刀再刺。形骸踩上桅杆,人平稳向上跑,这一刺仍未命中。兵太子见形骸身躯隐现火光,怒道:“你你是龙火国的贵族?”说话间如蛇游水,也顺着桅杆追了上来。两人越跑越高。

来到桅杆顶端,形骸一转身,握紧弯刀,斩向兵太子,兵太子口一张,一口水吐出,其威力重如铁锤,形骸惨叫一声,从桅杆上掉落下去,砰地一声,重重落地。

兵太子叹道:“这可摔死了他,当真可惜!本想将他凌迟处死的。”但稍一想:“听说龙火贵族命挺硬,他准是只摔碎了骨头,妙极妙极,我仍要零碎切他的肉。”遂身子流淌,顺杆而下,不久到了形骸身边。

孰料形骸早用护体罡气硬挨过坠落,受伤颇轻,他再用放浪形骸功,手不动,足不抬,背后骨头撑地,突然弹起,弯刀横斩,这一击运足了劲,气力足可断树,又毫无征兆,而那兵太子见形骸年轻,太过大意,一下子被形骸拦腰斩断。

形骸这一下虽然斩中,但手感太软,似未能命中实处,饶是如此,那兵太子已受了重伤,蓝袍被血染红,身子却又接了起来,他双目通红,怒道:“好,好,好,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死后也不得太平!”

形骸愤然道:“你本就要把我割成肉末,这和碎尸万段有何区别?我左右是惨死,不如与你拼了!”说罢复又抢上。

兵太子吓了一跳,转身就走,但形骸骨头喀喀作响,手臂骤长一丈,骨骼穿透血肉,正是放浪形骸功的邪法,这一刀更快更狠,一下子穿透兵太子咽喉。兵太子匍匐在地,身躯散漫,仿佛快融化了,他双手捏个诀窍,似要施法,但双手急剧发颤,道:“我我“哗地一声,连血肉带骨头都化作一滩清水。

形骸大感振奋,高举弯刀,喊道:“你这是死有余辜,罪恶、丑陋的败类,去海里喂鱼吧!”说完,又觉得此言不对:这土地化作了水,怕是喂不了鱼,只会被鱼喝下肚子。

身后听沉折道:“胜得虽然侥幸,但我教得都运用得当。你看似胆小,其实不然。”

形骸一喜,回头看他,见沉折浑身滴血未染,但长剑却满是鲜血肉沫。形骸问道:“师兄,那艘船怎样了?”

沉折道:“他们有火铳,但到了近处,还不如弩箭弹弓。”

形骸看远处那船正熊熊燃烧,船里头火药爆炸,火苗到处乱窜,时不时升空,笑道:“和师兄你作对,只怕是嫌命太长,我是万万不敢的。”

沉折指着那兵太子道:“他身怀由虚化实,由实化虚的功夫,但死前真气不足,难以施展开来。幸亏此人道行浅,不然你纵然伤了他,他仍能逃得掉。”

形骸连连点头道:“好险,好险。”又问:“他真是土地爷吗?倒也不难对付。我看是招摇撞骗之辈了。”

沉折沉吟片刻,道:“我也是头一回遇上风水土地,但神怪记中说,风水土地,有强有弱,弱者宛如虫豸,强者堪比神龙。此人虽恶,怕是个弱的。”

形骸悻悻想道:“我说这土地不强,那是我谦逊恭敬,你怎地也顺着我的话说?这么一来,我岂不没了面子?”好在周围并无旁人,颜面无关紧要。

剩下那艘船上号角呜呜作响,居然调头远离,形骸急道:“他们要逃,说不定是去搬救兵的。大军一来,我们这船遭不住,准得被他们逮了,那可就性命难保。”

沉折身子飘起,站在形骸胳膊上,形骸只觉一沉,听沉折道:“你把我全力扔过去。”

形骸劝道:“师兄,你还是收着点儿吧,免得落地不稳,阴沟里翻船,有句话说得好,出师未捷身先死”

沉折道:“闭嘴!”语气颇为不快,形骸一凛,把他高高举起,使尽力气,往海中一扔。

沉折轻若飞盘,飘了二十丈,再使龙火风行之术,凌空突进,又前进了二十丈,形骸见朦胧月光中,他姿势美妙异常,宛如仙子踏虚,心下好生钦佩。

不久,那艘船又一阵大呼小叫,兵荒马乱,大火飞舞,炮弹炸膛,停在大海中央。

忽然间,形骸听风声有异,竟是沉折传话,他道:“把船开过来。”形骸操纵几下,行向那边,待到二十丈之间,沉折又跳了回来。

形骸道:“师兄,你当真会飞么?”

沉折道:“东山爷爷会,我不会。不然我何须你投掷?”

形骸拍胸脯道:“你胆子真大,若是落水,身形迟缓,岂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沉折瞪他一眼,道:“我迟早有天中了你的咒。”

形骸自知不妥,连忙认错,又道:“我这也不算咒人,只是出言提醒,皆是警世恒言,发自肺腑。师兄大可不信,却不可讳疾忌医也。”

沉折懒得多辩,道:“今夜你值守,清晨我替你。”

形骸念及他的好处,道:“师兄可多睡一会儿,我精神好得很。”

沉折道:“睡不着也得睡!”不容分说,走入舱内。形骸又挨了骂,叹了口气,吐吐舌头,唯有自认倒霉。

这几天内,他连夜掌舵,越来越是熟练,已不以之为苦,反而生出自由舒畅之意,这大海不再是妖魔的巢穴,却成了前所未有的妙境,似乎他这般一直航行下去,在海的尽头,会抵达难以想象的天堂。

他想起不久前的激战,又一扫怯懦,感到热血沸腾,暗忖:“若不是沉折师兄狠心训练我,我怎能打赢这兵太子?若打不赢他,我必会死的苦不堪言,惨不忍睹。我是善,这兵太子是恶,但善恶之间,胜负往往决于一瞬。善若强,能挡住恶,而恶若强,善则亡祸将至。可见邪不胜正,未必尽然。”

他又想:“以往听故事说起这些土地爷,皆是慈眉善目,受人敬仰的神灵,可今夜一瞧,却又像故事中的妖魔鬼怪一般。可见世人皆以为善者未必是善,世人皆以为恶者未必是恶。若见识不明,听信谣言,误认敌友,则性命实悬于一线之间。”

那兵太子自称西海三圣,难道除他之外,仍有另外二圣,他们也是土地爷么?兵太子与海盗为伍,吃人血肉,绝不是好东西,另外两人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也未必好得到哪儿去。只怕他们得知同胞死讯,会赶来替兵太子报仇。

形骸心潮起伏,片刻不宁,恨不得海风再快一些,让这艘船破开海浪,远远离开此地。

十一 煮酒论英雄

又是日升日落,潮起潮落,再过半天,两人皆已休息充分,沉折对形骸道:“你根骨已练得不错,该是习剑的时候了。”

形骸道:“师兄这番传授之恩,我实是感激不尽。”

沉折道:“不必,等你我从西海平安返回,以往如何,其后也是如何,也不会再有瓜葛。”

形骸略微不快,道:“是啊,我这等蛆虫般人物,怎能与你这凤凰神龙结交?而且咱们未必能活着回来呢。”

沉折冷哼一声,横过长剑,道:“这风雷十剑是我藏家武学精要,前后总共十招,但每一招皆有五种变化,剑诀要领与龙火功照应,若无龙火功,这剑法平平无奇,唯有借龙火功的五行之力,才真正称得上威力无穷。”

形骸奇道:“这是藏家的传家宝,你传给了我,不怕你家人怪罪么?若是被东山老爷子知道了,找我算账,我可是九死一生。”

沉折道:“风雷十剑为圣上所创,起初叫‘龙火十连刃’,并非藏家独有,据传在你们孟家,叫做‘烈焰十刀’,到了利家,叫做‘环山十指功‘,盖因五行不同,用法迥异。我传你根本招式,算不得泄露我藏家机密。”

说罢,沉折边出剑,边讲述心法。

此剑法拆开来使,讲究见招应变,稳扎稳打,每一招力求争先,又注重不露破绽,将龙火功的浑厚沉稳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高手则不必一味求稳,只因高手与敌人过招时,极易占据上风,故而剑招前后连贯,一气呵成,成了锁定胜局的凌厉手段。

沉折慢使一遍,快使一遍,第三次剑光纵横,密集如网,十招快如一招,直叫人惊魂落魄,目不暇接。他收剑说道:“若敌人数目太多,风雷剑法可一瞬间击出十剑、二十剑,每一剑分刺不同方位,快而狠辣,却又全无疏漏。这‘弹指一瞬’是此剑术的绝艺,练到此地步,才算真正大功告成。”

形骸拿出弯刀,沉思片刻,将龙火功展开,火光裹住兵刃,弯刀长了半尺,随后使“朝日初生”,“赤云紫霞”,“神龙潜影”,“龙尾难寻”弯刀忽伸忽缩,忽转忽劈,蓦然向前,蓦然向后,次序一会儿相同,一会儿又不同。刀光龙火,融为一体,令得刀客如披火衣,声势威猛卓绝。

一遍使完,沉折点头道:“你这记心当真难得,更加上手脚灵活,心脑和谐,想什么动作皆做得出来。”

形骸大受鼓舞,加快手臂,招式熟极而流,使得连绵不绝,只是这般运剑时,已觉得真气短缺,龙火提不上,一遍过后,第二次剑招立时中断。

他颇为懊恼,道:“师兄,这是何故?”

沉折道:“风雷十剑需龙火功练到第三层,你当下仅在二层,故而力有未逮。”

形骸满怀热望,问道:“那我何时能练到第三层?你传我第三层口诀好不好?”

沉折想了想,道:“传你倒也无妨,明年你终究要学。”

形骸笑道:“你还是现在教给我的好,万一我明年没命学了呢?”

沉折嫌他说话丧气,但仍将这口诀传授给他。

这龙火功第三层与第二层宗旨大为不同,第二层是觉醒,第三层则是感悟。入眠之人,一旦醒来,往往昏昏沉沉,身躯沉重,仍是半梦半醒,待得活动许久之后,方脱离梦境,与现实结合。故而第三层的龙火功,教修习者体会天地灵气流动,天地有龙脉流过,真气浑厚,若练功者能借用万一,也足以超越凡俗。

形骸琢磨这口诀,忽道:“是了,我先前在混沌离水时,感到龙脉中灵气扑面而来,就好像要将我举上天似的,那就是第三层的功夫么?”

沉折道:“是,第三层既是体悟,又是抵御。你需时时刻刻接纳日月精髓,却又紧守本心,不受其扰,提炼元神,到时这第三层也算练成了。”

形骸道:“先前那藏争先已练到第三层了,对么?但他仍不是你对手。”

沉折道:“龙火神功,不进则退。那藏争先早达到第三层境界,却安于现状,沉迷酒色,终于体态臃肿,手足迟缓,根本未将威力完全发挥出来。”

形骸抬起头,叹道:“你练到第四层,已如神仙一般了得,那造诣更深的高手又能如何?”

沉折道:“神仙之称,万不敢当。东山爷爷说:龙国之中,龙火觉醒之人共有万余,第四层者约有三百,数目不算稀少。”

形骸惊讶道:“那即是说,国内如你这般的人,还有三百多个么?”

沉折犹豫片刻,道:“龙火功强,未必武功就强,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形骸“啊”了一声,点头道:“藏争先就是。”

沉折道:“除了疏懒之人外,还有些觉醒之人将龙火用于别处。比如那些修道法的,拳脚功夫稀松平常,可却用这龙火施展仙家法术,妙用无穷;又或是寺庙僧众,以龙火祈福、降妖、治病、救人,不也是用于正途么?另有以龙火功蛊惑人心、潜行刺探、暗杀偷袭、窃取消息、能言善道者,听说为数也不少。”

形骸知道沉折所说,乃是龙火功运用的四大派:武、法、佛、政。

沉折又道:“再说了,凡人即使不会龙火功,也未必定然弱于我等。世上有天生神力的勇士,有轻功卓绝的侠盗,有眼力奇佳的弓手,亦有武学深湛的宗匠。龙火功是仙法,可凡人也有锻炼之道,只要用功勤勉,方法得当,我等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形骸深感赞同,笑道:“别院里那些傻瓜,以为觉醒之后就万事大吉,实则不知前路漫漫,也不知天高地厚。人这一生,哪有这般容易的好事?”

沉折点了点头,继续道:“至于第五层者,东山爷爷所知仅有百人,其中有好有坏,或是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枭雄,或是深藏宫中的大内侍卫,或是隐居深山的道法大师,或是神悟通灵的寺庙老僧,这等人物,当可真正配得上‘栋梁’之称,或者以‘巨恶’谓之。”

形骸道:“能练到这般地步,肯定是又聪慧,又不偷懒,无论功力、体力、毅力都极了不起。”

沉折道:“到了第六层,据传举国唯有十人。东山爷爷算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老人家苦练不缀,没准百尺竿头又进一步,这等人物,都是足以传世的大宗师了。”

形骸惊异不已,道:“藏东山老爷子只在第六层?我以为他已练到第九层了呢。其余九人又是怎般了不起的人物?我怎地一个都没听说过?”

沉折叹道:“此等雄杰,等闲已不出世,或是淡泊名利,或是甘于平凡,或是有阴谋诡计,或是刻意躲藏起来,以免被大仇家找着。东山爷爷被人叫做‘武神、剑豪、活神仙’,自己也听得厌烦透顶。”

形骸双手握在一块儿,紧张兮兮的问:“那第七层呢?”

沉折居然目光有一丝敬意,抬头道:“唯有纯火寺的拜老爷子。”

形骸惊呼道:“原来是他!”

这位拜老爷子据传是当今圣上的大儿子,至今已有六百多岁高龄,封为国师,护国神教教主,五行神龙坐下第一活佛。此人嫉恶如仇,一生正气,样貌长得如同泥菩萨一般。除了圣上之外,龙火国上下都对他又敬又怕,只要他指向某人,叱其为妖邪,纯火寺上下数十万僧兵,立时将那人视作生死仇敌。形骸倒不知他龙火功竟练到这般地步。

他问沉折这拜老爷子功夫到底如何,沉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形骸又小心翼翼问道:“咱们天国之中,又有哪位人物到了第八层?”

沉折眼中居然有一丝笑意,形骸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那笑意果然已消泯无踪。

只听沉折道:“你自己不知么?那是你们孟家的老祖宗,孟轻呓孟公主。她是圣上的小女儿。”

形骸不禁跳起,大喊道:“是是老祖宗?”

沉折问道:“你没见过她么?”

形骸道:“有几回家宴,他们带我去见老祖宗来着,但老祖宗总是不露面,我一次也没见到。是老祖宗的一位丫鬟姐姐把咱们这些孩子打发的。”他只知道这位老祖宗如今已四百岁出头,脾气冷傲,谁也不敢背后议论她,万料不到她竟已临近龙火功至高境界。

沉折道:“你对你家祖宗所知还不及我。她乃道法修士中的至尊人物,非但是公主,更是孟地的公爵,除了圣上之外,举国上下,无人地位比她更高。”

形骸道:“如此看来,你们藏家可被咱们孟家比下去了。”但听说如今朝廷兵权半数归于藏家,藏家也人才济济,而孟家祖宗虽权势熏天,但其余子孙则庸庸碌碌,令祖上颜面无光。

他屏息坐定,郑重问道:“这龙火功第九层呢?”

沉折道:“你自己想吧,最容易猜了。”

形骸一拍大腿,道:“是圣上!”

沉折道:“不错,除了她之外,世上更有何人能够?”

当今龙国圣上,号称圣莲女皇,亦尊号救世之人,万国之主,古往今来的第一高手,又有人说她一念之间,便可令数百里方圆毁于顷刻。

史册上说,七百多年前,这世上曾面临一场大浩劫,世人死伤惨重,十人只活一人,正是这位圣莲女皇独自力挽狂澜,击溃肆虐的妖魔,救下了这世道,也由此奠定了千秋万载的大业。

十二 苛政猛于虎

形骸道:“咱们龙国亿万顷国土,北达极寒雪岭,南及酷热荒漠,西望茫茫沧海,东至郁郁密林,龙行天下,举世再无抗手,固然是因龙国的龙火功冠绝当代,加上国中人才众多、兵马鼎盛、国力富强,但大部分功劳,仍是因咱们这位圣上法力太高,令群雄拜服,威慑群魔之故。只是天地之大,神隐魔藏,他国之中,岂无强敌?谁敢断言女皇世上再无抗手?咱们龙国又总是一帆风顺?”

他谈及此事,心怀自豪之情,可又不免忧虑——自来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今后事又有谁能料?龙国这庞然大物,于这混沌世界,亦不过是海上一艘巨舟而已。

沉折道:“多说无益,你先练龙火功吧。”说完此言,再度走开。

形骸想:“这第三层的功夫,靠自己可练不成,需得借五行龙脉之气。”他放出心神,耳畔又回荡起放浪形骸歌诀。

到了半夜,听到一声断裂之音,形骸一惊,船颠颠簸簸,晃晃悠悠,有下沉之势。

他想:“糟糕,糟糕,这船开裂漏水了?都是师兄不好,名字叫做沉折,那不是摆明了咒咱们沉船吗?”

他推门入内,朝船底前行,来到底层,见沉折站在一海盗打扮的人身旁,一侧裂开个大洞,海水狂涌。

形骸问道:“怎么了?”

沉折道:“这贼人混上了船,挖破了墙板。被我击晕了。”

形骸道:“师兄,你改个名吧,叫不沉,那咱们定能一路顺风。”

沉折点头道:“若改名为不死,就能长生不老么?”

形骸暗想:“你本就是活尸啊,当然不死了。”

沉折拆散一木桶,堵住漏洞,但根本无济于事。形骸道:“你总不能一直挡着,得找钉子敲实了,这木板形状也不对。”

两人都不通木工,只有干着急的份。

形骸见那贼人脑袋流血,突发奇想,道:“我有办法!”咬牙闭眼,一刀割破手腕,鲜血登时如潮流出。

沉折道:“你做什么?”

形骸道:“我这放浪形骸功,能将血变了模样,姑且试一试。”

沉折扬眉点头,退在一旁。形骸用桶接血,血凝聚起来,宛如泥浆,又像一块红色大面饼。形骸将那面饼往洞上一贴,登时牢牢堵住,好似缝上了数十层厚布一样。形骸手按在那血面饼处,低吟歌诀,那血又变得硬如木板,却粘在了墙板上。

沉折问道:“你不要紧么?”

形骸脸色煞白,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若死了,也是你害死的。”

沉折摇头道:“你死不了。”指着那海盗道:“他还未死,血还是活的。”

形骸吓了一跳,道:“我岂是吸血吃肉的魔头?我这人心肠最善了。”

沉折在那海盗咽喉一割,那人闷哼一声,血流不止,沉折道:“人是我杀的,你只管喝血就好。你若不喝,我把你敲晕了,撬开你嘴灌血。”

那海盗瞪眼望着形骸,眼神绝望,形骸身躯发颤,掌心却探出一截白骨,刺入海盗心脏,白骨扭动,震荡剧烈,竟如嗜血的动物一般。形骸感到鲜血流入心间,失去的精力得此补充,登时大有好转。只是此人心头的恐惧悲苦也一股脑涌入心头。

形骸想:“是你要害我,我不得已而如此,杀你的人不是我,是沉折。”

那眼睛似不再看着形骸,而是怒视他的灵魂,就像大海之下的阴影,就像未知的、遥远的宿命,在晦暗处注视着,蓄势待发。形骸忽然觉得海盗的血唤醒了某种本能,那涌上的悲苦也并非来自海盗,而是来自他自己。

他深怕跃入了海中,再也无法浮上去了。

沉折看那海盗遍体惨白,已断了气,道:“你好了么?”

形骸点了点头,说道:“这血板最多只能撑上半天,半天之后,它会消解。”

沉折道:“得快些上岸,然后扎个木筏。”

两人回到上头,形骸看那船首像面向他,阴森笑道:“你杀了无法还手之人,很好,很好,脱去那伪善的脸谱吧。”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形骸战战兢兢,刚想回话,沉折却先道:“你说在哪儿有岛屿?”

形骸想:“他也在和船首像说话?”

沉折等了等,又道:“西南?哪儿是西南?那边?离这儿多远?”

形骸顿时醒悟:这船首像是他们两人心中的幻觉,是心意的倒影,是记忆在作祟。沉折一直知道这海域的状况,因为他童年时经过这里。而那船首像对形骸所说之言,也是他自己的心里话。

形骸的本性。

沉折转往西南行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方果然有一海岛。这海岛颇大,山峦起伏,绿树成林,仿佛临近陆地一般。

沉折道:“船首像说,这岛屿是海盗走私做买卖的地方,若咱们运气好,或许能抢一艘船。”

形骸道:“你知道吗?这船首像对你说的话,其实你自己早就知道。”

沉折略微一愣,道:“原来如此。”

形骸又道:“这一次若找到了船,咱们可得仔细搜寻,莫要里头又藏了人。否则又要重蹈覆辙,最后翻船大吉。”

沉折点头道:“说的不错,只是未免不吉。”

两人上岸后,形骸往左,沉折往右,沉折给了形骸一个哨子,哨子闪着银光,竟是月银刻的,沉折道:“中午之前,无论有没有收获,都到此地碰头,遇上强敌,能料理就自己料理,料理不了,吹哨子叫我,这是藏家法宝,二十里之内我都能听到。”

形骸笑道:“你绑我上贼船,害得我性命遇险,就算传我再多功夫,给我再多好处,我却之不恭,全都笑纳而无愧。”

沉折道:“别死了,走吧。”说罢朝右探去。

形骸沿着海岸走,每瞧见可疑之处,就进去查看一番,约莫走了十里地,忽见岸上停了艘船,那船颇长,有帆有桨,约莫可容纳三十人,龙骨微弯,造型有些荒蛮粗野,上头有一面大旗,旗帜上画着一红色狼爪。

形骸想:“海盗?”急忙跳上一旁斜坡,躲藏在林地间,小心继续前行。

走了不远,前方有一大洞窟,洞窟前站着二十人,一方是凡人,海民打扮,穿麻衣,戴海贝项链,武器是珊瑚铁做的长矛,还有龙国样式的弩弓。另一方唯有五人,样貌好生怪异,人身鱼尾,有手无脚,满身绿鳞,脑袋光秃秃的,脸上也是一半像人,一半像鱼,张嘴时可见满嘴利牙。正中一人体型高大,约有十尺,戴一条大金链子。

那群海民前头站着一少女,年纪与形骸相当,却似是海民的首领。她银色短发,小小的鹅蛋脸,眼神灵动,样貌秀丽,此刻却一副气冲冲的模样,再看她那些随从,似都受了些伤。

少女怒道:“鲤鬼老,你为何出尔反尔,将我们带到这儿来?我问你买的伤药里为何有毒?”她说的是龙国语,加了些西海口音,反而愈发悦耳。

那鲤鬼老嘿嘿一笑,慢条斯理的说道:“小丫头,无规无矩,怎地跟我说话的?你家老头没告诉你我是何人么?”

少女道:“哼,你们这三个土地,自称西海三圣,在咱们月舞族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快些给咱们解药,不然我打烂你这老巢。”

形骸想:“这鲤鬼老也是西海三圣的土地爷?果然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鲤鬼老变了脸色,狠狠说道:“到了海上,月舞族又算什么东西?红爪老头也管不了我!你不想你的族人毒死,乖乖拿值钱的东西出来!”

少女大声道:“我已交过钱了,现在哪里还有钱?你怎能说话不算话?”

鲤鬼老道:“此岛乃是我西海三圣的地头,开什么价钱,你就得付什么价钱!你若付不出,便交给我五人当做活祭,我保你一路上无风无雨。”

少女大怒,蓦然间浑身银光绽放,与月光融为一体,她额头间则现出半月标记。

形骸吃了一惊,想道:“龙火神功?”但立时又知不是。

只见少女肌肤上长出毛发,手掌变大,指甲变长,耳朵向上伸,人长高了半尺,成了半人半猫之身。她道:“偷鸡摸狗的贼妖,尝尝我月火玄功的厉害!”

形骸又想:“月火玄功?”

鲤鬼老似颇为惊慌,在水里一抓,手中多了柄大砍刀,刀刃纯蓝,朝少女斩去,少女挥手一捏,利爪将砍刀挡住,力气竟不在这巨汉之下,但她脚踝一歪,痛的大叫起来。

形骸想:“她身上本就有伤!”

鲤鬼老稍稍放心,大笑一声,道:“就拿你做活祭好了!”转动砍刀,直上直下。少女往旁一躲,回头对属下喊道:“都散开了!”

那鲤鬼老手下的半鱼妖冲向少女,少女翻个跟头,爪子划动,银光电闪,那些半鱼妖皆被她两招杀死。

鲤鬼老吸一口气,吐出一道水柱,此招正是先前那兵太子的招式,只是比兵太子更广更烈。少女躲闪不及,大喝一声,用玄功硬挡,顷刻间,她往后一摔,一时站不起来。

那土地爷冷哼轻笑,抡起兵刃,再度朝少女劈去。少女“哎呦”一叫,往一侧翻滚,险险避开。

就在此时,她见从坡上跳下一人,那人手持弯刀,弯刀上火光跳跃,一下斩在那土地爷脖子上。鲤鬼老半声哀呼,脑袋被那人捧在手上。她“咦”了一声,看清那人身穿脏兮兮的白袍,表情不安,是个与自己年纪相近的消瘦少年。

失落之节操君说

明天由于是大年夜,偷懒就不更了,祝大家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十三 美人没好心

形骸一刀重创那鲤鬼老,死死捉住他脑袋,陡然间,那脑袋转了一圈,变得虚无缥缈,形状透明,形骸叫道:“不好!”手上一空,那脑袋已不见了。

少女高呼道:“快唱号子!”

形骸奇道:“唱号子?”

少女如夜莺般叫了一声,她手下海民一齐拍手,一齐捶胸,整齐得唱起号子。少女声音夹杂在众人之间,仿佛海上渔笛,辛劳之间颇见自在。

那鲤鬼老的脑袋大叫一声,变回实体,落在不远处,形骸见他鱼须旁伸出四条小腿,道:“原来是这么条怪鱼。”抢上一步,又将他捉住。

少女跳上前来,一爪子刺入鲤鬼老脑壳,鲤鬼老痛的嗷嗷直叫,鲜血喷洒,变作一滩黏糊糊、臭熏熏的绿水。

形骸“哎呦”一声,道:“这水有毒吗?”

少女笑道:“毒不死你,你是谁?瞧模样像是龙火天国的人。”

形骸道:“你说毒不死,那真是有毒了?糟糕,糟糕,我这人最易得病,这下可大事不妙。”

少女皱眉道:“胆小鬼,你回答我的话!”

形骸于是答道:“我叫孟行海,是龙火天国洛水派襄离别院的道人。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道:“我叫安佳,你帮了我一把,咱们算是朋友,就叫我佳儿好了。洛水派,洛水派,瞧你的模样,倒真像是落汤鸡一般。”

形骸心头一颤,道:“没准真是如此,我想我怎地如此倒霉,原来是被本派名头咒的。”

少女笑了笑,道:“你们洛水派的,是不是个个儿都倒霉?”

形骸垂首道:“只有我最不幸,不错,不错,看来怨不得旁人,只能怨我自己。”

佳儿指着鲤鬼老尸骸道:“你下手太狠,把这土地爷宰了,我本指望他给我解药,救我这些信徒呢。”

形骸道:“怎地是我下手狠?是你给了他最后一下。”

佳儿脸皮飞红,推了他一把,道:“你一个大男人,怎地如此斤斤计较?”

形骸道:“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自然要分清罪责了。”

佳儿回头看了看众海民,见众人满脸病容,先前那咒法歌反令毒性加剧,她皱眉叹道:“咱们去鲤鬼老洞里找找吧,你陪我一起去,我腿有些伤。”

形骸心想:“这洞里黑漆漆的,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看佳儿满眼恳请之色,又想:“这女孩纵然有伤,却信任于我,我又何惧之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锄强扶弱,人生快事也。总而言之,这洞里未必另有古怪。”想了半天,于是答道:“好。”

两人并肩而行,洞看似大,却也不深,里头竟直接通往另一处海岸,藏着一艘大船。

形骸喜道:“这下不愁了,我们本就是来找船的。”

佳儿道:“你们?另外还有谁?”

形骸道:“还有我师兄。”

佳儿嗯了一声,叹道:“这鲤鬼老是西海三圣之一,这三个土地爷贪得无厌,最不干正事,想不到此人近来变本加厉,竟算计到本姑娘头上。我和这些信徒出海遭了难,受了些伤,于是用‘风水土地号子’把他招出来,向他求援,他嘴上答应的好,可却暗中下了毒,还把咱们引到他家来了。”

形骸道:“我听师兄说,这土地爷能虚实互化,先前我险些捉不住他,幸亏你们这‘风水土地号子’极为灵验。”

佳儿道:“本来嘛,我们唱这曲子,他可以出来,也可以不出来,但受了重伤之后,他便受不了咱们的召唤,非现形不可。”

形骸点头道:“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纵然狡猾,总逃不出天公地道。”

佳儿愣了愣,嫣然一笑,道:“是啦,还是你学问好。小哥哥,你去那船上帮我找找药好么?我腿不好,跳不上去。”

形骸道:“小哥哥?没准你比我老”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佳儿一爪子,痛的叫了一声。佳儿叱道:“你才是老头,老公公,老乌龟!我才十四岁!”

形骸摸着脸颊,大感委屈,心想:“这小丫头忌讳真多。”施展龙火神功,跑了几步,上了甲板。佳儿凝视着他,神情似若有所思。

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搜了一圈,并无敌人,放下心来,回到船舱,见架子上有一堆药瓶,用布包起,跳回安佳身边,道:“都在这儿了。”

安佳一瞧,摆手道:“我也不识得药,但我信徒中有巫医,她准认得。对了,我多问一句,你是龙国的龙火贵族么?”

形骸想:“谦逊是美德。”挠头笑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寻常弟子,遇上海难,漂流到此。”

安佳做了个鬼脸,道:“我才不信呢。”她脚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些,将胳膊搂住形骸脖子,靠在他身上,道:“小哥哥,你扶着我走,好么?”

形骸道:“你好沉,怎地这般胖”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挠了一下,痛的直冒冷汗。安佳怒道:“谁胖了?本姑娘身轻如燕!”索性跳到了形骸背上,让他背着,同时接过那布囊。

形骸心中嘀咕:“明明是你欠我,怎地像是我欠你了?”

来到洞外,他刚想说:“你下地吧”脖子却是一痛,瞥见安佳的爪子银光闪亮,浅浅刺破他皮肤。

安佳冷笑道:“小哥哥,你纵然机警奸猾,但难逃我这美人之计。不许反抗,更不许使龙火功,不然我要你的命!”

形骸怒道:“美人?你也算美人么?真是天大的笑”霎时耳朵被佳儿狠咬了一口,他痛的倒吸冷气。

佳儿厉声道:“我还不美?你不仅蠢,而且色,更是瞎了眼啦!别啰嗦,朝前走!”

形骸心里无数遍痛骂,表面却不敢反抗,只是问道:“佳儿姑娘,我怎生得罪你了?”

安佳哼哼笑道:“你还装?骗得了我么?我已经识穿你的把戏啦。你想来捉本姑娘回去烧死,正是痴心妄想!”

形骸大声道:“冤枉!冤枉!我根本不认得你!”

安佳道:“你明明是龙火贵族,龙火功造诣极高,偏偏又装的胆小如鼠,这叫秃驴吃素,装是和尚,焉能瞒过我的眼睛?”

形骸的放浪形骸功威力不小,浑身上下皆可伸出骨矛,要杀安佳不难,却偏偏又不想伤她。他心想:“莫非这丫头真得是个美人,令我意乱情迷?可我看着也就那样啊?是了,准是我这人德行无暇,不愿伤了无辜少女。呸,她恩将仇报,欺骗君子,怎么算的无辜了?她虽然漂亮,比息香强些,但未必胜得过玫瑰。只是美色在我眼里,当如浮云一般。”

回到原处,众海民围了上来,一强壮的中年女子接过布囊,翻找一圈,喜道:“奥夫!奥夫!”取出一个红瓶子,分给众人服下。

安佳面露喜色,说了几句西海语,形骸勉强能听懂:“累了一整天,就在岸上扎营!”

众人从船上拿来布匹树枝,不久竖起许多海象皮帐篷,升起篝火,再将形骸用绳索五花大绑,形骸暗中吹了哨子,却没什么声响,不知管不管用。

安佳握住洁白纤巧的脚,在火堆旁取暖,一边缓缓揉着,那中年女子神色崇敬的替她涂药。安佳见形骸盯着她瞧,脸一红,叱道:“色胆包天,看什么看?”

形骸道:“我是闻着臭”骤然间“呼”地一声,安佳扔来一块石头,形骸大骇,缩头躲过,否则必头破血流。但安佳脚缩了回去,也不烤火了。

有个满脸精明的胖大汉子用龙国语问道:“月仙大人,该如何处置他?”

形骸想:“月仙?真是自吹自擂,自高自大,这野猫般的丫头,也敢自称‘月仙’么?莫非她练有那‘月火玄功’,被愚昧之民敬拜为神了?”

安佳笑道:“阿高,你说怎么办?”

阿高说:“他是龙火贵族,家里金山银山的,我们去要赎金。”

安佳点头道:“好办法,这人虽打着坏主意,想要害我,但误打误撞,也帮了我一把,杀是不能杀的,只是要他吃些苦头罢了。”

旁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安佳哈哈大笑,道:“是啊,阿高就一门心思想着赚翡翠。”

阿高从船上搬下来一个遍体漆黑的雕塑,那雕塑是个收拢翅膀,半人半鹰的女子,她面目丑陋,牙尖嘴利,眼中凶残,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如倒刺一般。形骸不禁颤栗,心想:“是怎样的疯子雕出这般雕像?信奉这雕像的,也准是邪恶残忍之徒。”

安佳皱眉道:“阿高,你把这玩意儿搬远一点,我看着不舒服。”

阿高道:“月仙大人,我们去要赎金的时候,顺便也把这东西卖给龙国人吧。咱们去那古墓死了这么多兄弟,总不能空手而回。”

安佳黯然道:“唉,那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愿想起来了。”

形骸道:“古墓?你们是从一座古墓出来的?那古墓叫什么名字?”

安佳嗤笑道:“普修古墓,怎么了?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想去这古墓里偷东西?我告诉你,那只是送死罢了。”

形骸惊喜交加,道:“普修古墓?你们去过普修古墓?那地方离这儿远不远?你们在里头见到了亡人蒙没有?”

安佳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里头全是怪物,不知道有没有叫亡人蒙的。”

十四 剑风破黑羽

形骸道:“是了,你们去普修古墓偷东西,却被里头的妖魔鬼怪打得落花流水,这才如此伤伤残残的。唉,当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安佳愤愤道:“谁是去偷东西了?我们是腾族人,世代在海上捕鱼,不许做那等偷鸡摸狗的活计。”

形骸见她火气极大,不敢造次,只问:“那姑娘为何有此一行?”

安佳道:“告诉你这小色鬼也不打紧,我们族里有人走失,听老巫婆占卜说,他们是去普修岛那一代捕鱼去了。我带上二十多位信徒,去普修岛找人,一路跟着他们足迹,最终找到了普修古墓里头。”

形骸道:“你们并非去偷,但之前那些人未必”

安佳一伸手,拧住他耳朵,形骸厉声痛呼,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那些人也是好人!”

安佳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其实那些擅闯古墓者真是挖墓之辈,但她认为此节可不必实说。她松开手,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道:“那古墓有一面墙,被人炸出一洞,我们进去找人,还没走多远,忽然有个巨人冲了出来。”

形骸问道:“怎样的巨人?”

安佳道:“身上发青,又肿又臭,像是像是”

形骸又问道:“尸体?”

安佳颤声道:“是啊,尸体,像人的尸体被泡得胀了起来,似有三人那么高,三人那么胖,满身都是肉囊,稍稍一动,臭的快让人晕过去了。我手下的勇士一眨眼便被他杀了许多,他又乱扔石头,剩下的人也都受伤。我硬着头皮,与它相斗,一脚揣在他鼻子上,但他皮层太硬,我自个儿倒伤了脚。大伙儿只好先逃离那里。”

形骸想:“沉折并未提过这肿大巨人,莫非是那个‘蒙郎中’新缝好的活尸么?”想象那巨人模样,未战先怯,惶惶不安。

安佳道:“我的月火玄功练得还不到家,想回去搬救兵,要是红爪到了,他功力胜我十倍,那可必胜无疑。”

形骸道:“我瞧你们船上那旗帜涂着红色狼爪,红爪是你师父么?”

安佳点头道:“算是吧,他是咱们族中的大长老,咱们月舞者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那阿高抱起那黑女妖雕像,走到形骸面前,道:“龙国人,你说说这玩意儿在你们那儿能卖多少钱?”

形骸想:“此人贪财,最好能让他带咱们回普修古墓,遂了沉折心愿。”装模作样瞧了瞧,道:“当真难说,我不是行家,觉得也就值十两翡翠,若入了旁人的眼,百两、千两也大有可能。”

阿高心花怒放,道:“一千两翡翠?那可把整个岛买下来了。”

形骸忽觉这女妖动了动,愕然道:“你再让我多看看?”

阿高摇头道:“不给你瞧,不给你瞧,龙国人最是狡猾,准有什么诡计。”

形骸蓦然惊觉,喊道:“躲开!”

那阿高不自禁的将那雕像抱紧,问:“什么?”话音未落,黑光一闪,他从正中被女妖剖开,肠子流了一地。那黑鸟妖伸展翅膀,羽毛竖起,宛如满身刀叶,体型涨大数倍,仰天怒鸣。

众海民惨声尖叫,各自挺起兵刃,围成一圈。

安佳急使月火玄功,银光闪耀,化作半人半猫之形,她双手连挥,数道银光打向那黑鸟妖。黑鸟妖飞上了天,躲开银光,朝安佳俯冲而下,安佳脚一痛,被妖魔一撞,人摔出老远。

鸟妖扇动翅膀,黑羽毛飞向四面八方,众人骇然闪躲,但瞬间已有三人倒毙。

形骸骨骼如剑,刺破自己肌肤,划断绳索,拿起弯刀。他见那女巫医脚上受了伤,奔了几步,将她抱到树后藏起。黑鸟妖瞧见了他,从天而降,双爪如六柄尖刀刺来。形骸纵身横扑,跨过数丈远,逃过一击。

黑鸟妖似盯上了形骸,如影随形,倏然滑翔而至,双爪连抓,形骸使风雷十剑,刀光火焰一齐圈转,将它爪子弹开。黑鸟妖喊道:“盗火徒!盗火徒!”霎时尖嘴疾刺,从剑网缝隙中穿过,形骸知道难逃,立刻以罡气护体,砰地一声,胸口剧痛,跌了一跤,但好在没死。

他一个翻身,头晕眼花,但仍紧紧盯着黑鸟妖,只想:“它那‘盗火徒’?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

安佳猛然跃出,双手隔着两丈,快速挥舞,真气变作银光,直取那黑鸟妖。黑鸟妖翅膀张开,叮叮当当,将银光轻易挡下,它抖了抖,黑羽毛似一阵箭雨,安佳尖叫起来,复又躲入树林。一棵棵树被黑羽毛打的破破烂烂,或倒或断。

黑鸟妖并不追击安佳,浮空片刻,又追赶形骸。形骸大叫一声,抱起一棵树,一招横扫,那树被黑鸟妖一击震飞,形骸再斩出一刀,却被黑鸟妖绕着躲了。

形骸心惊肉跳,想:“这怪物怎地如此厉害?又为何总盯着我?难道我真要在这儿被吃了?”

黑鸟妖盘旋后复又冲下,刹那间,它尖声长啸,摔了个跟头,马上支起身躯。形骸见有一人落在面前,俏脸冷峻,风卷而光舞,喜道:“师兄?”

沉折不答,双眼只对着那黑鸟妖。黑鸟妖又叫道:“盗火徒!盗火徒!”撒出黑羽毛,沉折身子旋转,瞬间狂风如壁,将黑羽毛反弹回去。黑鸟妖防备不及,被自身利器刺得哇哇乱叫。

它连忙振翅腾空,但沉折一跃,到了黑鸟妖头顶,刺出风雷十剑,正是那‘弹指一瞬’的妙境,剑刃上似有风神附体,凌厉绝伦,黑鸟妖全数中招,再度坠落在地。

形骸震惊不已,想道:“这才是师兄的真功夫?”其余渔民也看得呆若木鸡,如见神明似的。

黑鸟站直,连声鸣叫,双翅疯狂扇动,黑羽毛密密麻麻的朝沉折飞去。只见沉折竖起长剑,高举踏步,骤然一挥,剑风狂啸,急速穿透羽毛之网,那黑鸟胸口中剑,哗啦一声,腹部开裂,里头脏器倾泻而出。

形骸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同时心想:“师兄看准那黑鸟羽毛离体,防备薄弱,用‘东山剑风’的绝技,打中它的命门,一招就定下胜局。他不仅仅是龙火功深厚,剑术心计全都高明万分。”

黑鸟妖身子蜷缩,小了好几圈,沉折走近了它,它恨恨道:“盗火徒,盗火徒”

沉折道:“你要吃我?”

黑鸟妖又道:“你我是同类,莫要杀我,放我逃生。”

沉折又问:“我是盗火徒?你与我是同类?”

黑鸟妖缓缓点头,道:“我能感觉得到,我是坏形尸,你是盗火徒。那人复苏尸体时,若能成功,就是盗火徒,若是失败,就是坏形尸,咱们是同胞。我本是人的模样,但冥火入魔,就成了这般样貌。”

形骸想起沉折当年见闻,终于相信那并非沉折幻觉,普修古墓中的亡人蒙将体内冥火注入缝合尸首中,要么成了黑鸟妖般的怪物,要么成了白刀客般的活尸。

沉折问道:“亡人蒙仍在普修古墓里头?”

黑鸟妖苦笑道:“大人早就离去,只留下大小姐,大小姐放我们走,咱们全都全都自由了。”

沉折闭目片刻,道:“我要你带我去普修古墓。”

黑鸟妖道:“你胜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什么都听你的。”

沉折轻叹一声,转过身去,那黑鸟妖眼中霎时露出极度嫉妒、极度贪婪之意,它朝前疾冲,尖嘴咬向沉折。

形骸闭目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当真不错。”

沉折手臂轻振,那黑鸟妖又中一招东山剑风,这一招将它从中一分为二,就像那贪财的阿高一样。

海民们齐声惊呼,声音中充满敬畏,一时不知沉折是敌是友,不敢靠近。

沉折对形骸道:“找着船了?”

形骸服服帖帖说道:”是,是,就在那洞窟里头。”

沉折看看周围痕迹,皱眉道:“他们将你绑住了?以你的本事,为何不脱身?我教你是白教的么?放浪形骸功为何不用?”

形骸道:“都是一场误会,且这些海民知道普修古墓何处。”

此刻,却听安佳喊道:“你也是龙火贵族么?”一瘸一拐的从林中走出。

沉折瞥了她一眼,神情不屑,道:“是你想害我师弟?”

安佳见沉折极为俊俏,心有好感,但见他神态不善,心头火起,道:“谁害他了?只是此人是个色鬼,被我一骗,就乖乖上当被捉。”

形骸怒道:“谁是色鬼了?我好心帮你,你却暗算本人!”

安佳道:“凡是龙火贵族,都不是好东西!你要不是色鬼,为何肯帮我的忙?”

形骸嚷道:“简直歪理邪说,狗屁不通,我们襄离别院讲究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反倒成了好色之徒?当真岂有此理!”

沉折一挥剑,六丈外一棵大石轰地一声,裂开一道数寸深的剑痕。他沉声道:“行海,恩将仇报之辈皆死不足惜,你可要我杀了这女子?”

安佳花容失色,往旁一跃,又躲了起来。形骸吓了一跳,喊道:“不必,不必,我气已消了,不然先前也不会再帮他们。”

沉折还剑入鞘,道:“走吧,去普修古墓。”

安佳突然又钻了出来,道:“且慢!我带你们去!”

沉折漠然道:“你这点微末道行,徒然是累赘罢了。”

安佳气道:“我没问你。我问的是行海。行海帮了我的信徒,我岂能不报答?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偏偏只看上行海了。”说罢做了个鬼脸,跑到形骸身边,藏在他后头,似怕沉折斩她。

十五 擅自订姻亲

沉折朝形骸看来,形骸道:“安佳姑娘,你又要怎么整我?”此言一出,又被安佳捏了一把,痛的龇牙咧嘴。

安佳道:“我有恩必报,知错就改,先前把你当做坏人,委实是我不对。我带你们去普修古墓,算是报答你们。”

沉折道:“你信不信她?”

形骸道:“她虽刁蛮,不知礼节,倒真不像坏人。”

安佳哼了一声,道:“你才刁蛮无礼呢,人家对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态度。”

形骸又道:“小人看人,人人是小人。”

安佳气往上冲,道:“孟行海,你别不知好歹,本姑娘花容月貌,却愿意作陪,你还要怎样!”扯住形骸手腕,又挠又抓出气,形骸叫苦不迭。

沉折道:“够了!”两人一惊,登时安静。

沉折道:“形骸,你用放浪形骸功替她治断足,安佳,你指明前路,若耍花样,我把你抛下海去!”

安佳对他又怕又恨,但却又想跟去瞧瞧,做个鬼脸,道:“行海哥哥舍不得我,对不对,行海?”

形骸愁眉苦脸,道:“我不是舍不得,我是心肠好。不然你又说我是色鬼。”

安佳嘻嘻笑道:“你就是色鬼,不过色鬼也没什么不好。”

形骸暗叫冤枉,但她夹缠不清,说多了又要挨挠,于是装聋作哑,扶着她坐倒。安佳抬脚给形骸看,道:“把你那放浪形骸功使出来瞧瞧吧。”

形骸鼻子稍嗅了嗅,脸上又挨了一爪子,低声喊痛,安佳道:“你这狗鼻子不许动了!本姑娘的脚香得很。”

形骸道:“是,是,不管香臭,我都不在乎。”说罢捏她脚踝,一来二去,已摸清她骨骼伤处。他对自身骨头可操纵自如,对旁人骨骼亦有治伤之法,划破指尖,滴两滴血在肿起部位,血渗入其中,活血化瘀,不久已然消肿。

安佳惊喜道:“想不到你是个小郎中?”

形骸道:“我本就有济世救人之心,加上这妙手回春之艺,说是郎中,并无不妥。”

安佳起身,蹦跳两下,痛楚全消。那被形骸救的女巫医竖起拇指,赞不绝口,其余海民也颇为高兴。安佳道:“你们回去找红爪,我跟他们坐另一艘船。”众海民点头弯腰,恭送三人。

洞中那艘船是鲤鬼老所用,他虽是海水中的土地爷,但是半人半鱼,仍需船只渡海,加上此人贪婪爱财,这艘船竟布置得颇为舒适。

那船首像是个熊头,形骸刚提上铁锚,那熊头飘了过来,对形骸道:“这丫头暗怀鬼胎,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形骸心知这熊头是他自身疑惑,导致幻象,暗问:“她又有什么诡计?”

熊头笑道:“她是想跟你回去,做你媳妇儿。”

形骸怒道:“休得胡言!你这是白日做梦!”心中又想:“可这熊头是我自个儿的念头,莫非安佳所言不错,我真觊觎她美貌?真是天下第一大荒谬!”

熊头哼哼道:“我有言在先,莫说我不提醒。”形骸一眨眼,那熊头不见了。

安佳瞧瞧沉折,再瞧瞧形骸,见两人都在发呆,问道:“你俩走火入魔了么?”

沉折道:“我已知那古墓岛大致方位。”形骸知道是他见到那熊头所告,道:“如此一来,倒不必安佳姑娘犯险。”

安佳急道:“咱们都说好了,不能抛下我!”

沉折摇头道:“途中有礁石暗流,需这女人提点。”

形骸点点头,不再反对,沉折转动风帆,船驶出海岸。安佳对形骸恨恨耳语道:“我不许你再赶我走!”

形骸道:“此去当真凶险,颇有可能丧命,姑娘真是要如此报恩?这可太仗义了。”

安佳道:“总而言之,我跟定你了。非但要跟你去古墓,还要跟你回龙国,回你家,你讨我做老婆!”

形骸吓得不轻,道:“你这这是什么话?”暗忖:“她莫非中了那熊头的邪?不好,这船大有古怪!”

安佳见沉折远远站着,想必听不到两人之言,但仍不放心,将形骸拉进船舱,道:“我本是龙国西岸拂云远省人,你听口音听出来了,对不对?”

形骸道:“我只知你龙国语说的这般好,不像是腾族海民。”

安佳道:“我是被你们龙国纯火寺的高手赶出故乡的!那些人动用龙火神功,想要杀我,若非红爪相救,我四年前就死了。”

形骸奇道:“这是为何?他们为何要杀个小姑娘?”

安佳咬牙道:“因为我练成了月火玄功第二层,绽放一圈月华,被人认了出来,纯火寺的人说我是妖邪,不容于世,派龙火功的高手,要将我活生生烧死。”

形骸“啊”了一声,道:“他们真能忍心?纯火寺听说乃教宗至尊,正气浩然,除妖降魔,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安佳道:“红爪说,龙国纯火寺一直如此,若在国境内发觉练月火玄功的,都被视作妖邪魔头,非杀不可。我们这月火玄功第二层并无诀窍,得自天授,年岁一到,遇上惊险之事,立时自己觉醒,月华会止不住的外泄,体型也变得与野兽相似。每年龙国中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被纯火寺捉住杀了。红爪他偶尔潜入龙国某地,总要逗留许久,找寻存活的月舞同胞,救回海岛去。”

形骸皱眉道:“这件事是纯火寺错了,大大的错了,不管如何,不该对一小女孩下此毒手,更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只因月火功杀人。”

安佳道:“对啊!我也恨得要命,所以一瞧见你这龙火贵族,跑到这么远来,便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你也别怪我啦。”

形骸登时释然:“这确实也怪不得你。”

安佳轻笑一声,又道:“我原本是拂云一位府伊的女儿,拜静悟山的雾尘道人为师,修炼拳脚功夫。现在想念爹娘,又不能回去,心里能不难过吗?所以啊,我要跟你回龙国,你是龙火贵族,权利极大,前途光明,说出话来,旁人不敢不听,你先收我为小奴,过两年讨我为妻,我有了遮掩后,便能悄悄回家看爹娘师父了。”

形骸道:“这事可不容易,万一你被人认出来呢?又或是你无意间使出月火玄功了呢?我这人本事差劲,可保不住你。”

安佳道:“我早就想好了,我问巫医讨了秘药,可把头发染成黑色,年纪大了,谁能认出我来?而这月火玄功,我已能收放自如,到了城里,太太平平的,又何必打打杀杀?”说到此处,满眼喜悦。

其实安佳心底另有一番心思:她在这西海群岛之中,因是月舞尊者,倍受崇敬,被奉作月仙使者,麾下信徒众多。可荒蛮之地,风吹雨淋,海兽出没,男人粗鲁,女人粗野,用具粗糙,礼俗又十分粗陋,她从小都是大家闺秀,吃的用的皆是一流,之后漂泊在外受苦,早就觉得日子太苦,过不下去。如今好不容易遇上精通龙火功的善良少年,正是她脱困归乡,返回人间的大好良机。

她满怀期望,故而不愿与两人分开,若她能帮两人大忙,这两人重情重义,当然也不能回绝她的恳求。那沉折对女人太凶,人又精明,她不指望,但这孟行海傻乎乎的,长相不差,武功高强,却打不还手,正是个当丈夫的料。

形骸总觉得安佳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道:“我瞧你在西海过的不错,倒也不必”

安佳一板面孔,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说我过的不错了?这衣服难看死啦,我皮肤这般滑嫩,都被海风吹得干了。若不是天生美人胚子,多半已变得又老又丑,往后那可怎么办?”

形骸道:“我家里已替我订了娃娃亲了”

安佳登时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怒道:“你把那婚事给我退了!”

形骸道:“我也想退,只是自己做不得主。”他想起息香德行,对她避犹不及,哪里敢讨她为妻?而且她也瞧不上形骸,两人都无此意,这娃娃亲倒未必作数,但不知父母有何话说。

安佳咬牙拍头,道:“这样好了,咱们回去之后,你就说我有了你的孩儿,把那小贱人吓跑”

形骸魂飞天外,急道:“不行!”

安佳喊道:“怎么不行?自古华山一条路,若不如此,咱们怎能成亲?”

形骸道:“你我才十四,怀不得孩儿!况且我是正人君子,怎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安佳摇头笑道:“你不知道,我在西海见的多了,十三岁就养娃娃的都有。你就说是酒后失控,我也不怨你,大不了挨你父母一顿鞭子。。”西海族民在海上讨生活,若非夭折,寿命也不过五十,故而男女皆早熟。

形骸大喊不妥,安佳自也羞怯,不提此事,另想其他主意。两人年纪都小,阅历不足,不通世事,所想皆是些异想天开、没头没脑的办法。商量半天,形骸道:“还不如跟爹娘直接说了退婚,息香多半也不愿嫁我,这就一拍两散。”

安佳喜道:“你早说嘛,害我差点被你占了便宜。说你是色鬼,当真不假。”

形骸冷汗直冒,想:“我是不是色鬼,天地可证,你这丫头倒未必不色,日月可鉴。”

两人走出船舱,见阳光洒洒,从云间落于海洋,沉折仍在掌舵,身形稳定,好似一直没变过。

安佳想:“得再设法说服这沉折,别拆穿我与行海的把戏。”

正斟酌间,只听沉折说道:“那息香品行不佳,确实非你良配,她曾与木格酒后亲吻,举止不端,此事多人目睹,我也可替你作证。退婚之事,可一言而绝。”

形骸、安佳大吃一惊,满心羞愧,都想:“原来他一直都在偷听?这冷面鬼也好这一口?”

十六 翡翠换黄金

安佳心情大好,尽心尽力的指路,她自幼在海边长大,驾船航行是一把好手,途中何处有险滩,天上何时有风暴,她都清楚知道,形骸、沉折受益匪浅,反过来听她指派。

形骸暗忖:“到了这片海,若没佳儿在船,这船早翻了五、六回了。”

日出日落,五天之后,前方升起一片海岩,形状阴森,色彩漆黑,整座岛仿佛一片乌云。安佳道:“就是这儿了,普修岛,平时就算族民来捕鱼,也更不敢离得太近,这座岛都是烂泥、毒蘑菇、毒虫、黑血树。”

沉折只盯着这岛屿,对她所言充耳未闻,忽而一跃,人已到了岸上。形骸喊道:“师兄,我就不上去了!行么?”

沉折答道:“这样最好。”人已消失在岩石群后。

安佳见形骸眉头紧锁,嘴唇抿紧,笑道:“你这位师兄武功比红爪还厉害些,不用担心,他一路斩将过去,什么活尸都拦不住他。”

形骸则心中冰凉,想:“他并非无敌!先前他一味莽撞的招风催船,险些把自己累死。”此刻,那熊头像变得硕大无比,双目充血,阴测测笑道:“你那师兄此去必死无疑,他害你漂泊千里,正是死有余辜,对不对?”

形骸一个冷颤,怒道:“不对,他对我有些恩情,人虽不好相处,但我不恨他!”

熊头像又道:“唉,话是这样说,可你人胆子小,本事差,跟去也是没用,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形骸瞪大眼睛,指着它道:“我孟行海岂是怯懦之辈?你瞧好了,我这就去找沉折!”

安佳一扯他,道:“你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可别吓我,这船上有鬼魂吗?”

形骸道:“世上哪有鬼魂?都是心中的鬼!”

安佳道:“你不知道吗?世上真的有鬼。那西海三土地都算是鬼的同类。”

形骸又道:“我去去就来,你看着船!”

安佳急道:“你不许去!别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做小寡妇!”

形骸想:“咱俩又没成亲?我死了你也不算守寡。”道:“你别跟来,我去瞧瞧师兄,咱们做侠客的,不能不讲义气。”

安佳上次在古墓门口吃了亏,心里当真害怕,勉强道:“那好,我等你一天一夜,若还不回来,我非赶去不可。”

形骸摇头道:“怎么可能一天一夜不归?若真是如此,你赶紧驾船跑吧。”说着跳上海滩。安佳看着他走远,又急又慌,却不敢跟上。

一路上都是奇形怪状的黑海岩,高的如山,矮的似人,穿过这石林,前方又是黑魆魆的树林,树木并无叶冠,半死半活,皮层腐烂,地面渗出绿水,散发腐臭之气,好在并无毒性。

形骸心怦怦直跳,想:“糟了,我不认得路!那古墓在哪儿?难道我竟死于迷路?”

猛然间,肩膀被人一拍,他大骇之余,反掌就打,那人切他手腕,形骸身子一麻,看清正是沉折,松了口气。

沉折道:“你来做什么?”

形骸道:“我怕你死了,前来救你。”

沉折道:“我若死了,你来有什么用?”

形骸一时语塞。

沉折道:“我四处看过,这林地唯有小虫,并无野兽,只是新近有大片脚印走过。”

形骸道:“脚印?”

沉折道:“有人,有怪物,是亡人蒙的盗火徒与坏形尸,数目在一百朝上。”

形骸又道:“这么多?都在岛上吗?若在这里,你对付得了么?”

沉折道:“未必对付得了,但已不在了。”

形骸松了口气,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沉折愣了片刻,道:“这树林在对我说话。”

形骸叹道:“师兄,你实在疯的不轻了。”

沉折道:“彼此彼此。”

两人穿林绕山,走了一个时辰,出了树林,前方满是黑色蔓藤、盘绕树枝,勉强可辨认出是一堵墙。众黑枝残叶沿着墙往上疯长,似是一座树毯覆盖的高耸山坡。但形骸嗅到阴冷死亡之气,他打个寒颤,道:“就是这里!”

沉折做了个手势,两人绕过那树墙,转了半圈,见墙上有一大洞,痕迹焦黑,果然是被炸药炸出来的。而洞口密密匝匝,全是脚印,有大有小,似人非人,正如沉折所言,有大群活尸走过。

沉折道:“你要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形骸双腿一阵酸软,道:“别说丧气话,不然我更怕了。”

沉折又道:“记住,稍有动静,立刻使龙火罡气,保命要紧。”

形骸默念罡气口诀,自觉状态正佳,道:“记得了。”

于是勇敢前行,来到墓道中,墓中石壁与外墙材质又颇为不同,历经多年全无破损迹象。沉折举火把往前抛,火把不灭,他又凌空将火把取回。

形骸想:“他为了今天之事,连探墓的本领都学了?只怕会招来天怒人怨,使得此行凶险倍增。”

来到一座大室,两边皆是石龛,放着空空的棺材,前方有一大石像,笔直而立,足有两丈朝上。沉折道:“此地并非古墓,而是古庙,古时庙墓一体,贵族皆葬在庙中,又有大群陪葬。”

突然,那石像隆隆作响,又长高了一分,它发出哀嚎,一弯腰,手撑地,抖动身躯,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形骸见此怪脸上塌了一块,道:“是安佳遇上的巨活尸!”

那巨活尸不停的大吼,声音震耳欲聋,催人断肠。形骸、沉折皆用龙火功护住心脉,倒也不算难熬。巨活尸喊了一会儿,一拳敲碎墙壁,举起大石就扔。

形骸、沉折同时往两旁闪躲,大石落空,乒乓作响,沉折喊道:“屏住气,他气味儿古怪!”

形骸道:“我引开他,你出剑斩他!”

两人绕着大室跑圈,形骸运龙火功,霎时火光盘旋,火星升空,他这火行一脉比其余四行要明亮许多,那巨活尸登时被他吸引,把大石朝他一顿乱甩,形骸或挡或躲,苦苦坚持。

沉折绕到巨活尸背后,一招东山剑风,斩中活尸后脑,巨活尸脑袋顿时炸开,尸液如雨水飞溅。沉折反而抢上,又朝巨活尸心脏处连刺数剑,巨活尸浑身溶解,大室中很快尸液泛滥。

形骸头皮发麻,大叫一声,全力冲刺,沉折随后赶到,两人在活尸背后见一扇石门,已然敞开着。两人一同扑入,沉折回手一掌,朔风鼓荡,将那石门闭合,将尸液挡在外头。

形骸见沉折满身尸液,捏鼻子喊道:“师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么一来,不被毒死,也要被熏死。”

沉折浑身一抖,旋风吹动,那尸液把形骸淋得满身都是,形骸惨叫一声,浑身顿时也脏臭不堪。

沉折道:“这尸液无毒,这巨活尸倒也不难对付。”

形骸道:“是你这煞星太狠了,安佳敌不过这怪物,对你却是小菜一碟。”顺手抹下头顶尸液,往沉折衣服上擦,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沉折眉头一扬,闪身避开。

这当口形骸浑身不适,只觉此生从未如此遭罪,但他想:“人在江湖走,哪能不脏手?前头没准又有尸液淋头,眼下倒不忙擦拭。”

这石门背后又是一条长廊,石壁上刻着画像,凑上去瞧,是似队兵马,旗帜上有太阳,有月亮,有巨龙,有迷雾,似在兴兵讨伐,对面是一群巨人,各个儿比山还高,白云只在巨人腰间。

形骸想:“这是什么东西?”点燃火把,蓦然间,满身尸液燃烧起来,他大叫一声,急忙扑打。

沉折连出数掌,掌风将火焰扑灭,形骸在地上滚了滚,忽然心有灵犀,运放浪形骸功,将血液变作清水,从皮肤流出,冲刷尸液,霎时遍体清洁。

沉折道:“你有这法门?帮我也洗净了。”

形骸忙道:“我这是用血来洗,自己都不够,岂能用在你身上?”

沉折皱眉道:“你能把血变成水,也能把水变成血了?待会儿出去,多喝些水就行。”

形骸道:“哪有这道理?别人拿一两翡翠换你一两黄金,你自然肯换。若反而行之,哪个傻瓜会上当?血变水可以,水变血哪有这般简单?”

沉折道:“偏你有这么多讲究。”

形骸恼道:“这尸液还不是被你害得,你这叫自作自受。”说着话,在沉折肩上用手指夹下一点尸液,霎时似有灵感,默然不语。

沉折看他,也不出言烦扰。过了半晌,形骸喜道:“我有法子了!”从双手掌心伸出两截骨头,如吸管般一吸,将沉折身上尸液吸入体内。

沉折闭目不看,似也觉得恶心,待形骸将他身上尸液吸净,他道:“这尸液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快吐出去。”

形骸笑道:“不,不,这尸液大有道理,只怕比血还珍贵。这尸液入体之后,我能把这尸液化作血液,也能把血液化作这尸液。”

沉折闷哼一声,道:“你这放浪形骸功,只怕是从粪坑中创出来的。”

形骸愤然道:“我好心替你清洁,你却贬低我这门神功?当心我把尸液吐还给你。”

沉折道:“好,是我失言,多亏带你过来,不然我士气衰弱,前路难行,生不如死。”

形骸心下窃笑,想:“原来你小子也怕脏怕臭,先前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真是死要面子。”

两人又细看了壁画,这上头画了数百个人物,各个儿面目迥异,精妙细致。其中那太阳旗帜下人物最是威武,迷雾旗帜人物则都戴面罩。相较之下,神龙旗帜之人像是随从一般。

十七 庙中多信徒

两人看了片刻,不得头绪,可那太阳众人面貌威严,额头上半黑半金,宛如朝阳,令人过目难忘。

沉折道:“走吧,不知下方有什么线索。”

穿过墓道,前方又是个宽大圆形石室,石室壁上一圈浮雕,地面是个大坑,深不可测,沉折抛下火把,火把被黑暗吞没,大坑中又有阴风升起,形骸被风一吹,手足冰冷。

这坑边有螺旋石板,似可伸缩出入。形骸只觉这大坑定有机关,原来是封死的,尔后被人开启。

沉折四处看看,取出绳索,挂上铁钩,钩在坑边缘处,试了试,撑得住人。

形骸问道:“为何不用轻功直上直下?”

沉折道:“但不知这坑洞多深,这飞檐走壁的功夫,越到后头越是吃力。”说完沿绳索攀下,形骸跟随在后。

绳索悬落八丈,坑洞依旧未到底,形骸越来越冷,只得运龙火炼体功抵挡。沉折打了个手势,两人使出轻功,继续下探,又走了一炷香功夫,脚踏实地。

形骸松了口气,拾起地上火把,朝四周一照,见前后左右全是死尸,数目不知几何,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低声道:“死人,全是死人!”

沉折找一具死尸看了看,轻轻一碰,那死尸肌肤坚硬,竟被冻住,经久未烂,只是抛下来时四肢全断,躯体也已破碎。

他道:“只怕是庙中的乱葬坑。”他背对着形骸,形骸看不清他的脸,但却听出他语气愤怒。形骸与他相识这许多天来,沉折语气始终波澜不起,此时却似乱了心神。

形骸想道:“是了,他触景伤情,想起自己身世。他以往一直不知那梦是真是假,即使找到证据,可始终存着指望,以为自己并非活尸复生,眼下离真相越来越近,而那真相又非他所盼,如何能不难过?换做是我,早就疯了。”

沉折快步前行,火光驱散暗幕,一路上全是冻尸,沉折甚是蛮横,以剑气开路,嗤嗤声响,将拦路的尸首全部斩开,随后推到一旁。尸首中并无鲜血流动,这可当真奇怪:此地虽冷,并非冰窟,这些尸首又怎会被冻得犹如石头?

这大坑斜着往下,不久到了一处断崖,下方不深,约有三丈,在前头有个大木屋。沉折加快步伐,推门而入,发出吱呀一声。形骸毛骨悚然,道:“师兄,慢点!”

寂静中,他听见四周有窸窸窣窣、唧唧喳喳的声音,他急忙朝上看,觉得洞顶不高,这洞窟与那大坑相通,但已不在那古墓之内。

形骸急忙跑入木屋,火光之中,屋中场景似曾相识:断手断脚捆做一团,如货物般堆积一旁。人头人身缝在一处,泡在琉璃大缸之中。其余大缸皆无动静,只见一大缸中有一畸形人,他脑袋比身躯更大了一倍,手足萎缩,浑身发黑,是个丑陋无比,与常人一般大小的婴儿。那畸形人睁开眼,看了看沉折、形骸,又闭上了眼。

形骸颤声道:“亡人蒙用这乱葬坑的冻尸练冥火功。”

沉折拔出剑,想将这琉璃缸打碎,结束此畸形人痛苦,但颤抖片刻,却又不忍。他大叫一声,一剑劈出,将剩余的缝合尸全都斩裂。

形骸心下黯然,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走吧,亡人蒙不在这儿了。”

刹那间,只听木屋之外传来踏地之声,密集不断,向大木屋包围而来。沉折抬起头,冲出木屋,见原先那些冻尸竟全数活动,爬的爬,跑的跑,跳的跳,朝此逼近。

沉折咬紧牙关,两道东山剑风,将冻尸切成碎片,随后复又前冲,长剑圈转,剑招宛如潮涌,将周围冻尸一扫而空。但那冻尸实在太多,转瞬间将沉折遮住。

形骸急道:“师兄!别蛮干,先走为上!”

话音刚落,沉折人影一闪,已跃出重围,长剑上下一划,剑风急急斩出,那一堆冻尸扎堆正紧密,七八个一齐四分五裂。

形骸道:“师兄,你没受伤么?”

沉折哼了一声,此时,又有数百个冻尸扑向两人,形骸见众冻尸行动虽慢,可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他弯刀砍出,一套风雷剑法,左劈右砍,硬闯硬突,也杀了十来具冻尸。

他是往出口处跑,但沉折却留在原地,一道道剑风横斩,冻尸中招后无一幸免,立时粉碎。沉折表情越来越悲,眉头越来越紧,却毫无收手之意。

形骸道:“师兄,你疯了么?快走!”

沉折蓦然大喊道:“你们都在受苦,我是在帮你们解脱!”

形骸陡然一惊:“他又生出幻觉,以为冻尸在对他说话!”一时发愣,被一冻尸扑上一咬,他惨叫一声,左臂被扯下一大块肉来,霎时鲜血淋漓。

形骸惊恐万状,仿佛面对的是一群被斩了头的蛇,那蛇头仍死盯着自己,吐出蛇信,极可能弹起伤人,用剩余的蛇毒与这仇敌同归于尽。他大叫一声,骨矛齐刺,将周围冻尸刺得满身坑坑洞洞,待骨矛收回,血已止住,但手臂上的伤却未好。

他叫道:“师兄,我受伤了!咱们走吧!”

沉折却又道:“我与你们一样?不,不一样,我是活人!活人!”

他高高跃起,浮在半空,手臂连振,剑风如雨落下,他神智虽乱,但手法仍精准,每一击皆不落空。冻尸在他东山剑风之下,宛如纸糊的一般。

形骸大声道:“师兄,你功力再高,也有耗尽的时候!别听他们说话,那是你的幻觉!”

沉折怒道:“幻觉与否,难道我听不出来?那不是幻觉!”刚一落地,人如飓风般猛冲,所到之处,冻尸皆被斩碎。

形骸被那飓风一碰,人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在墙上。他背心一痛,蓦地左臂又被一冻尸咬住。他大叫起来,用骨矛将那冻尸刺穿,这一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血。

他一看伤口,毛骨悚然,牙印漆黑发亮,直往身上蔓延。形骸立时运龙火炼体功抵挡,但收效甚微,形骸想:“第二层的龙火功挡不住这冻尸毒!若到了全身,必死无疑。”左手发颤,右手一刀斩下,扑哧一声,左手断裂。他痛的头晕眼花,又运放浪形骸功愈合伤口。

沉折已杀了逾千个冻尸,他只攻不守,全靠神速自保,冻尸迟缓,也万万捉不住他,只是这般冒进,委实太消耗真气。待得将大半冻尸清除干净,他一脚踩地,竟有些站立不稳。

他仍不管不顾,追踪角落里的冻尸,那些冻尸并未曾与沉折为敌,但沉折喊道:“你们活着也是受罪!”长剑横过,活尸碎体倒地。他强打精神,小跑着绕坑洞一圈,终于再无一冻尸幸存。

形骸缓步走上前,咬牙道:“师兄,够了。”

沉折见到形骸模样,神色惊异,道:“你你的手,怎么”

形骸怒道:“还不是被你害得?叫你走不走!我被冻尸咬伤了。”

沉折陡然跪倒在地,手一松,长剑摔在一旁,他垂头丧气,长发散乱,低头道:“我连累了你,你杀了我吧。”

形骸啼笑皆非,道:“我怎会杀你?只求你别胡闹,随我出去成么?”

沉折道:“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哥哥,你运气好,为什么咱们都是怪物模样,见不得人,一辈子住在洞窟,一辈子被人厌憎,一辈子都是尸体。而你呢?你却变成了人。你说你是来找爹爹的?爹爹也在找你。’”

形骸道:“那是你自己在对自己说话。”

沉折摇头道:“我分得清,不是我,是这儿的活尸在说话。声音径直到我脑中。”

形骸急道:“这些不是活尸,不像那黑鸟妖,也不像白刀客,都是没脑袋,没魂魄的冻尸。”

沉折道:“你不明白,真的有”

忽然间,一具冻尸从天而降,一击打在沉折后背,冻尸虽慢,可力气极大,沉折龙火功已然用尽,无力护体,喷一口血,回过头,一剑将那冻尸斩成碎末,他抱住脑袋,喊道:“他还在说话,还在嘲笑我,不好!不好!”喊了两声,晕了过去。

形骸见另有冻尸再度行动,抬起头,纷纷朝这儿爬来,形骸想:“这是怎么回事?沉折明明毁了它们!有的连脑袋都没了,为何还知道咱们在哪儿?”

他心头一闪,蓦然醒悟:“若真有人对沉折说话,那人知道沉折也是活尸,也知道我们是来找亡人蒙的,定然在近处看过沉折,听咱们说话!莫非莫非”

他冲入木屋,见到琉璃缸中那漆黑婴儿,果然那婴儿双目放光,显得穷凶极恶,狰狞无比。

形骸一刀将那琉璃缸劈碎,那婴儿发出尖锐的鸡叫声,摔落在地,屋外冻尸爬动声立时停止。

形骸斩向那婴儿头颅,那婴儿一张嘴,舌头疾刺,快如闪电,刺入形骸胸口,形骸“啊”地一声,同时斩掉那婴儿脑袋。

他感到体内有一团恶毒的火焰在烧,烧向他心脏,烧毁他的生命。形骸眼前产生幻觉,四周的黑暗如同海洋中的影子,自己靠的太近,潜得太深,海中的怪物看见了他,伸出利爪,将他拖入了深海。

他粉身碎骨,形骸俱灭,只留下一团白色的火。那婴儿注入形骸体内的火焰与形骸的火焰重叠在了一块儿。

在形骸咽气之前,他看见那婴儿的头颅对他微笑,道:“你明白了吗?这是你的命运。”

形骸已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事实,因为他的心不再跳了。

十八 妙手冥火功

死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沉折胸口一颤,缓缓坐起。他稍恍惚一会儿,翻身而立,运玄功护住全身,屏息以待。

少时,不见冻尸来攻,他眉头一宽,又四处张望,却不见形骸踪迹。

他略一沉思,一个箭步,入了大木屋,见到眼前场景,身子一震,急忙翻过形骸,探他脉搏,全无动静。

沉折脸色白得可怕,手掌发颤,抬起头,双眼迷茫的环视一圈,又对准形骸,心想:“他死了?”

他额头上汗水一滴滴淌下,竭力镇定,浑身真气急转,掌心对准形骸心脏、丹田,以龙火炼体功救助。但形骸已死,体内经脉闭塞,饶是沉折豁出性命运功,真气却难有寸进。

沉折蛮性发作,强运功一个时辰,直累得经脉刺痛,内力终于断绝。他低吼了一声,眼神惊怒,一拳将这木屋墙壁洞穿。

他终于想:“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我为何要带他来?这小子明明是个累赘!他已然觉醒,今后前程似锦,不必跟我走这一遭。我大可先将他送回墨从,再独自出航,可我一意孤行,累得他死去!”

心中有个声音道:“沉折啊沉折,他是为救你而死。”

沉折捏紧拳头,心想:“是啊,若不是他,我会被外头冻尸杀死。他牺牲性命,我却活着,到得头来,居然是他救了我?”

他只觉天旋地转,懊悔之情令他心如刀割。他想:“我先前横冲直撞的杀敌,实是愚蠢无比;我硬携带此人来找亡人蒙,实是自私自利;我遇上冻尸围攻却盲目乱杀,实是狂妄自大;我不敢独自闯入古墓,实是胆小如鼠。我是个愚蠢、自私、狂妄、懦弱之辈,怎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他一只手抵住脑袋,更多心思冒了出来,他隐隐觉得自己之所以不放形骸走,并非怕他泄露自己机密。在沉折心底,他一直畏惧那空旷的梦境、那空中的恶魔。他其实十分胆怯,如果他孤身一人,是不敢前来这可怖古墓的。

有人陪伴实在好得多了,沉折心里害怕孤单。他早已将形骸视作好友,但沉折太孤傲、太死板,他根本不愿吐露心迹,甚至怕形骸看出来。

他因愚蠢、自私、狂妄、懦弱,害死了自己唯一的知己,出生入死的朋友。

沉折死意顿生,抓起长剑,往自己心脏刺去,突然间,手上一轻,他见形骸坐了起来。

他喜道:“师弟,你还活着?”

他的心冷了下去,看穿了幻象,那形骸并非事实,而是沉折疯狂的念头。

那“形骸”道:“你杀了我,就想这么算了?”

沉折冷冷答道:“唯有如此,不然还能怎样?”

“形骸”道:“凭你也配与我同生共死?你这残渣废物,想要自杀成仁,成就一场义气?沽名钓誉的东西,我偏不让你有此美名。”

沉折喃喃道:“你要我如何?”

“形骸”道:“我要你把我救活!”

沉折道:“这如何可”忽然间,他张大嘴巴,露出惊愕神色,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冥火神功。

“形骸”指着洞窟后方,道:“你记得么?亡人蒙在那儿留下过神功的诀窍,你去看看吧,看着就能记起来了。”

沉折抱着形骸尸体,走向后方,穿过向上的石阶,来到又一间墓室。这墓室霎时亮起白茫茫的火焰,光芒有如白昼。

沉折双眼渐渐适应强光,只见一面石壁上刻有长篇字句,当是亡人蒙所刻。

此人写道:“蒙某劫后余生,于世人已然无望,遂生归隐古墓之心。此墓叫做普修,乃前朝古人祭祀大庙,庙中积尸无数,蒙某当于此清修,习练这冥火神功,以期由尸化人。

冥火者,天上火也,乃古神所盗,赐予凡人之神火。神火又分阳火、月火、影火、龙火、冥火。凡获此五种火者,皆可觉醒,一旦修炼至精深境界,法力非凡,足可比肩古神天仙。

冥火催人进益、变化、融合、联系,因与人同享而越强,有起死回生之能。得冥火者,皆死而复生者也。活人不可得之,亦不可修习,否则枉死而已。

然则此火乃是自天上盗来,得仙神咒怨,自古不容于世,亦不为人所知。而死者往生,又谈何容易?

其一:得冥火者,其尸体不得完整,非拼凑而成不可。

其二:得复生者虽似活人,却非活人,称为‘盗火徒’,乃盗火古神之徒也。其形貌残缺丑陋而不忍睹,常人一见便知。

其三:凡世间生灵,无论虫、鱼、鸟、兽、人,皆有魂魄。吾等盗火徒,无魂魄也,脑中唯有冥火,伪装为魂魄。

其四:吾等低于凡人,受仙神诅咒,天生有罪孽。凡人遭遇吾辈,必心怀憎恨,往往无缘无故,猜疑追杀,吾辈当时刻铭记,远离凡人,以免无妄之灾。

其五:吾等冥火散邪气于体外,所在之处,田地腐蚀、庄稼枯萎、寸草难存,日渐成为荒土,故不得久居于俗世之间,以免害人害己。

其六:冥火入尸体后,极易变作逆火。此逆火者为散裂、乱象之火也。尸首不复人形,近乎妖魔,是为‘坏形尸’。以冥火功救人者当铭记在心,一遇此事,立时诛杀,否则自遭杀生之祸也。

蒙某毕生愿望,只盼修道有成,转生为人,令冥火为魂魄,享尽人伦之乐,犹如夜尽而日出,铜铁转化为金。然则历经数十年而无功,难道是命中无福么?”

沉折想:“果然,果然,这下全说得通了。那白刀客,还有我梦中所见的其余‘盗火徒’,全都样貌丑陋,一见就是活尸。那白刀客练有障眼法,遮掩表面,令样貌还过得去。但藏争先一看见他,仍不免对此人深恶痛绝。那为何我偏偏样貌无异?莫非我已由活尸变作人了?”

亡人蒙说这冥火功天生遭人憎恶,且会使大地腐朽,庄稼枯萎,沦为荒地。沉折受人追捧,此生反而厌恶他人,所住的地方也无荒废迹象,这盗火徒种种坏处,并未在沉折身上应验,他确是活人,而非活尸。只是亡人蒙费尽心思,日夜不停以冥火功救人,却始终未能成功。自己功力浅薄,年岁幼小,又如何竟已能渡过这大劫?

沉折又往下读,其后则是冥火功的口诀。沉折通读两遍,已然记住,稍一动念,只觉脑中有白色火焰在灼烧。他以往只在梦中见到过这白火,此刻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掌握住。

他想:“我脑中若有冥火,那就能救活形骸。他在别院被人起如此绰号,想不到竟暗合天意?”

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不决:“若将形骸变作那黑鸟妖、黑婴儿一般,又该如何是好?”想了许久,把心一横:“即使那般,也得把他救活。如若不成,我亲手杀了他,反正都是个死。如若成了,我设法助他渡劫为人。”

他看形骸身躯大致完整,只缺了条左臂,回去找了一圈,见形骸那条断臂已腐烂得不成模样,而周围冻尸的手臂也都破损极重。他惊慌想道:“亡人蒙说这尸首不能天生完整,但必须缝合周全,冥火才能奏效,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回到那刻字的石室,心急万分,偶然间目光一扫,忽见高处挂着一托盘,托盘上竟有一根人手,模样好生郑重。沉折心头一热,跳了上去,见那手臂洁白柔滑,竟与生者手臂无异,而且正对左边。

沉折想:“好运气!”可那手臂颇长,与形骸不配。沉折想:“要不斩断我自己的胳膊,给形骸接上?”

忽然间,那条左手嗡嗡震动,竟往形骸身上挪去。沉折大惊,却见那左手骨骼伸长,咔嚓一声,接入形骸断处。又听喀喀声响,那左手伸缩片刻,已完美相融,严丝合缝。

沉折大喜:“这准是亡人蒙珍藏的法宝,专用来装配残躯,正好给我用上了。看来形骸命不该绝,我定能将他复生。“

他这就想运功救人,但幻觉又生,只听那“形骸”说道:“可别冒失了,肢干不可不断!”

沉折道:“是,是!”拔剑在手,将形骸右臂双腿脑袋全斩断了,却只有稀少血液淌落。

沉折想:“是他练放浪形骸功的缘故么?”他到外头大木屋中取来针线,将躯干一圈圈又缝得紧紧的。他这番一忙活,满头大汗,只觉比杀尽冻尸还累。

待准备完毕,他默想冥火功口诀,拿起亡人蒙用的那根兔肠针管,一头插入自己额头,轻响声中,刺破脑骨。他感到那白火与尖针一碰,心下一紧,却毫不在意,又同样刺入形骸脑门。

他运冥火功,见那白火顺着管子,涌入形骸脑中,起先形骸并无动静,但沉折耐心等待,过了一盏茶功夫,查知形骸脑中火焰熊熊燃烧,与自己脑中一般明亮。

沉折想:“为何我自己的冥火反而更高更旺了?对了,亡人蒙说这功夫越救人越强。如此说来,我我真救活了形骸?”

他紧张万分,双目不敢离开形骸身躯,生怕他起了异变。形骸身躯一动,心脏怦怦狂跳,似要炸裂开来,同时呼吸声大作。沉折额头冒汗,想:“就算他变作坏形尸,我也绝不杀他。”

形骸脑袋、右臂、大腿处哗啦啦一通响,缝合线被迫出体外,肌肤上瞧来毫无伤痕,同时又听骨骼扭转之声,断处对接收紧。

沉折长舒一口气,欣喜万分,想:“这是放浪形骸功!他活了,他活了!”

形骸低哼一声,睁开眼来,四下看了看,道:“我怎地好痛你是师兄?”

沉折不料他竟认得自己,脸色一变,旋即冷冰冰答道:“你本已死了,我却将你救醒,如此咱们仍是两不相欠。”

十九 书斋阅书信

形骸支起身子,沉折袖袍一拂,气流升腾,托了他一把,形骸道:“我记得那婴儿心脏,你说我死了?”

沉折简略答道:“我用亡人蒙的法子,将冥火渡给了你。”

形骸脑子昏昏沉沉,连惊讶之力也没有。沉折抵住他背心灵台穴,以龙火炼体功相助,形骸手足力气渐复,这才看到墙上刻字。

他凝视半晌,摸摸额头,大惊失色,道:“你把我变作活尸了?”

沉折道:“你身上并无缝合伤痕,当是放浪形骸功之效。”

形骸上上下下摸索一番,似并无异状,也没缺了东西,奇道:“墙上说我会遭人厌恨,腐坏田地,真会如此么?”

沉折摇头道:“亡人蒙多半搞错了。”

形骸放心下来,笑道:“看来我多行善事,终有好报,救你也没白救。你说咱们两不相欠,那就两不相欠好了。”

沉折道:“就是这句话。”

形骸恢复气力,运龙火功疗伤,惊觉真气充沛,流淌迅速,与四周天地灵气相呼应,正是龙火功第三层的迹象。他难以置信,又试了几回,这才确信无疑,道:“我练到龙火功第三层了!”

沉折想了想,道:“看来这冥火神功对龙火功颇有助益,你得了冥火之后,龙火功也大有长进。”

两人皆有所不知,这冥火功与龙火功皆属上界神火,两者本是同源。冥火功主魂魄,龙火功主躯体,虽不相融,却有彼此助长,共通互惠之效。然则这冥火功唯有死者能练,龙火功却非生者不可,本决不可共存。两人身上情形千年罕有,几无前例可寻,可谓凶运当头,又是幸运至极。

形骸兴冲冲的说道:“莫非我也能与你一般,年纪轻轻便达到第四层境界?那回去之后,谁还敢瞧我不起?”

沉折道:“此事终究渺茫,受人瞩目也并非好事。”

形骸如被浇了一头冷水,怏怏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沉折又道:“这冥火功口诀在下方,你最好记住,今后或能有用。”

形骸扫了一遍,心领神会,皱眉道:“这口诀精微奥妙,似不逊于龙火神功,但终究还是歪门邪道,咱们回去之后,若被纯火寺得知此事,怕会遭到灭顶之灾。”

沉折喝道:“休再说不吉之言,你死也死过,这教训还未尝够么?”

形骸道:“不错,我死也死过,其他还有何事可怕?”

沉折哼了一声,道:“走吧。”

形骸道:“师兄,你白来一趟,没找到亡人蒙,我看哪,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就此打道回府如何?”他在外已久,急想返回龙国,过上太平的日子,哪怕再受噩梦所扰,也已不再惊惧了。

沉折略一沉吟,叹道:“也罢,你既然胆怯,我便送你回去。”

形骸大喜,往外就走,却突然身形不稳,左臂在那刻字石壁上一碰,那石壁蓦然隆隆震动,朝后退去,露出一条通路。

两人对视一眼,形骸道:“我这胳膊有古怪,似乎自己往墙上伸,莫非其中藏着虫子?啊,不对,我胳膊中毒断了,这左臂哪儿来的?”

沉折眉头一皱,道:“亡人蒙对此左臂甚是珍重,其中只怕有玄机。”

形骸急道:“师兄,万一这胳膊将来不听话,把我自己掐死了,你说我冤不冤?”

沉折道:“你反正死也不怕,何须多言?”说罢走入那通道。

形骸那左臂阵阵抽动,每到某处就响声大作。形骸道:“前方或有陷阱。”沉折上下一瞧,果然地面有异,稍稍试了试,有尖刺探出,于是飞身一跃,过十丈远而落,道:“你跳吧。”

形骸不知能不能行,心里没底,退后几步,足尖一点,人在空中突进,当真如振翅滑翔,随心所欲,落在沉折身边。他想:“龙火功到第三层后,连轻功都大有长进了。”

其后继续行进,每有险处,那左臂立时提醒,两人也总能识破避过。

斜坡上行,转了半圈,竟来到一间书房,只是房中书籍大多损坏,字迹模糊难辨。又见丹炉、五行阵、阴阳盘、金光镜、大铜管,整整齐齐安放各处。

形骸道:“亡人蒙对此处如此慎重防备,定有重大隐秘。”

沉折看那一应器具,道:“他为将冥火化作魂魄,令活尸转而为人,并未一味苦练冥火神功,更费心钻研炼丹之学。”

两人搜寻一番,见各事物已腐烂得不成模样,一碰就坏,这书房灯光昏暗,本有琉璃窗,却已被外头黑树粗草堵死,更令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形骸暗想:“万一此处有妖怪藏着,可别把它惊醒,把我吃了饱餐一顿。”

沉折沉吟片刻,忽生灵感,道:“运冥火神功。”

形骸急忙照做,两人来到书房,见有一本破书上白光流动,沉折将这本书一扯,扑通一声,一张桌子下砖石弹出,里头又有一本书,此书似是以牛皮制成,又浸泡过药水,并未腐化。

形骸赞道:“不料冥火神功有这等用途,竟可留作记号。”

原来这冥火极为隐秘,一直不为人所知,正是因其非凡人所能察觉,唯有习练冥火神功之人可见冥火迹象。

沉折不答,摊开书册,两人一齐翻看。

书中记载是亡人蒙多年来探究冥火神功的心得,唤作《冥火补遗录》,记载冥火诸般妙用。

那亡人蒙写道:“蒙某已将冥火神功练到极高境界,非蒙某自夸,余体质强横,力大无穷,世所罕有,当世鲜逢敌手。然则冥火功之妙,又岂在健体强身而已?此间所载,与世间道法、仙术相近,以冥火而生出奇事,若能善用,有搬山分海,巧夺造化之能也。”

沉折不喜冥火,道:“这书不看也罢。”放在一旁。

形骸道:“师兄,你这就大错特错了,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火可伤人,亦可造福于人。我们学了上头本事,用来做好事就行,何必心存偏见?”

沉折道:“龙火功也有道法,何必用冥火功的?”

形骸道:“你不看我看,你这人性子太懒,将来如何能有出息?须知书不嫌多,多多益善。”

沉折也不理他,又四下搜寻,形骸捧书细读,突然道:“你看,亡人蒙发疯了。”

沉折问:“他写了什么?”

形骸于是念道:“老子老子时时听闻到怪异声,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对我说话?”

沉折道:“莫要搞怪,好好读。”

形骸道:“是真的,他就是这么写的!‘老子研习这狗屁冥火功,自诩功力冠绝天下,独步古今,可到了外头,依旧天怒人怨,平白无故的又被人冤枉。老子去镇上,遇上小偷,偷旁人事物。老子抓了那贼,却被人打了一顿,说我不安好心!他奶奶的,若非老子老子心善,早把那镇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了!’”

沉折道:“他久未成功,只怕已然疯了。”

形骸继续念:“‘自从造出馥兰后,老子便时时刻刻不安稳,昨夜梦里,老子又听到了那声音。那混账说道:‘蒙冬煞,蒙冬煞,你当为我仆从,为我统帅。向凡间复仇,将一切归于虚空’。

老子本就是死人,天不怕,地不怕,无情无心,无血无泪,他奶奶的现在却像着了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痛恨,一会儿又高兴。老子是不是要成为人了?当真莫名其妙。哈哈,哈哈。’”

沉折道:“亡人蒙叫蒙冬煞?馥兰又是何人?”

形骸道:“后头还有呢。‘咱们这冥火不似其余神火来历光明正大,听说是一位古神从上界那儿盗来的,莫非竟是那位古神在呼唤老子?老子一辈子没半点喜怒哀乐,这几天疯疯癫癫,当真前所未有。有几回老子瞧见馥兰,见她如此美貌,心生疼爱,又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老子这么做可不对劲,须得离她而去,以免害了老子的宝贝女儿。’

‘古神又对我说道:‘蒙冬煞,你知不知你还有一位儿子?’老子答道:‘老子这数百年滥用冥火,造了不知多少同胞,各个儿都是我儿子女儿,有的一出生就是怪胎,都被老子宰了,其余儿女,五十个总是有的。你说的是哪一个儿子?’

古神道:‘是你那个成为人的儿子,他叫藏沉折。’”

沉折一震,道:“我?”

形骸道:“我可不敢消遣你,你自己来看!”

沉折走近,见亡人蒙写道:“老子大吃一惊,道:‘我不记得,我儿子成了人?他是如何办到的?为何我苦了这数百年,却未能如愿?他娘的,这小子当真好运!’

古神道:‘他身世非凡,你需找到他,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你肩负重任,须得完成这重任之后,方可由铜变作金,由死变为活。’

老子做梦都想做人,大喊:‘好,你要老子去做什么?’

古神道:‘将一切归于虚无。’他奶奶的,这古神说话像哑谜,老子纵然聪明,又如何听得懂?总而言之,老子需去外头转转,总闷在这古墓里头,太不对头。”

读到此处,没了记载。形骸总觉得背上凉飕飕的,道:“这地方真的闹鬼,咱们还是快些出去为妙。”

沉折上下看了看,蓦然按动一处烛台,一面墙朝后一缩,两人只见有微光照来,又传来海浪之声。

形骸道:“这儿直接通到外头?”

沉折道:“多半如此。”

二十 鬼魂不走泉

两人更不停留,立时向外行去,谁知刚一出那书房,这《冥火补遗录》登时闪起明火,化作灰烬。形骸“啊”地一声,痛惜不已。

沉折道:“亡人蒙设想好生周到,罢了。”

形骸闭眼稍稍回想,道:“还好还好,记了十之八九,烧了也罢。”

沉折眉头一扬,神情不信,形骸笑道:“我自幼有过目不忘之能,师兄莫非怀疑我?要不要我背一遍给你听?冥火者,非水、非固、非气,非静非动”

沉折道:“别背了,走。”

形骸好不容易能卖弄一番,闻言大是沮丧,但沉折已然走远了。

这阶梯转转旋旋,时而直,时而弯,只一顿饭功夫便到达出口。这出口被厚木堵着,只留下细小缝隙。形骸道:“书上说:‘用冥火烧枝叶,可开辟道路。’左掌前伸,掌心一道冥火烧出,树木似认得这火,朝后让出条道来。

沉折问道:“你这冥火掌力从何而来?”

形骸道:“似乎这左臂自行就能发力,你看。”说罢又一掌轻拍,冥火涌向前方,直飞五丈之远,但打在树上,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沉折摇了摇头,道:“这冥火怎地这般弱?”

形骸道:“书上写道:‘纯粹之冥火,不可伤及活人,却可烧伤幽灵幽体,鬼魂仙灵,引燃魂水。’”

沉折道:“先前遇上的那兵太子,若他转化为无形,当可用这冥火伤他。”

形骸点头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复又匆匆赶路,回到海岸前,只见安佳摔倒在地,身边躺着一具丑陋尸体,脑袋似人,却长着野猪般的獠牙,牙尖发黑。形骸大骇,急忙将安佳扶起,见她满脸黑气,奄奄一息。

形骸喊道:“安佳!安佳!你怎么中毒了?”

沉折探安佳脉搏,道:“似是尸毒。”说着催动真气,在安佳体内流转,护住她心脉。

安佳醒来,颤声道:“你太久不回来,我想去找你,可这这东西在后头偷袭我我也杀了它。”

形骸道:“这是坏形尸!是从古墓中逃出来的!”

沉折道:“都是我耽搁拖延,害苦了她。”

形骸忙道:“是我非要看那《补遗录》,安佳,我当真混账透顶,我定会设法救你。”

沉折心下有愧,竭力相救,他真气浑厚,而安佳这月火玄功也颇有抗毒之效,两人运功不久,安佳脸上黑气消退,但毒质却无论如何逼不出来。

形骸回想那补遗录上所说,并无解这尸毒之方。安佳精神稍复,道:“带我回红爪那儿,他准有法子。实在不成,咱们可以去找塔木兹大师。”

形骸道:“那咱们这就送你回去。”说罢将安佳背起。

沉折说道:“你手掌掌心与她掌心对接,不停运功疗毒,你既然达到龙火功第三层,此节已然不难,这也是一条练功的法子。”

形骸依言而为,答道:“好!”安佳脑袋靠在形骸肩上,四肢暖洋洋的颇为舒适。

到了船上,安佳指一处方向,沉折起锚出航,再度漂洋过海,随风逐浪。

两人此时内力充沛,交替为安佳疗毒,倒也并不如何艰难。她并未好转,但也未恶化。只是毒素在体内久了,总不免令人担忧。安佳生性乐观,兀自有说有笑,言行活泼。形骸瞧在眼里,心下更是难受。

再过两天,来到一处大岛,这岛上草木茂盛,山石宏伟,遥望海岸而不见边际。安佳道:“就是这儿啦,从这儿上岸,再走个数十里地,就到咱们苏母山了。”

形骸道:“苏母山?这是什么怪名字?”

安佳拧他一下,道:“你当真孤陋寡闻,这银海岛是这麒麟海的第二大岛,苏母山是银海岛的第一大城寨,也可算作整个麒麟海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了。”

形骸头一回听闻这许多名头,皱眉道:“一个都没听过。”此言一出,耳朵上挨了安佳一咬。

沉折道:“西海人自有称呼,龙国或另有名称。”

形骸笑道:“是也,是也,我龙火天国定更有文雅动听的名目,岂是苏母山、银海岛、麒麟海之流可比?“

安佳怒道:“你是想气死我,自己好去花天酒地,逍遥快活,是不是?休想得逞,我死也要拖你一起死。”

形骸悚然喊道:“你说话当真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

安佳道:“念在你背我这么久,本姑娘心疼老公,给你指点条近路。”命两人走向丛林,披荆斩棘而过。形骸连连叫苦,道:“这么做反而更累了。”

安佳笑道:“有你背着,我反正不累,不然要你这老公还有何用?再说了,你有美人依偎,岂不该精神抖擞,蛮力倍增?”

形骸道:“美人?哪有美人?”一言不慎,霎时捅了马蜂窝,被安佳一通狠抓。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只见一瀑布从天而降,水汽晶莹,五光十色,到了一处青草空地。那瀑布水滴温暖,扑面而来。

沉折与形骸皆感真气急速回复,齐声道:“混沌离水?”

安佳点头道:“是啊,本姑娘神机妙算,早都想好啦。这儿叫‘鬼魂不走泉’,正是混沌离水。这里灵气充足,凡世间觉醒者,在此地真气恢复极快。你们对本姑娘照顾有加,本姑娘岂能不体恤你们?”

形骸想起半个月前,自己还在墨从镇海边那混沌离水处练功,眼下却跑到西海无名岛屿的混沌离水旁,其中遭际真有如做梦一般。

形骸将安佳放落,以龙火功第三层功夫汲取这混沌离水灵气,只一会儿便精神抖擞,如吃饱喝足一般。他问道:“安佳,你怎么样”话未出口,忽见一颗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小脑袋是个小孩,半透明,半模糊,双眼发红,闪着微光,仿佛绿水凝成的一般。

形骸见此人样貌古怪,心里一紧,道:“什么人?”那小孩摇了摇头,开口说话,但却无声传来。

安佳道:“他是这儿的鬼魂。”

形骸大惊失色,退步持刀,道:“鬼鬼魂?”

安佳满不在乎,挥手道:“你别吓他,这儿叫‘鬼魂不走泉’,自然满是鬼魂了。咱们苏母山中死去的人,若生平行善积德,死后多半会留在这林地,成为鬼魂。红爪每年都会带咱们来这里祭祀的。”

形骸稍稍放心,道:“他们会不会吃人魂魄,占人身躯?”

安佳叱道:“他们胆子小,还怕你们害他们呢。”

那小鬼魂飘了过来,手中捧着个水瓶,那水瓶碧蓝,周围似有雾气漂浮,材质古怪,他把水瓶交到形骸手上,做了个喝下的动作。

形骸更是惶恐,嚷道:“安佳,他要毒死我,变成鬼魂陪他么?”

安佳也不明所以,道:“我也没遇上过这情形。这些鬼魂平常极少与活人啰嗦。”

那小鬼魂瑟瑟发抖,忽然跪地恳求,形骸心软,道:“好吧,好吧,我喝,若是死了,我非与你同归于尽不可。”但死后又如何与小鬼魂拼命?形骸全无头绪。

他仰起头,那瓶中水似有知觉,一下子全涌入形骸喉咙,形骸扑哧一声,呛在咽喉,却又吐不出来。他大声咳嗽,头晕脑胀,胸肺火辣辣的疼,只觉眼睛里全是血丝,眼前一闪,似被一层透明墨绿罩子罩住。

沉折沉声道:“小鬼魂,你使什么诡计?你眼下并非虚体,我要杀你倒也不难。”

小鬼魂又动嘴,这次形骸听得清楚,他道:“这是魂水,喝下魂水,你就能听见我说话了。我功力低微,不能全然现形,只能出此下策。”

形骸望向周围,更是心惊肉跳,只见身前树后,上上下下,全是绿莹莹的鬼魂,数目将近一百,皆目不转睛的看着形骸,他惨叫道:“鬼!有鬼!全是鬼!”

小鬼魂道:“你别怕,我求求你帮帮我们!”说罢又跪下向形骸磕头。

形骸见他可怜,道:“好,好,你说吧。”

小鬼魂道:“几天前,这林中来了不少妖怪,那些妖怪捕食咱们同胞,已有许多被他们吃了。”

形骸一惊,向沉折、安佳转述此言。沉折问道:“是怎样的妖怪?”

小鬼魂道:“他们不是活人,又不是死人,样子奇特,身形像是妖怪。有几个像是黑翅膀的鸟,有几个爪子长长的,有几个丑的可怕。”

形骸大声道:“是坏形尸么?”

小鬼魂哭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总而言之,大伙儿都很害怕它们。这混沌离水之地,本是咱们聚会之处,可那些妖魔每到夜晚,就会来这儿,咱们只能东躲西藏的我认得安佳姑娘,我求你们去苏母山,把红爪爷爷请来。”

形骸又转述缘由,沉折答道:“不必麻烦,我们就在此守着。”

形骸深知他对坏形尸深恶痛绝,无法容忍,但看看天色,离晚间上有大半天。他叹道:“这位安佳姐姐中了剧毒,我们要送她回苏母山,只怕不能耽搁那么久。”

小鬼魂拍手道:“我知道有个去处,那儿有灵丹妙药,可解百毒,你答应替咱们杀那些怪物,我就带你们去那儿。”

形骸大喜过望,道:“我说话算话,你这小鬼也不能骗人!”

小鬼魂道:“我们鬼魂从不骗人的,骗人也没好处。”

形骸想道:“难道人变成了鬼,反而变得心性高洁,言而有信?难道世人连鬼都不如?那做人做鬼,差异委实不大。”

二十一 土地不死心

那小鬼魂带三人绕过悬崖,踏入山谷,行了十里地,见前方灰树幽草,紫烟淡光,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园林。园林围墙破损,石面斑驳,见里头有数座小楼,数座高塔,大部分已成废墟。

安佳忽觉乏力,轻声道:“这里是黄雀观,已经荒废了不知几百年了。我以往常常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小鬼魂来到一座大棚屋前,这大棚屋以往似是个马厩,他道:“就在此处,你们莫要惊讶。”说罢又取出个魂水瓶,将水绕着大棚洒了一圈,蓦然间,众人见马厩前生出一扇绿门,那门凭空独立,无依无靠。

形骸奇道:“这是什么门?”

小鬼魂道:“这黄雀观乃是一种鸿钧逝水。这门是通往其中真正大宅的。”

形骸道:“鸿钧逝水?啊,对了,亡人蒙那书里写到过这种鸿钧逝水。”

世间龙脉之中,自有灵气聚集之地,是为混沌离水,其中灵气喷薄升腾,雄浑无比。于是有人在混沌离水之上建造阵法,随后起楼修府,成为建筑。此建筑约束混沌离水之灵气,令这建筑风水奇佳,并有神灵庇佑,叫做‘鸿钧逝水’,这鸿钧逝水将龙脉灵气物尽其用,引导轮转,乃是土地仙神在凡间居所。

小鬼魂在门上敲了敲,那门自行开了,他朝三人招招手,三人进入其中,形骸问道:“里头住着人么?”

小鬼魂道:“以往西海三圣住在里头,如今都被人赶跑了。这门只有咱们鬼魂与土地爷能开。”

形骸惊声道:“西海三圣?就是那三个土地爷?”其中兵太子与鲤鬼老已被他所杀,剩余一人不知在何处。

小鬼魂道:“是啊,他们都是坏蛋。不过后来又有个大坏蛋来了,他们三人不是对手,再也不敢回来。“

安佳笑道:“打坏蛋的坏蛋,未必是什么坏蛋。”

形骸问道:“那个大坏蛋现在还住在这儿么?他也是鬼魂么?不然怎么能开门的?”

小鬼魂道:“他精通奇怪的仙法,此人偶尔回来,此刻却不在家。他凶恶的很,你们还是莫要见他为妙。”

形骸点头道:“此人想必法力高深,竟能开通这鸿钧逝水之门,最好莫要撞上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但转瞬见到灰石长廊,脚下石板铺路,一条长远走道。小鬼魂道:“这鸿钧逝水不大,里头有扇机关门,你们若救了我们,我教你们如何开启,据说里头有宝贝。”说罢指了指方向,那石头走廊末端似是一间间客房。

他来到一处神像前,那神像是一多翼天人,背后一个金圈,圈上绕着四道光线,似是阳光标记。多翼天人手上拿一药瓶,小鬼魂向它拜了拜,取下药瓶,递给安佳。

形骸道:“这药当真能治毒么?”

小鬼魂道:“此为鸿钧逝水自行涌出的灵药,那赶走西海三圣的大坏蛋每次回来,常常中毒受伤,只要一喝此药,无论伤的多重,立时能够缓解。”

形骸将信将疑,安佳见状喜道:“算你有良心,我知道你怕毒死我,给我喝吧!小鬼魂不会害人。”于是将灵药一饮而尽。

沉折探她脉搏,等候不久,点头道:“她气息已然沉稳,毒性消退了。”

形骸喜道:“这当真灵验无比。”

安佳笑道:“小鬼魂,咱们以往常来祭拜你们,你也真不够意思,为何不请咱们进这里坐坐?”

小鬼魂摇头道:“我以往不敢,万一那大坏蛋在家,我岂不是害了红爪与你们?”

安佳道:“红爪会怕那人?你可太小瞧红爪了。就算是沉折哥哥,也未必能胜得了红爪。”说罢看了沉折一眼,神态得意,沉折却仍面无表情。

沉折道:“好,我们等那些坏形尸回来。”

小鬼魂拍了拍手,欢呼一声,在空中转圈,形骸见他喜悦非常,举止可爱,想:“像他这般模样,做鬼魂又有什么不好?只怕比做人还逍遥些。”

出了黄雀观,在鬼魂不走泉等到傍晚,只听众鬼魂道:“不好,那些怪物又来了!”

沉折站起身道:“你们莫要插手。”

忽听远处吼叫声此起彼伏,空中有四只黑鸟妖飞来,盯着众鬼魂叮啄,安佳、形骸不禁惊惧:“想不到竟有四只?”但这些黑鸟妖比上次所遇的小了一倍,气势减弱不少。

沉折身形一晃,到了半空中,两道东山剑风飞出,两只鸟妖被一刀两断,冥火喷洒而落。

形骸听到众鬼魂喊道:“好!”虽是叫好,可声音死气沉沉。形骸想:“这些黑鸟妖不如先前的厉害,而沉折武功似又高了一些。”这正是因沉折分享冥火,冥火神功一强,反而增强了龙火功之故。

又有两只黑鸟妖神情惊慌,分头飞行,沉折凌空劈出四剑,两下落空,两下命中,也登时将敌人击毙。

安佳握住形骸手掌,道:“你看看你师兄,再看看你,相差当真太远。”

形骸怏怏道:“师兄是什么人物,我又是什么人物?你怎能拿我和他比?”

树木上又有人影穿梭,速度奇快,弹来弹去,形骸见那几人精赤身躯,枯瘦至极,浑身满是皱纹,手掌嶙峋,指甲长达两尺,甚是尖锐,形骸想:“这长指怪也是坏形尸,我能感受得到。”

沉折瞬间前冲,已临近敌手,其中长指怪吱呀尖叫,嚷道:“他体内有冥火,比魂魄更香!”另几怪齐声笑道:“正是!”

正怪笑时,沉折踏风而至,霎时刺出六剑,将近处三只长指怪刺杀。另三只大骇,同时往旁跳开,有一只将手指对准沉折,大喝一声,指甲如弹弓般打来。沉折毫不躲闪,以罡气抵挡,卸去那力道,遥遥两剑,将那长指怪杀了。

安佳看的心痒难搔,偏偏自身无力,见一只长指怪往这边退,道:“行海哥哥,你替我杀它!这怪物容易对付。”

形骸道:“你瞧好了!”一招“神龙潜影”,刺向那长指怪,他出手极为隐秘,但那长指怪居然知觉,叫了一声,五根指甲同时打向形骸。形骸一震,急忙变招,弯刀圈转,将指甲打落,手腕隐隐发麻。他想:“这怪物也不易对付,为何看沉折杀来毫不费力?”

那长指怪眼神又凶恶,又贪婪,在近处一看,远比远处高大,它似想吃了形骸,双手连动,向形骸一通猛打狂抓,形骸守了十招,在第十一招上以“赤云紫霞”将长指怪罩住,一刀将它开膛破肚。

安佳嗤笑道:“也还凑合啦,你和我差不了多少。”其实这长指怪膂力极大,换做安佳,要取胜更为不易。

形骸却想:“这长指怪其实满身破绽,在第五招时我应当出手,却犹豫不决,错失良机。唉,我虽将龙火功练到第三层,可武艺生疏,与师兄无法相比,差距比真气上更远。”

两人再去看沉折,他又在与数个巨汉交手,那巨汉与先前遇上的腐臭巨活尸相似,可却唯有一丈高矮,力气颇大,又如何敌得过沉折?

忽然间,小鬼魂喊道:“当心!”

形骸瞥见一道人影,急忙抱住安佳,朝后一躲,砰地一声,一柄大砍刀斩在地上。身后呼呼作响,又有事物攻来,形骸一招“朝日初生”,弯刀上劈,铛地一声,将敌人兵刃挡开。他身子一弹,脱出敌人包围,定睛一瞧,惊呼道:“兵太子?鲤鬼老?”

先前偷袭的,正是被他斩首的土地爷鲤鬼老,后来出手的,也是先前的老冤家的兵太子。鲤鬼老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兵太子怒目圆睁,俏脸含恨。

形骸急道:“你们不是已经死了?”

兵太子怒极反笑,道:“死?我们风水土地爷,哪有那般容易死?我们死后,在家中养伤十日,又能活蹦乱跳的。”

鲤鬼老道:“多说无益,今日这血海深仇,正是得报之时!”说罢一挥手,人变得影影绰绰,在夜间难辨踪迹。那兵太子一竖三叉戟,霎时也形影黯淡。

形骸喝过魂水,但效力已弱,看不清两人在哪儿。他运足真气,耳清目明,隐约只觉得这两人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形骸心知那鲤鬼老恨安佳入骨,一有时机,准会设法杀她,而安佳大伤初愈,自己决不能放任她不管,是以背着安佳,缓缓转圈,猜测两人动向。

蓦地一声轻响,他陡然知觉,回身一招“龙生九子”,那兵太子怪嚷一声,三叉戟擦破形骸衣衫,但自己手臂也挨了一刀。这兵太子不过是一方小神,而形骸龙火功练至第三层,正面交锋时,这土地爷已远不是他的敌手,只是这由实化虚,由虚化实的功夫当真难测,形骸竟斩他不死,自己也险些受伤。

兵太子捂住伤口,龇牙咧嘴,身子又融入黑影。鲤鬼老忽然现形,朝形骸拦腰斩来,形骸大惊,往上一跳,抓住树干转了个圈,跳到另一棵树上,那鲤鬼老却又不见了。

安佳急道:“你放我下来,不然拖累了你。“

形骸道:“那岂不是还要分心保护你?还不如背着容易。”

安佳“嗯”了一声,小声道:“傻瓜。”

形骸脑筋急转,想:“我喝过魂水入肚,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不知能不能将体内血液转为魂水?”这般一想,立即尝试,他这放浪形骸功实有妙不可言之效,而冥火又掌管魂魄,与魂水习性相似,稍一运转,血中已有魂水流淌。

形骸头一晕,腹部一痛,眼前如蒙绿罩,见那两个恶土地正鬼鬼祟祟的从后爬上树。形骸暗暗好笑,假装不知,待两人靠近,左手一扬,一道冥火烧向两人。这冥火掌力难以伤及实体人体,对上虚体灵体却威力极强,那两人齐声哀嚎,摔下树去,转眼已烧的身躯消溶,满地打滚。

二十二 诛杀龙火仙

那兵太子情形最惨,大喊道:“饶命,饶命!”

形骸见他如此惊慌,喜道:“他们作恶多端,这掌力或能杀死他们,但愿这回他们活不转了。”

鲤鬼老猛一坐起,抓住兵太子,往嘴里一塞,兵太子惊恐绝伦,用力往外钻,但鲤鬼老将他咬死,仰头吞下。他身上冥火由此熄灭,保住一条命,仍受伤极重,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安佳脸色惨白,道:“这土地爷连自己兄弟都吃?哪怕山海间的妖魔都不会这么做。”

形骸想要追赶,但体内魂水作祟,他头重脚轻,小心翼翼的跳下树,却听背后风声急响,回头一看,只见旋风升空,那些巨汉被沉折风力绞碎。

众鬼魂喊道:“多谢,多谢,这下全杀光了!”

沉折飞身折返,问道:“那鲤鬼老逃了?”

形骸道:“是啊,不知他们怎地又活过来,这土地爷难道当真是不死之身?”

安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红爪说过:但凡掌管一方水土的土地爷,若有住处,死后会在住处重生。如要杀死他们,非得举行隆重仪式不可。”

形骸道:“你怎地不早说?若我早些知道,也会提防着些,咱俩险些一同丧命。”

安佳亲他一口,道:“好相公,我就知道你本事大,能保我平安,我眼光也是不差的。”她虽是勇猛的月舞者,天赐神功,其实颇不喜欢打斗,向往安逸舒适的日子。

形骸暗暗发愁:“安佳真将我当做丈夫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若随我回了龙国,稍有不慎,立时有杀身之祸,我这庸庸碌碌之徒,该如何护住她?纯火寺乃护国神教,即便沉折肯帮忙,也敌不过其中无数高手。”

沉折道:“我去追鲤鬼老。”

小鬼魂笑道:“不忙,不忙,鲤鬼老被这么一烧,非回家睡觉不可。咱们只要找过去,要杀他易如反掌。他不知道咱们能找到他。”

形骸道:“他住处就在那鸿钧逝水里么?”

小鬼魂道:“可不是吗?你们打得累了,先借此地灵气养一养。咱们还有好礼相赠。”说罢飘然而去。

沉折不知小鬼魂说些什么,形骸急忙劝住沉折,沉折确也疲累,于是坐地调息,而这混沌离水效用奇佳,过了一顿饭功夫,他睁眼道:“我已养好气力,这就去斩草除根。”

小鬼魂恰好返回,手里捧着两颗拳头大的玉珠,一颗珠子雪白,其中似风动云转,另一颗珠子血红,内里火生焰荡。他道:“两位大哥哥,这宝珠送给你们,用这玉珠,可自由出入那鸿钧逝水。”

形骸笑道:“多谢兄弟馈赠,我俩未必要去那鸿钧逝水,只是这玉珠价值连城,我二人怎能收下?”

小鬼魂道:“咱们留着更没用啦,还是你们拿去好了。”

形骸推脱不掉,沉折道:“你收好了,或许今后用得着。”形骸这才塞入布囊中。

三人辞了一众鬼魂,追赶鲤鬼老,重回那山谷后,尚在园林之外,却听得鲤鬼老如杀猪般大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再也不回来了!”

形骸想:“这恶人遭了什么难?”

走过花丛树林,见眼前场景,形骸心中一凛,那鲤鬼老被数条绳索吊在树上,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在那树下坐着一消瘦汉子,此人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高八尺,头发杂乱,脸色苍白,胡须剃的干干净净。他穿一身极宽大的黑袍,黑袍上湿漉漉的,飘出血腥气味,不知是他的血,还是那鲤鬼老的。

形骸暗忖:“这就是小鬼魂所说住在此处的大坏蛋?就是他将西海三圣赶跑的?他这一身打扮说蛮不蛮,说雅不雅,又是什么来头?”

消瘦汉子看三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几个小崽子又是何人?这女人受伤了么?”说的是西海语。

安佳在形骸背上,本就不适,闻言来气,道:“本姑娘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部族的蛮子?”她在西海各岛上身份尊贵,见此人无礼,岂能忍气吞声?

消瘦汉子缓缓坐下,这么一动,黑袍上的血又增多了些。

形骸想:“他确实受了极重的伤,咱们不用与他一般见识。”于是答道:“这位前辈,你身边这位土地爷作恶多端,咱们是来除他的。既然他已落入前辈手中,自然由前辈主持公道了。”说的是龙国语,时下龙国威震当世,远近无不臣服,龙国语也广为流传,形骸只盼他能听得懂。

那消瘦汉子笑了笑,用龙国语道:“原来那圣莲老婊的小崽子。”

龙火天国上下对圣莲女皇敬若天神,形骸闻言大怒,道:“我对你恭敬,你怎地如此说话?”连沉折也眉头紧锁,身上布满气劲。

消瘦汉子咳嗽几声,嘴里吐出血来,他道:“老子遇上别国人,说话文雅,比秀才还秀才,偏偏碰上什么‘龙火狗国’,非但要骂得痛快,还要杀得痛快。”

沉折道:“你想杀了咱们?”

消瘦汉子咬牙道:“光杀了还不解气,还要挫骨扬灰,将脑袋送去龙国。嘿嘿,你们两个小子,瞧身形很是不差,是不是练龙火功的?那样好,杀起来带劲儿。”

形骸怒道:“不错,咱们龙火天国的神功天下闻名,眼下看你受伤不轻,懒得与你计较,否则要用龙火功教训你了。”

消瘦汉子对安佳道:“女娃娃,你是西海的人,也是月舞者,为何与龙火杂种待在一块儿?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可遇上你这等走狗叛徒,总得要废去你武功,算是一点教训。”

安佳气往上冲,道:“谁是走狗叛徒了?咱们西海又不与龙国人打仗,凭什么不能在一块儿?说了半天,你连狗名都不敢报么?”

消瘦汉子点头道:“我叫马炽烈,你听说过我没有?”

刹那间,安佳呼吸凝固,形骸感到她手指在肩上抖个不停,她颤声道:“马马炽烈?杀人鬼马炽烈?”

形骸忙问:“杀人鬼?安佳,你听说过此人么?”

安佳惊声道:“红爪爷爷说过,遇上此人,立时逃走,千万莫要打交道。听说有好几个岛上的人都被他全杀了。”

马炽烈神色黯然,道:“我那时糊里糊涂、疯疯癫癫,谁让他们挡我的路?但我不杀女人、娃儿,他妈的,他们是这般说老子的?当真是栽赃嫁祸,污人清白。”

安佳已有退缩之心,低声道:“咱们走,无论此人是真是假,咱们都不管了。”

马炽烈冷笑道:“逃得掉么?遇上龙火国的人,又练得是龙火功,今夜不开杀戒,老子可不甘心。”说罢站起身,将鲤鬼老的大砍刀拿在手上。

沉折踏上一步,道:“你既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杀了你也不会错。”

马炽烈哈哈大笑,形骸见他嘴里仍有血红泡沫,这杀人鬼说道:“要动手就动手,要杀人就杀人,讲甚么仁义道德,是是非非?杂碎,你过来吧。”

话音未落,沉折已到他身前,一脚踢出,正中马炽烈腹部,马炽烈一弯腰,沉折一拳打在此人脸上,砰地一声,马炽烈脑袋后仰。但沉折却脸色剧变,拔剑在手,一招“风雷十剑”,同时刺在马炽烈胸口。

马炽烈“啊”地一声,捂住胸口,朝后退开。沉折双臂凝力,高举过头顶,再使“东山剑风”,剑气破空,凌厉异常,马炽烈挨个正着,人往后飞,喀喀声响,摔入木屋废墟之中。

安佳见状大喜,道:“杀了他啦,杀了杀人鬼啦!”

沉折神情迷茫,随即变得惊慌,形骸不由紧张起来,因他从未见沉折露出这等神色。

沉折急道:“快走,我胜不过他!”

马炽烈一个跟头,冲破木石,落地后一个踉跄,他点头道:“这是龙火第四层的功力,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比你还差一些。你不是普通的杂碎,而是危险至极的恶徒。还好,还好,趁你眼下武功未成,却遇上了我,那是你命中劫数难逃,也是咱们月神保佑。”

形骸看出马炽烈并无新伤,沉折无疑已使出全力,却连他老伤都未能割开。此人躯体之坚,实是匪夷所思。

马炽烈低下头,体内传来狼嚎之声,那声音何等洪亮,地面为之震荡,似整座岛都在由此晃动。他身上月光浮动,体型膨胀,又高大了一倍,肌肉虬结,雪白毛发覆盖全身,成了头直立的白狼,只是他头顶一对漆黑牛角,牛角上燃着烈焰。

沉折也大喝一声,施展东山剑风,这一剑声势浩大,蕴含风暴之声,剑气有摧枯拉朽之势。

那牛角白狼将大砍刀往前一振,将沉折剑风劈开,两道剑风飞向左右,沿途斩断七、八棵树。他长啸道:“月狼火牙!”砍刀上翻,只见火焰变作一头巨狼,扑向沉折。

沉折立使炼体轻功,霎时往上一跃,但仍被那招擦中,他口吐鲜血,往前翻了翻,落在马炽烈手中。那烈焰狼继续朝前,一声巨响,炸裂开来,烈焰蔓延近百丈方圆,大片林地被火光吞没。形骸与安佳齐声大叫,被热风吹倒在地。

马炽烈身子摇晃,变回人形,那宽大黑袍上血迹又浓了许多,他又吐出一口血痰,捏住沉折喉咙,望向形骸,道:“你不想他死,就乖乖走过来。实话实说,老子眼下追不动你。”

形骸见沉折一动不动,不知生死,当真五内俱焚,喊道:“师兄,师兄!”沉折双目紧闭,并无回应。

二十三 随波不由己

形骸脑中一片空白,却知道非救沉折不可,他放下安佳,猛冲向马炽烈,马炽烈笑道:“不过如此。”大拇指一弹,形骸”太乙穴“中指,一头扑倒。

安佳眸中含泪,扑到他身边,喊道:“行海!行海!”已然泣不成声。

马炽烈捂住脑袋,用力摇晃,强打精神,道:“小丫头,这一招叫毒狼指,已要了他的命,你哭得再狠他也听不见。你走吧,我杀够了仇敌,今夜不再杀自己人。”安佳掩面痛哭,不愿离去。

换做其余与形骸功力相近的龙火贵族,中此一指,必死无疑,但形骸练有放浪形骸功,又是冥火复苏之人,体内骨骼经脉异常严密,此时只不过稍稍一晕,已然转醒。

恐惧仿佛亿万蛆虫,从形骸心间涌出,将他浑身视作巢穴。形骸每一口呼吸都加倍艰难,似有千奇百怪、恐怖绝伦的妖魔捏住了他,他的肺在灼烧,手臂如死人般抽搐,他眼前见到了那幽深静谧的大海,大海有万里之深,无边之暗,他越是想象,越是寒彻骨肉。

有歌谣唱道:“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形骸沉浸在歌声中,恐惧不再是重压,他的惶恐、麻木、绝望、无力皆被白色的火焰吞噬,炽热燃烧,放浪形骸功歌的奥秘又揭开了一角,他又记起了那一天夜里,他被木格重创,随后他从噩梦中醒来。

形骸匍匐不动,心底有无数念头转过,蓦然间,他胸口骨矛一刺地面,人弹起,朝马炽烈疾冲,马炽烈不料形骸活转,右掌反切。形骸左手霎时变得大如水缸,横在面前。他将血液化作古墓中那巨活尸的尸液,使得身躯急剧膨胀。

马炽烈道:“古怪!”打中形骸左臂,哗啦一声,那左臂如气球般炸裂,尸液洒了马炽烈一身。以马炽烈的身手,若他体力完好,绝不会被这尸液淋中,但毕竟他状况凄惨,竟未能躲开。马炽烈不由得骂了一声。

安佳花容失色,但见那皮肉炸裂后,形骸左臂依旧如常,只是稍有红肿,这才稍稍放心。

此刻马炽烈满身尸液,这尸液出自形骸本身,他可操纵自如,形骸全神贯注,右手一扬,使放浪形骸功,将那尸液变作魂水,随即,他背上又长出一截骨头,骨头化作大手,抓向沉折,而他左手举掌,一团冥火涌出。

“呼”地一声,马炽烈遍体魂水引燃,白色火焰好似群魔乱舞,万兽夺食,马炽烈大惊失色,剧痛无比,手上一松,沉折已被形骸夺走。在这刹那之间,形骸断臂、变化、夺人、燃火,一连串举动迅速至极,宛如雷霆骤至,马炽烈自身有重大隐患,竟被形骸一举得手。

马炽烈厉声怒吼,想要追赶,但那魂水与他身上血液溶在一块儿,染上他伤口,他只觉体内也有冥火在烧。他功力极深,当世罕有其匹,可却从未领教过这冥火焚身的厉害,一时之间,他权衡轻重,深怕伤及性命,盘膝坐下,凝神应对这邪功。

形骸不知冥火能困马炽烈多久,拉起安佳,用玉珠开启那灵体门,冲入鸿钧逝水。

安佳愣愣道:“你刚刚那是什么功夫?那白骨”

形骸忙道:“别怕,别怕,咱们先保命要紧。”脚下使出全力,背着沉折,抱着安佳,埋头狠冲。

路过那多翼天人雕像时,形骸想道:“是了,这马炽烈本想在这儿治伤,但不巧这瓶中水被安佳喝完了,尚未补足。他以为是那鲤鬼老动的手脚,这才将这土地爷折磨得不成模样。如若不然,他两刀就能把咱们全杀了。”

转瞬间来到此地一端,见有一间间房门,但转了几个弯,瞧见一处大如城门,这门用极坚硬的金属所造,上下左右似被烈火烧过,焦痕散布。形骸猜测那马炽烈定想进入门中,甚至不惜蛮力,却一直未能如愿。

安佳道:“小鬼魂说过,那两颗玉球能让咱们进入这鸿钧逝水真正宝库中!”

形骸取出那两颗玉球,那大门微微震动,表面凸起,又伸出个雕像来。那雕像也是个多翼天人,额头与胸口各有一圆窟窿。

安佳道:“头上是太阳,手上是风!那么头上是红球,手上是白球。”

形骸一试,全无动静,安佳又道:“那么就是反的。”

形骸惨声道:“小姐,马炽烈快追来了,你倒是说准了啊。”

安佳哼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只听后方一阵咆哮,脚步咚咚直响。

形骸脸上变色,左手探出,调换顺序,那大门倏然上升,里头黑如浓墨,不知情形如何。

只听马炽烈气喘吁吁的骂道:“你们几个小崽子怎能开启这门?”

两人不寒而栗,一回头,见他已在走廊入口处,形骸急忙往门里一钻,马炽烈大步追来,但大门往下一压,微微一晃,将马炽烈阻隔在外。

猛然间,头顶有水流冲下,形骸、安佳惊呼起来,被那水流载着快速漂动,形骸感到被送入一光滑管道里,不知是透明的,还是黑色的,眼前始终一片乌黑。

这管道手艺当真精妙,两人在其中迅速滑过,居然从未撞上转角。如此随波顺下,起起伏伏,快如奔马,始终朝前而动,约莫过了半天,前方灯光亮起,水流变缓,两人从管道中落下,又被风一托,稳稳落地。

形骸看清所在之处是一座庙殿,地是灰的,墙是白的,立柱是黑的,皆反射光辉,平整光洁,纤尘无染。眼前又有一多翼天人玉雕,这玉雕极为高大,足有三丈。

安佳道:“这里是哪儿?”动动手脚,喜道:“我伤已全好了!”

形骸道:“是了,先前载我们的水,也有治伤之效。书上说,鸿钧逝水是上古仙神在凡间住的宅子,其中妙法无穷,果然大有道理。”

沉折从形骸背上跳下,向那玉雕走去,形骸奇道:“师兄,你好了么?”

沉折道:“好了,那流水也治好了我的伤。”

形骸有心向他邀功,笑道:“师兄,是我救了你,正是‘患难才见深情意,遇险方知真英雄’,你该如何谢我?”

沉折迟疑片刻,道:“多谢。下回我再救你便是。“

形骸微觉沮丧,想道:“他应当说:‘师弟,我一直看低了你,真是师兄有眼无珠,今后为你马首是瞻。’怎地只说这么两句?这可真没意思。我下回机灵些,不用他救命,看他又有何话说。”

安佳只觉前胸贴后背,饿得难受,道:“不知这神殿里有吃的没有?”

形骸道:“你不说了么?这儿已经几百年没人来过,就算找着吃的,只怕吃了也没什么好处。”

安佳东张西望,走了一圈,除了那玉雕,此处什么都没有,也没外出的门,回头一瞧,那入口已然闭死。

安佳惨声道:“难不成咱们要饿死在这儿?那还不如死在马炽烈手里呢。”

形骸微觉莞尔,想:“她叫我相公,果然夫唱妇随,张口闭口皆是大凶之言,与我一样危言耸听。”他忽觉怀中有东西隔着,伸手一摸,是那两颗玉珠,他奇道:“我明明将玉珠放入门口那雕像中,为何仍在这里?”

安佳也亲眼见到,大感奇怪,道:“莫非其中有鬼?”

形骸道:“对了,有鬼!”稍一运功,将血化作魂水,登时头昏脚轻,迷糊片刻,只见那玉雕之下,有一灵体正呼呼大睡。

那灵体白发苍苍,是个老妇,形骸走近一看,见她面目如鹿,心想:“她当是这儿的土地了?不知是好是坏?莫非她是那西海三圣中最后一人?”

安佳问道:“你瞧见鬼魂了么?你又没喝那魂水,怎能有通灵的能耐?”

沉折道:“是放浪形骸功将血化作魂水,形骸一身修为奇特,绝非常人能比。”

形骸一喜,心想:“这师兄也并非一味瞧不起人。”点头道:“正如师兄所说。”

沉折又道:“你造出些魂水来,分我与安佳同饮,如此也方便些。”

安佳笑道:“是啊,不然只能你一个人瞧见鬼魂,咱们心里也急。”

形骸无奈,道:“魂水滋味可不好受。”刺破指尖,各喂两人服食十滴,安佳抱头大叫,喊道:“怎地这般难熬?”连沉折也有些足下不稳。

过了片刻,两人逐渐适应,看到那土地爷,心下谨慎,皆犹豫不决。

形骸道:“我叫醒她试试。”沉折点了点头。

形骸在左掌心凝聚冥火,轻轻拍了拍老妇,老妇惨叫一声,登时转醒,痛的骂道:“谁拿邪法害老身?”

形骸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前辈,咱们误入此地,无法离去,又见你睡得太死,方才出此下策,不然绝不敢烦扰。”

老妇眼神迷茫,突然又大叫一声,面露喜色,道:“你们你们怎地进来的?”

形骸道:“咱们找到两颗玉珠,那玉珠令咱们得以入内。”

老妇纵身而起,但仍极矮小,她身形一转,形骸觉得她变作了实体,浑身色彩充实,不复透明,她道:“玉珠?光有那玉珠没用。你弯下腰,让我瞧瞧你。”

形骸一愣,蹲下身子,那老妇伸手扳开他嘴唇,拽他舌头,瞪他眼睛,拉他耳朵,拧他肌肉,当碰到他左手时,她发出欢呼声,声调如喝醉酒的酒鬼一般。她笑道:“天意!天意!我能出去了!”

二十四 前朝旧梦事

形骸奇道:“前辈,您原先也出不去,现在能出去了?”

老妇点头道:“你这聪明娃儿,说的半点不差。我是被人困在此处,非要等你们到来,才能离开。”

安佳一惊,道:“你想让咱们代替你留下?”

老妇收敛笑容,道:“小妮子实在多疑,老身是这儿的土地爷,一贯做善事,怎会损人利己?”

安佳道:“做坏事的风水土地又少得了吗?那西海三圣中,至少有两人是无恶不作之徒。”

老妇道:“西海三圣?那不是我三个徒儿么?老身被困于此,长久不管教他们,难怪他们学坏。”

形骸心想:“她是兵太子与鲤鬼老的师父?”想起那两人模样,心下不免存疑。

老妇拾起一根木杖,在地上一敲,出现一潭池水,那池水中显露出一副情景,三人见是马炽烈对这那铁门狠打猛抓,铁门却纹丝不动。他咬牙切齿,发火许久,终于离去。

老妇道:“这是外头景象,这马炽烈在追你们么?”

安佳微笑道:“是啊,这大恶鬼进不来,急的都快吐血了。”

形骸道:“这外头的门委实坚固异常,否则早被马炽烈拆了。”

老妇皱眉道:“此人找错了地方,咱们这飞灵庙里,没有他要找的事物。可此人实在固执,一直阴魂不散。”

形骸闻到:“前辈,他在找什么?”

老妇心情大好,眉开眼笑答道:“他在找他以往失落的宝贝,但这魔狼糊里糊涂的,以为那宝贝在咱们这里。咱们这儿是有法宝,但与他毫无关系。”

沉折道:“前辈认得此人么?”

老妇道:“怎么不认得?他经常来外头那鸿钧逝水喝药瓶治伤。”

沉折又问道:“他如此武功,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老妇道:“这片海上,各岛皆有遗迹古墓,他四处挖掘,只怕有时遇上其中守卫,或是机关陷阱,却又鲁莽蛮干,加上他似患上了怪病,这才有这番伤势。”

形骸问道:“前辈无法出去,又怎能知道其余各地之事?”

老妇笑道:“老身说过自己是土地爷,即便不能外出,岂能对外间一无所知?这西海中的麒麟海,本全是我掌管的,消息自然源源不绝。”

沉折道:“前辈既然如此渊博,还请告知这马炽烈身世详情,以及此地来龙去脉,晚辈感激不尽。”他生性谨慎,见这马炽烈神通广大,武功似比藏东山更高,不知其底细,有心多打探些消息。

老妇点头道:“你们是救老身的恩人,老身也很久未能与人说话,你们肯陪老身聊天,老身自也欢喜。不过我对这马炽烈不熟,只能从此地说起。”

安佳道:“老前辈,我肚子快饿扁啦,你这儿有吃的么?”

老妇咧嘴一笑,道:“有的,有的。”形骸只觉她一张鹿脸,笑容诡异,心头发毛,想:“此生从未见过鹿发笑,想不到这等难看。”

老妇在那玉雕下拍了拍,手中多出三枚金丹,皆有苹果大小,分给三人。

安佳疑心顿生,捧着金丹问:“前辈,这丹药叫什么?”

老妇道:“这叫太阳飞升丹,服下之后,好处不尽。”安佳“嗯”了一声,却万不敢入口。

形骸细看三枚丹药,只觉自己这一枚有些发黑,与另二人不同,他想:“这老前辈看来不像坏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不是太阳飞升丹,而是地狱绝命丹,咱们岂能冒冒失失的吞入?”于是笑道:“前辈,我倒不饿,这丹药又如此贵重,我岂能无功受禄,还是还给你吧?”

老妇哼了一声,脸上失望,但并不收回。她叹道:“不知好歹的小东西。那好,老身也不隐瞒,老实告诉你们此地故事,都给我听好了。”

三人就地坐下,老妇道:“我叫‘潜地婆婆’,本是这麒麟海中德高望重的海神。这座飞灵庙是千年前一位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所造,他叫做飞灵真人。这位飞灵真人信奉一位古神,你们在这儿见到的,正是那古神雕像了。”

形骸望向那玉雕,觉得这雕像虽光辉耀眼,令人敬畏,可又透出一股子邪气。他问道:“这位古神叫什么名字?”

老妇摇头道:“这件事他并未告诉过我,只是这飞灵庙极为隐秘,不为外界所知。千年前有一太阳王朝,国力鼎盛,辉煌灿烂,大千世界皆受这王朝统领,可谓疆土无穷,掌管天地之权。飞灵真人正是这王朝的护国国师。”

形骸隐约听说过以往曾有一王朝,但那是千年前的事,史书上也全无记载。他问道:“那王朝与咱们如今这龙火天国相比,孰强孰弱?”

老妇极为不屑,道:“龙火天国岂能与那太阳王朝相比?差远了,差远了,就像猴子与人一般。”

形骸忍不住来气,暗忖:“这老婆婆被困了多年,以至于厚古薄今,真是井底之蛙。”

安佳对龙火天国殊无好感,笑道:“飞灵真人是太阳王朝的护国国师,那么这雕像上古神也是太阳王朝敬拜的天神么?”

老妇摇头道:“飞灵真人暗地里信奉邪教,此节唯有极少数人得知。”

形骸道:“他身居要职,不以身作则,却暗中捣鬼,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老妇瞪他一眼,也不反驳,又道:“这太阳王朝之中分五等阶层:

第一层人物是飞灵真人这般,体内有阳火功,唤作‘灵阳仙’,乃是国中皇族;

第二层人物修炼月火功,唤作‘月舞者’,与皇族通婚;

第三层人物身怀‘影火功’,唤作‘迷雾师’,为朝中大臣;

第四层人物练有龙火功,唤作‘神龙骑’,是军中将领。

第五层人物则是未能觉醒的凡人。

这五层人物,自上而下,权利层层减少,法力也逐层降低。飞灵真人对世间山神土地有管制的大权,又对我有极大恩情,他命我守着这神庙,我便遵他指示做。至于是不是邪教,我也不能多管多问。”

形骸大吃一惊,想:“我等龙火贵族,在那太阳王朝中竟只是军中卖命之辈?也仅仅比凡人好那么一点?”

安佳听得满心欢喜,笑道:“原来咱们月舞者曾比你们龙火国的威风许多了。”

形骸摇头道:“你没听婆婆说么?你们只是皇亲国戚,算不得有真本事。而且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正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轮到咱们神龙骑做主了。”

安佳朝他吐吐舌头,道:“老是气我,我不理你啦。”说罢扭过头去。

潜地婆婆叹道:“然则一千年前,神龙骑联合迷雾师,突然发难,趁日月二层人物不备,动手杀戮,夺得大权。迷雾师神机妙算,筹备精准,而神龙骑骁勇善战、数目有数十万之多。灵阳仙与月舞者毫无提防,在一天之内便被分割开来,各自为战,这战事持续了一月,灵阳仙全数被杀,斩草除根,后代子嗣都未剩下。月舞者也已所剩无几,逃往世间各处最最偏远之地。”

安佳怒道:“好哇,孟行海,原来你祖宗做过这等不要脸的事!咱们俩实有大仇!”

形骸心神巨震,急道:“婆婆,咱们龙火国历来光明正大,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潜地婆婆冷冷说道:“此事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岂能有假?再说了,那是千年前的老账,与眼下你这小两口关系不大。现今龙火国与那些神龙骑的叛逆,也隔了有两代人物,不可混为一谈。”

安佳听到“小两口”一词,脸颊飞红,心情好转,轻轻拧了形骸一把,不再责怪。形骸轻叹一声,闷闷不乐。

潜地婆婆继续说道:“飞灵真人神功盖世,但数万神龙骑包围了他,他又如何能够幸存?他一死,这庙中法术生效,沉入地底,连老身一齐埋藏。老身因对他发过誓,若不能将他遗物交于后世传人,便决不能离开,似咱们这等风水土地,只要对人立誓许诺,会受法力束缚,于是一直被困在此地。”

形骸、安佳、沉折齐声问道:“遗物?”

潜地婆婆指了指那金丹,道:“就是这玩意儿,我说了是上好的东西,你们偏偏不信。”

安佳喜道:“这这东西当真如此宝贵?那可多谢婆婆了。”

潜地婆婆不答,只说道:“老身故事还没说完。我身在此间,但能感受外界之事:话说那神龙骑与迷雾师联手夺得大权,迷雾师不喜争权夺利,又不愿受神龙骑驱使,于是相继归隐,不见踪迹。神龙骑则打下江山,分成数国,画地而治。

如此又过了两百年,神龙骑的武功、谋略、法力皆远不及灵阳仙,且各国诸侯间彼此不服,互相征战,这天下很不太平。

距今八百年前,世间忽然生出一股瘟疫来,那瘟疫唤做‘乱毒症’,中者必死无疑,且传播极快,十年之间,已散播千万里疆土,极少有能幸免的地方。随后又有雪上加霜之事,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群妖魔,自称‘仙灵’,奇形怪状,样貌美丽,率领大军,于各处屠杀,无论男女老少皆不饶恕。

这两件大灾难混杂在一块儿,世间活人,十不存一,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茫茫大地,难见一个生灵,亿万冤魂,扰乱乾坤气象。”

形骸道:“是,我听说过那场浩劫,是咱们圣莲女皇将他们赶跑的。”

潜地婆婆点头道:“这事倒是不假,我却一直不知她如何能够办到。到了七百年前,那‘乱毒症’蓦然消失,最后一批病人死后,从此再无人患病。而圣莲那小丫头突然凭空降世,施展神法,世间劈下千万闪电,降下浩荡天火,几天之内,将无数仙灵大军一扫而空。”

二十五 无名神尸骸

形骸与沉折对这段史事颇为熟悉,此刻听潜地婆婆亲口说出,遥想圣莲女皇神法,心下敬畏之情更深了几分。但形骸又隐隐想道:“圣上这等神通,只怕绝非一人能够。或许她借助了某方外力。”

安佳道:“我也听家里人说起过圣莲女皇,但红爪说全是龙国人虚张声势罢了,难道竟是真的?”

潜地婆婆道:“我只瞧见天雷天火,至于是何人所为,本也无法断定。但这仙灵劫之后,剩余数万‘神龙骑’中,有几位大诸侯想要前往如今的龙国皇城,占据龙脉宫殿,成为天下共主。

然而他们行至途中,忽然有一顶天立地的巨像出现,皇城内外皆看的清楚,听得明白。那巨像正是圣莲女皇的投影,她劝众诸侯臣服于她,否则必有灭顶之灾。

众诸侯不认得她是谁,如何肯听?纷纷快马加鞭赶路。随后又是电闪雷鸣,暴雨狂风,众诸侯大军转瞬间便被撕裂灭亡。自那时起,消息传开,再无人敢与圣莲女皇为敌。”

安佳害怕起来,道:“还好咱们月舞者躲得远,她也不知咱们在哪儿。”

潜地婆婆叹道:“即便太阳王朝鼎盛之时,亦无圣莲女皇此等毁天灭地之能,纵然天神之中,只怕也稀少至极。除了她之外,龙火天国国力与当年太阳王朝相距太远,根本比也不能比。”

沉折道:“前辈,我等误打误撞,得入此庙,为何那位飞灵真人说我等是他传人,要将金丹赠予我等?我等若是大奸大恶之辈,难道也可继承飞灵真人衣钵么?”

潜地婆婆哈哈大笑,道:“误打误撞?错了,错了,你们能来到此,皆是命数使然。”她抓住形骸左臂,道:“能进入此庙者,除了飞灵真人与老身之外,唯有以这无主断臂,持那风火玉龙珠,才能开启铁门。否则即便是圣莲女皇,也只有能耐毁去此处,绝无法安然入内。”

安佳听得莫名其妙,问不上话来。沉折低头不语,装傻充愣。形骸奇道:“这胳膊叫无主断臂?它原本是哪位大人物的?”

潜地婆婆嚷道:“蠢材,正是不知它原本来历,这才叫它无主断臂。飞灵真人一直在找这‘无主断臂’,却一无所获,尔等得以前来,绝非一句机缘巧合可以形容,而是冥冥天意使然。”

说到此处,她目光从三人身上转过,道:“这丹药有何用处,我实也不知,只是你们若信得过老身,便乖乖把药吞落。如此一来,老身誓言兑现,咱们都能出去。”

形骸虽觉得这位婆婆处处对龙国诸多偏见,但绝非恶人,思来想去,还是将那丹药吞了。这丹药不甜不咸,不苦不辣,可说全无味道,咀嚼几下,腹中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渐渐归于平静。

沉折、安佳也一齐服下丹药,等候许久,全无异状。安佳惶惶道:“倒也不像是灵丹妙药,吃与不吃又有何分别了?”

潜地婆婆指了指那玉雕,蓦然间,玉雕绽放出夺目金光,三人似同时临近太阳,热气扑面而来,渗透肌肤,进入五脏六腑之中。形骸热得如受火烤,备受煎熬,想要躲避,但玉雕光芒引起烈焰,霎时充斥大殿。

形骸急忙去找沉折、安佳,但两人都已不见。他看那玉雕低下头,凝视形骸,眼神如尖刀般刺入形骸心间,露出冷笑,又渐渐变得面无表情。那张庄严面孔凋零腐化,变作骷髅,玉雕的肌肤旋转扭曲,自行撕裂开来,一根根漆黑冰冷的骨骼显露在外。

玉雕的血液升上了天,化作血色无光的圆球。圆球中降下丝线,刺入形骸身躯,丝线上流下血液,注入他体内,形骸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时间变得无比缓慢,痛苦似永无尽头一般。

那圆球炸裂,又变作残酷无情中的太阳,业火灼烧形骸,宛如炼狱的刑罚。

形骸看看那骷髅玉雕,看看那肆虐的太阳,又心生不屈之意。他不顾痛,捏住太阳上垂下的丝线,向太阳上爬去。他的血肉融化,那丝线与他缠在一块儿,化作他新的经脉。形骸又低头看那骷髅巨象,它眼中的黑暗霎时淹没了形骸。

形骸大喊一声,就此醒来,那疼痛仍无处不在,他摸摸身后,自己正躺在地上,一抬头,吓了一跳:那玉雕与梦中相似,确已成了焦黑狰狞的骷髅,好在并未加害形骸。他往后看,见安佳、沉折盘膝打坐,周身内劲流转,隐隐散发金光。

他不敢打扰两人,再去找潜地婆婆,她却已不见了。

等了半个时辰,沉折收摄真气,形骸问道:“师兄,你怎地突然练功了?”

沉折道:“那玉雕散发金光,流入我体内,我眼前现出一门‘阳火功’文字,不由自主便练了起来。”

形骸大感不公,道:“为何我所见与你不同?我见到那雕像化作鬼怪,把我抽筋扒皮,还用火烧我。对了,那婆婆给我的丹药发黑,难道已经坏了?”

沉折道:“你若要学阳火功,我可以教你。”

形骸想起被他苦训的点滴之事,心下叫苦,忙道:“不用,不用,我已经已经会了。”

再过一个时辰,安佳娇叱一声,身子转了个圈,轻轻巧巧的落地,笑道:“阳火神功,果然好了不起!”看两人盯着她瞧,得意一笑,道:“两位哥哥,你们有所不知,我练会阳火功啦,此刻力气大得很。”

形骸、沉折皆稍一点头,沉折道:“该设法出去了。”

安佳见两人毫不惊讶,恼道:“孟行海!本姑娘收获大本领,你怎地也不前来祝贺?”

形骸道:“这有什么?沉折也已然会了,我也差不多。”

安佳登时大感失落,道:“原来你们都会了,哼,但练得一定不如本姑娘。”

三人走到大殿尽头,见墙上露出一个圆洞,足可容一人通过。那潜地婆婆在墙上写道:“这金丹焚身锻体,委实前所未有,神妙难知,三位本已练有其余‘神火’功夫,却因此金丹,更多得一‘阳火’之威,可喜可贺。而三位又皆为品貌端庄、为人正直的少年英侠,老身能与三位结交,实是生平快事。阳火功威力为四大‘神火’之首,望三位莫要懈怠,苦练不缀,将来必成大器。匆匆一聚,老妇急于外出,咱们后会有期。”

形骸想:“这位潜地婆婆满腔侠义之心,那兵太子与鲤鬼老怎地半点不像她?”想起她的相助之情,心下好生感激。

沉折见洞下郑重包着一物,里头是一丛潜地婆婆银发。形骸道:“这银发有什么用?”

安佳道:“红爪有时要办祭祀,需找土地爷要些头发、鱼鳞,这些都是宝物,挺值钱的。你还是收下吧,也是婆婆的一番好意。”

三人朝那雕像鞠躬,再朝各处一拜,钻入出口。形骸忽觉那雕像回过头来,阴恻恻的发笑,说道:“找到你了,形骸。”他大骇之下,却见那雕像仍背对自己。

他心乱如麻,霎时空中又降下大水,形骸被这水呛了几口,忽想:“这水有治伤的疗效,不知放浪形骸功能不能用?”于是张嘴狂饮,喝的肚子发胀。

沿着黑暗通路,被水流一路推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瞧见前方有亮光,又闻到淡淡花香,水流也变得缓慢。形骸一伸手,抓住那窟窿边缘。

可就在此时,那窟窿中钻出一张脸,那脸是个焦黑的骷髅,形骸心惊胆颤,手一松,又被水流冲向远处。

他急想:“糟了,师兄、安佳他们早出了那窟窿,正在等我,可这又是要去哪儿?”想要往回游,可水流力大,他抵受不住,霎时已漂流老远。

又绕了一顿饭功夫,他身子陡然腾空,眼前景致乱转。形骸勉力辨认,拔出弯刀,一招“赤云紫霞”,火光照亮丈许,他看清地面,立刻稳稳站定。

此时他仍在一大洞窟中,这洞窟阴冷潮湿,地质松软,全是烂泥,形骸分不清方位,忽然灵机一动,取出那对风火玉龙珠,双珠散发光亮,犹如火把之光,形骸稍感欣喜,朝前摸索而去。

走了不到一里路,见到火光,是两侧插着火把,又见一群人趴在地上,似在找东西。形骸道:“诸位,诸位,我想问路!”

那些人嘴里念念有词,并不理他,形骸走近,看他们一个个儿都瘦得好似竹竿,身上满是疤痕,疤痕处又已腐烂,这背部皮肤实是恶心异常。

形骸头皮发麻,又问道:“诸位,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

忽听这群人欢呼起来,一阵吱吱吱的尖叫,有一人抢到一只老鼠,众人抬起头,形骸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这群人脸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囊肿,眼睛又小又歹毒,盯着那老鼠,似急于吞食。

他们厮打在一起,抢了许久,有一人一口把老鼠吃进肚子,嚼也不嚼,仰头咽下,众人大失所望,又蹲在地上挖蚯蚓、老鼠。

形骸已不敢再问,从他们身边走过,这时才有人留意到他,那人冲着他看了看,瞪大眼睛,问了一句西海话:“你是生人?”

形骸答道:“我是龙国人。”

那人见形骸年纪幼小,表情愈发狰狞狂热,他用龙国话问道:“你是生人,又是龙国人?你不是苏母山的人,对么?”

二十六 恩公小爪子

形骸答道:“是啊,大叔,此地是”

背后有人屏息,随后一声轻响,形骸立时一让,见一根木棒打落,未打中形骸,却正中形骸面前那人,那人沙哑的喊了一声,满脸是血。形骸见身后是另一个赤身饿汉,披头散发,头上秃了大半,仍是要吃人的眼神。

形骸见其余饿汉都面对着他,心知不妙,向背后那人推了一掌,这一掌留有余力,但那人中招后立时倒地而亡。形骸吃了一惊,想:“他怎地如此不经打?”

众饿汉齐声怒吼,手持棍棒朝形骸扑来,形骸打出两拳,两声闷响,又将那两人杀了。形骸满头大汗,想道:“他们太过虚弱,稍稍一碰就死。”不愿纠缠,从人群中冲了出去。众饿汉在后大喊大叫,不依不饶的追来,喊道:“杀了这细皮嫩肉的外乡人,大伙儿都有肉吃!”

形骸奔行片刻,前方豁然开朗,身在一广大山洞里,这山洞岩石层层,散布上下,搭着许多木棚,各处竖着火把,一股股恶臭冲入鼻中,形骸看那石壁上、地面上、木屋上、沟渠里,流淌着鲜血黑水,横竖躺着人的尸首,皆被开肠破肚,被咬去大半骨肉。

形骸魂飞魄散,想:“地狱!这儿准是地狱!我被带到地狱来了!”但又觉得不太像。

另有数百人探出脑袋,盯着形骸,全数瘦的皮包骨头,肌肤上生着癣、长着疮,瞠目张嘴,露出零零星星的牙,留下黄色口水,他们如此消瘦,已分不清男女,虽全数活着,可未必比死了好受。

形骸往上爬,这时,有十来个饿汉从下方追来,又有数十个饿汉在上方围堵,有人转动投石布,石头朝形骸飞来,形骸左右晃动,将飞石躲开。随后有人拿着削尖了的木枪刺他,四面八方,各处皆来势汹汹。

形骸拔刀在手,一招“龙尾难寻”,刀光转了一圈,将木枪震飞,众饿汉摔倒后,喀喀声响,骨骼断裂。看来众饿汉肌肉萎缩,骨骼疏松,竟经不起稍稍一摔。

形骸心想:“他们是人,怎活的比牲口还不如?这里到底是哪儿?”

他不想杀人,可见众饿汉穷凶极恶的模样,心下惊慌厌恶,不得不出手还击,众饿汉似饿昏了头,也不知畏惧,只是前仆后继的涌来。形骸杀了几人,立时有人补上,他想要突围出去,可到处全是人影。

有一汉子爬到高处,朝形骸跃下,形骸一刀将他斩的血肉模糊,骤然间,形骸心头悲愤万分,精神衰弱,四肢百骸竟不听使唤。他心中忍不住想:“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我杀了一百多个活人!”

他们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日子悲惨无比,整日只吃老鼠、蚯蚓、蛆虫度日,又重病缠身,朝不保夕。他们只求一顿饱餐,你自保有余,为何要杀人?形骸,形骸,你是何等残忍的屠夫!你到了他们的地方,扰乱他们的心思,挑动他们的食欲,就像把鱼饵放入鱼塘,那全是你的错,你居然还动手屠杀?你于心何忍?你又并非弱肉强食的禽兽,你的良心不觉得痛么?你会遭报应的。

形骸脑中乱作一团,又想:“难道我该让他们吃了?没错,正该如此,我一辈子养尊处优,他们一生鲜有舒适的时候,看来我命中注定要将自身血肉,让他们大快朵颐,如此我才能赎罪!”见有兵刃刺来,只是麻木躲闪。他不明白这念头从何而来,也不明白为何这荒谬的想法竟如此牢不可破、真实可信。

这时,上头有一根绳索垂下,听一稚嫩声音喊道:“快上来!”

形骸陡然清醒,抓住那绳索,那绳索十分粗糙,却又极为结实,手一抓住便不易松脱,随后“呼喇”一声,形骸被大力气往上一扯,飞上十丈,到了最上头的凸岩处,他见到一弯腰驼背的身影伸出手,将形骸拉上了岩石。

下方饿汉断断续续的痛骂,但他们病的太重,稍骂几声,咳嗽不停,嘴里吐出血来。

那身影举起火把,形骸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他头发散乱,目光警觉,浑身污秽,衣不蔽体,左臂与双足撑在地上,宛如犬类。

形骸道:“多谢相救,不知恩公尊姓大名?“说话间扫视周围,见那根救他的绳子盘着数个轮轴,竟是个极精巧的机关。

那少年笑道:“我叫小爪子,你呢?”说的是龙国话,口音古怪,但极为熟练,像是某地方言。

形骸鞠躬道:“在下孟行海,乃是龙国洛水派襄离别院的弟子。不知此地何处?下方的又是些什么人?”

小爪子道:“先走再说,我带你去安全之处。”说罢走入石窟中,形骸见他行走时双足一跳一跳,像是猿猴,暗觉怜悯,心想:“他准是吃了很多苦。”

小爪子边走边说道:“这里叫后矿山,是苏母山黑铁矿山中的一处。苏母山每年买来、捉来、入狱的奴隶,大都送到黑铁矿山中采矿,一辈子都无法逃脱。若是生病了、老了、伤了,就送到这后矿山来等死。”

形骸知道龙国亦有奴隶,他家中便有不少女奴老奴,他养父是朝中大臣,家境优越,因此家奴日子过得也不算艰苦。他有时问起养父众奴隶是从何处而来,为何口音如此古怪?养父如实相告:“是从东南西北的蛮夷那儿捉来的,或是自愿卖身的农家子弟。”

形骸年纪渐增,越觉得龙国这许多奴隶十分可怜,他们背井离乡,身不由己,做的是苦活累活,地位最低,终日无望,可那些奴隶与这苏母山奴隶相比,却又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他问道:“恩公,我听他们全说的是龙国话。”

小爪子笑道:“是啊,龙国捉西海蛮子的人,西海蛮子也捉龙国偏远地方的人。付得起赎金的,蛮子就把人放回去,若付不起赎金,那就只好当牲口一般的奴隶了。”

形骸心头一震,想:“原来他们全是龙国的同胞,相较之下,处境更加不堪。咱们龙国世间无敌,为何朝廷不解救他们?”又问道:“恩公,你可没病没伤,怎地也在这后矿山?”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这小爪子显然身有隐疾,行走颇为不便。

小爪子道:“我的爹妈在后矿山把我生出来后就死了。把我养大那人本想等我再大些,卖到山外头去当个家奴,自己得些钱财,过上好日子,这才没把我吃了。唉,但那人命不好,不久也咽气归西,我不得不东躲西藏,不然早被外头那些个烂人宰来吃肉。”

形骸听他这短短几句话,实饱含无尽悲苦,无穷恐惧,只怕一生之中绝无宁日,不由得惊怒交加,道:“恩公,我带你杀出去!无论在哪儿,都比在这儿强。”

小爪子叹道:“我要出的去,早就出去了,但在这山里患了病,见不得太阳,一见太阳,喘不上气就死。在后矿山久了,一个个都是如此。”

形骸心知他体质虚弱,长久不见日光,呼吸浑浊空气,若是刹那环境改善,反而易于毙命。他心下悲痛,不停替小爪子想着出路。

小爪子哼了一声,道:“外头那些蠢货,只知道捉虫子、老鼠、挖蛇、吃树根、吃死尸,偶尔吃吃外头来的外乡人。哪里比得上我小爪子?我自己种蘑菇,饲养小老鼠、大蟑螂,日子过得比他们强。”

形骸毛骨悚然,道:“那万一他们找到你家呢?恩公岂不危险了?”

小爪子哈哈大笑,道:“他们找上门来,可是自寻死路,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形骸大感好奇,两人走过一根石桥,小爪子示意形骸停步,推了推一旁的石头,地面发出咚咚之声,朝形骸招招手道:“来吧。”

形骸踩上地面,只觉下方空洞,但被东西撑住,不至于摔入,愕然笑道:“原来是陷阱?”

小爪子点头道:“是啊,这地面会陷进去,里头是我找的黑铁尖刺,一碰上就得死。”

随后再往里走,又有更多花样,有细绳机关,有巨木机关,有毒烟机关,有飞镖机关,层层叠叠有十几层,小爪子各有法子破解,但换做旁人,便是有十条命也一齐没了。

形骸敬佩万分,道:“恩公,你这工艺手段是从哪儿学的?”

小爪子道:“养我长大那人教我读书写字,想把我卖个好价钱,他死后,我找到一本旧书,叫做《火工密艺》,我瞧了瞧,来了兴致,半琢磨半学,现在什么都会了。”

走过机关,来到一间大石室,左边有泉水流过,右边种蘑菇黑瓜,圈养老鼠,另外形形色色的零碎部件不少,皆是建造之材,又挂着不少人骨,看来是妄图闯入此地之人。形骸见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大床,床上铺着草垫,又躺着一具完整白骨,形骸想起那飞灵庙的雕像,心中微微害怕。

小爪子道:“这就是养我长大那人,我让他在这儿陪陪我。”

形骸一阵心酸:“他经历这许多苦难,仍惦记着自己恩人,心地委实善良。我怎生想个法子救他解脱?”

小爪子道:“你坐吧,我给你弄些吃的。如果你嫌脏不想吃,我就送你外出。”

形骸道:“恩公,你的大恩大德,我孟行海定会报答。”

小爪子又大笑道:“我一瞧见你便觉得十分投缘,不用报答,我日子过得挺好,待我再长大些,只会越来越好。”说罢走向左边,钻入另一石室去了。

二十七 虎毒不食子

形骸找张木椅坐下,张望一番,仍不免涌出惊奇之情。他看那些闯入者遗骨,暗想:“小爪子恩公手艺虽妙,但若来一大群人找他,他难免寡不敌众,我还是尽早带他出去为好。他见不得光,呼不得气,可以用布遮掩缓解,又或许有灵丹妙药能治他的病。”

莫名间,他又想:“这些骨头如此干净,那身上的肉又到哪儿去了?”稍一深思,霎时一股恶寒沿着脊骨流下,他想道:“恩公不会不会把那些尸体吃了?那也太恶心了些。不会,不会,他准是喂了老鼠。可那些老鼠吃死尸肉,他再吃那些老鼠,难道不觉作呕?”

他听老鼠唧唧喳喳在笼子里乱窜,愈发心烦意乱,忽然听对面石室中有人低哼一声。形骸身子弹起,惶惶颤颤朝那石室走去。

这石室也不小,小爪子并不在里头,形骸陡见一黑铁架上,一少女被一根根黑铁条紧紧绑住,那少女仅十岁年纪,肌肤雪白,光滑无疾,却沾上污血黑泥,她睁开大大的眼睛,盯着形骸,目光中满是乞求之意。

形骸大吃一惊,冲上前,见她嘴里满是鲜血,被厚布条塞住,那厚布条连在后方铁架上,难以挖出。形骸伸手到铁架上解开布条,蓦然间有数条尖刺刺穿形骸手掌。

形骸惨叫一声,想要抽回,但那尖刺造型奇特,一时难以拔出。

只听身后有人笑道:“行海兄,你为何欺负我这可爱的妹妹?”

形骸怒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狗贼!她是你妹妹?你对她做了什么?”

小爪子叹道:“你别看她老实,可比谁都调皮,她想要杀我,我只能将她困住了。我是个好哥哥,更不能放纵他不管。”

形骸一咬牙,拔出左右手,痛的眼前一黑,蓦然间,那铁架上又有两道铁枪刺入形骸肩膀。他感到伤处麻痒,其中竟有极厉害的麻药。

小爪子道:“唉,我救你,你却出言骂我,真是忘恩负义的大恶人,没法子了,我本想一刀把你痛快杀了,再吃你的鲜嫩好肉,但当下却只能零零碎碎把你割来吃了。”

形骸道:“你之所以救我,原本就想要吃我?你这你这”他怒道极处,想要痛骂,却想不出词来。

小爪子看形骸血流如注,道:“你也活不了多久,我看你能挨几刀。我那养父只半个时辰就死了,你身强体壮,可未必那么容易死。放心,放心,你身上的白肉,我一丁点儿都不浪费,大多是喂我的妹妹,谁让我是个好哥哥呢?”说罢拔刀向形骸走来。

形骸心想:“你那养父也是也是你杀的?”想要转身,但肩骨受创太重,而那黑铁枪又太过牢固。小爪子尖声大笑,一刀斩落。

刹那间,形骸背后骨骼凸起,骨枪穿透小爪子手腕,他笑声变作惨叫,单刀脱手。

形骸变化骨骼,撑开自己伤口,从铁枪头上脱落下来。小爪子见状大骇,发出惊呼,扭头就跑。

形骸痛的难以行动,急运放浪形骸功,血液化作飞灵庙的疗伤之水,如此稍稍好转了些。他撑起身子,骂道:“畜生,你跑不了的!”飞身追出。

几声轻响,空中飞来一张大网,网中挂满锐物,形骸大怒,弯刀一卷,一招“朝日初生”将大网烧毁。但脚下一紧,被绳索一绊,又有十枚飞镖朝他打来。

形骸看准飞镖,遍体骨骼齐出,宛如刺猬,将飞镖全数打落。又听小爪子低呼道:“你是什么怪物?”却不知此人在哪儿。

形骸想道:“他绝不会放弃这老巢,也绝不会放我生离此地。”于是大喊:“你再不出来,我把这儿一把火烧了。”

上方人影晃动,小爪子探出脑袋,形骸见他周身银光如星,人身上罩满猴毛,竟成了猿猴人样。形骸惊怒交加:“他体内竟有月火?他竟已然觉醒过来?这等大奸大恶的食人妖魔,居然”却不料这是小爪子此生头一回捕猎落空,反被人所伤,他惊恐之余,月火功得以激发,由此脱胎换骨。

小爪子蹦跳几下,满脸兴奋,长笑声中,扑向形骸,他自以为力气倍增,大着胆子,这一拳来势颇快。但形骸使动“龙火炼体功”,左手挡开这拳,右掌推出,小爪子胸口中掌,喀喀几声,骨头断裂,人直摔入泉水。

形骸这么一动,创口如被针扎,痛入骨髓,险些卧倒在地。看来那疗伤之水纵有良效,但这等重伤却未必能转眼愈合。

他寻思:“那一掌杀了他么?未必,未必。”

凡是神火初次觉醒之人,体内灵气充沛,最初数日内可不吃不喝不睡,几有濒死重生之能,像当初形骸被木格重创,却能立时反败为胜,正是因这初醒之故。他龙火神功虽练到第三层,但这一击仍未能将小爪子击毙。

忽然间,两旁房门紧闭,头顶洞中喷下碧绿毒雾,形骸脸上变色,想:“水底下也藏有机括?”以罡气护体,屏住呼吸,左右一看,实在无路可走,遂跃入泉中。

一到水下,机关声响,两根砍刀斩向形骸腹部,形骸腹部挺出骨矛,将砍刀挡住,这么一动,又痛的浑身抽筋。远处喀喀声中,有门开启,形骸见一大群尖牙小鱼游向自己,张嘴就咬。

形骸惊想:“这小子竟有这许多诡计?”急将血转为魂水,从伤口渗出,布在周身,待那鱼群一到,立时以冥火点燃。这浑水冥火在水下亦可燃烧,众小鱼顷刻间被烧成灰烬。

他继续往前游,果然发现水中通路,抵达一处阶梯,他小心翼翼的攀爬上去,唯恐再有利刃毒雾。钻出一个小洞,他谨慎四顾,当是又回到了小爪子的巢穴,只是另一处房间。

只见小爪子捂住胸口,正大声喘气,见到形骸,脸上惊恐万分,急急伸手去拉一绳子,形骸右掌前伸,一根骨刺如飞箭射出,小爪子手腕中箭,痛的缩手而回。

形骸恨恨道:“你跑不了了。”说话间,往前踏了一步,蓦然地面一陷,形骸大叫不好,背后重重挨了一下,吐出一大口血,终于一头栽倒。

小爪子仰天大笑,点头道:“你以为我要拉机关?真正的杀手锏是在背后。我这辈子都在揣摩着如何杀人,你与我相比,还是太嫩。”说罢指了指上方,形骸瞧见一根大狼牙棒晃来晃去。

形骸怒气勃发,但却痛的动弹不得,他心中只想:“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这奸诈的畜生。”

刹那间,半空中浮起一团黑雾,那黑雾变作那飞灵雕像的骨架,这漆黑的骷髅朝形骸微笑,他道:“我找到你了,形骸。”

形骸怒道:“你是谁?滚开!滚开!”

小爪子奇道:“你在和谁说话?”前后瞧了瞧,又道:“你在我这儿耍花样可行不通。你死定了,行海兄。”

那骷髅道:“我可以帮你。”

形骸道:“你到底是谁?”

骷髅指了指他左臂,又指了指形骸脑子,道:“我是骸骨神,你得了我的左臂,又服了我的丹药,还练了我的放浪形骸功。我可以帮你,你眼下要做什么?”

形骸急道:“帮我杀了杀了这小爪子。”

骸骨神倒不慌不忙,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形骸道:“他杀人吃人,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骸骨神凑近了些,形骸感到他眼中的黑暗笼罩了自己,但他很快查知那黑暗并非外来,而一直在自己内心。

骸骨神道:“他与你差不多年纪,从小到大,没一天不提着脑袋过活,随时都可能死去。他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说不定还会受尽痛苦而死。你与他比起来,日子着实美妙得多。你命好,他命苦,你今后前程似锦,他未来暗无天日,即便如此,你也要杀他么?”

形骸心生怜惜,但那怜惜霎时被憎恨撕得粉碎,他道:“哪怕他日子再苦百倍,哪怕他有再多借口,他已成了杀人的恶魔。他在这洞里会杀人,在苏母山会杀人,将来一旦脱困,更会杀许许多多的人。他本性已然如此,他根本就是畜生!我不杀他,世上的好人会受苦!”

骸骨神笑道:“弱肉强食,恶生善亡,又有什么错了?”

形骸犹豫片刻,道:“若我能杀了他,那也是弱肉强食,算什么错?谁又说定然会恶生善亡?”

骸骨神缓缓消失,声音若有若无,宛若歌诀,似是孤女低语,又似有千万灵魂在合唱。

他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那黑雾消失,透过幻觉,形骸见小爪子手持一弩弓,对准自己,此人伤势也不轻,加上机关用尽,不敢靠近形骸,只剩下这手段。

小爪子狞笑道:“我会把你的肉吃的干干净净,行海兄。”

形骸动一动念头,蓦然间,他先前打出的那截断骨体型剧增,成了条白色长虫骨架,那骨架蓦然扑到小爪子身上,无数根骨头刺入小爪子体内。小爪子凄惨大叫,死命推挡,但如何能够挣脱?只一口呼吸的功夫,他被那骨虫吸干浑身鲜血,晃了几下,就此毙命。

形骸大喊起来,殊无喜悦之情,又似快要哭泣。那骨虫朝形骸爬近,身躯缓缓缩小,最终钻入形骸左手。小爪子的鲜血流遍形骸全身,形骸似吃的要撑破肚皮,又似骨头在根根粉碎,不断拼接在一块儿。他觉得这恶人的幽灵在呐喊,在诉说自己的苦楚与悲伤,在恳求形骸将他放了。形骸体会到了苦,体会到了绝望,也见到了难以形容的扭曲。

但最终,这一切悲情皆已散尽,形骸只感受到他的愚昧,他的饥饿,他的麻木,他的罪恶。

形骸杀对了人。

二十八 转瞬侠客成

形骸支撑而起,感到疲倦,但这疲倦并非来自身上,而是源自心底。他用力抽打脸颊,想:“你可疯的厉害了,怎会见到那幻觉?它自称骸骨神,瞧它模样,倒是名副其实,只是你可千万别当真。”

但你亲眼见到那骨节虫吸光了小爪子的血,那是何等可怖的法术?无论何人看到,这法术皆极端残忍邪恶。你的放浪形骸功不是一直如此么?

它杀了小爪子,小爪子是大恶人,你用这法术做好事,它又怎算是恶的?小爪子要吃你,到头来血肉却被你吞噬,如此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这件事做的委实不差。对,对,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形骸心乱如麻,只对自己说道:“形骸啊形骸,你得小心这放浪形骸功,小心这骸骨神的幻影。”

他原路返回,找到小爪子妹妹所在铁架,一碰铁架,铁架上又有飞刀骤至,形骸早有防备,挥刀挡下,折腾半晌,总算将铁架机关破尽。

那铁架上铁圈极为牢固,当是黑铁铸成,形骸取地上飞刀来磨,附上龙火真气,足足一个时辰,才将少女救出。少女不吭一声的紧紧抱住形骸,小身子冷颤不休。

形骸道:“没事了,没事了,你说的了话么?你叫什么名字?”说罢触摸少女嘴唇,看她嘴里有些伤口,血迹已干,伤势不重。

少女用龙国话道:“我叫小肉圆。”

形骸听这名字有些滑稽,但细思其后深意,真叫人不寒而栗,他黯然道:“那小爪子是你哥哥么?”

少女流泪摇头道:“他是恶人,他想着法儿折磨我,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死死绑住。我们都是被养父养大的,但两年前他杀了爹爹,把爹爹一刀刀割烂,还喂我吃他人呢?你快逃,他会杀了你,他已杀了许多人了!”说到此处,惊恐过度,突然晕了过去。

形骸心下凄然,变化血液,喂她喝了些疗伤水,少女醒后,眼神朦胧忧伤。形骸见她太瘦,似乎随时都会倒毙,忙用龙火功相助。少女紧紧握住他的手,瘦小身躯仍抖动不停。形骸摸她额头,似在发烧。他想:“决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少女小声道:“你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形骸见她关心自己,心头一暖,勇气剧增,只觉自己长大了不少,当真似成了个稳重可靠的侠客,道:“放心,我并无大碍,小爪子已经死了。”

少女喜道:“真的?大哥哥,你真了不起!我从未想过有人能杀了他。”

形骸已下定决心,道:“我还认识更厉害、更了不起的大侠,那人叫沉折。咱们两人联手,定能守护你平安,你随我出去好不好?”

少女犹豫道:“小爪子说,我在后矿山待得太久,出去后极容易病死。”

形骸断然道:“哪怕喂你喝血,我也绝不会让你死。”不容这少女拒绝,找一张毯子,将她裹住,随后横抱而起。

少女乖乖点头,道:“我今后跟着你,好么?我以后叫你爹爹,好不好?”

形骸想道:“我再也不是以往那个一无是处的形骸了!我是孟行海,是龙火贵族,我身上法术精妙高强,难道还做不了主?难道还照顾不了个小姑娘?我杀了她义兄,又断了她在此处活路,若不照顾她长大成人,才是个罪该万死的窝囊废!”

他经历这一场生死一线的大恶战,心神激荡,陡生顿悟,那心头的愧疚、疲倦、惊恐、迷茫皆不翼而飞,只余下行侠仗义之心,慷慨激昂之志。他道:“你今年几岁?”

少女数了数,道:“十岁!”

形骸道:“我只大你四岁,不能当你爹爹,你叫我哥哥吧,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少女摇头道:“不要,我就要叫你爹爹。爪子他是我哥哥,但对我太狠太坏,我不要你当哥哥。”

形骸叹道:“那好,只是旁人面前,爹爹二字万不能出口,你就叫我行海。”

少女娇声道:“好的,爹爹。”

形骸又道:“小肉圆这名字太太恶毒,你我在此相遇,也是缘分一场,因缘际会,你随我姓孟,就叫孟缘会如何?”

少女欣喜点头,道:“孟缘会,真好听。”

形骸抱着缘会往外走,只觉她太轻太软,比之小猫小狗重不了多少。正因她如此柔弱,他想到要穿过那一群群饿鬼住处,心下好生踌躇。

缘会道:“爹爹,后头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外头,那是爪子他挖出来的。”

形骸喜道:“缘会可真聪明,我正因此发愁呢。”

缘会指了条路,讲了方法,形骸来到那床铺前,按下一块床板,缘会数了五下,道:“松手!”形骸手一抬,那床板自行转动,露出四方的地洞。缘会道:“若是松得太早太晚,都会有弓箭打你。”

形骸道:“是么?你怎地不早说?”

缘会目光憧憬,道:“爹爹杀了爪子,爪子的机关害不了爹爹,我放心得很呢。”

形骸想:“我其实本领有限,但这孩子将我视作救星,当做支柱,即使单为了她,我也非变成一代高手不可。”

缘会说其后再无机关,形骸遂放心入内,途中他问缘会遭遇,缘会说那养父从小教她读书写字,想让她将来到苏母山有钱人府上做个丫鬟,而爪子则做个贴身书童。但爪子早对养父怀恨在心,造一机关,制住那养父,后将他折磨致死。

形骸急道:“你不必说了,今后更不许想起来。”

缘会红着眼眶,道:“爹爹,你待我真好,你不会死,对么?我不许你比我先死。”

形骸恼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像我就从来不讲。”

沿着这条地道往前,眼前逐渐黯淡无光。形骸取出风火玉龙珠照明,缘会瞪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脸色愈发惨白。形骸想:“糟了,她果然见不得亮光。”但缘会伸出手,握住那火珠,道:“爹爹,这珠子好暖。”

形骸想:“是了,这珠子光芒颇像日光,且柔和许多,正好让她习惯习惯。”于是点头道:“那就送给你了。”

缘会眨眨眼,两滴清泪滑过,抱住火珠,低声道:“谢谢爹爹。”似一辈子都不舍得与它分开。形骸一见,大受感动。

道路曲折,似是小爪子自己挖掘出的,此人虽然奸恶,可确实有非凡才能。走了数里,到了一座天然大洞。那出口在悬崖当中,下方不知多深,好在山势不算太陡。

缘会忽然紧张起来,在他耳边道:“爹爹,这儿有个大怪物,比小爪子还凶狠,你可千万要当心了。”

形骸道:“大怪物?”

缘会道:“这大怪物原本是黑铁矿山的奴隶,但他挖矿挖得患了病,被人送到后矿山来等死。他非但没死,反而成了皮肤像黑铁的妖怪,刀枪不入,也发了疯,时不时吃人。一年前,他闯到咱们家里,被小爪子引到这儿来,摔入山崖,但小爪子说这黑铁妖怪还活着。”

形骸苦笑道:“你这小丫头,怎地又不早说?”

缘会颤声道:“我怕的厉害,爹爹,你不会怪我么?”

形骸心想:“无论是战是躲,我都不能让缘会失望。”遂答道:“怪你什么?我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爬下悬崖斜坡,落地之后,是个宽广洞穴,到了此处,缘会也不知方向,但说道:“小爪子曾经想外出,留下过记号,你可以仔细找找。”

形骸借着微光,见墙上画着白色猴爪,点了点头,顺着记号而行。光芒驱散黑影,形骸将缘会背起,无时无刻不观察八方。

忽听前头“铿锵、铿锵”直响,形骸连忙将风球收起,但缘会捧着火球,慢了半拍,那铿锵声中又传来一声怒吼,骤然间,铿锵之声变得紧促,且越来越响亮,黑铁妖怪正朝此冲来。

形骸左臂胀大,挡在身前,手臂一震,砰地一声,左手皮层破裂,尸液淋在那黑铁妖怪身上。形骸心头一喜,打个手势,尸液变作魂水,他旋即拍出冥火掌,黑铁妖怪身上白火骤升,它“嗷嗷”大叫,嗓门粗豪至极。借着白光,形骸看清他模样:这黑铁妖怪比常人稍高一些,也瘦的要命,浑身黑黄相间,如罩着全身甲胄一般。

缘会哭道:“爹爹,快跑,他平时吃人又吃石头,而且是不怕火与毒的。”

形骸道:“我这冥火非比寻常”话未出口,那黑铁妖怪向他扑来,形骸一躲,轰隆一声,撞得墙上石屑纷飞。那冥火被沙石遮掩,竟然由此熄灭。

形骸霎时惊觉:“连马炽烈都被烧的够呛,这黑铁怪为何不惧?难道这黑铁正是冥火的克星?”

黑铁怪转过身,再度飞扑。形骸一招“龙尾难寻”,刀光护体,将黑铁怪击飞出去。但黑铁怪毫发无伤,复又翻身而起。

形骸生怕打斗中震伤了缘会,转身就逃,边逃边说:“咱们不与这蠢货一般见识,小心了!”

他使上龙火炼体轻功,那黑铁怪已万万追他不上,却听背后“呜”地一声,形骸回身一瞧,见一团黑水喷了过来。形骸一凛,急忙回身,左掌再度膨胀,将黑水一拦,他身子一震,左掌炸开之后,那黑水也未沾上两人。

形骸想:“还好,里头只是那黑铁矿石碎末,纵然猛烈,倒也无毒。”再度扭头狂奔。

就在此时,前方照来一束光亮,形骸认出乃是星光,他先是心头一宽,又想:“糟了!这般贸然出去,缘会岂能承受?”情急之下,不及细思,咬破手指,化血为治疗水,让缘会咬住喝血,先设法保住她性命再说。

一阵风迎面吹来,形骸钻破草丛树枝,终于冲出了地洞。

二十九 朱门酒肉臭

缘会低哼一声,不敢睁眼,呼吸剧烈,形骸怕她支持不住,紧张至极,好在片刻之后,她已好转了许多。形骸想道:“小爪子不敢外出,但缘会在后矿山时日比他短些,症状不如他那般重。”

他到了外头,以为黑铁怪追不出,处境已然安全,不料忽然又有黑水喷来,形骸心神微分,猝不及防,急转过身,那黑水打上形骸背部,形骸只觉背上冰冷疼痛,朝前扑倒。

缘会急的大叫:“爹爹,你伤的怎么样?”

寒冷的黑铁涌入形骸血液,形骸想:“糟了,黑铁入体,难道当真要被毒死么?”只听那黑铁怪犹豫喊叫几声,竟也爬出窟窿。他见着星光,又发出哀嚎,一时间竟有些发愣。

形骸感到自己鲜血似有知觉一般,又有如兵马剿匪,围着黑铁碎末砍杀,黑铁碎末瓦解开,溶入血液之中。形骸忽生灵知,催动放浪形骸功力,大喝一声,掌心长出一截三尺长短,又黑又亮的骨头来,他又喜又怕:“这是黑铁?我将骨头变作黑铁了?若真是如此,我当能胜过这黑铁怪。”

饶是如此,他背上鲜血淋漓,受伤颇重,情形仍是不妙。黑铁怪连声咆哮,快步袭来。形骸知它力气非同小可,摆开风雷剑架势,浑身火圈环绕。

却听风声吹动,形骸左侧发凉,不由一阵哆嗦。那微风吹到黑铁怪身上,登时寒霜覆体,僵硬不动,眨眼间,寒霜变作冰块,将黑铁怪全部冻住。

形骸惊讶不已,回过身,只见是一银发白衣的女子,这女子约莫十六岁年纪,头发束起,扎了条长辫,容貌极美,眼睛如冰雪水晶一般,身材婀娜多姿,风采动人。只是她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额头一直伸至鼻梁,令她姿色稍减。形骸觉得这少女着实眼熟,又觉得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

这少女摸了摸银辫,竟不看形骸,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看那黑铁怪,手指一点,冰块上裂痕绽开,轰隆一声,那黑铁怪也碎成数块。

形骸见她这等神功,心下敬佩,道:“多谢姐姐救我二人性命,在下孟行海,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少女终于看向他,神色冷漠至极,道:“你姓孟,又是龙火贵族,在麒麟海做什么?这女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形骸道:“在下因因海难飘零至此,这孩子被后矿山中奴隶所捉,我见她可怜,便收养了她。”

少女摇头道:“你才多大年纪,轮得到你逞英雄?真是荒谬至极。”

缘会抱紧形骸,似怕这少女将自己抢走,好在这少女似无意多管闲事。

少女袖袍一拂,道:“记住了,黑铁又叫冷铁,其质阴寒,遇上极冷,容易碎裂。”

形骸喜道:“是,多谢恩公姐姐指点。”

少女又道:“本来我见到孟家的龙火贵族,非动手杀了不可,但你年纪小,我不杀孩童,放你一条生路。”

形骸心脏一跳:“她与咱们孟家有仇么?”

少女冷冷道:“你回去对孟轻呓说:我如令还未死,这仇自会来报。”

形骸道:“恩公姐姐与我家祖先奶奶有何过节?”

如令惨声大笑道:“过节?过节?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也姓孟,也是你祖宗。”说罢白光一闪,人已不见。

形骸迷茫不解:“这位孟如令前辈说她也是我祖先?又或是她在讨我便宜?她如此神通广大,只怕不见得弱于那个马炽烈。”

思来想去,不得头绪,又见缘会情形稳定,如释重负,道:“缘会,你觉得怎么样?”

缘会眯着眼,喜道:“这儿的气味儿很好闻,这景色漂亮极啦。歌上唱的‘鸟语花香蝴蝶飞,星光月明夜漫长’,多半就是这景致了。”

形骸点头道:“是啊,你从未见到过外头,可得小心着点儿。你读过书,知道些诗句,可实情如何,此生未能亲眼见过,一时半会儿又对不上来,我途中自会教你。”

缘会欢呼雀跃,试着自己走动。她喝了治疗水后精力充沛,不似外表那般柔弱,路上蹦蹦跳跳,与寻常少女无异。形骸对这岛上花草所知也不多,但每一件事物都令缘会大感新奇,问上半天,留恋不舍。形骸搜肠刮肚,什么都胡乱解释一番,缘会皆信以为真。

形骸想:“当务之急是找到沉折、安佳。”忽然间心生感应,觉得沉折离得也不算太远,似在岛上南边某处。他暗觉奇怪,不知为何如此,但也立刻找去。

原来在那普修古墓之中,沉折以自身冥火复苏形骸,两人间已有隐秘关联,心灵暗生知觉,只要在开阔之处,三十里之内,彼此可感到对方。此节形骸、沉折皆不知道。

好不容易走出山地,忽见前方有一大户人家,此处山清水秀,种着奇花异草,青松绿柳,园林中有一座黑屋檐、红栋梁、白砖墙、赤铜门的大宅,上头有一匾,写着‘金银府’三字。门前挂满金牌灯笼,金碧辉煌,夜中生光,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家。

形骸奇道:“这儿是苏母山,怎会有龙国字?”

缘会道:“我听养父说,苏母山常年与龙国做买卖,喜好龙国的风尚礼俗、商品货物,他想让我去当丫鬟,所教的也全是龙国规矩。这金银府中的大老爷,就是黑铁矿的主人。”

形骸怒道:“难怪难怪,这宅子样式造型,园林风格,皆与龙国相似,只是学的似是而非,一味讲究排场,沐猴而冠。”

这大宅里后矿山如此近,一者奢侈舒适,一者挖鼠吃人,两者有天壤之别,相较之下,更令人感慨万千,心寒不已。

形骸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金银府上如此富有,黑铁矿山的奴隶这般悲惨,似乎这府上的人正在吸奴隶的血肉为食。他非但吃人喝血,还留在近处看着,丝毫不以为意。又或许他在近处居住,正是为了方便监督一众奴隶。”

但龙国呢?龙国如此富强,不也正将苦难带给偏地边疆,甚至周边邻国么?金银府吸食奴隶血肉,龙国何尝不是吸食无数邻国的血肉?但龙国乃礼仪之邦,手段温和,至少留给人一条活路,可这金银府中人却全不管奴隶死活。

他心中有气,本想绕道而过,可缘会又需好好休息。他想:“缘会就是后矿山出生,我来个劫富济贫,让她尝尝金银府的美食,穿穿金银府的衣衫,也算是略施惩戒。”于是低声道:“好孩子,我带你到金银府上作客。你说好不好?”

缘会吓了一跳,道:“不成的,不成的,金银府很霸道,我们这些奴隶,逃出矿山都是重罪,进金银府后更是死路一条。”

形骸愤愤说道:“奴隶本全是自由之人,被这群土匪捉来,害得生不如死,这金银府中的罪魁祸首正是十恶不赦,本少侠今夜正要好好教训他们!”

缘会想了想,喜道:“爹爹这么大本事,也不会怕这些恶人啦。不过你伤好了么?”

形骸道:“已无大碍。”背起缘会,用绳索将她紧紧缠在身上,轻声道:“千万莫要发声,不然被里头人发现,咱们都被当做小贼,做事可不太方便。”

缘会道:“爹爹,做贼不好。”

形骸笑道:“我不做贼,就做强盗,总而言之,今夜非犯案不可。咱们欺凌弱小,固然不可,但锄强扶弱,却是多多益善。”

缘会掩嘴而笑,眸光闪动。

形骸翻入围墙,见四下无人,朝正中大宅奔去,忽然间,只听有人哇哇惨叫,声音飞过夜空。又有人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形骸大吃一惊:“他们怎地知道我来的?”却听大院中乒乓作响,众人大喊大叫,刀光闪动,只一会儿功夫便没了声息。看来当真凑巧至极,有强盗抢先一步,来此地作案。

形骸飞身上树,将缘会藏在树枝里,道:“千万莫出声,也别下来。”缘会点头道:“爹爹,你也小心。”形骸拍拍她脑袋,落地潜行而去。

他看大院中护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众护卫穿钢甲,持龙国弩箭长枪,这行头足已与精兵比肩。有几人断了骨头,并未死了,见到形骸,神色惊恐。

形骸忙道:“我听到叫声,前来查看,与强盗不是一伙。”

那士兵见他是个清秀少年,恐惧稍减,用龙国语答道:“是,是,你快去城中报信,请红爪大人速速前来。那些刺客去找银老爷了。”

形骸想:“若去找红爪,一来一回,那银老爷早一命呜呼。”他对这银老爷殊无好感,但却想瞧瞧发生何事,于是又转向大宅。

大宅正门被人震开,倒向两旁,形骸想:“好家伙,力气可真不小。”进入大厅,见一群女子幼儿被铁链绑在立柱上,嘴被塞住,她们一见形骸,吓得瑟瑟发抖。

形骸拔出弯刀,想了想,将弯刀扔了,换做黑铁骨,将铁链全数斩断,低声道:“你们全出去,外头没有匪人,你们去请救兵。”

一年轻妇人喜极而泣,道:“多谢小小公子。”

形骸又问道:“银老爷呢?”

众人又都哭了起来,那年轻妇人急道:“对啊,你快去看看老爷,我求求你,救救他吧。”她似见了形骸手持利刃,并非寻常少年,这才向他求助。

形骸天生胆子不大,这当口更是警惕,问道:“敌人有几个?有什么本事?”

忽然间,头顶有一物摔落,落在形骸眼前,众人一瞧,心胆俱裂,那是个胖老者的头颅,胡须上染满鲜血。

形骸心中一凛,朝后跃开,往上一瞧,只见一高瘦汉子站在楼上,双手负在身后,俯视形骸,双目有如冷剑冰刀。

三十 杀阵无出路

那年轻妇人哭喊道:“老爷!老爷!你死的好惨哪!”一众老弱妇孺皆泣不成声。

形骸想:“这脑袋是银老爷的?此人为富不仁,终于得此下场。只要这汉子不滥杀无辜,我倒未必要与他为敌。”心生怯战之意,脑中只乱想借口。

那高瘦汉子身形一闪,已到形骸面前,他双目扫动,道:“是你斩了我这铁链?”

形骸见他身法极快,自己未有必胜把握,只点了点头,道:“阁下既已行刺得逞,还请放过这些无辜之人。”

高瘦汉子道:“无辜?”语调中似有笑意,但表情仍麻木僵硬。形骸蓦然心生怪异之感,似乎这汉子表里不一,如罩着一层精巧的人皮面具。他暗运冥火功,高瘦汉子身上霎时现出淡薄云雾,透过那云雾,形骸瞧见此人本来面貌。

此人原貌更瘦,整个人似被吸干了血,各处起皱,无处平整,仿佛一具活生生的干尸,他双眼大得吓人,从眼眶中凸起在外。

形骸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与那白刀客一样,皆是练冥火功的盗火徒?”

高瘦汉子眼睛眯成缝隙,似有所察觉,问道:“你也练冥火功?你也是盗火徒?为何我看不穿你的障眼法?”

形骸忙摇头道:“我从龙国墨从来,并非盗火徒,阁下”

高瘦汉子低头苦思,眼神愈发惊讶,蓦然喊道:“你是不是叫藏沉折?”

形骸道:“沉折?我不是他,在下叫孟行海,不知阁下”

高瘦汉子目光一会儿困惑,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混乱,一会儿清醒,他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此人明明练有冥火功,却并非活尸,而是活人,这是为什么?莫非他那冥火已升华为魂魄了?大人只说过藏沉折,你又是什么人?”

形骸醒悟,喝道:“你们在找沉折?你们是亡人蒙的人?”

高瘦汉子不再自言自语,恳切说道:“小子,要我饶过这一众凡人不难,你需跟我走一遭。”

形骸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高瘦汉子冷笑道:“那可由不得你!”这句话一出口,拾起地上铁链,手一抖,卷向形骸。

形骸一招“赤云紫霞”,黑铁骨剑锋颤动,火焰横前,高瘦汉子一皱眉,蓦然变招,铁链又从上方打来。形骸退开一步,那铁链落了个空。

高瘦汉子笑道:“好功夫!不愧是得道之人!”双手紧握那铁链,一下横扫,那铁链霎时燃起白火,似重达千斤,喀嚓一声,将一根柱子打断,所到之处,石屑纷飞,木屑滚落。

形骸见这一招威猛已极,全力使出“龙尾难寻”,铛地一声,红火白火一齐消散,他手臂酸麻,踉跄后退几步,看那铁链已被黑铁骨斩断。形骸暗暗心惊:“此人冥火功非同一般,竟能与我第三层龙火抗衡,但兵刃上仍是我占优。”

高瘦汉子朝前一扑,挥动短了半截的铁链,虽兵刃短了不少,可他招式也愈发多变,铁链上笼罩冥火,所罩之地仍是不小。形骸将风雷十剑变幻来用,他这黑铁骨甚是坚固,纵然此人招式精妙,却不敢硬拼,形骸倒也抵挡得住。形骸若使出放浪形骸功,其实胜机颇大,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滥用这吓人功夫?

突然间,高瘦汉子虚晃一招,铁链缠上黑铁骨,形骸往外一扯,铁链再断。形骸一喜,放松警惕,谁知高瘦汉子一个前冲,一掌正中形骸胸口,形骸气息一窒,口中吐血,远远跌出。众人在旁观战,本就全身紧绷,见状全尖叫起来。

高瘦汉子道:“我不想杀你,给我乖乖别动!”从掌心又抽出一根铁链来,朝前一扬,那铁链如蛇般扭动,将形骸团团缠住。这铁链也是他以冥火练成,手法与放浪形骸功有些相似,却远不及形骸运用灵活。

那一掌实则被炼体功与黑铁骨抵挡,并未伤及形骸脏腑,饶是如此,仍令他一时半会儿晕晕乎乎的。形骸暗想:“好运气!他自以为困住了我,我可趁机反败为胜。”

高瘦汉子走到近处,凌空一抓,内劲如无形绳索,形骸到了他手上。他紧盯着形骸,眼睛闪烁着希望之火,似恨不得自己立时也能如形骸一样。形骸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与亡人蒙心愿一致,渴望由活尸变为生人。

形骸背后伸出黑铁骨,轻轻一划,那铁链立断,随即他猛然一剑,刺中高瘦汉子胸口。高瘦汉子“啊”地一声,将形骸往地上重重一摔,力气极猛,形骸摔得痛入骨髓,但他近期频繁受伤,对疼痛颇能忍耐,一个跟头,逃到一旁。

高瘦汉子居然未死,他怒道:“我好心好心饶你性命,你这小小混账!好,我把你打个半死,断手断脚,看你还能怎样!”说罢在身后一摸,掣出一柄巨剑来。

形骸大吃一惊:“那铁链还并非他趁手兵刃?”

高瘦汉子一跳,巨剑劈落,形骸拿黑铁骨去挡,但高瘦汉子霎时手法轻柔,巨剑绕了半圈,喀嚓一声,斩中形骸左臂,伤口处血如泉涌。

形骸急往旁躲闪,想:“糟糕!他剑法比我高明太多!”

沉折教他武功时,只传他厉害绝招,但这剑道的种种诀窍变化却一概未说。沉折本人自然明白剑道之妙,存乎一心,只是身在海上,所对付海盗海怪中绝不会有剑术名家,故而只求让形骸速成,略过诸般虚实之道,如今遇上这高瘦汉子剑法高超,形骸立时相形见绌。

高瘦汉子一剑直刺,形骸咬牙转动兵刃,想断此人剑刃,高瘦汉子巨剑一挑,对准形骸手腕,形骸大骇,忙不迭缩手后撤。

高瘦汉子步步紧逼,一柄巨剑被他使得团花锦簇,缤纷缭乱,形骸被迫得喘不过气,仅能勉强自保,如何有还手之力?但一来这高瘦汉子想擒拿形骸,总算手下留情,二来形骸反应也是极快,在关键时刻总能看穿险境,以狼狈万分的法子脱困,这才勉强维持不败。

斗了二十余招,形骸信心渐增,也悟到了不少化解拆招的道理,见左臂伤势已好转许多,似如有神助一般,他想:“这无名手臂比右手可强的多了,不如用左臂试他一试?”

碰巧高瘦汉子巨剑当头斩来,形骸将黑铁骨去挡,那高瘦汉子立刻变作妙招,黏上黑铁骨,用力往外一甩,形骸拿捏不住,黑铁骨飞得老远。

但高瘦汉子此招用力稍大,形骸右掌虚劈,左掌长出另一条黑铁骨,一招“风卷海流”,朝前一刺,竟快如闪电,那高瘦汉子万不料形骸突使虚招,而左臂上仍有兵刃,更不曾想这兵刃来得这般快法,脑子喀嚓一响,被形骸洞穿。

形骸读过亡人蒙的《冥火补遗录》,此时忽然想起,记得这等冥火活尸弱点在脑中、咽喉,若两处皆伤,立时就死。他左手一转,黑铁骨划破高瘦汉子喉咙,高瘦汉子瞬间毙命。

形骸反败为胜,多处受伤,心力交瘁,恨不得一头躺下睡倒。他见那高瘦汉子渐渐现出原貌,不仅丑陋,而且像死去多年的尸体,令人心生莫大恐惧,他心想:“沉折将我复苏时,我极可能也变成他这幅模样。这高瘦汉子想要变作活人,为何这愿望如此热烈?他若当真想杀我,我已死了多次,决计活不到现在,而他饶过这府上无辜之人不杀,实是个光明磊落之辈,比银老爷之流好得多了。”

他明知这汉子是敌人,却不自禁的同情他,觉得这汉子是自己同胞,想要多了解他,明白他的痛苦。他想起那黑色骷髅的雕像,想起那雕像诡异的笑容,又不寒而栗,想:“也许在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作了活尸。我从此只能靠障眼法蒙混家人,处处受人厌恶,周围土壤败坏,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明白自己与沉折为何与其余活尸不同,为何他们都在苦难中挣扎,自己却作为人而活着,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平和人生?正因他不明白这道理,他才难以心安,时刻疑神疑鬼。

众人呆了片刻,齐声欢呼道:“好啊!杀了这恶人啦!替老爷报仇啦!”

那年轻妇人朝他磕头道:“恩公,多谢你,我们银府全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形骸道:“好说,好说。”

一旁有一老妇道:“少奶奶,别忘了,这妖怪还有另一同谋!他在宝库中搜刮呢!”

形骸惶恐不已,道:“还有还有一个?”

众人也全都想起来,喊道:“真的,还有一个!”

忽然有人怒道:“河满兄!你这小杂种杀了河满兄?”

众人大骇,霎时抱头鼠窜,形骸一跃而起,道:“全往外跑!”众人如听圣旨,一溜烟全跑光了。

看从大厅后走来一粗壮汉子,这汉子穿着一身铁铠甲,铠甲上画满白色骷髅,又背着数个大箱子,箱子里似全是珠宝,此人气力之大,如犀牛河马。

形骸想:“这人若和这枯瘦活尸身手相当,我可必死无疑了。”

那汉子也用障眼法改善面貌,他本貌像个泥人,似是人死后用泥补齐了残躯,以便体面下葬。形骸将血液化作治疗水,可如此一来,血又不够,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模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十一 金风无影剑

那壮汉道:“小狗贼,你做的好事!这就归天去吧!”说着大步走来。

形骸忙往后退,道:“我身受重伤,年纪又小,你就算杀了我,也是胜之不武。”

壮汉道:“报仇雪恨,管不了那么许多。”

形骸手一抬,地上一根黑铁骨陡然变作长虫,骨刺挺起,跳上那壮汉身躯,只听铿锵几声,那长虫骨刺竟无法刺入。形骸惊想:“他那铠甲也是黑铁造的!”

壮汉一把将那黑铁长虫骨刺抓起,捏得粉碎,他手上气力之大,当真耸人听闻。他道:“你这是什么邪法?”

形骸强打精神,高高一跃,跳上楼,拔腿就往后屋跑,他不愿这壮汉跑到外头,怕伤了那银老爷府上家眷,是以仍打算在这屋中躲躲藏藏。

只听“呼”地一声,那壮汉竟跳了上来,手持熟铜棍,挥舞而至,形骸猛然一冲,棍子落空,打塌了一面石墙。形骸见这壮汉手足有力,奔行迅速,熟铜棍又长,而自己体力见底,多半甩不掉他,回过身,使风雷剑法,一剑刺去,打的是近身搏斗的主意。

但那铠甲坚韧厚重,黑铁骨剑被弹了回来,形骸惊觉这壮汉不仅穿着厚甲,也正用冥火撑起罡气护体。壮汉抛了熟铜棍,反手一拳,来势竟不比那高瘦汉子慢,形骸施展轻功,绕着躲避,壮汉数拳接连落空。

形骸见这壮汉出拳虽快,可折转之际不够灵敏,想:“若能击中此人眼睛,局势可就大不相同了。”将真气凝于掌心,抓向那壮汉拳头,喀嚓一声,一通震荡,他左手挡下那一拳,痛得似乎骨折一般。

两人僵持,形骸右掌中弹出两道骨刺,飞向那壮汉眼睛,壮汉冷笑一声,吹一口气,骨刺又反袭向形骸。形骸大惊,脑袋一让,骨刺与他额头仅相差毫厘。此刻,壮汉左手一击,把形骸打下了楼。

形骸摔得极惨,不知断了多少骨头,眼前灰尘飘扬,他心想:“这这壮汉看似粗笨,实则极为聪明,他早料到我会打他双眼。”

壮汉落了下来,笑道:“不知有多少蠢货想打瞎我的眼睛,结果全都被我杀了。你这小小把戏,焉能奈何得了我?”

形骸浑身酸软,真气竟荡然无存,他急想办法,却一筹莫展,只能喊道:“我我是藏沉折!我听说亡人蒙在找我!”

壮汉神色震惊,大声道:“胡说!哪有这般巧合!”

形骸道:“真的,是真的!你看我这”展开冥火神功,霎时周身冥火如潮。

这么一来,非但这壮汉心神巨震,连形骸也喜出望外,他只感这冥火浩浩荡荡,如风起云涌般流转不绝,其威力之强,更胜过那第三层的龙火功许多。

他眼前景象飞转,陡然又回到了那飞灵神殿。他抬起头,见那神像朝他微笑,神像的血化作灼热的、翻滚的、血色的太阳,太阳中悬挂的丝线缠绕着形骸经脉,与他融合为一。

那时的痛苦、不屈、拼搏、意志混在一块儿,化作他体内的灵气,化作茫茫冥火。那神像道:“神赐予野性,人得了愚昧。你为何花了这许久才意识到?这放浪形骸功得用冥火来使,才称得上天衣无缝。”

形骸想:“是啊,我一直在抗拒这冥火,却不知这冥火与龙火一般,也包含莫大威力。这冥火冥火”

他抬起手,见那手掌已变得坑坑洼洼,丑陋异常,像是浮肿的尸体,形骸暗暗心惊:“一旦将冥火运到极处,我便成了尸骸模样,与那壮汉、瘦汉相似。我现在是怎样面容?”想到此处,如坠冰窟,不敢细思。

壮汉愣了半晌,哈哈大笑,道:“好!藏沉折,你果然也与咱们是一家人。你随我去见大人吧。”

形骸想:“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人,是愚昧的人。我也不用去见亡人蒙。”那冥火钻入体内,充满身形骸骨,补充血液、填充断骨,形骸再将血液化作治疗水,只在顷刻之间已然重新振作。冥火变得微弱,而龙火再度灼烧,他身上异状消失,重又回复原先样貌。

壮汉愕然道:“你到底怎地一会儿是活尸,一会儿又是人?”

形骸暗忖:“只需不动用冥火,我就不会受那诅咒。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是行尸走肉!”他掌中伸出黑铁骨剑,剑在后,掌在前,摆出迎战架势。

壮汉哼了一声,点头道:“难怪河满兄会败在你手上,他准是顾虑重重,这才失手。我可与他不同,便杀了你也不打紧。”

形骸足尖一点,已到壮汉身侧,他这龙火得冥火助长,已近第四层威力,一招“风卷海流”,穿透铠甲,深陷入壮汉肩膀。也是壮汉太过大意,不料形骸功力瞬间激增数倍,竟被形骸轻易刺伤。

大汉怒吼一声,挥出一拳,形骸避开,再一剑刺中壮汉咽喉,壮汉“啊啊”两声,体内冥火流出,形骸更不停顿,长剑由下向上一扬,从那大汉下颚一直剖到脑袋。大汉晃了晃,仰天躺倒,就此死亡。

形骸手臂垂落,龙火缓缓消失,因他这三剑已远超出他此刻之能,乃是先由冥火助燃,再以龙火催动的神力,仿佛由死到生走了一遭,虽然侥幸得胜,可仍受了极深的内伤。他舌尖一苦,哇地一口血吐在地上。他此刻真正油尽灯枯,无论冥火龙火皆黯淡无光,再无半点余力。

就在这时,听得一人叹道:“我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形骸心下一紧,见来者是个弯腰驼背的活尸,他毫不掩盖自身原形,身上东一个洞,西一处破口,露出脏器,闪着幽光。形骸想:“居然居然还有一个?”

那活尸看看两个刺客,叹道:“你能杀我这两个徒儿,也算很了不起了。你不是藏沉折,但确是活尸变作的人。蒙大人说这是千古罕有之事,要我们务必将藏沉折带回去,藏沉折不知在哪儿,捉住了你,也是大功一件。”

形骸惊慌万分:“他是这两人的师父?那岂不是更加了得?”

驼背活尸笑道:“这就走吧。”他眼光毒辣,知道形骸已全无抵抗之能,更丝毫不惧他反抗。

忽然间,一道金色剑风狂啸而至,驼背活尸脸上变色,拾起地上熟铜棍一挡,他手臂巨震,熟铜棍脱手而飞。

形骸不禁喊道:“东山剑风?”

可这东山剑风似充满阳光,威力比之前更强,这又是怎么回事?

又见一人影落在形骸身前,此人身形纤细,白衣整洁,正是沉折赶来。他回过头,俏脸一板,眉头一皱,道:“你可让我们好找。”

随后又有一人奔入,正是安佳,她见到形骸,高声大叫,将形骸抱起,一时又哭又笑,喊道:“行海,行海,你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自己成寡妇了。”

形骸道:“我没事,我没事!师兄当心,这这人是盗火徒,武功当真了得。”

驼背活尸眯眼打量沉折,问道:“你怪异得很,就是藏沉折么?”

沉折道:“你是亡人蒙手下?是你将行海伤得如此?”

驼背活尸听沉折不答反问,毫无敬意,他心高气傲,闻言大怒,又自诩武功高强,罕逢敌手,刚刚虽接沉折剑气时吃了些亏,却以为不过是自己一时轻敌之故,遂笑道:“你若不听我相劝,这小子就是你的下场。”话一出口,手一招,巨剑在手,斩向沉折肩膀。

沉折骤然散发金光,额头有太阳标记,他长剑轻颤,纵然那驼背活尸剑招变化多端,更稍胜那高瘦汉子半筹,仍被沉折轻易挡下。四招过后,沉折在第五招上转守为攻,运用风雷十剑,这十剑快如一瞬,剑上更是光辉夺目,那驼背活尸大叫一声,巨剑被斩得稀巴烂,人朝后倒飞,落在远处,他自知不敌,转身就逃。

形骸惊喜交加:“这是阳火神功?他当真练成了?”

沉折微微弯腰,金光晃动,已追上那驼背活尸,刹那间,驼背活尸暴吼起来,冥火覆体,化作黑铁铠甲。

形骸立时想到:“原来那壮汉的铠甲是这么来的!这与放浪形骸功几乎如出一辙!”

只见两道金光圈转,驼背活尸双臂脱身,随后又是两道金光,驼背活尸脑袋冲天而起,身躯倒了下去。沉折抓住那脑袋,看它一眼,随手抛开。

形骸只看得心旷神怡,想道:“我还道自己大有长进,原来师兄武功也变得比原先更强。”

安佳环顾周遭,问道:“这儿是银长手的家,你怎么会在这儿?啊!那是银长手的脑袋,他怎么被人杀了?”

形骸苦笑道:“说来话长,师兄,你这阳火功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沉折尚未答话,安佳已愤愤道:“你这师兄当真混账透顶!”

形骸奇道:“怎么了?他怎会惹你生气?”

安佳道:“他目中无人,我问他十句话,他才答我一句!世上哪有这般无礼的男人嘛!真是可恨至极。”

形骸道:“师兄这人是有些古怪,但你习惯就好。”

安佳哼了一声,亲了亲形骸,道:“还是你最好,你可不知我有多担心你呢。”

形骸道:“我的事暂且不谈,你们可曾见到过一位”

忽然间,有一女童喊道:“爹行海!”

形骸一回头,喜道:“缘会!你怎地找来了?”

缘会跑到他身边,抱住他肩膀,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但她眼泪汪汪,忧心忡忡,模样可怜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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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酒热好结拜

安佳秀眉微蹙,道:“这小丫头是谁?怎地与你这般相熟?”她自己也才十四岁年纪,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见这十岁女童对形骸亲密,竟暗生不快之情。

形骸简单说道:“她叫缘会,是后矿山来的,我瞧她日子悲苦,于是把她带了出来。”

安佳见缘会瘦骨伶仃,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心下怜悯,嫉妒之意霎时全消,笑道:“她是你收养的孩子,自也是我收养的孩子。缘会小妹妹,我叫安佳,与行海是是一起的。”

缘会瑟瑟发抖,离安佳远了些。安佳“哼”了一声,又有些来气。

形骸叹道:“她在后矿山受了太多苦难,有些怕生,安佳,你们月舞者不是此地大仙么?为何不管管这剥皮害人的金银府?”

安佳嗔道:“苏母山这么大,咱们怎管得了这许多?而且这银老爷世代是苏母山的大巫,也是颇有权的,平素对咱们月舞者恭恭敬敬,好生招待,倒不像是个坏人。唉,只可惜他死了。”

形骸心想:“原来如此,这老头不顾死活的压榨奴隶,赚了钱,再用这钱财买通了受人崇拜的月舞者,月舞者收了好处,自也懒得多管闲事。”想到此处,心下好生郁闷。

安佳将形骸扶起,形骸道:“照顾好小缘会!”沉折将小缘会提起,小缘会对沉折倒是不怕,搂住沉折肩膀,但眼睛一刻不离形骸。

形骸松了口气,问道:“师兄,你武功又变高了?”

沉折道:“我所获阳火神功使得真气强劲,只怕与第五层的龙火神功相当。可这功夫消耗太大,不可长久使用。”

安佳也笑道:“是啊,我那阳火功虽也比不上沉折师兄,但也让本姑娘大有长进。行海,你将来若是不听话,我就用阳火功揍你。”

形骸吓了一跳,又觉五脏六腑如挪了位,突然一口真气提不上来,翻白眼晕了过去。

他不知自己晕了多久,待醒来时,发现在一大屋中,安佳坐在他床边,沉折望着窗外,小缘会则躺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睡得直流口水。

形骸稍一动身子,内脏痛的要命,一运功,察觉冥火虽已尽复,但龙火仍空空荡荡,不由得低哼一声,安佳立时转醒,道:“行海哥哥,你醒了?”小缘会猛一抬头,眼中满是喜悦。

形骸问道:“咱们在哪呢?”

安佳尚未答话,屋外脚步声响,许多人涌入大屋,当先一人是个胖大汉子,约莫四十岁年纪,皮肤油腻发黑,穿锦衣绿袍,戴金玉戒指。他喜道:“恩公,请受我银二一拜!”他这一拜,后头的人也全都跪谢。

形骸愣愣不能作答,见这“银二”身后皆是金银府家眷,恍然大悟:“他是银老爷儿子?”急道:“银二爷请起。”

银二爷笑着起身,又道:“刺客来时,小人恰巧不在,这才逃过一劫。唉,可惜老父亲与兄长惨死于贼人之手。若非恩公相助,我银二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说着用袖子擦眼睛,但无半点眼泪。

形骸瞧他悲伤之色颇为勉强,不明所以。其实这银老爷与大儿子皆死于盗火徒之手,金银府家业已是银二爷囊中之物,他心中哪有悲情?唯有侥幸之喜。

安佳嚷道:“银二!你看看我这位好朋友,他侠义心肠,不计酬劳,为你家伤成这幅模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与你没完!”

银二爷点头哈腰,道:“安佳大小姐,我对您一贯是敬佩万分,这位恩公是您的如意郎君么?瞧在您的面上,我已要视他为兄长,如今又蒙他救命,便说他是我祖宗也无妨。”

安佳不禁莞尔,又羞又喜,形骸心想:“这银二爷好会说话。”他年轻学浅,阅历不丰,只道这银二爷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银二爷在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串翡翠项链,送给安佳,道:“大小姐慧眼识郎君,当是此次恩情的首功。”安佳微微一笑,伸手收下,不复责怪。翡翠乃当世货币之最,珍贵无比,这一串翡翠项链足可在龙国买大片良田美宅了。

银二爷又取出一个翡翠人像,一个翡翠元宝,皆是极为贵重之物。一者赠予形骸,一者交给沉折。沉折摇头道:“拿回去。”形骸也道:“不用,咱们要这东西也没用。银二爷不必如此客气。”

银二爷见两人神态坚决,安佳则神色失望,他眼珠一转,将那两件事物交给安佳。安佳这才回嗔作喜,道:“既然你如此诚心,我就代两位哥哥收下了。”她决心随形骸离开西海,今后处处要用钱,又何必跟这银二爷客气?

形骸稍觉不妥,可转念又想:“若我做善事,又不收酬劳,消息传出,今后此地受惠者习以为常,那更少有人会做侠义之举了。安佳要收,就由她收下吧。”

银二爷又道:“鄙人明夜在葡萄庄设宴,感激三位这番恩情。”

但听屋外又有人走来,众人纷纷让路,表情敬畏,如见了皇帝一般。形骸见来者是一肤色发红的老头,身穿红袍,手持一根金银铜铁四色长杖。在这老者身后又有一人,此人器宇轩昂,眉清目秀,一头黑色长发披在肩上,穿一身紫袍,昂首而立,表情和蔼,约莫二十岁年纪。

安佳一跃而起,喜道:“红爪!”

形骸吃了一惊,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红爪老先生?”

红爪喝道:“安佳!你那些信徒早回来了,偏偏你在外闲逛,怎地现在才到?见到老夫,连师父都不叫?”

安佳笑嘻嘻的答道:“师父您别生气,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么?我给您引荐两位英雄少年,这位是孟行海,这位是藏沉折,都是从龙国来的。这小丫头是行海收养的小女孩,叫做小缘会。”沉折朝红爪微一拱手,形骸则在病床上弯腰鞠躬。

红爪对金银府之事早有耳闻,笑道:“俗话说,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差。”蓦然一动,抓向沉折手腕。

沉折手掌一翻,反切红爪要穴,红爪回手一拦,两人双手紧握,各自运劲,一人银光闪耀,一人龙火生风,皆是微微一晃,由此分开。这红爪的月火功与沉折的龙火功竟是不分上下。

红爪神色惊佩,道:“你这孩子武功怎练到这等地步?好,好,果然是龙火天国贵族,当真不同凡响。”他刚刚那一招未出全力,但沉折挥洒自如,显然也暗自相让。他一生最敬重英雄好汉,见沉折了得,心下好生折服。

沉折答道:“前辈夸赞太过了。”

安佳嚷道:“红爪师父,我这行海哥哥也了不起,只是他现在伤得太重了,你还不替他治治?”

形骸忙道:“区区小伤,岂敢劳烦前辈?”

红爪对安佳颇为疼爱,见她钟意行海,已对他看高了几分,又听了他勇斗刺客的义举,更对他青睐有加,于是伸手替形骸诊脉,过了片刻,道:“他是经脉闭塞之故,十天之内,真气流动,自然而然便好了。”

安佳嗔道:“师父,你功力这般强,就替他打通经脉如何?”

红爪闻言一愣,他实则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不愿在众人面前丢脸,道:“这又急得什么?眼下苏母山不太平,非我不愿替他疗伤,可万一另有灾乱,我需留些力气应对。他就慢慢的养,反正又不急着走。”

安佳心底暗暗盘算着逃离西海之事,深怕夜长梦多,闻言闷闷不乐。

红爪身后那青年忽然说道:“义兄,由我来试试如何?”

形骸不免好奇,想:“这位老兄是红爪的义弟么?”

红爪哈哈大笑,捋须道:“是啊,我倒忘了有你这妙手回春的神医在。”

安佳见此人英俊不凡,沉稳和善,心生好感,问道:“师父,这位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红爪道:“他叫裴柏颈,我前天在炕头铺子遇上了他,与他斗酒,两人喝得头热,就拜了把子。他说他是个郎中,替人治病,没有治不好的。”

裴柏颈苦笑道:“义兄,我何尝这般说过?你可把我吹上天了。”

形骸暗暗好笑:“这红爪也是个荒唐人物,裴先生才多大年纪,他居然去与此人结拜?这裴先生居然也会答应?”

安佳则骇然道:“师父,你何等酒量,他与你斗酒?他也是个大酒坛子么?”

裴柏颈二话不说,手指搭上形骸左肩,稍一凝神,刹那间,形骸只觉一股雄浑真气周游经脉,所到之处,闭塞立时畅通,且暖洋洋的舒坦至极,仿佛浸泡温泉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全身经脉已然复原,龙火功再不受阻,一圈一圈淌过,变得愈发醇厚。

他迷糊之余,心想:“这裴先生不单单是妙手医生,更是武学高手,这真气势不可挡,不知与师兄相比孰高孰低?”

只听安佳惊叫道:“阳火神功?”

形骸一睁眼,见裴柏颈额头上显露太阳标记,金光流淌,正是阳火神功的迹象。

裴柏颈抬起手,奇道:“小姑娘,你怎认得这功夫?”

安佳笑道:“我也会,我也会!”急忙使出在飞灵殿所学的阳火功,身上也现出光芒标记。

红爪惊呼道:“胡闹!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我教你的月火功呢?”

安佳忙道:“红爪师父你放心,我既会月火,也会阳火。”说罢一转模样,变作猫人,周身再放出月光。

红爪冷汗直流,嚷道:“奇怪,奇怪,这是什么道理?我怎地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你只怕中邪了吧!”

三十三 西边三层海

形骸暗忖:“潜地婆婆说当年神龙骑与灵阳仙一战,灵阳仙被屠戮殆尽,无一幸免,安佳与师兄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收获那位飞灵真人所留馈赠。这位裴先生的阳火功又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他是灵阳仙的遗孤么?可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裴先生问道:“这位小姐,你这阳火功是从何处学得?”

安佳说了三人误入地下神庙,遇上千年前的土地爷,得赠奇功之事,众人听了皆啧啧称奇。红爪对安佳期望颇高,见她得此神通,自也转忧为喜,捋须而笑。

裴先生喜道:“这位行海兄弟与沉折兄弟也会阳火功么?”

安佳道:“行海哥哥不会,但沉折师兄是会的。”形骸闻言颇为惋惜,而沉折只点了点头。

裴先生甚是兴奋,道:“这阳火功并非人人能练,比龙国龙火功更为稀少,只怕百万人中才有一人觉醒。照此看来,咱们当真有缘。”但旋即又大惑不解:“我倒不知有人能同时身怀龙火阳火。”

形骸问道:“裴先生,您又是怎么学会的?”

裴先生微微一笑,道:“这说来话长了,我本是龙国故章裴家的人士”

形骸奇道:“裴家?先生是裴家的”龙国朝政由数大宗族共同把持,这裴家司职海事,论其势力,仅稍逊于孟家、藏家一筹,原来这裴柏颈竟是龙国大宗族的人?

裴先生道:“是啊,孟家、藏家两位小兄弟,咱们本是一国同胞。”

形骸又问道:“本是?那当下不是了么?”

裴先生道:“二十年前,我与两位差不多年纪时,在学堂苦练龙火功,龙火未能练成,这身阳火功突然莫名其妙的觉醒。”

形骸心道:“原来他今年三十四岁,可看似才二十岁模样。嗯,听说但凡觉醒之人,中途殒命不算,寿命少说可达两百年,原来这话不假。”

裴先生继续道:“此事被我周围同门察觉,他们以为也是龙火功,便告诉了我那老道师父。当夜就有纯火寺之人前来捉我,我识破他们诡计,硬是逃脱他们掌心,否则早死在他们刀下了。”

安佳愤愤道:“不错,我当年也是差不多!幸亏红爪师父相救。”

红爪叹道:“龙国一贯如此,好在只要逃出龙国地界,他们手伸不过来,只能作罢。除了安佳之外,更不知有多少月舞者惨遭杀害了。”

形骸心下骇然:“当年神龙骑杀尽灵阳仙,驱逐月舞者,夺了天下,但仍将此二者视作洪水猛兽一般,难道非要赶尽杀绝么?”他不免有愧,干笑道:“裴先生竟能独自逃过,真是了不起。”

裴先生道:“你不必良心不安,这与你们两个少年有何关系?是纯火寺不讲道理,滥杀无辜。我那时逃出重围,但纯火寺派出许多高手来追,我仍是必死无疑。可就在紧要关头,我遇上了一位恩人,他是藏东山藏老恩公。”

沉折道:“爷爷?”

裴先生眼睛一亮,道:“东山将军是你爷爷?”

沉折点头称是,裴先生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又道:“恩公不知我是何人,却收留了我,我藏在恩公的军舰上,纯火寺的人跳上船,不敢得罪东山将军,被他吓走。我感念他恩情,向他吐露一切,东山老将军道:‘此事怪不得你,老夫也一直瞧寺庙的人不顺眼。只是我无法收留你。你还需另谋出路。’”

形骸黯然想道:“连东山将军这等英雄,也不敢公然与寺庙作对。”

沉折道:“爷爷就这么送走了先生?”

裴先生摇头道:“东山先生传了我一套拳法,一套剑法,拳法叫铁莲式,剑法叫旋风剑。我苦练十天十夜,终于练成,他又送我百两黄金,在建勇城将我放下。东山将军对我实有再造之恩,我至今仍想再见见他老人家。”

沉折虽一贯冷淡,可想起藏东山,目光也甚是敬佩,他稍一迟疑,道:“先生自是一片好意,爷爷说:如今纯火寺对藏家盯得甚紧。先生还是莫要与爷爷再见为妙。”

裴先生叹了口气,向众人抱拳作揖。银二爷颇想结交此人,急道:“先生,明晚鄙人在葡萄庄设宴,先生既是红爪大师兄弟,岂能不光临寒舍?”

红爪也笑道:“是啊,老弟,咱们再好好喝上一宿!”

裴先生答道:“在下要在这苏母山等人,既然义兄与银二爷如此盛情相邀,在下岂能拒绝?”说罢再一鞠躬,扬长而去。

待众人走光,安佳、沉折、形骸三人商议返回龙国之事,形骸道:“我看越早走越好。那亡人蒙正在找沉折师兄,此人不知武功如何,但终究不易对付。而且这西海的日子远不及龙国太平,为缘会考虑,也需尽早返乡为妙。”

安佳笑道:“对,明晚这顿饭总要吃的,吃完之后,我说要送你俩离开,这么一走,从此海阔天空,哈哈,谁也管不着我。相公,你高不高兴,欢不欢喜?”

形骸脸色为难,道:“我看红爪大师对你寄予厚望,把你当做他的传人,你这么一走,他岂不伤心?他又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舍得抛下他不管么?”

安佳恼道:“你这么一说,又把我脑子搅乱啦!咱们本都说好了,你是不是想不要我?再说了,那位东山老将军救了裴柏颈,也不求他回报自己。我这位红爪师父是个大英雄,拿得起,放得下,未必比东山老将军差了。”

形骸望向沉折,沉折道:“既然已说定,不可轻易违诺。”

形骸点头道:“那也唯有如此了。”安佳大喜过望,心情变好,抱着缘会一通亲吻,缘会瞪大眼睛,似不明白为何如此。

次日一早,安佳领形骸、沉折在苏母山城寨中游逛,此城位于麒麟海银海岛上,虽是西海蛮族聚集之地,但离龙国墨从也不过二十天航程。城中用龙国翡翠、黄金为币,采购龙国货物,崇尚龙国风情,经过数十年通商,城内也有不少龙国匠人所造的亭台楼阁。众高楼与海岛的雨棚、船坞、房屋、港口间杂交错,虽有些不伦不类,却也颇有异域风貌。

麒麟海又被龙国叫做内圈海的‘近海’,尚有大陆群岛,有近千万人居住,再往西去九百里,苏母山海民称其为鲸鱼海,也是龙国所谓“中海”,海上岛屿稀少,往往航行十日不见陆地,听说其中海怪出没,渔产丰盛,暗藏珠宝,沉船无数,更有古时湮没的帝国王朝。鲸鱼海的海盗甚是出名,其船舰之凶悍强横,令人闻风丧胆。

至于由鲸鱼海往西,则是无人海,龙国称之为“深海”,到了那里,哪怕飞上高空张望,也绝见不到一片立足之处。除非发疯之人,或是有心修道的高人,谁也不会前去那边。

安佳带形骸瞧了苏母山城寨船舰,只见船如城墙,帆如白云,列于蓝海之上,从头看不到尾,真是龙舟巨舰,震慑人心。形骸赞叹道:“我看墨从的龙国军舰也不过如此。”

安佳傲然道:“是啊,苏母山是麒麟海第二大城,仅次于荷叶岛的金树荷叶国。”

形骸问道:“那金树荷叶国又是怎样的?”

安佳道:“我只知道那国很是漂亮,比苏母山还要富足,国中有一女王,姓派,叫派若何。红爪与她是老朋友了。他们两人常常吵架,也常常碰面商议麒麟海大事。若是鲸鱼海的海盗大举进攻,只要苏母山与金树荷叶国联手,那就万事无忧了。”

形骸又道:“你不想去金树荷叶国看看那派若何女王么?”

安佳悠然神往,思索再三,道:“算啦,我还是想回龙国,蛮子的地方再好,也不及咱们龙火天国好。”

形骸看这城中商贾频繁,商贸火热的景象,忍不住想道:“有多少船上是从龙国边境捉来的奴隶?龙国又有多少人似那藏争先一般,将奴隶卖往海外?”

他自觉无力,暗暗心酸:他救不了黑铁矿山的劳工,救不了后矿山的难民,他能救的仅有缘会一人。

到了晚间,来到葡萄园,这园林广大,可比皇宫的后花园。众人露天而坐,摆开数十桌酒,风俗人情近似龙国,又有西海海民歌舞。桌上海中鱼虾应有尽有,蔬菜瓜果则是从龙国购入。园中挂起一圈大红灯笼,照得夜间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来赴宴者皆是苏母山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红爪乃族中首领,虽不比皇帝至尊,但人人都对他恭敬有加。

形骸见红爪穿的甚是朴素,安佳也不怎么打扮,由此可见红爪生活清贫,也约束安佳不得奢靡,安佳看众妇人穿着美丽,争奇斗艳,眼中满是羡慕。形骸暗生敬意,想:“红爪虽不管那银长手害人,可自己却行得正,坐得直。不然这苏母山怎能如此井井有条,百姓能安居乐业?”

银二爷满面春风,全无亲友丧生之悲,他举杯道:“银二劫后余生,皆拜安佳、孟行海、藏沉折所赐,这一杯美酒,敬三位了不得的小英雄!”

众人齐声喝彩,双手举杯共敬,形骸一生规矩,饮酒极少,喝了几杯,已颇为难受,好在他真气深厚,又用放浪形骸功化解酒力,这才没有醉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十四 英雄无用处

席间,形骸提到那后矿山中之事,银二爷肃然道:“想不到恩公竟遭如此惨事,唉,也是我这人心肠太好,给这些低贱恶毒之人容身之处。恩公放心,明日我必会派人进入那后矿山,但凡对公子无礼的,我一个也不轻饶。”

形骸一惊:“他还自称好心?若真如此,那些人可一个都活不了了。”忙道:“那实则也怨不得他们,还是给他们留条后路吧。”

银二爷其实也不想麻烦,顺势而下,笑道:“恩公真是菩萨心肠。”

形骸心情压抑,道:“我当时受许多人围攻,急于逃出去,动手一推,他们就断骨伤筋,不少立刻就死。我杀了这许多人,心里好生难过”

裴柏颈道:“你是不是忽然恍恍惚惚,茫然而不知所措,似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了?”

形骸道:“是啊!正是这般!我还以为杀戮过多,被冤魂缠身了。还好那时小爪子救了我。”

裴柏颈叹道:“我听东山将军说过,似这样的情形,乃是觉醒者心中魔障,他也遇到过数次。若心中存善念的觉醒者伤了太多性命,会刹那间情绪崩溃,战战兢兢,一时间再无法与人动手。东山将军早年喜欢一马当先,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若一时杀戮太狠,便陷入这麻木无力的境地。”

沉折点头道:“所以爷爷他常说自己生平造了太多杀孽,宁愿统兵作战,也不再冲锋陷阵了。如此毕竟并非自己亲手染血。”

形骸想道:“这岂不是掩耳盗铃么?他指挥手下士兵杀人,与他自己杀人,分别着实不大,而且死伤更多了。”可这句话却不能宣之于外。

安佳又道:“师父,我们途中还遇上了马炽烈。”

众人闻言大骇,一时哑口无言,那沉默传到别桌去,宴席间全安静下来。

红爪急道:“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安佳道:“我也瞧得不太明白。是行海哥哥胡乱搅合,那杀人鬼身上烧起火,咱们趁机逃到那处神殿里了。师父,你去杀了这大恶人,好么?”

红爪沉默半晌,叹道:“我也远不是他的对手。”

众海民对红爪崇敬有加,以为他天下罕有匹敌,闻言脸上变色,银二爷道:“大师为何这般说?你与他斗过么?”

红爪将长杖在地上一敲,道:“这件事,你爹爹银长手隐约听说过,其余岛上年纪不小的人也都有所耳闻。那是约莫四十年前的事了。”

形骸暗忖:“听说西海人寿命不太长,能活过五十岁已然不易,四十年前,那只怕唯有月舞者记得了。”

安佳道:“师父,你快说来听听。”

红爪叹道:“好,说说倒也无妨。”他拿起酒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又道:“我记得那大约是某年春天,珊瑚岛的老鲨鱼那里来了个陌生的月舞者,那人文质彬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衫,腰间有喇叭,有二胡,有号角,像是江湖卖艺杂耍的。但此人带来的礼物可半点不花哨,他杀了鲸鱼海的海盗头子‘刀疤鱼’,把他脑袋提了过来。

刀疤鱼可是个月舞者大盗,身手很是高明,且人又狡猾,常常来攻打咱们麒麟海的小镇小城,大伙儿都恨透了他,却拿他没办法。那些年,麒麟海各个部族间还算亲密,月舞者们彼此都称兄道弟的,老鲨鱼便将这件大喜事告诉了大伙儿。安佳,那时我和老鲨鱼还没吵翻,咱们苏母山也没攻打他们珊瑚岛。”

安佳点头道:“眼下那老鲨鱼可恨透你了,师父。不过他们珊瑚岛远不是咱们苏母山对手。”

红爪苦笑一声,又道:“某一天,老鲨鱼请咱们各岛上两百多个月舞者碰头聚会,迎接这位立下大功的新兄弟。这人就是马炽烈,他说自己是个诗人,也是个刀客,更是个唱曲的。他倒没有说谎,他作的诗比谁都妙,他唱的歌比谁都好听,他奏的乐能让人奋勇杀敌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累,而他的刀法嘛,大伙儿都知道他杀了刀疤鱼,自也不用多问了。”

安佳道:“原来那马炽烈这般有本事,可真瞧不出来呢。”

形骸回想那马炽烈样貌举止,觉得他虽凶悍残忍,可似总有挥之不去的悲苦,道:“这位马先生似也有一段伤心往事,我总觉得他有些管不住自己,像像被魔鬼附体了一般。”说到此,不禁想起了那飞灵庙中的“骸骨神”。

安佳笑道:“他险些将咱们全杀了,你还帮他说话?”

形骸挠头道:“我只是胡乱猜测。”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呜咽,形骸四下张望,瞧不出是何人发出。

红爪道:“咱们问他是从哪儿来,多大年纪,如何觉醒?他说自己是从‘无人海’来的,今年一千多岁,已忘了是如何觉醒的了。”

众人无不诧异,七嘴八舌的喊道:“他准是疯了,唯有疯子会去无人海。”“他或许没疯,而是信口胡诌,想把你们都唬住。”“是啊,他多半是鲸鱼海的海盗,与那刀疤鱼闹翻,这才逃到咱们这儿。”

红爪摇头道:“他是不是胡说,没人知道,但他绝不是唬人。碰巧那天‘刀疤鱼’的结拜兄弟率大军从鲸鱼海前来复仇,那人也是个名声极恶的月舞者,叫做‘烧船将军’,由于是必经之路,先驶向这珊瑚岛。咱们大伙儿知道这是场恶仗,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着大战一场,挫挫鲸鱼海海盗锐气。

但马炽烈笑道:‘他们是我引来,与诸位无关,谁也莫要插手。’于是孤身一人,往海里一跳,游向‘烧船将军’那数十艘船。

大伙儿知道他是送死,忙着去港口开船,谁知刚到港口,烧船将军的船霎时燃烧起来,从那艘船上飞出一条火狼,一刹那又吞了三、四艘船。大伙儿掏出千里镜往那儿瞧,只见马炽烈拿一柄大刀,一挥手,一道火狼飞出去,随后海盗船大火冲天。马炽烈站在烧船将军船上哈哈大笑,手里还提着烧船将军的脑袋,他那样貌好似火神,大伙儿都打从心底佩服他。”

众人听这位老月舞者语气激动,遥想那遥远时光中马炽烈的英姿,虽对他又惧又恨,可也不禁生出敬意。

红爪又道:“马炽烈将海盗吓走,游了回来,叹道:‘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天之内,杀人不能太多,否则魂就不是自己的了。那些杂种就暂且放他们跑吧。’大伙儿已对他敬佩的五体投地。派若何这婆娘爱煞了他,想与他结为夫妻,但马炽烈表情很不耐烦,一口回绝。派若何大丢颜面,反而由此恨上了马炽烈。”

众人听他说起这位金树荷叶国女王的隐秘,谁也不敢接口。

红爪微微点头,似沉浸在当年快意之中,道:“那些年,鲸鱼海海盗十分猖獗,马炽烈带着咱们杀海盗,他人极为聪明,武功也无人能挡,只一年之间,就打的鲸鱼海的贼人落花流水,不敢来犯。咱们日子由此太平,大伙儿商量着要推举他为咱们麒麟海群岛岛主。但派若何坚决反对,而马炽烈为人又孤僻古怪,常常失踪不见,这才不了了之。

再过一年,龙火天国派来使者,要与咱们麒麟海群岛通商,带来厚礼,诚意十足。咱们月舞者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目光长远,从中瞧见了极大好处,召集大伙儿商量,执意赞同此事。咱们一时也找不到马炽烈,事情又急,便先行答应。

又过半年,马炽烈从鲸鱼海回来,他听得这消息,勃然大怒,立时就去找那几位长老,指着他们鼻子痛骂,命令他们立时撕毁协议,与龙国开战。

他虽是大伙儿心目中的英雄,可毕竟算作是外乡人,又不愿去当岛主,加上他对长老出言不逊,惹起大伙儿反感,谁也不愿帮他说话。而这半年来,商船从龙国那儿运来许多好东西,让咱们大开眼界,不少贫穷岛屿也衣食无忧,人人受益极大,若长此以往,没准将来能与龙国一般强盛,这协议岂能因他一言作废?

长老们召集月舞者集会,试图劝服他,马炽烈在会上破口大骂,说龙国的龙火贵族诡计多端,用心险恶,其中定有阴谋,将来会将月舞者杀的一个不剩。咱们说他危言耸听,他却讲起一千多年前的事,说他那时的太阳王朝就是被神龙骑叛变毁灭的。这件事大伙儿都是头一回听闻,史书上全无记载,全都信不过他。”

形骸身子一颤,想:“这件事只怕是真的。马炽烈真是千年前的人物!”但此时此地,又如何能说实话?

裴柏颈眉头一扬,问道:“义兄,后来怎样?”

红爪长叹一声,道:“大伙儿越吵越凶,有人怀疑他之所以常常失踪,却从鲸鱼海回来,正因他是海盗出生。他才是真正满腹奸计,见不得咱们过得好。于是等这一天散会之后,待马炽烈离去,长老私下挑选月舞者中身手最强的高手,要在明天会上,先喂他服毒,再刀剑齐出,将马炽烈杀死。”

众人心中一惊,都想:“这件事做的可不地道。”

红爪道:“你们准认为咱们是一群反复无常、恩将仇报的小人。然而大义之前,岂能循规蹈矩的对待?若咱们任由马炽烈胡闹,岂不断送了群岛的将来?他执意要攻打龙国,龙火女皇何等神通,咱们非但必败,岂不更要引来灭亡之祸?马炽烈顽固暴躁,谁也劝他不动;他来历神秘,谁也不知他的底细;加上他武功太高,若不偷袭,又怎能将他击毙?大伙儿反复思量,终于只剩下暗杀这一条出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十五 宁做太平奴

形骸忽听到一曲急促凄凉之乐,似是吹着渔笛,满是荒凉悲愤,透着一股子英雄末路之意。他想:“这曲子倒也应景,是何人在奏曲?”四下看看,并未见着人。

安佳问道:“师父,你们赢了,对么?”

红爪怔了片刻,道:“第二天聚会之时,大伙儿都先喝酒,咱们的酒里无毒,马炽烈的酒有毒。咱们喂得是海鲸花,此毒味道似美酒,毒性极大,马炽烈喝了下去,不久脸色发黑,神色惊怒,骂了一声,一掌击毙了一位长老。

大伙儿本来还有些犹豫,这下都急了眼,一齐施展月火功,化作兽形,各使绝学。马炽烈原本举手投足都能杀人,但中毒之后,气力不济,出拳打伤了十来个兄弟,竟就此逃走了。

他这么一走,咱们都知不妙:若那毒毒死了他,倒也一了百了,若毒不死,万一他治好了毒,大伙儿各自为战,谁也挡不住他三招两式,只怕被他一人搅得整个群岛天翻地覆。

咱们封住各个儿出海口,又在岛上搜寻此人下落,找了十天,一无所获,大伙儿更是担心。一天夜里,派若何说道:‘这魔头丧心病狂,他只要逃出此岛,咱们的族人都得遭殃。咱们非得在这儿将他结果了不可。’

我却道:‘马炽烈何等人物,绝不会对无罪之人下手。咱们算计他这事,他知道与旁人无关,还是会找到咱们头上。’

剩下几位长老商谈许久,都道:‘此人若神功尽复,咱们谁也不是对手,只有去请那位‘塔木兹’了。’

塔木兹是咱们麒麟海武学的祖师爷,老夫活了两百多岁,未曾见过他一面,只是偶尔在梦中受他启示,外出找寻刚觉醒的月舞者。安佳,你这条命可说是塔木兹救的。”

安佳笑道:“知道啦,师父,但终究还是您老人家亲自动的手,我心里最感激的还是您。”

红爪大笑一声,甚是欣慰,道:“咱们大伙儿正商量对策,轰地一声,大屋震动,火焰撕裂了墙。咱们连忙破墙而出,只见马炽烈从火中走来,长发飘扬,逐渐变作那长角白狼之形。两年之前,他这模样在我眼中宛若天神,可此刻最残忍的魔鬼也不及他这般可怖。

他人一动,一进一出,我没看清他动作,他已杀了两位长老,又捉住剩余两人,抛上空中,发了两掌,那两人登时成了焦炭。这四位长老年纪虽大,身手不及当年,可内力极深,谁知在马炽烈面前如绵羊般随他宰杀。

咱们又惊又怒,再度合力围攻,这一战当真打的惨烈无比。当时在场有近两百个月舞者勇士,大半能抵敌百人千人,但马炽烈似发了疯的狮子,对上一群温和的羚羊,他随手都能杀人,咱们谁也不敢靠近他。我见到血洒的到处都是,我见到同胞的肠子在我眼前抽动,一不小心,就能踩中断手断脚的尸首。咱们大声惨叫,不少人被火烧的满地打滚,焦臭熏天。火光之中,又隐约能见到马炽烈的身影,他有些踉跄,似受了些伤。”

形骸听那曲子越来越急,令他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愈发迫切的想找到这奏曲人是谁。

红爪又道:“我挨了马炽烈一掌,似断了好几根骨头,好在我本事不差,保住一条老命。再斗片刻,马炽烈抱着脑袋,冲出重围,跑的没了影。我觉得他受伤倒也不重,难道是内力耗尽了么?

事后,咱们数了数,原先一百九十七个同胞,能动弹的唯有九十个,其余要么死了,要么这辈子生不如死。

到了此时,咱们恨他入骨,又害怕万分,知道这魔头若再找来,大伙儿必死无疑。事到如今,唯有去塔木兹山找塔木兹大师了。

那塔木兹山在麒麟海正中,高约四百丈,乃麒麟海山峰之最。大伙儿立即出发,四天之后,抵达岛上。只是五大长老已死,谁也没见过塔木兹,不知该如何找他。

在山谷中兜兜转转,爬上爬下,到第六天晚上,找到一处山门,那山门紧闭,无法通过。派若何喊道:‘塔木兹大师!麒麟海有难,还请大师指点迷津,除妖降魔!’

大伙儿一齐扯着嗓子喊,但许久无人答应。

忽然间,派若何一回头,身子僵住,目瞪口呆,咱们见马炽烈坐在对面高山的一块突岩上,眼中闪着红光,露出狼牙,他那神态不再像人,而是饥饿的野兽。我原本心中那高贵、英勇、豪放、潇洒的大英雄,此刻似已被另外的怪物吞噬,只留下一身躯壳与神功。”

形骸暗道:“他还不是被你们迫害的?但红爪原本也走投无路。要么与龙国为敌,要么与马炽烈为敌,两者皆有灭亡之厄。”

众人听红爪说到要紧处,不知那塔木兹是否现身,皆急着催促他,红爪又仰头饮酒,才道:“马炽烈一动,已在大伙儿面前,他抓起派若何,冷冷道:‘老子不杀女人,但饶不得你这挑拨离间的贱人!我要你一条胳膊!’派若何大声尖叫,吓得直流眼泪。

我红爪虽打不过塔木兹,但也不是见死不救的孬种,朝马炽烈撞去,马炽烈伸手抓我,我猛地一冲,奋力将派若何抢出,马炽烈却一掌拍向我脑袋。我知道自己中这一掌,绝无生还之理,索性不挡,将派若何往后一抛,闭目待死。

谁知马炽烈却道:‘红爪,你还算是个人物。’竟就此放了我。他脑袋只望着天上,脸色郑重,霎时如临大敌。

我仰面朝天,见天上飞来个女子,那女子戴着一幅木头面具,遮住脸面,周身银色羽毛,一双翅膀燃着银白火焰,尾巴拖得长长的,好似燃着银火的缎带。我听说过月神常常坐着银色凤凰巡游夜空,这女子也是月舞者,似是半人半凤凰之躯。”

安佳喜道:“她准是塔木兹了?塔木兹竟是个女人?”

红爪笑道:“不是,塔木兹是个老勇士、老哲人,不是女人。”

安佳噘嘴道:“女人也能是勇士,哲人哪?”

形骸忙道:“安佳,你别打岔,听红爪大师说下去。”安佳朝他做了个鬼脸,终于闷声不响。

红爪点头道:“马炽烈似又怒又怕,他道:‘孔凤凰,你还活着?’

那孔凤凰答道:‘你这疯子,塔木兹大师要你放过他们,不然我就教训教训你!’

马炽烈怒道:‘飞灵真人若不是为了救你,怎会失手?是你害得咱们死的死,病的病,你这祸国殃民的祸水!你还飞灵真人命来!’

孔凤凰足上双爪捏着一根银枪,倏然刺向马炽烈,马炽烈眼神狂乱,也拿大砍刀斩她。这一场恶斗,当真惊心动魄,精妙绝伦,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武功能练到这般地步,两人对了几招,打得山上坑坑洼洼、大石滚落,像要山崩一般。随后他们一齐跃下山去。

山下森林摇晃,一会儿火光升上来,一会儿银光落下去,数里方圆的森林着火,又被大风吹熄,大树飞来飞去,巨石被抛上抛下,咱们在山上看傻了眼,只见到一团红火,一团银火缠斗厮杀。

约莫斗了一个时辰,马炽烈惨叫一声,被孔凤凰一枪刺穿腹部。孔凤凰道:‘你滚吧,我不杀你!’

马炽烈咬牙道:‘我几天没睡,毒性未消,脑子又乱,不然不会败给你。’

孔凤凰很是骄傲,她道:‘但我的病也没好。只不过你中了我这‘月影内劲’,侵入五脏六腑,若不速速医治,性命终究难保。’说罢化作一道银光,隐入云层,似飞回月亮中去了。

马炽烈捂住伤口,变回人形,突然掩面嚎啕大哭,我隐约听他喊道:‘义兄!义兄!夫人!夫人!’咱们震慑于两人惊世骇俗的比武,明知他受了重伤,随时可能毙命,却不敢上前捡这现成便宜。

马炽烈哭了一会儿,爬起身,藏入密林中。咱们这才如梦初醒,下山追捕他。路过两人相斗之地,只见树倒山塌,好像被海上飓风刮过似的。

咱们处境着实为难——都知道马炽烈非杀不可,却又不知他伤情到底如何。只要他还剩一成力气,单打独斗,我们岂不是找死么?于是大伙儿聚在一起找,又慢又吵,我知道多半找他不着。

果然找了一天,一无所获,派若何恨恨道:‘还是得去问塔木兹大师。’

大伙儿一贯对塔木兹最是敬仰倚重,知道那位‘孔凤凰’多半是大师招来的。返回山门处,跪地相问,大师终于回话道:‘马炽烈败了,依照古时月舞者规矩,四十年内,他不会再现身。四十年后,若他活着,他会卷土重来。’

咱们将信将疑,但大师高深莫测,不再答复,咱们只有打道回府。

正如塔木兹大师所说,十年,二十年,马炽烈没再回来。大伙儿像吃了定心丸,不再去想此事。咱们与龙国通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船越造越大,越造越快,房子越来越高,越来越结实。鲸鱼海的海盗仍会来犯,但苏母山的舰队已然壮大,再也不用怕他们了。

只是日子一好过,人心就会变,本来那些亲密无间的兄弟岛屿,见咱们苏母山变强变富,生了贪念,开始明着暗着与咱们作对。唉,如今麒麟海群岛变作一盘散沙,不彼此攻打侵占,已经算是念及旧情了。”

三十六 三英战吕布

众人听他语气惋惜,自也嗟叹不已。银二爷沉声道:“大师何须为此烦恼?那些小贼眼红心热,就随他们去好了,若他们胆敢捣鬼,咱们难道打不服他们么?”

此言博得席间一片喝彩,红爪不以为然,只说道:“如今四十年已过,那马炽烈果然现身,他已不是我所认识的那英雄好汉,所到岛屿上皆尸骨成山,一片火海。当年制住他的那位孔凤凰不知何处,而大伙儿已成一盘散沙,再无法联合与他为敌。”

那乐曲戛然而止,形骸一惊,终于看见那奏乐之人。此人穿一身宽大黑袍,连帽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层短须,虽他遮掩容貌,但形骸仍认出他来,霎时惊恐不已,喊道:“马炽烈?”

众人吓了一跳,慌忙道:“马炽烈?小公子,你可别吓人。”

马炽烈咧嘴一笑,站起身,褪去兜帽,缓缓走来,此人行走无声,竟宛如幽灵一般,形骸指着他道:“是真的!是真的!马炽烈!”

银二爷皱眉道:“他是马炽烈?管家,管家!他不是昨晚找的乐师”

骤然间,红爪怒吼一声,月光之中,变作一头红毛人狼,他厉声道:“马炽烈!你是来杀我的?又为何胡乱杀人?”众人登时大骇,哇哇乱叫,作鸟兽状散去。

马炽烈冷笑道:“凡是与龙国勾结之人,除去老弱妇孺,无不可杀,我所灭海民,全是罪有应得,污秽腐朽之徒。我今夜本是为追这两个龙国小崽子而来,与你无关,你若乖乖不动,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红爪道:“老夫岂是卖友求生之辈?”又对形骸、沉折道:“快走!”

形骸深受触动,如何肯走?急道:“前辈,我们帮你!”

红爪更不多言,双爪隔空连连挥动,指尖光芒闪烁,化作刚强真气,斩向马炽烈,他这招与安佳功夫如出一辙,只是威力强胜百倍。马炽烈袖袍圈转,将真气挡下,笑道:“红爪老弟,你老了,可身手却大有长进。”

形骸看这魔头动手时不再流血,看来伤势已愈,他受伤时已势不可挡,此时更不知该如何对付。

沉折身上金光激扬,劈出凌空剑气,正是以阳火神功,使东山剑风,刹那间,马炽烈双目圆睁,神色似难以置信,手掌一切,身子一晃,喝道:“你明明是龙国的小崽子,怎会这神圣功夫?”

沉折曾败在马炽烈手上,知道当下仍不是他对手,只站在远处,离开人群,不断以剑气遥攻。他攻势凌厉,不在红爪之下,两人联手夹击,指力剑风全无分毫间隙。

马炽烈变作长角白狼,一刀横扫,将两人内劲击飞,随后遥遥一指,红爪脸色剧变,膻中穴中招,仰天躺倒。马炽烈身影虚晃,已到沉折面前,沉折陡然刺出十余剑,众人眼中剑光交织,直是难以分辨,可马炽烈手指弹了几下,咚地一声,也点中沉折穴道。

形骸匆匆赶来,黑铁骨剑燃起龙火,直取马炽烈后背,马炽烈更不回身,一脚踢中形骸腹部,形骸霎时以为自己肠穿肚烂,中脚处痛的发麻,他双膝一软,跪地呕血,只听安佳与缘会齐声喊道:“行海!”

马炽烈将形骸提起,道:“先前你为老子说话,深得我心,老子饶你不杀。”说罢手指点向形骸琵琶骨,只要指力一碰,立时叫形骸变作废人。

就在这时,一个金光巨掌捏住马炽烈手腕,马炽烈“咦”了一声,松脱了手,又一巨掌将形骸一托一送,摔倒安佳身边。

马炽烈抬起头,只见裴柏颈周身一圈金色光环,额头现太阳印记,他惊愕至极,道:“你是灵阳仙?为何世上还有灵阳仙?”

裴柏颈道:“马先生,裴某听说你作恶多端,杀人无数,裴某虽不才,今夜正要领教你的高招。”

马炽烈神情极为复杂,眼神一会儿友善,一会儿又恼怒,片刻间,他大喊道:“管你是谁,拦路者死!”说罢一举砍刀,圈转数回,猛然疾刺。

裴柏颈推出一手,那金色巨掌打在马炽烈胸口,马炽烈身躯巨震,站立不稳。裴柏颈双手连环推出,那巨掌好似捣药锤,连番击中马炽烈要害。马炽烈眼中冒火,转动兵刃,可那双掌掌法极为精妙,十之七八皆透过马炽烈守御圈子。

形骸见裴柏颈占了上风,喜出望外:“原来裴先生深藏不露,竟是个如此了得的高手。”

马炽烈眉头一皱,一张嘴,咬住一金色巨掌,又一爪抓住另一个。砍刀一振,内劲袭向裴柏颈。裴柏颈脚踩马步,双手一合,面前金光如盾,将马炽烈内劲消去,他随即又挥拳打出,那金盾似战车冲锋,陡然将马炽烈撞翻在地。

裴柏颈跃上半空,深吸一口气,双拳连番打下,快如狂风,密如暴雨,形骸见千百个金色拳头打向马炽烈,马炽烈深陷泥地,埋入大坑,沙土绿草漫天飞扬。众人见他拳法威力无俦,全都喝彩起来。

过了片刻,裴柏颈收拳,脸色惨白,大声道:“别看了,全都走!他功力太深,我伤他不得。”

形骸一惊:“马炽烈没有受伤?”

马炽烈从大洞中爬出,单手抚摸额头,喃喃道:“别吵了,别吵了,灵阳仙并非敌人。”

形骸瞧他神志不清,心生希望,但马炽烈蓦然点出一指,那指力化作火狼,从上往下划条弧线,对准裴柏颈而去。裴柏颈见它方向变幻,难测落处,双手再度合拢,内劲化作金盾,铛地一声,金盾被指力震碎,裴柏颈口中吐血,连退十步,这才卸去力道。

形骸想:“他怎地一下子如此软弱?”看裴柏颈面有病容,气息散漫,暗忖:“是了,阳火功威力虽大,但消耗太快。”

马炽烈朝裴柏颈走去,裴柏颈急运阳火,可已然金光涣散。此刻,只听寒风呼啸,一道白霜裹住马炽烈,他浑身上下顿时成了冰雕,静止不动。随着那白霜,一银发少女飘然而来,落在裴柏颈身前。

形骸认得这少女,她叫孟如令,自称是形骸祖宗,曾替他杀了一黑铁怪人。但她样貌如此年轻,祖宗那句话只怕是为羞辱形骸的。

裴柏颈面露喜色,道:“如令姑娘,你总算来了。老大呢?”

孟如令责怪道:“老大马上就到,还有,他让你别叫他老大,他已与北牛会过面了。奇怪,奇怪,以你的能耐,怎会闹得这么狼狈?”

裴柏颈道:“敌人厉害,我远不是对手”这“对手”两字说出,口中又喷出血。

孟如令道:“怎会”忽听砰地一声,那冰雕炸裂,马炽烈抓向孟如令。

孟如令取出一根冰杖,打向马炽烈手腕,杖间划过之处,皆是一片雪雾。马炽烈手上结冰,动作变慢了不少,孟如令又将冰杖朝前一捅,马炽烈闷哼一声,身子一时僵硬。孟如令抓住裴柏颈,打了个手势,额头现出白金光芒,脚下浮现光圈,人忽然已到了远处,仿佛移形换位一般。

形骸看的眼花缭乱,想道:“这位孟姑娘功夫也精彩缤纷,或许这并非功夫,而是世间传闻的道法仙法了。她额头上也有阳火印记,练得也是阳火功么?”

马炽烈抓住砍刀,砍刀上火光暴涨,又长了六尺,他急道:“我不想杀她!她也是灵阳仙!”可他嘴上虽这么说,巨大的身躯已飞向孟如令。

孟如令喝骂一声,双手如穿针引线,霎时百根冰锥浮现在身前,朝着马炽烈扎去。马炽烈陡然化作火光,冲破那冰锥封堵,至孟如令身后。孟如令花容失色,脚下光圈急转,体外罩上了一层冰墙,冰火相碰,一声冲天巨响,马炽烈又被冻得遍体雪白。孟如令抱着裴柏颈跌了出去,见一处草丛隐秘,两人躲藏起来。

马炽烈再把那雪抖开,目光转动,盯上形骸,自言自语道:“先捉走两个龙火小崽子。其余人今后再杀。”蓦然又嚷道:“你为何紧盯着这两人不放?”再道:“这两人都太危险,将来必成大患,我告诉你多少次了?”

形骸想:“他似与我一样,也瞧见幻觉对他说话么?”

突然间,只听裴柏颈、孟如令齐声欢呼道:“老大?”

形骸见一身穿金甲,手持金刀、秃头络腮的大汉快步本来,他手长脚长,只几个起落已迎上马炽烈。马炽烈想也不想,顷刻间兵刃化作无数刀光。那老大眉头一皱,金刀急转,两人兵刃交锋,声响竟密集得犹如哨声。最终两人陷入僵持,彼此兵器相抵,各自使力,已到了比拼真气的地步。马炽烈笼罩月光,刀锋着火,那老大披着金光,金刀闪烁。两者内劲碰撞,向外散发出去,草木土石尽皆碎裂。

形骸心道:“这老大果然不同凡响,功力竟不再马炽烈之下。”但仔细一看,“老大”呼吸急促,身子发颤,显然比较长力,仍不是马炽烈对手。

形骸紧张万分,想:“眼下可不是单打独斗的时候。”去看孟如令、裴柏颈,两人刚刚已迫出全力,此时皆盘膝而坐,调理内息,无暇夹攻。而沉折、红爪都落在远处,穴道被封,动弹不得。

他虽中了马炽烈一脚,但黑铁骨与炼体功挡下大半伤势,这时已经好了,他只需冲破两人罡气,将黑铁刺入马炽烈身躯,马炽烈被阳火功内劲一震,定受重伤。否则再过片刻,“老大”一败,所有人都必死于马炽烈刀下。

三十七 不再为师徒

但此时两人内劲鼓荡,变作一个大气罩,坚不可摧,威力难挡。形骸心知如要硬闯进去,自身只怕性命难保。

霎时,只见老大腿微微弯曲,脸上肌肉抽搐,已有不支迹象。形骸无暇细思,快步冲上前去。临到近处,他咬破舌尖,吐出血液,变作魂水,淋在那罡气上,随后拍出冥火。他身上这冥火威力之强,已不在沉折龙火之下,一声轻响,竟将那罡气烧穿个大洞。他纵身一跃,来到两人身边。

然则这两人神功惊人,周身真气失而复得,散而复凝,瞬间又挤压过来。形骸大骇:“我这条命难道就葬送在此?”忽听一声惨叫,“老大”鲜血狂喷,被马炽烈摔了出去,那气罩也就此散了。

马炽烈昂首喊道:“杀,杀!”发出一通大笑,笑声沙哑凄然,竟隐隐有悲壮之感。

形骸顿时察觉到异样:似乎马炽烈身躯变得透明,他周身经脉、骨骼、真气、甚至魂魄都呈现在形骸眼中。他那魂魄是个小人模样,但装扮得奇形怪状,衣衫像是孔雀,化着五颜六色的妆,指甲闪着宝石般的光芒,皮肤虚无缥缈,毫无血色。

形骸觉得他那魂魄病的厉害,心下同情,顾不得危险,手伸向那小人。朦胧中,他的手脱离了身躯,宛如幽灵,似一下子探入马炽烈脑海。形骸深知这是幻觉,但那小人感受得到,回过头来,凝视形骸,表情痛苦不已。

小人道:“杀了我。”

形骸回忆起了放浪形骸歌,那海洋的歌,那神秘的歌,那庇护心灵的歌,那引导他度过噩梦的歌。小人听到了形骸脑中的曲子,露出微笑,表情舒缓,拔出剑来,刺入自己身躯。

马炽烈一声惨叫,令形骸陡然惊醒,他见马炽烈肋骨延长,刺透他胸腹,穿过他坚硬无比的皮肤。那肋骨变作黑铁,正是放浪形骸功的手法。马炽烈口中流血,身上也在流血,眼神惊讶,但形骸却觉得他已回过神。

形骸想:“我操纵他的身躯,让他的骨头伤了他自己!放浪形骸功还有这样的法子?是了,正因为他灵魂受伤太重,才能被我掌控,通过灵魂,我能改变他的骨血。”

马炽烈几乎被开膛破肚,他犹豫片刻,一把抓起形骸,但这一回不再欲废他功夫,而是拔身入空,眨眼间已在数十丈之外。

此人身法太快,形骸害怕至极,又被烈风吹得苦不堪言,他想问:“你带我去哪儿?”可一张嘴,风堵得他喘不过气。

突然间,马炽烈身形静止,摇晃几下,站住不动了。

形骸想:“怎么了?也许他累得太狠,就此猝死?”暗中又觉得他有些悲惨。

马炽烈喘着粗气,道:“你为何点我穴道?”

形骸以为他在自言自语,神智再度不清了。他跑的这般迅速,只怕比弓箭还快,而且以他一身真气,点穴功夫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他听见一老迈声音说道:“你受伤太重,才让我有机可趁。”

形骸见一蒙面人从暗中走出,此人体型巨大,约有十尺,背有些驼了,不然还会更高。他肩宽体阔,粗手粗脚,眉毛厚白,全身包裹的异常严实。

马炽烈低下脑袋,不去看他,似心中有愧,他道:“塔木兹,这小子与你没关系!”

形骸一凛:“这老人就是月舞者的祖师爷塔木兹?”

塔木兹道:“你连师父都不叫了?”

马炽烈怒道:“神龙骑与迷雾师屠杀咱们的时候,你人在哪里?你龟缩不出,任由咱们深陷重围,一个个战死,还有脸自称是我师父?”

塔木兹长叹一声,道:“飞灵真人托付我一件要事,令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而且我那时在修炼飞灵传的口诀,等我练成后,一切已然太迟了。”

马炽烈哼了一声,道:“诸多借口。”

塔木兹道:“你当年得了‘乱毒病’,难道不是我救了你?”

马炽烈道:“救了我又有何用?我被被怪异的魔鬼纠缠,这些年生不如死!你还想我感激你?除非你随我一起出山,将龙火天国的神龙骑杀的一个不剩,否则休想让我认你这师父!”

塔木兹摇摇头,道:“这一回我饶过你,四十年内,你不得再回麒麟海。”

马炽烈怒极反笑,道:“我不服,你又并非当真胜过我!等我养好了伤,再领教你的高招。”

塔木兹道:“莫要逼我动手杀你。”说罢将形骸抱起,更不多看一眼,随手一抛,形骸只觉如老鹰抓着,在空中飞过,穿梭似箭,“哇”地一声,喊了一半,已然晕了过去。

这一回他又在床榻上醒来,一睁眼,床前人影重重。他听见众人长舒一口气,笑道:“总算醒了。”

形骸心想:“我这昏迷不醒的神功,这下总算练成了吧,希望下次莫再遇上这倒霉事。”

他又见到安佳、沉折、缘会、裴柏颈、红爪等人,此时又多了孟如令与那老大。红爪问道:“他没事了么?”

裴柏颈道:“他只是受了冲撞,一时晕厥罢了,实则并无大碍。”

形骸忙道:“多谢诸位关心,我已经没事了。”

红爪问道:“小兄弟,你是如何将马炽烈惊走的?又知如何逃脱的?大伙儿可都欠了你的情。”当时局面太乱,谁也没看清事态。

孟如令冷冷道:“他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老大与马炽烈比拼内劲,两败俱伤,马炽烈知道敌不过,只能撤走了。”

老大甚是光明磊落,摇头道:“那位马炽烈真气充沛,非我所及,我落败时他仍有余力。此人功力深不可测,到底是如何练得?”说话时神色凝重,似在苦苦思索。

孟如令道:“老大,你莫要妄自菲薄。不是你的功劳,难道还是这小子伤了马炽烈?”

形骸心想:“这位祖宗恨透了我家,又岂能帮我说话?反正此事也说不清楚,说多了还得罪人,还不如装作不知。”于是说道:“我只是被马炽烈掳走,后来途中遇上一人,那人自称是塔木兹“

安佳尖叫道:“塔木兹?他长什么样?”

形骸道:“他很高大,有些驼背,用布蒙着脸。他点中马炽烈穴道,自称是马炽烈师父,他要马炽烈四十年不得再回来,马炽烈不肯,两人争吵几句,塔木兹大师把我往天上一扔,我之后就全然不知了。”

红爪喜道:“咱们大伙儿谁也没见过塔木兹,小兄弟,你运气当真太好。”

安佳道:“大伙儿本想去找你,却见你从天上掉下来,正落在最松软的草地上。”

形骸问道:“你们没去找马炽烈么?”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颇为尴尬,裴柏颈苦笑道:“我实话实说,不怕丢脸,我是怕了那魔头,再不敢与他单打独斗了。”

老大说道:“他神智有些不清楚,其实还手下留情了,他若想杀光所有人,只需不管不顾的下狠手就是。”

形骸觉得此人有些太过谦虚,但仔细一想:“若马炽烈使出那月狼火牙的功夫,谁又能承受而不死?”

裴柏颈思索片刻,道:“老大,你与北牛会面,结果如何了?”

老大微微一笑,神色钦佩,道:“北牛果然是世所罕见的豪杰,无论武功谋略,胆识气度,我都远不如他。”

形骸想问这北牛是谁,但这三位灵阳仙神神秘秘,他也不便多问。

裴柏颈大喜过望,道:“那咱们何时去投奔他?”

老大道:“北牛要咱们越快去越好。只是他住的地方在极北严寒之地,你们两个小的吃得消么?”

裴柏颈微笑道:“老大,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别看我这样,我的海魔神掌,连大风大浪都能进出自如。”

孟如令则道:“冰天雪地倒也正和本姑娘胃口。”

老大点头道:“我还有些内伤,需修养一天,待内伤好转,咱们立时出发。”

红爪对这三人功夫为人皆钦佩不已,加上忌惮马炽烈,颇不愿这三人离开,但他为人硬气,再说以他的身份,岂能公然寻求这三个外乡人庇护?于是只笑道:“义弟,你这般走了,老哥哥我的好生不舍。”

裴柏颈忙答道:“义兄,你的一番情义,我也永世不忘。你放心,我见了北牛之后,当立即返回见你。”

形骸见红爪神情忧愁,心想:“马炽烈是冲我和沉折来的,那些旧仇他早已不在乎。只要我二人一走,苏母山也就此安全了。红爪大师知道此节,却仍愿意收留我二人,真是大仁大义。他讲义气,我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念及于此,他朝沉折使眼色,沉折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安佳与缘会尚不知情,待众人离去后再告知她们不迟。

只听窗上一声轻响,形骸正是惊弓之鸟,受不得惊吓,喊道:“马炽烈?”众人一齐往窗前望去,见是一只白鹦鹉。那白鹦鹉背上有一抹紫色,头上似戴着金冠,形骸一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鹦鹉,惊叹了一声。

红爪肃然起敬,跪倒在地,喊道:“是塔木兹来传信了。”

那白鹦鹉说道:“马炽烈已被我劝阻,发誓若非迫不得已,不再伤害麒麟海无辜之人,诸位大可放心,他不会再踏入苏母山一步。”

众人闻言,心头似有大石落地。

三十八 各走各的路

随后,红爪等人皆有事在身,陆陆续续走了。老大说道:“天鹅,如令,咱们也当向四位小娃娃告辞。”

裴柏颈道:“我还有些事,晚些再与你们碰头。”

形骸奇道:“裴先生,你怎地叫天鹅?啊,是了,白颈白颈,这是你的绰号。“

裴柏颈哈哈笑道:“是老大他们胡乱取笑我。”

老大点点头,道:“四位,我叫戴杀敌,咱们今后有缘再会了。”说罢稍一低头,走出房门。

孟如令道:“天鹅,你可别忘了,他们是龙火贵族,是咱们的仇敌,将来没准要动手。”

形骸连忙摇头道:“我们可与纯火寺的人不一样。”

裴柏颈道:“而且这位沉折小弟身负阳火神功,与咱们已算是同门了。”

孟如令道:“那就把他也带走!”

裴柏颈看看沉折,沉折摇了摇头,道:“我终究要回去,哪怕毕生不再使阳火功也在所不惜。”

裴柏颈笑道:“就这么着,如令姑娘,我心意已决。”

孟如令面如寒霜,低声道:“又是龙火,又是阳火,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不伦不类。”做了个手势,人已不见,不知是何仙法。

裴柏颈起身道:“沉折,安佳,我得遇你两位同胞,心下甚喜,想传你二人一套拳法,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形骸心想:“我能不能学?不对,我不会阳火功,只怕学不会。”

安佳最怕下苦功夫,登时愁眉苦脸,道:“裴先生,你功夫这般高,这拳法定然很难学吧。我虽然聪明,但但红爪给的功课还没学完”

裴柏颈也不勉强,笑着面向沉折,沉折摇头道:“先生一片好心,晚辈心领了。然则先生先前救晚辈性命,已算报答了爷爷之恩,晚辈不敢再贪图什么。”

原来裴柏颈知恩图报,见沉折天资聪颖,想着既然遇不上藏东山,那把自己新领悟的功夫教给他孙儿也是一样。谁知沉折性子倔强高傲,竟不愿领情。他眉头一皱,面现怒容。

形骸忙道:“裴先生,你别见怪,沉折师兄他不太与旁人打交道,并非有意无礼。”

裴柏颈喝道:“藏沉折,你好生狂妄自大,难道竟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你以为自己神功了得,天下无敌了?”

沉折道:“我连马炽烈一招都挡不住,哪敢狂妄?”

裴柏颈道:“莫说是马炽烈,我站立不动,你若能挡下我十招,我给你磕头,叫你爷爷!”

安佳“咦”了一声,她最爱热闹,又瞧沉折不惯,笑道:“沉折师兄,裴先生可太瞧不起人了。”

沉折似也有些生气,道:“那要是我输了呢?”

裴柏颈道:“你给我磕头,叫我师父。”

形骸暗暗想笑:“这位天鹅先生是在使激将法。”

沉折也明知裴柏颈心意,思来想去,颇想一试身手,遂点了点头。

五人来到客栈大院中。裴柏颈与沉折互一拱手,都道:“有僭了。”

沉折拔剑在手,裴柏颈双手捏拳,一时站立不动。

形骸想:“沉折师兄只要一直以剑气远攻,裴先生不能挪动,十招一眨眼就过去了。”

沉折是晚辈,知道裴柏颈不会先出手,蓦然剑尖一颤,二十道剑光刺向裴柏颈,正是那“风雷十剑”。

形骸大急:“师兄太过莽撞,为何不与他隔着相斗?”但稍一思索,知道沉折心高气傲,绝不会如此取巧。

裴柏颈一拳打出,周身金光如水,化作拳头,将那二十剑打散。他道:“这可只算一招。”

沉折道:“那是自然!”说话间一道东山剑风斩出,但离得颇近。裴柏颈大声道:“你给我使出全力来!”手掌一拍,金掌将剑风击溃。

沉折打起精神,一柄长剑快似风火,星光剑芒,纵横交错,裴柏颈果然站立不动,只是将沉折剑招拆下,过了七招,沉折全无败象。

安佳笑道:“要叫爷爷啦!”

裴柏颈道:“那可未必!”左右手一拉一推,沉折长剑霎时脱手,整个人被一金色水球裹住,浮在空中,再无法脱困。

安佳又道:“要叫师父啦!”

裴柏颈喊道:“你服不服?”

沉折勉力点了点头,裴柏颈一松手,沉折落地后,犹豫再三,跪地磕头道:“师父。”

裴柏颈微笑道:“你这小子太倔,要你叫我师父。可委实不太容易。”沉折闷声道:“徒儿知错了。”

形骸不料这裴先生拳法高明至斯,可回想他先前与马炽烈相斗,数十招内竟能占据上风,沉折虽然是罕见的奇才,但眼下仍与裴柏颈相差太远。

裴柏颈其实找到传人,又能报恩,心下甚喜,他道:“起来吧,我今天就传你我苦心所创的‘海魔拳’。”随后将口诀心得、招式法门娓娓道来。

这海魔拳正是由藏东山所传的“铁莲拳”蜕变而成。

裴柏颈本是裴家的小少爷,因意外收获阳火神功而遭龙国追杀,他孤身一人,年纪幼小,无依无靠,却被追兵逼迫得东躲西藏,途中藏东山所赠长剑又丢失了,唯一的倚仗只有这套铁莲拳法。他屡遭磨难,倍感心酸,一日来到沧海之畔,见惊涛骇浪,水天分界,不知边境何处,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坐在一朵小小莲花上,却要渡过这凶险的汪洋大海。

但这幻想却未令他沮丧,反而令他振奋。他想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自己将功夫练的精强高深,令那小舟牢不可破,这大海能将他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他有感而发,苦思冥想十天十夜,终于创出这海魔拳来。

藏东山的铁莲拳驱使龙火功阴阳五行的“水行之力”,这海魔拳则需得用阳火神功来使,方能威力尽显。水与风不同,本就在自然之中,屯于海洋河流之间,大可浮起陆地,沉没国度,小可雨从天降,滋润农田,故而绝无定型,可大可小,又不似风般无形无踪,难以掌控。而阳火功神圣光辉,饱含除魔降妖的正气,融入拳法,威力实是凌厉无俦。

沉折武学天分旷世罕有,只听了两遍,已将这海魔拳铭记在心,只觉其道理深奥,钻研下去,似永无止境一般。他虽一开始对学拳之事颇不情愿,到此地步,却对裴柏颈佩服得无以复加,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裴柏颈见沉折一学就会,更是欢喜。他本来只想着报恩,此刻才体会到初为人师的自豪与喜悦。

两人探讨武学,大有不眠不休之意,形骸、安佳、缘会支持不住,各自回屋休息去了。第二天形骸来到院子,见沉折盘膝而坐,而裴柏颈已然不见。

形骸奇道:“裴先生走了?”

沉折道:“师父他要去见那位北牛先生,不及向你们告辞。”

形骸笑道:“师兄,你这师父叫的可真欢,你是来真的么?”

沉折道:“他教我功夫,就是我师父。”

形骸一听,心里大不是滋味儿:“你也教过我功夫,难道也想做我师父么?这便宜可万不能让你占了。”隐隐提防,生怕沉折提起,好在他也没提。

这时,安佳领着缘会走来,形骸见两人打扮颇美,衣衫秀丽,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安佳嘻嘻一笑,转了个圈,道:“我这身怎么样?是银二爷送的。我与缘会要去逛街啦,你来不来?”

形骸知红爪性子死板,不喜徒儿穿的花枝招展,是以安佳虽然美貌,却一直打扮得甚是朴素,此时这般穿着,多半是想着不久就要离开,不愿再束缚自己天性。

他低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安佳道:“我自己有一艘船,但眼下被送去修了,须得再过三天。”

形骸叹了口气,道:“咱们今后若有机缘,可得向红爪大师好好道歉了。”

安佳笑道:“师父对我最好,纵然一时生气,只要我眼泪汪汪的来看他,他立时就会原谅我。”

形骸又问道:“他近期不来管你么?”

安佳道:“他繁忙得很,忙着对付那些活尸。”

形骸吃了一惊,道:“活尸?你是说咱们曾遇上的那些?”

安佳道:“是啊,正是从普修岛逃出来的那些怪物。它们好像从海上跑到岛上来了,杀了好几个人,红爪正调高手,围剿堵截呢。”

形骸自告奋勇道:“需不需我去帮忙?我对付活尸也算是一把好手。”

安佳道:“你要去也可以,不过切莫露出马脚来,咱们三天之后就要走了。”说罢带着缘会离去。

形骸想:“咱们将安佳拐带跑,红爪爷爷准得发火,我帮他对付活尸,也算是稍稍弥补。”

但此事追根溯源,是安佳死粘强嫁,盯上形骸,形骸自己可做不了主。他有时会想:“我与安佳都是小孩,安佳异想天开,我也跟着胡闹。咱们当真要结为夫妻么?这与当初父母帮我定娃娃亲又有何不同了?安佳对我真的有情么?我对她呢?咱们什么都不懂,男女到底要如何才算结婚?如何才能养小娃娃?我跑回家后,又该如何跟父母交代?”

他脑子越想越乱,想着还不如让马炽烈将自己捉走,以免被这扯不完的琐事淹没。他又想起了那噩梦,那大海,那阴影,那海中怪兽,那左臂,那雕像,那歌声,那放浪形骸功,那血淋淋的丝线,那血色的太阳。

忽然间,他打了个冷颤,心中涌起寒意。他似乎觉得自己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其中或许有意外,但他长久以来听到的歌声,宛如召唤的咒语一般,冥冥中将他引向大海,指往宿命。

这真的都是巧合么?

三十九 酒楼薄幸名

他脑中乱绪纷纷,像是在溺水的人苦苦挣扎,他想:“我明明死了,被沉折救活之后,应当是活尸才对。可唯有我体内冥火猛烈的时候才露出活尸模样。沉折记得他被亡人蒙复生后也是一副残骸的形貌,我为何一活过来就如此走运?这苏母山的活尸害人只怕不是偶然。”

他又想起金银府上的三个刺客,这三人是师徒,无论武功还是法力皆厉害得很,金银府根本不是对手,便是官府围剿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三人。他们单单只是为抢夺金银府财宝?不,他们是为杀银老爷与银大少爷,为何偏偏非要杀此二人?他们又不是劫富济贫的侠士。他们称亡人蒙是大人,那么全是此人手下了。

一个念头陡然冒出来:他们是为杀人灭口!

形骸全不知为何会这般想,但这念头却牢牢占据他脑子,一时挥之不去。他继续深思:“奴隶,奴隶,白刀客问藏争先买奴隶,一个个杀了,做成盗火徒、坏形尸。金银府也捉奴隶、买奴隶,卖奴隶,他们是将奴隶卖给亡人蒙了么?多半就是如此!亡人蒙派人杀他们灭口,要么是双方有了纷争,要么是金银府得知了重大隐秘!”

那银二爷刚巧不巧的不在家,才保住一条命,那是否也并非好运?他是否早就知情?是了,金银府家的买卖,由他们父子三人掌管,银二爷如今得掌大权,全拜那三个刺客所赐,他没准与亡人蒙勾结在一起了?

金银府从龙国边境捉了奴隶,送给亡人蒙,让他斩成碎块,再缝合起来,成为活尸!这金银府非但吸活人的血肉,从活人中牟利,更赚死人的钱,不知害了多少性命,他们实是死有余辜。亡人蒙为何要这许多活尸?他那本补遗录中说,他听见古神对他说话,要他将虚空带到世上,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

形骸如坠冰窟,神魂不定,他想去找沉折,但亡人蒙正要捉他,形骸不能带他犯险。

他心意已决,离开客栈大院,问明道路,找向金银府。

到了金银府外,见宾客来来往往,几乎没停的时候,皆身穿白衣,是来出席丧事的,那银二爷扮作孝子,泪水倒是实打实,没虚假。形骸躲在树上,瞧了半天,没瞧出可疑之处来。

众人这白事办到深夜,银二爷尚要守灵,形骸无奈,只能返回。客房之内,安佳缘会已回来过,买来吃的穿的,满屋都是,安佳全不见了人,形骸哭笑不得,问缘会道:“安佳姐姐呢?”

缘会道:“她要替红爪爷爷办事,今晚不能来了,要你莫要想她。”

形骸暗忖:“最好她打消了出逃的念头。”但知道此事希望渺茫。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嘱咐缘会乖乖待着,再度出门,却见沉折一清早又在练拳。形骸想:“师兄天赋卓绝,又如此勤勉,我如何能与他相比?嗯,他接连败在马炽烈手下,心里准憋着一股火气。我也本想练功,可却另有要事。”

如此干等,又是一天,银二爷竟足不出户。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形骸暗骂自己胡思乱想,正想回家,却见银二爷驾马车驶出家门,车上另有一心腹,马车沉重,形骸猜载得是金银珠宝。

形骸想:“那是用人的血换来的财富,用人的尸骸换来的财富,用亲人性命换来的财富,用他的贪婪恶毒换来的财富。因此见不得光,只能在晚上外出。”

他见银二爷行色匆匆,表情慌张,惶恐得似丢了魂一样,光看他神色,似乎这黑夜化作了怪物,正在追他,要把他吃了。

形骸看他形貌憔悴,那是饱受惊吓的人因失眠而造成。他在害怕什么?亡人蒙么?是了,他害死了亲人,知道亡人蒙心狠手辣,生怕自己也被杀了。恐惧在由内而外的吃他,心里有鬼的人,总是害怕夜路的。

形骸,形骸,你又在瞎猜疑了。或许银二爷是去青楼呢?形骸知道龙国的大人们常去这样的地方,而且生怕老婆知道。这银二爷或许只是去花天酒地么?

马车行了二十里地,忽有另一辆马车驰来,两辆马车一撞,马儿大叫倒地,马车各自翻覆,银二爷那辆车厢里传来惊呼声,只见老妇少妇、男孩女孩全跌了出来。形骸蓦然醒悟:“他并非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在逃跑!他为何连家里人都带着?他想举家逃离?”

众家眷伤的颇重,有一少年被车厢压住了腿,哭的极为凄惨。还有一女子被木箱砸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银二爷惨叫一声,被一黑衣人提住,黑衣人几个起落,消失在树林中。

形骸急忙追赶,可见有几人伤重,只得返身照顾,他用放浪形骸功替少年接好断腿,用治疗水替那女子止血。先前府上那少奶奶见了形骸,喜极而泣,道:“小公子,快,快救救二爷!”

形骸道:“你们为什么半夜出逃?”

少奶奶哭道:“我也一头雾水,但二爷他执意如此。”

形骸不便多问,钻入树林,已不见那两人踪迹。他蓦然记得亡人蒙那《冥火补遗录》中有一门感应盗火徒的心法,若自身冥火远胜于要追踪那人,可凭借冥火,追查那人行迹。形骸满怀希望,照此一试,见空气中残留有淡淡的白光。这白光也唯有精通冥火之人方能辨认。

他全力施展轻功,一口气跑了十里地,来到集市,街上已然无人,唯有一座三层阁楼依旧灯火通明,传来歌舞之声。

形骸见那楼台上皆是衣着富贵的人士,男男女女齐聚在此,此时正把酒言欢,共度良宵,笑语悦叫不绝于耳。

形骸来到阁楼下,收摄冥火,如此一来又变作活人外形,但那劫匪的冥火踪迹变得极淡,难以追踪。形骸走入这酒楼,见香喷喷、亮晶晶的女人迎面扑来,见他就笑,甚是热情,道:“小公子,你可是生人,是来快活的么?”

形骸见此间女子言行穿着皆模仿龙国,不似海民,但却是东施效颦,媚俗不堪。他也从不知龙国青楼女子究竟是怎样的,陡然身在其中,只吓得心惊肉跳。饶是他身负奇功,此刻也不禁满头大汗,呼吸不畅。

他稍运冥火,隐约间似听到一声哭叫。但身在花裙彩衫包围内,一时也不敢确信。他嚷道:“借过,借过。”双手往前推,不小心碰上女子身上柔软处,惹起一片莺歌燕笑,他听女子道:“小坏蛋,摸得我身子都软了。快过来,让我尝尝鲜。”

他暗暗叫苦:“这儿可是吃人的黑店么?莫非要拿我煮来吃了?我是活尸,吃起来滋味太糟。”

就在此时,有一大拳头直奔他脑门而来,形骸蓦然惊觉,左手一抬,将那拳头格开。两人气力发散,众女子尖声惨叫,摔在墙上,当中空处一片。

只见一黑大汉掀开粉色帘布,如铁塔般站在形骸面前。形骸看穿他障眼法,此人身上疤痕星罗棋布,全被针线缝紧,正是个盗火徒活尸。形骸使动第四层龙火真气,火光成圈,罩于体外,黑铁骨剑刺了过去。

那大汉一踩地板,轰地一声,地上一股内劲震荡过来,形骸往上一跳,一招“赤云紫霞”罩落。大汉双手抬起,身躯巨震,被形骸内劲打的破墙而出。

形骸惊喜之余,又想:“不可用力太过,以免脱力昏倒。”他见了三位灵阳仙与马炽烈交手,潜移默化之间,武功又深了一层,此时这第四层龙火已可运用自如,但毕竟仍有些担忧。

只听粉帘布后有人闷哼,形骸一看,正是银二爷,解开他穴道,问:“到底怎么回事?”

银二爷喊道:“快带我走,快带我走,活尸们要攻打过来了,他们要杀光苏母山的人!”

形骸大惊失色,骤然间,那大汉撞了过来,形骸霎时刺出两剑,两道剑光飞出,那大汉双手被斩断,但他悍勇绝伦,膝盖踢在形骸胸口。形骸痛的眼冒金星,跌了出去,一个跟头稳住身子,发觉受伤比预料得更轻。

大汉暴喝一声,咬掉胳膊,霎时又长出一对来,形骸目瞪口呆,想:“这邪法我也可用么?与放浪形骸功好像。”尚未合拢嘴巴,那大汉体型暴涨,成了个一丈多高的巨人。众女子心胆俱裂,一时间屁滚尿流,仓皇逃窜。

形骸左臂膨胀,其中充满魂水,蓦然从手指洒出,淋了大汉一身,大汉骂道:“什么玩意儿?撒尿么?”又一拳打向形骸。形骸一让,右手挥剑斩在那拳上,巨汉一痛,缩回手去,形骸趁他有片刻停顿,再一掌冥火拍去,那巨汉霎时遍体白火,厉声哀嚎,痛的踉踉跄跄。

形骸本对盗火徒有几分同情,但料想他们将活人捉住后全数杀了,变作活尸,实是罪无可恕,他竖起长剑,使“弹指一瞬”心法,将风雷十剑一股脑使出,那大汉被剑光洞穿,身子一歪,压塌了半堵墙。

有个女子惊呼一声,躲避不及,被一根柱子打中,摔在地上,痛的泪如雨下。形骸哎呦一声,大感愧疚,将这女子扶起,问道:“姑娘,当真抱歉,我并非有意”

那女子抬起头来,形骸一愣,觉得她艳光四射,哭的梨花带雨,令人忍不住怜惜心疼。女子柔声道:“小公子何须致歉?正是你杀了这妖魔。我感激你,崇拜你还来不及呢。”

忽然间,她捧住形骸脸颊,双眼与形骸对视,形骸只觉她眼中闪着异光,千丝万缕般涌入形骸体内。形骸“啊”地一声,只觉天旋地转。

四十 随君入尘世

形骸想道:“她也是盗火徒么?”心生一计,身子软绵绵的,慢慢躺倒。

那女子面露喜色,哼着小曲,将形骸横抱在前,想了想,在银二爷胸口一指,银二爷立时毙命。形骸知此人罪恶,也懒得救他。

她离了那酒楼,吩咐酒楼跑堂找来一辆马车,那跑堂的恭恭敬敬去办了,马车来后,她将形骸放在车上,沿街驶向东面。

渐渐的,路旁的树木变得枯萎,苍老的纠结蜷缩,树皮斑白沧桑。土地上的草极为稀少、黝黑。地面如被酸液腐蚀,阴暗潮湿,极为松动。两边有矮山,山壁上被凿开一个个石洞,里头住着零星的人。

山成了蜂巢。

形骸紧张透顶,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子吃了一惊,道:“你中了我的法术,怎能开口说话?”

形骸艰难答道:“我说话还是能说的。你为何不杀了我?”

女子道:“杀你?我宝贝你还来不及呢。这儿叫狼窟,是最下等的奴隶们住的地方,因为不要钱。有些奴隶年老要病死了,被主人赶出来,就跑来这里住,摘有毒的蘑菇吃,刮腐烂的霉水喝,直至饿死毒死。”

形骸心头冰冷,道:“与那后矿山是一样的么?”

女子叹道:“没办法,奴隶就是奴隶,族人是视而不见的。而且这土地太脏太差,连族里的善人也不愿意来。我们这些盗火者体内冥火会腐败土壤,只能躲在这本来就乱糟糟的地方。”

形骸愤愤想道:“苏母山这群蛮子,他们将奴隶视作瘟疫,视作毒瘤,避而不及,眼不见为净么?可他们一直不知道,这土地是因活尸们生存而腐化的,而这些奴隶掩护着活尸们,令他们察觉不到,一个个成为盲人。因为他们冷漠,所以他们忽视,而忽视终将令他们付出代价。终于在今天,在现在,活尸从蛆虫般的人群中爬了出来,夺走了富贵老爷们的性命。”

他胸口一麻,被这女子点中穴道,她冥火手法极为刁钻,直透入骨头里。形骸只觉身躯越来越沉重,却一时又不愿抗拒。

他往两旁望去,望着墙上的洞,望着那些牲口都不如的人类,他们蓬头垢面,能有裤子穿,对他们而言已经很体面了。

形骸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受永恒般的压迫,精神已经退化,即便有侠客从天而降,替他们主持公道,挑动他们去拼搏,反而会惹起大乱子,令整个城镇陷入杀戮,陷入狂暴。

他们都盯着形骸瞧,那眼神很警觉,很敌视。形骸觉得又回到了后矿山,面对那群要吃他的灾民。

形骸忍不住颤抖:“这女子是谁?这狼窟里头还有多少活尸?”他其实并未受制,随时能够脱困,如今装模作样,只是想从这女子口中多探听些消息,此刻一瞧,却又觉得自己太过鲁莽。

天变暗了,前方的景象很快变得不忍目睹,尸体横陈,患病的野狗到处觅食,黑血油光发亮,污染了地上的积水,粪便、蛆虫、垃圾、诡异的烟尘、脏水、硕大的蟑螂,不知名的大虫卵,前后左右,遍布各处。山壁也极为肮脏,涂满难以描述的秽物。形骸见过后矿山,再瞧这狼窟,只觉无论红爪为人如何光明磊落,如何鞠躬尽瘁,苏母山迟早要被老天爷惩罚。这肮脏之地如同肉瘤,会越长越大,越长越恶。

女子来到狼窟深处一间小屋,小屋外似有阵法,她将阵法除去后,景色骤变,只见苍蝇在屋外绕圈,地面寸草不生,泥地里似埋着人,树木被染成血红色,不知是残阳还是真血。形骸惊惧万分,暗骂自己怎地这般白痴,天堂不住,偏闯这地狱?

进入屋中,倒并无多少尸骸,也别无他人。女子见形骸吓得脸色惨白,微微一笑,在他唇上一吻,道:“好孩子,好孩子,你是不是叫藏沉折?”

形骸道:“你怎么知道?”

女子围着形骸一圈圈走着,神情爱不释手,不停触碰他脸颊、胸膛、腿脚。形骸知道她使了障眼法,这才如此秀美,却不知她真正容貌是什么样子。

女子蓦然呜呜哭了起来,道:“做人真好,真好。”

形骸瞧她眼中没半滴眼泪,表情也十足夸大。形骸怒道:“你知道做人好,为何还要杀人如麻?”

女子幽幽叹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傻孩子,我可真欢喜你。”说罢跪在形骸面前,眼睛闪闪发亮,可笑容颇为虚假。

形骸道:“我不懂,我是不懂,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有何阴谋?”

女子道:“唉,你复活后成了人,难道忘了自己做活尸时候的苦?咱们活尸刚醒的时候,前尘旧事什么都不记得,以为自己是人,可又知道自己是尸体。咱们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七情六欲,只能看,只能说,只能听,却不能尝味道,也不觉得痛,就像是真正的尸体一般。你说,这日子苦不苦,难不难受?”

形骸道:“可是”

女子抢着说道:“唉,最难过的,就是心中空空荡荡,似什么都填不满。我们领悟到自己生来残缺,是行尸走肉,极其渴望变作真正的活人,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那渴望像火烧一样,让人快要发疯了。有极短暂的时候,咱们能感受到一丁点的悲苦,却体会不到喜乐。我们知道希望在前头,但却如没头苍蝇一样,这可快把人愁死啦。”

形骸微觉怜悯,道:“但你们终究活着,且法力胜过常人。”

女子皱眉道:“就是这一点点像人,一点点不像人,反而更为可怖。你看我现在美不美,想不想瞧我真容?你要是瞧见了,准恨不得自己瞎了眼。”

形骸忙道:“那倒不必,你们用障眼法掩去本相,不也方便得很么?”

女子捧着他的手道:“我问你,受人喜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喜欢旁人又感觉如何?我自打活过来之后,旁人一遇上我就横眉竖眼,从没好脸色看。咱们盗火徒是活尸孽种,是受诅咒的,不容于世的。我活了四十多年,一生之中被冤枉过无数次,殴打过无数次,追杀过无数次,装死过无数次。我也想爱上谁,可那是不成的,即便是对蒙大人,我也只是顺服,感觉不到爱意。”

形骸道:“你在青楼里不过的好好的么?”

女子笑道:“我用这幻灵法术将自己整得美丽至极,再竭力压抑我那冥火的毒咒,旁人在我身边才不会觉得厌憎,我所住的地方才暂且不会乌烟瘴气。我在青楼里头为娼,并非是为了钱财,而是想与人在一块儿,我在学做人呢。”

形骸劝她道:“做人有什么好学?你现在比人更像人。”

女子嘴唇发颤,做出欲哭无泪的模样,形骸却觉得她似要大笑,这表情可说是扭曲、滑稽,但绝不真实。

她道:“凡人的婴儿,一生下来就会哇哇大哭,哈哈大笑,他们肚子饿了知道吃,心里难过了知道要人陪玩,害怕了知道找人保护,他们的情感本来就有,学都不用学。可咱们盗火徒呢?对咱们而言,欢喜是什么?难过是什么?饿是什么?爱是什么?笑就是快活么?哭就是难过么?心中到底有何变化?到底是冷是热,是痛是痒?盲人分得清五颜六色么?聋子听得出宫商之音么?不,咱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学了几十年,只懂了两、三成,我连条狗都羡慕。”

形骸道:“所以所以你才去做这”

女子道:“是啊,我才会去陪男人睡觉,我想被人爱,我想爱别人。我以为多试几次,总能一点点领悟的,我的心会慢慢蜕变,里头燃烧的终于不再是冥火,而是纯洁的、美妙的魂。”

形骸忍不住说道:“这等丑恶肮脏之事,岂是常人所为?你怎地不去学学良善正直之人?读读圣徒大贤之言?”

女子笑道:“谁说人一定是好的?坏人不也是人?我说坏人比好人多得多,也容易得多。”

形骸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那你又何须定要做人?”

女子只是答道:“咱们盗火徒上上下下皆一门心思想要成为活人,不计任何代价。蒙大人曾以为将自身冥火修炼到高深境地,自能脱胎换骨,升华得道,可他活了数百年,知道此事终究渺茫,咱们还得另想法子。”

形骸道:“为人之事,只怕是以讹传讹,就如同蝌蚪长成青蛙,如同虫蛹化蝶,一旦成形后,又岂能逆天而行?”

女子道:“你不就是变作人的么?藏沉折,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诀窍?蒙大人说你离去时分明是个活尸娃娃,眼下却已成为暖烘烘、香喷喷的活人了。你非告诉我不可,不然哼,我就要你好看。”

形骸暗忖:“这女子想做人想疯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来个将计就计?”想了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微笑道:“我叫怀觅晨,我自个儿给自己起的名字,我总有一天会走出黑夜,迎来晨曦。”

形骸道:“怀姑娘,你为何要杀金银府中三位主人?你告诉我此事,我藏沉折也会将所知之事如实告知。”

怀觅晨对自身幻灵功夫极为自信,不虞有诈,笑道:“告诉你倒也无妨,咱们暗中与这金银府做买卖,他们从各地捉来壮实奴隶,在此中转,送往蒙大人那儿。蒙大人再使手段,将他们复苏为同胞。”

形骸忍住怒气,道:“你口中的手段,多半是将他们如猪狗般宰杀了?金银府知不知道此事?”

怀觅晨道:“第一,那些奴隶未必会死,要么变作盗火徒,好么腐坏成坏形尸。第二,金银府怎会不知道?不过他们只道咱们是吃人喝血的蛮子,却不明白咱们究竟做何勾当,可他们只要有钱拿,这些奴隶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四十一 临死化蝶去

形骸又问:“既然金银府是同谋,那又为何要赶尽杀绝?”

怀觅晨叹道:“蒙大人想要将世上的盗火徒聚在一块儿,开国建业,让大伙儿不用再东躲西藏、受人压迫,选中之地,正是这银海岛。从这银海岛出发向外,所有岛屿,大人都想占据,而此地黑铁矿丰富,乃是重中之重。那金银府三人得知了消息,妄图通风报信,哼,这些叛徒,咱们容他们不得。”

形骸震惊无比,良久才平复心情,问道:“是那位银二爷出卖了他爹他哥?”

怀觅晨笑道:“是啊,你看,做人就是这么有意思。咱们想破脑袋也猜不透他们心意。大人本已跟银二商量好了,一旦咱们占了银海岛,他就是苏母山的城主。可这小子察觉到咱们是活尸,吓破了胆,居然想要逃跑?”

形骸道:“可惜你们还是暴露了形迹,红爪已派人处置从普修岛逃出的活尸了。”

怀觅晨道:“那些?那些算得了甚么?那不过是从普修古墓逃出来的零碎而已。蒙大人苦心经营多年,创立这盗火神教,信徒数万,其中盗火徒有一百多人,坏形尸有三百多个,一旦动兵,必震动天下。”

形骸急道:“为何要要起兵?你们想要变成凡人,为何反而要杀人?你们到底要杀多少人?”

怀觅晨叹道:“大人说了,他已想通,这是唯一的法子。咱们盗火徒无家可归,不得人情之暖,所以一直是半死不活的尸体,可一旦创立家国,大伙儿聚在一块儿,不再漂泊流浪,在世上有了身份,渐渐的就能收获人性了。他不仅要救他一人,所有人他都想救,也都能救。”

形骸大声道:“你们既然自知是活尸,更不能为天下所知,否则咱们龙国女皇一旦动手,你们活不过一个月。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怀觅晨笑道:“大人自有主意,不怕那位女皇的神通。大人还说:‘务必要找到那位藏沉折,他已由活尸变作活人,是大伙儿的希望,是教中天赐的圣子。有他在,大伙儿的信仰就会愈发坚定,咱们的大事也越容易成功。’哈哈,不出大人所料,我果然遇上了你。”

形骸又问道:“你们何时攻打苏母山?”

怀觅晨道:“何时?就在今早凌晨寅时,你即便想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不然那银二爷为何急着逃走?我又为何对你说这么多?”

形骸大惊,一跃而起,怀觅晨不料自己幻灵法术与点穴功夫已被破解,惊呼一声,朝后屋逃去。形骸身形一晃,刺出风雷十剑,怀觅晨拔出匕首,也极快挥动,两人兵刃相交,密如大雨,形骸飞起一脚,踢中怀觅晨腹部,砰地一响,她落在大厅另一头。

形骸追击上去,但怀觅晨霎时隐形不见。她以冥火施展幻术,实是精妙莫测。形骸一时不知她在哪儿,忙朝四周张望。

只听怀觅晨惨叫一声,双足被斩,扑通倒地。形骸一瞧,只见沉折站在门口,挡住她出路。

形骸喜道:“师兄?你怎地来了?”

沉折道:“我能隐约知道你在哪儿。你二人所言,我已全都听到。”

怀觅晨吓得颤抖不停,这害怕之情倒绝不虚假,但也不怎么好受。形骸见沉折目光黯淡,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实是无法形容,形骸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们体内皆有冥火,都算是这怀觅晨的同胞,但他们同时也是人。他们自身因为好运,早早脱离了苦海,不能体会这些同胞绝望之万一。先前他们听了怀觅晨诉苦,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宁静,可眼前这女子又是害了成千上万人的刽子手,无论她是否亲自杀过人,她将那些无辜的奴隶送往亡人蒙的屠宰场,此事无可置疑。

沉折拔出剑来,对准怀觅晨咽喉,道:“说,你们会如何攻城?”

怀觅晨胆气全无,哭道:“我我说,我全说出来。咱们已派了许多人,埋伏在港口各处,到时先杀了红爪,再杀了各族族长,堵住离岛海滩,随后船只就会攻打港口,苏母山成了一盘散沙,其余各岛又蒙在鼓里,就就大事可成。别杀我,别杀我。”

沉折长剑凝住不动。

怀觅晨瞧出沉折软弱,但不知他是谁,擦泪对形骸道:“沉折大人,与咱们联手吧。有了您,我们大伙儿都会成为真人。我们才是您的家人,那些凡人才不是呢。我苦苦追求了这么久,受了这许多苦难,眼看就要成功,您怎能忍心杀我?”

形骸怒道:“只是为你心中的疯念!你害了多少人命?怎会有你这般丧心病狂的恶徒!”

怀觅晨颤声道:“您是说那些奴隶?他们活着也是受苦,你没瞧见苏母山根本不把他们当人?他们死了反而获救,如能成为盗火徒,将来也能成为人,我们是救了他们!”

形骸喊:“你强词夺理,胡说八道!”

怀觅晨又哭喊:“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就会帮我实现心愿,会令我变作真正的人!难道你想出尔反尔?”

形骸心乱如麻:这女子幻术诡异,若不杀她,乃是极大的隐患,且她罪孽深重,岂能饶过?可自己确实对她许诺过,话一出口,难以反悔。

她是敌人,骗她又如何?

她对我敞开了心扉,她命运比我更惨,我要杀她,就不该骗她,既然骗了她,就不该杀她。不然我无法原谅自己。

沉折看着形骸,似在等形骸决断。形骸身子发抖,霎时取出断骨,划破自己额头,白色的冥火流淌出来,形骸又刺破怀觅晨眉心,在她惨叫声中,形骸将冥火注入她脑内。

怀觅晨微微发颤,眼神由惊恐变作惊喜,神情陶醉万分,她道:“这这是您的心?您的情意?您的一生?”

形骸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但放浪形骸功令他这么做,他的冥火饱含他的情绪,此刻与怀觅晨的冥火融在一块儿,能令她也体会做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形骸的人生虽然短暂,但对怀觅晨而言却极为漫长。他的心绪历程算不得跌宕起伏,对怀觅晨而言却是精彩绝伦。

形骸只能为她做这么多。

怀觅晨流泪傻笑,她道:“大人,大人,谢谢您,我变为人了。”

形骸一剑斩断了她的脑袋。她死的时候,至少心满意足,不觉痛苦。

她死后幻觉消失,变回本貌,但形骸根本不敢看她。沉折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形骸消沉沮丧,沉折也比平常更沉闷些。

形骸找一处倚靠身子,看看这狼窟景象,看贫民奴隶麻木低贱的活着,虽是活人,但比活尸更像死者。他低声道:“也许也许苏母山罪有应得,本就有此一劫。他们害了太多的人,也许还将继续祸害下去。”

沉折沉吟道:“龙国给他们财富,但他们骨子里仍近野兽。所谓沐猴而冠,衣冠禽兽。他们没学到龙国的好,反先学了龙国的坏。”

形骸想:“是啊,是啊,看他们奢靡铺张,醉生梦死,精神膨胀畸形,未得礼化,先自尊为人上人。他们骄奢安逸、德礼失衡,傲慢自大,轻视贫贱,以至于同过去的朋友接连决裂,反目成仇。马炽烈虽然偏激,但在这件事上,他才真正算有远见。”

忽然间,他身子一颤,想道:“咱们龙火天国是否早预料到:财富安逸带给麒麟海腐坏毁灭?”

沉折拍他肩膀,道:“别想了,先去救红爪。”

形骸陡然惊醒,道:“糟了,我已耽搁太久!”

两人展开身法,全力奔行,沉折轻功远比形骸为高,他道:“你知道红爪在哪儿么?”

形骸急道:“这还真不知道!安佳说红爪宅子在山上,但常去城中大屋中处置城中事务。”

沉折道:“咱们分头去找,你去城里,我去山上,找到后在港口单箭船那处碰头。”那单箭船是一艘龙国大船,在港口最是显眼。

形骸道:“师兄,保重!”

沉折道:“你才需保重,杀了就杀了,莫要烦恼。”

形骸心中愁情稍减,答应一声,两人在一路口分了头。

安佳曾带形骸去过城中那阁楼,叫做红狼阁,红爪武功极高,守备不严,但只需十个盗火徒一齐下手,红爪出其不意之下,性命岌岌可危。

此时已至黎明,街上渐有早起之人,也有官兵操练,形骸见并无活尸攻打迹象,稍稍放心,想:“或许怀觅晨是在吓我的?是了,是了,她故意夸大实情,想一举慑服了我,让我乖乖投降。还好,还好。”

他极想回客栈去找缘会,但那客栈并不如何要紧,离港口又远,即便真有兵祸,一时也甚是安全。他一口气跑了二十里地,来到红狼阁,却见园中遍地全是死人。

形骸心中大惊,找一伤重者扶起,那人惨声道:“快快去救岛主,他们人手太多。”

形骸心急火燎,听阁楼顶上呼声大作,他运龙火炼体功,身子拔高,不久已到了顶层,一掌击破木墙,来到里头。

只见红爪变化为红狼模样,浑身是血,胸口破开个大洞,已受了致命伤,他正与四个盗火徒相拼,这四人武功皆与金银府那高瘦干尸相近,皆被红爪重创。而这四人之外,另有二十来个奇形怪状的坏形尸被红爪指力撕裂。

形骸急道:“红爪爷爷!”飞身扑上,斩出“弹指一瞬”,十道剑光绕身飞舞。那四人与红爪斗得紧密,各自也再无余力,形骸轻易杀了两人,红爪怒目圆睁,暴喝一声,指尖红光划出,又将另两人也杀了。

四十二 梦醒稚气消

红爪身子摇晃,双唇中涌出血来,形骸忙将他扶住,他听红爪胸中气息衰弱,知道他命在顷刻,急用治疗水送入红爪喉咙,但红爪失血过多,而治疗水也不能起死回生,他双眼渐失神采,似怕极了冷,微弱抖动着。

形骸急道:“红爪爷爷!红爪爷爷!你醒醒,你定要活下去!”

红爪哈哈大笑,嘴里冒出血泡来,他道:“我一生对得起苏母山,死了也再无遗憾。”

形骸道:“你不会死!不许说丧气话!”

红爪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红翡翠,交给形骸,道:“让安佳继承我的衣钵,带她去找派若何,我早该察觉到,我早该察觉到”说了两句,老泪纵横,就此咽气。

形骸泪水夺眶而出,死死抱住红爪,捏住他僵硬不动的手。他虽与红爪相处不过数日,但这位老人慷慨豪迈,为人侠义,身为岛主,却一生清贫公正,待自己又是极好,不惜以命相护,面对马炽烈也毫不屈服。形骸心底纵然对苏母山又再多不满,对这位老英雄却一直佩服不已。此刻他在形骸眼前惨死,形骸心生悲伤、痛恨、懊悔、无助之情,仿佛死的是自己的亲人。

他心想:“我我若早来片刻,他说不定能活。我为怀觅晨耽搁了许久,终于害了红爪爷爷性命!形骸,你好糊涂,你这大蠢蛋,大傻瓜,大疯子!”

他心中又替自己辩解:“你又不是苏母山的人,此地满是罪恶,终难逃一劫,这红爪也难辞其咎,死了又有何可惜?他为苏母山操劳一生,此刻与这儿共存亡,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形骸霎时满腔悲愤,狠狠抽自己一嘴巴,他恨自己竟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只因他仰慕红爪,便无法接受红爪的死,更不知该如何向安佳交待。

忽听窗外一声惊呼,形骸一抬头,见安佳傻站在外,似成了木头,过了片刻,她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泪水滚滚而下。

形骸也泣道:“安佳,是我的错,我我来晚了一步。红爪爷爷他已“

安佳扑了上来,哇哇大哭道:“师父,师父!”摸红爪冷冰冰的脸颊,捏他胡子,伤心欲绝,喊道:“徒儿不孝!您叫我早上来学功夫,徒儿偷懒晚起,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徒儿该死,徒儿该死!徒儿还想偷偷溜出苏母山,抛下您老人家!徒儿真是没用,徒儿真是坏透了!”

她大声诉说心情,向红爪忏悔,但红爪已化作尸体,全然听不见了,于是安佳陷入更深的哀伤中。

形骸忽然想:“我有冥火,我可以让他活过来!”

但活过来之后呢?他成了活尸,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已得了平静,你为何还要再让他活着受罪?不对,不对,最好烧了他的尸骨,让他再也活不过来!

这念头让他寒冷彻骨,他拉住安佳,将红翡翠交给她,道:“这是信物,他让咱们去找派若何女王!”

安佳一擦泪,咬咬牙,朝红爪最后磕了三个响头,她用力颇大,脑门上红肿出血,但她却毫不在乎。随后她接过翡翠,塞入怀里。

此时,见城中多处着火,黑烟直升,远方有人惨叫,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终于有人喊道:“海盗!海盗!”

形骸想:“那并非海盗,那比海盗可怕的多。”

安佳登高眺望,见各处皆有敌人,遇上官兵就杀,她表情痛恨,又有些恐惧,道:“行海,我们去金树荷叶国。”

形骸急道:“我得先去找缘会。”

安佳道:“那得快些了!”

两人隔层跳落,不久到了地面,脚底生风,不久到了客房,此处已乱作一团,众房客酒客皆人心惶惶。形骸顾不得旁人,抱住缘会,缘会问道:“行海,怎么了?”

形骸道:“有坏人打过来,咱们去港口!”说罢背住缘会,又用绳索绑紧,如当初从后矿山逃离一样。缘会依旧乖乖的抱着形骸,形骸精神一振,心底希望倍增。

三人赶往港口,只见大街小巷,屋里屋外,到处官兵将士皆受屠戮。那些敌人并非活尸,而是常人,只是皆脸色惨白,像常年不见日光,神色虔诚狂热,不知是从何处而来,一边杀人,一边喊道:“为了盗火神!”

安佳大怒,身上金光大作,化作猫人,上前几爪,将数个教徒杀死。但有更多教徒朝她袭来,安佳全力施展阳火神功,众教徒功夫虽高,却依然不是安佳对手。

形骸上前几剑,替她杀尽敌人,道:“别恋战,快走!”

安佳怒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咱们全力抵挡,未必便败。”

突然间,只见极远的地方,一座塔楼被烈焰焚烧,塔楼上的人全往外跳,一个个惨叫而死。安佳脸上变色,道:“斩盗塔?斩盗塔也被烧了?”这斩盗塔是红爪麾下高手所聚之处,其中人物并非月舞者,但武功内力尽皆高强,有不少武功更在安佳之上,想不到敌人率先将那处攻陷。

形骸见有两人站在塔顶,俯瞰下方,一人是个清瘦老者,头戴鹤冠,身披鹤氅,大袖飘飘,足踏云履。另一人身躯丑陋得极为骇人,似乎有六条胳膊,皆无人皮。

形骸见那两人,心中惊骇万分,隐隐只觉这两人体内冥火深湛,任意一人皆未必弱于红爪、沉折。好在那高塔离此太远,他们也并未朝此看来。

转过数个街市,安佳指了一条小路,两人钻入一园林,走隐秘处所。这园林甚是僻静,并没有敌人来这儿。

安佳稍稍安心,复又悲上心头,靠着墙哭了起来,形骸自也难受,握住她的手,不知该如何相劝。

安佳泣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师父?苏母山为何为何不堪一击?”

形骸道:“他们是盗火教的,是那些盗火徒就是活尸所创。他们已谋划多年,势头才会如此猛恶。”

安佳道:“就是你与沉折在普修古墓里碰上的那些?就是杀银老爷的妖魔?”

形骸此刻已理清前因后果,道:“普修古墓里的那个亡人蒙在多年前离了古墓,创立了这盗火教,将世上活尸招致麾下。他看穿苏母山与所有邻近岛屿皆已反目,孤立无援,又是商道交汇之处,其中黑铁矿藏丰富,所以对此地势在必得。先前炸开普修古墓,放出其中活尸的人,只怕也是亡人蒙委派,他正在召集帮手。其中的坏形尸跑了出来,扰乱各岛海民,其实已显露端倪,可咱们谁也没有留意。”

安佳咬牙道:“他好心狠手辣,我非杀他替红爪报仇!”

形骸道:“咱们到了港口,与师兄碰头,设法找一艘船,偷偷前往金树荷叶国。”

安佳在此地居住数年,如今眼睁睁看它沦陷,又如何舍得?她怒意消退,又如陷入噩梦之中,不由得胡思乱想,难以平静。

她迟疑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一切?”

形骸道:“我一直怀疑银二爷与此事有关,所以查了查他的行踪,找到盗火教在此躲藏多年的教徒,她已被我所杀。”

安佳看了他一眼,神色困惑,露出尖牙,形骸吃了一惊,道:“安佳,你别乱想。”

缘会也道:“安佳姐姐,你莫要错怪了行海。”

安佳哭道:“行海,对不住,我脑子太乱。我恐怕眼下没法与你们一起回龙国啦,我要找派若何女王,帮她挽回局面,我不能不能对不起师父。今后之事,只能今后再说了。待报仇之后,我才会与你与你相好。”她感到这世界一瞬之间上下颠倒,她原先那念头太过幼稚可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形骸心想:“是啊,你经历了这场苦难,不再是任性的小丫头了。”于是说道:“我与你一起留下来,不能任由麒麟海沦陷,也不能任由这亡人蒙作恶。待解除这危机,咱们一起回龙国。”

安佳“嗯”了一声,与他抱了抱,脸上又露出笑容。

出了园林,再过不久,已临近港口,此地更是惨烈,原本是最繁忙,最热闹的地方,至此死的人也越多,地上皆被血液染红,死人横竖各方,颇为宁静,宁静的令人心惊。形骸看着死者难以瞑目的表情,神魂俱震,心中默念:“但愿你们就此死了,莫要活过来。”

形骸与安佳见有盗火教徒各处走动巡逻,人数众多,极为严密,已将这港口锁死。两人藏在几个大木箱处。形骸指了指一艘船,道:”单箭船!我和师兄约在此处碰面。”

安佳点头道:“这艘船太大,咱们找一艘小点的船,唉,若是能悄然出海就好了。”她又往另一头看去,凄然道:“本来码头守备严密,可怎地一下子”

形骸道:“你不知那些盗火徒有多厉害,其中有几人更未必弱于红爪,他们突然发难,里应外合,确实难以抵挡。”

安佳咬牙道:“我不信城中将士全部溃散,肯定有不少被困在城里。若能将他们聚在一块儿”

她说话间看着形骸,见他目光悲凉,知道自己设想之事太过艰难,苏母山已然沦陷,单凭一己之力,只怕无可拯救,须得麒麟海众岛全数联合起来。她硬起心肠,不再多想。

形骸低声道:“我看亡人蒙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城中百姓只要不再抵抗,多半能活,你没听眼下杀戮声已小了许多么?”

安佳道:“你怎地帮活尸说话?”

形骸一愣,心想:“或许在我心底,我仍盼这些活尸并非铁石心肠,无可救药。我所遇上的盗火徒高手皆非残忍好杀者,那高瘦汉子,那铁甲壮汉,还有怀觅晨,她们对活人都珍惜的很。”

忽然间,沉折出现在三人身后,形骸一喜,安佳一惊,缘会则吓得闭上了眼。

形骸低声道:“师兄!你那边怎么样了?”

沉折道:“我遇上几个强敌,都杀了,但另有几人太过强悍,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红爪前辈在哪儿?”

四十三 黑帆如乌云

安佳隐隐露出敌意,道:“我师父被杀时,你又在哪儿?”

沉折一愣,眉头紧皱,答道:“我去前辈家中,未曾相遇。前辈他遇害了么?”

安佳哭出声来,道:“我师父被人杀了,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形骸身子一震,暗忖:“安佳意识不清了?连师兄都要猜疑?”

沉折只低声道:“姑娘节哀,如今又作何打算?”

形骸指了指远处一艘不大不小的帆船,道:“咱们用这艘船逃走,去金树荷叶国。”

沉折脑袋轻轻一点,又指了指一处木棚,另三人心领神会,趁盗火教教众走过,轻身跃出,不久钻入木棚里,这木棚是个货仓,用来藏身倒也正好。

沉折道:“等到晚间,就可脱身了。若有人来,咱们藏在空箱子里。”说罢在远处坐下。

形骸点头道:“是了,要是在白天,决计逃不脱港口。”将缘会放在身边。

安佳似疲倦极了,脑袋一歪,埋在形骸肩上,她秀发轻拂,形骸觉得脖子上痒痒的。

忽听安佳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你那师兄可疑万分。”

形骸啼笑皆非,道:“师兄可疑?这又从何说起?”

安佳道:“他闷声不响的,对我很是疏远,似怕我看穿他的把戏。自从他来了麒麟海,咱们就没遇上过好事。”

形骸耳语道:“你说他不也是说我?我和他一起来这儿的。你有真凭实据没有?”

安佳怒道:“以他的轻身功夫,怎会赶不及救我师父?他是故意跑到师父家里去的。要我说,他准是亡人蒙的部下。”

形骸知她错的离谱,道:“你别冤枉他了,我不也没赶得及么?”

安佳哼了一声,道:“我信得过你,但信不过他。”

形骸叹道:“你信不过师兄,就是信不过我。”

安佳狠掐他一把,形骸早就耐惯了她粉拳嫩爪,反而冲她一笑,安佳于是不提此事。

黑暗中,形骸见沉折双眼朝这儿望来,目光甚是警觉。形骸自己也一直对这位师兄又敬又怕,按理而言,两人共同患难,彼此救助多次,早该成为生死之交,但沉折却将心情掩盖得毫无痕迹,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猜不透他,也不念他的好处,反而极易生出猜忌。

怀觅晨说过盗火徒身上的咒,他们总不免惹人反感,受人驱逐,沉折虽已成为活尸们梦寐以求的人,或许仍难彻底避免此咒。

形骸不由担忧这咒会应验在自己身上。那受众人敌视、孤家寡人的滋味如何?形骸从小深有体会,却知道远比不上盗火徒遭受的苦难。

好在直至晚间都无人到来,形骸朝外偷瞧,见盗火教众举着火把,仍在巡视,但视线不佳。沉折推门而出,招手示意他们先走,自己殿后。

形骸、安佳奔了数十丈,来到帆船甲板,形骸提起船锚,与安佳一齐偷扳动船桨,沉折形影闪过,已在船上。三人小心划船,直行出老远,形骸才放松了些,扬起船帆。

忽听甲板上一声怪叫,好似数十条毒蛇嘶鸣,只见一怪物站起身来,面向形骸。形骸看这怪物身躯是人,脑袋却如鳄鱼一般,张开血盆大口,瞪大灯笼般的双眼。

形骸心中叫苦:“他们留了守船的?这是坏形尸!”

那怪物猛然一跳,打向安佳,安佳不敢出声,身上金光一闪,踢出一脚,爪子取下怪物的一层皮来。怪物大痛,一转身,尾巴扫至。安佳这阳火神功也甚是强悍,抓住尾巴,往地上狠狠一砸,咔嚓一声,甲板开裂。

岸上传来呼喊,人影来来回回,奔走相告,又有人弯弓射箭,沉折招来一股金风,帆船借住浪头风势,蓦然加速,避开箭雨。安佳“啊”地一声呼喊,没能站稳,翻了个跟头。

那鳄鱼脑袋又跃向安佳,安佳一咬牙,双手撑住鳄鱼大嘴,与这怪物比拼力气。形骸急忙刺出一剑,洞穿鳄鱼头颅,那鳄鱼尾巴如枪,反刺向形骸,形骸再一剑将它尾巴斩断。鳄鱼活尸挣扎两下,被形骸抛下了水,肚皮翻白,浮在水面,应当已死。

安佳气喘吁吁,见沉折仍在鼓风驾船,厉声道:“藏沉折,我杀了你!”

形骸吓了一跳,挡在她身前,安佳左右挪动,想要抢过,形骸干脆一把将她抱住,安佳咬牙切齿,指着沉折道:“你是盗火教的奸细!你故意挑了艘有活尸怪物的船,我和怪物相斗,你不来帮忙,还招来风想害死我?”

沉折摇头道:“姑娘误会了。”

形骸也道:“安佳,这船是我挑的!若不是师兄的风,咱们早成刺猬了。”

安佳气得发抖,道:“准是他打了暗号,让让这怪物埋伏在此。”

形骸苦笑道:“他若真打什么暗号,早有一百艘船围上来”话音刚落,只见海面上大船横成一线,阻隔了海面,好似一座海岛,又好似黑色的巨浪。形骸惊骇至极,想道:“是盗火教的船队!”

安佳哈哈大笑,愤慨至极,指着沉折道:“好,好,行海,你看看你的好师兄。这下你还怎么替他辩解?”

形骸霎时已想得清楚,急道:“不是师兄!亡人蒙为了阻咱们出逃,早就封锁了出海港的路线,那怀觅晨全都说过!”

沉折道:“行海,去掌舵!咱们绕过去。”说罢散去金光,使用龙火风行功,如此风力虽小,更为沉稳持久。

形骸刚松脱安佳,安佳已扑向沉折,形骸只能再把她抱住,安佳喊道:“藏沉折,我与你拼了!孟行海!你要是再阻我,我连你都揍!”

这时,那些黑海浪般的船舰动了,朝此逼近,到此地步,躲是躲不过去的,唯有短兵相接,敌人这船上只怕高手无数,即使马炽烈至此,也未必能够安然脱身。

安佳气昏了头,一咬牙,手掌抓向形骸肩膀,形骸无奈,急运冥火,手指如电,正中她背心魂门穴,安佳立时晕去,但形骸肩已被抓伤,霎时鲜血淋淋。形骸忙用右手捂住伤口。

沉折叹了口气,仍加紧驱风,这小船虽快,但大船从侧面逼近,逃脱仍是希望渺茫,只要离近约十丈,敌人船上高手就能源源不断跳过来。

形骸急想:“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此投降,将来再找机会逃跑?”

突然间,沉折眼睛一亮,道:“师弟,我怀里有潜地婆婆的头发。”

形骸道:“那又有什么用?”

沉折道:“她曾是西海的土地爷,权威极大,你向这头发许愿,抛入海里试试?”

这两人皆不懂传唤土地的法子,可到如今地步,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形骸从沉折怀里翻出那布囊,捏紧银发,喊道:“潜地婆婆,潜地婆婆,帮咱们逃往金树荷叶国吧!”说着将银发洒出。

等了一会儿,周遭毫无变化,形骸大失所望,却听船上哗啦啦一声响,潜地婆婆那矮小的身影翻一跟头,站在面前。

形骸喜道:“婆婆!”

潜地婆婆笑道:“算你小子聪明,知道叫老婆子。嗯,你的血滋味儿着实不坏,不过咱们是熟人,又何必如此客气?”

形骸暗呼侥幸:“我肩上被安佳所伤,恰好流出血,对应召土地爷的法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沉折道:“前辈,还请助咱们逃出重围。”

潜地婆婆往后张望,骂道:“这群混账,怎地这般阵仗?是来屠城的么?”

形骸道:“婆婆还真说对了,他们是盗火教的。”

潜地婆婆问道:“什么教?没听说过。”

形骸急道:“婆婆,别管什么教,把他们船弄翻了再说。”

潜地婆婆摇头道:“我是善神,是土地爷,不是凶神,不是太岁,岂能做这等恶事?将来天庭若查起这命案,老身岂不丢脸?况且这许多大船,只怕我力不从心。”

形骸与沉折皆闷哼一声,形骸道:“天庭?世上真有天庭?您在地下住了一千年,就别管天庭了。”

潜地婆婆笑道:“两个小子没见过世面,吓成这副模样。放心,放心,救你们的法子有的是。”说罢嘴里念念有词,忽然间,一朵云从船下方升起,托住帆船,直飞上天。那帆船从一众大船上方飞过。形骸惊喜万分,又暗想:“这船要摔下去,咱们都会成肉泥,但愿婆婆没有老弱无力。”

下方敌人惊呼起来,急忙放箭,但哪里能够命中?帆船在空中行出十五里,这才缓缓飘落海面。形骸他们的船小轻快,盗火教的船大笨重,他们是万万追赶不上了。

形骸欣喜若狂,一把抱住潜地婆婆,接连亲她手背,潜地婆婆骂道:“臭小子,占老身便宜么?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老身是喜欢年轻立壮的,可你还是个小娃娃。”形骸吓得不轻,这才松开她,对她千恩万谢。

沉折也肃然道:“前辈这场大恩,晚辈必竭力报答。”

潜地婆婆哦叹道:“老身信了一辈子飞灵大人,如今得见他预言应验,心中开怀,又蒙你们相助脱困,两位何必道谢?是我欠你们更多。”

形骸笑道:“婆婆这一手法力,也真是神乎其神,不对,婆婆本就是神,这手段也是理所应当的。”

潜地婆婆道:“一来嘛,我千年前可没这么大法力,只因我遵守诺言,孤身守庙,算是一场大功德,这才领悟这‘云中船’的仙法。二来嘛,并非我自身真气如何了得,这法术是织网仙子所赐,本身太过神妙。”

形骸问道:“织网仙子,她又是何人?”

潜地婆婆叹道:“她也是一位灵阳仙,死于神龙骑之手。”见形骸神色疑惑,道:“你不必多管,老身累了,需回去休息,你俩小心些吧。”说完此言,由实化虚,就此消失。

四十四 水中人鱼美

形骸虽知暂且脱困,可万不敢怠慢,忙解了安佳穴道,问她:“安佳,该如何去金树荷叶国?”

安佳美目含怒,啪地一声,给了形骸一巴掌,形骸惨叫一声,转了半圈,安佳喝道:“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我宁死也不落在盗火教手里!”

缘会忙道:“安佳姐姐,咱们逃出来了。”

安佳奇道:“真的?”眺望远海,见盗火教船队已难瞧见。她观星辨位,神色惊讶,问道:“怎么脱困的?”

形骸摸着脸,怏怏道:“师兄带着潜地婆婆的头发,咱们将她招来,她用法术让咱们船飞上了天。”

安佳见他脸颊红肿,不由心疼自责,手掌轻抚,吻他伤处,歉然道:“我好糊涂,可打疼你了么?”

形骸叹道:“也算是误打误撞,错有错招,你抓伤了我,流下血来,正好将潜地婆婆唤醒。”

安佳哈哈一笑,朝沉折看去,不情不愿的说道:“沉折师兄,我一时心乱,你别见怪。”

沉折道:“不怪。”

安佳心想:“这人阴阳怪气的,说是不怪,心里准恨死我啦。”有心说几句好话,但她脾气也硬,不愿低声下气的。拿起船舵,观望方位,转动船头,驶向荷叶岛。

沉折自练了阳火功后,龙火功又更近一步,已临第五层,此时真气不限于五行之风,可以相生相克之法,令内劲挥洒自如,变化精妙。他招风行船时驾驭风水,也不似刚来时那般吃力,以此渡海,极为快捷。

安佳喜道:“最多三天就能到荷叶岛了。派若何女王德高望重,她只要登高一呼,大伙儿都会听她的话。咱们群岛的月舞者聚在一块儿,那就不用怕盗火教了。”

形骸点头道:“她威望未必能胜得过红爪爷爷,但大敌当前,各方豪杰当会冰释前嫌。”

安佳听他说红爪好话,自也欢喜,答道:“不错!”

船行过一座小岛,那小岛约有一里方圆,上头长满海草,前方鱼群出没。忽然间,形骸见一美貌女子探头出水,朝他喊道:“小哥哥!小哥哥!救我上船好么?”

形骸大感古怪,朝安佳望去,安佳咬唇道:“航海规矩,见到落水之人,非救不可。”

形骸曾听过不少海上故事,心下紧张,低声道:“难不成是水妖海怪?”

安佳道:“她只孤身一人,救她上来,提防些就是了。只不过若真是海妖,你们这些男人着实不太靠得住,莫要被她迷倒。”

形骸于是道:“师兄,慢些吧。”

沉折收了功,船缓缓行进,形骸抛出一根绳索,他此时膂力了得,眼神也准,那绳索正落在女子身边。女子立时抓住绳索,形骸运足力气,大喝一声,那女子腾空而起,往船上飞来,形骸瞧准她动向,一伸手将她接住。

这女子约十七岁年纪,衣衫单薄,容貌动人,她抱住形骸,高兴的大笑,在形骸脸颊上吻了几口,道:“小哥哥,你本事真大,这救命之恩,我实不知该怎么报答。”

安佳喝道:“你给我停下!我让你上船,可没让你上人!”

形骸将她放在地上,缘会取来毯子,擦干女子身躯,女子频频朝形骸、沉折看去,眸光颇有情意,动人心魄。形骸细细看她,倒并非用障眼法改换容貌的盗火徒。

安佳道:“你给我老实回答: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落在海上?”

女子哭道:“我叫小渔,是金树荷叶国的渔女。咱们荷叶岛上的派若何女王突然变了性子,要捉年轻美貌的女子,拿去斩成尸块,变作活动的僵尸。”

安佳花容失色,道:“什么?连金树荷叶国也”

小渔点头道:“是啊,我还听女王她她恨透了银海岛的苏母山,要派那些活动僵尸去攻打银海岛呢。”

安佳霎时如遭雷击,惨声道:“原来原来这婆娘竟已与盗火教勾结在一块儿了?难怪他们兵力如此强盛。”

小渔奇道:“盗火教?是那些僵尸的名字么?我不愿被捉杀死,只能逃了出来,结果途中船翻了,好在我水性不差,一路游到这小岛上。”

安佳咬牙道:“幸亏你提醒咱们,不然咱们可就自投罗网了,如今如今该何去何从?”

形骸却想:“这女子说话不尽不实,她若只是渔女,怎会知道这么许多内情?连‘斩成尸块,变作活尸’这话都说出来了。派若何女王又不是傻子,怎会把这暴行传得人尽皆知?”

他正想揭穿,却听耳畔有风声轻响,沉折答道:“只装作不知,看她有何把戏。”

形骸朝他做了个“好”的手势,又轻轻捏了捏安佳,安佳只是一时受骗,并不愚笨,立刻醒悟过来,手在背后向他比了个“明白”之意。

只听小渔道:“我看这麒麟海只怕再无宁日,可我知道一个好去处。离此往北,约莫二十里处,有一螣蛇巢,那螣蛇巢中住着一位慈悲为怀、神通广大的人物。只要咱们去投奔他,由这位大人物主持局面,那派若何女王也奈何不得咱们。”

安佳问道:“这位大人物是谁?”

小渔笑道:“他乃是西海三圣之首,号称‘鲨鱼王’的鱼父爷,说起这位大人物,真是英明神武,一辈子做的善事数都数不过来,他是麒麟海这一块的土地爷,他只要皱皱眉头,开开金口,派若何女王岂能不给面子?”

形骸与安佳齐声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他!咱们都早有耳闻,果然名不虚传。”那渔父爷多半不知兵太子与鲤鬼老与形骸他们打过交道,居然派这女子引形骸入套,还用的是真名实姓。

小渔喜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他老人家。唉,他老人家神功卓绝,法力通天,只要他一高兴,指点你们一、两招功夫,那就终生受用不尽了。”

形骸道:“我们运气真好,若不是遇上姑娘你,那准得船翻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安佳骂道:“你就是说话晦气!”又兴冲冲的说道:“既然他老人家这般了得,我非缠着他拜师不可。”

小渔拍手大笑,道:“是啊,我也颇想借此机缘,练成高深功夫,咱们好好求他,总能求得动。”

于是改变航向,行向北方,反正盗火教船队在南,如此也不怕被他们追及,而金树荷叶国也在这航线不远处。

那螣蛇巢是一块黑乎乎的小岛,岛上岩石似铁,黑白交错,乃是铁盐之地。安佳将船停好,三人上了岸,走向一座洞窟,只见那洞窟极高甚阔,里头积水成了盐水湖,此外岸上摆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精巧小船,庄严祭坛,一时珠光宝气,叫人目不暇接。

那渔夫老身材颇高,约有十尺,一脸绿色胡子,头发有如海藻,他坐在洞窟深处,周围一圈美女相伴,皆是黑发碧眼,上身是人,下身是鱼尾。

形骸想道:“我在书中瞧过,这些都是人鱼,听说常常勾引海员,捉入自己巢穴里吃了。那小渔多半也是这等妖怪。”念及于此,不由得加倍小心。

渔夫老大声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家?”

小渔跪地说道:“渔夫老大人在上,我们是从金树荷叶国逃难出来的,那派若何女王倒行逆施,杀人无数,咱们实在忍不了,需大人替咱们做主。”说罢将派若何所做之事又说了一遍,语气悲伤,眼泪汪汪。

渔夫老怒道:“好个派若何,居然做出这等事来,老夫一时失察,竟放纵她作恶至此,这婆娘果然是罪该万死。”又面对安佳等人,道:“你们几个小的,见了我,若有事相求,为何不跪?”

安佳正欲发难,沉折却抢先作揖,道:“素闻西海土地爷法力通天,我等仰慕已久,只是在海上受了风寒,膝盖疼痛,只怕不能下跪。”

这借口当真蹩脚,可渔夫老眼珠一转,并不在意,笑道:“原来如此,老夫心地善良,关爱小辈,这就赦了你们不敬之罪。你们远来是客,还请入座。”对众侍女说道:“取金刚章鱼椅来,对待贵客,自当用最舒服的椅子。”

众侍女露出惊恐之色,忙跪地答应,将鱼尾变作人足,走入侧方洞口,过了片刻,搬出四张椅子,这椅子通体褐色,造型怪异,好似僵死的章鱼。

沉折抢先一坐,形骸稍一犹豫,坐了上去,感到这椅子颇为柔软。安佳与缘会无奈,也各自入座。形骸心想:“沉折在想什么?若这椅子有古怪,我和他有法子脱困。安佳就难说的很。我该如何去救缘会?”

派若何放声大笑,道:“四位娃儿,这椅子还算舒服么?”话刚出口,那椅子陡然活了过来,变作章鱼,章鱼触臂一卷,将四人牢牢缠住,霎时形骸如陷泥潭。

沉折“啊”地一声,喊道:“中计了!”

安佳被那章鱼触臂吸住背部中枢要穴,又惊又怒,这下真挣脱不开,连使阳火神功也无济于事。她怒道:“沉折!你自作聪明,把咱们都害死了!”

沉折哀声道:“我以为能够脱困,谁知这椅子如此厉害?糟糕,糟糕。”

渔父爷得意洋洋,笑得合不拢嘴,道:“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还不是被我土地爷耍得团团转?小渔,小渔,你做的不错。”

小渔神色敬畏,笑容有些勉强,道:“小渔多谢大人夸赞。只是这几个孩子功力高强,我这迷魂术竟迷不住他们,还好他们必经年轻,易于上当。”

渔父爷又道:“盗火教的,我逮住他们了,还不出来付账拿人?”

四十五 四方海魔强

安佳厉声大骂,骂声之中,有二人从暗中现身。这两人皆身躯宽大,手臂粗长,神色极为彪悍。形骸透过两人冥火障眼法,瞧出他们伤痕累累、形貌残缺,正是盗火徒活尸。

沉折道:“咱们逃得这般快,想不到还是落在你们手里,你们怎知咱们在哪儿?”

其中一白发汉子道:“蒙大人有令,苏母山城里,一只信鸽都不许飞出去,谁料却被你们几个小子跑了。咱们收到报信,于是找上这位渔父爷,他在银海岛与荷叶岛必经之路上消息灵通,你们岂能溜走?”

渔父爷闻言微笑,答道:“盗火教付账素来爽快,找我有事,我岂能不帮忙?”

另一黑须汉子取出十两翡翠,交给渔父爷,渔父爷皱眉道:“十两?这可少了些,说好不是二十两么?”

黑须汉子答道:“待咱们攻陷了荷叶岛,大人许给你五十两,但要你做的事可万不许出差错。”

安佳骇然道:“你们还想攻打荷叶岛?当真痴心妄想!”

白发汉子冷冷说道:“荷叶岛也未必强过苏母山多少,如今苏母山何在?”

沉折大声道:“派若何女王身边高手如云,神机妙算,我说你们根本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你们与这渔父爷还有什么阴谋?我看多半不管用了。”

渔父爷虽然奸猾,但为人骄躁,受不得激将法,一听之下,面有熬色,道:“老子早安排好了,到了晚上,派我麾下女孩儿手持利刃,去把荷叶岛船舰通通凿穿,再将破洞粗粗赌上,待得盗火教大军一到,荷叶岛的船一出港就沉,海上溃不成军,这仗岂能不败?”

安佳心中惊惧,暗想:“派若何女王全不知情,稍有闪失,如何防范这水中的妖魔?”却道:“当真异想天开!这计策真是蠢死啦,根本行不通。荷叶岛的军舰守备森严,你们去了,他们立刻就知道不对劲。”

渔父爷笑眯眯答道:“朝中有人好办事,盗火教岂能”

白发汉子喝道:“够了!此事不必多讲,以免走漏风声。“

渔父爷神情不快,道:“他们又逃不掉,我手下的姑娘也不会泄密。”

黑发汉子盯着形骸、沉折直瞧,眼神惊异无比,道:“你们谁是藏沉折?为何体内皆有冥火?却又全都是人?”

安佳奇道:“什么是冥火?他们俩本就是人哪,难道是像你们一般的怪物?”

白发汉子大声道:“其中一人定是使了炉火纯青的幻灵法术,咱们无法看穿。”

忽然间,沉折身子如水般流动,霎时脱出那金刚章鱼椅的绳圈,他手凌空擒拿,一个金色水球将黑发汉子罩住,随后手指一点,两道水流激飞,那白发汉子惨叫一声,双目已被刺瞎。

形骸见他身手也大有长进,喜道:“海魔拳?”说话间,身上长出细小骨剑,那章鱼触须柔韧牢固,但形骸身子一转,已将触须割断。

渔父爷大叫一声,手持珊瑚弯刀,朝形骸当头劈下。此人臂力似比那鲤鬼老更大,可在形骸眼中已算不得如何难缠,他掌中黑光一闪,黑铁骨剑在手,在他弯刀上一格,渔父爷只觉这少年内劲如火,烧上手臂经脉,他喊道:“邪门!”气力一松,铛地一声,弯刀被黑铁打折了。形骸再一招“赤云紫霞”,渔父爷胡须着火,害怕非常,直朝湖水奔去。

形骸道:“休想跑!”手指一甩,一枚黑铁骨刺飞出,快如飞矢,正中渔父爷背心。但渔父爷身子变虚,一下子变得通透难辨。

形骸心想:“又是虚实变幻的功夫!”似这等风水土地爷皆可变作灵体实体,此刻寻常刀剑再难伤他,阴阳五行也效用锐减。但他早有预料,一掌冥火打出,这冥火正是世间灵体克星。只听“轰隆”一响,渔父爷被白火烧的跳了起来,抱头打滚,尖声道:“这是什么功夫?好痛!好痛!”

黑发汉子大声道:“你怎会蒙大人的冥火神掌?你正是藏沉折?”他们体内虽有冥火,可用冥火增强体魄,却万不能以冥火使出劈空掌功夫,眼见形骸此掌火力强盛,只看得惊艳不已。

安佳更是一头雾水:“形骸、沉折到底与盗火教有何关系?他们似会使那亡人蒙的武学?”

那白发汉子被沉折击伤眼睛,本跪在地上,忽然间,他眼睛长好,拔出飞斧,扔向沉折,这飞斧夹着烈风,来势异常凶猛。

沉折有心试试海魔拳,手掌轻挥,真气宛如碧水,化作绳索,在空中将那飞斧缠住,他再一推,水化作风,将飞斧挡了回去,速度更快了一成。那白发汉子额头中斧,人被带上了天,被死死钉在墙上,立时死了。

形骸吓了一跳,心想:“这海魔拳威力竟如此惊人?”连沉折也颇感意外,他本不想杀死此人,可初学乍练,尚不能掌控力道。

黑发汉子“嘿”了一声,身躯往外涨,蓦然突破了那水球,成了个丈许巨人。他放声大吼,手臂如大铁锤般朝沉折砸落。

沉折道:“省些力气吧。”双拳挥舞,瞬间数十个拳影打在黑发汉子身上,黑风汉子口中吐出黑血,胸口骨头寸断,他一咬牙,手在自己喉咙一掐,竟拧断了自己脑袋。

形骸心中好生相敬:“至今所见的盗火徒,皆是慷慨赴义的人物,纵然是敌人,倒比这些土地爷好得多了。”

沉折叹了口气,劈出剑风,将安佳、缘会释放。安佳噘嘴道:“我本也不要你救,形骸哥哥自会放我,我才不领情呢。”

形骸干笑几声,见一众人鱼缩在一旁,任由那渔父爷哀嚎苦求,却并无相救之意。形骸心想:“这些人鱼莫非也是被胁迫的?”于是问道:“如今咱们脱困,诸位意欲如何?”

众人鱼一齐向着形骸、沉折匍匐在地,小渔颤声道:“我们只不过受这土地欺压,委实身不由己。”

安佳恨恨道:“这土地爷又不厉害,你们为何怕成这副模样?”

小渔道:“咱们族人是海灵,海灵都必须听土地爷的话,他有宝物能指使咱们。况且土地爷上头的神灵可不好惹,他若怪罪下来,咱们可都得死了。”

形骸道:“上头的神?难道也是土地爷?我认识一位潜地婆婆,但她眼下是闲云野鹤,已不管风水之事。”

小渔摇头道:“潜地婆婆?小女子并不认识,那位神灵法力极为高深,远非这渔父爷可比。”

形骸不太信得过她:“她先前还把这渔父爷吹嘘的‘法力通天’,眼下又吹起那位‘神灵’了。”

沉折道:“这西海三圣为非作歹,那位神灵不管?它只怕也并非是什么好东西。”

小渔黯然道:“我不敢妄自揣测那位大人。麒麟海、鲸鱼海、无人海三处土地小神千千万万,此处是浅海,那位大人只怕管不过来。咱们即便想控诉此人罪行,可受天规制约,无法去找那位神灵。”

形骸愤愤想道:“这山高皇帝远的,自易有山匪路霸。”

那渔父爷被烧了半天,虽然痛苦,尚未断气,小渔道:“两位大人,他死后自会回到自身家中,不久就会复活,到时两位大人不在,咱们可就要受尽苦难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吧。”

形骸想了想,收回冥火掌力,那渔父爷哎呦哎呦的喊着,趴在地上,仿佛一滩烂泥。

形骸道:“渔父爷,你作恶多端,罪大恶极,所犯诸多罪行,你承不承认?”

渔父爷怕被火烧,连忙点头道:“我认!我认!”

形骸道:“那你把盗火教有何阴谋,你所知全部案情,全都给我招出来!”

渔父爷痛哭流涕,道:“是他们逼迫我的,那亡人蒙穷凶极恶,我实在不敢惹。”

安佳狠狠踢他一脚,骂道:“你不敢惹?我看你是乐意之至,准是瞧在好处的份上了?”渔父爷如杀牛般惨叫,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形骸道:“不是我们说,是要你说!你最好莫耍花样,我们知道你那鸿钧逝水的藏身处在哪儿,也能随时进去。将来若得知你在为非作歹,我就把你捉回家去,天天用冥火烧烤。”

渔父爷魂飞魄散,道:“是,是,我我招,我招”于是将他如何残害海民,如何偷吃人肉,如何杀人夺财,如何与盗火徒沆瀣一气,收买城中重要人物之事,零零碎碎的全吐露出来。

安佳听说盗火徒竟在金树荷叶国中买通了一位月舞者,不知此人是谁,心急如焚,喊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渔父爷道:“名字倒不知,那两个盗火教徒知道,可眼下已没命了。”

形骸想了想,道:“你随咱们去荷叶岛作证!”

渔父爷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由自主的一笑,安佳瞪眼道:“你笑什么?”渔父爷忙道:“不,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一人鱼低声道:“渔父爷大人在这洞窟中施了个法术,他只要留在麒麟海,等回复三成力气,稍一动念,随时都能返回此处。”

安佳大怒,一脚踢的渔父爷人仰马翻,渔父爷痛的大喊,又骂道:“臭贱人,胆敢出卖老子,等老子脱困,非将你当烤鱼来吃!”

四十六 神龙秉公断

形骸心下苦恼:“这奸贼有这等法术,又该如何破解?若杀了他,又等于放纵了此人回家。若不将他带到派若何那边,咱们所说的话,派若何未必能信,稍有耽搁,后果不堪设想。”

正竭力思索,小渔咬咬嘴唇,道:“两位公子可用那处祭坛,试着呼唤那位神灵大人,大人最重天条律法,若得知此人恶行,定会将他处死,或是除去他职务,那等若废了他的法力。”

渔父爷冷笑道:“大人岂会听你们这些人使唤?我看你们还是快放了我,大伙儿都省了一场麻烦。”他身为土地爷,无法自杀,却又瞧出形骸他们奈何他不得,变得骄横起来。

形骸奇道:“该如何传唤那位神灵?我的血成么?”

小渔道:“需得极为珍贵的事物,置于祭坛,方显心诚。大人不怎么爱喝血。”

形骸暗忖:“这可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了,可别没招来救星,却降下个魔头来。可我身边有什么珍贵之物?”突然间灵感一闪,取出那风火玉龙珠,在祭坛上一放,道:“试试吧。”

风火玉龙双珠在祭坛上隐隐生光,祭坛由死气沉沉霎时变得灵气踊跃,渔父爷瞪大眼睛,颤声道:“糟了,糟了!你怎会有这等宝物?”

整个洞窟剧烈震荡,湖水好似沸腾,泡沫泛滥,顿时变得清澈透彻,随后一巨兽冲破湖面,露出脑袋来。这巨兽碧绿如玉,头颅便有四丈之高,双目金光闪闪,龙须好似天绫,背后一丛天蓝鬃毛随风飘扬。此兽威风神圣,宏伟壮大,神秘莫测,目光满是智慧庄严,其姿态之美动人心魄,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安佳尖叫起来,形骸吓得一跤摔倒,众人鱼再度五体投地,沉折朝那海兽注视片刻,缓缓跪下,说道:“凡俗草民,参见神龙。”渔父爷霎时张嘴大哭,道:“大人,大人,你要替我做主啊!”

那神龙低下脑袋,双目对准形骸,道:“是你献上的贡品?”

形骸赶紧学沉折模样,老实跪好,答道:“草民孟行海,见此地西海三圣草菅人命,滥用威权,却苦于法力低微,无法处置此贼,还望神龙秉公处置。”

渔父爷嘶喊道:“大人,他说谎,他说谎,您快将他吃了。”

沉折指着众人鱼道:“她们可替我等作证。”

渔父爷面向众人鱼,频繁眨眼,半讨好半恐吓,说道:“姐姐们,我平素待你们不薄,将来大伙儿仍要共事,你们可别胡乱说话。”

小渔鼓足勇气,道:“神灵大人,这位行海公子所言不假,还望大人明断。”

渔父爷怒道:“大人,这些贱人与这些小贼结下私情,故意构陷小人。”

神龙游向那祭坛,垂首闭目,过了半晌,那祭坛上浮现影像声音,正是先前形骸命渔父爷招供一事,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渔父爷吓傻了眼,喊声从中断绝。

神龙道:“如此案情清晰,渔父土地爷,潜地她失踪之后,我将你们西海三圣安置于此,本意是让你们方便百姓,照顾水族,平衡时局,保护一方平安,以防鱼受害、人遭难。然则你利欲熏心,横征暴敛,害死无数性命,危害极大,已然触犯天条。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此方土地。”

渔父爷惨声道:“大人,大人,我跟随你这许多年”

神龙冷冷道:“屑小之辈,我西海麒麟根本不记得你!你少来与我啰嗦。”说罢张嘴一吸,形骸只见这渔父爷脑门中真气凝聚成一颗珠子,落入神龙口中,神龙望向那小渔,吐出一口气,那珠子又落入小渔胸口。

小渔神色惊喜,颤声道:“麒麟大人,我我何德何能”

神龙道:“你揭发有功,这百里方圆从此由你掌管了。”

渔父爷委顿在地,仍不住念道:“大人,大人我实在冤枉“

形骸想道:“这小渔虽骗咱们来此,可也歪打正着,立下大功。罢了,罢了,大丈夫心胸宽广,不与女人计较,便任由她升官发财好了。”

神龙又道:“你们四人,可是孟行海,藏沉折,安佳,孟缘会?”

缘会吓得往形骸背后一钻,安佳奇道:“大人,您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神龙脑袋高耸,道:“我乃西海龙神,要知尔等姓氏,易如反掌!尔等休得轻视本神!”龙吼声中,眼中霎时冒出凶焰来,形骸心头一凛,暗想:“它为何这般吓人?”

沉折道:“我等万不敢轻视大人。”

神龙道:“好,好,好,好!”蓦然又吐出四道蓝火,形骸想躲,但身躯竟不听使唤,那蓝火落在四人身上,融入肌肤,就此暗淡。

形骸愕然道:“大人,咱们到底犯了何罪?”

神龙森然道:“你们听好了,本神为麒麟‘法蝶’,掌管这麒麟海域,一贯铁面无私,行事正直,名声在外,毫无瑕疵,受百万人敬拜,尔等明不明白?”

沉折答道:“明白。”

法蝶哼了一声,道:“这渔父贼人作恶之事,于我威名有损。我要你将他带到派若何女王处,由他自认罪状,并反复提及本神赏罚分明、处置得当之事,挽回本神在麒麟海百姓心中声望。我暂且放过你们,不来为难,但将来若让我听到半点污我名誉之言,我非叫你们葬身海底不可!”

形骸忍不住问道:“您说赏罚分明之事?大人,赏赐在哪儿呢?”

小渔心中一寒,想:“这人不要命啦,敢和法蝶大人讨价还价?”

法蝶道:“我已赏赐你们四人法印,有此法印,尔等到了海上,可似游鱼般行动自如。寻常海上土地、海神、风母、雷公,见此印记,绝不敢与你们为难。”

形骸将信将疑,正欲相问,但沉折道:“多谢大人恩赐。”

法蝶又朝形骸、沉折凝视许久,耍足了威风,化作雾气,隐匿无踪。

形骸如蒙大赦,心脏狂跳,暗想:“咱们龙火天国崇拜神龙,可见了真龙,真叫人吓得丢了魂一般,所谓叶公好龙,说的就是咱们这样的人。这法蝶说的赏赐是不是真的?”

小渔道:“四位,先前我也是一时被逼无奈,还望原宥。”

形骸笑道:“姐姐何须自责,若不是你,咱们也不能逮住这贼人,咱们早不怪你了,还盼你今后做个好土地。”

小渔甚喜,指引三人走过溶洞,只见后方又有一港口,港口停着另一艘船,正是那两个盗火徒所乘坐。

形骸道:“姐姐,我们有船,这船上又有什么珍贵事物了?”

小渔道:“那两个盗火徒捉了几个荷叶岛的人,眼下正关在船上。”

安佳忙道:“你怎地不早说?”与形骸、沉折并肩跳上船,打开船舱,见有一伤痕累累、衣衫破碎的女子,这女子甚是高大,双目如鹰,棕色头发,她虽受伤不轻,但眼神恼怒异常。她身边另有五人,有男有女,皆是士兵打扮,尽数身亡。

沉折手指虚点,解开她哑穴,又断了她身上铁链,这女子大喊一声,月光生辉,长出羽毛,赤脚踢向沉折咽喉,脚变作鸟爪,使得是致命杀招。

形骸心中一紧:“这月舞者下手好狠,她武功比安佳强的多了。”

沉折使一招“劈波斩浪”,手掌轻格,面前似有一堵水墙,那女子腿脚无力,侧身摔了一跤,她怒道:“贼人!你杀了我好了!我葛长鸣与兄弟姐妹同生共死!”

安佳忙道:“葛姐姐,我也是月舞者,你看,我是苏母山的安佳。”于是变作猫形。

葛长鸣认得安佳,神态登时好转,笑道:“是你?我在红爪爷爷那儿见过你,你怎会跑到这儿来?”

安佳怅然道:“我们苏母山被被人攻占了,他们还要攻打荷叶岛,我们得快些去见女王。”

葛长鸣大惊失色,急道:“连苏母山都这如何可能?”

安佳急的快哭了,道:“是我们疏忽大意了,红爪爷爷也被敌人所杀。”

葛长鸣惊骇万分,呆了许久,才道:“我必须回去告诉陛下此事!我先前探得消息,鱼冠岛、浦歌岛、飞花岛都突然间被海盗攻陷,咱们派去的商船也都失陷,这群海盗绝非寻常,可万不料如此严重!”

形骸道:“葛姐姐,你怎会落在这两人手里?”

葛长鸣怒道:“有叛徒,是他奶奶的沙铠波!沙铠波这罪该万死的杂种,他掌管港口守备要职,我回到荷叶岛,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让我与属下在港口无人处等候,谁知这两个贼人忽然出现,武功又高的出奇,加上沙铠波偷袭我,我才被他们逮住!”

安佳道:“啊!海蜘蛛沙铠波?他是女王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哪,他就是就是盗火教的内应?”

葛长鸣冷笑道:“数一数二?咱们荷叶国中,第一是月舞者女王,第二人我妹妹,哪里轮得到这小贼?”笑了几声,又急促起来,道:“总而言之,就是此人无疑,咱们得快点回去了。”

形骸一提那奄奄一息的渔父爷,道:“咱们已有人证,加上葛姐姐,陛下定会相信。只是不知此人会不会老老实实的。”

小渔道:“诸位放心,他已被法蝶大人吓破了胆,且法力全无,绝无法反抗。”说罢归还部分渔父爷搜刮财物,送到船上,再派人护送众人出航。众人鱼在水中气力颇大,而小渔收获土地爷法力,一路上顺风顺水,只一天功夫,金树荷叶国已近在眼前。

四十七 金珠玉叶临

形骸远望海港,也是船舰连绵,如墙围城,规模更胜苏母山。待形骸这艘帆船临近,有人敲响钟声,葛长鸣站在船头,大声呼喝,岸上守卫遂挥手放行。

船一靠岸,忽见大队人马守候在前。葛长鸣一见那人面容,登时怒气勃发,恨之入骨,喝道:“奸恶蜘蛛精,你还有胆来见我?”

形骸心想:“这就是那沙铠波?”只见此人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一头银发,结成一簇簇细辫,置于脑后,身穿金纹黑袍,双手负在背后,神色阴狠急促。

沙铠波大声道:“葛长鸣,你勾结海盗,图谋不轨,意图潜回我国作恶,我已得了真凭实据,你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葛长鸣怒道:“大家听着,沙铠波与恶人勾结,陷害于我,更想谋反,诸位莫听他奸诈谎言!”

沙铠波喊道:“都拿下了!反抗者格杀勿论!”这一百甲士取兵刃在手,布成阵形,围向众人。

葛长鸣已得形骸医治,伤势好了不少,但仍不能剧烈拼杀,以免伤口开裂。沉折对她道:“你与安佳护住小丫头,其余由我二人打发。”

葛长鸣咬牙道:“小心,沙铠波邪法难测,不好对付。”

沙铠波又道:“还愣着做什么?全都杀了!”

一甲士举起大斧,朝形骸斩来,形骸一剑将那斧子斩断,又一道火焰劈出,波及数尺,那甲士毛发着火,啊啊惨叫,冲入水中。

众人大惊,沙铠波怒道:“龙火功?你也是龙火天国的?”

形骸微觉奇怪:“他为何说个‘也’字?”跃入人群,使一招龙尾难寻,长剑圈转,铁骨剑将敌人兵刃削裂,趁敌人慌乱之际,形骸飞足踢头,将他们全打晕过去,大是行有余力。他这多天以来常常出生入死,加上天资聪慧,勇气武功皆已纯熟,兵刃也甚是锋锐,这一百甲士算不得身手高强,对上形骸,仿佛羊群遇虎,如何能够抵挡?

沙铠波不料这小小孩童竟有这等功力,愤怒之下,加入战阵,他手持九节鞭,一招打向形骸胸腹,鞭头方位难测。

形骸想:“此人与刺杀银老爷的枯瘦汉子武功相当。”此时遇上已浑然不惧,以冥火暗助龙火,转过剑锋,切向长鞭。沙铠波手一振,鞭子朝形骸缠去,形骸稍一退,沙铠波变招统统落空。

沙铠波一声呼啸,众甲士重整队形,卷土重来,形骸应付双方,便显得颇为吃力。

忽然间,一道剑风斩来,将众甲士打的人仰马翻,十余人摔得连声惨叫,爬不起身。沉折道:“你专心对付此人。”

形骸忙道:“师兄有令,岂敢不遵?”回身正对沙铠波,黑铁骨剑伸缩变幻,与沙铠波有来有回。沙铠波的九节鞭威力不小,招式极为阴毒,而鞭上有尖刺,尖刺上有毒,更是用心险恶。可形骸以炼体功护体,罡气如甲胄,沙铠波这毒招已难奏效。

沉折在旁与众甲士交锋,故意把他们打得鸡飞狗跳,痛呼哀嚎,惹得沙铠波不时朝那边瞥去,如此一来,形骸更是大占上风,若非当众不便使放浪形骸法术,早已取胜多时了。

顷刻间,沙铠波大叫一声,银光熠耀,变了形体,背上伸出蜘蛛般的肢节,嘴里霎时吐出银丝,黏住形骸长剑,形骸心中一凛,剑上运功,竟一时无法烧断,看来这蛛丝颇耐火烧。

沙铠波将形骸一拉,形骸一个踉跄,离他近了些,沙铠波连吐蛛丝,形骸内力鼓荡,以龙火抵挡,那蜘蛛精背上肢节刺向形骸,竟透过了护体罡气,直取要害。

形骸大惊,急使放浪形骸功,数道黑铁骨矛挡住肢节,再两道骨矛刺伤沙铠波,沙铠波震惊万分,胸前鲜血长流,转身就跑,沉折从旁而至,一招扫腿,喀喀两声,将沙铠波腿骨震断,沙铠波滚倒在地,大喊:“饶命!饶命!”

葛长鸣大喜,拿着长矛,指着沙铠波咽喉,沙铠波脸色惨白,嘴唇不住抽动。

就在此刻,只听一声锣响,号角出声,又有人喊道:“陛下驾临,还不全数住手!”

形骸转过身,只见一群金粉甲胄的护卫,簇拥一金纱粉衫、玉冠宝珠的尊贵女子走来,那女子约莫四十岁年纪,姿色颇美,风韵犹在,气度华贵,神态威严。

天上又飞来一少女,她似在十五岁左右,一头棕色短发,双眸发绿,背上一对巨大鹰翼,双足好似鹰爪,手持长枪,她面容极美,肤色如麦,双眸敏锐,仿佛画中异域公主一般。

葛长鸣忙道:“陛下,妹妹!”说着跪倒在地。

形骸知道来者正是派若何,他见安佳单膝下跪,沉折仅微微鞠躬,稍一犹豫,学了沉折模样。

派若何双眼极快扫过众人,见沙铠波模样,神色不快,道:“长鸣,铠波,这是怎么回事?”

沙铠波抢着喊道:“陛下,他们全是海盗的奸细,快将他们杀了!”

葛长鸣则道:“陛下,沙铠波与一邪教‘盗火’勾结,想要凿船军舰,引狼入室,一举害了您!”

派若何脸上变色,面有怒容,道:“沙铠波,你先说。”

沙铠波于是胡诌一番,他说自己得知葛长鸣谋反消息,在码头抢先捉她,但她同党太强,自己反而失手。

天上那少女冷冷说道:“你这么说我姐姐,可有什么证据么?”

沙铠波急道:“证据?他们重伤陛下重臣,不就是铁证么?”

葛长鸣道:“陛下,请听我一言!”开口将自己被沙铠波阴谋算计,被两个高手捉住,属下皆被处死,自己则被运到渔父爷处用刑审问。她显露自己身上伤口,皆是刑具所致,决不能造假。

那少女目如寒霜,凝视沙铠波,沙铠波冷汗涔涔,不住开口打断,少女长枪指着沙铠波鼻尖,沙铠波面如死灰,不敢再说。

葛长鸣随后说道:“陛下,途中若非遇上苏母山的安佳,龙火天国的孟行海、藏沉折,我只怕必死无疑,又如何能回来告知陛下此事?”

派若何甚是聪慧,又了解沙铠波为人,见此事态,早已猜出个六、七成来。她望向安佳,道:“安佳小娃娃,红爪他还好么?”

安佳鼻子一酸,垂泪道:“陛下,师父他死于盗火教刺客之手,死前让我前来找你,通报盗火徒的野心毒计。”说罢取出红爪交给的翡翠。

派若何霎时浑身巨震,面无人色,泣道:“红爪红爪死了?他这般高功夫,到底怎么死的?”

形骸道:“陛下,红爪爷爷被数十个妖魔围攻,杀得他们只剩四人,最终又与那四人同归于尽。他之前几日曾遇上马炽烈,被其所伤,伤势未愈,否则绝不至于如此。”其实马炽烈只不过点了红爪穴道,并未如何伤他,但形骸这么一提,又隐去自己相助之事,好令红爪更光彩英勇一些。

派若何朝形骸点头致谢,哀声道:“我一直将他视作兄长一般,这几年来彼此稍有不和,但但在我心中,他仍是麒麟海第一大英雄。他居然居然死了?”

她走上几步,搂住安佳,捧着她脸颊,两人相拥而泣,安佳又凄然道:“陛下,苏母山已落入盗火教之手,百姓身陷囹圄。荷叶岛万不能重蹈覆辙。我求陛下派遣大军,剿灭那群邪教徒。”

派若何神色坚毅,劝慰道:“放心,我们绝不会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女儿,是我们金树荷叶国的公主了,我赐你‘金爪’之名,以纪念红爪大哥。”

众护卫齐声赞道:“金爪公主千岁!”安佳心头一阵温暖,悲戚略减,亲情顿生,投入派若何怀抱,一边道谢,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派若何常见红爪在书信中提起这位爱徒,夸赞她天赋不凡,人又机灵,从那时起就牢牢记住这位年轻的月舞者,前些时日,又得风声,知道安佳得逢奇遇,竟练得了消失千年的阳火神功。她一生求贤若渴,更盼着能将安佳招致麾下,此刻虽得知整个麒麟海遭遇剧变的噩耗,可这位少女却来到派若何身边,派若何心下担忧,却又觉如获至宝,忙不迭将她认为义女。

沙铠波颤声道:“陛下,这些全是阴谋,苏母山定然无碍,他们做了一场好戏。”

沉折一扯渔父爷,渔父爷啊呀大叫,一头栽倒,他道:“说。”

渔父爷哆哆嗦嗦,心惊肉跳,可被法蝶麒麟的龙威所慑,岂敢妄言?于是将自己近来所犯恶行一五一十的供出。

派若何认得这恶行累累的土地爷,此人武功虽不强,但难以杀死,她不愿多生波折,常常花钱打发,但一直深恨这贪婪小神。当下见他如此狼狈,心下大悦,再听他述说盗火徒的计策,不由得惊怒交加。

至此证据确凿,沙铠波已无可狡辩。派若何厉声道:“逆贼,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反我?”

沙铠波垂首道:“陛下,我我实是走投无路了。我这些年瞒着您卖奴隶给这盗火教,赚的钱财,中饱私囊,他们以此要挟我,若不答应,也是死路一条。他们又说一旦成功,封我当这金树荷叶国国王,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派若何恨不得将沙铠波千刀万剐,但忍住怒气,道:“事不宜迟,传我号令,立时点燃烽火,召集麒麟海所有月舞者来此。飞英儿,你去找军机部,命他们审问这沙铠波,凡是城中奸细,一个也不得放过!”

四十八 天赐麒麟赏

那叫飞英的少女领命而去。再过片刻,一辆宽敞贵重的马车停在众人身前,派若何携手安佳与葛长鸣,上了马车,又有人牵马过来,让形骸、沉折、缘会骑着,一行人遂离了港口。

形骸见这金树荷叶国中风景,心中惊叹,只觉大开眼界。这城中房屋造型奇特,矮的形若贝壳、法螺、珊瑚,高的是龙国风貌的亭台楼阁,榭观塔殿,百姓衣着尽显差异,贫民穿青衫麻衣,却裁剪得宛如虾壳鱼鳞,而城中富人穿绫罗绸缎、纹衣士袍,却又显得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

此荷叶岛之大,似不在银海岛之下。马车一路飞奔,街道清空,不得阻拦,也花了两个时辰方到宫殿。只见此宫殿好似一棵大金树,殿中其余楼阁似树枝一般,各处塔尖屋顶金光璀璨、辉煌圣严。殿外园林遍布水池,草坪齐整,绿意盎然,满是锦花奇草。

众人径直骑入殿门,来到朝堂,朝上众大臣早已等候多时,见了派若何,一齐下跪问安。形骸见派若何排场比红爪大上数倍,文武百官甚是精神,心想:“荷叶国似人才众多,比苏母山强上不少。这位女王陛下虽阔绰豪奢,但治国本事比红爪要强。她是学咱们龙火天国执政么?”

凡龙国宗族少年,自幼被长辈盼望觉醒,课业繁重,无所不学,连朝政史学也颇有涉猎,形骸又多读闲书,知道早朝时的模样。

派若何道:“免礼,免礼!我身边这位女儿,是苏母山的安佳,今后就是我们荷叶岛的金爪公主了。”

众臣皆贺喜道:“恭喜陛下,恭喜公主。”

派若何挥手制止,道:“如今大敌当前,先别忙着奉承我。安佳,长鸣,你们将此事前因后果都说出来。”

于是安佳又复述了苏母山沦陷之事,葛长鸣讲述沙铠波叛变之情,众臣闻言皆心魂巨震,大呼小叫一通,随后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

形骸暗想:“若盗火教在朝中早有奸细,这其中又有谁早就知道了?”张望一圈,众人皆似情真意切,难以猜测。

有一宰相似的老臣出列道:“陛下,这盗火邪教到底是何来头?为何以往从未听闻?”

派若何道:“从龙火天国来了两位年纪小小的神龙贵族,他们之前也在苏母山,对此事来历更为清楚。”

众臣目光转了过来,沉折面无表情,似不想开口,形骸暗想:“能者多劳,师兄偏偏爱做哑巴。”只得将他们如何闯入普修古墓,如何经历金银府惨剧,如何找到那怀觅晨,又如何从苏母山逃脱之事如实说来,至于他们体内冥火渊源,自是一概不提。

那宰相心思缜密,思考片刻,道:“陛下,这位神龙贵族少年所说之事太过巧合,太过诡异,老臣实在颇难相信。他说这些盗火徒乃是死者苏生,却又能言行如常,老臣听闻世间确有死灵妖法,可万万做不到此节。”

形骸道:“那冥火并非死灵妖法,传闻是从天上盗下的神火,因此火未得天庭准许,故而只能用于残缺的死人。”

此言一出,众人又不寒而栗。宰相道:“陛下,此事还需三思而后行,若盲目召集一众月舞者来临,其中有不少可是咱们荷叶岛的冤家啊,他们一到,岂能不生事端?须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即便有外敌虎视眈眈,仍需小心肘腋之患。”

派若何皱眉道:“我早有意与其余部族重修旧好,如今麒麟海有难,铁证如山,无可置疑,谁还会顾着私怨?况且红爪已死,凭他的名望,想为他报仇之人数不胜数。”

安佳忽然道:“母后,为何不找马炽烈呢?他若肯帮咱们,没准一个人就能将盗火教杀得落花流水。”

形骸只觉惊心动魄,暗想:“这马炽烈杀光了敌人,又会杀自己人了,而且他魂魄脆弱,杀的越多,越容易发疯,到时谁又能掌控得了他?”

派若何苦笑道:“若马炽烈一来,各部族祖上都与他有深仇大恨,咱们自个儿先得吵起来了。”但想了想,又道:“我需沐浴更衣,乘船去塔木兹岛,找塔木兹大师。”

众臣一听,皆宽眉露笑,肩上如卸去泰山,点头道:“不错,若塔木兹大人肯保佑咱们,盗火教委实不值一哂。”“塔木兹大人也不用亲自出手,只需唤来那位孔凤凰,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塔木兹大师长久不露面,也未曾显露神迹,如今遭逢大难,正好请他出山,露一手功夫,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形骸寻思:“这一次敌人来势凶狠异常,绝非一人所能扭转。无论是塔木兹与孔凤凰,也非与麒麟海海民并肩作战不可。”

葛长鸣急道:“陛下,盗火教筹备严密,手段卑鄙,这当口您万不可独自外出。”

安佳也道:“是啊,而且各岛上的月舞者快到了,母后还是留在岛上吧。”

派若何道:“我心意已决,刻不容缓。”拍了拍手,众臣中走出七人来,半文半武,形貌各异,眼神深湛聪慧。这七人乃是她麾下七位月舞者,皆是威名远播之辈,有两人武功更不在她自己之下。她道:“诸位还请立即替我去查探敌情,须知道那盗火教如今势头如何,何时要对咱们荷叶国动手。他们已得了苏母山船队,武力不容小觑。”

这七人答道:“我等必不负陛下所托。”快步走出殿去。

派若何又对一侍女低声耳语几句,那侍女退下,派若何再命众臣献计献策,商量许久,才下令退朝,同时招形骸、沉折、缘会、安佳跟着。

穿过后花园,来到一处清室中,形骸往里一看,吓得直冒冷汗:只见那渔父爷被死死绑住,塞在一大锅中烤。渔父爷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竟全不挣扎。

安佳、形骸道:“这是为何?”

派若何笑道:“我恨这小神极深,早巴不得将他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如今得了神谕,可算得偿所愿。这也是给你二人的奖赏。”

形骸道:“神谕?奖赏?”

派若何道:“我问过海神如何处置这恶土地爷,海神已有回应。”说着掀开一张帘子,帘子后有一巫婆打扮的老妇,头上羽毛上翘,双目紧闭,手上一个水盆,水盆上飘着贝壳、小鱼、海石,形成繁复图案。派若何道:“忽巫婆,麒麟神传来怎般旨意?”

忽巫婆道:“从卦象上来看,麒麟神说需将这渔父爷烤成灵油,为两位公子铸造神兵利刃。”

形骸奇道:“是法蝶麒麟神大人?他要将这渔父爷做成兵器?”

忽巫婆道:“我也不知究竟如何,只是依照法蝶神指示而为。两位公子,请各持匕首,刺入这土地爷胸腔中。”

形骸虽知这土地爷罪孽深重,可此刻他全无还手之力,心下甚是不忍。他取一柄匕首,手掌发颤,想道:“我杀怀觅晨时,不也并未留情么?这渔父爷作恶远多于怀觅晨,我替天行道,又有何错?”

是啊,你连求饶的弱女子都杀得,为何杀不得这老贼?你这一路上已杀了太多人,又何必装作无辜胆小?

沉折将匕首刺入渔父爷心脏处,拍了拍形骸,形骸惊醒,不再多想,刺出匕首。

渔父爷身躯瞬间融化,似化作灵体,缠上两柄匕首上,形骸感到体内冥火激荡,也注入那匕首之中,匕首表面凸显阴阳雕纹,长了一截,变作三尺长短的长剑。

形骸“啊”地一声,长剑融化,变作铁水,将他肌肤烫伤,形骸痛彻心扉,险些晕了过去。

安佳忙抱住他胳膊,急道:“怎会怎会如此?你烫的重不重?”

形骸只觉有钉子在扎自己经脉,咬的嘴唇出血,再看沉折掌中现出一柄金剑,那金剑上光芒隐现,生而复灭,轮转不休。形骸自己右手上有一道疤痕,那疤痕看似古怪文字,片刻间又消失了。

沉折神色困惑,问道:“你为何没得了金剑?”

形骸疼痛渐去,闷闷不乐,只觉上了个大当,道:“只怕是我功力不够,未能将这渔父爷尸体炼成。”

沉折道:“我要这剑没用,还是留给你护身好了。”

形骸忙道:“这是做什么?这剑是你的,我有放浪形骸功,本也不需要什么兵刃。”

沉折瞧出这长剑极为锐利,有心相让,道:“让你拿着就拿着!你敢不听师兄的话?”

忽巫婆瞪着水盆,见图样变化,思索半晌,道:“此剑以小神躯体造就,又融合阳火神功,是为稀世罕有的星铁,名为‘苍龙’,需以持剑者本身真气驱使,若换做旁人,立时失灵。若持剑者功力越高,此剑威力也越强,可谓永无止境。”

沉折眉头紧锁,只得点头道:“多谢婆婆,多谢陛下。”又面向那水盆,道:“多谢神灵。”

形骸暗叹:“行海啊行海,你自认倒霉吧。你这人做什么都不成,难得麒麟神赠你神器,你却因放浪形骸功捣乱而功亏一篑,唉,难道是你动手时犹豫了,心存杂念,畏畏缩缩,反而受害”

想到放浪形骸功,蓦然心中一颤,只觉右手骨头微微发颤,极为麻痒,似在经历剧变,一点点深入骨髓,这感受与那黑铁入骨时甚是相似。形骸头皮发麻,深怕自己愈发妖异,浑身骨骼变得异于常人,急忙压下这颤动。

但那颤动无法停止,他体内似有亿万蚂蚁爬遍了骸骨。

四十九 泥沙为骏马

派若何叹道:“行海,你不必难过,我宝库中名剑宝刀无不胜数,凭你立下这场大功,要什么我都送你。”

形骸正浑浑噩噩,只闷声答应一声。安佳见他全不知客气,轻拉他一下,道:“还不谢谢母后?”

形骸反应过来道:“什么?什么?不必谢,也不必送我什么。”

派若何稍觉不满,淡淡一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了。”

形骸骨头间麻痒如潮,可却并不蔓延到肌肤内脏,只在骨头内流淌,形骸惊恐万分,低下头,那水盆中倒映出一张脸,那张脸是骇人的骸骨神雕像,他似在微笑,却又似在哭泣。

形骸心想:“你为何又来扰我?”

骸骨神道:“冥虎。”

形骸道:“什么冥虎?”

骸骨神道:“你体内那柄剑叫做冥虎。”

形骸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剑是西海麒麟送给我的?”

骸骨神道:“那小神的残骸如燃薪之火,点燃了你的骸骨血肉。你醒悟了,铸造了自己的剑,这剑命中注定叫冥虎,它是远古之剑、地底之剑、阴影之剑、湮灭之剑、迷宫之间、虚无之剑。”

形骸喃喃道:“冥虎?”他这话已非心声,被那忽巫婆听到,忽巫婆脸上变色,道:“冥虎?你为何说出冥虎二字来?”

派若何道:“忽巫婆,你这般紧张做什么?冥虎又是什么东西?”

忽巫婆抓着白发,形貌霎时脏乱,她惨叫道:“冥虎,我梦中听到过冥虎,梦中的罪过,梦中的孽种,它来找我啦,它来找咱们啦!”

派若何冷笑道:“忽巫婆,你又疯了,快些去睡你的大觉吧!”

忽巫婆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般走回帘子后头,缩成一团,奉旨入睡。

这时,有一人越墙而至,月光之下,见此人身穿夜行衣,身材矮小,四方脸蛋,颔下一丛短须,形骸、沉折、葛长鸣立时拦在派若何面前。葛长鸣认出那人是派若何麾下高手之一,月舞者许素貂,先前他奉命去探听消息,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

许素貂单膝跪拜,道:“陛下,果然不出你所料,退朝之后,叶乌霜叶侍郎他们走到隐秘处,暗暗打手势,属下跟踪叶乌霜,找到他们碰面之所。”

派若何见形骸、葛长鸣、安佳神色惊讶,得意大笑,说道:“我装作固执,非要去见塔木兹,暗中下令给许素貂,让他盯紧这几个混账。这些叛逆果然中计,忙不迭在一起策划堵截之法。他们为了杀朕,当真狗胆包天,急不可耐,在朕眼皮底下都敢私会?他们正是那盗火教在我朝中其余同党。”

许素貂笑道:“陛下,他们以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何能想到是陛下之计?”

形骸甚是惊佩,但又怕她弄错,道:“陛下,他们偷偷碰面,可未必真是盗火教同党啊。”

派若何叹道:“行海,你不在我这位子上,不懂看人之道。咱们朝廷上一共才不足百人,我对朝中大臣皆颇熟悉,一旦知道有盗火教之事,立时就有眉目,何人可疑,何人清白,我心中大抵有数。”

形骸更是佩服,寻思:“红爪爷爷是个大老粗,心计可比派若何女王差得远了。”

派若何道:“许素貂,你去调密堂卫来这儿见我!”说罢走入一旁一座小楼。

形骸问葛长鸣这密堂卫之事,葛长鸣低声道:“他们是陛下亲挑的隐秘好手,司职暗杀绑架,严刑逼供之事,听说以往都是海上著名的海盗。”形骸一凛,不敢多问。

许素貂使月火玄功,变作一白貂人形,复又翻墙而去。只等了一炷香功夫,二十个黑衣人随许素貂现身。随后,派若何落在众人面前,也已换上黑衣,对葛长鸣道:“长鸣,你伤没好,就不用来了。”

葛长鸣甚是懊恼,勉强道:“多谢陛下恩典。”

形骸想:“这女王看似娇弱柔媚,身份又尊贵,难道要亲自出手么?”

安佳担心派若何稍有闪失,忙道:“母后,我也要去。”

派若何笑了笑,点头答应道:“咱们只是去看看,并不会当真出手。”又看着形骸,见他无动于衷,问道:“你这位小情郎呢?”

形骸、安佳脸上同时一红,形骸道:“我自当追随陛下。”

派若何道:“你不是追随我这老婆子,而是追随我的好女儿。”命许素貂给两人各一件黑衣,形骸换上之后,缘会道:“行海哥哥,你可千万小心。”

形骸一阵欣慰,道:“师兄,劳烦你照顾缘会。”

沉折沉吟道:“好,她年纪也到了,我传她些功夫。”

形骸不由担忧起来,道:“你可别太过严厉,弄伤了她,她并没觉醒,经不起你这酷刑。”

沉折漠然点头,形骸朝他们挥手道别,与众黑衣人离了后花园。

来到路边,众人换上马,沿小道飞奔,约过了半个时辰,翻身下马,在草中步行,来到一偏僻大院之外数十丈,潜在草中,遥遥相望。那大院粉墙黑瓦,栗色梁柱,有两层楼高,里头看似漆黑,却有微光透出。形骸心想:“好像这屋子很深,他们在里头议事,故而光芒微弱。”

这时,又有一人从树上跳落,向派若何跪拜道:“陛下,我已观望多时了。总共有五人为首,叶乌霜侍郎是头一个到的,另有二十人持兵器守卫。”

派若何点头道:“有动静没有?”

那人道:“全无动静。”

派若何道:“那就进去吧”

话音未落,那大宅忽然窜出火焰,各处冒烟,里头传来闷哼,却没人逃出来。许素貂惊呼道:“发生了什么事?”

形骸忽然有所察觉,道:“是有人杀人灭口!”

众人霎时明白,一齐纵体而出,不久来到院中,形骸站在围墙之上,见身穿劲装、腰悬兵刃的汉子倒在地上,全数咽气,皆不知因何而死。

许素貂大声道:“给我搜!”

密堂卫众人立刻分散,有人持剑,有人持弩,前后等距,相互支援,极为严密周全。形骸看那厅堂仍在焚烧,心想:“敌人还在里头,他若逃出去,咱们定能瞧见。”

厅堂里唯有火烧声,烟味弥漫,但离得近了能闻到血腥气味儿,许素貂一人在前,安佳与派若何留在最后,形骸一边观望四周,一边走向那大屋。

突然间,屋顶站着一蒙面人,许素貂一挥手,众人弩箭火铳一齐打出,那人打了个手势,身边一圈土色光环,一张嘴,吐出一股绿烟,那绿烟在空中凝成泥潭,将箭矢铁弹缓了缓,他跳上半空,霎时已出了庭院。

派若何道:“是道法,此人是个道术士!他跑的定然不快!”

形骸见此人使用道法,当真奥妙难言。他运起轻功,追了出去,许素貂与他并肩直奔,众黑衣汉子紧跟在后。形骸想:“这一边仍埋伏有密堂卫的人,那人跑不掉。”

到了院外,果然见又有四个黑衣汉子包围那蒙面人,这四人武功皆高,与安佳未练成阳火功时在伯仲之间,招式老辣,内劲精强,而蒙面人不擅长拳脚,被四人逼迫得甚是慌乱。

形骸手掌张开,想使黑铁骨剑,但骨头伸出时,形骸手臂剧痛,似被人折断一般,那骨剑剑刃灰蒙蒙的,闪着蓝色雕纹,形骸暗暗叫苦:“这就是冥虎么?”

就这么一迟疑,许素貂已赶上蒙面人,背后不断有援兵赶上,那道术士被团团包围,已万难脱困。

这时,又一人娇叱一声,从天而降,这人是个女子,也蒙着面,浑身闪着月光,皮毛蓬松,看不清是何兽形,这女子双爪齐抓,爪子伸长,将两人脑袋拧下,随后又抓住两人,割断那两人咽喉。

许素貂怒道:“你你是”变作白貂形,朝那女子连出数爪,都被女子拦下。这女子转守为攻,十招之内,许素貂已落下风,她武功之高,竟不逊于红爪。

形骸赶上,冥虎疾刺,剑刃上自行升起四尺黑火,宛如剑芒,那女子吃了一惊,矮身躲过,十指指甲连弹,刹那间指力四散,打向各人。形骸剑刃一拂,那黑火好似大盾,将指力轻巧拦下。形骸只觉这冥虎轻巧的似浑不费力,且攻守一体,长若矛枪,当真神妙之至。他心想:“这当真是我的骨头长出来的?莫非是钻入我体内的鬼怪?”

女子借机后退,指甲又长出,再度漫天花雨般打来,有几人中招,闷哼倒地,旁人皆躲到树石之后。

许素貂取出单刀抵挡,砰砰几声,手腕巨震,不住后退,寸步难前,他怒道:“你是你是哀释儿?你还活着?”

女子冷冷答道:“我已死了,但死人也会寻仇。”

此时,那道术士站直身子,足下一圈法阵,闪着褐光,他口中念念有词,朝前一指,霎时尘土飞扬,化作百匹骏马,朝众人猛冲,众人大骇,皆被这灰尘马湮没。

形骸将长剑转得密集无缝,那骏马被冥虎剑一碰,霎时化作烟尘,形骸全不明白发生什么,但前方仍不断有骏马撞他,他每次出剑,皆感疲累,似这剑在吸取他的真气,可每斩一匹马,那真气又被补足。

如此僵持不久,骏马全消,那哀释儿与道术士皆已不见。

众黑衣人大声咳嗽,从沙子里钻出来,形骸见众人受伤不轻,心下骇然:“这道术士一旦施展道法,效力十足可怖。”

许素貂口吐鲜血,喊道:“发呆做什么?快,快追!”

形骸微微一愣,答应一声,腾跃入空,全速追赶那两人。

五十 一顿团圆饭

他没头没脑的奔了约有五里路,心下又不住叫苦:“我连那哀释儿也未必敌得过,加上那道术士,此去性命难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就说跟丢了人,回去谁也不能指责我。”

蓦然间,草地上似有异样,形骸心中一动,放浪形骸功生效,双目似明亮了不少,见那是一处脚印,这脚印似是虎豹一类,但却不见另外足迹。

形骸想道:“是极高明的轻功!”顺脚印摸索,果然见十丈之外又有另一处,此人落地也是极轻,若非形骸眼神好,只怕察觉不到。

他改了主意:“我跟上去未必要与他们交手,只要查清他们去了哪儿,有何诡计,也算帮了安佳她们。”遂放缓脚步,眼观耳听,既找足迹,又防偷袭。

又跟了十里地,见海滩边有一渔村,沉浸在黑夜之中,月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银辉散漫,一片寂静中,唯有浪涛席卷,海风吹来。

形骸伏在一块黑石之后,竖起耳朵,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体内冥火浩荡,在周身轮转,形骸心想:“放浪形骸功能改善视觉,难道不能让我听得更清?”于是凝神聆听,霎时海浪海风变得隐不可闻,但屋中声音加倍清晰,似就在形骸耳畔说话一样。形骸只觉心神疲倦,意志涣散,只得强打精神支撑这‘神耳功’,好在慢慢摸索出更多诀窍来。

只听一男子说道:“险些中了派若何的埋伏,当真凶险。”

那哀释儿道:“派若何本人也必在当场,为何不让我杀她?”

男子笑道:“师太,听说派若何武功高强,又有厉害法宝,单凭你我二人,何必以身犯险?”

形骸暗忖:“这哀释儿是个尼姑?”

哀释儿怒道:“你明知我和她有深仇大恨,我毕生宿怨便是将她杀了,至于我这条性命,本就失而复得,掉了又有何可惜?”

忽然另一男子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大好活人?正因是失而复得,岂不该更加珍惜?”

哀释儿默然不语。

形骸又增强心意,听出屋内共有十人的呼吸声。他吃力之余,心惊胆颤,想道:“这里头竟有这许多高手?”

哀释儿道:“凭你们二人手段,要杀她未必艰难,这派若何表面光明,道貌岸然,实则也是心黑手毒之人,难道你们本意不是诛杀暴君,毁了这荷叶岛么?”

那头一个男子道:“派若何未必是暴君,我们并无偏袒,只不过想从中得利罢了。”

哀释儿恨声道:“怎地不是暴君?我本是她手下水军指挥使,但发现沙铠波贪赃枉法、私贩奴隶的罪状,我立时向她禀报,谁料撞见这婆娘竟与沙铠波在床上厮混。沙铠波反咬我一口,派若何为堵上我的嘴,将我捉住,投入大狱,随后逼我出家为尼。到此地步,她仍不放心,又派人暗杀我。若非你二人相救,我此刻已不在世上了。”

形骸心道:“如此说来,这哀释儿师太也极为可怜。想不到派若何女王竟与沙铠波结有私情?为了保住名声,不惜残害忠良。她这狠毒心肠,未必比沙铠波好了。”

但她保得荷叶岛数十万百姓安居乐业,纵然私德不佳,但终究功大于过。若派若何死了,荷叶岛必分崩离析,海民也再无安生之所。这其中功过是非,形骸岂能评判?

第二个男子道:“她终究有遭报应的时候,但眼下时机,她活着比死了更好。只是万不能令她知道咱们也牵扯在内,凡是朝中知道咱们作为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第一个男子道:“放心,我与哀释儿已将其余同谋杀尽。”

第二个男子又问道:“沙铠波还活着,又该如何处置?”

第一个男子笑道:“此人并未见过咱们,只与盗火教有关联,从他那里,问不出咱们的事。”

形骸暗忖:“这群人并非盗火教的,而是另一派人马。听他们所说,似乎只想趁火打劫,未必真心帮助盗火教对付荷叶岛。”

第二个男子道:“好,离天亮已不过一个时辰,大伙儿这就上路吧。”

形骸偷探出脑袋,数了十三人从屋中走出,皆用大帽遮脸。其中有一人是那哀释儿,其余皆是男子。他想:“他们是要逃走了?”

众人并未坐船,却走上官道,形骸坠后二里地,继续跟踪,得知他们到了一处磨坊,骑马奔行。形骸咬咬牙,仍是紧追不舍。

这一追又是一天一夜,形骸走到半路,不由得唉声叹气,追悔不已:“我怎地不留下些显眼踪迹?派若何他们也能据此找来。”他已全然迷了路,不知该往哪儿走,只能追着马蹄印记而前。

到第二天傍晚,来到一处密林间,只见夕阳落于群山间,于是空中红云如血,林地色彩纷呈,形骸找一处小溪,饮水解渴,找果子填饱肚子,无意间捉了一头野鹿,本想杀了吃,却又于心不忍,只喝了它几口血,放它一条生路。这放浪形骸功可将骨血化作力气,维持生命,喝血便已足够。

他忍不住想道:“若是换做旁人,到我这等境地,非杀这小鹿,将它吃得干干净净不可,只因他们若不吃,自己就得饿死。虎吃鹿,鹿吃草,本就是自然道理,并无善恶之说。派若何害了哀释儿,虽然不对,却保住了自己。她位置一安稳,岛上海民便有了依靠,等若做了好事,她这番举动,又岂能单以是非曲直来解答?”

心中有人说:“男欢女爱,野性也,沽名钓誉,愚昧也。俗人本该如野兽般活着,却偏要自寻烦恼,费尽心机,杀人灭口,忙忙碌碌,惶惶不安,在天道看来,仍不过是徒劳无益的蠢货而已。”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忽然间,形骸背脊上似有一股寒流浇下,他大叫一声,只见已被三人围住,一人站在对岸,两人在他身后,正是哀释儿与那两个神秘男子。

他这才看清那两个男子容貌,一人甚是苍老,瘦高身材,气度雍容,发须皆打理得十分整齐。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体格健壮,脸阔鼻宽,目光警觉,衣衫也极为讲究。哀释儿是个中年女尼,眉清目秀,但脸上一道大伤疤,平添戾气。

那苍老汉子道:“小娃娃,你又是谁,为何一路跟着咱们?”

形骸道:“我是附近的不,不,我是来荷叶岛游山玩水的”

哀释儿喝道:“此人正是与我们交手之人,他真气浑厚,仅比派若何稍弱,手上一柄黑剑更是厉害!”

那中年汉子点头道:“我那‘沙漠骏马’的法术,居然伤不了他,派若何手下何时多了这等能人?吴使节,你自诩消息灵通,手眼通天,可却未查知此人底细么?”

那吴使节冷冷答道:“对了,他是从苏母山逃出来的。我听说他也是咱们龙火国的人。”

中年汉子哈哈大笑,道:“那岂不是咱们的同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小兄弟,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觉醒多久了?”

形骸听他们竟是同国之人,又惊又喜,道:“我叫孟行海,今年十四岁,刚觉醒不到一个月。不知不知两位前辈尊姓大名?”

中年汉子喜道:“你也姓孟?你是咱们孟家的人?你父母叫什么?”

形骸报上养父母姓名,中年汉子拍手笑道:“原来是孟白水,利清波两人。这可是老朋友了。我叫孟旅,算是你的曾曾祖父,在朝中是法部郎中。”

形骸更是震惊,一时将信将疑,道:“您看似才”

孟旅道:“傻小子,亏你也是龙火觉醒之人,这点都不知道?我龙火功练到第四层,驻颜不老,今年已将近百岁。”他与形骸交过手,知他身手非同凡响,不由替宗族欢喜,越看形骸,越是顺眼。

吴使节也微笑道:“他真是咱们孟家的小子?”

孟旅点头道:“假不了。我认得他爹娘,听说他们那孩子确叫做孟行海,不怎么成器,想不到啊想不到。”指了指吴使节,道:“行海,他叫吴去病,是你的曾曾曾曾外公,也是咱们宗族的人,眼下于此地为使节,正是龙火功第四层的高手。”

形骸忙向吴去病磕头问安,心里却想:“这吴去病明明是孟旅长辈,可孟旅说话却不怎么恭敬?”他不知这龙火贵族寿命太久,算起辈分来太过麻烦,于是往往按照官职、功力、身手、爵位来打交道。这孟旅与吴去病两人功力相当,官职相近,彼此又是老友,故而言辞不再客套。

吴去病伸手一扶,形骸瞬间感到此人内劲如潮,将他托起,形骸赶忙自行站直。吴去病神色震惊,朝孟旅比了四根手指,孟旅喊道:“什么?他也练到龙火功第四层了?”吴去病点了点头。

形骸颇为纳闷,暗想:“他们试我功夫了么?”殊不知吴去病这一扶,实已用上龙火功第四层的水行内劲,若形骸功力稍差,非得摔个人仰马翻不可,但他自然而然随力站起,显然行有余力,吴去病方知这少年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

孟旅与吴去病同时低头默想,形骸忐忑不安,暗想:“这两人都杀人不眨眼,我虽是他们同族晚辈,但万一惹他们不快明年此时,就是我的忌日。”

孟旅忽然朗声大笑,鼓掌道:“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若非此地无酒,本该好好庆贺一番。”

吴去病也眉开眼笑,频频捋须,望着形骸,眼中满是欣慰之意。

五十一 国事最为重

孟旅道:“我活了快一百年,从未听说十四岁的小娃娃能将龙火功练到这等地步。若真是如此,我孟家可就有福了。”

吴去病点头道:“听说这些年来,我孟家觉醒之人乏善可陈,皆远不如以往,多半难成气候,我正担心本族从此人才凋零,却不意老天爷还帮着咱们。”孟旅点头称是。

形骸被两人夸得不好意思,心里飘飘然的,暗想:“这两位长辈待我真好。”一时竟忘了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哀释儿道:“但这小子总是派若何的人,可信得过么?”形骸一惊,从美梦中回过神,又大感不安。

孟旅皱眉道:“行海,你怎会跑到派若何手下去的?弄得不好,可是叛国之罪。”

形骸吓了一跳,道:“启禀曾曾祖父”孟旅打断道:“你就叫我旅大人,叫他吴使节,叫她哀师太,辈分称谓实在麻烦的紧。”

形骸点头道:“旅大人,咱们龙国与麒麟海诸国并没打仗,相反还和睦得紧,我遭遇海难,蒙麒麟海的渔民相助,也只是想帮帮他们罢了。”

孟旅叹了口气,道:“你有所不知,咱们龙国沿岸的墨从、拂云等省,常年遭海盗骚扰,你道那些海盗是哪儿来的?都是麒麟海这些岛主、国王、女王、族长私自集结,暗中捣鬼。”他语气颇有耐心,正是教导后辈的口吻。

形骸愕然道:“真的?”

哀释儿笑道:“我以往也曾扮过海盗,抢掠龙国船只,次数还当真不少。”

形骸知道不假,愤愤道:“原来这派若何竟也这等卑鄙?”

吴去病点头道:“所以,他们对咱们玩阴的,可别怪咱们也投桃报李。她勾结海盗,抢咱们的船,咱们哼哼也让她国内乱上一乱。”

形骸登时醒悟,道:“你们果然与盗火教联手了?苏母山也是咱们龙国”

吴去病见他义愤填膺,眉头一皱,神情像是看着不懂事的顽童一般,道:“那苏母山派兵从我龙火帝国边境捉走奴隶,索要赎金,残忍杀害,恶行还算少么?哼,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只是牵线搭桥,就将这群歹毒蛮子狠狠整治一番。怎么?听你的语气,似对这群海上蛮子偏袒得很哪。”

形骸满腔怒气登时漏光,低头道:“城中百姓是无辜的,红爪爷爷也是堂堂好汉,盗火教更是可怖”

他心底不住呐喊:“他们说的不错,苏母山的下场确实应得,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轮回不轻饶,可是可是安佳红爪爷爷”

孟旅训斥道:“你可别忘了,你是咱们龙火天国的人,是帝国子民,是神龙贵族,是我孟家的子孙,国与国、族与族,事关重大,个人如何皆无关紧要。”

吴去病见形骸郁郁不乐,换上和蔼语气,道:“孩子,你不必怕,也不必担忧,那盗火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得了咱们龙国的钱财,方才能够招兵买马,要不然屁都不是。他们崇拜死者,行径狂热,似这等愚昧之徒,迟早会自取灭亡。咱们让派若何他们吃些苦头,元气大伤,但盗火教终究难成气候。”

孟旅笑道:“待得双方战事焦灼,我龙国再向派若何施以援手,派若何与麒麟海其余蛮子岂能不感恩戴德?经此一战,咱们龙国坐收渔翁之利,得了民心,收群岛贡奉,又除了心腹大患,正是一举三得的妙计。”

形骸急道:“盗火教并不简单,他们并非活人,而是活尸,我亲眼见到”

吴去病冷笑道:“死灵妖法,何足道哉?我天国的神龙贵族数目上万,雄兵无数,这区区盗火教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形骸心中冰凉,想道:“他们根本不了解盗火教的底细,他们是在玩火。”

孟旅又严厉说道:“行海,这件事你休要走漏半点消息,不然非但咱们活不成,你也必死无疑。而叛国者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生。”

形骸进退两难,心中交战,忽然省起:“若是沉折师兄,又会怎么办?”沉折性格沉稳,为人冷漠,但对龙国与藏家极为忠诚,若自己与他易地而处,他绝不会有损祖国大业,念及于此,他道:“我死也不说。”那两人这才满意而笑,拍拍行海肩膀、脑袋。

哀释儿又道:“派若何极为精明,她眼下想不到,可将来总会想通,若不将她除去,龙国总有一天会遭报复。”

吴去病叹道:“此事需从长计议,此刻还需专注当下之事。”

哀释儿道:“我欠你们的恩,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孟旅见形骸东张西望,似想离开,道:“行海,不是咱们信不过你,但眼下咱们身有重任,你还得随咱们走一趟,咱们正好缺帮手。”

形骸道:“遵命,不过到底是什么重任?”

孟旅笑道:“吴使节、哀师太答应帮我找一件事物,至于其他,你不必细究。到时只帮咱们打架就好。”

形骸无奈,点头答应。

四人离了小溪,不久到一村庄,其余十个随从站在村口等候。孟旅指着形骸道:“众位兄弟,这位是咱们孟家的小贵族行海,你们待他要如同待我一样言听计从,不得违背。”

众汉子面露敬畏,齐声道:“行海公子好。”

形骸惨然一笑,听这村庄并无人声,其中一扇大屋中满是血腥味,他朝窗内看去,见其中皆是死人,乱糟糟的,情形难辨,他魂飞天外,喊道:“这这是”

孟旅道:“放火!”数道火箭射上房顶,大屋顿时燃烧起来。哀释儿远远站着,视若无睹,但眉宇间似有忧伤。

吴去病见形骸怕的厉害,暗忖:“这孩子功力虽高,可心意仍不坚强,需得好好安慰。”于是道:“行海,这村落是土匪强盗,袭击咱们,我们迫不得已才将他们除去,乃是替天行道。”

形骸见屋中似有孩童尸体,却又不敢确定,烈火如浪,笼罩房屋,很快形骸已无法靠近。

孟旅打开一张图,看看方向,道:“快了,但前方仍有守土匪,一个都不放过,不可走漏消息。”形骸见那地图标明路线,描绘甚是精细,发现他们此刻似在金树荷叶国的东面,相距半座岛屿。

众人立即出发,到晚上也不停,只偶尔睡一个时辰,复又赶路。众随从皆武功精强,似是千锤百炼的武士。形骸看着众人,一会儿骄傲,一会儿又害怕。

走了一个时辰,孟旅挥手制止众人,施展道法,招来一只铁翼鸟,那铁翼鸟飞上了空,不久又飞了回来,孟旅道:“前头又是派若何的守卫。”

形骸不禁问道:“你不是说是土匪么?”

孟旅眉头一皱,呵斥道:“你多问什么?”吓得形骸一个哆嗦。

吴去病道:“孟旅兄弟,何必对这孩子这么凶?咱们也该如实相告了。”遂对形骸说道:“行海,事到如今,我也不来瞒你。我等所去的地方,叫做织网仙子塔,进去要找一本‘三界道法书’。”

形骸问道:“吴使节,这书有什么用?是派若何女王的么?”

吴去病望向孟旅,道:“是孟旅想要此书。”

孟旅冷笑一声,想要说话,斟酌再三,终于说道:“据传,这织网仙子塔本是我龙火天国事物,数百年前,咱们离了这海岛,派若何于是鸠占鹊巢,占为己有,还派了重兵把守,从此不许咱们龙火国的道术士前去看书。她自己又不明白织网仙子塔内精微奥妙的道理,犹如身在金山,却不懂掘金之法,这岂不是浪费古人的心血么?”

形骸忽然想到潜地婆婆曾说过一位‘织网仙子’,她说这织网仙子是一位灵阳仙,被神龙骑所杀,如此说来,织网仙子塔是神龙骑在千年前从织网仙子那儿抢夺过来的?派若何固然是鸠占鹊巢,孟旅这一行人也未必是名正言顺。

孟旅又道:“盗火教与荷叶岛大战一触即发,此刻岛上一片忙乱,咱们归国在即,在此之前,需得趁此良机,将这本三界道法书夺回。此事需做的快,做的隐秘,不容有失。”

说罢,他画了草图,将前方城寨兵力布置细说一遍,那铁翼鸟探查极为周详,何处有哨塔,何处是出口,何处是烽火台,皆说的清清楚楚。

形骸暗暗心惊:“这人才智了得,心思缜密,似经常统兵打仗、偷袭埋伏一般。”

吴去病点头道:“你施法吧。”

孟旅做了个手势,龙火发散,地面现出一圈砂石阵法,纹路精妙,微微发光。孟旅从怀中取出翡翠、金、影、玉、月石等珍贵事物,画了六道符咒,盘膝而坐,念念有词,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这才大口呼吸,面色如纸,道:“好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形骸问道:“这是什么道法?”

吴去病语气钦佩,道:“这叫‘地狱无门’,可阻逃兵行动,但孟旅眼下耗尽龙火,需得修养,小行海,该让我瞧瞧你的本事了。”

于是孟旅留在原地,吴去病领形骸、哀释儿等人悄声前行,见前方是一小山寨,地形正如孟旅所言。此刻月光明亮,照得山寨中甚是清晰。

形骸看见有人在墙上走动,阴影被火光投到墙下来,飘忽不定。

五十二 杀人有何难

吴去病低声道:“据传此山寨中有一月舞者把守,此人也非同小可。你若遇上此人,敌不过他,不必硬拼,交由我对付即可。”他以为形骸龙火功造诣虽强,但掌法兵刃与自己仍相差甚远。他对形骸将来寄予厚望,可以令这少年受挫,却不想让他受伤。

形骸道:“吴使节,我领会得。”

吴去病又道:“不可手软,都要杀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形骸霎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想:“我以往杀的人,要么是罪状该死,要么是想要杀我,可可这些人与我无冤无仇,只是我想要他们的事物,这这”

人本是野兽,杀戮本是天性,你怕什么?为何下不了手?

野兽也不会滥杀,只有饿的时候才会捕猎。

错了,错了,母狮保护幼师之时,又何尝不会猎杀夺命了?你要保护这些同胞,所以你得杀人。

什么都别想,放空思绪,遁入湮灭,聆听虚无,这事岂不简单?

吴去病重重拍一下形骸后背,形骸吓了一跳,冷汗直流,点头道:“是,吴使节。”

吴去病蒙上脸,倏然冲了出去,手中单刀画了个半圈,墙上落下一个脑袋,其余好手也同时出动,纷使飞檐走壁的功夫,隐没墙后,只听山寨中有人惨叫,往外奔逃。

忽然间,地面长出一根手臂,那手臂掐住逃跑者喉咙,喀嚓一声,将那人咽喉捏断。后续出逃之人也死在同一招之下。有几人武功颇高,挣脱手臂,但地上长臂如林,蜂拥而上,终于将那几人杀了。

形骸暗想:“地狱无门,这道法当真凶险。”不再多看,飞身入墙。

这山寨中已乱作一团,数百人手持兵刃,正与吴去病等厮杀,但吴去病千夫莫挡,哀释儿一往无前,其余十人配合精妙,山寨守军人数虽多,却决计抵挡不住。

此时,一身蓝色劲服的汉子大喝一声,一掌打向形骸。形骸感到掌风压迫,沉重猛烈,使护体罡气,双臂在前一挡,身躯朝后飘开,化解敌人掌力。

那汉子似吃了一惊,仰天大吼,声如擂鼓,霎时变作棕熊般样貌,他朝形骸冲锋,拍出一掌,掌力更大了一倍,形骸往上一跳,那掌力击中哨塔,那哨塔登时坍塌,此人掌法威力惊人,好似战车冲撞一般。

形骸落在那人身后,那人回手就打,形骸以龙火功硬扛,只觉敌人功力未必及得上自己,可发力运劲太过精妙,一瞬间增长数倍,形骸处于守势,数招之内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那熊人蓦然变招,一腿扫出,形骸又跳上半空,此人双掌齐出,形骸出手一挡,闷哼一声,落在木墙边上。

他知情势危急,不可再容让,瞬间伸出冥虎剑。这般一运功,身子又是一时虚弱。

敌人见形骸此剑情形有异,黑光闪烁,蓝纹浮动,剑长似矛,幽暗玄虚,似不敢妄动,但立时又骂了一声,胸中长吸一口气,体型膨胀,再度挥出双掌,两道掌力宛如气墙,朝形骸压了过来。

形骸将冥虎剑挥动,剑上黑火撕裂那气墙,掌力被劈得零零散散,形骸又觉冥虎颤动,似贪婪狂热的野兽,将那零散真气吞噬一空。

敌人浑身巨震,再度遥遥发掌,形骸刺出兵刃,霎时一道黑火点燃真气,沿着敌人掌力烧去,那敌人惊呼一声,双掌骤然不翼而飞,鲜血狂涌而出。

形骸如坠冰窟,不知这冥虎使得什么邪法,但他心脏狂跳,饥饿充斥在心神间,冥虎剑赐予形骸力气、速度、野***望、怒气、恐惧。形骸思绪一断,眼前一黑,待清醒时,他已站在那敌人尸体旁。

冥虎剑刺穿了那人心脏,那人的血变作黑色,融入冥虎,融入形骸。

形骸在吸那人的血。

形骸在做噩梦。

他的心声笑道:“神赐予野性,人得了愚昧。这事本该很简单。”

形骸身子发颤,他想:“这不是我的骨头,这甚至不是我,是了,是那渔父爷,他的鬼魂在我心中肆虐,我被鬼魂附体了!”

但如果不是呢?

霎时,那冥虎剑,那骨头,那吸血的怪物不见了。形骸终于惨叫起来,一跤摔倒。

城下屠杀已近尾声,众守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即便逃到角落,即便苦苦求饶,也被拖出来杀了。形骸愣愣跪在墙上,看着尸体堆积,看着鲜血流淌,整个人似僵尸一般。

他心想:“也许世上本没有对错,生与死,杀人与被杀,害人与被害都是命数使然。”

虽这么想,他心如刀绞,但绞痛过后,留下的只有麻木。

吴去病跳了上来,见那蓝衣汉子,目光惊异,笑道:“好家伙,你可知此人是谁?”

形骸轻声道:“还请使节告知。”

吴去病白须一翘一翘,喜滋滋的说道:“他叫‘熊掌断岳’卷围,曾是派若何手下极为勇猛的将军。哈哈,什么月火玄功,连我龙火神功的小娃娃都及不上。”

他见形骸发愣,立时打自己一嘴巴,道:“老夫不会说话,是咱们这位龙火神功的小娃娃太过了得,连熊掌断岳也一并宰了。”说着又大笑起来。

形骸道:“吴前辈谬赞了。”站起身,兀自有些魂不附体。

他心中不住念道:“我是来追阴谋主使的,我是来帮派若何的,我是来帮安佳的,可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我反过头来杀了女王军中爱将?”

一切已无法挽回,他觉得自己并无选择余地。

忽听一声急响,山寨旁绿雾升腾,回旋飞舞,形骸听那雾中有无数尖叫声,凄凉而又绝望。形骸忙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吴去病笑道:“这是道术士的玩意儿,孟旅说这西海阴气重,人死后会变作幽灵,若遇上蛮子族中的巫婆、巫师,死人也能开口。他这‘地狱无门’能将魂魄逐走,该去哪儿去哪儿,如此才万无一失。”

形骸“啊”地一声,点头道:“我遇上过幽灵!只要喝魂水就能与他们说话。”

吴去病奇道:“你知道魂水?那东西可珍惜的很。”

形骸暗忖:“有何珍惜可言?我全身血液都能变作魂水。我根本就是个怪胎,是个活死人。”这般一想,心下郁闷。

众人再一把火把这山寨烧了,那地狱无门之法连烟雾都遮掩无踪,远处无法瞧见。形骸惊骇异常:“孟旅想要偷袭敌人,敌人当真防不胜防,无路可逃。”

待与孟旅碰面之后,孟旅道:“从此过去,仍有一处山寨。”

形骸道:“旅大人,咱们未必一定要一路烧杀过去啊?如此反易暴露,而且耗时耗力,我看你也疲累得很,无法再用地狱无门。咱们可否绕路?”

孟旅服下一粒丹药,病怏怏的脸色霎时好转,他皱眉道:“此去古塔,唯有一条路,那山寨在必经之路上,且前两处已然做了,不能收手,万一稍有不慎,图谋不成,回来时被人埋伏,咱们岂不功亏一篑?”

形骸想:“功亏一篑又怎样了?那本书也未必非取不可。”却又不敢开口。

孟旅道:“行海,你年纪太小,心慈手软,这也没什么稀奇。你是不曾见过这世上的蛮子何等凶恶。那些海盗侵扰国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孩童也放不过,百姓不是被杀,就是被捉,送往群岛为奴。西海如此,北边雪原、南边沙地、东边丛林,那一处不是如此?咱们龙国太过强盛,众蛮子都恨透了咱们,眼下看似平和,可实则皆是敌人。对待敌人,决不可有软弱松懈之时。”

形骸心道:“我何尝没见过?我还见过被做成活尸的奴隶呢。但若此事是派若何放纵,为何不径直去找派若何?杀这些无辜之人,又有何用?”

哀释儿大声道:“小子,你可知我家人下场?”

形骸心中一震,摇头道:“我委实不知。”

哀释儿道:“我死里逃生之后,等了一年,偷偷回家探望,却得知我丈夫、孩子,全都被杀。我不知是派若何所为,还是那沙铠波下手。我那孩儿、丈夫何等无辜?我自诩没做错办点事,却落得这般下场。你道咱们杀人不对,可这些人为虎作伥,杀了毫不可惜。哼,与我相比,他们可算是死得其所。”

形骸被众人相劝,烦恼渐消,又生出义愤填膺之情。他想:“正如我心中那声音所言,不必自寻困扰,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办完,这也算派若何作为的报应,更何况那书对派若何也无用。”

孟旅见形骸眉宇间已然开朗,命众人再休息半个时辰,复又上路,直至一处山谷。这山谷之中仅一条通路,两旁山崖陡峭,树木稀少,进入其中,地形又颇为繁复。

孟旅道:“大伙儿散开,四处查探,遇上放哨的,立时处死,过半个时辰,来此见我,咱们天明前攻进去。听说这山寨中有一巫者,法力颇为不弱,咱们需潜入山寨,将他杀了,才能动手。”

形骸见众人各自朝各处探去,皆果断坚决,毫不迟疑,可见常常如此行事。形骸想:“这十人虽非龙火贵族,可武艺也算极高,联手起来,连那沙铠波也可战胜,加上擅长暗杀偷袭,实是不可多得的精锐。”

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只朝无人方向行去,不久到一处高山顶上,白云浮动,那山寨在远处若隐若现,此处有几棵青松,一片竹林,微风吹过林地,沙沙作响。

五十三 莫要斩白蛇

这晚风甚是寒冷,令形骸心底发凉,似乎那些惨死的冤魂随风而来,缠着自己,形骸摸不着,看不到,只觉身在虚幻之中。

这山寨中的人,不久也将沦为剑下野鬼,有多少会被冥虎吸血而死?形骸害怕起来,不愿旁人见到冥虎,更不愿被人瞧见它饮食。

他抬头看着天上,星星一闪一闪,冷冰冰的,光芒交织,宛如天图。形骸忍不住想道:“咱们所做的事,纵然人不知道,天却看得到,星星都是见证。”

但它们在乎么?我们太渺小了,连蚂蚁都比不上,蚂蚁打架时,谁又会多看一眼?

星星永恒不变,就像天地一样。对天地而言,人的命转瞬即逝,早死晚死,分别不大,是人,是狗,是鱼,是虫,当真有差异么?

他捏住左手,身子发冷,暗忖:“是这骸骨神的手咒得我如此,我将这手斩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若那咒如同毒液、鲜血、骨头,早已遍布全身?你唯有一死了之了么?

形骸用力摇头,他绝不想死,他委屈一世,忍受煎熬,岂能轻易死去?他觉得自己好生虚伪:杀人可以,自杀却不成。可人性如此,形骸如何能免?

他想念墨从,想念龙国,想念那些受欺凌的日子,他甚至想念那李金光,想念襄离别院,想念自己那虚荣庸俗、望子成龙的养父母。他意识到自己仍是少年,仍然软弱,仍渴望家的温暖。

忽听有人道:“你好。”

形骸吓出半身冷汗,瞧见一少年站在另一边,此人约莫十岁年纪,戴顶布帽、身穿灰布长袍,颇不合身。他柳眉星目,小脸白里透红,十分可爱,手中一根木杖,像是牧羊的。

形骸愣愣想着:“他是山寨里的人么?糟糕,他看见我了。”

按理而言,形骸当拔剑杀他,但他捏紧手掌,打消此念。

少年笑道:“我爱深夜里跑到山上来,看看星星对我眨眼,它们似有话对我说,远远的送来光芒,令夜晚暖融融的。”

形骸道:“星星可不暖,相反冷的很。”

少年道:“你怎地知道?我倒觉得这些星星其实比太阳还热。”

形骸被他言语打动,便想象这星星传来热光热风,一时不再寒冷。

少年道:“你是这儿附近的人么?瞧穿着不怎么像。你龙国话说得很好,像是从龙国来的。”

形骸心中有鬼,忙道:“你龙国话也说的不错。”

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改口,叽叽喳喳的说着西海话,形骸自知瞒不过去,索性装作冷淡。

少年道:“大哥哥,你为何不理我?”

形骸道:“我只是路过的,不想与生人打交道。”

少年大眼睛一眨一眨,道:“那山寨中的全是大人,粗俗得很,我一个都不想理。好不容易遇上个大哥哥,却又不搭理我。”

形骸暗想:“他若回去,岂不也得丧命?当务之急,是将这孩子留在这儿。”他见这孩子与缘会年龄相仿,无论如何起不了杀心。

念及于此,他道:“那好,我陪你瞧瞧星星,吹吹风,只是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旁人问我名字”

少年喜道:“我不问,保证不问。”忽然间,他身子一震,只听山寨中传来微弱惨叫声,他倏然站起,道:“山寨出事了!”

形骸握住他手,道:“什么事?哪有什么事?”

少年倏然一甩,形骸竟未能捉住他,他身形变化,成了条长翅膀的白色蛇人,月光一闪,他朝山下飞去。

形骸心中叫苦:“他竟是月舞者!”即刻下山,奔向山寨。只是他上来时心不在焉,下山时又迷了路,他骂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绕了一顿饭功夫,这才抵达山寨处。

山寨墙外绿雾缭绕,鬼手潜伏,正是“地狱无门”,此时喊声已听,唯有哭声、求饶声,可又立时静默。身后脚步声响,形骸见是孟旅走来,他见到形骸,似颇为恼怒,道:“行海,你这孩子去哪儿了?”

形骸道:“我遇上个探子,追了他半天。”心下暗暗祷告:“盼那少年见了惨状,已然逃走。”可他见了自己容貌,又是月舞者,如此一来,自己岂不大难临头?

哀释儿、吴去病等人从正门走出,仍是一个未少,更无人受伤,吴去病手中提着个老人头颅,他冷笑道:“这巫者睡得正香,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孟旅道:“没活口了么?”

这时,吴去病身边数丈外一棵松树稍稍一晃,吴去病立时知觉,飞身上树,抓下一小小身影。形骸大惊失色,暗想:“是那孩子,他他为何不跑?”

那少年本是蛇人模样,一被捉住,似吓破了胆,立时又变回孩童。众人看得清楚,都道:“这孩子是练月火功的!”

孟旅哼了一声,道:“杀了!”

形骸大声道:“不能杀!咱们将他捉回去,千万不要杀!”

少年一双灵目望向形骸,冷冷说道:“你与他们是一伙儿的?”语气并无惧意,甚至连怒气都没有,却让形骸如在冰天雪地中一般。

吴去病叹道:“行海,这小子是月舞者,不知有何奇门功夫,一旦逃走,事情当真不妙。你这妇人之仁,可得好好改改了。”

形骸忙道:“我看管他,保管他跑不了,一旦出事,你们杀我好了。”

吴去病与孟旅互望片刻,吴去病道:“大人说过,要咱们不得滥杀幼小之人。”

孟旅冷笑道:“当务之急,是夺得那三界道法书,且保住咱们自己性命,大人嘱咐也只能晾在一边了。吴兄,你动手吧。”

吴去病指着形骸道:“孩子,你若看不了,就转过头去,可别扰乱心神,将来练功走火。”

形骸怒道:“你连孩童都能杀,为何还顾及我?”

陡然间,吴去病手中一轻,那孩童已被哀释儿抱起,她随即轻轻一跃,已在十丈之外,她将少年放在地上,喊道:“快走!”倏然回手,砰地一声,接下吴去病重重一掌。

少年腿一软,跪了下来,形骸想:“吴去病这一抓已点了他穴道?”

哀释儿变作一白豹人,双爪连动,与吴去病抢攻,哀释儿力大过人,吴去病妙招不断,两人一时势均力敌。吴去病断喝一声,双掌一推,哀释儿连退数步,表情痛苦。

孟旅道:“师太,你不念救命之恩了么?”

哀释儿颤声道:“我孩子死时,也是他这般年纪,要杀旁人可以,决不能杀孩子!”

形骸心中乱作一团:“我该如何是好?我若带着这孩子逃跑,从此成为叛徒,再也不能回龙国,而又是孟旅他们同伙,派若何也绝不会饶。难道任由他们杀了他?”

这是最简单的出路,也是最可怕的出路。

孟旅手朝她一指,念了咒语,哀释儿惨叫一声,口中喷血,神色惊怒,道:“你你”

孟旅道:“我在救你之时,早在你体内下咒,以防你忘恩负义,哼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哀释儿双臂连转,指力散开,但已软弱无力,双膝一软,摔在地上。吴去病想了片刻,哈哈笑道:“孟旅啊孟旅,原来你早算计好了,将此事全推在她头上?”

孟旅耸肩道:“她与派若何有仇,武功又高,事成之后,将她尸首留在此处,再找些无关之人,充当她的同伙,实情如何,一目了然,派若何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事到如今,两个都处死。”

顷刻间,形骸再不多想,他投出十根黑铁骨刺,打向孟旅、吴去病要害。孟旅本就在提防形骸,可万不料这后辈说出手就出手,且所用手段闻所未闻,凌厉至极。他袖袍一拂,一股风沙绕身,同时向后退,但仍被骨刺划伤。吴去病弯刀劈出,将骨刺弹开,手掌也隐隐酸痛。

形骸将功力运到极处,骤然一扑,抱起哀释儿与那少年,手指一点,那骨刺皆化作长骨虫,骨骼参差,倒刺锐利,扑向众人。众人皆是高手,可仍被一时闹得手忙脚乱。

如此一扰,形骸飞身一跃,钻入山谷之中。他身上背着两人,已远超他自身重量,但这龙火功第四层效用不俗,仍使他奔走如飞。

哀释儿瞧出他轻功算不得精深,惨声道:“放下我,否则大伙儿都得死。”

形骸道:“我已做下蠢事,你就别吵我”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铁翼鸟从空中飞来,双足如刀,袭向形骸后背,形骸挥出冥虎,险些斩中那铁翼鸟,它受了惊吓,又飞的老高,只在上空跟着。

再听一声呼啸,吴去病倏然而至,他怒道:“行海,我教你的道理都白教了么?”

形骸道:“我有我自己的道理,我要做个侠客!”

吴去病骂道:“侠客下场都不好,要么死,要么疯!”施展“沉舟擒拿手”,气劲如浪,狂涌而至。形骸见他招式精妙,力道更胜那“熊掌断岳”,实不知该如何躲闪。

忽然间,山上隆隆作响,数个大圆石滚了下来,恰巧将吴去病与形骸隔开。那大圆石变了形状,成了五、六个石狮子,猛扑向吴去病。吴去病神色惊讶,只得凝神对付。

另一头最大的石狮子向形骸吐了口气,形骸登时遍体麻痹,他急运放浪形骸功破解,可弹指间,那石狮子又将形骸等人一齐呑落肚子,撒腿就跑。

形骸在那石狮子肚子里被撞了好几下,头晕眼花,大约颠簸了一顿饭功夫,乒乓巨响,那石狮子四分五裂,形骸等人跌了出来。

他动动手脚,发觉又能动弹了,再看四周,见在一废弃院落中,院落里有六座塔楼,皆是蔓藤缠绕,悄无人声。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坐在地上,双足仍无法动弹,他目光稍柔和了些,道:“是织网仙子塔的守卫救了咱们。”

形骸奇道:“为什么?”忽然明白过来,道:“它们察觉到你是山寨的幸存者,是保卫它们的人?”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大哥哥,你为何救我?他们似乎对你很看重啊?”

形骸头大如斗,黯然道:“我也是昏了头了。”但把心一横,道:“事到如今,也是无路可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年朝他左看右看,双眼一眨一眨,宛如星辰,他微笑起来,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先前你不告诉我,眼下可以说了么?”

形骸想:“现在还隐瞒什么?”答道:“我叫孟行海,但大伙儿都叫我形骸。你呢?”

少年伸出手,想形骸搀扶,同时道:“形骸这绰号真难听。我?我名字可比你好听多啦,我叫太乙,他们都叫我太乙大仙。”

五十四 塔中蜘蛛精

形骸心情糟糕,但仍握了握他的手,没好气的说道:“太乙大仙?我瞧你也没多大本事。”

小太乙道:“但山寨中的人都尊我为大仙,咱们月舞者甚是稀少,他们岂能不敬重我?”

形骸道:“像咱们龙火贵族数目太多,只被叫做‘爵爷、大人’”说到此处,想起自己只怕再无法回家,一时语塞,真是欲哭无泪。

小太乙又望着天上,道:“今晚天晴,星海银河都瞧得一清二楚,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星星间飞来飞去,一飞就是好几千年。终于有一天,我越飞越远,再也不回来了。”

形骸道:“是啊,你飞的不慢,远走高飞,咱们眼下逃跑要紧。”在小太乙腿上穴道推拿几下,却仍气血不通,吴去病这沉舟擒拿手死死闭住经脉,非寻常手法可解。

他叹了口气,再去看哀释儿,哀释儿手捂住腹部,形骸解开她僧袍一瞧,见她胸腹之间有个黑点,从这黑点开枝散叶,一根根黑线贯通身躯。

小太乙流泪道:“这位师太是为了救我,不然也不会这般。”

形骸忙划破指尖,喂她喝那治疗之血,但此水只能增强体质,愈合伤口,却无起死回生、驱逐毒咒之效。形骸叫苦不迭,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太乙忽然拍手道:“我听说这织网仙子塔里有一锅子,只要把人浸泡在锅子里,专解道法、妖法,咱们将师太带进去吧。”

形骸不知真假,但仍道:“真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一旁六座高塔,皆巍峨高耸,宛如通天一般,形骸惊叹之余,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小太乙道:“山寨里的人,平时根本不可踏入这织网仙子塔,唯有派若何女王前来祭祀天地时才能陪同。”

形骸道:“咱们该去哪座塔?”

小太乙道:“这就不清楚了,派若何女王也根本未弄明白这塔中奥秘,听说鲸鱼海中的几位月舞者大巫曾在这塔中学过巫术,可他们太老,根本足不出户。”

形骸急道:“你这不是让我空欢喜一场”话未说完,却听头顶有人开口,他一抬头,吓了一跳,见月亮长出一张骷髅面孔来,正是飞灵神殿的骸骨神。骸骨神道:“我选对了人,你来对了地方。”

形骸道:“什么?什么?你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小太乙皱眉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脑子不对头了?你在和谁说话呢?”

形骸大感窘迫,欲不理那鬼影,鬼影却道:“我告诉你该如何走。你去那观星塔。”

形骸见最深处一塔上沐浴星光,月色漫漶,又背起两人,朝观星塔走去。塔门是铁铸的,漆黑如夜,布满雕纹,形骸推了推,难以推动。

鬼影又道:“你用那左手,以冥虎剑刺穿门板。”

形骸潜运功力,招来冥虎剑,小太乙“啊”地一声,道:“这是什么功夫?是你们龙火神功的法术么?你怎能将剑藏在身子里?”

冥虎剑如透薄纸,穿过铁板,形骸体内放浪形骸功倏然扩散至门上,铁门现出星图,形骸目眩心惊,低下头去,那铁门咣咣几声,自行开启。

小太乙又惊呼道:“我听说这观星塔从未开启过,派若何用炸药也无用呢。”

塔内似有星光流动,空旷幽暗,疏影交错,形骸见这塔内宽敞,一股股寒气落上肌肤,里头更无声息。形骸不禁心中发毛,乱想道:“那里头什么都没有,那儿是虚无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是死人的国度。”

你本就是活尸,这一趟算是回家了。

形骸左脚一点,进入门中,那铁门轰地关上。形骸稍感放心:“如此就不怕吴去病与孟旅他们了,可可里头又有什么东西?”但又觉不太稳妥:孟旅对此行志在必得,可见极有把握,自己在此塔中也不算安稳。

猛然间,他见漆黑中出现个女人影子,这女人闪着淡淡微光,黑发缭乱,脸色发青,红唇似血,身穿白袍红裙,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透过乱发,盯着形骸,露齿而笑。

形骸与小太乙同时惨叫道:“鬼!女鬼!”

女鬼飘飘荡荡,似在大笑,她声音如在水中,听不真切,令人毛骨悚然,形骸拔剑在手,高举过头,但那女鬼往上升,形骸斩不到她。少时,他心中一动,转出少许魂水,头晕半晌,听那女鬼道:“仇人,龙火国的仇人,哈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形骸急道:“她不仅是鬼魂,而且是个怨魂!她要杀龙火国的人。”

小太乙道:“那就快跑!”

形骸已辨不清方向,只凭感觉前进,周围传来扑吱扑吱声响,似有动物接连站起。形骸想道:“那是什么?”更不敢去看。

小太乙施展月火玄功,光芒照向四周,形骸眼睛一瞥,只见一披头散发,肌肤腐烂的女子探过脑袋,下身则是血红的蜘蛛,伸出八根肢节。形骸心胆俱裂:“我揍了那海蜘蛛沙铠波,眼下报应来了?可那明明是善事,为何会有报应?是了,这老天爷本就不管你是对是错。这些女蜘蛛莫非是沙铠波亲戚?”

惊恐之余,思绪大乱,小太乙似吓得痴呆了,闷声不响,形骸低头冲刺,只想快些逃离。

前方蛛影一晃,又一蜘蛛妖魔拦路,那妖魔是个男子,身穿铠甲,下方仍是蜘蛛。形骸见他铠甲样式与龙国军队极像,心下大奇:“这些妖精是我龙国人么?”

蜘蛛妖魔“厄厄”发声,手持长剑,直刺形骸,形骸见了此招,只觉与风雷十剑中招式相似,冥虎剑劈出,将这蜘蛛长剑连同身躯一柄剖开。

他稍稍放心:“这蜘蛛妖魔也不厉害,但为何使得是风雷十剑?啊,对了,孟旅说这儿曾是咱们神龙骑占据之所,后遭遗弃,这些是以往留在这儿的神龙骑么?”

正欲再度迈步,那尸体又动了起来,将人身甩脱,下方露出脑袋,成了只大蜘蛛怪,形骸惊想:“这蜘蛛怪把脑袋钻入人的身子里,令死人活动?”

那怪物抬起四足,如枪林箭雨般打来。形骸一招“赤云紫霞”,避开那足上尖刺,将这蜘蛛一剑两段,蜘蛛惨叫一声,终于死去。

尚未来得及喘息,另有四只蜘蛛僵尸赶至身后,四尸持刀枪剑戟,来势猛恶,形骸朝前翻滚,避开四招,连使“朝日初生”、“神龙潜影”、“龙尾难寻”,“风起云涌”,将这四尸也杀了。

果不其然,尸骸之下,又有大蜘蛛怪冒出头,形骸早有防备,连出四剑,一并击毙。却听上下左右,喀喀声不绝于耳,形骸心想:“如此源源不绝,我稍有不慎,只怕要死在此处,这时绝不能恋战。”

小太乙指着一处道:“那儿好像有扇门。”

形骸已是病急乱投医,一挥手,将一圈魂水洒在面前,拍出冥火掌力,呼地一声,白火拦在前方,众蜘蛛僵尸低声呼喊,被火焰阻住,不敢朝前,形骸快步冲入那门里。

他用力过度,不料门内是个斜坡,他一脚踏空,直往下摔去,哀释儿与小太乙同时飞出。他一把抓住小太乙的脚,长出一根骨手,托住哀释儿,冥虎剑刺入石壁,只听滋滋声响,沿着石壁向下滑落。也是这冥虎剑太过锋锐,只能缓解坠势,却停不下来。形骸赶忙运功,胸口长出黑铁,终于如铁钉般撑住身子。

众人悬在半空,晃晃荡荡,形骸见下方愈发陡峭,乃是一处深渊。

深渊中有什么?形骸看不清楚,或许那儿是虚无,是万物的终点。

形骸浑身无处不痛,骨头似断了几根,但他形体已稀奇古怪,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骨头到底断没断。

小太乙歉然道:“行海哥哥,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当真对不住你。”

形骸悲叹道:“是我自作自受,关你什么事?”

血液流淌,变化为治愈水,形骸恢复些力气,反而更觉得哀释儿与小太乙沉重至极,哀释儿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见哀释儿抬起头,脸庞变作那骸骨神的鬼影,它道:“将这女人摔下去吧,她已定然活不成了。她眼下只是累赘,你的性命要紧。”

形骸怒道:“你不是我!我心中怎会有这念头?你到底是谁?”

骸骨神扔道:“放下她吧,让她死,她死了就能解脱,活着反而对谁都不好。我附在她身上,知道她心意,她也求你让她死呢,不信你听,你听。”

形骸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哭泣,但听不清说些什么。形骸咬紧银牙,暗想:“那定是幻觉,是邪念,哀师太一生悲苦,却不惜性命救人,她她尚能如此,我又为何不可?上苍岂能如此待她,她没死,只要她一口气在,我便不能弃之不顾。”

骸骨神似笑了起来,道:“那就一起落下去吧。”

形骸身子一轻,霎时坠落,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扑通几声,他似坠入最柔软的床铺,下方全不受力,人陷入里头,又被弹起老高。

他心想:“怎么回事?下方是什么?怎地软的像棉花?”接连弹了几下,终于沉入水中,他扑打双臂,到处搜寻,找到小太乙与哀释儿,抓住两人头发,三人游上了岸。

形骸在岸上坐定,见那池水并无异样,不知为何能化解坠势。他又喂哀释儿喝了些治疗水,她情形越来越糟,发烧厉害,形骸不通医术,只有干着急的份。

五十五 织法通天道

小太乙道:“我师父教我一门内功,可用月火玄功,暂且压下咒法。”

形骸道:“真的?你怎地眼下才说?”

小太乙叹道:“只是这门功夫太过凶险,我不敢轻易动用。”

形骸赶紧道:“不管凶不凶险,当下人命关天,岂能诸般顾忌?”

小太乙一骨碌爬了起来,形骸问道:“你穴道怎地解了?”

小太乙笑道:“似掉下来时,一受惊吓,真气反而打通了几条经脉。”说着走到哀释儿背后,道:“这位师太为了救我,自己性命垂危,这是割肉喂鹰的菩萨心肠,我虽功力低微,但非要用这幻灵假死功试上一试。”

形骸听这功夫名字可怖,皱眉道:“幻灵假死功?这功夫是何道理?”

小太乙道:“据传无人海某岛上有一种蛇,一遇月光,立时假死,死后十天,再度复活,死前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没被吃下肚子,醒来后皆会痊愈。我这幻灵假死功正是由此悟出,效力是远及不上那假死之蛇的,可人若一死,咒法暂且失效,师太这条命就保住了,咱们再设法找那锅子。”

形骸暗中想:“只盼这小娃娃办事牢靠,可别把师太真置于死地。”

小太乙手掌摆弄,先做圆月之形,再做半月之态,又得玄月之貌,最终无月之状,他双掌贴住哀释儿任督二脉,由上往下走了几回,不久哀释儿呼吸顿停,心跳无声。

形骸心中一紧,道:“怎知她是真死假死?”

小太乙道:“人死后魂魄会离体,可惜咱们瞧不见。”

形骸放心下来,笑道:“我不久前喝过魂水,没瞧见什么魂魄,师太没死,你这功夫成功了。”

小太乙捏紧小拳头,欢呼道:“太好啦,太好啦!想不到真有派用场的时候。”

形骸一时放松,疲累如泰山压顶而来,他长声呼吸,伸伸懒腰,道:“这儿貌似无人打扰,咱们可稍稍歇歇。”靠在石壁上,默想冥火补遗录上法诀,冥火流转,他精力渐而恢复。

小太乙取出几块红色贝壳,放在哀释儿七窍上,那贝壳吸牢肌肤,掉不下来。小太乙笑了笑,一双猫眼又盯着形骸瞧。

形骸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太乙道:“我看你的面相啊。大哥哥,你长得真秀气,可动起手却厉害得紧,为何你脸上总是惊惊怕怕的?”

形骸暗忖:“我武功再厉害,现在也是天堂无路,地狱无门了,岂能不怕?”摇头道:“我问你为何把贝壳放在师太脸上。”

小太乙道:“这地方阴气重,人的魄难入轮回,先前上头那些蜘蛛僵尸厉不厉害?只怕正是那些尸体残魄未散,吸引来那些蜘蛛怪,才成了那般模样。师太她这会儿半生半死,需得用这火贝壳遮住七窍,防止鬼魄妖物侵袭。”

形骸肃然起敬,道:“原来如此,你懂得倒真不少。不知小兄弟你师尊何人?”

小太乙抬起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迷迷糊糊记得我师父教我本领,但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去啦。”

形骸不明其意,追问细节,小太乙瞠目结舌,答不上来。形骸心生亲切之意,想道:“也许他与我一样,从小被噩梦搅得浑浑噩噩、莫名其妙,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他亲人多半已死在孟旅、吴去病手下,我若能由此脱困,便收养他吧,他与缘会年纪一样,正好彼此作伴。”

他苦思再三,终于开口道:“小太乙,外头外头那些恶人做的坏事,你莫要对旁人说,好么?”

小太乙皱眉道:“我非告诉派若何女王不可,但恩公你放心,我不会说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形骸道:“但他们毕竟是我祖国之人,我不想害了他们。”

小太乙道:“他们这样坏,你这样好,不像是一国之人呢。他们要杀你,你为何还帮着这群坏蛋?”

形骸垂头丧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他们,大家皆有苦衷,像在漩涡里一般,谁都身不由己。”想到自己从此有家难回,忽然有些想哭。

小太乙摸了摸形骸头发,道:“好,我不说。”

形骸喜道:“真的?”

小太乙点头道:“真的,瞧在你快哭鼻子的份上,我什么都不说。”

形骸甚是尴尬,道:“你可莫小瞧我,英雄有泪不轻弹,我怎会哭鼻子?”

小太乙轻笑几声,又问道:“那你告诉我,那些坏人来做什么?”

形骸如实说了这三界道法书一事,小太乙惊呼道:“三界道法书?他们知道如何找到三界道法书?”

形骸问道:“你听说过这本书么?”

小太乙道:“此书大大的有名,据传是织网仙子所有,得了此书之人,可学遍世间所有道法,只是至于学不学的会,那要看个人天赋毅力了。”

形骸又问道:“织网仙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听一位法力高强的潜地婆婆说起过她,她是死在神龙骑手下的,对么?”

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教你。这世上修炼法术者,无论天上地下,皆分道法、仙法、妖法、佛法四大宗派。一千多年之前,曾有一太阳王朝,这你知不知道?”

形骸点头道:“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未练过法术,只会刀剑拳脚功夫。外头那孟旅是个道术士,他的道法很是了得,与咱们冲锋陷阵的勇士大不相同。”心中却想:“不知放浪形骸功算不算法术?即便算是,一定也是妖法。”

小太乙道:“那太阳王朝之中,以灵阳仙为至尊,月舞者次之,迷雾师再次,神龙骑为下属,灵阳仙精熟仙法,又兼顾道法、迷雾师近佛法,而月舞者与神龙骑则主专道法。太阳王朝因神龙骑、迷雾师联手反叛,最终毁灭。但在叛乱前的数百年里,灵阳仙中出了三位集仙法、道法、佛法之大成的大宗师。他们分别是道法的织网仙子、仙法的飞灵真人、佛法的星知释者。”

形骸听说过那飞灵真人,正是此人建造了那神秘莫测的飞灵神殿,秘密信奉骸骨神,才令自己变得愈发怪异。他心想:“原来织网仙子与飞灵真人并肩为昔日法术宗匠,莫非飞灵真人晚年钻研妖法去了?真是越老越糊涂,害人不浅。”

小太乙又道:“其中织网仙子与飞灵真人为灵阳仙,星知释者为迷雾师。织网仙子隐居在这六座塔内,编写三界道法术,并以无上神通,布下风水大阵,将世上灵气编织成网,这网叫做‘天脉法则’,据传举世海陆,天地万物,皆被这天脉法则笼罩。”

形骸问道:“这天脉法则有什么用?我怎地半点没感受到?”

小太乙抬头往上瞧,说道:“乾坤有知,天地有灵,大道有识,说的就是这天脉法则。你不修法术,所以不知,而如今习练法术者,也极少有人能真正融入这天脉法则之中。”

他指了指自己脑袋,道:“若我是修法之士,脑子里有数不清的仙法、道法,皆是我所创,世间无人得知。若我一死,这仙法、道法,不免由此湮灭,再无传人,是不是太可惜了?”

形骸皱眉道:“你小小年纪,怎能咒自己惨死?”

小太乙嗔道:“你就回答我的话,别岔开去。”

形骸只能顺着他话答道:“好,好,确实可惜。”

小太乙笑道:“是啊,在这天脉法则生成之前,我若死了,这法术必然失传,但有了天脉法则,待人死之后,那法术会化作灵气,散布在外,要么留作文字,腐蚀墙壁而留下。要么化作图案,在尸首旁生出一群不死不灭的蝴蝶,图案在蝴蝶翅膀上。要么化作口诀,不断在修法者身亡处回响。总而言之,只要你有心去找,世间的法术用不会消失,最终都能找到。”

形骸心神一震,道:“这天脉法则难道一刻不停探世人脑中思绪么?”

小太乙噘嘴道:“你只当这法则不存在就好,反正你又不练道法仙法。”

形骸怏怏道:“没准将来会练。这法则还有其余用途没有?”

小太乙笑道:“当然,岂止如此而已?这世间修炼法术之人,需通过重重考验,方可被天脉法则承认。似此类修法士,只要专心冥想,感悟天地脉象,风起云涌,土木生长,水生火热,天脉自然会将法术教给你。”

形骸惊声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无师自通了?”

小太乙叹道:“是啊,照理应该如此,据传千年以前,融入天脉法则之人极多,可自太阳王朝覆灭之后,织网天脉一派之人越来越少,龙火天国倒不曾听说有身在此派的。”

他又拍了拍一旁墙壁,愤愤道:“就是这么一位开创先河,神通无双,震古烁今的大宗师,却死在乱刀毒药之下。叛乱那天,织网仙子在这观星塔中设宴款待好友。迷雾师与神龙骑策划周详,混入宴席,突然发难,织网仙子与当场数十位好友全无防备,又中了极稀罕的剧毒,加上神龙骑成千上万,布下天罗地网,那些灵阳仙与月舞者,竟一个都未能生离此塔。”

形骸心下惋惜,不免对照孟旅、吴去病围剿谷中山寨之举,一时间愧疚之情更为深沉。

五十六 水中银枪兵

小太乙道:“神龙骑杀了织网仙子,占了六座塔,但其中隐秘却一直没弄清楚。后来世上生了瘟疫,传的到处都是,患上的人必死无疑,塔里头的神龙骑也得病而死,剩下的则落荒而逃。其后派若何女王在荷叶岛建国,这六座塔落到她手中,可她到来时,唯独这观星塔被关得死死的,什么手段都进不来。”

形骸暗忖:“我为何竟能进来?难道这座塔想害我,故意放我进来的?是了,此地准是我埋骨的坟场。他说的那场瘟疫,准是潜地婆婆说的‘乱毒症’,哎呦,我杀了那些蜘蛛僵尸,万一染上了病”不由得越想越怕,满身冷汗。

小太乙察言观色,叹道:“那都是过往的事啦,大哥哥,你不用如此害怕。”

形骸道:“小兄弟当真渊博,你怎会知道这么许多?是你师父教你的么?”

小太乙眉头紧皱,嗔道:“自然是师父教的,不然还是你教的么?”

他突然发脾气,形骸吃了一惊,可又明白他的心意:“小太乙说着织网仙子之事,又想起山寨被灭的惨剧,心里怎能好过?可他答应我不透露真凶讯息,更是憋屈透顶。他即便恨透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不再交谈,默想心事,休养生息,待形骸真气恢复,他道:“小兄弟,咱们该动身了。”

小太乙点了点头,拉住形骸的手,形骸见他柔弱,心下歉意更增,背起哀释儿,暗想:“若遇上危机,我拼了命也要保住他俩平安。”

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们神龙骑真好。”

形骸道:“我们祖上是你们的大仇人,你为何说咱们好?”

小太乙道:“不是说你们品行好,神龙骑体内的龙火是一代传一代的,生下来的子孙,有的是凡人,有的能觉醒,数目易于增长。而咱们月舞者的月火,灵阳仙的阳火,能否觉醒,全靠天授,养下来的孩儿,几乎继承不得神火。”

形骸劝慰道:“难怪咱们女皇对宗族血统如此看重,可咱们这龙火效用却不及月火,更远及不上阳火了。”

两人聊了几句,隔阂尽消。前方皆是山石,地形起伏不定,却始终有河流在旁淌动,形骸反复查探过这河水,绝无异状,先前怎会如垫子般将自己弹上天,令三人皆毫发无损?莫非有高人暗中相助?

再过不久,见一石柱,显是人工建造,继续往里走,逐见到石柱、石阶、高台、祭坛,壁画、浮雕。形骸猜想自己走对了路,这深渊里头藏着一处庙堂,倒与那飞灵庙颇为相似。

陡然间,上空传来呜咽声,形骸汗毛直竖,往上一瞧,见是那长发红裙的女鬼魂,她正在墙上写字,她流下血泪,用手指沾血,一笔一划写在平整处。那血字隐约可见,形骸低声读道:“织网,织网,织好了网,骗神龙骑进来杀了,他们喂毒害我,害我宾客,害我同胞,害得咱们灭绝。”

小太乙脸色惨白,拉着形骸,躲到一块石柱后头,道:“她是织网仙子?”

形骸慌忙道:“她怎地成了鬼魂?若真是她本人,咱们根本不是她对手。”

小太乙细细思索,道:“不,她并非织网仙子,而是她死时的怨念,她残留的魄。这魄引来灵体,附在身上,吸收星月精华,成了这鬼魂。她用的并非道法,而是死灵妖法,只怕是借此处阴气新练的。那些蜘蛛僵尸就是她用妖法所创,借了病死神龙骑的尸骸。”

形骸道:“你是说她未必厉害?”

小太乙道:“她只是具空壳,残留些许怨气,些许记忆,她不是织网仙子本尊,也不通织网仙子道法。她的妖法厉不厉害,我可不想知道。”

那女鬼魂登时转过身来,指着形骸道:“杀了神龙骑!”

形骸急道:“不是我!不是我害得你!”

只见水中哗啦啦作响,漫天残影钻入水底,轰地一声,水面炸开,一浑身水流,十尺高矮,人形模样的水怪跳了上来。那水怪叫了一声,手中掣出一根尖枪,面对形骸,一枪刺来,当真快胜豹跃。

形骸一躲,脖子处被擦伤,鲜血飞溅,他不禁骇然:“这人枪法好高!比那熊掌断岳强太多了。”将小太乙与哀释儿放开,身子在空中转了半圈,冥虎剑已在掌心,一剑朝那水怪刺出。

那水怪霎时化作一股大浪,形骸被这大浪一冲,浑身如被奔牛踩中,痛得大叫起来,急忙长剑缩回,横竖连斩,将那水流斩断,他朝前一扑,脱离水流,吐出口中血液。

水怪变回原形,身上有两块残缺处,似也被冥虎剑斩伤。形骸心想:“他这形体介于虚实之间,否则冥虎剑已要了他的命。”

水怪转动长枪,倏然再度攻上,从难以想象的方位刺来,形骸见他招式奇妙,背上长出骨爪,用力挥动,总算拦下这一招。

随后,他将冥虎剑舞得密不透风,施展浑身解数,与这水怪相斗。这水怪身手迅猛,气力壮大,且举手投足间皆是一代高手风范,他那长枪舞得时而如落花缤纷,时而如巨浪滔天,时而如绵绵细雨,时而如倾盆天水,巧则变幻不定,强可横扫千军。若非形骸这冥虎剑太过锋锐,兵刃大占便宜,而又周身频出奇招,早被这水怪刺的满是窟窿。

即便如此,他全然落于下风,身上多处擦伤,他以治疗水加上放浪形骸功治愈身体,才不至于失血而死。而这水怪一味鲁莽,不懂虚招实招之变,形骸方可勉强看穿它的攻势。

他心中急想:“若非它脑子不好,我根本不是这水怪对手!是了,是了,不能力敌,就当智取,瞧我装死偷袭。”

于是故意卖个破绽,水怪手腕一振,长枪刺中形骸腹部处,哗啦一声,形骸血如洪流,洒了一地,看似情形凄惨,可实则大半混着体内的水,乃是一招滥竽充数。形骸惨叫道:“你胜了。”瘫软在地。

水怪果然上当,不再出手,脑袋望向那女鬼。女鬼一时发愣,并未答复。

形骸身躯骤然扑出,一剑刺中那水怪后背,水怪一个踉跄,枪尖转到后方,刺形骸心脏。形骸屏住呼吸,将生死置之度外,转动长剑,将那水怪左手臂斩断,那水怪一枪偏了,击中形骸大腿。形骸痛的眼前一黑,勉强站定。

忽然间,冥虎剑黑火在水怪体内蔓延,水怪哀嚎,形骸只觉水怪灵气随着冥虎剑流入自己命脉骨骼之间,就像先前饮血一般。那灵气极为阴沉,深藏凄苦,形骸冷的发抖,急运放浪形骸功,将那灵气转化为冥火,在五脏六腑中贮藏起来。

过了片刻,他忍受不住,手掌用力一推,那水怪远远摔出,身子散开,变作浅浅水池,又缓缓流入河流中。

形骸难受至极,嘴唇发颤,心道:“它身子里全是死者的残魄,是被神龙骑所杀的灵阳仙汇聚而成。它们它们想要杀我。”

按理而言,这许多怨气入体,形骸撑不过一时三刻,心脏必停跳而亡,可放浪形骸功将众怨气凝固,成了骨骼气血,再也无害。形骸只痛苦了一会儿,状况好转,吐出一口污血。

他手腕被一小手扶住,见小太乙神情关切,笑容欣慰,道:“大哥哥,你可当真聪明。”

形骸想起此刻处境,叹道:“我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不然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那女鬼又喃喃低语,形骸转变些许魂水,凝神去听,女鬼道:“是你,是你?放浪形骸功?”

形骸大吃一惊,喊道:“你怎知这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鬼不答,一溜烟朝上方高台飞去,形骸抓起哀释儿、小太乙,提气直追。

上了石阶,只见一祭坛上放着一大锅子,小太乙惊喜叫道:“就是这锅子,去除毒咒的锅子。”

形骸道:“终于找到了,眼下该怎么办?”

小太乙道:“将师太恩公衣衫剥光,放到锅子里,取些水来煮。”

形骸皱眉道:“万一煮熟了该怎么办?你这说法到底准不准?”

小太乙叫道:“死马当活马医了,大不了我陪命给师太。”

形骸忙道:“这大可不必,师太本来就是要救你。你也是一片好心,何必畏罪自杀?”

小太乙恼道:“听你说的,好像师太定会被我害死一般。”

形骸暗忖:“我只不过是照常推断,你拿水煮人,那人本就半死不活,无法运功抵挡,这哪有不死的?”

他来到大锅旁,掀开锅盖,不禁一愣,见里头有个长长的匣子。他将匣子取出,打开一瞧,心中一凛,只见其中是一整条左腿,那左腿皮肤漆黑,足抵得上形骸两条腿那么粗。

形骸道:“你看!这锅子把人烧的只剩下一条腿了。”

小太乙顿足道:“你真是别管那么多了。”接过那腿,放在路边。两人快手快脚,除去哀释儿僧袍。她身材丰腴,肌肤柔滑,甚是美观,形骸此生头一次见女子展露躯体,而且这人是个尼姑,不由得面红耳赤,岂敢多看?更不敢多摸。

小太乙问道:“大哥哥,你为何脸红?你快扶着师太的腰啊,我够不着锅子。”

形骸满头是汗,道:“你懂什么?师太是出家人,我是俗世人,僧俗不可肌肤相贴,以免败坏师太名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五十七 血足吞尸骨

小太乙捧腹大笑道:“你这是庸人自扰,你才十四岁,师太足可做你祖母了,再说救人要紧,你胡思乱想什么?”

形骸道:“正是年岁太远,更当谨言慎行,不可僭越。你这孩子在山林里住的太久,好不懂规矩。”

小太乙使足劲,撑着哀释儿,形骸叹了口气,闭上眼,用袖袍缠住手,将哀释儿放入大锅中。

小太乙见一旁有个挑水桶,道:“你去下方河流处挑些水来,越快越好。我可有些怕鬼。”

形骸心想:“岂有此理,这小鬼头居然使唤我?我将来若要收养他,非得设法扭转颓势不可。”心里虽这般想,可毕竟亏欠他太多,拿起水桶,不久到了河畔,装了慢慢一桶水,倒入锅中,哀释儿浸入水里,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

小太乙道:“她有血色了,这锅子果然管用!”

形骸暗道:“未必,未必,这水将热气迫到她脸上,只怕不是好事。”

他见锅下方有雪白的石头,不知何物,遂以龙火功生火,“呼”地一声,大火翻卷,这石块竟比煤炭猛烈许多,却又全无烟味儿。

小太乙四下看了看,道:“这儿是道术士炼丹画符的地方,这石块叫燧冰,乃是极厉害的火药,这几年里,在龙国暗市之中,一两燧冰可抵一两翡翠。”

形骸奇道:“你不是在山里住的么?为何知道龙国世面之价?”

小太乙一时语塞,斟酌良久,答道:“我师父告诉我的。”

形骸又觉古怪,道:“你师父不是早不见了么?”

小太乙恼道:“别说我师父了!他抛下我不管,我就当没这个师父。”

形骸见他生气,不便再问,转过身,见那锅中水已滚烫,哀释儿脸色越来越红,毒咒印子已淡了不少。”

形骸正暗暗庆贺,眼前陡现那女鬼面容,形骸遍体冰冷,正欲呼喊,那女鬼捧着他脸颊,道:“恩公,恩公,你回来见我了?我终于找到你遗留的躯体,却一直未能给你。”

形骸感到浑身毛孔皆透着凉气,他道:“什么恩公?哪些遗留的躯体?”

却听咔嚓一声,他左腿上痛入骨髓,他往下一瞧,险些吓死:那锅中的断腿中骨骼疯长,尖刺钉入形骸左腿肌肉中,如利刃绞肉,形骸左腿已然血肉模糊。

形骸急忙招出冥虎剑,斩向那断腿,手上一紧,被小太乙捏住。形骸心神巨震,道:“小太乙,你这是做什么?”

小太乙星目闪耀,神色又是好奇,又是调皮,他笑道:“你别犯傻,这左腿没准是宝物。”

形骸怒道:“什么宝物?它在吃我”手臂用力,突然间,小太乙内力剧增,与形骸抗衡,形骸竟挣脱不开,他惊恐想道:“他一直在装傻扮弱,原来真气这等充沛?”

骨碌碌声中,形骸左腿被碾碎,那断腿的骨头变作血盆大口,疯狂吞噬形骸骨肉,形骸感到一股剧痛直钻心底,他大叫一声,撞在锅上,痛的无法思索。

小太乙神色兴奋,取出一旁桌上燧冰,轻轻揉搓,成了粉末,落入形骸左腿伤口,形骸瞪大双眼,见燧冰融入血,融入骨头,融入肌肉,融入皮肤。那断腿似饱餐一顿,心满意足,与形骸身躯结合,一时消停。

它似吃光了巢中鸟儿的毒蛇,吃饱之后,暂且休息,仍想再将那幼鸟的父母吃了,它眼下吃不动,可也许一天之后,它又会继续开吃,直至形骸连骨头都不剩下。

然后他成了形骸,以形骸的身份活着,继续吃人,填饱肠胃,一点一点、一顿一顿,不断吃,不断杀戮,这永远吃不饱的野兽。

如果那野兽始终是形骸呢?

他回过神,见左腿完好无损,痛楚也烟消云散,刚才的一切似是一场噩梦,可那伤势仍留下了烙印:形骸心惊肉跳,疲惫不堪,似又与那冤魂水怪大战了一场。

小太乙替他擦汗,眼神依旧可爱善良,他道:“有趣,有趣,我头一回见到这般趣事。”

形骸一把推开他,怒道:“我好心救哀释儿,你却来害我?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小太乙退后几步,低头道:“我不该骗你。”

形骸道:“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这儿这般熟悉?你要是想害哀释儿”说到这里,骤然心惊,回头去掀锅盖,可那锅盖似与锅子练成一体,又重达万斤,形骸竟提不起来。

小太乙道:“大哥哥,师太她没事,我纯是一片好心。我知道这观星塔在等你,我知道织网仙子在等你,所以引你来此。”

形骸愕然道:“那从天而降的石狮子那些厚棉花般的河面,都是你捣的鬼?”

小太乙做了个手势,道:“我曾是月舞者,又是一位风水土地,我在外头考验你,看你是否善良,是否侠义,你很好,好得很,我才拿定主意,要帮织网仙子达成最后的遗愿。”

形骸哭笑不得,道:“什么混账遗愿?我要是知道你你是风水土地,我岂会你这小骗子,可把我与师太害惨了!”

小太乙仍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道:“大哥哥,你救我之时,纯是一片仁侠之心。我纵然骗了你,你这颗心总是不假。你和师太都是好人,下一次再遇上这般情形,无论有无把握,仍会挺身而出,对么?”

形骸抱头道:“我也不知,我是个大傻瓜,大蠢货!我自以为救了你,可其实你根本不用我救。”

小太乙柔声道:“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哀师太也是一样,她未能救自己的儿子,所以非救我不可。”

形骸细思他这句话,心想:“我救了我自己?救了我自己?”刹那间,他似在这漆黑幽暗的谷底,见到了一丝阳光。

他不再畏惧放浪形骸功,也不再忌惮那冥虎剑,他明白在自己手中,它们不会是害人的邪法,也不会是杀戮的魔剑。

我虽有野性,但我并不愚昧。

小太乙又拍胸脯道:“你放心,鄙人做事,一贯算无遗策。”

形骸问道:“这左腿又是怎么回事?”

小太乙尚未答话,石阶下方忽有人冷笑道:“行海,你可让我们好找。”

形骸惊出一身冷汗,一跃而起,喊道:“吴使节?”

面前人影一闪,吴去病与那十大高手已到近处,孟旅足踏一缕白云,飘在十丈上空。

吴去病道:“你并无破解封印之法,是如何进来的?”

形骸硬着头皮答道:“我自有法子。”

吴去病双目缓缓转动,道:“三界道法书呢?”

形骸道:“这儿没有三界道法书,至少我没瞧见。”

孟旅在上方说道:“你目无尊长,投敌叛逆,此刻还不乖乖投降认罪?”语气极为严厉,隐隐透出杀机。

形骸见局面不利,想要认错,可话到嘴边,却不愿说出口,他闷声片刻,道:“我没错!哀师太也没错!错的是你们!”

孟旅蓦然哈哈大笑,笑声却令人心惊胆寒。

吴去病道:“倔强的小混蛋!你还敢嘴硬?”指着小太乙道:“你让开,让咱们除去这小娃娃,我保管他死的无痛无苦。他死之后,你抗命之事,我替你遮掩下,咱们一笔勾销,你回去之后,我亲自保你封爵。”

小太乙退后半步,道:“大哥哥,你救不救我?我仍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形骸知道小太乙并非易与之辈,但他此刻心意已决,无论小太乙是风水土地也好,是凡夫俗子也罢,形骸踏入侠义道上,哪怕这事再荒唐,后果再艰难,他也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抬头道:“吴使节,旅大人,你们走吧,我不想伤了你们。”

孟旅又断断续续笑了几声,森然道:“一并杀了。”

话音刚落,地上升起绿色手掌,拧住形骸双足,用力扳他。形骸站立不定,往前跌倒,又有无数手掌抓向形骸。这法术狠辣凌厉,全无间隙,正是那“地狱无门”。

形骸浑身长出骨头,如匕首旋转,将众手掌一齐削断。他拔出冥虎剑,见那十大高手正朝自己冲来。有两人正是先锋,一人双斧抡圆,一人双剑猛刺。

这两人招式精巧,但远及不上那冤魂水怪,形骸只劈出一剑,剑芒骤涨,伸至九尺远,快如闪电,将两人一并斩杀。

众人头一次见这冥虎剑杀人,尽皆惊骇,但他们都是出生入死,历经苦战的一方名家,见识极为高明,蓦然散开成圈,避开冥虎剑之锐,四人突前扰乱,两人从后暗杀,又有两人拍出凌空掌力,配合紧密,攻守难测。形骸陷入围攻中,脚下又不时有鬼手偷袭,一时唯有自保之力。

吴去病冷眼旁观,瞧出形骸剑法虽妙,剑刃虽利,可并不曾受名师指点,纯是想到哪招出哪招,未至行云流水,毫无破绽的境界。他低笑一声,瞅准间隙,霎时使出沉舟擒拿手,掌力似水蛇缠身,方位难测,飘忽不定,又似铁索横江,牢不可破,从五丈远处直取敌手。

形骸立时察觉,一招“赤云紫霞”,可沉舟擒拿手从他剑气旁绕开,卷上形骸双臂,形骸低呼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众高手同时出招,兵刃掌力一齐落下。

就在此时,地上骨刺升起,宛如雨后春笋,刺入众高手心脏,将他们定在空中。众高手全然未料,一转眼间就已毙命。

吴去病霎时倒飞数丈,骇然去看,只见形骸左足下有一根极细的骨头刺入地中,他脸色惨白,猜测正是这细小白骨在地底开枝散叶,弹指间生出这骨刺丛林。丛林树木尖处,挂着死去的尸体,鲜血被那骨头吮吸,将白骨染得血红,景象宛如地狱,如此一来,那“地狱无门”也已被破解。

五十八 美貌杂烩锅

形骸只感足下涌来气血,汇入经脉之间,他如饮甘露,隐隐陶醉,但睁开眼,看见骨肉树林般的死尸,又大感惊慌,那些尸体紧盯着形骸,死不瞑目,似要将他也拖入地狱里头。

他害怕之余,又胡思乱想:“此招不可再用,不然每次都要换靴子。”其实放浪形骸功极易损坏衣物,但衣衫便宜,靴子贵重,此节不可不虑。

孟旅自也悚惧,他一路连使道法,此刻龙火告罄,一边服丹药回气,一边高声喊道:“小魔头,你从何处学来这死灵妖法?”

形骸嚷道:“你这手地狱无门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去病大喝一声,一掌盖落,掌力如大风大浪,无处不在。形骸使“龙尾难寻”,紧守门户,黑剑光芒汇聚成盾,一边又往后撤,终于将吴去病这千变万化的掌力破解。

然则吴去病活了逾一百年,功力虽只在第四层境界,可力气、肌肉、骨骼、反应、心智皆极为精强,一身沉舟擒拿手更是闻名龙国的绝学,此刻完全施展开来,身形飞快,折转灵活,忽左忽右,反复穿梭,比之那冤魂水怪实是不遑多让,且心思更为巧妙。形骸只会见招拆招,倚仗者也唯有那风雷十剑,兵器虽强,招式虽妙,但对付起吴去病这成名已久的高手,仍是大落下风。

蓦然间,吴去病跳上半空,双掌下压,一股内劲如绳索捆至,形骸挥剑落空,吴去病一声长啸,再度将形骸裹住。形骸身上骨头往外伸,去斩那无形绳索,但吴去病发须飞扬,神色狰狞,内劲坚韧,卯足全力挤压形骸骨头。

形骸也拼命抵抗,他骨头变作黑铁,甚是坚硬,连吴去病这蛮力也一时难以折断。形骸想以左足骨刺潜地伤他,可吴去病早有防备,决计无法得逞。

小太乙在旁忽道:“放浪形骸功岂止如此而已?你只会倚仗冥虎剑之利,殊不知冥虎剑能助长真气么?”

形骸闻言,似一下子惊醒过来,冥虎剑缩回掌心,霎时变作茫茫冥火,浩浩荡荡,汹涌高涨,形骸仰天呼喊,砰地一声轰鸣,将吴去病内劲震散,他这招沉舟擒拿手纵然玄妙,可一力降十会,终于就此破解。

孟旅大为震惊:“他竟能硬破吴去病气功?这邪门功夫威力足比得上龙火功第五层了。”他体内龙火已恢复了许多,但紧要关头,不能松懈,否则功亏一篑,反受内伤,因此难以出手。

吴去病倒退数步,表情惊怒交加,他在这荷叶国为使节,自来罕逢敌手,于龙火天国亦是威名素著的高手,此时引以为傲的功夫被这晚辈破得干净,叫他如何忍耐得住?他恼羞成怒,杀意顿起,鼓足力道,真气如水,缠绕周围,刹那间合身扑上,双掌在前,集毕生功力于一击,掌风如排山倒海一般。

形骸掌法稀松平常,但危急关头,无法避退,只能鼓足冥火,伸掌接招,但听一声霹雳般的巨响。他掌心发力笨拙,与吴去病掌法相较天差地远,感觉左臂一震,右掌骨折,胸口喀剌剌断裂,人如断线纸鸢飞了出去,眼见就要撞个头破血流,小太乙飞身一跳,在石壁前接住了他。

而吴去病高大的身子僵立原处,浑身插满碎骨,晃了一晃,仰躺而亡。

这放浪形骸功是将形骸体内的血、骨、皮、脏、气、质互相转化的法门,先前对掌的一刹那间,形骸掌中冥火激扬,由气化实,竟变作数十道骨刺,击中吴去病眉心、喉咙处,吴去病虽对赢此掌,可却先送了性命。

形骸身受重伤,半昏半醒,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真傻,性命攸关之时,你为何要让他?”他瞧出形骸出掌时有些犹豫,似乎不想与吴去病拼命,否则他也不会伤的这般惨。

这时,孟旅怒喝道:“小杂种,该杀的猪猡,狗娘养的小贼!你大逆不道,连长辈也杀么?”

小太乙斥道:“那人一味要杀他,难道大哥哥就让他杀么?”

孟旅道:“他本就是叛徒,叛徒就是该死!”

小太乙道:“你们是杀人犯,杀人犯难道就不该死?”

孟旅瞧出形骸受的是致命伤,寻思:“这小月舞者算得了甚么?我将两个一并杀了,替吴老兄报仇,这场功劳都算在我一人头上,大人岂能不重重赏我?”想着想着,心花怒放,已毫无悲哀之情。

他远远处在那白云上,服用丹药后,调理良久,真气已尽数复原,于是掌心凝聚气力,足下沙尘成圈,暗暗布下阵法,蓦然击出一掌,一个沙球飞向小太乙。小太乙一拽形骸,撒腿就跑,躲在一块石碑后头,那沙球“啪”地散开,沙子乱飞,若敌人身中此招,非但受巨力碾压,更是尘土入眼,什么都瞧不清楚,小太乙偏偏躲开了。

孟旅又喊道:“臭小子,你现在出来,我不杀你!我数到三,你再不露头,我将你一根根骨头拆了!”

小太乙骂道:“笨猪,你以为我比你还蠢么?”

孟旅大怒,恨不得将小太乙斩成肉酱,但形骸先前招式太过邪门,孟旅为道术士,远不及吴去病那般勇猛,如何敢靠近犯险?

形骸恢复清醒,见小太乙猫腰躲着,勉力问道:“你不是很厉害么?为何不与他斗?”

小太乙道:“谁说我很厉害了,我这人是金枝玉叶,娇嫩得很。”

形骸愤愤道:“你先前抓我的手,力气非同一般。”

小太乙眨眼道:“那是你瞧我可爱,无意间让我一让,不然我怎扯得动你?”

形骸好生忧虑:“这孟旅太过谨慎,一时不敢绕到前头来,可我这伤实在不妙,四、五天未必好得了。他若能被咱们骗上那么久,岂不连猪脑子都不如?不会,不会,我看他精明的很,一会儿就能看穿我现在情形。”

不久,孟旅念了咒语,画了符咒,那符咒落地后变成个九尺高的沙人,那沙人人模人样,五官全无,全身满是沙子,奔向形骸这边。形骸暗暗叫惨:“这可怎么办?”

小太乙道:“我听说你这放浪形骸功能将血变作诸般药物,毒药、火药、良药、苦药,都有模有样,能不能造些燧冰?”

形骸精神一振,道:“没准能行,且让我试试。”刚刚小太乙将燧冰粉末混入形骸血液,形骸心思转动,忽然左手掌心一暖,摸出个雪球般的物件,表面似有水流泛光。

小太乙喜道:“成了!”抓起那雪球,朝沙人扔去。那沙人躲闪不及,轰地一声,被炸的随风而逝,原来这燧冰不耐冲撞,若狠狠抛出,便会燃起大火,催得气流炸裂。

孟旅又怒又怕,看走了眼,暗忖:“此乃‘飞火流星’的道法,他们怎生会用?此二人身怀邪术,心有邪念,举止邪恶,决不能饶了他们。”

他所带丹药只剩一颗,且极为珍贵,本想省些力气,但到这地步,决不能节省,他下定决心,服下丹药,再度捏起符咒法诀,指着石碑,使出那“地狱无门”。地底响声密布,忽然间伸出无数绿掌,朝小太乙、形骸抓去。此时孟旅只为对付两人,不似先前那般要围困整个山寨,施术耗时短了不少,且魔掌更为众多。

小太乙喊道:“妈呀!”举着形骸,在石碑间蹦蹦跳跳,有的魔掌举高,掌心“咚咚”,打出小沙球,各个儿重的好似铁球,四下沙尘弥漫。小太乙轻功极为高明,初时全数避开,但到了后头,那魔掌到处都是,沙尘弥漫半空,连石壁中都能长出魔掌来,小太乙陷入重围,已被逼上绝路。

此刻,地面锅子炸开,一人影跃上高空,挥动爪子,银光交错,孟旅恰好在那锅子上空,被爪子刺入心脏,又整个儿被挖了出来。孟旅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地狱无门也立即消退了。

形骸与小太乙欢呼道:“师太?”

只见哀释儿从空中飘落,由白豹变回人样,她手一招,僧袍回到身上,蓦然已穿着妥当,她望向形骸,目光满是感激,跪地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形骸笑道:“什么恩公不恩公的,我救了师太,小太乙救了我,师太又救了我俩,咱们是生死之交的大交情。”

哀释儿此时容光焕发,似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且脸庞上多了几分妩媚,形骸暗暗赞叹:“这锅子非但除了她的咒,还令她变漂亮了?真是件好宝物,若消息传出去,只怕世上女子都恨不得来这锅子里煮上一煮。这叫‘众英雌齐聚观星塔,搏性命只为美貌锅。’”

哀释儿摇头道:“恩公,你待我恩德可不仅仅如此,若不是你,我早被仇人害死,如何能得了这六合塔?又如何能布成天脉法则大阵?至于我妙悟三界道法,也是拜你所赐。更何况您将我放在锅中,致使这残魄终于有了归宿。”

形骸愣愣笑道:“好说,好说”笑了两声,忽觉不对劲,细细一想,汗毛直竖,颤声道:“师太,您说什么来着?”

哀释儿喜悦一笑,道:“哀释儿,哀释儿,不错,我是叫哀释儿,可又是织网儿,嗯,我从今以后,就叫释网仙子,这就重出江湖啦,妙极,妙极。”说罢抱住形骸,连连亲吻他脸颊,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形骸魂飞魄散,奋力挣扎,喊道:“你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太乙右拳一敲左掌,道:“是了,这锅又叫做魂魄杂烩锅,若一垂危假死之人,在锅中煮上一煮,又有炼成幽灵的残魄在旁,就能令那残魄与人魂融合为一,既救人,又救鬼,功德更增一倍。”

形骸怒道:“你怎地不早说?”

小太乙笑道:“即便告诉你了,你难道不救师太么?放心,她性子虽与以往稍有不同,但仍是哀释儿师太的魂魄为主,只是多了些织网仙子的学识记忆而已。”

五十九 龙王拜古神

形骸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却又不便多问。

释网仙子道:“恩公,小太乙说的不错,我仍是哀释儿,并非什么鬼魂。你诛杀了这群恶贼,此后自不必担忧泄密之事,我决计不会多嘴,小太乙又岂能害你?”

形骸叹道:“他们终究是我长辈,是我同族之人。”

在他心底,又不由得暗想:“杀了就杀了,何必想那许多?你又没做错事,何必反省罪过,为此愧疚?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痛痛快快,干脆利落,岂能纠结个没完?”把心一硬,驱散阴郁之情。

小太乙道:“释网仙子,我听说你一直在找练放浪形骸功的人,如今找到了,到底想做什么?”

释网仙子白他一眼,道:“你这小娃娃,消息倒也灵通,你怎知这么许多?”

小太乙哈哈笑道:“你自个儿创了天脉法则,致使天地有灵,我身在法网之中,自然瞧出那么些由头。”

释网仙子于是对形骸道:“恩公,此事来龙去脉,你还记得么?”

形骸道:“我不是那‘恩公’,怎能记得你那些事?”

释网仙子于是道:“我记得约莫一千五百年前,我因与一位仇家交手,身负重伤,逃到此处,进入这六合塔内。那仇家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追赶过来,我本已走投无路,但忽然间,我在塔底深处听有人对我说话,那人自称‘骸骨神’,指点了我几句,却句句是我毕生日思夜想的道法难题。

我霎时领悟奥秘,盘膝练功,只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我一举突破玄关,功力剧增,抵达阳火功第七层境界,伤势更是痊愈。”

形骸奇道:“阳火功第七层?这阳火功也与龙火功一般上下分有九层么?”

释网仙子笑道:“恩公有所不知,无论是阳火功、龙火功、还是月火功、影火功,其境界皆与修士体内真气紧密相连。真气越强,火力越烈。咱们所说九层功夫,实则只得是真气高低。这真气又叫灵气,在人体间汇聚变动,与魂魄结合,灵阳仙将此灵气变作阳火,月舞者变作月火,神龙骑则是龙火。只是阳火远比月火、龙火更强。”

形骸道:“那如果有人既精通冥阳火,又会龙火呢?”

释网仙子摇头道:“我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只是悠然神往,私下推测罢了。然则诸般神火间颇可互济,彼此助长,增强真气,或生出意想不到的奇效来,这也说不准。”

形骸又问道:“比如说,我将龙火功练到第四层上,同时身怀那个阳火,则使动阳火功时,也是第四层么?”

释网仙子喜道:“恩公,莫非你既有龙火,又有阳火?这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干笑几声,道:“那也差不多吧,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其实他所有的乃是冥火,说出来也没什么光彩。

释网仙子抬头道:“我此生从未见过这等情形,但以龙火功练成的真气,威力比月火稍逊半筹,比阳火逊色一筹。第四层的龙火神功,未必敌得过第三层的阳火神功。至于同时掌控双火,如何测算,实非我所通晓。”

形骸见她眼睛发光的兴奋模样,暗忖:“她好似要将我开肠破肚,用以钻研学说似的,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激她了。”于是淡然道:“前辈所言,令晚辈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释网仙子又回到正题:“彼时,我神功得成,伤势也已痊愈,仇家追来,反被我杀得一个不剩。我感激那塔内恩人指点,却不见他影子,遂各处找寻,终于又听‘骸骨神’对我说话。他自称是一位古神,早已死去,唯有残魄留在世上。”

形骸心中一跳,道:“前辈,你们太阳王朝,是不是崇拜太阳天神?”

释网仙子道:“是啊,但这位太阳天神在紧要关头并未帮我,我感激骸骨神,于是遵循他的教导,聆听他的宗旨,在这六合塔中住了下来,钻研道法学术,一过就是三百年。

期间,骸骨神传授我精要,令我大有启发。我于是周游各地,布下法阵,一百年后回到六合塔,与另十一位同道中人一齐施展阳火神功,法力冲上云霄,改变天地风水,终于有了这‘天脉法则网’。

从此以后,这法则将所有修法者连在一块儿,世间有缘之人,只要通过考验,可无师自通的学习道法、仙法。之后数十年内,我借助天脉法则网,修习世间道法,写成一‘三界道法书’,包罗世间数百法术。我所得一切,皆可谓拜骸骨神所赐。”

说到此,她皱眉道:“可恨神龙骑与迷雾师暗算了我,将咱们全部杀死。唉,骸骨神曾屡次提醒,但我当年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未听他的劝诫,终于有此下场。”

形骸叹道:“滚滚江河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眼成空。”

释网仙子握住他手掌,道:“骸骨神并非时刻与我说话,到得后来,言语已断断续续,含混不清。他求我替他找他那残缺肢干,机缘巧合之下,我得了一条左腿,珍藏起来。

他又说道:‘或许多年以后,我选中之人会来到此处,他身怀一门‘放浪形骸功’,可开启塔中所有暗门,这左腿也将与他融合,你若遇上此人,就将他当我对待。’恩公,你果然神机妙算,未卜先知,恰好在一千年后回到这里。当年我逃难至此,骸骨神救了我,如今你逃难至此,我又救了你,可见世事仿佛一场轮回。”

形骸心下不安,暗道:“她这会儿说话哪里像是哀释儿师太?整个全是织网仙子了。”遂答道:“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骸骨神,更不是那骸骨神变得,他又何图谋诡计,我一概不知,也根本不想掺和。”

释网仙子笑道:“我只将那左腿交还给你,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管。”

形骸不禁摸了摸左臂,毛发直竖,暗想:“若是还有右臂、右腿,我今后遇上,须得避而远之,以免中招。”

释网仙子拉着形骸、小太乙,走过祭坛,指着一处石门,冷笑道:“孟旅、吴去病两人费尽心机,想要找那三界道法书,殊不知那书早已被我销毁,不复存在了。”

形骸愕然道:“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你早些告诉他们,大伙儿也不必”但反过头来一想:他们岂会相信此言?多半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一场厮杀始终避免不了。

释网仙子道:“但我这天脉法则联结大千世界,人虽死,法不灭,三界道法书虽无形体,却仍在这门里头,只是若非有缘人,决计无法领悟。恩公,唯有你那放浪形骸功可打开这扇门。我已将昔日法术忘得干净,需进去之后重新学起。”

形骸心下好奇,点点头,将冥虎剑刺入门中,冥火散播表面,轰隆一声,石门就此敞开,只见是一间密室,半径长约三丈,算得颇大,其中闪着微弱光芒。

形骸见里头几乎空空荡荡,无书无卷,空气倒也算清新,不知是从何处吹进来的,心中纳闷。

释网仙子欢呼一声,跑入其中,取出几块坐垫,盘膝做好,又道:“恩公,你是有缘人,可从天脉法则中受益,何不也进来冥想一番?小太乙,你想不想学?”

小太乙打了个呵欠,道:“本大仙胸中所学包罗万象,眼下累了,懒得多花心思。”

释网仙子好生失望,望向形骸。形骸点头道:“好啊,既然前辈盛情邀请,且让我见识见识这里头的奥妙。”

他坐定之后,收摄心神,这石室安静下来,悄然无声,灯火熄灭,漆黑降临。形骸心中一凛,驱逐杂念,令脑中空无一物。

蓦然间,他耳畔听到无数哀鸣声,又觉闷热,难以喘息。

形骸一睁眼,见身在一山崖上,天上一轮惨淡的太阳,万物皆染成血色。山上风沙吹过,好似幽灵在号泣,令形骸不得不用手遮挡,血雾浮空弥漫,好像是草丛中升起的,形骸吸一口气,胸肺间充满血腥气味儿。

他惊恐至极,忙伏在山崖上,脑袋向外探出,这么一瞧,更是魂飞天外,死死捂住嘴巴,以免大叫出声。

他见到一极巨大的怪物,那怪物长着龙的脑袋,龙的翅膀,龙的尾巴,人的身躯与四肢,双目如蛇,闪着险恶光芒,足有十五丈高矮。在怪物身下,跪着无数常人,皆是衣不蔽体,瘦如饿殍。

怪物朝着一雕像,缓缓跪下,道:“后卿神,后卿神,您的祭品来了,你看着,听着。”那雕像是个巨人,满面发须,模样张狂,体型比这龙首人身的怪物更大。

他说完,龙尾一扫,将常人全数杀了,众人哇哇哭泣,却毫无逃跑之意,霎时血流成河,风卷着血上了天,在空中凝成一片血色长云。他仰天龙吼,紧盯着那长云,开始大声念咒。

不知从何处响起鼓声,咚、咚、咚、咚,每敲一下皆震动心魄。那长云旋转,往雕像脚下涌去,形骸这才看清那雕像下方有一少女。那少女被绑在立柱上,全无衣物,被那血液钻入眼、耳、口、鼻之中。

那龙首人身的怪物哈哈大笑,手指夹起那小小少女,少女表情痛苦,开始念咒。她并未大吵大嚷,可那咒语却响彻天地,钻入形骸脑中。形骸从未听过这语言,但咒语仿佛被烙印在脑海深处,想忘也忘不掉。

六十 离别终有时

形骸大骇,在心中大喊道:“这又是一场梦么?快些醒来,快些醒来!那魔龙要瞧见我了!”

魔龙巨人转过身,迈开步,将一具具尸体踩成肉泥,孩童老者皆在其中,他掌中的少女已昏迷过去,形骸觉得这少女与自己命运颇像,她成了血与肉的雕塑,成了有生命的活尸,成了受诅咒的祭品,成了魔神掌心残忍的玩物。

忽然间,魔龙那双眼对准形骸处,眼中现出一条条血丝,他张开嘴,喷出一口烈焰。

形骸惊呼一声,发觉自己仍在那石室,满身是汗,虚弱无力。那少女所说的口诀在他脑中回响,却无法索解。

小太乙道:“大哥哥,你学到了什么?”

形骸道:“我瞧见瞧见一个龙脑袋的巨人,他在崇拜崇拜一个后卿神像。他杀了成千上万的人,用他们的血祭拜那那后卿,又将一个少女变成了怪物。”

小太乙脸上变色,道:“你怎能瞧见这景象?那恐怕是极为古老的事啦。”

释网仙子道:“这三界道法书有时会穿梭古今,瞧见过往之事,学习远古之法,但这等情形极为罕见,我也没遇上过几回。”

形骸道:“你瞧见过这魔龙么?”

释网仙子摇头道:“不曾,那只怕是万年前的事了,织网仙子本人或许记得,我释网仙子却一无所知。恩公,除此之外,你学会其余法术没有?”

形骸摇头道:“我是个大蠢蛋,怕是没这等悟性。”

释网仙子忙道:“是了,恩公你从未学过道法初步之理,连那地圈符咒阵也结不出,岂能拔苗助长、跳崖学飞?我可传你道法入门学说,以恩公的聪明才智,十天之内,必能心领神会。”

形骸慌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我得快些回去,我失踪已有五、六天,缘会她准急得要命,且盗火徒快打过来了,我得回去相助。”

释网仙子冷哼道:“派若何这等暴君,早该有报应了。我看咱们趁战乱之时,找良机将她杀了,为我全家老小报仇雪恨。”她此时又变回了那哀释儿,满怀深仇大恨。

形骸道:“前辈,万万不可,派若何纵有大错,但她身系千万家百姓安危,你若此时下手,等若害了无数条性命。”

释网仙子咬紧嘴唇,双眸注视形骸,形骸微觉惭愧,可眼神并不退让,满是恳求之情,过了半晌,释网仙子叹道:“好,既然恩公这么说了,五年之内,我不再找派若何的麻烦。但五年之后,我必取她首级。”

形骸急道:“师太,我是为了你好,派若何本身武功就高,又听说她浑身皆是法宝,宫中护卫无数,且消息灵通,手眼通天,你要杀她,反容易害了自己。”

释网仙子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她眼下得了织网仙子的残魄,虽武功稍强,可终究仍是哀释儿的底子。她借助此地的三界道法书修炼,一点点恢复当年织网仙子之能,五年之后,当可及得上织网仙子两成功力,到了那时,要复仇并不艰难。如此既算不违恩人之言,又有十足把握成功。”

形骸暗道:“我是个见识短浅之辈,所谏之言着实不怎么高明,而前辈与派若何女王之间仇恨纠葛何等繁复,凭我是化解不了,劝解不开的,既然前辈答应隐忍五年,我也当心满意足。待五年之后,我阅历多了,心智明了,武功高了,再回来劝她罢手。”

设想周全,点头叹道:“那只好这样了。”

释网仙子道:“恩公,你虽然年纪小,但对我而言,已是一位前所未有的至交好友,我要留在此处,封上铁门,修习法术,不能陪你同行,但五年之内,你回来看我,我随时欢迎之至。五年之后,我或许就不在此处了。”

形骸喜道:“我也是一样,前辈侠义风范,我也敬佩至极,毕生难忘,我定会回来拜见前辈。你莫要叫我恩公,就叫我行海好了。”

释网仙子露出微笑,目光柔和,又道:“行海,你已融入天脉法则之中,一旦知晓道法之理,即使不在此石室之内,也可通过冥想而学习道法,只是不及在此钻研那般简易明快。以你的资质,前途不可限量。”

形骸道:“是,多谢前辈指点。”

释网仙子送形骸与小太乙出了塔,挥手道别,随后关上塔门,倩影消失在门后。

形骸茫然若失,却听小太乙嘻嘻笑道:“大哥哥,等你再大几岁,释网仙子见了你这模样,准会爱上你的。”

形骸惊声道:“你这小毛孩子,怎地如此口无遮拦?我可不要做亵渎女尼的无耻之徒!”

小太乙道:“她做女尼是被派若何逼的,现在她自称仙子,那就不是女尼了。等她留长了头发,准是一位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她叫你知己,又被你看光了身子,这岂不是最亲的缘分?都说老牛吃嫩草,越吃越精神,她是老牛,你是嫩草,岂不般配至极?”

形骸听他仍敢戏弄自己,气往上冲,揪住小太乙后背衣衫,找着他屁股狠抽几下,算是报受骗之仇,他纵然下手不重,可小太乙仍惨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一猫腰,竟脱了衣衫裤子,光溜溜的躲了起来。

形骸又好气又好笑,道:“小野人,你快把衣物穿回去,光着屁股的成何体统?”

小太乙脑袋从树后露出,做个鬼脸,道:“大哥哥,我也要走啦。”

形骸登时颇为不舍,道:“走?你也要离开我么?”

小太乙微笑道:“我是风水土地爷,却并不看管风水,专门传授有缘人知识学问,答疑解惑,待完成使命,就得暂且与有缘人分开。你人很好,我很喜欢你,将来咱们还会相聚。到时你可不许打我屁股。”

形骸深受触动,黯然道:“你只要不捉弄我,我怎会教训你?关照你还来不及呢。”

小太乙指了一条方向,道:“你朝那儿一直走,晚上看极星,绝不会认错方向,以你的脚程,两天功夫,就能回到金树荷叶国了。”说罢眨眼一笑,脑袋缩回树后。

形骸呆了一会儿,走到树后一瞧,已没小太乙踪影。形骸心下惆怅,更感失落,山谷中寒风吹来,更令他惶惶不安,凄冷寂寞,当即出发前行。

经过这几日历险,他又收获数般奇法,放浪形骸功更为娴熟,即使不眠不休,全速赶路,也不觉疲累。而那冥虎剑乃是以小神尸体炼成,隐约有土地之能,可以之指明方向,不至于迷失。走了两天两夜,果然回到那金树大殿之外。

殿外守卫听他报上姓名,立时宣他入殿,形骸来到广场中,顿时目瞪口呆,只见彩营旌旗,绵延数里,彩营映照日光,照耀四方,旌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至于奇装之士、异服之人,数目成千上万,林立阶下,熙熙攘攘,来来回回的走动,比集市花市还要热闹。

形骸心想:“啊,这些是麒麟海群岛的月舞者与护卫们!他们终于到了?”

那许素貂快步走来,见了形骸,急道:“小兄弟,你可回来了!金爪公主急的茶饭不思,陛下派我们到处找你。”

形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战况如何了?”

许素貂答道:“那盗火教未打过来,却又占了三座大岛,其中有几位月舞者逃出,事态不妙,大伙儿正要商量对策。你随我去见陛下。”

于是穿过门廊,进入重宫叠殿,来到后花园的庭院中,忽然间,一瘦小身影,一纤瘦少女同时奔出,正是缘会与安佳。

形骸见状,大感欣慰,将缘会抱起,又单臂与安佳相拥。两人同时哭道:“你去哪儿了?怎地这么久才回来?”

形骸胡诌道:“我没用,途中认不得路,又稀里糊涂的与几个蒙面人打了一架,受了些伤,幸好遇上一位心地善良的小土地爷,他救我一命,我才能活着回来。”绝口不提吴去病、孟旅等人之事。

安佳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沉折师兄早上又出去找你了,唉,他这几天也很着急,看来他还算顾及这同门之情。”

形骸奇道:“真的?你怎知他不是出去花天酒地了?这小子一脸冷冰冰的,没准心里风流倜傥”

一旁“哼”地一声,正是沉折发声,形骸说坏话被人赃并获,背脊发凉,心底发毛,回头笑道:“师兄,这段时日,辛苦你也。”

沉折上下打量他,漠然答道:“不辛苦,花天酒地而已。”形骸冷汗如瀑,忙赔笑道歉。

安佳又道:“你不在这几天,缘会也险些出事。”

形骸大惊失色,道:“什么事?缘会,你遇上什么了?”

缘会泫然欲涕,道:“我用沉折教的功夫杀了人了。”

形骸更是惊骇,忙问原因,安佳道:“原来宫中仍有奸细,扮作一侍卫,那奸细瞧见缘会,似以为她是派若何的小女儿,想要将她捉走,以此要挟陛下。奸细闯入缘会屋中,骗缘会随他出去找你。缘会识破了此人奸计,死活不愿,那人于是硬来,反而被缘会一剑刺中心脏,当即毙命。”

形骸松了口气,见缘会小脸苍白,怜惜万分,触摸她脸颊道:“好孩子,莫要多想,你没事就好,是我这人太蠢,离去时没想着你,才会累你担惊受怕了。”

小缘会苦涩一笑,身子发颤,死死掐住形骸手掌,似怕他再度离去。

六十一 双使会来宾

形骸心道:“这孩子一生惊险不断,鲜有太平的时候,我以为她受不得惊吓,不料危机关头,竟如此英勇?她叫我爹爹,可我这当爹的在十岁时候,不过是鼻涕虫一条,根本不堪大用,她可比我强的多了。”如此一对照,深为她骄傲。

他夸道:“好丫头,你用哪一招获胜的?”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你何必多问?害她又要想起那可怖之事了。”

缘会倒也不惧,答道:“他伸手抓我头发,将我提起,我用短剑刺在他心脏,这是沉折教我好几次的。”

形骸拍手道:“杀得好,坏人要杀好人,好人岂能束手待毙?而且形势所迫,咱们因此做错了事,谁也不能指责你。咱们习练武艺,所为就是防身。”这话看似在说缘会,实则在说他自己。

缘会微笑起来,眼睛闪着光彩,她原本一直怯生生、颤巍巍的模样,委实不算漂亮,此时却神采飞扬,好看了许多。

形骸暗忖:“原来她也是个小美人呢,心情一好,与原先那瘦猴子判若两人。”可一转眼功夫,缘会笑容褪去,又变得战战兢兢、满面惨淡。

这是,派若何从旁走来,见了形骸,道:“行海公子,你怎地一去这么久?”

形骸又将对安佳所说的话复述一遍,他深知派若何精明,曾在路上将此行遭遇设想得万分周全,连说话时的语气表情都对着水面反复习练过,语气自责又委屈,自觉十分逼真,只是毕竟心里没底。

派若何恨恨道:“好贼子,毕竟让他们跑了。”

形骸道:“陛下,是我无能”

派若何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咱们密堂卫大举出动,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那道术士手段凌厉,非同小可,幸亏你没追上他,不然你也性命难保。”

形骸松了口气,又摇头叹道:“我本想找到他们踪迹,回来通风报信,谁知固然未找到人,回来时又分不清东南西北,唉,我这人百无一用,却总能捡回一条小命,上苍心意,当真难测。”

派若何低头思索,蓦然一笑,道:“是啊,你这条小命可要保得牢牢的,因为咱们荷叶国欠你的情可当真不少。”

形骸心中突地一跳,心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派若何又道:“各岛主、国主已至,咱们这就请他们赴会。”说罢命心腹传旨下去。

形骸等人来到会客堂,此处高大明亮,两侧摆放着长桌,放置瓜果茶点,最里头有一主座,乃是派若何的位置。派若何入座之后不久,众豪雄陆续而来,男的穿豪阔衣衫,戴贝壳项链,肤色黝黑,女的则大多龙国穿着,穿轻纱长裙,戴凤钗玉佩。来人都是月舞者,皆是功力精强,威名盛传之辈,目光亮晶晶的,神色倨傲。

待众人坐定,派若何大声道:“诸位远道而来,光临敝国,令朕倍感荣幸,颜面有光。我等相交多年,本是旧识,渊源深远,交情极佳,如今得以重逢,朕心中甚是喜乐”

一长发飘飘、容貌英俊的中年汉子起身道:“派若何,别文绉绉的客套了,大伙儿遇上这等大事,心里都焦急得很。你审问出什么来没有?”此人是远雄岛岛主,据传曾与派若何有过一段情缘。

派若何道:“沙铠波已被斩首示众,他所知不多,但咱们已审问出那群盗火教的恶徒并非活人,而是死而复生的妖魔鬼怪。他们皆练有一门冥火功,乃世间生者大敌。现如今,他们攻下苏母山,以此为据点,共占据十座岛屿,若非咱们得了消息,识破他们阴谋,他们不得不调转目标,我荷叶岛此刻也已遭袭了。”

众人虽知局面恶劣,不料竟糟糕至此,一时间惊怒交加,大声痛骂,有人喊道:“听说他们杀了红爪,红爪老哥对我有恩,此仇岂能不报?要我说,咱们现在有多少月舞者在此?他们以为咱们吓破了胆,咱们偏要来个突然袭击,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另一人点头道:“安佳姑娘,你是红爪的徒儿,我也是红爪的徒儿,你是我的小师妹,如今你继承了师父衣钵,我愿听你号令,你要我去与活尸拼杀,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又一人大声道:“敌人经营多年,以为胜算在握,可惜他们终究不过是一群没脑子的活尸,比老虎狮子聪明不了多少。说到海战,世上除了鲸鱼海的海盗,又有何人是咱们麒麟海众勇士的对手?咱们这就一鼓作气,杀向苏母山,保管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安佳听众人怀念红爪,心潮起伏,深受感动,也高声答道:“多谢诸位鼎力相助,若师父在天有灵,定会感激大伙儿,也必会保佑咱们大获全胜。”

众人之中,纵然有人对红爪不满,可却人人钦佩他,得知他死讯之后,原先的怨气早烟消云散,只留下惋惜同情,听安佳所言,心神激荡,直拍桌子,纷纷喊道:“不错,红爪在天上看着咱们!咱们只需直捣黄龙,这一仗必胜无疑。”

形骸在别院中学过兵法,虽只是纸上谈兵,却知兵法之道,讲究知己知彼,如今众人对活尸一无所知,而活尸在各族中皆有密探兜转。纵然众月舞者兵力船舰远胜活尸,若急躁冒进,陷入埋伏,胜负之数一目了然。

派若何朗声道:“须得看清对手,知道对手的兵力,咱们既然集结作战,便只能胜,不能败,更不能顾头不顾尾。”她面向一方,道:“老牛头,听说你们夏多山已经与活尸交手过了,结果如何?”

那老牛头是个大胡子,身子肥壮,白发翘起,当真像牛,安佳说他本名叫牛饮戈,在场之人,数他年纪最大,仅比红爪小了十岁,他功力极深,据传身手不在红爪之下,又是个大海盗头子,非但抢龙国海岸边境,也抢麒麟海的商船,连鲸鱼海的海盗来了他都抢。以往众人对他又恨又怕,到了此时,反又得倚仗这员猛将。

老牛头脑袋低垂,默默不开口,众人问道:“老牛头,你怎地像吓破了胆一样?为何不告诉大伙儿?莫非你是盗火教的奸细?”

老牛头大喝一声,把众人吓得一震,只听他道:“谁他娘的是盗火教奸细?老子非但不是,反而恨不得将这群活尸碎尸万段。三天之前,我听说红爪老哥被盗火教的狗贼宰了,心头火起,又听我的探子说,他们新近占了老酒岛,于是便率领一支两千人的船队,杀向老酒岛方向。”

众人喝彩道:“老牛头,到底还是你英雄了得,咱们这许多人,唯你是头一个有胆开杀的。”

老牛头突然变闷了,端起酒碗,想要喝酒,却改变主意,把酒碗放下,哀声道:“什么英雄了得,我是狗屁了得!老子不像你们有家有业,光杆元帅一个,自来不怕死,我这两千精兵,到了岛上,瞧见穿黑衣的狗杂种便杀,没一会儿便杀了三百来人。我那群兄弟各个儿勇猛,杀了这群孬种,没几人受伤。

老子见状,哈哈大笑,又道:‘兄弟们,大伙儿今个儿索性占了老酒岛,将这些狗杂种一个个儿宰了当狗肉吃!’

大伙儿都很高兴,我瞧他们架势,除非瞧见漂亮娘们儿,否则不杀到天亮,只怕停不下来,于是下令去岛上城镇。可咱们还未动身,却瞧见从黑乎乎的丛林里走来两人。”

他语气霎时发颤,极显著的低了下去,眼睛往两旁张望,似乎在怕那敌人从某处突然钻出来似的,原先的豪情壮志,英雄气概,也一瞬间消失无踪。众人之中,有些早知道他遭遇一场大败,有些则全然不知,但全都不知究竟,听到此处,也都随他紧张起来。

派若何问道:“那两人是盗火教的?”

老牛头咬牙点头道:“你这不是废话么?这其中一人是个十足的杂碎,老子活了快两百年,从未见过这般恶心的杂碎,他像是被剥了皮的人,在身上缝了另外四根胳膊,眼神像蛇一般。另一人是个书生般的老头,戴着顶高帽子,穿的像个他奶奶的龙国大官,眼睛眯成条缝,根本瞧不起咱们。

老子心想:‘这两人装模作样,想要吓唬老子?瞧老子一手一个,将他们全都宰了。于是举起大锤,使动月火玄功,冲向那瞧不起人的老头。谁知那老头手一抬一卷,将我摔了个大跟头。”

众人无不动容,皆知老牛头一身武学在麒麟海罕有匹敌,若非这般,怎能纵横数十年却无人可制?可那盗火教老者一上手就令老牛头吃亏,莫不成是这莽夫太轻敌了么?

老牛头又道:“老子一跳起来,心里着慌:莫看我老牛头粗豪,可遇上敌人是强是弱,老子心里可明白得很。这敌手轻描淡写便摔我一跤,绝非易与之辈。这下我打起精神,将月火攻全力展开,大锤舞的如风似的。可即使如此,我仍奈何不了他,约莫二十招后,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老牛我腹部大痛,被他一掌击中,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派若何脸色煞白,道:“他只二十招就胜了你?”

老牛头叹道:“不假,不假,这老头太强,我瞧他根本未出全力。我一回过神,更是又悲又惊:我那两千个孩儿,此时竟已死伤过半了。”

六十二 对窗巧梳妆

众人不由更惊,道:“可是中了盗火教埋伏?”

老牛头道:“绿山狼老弟,此事你瞧得清楚,你来说吧。”

那绿山狼是老牛头手下副官,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月舞者,据传他轻功了得,一夜之间可行千里。他被老牛头一问,露出惊惧之色,道:“其实我也瞧不真切。那多臂的剥皮尸一上来便被我刺中心窝,大伙儿一拥而上,将他乱刀分尸。我当时还只道此人虚张声势,徒有其表,还向大伙儿大笑吹嘘,谁知背上中了一下,险些要了我的命。

我伏在地上,见许许多多、密密匝匝的蜈蚣、马陆、蟑螂从那人尸首中钻出来,各个儿少说有手臂大小,见人就扑咬厮杀,大伙儿吓傻了眼,而那些毒虫来势又快,没几下就死了大片人。有的兄弟甚是英勇,想要抵抗,但那些毒虫钻入死人身子,让那死人站起来,继续杀人,兄弟们害怕的叫嚷,嗓子里哭的像娘们儿”

派若何不快说道:“娘们儿怎么了?娘们儿未必及不上你那群脓包。”

绿山狼流汗道:“是,是,可当时情形委实不对头,黑茫茫之中,咱们自家兄弟被毒虫咬死,尸体又被毒虫附身,反过来用刀杀自己人,兄弟们屁滚尿流,血染红了沙子,一个接一个惨死,却又闹不明白情形,过了一炷香功夫,地上已没几个活人了。我装死趴在地上,又见剩下的兄弟往海里跳,那些毒虫倒也不敢追击。于是乎,我双手一撑,使出独门的‘群狼下山’轻功,一眨眼就跳到海里头了。”

群雄听他兀自得意洋洋的夸赞自己轻功,稍觉滑稽,但想象那时场景,人人心里发毛,如何能笑得出来?

老牛头叹道:“俺老牛也练了一门‘老骥伏枥’的独门内功,只要月光一照,无论多重的伤,老牛都能在一个时辰内行动如常。那老头官人以为老牛再无抗拒之能,可老牛我爬起身,一招“火烧屁股”,拔腿就跑,不久也泡在水里,远远游离了老酒岛,一口气游到自家接应的船上,吃了以往抢的灵丹妙药,总算保住一条老命。”

绿山狼道:“我潜在水下,不敢妄动,却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师父,为何不杀了那大汉?’那师父道:‘我不料他还能动,罢了,罢了,此人不过如此,让他回去,宣扬本教神威,叫他们知道也好。“

老牛通听到这‘不过如此’四字评价,想要大骂,可刚一张嘴,又叹气低头,无法辩驳。那绿山狼自知失言,更是神情惴惴。

派若何见众人眼神不安,士气已然受挫,有的在喝闷酒,有的东张西望,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抓耳挠腮,遂大声道:“这两人准是敌人之中最高强的将领,老牛头不知底细,中了敌人邪法,这才落败。咱们大伙儿只需齐心协力,并肩作战,二十个月舞者不够,四十个总拾掇得了,更何况咱们兵强马壮,船坚炮利,只要将他们引到岸上,用炮火轰击,难道他们能够不死?”

群雄闻言稍有好转,但其中有稳重之辈想道:“此二人显然不蠢,想要将他们诱入陷阱中又谈何容易?更何况那多臂活尸即便被斩成肉酱,仍有法子杀败千人,这又该如何对付?”

形骸则想:“我在苏母山上见过这两人,当时他们杀光了红爪麾下高手,烧了高塔,果然是高深莫测的大敌。”

那远雄岛岛主道:“派女王,咱们都是客人,愿尊你为盟主,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派若何道:“我已派出葛氏姐妹,漂洋过海,前往敌人据地打探消息。以她们能耐,一天之后当陆续返回,待有确信,咱们可立时反击过去。大伙儿暂且留在此处。”

众人甚是焦躁,深怕盗火教绕道攻击后方,自己那岛屿此刻兵力减半,不免沦陷。但回过头来一想:若盗火教当真袭来,自己留在岛上,也是螳臂当车,凶多吉少,倒不如聚在此地最为妥当。

老牛头又道:“到了这等地步,非请塔木兹不可。有哪位兄弟来此之前,去塔木兹岛上瞧过没有?”

一秃头汉子叹道:“我去过了,与往常一样,大师避而不见,我苦等一天,全无用处,时间又紧,只能离岛。”

一年轻女子怒道:“什么大师,大师!至此紧要关头,他仍有闲情逸致、龟缩不出?我看他早已老的动弹不得,只能用虚名吓唬吓唬人。我自从生下以来,倒不曾听说过他有何奇功壮举!”

老牛头怒道:“臭小娘,你敢骂塔木兹大师?当年马炽烈惹祸,不是塔木兹大师从月神那儿招来那女武士,咱们早被马炽烈杀得干净了。那时你娘都没生下来,你还敢在这儿放屁?”

那年轻女子性烈如火,拍桌子喊道:“他若真有本事,就现身替咱们杀敌除妖,到了那时,我定然崇敬的五体投地,要我向他磕头赔罪都成。莫说那些陈年旧事,他又不是亲自出手,我说,他准是徒有虚名,早老的下不了山了,不然为何还要借助孔凤凰击败强敌?你们这些老顽固,老蠢驴,总以为此时还和百年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么?一切都已全变了模样了!”

众豪杰之中,毕竟大多人仍敬重塔木兹,闻言光火,都起身怒骂,而那年轻女子也有不少声援,皆与她年岁相仿,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双方越吵越凶,都指着对方鼻子,脸上龇牙咧嘴,出言不逊。

派若何高声道:“够了!”她运上月火玄功,语气柔和,却深入人心,众人身子一颤,火气消退,又坐了下来。

她叹道:“塔木兹大师德高望重,神机妙算,神通难测,定然会自行定夺决断。咱们仍管咱们自己努力,尽人事,听天命。”她手腕灵活变通,国家富强,人又亲和,多年来在众多年轻月舞者中倍受推崇,众晚辈一听,暂且信服,不复争执。

派若何又道:“今晚子夜时分,大伙儿聚在殿前校场,咱们祭拜先祖,祭祀月神,祈求天庭庇佑,如此必胜无疑。”向众人举杯敬酒,随后散去。

形骸来到宫殿庭院中,有宫女迎接,要他沐浴更衣,用膳休息,引形骸来到一处客房,形骸见此处精致舒适,家具摆设皆是龙火天国皇宫样式,看来派若何女王憧憬龙国强盛,处处模仿龙国风范,又引以为傲。

那几个宫女倒了大桶热水,要替形骸换衣衫,形骸涨红了脸,说道:“诸位姐姐,我自己来好了,男女授受不亲,需避瓜田李下之嫌。”

众宫女闻言娇笑,七嘴八舌道:“你还是小娃娃,难道怕咱们吃了你们?”“放心,你是金爪公主的情郎,咱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抢先尝鲜,对不?”“是啊,除非公子有令,我等只能遵从,不过却万不能让安佳公主知道了。”

形骸怒道:“听我号令,全给我出去,让我自个儿擦洗!尔等身在宫中,更当谨言慎行,不可儿戏,如此放荡,又成何体统!”

他虽然显摆威风,但用词文雅,众宫女也不怕他,反而哄笑起来。形骸急的直流汗,好说歹说,轻推柔搡,将这群瘟神妖精请出房门,脱下衣物一瞧,扼腕痛惜,见上头满是骨头刺出的小孔。他心想:“这放浪形骸功倒也方便,只是美中不足,若能修补破损衣衫就好。”

浸泡在水中,又想:“盗火徒皆会障眼法,将残躯面貌变得毫无破绽,不知可否用在衣物上?我也会冥火,为何做不到此节?”他不懂那障眼法并非众盗火徒存心施展,而是天意使然,补偿他们身为活尸的样貌之缺,并非法术,而更似本能,有如变色龙、竹叶青一般。形骸、沉折虽有冥火,却是活人,故而难以施展这障眼法。

热水温暖,令他身心舒坦,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欲出水,一扭头,见缘会小脑袋从木桶外升起,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形骸大惊失色,喊道:“小祖宗,你是何时进来的?”

缘会道:“我一直在屋里啊,你没瞧见我么?”

形骸颤声道:“你都瞧见了?”

缘会道:“瞧见了,爹爹,你身上太脏,我帮你擦擦吧。”

形骸急道:“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我先前教训那群宫女的话,你没听见么?”

缘会摇头道:“我听见了,却听不懂。我这人最见不得肮脏,你不让我擦洗,我心里难过。”

形骸知道她被养父逼着读书,满腹经纶,怎会听不懂那道理手一拨,将缘会转了个身,跃出水面,抓起衣裤,霎时已穿戴齐整。

缘会扭过头,愣愣看着他,又道:“爹爹,我替你梳头扎辫子吧。”

形骸心想:“这也是她一番好心,我总不能处处违她心意。”于是老实坐好,道:“那就劳烦你了。”

缘会来到形骸身后,轻动小手,梳理发丝,结成式样,形骸暗忖:“她不知龙国风俗,可别帮我扎得怪模怪样,鸡飞狗跳。”

忽然间,只听缘会小声哭泣起来。形骸吃了一惊,忙问道:“傻丫头,你哭什么?”

六十三 难舍鲜花堂

缘会泣道:“爹爹,我心里害怕。”

形骸道:“你可是害怕盗火教徒?放心,咱们有了防备,这一次绝不会输。”

缘会摇头道:“因我心里欢喜,所以我我害怕。”

形骸摸不着头脑,问道:“你害怕自己欢喜的事物么?这是什么道理?”

缘会咬着嘴唇,迟疑着不敢开口,形骸轻触她小脸,道:“你有什么都可告诉我,我虽没什么担当,可却能替你分些忧愁。”

缘会抬起头,眸中露出喜色,与她先前谈起击杀那奸细时甚是相似,整张脸如法术一般变得光辉秀丽起来,形骸想:“她心情一变化,脸上如施展障眼法一般。”

只听她道:“我杀了那人,心里真的好欢喜,我想想着身在战场上,不断地杀,不断的高兴,爹爹,我是不是不太对劲,不是好孩子了?我若错了,你狠狠骂我吧。”

形骸身子一震,只觉这话从她一小女孩嘴里说出,更令人胆战心惊。

他立时想到缘会从小在后矿山长大,与小爪子等贫苦绝望之人为伍,她所见所闻皆异于常情,即使本性纯良,也难免稍有扭曲诡异。她因杀人而兴奋,这又有什么稀奇了?世上多的是刁钻蛮横的孩童,以欺负弱小为喜,杀青蛙老鼠为乐。缘会一路上皆乖巧懂事,与那些小霸王、小魔头有天壤之别,即使稍有古怪念头,形骸更决不能多加斥责。

他笑道:“想不到你是个练武奇才,更是天生的女英雄。”

缘会喜道:“真的么?”

形骸轻拍她肩膀,道:“是啊,你杀的是个大恶人,非但没错,反而有功。而且你不因此慌乱,反而高兴,这难道不是勇士的胆识么?那奸细想必武功不弱,你一招就杀了他,正是自古英雄出少女,我佩服你还来不及,怎会责备呢?”

缘会转忧为喜,在形骸额头上亲了亲,道:“头发扎好啦。”

形骸找一面水晶镜一瞧,倒也整齐,道:“多谢,多谢。”

那镜子里的形骸突然往前探头,脸变作漆黑的骷髅,正是骸骨神,他道:“这小丫头在骗人。”

形骸吓得往后一仰,心道:“你胡说些什么?”

骸骨神道:“她骗了你,这丫头已走上邪路,那侍卫并非是奸细,而是被她唤入房屋,杀来练手的。她让那侍卫陪她玩,却真正杀了那侍卫!”

形骸怒不可遏,暗道:“她才十岁,怎会如此歹毒?你听听你说的话,唯有疯子才相信你!”

骸骨神道:“你想想,你想想,那侍卫如是潜藏已久的奸细,必然机灵警觉,熟悉内情,怎会将缘会当做派若何的小公主?缘会又不是哑巴,被人捉住,当会喊叫,那奸细应当会点她穴道,制她动作,怎能任由缘会持剑反攻?”

形骸道:“这算哪门子疑点?根本是强词夺理,鸡蛋里挑骨头!谁说那奸细一定是机灵警觉的?又一定是潜伏已久的?说不定是刚被盗火教收买的呢?”

骸骨神喊道:“你错了,大错特错,你需阻止她,需狠狠罚她,痛骂她,让她知道痛,知道悔,你取出冥虎剑,在她胸前刻字,要她永远记得这教训!她心术不正,她人已扭曲,她是魔鬼,她是异端,你决不可将她放纵到世上!你若不动手惩戒,我就替你杀了她。”

形骸左手发颤,一截黑骨头缓缓长出,那骨头与胳膊朝后拐,对准缘会,形骸大骇,心中不住想:“住手,住手!你才是罪孽深重的邪神,你怎会如此好心?你只是想将我引上邪路,你这这魔鬼!你休想动她一根手指头。”

在他眼中,缘会的脸变得畸形、怪异,透着无可言喻的歹毒,形骸只觉有人对他呓语,告诉他缘会是何等危险,何等罪恶。形骸心思缓缓转变,冥虎剑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渴望着缘会的鲜血。

他狠咬舌尖,耳中“嗡”地一声,如提线木偶般跳了起来,落在床上,身子恢复自由,可心中恐惧万分:他如今才知这骸骨神不仅仅能对他耳语,更能掌控他心神,操纵他身躯。这魔头想让形骸弑亲,犯下大罪,神魂俱灭,从此沦为一具任他摆布的躯壳么?

缘会似觉得形骸在闹着玩儿,笑了一声,扑在形骸身上,道:“爹爹,你刚才动作真滑稽。”

形骸抿唇半晌,干笑道:“是啊,是啊,当真好笑。你高兴就好,你留在此处不要动,我去替你拿些橘子。”

缘会点点头,跑到桌边,拿起本书读了起来。形骸匆忙离开屋子。

走了不远,恰巧见安佳迎面走来,她看见形骸,面露喜色,转了个圈,笑道:“行海哥哥,你瞧我这打扮怎样?”

她穿一身金纱连衣长裙,衬得她身躯纤细窈窕,美观大方,银发卷起,宛如波浪,头戴玉钗金冠,脸上化了巧妆,肌肤白里透红,玲珑剔透,整个人既妩媚,又清纯,活脱脱一林中仙子降临凡尘。

形骸见了她,心中惶恐消退,笑道:“这才像个大家闺秀的样貌。”

安佳拉住他的手,道:“我找到一处美景,你随我去看看。”

形骸道:“我答应给缘会带橘子。”

安佳笑道:“橘子?我现在是金爪公主,世上各地瓜果,要什么有什么,你先陪我去看那地方啦。”

两人来到一处大花园中,形骸见鲜花如海、与夕阳争辉,绿叶青翠,被暮光染成金色。绿叶鲜花蔓延至远方,又见一雅致木亭,亭柱上被鲜花缠绕,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安佳拽着形骸来到木亭中,形骸见木亭的椅子上铺着软垫,十分柔软,那椅子竟是水晶铸成,隐隐散发清凉之意,此时正值春夏交替之时,这水晶椅实为消暑的奇物。

安佳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月银酒壶,倒了杯蜂蜜酒,递给形骸,笑道:“你尝尝,美味得很。”

形骸正色道:“大敌当前,危机临门,我岂能贪图享乐,耽于温柔”

安佳道:“别废话,快喝!”说罢捏住形骸下巴,那蜂蜜酒灌他,形骸喝了几口,只觉又凉又甜,遍体舒畅。

安佳嘻嘻欢笑,道:“我听服侍我的宫女小姐姐说,这蜂蜜酒一壶值百两黄金,且不许卖给平民百姓,非得是各国王族,那商人才肯做买卖呢。哈哈,我眼下是公主了,所以才能喝上。”

形骸道:“不错,不错,派若何女王待你当真好得很。”

安佳从手腕上取下个镯子,镯子上整整齐齐,镶着三颗绿宝石,她道:“这叫做灵石宝环,戴在身上,可极快恢复真气。这绿宝石一颗就值二十两翡翠,且一年之后,须得更换,否则这镯子就没用了。母后她送给我三个镯子,还有满桌子的金银首饰,满橱子的金丝玉缕,唉,我是不是在做梦?这边吃的穿的,戴的用的,一切都太美好啦。”

形骸掐了掐她脸颊,安佳嗔道:“哎呦,好痛。”

形骸道:“知道痛就不是做梦了。”

安佳回掐了他一把,道:“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停了停,依偎在形骸肩膀上,道:“我这一辈子,从未有此刻这般快活过。”

形骸问道:“那你以往住在拂云镇,与爹娘在一块儿的时候呢?”

安佳叹道:“只怕也颇有不及,我爹娘虽不穷,可怎能与母后相比?我爹娘重男轻女,待我也不怎么好,更不及母后将我当做掌上明珠了。”

形骸微觉不妥,道:“可盗火教在海外虎视眈眈,离这儿最多也就五、六天的航程。眼下梦幻般的日子,又不知能持续多久?”

安佳站起身来,摘下高处一躲蓝花,放在鼻尖轻闻,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们定然要打赢这一仗,将他们逐出麒麟海,这不仅为了我们自己,更为了荷叶岛的数十万百姓,还有整个麒麟海的苍生,唯有取胜,他们才能继续过着太平安乐的日子。”

形骸暗中心想:“那些百姓苍生的日子,未必称得上太平安乐。”

安佳走到亭子一边,望着那一簇簇的花丛,那落日余晖中的美景,说道:“行海哥哥,你答应过留下来陪我,对么?我们一起留在金树荷叶国,做一对金童玉女,继承红爪的遗愿,保护母后,保护国家的子民,保护整个麒麟海。我们非但要自己过得美满幸福,更要让身边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有你在身边,我心里安宁,觉得咱们都办得到”

形骸沉思片刻,道:“安佳,你不全是为了红爪,你是觉得这儿的日子太美,难以割舍,所以才不愿意走,对么?”

安佳蓦然回过头来,大声道:“你你说什么?”

形骸道:“你若真记得红爪的教诲,仍是红爪的徒儿,红爪爷爷教你节俭守性,苦己利人,你又怎全忘干净了?”

安佳本来满腔柔情蜜意,真正将形骸视作爱侣,一片诚挚的对待,却不料形骸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恨恨道:“原来在你心中,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形骸心中不住道:“莫要再说了,莫要再得罪她了,向她道歉,她是你的好友,你出生入死的同伴!”但他想起不久前红爪爷爷的死,想起刚刚安佳沉迷富贵的乐,顷刻间竟忍耐不住。他看穿了她的本质,他见到了真理,非一吐为快不可。

他平静说道:“你在乎的并非什么苍生百姓,你在乎的是你金枝玉叶之位,醉生梦死之乐。为了脱离苦日子,你可以抛弃恩师,而为了享受奢靡,你也可以忘掉对我的诺言。”

六十四 一门三英杰

只见安佳表情愤怒,却又显得有些无助,像是犯了错,被夫子逮个正着的幼童。她头发微微竖起,月火玄功因怒气而流转,良久后,她道:“那你要我怎样?随你回龙国么?”

形骸心想:“是啊,我到底要她怎样?她在龙国受纯火寺追缉,时时刻刻皆有性命之忧。我真如此喜爱她么?我真能保得住她平安么?”

他不知道,他只是替红爪不平,替自己不平,形骸觉得红爪与自己只不过是安佳利用的借口,好令她名正言顺的享受安逸。她以爱为名,想随自己返回龙国,又以忠为旗,想留在荷叶国享福。形骸不禁想揭穿她,至少让她难受,让她愧疚,让她明白她自己是怎样的人。

世上虚伪的人多了去了,你为何只为难安佳?

她刚才在花丛中舞蹈的身姿,她捧着蜂蜜酒时眼中的笑意,她摆弄玉镯时沉迷的神态,她故作深沉的长吁短叹,她假惺惺的忧国忧民,她的反复无常,她的多愁善感,她的小心思,她的小手段,她的美,她的丑,在形骸脑中成了杂乱、丑陋、动人、罪恶的画面。

形骸心中有话,在喉咙口艰难的打转,还是下定决心,道:“如若咱们击败了盗火教,你随我回龙国吧,我们仍可一辈子都在一块儿。”

你根本不爱她,你根本不知道何谓深情,你为何如此许诺?那岂不令你比安佳更虚伪,更卑鄙?

对,对,形骸极端虚伪,形骸之所以许诺,是因为料到安佳根本不会接受。

安佳捏紧拳头,鼻子抽动,似要哭泣,突然间,她大喊道:“我才不要!你将我说的这般不堪,我讨厌你还来不及,我不会随你走!我根本后悔认识你!我被龙国逼迫的有家不能回,我恨透了世上所有练龙火功的人!”

形骸身子一晃,心中一悲,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悲哀?他当真爱着安佳么?他深知自己没有,但他亲手毁了一段珍贵的友情,令其变得丑恶,仿佛用有毒的黑血浇灌了鲜花。

仿佛用冥火复生了一位原本绝丽的美人,令她变得宛如怪胎。

安佳恰好相反,她见形骸脸色苦楚,却笑了起来,心里有泄恨般的快意,她擦了擦眼泪,道:“是啊,我讨厌你,我此生最恨旁人对我说教,也最恨不干不脆的男人。咱们就这样散啦,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她见夕阳已沉,夜幕遮天,竖眉道:“你还不走?我这花园不欢迎你!”

形骸心想:“她一贯是个任性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喜欢你时,喂你喝蜜糖,改变心意时,恨不得将你如垃圾般除去。不仅是她,或许世上女子大多如此。”摇了摇头,闷闷不乐,快步走开。

安佳见他走远,泪水夺眶而出,跺了跺脚,却想:“负心汉,狠心人,我待他如此之好,他却将我想的这样坏,他伤透了我的心,我才不要喜欢他,我才不要与他永远在一起。”她之所以发那么大脾气,是因为她依稀觉得形骸说对了,她留恋这儿的锦衣玉马,留恋这儿的莺飞燕舞,她把心一横,不再想念形骸。

形骸走出那花园,却听背后传来沉折之声,他道:“你倒也断的利落。”

形骸恼道:“师兄,你这隔墙有耳的功夫,练得比剑法还熟。这挖人阴私的手段,也叫人防不胜防。”

沉折不予置评,默然许久,道:“也许这样最好。”

形骸心道:“是啊,这样岂不最好?她留在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我们也终究要返回家国。”只是念及三人有一段同甘共苦、肝胆相照的日子,如此散去,毕竟令他悼念。

他同沉折回到房中,有宫女送来饭食,三人吃了,沉折打坐练功,形骸也回想先前遭际,他本心情郁闷,思绪纷乱,可过了不久,慢慢平静下来。

到了子夜,正是月神祭典之时,形骸、沉折是外人,不便出席,但形骸好奇,偷偷跳到皇宫顶上往下瞧。只见夜色发蓝,月光如灯,照在一处大祭坛上。广场上聚集数千人,其中近两百个月舞者,众人低声吟唱,五个月舞者穿上白袍,戴上面具,围着祭坛跳舞、颤抖。那舞蹈癫狂、迅猛,似野兽捕猎,又似鹿兔奔逃。

待得舞步戢止,又有人高举祭祀的牛羊,放在祭坛前开肠破肚,任血染上祭坛。此刻,月光扰动,似变了形状,显得梦幻虚无,似雾似云,形骸虽深感这祭祀之美,又觉得心烦意乱,脑袋沉重。不待仪式结束,跳落在地,溜回屋中睡觉。缘会已睡得香甜,形骸不敢睡在床上,往地上一躺,闭眼入梦。

清晨,门板上砰砰作响,缘会跑去开门,见安佳站在屋外,板着俏脸,身后跟着四个宫女,也都神情不善。

形骸奇道:“安佳,什么事?”

安佳身后一宫女道:“安佳岂是你能叫的?还不称呼殿下?”

形骸大感委屈,嚷道:“我是龙国子民,殿下一词,岂能乱叫?”

安佳面有怒容,又一宫女甚是善辩,道:“龙国乃礼仪之邦,讲究入乡随俗,你可莫要坏了天国贵族的名声。”

形骸暗想:“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怏怏道:“殿下有何事?”

安佳这才冷冷道:“母后让我叫你去大殿。”派若何不知她已与形骸吵翻,以为安佳乐意,仍让她来见形骸,安佳也不愿同派若何说起两人吵架实情,唯有遵命行事。

形骸与缘会跟了出来,安佳一甩手,带众宫女扭头就走。到了朝堂上,见众月舞者与大臣皆已在场,众人全有座位。形骸、沉折、缘会并非西海海民,位置反而离派若何最近,以示对龙国敬意。

派若何见人已到齐,说道:“葛氏姐妹已然返回,带来重要军情,大伙儿听听,商量商量。”

只见葛长鸣、葛长行、葛长英三姐妹并肩走上,群臣中有一老者见葛长鸣、葛长行两人身缠白布,有血渗透出来,身子颤抖,需葛长英搀扶,显伤势不轻,霎时脸上变色,喊道:“鸣儿,行儿,怎地伤成这样?”

形骸知道这老者当是三姐妹的父亲。月火玄功并不随血脉传承,如此一家姐妹同时觉醒,只怕千年罕有,这葛家祖坟的风水定然吉祥至极。他看这葛老头目光沉浊,皮松骨软,并非真气高深之人,形骸猜他是父凭女贵,才当上朝廷大官。

葛长鸣勉力道:“启禀陛下,爹爹,咱们先到铲牙岛上,镇上百姓倒也未遭屠戮,只是被严加看管,不少人被强制征做教徒。我三人与咱们的内应接头,那内应说道:‘在黑铁矿场中,盗火教徒似在造什么事物。’咱们变作月形,飞上天查看,见他们正在造一根大黑柱子。那时正值天黑,可敌人仍察觉咱们,箭如雨至,其中有人箭术太过了得,咱们只能暂且避退。”

老牛头道:“那晚上准是月光明亮,纵然你们在天上,又怎能瞒的过去?”

葛长鸣叹道:“咱们也以为如此,赶紧坐船离了铲牙岛,又赶往飞鱼岛,飞鱼岛上并无盗火教徒驻扎,只是捉了千来壮丁,说要去造事物。咱们又不眠不休的航海,扑了另一座岛屿,得知盗火徒也只是带走了劳力。”

安佳问道:“长鸣姐姐,他们是要去造什么?”

葛长鸣朝葛长英看了一眼,目光自豪,道:“还是我家小妹最机灵,她说:‘我看咱们不可如无头苍蝇,而当有的放矢。敌人显在造那黑尖塔,而那黑尖塔又需黑铁矿,咱们要找,就得找往有黑铁矿的地方,才能弄明白他们有何诡计。’”

群雄闻言,大感惊佩。他们早听说葛氏三姐妹中,以小妹葛长英最为美貌,武功也最高,人人说她是金树荷叶国第二高手,仅次于派若何。但又有不少人心知肚明:这位少女自居第二,是不敢居于派若何之前,以她种种事迹看来,身手犹在派若何之上。她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觉醒不过短短数年,武功竟练到这般地步,将来定是麒麟海的栋梁之才。

可不免有思虑阴暗之辈想道:“葛长英如此了得,将来又岂会甘居人下?今时她年纪幼小,倒也罢了,但葛氏三姐妹三人皆是英豪,只需一人有称雄之心,另两人必竭力响应,到了那时,这金树荷叶国必有一场猛烈风波。”

派若何甚是满意,道:“长英这么说了,你们找对地方了么?”

葛长鸣又道:“单凭‘黑铁矿’一说,仍另有三座岛屿上有,且相距颇远,要都走一遍,少说又需三天。咱们不忙出发,找一安静岩洞,商议下一步该去哪儿。你们猜,咱们后来先去了哪座岛?”

群雄抢着开口,把三座岛都说了一遍。葛长鸣虽伤的厉害,却仍露出俏皮骄傲的笑容。

形骸问道:“在那十座岛中,可有‘混沌离水’么?”

混沌离水是乾坤灵气从灵脉中泄露而出之地,极为罕见,众人不知他为何这般问,老牛头道:“在咱们去过的老酒岛上就有,可老酒岛上并没有黑铁矿啊?”

形骸道:“黑铁可以用船运,唯独混沌离水无法挪动,他们莫非是在老酒岛上布下本营?”

葛长英霎时看着形骸,双目敏锐犀利,绽放光华。葛长鸣、葛长行同时拍手笑道:“是啦,小兄弟当真聪明,小妹也推测出去老酒岛!咱们立时决定去那里。”

安佳重重哼了一声,道:“这人最是狡猾,想法和那些盗火徒差不多,难怪能猜得准。”

六十五 冥火风暴阵

派若何暗想:“这两个小的吵嘴了么?”也不以为意,微笑道:“行海公子毕竟机灵,非咱们这些粗鄙之人能及,长鸣,你说下去。”

葛长鸣又道:“那晚咱们所在之处离老酒岛不远,老酒岛上有一处混沌离水,叫‘春天崖’,高百二十丈,长约两里,山上四季如春,花草遍布,灵气甚是充足,当地极为有名。咱们行了一天,在老酒岛上的内应处稍稍休息,又前往那‘春天崖’。

途中路过海滩,见众多船舰停靠,众苦工搬下一箱箱黑铁,运往春天崖方向。咱们知道没来错地方,悄悄跟踪前进。到了晚上,咱们已临近那秋天崖三里,情形立时不对劲了,只见地面变得松动腐烂,有股子臭味儿,树木枯黄,鲜花凋零,小草萎靡,走几步便见到蛆虫、蚯蚓在翻动,野兔、小鹿在逃离,我心里也愈发紧张,不知从何处会突然冒出敌人来。

二妹见那些盗火教徒都穿着黑袍子,打扮神秘,于是打昏了三人,披在身上,遮住颜面,如此谁也瞧不出来。走上山坡,却遥遥望见一座更大的黑铁尖塔。那黑铁尖塔周围有一圈二十人,各个儿样貌丑如妖魔,像是一块块血**起来似的,还有些像是干尸”

形骸心道:“不错,就是盗火徒们。”盗火教徒是亡人蒙不知从何处招来的凡人信徒,盗火徒则是不折不扣的非人活尸。

再听葛长鸣说道:“那些活尸身上冒着白火,火光往那黑铁尖塔处流去,透入塔身,像是溪流入海一般。此处守备倒是松懈,除了这二十人外,其余盗火教徒散开老远,在高山上下放哨,根本不看此地。

我道:‘却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想法子将这黑铁尖塔砸了。’

忽然间,小妹道:‘他们发现咱们了,快走!’我一晃眼,见那二十人已然站起,朝这儿奔来,各个儿身法奇快,似不比我逊色。又有一高冠老头拦住去路。我上前与他相斗,只两招就被打落山坡,摔得极惨。过了一会儿,二妹也掉在我身边。”

老牛头喊道:“是那盗火教的老贼大官,这老贼武功深不可测。老子在他手下吃过大亏。”

葛长鸣目光忐忑,似仍惧怕这老贼大官,她道:“这时,小妹一声呼啸,变作雄鹰,从天而降,将咱们拽起,飞上了天。那老头凌空发掌,咱们明明已离他超过十丈高,他掌力仍极为沉重,猛攻而至。”

众人间响起惊呼声:若要将掌力发于五丈之内,在场月舞者间有不少人可以办到,但超过五丈就极少能够。而那老者又是往空中出招,更是难上数倍,如此看来,此人武功委实精湛高深,难以估量。

葛长鸣叹道:“好在小妹轻功也不差,绕环转圈,蜿蜒游走一会儿,并没被掌力打中。不久,又见到有一些极丑的鸟怪追击咱们,小妹将咱们放下,回身将它们杀了,咱们这才逃离险境,得以回到荷叶岛。”

众人听他所述,都想:“这长鸣、长行二女虽非名不副实,可委实远不及她们小妹。葛长英若独来独往,说不定还更好些。”但葛氏三姐妹极为和睦,这话倒不可当众说出。

远雄岛岛主笑道:“长英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人中龙凤,令人心悦诚服。不知哪位英雄郎君能得你青睐?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他为人精明,又有些阴险,想以此言挑拨派若何与葛长英,果然派若何一听,脸上微微变色。

葛长英冷声道:“你再多嘴,我把你舌头砍来下酒。”

远雄岛岛主僵在当场,脸色难看,笑容变得极为牵强,众人暗笑他自讨苦吃,心里为葛长英叫好。

派若何想了想,道:“叫忽巫婆来。”

稍候片刻,那忽巫婆打着冷颤,从后殿绕出,派若何道:“长鸣,你将那黑铁尖塔对忽巫婆说说。”

葛长鸣遂详细描述那黑铁尖塔模样,忽巫婆瞪大双眼,想了半晌,摇头道:“那准是一门阵法,中枢在老酒岛上,可具体有何用处?我就不知道了。”

派若何怒道:“你这不中用的老太婆,快下去吧,当真丢人现眼!”

忽巫婆叽里咕噜的嘀咕着什么,灰溜溜退走了。

形骸听葛长鸣所言,突然想起《冥火补遗录》中竟有此一说,霎时浑身冷汗,大声道:“不好,那是冥火风暴柱,是鸿钧逝水的一种。”

众人朝他惊目相望,形骸道:“我在普修古墓中瞧过记载,这冥火风暴柱以盗火徒体内大量冥火,融合混沌离水灵气,用黑铁为材,建造仙居洞府,叫做冥火风暴柱,一旦建成,六百里之内任意地方,皆可招至如雨般的冥火,所过之处,庄稼枯萎,蝗虫鼠害,时刻无休,而且疫病丛生,恶疾肆虐,被这冥火所害者,转眼复生,变作坏形尸,活过来四处残杀,一个月后方才真正死去。”

群雄如坠冰窟,登时惊怒交加,老牛头怒道:“他妈的,竟这等狠毒?”远雄岛岛主骂道:“卑鄙无耻,混账透顶,他们打不赢咱们,便使这屑小伎俩?”众人一个个儿破口大骂,一时污言秽语,匪夷所思,叫人闻所未闻,宛如泼妇疯汉。不过虽然骂的凶,心里都已怕了。

派若何急道:“行海公子,你能确定此事么?”

形骸道:“我在书中这般看过,可不料亡人蒙真要将它造出来。”

书上说世间大有能为之人,往往在混沌离水上建造鸿钧逝水——有些是造居所房屋,以便自己居住修行,但也有人以此铸造仙法鬼阵,往往数日之内可杀人无数,只是此举大耗人力物力不说,且有违天道,易于招来天劫,那亡人蒙如此行事,莫非当真疯了?

安佳反驳道:“他这人说话最不吉利,我看他是危言耸听,想要显摆威风。”

形骸恼道:“就怕被我说中了,大伙儿遭灭顶之灾,又该怎么办?”

派若何道:“那咱们又该对付?”

形骸道:“若月火功、龙火功练至第三层,当可运气抵挡这冥火风暴,不至生病。寻常百姓可到其余混沌离水、鸿钧逝水处躲避。否则哪怕在房屋之中,洞穴之内,也会受害。那冥火风暴柱可袭击六百里方圆内随意一处,大雨笼罩十里径长,足足下落半天,实是防不胜防。”

派若何咬牙道:“那万不能留着这邪门阵法!又不知他们何时能够造完?咱们这就强攻过去!”

许素貂忙道:“陛下,那老酒岛周围岛屿皆落入盗火教手中,他们定有防备,咱们如若擅闯,遭到包围,根本不必那鸿钧逝水加害,咱们都有全军覆没之忧。”

派若何恨恨道:“你说该如何是好?”

许素貂劝道:“唯有暗中下手破坏。上一回葛氏姐妹被敌人发觉,这一回咱们更加小心,派更多人手,我看老酒岛上百姓心里仍向着咱们,要找内应牵线搭桥,应当不难“

派若何皱眉道:“你也说他们有了防备,此去岂不更加危险?咱们这儿虽然高手如云,可岂能平白无故送死?”

葛长英忽然说道:“他们那冥火柱旁的土地有古怪,咱们一到那边,他们就知道咱们了。即使行事再如何隐秘,也难逃一场恶战。”

老牛头道:“姑娘何出此言?”

葛长英答道:“姐姐之前说了,春天崖土地异变,似是受那冥火柱腐蚀。我当时踏上那处,就觉得时时刻刻有人在盯着咱们,我直觉精准,从不出错,在那地上,非其同党,皆立时会被察觉。那冥火柱纵使重要,却几乎并无关卡防备,是因为春天崖周围三里之内,咱们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她说话时,一直盯着形骸,看他有何话说。形骸被她瞧得发慌,急忙回忆那冥火补遗录,终有所得,道:”是了,冥火风暴柱的阵法已然成型,在阵法之中,觉醒之人极易被盯上。”

沉折突然道:“我有办法可蒙混过去。”

众人又感惊讶,纷纷问道:“这位龙国小公子,你当真有把握么?”沉折点了点头。

形骸转念一想,立时醒悟:“是了!我和他体内皆有冥火,只需将冥火功施展开来,掩去龙火、阳火,盗火教决计察觉不到咱们。”于是喜道:“对,我和师兄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我知道该如何毁坏那冥火风暴柱。”那冥火补遗录中所写极为详尽,而形骸过目不忘,已将那黑铁铸造技艺牢记在心,他自身骨骼也能变作冥虎剑,冥虎剑又能融化黑铁,要那破坏冥火柱,并不如何为难。

派若何大喜过望,起身笑道:“果然这般?两位小英雄若真替我等毁了那冥火柱,我麒麟海群岛众生皆永远铭记两位大恩大德。”

安佳也已想通其中关键,心想:“是了,他与沉折两人古里古怪的,似也能使出那什么‘冥火’来。”形骸虽得罪了她,但安佳念及形骸对她的救命之恩,仍颇为担忧,说道:“母后,就他们两去太冒险啦。”

沉折平静说道:“行海不必去了,只需告诉我破阵之法即可。”

形骸何尝想去犯险?但任由沉折独自前往,未免太不讲义气,且沉折不会放浪形骸功,任凭他功力再高,也未必能撼动那鸿钧逝水之阵。他摇头道:“亡人蒙在春天崖之外,又造了几处黑铁尖柱,只要那几处立柱还在,就算你的剑能把天劈开,凭蛮力也毁不掉那冥火柱。唯有我这能工巧匠,熟知其中妙诀,才能马到成功。”

六十六 寺中断魂僧

一名叫化大有的岛主道:“放着咱们这许多麒麟海好汉在此,岂能让两个龙国的小子去拼命?就算成功,大伙儿的脸往哪儿搁?不成,不成,老子宁愿与盗火教拼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与他心思一样,也大声反对起来。

顷刻间,葛长英长啸一声,嗓音尖锐,众人一听,身子哆嗦,如被针刺了一般。葛长英又道:“如今是生死关头,你们还去想着颜面如何?你若想蛮干,自顾自去就是了,何必大吵大嚷,装腔作势?这两个少年为咱们出生入死,你们都给我感恩些,莫让人说咱们月舞者是狼心狗肺之辈!”

她说话时气势激昂,竟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欣然信服。众人心想:“这小丫头如此神气,将来就算成了一方霸主也不稀奇。”

葛长英又道:“我愿送两位去老酒岛,我知道条通路,即使盗火教布防严密,也有法子绕过去。”

沉折思索片刻,点头道:“多谢姑娘。”

形骸也道:“多谢这番相送之德,那就辛苦姑娘了。”

葛长英冷冷说道:“龙火国的人就是客套,明明是我们欠你们恩情,为何向我道谢?”

形骸暗暗纳闷:“她刚才明明帮咱们说话,为何语气又这般不善?”

安佳见葛长英极为美丽,年纪比自己稍大,武功比自己高强,身材更是健美,而又主动与形骸同行,心下不快,干笑道:“长英姐姐,这位孟行海看似老实,可最爱甜言蜜语,人也风流得紧,你和他走这一遭,还是提防着他些为好。”

形骸怒道:“我何尝甜言蜜语,风流得紧?”

安佳冷笑一声,不来理睬。

葛长英又道:“殿下,大敌当前,脑袋都提在裤腰上,谁还有心思去想些儿女私情?”

安佳暗自恚怒:“她这话好厉害,暗指我三心二意,不务正业么?这女人在母后面前尚如此狂妄,自说自话,将来必更为嚣张跋扈,我需为母后留神着她。”心中警戒,反复思量葛长英至今言行,越想越是心惊。

葛长英对众人团团作揖,道:“陛下,爹爹、姐姐,诸位,我们去了。”当先走出大殿,沉折随后跟上。

形骸道:“陛下,请替我照看缘会。”

派若何笑道:“放心,这小丫头乖巧得很,我也很喜爱她呢。两位莫要太过犯险,祝两位此行顺利。”

形骸又对缘会劝慰一番,缘会眸中含泪,却不哭不闹,与形骸依依惜别。

离开金树宫,三人骑快马到了港口,葛长英挑了艘小帆船,示意两人坐上,随后解开缆绳,扬帆起航。

三人相顾无言,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形骸道:“师兄,你从未用过冥火,到时可别出了岔子。”

沉折道:“此节你可放心,我已试过收摄阳火,增长冥火,一旦运功到极处,身形畸变,与盗火徒别无二致。”

形骸惊道:“你也是这样?我也与你一般,看来这冥火诅咒仍未消去。”

沉折叹道:“那就少用冥火吧。”

葛长英皱眉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莫非你们也会使冥火?”

形骸心想:“安佳知道此事,也无法长久瞒着旁人。”于是答道:“我二人无意之中,曾学过一点冥火功,这才敢夸口瞒过盗火教。”见葛长英喜怒难测,不免心慌,又加上一句:“我们绝不是盗火教的奸细!”

葛长英喃喃道:“冥火,冥火,这冥火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以往从未听说过?”

形骸笑道:“姑娘才多大年纪?就算派若何女王也一直对此毫不知情呢。”

葛长英看着他,问道:“你将冥火功全力使出,让我瞧瞧?”

形骸道:“那模样可丑的很,我自己都不敢去看。”

葛长英说道:“我又不是嫖你,你是丑是美又什么关系?”

形骸听她言语粗鲁,吃了一惊,当即搬运真气,点燃冥火,他体内有冥虎剑潜伏,此时冥火中烧,白光明亮,威力已及得上龙火功第五层功夫,只是如此一来,他肌肤青白干瘪,好似冰冻已久的尸骸一般。

沉折点头道:“你的冥火远比我强。”

形骸笑道:“师兄不妨也来试试?咱俩比比谁更丑些。”沉折摇了摇头,形骸顿时大感吃亏。

葛长英在形骸胸口一点,两人内劲相触,一阵扰乱,葛长英又低声道:“这确是神火,并非凡间内力,可为何如此诡异?一人体内,又岂能并存两股神火?”

形骸奇道:“长英姑娘,你年纪不大,可为何像极为渊博似的?”

葛长英说道:“装腔作势而已。”形骸问话吃瘪,悻悻的不敢再说。

葛长英望向海面,见波浪反光,灰白相间,游鱼在水下游荡,月光被分成了千万片,偶尔有海鸟俯冲,将游鱼衔起呑落,双方你追我赶,各使手段。过了许久,她道:“你们是龙火贵族,为何要替咱们月舞者蛮子卖命?”

形骸愣愣的答不上来,沉折也沉思不语,过了少时,形骸答道:“除了我俩之外,别人也办不了此事。并非咱们不怕死,而是形势所逼,总不能任由盗火教害死无辜的海民。”

沉折则答道:“我与盗火徒有仇。”

形骸知在这位师兄内心中,始终对身份极为困惑。他憎恨盗火徒屠杀凡人,深怕他们再造出更多活尸来。他也不明白为何偏偏自己能作为活人而生,既感庆幸,又深为不安,他不忍心见盗火徒作为活尸受苦,因此宁愿以决绝手段结束这些同类性命。

旁人理解不了沉折,唯有形骸可以。旁人也理解不了形骸,唯有沉折可以。

葛长英沮丧说道:“我本想帮你们,可当真如此如此不巧。我本事太低,去了反而坏事。”

形骸忙劝道:“姑娘武功已经很高,只是局面比人强,你也无可奈何。”

葛长英喉咙轻哼,手掌在水面一拍,“哗”地一声,激起一片白色大浪,瞧她这一掌之威,武功似与沉折相当。她道:“你们务必活着回来。咱们月舞者,绝不愿神龙骑为咱们而死。”

形骸笑道:“神龙骑是一千年前的叫法,我说姑娘渊博,姑娘还一个劲儿谦逊呢。”

小船驶入一个海中洞窟,那洞窟中的水往地下流去,葛长英收起帆,开始划桨,驶过最初的乱流,海水变作一条小河,他们也身在一处地下河上,两旁是地底的山岩,被海水侵蚀的千奇百怪,造型各异。形骸见前方始终漆黑,深怕一下子飞出悬崖,或是撞上礁石,更会遇上些海底大鱼,就此葬身鱼腹。

好在又是虚惊一场。

小船行了一天,葛长英在某处停下,道:“到了,爬上去就是老酒岛。”

三人爬上湿滑的山石,穿过地下一片树林,见到一处洞口,有阳光空气涌入。形骸心头一喜,只觉精力充沛。

爬出地穴,见在半山腰上,这洞口在一山谷深处,绕了七八个弯,转出山地,过草原,到了一处村落,村子里的人都认得葛长英,甚是热情亲厚,将她引入村长家中。

葛长英问众人要了些吃的,命形骸、沉折睡足,待两人醒来时,村民不知从何处找来盗火教的长袍。

形骸、沉折谢过穿上,形骸又问道:“老先生,盗火教不曾欺压你们么?”

那村长叹道:“他们倒是客气的很,连被捉去当苦工的都放回来了。岛上本来有些奴隶,遭遇反而比驼岛主在时好得多。”那驼岛主本在此地称王称霸,盗火教一来,已将驼岛主杀了。

形骸大感荒唐,却深信不疑:盗火徒都是些不吃不喝,无欲无求的活尸,其下信徒也深信虚无与死亡,本该是与世无争,即使如今侵占岛屿,也未必会如凡人打仗般烧杀抢掠、宛如疯兽。只是他们定会暗中捉些活人,割开复苏,练那冥火神功,但数目毕竟有限。

村长又道:“咱们打探来消息,那些盗火教的信徒徒都是从鲸鱼海来的,以往是来仑国的人。”

形骸奇道:“来仑国?啊!死人国!”

一经这村长提醒,他立时想起曾读过一篇游记,讲述西海种种见闻,其中有一处叫来仑国,又被叫做‘死人国’,这倒并非国中满是死人,而是其国阴气深积,常年阴云密布。而国民不看重生前日子,只盼着自己早早死了,来一场风光大葬。国中法规,不许国民自杀,否则不得举办葬礼,若非这样,这一国之中人早就死绝。

这来仑国中,有所谓‘三绝’:一绝为坟地,其岛屿极大,三分之二建做坟场,坟头建做陵墓、丰碑、雕像、古庙,堪比城堡、皇宫,有时地上建完了,又往地下去修,于是万顷之地,上下皆是墓地,号称“无尽墓海”。

二绝为其葬礼,死人国葬礼排场之大,花样之多,各国皆艳羡异常。非但所用棺材极为讲究,更有如河的魂水,如林的符咒,一人死去,千人守夜,悼词感人,场面庄重。每年皆有各地富豪,避过海盗,不远千里来此,要见见来仑国丧葬究竟如何。

三绝为其国教,名曰断魂寺,其教崇敬死者,讲究生无可恋,死无可惧。阳寿到头,阴寿方始。断魂寺中的僧侣颇受敬重,不时受邀前往各地,为王公诸侯主持丧葬。只是在大多凡人眼中,这断魂寺近乎邪魔外道,且穿着可怖,只要瞧上一眼,当晚便噩梦不断,于是乎纷纷避而远之。

六十七 一刻化三时

葛长英问道:“来仑国为何会与盗火教联手?断魂寺的和尚岂能不管?这死人之国本就邪气森森,如此开启战端,难道不怕受各国围剿么?”

那村长道:“小姐,这老夫就不得知了。”

形骸却想:“此事咱们龙国定然也掺上一脚,有牵线搭桥之功。断魂寺钻研死后事,遇上盗火徒,多半将他们视作神佛转世,岂能不言听计从?”

葛长英又问道:“我听说有一官服老者与一多臂活尸极为了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村长露出惊恐神色,压低嗓门,道:“据传盗火教的教主叫做蒙冬煞,他麾下有六位‘生死大臣’,如今在这岛上共有三位,一位是那老官人,一位是那多臂怪物,还有一位是漂亮的不得了的小丫头。那老官人看似知书达理,说话也挺客气,可想要杀人,毫不眨眼,比那多臂怪物还可怖许多。那小丫头倒不怎么作恶,不知为何与这群怪物待在一块儿。”说罢摇头叹气,甚是惋惜。

形骸暗道:“他们也是盗火徒,可体内冥火功已修炼至极高境界。我是万万不想碰的,沉折也未必能赢。”他考虑良久,道:“那冥火风暴柱在白天见不得光,须得用厚重黑布遮住,对么?”

村长道:“不错,小公子知道的真不少。我听劳工说,那冥火风暴柱已然造好,只要众盗火徒再接连两晚注入白火,就能大功告成。那些人晚上不停运功施法,到了白天就会散去歇息,换上信徒把守。春天崖其余各处防备皆不严密。”

形骸信心陡增,道:“那如要下手,白天正是良机。”

沉折想了想,道:“你我扮作盗火徒,露出冥火样貌,当可毫不费力的潜入其中,他们以为无人能瞒过那阵法,是以并不设防,你往厚布中一钻,也无人能瞧出你在破坏铁柱。“

形骸笑道:“就是这般!”他生性有些胆怯,能不硬拼,实是天大好事。

两人商议妥当,皆感希望不小,向村长道谢告辞,葛长英领二人出了村,朝春天崖赶路,三人脚程皆快,一个时辰后抵达,站在高坡,可见到明显分界,这边是绿草青树,那边是黑草腐土。

葛长英叹道:“两位,在这之后,我帮不了你们了。”

沉折点了点头,形骸道:“姑娘,你找安全之处,等着咱们好消息。”

葛长英退走后,两人施展冥火功,终于面目全非,形骸看似冻尸,沉折好似泥尸,形骸颇觉滑稽,道:“老兄,哪儿修补得尸体呀,手艺当真地道,给我也介绍一番如何?”

沉折漠然瞧他一眼,道:“不分轻重,说话不吉,怎地还不改?”

形骸挨了顿骂,自觉无趣,遂闭口不言。

两人整理黑袍,庄严肃穆走下山去,形骸初时心中忐忑,不知能否管用,可待了一顿饭功夫,众信徒见了两人,反而弯腰鞠躬,并未猜疑。形骸想:“他们认定这阵法万无一失,绝无人能瞒过,却不料竟有活尸吃里扒外,帮月舞者办事。”

走到山崖高处,见到那黑铁尖塔,此时已是天明,它被罩在黑布之下,四周环绕一圈,共二十个教徒,皆是凡人。那村长所言非虚,一到早上,在此运功的盗火徒都已离开了。

众人见了两人,微觉奇怪,形骸粗着嗓门道:“教主让咱们来此守着,诸位不必多礼。”

众教徒面露喜色,道:“神卫太客气了,我等能与神卫共事,实乃光荣至极。”

形骸暗想:“原来他们叫盗火徒是神卫。”点点头,两人走到最里圈坐定,众教徒也不回身,复又坐下冥想。

沉折拔出苍龙剑,手指轻弹,剑锋骤动,剑刃闪着金光,极速绕圈,在二十人灵台穴上轻点一下,阳火功所及,劲力直透穴道,众人霎时皆似变作了泥塑,十天之内再无法动弹。他以往曾用这招点倒过藏争先走私的奴隶,此刻功力增长数倍,手法也更为神妙,众教徒即便察觉,也无可抵挡。

形骸心下惊叹:“我内力或许只比师兄稍弱,但武道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

沉折道:“你到厚布里去,我在此守着。”

形骸赶紧行动,掀起厚布,钻了进去,他持冥虎剑在手,融入黑铁之中,猛然间,这冥火柱上材质分布皆如同历历在目,了然于心,更出乎形骸自己预料。

他心想:“只要将这黑铁柱最核心处外壳消溶,此物就再也无用。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那许多黑铁来再造一个。”估算一会儿,道:“师兄,需半个时辰。”

沉折道:“好,快些动手。”形骸答应一声,凝神施为,将放浪形骸功运至极处。

四周寂静下来,唯有山风吹过,这春天崖此刻满是陈腐气息,好似埋尸的坟场。沉折坐着不动,看似镇定,可心中着实紧张。他心道:“这些教徒打坐时,本就僵硬如尸,与眼下并无多大分别,即使有外人来瞧,几眼也看不出端倪。”

过了不久,陡听上方山坡传来脚步声,来了两人。沉折心下震惊,抬头去看,来者站在高处,俯视此间情形。

其中一人正是传闻中的多臂活尸,此刻借着晨光,看得更加清楚:此人浑身皮肤被剥得干净,露出腌肉般的肌肉。他脸上满是空洞,穿着耳环、鼻环、唇环。有六条胳膊,其中四条是新缝上去的。此人似不以活尸样貌为耻,反而深以为荣,故意将自己整治得比鬼还像鬼。他双眼并非残忍可怖,反而出奇美观。

又一紫衣少女缓步走上,美如水晶雕塑,她穿着龙国绣花长裙,身材纤秀,看似十四岁模样,躯体的一切都完美无瑕,与那多臂活尸对比鲜明,更是震撼人心。

她的黑色长发如丝绸般柔顺,如瀑布般悬挂而下;她的肌肤雪白,光滑、娇嫩而脆弱,如南方最富盛名的水晶;她的眼睛如火焰宝石,大而有神,令她显得严肃端庄,却又活泼可爱。她似是乖巧的女儿,又宛如依恋的爱人。她让人不禁想要拥抱,却更令人生出强烈的跪拜之意。无论是安佳还是葛长英,或是沉折此生所见的任何美女,皆远不能与这紫衣少女相比。

沉折神魂巨震,他心想:“这少女也是活尸?她并未用冥火障眼法,她本来相貌就是如此。她怎会是尸体复生的?哪怕最巧妙的雕饰手艺,又岂能刻出这仙子般的人物?”

与此同时,他心中戒备更增,他心想:“但她确是敌人,万不能容她走近。须得拖延时间,或是将他们引开。他们仍不知行海在那厚布之中。”

少女开口说话,声音极为悦耳,即便沉折心静如冰,却隐隐有消融迹象。只听她道:“你不是活尸,对么?”

沉折稍一犹豫,道:“我自是活尸,却一直是孤魂野鬼,听闻蒙教主召集同胞,宽厚仁义,英勇贤明,特来投靠诸位。”

少女双眸闪着紫光,笑道:“那你又为何点他们穴道?”

沉折不料这少女目光如此锐利,心中急想:“这些人若重获自由,立时就会吐露形骸消息。”一下狠心,刹那间,浑身金光震荡,长剑一转,已将众教徒全数杀死,这一招用上阳火神功,非但除去活尸模样,更显得仪表非凡,神武至极。

少女非但不怒,反而喜道:“哈哈,你可骗不过我,沉折哥哥,我一直盼着你来,大伙儿也都在等你。”

沉折道:“你怎知我是沉折?”

少女朝他鞠了一躬,姿态优雅悦目,她道:“身怀冥火,却为活人,除了你之外,世上也没几个人。”

沉折有心多说几句,又道:“你难道不是么?”

少女目光骤然阴郁,沉折只觉她身边也立刻黯淡无光,她摇头道:“我叫馥兰,是爹爹找齐世上最完整、最好看的女孩儿尸骸,用金、银、玉、脂、花油、药膏浸泡肌肤,再用冥火复生,这才来到世间。可我并非活人,哪怕我再美再好看,我的心却很冷,很空。”

沉折见她音容笑貌变化丰富,不禁诧异,道:“我看你模样,不像是心冷空茫之人。”

馥兰道:“我不是人,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学会像人一般哭笑,可我不知道悲喜为何物,哪怕表情再真,心里也是假的。”说着她抬起头,双眸紧盯沉折,道:“爹爹说,只有找到你,让我跟你学,我就能变作活人,有真正的魂魄。不仅是我,咱们盗火教的所有活尸,也才有迎来光明的一天。”

那多臂活尸森然道:“小姐,你怎地不问问此人为何前来?”

沉折心中一凛,面向此怪,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为何与其余盗火徒截然不同?你不像盗火徒,倒更像是坏形尸。”

多臂活尸道:“我本名已然没了,眼下叫做剥裂尊者。你说我像坏形尸,这话倒也不算错,我羡慕坏形尸形体之美,故将自己变作那样。”

沉折奇道:“坏形尸怪异绝伦,何美之有?我倒颇想听听阁下高论。”他根本并非多话好奇之人,可眼下却恨不得长篇大论,再将这两人劝得离去。

剥裂尊者道:“世人愚昧,怎能明白我心中见识?你小子不必多问,待我将你修缮一番,保管你变得与我一样长相迥异,深得奇美精髓。”

六十八 乱中无美丑

沉折听这剥裂显露敌意,忙道:“我正是听闻亡人蒙在找我,特意来此一瞧。”

馥兰美目星闪,道:“那你为何要杀这些信徒?”

沉折信口胡言,答道:“这是我送上的一份大礼。”

馥兰叹道:“大礼?我怎地觉得是下马威呢?”

沉折道:“下马威也好,大礼也罢,我知亡人蒙对我甚是看重,自不能让他失望,故而露上一手粗浅功夫,供两位评判一番。而这些信徒信奉死后事,我送他们一程,算是他们的功德,也是我的一片好意。”

馥兰甚是高兴,鼓掌道:“哥哥,你口才真好,我可真欢喜你。”

沉折趁机作文章,答道:“你说自己心冷情空,眼下又说喜欢我,我可有些不太相信。”

馥兰叹道:“我也不知这心情是真是假,只是我万不愿让剥裂伤你。他要将你变成他那丑模样,我会劝他不得如此。”

剥裂缓缓说道:“小姐,你毕竟年轻,不知真正的美丑,似你这般美貌无瑕,美则美矣,却失了灵变悬奇,太过中规中矩。”

馥兰打了个呵欠,小手挥了挥,道:“我才不要听你的歪理呢。”她如此轻嗔薄怒,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那剥裂低头鞠躬,陷入沉默。

沉折又问道:“不知亡人蒙眼下何处?”心中暗道:“希望他不在这儿,他身为教主,武功更高,到时就真走不掉了。”

沉折知道局面无比恶劣,但他决不能暴露形骸。

馥兰摇头道:“爹爹他不在这儿,与另外三个生死大臣在祭拜后卿神呢。”

沉折问道:“后卿神?那又是何人?”

馥兰道:“爹爹也所知不详,只说他是上古时一位魔神,爹爹是他册封的圣者,所以断魂寺才肯派兵相助咱们。”

沉折奇道:“那这位后卿神定然神通盖世,不然怎地连亡人蒙也信奉他?”

馥兰叹道:“这位后卿神似被困在某处,出不来了,故而将厚望寄托在爹爹身上。爹爹做了个梦,这后卿在梦中向爹爹传授信仰。那信仰说:这世道丑恶,而咱们盗火徒是来拯救这世道的。”

沉折又问:“拯救?如何拯救?你们并非常人,而是活尸。”

馥兰幽幽叹道:“你看看身边那些人,难道不觉得他们各个儿阴险、庸俗、恶毒、奸诈么?人的魂魄甚是丑恶,像野兽般凶残,又比野兽卑鄙许多,野兽尚单纯,只知吃喝繁衍,可人却争权夺利、欺凌弱小、损人利己、傲慢自大,我爹爹说:他早该想到,凡人太过愚昧,咱们盗火徒是来救赎凡人的。”

沉折愕然道:“难道你们不想变作人了?”

馥兰道:“想,做梦都想,唉,可惜我连做梦都办不到。咱们盗火徒眼下确比人低下,可却是令人解脱愚昧的必经之路,咱们的魂魄先退为无知无觉、受天诅咒的冥火,尝尽苦楚,随后再升为纯洁无暇、崇高光明的灵魂,到了那时,人类便解脱了愚昧,从身到魂皆完美无缺。这叫苦尽甘来,历劫重生,不忘初心,方得圆满。”

沉折道:“这就是盗火教的教义么?”

馥兰又道:“咱们这冥火也是神火,可却胜过其余神火。那些神火——阳火、龙火、月火,影火——是天上的神仙赐给凡人的,是奴役之火,是屈辱之火,是欺骗之火,是束缚之火。唯独冥火是古神从天庭盗出,原本天神体内的真火,这重生之火,蜕变之火,自由之火,智慧之火。习练冥火者,方能真正最终超越天神界限,一举翻天覆地,超脱众生,主宰这乾坤大道。”

沉折装作兴致勃勃,单拳拍掌,道:“你们便是为了传播这自由之火,才攻占麒麟海群岛?你们并非是为了滥杀活人,制造活尸?”

馥兰摇头道:“我从不杀活人,我自个儿造的活尸,都是从坟地里挖出来的。爹爹说他这么做是在治病救人,我总觉得不对。咱们盗火教要建立一处国度,在此国中,咱们盗火徒能光明正大的度日,与凡人和睦共存,如此能收获人性,走向光明大道。”

她睁大眼睛,注视沉折,恳切道:“哥哥,我们需要你指引,大伙儿只要看到你,心中就有信念,知道终能得偿所愿。所以咱们找你,求你为咱们指路。”

这少女言语中有一股魔力,沉折心中一动,险些答应,但他心底清醒,意志不移,稳住那动摇之情,道:“我须得先见到亡人蒙,再做定夺。”

馥兰忽然道:“你说谎,你在戏弄我们!你心底对咱们十分忌讳,不然怎会不听我的话?”她言语中已用上迷心咒,只要沉折原本有一分情愿,立时会投靠于她。但他眼下仍不动声色,馥兰立刻知道他口是心非。

剥裂尊者开口笑道:“小姐,你明白了么?此人到来,纯是为了杀人示威。他为人狡猾,知道敌不过我二人,这才东拉西扯,想要寻觅机会脱身。”

馥兰露出失望神色,叹道:“我懂啦,你处置他好了,但不许杀他,更不许将他变作你这般丑怪。”

剥裂尊者咧嘴一笑,沉折见他舌头也被劈成两截,分叉如个“人”字,一时心底发毛,神色警惕。

这盗火徒从山坡上飘落,到了沉折跟前,他脑袋左侧右侧,细看沉折脸庞,啧啧道:“太死板,太对称,太精细,太刻意,失了狂放、缭乱、豪迈、随性之感。”

说话间,他身形剧变,整个人变得俊秀非凡,宛如仙童,细皮嫩肉,眉目如画,秀美之处,不在沉折之下。沉折心道:“这并非障眼法,此人面貌竟能千变万化,随心所欲?”

馥兰笑道:“剥裂,我听说你以往是个大美人,这是你本来样貌么?”

剥裂再度变化,又变得丑恶狰狞,畸异扭曲,他道:“小姐,这原来样貌,何美之有?四十年前,我第一位师父以冥火将我复苏,我成了刚刚那般容颜身子。那位师父是个女子,她道:‘孩子,你虽美好,但世间之美,无一能媲美人心人魂,你需时刻不忘此事,始终努力渡劫为人。’

随后,她带我周游各地,偷学为人处世之美。可过了一年,她因冥火诅咒,受人厌恶,遭受冤枉,被凡人高手活生生杀死,又被分尸焚烧,方解了那些人心头之恨。那时,仇人还要杀我,我第二位师父,也就是静水大师,出手救了我,我与他一番交谈,终于大彻大悟,知道混乱无序、丑陋凶煞之间,方才有真正之美。我原先那师父以性命告知我这道理,我也要将此道广而告之,传播于世。”

沉折心想:“此人也爱说大道理,那让他去说好了,形骸多半已快完工,我只需再拖上一会儿。”他想了想,道:“那位静水大师人呢?”

剥裂叹道:“他就在不远处,你为何要找他?”

沉折道:“我想瞧瞧他是否也与你一般如此与众不同。”

剥裂道:“他与我不同,他也不懂真正之美,唉,真枉费了他满腹经纶,学究天人,竟看不透这世间真美之理。”

蓦然间,沉折心中一动,知道形骸已然完毕,两人冥火相通,心意颇能互传。沉折于是道:“尊者,你说唯有杂乱无章,方才为真,可你眼前形貌算得对称,只怕还称不上得美之真髓,能否再变化让我瞧瞧?”

剥裂尊者道:“好,我一生之中,形体绝无定型,你既然要瞧,那就让你见证见证。”遂搬运冥火,重塑身躯。

蓦然间,沉折手中金光一闪,那剥裂尊者从脑袋到腹部被一劈为二,此人虽言语高深莫测,诡异绝伦,可心病太重,竟被沉折诓得麻痹大意,被一招东山金风剑斩成重伤。

馥兰道:“喂,沉折哥哥,你这般对剥裂可不好,他虽是疯子”

沉折一振苍龙剑,又连刺数道金风剑气,飞向馥兰,这苍龙剑锋锐之处,足以与冥虎剑并驾齐驱,更能助长阳火神功,令剑气威力剧增。馥兰花容失色,纤体轻晃,霎时幻影层层,将剑气全数闪开。

沉折出招只是为了争得片刻时机,形骸趁势从黑布中跃出,他掌中打出黑铁骨刺,落地为虫,扑咬在剥裂尊者身上,又拦在馥兰身前。两人跃上空中,施展身法,行动如踏风火,霎时已在远处。

两人心意相同:“原路只怕已不可重返,只能从后方绕路下山。”于是朝反方向飞奔过去。谁知行了一里地,却见山道上坐着一老者。那老者衣帽整齐,高冠革带,足踏云履,两袖随风飘扬,身上隐有幻象,正是冥火障眼法。

沉折心想:“是那静水大师!”更不犹豫,陡然加速上前,三道东山金风剑劈出,这三招势大力沉,锐不可当,已融入阳火神功、苍龙剑气与海魔拳劲,正是他苦思而成的绝学。

那静水大师袖袍上似有雷光,一转一拂一拦,将三道剑风化解,沉折与形骸接吃了一惊,双双欺近,冥虎、苍龙双剑齐攻,刹那间金光黑影螺旋交织。

静水大师眉头一皱,双手袖袍齐动,他袖袍上罡气强烈,招式又匪夷所思,毫无破绽,两人急功了四十招,非但未能取胜,反而落于下方,刹那间,形骸胸口中掌,闷哼摔倒,沉折手腕被袖袍拂中,身躯巨震,只得退后避让。

静水大师收拢袖袍,淡然道:“两位果然了得,我已许久未显过身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十九 折戟沉沙图

形骸中了这静水大师一招,麻了半边身子,好在放浪形骸功暗中护体,他缓了片刻,翻身而起。沉折看他一眼,道:“没事么?”

形骸咬牙道:“还行,能动得了。”

沉折道:“此人武功与东山爷爷相当,莫要强攻,先守住门户再说。”他瞧出这老者只是随手出招,两人已抵挡不住,心知胜机渺茫,不停思索对策。

形骸心下骇然:“与东山将军一样?咱们还是想法逃走为妙。”

静水大师道:“两位少侠擅闯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身后风声飒然,形骸见那剥裂尊者与馥兰已然追来,他这才看清两人样貌,震惊于馥兰之美,也惧怕于剥裂之丑。

剥裂怒道:“藏沉折,小杂种,卑鄙无耻,胆敢偷袭我?”他本一直高深莫测、沉着冷静的模样,此时却气急败坏,再也沉不住气。

沉折暗忖:“传闻中说他可死而复生,居然确实如此?那又该如何对付他?”

馥兰望着形骸,神色怪异:眼睛露出喜色,眉头却拧在一块儿,咬着嘴唇,嘴角上翘,似是高兴,又似是恼怒。她只是模仿凡人喜怒哀乐,可脸上却难显出真正复杂的心情来。

她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能练冥火神功,却又不是活尸?你不是沉折哥哥,又是从哪儿来的?”

形骸忙道:“我叫孟行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稀里糊涂来到山上,可不该来这儿,这就乖乖下山,打道回府,还望诸位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馥兰摇头道:“你躲在厚布之下,对那鸿钧逝水做了什么?”

形骸暗自得意:“那冥火柱已然不中用了,就是拜本公子所赐。”可又心下警觉:“此事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否则不管我是谁,只怕都难逃一死。”想到此处,他低头叹道:“我是太过胆小,到厚布下躲一躲,再看看里头是什么事物。那黑铁塔当真威风霸气,盖世无双,诸位手艺委实鬼斧神工,古今罕有。”

馥兰哼了一声,道:“你和沉折哥哥一样都爱骗人,我才不信你呢。”忽然又欣喜而笑,道:“你是被沉折哥哥变成人的活尸?这是好兆头,好兆头,爹爹信奉后卿神之后,果然天赐福音。”

静水点了点头,在山道上坐下,竟就此入定。馥兰道:“喂,静水师父,你就这样不管了吗?”

剥裂冷冷道:“师父何等身份,岂能随咱们以多打少,以大欺小?”

这静水是盗火教中一位古老宗匠,阅历之丰,武功之高,法术之渊博,冥火之精深,皆仅次于教主亡人蒙,为人也冷淡悠闲,此时既然已堵住敌人去路,不到万非得已,绝不会再行出手。

馥兰笑道:“那好,二对二,倒也公平。我要与沉折哥哥过招,你管管那孟行海好了。”

剥裂厉声道:“藏沉折斩我一剑,我要将他开肠破肚,四分五裂!”

馥兰目光一寒,叹道:“你若真这么做,我只要先杀了你啦。”

剥裂尊者居然甚是忌惮她,道:“好,那我只将他揍得头破血流,手足骨折,教主说要咱们活捉他,可没说不许令他受伤。”

馥兰退后数丈,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你火气这般大,那就由你先动手好了。”

剥裂尊者面向沉折,双眸透着一股子残忍戾气。

形骸暗想:“盗火徒竟然讲公平比武这一套?看来咱们也并非全无活命之机。”于是问道:“若咱们比武输了,被你们捉走,唯有认命,可若咱们赢了呢?”

馥兰道:“若你们连胜两场,那也没法子,我只好任你们走路。若是一胜一败,全由静水师父说了算。”

形骸知别无退路,唯有答道:“好,就这么办。”心想:“咱们非连赢两场不可,只盼他们说话算话。”说话间退在一旁。

沉折拔剑在手,剥裂尊者六臂陡然变长,朝沉折打来,来势迅猛,宛如六蛇齐咬。沉折左掌一扬,海魔拳内劲压迫,将六蛇圈住,又刹那间刺出十道金光。那六条手臂上长出粗糙鳞甲,抵挡金光,只听一阵溅血声,手臂皆被金光划破。

剥裂尊者似全然不顾伤势,朝前一扑,身躯圈转,六条蛇臂包围沉折,招式千变万化,密如暴雨。沉折依旧是左掌海魔拳,右手风雷剑,剑气掌风密集无隙,时不时有金光锋芒一闪,那剥裂尊者就是一声惨叫,身子抖动,攻势衰减。两人僵持了数十招,沉折转危为安,越斗越占据上风。

陡然间,沉折将苍龙剑横竖削劈,金风一时暴涨,他仿佛个金色的大海胆般长满金刺,金刺向外扩散,哗啦啦一通响,剥裂尊者大声痛呼,被苍龙剑斩成碎块,剥裂尊者血液如雾,飘扬在半空中。

形骸心头一喜,刚想喝彩,但想起那老牛头与绿山狼所说之事,于是喊道:“师兄,小心,他仍有怪招!”

沉折何尝不知?他将苍龙剑竖在身侧,目光转动,忽见那剥裂尊者身上尸块起了变数,各个儿长成大蜈蚣、马陆虫,皆有成人手臂大小,众毒虫朝他一扑,立时有如飞沙走石。

沉折心想:“我将这尸块全数斩了,他难道还能活过来?”以海魔拳心法运转苍龙剑,阳火神功化作金焰,金焰又变作数道金蛇,当空乱舞,缠绕不休,正是攻守兼备的绝招,刚柔并济,毫无断绝松懈之势。

这剥裂尊者体内每一条毒虫皆力气极大,扑咬时有如近处打来的弹弓,又快又狠,且躯壳十分坚硬,寻常刀剑奈何不得。只是在沉折苍龙剑之前,有如纸糊一般一碰就断,过了不久,数百条毒虫皆被斩碎,散落了一地。

场中安静下来,沉折跳出毒虫碎尸圈子,呼吸微乱,暗想:“如此结束了么?”

蓦然间,众毒虫再度复生,成了更小的毒虫,又如山崩沙河般猛冲,沉折与形骸大吃一惊,皆想:“他非但是不死之身,反而越惨越厉害?”

沉折又使海魔拳心法抵挡,此刻众毒虫更为密集,也更为细小,沉折这阳火功凌厉无比,消耗起来也非同小可,这毒虫如此紧凑,像是漫天的蝗虫,沉折再杀了百来只,一剑击出时,手臂竟微微颤抖。

形骸心中叫苦:“糟了,这该如何是好?”

忽见沉折稍稍迟缓,被一蜈蚣咬中手臂,他“啊”地一声,内劲一震,将那蜈蚣震死,可伤处肿了一块,流出黑血。形骸怒道:“下毒!下毒!你怎地这般卑劣!”

馥兰笑道:“蜈蚣天生有毒,这也没是没法子,总不见得不让蜈蚣咬人不是?”

沉折无奈,飘上空中,脱离众毒虫包围,金光在体内流转,把毒素逼出体外。形骸一拍脑袋:“是啊,为何一开始没有想到?任他们在下方闹腾,师兄也未必要与他硬拼。”

馥兰道:“没用,在天上被咬的更惨。”

众毒虫身子蜷缩,转眼间真变成了蝗虫,腾空而起,直奔沉折,沉折脸色惨白,身子急速下落,剑风环绕周身,一边抵挡咬啮,一边快步移动。到了此时,他金光耗尽,龙火也甚是微弱,全无还手之力。

形骸急的只想下场,但沉折目光朝他一闪,摇了摇头,形骸察觉到沉折心境,倒并非出奇紧张,惊想道:“莫非师兄找到取胜之法了?”

沉折实则已精疲力竭,头脑发胀,手臂与双腿如木偶般毫无知觉。他却脚步沉重的跑着,迟缓的挥舞苍龙剑,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痛,他望向漫天虫灾,眼中皆是杂乱混沌,无序无规的图案。

就像是一场风暴,就像是一场火灾。

沉折觉得自己仿佛又跌入了童年的梦境,他曾经向形骸说起过那个梦。梦里的他处在空旷无盖之地,整个人脆弱无助,且毫无防护。他听见空中风声呼啸,似巨大的翅膀在扇动,似神秘的野兽在觅食。

沉折陷入深深恐惧中,他往空中看,什么看不到,但云层中忽然伸出极大的龙爪,将沉折抓住,一瞬间就将他撕扯为碎片,他没了身躯,只剩下灵魂,一团白色的火焰在燃烧。

那火焰并非全无知觉,它仍能看,于是它往天上瞧去,想知道那吞噬自己的野兽到底长什么模样。

它没瞧见什么野兽,它瞧见了零零碎碎、无边无际的图案,图案东一块,西一片,毫无规矩,毫无章法,看似各不相关,神秘莫测,但能让沉折心情平静,不再恐惧。

沉折叫它们折戟沉沙图。

到了如今,沉折又瞧见了那图案,这回并不在梦中,而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那图案散在每一只蝗虫身上,却聚在了一块儿,好让沉折看的清楚。

在折戟沉沙图中,沉折似见到了命运。

这命运属于剥裂尊者,讲述了他的前生,描绘了他的今世,又隐喻了他的未来。这图案千丝万缕,密密扎扎,缠绕纠葛,又紧密相连。沉折在这万千丝线,纷乱图案中瞧见了端倪,他察觉到了剥裂尊者的本质,他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沉折随手劈出十剑,这十剑漫无目的,乱七八糟,可每一剑皆对准那命运的丝线,斩裂了折戟沉沙图,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蝗虫一下子起了内乱,你撞我,我撞你,像是恐慌而逃散的人群。它们为何惶恐?沉折不知道,但或许命运令他们如此。

沉折穿过蝗虫群,将苍龙剑向上一刺,树上藏着个隐形人,那隐形人发出惊恐的痛叫,心脏中剑,现出原形,此人体貌极美,神色骇异,正是那追求疯狂之美的剥裂尊者。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 骸骨神降临

剥裂尊者张大嘴,七窍流血,身子抽搐,似真活不成了。形骸见状大喜,冲上前扶住沉折,沉折使出折戟沉沙剑法后再无余力,倒在形骸胳膊上。

形骸心想:“原来此人看似难死,实则使得是由实化虚的功夫,与那些风水土地相似。沉折这苍龙剑是由渔父爷尸体所铸,因此能重创此贼。只是师兄如何能找到他本尊在哪儿?这剥裂非但形体难辨,且用蜈蚣蝗虫遮挡,谁又能看得清楚?”

静水大师仍静穆打坐,不以为意。而馥兰神色惋惜,但面带笑容,似毫不忧伤,她悠悠走来,道:“剥裂败了,沉折哥哥,你真了不起。孟行海,我来讨教讨教你的高招。”

形骸道:“我若胜了,你当真放咱们走?”

馥兰笑道:“那当然,爹爹虽说要拿你二人,可又教导我要光明磊落,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就算放跑了你二人,将来又未必捉不回来。”

形骸暗忖:“那这一战我决不能败。”将沉折放在身后,道:“师兄,你安心养伤,我稍后带你走。”

沉折轻声道:“不料居然还要靠你。”

形骸恼道:“本人已非吴下阿蒙,你怎地瞧不起人?”转过身来,冥虎剑已在掌中,他回忆与途中强敌交战,一众招式、心得、领悟、情绪交融为一,凝视馥兰,暗忖:“不知这水晶雕像般的娃娃有何手段,我全力以赴,定不可疏忽。”

正对峙时,静水起身,身形一闪,已到形骸面前,袖袍朝形骸罩落。形骸心头一凛,感到他内劲铺天盖地,沉重万分,立时斩出冥虎黑火剑芒。这剑芒本可引燃敌人内劲,反噬过去,但静水功力太过浑厚,而星星之火又如何烧的动大块山石?形骸手臂一酸,剑芒涣散,手臂被荡在一旁。

静水右掌电闪雷鸣,一道蓝光击中形骸胸口,形骸浑身巨震,经脉酸麻得全无知觉,再无抗衡之力,竟跪在静水面前。这静水此刻竭力施为,对付形骸一人,出手又太过突然,形骸竟在两招之内败下阵来。

形骸想用放浪形骸功反击,但静水袖袍一卷,将形骸团团裹住,宛如包粽子似的。形骸惊骇已极,才发觉这并非袖袍,而是使了障眼法掩盖的皮层。

原来这静水大师看似衣冠整齐,其实比那剥裂更为古怪,他皮肤又长又松,变作长袍;脑袋上长着肉瘤,看似道冠;胸前一根长蛇般的尖刺,化为革带。活脱脱一副地狱恶鬼的体态。

那皮层上法力强劲诡异,形骸使出多少内劲,皆被这皮层吸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用冥虎剑去割,也是全无用处。他露出一个脑袋,身子滚动,死命挣扎,难有寸功,怒道:“臭老头,你说话不算话!明明是我与这小丫头比武,你为何从旁偷袭?你看似宗师模样,却玩这下三滥的把戏!”

馥兰也嗔道:“是啊,静水师父,你这是唱哪一出啊?”

静水道:“冥火风暴柱被毁了。”

形骸闷哼一声,心知不妙,又想:“我下手隐蔽,从表面上什么都瞧不出来。他如何会知道?”

馥兰惊呼一声,陡然醒悟,朝形骸怒视,道:“爹爹这多年的心血,竟会被这这小害虫损伤?”

静水道:“不单单是损伤,而是毁于一旦。决不能放此二人走!需快将他们带去见教主。他们身负重大机密,不可放纵,若能为我所用则已,若不能,则速速杀之。”

此时,剥裂一跃而起,大喊:“我宰了你这小贼!”他受伤太重,意识模糊,难以分辨人影,将形骸当做沉折,手臂化作刀刃,刺向他脑袋。馥兰一惊,不及阻止,静水一愣,却置之不理。

形骸惊骇无比,紧要关头,沉折不知从何赶来,挡在形骸面前,扑地一声,沉折心口中刀,透体而过,鲜血洒满形骸脸庞,沉折同时挥剑,将剥裂脑袋割下。剥裂身子一摇,终于匍匐不动。

沉折低着头,脑袋低落,跪在原地,不知生死如何。

形骸魂飞天外,一时瞠目难言,过了片刻,他喊道:“师兄!师兄!”见沉折毫无反应,泪水涌上眼睛。

馥兰急忙扑上,手指轻点,拔出剥裂手刀,止住沉折流血,她恨恨道:“这杂种,我让他不可杀了沉折哥哥!”

形骸惨声道:“他还没死,你快救他,快救他!”他喊着喊着,蓦然记起沉折杀藏争先时,藏争先也曾心脏中剑而存活少时,或许只要立时施救,沉折也能保住性命。沉折舍命救了形骸,形骸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静水手掌在沉折胸口一拍,道:“虽然未死,但也危险,不过如此一来,倒是个良机。”

馥兰颤抖一下,喜道:“是啦,是啦,他将死未死,魂魄分离,我可以把他魂给捉出来,吞下肚子,好好体会体会,瞧瞧他是如何变成人的,没准我也能依样画葫芦呢?若我能成为人,也不必留着沉折哥哥了。”

形骸惊怒不已,道:“你这妖女,不许如此对他!”

馥兰嘻嘻一笑,道:“事不宜迟,静水师父,我这就施法了,你让这小子安静一些。”

静水似对馥兰十分敬重,袖袍转动,这下将形骸的脑袋也罩住了。

形骸陷入黑暗,恐慌异常,他扯着嗓子大喊,用牙齿去咬那皮层,骨头从各处刺钻,依旧徒劳无功。

他心想:“师兄他怎么样了?他如此神功,如此年轻,如此高傲,如此聪明,怎会死在这儿?怎会为我这小人物而死?那岂不是太不值得了?不会的,不会的,他准是在装死。”

不错,祸害活千年,沉折为人又冷淡,又小气,又严酷,又无聊,这般集恶习于一身的小魔头,又如何会救形骸?形骸准是在做梦,他一直在做噩梦。

那噩梦从他小时候起,从海洋中的阴影开始,一直持续到他拜入师门,练成龙火功,被沉折劫持到海上。沉折教形骸武艺,助形骸保命,用冥火复苏形骸,途中又屡次救了形骸。以此人的性子,如何会待形骸这么好?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是形骸小时候噩梦的延续。

只不过那梦中的恶魔更加狡猾,变作沉折的模样来欺骗他,假意对形骸友善,让形骸体会到此生未有的恩情,让他变得胆大、开朗、身手高强、经历神奇惊险的遭遇,度过以往难以想象的时光。

让他以为将来也会同样美好。

在这噩梦醒来的时刻,这恶魔更变本加厉,竟在形骸面前舍弃性命,骗得他伤心欲绝,悔恨欲死!这歹毒的、奸诈的、可恨的、卑鄙的恶魔,形骸对他做了什么?竟值得他如此花大力气来欺骗,甚至不惜一死?

若一切都不是梦呢?

形骸怒道:“是谁在胡说八道?这怎会不是梦?”

阴影里头,一张骷髅的面孔现出轮廓,形骸见这骸骨神此时显得有些悲悯,于是更认定他是来加害自己的梦魇。

形骸大声道:“滚!滚!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不,不,你告诉我,一切是不是真的?”

骸骨神道:“沉折快死了,但我会设法让你活着。他们杀了沉折,非保住你性命不可。你有大把的时机可以脱困。”

形骸只觉天塌了下来,压得他几乎崩溃,黑暗如野兽的肚子,恐惧腐蚀着他。

但越是恐惧,形骸越要抗争,是恐惧引他来到这儿的,恐惧也将助他救下沉折。

他喊道:“你是骸骨神,你自称神通无上,连织网仙子与飞灵真人都崇拜着你,无论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求你救我的师兄。”

骸骨神道:“我爱莫能助。”

形骸心如刀割,但心智却加倍坚定,他喊道:“沉折赐予我冥火,他是我的亲人!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你对我有何图谋?我会让你无法得逞。”

骸骨神沉默,形骸觉得这沉默的等待令他备受煎熬,但骸骨神还是开口,他道:“你是我选中的化身,但尚未完成修炼。我若救沉折,你会付出代价。我的冥火太强,你的放浪形骸功太弱,如此降临,你会牺牲许多。”

我不在乎,让我救师兄。

骸骨神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纵然死了,只要你还记得他,他仍活在你心里。你怎知他愿意被你相救?你怎知他不愿你完整无缺、了无遗憾的活着?”

我不知道,让我救师兄。

骸骨神于是点头说道:“我的孩子,我的化身,我的宠儿,我的信徒,我知道你所言并非虚假,你若救不得此人,会变作行尸走肉,难堪大用。我决意助你,但后果如何,我着实难料。”

我很明白,让我救师兄。

骸骨神道:“你需念此口诀,反复三次,每一次皆会加倍痛苦。若你忍耐得住,三次之后,我短暂会降临于世,助你除魔救人。”

那口诀念道: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形骸面对黑暗,大声念诵,每念一个字,浑身都如受千刀万剐,形骸却已停不下来,更不愿停下,他反复念诵,直至人事不省。

馥兰对沉折施法,将他魂魄缓缓抽离躯体。静水默默看着,似欣赏着她精妙的手法。

但似乎有人到来,两人一惊,转过头,果然见不远处站着个怪人。以他二人的耳力,竟不知此人何时现身。

这怪人一头红发,披散在身侧,脑袋微垂,身形高大,脸上干净,全无胡须,英俊而惨白,目光慈悲哀伤,却又如死者般空乏。很难断定此人年纪,他似是三十出头,但又似极为稚嫩,心灵纯洁至极。

怪人的左臂很粗,右臂细如骷髅,左腿厚实,右腿干瘪。他只穿着一身黑色羽衣,露出的肌肤上画满奇异的纹身。

怪人手一扬,柔和的光罩住了沉折,馥兰娇躯一颤,惊呼一声,被远远弹开。光芒漫漶,沉折的魂被定在脑中,伤口修复,呼吸变得平稳起来。

七十一 若要人不知

静水心下诧异,瞧出此人非同一般,道:“阁下为何而来?又为何伤我同胞?”

那人道:“你叫我骸骨吧,我此来只是为阻尔等作恶。”

静水暗忖:“骸骨?多半是个假名,从未听说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活了三百多年,所学渊博,自诩天下奥秘无所不窥,对世间高手,即使并未亲见,只要听到名号,立时就能想起,可对这叫“骸骨”的却一无所知,而此人一招震开馥兰,足见功力颇为深厚。

馥兰纵身跳回,嗔道:“你这一掌是不折不扣的偷袭,以大欺小,真不要脸。”

骸骨道:“我又并未伤你,偷是偷了,算不得袭击。这两个少年为人正直,仁义英勇,我这就带走了。诸位忙碌钻营,想以此得到福祉,难道不知此路不通么?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否则纵然尔等一统西海,也不过徒劳一场。”

静水转头一瞥,见自己那皮层仍团团将那少年包住,而那少年似昏了过去,并未抵抗。他不知其中是另一具尸骨,已被这骸骨使了李代桃僵之计,真正的形骸成了这骸骨化身。

他冷笑道:“阁下不知这两个孩子犯下何等大错,对我盗火教而言,正是罪无可恕。”

骸骨道:“尔等欲以法器,屠戮生灵,此二人阻止尔等罪孽,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上苍虽不顾下界死活,可此法器伤天害理,非有福缘之人,不可轻易动用,他二人也可算是救了尔等。”

馥兰花了好大力气,几乎将沉折魂魄夺在手上,却被此人硬生生打断,她心下不喜,倏然一动,手掌劈向骸骨右肩,快如雷震。她瞧出这骸骨右臂残废,必挡不住自己这迅猛一击。

骸骨转了个小圈,左臂一抓,一声轻响,馥兰双臂齐断,馥兰“啊”地尖叫,心下惊惧,立时退后老远。静水心中一凛:“此人当真邪门!虽然馥兰这一招太过轻敌,稍显急躁,可我也未必能如此轻描淡写的断她双手。”

骸骨脸色歉然,身子晃了晃,流下一道鼻血,他道:“我力道尚不能掌控自如,唉,姑娘,你罪孽不大,我不杀你,你还是走吧。”

馥兰一咬嘴唇,双臂自行结合,她从胸口取出一柄精巧环刃,环刃上闪着白火,摆开出击架势。

静水喝道:“馥兰,去找教主来!”

馥兰望向静水,神色惊异,道:“师父为何如此忌惮他?此人未必如何厉害,你不看他一动就受伤了么?”

静水摇头道:“冥火风暴柱须得修复,教主正在赶回,而我擒住此人之后,教主必会亲自审问,你去告诉教主此事。”

馥兰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朝骸骨瞪了一眼,闪身而去。

骸骨叹道:“我说了,这冥火风暴柱有违天道,那天道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时确可庇佑苍生,尔等为何执迷不悟,非倚仗此物不可?”

静水冷笑道:“龙火天国利用咱们,却打得是背后捅刀子的主意,咱们若无这冥火风暴柱,即使占有岛屿,又如何能够存活?唯有以此震慑天下,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骸骨又道:“诸位真以为若与凡人共存,就能转化为人?错了,错了,活尸转化为人要简单的多,却非刻意为之所能,讲究无心偶得,水到渠成。尔等都被后卿骗了。”

静水心中一动,细细打量骸骨,暗想:“莫非此人也曾是盗火徒?”冥火之间可隐约感应,他霎时察觉到此人体内冥火灼灼,果然也是同胞,可他模样非人非尸,不对不称,更不知算是何物。

他道:“你若知道如何变人,我倒想向你请教。”

骸骨摇头道:“对你而言,已然太晚,你活了三百二十年,杀了一千零一个活人,心中无情,手段残忍,魂魄疯狂愚昧,已无化人之望。”

刹那间,静水脸上变色,怒道:“你你怎地知道?”

这静水实是盗火徒中一位渊博如海,学究天人的大师,自他成为活尸三百多年来,他以诸般手段试演冥火,以求变化为人之道。他以冥火增强体魄、迷惑人心、引发灾祸、驯养野兽、变化身躯,更不时虐人虐己,试探其中极限,涉猎之广,方法之多,可谓当世第一,更胜过亡人蒙一筹。

忙活百年,始终不见起色,这静水于是心绪剧变,转而寻求更险恶之道。他巡游天下,找寻中意的凡人,将此人催眠洗脑后,留在此人身边,不动声色操纵此人行事,无论是杀妻食子、弑父弑师,皆常常发生。他只盼见证人心之恶,以此唤醒自身之善,收获一颗人心,进一步洗练魂魄,得到蜕变。

对他而言,这作为实则算不得他自身罪孽,不过是从一桩桩人伦惨剧中收获教训,以盼洗尽铅华,除去心中污垢而已。且见了这等人心鬼蜮的罪行,他又得了安慰,心想:“原来常人不过如此,我即便不得解脱,也未尝不是好事。”而后,他害人越多,越自觉高高在上,视凡人如禽兽一般。

久而久之,他心念愈发扭曲,非但残害常人,更连盗火徒也陷害,将盗火徒迷惑后,放入人多之处滥杀,老幼妇孺皆不放过。他称之为“洗心炼魂之道”,乃是以旁人之罪,证自己无辜。他早已堕入疯魔险途,可自己却仍觉得自己是超凡脱俗的隐士高人。那剥裂之所以走上邪路,也是静水不动声色引诱导致。

静水自以为行事手法万分隐蔽,世上无人知晓,岂料这骸骨竟一语道破天机。他一听之下,勃然大怒,心想:“此人原来跟踪我多年,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来的正好,今夜他有胆现身,正是自取灭亡!”

骸骨道:“阁下所作所为,自视天衣无缝,毫无端倪,殊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静水身躯一动,遍体电光,人化作惊雷,朝骸骨疾冲,骸骨中他一招,人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得地动山摇。

静水大笑一声,却见那骸骨从乱石堆中站起,虽灰头土脸,但貌似受伤不重。静水眉头一皱,指尖凝聚真气,断吼声中,又有数道雷电打向骸骨,那雷电灼热猛烈,只听噼啪巨响,将那山壁劈出一条十丈长,一丈深的裂缝来。

这一招乃是“雷震九原功”,是这静水为追寻冥火极限,专找寻风暴密集之地,以冥火招引天雷,打入体内,历经数年而得。这冥火在诸般神火中本质近似雷霆,以此施展雷法,威力猛烈异常,只是如此运功,非但消耗加剧,且自身也经脉巨震,极不好受。

静水大声喘气,眼睛一眨,见一人影朝自己飞来,他立时双掌推出,掌心运雷,再运雷震九原心法。骸骨一拳打在双掌上,两人闷哼,双双倒退。静水感到对手内力也并不如何强横,心头一宽:“此人只不过耐打,攻势不过如此。”

骸骨左拳虚晃,左脚飞踢,静水又使出“止水铁袖”,皮层疯长,变作一层层袖袍,罩向骸骨。骸骨身形灵巧,竟从遮天蔽日的兵刃中脱出,单掌不停以掌力来袭。静水这止水铁袖严密牢固,将掌力悉数弹开,落在四处,打的石屑纷飞。

如此过了百招,静水感到敌人动作越来越快,身法越来越灵活,虽只单手单足,可妙招巧技层出不穷。静水冷声喝道:“你这残废还算有些本事,但终究死到临头了!”

骸骨摇头叹道:“我本不想伤了化身,这才以小巧功夫相斗,唉,你这人虽罪行深重,却不料能运用雷电,度过雷劫,真是苍天无眼。”

静水骂道:“无名小卒,残渣杂碎,我又何尝使出真功夫了?”他这雷震九原功实有暴雨雷云之势,可一旦全力运用,对自身损伤也极大。此时被骸骨激怒,怒火爆发,一招“雷霆狮吼”打了出来,刹那间,掌力骤增,宛如狮吼雷音,无处不在,又迅捷无伦。

骸骨无奈,忽然右臂右腿变作常人尺寸,双掌齐推,与静水对掌,霎时山峰震动,巨石被内劲推得向外翻滚,隆隆声冲向云霄。静水根根胡须随风飘荡,目呲欲裂,将一生积攒的真气全挤向掌心,涌向敌手,到此地步,他功力已足以与那马炽烈并驾齐驱,一条条雷光绕着两人盘旋飞舞,十丈之内,石头熔化,树木焚毁。

骸骨暗暗心算,知道时限将至,即将归于沉睡之处。他之前只使些许冥火与此人相斗,不料竟拖延至今,这时稍觉失策,寻思:“且加一成力道,打发此人,也不会伤及化身。”于是唤醒潜能,增强掌力,可不料他长久不与人动手,力道掌控不精,刹那间惊觉施展过度,却已然不及。

他喊道:“糟了!”不再理静水,手朝沉折一招,将他以冥火罩住。

静水忽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大海中的一条小鱼,近处无数食肉大鱼游荡,他自身太过渺小,岌岌可危,心中惊恐的无以复加。他大声道:“你究竟是”话未及说完,只见骸骨的冥火化作浩瀚烟雾,仿佛天上的星尘飘落在大地上。静水身躯一颤,目光骇然,眨眼间已变作雪白烟灰,被风一吹,飞向四方。

那冥火并未消弭,反而加剧扩散,它好似乾坤母亲伸出小手,要摘除幼儿头上的虱子,在春天崖上轻轻拂过,又轻轻一捏,将那虱子捏得粉碎。

于是春天崖就此湮灭了,其上的圣灵生命皆变作粉末,意念封固,灵魂凝固,真气为石,万物沉沦。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二 病去如抽丝

骸骨身在漫漫尘嚣中,心下懊悔:“我真气失控,这一掌只怕杀了成千上万人,断了数万生命,化身状况如何?”查探一番,知道形骸性命无碍。

他暗暗叹息,垂首大地,又注视苍天,他知道敌人并非在天上地下,而在异域奇境之中,一者高高在上,傲慢威严,一者潜伏深处,憎恨疯狂。但骸骨却仍往上下看,因为凡人皆信仰苍天地狱,他们以为天上有仙神,而地狱有阎罗。

他想:“三清会知道我回来了么?虚无中那些魔头呢?”

骸骨已无法再逗留。

砂石崩溃,骸骨带着沉折,找一安全所在,还做化身。

葛飞英本远远躲着,蓦然见林间白雾弥漫开去,悄无声息已满山都是,霎时,方圆数里的春天崖传来隆隆响声,她跳上高处,瞧树木山石皆变得酥软脆弱,被风一吹,随之而逝。她还瞧见一只小鹿竭力逃跑,跑到白雾中,立刻摔倒,变作黑沙,四散在地。

这山谷正在剧变,山林树木,全都变作死气沉沉、冥冥漠漠的沙子。混沌离水中本蕴含大量灵气,可这时连灵气都凝滞住了,再无法运转。这砂石似是万物轮回的终点,是荒凉毁灭的象征,是生命活力的死敌,是天地变异的前兆。

葛飞英变得迷茫,陷入极大的震惊中,忽然又担心起来,她心道:“莫非是孟行海他们毁了黑铁柱,才引发这等天灾?那他们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不顾凶险,变作鹰形,浑身月火缭绕,不久已在白雾间,白雾袭来,她护体气罩霎时消散,她心头一悲:“想不到历经千年,我竟死在此处?”

她察觉那雾气非同寻常,而是细小的火,那火焰透过肌肤,侵入她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她皮肤麻痒,很快蔓延到肌肉、骨骼、经脉、脏器,她惨叫一声,落在地上。

麻痒折磨她许久,突然又变作剧痛,那疼痛钻心刻骨,好像最恶毒的敌人一点点剜着她的肉,却又不让她有喘息之机。她流下泪,张开嘴,想要痛骂,但那雾气从她嘴里钻入,她恨得要命,怕得要命,似乎正受恶徒羞辱,身体心灵皆饱受酷刑。

过了半晌,剧痛一下子消失了,她心下惊讶,转动四肢,身子反而轻快不少。她内力流转一遍,竟发觉能在数条奇经中奔涌如常,而千年来阴魂不散的症状竟已减退,就像是脏臭的河流霎时干涸。

葛飞英一喜:“这白火雾气治好了我的病?”但这事太过古怪,有如美梦一般,她一时难以置信。

那白雾向外飘行,里头反而空出一片,葛飞英朝里走,见春天崖已被那白雾侵蚀的不成模样,山崖谷底成了黑沙雕塑,稍有震动,泥沙簌簌而落,葛飞英无立足之地,只能飞上天,从高处找寻那二人。

她忽见到细微迹象,转了个圈,见形骸与沉折躲在一洞窟里,那洞窟是此地唯一未被雾气腐蚀的藏身处。她心头一宽:“他们运气真好。”可又隐隐觉得并非偶然。

她手往两人拍出,用反向内劲,将两人吸到手上,背负起来,直往外冲。那白火雾气似陡然有了知觉,见她飞来,让路放行。葛飞英暗忖:“或许是他们捣毁混沌离水,反而令这灾祸敬畏了?”心中疑惑,却又难以想通。

离了那砂石死地,飞了十里,她落在一条小溪边,将两人放在水里洗了洗,查看伤势:沉折心脏处曾中了一剑,但已然愈合,竟熬过了这致命伤。其余细小伤口也不少,似乎是被毒虫咬的,毒液已尽,伤算不得重。

葛飞英愕然不解,脑袋沉重,不知为何这样累。她又去细看形骸,被他伤势吓了一跳:他左臂左腿完好,右臂右腿的骨头却似被抽走了一般,要么就是断的太碎,软软耷拉在侧。而他内脏似也有出血迹象,若不及早医治,定会危及性命。

葛飞英心想:“我带他去找塔木兹,唯有塔木兹能治好他。”刚站起身,竟眼冒金星,脑中麻木。她一生经历过极多险境,经验何等丰富,立时清醒:“我体内有冥火的药力,好似疗伤丹药一般在治我的病。那冥火雾气能杀常人,但对我却有好处!”

她想咬牙坚持,可事与愿违,脑袋“嗡”地一声,昏迷不醒。

睡梦中不知时辰,睁眼后明月当空。

葛飞英翻身跃起,见形骸、沉折仍昏昏沉沉,她掌心运力,护住形骸心脉,忽听近处动静,她往四周一瞧,月光之下,见到二十多个人影。来者有高有矮,身上白火微亮,缓缓平息。在平息前的片刻间,葛飞英看清他们样貌皆有如残骸,却又变回常人模样。她心道:“这就是行海所说的盗火徒‘障眼法’么?”

这二十三人也是驻扎在岛上的盗火徒,武功精强,冥火深厚,虽远不及亡人蒙那六位生死大臣,却也胜过寻常月舞者许多,乃是盗火教中好手。骸骨毁了春天崖时,他们恰好不在山上,得知消息后,立即追赶而至。

一健壮的长发残尸道:“将那两个少年捉了,这女的杀了也无妨。”

有一高大女子朝葛飞英扑来,手中狼牙棒力道猛烈,葛飞英心想:“她功夫不比绿山狼差!”让开狼牙棒,掌力一送,那女子被打了个踉跄。

又一小巧汉子手持阴阳双手剑,转的如蝴蝶翻飞,剑上内劲精纯高明,蓦地欺近,葛飞英暗道:“这人与那女子相当!”弯刀格出,将那双剑荡开,那汉子又被逼退。

葛飞英看了看自己手心,神色惊讶,微笑起来。头顶风声“呼呼”,有两人夹攻,一人是胖大汉子,一人是壮硕汉子,这两人一持战锤,一持战斧,力大势沉,凌厉异常,动作引起一阵风,如墙般压下。

葛长英左手一弹,将两人力道抵消,右手弯刀一转,铿锵两声,那两人虎口破裂,兵刃上了天。她哈哈大笑,道:“我功力恢复了!”

长发残尸见她身手如此高强,心下惊怒,大喊一声,亲自下场。他武功比旁人更高,不比那老牛头逊色,手中一柄大剑舞得如山崩地裂,云卷风动,葛飞英却气定神闲,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或拍或打,或扬或按,将长发残尸攻势悉数消去。

众敌人见状不妙,全数袭来,顷刻间便是千军万马,气势也无这等汹涌。葛长英再出弯刀,刀影渺渺,每有一人上前,刀刃就指向那人要害,非要那人以兵刃格挡不可。众人大惊失色,纵然靠近,登时就被击退。这二十三人皆为盗火教中的精英神卫,联手出击时,纵然静水大师也不得不凝神对付,可对着葛长英围攻许久,却被她一人闹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饶是活尸久无寸功,但葛长英蓦然眉头一皱,只感心脏复又作痛,她惊出一身冷汗:“我这病虽好了,体质未能痊愈,且多年不用真功夫,实在不宜久战。”遂下定决心,一招“凤求凰”,身随弯刀穿梭,银光晃动,烈风相随,将身前两人脑袋斩下。

众活尸瞧得明白,心头巨震,发出怒吼,起了敌忾之心,围攻得更加紧密,招式只攻不守,如癫似狂。葛长英飞上天,在月光下稍一折转,脱出人群。那长发残尸反身追来,全力使一招“金戈铁马”,大剑直刺,力可穿石裂地。

葛长英冷笑一声,须臾间,她形体蜕变,身上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似飞采星灯一般。那长发残尸剑刃刚到近处,她已变作半人半凤凰形状,一身羽毛银光闪闪,圣洁神异,她一抬凤爪,电光石火间将那残尸大剑捏碎,又一爪直接拧掉了残尸脑袋。

众活尸见首领弹指而亡,皆惊讶得目瞪口呆,攻击一时停下,何人胆敢在上前?

葛长英昂首直立,凤羽翘起,掌中现出一根红缨银枪,气如长虹,似有惊仙乱神之勇,万魔不挡之威。她双目如炬,喜悦非常,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道:“我是月舞者孔璇,号称‘孔凤凰’,尔等邪徒胆敢冒犯我等先祖之地,今夜一个也休想活着!”

有活尸喊道:“我等本已死过,死又有何惧?诸位齐上,与她拼了!”众敌人士气高涨,昂然无畏,齐声大喊,再度争先恐后而来。

葛长英长声笑道:“好气魄,好气魄,比现今的月舞者有种多了!”转动银枪,使一招“刹那芳华”,此招是她千年前威震天下,杀敌无数的绝学,身形分散,化作二十道银影,同时刺向所有敌手,只听二十声轻响同时发出,众人皆被银枪穿破脑袋,气劲继续朝前飞出,过了百丈之远,所过之处,树石皆被洞穿,好似一场无坚不摧的银光箭雨。

她杀尽追兵,仰天长啸,只觉豪气充满胸腔,一扫多年颓势憋屈。

但好景不长,她身子一晃,捂住胸口,惊觉痛楚又随着血流往外涌,她收摄内劲,大失所望,以为这病不过是暂被压下,仍有极大险情。好在稍一思索,知道是虚惊一场。

她那病已被根除,正在缓缓恢复精力,但一来这身躯长久未用凤凰之形,太过生疏,二来尚需时日方可身强体壮,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几天之内,决不可得意忘形。

孔璇变回葛长英,又休息一会儿,带上形骸、沉折,赶往海中岩洞藏船之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三 苍天弄人意

帆船离了密窟,行至海上,不久朝阳从海面升起,葛长英见天气晴朗,波澜不起,遂以月火功替形骸疗伤。过了半晌,形骸身子一震,神智复原,见到葛长英,轻声道:“长英姑娘。”

葛长英放下心来,道:“你这条命是保住了。”

就在此时,沉折也转醒,看看两人,神色惊异。葛长英答道:“咱们已离了老酒岛,我带你们去见塔木兹。”

沉折见形骸伤成这样,眼中忧虑,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葛长英叹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春天崖上发生了什么?”

沉折于是简略说了遇上三位生死大臣之事,他生性沉闷,不善言辞,毫不加修饰,再大的危机,也只是一句带过。

葛长英问道:“你杀了那多臂剥皮尸?听绿山狼说,他可当真不简单。”

沉折道:“我与他两败俱伤,之后就不得而知了,葛姑娘可否相告?”

形骸勉力道:“师兄他救了我。”

沉折望向自己心脏,见只留下一处疤痕,甚是困惑,道:“葛姑娘,是你治了我的伤么?”

葛长英笑道:“你们毁了那鸿钧逝水,竟引发这等灾变,我看春天崖上冥火肆虐,里头的盗火教徒、来仑国僧兵,死的一个不剩。盗火教主死了三位左膀右臂,数十位高手,数千大军,连看家法宝都荡然无存。战局由此扭转,全是你二人的功劳。我只是将你们带出那鬼地方,至于你伤怎么好的,我也一头雾水。”

形骸想道:“莫非真是骸骨神显灵?这是他的手段?不,不,那骸骨神只是我中的幻觉,决计不能当真。”如此自我劝说,倒也不再恐惧,反而对这幻觉有些感激:毕竟自己向他许愿后,居然真时来运转了。

沉折闭上眼,回想折戟沉沙剑诀,那缤纷杂乱,暗藏玄机的图案又浮现在心,他冥想少时,睁目扫视,忽觉葛长英颇为异常:她体内月火极是明亮,却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看形骸,他身中的龙火冥火层次分明,似与那剥裂尊者相近,却绝无法与葛长英争辉。

他稍一沉吟,问道:“葛姑娘,你到底是谁?我总觉得你并非常人。”

葛长英瞪他一眼,道:“你说我不正常?我才觉得你沉闷的讨厌。”

沉折道:“姑娘功力卓绝,远胜于我,连盗火徒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及不上你。姑娘如此身手,为何一直隐忍,反而要我师兄弟二人犯险?”

葛长英睁大眼睛,脸色有些尴尬,道:“好你个小贼,原来你一直装睡,偷看我与敌人相斗。”

沉折其实先前一直未醒,而是用折戟沉沙剑诀查知异样,但也不想多说,闭口不言,给她来了个默认。

葛长英轻叹一声,使动月火玄功,羽毛覆体,如银火般升腾,沉折身子微颤,形骸大吃一惊,只觉她这模样光彩照人,真仿佛天宫仙神一般。

形骸道:“葛葛姐姐,你原先可并非这般”

葛长英笑道:“咱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依照月舞者规矩,我不能再瞒你们。我眼下是葛长英,但那并非我真身真姓,我本叫孔璇,一千年前,咱们族人都叫我孔凤凰。”

形骸登时想起红爪所说往事,颤声道:“你是胜过马炽烈的那个那个孔凤凰?”

葛长英说道:“咱俩以往打了十几架,胜负各半,数十年前那场拼杀,他本就受了些伤,我也患了些病,不能算作公平对决。我即使胜了,也没什么好光彩的。”

形骸又问道:“可那时候葛长英姑娘尚未出生,你消失之后,怎地又成了葛家的小女儿?”

葛长英凝视沧海,道:“那可说来话长,不过你俩既是咱们麒麟海的功臣,也算治了我身上的病,你们若愿意听,我把这一千年的事捡要紧的说给你们知道。”

形骸心想:“治你的病?这又从何说起?”可仍忙不迭点头道:“要听,要听。”

葛长英收起凤羽,变回原貌,说道:“你们听说过太阳王朝么?”

形骸道:“知道啊,咱们一路上听过好几回了。是灵阳仙统治的那个大国,后来被被人联手瓜分了。”提起此事,又怕葛长英生气,自己伤成这样,一旦挨揍,只怕一命呜呼。

葛长英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低声重复几遍,又道:“我是王朝中月银宗族中的公主,也是塔木兹的徒孙,国师飞灵真人的徒儿,即使在当年的太阳王朝中,我的本领也算不小,非我自夸,单以武功而论,就我所知,胜过我的人不过十人而已。那马炽烈算是我的师叔,也是飞灵真人的手下大将。只是此人从来与我不睦,我艺成之后,总要与他争吵打斗。”

形骸点头道:“这马炽烈一看就是偏激固执之人,姑娘前辈与他动手,我看对的是你,错的是他。”

葛长英摇头道:“其实全是我的错,他一贯看不起神龙骑部,我则对神龙骑们极为敬重,可到了后来,事态恶化,我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形骸忐忑不安,怏怏干笑了一声。

葛长英说道:“一千年前的某天,神龙骑兵变,我与师父、我丈夫、还有马炽烈等十来人被数万神龙骑围住,师父武功盖世,但神龙骑中也有极强的高手,且他们数目太多,准备周全,咱们陷入重围,到了绝境。飞灵师父杀了千人,可寡不敌众,最终战死,其余人说我是女子,可养育后代,图谋报仇,于是将我护送出来。

我孤身一人,死里逃生,心里悲伤欲绝,满是仇恨,却又遍体鳞伤,漫无目的的逃避追杀,终于来到西海,一路深入,前往无人探索过的海域。”

形骸问道:“那是无人海么?”西海分三层,是为麒麟海、鲸鱼海、无人海,这三处海洋人烟逐层稀少,到了无人海,从未听说过有人往返。

葛长英答道:“你说对了一半,我是存了去那儿的心思,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犯傻。那无人海之所以凶险,是其已临近世界边缘,事实颠倒,常理大乱,火能在水上烧,蜻蜓能有山那么大,树能在水里流淌,人有时一睡过去,哪怕一合眼,就过了好几年;东南西北再无区分,若是运气不好,一直往前航行,也是在原地转圈。”

形骸不禁敬畏,奇道:“那姑娘为何要去无人海?”

葛长英说道:“笨小子,若不是被你们神龙骑追杀太紧,我如何会铤而走险?我绕过麒麟海群岛,来到鲸鱼海中,这儿有许多海下遗迹,水后岩洞,万里汪洋,岛屿较少,他们若要找我,正如大海捞针一般。

那时,塔木兹大师在鲸鱼海中居住,我通过隐秘的记号找到了他,劝他出面主持大局,召集剩余月舞者,积蓄力量,与神龙骑再拼个死活。在当年,塔木兹大师已活了一千年,其余觉醒者寿命最多不过八百岁,他是寿命最大的月舞者,咱们都说他已是地仙,只要他肯出山,咱们仍有希望,可是师公他却不肯。我质问他为何置之事外,任由亲人惨死,他却说他受飞灵真人嘱咐,需要等一个人。”

形骸想道:“那他现在已经两千岁了?真是不老不死,得道升仙。”

葛长英又道:“我气愤不过,于是亲自出马,各处留下月舞者印记,让所有逃难来鲸鱼海的月舞者前来见我。我说过,我声望武功都还不错,大伙儿走投无路,正盼有人领头。我身边很快有了数十人,各个儿皆是成名高手,月火功少说也在五层之上,凭此兵力,虽不能说是大有作为,可也不算是穷途末路。

谁料忽然之间,一场瘟疫爆发,那瘟疫眼下被叫做‘乱毒症’,那毒症当真流毒无穷,患病者必死无疑,无论是凡人还是觉醒者皆难逃此害。我染病之后,觉得似有虫子在我经脉中撕咬,吃我的血肉,更吃我的灵气,灵气越旺,那虫子就越凶狠,越厉害。

如此一来,什么复仇大计,什么雄心壮志,什么抱负愿望,皆成了水中泡影,我在众人间功力最高,活到最后,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惨死,我憎恨命运不公:‘为何咱们遭遇屠杀之后,刚有希望,立时又遭遇这天罚?’后来我才知道,不仅仅是我们,连耀武扬威、夺取天下的神龙骑也病死无数。

那瘟疫消磨意志,令我丧魂落魄,再不敢有半点报仇的念头,只想竭尽所能活下来。我本来是不怕死的,可患上这疾病之后,那病又让我努力求生,这般更加倍痛苦。

就在我性命垂危之际,终于被塔木兹大师所救。塔木兹大师也无法治愈此病,只能设法将我带往无人海,用法术封存在一木茧中,令我在一岩洞中进入沉睡。无人海边界无法无规,天理无用,居然连那乱毒症也害不死人了。若不是这样,即使我不被乱毒症所杀,也必死于其后的‘仙灵劫’。”

所谓的仙灵劫,正是一段仙灵屠杀苍生的历史,众仙灵不知是何方而来的神圣,侵入各地,见人就杀,杀了之后吞噬灵魂,手段冷酷无情,可怖已极。若非七百年前圣莲女皇横空出世,这世道早已被仙灵蚕食一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四 病魔不离身

葛长英说道:“我在睡梦中度日,做着怪异的梦,我见到奇形怪状,虚无缥缈的人物来看我,逗留片刻后离去。我以为他们是真实的,但又毫无根据。如此一睡就是千年,塔木兹大师将我救起,他以为经过长久时光,我的病也已痊愈,于是带我离开无人海。”

形骸问道:“塔木兹大师为何能在无人海中来去自如?”

葛长英答道:“大师说,每隔一段年月,无人海中会现出些许规律,可供凡人出入。我俩前往麒麟海中,我试了试身躯,调度真气,发觉那病症果真不见。我那时不知这乱毒症狡猾,只是暂且潜伏起来,以为就此复原,心里高兴至极,又得知昔日叛逆的那些神龙骑糟了报应,几乎死绝,觉得又茫然,又释然,以往旧事真的就像一场梦,什么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必计较了。

师公告诉我世上又有月舞者觉醒,不过数目稀少,且岁数年轻,最大的才不过两百来岁。我十分好奇,求他带我去瞧瞧。他已搬了家,到麒麟海的岛上居住,那地方被月舞者们叫做塔木兹岛。

抵达塔木兹岛,恰好见到新的月舞者在塔木兹家门口待着。塔木兹似乎发过古怪的誓言,不轻易见新觉醒的同胞,决意不露面。我则兴冲冲的偷听他们谈话:原来我昔日的老对头马炽烈还活着,又将这群晚辈逼迫得走投无路。

这马炽烈甚是可怜,他儿子女儿都被神龙骑杀死,突围战时也极为英勇。我想起昔日恩怨,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怕他真杀光那些晚辈,唯有再度与他交手,救这些晚辈一救,也试试自己功夫有没有落下。一场交战,他被迫离去,我也受了些伤,遂找地方修养。

那场厮杀险些要了我的命,并非是马炽烈如何厉害,而是那乱毒症竟被唤醒,急剧发作。那乱毒症本已从这世上消失,但我体内仍是活生生的病原,若再度传播开去,我岂不成了遗臭千年的大祸害了?”

形骸惊声问:“那那病未传开么?”

葛长英苦笑道:“塔木兹大师找到了我,无奈之下,将我关在他那塔木兹高山上,我这才发觉他山中有一处地方,情形与无人海远方极为相似,也是毫无天法,违背常态。那山洞本是一处混沌离水,不知怎地,被塔木兹大师改的这般怪异。我悲苦万分,本想一死了之,可那疾病偏偏极端残忍,它让我想要活命,却又一点点剥夺我活命的希望。

我再度躺在塔木兹大师造的木头棺材里进入梦乡,这一睡要短了许多,只过了二十多年,葛家的葛长英的爹爹带着他的小女儿来找塔木兹大师看病,他小女儿先天体弱,送上山时,已然咽气了。塔木兹大师网开一面,接见了他们,收下那女孩儿的尸体,却骗她家人说她还活着,要他们一年之后来接她。”

形骸登时想起沉折遭遇,看了沉折一眼,果然他神色关切。形骸想道:“塔木兹大师总不会用冥火将葛长英变成活尸,为何孔璇前辈会成了那死去的小婴儿?”

葛长英语气变得迟疑起来,她道:“大师他用了诡异莫测的法术,将我的我的灵魂与真气,转到了那小女孩儿死尸体内。”

形骸惊讶万分,也听沉折呼吸颇为紧促,形骸喊道:“塔木兹大师竟有如此神通仙法?”

但这手段只怕不宜以仙法称呼,而是不折不扣的死灵妖法。

葛长英怅然道:“我察觉自己变作了小女孩,吓了一跳,这下更闹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记忆中的一切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那记忆如此真切,苦难如此惨痛,却又不像假的。塔木兹大师语焉不详,只说这是他新想出的治病之法,我原本身躯一不在,乱毒症没准就好了。

一开始确实像模像样,似乎无病一身轻,我感觉怪异,心下愧疚,想道:‘我总要好好孝敬父母,真如同他们女儿一样。我捡回一条性命,哪怕功力全失,也可以从头练起,我的天赋学识可不会就此湮灭。’这般一想,前方似又充满了光明。”

形骸听心中有人说:“仙灵移魂大法。”似乎是那骸骨神所说。他心头一震,暗想:“什么仙灵?你说塔木兹大师是仙灵?到底什么是仙灵?”但那人不再开口,形骸只道自己听错了。

只是这塔木兹大师身上充满疑点:他为何能在无人海中出入自如?为何家中会有类似无人海的洞窟?又为何能将活人魂魄在躯体间完整挪转?这手法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就像形骸初次听说冥火神功一样。

葛长英继续说道:“我父母接走了我,我习武练功,身手很快便超过了我两个姐姐。到九岁时,我月火觉醒,真气布满了全身。到那时,我惊觉乱毒症又冒出了些许迹象,这令我毛骨悚然,血液几乎都被冻住。

我想到这乱毒症也藏在真气里头,即使患病的身子没了,可它却仍如蛆附骨,随真气转了部分过来。当时我真气尚薄弱,那病症也不严重,可一旦我修为增长,那乱毒症又会将我折磨的生不如死。

我霎时万念俱灰,不想再修炼功夫,但事与愿违,我往昔的神通不可遏制的日益恢复,似乎这是那乱毒症恶毒的玩笑,它帮我练成绝世武功,代价是取我屡屡逃过它魔掌的性命。这几年来,我一直压抑着功力,以防稍有不慎,激发潜能,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形骸道:“前辈,那你说身上乱毒症,这会儿已好了么?”

葛长英笑道:“还差一些,不过八九不离十,我与它斗了千年,知道此次它死到临头了。我这才发觉冥火竟是这乱毒症的克星,可谁又能想到此节?先前只怕是你弄塌了那冥火风暴柱,里头的冥火到处燃烧,毁了春天崖的万物,我被那强烈的冥火烤了一会儿,乱毒症已被消灭干净,即使我尽显功力,也只不过微有症状而已。”

形骸暗想:“你每一次以为解脱,最终仍不免落难,为何还不吸取教训?可不能高兴的太早。”问道:“是怎样的症状?”

葛长英说道:“只是心脏有些痛,那是我运功太猛,伤了心脉,需要到塔木兹家中休养三天,也告诉他这绝大的好消息。”

形骸道:“前辈既然救我性命,我粗通冥火,愿替前辈再稍稍医治,彻底消除隐患。”

葛长英拍拍他肩膀,笑道:“哪有什么隐患?你自己好好养伤吧。”说罢哼着小曲,扬起风帆,划船过海。形骸见她固执,劝她不动,不再多言。他看见自己右臂右腿,心头一悲:“难道这辈子就此残废了?不过大丈夫舍己为人,性命尚且不惜,何吝一手一脚?”

他试着用放浪形骸功恢复残肢,一时无效,那儿似撒了盐的土壤,再无法长出树木来。形骸只盼那位连灵魂都能挪移的大师能有好办法。

顺风快水,途中无阻,船又轻便,只一天之后,到了塔木兹岛,只见一座高山,三百丈高,连绵数里,庞大巍峨,峥嵘陡峭,山上绿树如云,白云似海,海浪击山,山入苍穹,一看就是神仙洞府,若有人说神龙盘卧于峰,仙凤栖息树林,来者也无不相信。

葛长英带两人来到山门前,见四下无人,高喊道:“师公,师公,我来见你啦!”声音回荡在群山之间,尚未消失,那山门咚咚作响,已然敞开。

形骸道:“前辈,听说红爪爷爷他们这许多人来求大师,都不能见他一面,到了你这儿,他如此爽快就开门了?”

葛长英脸色惶急,低声道:“不对,他以往也没这么爽快,咱们小心着些。”

三人谨小慎微的到了山顶,见极空旷的一座平台,堪比皇宫的广场,足以容纳数万人,平台上花草繁茂,丽树奇石交错分布,又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大屋子。

葛长英遥遥喊道:“师公!我的病好了,你出来瞧瞧。”

忽听背后有人闷声道:“怎生好的?”

三人皆是一惊,回过头去,形骸见一熟悉身影站在近处,他体型高大壮实,肩宽体阔,白布遮面,厚布遮体,依稀就是上次从马炽烈手中救下他的那个老者。

葛长英拍拍胸口,笑道:“师公,你可吓死我了。春天崖的事你知道了么?”

塔木兹掀起白布,形骸看他容貌,不禁大感滑稽,此人面容竟是一只大白犬,毛发遮住整个脸庞,毛茸茸的甚是讨喜。

他看了看形骸,又看了看沉折,两人连忙向他下跪,但塔木兹伸出狗爪子,将两人一托,两人被一股内劲充斥全身,身不由己,膝盖难弯。

形骸暗暗惊佩:“单看这一手,他已比那静水大师更强一些。”不过他知自己见识有限,遇上这等人物,如何能看出他的真才实学?于是偷问沉折:“师兄,你眼力似乎不错,大师他功力如何?”

沉折默然许久,道:“深浅难测。”

形骸道:“原来你也看不出来。”

沉折道:“我看出来了,是深浅难测。”

形骸笑道:“那还不是和我一样?”

塔木兹道:“进屋来吧,我等你们三人已经很久了。”

葛长英奇道:“师公知道咱们要来?难怪今天开门这般爽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五 找寻有缘人

那木屋里满是草药、书籍、木雕、风水罗盘,羊鹿头骨。葛长英说起春天崖间剧变,又说起形骸、沉折所受的伤,最后又喜滋滋的告知自己病愈之事。

塔木兹一张脸皆掩在长毛下,不知他喜怒如何,他听完述说,叹道:“谁能想到,这乱毒症竟唯有冥火可医?”

葛长英说道:“师公,我的病真全好了么?”

塔木兹说道:“经过我数次尝试,乱毒已遭遏制,而这一次更从根源上施救,纵然未好,可以你的功力,已再无大碍了。”

葛长英又问道:“即使是我,以往也一直不知道世上另有这等神火,这群活尸更仿佛突然凭空冒出来似的。你知道这些盗火徒么?”

塔木兹犹豫刹那,道:“他们由来已久,并非近期新生,只不过一直避世隐居,直至近日才被人教唆作恶。”

葛长英昂然道:“我功力复原之后,要将这群活死人全送回墓地去。”

塔木兹摇头道:“他们并非死者,而是生者,与你我一样,也是由神火觉醒,不过这神火受上苍惩罚,他们身世实则凄苦。”

葛长英答道:“但他们欺到头上来了,那就半点不值怜悯。”

塔木兹顿了顿,说道:“我去见过他们那教主亡人蒙。”

葛长英与形骸惊呼起来,道:“与他交手了么?”

塔木兹道:“只是远远观望,并未交锋,我粗略评判,此人功力或许更胜过你与马炽烈一筹,你与他相斗,未必能胜。”

葛长英动容道:“他竟如此了得?我倒想试上一试。”

塔木兹缓缓摆手,道:“你大病初愈,尚需静养,三天之内,无法使动月火玄功。我熬些草药,你服下吧。”

葛长英到了塔木兹面前,似真成了调皮的少女,吐吐舌头,笑道:“师公的苦药,我可是怕极了。”

塔木兹的木杖在地上一敲,一根蔓藤从地面升起,如仆从般从抽屉里抓药,仿佛药碗研磨,随后放水烧火。形骸看得甚是稀奇,塔木兹却抓上他右臂右腿,形骸已然麻痹,丝毫不痛。

葛长英急道:“师公,你务必救他一救,他为咱们麒麟海立下天大的功劳,咱们非报答不可。”

形骸心情忐忑,不知自己是否有救,抬头一瞧,却见塔木兹眼中似闪着喜悦的光芒。他问道:“大师,你笑什么?”

塔木兹道:“你这放浪形骸功是和谁学的?”

形骸惊的一颤,道:“大师,你听说过这功夫名字么?”

塔木兹咧嘴微笑,神色慈祥,形骸心头一宽,深信这老人绝无恶意。

塔木兹说道:“你是无师自通的么?”

形骸低头道:“我从小就做噩梦,在梦里被海中的怪物一次次咬死,我怕的要命,于是耳中就响起一首曲子来,那曲子似叫做放浪形骸歌,我听着听着,不再害怕,而这邪门功夫,就是从那时起学会的。”

他提及往事,心中酸楚,不由得哽咽,哪怕经历这许多磨难,撑过生死一线的时刻,他已非一个月前那软弱少年,但面对眼前这和蔼的老人,他不自觉的信任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依靠,可以显露脆弱的一面,尽情向他诉说,而这老人定会设法把自己救出苦难。

塔木兹道:“放浪形骸歌,放浪形骸功,孩子,你莫怕,这并非邪术,天地间再没有比它更正,更可敬的功夫了。”

形骸喜道:“大师若当真知道,还请指点迷津,我一直不明白它的来历。”

塔木兹避而不答,转而说道:“你眼下的伤,是因冥火强盛,引起反噬,你原本体内冥火已至第四层,等若龙火功第五层,可经此一事,消耗太大,身躯与真气不协,致使骨骼残缺。唯有永久以冥火替代。”

葛长英问道:“师公,你这话说的太玄了,我怎地听不明白?”

塔木兹问道:“行海,你明白么?”

形骸想了想,答道:“我需一生以冥火维系这两根骨头,使得真气减弱,对么?”

塔木兹点头道:“我一旦施救后,你那冥火将重返第三层之下,威力骤降数倍,今后要重回此境,需加倍修炼才行。”

沉折问道:“行海历经千辛万苦,才有如此成就,大师,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么?”语气竟罕见的愤愤不平。

塔木兹道:“需得行海自行决断。”

形骸心想:“这么看来,我向骸骨神许愿救沉折师兄,他果然遂我心愿,大丈夫说话算话,愿赌服输。我求骸骨神办了事,他自然要收些利钱了。”

他心意已决,抬头道:“大师,请你治我的手足吧。”

塔木兹木杖飞快点中形骸丹田,形骸如遭雷击,遍体酸麻,冥火迅速运转,流入原先贫瘠枯萎的地方,那些冥火凝固成血肉骨皮,在原处固定,转眼间已完好无损。形骸一瞧,喜形于色。

葛长英长吁一口气,喝彩道:“师公好了不起。”沉折道:“行海,今后你不得偷懒,须得下苦功将这缺失补回才行。”

形骸恼道:“龙火功第四层有何不好?我偏要留在这第四层,才不要下什么苦功呢。”

沉折哼了一声,冷面不言,形骸心底发毛:“他不会又想着法儿整治我吧。”其实在十四岁上,能抵此层者已是古今罕有,两人若能安然返回龙国,被人发觉此事,必引得举国轰动。

葛长英服了药后,倦意袭来,到楼上睡去。

塔木兹想了想,走入屋内,返回时取来一根玉带,赠给沉折,沉折道:“大师,晚辈何德何能?委实不敢收下。”

塔木兹道:“你的恩德还不够大么?若不是你二人,一旦冥火风暴柱成形,麒麟海便有灭顶之灾,你若不收下,我月舞者岂不成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小人?”

形骸劝道:“师兄,无功不受禄,有功不推脱,你不收,大师一恼,非把那玩意儿塞你嘴里不可。”

沉折一皱眉,暗忖:“什么‘那玩意儿’?这玉带岂是什么玩物?”唯有答道:“那就多谢大师了。”双膝跪地,双手接过玉带。

塔木兹说道:“这玉带叫做青丘宝带,乃是我采集世间珍宝,在一处混沌离水中炼化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得此玉带者,可吸取日月精华,积攒其中,用以治愈诸般伤势,救人救己,皆无不可,只要未死,哪怕肠穿肚烂也救得回来。若这玉带上宝石闪亮,则精髓已满,若暗淡无光,则毫无效用。”

沉折听此物如此贵重,只觉受宠若惊,感激不尽,但仍只淡然说道:“大师,晚辈定将此物用于仁善之处,绝不肆意妄为。”

塔木兹略微颔首,传他使用此物的法诀,又道:“你退下吧,我有话对行海说。”沉折于是退去。

形骸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忽然间,塔木兹的声音传入形骸耳中,他道:“你不可问话,只听我说。前朝时,太阳国师飞灵真人秘密创立一教,名曰‘骸骨神教’,我也是教中一员。我等聆听这位骸骨神教诲,行善积德,造福世人,皆对这位骸骨神信奉崇拜,忠心无二。飞灵真人虽叫我一声师父,但以修为而论,他远在我之上,在教中也是教主。”

形骸大感意外,又听塔木兹说道:“其时,太阳王朝朝政黑暗,法令无明,肮脏腐烂,败坏丛生,咱们这群骸骨教徒皆是国中精英,意欲遵骸骨神教义,重振朝纲,清理污秽,还世道以光明。本教宗旨的重中之重,是为迎接骸骨神转生于世,故而要找寻一位有缘人,并集齐骸骨神曾经遗失的残肢,集于这位有缘人身上,这位有缘人将是骸骨神的化身。”

形骸虽听骸骨神说过“化身”二字,此刻想起,颤栗不已,暗想:“这位塔木兹大师想说什么?他是说我是有缘人么?”

塔木兹又道:“那位有缘人将练有一门功夫,叫做放浪形骸功,这门功夫得自天授,凡人绝无法理解,也无法学会。而他体内将有冥火功,那是真正的神火,哪怕阳火也难以与之相比。阳火受限于九霄天庭掌控,仙神要咱们生则生,要咱们死则死。冥火虽有诅咒,但一旦脱去这咒印,可得无上自由。

咱们一边搜寻那四件肢体,一边等待那位有缘人。有一日,飞灵真人找到我,说道:‘师父,我将骸骨神托付给我的咒语转交给你,若我有不测,你务必牢记这咒语,将它传给那位有缘人。’

我知道他极有智慧,或许察觉到了太阳王朝崩溃的征兆,而我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又是垂暮老人,多半能存活下去,于是他选中了我。那咒语并不简单,而是仪式,需将一块骨片刺入脑中,留下烙印,而收获这咒语之人寿命将得以延长,直至将这咒语教会旁人为止。

正是凭借这咒语,我又多活了一千二百年,到了今日,终于遇上了你。

这段日子里,我缩着头,不露面,任由神龙骑屠杀咱们的兄弟姐妹,徒子徒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对世上的腥风血雨视而不见。之后的岁月,他们常常有事求我,我连他们的面都没见,我忠诚于这极端的孤独,我害怕自己未能完成使命,我也根本没有脸去见任何后辈。”

说话间,塔木兹在额头上划开破洞,鲜血染红了他的毛发,挖出一块长长的骨片,塞入形骸脑中,形骸想要阻止,想要大喊,可霎时动弹不得,也开不了口。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六 求贤正若渴

形骸只感脑中大乱,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风暴来袭,如时光逆流,那骨片融入他头骨,转化为文字,那文字惊心动魄,似有天翻地覆之力,与形骸的放浪形骸功对撞、交锋、交替、结合,在这战争之中,形骸一次次支离破碎,又一次次拼凑整齐,零零碎碎的灵悟如星辰转动,形骸若有所思,却又浑然不解。

他眼前光芒刺眼,身子震颤,往下躺倒,被塔木兹扶住。形骸知道这骨片补齐了放浪形骸功的奥秘,更汇聚了塔木兹一生所学,正是这无穷的学问令形骸疲倦虚脱,困乏难支。

他见塔木兹变成了个消瘦的高个老人,形如枯槁的模样,已然褪去兽形,颤声问道:“大师,这你的身体”

塔木兹笑道:“月神后裔最多活八百年,在那之后,靠的不再是月神的恩惠,而是邪神的祝福。”

形骸刹那间若有所悟,道:“你把这咒语传给我,用尽了自己的寿命?”

塔木兹道:“这咒语本就是飞灵真人所传。咒语令我活着,直至我找到真正懂得放浪形骸功的人。我这人纵然年老昏庸,一无是处,但承诺过的事,死也不会背弃。”

形骸生怕他立刻就会死,握紧他的手,担忧万分,但塔木兹站直了,忽然间焕发出极强的活力,形骸稍稍安心,想搀扶他,但塔木兹固执的将他推开。

塔木兹问道:“你遇上过潜地婆婆了?”

形骸道:“是,婆婆她赠给我一颗黑色金丹。”

塔木兹又问道:“你那左臂左腿是哪儿来的?”

形骸道:“左臂左臂是从普修古墓中所得,左腿则是织网仙子塔中收获。”他说到后一件事,心下惭愧,毕竟他曾与孟旅、吴去病一伙。

塔木兹只喃喃道:“命运,命运。或许咱们无需忙碌,命运将指引有缘人得证大道。”

形骸却甚是失落:“或许并非命运,而是那魔头如蜘蛛般织网,那网严密巨大,我总难以逃脱。”

塔木兹道:“去想想我刚刚所传,非但放浪形骸功,我一生的功夫都在其中,你需尽快领悟!完成飞灵的托付!”说完这话,大步朝前走去。形骸一边思索,一边跟随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草地,形骸见到沉折站立不动,衣袂飘飘,他回过头来,见形骸满脸倦容,而塔木兹成了老人,神色隐约惊讶。

塔木兹手转了转,使传音之术,道:“孔璇,你带他俩走吧。”

不久,葛长英已收拾妥当,从天而至,问道:“师公,你有什么安排?为何如此着急?”

塔木兹霎时不耐,喊道:“因为所以,哪有那么多道理?快滚,快从我这儿滚了!”

三人皆面面相觑,不明为何这慈祥温厚的老人一下子竟如此暴躁?

葛长英身子一震,急转过身,身上长出羽毛,羽毛脱离身躯,如数十根利刃,飞向前方,根根堪比劲弩箭矢。

羽毛陷入一团灰雾,就此没了声息。形骸莫名的恐惧,他全未察觉这灰雾是如何现形的。

灰雾不大,只有十尺多高,一人多宽,逐渐散去。灰雾之后,露出个身穿铠甲,体型高壮的人。那铠甲银色底子,布满黑色的锈迹,那锈迹却不碍眼,倒像是存心腐蚀后形成的花纹。在铠甲胸前纹着黑色标志,是一个高举黑色火焰的巨人,形骸看那巨人样貌,正是他曾在梦中所见的后卿雕像。

那人以银黑铁面罩挡住面容,他取下面罩后,形骸看见此人肌肤上交错着细细的缝合线。此人应当是盗火徒,且是盗火教中人物,他孤身追踪至此,绝非寻常教徒。

沉折浑身发抖,瞬间紧握苍龙剑,苍龙剑金光熠熠,与周身光环交相辉映,他认得此人,童年噩梦般的回忆中,此人正是那尸堆的主人,他道:“亡人蒙!”

形骸登时骇然:“这是蒙冬煞,亡人蒙!是盗火教的教主!他怎会过来的?”

葛长英冷冷道:“你就是盗火教的罪魁祸首么?”

亡人蒙不答,面向沉折,微笑道:“你我总算重逢了,好孩儿,父子团圆,岂不是天大之喜?”他又转向形骸,口吻喜悦,道:“小兄弟,我也听馥兰说过你,你叫什么来着?春天崖上那人到底是谁?”

葛长英大声尖叫,朝亡人蒙扑去,亡人蒙瞬间招出一柄巨斧,倒转过来,用柄一敲,砰地一声,正中葛长英腹部。葛长英痛呼一声,身躯倒退,又单膝跪下。形骸、沉折惊骇至极,他们听说过孔璇的神勇,可在亡人蒙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形骸心想:“是了,她身上有伤,不能动武!”

亡人蒙摇头道:“毁去春天崖的可不是你。”

葛长英怒道:“要不是我没好全,我非宰了你不可!”

亡人蒙对沉折道:“我在梦中得见预兆,预兆告诉我,你会回来找我。你是我数百年间所创唯一蜕变为人的子嗣,你是希望,你将拯救我等,你将是所有盗火徒的引路人。”

沉折道:“盗火徒残杀无辜的人,将他们缝合起来,又复活成毫无记忆的活尸,罪恶无数,流毒无穷。他们受了诅咒,生不如死。这如何能是引路?那是将他们引入地狱,再度堕落。”

形骸想道:“不错,盗火徒触犯天理,不容于世,就好比先将人害死,再抚养他的妻儿,这算什么拯救?又算什么功德?”

亡人蒙霎时激愤异常,比沉折还恼怒,他道:“你懂个屁!你这狼心狗肺的小子!你生而为人,根本不明白咱们的苦!你说我们是诅咒,生不如死?我们是在苦修,我们是走在救赎的道路上。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何事!”

他怒火爆发,气势凶猛,沉折嘴唇发白,表情惊恐,形骸也战栗不已,如坠噩梦中。葛长英双目敏锐,竟盯此人。塔木兹沉寂不语,形骸又担忧他难以为继,随时会死。

亡人蒙将巨斧刺入地面,喊:“后卿赐予我希望,他告诉我只要我持续修行,就能变成人类。我的灵魂是铅,最终将变作金子,纯粹美妙,比人魂更精致纯正。此乃神谕,推动着我,鼓舞着我,我虽不知那修行为何物,却从未有退却之意。”

他指向沉折,沉折往后退了一步,亡人蒙喊道:“我尝试各种法门,做下种种善事,结果呢?我救人孩子,孩子的父母以为我是拐骗犯。我闯入火灾救人,村民以为是我放的火。我疏通堵塞的河流,他们却将百里之外的洪水算在我头上。这冥火诅咒,令人天生憎恶我,误解我,无论我如何接近凡人,善待凡人,做下怎样的善举,遭遇的唯有辱骂、冤屈、伤害、追杀!”

亡人蒙又放声大笑,神态狂热,他道:“我不停切分我的冥火,将惨死的人复生,制造后裔,以为修行。沉折孩儿,我令你苏生,你又变作了人。可然后呢?我得了何物?为何我未能得到奖赏?你被龙国的人接走,受万千宠爱。而我这个恩主,却只能远离人群,所到之处,腐朽相伴,如过街老鼠似的。“

塔木兹说:“所以你信奉死亡,投入邪道。”

亡人蒙笑道:“我不信奉死亡,我只渴望成为活人。但断魂寺的人崇拜我,竟不顾那天生的厌憎,忍耐着收留我,让我有安身之地。既然盛情难却,我不吝于赐予众信徒恩惠信念,他们想要什么,我给他们什么,他们信什么,我就说什么。

在来仑国,我又有新顿悟。我明白这盗来的神火,在我体内熊熊燃烧,赐予我崇高的神力。我并非凡人,而是救主。我的修行非同一般,而注定将恩德遍布天下。我修行的终点,是带领无数受苦受难的盗火徒,找寻并建立乐园!”

塔木兹道:“但将以无数生者作为代价。”

亡人蒙说:“总要有代价,我们的道如同炼丹术,虽是剧变,但期间总有消耗。我们所杀之人,经过缝合,以冥火炼化,重又生存。而最终他们也将随我一起,在新家园中收获人性,收获灵魂!”

形骸急道:“你根本是疯了!这期间大部分死者会变作坏形尸!”

亡人蒙低头看他,面露微笑,答道:“小娃娃,果实岂能不劳而获?总要有代价的。”

沉折说:“你是罪孽源头!是你不断造活尸,现在反过来又说要拯救他们?”

形骸喊:“是呀,你就像杀了母羊,抚养小羊长大的罪人,却反而自称有功,自称是它的救命恩人,哪有这道理?这根本是颠倒黑白。”

亡人蒙抬头望天,双手张开,道:“盗火徒由来已久,只是一直不为人知,甚至被误解为死灵妖法。我并非源头,只是大道的继承者。在我之前,仍有更古老的盗火徒,他们一直在暗中复苏死者,我则将这些以往的同胞召集起来。你们遇上那位静水老弟,其根源已不可追溯。”

他似平静了不少,笑容温和,但双眼血红,像是狡猾的猎手,或是神秘的魔王。

亡人蒙说:“两个小娃娃,到我身边如何?我甘愿退居幕后,听从指引,奉你们为盗火教的新教主,有你二人,大业可期,我等就算再经历劫难,也不会迷茫绝望。”

他要走上前,沉折拉住形骸,朝后急退,亡人蒙一扬手,冥火熊熊燃烧,一圈白色的高墙将众人围住。

亡人蒙冷冷道:“既然不领情,我也不啰嗦了!”

葛长英蓄势待发,但塔木兹转动拐杖,身上银光升腾,地面裂开,蔓藤将沉折、形骸、葛长英缠住,又飞快的缩了回去。

葛长英竭力推拉,怒道:“师公,你做什么?”

塔木兹道:“带他们走。”

形骸望着塔木兹苍老的背影,回忆这数个时辰间塔木兹种种言行,霎时心中剧痛。

他想道:“塔木兹将最珍贵的玉带给了沉折,教会我一生所学,这是在处置身后事么?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有一场大劫,就像当年的飞灵真人一般。”想到此处,他瞬间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那蔓藤牢不可破,行动奇快,气势野蛮,直往地下钻,连葛长英都挣扎不了。三人磕磕碰碰,受了不少伤,好在不重。四周一片漆黑,空旷广泛,已不知深入地底多远,那蔓藤仍继续朝前。

等蔓藤停下,自行脱落,沉折将葛长英、形骸扶起,形骸心里难受,垂头丧气。

沉折道:“大师能赢么。”

形骸毫无把握,但他知塔木兹大限将至,因为他太老,太虚弱,众月舞者将他传的当世无敌,但他已有近千年不曾与人动手了。

葛长英道:“若在一千年前,这亡人蒙算什么狗屁?大师闭着眼都能咬死他。”她催促真气,欲变作那凤凰人形,可胸肺钻心疼痛,呜地一声,再度吐血。

沉折道:“我有那青丘宝带。”取出用在葛长英身上,但葛长英此伤乃是病灶长年累月所留,疑难杂症,非寻常重伤,这青丘宝带也缓和不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十七 仙灵戏犬魔

亡人蒙迈步,试图从塔木兹身边走过。但这衰老的人将木杖打来。亡人蒙挥出斧子,一道弧光闪过,两人各自退开半步。

塔木兹摇了摇头,双眼埋在长眉之下,亡人蒙觉得这老头随时自己会死。

亡人蒙道:“阁下何必如此拖延。那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对我而言再清楚不过。他们身上的冥火都来自我身上,我要追查,不过一个念头的事。”

一阵风从山间吹过,塔木兹深深呼吸,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在海岛中待了一辈子,见到海岛由荒地走向辉煌:奇迹般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高及百丈,木牛流马以真气催动,巨鹰载人飞翔,仙家御剑而行,天门连脉,驱使风水,瞬息之间可达百里之外。灵阳仙造出镜子,对镜说话,万里方圆内皆如面见一般。

但辉煌终有尽头,在数十年间,战乱、瘟疫、仙灵、混乱吞噬了一切。海岛变得满目疮痍,血流成河。面临浩劫,塔木兹明白这海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他守护,但他却做不到,他因对飞灵真人发过誓,只能明哲保身,隐居不出,等待传承之人。他比谁都热爱同族,却不得不忍耐他们的痛苦,见证他们的死亡。他心中之痛,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数百年后,新月舞者们找到古老的记载,歌颂塔木兹的功绩,无论真实与否都归功于他。塔木兹却更加羞愧,愈发无奈。他非但无功,反而是最懦弱的背叛者。塔木兹的时间朝前进,他不再是过往那个愣头青,热脑袋的勇士,而被称为大师、先知。塔木兹确有丰富知识,那全是海岛通过漫长的岁月教给他的。在他内心深处,他一直不明白自己该是怎样的人。

塔木兹的时间又绕了个圈,其实或许和原来一样,他仍然英勇,仍然蛮横,仍然热血,仍然享受战斗的快乐。他已忍了太久,憋屈了太久,隐居了太久,才成了人们口中的长老,好似海洋的守护神一般。这岂不是天大的荒谬?塔木兹是罪人!

他根本不是什么守护神、老学究,他是勇猛的战士,嗜血的猎手。他依旧渴望如曾经那样,用利爪与尖牙去战斗,哪怕到生命的尽头也一样,他曾经因誓言而无法做到,现在该当以死赎罪。

那或许是他此生最后的乐趣。

亡人蒙又道:“那两个孩子,是我们盗火徒的希望,是可以被尊为神而供奉的。我瞧得出来,纵然能我不杀你,你很快自己就会死,我也必定会得偿所愿”

塔木兹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如山崩地裂,在林地间引发共鸣,飞鸟逃离树木,野兽钻出巢穴,鱼儿沉入水底,云雾也似因此散开。

亡人蒙脸上变色,他不再开口,他明白眼前的老头仍然危险,仍能致人死地。他生平从未遇上过这样的强敌。

塔木兹抛了拐杖,白色毛发如疯长的野草,覆盖了身躯。他又长高了一倍,成了一只巨兽般的、直立行走的白犬。他露出尖牙,张开利爪,用西海语对亡人蒙道:“你会死在这儿,杂碎!”

他不再是学者,他是狂暴的战士。

亡人蒙横过战斧,向外挡出,塔木兹巨掌抓下,金属鸣响,火星四溅,亡人蒙摔了出去,撞入小山,那小山顿时粉碎。

塔木兹仰天怒吼,散发月光,白昼瞬间成了黑夜。他身躯黯淡,与月光融为一体,再难见到,随后他朝亡人蒙狂奔过去。

但月亮令他声息全无,他成了夜间最可怖的捕猎者。

亡人蒙冲破碎石,没见到塔木兹,忽然胸口巨震,被塔木兹一爪击中。他大叫一声,只觉利刃刺入躯体,连他这坚固绝伦的铠甲都被透过。他鼓足劲,斧子劈向塔木兹头顶。塔木兹伸出另一手掌,捏住亡人蒙手臂。两人以巨力僵持,亡人蒙一脚踢中塔木兹下巴,塔木兹退后几步,却硬生生撕扯掉亡人蒙身上甲胄。

亡人蒙血液淋漓,塔木兹却又消失了。亡人蒙大感紧张,却咧嘴大笑,吼道:“该死的是你,老狗!”

塔木兹从背后现身,咬向亡人蒙,他牙齿间沾满剧毒与病菌,虽不及乱毒症般无药可救,却足以毒死巨龙、鲸鱼与大章鱼。亡人蒙反应神速,往前一躲,塔木兹撕下一片肉来,毒素无疑已注入血液中,他盯着亡人蒙看,知道毒素对这活尸无效。

亡人蒙体内燃起白火,填补伤口,他朝塔木兹做了个“放马过来”的手势。

塔木兹再度遁入月光,这一次,他借月光做了个幻影。那幻影从亡人蒙身侧扑出,他本人则绕到身后,咬向亡人蒙头颅。

亡人蒙战斧斩落,轰隆巨响,地面破开个大洞,贯穿山体,两人同时跌落下去,落入一个洞窟。他喊道:“老狗!现在怎么样?”

洞内一片漆黑,月光已照不到这儿。塔木兹那无可察觉的隐形术已被破解。他跳向亡人蒙,双爪压下,亡人蒙身子旋转,战斧上的白火化作漩涡,两人同时发力,同时大叫,同时中招,山体被平平削去,塔木兹腹部挨了一招,亡人蒙的左臂被塔木兹撕裂开了。

塔木兹将那胳膊捏的粉碎,他召唤来一群蜜蜂,用蜂蜜填补伤口,本来开肠破肚的伤,一转眼就好了。

亡人蒙耸了耸肩,冥火生出奇效,血肉长出,补上了断臂。他笑道:“我可以持续整整数天,老狗,你还能蹦跶多久?”

塔木兹说:“拧掉你的脑袋,也就一时三刻的事。”

亡人蒙体内白火化作灰雾,瞬间笼罩了整座峰顶,他道:“你也休想隐形了。”

塔木兹继续冲锋,这一回他不蛮干,用上了精妙的棕熊拳,他力气极大,如果被他命中,连数万斤的巨石都能一爪撕碎,可他却知道必须以巧取胜。他看似当空盖落,可却突然虚晃一枪,打向亡人蒙左边。

亡人蒙竖起斧头,挡错了方向,塔木兹大笑一声,动作行云流水,瞬间刺中亡人蒙数下。亡人蒙体格坚韧,塔木兹未能将他斩成碎末,可爪中生命的法力已注入亡人蒙伤口。

亡人蒙立刻挥斧子反击,动作快如雷霆,力量也与塔木兹相当,但塔木兹千年来思索而得的武艺却远远胜过强敌。他匪夷所思的一跃,双足的爪子刺破亡人蒙咽喉。亡人蒙惨叫,挥拳反击,塔木兹双手交错,使出独创的麋鹿拳,指尖如鹿角,架住敌人拳头,猛然往外一推,砰砰声中,亡人蒙胸骨碎开,连连退后。

塔木兹想要追击,可心脏狂跳,呼吸艰难。他知道不妙,动作一时停顿。亡人蒙打了个滚,又一跃而起。他冷声道:“像你这样的,月舞者中还有多少?”

塔木兹并不答话,他时间不多,右手指向亡人蒙,大喊咒语,弹指间,亡人蒙身子的伤口里咔嚓咔嚓,无数尖锐的荆棘急速涌出,亡人蒙喉咙闷哼,急忙用冥火压抑这生命的诅咒。但盛开的花不断催生种子,又极快的生长。一会儿工夫,亡人蒙被花海淹没,所在半径十丈内,各式各样的丛林之花急速绽放,成了茂盛的、鲜艳的、扭动的、可怖的园林。

塔木兹想:“这生命生命花园的仙法,总能将他粉碎了。”

这时,亡人蒙爆发出震怒的吼声,塔木兹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在剧痛。他有些惊惶,四下张看,却发现亡人蒙散发的灰雾中,正下着蒙蒙细雨。

但那雨滴是白色的火焰,与水混合而成。

亡人蒙周围的花全数枯萎,塔木兹皮肤迅速膨胀、溃烂、流血、化脓,山的土地以可怖的速度腐化着。

塔木兹再无力催动咒语,他坐倒在地,脑中迷茫,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如果他还年轻,还有体力,仍能与亡人蒙一战,设法解开亡人蒙这妖法,可眼下已经太迟。

亡人蒙痛苦的站起,从荆棘丛中穿过,血肉被一片片钩下,又一片片长出。

他笑容中满是无奈,他道:“我无数次帮助凡人,又一次次被误解为拐骗犯、杀人犯、纵火犯、肢解狂,我被吊死,被淹死,被千刀万剐,被钉死在木架上,每一次我装死逃生,我就更习惯痛楚,习惯死亡。冥之火不让我死,我的信念不让我死,我的希望不让我死。”

塔木兹看着手臂,密密麻麻的肿瘤升起、胀大,令他剧痛,令他衰弱,催促死期更快的到来。

亡人蒙又道:“我的灰雾不仅仅遮蔽月光,冥火能转化为微小之物,在灰雾之间来回穿梭,穿透血肉,扭曲血脉,令人体变异,犹如坏形尸一般。你无法察觉,一旦防护不周,你就会死。你在我体内种下荆棘,我也让你自取灭亡。”

塔木兹颤抖,他几乎在瞬间变得皮包骨头。他体内有无数药物,甚至能撑过乱毒症而不死,这冥火的异变,若在一百年前,塔木兹定然能硬撑过去,设法治愈,但现在他却无计可施了。

塔木兹败给了岁月,他已无法守护曾经给予他一切的海岛,他有罪孽,死亡也无法洗清,因为他的死毫无意义。亡人蒙与他的死亡教会,即将用这畸形的邪法,令腐朽破败吞噬海岛,建立他那活尸国度。

这可畏又可悲的人,这向往生命,却带来死亡的人,你为何无法看清未来?你想借此成为活人,即使成功,也将是最丑恶、最可恨的败类。

你想收获人性,却早已没了人性。

飞灵真人常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不,或许人本就是恶的。亡人蒙正接近人的本质,拥有充满杂质的心。而塔木兹却至死保留着野兽般的单纯,他才是真正的信徒。

塔木兹忍住疼痛,端正的坐好,亡人蒙虽稳操胜券,可仍畏惧这老者,不由自主的停步不前。塔木兹朝亡人蒙摆了摆手,亡人蒙突然察觉自己额头上被烙印了新的印记。

那印记毫无形状可言,不断变动。

从未有人知道,塔木兹曾在无人海边境住过很久,守护沉睡的孔璇,在那儿,外界的仙灵诱惑他,想要骗取塔木兹的灵魂,塔木兹与仙灵周旋,一直拖延至今。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将灵魂献给了仙灵。

死亡将不是塔木兹的解脱,因为他配不上安详的死。但仙灵会在死亡来临前夕,满足塔木兹的遗愿。

他对亡人蒙道:“亡人蒙,也许你胜了我,但你休想去追那两个孩子。你已被选中了。”

随后他咽了气。

亡人蒙莫名的心惊,丝毫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他冥火逐渐恢复,不想再留在山上,他想道:“该去找那两个少年。”

就在这时,混乱的潮汐淹没了塔木兹山。

亡人蒙瞪大眼睛,见到许多稀奇古怪、杂乱无章的生物,如幻影般倒映在海洋似的巨幕间。

那些生物注视着他,亡人蒙无法看透他们的表情,他们超乎想象,无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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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玉女献宝盒

形骸听到巨响,震得他一时耳聋,地面晃动的厉害,有如失控的马背,形骸被甩了出去,葛长英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将他接住。

他往声音方向看去,那高逾三百丈的塔木兹山被虚无缥缈的帷幕笼罩,一晃眼间,山崩地裂,巨石飞腾,乌云漫漫,天地为之变色。

形骸悚然问道:“是塔木兹与亡人蒙毁了山?”

葛长英也极惊惧,不及回答,喊道:“快跑!”

三人全力飞奔,头顶先是碎石砸来,又是大石雨落,每落下一块皆石屑纷飞,地破坑洞,但三人身形灵巧,又离得遥远,这才未被击伤。

到了岸边,空中已无落石,三人回头去瞧,皆心魂巨震,那帷幕裂开个口子,透过裂缝,只见一顶天立地的长须巨人正与一道巨影相斗,那巨人面色铁青,犹如死尸,那影子似光似水,绝无定型,而那巨人掌心烧着冥火,抓着那巨影角力,巨影则如章鱼般缠住巨人。

形骸道:“那是断魂寺信奉的后卿,那影子又是什么?”

葛长英摇头道:“我也不知,从未见过麒麟海有这等怪物。”

那虚幻的幕布似一下子被揭开了,刚刚幕布中交锋的巨人巨影霎时无踪,整座塔木兹山皆被压塌,数万年的巨石滚落山峰,压垮了丛林。葛长英道:“这亿万斤的石头压下来,亡人蒙必死无疑。师公虽死,却仍杀得了这魔头。”

沉折道:“亡人蒙还活着。”

形骸也立时惊觉,道:“他的冥火仍在燃烧,有些微弱,但并未熄灭。”那亡人蒙察觉得到他,他也隐约察觉得到亡人蒙。

葛长英手中出现长矛,她眯起眼,望着远方,咬牙道:“我去结果了他!”

这时,三人同时见到有奇异的怪物升上半空,那怪物身躯如鹿,上身似人,头顶一对鹿角,遍体燃着紫色的火焰,双目漆黑的如乌鸦羽毛,嘴部扩开,似在狞笑,露出纵横交错的尖牙,体型几乎与麒麟神法蝶一般庞大。虽然隔得极远,但三人却瞧见那怪物背上载着亡人蒙。

形骸道:“那又是什么?”

葛长英答道:“那是鲸鱼海的海神,咱们叫它鲸鹿神龙,准是断魂寺的人巴结了它,它来此相助亡人蒙。”

形骸问道:“法蝶麒麟对付得了这恶龙么?”

葛长英恨恨道:“法蝶太懒,绝不会出面与这龙相斗。若是我功力完好,自己就胜得了这畜生。只是它为风水之神,杀了也没用,总会在巢穴中复生。”

形骸忽然脑中清醒,塔木兹所传咒语化作学识,理出头绪,他道:“是了,是塔木兹大师招来仙灵,对付亡人蒙。”

葛长英奇道:“仙灵?师公为何会与仙灵有关?”

形骸道:“大师他渊博如海,对仙灵颇为熟悉。亡人蒙斗不过那仙灵,迫不得已,以自身化为那后卿魔神的化身,这才保住性命,但他冥火受损极重,急剧衰弱,少说二十年之内无法复原,他已不是你的对手。”

葛长英喜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错了。”

形骸道:“不会错,亡人蒙不足为惧。”说到此处,又心里不安:“若麒麟海群岛众人此刻攻打盗火教,盗火教必败无疑,且他们不熟海战,必会被屠戮一空。”

他因体内冥火之故,对众盗火徒实则有几分同情,如今想象他们下场,不由得心中一悲,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葛长英愣了一会儿,眼中荧光闪闪,她跪在地上,长矛刺入大地,默念道:“师公,你这老顽固、硬骨头,你就算死了,仍是咱们的保护神。”

沉折、形骸也朝那塔木兹山跪拜,形骸对塔木兹了解得不多,但这位老人短暂的教诲、恩惠与期望,令形骸刻骨铭心,深感钦佩,怀念之余,悲伤不尽。沉折仍不发一语,可表情极为忧郁。

三人启程,前往荷叶岛。沉折以风催船,快捷灵动,而葛长英驾船起来驾轻就熟,行了两天两夜,临近树城时,葛长英说:“我是孔凤凰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不然我要你俩好看。”

形骸问道:“姑娘为什么遮遮掩掩的?”

葛长英答道:“没有为什么,不许说就是不许说。”

步入城中,发现居民都跑上了街,人心惶惶,四处争论不止,哭闹的人,打斗的人,占据了街头巷尾,吵得形骸晕头转向,不明所以。

葛长英叹道:“他们知道了塔木兹山毁坏的消息。塔木兹山是圣山,这无疑是极凶险的预兆。”

塔木兹山极为高大,山体雄伟,宛如定海神柱,数百里内都看的清清楚楚,现在此事已人尽皆知。形骸不熟蛮语,葛长英转译道:“他们都在问塔木兹去了哪里?为何坐视塔木兹山倒塌?这群愚昧之辈,他们竟质疑师公?”

他们本想去金树大殿,但又听人说:“快去广场,月舞者们皆在广场!”

三人随着人潮,到了广场,看见一圈月舞者站在树木托举的高台上,前头是派若何,两旁则依次是许素貂、安佳、葛氏姐妹、老牛头、远雄岛岛主等人。女王穿上了部族鱼鳞甲与传统首饰,她正高声宣读檄文,语调沉着清晰,鼓舞人心又充满魄力。

葛长英简单转述,形骸知道派若何在动员战争,也在安慰众人:莫要为塔木兹山倒塌而担忧,那是老天爷令大伙儿破釜沉舟之意。

形骸暗忖:“这都能圆的回来么?”瞧民众神色,竟大多信了此言。

派若何看见葛长英他们,神色怪异,微微一笑,道:“你看,我们派出去的勇士回来了。他们定有佳音。”

三人挤过人群,轻身一跃,飞上高台,葛长英抢先道:“这两个小兄弟毁了那冥火柱!”

形骸忙道:“我们只是”

葛长英回头瞪他一眼,形骸不敢再说,葛长英又道:“他们受了伤,因此修养了一会儿。我也有小小的功劳,因为是我把他们救离了老酒岛。”

金树荷叶国的习俗强硬,崇尚蛮干,关于战争,族员之间几乎全无秘密可言,冥火柱这大难已传遍全国各地。广场上众人听到这大喜事,瞬间掀起波浪,掌声如潮,欢呼如雷。

派若何笑道:“看吧,敌人受此重创,这一战我们必胜无疑。”

有个矮个儿将军高声问道:“但塔木兹山为什么倒了?”

葛长英立即答道:“咱们虽未亲临现场,但那准是塔木兹与敌人首脑交战的后果,塔木兹战无不胜,敌人首脑徒然送死而已。这不是恶兆,而确实是我们获胜吉兆,我们若就此出击,必然大获全胜!”

人群哗啦啦的鼓掌,高举的拳头化作浪潮,此起彼伏,有女海民高歌欢唱,轻扭纤腰,舞姿颇为曼妙。先前恐慌情绪一扫而空。

派若何说:“沉折、行海,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二人。本王有恩必报,名声在外,你俩所作一切勾当,我皆赏罚分明,绝无不公。”

形骸只觉极不对劲儿,暗想:“她这龙国话说的好蹩脚。”忙道:“陛下待咱们何等盛情?我师兄弟二人唯有感激之情,更无居功之心,也无需再得赏赐。”

沉折道:“若之后仍有战事,我等愿意效劳,哪怕冲锋陷阵也不推辞。”

派若何笑道:“真不知咱们积了什么德,月神将你二人派到咱们身边。”她语气仍模棱两可,难辨喜怒。安佳却星眸闪烁,抿嘴微笑。

人群正在欢庆,可骤然间,高台上多出一个人来,那是个紫衣的少女,美貌的脸庞面向所有人,她的容颜令众人心惊肉跳,沉默传染开,一时广场上鸦雀无声,他们如喝了美酒,陷入美梦,无论男女皆如痴如醉,仿佛每多看一眼,就陷得更深,更不愿醒来。

形骸齐声道:“馥兰?”沉折霎时如临大敌。

派若何没看清这少女从何而来,震撼于她绝俗的美丽与一身缥缈仙气。她问道:“姑娘你是谁?”

馥兰似最温柔有礼的公主,向派若何行了福礼,她这么稍稍一动,就让人敌意尽消,绝想不到她是敌人,更不愿与她为敌。

形骸想道:“她来这儿有何图谋?”见众人意乱情迷的神情,以为她正用迷魂法术为害,但广场上有万余人注目,她如何能有这等功力?只是馥兰容貌太美,气度太纯,声音太柔,举止太雅,男女老少皆忍不住为之倾倒。

馥兰说:“我是盗火教的大使馥兰,女王陛下,我是来送还麒麟海中最为珍贵事物。”

派若何并未料到盗火徒们来这一出先礼后兵。蛮族虽然野蛮凶狠,可也绝无斩杀使节之理,纵然以往有蛮族首领如此行径,却立遭众人唾弃,死后也不得翻身。

女王打量馥兰,目光困惑,暗想道:“这丫头到底是活人呢?还是活尸?她如此容貌,哪怕是活尸,也必被尊为神祗般敬拜。纵然死而复生,是行尸走肉,也比凡夫俗子要高贵万倍。”

她沉思片刻,道:“什么礼物?”

馥兰怀抱一个漆黑的、精致的盒子,双手捧着,递给派若何。

形骸觉得这盒子血腥不祥,神秘沉重,令他喘不过气,他认定此物一旦揭开,必将引起巨大的灾祸,他想要喝止,却又找不出理由来。

派若何揭开盒盖,“啊”了一声,目光骇然,众人踮起脚尖,翘首张看,心中好奇得难以遏制。

馥兰退后一步,仍面无表情,只是偶然看着沉折、形骸,眼神才显得俏皮。

派若何双手发颤,从盒子里取出个巨大的头颅,盒子咣当一声,落地粉碎,但无人在意。

那头颅是庞大的犬人,额头上有月神徽记,白色的毛发披落下来。这头颅的主人死了不久,脑袋是新近斩下的。派若何对丛林间的月神后裔全都熟知在心,却不认得这白犬是什么人。

但众人皆读过记载,知道麒麟海住着一位塔木兹大师,乃是海岛半神,不朽地仙,传闻中,那位塔木兹似可化作白犬人形。

葛长英怒不可遏,直朝馥兰冲去,馥兰站着不动,无辜的看着葛长英。

葛长英掐住她喉咙,眼神凶暴,指甲在馥兰皮肤上留下血痕,但馥兰无动于衷,众人惊恐大叫,齐声喝阻葛长英。

过了片刻,葛长英呼呼喘气,放她落地,所有人也一齐如释重负。葛长英跳下高台,走回人群,消失不见。

派若何大声问道:“这这人是谁?”

馥兰朝她深深鞠躬,声音似在哀悼,说:“他叫塔木兹,是与本教教主英勇作战而死之人。教主念其勇气可嘉,特嘱咐我送还其遗骨,略表敬意。”

七十九 妙语劝郎君

顷刻间,场中鸦雀无声,寂静如墓,众人看着那白犬头颅,神色又惊又怒,如何能轻易相信?但馥兰不动声色的站在台上,清新淡雅,镇定如常,似乎众人信也好,不信也罢,她皆满不在乎。

派若何轻哼一声,心知不妙,有心遮掩过去,道:“姑娘何以说此人是塔木兹?莫非贵教教主偶遇一位招摇撞骗之徒,竟将那人误认为塔木兹大师了么?”

形骸望着那凄惨头颅,心在滴血,暗想:“这正是塔木兹大师,她怕伤了大军士气,故而不能相认。”

广场上众人嚷道:“就是,塔木兹大师是麒麟海镇海大仙,怎会败在你们那狗屁教主手中?”“小丫头,你不似是骗人之辈,但你们教主为了逞强,派你到咱们这儿丢脸来了。”

馥兰轻启朱唇,声音美妙,传到每个人耳中,她道:“前些时日,诸位可曾见了塔木兹山崩塌景象?若非本教教主与塔木兹大师较力,又怎会有如此神威?”

此言甚是犀利,如尖刀刺破了遮羞布,令众人再难以自欺欺人。众海民大受震动,无言反驳,皆悲从中来。他们世代对塔木兹敬若天神,纵然从未亲眼见过塔木兹出手,可他活在无数传说奇谈之中,正是智慧化身,不败英雄,是顶梁柱,是镇海石,众海民一旦遭遇苦难,首先便会在心底向塔木兹祈祷。他这等威名,更绝不会有人想象他会死在敌人手上。

如今他的头颅被人送来,对众人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可谓是极大噩耗。众人默然片刻,有人垂首,小声哭泣起来,那人边哭边道:“假的,假的,我不信,大师他不会死。”

有了这开头,情绪似毒风般散开,旁人深受触动,接二连三、陆陆续续的低头落泪。那哭声东升西降,南高北低,此起彼伏,无一刻断绝。此地似并非正在动员军民,转而哀悼苦难。

派若何急道:“定是你们用了阴谋诡计,害死塔木兹大师,再以火药炸毁了圣山!想以此手段,扰乱军心!”

馥兰摇头道:“教主命我将此物归还诸位,纯是一片好心,并无半分恶意,何来扰乱一说?教主还说此战令他甚是尽兴,若群岛上各位英雄能有与这位塔木兹大师相近者,教主极盼望与那人切磋一番,以快教主心怀,以祭塔木兹大师在天之灵。”

月舞者群雄之中,武功最高者是那老牛头,但他自知远不及那老酒岛上的老者,更绝非盗火教教主对手。众人悲愤之余,又心惊肉跳,暗想:“听这女子的语气,似塔木兹在那教主眼中不过是一场消遣,若此人当真来袭,咱们无一人可挡,那可如何是好?这并非关乎军民士气,而是这活尸太强,咱们如何抵挡得了?”

馥兰说完此言,又静如处子,悄然玉立,但暗中施展冥火之法,将迷魂功夫传入邻人心中。

她功力虽然不弱,却无法涉及万人。然则人心易变,不堪蛊惑,到了危急关头,苦难时刻,只要稍加推动,立时会剧烈变动,以至于那人面目全非,前后迥异,前一刻笑脸相迎,下一刻恨之入骨。甚至连恩将仇报,滥杀泄恨之事也屡见不鲜。而海民本就愚钝野蛮,不服教化,这许多人聚在一块儿,只要有一人失控,那情绪传至旁人,一而再,再而三,三人成虎,当即掀起轩然大波,再无可遏制。

台下有一老者中术,身子一震,怒骂道:“塔木兹欺名盗世,根本没有真才实学,败了就败了,为他哭什么?”

那人身旁一人怒道:“你说什么?你敢骂塔木兹大师?”说着抓住老者衣领。

老者厉声道:“为何骂不得?老子我这辈子就从未得过塔木兹半点好处,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子只听人说他如何如何厉害,可又有谁亲眼见他出手了?听说许多年前,那马炽烈大闹一场,欺到塔木兹家门口,塔木兹也未亲自露面,而是求一女子出手挡灾。我看他根本早就老得动不了,却一直骗大伙儿说他自己怎般了得!”

两人大吵,声音响亮,老者声色俱厉,嗓门更大,迅速传播开来。众人听那老者说的有模有样,有理有据,仔细一想,竟觉得真是如此:“我也从未见过塔木兹真人,那种种传说,未必皆是实情。”

他们本对塔木兹推崇备至,佩服无极,可如今塔木兹败了,再难守护他们,连头颅都屈辱的被敌人送来。众人只觉信仰天翻地覆,摇摇欲坠,身心皆有崩溃之势。既然这信念毁了,以往赐予他们信念之人,岂不是罪大恶极的骗徒?

是啊,是啊,塔木兹是骗子,是懦夫,是神棍,是老贼老妖。他将自己装扮得神神秘秘,高高在上,谁都不见,好似闲云野鹤的得道之人,可他实则比谁都卑鄙,比谁都可恶。他用这奸猾手段骗大伙儿崇拜他,爱戴他,他却浑水摸鱼,欺名盗世,从众海民手中榨取贡品。

什么?你说塔木兹从未索要过贡品?那是你孤陋寡闻,我自然听说过谁谁谁家每年上供,累得家人挨饿,贫困潦倒。就算是我自己,也再说了,那塔木兹既然是大骗子,定然有所图谋,又岂会两袖清风,廉洁不贪?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么?

众人如此一想,更感此人定然是这幅嘴脸,那是板上钉钉,无可置疑之事。他们受了骗,心情沮丧,怒气勃发,偏偏又无处发泄。

高台上那少女是敌人,是不是要杀了她泄恨?不,不,但她必然是无辜的,是敌人送来的祭品,她如此美貌,如此脆弱,只怕什么都不知道,咱们麒麟海海民是英雄好汉,岂能欺负如此美貌可爱的弱女子?

是沽名钓誉的塔木兹,是虚伪奸诈的塔木兹,是这懦弱无能的塔木兹,他自称为镇海大仙,到头来却全无用处,反而被敌人轻易击败,送来头颅,令咱们麒麟海海民蒙羞,令咱们士气溃败,几乎要被盗火教亡国灭族了。这塔木兹十恶不赦,简直是麒麟海数千年来最大的叛徒!

众人心意定型,再无可更改,不复哭泣,开始对塔木兹破口大骂起来,他们骂塔木兹是戏子,是罪人,是老狗,是畜生。他们对他冷嘲热讽,对他愤然呵斥,对老天爷咒塔木兹的魂,又想要将塔木兹那头颅挫骨扬灰。

只一会儿工夫,数万人群情激昂,如狂躁的风暴,如鼓荡的海啸,如燃烧的大火,如丧心病狂的野兽。有人替塔木兹说话,刚吵几句,立时被旁人痛殴致死。仍坚信塔木兹的海民见状骇然,再也不敢开口。

于是广场暴乱,似只留下一种声音,一般民意,誓要将塔木兹永世钉在耻辱柱上,让世世代代唾骂他,若他有子孙,也要那子孙连受惩罚。

形骸见台下如此,震惊万分,他跑到高台前,大喊道:“塔木兹大师绝非虚有其名之辈,他武功深湛,我此生从未见过,他胜过了亡人蒙!”

他这话说的极响,如在烈火中浇上一桶凉水,众人情绪稍稍消退。却听馥兰道:“胜了的人,脑袋为何会在这儿?行海哥哥,我委实有些不明白了。”

众人受她这么一鼓动,脑子立时又不清楚,将形骸所言当做耳旁风,全不理睬,更有甚者,目光望向形骸,眼神警觉,暗藏凶光,似在怀疑形骸的企图。

形骸愤慨异常,他想道:“塔木兹大师是大英雄,为你们牺牲性命,将亡人蒙推入绝境,你们不知感恩,反而在这儿发疯撒泼。你们这群蛆虫,这群苍蝇,你们你们只配吃粪,为何要以大师的尸骸为食?”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形骸再度大声道:“亡人蒙已被击溃了,他的冥火风暴柱已然毁了,这儿的月舞者仍有高手,大伙儿一鼓作气,攻打苏母山,可以可以将盗火教逐出麒麟海。”

馥兰顿时笑道:“行海哥哥,你说的真好,不错,不错,教主他伤的很惨,那嘻嘻冥火柱也没用啦,唉,我们盗火教已敌不过你们月舞者了。”

她用上了迷魂术,众人自作聪明,以为她说的乃是反话,故意诱众人去攻打盗火教,心下畏惧,连台上的月舞者都想道:“咱们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徒然自取灭亡。”

形骸朝她怒目而视,心底一片冰凉:“亡人蒙虽身手绝顶,可实则远及不上这馥兰危险。她玩弄人心,腐蚀意志,正是最可怕的敌手。可现在她是使节,并无出格言行,我如何能对她出手?”

馥兰不再多言,只是朝形骸、沉折眨眨眼,做了个隐蔽手势,乃是“噤声”之意。

形骸一愣,暗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尚未知觉,可台上台下之人皆瞧见了这“隐蔽”之举,于是疑心在众人心底扎根散叶,疯狂生长。人人霎时变得聪明敏锐,断案如神。

不少人心想:“这两个少年可疑得很哪。这行海先前与这馥兰一唱一和,要咱们将大军送去与盗火教正面交锋,那无疑是自寻死路的,这少年当真如此蠢么?或许他在撒谎。为何要撒谎?因为他想咱们麒麟海一举覆灭,再无抗拒之力。塔木兹是败类,这少年帮他说话,又岂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存了疑虑,反复思量馥兰与形骸言行,更瞧出更多线索来。

有月舞者想道:“那馥兰叫他‘行海哥哥’!那语气纯熟自然,显然是脱口而出的,可见她叫的多,叫的惯了。他们本该是敌人,为何会如此亲密?他们定然早就相识了。

她先前提及那冥火柱时,神态颇为轻蔑,不以为意。这冥火柱若当真如此危险,眼下被毁,她该难过才是,照此看来,冥火柱实则无关紧要。

是这行海提出这冥火柱重要万分,是这行海与沉折主动请缨,前去立功。

老酒岛上有盗火教顶尖好手镇守,连老牛头都远远不及,凭他们二人,居然一举毁之,全身而退,这件事合乎情理么?

不,不合情理,那为何会是这样?

盗火徒故意让他们得手,好让他们成为功臣,好让他们得我们信任。

好让他们引我们彻底覆灭。

好一出环环相扣的毒计!”

转瞬间,数万人将目光对准了形骸、沉折,那目光充满怒气,充满憎恶。

那是发狂野兽的目光。

八十美酒配美人

但众人并不怨馥兰,反而对这傻傻的、呆呆的小丫头有些许感激:若非她“无意间”真情流露,显出只言片语,众人怎能识破这两个小贼奸计?她虽是敌人的使臣,可却反过来帮了海岛众生一个大忙。她非但无罪,反而给大伙儿带来了好运气!

形骸见众人那咬牙切齿之情,似欲食人而后快,登时警觉,往台后倒退。沉折骤然间已真气遍布全身,聚精会神而待。

馥兰传音向两人道:“两位哥哥,我只要再说一句话,这儿就会成了屠宰场,你二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若不想如此,还请随我同行,此地已容不下你俩了。”

形骸只觉心往下沉,暗想:“这小妖女好歹毒的手段。”

蓦然间,只听派若何低声说道:“权宜之计,得罪莫怪。”随后大声说道:“来人哪,将这两位公子看住了,带回宫中,不得放脱。”话音刚落,有四大月舞者高手走近,兵刃交叉在两人胸前。

形骸微一惊,立时又想道:“妙计,妙计,她假意捉拿我二人,实则是保护我俩。如此既安民心,又消去险情。”

台下众海民一见,振奋异常,齐声叫好,火气消减下去。派若何又道:“这两位公子实情如何,我也颇想彻查清楚,诸位放心!我派若何身为麒麟岛群雄盟主,身边英豪如海,就算塔木兹倒了,咱们月舞者也不会败!”

众人心下本极为憋屈怨恨,满腹消极,听她所言,心气又高涨了些,两下一抵消,暂且冷静,稀稀拉拉的拍响手掌,齐声道:“好,陛下英明!”

馥兰见她稳住局面,于是不再逼迫,将迷魂法术收了,以免被人识破,届时她也自身难保。她道:“陛下,我身有要事,这就告辞了。这两位哥哥是我盗火教的‘大仇敌’,若能交给我等处置,本教大人定感激不尽。”

派若何冷笑道:“你休要再使这些小把戏!我活了这一百多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今日你要走,我不拦你,以后你要来,我也不再客气。”

馥兰轻淡一笑,神色自若,足尖一踩,身如紫蝶,凌空虚度而行,衣衫轻扬,丝绸流光,即使天上仙子,也不及她姿态曼妙,光彩照人。众人抬起脑袋,伸长脖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深恐错过她一丝风采,直至她消失在远处,兀自如痴如醉。

派若何松了口气,出言安抚众海民,解散集会。不少人脑子乱作一团,陷入迷茫失落之中,逗留原处,不肯离去,直至被士兵逐走。

回到宫中,众月舞者里,有不少对形骸、沉折神色不善,满怀敌意,但派若何道:“诸位,那些愚民莽夫易被煽动,我等乃智慧深湛、见多识广的月舞者,岂能平白无故的冤枉好人?”

安佳此时也瞧出端倪,知道众人对形骸、沉折心怀不满,忙道:“是啊,我也为他们两人担保,他们绝非奸诈小人。”

众月舞者无奈,当即忍气吞声,隐忍不发,派若何来到大殿,命人整治酒宴,依旧让形骸、沉折坐在最近处,派若何道:“我信得过他们两位,行海说咱们这仗能赢,我也觉得咱们能赢,此宴本就是为他们而设,恭贺他们凯旋归来。”

远雄岛岛主起身怒道:“派若何,那冥火柱是这小子自说自话,夸夸其谈,连忽巫婆这等博学之人都不知道,他奶奶的,这算个狗屁凯旋?你可是被这两个小白脸迷了心?”

派若何喝道:“当远雄!此间我是主,你是客,主客之道是我麒麟海铁律,你胆敢冒犯我么?”

当远雄身子一震,脸色难看,恨恨入座。

派若何威严仍在,身边高手众多,不少月舞者与她交好,又是此地主人,其余人在她宴席上作客,纵然怀恨,却并无真凭实据,唯有喝着闷酒,生着闷气。

派若何忽然起身,亲自替形骸、沉折斟酒,美目流光,红唇玉润,神色妩媚,身上散发异香,竟朝二人眉目传情,巧笑嫣然。

形骸额头隐隐冒汗,低头举杯,任由她倒酒,派若何笑道:“你这杯子可得拿稳了。”玉手在形骸手背上一托,形骸感到她手掌又软又滑,触碰处甚是温热,心里一慌,暗想:“这女王神态可不对头,这是喝醉了么?”

又见派若何涨红了脸,向沉折敬酒,沉折不为所动,躬身谢过。派若何身上微微流汗,吐息如芳,笑道:“我喝的多啦,瞧两位公子,真是越来越俊,安佳要是不要你俩,不如到我屋子里去住住?”

安佳也是满脸红晕,羞道:“母后,您怎地这般说?”

席间群雄有不少人小声咒骂,但不敢明着针对那女王。派若何似充耳不闻,仍一副贪婪痴迷的模样。

沉折忽然对形骸传声道:“她装作昏庸,使了鱼目混珠的手法,这酒里有毒。”

形骸大骇,酒杯在唇边停住。

沉折又道:“此毒并非致命,我可用青丘宝带解毒,她想擒住咱们,咱们莫要抵抗,静观其变。”

形骸暗忖:“这儿有近两百个月舞者,单单那老牛头与派若何,我与师兄就未必能胜,若他们一拥而上,咱们唯有乖乖束手就擒,派若何为何要用下毒手段?”殊不知派若何对这两人也极为忌惮,且事先未与众月舞者打过招呼,深怕稍有闪失,让两人溜走。

他信任沉折,遂将那毒酒饮下,起先还好,坐了片刻,手足酸软,丹田真气竟乱作一团,他身子晃动,咣当一声,将餐盘拂在地上。

沉折同时大叫道:“你你这酒里有古怪。”

派若何仰天大笑,道:“这是忽巫婆珍藏多年的沉鲸香酒,无色无味,却连鲸鱼都能迷得烂醉,你二人可抵受得住么?”

众月舞者吃了一惊,纷纷问道:“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咱们也中了此毒么?”

派若何道:“诸位莫要惊慌,我只想擒拿这两个小贼。先前在外,暴民欲动,我怕起了争执,反而闹出动乱,不好收场,只能来一招‘先礼后兵’,先前言语无礼,冒犯诸位,还请见谅。”

群雄这才醒悟,喜道:“原来陛下一直清醒,早有计谋,是咱们糊里糊涂的,不知陛下神机妙算。”

安佳脸色煞白,惊声道:“母后,这这”

派若何道:“女儿放心,我知道你与这二人无涉,也是被他们骗的。你不知苏母山之所以沦陷,红爪之所以惨死,此二人哼哼功不可没。”

安佳颤声道:“不,不会的,母后,我”却突然见派若何眼中闪过寒光,她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若再多劝说,惹得派若何怀疑,自己这锦衣玉食的日子立时到头,当即咬牙道:“母后这么一说,那是不会错的,红爪师父死时,唯有孟行海一人在场,多半多半是受他加害。”想起师父惨死场景,自己又信了几分,不由得泪水簌簌。

形骸忙道:“安佳,连你也不信我了?”他与安佳吵嘴之后,两人情感已淡,但仍将她当做朋友,谁知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受此冤屈,纵然有脱困之法,心中岂能不恼?

沉折低声道:“我不服,我不服,你有何凭证?咱们为你们出生入死,怎能”

派若何拍手笑道:“出生入死,如何敢当?冯玉计,将你从吴去病府上搜出的文书拿来吧。”

形骸脸上变色,心想:“吴去病?这下当真糟了。”沉折或许是清白无辜,但形骸确与吴去病等人有过一段同行经历。吴去病是龙国派来此地的使节,若派若何真从此人府上搜出与盗火教书信来,形骸与沉折岂能洗脱这罪名?

那冯玉计也是月舞者,中等身材,衣着简朴,眼中透着机灵,他笑容满面,恭恭敬敬的捧上书信,递给派若何。

派若何道:“此信是盗火教教主蒙冬煞写给龙火天国大使吴去病,哼,上头写道:‘此二子身怀奇才,为我教中栋梁,又是龙国翘楚,吴兄需照顾周全,万不可令两人遇险。此二子若能受那女王重用,不出十日,麒麟海必为我所有,大业遂成,全此二子之功也。’”

形骸心想:“蒙冬煞两天前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吴去病早死了好几天了。这封信定是假造的!”可又无法辩驳,否则等若自承认识那吴去病、孟旅之事。

派若何道:“冯玉计,幸亏你立下大功,不然我等必中毒计,你说说是如何察觉不对劲的?”

冯玉计清清喉咙,微笑道:“启禀陛下,我曾与这吴去病喝过酒,交情不坏,一天之前,我想起这吴去病尚在国内,不如找他去向龙国求援?到他家中,却发现空无一人,连仆人都已被遣散。我立时知道不对,于是挖地三尺,搜索密处,终于找到这一封书信来。这吴去病走时匆匆忙忙,定销毁物证,可是一时疏忽,这封信却还是留存下来。”

形骸稍一想,遍体生寒:“亡人蒙与塔木兹大师交手是在两天前,这封信当是在一天前由这馥兰送给冯玉计的,这冯玉计才是盗火教留在荷叶国的又一探子!”

派若何鼓掌笑道:“是啊,这么一想,我立时就想通了。行海啊行海,那天你去追那些个叛徒,却失踪了十多天,我本就怀疑你如何会无故迷路?看来并非迷了路,而是送吴去病逃难去了。”

八十一 少年无忧愁



八十二 天上女魔头

两人加快脚步,见一路上戒备森严,长枪如林,士兵如海,全是大战将至的气氛。

来到一隐秘处,形骸担忧缘会,道:“师兄,你先走,我去带缘会出来。”

沉折想了想,道:“我在此等你。”

形骸谢了一声,在前往过去住所,来到小院内,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形骸一颗心悬了起来,闪身入屋,却见缘会单手被一铁手铐铐在窗上。

形骸大急,而缘会瞧见形骸,急忙“嘘”了一声。

屋中另有一人,当即察觉,喝道:“什么”

形骸不待他开口,一掌拍出,掌力竟出奇猛烈,那人也是月舞者,功力甚是不弱,变作一猎犬头脸,体高九尺,肌肉龙盘,却被掌风压得发不出声。

形骸颇感古怪:“我何时掌法变得如此高明了?”他原本除了会那冥火掌之外,劈空掌力极为蹩脚,难及尺许之外,此时这一掌却拿捏精准,掌风长达丈许,令敌人叫不得,动不了。

那月舞者晃了一晃,一拳击出,拳锋极重,好似奔牛,形骸见他拳法精妙,霎时如开窍一般,左拳招架,右拳陡发,拳劲似山塌岩溃,那人中此一拳,浑身骨头剥剥断裂,好似被马车碾过,当即闷声毙亡。

形骸自己反而吓得不轻:“我这右手残废后复原,怎地有这般妙招?”稍一思索,当即想通:“是塔木兹大师传我那咒语,其中有他一生武学精要,这是他所创的棕熊拳法。”念及这位恩人,感动不已,悲上心头。

缘会这才喜道:“爹爹!”

形骸将那铁铐斩断,问道:“这人是谁?没对你怎么样吧。”

缘会道:“怎么没怎样?他狠狠打了我呢。”

形骸怒道:“好个无德败类,居然欺凌幼小?”

缘会叹道:“他是女王派来看管我的,我几次想要溜走,都被他捉了回来,我偷偷刺他心脏,却偏了许多,只划伤了他,他打我许多耳光,又把我铐了起来。”

形骸见她小脸红肿,却不哭不闹,甚是镇定,暗想:“缘会她年幼遭难,已对这殴打虐待之事不以为意了。这可怜的孩儿。”将她抱起,飞檐走壁,与沉折汇合,三人再度逃亡。

路过一处院墙,听人议论道:“外头那些平民百姓消停了没有?”

另一士兵道:“如何消停得了?我听说碧月街上已经死了几十人了,弄月巷也好不到哪儿去,到处都在打打杀杀,明火抢烧。”

第三人接口道:“事到如今,陛下为平民愤,说不定会将那两个小子斩首示众。否则这般自乱阵脚,不等活尸打来,咱们自己先要把城烧了。”

形骸心道:“馥兰人已不在,为何民众仍未消停?本来麒麟海一方有孔璇姑娘相助,海战优势也不小,已可稳操胜券,如此一来,结局又会如何?”稍有担忧,又立时想道:“双方皆已与我俩无关,只逃离此处就好。”

说来也怪,他刺穿安佳胸膛的那一剑,似快刀斩乱麻一般,断了诸般牵扯,他身心轻快,不再顾虑重重,思绪纷纷。此处唯一值得挂念之人,正是葛长英,她若得知两人被捕消息,必会前来相救,两人这么一逃,她反而易陷入重围。但她身为孔璇,神功绝俗,罕有敌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皇宫围墙拔地而起,甚是高险,且侍卫来来回回,又有高手巡视,两人想走近围墙颇为不易,唯有暂藏身树林中,等待良机,以跳出这最后障碍。

蓦然间,宫内警钟长鸣,众将士脸色皆是一变,身形紧绷,加倍警觉,形骸不料被发现的这么快,低声问道:“咱们该强突出去么?”

沉折道:“不错,直接跳出城墙,拦者皆杀了。”

一转眼功夫,城外传来高呼声,自报军衔,各个儿皆功力不俗,形骸暗叫倒霉:“怎地这般不巧?恰好在外巡逻的月舞者返回来了?如此内外夹击,咱们纵然跳出墙去,也会被高手围攻。师兄也许无人能敌,我却无法脱困。”

两人稍一迟疑,宫殿内也有数个月舞者快马赶至,见一勇猛汉子大声道:“那两个小贼逃走了,还杀了金爪公主。”

众月舞者敬爱红爪,爱屋及乌,自也宠爱安佳,闻言悲愤无比,接连喊道:“金爪公主死了?老天竟如此不开眼?”

又有一胖大女子嚷道:“金爪公主没死,忽巫婆说她可以活下来,但她被心爱的男人所伤,心里该由多难过?”

一光头大汉怒道:“这两个龙火天国的杂种,有何值得留恋?要我说,公主挨了这一剑,定会幡然悔悟,反而解脱了。”

形骸心中轻叹一声,皱眉摇头。

其实他与安佳从未真正相爱,安佳生性太过活泼,哪怕曾喜欢过形骸,但那不过是少女善变的心意,委实难以断言。而形骸更是懵懵懂懂,游离于情愫边缘,却又敬而远之。

沉折道:“他们若料定我们已逃到城外,两边同时搜索,人力薄弱,我们不可错失良机。”

说话间,派若何气势汹汹,快马加鞭而至,她翻身下马,怒道:“你们瞧见那两个小贼没有?他们伤我宝贝公主,我要将两人脑袋挂在城墙上!”

有人不由自主的往墙上望去,设想高挂人头的景象,但一望之下,却惊叫起来,众人一齐抬头,见有一高瘦身影垂首而立,双目明亮,俯视众人。

形骸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沉折也是身子一震,来人倒是认得,正是那阴魂不散,有如魔鬼般的马炽烈。

众月舞者立时乱作一团,有人大喊,有人怒吼,有人退缩,有人拔刀。派若何双眉紧皱,倒颇为镇定,她道:“马炽烈,马前辈,你总算来了。”

马炽烈道:“将那两个龙火贵族的小贼交出来。”

派若何道:“交出来?我们也在找他们,他们逃走了。”

马炽烈冷笑道:“你这贼婆娘,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你想留着他们为质,向敌人求和。将此二人交给我,我将他们宰了,再替你们杀光盗火徒们。”

形骸心想:“他如何得到朝廷上的消息?嗯,多半是抓了在场的月舞者,严刑逼供而得。”

派若何面露喜色,眸中情波流转,道:“你终于肯帮咱们了么?你若愿带领咱们,我将全国上下所有事物借拱手相让。”

马炽烈厉声道:“你这婆娘,还有你身边这些杂碎,在我眼中有如烂虾咸鱼,不值一提,当年你想要陷害老子,老子不杀你,已算是仁慈至极。我懒得与你们为伍,但塔木兹为守麒麟海而死,老子要为他报仇。待宰了盗火徒后,谁再敢与龙火国苟合,老子将他斩成肉泥!”

派若何受他辱骂,怒火中烧,但不敢发作,只恨恨道:“他们确实逃走了,我正在搜捕他们,你若不信,可随便问旁人。”

马炽烈点了点头,双目闪烁,四下转动,蓦然间,他大笑一声,一掌抓下,五道火光飞向形骸等三人,沉折周身金光绽放,如金蛇般流淌,将那火光挡下,一时身躯巨颤,神色苦恼。他竭尽全力,或许能挡马炽烈十余招,但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全无取胜之机。

众高手一齐欢呼,派若何喊道:“两个小贼,总算找到你们了。”

形骸心想:“我该怎么做?再唤骸骨神出来么?”他根本记不得当时情状,可却隐约知道有用。这马炽烈比那静水大师稍胜半筹,骸骨神胜得过静水,自也胜得过马炽烈。

只听有人道:“不可,不可,你忘了那时的代价么?”

形骸急道:“但我们已走投无路,断手断脚,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稍有不慎,我会杀了宫殿内外所有人,你愿意如此么?

形骸只感彻骨寒冷,又想道:“你当真会下这狠手?”

唯有你将放浪形骸功练得纯熟,我才可放心将功力赐予你,眼下你的身躯还不足以承受,不足以支撑。

马炽烈身形如火,扑向两人,他听了谣言,相信此二人是龙火国奸细,与盗火教勾结,害死了他那恩师塔木兹,他本就深恨龙火国,此刻只想将这两人碎尸万段。

刹那间,数道银光刺来,马炽烈身法何等神速?但仍被这银光刺落在地,痛的大吼大叫。他一翻身,月火玄功激发,已成了长角魔狼之形。

天空中银光如火,升腾翻卷,半人半凤,神圣美妙,来者戴一面具,手持银枪,宛如天庭使者。下方有识得她的人,霎时心魂震撼,大喊道:“孔凤凰?”

数十年前,孔凤凰与马炽烈曾有过一场惊世对决,此事流传久远,为人称颂,但真正目睹者已死了大半。这时旧事重演,众人听到孔凤凰之名,遥想当年传说,无不心惊肉跳,毛发直竖。派若何更仿佛丢了魂一般。

马炽烈怒道:“你这蠢货,他们害了塔木兹,你为何帮他们的忙?”

孔璇厉声道:“你才是蠢货,塔木兹师公是为他们战死,他们确是麒麟海的功臣!”

派若何急道:“大仙,敌人狡猾,谎言真假难辨,可我们有龙火国勾结盗火教的书信,还请大仙过目。”

孔璇朗声大笑,旋即森严说道:“书信可以作伪,但我亲眼所见之事却万万不会假了!他们为救我麒麟海不遗余力,九死一生,可歌可泣,今日谁要伤这两个少年分毫,我将他全家上下杀的鸡犬不留!”

八十三 夜鸦非喜鹊

众人听孔璇所说,更是一头雾水,不知真相究竟如何。派若何对那书信深信不疑,认定形骸与沉折实是奸细,加上形骸险些杀了安佳,即使孔璇发话,又岂能轻易改变心意?

她道:“孔姑娘,如此二人无罪,什么都好商量,还请姑娘让咱们将此二人留住,届时升堂审问,总能还他们清白。”

孔璇从天而降,挡在形骸、沉折身前,冷冷道:“将他们放走,自也能还清白。我孔璇好话不说二遍,言尽于此,谁想上来领死?”她变为法身后桀骜不群,颇有些狂妄自大,面对一群后辈也懒得多费唇舌,自诩话已出口,谁敢不遵?

马炽烈站直身躯,道:“孔丫头,老子念你是晚辈,对你颇多容让,今夜你若不让开,老子连你也杀。”

孔璇心知唯独此人不容小觑,哼了一声,银枪横在面前,马炽烈也横握砍刀,蓦然一招“月狼火牙”,那火焰化作巨狼,如火雨流星般打来。孔璇身形分散,化作三十道人影,同时刺出,正是绝学“刹那芳华”。两人内劲撞击抵消,骤然往旁扩张,侧方木石被一扫而空,围墙也应声粉碎。形骸与沉折被朔风吹动,不得不小心躲闪,全力遮掩。

群雄见这等神威,神色惊恐,朝远处撤走,有人想起四十年前之事,心驰神摇,竟有些情难自已。

孔璇冲破火焰,向马炽烈连刺数十招,快如闪电,马炽烈转动砍刀,偶尔反击,势若海啸,一人快,一人猛。一人强,一人刚。双方各施全力,你来我往,不久四下已满是深坑地洞、残壁断垣,仿佛地震似的。

有月舞者绕过战场,想捉形骸、沉折,孔璇见状,一枪将那几人刺成重伤,马炽烈趁势占了上风,沉折连忙使东山金风剑相助,才帮孔璇挽回局面。

孔璇喊道:“你们先走!”一招“锦衣玉马”,身形如梭,直刺马炽烈。马炽烈还以“照耀天狼”,火光从空中降临。光芒大作,烟尘横布,将形骸他们与众人隔开。

形骸与沉折知道唯有如此,齐声道:“姑娘,多谢了!”恰好身后围墙已毁,两人全速奔跑,冲出包围,霎时已在远处。有兵马想要追击,但孔璇飞上天,在他们面前一绕,马儿被惊的扬蹄站起,将骑兵掀翻在地。

三人远远逃离,来到街上,正值暴民闹事,四处追打捣毁,更有人伺机放火,城中混乱得好似没有尽头。

沉折道:“正好趁乱逃脱,咱们去港口抢船。”

形骸道:“不必,我记得偏远处有一渔村!正是吴去病他们曾经藏身的地方。”

沉折问道:“这到底是闹什么玄虚?你真认得吴去病?”

形骸不愿瞒他,一边带路,一边将此事简略说出,连吴去病被自己所杀之事都勉勉强强的告知沉折。沉折道:“我龙国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对荷叶国自有方略,他们既然要害你,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好在他们死的地方无人知晓。”

形骸道:“哀释儿师太与太乙小土地是知道的,不过他们绝不会告密。”

沉折叹道:“我们在此惹出这么大乱子,龙国迟早会有耳闻,到时也难收场。”

形骸茫然问道:“难道咱们真的无家可归了么?”

沉折道:“我也不知,但总得回去试试。”

形骸回头望向满城火光,忧心忡忡,道:“不知孔璇与马炽烈相斗,胜负之数怎样。”

沉折默然片刻,道:“马炽烈一心想捉咱们,分心二用,孔璇即使不胜,也绝不会败。”

形骸听他这么说,倒也安心了些。

来到那荒僻渔村,夜深人静,月光凄冥,照的房屋树木、海滩海浪皆一片惨白。两人选了一艘小渔船,送入海中,缘会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扔在渔夫家门口。

形骸赞道:“小缘会,原来你是个财主,当真失敬失敬。”

缘会道:“我从那看守身上拿得,谁叫他打我?爹爹,我小偷小摸,是不是做错了?”

形骸忙道:“没错,没错,这叫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劫富济贫,天经地义。”

忽然间,有一人从木屋中走出,那人一身紫衣,气度如仙,美丽绝伦,秀雅纯洁,正是盗火教的少女馥兰。

她身后又跟着两人,一人是个缠满破布的汉子,一人是个容貌枯黄的女子,两人皆是盗火徒,障眼法术之下,形貌甚是瘆人。

形骸大吃一惊,心知此刻纵然跳上船,那船也会被馥兰等人击毁,他将缘会放在身后,道:“馥兰姑娘,当真凑巧了,你怎会在此?”

馥兰微笑俯身,拾起那黄金,扔还给沉折,道:“这还不简单?我偶尔得知你在这儿遇上过吴去病,料定你会来此。”

形骸不禁忌惮:“她当真料事如神,竟连这都能推测出来?”

馥兰指着那两人道:“他们是我教中好手,武功之强,仅次于我等生死大臣。行海哥哥,沉折哥哥,那天咱们在春天崖上的比武,可还没分出胜负呢。”

沉折道:“你想捉我二人,何必诸多借口?尽管动手便是。”

馥兰点点头,道:“我和行海哥哥还有一场未斗,夜鸦,喜鹊,你二人与沉折哥哥比比。”

她见形骸神色忧虑,笑道:“放心,我绝不会伤了那小丫头,你看我像如此卑鄙之人么?”

那叫夜鸦的汉子低沉一喝,手持双钩,冲向沉折,沉折苍龙剑斩出,那人双钩一拦,砰地一声,兵刃全断,那汉子惊呼,朝后跳开,脱下身上破布,只见他浑身皆是眼睛。那眼睛变得通红,霎时喷出数十道血箭。

沉折一招“海空一色”,正是海魔拳的妙招,内劲流转,将血箭化解大半,再往旁躲闪,将血箭悉数避开。此时,那叫“喜鹊”的女子飞扑向他,口中尖叫,双爪发黑,沉折身子震荡,头脑发晕,动作竟有些迟缓,喜鹊双爪连动,沉折使出风雷十剑还击,那女子怕他那苍龙剑,不敢撄其锋芒。沉折双战强敌,一时胜负难料。

馥兰观看战局,始终不与形骸动手,形骸微觉奇怪,也转头望向沉折,突然间,馥兰已然闪至形骸背后,手刀切向他背后魂门穴。

形骸魂门穴长出铁骨,馥兰笑道:“不错,好法术。”掌心凝聚冥火,砰地一声,竟将那铁骨震断。形骸微微一疼,暗道:“她这冥火功造诣比我更高,和师兄阳火差不多了。”

馥兰又一掌打向他天灵盖,形骸单手上举去挡,使得是棕熊拳法,身子半转,拳头宛如弧光,打向馥兰额头。这拳法深的塔木兹真传,甚是玄妙,馥兰“啊”地一呼,立时变招,使冥火掌法,拳掌相碰,咚地一声,馥兰、形骸各自退开数步。

形骸瞧出她这冥火掌法与自己左臂那冥火掌并不相同,而是将冥火化作雄浑真气打出,甚是刚强猛烈,可她身子纤小,膂力有限,威力尚不及那剥裂尊者。馥兰从怀中取出一环刃,环刃上冥火灼烧,她使一招“星含光”,那环刃刹那间切出数道光华,骤然逼近。

形骸取冥虎剑在手,数招将那光华劈散,又斩出一道剑气,这是塔木兹所传心诀中的“飞鹰剑法”。馥兰以环刃一挡,环刃巨震,竟有些裂纹。形骸不禁欣慰:“我功力虽弱了许多,可大师所传武学心法却足以补偿所失。”他左足踏地,一根骨刺钻入地底,蓦然间从馥兰身边钻出,馥兰猝不及防,被那骨刺洞穿左肩,她虽不疼痛,可仍惨叫一声,摔了一跤。

形骸朝沉折处匆匆一瞥,见沉折也已占据上风。他心中一宽,道:“馥兰姑娘,我不想杀你,但你若只固执纠缠”

馥兰不待他说完,将那环刃抛来,形骸长剑一斩,但那环刃蓦然从中分开,仍快速飞临。形骸愕然,肩上立时长出两道铁骨刺去挡,谁知环刃霎时炸裂,一圈冥火将形骸笼罩。

形骸暗叫:“这是什么?”忽觉体内似被一张大网罩住,自身冥火被那大网收紧,再也流动不得。他心知不对劲,急转用龙火神功,可冥火功似霎时叛变,竟如蟒蛇般将他经脉紧紧锁住。

馥兰大笑道:“捉住一个!”手指朝形骸一点,形骸感到她指力透入自己膻中穴,好似操纵人偶的丝线般将两人联结。

沉折见状,心神微分,馥兰喊道:“你也是!”

此言一出,那夜鸦、喜鹊两人同时粉身碎骨,体内冥火将沉折裹住,沉折露出震惊之情,自身冥火化作铁索,缠绕脉络,他勉强动了两下,终于跪在海滩上。

形骸心中急想:“她这门邪法竟能操纵旁人体内冥火?”

馥兰经亡人蒙亲传武学,体内冥火造诣实非同小可,而她心思灵巧,又自创了一门“夜鸦喜鹊功”,若敌手并无冥火,倒也罢了,只要有冥火在身,而那冥火又弱于馥兰冥火境界,她这夜鸦喜鹊功可令那人体内冥火大乱,反受她掌控。

馥兰飞快出指,也将指力与沉折相连,如此一来,这两人已沦为她手中木偶,再无抗拒之力。她一举成功,得意非凡,不禁星目轻眨,巧笑嫣然。

形骸心下懊悔:“她毕竟是生死大臣,岂同寻常?我见她孤身一人,实在太小看她了。”

八十四 迷雾断西海

馥兰道:“两位哥哥,随我走吧,到的最后,你们就知道我是一番好意了。”

形骸嚷道:“你曾想夺师兄的魂魄,哪里有什么好意?你少装模作样,好似无辜一般。”

馥兰秀眉一扬,道:“就你最啰嗦了,为何挑拨我与沉折哥哥?”指尖传来冥火,形骸只觉头疼欲裂,一股霸道心意钻入脑中。

他竭力抵挡,可似有无数蚯蚓在他脑外钻动,脑中惊恐,却全然身不由己,似在往海中下沉。

下沉到黑暗之处,忽然似听到塔木兹声音响起,那声音甚是模糊,却让形骸恢复了知觉。

他心想:“是大师赠我的骨片?”

他身处无边的深渊,满目漆黑,难及尽头,但这黑暗中有一丝纯白的光亮流动,那白光如此纯正,形骸觉得它是一切的源头。

白光转游片刻,蓦然翻了个身,形骸心想:“它是活物?它有了知觉?”

它形状再变,长出手足形状,再一分为二。无数细小颗粒飞向了两者,附在身上,一者透明,好似幽灵;一者血红,似是活人。

于是黑暗被驱散,一切豁然开朗,时光流逝,空间挪移,命运轮回,天道乃成。

这景象甚是混乱,本该难以理解,但形骸刹那间明白过来:“世上本空无一物,唯有黑暗,但黑暗中生出白光,那是源头,是原始之气。那原始之气有了心念,成了活物,那就是灵,是万物的灵魂。

灵魂有知,吸附事物,有的变作幽灵,有的变作生者。幽灵与生者逐走了黑暗,开天辟地,于是时空交替,日月轮转。

暗、气、心、魂、物、命、力、时、空、运,这是天脉之属,分分合合,周而复始,灭而复生。

人体内的真气是那源气,而人体内的火却是魂,馥兰用真气制住我的魂,制住我的体,但我的真气仍可流淌,我体内的物仍游历于外,我的心又岂会失控?密不可分之外,实则也全然无关。由上而下,自然可以,由下而上,又有何不可?

那正是放浪形骸功的真诀。

形骸身躯微颤,骨皮血肉脱离魂气,由生化死,真气停滞,霎时破了馥兰的夜鸦喜鹊功。他反运放浪形骸功,顺着馥兰的真气骤然流去,将馥兰那真气化作死物,反化作绳索。她冥火虽稍胜形骸一筹,但这夜鸦喜鹊功是她偶然悟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遇上精妙万倍的放浪形骸功,当真是小巫见大巫,弹指间已然受制。

她娇躯僵硬,似乎整个人成了石头,成了雕塑,一身功力荡然无存,她惊骇无比,口中流血,翻身软倒。

形骸朝她一个箭步跳上,冥虎剑指着她额头,馥兰说不出话,可目中满是难以相信之情,临死凄凉之意。

形骸心想:“她极端危险,任她如何美貌,快些将她杀了!你当年杀那怀觅晨时下的了手,又岂能放过这小魔女?”

他想起在春天崖上馥兰曾说过的话。

她道:“我从不杀活人,我自个儿造的活尸,都是从坟地里挖出来的。爹爹说他这么做是在治病救人,我总觉得不对。咱们盗火教要建立一处国度,在此国中,咱们盗火徒能光明正大的度日,与凡人和睦共存,如此能收获人性,走向光明大道。”

她虽然蛊惑人心,但她从未亲手杀过人。她虽然害了我与沉折,但她只是想令我二人投靠盗火教。

形骸暗骂自己天真,不管如何,这小魔女总是敌人,无论她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只要是敌人,有何不可杀的?

那你当时为何要救小太乙?

形骸手臂一时脱力,收回了冥虎剑,他道:“下次在让我瞧见你,我非杀你不可。”

馥兰受伤极重,冥火似石灰般凝在一块儿,心魂皆受损不小,她满眼困惑,不知形骸为何有这般手段,竟比自己苦心精研的奇功更为玄妙。但她这心诀也非同一般,运功片刻,已能说话,她道:“你怎地制住了我?”

形骸道:“我这功夫是你的克星,我师兄也是如此,我告诫你,莫要再找我二人麻烦,你不是我俩对手,我俩也不会再心软。”

馥兰咬咬嘴唇,摇头颤声道:“你若抛下我,抛下我们不管,我们盗火教唯有死路一条。我们背腹受敌,前方是月舞者,后方是龙火国,我们不容于世,迟早会被人杀光的。后卿神说了,唯有你们能指明活路。”

她似要哭泣,但却干巴巴的全无泪水,形骸也不明白她是不是真的悲伤,也许是她这模样是装出来的呢?

沉折也已自由,走到她身边,道:“你已乱了金树荷叶国海民心思,他们自相残杀,元气大伤。”

馥兰哀求道:“我一走,他们就会好了。等他们明白过来,与龙火天国前后夹攻,教中信徒都会死。你们不明白我们活尸的悲,你们不明白咱们有多么想活下去。可咱们办不到,你们毁了冥火风暴柱,爹爹他功力锐减,咱们已无任何倚仗了。爹爹说,他见过梦境预兆,唯有由活尸变作活人的盗火徒,才能指引我们走出绝境,迎来曙光。”

形骸把心一横,道:“那是你们咎由自取,若你们不启战端,如何会沦落至此?”他在馥兰中脘穴上一拍,放浪形骸功在她周身扩散,她功力恢复少许,缓缓支起身子。

馥兰道:“你们活人,不明白我们活尸的苦,我们的空虚,唯有成为活人后才能填补。因为我们缺的不单单是身子,我们缺的是灵魂。”

形骸叹道:“你回去吧,一个月内,你会复原如初。”

馥兰毫无迟疑的跪在地上,向两人磕头,最后说道:“求求你们。”

沉折稍一沉吟,道:“永别了,妹妹。”

形骸道:“永别了,同胞。”

馥兰又在颤抖,并未抬起头,但形骸见到她脸庞下沙土湿了一片,莫非她当真流泪了么?

形骸抱起缘会,两人上了小船,驶向茫茫大海,馥兰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荷叶岛也变得越来越小,直至被海天淹没。

沉折以风行船,形骸则手忙脚乱的转舵,虽在这片海域已断断续续航行了数十天,可依旧认路不清。沉折来时有那船首像的“指引”,回去时则与盲眼人差不多,只能大概辨别出东南西北。

过了三天,已全然迷了路,形骸埋怨道:“师兄,你也太不可靠,可别把咱们带到鲸鱼海去,那咱们只能当海盗头子了,我当初就不该上你的贼船。”

沉折道:“那时你自己跳上的船,关我什么事?”

形骸恼道:“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你当时认得路,现在怎地不中用了?”

沉折道:“你也知道当时现在之分么?我偏偏只认得来怎么走,不认得回怎么走。”

形骸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人怎地爱抬杠?咱们找不到路,万一稍有闪失,葬身鱼腹”

沉折道:“你再多嘴,我现在把你扔到海里喂鱼。”

形骸最受不得此人威胁,当场大惊失色,只得老老实实掌舵。

前方出现一块大礁石,礁石又变作岛屿,形骸一瞧,认得是那老酒岛,看来并未认错了路。他道:“若荷叶国上的消息还未传到这儿来,咱们可上岛问问回去的方向。”

沉折道:“万一岛上仍有盗火徒呢?”

形骸道:“师兄,你也太没出息了,凭你的本事,还怕其余盗火徒么?你若不去,就留在船上,我一个人去就好。”

沉折朝形骸注视半晌,神色困惑,叹道:“我总觉得你是故意来到这老酒岛的。”

形骸忙道:“哪有此事?我根本全然丝毫一点儿都不”

沉折道:“你走吧,我在这儿看着孟缘会。”

缘会则道:“爹爹,你小心些,快些回来吧。”

形骸安慰她几句,跳上了岸,足下运功,奔向岛内。

最初数十里地,岛上并无异样,依然绿树成林,蓝山白云,但路过曾经那座村庄时,岛民已然离去,再见土地紫黑,地下宛如有淤血累积。形骸心知是那混沌离水被腐蚀污染所致。

他此刻已明白那场灾难并非冥火柱毁灭造成,而是有人将放浪形骸功运至极点,无情的将真气、生命、灵魂、热源、草木、大地皆驱赶向湮灭,沉入死寂。

但混沌离水的源头仍在,在地下数里的脉象中,宏大的真气仍源源不绝。从这脉象里,形骸见到了希望。

他来到春天崖,跪倒在地,为这荒漠般的世界哀悼,为这不幸的灾祸忏悔。

他心想:“无论你让我来这儿做什么,我已准备好了。哪怕丢掉这条性命,我也不会抱怨。”

他念头断绝,站起身时,已成了苍白而悲悯的骸骨神。

骸骨神喃喃道:“不会伤着你的。”他闭上眼,身子缓缓下沉,沉入混沌离水的最深处,抵达那龙脉跃动的地方。

骸骨神掌心对准那龙脉,运功许久,缓缓发力,这一回他预备充分,耐心施展,而所借用的是这混沌离水原本真气,使得全是巧劲,不伤形骸本身,当真是鬼斧神工,天造地设的手段。

那龙脉真气变得浮躁活跃,从地面的缝隙冲上空中,化作难以看穿的雾,弥漫整座岛屿,其中海怪横行,妖魔丛生。在今后十日之内,这浓雾将继续延伸,以老酒岛为界,隔绝西海,龙火天国的船只再难以行驶过这条界限,而麒麟海的船只也再难行至龙火天国。

他将盗火教徒与麒麟海月舞者隔离开了,两者是生是死,再与龙国无关。而沉折与形骸的事迹,也将被这魔雾封存在此。

八十五 渔女坐彩莲

形骸返回帆船处,缘会道:“爹爹,这雾是哪儿来的?咱们什么都瞧不清啦。”

形骸答道:“这岛上有极大古怪,咱们先离岛再说。”

沉折似有些困惑,不时看向形骸,形骸道:“你老盯着我瞧做什么?这雾又不是我搞的。”

沉折道:“你身上的图案很古怪,似日月同照,光影交错。”

形骸背后流汗,答道:“师兄,一到海上,你这错觉又犯病了?是不是还瞧见海里有人对你说话?”

沉折摇了摇头,将船驶离海岸。

那雾气浓厚至极,似无数张牙舞爪的野兽扑面而来,在浓雾之中,难见丈许之外,但沉折使那折戟沉沙剑诀,反而从这层层迷障中找出一条通路,比之晴朗时不分东南西北要强了不少。形骸恍惚间也心中有数,掌舵时大抵方位绝不会错。航行半天,远离雾气,看看日光,似并未弄错路途。

如此日夜航船前行,轮流入眠,捕鱼充饥,到第六天早上,只见日光明亮,海风清凉,海面碧蓝,千浪逐帆,形骸只觉远方有几处小岛颇为眼熟,似曾相识,知道曾来过这里,心情大好,对缘会道:“我以往年少时做着噩梦,对大海怕的要死,但这回惊险万分的走上一遭,倒也不必再害怕海洋了。”

缘会道:“爹爹做怎样的噩梦?”

形骸于是将那海底黑影与放浪形骸歌之事说了出来,缘会好奇的闪着眼睛,道:“你一害怕,就唱那首歌么?我要学学,学了之后,将来害怕,就唱这首歌来壮胆。”

形骸兴致勃勃,道:“那好,我唱给你听,只是我嗓音糟糕,你可不许笑我。”

沉折冷笑一声,不予置评。形骸怒道:“你看,我还没唱,这冷面鬼就冷嘲热讽,烦不烦人?”

缘会道:“你就当沉折师伯是鬼啦。”

形骸曾觉得这放浪形骸歌诡异难测,对它又是依赖,又是惊惧,但远渡重洋归来,这首歌却成了怀旧感人的纪念,他收拾情绪,调整心情,迎着阳光,大声将曲子唱出。

他曾无数次默默吟唱此曲,却从未当众演唱,更不曾如此响亮,这歌曲歌词难懂,发音古怪,却似大海一般深远广阔,包含浪漫之情,又有敬畏之意。令人对大海向往,又对大海恐惧。大海深处是无穷无尽的未知,是庞大古老的秘密,千万王朝皆沉没海洋,众多古迹也沦为鱼巢。作曲之人似在幻想,又似在逃避,似在怀念,又似在哀悼。

形骸沉浸于曲子的婉转曲折之中,浑然忘情,居然唱的甚是悦耳,船边有游鱼听了曲子,竟翻腾鱼跃,追随三人。又有海鸟在头顶盘旋,并不捕鱼,只是听歌起舞。

形骸想道:“别了,大海,别了,安佳,别了,那些淳朴而污浊的蛮人,别了,可悲又可怜的盗火徒,别了,曾经年少胆怯的我。不羁世俗,放浪形骸,扬帆渡海,自由自在。”

缘会喝彩道:“这曲子真好听,爹爹,你嗓子也好,怎能这般千万变化?当真如海洋的声音似的。”

形骸微觉自得,豪情万丈,哈哈笑道:“是也,是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敝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沉折道:“此处没有酒,不过前头来人了。”

形骸吓得一抖,忙伏下身子,躲在沉折背后。只见海浪之间漂来一粉色莲花般的船,那船甚是精美,色彩鲜艳,造型奇特,并非木造,而似是绯色的翡翠所造,当着价值连城,闻所未闻。

那船的船舱中走出一少女,她穿粉色长衫,打扮的整洁精神,但并不豪阔,与那翡翠小船相比差异太远,像是王座上坐着一位扫地烧饭的小仆役一般。这少女约莫十六岁年纪,皮肤粗糙,眼睛细小,一头黏糊糊的黑发,并不难看,但也说不上来漂亮,只是寻常渔家女儿。

形骸安心下来,知道沉折不善打招呼,于是拱手问道:“这位姑娘,海上凶险,姑娘孤身渡海,难道不怕凶险么?”暗忖:“若是海盗见了你这艘贵重小船,哪怕你行得飞快,也非追你到天涯海角不可。”

那少女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表情麻木,但目光清澈闪烁,道:“刚刚唱歌的人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语气颇为无礼,形骸稍感唐突,但他习惯了与沉折打交道,对此也不介意,笑道:“在下龙火国孟行海,这位是我师兄藏沉折,她是我的小妹妹,叫孟缘会。我等遭遇海难,漂流至此,碰巧遇上姑娘”

少女微笑道:“孟行海?藏沉折?墨从的人可把你们好生搜救,人人都如无头苍蝇,热锅蚂蚁。你们那老道师父李金光急的都快上吊了。你们倒还在这儿逍遥自在,唱什么把酒当歌。”

形骸吃了一惊,道:“姑娘也是咱们龙国的人?”正是异乡故知是亲人,他登时就觉得这无礼少女甚是和蔼可亲。

少女指着那翡翠小船道:“我这船快沉了,正好与你们同行。”说罢轻轻一跃,跳过数丈远,来到两人船上,船身连动都不动。形骸听她说船要沉,心下大叫惋惜,见了她这等轻功,又一阵惊佩。

形骸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道:“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形骸朝沉折看了一眼,沉折示意任由他处置,自己不想多管。形骸于是叹道:“姐姐,你这艘船是翡翠所造么?这也太过贵重,如此沉了,岂不可惜?我或可帮你修补一番。”

少女摇头道:“那不是翡翠,只是烂木板,我画的比较精巧罢了。”

形骸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可定睛去瞧,怎么看都不像是木板。弹指间,那翡翠船四分五裂,沉入海中。

少女蓦然伸手,捏住形骸下巴,左右转动,眼睛贪婪的看着他耳目口鼻,形骸暗道:“当我是牲口么?”轻轻将她推开,道:“姐姐,你这是为何?”

少女身子微颤,道:“是你唱的那首歌,你瞒不过我!”她原本语气毫无波澜,此刻却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脾气似要发作一般。

沉折冷冷道:“行海唱歌时,姑娘尚在远处,如何能听得到?姑娘这耳音可当真了得。”

少女冷笑道:“我并非和你这小子说话。”又面向形骸,道:“你还不承认?”

形骸道:“是啊,我又何必瞒你?是我唱的,却又如何?”

少女蓦然抓过他左手,用力一咬,形骸大惊,却丝毫不觉疼痛,看来这左臂甚是强硬,与右臂不同。少女咬了一会儿,连皮都未咬破,松开那左臂,神色激荡,愣愣看着形骸。

形骸暗想:“看来遇上疯婆子了。”笑道:“姐姐,咱们知书达理,不是坏人,你也不必激动害怕。咱们眼下唯有同行,不知去墨从该走那边?”

少女颤声道:“声形岛,枯火堡,新婚之约,临别之言,你都忘了么?”

形骸奇道:“声形岛?啊,我读到过,那是海法神道教的总观所在。枯火堡又在哪儿?什么新婚之约?什么临别之言?”

少女又看他良久,喃喃道:“灵魂转世,灵魂转世,难道都是虚妄?罢了,罢了!”蓦然出手,啪地一声,形骸挨了一巴掌,形骸惨叫一声,喝道:“喂,我瞧你是女人,敬你是姐姐,你可别太过分了!”

缘会道:“是啊,不许打我行海哥哥!”

少女挺直身子,一副颐指气使、令出法随的模样,道:“小子,你别叫嚷,我打了你,你就该打还我,你若不打还,那就只能白吃亏了。我一生之中,最恨动口不动手的懦弱之辈。”

形骸恼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不过你若再动手,我就把你绑起来。”

少女笑道:“绑起来作甚?与我洞房么?”

形骸脸上一红,道:“姐姐休的胡言,作弄在下。”

少女叹道:“本姑娘守身如玉,洁身自好,世上多少男子,想被我多看一眼而不得,你却不知好歹。你看看这藏沉折,他就算求我戏弄他,我会不会遂他心愿?”

沉折漠然道:“你还是离我远些为好。”

形骸暗想:“这疯婆子将自己想的金贵豪富,倾国倾城,看来是患了妄想病症。”好在少女在船一侧坐下,她这么由动到静,竟显得优雅静娴,仪态万千,说不出的好看,令人一时忽略她面容。

形骸回想来路,转动船头,那少女忽道:“这方向错了。”

形骸奇道:“错了?我明明记得来路如此啊?”

少女道:“墨从如今被海盗包围,你们这么走,反而冲入海盗堆里,出不出来。”

形骸、沉折皆感震惊,形骸道:“什么海盗?是麒麟海的么?”

少女摇头道:“麒麟海?错了,是露夏王朝假扮的海盗。”这露夏王朝是龙国举世间唯一抗手,虽国土不及龙国百分之一,国力也远远不及,可兵强马壮,高手如云,名将辈出,龙国与之交手,往往互有胜负。

形骸道:“可可墨从有藏东山老爷子在,怎会怕什么海盗?”

少女笑道:“藏东山?他一人可胜得千人、万人,可若杀人太多,心病发作,那就十分危险了。偏偏这群海盗的船十分厉害。露夏王朝这一回可当真是兵行险招,撕破脸皮了。”

八十六 乱石藏万军

形骸心想:“想不到墨从遭受这等灾难,咱们非尽快赶回去不可。”说来也怪,他听到这等险情,可心里并不慌张,似乎海盗围城之势也并非不可瓦解,而自己与师兄联手,当可解救这场危机。

少女道:“我指点你一条路,可潜过海盗船舰,悄悄回到城里。”

沉折道:“姑娘又是如何出来的?又为何并不焦急?”他听这少女口音,正是最纯正的龙火国皇城官话,定然是龙火国人。如今同胞被围,她竟不显丝毫担忧,不知是何道理。

少女笑道:“笨小子,我自然是从那条小路溜出来的。咱们龙国何等强盛,等裴家大军一到,包围立解,又何须我瞎操心?”裴家是沉折那灵阳仙师父裴柏颈宗族,掌管龙国水军,兵力强盛,纵横四海而无阻。

形骸叹道:“那好,就听姐姐指示。”

少女道:“我姓祖,叫祖仙,你叫我祖仙姐姐就好。”

形骸笑道:“祖仙,祖仙,这名字倒也”蓦然惊觉,哀声道:“你这是讨我便宜?”

少女摇头道:“我若让你叫我祖宗,那才是与你玩笑呢,祖仙一词如此文雅,又怎算的讨便宜?”

形骸一想倒也在理,道:“祖仙姐姐,你指路吧。”

祖仙手指比划,命两人转向,两人已是快手熟工,航船老将,很快已走对了路。

如此行了一天,前方海烟渺渺,黑崖怪峰,奇山玄石,又有嶙峋洞窟、峥嵘深谷,一处处纵横密布,一层层交错连绵。形骸见这景色壮观,心想:“这海上竟有这等地方?”只觉到了礁石的丛林,到处皆不能掉以轻心。好在石林间空隙不小,小帆船可通行无碍。

行过一座巅峰,忽然只听一声号响,前后有许多黑色小帆船钻出,各个儿如黑鱼一般迅捷凶猛,船上众人身穿黑轻甲,手中挥舞刀刃长矛,弯弓瞄准,火铳相对,竟不吭一声,军纪严明。

形骸低呼起来,心想:“这些海盗行动如此迅速隐秘,连官兵都比不上他们,这哪里是海盗?定是海军!他们是露夏王朝的人!”

沉折对祖仙道:“姑娘,你是海盗派来的?”

祖仙摇头道:“我不是。”

沉折道:“如若不是,为何这些海盗早就埋伏在此?”

祖仙微笑道:“我碰巧知道他们在这儿停靠,只想让你们送我过来。”

形骸怒道:“那你还狡辩?分明就是他们一伙儿的!你陷害同胞,真是卑鄙无耻!”

祖仙道:“别吵啦,我自个儿也遭殃,大伙儿现在是一条船上的。”

形骸道:“你怎会遭殃?这群贼人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祖仙道:“天地良心,我可真不认识这群贼。”

众小黑船后又驶来几艘大船,形骸暗想:“咱们现在是活靶子,若箭雨打来,凶多吉少,还是假意被捉,伺机逃走,就像在荷叶国一样。”他与沉折互使眼色,无意抗拒。

敌船上有士兵喊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此地?”说的是龙国话,但口音怪异。形骸听说露夏王朝与龙火天国渊源颇深,而且言语相通,看来不假。

形骸暗想:“奇怪,他们不知咱们到来,莫非他们真不认得这祖仙?她又为何陷害咱们?”答道:“我们不知道诸位在此。”

只听一将领道:“是龙火国的,全都捉了,带回去为质,要龙火国付赎金。”

有数人跳上小舟,将形骸、沉折、祖仙、缘会用绳索绑紧,押上大船。那大船上走来一体型胖大,身穿重甲的汉子,那重甲套住全身,连接处闪着异光,头盔长角,甚是威风霸气,形骸觉得这重甲足有两百斤,一直穿着岂能不累?

有士兵道:“武将军,都捉来了。”

武将军看看四人,目光停在沉折脸上,笑了笑,道:“龙国的小崽子真俊。”又看看形骸,道:“这小子差了些。”再瞥了一眼祖仙、缘会,并不评价,只道:“四人全带下去,与其余俘虏一齐带回岛。”

形骸心里大骂:“我长得再不俊,也比你这猪头乌龟好得多!”表面上却闷声不响。

船舰中号声响起,一声接一声,形骸往号角声最响处张看,又见五艘大船,各个儿似罩着铁甲一般。形骸暗想:“当真好大阵势,他们那岛上只怕有更多兵马。”

四人被送入船舱,阴暗中,瞧见数十个身影,男女老少皆有,穿龙国服饰,精神萎靡惶恐。他们看形骸等到来,变换身姿,响起惊惧轻哼声。有几个年轻男子衣衫褴褛,表情悲愤。

士兵把门一关,船舱又黯淡了不少,一四十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们也被捉了?现在咱们在哪儿?”

形骸道:“我们是在一片礁石岭中被埋伏,哼,都怪这叫祖仙的女子!”

众人朝祖仙望去,祖仙只淡然一笑,在角落中盘膝而坐。那汉子问了形骸被捉经过,怀疑这女子是海盗的奸细,谁也不敢冒犯她。

那汉子叹道:“我叫陶豪,是墨从军的都卫,唉,咱们一开始以为不过是寻常麒麟海海盗,落入他们圈套,一举大败。海盗进城,四处烧杀,又捉了这些百姓,唉,咱们当真没用,累得百姓受苦。”

形骸忙劝道:“陶大叔,你无需自责,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且你是都卫,又非指挥使,岂能为战败揽责挨骂?”

陶豪听他全不害怕,而沉折神色也从容镇定,心下称奇,问道:“两位小兄弟叫什么?”

形骸道:“他是我师兄,叫藏沉折,我是孟行海,我们是”

陶豪压低嗓门,轻吼了一声,眼睛发亮,道:“是你们?咱们总督一直在找你二人。”他是藏家军营的士兵,对藏家忠心耿耿,见了沉折,又是欣喜,又是失望,不料这位倍受挂念的公子爷竟会落在海盗手里。

形骸又道:“大叔,莫要担心,待得他们船只分散,师兄与我就把船夺了,咱们就此返回墨从。”

众人闻言骇然,以为这小子乱说胡话,陶豪道:“你可莫要胡来,这些是露夏的叛军,可非寻常海盗,船上士兵各个儿武功不弱,你也瞧见他们行事何等严密。那武将军也是龙火贵族,似已到龙火功第三层。沉折公子纵然觉醒,却决不能冒险,那是去送命啊。”

形骸暗想:“就这等人物,十个、二十个,师兄随手就打发了。即使是我,也未必对付不了。”但此时话不能说满,又怕众人恐慌泄密,遂不再多言。

他们说话时远远避开祖仙,不曾想她仍听见,她道:“其余大船上还有许多俘虏,即使你们夺了此船,仍救不得他们。”

众人吓得退开,空出一圈,形骸奇道:“祖仙姐姐,你怎地知道的?那你说该怎么办?”

祖仙道:“我本意是让这些海盗带我去他们老巢。”

形骸问道:“去老巢,那岂不更危险么?你这是图什么呢?”

祖仙抿嘴一笑,道:“我没什么图谋,只是想去那儿瞧瞧,听说十分新鲜,可唯有这些海盗知道路途。且唯有他们的船能通过那片海。”

形骸又问道:“难道咱们龙火国的船也不成?”

祖仙道:“那片海上,有大群十舌海狗,这些十舌海狗能在片刻间将木船撕成碎片。而露夏王朝的船上藏有秘药,可安抚这些十舌海狗,平稳渡过。”

说话间,船外传来狼犬嚎叫声,数目极多,声音似充斥整片海洋,舱壁为之震荡,在阴影中听来,更让人毛骨悚然。船舰上士兵传达军令,又听扑通扑通声,众人将船上事物倒入海里,那些海犬不再叫喊,喉咙呼噜呼噜的,似犬类撒娇,船队不再受扰。

形骸暗自发愁:“如此一来,就算夺了船,不知那秘药用法,也是无法回头。”

如此飘洋,一天一夜后,船舰停泊,众俘虏被带下船去,形骸见这岛屿倒也不大,丛林环绕,有一石寨,由黑石砌成,瞧来森严凶蛮,盘踞于半山上。

士兵押着众人来到石寨中校场,形骸数了数,将士约有千人朝上。堡中有一人走出,十人簇拥,那人是瘦高个,也身穿臃肿黑甲,与那武将军黑甲一模一样。两人一见,各自大笑起来,互相拍掌,一人道:“老武,这一回收成不错。”一人道:“老金,统率人呢?”

那老金道:“统率在山洞里,正在练铁甲大法高深功夫,若他练成此功,连那藏东山也不惧了。“

武将军指着沉折道:“你看看这那娃儿俊不俊?”

老金一瞧,欣喜万分,如痴如狂,道:“俊,俊,当真俊俏。”

武将军又道:“咱们带上去消遣一番如何?”

老金喜道:“恰好我从拂云镇的船上抢来好酒,美酒配美人儿,正是凑巧至极。”

两人齐声大笑,满脸荒淫之色,形骸暗想:“这两人是不是有毛病?瞧见沉折跟瞧见美女似的。”

他又数了数此地俘虏,约有一百六十人,众士兵散在各处,弩箭火铳皆有。

沉折问道:“两位将军,我娘亲似也被诸位掳来了,不知她是否在此?其余俘虏何处?”

老金笑道:“小美人儿,你娘亲在哪儿,我确不知,除了一些年轻貌美的佳人,其余俘虏全都杀了,一个没剩,佳人们都在楼里。我兄弟二人正要带你前往。”

八十七 妙人举屠刀

形骸听他“美人、美人”乱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众俘虏掩面垂首,皆吓得不轻,暗想:“这两个大老粗,莫非竟喜欢这勾当?”

沉折略一点头,道:“将军果然是一代淫雄,满脑肥肠,满腔热酒。”

那姓金的汉子未反应过来,嘻嘻笑道:“小美人长的好,说的更好。”

武将军稍一细思,察觉不对,喝道:“小子,你太不像话了,胆敢羞辱金兄?”

沉折道:“我并非单单说他,自也说的是你。”

那金头领登时醒悟,心中恼恨,道:“瞧我如何教训你!”伸开大掌,抓向沉折,沉折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金头领转了个圈,栽在地上。

众士兵知这金头领武功不凡,又知沉折受缚,岂料他竟忽然脱困,还将这金头领打翻在地?顷刻间全惊呼起来。沉折施展身法,几步已在门口,停步朝此相望。士兵大声道:“给我站住了!”想要发射火铳,却又怕武将军与金头领不快。

形骸猜他心思,是想将敌人引得分散,免得在这儿争斗,伤了无辜,他当即也割断绳索,迈开大步,喊道:“师兄,等等我!”倏然疾走。沉折这才脚下加快,形骸紧跟在后,两人不急不躁,一前一后,径直冲出城寨。

武将军火冒三丈,金头领怒为红颜,两人骂道:“给我追!”身上那铠甲流光溢彩,狠狠追赶逃犯。这铠甲分量极大,可两人速度却快若奔马,其余将士听上司号令,也是蜂拥而出,只留下小半看守俘虏。众俘虏见这两个少年居然逃脱,惊喜之余,又知两人凶多吉少,不禁提心吊胆。

藏、孟二人故意引敌人追上,离他们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沉折来时记得经过一处山谷,于是转向此地,不久到了山崖上,他脚步更慢,终于见众追兵来到二十丈内,一转身,面对众海盗。

武将军气息杂乱,大声笑骂道:“小娃娃,你还跑得到哪儿去?这人是你师弟么?咱们拿你享乐时,定会要他作陪,同欢共苦。”

金头领气急败坏,狞笑道:“待咱们完事之后,叫你一个月都下不了地,永远也忘不了咱们。”

形骸忍不住道:“你们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金头领望向他,又道:“小娃娃,你细皮嫩肉的,正和我心意,你放心,我也会好好整治你。”

形骸寒毛直竖,道:“姓金的,你这孬种,只仗着人多势众,仗势欺人,你敢和我单打独斗么?”

金头领本是露夏王朝中一位颇有威名的将军,龙火觉醒数十年,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是在战阵上真真切切杀出来的,且这一身铠甲是露夏王朝精工所造,暗含神效,岂会将形骸这小小少年放在眼里?他闻言一愣,笑道:“单打独斗?怎么个单打独斗法?是穿了衣服,还是脱了衣服?”

武将军一听,仰天大笑,声如猪叫。但身后那些士兵都露出无奈神色。

形骸道:“蠢货,你二人狗屁不通,罪孽深重,荒淫无耻,猪狗不如,又如何是我的对手?”

金头领止住笑容,凶相毕露,道:“好,瞧我如何炮制你。”说罢走上前,铠甲异光绽放,手中一柄长刀斩出,来势极快。

他身上这铠甲,是为露夏王朝铸甲巧匠所造,名为华亭战甲,甲中注入充足真气,与龙火贵族真气调和圆融,互相助燃,可令穿甲者气力增长,轻功增速,更是极为坚硬,不惧寻常兵刃。他这一刀甚是凶猛,虽不欲杀了形骸,却打算以刀背打中形骸腿骨,叫他跪地嘶吼,惨叫不绝。

形骸手一伸,冥虎剑降世,一声轻响,将那长刀斩得断开。金头领目瞪口呆,一个翻身,躲到一旁,但形骸一跃而来,使塔木兹的飞鹰剑法,这剑法何等凌厉?剑刃一啄,将金头领脑袋刺穿。

众士兵惊骇绝伦,似陡然见到山崩天塌一般:这金头领武功之高,众人皆心知肚明,岂料一招败在这少年手中。当即有人心想:“这少年手中长剑实是世所罕有的瑰宝,而金头领太轻敌了,并未用罡气护体,才会如此惨败。”

武将军哇哇大叫,口出污言秽语,手握方天画戟,朝形骸斩至,形骸一招“赤云紫霞”,长剑飘忽不定,武将军见他反应如此之快,内劲如此了得,已不敢有半点小觑之情,力贯双臂,内劲注入兵刃,铛地一声,双兵交锋,他那战戟并未被斩断,可却破了个小口。

形骸不愿持久战,道:“师兄,此人对你最凶,你要不要杀?”

话音未落,沉折斩出东山剑风,却化作数十道细小剑气,武将军脸上霎时千疮百孔,倒地时已然气绝。

形骸暗想:“这两人又坏又恶心,如此死法,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众将士惊怒交集,向两人围攻,刹那间火铳箭矢,密如暴雨,形骸吓的矮身疾奔,往山崖下一跳,躲开重重攻势,又用骨刺稳住身体。沉折则使折戟沉沙剑诀,双目如有神助,观察千理万道,身子折转轻变,只稍稍一动,那枪林箭雨悉数落空。

敌人齐声大喊,喊声中满是惊恐,沉折不愿展露阳火神功,只使海魔拳与风雷十剑,往人群中一钻,弹指间,有人被拳风打的头破血流,有人被剑风劈的凄惨异常。这数百人中并无其余高手,又如何挡得住屡逢奇遇的沉折?

形骸探出脑袋,见沉折被团团围困,不知战况如何,他心想:“师兄多半能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就怕稍有闪失,受了些伤,又怨我只会偷懒。”他那放浪形骸功虽也甚是强悍,可当众却不愿施展,心中一想,计上心头。

他左掌运功,将血变作那燧冰石块。此燧冰是他在织网仙子塔中融入血液,可以制造此物。燧冰可散发极热,剧烈燃烧,连铁都能烧熔。他一扬手,掌力推动燧冰块,激射而出,快如惊雷,只听轰地一声,在人群中炸裂,五人着火,厉声惨呼,在地上翻滚片刻,已被烧成焦炭。

众海盗中有人喊道:“这小贼在后头阴人?”“他那火药霹雳弹好生厉害,先将他宰了!”

形骸见这“燧冰掌”效用奇佳,心下窃喜,陡见一通箭矢飞近,低头躲过。

那边厢沉折深入阵中,想起与那剥裂尊者相斗情景,似心有灵犀一般,妙悟不断涌出,敌人出手时,无论是远远射箭,还是近处劈砍,他皆一眼看穿,提前预防,而敌人阵形如何变动,他如何能一招出手却效用最大,对他而言,皆成了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敌人的图案分分合合,变化不定,可那变化在沉折眼中却不过是调理清晰的丝线,他只要对准那丝线源头,哪怕兵力是再多数倍,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但他杀伤数百余人后,心神微乱,竟有些力不从心,他立时想道:“东山爷爷说咱们龙火贵族不宜杀人过多,否则触发心魔,难以为继。”于是放缓手法,只将敌人打倒。而众海盗越斗越是心慌,士气衰竭,大多只想逃跑,纵然沉折容让,他们也不是对手。

形骸身在远处,不断发出那“燧冰掌力”,他那冥火可化作血液,血液再化作燧冰,可谓弹药充足,颇能持久,而敌人一来找他,他就躲到悬崖下方,敌人唯有徒呼奈何,大骂卑鄙。

他与沉折双方夹击,众海盗心惊胆颤,叫苦不迭,渐至崩溃边缘。终于有一人忍耐不住,大叫一声,丢盔弃甲逃亡,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其余人心力交瘁,连续逃命,一哄而散,至于逃不走的则跪地求饶,大喊投降。

沉折暗中松了口气,形骸爬上了山,两人追上前,将逃兵悉数点倒,一个也未溜走,再将海盗降兵聚在一块儿,形骸割了那金头领与武将军脑袋,高高提起,道:“听说你们还有一位海盗头子,对么?”

有一败将道:“不错,但那位大人正在正在城堡下练功,大人他神功非凡,如若出关,两位皆不是对手,不如不如高抬贵手,放咱们一条生路,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形骸不禁莞尔,道:“老兄,你怎地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才几岁,你多大了?”

那败将见这两人武功高的匪夷所思,难以力敌,唯有智取,又道:“小公子,我年纪虽大,可杀起人来,远不及公子这般驾轻就熟,我戎马一生,也才杀了七十八人而已。”

形骸奇道:“你连杀多少人都记得?”

败将道:“是啊,咱们露夏王朝,以人头论功行赏,我自然得记得清楚,不过这七十八人中,有一半是捡的人头,只是蒙混而已。”

形骸板着脸道:“那你是五十步笑百步了,就你这杀人如麻之辈,也配劝咱们不要杀人?我看想劝得咱们‘放下屠刀’,你好自个儿‘高举砍刀’,让咱们都去见佛祖。”

败将知少年人最不知轻重,霎时惧怕万分,道:“哪敢?哪敢?我是诚心诚意”

形骸道:“你们想要活命,就得听我的话,不然我师兄长剑一转,我掌力一吐,叫你们不是变肉片,就是变烤肉。”

败将与众将士惨声道:“我全听公子吩咐。”

形骸道:“咱们师兄弟换上你们的衣衫,混在你们当中,回到那城堡中,若能蒙混过去,那自然甚好,若蒙混不过去,唯有先请你们升天成佛了。”

八十八 木马入城来

这群海盗原是露夏王朝逃兵叛将,流亡至此为贼,心气不高,胆气不足,加上惨败在这两个少年手上,更是万念俱灰,只求活命,闻言连声道:“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形骸、沉折于是乔庄成海盗,混在其中,以帽遮面,原路返回。形骸心想:“我从麒麟海回来之后,脑袋似聪明了不少,人也豪爽了许多,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这正是因他武功高了、见识多了,人变得坚毅果断,不再纠结于愚善假恶之分,自认所作所为不违心中正道,就毫不犹豫的做出,何必常常扪心自问,婆婆妈妈?

到了那城寨,寨中士兵当即开门,迎众人入内,全想不到那金武二将竟折在两个孩童手里。有一副将走来,问道:“两位大人呢?那两个小子呢?”

败将领头的那人干笑道:“大人等不及,在外头与那两个玩得正欢,只怕已然升仙,还邀其余兄弟共赏。咱们等不及,就先返回来了。”

堡内众人一听,一齐笑骂起来,大摇其头,喊道:“好哇,吕老五,你咒大人升仙,升仙不就是没命么?传到大人耳里,你可就倒了大霉了。”

吕老五愁眉苦脸,惨笑道:“是啊,是啊。其余俘虏呢?“

副将道:“都关在地牢里。”

吕老五又道:“你让大伙儿都下来,武大人有事托我宣告。”

城寨中那位大统帅正在闭关,那武将军暂执掌大权,军令如山,众人不虞有他,从上下走至校场,聚在一处。

形骸暗暗一数,此间还剩下两百来人,其余人铠甲与那武大人并不相同,皆轻盈单薄了许多。

副将道:“老五,你说罢。”

沉折倏然出手,苍龙剑斩出剑气,众人此刻皆站着不动,宛如死靶,登时有十多人被他剑气点中穴道,知觉全无。形骸也使出棕熊拳法,力通双臂,拳劲贯穿,碰碰数声,将四、五人打的断骨断筋,再爬不起来。

堡内众盗齐声惊吼,乱作一团,有弩手枪手后撤取枪取弩,但沉折左掌虚拿,一招“大海茫茫”,内劲所及,众人站立不定,他右手再一扭转,变作一招“沧海桑田”,咚咚声中,众人腹部受创,吐血倒地。

数个壮汉拿起重锤,朝形骸直冲,形骸使龙火炼体功,以罡气护体,那重锤打上来,他只微微一晃,立时以棕熊拳反击,双手一勾,一拍,一顿连击,众汉子叫得凄惨无比,撞在墙上,翻白眼晕了过去。形骸暗想:“这护体罡气果然有效,可太过累人,不如快步躲闪为妙。”立时不停挪动,绕开攻击,见人就打。

他二人发难太过突然,众海盗猝不及防,只一转眼功夫就倒了一片,其余有慌乱的,有躲藏的,有逃跑的,有顽抗的,但已全不成气候。沉折不再杀人,只用海魔拳擒拿点穴,形骸则用燧冰掌加棕熊拳杀敌,待击毙击伤五十余人后,觉醒者魔障发作,也感到心情压抑,竟有些不忍。好在到了此时,寨中海盗已溃不成军,难成气候。

形骸想起馥兰挑拨离间的手段,有意学上一学,喊道:“不想死的,快些归顺,将不服者杀了,戴罪立功,我就饶了你们性命,本人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众人见了他那残忍卓绝的“燧冰掌”,怕他怕的厉害,深怕被烧成烤猪,登时有不少人转变心意。且这群逃兵也不怎么讲义气,当下自己保命要紧,于是调转枪头,与昔日战友反目成仇,自相残杀。转眼间喝骂声,厮杀声响成一片,战况甚是惨烈。形骸不料这一句话有如此神效,一时也有些发愣。

过了小半时辰,不服者或死或逃,或被俘,或昏迷,打斗停止,那些归顺的知道少年人最是头脑发热,冲动暴躁,不计后果,反比成人更易杀人,念及于此,唯有全心臣服,倒转兵刃,跪地磕头道:“大人,我等真的服了,还请大人发落。”

到此地步,形骸大伤脑筋:“这四十多人各个儿是亡命之徒,如若放了,将来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可如若杀了,却又违背诺言。这究竟如何处置,倒是个不小的难题。”

沉折见他犹豫,收缴众人兵刃,命最早帮他们混入城者将所有活人全绑了,同时道:“跟咱们回墨从,咱们就说你们戴罪立功,最多吃几年牢饭罢了。龙国对俘虏仁善宽大,名声在外,诸位尽可放心。若我家长辈开恩,更可招安,投入军中效力。我藏家这些年招的山间匪人,难道还少么?”

众降兵闻言大喜,岂敢违逆?手脚勤快的把自己人绑得严实,还充作护卫。至此这城寨已平,降兵走入地牢,将一众龙国人质悉数放出。

这些人质在地牢里头,听到外面喊杀刀刃之声响个不停,早就人心惶惶,不知究竟如何,待得喊声停下,正惊恐时,竟被海盗领回地面,客客气气的松绑释放。更叫人惊奇的是,这些海盗一个个儿对那藏沉折、孟行海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仿佛忠仆奴隶一般。众人质瞧在眼中,喜在心头,都想:“莫非咱们是在做梦?”不约而同的掐自己脸颊,却又痛的不轻。

缘会扑到形骸怀里,喜道:“行海哥哥,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你对手。”

形骸摸了摸她脑袋,对陶豪道:“都卫大叔,你从咱们龙国俘虏中挑出些好手来,拿弓弩火铳,到岸边准备船只,咱们该回去了。”又对那吕老五道:“你们都听陶豪大叔的话,不许违逆,听到没有?”他知城寨深处还有一位大统帅,可此时不想节外生枝,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众降兵齐声喊道:“是,大人!”

陶豪如坠雾中,愣愣问道:“这怎么搞的?”

那吕老五抢先道:“咱们见了两位小大人神功,都打从心底里佩服,愿为小大人效劳,再无二心,终生不变。”

众降兵皆心悦诚服的说道:“正是,正是,两位小大人手段非同寻常,仙法高超无比,我等彻底服了。”他们为了活命,已动手杀翻了原本战友,自知无法回头,厚着脸皮将形骸、沉折视作爹娘般孝敬。盖因尊崇强者之心世人皆有。而投降者加倍自卑胆怯,对归顺之人也加倍敬畏。此乃人之常情也。

陶豪知道此处是海盗老巢,也知道这些海盗正是围困抢掠墨从多天,令龙国水军连连吃亏的精锐兵马,谁能料到竟成了这幅模样,这么一来,墨从的兵祸竟已经消解。他呆立半晌,喜道:“两位恩公,咱们若能回到墨从,小人非但毕生对两位崇敬,更要将两位恩公的事迹到处宣扬,好生歌颂。”其余人质也喜极而泣,欢呼雀跃,不住感谢两人。

形骸大感窘迫,急忙推辞,但众人太过热情,他也劝阻不得。他望了一圈,问道:“那位祖仙姑娘人呢?”

众人皆摇头道:“不曾见到她,大概她偷偷溜了。这贼婆娘好生卑鄙,竟与海盗狼狈为奸,咱们逮到她,非将她淹死不可。”

形骸却觉得并非如此:这祖仙与众海盗并不认识,正如她所说,她之所以被海盗擒住,是为了来这岛上瞧一瞧。她偶遇沉折、形骸,将两人带到这岛上,救了一众俘虏,虽可谓是无心偶得,但毕竟有功无过。她是龙国的同胞,眼下她失踪不见,自己决不可置之不理。

他心意已决,道:“师兄,你带大伙儿去岸边,我去找那祖仙。”

沉折点头道:“小心了,遇上那海盗头头,若打不过,莫要硬拼。”

形骸愤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逃命之事,我本就驾轻就熟,还用你教么?”

缘会笑道:“是啊,论逃命的本事,师伯是不及哥哥你的。”在无人时她一直叫形骸爹爹,此刻改口,却乱了辈分称谓,好在旁人也未留意。

那吕老五已全心全意为形骸着想,道:“小大人可千万小心,咱们原先那位大统帅可非比寻常,远远胜过金、武两位头领。”

形骸心中一动:“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于是问道:“你可知他的武功家数?他使得是龙火功么?”

吕老五道:“他身上所穿甲胄,叫做华亭金战甲,乃是咱他们露夏王朝一位举世闻名的能工巧匠’云华亭‘所铸宝物。这华亭金战甲重两百斤,穿此甲者可习练一门‘铁甲大法’,与那战甲合二为一,此后就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更可将战甲中诸般机关运用自如,神庙莫测。”

形骸道:“是了,就像那金、武二人一样。”

吕老五叹道:“大统帅岂是那两人可比?他本是一位千夫长,封伯爵位,为露夏王朝同龙火天国交战,立下赫赫战功,却又被龙火天国杀了好几位战友亲人。尔后龙火天国与露夏王朝停战修好,大统帅执意反对,被朝廷贬谪流放。他逃了出来,召集旧部,这才执意与龙火天国为敌,要令两家不睦,重燃战火。”

形骸心想:“如此说来,这人倒和马炽烈相像,都恨透了咱们龙火天国。”这般一想,不由担忧,问道:“此人龙火功练到第几层了?”

吕老五道:“听说他已越第四层,正欲借助铁甲大法,一举抵达第五层境界。到了那时,龙火功加上铁甲大法,武功之强,直是难以想象”

形骸暗中给自己鼓劲:“就算打不过,难道逃不了?”于是问明城寨中道路,走入城堡门内。

八十九 献人又献心

堡内本就是破败荒废的景象,火炬烧的剥剥发声,墙塌了好几块,蛛网到处都是,桌椅残破,霉灰漂浮。转到大堂,更是残缺损毁,阴沉灰暗,原本悬挂高处的帷幕被扯去半边,随海风猎猎作响,正中角落躺着尸骨,都已腐化成骷髅,这里一洞,那里一窟,满目饱经战乱、年久失修的模样。

形骸暗想:“这群流寇躲在这里,看来在这大统帅手下吃了不少苦头,也懒得稍加休整,这支兵马虽算精良,可心早就散了。这古堡已有些年头,不知经历了什么?”

它过往定然辉煌雄伟,这时却已凋败零落,兴亡成败,皆不过自然一瞬,于乾坤而言,微不足道。

蓦然间,见那祖仙坐在一张大桌前,那桌子不知怎地焕然一新,甚是整洁,她手中捧着一本书,坐姿悠闲,随手翻阅。

形骸皱眉走近,道:“大伙儿都在”

她一伸手,手指贴住形骸嘴唇,道:“别说话。”

形骸急着离开,又道:“此地危险,你怎地”

祖仙一转身,形骸惊得退出老远,这少女已完全变了模样,她一张脸蛋秀眉可爱,五官极美,秀发半红半黑,就像这城寨阴影中的火炬一般。她眼睛湛蓝,大而有神,智慧深邃,甚是坚定不移,一张小嘴鲜红如火,如此抿唇微笑,似静似动,令人不禁遐想她由衷喜悦时,该是怎般赏心悦目。

形骸又觉得似在哪儿见过她,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以至于印象深刻。他记性虽好,可对女子脸庞却难以牢记,除非长久相处,才能将人名人脸对的上号。

祖仙见他惊讶模样,撩动秀发,道:“怎么了?”

形骸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姑娘还请自便。”

祖仙笑得身子轻颤,道:“你找那位祖仙么?那可没认错人,我就是那祖仙。”

形骸愕然道:“原来你一开始易容打扮,我可真没瞧出来。”

祖仙靠近他,离形骸只有寸许,幽香暗涌,妙目与他对视,形骸心头一紧,又朝后退,祖仙嗔道:“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形骸劝道:“姑娘,眼下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如今危难已解,咱们需得回乡,大伙儿都在等你呢。”

祖仙道:“我又没让他们等我,他们自管离去好了,我还要在这儿逛逛。”

形骸心想:“这位姐姐脾气古怪,我行我素,我不能任她胡来,说不得,先将她制住,绑回船上再说,谁让她先前戏弄我们呢?”想的妥当,一指点向她神藏穴,他用上五成内劲,去势甚快甚急。

祖仙哎呦一声,身子反往前倒,靠在形骸胸口,仰着脑袋,嘴唇离形骸唯有咫尺之遥,形骸见她脸蛋红扑扑的,肌肤柔滑似水,吹弹可破,红唇娇艳欲滴,不由一惊:“她这样子可不妥当。”忙将她双手反剪,道:“祖仙姐姐,先委屈你如此了。”

祖仙恼道:“你这小贼,怎地这般不敬我?我是你祖仙奶奶,你就算点我穴道,也该横抱着我,让我舒服一些。”

形骸道:“我并未封你腿上穴道,你可以走路,不必我抱。还有,你不是我奶奶,可别再讨我便宜了。”

祖仙道:“你点穴功夫太蹩脚啦,根本半点不准,我非但双腿麻痹,且浑身发热,难受的生不如死,你将我衣衫脱了,我才能好过一些。”

形骸不信,可见祖仙身上冒汗,衣衫湿润,只得将她外衣除去,她里头只穿一件薄背心,湿漉漉的,身材纤美苗条,虽看似十六岁年纪,可已出落的十分诱人。

祖仙又道:“如此好些了,你来抱我吧。”

形骸甚是苦恼,思来想去,道:“我解你穴道,你乖乖跟我回去,不然我就打晕了你,也是一样的。”

祖仙蓦然一笑,道:“你就算不打晕我,我还不是任你摆布?我都让你脱我衣衫了,求你拥抱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形骸顿时骇然,急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本人今年刚近十五,正是淳朴无邪”

祖仙接口道:“血气方刚的年纪,来吧,别装了,我让你亲亲我,之后的事,你也需慢慢学起了。”

形骸把心一横,又一掌切向她心俞穴,这是致人昏迷的穴道。忽然间,祖仙一回身,握住形骸手掌,将他一推,形骸往后一晃,愤然道:“你果然是装作受制的!”

祖仙将衣衫穿回,点头道:“你很好,你很好,似你这般年纪,能不碰我亲我的可不多。你若当真想吻我,我已将你下巴给震碎了。”

形骸见她又变得庄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暗呼奇怪,自觉根本捉摸不透她心意,他郑重道:“姑娘想要震碎本人下巴,只怕并非易事。只是咱们身在险地,不可多留,还请姑娘顾全大局,行个方便。”

祖仙笑道:“你以为你赢了那金、武二人,就很了不起么?你嘴上说的威风八面,可却怕了下头那大统帅,我说的对不对?”

形骸道:“你怎知道的?你难道跟着咱们?为何我与师兄都未察觉?”

祖仙道:“你这龙火功虽练到第三层境界,却似更胜过第四层半筹,究竟如何,我也未想明白。可手段毕竟太过生涩。你刚刚点我那一指,切我那一掌,用力皆不对头,少了挥洒自如的意境。那一指太轻,而那一掌又太重。”

形骸微觉丢脸:“是啊,我也觉得刚刚那一掌若打实了,只怕会害她受伤。而我这龙火是冥火助燃的,这才表里不一,这位祖仙姑娘见识真高。”

祖仙蓦然一动,人已跑到大厅对面,奔入走廊,形骸匆忙追赶她,但祖仙在拐角处一闪,又把形骸甩脱,形骸每次皆只差一点追上,可却屡屡落空。

不一会儿功夫,只听哐地一声,形骸赶到近处,见一扇门被撞碎,那门后是向下的阶梯,甚是宽阔湿滑。形骸心下焦急:“低下莫非是那大统帅练功之处?”

深处传来一声惊呼,形骸担心起来,飞速跑下,到了平地上,已身在一空旷地洞。他一瞧之下,惊出一身冷汗:那地洞里躺着一具具怪物尸体,那怪物是半人大小的蚂蚁,脑袋上一对长长的啮齿。洞中央坐着一人,是个穿厚重金甲的老者,祖仙却躺在那老者身旁,闭目晕了过去。

老者一头白色长发,头顶却秃了一块,他直勾勾盯着祖仙,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脸涨得通红。蓦然间,他伸出手,撕扯祖仙衣物,祖仙衣物很是牢固,并未破损,祖仙反而被他提了起来。

形骸急道:“住手!“使出棕熊拳法猛击过去,那老者一伸手,抓住形骸拳头,用力一拧,形骸痛的大叫一声,全力相抗。老者将形骸扔开,形骸只觉他力气大的异乎寻常,背后撞墙,留下个大洞。

老者脸色由红变白,他喘一口气,哈哈大笑道:“好!终于练成了,终于练成了!”

形骸心知此人必是那大统帅,而他也已练成了龙火功第五层,面临这等情形,他本未必要与这大统帅硬拼,可祖仙落入他手中,自己决不能弃之不顾。

那大统帅恢复清醒,望向形骸,皱眉道:“你小子又是谁?”

形骸暗想:“他还不知大军覆灭之事。”于是道:“我是我是他们送下来的俘虏,好像这位姐姐患了不得了的病,性命垂危,要我将她带上去。”

大统帅叹道:“我喝了这银蚂蚁的毒液,需与女子亲热解毒,这女子来的正好,反正她活不成了,就让我消遣消遣。”

形骸怒道:“决计不可!”

大统帅稍一晃动,人已到了形骸身边,拳如巨石,轰向形骸。形骸一闪而过,冥虎剑劈出,滋地一声,火星四溅,在大统帅那金甲上留下一道伤痕,不深不浅。大统帅左手拍出一掌,将形骸打得远远飞出。

形骸体内受伤倒也不重,治疗水流转,以缓解伤痛。大统帅神色惊讶,道:“你这剑怎伤得了我这金甲?你中我这‘大盗移国’一招,怎能还有命在?”

形骸心想:“此人残忍好色,决不能放过他,在此与他拼了。”霎时心意顽强,不愿退缩,使出飞鹰剑法,斩出数道剑气。

大统帅冷笑一声,再使大盗移国,掌力到处,将那剑气打散,随后更狂涌而至,形骸见自己若躲开,祖仙必死无疑,霎时体内冥火暴涨,鼓动龙火,打出棕熊拳法,迎击掌力。猛然,他耳中嗡地一震,口中吐血,双膝发软,险些一跤摔倒。

原来这大统帅借助银蚂蚁之毒,加上铁甲大法之妙,硬生生将龙火功境界提至第五层,而这华亭金战甲更是非同小可,令他功力再增一倍,如此反复叠加,当真沛不可挡。他这大盗移国掌法也甚是了得,形骸与之硬拼,毕竟相差太远,能中招而不死,已大大出乎这大统帅意料了。

形骸索性在地上一滚,将祖仙抱起,拔足就跑。大统帅一招“物极必反”,骤然冲来,双拳直捣,好似墙塌,叫形骸避无可避。

危机关头,形骸陡生妙悟,身子拔地而起,凌空翱翔,躲过这双拳追打。这正是塔木兹传授的“雨燕身法”,好似燕子在暴雨中穿梭自如。大统帅连使妙招重击,可连连落空,远碰不着形骸。

身在半空,祖仙忽然睁眼笑道:“你终于还是抱我了。”

形骸惨声道:“我的女祖宗,这要命关头,你可别吓我了。”

九十 难猜美人心

祖仙变得神情端庄,道:“你真是个傻子,明知敌不过他,却为何舍命救我?”

形骸道:“姑娘,你若不想咱俩同葬于此,就少说两句如何?”

祖仙霎时目光凄然,深受感动,似在想该如何开口,豁然间,那大统帅再度拍出一掌,掌似投石,隆隆的落在近处,激起一大片乱石尘屑。形骸自然而然一低头,替祖仙遮挡碎石,从烟尘中冲了过去,仍绕着大统帅转圈。

祖仙急道:“大傻瓜,我不用你如此对我,我不值得你这样。”

形骸暗想:“她在胡乱说什么呢?”随口答道:“非如此不可,多说无益。”

祖仙道:“你赢不了他,可要我帮你么?”

形骸登时生出好胜之心:“这大统帅与马炽烈相比,算得了什么?我怎会赢不了他?”摇头道:“我自有办法,你别添乱成么?”

祖仙哼了一声,道:“谁添乱了?那好,我不帮你,看你如何对付。”神态仿佛撒娇似的。

大统帅怒目圆睁,不断发掌,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可体力又显得颇为充足。形骸心想:“那天对付马炽烈时,他的情形与这大统帅相像。两人皆功力深厚,却看似痛苦不安。我当时像见到了马炽烈魂魄受苦,竟在他体内使出了放浪形骸功。这时为何不试上一试?”

祖仙又道:“这大统帅服了银蚂蚁的毒,一门心思想霸占我,抢夺我,你看他讨不讨厌?他见你抱我身子,嫉妒的快发疯了。”

大统帅越攻越急,形骸无暇答话,却见洞窟角落似有个地洞,像是蚂蚁窝般,形骸飞身跳入其中,身后乒地一响,险些挨了这掌力。那地洞斜着向下,形骸躺着滑落,背后使护体罡气撑着,他“啊”地大叫一嗓子,落在一片泥地中。

祖仙身子轻飘而起,似风中落叶,脚踩实土,伸手将形骸拉到身边,形骸往四下一看,脸色惨白,喊道:“真是蚂蚁窝!”只见周围一大圈蚂蚁尸体,皆有常人半身大小。他又担心那大统帅跳下来,好在他那华亭金战甲实在太宽大,难以入内。此人在上头提气痛骂,猛力敲墙,一直不肯离开。

祖仙道:“嗯,这大统帅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偏方,知道这银蚂蚁咬人之后,分泌毒素,可增长悟性,也可激发欲念。欲念越强,悟性进展越快。他故意让银蚂蚁咬他,随后用另外奇毒害了这儿银蚂蚁的卵,将银蚂蚁赶尽杀绝。他心性强韧过人,剂量掌控的倒正好,期间若再多一些,那就功亏一篑,不过他眼下已练成了龙火功第五层,此毒再也毒不死他。”

形骸奇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祖仙笑道:“你以为我是你吗?就知道琴棋书画,唱歌跳舞,整日价无所事事。我平素什么书都看,满腹学问,比你强的多了。”

形骸总算稍明白了些:这少女竟将自己当做她的情郎,所说之事,也是她与那情郎在一起的言行举止。他叹道:“祖仙姐姐,你看明白些,我不是你说的那人。”

祖仙霎时大失所望,一甩手,形骸又挨了一嘴巴,而他居然未能躲开。好在她下手甚轻,形骸只是微微一疼。

形骸道:“你怎地随手打人?”

祖仙道:“老娘打儿子,已是天经地义,祖宗打孙子,更是乾坤大道。”

形骸暗暗着恼,却懒得计较,他看着洞窟并无出路,唯有设法原路返回,那大统帅此刻性情大乱,心欲难抑,形骸怕他逃脱之后,又到处害人。

他需得就在此地将他杀死。

他目光落到银蚂蚁尸体上,忽然想:“祖仙说那大统帅若再中这蚂蚁之毒,会更心神不宁?我这放浪形骸功似能化奇毒为己用,若果真如此”

他拔出冥虎剑,割开一具刚死不久的银蚂蚁尸体,翻找几下,果然在其腹部处找到一腺囊,那腺囊中残留有些毒液,形骸心中毛毛的,但割破手指,将血液与那毒液溶在一块儿。

祖仙惊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毒液是世间最厉害的情药!你你”她说到一半,脸色微红,恼道:“浑小子,你是想要我帮你么?你别以为”

刹那间,形骸觉得这祖仙声音柔媚蚀骨,容貌美的叫人痴迷,香味更令人神魂颠倒,他脑中一片空白,险些扑上去亲她。此刻,他想起与馥兰交手时那短暂感悟,心头清醒,急运功将体内气血陷入沉寂。那毒液消融在血液内,转眼已然无效。

他摇摇脑袋,仔细思索一番,心中已有把握,道:“祖仙姐姐,你先留在此等着,我上去杀那大统帅。”

祖仙霍然一捏他双腿之间,形骸吓了一跳,怒道:“你做什么?”

祖仙道:“你刚刚明明已然情动,为何又能忍住?就连太监也抵受不住这银蚂蚁之毒,更何况面对的是我,你又为何能够?”

形骸叹道:“人又不是动物”

祖仙打断道:“人就是动物。”

形骸见她夹缠不清,示意她留在此处,祖仙微觉好奇,执意要一同上去。形骸劝她不动,遂又背着她爬上斜坡。

一出那蚂蚁洞,却见那大统帅盘膝打坐,脑袋上似蒸笼般冒气,脸上半红半白。他一睁眼,见形骸与祖仙,大喜过望,喊道:“将这婆娘交出来!”说话间,那“大盗移国”掌力快如离箭,飞向形骸。

形骸一个翻身,避开此掌,左足踏地,一根骨刺钻入地底,这一招他起名为“地狱开门”,自是受那孟旅“地狱无门”的启发。

骨刺骤然穿过地下,从大统帅背后升起,绕了个圈,刺向他脸颊。那大统帅虽力大脚快,可身法不灵便,即使及时发觉,可要躲闪已晚,嗤地一声,被那骨刺划伤脸颊,立时毒液入体。

大统帅本身已中了大量此银蚂蚁之毒,这毒素极为顽强,若是凡人中了,不服解药,一辈子皆亢奋焦躁,难以消解。即使龙火觉醒者,也需二十天后毒性方消。他这时不过是以猛烈功力强行压下毒素而已,再度中毒后,变得激动狂暴,血脉偾张,脑中理性一丝不剩。

形骸一喜,欲找时机掌控此人魂魄,变他骨骼,一举杀之。却见大统帅仰天怒吼,声音又尖又邪,全不像人,他低下头,眼神嫉恨无比,骂道:“放下我的美人儿!”

祖仙冷冰冰说道:“你也配叫我美人儿?”

此言一出,当真火上浇油,大统帅身内真气乱窜,急找出口,他遥遥打出“大盗移国”,同时身子飞上,来到近处,另一掌又已发出,双掌重叠,威力剧增。

那掌力好似大浪,形骸已无处可避,他急将冥虎剑化作真气,同样推出双掌,与大统帅对拼内劲。只听响声炸裂,形骸身子一晃,一时竟能够硬撑。

形骸甚是惊讶,想道:“这是为什么?”只感到左足中时时刻刻皆有真气涌入,委实浩浩荡荡,宏大精强,他稍一细究,发现那根左足骨刺恰好经过地下一条龙脉,如吸水海绵般将龙脉真气运送给形骸。

他已经记不得之前那骸骨神曾以此功激发龙脉,引起遮天大雾,现在无意间将这功夫使出,却足以与这大统帅抗衡,仅稍微觉得吃力。他心念一探,又知道这大统帅魂魄纷乱,连最愚笨的野兽也不如。他急忙运展放浪形骸功心诀,由魂及体,由心至躯,大统帅霎时骨头疯长,将他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

大统帅死死盯着形骸,眼神惊恐绝望,缓缓转向祖仙。祖仙仍靠在形骸背上,与大统帅对视,她眼神冷漠,似望着灰尘,望着蛆虫一般,却又并不厌恶,只是单纯的轻视,全不将此人放在眼里。

大统帅看着她的俏脸,脸色忽然一变,似一下子认出她是谁,他身子一颤,想要说话,但立时倒地而亡。

形骸感到四肢绵软无力,坐下暂歇,祖仙则从他背上跳下,道:“你居然胜了这大统帅,他叫施三力,算得上露夏王朝极有威名的人物了。”

形骸变了姿势,仰天躺倒,突然哈哈一笑,一边喘息,一边说道:“我也不明白自己如何能胜,看来当真运气好到极点,谁料到地下竟有咳咳竟有这么条奇怪的骨蛇,蹿上来咬此人一口。这骨蛇定有了不得的剧毒,一下子毒死了他。嗯,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施三力走上邪路,老天也容不得他。”他知道自己的放浪形骸功太过邪门,担心吓着这祖仙姑娘,遂编造借口,只盼糊弄过去。

祖仙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瞒不了我,这等邪门功夫,你今后还是少用为妙,若是让纯火寺的人瞧见了,你立时成了外魔邪道,举国皆受通缉追杀,世上没几个人能救你。”

形骸瞬间大惊失色,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祖仙见他这样,朝他嫣然一笑,神情亲近柔和,形骸觉得这女子聪明至极,似乎什么都瞒不过她,而她却不会告密陷害自己。他又立时想道:“我与大统帅比拼掌力之时,两人内劲运到极致,她在我背上,也受到波及,哪怕换做安佳,此刻已必受重伤。为何她竟安然无恙?莫非她功力十分高深么?她本打算孤身闯入这海岛,难道她想一个人将这些城寨挑了?”

九十一 名利远避之

他正思索时,那华亭金战甲陡然升起大火,火烧了约一炷香功夫,战甲色彩暗淡,如墙皮般层层剥落,大统帅施三力亦被烧成焦尸。

形骸问道:“这是为何?”

祖仙道:“此人临死之前,逆运铁甲大法,将这金甲毁了。华亭金战甲是露夏王朝不传之秘,何等重要?自不能落在外人手上。咱们若是硬用手段要剥下这金甲,也会被火烧伤。”

形骸叹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露夏王朝之人竟有这等气概。”

祖仙点头道:“施三力虽只是二流人物,可听说为人也算是不错了。可惜他借用奇毒练功,闹得丑态百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说着双眸看他,道:“你中了这银蚁奇毒当真没事么?可别发作出来,做出败坏孟家清誉的行径。”

形骸皱眉道:“怎会有事?我这人最安分不过了。祖仙姐姐尽管放心。”

祖仙笑容古怪,似要探究形骸心思一般,形骸微觉不自在,道:“走了,走了!”两人于是拾阶而上。

走出城寨,祖仙道:“是你本领高呢,还是藏沉折更强?”

形骸道:“老实说,我比沉折师兄差远了。他龙火功已至第五层,且拳脚剑法更远胜过我。”更别提他那光明正大,浑不可挡的阳火神功。

祖仙轻叹道:“但你这身功夫也算很难得了,那施三力练功有得,铁甲神奇,双掌并发,全力来袭,就算藏东山也得凝神抵挡,你能够抵受片刻而不死,这已是龙火功第五层之象。如你们这般年纪轻轻,将龙火功练到这般地步,就算借助奇功邪术,古往今来,我也只另知道两人能够。”

形骸甚是欣喜,道:“那两人又是谁?”

祖仙朝他做了个鬼脸,道:“偏不告诉你。”

形骸大失所望,道:“姐姐,你吊人胃口,这可当真不对。”

祖仙敛容正色道:“你龙火功真正境界,决不可让外人得知,不然麻烦不断,纯火寺敏锐多疑,一旦盯上了你,你连睡觉都有人刺探。我传你一门口诀,可将龙火功压抑至第三层,且运功时不会有光环绕体,行事更为方便隐秘。至于你杀了施三力之事,虽值得称赞,实则是一场拖累,更不许为外人知晓,听到了没?”

形骸喜道:“知道,知道,功名利禄,非我所愿。逍遥糊涂,方得我心。姐姐是一片好心,这可多谢你了。”

祖仙于是快速念出那诀窍,她嗓音清脆,口音醇正,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十分清楚,有如宣读法令官文一般。形骸愈发钦佩:“这位祖仙姐姐定是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怎地她如此年轻?”

天上乌云消散,洒下阳光,照在祖仙脸上,形骸突然间想起她为何如此眼熟:她与那位灵阳仙孟如令长得相似至极!两人年岁相当,五官脸庞似并无差异,只是一人银发,一人红发,那孟如令脸上有一道伤痕,祖仙却毫无瑕疵。

祖仙道:“浑小子,你可是银蚁毒发作了?为何紧盯着我?当心我教训你!我说的那口诀,你记住了没有?”

形骸连忙点头,将口诀复述一遍,只错了一、两个字。祖仙甚是欣慰,赞叹道:“你竟有这等过耳不忘之能。那人不也是这样么?”说到此处,庄重神态中透出一股感伤。

形骸又问道:“祖仙姐姐,你可有一位妹妹或是姐姐?”

祖仙道:“我的姐姐都死光了,至于妹妹,倒似没有,你为何这般问?”

形骸暗忖:“她原来身世也很可怜。”思来想去,还是说道:“我在麒麟海银海岛上,曾遇见过一位和你长得很像的姐姐。”

霎时,祖仙握紧形骸手腕,神色紧张,俏脸紧绷,她道:“那人是不是银色长发,梳着麻花辫子,脸上有道疤痕?”

形骸道:“是啊,你果然认得她,她叫孟如令,是我孟家之人,一身道法十分了得。”说罢心中好奇:“祖仙姐姐是不是也姓孟?孟祖仙,孟祖仙,这名字可大逆不道,非给族中长老打死不可。”

祖仙追问道:“她去了哪儿?”

形骸一来不知孟如令去向,二来见祖仙似有敌意,怕害了孟如令,不愿多说,忙摇头道:“咱们只是一面之缘,她随后就走了,根本懒得告诉我去哪儿。不过她似乎对咱们孟家意见不小。”

祖仙冷笑道:“何止是意见不小?她根本怀恨在心。罢了,她自己也会找上门来。”说罢放脱形骸,在脸上一抹,又成了那姿色平平的渔家女样貌。

来到港口,沉折等人已在一艘大船上,见形骸与祖仙回来,齐声招呼,挥手相迎。两人登船之后,众人围上来问,祖仙淡雅一笑,道:“这件事当真滑稽,大统帅施三力为了练功,居然服用银蚁毒而死。”

众人质听了,欢呼雀跃,众降兵闻言,也是喜大于忧。沉折见形骸伤成这幅模样,心中有数,拉他走到一旁,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形骸不愿相瞒,说了自己与施三力搏命经过,又道:“这位祖仙姐姐说,咱们练成龙火功高深境界之事,决不可让外人知道。她传我一门压抑龙火功的心法,你也学学如何?”

沉折道:“她所言很有道理,但这功夫来路不明,我不愿学。我自有遮掩之法。”

形骸知道这位师兄悟性惊人,常常无师自通,倒也不必替他操心。

沉折又道:“我对那些海盗降兵说了,需隐瞒你我与他们争斗实情,只说他们受那金、武二人嫌气,心怀不满,变节叛变,弃暗投明。见我二人也是龙火觉醒者,这才决意相助,宣誓效忠。”

形骸笑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到。”

沉折摇头道:“这如何算作周到?人多嘴杂,易有漏洞,只要一人嘴不严实,我二人速杀金、武二人,杀散千人一节,立时流传在外。”

形骸不由心惊,问道:“那该怎么办?”

沉折道:“你我需得串供,将在海外遭遇编的天衣无缝,连缘会也得嘱咐清楚了。至于龙火功之事,若瞒不过去,只需不露冥火阳火,纯火寺也奈何不了咱们。”

形骸想起安佳、裴柏颈亡命天涯的经历,忧心忡忡,望向海面,叹道:“只盼咱俩不至于真的无家可归。”

沉折一声令下,大船升起风帆,驶出海峡。

到第二天晚间,前方响起“嗷嗷”叫声,正是那十舌海狗群,形骸急忙抢到甲板,看着海面,心神不宁,不知这海中妖魔长什么模样。

只见海面上浮着厚厚绒毛,宛如海藻海草一般,偶然间,那海草翻滚,露出满脸皱纹的大狗脸庞,那狗模样痴呆,双眼放光,身长丈许,露出长长的尖牙,十根尖细的舌头一吐一吐,极为怪异惊人。

吕老五道:“两位小大人放心,咱们有秘药伺候,可来去自如,不然哪,除非是铁船航行,再大的军舰也会被这群败家玩意儿给拆了。”

说罢,他招呼降兵,从船舱里搬出一个个大木桶,掀开桶盖,乃是腥臭的鱼,似混合牛羊内脏,搅拌成杂烩之物。众降兵将木桶朝十舌海狗抛去,众海狗异常欢喜,狗刨游上,争肉夺食,对大船视而不见。

形骸道:“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秘药?倒也不怎么贵重嘛。”

吕老五笑道:“贵重!怎地不贵重了?小大人有所不知,这秘药里有最腥的鱼,最上等的牛羊肉,还得杀几个活人,用活人血肉搅合而成,不然这群海中太岁怎会放咱们过去?”

形骸惊怒交加,道:“你们还杀活人了?”

吕老五察言观色,眼珠一转,连忙答道:“大人,都是大统帅想出的主意,小人我是从来不滥杀无辜的。”其余降兵也连连道:“吕大哥说的是,咱们以往就一心向善,不然如何会跟从小大人,反了那大统帅?”

形骸叹道:“连这海上的土地爷都杀人越货,何况妖魔海怪?世道如此,这也怨不得你们。”

祖仙胆子颇大,坐在船舷上,望着众海狗,玉手轻拍,有一头十舌海狗在她面前翻腾吐舌,甚是灵活,像是讨好她一般。她笑道:“你们知道么?这些海狗一有吃的,便显得乖巧听话,讨喜温顺。可半天后肚子一饿,会把人吃的骨头都不剩。这等翻脸不认人之物,纵然眼下再可爱百倍,最好还是除去为妙。”

吕老五道:“姑娘,它们可是这一片海的霸王,要说除去,谈何容易?”一边说,一边加紧行船,逃离这群祸害,直至将它们远远甩开。

祖仙忽然又道:“杀海狗不易,可杀人却简单。吕老五,听说你杀了挺多咱们龙火天国之人,也曾是个挺有名的战将,对不对?若回去后你受逼问,为了自保,只怕什么都说出来了,我说的没错吧。”

吕老五脸色一变,又陪笑道:“那是沙场上被逼无奈,如今我向两位小大人投诚,一生一世,只为龙火天国效劳。姑娘大可放心。”

祖仙道:“放心?我可万万不放心。”

吕老五暗骂这丑婆娘多事,正欲再向沉折、形骸表忠心,突然间,他张嘴吐血,宛如喷泉,竟将自己的肠子也吐了出来,他指着祖仙,模糊道:“你你“立时气绝,死状惨不忍睹。

形骸心头巨震,望向祖仙,道:“祖仙姐姐,你这是”

祖仙未答,但其余降兵也在同时捧腹大吐,呕出体内脏器,转眼倒毙,绝无幸存者。一众人质看得心胆俱裂,大叫着满甲板飞奔。

祖仙一拂袖袍,冷冷说道:“我龙火天国无需反复无常之辈,更不饶杀人如麻之盗。何况这些杂碎知道的太多,活着只会害人,死了才省去麻烦。大伙儿说,本人所言,对是不对?”

九十二 大侠重诺言

船上众人被她震慑,皆不敢出声。祖仙再转衣袖,阵风吹过,砰砰声中,那吕老五的尸首落入海里,她又道:“用来喂狗,倒也正好。”

形骸见缘会目不转睛的看这情景,当即遮她双眼,怒道:“你为何下此毒手?你是怎么做到的?”

祖仙神色轻蔑,下巴朝他一点,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形骸回思她上船后举动,她似曾装作顽皮少女,在众降兵间跑过,偶尔在他们身上一碰,众降兵只是哈哈一笑,并未察觉异样,此刻想来,那定是极阴狠的功夫,待得大船行过这十舌海狗海域,她催动阴毒,才将众人杀死。

他茫然四顾,看降兵脏臭污秽的尸骸,心中大乱:“我答应过要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他们如今却死了。我违背誓言,该替他们报仇么?”

忽又听扑通扑通几声,他转头一瞧,见沉折运掌风,也将降兵尸首抛下海去。他心想:“师兄他并不在意么?他曾许诺要收他们入藏家军,如今如今”

刹那间,他恍然大悟:“祖仙是替我们二人杀这些海盗的,唯独他们曾目睹我们功夫,如此最为妥当,一干二净,断绝后患。我俩突飞猛进的功夫才不会惹来猜疑。”

但这些死者帮了咱们,不惜杀了自己同胞,他们替咱们染了血。

形骸想:“他们手上也杀了龙国的人,他们并非无辜,而是罪犯。”

他们为国杀敌,何错之有?

形骸想:“祖仙姑娘又未答应饶他们性命,她为国杀敌,何错之有?”

这些死者帮咱们度过海怪难关,如今过河拆桥,未免不义。

形骸想:“他们本就是反复无常、懦弱善变之辈,若回到墨从,他们也会受审,存活之望不大,我们确实与他们定约,可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多半也会死在墨从军中。他们若遭受刑罚,为了自保逃命,为了报复受骗,定会将我与沉折之事如实说来,我错了,我错了,我该自己杀了他们,而不该由祖仙姐姐动手。”

你为一己之私,竟有这等言而无信的念头,你这贪生怕死之辈。

形骸想:“贪生怕死?我不怕死,但不可无畏而死,也不愿优柔寡断。我早该下定决心,狠下心肠,就像我刺安佳那一剑。我的手上早沾满鲜血,岂能再顾虑这些杀人越货之徒?是的,是的,我刺安佳一剑,替安佳洗脱了猜疑。祖仙姐姐杀了这些降兵,替我们解除了忧患,我当时做了对的事,祖先姐姐也是对的,我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如此一来,你岂不是成了是非不分,阴险狠辣之辈?君子大侠,一诺千金,永世不悔,哪怕是对大奸大恶之徒也不违誓,你偏离了侠义之道,居然还诸多借口?

形骸想:“对大奸大恶之徒守诺,对滥杀无辜之辈怜悯,这就是侠义正道么?这也算高风亮节么?如此说来,我们为麒麟海海民出生入死,立下大功,却反遭迫害,这就是行侠仗义、急危救难的好处?对友当守诺,对敌当狠心,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何谓友?何谓敌?何谓侠?何谓义?

形骸断绝念头,不再自问,他走了几步,打出棕熊拳法,拳风所及,剩余几具尸首翻下了船。

遥遥可见有海狗朝此游来,扑向尸体。这些尸首的主人原本杀活人以喂狗,此刻自己也有相同下场。

祖仙笑看着他,形骸也向她回眸,道:“多谢祖仙姐姐。”

祖仙微微颔首,抬头对众人道:“大家听着,这两位公子福缘深厚,机智勇敢,武功也颇为了得,在岛上与这群海盗斡旋,竟劝得众海盗自相残杀,一举瓦解,立下了天大的功劳。然则他们毕竟年幼,身手有限,这些投降贼人又甚是奸恶,若事情有变,大伙儿都要遭殃。因此,本姑娘防患于未然,下手将他们毒杀,此乃功德,诸位有何异议,尽管当面说出来。”

众人见海盗惨样,心惊肉跳,岂敢质疑她?加上他们不知形骸、沉折武功到底如何,身在贼船,心里没底,此刻贼人尽灭,心中反而安定,于是都说道:“姑娘妙手除恶,咱们都感激不尽。”

也有人想:“我还奇怪这两个孩子如何能杀得海盗服服帖帖?原来是用计策。这祖仙姑娘神神秘秘,不知是何来头,我看其中定有她一份功劳。”如此对形骸与沉折敬畏骤减,可感激之情却分毫不少。

俘虏中有不少是墨从将士,过了那乱石林后,认得回去方位,又行了四天,墨从港口已清晰可见。船上不少人喜极而泣,鼓掌欢庆。

祖仙突然悄声道:“行海,咱们今后再见。”

形骸一惊,却见祖仙跳下船,海中升起一翡翠莲花小舟,托住祖仙。她回眸一笑,美丽得难描难述,旋即消失在滚滚水烟中。

形骸心想:“她随手召唤渡船,独行江海,这似是极高深的道法仙法,这祖仙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旁人皆若无其事,似未察觉到祖仙离去,直至临近海岸才有人发现,可早找不见她,唯有作罢。

墨从港见一艘海盗船来袭,钟声急促,岸上百姓士兵皆匆忙奔走。少时,墨从船舰列队,包围这艘大船。墨从船上有人喝道:“来者还不投降?违抗者格杀勿论!”

陶豪倚着船舷,大声挥手喊道:“是我,是我,我是石索船上的都卫陶豪!咱们皆是被海盗掳走之人,此刻安然返回,还请哪位大哥通报总督与东山将军!”

对面船上怒道:“陶豪,是不是海盗逼你说谎,想伺机入城,暗中作恶?你们如何逃得出来?又如何未被追击?”

这船上众人大怒,齐声骂道:“咱们好不容易逃回,还要受自己人盘问,你们这些当兵的都是蠢货白痴么?自己无能,便不信旁人有能耐?”

对面也怒了,喊道:“全都跳下海去,浮在水面,若留下一个,莫怪我等万箭齐发!”

陶豪骂道:“我们穿上大多是无辜百姓,老弱妇孺,这都瞧不出来?”

那边道:“海盗定有奸细混在其中,伺机行事,休想瞒得过咱们!”

两边正在僵持,霍然间,有一人飘至海盗船上,形骸见此人白发苍苍,清瘦矍铄,身形颇高,双目有神,身负长剑,穿戴鲸皮轻甲,这十丈之距说过就过。

沉折立时上前,向老者跪拜道:“东山爷爷。”老者见了他,神色惊喜万分,眨眨眼,一手抓紧胡子,一手摸着沉折肩膀,张大嘴巴,许久说不出话来。

形骸心头一震:“这就是藏东山老将军?”

船上众人认出藏东山,一齐向他鞠躬,恭敬问候道:“东山将军!”

藏东山终于不再发愣,朗声大笑道:“孙儿,你可算回来了!你可把大伙儿都吓得半死!臭小子,你到底去了哪儿?”

沉折指了指形骸,道:“爷爷,这位是”

藏东山立时道:“你就是孟行海么?你这小娃娃与沉折一道失踪,墨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慌得屁颠屁颠,乱七八糟。”

形骸心中发怵:“我倒是其次,他们挂念的师兄,不过我杀了木格,沉折杀了藏争先,他们知道没有?”只道:“我与沉折师兄被海盗掳走,历经劫难,这才返回。”

藏东山露出痛恨异常的表情,胡须直翘,骂道:“施三力,老夫定要将你这狗贼凌迟处死,挖心喂狗,阉割喂鸡,方解心头之恨!”

他只道这两人数十天内都落在海盗手里,海盗中有首领极端好色,喜好男童,藏东山早有耳闻。他由此以为形骸、沉折这些时日处境极端不堪,所受折磨令人发指。他心疼孙儿,又嫉恶如仇,一时恨不得独身出海,去找海盗老巢拼命。

沉折道:“爷爷,施三力为练邪功,走火入魔而死,麾下海盗自相残杀,也无一存活,咱们这才逃了出来。”

藏东山眉头紧皱,摸摸他脑袋,喃喃道:“可是受怕过度,脑子糊涂了?”

陶豪道:“老爷子,是真的,咱们大伙儿都可作证。”

藏东山大吃一惊,任凭多人同出证言,又如何能相信这等不劳而获,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反而暗忖:“莫非这真是海盗诡计?可海盗将这许多俘虏皆放了回来,为使这鱼目混珠之计,未免也太下血本了。

他瞧见爱孙平安,心头狂喜,又见沉折、形骸精神饱满,不似饱经酷刑的模样,纵然疑心,转眼也懒得计较。他踏上船头,提起高呼道:“我孙儿藏沉折,孟家的孟行海回来了!此船上皆是自己人,快些护送上岸,妥善安排!”他功力何等深湛,这声音似云间打雷,响彻全城。四周船舰,岸上士兵听了,悉数喜出望外,欢呼声一直传回船上。

船舰靠岸,只见一队骑士快马赶来,为首一人衣着华贵,中等身材,样貌精悍,约莫五十岁年纪,龙行虎步,只三四步已抢到众人之间。此人正是墨从总督,藏家族中大员,名叫藏徐月。形骸初来墨从时曾见过他一眼。

他一把抱住沉折,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喊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可总算回来了,你爹娘正在总督府等你,他们本想赶来,可身子吃不消了。”

沉折推开藏徐月,道:“不单单是我一人,大伙儿都回来了。”

藏徐月细细盘问陶豪等士兵,确信众人所言非虚:非但那群罪行累累的海盗已然覆灭,这藏家的宝贝孩儿也终于返回。他听得心花怒放,笑得片刻合不拢嘴。

九十三 初尝情滋味

港口霎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与亲人重逢的、前来恭贺道喜的、总督府大小官员、将领小兵、凑热闹的、路过的,形形色色,熙熙攘攘,景象有如逢年过节一般。

来者询问众人际遇,归者七嘴八舌、你争我抢,口若悬河的各自说出,却皆提及是沉折、形骸智取众盗,众人方才脱困。藏东山、藏徐月更是困惑,照旁人所言,这两人前些时日似乎并不在海盗手中,不知到底去了何处。

当下不顾其余,簇拥沉折、形骸、缘会三人,直奔总督府。那府邸位于城镇中央,白墙圈绕,有顷许之广,石狮子、红漆门,飞檐高轩,分东西南北各院,明堂高楼四下遍布,满园丽色,阔绰豪富,正是朝廷大官、龙火贵族的气势。

藏徐月道:“东山伯伯、沉折侄儿,我已命人置备晚宴,待晚间邀大伙儿一聚,既替两位接风洗尘,又庆贺咱们大破贼人。”

藏东山笑道:“我听陶豪说,是这两个孩子以妙计破敌,那也是这二人的庆功宴了。”

藏徐月心想:“听说这孟行海是襄离别院最无出息的小辈,这救人之事,与他无关,但他运气不错,竟跟着咱们沉折侄儿立下这等大功。沉折侄儿一贯高傲,为何会对这无能小儿青睐有加?”心下鄙夷,对形骸颇为冷漠。

形骸一回到城里,感到压抑困顿,似又成了那个不起眼、受冷遇的无能学子,巴不得避开众人,去默唱他那放浪形骸之歌。缘会躲在他身边,一脸惊惶,旁人问她话,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折变得沉默寡言,除了藏东山外,对谁都不理不睬,却始终走在形骸身边。

藏徐月笑道:“送两位侄儿,这位姑娘去清洗一番,换上漂亮衣衫,好生修养,晚间好来赴宴,向大伙儿说说故事。”几个府上少女仆役闻声称是,一少女将形骸引入一间屋子,不多时,收走脏衣,又要替形骸擦身洗浴,穿戴整齐。形骸求她莫要辛劳,但那少女反而害怕起来,道:“公子,若我服侍不周,老爷非将我赶出家门不可。”

形骸深感同情,暗想:“她小小年纪,也不认得我,却要为我擦身洗澡,沐浴更衣,做这等无奈之事,若换做旁人,出言辱她,她也只能默默忍受。哪怕在墨从,在皇城,在龙火天国,奴隶的日子虽比麒麟海好些,却也不容易。”

那少女小手持布,擦他身躯,形骸害臊不已,似被高手点中穴道,又似成了不动僵尸。少女见状,抿嘴轻笑,替形骸梳理一新,再换上新衣,笑道:“公子,你这样一拾掇,样子真好看。”

形骸道:“我为人正直,正气油然而发,相由心生,自然精神,倒并非我人长得如何。”

少女羞涩笑道:“你失踪之后,我听人说起过你,公子,你是个好人,心肠最善,对不对?”

形骸黯然道:“我心肠本是好的,但如今世道险恶,我心中的正道已偏,混沌污浊,已然步履艰难了。”

少女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低声道:“公子,你你能不能将我带走?我到你家中做个小妾,强过留在这总督府上。老爷为人严厉,我怕我怕他欺负我。”

形骸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想起安佳来。他心想:“她想将终身托付给我?为什么?我明明才与她头一回见面,我是学堂里最不成器之人,她也准已听说。难道在她眼中,我这样的人物,却成了她的救星么?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到底有何悲情?她是善是恶?我又是好是坏?”

他只觉这芸芸众生皆活在煎熬中,也都在祈祷有朝一日能脱离苦难,这苦难或许并非真正的苦,而是人心不满、追求高就,眼望彼岸,攀比嫉妒而成的苦,就像安佳那样,只是想更舒适,更安逸。形骸不能救所有人,形骸也不会救所有人,即使是天上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他摇头道:“多谢姑娘辛劳,你下去吧。”

少女身子一震,似要哭求,但屋外有人敲门,她低下脑袋,将门打开,缘会走了进来。少女一低头,慌忙告退。

缘会也已焕然一新,甚是娇嫩俏丽,形骸笑道:“小缘会,你这模样当真好看。”

缘会道:“爹爹,我我怕这儿的人。他们一个个儿都似有坏念头般,可我又看不出来。”

形骸心想:“我又何尝不怕?麒麟海海民虽颇蛮愚,可龙国人却都很精明,精明的过了头。”他安慰她道:“你莫怕,咱们去找沉折师兄。”

他拉起缘会小手,两人在府上找了一会儿,终于问明道路,来到沉折屋外。他那屋子比形骸的要大上一倍,且陈设更为精致。形骸暗想:“他们对自家少爷,自然要加倍讨好,不知有没有女奴求沉折纳妾?”

忽然间,见屋顶有人朝他招手,那人身材纤细,也是个女子模样。形骸心想:“这人在偷听师兄屋中之事?”好奇心起,背着缘会跳上房顶,见这少女绝丽英秀,神色豪爽,正是初来时替他狠揍木格的藏家小姐藏玫瑰,她亦是龙火功奇才,身手颇为了得,虽此时在形骸眼中已算不得什么,可终究对她甚是感恩。

藏玫瑰看清是他,掩嘴一笑,做了个悄声手势,形骸见她已掀开屋顶上一片瓦,露出个小洞,隐隐可听见下方声音。

形骸忙趴下,只听屋中有一女子正在哭诉,她声音也熟,是形骸有婚约在身的息香。形骸一想起她来,只觉头上压了个乌龟壳,又疼又绿,又重又背。

他想道:“咱们失踪,海盗围城,咱们襄离别院竟在这儿留了一个多月?是了,其余同门也是朝中官员子女,藏徐月将他们也安置在总督府了。不知李金光师父怎样?听祖仙姐姐说他恨不得自寻短见。嗯,他失了木格,又失了沉折师兄,就像发了大财,又转眼赌得倾家荡产一般。”

息香颤声道:“沉折师兄,你不知你失踪的这些时日,我有多担心你?我整日价以泪洗面,又时时去问东山爷爷你的消息。我这才发觉,我是当真喜欢你,你一天不回来,我就是一天活死人,无魂无魄,六神无主。”

沉折道:“我见过活死人,你倒不像。”

息香道:“那是因为我见了你,心又活转了。我已下定决心,死也不要嫁给那骷髅形骸,我愿做你妻子,一生一世与你在一块儿。”

藏玫瑰捧腹大乐,憋得险些摔下去。形骸暗道:“可别被师兄察觉。”可蓦然心中一动,知道沉折早察觉两人在偷听,只是并未点破。

沉折问道:“骷髅形骸?你是说行海?”

息香苦涩道:“是啊,你或许不知,我与他订了娃娃亲。可我讨厌他,只喜欢你一人。我爹爹是礼部侍郎,听说他近来又要升官,与你们藏家可谓门当户对。我这一生非你不嫁,你呢?你愿不愿娶我?”说到此处,她泣不成声,可怜悲苦的无以复加,就像海滩边的馥兰。

但馥兰有理由哭泣,息香这算什么理由?

藏玫瑰望形骸一眼,细语笑道:“你老婆可真欠揍,但莫要怨我哥哥。”

形骸低声道:“她不是我老婆,我哪敢怨师兄?”

藏玫瑰又道:“其实你有什么不好?也不知怎地,我倒瞧你颇为顺眼,只可惜我不想嫁人,否则倒可把你抢过来,遂了这婆娘心愿。”

形骸骇然道:“我有什么好?姑娘可别玩笑。”

息香哭了一阵,见沉折无动于衷,不来相劝,甚是气恼,道:“师兄,你到底怎么想的?本门之中,属我长得最美,最温柔贤惠,也最风趣可喜。我已表明心迹,你呢?你个大男子汉,为何不给个答复?”

也是年轻人意气风发,藏不住心事。她从来自诩美貌,俘获许多少年心意,从十三岁起谈情说爱,却未尝一败。而她得知沉折回来之事,又听说他立下足以举国震惊的大功劳,心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能及早与此人定了名分,今后前程似锦,不可估量。她因此穿上最美的衣衫,精心化妆,来到沉折屋中,喝退女奴,向沉折表露爱意。

沉折对息香一贯冷淡,此节她心知肚明,然而她以为那不过是少年人面对心上人特有的羞涩,宛如薄纸,一戳既破。现在她采取攻势,岂有不将这从未恋爱的少年手到擒来之理?

沉折答道:“行海师弟怎么办?”

息香咬牙道:“这骷髅头,我根本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他与你相比,好似蚂蚁与巨龙,好似牛粪与鲜花一样。我我”

这时,门又被推开,李金光等襄离别院一众蜂拥而入,藏徐月跟在后头。玫瑰、形骸吓了一跳,急忙屏住气息,不声不响。

藏徐月一见这秀丽少女哭哭啼啼,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好小子,一回来就显手段。”

息香脸涨得通红,却又微微窃喜:“如此大伙儿都认定我与师兄互有情意,便更容易拿下他了。”嗔道:“总督爷爷,你可别乱说。我和沉折只是最好要的朋友。”

李金光泪眼朦胧,喜道:“沉折徒儿,师父天天盼着你平安,可总算如愿了。你为何与息香儿独处一室?”

沉折摇头不答,反问道:“你们可曾去看过行海师弟?”

李金光愕然道:“行海?没有,听说他好得很,咱们待会儿总能见到他,何必兴师动众?再说了,你在为师心中,才是第一等重要的爱徒”

沉折冷冷道:“是因为我已觉醒,而他没有?你们以为是我单独一人降服了海盗?”

李金光唉声叹气,道:“这个嘛,倒也可以这般说”

沉折霎时一动,已然撞破屋顶,一掌劈向形骸,周身雪风飞舞,掌力极为强悍。形骸大吃一惊,下意识急运功抵挡,两人掌力激荡,震的周身瓦片纷纷粉碎。

玫瑰挥手挡开瓦片,看得清楚,“啊”地一声,道:“你们你们”

沉折又加了一层力道,形骸不禁出力相抗,一人全身火光辉煌,一人遍体旋风流动。沉折一声长啸,手往前一扬,形骸随着风势往后倒退,落在五丈远的树上,如此御风而行,火焰如潮,动作潇洒大方,说不出的美观。

无论是一旁的玫瑰,还是屋中的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震惊不已。息香更是失魂落魄,仿佛成了活死人一般。

九十四 芳心轻如蝶

藏徐月眼光了得,瞧出这两个少年龙火功功力不俗,似并非初至第二层,这倒也罢了,而沉折出手袭击,形骸立时招架,手法甚是纯熟,哪像是初出茅庐的孩子?倒像是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好汉。那两人刚各自站定,他一声“好”已喊了出来,这并非恭维,而是武人见到精妙功夫时有感而发的喝彩。

李金光直勾勾看着形骸,神色如中了状元,又似被捉奸在床,脑中一半惊喜,一半惶恐,暗想:“行海这孩子,竟也练功有成?糟糕,我之前对他颇为冷淡,他会不会怀恨在心?不会,不会,这孩子宅心仁厚,对我这师父最是敬爱,我只需稍稍相劝,他欢喜还来不及呢。”

息香身子发颤,脸上泪水未干,也想道:“行海与沉折两人到底去了哪儿?行海他怎也会觉醒了?糟糕,我之前对他颇为冷淡,他会不会怀恨在心?不会,不会,他这人傻乎乎的,心里只怕仍对我刻骨铭心,我只要稍稍相劝,他欢喜还来不及呢。”心思竟与李金光大同小异。须臾之间,她已改了主意:“藏沉折之事毕竟渺茫,而孟行海却万不能舍了。这叫骑驴找马,不耽误工夫。”

形骸、沉折各自收了龙火,落地向众人问好,玫瑰突然跳下,一拍形骸肩膀,笑道:“孟行海,我是不是未卜先知,铁口直断?我说了你会觉醒,那就万万不会错了。你该如何报答我?”

息香闻言大急,朝玫瑰怒目而视,见这少女容貌似更胜自己一筹,自惭形秽,怒上心头。

形骸道:“蒙姑娘吉言,在下好生感激,加上姑娘曾救在下一命,若有事需在下帮忙,在下定竭尽所能。”

玫瑰道:“眼下倒不急,好酒越久越香,人情越等越大。我这人情债先存在你这儿,我好吃些利息。”

藏徐月笑道:“玫瑰,你这丫头,和行海侄儿躲在屋顶做什么?好的不学,偏学旁人偷听偷窥,还使这高利贷的手段。”

李金光大喊道:“行海徒儿,你与沉折、木格失踪,那两人武功高强,有能耐自保,唯独你文雅安静,叫人放心不下。为师可当真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一下子似老了八十岁。”

形骸心想:“老了八十岁?我怎地看不出来?不过倒似多了几根白头发,以你这为人,又怎会挂念我这无用之辈?你也别闹玄虚了。”但毕竟他是别院中师范,形骸于是答道:“师父身子要紧,又何必为徒儿忧心?”

陡然衣袖一紧,他一扭头,见息香默默站在近处,一手掩面啜泣,一手拉着形骸袖管,她身子发颤,低着脑袋,秀发挡住脸颊,看不清神色如何,但似乎情真意切,十分凄苦。

形骸道:“师妹,你拉我衣袖做什么,这衣衫是借的,弄破了可要赔钱。”

息香顿足道:“大傻瓜,大坏蛋,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害得人家为你伤心,脑子都乱了,刚刚像疯了一样,不知胡乱说了些什么,你可千万莫要当真。”

形骸见她反复无常,口是心非,大为反感,正想呵斥她,却听息香又道:“你我有婚约在先,人尽皆知,不管怎样,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啦,这虽是父母所定,可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后悔。”说罢抬起头,看了玫瑰一眼,目光似在警告。

她不看不打紧,一看却惹出祸事。藏玫瑰生性要强,最喜挑战,见状顿生豪情,冷笑道:“这位妹妹还是姐姐,你先前对我表哥说:‘是啊,你或许不知,我与他订了娃娃亲。可我讨厌他,只喜欢你一人。我爹爹是礼部侍郎,听说他近来又要升官,与你们藏家可谓门当户对。我这一生非你不嫁,你呢?你愿不愿娶我?’这话行海师兄也听得清清楚楚,与你眼下说辞颇有出入。”

息香顿时花容失色,嘤咛一声,倒在形骸怀里,形骸心下叫苦,只得接住,耳听息香道:“夫君,我似患了离魂症,又似着了魔,说的话皆不受控,你龙火功这般了得,能否运功替我调理一番?我清醒过来,心意就再不会改,只对你一人好了。”

玫瑰哈哈笑道:“息香,你的花样真多,脸皮真厚,我是自愧不如的。”

息香娇躯哆嗦,脑袋直往形骸怀里埋,对玫瑰之言充耳不闻。

形骸暗想:“你这离魂症似患了五、六年,对谁都好,唯独对我不善。此乃虚荣绝症,当世无药可医。”于是道:“我功力低微,尚不通疗伤之法,不如让沉折师兄试试?”

息香忙道:“我绝不让别的男子碰我一根手指头,唯独你碰我身子,我心中才会喜乐。唉,我以往不知自己对你一往情深,可这时一见到你后,就像突然开窍,这病也好了不少。”

形骸汗毛直竖,暗道:“我听说你和木格亲嘴,当下这些话怎能有脸说出口来?”

玫瑰笑道:“原来你是有病之人,怎地也不早说?我看你和沉折表哥在一块儿时精神抖擞,为何面对孟行海就病怏怏的?本姑娘粗通医术,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若要病愈,还是离孟行海越远越好。”

息香暗暗咬牙,心里骂道:“这贱人老与我作对,当真该千刀万剐。”知道局面不利,斗口更不是玫瑰对手,索性闷声不响,抱着形骸不放。

藏徐月、李金光等看这两个少女争风吃醋,倒也有趣。此时终于消停,藏徐月道:“两位侄儿,你二人到底去了何处?可曾见到木格?”

形骸心道:“他们不知木格已死?对了,那木格被放浪形骸功伤的面目全非,他们未能认得出来?”见息香这装疯卖傻的功夫出神入化,有心一学,问道:“大人,我脑子有些糊涂,你能不能先说说你们所知情形?”

藏徐月暗忖:“这小子毕竟年幼,吓得脑子也懵了。”也不介意,道:“那天,别院中不见了你、木格与沉折,大伙儿到处找寻,在海滩上见到我军中一位将领尸首,一具不知名的尸首,又遇上许多奴隶,问他们见闻,都说见到一极高大的海怪,使妖法将他们震晕。咱们猜测,定是那将领追查走私奴隶这案子,却被海盗奸细所杀。那位将领与海盗同归于尽,英勇殉职。”

形骸知道那“高大海怪”是沉折踩着高跷,那将领正是走私奴隶的黑手藏争先,不知名尸首是那盗火徒白刀客。众奴隶活命之后,难道不曾指认藏争先么?又或是这藏徐月掩盖真相,维护藏家军声誉,将过错全推给海盗。莫非这藏徐月也干过私贩奴隶的勾当?

他将息香放到一旁床铺上,息香啜泣一声,神色楚楚可怜。形骸又道:“是了,大人,我想起来了。我那天晚间到海边苦练龙火功,却遇上不少海盗,被他们捉住,他们嘀嘀咕咕,说刚刚下手杀了个功夫了得的娃儿,若我反抗,也将我杀了,我胆子小,唯有任他们绑起。眼下想来,他们所杀之人,会不会是木格师兄?”

藏徐月想了想,道:“极有可能!除了木格之外,并无其余‘功夫了得的娃儿’。他的尸首落入海里,只怕找不回来。”说着长叹一声。

形骸道:“他们似要将我充作人质,问我家人要赎金,将我绑到一艘船上,谁知沉折师兄恰好在场,早已发觉,趁他们不备,潜伏船内,将他们统统杀了。”

藏徐月闻言大喜,捋须称赞:“不愧是我藏家子孙,年纪轻轻,就能杀敌。”

藏玫瑰道:“伯伯,我也想杀海盗来着,可偏偏你们不让。”

藏徐月笑道:“胡闹,女孩儿家,讲甚么打打杀杀?”

玫瑰嗔道:“可咱们圣莲女皇的天下,就是她凭神功打下来的啊?”

藏徐月听她自比圣上,心下更是欣慰,点头道:“是你爹娘不在,若他二人答应,我就带你上战场见识见识。”又对形骸道:“贤侄,你继续说。”

形骸这才开口道:“师兄杀光海盗,可已到了海上,远离港口,咱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又不会行船,唯有随波逐流,后来遇上风浪,船被撞沉,咱们抓住一块木板,漂流了不知多少天,到了一座荒岛上。我就是那时觉醒的。”

藏徐月叹道:“我总听说遭受苦难时,龙火功最易练成,我当年也是在山中遇上恶狼,突然间醒悟过来。”

形骸道:“那海岛上有不少吃人蛮子,沉折师兄大显神威”

沉折蓦然抢着说道:“我杀了几个蛮子,师弟也霎时开窍,显露身手,甚是勇敢。”也是形骸一个劲将功劳往他身上推,大有移祸江东之势,沉折无法忍耐,于是接过话头。

形骸顿时醒悟:“师兄怕引人注目,我多少给自己添些彩头。”遂说道:“是啊,龙火功初成时精力最是充沛,对付几个蛮子,倒也并不为难。咱们杀光蛮子后,我竟在蛮子藏宝洞窟中,发觉一本武功秘籍。”

众人闻言,霎时啧啧称奇,大感羡慕:似这等流落海外而收获神功之事,皆只存于评书戏剧、演义唱本之中,谁知这两人运气如此之好,竟能因祸得福?

形骸又道:“那秘籍已有些残缺不全,我和师兄各自从上头学了些拳脚剑法功夫,自觉身手大有长进。我们又在岛上救出一位父母双亡的小女孩儿,我给她起名叫缘会,如此收留了她。又在岛上过了半个月,我俩将功夫练得纯熟,试着扎了个木筏,辨明星象,出海返航,不料却碰上了海盗。”

九十五 群狼闹海镇

藏徐月问道:“那门功夫叫什么名字?”

形骸道:“叫做晚风真诀。”说着比划了几招“棕熊拳法”,讲述其中道理,这套说辞都是与沉折商量过的,可应付各方盘问,甚是周密,好在藏徐月并未多问,只笑道:“佩服,佩服。”

再说起那大统帅一伙海盗窝里反之事,形骸道:“这可真是撞上好运气了,海盗之中,有一位大统帅施三力,他自知敌不过东山老先生,因此服毒练功,不料竟将自己毒死了。他手下有两位将领,互相不服,在追杀我与师兄途中相互暗算,手下相斫,最终竟累得全军覆没,活下来的人别无退路,想随咱们回墨从来”

此番讲述,也是他与沉折杜撰而得,但形骸说的活灵活现,将那金、武两人德行描绘的十分逼真,其中提及那位祖仙姑娘,藏徐月并不认得,始终也未想起她是谁。

藏徐月听他说完,对照陶豪等人之言,全然信了,感慨道:“看来是命中注定,要两位侄儿立此大功,助我墨从报此大仇。你二人此次事迹甚是传奇,足以塑像立庙,在墨从流芳百世了。”

形骸连忙道:“这如何敢当?”心下却想:“我若把在麒麟海之事原本说出来,那就太过离奇了,只怕他们反而不信。”

襄离别院中有些木格同党一贯瞧形骸不起,对他多有欺凌,孰料他竟能咸鱼翻身,成为龙火贵族,更得了这上苍奉送的大功德,一时之间,众同党表面上恭贺道喜,甚是亲善,可内心却五味陈杂,嫉恨狂涌。

有人想道:“为何老天这般不开眼?将诸般好事都给了这懦夫怪人?连息香都被他占了。”也有人想道:“他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叫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此人眼下眉飞色舞,飞扬跋扈,将来定有报应。”

再过不久,沉折要去拜见父母等长辈,形骸与缘会告辞而出,息香骤然精神好转,也跟了过来,一副温柔款款、千依百顺的神态,道:“相公,你我许久没好好说过话啦,我在你屋里陪陪你成么?”

形骸道:“从小时候起,你从未与我说过超过三句话。”

息香脸一红,道:“我是女孩儿家,脸皮嫩得很,你不主动来找我,我一见你就脸红心跳,如何敢来找你?”

形骸摇头道:“师妹,我想静上一静,无需你陪伴了。”

息香眉头一皱,见形骸对缘会甚好,计上心头,指着她道:“这是你认得小妹妹么?我最喜欢小孩了,小妹妹,姐姐陪你在此玩耍,教你唱歌刺绣,你说好不好?”

缘会道:“不需要,你为何缠着行海哥哥不放?”

息香脸色一变,干笑道:“我是你行海哥哥未过门的妻子啊?”

缘会道:“可你明明又说只爱沉折哥哥一人。”

息香忍住脾气,道:“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这叫天大地大,父母之命最大,咱们父母订下婚约,如何能更改得了?而且呢,我不过与沉折说笑罢了。”

缘会又道:“你刚刚开玩笑,被行海哥哥亲眼所见,可说不定还有许许多多未被瞧见的玩笑。我要是行海哥哥,心里准怕的要命,气的要命,再不敢要你啦。”

息香霎时发作,厉声喊道:“孟行海,你看看这野丫头,何等牙尖嘴利,你怎地不管教她?”

形骸叹道:“师妹,缘会说的没错,你一贯瞧不起我,明着暗着羞辱我,我一直心知肚明。我实则对你并无好感,不愿娶你,也盼你莫要再纠缠我。”

息香霎时如挨了一巴掌,眼冒金星,往前就倒,可形骸并无意相扶,息香本就是装模作样,当即止住坠势。她狠狠瞪着形骸,心中愤恨得难以言喻,大声道:“孟行海!你好,你眼下觉醒了,出息了,有本事了,就想翻脸不认人?就想说话不算话?”

形骸见她气急败坏之色,心情甚是平静,全无怜悯之意,就像他当初面对安佳时一般,甚至犹有过之。他对安佳尚有深厚友情,对这息香却厌烦万分,他道:“是你先翻脸不认人,说话不算话。我、缘会、玫瑰、沉折师兄都听得明白。”

息香一擦眼泪,冷笑道:“你想得美,世上哪有这么便宜之事?这婚约铁板钉钉,势在必行,是咱们爹娘指天立誓过的,你若想违背,我定要你身败名裂,成了人尽皆知的负心汉、大奸贼!”撂下狠话,头也不回的去了。

形骸甚是苦恼,摇头长叹一声。缘会问道:“爹爹,你当真会娶她么?”

形骸愁眉苦脸,道:“我自然不想,可此事不合道理。我纵然向爹娘说了,他们顾及颜面,多半还会设法催我与她完婚。”

缘会想了想,道:“我见书上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眼下是墨从的英雄,是了不得的人物,反而惹来了大麻烦。”

形骸苦笑道:“说的不错,就是这么个道理。人在高处,身不由己,我倒觉得回到国内,反倒远不如在海上逃亡来的自在。”

那少年时关于海的噩梦,那呼唤他前往海洋的歌谣,此刻看来,倒像是指引他解脱的征兆。在梦中,他粉身碎骨,从肉身中解脱,得以放浪形骸,逍遥自在。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或许有形骸畏惧的野兽,可怖的妖魔,但那闻所未闻,超乎想象的野兽妖魔何尝不是浪漫,是乐趣?

形骸又黯然摇头:自知不能随心所欲的行事,也不可不顾一切的一走了之。龙国是他的祖国,他养父母对他也有恩情,他没有借口逃离这一切。

那就等待,那就忍受,这场荒唐的婚约并非不可更改,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那晚宴极为盛大,宾客云集,总督廷中大臣、墨从知名人士,襄离别院众学子全都在场,酒水如河,佳肴成山,众人兴致皆高,一刻不停的敬酒喝酒,道喜祝贺,吟诗作对,题字作画。形骸、沉折大受追捧,手中觥筹交错,耳听溢美之词,似是众星捧月,大海托日,皆备受困扰,大感厌烦。

沉折自有应对之法,他冷着一张脸,对谁都甚是淡漠,此地是藏家地头,谁也不敢强迫他怎样。形骸可倒了大霉,被人一轮轮邀杯劝酒,饶是他放浪形骸功可化酒为水,也险些抵受不住。好在李金光自告奋勇,替“爱徒”挡酒,众人将矛头转向这老道,形骸这才脱困,找借口溜回房中歇息。

他困顿万分,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却被噩梦惊醒。那梦境甚是虚幻渺茫,但却叫人害怕,形骸被一头凶残野兽追赶,那野兽满口酒气,形骸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忽然间,窗外似有火光,他往外一瞧,见火焰高升,染红了黑夜,惨叫声接连响起,接着隆隆咚咚,众人飞奔逃窜,叫的撕心裂肺,心胆俱裂。又有人敲锣打鼓,吹响军号。不久,大群士兵疾奔出去。

形骸登时警觉,心想:“失火了么?为何要调度士兵?难道海盗又打进城,这一次竟直奔总督府来?”

缘会也在屋内,颤声问道:“爹爹,怎么了?”

形骸道:“你随我来。”再度将她背起,跑到屋外,去找沉折。跑了一半,见沉折也朝他奔近。形骸喜道:“师兄,怎么回事?”

沉折道:“似是兵祸!去大堂上找总督。”

此刻,府外又升起尖锐、嘹亮、阴险、可怖的呼声,那呼声是狼嚎虎吼,好像是一千头虎狼在喊叫。与此同时,人的惨呼声愈发惊惧,愈发凄凉,不少叫声从中折断,变作惨死时的咽气声。

形骸急道:“是野兽?此地靠海,丛林稀少,哪儿来的野兽?”

沉折也全无头绪,三人奔往大堂,见了藏徐月,藏徐月醉酒刚醒,脾气暴躁,正在痛骂副将,形骸听了一会儿,才知突然有无数豺狼虎豹包围总督府,口中吐火,见人就杀,厉害无比。

藏徐月骂道:“没用的东西,哪儿冷不丁来这么许多野兽?你们平素都不防范么?”

那副将道:“大人,咱们也是莫名其妙,照理而言,这么多老虎狮子,哪儿都藏不住啊?”

忽听一老妈子喊道:“大人,玫瑰小姐随士兵跑出屋子了!”

藏徐月怒道:“什么?她为何乱跑?她去了何处?”

老妈子惊慌失措,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藏徐月又道:“老爷子人呢?”

副将道:“东山将军早冲到前线去了。”

藏徐月也想奔出去,但众将领将他劝住,道:“大人,你需在此主持大局,不然咱们到哪儿去向你禀报军情?又怎知该如何处置?”

沉折道:“我与行海出去找玫瑰。”

藏徐月想要劝阻,但想起两人经过大风大浪,并非寻常少年,点头道:“你俩小心了。”

两人来到屋外,穿过花园,来到外圈一层庭院,见百余将士正与数十头狼交手,那狼浑身火光,眼睛血红,嘴里喷吐凶焰,非同寻常。

沉折拔出苍龙剑,数道剑气飞出,霎时击杀三头火狼。那火狼身上火焰熄灭,身形缩小,竟是墨从随处可见的狼犬。

形骸心道:“这是什么邪法?”持冥虎剑在手,使飞鹰剑法,也散发剑气,杀死双狼。众士兵见这两个少年一出手就杀敌制胜,自己远远不如,心中惊佩,都大声欢呼起来。

沉折问道:“有没有见到玫瑰?”

有士兵喊道:“我瞧见她往西边去了。”

九十六 月老算得妙

沉折长剑连刺,使风雷十剑,将群狼刺的“嗷嗷”直叫,鲜血长流,披靡闪避,他道:“你去找玫瑰,我稍后来与你汇合。”

形骸心道:“怎地是我去找你表妹?不该由你来么?”但想起欠玫瑰恩情,当下正是偿还良机,点头答应,赶向西院。

沉折凝神对付群狼,见此兽矫捷若飞,身强体壮,牙齿爪子皆甚是锐利,其上偶有火星冒出,而且甚是机警狡猾,并非一味蛮干拼杀,而是迂回游斗,绕着众士兵快跑,前方步兵应变不灵,跟不上这火狼,后方有持火铳弩弓者甚是惊险,少时已多有伤者。

沉折权衡轻重,不再使风雷剑法,而用周密严谨的海魔拳对付,一边杀敌,一边防护旁人。此刻无法用阳火功,海魔拳威力锐减,可仍甚是神妙。群狼被沉折拳劲缠住,杀戮受阻,众将士瞧出破绽,蜂拥而上,用长枪利剑击杀此兽,渐渐占据上风。

形骸辞了沉折,一路找寻玫瑰,到了西院房屋间,听到玫瑰喝叱声,他绕过一处大宅,见玫瑰受五、六头火狼围攻,她右手使剑,左手出掌,掌心有两根藤鞭伸缩扭动,这兵器宛如灵蛇般动向不定,轻巧狠辣兼而有之,且环绕周身,叫那些火狼一时难以欺近,可她气息已乱,已然疲累异常。形骸又见到玫瑰身后又有一少女,她缩成一团,哭哭啼啼,看不清容貌,但瞧衣物正是形骸同门。

形骸跃入阵中,冥虎剑一挑一勾,正是飞鹰剑法中的“取食”、“腾飞”两招,剑气呼啸,剑影宛如鹰抓鹰嘴,将两头狼脑袋刺穿。众狼见同伴死去,齐声哀嚎,从一旁又赶来两头火狼。

玫瑰松了口气,喊道:“小心了,这些狼厉害得紧!”

形骸道:“野兽而已,应付得了!”跃上半空,再使“俯冲”、鹰爪“,这飞鹰剑法是塔木兹依照塔木兹岛上众野兽捕猎习性所创,用以对付灵活迅速的野兽,委实有如克星一般。此二招一出,一剑斩中一狼腰部,一剑刺中一狼胸口,当即杀死。

玫瑰看的心神激荡,道:“好剑法,真叫人大开眼界!”

剩余四头火狼同时猛扑过来,两头爪子冒火,两头口中吐焰,形骸使“盘旋”、“飞舞”,剑刃如双翼扶风,将众兽攻势弹开,他再使棕熊拳法,砰砰两拳,打碎双狼头盖骨。剩余火狼立时分散开去。

豁然间,他背后一痛,被狼咬中一口,竟穿透了护体罡气,形骸“啊”地一叫,心思一转,将血液变作银蚂蚁毒液,送入那狼口中。

那狼中了奇毒后,当场仰天怪叫,朝前一扑,将自己同伴扑倒,要做那欢合之事。玫瑰见状,虽心中紧张,可仍不禁笑道:“这这些怪物,当真太不像话了。”说话间,使一招“神龙潜影”,将双狼一并钉死,同时说道:“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杀尽狼群后,玫瑰气喘吁吁的站起,注视形骸,微笑不语。

形骸有些得意,说道:“姑娘不必夸我这身武艺,我是由苦难中磨练而成,心怀正义,急危救难,出剑便加倍有力,用以杀怪除兽,救弱济善,正是理所应当。”

玫瑰嗔道:“我还没夸你呢,你自己倒先吹嘘起来啦。”

形骸稍觉失望,道:“这怎是吹嘘了?也罢,也罢,姑娘曾经帮我大忙,我如今替姑娘解围,总算还了姑娘恩德,姑娘不必道谢。”

玫瑰眉头一皱,眼珠一转,道:“我又没要谢你,你怎知我杀不了这些畜生?其实,你非但没帮上我,还扰了我杀敌的兴致,这叫越帮越忙,多做多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形骸惨哼一声,道:“你怎地强词夺理?”

玫瑰眨眨左眼,道:“可不是强词夺理呢,你听见我叫你帮忙了么?我若要人还债时,自然会说:‘喂,欠债的,欠债还钱,欠情还恩,你可别想赖账。’我若不说,就算那人擅作主张的帮我,也一概不算。”

形骸急道:“我没空在这儿闲扯,还得到别处去救火。”

玫瑰笑道:“你又不是菩萨,何必到处救苦救难?不必如此着急,咱们藏家军没那么脓包。我有些累了,得歇上一会儿。”

形骸道:“不错,我受人委托,主要是来找姑娘你的,况且有藏东山将军在此,要杀光这些狼犬并非难事。”走到那吓哭了的少女面前,扶她站起,认得是同门中的川飞飞,她与息香情同姐妹,常在一块儿游玩。

川飞飞看见形骸,破涕而笑,断续说道:“师兄,你功夫好了不起,龙火功当真如此神妙?”

形骸道:“你怎地独自在这儿?为何不与同门住在一块儿?”

这么一问,川飞飞又哭了起来,形骸心想:“这师妹为何如此爱哭?她又没被咬得缺胳膊断腿。莫非息香被狼吃了?”

玫瑰道:“我记得襄离别院的住处离此不远,又知道那边守备薄弱,想去相助,途经此处,恰好见她被这群畜生围住。”

川飞飞擦泪道:“我和息香本在此在此谈天,息香她骂你没良心,要抛弃她,说着说着,眼泪汪汪,我还帮着她骂你呢。”

形骸忙辩解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她以往不老说要求她爹娘废除此约么?我又说过她什么了?”

川飞飞俏脸一红,道:“后来,外头烧火,我们想要离去,可两头火狼突然从对面门口走出,息香这坏女人,她将我用力一推,摔在那两头火狼近处,她自己扭头就跑了。”

形骸、玫瑰齐声怒道:“她竟做出这等事?”

川飞飞道:“我若说谎,叫我被这些怪物吃了!那些火狼似没料到她做出这样举动,吓了一跳,一时竟未来咬我。好在玫瑰小姐及时赶到,我才保住一条性命。”

玫瑰气往上冲,狠狠一拳,将一棵树打得半折,她骂道:“卖友求生的贱货,瞧我不毁了你那张狐狸面孔!”

形骸暗想:“息香为自己活命,竟做出如此行径?她这等举动,连这些火狼都甚是不齿,当真禽兽不如了。”

忽见空中降下一道火焰,将那抱在一起的两具狼尸点燃。形骸抬头一瞧,见屋檐上站着一绝色少女,正是那位祖仙姑娘。他一阵惊喜,可霎时猜疑不定,暗想:“她为何会在这里?”

玫瑰吃了一惊,竖起长剑,道:“你是什么人?这些火狼是你操纵的么?”

祖仙摇头道:“不是,我是来瞧热闹的。孟行海,我对你说过什么来着?你为何不听话?”

玫瑰奇道:“行海,你认识她?”

形骸道:“祖仙姐姐曾帮过我一回大忙。姐姐,不知我犯了什么错?”

祖仙指着狼尸道:“你那些邪门歪道的功夫,还是少用些为好,这些狼尸体内若被查出奇毒,自不免惹人猜疑,到头来还得我替你收拾。”

形骸心想:“难怪她用火烧了狼尸,原来是毁尸灭迹。”怏怏道:“是,多谢姐姐再次相助。”

祖仙秀眉微蹙,凝视远方,道:“你先走吧,襄离别院那儿热闹得很。”

形骸暗叫糟糕,道:“是!”又道:“玫瑰,你在这儿看着川飞飞。”

玫瑰想要抗议,但形骸片刻间已在远处,她闷闷不乐,回头去看那祖仙,却也已不见踪迹。

形骸飞身上树,一路疾走,不多时,沉折赶了上来,形骸心头一宽,喜道:“师兄,我找到玫瑰了,她平安无事,还救了川飞飞。”

沉折忽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形骸道:“什么叫她怎么样?”

沉折道:“她比之息香如何?”

形骸一惊,险些一头栽倒,撞破脑袋,他叫道:“你你故意让我来找她,是为了你怎地这般无聊?”

沉折道:“她若瞧上了你,有千百般手段能让你摆脱息香,莫非你真想被息香缠死?”

形骸嚷道:“要你扮什么月老?她是你表妹,你若觉得她好,你也可以讨她做老婆。”

沉折道:“我为何要讨她?咱们藏家不许表亲结姻,况且我也对她无意。”

形骸道:“那为何要扯上我?”

沉折道:“唯有你能降得了她,同辈人间,她只会跟比她强的人结交为友,且最终总会凌越那人,随后将其疏远。”

形骸道:“可你呢?她万万超不过你。”

沉折道:“我看得出来,唯独你我不同,故而非你不可。”

形骸恼道:“师兄,少做算命神棍了,你回到墨从后,整个人就都不对头。”

沉折答道:“我并未变化,是你心境变了。”

形骸知他所说不错,却有些郁闷,只顾着朝前赶路。

只半柱香功夫,来到李金光等人所住阁楼,见到众同门身在院子里,围在一起,惊慌得不知所措,息香正在人群之中,躲在几个道童背后。

在同门前方,四十个士兵,各由一龙火贵族领头,正在与一狮一虎拼杀。那狮虎长约一丈,身上火焰炽热,力大无比,狂暴至极,横冲直撞,扫荡四方,那两个龙火贵族的龙火功似在第二层,招式虽精,兵甲虽强,却已多处受伤,挡不住这狮虎肆虐,其余士兵更是被一碰一擦就倒地不起。

九十七 家中祖先到

沉折道:“我对付狮子!”两人同时飞身落地。形骸一招“俯冲”,龙火功化作火焰,随剑气罩向那恶虎。谁知恶虎反应也快,四足一撑,弹向一旁。形骸这一剑落了个空。

李金光等看见两人,都惊呼道:“沉折?行海?”

恶虎一张嘴,吐出一团大火球,形骸使招“盘旋”,拂动长剑,也是一道火光,将那火球打得散了。之前曾有许多士兵丧身在这招之下,众人见形骸竟轻易挡下,不由得惊喜交加,满心希望。

形骸打出“燧冰掌”,掌力好似雪球,直袭那恶虎,雪球炸开,霎时大火轰鸣。但那恶虎全无惧色,只稍稍一晃,扑了过来。形骸暗骂自己蠢笨,怎没瞧出这老虎不怕火?遂再用飞鹰剑法迎战,忽高忽低,来回穿梭,偶尔与那恶虎利爪相碰,倒也能承受下来,并未受伤。

众人越看越惊:“他此刻功夫更胜过军中龙火贵族了!那本武功秘籍当真如此神妙?”

斗了二十余招,形骸冥虎剑当空劈落,恶虎又要闪躲,但形骸使雨燕身法,人影一晃,落在那恶虎脑袋上,一剑将恶虎脑袋刺穿。那恶虎哀嚎几声,伏地不动,眨眼间,它身躯急剧缩小,到后来竟不足西瓜大小,原来是猫变得,不知中了何等妖法。

那边沉折也早将狮子杀了,此兽露出原形,也是猫妖。形骸心想:“这法术邪气森森,竟如此厉害。”

众人只觉死里逃生,欣喜至极,众士兵也对两人敬仰感激,围了上来。那两个龙火贵族道:“两位公子如此身手,真叫人佩服极了,若非两位到场,咱们只怕守不下来。”

形骸道:“诸位何出此言?若非诸位英勇守卫,那些无辜之人早难幸免。我二人来的晚了,当真惭愧。而诸位大哥消耗了那双兽力气,我与师兄方能侥幸取胜。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诸位大哥又何必如此道谢?”

众将士听他谦逊,反恭维了自己,心里甚是受用。

李金光等同门也快步走近,老道说道:“两位贤徒,来的真是及时。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能教出你二人这等好徒儿,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形骸道:“师父何出此言?此处仍不太平,我俩先护送诸位去中院大宅中,总督就在那边。”

话音未落,他蓦然察觉沉折心中恐惧,他回过头,见有一人跃下墙头,站在十丈之外。漫天红火照耀下,形骸看清此人容貌。他长发散乱,形销骨立,留着糟糟短须,手中握着大砍刀,盯着形骸、沉折,咧嘴而笑。

形骸心头绝望,暗叫道:“马炽烈!他竟追到这边来?他如何能绕过那迷雾?”

马炽烈道:“两个小贼,咱们竟又在这儿遇上了。你们龙火国搅乱了麒麟海,害了我月舞者,老子是来讨还公道,却不料能手刃仇敌。“

形骸问道:“孔璇姑娘怎样了?”

马炽烈露出痛恨神色,道:“咱们不分胜负,她飞上了天,我追到这儿来了。”

形骸稍感安心,又喊道:“其余人是无辜的!放他们走了!”

马炽烈目光凄怆,道:“战事一起,无人无辜,你以阴谋诡计害我,我也唯有以暴制暴。”

形骸心想:“对付此人,唯有全力施展放浪形骸功,再无法遮掩功力。即便如此,我与师兄联手,又能挡他几招?”

他朝沉折看去,沉折也显露惶急之情,紧紧攥住苍龙剑,他正以折戟沉沙剑诀观察马炽烈动向,但此人功力太高,命运太久,他那剑诀无法完全看透此人。

刹那间,形骸眼前又出现个高大老者,正是“东山剑风”藏东山,他望向马炽烈,神色惊异,马炽烈看着藏东山,微微点头。两人皆是功力深湛,武学超凡的人物,此刻战意激发,感觉敏锐,都瞧出眼前之人正是强敌。

藏东山身上一圈白风浮动,额头现龙火标志,身后披风招展,蓦然离体,飞向天边。马炽烈笑了一声,道:“好对手,好对手。”扛着砍刀,走上前来。

沉折道:“爷爷,此人厉害无比!”

藏东山苦笑道:“我知道。”施展身法,一道东山剑风斩出,骤然激起飞沙走石,好似飓风过境一般。马炽烈砍刀一劈,呼地一声,那剑风从中分散,卷向两旁,围墙塌了两处。

藏东山动如疾风,人在马炽烈身前,刹那间剑光如雷,辉煌闪烁,笼罩马炽烈周身要害,正是风雷十剑的绝学,但比之沉折招式更快了数倍。马炽烈左手冒火,顷刻间掌力如盾,乒乓声中,两人比拼招式内力,方圆五丈内罡气狂涌,大地开裂。形骸全看不清两人动作,沉折也只能勉力辨别。

一声巨响,藏东山朝后飘开,他白发飘飘,大喝一声,身子圈转,长剑引风,霎时化作一股大旋风,风势有如龙卷,当真天灾降世,有摧枯拉朽之威,此为他得意绝学“旋风剑法”。马炽烈横着砍刀,被那旋风一卷,身在其间,飞上了天,藏东山在狂风中忽隐忽现,人影重重,长剑不断向马炽烈刺去。马炽烈似在水中游动,动作迟缓,而藏东山则快的形影难辨。

过了片刻,一道大火冲上天,那旋风由此消散,除了形骸、沉折之外,旁人被这余波一吹,皆摔的甚是狼狈。形骸见马炽烈与藏东山已然落地,藏东山抛了长剑,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柄大剑,正一剑剑朝马炽烈砍下。那大剑极为沉重,形骸只觉每一剑皆可在铁山上凿痕劈石。马炽烈已变作长角白狼的模样,也以硬功夫抢攻,大砍刀或推或挡,或横扫或竖劈,两人每对一招,就爆发出一股劲力,若近处有人被这劲力擦中,只怕即刻惨死。

如此又对了十招,马炽烈打出一招棕熊拳法,藏东山还以一招铁莲拳法,马炽烈站立不动,藏东山浑身巨震,哇地一声,口中喷血。马炽烈一脚踹中藏东山腹部,藏东山还了他一剑,喀喀几声,藏东山肋骨断裂,人如断线纸鸢飞出,马炽烈只是肩头擦伤,并无大碍。

沉折、形骸一齐将藏东山接住,藏东山脸色惨白,一声咳嗽,口中又有血流下。众人一贯将藏东山视作当世无敌的剑豪宗匠,岂料他此刻竟会落败,弹指间,众人魂飞魄散,吓得动弹不得。

马炽烈冷笑道:“想不到时过境迁,神龙骑中仍有你这样的人物。”

藏东山咬牙道:“放他们走,老夫任你割脑袋!”

马炽烈道:“但凡是神龙骑,一个都休想活命,但凡龙火国的,也都将为我刀下亡魂。”

藏东山撑起身子,将喉中鲜血咽了下去,决意与这马炽烈拼命,他瞧出此人与自己相斗时并未使出全力,似在戏耍自己一般,自己纵然舍命一击,也未必能阻他多久。此人好整以暇,武功真气皆难以估量,到底是何方人物?

马炽烈身躯一动,一拳打向藏东山脑袋,藏东山欲还一招铁莲拳,可胸腹剧痛,竟慢了半拍。

就在此时,形骸抢上,左足骨刺深入地下,刺入一条龙脉,吸纳其中真气,双掌齐出,使棕熊拳的心法,接住马炽烈这一拳。他掌心剧痛,浑身骨骼“喀喀”发声,但这一拳终究挡了下来。马炽烈目光惊怒,喊道:“你怎会棕熊拳法?”

沉折从天而降,苍龙剑刺入马炽烈肩膀伤处,马炽烈惨叫一声,忽使怪招,大砍刀从背后绕上,嗤地一声,刺入沉折腹部。沉折痛呼,倒飞出去。藏东山趁机劈出东山剑风,铿锵几声,马炽烈中招,人朝后摔出,在十丈外站稳。

形骸浑身大汗,几欲虚脱,豁然坐倒在地,藏东山怕这少年受内伤而死,忙以真气替他疗伤,却惊觉形骸经脉中内息源源不绝,似无需相助。

马炽烈高举砍刀,眼中似要喷火,形骸心头惊骇无比,知道他这招“月狼火牙”使出,这西院中无人能够存活,但到此地步,已无人能阻他出招。

一下心跳之后,砍刀挥落,火光如潮,汇聚成火狼模样,铺天盖地般涌来。形骸咬紧牙关,绝望之余,欲向那骸骨神乞求生路。

骤然间,一股巨浪从众人头顶跃过,顶着那火狼,只见水火侵袭,白雾升腾,那巨浪将马炽烈的绝学化于无形。形骸喜出望外,暗想:“又是哪儿来的救星?”

马炽烈大是惊讶,站直身子,砍刀刺入地面,问道:“小丫头,你又是谁?”

形骸闻到一股幽香,侧过脑袋,见来人正是那自称祖仙的少女。祖仙面对这凶恶的魔头,神色丝毫不惧,举止甚是优雅自傲。她道:“马炽烈,你这蛮子臭名远扬,我早就想除去你了,可你一直东躲西藏,我也懒得找你。很好,很好,今天你主动上门领死。”

马炽烈哼了一声,双眼打量祖仙,倒并不急于再度出手。

藏东山看清祖仙样貌,大惊失色,不顾重伤,欲向她单膝跪下,但祖仙一抬手,藏东山被一股轻风托起,身子横着,仰躺下来。藏东山喊道:“孟公主,此人凶恶,你切莫以身犯险。”

祖仙笑道:“你以为我孟轻呓会怕么?”背过身,反而朝马炽烈走去。

形骸听她姓名,霎时吓得筋麻骨软,魂飞天外,他想:“祖仙祖仙姑娘是我孟家的孟轻呓?是圣上的小女儿?是是我的祖宗奶奶?难怪她一直自称祖仙。我真是笨的无药可救,为何想不到是她?”

但这孟轻呓容色绝丽,状似少女,形骸又如何能想到她竟是家中四百余岁的那位老祖宗?

九十八 妖界宾客来

马炽烈登时警觉,严阵以待,道:“你就是圣莲女皇的女儿孟轻呓?都说在龙火天国中,你一身道法仅在那老婆娘之下,对是不对?”

孟轻呓道:“单单是你对母后出言不逊一罪,今夜我已不得不杀你。”

马炽烈心知孟轻呓是道术士,一身法术千变万化,一旦施展开来,局面难以掌控,须得速战速决,抢攻为上。霎时一动,力贯单臂,正是棕熊拳法中最为刚猛的一招,名曰“断树”。

孟轻呓不闪不退,双膝微弯,纤细左掌倏然探出,发出雄浑掌力,拳掌对抵,砰地巨响,两人所站处地表开裂,石碎土翻。马炽烈只觉这女人掌力玄微奥妙,诡异难测,气力又非同小可,他这一拳非但无功,反而退后半步,吃了小亏。

众人本为孟轻呓捏了把汗,待见她轻描淡写的胜了一招,这才稍稍放心了些。饶是如此,见马炽烈凶猛暴躁,孟轻呓柔美纤弱,仍不禁提心吊胆。

马炽烈心道:“听闻她擅长道法,怎会有这般神力?”再度上前,砍刀拦腰斩来,孟轻呓拔出腰间细剑,稍一震,将那砍刀荡开。马炽烈变招极快,刀尖换位,刺向孟轻呓胸口,有力压千钧之威,孟轻呓将细剑上扬,铛地一声,马炽烈再被震退一步。如此一来,马炽烈立时清醒:“她真气修为更在我之上,与塔木兹相当!世上竟有这等怪事?”

他身经百战,处变不惊,缓下手来思索对策。但这么一耽搁,却正中孟轻呓下怀。孟轻呓武功虽高,真气虽深,但真正令她纵横天下而难尝一败的,正是她一身神妙法术。此时得了余裕,她妩媚一笑,弹指间人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恍惚间分成六十四人,环绕马炽烈周围。

马炽烈心头一震,四下环视,想看穿孟轻呓在何处。他双目有月火功神效,寻常幻影可一眼看穿,谁知看了一圈,竟半点头绪也无。他心中暗悔:“她体内灵气深不可测,使出幻影来也隐蔽至极。”

他大喊一声,转动砍刀,一招“四海之愿”,一圈火环扩张开去,但众幻影同时出掌,掌中喷出寒冰真气,那火环纵然有焚山之热,却依旧被寒气压制。马炽烈见众幻影皆可发出真气,知道孟轻呓这道法已练得炉火纯青,难辨真伪,竟有移形换位、分身有术之能。

但他见识高明,在当今月舞者中无人能出其右,透过那寒气,细细辨别,已知其中有强弱之分。他不动声色,忽然间发难,再一招月狼火牙烧出。那边真气随之增强,幻影聚合,化为一人,全力抵挡此招。马炽烈哈地一笑,喊道:“找到你了!”飞身而前,提刀再度砍出,顿时火焰如潮。

但这一刀劈空,孟轻呓却根本不在此处。马炽烈知道上当,急忙回身,却见一个红色人影朝他扑来,照着他一抱,马炽烈感到那人影正挤过他护体罡气,钻入身躯之内。他大叫一声,内劲鼓荡,将那人影格挡在外,呼吸之间,那人影烟消云散。

马炽烈不知这人影有何名堂,见孟轻呓站在远处,但离人群却更远。马炽烈喝道:“你怕我去杀这些旁观之人?我马炽烈堂堂正正,岂是卑鄙小人?待杀了你之后,再宰了这些杂碎不迟。”

孟轻呓笑道:“算你是英雄好汉,但眼下你中了我这招‘老弱病残’的仙法,咱们之间胜负已分。”

马炽烈心下一寒:“这是仙法?”又喊道:“那你倒试试看!”腾空而起,顷刻那刀尖已在孟轻呓头顶,疾刺而下。

孟轻呓念了咒,一道电光劈中马炽烈,马炽烈遍体剧痛,经脉麻痹,竟摔得极为狼狈。他心慌意乱,不禁想:“我体格比黑铁月银更硬,她这法术怎能伤得了我?”

他急忙起身,孟轻呓又一道火光命中了他,马炽烈大声惨叫,痛的龇牙咧嘴,身子摇晃,全力飞奔,躲避孟轻呓法术。孟轻呓不知又使出了怎般道法,她双目血红,一道道火光、电光、雪光、风光打出,精准异常,快速无伦,马炽烈纵然身法如电,却难以全数躲开,一旦中招,立时受伤。

他急急思索:“这婆娘那‘老弱病残’令我身躯脆弱,罡气薄了一层,而她灵气又深,随手一招都能伤我。他妈的,老子岂能躲躲闪闪,做那缩头乌龟?反正躲不开,不如与她拼了!”

念及家破人亡之仇,马炽烈暴躁欲狂,迎着孟轻呓攻势奋力疾冲,孟轻呓又命中两道火光,马炽烈口喷鲜血,但一拳狠狠打去。

只听一阵轰鸣,那一拳被一巨怪拦下。那巨怪两丈高矮,身如铁塔,肥大粗壮,青面獠牙,两两条胳膊长的好似猿猴,它大吼一声,将马炽烈推开,一条胳膊却似被打断了,它怒道:“孟轻呓,我总有一天要吃了你!”

众人见状都感纳闷:这妖魔如此恨孟公主,为何要替她挡拳?

孟轻呓笑道:“活塔老魔,你嘴上叫的再狠又有何用?快替我收拾这狼犬。”

那活塔老魔转动断臂,已然恢复,嘴里对孟轻呓破口大骂,手上朝马炽烈穷追猛打。马炽烈中了那“老弱病残”之法,防备薄弱,原本能挡下来的敌招,这时却痛的无法忍受。而那活塔老魔气力之大不逊于马炽烈,只是有些没头没脑,两人近身格斗,马炽烈仅稍占上风。

孟轻呓身边光芒转动,又多了层红色光圈,光圈半径一丈,忽然间血光上涌,从中出现一紫衣怪客,一大刀武士。那紫衣怪客衣衫精美,细胳膊细腿,容貌甚是英俊,但嘴里满是尖牙,额头长一对羊角。而大刀武士脸如煤炭,黑中透红,背上一柄鬼头大刀,也是尖角长牙的魔头。

紫衣怪客道:“孟公主,你叫我来,可是想念我,终于要我陪伴你了?“

那大刀武士则骂道:“臭丫头,你过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孟轻呓冷冷说道:“去替我制住那月舞者。”

紫衣怪客笑容诡异,眼中满是憎恨,道:“孟轻呓,总有一天,你那魂魄将归我所有,我也非叫你加倍受屈辱折磨。我仲夏公子言出必践,绝不空言恫吓”

孟轻呓喝道:“还不快去!”

紫衣怪客与大刀武士身不由己,一齐袭向马炽烈,紫衣怪客使精妙掌法,掌力交织,大刀武士刀光霍霍,凌厉无俦。这三人合力将马炽烈围在当中厮杀,马炽烈死命恶斗,拳打脚踢,好似疯了一般。

藏东山瞧得直皱眉头:“这三者只怕是妖魔地界的魔头,来头尽皆不小,孟公主令这三者为她效命,若被纯火寺知道,那还了得么?”但素来知道这位公主天不怕地不怕,既然如此行事,自然有把握应付后果。

本来以马炽烈身手武功,即使这三妖携手夹攻,他也多半能胜。但他此刻连中孟轻呓法术,受伤沉重,守御脆弱,实已至油尽灯枯的地步。而那三妖一者猛,一者巧,一者勇,又皆受孟轻呓操纵,配合甚是精妙。

再过一顿饭功夫,马炽烈中了那活塔一拳,被那紫衣怪客一掌打中背心,再被大刀武士劈中一刀。他全身被血染红,奋起余力,两招将那紫衣怪客与大刀武士脑袋拧断,随后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一跤,摔在血泊之中,变回人形。

孟轻呓挥一挥手,道:“好了,没你们的事,都给我滚吧。”

那紫衣怪客与大刀武士扶正脖子,眼神紧盯孟轻呓,似要将她扯碎吃了。活塔老魔更是暴跳如雷,径直一拳打向了她。

孟轻呓手一点,那活塔老魔体内砰地一声,登时粉身碎骨。紫衣怪客与大刀武士吓了一跳,再也不敢造次。

孟轻呓笑道:“放心,他不会死,只是回到妖界而已,虽有些痛,对你们而言却也不算什么。”

那两魔如何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被如此驱逐时,委实痛苦万分,生不如死。两魔纵然满腹怨气,却唯有忍气吞声。

孟轻呓又道:“我放你们回去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紫衣怪客恢复镇定,道:“孟公主,须知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你眼下嚣张跋扈,难道真不怕将来落到我手里?”

孟轻呓微笑道:“仲夏小妖,就凭你这微末道行,也敢来威胁本座?”

紫衣怪客狠狠轻笑,鞠了一躬,消失不见。而那大刀武士更不多言,须臾间也形影全无。

孟轻呓走到马炽烈身边,马炽烈即刻翻身而起,匕首刺向她咽喉,孟轻呓手指一弹,喀喀两声,马炽烈臂骨折断,他哀声大叫,再也站不起身了。

众人看的心魂俱醉,目眩神摇,都想:“孟公主果然是天仙下凡,除了圣上之外,再无人能敌得过她。”

孟轻呓喝叱道:“月舞者,我要你发誓臣服于我。”

马炽烈一口血痰吐向了她,孟轻呓稍一让,血痰吐空。马炽烈笑骂道:“臭婊子,你杀了我,老子活够了。”

孟轻呓捏住他下巴,闭目稍稍一探,皱眉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急着送死,你体内有仙灵的咒语,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形骸心中一凛,想起塔木兹山下的情形,暗道:“马炽烈与塔木兹大师一样,也被仙灵诅咒了?”

马炽烈惊呼一声,露出恐慌之情,他道:“胡说,胡说,我何时”他目光涣散,身子剧烈颤抖,似极为害怕,霎时像个懦夫一般泪水直流。

孟轻呓淡然一笑,问道:“行海,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九十九 快刀斩乱麻

形骸奇道:“我?”一时不知孟轻呓为何问他处置马炽烈之事。

孟轻呓点头道:“你过来,此人似是冲你而来,你告诉我想如何对付他。”

形骸茫然走近,看着地上的马炽烈。此人在他眼中原本何等可怖可畏?这时却显得苍老凄惨,像极了那些穷途末路的奴隶。

孟轻呓道:“你说吧,我这人很易不耐烦,可不愿久等。”

形骸忽然觉得这马炽烈好生可怜:他的妻子孩子都死在神龙骑手中,自己又疯疯癫癫、众叛亲离,一心想讨还血债,却再一次败在仇人手中。他杀人如麻,手上鲜血无数,他杀仇人,也杀自己人,他杀有罪之人,也杀无辜之人。按理而言,形骸该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一举永绝后患,无论对马炽烈自己,还是对龙火天国,都是最佳的出路。

但他又想起了塔木兹山上曾经出现的仙灵,再进一步想起了他曾见过的马炽烈的魂魄。他明白马炽烈的魂不属于他自己,而似已落入仙灵的魔掌。或许仙灵借他的躯壳行走凡间,一点点蚕食此人,助长他的仇恨,也在等待他死亡的时刻。他眼前闪过塔木兹山上虚幻的巨影,仿佛又回到那即将倒塌的山脉之下。

他不能让马炽烈死,否则那仙灵将获自由,他不明白仙灵是何物,也不明白仙灵能做到何事,更不知道孟轻呓是否应付得了那仙灵,这么做太过危险,杀了马炽烈乃是下下之策。

他觉得急促不安,思绪纷乱,难以决断,迟疑许久之后,他大声道:“马炽烈,你败给了祖宗奶奶,需发誓再不与我龙火天国为敌。依照月舞者规矩,你不可违背誓言,非答应我不可。”

众人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除了沉折之外,其余人都喊道:“你说什么胡话?怎能放跑了他?”

马炽烈似变得贪生怕死,他抖得仿佛抽筋一般,点头道:“放我走,我我败了,我是个窝囊废,我只求活命,莫让仙灵迫害了我。我不再复仇了,我什么都忘了,我会去鲸鱼海,永远永远不再返回。”

形骸抬头看孟轻呓,不知她答不答应,孟轻呓笑了一声,道:“谁让你叫我祖宗奶奶的?”

形骸道:“您是咱们家的老祖宗,所以”

孟轻呓摇头道:“你先前叫我祖仙姐姐,我听着倒还不错。这祖宗奶奶听起来好生粗野,像是市井之徒骂街一般,从此以后,你就叫我祖仙姐姐好了。”

形骸不敢违拗,只得答道:“是,祖仙姐姐。”

孟轻呓斜眼看着马炽烈,道:“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先前对那些海盗降兵时,你还没学会教训么?此人比那些小卒危险万倍,你这毛头小子,当真异想天开。”

形骸忙道:“可若他体内真有仙灵”

孟轻呓问道:“你见过仙灵是怎么样的么?”

形骸如何敢说实话?摇头道:“回禀祖仙姐姐,我并没见过。”

孟轻呓轻轻叹息,袖袍拂动,已接起马炽烈断骨,道:“马炽烈,你还能走路吧。”

马炽烈咬牙站起,身子摇晃,似随时会倒毙一般。旁人一瞧,吓得又是一通惊呼。

孟轻呓道:“我本该擒你去皇城,交由圣上发落,但那太过麻烦。听说你们月舞者说话算话,从不食言,我倒想试试到底如何。”

马炽烈哼了一声,一瘸一拐的走向围墙,那墙早被他打的粉碎,他轻轻一跃,在墙后没了踪迹。

背后忽有大群士兵赶来,领头的正是藏徐月,他一见这西院惨状,大吃一惊,又看藏东山躺在地上养伤,更是惶恐不已,喊道:“大伯,这是怎么回事?”

藏东山喟然长叹,道:“孟公主来了。”

藏徐月一转眼,恰好孟轻呓转过头来,他见到这位权倾朝野,神功盖世的当今权贵,惊的一头拜倒在地,喊道:“殿下,卑职不知殿下到来,当真罪该万死。”他这一跪,身后五百士兵也都跪成一片。

孟轻呓笑道:“总督,对不住啦,将你这大院子闹成这样。”

藏徐月忐忑不安,忍不住胡思乱想:“刚刚那群火狼火虎,定然是这位公主的手笔。大伯他伤成这样,也定是她一手造成。莫非她孟家终于要对我藏家开战,要将咱们赶尽杀绝么?那那我藏徐月今日必死无疑了。”想到此处,悲从中来,哀声道:“只求公主高抬贵手,饶我幼子不死,我藏徐月就此认栽。”

孟轻呓皱眉道:“笨蛋,你以为是我杀进来么?你们藏家上下除了藏东山之外,就没几个不是草包的。”

藏徐月“咦”了一声,听藏东山大笑道:“侄儿,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由此说来,你这亏心事还当真不少哪。”说罢翻身坐起,点穴止痛,说了孟轻呓与马炽烈交手之事。藏徐月这才转忧为喜,连连磕头道:“多谢殿下救我全镇百姓。”

孟轻呓道:“那马炽烈是我放跑的,你们莫要追他,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一天不会与我龙火天国为敌。”

藏徐月道:“可此人害死这许多人命,难道就这么算了?”

孟轻呓道:“你若不答应,可以将我押入大牢,先斩后奏,再去捉拿这魔头。”

藏徐月刚抬起头,吓得又垂下脑袋,颤声道:“由殿下主持大局,正好似仙人指路,卑职心满意足,自当遵命。”

形骸暗忖:“祖仙姐姐对自己人好得很,这藏徐月为何怕成这幅模样?”殊不知孟轻呓威名太大,道法太过神奇,对敌人太过狠心,为人又太过独来独往,太过神秘莫测,因此庙堂之上,江湖之中,皆将她传的神乎其神,喜怒难测,可越是以讹传讹,越是令人误会,有时将许多不相关的天灾人祸都算在她头上。孟轻呓听了,往往一笑置之,旁人却不免对她敬畏万分,有心远避。

襄离别院众人也对孟轻呓千恩万谢,李金光心想:“我教出行海这么个好徒儿,这孟轻呓感激我还来不及,我此刻上前恭维,她定会赏我甜枣吃,这叫顺水推舟,打蛇随棍,趁胜追击,无往而不利。”在他心目中,形骸能有今日成就,自然少不了他悉心教导之功。

当下厚着脸皮,点头哈腰,笑道:“殿下,贫道乃是襄离别院师范李金光,亦是行海儿不成器的师父,殿下此番救助之恩,老道真是刻骨难忘”

孟轻呓冷冷道:“就是你看护不周,令我家孩儿流落海上,生死不知,对不对?”

李金光倒吸一口凉气,忙道:“殿下,贫道冤枉,冤枉!”又忙对形骸道:“孩儿,你快对殿下说说,为师平素待你怎般好法?”

形骸只是说道:“启禀祖仙姐姐,真的与师父无关,是我擅自外出,才被海盗”

孟轻呓嗤笑道:“这等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之辈,我生平见的多了。你未觉醒之时,他只当你是石头、草包,对你不理不睬,只对那些觉醒龙火之人恩宠有加。你觉醒之后,他就自居功劳,洋洋得意,以为皆是他一手促成。其实龙火功进益如何,全看血脉天赋,与这些凡夫俗子有何关联?若非今天行海替你求情,你瞧我不断你一手一脚?”

这一番话,将李金光说的失魂落魄,心胆俱裂,刚想跪下求饶,孟轻呓招来一阵风,令他跪不下去。只听她又道:“尊师重道,四德四教,哼哼,我可惹之不起。你不必跪了,免得旁人说我家孩儿撺掇长辈滋事报复,仗势欺人。从今往后,若再让我听说你助长学子排挤同门之事,你睡觉可得警醒着些,免得跌下炕头,无故惨死。”

李金光惨声道:“是,是!”哆哆嗦嗦的站着,骨头似抖得都快散架了。

形骸想起李金光昔日任由木格欺凌自己的行径,此时已对这位祖宗发自肺腑的崇敬,只觉她每句话都说到自己心里,好生舒畅,好生解气。

就在这时,息香跑到孟轻呓面前,乖乖巧巧的跪地,神态天真可爱,纯洁无暇,她道:“启禀殿下,我是息香,曾与行海他定有娃娃亲,我实可算作孟家媳妇儿,在此向殿下请安。”

孟轻呓淡然道:“娃娃亲?”

息香道:“是啊,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的。殿下,我当真深爱行海,可谓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今夜见了您的风采,更是”她想讨好孟轻呓,求她做主,当场敲定亲事,那就万事大吉,再不可更改。

孟轻呓冷笑道:“我刚刚瞧见你将自己同伴推向那些火狼,只顾自己逃命,这份心思,当真叫人刮目相看。原来你与行海有娃娃亲,好极了,好极了”

息香登时吓得血液冰冷,如坠深渊,她惨声道:“殿下,您您可当真误会,那不是我,绝不是我。”

孟轻呓叱道:“贪生怕死,无情无义的货色!口若悬河,谄媚奸诈的小人!放荡糜烂,举止不端的小娼!你非但做错了事,还想欺骗本宫?我已问过那川飞飞,你平素待行海如何,平素风评如何,我心中已一清二楚。你回去对你爹娘说了,我孟家不要你这样的媳妇儿,你也半点配不上我家行海,你俩婚约,就此作罢。他们若是不服,尽管去我娘那儿告状,本宫恭候光临,静候佳音!”

只听扑通一声,息香晕了过去,这一回倒不似假装。形骸心花怒放,险些冲上前去,千万次亲吻这位祖仙姐姐那美丽圣洁的小手。

一百 吟歌归天去

孟轻呓不再理会息香,道:“行海,你随我走。你既已觉醒,这襄离别院也不必逗留。”

形骸闻言犹豫不决,他明年既可学成出山,若此刻告别师门,未免不合规矩。但孟轻呓何等权势?她已有令,当世除了寥寥数人,谁敢不遵?他于是答道:“是,全听祖仙姐姐吩咐。”

孟轻呓道:“那就走吧。”当先朝墙外走,形骸跟上几步,忽然间想起一事,道:“祖仙姐姐,稍等片刻。”回过身,跑到沉折身前,朝他深深鞠躬,道:“师兄,你对我恩重如山,义气深厚,孟行海此生不忘。”

沉折本脸色木然,此时却忽然一笑。众人从不记得此人露出过笑脸,见状都吃了一惊。却听沉折答道:“你也待我恩重如山,义气深厚,去吧,我也不会忘了你。”

形骸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竭力忍住,只听孟轻呓道:“男孩儿家,何必如此纠结?今后朝堂之上,人生之中,你二人又并非永不相见。”

形骸点点头,不敢流连,在人群中找到缘会,跟上孟轻呓,越走越远,直至院墙隔绝了他与沉折。在这一刹那,他恍如梦醒,之前在麒麟海经历的一切,那些友情、爱意、土地、海神、活尸、妖魔,皆似云烟般散去。他走出了迷雾,发现一切似与原先相同,又似截然不同。他仍是孤独的少年,但却全然变了个人。

孟轻呓使了个法术,地上升起两匹马来,那马似是泥塑一般,可扬蹄晃脑,和真的全无差别。两人翻身上马,缘会抱着形骸的腰,行至一处无人海滩,形骸见一艘大船,仍是极尽豪贵之能,精雕细琢、美丽巧妙,通体似由翡翠刻成,船首像是个俊俏男子的上身。船上空无一人。孟轻呓与形骸、缘会步上甲板,孟轻呓道:“走吧。”

形骸听那船首像道:“是。”他甚是诧异,以为自己再度生幻,冲那船首像左瞧右瞧。

孟轻呓道:“那是我的道法,它自个儿能够航行。”两人又来到船舱,孟轻呓取来一个瓷瓶,瓷瓶中是烧酒,她给形骸倒了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道:“喝。”

形骸喝了一小口,道:“祖仙姐姐,咱们是要去哪儿?”

孟轻呓道:“麒麟海。”

形骸冷汗暗流,道:“为何要去麒麟海?”

孟轻呓摇头道:“那儿有我要等的人,可却偏偏等不到,我得亲自去瞧瞧。”

形骸暗想:“那儿有弥天大雾,不知祖仙姐姐是否能穿透?我若跟她前往,那儿的人一认出我,我与沉折谎言立时拆穿。”这般想着,愈发心慌,一口酒将咽未咽,呛在喉咙,冷不丁咳嗽起来。

孟轻呓冷眼看他,目光轻蔑。

形骸感到船身摇晃,已航行入海,忙笑道:“这船一下子震动,我可没了提防。”

孟轻呓道:“你见过我娘亲么?”

形骸当即恭恭敬敬答道:“启禀祖仙姐姐,我并未亲眼得见圣上。”

孟轻呓笑了笑,眼神却冷冰冰的,她道:“你运气不错,你可知道‘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形骸连忙摇头。

孟轻呓道:“她身为女皇帝,为人千面,变化多端,对臣下,她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对男妃,她是最可爱可敬的主人;对敌人,她是无可抵挡的灾祸;对孩子,她是严厉残酷的长辈。”

说到此处,她言辞停顿,形骸忍不住心想:“严厉残酷?”

孟轻呓道:“凡是她的子女,若在十五岁前未能觉醒,不配再活下去。不是在池塘淹死,就是在床上闷死,或是练功出岔而死,或是私斗比武而死。她为人千面,手段自也千变万化。对她的子女而言,仿佛在做噩梦,不知何时何地,那噩梦中的怪物就会出现,赐你一死。”

形骸不寒而栗,又大感愤慨,道:“圣上竟这么做?那她不单单严厉残酷,更是丧心病狂了。”

孟轻呓哑然失笑,道:“你在我面前这么说她,不怕我杀了你?”

形骸大惊,低头不敢多言。

孟轻呓沉默许久,道:“对女皇而言,想杀谁就杀谁,想睡谁就睡谁,全无道理可讲,全无正邪之分。就像人杀蚂蚁,杀老鼠一样。”

形骸想道:“可人并非蚂蚁、老鼠。”

孟轻呓道:“我以往听说过你这孩子,我与你很像,十五岁之前,我胆小怯懦,担惊受怕,知道我自己的母亲已磨好了刀,只要我一过十五岁仍是凡人,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于是整日价做噩梦,浑浑噩噩,似乎病入膏肓。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娘果然派来人,前来杀我,但那人却被我杀了,因为在那一刹那,我蓦然觉醒,我非但杀死了那刺客,更保住了我这条小命。”

形骸眼前浮现出木格的残躯,他的骨头被形骸硬生生剥离,血肉浮在海面,被鱼群撕咬一空。他暗生惧意:“祖仙姐姐知道我杀木格的事了?不,不,她只是经历与我相似,或许她猜到了些,但未能确定。”

孟轻呓又道:“从那天起,我不再怯懦胆小,不再疑神疑鬼,我变得坚毅果断,我行我素。我痴迷的修炼功夫,修炼道法,甚至修炼仙法,不断追赶我母亲的脚步,在我二十岁时,世上已没几个人是我对手,且我名声大噪,母亲也变得信赖我,仰仗我做事。”

她站起身,如狮子看着小鹿般看着形骸,她道:“你身上武功已然不弱,除了那藏沉折外,举国十四岁少年,无一及得上你一成。可你心态幼稚,为人胆小,真让我瞧着恶心。孟行海,我总觉得一人功夫越高,心气也当越高。你若再这副战战兢兢、胆小怕事的模样,我就废了你这身功夫。”说罢手指一点,缘会已晕了过去。

形骸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抬起头,望着孟轻呓。孟轻呓叱道:“别盯着我瞧,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若能博我一笑,或是对我有用,我便手下留情,饶你一回。我虽非母后那般无情,却对我家的人一贯严厉。我替你教训那息香,教训那李金光,得罪了不少人,可你若是废物一个,休要怪我翻脸。”

刹那间,形骸不再害怕,那恐惧的迷雾已然散去,形骸灵台清明,想通了一件事。那件事原本令他心中存疑,此刻却清楚的如万里阳光穿透乌云。

他道:“祖仙姐姐,您不会伤我,您对族中人好得很,甚至会独行万里,前去迎接。”

孟轻呓身子一颤,表情严厉,道:“你说我不会伤你?好得很,你胆子确实不小,但却也蠢的厉害,你想试试么?”

形骸道:“我并不算得太蠢,因此我劝你不用去麒麟海了。那儿起了大雾,许久都不会散去的雾。那儿的海民正在与一盗火邪教交战,咱们这艘小船若被卷入,着实不太方便。”

孟轻呓在一躺椅上坐下,侧着脑袋,神色缓和了些,道:“你知道的可不少,哼,漂流孤岛,找到秘籍,你二人编造的蠢故事我本也不信。但大雾与战事,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形骸道:“况且吴去病爷爷、孟旅先生已死,他们带去的人也一个都未存活,您就算去了,也接不着人。”

话音刚落,孟轻呓惊呼起来,她如此震惊,双手竟捏在一块儿,关节发白,死死咬着嘴唇,过了良久,她道:“你遇上过他们?”

形骸道:“是的,他们去找三界道法之书,闯入织网仙子塔,我也在场,他们全都死了,唯有我一人逃脱。祖仙姐姐,是您让吴去病暗中扶植盗火教,是你让孟旅趁乱去取三界道法书。可您或许并未料到,那盗火教中能人辈出,他们的教主功力卓绝,甚至远胜过马炽烈,若非他们伤天害理,惹恼了老天爷,致使迷雾隔海,咱们龙国总有一天也会遭殃。”

孟轻呓犹豫半晌,道:“家国之事,非我既彼,非友既敌,麒麟海日益壮大,对我龙国不利,我岂能坐视不理?母后授意我替他们找个敌手,我便放手去做,手段如何,我自不必多虑。你说,吴去病、孟旅他们是如何死的?”

形骸道:“吴去病死在我手上,孟旅死在织网仙子塔的机关下。”

孟轻呓“嗯”了一声,道:“你杀了吴去病?你为何杀他?你如何杀得了他?”形骸听不出她语气喜怒,但她无疑深受震动。

形骸于是说了吴去病执意追杀幼小无辜,形骸救了那孩童,逃入织网仙子塔,最终不得已与吴去病交手,以掌对掌,将他击杀之事。他只隐去释网仙子这一节,以免替她招来灾祸。

孟轻呓察知他并未说谎,又默然许久,叹道:“你并未做错,我嘱咐过他们,切不可滥杀无辜。他们为保全自身,违我号令行事,即使你不杀他们,被我得知,我也会下手。”

形骸松了口气,想起吴去病确实说过“大人命我等不可滥杀”之类言语,他对这位祖仙姐姐甚是佩服,不愿相信她是不择手段之人,好在她果然不是。

孟轻呓忽然嫣然轻笑,拍着额头道:“我先前还说你是胆小怕事之徒,可你孤身一人,却敢从那许多高手中救助无辜孩童,这些高手还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你非但不胆小,反而胆大蠢笨,是个无可救药的侠客。你好的很,你非常好,是我错了,我看错了人,我不该吓你。”

形骸对她心存感激,又见她神情有些失落,似仍在挂念那三界道法书之事。他道:“祖仙姐姐,我这件事做的太过鲁莽,坏了您的谋划,可我在织网仙子的观星塔中曾见到过一段景象,或许与那三界道法书有关。”

孟轻呓道:“景象?你说来听听?”

形骸于是说了那悬崖上所见的幻觉,那似是远古是的场景,一半人半龙的巨人,一后卿魔神的雕像,无数蛮族的凡人,一场血腥的献祭,还有那被捆绑炼化的少女,少女口中尖锐的咒语。

孟轻呓听到那半龙巨人时,已然面无人色,当形骸说到那浑身文字的少女,更是惊得浑身发颤。她似有些喘不过气,急转过身,将一瓶酒全数喝下。

她倏然掩面哭泣,形骸以为她喝醉了。

她哭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那咒语么?”

形骸点了点头,将那咒语念了出来,咒语很长,发音混乱,但形骸却记得一字不差。

孟轻呓凝神听着,如痴如醉,脸上挂着傻笑,待形骸说完,她又央求他再说一遍,此次之后,她已完全记住。

她低声道:“老天开眼,我终于找到它啦,我终于找到它啦!”

她声音霎时变得高昂,一跃而起,身子如蝴蝶般转了转,姿势美妙绝伦,她又取出一瓶酒来,抛给形骸,道:“你给我喝,陪我好好庆贺庆贺!不许不醉,非喝的烂醉如泥不可!”

形骸心下直叫苦,道:“祖仙姐姐,咱们身在海上,还要行船,喝醉了酒,那可真是找死了。”

孟轻呓一把抱住了他,脸庞离他仅有寸许,她逼迫道:“给我喝!喝醉了好办事!”说罢强灌了他一大口。

形骸惨声道:“喝醉了还能做什么事?”

孟轻呓哈哈大笑,容光焕发,搂着形骸,一齐跳入宽大柔软的躺椅中,她道:“喝的醉了,能做许许多多的,你想不到的好事,能够放浪形骸,逍遥自在,无所顾忌,心想事成。能够能够练成绝世神功,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着说着,她闭上眼,醉的睡着了。

形骸想要挣脱她,但她很是顽固,紧拥着形骸不放,两人身子相贴,形骸不愿用强逃脱,只能保持原样,心中惊惶,却也无可奈何。

那船仍在前行,又稳当,又迅速,似受道法驱使,形骸寻思:“这船到底要去哪儿?咱们已不必去麒麟海了。它为何还不停下?”

他毫无头绪,也掌控不得,此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有随这位烂醉的祖仙姐姐一起随波逐流,行向未知的前方。

这正是:

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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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上架感言

我常常看到读者朋友留言,建议我不要再写疯疯癫癫的主角,因为审美疲劳。我不觉得苍鹰、太乙这两人算是疯子,他们只是具有超人的见识,因此在常人中显得异常,显得格格不入。

苍鹰疯狂吗?他本质上是个豪迈的侠客、勇敢的士兵,有时,他会受飞蝇的影响,露出自言自语、旁若无人的表现,或者沉迷于对压迫人间诸神的仇恨,做些残忍的事。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有些豪气过度而已。

太乙疯狂吗?他只是看透了太多,设想的太远,又不愿蒙上愧疚自责的心思,所以他假装不知道。从表面上看,他不是疯子,他看起来就和正常人一样。他的异常来自于他的内心,他的想法,他的阴谋,他的罪孽。

至于面具,他真是个疯子,我也无力辩解。

如果说上两本书是两个不太正常的超人渐渐变得稍稍正常了些,这本书则是一个太正常的孩子慢慢变得略微不那么正常。

在最开始的章节里,这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少年会产生很多迷惑。他没有超凡的智慧,没有盖世的武艺,没有足以在魔神手下保命的能力,他甚至还很胆怯,他在最初只是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去带着读者感受世界,目睹那些英雄的悲苦,体会上层人物艰难的抉择,以及人心的善变。

神赐予野性,人得了愚昧。

这句话似乎是雨果说的,但或许我记错了,又或者翻译的不一样,但本书的主旨或许会在这句话里。而我又补上了圣经中重要的故事,恶魔撒旦诱惑夏娃吃智慧果的典故,化为另一句话。

魔赐予智慧,人得了疯狂。

在另外的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将天堂的火种盗给了人类,让人类拥有了光明与智慧,但也带来了天罚。他的弟媳妇潘多拉打开了魔盒,将灾祸释放于人间,在魔盒底部,留下了希望。

这就是盗火徒(西方设定集:普罗米修斯人)“冥火”的来由,象征着智慧、诅咒、堕落、希望与救赎。他们的诅咒在于被世界厌恶的同时,也不断腐蚀着、毁灭着世界,他们的希望在于终有一天能成为真正的、超凡的人类。

这并非是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但各国神话都有相似之处,是人类脱离神的掌握,寻求自由自主,最终创造无神的世界。我借鉴了这个沉重的设定,想试试能不能用在东方仙侠的主题上,这就是第一卷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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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大抵上会是个成长的故事,主角一开始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不必将成人社会中沉重的、功利的、成熟的、果断的心意强加在他身上。他最初的时候是不成熟的,思维是幼稚的,更谈不上有原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是个不纯粹的利他主义者,这已经有侠的雏形了。

形骸会变得越来越重要,直至比肩苍鹰与太乙,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不是现在,不是一开始,不是这世界尚未展开的阶段。他与沉折是背负诅咒的活尸,又是逃脱诅咒的幸运儿,福祸相依,他二人未来又会怎样呢?

不幸我还没想好,但形骸的性格不会是现在这样。

毕竟本书叫放浪形骸歌,不是清心普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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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前的书中,留下了一点的遗憾。

比如九婴,他本不该最后沦为庸庸碌碌的人啊?比如迫雨,他怎么就一条道走到黑了?比如索酒,他在书本最后都在浑水摸鱼。比如楚小陵,他怎么就在基佬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呢?比如苍狐,最后我给他的戏份实在少得可怜。比如归燕然,他本该是郭靖那样的国之大侠,但他没达到那样的高度。比如阿秀,她彻底沦为花瓶了。

比如陆振英,比如东采奇,比如东采英,比如廊骏,廊邪,比如阿道,比如庆仲由于书的节奏没把握好,因此打乱了原本的大纲,该写的没写出来,该黑化的没黑化,该活着的没活,该洗白的没洗白,该死的没死。或许开个后宫,当个霸主就不会那么累,但我又觉得那三观不正。我喜欢写归隐的侠客,不喜欢写称霸的雄主。

我把这些遗憾梳理了一遍,试着拯救一下,会偶尔写在新书里,如果见到觉得熟悉的人物,还请莫要见怪。

我不敢说这本书的世界会与前作有关,当然也不敢说无关,这句话就是一句废话,很抱歉写出这句话来。

最后,本书上架了,希望大家支持正版。

一 两小最无猜

晨间,一辆敞亮马车沿皇城街道驰过。

形骸从车内朝外张望,见街旁明楼广厦层层重重,鳞次栉比,石路平整清洁,可容四车并行无碍。楼伴着路,延伸数十里地,前方道路纵横,笔直无斜,宛如棋盘。又常有红杏绿叶从宅院墙中探出,更增风景之妙。

路上行人渐多,男子皆甚是精神,器宇不凡,表情暗有傲色。女子精心打扮,争奇斗艳,可也不失庄重。端的是皇城气象,龙盘凤栖之地。

形骸养父母乃当朝官员,住在皇城郊外府上。皇城广大,这郊外之地也是寸土寸金,来之不易。他养父母并非龙火贵族,俸禄不高,若非是孟家子嗣,岂能在皇城容身?

形骸这辈子都没见过自己亲生父母,只是有所耳闻罢了。他那父亲是孟家一位不成器的龙火贵族,贪杯好色,自甘堕落,跑去青楼花坊,与一位花魁有染,生下形骸来。由于龙火贵族之子比常人子嗣更易练成龙火功,孟家族规,不容这等人物流落在外,故而将他一生下来,就被接走,送入他养父母家中,给他名分,养他长大,教他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国政家规,与其余大族后裔一般对待。

他对此甚是感激,却不由得想念自己母亲,也想见见自己父亲,但听说他那父亲已然死了,母亲也下落难寻。他念及于此,心中不免阴郁不欢。

此时,他正赶往皇宫,名曰“紫霞城”,赴那龙裔出山大典。龙国历法:一年分十五月,每月二十余天,又以五行规划,称作:升风、耀风、降风,升水、耀水、降水、升土、耀土、降土、升木、耀木、降木、升火、耀火、降火。每到年末,又有天结小月,共十天,乃是举国欢庆的大节气,据传也是天上神仙办仙家大会的时候。这十天之内,龙国各地张灯结彩,欢天喜地,诸般庆典游乐层出不穷。

今日正是这天结小月头一天,龙国幅员之内,所有十五岁而觉醒出山的少男少女,皆需来皇城拜见圣上,接受庭试,一试龙火功火候,若果然觉醒,则圣上自有赏赐,随后安排入派行程。

圣上如今七百岁有余,正史记载,前后共有十位宠妃,生下十姓子嗣,也有了十大宗族。这十大宗族乃龙国栋梁,无论朝廷之上,还是江湖之中,或是边疆之地,皆由这十大宗族掌控支撑。而这十大宗族争权夺利,分分合合,相互制衡,圣上居中调停,裁决争端,才令得龙国朝政平稳,局势顺利,国泰民安,诸事兴盛。

每一年,这十大宗族中九岁左右孩童离家外住,被送入各地道观、佛寺别院就读,起始习练龙火功。十五岁前,若练到第二层,则称作“龙裔出山”,进一步送入大派中修行。若练不到第二层,则送回各家各族,从此与龙火功无缘,但也可读书赶考,练武投军,一同报效家国。只是到这地步,其余平民百姓,只要并非奴隶,如何不能读书练武了?与龙火贵族相比,可谓风光不再,前景不免黯淡。

全国各处,如襄离别院这等少年学堂数目上千,然则每年“龙裔出山”者决计难过百人。这不到百人的少男少女将分四类,送入威震当世的四大龙国门派中。

这四大门派乃是海法神道教、山剑天兵派、云火纯龙寺、风圣凤颜堂。海法神道教传授门徒道法医药,山剑天兵派传授门人统兵之道,云火纯龙寺传授弟子降魔武学,风圣凤颜堂则传授徒弟治国之理。这也是龙火天国圣莲女皇所设的武、法、佛、政四大派别。

由这四大门派为根,由此开枝散叶,源远流长,又分出无数小帮派门派,比如羽林帮,比如巴山派,比如巫家观,比如蚕佛寺。而云火纯龙寺与当今国教纯火寺两者密不可分,由云火纯龙寺教出武僧高僧,再到纯火寺主持法规。十大家族的龙火贵族散于这四大派中,先记得自己是龙国之人,再记得自己是门派子弟,最后切记乃是家族后裔,故而遇到万事,需以家族为重,门派次之,龙国为轻,此乃心照不宣的规矩。

马车颠簸了一下,形骸结束思绪,望向车内。连他在内,车中一共四人,两男两女,年岁相当。那少男叫孟杜冷,两个少女叫孟瑞英,孟苏瑰,皆是青春年少,朝气蓬勃之人,也都已然觉醒。那三人起先并不认识,可上了车不久已颇为相熟,你言我语聊得甚是开怀。形骸也想与他们交谈,可总是插不上话。

孟杜冷道:“行海兄弟,听说你在西海那儿出了些事,可否说来听听?”

形骸叹道:“往事不堪回首,你又何必多问?”

孟杜冷顿觉不快,道:“你不愿说就不说,哼,好生自负,可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

孟瑞英笑道:“杜冷哥哥,你别与他计较,当心人家告状,人家是老祖宗身前的大红人呢。”

孟苏瑰奇道:“瑞英姐姐,你说什么?为何说他是祖宗前的红人?”

孟瑞英说道:“你们消息也真不灵通,这件事传到皇城,早已沸沸扬扬,都快编成评书戏曲啦。听说这位行海兄弟跑到海上,遭遇海盗,结果不但将海盗杀光,还救回许多人来呢。”

形骸顿觉头疼,另两人如何能信?齐声喊道:“哪有这等事?那些海盗准是脓包,否则怎会败在他这小孩手上?”

孟瑞英答道:“海盗不仅是脓包,而且是蠢蛋,据说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死的差不多了,被这位行海兄弟捡了个便宜。后来他在西海那儿遇上了老祖宗,他说话又甜,人还算俊俏,就把老祖宗哄得甚是开心,亲自将他送回皇城来了。”

孟杜冷“哼”了一声,道:“好哇,原来你觉得他长得俊。”

孟瑞英嘻嘻一笑,眨眼道:“杜冷哥哥,你是不是吃醋了?放心,放心,你比他长的俊多了。老祖宗见了你,也准开心得很。”

孟杜冷脸色好转,却道:“我才不在乎呢。我有真才实学,而老祖宗慧眼识珠,定能得她赏识。”

孟苏瑰叹道:“你就好了,像我们这些姑娘家,想要讨老祖宗欢心,可就难上加难了。”

形骸道:“祖仙姐姐唯才是举,不分男女,只要当真有出息,有毅力,自会得到栽培,不缺良机。”

孟杜冷又嘲讽道:“你们听听?他说话当真好听,这般巧嘴,老祖宗岂能不欢喜?祖仙姐姐,祖仙姐姐,嘿嘿,我怎地想不出这等好话?”

其余双姝也觉得此言太过肉麻,掩嘴而笑,窃窃私语,形骸硬着头皮道:“我是实话实说,罢了,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与你们说了。”

孟苏瑰道:“行海哥哥,你别生气,我问你,老祖宗到底长什么样?”

形骸奇道:“你们都没见过她么?”

孟苏瑰皱起眉头,道:“没见过,怎么了?算你见过,又有多了不起?“

孟杜冷大声道:“苏瑰妹妹问你话呢,你不答她就算了,为何冷嘲热讽,炫耀卖弄?”

形骸愕然道:“我怎地炫耀卖弄了?”

孟杜冷道:“你还要狡辩?我生平见过的阿谀小人多得是,没一个比你更加讨厌!”

形骸大感纳闷儿,暗想:“我怎地得罪你了?难道多问一句也错?”万不料他体内冥火作祟,暗中发散出来,这几人对他本就暗有妒意,他言语只要稍稍失当,立时招来怨恨。

孟瑞英拍了拍孟杜冷,道:“杜冷哥哥,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咱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你也不必说到这份儿上。”

孟杜冷大声道:“我这人就是这般,自身有真才实学,瞧不得不正之风!”

形骸听他总将“真才实学”挂在嘴边,倒也好奇,道:“我也瞧不得不正之风,咱们倒是相似。”

孟杜冷恼道:“你敢嘲讽我?”

形骸更是困惑,道:“哪有?我是夸你呢。”

孟杜冷提高嗓门,道:“孟行海,待得庭试之后,我要向你讨教讨教龙火功!”

孟瑞英见有好戏可瞧,心下雀跃,来一招火上浇油,道:“杜冷哥哥,你可别鲁莽。你不曾听说行海兄弟他漂流海上时,曾拾到过一本武功秘籍,练成绝顶神功么?”

孟杜冷登时妒火更烈,嚷道:“什么武功秘籍?”

孟瑞英道:“这武功秘籍可真不得了,我听人传:行海兄弟用这秘籍上的剑法,一剑就将一丈长的大老虎刺死,那大老虎嘴里还会吐火呢。”说罢格格娇笑,眼中满是讥讽之色。

形骸自知难以隐瞒,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实情确是如此。”语气一本正经。孟瑞英笑容顿消,暗想:“这人脸皮真厚。”

孟苏瑰道:“这秘籍果真如此神奇?我看行海哥哥眼下功力深厚,只怕能随时飞升上天,羽化登仙了,对不对?”

形骸道:“羽化登仙,谈何容易,我又并非月舞者,如何能变化身形?”

孟杜冷道:“你不仅是谄媚之辈,还是个信口胡言的妄人。孟行海,咱们说定了,典礼之后,咱们定要切磋切磋。”形骸暗叫麻烦,闷声不吭,打算避战。

孟瑞英脑筋一转,又想起一间传闻,笑道:“杜冷哥哥,你别为难他啦,你不知行海兄弟吃了多大的苦头,才练成如今这身功夫的?这叫吃得苦中苦,方为嘻嘻人上人。”

二 莫做亏心事

孟杜冷、孟苏瑰听她说的神秘,齐声问道:“他吃了什么苦?”

孟瑞英朝形骸瞥了一眼,叹道:“这件事当真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我都不忍心说。”

形骸想道:“不想说就别说。”但如此一来又显得甚是心虚,索性并不阻拦。

孟苏瑰催促孟瑞英道:“姐姐,别卖关子啦,大伙儿都是自家人,说出来又能怎样?”

孟瑞英假装抹了抹眼角泪花,叹道:“我听说听说行海兄弟与藏家一人,一同落入海盗手中。那海盗喜好男童陪伴,唉,不知怎生折磨他两人,一个月内,叫两人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直,时时刻刻操劳不休,他俩受尽屈辱,生不如死。”

孟杜冷、孟苏瑰虽不过十五岁年纪,可觉醒的早,被师范当做宝贝,在学堂内甚是放肆,不该听的要听,不该学的要学,对男女之事耳濡目染,所知颇多,此时孟瑞英一说出口,他俩立时知道她说些什么。两人颇为欣喜,大感痛快,不由得高声而笑。孟瑞英虽扮作痛心疾首状,可嘴角也不禁上翘。

形骸想起那金、武二人无耻嘴脸,明白这孟瑞英所说何等恶毒,心中一寒,道:“这纯是谣言!哪有此事了?”

孟杜冷捶胸弯腰,呛气咳嗽,笑道:“我错了,我错了,行海兄弟,我不知你吃的这般苦头,当真如坐针毡哈哈哈哈做牛做马。咱俩不必比武了,我不同兔儿爷动手。”

形骸手心冰凉,身子颤抖,朝他瞪视,却又不发一言。

孟苏瑰拍手道:“那位藏家的孩子俊不俊?若是他比你俊些,你可少受些罪,嘻嘻,那些海盗准会宠他多些。”

形骸听她辱及沉折,心中更怒,仿佛有岩浆在火山下沸腾。他似又见到了在荷叶国广场上,众人辱骂塔木兹,声讨他与沉折的情形。他们明明有功无罪,明明出生入死,却蒙受不白之冤,百口莫辩,成了众人口中的败类奸贼。

众口铄金,杀人无血。这些愚蠢无能之辈,只靠诋毁英雄伟士而活,这群蛆虫,这群苍蝇,这群鬣狗,这群秃鹫,这群渺小可恨的虫子。

孟瑞英又道:“对了,我还听说,你从海盗那儿带回个小姑娘,留在你家当童养媳妇儿,可有此事?她是不是也在海盗那儿被玩耍过了?”

转瞬间,缘会受的苦,塔木兹的死,荷叶国人的嘴脸,安佳胸口中的剑,馥兰流下的泪,骸骨神的头颅,冥火的火焰,海底的怪兽、眼前三人的嘲笑,皆化作漆黑污秽的尖刀,刺入形骸心脏,形骸痛的理智全无,眼中满是黑血,唯有一个念头:他要这三人通通闭嘴,永远开不了口。

那三人本在说笑,可眨眼间似坠入了寒冰地狱,恐惧之情切割肌肤,渗入白骨,三人一生中安逸舒适,从未面临过死境,可此时却真真切切感到死亡来临,体内本能激发,吓得遍体僵直,又将目光对准形骸。

形骸面色如常,只平静看着三人,但那三人好像在做噩梦,对面之人不再是同族的少年,而是危险的异物,外界的妖魔。三人又觉得那异物随时会张开嘴,将三人吞入黑暗,在痛苦中被咀嚼得粉碎。

孟瑞英、孟苏瑰霎时哭了起来,孟杜冷双手伸直,似要抓住什么,却捂住自己脖子,连如何呼吸都忘了。三人裤子湿了一片,热气腾腾,吓得尿了出来。

忽然间,外头那赶车车夫道:“行海,够了,他们受不了。”

形骸身子一颤,心想:“祖仙姐姐?”

马车停下,孟轻呓走了进来。形骸怒意消退,那三人宛如由生到死走了一遭,只觉生命可贵,无物不感人至深,无事不值得珍惜,于是抱头痛哭,心碎神伤,一时停不下来。

孟轻呓朝他眨了眨眼,暗中道:“莫要说我是谁,对她们暂且保密。”

形骸点了点头,见三人这幅狼狈模样,却丝毫不觉后悔:“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咎由自取,要他们知道出口伤人,亦会遭到报应。”

心中有声音说道:“人本就愚昧狂浪,无事生非。你当引导他们,就如指极之星,初升之阳,你又当教训他们,如惩戒之火,上苍之雷。”

孟轻呓在三人心口一拍,那三人情绪霎时好转。孟瑞英、孟苏瑰见了她,倒也认得,齐声道:“你是老祖宗家宴上的那位小姐姐?”但凡孟家团聚时,孟轻呓往往嘱咐众家长不可告知小辈她真实身份,以免众人叫她“祖宗奶奶”,令满堂如同骂街。但众人仍对她甚是尊敬,如众星捧月。孩童见了,皆以为她是老祖宗宠爱的掌权少女,却不知她姓名。形骸当初也是如此。

孟轻呓道:“你三人怎这般狼狈?”

孟苏瑰又悲声啜泣,道:“姐姐,这孟行海是妖怪假扮的人,他要吃了咱们。”

形骸道:“明明是你三人口舌如剑,中伤于我!须知言语有灵,可使天怒人怨,刚刚那是上苍罚你们来着!”

孟瑞英、孟苏瑰被他一吓,又魂不守舍,大哭特哭。孟杜冷也蜷成一团,一招“缩头乌龟”颇见功底。孟轻呓哭笑不得,在三人灵台穴上一点,三人睡了过去。

她嗔道:“行海,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形骸有些委屈,但想起这三人险些被自己吓死,顿觉愧疚,道:“祖仙姐姐,我知错了,我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能耐。”

孟轻呓人在车外,不知这三人感受,猜测道:“或许是你出生入死太过频繁,戾气过重,杀意太强。他们三个娇生惯养,若不是龙火功造诣不差,已被你惊的魂飞魄走,半死不活了。”

形骸黯然道:“我万万不该,再也不敢了。”

孟轻呓摸摸那三人脸颊,叹道:“他们这幅模样可见不了母后,需将他们衣衫换了。”在马车角落取出三件新衣,命形骸替孟杜冷换上,她则为双姝更替。

形骸奇道:“祖仙姐姐,你怎地准备如此周全?”

孟轻呓道:“你还记得上回我吓你的事么?我也想吓他们一吓,他们比不上你,多半会尿裤子,故而我防了一手。”

形骸啼笑皆非,道:“原来上回姐姐说要废我功夫,竟是装腔作势么?”

孟轻呓点头道:“你还有脸说?我若不逼你一逼,你怎会将吴去病、孟旅的事告诉我?我更无法得知那咒语了。”

形骸曾问过她那咒语有何用,孟轻呓却断然回绝。他道:“姐姐待我恩深似海,我本就打算如实禀报了。只是不料姐姐突然醉酒,险些将我搂得断气。”说到此处,兀自有些后怕。

孟轻呓想起此事,脸上一红,哈哈一笑,捏他脸颊,道:“乖孙子,姑奶奶高兴坏了,我占你些便宜也不成么?”

形骸叹气道:“自然可以,只是孟杜冷他们也嫉妒坏了。”

孟轻呓道:“我在外头都听得明白,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你如今境界,将来前程,他们都会是你的左膀右臂,这般闲言碎语,你也不必理会,一笑置之就好。”

形骸立刻释然,道:“多谢祖仙姐姐开导,我举止莽撞,定当以此为鉴,下回再也不敢。”可又忍不住想:“我才不要什么左膀右臂呢。”

孟轻呓笑了笑,道:“对敌人可不必隐忍,除非那人太强,如同马炽烈一般。”又将那三人点醒,将脏衣物烧了,索性坐在马车中。前头多了一位车夫,催马朝前,不知是孟轻呓从何处召来的。

那三人老实了许多,却不知孟轻呓到底是谁,问她无果,不敢再问,只是仍对形骸怀恨在心,变着法儿向孟轻呓告状,说形骸溜须拍马,要与她争夺老祖宗欢心,孟轻呓只是冷笑不语。形骸闻言辩解,三人宛如惊弓之鸟,如何敢与他争执?

行至绯凤街上,两旁银楼月殿,金庙玉塔,宏伟壮大,一眼难见尽头。此地是纯火寺本院所在,每年圣莲女皇皆会拨银修缮寺庙,以至于越修越大,越修越美,终于可媲美紫霞城皇宫了。

孟杜冷有意讨好孟轻呓,问道:“小姐姐,你也会龙火功么?”

孟轻呓尚未答话,孟杜冷已轻拍自己一嘴巴,笑道:“我这笨的,你这般出众人物,当然早就会了,可不知练到第几层?如今在哪大派修行?”他过往在学堂中就是拈花惹草的人,此时将孟轻呓当做学堂师姐师妹一般对待,自觉得心应手。

孟轻呓道:“我练至第八层,如今在海法神道教待着。”

那三人以为她在打趣,齐声笑道:“姐姐别唬人啦。”形骸知她所言不假,肃然起敬,道:“原来姐姐是海法神道教出山的?”

孟轻呓忽然神色暗淡,凝视形骸,缓缓说道:“我是枯火堡出山的。”

形骸心想:“枯火堡又是哪里?怎地未听说过?”

苏瑰双手轻拍,道:“但愿圣上将我分到风圣凤颜堂去,听说从那儿出来的人,将来都是出使各国的使节,我就可以去各处游玩啦。”

杜冷则道:“大丈夫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似我这等有真才实学的好汉子,自当去山剑天兵派了。”

瑞英说道:“我也想去风圣凤颜堂呢,不过我不想做使节,我想做礼部尚书,主持大典节庆。唉,圣上千万莫将我派到海法神道教去受苦”忽然想起孟轻呓就是海法神道教的,忙道:“姐姐,我不是在说你不好。”

孟轻呓道:“你们怎知最终不会去云火纯龙寺?”

那三人吓得不轻,急道:“不要,我不要去做和尚!”“我不要去做尼姑!”

三 万臣慕凤颜

孟轻呓道:“行海,你想过没有?盼着要去何处?”

形骸倒真未细想过此节,发愣片刻,道:“人生在世,顺流而前,我去哪一派皆无不可。”

孟杜冷登时醒悟:“是啊,反正自个儿做不了主,为何不讨好这位小姐姐?”立时改口道:“我自幼对海法神道教甚是仰慕,又有真才实学,若有机缘,倒也想拜入道法门下。”

孟轻呓道:“你拍我马屁也没用,我实不喜海法神道教。”孟杜冷讨了个没趣,满脸怏怏之色。

再过少时,紫霞城豁然已在眼前,但见一座巨楼拔地而起,形若山脉之巅,层层向上,似有天地之威,龙凤之瑞。屋檐势若羽翼,张扬欲飞,色如龙鳞,隐隐生光。这正是紫霞城中镇宫之府“龙火大殿”。

此楼在圣莲女皇开国前就已在此,高有百丈,横跨里许,据传数千年而不倒。其墙为玉雕,栋梁为龙骨,屏风为水晶,阶梯为宝石,至于门窗栏杆,则是以万年瑶木搭建,阁采晚霞之美,殿迎万里之风,塔瞰苍生凡世,门开辉煌之朝。异国使臣一见到此殿,无不惊为天宫,五体投地。

形骸心道:“或许这龙火大殿是太阳王朝遗留下来的,以往不叫龙火大殿呢?”

进入城楼,不久到了御花园,只见丽草珍树,奇珍异兽,琳琅满目,缭乱缤纷。又有一条大道好似龙脉,引人向前,逐次展开景致。

绿的是山,蓝的是湖,丹的是谷,翠的是林,风吹而水动,瀑布飞流直下,如水龙嬉戏。绿树招摇拂天,似木龙游玩。形骸从中走过,每一口呼吸皆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烦恼尽消。虽在闹市之中,楼宇之内,却似到了仙山龙崖,得见天道自然。

过了这仙岛般的御花园,又来到一座大广场,叫做水星镜。此地辽阔广大,可见远方的百宫众阙。这儿又可容十万兵马驻扎,此刻已有许多人等候。前方张灯结彩,大旗飘扬,架起一庄严高台,铺着长条金毯,卫兵列队,甲戟反光,在阳光照耀下更是威武英秀,众人皆在等候女皇驾临。

到这水星镜处,不可再随意行走,孟轻呓离了他们,卫兵将形骸等四人领到前方,形骸见到孟家人聚在一块儿,皆穿着朝服,其中就有他养父母在内。他们一瞧见他,皆欣慰而笑,形骸朝他们挥手,立时被卫兵喝骂道:“放肆!不要脑袋了么?”形骸惊的缩回手去。

绕了个圈,到了后方一处,抬头一瞧,匾额上写着千钟楼。形骸想:“这楼定然吵得很,不然怎能叫‘千钟楼’?”其实此处是宫廷乐师奏乐献演之处。

来到一大厅,又见乌央乌央的人挤在一块儿,都是刚觉醒的十五岁孩童,众人乖乖坐着,不许喧哗。有一城中金武将军走来走去,严声厉色,训斥众孩童。此人自然是一赫赫有名的龙火贵族,至于姓名,形骸倒也不知。

那金武将军指着一处,道:“孟家的,在那儿坐好了!”

形骸一瞧,认得沉折与玫瑰,心头一喜。玫瑰朝他一笑,沉折则点了点头。四人坐定,形骸数了数,在场共有八十三个孩童。孟家只有四人,拜家四人,裴家五人,藏家五人,木家人数最多,足有十来人。而息家、威家、利家、辛家、川家也是十人左右。

十大家族中,孟、藏、拜、裴四家实力最强,其余宗族远逊这四家。然而如今这四家出山的龙裔数量远为不及,莫非当真风水轮流转,他们时来运转了么?

形骸又想:“每年都有这许多龙火觉醒的孩童,一百年就是八千人,七百年就是五万六千人。然则咱们觉醒者寿命难超三百岁,且各地皆有战乱,世间妖魔层出,龙火贵族死伤不少。祖仙姐姐说龙火贵族数目一直在一万朝上,饶是如此,天下已无可匹敌。”

那金武将军反复重申规矩,外头一声号角响起,他命众孩童列队而出。在高台前的平台上站好,先面对文武百官鞠躬,随后面向高台。

这时,只听千万人喊道:“圣上到!”

众孩童心跳加速,雀跃激荡,却又如被点穴,不敢乱动。众士兵本就站的笔直,此刻挺腰收腹,更为硬朗。只见百丈开外,有一身材修长的女子走来。

她约莫三十岁年纪,光彩耀眼,肌肤胜雪,一袭金红长衫,头戴五色龙钗,绯色凤眼,腮红如桃,樱桃小嘴,柳眉细长,背后紫色披风长约二十尺,随风飘扬,好似流光逝水,当真是风华绝代,气形如仙。她本来容貌或许比馥兰逊色一筹,但这打扮,这衣衫,这身材,这气度,交织成芒,如星如月,叫人敬畏而沉迷,茫然而忘我。

透过她妆容,形骸只觉她与孟轻呓极为相似。圣莲女皇就似三十岁的孟轻呓,而孟轻呓是十六岁的圣莲女皇。女皇身后跟着一群紫衣侍女,也都各个美貌庄严,不容亵渎。

她来到高台上,众人全数跪倒在地,心悦诚服、欢欢喜喜的喊道:“圣上万岁,万岁!”

圣莲女皇开口道:“都起来吧。”声音清脆,动人心魄。众人又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形骸低着头,不敢直视她,心中想道:“这就是举手除灭仙灵,震慑四海,天下无敌的圣上女皇么?”

此时,礼部尚书走出,取出卷轴,宣读礼辞,他“开天辟地,百废待兴,文盛武极,功盖万古”的说了一大通,谈及风木水火土五龙创世,谈及仙灵劫,谈到开国至今形形色色的危难,歌颂圣莲女皇功绩,再说到古往今来龙火贵族的英雄壮举,用词生僻,甚是卖弄文采,繁冗无聊。形骸听得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等他说了半天,总算熬了过去。

待这尚书下了台,圣莲女皇笑道:“今年收获不错,八十出头,我记得去年只七十九人。轻呓,我记得对不对?”

孟轻呓走上前来,她此刻已换了装束,披纹纱,穿彩裙,罩绯色衣衫,也是妙如天人,美妙娇艳,似幻似真,容光倾城,却又绝抢不了她母后风头。她恭敬说道:“母后记得半点不差,正是七十九人。”

形骸偷瞧这对母女,心想:“龙火功只能让人活四百岁不到,东山爷爷才两百来岁,已经是个老头了,她们为何能驻颜不老,长生不死?”

杜冷、苏瑰、瑞英认出孟轻呓来,吓得瑟瑟发抖,心惊肉跳,总算忍住惊讶,不至于大喊大叫。

圣莲女皇又数了数,道:“嗯,息家、木家、利家、威家、辛家、川家今年又甚是不错。女儿,你们孟家可要好好栽培孩童,不可疏忽了。裴家、藏家、拜家也是如此。”

台下那六大宗族听了女皇称赞,欣喜若飘,连连点头。孟轻呓道:“启禀母后,我孟家子嗣精修专才,并不一味求多,而求法力高深,造诣精湛,数目不足,以能为取胜。”

圣莲女皇笑道:“你总有的说。藏家呢?拜家呢?裴家呢?你们也是一样么?”

那四家族中主事大臣也都齐声道:“正如殿下所言,咱们也是贵精不贵多。”

息家人自孟轻呓将息香退婚之后,怀恨在心,大将军息典喊道:“圣上,殿下所言,似是说咱们息家孩儿是多而不精,这话可当真让人不服。”

孟轻呓笑道:“我与一位息香丫头打过交道,见了她为人之后,就知息家皆是怎样了。”

息典怒道:“殿下,此事你不提也罢,偏偏提及,正是欺人太甚!你不怕我向圣上告你一状么?”

形骸一听,心中怦怦直跳,忧心忡忡。谁知圣莲女皇却喝道:“息典,你如何对我女儿说话?她可是你姑姑!”

息典一惊,吓得跪倒在地,道:“微臣知错,微臣不敢。”

圣莲女皇又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孟行海,藏沉折,二人何在?”

形骸闻言出列,藏沉折也走了出来,两人在圣莲女皇面前跪下问安。

圣莲女皇道:“我已亲耳听藏东山述说西海之事,是你二人挫败海盗,救回墨从一百六十条性命么?”

形骸道:“不敢,乃是大伙儿齐心协力而为,而我家宗主轻呓圣暗中庇佑,我二人方能成事。”

沉折也道:“海盗内乱,我二人不过恰逢其事,顺应天意而已。

圣莲女皇摇头道:“你二人可不止如此。我听藏东山详述你二人武功身手,皆已不似寻常少年,可有此事?”

形骸道:“那是东山将军谬赞了,我二人武功固然过得去,可仍自知颇有不足。”

圣莲女皇笑道:“很好,很好,不骄不躁,谦逊有礼,既然那婚事已退,我也不追究了。女儿,你明儿送一株密钥金钗给那位息香丫头,算作赔礼吧。”

孟轻呓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立时照办。”

形骸如释重负,又想:“但愿那密钥金钗不算太贵重,不然祖仙姐姐要我赔钱,我怎能付得起?”圣莲女皇挥了挥手,形骸与沉折各自回列。

这时,只见一高大强壮,肌肉虬结、脸如泥塑,神色威怒的老和尚走上前来,圣莲女皇见了他,笑道:“孩儿,你有何话要说?”

形骸认得此人是纯火寺第一高手,龙火功练到第七层的大宗师,护国圣僧拜老爷,也是圣莲女皇之子。拜老爷子双目全白,似已半瞎,他指着息家那十多个孩童道:“这里头有十人并非息家血统,来路不明,怎能算是息家觉醒之人?”

四 星辰日月图

息典脸色难看,躬身道:“大师何出此言?这些孩儿自全是我息家出生。”

拜老爷子道:“我双目可观人体血脉,百发百中,这其中十人与你息家半点血缘也无。你这是欺名盗世,欺君之罪。”

息典额头渗出汗水,想要反驳,但这位拜老爷子是当世活佛,地位权势皆与孟轻呓不分轩轾,况且他息家那十余人中,确有大半是从各地搜罗而来,被息家收养的孩童。不仅息家,那利家、木家、辛家、川家、威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六大宗族自知族中势力远不能与其余四家相比,想要求存掌权,谈何容易?唯有族中龙火贵族数量剧增,得圣莲女皇赏识,方有时来运转之机。只是这龙火功讲究血统,他们自家每年觉醒的孩童又如何能多过那四大家?

近年来,这六家想出主意:世间不仅仅这十大宗族的孩童可得觉醒,龙火功源远流长,远不止七百年,根深叶茂,多有流落各地、不为人知的孩子,祖上也曾有觉醒者,只是家道中落,埋没于尘。

这些孩童即使不通龙火功法诀,或也可突然开窍,练至第二层。盖因龙火功不仅练气,亦倚仗魂魄,有时魂魄激发,也可练成奇功。故而六家大撒金钱,派遣人手,于各省各镇打听,但有传闻,立时找寻过去,将那不知名的觉醒孩子抢夺到手,期间厮杀惨烈,多有因此丧命者。

待这孩子被送回宗族后,立即改名换姓,找父母认养,若年纪不大,则送入学堂,从头教习文武。若年纪太大,则仓促教皇宫礼仪,应付此次庭试,以免露陷。

此事孟轻呓、藏东山等皆有耳闻,这四大宗族心高气傲,如何肯如此行事?又如何肯辱祖上血统?却也对此心照不宣,懒得计较:只因这般找来的孩童良莠不齐,凶吉难料,一旦有何差错,反而弊大于利,那可是这六家人自讨苦吃了。

拜老爷子已多年不来这庭试,可今日居然来了,他双目有异,一眼就瞧出其中猫腻,如何能忍?当即当众指出,全不留情面。一时之间,那六族人皆如大难临头,心惊胆颤,深怕圣莲女皇动怒,众人非遭重罚不可。

圣莲女皇想了想,道:“孩儿,我问你,咱们看一人未来如何,是看那人出生呢?还是看那人能耐?”

拜老爷子答道:“圣上,需先看心德,再看能耐。若心术不正,能耐越大,则危害越烈。若心术向善,能耐低微,亦无大害。”

圣莲女皇又道:“你这双眼可看人血脉,却如何能看出人心?一人若出生不正,难道心术也不正么?”

拜老爷子默然不语,若有所悟。

圣莲女皇微笑点头,道:“今日庭试,本是为测这些孩童龙火功造诣,他们从何处而来,将来行径怎样,咱们皆不得而知,也无需深究。那全看四大派后续教导之效。我只知道他们全是练了龙火功的孩子,又为各宗族效命,为我圣莲效命,为天下苍生效命,如此岂不足够?”

拜老爷子哈哈大笑,一揖到地,道:“我等凡夫俗子,未能料天变人异,又何须为此烦忧?圣上所说不错,贫僧徒有一双异眼,心中却反有偏障,实是愚不可及。”说罢朝息家众孩童跪下,拜了三拜,人飞空而起,就此扬长而去。

众孩童受宠若惊,神色有些惶恐,旁人见这拜老爷子虚怀若谷,有错就认,无不佩服。又见圣莲女皇三言两语就点化了老和尚,更倾慕她宽广胸怀,高深见识。

圣莲女皇叹道:“这孩儿,自从修佛之后,反而愈发不羁礼数,难以管辖了。轻呓,还是你待我最亲,总是留在我身边帮我。”

据说除了拜老爷子与孟轻呓,女皇所有直系孩儿皆已死去,她那十大正妃也一个不存。

孟轻呓道:“母后,这是孩儿分内之事,不敢以此自夸。大哥他参悟佛法,境界已非我等所能领会。”

圣莲女皇面向众孩童,道:“今日庭试,共分两场,第一场为演武,第二场为较力。各族孩童,还请以族分立,我将召来十个小神,各族应对一个,这些小神不会杀伤尔等,却也非同寻常。若尔等能胜过小神,全族皆算过关,各封三百户食邑;若六炷香过后,各族场面上只要站着一人,也算过关,各封三百户食邑;若全数被小神打倒,则并无赏赐,也无惩罚。”

众孩童一听,皆躁动起来。他们都不曾见过真正的小神,不知厉害,息家、利家等人数众多,闻言反而欢喜。而拜家、裴家则心下叫苦,自觉不公。

形骸心想:“小神?是土地爷么?若是那渔夫爷、鲤鬼老、兵太子之流,五个齐上,我也无需使放浪形骸功。只是他们由实化虚之后,又该如何对付?”

拜家一长身玉立的公子跪拜说道:“圣上,我等仅有四人,未免有些不利了。”

圣莲女皇笑道:“孩子,输了又能怎样?你今年才十五岁出头,今后三百年岁月,又岂在乎这片刻得失,一时荣辱?况且大丈夫以寡敌众,以弱敌强,岂非快事?”

那公子欣喜一笑,旋即释然,拜了一拜,倏然起身。此人名曰拜夫举,心思灵活,考虑周详,一身武艺甚是出众。他向圣莲女皇抱怨不公,并非当真怕了什么小神,而是故意令她相劝,说出至理名言,随后做出大悟神色,显得心悦诚服,借此讨圣莲女皇欢心。

圣莲女皇解下那紫色披风,披风飞上了天,刹那间变得遮天蔽日,好似一朵紫霄祥云,又或是阳光变紫,那披风上图案变幻,只见天宫云阁,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斗转星移。她道:“此乃星辰日月图!”

众孩童只看得呆若木鸡,台下众人齐呼万岁,又听隆隆巨响,数道光芒落在平台上,光芒转眼散去,留下十个人影。这十人形貌迥异,古怪万分,或穿云服水衣,或披羽毛鱼鳞,有大有小,有凶有善。

圣莲女皇伸手指点,依次介绍,分别是天狗、穷罗、孕女、牛狐、水马、孟极、那父、诸怀、飞鼠、小魔蚩。又命这十个小神各对上一族孩童。众孩童中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大多吓得说不出话来。

形骸四人对付的是那孕女,这是个黑面女子,额头上有一雪球般的肉瘤,肚中怀胎,身高十尺,手持一襁褓,襁褓中另有一孩子,却看不清是什么样貌。

形骸只关心沉折、玫瑰如何,他们对付一天狗,虽说是狗,可却倒像是乌鸦,穿斗篷,持匕首,仅有五尺高矮,极为瘦小。玫瑰等已拔剑在手,沉折仍呆呆的望着那星辰日月图。

形骸想道:“莫非这星辰日月图与他那折戟沉沙剑诀有相通之处?”

忽然间,圣莲女皇袖袍一振,点燃六根焚香,那十个小神同时朝各族孩童冲去,这平台长宽各有二十丈,甚是宽大,如此作战,倒也不太混乱。

孟杜冷朝形骸一瞧,冷笑一声,拔剑在手,身上水光涌动,一招“朝日初生”,飞刺向那孕女额头。那孕女手一劈,孟杜冷陡然变招,人到了孕女背后,再一招“独辟华山”,斩向孕女后背。

形骸道:“小心!”话音刚落,孕女回身一脚,孟杜冷惨叫一声,摔了几个跟头,总算这小神手下留情,而孟杜冷也练过龙火炼体功,不然已伤筋动骨。

苏瑰、瑞英吓得不轻,朝形骸背后一躲,形骸不敢动用冥虎剑,掣出腰间剑刃,朝孕女走去。

孕女尖声大喊,声音悍勇,人也欺近,一拳打出,来势沉重异常。形骸剑上燃起龙火,刺向她拳头。孕女陡然将拳锋往外一扫,打在形骸剑身上,她拳头刚硬,竟不惧寻常长剑。

以她设想,这一拳非将形骸长剑打飞,令他门户大开,岂料形骸手臂晃也不晃,反以内力黏在她拳上。那孕女目光惊讶,再一脚踢向形骸腹部,形骸左手一拦,长剑一转,已指着那孕女咽喉。

他道:“胜负已分,还请退下。”苏瑰、瑞英见他转眼取胜,欣喜若狂,暗想:“他果然不是吹嘘出来的,比杜冷要强的多了。”

孕女大笑一声,突然手中襁褓跳出一婴儿,那婴儿又瘦又黑,猎犬大小,手中匕首飞刺形骸,甚是凶狠。形骸吃了一惊:“不是说点到为止么?”却不知这小神会量力出力,若对手太弱,他们自不下狠手,若对手太强,他们则全无顾忌。

但形骸反应迅速,稍一让,那婴儿一刺落空,匕首深深如此青石板,竟是极锋锐的宝剑。它双手撑地,如青蛙反跳,踢向形骸脸颊,正是它那母亲踢杜冷的一招。就在此刻,那孕女也撞向形骸,动向极快。

形骸暗觉苦恼:“这一婴儿,一孕妇,叫我如何下的了手?这小神又不吃点穴功夫。”但迫于无奈,使一招棕熊拳法的“捣蜂窝”,将那婴儿轻轻打倒在地。又飞速回身一掌,使得是棕熊拳法“翻高山”招式,将这数百斤的孕女高举起来,扔向一旁,但手下使了巧劲,令她落地无伤。

孕女刚一躺下,杜冷勉力站起,见有机可趁,又一剑刺向她肚皮,那孕女勃然大怒,再一巴掌将杜冷打飞出去。瑞英、苏瑰见状一惊,放声尖叫,形骸跳了过来,在空中接住杜冷。随后转过身,面对这孕女小神。

孕女看看她那婴儿,只是有些晕乎,却毫发无损,又看看形骸,竖起大拇指,笑道:“我败了,我败了,甘拜下风。”说罢抱起那孩儿,身影如烟,就此不见。

五 千古唯一人

瑞英、苏瑰心花怒放,一同拍起手跑上前来,欢笑道:“行海哥哥,原来你比人家说的厉害多啦。”她们本对形骸又怕又厌,此刻想起因他而获封,又觉得有这样的亲戚,真是祖上积德。

形骸道:“所以说以讹传讹,不可轻信,旁人所见我使功夫,又有多少行家能领会?你二人今后可明白了么?”他自从收养了缘会之后,不知不觉爱以家长自居,既然身为家长,当有训人之权。而这两位同族少女太不懂事,他自当言传身教,以纠恶习了。

苏瑰笑道:“是啦,是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冷虽也高兴,但颜面无光,恼道:“我本有真才实学,可这孕女太过阴险,我一时不当心”

瑞英嗔道:“好啦,好啦,你少说几句吧。我算见识了你那‘真才实学’。”

形骸道:“杜冷兄,你无需气馁,似这等小神气力过人,体格坚韧,寿命又长,本就不好对付。你与她抢攻,定然难占便宜。”

杜冷悻悻道:“罢了,罢了,托你的福,多谢多谢。”想起今后自己可食邑三百户,每月有六百文俸禄,即使不靠父母宗族,也可衣食无忧,不由喜上眉梢。

忽听圣莲女皇道:“孟行海,你身手不差,龙火功运用纯熟,且心地仁厚,当真令人欣慰。”

形骸忙跪地道:“圣上盛赞,小人荣幸之至。”

圣莲女皇心想:“那孕女乃生育小神,脾气暴躁,若行海伤了她那婴儿,或是刺她肚腹,她一旦暴怒,法力倍增,他们四人皆必受创。而他处处容让,下手极有分寸,竟不知不觉度过了这难关。”

形骸再看旁人相斗,不禁大皱眉头:那人数众多的六家皆被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有的被指力点倒,有的被布裹住,有的被水呛晕,有的闻毒气而昏厥,有的被吓得大哭,有的则自行跳下台去。这十位小神真气不弱,皆与龙火功第四层相近。形骸对付那孕女时无意间走对了路子,不然也未必能轻易取胜。

而拜家、裴家、藏家皆与小神僵持,暂得不败。拜家四子武功皆高,擅长外门功夫,拜夫举尤其了得,四人合力,竟与那水马小神斗得难分难解。裴家五人拳术偏柔,与那牛狐小神游斗,一时未露败象。而藏家局面则要凶险得多。

那天狗小神武艺是众小神之冠,只见它飞在空中,俯冲而下,身形如箭,远近难测,一柄匕首使得极为精妙,招式匪夷所思,似风向骤变,好生难挡。除沉折、玫瑰之外,另三人已被击倒。玫瑰使风雷十剑,心思灵活,且应变神速,时而跃上半空,连连挥刃,竟将那天狗小神逼迫的手忙脚乱。

但沉折却不知为何,双目紧紧看着那星辰日月图,那天狗小神朝他攻击,他才随手招架,将敌人迫开,平时一概不管。玫瑰朝他大喊大叫,沉折却充耳不闻。玫瑰无奈,咬牙奋战,动作也愈发快捷,竟能跟得上那天狗。

突然间,玫瑰反手打了沉折一巴掌,沉折侧脑袋躲闪,玫瑰剧烈喘息,怒道:“原来你还知道躲?还不快出手帮我!”

沉折喃喃念道:“星象碾转,万物凋零,由生至灭,命运已是定数?是这般么?原来真气当这般运行。”

天狗尖叫一声,朝玫瑰疾冲,风声随行,霎时变得极为响亮。玫瑰不管,朝沉折背后一躲,天狗匕首弹指间已近在咫尺。

忽见沉折挥剑,天狗一头栽入地板,右臂右翮已被沉折斩断。它哀声鸣叫,不敢逗留,化虚遁走,飞往东方。众人见分了胜负,都鼓掌叫好。

形骸心中赞叹不已:“师兄这一剑怎如此之快?如此之威?他武艺比在墨从时更高了一些。与他相比,我真是在混吃等死。”这数月闲暇间,他其实也摸索了放浪形骸功的数种法门,可那邪法使起来太过骇人,当众决不能用。

玫瑰狠狠推了他一把,道:“你这臭哥哥,既然有这本事,为何不早些出剑?害得哥哥姐姐他们都被打倒。”

一高大少年起身道:“玫瑰,莫要怪他,咱们毕竟胜了。”

另一清秀少女道:“是啊,只怪咱们学艺不精。”

还有一美丽少女笑道:“多谢沉折哥哥助我等取胜,哈哈,咱们如今也算是有爵禄之人啦。”

形骸见藏家子弟如此懂事,在看看杜冷、瑞英、苏瑰,心下好生羡慕。

沉折又再度望向星辰日月图,愣愣发痴,形骸心想:“莫非他又听见披风里头有人说话?他早些时候不也是这幅模样么?不,不,他早先并非这般稀奇古怪,这是陷入疯病里头了。”

圣莲女皇又欣然道:“小玫瑰,你的功夫可真叫人看得欢喜。藏沉折,你人有些疯疯癫癫,可这一剑已与藏东山差不太远啦。”台上台下众人一听,皆道她在说着玩,遂笑出声来,藏东山是龙国最负盛名的大剑客,沉折不过是一孩童,如何能与藏东山相比?

再过一炷香时间,六炷香终于燃尽,星辰日月图一停,变回披风,回到圣莲身上,众小神升上了天。拜家只剩下那拜夫举一人,裴家剩下裴舟、裴橹两位兄弟,三人皆精疲力竭。另六家里只有一人站着,此人叫做辛横,轻功了得,而他对付那小神动作不快,他引敌人绕圈飞奔,总算取巧过关,那小神一消失,辛横当即累得趴在地上。

圣莲女皇道:“孟家、裴家、藏家、拜家、辛家众子皆有封赏。”说来也巧,这五家子弟数目最少。那落败五家不免暗中嘀咕:“莫非是她为了省钱,故意派厉害的小神对付咱们几家?”

孟轻呓则暗想:“除了行海之外,我家另三个娃娃太不像话,根本不堪一击!明眼人一瞧,又与息家、利家又何分别?”不由心下着恼。

圣莲女皇吩咐宫女道:“喂他们服九转无绝丹,让他们恢复些力气。”那几个宫女遂走下高台,每个孩童皆获赐一粒丹药。形骸服下后,胸口暖洋洋的甚是舒泰,但他本就未耗真气,服了并无好处。旁人一服此丹,立时精神好转,四肢又有劲力。

圣莲女皇道:“演武已毕,现在该较力了。轻呓,将那火点燃。”

孟轻呓答应一声,衣袖轻振,那高台中央祭坛燃起一团橙色大火。台下百官皆见过这火焰多次,心知肚明:“此乃百色龙火,若有人在火中注入真气,火会由此变色。圣莲女皇是要一试众孩童功力。”

以往情形而言,众孩童拳脚功夫或有高低之分,可龙火功造诣皆不过二层上下,若有能及第三层者,已算得极为稀少,一旦测出,必名声大噪,四大派皆盼其入自家门第。至于第四层者,更是百年罕有,那都是骨骼清奇,体魄怪异的异数,只因十五岁前,众孩童体型尚幼,第三层已加倍艰难,如强练第四层功夫,几难免殒命之灾。

一美貌宫女道:“还请各位弟弟妹妹依次排队,走上祭坛,朝此火焰拍出一掌。”

众孩童有的心想:“糟了,我不擅长掌力,这一掌要是打的不好,未免显不出我真实功力来。”其实此火焰无关掌力,只看龙火功造诣。

形骸想起孟轻呓所传的压抑龙火之法,则心想:“切不可露陷,超出第三层去。”心下惶惶,仿佛直奔鬼门关。

众人排做一排,接连走到那祭坛前出掌,有人信心不足,愁眉苦脸,有人东张西望,互相安慰,有人信心十足,趾高气昂。沉折却仍在发痴,被玫瑰拉着,才站到队伍最末。

不出观者所料,前头数十余人皆在第二层,纵然有骄傲自大,自恃掌法精强者,到头来也不免垂头丧气,铩羽而归。来到辛家,那辛横嘿地打出一掌,火焰由橙色变作金黄,众人精神一振,露出惊喜神色,喊道:“这是第三层么?”“半点不错,这娃儿能与小神绕圈,倒并非寻常之辈。”

随后,裴舟、裴橹两兄弟也显本事,试出第三层的龙火功,两人喜不自胜,击掌互贺,台下裴家人颜面有光,笑容满面。

只见那拜夫举昂首上前,扬手出掌,火焰金光绽放,他确然亦在第三层境界。他花样最多,朝家族中人点头致意,又朝圣莲女皇跪拜叩首,这才含笑离开。

形骸跟在杜冷、瑞英、苏瑰之后,这三人毫无意外皆在第二层,孟杜冷恼道:“怪了,我一身真才实学,怎地发挥失常?莫非这火焰不准?”

形骸心中千百遍念道:“上苍开眼,塔木兹保佑,千万莫出岔子!要是到第四层,我只怕小命不保。”运气良久,压下龙火冥火,极缓慢轻微的发力。掌力入火,那火焰变作金色,颜色又逐渐加深,形骸听见众人呼吸加快,窃窃私语,他瞪大眼睛,背上已满是冷汗,只想拔腿就跑。

好在过了一会儿,火焰又转回金色,形骸死里逃生,忙不迭擦汗而笑,台下众人叫好,形骸知道自己这条命是留住了。

玫瑰紧随其后,稍稍一试,与形骸一般在第三层,她微觉失望,似乎自觉能更进一步。形骸想:“小丫头,第三层已不错,在龙火贵族中已是十里挑一,总比成了千中无一的怪客,被纯火寺捉去剖了好。”

沉折仍魂不守舍的模样,卫兵推他一把,骂道:“想什么呢!快给我上去!”他为最后一人,众观者知道此人名声响亮,又见他稀奇古怪,先前一剑甚是高明,可却形如痴呆,莫非那一剑是误打误撞的么?一边猜疑,一边将目光都对准了他。

沉折似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盯着那火焰瞧,嘴唇微动,似在默想功夫,众人不耐,正要催促,蓦然间,他眼前一亮,喜道:“我明白了!明白了!”手掌在火焰中一切,似在试新学的功夫。

轰地一声,那火焰膨胀急升,色泽剧变,由橙变金,由金变绿,由绿变蓝,再由蓝变红。众人活了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景象,惊骇之余,又都想:“莫非这火焰失灵了?”

形骸心中叫苦:“师兄这一掌使出真功夫来,这是第几层的?”

孟轻呓与圣莲女皇互视一眼,目光都极为惊讶,孟轻呓道:“母后,这如何可能?他年纪轻轻,岂能练到第六层?”

形骸闻言,脸色煞白,而沉折也僵在原地,似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一般。

此事太过离奇,众人都大呼离谱,有人喊道:“圣上,这火焰莫非坏了么?”又有人道:“此人定然作弊,他手中有烟火么?”

孟轻呓摇头道:“烟火法术,对我这百色龙火功全无用处。”在火中一拂,施展第八层的龙火功,那火焰变作紫色,她低声道:“火仍是准的。”

众人惊讶过度,场中竟鸦雀无声,连藏家的人都只觉身在梦中。圣莲女皇缓缓起身,走向沉折,沉折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圣莲女皇捧着他脸庞,柔声道:“孩子,你莫要害怕。你好得很,你好得很。你不用去任何门派了,他们收不了你,也教不了你。”

沉折皱眉道:“可我可我定然弄错了。”

圣莲摇头道:“你并未弄错,咱们都没弄错,你想要当什么官?你年纪太小,依照本朝律法,我最多可以封你为伯,从今以后,你留在我身边办事,唯有我能教你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也唯有我能教你更深一层的功夫。”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众人似在为英雄欢呼,又似在议论灾祸,似在试图答疑解惑,又却变得愈发糊涂。七百年来,从无一人能在十五岁年纪,练成龙火功第六层,此乃千古奇迹,谁也不知预兆着什么。藏家的人全都喜极而泣,玫瑰则有些迷茫失落。

孟轻呓看向形骸,露出苦笑,传声问道:“你知道这事么?”

形骸忙道:“祖仙姐姐,天地良心,我真的半点不知。”

孟轻呓又问道:“你能够么?”

形骸道:“万万不能。”

六 图穷匕首见

只听台下有人低声道:“据传这连龙火功进境最快之人,除了圣上之外,就属轻呓殿下。但她也要到十六岁方至五层境界,至于这第六层更是历经数十年之久。就是他藏家的东山将军也是近二十年来才臻此境。这少年如此神速,莫非是乾坤剧变之兆?”

另一大臣道:“川方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乾坤巨变,就是要改朝换代了?你说这话,不怕砍头么?”

那川方塘骇然道:“老兄何出此言?就算我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对圣上不敬。只是如此异象,诡绝古今,此人莫非是妖魔降世么?”

藏家一人怒道:“姓川的,什么叫‘妖魔降世’?为何不能是‘天神转生’?我藏荣最听不得的,便是你这等污人清白的小人!”

川方塘自知理亏,不敢再言,使一招“缩头乌龟”,没入人群,身法端的精妙。

形骸替沉折心忧,不知圣莲女皇会如何处置他,但此刻看来反倒似有好处。他心想:“莫非是我杞人忧天了?我若全力以赴,或也能及第四、第五层,不也可令家门生辉,宗族有光?”

圣莲女皇握住沉折手掌,神情和善,又颇为亲密。形骸又暗忖:“伴君如伴虎,她可不是我家祖仙姐姐,若说错一句话,做错半点事,那都是掉脑袋的罪。”

他对沉折了解至深,知道这位师兄是天下最隐忍,最潜藏之人,他定是看了那星辰日月图后,陡获启发,陷入沉思,以至于魂不守舍,无意间展露所得。好在他未使出阳火功来,否则可就乱大发了。

忽见一宝相庄严、谦和儒雅的老僧,走出人群,此人法号“洗尘”,乃是纯火寺五龙僧之一,与拜老爷子拜太华齐名,胡须飘飘,身有宝光。洗尘老僧合十道:“善哉,善哉,圣上今日得此奇人,实乃古今未有之吉兆,千年独一之祥瑞。只是此子来历颇不为人知,可否容本寺诸位长老与这位少年稍稍详谈,以盼释疑解惑?”

形骸心中一凛:“纯火寺毕竟放不过师兄,莫非想严刑逼供么?”想起纯火寺对安佳、裴柏颈、孟如令、戴杀敌等人穷追不舍、阴魂不散的追杀,委实心急如焚。

圣莲女皇笑道:“大师,我今年再替贵寺修一座庙吧。”

洗尘面露喜色,道:“圣上虔诚心善,定然万寿无疆。贫僧想了想,既然是为祥瑞,老和尚又何必多事?”

形骸松了口气,心道:“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洗尘目光一转,又对准形骸,道:“行海小施主,听说你与这位沉折公子交情深厚,同生共死,老僧想请你喝茶,聊佛法,探禅机,不知你意下如何?”

形骸一个哆嗦,颤声道:“我?”

洗尘微笑道:“小施主莫要害怕,此乃我纯火寺之责,亦是我纯火寺之权”

孟轻呓嗔道:“大师,母后要替你们纯火寺造庙,庙造好了,岂能无山林湖水?此事包在我孟家身上。”

洗尘咧嘴而笑,摇头道:“唉,我这多事毛病,怎地死不悔改?师父曾说我看不破贪痴嗔之误,真是佛法深厚,一语中的了。这位小施主慈悲为怀,与人为善,又岂能是邪魔外道?这茶也不必喝了,不必喝了。”口宣佛号,退后几步,泯然众人。

形骸见这老和尚公然招摇撞骗,心下不乐,又想道:“祖仙姐姐在我身上已破费不少,我该如何报答她?”

圣莲女皇对沉折道:“我封你为北滨伯爵,再加食邑四百户。你先在宫中做个金武副统领吧。”

众人听得又敬又慕,暗忖:“他以十五岁稚龄而升任金武统领、北滨伯爵,这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孟轻呓却想道:“我记得哪年母后宠爱一才人,那人也才十五,被封了大官,可没几年失宠之后,立时就被毒死。但那人是个废物,除了长得俊外,再无半点好处。这藏沉折非但俊俏,且是震古烁今之才,正最讨母后欢心。”

她想到此处,偷瞧形骸,嘴角上扬,也暗自得意:“我家这孩子,实则也在龙火功第五层,倒未必比藏沉折差得太多。”她之所以不让形骸一显身手,倒非怕了纯火寺,而不想他落入圣莲女皇掌握。

沉折最不喜引人注目,最不贪权势名利,到此地步,真是欲哭无泪,却只能跪地拜谢,形骸查知他心思,暗暗劝他:“师兄,你可得机灵些,莫要当面顶撞圣上。”

沉折传声答道:“我领会得。”

形骸又道:“若圣上搂你抱你,你权且虚与委蛇,男子汉,大丈夫,一时受辱,算得了甚么?须知床第之间,未始不能有真英雄,好汉子。”

沉折道:“当心我供你出来。”

形骸大惊失色,不敢再出言戏弄。

女皇微笑颔首,一侍女道:“如此典礼已毕,诸位龙裔功夫真实,并无虚假,今后可以龙火贵族自居,待十八岁后,食邑一百户,每月到户部可领两百文。孟、藏、拜、裴、辛五家可食邑三百户,领六百文。”

随后众孩童整齐列队,女皇亲自走过,授予龙火翡翠牌,这牌子本身也价值不菲,可值百两黄金。此牌万不可遗失,亦不可买卖,否则推出午门斩首。翡翠牌上亦有道法,可追踪方位,若有偷盗、抢夺之徒,乃是灭族之罪。

形骸整队时在想沉折之事,一时没留神,与孟家三人分散了。他张望左右,见有一木家的少女。那少女似身子不适,垂着头,脸上犹有泪痕。她身子颇高,与孟轻呓相近。形骸心想:“她为何哭泣?能受封赏不也挺好的?总比被女皇捉进宫强的多了。”

圣莲女皇到形骸面前,此时形骸无需下跪,只需鞠躬领赏即可。圣莲女皇手在形骸下巴一捏一抬,形骸直起身子,只听她道:“你与沉折是过命的交情么?”

形骸道:“陛下,我二人却有交情,但到底如何,各自心中有数。”

他本意是他对沉折尊重敬仰,至死无悔,但也不必挂在嘴上。圣莲女皇会错了意,以为两人暗有嫌隙,叹道:“他怎地得罪你了?”

形骸忙道:“师兄并未得罪我。”

圣莲女皇道:“嗯,他性子冷漠,我早瞧出来了,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所作所为,方才要紧。”

形骸只能答道:“圣上所言极是。”

圣莲女皇赐他玉牌,形骸收下后。圣莲女皇走了几步,来到那木家女孩身前。她见这少女这般模样,哈哈一笑,道:“这孩子,怎地哭成这样?你叫木芝斐,对么?”

木芝斐含糊说道:“是,是的,圣上。”

圣莲女皇见她如此怯懦,收敛笑容,道:“你是木家从别处搜罗来的,对不对?你原先并非木家之人?”

木芝斐哭哭啼啼,又道:“是,是的,圣上。”木家之人在台下一听,心里都骂这少女没出息。本来这出山大典已算完了,她这般一哭一闹,可别又惹出祸事。

圣莲女皇冷冷道:“木家这招鱼目混珠,我睁眼闭眼,本不想过问。但他们招你入门之后,可曾教过你礼仪规矩?在我面前哭闹胆怯,丢我龙火贵族颜面,你知道该当何罪?”

木芝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在她面前跪倒。形骸身子紧绷,想起孟轻呓曾经所言,不知圣莲女皇会如何处置她,她绝不会当众杀人,可万一当真如此,形骸会不会出手抵挡?

圣莲女皇抓住木芝斐衣领,将她提起,冷笑道:“你也别当什么龙火贵族了。”一扬手,将她向台下抛去。

刹那间,木芝斐使一招金蝉脱壳,离了长袍,已到圣莲女皇背后,手掌一抓,快如爆火,圣莲女皇全未料到这少女会突然发难,且功力这般高强,招式这等诡异,但她往前踏了一步,木芝斐这一招未能落在实处。

木芝斐本意并非刺杀圣莲女皇,手腕一拂一缩,那星辰日月图已落在她掌中。

众人看清这陡变,放声惊呼,但这“啊”字尚未结束,圣莲女皇已回过身,也是掌心凌空一捏,霎时木芝斐被层层树枝缠得严密厚实,木芝斐早有所料,足尖一点,人已飘向后方。她虽被藤条所困,脚下仍可行动,可见对事态已盘算过多遍,对圣莲女皇手段极为熟悉,武功也十足可畏。

那“啊”声刚落,木芝斐身子焚烧起来,火焰将那星辰日月图笼罩在内。女皇、群臣皆知这星辰日月图是上古时一件神器瑰宝,价可敌国,珍贵无比,足胜得过数万精兵,这少女竟不惜性命,也要将此物损毁?女皇想要阻止,可她头一招已困住这女刺客,未料到她举动至此,下一招再要出手,已然来不及了。

形骸离这少女最近,她偷袭,夺宝,受困,后退,自毁这接连举动,他看在眼里,不自觉一动,手已抓住那星辰日月图,又觉此物在火焰中正由实变虚。

他自从不久前遇上那十小神后,就一直盘算着该如何对付诸般小神这虚化隐形功夫,此时竟已然想通。他掌心暗运冥火,令自己手掌皮肤也遁入虚无,将星辰日月图用力往外扯。

少女怒吼起来,脱离藤枝,似有虚化的剑斩向形骸胳膊。形骸痛的大叫,中了数招,肌肤割裂,但仍不放手,只听“撕拉”一声,他觉得那披风似裂成两半。他摔倒在地,那少女须臾间被烧成灰烬。

七 篝火绕身舞

形骸见那女子血肉骨皮在那绿火中灰飞烟灭,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莽撞。她定是花了极大力气,经过无数策划,才混入孩童之中,且多次设想抢夺时的场景,反复尝试习练。她自知必死,只是为了与这星辰日月图同归于尽?她这等细腻心思,然则最终竟谋止于此?圣莲女皇法宝无数,这星辰日月图也未必不可或缺,她又何苦自轻性命?

他再看手中那星辰日月图,心下震惊:这法宝丝毫未损,完整无缺,可他拉扯时明明听见布帛撕裂之声,莫非他听错了?他手稍一动,立时痛彻心扉,原来他左臂中那女子数剑,皮开肉绽,流血不止。这左臂来自骸骨神,比右臂强韧,骨骼牢固,这才未被斩断,可那数道口子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圣莲女皇、孟轻呓同时赶到,孟轻呓将他扶起,点他手上穴道止血,取一粒疗伤金丹,手指一夹,立成粉末,涂在形骸手臂上。形骸伤痛顿减,轻声道:“多谢祖仙姐姐。”

孟轻呓神色关切,愁眉不展,道:“谢什么!你这条手险些被断!”取过那星辰日月图,递给圣莲女皇。圣莲女皇笑意盎然,目光欣喜,手指一拨,那披风回到她肩上,她道:“行海儿,你护驾有功,保住我最喜爱的法宝,我该如何赏你?”

形骸道:“奖赏?我无需奖赏,只是这这事好生古怪这少女为何自尽?”

圣莲女皇将他扶起,手掌在他伤处一抹,以龙火功替他疗伤,瞬间伤口已愈合大半。形骸又道:“多谢圣上。”

圣莲女皇道:“这样吧,宫槐之地仍无主,从此以后,你也与沉折一般,封宫槐伯爵,食邑四百户。”

形骸不敢相信这般好运,急道:“圣上,我实在没什么功劳,只是恰好赶上而已。”其实换做其余孩童,定无法从那木芝斐手中救回这星辰日月图来,只因木芝斐已将此宝转为虚质,若非形骸陡然开窍,必会一手抓空,但此节连圣莲女皇也未瞧出。

圣莲女皇拍他肩膀,高声道:“我一开口就是圣旨,岂容你推让?”

孟轻呓笑道:“还不快谢恩?”

形骸当即跪拜道:“谢圣上隆恩。”一宫女走来,递给圣莲女皇另一翡翠牌,比上一块更大了些,色彩微蓝,圣莲女皇又交到形骸手上。

这三人问答之际,台上台下早已喝彩齐响,掌声如雷。人人都赞道:“圣上英名,赏罚委实公正!这行海真是小英雄,立下这等功劳!”但世人口是心非,无一能免,暗中又全在嘀咕:“这小子也忒命好了,我要是在场,这护宝有功之举,怎能轮得到他?”一时之间,众人笑容甚是僵硬,心中非议不休。

圣莲女皇一转身,面如寒霜,道:“木芝斐是木家的人,木林森,你倒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木林森是圣灵女皇太孙,被封郡公,亦是木家当下族长,他听得魂飞魄散,汗流浃背,通地一声跪地磕头,喊道:“圣上,我我实在不知道啊!这女子是假冒的,并非我木家子嗣。”

他这一跪,木家满族皆全身投地,拜服不起,嘴里喊道:“圣上圣明,还请明察。”

圣莲女皇道:“木林森,你犯下欺君之罪,是为不忠。门下藏污纳垢,是为盲目。子嗣之中谋反行刺,胆大包天,天理难容。来人,将这不忠盲目的蠢货给我押下去,关入大牢,严刑拷打。若查出这女子从何处而来,我就饶你性命,如若不然,你自己想想满门会掉多少脑袋吧!”

木林森霎时面如死灰,如烂泥般瘫在地上,数个龙火侍卫走来,将他抬起带走,木家族人谁也不敢求饶。至于息、利、川、威、辛这五大宗族同样暗藏猫腻,见状心惊肉跳,暗暗后怕:“若圣上此时算账,咱们家中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好在圣莲女皇又还复笑颜,依次颁发玉牌,末了,说道:“我在丹翠园中设下宴席,饮酒喝茶,唱歌跳舞,打牌下棋,唱戏玩乐,皆无不可。各位新晋龙火贵族若无要事,还请前往一聚。”说罢率众宫女走出水星镜广场。

她既然出言相邀,哪怕宴席后要杀头,形骸也不敢不去。一宫女留下指引,众孩童来到丹翠园,只见这花园极为广大,有赤花紫草,有奇树神木,层层排排,远近高低,各处皆美不胜收。这儿有宫商之乐,那儿有戏曲之音,其余玩耍花样也应有尽有,而在花园正中,燃着一团大篝火。

众孩童看的欢喜,瞧得心动,于是结伴走到篝火旁,绕着圈舞动身躯,彼此神态亲密,可谁也不敢造次。据传圣莲女皇少时曾是神龙骑一部落族人,那部落习俗推崇歌舞乐器,在部族齐聚时,往往年轻男女伴随鼓声乐声,在篝火旁勾着手臂,旋转起舞,以此嬉戏恋爱。

女皇开国之后,仍难以忘本,每到大典欢庆时刻,命人升起大篝火,奏起欢快曲子,让男男女女寻欢作乐。到了这时,众人可一时忘却礼节法规,热情奔放的贴在一块儿,哪怕亲脸颊,摸胸腹,只要男女心甘情愿,皆无不可。只是万万不能热过了头,爱过了度,做出苟且之事,否则即是有违礼法,对圣上不敬,将被发配边疆了。

形骸到了园中,见面前人来人往,不知该如何是好。有许多少女走来请他共舞,形骸皆说道:“我手臂伤痛难忍,无法跳舞。况且此举令人心猿意马,诱人入魔,诸位还是收敛些为好。”众少女大失所望,满脸不快的去了。形骸瞧众人起舞,听那曲子动人心弦,风格旖旎,又见他们到了情浓之处,情难自已,暗叹:“小小年纪,一个个都不学好。圣上这风俗也粗蛮得很。”

过了片刻,人越来越多,原来不少大臣也赶来赴宴,风流倜傥者趁机俘获少女情思,大是如鱼得水。

形骸正暗中斥责,沉折走来,两人互望一眼,形骸摇头苦笑,沉折轻叹一声。形骸拱手道:“北滨伯爵,你好,你好,别来无恙。”

沉折道:“宫槐伯爵,你也挺好。”

形骸哈哈大笑,可沉折无动于衷,他讨了个没趣,又低声道:“你怎地突然痴傻了?险些害人害己。”

沉折道:“我看那星辰日月图,不知不觉又想到我那折戟沉沙图,心中真气止不住乱窜,我不敢分神,对外物浑然不觉。”

形骸自己也常常见到阴险神秘的骸骨神,有一回甚至险些伤了缘会。见沉折此刻后果,背脊发凉。他又问道:“离开墨从这几个月来,你也在皇城么?”

沉折道:“我在家中。”

形骸道:“我也如此,唉,有时觉得还是海上清净,没那许多纠纷杂务,亲戚朋友。”

沉折道:“我也不知竟会至如此地步。”说到此,眼神似有些羡慕。

形骸道:“你是伯爵,我也成了伯爵。圣上知道你底细,祖仙姐姐也知道我底细。你被圣上盯着,我被小圣上盯着,咱俩都是举头三尺有神明,难逃她俩五指山。”

沉折道:“若非如此,纯火寺必已干预。”

形骸茫然叹道:“是啊,总是有得有失,无法顺心。不过你总得留在宫中,我不知会被分到哪一派去,还算逍遥一些。”

这时,只听有人一声惨叫,掩面往外走,瞧此人衣着打扮,不知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又听那人身后玫瑰喝道:“你当本姑娘是什么人?你这荒唐恶心的手段,还是少在本姑娘面前施展为好,不然我把你十根指头全拧断了!”

形骸低呼道:“你这表妹好生厉害。”

沉折尚未开口,又见玫瑰径直朝此走来。形骸知道有好戏可瞧,心下窃笑道:“师兄啊师兄,你这表妹来找你算账了。你不仅被圣上盯着,还有这位小小圣上也是极不好惹。”

玫瑰只朝沉折斜觑一眼,冷面不理,却对形骸道:“孟行海,你与我去篝火那里。”

形骸大惊失色,道:“我我手不好。”

玫瑰道:“我用你右手,不用你左手!你少给我推三阻四,切记你还欠我人情!”

形骸急道:“那人情早就还了,我不替你杀了七、八只火狼了么?”

玫瑰冷笑道:“我当初怎么回答来着?你不是答应不算了么?”

形骸回想两人争执,倒也不了了之,并无定论。他心想:“不管怎样,这位姑娘总对我有知遇之恩,点拨之情,且那是我最落魄的时候。我当滴水报以涌泉,又岂是一两件小事所能抵消?”念及于此,不便拒绝,遂与她携手走到篝火旁。

玫瑰勾他右臂,身子靠近。那曲子似来自东方草原,甚是豪迈。各宗族少年自幼受严法督导,琴棋书画、武艺舞蹈皆学过一些,形骸还跟得上玫瑰脚步。

玫瑰忽然恨恨道:“什么被困孤岛,武林秘籍,纯是狗屁!什么武林秘籍能练成第六层的龙火功?你俩编造谎言,可把大伙儿都骗的好苦!”

形骸慌张起来,道:“实情如此,你切莫瞎想。南橘北枳,因人而异,师兄他本就是天才。”

玫瑰道:“本姑娘岂是庸才?为何闹了半天,却远不及表哥?”

八 谈婚论嫁时

形骸与她转了个圈,两人互击右手,双足踏地,复又靠在一起。形骸道:“姑娘,正如我所言,人人差异不小,沉折师兄自有他的领悟,你纵然非同寻常,可也不必硬与他相比。”

玫瑰自幼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若遇上与她年纪相仿却胜于她的孩童,非奋发图强,后来居上不可。她一直觉得沉折与众不同,是个值得竞争的敌手,这数月来也一直苦练身手内功,自诩能赶得上表哥,谁知真相揭开,才知自己已被甩开十万八千里。她此生从未这般失落,也从未这般愤慨,只想知道他于西海失踪这段时光究竟发生何事。她知道沉折不会开口,唯有从这孟行海这边盘问。

她道:“我不是傻瓜,你就算告诉我又何妨?你若说了,欠我的人情,我就不再计较。”

形骸见她紧盯不放,暗忖:“她怎地如此难缠?若去纯火寺当学徒,待她出山之时,世间邪魔外道,只怕再无宁日。”只说道:“我把那武功秘籍背给姑娘听听如何?”

玫瑰听他还敢提什么“武功秘籍”,气往上冲,狠狠踩他一脚,形骸一声痛呼,玫瑰见他狼狈,不禁莞尔,道:“罢了,罢了,我藏玫瑰岂是拾人牙慧、偷学偷听之辈?你不说就不说吧。我问东山爷爷学,问九青婆婆学,自个儿也能练到第六层。”

形骸如蒙大赦,又觉得这曲子怎地这般漫长,竟似没有尽头一般。

玫瑰又问道:“息香他们那家子后来找过你没有?”

形骸答道:“我家祖宗既然发话,他们哪有这胆子?”

玫瑰笑道:“除了息家之外,其余八家的姑娘呢?孟家这八抬大轿,只怕人人都想坐上一坐,更何况是你般有名的轿子。”

形骸道:“自然也有老祖宗替我打发,她道:‘若无我准许,不许替孟行海谈婚论嫁,不然视作有违祖训,不敬尊长,家法伺候。’这般一来,我家便门可罗雀,人迹罕至了。”

玫瑰打趣道:“听你这语气,可是颇为惋惜呢。”

形骸肃然道:“红颜玉体,非我所欲。我只求行得正,坐得直,心怀庄严,不违心中之道。”

玫瑰嗔道:“你到了年纪,是该讨老婆了。我家爹娘也急着替我定亲。“

形骸道:“你这般人物,自然是门庭若市,挤破门槛,媒人斗殴,亲家流血的盛况了。”

玫瑰脸一红,道:“你还真有眼光,知道本姑娘何等人品,三个月前真如你所料那般。”

形骸奇道:“难道其后有所改观?”

玫瑰道:“后来我瞧家里整日价有乱七八糟的公子哥进进出出,厚着脸皮叫我”玫瑰儿,藏妹子“,可把我气得七窍生烟。本姑娘于是拔剑在手,对父母喝道:‘今后若再有这些个窝囊废找我,我先将那人杀了,再把你二人衣服剥光,送去青楼接客!’”

形骸以为她在胡诌,笑了起来,可笑了几声,见她神色坚毅,惊声道:“你来真的?他们可是你爹娘!”

玫瑰笑道:“养父母罢了,我爹娘是谁,我自个儿也不知道。”

形骸自己也是如此,想来是各宗族通病,家中皆有浪荡子弟到处留种。他叹道:“可百善孝为先,他们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

玫瑰道:“我已是龙火贵族,今后衣食短不了他们,此节已算报答。他们要拿我去卖,我也拿他们去卖,这叫一报还一报。本姑娘将来人生如何,谁也休想指手画脚!那时本姑娘戏做的太像,他们被我一吓,加上东山爷爷帮我撑腰,谁也不敢啰嗦。”

形骸见她豪迈爽气,离经叛道,心中忍不住叫好,却又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矣。姑娘纵然刚硬,可也得懂得圆融取巧之法,不然面对权势,将来总不免吃亏。”

玫瑰“嗯”了一声,咬住嘴唇,一时不再说话,两人又变了动作,曲子愈发欢快。玫瑰蓦然说道:“刚刚我听见族中长辈说,要禀明圣上,将我嫁给你,连东山爷爷都并无异议。”

形骸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忙道:“姑娘,你一生路途需自己做主。”

玫瑰笑道:“你刚不还劝我要刚柔并济,圆融取巧么?”

形骸道:“如你不愿,大可婉拒,这等紧要关头,心中可要拿的定主意。”

玫瑰脸变得通红通红,低声道:“若是我愿意呢?”

形骸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停顿,玫瑰拉他左手,一个转圈,如同反锁擒拿,形骸惨叫道:“轻些,这手有伤!”

玫瑰又将他拽起,两人面对面,她虽颇羞涩,但目光却毫不躲闪,她道:“我已反复想过了,迟早总要嫁人,与其嫁那些庸庸碌碌,软软弱弱之辈,不如嫁给看的还算顺眼之徒。东山爷爷私下对我说,你曾接过那马炽烈一拳,功力远不止第三层,你只要告诉我其中真相,我立刻就是你的妻子,敬你爱你,此生永不分离。”

她此时离形骸近在咫尺,呼吸又热又香,宛如蜜桃,宛如玫瑰。而她双眸凝视形骸,当真英姿煞爽,清纯可人,美丽难言。纵然她五官不及馥兰那般美轮美奂,可却是活生生的、甜蜜蜜的、红彤彤的、香喷喷的,是他生平所见出类拔萃的少女,息香、安佳皆远不能与她相比。

形骸道:“我得问过我家老祖宗。”

玫瑰怒道:“问她做什么?你自己愿不愿意?”

形骸道:“她若答应,我就愿意,她若不答应,我就不愿意。”

玫瑰道:“你就这般没出息,没担当么?此事你情我愿,与旁人无关!你全听你那老祖宗的,荒唐荒唐!莫非竟爱上她了?快说,你要不要我嫁你?告不告诉我真相?”

形骸一时愕然,傻了半晌,终于道:“姑娘,你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还是想审我么?”

玫瑰忍俊不禁,一低头,哧地一声大笑起来。形骸恼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玫瑰笑得花枝乱颤,摇头道:“你还当真机警,真拿你没辙,换做谁家的笨儿子,都已被本姑娘迷的七荤八素,满地打滚,汪汪乱叫,扮猫扮狗了,你偏偏嘴巴这般紧。”

恰在此时,一曲终了,形骸只觉这舞跳得比厮杀搏命还凶险。

玫瑰退后两步,道:“但长辈提议,确有其事,我虽非对你钟情,却也模棱两可,若你告诉我,我没准当真嫁你呢?”

形骸求饶道:“姑娘非池中之物,心怀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将来必成大器,扫荡四方,何必早早谈婚论嫁?”

玫瑰道:“不错,蛮虏未灭,何以为家?找你的人来了,我这就告辞去也!”说罢朝形骸摆摆手,朝形骸身后那人深深鞠躬,翩然没入花园。

形骸回过头,见孟轻呓站在身后,他道:“祖仙姐姐?”忙欲跪拜,却被孟轻呓扶住。

孟轻呓指了指乐师,说道:“我与你再跳。”

形骸心想:“你是我老祖宗,如此岂非不妥?”可这宴席本意就是令人暂忘礼教,寻求自由之乐,形骸自认为心中坦荡,那也不必顾忌那许多。况且她必然已与孟杜冷也跳过舞了。

孟轻呓朝他一福,形骸忙朝她伸手,孟轻呓微笑与他相握,两人步履交错,方位互换,手捏得更紧了些。

孟轻呓低声道:“这丫头真了不起。”

形骸知玫瑰确实出众,但孟轻呓何等人物,不知为何如此称赞于她?当即问道:“祖仙姐姐何出此言?”

孟轻呓道:“我先前与她下了两盘棋,两盘皆和。”

形骸道:“原来是说她棋艺了得么?”

孟轻呓皱眉道:“一者她棋艺了得,一者是她临危不惧。她明知我是谁,却敢与我争先,每每我将她迫到绝路,她却能设法反击。她手段之凌厉,决断之果敢,除了母后之外,我不曾遇上过第二人。”

形骸棋艺只是稀松平常,敷衍几句,就不知该如何答复。

孟轻呓嗔道:“无知小儿,你可知我棋艺到底如何?我乃当今一等一的国手,已整整五年未尝败绩,即便东方百国的棋圣小仙、山神土地,我也胜得过他们。”她喜好围棋,常常乔装打扮,前往异国他乡冒名比试,以免旁人知道她身份后惊吓过度而输,饶是如此,近些年来也是独孤难败。如今两盘皆被***和,于她而言是极其稀罕之事,惊喜之余,自也不免着恼。

形骸道:“如此说来,玫瑰将来造诣定能胜过您么?”

孟轻呓道:“是我太过轻敌,哼,下一回若再对弈,我非杀得她片甲不留。”

曲子变缓,仿佛奏曲者正在思念梦中女郎一般。形骸与孟轻呓并肩相靠,缓缓走动。

孟轻呓叹道:“我听玫瑰说道要嫁于你,对么?你为何一口回绝?”

形骸心想:“原来你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微觉尴尬,咳嗽一声,道:“她只是要套我话来着,我就觉得不对劲,如我这般人物,她又怎会瞧得上?”

孟轻呓道:“你可莫要妄自菲薄,若不是有藏沉折在前,而我又求母后罢手,你已被她邀进宫去。”

形骸吃了一惊,道:“圣上为何要请我入宫?”

孟轻呓冷笑道:“还不是老套路?先做臣下,再做徒儿,差遣做事,随后哪天诱你上床,你就是她新的宠儿。她最喜欢年轻有为、英俊可爱的少年人了。”

九 星知有不知

霎时,形骸心底惊呼:“这话若被旁人听见,可是灭族之罪。”转动目光,似无人注意。

孟轻呓道:“此事大伙儿心知肚明,母后也从不遮掩。”

形骸小声道:“师兄岂不危险?”

孟轻呓笑道:“危险什么?母后这等姿色地位,换做旁人皆求之不得,偏你这般古怪。放心,母后不会心急,三五年内,不会临幸你那师兄。”

形骸稍稍放心,又想:“他人自有他人命,我且顾我心清明。”

孟轻呓手上紧了紧,两人十指相握,相向悠悠转圈,她忽道:“你可莫想错了,我与母后不同,莫说毛头小伙,就算那些个风流才子、倜傥剑客前来惹我,也是自讨苦吃。”

形骸道:“放心,放心,姐姐是我祖宗,我岂敢有丝毫不敬念头?”

孟轻呓眸光流转,秀发在额前拂过,红唇似笑非笑,形骸蓦然心动:“祖仙姐姐这般容貌,绝不比玫瑰差了。”

孟轻呓又道:“那玫瑰要你娶她,你为何提起我来?还说:’她若答应,我就愿意,她若不答应,我就不愿意?’”

形骸道:“因为你是我家祖宗啊,若你不允,我也没这胆子。”

孟轻呓道:“英雄好汉,自己决断,何必拿我做挡箭牌?好,我若答应呢?”

形骸随口说道:“你不会答应。”

孟轻呓恼道:“你怎知我不会答应?”

形骸自知失言,甚是惭愧,却道:“我胡乱说的,不对,不对,我不该妄加揣测祖仙姐姐心意。”

孟轻呓“嗯”了一声,道:“此事没那般简单。你与这玫瑰是孟、藏两家希望所在,若你二人联姻,母后定会猜疑我两家另有图谋,大族通婚,在她心中最为忌讳。你说的不错,我不会答应,可并非我舍不得你。”

形骸恍然大悟,又听她说自己是孟家希望所在,心头一阵喜悦,却道:“祖仙姐姐,你为何对我如此看重?我这人除了一身古怪功夫,其实颇不中用。”

孟轻呓低声道:“你已练到龙火功第五层,还说自己不中用?若非有藏沉折在先,你这情形亦是前所未有。况且你是宫槐伯爵,爵禄不低,莫要自轻自贱。”

形骸想起这事,心中始终存疑,问道:“姐姐,你说那木芝斐为何不惜性命,也要毁了那星辰日月图?”

孟轻呓道:“她准是疯了,要么就是受人掌控,身不由己,想做出一件举世震动的大事来。你可知那星辰日月图是什么来历?”

形骸摇头道:“我只知那披风上有神妙道法。”

孟轻呓道:“这星辰日月图是上古荒蛮时之物,有人说已有万年之久,乃是法祖‘理奥’传下的事物。”

形骸奇道:“法祖‘理奥’?他又是何人?”

孟轻呓道:“咱们不知他是男是女,只是这星辰日月图上刻有他姓名,讲述此人故事。此人是一位灵阳仙”

形骸心想:“此人是灵阳仙?难道灵阳仙在万年前就已存在于世?”

孟轻呓继续说道:“在他活着的时候,天地间有许多巫魔巨怪,住在天庭、地渊之中。这些巨巫十分厉害,当时连诸神众仙也是他们的奴仆。神仙们不堪折磨屈辱,于是赐神力予凡人,就有了灵阳仙、月舞者、迷雾师、神龙骑四类半人半神。你听说过神龙骑,对么?说的就是咱们龙火贵族。“

形骸只能点头道:“我确略有耳闻。”

孟轻呓笑道:“那你也算作渊博了,其余孩童如何能听过这些?那时,神仙经多年谋划,将数百万的半神集结起来,与那些巨巫作战,众半神死伤惨重,十不存一,却终于将其击败,有的巨巫被封印起来,有的向乾坤起誓流放,于是诸神掌管天界,半神统管地界,天地规矩乃成,一直维持如今模样。

那位叫理奥的灵阳仙本是毫无出息之人,此人功夫不成,气力不成,统兵不成,韬略不成,乃是众灵阳仙之耻。但大战之后,他得知自己所爱者惨死于巨巫之手。他怨恨自己无能,伤心欲绝,于是在凡间流浪。

他这般周游天下,却反而另辟蹊径,得了灵悟,成为天地间‘法祖’,无论是道法、仙法、佛法、妖法,皆源自他所创的‘法学’。那星辰日月图上说他‘东临树海而得星月之妙,南至沙漠而得水晶之石,西潜深海而得乾坤宝囊,北往冰原而得神灵之剑。终至中央巨岛,以剑裂圆,凤凰涅槃,世间方有法理,法祖乃生。这星辰日月图指的正是他在东方树海所得的‘星月之妙’。”

形骸赞叹道:“原来这星辰日月图来头这般大。”

孟轻呓道:“它算得上母后所有宝物中数一数二之物,但母后并非理奥本人,难以完全施展其能,饶是如此,也已威力难挡了。那藏在木家的刺客之所以要毁了这星辰日月图,只怕幕后另有黑手,想要向母后示威罢了。”

形骸仍颇为疑惑,但除此之外,更想不出其余道理。

孟轻呓道:“刚刚我和你说的话,你不可对任何人说。灵阳仙是纯火寺册上的邪魔外道,决不能容,又岂能认他为法理之祖?如此一来,海法神道教岂不是走上邪路了么?故而咱们皆说是五行神龙传授世间法理。”

形骸暗暗叹息:“那岂不是自欺欺人么?”点头答应下来。

那曲子到此停歇,孟轻呓松开手掌,离了形骸怀抱,她朝形骸眨眨眼,目光有些调皮,形骸心神恍惚,觉得她就是个正值韶华的少女,精灵古怪,温柔可喜。他想要再与她说些话,忽然又觉得自己这念头荒谬绝顶,急忙收敛思绪,朝她鞠躬而退。

孟轻呓轻声一叹,摇了摇头,神色赞许,又略微失落,离篝火花园而去。

圣莲女皇正站在高塔上,遥望花园中景象,一切尽收眼底。她见众人欢声笑语,绕火蹦跳,眼神颇为怀念,又有些愁眉不展。

背后走来一人,此人是个老和尚,相貌平平,衣衫平平,身材平平,气度平平,似是世间最平常可见的老僧。但正因此人太过平凡,反倒甚是稀罕,令人时常觉得全天下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圣莲女皇见到此僧,心中一凛,陡生敬畏,她已许多年不见此人,可当年若无此人相助,就算她屠灭所有敌手,也绝无法开创这龙火天国。对她而言,世间无一人比这老僧对她恩情更大,也无一人更令她抵触惊惧。

她嗔道:“星知和尚,你总是不告而别,又不宣而来,真叫人气恼。我毕竟是女皇,按理而言,你需对我恭敬些。”

星知老僧朝她躬身合十,道:“陛下别来无恙,不知近年来局势如何?”

圣莲女皇道:“你是迷雾师之祖,无所不知,何必假惺惺的多问?”

星知老僧摇头道:“我老来糊涂,天地间星象愈发古怪,老衲心头不安,有事需与陛下商议。”

圣莲女皇哼了一声,道:“你大可让你在朝廷中安插的人先知会我一声。”

星知老僧笑道:“他们可并非是老衲之人,而是陛下之臣,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老衲亦不会管束他们。”

圣莲女皇仍不知他来意,深恨这些迷雾师神神秘秘,只觉自己如同提线木偶,总被他们牵着走,耍着玩。她道:“我累啦,要早些休息,老和尚,你若不想瞧我宽衣解带,展露身躯,这就快些走吧。”

星知老僧迟疑片刻,道:“陛下,你为何不让纯火寺审那藏沉折?”

圣莲女皇心道:“果然是为沉折而来,这群幽灵老鬼,当真阴魂不散!”昂然道:“藏沉折是我看中的孩子,你们纯火寺无需过问。”

星知老僧道:“此人实是造化异术,命运奇特,老衲曾解其星象,所得皆是凶数,具体如何,难以断言。还请陛下务必将他交于老衲。”

圣莲女皇冷笑道:“你有何心思,我难道还不明白?多少年来,我朝中但有杰出人士,你们这些和尚就跳出来说‘此人乃是邪魔外道,天理不容,请陛下容我等处置。’我知道,你们怕极了你们难以看穿的人物,也怕我得了左膀右臂,你们再管不了我。”

星知老僧耐心颇好,仿佛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女孩一般,他岁数极大,这七百余岁的女皇,在他眼中实与刚学步的婴儿无异。他道:“陛下,你对我等有所怨言,自是因我等行事隐秘而怀恨。以往诸事,皆因我等处置失当,惹得陛下不快,老衲抱歉万分,在此赔罪。然则这沉折隐瞒之情,非同小可,老衲不可坐视。”

圣莲女皇道:“你要问他什么,尽管对我说了,我自会去问他。”

星知老僧沉吟半晌,道:“西海自那老酒岛为心,掀起漫天大雾,已被封锁,难以通行,陛下知道此事么?这藏沉折与孟行海在西海所做所为,老衲略有耳闻,亦知塔木兹之死与他二人相关。而那巨巫后卿”

圣莲女皇喝道:“够了!这沉折是我瞧上的人,亦是我心爱的宠儿。我不管西海有何名堂,也不管什么巨巫后卿!在我鸿钧大阵面前,任何妖魔巨怪,也是不堪一击,有如尘埃!迷雾师若用不着我,尽管派人来将我杀了,若还需我对付仙灵巨巫,与天庭抗衡,那就少来指手画脚,危言耸听!”

星知老僧皱了皱眉,叹道:“痴了,痴了。陛下还请三思。”一晃眼,他已从圣莲女皇眼前消失。

圣莲女皇回过身,一掌打向星空,掌风狂烈,直击层云,却万万难及星辰所在。她表情愤怒,望望星夜,再将目光望向丹翠园中。

她自知已无法再信任任何人。

十 梦中入宝山

形骸找了一圈,不见沉折,远处钟鸣,已是亥时,心想:“缘会还在客栈,我也早些回去吧。”

找一侍卫说了,那侍卫又找来另一人,引形骸出了紫霞城。形骸租来马车,赶到客栈,见缘会仍未睡下,正在等他。

缘会喜道:“爹爹,怎么样了?事还顺么?”

形骸见她不吵不闹,仍乖巧懂事,心下一宽,笑道:“顺极了,我已是什么宫槐伯爵,每月领六百文钱。”十文为一两银子,十两银子得一两金子,百两金子得一两翡翠。形骸从下月起每月可得六两黄金,只是这钱他动用不得,须得等他二十岁后方可支取。

缘会拍拍胸脯,道:“只要你人平安无事就好。”

形骸道:“劳你多等了,你睡吧,我也睡了。”他这屋子有两张床,于是各自睡下,缘会年纪还小,他也并无太多忌讳。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有人敲门,形骸暗骂道:“谁呀!扰人清梦,害人性命!”示意缘会睡好,上前开门,见是孟杜冷、孟苏瑰、孟瑞英三人。

形骸走到外头,背身将门关上,问道:“三位成夜游神了么?”

孟杜冷打了个嗝,吐一口酒气,人微微醉了,形骸见他嘴巴红肿,似被人抽打过,且那人掌法甚是了得,暗暗奇怪。

孟杜冷笑道:“兄弟,有大好事,有人要带咱们去一好去处。你去是不去?”

形骸恼道:“去什么去?不用睡觉了么?”

孟杜冷叹道:“难得一回,睡什么觉?明晚申时,大伙儿就要各奔东西了,正当好好聚聚乐乐。”

形骸见孟苏瑰、孟瑞英两人脸蛋也红澄澄的,甚是兴奋,看来跳了舞,喝了酒后,心思都活泼起来。

形骸道:“族中长辈知道么?”

孟瑞英摇头道:“行海哥哥,你可莫扫兴啦,你若向长辈们告状,非但咱们三人从此不理你,其余朋友也都瞧不起你了。”龙国各地,众学童之间皆有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吵嘴打架,还是欺凌蒙羞,都不得随意告知师长父母,否则将告密者视作叛徒,人人避而远之。

形骸道:“杜冷老兄倒也罢了,你们两个姑娘家,岂能不避嫌,不懂理?若是跑到那‘好去处’,受了屈辱,丧了颜面,又如何是好?”他本想说“丧了清白”,但此话当着两个少女,如何说的出口?

孟苏瑰脸上一红,笑道:“所以啊,要宫槐伯爵大人跟着咱们,严加督导,咱们才管得着自己呢。”

形骸道:“荒唐,荒唐!”思来想去,却不能放任不理,怨声道:“好,且跟你们去看看再说。”

返回屋中,告诉缘会此事,缘会轻声道:“爹爹,你是要去找妈妈么?”

形骸一愣,道:“找什么妈妈?”

缘会道:“就像安佳姐姐一样,你找到心上人,与她成亲,那人就是我妈妈了。”

形骸啼笑皆非,道:“什么找妈妈,我是去阻旁人找妈妈,找爹爹。”于是锁门而出。

来到客栈二楼客堂,只见聚着二十来人,皆是晨间见过的龙裔孩童,此刻全是龙火贵族了。息家、威家大多在场,其余还有拜家的四人。那拜夫举神采飞扬,昂首而坐,俨然一副领袖气派。

有一拜家圆脸少年道:“孟家的终于来了么?”

孟杜冷低声道:“来了,咱家伯爵大人也来了。”语气毫无敬意,倒似是嘲弄。

拜夫举点头道:“差不多了,正好三十人,再多人家的马车就坐不下了。”

形骸道:“拜兄,你要带咱们去哪儿?就算送去杀头,多少也告诉一声,免得咱们做个冤死鬼。”

众人都笑了起来,拜夫举有些来气,道:“什么杀头做鬼,我明明一片好心,才替大伙儿牵线搭桥。哼,若非那人非要请你,我岂会叫上你们孟家?”

形骸愕然道:“请我?”

拜夫举道:“伯爵大人,请不到藏沉折,只能请你了。”

众人都看着形骸,眼神羡慕,似心思都在乱转。形骸问道:“那人到底是谁?为何请咱们这些小孩儿?”

拜夫举得意洋洋,又神神秘秘说道:“咱们已非小孩儿,而是真正的龙火贵族。宴请咱们这人,也是名声远播的龙火贵族,此人叫夫友大人。”

形骸从未听说过这”夫友大人”,问道:“这人名字怎地这般怪?”

一威家少年道:“啊,我听说过他,据说此人富可敌国,是皇城的一位大富豪,甚是奇特隐秘。他最爱结交朝中权贵,也最看重年轻有为的朋友。每年这天结节庆时,他都会邀新的龙火贵族前往他的大宅,里头甜点像山一样,甜水像河一样,玩的乐的,都仿佛做梦一样。”

一息家少年笑道:“听说还有数不尽的美女,哈哈,本少爷今夜要抱姑娘,当大人了!”

众人中的女孩儿纷纷笑骂他没出息,道:“将来谁嫁给你,谁可倒了大霉!”

拜夫举又道:“夫友大人出手阔绰,他家中的那些个新衣美服、那些个珠宝首饰,可谓琳琅满目,缭乱花眼,你们若是看上,他随手就送给你们。”

众少女眼睛发光,怦然心动,又都想实实在在大胆奔放一回。也是众孩童从小到大规矩被做的太严,此刻终得放纵,难免叛逆之心。

形骸看此局面,暗暗心惊:“那些男的倒也罢了,若是放任不管,这些姑娘家只怕尽皆要糟。”顷刻间打定主意,若场面失控,举止出格,哪怕大打出手,也要将众人全数赶跑。

众人议论少时,客栈外有马车停下,拜夫举领着众人,来到街上,见五辆黑魆魆的马车停靠在外,车厢宽裕,拜夫举与头一辆马车车夫说道:“大哥,就这么些人,领咱们去吧。”

那车夫道:“可不许耍滑头,也不许有人跟着,不然就此作罢。”

拜夫举笑道:“放心,夫友大人何等威名,咱们如何不想结交?”说罢挥手让众人上车。

形骸心想:“这夫友成名多年,纵然神秘,但若是害人作恶之辈,早就被官府除了。如今在圣上眼皮底下,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这许多龙火贵族少年动手。”稍稍放心,坐上马车,可仍决意该出手时就出手。

那马车里挂着小灯,在夜中疾驰,一路顺畅,丝毫不停,如此行了一个时辰,来到荒野林间,前方树林中隐隐放光。来到树林中,众人见山坡上有一大院,这院子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布置的甚是喜庆热闹。

来到院中,众孩童皆感大喜,只见近处有火树银花、玉石碧水,远处有雪亭金楼、琼阶宝殿。一条走道穿过院子,两旁摆着西方海中的珊瑚,东方丛林的仙果,南方沙漠的宝石,北方雪地的象牙,当真光怪陆离,稀少奇妙。

前面又有许多美丽女子、俊俏儿郎相迎,众人衣着皆稍有不同,似来自天南地北、异域他乡,却全都美观大方,郑重有礼。

到了大宅前头,烟火升空,散裂成色彩缤纷的火雨,众孩童看的心驰神摇,觉得此处虽不及皇宫广大,可新奇好玩,犹有过之。

步入大厅,更是各处精雕细琢,宝器如山,豪阔得叫人难以置信,似乎毯子是金丝织的,窗帘是玉带绣的,座椅是灵木雕的,灯笼是龙眼改的。至于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更是随处可见,随手可得。

众人被这豪富震慑,一时不敢妄动。形骸心想:“这宅子里到处皆富贵至极,只怕皇宫内院也远不及此处了。可为何这般凌乱?就算那夫友大人为炫耀财富,也不至于将宝贝随手乱丢。”

拜夫举朗声道:“夫友大人,我等晚辈,今夜有幸荣登宝殿,真乃不胜之喜,只盼得见大人一面。”

有一人从屏风后走出,只见此人戴一面具,身形肥胖高大,身穿绿色丝袍,十根手指戴着十根指环,脸上似有厚大胡须,他朗声笑道:“岂敢,岂敢,小兄弟真折煞老夫了,老夫生平最爱结交少年英雄,每年此时,皆会宴请佳客,一尝所愿。诸位既然来了,还请自便,老夫年纪太大,言辞无聊,在场徒然约束诸位,又岂敢扫了诸位雅兴?“

众孩童仍在犹豫,近处一美女突然走来,握住孟杜冷手掌,绕着他如蛇一般绕圈,肌肤袒露,姿态诱人露骨,孟杜冷哈哈一笑,情不自禁的摸她腰腹,那美女缠上他身,与他接吻。孟杜冷热情高涨,喜不自胜。

众人看的面红耳赤,这时,又一俊俏少年上前,朝孟瑞英鞠了一躬,说了一句悄悄话。孟瑞英格格娇笑,红晕又浓了几分,那少年握住她两只手,以矫健轻柔的动作与她跳舞,舞姿优雅柔和,形骸从未见过。

形骸见孟瑞英意乱情迷,只怕沉溺于此,对那少年喝道:“你给我规矩些”

随即,众孩童仿佛猛虎出笼,再无拘束,纷纷欢呼一声,投身玩乐,有的抓起水果,有的倒了美酒,有的拥抱美女,有的招俏男相陪,有的赏玩宝物,有的则鼓足勇气,向身边少女示爱。

形骸想要阻止,却阻止不得,而其余人心意高涨,热血沸腾,形骸只觉他们心跳声越来越响,与整座大厅,整座大宅,整座园林共鸣,于是场中美女愈发美丽,男子愈发俊朗,宝物愈发珍贵,光芒愈发耀眼。

四周不断升温,形骸陡然惊觉不对,抓起地上一个金杯,只见那金杯上气体升腾,不断变化,他一运放浪形骸功,那金杯变作粉末,落在地上,又成了金杯模样。

形骸一凛:“这是什么东西?为何宛如梦幻,千变万化?”他见到这大厅中所有事物皆在散发阵阵烟雾,侵入肌肤口鼻之中。他怒道:“你你”

却听夫友大人一声冷笑,所有孩童全睡了过去,形骸想去擒他,可身子一晃,当即也已晕倒。

十一 幽冥变活人

形骸浑浑噩噩,四肢无力,似被人抬了起来,用绳索绑起,带到某处,随后肌肤一痛,被尖针刺入手腕肌肤,剧痛之下,他恢复一丝神智,但脑中仍空白一片,全不知身在何处。

哗啦一声,他被抛入冷水中,只有脑袋露在水面,又惊觉手腕被刺处血液向外流动。形骸立时施展放浪形骸功,如对付馥兰那夜鸦喜鹊功般相抗。他所中之毒极为厉害,原非寻常龙火贵族能挡,但形骸已近第五层功力,加上冥火相助,暗生抗力,故而并未完全昏厥过去。他以残余神智运用真气,终于制住血液外流,收摄真气于体。

如此相抗许久,他一点点回过神来,处境大为好转,他睁开眼,见自己全身受缚,处在一大水缸中,只脑袋露在外头。他手上被刺一针,针连着一皮管,送到外头。四下一片黑暗,但他目光深湛,可隐隐看见暗中事物。

他左右也是水缸,水缸中坐着人,料来是与他一同受邀来此的孩童。形骸心想:“先前那夫友大人府上所见的宝物、美女、俊郎、佳肴,甚至奇花异草、宝山好水,只怕全是假的。那是极奇异的毒砂汇聚成形,让咱们都看走了眼,乃是极厉害的障眼法。其他人沉迷期间,龙火与毒砂相融挥发,竟令此毒加倍有力,催魂夺魄,连我也险些栽了,这这到底是何事物?他们为何要如此?”

那夫友大人原本名声在外,似乎与朝官贵族多有结交,多年来都于这时节摆宴,接待新晋龙火贵族,从未听说造成祸事,为何今年忽然改了性子,下手加害形骸等人?莫非此人是冲着形骸来的?可他明明连其余少年也捉,只怕并非针对形骸。

形骸陡然想道:“莫非这夫友大人突然被人要挟,才做出这样的事来?不错,不错,那人正是要借夫友大人的名头,才能引咱们上当。拜夫举这蠢货,可把大伙儿都害惨了。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是盗,这笨蛋怎地不懂?”

他想要脱困不难,可四周寂静无声,不知是否另有异样。忽听远处有几人身子巨颤,水声通通,旋即再也不动。

有一声音说道:“唉,死了几人?”正是先前那夫友大人开口。

另一人道:“数数吧。”

两人点亮煤油灯,走了过来,形骸瞥了一眼,连忙闭目,但已看清那两人容貌,一人是那绿袍胖子,一人则是个紫袍胖子。绿袍胖子只是肥胖,并无特异之处,那紫袍胖子脸上有障眼法,之下极为丑恶,有如尸体一般,竟是个盗火徒。

形骸仍甚是虚弱,怕敌不过他们,是以并不妄动。

两人走了一圈,紫袍胖子道:“死了六人。”

夫友大人笑道:“为何只死了六个?不该多死几个么?”

紫袍胖子摇头道:“大人吸取这三十一人龙火与血气,三十一人均分,但个人体质功力各有不同。这六人格外虚弱而已,其余人也都受伤不轻。“

夫友大人叹道:“老夫在皇城中名声本来不差,经过这么一闹,只能逃之夭夭了。况且那‘梦墨’之沙也一举用尽,真是得不偿失。”

形骸心想:“原来那毒物叫‘梦墨’,好,我记住了,若能从此逃脱,正好借来用用。”他那放浪形骸功可化转骨血,以之为世间万般奇药,这梦墨纵然神奇,但形骸已尝过它苦头,将来未尝不能变化。

紫袍胖子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人埋伏你在皇城中,所为就是此刻。至于这梦墨之沙本可不用,咱们要捉这三十个小娃娃手段多的是。你却非得大手大脚的,却又怪得了谁?”

形骸愤愤暗忖:“这夫友大人早就是那位‘大人’的走狗,他潜伏多年,只为了捉咱们这些人?为何偏偏是今天?那大人为何要吸咱们血肉?”

夫友大人哈哈大笑,说道:“我也就这么些小兴趣。我一瞧见这些小娃娃放浪形骸、风骚潇洒的无耻模样,我就说不出的高兴,比我自个儿与美女亲嘴儿,吃喝玩乐要更高兴百倍。”

紫袍胖子语气鄙夷,道:“你这无赖,当真叫人恶心。”

夫友大人反唇相讥:“褚大设,你这活尸还有脸说我?要不是瞧在大人份上,我早将你宰了。”

形骸又想:“原来这夫友知道紫袍胖子是活尸?这可真稀奇了。这褚大设与盗火教有没有关联?不好,那位大人,莫非竟是亡人蒙?对了,对了,他指名道姓非要找我与沉折,定然就是此人。”想到此处,胃似纠结成团,难受无比。

正苦闷时,却听前方又是哗啦水声,借着火光,形骸见一绿莹莹的人走出正中的大缸。那人甚是纤瘦,形体可怖至极,可见血肉骨皮一点点生长,直至显露出丁点儿人样。形骸手捂住嘴,忍住不叫,一时冷汗直流。

那人手上扬起一块大布,那大布闪着星光,遮住他残缺躯体,形骸心头巨震,暗想道:“怎地是星辰日月图?我明明明明将它夺回来了!”

那残缺之人沙哑着嗓子说道:“够了,我体力已复,血肉回来,这些娃娃都放了吧。”

夫友忙道:“大人,您切勿心慈手软,咱们已杀了六人,其余人也都受损,俗话说要么不动手,要么斩断根。如今之事,不可半途而废。”

残缺之人道:“他们只是孩童”

夫友道:“大人,成大事者需心狠手辣,孩童又能怎样?再过几年,一个个与其余龙火贵族有何分别?”

残缺之人道:“你自己不也是神龙骑么?”

夫友笑道:“我也瞧自己讨厌得很,大人难道不觉得?”

残缺之人喝道:“叫你放人就放人,哪这么啰嗦?”

夫友身子一震,颤声道:“是,大人。”竟再不敢嬉皮笑脸。

残缺之人喘了几口气,道:“我并非仙神灵兽,这由虚化实的功夫太过累人,故而须得捉这些龙火贵族补充灵气,方能复原。这孟行海当真可恨,居然坏了我好事,我只抢回星辰日月图的灵魄来,唉,罢了,罢了!”

形骸大惊失色,心中急想:“他是他是木芝斐?她并非男子,而是女子!她她先前在水星镜广场上将自己烧死,其实是由实化虚的假象?除了土地爷与鬼魂之外,连常人也可如此么?什么叫抢了星辰日月图的灵魄?难道这法宝也有魂魄之说?”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若非她这时亲口所述,形骸纵然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

残缺之人又道:“夫友,我先前让你放了那真正的木芝斐,她人现在何处?”

夫友道:“大人,她也在这三十一人之间。”形骸这才明白他为何说此地有三十一个小娃娃,原来那木芝斐早被他们掉包顶替了。

残缺之人摇了摇头,道:“你接连抗命,难道以为我治不了你了么?”

夫友急道:“大人何出此言?我怕捉来的人功力不够,自然多多益善了。”

残缺之人点头道:“好,那就这么着,我去了,你二人将人放了之后,也早些离开皇城吧。若落在圣莲女皇或孟轻呓手里,我非杀你二人灭口不可。”

那双胖齐声道:“是,大人。”

夫友道:“大人,这孟行海该如何处置?”形骸吓了一跳。

残缺之人道:“他手法很是奇妙,竟能触碰虚物,可事已至此,杀之无益。只要没死,一并放了。”说罢推门而出,一道烛光照了进来。形骸暗暗感激她饶命之言,偷瞧她侧脸,仍是血肉模糊,骇人见闻。看来这虚实之法代价不小,似一辈子都无法复原了。

她脚步声渐渐远去,陡然加快,再也听不到了。夫友与褚大设静默许久,褚大设说道:“照主人说的,放人吧,他们都中了梦墨之毒,糊里糊涂入睡,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夫友摇头道:“大人糊涂了,咱们这些做下属的,需替她排忧解难。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人不久将要离城,咱们照自己心意办事即可。”

褚大设道:“你想要违抗大人号令?”

夫友道:“尔等活尸,皆是死脑筋么?再过一个时辰,天色将亮,咱们又得放火烧宅,又得放人离去,还不得走漏风声,何等麻烦?不如全数杀了。”

褚大设愣了愣,道:“此事一旦事发,圣莲女皇震怒,必惹来天大麻烦。”

夫友道:“已然死了六个,她再震怒,又能震怒到哪儿去?”他走到形骸身边的大缸,手一提,提出一个女孩儿来,只穿着薄薄的、湿透的衣衫。

形骸认得她是威家的女孩,叫威心水。夫友手指伸出木刺,在威心水膻中穴、中脘穴上点了点,似在施展法术,她闷哼一声,醒来之后,神色虚弱,待看清眼前景象,又极为惊恐。

褚大设道:“你说时间紧迫,却又想做这事?”

夫友哈哈笑道:“老夫行事颇快,只一炷香功夫,耽误不了什么。这姑娘比旁人美貌,老夫可看的心痒难搔。”

威心水尖叫道:“你你是何人?快放了我!”

夫友道:“你越是抗拒,老夫越是欢喜”

褚大设长叹一声,闭目不忍去看。夫友一伸手,扯下威心水衣衫,开始脱自己裤子。

猛然间,一柄黑剑刺入他心脏处,拔出来后,又再刺入他咽喉。威心水再惊呼一声,扑通落入水里。形骸将那夫友尸首推在一旁,一回身,面对那褚大设。

十二 战场见好汉

褚大设喝道:“来者何人!”霎时打出一道掌风,掌力无形,如一件极厉害的兵刃。

形骸运足剩余内劲,冥虎剑上黑芒凝固,一剑斩出,将褚大设那一掌点燃,只见一道黑火顺着掌力烧向他手掌。褚大设骇然撤掌,那黑火当即消了。也是形骸气力不足,不然这黑火快速烧及,这褚大设手掌已毁。

褚大设也立刻变招,一脚扫出,眨眼已近。形骸以冥虎剑劈他膝盖,褚大设却朝前一滑,砰地一声,踢中形骸脚踝。若在平时,形骸岂能躲不开?可眼下却发出闷哼,被踢的前倾倒下。褚大设见状心喜,在双掌同出,形骸左臂挡在身前,硬接了一招,浑身剧痛,摔出老远,喀喀响中,撞破了几个水缸,蓦然水漫金山,里头的孩童掉了出来。

褚大设又飞奔而前,再出一脚,仍是滑铲招式。形骸有了防备,兵刃稍缓,留有余地,褚大设却猛然变招,人翻了个跟头,哗啦哗啦,裤管撕裂,腿长了一倍,一脚踢向形骸后脑勺。

形骸心道:“是冥火神功变化他形体!”往上一跳,反应慢了半拍,后背中招,他“哇”地一口血吐出,落在流出的水里。

褚大设“哈”地笑了一声,再一掌向形骸天灵盖拍落,可霍然身躯巨震,捂住左脚小腿,怒道:“你你”

先是,形骸口吐鲜血,血液入水后,化为小蛇,钻入褚大设腿中,正是当年对付木格的奇招。这血蛇唯有在水中能活动自如,钻入经脉之后,融入骨骼,大肆破坏,褚大设虽是活尸,可也抵受不住,左腿咔嚓一声,骨骼尽断。褚大设急忙手掌一切,将整条左腿卸下,单足一跳,往后倒退。

但形骸早已料到,抢先欺近,再一剑将褚大设右腿也断,剑指他咽喉,褚大设神色震怒,瞪视形骸,不发一言。

形骸道:“你那主人是什么人?她去了何处?她为何要抢星辰日月图?”

褚大设冷冷道:“褚某早就活腻了,岂是卖友求活之辈?”左掌握一柄匕首,刺入自己咽喉,又刺破自己脑袋,当即毙命。形骸见他慨然赴死,气度豪迈,心下佩服,也知道决计问不出什么,并未阻止。

他气血骨肉皆甚是迟缓,想必是那药效未过之故。但他心想:“那夫友身上没准带着解药,对,对,不然那梦墨散发为气,他如何能不中招?”在那尸首上一搜,摸出个小瓶,里头皆是黑色丹药。形骸犹豫片刻,吃了一粒,过了半晌,体内毒性消退,他笑着松了口气,将众人一一救出水缸,将解药喂下。

众孩童大为好转,一个个醒来,见状又是害怕,又是困惑。威心水遮住身子,问道:“这这绿衣胖子就是夫友?那紫衣胖子又是何人?宫槐伯爵,是你杀了他们!”

形骸道:“是,是,尔等一时贪欢,却险些身死名裂,死前还要惨遭侮辱,眼下可领到教训了么?”

孟杜冷道:“多谢兄弟相救,咱们还是快些逃出去,这地方吓人得很。”

威家、息家死了六人,可死里逃生,倒也并不悲伤。拜夫举想着自己闯了大祸,神情苦恼,惴惴不安,不住盘算该如何向长辈交待。

形骸见这房屋一角有厚布,用冥虎剑割了,分给众人包裹身子,众人这才跑出。来到门外,灯笼高挂,甚是明亮,众人是在一阁楼上,长廊两旁皆是房间。孟杜冷道:“咱们的兵刃都给搜走了,他妈的,我那宝剑‘照玉’可花了不少银两!”

众人情形刚一好转,却都痛惜起自己宝贝兵器来,拜家四子也道:“四下找找,应该就在不远处。”

形骸道:“钱乃身外之物”话未说完,他们已散开搜寻。形骸大为不快,却也管不了这么多人。

有一少年推开一门,里头睡着一卫兵,那卫兵登时惊醒,喊道:“他们跑出来了!”用力拉绳,铃铛敲响,远远传开。那少年大惊,一招“明镜高堂”,将那卫兵打得躺倒,他扑上前去,左右开弓,直打得敌人脸上血肉模糊,终于死去。

众人霎时赶到,见屋子里是衣衫兵器,堆在一隅,欢呼一声,手忙脚乱的翻找自己的宝贝。有人弄错,还与旁人吵闹起来。

形骸暗暗叫苦:“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当口还有心思吵嘴?”

不多时,楼下脚步集响,冲上来数十个护卫,这长廊甚是宽敞,众护卫列队排开,堵住众少年去路。

拜夫举穿戴妥当,高举长剑,喊道:“杀出去!”当先抢出,使龙火功第三层内劲,五行为火,浑身火光缭绕,一招神龙潜影,招式甚是神妙,火光一闪,将两个护卫斩死。

众孩童早憋了一肚子气,在此受尽屈辱,岂能不报仇?一时之间,冲锋涌上,各出妙招,将敌人杀的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各自方现出龙火贵族的威风来。

但这些护卫皆是老练佣兵,虽败不乱,阵型有序,前方死了人,后方不溃,手持长枪盾牌,挺架如墙,将众孩童一轮攻势挡下。随后挺枪还击,有孩童不擅龙火炼体功,立时有多人受伤。

受伤之后,众人大乱,呼号着朝后跑,而后方孩童却又急着上前,双方一撞,更是没头没脑,惊慌失措,贻误了战机。众护卫上前几步,长枪再刺,这下反倒成了众孩童溃不成军,哭喊着想要逃散。

拜夫举自恃武功高强,炼体功有成,不惧寻常刀剑,欲上前冲散护卫阵势,可前后自己人撞来撞去,推推搡搡,他心神大乱,刹那间不知哪里是敌,哪里是友,有长矛袭来,他挡了十招,护体罡气已有溃散征兆,心下恐惧,高高一跃,逃到最后方。

形骸看了几眼,不由着急,心想:“这群小太爷,当真难以伺候。我当初也是这般情形么?”众士兵武功兵甲不算太强,若是这群少年与士兵单打独斗,自是百战百胜,可若到了战场之中,单打独斗又有何用?

形骸身形一动,已在护卫之间,一招龙尾难寻,接一招赤云紫霞,冥虎剑芒环绕成圈,弥漫如雾,霎时斩杀十人。众护卫大惧,想要对付他,形骸再使两招“盘旋”、“飞舞”,剑随人转,人升空中,剑气扩张,再杀了十人,尸体零碎,从空中落下,也是他们站的太过密集,而冥虎剑长如尖枪,又削铁如泥,这一通斩杀,瞬间腥风血雨,肉沫横飞。众护卫惨叫起来,心胆俱裂,全都撒腿就跑。

众孩童见他顷刻间扭转局面,心头大喜,又看形骸那冥虎剑黑光流淌,暗显辉纹,黑色剑芒长达三尺,端的是威势绝伦,诡异神奇,无不羡慕:“要是我有他那神剑,未必比他差了。”

形骸见有一人原本在后发号施令,一个箭步,抢到那人前头,一脚将他踢翻,喝道:“我有些话要问你,可没那么容易走了!”

那护卫队长只是拿钱办事,不想卖命,立时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道:“小公子,小神将,我再不敢与你为敌,我所知甚少,你饶了我吧。”

形骸道:“你先说说这夫友是什么底细!你跟了他只怕也有多年,他已然死了,你但说无妨!”

护卫队长心想:“既然雇主已死,那契约作废,咱们剩下的钱也拿不到,我何必强项?”于是道:“小公子,我知无不言。我听说那夫友大人本名叫利平,在皇城中什么买卖都做,赌钱走私、抢劫杀人,放贷收租,都是此人得意行当。”

形骸奇道:“此人是利家的么?”

威心水抢上前来,不知有意无意,抱住形骸左臂,怒道:“原来是利家的人想害咱们!”

护卫队长忙道:“他与利家关系不大,此人为非作歹,据传利家早将他扫地出门。但此人去海外转了一圈,回来之后,忽然变作大富豪。”

形骸道:“他在皇城作威作福,难道无人管得了他?”

护卫队长低声道:“他每年给朝中要紧人物上贡,且多年来举办盛大宴席,朋友不少。大伙儿都睁眼闭眼。五年前,他让我带数件龙工吊坠,送去给几位内宫美人,好在圣上那儿说几句好话。”

拜夫举见局势已定,又想道:“此人家中如此豪阔,岂能没有宝库宝藏?”说道:“你可知此人家中赃物聚在何处?本少爷要查上一查!”

护卫队长笑道:“自然知道,自然知道,可如何开启那宝库大门,小人也难以办到”

拜夫举冷笑道:“放着咱们这许多龙火贵族在,一人一掌,都能把那宝库掀翻,你只管带路就是!”

形骸正色道:“拜夫举,咱们只需禀告官府,官府自会处置,何必亲自去看那宝库?”

拜夫举心下暗骂:“你是白痴么?若是官府查办,咱们岂能捞得到什么好处?”但毕竟欠形骸恩情,且不是他的对手,更不能当众说出此言,遂笑道:“兄弟,咱们若一走,只怕有贼人将此处一把火烧了,来一招销毁物证,咱们做事就要做到底,切不可半途而废,有所疏忽。”

形骸深以为然,道:“你这话却也有些道理。”

当下众人押着那护卫队长,走下楼梯,途中再无阻碍,想来是逃走的护卫说了打斗情形,其余人斗志全无,士气低落,尽皆逃之夭夭。

十三 逆天改命功

走入大堂旁的一偏门,走了二十来步,见有一死路。那侍卫队长道:“宝库就在这堵墙后头。”

拜夫举见这墙砖厚大,每一块皆重约百斤,且是花岗岩砌成,用掌力无论如何难以劈开,瞬间脸色难看,道:“此地定有暗门,快告诉我如何开启!”

侍卫队长惨声道:“小人说了,唯有利平知道如何通过”

忽听有一声音半空响起,若有若无,感情饱满,仿佛说书一般,那人道:“众孩童寻到此地,却被厚墙堵死,左右张望,一筹莫展,想要离去,却又念着墙中宝藏”

形骸道:“是何人说话?既然已经开口,为何躲躲藏藏?”

那人笑了一声,又道:“遽然间,那堵墙金光四射,五彩灿烂,竟然就此消去。众孩童大喜过望,遂一拥而入。”

形骸等人不由自主的朝那墙走去,而那墙居然也真的闪闪发亮,霎时不见,形骸见身边众人脸上都露出笑容,委实欢快,他自己也喜悦非常。

但他功力比旁人远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在操纵咱们心神!他是谁!这手段好生邪门。”

他运功抗拒,挣脱出来,只觉浑身难受,行动不便。他想要开口喝问,但那人声音已全然将他淹没。那人道:“就在此刻,耳听身后哐哐巨响,只见有一大汉赶来,此人身高十尺,膀大腰圆,不正是那利平匪首么?”

后方一通响声,形骸一回头,心神巨震,只见来人正是那“夫友大人”利平,此人身上两处致命伤口,双目圆睁,脸色发白,满身鲜血,可身子高了两尺,真成了个十尺巨人。众孩童吓得大叫道:“这人不是死了么?怎地活过来了?”

那“说书人”笑道:“原来这利平的龙火功已练到第十层境界,以木气苏生,不死不灭,天下无敌。他被偷袭之后,只片刻已然好转,心念宝物,当即追杀过来!”

形骸心想:“龙火功前后唯有九层,哪有什么第十层?若这利平当真如此了得,我即便偷袭也无用!”

那利平遍体闪光,无数绿叶绕着他飞舞,他手一指,形骸等人对面升起数层木墙树海,将众人与他围在圈内。形骸见他动手时浑不费力,将这数十万斤的巨木召之即来,功力之深,实已无法想象。

说书人叹道:“但这些小英雄各个儿也非易与之辈,他们龙火功自也了得,已臻第八层境界,二十多人联手,足以与这利平抗衡。”

众孩童闻言心惊,可一下子又生出前所未有的信念与真气来,形骸往两旁一看,见他们身上也是光芒大盛,风木水火土铺天盖地,猛烈异常,形骸只觉被夹在上古仙魔战场中,自己真如蝼蚁一般无用。

说书人拍手道:“只见一小英雄飞身而上,一招火焰神掌打下,这大火如流星天降,实有毁天灭地之威。但利平岂同寻常?他还以一招‘通天神木’,非但将那掌力消去,也将那小英雄打的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一拜家少年依他所言,出掌去打那利平,只听声响如万雷轰鸣,火焰似末日降临,但利平变出一棵大树来,轻轻一挥,那少年翻了个跟头,落在形骸面前,又登时不知去向。

形骸瞧出这一切正是假象,否则这般斗法,自己只要被气劲擦上一点儿,早摔得九死一生,眼前景象吓人,可实则并不如何惨烈。

他心中一动,想道:“这必然又是那‘梦墨’作祟。利平说那‘梦墨’已然用完,想必是骗褚大设的。”于是拉住拜夫举,喊道:“此乃幻觉!快些醒醒!”

拜夫举功力也不浅,当即清醒,可周围一切如此逼真,他与形骸纵然知道是假,脑子却一时转不过来,就仿佛坠入噩梦之中,将醒未醒,身不由己。形骸道:“你先从那利平身边跑出去!我把其他人也救出!”

拜夫举喜道:“多谢!”朝利平那边飞奔,利平一愣,又打出蒸海灭地,广罩万物的一拳,可拜夫举只是一躲,已到了利平身后,就此溜之大吉。

形骸如释重负,笑道:“你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说罢捉住众孩童接连扔出。众孩童虽此刻身负“盖世神功”,可在形骸手里都如稻草人一样随手抛掷。

说书人叹了口气,道:“这众小英雄中,有一人最是了得,名叫‘逆天神侠’,他见众人面临绝境,当即出手,将众人以自创的‘逆天改命功’救出。自己独力面对这‘利平’魔神!”

形骸怒道:“谁是‘逆天神侠’,你这名字俗气极了!”但说书人这般一说,利平的尸体不再阻挠形骸救人,直至形骸将所有孩童全送出那缺口后,利平大叫一声,身上木刺疯长,成了颗巨大无不的木刺球,好似海胆一般,朝形骸撞了过来。

形骸以冥虎剑一刺,抵住那木球,可剑上真气涣散,体内龙火功竟只剩三成,冥火也衰弱异常。利平虽非当真举世无敌,可此时力气却比形骸更大,形骸长剑只刺破一道划痕,被推的连连后撤。

形骸心中困扰,急想:“这利平顺着说书人安排行事,功力如有神助。我想摆脱这说书人掌控,反而处处艰难,功力像被扼杀似的。这梦墨如此诡异,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心想:“我为何不变出些梦墨来,学他模样编造情形?”到此危机关头,他灵感丛生,心思飞快,以放浪形骸功将血液化作梦墨,那梦墨本可令人心智麻痹,可这时却听形骸指使。形骸左掌一扬,梦墨挥洒于外,好似一场金雾光粉,美不胜收。

形骸于是喊道:“那逆天神侠记起师父所传武学,名曰‘混沌玄冥剑法’,这一剑恰好是这利平魔神的克星!只见他剑刃发黑,吸光入内,霎时天地万物皆遁入黑暗,此剑可诛杀全界,令其凋零,不再轮回。”

他这般一说,四下真黑了下来,一切犹如死寂。那说书人“嘿”地一笑,甚是惊喜,道:“然则利平魔神也非同小可,他使‘生命无尽’的神功,与这逆天神侠相抗。两人内力抗衡,旗鼓相当,瞬间就过了一个时辰”

形骸抢着说道:“可终究是逆天神侠更胜一筹,他豁出性命,再一招‘万界坍塌’,这一剑终于结果了利平。”

说道此处,他惊觉自己真气沸腾,并非是在与利平比拼,而是在与那说书人对决。他感到敌人真气朝他施压,两人意志也有如刀剑般交锋,形骸咬牙抗衡,越挫越勇,而那说书人大显慌乱,气势骤减。

终于听风声飒然,他耳鸣眼花,身子摇晃,往后倒退,靠在墙上,周围幻觉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待散尽之后,唯独剩下利平。此人如僵尸般左右摇摆,直挺挺摔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形骸催动冥火,转化气血,只觉随心所欲,运转飞快,似又增强了三成,且精力充沛,好似做了个好梦。看来与这说书人一番斗智斗勇,竟令他陡生妙悟,成了习练冥火的捷径。

有人缓缓拍手,形骸见一人坐在一个大木箱上,此人看似十七岁年纪,一头火红长发,双耳尖翘,双眼一红一蓝,闪着微光,脸庞秀美,好似能工巧匠依照梦中仙人雕出来的一样。他赤膊上身,苗条健美,身上花纹精彩纷呈,穿着一条紫色绒毛长裤,一双红翠飞步靴。他手中持一金色木棍,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眼中满是笑意,朝着形骸仔细打量。

形骸拔剑直指此人,喝道:“你就是那说书人?”

那人笑道:“说书人?这名儿不错。你这凡人叫什么名儿?我猜你叫‘机灵鬼’。不对,不对你叫‘逆天神侠’。”

形骸恼道:“我不叫机灵鬼,也不叫‘逆天神侠’!我叫孟行海,是龙火天国宫槐伯爵!你快报上姓名来!”

那人道:“我?我叫偷香窃玉王,又叫盗天盗地圣,或是如你所言,叫做说书人也不差。你这龙火贵族怎也会我的‘幻灵塑世功’?”

形骸道:“你用梦墨害我,我身上也有梦墨,哼,你这功夫有何艰难?我一学就会了。”

说书人皱眉道:“你骗人!我又没赠你法宝,你怎能操纵得了梦墨?你又不是咱们仙灵。”

形骸听他竟自称“仙灵”,登时筋麻骨软,舌挢不下,喊道:“仙仙灵?你是仙灵?”

说书人笑道:“你怎地怕成这样?我又不会杀你,恰恰相反,你与我比赛,讲故事赢了我,我很欢喜,很是畅快,我还要重重赏你。说吧,你是要学咱们仙灵的功夫呢?还是要一件奇妙的法宝?又或者你要我做你老婆,我也愿你陪你到几个月。”

形骸颤声道:“我什么都不要!你是男的,怎能做我老婆?”

说书人道:“咱们仙灵是男是女,全看心情,我若愿意做女的,回家一趟,睡上一觉,变成的绝世美女,天上神仙也会求我相伴。”

形骸稍稍冷静,心想:“这仙灵似远不如塔木兹山上那个厉害,但他这‘幻灵塑世功’当真危险至极。我得问问明白,以免下次再遇上仙灵。”

他道:“我要问你问题,你需全部回答我,我别无其余请求。”

说书人跳落在地,朝他行了一礼,笑道:“你讲故事获胜,今天是大英雄,大传奇,这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十四 无奇才是真

形骸急道:“先前我有个同伴中了平利一招,你说他已丧命,这是真是假?”

说书人皱眉道:“自然是假的,你明明会我这幻灵塑世功,怎地什么都不懂?你若在噩梦中受惊吓再打,死的再惨,醒转之后,只不过心烦意乱、后怕难消而已。而被我这幻灵塑世功‘打死’,只不过三天之内成了个胆小鬼,有些杯弓蛇影而已。”

形骸放下心来,道:“原来如此,那你这塑世功又有何用?”

说书人道:“怎地没用了?我发功之际,从身上毛孔中散发出梦墨来,环绕里许方圆,随后令那梦墨随我心意变幻,咱们仙灵将这环绕之地叫做‘戏园子’,进入戏园子的人,都是咱们选中的戏子,会被幻境所迷,照咱们吩咐做事。

咱们看好戏上演,演员卖力,心中兴奋,就像你们凡人爱喝酒逛窑子一般快活。只是梦墨对凡人有毒,戏子若照咱们心意演完了戏,回去之后,要么三天之内失魂落魄,要么会大病一场。而咱们仙灵却心满意足,体内真气会有所长进。”

形骸霎时想道:“这功夫虽看似无聊,实则可怖至极。那些‘戏子’步入这戏园子,只能照这说书人所言办事。他若要让戏子犯下大错也未必不能。即便戏中一切皆是虚假,但戏终之后,那人意志溃散,再无抗拒之力,他此时要杀那人,定然易如反掌。”又问道:“但我与拜夫举先前却能逃离你布下的这出戏,看破诸般虚幻,这又是何故?”

说书人脸色剧变,陡然闷闷不乐,道:“那是你们定力强,我功力弱,你们不受‘邀请’,我也不能勉强。但这般抗拒,实则危害也不小,尔等只要未脱离我这戏园子,功力会大打折扣,若我真气再深厚些,尔等皆会变作凡人。而那拜夫举纵然逃走,这几天内也会定力薄弱,说不准会做出些荒唐事来。”

形骸愕然道:“你这戏园子还当真霸道。”

说书人又咧嘴而笑,道:“至于你刚刚指使‘梦墨’与我相抗,在咱们仙灵之间,叫做‘抢戏’,最是有趣好玩。我是戏园子主人,你是请来的戏霸,不听我号令,非要与我捣乱。咱们各讲故事,各自演戏,比拼真气意志,强者获胜。但完戏之时,对你我修为都进益极大。你赢了我,依照咱们这幻灵塑世功的规矩,可以从我这儿要一件礼品。”

形骸瞧出这说书人并非恶人,道:“你为何要帮这利平对付咱们?”

说书人笑道:“这利平老兄与我做买卖,我体内生出梦墨来,卖给他一些,他从各地买来奴隶,陪我演戏玩,若我肚子饿了,还可吃他们的些许魂魄。”

形骸顿时怒道:“你吃活人魂魄?”

说书人见他如此,连连作揖道:“小兄弟莫要生气,我与其余仙灵不同,吃是吃的,但吃的不多,我吃了一些,那人也不会死,也只是迷糊几天,魂魄又会长全。我在五十里之外有家,不必吃凡人魂魄为生。”

形骸暗忖:“他说自己没杀过人,我该信他么?”见他神色诚恳,倒不像是说谎的模样,心里信了八成。他道:“你知道这利平的主人是谁?”

说书人道:“见过几面。”

形骸道:“她到底长什么模样?你可知道她到底是谁?有何图谋?”

说书人肃然道:“此节我不能说,我对那主人发过誓,绝不走漏她的消息,我信守诺言,言出必践,唯独这件事不能答你。”

形骸无法勉强,又道:“你们仙灵是咱们世上的大敌,数百年前,曾有一场‘仙灵劫’,你听说过没有?”

说书人点头道:“咱们仙灵里头也分派别,那仙灵劫的一群人瞧凡间不顺眼,要用‘海’淹了‘陆’,所以上‘岸’打杀。我只想来凡间瞧瞧走走,毕竟咱们‘海’里全无规矩,不似这‘岸’上序中有乱,丰富多彩。”

形骸奇道:“什么海、陆、岸的,海是你们住的地方么?”

说书人道:“不错,我等仙灵,又叫千变神灵,自称住在海里。而凡间干巴巴的,并无海水,所以叫‘陆地、岸上’。哪怕你们这儿的天界妖界,对咱们而言,也都是陆地。”

形骸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认得马炽烈么?”

说书人皱眉苦思,过了半晌,道:“不错,我听到过这名头,他似是被一位‘无形仙灵’救过,成了这‘无形仙灵’的化身。”

形骸道:“什么是‘无形仙灵’?”

说书人突然露出极恐惧的神色,道:“无形仙灵是咱们仙灵中的魔鬼巨妖,或是天仙大神,法力无穷无尽,自称‘大道无形’,总而言之极不好惹,即使在我故乡海底,听说也没多少个。那无形仙灵若到了你们岸上,就像海啸一般,岸上的人要倒大霉的。”

形骸道:“他们现身时,是不是天降光幕,幕上有一层巨影,大的如同山峰一样。”

说书人紧盯着他,拼命压低嗓门,道:“你瞧见过无形仙灵么?在哪儿瞧见的?”

形骸道:“是在远方海上的一座岛屿,那是咱们凡间的海,未必是你所说的海。”

说书人哆嗦了片刻,忽又笑道:“无形仙灵无法长久来到岸上,据传两天之后,必然退去,平素只能依靠化身当做耳目,幸哉幸哉,想当年,我故乡也是毁于一无形仙灵之手,亲友尽数丧生,若非为了逃避此魔,我也不会久居凡间了。”

形骸问道:“你家人全都死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说书人奇道:“家人有什么稀奇?死了就死了,我反正好好活着,并未遭难,难道还要我哭丧着脸么?你们凡人情绪杂乱透顶,真叫人难以索解。”

形骸这才知道仙灵脾气古怪,似不知亲情为何物。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先前好像说过,若凡人得了你们说书人宝物,也能施展这幻灵塑世功?”

说书人摇头道:“哪有这般简单?一來,若要如我这般搭台排戏,需得功力深厚,就像利平老兄,他龙火功练到第四层,借助我赠给他的梦墨宝戒,方才能造一处径长百尺的戏园子,而这戏园子里情节故事皆简陋至极,不堪入目;二来,需得拜我为师,学这幻灵塑世功口诀,利平老兄是求了我十年,当我园中戏子当了五年,方才有所小成。三来嘛,凡人身上不产这‘梦墨’,即便身怀梦墨宝物,懂得其中诀窍,也是无法施展,最多只不过进入我戏园子时,能够与我抢戏罢了。”

形骸心想:“我能将气血变作这梦墨,若能练成这幻灵塑世功,岂不加倍方便?即使不用于大处,只需令招式虚实难辨,剑影万千,等若武功增强足足一倍。”于是挠头笑道:“说书人老兄,你这功夫,我又有些想学了,不知你可否指点一二?”

说书人道:“我不必教,你也不必学,这功夫讲究心有灵犀,无师自通。你先前在我戏中能与我抢戏,就像遇上其余仙灵一样,且胜过了我,其中法门已烙在你脑中,再也忘不掉了。你只需一梦墨法宝”

他说着说着,东张西望,从利平肥胖的手指上取下一圈金戒指,抛给形骸,道:“你戴着此物,只要买得到‘梦墨’,就能与我一般建戏园子了,将来功力越深,这塑世功笼罩越广,威力也会越强。只是你们凡人手法粗糙,场面难看,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于是又唉声叹气,指指点点起来,言下自诩不凡,对形骸诸多挑剔。

形骸见那金戒指极大,可戴上拇指,忽又缩小,原来此物因人而异,并无定性,与沉折那玉带相似。他喜道:“多谢仙灵兄!你如此慷慨,在下定会铭记终生,永世不忘”

说书人噘嘴道:“你赢了我,索要之物,我想赖也赖不掉。”低头瞧了瞧,又道:“这利平死了,今后没人问我买梦墨,也没人卖我奴隶作陪,当真无聊的紧。孟行海,你要买梦墨么?”

形骸慌忙摇头道:“我可没奴隶给你,更不会让你吸我魂魄。”

说书人笑道:“那你陪我抢戏玩耍,也是一样的,你先前那戏演的甚是精妙,颇出乎我意外,我倒蛮喜欢与你玩。况且你若无梦墨,也无从使出我这幻灵塑世功。”

形骸道:“多谢老兄好意,但在下不久即将远行,老兄形貌古怪,与我作伴多有不便。老兄乃是仙灵,纵然本领高强,且并未作恶,可若被纯火寺得知,也会招来杀生之祸,老兄还是藏着点儿好。”

说书人叹道:“这倒也是,罢了,罢了。这地方也没什么可待了,我就此告辞。你若改变心意,可往东走五十里地,到夕阳山斜光观找我,只需对那个最大的榆树说道:‘我来找那位盗天盗地圣,他名叫‘无奇’。我就会出来卖你梦墨了。”

形骸笑道:“原来你叫‘无奇’,可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怪里怪气的人。放心,我定会来找你,却说不定是来找你喝酒谈天的。”

说书人道:“我不喝酒,酒有什么好喝?你若能陪我抢戏,就比什么都好,我在这岸上久了,见不着故乡之人,也着实挺无趣的。”说完此言,他骤然变作一道金砂,飘上空中,没入暗影。

十五 美人似剧毒

形骸聚精会神,又将那幻灵塑世功回想一遍,拔剑在手,梦墨随剑而生,倏然间再多出两道剑影,绕着原物而动,形骸见状,当真如获至宝,喜不自胜。

他自龙火功觉醒以来,遇上敌手,鲜有以武功招式克敌制胜的时候,纵然所用招式精妙强悍,却不过是见招拆招,应对敌人出的题目,而难以掌控全局,令强敌甘拜下风。

他回思这半年来交战,知道其中缘故或是因他剑招还不够巧,难以真假难辨,虚实不定。他朝敌手出剑出掌,仗着内劲凌厉,兵刃锋锐,敌人未必能挡,可若遇上真正的武学高手,他内力未必能胜,必会陷入苦战。而将这幻灵塑世功练熟之后,非但能造剑影、掌影,连人影、景物、火光、声响皆可随心而成,敌人只要稍有疏忽,形骸立时就能取胜。

他收剑在手,凝神片刻,突然间剑上变得璀璨夺目,缭乱异常,生出诸般奇异造物,有龙有凤,有火有电,形骸朝前一指,诸般幻象飞向前方,大有灾星降世之兆。形骸毕竟年幼,见状捧腹大笑,心想:“敌人若见了这招,非以为我是剑仙下凡,吓个半死不可。”

试了半个时辰,他蓦然想道:“无奇使出这功夫时,嘴里讲述故事,声情并茂,那是他们仙灵天性使然,实则并非必不可少。我若与敌人交锋,嘴里若大喊大叫,岂不有失颜面,惹人耻笑?”

其实那无奇之所以大声呼喊,乃是一门仙人指路的诀窍。一则是因为有趣,仙灵皆乐意如此,并以故事精彩为荣。二是以此定下规矩,拉人入戏。令幻象更真,戏子更为沉迷。如若戏子似拜夫举、形骸那般抗拒,则算违了规矩,会受说书人真气困扰,功力减弱。形骸既然只求以幻象辅佐,以武功取胜,这‘仙人指路法’确也用不上。

他醉心练武,专心致志,一时间心无旁骛,可某刻冷不丁想起:“糟了,咱们今晚要分派!我可不能再练了。其余人不知脱身了没有?”

于是收摄心神,冷静片刻,见自己身在宝库之中,烛火微闪,照亮四角。原来那无奇的梦墨仍浮在空中,混合形骸所造梦墨,令景象迥异,形骸这才看穿。宝库中金银财宝数目不少,但那些龙火贵族少年却一个不见。形骸双目搜寻,见地上零零碎碎掉落小首饰物件,一直向外延伸。

他又好气又好笑:“这群混蛋,居然抛下我跑了,还不忘从宝库中盗宝!”利平求那无奇替他看守此地,利平一死,这儿的珠宝法器对仙灵而言不过是泥土尘埃,无奇自也懒得防盗。

形骸走出宝库,来到阁楼之外,见马车一辆不见,人也一个不剩。他顿感慌张:“怎么办?我不认得回去的路!”他那冥虎剑本有土地爷指路之效,可离了西海后,这土地爷也摸不着头脑了。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伸手不见五指,形骸下了山,听周围声音,知道自己在树林里,运放浪形骸功,双目敏锐了些,可看清前方丈许。在林子中走了不久,前后左右树木看起来都一个样,形骸暗自心惊,茫然而顾,更感糟糕。

他没头没脑的兜兜转转,又过了半个时辰,一抹晨曦照入林间,世上回复色彩,光照层次分明。形骸心情却并未好转,他即使能看清树林,也依然不知方位。他不由懊悔:“早知如此,就让无奇替我指路好了。我也当真蠢笨,功夫随时可练,时机却失不再来。”

却听头顶有一娇嫩声音叱道:“小混账,你深更半夜的乱跑什么?害得我一通好找。”

形骸闻声大喜,回头喊道:“祖仙姐姐?”果然见孟轻呓正站在一根树枝上,妙目注视形骸,神色不满。

孟轻呓跃下,给了形骸一记耳光,形骸一痛,心里却仍喜悦,道:“祖仙姐姐,我好生没用,怕自己再回不了家了。你怎生找过来的?”

孟轻呓嗔道:“母后给你的玉牌上,可知你大抵方位。孟杜冷他们不久前回来,身上带着许多宝物,恰好被我撞见。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被你在深夜带出去游玩,却被那‘夫友大人’逮住。”

形骸愤然道:“怎地成了我带他们出去?分明是孟杜冷找的我,此节缘会可以作证!”

孟轻呓露出笑容,道:“这孟杜冷不学好,爱吹牛,他还说若非自己有‘真才实学’,施展神通救人,大伙儿都会被那夫友大人杀死。而孟苏瑰、孟瑞英两人则是另一番说辞,后来在我拷问之下,他才‘实话实说’:是大伙儿齐心协力逃出来的。”

形骸恼道:“什么‘齐心协力逃出来’?他们全是我救的,怎地这般忘恩负义?”

孟轻呓点头道:“与我想的差不多,那些孩子也没这么大本事。世人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岂会出人意料?”说到此,突然脸色一变,啪地一声,又赏了形骸一嘴巴。形骸惨叫道:“祖仙姐姐,你为何又打我?”

孟轻呓大声道:“你纵然并非罪魁祸首,又有救人之功,可起先若非你存了放荡无耻的心思,想要出来寻欢作乐,又怎会跑来这里?我本以为你守礼守戒,忍心耐性,哼,孟行海,你太让我失望了。”

形骸忙道:“天地良心,我可半点不想寻欢作乐,我是怕苏瑰、瑞英她们吃亏,想来大闹一场。”

孟轻呓想了想,伸出玉手,在他脸颊上轻抚,形骸立时就不疼了。她点头道:“我信得过你,你确实并非那样的人。你通过我几番试探,又岂会贪图其余女子?”

形骸愣愣问道:“考验?”

孟轻呓笑道:“你之前瞧见孟杜冷脸上伤势了么?”

形骸想起他鼻青脸肿的模样,点头笑道:“是啊,我问他是被谁打的,他一直不肯说。”

孟轻呓道:“昨晚我邀他跳舞,对他巧言令色,媚眼轻语,做了些亲密举动。他这小子猴性发作,想要吻我,被我狠狠教训了一番。后来我找了你,也对你如此,你却无动于衷,倒又让我更看重了几分。”

形骸不禁后怕,骇然道:“你昨晚你为何这般戏弄咱们?”

孟轻呓笑道:“这是给你们个教训,让你们知道红颜害人之理。我一贯如此,每年都对年轻子弟这样试探,用些迷魂法术,考验你们心智,能够过关的凤毛麟角,近三十年来更无一人过关,直至遇上了你。”

形骸暗忖:“你用了法术,以你的功力,谁能抵挡得了?难怪先前与她舞蹈之际,我始终心神不宁,有些想要吻她。看来并非我这人心术不正,大逆不道,而是她法术作祟。”

孟轻呓从他怀里取过女皇御赐的翡翠牌,手掌轻拍,那翡翠牌被罩在一层绿光之下。形骸问道:“祖仙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孟轻呓道:“死了六个龙火贵族少年,这件事闹得很大,你带着这牌子,易被旁人找到,颇不方便,我得提防这些。你带我去那夫友大人的园子,将详情都说出来。”

形骸定下心来,脑子清醒了不少,至少认得回那园子的路,两人快步而前,形骸先说了夫友大人身份,孟轻呓点头道:“我听说过这利平,此人为非作歹,行事隐秘,拉帮结派,结交权贵,我总觉得此人背后定有更大来头,绝不简单。”

形骸暗想:“你此刻一说,未免有些马后炮了。”又说了利平、褚大设与那位‘大人’言谈。

孟轻呓神色凝重,低呼道:“那大人就是大典时那抢夺星辰日月图的木芝斐?”

形骸道:“我听来确实如此,不过那是她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她当场并非将自己烧死,而是想将自己与那星辰日月图一同变作虚无,随后安然离去。可我误打误撞坏了她的法术。照她所言,她只夺走了‘星辰日月图’的魄。”

孟轻呓神色惊讶,又颇为羡慕,道:“那是高超的妖法,连我也从未听过。是了,那星辰日月图上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连母后也未能参透,那女子确实夺走了一半星辰日月图,可外表上谁也瞧不出来,母后与我皆未能察觉。”

形骸问道:“祖仙姐姐,她说的是真的?”

孟轻呓点头道:“星辰日月图乃上古瑰宝,有魂有魄,并不违背常理。听说有些神器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还能转世为人,生儿育女呢。”说到此处,脸上似有些不自在。

形骸道:“是否要将此事禀告圣上?”

孟轻呓娇叱道:“禀报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若如实说了,这件苦差事就会落在你头上,你年纪太小,破得了案,你也升不上侯爵,破不了案,你这伯爵也当不了。而我是你祖宗,也会被你牵扯进去。”爬得越高,跌得越惨,于朝廷官场之中,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除非雄心勃勃之人,旁人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孟轻呓活了四百多岁,对此自然心知肚明。

形骸却心想:“大丈夫身在世间,需得有所担当,量力而行。既然上苍赐我武功魂火,一身神通,我当竭尽全力,不留遗憾。若今后再遇上那‘主人’线索,我又岂能退缩避让?”而心中也不免好奇那“主人”到底是怎样人物,为何对那星辰日月图如此熟悉?

十六 飞黄腾达时

孟轻呓又问形骸如何逃出,形骸说了那利平欲加害威心水,自己暗杀此贼,又胜了那褚大设之事。孟轻呓冷笑道:“孟杜冷要逞能,却对经过一问三不知,如此也想瞒过我?哼,此子丢尽我孟家颜面,若非他年幼,我早将他发配荒原了。”

形骸劝道:“他人倒也不坏,并未作出伤天害理之事。”

孟轻呓道:“伤天害理?他也得有这能耐才行。他被我稍稍诱惑,竟对我动手动嘴,以为我与母后一般荒谬吗?哼,真是无能无用之徒。”

形骸道:“祖仙姐姐,你这般容貌,又对他施展法术,换做是谁都难以坐怀不乱。”

孟轻呓看他一眼,道:“可你却无动于衷,连正眼都不瞧我。”

形骸心下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道:“总而言之,我觉得咱们男子大多管不住自己,你这般试探咱们,着实有些”话及于此,惊觉自己太过大胆,如何能指摘这位祖宗不是?当即把话咽了回去。

孟轻呓脱口答道:“你若觉得不对,我下回就不这样了,只善待你一人。”此言一出,她脸颊飞红,似也恨自己管不住嘴,哼了一声,眉目又严厉起来。

形骸暗忖:“她为何说这样的话?对了,她又在试探我。祖仙姐姐,祖仙姐姐,我既然知道你手段,又岂会中招?”暗暗警惕,倒也并不在乎。

孟轻呓偷瞧形骸几眼,见他发愣,正色道:“孟杜冷说他们在利平宝库里晕了过去,醒来后找到宝藏,带了些出来。你又为何耽搁这许久?”

形骸道:“里头有一怪人,自称是仙灵。”

孟轻呓扬眉道:“仙灵?此处怎会有仙灵?那仙灵长什么模样?”

形骸将无奇描述一遍,见孟轻呓思索不语,再道:“那仙灵将咱们戏弄一番,满足心意,就此离开。我与他法术周旋,因此耽搁得久了些。”纯火寺将仙灵视为凡世大敌、残酷妖魔,形骸也不敢说自己与无奇结交为友。

孟轻呓道:“我听母后提及仙灵所用手段甚是奇特,似有变天易世之能,与你所说颇为相近。而世上又有许多利欲熏心之辈,与仙灵勾结,从他们那儿买离奇剧毒害人。这利平原来正是这样的奸贼,死得好,死得好!”

形骸只能附和道:“不错,死的好。”

说话间,上了山,来到大宅之外,孟轻呓刚要入内,忽然抬头望向天边,花容失色,拉住形骸,躲到林中,又使一法术,一层轻纱将两人罩住。形骸只觉这轻纱中另有天地,将自己隐藏起来。

空中飞来一禽鸟,那禽鸟长约三丈,羽毛艳丽,光芒四射,尾迹飘浮,似彗星掠空一般,翅膀扇动,周身风火流转。那禽鸟背上站着三人,一人貌美绝俗,有母仪天下之势,正是圣莲女皇,另两人则是拜夫举与威心水。

孟轻呓与形骸互视一眼,形骸心道:“这二人怎地找到圣上那儿去了?圣上为何亲自来此?”

圣莲女皇在空中俯瞰地面,若非孟轻呓法术巧妙,早已被她看见。只听圣莲道:“夫举、心水,这就是你二人苦心造诣,潜入其中,除灭那要犯夫友一伙的地方?”

形骸暗暗生气:“明明是我救了他,他这小人,为何将功劳据为己有?他险些将大伙儿害死,居然还有脸自称有功!”

拜夫举跪拜道:“圣上,微臣早听说这‘夫友’暗怀鬼胎,行事诡秘,有心捣毁此人,昨夜忽得良机,于是当机立断,果敢行事。又幸亏这位心水小妹从旁相助,微臣方能一举成功。”

威心水也叩首道:“圣上,正如拜夫举所言。我也早知这夫友传闻不太对劲,来此之后,一直提防,又得圣上气运庇佑,方才有此事迹。”

圣莲女皇笑道:“你二人可真是机灵聪明,伶牙俐齿,乖巧精细,见识高超。”

那两人脸色欣喜,都磕头道:“圣上金口称赞,乃是我二人毕生光荣。”

圣莲女皇道:“你们还说那孟行海也在其中?”

拜夫举忙道:“是,圣上,但此人被美色所迷,美酒所醉,并未能助我二人。”他心想既然说了谎,那索性说到绝处,将形骸功劳一概否决。

威心水也道:“圣上,此人名头虽不小,可这一次却实实在在松懈了。不过此人爱慕虚名,追求功利,定会编造谎话来生事,唉,我二人也不想与他相争。”

这威心水母亲是拜夫举的姑母,两人实可算作表兄妹,平素也甚是要好。两人逃出来时,偶然捡到一件宝库中的宝贝,起意呈给女皇,这才一拍即合,联手瓜分此次功绩。

形骸大是愤慨:“我半点争功的念头也没有,只求你二人别抹黑造谣了。”

孟轻呓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笑道:“放心,这两人谎话蹩脚至极,连我都骗不过,还想骗过母后?”她那法术隔绝两人声息形象,可低声交谈无碍。

形骸好过了些,笑道:“多谢姐姐相劝。”却又不知圣莲女皇会如何处置两人。

圣莲女皇道:“哦?这可奇了。我家沉折对孟行海甚是看重,想不到他竟栽了这么个大跟头,我下次遇上轻呓,大可取笑她一番。”说罢轻笑起来,娇躯微颤,她这般一颦一笑皆令人心动不已。

拜夫举见她相信此言,精神一振,道:“圣上,只是里头仍有厉害妖魔,将那‘夫友’复苏,催生幻觉,甚是凶恶,圣上虽神功无敌,却不可以身犯险,且让我替圣上进去探路。”他以为形骸多半已死在里头,那就是死无对证。而圣莲女皇何等手段,如何会让他这小辈贸然送死?他如此一说,立时显得英勇忠心,却无后顾之忧。

圣莲女皇道:“那是仙灵的法术,叫幻灵塑世功,那仙灵多半是与你们闹着玩儿,否则你俩的魂早被吞了,如何能安然逃出,还能将这宝贝交还给我?”

拜夫举忙道:“是,是,圣上博古通今,什么都知道,不似我这等愚鲁。”

威心水抿嘴笑道:“夫举哥哥,你这话说得,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能与圣上相提并论?”

拜夫举改口道:“表妹说的大有道理。”两人相视一笑。

形骸不由得好奇:“圣上说的是什么宝贝?难道这两人找到了星辰日月图?那可真是天大的功劳。”

圣莲女皇摸出个血红的翡翠人偶,约莫她前臂大小,她抚摸此物,脸色忽喜忽忧,心思难测。她对那大宅里喊道:“里头的仙灵,我是圣莲女皇,你可曾听说过我?你若不想死,快些出来,向我称臣,若不然,我要你粉身碎骨。”此言有如暴雨袭屋,震的大宅轰轰颤动。

形骸知道史册记载,圣莲女皇曾孤身杀死过无数仙灵,虽不知真假,但她确是这异界妖魔的克星。若无奇仍在其中,非吓得半死不可,好在他眼下已然不在。

等了半天,无人应答。拜夫举忙道:“圣上,待我去查看一番。”

圣莲女皇道:“不必,他已经走了,里头再无一人。”

她捧起那翡翠人偶,道:“多年之前,我宠爱的一位贵人从我宝库中盗走了这翡翠人偶,我苦寻许久,全无踪迹,以为其流落海外,想不到此物一直都在我眼皮底下,而那盗宝之人,又是这利平指使。此人幕后定另有主谋,他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拜夫举心想:“若能顺藤摸瓜,将此事一举查清,我与水妹之功可就捅破天了。”想到此节,面露喜色,道:“圣上若要彻查,我愿替圣上效犬马之劳。”

圣莲女皇摇头道:“我自有安排,拜夫举,你将如何得到这翡翠人偶,而这翡翠人偶又对你说了些什么,一五一十的都告诉我。”

形骸心想:“这翡翠人偶能说话?”

拜夫举立时道:“回禀圣上,那时我与心水妹妹找到利平的宝库,而宝库之中又有那仙灵加害。我俩好不容易脱身,却瞥见一箱子里出现此宝。我听此宝对我说:‘带我去见圣莲女皇,带我去见圣莲女皇。’我心知此物非同小可,而它选中了我,自也是因为我对圣上忠心耿耿,能耐也算不差,定能完成托付。

我将此事对心水妹妹说了,心水妹妹道:‘既然如此要紧,咱们非面见圣上不可。’我二人整晚恶战,皆已疲累,可念及圣上恩情,浑身又冒出使不完的劲儿来”

圣莲女皇笑道:“真的么?只说了这几句话?再无别的言语?”

拜夫举大声道:“正是如此,我拜夫举这辈子对谁都能撒谎,唯独对圣上绝无半句虚言。”

话音刚落,圣莲女皇已吻上了拜夫举嘴唇,拜夫举心花怒放,飘飘欲仙,他心想道:“想不到我竟能受如此恩宠?我这辈子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已然唾手可得,将来被立为贵妃,也是”顷刻之间,他的心已飘入内宫,去与沉折争宠,去与圣上同欢,人生即将登峰造极,前途无量。

威心水对拜夫举颇有好感,瞧见此景,又惊又妒,可却不敢稍露怨色,连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在此时,拜夫举浑身血红,痛苦挣扎,嘴里呼噜呼噜的,似患了肺痨,只一眨眼功夫,他血肉畏缩,成了一具干尸。圣莲女皇推开了他,仰面朝天,咧嘴而笑,满嘴鲜血,秀发在晨光中飘扬,也似染上了鲜血一般,又是凄美,又是残忍。

威心水忍不住尖叫起来。

十七 泪水入红唇

形骸见状,惊恐已极,却不敢声张。孟轻呓瞪大美目,神情似颇为恼火,却又并不如何惊讶。

威心水惨叫几声,转身欲逃,可身在高空,委实无路可走,她颤声道:“圣上,饶命!”

圣莲女皇将拜夫举尸骸扔下,此人在空中燃烧起来,落地时已成焦炭。圣莲女皇叹道:“心水,你说说,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威心水眼泪汪汪,哭道:“我不敢,我从未欺君犯上。”

圣莲女皇笑道:“你这不又犯了一回?若非我这人机灵,早被你骗的晕头转向啦。唉,就是有你们这些奸臣欺上瞒下,我朝廷中才不得清净。”

威心水大声道:“圣上,此事我死也不说,我我愿在宫中做牛做马,侍奉你一辈子。只求您莫要吸我的血。”

圣莲女皇道:“我也不愿如此,这‘山珍海味心法’并非正道,我每次施展,总不免恶心许久。但瞧见恩将仇报、口蜜腹剑的奸险小人,我却又忍耐不住。”

威心水又要磕头,但圣莲女皇也吻上了她,威心水脸色宛如苹果,却又快速枯萎,眨眼已成骷髅,圣莲女皇手一挥,威心水被烧得尸骨成灰。

圣莲女皇面向那阁楼,右手两根手指点出,蓦然一道红彤彤的火柱落在房顶,形骸听那轰鸣震耳欲聋,火光如幕布一般将阁楼遮蔽,随后天摇地动,火焰高涨,一浪高过一浪,那阁楼霎时被夷为平地,荡然无存。

圣莲女皇再度拍了拍那玉像,道:“你并未对旁人说过往之事,对么?”过了片刻,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你离不得我,我也非忘恩负义之辈。”随后那神禽转向,如长虹般远去。

孟轻呓、形骸又等候许久,才从林间出来。形骸道:“她圣上这功夫,当真残忍,好生可怖,她就是如此永葆青春,活了七百年么?”

孟轻呓喝道:“孟行海,你是什么意思?”

形骸心头一紧,忙道:“祖仙姐姐,我并无他意。”

孟轻呓怒道:“你分明是指桑骂槐,以为我也如母后一般么?你好大胆子,我待你这般好,又屡次救你性命,你你竟如此看我。”

形骸大喊冤枉,道:“我压根儿半点没这般想。”

孟轻呓走上一步,道:“你说母后能永葆青春,全是凭借此术,可此言当真无知透顶,难道永葆青春就非如此不可么?”

形骸急道:“是啊,我也没说永葆青春唯有这一法门。”

孟轻呓道:“我也是头一次见母后如此,以往从不知这‘山珍海味法’,你相不相信我?”

形骸道:“我自然相信,祖仙姐姐对我恩情无穷,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孟轻呓皱眉道:“你口是心非,我看你根本不信,你速速表明心迹,否则我饶不了你。”

形骸道:“我信,我信,我该如何表明心迹?”

孟轻呓又靠近了些,指了指自己嘴唇,道:“你亲我这里。”

形骸顿时糊涂,心想:“她要我亲她?万一她当真有那邪门功夫,岂不是不,不,祖仙姐姐怎是这样的人物?她心高气傲,极为自尊,绝不会如此。可她又为何要我亲她?”

孟轻呓见他犹豫,神色惊怒,双目红肿,竟像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欺骗一般。

形骸心头一软,只觉她甚是可怜,战战兢兢迎向了她,笨拙伸手,搂住她的腰,孟轻呓眉毛舒展开,身子微微颤抖,面泛红晕,闭上了眼,煞是娇羞可爱。形骸心意已决,痛定思痛,亲上她那樱桃小嘴。

她嘴唇柔软,有些冰冷,可脸庞有些发烫,使得她嘴唇也渐渐火热起来。形骸不敢看她,可她不推开自己,形骸也不敢挪动。不久,他尝到咸咸味道,一睁眼,见孟轻呓泪如雨下,形骸从未见她如此脆弱过,不知怎地,鼓足勇气,将她搂得紧了些。

他觉得有些可笑:“祖仙姐姐是举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怎会非要我保护她?”但就在这一时刻,他只想着自己非守着她,护着她不可。

孟轻呓眨眨眼,轻轻脱离了他,脸上红晕未褪,她柔声道:“你能回来找我,我欢喜极了。你不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形骸如梦方醒,回想起与她初遇时的情景:“她又将我当做以往的情郎了?”忙道:“祖仙姐姐,我是行海,你认错了么?”

孟轻呓陡然又羞又急,掐住他脸颊,恶狠狠一拧,道:“你偏要这般说!你这坏蛋!你这傻瓜!哼,我不理你啦!”形骸哀声一叫,更是摸不着头脑。孟轻呓背对着他,双手叉腰,似在生闷气。

形骸心下叹息,看那大宅,感到热气扑面,甚是猛烈,他悚然道:“圣上这一道天火,哪怕马炽烈中招,也非受重伤不可。”

孟轻呓仍不回身,只恼道:“是啊,是啊,我母后比我强,比我漂亮,你要进宫去做她妃子是么?好啊,你去啊,我不拦着你。”

形骸哭笑不得,道:“祖仙姐姐,我何尝这样说了?”提及此节,顷刻间想到沉折,喊道:“糟了,沉折师兄被圣上收留,下场岂不糟糕?我得去提醒他一声,要他离圣上越远越好。”

孟轻呓一把拉住他,道:“你是白痴吗?我说过了,母后看重藏沉折,对他与众不同。他是千年罕有的人物,若不犯错,母后绝不会对他怎样。”

形骸道:“祖仙姐姐,你知道这山珍海味法到底是何道理么?”

孟轻呓大声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又猜疑我了?孟行海,你好,你好,我好恨你!”

形骸手足无措,道:“好,好,我不问了,我不问了。祖仙姐姐,咱们这就回去好么?”

孟轻呓道:“我被你气的走不动路,你背我走!”

形骸心想:“以她神功,怎会无力行走?她恼恨于我,这才如此惩戒。形骸,形骸,你是活该,谁教你不会说话,惹她生气?”于是半蹲在地,道:“偏劳姐姐辛苦辛苦,跳到我背上来吧。”

孟轻呓哼了一声,真跳了上去,两人一碰,各自都是一抖。形骸暗忖:“她其实比我还害羞,这可当真奇了。”孟轻呓不发一语,指明道路,形骸心知紧迫,遂快马加鞭,全速疾行。

他此时内力充裕,快胜良驹,且上身平稳,怕震动孟轻呓,行了十里路,孟轻呓忽然一笑,道:“好了,我不怪你了。”

形骸如释重负,道:“姐姐真是宽宏大量。”

孟轻呓道:“你这般拍我马屁也没用,我也不会赏你什么。还要将你当牛马一般对待,指使你一辈子。”

形骸道:“牛马又如何?马儿温顺狂野,擅长远行,牛儿敦厚强壮,甚是可靠。两者皆甚忠诚,绝不暗害同胞。我看做牛做马,未必不及做人了,那些口口声声做牛做马之辈,也没多少能做得到。”

孟轻呓沉默许久,痴痴说道:“你仍是这般说,与过往一模一样,可你为何想不起我来?”

形骸叹道:“祖仙姐姐,你是对那位情郎思念过度了。那人是你丈夫,是咱们孟家老祖宗么?”

孟轻呓幽幽轻叹,道:“是,是。他是我丈夫,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我一直在等他。”

形骸道:“他去了哪儿?”

孟轻呓道:“他死了,但我仍信他会回来。”

形骸一凛,暗忖:“祖仙姐姐深爱这位郎君,竟有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情深至斯,以至于痴迷如狂,当真叫人感动。我虽不是那人,但能令她稍觉欣慰,也是好的。”

孟轻呓见形骸不吭声,问道:“行海,你恼我了么?我确不该对你乱发脾气。”

形骸受宠若惊,道:“哪有此事?姐姐一直待我好得很。”

孟轻呓道:“我不会母后这邪门功夫,此事千真万确。但我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怕她误会,道:“姐姐,我已不想知道了。”

孟轻呓嗔道:“我偏要说给你听。咱们那紫霞城里有一处鸿钧逝水,你知道鸿钧逝水么?”

形骸道:“知道,是建在混沌离水之上的灵地洞天,我曾在麒麟海遇上过。”

孟轻呓笑道:“好,那就容易说了。每一处鸿钧逝水中,都有一件镇宅法宝,能使动这镇宅法宝之人,就是那鸿钧逝水的主人。母亲身上戴着一块大地母石,就是紫霞城这鸿钧逝水的镇宅宝物。携带这大地母石之人,据传可以长生不老,永葆年轻。”

形骸心想:“是了,马炽烈找到的那鸿钧逝水里有一雕像,不断涌出疗伤圣水,几有起死回生之效,连安佳所中剧毒都能医好。那定然就是镇宅法宝了。”

孟轻呓道:“先前母亲对那两个奸徒动手,我瞧见她那块大地母石发红颤动,转化那两人体内气血,汇入母亲口中,他们变作干尸而死,母亲却甚是舒畅。看来她所说的‘山珍海味法’,正是使用这大地母石的法门。”

形骸又想道:“我用这放浪形骸功时,不也曾用骨头吸人鲜血真气么?那拜夫举、威心水虽罪不该死,可毕竟并非善类,圣莲女皇容不得他们,其实也算不得滥杀无辜。不对,不对,他们背信弃义、自私自利,听说这样的人物,在江湖上是万无容身之处的。圣上所作所为,倒也并无不妥。”

十八 海法六人行

他想到此处,心意登平,又因圣莲女皇与自己同样身怀邪法,心生同病相怜之情。

孟轻呓又道:“只是那翡翠石雕又是什么?她为何对此物如此看重?”

形骸道:“是啊,她能找回这物件,似极为欢喜,龙颜大悦。”

孟轻呓笑道:“龙颜大悦?你以为她为何非要杀拜夫举与威心水?又为何要将这阁楼庭院一举摧毁?但凡与这石雕有关的,她统统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她是找不到那仙灵,否则他也难逃一死。若她得知你我在场,我俩又岂能逃过一劫?”

形骸骇然道:“不会吧,我倒罢了,你可是她的女儿,也是她的重臣。”

孟轻呓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只要不和她心意,越是亲近之人,死的越快越惨。今日之事,决不可泄露半点风声,丝毫迹象。”

形骸道:“我领会得,祖仙姐姐尽管放心。”至于这石雕到底何用,暂且也无法查清。

不久邻近城墙,孟轻呓从他背上跳落,脸仍红扑扑的,甚是妩媚娇艳,她道:“你亲我一事,也不许对任何人宣扬,不然我要你好看!”

形骸心底发毛,忙道:“我决计守口如瓶。”暗忖:“此事若传到旁人耳中,我岂不成了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有违人伦,死不足惜的败类?她可是我家祖宗,就算她再如何动人,我这般做也太过无礼。”但转念一想:“圣上是十大宗族之祖,不照样在各族中选妃纳妾?咱们早已隔了二、三十代,亲一口又能怎样?”

步入城墙,两人行至客栈,缘会见形骸平安,欢天喜地的大叫。

孟轻呓道:“待你入派之后,这小丫头该怎么办?”

形骸道:“我将她也带走,在那边租一间屋子,再雇个姆妈照顾她。”

缘会忙道:“行海哥哥,我自己能照看自己,你无需雇人了。”

孟轻呓叹道:“你待这小丫头真好,即使亲妹妹也不如这般亲。”

形骸笑道:“我与缘会一块儿出生入死,交情岂同寻常?”

孟轻呓想了想,赠给缘会一块玉牌,道:“你凭借此玉牌,到全国各地道观皆可借宿,上头有我孟家印记,谁也不敢怠慢了你。”

缘会喜道:“多谢祖仙姐姐。”

孟轻呓柔和一笑,眼中满是温情,喃喃道:“我和他若有了女儿,不就是如今场面么?”

形骸未能听清,道:“姐姐说些什么?”

孟轻呓满脸通红,道:“没什么,好话不说二遍。我去了,待会儿自有人接引你分派去向。”

形骸带缘会在客栈吃了肉包小笼,又教她读书写字,习武练功。杜冷、苏瑰、瑞英三人来找他,神色已毕恭毕敬。形骸见杜冷模样狼狈,不禁莞尔,却宽慰了他几句。杜冷问形骸之后发生了何事,形骸含混其辞,简略带过,那三人谢了几句,方才告辞。

等到日落西山,形骸忽觉门外有人,那人声音苍老沙哑,是个老妇,老妇说道:“孟行海,还不出来见我?”

形骸忙开门,见那老妇甚是高大,挺直站立,精神抖擞,头发灰白,皱纹满面,一双眼用白布包着,身穿黑布道袍,竟是个盲眼的道姑。形骸忙将她扶住,道:“前辈当心门槛。”

那老道姑袖袍一拂,甩脱形骸手掌,形骸身子退后,老道姑沉声道:“我是何等样人!岂需小儿相扶?”

形骸心想:“她脾气好生要强。”答道:“是!前辈是来接我分派的么?”

老道姑点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当真孤陋寡闻,好生无礼!我乃袁蕴,是为海法神道教道德门门主。你今后就是我徒儿了。”

形骸“啊”地一声,不知真假,但想道:“我竟被分到海法神道教?都说礼多人不怪,她是前辈,又是出家人,加上盲了眼,拜她一拜又如何?”于是跪地拱手道:“孟行海参见门主。”

袁蕴道:“见了师父,为何不磕头?”

形骸暗想:“不还未真正拜师么?”但也不计较,向她磕了三个响头,道:“徒儿向师父请安。”那边缘会也磕头道:“缘会向婆婆请安。”

袁蕴骂道:“蠢蛋!师父二字岂能轻易出口?我若是假冒的,你不平白无故多了个师父,从此受制于人?”

形骸不禁惊恼,喊道:“原来你是骗人的?”

袁蕴摇头道:“我怎会骗人?但你不问缘由,见识不明,就是该骂该打!伸出手来!”

形骸将手背在后头,道:“不伸!”

袁蕴道:“你为何不伸?”

形骸道:“我若照你话做,你打了我手心,还要骂我蠢笨轻信。我若不照你话做,最多挨你的骂,却不用挨打。”

袁蕴笑道:“小子算盘倒也精明,罢了,今日暂不打你,待你拜师之后,老身要打个痛快。”

形骸倒吸一口凉气,暗想:“完了,她若真是我师父,我今后岂有安宁之日?”

袁蕴指了指缘会,道:“这小丫头是谁?”

形骸道:“她是我妹妹,奉父母之命,我需照看她,还请前辈通融,许我一同带她前往总教。”

袁蕴冷冷道:“她不是你妹妹,是你童养媳妇。”

形骸慌忙道:“哪有此事?真是我妹妹。”

袁蕴道:“不许!你是要去上山学艺,不是新官上任,岂能携亲带友?”

缘会又朝袁蕴磕头道:“婆婆,你只需告诉我海法神道教在哪儿,我自己可以找去。”

袁蕴见她如此坚毅,并非出言威胁,而是真打算如此行事,微一犹豫,道:“你孤身上路,万一遭遇不测,这罪名岂不到老身头上了?你要跟来就跟来,我不会赶你走,但途中食宿,你得自己出钱。“

形骸大喜,心想:“原来这婆婆也是好心人。”忙拱手道:“多谢前辈。”缘会也道:“多谢婆婆。”

袁蕴突然抓住形骸手腕,内劲一到,形骸手掌不禁摊开,她手上多了一块木条,啪啪啪打了三下,形骸痛的手一抽,喊道:“哎呦!哎呦!哎呦!”袁蕴冷笑道:“早打晚打,都是逃不掉的。你内劲不差,是块好料子。”

形骸甩甩手,叹气道:“是,是,前辈武功神妙,晚辈甘拜下风。”

当下袁蕴领形骸、缘会往外走,途中又接了四人,但并未提拜师之事。形骸认得是裴家两人,辛家一人,还有孟苏瑰,五人各自拱手问候。他又见山剑天兵派、云火纯龙寺、风圣凤颜堂分别派人接领。山剑天兵派的人严厉威风,云火纯龙寺的人冷漠庄严,风圣凤颜堂则傲慢文雅,将客栈中龙火少年全数带走。

来到街上,袁蕴往西行,途中又遇上两拨人,都是海法神道教的,前去其余客栈接人,形骸数了数,算上自己,接了十三个孩童。利家、息家、威家、川家、木家各有一些,却无藏家、拜家之人。

袁蕴似是此行首领,她听那几个接引讲述,一皱眉,在每个孩童肩膀一拍,骂道:”除了孟家、裴家有些诚意,其余都是些没人要的小东西!”

原来道术士在龙火天国颇受敬畏,也被凡人误解疏远,其余各家心存偏见,挑选弟子时讨价还价,多有顾虑,来者大多并不出众。唯有孟家、裴家重视道法,所送皆是精英。

形骸见海法神道教此次共来了六人接引,算上袁蕴,共三男三女。袁蕴为首,是海法神道教道德门掌门人。其余两个道姑甚是年轻美貌,一人看似二十岁年纪,一人唯有十八岁。

那二十岁的叫费兰曲,长发飘飘,杏眼柳眉,面容极美,神色轻柔,笑容温暖,穿金色道袍,是袁蕴道德门下弟子,近年来也已出山,开始收徒。她自称实则已有四十岁年纪,但练功有成,样貌仍尽显青春。

那十八岁的叫裴若,梳垂鬟分肖髻,辫有金环,虽稍不及费兰曲,也是个美丽佳人,桃眼细腰、气质活泼,言语令人听来如沐春风,心里甚是舒坦。她是总掌门的弟子,袁蕴说她是海法神道教百年一遇的奇才,亦是当今门中少年三杰之首。裴若嘻嘻一笑,连声谦逊。众孩童听她名头如此响亮,不由更增好感。

有一少女问道:“费师叔,您是哪家的?”她那姓氏并非十大宗族之内,却又是道姑,莫非俗家时是十家族里的姻亲么?至于袁蕴脸色阴鸷,旁人都不敢相问。

费兰曲摇头道:“我并非十家之人,更未练过龙火功。”

众孩童皆感惊讶,心想:“未练过龙火功,她不就是个凡人么?那也能进的了海法神道教?”

袁蕴喝道:“蠢材,龙火功又有什么了不起了?习练道法未必非要龙火功不可!只要体内真气浑厚,心中学识渊博,照样能将只会武功的蛮子打得落花流水,找不着北。”这费兰曲虽是海法神道教中唯一凡人,但她所学精湛,擅长玄理,门派中众人对她甚是倚仗。

至于那三个男子,一人是个英俊潇洒、举止飒爽的年轻道人,名叫川谭健,今年正好二十三岁年纪,已然艺成出山。一人是个肥胖道人,名叫木野子,下巴一丛胡须,是袁蕴的弟子,修为不弱。最后一人是个老道,道号威玄子,白发枯瘦,神情木然,乃是袁蕴同辈,偶尔张嘴说话,满口酒气。

十九 海外有仙岛

川谭健朝袁蕴作揖道:“师伯,该去索凤山上入门拜师了。”

袁蕴道:“如此甚好,马车可已齐备?”

川谭健笑了一声,左足为轴,右足一扫,霎时地上一圈法阵明亮生辉,他形貌俊朗,身姿不凡,这一手甚是漂亮,众孩童中的少女皆顿生仰慕之情。川谭健口中念念有词,前方泥土凸起,生出一辆马车来,那马车车厢极大,坐这近二十人绰绰有余。众孩童看得佩服不已,女孩儿们更是兴奋得尖叫起来。

形骸也大感钦佩:“这正是道法的神妙之处。想当年我遇上那孟旅的地狱无门,几乎无计可施。这川谭健师兄只刚刚出山,竟也有这等奇异法术么?”

川谭健笑道:“献丑,献丑。不过我这马车只能行百里路,实远不及各位同门。”

裴若道:“师兄一贯谦逊,可功力好生高强,无怪乎总掌门师傅要留你在教中担当要职。”

川谭健摇头道:“师妹何必过谦?我可及不上你们‘三杰’。”

裴若叹道:“那是咱们小辈瞎叫乱喊的,什么三杰?可万万及不上师兄师姐们。”

袁蕴道:“别客套了,谭健,你去驾车,其余人都去车厢里!快些,快些!”她挥动手臂,神色急躁,众孩童吓得赶忙乖乖坐好。

车厢座位分前后四层,众人坐定后,疾驰出发,少时上了山路,车厢微斜,但又颇为平稳。袁蕴不发一语,众孩童谁也不敢吭声。

忽然间,袁蕴开口道:“兰曲,你向大伙儿说说咱们海法神道教大致情形。”

费兰曲轻轻点头,又轻轻说道:“还请诸位听好,我海法神道教所在之处,叫做‘声形岛’,于女皇地母岛西南,约有三百里之遥,八千顷土地。”

形骸想起书中写道:女皇地母岛为龙火天国皇城所在岛屿,号称大地中央,地母沉睡之处,广阔无边,共三万万顷大地。

岛外环绕一圈大海,叫做‘环岛海’。环岛海往西是无穷无尽的海洋,也是形骸曾往返过的地方。往东是广袤丛林,往北是无垠冰原,往南是无界沙漠。据传这四方皆延伸无底,走不到尽头。

这声形岛是一座大岛,岛上土地肥沃,有高山丛林,有河流湖泊,天灵地妙,景物气候颇为奇特,岛民近十万,以捕鱼海贸过活。岛上海法神道教为龙火天国道宗发源,举世闻名,威震天下。除了海法神道教外,岛上仍有十来个小帮派,为首者皆为道士,也皆是海法神道教出身。

费兰曲又道:“咱们神道教共分五门,为道德门、阴阳门、法令门、天官门、技艺门,在这五门之上,又有执掌门,统领五门人事委派。教中现有门人两百,其中未出山者一百五十,出山者五十”

孟苏瑰问道:“姐姐,咱们几年可以出山啊?”费兰曲早已出山,可以留在教中收徒,故而孟苏瑰暂不可叫她师姐。

费兰曲道:“若诸事顺利,在门中学会五种法术后,既可出山,前后共需七年。若学不成,不可出山,非学成五种法术不可。出山之后,可留在教中,也可以自立帮派,这帮派由神道教扶持,也需定期向神道教缴纳贡金。”

一少年喜道:“只需学五种法术?那倒也不算太难。”

袁蕴嗤笑道:“你以为咱们道术士的道法容易练么?区区这‘指路为马’一术,川谭健就学了足足两年。他还算脑袋瓜聪明之人。”

众孩童互相张望,眼中皆有忧色。

费兰曲又道:“正如师父所言,道法与武功不同,乃是以凡人之躯,修仙神之功,会的越多,再学新法时就会越难。有些弟子在门中待了二十年,若仍未学全道法,则废去一身功夫,逐出师门,以免辱没师门名声。”

裴若笑道:“师姐,还有两种情形,即使未能学全,亦可出山呢。”

费兰曲点头道:“正是,咱们龙火天国每隔五年,就有一场四派群英会。四大派中,各出八位未出山的杰出弟子,登台亮相,切磋身手,若能在这群英会中夺得头两名,非但可当即出山,更会受女皇重赏,封千户侯。”

众孩童听得兴奋,齐声道:“咱们定要好好学艺,大显身手!”“以我的聪明才智,这四派群英会夺魁之望,只怕不小。”“你好生狂妄,竟不知谦逊为何物么?我看咱们海法神道教里头人才济济,你连这八人都未必选的进去。”

裴若道:“咱们海法神道教在四大派中人数最少,可打斗起来,胜算可不算小。几年前那场四派群英会上,咱们神道教一位师兄屈居第二,再往前数,夺魁次数也多。”

那胖道人木野子笑道:“若师侄,再过两年,就该轮到你替咱们神道教上阵了。你们三杰联手,我看有七成赢面。”

裴若神采飞扬,却又不骄不躁,叹道:“只盼到时别丢了师门的脸。”

形骸问道:“师姐,还有一种情形呢?”

裴若看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道:“若有门下弟子,因机缘巧合,替圣上立下大功,圣上嘉奖为侯,那人也可提早出山。”

一木家少年冷哼道:“为圣上立功,不正是这位宫槐伯爵的拿手好戏么?”

形骸忙摇头道:“我已把运气用完了,下次岂能再得机缘?”

那木家少年喝道:“那可未必,你与我家木格弟弟是同门,木格弟弟本已觉醒,却偏偏死了,你得以向前一步,替他之位,哼哼,你运气好,手段也是了得。”他念及家门不幸,对形骸怨气极大。

形骸皱眉道:“就算木格活着,我也未必觉醒不了,怎能算我替他之位?”

木家少年恨恨说道:“谁知你使了什么鬼把戏,哼,事情哪有这般凑巧?”

众人都道:“你别强词夺理,这觉醒悟道又不能相互抢来抢去,不然还成何体统?”

那少年自知理亏,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纠缠。形骸则寻思:“木格想要杀我,反而令我觉醒。他自己却被我所杀,这木家兄弟倒也不能算说错了。只是木格咎由自取,也怪不得我。”心下一时感慨万千。

来到索凤山山顶,只见一片草地,有六棵孤零零的槐树,棵棵高有六丈,枝繁叶茂。袁蕴率领众人来到这五棵槐树前,袁蕴念了咒语,众人眼前现出一圆形祭坛。袁蕴焚了六炷香,念道:“今夜我海法神道教开门纳新,接引新修道法之徒。须知我海法神道教门规,分五大规,五小规,在声形岛上,仍需遵海岛规矩,在声形岛外,受龙火天国律法约束。”遂将五大规念了出来。

形骸等人跟她念诵,袁蕴道:“出山之前,众弟子需舍弃家门、头衔、官职、俸禄,一心修道,不得为非作歹,举止不端;

出山之前,众弟子需听师长之命,不得有违,须得敬重师长,礼数周全。若师长之命有违天道,需向道德门禀明情由,不得擅自决断,僭越礼法。

出山之前,众弟子需得友爱同门,互帮互助,却不可拉帮结派,不可欺凌旁人。

出山之前,众弟子需勤修苦练,万不得懒惰懈怠,需求知若渴,又不许钻研邪法。

终此一生,众弟子在海法神道教所见所闻皆为隐秘,不足向外人道,即使女皇来问,天神相询,亦不可透露半点。”

众孩童念到这最后一条,心中不安。形骸心道:“他们加上这条规矩,那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神道教中定有不可泄露的机密。若真有不守诺言之辈,教中秘密岂能无碍?”

忽然间,那五柱香中烟雾伸展,变作十三道烟索,飞入众孩童鼻孔中,众孩童大惊失色,连忙捂住鼻孔抵挡,可已然吸入不少。形骸感到体内真气化作绳索,缠入心脏,他反应奇快,立时如当年对付馥兰法术一般,以放浪形骸功将这咒法抵消。

他脱离束缚,又生怕被旁人瞧出端倪,于是僵住不动。其余学子皆惊呼乱叫,挥动手臂,咳嗽连连,脸色甚是害怕,但过了片刻,觉得并无异样,这才安静下来。

那老道威玄子大声道:“莫慌,莫慌,此乃誓言约束之法,若诸位谨守规矩,自然无碍。若诸位不遵诺言,非但我等出山之人立时知晓,且当场就有重罚加身。”

众孩童正慌乱间,听威玄子老道这般一说,立时安心,似乎对他极信得过,齐声道:“是,我等明白了,师伯。”形骸心想:“这是誓言生效了!他们这法术当真霸道,虽未必有什么恶意,可人心向往自由,岂能受人操纵?”

袁蕴笑道:“好了,你们从此都是我海法神道教的同门。其余五门门主不在,由我代为分派诸位去处。孟行海,你龙火功至第三层,入我道德门下,由我袁蕴亲自传授道法,你拜我为师,向我磕头吧。”

形骸隐隐叹息,朝她跪拜,磕个响头,全了拜师之礼,道:“师父在上,弟子今后必孝敬师父。”

袁蕴道:“笨小子,记住了,下次若有人再让你磕头叫师父,你需得先得我首肯方可。”

形骸惭愧答道:“是,师父,弟子定不再忘。”

袁蕴又道:“裴舟,你龙火功至第三层,至执掌门下,由总掌门亲自传授。”

裴舟“啊”地一声,又喜又忧,深怕总掌门严厉,自己肩上担子可不小,可又想师恩如父,自己若能讨这位总掌门欢心,正是天大的好事。袁蕴命他向那祭坛磕头,裴舟立刻照办。

袁蕴再道:“裴橹,你也是第三层,至法令门,由门主孟六爻传法。”

裴舟、裴橹两人是同胞兄弟,听得今后两人分做两门,颇为无奈,可毕竟仍是同一派之人,裴橹于是全了礼数。

二十 道佛不两立

待众孩童全数跪拜后,袁蕴欣然道:“好极,好极,咱们这就下山去声形岛了。”

那川谭健的法术已然消去,费兰曲道:“我对此法亦颇有钻研,且由我来。”说罢念诵咒文,烧去符咒,足尖画圈,亦唤来一马车,只是她做法时比川谭健缓慢许多,而马车成形后,她显得颇为困顿。

众弟子皆想:“凡人终究要远逊于我龙火贵族,绝非勤奋刻苦可补。”

待马车起步,下山后来到平地,那骏马顷刻加速,快如朔风一般,比之川谭健之法快了少说三成,即使无人驾驭,这马车也绝无颠簸。众孩童看得心惊胆颤,深怕撞车,可过了半个时辰,出得城来,前方一马平川,众人才知自己虚惊一场。

川谭健笑道:“师姐果然精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费兰曲叹息道:“我累的要命,你就别取笑我啦。”原来费兰曲施展此法虽远比川谭健艰难,可一旦使出,效用却比他更佳,正因她做法缓慢,用符精准,才能事半功倍。

川谭健看着费兰曲,眼中闪着渴望、爱慕的光芒,费兰曲有些羞涩,避开他那目光。形骸心想:“费兰曲师姐年纪比川谭健师兄大了许多,但这师兄却似对她颇为心仪,这可当真怪了。不过费师姐外貌年轻,看着与川师兄倒也般配。”

袁蕴道:“既然尔等已发了誓,那有些话,我也可与尔等敞开了说。咱们海法神道教擅长使用符纸、符剑、符娃娃来召灵请神,这‘指路为马’之法,就是请来土行灵马来赶路。所用符咒时机越准,功力越纯,这灵马越是灵活,不惧障碍,好似在陆上飞行一般。”

众弟子连声赞道:“真是好法术,好奇妙!”

袁蕴道:“然则这五行之灵未免蠢笨固执,有时并不听话,擅作主张。咱们于是另请高明,召来妖界的妖魔为仆。”

众弟子吓了一跳,齐声问道:“妖魔?”

袁蕴目不见物,却察觉众人神色恐慌,反而笑得欢畅,道:“不错,妖魔。妖魔位于妖界,妖界又分三层。第一层的妖魔稍显孱弱,顺从听命,易于掌控,叫做魑。第二层的妖魔则极为危险,一妖可敌数千勇士,叫做魅。第三层的妖魔则深不可测,可怖可畏,谁也不敢招惹,叫做魍。咱们海法神道教召来许多第一层的妖魔效力,尔等到了海法山后,就能见到这些妖魔,届时不可大惊小怪。”

形骸想起孟轻呓来,暗暗点头:“祖仙姐姐不正是召唤妖魔,才将马炽烈降服得么?她所召妖魔甚是强悍,当是第二层中妖物。”

一少年问道:“师伯,咱们用妖魔行事,若被纯火寺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袁蕴道:“纯火寺也拿咱们神道教没辙,于是多年前头,圣上居中调停,咱们总掌门与纯火寺的五龙僧商议多日,定下规矩:‘但凡神道教出山之徒,一人一生可召三只妖魔,若多出一只,或是那妖魔闯祸,此人立遭重罚。”

形骸暗忖:“正是!祖仙姐姐正好召來三只妖魔。”

众孩童道:“三只啊!这般够用么?”

袁蕴笑道:“不够用,怎么够用?道术士法力越深,能召的妖魔越多。如总掌门这般功力,召百来只一层妖魔也不在话下。”

有人问道:“总掌门这等神功,那只召三只岂不可惜了么?”

袁蕴道:“是啊,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总掌门家大业大,事务繁忙,声形岛天上地下之事他都需过问,每当忙不过来时,他就召上一只妖魔。又或是有地方需要人长久把守,他又召来一只。长此以往,他麾下已有一百只妖魔替他操劳了。”

众孩童又问道:“这下若纯火寺要罚总掌门,他又该怎么办?”

袁蕴道:“第一,那些妖魔出不得声形岛。第二,就算旁人见到有一妖魔在洞窟中出没,又怎知是总掌门的?第三,尔等已经发誓守密,此事外人决计无法得知。第四,纯火寺的拜天华拜老爷子是咱们总掌门的爹爹。他二人父子虽有嫌隙,可毕竟虎毒不食子,拜老爷子又怎能让人对付自己儿子?”

众孩童一齐“啊”地大喊起来,喊过之后,又叽叽喳喳的吵嚷道:“师伯,您在开玩笑么?”“拜老爷子是和尚,怎能有孩儿?”“他们拜家一人掌管纯火寺,一人掌管神道教,这权力可当真不得了!”“不对,你不听师伯说他们俩对着干么?”

袁蕴道:“咱们总掌门叫拜紫玄,是拜老爷子出家前养的小儿子,今年也已有三百八十多岁。他爹信了佛,硬让总掌门也信佛。可总掌门迷上了道法,与他老爹一见面就吵架,吵着吵着,吵翻了天,于是离家出走,一手创出这海法神道教,立下种种规矩,令神道教一直延续至今。他道法之强,在龙火贵族之中,仅逊于圣莲女皇与轻呓公主,而他教徒授业,更是桃李满天下,道法宗师之称,当今也唯有他能当得起。”

众弟子皆已是海法神道教的门徒,听袁蕴讲述这位总掌门事迹,心下好生敬仰,只盼早些见他一面。

形骸问道:“总掌门能召第二层妖魔么?”

袁蕴摇头道:“世间唯有轻呓公主能办到,此节连圣莲女皇也逊色于她。但圣莲女皇擅长与元灵、土地打交道,总说轻呓公主走歪了路子。”

形骸听孟轻呓如此了得,心中不禁自豪。

众孩童虽甚是兴奋,可无人生出告知外人的念头,袁蕴也不惧众人对外宣扬。弟子宣誓之时,体内真气尚弱,且言语有灵,一旦说出誓言,那祭坛‘约束之法’立时牢不可破,即便将来能将龙火功练到第九层,也无法破誓。唯独形骸以放浪形骸功化解。

袁蕴又道:“先前你们在那索凤山上,见到咱们点了六根檀香,可知这六根檀香的意思?”

孟苏瑰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代表咱们神道教六门:执掌门、道德门、阴阳门、法令门、天兵们、技艺门。”

袁蕴摇头道:“对了一半,错了一半。那六门之说,只是对外人宣扬而已。实则后头那五炷香,所指风木水火土五龙,第六炷香,乃是敬法祖‘理奥’。”

孟轻呓曾对形骸说起过这法祖‘理奥’事迹,那星辰日月图也来自于此人,形骸念及这星辰日月图,又想起利平与褚大设口中的那位“主人”,不知此人盗走星辰日月图的灵魄后,眼下又在何处?

有弟子又问道:“师伯,理奥又是何人?他是天上的神仙么?”

袁蕴道:“此人是咱们神道教信奉的祖师爷,可此事却不能对外人说了。此人被纯火寺视作邪魔外道,连名头都是大忌。可圣莲女皇、轻呓公主、紫玄掌门都确信正是这位理奥大人一手创了世间诸法。你们今后修行考验,也遵循的是这位理奥大人事迹。”

众孩童年轻活跃,本就觉得纯火寺教条太严,甚是讨厌,此时听海法神道教处处与纯火寺作对,都觉得新奇有趣,议论之际,笑语不断。

袁蕴说道:“‘法’之一脉,存世万年,除了理奥之外,史上仍有许多宗师。但传到今世,唯留下三大宗派,乃是飞灵派、织网派、星知派。咱们海法神道教学的是星知派,若有人问起,你们可得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了。”

形骸听到织网派,登时想起了那位释网仙子“哀释儿”,她将自己关在那观星塔中,不知眼下怎么样了?

有人忙问道:“师伯,你如此渊博,这三派的法术都学过一些么?”

袁蕴皱眉道:“前两派的祖宗皆是咱们星知派的对头,也就是海法神道教的对头。不过那两人已死,传人也不在龙火天国之中。露夏王朝里有学飞灵派的道术士,乃是我神道教的死敌。”

众孩童对露夏王朝无半点好感,听闻此名,皆大声喝骂了一通。

袁蕴道:“咱们星知派,是一位星知释者所创,讲究符通万法、咒通千灵,丹强仙躯,器强仙能。乃是用符咒、丹药、法宝来使动道法,增强体魄,以至仙神境界。星知释者是一位和尚,此法本该用于佛法,可传到后世,咱们神道教也视他为宗了。”

一弟子笑道:“他们和尚以往也画符炼丹么?”

袁蕴摇头道:“他们敲木鱼,念佛经,拍手印,持佛刀,到咱们道家,样式虽变,可本质不变。”

又有人问道:“那飞灵派、织网派呢?他们的‘法’又是何道理?”

袁蕴道:“飞灵派声称‘万法皆可测,万法皆可量。’提出丈量天地,观察自然的道理。习练飞灵派的人,若瞧见有龙出水,呼风唤雨,他自己会跟踪这条神龙,钻研多年,直至自己也能造出条假龙,而这条假龙也能呼风唤雨,不比真龙差劲。这法门传到露夏王朝,成了那儿的‘铁甲大法’。”

形骸曾与‘铁甲大法’的高手施三力生死相搏,想起此事,兀自心惊,寻思:“原来那铁甲大法也是‘法’,瞧来半点不像,蛮横霸道的,简直不讲道理。”

袁蕴再道:“而织网派则称‘乾坤有知,天地有灵,大道有识,自然有心’,哼,那织网仙子好生狂妄,且手段凶险,胆子更是不小,竟更改世间规矩,创出一套自然律法来。不过他们这一派已极为罕见,几乎再无传人。”

二十一 乌鸦一般黑

释网仙子曾让形骸借阅三界道法书,形骸并未悟得何法,不过释网仙子称他已在‘天脉法则’之中,形骸也不知她是何意。

有孩童问道:“师伯,那织网仙子创出的是怎样的律法?”

袁蕴冷笑一声,道:”是何律法?与我等何干?我等穷极一生,也学不完海法神道教所有’道法’,何必贪多?”

那孩童闷闷不乐,道:“我只不过想问问嘛。”

袁蕴叹道:”那律法叫天脉法则,笼罩万物,融入天脉,令天地乾坤传法于人。敝如有一人观天雷打落,于是冥想雷落时的景象,终有一日悟出奇妙法术来,这就是天脉法则传给你的法。若无这天脉法则,任由你想破脑袋,也无法招雷打人,只因这法术是老天爷赏给仙神的,有些神天生就会,却不能落到人手中。”

又一人道:“咱们的龙火神功可驱使五行之法,运风木水火土对敌,倒与这天脉法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袁蕴道:“你仔细想想:无论是风雷十剑,还是龙火炼体功,或是裂地神掌,碧龙木甲,都是直来直去的功夫。不过是将阴阳五行用于身躯,增强威力,虽然简单,却也就这么回事。你一拳打出去,纵然有数万斤的力道,可数十万斤的山倒下来,你还是抵敌不住。这天脉法则让人明白山崩地裂、风暴海啸的道理,悟道之后,再操纵起来就容易多了。”

她伸出手掌,掌中现出景象,乃是数十丈高的海水淹没陆地。众孩童看的兴致勃勃,道:“这法术倒也好玩儿。”

袁蕴皱眉道:“这是真实情景,好玩什么?洪水之时,大河泛滥,连土地都能沉没,即使龙火功练到拜老爷子这地步,一拳能使瀑布断绝,也应付不了这天灾。而咱们道术士明白水灾之‘道’,就可止水断洪,造福一方。”

说着手中景物一变,成了孟轻呓站在岸边,一手高举,河水中硬生生分开一条道路,可容灾民通过。那河水少说也有百万斤之重,可她却浑不费力。

众孩童“哇”地连声呼喊,眼睛睁大,道:“轻呓公主功力竟如此深厚?”

袁蕴摇头道:“不是她膂力有多大,功力有多深,而是这水听她的话,暂且容让而已。这法术只对水有效,若是换做山崩地裂,此法毫无用处。道法练到精深处,连仙神对咱们也容让三分。像天兵派教大刀长矛、纯龙寺教拳掌功夫、凤颜堂教偷鸡摸狗,在咱们道术士眼中,都是雕虫小技而已。或许初学时他们易于速成,但练到十年、二十年,咱们与他们正大光明的相斗,再不济咱们也能全身而退,绝不会落败。”

形骸又仿佛见到孟轻呓对付马炽烈的情形——马炽烈功力惊人,刀枪不入,一出手就是排山倒海的力道,可孟轻呓毫发无损就将他制服,大是行有余力。可见习武者招式再巧,真气再强,也远不及道法的千变万化,神秘莫测。

一少女央求道:“师伯,这会儿闲来无事,你就教咱们些简单的道法如何?”

众弟子闻言,皆精神一振,跃跃欲试,望向袁蕴,眼神满是恳求。袁蕴道:“那可不行,若要入道法门,非得在声形岛上不可。门规如此,不可更改。”众孩童大失所望,一时怨声不停,但袁蕴全然不理。

费兰曲这马车行了三百里路,在官道旁一驿站停下。众人用餐歇息,到了早上,木野子施法,他招来的是一辆牛车,与那‘指路为马’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稍嫌缓慢,可更能持久,再前行了五百里,换做威玄子运功。

这老道功力与前人不可相提并论,招来天马拉车,在低空飞翔,只半天内已行了千里之遥。众孩童见这老道酒葫芦片刻不离手,只道他是个大醉鬼,有些瞧不起他,谁知境界竟如此高深?

有人问威玄子在门中职位,袁蕴笑道:“他是我师弟,在天官门中,最是不思进取,至今只会五门道法。但他活了太久,这五个法术全练得炉火纯青。”

再过半个时辰,威玄子法力失效,于是袁蕴出手,她唤来的亦是天马,与威玄子并无差异。有孩童暗笑道:“这盲眼师伯满口大话,爱教训人,原来也不比她那酒鬼师弟强多少。”

岂料这天马一飞上天,就再也未落下来过,足足行了四千里地,到达海滨,方才完毕。袁蕴尚似行有余力,神色自若,如此一来,众少年皆钦佩的无以复加。

形骸心道:“师父她半句不提自己法力如何,可她是道德门门主,地位之高,仅次于总掌门。她定然也是神道教中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

众人也不去附近城镇,径直行向海港,形骸问道:“师父,为何改乘船了?声形岛离此不过三百里地,不如飞过去如何?”

袁蕴嗤笑道:“无知小徒,咱们这法术叫‘指路为马’,无论是飞是跑,总得在地面之上,到了海面,这法术就不灵了。”

到了那海港,裴若一看,惊呼起来,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只见港口满目疮痍,一片破败光景,停靠在港口的船残败零碎,断桅折杆。且码头处空无一人,全无往昔热闹景象。

袁蕴哼了一声,道:“裴若,此地为何如此?”

裴若摇头道:“我也不知,半个多月前,咱们离港时还好好的。”她办事最是得利,且细心周到,消息灵通,这六人从海港至皇城之行皆由她安排。

众人靠近岸边,走向一艘大船,此船正是送这六人前来的那艘,此刻也受了摧残,再航行不得。

袁蕴看了片刻,骂道:“是五行灵捣的鬼!这群零碎残渣!”

形骸奇心道:“五行灵?对了,我在海上见过‘人鱼’,她们似乎正是这水行的元灵。”

这数日之内,袁蕴向众人说起这世间离奇事物,除了风水土地之外,另有五行元灵。风水土地大多是天庭委派,维持下界的小吏。五行元灵则并无天庭职位,乃是自然脉象形成之物,就好比飞禽走兽一般,不过却长生不老,与风木水火土紧密相连,代表自然喜怒。

费兰曲道:“师父,是咱们忘交贡品,此地的五行元灵故意找事么?”

川谭健哼了一声,道:“咱们声形岛向他们上贡是不想多事,可不是怕了他们。”

裴若见众孩童甚是困惑担忧,道:“这海港叫‘海岸公庭’,是一处五行元灵居住之地。圣莲女皇容这些五行元灵定居于此建立公国,封此地首领为公,命他维系风水,增长收成,保护航海周全。”

形骸大是诧异,道:“这儿竟有一五行元灵的国度?”

裴若道:“说是公国,其实也不过有百来个五行元灵,其余与常人百姓混居,大约一万人口。也有龙火贵族在此辅佐。”

孟苏瑰叫道:“如此说来,圣莲女皇对他们大有恩情哪,为何还要咱们上贡?”

木野子大声道:“本来决计不用!咱们声形岛常用此港,故而给他们些翡翠意思意思,难道他们贪得无厌,竟还想收贡?真是岂有此理了!”

突然间,四下呜呜作响,狂风呼啸,只见五十个身影急速临近。袁蕴喝道:“来者何人?还不给我停下?”

身影将众人包围,形骸细看来者样貌,心中一凛:只见来者是一头头黑熊,约有十尺高,穿白色皮甲,眼珠发白,嘴里吐出白雾。

一黑熊喝道:“想要逃走?这可万万休想!”

川谭健冷笑道:“你们是湖图录?”

那为首黑熊点点头,道:“你这凡人好生无礼,可是活的不耐烦了!咱们将军有令,此港不得出海,违者格杀勿论。我瞧你们当中有小娃娃,暂不杀你们,快给我滚回镇上去!”

形骸轻声问道:“裴师姐,什么是湖图录?”

裴若答道:“是风行元灵中最常见的,都是熊模样,身怀风行之能,擅长吐风飞跃。”

形骸又问道:“对付起来棘手么?”

裴若道:“不棘手,但风行元灵很是好战,多起来就麻烦了。”

川谭健走向那为首黑熊,道:“小小风灵,满口狂言,不知我是何人么?在我龙火贵族眼中,尔等与猫狗无异!”

那湖图录大怒,挥爪打向川谭健,川谭健飞起一脚,足上有火,轰地一声,将那湖图录踹得肠穿肚烂,黑熊惨叫一声,就往后倒。

其余黑熊齐声咆哮,震怒万分,同时朝川谭健扑去,川谭健不料众熊来势这般快,只得以龙火炼体功抵挡,他龙火神功已练到第四层,可拳脚功夫并不高明,自保有余,伤敌艰难。

木野子胖脸变色,念了咒语,烧了符纸,手中多了一紫色长矛,他将那长矛扔出,变作十根,一通乱刺,众湖图录连声哀嚎,多个受创,于是又有黑熊袭向此人。

袁蕴喝道:“既然动了手,那就都杀了吧!”袖袍一挥,飞出十团火球,那火球碰到湖图录就炸,波及丈许,中者必受重伤。威玄子摇摇晃晃,喝了酒,满口喷火,也无一风灵能近他的身。

形骸心想:“这黑熊怕火?且瞧我的燧冰掌!”手一扬,也连扔燧冰,这燧冰掌威力足以与袁蕴火球功夫并驾齐驱,且形状雪白,难以辨认,砰砰声中,众黑熊被炸的人仰马翻,心胆俱裂。

二十二 昂然无惧色

神道教众人见形骸陡然出招,这燧冰掌威势又这等猛烈,皆不由得惊呼起来。裴若快语道:“你怎会这‘飞火流星’之术?”

形骸慌忙道:“这是龙火掌力,并非法术。”

裴若笑了笑,道:“是了,这是你从荒岛上秘籍中学会的功夫。”

形骸脸皮一红,悻悻道:“对,正是如此。”见旁人疑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裴若双掌虚抱,仿佛托着婴儿,长袖张开,里头飞出五道符咒来,那符咒立时自行烧毁,变作五枚橘子大小的圆弹,袭向众湖图录,湖图录惊惶躲闪,但那圆弹绕了个圈,仍旧命中,霎时乒乓作响,好似投石一般。中招者飞出老远,头破血流。而那五颗圆弹复又升起,继续追杀众风灵。

神道教众人一出手反击,湖图录方已有大败之势,川谭健缓了口气,板着脸,也烧了符咒,只见五颗火球环绕其身,从头顶转向脚跟,他抓下一颗火球,变作火刀,上前追杀,其余火球似他的帮凶一般。风灵莫不敢挡,吼叫声中,脚下生风而逃。

袁蕴道:“一个都不许跑了!”

费兰曲道:“是!”她早已预备多时,一扬手,雾气扩散,笼罩三十丈远,众风灵霎时如陷沼泽,慢的如同蜗牛一般。此法叫做‘王骨蔓草’,专克制元灵,五行元灵一入其中,若灵气不强,便万万难以逃脱。

袁蕴数了数,只剩五个元灵,其余悉数除灭。她道:“湖图录们,若想活命,便老老实实答我的话!为何要破坏此港,袭击我神道教门人?”

这湖图录头脑简单,兵败后知道要逃,可被捉后却死活不顾。一黑熊道:“凡人还敢张狂?”一张嘴,吐出一股黑风,那黑风中带着沙石,如同冰雹般砸来。此时,裴若那五个圆弹挡在袁蕴之前,急速旋转,将这黑风消解。

袁蕴一皱眉,知道难以逼供,使“飞火流星”,五道火球分击五熊,全数炸得粉碎。

形骸见这黑熊死后,血肉骨皮皆变得透明,像是冰雪融化一般,随后飘上了天,他问道:“土地爷轻易是死不了的,这些风灵莫非也是如此?”

袁蕴高声道:“你知道的倒不少!风灵随风而生,随风而去,死是定然死了,可这湖图录是最常见的风灵,风势一大,又会有湖图录生出来。”

形骸道:“难怪也不厉害,原来并不稀奇。”

袁蕴指了指身后众少年,道:“不算裴家两位,其余娃娃单独胜不得一头湖图录。”

除了裴舟、裴橹外,其余弟子有些不服,道:“师伯,为何不让我们试试?”

袁蕴鄙夷道:“试什么试?这些风灵吐一口风,就能把你们吹晕过去。它们脑子不好使,否则咱们未必能胜得这般轻易。”

费兰曲道:“师伯,船毁了,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袁蕴道:“我可召一条船来,坐得下大伙儿。可这途中仍有三百里之遥。咱们需去镇上买些食粮。”

裴若道:“我可以去,顺便打听打听发生何事。”

袁蕴道:“木野子,威玄子,你二人跟裴若同去。兰曲、谭健,你二人留下护法,我要做法召船,需回复些法力。”她召天马行了足足四千里,再使飞火流星伤敌,深怕途中再有风波,不敢贸然出海。

木野子皱眉道:“师伯,这些湖图录如此凶恶,你说镇上还有活人么?”他法力虽强,可生性谨慎,不想犯险,且身体肥胖,不喜跑腿活计。

裴若反驳道:“师叔,湖图录不是说了么?他们想捉咱们回镇上,是因为咱们不听话。他们似乎并非正胡乱杀人。”

费兰曲沉吟道:“师父,这里头很不对劲,有违常理。”

袁蕴嗤笑道:“废话,风灵突然袭击常人,自然不对劲了。”

费兰曲面泛红晕,似不敢再开口。袁蕴道:“害羞什么,说来听听,你觉得怎地不对头?”

费兰曲这才道:“这海岸公庭是水行灵之国,为何满是风行灵的湖图录?”

袁蕴稍一想,点头道:“不错,不错,其中大有蹊跷!这风行灵根本不该在此!他们该在海上游荡,如何能到这岸上来?行海,行海!”

形骸一凛,答道:“是,师父!”

袁蕴道:“木野子、威玄子,你二人去镇上买粮食。兰曲、谭健仍替我护法。行海、裴若,你二人去找三钳大仙,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形骸奇道:“师父,什么三钳大仙?”

袁蕴骂道:“混小子,就知道问话,别耽误工夫。裴若途中会告诉你,你二人机灵些,你师姐拳脚功夫有些生疏了,你舍出性命,也莫要让敌人近她身,明白了么?”

裴舟、裴橹二人也道:“师伯,裴若师姐是我裴家亲戚,我二人也愿同去。”

袁蕴道:“你二人不成,少啰嗦,给我留在此地!”裴舟、裴橹顿感丢脸,心下愤愤,委屈遵命。

形骸微觉欣喜:“看来师父瞧出我功夫不差,对我甚是信任。”裴若朝那两个弟弟摆摆手,示意他们莫要焦躁,领形骸行向东北处。

远离港口后,形骸问道:“师姐,三钳大仙到底是何方神圣?”

裴若道:“它是一只螃蟹精。”

形骸又是惊讶,又觉滑稽,道:“螃蟹精?它是妖怪么?”

裴若笑道:“不是,不是,它是水行元灵,但模样是一只大螃蟹。它法力据传很高,等若将龙火功修炼至第五层呢。”

形骸道:“原来竟这般厉害?师姐,咱们是要去对付它?”

裴若道:“我龙火功才练到第四层,学了三种道法,铁定胜它不得。不过三钳大仙并非恶灵,它被圣莲女皇封做此地公爵,算是咱们龙火天国的大官呢。师伯让你我找它,只是想要它出面,替咱们对付那些风行灵。”

形骸稍稍放心,道:“那就好,可就怕这三钳大仙正是罪魁祸首,那咱们此去可麻烦不小。”

裴若“嗯”了一声,道:“麻烦不小?听你语气,似乎有把握胜得过三钳大仙?”

形骸一慌,连声道:“哪里,哪里,我全要仰仗师姐你。”

裴若一转身,紧盯着他,形骸暗流冷汗,心想:“她这般瞧我做什么?”

裴若道:“你先前说那句‘麻烦不小’之时,眉头是松的,挺直了背,眼中并无惧色,反而透出自信之气,脚步也丝毫不乱。你知道这三钳大仙厉害,却非但不怕,反而信心不小,自诩能够应付。你要么是蠢蛋一个,要么就是深藏不漏。师弟,你说罢,这两者你是哪一方?”

形骸汗毛直竖,暗忖:“师姐,你才真正厉害。”急道:“我是不自量力的蠢蛋,刚刚无心之言,师姐切莫介意。”

裴若支颐笑道:“一般说自己是蠢蛋的人,那就不会是蠢蛋,而是刻意遮掩,孟行海啊孟行海,你这人当真有趣极了。你那一手火焰掌力有形有质,似暗器又似内劲,我可从未听说过。”

形骸不禁低哼,心下发颤,不敢再与她搭话。

裴若朝他左瞧瞧,右看看,掩嘴一笑,道:“我把你惹恼了?唉,我这人最喜欢作弄老实头,就这点讨人厌,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形骸暗忖:“师姐果然有自知之明,佩服,佩服。”嘴上却道:“师姐何出此言?师姐待后辈如此亲切,真叫人心下温暖。”

裴若又笑了笑,继续前行。

走了二十里地,渐至海崖之地,礁石嶙峋,山体高大,海浪撞在山壁上,白波跳跃,浪花升腾。裴若道:“这儿就是海岸公庭的宫殿了。”

形骸道:“宫殿?怎地这般简陋?”

裴若道:“元灵喜好怪异,甚是固执己见,你若说此地简陋,三钳大仙定会破口大骂,把你驱逐出境。”

形骸道:“那我若说此地鬼斧神工,巧夺造化呢?”

裴若叹道:“那它定要大摆宴席,请你饱餐一顿,不过他们爱吃什么,你瞧了准大倒胃口。”

形骸打了个冷颤,道:“多亏师姐提醒“

话说一半,只见有一怪鱼从一斜坡上冲下,那怪鱼约有常人大小,鱼鳞宛如玉石,长一对羽翼,极力扇动,行动时若飞若跳。

裴若一见到那飞鱼,喊道:“嬴鱼!是水行灵!”朝那嬴鱼挥手道:“喂!喂!我是声形岛的!”

那嬴鱼见状大喜,喊道:“救命!后头有贼人追我!”

蓦然间,二十来个湖图录跳下山崖,皆乘风而行,迅速追近嬴鱼。形骸见这湖图录有黑有红,来势极快。那嬴鱼已精疲力竭,朝形骸、裴若身后一躲。那些湖图录停在两人头顶。

一红熊湖图录喊道:“快让开了,不然叫尔等也死!”

裴若推形骸一把,道:“动手!”

形骸立时打出燧冰掌,打中一黑熊,一红熊。那黑熊立时粉碎,红熊却只是摔了个跟头。众熊大吼,俯冲而下。

形骸想道:“这红熊不怕火?”也不敢用冥虎剑,拔出长剑,使一招“盘旋”,刺落双熊。此时,见湖图录扑向裴若、嬴鱼,自己决不能抢攻。于是退回原地,将敌人逼退。

裴若又招来那五颗圆弹,分打向众熊,众熊却似聪明了些,口吐狂风,那圆弹在空中转悠,势头减缓,停顿下来。那风势越来越大,好似一场大旋风,将两人一灵裹在其间。

二十三 在天比翼鸟

风托着三人,隐隐有离地之势,形骸暗叫不妙:“若到了半空中,咱们无从借力,这湖图录要伤咱们,只怕轻而易举。”

裴若手在空中转了半圈,三人脚下被树根缠住,牢牢定住。众风灵风中又夹杂尖石,如暗器般飞至。裴若立即念咒烧符,手中一块水晶,状如雨伞,抵挡众尖石,那水晶甚是坚硬,尖石难以刺穿。

形骸心道:“这风灵远比先前那些精明善战!”见裴若神色艰苦,知道不可拖延,当即将冥虎剑融入体内,足下尖刺探入龙脉,顷刻之间,真气暴涨,随后一招”捣蜂窝“,拳风激扬,浩浩荡荡,好似群牛冲撞一般冲破风墙,五、六个湖图录战得稍近,被拳风一碰,喀喀几声,骨骼折断,当场毙命。

旋风之势大为缓解,形骸凝聚力气,再挥数拳,隔着十丈,将湖图录全数击毙,于是周围风平浪静,波澜不起。形骸喘了口气,缓缓收功,微觉疲累,心中却是一悲:“造孽,造孽,我这靴子又糟蹋了。”

裴若散去法术,看了形骸一眼,目光中似有笑意,又似满腹疑问。形骸忙道:“我这叫棕熊拳法,名字虽不雅,可却擅长穿风而过,遥遥伤敌。”

裴若叹道:“是啊,是啊,又是什么荒岛秘籍,对不对?”

形骸心下惶惶,道:“对,师姐又猜到了?当真聪明。”

那嬴鱼抬起头,鱼眼望向两人,喜道:“你们是藏家派来救援咱们的?”

裴若摇头道:“藏家?不是,不是,为何说是藏家?”

嬴鱼道:“藏家是咱们爵爷的盟友,每年向咱们朝贡的。”

裴若笑道:“如此说来,藏家可欠咱们大人情了。我是裴家的人,我身边这位师弟是孟家的人。”说到此处,神色一变,蓦然捧着嬴鱼的脸,森然道:“咱们神道教每年给你们的贡礼也不少,你们怎能纵容湖图录坏咱们的船?”

嬴鱼惨叫道:“冤枉,冤枉!湖图录是风灵,咱们公国是水灵,不可混为一谈。你不见他们要杀我么?”

裴若道:“你给我从实招来,不然我把你做成烤鱼!”

形骸吓了一跳,道:“师姐,它可会说话,怎能忍心下咽?”

裴若白他一眼,心想:“我摆明了是吓唬它,要你扮什么白脸?”

嬴鱼也急道:“莫做烤鱼,我难吃得很,吃下去就生不出小娃娃了。我说,我说,只是我有事要办,若不加紧,三钳爵爷性命难保。”

裴若道:“那咱们边走边说!”

嬴鱼遂浮上半空,它累得够呛,难以快飞,只缓缓行路,朝向东南方位。

它叹道:“本来这方圆两百里,都是咱们海岸公庭的国境。三钳爵爷容许风灵上岸,可数目不得超过十只。”

裴若点头道:“是了,听说风行灵与水行灵有仇。”

嬴鱼道:“岂止有仇而已?每年死在风行灵手中的同胞,听说在二十万朝上。”说着神色愤恨,咬牙切齿。

裴若不料双方战事如此惨烈,问道:“风行灵为何要杀你们水行灵?”

嬴鱼道:“起因在千年之前,可原因谁已记不清了。在大海上,若是咱们水行灵多,则海面只有微风,海水稳当,若是水行灵多,则狂风大作,浪潮汹涌。如今世上风行灵大占上风,我看今后航海之人的日子会越来越苦。”

形骸道:“想不到鱼兄竟有悲天悯人之心?”

裴若叹道:“它自家人也倒霉,这叫同病相怜之心。”

嬴鱼回到正题,又道:“咱们这公国本来有圣莲女皇罩着,与藏家又是盟友,风行灵不敢上岸猖狂。可几天前头,海上突然来了一群风行灵,将咱们宫殿团团包围,又派来刺客,伤了咱们三钳爵爷。那群风行灵一边围困咱们海崖大殿,一边毁了海港,截断道路,不许镇上百姓出去报信。”

裴若皱眉道:“三钳大仙这等法力,竟会败在那刺客手中?”

嬴鱼惨然道:“那些刺客听到风声,知道咱们爵爷每日会去海边捕鱼吃,于是派刺客,埋伏在侧,趁爵爷不备,突施偷袭,那刺客也极为厉害,非但击伤爵爷,还杀了在场护卫,爵爷好不容易逃脱。”

裴若面向形骸,嘴角微翘,道:“师弟,你对上那刺客,又有几成胜算?”

形骸暗暗流汗,答道:“哪有什么胜算?我根本不敢去招惹那刺客。”

嬴鱼道:“那刺客叫做雷鸠,是风行灵中极残忍强横的风鸟。据传它们本在天庭当差,后来为与咱们水行灵打仗,故意降临凡间。”

裴若点头道:“我听说过这雷鸠,也曾见过一只,它们能变作人样,很是风流好色。”

形骸奇道:“风流好色?”

裴若吃吃笑道:“对,正是这四字评语。我裴家有位姐姐,被那雷鸠精骗得神魂颠倒,连孩子都养下来了,结果这雷鸠精翻脸不认账,孩子都不管。这贼厮鸟还想来惹我,我却不上他的当。”

形骸想起自己生父,怒道:“这等生性凉薄之辈,当真狗屁不如!”

嬴鱼道:“听说雄雷鸠游荡世间,与凡人生下的娃儿成千上万,从来不会抚养。雌雷鸠也差不多,产下不少凡人孩儿,随后送到孩儿生父家中,立时逃之夭夭。”

形骸哭笑不得,问道:“那孩子生下来,到底是人是鸟?”

嬴鱼道:“自然是人,不过这等娃儿天生就有御风之能,虽及不上龙火贵族,也算得颇为厉害了。”

裴若点头道:“我听说大兴帮的帮主手下,就有十来个雷鸠孩儿,练得一身高强武艺。”

形骸听两人有把话扯远,立时纠正,道:“鱼兄,你说三钳爵爷派你做什么要紧的事?”

嬴鱼从嘴里吐出一块石板来,那石板颇为晶莹剔透,刻着文字,形状如螃蟹爬行而过,甚是难看。它道:“若不是这石板太重,我怎会跑不过那些风灵?”

形骸接过来一瞧,倒也不重。问道:“这是何物?”

嬴鱼道:“我也不知,爵爷说了,要我带着此物,速速前往金沙滩绝岸洞内,放置于地面螃蟹窟窿里,那就能请来救兵。”

裴若道:“请来什么救兵?能胜得过这许多湖图录与雷鸠精么?”

嬴鱼道:“听爵爷的意思,只要如此,定能取胜,可咱们须得赶快,不然敌人杀入宫中,那就万事休矣。”

形骸急道:“那你还在这儿优哉游哉的慢飞?”

嬴鱼哀声叹道:“我精疲力尽,欲快而不得。”

形骸道:“你怎地不早说?我可以带着你跑!”

嬴鱼“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居然还有这法子。”

形骸骂道:“木鱼脑袋!”将它抱起,展开轻功,霎时足下如踩风火之轮,裴若也快步跟上。两人并肩而行,行速相当。裴若幽幽叹道:“原来你龙火功也练到了第四层。”

形骸大惊,当即否认,答道:“师姐误会了,我只是擅长轻功而已。”

裴若笑道:“你总有借口,就爱骗人,我还当你老实呢。”

猛然间,空中两声尖啸,有两道刺眼光芒落下,形骸、裴若当即止步,只见两只怪鸟拦住去路,形如雄鹰,羽毛金黄,隐隐有电光闪动。嬴鱼惨叫道:“是雷鸠!”

形骸想起这雷鸠行径,心里有气,将嬴鱼抛给裴若,拔剑在手,道:“害人妖精,还不快让路?”

裴若轻声道:“我需提醒你一句,这怪物灵气非同一般,也近似龙火功第五层境界。”

形骸心想:“到这关头,难以逃脱,也唯有拼命一战了。”

那两只雷鸠形体一变,成了一男一女,男的俊秀,女的美貌,皆是一双鹰眼,一个鹰钩鼻子,身穿羽衣,一人手持双刀,一人手持双剑。

那男的神色严厉,又颇为兴奋,眼睛一跳一跳,道:“哪儿来的小崽子,胆敢对我出言不逊?”

裴若道:“他怎敢对你出言不逊?你长得这般英勇,既邪气,又好看,他可怕极了你,这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雌雷鸠瞪眼道:“什么?我难道不英勇,不邪气,不好看?”对形骸道:“小子,你自个儿说说,我这般身形体貌,难道不将你的魂都勾走了?”

形骸一愣,嗫嚅道:“这倒也”

那雄雷鸠却闻言大喜,朝裴若抛个媚眼,道:“小美人儿,你也美丽得犹如朝霞一般”

雷鸠此物,脾气最是暴躁,生性善嫉,雌雷鸠登时大怒,一巴掌拍在雄雷鸠脸上,骂道:“我不比她美上千倍?”

雄雷鸠怒道:“臭婆娘,实话实说,你丑陋透顶,我一瞧见你便反胃。”

雌雷鸠气的发抖,泪如雨下,身上电光激荡,她道:“你昨晚还与我相好来着,可不是这般说的。”

雄雷鸠大声道:“我那是猪油蒙了心,看走了眼,上错了床。谁知道你这婆娘是个母夜叉,一上来就扇人耳光。”

雌雷鸠大叫一声,双剑轮转,斩向雄雷鸠。雄雷鸠喊道:“臭婆娘,当真动武么?”双刀交叉,铛铛相碰,刹那间雷电四射,打向五丈之外。

形骸一时目瞪口呆,暗想:“这雷鸠武艺当真高强,可这脑子也不太灵光。”

裴若在他耳畔低声笑道:“听说雷鸠若无上司约束,决不能待在军中,不然尚未出征,自己已吵翻了天,各个儿都成了仇家。”

形骸喜道:“师姐果然聪明,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两头雷鸠越斗越狠,雄雷鸠毕竟让着雌雷鸠,那雌的一剑疾刺,雄雷鸠腹部中剑,痛呼一声,靠在一块大石上。

二十四 大仙有大法

雌雷鸠当即清醒,叫道:“你你怎会如此不济?啊,你是故意让我来着。”

雄雷鸠受伤极重,连稍动都艰难,他摇头道:“你终究是我的女人,我不能伤你。”

雌雷鸠仰天长啸,低下头来,面对形骸、裴若,厉声道:“贱货,你使得好奸计!我要将你斩成肉泥,摔成肉饼!”

裴若神情颇为委屈,道:“我前前后后,只对这位雷鸠大哥说了一句话,你夫妻间的事,怎能怨到我头上?”

雌雷鸠喝道:“我俩并非夫妻,总而言之,今日就是你丧命之时!”双剑一分,一招“法雷映夜”刺向裴若。形骸抢上,还一招“飞舞”,两人兵刃一碰,嗡嗡作响,形骸手臂酸麻,知道这雌雷鸠膂力内劲皆强,更在自己之上。

雌雷鸠哼了一声,从上劈下一剑,剑有雷光,声若闪电,形骸运足真气,又借地下龙脉之力,格挡此招,此次两人旗鼓相当,将雌雷鸠剑招弹开。

形骸精神一振,还以一招“归巢”,剑刃直刺,极为果断迅猛,雌雷鸠急急后退,身法也是极快,同时惊声道:“你怎会有这么大气力?”

形骸脚不能离地,否则趁胜追击,可占上风。他再使“铁爪”、“鹰嘴”两招,横竖劈出两道猛烈剑气,雌雷鸠双剑滚动,将这剑气消了。形骸心下暗惊:“她体内真气确可及得上龙火功第五层,而我需足接龙脉,方可至此境界。”

雌雷鸠剑法以轻灵快速为主,若当真与形骸互较蛮力,倒并不擅长。她呼叱一声,绕了半圈,一剑轻刺形骸后背。形骸回过身,一招“风起云涌”,但雌雷鸠却跳至形骸上空,刹那间双剑交织而落。形骸还一招“盘旋”,三剑铛铛相碰。雌雷鸠蓦地一动,又到形骸背后,一剑刺中形骸肩膀。形骸“啊”地一声,鲜血涌出,竭力使出“龙尾难寻”,此招威力惊人,雌雷鸠不敢撄其锋芒,只能退开。

裴若喊道:“师弟,你没事么?我来帮你!”

形骸道:“没事!你莫插手!”他见这雌雷鸠动作快速难辨,却好像喜欢单打独斗,故而并不对裴若出招。裴若一旦施法,被这雌雷鸠盯上,不及出手就会有性命之忧。

雌雷鸠笑道:“你内劲当真不小,不过却太过笨拙,跟不上我的动作。”

形骸暗想道:“不是太过笨拙,是根本不能挪动!这雷鸠比之沉折师兄也差不得了多少。”

他想起当年对付那露夏王朝的大统帅施三力,本也败局已定,可那施三力早已中毒,自己设法与他比拼内力,才一举伤他魂魄而胜。只是要令这雌雷鸠与自己以内力相拼又谈何容易?

雌雷鸠又道:“唉,你年纪这般小,就有这等身手,我倒不怎么舍得杀你。只是你背后那婆娘是我仇人,而那条死鱼又非杀不可。这样吧,你知趣点让开,待我杀了他们,今后再来找你玩耍,你看如何?”

形骸道:“休得胡言!我还未落败呢!”他若将冥火功全数施展开来,功力还可更增,倒也无需借助地下龙脉,可样貌立时变得犹如活尸,岂能被裴若看去?

雌雷鸠俏脸一板,道:“你真当我非饶你么?那就一起死好了!”剑上雷电宛如树枝,光彩蔓延,一时形影模糊。

形骸心中一动,想道:“我为何不试试幻灵塑世功?”一张手,手指上那幻灵戒指闪动光芒,梦墨向外扩散,罩住二十丈方圆。

雌雷鸠不知究竟,身影似风,俯冲下来,刚一至那金光之内,骤然间,天上有一道大火烧向了她。

她感到炎热,听到巨响,不知这只是幻觉,即使中招也不会受伤,登时大惊失色,朝旁一让,躲到一岩石之后,又听一阵轰隆之声,探头一瞧,见地面一大片焦黑。雌雷鸠心惊肉跳:“若中了此招,我定被烤熟了。”雄雷鸠、裴若、嬴鱼也看得呆若木鸡。

形骸喝道:“再瞧我的那个九天纯阳天法剑!”话音刚落,又一道火柱降临。雌雷鸠早有防备,钻出大石,却反而朝形骸扑去。

离形骸尚有三丈远,身侧风声响动,雌雷鸠一扭头,直吓得头皮发麻,只见一头大火狼朝她扑来,势如狂潮,铺天盖地,动向倒不快不慢,只跟着她微微转向。雌雷鸠大声尖叫,倏然往天上疾飞,那大火狼从她脚下擦过,乒乓声中,远处沦为火海,其实这全是假象,但梦墨传播幻毒,雌雄雷鸠、裴若、嬴鱼都难以看穿,以为远方当真被这一招摧毁。

形骸又嚷道:“这是月狼火牙功,你瞧功力如何?”他念出招式名字,也可助长幻灵塑世功之效,令幻象牢不可破,深入人心。这正是幻灵的“搭建戏园”的入门功夫,若中招者不知底细,极容易沦入此招,越陷越深。只是形骸尚未纯熟,一旦幻象打中了人,把戏立时拆穿,因此他使得不紧不慢,以吓人为主。

雌雷鸠心下惊恐,暗想:“此人深藏不露,竟有这烧天焚地的功力?今日吾命休矣!”但她甚是悍勇,一咬牙:“我与他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于是鼓足真气,充斥全身,刹那间雷电圈绕,化作个大电球,她一声鸣叫,全速冲锋,霎时已在形骸面前,她双剑猛刺,哗啦两声,将形骸心脏洞穿。

裴若、嬴鱼全未想到形骸这等神通,却被雌雷鸠偷袭得手,不禁骇然,都大声惊呼。雄雷鸠则惊喜交加,喊道:“好婆娘!”

如此一来,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愣了片刻,哈哈大笑道:“任你真气通天,还不是血肉之躯?只要稍后疏忽”

忽然间,背后剧痛,一柄利刃刺入她腰部,她痛的浑身痉挛,又觉脑子一乱,痛疼欲裂,这正是放浪形骸功以灵气扰魂之效。这雌雷鸠刺中的并非形骸真人,而是他趁众人目光被火光吸引,用梦墨造出的假身,不过却惟妙惟肖,血肉齐全,叫人难以分辨。雌雷鸠一招得手,心神放松,反被形骸从后一招命中,他冥虎剑何等锋锐,将雌雷鸠护体真气视作无物,霎时掌控其魂。

此刻形骸若要杀她,已是易如反掌,但莫名间却觉得这雌雷鸠并非恶人,于是拔出剑,一招棕熊拳法将雌雷鸠打晕,再将她抛给雄雷鸠,雄雷鸠伸手抱住,见雌雷鸠性命无碍,又是害怕,又是欣慰。

形骸回身道:“我不杀她,你带着她走吧,若再与我为敌,我必不再留情。”

众人在这戏园子里待得久了,对这戏剧越是信服,这时形骸一言一行皆仿佛有极大威严,宛如天庭上神,不容置疑。雄雷鸠脸色煞白,颤声道:“阁下法力通天,我等本不该捋虎须,撄锋芒。今日我二人栽了,甘拜下风,不知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形骸道:“我叫孟行海,怎么,两位还想将来找回场子么?”

雄雷鸠惨然道:“不敢,不敢,大仙饶命之恩,我等铭记在心。”说罢变回鸟形,头也不回,倏然远去。

形骸造出太多梦墨,感到筋麻骨软,遍体酸痛,行走时颇觉艰难,稍一动,脚步踉跄,险些摔跤。

裴若走近,搀扶形骸,嗔道:“上神何必装腔作势你身负如此玄功,又岂会成这幅惨样”她本认定形骸故意隐瞒实情,却不料竟这般高不可攀,令人惊叹。

形骸道:“师姐,那全都是假的,做不得数。”

裴若奇道:“假的”

形骸拉她走出戏园子,裴若一瞧,果不其然。她愕然道:“这是海市蜃楼的道法!神道教中无人学会,我也只是仅有耳闻,你怎会从哪儿学来的”

形骸道:“前些时日,我无意间闯入一宝库中,找到这梦墨指环,也得了一坛梦墨。这梦墨能生出假象,乱人耳目之效,我用指环掌控梦墨,将那雷鸠骗上一骗。”

裴若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你运气真好,竟能得如此宝物。”侧脑袋想了想,微笑道:“师弟,你将这指环送给我好不好”

形骸心想:“我与她才相识不久,她怎好意思开口问我索要如此贵重的物品”心中如何舍得推脱道:“这指环需借助梦墨,若无梦墨,等若无用。我身边梦墨已然用光。送给师姐也用不上。”

裴若从未听说过梦墨此物,嗔道:“小气鬼,我也不是白要你送。”

形骸道:“你都说是送了,难道不是白给”

裴若道:“我在朝中要紧位置有许多朋友,你送我东西,也算是我的好友知己了。大伙相互援助,等若你一下子当上大官,权力剧增,比之单有此宝岂不强得多了”她手腕高明,结交广泛,亲友多在朝中担任要职,眼下瞧中形骸,有意借讨宝之由,与他也搭上关系,倒并非真正贪心。

形骸道:“这只怕不用。我也用不着当什么大官。”

裴若轻叹一声,并不勉强。她道:“纵然你动用法宝相助,可终究胜了这雷鸠,我是万万及不上你啦。行海师弟,你这龙火功已远不止第三层,对不对”

形骸心呼:“惨了。”嘴上道:“哪里,哪里,或许这雷鸠徒有虚名,又或是她先前与那雄妖厮杀,消耗过度,也说不定”

二十五 三鲜同担当

裴若见他脸色惨白,暗暗好笑,轻声道:“师弟,我该说你实诚好呢?还是说你滑头呢?你放心,我这人最是守口如瓶,你胜过那雷鸠之事,我如何会宣之于外?”

形骸心意登宁,道:“那可多谢师姐了!”

裴若拍他肩膀,道:“朋友情义,义字为重。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但你也得当我是朋友才行。”

形骸道:“师姐拿我当朋友,我岂会不将师姐当朋友?”

裴若要的就是这句话,心下甚喜,点头道:“好师弟,好师弟,真是爽快。”

嬴鱼飘了过来,道:“两位,咱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裴若点头说好,再度出发,不久前方见一小山,山下有一斜坡,斜坡底部有一地洞。嬴鱼喜道:“就是这儿了。”

那地洞中忽然窜出一群怪人,众怪人身穿鳞甲,身体弯曲,好似灰虾一般,喊道:“是谁胆敢擅闯此地?”

嬴鱼高举那晶莹石板,道:“奉公国三钳爵爷之命,前来讨救兵来了!”

众虾兵惊呼道:“讨救兵?出了何事?”

嬴鱼道:“风灵肆虐,围了宫殿,要杀三钳爵爷。爵爷危在旦夕,特命我来此。”

众虾兵立时道:“竟出了这等大事,请随我等来。”遂进入地洞,越走越深,不久海水已没过脚踝。形骸闻到一股腥臭气味儿,令人欲呕,又见裴若紧皱眉头,捂住鼻子,却似能够忍耐。

一大虾兵道:“请将这石板放入水下一坑洞中,就可唤醒大仙。”

裴若问道:“水下是什么大仙?”

那虾兵摇头道:“不可告知外人。”

裴若道:“咱们陪同嬴鱼兄前来,途中历经险阻,乃是一番好意,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虾兵仍道:“总之不可告知外人。”

形骸、裴若心知元灵皆颇为愚钝,不知变通,也不以为意,反正马上就会见到。嬴鱼捧着石板,游入水下,许久不曾上来,形骸不由担心,往众虾兵瞧去,他们依旧呆滞痴傻的模样。

须臾间,嬴鱼惊呼一声,跳上水面,又叫道:“恩公,再救我一救!”形骸抱住它,与裴若同时倒退数丈,只见一大钳子升上来,夹住那些虾兵,拖下水去,咔嚓咔嚓几声,众虾兵惨叫,水面被血染红。其余虾兵也不知逃跑,皆被大钳子捉住,落入水中,似被下方妖物吃了。

裴若皱眉道:“鱼兄,你看清是什么妖怪了么?”

嬴鱼惊恐喊道:“奇怪,奇怪,下头是三钳爵爷,竟然有两个三钳爵爷!”

说话间,水面破开,两个丈许高矮、丈许体宽的大螃蟹先后走出,这两只螃蟹甲壳金黄,围一圈玉带,一对大钳臂上镶满五颜六色宝石,口中吐着白沫,白沫中夹杂血色,背后罩月银披风,透着一股奢靡豪阔之风。

形骸暗叫:“古怪!”看他们甲壳也并非天生,而是在原来甲壳上又穿一层金甲,手艺甚是精致,似乎造价不菲,竟是两只贪图富贵的妖怪。

裴若低声道:“师弟,嬴鱼说的没错,这两个也是三钳大仙的形貌,这可当真怪了。”

一螃蟹精打着哈欠,问道:“小子,丫头,你俩是龙火贵族么?为何叫醒我兄妹二人?”

另一螃蟹道:“是啊,我二人休息未足,脾气暴躁,而属下又未准备粮食,竟害得我二人将自己属下吃了。你这一闹,该当何罪?”

形骸怒道:“你还有脸说我们?那些是你的属下,你二人怎能残忍吞食?鱼兄舍命替你俩送信,你俩又为何想要杀他?”

俩螃蟹精互望一眼,形骸隐约觉得此二怪似颇为惭愧。左边螃蟹精喝道:“先前那嬴鱼手中怎会有三弟的石板?”

裴若道:“咱们是来搬救兵的,风灵围了海岸公国宫殿,你们那‘三弟’要你们前去救命。”

二怪齐声急吼道:“什么?竟有这等事?快随咱们赶去!”说罢横着冲来,钳子一扬,将形骸、裴若、嬴鱼皆放在贝壳上,足下加急,形骸正感疲累,裴若无意抗拒,竟被这二怪轻易捉放,霎时耳畔风声猎猎,快的犹如箭矢。

形骸心道:“这两只蟹怪当真了得,只怕比那雷鸠更强上半筹。”

裴若问道:“两位大仙,你二人是三钳大仙的兄姐么?为何躲在此处?若两位在宫殿之中,那些风行灵未必能占得便宜。”

一螃蟹精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三钳大仙本就是三人,咱们与三弟并称,我叫三钳大圣,二妹叫三钳仙子,三弟叫三钳大神。数百年前,我三人被一群雷鸠追杀的走投无路,来到这礁石海岸,碰巧遇上圣莲女皇来此游玩,被她救了性命,遂臣服于她,为她效劳。她见咱们对她忠心耿耿,遂封咱们为侯,后来又封了公。”

那三钳仙子接口道:“尔后,藏家与海法神道教与咱们立下契约,每年都给金银翡翠,要咱们保他们海路畅通。咱们三人商量:不如冒充一人,其余两人平素可偷懒睡觉,每二十年一换。反正咱们三人皆长得相似,凡人又如何能分辩出来?否则咱们三人同时为他们效命,岂不太亏本了?”

形骸不明所以,问道:“藏家与海法神道教不知三钳大仙是三人么?”

三钳兄妹笑道:“除了圣莲女皇,其余无人知晓,咱们脑子精明,可把凡人骗的团团转。”

形骸与裴若都想:“你三人若嫌供奉太少,可以坐地起价,抬高价码,何必躲在阴暗狭窄的水底下睡觉?这三钳大仙号称精明,实则有些蠢笨。”

裴若则称赞道:“不错,不错,真是个好主意。不过眼下被我得知了,藏家与我裴家关系好,我又是海法神道教的人,唉,我怕将来他们问起,我可不能说谎。”

三钳兄妹吓得不轻,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多口,咱们只有杀你灭口了。”

形骸心中一紧,手按剑柄,裴若却神态自若,道:“我来这儿的事,咱们海法神道教全都知道,你若杀了我,裴家的高手必会找上门,海法神道教也会来寻仇,那你们三兄妹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况且我是来帮你们的,你们怎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那二怪口中白沫泛滥,大是着急,却又无计可施。过了半晌,那三钳大圣道:“好姑娘,我求你莫要说出,不然咱们可真没脸见圣莲女皇了。”

裴若笑道:“不说倒也可以,不过你三人将来需听我召唤,不得不来。无论睡得多死都不可偷懒。”海法神道教传授召引元灵之法,就如同那“指路为马”,裴若本不会这等法术,若这三怪答应此事,授她此权,她立即等若学会一极厉害的神通。

三钳大圣与三钳仙子面面相觑,形骸不明它们喜怒,暗替裴若捏一把汗,等了半晌,三钳大圣道:“咱们三人算得第一流的元灵,平素不受差遣”

三钳仙子接口道:“不过既然姑娘替咱们保密,咱们愿每年被你召唤一回,每次待上一天,不收贡品,姑娘以为如何?”

裴若眼珠一转,道:“你兄妹三人感情极好,同甘共苦,连供奉都一同享用,那三人各有一天,就是三天,我说的对么?”

二怪听她夸三人感情好,顿时心花怒放,笑道:“不错,不错,咱们三人有如一体,一人订约,三人担当,正是三天一年。”

裴若大喜,取出一张道符,在道符上写明规矩,让二怪验明无误,命二怪涂血于符,随后用火烧了,她闭目片刻,拍手道:“好啦,这就成了。”

形骸见她将二怪骗的没头没脑,心下钦佩,却也不知其中奥妙,问道:“师姐,你这召唤道法如何用得?若将来你到了千里之外,又如何能唤得了它们?”

裴若笑道:“咱们神道教的门徒如要出山,这元灵唤法必不可缺。召唤元灵之时,元灵受契所束,哪怕真气再深,地位再尊,也非前来不可。它们融入地下龙脉,瞬息间可行千丈,即使在千里之外,它们不久也能赶到。”

形骸点头称是,又想道:“这位师姐号称神道教‘三杰’之首,声望似远高过川谭健师兄,果然甚是精明,且手腕也煞是精妙。”

二怪八足神速,视山地宛如平路,半个时辰已回到那宫殿外,形骸远远见一座锥形小山,高约二十丈,上头插着大旗,长满苔藓,周围一圈木墙,已被摧垮推倒。只怕就是三钳大仙的“宫廷”了。

再靠近些,见到数百个湖图录将那宫廷团团包围,前方吼声震天,正在强攻,后方蓄势待发。形骸并未见到其余雷鸠,心下稍安。

三钳仙子道:“你们跳下去吧,打杀起来,莫伤着你们。”

形骸、裴若、嬴鱼依言而为,三钳大圣怒吼道:“三弟,我二人前来相助了!”

那宫廷中有一人答道:“咳咳,大哥,二姐,你二人总算总算赶到。”

三钳大圣身子旋转,双钳好似两柄重锤,八足好似八柄大刀,整个儿一磨肉的磨盘,冲入湖图录中,当真有千灵莫当之勇。那湖图录后方失守,前方动摇,霎时被杀的七零八落。

三钳仙子不甘落后,也冲上山峰,挥钳抬足,与三钳大圣手段如出一辙,这两员勇将体型如塔,无可匹敌,横冲直撞,身上金甲与甲壳又坚不可摧,湖图录伤亡惨重,呈现溃败之势。

宫廷里头见来了救星,高声欢呼,士气暴涨,当即出兵响应,鱼兵虾将倾巢而出,两下一夹攻,将风行元灵杀的四散而逃,宫廷之外少时而解。

二十六 春风及时雨

形骸看得惊心动魄,不由得大声喝彩。裴若也欣然道:“三钳大仙果然名不虚传。”

形骸道:“若是风灵中有雷鸠坐镇,只怕局面未必能如此顺利。”

裴若瞥他一眼,轻声笑道:“师弟,你是在吹嘘自己功劳么?”

形骸忙道:“我哪有什么功劳?只是奇怪为何没瞧见风灵阵中那雷鸠。”

裴若道:“雷鸠本就数目稀少,你重创两只,他们回去向同类一说,谁还敢留在此处?”

形骸笑道:“他们仍不知自己上当了么?”

裴若道:“那二怪逃得太急,丝毫不曾察觉异样。”

形骸又问道:“他们既然怕了怕了我,那为何不将这些湖图录都撤走?”

裴若道:“雷鸠皆甚是傲慢,如何将这些湖图录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这些风灵与走狗无异,是生是死,皆与他们无关。”

形骸只觉这些湖图录好生可怜,就似各地奴隶一般,因为头脑蠢笨,出生低贱,被人当做肉盾炮灰,死了也无人惋惜。

那三钳兄妹杀散风灵,同时大呼:“痛快!”大摇大摆走上山去,又见一只大螃蟹怪一瘸一拐的走出,它缺了根蟹钳,断了四根蟹脚,蟹壳破碎,伤痕累累,见了另二只蟹,泣不成声,喊道:“大哥,二姐,亏得你们赶来了。”

三钳大圣道:“三弟,你伤成这幅模样,需得睡上十年,方可复原。”世间五行元灵不似风水土地那般可死而复生,不过即使受致命伤,只要当场未死,在五行适宜之地入睡,时候一长,总能痊愈。

形骸、裴若、嬴鱼走向三钳三怪,裴若笑道:“三钳爵爷,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海法神道教的裴若,上回曾经来过。”

那三钳爵爷眼睛转动,问道:“认得,认得,你为何会在此处?”

嬴鱼道:“爵爷,我求援途中,遇上伏兵,若非他们二人相救,未必能唤醒大圣与仙子。”

三钳爵爷大为感激,上前作揖道:“多谢贤伉俪援手,唉,说来惭愧,我每年收海法神道教供银,可却没帮上什么忙”

形骸与裴若同时羞红了脸,形骸道:“爵爷,我才十五岁,师姐却已十八岁,怎能是什么伉俪?”

裴若揶揄道:“师弟,你是嫌我老么?”

形骸顿时结巴起来,道:“并非嫌你老,而是我年纪太小。”

裴若哼了一声,扭头道:“这可巧了,我也对小娃娃全无兴趣。”

形骸只觉气氛颇僵,难以接话。裴若对那三钳爵爷道:“我袁蕴师伯派我来问你,为何收了咱们贡品,却不保咱们码头船舰?”

三钳爵爷叹道:“姑娘,你也瞧见了,不是不保,是保不住。那些风灵太过凶狠,且手段卑鄙,我实在多说无益,今年我收了你们翡翠五十两,眼下退还给你们便是。”

形骸心想:“五十两翡翠,就是五千两黄金,这三钳爵爷是拦路抢劫,坐地收钱,却被风灵摆了一道,这是黑吃黑,虎吞狼呢。”

裴若笑道:“不用,不用,来时咱们倒也平安,你退还我二十两就成。剩下翡翠你留着,咱们要回声形岛,你派些虾兵蟹将护卫咱们。”

三钳爵爷怕极了风灵,身子一震,道:“姑娘,那些风灵实在太凶,在海上更有大军,咱们一出海,他们立时扑杀,那不是去送你们出海,是送咱们归天哪。”

形骸奇道:“海上不该是你们水行灵的天下么?”

三钳爵爷哀声道:“大海有风有水,本该势均力敌,可这些风灵如今发了疯,招来天上雷鸠为援,咱们就万万不是对手了。不过你们是海法神道教的,那些风灵应当不敢对你们如何。”

裴若摇头叹道:“胆小鬼,罢了,罢了,你退三十两给我吧。”

三钳爵爷无奈,命人捧出三十两翡翠来,裴若收入怀中,道:“我该向师伯禀告此事,师伯脾气大,若非要你们出海相助,我也没法子。”

众水行元灵齐声哀求道:“我等万不敢出海,出海就是死路一条。”

裴若道:“好,我心肠很软,见你们可怜,等到了师伯那里,将你们的境况说的夸大一些,凄惨一些,没准她就不会来找你们麻烦了。不过将来你们若碰上她,更不许提半个字,否则她定觉得你们无能至极,将来也不会再给供奉。”

形骸暗想:“这话委实说不通道理。”谁料众元灵全不动脑筋,喜道:“多谢姑娘。”竟对她甚是感激,千恩万谢将两人送走。

等远离了那宫廷,裴若取出二十两翡翠来,交给形骸,道:“师弟,此行你功劳最大,这份是你应得的。”

形骸大吃一惊,道:“这这翡翠你并非是还给本门的?”

裴若笑道:“瞧把你吓得,我怎会还给本门?当然是咱俩留下了。”见形骸慌乱异常,嗔道:“我问你,咱们这一去,对三钳三怪算不算有救命之恩?”

形骸一想不错,点了点头。

裴若道:“这三钳三怪收了咱们神道教的翡翠,却未能履约,算不算不守信用?既然不守信用,该不该严惩重罚?”

形骸道:“这倒也对。”

裴若又道:“所以啊,这翡翠既是对他们之罚,又是对你我功劳之赏。师伯是让咱们去向三钳大仙问明情由的,可不是去讨债的,是不是?咱们神道教不缺这些翡翠,也不指望三钳三怪归还,可你我却不能空手而归,对不对?若是咱们出生入死,急危救难,却没半点好处,将来世上还有人肯做好事么?”

形骸只觉她说得有理,可仍道:“师姐,我委实也用不着这些翡翠。”

裴若想了想,道:“那好,既然你如此客气,我就照单全收了。不过我这人很是公道,赏罚分明,这翡翠算是你寄存在我这儿的,等过了两年,你何时想要,问我讨还就是,我照一厘给你利息。”

形骸听她一套一套的,瞪眼瞧她,只觉这位师姐行径之怪,哪像是个修道人士?裴若朝他笑笑,毫不介意,也知道形骸绝不会向人告密。

他不知裴若在江湖上甚是有名,绰号‘及时雨’,虽是女子,却慷慨豪迈,接济英雄好汉,朋友遍天下,该掏钱时毫不吝啬,加上道法精强,这才有“三杰”之称。可既然是‘及时雨’,花钱自然如流水一般,平素只要站得住道理,定会借机敛财,自称“生财有道”,又称“劫富济贫”。

他思索片刻,又问道:“若是照三钳大仙所说,风灵封锁海路,师父招来船,到了海上,仍是冲不出去,那该怎么办?”

裴若胸有成竹,道:“第一,正如那三钳爵爷所说,咱们可是龙火贵族、海法道士,风灵纵然蛮横,可也不想真与咱们龙火天国为敌。咱们龙火功中修炼水行、风行的高手,到了海上,恰是这些风灵的克星。”

形骸如吃了定心丸,又问道:“那第二呢?”

裴若道:“第二嘛,风灵中唯一可虑者,是那些雌雄雷鸠。可那些雌雄雷鸠败在你的手上,且以为你身负盖世神法,甘拜下风,见你在咱们船上,岂能不退避三舍?”

形骸挠头笑道:“我是瞎猫撞见死老鼠,若真能借此脱困,倒是好事一桩。”

裴若笑道:“是啊,可惜大伙儿未必知道是你救了他们,要不要我替你鼓吹一番?”

形骸惊道:“免了,免了,大可免了。”

裴若“格格”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好兄弟,讲义气。你叫我一声朋友,本女侠绝不会出卖你。”她初遇形骸时仿佛小家碧玉,精乖懂礼,可四下无人,又混的熟了,竟如同豪爽汉子一般。

两人奔回港口,见袁蕴已招来一艘大船,那船高有丈许,长约四丈,灰木建成,桅杆矗立,风帆垂落,模样甚是结实。袁蕴道:“裴若、行海,此去怎么样了?”

裴若道:“师伯,原来那三钳大仙也正遭难”说出三钳爵爷被风行元灵围剿之事,又说了自己与形骸从后方杀入,恰好水行元灵有援军赶到,三方汇合,一通拼杀,终于得胜。

缘会忽然道:“行海哥哥,你肩膀怎么了?”

袁蕴鼻子动了动,道:“行海,你受伤了?”

形骸被那雌雷鸠刺了一剑,此时已好转许多,但衣衫上仍有大量血迹,他道:“是,师父,不小心中了一剑,但也算不得什么。”

袁蕴摸出伤药来,交给缘会,缘会替形骸涂上,形骸只觉伤口处甚是麻痒,乃是痊愈迹象,这伤药疗效甚佳。形骸心想:“不知与我那疗伤水混用,会不会愈合更快些?”

裴若又道:“三钳大仙也不知为何风行灵会突然撕破脸皮,连咱们圣上与海法神道教都不怕了。他们自己也损伤惨重,大仙更是被一雷鸠断了一钳,难以支援咱们。”

袁蕴皱眉道:“算了!途中若遇风灵,给些翡翠上贡,实在说不通就杀过去。”

众弟子听得提心吊胆,暗生怯意,有人道:“师伯,为何不在岸上等一段时日再走?”

袁蕴冷笑道:“我海法神道教怕什么风灵?放心,有我在,绝少不了你们一根毫毛。

这时,木野子与威玄子二人赶着一辆板车回来,车上全是大米猪肉、瓜果蔬菜,木野子道:“镇上果然有湖图录把守,大约四十来个,不过被咱们铲除。”众弟子一齐动手,搬上了船。袁蕴道:“如此齐了,这就出海。”

二十七 海中称霸王

船出海港,随风借波向前,一时起伏倒也不大。这片海对龙国而言乃是环岛海,于麒麟海西北方,相距数千里。但形骸回到海上,仍不禁想起麒麟海之事。他总觉得自己与沉折一走了之,未免懦弱了些,不知盗火教与月舞者间战事如何了?

袁蕴掀起袖管,露出皱巴巴的手腕,手腕上各有一翡翠手环,环上镶嵌两块石头,一蓝一黑。她闭目念咒,走回船舱去了。

有孩童问费兰曲道:“师姐,师伯她那对手环好似颇为贵重,又是什么来头?”

费兰曲道:“那分别是掌门人‘道’、‘德’宝珠,是一类鸿钧宝石。鸿钧逝水中皆有镇守之宝,师父将这两颗宝珠从鸿钧逝水中取走,戴在身边,真气复原远比旁人迅速。”

形骸立时想道:“圣莲女皇那一颗大地母石不也是此类么?只是那宝石煞气太重,有些不祥。”

过了两个时辰,海上并未危险,天色已晚,众人旅途奔波,皆感疲劳,大多入舱睡眠。费兰曲主动请缨,留在甲板看守,形骸先前露了一手掌舵、爬桅、扬帆的功夫,结果能者多劳,被袁蕴勒令当班。形骸暗呼倒霉,却也愿意照办。不过川谭健似对费兰曲甚是迷恋,并未休息,留下相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形骸见甲板上零星仍有不少弟子,皆是头一次乘船,又不头晕,兴奋的难以入眠,在甲板上看星星月亮、波涛海浪。形骸暗忖:“这群小子真是少见多怪,大海有何稀奇?这般自由散漫,随意行走,若遇上大浪大风,不得都被刮走么?”

猛然间,似有一条大鱼破开水面,浪花腾跃,打得船身晃动,众孩童滚倒在地,哇哇大叫。形骸惊想道:“我不说了!我再不说不吉利的话了!”

那大鱼在空中转了个圈,借着月光,形骸看清那并非大鱼,而是浑身鱼鳞、头顶鱼鳍的丈许巨人,双目如一团金火。那巨鱼人斜斜冲下,一掌劈向川谭健。

川谭健怒吼一声,掌心燃火,接这巨鱼人掌力,但巨鱼人虚晃一招,又拍出一掌,打中川谭健胸口,川谭健大口吐血,朝后摔去,撞在船舷上,又伏倒在地。巨鱼人抓住费兰曲,长笑一声,朝海里翻下。

形骸怒道:“放下她!”使雨燕身法,疾飞而至,一拳“捣蜂窝”打那巨鱼人脑袋,左掌暗藏玄机,预备出招救费兰曲。巨鱼人一脚踹向形骸,此招有如山崩于前,气流狂猛,形骸一惊,不敢硬接,往旁一躲,那足劲飞出老远,将一浪头打得粉碎。巨鱼人趁形骸躲闪时,已然身在海中。

形骸冲到船侧,见已无巨鱼人与费兰曲身影,急的大喊:“师父,师叔,费师姐被妖怪捉走了!川师兄被妖怪打伤了!”

其余弟子也都喜欢这位温文尔雅、美丽亲善的师姐,见状尽皆大急,随形骸一道呼喊。不久,袁蕴、木野子、威玄子、裴若等人陆续赶到。袁蕴手一压,风帆全数落下,船停在海中,她厉声道:“是什么样的妖怪?”

形骸讲了那妖怪样貌,说它一掌重创川谭健,又一脚洞穿海浪之事,说着说着,自己不禁胆寒,想道:“这海怪似乎比雌雄雷鸠、三钳三怪又强上不少。”

裴若忙取出丹药,喂川谭健服下,川谭健勉强睁眼,喊道:“快,快去救师姐!”

袁蕴神色严峻,低头沉思,说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等妖魔,此乃环岛海,海水不深,怎会有这等飞足破浪的怪物?若这怪物真如此高强,必寿命颇长,极有灵性,又为何要捉兰曲?”

木野子急道:“师姐,多想什么?快救人吧。准是风灵捣的鬼!”

袁蕴喃喃道:“它明明是水行灵”取出个摇铃,摸出符咒,一边摇,一边烧,喊道:“此方土地,听我号令,出来见我,不得有误!”

形骸“啊”地一声,道:“这儿原来也有土地爷么?”

稍过片刻,只见空中乌云滚滚,雷声隆隆,风逐渐变大,海面翻起小浪头。袁蕴哼了一声,道:“蒲夷,果然是你。”

形骸一抬头,瞧空中飞来一躲大乌云,乌云上有一打扮花哨,奇丑无比的紫发女子,那女子鼻头尖长,大如鸡嘴,鼻子上长着三颗紫色肉瘤。饶是如此,这女子也涂了胭脂,勾眼角,画了眉毛,穿蓝色皮毛大衣,十根手指戴满指环。而这紫发女子背后,更有十个丑女,模样与紫发女子相似,也立于乌云之上,比这紫发女子年轻许多,瘦的皮包骨头,却穿的光鲜亮丽,各自捧着一件乐器。

紫发女子刚刚停下,天空又飞来五只雷鸠,其中有两只盯着形骸怒视,目光稍显惊惶,而另三只眼神也不离形骸,颇为戒备。

形骸暗道:“就算有两只重伤,其余三只雷鸠一拥而上,我也非死不可。那蒲夷土地不知法力如何?袁蕴师父对付得了么?”

袁蕴看看那紫发女子,又看看众雷鸠,冷笑道:“蒲夷,你为天庭命官,掌管一方水土,本该不偏不倚,调停水灵风灵争斗,为何却助长一方?与这些风灵沆瀣一气?”

蒲夷开口说话,嗓门尖锐难听,道:“老太婆,话可不能乱说。我这人一贯公正,不偏不倚,可不曾犯错。你休想到天庭那儿告我的状。”

众人皆吃了一惊,暗想:“袁蕴师伯能去天庭告状?”

袁蕴道:“废话少说!刚刚这海中海怪抢走我一位弟子,你快些将她放了!”

蒲夷一听,捧腹哈哈大笑,她一笑,她身后那些女子也发笑附和,只是笑容颇为牵强。

一雷鸠笑道:“抢得好,这是你们自讨苦吃了。”

袁蕴道:“怎地自讨苦吃?”

那雷鸠道:“袁蕴道姑,不瞒你说,刚刚那海怪也是咱们的对头,是水行灵请来的凶神。若非这海怪杀了我一兄弟、一姐妹,咱们也不会去找岸上那些水行灵报仇雪恨。你们先前帮那些水行灵与咱们作对,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形骸这才明白真相:“原来是雷鸠遭难在先,随后才向三钳爵爷报复。”

蒲夷指了指那群女子,怒喊道:“那海怪吃了我三个女儿,我不找水行灵随账,又该找谁寻仇?不然雷鸠兄妹要杀水行灵,我岂能无动于衷?”

众弟子又想:“难怪这些女子和你一般丑怪,果然是你女儿。”

裴若上前说道:“咱们不知其中缘由,不过岸上那些水行灵似根本不知这海怪底细,你们找上他们,未免有些迁怒于人了。”

雷鸠怒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那海怪定与那三钳老怪脱不了干系!它们下黑手害人,却又无胆承认,那可莫怪咱们风行灵心狠手辣,追究到底!”

木野子急的大叫道:“这海怪捉了我师妹,他奶奶的,它是要吃人的!蒲夷,你这土地一味龟缩,放纵这海怪伤人,当真玩忽职守,罪无可恕!”有弟子这才惊觉情形恶劣,担心费兰曲安危,急的大哭起来。

蒲夷懒洋洋的说道:“我有什么法子?我只不过是一小小土地,那海怪灵气深厚,力大无穷,我根本不是它敌手。”瞧她神情,似根本不在乎杀女之仇,只是嫌那海怪在此危险,她自己也难保平安而已。

川谭健朝众雷鸠大喊道:“你们这些风灵呢?你们枉称天庭常客,威武将军,被海怪杀了朋友,却不去找它算账?”说了几句,急的几欲吐血。

众雷鸠面色不善,喊道:“你以为咱们不想么?”“那海怪在海底藏着不出,咱们进不得海中,如何寻仇?”“再说了,那海怪非同小可,在水底更厉害几分,我等贸然前去,不是送死么?”

此时双方同仇敌忾,彼此敌意尽消,蒲夷笑道:“袁蕴道姑,听说你一身修为非同小可,算得海法神道教顶儿尖儿的高手,既然爱徒被捉,为何不下水救她一救?”

袁蕴道:“我需维持行船,若那海怪身在海下巢穴之中,我未必能救出人来。蒲夷,你若要翡翠,尽管开口,还请派大军前去救我徒儿。”

蒲夷道:“我哪儿来什么大军?一共就三十来个女儿。我对她们爱若性命,可舍不得她们全数死光。”

袁蕴咬牙道:“好,还请去请此界海神。”

蒲夷道:“我不过是这三百里的土地爷,怎请得动法蝶大人?法蝶大人统管十万里大海,也管不了救一区区凡人之事。况且我就算写信给他,送过去三天,积压三天,大人处理公务三天,等大人到来,十天已过,人早就没啦。”

形骸心中一动,暗想:“麒麟神法蝶?她那顶头上司也是他么?当年那法蝶神曾赐我一福祉,说是可得他庇佑。”

袁蕴把心一横,道:“威玄子,你与我同去!木野子,裴若、行海,你三人看着船。”

形骸急道:“师父,等等!”面向麒麟海方向跪下,大声喊道:“法蝶神龙,法蝶神龙,我是孟行海,我有急事相求,念及昔日情分,还请现身相救!”一边磕头,一边划破手指,将血滴入海水。

众人皆看的大惑不解,蒲夷一瞧,噗嗤一声,大笑道:“这人是个傻子么?你这法子,就算招咱们土地也招不来,还想召法蝶大人?还说什么昔日情分?好笑,好笑,难得看见这般白痴”

她背后那些女儿也随之哄笑,这次笑得甚是欢畅,情真意切。形骸心中羞愧,暗忖:“看来这法子真没用?”可忽然之间,海浪中破开个大窟窿,只见一碧光闪闪,绿芒烁烁,龙须飘扬,灵气辉煌的麒麟龙从水中抬起头来,仰天长吟,霎时乌云骤散。

众人皆惊得呆若木鸡,蒲夷吓得掉落乌云,摔入水里,那些女儿从未见过法蝶,可也一个个惊骇万分,扑通扑通落水。

法蝶喝道:“孟行海!我给你福祉,是保你入水不溺,踏海如地,你倒好,偏偏召我来见!你可莫要得寸进尺了!”

二十八 颜面最要紧

众人一齐瞪着形骸,形骸头大如斗,却已无暇掩盖,说道:“大人!此事万分紧急,若传扬开去,只怕有辱大人声威,故而非大人亲自处置不可!”也是他想起裴若对付那三钳三仙的言语,又记得这法蝶极爱名声,唯有如此才能劝他得动。

果不其然,那法蝶语气一变,甚是关切,问道:“你所谓何事?”

形骸大声道:“这声形岛一片海域,素来风水元灵相安无事,行船方便,百姓安泰。可如今却来了一凶神恶煞般的魔星,那魔星吃了蒲夷土地的女儿,杀了雷鸠兄妹的同胞,横行无阻,作恶多端,竟嚣张到这等地步。外人得知此事,又不知法蝶大人繁忙操劳,多半会想:‘莫非是法蝶大人怕了这魔头?又或是法蝶大人敌不过这魔头?这才不来管他?’”

法蝶冷哼一声,语气森严,道:“谁敢这般说我?”

形骸忙道:“大人声名鼎盛,自然人人尊敬,可须知人心善变、昨是今非。大人做了再多好事,只要一件事稍有瑕疵,就会有人说大人不好了。如今我等海法神道教的同伴被捉,行船受阻,倒也不打紧,可万不能令大人遭人误会,沦为妄人愚民口中的胆小怕事之徒。”

法蝶道:“你说的不错!但这激将法焉能对我有用?我自会去对付那恶人,你滥用职权,召唤海神,岂能轻饶?”

形骸惊慌说道:“大人,我并非滥用我根本全无职权,我什么都不懂,不知者不罪!”

法蝶道:“多说无益!”一张口,伸出舌头,那舌头粗如巨蟒,一下子将形骸卷住,形骸“哎呦”一声,已被法蝶吞入口中。

缘会当即大喊道:“行海哥哥!行海哥哥!”

裴若急道:“大人,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杀人?”

法蝶置若罔闻,转身对蒲夷道:“小土地,那魔头住在何处?”

蒲夷尖声连道:“是,是,大人,小神我得见大人,真乃百年有幸,祖上积德。”

法蝶喝道:“还不快说!可是也想被撤职查办?”

蒲夷吓得半死,当即指明方位,法蝶不再理会众人,只往上空雷鸠望去,喝道:“风行小丑,敢来我地头撒野!当我法蝶好惹么?尔等再不快滚,我杀了那魔头后,再来找尔等算账。”

众雷鸠见他一口就吞了那“神通绝世”的孟行海,纵然再强,如何敢招惹这海中霸王?闻言神色剧变,蓦然落荒而逃。法蝶那巨大的身躯遂隐没于海中。

裴若急道:“袁蕴师伯,咱们怎么办?师弟他死了么?”

袁蕴笑道:“他活的好好地,那法蝶神龙要面子,故而做一场好戏给咱们瞧瞧。”她修为深湛,感知精准,比明眼人所知更为确切。

众人闻言,都如释重负,又吵吵嚷嚷的议论道:“不知孟行海如何认得这海底巨龙?”“这还不简单么他准是去西海时碰上的,他人擅长溜须拍马,竟讨得这麒麟的欢心!”“他说自己去西海只得了一本秘籍,看来他多有隐瞒了。”“唉,他怎地运气这般好?又是觉醒,又是秘籍,又是神龙,我为何只单单觉醒?”

除了袁蕴、裴若、缘会等寥寥数人之外,众人心思由羡慕变作嫉恨,由嫉恨变作恼怒,表面上又不便发作,只是冷言冷语,怨声不断,全不知形骸一路上死也死过,残也残过,中过剧毒,入过大牢,从高处跌落地狱,从英雄变作叛徒。每交好运,皆是铤而走险,先苦后甜,生死拼搏而得。

形骸落入法蝶口中,被一大水球裹住,身子弹来弹去,脑袋甚是晕眩。过了一炷香功夫,大水潮涌,将形骸推到外头,法蝶用一根龙须将他缠住,带着他在水中潜游,形骸呼吸如常,行动也是无阻。

法蝶沉声道:“记住了么?我授你的恩惠需到水下方可使动,可如鱼般前行,鱼般呼吸。”

形骸道:“原来你并非要杀我。”

法蝶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可暂且懒得杀。你将我使唤来使唤去,还用激将法诓我,哼哼,我非给你些教训不可。”

形骸知它死要面子,干笑几声,道:“大人如不愿来,大可不必响应,我也拿你没法子,总不见得真坏你名头。”

法蝶昂首道:“一者:那魔头确需处置,决不能容它逃了;二者,你在麒麟海功劳不小,我这人论功行赏,岂能赏罚失当?”

形骸道:“功劳?那些月舞者可恨透了我,说我与盗火教勾结呢。”

法蝶道:“我知你毁了那冥火风暴柱,那柱子若在,数百里方圆内皆难逃一劫。这一件事哼做的还算不错,我本想再赏你些物件,可既然你有事叫我来此,这就叫功过相抵。”

形骸笑道:“好,好,你说如何就如何。”心底挂念麒麟海局势,问道:“大人,那盗火教与荷叶岛后来怎样了?”

法蝶道:“荷叶岛好得很,数十个岛屿如今合为一国,叫做荷塘月色国,只是防备森严,国内严查奸细。至于盗火教所在之地,连我也无法靠近,故而不知境况。”

形骸沉吟道:“他们还能再造一根冥火风暴柱么?”

法蝶道:“多半不能,听说建造此物,需数十年精心准备,一旦失败,难以重现。”

形骸黯然道:“那这局面与我离开时相比,差异倒也不大。”

法蝶摇头道:“差异怎能不大?不知怎地,那老酒岛中央有雾散发开来,蔓延极远,雾中有诸多怪异妖魔,以至于航船不通。荷叶岛再无法与龙火天国通商,这数月来给土地爷的贡奉少了许多。”

形骸暗自愧疚,道:“这可当真不幸。”

法蝶身子一盘,停在水中,形骸见水中有鱼发光,照亮一极巨大的宫殿,那宫殿大如崇山,足有三十丈高,残墙断柱,裂纹如蔓藤一般散出。在宫殿之前,站着一座巨型雕塑,那雕塑龙首人身,巨翼遮体,高约十五丈,宏伟威严,傲世而立。

形骸想起自己曾在织网仙子塔中见到过此物,不过那时是活的,此时是死的。他道:“大人,这是何物?”

法蝶道:“此乃古时巨龙王,乃是半人半龙,半生半灵的怪物。他们的宫殿建在半山上,大多已然沉没。”声音竟有些敬畏。

形骸道:“大人,你比这巨龙王更大一些,怕它作甚?”

法蝶叹道:“我自然不怕,只因此物已然消亡。他们是古代巨巫所创的邪物,力气之大,更胜于我,心念之残忍狡猾,更是匪夷所思。后来随巨巫一道被天神地仙合力铲除。”

形骸记得孟轻呓说过这地仙就是灵阳仙、月舞者等,也说过那场仙神凡人的大战。他道:“我先前遇上的那海怪只丈许高,并非这些巨龙王。”

法蝶要形骸详尽描述此物,想了想,愕然道:“它并非寻常海怪,也并非平凡水行元灵,而是一流浪海神。你大可放心,这流浪海神只吃元灵土地,却不吃凡人动物。你那同门多半未死。”

形骸大感欣慰,又奇道:“流浪海神?既然是海神了,为何还要流浪?”

法蝶道:“其中道理,我也不知,我只是偶然听过此神。他是近一百年冒出来的,到处兴风作浪,恶行累累,若非我忙于忙于公务,早就找他算账了。他眼下就藏在此处,我已闻得到此君气味。”

形骸听他说到“公务”时犹犹豫豫,似心里有鬼,暗忖:“莫非这位法蝶大人竟一直不务正业?难怪西海水元灵被风元灵杀的一塌糊涂。”

法蝶一张口,呼喝道:“渺小零碎杂神,还不出来拜见神龙?”说罢吐出一道水波,乒地一声,那宫殿被打破一角。形骸心道:“法蝶大人这一手威力似足以与马炽烈不分轩轾。”

此时,宫殿高处巨窗打开,那流浪海神朝法蝶急速游来,在水中仍快如飞鸟。法蝶道:“我来杀他,你进去救人!”龙须一推,形骸往旁游去,形骸试试手足,真的与平地行走时一般无碍。

流浪海神转而游向形骸。法蝶一声龙吼,将那流浪海神震得身躯急颤,他随后朝那流浪海神撞去,疾如狂风,猛似鹰降,流浪海神回头抵住法蝶脑袋,两人互相比拼力道,阵阵水波向外扫荡,真是浑天闹海,叫人看的惊魂乱心。

形骸被水波扫中,浑身难受,如胸口挨了重拳一般。好在他呼吸顺畅,立时好转,又见法蝶占了上风,那流浪海神吼声大作,却被法蝶甩来甩去,全无还手之力。他想:“到底是正牌海神更胜一筹。”当下不再回望,向那宫殿窗口游去。

那窗口也有两丈大小,材质奇特透明,似是水晶琉璃,在深海并未碎裂。形骸从缝隙中钻入,看看四周景象,一切巨大异常,心想:“这宫殿对巨龙王而言不过是一间屋子而已。”

往前游,来到岸边一平整处,竟然未被海水淹没,形骸心想:“此地远在海面之下,为何竟免于水患?这是何道理?莫非此处气流古怪么?”

只听费兰曲低声喊道:“师弟,你怎么来了?”

形骸一瞧,见费兰曲被一圈圈海草缠住,横躺在地,只嘴巴能张。他心下大慰,道:“师姐,你没被吃了就好。”

费兰曲道:“小心,此地还有守卫,厉害得紧,你先逃吧,莫要管我。”

二十九 挥剑斩黑蛇

形骸道:“这如何使得?我好不容易进来的。”手转向身后,拔出冥虎剑来,此乃袖里乾坤之计,以免费兰曲瞧出他骨中生剑。冥虎剑轻轻划过,海草全数割断。

费兰曲点头道:“那好,咱们快逃。”

忽听外头一声巨响,宫殿晃动,大石坠落,形骸惊呼一声,抱住费兰曲朝前一冲,那巨梁大柱或正斜交错,或沉入水中,将两人退路统统堵死。

形骸道:“糟了!”跑上前,见这石料异常沉重,他万万难以推开。费兰曲大为歉然,娇躯轻颤,道:“师弟,这都怨我。是我连累了你。”

形骸道:“这当口莫说丧气话,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前头必有”

话音刚落,陡见一大黑蛇从暗中游出,此黑蛇不知多长,蛇头就有形骸身躯大小,头顶长一对牛角,双目升起紫烟,吐着蛇信,漆黑发亮。形骸此生从未见过这般巨蛇,顿时头皮发麻。

费兰曲道:“小心,这就是那海怪的爪牙。”

那大黑蛇张开大嘴,向形骸袭来,形骸一让,这一招落空。形骸斩出三道剑气,打在蛇头上,那大黑蛇皮粗肉厚,将剑气反弹回来。形骸急转长剑,挡下那剑气。

他心道:“剑气似乎无用,需冥虎剑刺中它肌肤才行。”

大黑蛇身子一曲折,霎时弹向形骸,快如飞箭。但形骸瞧高手出招已惯,处变不惊,只一跃已到那大黑蛇头顶,他心头一喜,左足一道骨刺伸出,刺破大黑蛇脑袋。大黑蛇嘶嘶做声,被那骨刺探入深处,它痛的乱动乱撞,猛砸墙壁地面,轰轰声中,仿佛地震一般,形骸站不住脚,被甩了出去,“砰”地一声,摔入乱石堆中。

形骸浑身都疼,这一下若是换做裴若、裴橹,只怕会危及性命,但他此时炼体功已境界不凡,兼之骨骼强硬,只是些皮外伤。他长啸一声,跳到外头,冲上几步,抬头面对这巨蟒。大黑蛇已然暴怒,身躯弯曲如虹,刹那间直朝形骸咬来,忽而口中喷出黑水,当头浇下,将形骸淋了个通透。

但那形骸不过是梦墨幻象,岂是真人?形骸仍在那乱石堆中,他巧施幻灵塑世功,见黑蛇分神,以雨燕身法当空滑翔,力贯剑刃,长出一道漆黑剑芒,对准那蛇头一斩,蛇头登时撕裂,鲜血往外狂喷,形骸浑身染血,丝毫不乱,再使一招“盘旋”,剑光急速转动,将蛇头劈成碎片。

他与这巨怪正面交锋取胜,一时之间情绪激昂,甚是欣喜,只因长久以来,他最畏惧的就是这等黑暗中的巨妖洪兽,而现在自己独力将这巨蟒斩杀,才真真切切信心倍增,意识到自己已身负何等身手。陡然间,他又感到那蛇血中饱含剧毒,侵入肌肤,但他对放浪形骸功甚是放心,潜运此法,将那蛇毒化入血液,慢慢吸纳。

费兰曲美目惊瞠,人似泥塑,看得痴傻了一般。形骸道:“师姐,咱们找路出去吧。”

费兰曲这才醒悟,道:“小师弟,你这蛇血万一有毒。”

形骸道:“我来时服过解毒药物,你不必替我担心了。”

费兰曲点点头,跟在形骸身后,安静不语。形骸心想:“若是换做裴若师姐,我定想方设法遮掩身上武学,对她甚是忌惮。可为何面对这费师姐时,我就毫不担心?嗯,费师姐温柔贤淑,端庄严正,不知不觉就令人信赖。”其实裴若为人有些强势,而费兰曲则楚楚可怜,形骸生性拘谨,因此与费兰曲相处时大感舒适自如。

这屋中一应事物皆大得惊人,一张椅子就好似一座小阁楼。一张桌子就是一处大殿。形骸只觉走入了巨人国,看得惊异不休。费兰曲忽然道:“师弟,多谢你啦。”她虽是向他道谢,可声音却甚是羞涩,像是鼓足勇气,深思熟虑后才出口的。

形骸道:“师姐何必道谢?此事我力所能及,自然责无旁贷。”

费兰曲笑道:“嗯,力所能及,力所能及,只是你力所能及之事,对旁人而言,可是难如登天了。”

形骸悻悻说道:“这大黑蟒也不算厉害,只不过有些蛮力。”

费兰曲道:“‘有些蛮力’,与‘力大无穷’,差异可是不小。我这人虽是一无是处的凡人,这些眼光还是有的。”

形骸忙回身道:“师姐,你需千万替我保密!”

费兰曲立时道:“好,我答应了,你是我的大恩人,就算有人要杀我头,我也不会出卖你。”

形骸对她坚信不疑,觉得她随口许诺,比旁人海誓山盟更令人信任。他道:“也并不是什么恩人,师姐就当我是寻常师弟就好。”

费兰曲微笑道:“好吧,我以后就叫你寻常师弟好了。”

形骸哈哈一笑,心想:“这师姐好和蔼可亲,惹人敬爱。这样的人物,原是值得舍弃性命相救的。”想到此处,他朝费兰曲仔细看了几眼,甚是担忧,问道:“师姐,那海怪没对你怎么样么?”

费兰曲道:“没有,我本以为它是妖魔,定会吃我,可却只把我绑起来,不知打什么主意。”说着说着,脸蛋泛红。

形骸道:“我知道了!这海怪在咱们船上唯独盯上师姐,是因为师姐太过美貌,它才起了贼心。”这句话实则颇为轻佻,若面对的是孟轻呓、裴若、玫瑰等女子,他如何会想起此言?但这费兰曲太过随和,太过柔弱,连形骸在她面前也自觉甚有男子气概,这般夸赞她姿色全是自然,并无他意。

费兰曲抿嘴一笑,道:“我年纪大啦,哪里还算得上美?我看这海怪还是想吃我,只是暂且不饿,想先留着。”

形骸又道:“是了,这海怪是个酒鬼,见了师姐就醉醺醺的,如何忍心害你?”

费兰曲道:“你倒是个机灵鬼,总是变着法儿夸人。你的费师姐是神道教最无用的凡夫俗子,你就算把我夸上天去,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形骸皱眉道:“师姐,我家祖先常说:‘人不可妄自菲薄,需得自知好处才行。’你总说自己无用,就仿佛在流沙中越陷越深了。”

费兰曲眼波流动,似有泪水在其中打转,她低头泣道:“我在这深海之下,而这海怪如此厉害,我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怎能想到师弟你会来救我?师弟,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也不知我多恨我自己自己软弱无能,我深怕连累大伙儿因我而死,那我可就百死莫赎了。”

形骸忙道:“这海怪两招就打翻了川师兄,就算是我,对上他也撑不过五、六招。你怎会软弱无能?这海怪明明捉了你,却想方设法保你平安,把你当做宝贝,这就是最大的本事,比什么法术神功都强。”

费兰曲抹去泪水,啐道:“你又变着法儿说我说我容貌怎样怎样了。”

形骸道:“你形貌美丽,这又不假?那海怪迷上了你,这也不假。我说说实话,你又要怪我。”

费兰曲柔声道:“不怪,不怪,只是你年纪小,这般说话,有些不对。若是你再大上三岁,变得懂事沉稳,一切又有所不同。”

形骸甚是不解,道:“变得懂事沉稳,又会有何不同了?”

费兰曲脸颊飞红,嗔道:“小小年纪就油腔滑调,等你长成大人,若还没讨老婆,我也并未嫁人,我再告诉你。”

形骸见她神态,心头一惊:“她与祖仙姐姐要我亲吻时好像,危险,危险,需得小心瓜李之嫌。”遂干笑几声,继续在前探路。

费兰曲心情好了不少,赶上几步,与形骸同行,又握住他手掌细瞧。形骸奇道:“师姐,我这手有什么好看?”

费兰曲道:“你刚刚那柄剑呢?是不是从掌中伸出去的?”

形骸吃了一惊,道:“你怎地瞧出来的?师姐眼力当真了得。”

费兰曲喃喃道:“这手又能凭空召剑,又能这是怎生练得?”

形骸道:“师姐,后一个‘又能’指的是什么?”他与那大黑蟒相斗,除了冥虎剑外,并未使用其余武艺,不知她又看出什么端倪来。

费兰曲眉头一动,迟疑片刻,笑道:“又能生的这般粉嫩可爱,不像是习武之人。”

形骸道:“师姐取笑我了。”他这左手着实有些粗糙僵硬,费兰曲如此夸他,是故意讨好他来着。

费兰曲又问道:“对了,那海怪为何突然跑出去了?殿外又是谁在与它打斗?是师父她老人家么?”

形骸道:“师姐,要说你福气真好,面子也大,这片海的大海神亲自前来剿匪,我不过是顺路走上一遭,如若不然,我未必能顺利见上你的面。”

费兰曲道:“啊!麒麟神法蝶?我听其余元灵说起过他。有他在此,那海怪本领再大也难逃一劫。”她虽是凡人,法力不高,可对世间元灵逸闻所知甚多。

形骸道:“咱们若能脱困,可得好好设法谢他一谢。”

费兰曲笑道:“我听说法蝶大人是个痴情种子,他一身神通甚是了得,被任命掌管西海浅处,可他迷恋上一位极美丽的凡人女子,花极大的力气,想要令这位小情人长生不老。他一天六个时辰都在陪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故而麒麟海处朝政有些荒废。”

三十 古人埋骨处

形骸道:“真的?难怪这西海乱七八糟的。既然如此,师姐还是莫与他照面为好。不然这麒麟神心思一动,岂不又要厚着脸皮缠上我这漂亮师姐?”

费兰曲赧然道:“好啦,好啦,你这小师弟总是撩拨我做什么?你再这般说,我可要当真了。”

形骸一愣,也想道:“是啊,我为何总变着法儿讨好师姐?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我也到了这般年纪?她是不折不扣的淑女,我是货真价实的君子,这两下一遇,难怪如此融洽。”

行至一处,四周骤然变得窄小起来。长廊左右侧是一间间石室,里头皆是腐烂的骸骨,常人身形。费兰曲道:“这是巨龙王奴隶居住之地。”

形骸道:“师姐,你知道这巨龙王么?”

费兰曲道:“我这人爱读闲书,曾读到过一些。巨龙王乃万年前的巨巫造物,也是巨巫的盟友。他们将凡人当奴隶,也当牲口,或是当做老鼠。”

形骸恨恨道:“是啊,我曾见过巨龙王祭祀场面,他们将成千上万的人杀了,用那血液折磨一少女。”

费兰曲苦笑道:“你可当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物。”

形骸道:“那咱们如今所在之处,就是巨龙王家中的老鼠洞了?”

正说话间,地上一具尸骸抬起头,形骸一转眼,见它离自己仅有寸许,吓得浑身一震。那尸骸哈哈笑道:“来得好!来得好!”

形骸怒道:“什么来得好?”一剑刺出,哗啦一声,那尸骸立时散架。

费兰曲奇道:“你做什么呢?”

形骸道:“这骨架忽然活了,你没听见么?”

费兰曲摇头道:“我真没听见。”

形骸见那头骨咕噜咕噜滚动,朝外逃去,他喊道:“哪里跑!”迈步追出,却见那头骨一边转,一边笑道:“想不到在这儿,命运使然,命运使然!”

形骸大喊:“什么‘命运使然’?”忽然手心一暖,被费兰曲握住,她道:“你别吓我,你对谁大喊大叫呢?”

形骸道:“这地方有鬼!那骸骨活了,你没”说到此处,不禁慌乱,想道:“是那骸骨神!我还以为离了麒麟海后就摆脱了他,可可他还纠缠着我?”

费兰曲轻轻念咒,形骸感到心口冰凉,烦恼消减,道:“师姐,我没事,多谢了。我只是要去那边瞧瞧。”

他知道那头颅滚动全是幻觉,可那边定有玄机,于是拔剑横前,转过拐角,只见一人,心中一凛,辨明那并非脑中想象,而是实物。

但那又似并非活人,而是一具完整甲胄,端正坐着。这甲胄遍体漆黑,却一尘不染,看似单薄,可又似坚固。肩甲如翼,头盔如隼,腰有战裙,上有甲片密布,偶尔光芒一照,好似骷髅骨骼,又好似乌鸦羽毛。

这骷髅鹰隼般的铠甲邪气森森,可怖可畏,虽不过是甲胄,却令形骸倍感压抑,不自禁后退一步。

须臾间,骷髅鹰隼甲站起身,拔出一根黑乎乎的铁条,朝形骸打来。形骸以冥虎剑去格,铛地一声,那铁条竟未被斩断。甲胄脑袋一仰一敲,又撞在冥虎剑上,形骸霎时遍体酸麻,虎口迸裂,远摔向后方,撞塌了一面墙。

鹰隼甲掌心燃起白火,拍向形骸,陡然间将他罩住,形骸心道:“是冥火!”还了一招“捣蜂窝”,轰地一声,他拳风被冥火引燃,形骸手臂一痛,连忙闪身避开。

这两招一过,他知道这鹰隼甲比之那黑蛇不遑多让,更是大惑不解:“冥火只能伤虚灵,为何能伤我手腕?”

鹰隼甲又出一掌,形骸凝神去看,见其中暗含杂液,他陡然想道:“它这里头混有魂水!难怪如此厉害!甲胄中是盗火徒么?”当即转动冥虎剑,剑上黑火剑芒与魂水一碰,使其全数化作寻常血液,接着将那冥火数剑剖开,此招就算破了。那鹰隼甲又连出数掌,始终奈何不得形骸。

形骸道:“如数奉还!”打出燧冰掌,轰隆几声,火焰沸腾,可那鹰隼甲竟毫发无损。鹰隼甲向形骸扑去,形骸连使“捣蜂窝”、“翻高山”、“铁熊掌”、“倒拔树”,以棕熊神拳应对。那鹰隼甲也使一门精妙掌法,两人一时旗鼓相当。

形骸这些时日功力增长飞快,即使不借地下龙脉,也已隐隐临近龙火功第五层境界。可那鹰隼甲攻势凌厉,气力壮绝,一招一式也严密精强,而身上甲胄更不惧冥虎剑、棕熊拳击打,形骸连连数招得手,那甲胄只是一晃,毫不受阻。其攻守之强竟足以媲美当年那施三力的铁甲大法。

形骸心想:“里头定然是人,这铠甲并非全无缝隙,我只需刺中他一剑,设法注入那蛇血、银蚁之毒,或是将他血液化作魂水,顿时就有胜机!”

可甲片间缝隙不大,而鹰隼甲动向极快,形骸每次出招皆差之毫厘。他脑筋急转,忽然间使出幻灵塑世功,长剑由一变三,由三变九,再使风雷十剑,顷刻间百道剑影密集绽放,宛如狂风骤雨。那鹰隼甲全不知该如何抵挡,身形稍慢,形骸瞧准时机,一剑刺中他左臂肩甲接缝处,嗤地一声,剑刃深入,确确实实得了手。

形骸大喜,施法将他血液变作蛇血毒,可稍稍一试,这甲胄里的人竟全无血液。形骸震惊,手下不停,将长剑往上一挑,轻响声中,将这甲胄手臂切出深深一道口子,断了筋骨,他这左臂已无法用了。

鹰隼甲朝后败退,形骸趁胜追击,但那鹰隼甲蓦地回身,朝费兰曲打出一招“冥火掌”。费兰曲不及闪躲,已被掌力包围。

形骸惊呼一声,不及多想,全力一跃,将费兰曲挡住,那冥火混着魂水烧上形骸身躯,形骸痛彻心扉,立即以放浪形骸功将魂水消去。费兰曲喊道:“师弟,小心!”形骸一回头,那鹰隼甲已到近处,铁条下落,喀地一声,将形骸右腿削断。形骸的护体真气与黑铁骨骼竟全无用处。

费兰曲花容失色,形骸血如泉涌,眼前一黑,自知必败,绝望的刺出冥虎剑,谁知那鹰隼甲竟霎时僵住,形骸一剑刚巧刺入这甲胄咽喉接缝,鹰隼甲铿锵几声,就此四分五裂。

费兰曲急忙按住形骸穴道,内劲到处,替他止血,她哭道:“师弟,我真是百无一用,又累你如此你为何如此对我?”

形骸道:“我也不知我那右腿,那断口尚整齐,说不定还能接上。”他听说过风圣凤颜堂有疗伤圣手,可以接骨续肢,若那右腿保存完好,将来尚还有救。

费兰曲点头道:“不错,即使我神道教中,也有神医妙药。”将形骸扶着躺下,跑过去取那断腿。

就在此时,那甲胄活动起来,形骸右腿一痛,见是甲胄的腿甲自行黏上,他又惊又怕,又痛又怒,忍不住惨叫一声。

费兰曲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顷刻间急急念咒,对准那右腿甲。

形骸注视那右腿,感到血肉融合,骨骼相接,刹那间,他明白发生了何事,心情渐渐平静,稍有不安,却又无可奈何,他道:“师姐,不必出手了,它在治我的伤。”

费兰曲道:“是,可显然此乃邪法附身之术,决不能令它得逞,这腿上的恶灵要占你身躯!这是饮鸩止渴,决不能信!”

形骸倍感虚弱渺小,暗忖:“那骸骨神已经得逞了一大半,可可”想起塔木兹所言,总觉得这骸骨神并非坏人,这骸骨神教的人也并非在害自己。那飞灵真人、织网仙子、潜地婆婆、塔木兹,皆是极为高瞻远瞩、光明磊落、照耀千古的人物,这骸骨神又岂能是奸邪之辈?

他道:“不,让它去吧。”

费兰曲咬咬牙,神色凄苦,见形骸原先那断腿已变得漆黑腐臭,看来那黑铁条上剧毒强猛,已无退路。她走到形骸身边,静静扶着他,道:“师弟,无论你变成怎样,我我都愿愿永世”

话尚未出口,形骸脑袋“嗡”地一声,晕了过去。费兰曲急喊道:“师弟,师弟!”抬起手指,指尖闪着蓝光,点向形骸人中穴。可尚未触及,她身子巨震,被一股巨力撞开,又见那鹰隼甲将形骸包围,一件件套在他身上。

费兰曲心道:“断然无疑,这是邪魔缠身之法!他纵然醒来,或许也已不是他自己了。”

她心思周密,生性平淡,读书万卷,所学深远,思索许久,轻叹一声,并不贸然行事,反而在形骸身边坐下。她对这少年实是感激,心底情绪莫名,此时也只能静观其变。她也知道若形骸意志坚定,那邪魔强占身躯之举未必能成,就比如以卵击石,浪花击山一般。

过了半个时辰,形骸低哼一声,吐出几口血来,费兰曲轻轻捏他人中,扶形骸坐起。形骸道:“师姐?”

费兰曲仔细端详一番,道:“小师弟?你这脸色好生吓人。”

形骸道:“是么?如何吓人?难道像是死人么?”

费兰曲啐道:“少说不吉利的话,师姐可为你担心极了。”

形骸笑道:“不必不必担心,我没事。”

费兰曲心道:“若被幽灵附体,言语中必有戾气,且渴望活人血肉。”于是说道:“师弟,我先前听你肚子咕咕直叫,可是饿了么?”她这么说实则极为冒险,但她这条命是形骸救的,得失皆已不再可惜。

形骸拍拍肚皮,道:“咦?为何我自己不觉得?”

费兰曲道:“你身子冷么?不如将这甲胄脱下来,你我互相搀扶取暖。”

形骸心中一热,见她面色娇羞,显得美丽绝伦,艳秀无双,呼吸有些乱了。但那铠甲冷冰冰的,似与他皮肤黏在一块儿,他红着脸道:“这似乎有些不妥。”

费兰曲长舒一口气,笑道:“还好,那邪魔未能得逞,你心智还是你自己,仍是我那呆呆傻傻的小师弟。”

三十一 双龙交汇地

这鹰隼甲中残留有原主残魄,形骸于昏睡之时零星有所收获,知道了此甲与此人的来龙去脉。

这甲胄实则名曰“双山为墓甲”,又称“山墓甲“,是昔日飞灵真人以其仙法所造之物,亦是他身为骸骨教主时所穿,用以掩盖其真实身份,瞒过太阳王朝当权者。后世露夏王朝学了飞灵真人一脉的仙法、道法,用以铸甲之术,练成“铁甲大法”,实则正源自此甲。

当年飞灵真人奉骸骨神之命,派人云游四海,找寻骸骨神残缺躯体,终于找到这右腿。然则他这教中混有一奸细,此人是极古老的一位盗火徒活尸。此人得飞灵真人对头嘱咐,暗中将那右腿连同这铠甲一同盗走,而为了方便携带,此盗火徒施展邪法,将这右腿缝到了自己身上。

飞灵真人发觉此事,追赶上此人,两人交手,这盗火徒活尸远非其敌,受了重伤,奋起余力跳入海中,被海中乱流携带,一直来到这古时巨龙王大殿。然则他伤势太惨,又不通放浪形骸功,那右腿损耗其命,纵然逃脱追杀,也已死在此地。

此人一死,魂魄散了大半,只一小半魂魄残留。待得形骸来此,那右腿生出感应,竟令整个躯体暂且活转,欲取代形骸原本右腿。即使形骸此刻身手已高于这残尸旧甲,可命数安排之下,总难逃这一场断腿之厄。

而这山墓甲与这右腿长久同存,已密不可分,因此也依附在形骸身上,求他将自己带出这遗迹。形骸推脱不掉,摆脱不得,唯有暂穿此甲行走。这甲胄仍稍嫌宽大,但甲胄材质与冥虎剑相同,可依据主人体型改正大小,片刻后倒也合身。

穿过这奴隶石室处,前方是一片高阔走廊,形骸听到水声渐响,道:“或许出口就快到了。”

费兰曲道:“小师弟,你这次舍命救我,下次再也不许了,不论是我遇险,还是旁人遇险,你总得知道自己的性命最为宝贵。”

形骸笑道:“我运气好,命也硬,再大的危难也挺过来了,师姐不必担心。”

费兰曲斥道:“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古往今来多少枭雄都死于非命?你我已是知己至交,若我得知你的噩耗,又如何能承受得住?我说话太直,未免不吉,可却是肺腑之言。”

形骸不由感动,点头说好,心道:“师姐将我当做知己了?我如何担当得起?她说得对,我这人做事要么太胆小,要么太莽撞,许多时候,须得谋后而定,不可总是遇险而乱。”

前方是一座大石桥,过了石桥,到了一座“河岸”,地形甚是奇特,大水斜斜向上,似在逆流。形骸道:“此地灵气竟乱成这样?”

费兰曲点头道:“看来这大殿建在混沌离水,是一处鸿钧逝水,其中种种乱象正是灵气扰动造成。”说着凝神念咒,过了一炷香功夫,召来一块竹席,那竹席飘在空中,形骸与她踏在竹席上,缓缓向上飘去。

至斜坡顶处,再往前眺望,见是一条大河,上方有海水倾泻而下,才形成这“河流”,只是为何没将此地淹没?那就不得而知了。

费兰曲道:“从上方的洞口可通往海底,可咱们一出去,就会被海水压的动弹不得,危险至极。”

形骸道:“师姐有法术可以脱困么?”

费兰曲道:“有是有,但未必能带上两人。”

形骸道:“你莫要管我了,麒麟神曾赐我法力,我自有法子出去。”

费兰曲道:“你可千万莫要逞强,我出去之后,可以唤水元灵设法救你。”

突然,河中哗啦一声,钻出个高大身影,形骸看此怪物人身鱼面,遍体鱼鳞,尖牙金目,容貌狰狞,正是先前外头那流浪海神。它此时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可双眼死死瞪着形骸、费兰曲两人。

形骸心知不妙,说道:“为何它会在此?难道法蝶败在它手下了?”

费兰曲道:“不,它是流浪海神,只怕是败给法蝶,却施法逃到此处。他已将这鸿钧逝水占据为自己老巢了,潜逃回来甚是方便。”

形骸想起那渔父爷,果然如此。

流浪海神朝他们大声怒喊,语气悲愤哀伤,竟带着哭腔。他喊着喊着,眼中流水,有些像是眼泪。但形骸却一字不懂,他问道:“师姐,你知道他在说什么?”

费兰曲凝神倾听,叹道:“这是古代西海语,他说让你不许带走我,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这妖魔好生霸道,我明明不是。”于是大声回答了几句。

流浪海神暴跳如雷,骤然一掌拍出,那掌力当真凶猛,有屋倒城塌之力。形骸横剑一挡,身子一晃,心想:“他功力大不如前,可若连连出手,师姐也会遭殃。”当即从竹席上跳落。

费兰曲急道:“千万小心!”

形骸道:“知道,我听师姐的话!”一落在水面,竟似落在浅滩上,并未沉入,他浑身一圈淡淡水光,这正是法蝶所赐福祉,能令他在水上站立,水下呼吸。

流浪海神瞪大双眼,指着形骸大骂,往水下一钻,倏然来到形骸身侧,朝形骸一拳直击。形骸稍一让,剑刃斩他手臂,流浪海神大喝一声,拳风将形骸长剑荡开,就这么缓了缓,形骸躲过他之后数拳,在水面退后几步,这才站稳。

饶是这流浪海神一身气力去了五分之四,可剩下少许仍悍勇异常,不逊于那大黑蟒蛇。而形骸身在水面,脚下无从借力,无法使出棕熊拳。他暗思主意:“我用幻灵塑世功乱他耳目,冥虎剑刺他身躯。这山墓甲极为坚硬,拼着挨他一拳一脚,早些决出胜负。”心意已决,将梦墨散布在外。

刹那间,那流浪海神一扬手,水流中升起水索,将形骸手足缠在一起,形骸一凛,龙火光圈绕体,哗啦啦几声,将那水索挣断。这时,流浪海水吐一口水柱,声威浩荡,凌厉万分,形骸被那水柱撞中,直飞出去,口中流血,只觉好似被大象结结实实践踏过似的。

他刚一站稳,流浪海神已撞来,形骸本想躲避,可这山墓甲有些份量,就是这分毫之重,令形骸稍稍一慢,砰地一声,再被撞出。那劲力透过铠甲传到形骸胸口,直是痛入骨髓。

费兰曲抛来一根绳索,道:“师弟,快上来休整!”绳索刚至形骸面前,流浪海神已将绳索拽住,形骸怕他将费兰曲拽下来,一剑将其斩断。流浪海神打出数拳,拳拳有搅海之力,仍是力透甲胄,形骸挡了两招,中了一拳,遍体无处不肿胀疼痛。

痛楚之中,形骸脑子加倍清晰,蓦然想道:“地上有龙脉,这水下难道就没有了?”这般一想,左右脚底皆同时伸出骨刺,触及水中龙脉,骤然那龙脉真气激流入他体内,比之用单足强了足有数倍。

形骸经脉震荡,瞬时连破玄关,暂且至龙火功第六层境界,他见流浪海神再一拳袭至,立时还以一招“铁熊掌”,轰地一声,掌风炸响,有摧枯拉朽之势,流浪海神被打的右臂寸断,小半边身子骨头断裂,伤势再度加剧,他痛呼一声,不敢再战,立即钻入海底,逃向远处,游得快如劲风。

形骸心想:“这怪物盯上了师姐,后患无穷,决不能让它逃了!”心念一动,不知怎地,整个人也沉入水面,融入一条龙脉中。

他只觉周围灵气充沛,自己似在火铳管中一般,突然火药炸开,他人加速疾冲,离了龙脉,一剑刺向那海怪,此招借龙脉神威,快如电光,厉害无比,那海怪被一剑刺中,剑气穿透全身,霎时将它打得粉身碎骨,水面也被剑气破开一处径长三丈的大洞,一时难以合拢。

形骸惊骇不已:“这骸骨神双足一全,竟有如此惊人之威?”飞出老远,扑通一声,又摔在了水里。

如此沉潜片刻,他见水下有一橱柜,橱柜上有个大箱子,他微觉奇怪,将那大箱子抬起,借龙脉之力送上岸。他往岸上一躺,累得浑身酸软,大口喘气,恨不得将一辈子的气都呼吸干净。

费兰曲飘到岸上,苦笑道:“你连这流浪海神都打赢了,这只怕已是藏东山将军般的身手。”

形骸道:“哪有此事?这海怪本就去了大半条命,我不过是痛打落水狗而已。师姐还请照旧替我保密。”

费兰曲嘟囔道:“你总是谦虚,不过咱们道术士舞刀弄剑的总是不妥。”想了想,又道:“他是海神,并非元灵,这般一死,再过不久,就会在这鸿钧逝水中活过来,唯有法蝶神能彻底杀他。”

形骸道:“咱们先瞧瞧这箱子里有些什么。”

费兰曲甚是好奇,走到近处,形骸用冥虎剑重劈,可这箱子坚硬得匪夷所思,连冥虎剑都难以斩破。

费兰曲道:“我有一‘开锁咒’,可以试试。”念了咒语,手指画圈,动作繁复,过了一盏茶功夫,那箱子丁当几声,倏然弹开。

形骸笑道:“师姐果然是行家。”

费兰曲脸上一红,道:“只不过是小偷小摸的本事罢了。”

形骸道:“小偷小摸用来对付这抢亲恶霸,正是顺理成章,再合乎道理也没有。”

三十二 怪岛遇怪人

费兰曲笑道:“儒家骂贼不算骂,书生偷书不算偷。”

形骸道:“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看那箱中事物,乃是数卷字画、无数珊瑚珠贝、至于金银首饰、纹雕玉像,绫罗绸缎,更是堆积丰富。众物件上皆有法力,历经百年,却如崭新一般。形骸翻开字画,画像上皆有一美貌女子,与费兰曲颇不相似,但那画家画笔巧妙,那女子甚是灵动,透出一股书卷秀气来,两人神似形不似。

形骸道:“师姐,你瞧,难怪这流浪海神只盯着你,原来是睹物伤人,见影思情。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费兰曲摇头道:“这画像上的女子可比我美得多了。”

形骸驳道:“不见得,不见得。两人各有千秋,但毕竟画上不如活人。”

费兰曲俏脸娇羞,咬咬红唇,形骸登时警醒,暗道:“行海,你本非风流之人,何必学此风流之言?可别真冒犯了师姐。”

他将字画全看了一遍,皆是妙笔生花、绚丽风雅之作,只是上头的字全不认得。画倒是看得懂,有些是那女子身姿,有些是那流浪海怪之貌,有些则是两人携手游山玩水,景致或小巧,或壮观。这海怪昔日容貌与人相近,甚是英俊挺拔。看来岁月无情,相由心生,他疯了之后,才完完全全变做怪物。

费兰曲身上又脏又湿,在衣衫中翻了翻,取出一件橘色长衫,形似道袍,拾一条淡黄绸裤,配一根缝囊腰带,踏上一青色布鞋,拿一根翡翠凤钗,命形骸转头莫看,速速穿戴一新,问道:“这样子还过得去么?”

形骸道:“岂止过得去?师姐当真好看。”想了想,道:“只是这缝囊腰带有些不讨喜,与衣裤不搭,不如不要。”

费兰曲叹道:“过得去就好,这腰带甚是方便,可摆放许多事物。”

形骸心想:“费师姐若打扮打扮,姿色绝不逊于祖仙姐姐,可她偏偏朴实无华。”

他将这箱子关好,举在头顶,与费兰曲踏上那竹席,行向大殿上那一破洞。那破洞虽足以容纳两人外出,可海水毫无间隙的落下,想要冲出,倒也不易。

突然间一声巨响,那破洞被撞得扩开,只见法蝶脑袋钻了进来,口中吐两个气泡,将形骸与费兰曲包住,双爪探来,抓住两人,来一招龙戏双珠,随后游向上方。

形骸奇道:“法蝶大人,你怎知我二人在此?”

法蝶道:“是你召我来临,我要找你,岂不是轻而易举?那海怪已被你杀了么?”

形骸道:“正是。”

法蝶恼道:“你这凡胎俗骨之辈,为何总是替我立功?要我欠你的人情?”

形骸忙道:“是大人将他打个半死,我才捡了个便宜,实则半点功劳没有。”

费兰曲也道:“是啊,再说了,此人既是海神,我等杀不死他,唯有大人能令他永世难以复生。”

两人以退为进,这法蝶反而欢喜,龙须翘动,笑道:“你二人很懂事,不错,不错。放心,放心,此怪占据此鸿钧逝水,可眼下毙命,我只需在一年之内将此鸿钧逝水据为己有,他就休想逃过我的掌心。”

转眼间到了海面上,法蝶将两人送至一海岛。他看那黑箱子,问道:“里头是什么?”

形骸道:“是那流浪海神所藏的事物。”

法蝶道:“你打开让我瞧瞧。”

费兰曲遂再念咒开箱,法蝶先瞧见珠光宝气,目光不屑,道:“浮华之物而已。”蓦然见到那些画卷字轴,双目圆睁,急喊道:“把这些都展开让我看!”

形骸依言,将字画呈现给他,法蝶只看得龙首发颤,目光闪烁,不禁低声喜道:“好字,好画,摩肩儿准会欢喜。”

形骸问道:“大人,摩肩儿是谁?”

法蝶道:“是我老婆,她是个绝色佳人,最喜这等古时的字画美工,本人也是世上字画名家。”语气甚是骄傲。

形骸与费兰曲相视一笑,形骸道:“大人是麒麟,摩肩儿夫人也是麒麟么?”

法蝶大声道:“她非神非龙,只是一介凡人。但对我而言,她是当世无双的仙女。我与她好时,变作人形,她若要去天上海中瞧瞧,我就变作龙身。”

形骸道:“大人,这些字画我要了无用,大人不如全数带回去赠给夫人?”

法蝶原本绝不想再欠形骸人情,可一听他提起这位夫人,登时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笑道:“这字画倒也是珍品,古时技艺,确有其独到之处,岂能暴殄天物,弃之不顾?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好了。”

费兰曲道:“大人为救小女子,千里迢迢而至,委实辛劳至极,区区字画,不及报答大人恩义之万一。”

法蝶点头道:“好极,好极,你二人今后若有所求,只要身在西海,尽管叫我就是。”

费兰曲仍谦逊道:“小女子万不敢再劳烦大人。”

形骸道:“大人乃是大海神龙,公务繁忙,小人岂敢再三惊扰?”

法蝶实则尸位素餐、不干正事,闻言颇不好意思,说道:“小行海,咱俩已算得上颇有交情,你要帮忙,尽管对着大海喊我名头,我就算不来,也必派得利干将相助。”他瞧出行海前途光明,未来必道行深厚,也有心交这么个朋友。

形骸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法蝶一口将那箱子吞下,兴冲冲的潜海而去。

形骸突然道:“糟了,咱们在哪儿?该如何回船上去?”

费兰曲道:“此节倒无需忧虑。”说罢做法半晌,烧去符咒,召来一物,此物大如海象,形貌如狗,双目放光,口吐十舌,形骸惊声道:“十舌海犬?”

费兰曲笑道:“小师弟见多识广,半点不差。它是水行元灵的一类,嗅觉灵敏,最是忠诚可靠。”

形骸想起那时海上之事,道:“忠实可靠?它们可喜欢吃人哪。”

费兰曲道:“不会的,此乃召灵法,它与我相熟,绝不会违逆我俩。”

形骸将信将疑,坐上海犬背部,此物体态宽大,毛发浓密,抓住后可稳固身躯,那海狗呼噜几声,甚是温顺。

费兰曲也坐了上来,搂住形骸腰腹,形骸不禁心中一热,浑身温暖。费兰曲道:“海犬,海犬,闻到袁蕴师尊气味没有?请带我二人前往。”

那海犬双足扑腾,游过海浪,甚是平稳快速。再过半个时辰,形骸遥遥见到大船,跳了起来,朝众人挥手呼喊,声音遥遥传至船上,那厢爆发出阵阵欢呼。

两人踏上甲板,费兰曲朝那海犬道谢,海犬遂潜入水中。形骸身上那山墓甲咚咚松散落地,形骸一直觉得此甲甚是不便,此时如释重负。众人蜂拥而上,连声问道:“师姐,师弟,到底是怎么回事?”“行海师弟,你不是被麒麟吞了么?”“师姐,我还担心你遭遇不测,好在你吉人自有天相。”缘会反倒被挤在外头,说不上话。

费兰曲笑道:“是师弟救了我,具体经过,你们问师弟就好。”

形骸来时早已想好说辞,于是道:“麒麟法蝶吞了我之后,我一时未死,在它肚里苦苦哀求它。它发了慈悲,饶我一命,并赐我法术护体。后来找到那海怪,原来他叫做‘流浪海神’,法蝶大人与他恶斗,我趁机跑到那海神巢穴中找到师姐,就这般顺利救出了她。那海神已被法蝶大人降服。”

川谭健急道:“师姐,那魔头未伤了你么?”

费兰曲道:“未曾,大伙儿莫要担心。”

川谭健心生疑惑,又问道:“他如此凶恶,为何啊,他可曾可曾对你做过什么可恨之事?”

费兰曲见众人皆目光猜疑,不禁腮泛桃红,嗔道:“哪有什么可恨之事?”

川谭健道:“那你这身衣衫怎地怎地”他知道世间五行元灵皆以人体为美,生性近似禽兽,难抑欲念,更何况面对费兰曲这等美女?顷刻间,他暴怒欲狂,拳头几乎攥出血来,道:“我一时不慎,竟累得你受此折磨,我我好恨!”说话时身上龙火盛涨,黑发纷飞。众人见他如此,皆吃了一惊。

形骸心想:“这位川师兄一旦动怒,功力似又有所增长了。”

费兰曲嗔道:“你别如此莽撞,我这身衣衫在水下弄脏了,碰巧遇上干净的,就换了一换。”

川谭健闻言一呆,望向形骸,道:“师弟,此事可是真的?”

形骸笑道:“师兄是一片好心,不过那流浪海神倒并非急色之徒,师姐除了受到惊吓,其余并无损害。”

袁蕴道:“行海,兰曲,你二人过来。”

两人遵命,走近这老道姑,袁蕴替两人手腕搭脉,过了半晌,形骸只听她在耳边低声道:“到了声形岛上,不得我准许,当众不许使旁门功夫。你那飞鹰剑法与棕熊拳法皆不许显露。”

形骸头皮一麻,暗忖:“师父是从何处见到我动武的?又如何知道这功夫名字?”

袁蕴道:“你定然在想我如何知道这功夫的?哼,你是我徒儿,我岂能不打听你的消息?塔木兹神功威震天下,我如何能不识得?想不到你竟是他的传人。”

形骸更是震惊,心想:“塔木兹大师数百年足不出户,师父竟认得大师的招式手段?她盲了双眼,可比明眼人更为明见。”

袁蕴又道:“你不必担心,塔木兹并非邪道,这功夫也并无恶名。但你是我神道教门徒,遇上敌人,一味动刀动枪,成何体统?声形岛乃我神道教根基所在,安全得很,你无需动用这蛮子功夫,亦可安稳太平。”

形骸苦笑道:“师父,我这人运气一贯差劲,不知会遇上什么怪事。”

袁蕴道:“声形岛本就是古怪之地,与你怪怪得正,也是不足为怪。”

三十三 海法神道教

倏然间,空中复又乌云齐聚,隐雷闪现,天地逐渐阴暗,海浪升降无休。那蒲夷小神带领她一众女儿再度前来。她道:“奉法蝶大人之命,我等特来护送诸位前往声形岛,以报孟行海公子之德。”

众人由惊转喜,却又大惑不解,川谭健昂首道:“明明是我等欠麒麟神大恩,为何麒麟神却说要报答行海师弟?”

蒲夷道:“我也不得而知,只遵大人之命行事!”说罢派两个女儿腾云跟随,许诺今后数日再无风浪惊扰,再向众人致歉,神色甚是谦恭,随后告辞走远。

裴若嗔道:“行海师弟,你究竟怎么识得这海神法蝶的?给我老实招来!”旁人也竖起耳朵,甚是关注。

形骸答道:“实不相瞒,我大半年前在海上遇难,漂流入海,偶遇这位麒麟大人。我与沉折师兄无意间帮他捉住一作恶的恶人,麒麟大人一喜,就许我二人些许恩惠。”

众人当即炸开了锅,说道:“你这一去西海,真是顶天的好运!”“行海师弟,你可需当心了,所谓:天行健,损有余而补不足。你运势如此之旺,总有转衰的时候。”“你怎地咒行海师弟?我看正是天欲降大任于他,故而授予恩典。咱们大伙儿今后就跟从师弟,唯他马首是瞻如何?”“正是这句话,你不看行海师弟愈发英明神武,令人信服了么?”

形骸听众弟子对他恭维称颂,可语气似有些阴阳怪气,不免有明褒暗贬之嫌。他心下烦恼:“我要过太平日子,可老天爷偏却不让,这并非我故意炫耀,途中屡屡遇险时,我又岂能放任不管?”

其实他此刻处境颇有些自找麻烦:明明身怀玄功,远胜众人,却又忌惮纯火寺,怕惊动女皇,不敢张扬。如此遮掩,却是弄巧成拙,反而在旁人眼中成了名不副实之辈。这也是他从小际遇使然,本性难移,世事也难以两全。

袁蕴命人将那山墓甲拾起,拼接整齐,沉吟不语。木野子道:“师姐,这究竟是什么事物?”袁蕴摇头道:“这似是露夏王朝的华亭战甲,可外观全然不似,且甚是古老,并非凡物。”

形骸忙道:“是我在那海怪老巢拾到之物。”

袁蕴叹道:“露夏王朝对华亭战甲之秘,视若立国之本,此物落入我等之手,是福是祸,实难预料。你们都听好了,此事决不能被泄露出去。”众人齐声称是。

之后数日,此船安然航行,再无波澜,到第二日晨间,海上日出,借着金光海线,只见一片陆地映入眼帘。那陆地上山峦叠嶂,丘陵起伏,森林沿海连成一大片,好似绿毯,又似一条青龙盘踞岸上。而陆地上空,云霞隐光如罩,霏微散落,犹如仙辉剑芒一般。当真是海上孤悬仙岛,云中隐居神境。

众弟子皆冲至船舷边上,看得心情激荡,满怀期盼,都悠然神往:“咱们今后就是修道求仙的道术士!”

形骸握住缘会小手,笑道:“缘会,咱们今后几年就要在此定居,我先带你去找一处舒舒服服的大屋子,请姆妈来照看你,若我得了空闲,定会常常探望你。祖仙姐姐给你的玉牌,你还带着么?”

缘会道:“带着。哥哥放心。”

裴若在一旁听得明白,道:“师弟,我倒识得岛上一户人家,就在咱们神道教附近镇上,他们心肠好,慈悲向善,又欠我恩情,缘会可住在那儿。”

形骸大喜,与缘会一齐说道:“多谢师姐。”

裴若在他耳畔道:“你让我发一注大财,这区区小事算的什么?”

绕了几里路,到一港口,众人上岸。袁蕴一振袖袍,那船霎时散裂,凭空消失。众弟子又忍不住“哇”地惊叹,心痒难搔,更向往早些登山学艺。

这港口住民颇多,停靠船只倒没几艘。近处木屋低矮简陋,远处则有园林阁楼,小塔大院,佛寺道观。街上行人穿道袍者不少,或穿麻衣葛衫,见了神道教众人,皆恭敬行礼,可见海法神道教于此威信如何。

这时,迎面又走来一群道士,穿着打扮与袁蕴等人如出一辙。众道士见了袁蕴,笑脸相迎,躬身行礼,形骸等弟子也弯腰还拜。为首一老道问曰:“诸位同门,我等已在这镇上等候多时,为何这时才到?”

袁蕴说了风行灵与水行灵交锋之事,相迎众道脸上变色,都说道:“想不到途中如此不顺。”为首老道又问:“那为何不用天门?我记得海岸公国某处有一门,可径直传到声形岛上。”

众弟子甚是惊讶,纷纷问道:“原来还有这等事?”

袁蕴皱眉道:“师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忘了本教‘五试’了么?那天门决不能开,否则咱们为何长途跋涉?”

老道自知失言,笑答:“正是,是我多嘴了。”

形骸见老道背上有一披风,颇为眼熟,仔细一看,心头大震,喊道:“星辰日月图?”那披风如紫色海浪,图案精美,似星云变幻,不正是圣莲女皇的无上法宝么?

众弟子也都道:“是啊,就是大典时圣上使过的法宝,怎地到了此处?”

形骸紧张不已,瞪视此人,心想:“这老道莫非就是那‘利平’的‘主人’么?”

袁蕴道:“为何大惊小怪?此物咱们神道教每人一件。”

形骸这才看清众人背后皆有此物,形状一模一样,他甚是疑惑,心想:“怎么会有这许多?”

那老道说:“小师侄,咱们神道教源自这星辰日月图的主人,总掌门为铭记在心,故制出此披风,发于同门,以表敬意。只是依照门规,此物决不可流传至岛外。”

形骸这才道:“原来是仿冒之物?”

众迎接道人取出紫披风,赠十三个孩童一人一件,形骸往身上一穿,感到此物仿佛生灵,黏在肩上,脱下时颇费力气,可却似能增长些许真气。

袁蕴道:“此物叫‘小星辰图’,乃是二十多年前总掌门陡发灵感,仿照星辰日月图而造,乃是神道教门徒象征,集声形岛灵气于其中。我等修道人士,不看重气力体格,只看重真气修为。身穿此物者,龙火功功力可更深一些,真气更为充沛。”

众孩童欢呼道:“竟有这等好事?”争相穿上,自觉大有长进。只是形骸功力本已极高,这些许灵气增长已算不得什么。

迎接众道已备好马车,众人再度乘车赶路。出了海港小镇,直往山路前行,真是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山上云霞明灭,途中横崖连天。到了山巅,车速放缓,众孩童眺望远方,但见一山还有一山高,层云争相绕山浮,林中鸟鸣伴着樵歌,山里虎吼响应猿啼,海上风啸浪呼同声,直至山海诸音交织,似乎直上万丈,抵达九霄天庭,可听金银大殿中仙音神语。

川谭健伤势好转,变得甚是健谈,加上这山路纵贯东西,悬崖俯瞰万里,景物尽收眼中,于是向众弟子指点各处名堂,说道:瞧见那山上的塔没有?那是关法堂,乃是我神道教中一位孟家人物所创门派,与咱们神道教甚是交好。再看那竹林中道观,那是‘四法派’,其中人物,皆是道家好手,武林豪强,平素行侠仗义,除妖降魔,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

众弟子见山路奇险,本有些提心吊胆,可听他侃侃而言,又大感兴趣,争抢着提问。木野子似与川谭健较劲,也卖弄学问,指明名胜,阐述好处。众人听了半天,知道这木野子似是关法堂的,川谭健是四法派的。

这时,云海中露出一片缝隙,形骸见一山谷中有一漆黑林园,广大深远,纵然天明空晴,此地也甚是阴暗,仿佛被阳光遗漏似的。他问道:“两位师兄,那是什么去处?”

川谭健皱眉道:“那儿是枯火堡。”

形骸道:“此地好凶险,为何这般黑暗?”

木野子压低嗓门,凑向众孩童,胖脸阴沉可怕,令众孩童心下惶惶,只听他道:“这枯火堡闹鬼,已害死许多人命,你们千万莫去那边。”

众人吓得脸色发白,喊道:“师兄,那是什么鬼?你制得住里头的鬼么?”

川谭健道:“都是谣言而已,诸位何必当真?师兄,无凭无据之事,你为何要说出来吓人?”

木野子瞪他一眼,道:“此事千真万确,不容疏忽,师弟自己不怕,可别累得这些小师弟师妹跑过去遭殃。”

众孩童瞧出两人似互有敌意,于是推波助澜,故意起哄,各自帮两人说话,只盼他们吵起来。

形骸听这“枯火堡”颇为耳熟,忽然记起头一次遇上孟轻呓时,自己正在唱那放浪形骸歌,孟轻呓听了心情激荡,曾说出过“枯火堡”一词,莫非这枯火堡与祖仙姐姐关联不小?

说话之间,前方山上见一城寨,那城寨围一圈五丈红墙,灵气游荡,环绕数里,其中六座高塔巍峨耸立,众高塔高约十丈,飞檐如凤,雕墙刻龙,飞轩巨柱,翠窗红梁,高阁迎着彩霞,下临层云,依山泱莽,似有指星之意,又有绝世之雅。高塔之下又有松林花园、银杏草场、百花齐放,万兽出没。形骸身在远处,似觉得自身真气正与这城寨塔楼相互呼应,彼此共鸣。

此地正是海法神道教的总教所在,名曰“穹隆六道塔”。

三十四 乱点鸳鸯谱

进入城寨,见城中有亭台楼阁,小筑雅居,酒家店铺,不似修道之地,倒似是寻常百姓村落。只是房屋精巧,高楼壮美,城中时有云雾飘过,水烟升起,故而给人以高深之感。

城寨中百姓皆是神道教中出山者家属,见众学子到来,并不如何惊讶。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门外事。

那六座塔楼位于城寨中央,须得走过一片松树银杏林,形骸见一层气罩隔于树林之前,若有若无,呈淡蓝之色。待袁蕴走近,念了咒,烧了符,那气罩露出一缺口,众人方得入内。

这六座塔楼,分别名曰道德、阴阳、法令、天官、技艺、执掌。过了缺口,两边树木如墙,道路直通第一塔,乃是“道德为先”之意。从道德塔内门走过,又来到内树林,其余四塔分在两侧,相隔颇远。在丛林深处,方才是执掌门之塔。

那执掌门之塔遍体栗色,古木为建材,涂着新漆,光滑发亮,上下共为九层。步入门中,只见底层大殿中央又有一门,那门无所依凭,孑然独立,众人靠近此门,忽然间散发出蓝色光芒来。

袁蕴道:“除了十三位新弟子,其余人都散去吧。”

裴若领着缘会道:“小师弟,我带她去镇上了,你若想见她,可来镇上找她,只需报我姓名即可。”

形骸千恩万谢,又对缘会道:“可真对不住你,一路只跟我奔波,全无定居的时候。”

缘会道:“是我麻烦哥哥,还要哥哥替我操心。”形骸摸摸她脑袋,裴若带她离去。

袁蕴指着那蓝色光门道:“这是一处天门,直达塔顶,至总掌门屋中。”说罢当先走入。形骸跟上,光芒愈发刺眼,一阵恍惚,眼前已物是人非。众人身在一间大屋之内,此屋宽阔,长宽皆有六丈,栽满花草,有芍药、牡丹、七叶、桂花,辉莲,又挂着字画,皆是风雅之作。屋内仍有其余隔间,隐约可闻到阵阵清新香气扑鼻而来,竟颇有香艳诱人之意。

形骸心想:“单闻这香味,倒觉得这是女子闺房了。”

朝南有一圈红木椅,五个老道坐在椅上,穿黑色道袍,道袍各纹着金字,正是神道教五门之名。这五个老道正在喝茶谈天,见众人到来,并不起身相迎,只面露微笑。

正中一老道高大威猛,发须戟张,闪着银光,手边摆着紫金拂尘,正是总掌门拜紫玄。他左边空中一张椅子,袁蕴走上去坐定。右边那老道样貌清癯,是阴阳门掌门孟六爻。另外三门掌门人也已在场,乃是法令门裴长生、天官门威九丹、技艺门川武商。

众孩童跪倒在地,喊道:“我等海法神道教新弟子,拜见六位掌门人!”

拜紫玄呵呵笑道:“好,好,好,众孩儿请起,我神道教能得尔等为学徒,真是吉甚幸甚。”众孩童见他样子凶恶,本担心他比袁蕴更傲慢,可见他如此和蔼,心头一喜,都道谢着起身。

孟六爻点头道:“袁师姐,我瞧这些弟子皆甚是出众,当是可塑之才,你一路上相处,以为如何?”

袁蕴漠然道:“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裴家两个小子,还有你孟家的小子,龙火功练得相当不错。孟家的小子最爱惹是生非。”

形骸听她不说自己功绩,反而诸多挑剔,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该恼。

法令门裴长生是个短须老道,眼珠蔚蓝,他道:“我都忘了今年收了几个徒儿。这三个小子里有我的么?”

袁蕴道:“咱们每人两个,总掌门三个,孟家的小子是我徒儿,裴家老大是总掌门的,老二是孟老六的。”又将其余孩童一一引荐。众孩童原先在索凤山上已行过入门拜师之礼,此刻却又再行一遍。众老道各个儿慈祥亲和,都点头说道:“咱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威九丹最是性急,道:“孩儿们,记住了!咱们这穹隆六塔之中,有些去处极为危险,由妖魔把守,如若擅闯,惩罚严厉,极易丧命。因此不许瞎转悠,见到‘闲人莫入’字样,立时就得掉头,明白了么?”

孟苏瑰分在此人门下,大着胆子问道:“师尊,我从小到大,并未见过妖魔是怎样,能让我瞧瞧么?”

威九丹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好小丫头,一上来就考你师父?”在地上抛一个圆盘,圆盘上分有三圈,他念几句咒语,轰隆一声,圈中升起烟雾,只见一身长七尺,青面獠牙,毛发如刺的红豪猪立在圈中。那豪猪呼噜噜转了一圈,似在向威九丹屈服。

威九丹道:“此物叫‘辣椒猪妖’,我叫它‘辣椒’。在妖怪中算是极为温顺得力的了。莫看它如此,此妖乃是暗器高手。”说罢抛出一苹果,喊道:“辣椒!打那苹果!”

话音刚落,辣椒一抖,身上毫毛如刺飞出,将那苹果刺穿,苹果登时烧成碳灰。众孩童“啊”地呼喊起来。

袁蕴冷声道:“威师弟,你就爱卖弄。如此唤来妖界之物,可别将他们全带坏了。”

威九丹笑道:“咱们各个儿召妖怪办事,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除了袁蕴之外,其余五道都咧嘴而笑。拜紫玄更是笑声洪亮。

技艺门川武商道:“诸位爱徒今日初入本门,我等自当善待,除了威九丹所说禁地,其余地方可随意行走。这入门第一年,所学法门并不精深,因此尔等仍在一块儿习练每日功课,并非跟师长学艺。只是有几条规矩,我先得言明了。”

形骸听他说的郑重,留上了心,众弟子道:“是,谨遵师尊法规。”

川武商道:“第一条嘛,咱们神道教门人,讲究精神抖擞,仙风道骨,秀颜美体,天衣无缝。因此诸位平素衣着打扮皆不得疏忽,须得整治的漂漂亮亮,一表人才。”

众孩童以为他说着玩,不禁发笑,但川武商喝道:“都给我庄重些,待会儿我技艺门会有师兄师姐指导诸位仪表,谁也不得马虎!”众孩童一凛,乖乖道:“是!”

川武商又道:“这第二条,修道之人,讲究阴阳平衡,顺其自然。故而每年招募门徒,皆是男女各半。”

形骸早已注意此节,心想:“是啊,咱们有七男六女,其余门派皆是男多女少,咱们却差的不远。”

川武商皱眉道:“听说来此之前,出了意外,威家那位威心水姑娘惨遭匪人杀害,未能入门,唉,委实可惜了。”

形骸心道:“原来威心水也是要来海法神道教的?”

又听川武商道:“各位爱徒,都需在异性之中挑一位合适之人,与此人结伴,白天一同读书,一同练功,一同打扫,一同探讨,一同饮食,到晚间方可分开。你二人房屋也将相隔。”

众孩童大吃一惊,以为这川武商在说反话:都说孤男寡女,不宜独处。修道人士,更需顾忌男女之防。众弟子虽然年纪不大,可也并非十岁小孩,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如照他这般安排,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了。

川武商瞪眼道:“愣什么?还不快选!”

众孩童这才当真,涨红了脸,左右张望。形骸心里不住喊道:“胡闹!胡闹!这川武商师叔定的规矩,根本是在推人入火坑嘛!”

袁蕴开口道:“但多了个少年,罢了,罢了,我徒儿吃些亏吧。行海,你暂且莫要选了。”形骸松了口气,离众人远了些。

拜紫玄笑道:“师姐,你这徒儿没准也有青睐的姑娘,你怎地这般为难他?”原来袁蕴年纪比拜紫玄更大,拜紫玄反叫她师姐。

袁蕴冷笑道:“他命犯桃花,不用咱们替他撮合。我那费兰曲徒儿就对他甚有好感。”形骸寻思:“原来他们当真在乱点鸳鸯谱么?这这哪像是当今道家第一派的首脑人物?简直是一群乱七八糟的老顽童。”

拜紫玄一愣,苦笑两声,点头不语。

众孩童压力之下,心底反有些欢喜,他们正在懵懵懂懂、朦朦胧胧的年纪,但对异性好奇渴望却丝毫不逊成人,此刻得长辈怂恿,皆口干舌燥,脸红心热,眼中闪着深切情意。少时,裴舟走向孟苏瑰,道:“孟姑娘,如你不弃,我愿与你同修共苦。”孟苏瑰羞涩一笑,答应下来。

此人一开头,旁人也大着胆子结双成对,期间或有人目标相同,或有人心有所属,可师长面前,倒也并不争执,反正众弟子皆是龙火觉醒者,因内功塑体,相貌体态皆不算差,即便退而求其次,倒也未必差了多少。

形骸瞧得感慨不已,暗想:“这都像是拜堂成亲了!不像话,不像话!”

除袁蕴不冷不热,不置可否,那五个老道都笑了起来,大声喝彩。川武商道:“好极,好极,妙不可言。前面说了两条规矩,这第三条,你们这些结对之人,每天起床之后,需对饮我神道教的幽兰蜜桃酒。”

形骸“咦”了一声,道:“对对饮?”

川武商笑道:“就是交杯酒。小行海,你可是心里羡慕,大呼惋惜了?”

形骸道:“弟子只是只是觉得这三条规矩未必对修行有助。”

川武商肃然道:“当然还有第四条规矩。”站起身来,拔出长剑,厉声道:“第四条,尔等新弟子,决不可与旁人结下私情,乃至同床共眠,同欢共好!若有违者,我等定能知晓,哼哼,犯者立即废去内功,逐出师门,公告天下,叫你们这辈子声名败坏,生不如死!”

三十五 鹊桥重相逢

形骸登时醒悟:“是了!这是以美色之诱,坚我等求道之心,炼强定之意。这般如夫妻般相处,咱们少年人自不免心浮气躁,可若能忍耐下来,今后就不再会为美色所动!”

心下这般想,可又觉得未必需做到如此地步,颇有送羊入虎口之嫌。他虽仍是童男子,可曾听长辈教导说:男女之间,一线之差,只需一个念头掌控不住,立时由人变兽,理性全无。

众弟子齐声答道:“是,师尊!我等绝不越雷池一步!”

川武商立时笑道:“好,我信得过诸位爱徒,这就回去吧。”

众弟子作揖而退,穿过天门,回到执掌塔大殿中,有仆役走来,引众人前往居所,乃是一处大院。那大院在树林之间,草木环绕,离六塔不过十丈之遥,共十六间房屋,两两极近,之间有门相通。与旁人则相隔稍远。

形骸暗忖:“他们非但让成对的男女同门居所相邻,更在墙上开辟门扉,方便双方暗中串门?莫非当真是有意做媒来着?”

众弟子入住之后,见住处倒也整洁,日常事物一应俱全,院外有井,水源充足,感到自由自在,心下欢畅。又想起六位掌门许他们一日自由玩乐,于是呼朋唤友,相伴而出,到塔外城镇游逛。

形骸挂念缘会,也来到镇上,找一酒铺,报上裴若之名,店家笑道:“裴姑娘好生仗义,我等受她恩惠极深,公子是她的朋友么?请喝一杯酒再走。”

形骸婉拒,于是那店家指他来到一处府邸,匾额上两个大字“雷府”。他叫开了门,府上家丁知他会来,甚是殷勤,他来到厅堂,见裴若正与府上老爷谈天说地,神态融洽,而缘会则在院中,与雷府几个孩子玩耍。她瞧见形骸,欢呼道:“行海哥哥!”扑到形骸怀里。

裴若起身笑道:“师弟,你来了!雷老哥,这就是我向你说的那位孟行海师弟,他年纪轻轻,可一身本领却令我自愧不如。行海,这位雷老哥曾是江湖上大有名望的英雄好汉,他已金盆洗手,定居在此了。”

那雷老爷长得甚是祥和,满脸富态,笑道:“果然是龙火贵族,一表人才,更难得这番照顾亲友之心,无怪乎裴女侠对你这般推崇。”

形骸忙道:“前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我这妹妹孟缘会对我甚亲,愿跟我来此。我拗不过她,唯有照办。今后还望前辈替我照看管教,一应花费,皆由晚辈承担。”

雷老爷大声道:“老弟!你看不起我了!莫说你们孟家富甲天下,在朝廷上如日中天,就凭裴女侠的面子,这小丫头愿在我这儿住多久,我就照顾她多久。我雷万良江湖人称‘黄金万两’,以后休在我面前提金银翡翠之事!”

形骸大是感激,又见缘会与府上小孩玩的甚好,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是了,她还需与同辈人相处才能高兴。”于是连连作揖道谢。

雷老爷又留形骸在府上喝酒,形骸婉拒不得,遂答应下来。席间雷老爷问起缘会,形骸只说时孟家收养的女儿。雷老爷以为她是形骸将来媳妇儿,可试探数次,方确定不是,心下一喜:“我家小儿子与她年龄一样,若能借此攀上孟家、裴家,岂不是我家天大的机缘?”

他想到此处,说道:“行海老弟,缘会既然也是孟家之人,自当习练龙火功,读书写字,你若答应,我可送她每日去学堂学艺,不知你意下如何?”

形骸知道缘会绝非龙火贵族血脉,想要觉醒,难如登天,但总不能令她荒废学业,遂起身敬酒道:“雷老爷如此待她,真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雷老爷道:“朋友之间,义气为重,抛头颅洒热血也属寻常,扯什么客套玄虚?从今往后,缘会就似我雷万良亲生女儿一般。”

形骸喜出望外,对这雷老爷满心好感。雷老爷又向他敬酒,形骸酒到杯干,全数用放浪形骸功化了,众人见他年纪轻轻,却仿佛酒鬼附体,千杯不醉,更是大乐,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一直喝到晚间,形骸头不晕,腿不软,神色如常,向众人辞别离去。裴若只喝了几杯,神智也仍清醒,与他同行。她笑道:“师弟,你这酒量当真吓人,可是用法子作弊了?”

形骸道:“师姐取笑了,我这人天生不易醉酒。”他想起缘会之事终于有了着落,就像慈父为爱女找了个好归宿,心下又是安宁,又是轻松。

裴若道:“雷老哥也很喜欢你,他这人最爱英雄豪杰了。”

形骸道:“我算哪门子英雄豪杰?不过雷老哥讲义气,人爽气,真是够朋友。我对他很是敬佩。”

裴若微微一笑,道:“你这人也太好收买了,须知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处?他对你如此殷勤,是想让他儿子娶你家缘会。”

形骸一呆,皱眉道:“缘会才十一岁,怎能嫁人?”

裴若道:“若两人相处的好,他是想订娃娃亲了。”

形骸暗忖:“雷府家大业大,雷老爷慷慨豪迈,我看他那儿子也是和善敦厚之人,若他真有这心思,而缘会自己也乐意,我如何能够阻挠?”勉强点了点头,道:“将来之事,谁能预料?唯有静观其变而已。”

裴若哈哈一笑,道:“原来你是舍不得。”

形骸懊恼道:“父亲嫁女,谁又能欢喜的起来?”

此时岛上海风吹来,镇中空气清新,仙雾氤氲,再看空中明月洁白,星辰浩瀚。

裴若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形骸愕然道:“师姐,你怎地突然吟诗念词了?”

裴若皱眉道:“怎么?你以为我是大老粗么?为何不能念词?”

形骸道:“我以为你在想想心上人,莫非你那位心上人身在远方,你不能与他相见么?”

裴若蓦然花容失色,怒道:“你少多问,这这王八蛋,我此生再不愿想起此人来!”

形骸心想:“痴迷苦,离别痛,深情之伤无处诉,酒入肠,醉入心,无情之人最逍遥。”他也算饱经患难之人,对此深有感触,可怕惹恼了裴若,如何敢再多说半个字?

裴若沉默许久,问道:“你见过其余五位掌门人了?”

形骸点头道:“是,他们对咱们都很好,比袁蕴师父可和善多了。”

裴若又问道:“他们也让你们男女配对了么?”

形骸心中一动,道:“是啊!师姐,你当年也是如此么?”

裴若笑道:“这是当然,据说三百多年来,这门规从未变过。咱们是欢修道门,并非苦修道门,其中可有天差地别。”

形骸道:“我总觉得这门规着实不对,大伙儿尚无自控之能,师尊们偏偏要大伙儿自行跳火坑”

裴若道:“你放心,就我所知,这门规每年皆有,从无一人因床笫之欢而被逐出师门。他们有的是法子防咱们走上歪路。”

形骸问道:“真的?什么法子?”

裴若似没听见,反问道:“你呢?你找到哪位师妹作伴?”

形骸摇头道:“咱们共十三人,我被师尊选中,并未配对。”

裴若闻言一惊,蓦然笑弯了腰,勉力道:“那你看旁人成双成对,岂不要羡慕死了?”

形骸道:“师姐莫小看我,鄙人已臻灵台清明境界,可谓‘我化若风,人应如草,我静如镜,物动犹烟。’”

裴若道:“你好生狂妄,莫非男女之情,对你已有如浮云了么?”

形骸昂然道:“不错,不错,我就要做那超凡脱俗之人。我来此是学艺练功的,岂能贪图缠绵之欢?”

裴若看他许久,皱眉道:“他们总会给你再找一位一位合适的姑娘给你。”

形骸“啊”地一声,忙问道:“他们为何非这般执着?这门规简直荒唐透顶。”

裴若手指点上嘴唇,轻轻晃了晃,示意自己不便透露,她道:“一年之后,若一切顺利,你自然知道他们此举真意了。”

形骸听出她语气悲伤,似有一段不堪回忆的往事。他又问道:“他们还说,要要让费兰曲师姐与我与我相配。”

裴若想了想,笑道:“费师姐不会那般傻,去做这等蠢事。他们或许还会找上我,可我也绝不答应。”

形骸稍觉沮丧,问道:“难道我真这般讨人厌么?”

裴若神色变得甚是冷淡,她道:“谁说你讨人厌了?你甚是讨人喜欢。但我与费师姐皆不愿再受他们摆布!哼,那样的事,经历过一回,又岂能再度上当?”

形骸更是不解,急道:“什么再度上当?”

裴若霎时似要说话,但空中有人霹雳般一声断喝:“裴若,你要去风圣凤颜堂之事已安排妥当了!明日就可启程。”那声音正是总掌门拜紫玄所用千里传音之术。

裴若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道:“师弟,我要去风圣凤颜堂游学,一年之后方可回来。咱们来年再会了。”

形骸又问道:“师姐,什么是游学?”

裴若道:“咱们四大派之间常有游学之人,乃是为互通交情,巩固友谊。只因我课业出众,许多功夫学的比旁人快了数倍,故而得师尊准许,能去风圣凤颜堂学学他们的本事。”

形骸仍有话问,但裴若晃晃脑袋,摆了摆手,默默向六塔方向前行。

三十六 圆融无痕迹

形骸行至住处,其余同门也已在屋中。形骸听其中有欢言笑语、甜声蜜音,两两相处得甚是融洽。形骸想道:“如此安逸度日,美满过活,怎能静得下心来练功?师父令我免除此事,实是一番好意。”心里暗暗冷笑,自觉侥幸,又起了发愤图强、勇猛精进之心。于是挺胸阔步,回屋闷头就睡。

至次日,天尚未亮,有人用力拍门,大声道:“起床了!起床了!别磨蹭!”

形骸慌忙下地,穿着妥当,走到屋外,见迟缓者被严厉训斥,神色畏惧。来者自报身份,乃是法令门的师兄,要带众人去做晨间打扫之事。

他领众弟子来到执掌塔,发放扫帚抹布,命令清扫,仍是两人一对,互帮互助。众弟子本是官家少爷小姐,这些活从来是奴仆干的,何时需亲自动手?此时见满地灰尘,满墙斑驳,心里叫苦不迭,悲呼不已。可那法令门师兄毫不容情,重言狠语,谁人稍有怨言,立时被摁倒在地,连身边那位同伴一起跪在墙角受罚。如此一来,何人胆敢违逆?

好在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众人身边有好友陪伴,忙碌一会儿,反而心情甚好。约莫劳作了大半个时辰。执掌塔清洁已毕。

那法令门师兄离开,又来了一位道德门师姐,她先传授众人穿衣打扮之法,要人人花功夫将自己拾掇一新,变美变俊。再将众人带到道德塔大殿,念神道教的法规条令,祖训古诫,前后共五百字。要众人背的滚瓜烂熟,不得有半点滞涩。形骸察觉文中又暗藏玄机,加深众人誓言束缚,遂用放浪形骸功消去。

待得背完法规,再前往阴阳门,到一庄严肃穆的礼堂中,有一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众人一见,倒也认得,正是阴阳门掌门人孟六爻。

孟六爻道:“诸位爱徒,昨日过的如何?可有何不适之处?”

众弟子答道:“多谢师尊关怀,我等并无不适。”

孟六爻点头笑笑,遂开坛讲学,传授道法,乃是一门‘融融功’。

这融融功是海法神道教一应道法之本,其中道理,乃是将众人体内真气炼化萃取,提炼出来,化作真正的法力,用以施展道法。

这些孩童皆是龙火贵族,龙火功至少在第二层境界。探究龙火功本质,是将体内真气、血脉、魂魄结合,可激发潜能,使用本身“风木水火土”这五行之力。这功夫威力虽强,可在道术士眼中太过混杂,斧凿痕迹太重,决不可用于道法中,因此需得用融融功熔炼一番,得最纯粹的真气。

按理而言,龙火功越强,用融融功提取的真气也当越强。然则实情并非一贯如此,这融融功也有高下生熟之分。若融融功练得生疏,将第三层的龙火功消融后,往往只得第二层的真气。若练得纯熟,甚至可将血气一齐转化,第二层龙火功,可得第三层的真气。

形骸听孟六爻所言,不禁大感惊喜:“这功夫与放浪形骸功颇有相通之处!我原来早就会了!”他一直身怀冥火龙火,两者相互助长,彼此借用,又可通过足下骨刺汲取龙脉中的灵气,化作体内真气使动。此刻学了这融融功,方才将其中道理想的清清楚楚,如同观日月而知节气,观星辰而知命理,颇有拨云见日之感。

孟六爻传授已毕,命众弟子与身旁同伴讨论所学,一人练功,一人在旁护法,以防走火入魔。形骸只一人独坐,孟六爻于是找来一阴阳门的师姐相助。

那师姐容颜俏丽,目光亲切,来到形骸身边。形骸正冥想这融融功与放浪形骸功之间道理,竟未察觉她靠近。师姐报上姓名,他也浑然未决。那师姐表情变得失望起来,朝孟六爻望去,孟六爻也不禁皱眉。

他们如何知道形骸经脉之间正发生巨变?

他自与那流浪海神恶战之后,得龙脉真气相助,刹那间龙火功已至第六层境界,最终诛杀敌手的那一剑更凌驾第六层之上。只是时间太短,变化太大,他当时并未记住。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时他听了这融融功之理,虽远不及放浪形骸功那般博大精深,却浅显易懂了许多,令他当即大有启发。

他想起那龙脉中的灵气,想起冥火龙火,更想起在龙脉中穿梭时那深切感悟。弹指间,他经脉扩张,真气澎湃,在奇经正经中流转,由此真正踏入那第六层的妙境,他身手、经验、阅历仍无法与那位藏东山将军相比,可单以真气而论,已不逊色于藏东山多少。

他满头大汗,呼吸悠长,回过神,见身旁多了个美女,不禁吓得叫了一声。那美女扑哧一笑,道:“好哇,师尊在授课,你偏偏在想心事。”

形骸忙道:“我哪有?姐姐,你又是谁?”

那美女面露不满,道:“我对你说过我姓氏啦,师尊让我来助你练融融功,你却这般无礼,对我视而不见。”说罢抬起手,抵住形骸丹田,道:“你运融融功吧,我看你能炼出多少真气来,不过切莫急躁,以免走岔了路。”

形骸看这美女表情,稍稍发愣,似觉得她先前亲和神态甚是勉强,似是装出来的一样。他心道:“她是与我配对的师姐么?她要试我的融融功?”

这融融功对他已无奥秘可言,就像是他从小练到大似的,只是此刻若全数运用开来,被她察觉,定会惹来轩然大波。他心下惴惴,遂用孟轻呓所传的糊弄功夫,压下龙火,再将融融功使出。

这师姐娇躯一震,道:“师尊,师弟他龙火功练到第几层了?”

孟六爻笑道:“他甚是不易,本就在第三层上。”

师姐惊声道:“他这融融功练得当真不差,此刻丹田内真气已高于第三层,临近第四层了。”

旁人一听,皆围了过来,瞪眼围观。孟六爻奇道:“当真?你可别弄错了。”

师姐咬牙道:“我绝不会弄错,师尊大可一试。”

形骸见依然惹起波澜,心下连呼不妙:“早知就再压得低些,转得差些。”

孟六爻伸手一试,果不其然,面露诧异,笑道:“难得,当真难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却也没见有人能够如此,你当真是头一天学这融融功?”

形骸道:“启禀师尊,以往确实不曾学过。”

众弟子惊呼起来,形骸听裴舟喊道:“骗人!”

孟六爻沉吟道:“听说我家轻呓祖宗待你甚是亲密,她不曾传过你这法门么?”

形骸摇头道:“不曾。”

孟六爻笑道:“正是,正是,这功夫是我海法神道教不传之秘,轻呓祖宗为人郑重正直,绝不至于如此。”他知道这孟行海是他宗族中子弟,见他练功神速,乃是百年罕见的奇才,心中惊喜至极,但又怕形骸骄傲怠慢,脸一板,道:“你眼下练得好,将来可未必练得熟。一时之快,只怕不可持久,仍需痛下苦功,勤修苦练,明白了么?”

形骸暗下决心:“我族中长辈对我寄予厚望,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藏头露尾,谨小慎微。正好袁蕴师父令我逃过声色诱惑,我当借此机缘,一骑绝尘。”念及于此,昂首答道:“是,谨遵师尊教诲。”

那师姐眸光流转,脸颊微红,对孟六爻道:“师尊,我我不想帮他了。”众弟子皆莫名其妙:“为何行海修炼出众,这师姐反而似恨上了他?”形骸也大感纳闷。

孟六爻叹道:“那也难为你了,你走吧。”

师姐点点头,对形骸道:“小师弟,我并不讨厌你,将来你就知道了。”随后匆匆离去。

形骸更是困惑:“先前裴若师姐如此,这位师姐也是如此,她们并不恨我,为何却对我避犹不及?”

孟六爻喝道:“大伙儿莫要闲散,快给我回去练功!”众弟子立时回归原位,加紧习练。裴舟、裴橹最是争强好胜,有形骸珠玉在前,却不甘心位于人后,不停摸索其中诀窍。

有些同门小声向形骸讨教其中关键难处,形骸自是乐意解答,详尽阐述所知。只是他的放浪形骸功道理晦涩,非凡人所能领悟,用以解释这融融功,就如对牛弹琴,鸡同鸭讲,他们又如何能听懂?

那提问者大失所望,暗中嘀咕:“他定是信口雌黄,随口糊弄我来着。罢了,罢了!此人纵然聪慧,可却如此小气!”淡然谢过,不快而去。如此多人相询,皆是铩羽而归,反惹得旁人不满,暗怀怨气。

此课一毕,又有人带着众弟子去饭堂用餐,食物甚佳,味道不差,只是太过油腻。有一少女惨声道:“如此胡吃一通,又不练武,可别长成大胖子啦。”

午休半个时辰,众弟子到了天官塔,则是掌门人威九丹传授另一门功夫,叫做“瘦体无力功”。众弟子闻言尽皆莞尔,不知这“瘦体无力功”有何用处。

威九丹大声道:“我等道术士,乃是纯以真气取胜,不借膂力、腿力、腰力、腹力。故而身上肌肉肥肉全无用处。这瘦体无力功是将体内油脂肌肉之力,全数化作真气,以增强法力之效。”

众人这才明白:“难怪此地饭食如此丰盛,原来另有深意。”

形骸则更是欣喜:“我的放浪形骸功化骨化血正是拿手好戏,这瘦体无力功岂不更是手到擒来?”

三十七 树大则招风

威九丹传众人此法,再命双双搭档苦修。

这道术士所学道法,可召异世之妖,唤自然之灵,引天地之雷,得乾坤之力,然则这诸般能耐皆需借用体内真气,故而不惜代价,也要令真气浑厚,哪怕强上一成、两成,亦有意想不到之妙。但这瘦体无力功却也不能用的太过,若是损毁脏器,伤了经脉,有害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形骸只听一遍口诀,已然记住,稍一领会,前后融会贯通,比之那“融融功”更简单一些。他体内骨骼可变作冥虎剑,而冥虎剑又可化作真气,如此相生相化,无休无止。学得这“瘦体无力功”后,已可胖瘦随心,强弱自在,比之一味消弱体魄更为灵动。

他心想:“难怪生平所遇道术士,无论体型如何,都有一副文弱衰退之气。他们将筋肉力气全转化为真气,这才能使出威力惊人的道法来。”

威九丹早听孟六爻夸奖形骸之能,见他静坐独思,有心试探,道:“行海,瞧你闷声不响,不练不修,可是畏难不练?”

形骸道:“师尊,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尊解惑。”

威九丹道:“速速问来。”

形骸道:“师尊,都说人体乃命之根本,真气乃命之精髓,如此舍本而求精,岂不是本末倒置了?若一味弱体而强气,非但易患疾病,若被敌人所伤,又如何能够承受?”

威九丹笑道:“好小子,尚未学会走路,却已想着飞上天该如何保命了?你瞧费兰曲师侄,虽不过是一介凡人,却可驻颜不老,长保青春,这正是我海法神道教玄功之妙。你先将这瘦体无力功练会再说。”

形骸昂首道:“还请师尊过目。”说话间,身形消瘦,不多时已似瘦了八斤。众孩童全数转头,再度注目于他,见他症状如此显著,都大呼小叫起来。

威九丹身躯一震,忙扯胡子,喊道:“好了!停下,停下!再瘦下去可小命不保。”

形骸于是收功。

威九丹这才放心,拍手笑道:“好个小行海,悟性恁地了得,果然名不虚传,当真罕见。即使前些年的息世镜也不及你。”

形骸问道:“师尊,息世镜又是何人?”

威九丹道:“近几年来,我海法神道教出了三位杰出子弟,息世镜正是其一,他学会融融功、瘦体功、气舞掌、符华法,只用了半年时光,进境之快,三百年来绝无仅有。只是如你这般,一天之内练熟两大玄功,他可就相形见绌了。”

裴橹急道:“师尊,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么?我神道教功夫如此神奇,就好比作画书法,棋艺琴艺,哪有人一学就会,一会既精?他准是以往学过了!”

众弟子对这两门功夫之难深有体会,见形骸如此,心里也早就猜疑,此刻裴橹出头,直指形骸偷学神道教秘传,登时得不少人响应。这倒并非是众人故意为难形骸,而是此事太过诡异,难以置信。其实这裴橹倒也并未说错,形骸确实对此法有所涉猎,不过他所学的是放浪形骸功,而非海法神道教武学。

形骸心下一沉:“糟了,我只顾着显摆本事,反惹他们猜疑。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怎地如此不懂道理?”

威九丹道:“行海,你觉醒时几岁几月?”

形骸道:“启禀师尊,我十四岁过十三个月觉醒的,是在九个月前。”

威九丹笑道:“那已算作很晚了。诸位小徒,你们之间,有何人觉醒时晚过行海么?”

众人大眼瞪小眼,都知道形骸觉醒时远迟于众人,一年有十五月,十五岁后则无望觉醒,形骸若再晚一些,便永远再无机缘。

威九丹又道:“莫说轻呓公主绝不会外传本教之秘,就算她有心挑一人才传道,又岂会未卜先知,选这险些埋没的孩子?”

众弟子一听孟轻呓之名,再无人胆敢造次,裴橹脸色难看,心中愤然,他身边女伴连声劝他,才令他愁眉稍展。

威九丹对形骸道:“行海,你悟性之高,确实稀少,然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起先学得快,可将来未必顺利。莫要因一时得意而松懈了历炼。”

形骸听他为自己说话,感恩戴德,大声答道:“是,尊师之言,小徒铭记于心。”

学完这瘦体功,众弟子又去技艺塔,得掌门人川武商传授“气舞掌”功夫。

气舞掌是道术士所练克敌制胜的武艺,并非仅有掌法,其中包含短打擒拿、刀枪剑戟、拳法指法,却注重掌心运力,气由穴发,故而统称为“气舞掌”。掌法要旨,是将融融功与瘦体功炼得的纯粹真气,用于与敌人近身搏斗拼杀。

本来道术士讲究道法神出鬼没,挥洒自如,遥遥出手就可将敌人击败。若要短兵相接,则是不得已的下策。可风云变幻,世事无常,道术士一生中总难免遇上突袭暗杀,到了那时,则使出此法来迎敌。

使用气舞掌时,真气从浑身三十二处要穴流出,缠绕全身,以真气出掌,以真气驱体,威力虽比同一层的龙火功稍弱一筹,但道术士真气浑厚,一旦全力运功,也是非同小可。

不过川武商又道:“气舞掌虽也可克敌制胜,然则终究不如真正的道法管用。一旦敌人暂且退避,局面转危为安时,需立时远离敌手,施展道法杀之。因此这气舞掌乃是防身之术,并非杀敌手段,施展之际,需时时刻刻牢记这‘穷寇莫追、行有余力’八字要诀。”

孟苏瑰道:“师尊,可若我喜欢与敌人打打杀杀呢?”

川武商哈哈大笑,说道:“好个刁蛮的丫头。”又摇头道:“你们练了瘦体功,身子骨着实孱弱,即使一时勇猛,也逞强不了多久。再说了,咱们道术士乃是修仙之人,讲究胜得漂亮,胜得潇洒,你要用这气舞掌杀的血流成河,有些上不了台面。”

孟苏瑰想了想,道:“师尊,那有没有与敌人搏杀的道法?”

川武商笑了笑,忽然摊开手掌,掌中已缠着一条大蟒蛇,他将大蟒蛇一挥,乒乓声中,众孩童面前桌椅尽数粉碎,人却毫发无损。众孩童愣了一会儿,大声喝彩,赞叹这老道手法眼力皆精妙绝伦。

川武商道:“所谓道法,绝无定数,既可借外物之力,又可增自身能耐。若将道法练到总掌门那般地步,即使藏东山将军,拜天华大师来袭,总掌门也能叫他二人讨不了好。”说罢收了蟒蛇,袖袍一拂,桌椅又如数恢复原样。众孩童见状,再度叫好起来。

川武商演了功夫,再传授众人掌法要诀:如何气走劳宫穴,如何遍布三十二穴,如何施展轻功,如何攻守一体。气舞掌招式着实繁复,若要钻研下去,也算甚是深奥,但既然川武商视其为权宜之计,因而只要众孩童学掌法、拳法、轻功与一门兵刃,与同伴一招一式的拆解练熟。

形骸听了口诀,也一点就透:他使放浪形骸功时,骨头从全身刺出,比之掌控真气更为艰难,至于护体罡气的手段,也与龙火炼体功大同小异。他两下一对照,这门功夫也再无难处。不过这一回他吸取教训,不再张扬,只老老实实的学气舞掌招式。他记起袁蕴说过:不许他再用飞鹰剑法、棕熊拳法等月舞者功夫,于是对气舞掌学的甚是用心。

但他先前已太引人注目,其余同门时不时斜眼看他进展。形骸如临大敌,不敢怠慢,只一人单练掌法,每一掌皆全神贯注,不露端倪。川武商武学深湛,又存了先入为主的心思,细看形骸出手,便知其中大有门道,正是身经百战的行家,心底暗暗赞许,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练完气舞掌,众人去饭堂吃了饭,暂歇少时,被领去法令门,习练神道教四大根基的最后一门“符华法”,传功者是法令门掌门人裴长生。

只见裴长生身前有一大桌,桌上左边摆放金银铜铁之盘,中间放着长剑法刀,右边放符咒法印,除此之外,他两旁又有头冠、吊坠、手镯、指环、丹药、宝珠。众弟子一见他架势,已是眼花缭乱,啧啧称奇了。

裴长生道:“这符华法是尔等施展道法的重中之重。若不练融融功,则如无源之水。若不练瘦体功,则如涓涓细流。若不练气舞掌,则似陷入泥泞。而不练这符华法,则如同深山里积了数十年的雨,却从无一人得知,也从未惠及过一物,下游却饱受旱灾之苦,徒呼老天无眼。若要施展道法,非练我这符华法不可。”

他取出一片符咒来,道:“世间万物,皆合乎‘道’,道法自然。然则大道无形,凡夫俗子,又如何能与自然交谈?又如何能懂自然之理?道不可知,道却可用。我等道术士,需学会识这符咒、画这符咒、用这符咒、乃至刻符咒于刀剑、法盘、珠宝之上。以符问苍天,以符问大地,以符问自然,从而以符问道。”

他念了口诀,将一片符烧了,手指一点,飞出一道火焰,从众弟子头顶越过,众弟子大感炎热,吓得大叫起来。

裴长生道:“这符咒字样古怪,是‘火’之意。我将真气灌注入这符咒,心中存想,再以言语驱使自然,就能使出道法。”

三十八 晚来秋风凉

这符华法要诀乃是“道法自然”四字,自然万物皆在道之内,道术士难解自然之理,乾坤之密,可又何必知晓理解?只需能驱使道符,念诵咒语,也可借此“道法自然”。

欲学此法,须得引气入道符之内,使得道符与真气呼应,方可随咒而生效。创这法门的星知释者本是释家佛宗,然则道家佛家之法,到了极致,殊途同归,可谓一法通而万法通。

待得符华法练得有成,可凭借符咒,借法宝灵气反哺自身,由此得养生之道,纵然并非龙火贵族,也可益寿延年,驻颜不老。费兰曲年逾四十,可外貌身姿、言行举止皆如同二十少女一般,缘由正在于此。

形骸心道:“这门功夫只是咒语繁复,符咒倒不艰深,只是要运用诸般法宝,非将这功夫练熟不可。”

众弟子见这功夫神奇,于是兴趣盎然,心情高涨,比之先前学融融功、瘦体功、气舞拳更为卖力。但真正画符烧符之前,须得记得许多咒语,这种种咒语倒未必全用得上,却如同百家典籍一般,务必需全数铭记,以开智慧之明,懂得越多,真气越强,道法效用也就越大。

形骸记心甚好,这数千咒语虽艰深复杂,晦涩难懂,但他却凭着大毅力死记硬背,其余弟子一遇上背书之事,惊觉此法未必如想象中那般有趣简单,一时间头昏脑涨,暗呼无聊。过了一个时辰,裴长生散了课堂。此时天已全黑,命众孩童回屋休息。

如此日复一日,形骸等弟子每天清晨打扫六塔,再学这四大根基,学道家经典,学拳脚功夫,学山海奇闻,只不过已非各派掌门人亲自传授,转由其门下代课,一晃眼已过了数月。

在这神道教的日子里,学业繁重,生活清苦,可除了形骸之外,其余弟子却不以为难,反以为乐,只因身边有一位俊俏漂亮、打扮得体的知心人相伴,双方甚是亲密,如夫妻般相处,每日同上课堂,同学课业,晨间互唤起床,同饮酒食,顺理成章的暗生情愫。

神道教不许众弟子做出违伦背礼之举,惩罚严厉,可他们只要亲一口,抱一下,双方皆已心满意足,深感甜蜜,深信对方就是自己托付终生之人。形骸冷眼旁观,暗中猜测:“或许掌门人这一招‘乐不思蜀’大有道理,至少有良人相伴,这日子再如何艰辛,大伙儿也都能承受得住。”

那融融功、瘦体功形骸天生就会,气舞掌学了一个月,也已滚瓜烂熟,这皆是由于他这放浪形骸功甚是奇妙,助益良多之故,而他将龙火功练到第六层后,也有清醒头脑,开启智慧之效。

至于那符华法,艰难之处却远超形骸预料。他记了数千条咒语,直至倒背如流,学了符咒画法,也练得分毫不差。然则他要将法力注入符咒,与咒语呼应,与法剑共鸣,却无论如何也行不通。而他自己画的道符上也全无灵气可言,用其呼唤自然,那自然仿佛聋了一般全无答复。

即使形骸一生饱受磨难,可学业修行上却始终顺利,一遇此事,只觉不可理喻,大为沮丧。他问传功的师长,师长向他细细解释,他依法施展,依然全无所获,连问多人,毫无改善。按理而言,这符华法是水到渠成的一步,只要前三门根基练得扎实,这最后一门绝无失效的道理。可到了形骸这厢,偏偏就是如此。

这样过了大半年,其余同门渐渐赶上,前三门功夫学的仍远及不上形骸,可这最关键的第四门却把形骸抛在后头。形骸急的团团转,却总是无法无措。

众同门瞧在眼里,不免有人心中嘀咕:“上苍公正,不偏不倚,你先前春风得意,此刻却叫天不应。正所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又有人暗暗冷笑:“那前三门法诀,定是此人早早偷学而成,孟轻呓公主修为何等深湛?她只要稍稍点拨,此人定然如有神助。奈何他天生不是学道法的料,这最后一门不看苦功,只看灵性,他就相形见绌,全无头绪了。”

还有人则幸灾乐祸,大呼痛快:“我先前向你请教,你胡说八道一通,现在你遇上阻碍,谁又会来帮你?”

至于一众师长也皆议论此事,只因形骸入门前名头太大,功绩太过出众,而入门后确也不负众望,令拜紫玄等甚是喜慰,以为除了那三杰之外,又将再增一杰,孰料竟在这不算困难的符华法上停滞不前。

一日,掌门人聚议教务,拜紫玄道:“莫非他原本武功太强,受自然排斥,故而练不成道法?”

袁蕴冷笑道:“他武功再强,又如何能胜得过当年的圣莲女皇与轻呓公主?再说了,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自然非要排斥他不可?”

川武商道:“或许并非才识不足,而是心魔作祟。他见旁人皆有佳人相伴,唯独他孤家寡人,怎能不郁郁寡欢,心神不宁?”

众掌门人笑道:“可从没听说过这道理!”

川武商道:“然则这阴阳同修的规矩自枯火堡时就传了下来,从无例外,依我之见,非得尽快替行海找一女伴不可,不然这等天赋,耽误了岂不可惜?”

孟六爻捋须叹道:“可教中其余女子皆已经过那火之试炼,绝不愿再历一回。咱们如若强行委派,只怕适得其反。”

袁蕴道:“我那弟子费兰曲深明大义,或愿献身于此。”

拜紫玄摇头道:“此事太过荒谬,我等道法宗匠,又岂能强人所难?”

争论许久,始终无果,却见一弟子穿过天门,送给拜紫玄一封信,拜紫玄一瞧:是山剑天兵派的掌门人送来。他拆开读了读,拍手大笑道:“好极,好极,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众老道齐声问:“你何故大笑?”

拜紫玄将那信放在桌上,众人一瞧,皆笑道:“竟有这等巧合?行海这下可有救了。”

袁蕴道:“我听说这姑娘,当真美丽绝俗,又与行海颇有交情,她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拜紫玄当即写信,施道法招来一喜鹊,回报天兵派去了。

再过一月,正值秋寒乍至时,众人正在阴阳门习练融融功,忽然间,孟六爻走入法堂,身后跟着一道服少女,那少女眼如桃花,颜如玫瑰,肌肤娇嫩,美得惊心动魄,又有一股凛然声威的气度。众弟子见这绝丽少女甚是眼熟,可又不敢多看,垂首问候道:“拜见师尊!”

孟六爻笑道:“诸位爱徒,不必多礼,听我引荐一人。这位是藏玫瑰姑娘,自山剑天兵派来我门下游学。”

众弟子登时想起她来:“可不是她么?她当年在大殿上露了一手,功夫很是了得,龙火功也早早练到了第三层。”

形骸也记起她,念及沉折之情,甚是惊喜,暗忖:“许久不得师兄消息,不知他过的怎么样了?玫瑰师妹一来,我可趁机打听打听。”

藏玫瑰向众人抱拳行礼,温柔坚毅,兼而有之。她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形骸脸上,露出微笑,再也不动了。

孟六爻又道:“玫瑰她甚是聪慧,进境过人,只半年间已学全了山剑天兵派头两年的兵法武学,特获准来我海法神道教学道法,为期一年。”

形骸又觉古怪:“依照惯例,山剑天兵派该与云火纯龙寺互通门徒,海法神道教则与风圣凤颜堂交好。而藏家更对道法甚是轻蔑,玫瑰纵然出众,也该去纯龙寺,而不该来到神道教啊?”但立时又醒悟:“她去纯龙寺做什么?难道要去做尼姑?”

孟六爻道:“玫瑰已立过誓言,愿遵守本教门规,诸位只当她是本教同门,什么都不必瞒她。”

形骸心道:“是了,她已被誓言约束,无法泄露本教机密,知道的再多也不打紧。”

孟六爻又道:“我也已告知她此间规矩,行海,本来你并无配对同伴,如今玫瑰到来,岂不正好?”

形骸吃了一惊,道:“玫瑰与我结伴?”

玫瑰忍不住嗔道:“是啊师兄许久不见你怎地成结巴了?”

众人一听,皆忍俊不禁,哄笑一通。所有男弟子皆大感羡慕:“为何他这般好运?竟得这位大美女相伴?唉,我这妹子虽也不差,可终究远及不上玫瑰了。”而女弟子见男弟子脸色,暗暗怀恨,于是轻捏暗掐,众男弟子又忍不住痛呼起来。

孟六爻道:“行海,此事就这么定了。你融融功、瘦体功、气舞拳已然大成,无需再练,此三门可免,今后由你传授玫瑰这三门功夫。今日许你一天假,你陪玫瑰四处转转。”

形骸心道:“那可正好了,我可有话需问问这位师妹。”于是道:“师尊有命,徒儿谨遵。”

孟六爻呵呵一笑,道:“瞧把你乐的,可别出丑露乖,丢了我孟家的脸。”

形骸暗道:“放心,放心,我心意坚定,不受女色所动,可没师尊想的那般无聊。”

玫瑰也嫣然微笑,道:“师兄,那就劳烦你了。”

形骸点头答应,遂与玫瑰并肩而出,只把众男弟子瞧得望眼欲穿,艳羡不已,又惹来众女徒一顿暗揍。

来到塔外,形骸道:“师妹,你是要先去那边?咱们执掌塔的景色最佳,可以观天望风,一览众山小。我可带你去瞧上一瞧。”

三十九 天兵女侠剑

玫瑰打了个呵欠,叹道:“我剑山虽是荒野之地,可山山水水,却也不少。师兄所说风景,我已看的腻了。”

形骸心道:“你怎地这般挑剔?”忙答道:“那师妹要去哪里游逛?我必尽地主之谊,绝无不遵。”

玫瑰道:“我要看的不是山水,要看的是人。”

形骸奇道:“人?师妹若若要看人,咱们可去镇上逛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镇上什么都有。”

玫瑰摇头道:“镇民小贩,俗里俗气,我要看的不是旁人,那人已近在眼前。”

形骸一惊,答道:“师妹说笑了,我有什么好看?”

玫瑰微笑不答,只道:“有你相伴,哪里都好,你随意带我去人少之处即可。”

若换做别的男弟子听了此言,非喜得鸡飞狗跳、原形毕露。但形骸领教过这位师妹厉害,心里七上八下,干笑道:“这人少之处,若被旁人瞧见,未免惹来闲话。”

玫瑰嗔道:“你我已被配成同伴,师长都点了头,今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还怕旁人闲话作甚?莫非师兄心里有鬼,想对我动手动脚,意图不轨?”

形骸摆手道:“这几个词用错了,不可这般用。我是坦荡君子,岂会觊觎师妹,又怎能对师妹稍有冒犯?”

玫瑰一竖眉头,道:“那你是觉得我丑怪了?”

形骸吓了一跳,道:“师妹可半点也不丑怪。”

玫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对我不动心,便是嫌我丑怪!”

形骸尚要辩解,玫瑰喝道:“少啰嗦,本姑娘就是为你而来,不然早去风圣凤颜堂了!你随我走!”

形骸无奈,反由她领路,来到一处桃园,玫瑰四下看了看,笑道:“这里好,没人妨碍,你我可放开手脚,尽情做事。”

形骸问道:“尽情做事?做什么事?”

玫瑰拔剑在手,道:“孟行海,我瞧不起我么?我要你领教领教我山剑天兵派剑法厉害!”说罢霎时刺出十剑,剑光如网罩下。

形骸心道:“风雷十剑!”腰间长剑出鞘,随手将这十剑化去。玫瑰手腕回转,退后数丈,复又再出十剑,这十剑上剑风飞扬,竟将风雷十剑与东山剑风融为一体。形骸感到她剑上杀意凌厉,若自己不挡,定会受伤,于是也使出风雷十剑,将她招式尽数化解,由此也知玫瑰已练至龙火功第四层。

玫瑰见他轻描淡写挡下自己苦练绝招,冷笑一声,忽使一招“龙光日浴”,使出此招时,剑上风霜缭绕,转动剧烈,狂猛张扬,她长剑一挥,瞬间三个锋锐飞盘向形骸飞来,这三个飞盘各个儿径长一丈,边缘极为锐利,削铁如泥。

但形骸此时功力已远胜过她,这飞盘看似凌厉无比,但对他而言却不算什么,他瞧这飞盘去向,自己如若闪躲,非斩断身边桃树绿竹不可,届时必惹来师长责怪,于是使气舞拳,将真气缠绕掌心,往前拍出,砰砰砰三声,将三个飞盘打散,那飞盘顿时化作疾风,飞向四面八方。虽说对道术士而言,气舞拳不过是一门拖延蒙混的功夫,但形骸真气胜过玫瑰太多,竟将她引以为傲的绝学随意破了。

玫瑰妙目圆睁,傻愣愣盯着他直瞧,形骸心下暗叫:“糟糕!糟糕!我挡得太过轻易,本该装得艰苦一些。”但稍一思索,立时拿定主意:“玫瑰是沉折的表妹,也曾对我有恩,当可以信赖得过,我只求她莫四处宣传就好。”计较妥当,道:“师妹好剑法,但我神道教的气舞拳也是当世绝艺,两者旗鼓相当,各擅胜场。”

玫瑰跺脚恼道:“你少来了!你这大骗子!你龙火功怎地会练到第五层的?”她分不清形骸功力到底多深,但料想决不能是第六层。

形骸急忙求道:“师妹,我错了,求你替我隐瞒!”

玫瑰因得意绝招被他所破,自尊受辱,本还想吵闹,见他忽然反过来求饶,不由转怒为喜,笑道:“你这男人好没出息,求我做什么?”

形骸道:“那好师妹,我打赢了你,你须得答应我不向外人提起此事。”

玫瑰叹道:“我有什么法子?谁叫师尊安排你我一对,这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形骸道:“你这两个词也用的不对。”

玫瑰笑道:“不错,该是夫唱妇随,相濡以沫,这回对了么?”

形骸摇头道:“也是错的离谱,你就说听我的话就好。”

玫瑰做个鬼脸,用辫子遮住自己嘴巴,示意守口如瓶,形骸这才放心下来。

两人找一处凉亭坐下,玫瑰恢复爽朗神态,笑道:“你们海法神道教的规矩太过古怪,我当时听那老道一说,心里暗骂:‘当真有伤风化,人心不古。’若不是他们将我‘许配’给你,我立时扭头就走。”

形骸不知这姑娘是说笑还是当真,只附和道:“是啊,关于此事,我也越瞧越不顺眼。唉,不知当年祖师爷是怎么想的。”

玫瑰拍手笑道:“是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准是拜紫玄他有一位刻骨铭心的爱人,这人是他师妹或师姐,结果没能嫁给他,他悲伤之下,就定了这么条门规,看门中年轻子弟谈情说爱,以慰其心怀。”

形骸苦笑道:“没准你还真说对了。”

玫瑰道:“本女侠料事如神,岂有说不准的?”

形骸也道:“对,他自己未能成亲,所以也不许弟子们逾礼,非要大伙儿和他一样忍耐守寡。”

玫瑰笑弯了腰,道:“他忍得如何,我不知道,我看你其余那些师兄师姐可憋得坏了。”

两人拿其余同门调侃,皆感滑稽欢畅,有说有笑,笑过之后,形骸问道:“听说你在山剑天兵派大显身手了,对不对?你当真只用了半年,就学了旁人两年的功夫?”

玫瑰全不知谦虚为何物,道:“其余人全是笨蛋,人又犯懒,学的不得其法。本姑娘是个聪明人,早也学,晚也学,连做梦都在想晨间课业,自然比他们学的快上百倍。”

形骸叹道:“我那袁蕴师父说山剑天兵派学的本事,与咱们道法相比,实在不值一哂。我却觉得绝非如此。”

玫瑰笑道:“是啊,我那师父也说海法神道教所学花里胡哨,难堪大用,远及不上咱们天兵派。可见大伙儿背地里相互贬低,谁也不干净,谁也不客气。”

形骸停了停,正色问道:“师妹,你究竟为何来此?咱们海法神道教与天兵派格格不入,你又不是不知。”

玫瑰也郑重答道:“我说了,我是为了你这笨师兄,你也并未让我失望。”

形骸奇道:“究竟为何如此?”

玫瑰脸一红,答道:“你可别误会啦,我可没把你当什么宝贝。只是两个月前,沉折哥哥来到我天兵派”

形骸登时喜道:“师兄?他过得还好么?”

玫瑰恼道:“怎地你听了他就两眼放光,见了我就死气沉沉?”

形骸道:“我见了你怎地死气沉沉了?只不过我与他交情深厚,义气深重而已。”

玫瑰粲然一笑,道:“好,你不重色轻友,算你是个好汉。”又道:“沉折哥哥好得很,是圣上派他前去南边,统兵镇压一极凶险的叛乱。他得胜回来,依照惯例,须得到咱们天兵派招募些军官带走。我趁机与他见了一面。”

形骸听沉折已能率兵打仗,为国效力,既为他高兴,又有些担心,也甚是羡慕,道:“想不到他这般了得,唉,我却还在师门学艺,不知何时才能出山。”

玫瑰道:“是啊,我也这般想。我这人最受不了输给他,想不到却被他越抛越远,哼,我学了满脑子的兵法武艺,自觉身手大进,想与他较量较量,于是约他比武,结果他与你一般,徒手将我这‘龙光日浴’一招破的一干二净!”

形骸叹道:“他练到龙火功第六层,我无法和师兄相比。”

玫瑰深深看他一眼,道:“可我表哥却对你大加称赞呢。“

形骸奇道:“他对我大加称赞?他怎么说的?”

玫瑰道:“我当时问他:‘表哥,你一直不肯对我说自己如何练成神功,我是你表妹,你有何可以隐瞒的?你是不是怕我胜过你?哼,若我与你机缘相同,未必不及你的成就。’

表哥他答道:‘我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孟行海。’

我又道:‘孟行海?那小子比你还小气,死活不肯说发生之事。’

表哥道:‘你不必追问他,只需与他相处久了,必然有奇遇发生。他此人甚是不可思议。’

他这么一说,我可非要缠上你不可了。”

形骸听沉折对自己如此盛赞,不由惊喜,可又一时哭笑不得,暗想:“沉折他自己惹上麻烦,却终不忘坑我一把,送来这阴魂不散的师妹。”

玫瑰站起身,轻捻桃花,幽幽说道:“我运气不差,来此之前,我还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赖在你身边,又不显得太过刻意,哼哼,天助我也,叫你甩不掉我。”

形骸道:“师兄夸大其词了,我在山中半年都未曾遇上什么奇遇。”

玫瑰道:“那咱们走着瞧,我总要撬开你的嘴,叫你告诉我西海之事的真相。”

形骸做了个鬼脸,双手捂嘴,也是守口如瓶的手势,与先前玫瑰所做相似,玫瑰一笑,双手捏住嘴唇,上下一扯,嘴唇分开,乃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意。

四十 深谷藏生人

待玫瑰游兴消退,两人来到阴阳塔中书库,形骸将神道教四大奇功传给玫瑰。

玫瑰性子争强好胜,锲而不舍,一旦生出兴趣,立时极为用心,显出莫大毅力,求知若渴,且记心极佳,也有过目不忘之能。

形骸先教她融融功,她头一天就学的有模有样,到第十五天上,已能将龙火悉数转为真气,进步之快,效果之佳,远超他人,形骸甚是惊讶,自诩若无放浪形骸功相助,决不能学得如她这般迅速。但又瞧玫瑰精神萎靡,知道是她彻夜苦练之果。

接着又要教她瘦体功,气舞拳,玫瑰听了原理,甚是好奇,可学起来却不上心。她本就练到龙火功第四层上,真气强劲充沛,可不想将自己练的太过瘦弱。而那气舞拳及不上天兵派所传兵器手段,她也不放在心上。

形骸道:“你这般挑三拣四,可算不上是咱们道术士。”

玫瑰笑道:“道法于我算是锦上添花,并非必不可缺,除了那融融功之外,另两门就别逼我学啦。”

形骸无奈,唯有由她,待要教她符华法时,想起自己处境,不禁面露难色。玫瑰一瞧,立时笑道:“莫非你这门功夫学的太差?”

形骸道:“岂止是差,简直是不得要领,一塌糊涂。唉,我委实教不了你,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玫瑰听这功夫如此之难,豪气顿生,道:“那且由我来试试!”强迫形骸说出诀窍。形骸将裴长生所授如数道来,玫瑰听了,立即背诵咒语,学画道符,苦练十日,已然融会贯通。

她笑吟吟的找到形骸,小声念咒,取一符纸,注入真气,那符纸绽放微光,化作一团火烧了,玫瑰再一扬手,那火焰绕着她转了个圈,虽并无威力,可确实已练成了符华法。玫瑰笑道:“孟行海,我胜过你啦,你服我不服?”

形骸只觉无地自容,懊恼万分,叹道:“不服也是不行,我却总是练不会。”

玫瑰见他丧气,反而过意不去,道:“这其实也不算难,本姑娘投桃报李,让我教你一教。”

形骸心知唯有如此,答道:“那就多谢了。”

玫瑰带他回到屋中,取出自己所记心得,书写甚是详尽,原来她看似学的轻松自如,浑不费力,可背地里所下苦功,实非常人能望项背。她将记载向形骸娓娓道来,逐条演示,形骸模模糊糊的若有所悟,可待要尝试,却总是功亏一篑。那符纸在玫瑰手里是活物,能传自然之意,可到了形骸掌中就死的不能再死,纯是废纸一张。

这般苦学三日,徒劳无功,玫瑰也觉苦恼,打趣道:“我看不如你投靠咱们山剑天兵派如何?就凭你这第五层的龙火功,在那儿也足以傲视群雄了。”

形骸道:“我符华法尚未练成,如何能去游学?”

玫瑰笑道:“那就随我叛出师门,投奔敌营,哈哈,这么一来,我就成了诱人入魔的妖女,你就成了自甘堕落的魔头。”

形骸骇然道:“使不得,使不得,背弃师门可是死罪,要杀头的。”

玫瑰道:“唉,你这人当真古板,我是说着玩呢。”

不久,她练成符华法之事传遍神道教,又引起众人惊异:玫瑰来神道教不到两个月,竟有如此成果,令神道教众年轻子弟相形见绌。纵然她并未学瘦体功与气舞拳,却也算的进步神速。拜紫玄等掌门人不禁喟然长叹:“若她一上来就被选入神道教,将来必成一代道法宗师,成就不可限量。只可惜她终究将返回天兵派,等若沦于凡俗,难得窥道宗奥妙了。

可即使玫瑰学有所成,神道教众师却迟迟不传授真正道法,只反复让众门人扎根基,背咒文,玫瑰性急起来,找拜紫玄几番理论,又向师兄师姐刺探军情,只是无论她如何威逼利诱,却始终未有答复。玫瑰深知其中必有玄机,于是不再声张,暗自琢磨其中道理。

闲暇之余,她见形骸练不成符华法,自也替他着急,将此事当做挑战,非攻克不可,不停替他想方设法,以至于找寻种种偏方怪药,煎成药剂,逼形骸喝下,始终并无功效。

这一天,形骸正在屋中练气,玫瑰忽然从隔壁闯来,道:“你这般在屋里死坐着又有何用?我已禀明掌门人,放咱们出去游山玩水一天,说不定你心中一宽,灵感顿生,突然大有所获了呢?”

形骸暗叹:“难得她对我如此关心,那就陪她外出走走。”说道:“好,咱们去哪儿?”

玫瑰指了指远处,形骸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盘踞苍穹,玫瑰笑道:“那儿要下暴雨,咱们去暴雨底下。”

形骸道:“胡来,可别被雷劈了。”

玫瑰笑道:“你说话可真不吉利,少说废话,快随我来。”

两人来到镇上,牵了两匹骏马,驰出山路,果然对准那乌云笼罩之处。形骸这将近一年来头一次离开穹隆六道塔,见千里崇山,万里海雾,只觉心胸开朗了不少。

骑行途中,玫瑰掀起衣袖来,露出洁白的手臂,道:“你看这儿。”

形骸见她肩上有一红砂小点,好似雪白百合上滴一滴鲜血,不禁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玫瑰笑道:“是袁蕴师伯替我点的,说是守宫砂,以防我与你在外头乱来。”

形骸听得耳朵发热,道:“师伯也忒无聊了,你我怎会那样?”

玫瑰笑道:“你若对我用强,我可敌不过你,还是防着些好。”

形骸怒道:“你这般一说,倒显得我当真是急色无耻之徒了。”

玫瑰道:“若没了管束,离了教门监督,你们男人可没几个好东西。”

形骸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玫瑰笑了笑,呼叱一声,骏马扬蹄冲刺,形骸骑术远不及她,只得喊道:“等等,小心,小心了!”

行了百里山路,终于到那黑云笼罩之地。那地方是一山谷,一片阴沉,山势险恶,黑云中电闪雷鸣,似黑龙张牙舞爪,山风吹得山石滚动,叶卷如浪,可大雨迟迟不落下来。

玫瑰绕了半天,似在找什么东西,蓦然间,形骸见山下谷中有一小山寨,山寨中有一怪异立柱。那立柱高约三丈,由稻草结成,上头绑了数个稻草人像。染成红色,甚是血腥可怖。那山寨里驻扎着数十个帐篷,又有许多衣衫狰狞怪异的武士,手持长矛,跪在立柱周围祭拜,像是丛林中的野人,海上的蛮子。

形骸心头一紧:“这山谷如此隐秘,这些人藏在这儿做什么?这也当真巧了,玫瑰恰好找到这儿来。不对,她就在找这地方。”

玫瑰一拉形骸,两人伏在地上,她瞧出形骸心中疑惑,道:“师兄,还请原谅小妹擅作主张,诓你来此。”

形骸听她语气调皮,暗叹无奈,问道:“这些人在此做些甚么?”

玫瑰笑道:“你可曾听过‘四法派’么?”

形骸道:“当然,咱们来时见到过他们那总舵所在。”

玫瑰道:“不错,正是这四法派。就在昨晚,小妹四法派中一位‘朋友’告诉小妹:在这西亡谷中有极为古怪之事,似有一群妖魔邪教,藏于谷中,在做什么恶毒勾当。四法派主旨,正是‘除妖降魔,守护世道’这八字,他们不能坐视不理,故需前来一探究竟。”

形骸道:“四法派来除妖,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玫瑰神色兴奋,道:“我还听说此次四法派共会前来三人,其中一人是咱们海法神道教的三杰之一,叫‘息世镜’的。我听说此人年纪轻轻,法力却非同凡响,难得他要出手,岂能不来开开眼界?”

形骸道:“为何我神道教的年轻弟子,却在四法派中办事?”

玫瑰叹道:“你这人太不通世务啦,神道教与四法派本就是一脉相承,四法派实可算作神道教的分部。”

忽听一女子笑道:“好个机灵丫头,我无心之言,你倒施有心之计。”

形骸、玫瑰一回头,见高处站着三人,一人是个长须道士,黑长眉毛,肤色发紫,一人是个中年道姑,化着淡妆,脸上笑吟吟的,一人则是个俊秀阴沉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金色道袍,身后背负一柄大剑。形骸只觉此人性子也甚怪癖,可他与沉折那怪癖又颇有不同。沉折是沉闷避世,冷漠淡然;此人则是极端高傲,目空一切。

玫瑰露出乖巧之色,吐舌道:“恩方姐姐,我只来瞧瞧,绝不捣乱,也并非有意套你的话。”

这女子叫做藏恩方,是藏家中极稀少的道术士。她与玫瑰交情极好,虽将她逮个正着,却不以为忤,反指着形骸笑道:“此人是谁?是你的情郎么?”

玫瑰羞涩道:“他叫孟行海,是掌门人硬配给我的师兄。”

藏恩方登时露出惋惜之色,道:“原来如此。”

形骸暗道:“她为何如此脸色?好像我与玫瑰在一块儿,令师妹大受委屈似的。”

长须道人说道:“孟行海?我倒似听说过你这人,你在一天之内,将融融功与瘦体功练到极高境界,可有此事?”

形骸叹道:“前辈所说不错,但那符华法我却至今未有进展,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少年面露傲色,冷冷说道:“无能小子,也配与我齐名?还不快闪一边去!”

四十一 英雄凯旋归

形骸心道:“我又不想与你齐名,与你齐名有什么好?”随即让开数步,那少年视他若无物,径直朝山下行去。藏恩方与那长须道人立时跟上。玫瑰道:“行海,咱们也下去吧。”形骸遂随她而出。

玫瑰对他轻声道:“那脸如铁板的师兄就是息世镜了。”

形骸道:“原来是他,无怪乎这般桀骜。唉,少年人一味眼高手低,自以为是,可不是什么好事,像我就谦逊得紧。”

玫瑰扑哧一笑,又道:“他对旁人最多只是瞧不起,对你却是恨得不轻。”

形骸问道:“为何恨我?我又没得罪他?”

玫瑰嘻嘻笑道:“他是息香的表哥,你说他该不该恨你?”

形骸一凛,暗想:“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要替息香讨回公道了?”

那息世镜却在想:“这二人就是那孟行海、藏玫瑰?在小一辈中,这两人好大名头,说要与我三杰比肩。今日非要好好显显本事,压一压此二人气焰,令那师妹仰慕于我。”看玫瑰容貌秀丽灵动,生平罕见,又不禁心生热望。

到了那邪教山寨,长须道人一招“飞火流星”,将门板炸开。只听邪教徒大呼小叫,冲杀出来,藏恩方拂尘一转,使出“千丝万缕”,霎时丝线伸长,如雨降落,打在敌人身上,惨呼声中,众人再爬不起来。

五人从正门闯入,众邪教徒已聚在一起,为首三人走出,皆套红皮甲,穿红长袍,长袍上绣着绿纹碧画,乃是一绿色太阳,一黑色邪龙。一人是个白胡子老者,一人是个秃头壮汉,另一人也是秃头,不过却甚是瘦小。

长须道人喝道:“你们是何方邪魔?胆敢在声形岛上拜祭邪神恶鬼?”

秃头壮汉狞笑道:“你们又是哪儿来的杂碎?”

长须道人森然道:“好,叫你们死个明白!道爷我是四法派木乐天,绰号‘一飞冲天’。这位是我同门师妹藏恩方,绰号‘恩泽四方’,这一位师弟,正是海法神道教“

秃头壮汉朝藏恩方望去,舌头舔舔嘴唇,摇头道:“老的狠,定也要的狠,吃不消,吃不消。”

此言一出,藏恩方勃然大怒,再一招“千丝万缕”打向这秃头,秃头“啊”地一声,急往后退,仍被丝线缠住左臂。他急忙掣出大刀一砍,斩断丝线,方才脱困,手臂上勒痕极深,若稍慢片刻,他这左臂已然折了。

藏恩方再踏上一步,拂尘直击过去,丝线似化作数十柄飞刀袭出。那秃头壮汉神情凶狠,大喊一声,身上绿焰暴涨,将大刀舞动成团,但藏恩方这“千丝万缕”的道法实是妙用不尽,一半缠他兵刃,一半趁虚而入,连中身躯,那秃头壮汉口中吐血,当场毙命。

藏恩方冷笑道:“好个窝囊废,只是嘴上凶煞。”玫瑰、形骸见她两招击毙强敌,不由得高呼喝彩。

形骸又想道:“这汉子身上燃烧绿火,这又是什么功夫?倒不像是龙火贵族,更不能是盗火徒了。”

那白胡子老者与秃头瘦子脸上变色,老者道:“与他们拼了!”秃头瘦子道:“且求魔神助我!”老者点一点头,持一根蛇矛,其余邪教徒也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空中雷声大作,雨却久久不下,息世镜抢上前,大剑竖劈,口中喊道:“师兄,师姐,他们由我一人对付!”铛地一声,那老者将他挡住,绿火晃动,蛇矛刺向息世镜,鬼影绰绰,招式诡异。一众邪教徒围了上来,各自以狠招对付息世镜。

玫瑰奇道:“他不是道术士么?为何要舍长取短,与敌人离近了厮杀?”

形骸道:“是了!他定是用气舞拳的高手。”

木乐天笑道:“两位莫要担心,息师弟绝不会败。”藏恩方则盯着那秃头瘦子,以防此人作怪。但此人盘膝坐下,一动不动。

敌人汹涌而至,攻势如山风海浪,而那老者功力深厚,息世镜的气舞拳也一时伤他不得,众人将他围在当中,走马灯般狠杀,息世镜打退一人,立时又有三人补上,实处于下风。

蓦然间,息世镜仰天长啸,剑上、身上、头上、四肢上燃起红光,剑光一扫,众邪教徒“啊!呀!哇!哎呦!”连声痛呼,霎时死了十人,倒了一片。玫瑰、形骸看的一惊:“这一招威力极大!气舞拳竟有这等神功?”

息世镜又大吼一声,如猛虎冲入羊群,大刀如旋风扫落叶,又似镰刀割杂草,一眨眼又杀了十人。众邪教徒绝非庸手,体魄功夫皆甚是精强,但在息世镜面前却仿佛纸人一般脆弱。邪教徒虽全不畏惧,没头没脑的前仆后继,却无人能挡那红光一击,大剑一挥。息世镜出了十招,一口气杀了百人,所过之处,尸体横躺,血积成池。

形骸看出息世镜出击之时,那红光偶尔变得鲜艳牢固,竟是个极凶恶的高大武士模样,可稍稍一晃,那影子又化作模糊的红光,他问道:“莫非他招来某处神圣,附在他身上了?”

藏恩方笑道:“不错,这道法名叫‘天狗食月’,乃是施展道法,唤来一位’大天狗‘附体。那大天狗是天狗中最负盛名的勇士,借此人神力,息师弟顷刻间可得莫大神通。”

藏玫瑰皱眉道:“但如此施法,岂能全无代价?这大天狗岂能说帮他就帮他?就算派兵打仗,不也得发军饷、配军粮么?”

木乐天道:“第一,这道法极为艰深,除了息师弟外,神道教中鲜有人会。第二,这大天狗骁勇善战,以杀敌为乐,以战胜为荣,师弟求他杀人,他正是求之不得。第三,大天狗附体时,汲取师弟体内真气,与寻常道法也并无不同,真气耗尽,大天狗也会离去。”

藏玫瑰暗忖:“息世镜此刻身手确实高明,好像龙火功霎时练到第五层,且武学膂力皆强悍至极。然则若苦练我天兵派的武学,十八岁时也未必会差他太远,且他身不由己,只能逞勇一时,此节倒不及我天兵派了。”

说话间,息世镜又杀了数十人。其余邪教徒似幡然醒悟,改变策略,绕着他游斗。而那老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青铜盾牌,与长矛配合得甚是紧密,息世镜连出数招,那老者只是一晃,虽然艰苦,却也抵挡得住。息世镜扯着喉咙大叫,招式大开大合,只攻不守,但敌人逃得远远的,四处分散,人数虽少,倒是难以除尽。

恰在这时,那秃头瘦子一声尖叫,身子焚烧起来,远处那邪神木柱也燃放绿火,似在与他呼应。藏恩方道:“不好!”足尖一点,一招“千丝万缕”打向那秃头瘦子,那瘦子身上绿火涨大数倍,朝藏恩方席卷而至,藏恩方攻得太狠,招式使老,欲要躲闪,又如何来得及?

形骸见她危急,飞身而至,凌空一抓,掌力拴她腰部,硬生生将她拖离火海,这一手已使出龙火功第六层内劲,不然救她不得。

藏恩方了脸色惨白,道:“多谢。”

木乐天道:“小心了!不知是何邪法!”

形骸只觉那邪神木柱中灵气纷乱,邪毒异常,他道:“此处是混沌离水!他们借助此地灵气施展邪法!”

藏恩方、木乐天恍然大悟,道:“不错!需毁了那木柱子!”

那秃头汉子倒也未死,从绿火中扑出,抢到那木柱上,从怀中摸出小刀,死命刺在那木柱的草人上,每刺一刀,都有一团绿火喷出。不过那绿火不烧四法派的人,只烧众邪教徒,众邪教徒并不躲闪,反而高举双手,欣然迎接。

但见绿火烧过之后,众邪教徒体型剧变,面目全非,成了十尺高矮,肌肉鼓胀,遍体血红,头顶双角的怪物。众怪物用手捶胸,牛蹄踏地,纷纷朝息世镜扑去!此时众邪教徒只剩十余人,可各个儿力如牦牛,牙尖嘴利,气势汹汹,甚是可怖可畏。

玫瑰道:“咱们得去帮他了!”

息世镜一听,立时大声道:“我说了,你们休要管我,由我一人应对!”

玫瑰与形骸齐声斥道:“你怎地如此倔强?”“咱们帮你,你又不会少一块肉!”

藏恩方叹道:“两位,息师弟就是这般心高气傲的脾气,就照他所说行事。”

木乐天道:“不错,他还有那’凯旋而归‘的道法未用,一旦使出,稳操胜券。”

形骸奇道:“前辈,什么是‘凯旋而归’啊?”

木乐天笑道:“你自己瞧着好了。”

那白发老者道:“死到临头,还在逞强?”说着被那木柱绿火罩住,骤然变幻,他形貌变化倒不大,只是眼中闪着绿光,手上那蛇矛缠着一条绿色毒蛇,那青铜盾则露出一副大嘴,不停吐出绿火。

息世镜见局面凶险,立时使出“凯旋而归”之法,手掌往地上一拍,出现一径长六尺的红圈,他冲出红圈,对准那些妖魔一通冲杀,斩杀三人,自己也受了三处伤,他退回红圈,霎时伤势止血好转,又再外出冲杀,如此来回数次,终于将妖魔杀得只剩下那老者与瘦子两人。那二者神色惊惧,眼睛不停往四下偷瞧,似在找寻出路。

息世镜低头一冲,红光旋转,扑哧一声,将那瘦子脑袋割了。那白发老者惊呼大喊,扭头就走,息世镜想要追赶,可霎时红光消散,这“天狗食月”的道法已然失效。他身形一顿,摔了个狗啃泥。

木乐天道:“师弟,迫不得已,争抢莫怪!”说话间使出飞火流星,轰地一声,那白发老者被火烧中,转眼已成一具焦尸。

四十二 雷震天地间

形骸见息世镜确有真才实学,不由敬佩,点头道:“师兄这‘天狗食月’与‘凯旋而归’之法,果然甚是神妙。”

息世镜一跃而起,斥道:“你是说我只凭法术之妙,而非自身本事么?”

形骸忙道:“我是说师兄当真了不起。”

息世镜摔了一跤,自觉大失颜面,心绪急躁,听形骸所言,越想越是恼恨,喝道:“我孤身一人胜过这许多强敌,偏有你这等小人在旁说风凉话!你敢不敢与我一决高下?”

形骸暗道:“这人脾气怎这般坏?”玫瑰道:“师兄,你会错行海之意了,他是真的在夸你呢。”藏恩方与木乐天也一齐相劝。

息世镜冷冷道:“玫瑰师妹,此人是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奸险小人。我表妹息香与他订有娃娃亲,可他一旦觉醒之后,立时翻脸不认人。你若知此人本性,又岂会帮他说话?”

形骸道:“是息香她先不要我的!”

玫瑰也道:“师兄,那件事我也在场,亲眼目睹,若非息香移情别恋在前,这桩婚事形骸也推诿不得。”

息世镜重重哼了一声,心想:“莫非他正是因这师妹而抛了息香?”

他瞪着形骸,又看看玫瑰,忽然间怒容缓缓消退,反而露出一丝笑意,他叹道:“罢了,罢了。孟行海,你先别得意。这位玫瑰师妹不久就会看穿你真面目,你非但骗不得她的心,更会反目成仇!”

形骸、玫瑰皆大感疑惑,形骸心想:“我虽与玫瑰并非情侣,情谊倒还不错,他为何会说出‘反目成仇’这四字来?瞧他神色,似并非说的是气话,却像极有把握似的。莫非此人有什么诡计?”

藏恩方道:“别斗嘴了,此地邪徒已清除干净,咱们将那木柱一把火烧了,再搜搜有无其余线索。”

木乐天点头道:“如今世道,邪徒愈发猖獗,竟敢来声形岛上撒野!”

形骸道:“只不知是何邪教,早知道就留一活口了。”

骤然间,空中咔嚓一声,一道惊雷似将天劈成两半。众人心中一惊,忍不住抬头观望,见乌云浓厚,狂风大作,仿佛天将塌下来似的。

形骸霎时心头一震,冥火翻涌,喊道:“躲开!”双掌往两旁一拍,击中另四人,那四人跌向左右,再听巨响轰鸣,五道雷当空打下,形骸中一道雷,眼冒金星,一口血吐出,其余四人原先所站之地金光刺眼,石屑飞扬,若形骸稍慢片刻,这四人已被这雷霆击中。

只见山顶上飘落一白发男子,也穿邪教徒长袍,这男子外貌甚是年轻,长发遮住半边脸,脸上一团青气,神情显得颇为紧张。

木乐天知来了强敌,话不多说,烧了道符,一招飞火流星打去。白发男子手一点,一道雷光飞出,木乐天惨叫一声,浑身巨震,昏迷不醒。

息世镜、藏恩方怒道:“师兄!”藏恩方扑向木乐天,息世镜冲向邪教徒。白发男子双掌前伸,又是两道雷光,藏恩方翻身就倒,息世镜也立即人事不知。

玫瑰见此人一出手就重伤木乐天,心知绝不是对手,立时往大石后一躲。那白发男子击败藏、息二人后,手指一点,大石中雷,轰地一声,四分五裂,玫瑰又躲到乱石堆里去了。

白发男子不再管她,身上电光一闪,飞向形骸。但形骸此时已缓过劲来,还一招铁熊掌,那人未料他竟能复原,吃了一惊,也是一掌拍出,两人皆是一震,各自退开,功力竟难分伯仲,掌法也一般精妙。形骸心道:“此人内劲等若龙火功第六层,难怪师兄师姐一招就败。”

白发男子一招踢向形骸腿骨,足闪蓝芒,形骸脚下凝力,砰地一声,身子一麻,将这一招挡下,还以一招“捣蜂窝”,白发男子往上发掌,又是一道雷电迎面而至,掌拳抵消,两者又是身躯一晃,形骸站立不动,那男子顺势退至远处。

形骸道:“你也是邪教徒么?”说出此言,看清这人样貌,倏然间心神巨震。

白发男子身上障眼法散去,仿佛一具冻僵的尸体,皮肤结霜,眼睛惨白,嘴唇发紫,他盯着形骸,露出阴沉笑容。

形骸瞠目结舌,心想:“他是盗火徒?”

白发男子道:“孟行海,我找你许久,一直找不到时机混入海法神道教,想不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了。”

形骸道:“你是亡人蒙的手下?”

白发男子点头道:“我乃他手下生死大臣,静水大师的弟子,名叫重宫,我这雷震九原功也是大师所传。”

形骸想起那静水大师怪异模样,只觉毛骨悚然,道:“你们如今身在何处?”

重宫道:“我等所在,你随我去了,自然知道。馥兰一直想见你与沉折,只是他行踪不明,我唯有来找你了。”

形骸想起盗火徒命运,心下酸楚,但仍摇头道:“找到我们又有何用?我绝不会随你走。”

重宫道:“那唯有将你打的半死,再行带走了。”

形骸问道:“这些邪教徒也是盗火教的么?”

重宫道:“并非如此,我来到这岛上,偶遇他们,无意中显露武功,他们对我甚是尊敬,于是邀我入教,我只为捉你回去,有他们相助,行事也方便一些。”

形骸叹道:“这些教徒也当真糊涂,你本就信奉邪神,他们又拽你去信另一邪神,如此双邪临门,不是嫌命太长么?”

重宫森然一笑,道:“我若与他们相处太久,定会惹他们厌恶,所以离他们远些,谁知我一走,他们就被人杀了。”

形骸苦笑道:“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福将。”

重宫道:“不错,既然是福将,今日定能将你顺利活捉!”更不多言,一爪抓向形骸,蓝光如半球罩下,波及丈许。形骸身在半球之内,似陷入重重无形绳索中,动作迟缓,他急使一招“盘旋飞舞”,将这光罩打散,拔剑斩向重宫。重宫避开,也从腰间解下一条长鞭,鞭子上电光流通,向形骸抽落。

形骸见他鞭法快得形影难辨,似时时刻刻有十根鞭子从四面八方攻来。于是使幻灵塑世功,幻化数十道剑影,与他互不相让,争抢攻击。一人快,一人奇,兵刃上内劲又充沛强劲,飞跃数十丈,扫荡海陆空,交战百招,兀自不分胜负,谁也占不了上风。

空中乌云似也在看两人对决,轰轰震响,雷电连续不停,终于风云变色,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将天地万物纳入灰蒙蒙的雨中,好似天庭堤坝泄洪一般。

到了此时,那重宫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异常别扭,嘴唇颤抖不休,倒像是濒死之人离世前苦笑一般。他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忽然一招“电闪雷鸣”,将形骸逼退一丈,他足下运劲,人跳上山峰。

形骸与他相聚三十丈远,自也欣喜:“得此余裕,我恰好可借龙脉之力胜他!”骨刺下探,接上一根龙脉,引导真气,霎时经脉中龙虎交汇,阴阳融合,他将冥虎剑对准重宫,忽然间人飞了出去,瞬息之内,三十丈一晃而过,长剑挟万钧之力,刺向敌人心脏。

重宫手一挥,刹那间,雨中一道雷霆打下,这雷霆形状如蛇,似摧山毁城,割天裂地之威,形骸与那雷蛇恰巧交锋,霎时震的山谷晃动,雷音百里。重宫大叫一声,被剑气擦中,伤势不轻,坐倒在地。形骸则摔落地面,再度张口吐血。

重宫翻身而起,笑道:“我借天雷招来这雷蛇,你中招后居然还能活着?还好,还好。”

形骸强撑起来,鲜血又从鼻孔流下,他心道:“若非龙脉之力护体,这一击已要了我的命。但但那雷蛇”

他受伤虽沉重,然而中招瞬间的情景却异常清晰,似在脑中留下烙印一般。那条雷电长蛇象征天地意志,蕴含乾坤奥秘,乃是生灵,而非死物,它寿命仅有一瞬,由天至地,由生到死,全在这一刻之内。它是由自然诞生,人却能借其之能,为己所用,可见“乾坤有知,天地有灵,大道有识,自然有心”,天地无时无刻不再展现奇迹,也时时刻刻在传授众人‘法’之妙用。

形骸毛发直竖,心里似有一团火,眼前如开了一扇门,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在此刻迎刃而解。他学不会符华法,无法以道符与自然共鸣,是因他早就在更大的、更有效的法则之中。以往他对道法一窍不通,可如今他已今非昔比,正如哀释儿所言,形骸此刻已入道法之门。

他身在天脉中,明了天脉法,天脉法则会传达形骸心意,传授他法的奥秘,他无需道符,无需咒语,他是天地意志的一部分,他本就能与自然交谈,又何须本末倒置,用道符去笨拙的试探自然?

重宫双掌聚拢,再向形骸推出,那雷电长蛇从天而降,他无意杀了形骸,这一招虽势头猛恶,可却留有余地。

形骸也将双手前推,蓦然发力,也使出雷震九原功来,这功夫触及长蛇,与重宫僵持,抢夺这长蛇之权,那雷蛇张开巨嘴,蛇身剧烈扭动,轰地一声,消失不见。

重宫顷刻间惊骇无比,只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形骸再打出一掌雷震九原功,重宫蓦然惊醒,反手回击,两人遥遥比拼真气,四周雷电密布,复又陷入僵局。

忽然间,玫瑰手持那青铜盾,绿蛇矛,两者上闪着绿火,隔绝雷电,冲至重宫身后,长矛疾刺,铛地一声脆响,重宫痛呼起来,捂住心脏处,身子拔起,如雷电般往东疾驰,瞬间已消失无影。

玫瑰双手发麻,双足发软,缓缓坐下,见形骸朝这儿赶来,于是对他笑道:“师兄,小妹我凑个热闹,抢个功劳,还请师兄见谅。”

四十三 君子配淑女

形骸长叹道:“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师妹赶跑此人,终究是一桩好事。”

玫瑰皱眉道:“听师兄之意,我帮你这样一把,你还对我颇有不满?快扶我起来!”

她后一句话提高声音,形骸一吓,忙搀扶她站起,又道:“需将那三人救醒。”

玫瑰道:“救醒之后,他们准要问东问西:‘师妹呀,这人如此神功,为何会不见了呀?’‘师弟呀,这儿怎地乱成这样?像飓风扫过一样。’‘师弟呀,莫非你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来来来,且让师兄我试探一番。’”

她嬉皮笑脸、抑扬顿挫的学那三人说话,倒也有几分相似。形骸觉得她所说不错,问道:“可也不能放他们不管啊?”

玫瑰道:“我被雷打得麻了,先背我从这山坡上下去。”

形骸奇道:“你先前还不说要防着我些,以免我对你动了邪念么?怎地让我背你?”

玫瑰恼道:“你与东山爷爷一般厉害,要真有邪念,我又能怎样?你推三阻四的,是不是不想管我?”说罢将那长矛铜盾背好,这两件法宝效用颇佳,玫瑰既然将其缴获,自然视作战利品了。

形骸无奈,小心翼翼将她背起,感到她身躯温暖轻柔,心脏砰砰乱跳,但不仅是他,玫瑰的心也跳的厉害,形骸偷回头望她,见她已面红耳赤。

玫瑰小声道:“别看了,下去救醒木乐天、恩方姐姐,趁他们迷迷糊糊,尚未清醒,咱们借机溜走。”

形骸道:“还有息师兄。”

玫瑰道:“此人咒咱俩反目成仇,理他做什么?他又死不掉,四法派的会救他。”

形骸叹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救其余两人,留下他不救,他准会恨上咱们。”

玫瑰笑道:“好吧,那也随你,我是乖乖的小师妹,最听师兄的话。”

形骸赶至近处,凌空点出三指,以龙火功疏通三人经络,三人齐声低哼,睁开眼来,兀自有些傻愣愣的。

玫瑰道:“我与行海师兄大显神威,赶走了那邪教徒,此刻需尽早赶回神道教,三位已无大碍,还请自便,我俩这就告辞。”说罢拍形骸一下,道:“驾!快走!快走!”

形骸喊道:“别催了,我又不是马!”

玫瑰道:“笨驴子,走啦,走啦!”

藏恩方望着两人,眼中渐渐露出感激之色,说道:“师妹,你还是莫要喜欢上行海师弟了。”

此言一出,玫瑰大羞,形骸大窘,玫瑰道:“师姐,你乱说什么呢。”

藏恩方想要开口,突然间捂住喉咙,大声咳嗽,竟喘不上气来,形骸想来搀扶,但藏恩方用力摇头,叹道:“你们走吧。”

玫瑰眉头紧皱,形骸见息世镜似要发问,瞬间几个起落,找到坐骑,两人快马离开。

形骸见玫瑰似在想心事,也默默无声,以免吵着她。他想起天脉法则,感受自然隐秘,手掌一转,雷电跳跃,不禁面色欣喜。

玫瑰忽然道:“师兄,你在笑什么?你手上怎会有雷?”

形骸满心兴奋,道:“我终于想通练不成那符华法的道理,原来我早就会相似之道,且比那符华法更为高明。天地察觉此事,不愿我舍本逐末,故而令我受挫。”

玫瑰道:“竟有这等事?坐地分赃,见者有份,师兄,快些也教教我。”

形骸于是将释网仙子所传口诀与自己片刻感悟说出。他此时头脑清晰,灵感不断,故而传授之时妙语连珠,用词精准。玫瑰聪明才智不在形骸、沉折之下,加上与形骸相处久了心有灵犀,颇能体会他心中之意。她听了一遍,默想一会儿,又让形骸复述了要紧处,脑中思绪积压,好似煮水的锅子,随时会被水汽顶开一般。

突然间,她灵感激发,眼前光明,仿佛见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大宝藏,她鼓掌喜道:“真是神了!你当真聪明,怎想得到这法子?”

形骸道:“此言差矣,怎是我想到的?我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罢了。那位教我的师太说过,这法子叫‘天脉法则’,窥宇宙之心,悟大道之秘。若是有缘之人,不必借助道符,也可以冥想学法,但见现象,可明其理。”

玫瑰道:“啊,你这人还认得什么师太?交际也忒杂了些。”

形骸苦笑不答,又道:“只是这天脉法则与神道教所传的星知一脉水火不容,还是莫要让他们知道就好。”

玫瑰点头道:“似乎这天脉法则所学法术皆可用于大处,而符华法所学却只用于小处。两者各有千秋,虽未必大强于小,可却跟近乎上苍之术了。”

形骸道:“我那位师父说过:‘蚊虻终日经营,不能越阶序;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咱们这些渺小虫子,若借助天地之力,非但能爬上阶梯,更能上天入地了。到此地步,所学已非道法,而是仙法。”

玫瑰原本来此学艺,一则是为了见形骸,弄清沉折西海之行真相;二则是对道法颇为好奇,想要借鉴一番,可其实仍抱着浅尝即止、广开眼界的念头,并不以为这‘法派’能胜过她‘兵派’。然而到了此时,得闻这浩瀚无垠、深邃无极的天脉法则,她这才真正感到‘法’之可怖,人之微小,起了虔诚之心,苦学之念。

她叹道:“师兄,我不回天兵派了好不好?就留在神道教学艺。”

形骸奇道:“这使得么?”

玫瑰神情忧郁,笑道:“使不得,我只是说说而已。”

形骸心想:“她眼神怎地如此凄凉?有些像安佳被我刺那一剑时的模样。”

玫瑰又道:“师兄,刚刚那重宫是冲着你来的?”

形骸只能答道:“不错,只是连累了旁人,我好生过意不去。”

玫瑰道:“与你在西海之事有关么?”

形骸身子一震,心下思索:“我要将此事告诉她么?可这件事太过重大,怎能不,不,我能领悟天脉法则,正是她带我出来散心之故。而她帮我重创重宫,也算有恩于我。她已与盗火教结仇,我若再瞒着她,还算得是人么?”

想到此处,他道:“师妹,我将西海际遇全说给你听。”

玫瑰眼眶一红,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终于打动你啦,放心,这件事我听过之后烂在心里,谁也不告诉。”说着又做了个守口如瓶的手势。

形骸道:“这事还要从师兄捉我上了贼船说起”遂说了他如何杀木格,如何跑到沉折帆船上,沉折如何孤身前往西海,两人如何遭遇海盗,如何出入普修古墓,如何前往苏母山,如何抵达荷叶国,如何遭遇盗火教,如何遭亡人蒙追杀,如何被荷叶国捉拿,又如何从麒麟海逃脱。

他与沉折经历着实太过离奇,太过惊人,向任何常人说起,多半会被视作信口开河、夸大其词。但玫瑰听在耳中,却有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之感。她这才明白形骸与沉折之所以有这般能耐,如此武功,绝非是撞见好运而已,而是从一次次出生入死,一次次危险厄运中磨砺而得。

形骸并未向玫瑰说他与沉折死而复生之事,此事如龙身逆鳞,实是两人最不愿触碰提及之处。如此也算不得欺骗,玫瑰也不必知道得太为详尽。

玫瑰颤声道:“原来竟是这样。我听人说西海上起了大雾,墨从那里再难远航了,莫非这也是盗火教捣的鬼?”

形骸只能说道:“我也不知此节。”

玫瑰道:“我原先还恼你们你们远胜过我,听旁人说你二人走运,我还暗地里赞同。我当真心胸狭隘,好生可笑。下一回我若听见有人说你坏话,我非狠狠教训那人不可。”

形骸道:“世人大多愚昧,咱们何必顾忌旁人言语?”

玫瑰又道:“对了,西海那些露夏王朝海盗之事呢?那大统帅施三力到底是怎么死的?”

形骸笑道:“这件事当真可笑,说给你听也不打紧。”当即说起那施三力用银蚂蚁毒练铁甲大法,虽练成玄功,可却因毒性发作,败在自己手上之事。

玫瑰红着脸道:“银蚁毒?那似是极厉害的迷药么?”

形骸道:“那药能催人心中欲望,令其举止失控,疯狂索欢,但似乎龙火功能压下此毒,借机提升龙火功境界。”

玫瑰霎时勒马道:“你说什么?这事可信么?”

形骸道:“应当可信,只是凶险得很。”

玫瑰咬咬嘴唇,试探问道:“你身上有银蚁毒么?”

形骸脸色剧变,道:“我怎么会有这邪门东西?”

玫瑰本也不指望形骸携带此物,只是随口一问,但见他脸色,顿时猜出他定有此毒,要么知道此物下落。她道:“师兄,你给我一些吧,算我求你了,好么?”

形骸怒道:“你这笨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毒太过无耻,你要拿它做什么?难不成拿来练功?”

玫瑰摇头道:“师兄,我信得过你,你也需信得过我。我需试试此物,你可在旁守着我。”

形骸惨声道:“你这是要害咱俩被武功尽废、逐出师门、遗臭江湖啊!”

玫瑰羞红着脸,道:“你武功远比我高,若不愿要我,一招就能将我打晕。你总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得道高人,难道连我这小小女子都怕么?”

四十四 爱恨本一体

形骸大声抗议,但玫瑰极为执着,道:“行海师兄,你是要我跪下求你么?”

形骸心道:“以玫瑰的脾气手段,将来总能找得这银蚁毒,到了那时,她自行摸索练功法门,万一遇人不淑,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她这念头由我而生,便由我来担。她说的倒也不错,说到世间正直守诫、一诺千金,不近女色,坚忍耐性的人物,除我之外,不做第二人想。即使玫瑰再如何美貌动人,我也总抵得住诱惑。她若忍耐不住,我就消去她体内毒素。”

他想通此节,叹道:“你需答应我仅此一次,无论成败,今后不许再试。”

玫瑰目光如水、诚恳至极的望着他,答道:“好,我答应你了,若违此誓,我就自尽而死。师兄,我藏玫瑰不傻,不会拿自己的清白为注。”

形骸道:“你眼下不就如此么?”

玫瑰苦笑道:“对面是你,自又不同。”

形骸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

两人快马加鞭、振辔赶路,不久回到海法神道教中,有门人验了玫瑰的守宫砂,确定无误,方才容两人入内。这数日似乎临近岛上节庆,并无课业,是以院中其余同门皆外出游玩去了,倒也无人打扰。至于是甚么节庆,形骸也不知道。

形骸回到屋中,取一小瓶,将血化作银蚁毒,斟酌剂量,滴入其中,盯着那小瓶瞧了一会儿,心下愈发惶惶。

这时,玫瑰从侧门进来,道:“师兄,好了么?”

形骸见她打扮,啼笑皆非:原来她将自己画成了大花脸,一身衣衫又土又厚。纵然有绝色之丽,也成了奇丑怪人。

玫瑰皱眉道:“别笑,我是怕我太美,你要打我,却下不了手。”

形骸正色道:“鄙人素有铁面无私、铁手判官之名,怎会心软?”将小瓶子递了过去,说了他自行摸索的抵御口诀,命玫瑰喝下。

玫瑰深吸一口气,朝形骸看了一眼,纵然她此刻妆容貌丑惊世,眼波仍柔美异常,随后,她毫不犹豫,将毒剂饮尽。

忽然间,玫瑰娇躯一颤,额头汗水涔涔,形骸心头一紧,忙将房门关牢。玫瑰朝形骸看来,眼珠红彤彤的,又渴望,又凄凉,又欢喜,又痴狂,她咬着嘴唇,双手攥着床沿,双腿紧紧并拢。

形骸不敢发出声响,在一旁坐下,玫瑰抖得越来越厉害,身子往后倾斜,似要躺到床上去。形骸知道她决不能沾上床铺,不然意志崩溃,这功夫也别练了,于是凌空出指,点中她鼻尖奇穴。此穴极为疼痛,玫瑰叫了一声,登时清醒了些。

然而过了不久,玫瑰体内真气如沸,感到炎热无比,两三下除去外衣,又继续要脱。形骸大惊,闪至她身后,按上她灵台穴、天宗穴,注入阴寒真气,助她消热。他并未练过寒冰真气,但内力极强,再用当年对付馥兰的法子将玫瑰内息降温,玫瑰龙火功虽急速增长,但如何能与形骸相抗?

这银蚁毒其实并不能增强人体真气,只是助长欲望之时,也令人脑子加倍灵活,悟性倍增,感官放大。若欲望消退,则心智也回复如常,不复聪明。玫瑰本就天赋极佳,借助此毒,顷刻间灵感在脑中有如风暴般激荡,她一得智慧,体内真气呼应,往昔困扰她的阻碍皆一攻既克,荡然无存。

形骸守了她一天一夜,至次日清晨,终于感到她真气平缓,身躯不颤,但这龙火功确已踏入第五层境界。

他如释重负,笑道:“成了,成了。”跳到玫瑰正面一瞧,又吓得不轻,只见她妆容已被汗水打湿,乱成一片,原先还有些人样,此时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女妖怪,连五官都分不清了。

玫瑰浑身衣衫已然湿透,床铺也湿漉漉的。她与形骸四目相对,蓦然又避开他,道:“我我回屋了。”

形骸心想:“你怎地不怎么高兴?”答道:“你好好歇歇吧。”

玫瑰道:“我尿在你床上了,当真对不住。”

形骸惨叫一声,道:“这罢了,罢了,你快走吧。”

玫瑰突然一跃而起,重重给了形骸一巴掌,形骸没留神,顿时痛的眼前一黑,脸上火辣辣的。只听玫瑰大声道:“我讨厌你,我最恨你了,我一直在利用你,你对我而言,不过是木偶棋子!但你眼下已经没用啦!”

形骸愕然道:“你胡说些”

玫瑰又道:“我这人最邋遢,最肮脏,莫说尿床,连连屎都拉在别人床上,我脸上全是鼻涕,要多脏有多脏。我是天下最令人讨厌之辈!”

形骸道:“糟了,你练功走火,神志不清!”

玫瑰摇头道:“我清醒得很,总而言之,我讨厌你,你是不是有些喜欢我?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啦,我瞧不上你,世上比我好的姑娘多得是!你快去喜欢别的姑娘!”

形骸道:“你当真没疯?看来可真不对劲。”

玫瑰又道:“我好得很!”随手在脸上一抹,将污水甩在地上,又吐了几口痰,扭头就走。

但就在她转身瞬间,形骸见她眼中满是泪水,神色悲苦,却又毅然决然,毫无迟疑。形骸脑中不住思索:“莫非是她服下毒剂之后,头脑灵活,想通了什么,这才如此装疯卖傻?”

他将屋子打扫干净,又去法令塔试了试符华法。他既然想通了天脉法则,这符华法对他再无半点难处,他以道符问地问天,天地自有应答,但此举只是为瞒过同门而已,他无需符咒,也可通晓自然之意,催促自然相助。塔中同门见他终于学会此法,皆向他祝贺,形骸自也满心喜慰,一一答谢。

他想起玫瑰言行,又感不安,前去找她,她却对形骸甚是冷淡,将形骸赶出屋子。形骸大惑不解:“就算她当真将我视作棋子,也得等我彻底无用了再行舍弃,难道我对她已毫无用处了么?”就算当年刻薄无情、朝三暮四的息香,也绝不会当众与形骸翻脸,彼此留一步退路,玫瑰比息香精明得多,又怎会如此任性鲁莽?

形骸苦思无果,只想道:“或许我做错了事,得罪了她,自己却全然不知?她当下正在气头上,问也问不出什么,待过两天她气消之后,我再向她赔罪就是。”

他向袁蕴告假,去镇上瞧了缘会,见缘会已长高了不少,成了个俏丽少女,她为人乖巧懂事,不吵不闹,雷府上下皆对她甚是喜爱,雷老爷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至于雷老爷的小儿子,更对缘会恭恭敬敬,言听计从。形骸心中一宽,却又想:“我当真要将缘会许配给他们雷府么?”

他问缘会有什么不顺心之事,缘会想了想,叹道:“一切都好,行海哥哥,你怎么样?”

形骸苦笑道:“还算不差,总之好事多过坏事。”

缘会道:“有好有坏,才是常理,若一味太好太顺,反倒让人不安了。”

形骸没想她突然这般说,忙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安的?”

缘会叹道:“雷伯父他们一家对我实在太好,我总觉得怪里怪气的。”

形骸心中一凛,隐隐担忧,却道:“你别胡思乱想,雷老爷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绝不会说一套做一套。”

缘会低声笑道:“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最听爹爹的话了。”

形骸一时冲动,想告诉她雷老爷欲要她做儿媳之事,但他正自有烦恼,只能暂且瞒着她。

他回到穹隆塔,忽见川谭健迎面走来,道:“行海师弟,听说你练成了符华法?”

形骸笑道:“正是,师兄已经知道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川谭健微微一笑,道:“你速去执掌塔,面见总掌门,你其余同辈弟子已经去了。”

形骸只觉他笑容不怀好意,又见此时日落西山,奇道:“为何此刻召见咱们?”

川谭健喝道:“多问什么?要你去就去!”

形骸忙道:“是,是!”匆匆赶到执掌塔,进入天门,来到塔顶,果然众同门已然列队站好,六位掌门人则如初来时一般安坐。

袁蕴道:“行海,你总算来了。”

玫瑰低声道:“害大伙儿等了半天,你架子可当真不小。”

川武商皱眉道:“怎么?你二人吵架了?”

玫瑰闷声不响,来了个默认。众掌门互相对视,神情竟有些担忧。形骸暗忖:“为何我与玫瑰不睦,他们仿佛大难临头似的?”

拜紫玄咳嗽一声,道:“诸位来此学艺,已近一年时光,如今皆已练成四大根基中的符华法。到此地步,本教亦将传授诸位真正的道法。”

众弟子皆面露喜色,暗想:“终于熬出头了,唯有学会道法,咱们才算是真正的道术士,等咱们学齐五种道法,就可出山,领受朝廷俸禄,自由自在过活。”

拜紫玄道:“然则授法之前,尚有一次试炼,若通不过此次试炼,诸位将被送回宗族,海法神道教再不收容诸位。”

众人又大惊失色,心道:“怎地还有试炼?为何从未听说过?”

拜紫玄道:“本教已备好马车,两人一辆,将送诸位前往试炼之地。各马车去处皆有不同,但试炼法门皆是相似。一旦通过那试炼,既可返回此处,踏入道法之门。”

玫瑰问道:“师尊,那马车两人同乘,是与何人同行?”

拜紫玄奇道:“徒儿何须多问?自然是与你朝夕相对之人同行了。”

玫瑰厉声道:“我不要与孟行海一道!我恨透了他,他也不愿与我同路!”一转身,找到裴舟,说道:“裴舟师兄,我不要行海,只愿与你同甘共苦,好么?”

四十五 当是同林鸟

裴舟本与孟苏瑰是为一对,孟苏瑰虽也是秀丽佳人,却远不能与玫瑰相比。裴舟闻言惊喜,但念及与孟苏瑰近一年来深情厚谊,一时难以定夺,嗫嚅道:“这未免玫瑰师妹,非我不愿,我只听师尊安排。”

孟苏瑰则惊怒交加,恨视玫瑰、裴舟二人。她早已将裴舟视作托付终生的伴侣,但见他未一口回绝玫瑰,反而面露喜色,心中悲愤实是无以复加。

裴长生皱眉道:“玫瑰,你与行海相处不错,为何忽然争吵?”

玫瑰道:“我这人当断就断,性子一向如此,总而言之,我绝不愿与他同行,若师尊硬要我陪他,请恕徒儿宁死不从。”

众人见玫瑰急切固执之情,都想道:“定然是这行海做了极对不起她的事,不然她怎会这般难过?”

形骸恼道:“我自诩对你问心无愧,你怎地说出这番话来?”

玫瑰不语,只是目光灼灼,盯着六大掌门人。过了半晌,川武商点了点头,裴长生点了点头,威九丹点了点头,孟六爻叹了口气,道:“拜师兄,你说如何?”

拜紫玄道:“裴舟,你与玫瑰同车,务必照顾好她。”

玫瑰双手高举,欢呼一声,裴舟见她高兴如斯,也笑着连连点头,道:“师尊放心,我定舍命守护师妹。”

孟苏瑰“哇”地大哭起来,扑入形骸怀抱,道:“行海哥哥,我随你走,再也不理那那坏胚混账王八蛋了!”

裴舟见她对形骸如此亲密,自也恼了,暗忖:“我只不过与玫瑰师妹说几句话,她竟对其余男子投怀送抱?罢了,罢了,这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只一心一意对玫瑰师妹好。哼,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玫瑰师妹对我表白心意,我怎能看穿此女的真面目?”

形骸暗忖:“苏瑰是我同族小妹,我自当善待她。”在孟苏瑰后背拍了拍,孟苏瑰与他贴得紧了些,哭泣声渐渐小了。

拜紫玄道:“就这么着!还请诸位弟子铭记于此所学,不可轻慢,如此定可顺利过关。”

裴橹问道:“请问恩师,这试炼到底要做何事?”

拜紫玄道:“到了那边,诸位自会知晓。”

众弟子下得塔来,来到镇外,见果然有七辆马车等候在外。众人分别入内,马车出发,下了山后各奔东西,不久已瞧不见其余人。

形骸与苏瑰并排坐着,孟苏瑰心受重创,想着想着,又哭哭啼啼,似深陷其中,难以释怀。形骸叹道:“师妹,男女之情是空,夫妻之情是空,生死之约是空,离别之苦是空,处处是空,你又何必想不开?”

苏瑰哭道:“你少说风凉话了,你又不懂我的心思!”

形骸道:“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也照样被玫瑰嫌弃么?”

苏瑰一听,好奇心起,悲戚之情顿减,问道:“你与与那不要脸的贱人到底为何吵翻?”

形骸皱眉道:“玫瑰可并非不要脸的贱人。”

苏瑰怒道:“她当众将你甩了,还勾搭有妇之夫,这还不是不要脸,这还不贱么?”

形骸苦笑道:“裴舟师兄可并非有妇之夫。”

苏瑰道:“你还装傻?师尊让咱们配成双对,就是要成就咱们姻缘,可如今如今”说着说着,想起两人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白头之约,又是眼泪汪汪。

形骸道:“我也不知为何玫瑰会陡然这般绝情。我回思这几天情形,绝无一事会惹她这般憎恶。你多想也是无用,好在你与裴舟并无夫妻之实,也算不得吃亏,断了也算不得太晚。”

苏瑰红着脸道:“我被他亲过了,摸过了,怎地不吃亏?”

形骸叹道:“师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须知男女有别,礼大于天,若是正人君子、守节贞妇,即使情到浓处,也不会有逾矩之举。”

苏瑰见他一本正经,忽觉好笑,嗔道:“你就没碰过玫瑰,亲过玫瑰?”

形骸道:“吾心存正气,身有铁骨,目中有法,耳绝靡音,任凭她是仙女下凡,还是狐仙来临,于我皆如过眼云烟一般。”

苏瑰哈哈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为何玫瑰移情别恋了。是你这人太假正经,不肯抱她亲她,就仿佛她是天下最丑的女人,她自认美貌,又真对你有情,如何能够不怒?”

形骸斥道:“胡说!我不占她便宜,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瑰摇头道:“行海哥哥,你不知道。其实咱们女孩子,若当真喜欢一个男子,巴不得把自己早早交给他,比男子还要急切呢。”

形骸大惊失色,道:“你怎地有这般乖张不正的念头?休得胡言,休得胡言。”

苏瑰瞧他惊慌模样,活脱脱一个带发修行的真和尚,只感好笑万分,登时忘了裴舟、玫瑰,不住出言调侃形骸,形骸摆出长辈架势,训斥她目无规法,苏瑰却不怕他,反而朝他抛媚眼、送飞吻,形骸奈何她不得,反将苏瑰逗得哈哈大笑。

马车行一段,停一段,不久来到林中一处驿站,那驿站中走出一车夫,替换原先那人,令两人入内吃饭歇息。形骸看那车夫身形,低声对苏瑰道:“此人绝不简单。”

苏瑰道:“是么,你如何看出来的?”

形骸道:“此人周身散发些许真气,那是融融功提炼过的,可用符华法探查出来。”

苏瑰登时想起符华法确有此用途,仔细一看,果然如他所说。

那车夫突然笑道:“你二位眼力不错。我是这夜犬山的夜犬道人,特来此处,点化有缘之人。”

苏瑰、形骸忙起身行礼,道:“海法神道教弟子,拜见这位前辈。”

车夫道:“很好,很好,到底是教中的乖娃娃,礼数很全,我很欢喜。你二人可知此去试炼,将遇上怎般考验?”

苏瑰忙道:“委实不知,还请前辈指点。”

车夫道:“沿着此路,再行四天三夜,将到一处混沌离水,叫做云孔雀巢。那混沌离水中有一极厉害的风行元灵,叫做‘云孔雀’,灵气充沛,等若龙火功第五层的高手,你二人需将其降服,夺得她一根羽毛。”

苏瑰大吃一惊,道:“第五层?这这如何能胜得过?只怕反被它杀了。”她经过一年苦练,龙火功终至第三层,但由于练了瘦体功后,手足气力远不如前,加上未学会半点道法,如何能挡得住这等灵兽一击?

形骸心想:“要胜这云孔雀对我不难,可对其余弟子而言却难如登天,神道教岂会出这般害人的难题?其中定有玄机。”于是问道:“前辈,我等全无胜算,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车夫伸出三根手指,指了指地面,抬起头,笑而不语,形骸恍然大悟,跪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车夫又望向苏瑰,苏瑰见地面肮脏,而这车夫神态傲慢,心下颇为不愿,但形骸道:“若不磕头,难以过关!”苏瑰这才照办。

车夫大笑,取出两柄宝剑,赠给二人,道:“此乃‘问道剑’,是我神道教中道术士特有兵刃,还请两位收下,用以对付那云孔雀时,胜算就大了不少。”

苏瑰、形骸甚是感激,向他不住道谢。回到车上,这车夫却不跟来,只念了咒语,那马车自行前冲,继续行进。

苏瑰见这宝剑上有符文,于是以符华法缠绕上去,那宝剑嗡嗡作响,苏瑰只觉手足有力,似乎这宝剑将气力信念传给了她,真气又强了一分,她喜道:“原来教门都安排好了?”

形骸点头道:“那夜犬道人或许也是本门中人。”

再过一天,到另一处驿站,身在一处草地旁,那驿站里走出一垂棘道人,此人甚是啰嗦,硬要告诉两人那“云孔雀”的来龙去脉,但又东拉西扯,胡吹乱诌,苏瑰有数次听得不耐烦了,形骸花了极大力气将她劝住。

终于这垂棘道人笑道:“这云孔雀最恨其父,正因其父抛了她母女二人,才令她幼年悲苦至极。”说罢取出一‘子母水晶’,赠给二人,道:“你二人将这水晶栓在长剑缨上,与她相斗之际,双剑合璧,那云孔雀就不会使出全力来与你二人为难。”

苏瑰这才回嗔作喜,连连作揖,笑道:“多谢大仙指点迷津。”垂棘道人捋须一笑,说道:“小姑娘,须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到了我这儿,却是:谈笑间有克敌计,谈笑间有无上道。”说罢扬长而去。

苏瑰怏怏道:“听得耳朵都生茧了,这老道不嫌自己话多么?”

形骸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方定仍有类似之事。”

果真如他所言,到第三天晚上,来到又一处驿站,那驿站所在之地甚是荒凉,周围怪石嶙峋,枯树参差,里里外外没有半个人影。两人前后找了一圈,见一条斜坡,通往一处浅显山洞,那山洞中有事物闪着亮光,似藏着宝物。

两人走向那宝物,走了一半,突然间,有无数长蛇从石头、树木后钻出,密密麻麻,吐出蛇信,盘在两人之前。

苏瑰吓了一跳,拉住形骸,道:“快走!”

形骸摇头道:“这蛇似并无伤人之意,咱们从中穿过,那宝物也非拿不可。”

苏瑰急道:“行海哥哥,莫要贪财,毕竟性命要紧。”她见这蛇样貌恐怖,且数目千万,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形骸道:“你还不明白么?咱们途中遭遇驿站,皆已是试炼,如今眼前这毒蛇也是试炼之一。若咱们不过此关,今后只会越来越难。”

四十六 风虎随云龙

苏瑰道:“当真?可这蛇阵又该如何闯过?”

形骸朝前走近一步,众蛇仰头注视,神态警惕,形骸想了想,握住苏瑰的手,众蛇霎时放松,若有安逸之情。

形骸喜道:“是了,当你我一同走过去。”

苏瑰生平最怕蛇,脸色惨白,道:“这如何”

形骸手上用劲,直闯入蛇群中,苏瑰吓得哇哇大叫,想往外逃,但形骸说道:“你我一分开,它们就咬上来了。”苏瑰入了贼窝,此刻也无法可想,唯有闭目快走,耳听周遭吐信声越来越响,心道:“它们要咬人啦,都怪这臭行海哥哥,他非要与我同归于尽么?”

好在群蛇全未理会两人,形骸走入洞穴,见是两条腰带般的细绳,锦绣碧蓝,光彩煌煌,他将细绳取了,转身返回,却见蛇群已散得干净,似为两人让路一般。

形骸笑道:“果然如此。”

苏瑰睁眼一瞧,喜道:“是啊,不过你怎地知道?快回去,快回马车上!”

形骸道:“不可焦急,越急这蛇越凶,你大可放心,哪怕蛇群涌上,我也能保住你平安无事。”

苏瑰心中一动,忍不住将他与那负心薄幸的裴舟比较,脸上微微发热,道:“行海哥哥,我当真是个大累赘。”

形骸道:“贪生怕死,人之本性,并非人人都能如我一般勇气非凡,视死如归。”

苏瑰啐道:“是啦,是啦,你最了不起,不愧是宫槐伯爵,小女子自愧不如啦。”

两人不紧不慢走回马车,马车自行上路,苏瑰心中如大石落地,笑拍胸口,道:“可把我吓坏了。”形骸将那腰带递给她一条,两人系上,苏瑰惊觉这腰带竟与问道剑一同微振,再看腰带上绣字,写道:“碧水绫”。

苏瑰道:“行海哥哥,你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么?”

形骸笑道:“再清楚不过了,且由我来指点你一番。你还记得袁蕴师父所说‘法祖理奥’生平事迹么?”

海法神道教门下弟子皆在心**奉这位大宗师,可对外却称是五行神龙传凡人道法,只因这大宗师曾是灵阳仙,纯火寺容不得他。苏瑰如何能不知?她道:“记得,记得,祖师爷他走边海角天涯,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方才啊!原来如此!”

她想起理奥创‘法’历程,蓦然间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了这试炼真意。

形骸点头道:“法祖理奥于‘木’地得星辰日月图,于‘风’中得‘秘剑’,于火中得‘宝石’,于水中得腰带,又于山上劈碎凤凰蛋,焚烧躯体,涅槃重生,终创出了‘法’。木者,自谦之行。风者,求学之行。火者,勇气之行。水者,云游之行。土者,牺牲之行。咱们这途中试炼,也需显露出这自谦、好学、勇气、云游、牺牲之德,方能过关。”

苏瑰眼睛闪闪,拍手笑道:“是啊,那夜犬道人让咱们磕头,是让咱们谦恭。那垂棘道人与咱们唠叨,是试咱们好学。咱们闯过毒蛇阵,是因为咱们勇敢。这乘车旅途,正是那云游的真意。”

话及于此,她陡然惊慌起来,道:“那那牺牲的试炼,又是又是何物?莫非那云孔雀要害咱们?”

形骸道:“这可难说的很了。”

苏瑰又道:“也真亏了你能想到此节,若换做旁人,只怕一路糊里糊涂,已然错过良机了呢。依我看,除了咱们,旁人多半过不了。”

形骸笑道:“我确有远见卓识不假,但此行目的,乃是助咱们经过磨练,而非阻挠咱们,令我等功败垂成。即使咱们并未想通,在后头也必有提醒。”

苏瑰奇道:“你怎地又知道了?师尊们当真这般好心?”

形骸点头道:“先前那毒蛇的客栈里看似空无一人,可我却察觉有人躲在密处,一旦我俩遇险,他立时会出手相助。”

苏瑰反而失望,道:“那他们神神秘秘的,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形骸道:“我猜若在试炼中表现出众,将来会受器重,若一路莽撞蛮干,只怕前景黯淡。不过这试炼更似仪式,师妹不必过于担心。”

苏瑰心下钦佩,眼神渐露仰慕之情,低下脑袋,面生红晕,她这害羞神色甚是可爱动人,也极为显著,只盼行海能自行明白她心意。

若换做裴舟,见她模样,早就会意,搂将过来,与她亲亲我我,不过行海却道:“师妹,你怎地突然不说话了?可是肚子不舒服?是了,你受了惊吓,又被山风一吹,自然”

苏瑰怒道:“你这笨蛋傻瓜,你才肚子不舒服!难怪玫瑰不要你了!”

形骸被她一呛,更是疑惑,又见苏瑰闷闷不乐,自也不便再开口。

再过半天,来到一座高山顶上,见地面平整开阔,是半径五十丈的一处圆地,正中有一滚圆的大洞,其内一片漆黑,深浅莫测,其中又有狂风吹上,猛烈无比。形骸道:“此地灵气沸扬,正是混沌离水,这是云孔雀巢!”

苏瑰道:“不知这风灵何时出来?咱们在洞口叫它么?”

形骸跳下马车,四下张望,忽然心中一动,察觉附近似藏有一人。此人离得不远,似注目形骸、苏瑰。形骸暗道:“若咱们自己破解不得此地玄机,那位前辈将出面相助咱们。可此事也难不倒我,无需他替咱们操心。”

他道:“运符华法,与这四件宝物灵气融合,自明其中道理。”

苏瑰对他已万分信服,笑道:“是,大傻瓜哥哥!”

形骸皱眉道:“我是大傻瓜,你连我都不如,算是什么?”

苏瑰道:“叫你傻瓜是你亲密哪,这都不懂,还说自己不傻?”说出此言,自觉太过直白,又羞红了脸。

形骸叹道:“我不与你争辩,赶紧办正事。”

两人使出符华法来,那披风、宝剑、宝石、腰带似成了身躯部分,再难分割,形骸脑中闪过法诀,霎时已牢牢记住。

苏瑰也回过神来,目光惊喜,道:“行海哥哥,我学会了一门道法!”

形骸道:“这正是唤那风灵之法,需得你我二人共同施展。”

两人在那地洞前盘膝坐下,互相面对,双手持剑,剑刃相抵,口中念念有词。灵气从那混沌离水中喷薄而出,与两人真气融合,两人仿佛到了这巢穴深处,听到无数云孔雀在呼喊,声如猫叫一般。

玫瑰心中叫苦:“底下竟有这许多云孔雀?”

忽然间,只听一声尖啸,一丈许长的飞禽随风冲出,它遍体雪白,尾部开屏,好似白云塑造而成,那孔雀屏上有数十个大眼睛,朝两人一眨一眨,倒也并无恶意。

那云孔雀道:“孟行海、孟苏瑰,是你二人唤我么?”

形骸、苏瑰齐声道:“正是,我二人乃是海法神道教弟子,求灵神赐予身上两根羽毛,以助我二人通此试炼。”

云孔雀笑道:“孟行海,我听雷鸠说起过你。”

形骸暗叫:“糟了!它与雷鸠是相识?那这一架只怕要打个稀里哗啦,见伤流血了。”见这云孔雀形体漂亮,又着实不忍。

云孔雀叹道:“本来我要试你一试,但既然你胜过那位雷鸠仙子,那我也胜不得你,这一场不比也罢。但这小姑娘却不可免除,需受我一招‘风虎云龙’,若能不被吹飞,才可算的过关。”

苏瑰大惊失色,道:“前辈,我我与行海哥哥是一起的。”

形骸躬身道:“不错,前辈,此试炼是我二人之事,也当由我二人共同承担。我当与她双剑合璧,共受此招。”

苏瑰大喜,叫道:“行海哥哥,多谢你啦。”

云孔雀思索许久,叹道:“罢了,罢了,接招吧。”说着开屏张翼,两道剧烈朔风吹了过来,此风浩大,实有驱云荡山之势。也是这云孔雀知道形骸太过了得,自己非尽全力不可,若面对其余弟子,它只需使出两成力道。

形骸挡在苏瑰前头,将问道长剑朝风斩去,此招正是以符华法运剑上法力,用以避风,可谓灵验至极,加上形骸真气浑厚,顷刻间将那大风抵消九成,剩余一成绕过他,袭向苏瑰。苏瑰学他模样,挥剑斩风,只身子一晃,竟能站稳。

原本这云孔雀灵气胜过苏瑰数十倍,哪怕只剩一成,她也决计难挡。可她运符华法,借披风、宝剑、宝石、腰带,再驱使混沌离水中充沛灵气,身在此处,正如形骸当年以骨刺借助地下龙脉迎敌,真气剧增,已至龙火功第四层,因此方能迎风不倒,应对如常。只是若她不在此地,早已被这招吹到数十丈开外了。

两人前后站立,抵受山风,过了一炷香功夫,狂风消停,云孔雀道:“不易,不易,小丫头,孟行海,你二人可以返回了。”说罢振翮而去,空中飘来两根羽毛,不偏不倚,落在形骸、苏瑰掌中。

苏瑰欣喜若狂,忘乎所以,一下子扑在形骸怀中。形骸惊呼道:“荒唐,荒唐,无规无矩!你这丫头快些收敛行径,给我庄重一些!如此哪有名门闺秀的模样?”

苏瑰笑道:“好啊,这就是名门闺秀的模样。”说罢在形骸脸上用力亲了几下。形骸惊讶万分,不知如何应对,竟未生出躲避念头,惨遭佳人甜蜜之苦,红唇亲吻之灾。

四十七 慧剑斩情丝

却听身后有人咳嗽一声,道:“两位且听我一言。”

苏瑰吓得朝后逃开,再看那人,正是老道威玄子,此人仍是一脸醉酒模样,眼神满是笑意。

形骸忙道:“师叔,你一直在这儿么?”

威玄子道:“不错,不错,你好生了得,那云孔雀全力一招‘风虎云龙’,居然奈何不了你?”

形骸道:“是本门的融融功与瘦体功固本培元,我方能承受得住。”

威玄子酒醉脑乱,思维不清,笑道:“说得好!你二人得了这羽毛,已然度过此难,也不必我出手相助。”

苏瑰这才醒悟:“若咱们弄不明白,这老酒鬼会出面相帮?”

威玄子又道:“我来是告诉你二人一声:这云羽并非凡物,在咱们声形岛上,可以此施法,唤来云孔雀助阵,不过离了此岛,便绝无效用。”

苏瑰更是惊喜,道:“我可用此物唤来刚刚那云孔雀?它这等厉害,肯听咱们的话么?”

威玄子摇头道:“方才那只是云孔雀的祖宗,你只能唤它徒子徒孙,不过也比那些湖图录强上不少。切记,离了本岛,这羽毛便施展不得。”说罢传了两人口诀,命两人试演,果然唤来一七尺高矮的云孔雀,甚是乖巧听话。

这声形岛之所以为世代道法圣地,只因整座岛屿上灵气充沛无比,混沌离水星罗棋布,许多元灵、众多土地,皆在此定居。那唤云孔雀之术算得一门极为艰深的道法,众年轻弟子唯有借助岛上灵气方能施展,乃是初学者倚仗的护身之术。

苏瑰喜滋滋的将那云羽收好,与形骸向威玄子道谢,威玄子一挥袖袍,抱住酒葫芦飘然下山,不与两人同行。形骸、苏瑰返回马车,沿原路奔驰。期间,苏瑰不再隐瞒心意,对形骸言语亲密,动辄含情脉脉、拉手倚靠。形骸就算再如何迟钝,不久也已瞧出端倪。

他惊惶无措,苦口婆心的劝苏瑰回心转意,又说两人尚小,莫要沉迷情爱,而当趁着精力充足、豪情不减之际,更加奋发图强、造福苍生才是。苏瑰不听,只说道:“行海哥哥,你我本是同宗同辈,彼此再合适不过,我虽不及玫瑰好看,但却会全心全意待你,一辈子崇拜你,仰慕你,照顾你,侍奉你,为你养儿育女,操持家务。你我又皆是觉醒者,将来养下孩儿,定也各个儿都有出息。”

形骸并不爱这位堂妹,可劝她不动,又不忍凶巴巴的待她,令她伤心欲绝,陷入痛苦,只是在心中暗暗盘算该如何巧妙处置,然而他于此全无头绪,因此苦闷不已。苏瑰则全不多想,心意已决,无论他爱不爱自己,她都无动摇之意。

来到仙山,重归仙塔,至执掌塔顶层,见六位掌门人仍在等候众弟子。川武商笑道:“行海,苏瑰,你们孟家二人果然默契,竟是最早回来的。”

孟六爻哈哈大笑,轻抚白须,甚是得意。苏瑰羞喜交加,搂住形骸胳膊,眼睛一眨一眨的有如星星。

拜紫玄见状欣慰,似极乐于做这月老,牵此红线,他命形骸、苏瑰去吃饭歇息,苏瑰坚持跟着形骸,形骸也不忍心违她好意。

等候一天,其余弟子终于悉数返回,有人得一撮猴毛,有人得一根红角,有人得一颗圆珠,有人得一颗大蛋,皆是用以呼唤元灵之物。拜紫玄待众人站定,才郑重说道:“这灵兽所赠羽爪牙卵之物,是要诸位守护声形岛时使用。若有外敌侵入,诸位当善用此物,与之周旋,切不可失了我海法神道教气魄,有损我教威名!”

众弟子齐声道:“是,师尊!我等宁死不怯。”

拜紫玄遂引众人来到楼台上,这执掌塔顶端常年笼罩在云海之中,众弟子也是头一次来此,但见白茫茫一片,雾蒙蒙一圈,云烟变化奇巧,形状新奇怪诞,似是城池房屋,又似是万兽千灵。

楼台南边有一木桥,通往云中深处,六掌门引众人走上了桥,众弟子身在这百丈高空,身子悬虚凌云,又不知前方何物,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走了一里路,终于来到木桥尽头,踏上绿地,乃是一块凸出山岩,山岩前方有一大洞,大洞闪着绿光,长满藤萝杂草,栗花土芝。这大洞被一大铁门挡住,长宽皆有三丈,铁门上有一人脸,似在沉睡未醒。

六掌门跪倒在地,拜紫玄道:“弟子紫玄,拜见真武门中仙。今日带来新仙童,献上祭品,盼入道法之门。”说罢六人向这门中仙磕头。

他跪地之后,形骸等也一齐跪下磕头,但听到拜紫玄说“祭品”二字,心中皆突地一跳,生出莫大的不安。

形骸心想:“莫非那试炼还未完?对,他们从头到尾都未说咱们已通过试炼。风木水火土,最后还有一关‘牺牲’。”

拜紫玄率众人起身,说道:“这最后一关,乃是牺牲证道,想昔日祖师爷以莫大觉悟,以凤凰烈焰焚身,方才涅槃,得为‘法祖’。诸位要学道法,非由此门入,再由此门出,方可真正悟我星知一派道法之妙。”

裴橹道:“师尊,到底是何牺牲?难道真要我等牺牲性命?”

拜紫玄笑了起来,他脸上笑容一贯和蔼亲善,但到了这绿幽幽的山门之前,竟显得阴森险恶,令人心惊。

他道:“牺牲有二类,诸位可自选。一类,诸位当场斩去自己右臂,将右臂经脉烧毁,从此以后,就成了残缺之人。”

众孩童魂飞天外,不由得大叫道:“这如何使得?”有弟子以为拜紫玄吓唬人,但这六位掌门人脸上却已无一丝笑意,肃穆而立,仿佛刽子手一般。

形骸暗暗心惊:“若单单断了右臂,还可找名医接上,可若再烧毁经脉,这一辈子都成了残废,莫说成为道术士,只怕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一男弟子怒道:“师尊,我绝不愿做这等自残之事!”

拜紫玄道:“这是自然,你看我神道教门下,又有哪个缺胳膊断腿之人?”

玫瑰道:“那第二类呢?”

形骸从她语气中察觉自信之意,不禁看了看她,她此时与裴舟甚是亲密,任由裴舟搂住她的腰,她俏脸泛红,露齿微笑,眼中风情万种,看裴舟时颇见深情。

形骸暗忖:“她当真恋上裴舟了?”

拜紫玄道:“二类,这真武门中仙会刺探诸位心灵,查知诸位此生最爱之人,门中仙会将这份爱意吞去,诸位从此以后,将与心中挚爱形同陌路,这辈子再无破镜重圆之时。”

众弟子登时又惊又怒,再度大喊大叫,喊叫之时,不由自主的望着自己这一年来朝夕相对,亲密无间的伴侣,眼中满是坚定不移、不舍不弃之意。

到此地步,形骸心头巨震,终于想通了海法神道教的门规为何怪异至斯:他们挑选弟子时,故意男女均等,让众人打扮的漂漂亮亮、整整齐齐,日夜相处,同甘共苦,更在晨间送来助兴美酒,让双方交杯共饮,巩固彼此情意。

他们煞费苦心的撮合众人,就是为了在最后时刻,将这此生真正的初恋、夫妻般的情意彻底夺走?这是何等荒唐的试炼?何等卑鄙的手段?

形骸又想起裴若、费兰曲,想起那位测他融融功的师姐,她们为何皆避开形骸?那是因为她们不想引形骸与她们相恋,最终却断了这份姻缘。或许她们也并非喜欢形骸,可却不想再度经历这荒谬可怖之事。

他再一次望向玫瑰,玫瑰不来看他,却也并非显得出奇吃惊。

形骸这才明白她这些天来的种种举动:她扮作丑恶邋遢,装的恶心肮脏,对形骸破口大骂,避犹不及,甚至当众舍他,转投裴舟怀抱,是因为她已猜到了这试炼的真相。

她是如何猜到的?对了,是息世镜诅咒她与形骸必“反目成仇”,是藏恩方劝阻两人莫要动情,却无法道出真相。她服下了银蚁毒后,一时智慧飞涨,见识高明,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于是毅然决然的行动抗争。

她之所以疏远形骸,正是因为她不想与形骸分开。

但她如何能掌控自己心思?如何能令自己不爱形骸,却爱上裴舟?

形骸背脊发寒,陡然醒悟:“是银蚁毒!她体内仍残余有银蚁毒!借助此毒,她与裴舟相处时,欲望强烈,转化为爱意。这么做极端危险,若她一旦失控,就会失身于裴舟,此事绝瞒不过神道教耳目,他二人皆会被逐出师门。

但她充满自信,抵受住与裴舟亲密的念头,反而由此令她心中对裴舟充满‘深情’,这深情是由渴望伪装而成的,骗过了她自己,也能骗过这真武门中仙么?

她心思太过缜密,太过精明,竟察觉到了这玄机,并立刻想到了应付的手段。难怪她执意求形骸给她银蚁毒,她知道若要成事,唯有这一条活路。

只见玫瑰松脱裴舟的手,第一个走上前去,道:“我愿接受牺牲试炼。”

那门中仙睁开眼来,问道:“是断臂还是情意?”

玫瑰昂首道:“情意。”

裴舟身子颤抖,喊道:“玫瑰儿,我”

玫瑰微笑道:“以你我情意之深,这门中仙又如何能夺得走?”

裴舟露出喜色,大声道:“玫瑰儿,我信你,我等你回来!”

玫瑰点了点头,更不看形骸一眼。那大门敞开,玫瑰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四十八 痴情最无聊

裴舟坐立不安,如在蒸笼之中,转眼间已满身大汗。形骸也不知玫瑰之计效用如何,心头一会儿茫然,一会儿紧张。

约莫一盏茶功夫,玫瑰神色恍惚,走出那山门。裴舟纵身上前,想要搀扶她,玫瑰身一颤,一掌将裴舟逼退。

裴舟“啊”地一声,道:“玫瑰儿,你你当真”

玫瑰闭目刹那,笑道:“我眼下心头乱的很,你莫来扰我,成么?”

裴舟备受煎熬,却依言从她身边退开。玫瑰脸庞微斜,蓦然嘴角不易察觉的向上一翘,眼睛与形骸对视,满是欣喜的光彩。

形骸心头一紧,知道正如自己所料,玫瑰果然使诈,也正如玫瑰所料,她骗过了门中仙。

裴舟数度想靠近玫瑰,玫瑰皆断然拒之,裴舟眼神渐渐不耐,大声道:“玫瑰儿,你就这么忘了我二人度过的劫难,说过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么?”

玫瑰冷冷道:“你肯为我而弃苏瑰,也定会为更美的女子而弃我玫瑰。似你这等朝三暮四,三心二意之徒,我一贯最瞧不起。”

裴舟怒道:“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玫瑰道:“我似顷刻间长大成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遂转向苏瑰,深深作揖,道:“苏瑰妹妹,当真对不住你。”

苏瑰见裴舟凄惨模样,心生快意,加上她对玫瑰本就甚是佩服,点头道:“姐姐,你让我明白那负心人的心意,也明白我自己心意,我很是感激你呢。”说着握紧形骸手掌,朝玫瑰一笑。

玫瑰抬起头,温和微笑,对苏瑰甚是友好,但形骸总觉得她眉飞色舞,喜悦万分,正是破解一桩大难题后胜券在握、洋洋自得的神态。

众弟子见玫瑰与裴舟决裂,有人暗暗心惊,有人则窃窃叫好,一时半会儿,无人敢再去那门中仙前一试。

威九丹喝道:“若临阵脱逃,则废了武功,逐出师门,莫要畏畏缩缩,还不快上前抉择?”

众弟子脸上变色,裴舟道:“好,玫瑰儿,这门中仙就算再厉害百倍,也休想断我对你的情!”他仍不死心,坚信玫瑰仍会回心转意,欲从门中出来后心意不变,由此打动玫瑰。

至于要他残废终生,那是万万不能。只因世人皆不信自己心魂会受外力掌控,也不知心念被人剥夺之苦,可那断臂之灾却是血淋淋、活生生,可以想象,骇人听闻。

裴舟心存侥幸,满怀信念,对那门中仙道:“我选放弃情意!”

门中人点头,放他入内,众人手心是汗,等候良久,那裴舟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他抬头望向玫瑰,眼中闪过一丝恶毒光芒。

裴橹道:“哥哥,怎样了?”

裴舟嘴角抽动,过了良久,才道:“玫瑰儿,我对你痴心不改,你信我么?”他语气中有痛恨之情,却竭力装作平静,反而生出一股阴森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玫瑰何等精明?一眼看穿,冷笑道:“你省些力气吧。准是那门中人说了我的不是,你痛恨我,却想骗我身心,借此报复,对不对?”

裴舟怒吼一声,竟就此承认了这歹毒心思,因他魂魄刚受酷刑,情绪不定,如何能遮掩自己对玫瑰的仇恨?他骂道:“你这臭婆娘!门中仙说你本就利用老子,你这骚狐狸精,你这奸诈婊子,在老子面前却装清白,先惹老子,又不让老子亲热,老子先前怎地不强上了你?”

玫瑰倏然一掌拍出,砰地一声,裴舟摔了老远,闭气晕了过去。他虽算的众弟子中极具才干的一位,又如何挡得住龙火功第五层的掌力?

裴长生叹一口气,唤来一红毛大马猴,将裴舟带回执掌塔休息。

除了裴橹之外,其余人皆觉得这裴舟出言不逊,活该挨打,可见了两人间这等变故,又不由得心惊肉跳。

袁蕴道:“好,尔等都胆怯,那就由我道德门定夺了!女弟子先去门中仙处挨审!”

女弟子们吓得哭了出来,众男弟子心如刀割,抱住爱侣不放,不住信誓旦旦,说海枯石烂之言,许白头偕老之誓。袁蕴袖袍一拂,一女弟子被她捉到门外,那对情人哭的撕心裂肺,男弟子想上前抢夺,却被袁蕴点中穴道。

门中仙道:“断臂还是舍情?”

那男弟子哭道:“蕾儿,蕾儿,就算你断了一臂,我会守你一辈子!”

袁蕴哈哈大笑,道:“男人说的话,半句都不能信,你断了胳膊,成了残废,他就会嫌你样貌丑怪,不合心意了,如有狐媚子缠上来,他怎能忍耐得住?你瞧瞧那裴舟德性,再想想自己缺胳膊的样貌?我本不该多劝,你自己好自为之。”这句话等若将其余五位掌门人骂了个遍,其余五人唯有摇头苦笑。

那蕾儿一直以自己美貌为傲,心中志向不小,虽对那情郎爱得甚深,可事关她毕生幸福、今后地位,再加上她爱胜性命的容颜,她稍一思索,理性胜深情,她低头道:“舍情。”

那情郎惊呼道:“蕾儿,你终究”

蕾儿忙道:“谦郎,谦郎,你信我,这门中仙若要让我忘了你,我必宁死不从。”

谦郎喜道:“好妹子,我信得过你,咱们约好,等出山之后,你我立即成婚,再也不分开了。”

这句情话说的众弟子心中暖洋洋的,满是温情,也全都这般想着,信仰又坚定了些。形骸见苏瑰眸中含泪,娇弱的身躯全贴在自己身侧,似乎与他连成一体,再无任何力量能将两人隔开。

蕾儿入内,一炷香后走出。谦郎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见她并不抗拒,喜道:“蕾儿,我爱你!”

话音未落,他惨叫起来,众人见蕾儿将尖尖的指甲刺入他脖子,挖出血来,似要置他于死地一般。孟六爻点出一指,蕾儿身子一软,手臂垂落,那谦郎一屁股摔倒在地,眼神惊怒万分。

蕾儿大骂道:“丑八怪!混账东西!破烂杂种!我讨厌你!你别过来,你给我滚远些!”

众弟子蓦然变色,更是恐慌:这蕾儿入门前对谦郎何等喜爱,为何出来后却恨不得生啖其肉?就算是杀父之仇,只怕也不过如此。

形骸瞪视那门,心下骇然:“若原先情感越深,出门后恨意越强,不单单只是疏远冷淡而已。那门中仙将爱意扭曲为恨,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冤家眼里出无盐。门中仙将那情郎身上一点一滴皆变得可恨无比,令蕾儿再无法忍受那人靠近。”

因蕾儿太过激动,孟六爻唤来元灵,将蕾儿送走。谦郎因被蕾儿打伤,怒上心头,也立即选了舍情,断了与蕾儿缘分。

到此地步,众弟子才真正明白决计无法从这试炼中幸免,因而试炼成了行刑,成了生离死别的时刻,彼此相拥,渴望这最后刹那的温存,而众掌门人真如阴间的判官一般冷酷无情,残酷无道,断绝了众人的退路。

袁蕴先挑女弟子,此举用心甚是“周到”。众女弟子对自己身躯姿色更为爱惜,遇上情感,也比男弟子更为冷静决断,更不似男弟子那般莽撞冲动,心思草率,面对抉择,皆选了“舍情”,随后即使不反目痛恨,也再无半点留恋爱意。而众男弟子见女弟子如此绝情狠心,倍受打击之下,也不会以断臂为代价,都宁愿逃避这失恋之苦。

有男弟子怒到极处,想与众掌门人拼命,但袁蕴一指点中此人要穴,将他抛入门中,那人出来后已再不念原先爱侣。袁蕴大声道:“我暂且饶你犯上之罪,下一回如若再犯,我必取你性命!”那男弟子垂头丧气,想起自己先前冲动之举,只觉如一场荒唐的梦:自己为何要为那乏味庸俗的女人豁出宝贵的性命?

形骸头绪纷乱,心中隐约想道:“痴是毒,爱是障,或许我们此刻并非正被行刑,也非正受折磨,而是从中解脱?”

最终轮到苏瑰、形骸,苏瑰泣道:“行海哥哥,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我无法决断啦,就像先前旅途中那般,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形骸摇头道:“我若真的爱你,怎会舍得要你断臂?我若不爱你,又怎值得你为我断臂?此事本不必选,我们从始至终皆唯有一条路而已。”

除非如玫瑰那般不破不立,另辟蹊径,但到了这时,一切已然太迟。

苏瑰哭成个泪人,失魂落魄的选了舍情,出来时与形骸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形骸本就感到她的情有如重担,此刻肩上如卸去泰山。他又觉得自己太过无情,竟如此回馈这位堂妹的痴心?

然则此番情缘,对她而言,或是美德,于形骸而言,却愚昧可笑。她与形骸的情来的太过短促,太过随意,像是心血来潮,本就不能长久。

形骸来到门中仙前,尚未开口,那大门已然开启,容形骸入内。形骸微微一愣,心想:“我的魂魄属于我自己,无论任何人皆休想篡改。”

入门之后,大门紧闭,他陷入黑暗,他问道:“门中仙人,在下心中无情,若要断我一臂,还请动手吧。”

良久,那门中仙人答道:“墓中失一臂,塔内断一肢,佳儿心中刃,海底再残身。若论牺牲事,郎君本已齐。来此莫慌张,且听道法秘。”

形骸大喜,知道门中仙要传他此生第一个道法,于是跪倒在地,运天脉法则之功,聆听道法之音。

那道法名目印在他心中,名曰“地狱无门”。

四十九 恋君君不知

形骸曾目睹过此法威力,至今心有余悸,若非当年释网仙子杀了孟旅,自己实无把握能够脱困。须臾间,此法咒语、手势、真气运转,种种变化在他心中生根,再也无可遗忘,形骸竟全无回绝余地。

他不由骇然:“这门中仙若要乱我心魂,实是无可抵挡,好在他并无恶意。”

门中仙再无答复,形骸又将这法门在心中思索两遍,推门而出。

众人本在等他,玫瑰上前一步,迟疑道:“行海,你怎样了?”

形骸叹道:“本人无欲无求,清明淡泊,早已看破红尘,正好剃度当个道士。”

玫瑰欣然一笑,道:“你变成傻子啦!当道人无需梯度,而需自宫。”

拜紫玄等皆是老道,闻言重重一哼,玫瑰吓了一跳,忙拉着形骸回到人群里。

拜紫玄道:“如今诸位皆经历试炼,功德圆满,得此生首个道法,为师甚是欣慰。至此时,诸位方算作我神道教真正门徒。从今往后,将不再一同修行,也不得独居一室,而当与六门弟子相处。今夜戌时,有‘小蟠桃盛会’,乃是我神道教每年一度的天结节开端,岛上各方人士皆会来临,诸位弟子务必出席。”

按理而言,众人本该恨透了这六位掌门人,可说来也怪,此时心中却全无波澜,似乎局面至此乃是顺理成章,顺应天意的。众人想起昔日那位爱侣言行,直是讨厌透顶,暗中感激众掌门助自己快刀斩乱麻。众弟子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念头受了法术纵控?可偶然这般一想,随后转瞬即逝,不愿再纠结于此。

人生此页已然翻过,众人神清气爽,自由自在,今后定更有佳缘喜事等着自己,且如今众人已收获一神奇道法,心中既新奇,又喜悦,各觉今后前程无量,欲大展宏图,留名青史。

玫瑰与形骸出了执掌塔,离了众人,玫瑰神色异样,频频看形骸表情。形骸叹道:“师妹,我已将你前后作为都想明白了。你可当真机灵。”

玫瑰放下心来,笑道:“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好在你不傻,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

形骸道:“如此说来,你原本当真对我有意么?”

玫瑰大羞,心想:“你这不是多此一问?我该如何答你?”扭头不去看他,只说道:“我也不知,却怕自己万一万一有那么点心动”

形骸心知她种种举动纯是一片好意,可毕竟经过这几次波折,与她似生了隔阂,不知该如何应付她。

玫瑰察觉他心思,道:“师兄,你是怨我利用了你,欺骗了你,对么?我当时听了息世镜、藏恩方所言,再加上这怪异门规,隐隐猜到他们意图,服用银蚁毒之后,我才彻底确信无疑。我不愿你我从此互相厌憎,老死不相往来,除了兵行险招,实无第二条路可走。”

形骸道:“你如此聪明,我可有些怕你了。”

玫瑰道:“怕我?为何怕我?我我若与你是知己好友,我越聪明,你该越高兴才是。”

形骸叹道:“你如何待我皆不打紧,我只觉得苏瑰、裴舟二人陷入其中,好生可怜。”

玫瑰摇头道:“那裴舟本就不是好东西,苏瑰喜欢的原不是你。如今裴舟与我断了,苏瑰也仍与你无关。他们二人若有姻缘,自能重修旧好,若无姻缘,苏瑰也从此摆脱了这无情浪子。这不是一桩好事?莫非你惋惜自己与苏瑰未能结缘?”

形骸苦笑道:“我本就没喜欢苏瑰。”

玫瑰花容失色,喊道:“难道你一直对我在那里头,门中仙将我从你心中抹去了么?”

形骸见她如此,心生怜惜,摇头道:“他说我早已经过重大牺牲,这试炼本已对我无效。”

玫瑰回嗔转喜,笑道:“唉,你怎地不早说?害得我在你屋内丑态百出。”想起自己为了惹他生厌,当着形骸的面尿床,霎时羞愧欲死,后悔莫及。

好在形骸并未回想此事,只说道:“我觉得苏瑰、裴舟被你玩弄在鼓掌之间,虽无恶果,却总有些不对。”

玫瑰恼道:“师兄,若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我所言之事却又无人能信,难道我这清醒者便不能利用醉者,做些利己不损人之事么?自保求存之心,人皆有之,天经地义,我玫瑰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被人蒙骗掌控,更不喜那些愚笨庸俗之辈在我面前碍手碍脚。”

形骸皱了皱眉,不以为然,可欲想反驳,又觉得玫瑰并未说错。世上确有愚昧之人污蔑雄杰,恩将仇报,不明是非,不知好歹,这是形骸亲身经历过的。若豪雄大侠事事皆为俗世阻碍,受俗念审判,受常法约束,受众意掌控,又岂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玫瑰又道:“师兄,我玫瑰并非倒行逆施,为非作歹之辈,我心中自有自己的道义,但为我这道义,若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想要碍事,我也绝不会犹豫不决,手下容情。”

形骸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怨你,听你所言,我才知自己迂腐的可笑。”

玫瑰大喜,拉他手道:“你是顾虑的太多,半点不像孟轻呓的后裔。”

形骸笑道:“不知怎地,你倒像是她的子孙后代。”

玫瑰嗔道:“不错,不错,无知小儿,我其实是你姑奶奶,你见了长辈,还不下跪请安?”

两人皆大笑起来,芥蒂全消,玫瑰更是如释重负,心中对未来充满憧憬,但看形骸手脚规规矩矩,对待自己仍不如何亲密,不免暗中骂道:“老娘在你面前尿都尿过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当真要老娘脱光了躺在你床上?”

她纵然胆大,可也有大家闺秀素有的规矩礼教,加上对自己充满信心,于这份感情并不焦急,只是想起自己还有半年就要离开声形岛,心中又暗暗发愁。

两人相伴游玩,临近戌时,才返回穹隆六道塔,见众人齐聚林中,来客众多,甚是热闹。

形骸来此近一年间,门中其余师兄师姐皆对众新弟子不冷不热,敬而远之,此时才真正热烈欢迎,盛情相待,视作同门晚辈般招呼。想来是众掌门人生怕众弟子言多有失,或是扰了新弟子情事,这才严加约束。

袁蕴领道德门众弟子与形骸相见,袁蕴仍是一副冷淡神态,其余人则待他甚好,形骸深感恩德,也向众人恭敬行礼。玫瑰乃是游学而来,并无固定门派,随形骸留在道德门中。

她美貌过人,言辞得体,深受众人喜爱,尤其是众师兄如蜂采蜜一般围着她转,争相出言讨好。玫瑰乃是山剑天兵派出生,自有威严气度,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众师兄吓退。

席间,形骸又受人引荐,得遇关法堂、四法派等形形色色别派人物。这些外来众道皆是由神道教出山,算是神道教附庸,自称结盟,然则彼此之间宗旨手段截然不同,恶感大于好感,竞争多于合力。

只见一关法堂老道走来,身边跟着一脸色如鬼、神情如贼的年轻道人,此人眉头无一刻不锁,眼神无丝毫放松,似乎旁人皆是不怀好意之辈,他需时时刻刻防人加害。

那老道对形骸笑道:“行海小侄,哈哈哈,我可总算见着你了。”

形骸奇道:“请恕晚辈愚鲁,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道叹道:“也是老夫得意忘形,忘报名头,我乃关法堂掌门人孟成康,依照辈分,算是你太玄祖父。”

形骸算了算,心道:“他是我曾曾祖父的爹爹?”也不知对与不对,忙跪下磕头,那老道喊道:“别跪!别跪!”将他扶起,手上并未用力,形骸却也不敢用强,索性不跪了。

孟成康笑道:“咱们龙火天国不兴这辈分路数,我叫你小侄,你叫我老叔,就这么结了。”

形骸暗忖:“这般乱叫,成何体统?”但也无奈,只得道:“成康叔叔。”

玫瑰嘻嘻一笑,说道:“前辈好生爽气,果然是一位老英雄。”

孟成康见她与形骸携手同行,亲密无间,奇道:“小侄女,你就是藏家那位玫瑰侄女么?”

玫瑰道:“正是,藏玫瑰拜见成康叔叔。”

孟成康心思灵活,登时想道:“我家祖宗对行海赞许有加,而这藏玫瑰听说是藏家小辈出类拔萃的人物,若与行海好上,今后藏家势力,等若我孟家囊中之物,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当即笑道:“好女娃,好女娃,与我这行海侄儿好生般配。”

玫瑰脸颊泛红,啐了一声,倒并未否认,形骸则道:“成康叔叔真爱说笑。”忽然间屁股一疼,惨叫起来,原来被玫瑰拧了一把,却不知她为何下此重手。

孟成康指了指身边那鬼鬼祟祟,警惕无比的年轻人,笑道:“这一位是你师兄,也是你兄长,正是海法神道教三杰之一,孟沮小侄。”

形骸、玫瑰肃然起敬,当即说道:“原来是孟沮师兄,鼎鼎大名,我等早有耳闻。”

孟沮看了形骸一眼,再看玫瑰一眼,道:“你二人见到息世镜了?”

形骸答道:“正是,但那是数日前的事。”

孟沮道:“你二人记住,下次遇上此人,若他受伤,就一剑干净宰了他,替我报仇,为民除害。”

形骸与玫瑰面面相觑,形骸为难道:“只不知息世镜师兄如何”

孟沮怒道:“什么不知!此人罪大恶极,杀了也不可惜!我言尽于此,你们若不宰他,便是与我为敌了!”

五十 买卖一锤定

形骸正疑惑间,又听身后有人冷笑道:“孟沮,你当真窝囊,若要与我交手,我息某人又岂会退缩?”

话音未落,只见息世镜昂首阔步而来,身边皆是武勇豪迈之辈,藏恩方、木乐天也在其中。孟成康见对方这等架势,脸色难看,勉强笑道:“原来是四法派诸位,诸位今年收成如何?”

四法派中一神色刚强的老道答曰:“我四法派惩奸除恶,降妖伏魔,名传四海,自然收成不错,今年十四人中,有六人已入吾门。”

照海法神道教门规,若众弟子通过门中仙试炼,学会道法后,其余附庸门派可拉拢新弟子入门,从此既为神道教弟子,又是门派干将,门派有事,众弟子需出手相助,门派得财,众弟子也领一份饷银,只是并未出山,此举需神道教准许。这四法派与关法堂在其中势力最大,彼此争抢激烈,所收弟子数目,称作“收成”。

孟成康低哼一声,道:“我关法堂今年得了四人,然则你四法派行事莽撞,强横霸道,明年伤亡只怕仍是不少。”

那老道恨恨说:“我等心中觉悟,以命正道,岂不比尔等缩头乌龟强的多了?”

孟沮一听“缩头乌龟”四字,咬牙切齿,额暴青筋,朝那老道猛扑过去,那老道心知此人非同小可,一旦发狂,无可压制,急往后退。息世镜抢上一步,使出天狗食月,一拳打向孟沮鼻梁。孟沮突然手臂涨大,两人对了一拳,砰地一声,四下震动,真气乱窜,将众人皆迫退一步。

那孟沮仰天怒吼,道:“息世镜,新仇旧恨,今夜一起清算!”

息世镜见此人张狂暴怒,不由心怯,改口答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形骸心道:“孟沮是我孟家中人,若闯出祸来,对他反而不利。”见孟沮长发升起,一张脸如凶神恶煞,忙道:“孟沮师兄,稍安”

一句话尚未出口,孟沮已然跃起,他身子霎时涨大数倍,遍体漆黑,无目裂嘴,尖牙利爪,尾如铁鞭,竟成了个可怖至极的妖魔。

息世镜满脸惧色,全不似数日前孤身奋战的英雄好汉,转身急走,孟沮仰天喊道:“就是你害我如此!我要你尝尝这‘苍天无眼’之法到底如何!”说罢朝息世镜猛扑过去,身法快速之极。

形骸急使雷震九原功,电光一闪,已赶上孟沮,将孟沮拦腰抱住,两人各运真气,毕竟形骸胜了一筹,将孟沮推了回去,孟沮摔了一跤,翻身再起,嘴里咿咿呀呀的大骂,可说的绝非龙国语言,形骸大声道:“他不还手,你伤了他也没什么光彩!”

就在此时,拜紫玄落在孟沮面前,手中一根紫绳,将孟沮捆个严严实实。孟沮一被捆住,立时晕倒,转眼复原成人,道袍长裤皆一如原先。

拜紫玄喝道:“是谁说了那禁语?”

那四法派的老道赔笑曰:“总掌门,是我不知规矩,说了那‘缩头乌龟’四字。”

拜紫玄叹了口气,朗声说道:“诸位听好了,今后在孟沮面前,决不许说这‘缩头乌龟’、‘乌龟王八’之类言语。”

在场众人神色敬畏,齐声道:“总掌门所言,我等牢记在心。”

拜紫玄又道:“辛老弟,你四法派今夜早些走吧。”

那老道羞愧无地,领众人灰溜溜拜别。

孟成康自知难以免责,甚是识趣,也道:“总掌门,本宗兴旺,实乃我等盟友之福。老弟我先走了。”说罢一拱手,抬起孟沮,也率众离去。

拜紫玄拍了拍形骸肩膀,笑道:“你这气舞拳练得不错。”夸赞几句,走入人群,众人若无其事,继续饮酒吃桃,谈天说地。

玫瑰低声问道:“这人功力怎样?”

形骸道:“他力气极大,真气已近第六层,只是运用不当,腰腹上满是破绽。”

玫瑰道:“三杰,三杰,果然了得,不知那三杰之首裴若又是怎样人物?”

形骸笑道:“我与这位师姐倒是熟人,她虽看似是个柔美女子,其实手段厉害,精明果断,这三杰之首倒也当得了。”

玫瑰道:“柔美女子,手段厉害,精明果断,说的不就是我么?”

形骸叹道:“你胆子大,可比她胡闹多了。”

玫瑰嗔道:“好,好,好,你说我胡闹,就是变相夸她,原来你与这女人不清不楚,早有勾搭?”

形骸道:“休要污人清白,我这人最正经不过了。师姐她去了风圣凤颜堂游学,我与她怎能称得上‘勾搭’?”

玫瑰苦笑道:“只是有时太过正经,太过恼人,就像个笨蛋似的。”

形骸皱眉道:“太过正经,为人必有正气,怎会恼人?”

玫瑰大着胆子,在他耳边说道:“你不懂,我就好好教你,对待女孩,可不能傻愣愣的,须得得寸进尺,胆大心细,你这就对我试试”

形骸面红耳赤,正无措间,忽听一人冷笑道:“试试什么?”

玫瑰、形骸同时一震,各自分开,见来者秀发垂肩,绯色长裙,服饰尊贵,气魄超然,乃是一位气势凌人的绝色少女,她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公主孟轻呓。

形骸惊呼道:“祖仙姐姐?”玫瑰喊道:“公主殿下?”两人一齐向她单膝跪倒。场中其余人也都认出她来,除了六大掌门之外,林中宾客皆脸色敬畏,向她跪拜。

孟轻呓道:“我今日前来赴宴,身为神道教门人,诸位不必多礼。”众人这才起身。

孟轻呓向那六掌门拱一拱手,孟六爻向她恭敬而笑,弯腰鞠躬,其余人则只是拱手还礼。

孟轻呓又面向形骸、玫瑰,目光深邃,神情困惑。她道:“你二人交情倒也不错。”

玫瑰道:“启禀殿下,我游学来此,与形骸分作一对,受他莫大恩惠,故而与他亲近。”语气不卑不吭,全无怯意。

孟轻呓眼中寒光一闪,道:“你与他是一对,也已通过那门中仙试炼了?”

玫瑰笑道:“是啊,那可当真凶险。”她眼中满是笑意,似是令敌人措手不及、大吃一惊的喜悦。

孟轻呓望向形骸,缓缓道:“这是怎么回事?”

形骸只觉大难临头,风暴临近,暗想:“糟了,糟了,怎地她俩似要吵起来一般?”于是说了自己与玫瑰吵嘴,玫瑰恋上裴舟,而自己则与孟苏瑰同路,结果阴差阳错,自己与玫瑰最终重归于好。至于玫瑰暗中捣鬼一节,自也不必说出。

孟轻呓道:“藏家小丫头,你与行海可入了哪家门派么?”

玫瑰暗骂道:“我叫玫瑰!可不是‘藏家小丫头’。”答道:“启禀殿下,尚未入任何门派。”

孟轻呓道:“是了,你是来游学的,一切都由得你。时候不早了,你与行海当回房歇息,莫要贪图玩乐,更别‘得寸进尺,胆大心细’。”

玫瑰暗恼:“这老女人,为何偷听我与行海说话?”无可奈何,遂匆匆出了林子,但忽然改变主意,绕了个圈,潜回树木茂密之处,也运功窃听孟轻呓所言,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形骸也想走,但孟轻呓道:“你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形骸问道:“是,不知祖仙姐姐要问何事?”

孟轻呓凝视他半晌,道:“你与这藏家丫头好上了?”

形骸吓了一跳,道:“好上?我二人清清白白,可昭日月”

孟轻呓道:“我知道你二人并未破身,不然焉能瞒得过拜紫玄?我是问你,可是喜欢上了这小丫头?”

形骸愁眉不展,苦思良久,道:“姐姐,我自己委实不知。”

孟轻呓叱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少来婆婆妈妈,牵扯不断这一套!你是不是想娶她?”

形骸道:“我喜欢与玫瑰在一块儿,可却只是如此,从未想过婚姻之事。”

孟轻呓喝道:“太不像话了!”此言说的极响,旁人都听得明白,一齐朝这儿望了过来。

形骸如芒在背,孟轻呓却混不在乎,她道:“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名门闺秀,藏家中兴之望,天兵派第一大美人。你与她整日价呆在一块儿,却说没想过婚姻之事?你这念头害人害己,若传了出去,她还用做人么?藏家不恨透了你?天兵派只怕要杀到神道教来了。”

形骸自知不对,忙道:“是,那我再不与她长久相处,以免坏她名声。”

孟轻呓骂道:“这小丫头对你也喜欢得紧,你瞧不出来?你怎地这般窝囊?被我一说,就打退堂鼓么?似她这么好的姑娘,将来上哪儿找去?”

玫瑰听得心花怒放,掩住嘴,以免笑出声来。

形骸自从经历安佳之事,实则心中沮丧,暗绝爱欲,被孟轻呓这般一骂,只觉得头晕脑胀,进退两难,道:“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孟轻呓道:“不知如何是好,那就不用多想,由我说了算。咱们孟家与藏家素来不和,当是弥补修好之时。这样吧,今夜我就修书一封,分别给藏东山、藏采诗送去,订了你二人婚约,如此一来,你二人就算黏在一块儿,也无人敢说半句闲话。”

形骸目瞪口呆,脑子似被火药炸过似的,只想:“我要娶玫瑰?祖仙姐姐让我娶玫瑰?”众人在远处都听得清楚,不由得连声低呼,震惊万分。

孟轻呓又道:“不过你二人尚在门派修行之中,不可着急,这样吧,先定下六年之约,六年之后,你二人各自出山,再行婚娶之事,此前不得圆房,你说好不好?”

形骸只觉不妥,尚未答话,玫瑰已跳了出来,笑道:“好啊,好啊,祖仙姐姐,就照你说的办!”

五十一 婚者未必昏

形骸心下暗叫:“玫瑰以为这是玩闹么?怎能如此轻率答应?”

玫瑰见众人皆望向自己,面如朝霞,对孟轻呓道:“祖仙姐姐,我错啦,不该偷偷摸摸”

孟轻呓笑道:“好机灵的丫头,你可满意了么?”

玫瑰心想:“我不可太兴奋,以免丢藏家的脸,却也不可若无其事,以免惹公主生气。”于是敛容躬身,大大方方说道:“与行海结缘,确是我所愿,既然祖仙姐姐也已许诺,玫瑰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形骸闻言,霎时一股暖流涌遍心窝,心想:“玫瑰当真愿做我妻子?我这般古怪人物,她到底看中我哪点好?莫非她是瞧我可怜,起了怜悯之情?若真是如此,我该如何报答她?”他此前已有过两段“情缘”,一段是息香,一段是安佳,结局皆不圆满,他由此于情事本看得极淡,如今又遇上这等好事,实不知该如何处置。

孟轻呓也道:“小丫头,我家行海若真娶了你,也是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不过他已欢喜的傻了,说不出这等话来。”

形骸忙想开口,可突然风门、灵台**上一麻,只能张嘴,不能发声,他心知定是孟轻呓点了自己的穴,暗道:“祖先姐姐怕我说出蠢话来,惹恼玫瑰?我形骸一贯谨言慎行,出口成章,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玫瑰嗔道:“他一贯傻里傻气的,不过我也挺欢喜嗯,不算讨厌。”

孟轻呓点了点头,遂离了两人,众人忙向她恭贺道喜,孟轻呓笑着答谢,但总是一句话将人打发。众人畏她权势,知她喜怒难测,不敢巴结奉承。

玫瑰面对形骸,忽然极为害羞,道:“师兄,我先走了,不然祖仙姐姐可要骂我啦。”

形骸道:“她很看中你,怎会”话音未落,玫瑰已匆匆跑远。

蟠桃会后临近天结之时,四十天内海法神道教并无课业,众弟子可留在门中苦读修行,亦可随岛上门派外出历练,师长不再管束。天结是年末,据传天上神仙也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世间灵气活泼,元灵小妖可逍遥放肆。

声形岛是龙脉汇聚之地,本就灵气浓厚,到这段时日,更是乱作一团,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现于各处,危害百姓,海法神道教与其附庸门派恰好趁此时机捉妖降魔,大显身手,收取佣金,赚的盆满钵满,不过却也忙的不可开交。门中弟子大多随师门、随别派出门远行,穹隆六塔变得冷冷清清,只余下不足二十人。

形骸与玫瑰定亲之后,倒也相处如常,依旧早上相见,至晚间分开。玫瑰偶尔提及此事,显露羞涩,立即岔开话题,不愿多谈,只与形骸探讨天脉法则,冥想仙法,渐渐悟得新奇手段。

形骸见她忸忸怩怩,优柔寡断的模样,暗想:“她怎地变得与我一样了?莫非是近墨者黑,被我带坏了么?”殊不知此既是少女与生俱来的拘谨,也是龙国新娘间不成文的规矩,所谓“提亲不见面,见面不提亲”。

他与玫瑰一同去雷府探望缘会,见她安好,自也放心。缘会听说形骸定亲之事,奇道:“爹爹,她今后就是我妈妈了么?”

玫瑰奇道:“小缘会,你怎地叫他爹爹?”

形骸这才说出在西海救了缘会之事,这小姑娘虽仅比他小四岁,却执意私下如此称呼。玫瑰本就有些离经叛道,倾向邪奇,闻言反而高兴,笑道:“乖女儿,半点不错,你今后就叫我娘亲好了。”

缘会道:“爹爹,娘亲,我看你二人这般美满,好替你二人开心。”

玫瑰心细,听缘会语气略有停顿,问道:“乖女儿,你有什么心事么?”

缘会低头片刻,道:“雷伯伯似有意将我许配给雷小弟。”

玫瑰看形骸一眼,形骸轻叹一声,无可奈何,玫瑰遂低声道:“你若不想,我有法子回绝他们。”

缘会摇头道:“我并非不想,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我怕此事太好,我生受不起,心里会乱。”

玫瑰哑然失笑,啐道:“傻女儿,有什么生受不起的?他们还未必配得上你,你若嫁到他们家,他们必欢天喜地,将你当做宝贝一般。”

缘会想了想,似终于想通,露出灿烂笑容。

过了数日,玫瑰得藏家宗主书信,答应这门婚事,孟轻呓派人来找形骸、玫瑰,邀两人于三天后至青鸟山幽羽居一聚,算是定亲宴。

形骸奇道:“我父母与你爹娘都不来,这亲事也能定下么?”

玫瑰笑道:“你还自称遍览群书?这事也不知道?咱们龙火贵族觉醒之后,已是女皇直属,此生已非父母说了算。”

形骸登时想起曾读过这事:自龙火贵族十五岁进入四大派后,至由门派出山,皆极难再与父母相见。而出山之后,也不会返回父母身边尽孝。若能成亲,则夫妇同住,偶尔回家探望;若不成亲,则暂居于同族大官长辈家中,为那长辈效力。父母由于养育有功,得朝廷照顾,无需子女挂怀。故而称‘觉醒之后无父母,忠孝难全报皇恩。”

他又问道:“藏家有长辈来么?东山将军呢?”

玫瑰道:“听说军情紧急,咱们藏家忙得脱不开身,不过这岛上原本就有两位藏家远亲,也是龙火贵族,在岛上为军官,三天之后,他们陪我去见祖仙姐姐。”

形骸道:“其中定有四法派的藏恩方师姐了?”

玫瑰摇头道:“不,那两人我原先也不认得,不过打听了一番,听说这两人都不成器,吃喝嫖赌,油腔滑调,至今也不过在龙火功第二层而已。”

形骸愕然道:“若派这二人去,祖仙姐姐岂能不知他们底细?定会以为藏家故意对她不敬。”

玫瑰叹道:“你别瞎操心啦,祖仙姐姐雄才大略,不拘小节,也知道如今前线战事紧急,非但不会在意,反而定会谅解。”

形骸暗想:“她怎地对祖仙姐姐变得如此钦佩?是了,上回在皇城时,祖仙姐姐提起玫瑰,也夸她棋艺了得,她们两人惺惺相惜,自是好事。”

如此至第三日清晨,他与玫瑰来到山门外,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马车旁站着两个胖大汉子,穿藏家青袍,衣帽倒也规整,挺胸拔背,一脸肃穆,见了形骸、玫瑰,说道:“少爷,小姐,我二人藏青、藏红,恭送二位出门。”

形骸心想:“玫瑰不是说这二人油腔滑调么?怎地如此正经有礼?”

玫瑰早见过两人,点头道:“多谢两位叔叔。”于是同形骸步入车厢,藏青、藏红并肩驾车,疾驰出去。

形骸小声道:“这两位叔叔倒没你说的那般不堪,看来可靠敦厚。”

玫瑰笑道:“是啊,我早先来岛上是见过他们一回,可比眼下浑多了。”

形骸忙“嘘”了一声,道:“别让他俩听到了。”

玫瑰叹道:“你就是瞎担心,咱们是夸他们改邪归正,改头换面呢。”说到此处,蓦然连声轻笑。

形骸奇道:“又有何事这般好笑?”

玫瑰频频眨眼,捂住嘴唇,似有些难以启齿,凝神半晌,才道:“那次,我听说这二人住处,一大早就去拜访,结果推开屋门一瞧,这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搂着个光溜溜的姑娘,屋子里满是酒气,睡得像死猪一般。”

形骸道:“这两人非被你吓死不可。”

玫瑰嗔道:“我才被吓了一跳,上去就踹两人屁股,把这两人踹得鸡飞蛋打”说到此处,笑开了花,脸已红成了大苹果。

形骸暗忖:“鸡飞蛋打,果然不错。”叹道:“师妹,都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这哪儿是大家闺秀所为?那‘吓了一跳’四字,更是无从说起。”

玫瑰低声道:“轻点儿,轻点儿,他们不知道是我干的,我踹完人就溜走了。”

形骸也不禁莞尔。

玫瑰又道:“所以啊,你下回也给我小心点儿,你我定亲之后,若本姑娘回到家中,瞧见你床上躺着个姑娘,可就不是鸡飞蛋打那么简单啦。”

形骸忙道:“师妹何出此言?本人清心寡欲,古今罕有。莫说定亲之后,就算定亲之前,我这床也绝不容女子沾躺。”

玫瑰心想:“偏偏本姑娘已经尿过了。”娇叱道:“你说的在好听也没用,我半年后回天兵派,可也管不了你,但我在此定会布下重重眼线,替我通风报信。”

形骸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下本就一尘不染,你眼线再多也无用。”

玫瑰笑了笑,道:“什么叫一尘不染?你还是离那位裴若师姐、费兰曲师姐远些为好。”

形骸吃了一惊,心道:“她消息果然灵通,不错,不错,我已是有妇之夫,从此以后,一言一行,更当慎重。”

沿山路行了数个时辰,渐入深山,但见青山连绵,翠叶漫天,薄雾散开,殿阁隐现。那宫殿迎风望天,临谷瞰渊,金窗而紫柱,屋檐如雄鹰振翅,甚是雄伟壮观,富丽堂皇。

临近日暮,空中层云如血,为这宫殿染上黯淡的血色,形骸遥遥望去,只觉得有些不安。他心想:“你这是去幽羽居与玫瑰定亲,不是去春天崖斗盗火徒,为何怕成这幅模样?嗯,书上说,婚者,女令至昏,方而成亲。若是神智清醒,还是莫要成婚为妙。古人之言,虽难言对错,却也不得不防。”心中乱糟糟的,仿佛又站在了那门中仙之前,等待审判降临。

五十二 喜事不双临

幽羽居内宾客满堂,皆是岛上孟家亲友,形骸数了数,孟家十五人,其余皆是岛上富家人士,那雷老爷竟也在其中。孟六爻为阴阳门掌门人,在孟家地位仅次于孟轻呓,却不在此间,形骸听说他身有要务,未能出席。

他二人一到,立时受众人瞩目,满园喝彩,藏青、藏红二人身为长辈,抢先道:“我二人随藏家玫瑰小姐,携孟家行海公子,拜见诸位孟家长辈。”这两人说话时嗓音全无起伏,仿佛只一人开口。

众人一齐围上,笑吟吟的向两人道喜,又有人取贺礼相送,玫瑰神情甜蜜,娇羞万分,只低着头愣愣傻笑。形骸则道:“多谢诸位长辈,我二人才疏学浅,是为晚辈后生,岂敢受如此大礼?”拉着玫瑰挤过众人,总算见着孟轻呓。

孟轻呓换了身红衣,瞧模样与玫瑰同岁,容貌也不相上下,气度更是相似,可谓争奇斗艳。她看了看藏青、藏红,微微一笑,道:“小丫头,过了今天,你我已算是一家人了。”

玫瑰行礼道:“祖仙姐姐赐婚之恩,玫瑰永世不忘。”

孟轻呓道:“吉时未到,尚也不急,还记得当年在皇城你我下棋之事么?我生平罕逢敌手,早盼着与你再较高下。”

玫瑰想起当年之事,豪情顿起,笑道:“姐姐有令,玫瑰自当奉陪。”

孟轻呓淡然一笑,领着玫瑰走入内堂。形骸想要跟来,玫瑰道:“你去陪陪诸位长辈吧。”

形骸得令,留在屋外,应付各方来客,甚是疲累,心想道:“世人往往自找麻烦,繁文缛节,自缚手足,使心受困,身不自由。无野性之随意,得愚昧之烦恼。”

园内拜访酒菜瓜果,极为丰盛,众人可自取之进食,来来往往,两、三人一圈,彼此交谈打趣,甚是风雅。忽见一人紧皱眉头走来,众人一见到那人神情凶险,不敢逗留,纷纷避而远之。形骸认出他来,道:“孟沮师兄。”

孟沮叹道:“行海师弟,可喜可贺。十天之前,当真对不住你,也幸亏你挡住了我。”

形骸想起此事,心下好奇,问道:“师兄,你那‘苍天无眼’的功夫又是怎么回事?又为何与息世镜结仇?”

众人听两人交谈,不禁心底发毛:“这事何必重提?万一此人再度发病,又该如何是好?轻呓公主可在屋内,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孟沮道:“说给你知道也无妨,我当年过了门中仙试炼后,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我本与息世镜并驾齐驱,互不相让,那段时日却被他抛在后头了。”

形骸叹道:“唉,这门中仙试炼害人不浅。不过我见过他那‘天狗食月’之法,却似及不上你这‘苍天无眼’了。”

孟沮愤愤道:“我后来得门中同一辈的师妹开解,解开心结,重又振作,又向那位师妹表明爱意,谁知那位师妹喜欢的却是息世镜。我气愤不过,于是勤修苦练,盼终能胜他一筹,赢得这位师妹的芳心。”

形骸不以为然,说道:“师兄,待你功力精进后,定能悟到这俗情凡恋,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旁人都斜眼瞪他,暗忖:“你娶了一位大美女为妻,却对旁人说风凉话?”

孟沮道:“不错,不错,你武功高了,地位有了,真情深爱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其实无需强求。可我当时满脑子唯有胜过息世镜的念头,但想不到这王八蛋居然背地里害我。”谈及此事,怒发冲冠,众人一见,皆毛骨悚然。

形骸道:“息世镜做了何事?”

孟沮咬牙道:“那一夜,我习练这‘苍天无眼’功到了紧要关头,一旦练成之后,就可召唤这‘无眼’之妖,此妖之强,不在他那附体的‘大天狗’之下,谁知谁知却突然遇上他与我那位心上人心上人深夜私会,做做那无耻勾当!”

形骸惊声问道:“他们莫非做那苟且之事?那岂不有违门规?”

孟沮破口大骂道:“门规自不能容,但他们只是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说些不要脸的话他妈的,我这才知道那师妹之所以前来帮我,是受息世镜之托。这狗贼不知打什么主意,竟派这贱人使这美人计乱我心思!眼下他们得知我正在练功,又故意说情话来扰我!”

形骸暗忖:“息世镜未必知道你躲在一旁,那位师姐也未必存着加害之心。他这人虽然高傲自大,却并非暗地里害人之辈。”心中存疑,也就不置可否。

孟沮喝道:“我真气正行至龙虎交汇,风云交锋之际,内息霎时一乱,咒语念错,道符未能烧毁,情形乱作一团,错有错招,我竟将那‘无眼妖魔’召到了自己身上。我变作那妖魔,跳将出去,与息世镜交手,他敌不过我,转身就跑,尔后总掌门赶来,才止住我这妖法。”

形骸道:“那位师姐呢?”

孟沮垂头丧气,道:“她受了惊吓,不愿再与我、息世镜纠缠,据说后来也到了关法堂中,唉,只是她不愿见我。”

形骸又问道:“那师兄可受了什么处罚?”

孟沮苦笑道:“这倒没有,咱们海法神道教号称‘兼容并蓄,海纳百川,以正胜正,以邪胜邪’,我练成这妖术,反受了总掌门嘉奖。”

形骸奇道:“嘉奖?这是何道理?”

孟沮道:“本来这苍天无眼是将无眼妖召到身边,我却被这无眼妖附体,算是另辟蹊径,新创一门道法。所以我才得以与裴若、息世镜并称三杰。”

形骸道:“我瞧过裴若师姐身手,可远及不上你,也未必敌得过息世镜。”

孟沮摇头道:“裴若所擅唤灵之术,委实非同小可,但不到迫不得已,她绝不会全力施展。况且她对我与息世镜皆有恩情,我俩甘愿位居其后。”

形骸心道:“那息世镜虽非善人,可也未必是恶人。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何不劝劝孟沮师兄?”于是笑道:“也算是错有错招,师兄能练成这新苍天无眼之术,可谓全拜息世镜所赐,他纵然欺骗师兄在先,总算并无恶果。”

孟沮怒道:“我如今暴躁易怒,神经兮兮,不全是拜那息世镜所赐?”见旁人指指点点,目光闪烁,大嚷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给我滚!”霎时使众人哄然而散。

形骸见他动怒,心下一惊,不敢再多说什么。孟沮左盯右瞪,警惕异常的走远了。

夜间海风吹来,众宾客中有凡俗怕冷,于是走入屋内,形骸从众而行,遇上那雷老爷,又是一通寒暄。雷老爷笑道:“行海老弟,恭喜贺喜!你年纪轻轻就抱得美人归,咱们声形岛上都夸赞你的好运气。”

形骸道:“鄙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行正事,自得善缘。”他爱说大道理,本是劝人向善,可雷老爷家里老婆强横霸道,他吃尽苦头,登时会错了意,以为形骸是骂自己不做好事,未得善缘,不禁脸上变色。

但他城府深,也不敢得罪孟家,更何况刚得知一件天大喜事,心情正佳,旋即毫不介怀,哈哈笑道:“行海老弟,我之前已禀明殿下,她也已答应将缘会下嫁给我家那小子了,哈哈,咱们从此以后就是亲家,你该叫我一声伯父。”

形骸心头一震,虽料到此事终究会来,可不想竟如此之快。他想起缘会也对此事并无异议,本该为她欣喜,可缘会曾与他乘风破浪,历经艰辛,就仿佛他的亲人。他此时如要嫁女儿的父亲一般,得知女儿从此与自己疏远,成了别家闺女,不由得好生难受,脑中乱作一团。

雷老爷见形骸发愣,问道:“行海老弟,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形骸忙道:“并无心事,我是替缘会开心。她是我的小妹妹,能得此极佳归宿,我也替她庆幸。”

雷老爷如何看不出来形骸心中不快?他自也有些着恼,干笑道:“都说长兄如父,到时那场订婚宴,老弟可务必要来。”

形骸叹道:“是,是,我一定到,还请放心,照顾好缘会。”

雷老爷辞别了他,又去见其余富绅。

形骸颇为恍惚,在屋中乱转,他心底忽有声音劝道:“你看不出来么?此事极为凶险,将来必有极大的悲剧。”

形骸脸上变色,心道:“骸骨神?”

那魔头又道:“狼与羊岂可共存?即使一时平和,却绝非长久之计,你难道料不到今后那血光之灾么?”

形骸不禁骇然:“这魔头,又想来乱我心思,唆使我作恶!”

果然听骸骨神道:“你需痛定思痛,狠下心肠,大闹一场,纵然流血伤人,也非阻止这场婚事不可。整件事都是错的,如若不然,必有惨剧。”

形骸咬紧牙关,隔断心念,那骸骨神长叹一声,再无声息。

形骸暗想:“这魔头好生可怖,我非想办法将他逐出我心中。可我四肢中仅有右臂是我自己的,又如何能摆脱了他?更何况他曾对我有极大恩德,我岂能忘恩负义?”

他回过神,见自己处在一雅室之内,墙上挂满字画,东南西北各有乐器,整齐陈列,乃是文人墨客之居,乐师艺伎之所。那字画似皆是极珍贵之物,以奇法保存,用框罩遮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五十三 但求佳人笑

形骸心道:“想不到祖仙姐姐竟有这等雅兴?”去看乐器,光洁如新,却又似颇为古旧,而那字画全出自一人手笔,所画者皆是孟轻呓,所写者也皆是与孟轻呓相处之事。此人笔法细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又蕴含深情,形骸观而沉迷,竟有些不舍离去。

一旁有人咳嗽,形骸见孟成康走入,形骸见这位关法堂掌门人,忙欲行礼,孟成康笑道:“小侄不必多礼,同为爱画之人,且静心赏画即可。”

形骸道:“前辈,不知此画为何人所作?”

孟成康道:“正是我孟家那位祖宗。”

形骸甚是惊讶,道:“是轻呓祖宗的丈夫么?”

孟成康叹道:“正是,老祖宗死的早,与殿下成婚一年多便丧生,实是天妒英才,可惜至极。”

形骸道:“不知这位老祖宗姓名为何?难道也姓孟么?”

孟成康叹道:“殿下并未用夫姓立宗。此人姓伍,名斧,据传是一位风流浪子,声名糟糕,被众多女子状告,送入大牢,尔后圣上将殿下许配给他,两人才来这声形岛定居。”

形骸道:“那定是极久远的事了?”

孟成康道:“那已是四百多年前,海法神道教尚未创立。”

形骸看那字画,只觉笔触专情,似满脑子只是孟轻呓一人,隐约觉得这位伍斧并非风流倜傥、多情放荡之辈。蓦然间,他心生异样,凑近其中一幅孟轻呓画像,潜运冥火,见画像上白光绿影,正是冥火留下印记,常人绝不可见。

那绿影写道:“痴情自有痴情苦,行善当知行善孤,梦中佳人但轻呓,何惧一生陷沉浮?”

形骸心头大震:“这伍斧是是盗火徒?我孟家的祖宗是一位活尸?亡人蒙那冥火补遗录上说,活尸无可生育,那我孟家绝非起源于此人。伍斧对祖仙姐姐情深难忘,祖仙姐姐却另有爱人?”

可孟轻呓对这屋中事物皆爱惜至极,当是爱屋及乌之举,这又是何故?难道是自觉愧对此人,这才竭力弥补?

形骸注视那诗句,忽觉浓重情感涌入心中,占据魂魄,他感到悲苦与喜悦,又感到担忧与解脱,恍惚间,他听孟轻呓哭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再唱那首歌给我听,我一直都很喜欢,却假装讨厌模样。”

孟成康笑声传来,将形骸唤醒,只听孟成康道:“侄儿,你年少热情,易受感动,观词句而落泪,想必是感同身受,触景伤情,若传到殿下耳中,殿下必然欢喜。”

形骸大窘,忙擦泪道:“让前辈见笑了。”

此时堂中无人,众人皆聚在‘养心殿’上,观孟轻呓与藏玫瑰下棋,这养心殿甚是奇异,通体乃是水晶铸成,形骸抬头一看,月主夜空,浑圆无暇。

他棋艺平平,却瞧出孟轻呓当可险胜玫瑰,终于,玫瑰叹了口气,道:“祖仙姐姐,我甘拜下风啦。”

孟轻呓笑道:“我是有备而来,胜得颇不光彩。”

玫瑰摇头道:“败了就是败了,姐姐棋艺远胜于我,我是心服口服。”

孟轻呓道:“你有几手设想太过奇妙,连我也险些招架不住。”

玫瑰苦笑道:“雕虫小技,又有何用?”

就在这时,只见藏青、藏红两人走出人群,齐声道:“我藏家可绝不仅仅如此!”

玫瑰吃了一惊,喝道:“你们胡说什么?殿下面前,岂可无礼?还不快退下?”

两人又同时道:“遵命!”倏然间身子前冲,扑向孟轻呓,身上风流气转,来势凶猛,但脸色仍冷淡麻木。

众人惊呼道:“刺客!”

玫瑰大骇,正要出手,孟轻呓拾起三粒黑棋,随手一扔,嗤嗤三声,将那两个肥壮刺客打飞了出去,同时点中玫瑰穴道。

形骸急道:“师妹!”抢向玫瑰,但孟轻呓身边护卫见状,以为形骸也是藏家同党,立即挡住他去路。

孟轻呓站起身来,冷冷道:“藏玫瑰,我孟家可半点没亏待你,你为何要加害本宫?”

玫瑰气得发抖,道:“这二人与我无关,我我”她人聪明异常,可这件事太过突然,远出乎她预料之外,她来时满心喜悦甜蜜,此时却陷入绝境,加上年纪小,一时间竟惊慌失措,只觉悲苦。

一位孟家中年汉子喝道:“刺杀公主,乃是死罪!将这丫头给我押下去!”

形骸身形一晃,已到玫瑰身边,将她搂住,喊道:“祖仙姐姐,我与玫瑰全不知情!”话音未落,胸口也中了两粒黑棋,穴道封闭,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孟轻呓叹道:“行海,我自然信得过你,可你意乱情迷之下,不知不觉已成了旁人手中棋子,任人摆布了。”

形骸道:“此事太过可疑,玫瑰绝不会如此行事,她这么做等若葬送自己性命,若当真知情,她绝不会那么傻。”

孟轻呓眉目恼怒,又见那藏青、藏红两人被护卫拳打脚踢,浑身是血。她道:“留他们二人性命,给我严刑拷打,撬开他们的嘴来。”

众护卫道:“是!”

蓦然间,藏青、藏红身上伤口撕裂,皮肤绽开,霎时整个人从头到脚竖着分段,竟如书册般翻起,分了十七八页,脏器镶嵌在内,如书中的图画一般,体内鲜血如潮,源源不绝流出。

众人见此异状,无不惊恐,孟轻呓更是脸色惨白,娇躯发颤,缓缓朝后退开。

只听砰地一声,那两人粉身碎骨,骨肉如弹,砸得身边人伤势惨痛,纷纷惨叫起来。从血液之中站起许多血淋淋的影子,那影子九尺高矮,身高体壮,毛色发青,面目狰狞,满头水蛭般的头发,手中握着一柄大砍刀,撞开众人,直奔孟轻呓。

形骸潜运放浪形骸功,自解穴道,又在玫瑰身上一拍,将她释放,道:“师妹快走!”随后拦在孟轻呓前头。

一青毛怪转眼杀至,形骸持问道剑,一招“俯冲”,将此怪斩成两截,再一招“雷震九原掌”,三道雷电劈出,将另三怪烧得外焦里嫩。但这青毛怪气势凶恶,暴躁狂怒,似不知疼痛畏惧,数目又多,兵刃又狠,转眼间已杀伤多人。

这屋中有不少孟家道术士,出手招来元灵,加上法术,一人可对付三、四头青毛怪,但形势仍危险异常。孟轻呓愣愣站着,将嘴唇咬出血来,竟不出手杀敌。

孟成康喊道:“祖宗,快用这鸿钧逝水的除灵阵!”

孟轻呓一晃,已然清醒,手臂转动,念了咒语,但听轰隆一声,这幽羽居剧烈晃动,沙尘如瀑落下,孟轻呓骇然道:“有人捣鬼,破了除灵阵!他们另有同党!”

形骸将雷震九原功用于棕熊拳法、飞鹰剑法、雨燕身法,一时间势不可挡,所过之处,青毛怪翻身就倒。众青毛怪瞧他厉害,忽然围杀他,形骸不得不分心躲闪、出力阻挡,不久暂被围困,难以突破。而那些青毛怪仍不停从藏青、藏红血泊中跑出。

形骸瞧得着急:“以祖仙姐姐本事,即使不用那什么‘除灵阵’,要杀光这些青毛怪也易如反掌,她为何吓成这幅模样?”

众青毛怪见人就杀,愈发猖狂,孟成康又喊道:“需得将这两人的血蒸干了!”连使飞火流星,却频频被青毛怪拦住。

形骸见局面混乱,把心一横,足下探出骨刺,深入龙脉,汲取真气,双掌全力一击,轰隆一声,将身边青毛怪全数震倒,随后飞奔向那血泊。可这短短数丈之遥却危机四伏,步步艰难,青毛怪不断跃出,大刀高举,铁爪挥舞,前后不断,形骸霎时又陷入重围。

就在此时,孟沮变作那无眼巨妖,猛冲过来,众青毛怪似怕了这妖魔,竟有些迟钝,形骸、孟沮一起出手,奋力拼杀,终于将道路冲破。形骸打出数招燧冰掌,那血上火焰燃烧,青毛怪不再出现。

场中剩余三十来个青毛怪,形骸、孟沮、孟成康等龙火贵族协力已能应付,孟家龙火贵族虽有伤者,无人阵亡,只是此地富绅死了不少,此祸当真惨烈,定会掀起极大波澜。形骸忙找玫瑰,她却已不见了。

孟成康道:“殿下,我等防备不周,令殿下受了惊吓,实是罪该万死。”孟轻呓虽是神功盖世的大高手,但她身份何等尊贵,遇上刺客,本就不该她本人出手,更不该令她稍受困扰。

孟轻呓仍眉头紧锁,望向那血火焚烧之处。形骸作战之余,见情形有异,也看着那边。

忽然间,一老者从血中缓缓站起,那老者身穿血衣,秃头白肤,圆圆鼻子,双目通红,他指着孟轻呓哈哈大笑,道:“殿下,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孟轻呓哀嚎了一声,声音凄苦恐惧,难以想象竟是由她口中发出,她颤声道:“罗茧,罗茧?你明明死了,伍斧杀死了你!”

罗茧道:“哪有这般容易死?巨龙王派我来找你,你欠的债总要还清的。”

众人心想:“这罗茧到底是谁?巨龙王又是谁?”形骸则想起那巨大的水下宫殿外宏伟的雕像,那梦中残忍的龙巨人。

罗茧踏上一步,似要朝孟轻呓伸手,孟轻呓尖叫一声,施展道法,霎时身子分裂,变作无数白鸽,飞得不知去向。

罗茧怒道:“休想跑!”加快步伐,急急追上,但孟成康一道火法,化作火墙,拦住这老妖。形骸、孟沮已将青毛怪杀的七零八落,及时赶到,挡住此妖去路。

五十四 俗事扰我心

罗茧道:“让开了!”发掌打向形骸,形骸还一招“捣蜂窝”,那罗茧手臂酸麻,心头震惊:“这小贼好生厉害!”一个倒翻,再一掌拍出,只见一道黑气涌出掌心,刹那间,养心殿上目不见物,漆黑一片。

众人大骇,道:“小心,以气舞拳护体!”真气流转,小心防备。

形骸心想:“非将这黑雾打散不可!”劈出剑气,前方空出一块来,但旋即黑气回流,再度遮蔽视线,形骸知非得以大风劲吹,方可将黑雾散去,但他并无这等手段,而周围皆是同伴,若以掌风驱雾,极易伤了旁人。

那罗茧决意杀光众敌,再去追杀孟轻呓,他在屋中绕了半圈,对准形骸,猛然刺出一剑,但剑至半路,孟沮忽然一抓,将罗茧手上取下一块儿肉来。罗茧惊骇,惨叫一声,再度翻身而走。原来孟沮变作这无眼妖本就目不见物,听觉却如有神助,这罗茧若要伤人,他立时就能察觉。

形骸喜道:“孟沮兄,你伤了他么?”

孟沮道:“他又躲起来了,只要他站着不动,我也不知他在哪儿!”

罗茧心思一转,忽又使出一‘举幔徐来’,将自身变作虚体,潜在黑暗之中,更是悄无声息,无可察觉,他朝孟沮下手,缓缓刺剑,待到途中,瞬间变作实体,他这长剑极为锋锐,孟沮“啊”地一声,背后中招,剧痛之下,气力断绝,变作常人模样。

孟家众人不知发生何事,齐声骂道:“卑鄙狗贼,有胆正大光明的单挑么?”

罗茧洋洋得意:“众多小贼围攻我一人,还敢说我卑鄙?瞧我一个个让你们死的不明不白。”遂又变虚而走,他这一回盯上形骸,心道:“先除硬手,余人便不足为惧。”

他趁黑隐虚,逐步靠近,忽然之间,有无数手臂将他扯住,用力扳动扭转,罗茧魂飞魄散,不知为何这手臂竟能碰到自己这虚灵之躯,只觉一阵剧痛,四肢已被巨力折断。

罗茧心神一乱,黑雾难以凝聚,登时散开,他这才看清形骸周身数丈内伸出无数绿莹莹的手臂,宛如铜墙一般,平素隐而不见,一有敌情,立时猛攻,这正是那招“地狱无门”。形骸此刻真气远在当年孟旅之上,这般仓促使出,纵然所及不广,威力也是远胜,而这地狱无门可对付鬼魂幽灵,亦可对付活人生灵,实叫人防不胜防。

孟成康瞧见此节,大喜过望,道:“行海小侄,你当真天纵奇才,竟学会了这‘地狱无门’?”这道法极为艰难,海法神道教中除了六位掌门人外,也唯有当年的孟旅能运用自如。

形骸笑道:“前辈夸奖太过,晚辈愧不敢当,这是门中仙赐我之法。”

孟成康更是惊奇:“门中仙所传新门人之术,皆算不得如何深奥,为何会将这神奇功夫教给他?莫非是瞧出他天赋卓绝,前途不可限量么?”

形骸又道:“罗茧!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敢对祖仙姐姐下手?还不快速速招出实情!是何人指使你前来?”

罗茧喊道:“是藏家之人,是藏家之人与我联手,专为取孟轻呓性命来的,我却只想捉她,不料被她逃了。”

形骸怒道:“你血口喷人!你并非土地小神,这虚实变幻的功夫又是从何学来?”也是他瞧见这罗茧,立时想起了当年那抢夺星辰日月图的‘主人’。

罗茧蓦然抬头喜道:“东山,您来了?”

众人一惊,朝那边一看,哪有‘藏东山’的身影?形骸暗呼不妙,一回头,却见罗茧已变作一团血雾,散得不见去向。众人恼怒万分,破口大骂,四处张望,却也找他不到。

孟成康道:“此人定是去找祖宗了!他已身受重伤,本决计奈何不了祖宗。但此人如此狡猾,就怕有更歹毒手段,说不得,大伙儿分头去找!”

有来此宾客死了亲友,嚎啕大哭,悲愤卓绝,喊道:“那藏家的妖女呢?她是罪魁祸首,非将她宰了不可!”

形骸忙道:“大伙儿切莫鲁莽上当,这是敌人挑拨离间之计,玫瑰这些天与我形影不离,对此绝不知情。”

有一龙火贵族恨恨道:“你是她情郎,自然帮她说话了!”

另一女子怒道:“是啊,我瞧见是你放跑了她。你刚刚行径背叛宗族,实是罪无可恕。”

形骸自觉没错,但见众人怒气冲冲,大感心慌,好在孟成康喝道:“当务之急,是找到祖宗,阻这罗茧老妖,一切皆由祖宗定夺。”他人缘极好,威望也高,众人虽仍急躁,却也不再纠缠形骸。

形骸将孟沮扶起,见他背伤不重,只是真气耗竭,看来这苍天无眼消耗极大,不可长久使动。他对这幽羽居地形不熟,问道:“咱们该去哪儿找?”

孟成康道:“这幽羽居是一处鸿钧逝水,其中有一处机关,可布成‘除灵阵’,抑制妖魔鬼怪,然则刚刚却已失效,这罗茧必有同党暗中捣鬼!”

于是将剩余龙火贵族分成四组,形骸独自一人,孟成康自己带着孟沮,其余各自五人,分发一法宝“月银哨”,若遇敌袭,立即吹哨,众人可尽快赶到。旁人见他对形骸如此器重,皆猜疑不定,形骸则深感恩情。

孟成康道:“我与孟沮去那阵法中枢,形骸赶往西首宝库,玉刀老弟去东面,石健老弟去北面,若都找不到,就来此汇合。”说罢取出地图,指明方位,说了一应机关。形骸见这宅子比想象中更大,心知艰难,一边担心孟轻呓,一边又担心玫瑰。

他心道:“玫瑰定是知道身在嫌疑之地,决不能任由摆布,于是自行脱身了。她聪慧伶俐,必有应对之道。祖仙姐姐武功比玫瑰高明百倍,可她眼下脆弱胆怯,反而比玫瑰处境更为不利。却不知那罗茧的同谋是何人?”

但他此刻身怀奇功,仅比藏东山稍逊一筹,无论是怎样的敌人皆不必畏惧,于是照着孟成康指点找去。

不久,来到楼上长廊,见前方无灯无火,暗不见影,灵气混乱得很。他心想:“此处是鸿钧逝水,可灵气确被人扰乱过,此次敌人谋划周详,手段凌厉,实是非同小可的劲敌。”

走着走着,至一处大殿,乃是孟轻呓过往来此升堂处事时所用,但眼下也一片阴暗,仅能借着月光隐约辨物。

突然间,有一人斩来一刀,形骸内劲一震,立即察觉,反手打出一招“雷震九原功”,但内息一颤,竟不受掌控,只发出四成气力,掌心一痛,被那尖刀划破。

那人身子半转,劈向形骸脑袋,而形骸身后又有一人拿重剑疾刺,两人力道皆是极强。形骸急使“盘旋”,避开夹攻,又打出雷震九原功,此时仍是气力紊乱,掌力低落,那两人中掌后身子一晃,暂且后撤。

形骸登时醒悟:“这儿的灵气又强又乱,扰我自身真气,这才使不出全力来。而这两人为何全不受制?”

双方皆不愿在暗中乱斗,形骸打出燧冰掌,那两人也掌中喷火,点燃墙上夜灯,形骸看清敌人模样,心头一震,道:“你们是露夏王朝之人?”

来者身穿铁甲,黑金相间,行走时脚步极轻,动作灵动,正与当年施三力的华亭金战甲极为相似,一人是个黑脸大汉,一人则是个严肃女子。

那严肃女子喊道:“宰了他!”

黑脸大汉道:“此人是个小娃娃!”

严肃女子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娃娃,竟能挡我一刀。”

黑脸大汉叹道:“不错!那就杀了!”倏然一动,巨剑从形骸头顶斩落,剑气声如龙吟虎啸。

形骸早取出冥虎剑来,黑色剑芒与那巨剑一碰,铛地一声,那巨剑缺了个小口,竟未被斩断。本来若形骸功力完好,冥虎剑锋利无比,这一招非但损他兵刃,还能伤人,此时却难以取胜。

饶是如此,那大汉已神情剧变,道:“这是什么宝剑?”

严肃女子身子腾空,一刀横斩,霎时刀光如月。形骸立时还以一招“腾飞”,那女子瞧得真切,骤然往上一砍,这一招借助铁甲大法之力,变化之奇,已非人力所及,然则却是一招落空。

她惊呼一声,如何能料到形骸这幻灵塑世功如此巧妙?弹指间背后中剑,但她铁甲坚硬,这一剑只留下浅浅伤痕。那黑脸大汉一招“大盗移国”轰至,形骸大惊,还了一掌“雷震九原”,胸口气息不畅,几欲吐血,他知道这二人全不受灵气所扰,自己如此相斗,绝无胜机,于是飞身而走。

黑脸大汉与凶恶女子立即追来,那铁甲大法借助铁甲中真气,增长人力,快的胜似良马,但落地时震的房屋晃动。

形骸心道:“到此地步,决不能吹月银哨子。这儿灵气害人不浅,大伙儿就算来了,功力减弱大半,只有任这两人宰割。我需找一处隐秘之地,借幻灵塑世功,刺其中一人眼睛,如此方可取胜。”

只是他全不明白为何这露夏王朝会与那罗茧联手,又为何非要杀孟轻呓不可。龙国国力数十倍于露夏王朝,即使孟轻呓死了,露夏王朝又如何能挡得住女皇震怒?女皇一人便足以灭国灭城,此乃各国公认之事,以往龙国与露夏王朝兵戎相见,女皇不想滥杀凡人,这才不动用决绝手段,然则一旦孟轻呓遇刺,圣莲女皇决意出手,露夏王朝的灭国之灾便在所难免。

五十五 百年一瞬间

正沉思间,那大汉一个箭步欺近,再打出一招大盗移国,形骸暗呼不妙,于是凝力在背,顺着掌力往前一扑,耳边喀嚓几声,撞入一间大屋。

他伤势不轻,吐出口中污血,却突然醒悟:“定是他们使动手段,乱了鸿钧逝水灵气,而他们早已算定此节,身怀抵御之法。那正是他们所练的‘铁甲大法’!他们那华亭金甲可助他们不受此害。”

大汉冲入破洞,形骸趁他不备,使一招铁熊掌,正中那大汉脸颊,大汉闷哼一声,断了几颗牙,也满口是血,摔了出去。若非形骸受伤在先,加上真气不全,这一掌已要了他性命。

如此一来,那两人怕形骸偷袭,不敢贸然入内。形骸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往屋内走,潜运放浪形骸功,双目勉强辨认暗中事物,见此地陈列刀剑、架放甲胄、悬挂长袍、布满珠宝。他想到:“是了,成康爷爷说过此处是府上宝库所在。”

他由此再想:“这二人若真是那罗茧同谋,当时罗茧要杀咱们,他们该当来相助才是。他们既然未至,那倒未必是为杀祖仙姐姐而来。莫非这府上有他们所要的宝物么?他们并非刺客,而是窃贼。”

形骸走过一处,定睛一瞧,见一副铠甲甚是熟悉,正是他从海底那大殿中带回的骸骨教“山墓甲”,他甚是惊奇:“为何山墓甲会在此处?它不是被袁蕴师父带回神道教中了么?啊,是了,此物极为重要,她又不通飞灵真人一脉道法,故将其交给祖仙姐姐了。”

他见到此物,终于得证猜测:“我海法神道教所学是星知释者一派,露夏王朝所传则是飞灵真人一派,这山墓甲是飞灵真人道法一派中至高无上的杰作,而露夏王朝所学的铁甲大法全倚仗此道。其国上下视作不传之秘,如何能流入外人之手?自然不择手段也要夺回。只是此事万分隐秘,咱们神道教弟子皆发过誓,不会对外泄密,露夏王朝又是如何得知的?”

忽听屋外数道火光,那两人强攻进来,形骸脑中急转:“他们那铁甲能抵挡灵气之扰,这山墓甲岂会不及?且让我穿上此甲,反败为胜。”想到此处,连忙将这黑甲一件件拆开,此甲不重,构造繁复,穿起来本甚是耗时,但形骸曾穿过一回,此刻再穿竟十分熟练,少时已然妥当。

他不通铁甲大法,自无法运用此甲种种妙处,但穿上身后,体内真气缓缓复原,他纵然有伤,可信心大增,自知那两人已再奈何不得自己。他运放浪形骸功搬运真气,蓦然心中一惊,只觉冥火融入此甲各处,此甲似在颤动,与他冥火呼应。他脑中立时想道:“当初在海底宫殿时,那穿着铁甲的死人本是盗火徒!除了飞灵真人之外,这铁甲铁甲也可用冥火驱使么?”

那两人一路点燃明灯,陡见到眼前站着一鹰盔铁躯之人,认出正是形骸,神色震怒,齐声怒吼道:“还不快将此物交还?”

形骸道:“你二人果然是为此物而来!却又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黑脸汉子喝道:“少说废话,你若不想死,将此物脱下,交予我等。”

严肃女子道:“此山墓甲是我露夏王朝圣物,却被你龙国奸贼盗走,我二人正是来讨还此物。”

形骸恼道:“当真满口胡言,谎话连篇!这山墓甲是我从深海带来,它千年中一直沉睡海底,何尝在你们露夏王朝中留存片刻?”

那女子脸皮一红,自知理亏。关于这山墓甲之事,露夏王朝是从古代文献中得知,却不确信是否真有其物,尔后从龙国那边传来风声,听说得了此甲,露夏王朝登时朝野震动,国中君臣皆心急如焚,誓要将此甲夺到手中,不管是真是假。

黑脸汉子心道:“此人穿上此甲,却不通用法,反而更易对付。山墓甲纵然坚硬无比,我两人掌力可透甲及体,待将他震死之后,再将此甲带走也不迟。”

他心意已决,长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偏要闯!”身子一晃,双掌全力齐出,那掌力有如惊涛骇浪一般。

这汉子纵然了得,借助铁甲大法,龙火功也只不过到了第五层,形骸功力本就在他之上,如今这山墓甲与冥火同振,宛如活转一般,竟令形骸霎时功力倍增。形骸左掌一扬,使雷震九原掌,只听一声雷音,大屋似被天雷劈中,惊电乱光无处不在,神威已不逊于静水大师。那汉子僵在空中,一声未发,转眼被形骸掌力震死,接着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体内经脉已被雷劈成焦灰。

那女子惊恐万状,喊道:“师兄!”形骸也吓得不轻:“我这一掌怎如此强烈?竟将他一击杀了?”

他背后有人轻哼,他一回头,见正是孟轻呓蜷着身子,躲在角落中,目光茫然,身子似僵硬了一般。形骸喜道:“祖仙姐姐,原来你在这儿!”

那女子知机不可失,抱起男伴尸首,朝形骸与孟轻呓扔了过来,手一指,口中念道:“此勇不灭,此志长存!”

形骸大骇,忙冲上前去,将那尸首抱住,再令龙火炼体功运至极处,耳边“嗡”地一声,几乎聋了,火焰炸开,疯长急蹿,形骸借山墓甲保住一条性命,但身受重伤,用力过度,仰躺在地,遍体皆疼痛万分。

那女贼也伤的不轻,从窗口破洞处往外一跳,此地临近悬崖,她瞬间踪影全无。形骸往孟轻呓那处看了看,好在她毫发无损。

孟轻呓愣愣流泪,伸出手,扶起形骸,抚摸形骸脸颊,颤声道:“你为何为何要舍命救我?”

形骸道:“祖仙姐姐,你快清醒一些,那罗茧要害你。”

孟轻呓身躯一震,惊呼道:“他,他他还没走么?”

形骸道:“他已受了伤,远不是你对手,你不必怕他,但不可胆怯,一味只顾着逃避!”

孟轻呓惶恐至极,左顾右盼,道:“我怕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还有那魔头,那魔头当真活着么?”

却见一团血雾在半空凝聚,罗茧朗声发笑,落在近处。他手足断骨已然接上,动作迟缓,一瘸一拐,缓缓朝孟轻呓走近。孟轻呓又尖叫起来,躲在形骸背后。

罗茧道:“祭品,你逃不掉的,你已被大人选中,还不速速随我走?”

孟轻呓捂住脑袋,喊道:“我不走,我不走!”

罗茧厉声道:“你抗拒不得,还不听令?”

孟轻呓身子摇摇晃晃,手在空中乱抓,喊道:“伍斧,救我,伍斧,救我!”一下子竟抓住形骸衣衫,形骸竭力撑起胳膊,护住孟轻呓,不停劝她,但却无用。

罗茧叹道:“那人已死,你若不想我杀了这小娃娃,就乖乖束手就擒。”

形骸焦急不已:“需得令她回复神智,不然她当真会屈服于这老妖!”就在这时,他眼中闪过那画室中冥火所写的诗句,也是他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他抱住孟轻呓,在她耳畔低声念道:“痴情自有痴情苦,行善当知行善孤,梦中佳人但轻呓,何惧一生陷沉浮?”

听得此诗,孟轻呓眼睛发亮,瞬间仿佛活转过来,她凝视形骸脸庞,凝视他五官,捏着他的手,手指与形骸手指轻轻摩擦,她露出动人的笑容,无比真诚,陶醉痴迷,形骸只觉这笑容如此纯洁,灿如阳光,更无一丝杂质,确确实实只属于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她仿佛凝固在时光中,从四百年前的某一天停止了生长,为等待这一时刻,重新再遇上她思念的某个人。

罗茧急道:“小丫头,你还不听话?你以为我法力”

孟轻呓手指动了动,一道紫火从破洞中飞来,正中老妖,罗茧登时大骇,扯破喉咙,大声痛呼,那火焰似有残忍的念头,先吞噬罗茧身躯,再将他彻底杀死,令他死前受尽痛苦。

但孟轻呓从不曾看那老妖一眼,她只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少年,她那残杀仇敌之举似乎微不足道,甚至颇有助兴之雅,就仿佛她正在为心上人抚琴奏乐,庆贺他们的重逢。

形骸不明所以,只笑道:“祖仙姐姐,你早些动手,岂不痛快?何必怕这无能老怪?”

话未说完,孟轻呓已吻上了他,形骸大吃一惊,血往上涌,涨红了脸,他明知此举荒谬,可又觉这吻滋味美妙极了,令人回味无穷,于是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良久,只听屋外脚步声响,是孟成康、孟沮等人赶来,众人喊道:“这儿怎地烧成这幅模样?这宅子可要大修特修了!”“一路上皆是打斗痕迹,行海人在何处?为何又不吹哨?”

形骸骤然清醒:“若被他们瞧见我这般模样,我这大逆不道的恶名,只怕要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这倒也罢了,祖仙姐姐也必受牵连,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孟轻呓手一挥,众人只觉暗中有巨浪卷来,齐声惨呼,向后跌去,随后一道风墙将众人路途堵死。她仍旧看着形骸,眸光如水,双颊如血,貌美无双,娇羞无限。

她低声道:“夫君,你看看你这些不肖子孙,偏要来打扰你我亲密。哼,我偏不要他们进来。”

形骸道:“祖仙姐姐,我并非”

孟轻呓手指一竖,轻按他嘴唇,甜声道:“我不听,我不听,我说你是你就是,你曾对我百般抵赖,装疯卖傻,总是非要等我快要死了,才肯怜悯我,道出自己真身,真正让我欢喜,对么?”

形骸一头雾水,但孟轻呓又吻了上来,形骸脑中乱上加乱,深深陷入温柔乡中,一时无能挣脱。

五十六 清歌为谁唱

良久,他脸颊湿润,知是孟轻呓流下热泪,他心想:“我与玫瑰已有婚约,可不能与祖仙姐姐如此。对了,我得去找玫瑰,与她商议对策。”于是轻轻推开孟轻呓。孟轻呓神情失落,又有几分凄凉。

她拭去眼泪,抹了抹形骸嘴唇,道:“别让他们瞧出来了。”

形骸忙道:“是,是,决不可露出马脚。”

孟轻呓轻叹一声,撤去那风墙,随形骸走了出去。这宝库先中了形骸掌力,又被那华亭金甲炸过,已然缺了大半,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又有些掉落山崖,形骸看的心疼,但孟轻呓却满不在乎。

孟成康等迎了上来,见到两人,喜不自胜,孟成康道:“殿下安然无恙,我等可放心了。”又见形骸穿一古怪黑甲,皆感摸不着头脑。

孟轻呓道:“是露夏王朝的人前来盗取这山墓甲。”

众人登时惊怒,喊道:“藏家居然叛国?”“圣上与殿下对藏家如此器重,他们就如此报答这番隆恩么?”“他们非但与露夏王朝勾结,连妖魔都与他们沆瀣一气!”“不错,如今那小丫头逃走,咱们非逮住她不可!”“刺杀公主,卖国投敌,皆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形骸急道:“诸位长辈,玫瑰清白无辜,绝无可疑,此事我可作证。”

一男子怒道:“你这小子,被她美色所诱,说话昏头昏脑的。这岛上除了她之外,唯有那两个肥猪是藏家之人,藏家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如何能不知情?”

孟轻呓严声道:“玉刀,行海他连败强敌,对我有救命之功,你对他说话可得客气些。”

孟玉刀霎时惶恐,忙躬身道:“是,是,小人一时失态,望公主与行海侄儿恕罪。”

孟成康将一物呈给孟轻呓看,那事物是一黑色圆盘,但本色为黄,只是炸裂之后被烧的焦黑。他道:“咱们在除灵阵中枢找到此物。”

形骸道:“就是此物扰乱这儿的灵气么?”

孟轻呓哼了一声,道:“这是露夏王朝的破灵霹雳火,造价高昂,数目稀少,他们为今夜之事,可真是不惜代价了。”

又有一男子道:“殿下,先前那叫罗茧的老妖人呢?”

孟轻呓道:“已被行海所杀。”

形骸忙道:“是殿下出手击毙此贼”

孟轻呓轻声道:“我说是你的功劳,你非要反驳我么?”这句话柔声细语,余韵不绝,既似长辈,又如情人。形骸听得心潮起伏,旁人从未听过孟轻呓这般说话,也都一凛:“糟了,殿下言行这般古怪,只怕对行海不满已到极点,行海再说错一句话,立时就有杀生之祸。”

先前问话那男子道:“这老妖似与殿下熟识,定有其余同党,望殿下指点迷津,我等好去动手拿人。”

孟轻呓手凌空一抓,此人瞪大眼睛,咽喉处被捏紧,人腾在半空,他浑身巨震,四肢乱动,脸色发白发红。孟轻呓森然道:“石健,不该问的,你还是莫要多问为好。”

众人见状大惊,孟石健连连点头,孟轻呓松手放了他,又道:“此事暂莫告知海法神道教,尔等调动人手,去捉那姓藏的小丫头。”又看了形骸一眼,道:“我有话要问她,决不许伤她,如有违令者,重罚不饶!”众人敬畏万分,遵命叩首,旋即奔出。

孟轻呓待众人走远,长舒一口气,笑道:“总算清净了。”又握住形骸手道:“夫君,你我久别重逢,正该独处相对才是。”

形骸毛骨悚然,急道:“祖仙姐姐,我我不是那位伍斧。”

孟轻呓俏脸登时变得苍白,道:“你胡说些什么?你你还不肯承认?是了,你还惦记着那玫瑰小丫头,怕与我相认之后,再不能去找她,对么?”

形骸大摇其头,道:“姐姐,祖宗,我只不是伍斧,你全然弄错了。”

孟轻呓伤心欲绝,道:“那你如何知道那首诗句?那是他临终前念给我听的。你又如何会唱他的那首歌?那是他在四下无人时为我而唱。”

形骸心道:“是放浪形骸歌?伍斧祖宗也知道这首歌谣?难怪当初在海上遇上她时,她就处处显得不对劲。”他得知此情,对那伍斧更增亲近之意,可认定孟轻呓认错了人,道:“那只是巧合罢了,我以往学过那放浪形骸歌,而那诗句是从伍斧祖宗的画上看来的。”

孟轻呓仿佛欲哭无泪,低下头去,喃喃道:“你诸多借口,当真想不起我来了?当年我亏欠你良多,想好好报答你,可可老天爷却如此残忍,明明心上人近在眼前,又似在天涯海角。”

顷刻间,形骸心中情绪激荡,乱如麻线,一股厚重深邃的爱意从胸中激发,他身子摇晃,泪眼朦胧,只恨不得将眼前的少女再度紧拥入怀,向她一述衷肠。

他大为震惊,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这情感前所未有,即使他面对玫瑰时生出怜惜之心,对缘会涌起疼爱亲情,也远不及这爱意狂热而猛烈。

他听自己说道:“梦儿,我我不知怎地”

孟轻呓喜得一跳,道:“梦儿?梦儿?没错,你果然是他!只有他这般叫我,其余人谁也不敢。”说着纵体入怀,形骸不由自主与她紧紧相拥,感到孟轻呓的身子欢喜的发颤。

形骸心中直叫:“有鬼!有鬼!是骸骨神在捣乱么?我如何会叫她梦儿?”

孟轻呓低声道:“你为何不亲我?非要我来亲你么?”

形骸道:“那么做不对”

孟轻呓嗔道:“有何不对?莫非你移情别恋,不再爱我了?”

形骸神魂大乱,道:“祖仙姐姐,我怕得很,我不知自己为何叫你梦儿,你是我我的祖宗,是我的长辈,我绝不该对你不敬,如此搂抱已是万分不该,更何况亲你吻你?”

孟轻呓与他分开,神色爱怜万分,忽然脸颊羞红,道:“是了,或许你仍未全然想起,我这般强迫你,反而会令你受罪。是我不好,是梦儿太急。好,好,我不迫你,你自个儿单独想想吧。”

形骸稍恢复一丝清醒,心道:“我该去找玫瑰。”借口道:“祖仙姐姐,那露夏王朝的女子仍潜逃在外,我去将她捉回来。”

孟轻呓点头道:“你伤势好了么?”

形骸借这山墓甲,放浪形骸功效用剧增,已然好转大半,道:“姐姐放心,这山墓甲实有神效,我已无碍了。”

孟轻呓叹道:“我这幽羽居坏成这样,须得好好修修,你走吧,我也单独静一静,理理头绪。”

形骸想到要与她分离,哪怕短暂,也感黯然神伤,更因说谎欺骗她而内疚不已。他心道:“我与玫瑰相处之时,她是出类拔萃,世间罕有的好姑娘,可我却始终未对她怀有深情。莫非那时我已隐隐恋上这位祖仙姐姐了?若当真如此,我真是人面兽心、禽兽不如、暗怀鬼胎、残渣败类,有违常伦,天打雷劈,喜好怪异之辈了。”

他将自己痛骂一通,稍稍好过了些,向孟轻呓磕了个头,孟轻呓微微一笑,朝他摆了摆手。

形骸出了幽羽居,心想:“玫瑰会去哪儿?海法神道教么?不,她决计不蠢,不会去那儿。她若信得过我,会去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等我。”霎时想起两人曾在深谷中遭遇邪教之处,于是疾奔向东。

这山墓甲乃古时神物,他穿上这山墓甲后,真气更深一层,足以与马炽烈、静水大师并驾齐驱,但若脱了此甲,自又恢复原状。他心想:“借助此法宝,实则算不得真本事,就好比富家子弟坐吃空山,绝非长远之计,但此刻情势艰险,非借助此物不可。这叫‘天降鸿福,失之罪极’。”

一路奔行若飞,不久已到了那谷中,却不见玫瑰身影,他喊道:“师妹!师妹!我是行海!这模样虽然古怪,但我也没法子。”

山顶上探出个脑袋,朝他挥手,正是玫瑰,形骸大喜,一跃而上,玫瑰见他轻功如此神妙,不禁一惊。两人重逢,玫瑰搂住了他,脑袋贴着冷冰冰的甲胄,小声哭泣不休。

形骸道:“放心,我定能说服他们,证明你全不知情。”

玫瑰一抹泪,扬眉吐气,道:“师兄,我玫瑰岂是受人陷害而无力回天之人?我非但要证明自己无罪,还要查清是何人陷害我,陷害我藏家!”

形骸知她定已有计策,问道:“咱们该如何查起?”

玫瑰道:“我知道藏青、藏红两人之前住在何处!他们居所必有线索,更何况他们金屋藏娇,哼哼,岂能问不出话来?”

形骸喜形于色,道:“原来如此。”

玫瑰知道出了这等大事,两人婚姻多半无望,但只要存一丝机缘,她便绝不气馁,万不放弃。她道:“只是那地方离此不近,且山路崎岖,若到了早上,镇上人多,咱们行事多有不便。”

形骸道:“我可背你过去,这山墓甲甚是厉害。”说着将她背起,施展雨燕身法,蓦然腾空而行,真如同飞鸟雄鹰,凌空踏虚前进。玫瑰生性乐观,见他如此本领,大喜过望,一时忘了烦恼,高声喝彩。

赶路途中,玫瑰问形骸之后发生何事,形骸说了那罗茧现身,露夏王朝偷盗,却万不敢提自己对孟轻呓动情一节。玫瑰气的头疼,怒道:“我自诩算无遗策,想不到也被人骗的团团转!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数十里地不久而过,来到镇上,正是夜黑风高、无月无星的时候,

五十七 冤魂无处去

铠甲无声落地,形骸想了想,将其脱下,埋在土里,两人潜入客栈,玫瑰两三下撬开房门。

屋内一股阴森侵入心扉,两人皆感阵阵寒意。形骸低声道:“那两人定在此处做过残忍勾当!”

玫瑰皱眉答道:“这儿真的死过人。听说若是死者冤屈凄惨,当有怨念,阴魂不散。”

她激发龙火,照亮近处,翻找两人衣物,表情不悦,道:“这两个肮脏东西,这衣衫只怕数月未洗啦,怎会有女人瞧得上他们,更遑论陪此二人同床共枕?”

形骸叹道:“此地女子甚是穷苦,见惯脏臭,你我自幼养尊处优,不知百姓疾苦。她们为一口饭,一两银,也愿做卑微勾当,不惜作践自身,遭遇之惨,非你我所能想象。”

玫瑰深受触动,黯然道:“我一直不知她们这般可怜。”

翻找一番,却一无所获,来到一火炉前头,见到有焚烧过的纸张,但已被彻底销毁了,当是一封书信。

玫瑰思索道:“哼,他们烧毁此物,定是为了遮掩,如此看来,有人突然送来密令,才使得他们成那般模样?”

形骸道:“不错,这两人昨天清晨已然神态异样,仿佛傀儡、人偶一般,定是已被炼化为妖。那法术极为厉害,连我孟家高手都险些抵挡不住,绝非轻易能够施展,而当另有做法仪式之地!”

玫瑰点头道:“不错,那仪式不会在此,当在人烟稀少之处,咱们这就去找那两个陪伴此人的女子。”她上次来时,遇上藏青、藏红赖床不起,与女子同眠,那已是一月前之事,若此二人喜新厌旧,那两个女子早遭抛弃,但多少可得些线索。

他们都知道如此颇有风险,但非这么做不可。孟成康等人也在找玫瑰,如果被镇民目击,形骸二人倒易先被盯上。孟轻呓显然颇恨玫瑰,一旦落入她手里,玫瑰即便不被用刑,也会吃尽苦头。

玫瑰叹道:“神道教书中说:若有命案,定有冤魂,此地曾有血光之灾,藏青、藏红定杀过人,只可惜你我皆无瞧见死人的本领。”

形骸精神一振,道:“有法子了!”

玫瑰惊讶相望,问道:“什么法子?”

形骸做出手势,挤出鲜血,化作魂水,示意玫瑰饮下,玫瑰甚是疑惑,但也不问,一饮而尽。

魂水入腹,两人一时晕眩,见到两个绿色的影子站在他们面前。

两个女鬼。

形骸汗毛直竖,玫瑰却喜出望外,她低声道:“你们你们是藏青、藏红的女伴?”

女鬼不答,朝外走去,形骸想起书中所言,忙道:“这只是残影,并非真正的幽灵。须得去她们埋骨之地。”

两人轻手轻脚的跟上,两个残影奔行宛如骏马,他们紧紧追赶,出了镇,越走越远,行了十里地,来到山谷树林中。在茂密草木里,那两个残影钻入泥土。

到了此处,一切一目了然,这儿显然有一场邪恶仪典,鲜血洒在各处,味道浓烈至极,留有陈腐的灵气残余。有人在这儿用飞升之火化作法阵,地面仍有灼烧痕迹。

玫瑰指了指一处被掩埋过的土地,两人拔出长剑,当做铲子挖土,玫瑰笑道:“咱们这问道剑用来做这挖墓的勾当,倒也甚是称手。”

形骸肃然道:“墓中本多隐秘,正应了这‘问道’二字。岂能不如有神助?”

玫瑰笑道:“道法之神就是理奥祖师爷了,祖师爷非但不会帮咱们,只怕还会被咱们气的升天。”

形骸道:“他多半早已死了,若被气的升天,只怕还是一桩好事,你我功德无量。”

两人动手飞快,向下挖了七尺左右,见到两具被剥去皮肤的女尸,身上干枯,双眼仍睁着,望着天空,目光痛恨,遭遇悲惨卓绝。

玫瑰惊怒交加,捂住嘴唇,身子发颤,形骸跪在地上,悲愤道:“藏青、藏红这两个畜生!”

刹那间,两具女尸身上冒起蓝火,蓝火冲天而起,扑向形骸,形骸惊呼一声,只觉彻骨寒冷,迅速逃开,看手臂接触的地方焦黑一块,像是烧伤,但却是冻伤。

玫瑰道:“是怨灵!”一道剑风斩出,击中一道蓝火,蓝火发出尖叫声,极快的漫天盘旋,她下手不重,这怨灵又半虚半实,这一剑效用不显。

形骸急道:“不能伤了她们!得从她们口中问出话来!”

玫瑰道:“那该如何是好?”

形骸欲使地狱无门,可却无半点把握:“若稍有不慎,只怕将她们杀了,就算未伤着,也会大大得罪她们,这法术叫做地狱无门,或许会令她二人不得超生。”

此二怨灵怨气极重,行动时漫天蓝雾渺渺,玫瑰出剑引开它们,喊道:“我们并非你们的仇人,告诉我真相,我会替你们报仇!”

她被其中一个怨灵撞中,痛呼一声,撞在树上,玫瑰一咬牙,抛去长剑,一扯长裙,把衣衫脱了,露出肌肤,身上仅存小衣,她高举双手,又喊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形骸大感惊惧,深怕她就此被怨灵杀死,掌心布满冥火,若局势不对,立时将怨灵杀了。

蓝烟在玫瑰面前缓缓停下,玫瑰浑身满是汗水,表情平和,道:“行海,放下兵刃。”

形骸照做,那烟雾逐渐成形,玫瑰依稀认得,低声道:“就是藏青、藏红的女伴。”

她们浮在空中,面无表情。

玫瑰道:“藏青与藏红已经死了,你们的仇已经报了,还请告知我来龙去脉,若另有同党,我定会为你二人追查到底!”

幽灵漂浮不语,形骸只觉这片刻极为漫长,终于,其中一个开口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哭泣,难听至极。

她道:“藏青与他的同伴将我们两人杀死,从客栈一直运到这儿,有一女人剥下我们的皮,抽取我们的血,熬制成膏药,涂在那两个仇人身上。随后,她将一个头骨,一颗心脏,分别放在了两人腹部里。”

形骸听得汗毛直竖,觉得这仪式惨绝人寰。

玫瑰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女幽灵啜泣道:“不认识,不认识,她蒙着面,胭脂气甚是浓厚。”

玫瑰又问:“那是何时之事?”

女幽灵答道:“昨天清晨,这儿林间起了雾,我们被杀死,被埋葬,就在这松树林里。”说着泣不成声。

形骸松了口气,道:“师妹,你那时与我在一块儿。”

玫瑰咬了咬牙,答道:“我不一直与你在一块儿么?你我说了都不算,他们早认定你我串通好的。”

形骸道:“怎么会呢?我昨夜与众妖魔交手,阻下那露夏王朝贼人,他们总信得过我。”

玫瑰苦笑道:“那他们会认定我是狐狸精,把你迷得神志不清,一门心思替我做说谎。而且,就算能他们相信我不在场,也可说是我吩咐同党办事。单有这两位幽灵姑娘不够,须得抓住主谋才行。”

形骸霎时想到主意,拳头往手掌一敲,道:“藏青与藏红的怨灵!他们也才死不久!可以问他们!”

玫瑰沉吟道:“但那两人死在了那幽羽居中。”

形骸道:“我可以回去试试,你就不必来了,在老地方等我。”

玫瑰仔细思索,猛然抬头道:“不,我和你一起回去,就说你捉住了我,但想弄清事情的经过。只有如此,他们才能静下心来听我们的辩解。”

形骸忙道:“这如何使得?万一那两人已然魂归虚无,又或者他们也不知详情,那你可是自投罗网。”

玫瑰黯然道:“我们别无他法,以祖仙姐姐手段,我根本逃不掉,能够躲到现在,已然谢天谢地。”

只听一轻柔娇嫩的声音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小丫头。蒙你夸赞,荣幸之至。”

形骸、玫瑰大惊失色,他们见到孟轻呓的倩影从一棵树中走出,形骸当即向孟轻呓跪倒,同时挡在玫瑰身前。玫瑰从地上捡起长袍,遮住身体,同时拾起了长剑。

孟轻呓手指一点,玫瑰瞬间被重重树枝缠住,形骸急忙喊道:“祖仙姐姐,她是无辜的,我们”

孟轻呓笑道:“瞧你心疼成这副模样,我如何会伤她?小丫头,你乖乖别动,莫要挣扎,这树枝便不伤你这细皮嫩肉。”

形骸看到玫瑰只是被缠住,但树枝柔和,并未留下伤痕,但他仍忐忑不安,不知孟轻呓会如何处置她。

孟轻呓道:“行海,你轻功极高,跟上你颇为不易,你二人言行,我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小丫头号称聪明,可实则蠢笨得很,哼,绣花枕头一包草,成为旁人杀戮之刀,却又浑然不知。”

玫瑰不敢挣扎,却怒道:“你你才是绣花枕头!你说我是笨蛋?我从小到大,没遇上过比我更聪明的人!”

形骸暗忖:“我用山墓甲飞来飞去,祖母也能跟得上?”此刻想来,此事并不出奇,孟轻呓神功卓绝,为龙国坐二望一的人物,她要追踪自己,实是易如反掌,而自己自作聪明,编造借口,又岂能瞒得过她?

孟轻呓又道:“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再容忍藏家之人留在声形岛上。你虽无罪,你属下之人犯了错,你又岂能无责?听说藏家赏罚分明,权责公正,小玫瑰,我如此处置,你服不服气?”

玫瑰“啊”地一声,蓦然间心中悲戚无穷,她道:“我与师兄已有婚约,岂能岂能”

五十八 皇帝好气度

孟轻呓道:“此事不必再谈,如一味若强求,反而不美。”

玫瑰气往上冲,道:“定有人从中陷害我!我不服!我不服!我非要追查到底不可!”

形骸见玫瑰如此,暗暗伤怀,又着实替她担忧。这勾结敌国,刺杀公主,全是株连全族的大罪,即便孟轻呓不追究,圣莲女皇又岂会轻饶?以这两人权势地位,要杀玫瑰,与踩死蚂蚁全无分别,如今孟轻呓放玫瑰离去,已是高抬贵手的恩情了。

孟轻呓冷冷说道:“小丫头,我宽宏大量,你可别不知好歹,真当我孟轻呓是心慈手软之人么?”

玫瑰望向形骸,神情由悲痛变作留恋,形骸也隐隐心疼,但想起在西海之时,他从狱中逃脱,为替安佳脱罪,不惜刺她心口一剑,如今为救玫瑰,又如何能自私自利,强留她在此?

玫瑰颤声道:“师兄,你从未对我说过半点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到了这地步,只要你一句话,我玫瑰死都不怕,也要与你在一块儿。”

形骸心想:“她对我情深至此,竟不惜舍命相陪么?我却如此铁石心肠,竟半点不念她的好处?是啊,她说的半点不错,相识至今,我从未对她说过半句情话,也无亲密之举,你为何如此吝啬拘谨?难道你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玫瑰瑟瑟发抖,屏息相待,形骸看着这几乎与他定亲的姑娘,只觉她是声形岛浩荡大风中的一朵小花,她弱小而倔强,迎着狂风生长得美丽绝俗。但她越是倔强,风就越强越大,天地就越会要她的命。

形骸不知道那凶险来自何处,不知那飓风象征什么,也不知来自于谁,却感到玫瑰的未来辉煌无比、无可丈量,她如今对自己的深情痴爱,只是她漫长生命中的一个坎,一场梦,一心魔,一泡影。她决不能因为形骸而死,也不能因任何事而死。

她自以为聪明,逃过了门中人的试炼,但冥冥苍天另有试炼,终将让她看清爱的幼稚可笑,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形骸道:“海誓天可解,山盟地能灭,世事难预料,情关正是劫。师妹,世事无常,你需学会保得自己周全,这才是重中之重。”

玫瑰头一回陷入热恋,也头一回遭受绝望,霎时崩溃,她跪倒在地,掩面痛哭。形骸暗骂自己不是东西,想要将她扶起,可又觉得一旦如此,一切就成了一场荒唐的闹剧。

对今后的玫瑰来说,这场爱太渺小了,对眼下的形骸来说,这场爱太遥远了。

玫瑰哭了片刻,心意渐定,也忽然明白形骸实是一番好心,她心生坚毅之情:“千错万错,全是我自己无能!我无权无势,无力无用,被人玩的团团转,半点自主不得。但我玫瑰瞧中的东西,终究要拿回来,一时被人夺走也无妨。哪怕是圣上阻挠,我也要扫清障碍,一往无前!我是错了,那是因我太过弱小,若我比任何人都强,那就不会再犯错!即使犯了错,也无人胆敢利用!”

她不动声色的站起,若无其事的擦泪,躬身道:“多谢祖仙姐姐饶我一命。”

孟轻呓笑道:“刺客一事,若传到母后耳中,我会替你辩解,此节你可放心。因此死去之人,我也会替你打点安置。我已在近处港口布置军舰,可送你返回天兵派,你已学成道法,成为用道之人,此行也算功德圆满。”

玫瑰怒不可遏:“她早就安排好了?莫非莫非此事前后皆是她一手策划?那将藏青、藏红变作妖物的女子,或许正是她?”仔细思索,仍是疑点重重,未能断定。她纵然机智,但毕竟阅历尚浅,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阴谋,仓促间又如何能想的明白?

孟轻呓手朝前一指,示意要玫瑰跟随,玫瑰朝形骸望了一眼,见形骸并未如何激动,不由得心中大悲。形骸先前还与她有说有笑,配合亲密,此时却突然变得冷漠无情,这变化极为突兀,如何能是真心?玫瑰猜测他定是为了自己着想,并不恨他,只恨透了孟轻呓。

三人皆不发一语,回到那客栈前,形骸掘出山墓甲,复又穿上。一辆马车停在近处,护送之人是孟家几位龙火贵族,玫瑰冷笑道:“祖仙姐姐何必如此麻烦?我单独一人也可返回天兵派。”

孟轻呓叹道:“小玫瑰,你纵然了得,可还未领受教训么?就算龙火功练到我这般地步,不也还有人想要我的命?”

玫瑰道:“我不过是无名小卒,怎会有丧心病狂、厚颜无耻之徒会花大力气害我?”她明知说出此言极易惹恼孟轻呓,当场就有杀生之祸,但她此生从未遭受过这等挫败,一时也忍耐不住。形骸闻言,不由得替她担心。

孟轻呓道:“你好好想想吧,就算你想不通,藏采诗会替你想通的。”

玫瑰又与形骸对视一眼,从他眼中终于见到依依不舍之情,她心头一热,不再回头,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形骸遥望马车踪迹,心中仍不住想道:“若将来我与玫瑰重逢,时隔久远,此事水落石出,她是否愿与我破镜重圆?”但又觉这念头甚是荒诞,不值得为之深思。

玫瑰坐在车上,身子随之摇晃,心思也无一刻宁静,然而她望向窗外,见一缕阳光透了进来,就是这黎明微弱的光辉一扫阴霾,令她挺直了胸膛,眼睛也随之闪烁。

她一生最不畏挫折,喜好难关艰险,如今遭遇这一场肝肠寸断的惨败,却反而激起了她无尽斗志,收获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她面向朝阳,露出微笑,心道:“不管怎样,我学会了道法,领悟了天脉法则,练成了龙火功第五层。他总待我极好,也令我获益匪浅,正如孟轻呓所言,我不虚此行,功德圆满。很好,很好,等着瞧,我藏玫瑰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孟轻呓、形骸送别了玫瑰,孟轻呓道:“你背我,送我回幽羽居。”

形骸正自出神,闻言一愣,道:“祖仙姐姐,你这等神功”

孟轻呓啐道:“怎么,你背着玫瑰就欢喜的上天入地,不愿背我这老太婆么?”

形骸忙道:“怎地不愿?祖仙姐姐驻颜不老,又怎是老太婆了?”

孟轻呓轻笑一声,跳至形骸背上,形骸双足踏地,运雨燕身法,蓦然腾空而起,飞向远处。

孟轻呓叹道:“想不到你竟学会了铁甲大法,能将这山墓甲操控自如。得到此物后,你或能与我一较高下了。”

形骸摇头道:“我可差得远了。”

孟轻呓又道:“你闷闷不乐的,可还是在想你那小媳妇儿?”

形骸不敢隐瞒,道:“祖仙姐姐,我实在想不通,藏家为何会如此鲁莽行事?他们全不顾玫瑰安危么?”

孟轻呓沉吟许久,忽然长长叹息,声音又是苦闷,又是无奈,形骸一直觉得她年轻活泼,有如真正的少女,可听此叹息,才知她心神也受岁月侵扰,因而有着无数烦恼。

他道:“祖仙姐姐,你知道真相么?”

孟轻呓语气苦涩,摇头道:“是母后,是她布下的局,可她为何要做到这地步?”

形骸大惊,险些从空中摔下去,顿时足尖在树枝上轻点,这才稳住身形。他道:“是是圣上令藏青、藏红”

孟轻呓道:“决计是她,错不了的。”

形骸道:“可她为何要这么做?您可是她的女儿啊。”

孟轻呓道:“我料到她会有举动,可没料到她竟真要动手杀我,不,不,或许她自己也没料到。”

形骸越听越是糊涂,问道:“祖仙姐姐,恕我愚昧,您能否能点拨一二?”

孟轻呓笑道:“从今往后,你与我说话,永远不用如此客气。”

形骸道:“好,还请姐姐告知。”

孟轻呓道:“我母后一生最倚仗的是她后裔家族,可最忌惮的也是咱们这些宗族势力。我孟家与藏家在其中势力最大,财富最多,兵多将广,乃是宗族中的翘楚。她听说我两家要联姻,岂能任由此事成真?”

形骸道:“可我与玫瑰只是只是无足轻重的”

孟轻呓笑道:“无足轻重?可不见得。谁都瞧得出来你二人将来必成大器。你纵然百般隐瞒身手,可却着魔般频频遇上大事,声名也已传开。而玫瑰在天兵派也彰显才华,她表哥沉折是千年一遇,她可算作百年难得。加上我孟家、藏家双方在背后撑腰,若你二人成了夫妇,对她而言可就难受得紧了。”

形骸急道:“她号称古今第一高手,又是人人拜服的女皇,天下为她所有,就算我两家势头再大,又如何能与她相比?”

孟轻呓叹息道:“她以往吃过苦头,有过两位声名鹊起的后裔联手反叛,虽最终被她击溃,可她从此暗暗提防此事,稍有苗头,立即扼杀,不过她做的万分隐秘,除我之外,谁也瞧不出她用的是何谋略,更不知是她动的手。”

形骸瞠目结舌,仍难相信此事为真。

孟轻呓道:“这罗茧与我的恩怨,只有她略有耳闻。而我幽羽居中地下有一密道,直达除灵阵中枢,也唯有我与她知道。她练有法术,一旦下令念咒,龙国中所有她的龙火后裔皆难以违抗,需遵命而为。

她为阻挠你与藏玫瑰婚事,于数日前掌控了藏青、藏红心神,命他二人充当刺客,又将藏家长辈全数调往战场,以防有人在场阻止,立即洗脱玫瑰罪名。而我那位孙子孟六爻也被她支开,六爻他擅长探查迷魂之法,有他在场,那藏青、藏红决计难以瞒过咱们。”

五十九 心事千百变

形骸道:“可即便道理通透,咱们也并无真凭实据。”

孟轻呓笑了笑,手中取出一张纸,在形骸面前一晃,形骸见是一封书信,写道:“藏青、藏红,你二人当听送来此信之人指使,随后将此信烧毁,流我血脉,为我效力。圣皇浮莲。”

形骸读到那“为我血脉,为我效力”字句,忽然头脑麻木,龙火上涌,好似当年中了馥兰的夜鸦喜鹊功,心神不受掌控,他急忙收摄心念,而孟轻呓又在他肩上一拍,以一股深厚真气助他固本守神,形骸立时好转。

形骸不禁问道:“这信从哪儿来的?为何能迷我魂魄?”

孟轻呓说:“从藏青、藏红住的客栈屋内。那咒语是母后亲笔所写,凡她后裔,若意志不坚,灵气不强,读后立时为她所用,听她指使。”

形骸道:“可我与玫瑰都搜过了,所有书信皆被烧了。”

孟轻呓道:“这法术我可以教给你,是我新创的精妙之作,除你之外,再没旁人知道。我叫它‘搜肠刮肚术’。”

形骸问:“搜肠刮肚术?”

孟轻呓道:“你总看见炉里那烧焦纸张了?”

形骸认出这纸张确实与炉中中纸张残片相似,说:“但那已被烧了九成,什么都看不出来。”

孟轻呓命他停下,随手拾起树枝,在灰尘中写了几个字,随后用袖袍擦去,她手指晃动,形成法阵,轻声念了咒语,灰尘表面又重现字体,与先前一模一样,写道:“痴情自有痴情苦,行善当知行善孤”。

形骸见她脸庞羞红,痴情微笑,若是初识她的人,定会以为她是初坠爱河的懵懂少女。形骸心有些乱了,又仿佛中了那咒语,急忙凝神收心。

孟轻呓问道:“你觉得怎样?”

形骸叹道:“当真了不起,您就是用此法找得这封信的?”

孟轻呓点了点头,道:“此法用于信件、书本、雕刻、画像,若毁坏时辰不过两天,少说也可复原得九成来。哼,这两个蠢货,烧信也烧不干净,又如何瞒得过我?”

形骸突然脱口说道:“这是天脉法则么?”

孟轻呓很是惊讶,道:“你怎地知道?”她也暗中钻研过织网仙子的天脉法则,只是从无人能够看穿。天脉法则深奥至极,巧夺造化,将乾坤万物隐隐连在一块儿,但有音讯消息,无可消除,皆会被法则所知,并非仅仅传授道法、仙法而已。若法力超凡、通晓诀窍之人,可从天脉法则中得无尽学问、无穷见闻,甚至古时旧事也可获得,正如当时形骸所见那巨龙王祭祀后卿一般。

形骸也不瞒她,道:“当年在织网仙子塔中,我实已融入这天脉法则。”

孟轻呓甚是喜悦,道:“原来如此,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除我之外,这天脉法则当世已鲜有传人,你运气当真不错。”

形骸又细看那信纸,问道:“那手持书信之人是谁?啊,是了,那两个女子冤魂提到另一位施展邪法的‘女人’,是她杀了这两个女子,又将藏青、藏红炼为妖魔。此人又是谁?难道竟是竟是圣上亲临?”

孟轻呓道:“她纵然有空,又岂会亲自来此?如是她亲力亲为之事,绝无半途而废之理。既然来了,那当是极重视,又怎会不亲手杀我?那女子不是母后,而是一位法力深湛之士,为母后效命。”

既然她认为玫瑰无罪,形骸稍感放心,可细思前因后果,更是不寒而栗,道:“若当真是圣上指派这女子,那那我孟家、藏家皆大难临头。”

孟轻呓摇头叹息道:“我曾说过,此事或许已脱离母后掌控,她本意只是诬陷藏家,陷害玫瑰,也不信凭着这藏青、藏红能杀的了我。她并不确知当年这罗茧与我仇怨,只不过捕风捉影罢了。至于那两个露夏贼人,也是被她利用,并非是来杀我的。她想单单行刺未遂一罪,还不足以令我二家从此放弃联姻念头,甚至反目成仇。哼,她以往屡屡得逞,计无不成,这一次太过胆大,反而是画蛇添足之举。”

形骸道:“怎地‘画蛇添足’了?”

孟轻呓道:“十天之前,你那师父袁蕴将这山墓甲交到我手里,我只向母后禀告过,其余再无人知道此物在幽羽居。露夏王朝再如何神通广大,又岂能这般快得到线报?唯有母后身边心腹之人能够泄密。幽羽居下有一条密道,抵达除灵阵,这也是当年我亲口告诉母后的。至于这除灵阵之效,也唯有母后、我、成康三人知道。以此推断,除非是我自个儿发疯,那幕后之人,唯有我那娘亲了。”

形骸又想问孟轻呓罗茧与她的旧事,但孟轻呓摇头不语,形骸暗想:“那罗茧口中仍有一位‘大人’,又说那大人是巨龙王。此事听来非同小可,只怕他们仍有对付祖仙姐姐的诡计,近来危机四伏,乃是关乎存亡之时,我既然得了这山墓甲,便决不能令祖仙姐姐受丝毫损害。”

来到幽羽居中,他脱下铁甲,顿感疲倦,孟轻呓见他如此,满脸怜惜,命他安睡。

待他睡醒,孟轻呓让形骸陪她在大殿中闲逛,形骸惊见这大殿已被修复如初,他问道:“祖仙姐姐,昨夜明明”

孟轻呓道:“此地为鸿钧逝水,岂同寻常?灵气记得这屋子原本模样,我只需指使灵气,这屋子会自行修复,就如受伤之人伤口愈合一般。此法与天脉法则相近,不过乃是这大地龙脉所为。”

形骸曾在书中读过此事,当下亲眼见证,深为叹服。

两人又回到那“伍斧”藏物屋内,再往深处走,形骸见书本、书法、画架、衣物、刀剑、乐器等等,全都是精心保存的。

孟轻呓手指痴痴在众事物上拂过,说:“这些都是伍斧的。”

形骸问:“是您的夫君么?”

孟轻呓点了点头,指着其中一副画,形骸看了看画中人,果然很年轻英俊,但眉宇间有一股阴柔忧郁。

只听孟轻呓低声道:“夫君,你看得到么眼前的孩子么?他叫行海,是你的后裔,也是你的转世,是了,你听不到,因你只是画像。我以往难以确信,此刻才真正信了这转世之论。你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只可惜他忘了一切,想不起过往来,不然他何必问我那罗茧与巨龙王之事?”

形骸哭笑不得,道:“根本半点不像。”

孟轻呓嗔道:“怎地不像?你那眼神与他相似极了。我头一次遇上你,便觉得梦想成真,对你好生看重,你却偏偏不理睬我。”

形骸道:“我怎地不理睬你了?你当初要坐咱们的船,我不是恭恭敬敬的让你坐了么?你在岛上跑的没了影,我不是壮着胆子前去找你了么?”孟轻呓向他撒娇,他只觉对这情形熟悉无比,与孟轻呓再无隔阂,也不必再顾忌辈分身份,可随意彼此玩笑。

孟轻呓笑道:“但你终究没想起你我恩爱,对么?”

形骸垂头道:“是啊,祖仙姐姐,并非我不信你所言,也非我我不喜欢你,但此事终究太为玄乎。”

孟轻呓道:“伍斧死后,我信了纯龙寺之言,深信魂魄轮回,生生世世,终有回到人间的时候。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到我身边。”

形骸见她深情至此,心绪纷飞,说道:“纯龙寺教义确实这般说过,可也说那魂魄与原先之人牵连极小,已算不上同一人,就算沦为猪马牛羊,也非奇事。”

孟轻呓摇头道:“对常人而言,确实如此,但若是觉醒者,却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死前体内龙火觉醒,魂魄已高于常人,转世之后,会慢慢记起前世点滴,亦极有可能再度觉醒。”

形骸道:“但这毕竟全无定论,且那位伍斧大人他并非龙火贵族啊?”说到此处,心中一凛:“伍斧是盗火徒,体内有冥火!也可算作觉醒!难道盗火徒的魂魄也会轮回转世?”

孟轻呓捏了捏他的手,苦笑道:“好个顽固的小子,到了这时候,也不愿讨好我,顺着我心意说话。”

形骸心想:“祖仙姐姐苦等夫君数百年,这番苦心何等可怜可敬?然而我并非伍斧,决不能骗她空欢喜一场。她位高权重,人又美丽,我若以此相欺,岂不成了图谋不轨的小人?”

孟轻呓神情喜慰,却似更有隐忧,沉默不语,形骸颇想替她分担,可孟轻呓却出言婉拒,每当她开口说话,形骸便越感不安,觉得她也与玫瑰一样,陷入极大的危险,她虽比玫瑰高强百倍,处境却未必更好。玫瑰如今已然脱险,自己真正要保护的,实则是眼前的公主。可她心事隐秘,不愿与任何人分担。

两人静坐不语,突然间,有一人飞身而至,落在孟轻呓面前,形骸见来者蒙面,立时挡住此人,孟轻呓道:“行海,他是我的属下。”形骸朝那人鞠了一躬,道:“行海见过前辈。”那人也向形骸抱拳还礼,道:“行海公子,久仰了。”

孟轻呓道:“事情都查清了么?”

那人取出一张纸,交给孟轻呓,孟轻呓取过一瞧,笑道:“果然,果然,这下再无疑问。无踪,你去吧。”那人又向她拜了拜,瞬间已然不见。

形骸见那纸乃是港口公文,记载来港船只。孟轻呓道:“那两个露夏王朝的龙火贵族身份不凡,男的是那施三力的师兄,女的是施三力师妹,皆是朝中高手。他们扮作商人,将华亭战甲装在箱中,带着本朝皇族玉牌,一路行船靠港,皆不受搜查盘问。这玉牌除了母后之外,再无人能够颁发。”

六十 长空孤星落

形骸奇道:“若是如此,岂不显而易见?旁人只要一查,便知是这些露夏窃贼与圣上有关。”

孟轻呓道:“这玉牌她只给藏家、裴家,乃是行军打仗时过关所用。即使追查线索,旁人也只会猜疑藏家、裴家失落了玉牌,如此又指向藏家了。”

形骸又道:“露夏王朝是我天国大敌,圣上如何会与其联手,抢夺这要紧宝物?此事实是匪夷所思,大违常理,露夏国若是将此事散布出去,她又该如何收场?”

孟轻呓道:“她知道这山墓甲未必是真,即便是真,露夏王朝的铁甲大法与古时已截然不同,抢走了也绝无人能用,与其留着,不如落在他们手中。如此一石二鸟,既陷害了藏家,我也落得个看守不严的罪责,咱们两家定会相互怨憎。露夏国得了便宜,今后或会收敛一些。至于露夏窃贼手上这玉牌,当是朝中奸细所赠,他们决计想不到背后竟是母后暗中相助。”

形骸听她分析的清清楚楚,又见证据确凿,却未有水落石出之感,反而愈发惶恐,道:“祖仙姐姐,咱们该如何应对此事?”

孟轻呓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母后要咱们吃苦头,咱们也唯有忍气吞声。怎么?你害怕了?只要在我身边,无人能害得了你。”

她语气仍温柔体贴,但形骸倏然想道:“祖仙姐姐说她早就认定我是伍斧祖宗转世,若当真如此,她为何会答应我与玫瑰婚约?”

他想到此处,不由得深思下去:“她当时说话甚响,众人全都听得见。然而以她见识心机,若真有意与藏家联姻,也当慎重考虑,而非一口许诺。她之所以广而告之,正是因为她料定圣上定会从中作梗,破坏这桩婚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婚约难以成真。”

但念及她遇上罗茧那魂不守舍之情,其恐惧决计难以作伪。或许她是借圣莲女皇之计,打消玫瑰念头,自己坐享其成,却从未曾料到竟将这罗茧招了过来。

他脑中渐乱,沉吟不语,孟轻呓见他神色,问道:“你在想什么?”

形骸随口应付道:“此事似有极大隐患,叫人好生担忧。”

孟轻呓极为精明,察觉不对,竖起眉头,道:“你在怀疑我么?你以为此事全是我自编自唱的戏?”

形骸心里确有此念,被她问起,身子一震,迟疑着该如何答复,但孟轻呓已然动怒,道:“你这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的小子!我待你如此好,对你掏心掏肺,甚至饶过那藏玫瑰,你心里却仍帮着那她,想着她,提防着我,猜忌着我!早知如此,我真该一掌杀了她。”

形骸惊慌失措,道:“我岂敢提防猜忌”话未说完,孟轻呓眸中含泪,咬着嘴唇,一掌击中形骸膻中穴,事发突然,她武功远高于形骸,这一掌又极为精妙,形骸身子一麻,顿时昏死过去。

这一昏直至深夜,他被人推醒,见是孟六爻、孟成康、孟沮等人,众人甚是困惑,又颇为焦急。

孟六爻道:“行海,你为何睡在此处?”

形骸惊觉自己躺在地上,一跃而起,遮掩道:“我只是累了,一躺下就”

孟六爻又道:“你可曾见到殿下?”

形骸反问道:“祖仙姐姐不见了么?”

孟成康叹道:“殿下她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忽然失踪,算不得奇事,然则正值多事之秋,昨夜又出了这等惨事,殿下绝不会不告而别。”

形骸心道:“莫非祖仙姐姐恼我胡思乱想,竟就此离岛了?又或是做了什么想不开之事?”想着想着,越想越慌,似乎走失了至亲至爱之人。

孟六爻摇头道:“倒也并非不告而别,我忽然收到殿下亲笔书信,信上所书,甚是可疑。”

众人问道:“掌门,信上怎么说的?”

孟六爻念道:“六爻,备好船只,若明日戌时,我未曾露面,而岛上地震山摇,血光冲天,则立时带领百姓逃难,再将此事禀告母后。万分要紧,万莫疏忽。”

众人大惊,问道:“殿下到底去做了什么?听来竟像是有一场大灾似的。”

形骸呼吸紊乱,心神紧迫,道:“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你们可到处找过了?”

孟六爻道:“要找也得找对地方,行海,她信得过你,之前曾与你长谈,可说过什么?”

形骸想了想,道:“定是与那刺客罗茧有关!那罗茧说起过一位‘巨龙王’,声形岛周围可有海中神殿,或是古时巨墓么?”

众人皆摇头道:“那刺客倒是见过,可这巨龙王却从未听说。”

孟六爻表情凝重,道:“我需与其余五位掌门商议此事。成康,你让大伙儿分头去找。”

孟成康答应下来,再度安排众人搜查,但声形岛甚是广大,想要找人,若无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情势危险,众人无奈,唯有先找岛上各处混沌离水。

形骸领命,独自往北搜寻,刚走至门口,忽然间心一跳,眼前一片血红,他倚门而立,眨眼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睁大双眼,只见天上似有一颗红星,将苍穹染成红色,白云变作了血雾。

在血雾之下,巨龙王屠杀凡人,充当祭品,用鲜血淹没少女,少女痛苦的尖叫,叫声变作了咒语,如尖刀般钻入形骸脑中。

形骸摇头驱散幻觉,想起孟轻呓与自己初次相见时所说的话:“声形岛,枯火堡,新婚之约,临别之言,你都忘了么?”

他寒冷彻骨,恐惧万分,那咒语静默下来,却残留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烙印在他心头。

巨龙王,枯火堡。

形骸转身,快步奔入屋子,再穿上那山墓甲,施展雨燕身法,朝枯火堡方向赶去。

枯火堡据传亦曾是道法圣地,古老悠久,远在海法神道教之前,是一处鸿钧逝水,但数百年前一场大灾,将枯火堡毁去,龙脉中的灵气变作毒气,除非龙火功练到极高境界,万万难以抵挡,近百年来,已无人胆敢靠近那去处,就算有胆大鲁莽之辈,贪心冒险之徒,贸然前往,也从未返回。

形骸心想:“这枯火堡与祖仙姐姐有关,与那巨龙王有关!她定是去了那边。”

他魂魄震荡,念头纷纷扬扬,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够断定,但却坚信不疑。

到了枯火堡外,此处幽暗阴沉,上空长年乌云密布,到了晚间,更是半点光亮也无,即使身在远处,也感颤栗万分,催人随时意欲逃命。

形骸运用轻功,飞身入内,霎时那剧毒灵气袭来,好似亡魂幽灵,猛烈难当。形骸倚仗山墓甲,将护体罡气运至极处,全力抗衡,方才无碍。他心想:“此毒唯有龙火功第七层能够承受,咱们神道教中,六大掌门哪怕借助融融功与瘦体功,只怕也未必全能入内。”

这枯火堡曾遭大难,塔楼房屋全数损毁,满目废墟,树木受灵气感染,居然未枯,反而成了狰狞张扬的形状,好似地狱鬼怪。

他仿佛受人指引,绕过碎石断壁,在一残破殿中找到一处地洞,朝内一看,漆黑一片,灵气浑厚。形骸屏住呼吸,跳入其中。

到了里头,倒比外头更亮些,那毒灵气反而变淡。形骸松了口气,仍不敢放松,继续前行。

地道潮湿,水声滴滴答答,远处也清晰可辨。形骸上下查看,见有四丈高,三丈宽,甚是宽敞,石壁地面皆是人工开凿,历经久远,被腐蚀得不成模样,他心想:“这密道是古时枯火堡的道术士所建,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毁成这幅模样?”

霍然间,前方有人交谈,形骸一凛:“能够来到此处,皆是真气超凡的绝顶高手!想不到竟有这许多?”轻手轻脚向那边靠近。

到了一处拐角,隐隐传来火光,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见站着三人,两男一女,两男穿紫袍,一女穿红衣,那两个男子皆是道人,身披披风,女子则发型怪异,半秃半长,秃的那一边纹着图案,好似尖刀剜心。

那女子骂道:“这鬼地方当真要命,为何非要咱们守在此处?外头那毒灵气何等凶恶,谁也休想闯过。”

一道人答道:“咱们大人有令,要咱们在此等候,一有消息,立时向他禀告。再说了,万一有人闯入,坏了里头作法,大人这番苦心可就功亏一篑了。”

那女子道:“你们那大人,可并非是我的‘大人’。我青阳教与尔等星辰派不过是暂且联手。”

形骸心想:“青阳教?星辰派?这其中竟牵扯这许多门派?”他一生见过高手众多,看这三人身形,倒也不像是如何了得,却又怕自己看走了眼。

另一道人转过身,轻哼道:“若非大人有令,我等也不想与你这妖邪牵连。”形骸看清那两人背后披风模样,正与星辰日月图别无二致。他颇感惊讶,暗想:“我神道教仿制此物,想不到这星辰派也是如此?他们也是理奥的信徒么?”

女子又道:“咱们服了解药,涂了药油,方才能闯入这毒雾中,即使神道教有所察觉,孟家知道消息,也万万闯不进来。”

形骸恍然大悟,放心不少:“原来有解药和药油?”

头一个道人答曰:“只怕真有人来呢?”

那女子笑道:“那也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咱们三人决计敌不过,在此守着也是白搭,还不如早早逃命。所以说,老娘只觉你们那大人这命令当真愚蠢透顶。”

六十一 五龙随凤转

形骸探知敌人底细,登时闪身而出。那三人惊呼:“是何人?”皆猜测形骸功力雄厚,声音已有怯意。

形骸道:“你们口中那大人是谁?”

那两个道人各自后退,招出二妖,人身而鬣面,长满毫毛,高约九尺,甚是魁梧。这鬣狗妖四肢着地,奔向形骸,道人趁势烧符念咒,运用道法。

形骸冲上前,将鬣狗妖甩开,已到那二道身边,左掌一切,右掌一拍,将二道打倒。那二道不料形骸武功比想象更高,不及施展,已然受制。

那青阳教女子惨叫一声,更不阻拦,朝外奔去。形骸推出左手,雷光如弧,“雷震九原”一出,那女子霎时滚倒在地。

形骸大声问道:“邪徒妖类,胆敢图谋陷害我家殿下,当真罪孽深重!还不快说出那主使是谁?”

那二道突然大吼,身躯粉碎,那小星辰图披风也焚烧殆尽。形骸立即酿造魂水,见这二道魂魄已飘散而去。形骸心想:“此二道真是好汉。”又转过身,面对那女子。

女子大声求饶道:“小少爷,小公子,我是遭了无妄灾,没头祸,莫名其妙被牵扯在里头。”

形骸暗喜:“这女子没骨气,倒好说话。”遂板着脸道:“他们星辰派的大人是谁?到底在哪儿?为何要害我家公主?地道里头又有何妖魔?”

女子惊声道:“我听他们说,那位大人名叫‘理奥’,不知所踪,我也没见过”

形骸暗觉奇怪:“理奥?就是那位‘法’之祖么?他们多半是借这位法祖之名作恶。”

那女子继续说道:“我只是听命行事,至于其中其中妖魔,委实太过可怖,乃是山般大的怪物,我根本不敢细看。”

形骸听她语无伦次,仓促间也无暇多问,手指虚点,封住她穴道,再运地狱无门,数条手臂将她摁倒,如她想要挣脱,形骸立时知觉,随后他再往深处赶路。

前方又有那剧毒灵气,并非罩在各方,而是在头顶流淌,景象奇特,仿佛河流腾空一般。形骸心急如焚,脚下加快,地面变阔,已到了一圆洞中,即使皇城宫殿也不及此处宽大。

形骸听风声水响,好似女子哀鸣一般,再看到一女子跪在地上,身躯袒露,身子哆嗦得厉害。剧毒灵气如道道丝线,汇聚在她身上,从她五官中涌入体内。形骸看清她面貌,不正是孟轻呓么?

刹那间,他怒不可遏,心如刀割,什么恐惧害怕,哪管危险强敌?全力一跃,朝她扑去。但面前那局毒灵气陡然变作厚墙,形骸撞入墙中,身躯麻痹,只得暂且退开。

背后“咚、咚”声响,大地震动,寒意凛冽,形骸急回身,见一巍峨庞大的龙首巨人朝他走来。这身影甚是熟悉,形骸以往曾在那可怕噩梦中见过一回,这正是那十多丈高的巨龙王。在梦中,形骸目睹这怪物屠杀凡人,祈求那后卿魔神,将血肉灌注于一赤身少女体内。

而就在此时,噩梦重演。

只是此物比先前那怪更丑陋畸形,它身躯残破,几乎只剩骨架,一片片干巴巴的肌肤肉块好似腊肉一般零星悬挂。它一步跨出十余丈远,弹指间已至近处。手中巨剑上沾满毒雾,朝形骸斩落。

形骸使雨燕身法,逃至龙魔背后,双拳连环,打出“捣蜂窝”、“翻高山”、“铁熊掌”,拳风掌力密如骤雨,重如巨浪,那巨龙王身子一晃,承受下来,怒道:“你是何人?为何有这等功力?”他吼声威力雄强,震的洞窟隆隆晃晃,若非形骸有山墓甲护体,未必能安然无恙。

他拔出冥虎剑,斩出飞鹰剑气,此时他内劲浩大,剑气更有斩龙破凤之势。但巨龙王将巨剑或横或竖,剑气全然无效。形骸心想:“它动作不快,转体尤慢,可以游斗!”使雷震九原,身快如电,瞬间绕至那巨龙王身后,再连续出剑出拳。那巨龙王被打的嗷嗷直叫,虽未受伤,却甚是狼狈。

形骸觉得这巨龙王远不如想象中那般棘手,见它折转迟缓,心头一喜:“是了,它看似活着,实则似半生半死,受伤太重,不然我未必能撑到此刻,趁此良机,取它性命!”

此刻,巨龙王又仰天嘶吼,洞中地面开裂,竟爬出无数人影来,形骸目光一扫,心中发麻:众人影体型似人,脑袋似蛇,满身鳞片,散发尸臭,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外,眼珠弹出,脏器垂落,竟是一群妖魔死尸。

众死尸跑的不慢,须臾间已至形骸近处,形骸挥剑一斩,杀了一批,又有一批涌上。形骸看它们身上破烂衣物甚是眼熟,骇然想道:“它们是岛上的住民!这巨龙王数百年来捉人来此,全数杀了,这才苟延残喘至今?”

那些蛇首尸张开嘴来,吐出毒雾,形骸有神甲神功护体,本也不惧,却不敢身在毒中,以免疏忽受损,当即辗转腾挪,不停躲闪。

巨龙王突然一剑挥出,来势奇快,形骸分心对付蛇首尸,被巨剑斩中,他痛的脑中空白,落在尸群中,众尸猛扑而来,形骸及时回神,一招“盘旋”,剑有雷霆,将尸妖全数斩杀。

尚未喘息,巨龙王又一剑降下,形骸躲无可躲,长剑往上一顶,一声巨响,剑风扩散,将一圈蛇首尸碾成肉泥。形骸与那巨龙王僵持不动,他闷哼一声,口鼻流血。

如此比拼气力,形骸真气化作罡气,如墙般竖立在侧,众蛇首尸无法靠近,近者立毙。但形骸一边抵抗巨龙王重压,一边以真气抗拒群尸,已然岌岌可危,命在顷刻。

山墓甲铁靴底部有破洞,似专为放浪形骸功所造,形骸双足探出骨刺,汲取龙脉之力,然则这龙脉已满是毒气,形骸稍稍一碰,伤上加伤,更是不支。他心中大悲:“想不到我形骸命丧于此,未能救出祖仙姐姐。我这一路走来,运气太好,胜多败少,屡屡收获奇功,便自以为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罢了,罢了,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能与祖仙姐姐同生共死,也不算枉了。”

但万一祖仙姐姐并不会死,反而沦为这巨龙王的行尸走肉呢?形骸念及于此,惊恐绝伦,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猛然间,心底有可怖想法冒了出来。

骸骨神道:“我能救你。”

形骸抬起头,身子发颤,心想:“是啊,是啊,我躯体内还有这魔头,我还有拯救祖仙姐姐的希望。”

可形骸隐约知道,这魔头功力深不可测,出手有天灾之威,稍有不慎,连祖仙姐姐也会死去。而若借他之手,形骸又将付出代价。

骸骨神叹道:“不必怕我,我乃善神,你放浪形骸功已有长进,这一次未必会如上次那般。念咒吧,念咒三遍,我将助你除去这龙尸。”

他似在诱惑形骸,仿佛腐蚀骨髓的美酒,仿佛夺人躯壳的鬼魂,形骸却不再犹豫,心中默想:“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剧痛刺入每一寸肌肤,每一段骨骼,他五内俱焚,咬牙忍耐,继续念咒。

但最后一句尚未念完,忽听一声长笑,空中飞来五条巨龙,这五巨龙身形蜿蜒,龙须怒张,分白、栗、蓝、红、黑五色,身长二十余丈,张牙舞爪,周身光隐雾现,盘旋在天,口吐风木水火土之息,眨眼间将众龙尸全数损毁。

那巨龙王喊道:“你如何能够脱身?”嗓音惊怒交加。

形骸感到剑上剑压一松,如卸下山岳,登时委顿在地,他抬起头,见孟轻呓浮在空中。她长发绕体,遮住娇躯,身上红光如火,翻腾闪耀,美貌姿态有如天仙显灵,直是旷世绝俗,无以伦比。

他心头欢喜:“祖仙姐姐挣脱出来了?”

孟轻呓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如此无能,任由你摆布么?我是借你手段,练成这血咒仙法!”

巨龙王怒道:“绝无可能!你如何知道血咒仙法的口诀?此法连我也不曾知晓!”

孟轻呓朝形骸看来,道:“我自有高人指点。”

形骸想道:“是我从天脉法则中所见幻觉,随后告诉她的那句咒语?她她与那梦中的少女究竟有何关联?”

他心底的骸骨神悄然无声,似又睡去,形骸暗呼侥幸,又依稀觉得他甚是可怜。

巨龙王再度发出龙吟,但那五行神龙也以龙吟挑战,火龙化作一团大火,撞向巨龙王,那巨龙王与它较力,不分胜败,但另四龙同时袭击,有横扫万军之势,数招之后,巨龙王惨叫一声,肢体散架,如山塌一般坠地。

孟轻呓朝五龙一笑,躬身行礼,那五龙身躯旋转,隐入无形。

形骸敬佩至极:“这五龙皆有胜似麒麟法蝶般的神力,殿下竟能将这五龙掌控自如?”

孟轻呓落在形骸面前,伸手将他拉起,形骸受伤虽重,可仍不禁欢喜大笑,笑了几声,伤口大痛,头晕眼花,又惨叫了起来。

孟轻呓笑道:“小傻瓜,你躺着别动。”说罢在他天灵、膻中、丹田处一按,形骸感到她内力势不可挡,如风暴海啸般涌入自身经脉。他伤势本足以致命,但孟轻呓此时真气何等深湛?只一瞬间便缓解伤情,令形骸大为好转。

形骸道:“多多谢”忽见孟轻呓娇躯临近,美景一目了然,形骸大惊失色,不敢多看,赶忙闭上眼睛。孟轻呓“啊”了一声,面红耳赤,立时招来衣衫,将身子遮的严实。

六十二 世人看不穿

形骸仍紧闭双眼,手更不敢动,以免碰上要紧事物。孟轻呓笑道:“小傻瓜,我不怕你看,也不怕你摸,快睁开眼来。”

形骸依言睁目,见她已穿着妥当,这才松了口气,道:“刚刚那是巨龙王么?”

孟轻呓道:“它叫‘犹’,是上古时的巨龙王之一,四百年前被伍斧所杀,我本没料到它能活着。”

形骸又急道:“你为何独自来此?可把大伙儿都急坏了。”他情急之下,语气隐有斥责之意。

孟轻呓不恼反喜,歉然道:“累你担心,是我不对。你爱护我,关心我,我很是感激。”

形骸心生柔情,这才真正察觉自己对她珍惜之情深厚异常,更胜过玫瑰,不久前为了救她,他已决定舍弃性命,全然忘了恐惧,愿意为她而死。

孟轻呓将他拉起,回手一掌,一团大火烧上巨龙王尸骨,那大火烧开,转眼各处烈焰熊熊。两人纵身一跃,已远在地道之内。

孟轻呓道:“此间之事,我会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形骸喜道:“多谢祖仙姐姐,我先前被那巨龙王揍得那般惨,还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呢。”

孟轻呓掩上他的嘴,道:“不许咒自己。”

形骸心道:“我这嘴上毛病只怕改不了了。好在运气不错,最多吃些苦头,倒也未真死了。”

走到先前捉那青阳教女子处,形骸道:“我途中捉了个邪徒,听她说是青阳教的,与另两个星辰派道人联手,勾结那‘犹’害你。”

那女子一动不动,孟轻呓叹道:“她已经死了。”

形骸大吃一惊,道:“我并未杀她,难道她服毒自尽?”

孟轻呓指了指女子胸口,形骸见她心脏处中了数刀,创口可怖,他怒道:“是敌人杀她灭口?她死的惨,必有冤魂,我可用魂水求她鬼魂。”

孟轻呓道:“不必了,她魂魄已入轮回,并无怨灵。”说罢在女子身上摸索一番,微微一笑,搜出个黑铁条来。

形骸道:“这是何物?”

孟轻呓道:“似是钥匙,却不知是开什么门的。”说罢交给形骸收好。

形骸道:“这巨龙王‘犹’虽死,但敌人仍有狠毒手段,势力也不小。祖仙姐姐,您今后行事,需务必更为慎重。”

孟轻呓笑道:“也唯有你敢训斥我,要是换做旁人,我非但不理,还会生气。”

形骸脸一红,道:“我全是为了你好。”

孟轻呓也红着脸道:“你对我多好,难道我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又为何不知?我早就对你说过多少回了。”

形骸茫然道:“我脑子里古怪万分,仿佛真被伍斧大人鬼魂附身,瞧见你被‘犹’所困,也知道你被囚禁在此。”

孟轻呓道:“那就是转世后逐渐清醒的征兆吧,你一点点想起我来,却又记不清实情怎样。不打紧,我会全告诉你。”

形骸道:“先前我问你,你怎地不说?”

孟轻呓抿了抿嘴,捏捏他脸颊,嗔道:“我还指望你自己想起来,谁知你是这样的小傻瓜。我怕你今后再为找我胡乱闯荡,却不明白其中缘由,到最后又要怪我欺瞒,没法子,只能如实相告。”

形骸暗忖:“女人心,海底针,当真捉摸不透。”

孟轻呓又道:“说来这事也全都怪你。”

形骸道:“怪我?”

孟轻呓道:“是啊,要不是你猜疑我,存心气我,我怎会如此着恼,前来找这‘犹’算账?”

形骸道:“可我什么都没说啊。”

孟轻呓摇头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将我想的十分不堪,那更是气人。”

形骸刚想认错,孟轻呓又笑道:“不过你猜的倒也不差,我确实不愿你与那玫瑰丫头成婚,故而告知天下,想借母后的手段,本欲坐享其成,想不到险些弄巧成拙。我曾在罗茧与犹手下吃过大苦,因而畏惧此二人,幸亏有你在场,令我勇气倍增,有了抗拒之力。”

形骸暗暗叹息,可事已至此,对她全生不出半点怨气来。

孟轻呓道:“我知道此行异常凶险,给六爻一封书信,万一这‘犹’当真活转,声形岛立时有灭顶之灾”

形骸道:“我越听越糊涂了,您与这巨龙王到底有何过节?”

孟轻呓叹道:“好,那我就从头到尾,连同伍斧之事全说给你听。不过先离了这枯火堡再说。”

出了地洞,屏息穿过毒瘴,孟轻呓找一处诗情画意之地,两人相依坐定,观远方日出,孟轻呓道:“我识得伍斧时,大约只有十五岁不到。伍斧是一青楼男妓,样貌英俊,乃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为世上贵妇所慕,争相求他陪伴。”

形骸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伍斧若是盗火徒,身受天咒,无论多么春风得意,终难逃众人嫉恨。

孟轻呓点头笑道:“这话说得真准,他长得太美,太受推崇,男子嫉妒他,女子因得不到而诬陷他,更有女子向他索爱,难以独占,反而起了加害之心。他得罪了太多人,于是被判了重罪,送入大牢。

恰巧那时,我母后要将我许配给东边一龙火贵族,我脾气倔,死不答应,与母后大吵了一架”

形骸一凛,道:“以圣上的脾气,你这可是死罪。”

孟轻呓道:“她不喜欢懦弱之人,却钟意坚定的儿女,我逃过死罪,但她并未善罢甘休,说道:‘你不遂我心意,也非成婚不可,那就去天牢中找一位夫君吧!’

我俩皆以为天牢中是声名狼藉、品貌低下之人,谁知却在里头找到了伍斧。我于是选中了他,母后无奈,夺了我所有爵位,将我贬为平民,却赦了伍斧的罪,将我二人逐出皇城。

伍斧感激我救他性命,对我极好,千依百顺,但我记起他的名声,看不起他的身世,又将自身厄运迁怒于他,全不将他当丈夫对待,便是对猪狗鸡鸭也无这般冷酷。他很是温顺,任凭我如何辱骂他也不生气,我却万万甩不开他。

我当时只道自己一生就这么完了,满心壮志,宛如云烟般消散。就在那时,我收到一封书信,乃是声形岛枯火堡的罗茧老仙送来,他称赞我‘才智卓绝,天赋异禀’,邀我去声形岛枯火堡学习道法,一旦练功有成,将来定可再受重用。

我再见到希望,动身去声形岛,伍斧说此行可疑,非陪伴我不可,我打他骂他,哪怕用刀子刺他,也赶他不走,我俩已是夫妻,虽未同床,旁人也不来多管他对我纠缠。

到了声形岛,伍斧看中一处混沌离水,为了讨我欢心,亲自动手,造了座大屋,那就是幽羽居了,只不过当时远非如今宫殿模样。我并不领情,仍对他厌恶至极,可又曾与他拜过天地,只能与他住在一块儿。我几次三番要去找罗茧老仙,但伍斧总不答应。他平素对我顺从无比,唯独这件事上甚是执着。

我们在这岛上住了一年多,他为我画像,为我作诗,为我奏乐,为我歌唱。他唱的歌谣,就是你与我相遇时你唱的那首歌,我一生一世皆不会忘记。渐渐地,我被他打动,觉得他不再那般讨厌,也绝非世人所传的那样,是个惹是生非、举止不端的卑鄙浪子。旁人说他放浪形骸,放荡不羁,我却瞧出他比谁都苦,比谁都孤独,比谁都好心,比谁都专情。”

形骸叹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此乃古人诗作,流传甚广,形骸闻言感慨,不禁念出这首诗来。

孟轻呓黯然道:“是啊,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物。但我与他越是亲近,就越是害怕,我害怕自己从此安定下来,什么功盖千秋,什么雄心宏愿,都会埋葬在这孤岛,被温馨的日子销蚀。于是,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我假意对他好,陪他饮酒作乐,随后趁他不备,重重刺了他心脏一剑。”

形骸“啊”地一声,只觉心脏剧痛,仿佛当真被一剑穿心,那疼痛不仅留在体内,更留在魂魄之中。

孟轻呓道:“我刺那一剑后,伤心绝伦,却知道唯有如此狠心,才能彻底断了这份思念,也让他对我怀恨。我也知道他功力非凡,这一剑杀他不死,但他决计再难阻我去枯火堡了。

我来到枯火堡,找到罗茧,彼时枯火堡乃是道法正宗,就如海法神道教一样,在此修行的道术士数以百计,我年轻天真,以为就此安全,今后修仙悟道,前途一片光明。

殊不知在枯火堡地下有一龙脉,那龙脉中藏一垂死的巨龙王,就是先前那‘犹’,他早将罗茧纳入麾下,而罗茧之所以邀我来此,并非想传我神功,而是想将我炼化为一本‘血咒仙法书’,令那巨龙王复苏。

巨龙王于万年之前曾被灵阳仙击败,赶尽杀绝,再无残余,然则这巨龙王‘犹’却逃过一劫,苟延残喘。它生前曾炼化过那‘血咒仙法书’,此书以一位潜力深远的少女为根本,书中有无上法力,却被灵阳仙销毁,只要它重获此物,借助书中法术,就能令它重获新生。我当时不知他们为何选上了我,可却认定非我不可。

我中了他们的计,被带到这龙脉洞窟中,受罗茧囚禁。他们早杀了数千人,将这千人气血用作祭祀,淋在我身上,那巨龙王施展邪法,在我身上刻字划痕,我每天皆受水淹火烧之刑,苦不堪言。

就在这邪法将要炼成的那一天,伍斧忽然闯入这洞窟,和你一样,他前来救我了。”

六十三 腹中生球胎

形骸模模糊糊记起数百年前场景,与之前那场恶战对照,仿佛转了一圈,世事轮回,让伍斧的魂魄能再度与心上人重逢。他依然不信转世之论,可却无法解释此刻异状。

他问道:“伍斧大人武功很高么?”

孟轻呓道:“是啊,他以往连我也瞒过,当天才真正显露本事。那时的‘犹’比今日稍强,加上罗茧相助,更是凶险,但伍斧仍不落下风。

我见他身手,才知道他心地何等善良,无论世人如何污蔑他,诽谤他,中伤他,孤立他,他始终善待旁人,否则他要杀人,真如杀蚂蚁一般。我卑鄙的刺他一剑,他仍不记仇怨的前来救我,豁出性命与强敌相抗。他对我情深似海,我却一直待他薄情寡义,两边对照,我真是禽兽不如。”

形骸知伍斧是盗火徒,生性卑微,只要稍受善待,便极度感恩,道:“伍斧大人爱极了你,只要在你身边,他才觉得真正活着。”

孟轻呓凄然一笑,道:“你这么想么?原来如此。”整理思绪,又道:“就在那一时刻,我大彻大悟,爱上了伍斧,愿意生生世世与他在一块儿。但老天爷罚我那有眼无珠之罪,令伍斧与那两个恶人同受致命伤。三人恶斗,搅乱此地龙脉,灵气含毒,涌向地表。他使出最后力气,将我抱住,逃了出去。

在他临终时,我哭着喊他名字,求他活下来陪我,但伍斧却笑得甚是欢畅,他道:‘梦儿,梦儿,你不知道这些时日有你相伴,我可有多快活,你赐予我的,我远远无法报答。是你令我真正蜕变,成为凡人,我不再是行尸走肉了。’说完此言,他对我念了那首痴情行善诗,就此离世。”

形骸惊讶至极,心道:“伍斧大人说是祖仙姐姐令他‘真正蜕变,成为凡人’?他自从遇上祖仙姐姐后,逐渐变作凡人了么?不错,祖仙姐姐原本极憎恨他,但来到岛上之后,与他相处而生情,这正是伍斧大人逐渐转化为人之兆。而他临死的刹那,终于渡过劫难,梦想成真,可已然太晚了。”

孟轻呓眼眶红肿,泪光莹莹,形骸看得心疼怜悯,爱意如潮,在心中流动。他以往曾劝自己,将与玫瑰的情爱视作幼稚平淡之事,此刻却身不由己,似要被爱淹没。

他不停想道:“伍斧大人也是盗火徒变作凡人,与我相似,此等巧合,千年罕有,若世上真有灵魂转世之说,莫非我正是因此而得救?我命中注定要死在普修古墓,也无可避免被沉折复苏,变作凡人?”

孟轻呓又道:“那灵气引发地震,毁了枯火堡,其中道术士几乎无一幸免。我带着伍斧尸首回到幽羽居,哭了三天三夜。我这人性子偏执顽固,有时乖张的难以理喻,那时,我心想道:‘老天爷不让我好过,非要剥夺我的爱人?去他奶奶的,本姑娘决计不服!’

巨龙王的邪法虽未成功,但我躯体经过历炼,真气充足浓厚,助长龙火功,直至第八层境界。脑中也悟得了不少道法仙法之理。我明白他们之所以选中了我,只因认定我是多年前那‘血咒仙法书’的魂魄转世。这‘犹’虽可恨,学识却渊博精深,他所认定之事,必有可取之处。所以,我决意等伍斧的魂魄转生为人,再与他相聚。”

形骸道:“只是世间生灵亿万,你怎知他转世后会在何处?光在我龙火国中找寻,时间长了,人数多了,希望着实渺茫。”

孟轻呓笑道:“我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知晓魂魄转世,极易跟随血脉,有时某家族隔了百年,就出现一位与祖宗极像的后裔,有人认定那是灵魂转生之效。如伍斧有了后裔,就如蜘蛛撒网,捕捉蚊蝇一般,他那魂魄也休想逃了。”

形骸叹道:“可惜伍斧大人只怕并无子嗣。”

孟轻呓道:“谁说的?我孟家数百年来有成千上万之人,全来自伍斧血脉。”

形骸大吃一惊,如何能信?道:“此事此事如何能够?”

孟轻呓道:“你可莫小瞧了我这血咒仙法书。我回忆起书中有古时偏法,只要融合我与伍斧血肉,放入一女子腹中,也能够产下孩儿来。那法子虽然艰难,但再难我也要试试。”

形骸惊声道:“你言下之意”

孟轻呓嗔道:“瞧你吓成这幅模样,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我取出伍斧心脏,与我血液融合,借日月精华炼制十月,随后再怀胎十月,我剖开自己肚子,生下一个大肉球来,那肉球再裂开,里头就是我与伍斧的儿子。”

此事匪夷所思,耸人听闻,形骸听后,却有真相大白之感,他道:“如此说来,我孟家一脉,确皆是伍斧大人的骨血?”

孟轻呓叱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以为我背着你伍斧偷男人么?我既然发誓只爱伍斧一人,便绝不容其余男子碰我身子。”

形骸听得既窘迫,又敬佩,忙道:“是我失言了,见谅,见谅。”心想:“这四百余年,祖仙姐姐始终守身如玉。世人说她是魔女、妖女,可其实她用情坚贞,古今难有其匹。”

孟轻呓道:“拜那血咒仙法所赐,我成了长生不老之身。岛上受了那场大灾,半座岛皆受波及,多有得病受伤之人。我留下来,一边抚养孩儿,一边救助伤者,一边修炼道法。这血咒仙法实则与天脉法则道理想通,我勤修苦练,终于有一天开悟,融入了天脉法则。

我法力大进,在岛上除妖降魔,传徒授业,不久名声传开。母后得知,重新与我见面。她吊唁伍斧,对我好生安慰,又猜测枯火堡之事与我有关,直言相问,我自然一口否认,但脸上露出惊惧神色,她或许就是那时得知我对这枯火堡极为畏惧。

她重新用我,赐还我爵位,也封了我那孩儿大官,咱们孟家就此一代代传了下来。之后,拜紫玄来岛上创立海法神道教,我也在教中传了几年道法。我一直在等伍斧的魂魄回来,每一位我孟家子嗣,我皆甚是看重,仔细观察,却一次次失望。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恰巧四百年后,我等到了那位意中人。”

形骸仍欲否认,可一来不忍伤孟轻呓的心,二来自己也信了五成,当下只是答道:“我虽远不及那位伍斧大人,也愿一世对你效忠效力。”

孟轻呓道:“你只这样不冷不热,言语客套,还是惹我生气。先前若不是你将我气的够呛,我怎会独闯这龙潭虎穴?”

形骸忙道:“昨天只需你对我说上一声,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随你前来。”

孟轻呓笑道:“我已知道啦,你和伍斧一样,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但这一回,我万不会再让你为我而死。我之所以独自来见这‘犹’,就是怕你被牵扯进去,最终反而害了你。”

形骸问道:“你为何非见这‘犹’不可?它不是被伍斧大人杀了么?又怎会活过来的?”

孟轻呓道:“我这一生,除了等候伍斧回魂之外,也一直在钻研这血咒仙法残缺部分,此法以人体为书,蕴含无上真气。当年犹的邪法功亏一篑,我并未真正成为上古神器化身。我派人找寻三界道法书,所为正是此事,而你告知我那咒语,正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形骸点头道:“不错,或许我在噩梦中见到的女子,正是古时那血咒仙法书的化身,而那作恶的巨龙王就是这‘犹’魔头。”

孟轻呓笑道:“这都是缘分,依照‘犹’所言,她正是我的前世呢。”停了停,又说回正题:“我得知这‘犹’还活着,心里不安,欲除去它,但在此之前,又想借它之力,完成四百年前那邪法,令这血咒仙法真正圆满;而且此人必与藏青、藏红两人有重大牵连,得知阴谋真相,我需从它那儿问个清楚。”

形骸道:“是啊,那两人死前变作书本模样,又化作血水,才召来妖魔,不与那血咒仙法书如出一辙么?”

孟轻呓道:“我回到枯火堡中,直面这妖魔,得知它数百年来一直暗中引诱凡人来到枯火堡,被它以灵气转化,变作妖魔,藏在地下,维系此魔性命。它施法困住了我,继续多年前那仪式,但他没料到我有备而来,已从你那儿得了此仙法遗失的咒语,足以与它相抗,趁此良机,一点点练成这神功。”

形骸心下不免嘀咕:“原来祖仙姐姐成竹在胸,不必我逞能来相救。”

孟轻呓看他神情怏怏,笑道:“小傻瓜,你以为自己是白忙一场么?实情远非如此,若不是你到来,令这魔头分心,我未必能及时练成仙法。我也万料不到你竟能与它分庭抗礼,若非它有爪牙相助,已败在你手上了。”

形骸得她夸赞,心中一喜,精神又振作起来,道:“这全亏了山墓甲,只是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孟轻呓笑道:“这山墓甲是你带回来的,也是你从露夏国手中抢回,本就该归你所有。凭借此甲,你身手比之那马炽烈仅稍逊半筹,举国上下,没几人再能胜得过你,有你在我身边,正是我孟轻呓的好福气。”

形骸备受鼓舞,又问道:“祖仙姐姐,你从犹那儿问出幕后主使的消息了么?”

孟轻呓点一点头,叹道:“此事错综复杂,实超乎我原先想象。母后实则也是受人蒙骗。”

六十四 何故颜不老

形骸问道:“是巨龙王亲口所说么?其中有何隐情?”

孟轻呓道:“它施法害我之时,我与它心意相通,得见真相。说来麻烦,不如让你亲眼瞧瞧。”说罢手掌贴住形骸印堂,他眼前浮起迷雾,窥见孟轻呓心中记忆。

一紫衣蒙面之人从暗处走来,身着披风,正是小星辰图,“犹”问道:“你是何人,竟有胆扰我?”

那紫衣人开口说话,听不清是男是女,他道:“外头毒雾果然凶险,若非我有这日月星辰图,此行未必能成。”

犹道:“若再答非所问,我取你小命。”

紫衣人点头道:“我是星辰派的,是圣莲女皇派我前来。”

犹默然许久,道:“她找我何事?”

紫衣人叹道:“她也不知此处竟藏着你这般魔头,只是指点我说,枯火堡中或有孟轻呓害怕之物。”

犹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她为何要害她女儿?”

紫衣人道:“因孟轻呓野心太大,不服管教,想结党营私,扩张势力。我才用这星辰日月图,与圣莲女皇那另一半星辰日月图遥遥相连,告知她此事。”

看到此处,形骸心中一颤:“这紫衣人的‘星辰日月图’是真的?他就是一年前在皇城抢夺此物的那位‘大人’?既然如此,他当与圣上敌对,为何却似同谋一般?”

犹道:“你是如何对她说的?她又是如何对你说的?”

紫衣人笑道:“我说:‘圣上不必动怒,亦不必猜疑,我与你并无冤仇,你宝藏无尽,这星辰日月图亦不过是库中沧海一粟。只是孟轻呓暗藏祸心,也是我行事的一大阻碍,我需将她逐离声形岛,你需搅合了孟藏二家婚事,你我二人暂且协力,各取所需如何?’

圣莲女皇答道:‘我自有法子。’

我又道:‘非在下自夸,我亦有些能耐,可助陛下一臂之力,确保万无一失。’

圣莲女皇道:‘那好,声形岛上有藏家两个不成器的贵族,我可派两人为你所用。岛上枯火堡中似有她畏惧之事,你也可去查探一番。’

我道:‘多谢圣上恩典,只是在下行事鲁莽,万一伤了轻呓公主,圣上莫要怪罪。’

圣莲女皇笑道:‘有这般‘乖女儿’,真叫人放心不下,是该给她些教训,你只管动手好了。’

我与她商议定了,才来到这里,想不到竟遇上你这位魔神。”

犹似在沉思,半晌后答道:“你需助我擒住孟轻呓,她有一魄在我手上,极易因畏惧而臣服。你去找几个身怀真气之人,我传你‘小血咒书’炼化之法,可将我昔日仆从自阴间暂且招还。她一见我那位仆从,多半会丧魂落魄,任由摆布。”随后说了这‘小血咒书’的妖法,那紫衣人沉思许久,点了点头。

形骸暗忖:“这紫衣人是星辰派的首领,他定有重大阴谋,畏惧祖仙姐姐法力,需将祖仙姐姐从岛上除去。那藏青、藏红就是因此而被邪法所迷,罗茧也是由此还魂。”他听到此处,已然明白了大半,却仍不知道这紫衣人是何许人,究竟又有何图谋。

紫衣人又问道:“不知魔神尊姓大名?”

犹冷笑道:“你问得可越来越多了,难道真以为我杀你不得?”

紫衣人叹道:“我本意并非杀了轻呓公主,然则事若至那地步,却也不在乎。可魔神若借轻呓公主之力,又会有何后果?”

犹答道:“我只是想活转过来而已。”

紫衣人道:“魔神若一活转,这声形岛必然生灵涂炭、灾祸横行了?”

犹哼了一声,道:“多舌之辈,当真想死在此处?”

紫衣人笑道:“你要杀我,或许不难,但若无我相助,你也休想捉轻呓公主。你要毁声形岛,杀岛上人,我是求之不得,乐意之至。”说罢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那形影到此处戛然而止,形骸抬头睁眼,怒道:“照此看来,是这紫衣人从中作恶,挑拨圣上与巨龙王害你?这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孟轻呓叹道:“他想要害的不是我,只是忌惮我的功力,不想我今后坏他大计罢了。母后也并非想要害我的命,但我若死了,她多半反而欢喜。我对她忠心耿耿,想不到她一直如此看我。”

形骸忽然想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一有恶念便难消。圣上既然头一次未能加害成功,将来必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心生警惕,想要提醒孟轻呓,但未免又有离间煽动之嫌。

其实不必形骸提醒,孟轻呓又如何想不到此节?她心道:“这三人合谋害我,非但未能得逞,反而助我练成了这血咒仙法。借助此法,不久之后,我龙火功可至第九层,真正与母后并驾齐驱。如此我已有自保之力。”

虽这般想,可她深知自己身边势力、权力、武力、财力、宝物、智谋,仍与圣莲女皇有天壤之别。孟轻呓生平行事独断,为人怪异,且以往为追求力量手段决绝,树敌无数,加上道法为世间所忌,世人多半误解她,表面上敬她为护国公主,国之栋梁,可暗地里却叫她魔女、妖女。若圣莲女皇当真视孟轻呓为敌,她或能逃过一劫,可孟家却有灭顶之灾。

她心想:“母后杀人无算,比我更盛,也有人叫母后为暴君。但她在位七百年,民心所向,地位无可动摇,我若与她相抗,唯有死路一条。飞升之人,易遭天劫,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练成血咒仙法之事,决不能让母后知道。从今日起,我当收敛隐忍,暗中积蓄,多结盟友,少树敌人,直至我有与她抗衡之力。”

她想到此处,心头发热,不以为惧,反有精神:“母后之所以会想我死,正是她心慌意乱之兆。曾几何时,她信心十足,深信她天下无敌,权势稳如泰山,故而能容得了我。现如今她却害怕我,提防我,这又是何道理?啊,是了,正因她逐渐变弱,而我却有上升之势,她才有这般应对。

我身为上古神器化身,不老不死,而母后纵然功力精强,终有死去的一天。她不知我为何与她一般长寿,永葆青春,却感到自己正在衰老衰弱。对,对,我有了行海相助,今后只求自保,应当不难,或许再熬个十多年,母后心力衰竭,自会让位于我。届时我握有天下,又能与行海长相厮守,人生至此,更有何憾?”

她为人胆大果断,却又甚是聪慧谨慎,前前后后思索以后对策,头绪纷纷,满怀希望,已有了七成把握。

形骸见她长考,静静陪伴在侧,孟轻呓看他一眼,面露微笑,心中喜慰,只觉天下再无难事,道:“行海,你穿上山墓甲之后,除了母后与我,龙火国中几无人奈何得了你。但若倚仗此甲,你功力将停滞不前,今后若非万不得已,还是少穿为妙。”

形骸点头道:“是,我本也觉得仗着此物,算不得真本事。”

孟轻呓道:“我想留在此处陪伴你,然则若长久隐居,母后不见我,又会生疑。我需早些返回皇城。”

形骸道:“祖仙姐姐,伴君如伴虎,你可千万”

孟轻呓做了个手势,要他收声,低声道:“我自有对策,你只管好你自己,你功力虽高,又有宝物护体,可武功修为远不及当世绝顶的高手,还需在此磨练,真正成为我孟家支柱。”

形骸甚是惶恐,道:“我何德何能,能担当起如此重任?”

孟轻呓在他脸颊上一吻,道:“你早已是我心中支柱了,又何必过谦?”

形骸再也忍耐不住,将孟轻呓搂在怀里,主动亲吻她,孟轻呓神色陶醉,身子仿佛将要融化,不愿使出半点力气,许久许久,两人分开,孟轻呓笑道:“你相信自己是伍斧转世了么?”

形骸道:“无论是与不是,我都愿如伍斧大人一般为你舍命。”

孟轻呓摇头道:“舍命大可不必,我只要你一世相伴,不再舍我而去。”

形骸立时答道:“那又有何难?我愿在此立誓”

孟轻呓用嘴唇堵上他的嘴,随后笑道:“你当我是十几岁的小丫头,爱听心上人发誓么?我不曾对你发誓,却等了你四百年,只要情到深处,有无誓言,皆是一样。”

形骸道:“好,我不发誓,但我答应你了。”

孟轻呓抬头想了想,又道:“这星辰派一事,我暂且管束不得,你需告知拜紫玄他们,嘱咐他们立时追查。你已有如此身手,而神道教也高手如云,那星辰派纵然鬼鬼祟祟,也定难掀起波澜。只是这巨龙王犹之事,却不必对任何人提起。”

形骸点头道:“我自有分寸,姐姐放心。”

就在此时,日落西山,形骸蓦然喊道:“糟了,你给孟六爻的那封信上说,若过了戌时,你尚未返回,就让他疏散岛民,知会圣上。”

孟轻呓也惊呼一声,道:“是了,我怎地全忘了此事?我当时以为自己若当真失手,犹活转过来,声形岛必将毁于一旦,除了母后,再无人敌得过它,所以才写了信!”

形骸道:“那我立即回海法神道教。”

孟轻呓道:“我就不回去了,由此返回皇城。行海,你多多保重。”

形骸也道:“梦儿,你也是,你的处境比我艰难得多。”

孟轻呓听到“梦儿”二字,心头情动,忍不住喊道:“你不许去勾搭别的姑娘,不然我回来抽你的筋!”

形骸哭笑不得,点头道:“我今后躲着别的女人,吃斋守戒,这总行了么?”

孟轻呓轻笑一声,挥了挥手,两人恋恋不舍,依依惜别。

六十五 慈父心中苦

形骸急急赶路,展开轻功,快如乘风踏火,不久回到海法神道教,直至执掌塔内,禀明仙童,欲拜见掌门人。那童子道:“可是有了殿下消息?掌门人都在等你。”

他来到楼上,只见拜紫玄、袁蕴、孟六爻,其余掌门皆云游在外,并未归来。孟六爻道:“行海孩儿,你见到殿下了?”

形骸道:“禀告众位掌门,殿下无碍,但有要事在身,已然离岛,回皇城去了。”

孟六爻神色登缓,笑道:“那就好,她那封书信着实惊人,我等皆担忧至今。”

拜紫玄道:“不知殿下之前去了何处?”

形骸急道:“此事万分要紧,殿下嘱咐我务必告知掌门,需得详查。”他来时已然设想妥当,不便说出‘枯火堡’三字,只说孟轻呓发觉一星辰派,为祸凶残,暗藏阴谋,于是亲自前去查探,杀了那星辰派数个高手。她知敌人仍有势力,并未铲除,故而要形骸前来提醒。

袁蕴皱眉道:“星辰派?星辰派?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拜紫玄道:“那星辰派有何特异之处?”

形骸道:“还有一青阳教的邪教徒,似与星辰派勾结。双方皆非凡俗,那青阳教穿着丑恶,倒也罢了。那星辰派皆穿戴披风,披风样式正是我海法神道教的‘小星辰图’!”

三人脸上变色,拜紫玄怒道:“这群屑小之辈,莫非想假借我神道教之名作恶么?”

形骸道:“殿下见到这邪派中首脑人物,此人自身功力非同寻常,召集同党,意欲唤醒一古时凶灵,幸亏殿下出手阻止,可这邪派首脑却逃了。”

孟六爻笑道:“殿下果然了得。”

拜紫玄点头道:“不错,下回我见了殿下,定要亲自向她道谢。”

袁蕴道:“如今正值‘天结’时,教中人皆在外忙碌,我需亲自追查这星辰派之事。”

拜紫玄摇头道:“师姐双目不便,何须辛劳?我听说岛上轻纱派中有我神道教好手,且近来倒也空闲,待我写一封信,令他们替我等处置。”

形骸忙道:“师尊,那星辰派甚是厉害,连殿下也极为重视,若找一支派应对,只怕”

拜紫玄笑道:“那星辰派连衣着也仿我神道教,不过是一群冒名顶替、欺名盗世之徒,而轻纱派并非寻常支派,派中有我几位旧识,道法当真深湛,放心,放心,由他们出手,但有线索,此事迎刃而解。”

形骸放心不下,道:“徒儿愿助轻纱派诸位长辈一臂之力。”

拜紫玄道:“行海,你是袁蕴师姐门下弟子,对么?”

形骸心想:“他为何提起此事?”忙道:“徒儿正是道德门下。”

拜紫玄又道:“你天生聪明,才具非小,正该是道法造诣突飞猛进的时候。咱们修行之人,当动静得体,践思同施,不光要多走多用,还需多想多悟才是。这样吧,师姐,你传他一门厉害道法,要他好好练练。我看不久之后,咱们神道教中就可有‘四杰’了。”说罢捋须微笑,神色甚是推崇。

袁蕴道:“好,这小子入门后就没一刻清净,我是该好好教教他。”

形骸傻了眼,心想:“这紧急时候,他们怎地非要我去练功?”

孟六爻道:“然则殿下有令,我等不可不遵,且由我“

拜紫玄一拍手,道:“六爻师弟,今年需得由你去接引新弟子来我神道教了。”

形骸顿时想起:“是了,现已是新弟子入门的时候!我倒全给忘了,难怪梦儿急着回去,准是为了龙裔出山大典,不知这一回又有几位新弟子前来?”

孟六爻心知也唯有如此,叹道:“那好,我收拾收拾,这就带几位门人动身。”

拜紫玄拱手笑道:“祝师弟今年运气大好,替咱们再捡回些宝贝来,四为缺,五为整,好让咱们凑齐‘五杰’。至于殿下托付,我自会掌控全局。”

形骸见总掌门如此重视,竟亲自出马,单以道法数目而论,这位总掌门深不可测,未必在孟轻呓之下,由他主管,星辰派之事必不在话下。他心头一宽,不再争执,当即磕头告退。

过了两日,他受雷府之邀,赴缘会与雷家小公子定亲之宴,期间强颜欢笑,暗中提防那骸骨神突然发难,大闹一场,好在一切顺利。只是他注视缘会,心中愧疚,总觉得自己抛弃了这同甘共苦的小妹妹,而缘会纵然乖巧听话,言行得体,脸上挂着笑容,形骸却从她眼中见到深深失落之情。

缘会本是苏母山的奴隶,受尽贫苦折磨,生命时刻濒危,她哥哥更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如今终于受人喜爱,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他明知对缘会而言,这是最佳的归宿,可又觉得这位亲人被自己遗留在了无底的深渊中。

偶然间,他会暗骂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雷府对缘会好得很,瞧在我孟家份上,绝不敢亏欠她半点。你难道以为雷家皆是虚伪阴险之辈,只在你面前假装对缘会好,暗地里会虐待于她么?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常说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当下你怎地妄想着魔,自己堕入这疯狂中了?”

但他看着雷府上一张张人脸,却觉得十分凶险,似乎他们眼中冒着血光,嘴里涌着血泡。这并非喜宴,而是一场丧事。

双方换了聘礼,定了亲,若非孟轻呓发话,或是圣莲女皇下旨,此事几乎已无可更改。形骸心下凄然,勉强露笑,与雷万良互相敬酒,口中恭贺,可心里却恨透了他。

他心想:“缘会才十二岁年纪,我与他家定在三年后才真嫁过去。这三年之中这三年之中,我当时刻留意,若缘会过的开心,倒也罢了,若缘会在此遭罪,我定求梦儿撤回婚约!”

孟轻呓曾回断形骸与息香婚约,此举已令她名声受损,被圣莲女皇所罚,形骸又怎能再让她如此作为?他难道竟是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小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婚姻上反悔?

不,不能靠着梦儿,我需靠我自己。

这婚约是他定下,也可由他否决。他想起两年之后,将有四派群英会,胜者可当即出山,封千户侯,成为举国注目的大英雄,若形骸能够夺魁,还能够向圣莲女皇提一心愿,自行决断此事。

他心道:“还有两年,来得及,来得及。我龙火功已至第六层,即使不用冥火,当世少年也仅有沉折能与我相比。但我也不能掉以轻心,而当磨练道法,精研技艺,以求胜出。到了那时,缘会若仍愿嫁给雷公子,我自不会有二话。如若不然,我就毁了此约!”

他满脑子皆是敌对的念头,也知自己荒唐得不可理喻,但他无法摆脱这担忧,这阴影。他不知世上其余嫁女父亲是否与他一般心思,却只能认为如此。

隔了一天,他又听同门传来消息:他那位师姐费兰曲答应川谭健,愿与他共结连理。形骸闻言也深为震惊:川谭健乃川家的大少爷,家财身世远胜过身为平民的费兰曲,此事对费兰曲甚好,但不知川家为何竟会同意此事?听说费兰曲父母双亡,她若要嫁人,也当袁蕴首肯才行,难道袁蕴竟答应了此事?

他想着想着,不禁哑然失笑,自语道:“形骸啊形骸,你对这桩婚事又感不妥。是不是你以为身边熟识的女子皆不许嫁人,都只能当你老婆,青睐于你?你难道竟如此贪得无厌,本性恶劣么?你心中已有梦儿,又岂能再为其余女子担心?”

不管他如何责备自己,如何轻视自己,可总无法消去心头阴霾。

他待在门中修习袁蕴传授道法,如此又过三天。

这天一早,他扫完大殿,来到练功房中修炼那“指路为马”之术,正渐入空明,却听袁蕴叫他:“行海,你随我来。”

形骸忙道:“是,师父!”睁眼见袁蕴站在门口。袁蕴转过身,迈步就走,他这位师父虽是盲人,可似开了天眼一般,比常人看得更为清楚,更不喜弟子搀扶,形骸于是紧跟在后。

来到掌门人客房内,见一矮矮胖胖的老道正襟危坐,有两个道童跟在他身后,这老道身穿锦袍,造价不菲,甚是花巧豪贵。

袁蕴道:“行海,见过木铁顶师叔。”形骸向木铁顶磕头,木铁顶喊道:“不敢,不敢,贤侄请起!”

袁蕴道:“你将此行目的,再向我徒儿原原本本说一遍。”

木铁顶满面愁苦,叹道:“贤侄,我此来是向你师父求救来的。”

形骸问道:“莫非竟是妖魔作乱么?”天结月前后,岛上灵气杂乱,五行元灵与妖魔鬼怪易生祸患,正是海法神道教门人一显能耐的时候。

木铁顶道:“可并非寻常妖魔,那妖魔厉害至极。”

袁蕴道:“木师弟也是我海法神道教出山,他龙火功练至第四层,精通融融功,身手不弱,在南边丰乐镇上有道观田产,生意兴旺。”

木铁顶咳嗽一声,道:“师姐取笑了。三天之前,我有一位同族亲友,在镇上被妖魔杀了满门。”

形骸大吃一惊,道:“是何方妖魔如此凶恶?”

木铁顶黯然道:“我也不知,我那族弟龙火功虽不强,可练有一门超云刀法,甚是强悍,可力敌百人,遇千人无惧,府上弟子也武功不弱,可却被那妖魔屠戮殆尽,一个也未逃出。”

六十六 此人非寻常

形骸道:“可有人见到那凶手么?”

木铁顶哀声道:“无人得见,我那族弟所住之处偏远,晨间有一外出弟子回来,才见这番惨剧。”

形骸又问道:“怎知是妖魔作乱?”

木铁顶表情惊恐,答道:“你是没见到那场面,若是仇家寻仇,或是谋财害命,怎会成那般惨样?我瞧见黑血流了一地,好几个人脑子被人咬开,吃的吃的残缺不全。”

形骸脸上变色,道:“可曾有脚印、血迹么?”

木铁顶叹道:“贤侄,我并非衙门捕快,追踪觅迹,非我所长。我情知此事非同小可,恰巧镇上来了几位四法派的好手,我便求他们相助,那些小兄弟甚是爽快,收了银两,立时动身查案。”

形骸奇道:“原来已有四法派的师兄处置了?他们可找到那凶手没有?”

木铁顶连连摇头,颤声道:“他们两天两夜,也未归来。我实在无奈,唯有来此求救了。”

形骸大惊,有心相助,望向袁蕴。袁蕴道:“行海,这等妖魔灭门惨案,甚是罕见,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形骸道:“师父不必操劳,我独自一人”

袁蕴喝道:“你当我这老瞎子走不动路么?当初不是我接你们来神道教的?”

形骸不敢再争,答道:“弟子不敢,全听师父号令。”

来到塔外,袁蕴施展指路为马,以飞马赶路,腾空而行,一如既往的神行奇速。木铁顶恭维道:“师姐神通更胜往昔,实乃我神道教出类拔萃的人杰。”

袁蕴冷笑一声,并不答复,木铁顶讨了个没趣,甚是窘迫,不再说话,他一天一夜接连赶路,疲倦袭来,很快呼呼睡去。

形骸思索此事,忽然间,耳中听袁蕴传音入密,她道:“咱们那总掌门说要查星辰派、青阳教一案,你猜他是如何查的?”

形骸这些时日蒙她传了这门密语术,当即答道:“总掌门不是答应亲率那‘轻纱派’督查此事么?”

袁蕴道:“我去过那轻纱派,那门派之人无能至极,全是好吃懒做、好吃等死的江湖骗徒,领头之人虽是我海法神道教出山,却是总掌门的亲戚,肥得如猪一般。我问他们案情,他们推说为隐秘,无可奉告,哼,我看他们根本懒得做事。”

形骸急道:“总掌门为何将殿下号令置之不理?那星辰派行事诡秘,手段厉害,决不可掉以轻心。这轻纱派阳奉阴违,玩忽职守,总掌门难道不知?”

袁蕴道:“要么是拜紫玄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要么是他心里有鬼,不愿深究。”

形骸心中一凛,道:“师父,您是说总掌门与星辰派有牵连么?”

袁蕴道:“不错,我有此疑虑。今日我带你来查这丰乐镇的命案,或许与那星辰派有关。”

形骸道:“您决意接管此事了么?”

袁蕴摇头叹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夜观星象,见南方似有凶光闪耀,于是派我一位师弟随四法派来此勘察。”

形骸道:“莫非就是失踪的那些四法派好手?”

袁蕴皱眉点头,道:“我那师弟法力高强,人又机警,擅长藏踪匿迹,若要追查,敌人难以察觉,按理不该失手。但两天之前,我用千里传音之术找他,再无音讯。”

形骸心里一沉,暗忖:“难道这位师叔也惨遭毒手了么?看来凶手极为凶残。师父她功力虽深,可身子不便,我此行重中之重,需护得她平安。”

袁蕴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笑容,道:“徒儿,我听人说你掌法挺高,剑法挺强,力气也大,连那孟沮都能挡住,更替轻呓公主立下大功,是不是?”

形骸听她蓦然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窃喜,答道:“徒儿确有些蛮勇的本事。”

袁蕴脸一板,道:“你是道术士,可不是天兵派、纯火寺的莽夫,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若要对付敌人,需得用我道术士的道法!”

形骸喊冤道:“师父,当时情势危机,我道法不熟,远不及我武艺管用。”

袁蕴点头道:“你初学乍练,陡然遇险,自然慌乱,想到什么用什么,我既往不咎。但从此以后,在声形岛上,你得用从我海法神道教中学到的本事。我还听人说你会地狱无门,对么?”

形骸道:“那是门中仙传我的。”

袁蕴笑道:“这道法在门中算得极为难练,门中仙教你此法,可见你体内真气已有极高造诣。若我所猜不错,你龙火功早远超过第四层境界了,对么?”

形骸不敢再撒谎,只得答道:“是,师父,我借助融融功、瘦体功,确实大有所获。”

袁蕴道:“我神道教门人平素修行,倒有一大半时候是在提炼真气,增进修为。体内真气越强,要练道法就越是容易。你那真气若至第五层,不出三年,就可学成五门道法出山。”

形骸喜道:“真的?”心中思索:“我体内真气实则可比拟龙火功第六层,没准一年就可出山了?”

袁蕴笑容变得甚是诡异,她笑道:“瞧你这般高兴,莫非你龙火功更在第五层之上?”

形骸吓了一跳,想起她是自己师父,岂可随意欺瞒?这当口实不知该如何启齿。

袁蕴叹道:“难怪,难怪,我就猜想:那沉折与你同赴西海,际遇相同,两人资质又不相上下,你成就岂会逊色他太远?”

形骸垂首道:“师父,徒儿并非有意欺骗,只是不愿不愿显得太过显眼。”

袁蕴道:“树大招风,名高引谤,你明明身负绝学,却甘于平凡隐藏,这正是世间罕有的大智慧。为师并不怪你,反要夸你贤能。”

形骸甚是感恩,挠头喊了声:“多谢师父。”

袁蕴又道:“但既然你与众不同,也不可以寻常门规待你。你需得学会十五门道法,方可出山。”

形骸听得瞠目结舌,愣了良久,才惨声道:“师父,十十五门?那我猴年马月方能学成?”他读门中书籍,知道所会道法越多,学起来就越是艰难,寻常弟子学会一门、两门,或许只要半年时光,再学第三门、第四门,耗时剧增,第五门往往需四、五年苦练。袁蕴要他学十五门道法,难道要他在神道教中待上数十年么?

袁蕴笑道:“若你想早些出山,两年后那四派群英会,只需得头两名既可。若是不成,就给我老老实实学会十五门道法。你大可放心,本派平常弟子出山时,真气多半只在三、四层地步,你比他们强了数十倍,修炼道法如有神助,要不了那么久。”

形骸心想:“我身在神道教,正该为门派效力,岂能一门心思盼着早些离去?师父她如此决定,也是想让我多学本事,纯是一番好心。”想到此,心意登平,道:“好,十五门就十五门。”

袁蕴甚是满意,又道:“为师平日迎敌,最常用的道法是这‘飞火流星’,召龙脉元火,以火球伤人。你有一门掌法,与此术甚是相近,对么?”

形骸想起自己曾在众人面前施展过燧冰掌,之后推说是从秘籍上所学掌法。他道:“是,师父,徒儿曾使给您瞧过。”

袁蕴道:“然则你那掌法威力有限,而我这飞火流星随你真气、造诣增长,你若练熟了此招,以你此刻真气,一掌可焚烧径长十丈之地。我传你口诀要领,你先将此法学会。”遂将此法术传给形骸。

这飞火流星之法在神道教中最为盛行,几乎人人都学,人人都会,只因它威力颇大,运用方便,且效果奇佳。但到了袁蕴手上,又多了无数变化,可连环施法,攻向一处,又可同时打出八枚火焰,袭向四周。形骸已见过多人动用此法,倚仗天脉法则,早就心有所悟,此时得袁蕴指点,顷刻间已然学会,喜道:“师父,徒儿会用了。”

袁蕴叹道:“果然,你修炼道法,比旁人快了许多,待练熟此法,今后与敌人交手,你不许再舞刀弄剑,使旁门左道的功夫。”

形骸悻悻道:“师父,我瞧息世镜、孟沮他们遇上敌人,仍是上前拼杀为主”

袁蕴喝道:“你练过天狗食月么?练过苍天无眼么?”

形骸心下嘀咕:“我练过雷震九原功。”只是这功夫并非出自海法神道教,也不必让袁蕴知道。

飞马快捷,两个时辰后,已到了丰乐镇上。木铁顶睡得极死,形骸用力推他也不醒,袁蕴袖袍一拂,这老道方才睁眼。形骸暗想:“原来是师父施法将他催睡着的,手段当真神妙。”

木铁顶指引两人来到那命案处,形骸一见院中场景,不禁悚然:只见死者浑身鲜血似乎流光,到了地上,变成暗红色,粘稠无比,腥臭至极,仿佛糖浆一般。而数人脑袋被活生生咬开,脑子被啃了几口,又吐在地上。府中共三十三口人,无一人幸存。

他心想:“不知是否有冤魂可指路?”将血化作魂水,四处张望,没见半个鬼魂。

袁蕴转动脸庞,仿佛目能见物,嘴里低声细语,形骸听她说道:“不妙,当真不妙,莫非竟是那妖魔?即便在天结时日内,此魔又怎会现身?”

形骸问道:“师父,您有头绪了么?”

袁蕴叹道:“我那师弟凶多吉少,但到了此处,我能找到他身在何处。”

六十七 何时归虚无

形骸道:“那位师叔当真已经”

袁蕴道:“多说无益,找去再说。”

木铁顶身躯发抖,道:“两位,可要我找官兵相助么?”瞧他模样,自是不想跟来。

袁蕴冷笑道:“要官兵做什么?在旁呐喊助威?”说罢欲施法召马,形骸道:“师父,您省些力气,由我来使这法术。”于是念咒烧符,往地上一指,变出两匹马来。

袁蕴叹道:“车呢?”

形骸自觉惭愧,道:“徒儿手法不熟,未能召出车。”其实他以天脉法则施展,而非星知释者一派,虽比后者方便,却不及后者精细。

袁蕴道:“罢了,罢了。”手一扬,召来马鞍,绑好后与形骸一齐骑出。

她似与那位师弟有所感应,一路找寻,行向镇外,骑了一顿饭功夫,见数间林中小屋,屋旁堆放圆木,是一群樵夫伐木之地。此地樵夫已悉数死去,死状与先前那位木家高手相似,也流了满地黑血,脑子受损极重。

袁蕴道:“就是这儿了,我懒得看,你说说情形。”她盲了双眼,需施法才能看的清楚。

形骸头皮发麻,四处查看尸首,见有三人穿四法派袍子,另有一人则穿华服,不似樵夫装扮。

袁蕴道:“你瞧出什么了没有?”

形骸道:“师父,确是四法派的,还有一人似非平民,衣着很是贵重。啊!这人这人是”他在四法派死者中认出一人,甚是眼熟。

袁蕴皱眉道:“这人是谁?”

形骸道:“此人是裴橹!是是与我同来的他怎会穿四法派的道袍?”

袁蕴道:“是了,他投入四法派中,趁天结时四处奔走,长长见识,想不到遭此不测。”

形骸惊惧非常,道:“师父,那妖魔到底是何物?”

袁蕴道:“你看这四人脑袋伤口有何不同?”

形骸先看那四法派三人,脑子皆有咬啮痕迹,但那些樵夫的脑子被吃后吐出,洒落残渣,四法派死者的脑子则并未吐在地上。

形骸道:“那妖魔只吃道术士的脑子?”

袁蕴笑道:“孺子可教也。你再去看看那衣着不凡之人。”

形骸一瞧,果然更是奇异,此人脑袋似是炸开了一般,肉末到处都是,却无脑浆鲜血。他惊恐喊道:“有有东西在他脑子里,随后破壳而出!”

袁蕴叹道:“是归墟妖。”

形骸问道:“归墟妖?师父,什么是归墟妖?”

袁蕴道:“是阴间的妖魔,平素吃鬼魂为生,自己绝不会来到凡间阳世。但若遇上天地异变,阴间阳间交错,这归墟妖会遗失于此间。它无法生存,唯有寄宿在道术士脑中,并继续捕捉鬼魂,若吃不到鬼魂,则吃其余道术士脑子为生。”

形骸怒道:“它为何连平民都杀?”

袁蕴道:“因为它怕了。”

形骸道:“怕?”

袁蕴道:“归墟妖不愿来到阳间,一旦降临,惊惧之余,就会不管不顾的胡吃滥杀,它只吃道术士,若吃了凡人,或是其余龙火贵族,皆会立即呕吐,只是它自己掌控不住,仍会继续杀戮。”

形骸急道:“那它如今如今又在何处?”

袁蕴神情凝重,道:“它如今在哪儿,我不得而知,但它不久就会肚饿,我二人皆练过道法,它会设法来找我二人。”

形骸心下一紧,又道:“那咱们需万分小心,不知这归墟妖有何本事?”

袁蕴摇头道:“归墟妖极为稀少,我一生从未见过,只听旁人说起。它之所以吃道术士脑子,是它极想返回阴间,只要集齐足够‘道法真气’,它便能够破开壁障,回归家园。”

她走向尸首,轻轻触碰,道:“是了,这华服之人脑子先被它寄宿,正是此人杀了那木家高手满门。我这师弟找到此间,与这归墟妖交手,将它击败,但他们不明这妖魔厉害之处,毫无防备之下,其中一人又被这归墟妖占了脑子。”

形骸惊声问道:“四法派还有另一人?”

袁蕴点头道:“这归墟妖挑这四法派好手中真气最深的一位,钻入他脑中,掌控此人。令此人霎时法力倍增,悟得许多阴间妖法。我那师弟被此人偷袭,率先死去,随后另两人也被他所杀。”她谈及师弟之死,语气冷冰冰的,但形骸却隐约察觉到一股恨意。

他蓦然醒悟,喊道:“师父,除了咱们之外,木铁顶师叔也也修炼道法。”

袁蕴道:“木铁顶远及不上咱们,那归墟妖当会先对咱们下手。”她俯下身子,手一挖,将她师弟的眼珠取出。形骸瞧得汗毛直竖,胃里纠结,问道:“师父,你这是为何?”

袁蕴念了咒,烧了符,猛然间,那眼珠粉碎,空中光芒变幻,出现形影,竟是这死者生前所见之事。形骸见这法术好生了得,大感好奇,不禁钦佩。

这死者果然正与另外三人同行,至这伐木屋间,见那华服之人在地上睡得死气沉沉。

四法派中当先有一中年道人,此人极端瘦小,肤色黝黑,可双目灵光明亮。他一马当先,指挥四人。

袁蕴叹道:“威巨野,原来竟是此人。他是四法派中首脑之一,道法非同寻常。”

威巨野变出数道飞剑,刺入那华服人身躯,那华服人惨叫一声,朝四法派众人怒目而视,突然砰地一声,脑袋炸开,血雾弥漫。

形骸眼尖,见到血雾中似有一条直线,升入空中。

四法派众人松了口气,有说有笑,恭维威巨野手段凌厉,行事果决。威巨野神色倨傲,自吹自擂,又随口教训了众人几句,他说道:“那小子临阵脱逃,不知去向,当真不堪大用,回去之后,我当禀告本派掌门人,严惩此人。”

旁人笑道:“师兄何必如此?他喜事将近,便容他开开小差吧。”

形骸心想:“他们在说谁?何人喜事将近?莫非原本还有第五人么?”

突然,那威巨野身子巨震,脸色发白,牙齿格格作响。众人以为他癫痫发作,忙问道:“大哥,你可是犯病了?”

威巨野抖了片刻,狞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手一振,数剑刺入这眼球主人身躯,他动作极快,事先全无征兆,眼球主人竟毫无抗拒之能。随后,他眼中事物幻灭,陷入黑暗。

形骸大声道:“师父,咱们定要为他们报仇!”

袁蕴抬头望天,冷冷说道:“都出来吧。”

形骸心中一凛,见有七、八人走出密林,其中有六人身穿红袍,脸上刺纹,有男有女,脸上笑容奸邪。另两人中,一人是个黑发金目的青年道人,一人则是个仙风道骨的黑须老道,皆披着小星辰图披风。

黑须老道微微一笑,道:“咱们外出办事,不料竟有此收获。久闻神道教袁蕴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乃生平喜事。”

形骸往袁蕴身前一站,道:“你们星辰派与青阳教为何来此?你又是什么人?”

黑须老道神色不悦,道:“我自与你师父说话,你这无名小卒,何来资格多嘴?”

袁蕴叹道:“行海,莫失了礼数,就算对闲杂人等、无名之辈,咱们神道教也当以礼相待。”

黑须老道双眼眯起,流露痛恨之情,形骸闻言一笑,朝黑须老道拱手道:“这位无名前辈,是晚辈失礼。我是无名小卒,你是无名之辈,你如要与我师父说话,我且做个传话的中转。”

红袍的众青阳教徒喊道:“啰嗦什么?趁他们两人落单,全都杀了!”

黑须老道一扬手,阻住众人喝骂,道:“袁蕴掌门,我乃淮西川横曲,在江湖上也算略有声名,不知掌门听说过我没有?”

形骸心道:“此人居然姓川?他是川家的龙火贵族?”

他从未听说过此人,正思索该如何开口,袁蕴点头道:“你虽不算是无名之辈,但也是声名狼藉的叛逆邪徒,我听说纯火寺将你杀了,你怎地还活在世上?”

川横曲又捋须大笑,道:“纯火寺一群愚昧眼盲之徒,老夫不愿与他们纠缠,故而假死,换得一世逍遥。今日遇上袁蕴掌门,听说你与纯火寺颇有渊源,老夫想问掌门冒昧借用一物,当做还给纯火寺的大礼。”

袁蕴反问道:“你想要我的脑袋?”

川横曲笑道:“不错。”

形骸闻言大怒,喝道:“邪魔外道,也配与我师父交手么?”猛然间打出一掌飞火流星,他以天脉法则运用道法,无需烧符念咒,如同拍出掌力一般迅速。

川横曲自诩功力超卓,本丝毫未将形骸放在眼里,岂料他这一掌凶悍异常,凌厉难挡。这老道大惊失色,急运气舞掌功夫朝后退,同时手指朝前一指,出现一个十尺妖兽,那妖兽尚未站稳,被飞火流星一烧,顿时粉身碎骨。

形骸一震:“他怎会我神道教的气舞拳与唤灵术?”

老道双臂轮转,瞬间烧了符,周身出现十来个铁甲士兵,如铜墙铁壁般挡在前头。他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全数杀了!”

众青阳教徒齐声尖叫道:“早该如此,闹什么先礼后兵、玄玄虚虚!”手持兵刃,兵刃闪着绿光,似涂有剧毒,围了过来。但那黑发金目的道人则袖手旁观,身份似比旁人更高一层。

袁蕴道:“徒儿,这川横曲由我对付,你去打发那些红袍的。”

形骸心想:“这老道真气极强,且来历难测,师父可别有所闪失。我速速除了这些青阳教徒,随后再来助她。”

川横曲则心道:“当年纯火寺害我身受重伤,多年来隐姓埋名,藏踪匿迹,生不如死,听说这老瞎子年轻时曾在纯火寺待过,我取她的头颅,送去给那群秃驴,一道羞辱纯火寺与神道教,方解我心头之恨!”想到此处,更是急躁,一挥手,那群铁甲兵朝袁蕴涌去。

与此同时,众青阳教徒也磨刀霍霍,杀向形骸,形骸见众人身法不弱,于是凝神以待。

六十八 仇敌不可恕

一邪徒冲至近处,一刀落向形骸额头。又一人端起火铳,发弹打来。他身后有一人舞起一双肉掌,掌风霍霍,骤然而至。

形骸心想:“好狠的刀法,好准的铳法,好强的掌法。”他想起袁蕴所言,只用神道教所传迎战,以气舞掌力缠身,身躯一转,霎时已脱出重围。

众邪教徒再度追上,身法快速,形骸暗忖:“他们皆是凡俗中的好手,但毕竟体内并无神火。”陡发一招飞火流星,火球大如战鼓,当空砸落,众邪徒喊道:“妈呀,小贼好狠!”只听轰地一声,众人被火焰笼罩。

忽见红光之中,又有绿焰升起,形骸一惊,见敌人身上绿光幽幽,只是受伤,但并为死去,这邪火样貌竟与龙火功有几分相似。形骸心想:“之前随玫瑰、息世镜对付另一群邪教人物,也曾冒出这等火光来,难道除了龙火、月火、影火、阳火、冥火之外,其余另有神火?”

众敌爬起身,皆受伤不轻,心下胆怯,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扔了兵刃就跑,当真兵败如山倒,这六人跑的比兔子还快,轻功大见不凡。

形骸斥道:“胆怯奸恶、厚颜无耻,休想从我手中逃走!”潜运功力,往地上一指,使出地狱无门,地面百手擒拿,霎时将众人全数抓住。众邪徒惨呼道:“邪神救我,邪神救我!”

形骸又道:“再大呼小叫,我拧断你们脖子!”

众邪徒屁滚尿流,没了声响。

那金目青年叹了口气,道:“一群无能残渣,什么狗屁青阳教,当真是乌合之众。”

形骸瞧此人气度,知道他与众不同,紧盯着他,以防他出手。但此人只傲然一笑,指了指袁蕴与川横曲相斗。

形骸担心袁蕴,朝那边瞧去,只见川横曲对这所召铁甲兵指手画脚,众铁甲兵分散突进,攻击袁蕴。袁蕴一边挪动方位,一边使飞火流星还击,频频将铁甲兵击倒在地。可这铁甲兵甚是强硬,袁蕴只能击退,却难以杀伤,她连使八回道法,收效不佳。

川横曲喊道:“老瞎子莫非是装瞎?跑起来倒是利索。”

形骸大急,想要相助,但忽然察觉袁蕴呼吸顺畅,滴汗未流,足见她真气充沛,尚未出全力。他心想:“师父心高气傲,绝不会要我相助。除非迫不得已,我还是莫要帮她为妙。”

川横曲又烧符咒,忽然发掌,掌中之物仿佛面团,飞向袁蕴,那面团变作大网,盖向袁蕴,袁蕴闷哼一声,已被困住。川横曲大笑一声,手一捏,那大网宛如蟒蛇般挤压袁蕴身躯,袁蕴表情痛苦异常。川横曲喊道:“给我砍掉她脑袋!”

形骸怒道:“放开我师父!”情急之下,就要出场。但那金目青年喊道:“小心了!”

只听川横曲惨叫一声,已被一根红色铁链缠住,离川横曲三丈远处,有一人缓缓现形,正是袁蕴。形骸喜道:“师父,你明明不是”问到一半,心中一凛:“这是由实化虚,由虚化实的道法?”

川横曲竭力运功,使气舞掌抗衡袁蕴锁链,但袁蕴手一挥,哗啦啦声中,川横曲身上皮肤被铁链硬生生剥下。川横曲惨状可怖,血流如河,喊的宛如杀猪一般。袁蕴残忍一笑,任由此人滚倒在地。他浑身半点皮肤不剩,稍一转,血肉沾满淤泥,淤泥涂抹血肉,又肮脏,又恶心。

形骸见状心惊,暗想:“师父下手也忒狠了些。是了,她目睹师弟惨死,正在气头上,这老道是跳出来自寻死路的。”

川横曲喊道:“截源,截源老弟,快快出手救我”

袁蕴“望”向那截源,似在问他意欲何为。截源只哼了一声,说道:“不愧是神道教顶尖人物,川横曲身负第五层龙火功,在掌门道法面前,直如婴儿一般。”

袁蕴道:“此人与你有同门之谊,你难道不救他?”

截源叹道:“我独自一人,不是你师徒二人对手,只能将来为他复仇。”

袁蕴道:“你们这群人,并非是在此埋伏我与行海,若是埋伏,这些虾兵蟹将远远不够。”

截源道:“我等来此确不过是一场巧合,是这川横曲自不量力,想要杀你。“

袁蕴点头道:“是为那归墟妖而来?”

截源皱了皱眉,微笑不答。

袁蕴又道:“那归墟妖与尔等有关么?是尔等将那归墟妖召到世上?”她语气加重,甚是严厉,满含同门丧命之恨。

截源蓦然哈哈大笑,形骸被震得脑袋嗡嗡,急运功抵挡,随那笑声,川横曲背上披风变作大火,霎时将川横曲烧死。截源一转身,已然冲出老远。

形骸道:“哪里走!”使地狱无门捉他,但截源霎时变得快如激电,眨眼已没入树林,他身法骇人,所过之处,狂风席卷,摧毁树木,真仿佛风灾袭过一般。

形骸看的惊魂不定:“此人怎如此快法?他如此功力,即使我与师父联手,也未必能胜。”再去看那青阳教邪徒,也都被他笑声震亡。

袁蕴面向此人离去方向,长久默然不语,形骸道:“师父,星辰派竟有这等人物?莫非他正是首领么?”

袁蕴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形骸问道:“您是说他刚刚那功力难以持续?”

袁蕴道:“若他真有这等能耐,早将我二人当场杀了。他不愿与我俩拼命,是因他并无必胜把握,若他刹那间取胜不得,就有性命之忧。”

形骸想起骸骨神显灵之事,心道:“不错,不错,亢龙有悔,盈不可久,那骸骨神或许神通惊人,可代价也沉重至极。”

袁蕴道:“你去看看我那假人。”

形骸奇道:“假人?啊,刚刚与这川横曲相斗的是假人?”找了过去,见那大网下的人与袁蕴一模一样。袁蕴手掌拍了拍,那假人化作一团雾气,就此不见。

形骸甚是惊叹,说道:“当年我家轻呓殿下与一月舞者强敌相斗,也用过类似道法。”

袁蕴道:“这招道法叫‘耳目一新’,若练得粗浅,这假人只是幻觉而已,被人一眼就能看穿。但练到高深境界,这假人与真人已极难分辨。我让这假人学了我几门粗浅道法,也可以此助我伤人。你听好了,我将这法诀教你,你回去好好摸索。”于是又快语相授。

形骸磕头谢过,听了两遍,已然牢记,暗想其中之道,果然与仙灵的幻灵塑世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形骸若借助梦墨生幻,再以假象施法伤人,这功夫威力可又凭空增长数倍。他设想招式变数,不禁面露喜色。

袁蕴道:“稍后再想,咱们还需去找那妖怪。”

形骸霎时回神,道:“是,师父,咱们该去何处找寻?”

袁蕴望着那川横曲尸首,道:“他们这披风与我神道教的小星辰图全无分别。”

形骸道:“但他们这披风是用来杀人灭口的邪物,我神道教的造物却是用来增长功力,两者截然相反。”

袁蕴叹了口气,道:“他们魂魄已去,问不出话来。你将那死去的华服公子衣衫剥下,咱们去问问木铁顶。”

形骸恍然大悟,道:“不错!此人最早被归墟妖附身。他定然也是一位道术士,如此人物,镇上岂会默默无闻?”忙将此人衣衫拿在手中,但此人死时面目全非,已难辨认到底是谁。

袁蕴召来坐骑,两人又赶回镇上,形骸道:“师父,咱们与敌人恶斗,那归墟妖以道术士为食,若能感受真气,会不会正朝咱们而来?”

袁蕴皱眉道:“就怕此妖渐渐有了智慧,知咱们厉害,故意远离咱们。那咱们非但找不到它,反而惊它远走。从现在起,你逆运融融功,收摄真气,不得动用。”

形骸当即照做,本来这逆运融融功之事也极为艰难,但形骸龙火功境界已高,做起来倒也容易。

两人找到木铁顶道观中,那老道安然无恙,形骸暗叫好险,如释重负。

袁蕴给木铁顶看那袍子,木铁顶记性倒好,喊道:“是了,这等刺绣花纹,我半个月前在陶石老弟的大儿子身上见过。”

袁蕴道:“陶石?那又是谁?”

木铁顶笑道:“他叫裴陶石,是裴家在此住的一位子爵,亦是龙火贵族,却并非神道教中人。这老兄出手阔绰,老夫与他交情不错。”

形骸问道:“你最近见过此人么?”

木铁顶吓了一跳,道:“贤侄,你这般一问,我倒慌张起来了,这半个月来都不曾见过他人。”

形骸急道:“你不是与他交情好么?为何不见了他却一直未觉?此人住在何处?”

木铁顶叹道:“非我不念情义,陶石兄为人脾气古怪,若不得他之邀,贸然上门找他,他非痛骂你不可。你要找他,可这般走”在一张纸上写下此人住处方位,甚是详尽。

袁蕴道:“师弟,你带着你门下弟子,速速远离此镇,最好躲到海上孤岛去。”

木铁顶吓傻了眼,道:“这这师姐,到底是何方妖魔?连你都胜不了么?”

袁蕴喝道:“若被我遇上,它自然跑不了,但它眼下行踪不定,我总不能一直护着你!你给我走,越远越好!你乔装打扮,在身上涂着盐水,不可中断,途中若遇上那位四法派的黑脸道士,立即往裴陶石这儿跑!”

木铁顶法力不弱,可胆子却小,闻言害怕万分,立即收拾行李,匆匆逃离。

六十九 盲者看得清

师徒二人再匆匆下山,去裴陶石住处。他那屋子也在镇郊处,有良田美宅,竹林环绕,等闲不见客。

袁蕴直闯入内,院中并无死尸,但到了屋里,果然尸体遍地,全是归墟妖所杀。那裴陶石也被吃了脑子,面目全非,除了他之外,当场仍有多人被归墟妖食脑。

形骸问道:“师父,裴陶石是我海法神道教的么?”

袁蕴道:“不是。”

形骸又道:“这可当真奇了,他并非道术士,那归墟妖为何把他脑子吞了?这屋里其余死人也成了归墟妖粮食,皆是道术士么?”

袁蕴摇头道:“他们与我神道教并无牵连,奇怪,奇怪,龙火国中,除我海法神道教外,再无门派可试炼弟子,以五行之苦,引入道门。为何突然冒出来这许多我从不认识的道术士?”

两人在屋中搜了搜,袁蕴打开抽屉,只见其中摆放着许多小星辰图披风。

形骸吃了一惊,道:“他们暗中制作、发放这小星辰图?”

袁蕴拾起一件,运符华法感应灵气,知这披风也有良效,哼了一声,道:“这星辰派也可将龙火贵族教为道术士,更有我海法神道教特制服饰,原来是冲着本教而来。”

形骸急道:“那总掌门不可不知。”

袁蕴沉思片刻,道:“若当世有人能全盘照搬我海法神道教授业传道之法,更知这小星辰图制法,除拜紫玄外,不做第二人想。本派其余弟子皆受誓言约束,决不可对外人泄密。”

形骸震惊万分,细思她言下之意,直是不寒而栗,问道:“您是说,是总掌门他替这小星辰派撑腰?”

袁蕴叹道:“但他这么做全无道理,神道教中,另五位掌门皆对他极为敬重,言听计从,咱们神道教中隐秘勾当也不少,不服纯火寺管束,甚是自由自在。他权势、地位极高,在岛上如土皇帝一般,为何还要鬼鬼祟祟的创立什么小星辰派?我看此派人才不少,若能与我神道教合并,岂不对他有利?”

形骸道:“咱们该不该去问问总掌门?”

袁蕴嗤笑道:“问他什么?‘师弟,你是不是在做见不得人、害人性命的勾当?’如此只会打草惊蛇,更有何益?”

形骸又道:“那咱们若能捉住那截源,或能审出些话来。”

袁蕴道:“正该如此,我看小星辰派也在捉拿这归墟妖,咱们先将此妖捉了再说。”

形骸见此地有这许多道术士齐聚,而那归墟妖最早占据之人又似是裴陶石的大儿子,此地必有重大隐秘,于是仔细搜索。他见一厅内有一大圆球,似是太阳,太阳旁有五行神龙雕像,而神龙口中皆衔着一颗圆球,他越看越是蹊跷,道:“师父,您来看!”

袁蕴赶来,见此雕塑,不禁一愣。

形骸道:“师父,这些雕像似能推动,莫非竟是处机关?”

袁蕴忽然压低声音,说道:“确是机关,且不久前有人动过。”

形骸轻声答道:“那人还在里头么?”

袁蕴道:“多半还在,你替我护法,我需瞧瞧如何开启此物。”

形骸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答应一声。

袁蕴口中轻吟,在空中凌虚比划手势,霎时,她额头间现出第三只眼来,那眼张开,一层雾气从眼中流出,盖住这五龙圆球。

片刻间,那圆球前走来一人,形骸瞧出此人乃是幻象,那人先以风木水火土扳动龙珠,随后又反过来再扳一遍,随后一声轻响,那人往下一望,微微点头。

袁蕴闭上那单目,静了片刻,形骸知刚刚所见乃是以往发生之事,钦佩不已,道:“师父,你这道法我能学么?”

袁蕴摇头道:“不可。”

形骸心道:“这定是师父的不传之秘,啊,是了,莫非要如师父一般双目失明,方能学会此法?师父她为了开此天目,方才自残双眼么?”

袁蕴道:“此法叫‘追悔莫及’,可查看某物两天之内遭遇之人,另外还有其余用途,用了极易折寿。”

形骸又替她担忧,问道:“那您不要紧么?”

袁蕴道:“练到我这等地步,已然无碍。”说罢快手快脚,依次推动机关,下方一声轻响,一块地板缓缓挪开,形骸看清石板下埋着铁板,若强行闯入,里头定有厉害陷阱。

形骸抢先步入地道,前路倒也宽敞,一路摸索行进,约莫十余里地,又至一处大屋。形骸感到此地灵气浓厚,传音说道:“师父,这儿是混沌离水。”

袁蕴摇头道:“已建成大宅,是鸿钧逝水。”

突然间,前方一扇门中有脚步声响,形骸轻手轻脚靠近,只听咚地一声,一块巨石撞破他面前的门,朝形骸滚来。形骸惊呼,使气舞掌将这大石挡住,那大石砰地炸裂,形骸被震的倒退,但有功力护体,并未受伤。

他见到门内有一黑衣人,披一件小星辰图披风,正是先前袁蕴那“追悔莫及”所见者。那黑衣人纵身一跃,冲出窗户,身法极快。

形骸喝道:“哪里跑!”施展雷震九原功,一跃而出,人在半空,再使雨燕身法,往上飞去,欲看清那人去向,谁知那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发现自己到了镇上,原先那大屋是一座阁楼,镇上房屋层叠,屋瓦相连,门廊通达,小巷九曲十弯,甚是隐秘。他懊恼喊道:“我当真无用,让那人跑了!”

袁蕴跃上阁楼屋檐,说道:“徒儿,你回来吧。”

形骸来到她身边,仍是耿耿于怀,道:“怎地跑到镇上来了?若是在旷野郊外,我几步就追上了他,将他逮住。”

袁蕴道:“我可用追悔莫及找他,但需等上一盏茶功夫。”

形骸喜忧参半,道:“等那么久,只怕他早就跑已没影。”

袁蕴道:“稍安勿躁,咱们已有重大进展,此人只怕比你更气恼几分。”说罢一转身,回到阁楼之中。

形骸先前并未留意,此刻才觉得这屋内气味儿呛人。袁蕴指着地面灰烬道:“此人是来销毁罪证的,此间本有书信,悉数被他烧尽。”

形骸暗忖:“若是梦儿在此,可用法术将书信复原,那法术为梦儿自创,不知师父有无同样手段?”于是问道:“师父,您可有法子瞧见书信原样?”

袁蕴叹道:“你这是难为我了,追悔莫及纵然神妙,却无法这般运用。”

形骸闷闷不乐,道:“每次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被此人屡屡得逞,至今一头雾水,师父,此人绝不是归墟妖,他是星辰派的么?”

袁蕴轻叹一声,道:“徒儿,你什么都好,可为何事事盼着亲眼所见?你悟性不差,脑子不笨,须得想象推测,如此也可想出个十之七八来。”

形骸听她镇定自若,暗生希望,道:“师父,您想出什么来没有?”

袁蕴道:“此事说来简单至极。星辰派在声形岛上布置多年,秘密招募许多不得志的龙火贵族入派,传授他们道法。这归墟妖是星辰派与青阳教合力召来的,他们对归墟妖一知半解,不明其厉害,以为这归墟妖能增长道术士功力,于是乎,这许多道术士聚在一块儿,将此物送入裴陶石儿子体内。

他们自以为大功告成,顺着地道来到陶石府上,似打算庆功,不料裴陶石儿子陡然发难,将所有人都杀了食脑,随后逃脱。这妖魔又跑到木铁顶族弟家中杀人,再一直跑到那樵夫村落中,被四法派追上,占据了威巨野身躯。”

她虽目不见物,但推论案情丝丝入扣,天衣无缝,比之明眼人看的清楚百倍,形骸听得大喜,仿佛瞎子开眼了一般,说道:“是了,星辰派知道出了事,于是想抢先将这归墟妖捉了,以免泄露他们阴谋。那川横曲时就是来对付归墟妖的,不料却先遇上了咱们。而那星辰派的黑衣人,则是兵分二路,来此毁尸灭迹。”

袁蕴笑道:“很好,你再往前想想,他们是如何召这归墟妖的?你身法这般快,眼神这般敏锐,这黑衣人又是如何逃脱的?”

形骸经她一提醒,脑子急转,喊道:“此地灵气浓厚,甚是隐秘,他们召这归墟妖的地方,就在这鸿钧逝水里头,就在这阁楼之内!那黑衣人并未逃到远处,而是在半空折转,将我骗过,随后回到这鸿钧逝水之中!他仍想毁去证据,并未半途而废!”

他想通此节,急忙转化魂水,获得灵视,冲下阁楼,来到楼下。这高楼是一间荒废酒楼,共有三层,他来到底楼,大厅正中有一扇透明幽暗的大门,紧紧闭合,孑然独立。

形骸道:“就是此处,这扇门通往真正的鸿钧逝水!那黑衣人就躲在这里头!”

袁蕴在他身后笑道:“孺子可教也,只需见识明晰,何必用什么法术?”

形骸记得当年在麒麟海时,那西海三圣的藏身之处与此门类似,除了这鸿钧逝水的主人能开启之外,须得有一特定钥匙方能开启。

袁蕴道:“此门叫做灵门,其中往往是土地爷、五行元灵的住处,我可用法术开启,但那法术甚是繁复,须得半个时辰。只盼此门再无其余出路,咱们可将那黑衣人来个瓮中捉鳖。”

形骸忽然胸口有事物轻颤,他随手一摸,取出一黑铁条来,他想起此物是从枯火堡地下遇上的那个青阳教女教徒身上搜出。当时孟轻呓说此物是钥匙,却不知能开启哪方门扉,莫非此物正可用于这扇灵门?

七十 除妖需讲究

袁蕴道:“行海,你手中是什么事物?”

形骸答道:“这是轻呓殿下追查星辰派时所获的黑铁条,遇上这灵门似会响应。”

袁蕴笑道:“如会响应,定能开门,这可当真巧了。”

形骸心想:“为何这铁条如此要紧,却由那武功平平的青阳教女子携带?是了,我借助魂水,才能将这灵门瞧得清楚,否则旁人纵然获得此铁条也难以进入,他们以为安全得很。”

他将铁条塞入门上一洞,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他往里头一瞧,白雾茫茫,光亮有如白昼,他以真气护住全身,走了进去,袁蕴紧随其后,两人脚踏实地,那灵门自行关了。

此地情形甚是虚幻,仿佛梦中所见一般,只见雾气为墙,灵光流转,笼罩一间屋子,这屋子甚是广阔,四方有简易家具。

屋中空无一人,地上有几具蓝色豹子尸首,形骸传音问道:“师父,这是五行元灵么?”

袁蕴以法术一看,道:“这叫沼狡,是一种水行元灵。那些星辰派闯入此间,将原先的元灵杀了,将此地据为己有,果然心狠手辣。”

形骸只觉这沼狡甚是可怜,又不见那黑衣人影子,恨恨想道:“怎地又让他跑了?此地另有出口?”

袁蕴道:“你去里头找一圈,这鸿钧逝水四通八达,另一出口不知通往何处。”

形骸朝里前行,忽见地上有五个法阵,法阵中有五口大缸,其中三个大缸中是死人,有两个大缸空着。那三个死人脑袋膨胀,几乎就要涨破,死状奇异,叫人反胃。

他骇然道:“师父,不好了,他们似招了五个归墟妖,死了三个,另外仍有两个。”

袁蕴闻声赶来,思索片刻,道:“猜的没错,他们试图唤来五妖,有三人当场死去,归墟妖拒绝来此。有一人被他们带走,另一人不知到何处去了。”

形骸心生寒意,目光扫动,突然见一雾门,他道:“是这里了!那黑衣人是从此出去的。”

拉开雾门,又回到凡间,站在一小楼屋顶上,他见镇上人来人往,颇为繁忙,心想:“那黑衣人由此出去,必有见证之人,我该找人问问!”

忽听有许多人大呼小叫,人潮离乱,连滚带爬的奔走起来,形骸心中一动,望向那边,只见一团火光,一团黑气,激烈交锋在一块儿,刹那间升起数丈。

形骸道:“有人交手?”睁目细看,只见掌发火焰者是那黑衣人,而那口吐黑气者则是那被归墟妖附体的威巨野。

袁蕴哈哈笑道:“听说这归墟妖十分记仇,他认得这小星辰披风,知道是这群人将它带到这可恨之地,令它难归故土,因此一旦遇上,非报仇不可。”

形骸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袁蕴道:“若非咱们追的及时,这黑衣人一死,这归墟妖也早跑的没了影。”

黑衣人真气极为了得,似稍胜那川横曲半筹,掌中火焰化作扇子,又变成屏风,一会儿阻挡,一会儿猛攻。但那归墟妖比他更胜一筹,手指晃动,六柄漆黑飞剑来回穿梭,飞飞绕绕,划破火焰,竖劈直刺,黑衣人满头大汗,将功力运至极处,却全然落在下风。两人真气乱窜,伤及不少平民百姓。

袁蕴道:“我去捉那归墟妖,你去捉那黑衣人!”说罢白光一闪,用“耳目一新”,化作两人,那假人冲在前头,她则遁入虚灵,悄然临近。

形骸飞身而至,一指点中那黑衣人穴道。黑衣人全无还手之力,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形骸再一招地狱无门,将黑衣人牢牢捉住。

形骸心头畅快,只觉出了一口恶气,又道:“恶贼,我这般作为,确有些胜之不武,但若正面交手,你也胜不得我,你已耍我半天,是我讨还公道了。”

那黑衣人双目死死瞪着他,神色惊怒。形骸道:“抱歉,抱歉,且来瞧瞧你是谁,没准是我熟人?”

骤然间,那六剑分六个方位刺向黑衣人。形骸不愿让他死了,手掌挥动,打出六个火球,将那六柄黑剑击落五柄。却有一柄落空。黑衣人的火焰道法奈何不得这飞剑,对形骸而言却也不难。那剩余一黑剑变动方位,再度袭来,形骸手掌一托,数十根手臂从地面伸长,将这飞剑捏的粉碎。

此时,那黑衣人仰天大喊,身上一点火星扩散开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他浑身粉碎,火光如巨浪般层层涌出。形骸大惊失色,见近处躺着数个伤者,朝那处一扑一抱,将伤者全数带离火海。

他将他们带到房屋顶上,回头一瞧,见那火焰仍剧烈燃烧,光芒刺眼,过了半晌方才消停。他暗骂自己太过疏忽:这星辰派一旦受制,立时会用小星辰披风自尽,那枯火堡的两个道士,还有那川横曲,不全是如此么?自己怎地不早些想到?

那边袁蕴与那归墟妖激战,归墟妖借助这威巨野身躯,增强此人真气,几近龙火功第六层,运用飞剑时甚是凶猛狠辣,有如电光石火一般。袁蕴虽目不见物,可对那归墟妖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手持一根红铁链,与她那假人前后夹攻,倒也应付自如。

归墟妖神色凄厉,叫的一声比一声响,却决计不是人声。刹那间,那六剑分散各处,从剑尖上发出六道黑色剑气,化作剑网,直指袁蕴。袁蕴冷笑一声,倏然一动,竟从剑网中透过,一脚踢中那归墟妖脑门,归墟妖脑袋摇晃,眼睛翻白,连退后了多步,袁蕴却并不追击。

形骸心道:“师父这一击被已可伤了敌人,占据上风,但她这一击手下留情,她还想救这威巨野?这老道当真还有救么?”

袁蕴皱眉喝道:“孽障,还不放这老道一条生路?你若要回阴间,我神道教可助你了却心愿!”

归墟妖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好极,好极,你若不想这老道死,就给我乖乖抛下兵刃。”

袁蕴哼声道:“他果然还活着?”

归墟妖道:“眼下还活着,但你若是一意孤行”

突然间,袁蕴那红色锁链从后缠上归墟妖,哗啦啦一声,将这老道皮肤绞得粉碎,全数剥去,老道血肉模糊,厉声痛呼,倒地而亡。原来袁蕴是装作心软,趁此妖大意之际,一举分出胜负,以免缠斗。这威巨野虽是身不由己,可也是杀她师弟的大仇人,她又岂会对此人手下留情?

形骸骇然,却见那老道脑袋砰地炸裂,归墟妖飞上空中,隐去形迹,直朝袁蕴脑袋扑来,似意欲占据袁蕴身躯。袁蕴脸色紧张,那红铁链一转,将归墟妖打落在地。那妖魔在地上滚了滚,现出原形,是一遍体漆黑、双目血红的妖怪,上身做人形,下身却如水流一般。它身子抽搐,极为痛苦,喊道:“我本不想来,本不想来,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喊着喊着,已非凡间言语,难以听懂。

形骸心想:“它虽非无辜,可若非星辰派将它诱骗至凡间,它如何会酿成如此大祸?只是此妖太过危险,杀人如麻,决不能轻易饶它。”

然则是星辰派纵魔行凶,敝如将孩童送至饿虎巢穴旁,待饿虎想要吃人时,再跳出来将它杀了,随后斥它为残忍恶毒的野兽。饿虎本无伤人之意,是人激发了它,陷害了它。虎只知道填饱肚子,如何知道面前的人该不该吃?但人心却险恶的多,复杂的多。罪魁祸首仍是那星辰派与青阳教,而它们的罪魁祸首又是何人?

袁蕴一抖锁链,将归墟妖缠住,道:“行海,地狱无门,将它杀了,给它个痛快。”

形骸长叹一声,手掌对准归墟妖,顷刻间,许多绿莹莹的手臂伸出地面,将这归墟妖置于死地。

街上百姓围了过来,惊魂稍定,面露好奇,对这归墟妖尸首指指点点,又对形骸、袁蕴道:“多谢两位大仙替咱们降妖除魔。”

形骸忙道:“全是我师父功劳,我只是看了一场热闹罢了。”

袁蕴道:“是木铁顶老道请咱们前来,你们去他观中多给些香油钱就好。”

这丰乐镇上住民本颇富足,闻言连声道:“一定,一定。”

袁蕴见众百姓对这归墟妖尸首全无惧意,踢踢摸摸,拉拉扯扯,她喝道:“此妖乃恶兆,若对其不敬,只怕会有杀生之祸!”众人大骇,这才一哄而散。

袁蕴一把火将归墟妖尸首烧了,念道:“上妖,我二人与你无冤无仇,你本在阴间自在,却误中奸计,至凡间俗界,我等迫不得已,非杀你不可,还请见谅。你那仇家乃是星辰派、青阳教的恶徒。”

形骸奇道:“师父,你这般念诵,它能听见么?”

袁蕴道:“它已死了,自然听不见,但可借它身躯,传至阴间其余妖魔知晓,这道理与江湖仇杀相似,多交朋友,少结仇敌。对待阴间、妖界的厉害妖魔鬼怪,咱们皆需客气一些,否则若有妖魔怀恨在心,咱们今后行事,未免多有不便。”

形骸见袁蕴智慧高深,见识奇广,法力也深不可测,心中敬仰至极,躬身道:“师父,徒儿无用,阻止不及,又让这星辰派邪徒自尽了。”

七十一 圣国迷雾中

袁蕴道:“这也怪不得你,总不见得你扑上前去,也被那人炸上一炸?”她走到那黑衣人身边,蓦然站住,久久不语。

形骸不敢打扰她,半晌,袁蕴说道:“我总放心不下,还是细查一番。”遂施展“追悔莫及”,天眼吐雾,正是那黑衣人自尽时景象,纵然模模糊糊,但却慢了数倍。

黑衣人身躯灼烧,顷刻间,形骸见到那火焰之中飞出一个阴影,约莫手掌大小。他凝神去瞧,是一只极小的红鸟,一晃眼功夫,它已飞的老高,在云中隐去。

袁蕴收了天眼,叹道:“想不到此人竟会这仙法。”

形骸忙问道:“这是仙法么?这法术又有何用?莫非是传信给星辰派的?”

袁蕴道:“此人并未死去,而是施展这‘凤凰涅槃’之术逃脱。”

形骸心中一惊,道:“这又怎生能够”话说一半,突然想起那年在皇城抢夺星辰日月图的那人,他不也用了相似手段么?只不过一人假死,化作虚灵,一人自尽,变作红鸟。

袁蕴道:“据传这‘凤凰涅槃’之术乃是上古灵阳仙中高手保命绝学,用以逃命,难以防范,即使咱们有所提防也追不上他。但此法一生只能运用一次,且复原起来甚是艰难,如今已然失传。”

形骸道:“那这人与皇城那人并非一人。”

袁蕴皱眉道:“什么皇城那人?”

形骸道:“师父有所不知,当年在皇城之中”遂说了那人假扮木家少女,行刺女皇,抢夺星辰日月图之事。

袁蕴身子一震,怒道:“你怎地不早说?”

形骸不料她这般生气,忙道:“徒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刚刚想起此事。”

袁蕴道:“你还知道什么?快些告诉我了!”

形骸于是又说了自己与一群龙火贵族少年被捉,偷听那“大人”与属下交谈之事。袁蕴听到星辰日月图被那大人夺走了魄,脸色惨白,道:“此事如此重要,你为何不告诉旁人?”

形骸道:“徒儿不知此事如此要紧。”其实此人曾与圣莲女皇勾结,谋害孟轻呓,但此节涉及皇室隐秘,他委实不便对外人道来。

袁蕴喝道:“星辰日月图是上古神器,可使唤土地元灵,何等厉害,且其中仍有未解之谜,怎地不要紧了?”

形骸这才知道自己一时疏忽,竟然闯了祸,问道:“师父,这星辰日月图另外还有何用?”

袁蕴道:“用途极大,难以估量,不然他们怎能召来归墟魔这等大祸害?你这糊涂小子,到现在才将此事说出来,若是再迟一些,只怕要出大事。”

形骸骇然道:“什么大事?”

袁蕴道:“这星辰派素来默默无闻,近来却一下子嚣张跋扈,到处作乱,这定是他们夺得了这星辰日月图之故。他们借助这星辰日月图,才能将龙火贵族引渡为道术士,修炼高深道法,至于图谋,只怕非小,我暂且也难以猜测。”

说完,她跃上屋顶,用铁条开启那灵门,再度走入其中。

形骸随她走到那五口大缸前头,袁蕴施展追悔莫及,人影绰绰,忽隐忽现,身形扭曲,看不真切。袁蕴破口大骂道:“一群狗贼,真他妈的乱七八糟,哪来儿那么乱的灵气?”

形骸听她发火,心下惴惴,生怕挨骂。但袁蕴骂了两声,道:“徒儿,你全力运功,我传你口诀,你设法将此鸿钧逝水中的灵气稳住。”不容分说,口述一段法术,叫做‘混元归一’。

这世上遍布混沌离水,若法力深湛者可稳住其中灵气,修建神仙住所,以为鸿钧逝水,所依靠道法正是这“混元归一”,但一人之力远远不够,往往须得数十人一齐施法,方能将灵气稳住。而形骸真气雄厚,且这鸿钧逝水中灵气也不算太乱,也是袁蕴别无他法,唯有如此一试。

形骸听那口诀,登时领悟:“我用放浪形骸功从地下龙脉中收取灵气,所用手段何等类似?”于是装模作样的写了符咒,贴在缸上,双手缓缓轮转拨动,归拢气息。

袁蕴喜道:“好,学的真快!”再度运功,眼前人影凝聚,呈现星辰派众道术士做法念咒的景象。

在众人最前头有单独一人,那人披风上图案变化,宛如星河,应当就是首领,他双臂抱圆,运功急促,蓦然间,水缸中水花乱溅,有四人挣扎,脑袋涨大而死。另一人则挣扎着爬出水缸。

众人甚是欢喜,拍手庆贺,又向那首领磕头,替那爬出水缸之人穿上衣物,此人是头一个被归墟妖附体之人,也是裴陶石之子。

待众人离去之后,水缸中原先死去的一人睁开眼来,找一件衣物穿了,四下张望,踉踉跄跄走开。

形骸倒吸一口凉气,喊道:“这人也被归墟妖附身,可他却装死骗过众人!”

袁蕴脸色难看,道:“这归墟妖比之前那个法力更深,更为狡猾。而那星辰派的首领确实是用这上古神器招引归墟魔。”

形骸道:“咱们当立即去捉这另一妖魔,随后再追踪星辰派线索,单凭你我二人不够,须得告知总掌门才行。”

袁蕴道:“我不对你说过了么?拜紫玄近来很不对头,一副被人抢了老婆的倒霉模样,告诉了他,又有何用?他还不是去找那轻纱派?若流言传开,徒然惹得人心惶惶,彼此猜疑。”

形骸听她这般损人,哭笑不得,道:“若总掌门真与星辰派狼狈为奸,图的又是什么?他或许只是消极怠慢罢了,咱们其实并无真凭实据。”

袁蕴深吸一口气,这一回她盘膝坐地,手臂缓缓拂动,似在转动纺机,一金色转轮出现在她身前,金轮上有无数丝线来来回回。形骸见她法术层出不穷,只看得眼花缭乱。

袁蕴问道:“拜紫玄可勾结了邪魔外道?”

转轮上扬起丝线,‘哗哗’声中,袁蕴喃喃道:“你说没有?难道是我猜错了?”随后又大声问道:“声形岛上可有大难?”

转轮中金线纷飞,袁蕴急道:“是怎样的大难?”形骸一震:“当真有难?”

金线又动了动,袁蕴道:“那与妖界的魔头有关么?还是阴间的鬼怪?”

金线转动急促,霎时消失无踪。袁蕴站起身,甚是虚弱,形骸忙将搀扶住她,运功替她缓解,他此刻真气深湛,立时助袁蕴回复了不少体力。

过了片刻,袁蕴道:“拜紫玄与星辰派并未勾结,但声形岛不久将有一场大灾,但这大灾并非凡间事物造成,故而难以测准。”

形骸忍不住道:“师父,您您练得并非咱们龙火功,对么?这金轮丝线绝非凡间事物。”

袁蕴默然片刻,叹道:“行海,你怎地知道的?”

形骸道:“我只隐约觉得在哪儿见过这金轮。”当年塔木兹传他咒语,也将少许记忆传到他心中,他知道这金轮非同小可,似是在编织世人命运一般。

袁蕴又想了许久,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确实并非龙火贵族。”

形骸又道:“但您绝非凡人,我还还以为”

袁蕴问道:“你以为什么?”

形骸道:“我还以为您曾嫁给过一位外姓之人,随后改姓了呢。”袁并非龙火贵族十大姓氏之一,与费兰曲一般,乃是凡人的姓。但袁蕴法力神妙无比,形骸生平所见之人中仅次于孟轻呓,绝非凡人所能。

袁蕴骂道:“傻小子,胡说些什么?我不是你们神龙骑,而是迷雾师。我练的不是龙火功,而是影火功。”

形骸吓得朝后一跃,喊道:“师父你你是迷雾师?就是千年前与咱们神龙骑联手击败灵阳仙的迷雾师?”

袁蕴叹道:“不错,但当时我还年轻,并非亲历战事,不然焉能活到今天?”

形骸久闻迷雾师大名,想不到自己师父竟是其中一员,更已有千岁高龄,不由得大感好奇,问道:“您的身份,总掌门他们知道么?”

袁蕴道:“拜紫玄自然知道,其余掌门也或多或少猜到一些。除了我之外,声形岛上还有数位迷雾师,大伙儿心照不宣。”

形骸问道:“迷雾师数目多么?当初胜了灵阳仙,听说你们全都消失了,却又去了哪儿?”

袁蕴笑道:“消失?咱们哪有这般清闲?咱们的首领叫星知释者,也算是咱们海法神道教的一位大宗师了。他将咱们全都派遣在外,一刻都不得安稳。”

形骸愕然道:“星知大师?原来是他?”海法神道教的道法属于星知释者一脉,比之那位‘理奥’,此人更可称为承前启后的宗匠。

袁蕴叹道:“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许对任何人说。”

形骸忙用力点头,袁蕴才说道:“这龙火天国,是我迷雾师暗中相助创建,圣莲女皇虽有无上法力,但若无我迷雾师扶持,她就算杀光了世上所有神龙骑,不得民心,也休想当上这女皇,创立古今罕有的帝国。”

形骸道:“这又是何道理?”

袁蕴道:“她纵然毁了入侵凡间的仙灵,可以往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小卒,如此自立为王,又如何能够服众?是我迷雾师头一个拥护了她,纯火寺实起先为我迷雾师所创,立世百年有余,在凡间有莫大权威,其中高手如云,正是我等暗中声援,替她渐渐铲除敌手,赢得臣服,她才逐渐名声稳固,掌控大权。”

七十二 制衡需有道

形骸又问道:“纯火寺竟是由迷雾师建立?但寺中主持不是拜老爷子么?”

袁蕴道:“纯火寺,神道教、兵部、朝堂之中,皆有我迷雾师的人,且皆身居高位,权势非小。我迷雾师宗旨为‘隐于迷雾间,心怀凡俗世’。当年星知大师与圣莲女皇有约在先,若她能登基为皇,这朝廷需受迷雾师督导,这七百多年来,龙火天国实则一直受我迷雾师指引管束。”

形骸只觉不可思议,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圣上何等独断?何等神通?又岂会容忍你们迷雾师?”

袁蕴笑道:“你对圣莲知道的倒也不少。不错,圣莲手握扫荡乾坤之能,但我迷雾师也有‘劝服’她的手段。”

形骸道:“劝服?”

袁蕴道:“你可想知道当年圣莲阻挡仙灵劫,慑服神龙骑的真相么?”

形骸忙道:“徒儿确实好奇,还请师父告知。”

袁蕴道:“那时世间瘟疫刚停,异世仙灵却大举袭来。各方龙火诸侯国抵挡不住,死伤惨重。我迷雾师虽未受其害,但看在眼里,自也着急,向天庭祷告,天庭却置之不理。就在我等以为大势已去,意欲放弃凡世,就此归隐时,有一位无名女将,进入如今龙国皇城的紫霞城中,步入那龙火大殿地下一处遗迹,在那遗迹中,她找到了鸿钧阵的奥秘。”

形骸问道:“鸿钧阵?那是什么?”

袁蕴道:“这世上有龙脉,而龙脉时而交织为节,节处是混沌离水,混沌离水上若造了神府,就成了鸿钧逝水。鸿钧逝水有千千万万,散布于凡俗大地间。那鸿钧阵不知是何时所有,也不知是何人所造,但拥有鸿钧阵之人,可掌控这千万鸿钧逝水,动用举世灵气之力,扫除一切为害。这等法力旷古未有,毁天灭地,便是天庭也从未料想过天地间竟有如斯神威。”

形骸又敬又怕,道:“圣上能运用鸿钧阵?”

袁蕴叹道:“或许她是天命所归,又或许她天赋过人,这鸿钧阵从此将她视作主人,只听她一人心意,其余人即使想靠近这鸿钧阵中枢,立时为此阵灵气摧毁,谁也休想闯过。有此鸿钧阵在手,非但仙灵畏惧,连天庭也再不敢对凡间稍有轻视。凡是圣莲敌人,她只要一个念头,那人当即遭灭顶之灾,无可挽救,即使逃到天边也无济于事。”

形骸遥想这等撼世之法,颤栗不安,暗道:“如此法术,落在一人之手,系于一念之间,只怕并非好事。若是圣上英明,以苍生为重,倒也罢了,可若将来圣上昏庸糊涂,极易造成更大浩劫。”

袁蕴道:“你是不是觉得圣莲女皇从此无人可制,太过危险了?”

形骸道:“是,天法虽无常,却也有迹可循,生灭有道。可人心却易受蛊惑,变化莫测。以人心运天法,让人好生惶恐。”

袁蕴笑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再强之人又岂能全无软肋?圣莲女皇虽掌握鸿钧阵,但我迷雾师却知道那龙火大殿更多隐秘。

当年星知释者初见圣莲女皇时,我也陪伴在侧,星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姑娘虽得乾坤垂青,收获前所未有之法,然则毕竟本人并非无敌于天下。我迷雾师虽无大军,可若姑娘将来有作恶之念,我等必会察觉,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形骸“啊”了一声,道:“他在威胁圣上?圣上怎么说?”

袁蕴道:“鸿钧阵唯一弱点,便在于此阵绝不会攻击龙火大殿所在,而圣莲若要操纵此阵,也非在龙火大殿中不可。这龙火大殿历时悠久,更早于太阳王朝时,纵然牢不可破,固若金汤,我迷雾师却可随意出入这大殿各处,要取圣莲性命,倒也不难,而圣莲决计不知我迷雾师在哪儿,故无法以鸿钧阵加害。”

形骸不料迷雾师竟毫不遮掩的恐吓圣莲女皇,就如江湖门派侵吞强占一般,他道:“圣上龙火功造诣也非同小可,而如今她身边亦有无数好手护卫”

袁蕴笑道:“她纵然高强,单打独斗,未必是星知大师之敌,而我迷雾师数目虽不多,可各个儿皆是精英。圣莲女皇并非不知轻重,一味倔强的小姑娘,她年纪轻轻时就懂得合纵连横的道理。她于是答应与迷雾师共享天下,如此对双方皆有好处。

我迷雾师所谋并非权利,更非荣耀,只求守得世间太平,此事离不开圣莲女皇之力。圣莲女皇也心怀此愿,否则鸿钧阵焉能选中她?既然双方目的相同,何必拼个你死我亡?”

形骸松了口气,道:“如此相互制衡,却又同心协力,确是最好的结局。”

袁蕴道:“圣莲女皇默许我迷雾师在龙国各要紧处担当要务,否则我一外姓,如何能当上海法神道教第二把交椅?我执掌道德门,便是监视拜紫玄,以防此人走上邪路,哼,如今他显露一丝征兆,可占卜金轮却偏偏说他未入邪道,这究竟是何道理?”

形骸忽觉奇怪,道:“师父,你们迷雾师名中有‘迷雾’二字,应当行事隐秘,为何对我说这么许多?”

袁蕴想了想,答道:“只因这天界占卜金轮说你命运奇异,只怕会与将来一场大漩涡有关。”

形骸奇道:“大漩涡?”

袁蕴道:“占卜金轮说辞含糊,这大漩涡或是一场灾难,又或是一场变革,你或是这大漩涡的煽动者,又或是这大漩涡的受益者,又或可阻止这大漩涡。是福是祸,暂且瞧不真切。”

形骸急道:“这占卜什么都说不清,这不是害人么?我看此言未可轻信。”

袁蕴笑道:“占卜金轮或有失察,但绝不出错。既然它丝线中显露迹象,咱们迷雾师守护世道,故而非会会你不可。依照星知意思,索性将你囚禁起来,以免生出祸端”

形骸大惊失色,喊道:“师父,冤枉啊,这真是无妄之灾,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袁蕴道:“你怎地怕成这样?眼下你不好好的么?我劝阻星知大师,说道:‘且由我这瞎老婆子去看看此人,他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决计瞒不过我。若他要走上邪路,我随手就将他杀了。但若他行得正,坐得直,咱们迷雾师需重用此人。’星知大师信得过我,我于是将你招入海法神道教来,还硬当上你师父。时至今日,老婆子我倒没看错人。”

形骸感激万分,跪地拜谢道:“多谢师父信赖守护之恩。”

袁蕴命他起来,又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想当年,我迷雾师从占卜金轮中见到征兆,得知灵阳仙傲慢自大,随心所欲,无可掌控,若持续下去,会为这世道带来灭世之灾。于是咱们联合神龙骑,一举将灵阳仙推翻,毁了太阳王朝。谁知引发世间战乱,瘟疫横行,仙灵降世,险些真的摧毁世道。幸亏圣莲挺身而出,才有如今安稳局面。

因此,你虽是个正直良善之人,却未必不会无心为恶。我如今仁善之念,也未必不会引发灾祸。世间气运,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又能说的清楚?我有言在先,你此刻不必谢我,将来若闯下大祸,引发大乱,我要杀你,你也莫要怨我。”

形骸暗暗警醒:“我这人本就以正道为先,侠义为本,将来更加留神,如何会走邪路,做错事,闯大祸,引大乱?”当即正色道:“师父您放一百个心吧,莲者,出淤泥而不染,非我自夸,哪怕满世污浊,也染不脏我一丝心念。”

袁蕴笑道:“单你这般盲目自信,便叫人放心不下。”

形骸颇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袁蕴说完此言,领形骸出了灵门,两人返回神道教,袁蕴带形骸径直去找拜紫玄,拜紫玄见到两人,一如既往的笑脸相迎,但神色甚不自然,形骸只觉他在强颜欢笑。

拜紫玄道:“师姐,贤侄,听说两位外出去丰乐镇了?”

袁蕴已知此人与星辰派并无勾结,她坚信占卜金轮所言绝不会错,但也恨他老来昏庸,疏忽偷懒,她道:“咱们在丰乐镇上遇上星辰派与青阳教,他们招来了两只归墟妖。”

拜紫玄脸色剧变,喊道:“归墟妖?你可断定?”

袁蕴冷冷道:“决计错不了。其中一只已被我杀了,另有一只更非同小可,它并未动手滥杀,而是忍耐饥饿,躲藏起来,伺机作恶。”

拜紫玄忽然骂道:“这些泼妖恶魔!怎地偏偏在此时冒出来给我添乱?”形骸吓了一跳,知拜紫玄一贯涵养极好,从未如此失态。

袁蕴又道:“你那轻纱派的亲戚懒得快生蛆了,星辰派之事是殿下亲自交待,若当真酿成恶果,她追究下来,咱们神道教上下皆会倒霉。”

拜紫玄昂首道:“本教素来独立于皇庭,连圣上也对我客客气气,甚是敬重。莫说声形岛并非孟轻呓掌管,就算她将本岛占了,也休想对我吆三喝四!”

形骸听他对孟轻呓不敬,心下生气,可斟酌身份,也不便当面反驳。

袁蕴道:“总掌门,你近来可有些不对头。”

拜紫玄身子一震,自知失言,忙道:“师姐恕罪,本教近日多事,我心浮气躁,情绪失控,还望师姐原宥。那归墟妖之事不易应付,我等需小心处置,以免引发惊慌来。”

袁蕴点了点头,领形骸告辞而去。

七十三 婚前献美色

两人至道德门中,形骸道:“师父,总掌门莫非又要阳奉阴违,敷衍了事么?”

袁蕴叹道:“他话倒不错,此事万不能传开,否则人人得知岛上有这么个以咱们为食,又可占据人心的妖魔,必人心惶惶,自相残杀不可。”

形骸又问道:“可有什么好法子找它么?”

袁蕴道:“我需翻阅古籍,看看有何办法。我海法神道教中有降魔除灵阵,归墟妖若到了门中,极易露出马脚。你也莫要闲着,多向旁人打听打听有何异状。”

形骸稍稍安心,忽见费兰曲推门进来,她见到形骸,脸上一红,道:“师父,师弟。”

形骸道:“师姐,可喜可贺,不知何时喝你喜酒?”

费兰曲取出喜帖,跪在袁蕴面前,道:“师父,徒儿将于升风月初四与川郎大婚,届时婚宴,还请师父到场替徒儿证婚。”

形骸知道她是孤儿,同情万分,暗想:“她无父无母,更无其余亲属,唯有请师父到场了。听说川谭健师兄父母爵禄颇高,这婚宴定热闹非凡。”

袁蕴神色麻木,道:“你嫁给那小子,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费兰曲身子一震,欲言又止,道:“能嫁给川郎,乃是我的福气。”

袁蕴冷哼一声,道:“将喜帖收回去,我没你这等懦弱徒弟!”

形骸大惑不解,更觉费兰曲可怜:“师父为何如此铁石心肠?这是师姐大喜之事,她非但不道贺,还出言中伤师姐?”忍不住说道:“师姐,你可有请帖给我?”

费兰曲眸中含泪,微笑道:“多谢师弟赏光。”站起身来,将喜帖递给了他。

形骸料想袁蕴定会斥责他,他可借机问她为何对师姐无情,但袁蕴只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形骸见费兰曲伤感脆弱,道:“师姐,师父只是最近烦心事多,你可莫要多想,我会劝她务必到场。”

费兰曲道:“不用啦,她老人家生我的气,到时露面反而不妥。”

形骸问道:“莫非师父对川师兄有偏见么?”

费兰曲愣愣不答,少时低声道:“师弟,你能陪我走走么?”

形骸只觉这师姐处于极大的悲伤中,似乎婚事对她而言乃是一场不幸。他立时压下此念,暗骂自己胡乱揣测,又深感怜悯,笑道:“好啊,我也沾沾新娘子的喜气。”

费兰曲与他并肩而行,出了袁蕴屋子,拾阶而上,来到廊桥,晚风吹拂,夜景呈现。形骸已累了多时,此刻吸了口气,精神大兴。

费兰曲道:“师弟,你与师父去哪儿了?”

形骸道:“去了丰乐镇,那儿出了妖魔,我和师父去将那将妖魔除了。”

费兰曲笑道:“你果然出众,深受师父喜爱,她老人家以往从不带年轻弟子远行。”

形骸忙道:“是教中无人,师父才找上我。大伙儿都随支派外出忙碌了,唯有我闲得慌。”

费兰曲道:“你少自谦啦,除妖降魔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当初你那救命之恩,我至今难以忘怀,深为感激。”

形骸想起当初与她一同对付那流浪海神之事,怀念不已,道:“我那时舞刀弄剑,甚是鲁莽,现在却已是道术士了,当真是时光飞逝,时过境迁。”

两人走着走着,已来到另一座塔内,其中空无一人,唯有两人独处。形骸往两旁屋子里一瞧,心头一凛:“这这是门中女寝啊!我俩怎地走到这儿来了?”登时干笑道:“咱们别在塔里转悠,去别处看看如何?”

费兰曲摇了摇头,拉住他手,朝前直行,来到一间清雅小室,室内芬芳扑鼻,有几盆鲜花绿叶,正是费兰曲的闺房。刹那间,形骸脸色煞白,急想借口开溜,但费兰曲神色坚定,又楚楚可怜,形骸实不想令她难堪。

她关上门,合上窗,注视形骸,形骸心砰砰直跳,暗道:“她没几天就要成婚,这是这是做什么?”

费兰曲道:“师弟,自从你上次救我,我就一直忘不了你。因那门中仙试炼,我不想你我反目成仇,故而从未来找你,但心中想你念你,未曾稍减。我年纪虽比你大了不少,可容貌却还年轻,你也渐渐长大成人,我每次瞧见你,都免不了魂牵梦绕,神魂颠倒,我好生喜欢你,我宁愿嫁你为妻!”

形骸颤声道:“师姐,你为何说这样的话?”他自觉这问题太蠢,可陡闻费兰曲表白爱意,他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费兰曲妙目含泪,面如朝霞,双手发白,攥紧袖子,她道:“可你一直忙碌,更与藏家小姐有了婚约。我知道这念头不对,所以远远避开你。但这思念却愈演愈烈。我后来失被川谭健上门提亲,你又委实遥不可及,我为了断此念头,才答应嫁他。可千算万算,算不到竟再度遇上了你。”

形骸嘴唇干涩,道:“咱们本是同门,岂能一直不见面?”

费兰曲道:“我一直是个懦弱的人,更是凡夫俗子,可在终生大事面前,我我想真正勇敢一回,索求我想要的人儿,想要的温存,哪怕仅有一晚,哪怕今后你不要我,我也要将身子交给你,我要你抱抱我,亲亲我,让我成为你第一个女人。”

形骸魂飞天外,尚不及反应,费兰曲已抱住了他,嘴唇吻了过来。这位师姐美貌至极,温柔贤惠,比之玫瑰的聪明伶俐、孟轻呓的热情高贵,另有独特魅力,形骸眼见她一点点离近,眼神又凄凉,又坚决,有风萧水寒之意,不由被深深吸引。

可就在紧要关头,他想起孟轻呓,想起自己对她的誓言,想起她那深情诚挚的吻,脑中如电闪雷鸣,霎时清醒,费兰曲嘴唇只与他一碰,形骸已轻轻推开了她,道:“师姐,这么做不对。”

费兰曲“啊”地一声,脸红的仿佛火烧,她深深低着脑袋,似悲伤无限。

形骸猛然一震,只听心中有人喊道:“窗口是谁?”他心头大惊,跑向窗口,向外推开,这窗口面向悬崖,可见海浪混沄,沙沙作响。他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他心想:“是骸骨神告诉我有人刺探,这心魔弄错了么?”

那魔头大声笑道:“弄错了?哈哈,哈哈,半点没错,半点没错!”

形骸感到彻骨冰寒,又觉得四肢发颤,激动万分,他不知这魔头为何如此兴奋,难道它又要发疯?

他不敢逗留,深怕心魔发作,与这位师姐结下孽缘,那岂不是犯下滔天大错了?他心想:“师姐她真正喜欢的是你,她与川谭健尚未成亲,你与她结合又有何错?你如此一走了之,岂不太过残忍,太过迂腐,太过愚昧?”

但人纵然愚昧,却非野兽。他心中已有了孟轻呓,就决不能背叛她。而费兰曲已答应了川谭健婚事,那今日言行就是大错特错,无情可原,无理至极。

他道:“师姐,人非禽兽,不可轻易放纵。放浪形骸、不计后果,岂是我辈所为?”这句话说的颇重,但若要让费兰曲彻底断了心思,唯有这么说才行。说罢,他推开房门,见四下无人,快步而出。

过了许久,费兰曲缓缓站起,她打开后窗,翻身跳了出去。

她踏上山地,走出很远,来到悬崖边上,朝海面看了一眼,旋即纵身一跃,但身在半空,她手中多了一件披风,那披风长约两丈,其上光芒变幻,好似星海。她踏上披风,那披风招来一只云孔雀,托着她飞了数里,来到海滩边一处空地。

她落在地上,林中走来一人,那是个青年道士,金色双目,面带无奈之情,他朝费兰曲深深鞠躬,道:“理奥师尊。”

费兰曲身上已无半点柔弱气度,截然相反,她此刻冷静如冰,神情镇定,喜怒难测,她点头道:“截源,你险些被他发觉了。”

截源道:“这孟行海屡次坏咱们好事,依我之见,早该将他杀了。师尊何苦低声下气、装腔作势的蛊惑他?”

费兰曲叹道:“我也未料到他竟不受我美色之诱,换做旁人,岂能忍耐得住?”

截源道:“比如那川谭健,还有那拜紫玄?”

费兰曲微微点头,道:“我本打算与他共度一夜,随后以此要挟他就范,要他投入我星辰派中。拜紫玄虽怕身败名裂,却不肯对我言听计从,川谭健难堪大用,远不及这少年。”

截源叹道:“师尊,您身份何等崇高,年岁何等久远,何故如此作践自己?”

费兰曲露出笑容,道:“只因我眼下法力不全,配不上‘法祖’之名。自古成大事者卧薪尝胆,委曲求全,我这么做又有何不可?”

截源道:“莫非师尊竟乐在其中么?”

费兰曲朝他看来,目光温柔,竟有几分情愫,嗔道:“你这逆徒,胆子越来越大,对我也越来越不敬了。”

截源又躬身道:“我只觉得成功在即,却又频受阻碍,心下有些急躁,以为师尊竟对这少年动了真情。”

费兰曲笑道:“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可是不喜为师如此行事?”

截源摇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动手杀了他?此人龙火功仅在第六层,师尊纵然神功未复,道法未全,倚仗星辰日月图,杀他倒也不难。”

费兰曲叹道:“徒儿,你天赋虽更胜过这行海,可胆子实在太大,做事不计轻重。若我在海法神道教中杀他,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孟轻呓前来报仇,咱们大计可就功亏一篑了。好不容易这棘手人物不在,切不可多找麻烦。”

截源想了想,道:“我只是觉得此人莫名可恨,似是极大的阻碍,非尽早除去不可。”

费兰曲道:“既然此人不为我所动,那唯有另想主意了。”

截源点头称是,费兰曲又操纵星辰日月图,飞向对面山崖,截源金目凝视她远去,叹了口气,面色愈发阴沉。

七十四 玉面美孟尝

数日间,教中门人弟子陆续返回,又有新弟子入门,形骸等人得了严令,万不可泄露试炼机密。形骸见新弟子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即将重蹈形骸等人覆辙,暗暗叹息。

拜紫玄、袁蕴等六掌门委托心腹,在门中监视异状却,又命人竭力打探岛上消息,却全无归墟妖踪迹。而星辰派似也潜藏起来,暂不露面。形骸虽然着急,当下无计可施。

他想起费兰曲那天模样,不禁惆怅惋惜,索性避而不见,好在费兰曲也未来找他。

终于等到她大婚那天,形骸心想:“这场婚宴已答应了她,便不能不去。到了这地步,师姐必已想通,再不会节外生枝了。”于是在镇上备了薄礼,前去赴宴。

那婚宴办在一海边大院中,形骸在外头一瞧,见红绸火灯,双喜临门,来客不少,倒也热闹。但进屋一瞧,不禁皱眉,原来宾客全是年轻子弟,海法神道教一个前辈高人也见不着影子,那川家长辈也全数未至,多半是不赞同这婚事。

好在众年轻弟子热心,场面不冷,围着桌子喝酒,喝到面红耳热之际,也是吵吵嚷嚷,有说有笑。

形骸与孟沮、息世镜一桌,场面则冷的要死,孟沮恨恨死瞪息世镜,似随时想要发难,息世镜全神戒备,不发一言。桌上其余人生怕卷入这双雄之争,皆有逃离之心。形骸大感不适,劝了也毫无用处。

忽然间,院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数个威武大汉走了进来,来者皆身穿铠甲,捏一对铁拳,当先一人是个黑须乱发的汉子,体格健硕,满面怒容,他喝道:“川谭健,快滚出来见我!”

川谭健正绕桌自敬酒,见到此人,脸上变色,干笑道:“川安叔叔,欢迎欢迎,你来喝一杯喜酒么?”

形骸心想:“此人是川家的亲戚?”

川安怒道:“喝什么喜酒?你要娶这凡人女子,我川家上下谁人答应了?你倒被她迷的忘了自己姓什么!”

川谭健大声道:“我是龙火贵族,已有爵位,可自己做主,何须本家安排?你可是我爹娘找来坏我好事的?”

形骸替费兰曲高兴:“川师兄为了师姐,连川家势力也愿违抗,足见对她何等深爱。只盼师姐舍了那荒谬念头,回报师兄这份挚爱。”

众弟子全数站了起来,瞪视川安,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数十个道术士虽各个儿文雅体弱,聚在一块儿,倒也不容小觑。更有热血者喊道:“坏人婚姻,天诛地灭,若不快滚,可莫怪我海法神道教不客气!”

川安冷笑一声,高举一块令牌,道:“奉我川家川星侯之命,我此次前来,乃是捉拿家贼川谭健归案。他于多日之前,从侯爷府上盗走一柄‘斩火’宝剑,最近东窗事发,我一路追查至此。谁敢阻挠,就是与侯爷为敌。”

这川星侯威名显赫,是一位龙火功第六层的大高手,号称‘西川落星’,与东山剑风齐名当世。众弟子皆听说过此人,又见是川家私事,心中都打起了退堂鼓。

川谭健道:“你血口喷人,可有真凭实据么?”

川安道:“侯爷府上的人指认了你,你啰嗦什么?还不快随我回西川受审?”

川谭健怒道:“这是我川谭健大喜的日子,莫说你并无实证,就算再如何断定,也不该此时来坏我姻缘!再说了,那‘斩火宝剑’本是我父母赠送于我,川星他贪得无厌,强问我讨要过去,说是借玩几年,我即便想要讨还,又有何不可?”

川安斥道:“那你是认罪了么?”

川谭健道:“不错,我是取走了那宝剑,赠给我妻子,作为定情信物!”

川安突然放声大笑,众人心惊,不知此人为何如此。只听川安指着费兰曲道:“这凡人勾引我川家子弟,又教唆谭健偷盗,如今谭健亲自指认,证据确凿,小的们,给我将她拿下!”

依照龙国法令,龙火贵族犯罪,唯有宗族与圣皇有审理之权,寻常衙门不得过问。但龙火贵族对于凡人则可捉拿审问,只要不闹出人命即可。

形骸大怒,心知川谭健不便出手,正要出面,但见息世镜、孟沮身形一晃,已挡在川安面前。

息世镜傲然道:“放着我在此,岂容尔等猖狂?”

孟沮怒道:“你这混账快些滚开,此事由我对付。”

这川安乃是川星府上得力干将,龙火功造诣极高,已至第五层境界,不然如何敢闯入声形岛捉人?他双手探出,霎时已抓住孟沮、息世镜衣领,内力鼓荡,欲将这两人扔出。但孟沮使苍天无眼,息世镜使天狗食月,那川安大吃一惊,非但动不了二人,自己则手臂酸麻。三人身子一震,川安连退数步,那两人纹丝不动,一股罡气以三人为心扩张开去,近处之人站立不稳,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川安一身武学罕逢敌手,岂料在这两个小辈手上吃了大亏,知道以一敌二,难以取胜。他恼羞成怒,对身后众将喊道:“这些小贼对侯爷不敬,全数给我擒了!”

形骸手在地上一拍,地面绿烟氤氲,手臂如林,将他手下龙火贵族全数困住,正是一招“地狱无门”。众将龙火功皆在二、三层,登时齐声惊呼,只觉那手掌牢不可破,层出不穷,一时无法挣脱。川安“啊”地一声,环顾四周,心下生怯,急道:“好一群邪魔外道!待我禀告侯爷”

息世镜昂首道:“我海法神道教乃教宗圣地,岂会怕什么川星侯?你尽管回去报信!”

其余弟子闻言心想:“听说这川星侯深受圣上信赖,此事又是他们占理,若这川安当真回去告状,川星侯亲自前来捉人,可别闹得无法收拾。”

忽然间,只见一女子从屋顶轻轻落地,她穿一身淡绿绸裙,腰悬长剑,器宇轩昂,眉清目秀,神色怡然自得,众弟子都认得她,齐声喜道:“裴若师姐?”“裴若师妹?”

形骸也甚是惊喜,暗道:“师姐游学回来了?”

裴若笑了笑,道:“川安老兄,别来无恙啊。”

川安见了裴若,表情霎时缓和,哼了一声,道:“裴若小妹,你这些同门可当真不像话。”

裴若叹道:“咱们神道教的,各个儿都是怪人,可心肠却也不差,老兄,我实话直说,你这事可做的不地道,咱们海法神道教本部就在不远处,且门中弟子大婚,你却非要挑这时候闹事。”

川安想了想,叹道:“既然是小妹你出面调停,我给你个面子,今日就这么算了。”

裴若笑道:“多谢老兄全我颜面。还请代我向阿格问好。”

川安哈哈大笑,怒容一扫而空,道:“托你的福,她可好得很,我们全家老小都很承你的情。”

裴若点头道:“只是侯爷那边,还请老兄帮忙说项。侯爷宽宏大量,爱惜晚辈,又岂会为区区一柄剑而小题大做?”

川安拍胸脯道:“若是旁人对我这般说,侯爷还未必能消气。但裴若小妹你若开口,局面又必不同。”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都想:“为何裴若这般大面子?莫非那川星侯是个老色鬼,瞧中师姐美貌,千方百计讨好她?”

裴若又道:“行海师弟,你法术大有长进,好生叫人钦佩。还请放了这些兄弟,大伙儿皆是同胞,本就该相互友爱才是。”

形骸道:“是!师姐言之有理。”放开川家众将,众将见他这手道法如此神奇,心下敬畏,向他躬身行礼,偃旗息鼓而去。

众人当即哗然,围了上来,争先恐后问道:“师姐,你怎地这么早回来了?”“你与这川安到底有何交情?”“为何那川星侯似对你刮目相看,肯听你劝?”

裴若一一答道:“我学全了风圣凤颜堂的入门功夫,他们其余不再教我,我还留在那儿做什么?那川安的女儿叫阿格,是我的好朋友,她患了怪病,我认识一位名医,替她治了病,川安老兄很承我的情。至于川星侯么,我在风圣凤颜堂的时候,到他家中担当师范,也是我运气不错,他那两个双胞胎女儿被我一教,同时于十岁生日那天觉醒,他欢喜至极,于是对我甚是看重,谁知今日能用上这层关系。”

众人笑道:“是啊,这可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当真幸运无比。”

形骸则想道:“裴若师姐平素交游广泛,处处结友施恩,到了紧要关头,总能派的上用场。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川谭健与费兰曲也向众人道谢,尤其对裴若甚是感激。裴若笑道:“师兄师姐对我都不错,我岂能袖手旁观?”

川谭健当下命仆人收拾一番,整理妥当,众人再度入座,裴若恰巧坐在形骸身边。有她在场,孟沮、息世镜两人关系竟稍有缓解,场面也不至于太僵。

全桌人都向裴若敬酒,轮到形骸时,他道:“师姐不愧是三杰之首,一出场就出尽风头。”

息世镜哼声道:“三杰之首?那可未必,只是大伙儿推崇她罢了,我也懒得与她相争。”

孟沮道:“我对旁人不服,对师妹可不敢不服,听你言下之意,竟然不服师妹?你想与我较量较量么?”

裴若笑道:“别吵啦,什么三杰之首?这是‘窝里横,有何用?’咱们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过两年在四派群英会上,谁能替本门争光,击败一众豪强,才能自称英雄豪杰,争当领袖首脑。”

七十五 不知福与祸

再吃喝不久,到了良辰吉时,夫妻拜了天地,找一和尚一尼姑当父母拜了,又再行对拜,如此完成礼仪,可入洞房。

形骸心想:“拜和尚尼姑只是权宜之计,听说有些不吉利,可别生出事端来。”立时又想:“呸呸呸,你少想些凶险之事,他们夫妻定能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川谭健与费兰曲依照龙国风俗,跳了支舞,随后坐上马车,行向山上,那儿有一木屋,是岛民婚礼时所用洞房。如此由海行向山,迎风向前,进入木屋,夫妻红火同眠,算是齐了“风木水火土”五行,可向五行神龙祈福。而出席婚宴中人当于半个时辰后再出发去闹洞房,以免坏了夫妻二人兴致。

众宾客纷纷离桌,来到岸边等候。形骸观海望天,想着心事,忽然裴若走来,笑道:“师弟,听说缘会也与雷小公子订婚了?”

形骸愁眉苦脸,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嫁女不知慈父难。”

裴若连声娇笑,道:“抱歉,抱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我带缘会去雷府的,算是师姐我不对了。”

形骸忙道:“师姐乃是一片好心,雷府也对缘会极好,是我多愁善感,思虑过多了。”

裴若道:“我看你刚刚婚宴时也不怎地高兴,莫非你还对费师姐念念不忘?”

形骸吓了一跳,道:“你这话当真污人清白了,我怎会有这荒谬心思?”

裴若叹道:“费师姐这等大美人儿,眼下在场少年里头,十有八九都心有不甘,愿意娶她,暗恨川谭健师兄,你有贪图之心也算不得稀奇。”

形骸道:“决计没有,决计没有。”

裴若左右张望,突然低声道:“你师姐我虽刚回来不久,可消息灵通,知道这桩婚事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形骸奇道:“什么隐情?”

裴若道:“听说总掌门对此婚姻极为不满,似乎大大的吃醋,曾想搬出门规来阻挠,但川师兄、费师姐两情相悦,他才未能得逞。但碍于总掌门面子,门中那些老人不敢出息婚宴。”

形骸大感别扭,道:“总掌门三百多岁的人了,怎地与小辈争风吃醋?以他修为,应当早已不近女色,不至于如此。”

裴若脸一红,暗忖:“谁说三百多岁的人就得不近女色?听说朝中老来好色之辈多如过江之鲫。咱们圣上便是国中第一号色鬼。”问道:“这些时日,你难道没瞧出端倪来?”

形骸一拍大腿,轻声道:“是啊,难怪他近来似吃了火药一般。也难怪我师父不赞同师姐婚嫁。”

裴若神情更为凝重,声音也压得更低,道:“我还有一则更惊人的传言。”

形骸道:“师姐请讲,我定守口如瓶。”

裴若道:“一个月前,有人瞧见川师兄衣冠不整,从费师姐屋中出来,模样慌张,而费师姐似在啜泣,那时两人尚未定亲。”

形骸心头一震,道:“莫非师兄师姐”

裴若愤愤道:“费师姐与川师兄一贯交往不密,为何她会突然答应这门亲事?或许是川师兄用强硬卑鄙的手段,占了费师姐身子。费师姐遵礼守节,走投无路,唯有嫁给川师兄。而川师兄自知亏欠,才从川星侯府上盗了宝剑赠送给她。”

形骸怒道:“这人好生可恨!那你为何还要帮他?”

裴若叹道:“此事终究只是流言,我并未亲见,也并无证据。况且你没瞧见那川安想要捉师姐么?我是不忍师姐受罪受辱。”

形骸心乱如麻,暗想:“若此事是真的,那师姐当晚对我所说的话,实是情有可原,甚至是椎心泣血。她那时怀着满腔悲愤,藏有最后一丝希望,盼我能将她救出苦海,至不济也让她好过一些,让她觉得自己没那么肮脏卑微。她又或许仍恨那川谭健,想要以此报复这大恶人。可我却断然回绝了她,将她抛在了黑暗里头。”

但你现在多想,又有何用?他们已成了夫妻,发了誓言,从此将永远生活在一起。她也许当下并不幸福,但未必未来一直怀恨。就算你决意追赶上去,将师姐救走,这是帮了她,对她好么?不,不,可别一时冲动,将她推入更凄凉的地狱中。

师父说的不错,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可能是一段孽缘,却未必不能开花结果。况且对师姐的怜悯,不能成为争风吃醋的理由。你并不爱她,就不该多管。

突然间,远方山上轰隆巨响,形骸见汹涌沙流横扫山坡,震石断树,那马车翻了身,被砂石掩埋,山上烟尘滚滚。

众宾客看到此景,皆大惊失色,喊道:“出了什么事?”“这山上怎会有沙流?”

裴若道:“是极厉害的道法!得快去救师姐!”

形骸当先冲了出去,展开雨燕身法,运行雷震九原,足下生风,全速狂奔。裴若、孟沮、息世镜见他这般迅速,皆大为惊奇,快步追赶过来。

不多时,形骸来到马车旁,使地狱无门一通好挖,不久将那马车掘出,两匹马已然死了,车上仅有一具尸体,正是川谭健。

他脑子被人挖去吃了,黑血染脏了红衣。

形骸毛骨悚然,心想:“归墟妖!是归墟妖捉走了费师姐!但这妖魔显然早已埋伏在此,他为何非要针对这对夫妇?”

此刻,三杰赶至,孟沮喊道:“老弟,我可真服了你,你轻功怎这般高强?”

息世镜、裴若看见川谭健尸首,同时惊呼起来,息世镜怒道:“这是什么邪法?”

形骸脸色惨白,道:“你们谁也别跟来,那下手之人可怖得很。”

裴若想了想,问道:“是归墟妖?”

形骸闷哼一声,道:“你怎地知道的?”

裴若苦笑道:“是裴长生爷爷偷偷告诉我的。”裴长生是法令门掌门,自然知道这归墟妖之事。

息世镜身在四法派,也多少听到过派中传闻,他道:“就是前些时日杀我四法派四大高手的妖魔么?听说师伯已将这妖魔杀了。”

形骸道:“那妖魔还有一只,你们千万莫要跟来,那妖魔能占据道术士脑子,一旦中招,无法可救,防不胜防。”

息世镜按住剑柄,恨声道:“我息世镜要杀妖魔,可从不管旁人许不许。”

形骸恼道:“我说过了,你若跟去,那妖魔反而更易施展。”

裴若道:“师弟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咱们需四人同去,小心应付。一人去救费师姐,三人缠住那妖魔。”

山下有弟子跑来,形骸愈发慌乱,想要劝阻,却听裴若大声道:“你们速速回神道教告诉掌门人,就说这儿有吃脑子的妖魔,杀了川师兄,捉走费师姐!千万别跟着咱们。”

她在众年轻门人心中权威极重,人人信服,众人一听,立时服从。

形骸往四处一看,见地上有一滴黑血,想来是归墟妖杀了川谭健后不及清理,匆忙逃离时留下。形骸追踪过去,见那黑血不断滴落,痕迹延续,直入林间。

他追入树林,行了数里路,那黑血骤然消止。形骸骂了一声,运放浪形骸功增强眼力,仍无半点踪迹。却听马蹄声响,三杰各骑一马,再度跟近。

形骸道:“到了这儿又不见了。”

孟沮道:“可用气味儿追过去。”说罢烧去道符,招来一猎犬大小的无眼妖魔,此物四肢撑地,浑身漆黑,乃是他苍天无眼之法的变招。那小无眼妖嗅了嗅费兰曲胭脂气味儿,顿时冲出。

形骸心头一宽,也招来一匹马,四人又追了小半时辰,前方出现一废庙,那匾额半边掉落,摇摇晃晃,上头写道:“腐肠庙”。无眼小妖对着那庙点了点头,旋即消失。

裴若道:“就是这儿了。”朝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施展手段,身子几乎透明,悄悄一跃,跳上了围墙,看了看,落地回复原状,神色惊讶至极。

形骸问道:“怎么了?”

裴若道:“费师姐暂时无碍,那人归墟妖是木野子师叔,他眼下神志不清,咱们或可偷听他说些什么。”

形骸大惊,心想:“为何是他?”这木野子正是曾接送形骸等新弟子的道人,白白胖胖,似与川谭健素来不睦,他随关法堂外出办事,昨夜方才返回,形骸尚无暇看他是否如常。

他偷偷来到庙门前,透过门缝聆听。那木野子哭道:“师妹,师妹,你可不知我有多爱慕你。我得知你与这贼人成亲的消息,真是肝肠寸断了。”说罢一通“咚咚咚”之音,竟在向费兰曲磕头。

费兰曲颤声道:“师兄,你到底怎么了?为何杀了我我夫君?”说到此处,她无声哭泣起来。

木野子道:“唉,那天夜里,我关法堂在山中办事,我遇上了这这妖魔,被它占据了脑袋。这妖魔听我诉苦,又听我痛骂川谭健,哈哈大笑,它说:‘妙极,妙极,我最喜痛不欲生,嫉恨欲狂之人。那暂且不杀你,还要替你报仇。’说罢,它助我增长功力,连破玄关,师妹,我眼下已非比寻常,那川谭健根本无法与我相比。”

形骸心想:“原来这归墟妖还有这等习性?”

费兰曲哭道:“你知道咱们在此成婚,所以所以布置阴谋,陷害川郎?我我今后可如何是好?”

木野子道:“你随我走,我会娶你,那妖魔答应放过我,还会一直跟随我。咱们俩从此行走天涯,再也不分开了。”

七十六 四杰斗妖魔

费兰曲道:“你死了这条心吧,即使那妖魔暂不杀你,你也与死人无异!你留我性命,我也必会替夫君报仇!”

形骸大急:“原来她对川师兄并非无情,但如此更激怒了这妖魔。”

木野子怒道:“老子为你连人都不做了,你还这般说,老子老子这就替那死鬼,与你洞房!”说罢扑向费兰曲。

四人吃了一惊,孟沮变作无眼妖,息世镜召来大天狗,两人同时攻去,木野子仰天大笑,说道:“我早知你们到了,正好为我所食!”说话间回身击出双掌,息世镜长剑被那掌风一碰,歪向一旁,孟沮挥掌一挡,身子一震,退开数步。木野子此人原本只是道术士,并不擅长近身搏斗,可被归墟妖催化身躯,真气已在第六层之上,单以拳脚,便更胜这双杰联手。

形骸打出数颗火球,去势迅速,威力甚是强悍。木野子仍出掌格挡,被火球一碰,痛的惨叫一声,被炸的跌出老远,他功力虽未必弱于形骸,但太过轻敌,这飞火流星也非肉掌所能防住。

孟沮跃至近处,一拳打向木野子背心。木野子做个手势,突然间滚滚流沙将孟沮卷住,孟沮急忙将足上尖刺刺入地面,双手交叉在前,抵挡流沙,木野子趁势逃开。

形骸本想追击,但见孟沮、息世镜两人站在近处,倒不敢打来火球。息世镜刺出一剑,去势如天外飞龙,威猛至极,眨眼间剑气已将此妖笼罩。

这归墟妖张开大嘴,呼地一口,一团黑水撞上剑气,两者抵消,息世镜身子旋转,剑光缕缕纷飞,对敌人穷追猛打。归墟妖冷笑一声,掌心布满黑气,或上或下探出,将息世镜招式破解,使得是归墟妖自身妖法招式。

形骸曾与袁蕴探讨过对付这归墟妖的法子,心想:“如今以多打少,胜他或许不难,难的是这妖魔一旦即将落败,立时钻出木野子脑壳,往两位师兄脑子里钻,那又如何是好?故而不可急躁,需得让这归墟妖自觉取胜不难,找准时机,一击震荡其脑。只要将此人击晕过去,那归墟妖也就失了知觉。”

他拟定方略,只在孟、息二人攻击间隙发出火焰,寻机靠近战场。

果然那归墟妖心想:“这四人据说是神道教中出类拔萃的年轻弟子,果然非同凡响,但饶是如此,也并非我一人之敌。只是怕他教中其余高手赶来,需得速战速决才是。”他已习惯木野子身躯,而木野子满腔悲愤嫉恨,正合他心意,不愿轻易更替宿主。

他身子腾空,双足连踢,足尖黑气如刃,将敌人迫退,随后再度张嘴吐出黑水。

那黑水落地之后,忽然变作一黑色大章鱼来,那大章鱼挥动数条长臂,击打孟、息二人,甚是沉重凌厉,息世镜一时不慎,长剑被那触臂黏住,被它夺去,没入黑水之中。息世镜大声惊呼,触臂横着一挥,砰地一声,将息世镜打得倒地不起。孟沮见状心惊,不敢挡其锋芒,只以灵活身法躲避那章鱼。

形骸抢上,一招“地狱无门”,手臂从地面生长出去,将归墟妖缠住。归墟妖怒吼一声,运功挣扎。形骸本想拧断他脖子,却猛然惊醒:“不可如此,否则它必去找息师兄!”

稍一犹豫,归墟妖挣脱出这道法,又吐黑水,黑水宛如巨浪,朝形骸袭来,形骸无奈,一掌雷震九原,雷生巨力,将黑水劈散。那归墟妖来到近处,连出妙招,形骸一边倒退,一边思索该如何损此妖之脑。

这时,裴若喊道:“好了,三钳大圣,有劳你啦!”随后只听“喀喀喀”地轰鸣之声,一巨大无比、身穿金甲的螃蟹元灵冲向归墟妖,一钳子钳出,归墟妖大感慌张,数道掌力抵挡那钳子,却抵挡不住,被一击打得满地翻滚。

形骸喜道:“三钳仙家,又见到你了!”这三钳大圣力气大的匪夷所思,纵然归墟妖灵气更胜这元灵许多,却架不住这万钧一击。

三钳大圣口吐白沫,眼珠乱转,道:“没法子,谁叫咱欠了这小姑娘人情?”当年裴若与形骸替这三钳三仙解围,救了它们性命,这三仙感念裴若之恩,甘愿每年受其召唤一次。

它对准那黑色大章鱼一通猛击,替孟沮解了围,孟沮气喘吁吁,身上那苍天无眼缓缓消退,无力再战。

两个巨怪厮杀角力,一时难分胜负,但形骸赶来相助,打出数道飞火流星,大章鱼被炸得不轻,三钳大圣趁势转动双钳,将此妖撕得粉碎。

归墟妖翻身而起,心思急转:“好,那就使那法术,将他们全数杀了!”他念念有词,地面破裂,爬起许多骷髅来。骷髅身躯发黑,蓦然散架,万千骨头聚到这归墟妖身上,化作铠甲,这归墟妖体型霎时大了数倍,成了个威武狰狞的骨甲勇士。

息世镜恰好于此时转醒,他为人倔强自大,一见此物,全不害怕,反而狂怒难抑,挥剑冲上前,全力一剑斩出。归墟妖踢出一脚,息世镜惨呼一声,复又被踢晕过去。

裴若、孟沮吓得面色惨白,裴若自知难胜,道:“三钳仙家,请替咱们挡住这妖魔!孟沮,你去救息世镜!”孟沮无奈,将息世镜扛在肩上。

三钳大圣应了一声,挡在归墟妖面前,归墟妖喊道:“元灵,你来多管什么闲事?”拳头如雨,打向元灵,三钳大圣纵然力大皮厚,可毕竟灵气远不及敌手,力气也难以胜过这骨甲,此时只有挨打得份。

形骸见状心急,不再怠慢,双足紧紧踏在地上,运转放浪形骸功,骨刺汲取龙脉灵气,化为真气,拔出问道剑,再将真气转化为雷,随即身子弹起,一招飞鹰剑法刺出。此剑经龙脉催动,快如流星追电,霎时刺入归墟妖骨甲中,归墟妖厉声惊呼,声音中满是惊恐,只听哗哗啦啦,那骨甲土崩瓦解,归墟妖掉落在地,表情阴沉万分。

形骸心想:“不好,他要离体俯身他人了!”当即全神戒备,以魂水替换血液,注视这归墟妖动向。

岂料三钳大圣仍在舞钳,咚地一声,正好打在归墟妖后脑勺上,这后脑勺恰是归墟妖弱点所在,遭此巨力重击,顿时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形骸一瞧,不由得欢呼起来,道:“好了,好了,他晕过去最好!”三钳大圣一愣,口中泡沫翻滚,问道:“咱们胜了么?”

形骸道:“胜了,胜了!”却见那归墟妖双眼惺忪,微微抬头,赶忙补上一脚,那归墟妖又再度晕倒。

裴若大喜,跑到三钳大圣面前,恭敬鞠躬道:“大仙真乃无敌神将,我这凡人真是佩服的无话可说。大仙,你救了咱们声形岛,必传为千古佳话,我声形岛上以后家家户户供奉你的牌位,为你烧香祭祀,在所难免。”

三钳大圣被揍得够呛,本满腹怨言,但听她这么一说,复又欢喜起来,笑道:“这话说的很对,区区小妖,又怎是我的对手?你们这些娃娃,需好好替我宣扬宣扬。若无他事,我这就去了。”

裴若点点头,三钳大圣身子沉入地底,融入龙脉,离岛回家。

形骸心想:“这元灵倒也淳朴有趣。”忙将费兰曲扶了过来,见她凄然欲绝,叹道:“师姐,还请节哀。”

费兰曲摇了摇头,忽然拔出腰间匕首,刺入木野子脑袋,木野子哼也不哼,立时倒毙。

这宿主一死,归墟妖却并未死去,反而清醒过来,冲破木野子之脑,直飞向费兰曲,形骸见状惊骇,将她一推,耳中一声脆响,只觉那归墟妖钻入他自己脑袋。

他陷入黑暗,似在海洋里头,见归墟妖朝他徐徐逼近,他恐惧万分,回身往远处游去,可仍远比归墟妖慢。那归墟妖原先离他约有一里,尔后仅有五十丈,三十丈,十丈,不知过了多久,形骸一回头,见它已在咫尺之遥。

形骸吓得浑身酸软,心想:“完了,完了,我若被这妖魔寄生,只怕连师父都敌不过我。我一念之仁,竟害了声形岛上所有百姓?”

骤然间,只见一骷髅大嘴从天而降,将归墟妖一口吞噬,归墟妖发出尖叫,喊着难以索解的语言,被那骷髅嚼得粉碎。

形骸松了口气,暗想:“还好,还好,骸骨神救了我。”他逃过一劫,心中竟对这魔头起了感激之情。但仔细一想,此魔占据自己身躯已久,只怕比这归墟妖凶险得多,念及于此,又是苦闷不已。

他以为自己能就此醒来,但那黑暗仍未散去。他毛骨悚然,却又不敢呼喊骸骨神姓名,只是茫然的环顾黑暗。

黑暗变淡了些,成了阴暗的灰色,灰暗中,他发现自己身在高空,往下一望,见到无数黑色的房屋,见到阴森的城市,见到城市中身躯若有若无的幽灵飘荡在他四周。

他心慌起来,忽听有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那语言疯狂的无法想象,残忍的令人胆寒,却又如此平静,如此冷漠,如此悲伤,如此绝望。那声音一刻不停,从耳朵钻入脑子,似乎将回荡到时间的尽头。

他终于听懂了一句话,那是归墟妖向这些语言的主人祈祷:

“后卿、阴影之神;

旱魃、迷宫之主;

尸犼、墓穴之王;

笑屠、湮灭之灵;

将首,虚无之尊。

吾效忠于诸位,求诸位救吾逃离苦海,指引吾返回虚无之地。”

七十七 老来春花开

形骸害怕不已,试图逃避这些呓语,但呓语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在他心中注入万般情绪,折磨形骸心智。形骸只觉每一根毛发皆因惧意而竖起,催人发疯的虫子从毛孔中钻入体内,开始繁殖产卵,加剧疯念。

突然间,世界清静下来,他的血清洗身躯,驱散了毒虫,隔绝了呓语,他见到骸骨神站在他面前,望着下方的黑暗。形骸稍稍镇定,也往下方张看。

他们或许在万丈高空,或许更高,以至于城市成了缩影,在黑暗里只看见五座巨大的坟墓,闪着幽冥光芒,五座坟墓分占五角,但并不对称,似乎本当另有一座,化作正六角形状。在这坟墓之间,有一黑色漩涡,无休止的吞噬着魂魄。

形骸问道:“这里是哪儿?”

骸骨神道:“这是阴间。”

形骸又问道:“那是什么?”

骸骨神道:“眼盲为明,耳聋为聪,无心得道,无知是福。”

形骸喊道:“若不知道,岂不更可怕么?”

此言一出,那黑色漩涡中睁开亿万双眼睛,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善有恶,有怒有喜,皆看着形骸,骸骨神道:“不好!”将形骸一推,形骸只觉天崩地裂,光乱暗摇,轰地一声,他似撞破了一面墙壁。

他睁开眼,一束光照入眼中,他弯腰坐起,见面前是六大掌门人,另有费兰曲与教中三杰。

形骸脑袋仍沉重紊乱,问道:“怎么了?”

息世镜反问道:“你到底是谁?到了此处,你休想蒙混过去!”

形骸道:“我是行海啊,还能是谁?”

息世镜道:“奸猾妖魔,还想狡辩么?你以为报上姓名,就能骗得过咱们?”

袁蕴道:“他确是行海,那妖魔未能得逞,反被行海魂魄所杀。若非如此,这法阵必令他受苦。看来归墟妖也并非总寄宿成功。”

形骸见自己身在一六角星芒阵中,当是袁蕴翻阅古书,找到应对这归墟妖之法。

费兰曲泣道:“师弟,是我鲁莽,为一时之快,险些害死了你。你为何舍命救我?”

形骸道:“我本有侠义正气在身,满腔热血豪情,舍命救人,寻常小事,何足挂齿?”

他是一本正经的阐明志愿,宣扬信念,旁人却以为他在自吹自擂,孟六爻哈哈笑道:“你小子所作所为虽然难得,可也得学着谦虚一些。”

形骸忙道:“是,是。原来这些话也说不得。”

川武商望向费兰曲,面有怒容,道:“兰曲,你看看你与谭健婚事,惹出多大的乱子来?谭健大好前程,一条性命,可以说是葬送在你手里。”川谭健是他宗族中后起之秀,他本就反对两人成亲,如今川谭健之死,也可说是因争风吃醋造成。他想起这红颜祸水,心中满是怒气。

形骸急道:“这如何怨得了师姐?是那木野子师兄心怀邪念,才受妖魔驱使杀人。”

裴若也道:“是啊,我还听说是川谭健强迫师姐嫁给他的呢!”

川武商哼了一声,道:“你二人年纪小,不懂其中道理。”

裴若笑道:“师尊,我年纪也不算小了,该懂得我全都懂。教中出了这么大乱子,你们总得找人顶罪问责,对不对?”

裴长生喝道:“若若!你给我闭嘴吧!”

裴若吓了一跳,不敢再言。

威九丹叹道:“费兰曲不知自重,多处留情,不听师门劝告,执意还俗嫁人,才酿成如此惨剧,事已至此,咱们该如何责罚?”

形骸大感不公,嚷道:“师姐哪里不知自重,到处留情了?是木野子、川谭健起了贪念色心,这也能怪她?”

拜紫玄喝道:“无知小徒,胆敢顶嘴?”

形骸义愤填膺,仍要再说,费兰曲捂住他嘴巴,惨笑道:“师弟,我愿受诸位师长责罚,一应罪过,皆由我而起,也当由我承担。”转而面对众掌门,说道:“我愿皈依道门,清修守诫,从此不再与凡俗人打交道,一心侍奉法祖。”

孟六爻道:“你愿去法祖崖?”那法祖崖是海法神道教惩罚罪人之处,罪人一旦被送上法祖崖,将受严密看守,此生再不得下山,永世不得赦免,旁人等闲也不得上山探望,更不许与她交谈。山上日子清苦乏味,夏天酷热,冬天苦寒,到了法祖崖上,这一辈子就注定孤零零的,可说是生不如死。

费兰曲抬头道:“弟子心如死灰,宁愿如此度过残生。”

形骸心下悲愤,但见费兰曲神态坚定,心想:“她说自己心如死灰,或许宁愿一个人静静受罪。我即使再替她抗争,只怕反对她不利。”

他只觉许许多多粗重牢固的无形锁链缠着费兰曲,也缠着他,缠着他们每一个人,让他有力使不出,有心却无能。他想要拯救这位可怜的师姐,可斩出锋锐长剑,想要斩断锁链,却只能让她受更多的折磨痛苦。他只能住手,唯有继续让这锁链捆住他们,摧残他们。

拜紫玄注视费兰曲,再不掩饰他眼中倾慕留恋之意,屋中所有人皆察觉到此节,但拜紫玄却毫不在乎。袁蕴眉头紧皱,仍带着她一贯的冷笑。

形骸以为他会宽恕费兰曲,不料拜紫玄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如此处置好了。”

袁蕴道:“师弟,那法祖崖设有屏障,唯有你可准许出入,对不对?”

拜紫玄叹道:“不错,师姐为何这么问?”

袁蕴笑道:“我徒儿上去面壁思过,可不是去领受死罪,你可得多派人照看着她,若她饿了病了,冷了哭了,你可有失职之罪。”

她声音中满是嘲弄之意,实则本意相反,是在警告拜紫玄莫要监守自盗。

拜紫玄怒道:“我自有分寸,定会量罪定罚!”说罢亲自押送费兰曲离去。

两人走后,屋内沉寂,过了良久,其余五位掌门人皆深深叹息。

威九丹骂道:“师兄被这女人迷得死去活来,此事若传出去,我海法神道教必沦为世间笑柄。”

孟六爻叹道:“风圣凤颜堂的掌门人家中各个儿有八房姨太,世人皆不以为意。咱们总掌门人打了一辈子光棍,老来若得此缘,只要其中并无强迫威压之嫌,又有何不可?”

裴长生苦笑道:“师兄,听你言下之意,似乎好生羡慕哪。”

川武商笑骂道:“几个老东西,可别在年轻弟子与袁蕴师姐面前乱嚼舌头。兰曲可是师姐的弟子。”

袁蕴站起身来,冷冷道:“若被我得知他当真与我徒儿有染,又掌握真凭实据,他这总掌门可别想当了。”

她威望极大,身份不凡,另四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都想:“她这话倒也有理,拜师兄若真老来糊涂,由师姐接替他,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袁蕴又替形骸查看一番,确信他并无大碍,才率领众人离去,屋内只剩下形骸一人。

形骸感慨万千,又心力交瘁,一碰枕头,登时又沉沉入睡。梦中满是奇异景象,似乎他在经历那归墟妖一生的见闻。那归墟妖实则也甚是凄凉,它本在阴间活的好好的,却被人强迫降临凡世,遭受无妄之灾,只能害人为生。形骸心中祷告:“恶人造孽害你,我也无法拯救,唯有助你解脱,还望老兄见谅。”

睡到半夜,有人敲门,形骸陡然一惊,问道:“是谁?”

裴若道:“是我!裴若,快些开门。”

形骸经受过上次费兰曲相邀之事,已成了惊弓之鸟,颤声道:“师姐,我累了,有什么事十年后再说吧。”

裴若一呆,旋即笑道:“你又没累得半身不遂,哪要等十年?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少给我推三阻四。”

形骸无奈,穿戴整齐,除了脸庞,其余不露半点肌肤,这才郑重开门,满脸铁面无情之色。

裴若招手道:“你随我来。”

形骸道:“有言在先,我不去女寝。”

裴若嗔道:“谁要你去女寝了?你去了也得被乱棒打出来。”

形骸稍稍放心,随裴若奔走,离她却始终有丈许远。裴若挑选小路,躲避耳目,甚是谨慎,不久绕到山后悬崖,已出了穹隆六道塔,她才说道:“我觉得川谭健此人甚是奇怪。”

形骸道:“奇怪?怎生奇怪了?他不是死了么?”

裴若道:“就是他死了才古怪。今日我找四法派的熟人问了话,竟无人知道这几天内川谭健人在何处。他并未随四法派到处办事。”

形骸叹道:“他忙着筹备与师姐婚宴,岂能兼顾门派中事?”

裴若道:“我也问了他那些准备婚宴的仆从,他们也没怎么见他,直至成婚前一天,川谭健方才现身,但也有仆役说他受了些伤,时常露出痛苦之色。”

形骸奇道:“受伤?受了怎样的伤?”

裴若道:“是啊,我也觉得好奇。川谭健死在归墟妖手下,他那尸首被咱们总掌门取走,放在尸窖之中,不许旁人查看。我问那看守之人为何如此,那看守之人说总掌门体恤费师姐心意,不愿师兄尸首遭人亵渎。”

形骸笑道:“你总有法子闯过那看守人一关,对么?”

裴若点头道:“算你知道我的为人,那位老兄欠我恩情,偷偷摸摸放我入内,但我却发现川师兄的尸首已被烧成灰烬了。”

形骸咋舌道:“怎地这般快?总掌门不是说体恤师姐心意么?”

裴若道:“所以啊,我总觉得其中大大的有鬼。他这尸首被看管的很是严密,据说搬来搬去之时,都不许解开衣衫查看,待送入尸窖后,又被人偷偷烧了。他生前所受的伤定然非同小可,而他魂魄又知道重大机密,非彻底销毁不可。”

七十八 山间有小屋

形骸心想:“受伤?受伤?川师兄若当真受了重伤,为何遮遮掩掩的?总掌门又为何如此处置师兄遗骨?嗯,或许他恨师兄强占费师姐,这才如此泄恨?裴师姐又说川师兄接连数日失踪”

顷刻间,他想到一事,如遭雷击:“当天咱们伏击那星辰派黑衣人与归墟妖,那黑衣人施展‘凤凰涅槃’之术逃脱,即使如此,他复原也需时日,莫非那黑衣人竟是川师兄?”

他见过川谭健施展法术,远不及那黑衣人了得,但或许川谭健一直潜伏隐忍,不曾显露过真功夫?若果真如此,费兰曲遭遇也太过悲惨:他丈夫不仅是个无耻好色之徒,还是个妖邪残忍之辈。难道真是红颜薄命、木秀易摧么?

裴若见他发傻,问:“你在想些什么?”

形骸道:“师姐,你回来不久,可听说过星辰派么?”

裴若点头道:“是那邪派?听说是轻呓公主派下来要彻查的差事,而总掌门挺不上心的。”

形骸于是简略说了自己与袁蕴遭遇此派之事,又提及当时黑衣人逃走之法,裴若顿时醒悟,道:“你言下之意,川师兄是星辰派的人?”

形骸道:“我可全无把握,但他若真受了见不得人的伤,多半是因这凤凰涅槃仙法引起。只不过现在线索已断,再去多想也无用了。”

裴若叹道:“是啊,我去川谭健屋中找过,全无半点有用事物,问他身边四法派的熟人,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形骸忽然又道:“啊,四法派,四法派!我想起来了!当时捉那归墟妖时,有四个四法派好手,皆被那归墟妖所害。但其中那威巨野死前曾说道:‘那小子临阵脱逃,难堪大用,我要向掌门人禀告。’另外几人劝道:‘他喜事将近,你就容他开开小差吧。’”

裴若虽回来没多久,但行事迅速,曾详细查过这归墟妖一案,知道四法派死了四人,她喜道:“是啊,喜事将近,说的不正是川师兄么?你怎地眼下才想到?这下已可断言了。他们本有五人,其中一人正是川谭健,他也是为追踪归墟妖而来,但深怕敌不过这归墟妖,故而在紧要关头躲起。”

形骸沉吟道:“那死去的四人可有遗物么?若能留下只言片语”

裴若拉住他手,道:“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赶紧。”

形骸道:“去哪儿?”

裴若道:“当然是去找四法派的了。”

她依旧躲躲藏藏,避过行人,不久到一屋外,敲门道:“息师兄,息师兄在么?”

屋内一通大呼小叫,只听一女子惊声道:“外头是谁?”息世镜道:“我也不知”

形骸面红耳赤,心想:“糟了,来的当真不是时候,咱们坏了这小子好事。”

裴若眼珠一转,笑道:“息世镜,木香香,是我裴若,放心,放心,今夜之事,只要息世镜帮我个小忙,我便装作没有瞧见。”

里头窸窸窣窣,乃是穿衣穿鞋之声,片刻后,息世镜打开门,探出脑袋,神色惊怒,道:“你少血口喷人!我屋里仅有我。”

裴若知木香香准想从后窗溜走,陡然跃上半空,扑向后方,息世镜怒道:“给我留下!”出手抓裴若脚踝,形骸从旁现身,手掌一切,将息世镜拦住。息世镜见到形骸,更是恼恨,但也难将形骸逐走。

屋后有女子惊呼一声,被裴若擒了,转眼她提着那少女,落在息世镜身前。形骸见这少女脸色惨白,衣衫不整,样貌倒也颇美,不敢看她,转过目光。

裴若笑吟吟说道:“你与孟家小妹谈婚论嫁,又与木家小妹蜜里调油,这可有些不地道啦。”

形骸奇道:“他与我孟家哪位姐姐谈婚论嫁?”

裴若笑道:“你不知道么?那我倒不便相告。”

息世镜怒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可?”

那木香香闻言一悲,哭出声来。

裴若道:“咱们是道门中人,你未出山,尚是道士,我若将此事禀告你师父,你看看他会如何罚你?若被孟家、木家知道了,后果更不得了。”

息世镜咬牙切齿,等了片刻,道:“我认栽了,你要我去做何事?”

裴若道:“我要你带我去四法派总舵,翻找那威巨野四人卷宗。”

息世镜怒道:“此事微不足道,你原本问我,我也未必拒绝,何必如此算计我?”

裴若笑道:“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赶巧撞上此事,看来是老天爷要我及时赶到,阻你糟蹋少女,防你万劫不复。”说罢将木香香放了,她掩面飞奔而去。

息世镜垂头丧气,在前领路,连夜行了数十里地,来到四法派总舵大院。此处门前石狮坐镇,大旗迎风,甚是威武。门前哨兵本在瞌睡,息世镜更不理睬,径直推门入内。

威巨野死后,息世镜已是四法派在声形岛上的第一得力干将,门中人大多入睡,偶然有醒来者,见到他也毕恭毕敬,不敢阻拦。他问道:“威巨野师兄卷宗在哪儿?”

那门人带形骸等人来到卷宗库,找到最新卷宗,供三人查阅。威巨野虽被那归墟妖附体而亡,但之前已遗留些部分记载,颇为详细。

这四法派宗旨乃是“除魔卫道、降妖守世。”意在对付世间所有非人隐患,不管是野兽、元灵、妖魔、鬼怪、土地,只要害人,都会铲除。然则世上危害千万,变化多端,防不胜防,故而四法派门人对这卷宗记载极为看重,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将来遇上难以对付的祸害,可从以往卷宗中找到应对之法。

而这卷宗纸张奇特,施以道法,将那人口述转为笔墨,甚是方便。形骸翻看威巨野等人所书,到第三页,果然见威巨野写道:“川师弟似有心事,问之不答,我当留神提防。”

裴若、形骸齐声道:“川谭健果然曾与他们一路。”息世镜则甚是困惑,道:“川师兄也曾与威大哥一起么?”

再往后翻,见到一段,裴若大喜,读曰:“川师弟趁我等不备,行入山地,到陆公山间,山中隐一小屋,他与小屋中一隐士交谈几句,神色神秘,不知何故。但我不愿打草惊蛇,于是先一步离去。”

形骸道:“陆公山?那又是哪儿?”

裴若匆匆扫过卷宗,再无川谭健记载,合上之后,笑道:“就在南边丰乐镇不远处,那里定是星辰派接头传信之地。”

形骸道:“这一次非逮住这邪派中人物不可,他们身上那小星辰图披风可使人自尽,须得立刻阻断。”

裴若甚是兴奋,道:“好,咱们再接再厉,兵贵神速。”

息世镜心想:“这星辰派害我四法派重要人物,已结下血海深仇,我若随他们挑了这星辰派,立下大功,将来要争这四法派掌门人,可谓大占先机。”也顾不得昨日受伤未复,说道:“师妹,师弟,此事我四法派决不能不顾。”

形骸道:“息师兄,你伤还没好呢。”

裴若道:“他那天狗食月何等神妙?上得了炕头,抱得了姑娘,自然也对付得了敌人。”

息世镜脸皮一红,道:“师妹取笑了,总而言之,此事我责无旁贷,愿助二位一臂之力。”

三人心中急切,也不休整,立即再度启程,一路向南。大约黎明时分,来到陆公山下。这山也不算高,但外观庄严,好似一位天官一般。上了山,沿山路而前,约莫一盏茶功夫,到了山中平地上,果然见枯树之间有一小木屋。屋内黑不溜秋,不见人影,也无半分声息。晨雾升起,浮在小屋之前。

形骸心中发怵:“为何此地树木枯成这样?土地这般漆黑?”

息世镜心想:“这星辰派已死了许多高手,可谓人才凋零,这小屋里人物不过是接头人物,算得了甚么?且看我手到擒来。”只因他这些时日连遇强敌,屡屡受挫,心中憋了一股气,急于宣泄,更欲逞威,于是招大天狗附体,直抢向那小屋。

形骸吃了一惊,阻止不及,息世镜已撞破木门,只见屋内红光绽放,息世镜大喊道:“妖邪吃我一剑!”旋即轰地一声,那木屋炸裂,屋顶被掀开,墙壁粉碎,浓烟纭纭涌出。

裴若愕然道:“他这一剑威力怎这么大?”

形骸道:“那并非是他,而是屋内敌人。”

话音刚落,只见两个人影从烟中现形,其中一人影将另一人影一抛,扔了回来,形骸赶忙接住,见是息世镜再度晕厥。他心想:“息师兄这‘昏迷不醒,却又不死’的神功,当真举世罕见,蔚为奇观,比我更胜一筹。”

另一人影再走上一步,露出样貌,他一头白发,身穿黑袍,少年面容,神色甚是阴沉。

形骸见到此人,心头一紧,霎时摆出架势,喊道:“原来是你?你竟躲在此处?”这白发少年乃是盗火教的生死大臣“重宫”,形骸曾与他交手,领悟了天脉法则,从而学会雷震九原功,尔后此人被玫瑰偷袭所伤,知道难以取胜,遂逃离而去。

裴若见此人一招就将息世镜击败,料想此人定是武功超凡之辈,心下惊骇,问道:“师弟,你认得他么?”

重宫道:“行海兄弟也算是一位老朋友了,只是上一回你那女伴与此刻不同,当真艳福不浅。”

形骸恼道:“什么艳福不浅?当真胡说八道。”

七十九 离家去何处

裴若也叱道:“你这人倒像是个高手,可嘴里却当真不像话。本姑娘与师弟可当真没什么。”

那重宫居然答道:“好,是在下失言了,得罪莫怪。”

形骸心想:“此人功夫虽高,可身为活尸,孤身住在这荒山野岭,只怕是受星辰派、青阳教排挤,我倒未必要与他再斗一场。”暗生同情之意,于是说道:“重宫兄,我委实不想再与你斗了。”

重宫点头道:“你学会了雷震九原功,咱俩算是同门,我并无胜你把握,这一场原不必再打。”

裴若面对此人,忽然只觉得他甚是危险,似一举一动都暗藏歹毒心机,随时会暴起伤人,她心下警惕,低声道:“师弟,此人绝非善类。”

形骸心想:“是了,她受冥火迷惑,对重宫易有偏见,这诅咒当真难防难测。”

重宫苦笑道:“姑娘,我不容于星辰派、青阳教,与你算不得敌人。”

裴若道:“说得轻巧,但你为何伤了咱们同门?”

重宫道:“此人全力出剑刺我,我不过出手还击罢了。”

裴若越看此人越不顺眼,全不似平素与人为善、乐于结交的性子,自己也大感古怪。若在以往,即使她认定此人是敌人,也必会花言巧语,试图招募,但此刻却恨不得避而远之,或是回头与他拼了。

突然,息世镜摇了摇头,翻身站直,他怒视重宫,道:“是你!你是上一回与邪徒勾结之人!你好生卑鄙,接连两次偷袭本公子!无胆匪类,你敢不敢与我正面交手?”

重宫冷笑道:“这一回是阁下偷袭在下。”

息世镜暴跳如雷,道:“我那一剑未出全力,想留你活口,不料你下手这般狠毒!”说罢再度念咒,召大天狗加身,长剑遥指重宫,随时出手猛攻。

重宫不理睬他,对形骸道:“行海兄弟,你为何来找我?你说不是来与我打斗的,那就并非是想赶尽杀绝了?”

形骸心想:“盗火教所受之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若非万不得已,我决不能再加害于他。这并非妇人之仁,我相信他当下并无恶意。”他极快的思索一番,答道:“我不知道是你在这儿,本是想来这儿捉星辰派门人,审问他们首领行踪下落。”

重宫想了想,答道:“好,我碰巧倒也知道,可以带你去。”

裴若、息世镜同时心想:“此人答应的如此爽快,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他是想引咱们走入圈套,一网打尽么?”

形骸喜道:“多谢阁下相助。”

重宫道:“你怎地不问我为何倒戈?”

形骸叹道:“老兄,你的情形,我并非不知,准是星辰派、青阳教将你赶到这里,对么?”

重宫神色悲凉,叹道:“你命好,不知道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儿。到了此地,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无法与旁人平和交谈,即便来此接头之人,也皆是一副厌恶神色。”

形骸道:“那你为何不回麒麟海?”

重宫道:“我来时已艰苦卓绝,突破重重迷雾,想要回去又谈何容易?更何况我肩负使命,不愿半途而废。”

形骸心中一凛:“他还想带我回盗火教?”当即说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重宫叹道:“如今你占上风,自然你说了算。我知道剩余星辰派门人在哪儿,诸位若要我带路,在下愿意效劳。”

息世镜断喝道:“奸诈小人,这等雕虫小技,又岂能瞒得过我?”说罢浑身真气激荡,攥紧长剑,横在面前,一剑朝重宫刺去,这一手是他毕生武学得意之作,剑上真气汹涌,势如劈波斩浪。

形骸急道:“息师兄,休得捣乱!”

重宫一道雷光打来,嗡地一声,息世镜剑光涣散,随后再一道弧光电闪,息世镜身子一麻,摔了个跟头。他满脸惊惧,这才知道这白发人竟能随心所欲召雷伤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

重宫道:“我不想伤人,但诸位若欺人太甚,在下也唯有放手一搏。我有言在先,只带你三人前往,若招来另外帮手,我大可一走了之。”他在岛上住的久了,知道海法神道教容不下他,若六大掌门人到来,必会设法捉拿自己,他不愿无故杀人,也不愿惹来麻烦,因此事先言明。

裴若问道:“行海,你信得过他么?”

形骸道:“好,我同你去,师兄,师姐,你二人不必来了。”

裴若握紧他的手,急道:“这怎么行?我可不能不讲义气。我还能招另两只三钳大仙帮忙,岂会成为累赘?”

重宫倏然一动,似雷闪风行,裴若腰间一麻,已被他点倒。息世镜大喊一声,抢上出招,重宫双掌并拢一推,息世镜浑身巨震,一头栽倒。

裴若怒道:“师弟,你看这人反复无常,怎能轻信?”

重宫道:“我只是让她莫要纠缠,她身上穴道只一炷香功夫就解,孟行海,你走不走?”

形骸无奈,道:“师姐放心,我心中有数。”

重宫笑了一声,足尖一点,飞身跃起,形骸也运雷震九原功,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如乘坐雷车电马,霎时已跑的没了影。

裴若又惊又怒,但她曾从风圣凤颜堂学会一门“血脉之和”功夫,用来解穴解毒甚是灵验,当下凝神运功,不久竟能活动双脚。

她一跃而起,心道:“此人如此厉害,却对师弟甚是忌惮,莫非师弟本事不在他之下?他任由此人将我点倒,是怕我跟去后徒劳无益,反而遇险。混账,混账,我是三杰之首,岂是半途而废的孬种?”

她先前与形骸手掌一握,已在他掌心涂上难以消散的‘菱花香’,此药也是她从风圣凤颜堂得来,也唯有她能闻得到。她斟酌局面,权衡利害,骑马反向海法神道教奔去。

形骸与重宫并驾齐驱,过了一会儿,形骸问道:“重宫兄,你为何要帮我?”

重宫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还是心存疑虑?”

形骸摇头道:“我只觉得你并非言而无信之人,既然答应了星辰派,又为何轻易背叛?”

重宫道:“我并未答应星辰派什么。况且在这岛上,他们皆是憎我恨我的凡人,唯独你是同胞,既然亲疏有别,我自然当助亲友。”

形骸心中一颤,悲从中来,道:“当初当初我与师兄并非不想帮你们,只是我们想家,实不想留在麒麟海。”

重宫道:“家?你们的家在哪儿?在龙国的皇城么?”

形骸点了点头。

重宫愤然喊道:“你们命好,有家可归,但咱们这群活尸的家又在哪儿?常人容不得咱们,土地容不得咱们,咱们这许多人聚在一块儿,天会降下灾祸,施加劫难,杀伤咱们,残害咱们,逼迫咱们再度分散,永世漂泊,流离失所。你明知咱们受苦,为何不肯援助?”

形骸道:“因为我害怕。”

重宫愕然道:“害怕?”

形骸心中苦涩,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懦弱胆怯,自己的贪图安逸,他道:“我并非什么济世救人的圣贤,也并非活了千年万年的神仙,我才活了十六年,我也想好好活着,不想受苦,不想受罪,更不想更不想成为活尸,变得如你们一样。”

重宫怒道:“但有些事,必须由你来做。若你推卸,咱们这数百人、上千人又有谁来救赎?”

形骸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重宫一时难以反驳,哑了半晌,骂道:“懦夫!”

形骸道:“我是懦夫?我不是!我只是个平常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重宫叹道:“诸多狡辩,还不是自私自利么?好,你眼下年纪还小,有些事想不明白,等你长大一些,或许就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形骸忙道:“不错,不错,等我年纪大了,本事高了,就好比好比亡人蒙一样,我定会设法帮你们。我说话算话,绝不会食言。”

重宫黯然道:“但愿咱们能活到那时候。”

形骸心中愧疚,暗想:“孟行海!你这算什么?要么断然拒绝,要么一口答应,为何偏偏要敷衍推脱,玩弄这阳奉阴违的伎俩?他说你行海是懦夫,可你非但懦弱,而且是个油滑狡诈之辈!”

但眼前的生活太舒适,太诱人,太友善,太熟悉,而活尸们太悲苦,太凄惨,太孤独,太陌生。要形骸远离家园,背叛生者,融入活尸之中,他做不到,万万做不到,他根本不知世上能有人做到。

若果真有人能够,那人的境界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两人各怀心事,再无交谈,又行了一顿饭时间,形骸见前方是山地,层峦叠嶂、泱莽斑驳,亘古积雪,使得山石色彩交错,一层黑,一层黄、一层蓝、一层白,仿佛苍老而顽固、疲倦而坚强的巨人。

形骸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从未听说过?”

重宫道:“此处叫做坠船谷,是一处鸿钧逝水,据传若非有意找寻,又动用高深道法,谁也难以找到这儿来。星辰派与青阳教的剩余高手多半聚集在此。”

形骸问道:“青阳教与星辰派到底有何关联?”

重宫道:“星辰派在声形岛上存在已久,青阳教只是新来,两者虽然结盟,但彼此皆信不过对方。”

形骸问道:“这星辰派到底想搞什么名堂?为何要掀起如此动乱?”

重宫道:“我不受星辰派信任,所知不多,但他们的首领似与海法神道教有血海深仇,绝不会善罢甘休。”

八十 双影绝阵中

形骸问道:“你见过他们那首领么?”

重宫道:“此人露面时总是以厚布遮面,自称‘法祖’,或许唯有最贴近的心腹才知此人样貌。”

形骸点头道:“他这是以‘法祖’之名招募手下,当真用心险恶。”

声形岛上本四季如春,但到了这山地间却犹如寒冬,大雪封山,每走一步,脚踝深陷雪地。两人来到一山坡上,下方是以干涸的河谷,泥土冻得宛如冰砖。形骸暗叫:“好冷。”

只见山谷中有一艘巨舰,有二十丈高,百丈来长,大的将河谷隔绝为二。此船被白雪覆盖,半白半黑,桅杆船首刺入山壁中,竟然并未折断,可见何等坚固。船身周围灵气荡漾,扰动整座山谷。

形骸只觉眼界大开,极为惊讶。重宫道:“这儿叫坠船谷,所谓坠船,就是此物了。”

形骸问他这船来历,但重宫也不知道。

两人下了河谷,见船外破开一个小口子,可容人进入。有两个穿大衣、戴冠帽、披披风的长须道人守在船外,倒也认得重宫。其中一人喝问道:“接头的,让你在陆公山待着,你怎地跑到这儿来?此地也是你能来的么?你身边这少年是谁?”

重宫手指一点,两道雷电闪过,那两人轻哼一声,同时栽入雪里。形骸暗暗赞叹:“他这雷震九原功实比我纯熟的多,出手也果断的多。”

那两个守卫已然晕厥,重宫、形骸不理,从那破洞走入船内,见有梯子,沿梯子攀爬上去,至一宽阔走道,头顶有光照,甚是明亮。到了前方,又有岔路,连重宫也不知该往哪儿走。

这时,上方有许多人一齐念咒,那声音低沉而狂热,又好似吹号一般,动人心魄,惊人神魂,形骸感到灵气随着风,往前方走廊流动。

形骸道:“他们在念什么咒?”

重宫道:“我也全无头绪,他们根本信不过我,从未告诉我此节。”

形骸笑道:“似你这等高手,他们竟然不用?真是有眼无珠。”

重宫道:“你变作了人,自然不知我等心酸,也不知世人对我如何敌视。”

形骸讨了个没趣,悻悻不言。

当即顺着那灵气方向行进,不久到一阴暗大厅,仿佛皇城中最大的戏园子,周围回廊层层环绕向上,却无灯火照亮,两侧有楼梯展开。

途中并无守卫,但有陷阱机关,重宫甚是机警,一一识破解除,形骸心下敬佩,自叹不如:“我功夫或许与他差不多,但这等闯荡江湖的见识可远不及这位生死大臣。”

到了顶层,前方见一道猛烈绿光,宛如一根大柱子般立于黑暗中央,四下有二十余个人影,念咒声震耳欲聋,仿佛山呼海啸。

只听一人说道:“去看看是何人闯入!华荣、截源,你二人随我继续作法。”

形骸吃了一惊,不料竟被察觉。那人声音含混不清,但形骸听来十分熟悉,这正是盗走星辰日月图的那位首领,也是与巨龙王犹联手陷害孟轻呓之人。

只听一苍老声音叹道:“理奥施主,老衲并非你星辰派之人,你要我办事,需得恭敬一些。”

那首领道:“你我有言在先,大师不曾答应过我么?”

那华荣大师道:“施主答应此事一成,便告诉我那’断翼鹤诀’下落,然则此物消失已久,施主空口无凭,难道要老衲平白无故替施主卖命么?”

形骸听两人窝里反,正自庆幸,却听脚步声响,见星辰派众人正朝此走来。

重宫道:“不必藏了,这口气我隐忍已久。”说罢走向那一众敌人,形骸见敌人众多,心底发毛,但只能随他上前。星辰派众人看清是重宫,皆脸上变色,有人问道:“重宫,你胆敢谋反?”

重宫道:“我与这位行海老弟交情不浅,而你们也没给我多少好处,抱歉抱歉,在下与尔等从此是敌非友。”

只听远处首领惊声道:“又是这孟行海?”

截源哈哈大笑,道:“师尊,我让你早些杀他,你却不听,这下可好,这小子找上门来了!”

理奥说道:“这两人厉害无比,诸位切莫轻敌,使绝影阵!华荣,那断翼鹤诀应当在中荒山的天机洞内,你速速助我完成仪式!”这理奥显得甚是焦急,形骸听他语气竟像是个女子。

华荣声音激动异常,道:“真的?你自称法祖,可不能欺骗老衲。”

理奥道:“还不快专心运功?”

华荣长啸一声,全力以赴,震得船身摇晃,随后那绿焰更为醒目,原本径长三丈,此刻又长了一丈。

形骸正欲闯过众人,但众人一齐念咒烧符,双掌拍出,只见冰球火球、狂风飞石,同时打了过来。形骸心下一凛,急使棕熊拳法一招“断树”,掌心则运用雷震九原功,霎时雷电百枝,分散开去,轰地一声,震得浓烟飞舞,墙壁破损倒塌。

重宫道:“好掌法!”双掌一合一分,发出两道雷电,众敌人中走出十人,招出各式元灵,以身抵挡那雷震九原掌,顷刻被击杀大半。但重宫掌力也未能伤人。

形骸大惊失色,不禁问道:“这是我神道教的唤灵术,是五行试炼时所传,你们如何会用?”

有人笑道:“这还用说?咱们本就是海法神道教之人!”形骸更是震惊。

重重元灵纷涌而至,形骸、重宫凝神应付,就这么阻隔片刻,众人结为阵型,刹那之间,地面黑影扩张,好似黑色的水潭。形骸身在这黑水潭中,一时却也并未察觉异状。

此刻,水潭中跃出两个漆黑影子,一人爪子长如刀剑,一人则手持双刀,分别攻向形骸、重宫,来势迅速无比。

形骸心想:“好快!这就是绝影阵?”丝毫不敢怠慢,掣冥虎剑在手,剑上升起黑色剑芒,运飞鹰剑法迎战。那边重宫双掌连出,与另一黑影厮杀,雷电甚是耀眼。

这两个黑影乃是妖界的绝影妖魔,单以厮杀本领而论,更在那归墟妖之上,故而需得许多人协力召唤掌控。形骸应付这妖魔双刀,只觉它招式如行云流水,又如惊涛骇浪,原本往左,倏然又从上方斩落,看似往后,却猛地到了后方,真是变化多端,奇妙卓绝,声势远远胜过孟沮、息世镜二人联手。

形骸不敢分心施法,将冥虎剑竭力挥舞,剑芒层层圈圈,将双刀格挡开,趁隙反击,也令得此妖不得不采取守势。两人兵刃碰撞时,那黑影双刀竟未被冥虎剑斩断,随后真气化作波动,一阵阵向外冲去,在墙壁、地面留下千百道痕迹。

斗了百招,形骸使出幻灵塑世功,冥虎剑化作十道、二十道、三十道剑影,剑影中生出火光,火光中钻出长蛇,长蛇又忽隐忽现,无处不在,张嘴就咬,毒牙却变回了剑影,当真耳目难辨,冷热逼真。那黑影急躁起来,并非是因它以为自己更强一筹,急于求成,而是它知道遇上了难以取胜的强敌,越斗越难以招架。

再过片刻,形骸道:“邪魔还不退散?”长剑从下一挑,那黑影往旁一闪,这一剑未能得手。但就在此时,从后又一道火球打来,重重打在这黑影后背。绝影妖大叫一声,站立不定,形骸再一剑刺穿绝影妖心脏。这妖物霎时消融,变作黑水,流回法阵,逃回妖界去了。

那绝影妖背后出现一人,与形骸一模一样,这正是袁蕴当初所传的“耳目一新”,这道法修炼出一个假人来,虽是幻觉,但这假人触碰时与真人一般无二,还可使一门简单道法,威力与真人所用相同。此法本来极为难练,但他以放浪形骸功的“梦墨”施展,比之其余道术士运用更为方便简单。绝影妖以为形骸的幻灵塑世功全是假象,岂料这幻象也能伤人,一时分神,立刻被形骸所败。

他刚一得胜,只听重宫一声高呼,数道雷剑从天而降,击败强敌。形骸暗暗欣慰:“看来还是我比重宫老兄胜得快些。”

两人联手破了绝影阵,那些道术士皆脸色惨白,委顿在地,全身真气消耗无存,再无抗拒之力。

形骸看见众人背上的小星辰披风,登时警觉:“他们想要自尽?”急忙扑上,但已有多人身上冒火,眨眼间被烧成了灰。形骸惊怒不已,心想:“说什么也得救下一人来!”看近处仍有一年轻道术士颤栗发抖,脸色惨白,还未被火烧及,他想也不想,抓住他身上披风,用力拉扯。

以他体内真气,这一拉有数千斤之重,便是铁板也能扯断,岂料那披风似与少年融为一体,竟未能扯下,反而险些害得这少年断气。与此同时,那披风上热气滔滔,火焰暴涨,穷凶极恶,向那少年身上窜去。

形骸想起当年与馥兰交手之事,顾不得烈焰凶猛,施展放浪形骸功,终止披风真气流淌,归于寂灭,那火焰熄下,形骸再一拉,终于解开了那披风,那少年目睹周围同伴死状,吓得哭泣不止。

形骸往旁一看,见重宫注视自己手掌,那手掌被烧的冒泡,惨不忍睹,重宫则微微点了点头。形骸叹道:“我这人就这点不好,舍己救人,家常便饭,老兄不必奇怪。”

重宫道:“既然是家常便饭,为何不管我等盗火徒?”

形骸无言以对,蓦然远处火光大作,那绿色火柱竟就此消失了。

八十一 黑血地狱佛

形骸问道:“他们那仪式已成了么?”

重宫道:“我怎能知道?”

形骸道:“老兄,你怎地一问三不知?”

重宫道:“哼,我能带你来此,替你打发敌人,已算得仁至义尽了。”

但听那大殿内截源怒道:“华荣老秃驴,你是故意的?你此刻收手,岂不是半途而废?”

华荣叹道:“无量业佛,截源小施主,何必恶言相向?老衲纵然得知那断翼鹤诀所在,却未曾真正得手,故而这仪式也只出一半气力,待得真获此诀,老衲岂会食言?届时必会回来相助两位完成这未完之典。否则老衲在此耗尽力气,只怕会死在外面二人手上。”

截源似暴跳如雷,道:“你胡说八道,臭贼秃,你青阳教竟如此言而无信!”

理奥叹道:“徒儿,走吧,咱们从长计议。”

大殿内复又亮起光芒,形骸见两个人影步入光芒中,旋即消失。形骸甚是欣慰,对重宫道:“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所托非人,功亏一篑。”

重宫沉吟道:“听说华荣老僧是青阳教中的大人物,不知究竟如何。”

华荣老僧喟然长叹,道:“老衲究竟如何,两位可想一试?”他并未随那两人一道撤离,想必是忌惮那两人报复。

形骸、重宫来到那大殿里,只见四周亮起火光,照明四方,这大殿极为高广,四根大红柱支撑殿顶,柱上镶嵌数十条金龙浮雕,在大殿最里头,地面有一法阵,法阵数丈外围着六人,那六人脑袋胀大,已经死了。而在六人身前,一个眉目庄严,肤色黝黑的高大老僧静立当场。这老僧双目低垂,被眉毛遮住,偶尔一睁眼,眼珠呈墨绿色,绽放邪光,颇为诡异。

形骸想的明白,问道:“前辈就是华荣大师?你们召来归墟妖举行仪式,要施展怎般邪法?“

华荣老僧笑道:“老衲也不甚明白,那两人只让老衲出工出力,却未告诉老衲所为何事。俗语云:‘见事不明,后必有难。看路不清,后必有渊。’老衲念及于此,岂能帮他们到底?”

形骸道:“还请大师随咱们回海法神道教,将所知如实说来。”

华荣老僧露齿而笑,表情变得狰狞,他缓缓说道:“无量业佛,两位非但请不动我,反会命丧于此,魂归我佛。”

重宫更不答话,一招“天雷布辉”,空中闪电劈落。华荣老僧举起手中一串念珠,接下落雷,旋即手指拨动,将念珠反打过来,念珠上夹杂绿焰。重宫见那念珠来势极快,势大力沉,出手阻挡,砰地一声,念珠落地,重宫身躯竟然一震。

形骸一凛:“这老僧竟如此了得?”霎时念咒施展,使出地狱无门来,无穷手掌涌出地面,捉住这老僧四肢。华荣老僧哈哈大笑,道:“好一招‘地狱无门’,但老衲偏要前往地狱,这雕虫小技又有何用?”说话间,遍体绿焰转动,宛如漩涡,将众手臂烧得一干二净。形骸见自己得意绝技居然无效,更是心惊。

重宫道:“一齐上!”飞身上前,手掌斩出,化作数道蓝色弧光,缤纷灿烂,迅猛无俦。形骸旋即跟进,黑芒如潮,化作千影万形,已是幻灵塑世功加飞鹰剑法,攻势也极为猛烈。

但这华荣老僧功力太深、武学太高,周身绿焰也太过神妙。形骸、重宫两人联手强攻,剑气掌电有如飓风压境,排山倒海,却始终破不了这老僧的绿焰漩涡。而老僧突施狠手,那绿焰变作犬牙,变作利爪,变作巨掌,变作触臂,变作蝎尾,直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三人交锋百余招,形骸、重宫竟大感气力不支,败象已成。

形骸不由惊骇:“这华荣老僧足以与马炽烈、孔凤凰较量,若非他先前耗损功力不少,我与重宫早就败了!我好生托大,为何不穿山墓甲来?他到底是何来头?”

华荣老僧蓦然大喝一声,那绿焰圈转,化作龙口,龙口吐出更猛烈的绿火来,宛如龙王吐息,铺天盖地而至。形骸、重宫全力出手一挡,烈焰炸开,两人经脉滚烫,大声惨叫,一同跌至远处。

形骸剧痛之余,心下清醒:“既然已坏了敌人大事,咱们也无需拼命!”于是喊道:“重宫兄,咱们走!”

华荣僧拍出数掌,绿焰如墙般升起,挡住两人退路,道:“吾乃地狱,要引两位得见地狱的大智慧菩萨,两位何必急着走?”

形骸大急,欲撞向那绿墙,重宫突然传音说道:“你手掌按我百汇穴、灵台穴,全力施雷震九原功!我可借你功力打他,此乃一线生机!”

形骸无暇细思,立时照做,手一按上穴道,立时运功,他本担心如此反令重宫受了重伤,但离奇的是,两人体内电流霎时接通融合,激增数倍。重宫双掌急转数圈,猛然往前一送,刹那间,一条雷蟒飞向华荣老僧,那雷蟒体型巨大,散发出响亮雷音,好似包容万雷,实是无坚不摧。

华容老僧脸色剧变,一咬牙,也全力打出茫茫绿焰,化作一头火狮,巨狮巨蟒撞在一块儿,瞬间电光火焰飞天入地,同时消失。三人一齐痛呼,远远飞了出去。形骸痛的要命,头也晕乎,重宫虽是活尸,情形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那雷蟒掌法与火狮掌法威力不相上下,三人所受冲击相同,但华荣老僧功力比两人更深一层,他骂了一声,支撑站起,吐一口血痰,又朝两人走来,瞧他模样是非杀两人不可了。

骤然,一道红锁链缠住华荣老僧,华荣大吃一惊,急运绿焰去烧,但那锁链绕着他急转,将绿焰层层剥去。华荣老僧怒吼道:“是你!瞎婆子!”朝上一跃,已脱出锁链缠绕,但他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滴滴流下。

形骸道:“师父?”

袁蕴身形一晃,已挡在形骸身前,她脑袋微侧,似在查探重宫是谁。此刻,又数个人影从天而降,来者白须白发,仙风道骨,正是孟六爻、裴长生、威九丹、川武商。

形骸不料这五大掌门人竟同时赶来,大喜过望,心中一激动,胸口剧痛,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只听身后裴若喊道:“我跑来跑去可累坏啦,师弟,来的及不及时?”

形骸道:“师姐?原来是你请的救兵?”

裴若笑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更能有谁?”又瞪了重宫一眼,道:“重宫老兄,你点我穴道,便以为困得住我么?”

重宫见来了救星,非但面无喜色,反而更加苦恼,盘算着该如何脱身。

袁蕴缓缓道:“华荣妖僧,当年一战,我以为我已将你杀了,想不到你竟仍活蹦乱跳,精神不错。”

华荣僧见眼前一众强敌,暗暗叫苦:“即使我完好无损,也未必胜得过这瞎婆子。其余四人也皆是大高手,功力不比那两个少年逊色,老辣之处更是远胜,这五人联手,老衲唯有使那‘凤凰涅槃’开溜。”更不啰嗦,鼓起剩余内力,体内绿焰反噬,刹那间将这老僧焚烧殆尽。

其余四掌门脸上变色,一时未想起来这邪法,袁蕴叹道:“他功力高强,可使这凤凰涅槃,罢了,罢了。”

孟六爻叹道:“想不到这‘黑血佛’华荣僧竟还活在世上。师姐,你说当年已将他杀了,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袁蕴道:“当年一战,我将他打下蜂窝山的黑蜂洞,亲眼见他被万千黑蜂扎得千疮百孔,黑蜂之毒可杀人于顷刻之间,他又中了这许多毒,我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料”

威九丹道:“此人借凤凰涅槃之术逃走,又该如何是好?”

袁蕴道:“我以往不知此人活着,现在却已知晓,放心,他若在这岛上,逃不出我手掌心。”

众人知她能耐,闻言都点了点头,环顾四下,皆愁眉不展,心中思索不休。

形骸、重宫勉力站起,形骸问道:“师姐,你怎地找到我的?”

裴若笑道:“此乃不可告人的秘密。”

袁蕴问道:“行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形骸道:“这位重宫兄弟愿助我查清青阳教、星辰派阴谋,带我来到此处,却见他们正举仪式,似欲施展一邪法”遂将此间之事简略说了,又提及华荣僧与星辰派争执闹翻一节。

五大掌门听到“断翼鹤诀”一词,皆神色剧变,川武商急道:“那理奥当真知道这秘籍所在之处?”

形骸道:“她说是在中荒山的天机洞内,不知是真是假。”

袁蕴与众老道互望,眉头紧锁,袁蕴道:“若当真如此,万不能容此物落到这华荣老贼手里。”

孟六爻找到那被形骸救下的少年,只觉此人有几分眼熟,问道:“兀那邪徒,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害怕万分,不敢看他,低声道:“我叫霜界。”

孟六爻“啊”地一声,厉声道:“你是霜界?我孟家的孟霜界?你明明五年前就该死了。”

孟霜界抖得厉害,喊道:“孟爷爷,我求你别杀我,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孟六爻听到他叫自己爷爷,身子一震,摇头叹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袁蕴道:“好,你照实说来,若能立功,我就饶你当年叛逆行邪之罪!”

形骸奇道:“他是我孟家的人?此人会我神道教的法术,难道也是我神道教的?”

八十二 掌门好难当

袁蕴道:“孟霜界当年违逆教规,擅自习练邪法,召来一极恶妖魔,害了十人性命。咱们本将此事压下,暂且饶了他,但他屡错屡犯,死不悔改,再度酿成惨剧,依照教规,唯有将他杀死。”

孟六爻叹道:“想当年,我瞧你年纪这般轻,却又这般胆大,这般好学,道法造诣这般了得,以为你将是我孟家中兴希望所在。谁知你竟走上邪路,你说,你是如何逃过一死的?又是如何投入这星辰派的?”

孟霜界哭道:“那时是总掌门饶了我。”

众人深受震动,异口同声问道:“是总掌门?”

孟霜界点头道:“我被押上法祖崖,本该由总掌门亲手处决,令我魂归虚无,但他却将我放了,并送我下山。”

众掌门人面面相觑,欲待不信,可那法祖崖唯有拜紫玄一人可随意出入,这孟霜界行刑之事也该由拜紫玄亲力亲为,他如今活着,而拜紫玄对此绝口不提,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拜紫玄放过此人。

袁蕴道:“后来呢?”

孟霜界叹道:“后来后来他将我送到陆公山的小屋中,锁上门,不许我外出。我等了不久,有星辰派的人来找我,赐我这小星辰披风。此物能助长我功力,也可掌控我心神,还能够将我随意杀死。”

川武商骂道:“信口胡言!照你这么说,总掌门与星辰派岂不是勾结在一块儿了?”

袁蕴森然道:“然则拜紫玄确实放任他活着,而此人也投入了星辰派。”

形骸心想:“这道理十分简单,就如一加一得二一般,总掌门饶恕教中叛徒,再让那叛徒秘密投身邪派,总掌门自己岂能清白无辜?”

孟六爻道:“师姐,然则你那占卜金轮所说可大不相同。”

袁蕴皱眉道:“不错,金轮若回答我的问话,却也从未出错过,这可当真奇了。”

孟六爻道:“霜界,你继续说吧。”

孟霜界点头道:“星辰派里头,许多人都是总掌门救下的叛徒罪人,也都是被送到那小屋里头,随后加入星辰派。他们告诉我,咱们咱们星辰派的披风,实则与海法神道教的小星辰图如出一辙。只要披上此物,就会受那真正星辰日月图的掌控,从此成为那神器主人的奴仆。”

此言一出,令得众人惊骇万分,裴若慌忙将那披风扯下。孟霜界摇头道:“大伙儿不必惊慌,以星辰派的掌门功力,只能令这披风缠住数十人,且其中若有人真气太深,她也利用不得。她后来与青阳教联手,召唤归墟妖,想借岛上混沌离水之气,布成星辰大阵,将声形岛上所有道术士皆操纵起来,为她所用,可如今这重中之重的‘中枢龙脉’未能成功,她的算盘已然落空。”

袁蕴点了点头,道:“许多年前,拜紫玄忽然仿制这星辰日月图,分发小星辰披风时,我已颇感怪异,但检视此物,并无异状,想不到竟藏有如此毒计。”

威九丹怒道:“拜紫玄是这星辰派的掌门人么?”依这孟霜界所说,拜紫玄犯下如此大罪,作孽极深,无可饶恕,威九丹便直呼他姓名,再不称他为本教掌门。

孟霜界摇头道:“掌门人自称法祖‘理奥’,虽大伙儿都未见过她的面,却知道她是女子。她布局谋划已有许久,但真正的星辰日月图是在一年之前获得的。却不知她和拜紫玄关系怎样。”

裴长生道:“难怪轻呓殿下要查案,拜紫玄却胡乱敷衍。”

袁蕴又问道:“那自称理奥之人,除了这星辰日月图外,是不是还有宝剑、宝囊、法杖、宝石四件宝物?”据传说,法祖理奥正是集齐五件法宝之后,方才创出‘法学’,令凡人亦有动摇乾坤之能。

孟霜界苦笑道:“师伯所说不错,她要扮‘理奥’化身,自然要扮得十足。只是那些事物也是陆陆续续才集齐的,不知是真是假。”

形骸问道:“她身边有一‘截源’,此人是她的心腹么?”

孟霜界道:“似乎是她的徒儿,也是她的情人,总之两人甚是亲密。每次露面几乎都在一起。”

袁蕴道:“此地是声形岛上中枢龙脉,但她阵法未成那她人现在何处?”

孟霜界摇头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在星辰派中随算得资历不浅,可有许多事,他们不让我过问。”

袁蕴蓦然点出一指,正中孟霜界丹田,他浑身经脉宛如灼烧,痛的尖声大叫。形骸救了此人性命,自然而然有照顾之意,身子一颤,道:“师父,你答应”

袁蕴道:“我饶了他性命,但废了他一身功夫。孟霜界,如此处置,你可有怨言?”

孟霜界半死半活,已无言作答,眼中似有侥幸之情。

袁蕴又道:“既然拜紫玄与星辰派狼狈为奸,其余之事,只要问他即可。”

孟六爻道:“咱们须得赶紧,他尚未得到自身败露的消息,咱们速速前往执掌塔。”说罢将小星辰披风扔在地上,虽说星辰派图谋已败,此物仍极为不祥,如何能继续披戴?其余老道也尽皆如此丢弃。

袁蕴忽一转身,朝向重宫,喝问道:“你又是何方妖魔?”

重宫道:“我并非妖魔,不过是行海兄弟的故人。”

袁蕴道:“你原先也是星辰派的?”

重宫勉强一笑,道:“我已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了。”

重宫乃是盗火徒,袁蕴只觉此人面目可憎,言行可疑,绝非善类。而她身为迷雾师中的大人物,一生行事严肃,以除妖卫道为己任,此刻见到重宫,知道此人身负绝学,不容忽视,且并非迷雾师或神龙骑,更不是五行元灵,既然如此,那必是妖邪无疑。他纵然立下功劳,可终究是极大的危害,如今见到,岂能放纵?

她沉吟片刻,道:“你老实别动,随我回海法神道教,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再行处置。”

重宫登时惊慌失措,他以往受过苦,知道自己身有诅咒,受人厌恶,即使清白无辜,也会遭受无妄之灾,更何况他确与星辰派关联不浅。

他正急思脱身之计,忽听形骸传声说道:“你挟持我逃脱!”

重宫蓦然醒悟,倏然一动,已勒住形骸脖子,指尖雷光如剑,指着形骸咽喉,形骸痛的喊了一声,口鼻流血,可见伤势何等严重?又如何能反抗得了?

众人皆知形骸身手了得,这恶人受伤也重,岂料他行动这般快,形骸又居然连一招都抵挡不住。袁蕴怒道:“你放开行海!”

重宫大笑道:“孟行海,我好心帮你,你却不守诺言,找人前来捉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若走不脱,就拉你一起死吧!”

形骸喊道:“师父他们是来救我的,可并非故意违诺,况且我也不知”

重宫道:“少说废话!走了!”使出雷震九原,倏然逃窜,形骸暗中借力给他,这雷震九原功合作之时效用倍增,众人只见雷电一晃,两人已然走远。

孟六爻急道:“追!”取符念咒,袁蕴挥手道:“罢了,莫要逼迫此人,先去找拜紫玄。此人见咱们不追,定会饶形骸不杀,咱们若贸然追赶,反害了形骸性命。”

孟六爻等知道拜紫玄被尊为神道教第一高手,道法之强,出神入化,虽从未与袁蕴比过,却未必在她之下,而他身边又有那神秘的理奥与截源相助,非得五人齐至,方可稳操胜券,到此时刻,决不能因他事分心。遂一同点头道:“好,咱们先回教中。”

袁蕴夹起裴若,孟六爻带着孟霜界,众道出了这巨舰,召飞马驾车,飞快远去。

重宫与形骸奔行许久,形骸喊道:“老兄,莫再跑了,他们并未追来。”

重宫喝道:“啰嗦什么?我正要捉你回麒麟海去!”

形骸大惊失色,却觉重宫一松手,他一跤摔倒在地,闷哼一声,重宫停下脚步,也盘膝坐倒,身上冥火翻卷,运功疗伤。

形骸笑道:“你也会开玩笑么?可把我吓了一跳。”

重宫缓缓说道:“看来蒙大人并未说错,在你身边,我亦可体会凡人情绪,若在以往,我又岂会揶揄调侃?”

形骸忙道:“老兄,我当下委实抽不开身,不能随你回麒麟海。”

重宫重重叹了一声,道:“你若真到了大伙儿之间,大伙儿必对你爱戴无比,仿佛真的见到曙光。你好生懦弱,好生无情。”

形骸起身道:“重宫老兄,身为活尸,若要化身为人,实则并无定法,因人而异。我知道古时有一位伍斧,他也是盗火徒,因与一位凡人女子倾心相恋,最终为那女子而死,在他死前,得蒙启发,最终修炼成人。他死后魂魄轮回转世,重获新生,这才真正的摆脱了诅咒,获得了人性。然则伍斧如此得到救赎,旁人却未必须得如此。‘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凡人修炼成仙,活尸修道成人,道理正是一样。”

重宫眼睛一亮,道:“你就是那伍斧?”

形骸笑道:“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念念不忘徒烦恼,浑浑噩噩得自在。我也不知我是也不是,只因我已忘了前世,又何必再想起来?”

重宫大受启发,低头沉思,一时不再理会形骸。形骸道:“重宫兄,保重了,咱们今后有缘再见。”重宫又“嗯”了一声,并无其余反应。

形骸心下叹息:“但愿老兄早得解脱,但愿所有活尸终究能圆梦得救。”于是挥别重宫,一瘸一拐,行向远方。

八十三 四方皆游历

形骸再度回到那坠船,至那法阵前,伸手在那法阵一按,体内真气涌动,注入那法阵中。法阵本已有华荣、理奥、截源三人不少真气,而形骸此时真气莫名倍增,与三人联手相当,于是龙脉异变,一道碧绿火柱冲天而起,形骸被那火柱卷入其中。

光芒照耀,甚是刺眼,他眼前景物样貌全非,已然被这绿火柱送到别处。这儿是另一处洞窟,当是星辰派另外的藏身密室,截源与理奥两人皆已离去。

他心中偶有疑问:“我在做什么?为何要助理奥完成那星辰法阵?如此岂不是将声形岛上所有道术士至于危险之中么?”但这疑问转瞬即逝,他心意坚定,只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

或许是那骸骨神悄然改变形骸心思,或者是他占据了形骸魂魄,又或者形骸已变成了这神秘魔头?形骸像陷入梦中似的,身不由己,只能顺着梦境发展行事。

那些道术士虽一心修道求仙,但他们仍贪婪、痴迷、嗔怒、愚昧,他们目光短浅,看不清更大的祸患。若是如此,需得有人来做恶人,推动那祸患露出真正的面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道理十分简单,却也十分残酷,总有人来做这斩草除根之事。

他翻看这藏身处的事物,有许多书册,讲述那法祖理奥生平。形骸想起孟轻呓曾对自己简略说过:“那星辰日月图上说他‘东临树海而得星月之妙,南至沙漠而得水晶之石,西潜深海而得乾坤宝囊,北往冰原而得神灵之剑。终至中央巨岛,以剑裂圆,凤凰涅槃,世间方有法理,法祖乃生。”但这书中记载的更为详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书中写道:“我夫婿与巨巫作战,甚是神勇,听说他与那巨巫‘夸父’同归于尽。我彼时并无神通,为灵阳仙中最无能者,无法参战,亦无勇气为他报仇,丧魂落魄,生无可恋,遂悄然离去,自我放逐。

我欲前往东方,行至世界边境,看那边又有何物?或许能找到生死交界,与夫婿重逢?

东方乃树界,草木深远,生机盎然,我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少年,在丛林之中,遇上一位怪人。那怪人人面蛇身,白鳞白翼,自称‘太乙’。

他赠我星辰日月图,道:‘天地玄妙,日月理奥,万物生灭,自有法则,我传你星辰日月之图,你当横跨四海,周游四方,若能悟道,当可收获所求。’

我只求与夫婿重逢,见星辰日月图神奇,遂向他道谢,转而向北。

北方白雪皑皑,万里冰霜,但途中也有奇特景致,怪异人物,我看在眼里,铭记于心。终于来到极北处洞穴,见洞穴之中有一冰墙,冰墙之中,封印宝剑,名曰‘斩火’。我知道这洞穴中有重重机关,回忆途中所见所闻,恰好用于破解,得以来到冰墙前,冰墙消融,我得了这斩火宝剑。

旋即转而向南,南方艳阳高照,沙漠无界,我迎着酷热,踩着黄沙,找寻太乙所说的法则。我找到另一处洞穴,那洞穴中有妖魔鬼怪,拦住去路,口吐烈焰,阻我前行。我挥舞宝剑,闯入火炎,一路杀了过去,在洞穴深处,找到一颗水晶宝石,名曰‘无惧’,我遂将那宝石镶嵌在了眉间。

离了南方,继续西行,西方是西海境,汪洋茫茫,海天一线。我漂流海上,很快迷了路。我为灵阳仙子,熬过数月饥饿不死,却已陷入绝境。然而,我偶遇一海神,面容与我夫婿极为相似。那海神将我接到他船上,救我性命。不知何故,他也爱慕于我。我二人同住许久,他要暂时返回海底龙宫,遂赠我一宝囊,名曰‘远行’,我二人分别,我得偿所愿,于是斩断情丝,与他永诀。

至此,我已走遍东南西北,当前往中央大岛。我爬上万丈山峰,在山顶见到一凤凰巢穴。那凤凰刚巧死去,化作火花,散向八方,遗留一蛋。

此时,天空云中有光芒照下,我见天庭主神降临于前,对我说道:‘孩子,你可认得我么?’

我跪地答道:‘你是元始天尊,天庭之主,诸神之师,亦是我灵阳仙等创造之神。’

天尊赠我一法杖,名曰‘大地’,他道:‘生合欢,死何惧?爱无常,恨难易。你求大道,与众不同,智慧为上,蛮勇为下。然则启迪来临之际,当有一劫,渡劫与否,取决于你。这蛋中有凤凰,凤凰涅槃,烈焰焚世,你若受这烈焰炙烤,生机渺茫,你可明白?’

我答道:‘天尊,我但求真知妙理,性命已然看淡。’天尊遂离我而去。

我戴披风,镶宝石,围宝囊,持宝剑法杖,击打那凤凰蛋,共一十三下,蛋壳碎裂,烈焰焚我身躯,我被凤凰吞没。

然则临死之际,我得以悟‘法’,由法得道,由道得生,最终死而复生,于是自号‘理奥’,传法于万世。

今世间道术士受异端纯火寺迫害,法学势微,濒临绝境,我见此情,不可不管,遂复又转世降临,引领道术士卷土重来,反抗残害,复仇异端,再获荣光。那海法神道教受纯火寺监管,懦弱无能,绝非正统,需当拨乱反正。”

那书之后皆是些蛊惑人心的话,形骸将书本放下,心想:“斩火?川谭健从川星侯府上盗来的那柄剑就叫做‘斩火’。他将那柄剑赠给了费师姐,难道费师姐也是星辰派的人?这柄剑与那上古神器莫非有所牵连?或许川师兄一直不知道,那斩火剑与星辰日月图一样,皆是上古神物。”

他想到此,心中思绪渐渐清晰起来,继续思索:“那星辰派的理奥从皇宫盗走了一半星辰日月图,随后又在声形岛上现身,此人多半混在我来时乘坐的那艘船上,否则她刚复原时体弱,岂能孤身渡海?而咱们在海面上时,曾遇上过一位极厉害的‘流浪海神’,那流浪海神掳走的,正是费兰曲师姐。”

流浪海神显然对费兰曲爱慕深切,曾向她大声表白,诚挚哀求,费兰曲断然否认认得这海神,形骸也以为这海神神志不清,认错了人。海神死后,他们从海神的宝箱内找到字画与一宝囊。那些画上的女子并非费兰曲,但既然这理奥自称转世,样貌自已全非。那宝囊则被费兰曲取走。

那海神并未认错人,费兰曲就是理奥,就是星辰派的主使。那宝囊非同寻常,或许正是另一上古时传下的“远行”。而这理奥也并非邪教自吹自擂的冒牌货,而是真正开创‘法学’的那位灵阳仙。

如此全说得通了:海法神道教从无凡人能成为道术士,费兰曲却可以,而且驻颜不老。然则她并非凡人,而是灵阳仙,她一直隐藏本领,装作法力平平,实则深不可测。拜紫玄喜欢的人是她,川谭健喜欢的人也是她,他们皆被她利用,甘愿替她做事。她那一夜不也曾试图引诱形骸么?若是形骸一时失节,只怕已泥潭深陷,被她要挟指使,或是用法力迷惑,对她言听计从。

形骸一个冷颤,似乎突然回魂,他心口烦闷,头脑胀得似要破开,吐出一大口血来。他心想:“这是骸骨神用我身躯行事,损伤我脏腑了么?”

他无暇恐慌,推门而出,见明月当空,又至半夜,这山洞出口处竟在法祖崖的山腰隐秘之地。

他飞奔下山,竟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一处天门,这天门可将形骸传至执掌塔内,但眼下暗淡无关,据说唯有拜紫玄有法子开启。

他触碰那天门,施展放浪形骸功,骸骨神赐予他智慧,他依照骸骨神指点运转真气,过了许久,终于破解这天门之密,门中光亮蔚蓝,螺旋圈转,形骸立即冲了进去。

落脚之处竟是个女子闺房,只见梳妆台、胭脂红粉、明镜、梳子、首饰盒、女子衣衫。形骸猜想:“是了,这是拜紫玄与费兰曲幽会之地。”找到机关,开启暗门,从门中走出,四下一望,这不正是执掌塔顶端房屋么?形骸当初与一众新弟子来此拜见六大掌门人,就曾隐隐闻到胭脂香粉味道,原来拜紫玄果然金屋藏娇。

此时,只见一声熊吼,形骸见一红毛巨熊朝自己扑来,他急使地狱无门,霎时将这巨熊缠住,那熊转眼消失,却听孟六爻奇道:“行海孩儿,怎地是你?”

形骸喜道:“师尊!”只见那五大掌门人从大厅正中天门走来。

袁蕴道:“你怎会在这儿?那妖人呢?”

形骸道:“启禀师尊,那妖人还算讲义气,见能脱身,便将我放了,还指点我那坠船谷中一处天门,那天门恰好将我传到法祖崖上。”

威九丹怒骂道:“这老贼辱我神道教太甚,当真罪无可恕!”他愤怒过度,已直呼姓名,索性称为老贼。

形骸挠挠头,暗想:“师尊们若见到里头那闺房,只怕要气得吐血了。”

川武商问道:“可曾见到老贼?”

裴长生闻着气味儿,道:“不对,这儿怎地胭脂气味儿这般浓?”

孟六爻也道:“对啊,果然如此!以往也有,不过却淡得很,我还以为是师姐身上的呢。”

袁蕴骂道:“我怎会涂什么胭脂?”

众老道不见拜紫玄,乱议一通,惹得袁蕴怒气腾腾,这才不敢造次。形骸引众人找到那暗门里,众人一瞧,更是勃然大怒,七窍生烟。

八十四 狸猫换太子

威九丹翻找一圈,道:“不知老贼去了何处?此地并无下落。”

袁蕴沉吟少时,问道:“行海,你是如何从法祖崖那天门回来的?”她们一行人早早回到执掌塔,只因难以破解这总掌门房外道法,这才耽搁至今,深知拜紫玄防备何等严密。

形骸不能如实答复,只含糊答道:“我到了法祖崖,却发觉那天门并未关闭,想必是他们来去太过慌张了。”

孟六爻皱眉道:“既然如此,也唯有用相顾之法找他。”

袁蕴点了点头,取符诵咒,只见空中升起个亮晶晶的圆球,那圆球绕有光圈,光圈上镶着六颗水晶。五道分别盘膝坐下,取下一颗水晶,默想契约,那剩余一颗水晶陡然放射彩光,照在墙上,形骸一见,是一山花烂漫、优雅舒适的小山,小山间有一屋子,屋外不见人影。

形骸心想:“这就是‘相顾之法’么?听说六位掌门人彼此订下契约,只需得四人心意相同,便可找寻其余人下落,那人绝无法隐瞒。幸好此术灵验,不然又如何去找那拜紫玄?”

袁蕴已知拜紫玄在何处,又知这一战决不可稍有疏忽,说道:“行海,你也随咱们来。”

威九丹奇道:“行海虽立下大功,可如何能面对拜紫玄?真斗法起来,反而成了累赘。”

袁蕴道:“咱们顺路去幽羽居,取山墓甲,行海借助此甲之力,可身手大进,不逊我等。”

形骸奇道:“师父,你怎地知道的?”

袁蕴道:“孟六爻曾告诉过我此节,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么?”

形骸道:“徒儿不敢,自当竭力相助诸位师尊。”

他随众老道出了塔楼,见威玄子、孟沮、息世镜、裴若四个神道教门人,又见孟成康、辛明仕两个关法堂、四法派首脑,众人等候在外,神色颇为关切。

袁蕴心想:“此等丑事,不可声张,还是大事化小为妙。”于是说道:“还请诸位留在此处,安抚各位门人,任何消息都不可走漏。”

孟成康问道:“不知总掌门怎么了?”

袁蕴道:“他身子不适,我等正要去探望,商议本门大事。”孟成康甚是乖觉,当即闭口不问。

袁蕴又道:“裴若,众年轻弟子皆对你信服,你去让大伙儿将小星辰图全数脱下,就说此物当交还门中。”

裴若点头道:“是,师尊,我定会妥善处置。”

袁蕴等六人再度召天马腾云,先来到幽羽居,取那山墓甲让形骸穿上,随后行向拜紫玄的“桃花源”。众老道只知拜紫玄如此称呼那隐居之处,但谁也从未来过。

又飞了数十里地,见下方桃花茂盛,花香扑鼻,落英缤纷,好一个花海林世,直叫人心旷神怡。马车缓缓降下,平稳落地。

形骸心想:“总掌门在这儿,费师姐与那截源呢?她一直在欺骗我,欺骗所有人,甚至想杀害祖先姐姐,令巨龙王毁灭声形岛,用心何等险恶。”但回想起与费兰曲相处时她的种种言行,却又觉得她本性未必败坏,反而比任何人都温柔善良。若她当真伪装的如此巧妙,全无破绽,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他尚未告诉袁蕴等人费兰曲身份,事到如今,只要找到拜紫玄,既可揭露真相,无需多费唇舌。

六人穿过桃花林,来到深处,忽见拜紫玄盘膝而坐,手中捧着一根玉钗,神色痴迷,微笑不语。六人微微一惊,运功查探周围,并无其余同党。

袁蕴道:“师弟,你孤身一人,深夜坐于丛林,难道是在练一门精妙道法么?”

拜紫玄脸上闪过一丝紫气,月光之下,形骸看见此人眼珠漆黑,瞳孔扩张,样貌极为异常。拜紫玄叹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矣!你瞧,就算我想独处清居,你们这些虫子也会来烦我。”

威九丹怒道:“听你此言,看来已知我等为何来此了?你这些年作恶多端,罪行累累,居然还有脸窃居高位,自称我神道教掌门人?”

拜紫玄叹道:“神道教本就并非正大光明,谁也别说谁脏,谁也别自称干净。不错,不错,我是找情人,放跑教中叛逆,可你们私底下钻研邪法,召唤妖魔,做的勾当也不比我好。”

袁蕴道:“咱们习练异法,使唤妖魔,可却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也不会危及百姓,伤及无辜。”

拜紫玄微笑道:“谁知道呢?你们早就瞧本大爷不顺眼,想要借口铲除老子。其实老子做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罪恶勾当,要我说,我私放叛徒,还算是救人性命的大好事。”

形骸心下惊讶:“总掌门原本说话何等文雅和善,又是何等暗藏道理,此刻被逼到绝境,竟然自称‘老子,大爷’?这可真是耳闻不如目见了。”

众老道心想:“他在此卖弄口舌,莫非是在拖延时间?”裴长生拔出问道剑来,叹道:“师兄,得罪莫怪!”一扬手,嘴里念咒,一只极大的云孔雀盘旋在天,形骸一瞧,似正是他与孟苏瑰遇见的那只。另四人也相继召来元灵,分别是一大木蜘蛛,一旋风巨熊,一蛙面女妖,一大银蚂蚁。六道五怪将拜紫玄环绕在中,似箭在弦上,随时待发。

拜紫玄皱眉道:“尔等以多打少,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与老子单打独斗。”

袁蕴道:“我等并非切磋道法,而是捉你归案,自不能讲单挑对决那一套。”

拜紫玄叹道:“也罢,也罢”忽然间,他面前升起一潭黑水,那黑水急剧扩张,触碰众人,从那黑水中各自升起一个影子,朝六道五怪袭来。

形骸心想:“这是什么道法?”与那影子对了一掌,那影子霎时粉碎,竟是不堪一击。而袁蕴等人各出道法,也将那影子击溃。但招来的元灵对付那影子却颇为吃力,一时难以取胜。看来这黑水阵可唤起敌人影子为战,但敌人真气越强,这影子反而越弱。

就这么耽搁片刻,拜紫玄人也沉入那黑水潭。袁蕴等人各自飞身上树,裴长生大声念咒,扔下数张道符,落在地上,使一招“买椟还珠”,只见一道光圈散开,霎时将那黑水驱逐干净。

孟六爻指着某处,道:“休想逃了!”扔出符咒,那符咒变作一个红罩,向拜紫玄罩去,罩中火焰猛烈,灼热异常,乃是一招“九龙火罩”。拜紫玄立时施法,还一招“买椟还珠”,将这九龙火罩破解。裴长生、孟六爻心下暗暗惊佩:“这一手当真了得。”

袁蕴左手一招“飞火流星”,右手扔出那血色锁链,拜紫玄尚无喘息余裕,骂道:“贼老太婆!”声音甚是慌张,他施一木遁之法,身子隐入树间逃窜。

威九丹摸出九颗珠子,那珠子升上天空,急速旋转,只听隆隆巨响,方圆三十丈内,升起十丈厚重土墙,将拜紫玄堵死,这一招“玄武翻身”的道法委实威力惊人,拜紫玄怒吼一声,背靠土墙,未能逃脱。

形骸立时使出“地狱无门”,千百灵掌打向拜紫玄,拜紫玄怒骂道:“好小狗,这等厉害?”无奈之下,施展气舞掌功夫,取出一根紫色绳索,绕身盘舞,抵挡灵掌攻势。但形骸身穿山墓甲时,真气雄强刚猛,以地狱无门对付他那那招“紫气东来”,两人竟相持不下。

川武商哈哈笑道:“好个小行海,竟有如此功力!”说着施展道法“鱼惊网乱”,一张大网将拜紫玄罩在其中。又有无数剑鱼挺起尖鼻,朝拜紫玄刺去。拜紫玄将紫气东来施展至极处,可又如何抵挡得住两人夹击?眨眼之间,他手一松,那紫色绳索节节断裂,但紫光如波,砰砰声中,将川武商的“鱼惊网乱”与形骸的“地狱无门”一齐抵消。

与此同时,袁蕴那红色锁链,裴长生的问道飞剑,威九丹的九星连珠,孟六爻的玄铜地钟一齐打到,拜紫玄身中数招,真气涣散,口中“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众老道道法深湛,见识高超,心想:“这一下少说也让他一年内无法动弹。”

猛然间,拜紫玄喉咙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那声音万分阴森,极端骇人,绝不像人的呼喊。他皮肤统统碎裂,身体急剧涨大,竟成了个长手长脚,高约两丈的黑色巨人。

形骸大吃一惊,但其余五道只是一愣,并未显得如何惊讶,袁蕴哼了一声,道:“原来是重影妖,并非拜紫玄,难怪言行半点不像。”

形骸奇道:“师父,重影妖是什么?”

袁蕴不及回答,那巨人朝众人扑了过来。袁蕴喝道:“光明转轮,平复自然,扫荡妖邪,还原常世!”手中快速画符,空中霎时金光刺眼,只见一大金轮当空滚向那重影妖,重影妖声音惊惧,转身就跑,但被那金轮碾压,立时粉身碎骨。

威九丹袖袍一拂,撤去“玄武翻身”的土墙,六人跳落在地,地上已被这重影妖黑血沾染,甚是黏糊恶心。

袁蕴见形骸一脸困惑,道:“真正的拜紫玄因产生邪念,被这重影妖替换,他人定被困在近处。”

孟六爻笑道:“难怪占卜金轮说师兄并未与星辰派勾结,原来他竟是这重影妖假冒的。”

但如此一说,众人又觉自己长时间未能察觉异常,岂不丢脸之至?

袁蕴指指那小屋,众人推门入内,果然见又一拜紫玄躺在地上,这老道面色惨白,缓缓睁开眼来,向众人微微点头,神情满是歉然。

八十五 惊情三百年

众老道知拜紫玄已无抗拒之能,这屋内也并无他人。袁蕴探他脉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拜紫玄哆嗦的厉害,双目无神,但突然间痛哭流涕,道:“我的仙子姑娘,我的仙子姑娘她不要我了。”他容貌苍老,可此时说起话来却如同为情所困的毛头少年一般。众人本该觉得好笑,但见这一代宗师落得如此下场,谁也笑不出来。

袁蕴道:“什么仙子姑娘?是星辰派那自称理奥之人么?”

拜紫玄神志不清,也不管旁人问什么,只喊道:“三百六十五年前,我因有心修习道法,与爹爹吵翻,逃离家门,来到声形岛上。我本想拜轻呓姑姑为师,但姑姑有事,不在岛上,那时,我遇上了仙子姑娘,我的仙子姑娘,她美得如春时阳光,让人好生温暖,好生欢喜。

仙子姑娘就隐居在这儿,她叫此处桃花源。我拜她为师,她传我‘法理’,传我融融功、瘦体功、气舞掌、符华法,我在她身边,就哪儿都不想去,哪儿都不及这儿好。我不必去见轻呓姑姑了,因为仙子姑娘就是我师父,就是我的一切。

但我的仙子姑娘,她为何偶尔愁眉不展?为何常常对着月亮叹气?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在等她的恋人。我问她的恋人在哪儿?她说她的恋人已经死了。我问她那为何还要等她?她说她的恋人是月舞者,会在月光美丽的夜晚转世重生,到了那时,她就能知道。

我不知道她的恋人会不会回来,但我知道我深深爱着她,除非她不要我了,我愿永远与她相伴,哪怕她等待着另外的人。她是我师父,我本不该这么想,可我偏偏控制不住。

她带我去找那门中仙,她告诉我道术士的五行试炼,她揭开了穹隆六道塔的秘密,是她启发我创立海法神道教,她说她是法祖转世,就是她将‘法’第一次传授给了世人。我相信,我全都相信,我怎能不信她?

后来,爹爹找到了我们。

爹爹很凶恶,爹爹很蛮狠,爹爹的眼是红的,那是吃人饿狼的眼睛。爹爹说仙子姑娘是灵阳仙,是邪魔外道,是蛊惑人心的女妖,于是爹爹与仙子姑娘大打出手。他们势均力敌,一齐受了重伤,我放走了爹爹,但我回来时,仙子姑娘的身子已经冷冰冰的,再也无法睁眼看我。

我的太阳熄灭了,我的春天结束了,我恨透了爹爹,我恨透了纯火寺,我要留在声形岛上,现在换到我守着这岛屿,等候我的恋人,我的仙子姑娘,转世回来找我。”

他似在说梦话一般,声音痴迷沉醉,时而哽咽,但无疑皆是实情。众老道心想:“原来海法神道教以往竟有这等往事?本门四大根基功夫也并非是总掌门所创的?”

形骸却想:“他实则与梦儿一样,都在等失去的恋人回来。在这声形岛上,这生离死别的悲剧不断重演,就像灵魂似的,一次又一次轮回。”

拜紫玄又道:“过了许许多多的年华,我由少年变成了老头,这三百多年似一晃远去。

那一天,我回到那桃花源,重新见到了她。她已成了个少女,但她的眼神,她的容貌,她的气度,她的表情,她的一言一行,似乎一下子将我带入了美梦之中。我心中大喊:‘师父,师父!仙子姑娘!’但我怕吓着了她,她就像最脆弱,最害羞的小兔,我不能将她惊走。

我问她:‘姑娘,你怎地找到这儿来的?’

她朝我笑了,那笑容如此熟悉,能千万次融化我的心,扰乱我的魂,就算看一百年、一千年,我也不会厌。她说:‘老先生,我总觉得我认得你。’

是啊,是啊,那就不会错了,我的仙子姑娘回来了,灵魂转世之说是可信的。就算纯火寺再如何狗屁不通,这一节他们并未骗人。

我说:‘你认得我就好,认得我’

从屋子后方绕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很英俊,眼睛是银色的,少年喊道:‘曲儿,曲儿,你过来!’

我的仙子姑娘看见那少年,换上了截然不同的笑容,那笑容是甜美的、欢喜的似要飞上天去,她跑向那少年,问道:‘洪哥哥,什么事?’

那少年低声说:‘你看见那老头对你笑了么?他不怀好意。’

仙子姑娘说:‘怎么会?我觉得他不算陌生。’

少年说:‘哪有老爷爷对小姑娘这般笑的?就像吃人的狼一样’

我的心似绑上了千斤石头,往大海深处沉下去,我知道她终于等到了她那转世的恋人,就像我等到了转世的她。

在许久以前,我曾以为我能接受她与恋人的重逢,只要她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但现在呢?我才知道我错的多么离谱,我接受不了,毒蛇在撕咬我的心。我因与她重遇,收获了莫大的喜悦,不能容忍她与别的男子亲亲我我,不能容忍她将我视作荒唐好色的老鬼。

我是声形岛岛主,我是海法神道教总掌门,我是龙火天国的王公,我是神功绝顶的道士,我有许许多多的法子能拆散他们,只要我手指一指

我打听出他二人,两人皆是孤儿,都不过十四岁年纪,不知是否觉醒。于是,我引纯火寺的僧侣到他们的村子,又趁两人分开时,买通地痞流氓去折辱那姓洪的‘哥哥’。

不出我所料,那洪哥哥愤怒到了极点,当场觉醒,他是月舞者,头上长出羊角,遍体环绕月银。纯火寺的高手当场杀了他,就像我爹爹当初杀死仙子姑娘一样。

我为了我最爱的仙子姑娘,利用我最憎恨的纯火寺,杀了我那无辜的情敌,我却感到庆幸,为自己的机智而自豪,我知道她是属于我的了。

是我变了么?或许吧,漫长的时光,总会在一人心中刻下烙印,留下阴影的。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莽撞的、无能的少年郎了,我有的是手段,去抢夺我喜爱的人,去保护我生命的信仰。

那些高手打听到了她的消息,认为需要彻查,于是来找她。她得知情郎死去,泪如雨下,我见到她身上的光芒如太阳般灼烧,没错,她是灵阳仙,我的仙子姑娘仍和当年一样美。

她本也会死在他们手下,但我出面,杀光了纯火寺的凶手,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她悲伤欲绝,昏睡了过去,我于是杀了她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烧毁了一切证据,这村子从此不存在了,也无人知道曾经有这么一场厮杀,有这么一场悲剧。

我带她回海法神道教,告知她需隐姓埋名,她于是改名为费兰曲,我又兜了个大圈子,让她拜在袁蕴师姐门下,袁蕴师姐看似冷漠,可最心疼徒弟,她绝不会怀疑费兰曲竟是灵阳仙,竟是我们的‘法祖’”

除了形骸之外,另五道皆勃然变色,袁蕴身子发颤,一把揪住拜紫玄衣领,怒道:“兰曲兰曲是灵阳仙?她就是星辰派的首领?她竟真是那位‘理奥’转世?”

拜紫玄哈哈大笑,泪水无休,又道:“兰曲她一天天长大,出落的愈发美丽,也似乎忘记了那伤心的往事。我向她求爱,她答应了我,我心花怒放,却知道不能被任何人发觉此事。我是什么都不怕的,但为了兰曲着想,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我们在执掌塔阁楼中私会,在法祖崖私会,在桃花源私会,我打了一辈子光棍,终于在此刻收获了无上的喜悦与幸福。

我将我的道法武功倾囊相授,就像她当初教我似的,她是灵阳仙,天赋极高,很快便身负神通,妙悟道法,开始修炼仙法。说来惭愧,我只会少许仙法,很快就教不了她,唯有全力辅佐她钻研天地脉络之学。

上次那些纯火寺僧侣惨死,我将罪过推在了元灵肆虐头上,那星知大师似乎因此动怒,变得警惕起来,袁蕴师姐无奈,请我清查本教中异端邪徒,很快捉出许多极其狂妄之辈。这些人本该处死,但兰曲向我求情,让我放了他们。

我这一生都不会违背她的话,我对不起她,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偷偷摸摸放跑了那些人,对外宣称已经将他们杀了。我是岛上的土皇帝,除了袁蕴师姐,没人能管我,我说出来的话,也无人不信。

而且就算被发觉了,又能怎么样呢?纯火寺的活佛是我爹爹,我神道教也未必在纯火寺之下,只要圣上袖手旁观,他们也分毫奈何不得我。何况我是在救人,并不算什么坏事。

但兰曲似乎另有安排。

她愈发频繁的不与我见面,反而忙着她自己的事。我怀疑她新有情郎,跟踪她几回,却发现她将以往那些我放跑的叛逆召集起来,至于做些什么,我毫无头绪。

我不敢问她,装作不知,因为我怕她离我而去。其实,在这段情感之中,我看似更有权威,更加主动,其实呢?我根本料想不到自己有多么卑微,多么顺服,多么挣扎,多么可怜。

二十年前,她交给我许多披风,说是她昔日‘星辰日月图’的仿制品,可增强我神道教门人法力。我并未多问,照她的意思分发给门人。但我知道她在盘算着什么,因为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欣喜的目光,那其中似乎有几分复仇的快意。

那时,当我害死她的情郎时,我偶尔望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会从自己的眼中,看见这相似的光芒。”

八十六 利己不利人

形骸忽然道:“你打着猎杀邪逆的名目,杀害无辜,强占少女,手上沾满鲜血,所为人神共愤,真是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你立下门规,让所有弟子舍弃情缘,与恋人反目,可自己却做出这般勾当,且乐在其中,甚至是非不分,不择手段,天下没有比你更卑鄙无耻、虚伪奸诈的混账!”

他不过是神道教中一尚未出山的弟子,即使拜紫玄犯下滔天大罪,他如此训斥也颇为不妥。但其余五道感同身受,心中唯有暗暗叹息。”

拜紫玄叹道:“我我何尝不愧?何尝不难过?这神道教是我所创,就如我儿女一般,我若知道她意图祸害其余同门,怎会不去阻止?”

形骸道:“你装傻充愣,掩耳盗铃,便以为一切与你无关,便以为这祸害不会落在你头上?轻呓殿下要你查星辰派,你却推三阻四,正是你怕牵扯自己!”

拜紫玄叹道:“你说的不错,我早就有所察觉,我知道这披风暗中融入体内心经,掌控人的心魂,我深怕兰曲她怀疑我与她情郎的死有关,可又如何能够去问她?哪怕稍稍试探,也可能真令我永远失去我的仙子姑娘。我隐隐猜到她想要报复纯火寺,甚至报复所有龙火贵族,我无法违抗她,所以我根本不去多管。”

袁蕴这才明白为何占卜金轮说拜紫玄并未与星辰派联手,他一心回避此事,或许根本连星辰派这名目都未听说过。她问道:“但你为何练这重影离形功夫,以至于令重影妖夺走了你的法力?”

拜紫玄道:“我没法子,兰曲她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变得手段决绝,法力变得像当年我的师父,却又更加威严而阴沉。我开始做噩梦,梦见她的恋人重新转世找她,那恋人向她告状,两人决意向我复仇,他们将我制住,用种种酷刑折磨我。我为了逃避重担,为了逃避愧疚,为了逃避恐惧,为了不被她那星辰图操纵,才暗中修炼此法,不料不料练功出岔,心魂反被妖魔占据。”

威九丹皱眉道:“这披风才是关键,你不披在身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冒险?”

拜紫玄摇头道:“师弟,你可大错特错了。这小星辰图潜移默化间将邪法送入人体内,若穿戴五年以上,穿与不穿,分别已然不大。只要她集齐往昔五件法宝,再动用声形岛上龙脉,施展大阵,此岛所有道术士依然难逃她掌控。”

众道震惊万分,齐声怒道:“你就如此放纵她加害咱们?”

拜紫玄捂住脸,哀声道:“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无胆的败类!”

川武商道:“她集齐那五件法宝了么?”

拜紫玄道:“她十多年前已找回了无畏宝石,凤凰法杖,一年之前,她从圣莲女皇手中盗回星辰日月图,收复远行宝囊。而她又假意嫁给川谭健,从川家手中拿到了斩火宝剑。我曾因川谭健一事与她吵架,但只要她对我露出厌恶之情,我立刻就变得卑躬屈膝,唯唯诺诺。我这才知道,我不仅爱她,更爱我这名誉地位,若她的图谋败露,我这一生也就完了。”

形骸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懦夫,是败类,其实何止于此?你痴迷于情爱,痴迷于放纵,痴迷于名利,痴迷于权势,更痴迷于你自身!你虽创了海法神道教,却也几乎一手毁了它!你带给本教的荣誉地位不过是海市蜃楼,水中倒影而已!”

众老道皆想:“不错,若圣莲女皇知道此节,或是纯火寺获悉此事,我神道教名声丧尽,再无立世余地。”

拜紫玄双手乱挥,似想赶跑众人,他喊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要见仙子姑娘,我要见仙子姑娘!可她不要我了,可她不要我了”

袁蕴道:“我等与行海阻止了星辰派布阵,但她收获五件神物,又是上古的灵阳仙,既然她有祸患之心,就决不能任由她活在世上!你告诉我她现在何处?”

拜紫玄眼中燃起微弱的火焰,他笑道:“你要杀她?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袁蕴道:“你眼下不说,我也可用占卜金轮找她!”

拜紫玄一边流泪,一边哈哈大笑,道:“你找不到她,她那五件神物令她命运难测,你们迷雾师也拿她无法!”

威九丹大怒,恨不得一掌将拜紫玄杀了,但裴长生急道:“不可杀他,否则必惊动纯火寺拜老爷子!咱们将他带回穹隆塔,看管起来,随后再设法妥善处置。”

孟六爻道:“师姐,纯火寺那边,还请你多多隐瞒了。”

袁蕴对海法神道教感情极深,虽是迷雾师,却也不愿它就此毁了,遂叹道:“事已至此,却无法可想,好在并未酿成大祸。”

众人知拜紫玄功力全失,已成废人,不必提防,但此人过往法力太高,仍不敢疏忽。于是袁蕴用红锁链将他绑住,又将那锁链变得隐形,以防被人看出。形骸将拜紫玄背起,众人乘坐马车,腾空而返。

刚来到神道教围墙处,蓦然间,只见一道黑烟冲上云霄,空中乌云如浪,汹涌澎湃,不断蔓延,霎时遮住星月,天地一片黑暗。众老道脸上变色,心下猜测纷纷,加快脚步,来到门中,见所有门人皆神情惊慌,不知所措,一齐抬头望着天空。

拜紫玄道:“是仙子姑娘?是仙子姑娘在施法么?”

袁蕴毫不停留,径直来到道德塔顶端,她取出一圆球,那圆球中显出声形岛地形图,形骸见这岛屿已被一层黑幕笼罩,就如西海被浓雾隔绝一般。

袁蕴急道:“糟了!那星辰大阵已成!全数坐地运功,抵挡咒法!”

众老道何等见识?当即明白事态严重,一齐盘膝坐倒,与星辰阵蛊心魔咒抗衡,皆感到那邪气从经脉潜藏处露出爪牙,一直往脑中涌去,委实猛烈异常。他们虽穿戴那星辰披风已久,可功力深厚,如此抵挡,倒也暂且并无大碍,只是万不能稍有分心,否则一溃千里。

袁蕴真气更胜旁人,她对形骸道:“你速速前往执掌塔顶,去法祖崖开启海法神道教除灵大阵,或许能抑制这星辰阵!”语气急促万分,从拜紫玄怀中取出一颗水晶,交到形骸手上,又说了口诀。

形骸心中迷茫,想道:“是我先前变化中枢龙脉,助费兰曲完成此阵,我都做了些什么?骸骨神为何要我这么做?”但到了此刻已无暇追悔,转身就往外跑。

门口站着一人,此人面貌年轻,双目闪耀,正是先前遇上的那位截源。形骸心中一凛,停下脚步,也挡住此人,以防他伤害身后众位师尊。

截源摇头道:“行海兄,我并无恶意。”

形骸喝道:“并无恶意?那你来此为何?”

忽然间,拜紫玄看清此人面貌,表情悚惧无比,喊道:“你你是他?你是她的‘洪哥哥’?你当真活过来了?你一直与她在一块儿?”他语气饱含绝望、嫉妒、愤怒、悲恸、自伤、悔恨、恐慌,嗓门又尖又哑,喊了三遍,心胆俱裂,就此气绝。

袁蕴看周围同门一眼,颤巍巍站起身,想要助形骸战胜此人,但截源却摇头道:“我也深恨费兰曲!她的阴谋太过狠毒,她对我也也心怀不轨,我此来并非与你们为敌,我愿带你去布阵之处杀她!”

袁蕴怒道:“你休想骗我徒儿!那准是你们布下的埋伏!”

截源道:“我只要阻行海兄一时三刻,待这星辰大阵完整无缺,诸位功力再深也是无用。待诸位皆受费兰曲掌控,行海兄也难逃一劫。”

形骸想不明白这截源为何突然倒戈相向,但却信他所言,他听塔外喊声大作,似极为混乱,点头道:“好,但你需先助我稳住此间局势,随后开启除灵大阵。”

截源苦笑道:“好,就依你所言。你们也需答应我,此事过后,对我罪责既往不咎,决不许秋后算账。”

袁蕴咬牙道:“我答应你了!”

形骸抢过截源身边,来到楼台上,往下一看,只见果然各处惊扰,纷争不休,危急异常。

那些年长的门人穿戴披风已久,皆已受掌控,突然间发难,制住不少年轻门人。裴若反应极快,联手息世镜、孟沮等人,护住那些法力低微的同门,与众年长门人相抗。按理而言,年轻门人当远不是年长门人对手,但一来年长门人刚受操纵,有些虚弱,二来裴若指挥得当,防备严密,受惑者一时也难以得逞。

形骸身穿山墓甲,使雨燕身法,从数十丈处落地,一招地狱无门,瞬间缠倒不少受惑者,替裴若等解了围。他竭力运功,这道法扩散数十丈远,令众受惑者一时手忙脚乱,疲于应付,裴若见状大喜,勒令反击,当即占了上风。

截源也旋即赶至,他结法印,念咒术,霎时招来百来个红毛血目、身高丈许的大猿猴,他呼哨一声,对众红猿猴下令,猿猴蹦蹦跳跳,飞跃而出,各处替年轻门人解围,身手竟甚是厉害。

形骸与截源合力镇压,又是突然袭击,加上年长门人有些神志不清,约莫一顿饭功夫,这花园中已然安稳,其余法力高深的受控者心知不敌,慌忙逃离了穹隆六合塔。

裴若气喘吁吁,稍稍定了定神,喊道:“行海,出了何事?为何他们蓦然发了疯?”

截源道:“咱们可得快些,再过不久,年轻弟子也会中招,连那除灵大阵也未必有用。”

形骸点头道:“师姐,你先带孟沮他们去新弟子那边,以防他们受害。”

裴若皱了皱眉,知事态不妙,不敢怠慢,遂叫上息世镜、孟沮等小一辈好手,匆匆忙忙去了。

八十七 情缘定几世

形骸动身前往执掌塔,闯入那密室,转出天门,抵达法祖崖,顺着袁蕴口诀指引,绕过一段山路,找到山中五行神龙雕像,却见那雕像已被损毁的面目全非。

形骸望向截源,不发一语,截源叹道:“我也不知师父竟毁了这除灵阵。不过她谋划十分周详,做出此事,不也在情理之中么?她与那老色鬼在山中鬼混的时候,有大把空闲动手。”

形骸道:“听你言下之意,似是在吃醋么?”

截源面露怒容,道:“那婆娘做事不要脸,我为何要吃醋?只是她用小星辰图奴役我,羞辱我,我自当谋求脱困手段!”

形骸又问道:“你可是她昔日情郎转世?”

截源道:“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但她说我与那位洪哥哥长得很像,因此因此要我陪她睡觉。”说到此处,声音中恨意更浓了些,似视此为极大羞耻。

形骸见这除灵阵已无法修复,如今之计,唯有径直去找费兰曲,将她击败,破除星辰大阵。他叹道:“你领路吧。”

截源当即找一缓坡下山,来到半山腰洞穴,正是形骸从那坠船谷龙脉传来的星辰派藏身处。截源取出一颗蓝色宝石,交在形骸掌心,道:“这是她那远行宝囊的功效,手持这宝石,可通过龙脉抵达她身边,亦可随她在岛上随意穿梭,挪移方位。”

形骸问道:“你说要助我对付她,难道你不来?”

截源叹道:“非我不想,她可用法术纵控我,我在她面前,唯有俯首听命,去了非但不能帮你,反而会成为障碍。”

形骸笑道:“看来你确实对她恨之入骨,真心谋反,可是因她朝三暮四,到处留情?”

截源怒道:“我好心助你,你却一味对我冷嘲热讽?”

形骸盯着他看,截源浑然不惧,反而冷笑,半晌,形骸叹道:“那我这就去了。”

截源又道:“行海兄,且慢!我还有一事相告,一事相问。”

形骸点头道:“你说吧。”

截源道:“理奥她乃‘法祖’,所会法术极其神妙,堪比天神,可令现实骤变,无可想象,即使如今她法力已远不如前世,但只要使出,以凡人之力极难抗衡。”

形骸想了想,问道:“那你可有对付她的法子?”

截源取出一小星辰图,道:“图穷匕见。”

他见形骸无动于衷,以为他未曾会意,沉声道:“你假意被小星辰图迷魂,靠近她,一剑斩掉她脑袋。她对你似有几分感激,想要将你收服,此乃唯一良机。除你之外,谁也难以”

形骸摇头道:“你看低了我,也小瞧了她。她若真看重于我,我也绝不会用卑鄙手段相待。”

截源道:“你真当她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么?她当初想色诱于你,不料你竟回绝了她。她也曾想借那归墟妖将你铲除,谁知你竟能抵挡归墟妖的邪法。”

形骸道:“我心意已决,你若不来,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截源哼了一声,似恨形骸违他心意,他迟疑少时,又道:“行海兄,那天在坠船谷,咱们试图转变龙脉中枢,可实则未能圆满,你可知后来发生何事?为何为何突然之间,这阵法被人补齐了?”

形骸叹道:“我如何知道?莫非星辰派中另藏有其余好手,等咱们离去后又继续做法了?看来费兰曲她毕竟有些事还瞒着你。”

截源急道:“你懂什么?此事绝不简单。那阵法若一次成功,最是容易,若中途被断,其后弥补则难上加难,非得有圣莲女皇那般的真气方能成功。你当真未见到可疑人物?”

形骸道:“未曾见到,但我会提防着些。”

截源甚是困惑,陷入苦思,形骸不再回头,紧握宝石,踏入龙脉中。

他似走过了重重迷雾,游过湍急河流,似过了一瞬,又似过了数个时辰,他双足踏上一座大石室。

石室一侧是个大露台,可见远处群山,下方深谷。而露台里头深不可测,高远无边,仿佛可容纳百万大军。内壁晶莹碧绿,是一极大的翡翠矿脉。在这矿洞之中,形骸见费兰曲端坐在一翡翠石像前,那石像容貌与她甚是相像。声形岛上无数混沌离水的灵气汇聚到雕像之内,又通过龙脉传向海法神道教。

形骸道:“师姐。”

费兰曲身子一震,起身转头,她凝视形骸,目光甚是惊讶,她喊道:“行海?”

形骸道:“师姐,收手吧,这岛上的人不值得你如此,纯火寺也自会遭到报应,你又何必为此沾满鲜血,染上罪孽?”

费兰曲黯然问道:“你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形骸道:“拜紫玄被袁蕴师姐她们击败,已经死了,截源指引我来找你。他说他恨透了你。”

费兰曲花容失色,喊道:“不可能!他他怎会恨我?他难道不是洪哥哥转世么?”

形骸叹道:“他似嫉妒你与拜紫玄有染,又嫉恨你献身于川谭健,更可能他并非是你那洪哥哥,只不过碰巧长得像而已。毕竟他并非是月舞者。”

费兰曲苦笑道:“碰巧?碰巧?你和他都是傻孩子,我与纯火寺、拜紫玄、神道教间的深仇大恨,已然无法化解。”

形骸望向那雕像,只觉雕像眼中满是悲凉。他道:“你想掌控声形岛上所有道术士,再召归墟妖附身,使他们各个儿功力大进,以此为根基,你可一点点摧毁纯火寺,甚至危及龙火天国,对么?”

费兰曲点点头,道:“不错,这是你自己推断出来的?这可真了不起。”

形骸道:“你这阵法如若成功,岛上的道术士被归墟妖附体后皆算死了。错的是拜紫玄,并非神道教。他们皆信奉你为祖师爷,你当真能下得了手?”

费兰曲抬起双眼,目光越过形骸,望向群山,望向天际,又似乎在遥望千万年的时间。她叹道:“你小小年纪,不明白我心中的仇恨,也不明白我心中的苦。我的洪哥哥与上古时的巨巫作战而死,我为了能与他见面,才云游四方,收获‘法’理,可无论是仙法、道法,佛法、妖法,纵然能毁天灭地,填海造陆,却并不能让我与爱人重逢。

那一世,我一直修炼到一千岁,终于老死,死后我的灵魂不断轮回,只为与他再度相见。可那希望太过渺茫,就如大海捞针一般。我有时会成为全然不同的人,有时又会成为男人,更多时候,我会糊里糊涂度过一生,半点想不起他来。直到二十六年前,我那魂魄方才得偿所愿,重新遇上了他。但拜紫玄拜紫玄毁了一切,纯火寺毁了一切!我数千年的心血、等待、找寻、悲伤、痛苦,我非要报复不可!”

形骸道:“你不是说截源或许是你那位情郎化身么?”

费兰曲愣了许久,幽然叹道:“正如你所说,也许截源只是只是长得像而已,无论他是与不是,我与纯火寺皆有深仇大恨,我本想让拜紫玄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神道教毁于一旦,看着他心爱的女人狠狠折磨他、羞辱他,但既然他死了,也算便宜了他。”

形骸眉宇间甚是同情,极为怜悯,似在感叹费兰曲的愚昧与疯狂,似在为她一生的波折而悲伤。

他道:“师姐,我看过你那星辰派的书,也许当年那位林中仙人太乙还有元始天尊,他们让你经受考验,是在指引你放下心魔,自由自在的活着。自你之后,世间无数的道术士遵循你的教诲,也在不断的漫游、找寻、舍弃、重生。”

费兰曲凄然笑道:“也许吧,但越聪明的人,有时也越傻,我比旁人有更强的本事,自然也会生出更艰难的期望来。”

形骸心底有人在低语,指点他功夫,赐予他智慧,增长他法力,他异常平静,坦然受之,答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费兰曲收敛笑容,道:“愚昧也好,疯狂也罢,小师弟,你是来阻止我的么?我曾对你寄予厚望,知道你与众不同。你若答应跟从我,我非但饶你不死,更会对你万分器重,将你视作我的亲人。”

形骸反问道:“那天晚上,你将我带到你屋内,想要与我亲密,我是如何回答你的?”

费兰曲闭上眼,似在回忆当晚之事,她微笑道:“你说:‘师姐,人非禽兽,不可轻易放纵。放浪形骸、不计后果,岂是我辈所为?’”

形骸从掌中抽出冥虎剑来,说道:“今夜我的答复与那天一样,师姐,我不会将你交给纯火寺,也不想杀你,一旦打斗起来,刀剑无眼,我实无把握保你万全。”

费兰曲面露傲色,身上再无半点温柔和蔼之气,她额头现出太阳标记,一团炽热金光透过肌肤,照亮了这碧绿、阴暗的矿洞,那是灵阳仙的征兆,那是灵阳仙的威严。

她朗声道:“你好生狂妄!既然你读过本派的书,当知道你自己面对的是谁!”

形骸道:“不过是本教蠢笨发疯的祖师爷罢了。”

费兰曲冷笑道:“你呢?不过是有些运气,误得本领,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门徒而已。若是孟轻呓到来,或是袁蕴亲至,我还有些忌惮,你以为就凭你这山墓甲的蛮力,就能胜得过我?”说罢,她一抖星辰日月披风,一团灵光从披风上飘出。那灵光落地之后,转瞬间变作一高大的剑客。

那剑客头戴黑色兜帽,遮住上半张脸,但脸部正中烧着一股蓝色火焰,他身穿黑色长袍,身躯瘦长,四肢干枯发黑,宛如死去多年的焦尸,手握雪白巨剑,剑闪星光。

形骸奇道:“星庭判官?”

费兰曲吃了一惊,道:“你倒也渊博,认得这位神仙。”

形骸道:“素闻星庭判官嫉恶如仇,公正廉明,又如何会帮你对付我这正道侠士?”

费兰曲笑道:“你先前说的有些道理,人会愚昧,人会疯狂,可神仙与人又有何不同?实则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八十八 不知何所求

那星庭判官高举巨剑,当空斩来,剑刃白光星芒,来势迅猛。形骸转动冥虎剑,剑身黑火冥光,守备严密。两人兵刃互击,各自一晃,退开数步,这洞窟隆隆作响,备受冲击,好似地震一般。

费兰曲惊叹道:“这山墓甲竟赐你这般神力?”

形骸心道:“这星庭判官真气之强,似与拜紫玄在伯仲之间。他乃天庭上神,督导天官法度,为何会听费兰曲指使?”

星庭判官使一招“往来紫府”,巨剑疾刺,快得叫人目力难辨,形骸欲招架,但这黑判官忽然又到了形骸身侧,转而抡剑横劈。形骸身子圈转,正是飞鹰剑法的“盘旋”,双方顷刻间交锋数十招,形骸只觉敌人剑刃上内劲大得匪夷所思,不逊于马炽烈,但山墓甲助长形骸气力,倒也能够抵挡。

这黑判官一低头,脸上那团蓝火骤然向形骸烧来。形骸身上有护体罡气,但瞬间被破,蓝火卷上形骸身躯,黑判官再刺一剑,在这一刹那,形骸横剑格挡,嗡地一声,他远远飞出,撞在翡翠矿脉上,又令矿洞巨震,山壁碎裂。

费兰曲叹道:“师弟,你不明不白的送命在此,这又何苦?”

突然间,数十道骨矛钻出地面,刺向黑判官,黑判官甚是惊讶,用那蓝火纷纷烧断。形骸从他背后跃出,剑闪雷霆,重重一剑斩中那判官后背。判官哀嚎,竟被斩出一长条口子,登时鲜血长流。形骸一挥手,将那血转为魂水,随后冥火漫漫烧至,判官浑身被冥火吞没,痛的连连退后。他急转双臂,巨剑如旋风般守护在前,形骸一时无法追击。

费兰曲心道:“他从何处学来这道法?”

但这判官岂同寻常?他凝神运功,一股强横真气流遍全身,将冥火除尽,再度刺向形骸,此时他已使出绝学,剑上蓝火汹汹,每次挥动皆如彗星长尾,延伸丈许,形骸挡了两招,备受炙烤,于是施展雨燕身法躲闪,遥遥以雷震九原功反击,却也伤不得这判官。

费兰曲见他竟能与这判官斗到这般地步,顾不得照看阵法,对准形骸,口中念咒,约莫半柱香功夫,一阵金风吹过,只见星庭判官身上隐隐罩上一层金甲,这金甲上甲胄有如方鼎,厚重庄严,光辉璀璨。判官原本就有一丈高矮,此刻更壮大如象。这一招“神兵天降”可令判官神力剧增,身手更为了得。

这金判官点了点头,朝形骸冲至,挥舞巨剑,此招来势汹涌,蓝火如同海啸一般。形骸不及闪躲,只听一声巨响,火焰将矿洞烧去一边,将这山洞变作了断崖。

费兰曲料定这一招已将形骸烧的灰飞烟灭,稍稍放心,却又深感惋惜,不料却见形骸一伸手,从断崖下爬了上来。他那山墓甲已被这一招破损的破烂不堪,人多处受伤,口中流血,似乎脏器也已受损,却借此保住了性命。

费兰曲笑道:“师弟,这山墓甲已经毁了,到此地步,你还未尝到苦头么?”

形骸见那判官站立不动,皱了皱眉,身子抖动,山墓甲从他身上脱落,他摊开手掌,凝视半晌,道:“谁说山墓甲毁了?”

费兰曲掩嘴笑道:“事到如今,你还非要与我抬杠?那又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形骸双臂朝天张开,只见层层黑骨刺破他皮层,覆盖体表,顷刻间又成了一套甲胄,那甲胄上黑火浮现,光亮如新,竟又重铸了山墓甲。

费兰曲从未见过这等异状,脸上变色,她道:“这又是何道理?”

形骸道:“正如你那星辰日月图一般,山墓甲为古时神器,也有魂魄,那甲的躯壳虽死,可魂魄却被火逼入我体内,借此魂魄,我可造物铸甲,不逊原物。此法叫做‘放浪形骸功’。”

费兰曲娇躯震荡,心道:“以魂塑形,凭空创造,这是何等深奥之法?”她当年为复生情郎,也曾设想过这等法术,却始终未能深入,此刻见到,真是震惊万分,忍不住想问他其中道理。

但她立刻想起这少年乃是大敌,他看似年幼,可定然来历深远,远超她意料之外,她多年图谋已运行至紧要关头,决不能容他中断。想到此,她急道:“判官,速将此人杀了!”

判官点了点头,他身穿金甲,依旧巨力惊人,即使这少年重铸山墓甲,局面与原先又有何不同?他迈开大步,再度斩出巨剑,蓝火滔天,重又攻向敌人。

形骸手在地面一掀,骤然间,洞中那翡翠矿脉仿佛河流,聚在他身前,形骸再一挥手,翡翠凝固成一面蓝色大墙,蓝火一到,只听“乒乓”轰鸣,翡翠将蓝火吸入,竟丝毫无碍。

费兰曲脸上变色,尚不及思索,形骸将那翡翠墙一推,翡翠变作无数碎块,反砸向星庭判官,这碎块急如电光,密如暴雨,燃烧蓝火,猛烈无俦,星庭判官被巨石砸中,厉声惨叫,立时骨头全断,躺倒在地,再也难以动弹。

形骸道:“翡翠乃世间最珍贵的事物,其形态千变万化,五彩缤纷,无可断言。世人只视其为货币宝石,实是愚蠢的可笑。只需稍稍激发,翡翠便能吸收道法,化为己用,这蓝翡翠用以对付这判官的审判蓝火,正是刚好。”

星庭判官仍要挣扎,但形骸冥虎剑划破此人心脏,判官仰天痛呼,就此散去,回归天庭。

费兰曲心间涌起点滴思绪,她记得许久以前,灵阳仙们确实似掌握了这般巧技,以翡翠重塑世界,建造诸般奇迹,但那工艺绝不简单,往往需耗时许久,方能激发翡翠潜能法力,而此人随手拨动,便将这原生翡翠矿随意操纵,这等法力委实超乎想象,匪夷所思。

她骇然心惊,再顾不得星辰法阵,取出凤凰法杖,全力施法,面前升起个大火柱,那大火柱喷洒红火,弹指间矿洞中已陷入一片火海,这仙法叫‘黑心火骨’,那火焰炎热如阳,升起的黑烟更可令人陷入极大恐惧,忘却反抗之心,只能麻木受死。

火光缭乱,她已分不清形骸身在何处,却听形骸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道:“师姐,你罪孽尚不深,心中仍有善念,若就此收手,我会放你离去。”

费兰曲大声道:“晚了!晚了!自从纯火寺杀了洪哥哥,自从拜紫玄趁我无知占了我的身子,我已再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我这大火柱借声形岛龙脉灵气,火焰永无休止,你即使用此地翡翠吸纳,不久就会到达极限,到时这矿洞炸裂,引发更大灾害,声形岛也将不复存在!”

忽然间,她听见形骸说道:“费兰曲夜中做梦,梦见了他那与巨巫死战牺牲的情郎,在那梦中,情郎向她微笑,诉说情话,两人走着走着,离了岛屿,跨越海洋,来到东方”

那火焰似一下子熄灭,黑暗中,她见到洪哥哥飘向了她,拥住了她,对她说:‘曲儿,曲儿,你要小心,这世上的人都坏得很,险恶得很,我不在了,你得更加小心的照顾自己。”

费兰曲学识渊博,登时认出这是仙灵的“幻灵塑世功”,正在邀她“入戏”,她心神震撼,红了眼眶,心想:“行海是仙灵?这这功夫”

她若要抵挡,这幻术未必奈何得了她,但她千万年一直追求的,正是与情郎破镜重圆,她曾是古时灵阳仙中最无用,最脆弱的一员,但她那月舞者的恋人却一直保护着她,照顾着她,直至他与一位巨巫同归于尽,这悲剧改变了她的一生,令她成为法祖,也令她陷入难以摆脱的心魔之中。

梦境极为逼真,那洪哥哥的样貌令她熟悉,令她心醉,她敞开心扉,任由梦墨侵入心魂。

那梦中人儿领她前往东方丛林,随后消失了,她又见到了当年的一幕。那蛇身人面的小太乙对她说:‘‘天地玄妙,日月理奥,万物生灭,自有法则,我传你星辰日月之图,你当横跨四海,周游四方,若能悟道,当可收获所求。”

她开始漫长的跋涉,无尽的旅途,但她心中的念头从未改变:太乙说她能收获所求,所求,所求,她所求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与她那死去的洪哥哥重逢,为此,她愿意钻研大道,愿意参悟天理,愿意

她前往雪原,获得了斩火剑;前往沙漠,获得了无畏宝石;前往西海,获得了远行宝囊;前往中央,被凤凰的火焰焚烧而死。

元始天尊对她说:“生合欢,死何惧?爱无常,恨难易。你求大道,与众不同,智慧为上,蛮勇为下。然则启迪来临之际,当有一劫,渡劫与否,取决于你。这蛋中有凤凰,凤凰涅槃,烈焰焚世,你若受这烈焰炙烤,生机渺茫,你可明白?”

她答道:“天尊,我但求真知妙理,性命已然看淡。”

她也许骗了这位上神,她所谓的真知妙理,是复活洪哥哥的法术。

她最终领悟了“法”,那是天神重塑世界之力,远非人所能想象,但这法却并非她所求,这法并不能让她的情郎回来。她受骗了,她白忙活了,她获得了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东西,但她依旧迷茫,依旧放不下。

即使后世的灵阳仙用她的仙法开启了奇迹般的年代,无比辉煌的王朝,但对她而言,她一无所获,一无所有。

只听形骸说道:“人是愚昧的,人是疯狂的,因为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真正值得追求的又是什么。有些时候,你或许可以停下来,想想旅程,想想生命,但你却并未这么做,仍是一味的前行,固执而莽撞。也许再无意间,你情郎的转世与你擦肩而过,你却在思索艰深的道理,未能留意到他。”

费兰曲心想:“是啊,是啊,我其实早该放下,其实早该解脱。正是因为我太过执着,心思急切,老天爷才会拆散我与洪哥哥,并永世不让我与他相见。“

胸口剧痛,她从幻境中挣脱,费兰曲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周围火焰早已消失,一柄长剑刺入她的心脏,随后拔出,再刺入她的咽喉。

她看清下手之人,心中霎时大彻大悟,再无仇恨、执着、痴迷、欲望,反而生出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心想:“洪哥哥,你是来点醒我的么?”

截源笑容快意,最终一剑斩断了费兰曲的脑袋。

形骸怜悯的望着这一幕,他为费兰曲的魂魄祈祷。她是灵阳仙,她的魂魄是不灭的,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她会成为全新的人。

无论她是男是女,形骸希望她不会再为情所困,为恨所迷。

八十九 杀人当偿命

截源抛下长剑,神情狂喜,但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起来。他大声道:“兰曲师父,你既是我师父,又是我恋人,然而你走上邪路,我就非杀你不可了。”

形骸心想:“他说的话是真的么,或许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也许他对师姐感情确实极深,但事到临头,他下手也毫不犹豫。”

截源捡起费兰曲首级,问道:“行海兄,这头颅便由我带走了。”说话间,看见形骸模样,心下惊讶,形骸右臂被火烧焦,萎缩了数寸,这胳膊已然废了。

形骸挥动冥虎剑,将右臂斩断,并未流血,想来是血管已被那邪法毁尽。截源赞叹道:“好硬气!”形骸见他神色有些异样,但并不在意。

他走到那法祖雕像前,向她深深一拜,感到星辰大阵已然失效,声形岛上灵气正缓缓平静,又见截源正一件件将费兰曲宝物拾起。形骸道:“我要回海法神道教。”

截源道:“我就不去了,以免袁蕴掌门出尔反尔,想要捉拿我。”

形骸问道:“你原本计策,就是待我与费师姐僵持不下之际偷袭她,对么?”

截源叹道:“不错,她身上法宝太强,想要取胜,唯有这一条路。但我未料到山墓甲神威至斯,竟与她相斗到如此地步。”他到来时就见到费兰曲跪在地上,丧魂落魄,形骸不知去向,并未见到两人拼杀情形。

形骸道:“我该如何返回?”

截源道:“你将那蓝色宝石还给我,我可送你出去。”

形骸依言照办,截源念咒施法,形骸只见光芒一闪,过了不知多久,已站在穹隆六道塔的院子里。他仍不知那翡翠矿脉到底在哪儿,这声形岛上仍有许多不为人知之处,受灵气守护,与世隔绝,人迹罕至。

天上乌云散尽,那些年长门人已恢复神智,众人见了形骸皆感惊喜,待见他残了一臂,又无不震惊惋惜。裴若喊道:“师弟,你怎地受的伤?这下你再不告诉我实情,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吧。”

形骸道:“待我禀明师尊,若他们准许,我自当实言相告。”

裴若叹了一声,道:“你若这么说,可就没法知道真相啦。”

忽听袁蕴声音远远传来,说道:“行海回来了?你竟受了这等重伤?”她人仍在塔顶,使得是千里传音之术。

形骸答道:“师尊,我这就来见你。”说罢走入塔中天门,拜见五老,只说自己劝说不成,与截源合力杀了费兰曲,破了那邪阵。五老道甚是感激,孟六爻叹道:“贤徒,若不是你,我海法神道教已遭灭亡了,你这场功劳大的无可估量,可谓本教创始至今第一功。”

川武商道:“我等必禀明轻呓公主,要她重重赏你。以你功绩,便是立即出山,与我等并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他话里有话,竟想提拔这位入门不到两年的小徒为掌门人。此事太过离奇,但另四老念及形骸作为,心中皆并无异议。

形骸摇头道:“诸位师尊,此事万万不可。若我受如此待遇,虽是无上殊荣,可未免奇异,定会惹来猜疑,招外人来查。故而此事不可特殊对待,更不可传扬出去,而当如常处置,以免议论。”

五老闻言肃然起敬,裴长生笑道:“这等修为,这等心怀,这等智慧,这等谦和,真是英雄少年,难能可贵,老道我自愧不如。”

袁蕴轻碰他伤口,神情凝重,道:“你这手受了灼烧,由内而外枯萎,只怕”

形骸叹了口气,道:“徒儿保住这条性命,已是极大侥幸,师父莫为我烦扰。”

众老道心知不妙,都想:“他一生惯用右手,如此残缺,岂不等若废了一身武学?而我道法往往需双手齐动,他这样更是不便。我神道教欠他良多,岂能任由他残废?说不得,我等回去查阅古籍,翻找宝物,非治他此伤不可。”

袁蕴答应过截源,对他所为既往不咎,只要他不为祸,众人暂不找他。但他终究是极大隐患,五老想起此人,仍是忧心忡忡。

拜紫玄已死,五老将他所作所为隐瞒,只说他罹患重病,不治而亡。又说教中刚刚动乱,是因天结末灵气震荡引起,经五老协力调整,此时已然无碍。其中形骸小徒发现重大关键,身手高强,功劳显赫,遂赏他一处岛上大宅,以为住所,一柄蝉蜕拂尘法宝,以之护身。这蝉蜕拂尘非同一般,乃是昔日拜紫玄珍藏之物,其余弟子见形骸受如此厚遇,不明所以,自难免有心中嘀咕,颇有微词之辈。

这桩大难被隐瞒下来,局面渐渐平稳,日子恢复如常。众门人依旧劳作、修炼、云游、学习,过了几日,袁蕴被选为总掌门,又提拔威玄子为新道德门掌门人。这老酒鬼受宠若惊,勉强振作起来,戒了酒瘾,倒也算兢兢业业。

凄厉的风掠过坠船谷,将这冰天雪地的风霜吹向各处,此地气候异样,大雪封山,只是这几天山崖上的积雪消融了几层,露出分明的色彩,长出诡谲的植被,却转眼复又凋零。天上的太阳似被染上了一层阴沉的绿色,可旋即难以察觉。

截源穿戴费兰曲那五件法宝,从坠船中走出,昂首挺胸,神采飞扬,眼中的金光更加明亮。他知道神道教仍在找他,但即使六老齐至,他眼下已不怎么怕了。只是他仍需小心,万分小心,不可成为众矢之的,被那些真正危险的敌人察觉。

前方,有人坐在被雪封锁的山谷出口的一块石头上,那人只剩一条左手,手上拿着个大酒葫芦,大雪纷飞,在黑白分明的世界异常显眼,异常孤单。

截源微微惊讶,往前后左右都看了看,似并无他人。他奇道:“行海兄,你怎地在这儿?”

形骸道:“我想悼念师姐,说说关于她的事,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截源心想:“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此人断了一条胳膊,又未穿山墓甲,绝不是我的对手。”遂笑道:“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思。”在形骸近处的白雪中坐下。

形骸喝了口酒,将酒葫芦抛给截源,问道:“你与师姐是如何认识的?”

截源也喝了一口,道:“我和她是在岛上北边小镇上相遇,她说我与她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就收我为徒,我当年也不过才七岁年纪,那是九年前的事了。”手一推,那酒葫芦又回到形骸手上。两人一边对话,一边轮流喝酒。

形骸又问道:“你当真与师姐睡过了?”

截源微微着恼,心情复杂,有些怀念,又有些愤慨,他道:“不错,你问这些做什么?”

形骸道:“那滋味怎么样?”

截源哼了一声,道:“什么怎么样?这女人好不要脸,对我软磨硬泡,我一时失控,这才与她亲热。”

形骸道:“你是因她在外有别的男人,这才恨不得急着杀她的,对么?又或是你发觉对她动了真情,所以她非死不可?”

截源冷笑道:“你是来替她报仇的?”

形骸不答,反而说道:“或许并非是嫉妒,也并非是真情,而是依照你原本的策略,她最终都难逃一死,对么?”

截源脸上变色,他闷闷喝酒,不再将酒葫芦还给形骸了。

形骸道:“我早就察觉这坠船谷的混沌离水灵气异样,其中有极厉害的妖法。它确可用于星辰大阵,但只要师姐一死,此阵又可有其余用途。”

截源“哦”了一声,道:“这你都能知道?看来我倒小瞧了你。”

形骸语气平和,不喜不怒,直视截源,他道:“你为何会长得与费师姐那死去的情郎异常相似?你并非月舞者,决不能是那人的化身。更巧合的是,你天赋奇才,体内真气卓绝,远不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此事就更可疑了,乃是千年难遇的事。”

截源似颇为口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酒,长呼一声,道:“彼此彼此。”

形骸道:“我于是猜测:也许你并非这世上的人,也许你早就察觉到了费师姐的计划,你从这计划中见到了希望,想要占为己有,于是,你在凡间找了个孩童,改变了那孩童的样貌,令他与费师姐恋人相似,再抹去他的灵魂,遥遥操纵他,以他的躯体接近费师姐。她一见了你,立时沉迷,半点也不生疑心,反而从此对你极为信任,甚至言听计从。”

截源将酒葫芦扔得远远的,那酒一碰地面,立时燃起绿色的火焰,他笑道:“继续说。”

形骸道:“但你无法违抗她,因为天地有法理制约你,你初来这世上,根本不知其中关窍,无意之中已认她作为主人,只能听她号令。她喜欢你,命令你与她亲热,你只能顺从,并从中感受到了愉悦。只是你为人高傲,骨子里看不起凡人,即使她是灵阳仙,你也无法容忍。所以,你要杀她的理由变成了四条。”

截源哈哈大笑,问道:“哪四条?”

形骸道:“其一,她是凡人,却令你痴迷。其二,她与你相好,却另有男人,令你嫉妒。其三,她是你在凡间化身的主人,若她不死,你图谋不成。其四,唯有她死了,你才可继承她的阵法与法宝,真正从妖界转生到这少年截源的身上。”

截源站起身来,发须张扬,体外绿火腾跃,眼中不再是金光,而是碧绿的火焰。他森然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仍敢孤身来找我?又为何助我达成心愿?”

形骸冷冷说道:“因为我无法前往妖界,唯有等你真身降临,才能永远将你毁灭。我眼睁睁看着费兰曲而死,正要替她报仇,杀你的理由,仅此一条足矣!”说罢,骸骨神手掌一托,方圆十里皆被层层黑墙阻挡,将形骸与截源围在正中,宛如即将死斗的困兽。

九十 巨巫乱天地

截源见形骸这等手段,心知不可轻敌,于是以掌做刀,劈出三道绿火,绿火皆高如塔楼,遮天蔽日,又化作三层火墙。他再将这火墙一推,极快向形骸压了过去,这一招叫“黄泉日月”,炽热猛烈至极。

形骸朝后退,山墓甲罩住身躯,手往地上一拍,只听隆隆巨响,土地剧变,成了黑铁,黑铁往上升,变作城墙,与那火墙一撞,两者一齐碎裂。

截源双手转了半圈,往前出掌,火墙再现,从墙中钻出二十头绿火巨犬,二十条绿火巨蟒,转眼凝聚成形,变作实物,这全是妖界极厉害的妖兽,各个儿可力敌千军。他呼喝一声,众妖兽袭向形骸。

形骸取冥虎剑在手,剑上黑芒燃烧,朝众妖兽一挥,只见剑芒如轮,击中妖兽后,那妖兽瞬间变作石头,旋即散架。截源见状一惊:“这法术死气沉沉,化生灵为石,好生邪门!”一时不顾,只催促众妖兽扑咬形骸。但形骸转动长剑,虽唯有左臂,可剑招极其精妙,剑芒轻灵飘忽,波及数丈,众妖兽无可近身,连吐出的烈焰毒水也皆被形骸消去。

截源心想:“此人功力之强,只怕不逊于海法神道教六老联手!可恨,可恨,我图谋已久,算计精密,为何成功在即,偏偏又惹来这强敌坏我好事?”

他这绿火乃是妖界灵气灼烧所成,极为阴邪,有诸般妙用,若全力施展,能将十里方圆万物焚尽。只是他不久前刚从妖界降临凡间,功力不全,且有极大隐患,威力不免大打折扣。又见形骸身手如此了得,担心若僵持下去,天庭诸神或圣莲女皇发觉自己,那可就万事休矣。

念及于此,他手指连点,地面再升起十团绿焰,他拔出费兰曲的斩火宝剑,朝绿焰轻轻振动,绿焰受了召唤,融入斩火剑中,在他经脉中流淌。他体内真气霎时剧增,精神一振,旋即绿芒如电,袭向敌手。

形骸见他到来,一剑竖劈,黑芒绿芒交织在一块儿,旋即分开,各自变化、穿梭、旋转、缠绕,斗得激烈。截源使出妖界“元神剑法”,每一剑皆气势磅礴,如吞天噬地的魔物一般。但形骸那黑芒似有石化一切之能,连那绿光剑芒也无可避免。截源每一招皆蕴含强烈邪气,灼热无比,但与那黑芒一碰,立刻熄灭,只留下满地尘埃。

截源心底发毛:“我如此奇妙招式,高强法力,为何对他无效?这少年如此棘手,就算是在妖界,也足以雄霸一方了。”

他见比拼剑法无法取胜,当即改变心意:“此人与我相斗之前,先用围墙围住这山谷,多半也怕人得知这场厮杀。好极,好极,他此举实则也算帮了我,就算我运用那法术,也无人能够察觉。而此人剑法虽强,却也不过徒有蛮力,有何了不起了?”

截源想的明白,突然间身子急转,绿焰化作火焰风暴,形骸竖剑遮拦,被截源逼退。截源倏然出掌,十来个绿色火球打出,形骸不愿抢攻,转为守势,将火球一一消融。

截源趁机远跳,在面前布下另外十道火墙,令形骸一时难以靠近。他跪倒在地,长剑刺入地面,体内真气狂涌,绿火散发于外,变成一座大钟,他取出费兰曲的凤凰法杖,朝那大钟上用力敲打,一边敲,一边喊道:“魑魅魍魉,凡忠于我者,听我号令,速速前来相助!”

那大钟在凡间只发出微弱声响,但声音传入妖界,却响彻万里,惊动群妖。大钟前升起一团极大的鬼火,高达百丈,从鬼火中飞出黑压压的妖影来,一个个张牙舞爪,盘旋跳跃。

此招叫做“万妖王庭”,虽未必能招来万妖,但以他昔日权势,招来一千只,两千只,倒也并不为难。如此大群妖魔聚在一起,妖气冲天,定瞒不过天庭神灵,截源心中打定主意:先将敌人顷刻间杀了,随后撤去法术,将妖魔送回,自己旋即逃离此岛,天庭决计找不到自己。

忽然间,截源见有一人穿过他布下火墙,身法宛如鬼魅,以那火墙之威,竟半点阻他不住。那人并非形骸,而是个面目怪异,双眼深湛的长发男子,此人望着那宏伟巨大的绿色篝火,神色慈悲怜悯。

截源又惊又怒,心想:“他是谁?我从哪儿见过他么?”大喝一声,猛然劈出一剑。

那长发男子手指一点,斩火剑变作石块,当即碎裂。截源看自己手掌,不由惨叫起来,只见他手掌也迅速石化,症状蔓延到手臂、肩膀。截源急运功相抗,稍稍缓和局面,但仍是艰苦万分,再抽不出余力来阻止此人。

长发男子伸手入那酷热篝火,篝火中群妖尚未成型,但依旧向他扑来,长发男子眉头一皱,倏然间,大篝火凝固成冰,将所有妖魔冻结在内。截源“啊”地一声,目呲欲裂,只觉此事太过可怖,生平罕见。那篝火热毒何等厉害?哪怕是圣莲女皇、星知释者前来,也绝不能触碰此火而无伤。此人将手探入其中,非但若无其事,反而化火为冰,此事违背常理,在截源看来也有如噩梦似的。

长发男子再一挥手,那篝火粉碎,将群妖遣返妖界。他道:“你若招来这许多妖魔,非但自己会被发觉,连我也会被牵扯进去。我本不想现出真身,这下却不得不这么做。我那小化身不免又要遭殃,真是对不住他。”

截源回过神,惊觉身躯已为石头,只剩一个脑袋。他一张嘴,嘴里再吐绿焰,这是他以剩余真气全力一搏,哪怕将这山谷毁灭了在所不惜,长发男子吐出一口血,那血将绿焰凝固住,化作铁块,扑通落地,再无危害。

截源惊恐过度,自知无可抗衡,颤声道:“你这般能耐,妖界之中也屈指可数。你是什么人?为何有这般法力?又为何要与我作对?”

长发男子道:“我不过是一具死而复生的骸骨。我曾发过誓,若你们待在妖界,我绝不会加害你们,但若你们来凡间作乱,害了凡人,我便决不能饶恕你们。”

截源陡然醒悟,道:“你是三清之一?”

骸骨神摇了摇头。

截源想了想,问道:“你与我一样,也是巨巫?”

骸骨神叹了口气,不再否认。截源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充满愤慨,充满讽刺。他道:“原来是这样!是你们这群叛徒!时候太久,我竟已忘了你是谁!我听说你们下场比我们更惨,哈哈,哈哈!真是报应!报应!”

骸骨神道:“该是我问你话,而非你来问我。”

截源咬牙道:“我若如实答你,你会放过我么?”

骸骨神摇头道:“我问你什么,你非回答不可。”说罢指尖凝成血液,倏然射出,钻入截源鼻孔,这血液中有极强毒素,连截源这妖界魔神也抵挡不住,瞬间已被降服。

骸骨神问道:“你眼下叫截源,但在妖界又叫什么?”

截源闷声道:“我叫夸父。”

骸骨神奇道:“夸父?原来是你,我倒没认出来,是了,是了,当年正是费兰曲的恋人给了你致命一击,也难怪你知道她恋人模样。”

截源点了点头,道:”若非你们相助仙神与半神,我们巨巫又怎会落败?你为何要背叛?为何要相助异类?”

骸骨神道:“只因你们随意吞噬仙神与凡人,肆意妄为,使得生灵涂炭,世界岌岌可危,会被海洋淹没,我们不得不如此。”

截源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骸骨神道:“当初我们饶了你们性命,你们发誓,将永居妖界,再不得来到凡间。你为何违背誓言?以你功力,我要胜你原也未必如此简单,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截源道:“妖界正在大战,巨巫们彼此征讨,想要一统妖界。我败在了龙蜒手下,被他囚禁,只剩下魂魄。我无可奈何,唯有借助这法子,逃到凡间来。我并非想祸害凡人,我只是想躲藏在此。”

骸骨神道:“龙蜒?是这魔头。”

截源道:“龙蜒他法力太强,智慧太深,兵力太盛,势力太大,你纵然胜了我,却远不是龙蜒对手。”

骸骨神问道:“神荼、郁垒、断山、瞻星呢?我记得那些巨巫之中,你们六人法力最强,他们四位也足以与龙蜒抗衡。”

截源摇头道:“他们有的避开龙蜒,有的试图抵抗,但龙蜒已今非昔比,他将成为妖界的主宰。”

骸骨神叹道:“龙蜒野心极大,满腹阴谋,即使被困在妖界,仍是如此凶悍。”

截源浑身颤栗,似想起被龙蜒囚禁的恐惧。骸骨神遥想这位昔日悍勇暴躁,震慑诸神的巨人,对照他眼下惨状,不禁心下黯然。

他想要饶恕截源,将他释放,令他在凡间行走。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犯下的大错,酿成的祸患,暗道:“你怎地仍不吸取教训?这些巨巫对凡间与天庭皆怀有恨意,那恨意令他们发疯,无可控制,无可约束,你若心软,可别又酿成大祸,不可收拾。”

截源通过邪法阵,将自己魂魄送入截源少年体内,假以时日,他会恢复全部法力,届时再要胜他,并非易事,且会造成乾坤动荡,波及无辜。骸骨神放任他杀了费兰曲,从而转世成功,本就是为了彻底将他除去。

他在截源头顶上一按,将他脑袋魂魄一齐化作烟尘。他惊觉自己消耗过度,对形骸损伤非小,心下歉然,遂撤去那山谷外的铁壁,将山谷回复原状,轻轻一跃,倏然远离。

九十一 两小无猜时

屋里静悄悄的,黑漆漆的,只听见轻轻的呼吸声。那声音很浅、很低、很安宁、很可爱。

蓦然间,那呼吸的小人儿醒来,她坐起身,眨眨眼,见到角落里坐着一人。

她纵然恐惧,却并未叫喊,因为她的眼睛适应黑暗,能看清他是谁。

她喜道:“爹爹?”

形骸呜咽一声,似乎受伤的、可怜的狗。缘会赶忙跳下床,点亮蜡烛,见形骸脸色苍白至极,汗珠滚滚而落。

缘会道:“爹爹,你怎么了?啊,你的手怎么”

形骸咧嘴而笑,神情痛苦,道:“不碍事,这都是都是命,我有法子医好我自己。”

缘会转忧为喜,道:“对了,放浪形骸功。”

形骸抚摸她脸颊,犹豫着不说话,缘会奇道:“爹爹,你怎地好像变成大人了。”

形骸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缘会道:“那些大人哪,他们的眼神都像你一样犹豫,有话却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形骸道:“因为大人都吃过苦,学了乖,心里蒙了尘埃,自以为知道了对错,懂得了分寸,所以会犹豫,所以会迟疑。但也有些人,他们的心会扭曲,会犯蠢,会发疯。”

缘会一阵哆嗦,问道:“爹爹,你发疯了么?”

形骸眼睛中闪着异光,他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天来,我确实不正常。我心底似住着一位魔鬼,那魔鬼会告诉我一些事,我也欠那魔鬼的情”

缘会瞪大眼睛,反而亲了他一口,形骸一个踉跄,目光一下子清醒过来,他道:“傻孩子,你不怕我么?”

缘会道:“即使你是魔鬼,也是我爹爹。我信得过你,何必怕你?”

形骸颤声道:“但那个魔鬼他告诉我说:你是灾星,是祸害,不能放任你。他要我一剑刺入你心脏,看你会如何反应。他很睿智,言出必中,我不知该怎么办。”

饶是缘会人小胆大,却也吓了一跳,她道:“爹爹,你真要杀我?”

形骸直起身子,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看明白了,他是我的心魔,亦正亦邪,你是我的亲人,我绝不会任由他害你。他若想对你不利,我会将他死死关住,不放他出来。”

是的,心魔,心魔,因情而生的心魔。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热情,那些都会让人发疯,陷入至死无悔的泥潭之中,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形骸看清楚了,想透彻了,他想要伤害缘会,或许正是这心魔作祟。她是形骸身边最脆弱,最疼爱的人,那心魔纵然行善,却亟欲发泄恶念,因此想残害她,毁去她的幸福。

他又道:“缘会,祝你今后万事称心如意。”迈步往外走,但缘会忽然道:“爹爹,我害怕雷家。”

形骸一凛,奇道:“你为何这么说?”

缘会霎时显得如此弱小纤细,如此易受摧残,她道:“我将来的相公,他似很残忍。”

形骸怒道:“他打你了?”

缘会道:“不,他没打我,但但他会动手打其余小丫鬟,我还见他杀死流浪的小猫小狗,池塘里的小青蛙,就像就像小爪子一样。”

形骸霎时又陷入了幻觉,在幻觉中,他见缘会被浑浊、肮脏的血水包围,污染、淹没、折磨。他耳中却听到她在尖笑,那笑声十分欢快,极度残忍。

他心想:“那心魔,那骸骨神,他又在逼迫、迷惑我了。”

他道:“我会和雷老爷说起这事,若那小子仍不悔改,在你成亲之前,我会带你走。”

缘会喜道:“真的?爹爹,我们说定了哦。”

形骸见她真情流露,再无犹疑,道:“我本不该答应雷老爷罢了,再过不到两年,女皇会举办四派群英会,我要在群英会上夺魁,随后请求毁去这婚约。”

缘会欢喜的发抖,流泪道:“太好啦,爹爹,太好啦。我等着你,我等着这一天来临。”

形骸又握了握她小手,身子穿墙而过。

黎明刚至,朝阳从山间升起,驱散了阴影,照亮乾坤。形骸并未返回海法神道教,却在山间漫无目的的走着。

骸骨神现形之后,形骸又受损伤,他修为锐减,回到了龙火功第五层,但形骸丝毫不觉惋惜。真正值得怜悯的是费兰曲,与她生生死死时所受苦难相比,形骸这区区挫折算得了什么?

他坐在一处斜坡的草丛里,这儿风景平淡,但阳光甚是温暖。他仰躺下来,望着阳光,望着白云。

这时,他闻到一股芬芳,身边有一女子坐下,她侧过脸,望着形骸空荡荡的袖管,愣愣流下眼泪。

形骸喜道:“梦儿?”

孟轻呓转过脑袋,与他四目相对,吻了吻他的嘴唇,形骸伸出左手,拥她入怀,他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来长高了不少,长大了不少,在他眼中,孟轻呓变得愈发娇美可爱,惹人怜惜。

他不再怀疑自己是不是伍斧转世,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儿无比珍贵。

孟轻呓泣道:“我当初就不该离开你。”

形骸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人天生运气好,没准哪天遇上天上神仙,那神仙一高兴,就把我手臂治好了。”

孟轻呓问道:“我听孟六爻说,你这伤势是与费兰曲交手时留下的?”

形骸点点头,道:“但我并不恨她。”

孟轻呓叹道:“我可恨透她啦,因为她将你伤成这样,若我在当场,非将她大卸八块不可。”

形骸道:“你可知道她的故事么?”

孟轻呓皱眉道:“孟六爻对我遮遮掩掩的,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你定会对我说实话,我也懒得听那小老儿胡诌。”

形骸于是将费兰曲真实身份,她与洪哥哥、拜紫玄、截源、川谭健的爱恨情仇全说给她听。他说话的时候,左臂紧紧搂着孟轻呓,似怕她离自己而去。而孟轻呓也与他贴的越来越紧,她十分激动,以她冠绝当世的内功,身子却颤抖得厉害。

他说完之后,两人陷入忧郁之中,良久不语。终于,孟轻呓打破沉默,她道:“换做是我,我也会像她这么做,不,我会做的比她更绝!谁敢害死你,我先从他家的小娃娃杀起,一路杀到他老娘,将尸体堆在他面前,让他吓尿裤子!”

形骸知她心地不坏,只是在说着玩,苦笑道:“我确在她身上见到了你的影子。”

孟轻呓笑道:“我可比她幸运多啦。我只等了四百年,就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形骸道:“若是等不到,若是再等得久一些,你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做傻事?”

孟轻呓道:“会,而且我已经做了傻事。”

形骸笑道:“是啊,你这个小疯子,你凭空造出孟家这一大宗族来,就凭此节,你已比费师姐疯的多了。”

孟轻呓摊开十根玉指,一根根数过,她道:“还不止这些呢。我找过三界道法书,找过断翼鹤功,找过黑影石阵,找过冰雪面具,我捕风捉影,凡是种种涉及灵魂转世的邪法秘籍,我都派人搜罗过。”

形骸倒吸一口凉气,道:“幸亏你没找到,不然天知道会引起怎样的乱子。”

孟轻呓哈哈大笑,脸颊绯红,道:“你这胆小鬼,看把你吓的,我就是这么个疯婆子,你是不是觉得被我缠上,倒霉透顶?”

形骸亲了亲她,在她唇上一咬,算作小小的惩罚。孟轻呓心神俱醉,反过来咬他嘴唇,两人浑身酸软发热,滚做一团,皆懒得不愿起身。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察觉到有人朝此跑来,脚步极为欢快。孟轻呓恼道:“什么人呀,当真煞风景。”

形骸道:“咱们藏起来吧,你是当今公主,我算是你家中孙儿,被人瞧见你我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孟轻呓嘻嘻笑道:“我偏要老牛吃嫩草,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谁敢多言,瞧我送他去吃牢饭。”

话虽这般说,她施了个法术,将两人笼罩在一片轻纱之中,叫旁人难以察觉。

不久,那煞风景的人儿转出山坡,是一男一女,两人容貌稚嫩,穿着神道教道袍,正是今年新入门的弟子。男的精神,女的美貌,两人手牵着手,笑容发自心底,似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容光焕发。

少女红着脸道:“裴哥哥,你答应我,等十六岁一过,你就向我家提亲。”

那裴哥哥笑着亲了亲她,乐得糊里糊涂,他道:”唉,要不是师尊们不许,我真想真想眼下就向你提亲了。”

少女眼睛发亮,羞涩低头,道:“咱们是道士,要等到七年之后才能还俗,唉,还要等上七年,我才能才能将身子交给你。”

裴哥哥坏笑道:“谁说的?”

少女身子一颤,拧他脸颊,嗔道:“你好坏,原来你一直是这般主意?”

两人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终于抱在一块儿,一齐摔倒。他们虽然情动心热,却也规规矩矩,只是相拥躺着,便已心满意足,就像形骸与孟轻呓一样。

形骸看着那两人,就仿佛见到了大半年前的自己,而那少女则是玫瑰,两人对今后的试炼一无所知,只感到情投意合,彼此投缘,愿意陪伴对方,走过名山大川,天涯海角。

但形骸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知道自己并不爱玫瑰,从最早的时候,当他遇上“祖仙姐姐”那一刻起,他心底关于她的情愫被唤醒了。他欣赏玫瑰,从玫瑰身上见到了光辉,打从心底里佩服她,但那并不是爱,否则他怎能容忍与她分开?

真正的爱是令人发狂的、痴迷的,不计后果的,极端危险的,就像藏在刀山火海之后的天堂一般,令人朝思暮想,死而无憾。

那门中仙能剥夺少年少女们心中的爱,但那爱情并未经受过生死的考验,并未因久远的时间而变得稳定牢固。形骸知道门中仙无法逆转他与孟轻呓之间的感情,如果它胆敢尝试,那只会令两人陷入疯狂,不计代价的将这份爱找回来。

这么看来,这爱岂不是人心中的魔障?岂不与天神教诲背道而驰?痴情无悔、海誓山盟、为爱痴狂是错,那放浪形骸,风流倜傥,心中无情,就是对的么?

形骸不语,孟轻呓微笑,两人静静坐着,看那对小情人说着不着边际、异想天开的情话,心中既感甜蜜,又不禁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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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一 清高绝俗者

大厅之内,众神道教门人围成一大圈,不分年纪老少,辈分高低,全凑在一块儿。高处有六张座椅,乃是掌门人的座位,但此刻只坐着孟六爻与威九丹。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圈子内两人斗法。

斗法者是一男一女,男的中等身材,一张方脸,神色苦楚,女的瓜子脸,桃花眼,极为秀美,两人遥遥对立。那男子掌中发出寒气,女子掌中发出火焰,冰火交织在一块儿。

过了半晌,男子气力不济,惨叫一声,脸色发青,喷出一口血来,火焰朝前向他罩下。众门人中年轻弟子皆不禁惊呼,但那女子收去法力,火焰立时消了。

男子惨然道:“裴若师妹,是我输了。”

裴若笑道:“我只稍胜半筹,而利师兄瞧我是女子,对我颇有容让,我岂能不知?”

孟六爻点头道:“裴若取胜,两位贤徒还请下去。如今四派群英会名额仅剩一个,还有哪位意欲替本派出征?”

形骸走出人群,道:“师尊,徒儿愿往。”

众人一见到他,心中皆想:“行海他断了右臂,难以画符,这一年来都不见他与同门切磋,难道他仍想去比武?他功劳虽大,名声虽好,可此事毕竟关系到本派声誉。”

孟六爻看他手臂,叹道:“孩儿,咱们亏欠你良多,却始终未能找到治你断臂之法。”

形骸忙道:“师尊,毕竟人力难以胜天,徒儿也不奢望了。”

孟六爻又道:“只是这四派群英会事关重大,不可轻忽,你身手道法若难以服众,我等也爱莫能助。”

形骸昂然道:“徒儿领会得了,然则弟子心意已决,此次大会非出战不可。”

众人听他说的坚决,皆感好奇,有一高瘦门人走到他对面,先向孟六爻、威九丹一拜,再道:“师弟,此行重要,你身子这样,还是莫要勉强。我辛钩也颇想替本派立功,你当真想与我相争么?”

这辛钩也是神道教中成名已久的人物,他入门已然七年,早学全了五门道法,却迟迟不愿出山,一直深藏不露,处心积虑的想在这四派群英会上大显身手。但众人瞧他目现光华,身躯消瘦,乃是融融功、瘦体功练到极高深境界之相,皆猜测此人极为了得。

形骸朝他躬身道:“辛师兄,在下领教你的妙法。”

辛钩扬眉道:“一年之前,大伙儿都说亏得你挺身而出,化解了声形岛一场灵气之乱。神道教上下对你十分感激,然而正如师弟你所说,人力难以胜天,你如今身有残缺,我胜了你也没什么光彩。你若有自知之明,还请知难而退。”

形骸道:“师兄此言差矣。我说人力难以胜天,却并未说胜不得你。你见我缺了胳膊,便以为我软弱可欺,这是犯了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大错。”

辛钩劝他退下,本是不想削形骸颜面,谁料形骸反过来说他不是,他心下着恼:“小残废,真以为我不敢伤你么?你们什么狗屁‘四杰’,全是欺名盗世之辈,且瞧我将你们一一拆穿,到时候大显身手,名扬天下!”

他手一抬,施展咒法,谁知符刚烧了一半,形骸已至他面前,手掌在他胸口一按,正是气舞掌的一招“赵客缦胡缨”,辛钩闷哼一声,眼睛翻白,朝后就倒,形骸袖袍一拂,令他缓缓落地。

威九丹鼓掌笑道:“好掌法,好功力。”

众人欢呼起来,都想:“他虽断了条胳膊,可另辟蹊径,这气舞掌运用如此纯熟,那辛钩连一招都挡不住?”

形骸叹道:“辛师兄,你迎敌之际,岂能轻敌?你以为我身有残缺,却不知天道损余补缺,反令我融融功与瘦体功更为精妙么?且诸位师尊反复教导:以道法临敌,先召元灵,或用法宝,不可轻易烧符。只因烧符时破绽太大,易被敌人所趁。”

辛钩羞愧无地,低着头,快步跑入人群。

形骸面对众人,又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诸位只见我伤,不知究竟,反而是我占了便宜。在下虽必须参与会试,可却不愿诸位心存容让之心,生疏忽之意!其余还有哪位同门愿意赐教?”

裴若大声笑道:“师弟,你才十七岁,怎地老气横秋的?比袁蕴师尊还爱教训人哪!”

众人轻笑起来,气氛登时活跃了不少。

形骸道:“师姐此言差矣,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仅此而已。我好言相劝,苦口婆心,不愿趁人之危,乃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之举”

他越是引经据典,越是一本正经,越引得众人发笑,形骸面红耳赤,喊道:“好话不多说,行海恭候各位下场。”

依照规矩,他需连赢三场,方可正式成为那八位群英候选之一。离那四派群英会尚有半年,在最终出征之前,仍有最后一场门中比试,所有门人,年纪不超过二十二岁,皆可一试。有时即使过了年纪,只要看起来不太显老,也不打紧,概而言之,四大派皆极想在这群英会中夺魁,轰动全国。

笑声之中,见一风姿绰约的姑娘走向形骸,形骸一见,倒也认得,她叫裴才艺,比形骸早四年入门,在门中曾与裴若并称为裴家双姝,一时瑜亮,但后来裴若名声太过响亮,裴才艺与裴若相比则显得黯淡无光。

裴才艺更不多话,笑道:“师弟,有僭了!”双手一转,已招来两头灵兽,乃是一红嘴雄鹰,一头十舌海犬。此雄鹰乃是妖界的第一层妖魔,体型长大,张开双翼,长逾一丈,那十舌海犬是水行元灵,形貌也甚是庞大可怖。

那红嘴雄鹰双爪燃火,扑向形骸。十舌海犬也拔足冲来,舌头伸长,宛如十根匕首。

形骸足尖一点,避开那双兽袭击,反朝裴才艺奔去,裴才艺烧符念咒,一团大火烧向形骸,轰地一声,那火焰被形骸气劲弹开,形骸毫不受阻,裴才艺花容失色,放声大叫,叫到一半,形骸手掌已按在她头顶。

形骸道:“师姐,你第一步是对了,第二步却是错了!咱们在大会上要对付的全是武学高手,你召来灵兽,须得命它们守御,而非急于伤人。若不知敌人底细,须得稳扎稳打,万不可急于求成。”

裴才艺被说的满腔怨气,喊道:“小老头,你未老先唠叨,我才懒得理你!”说罢一扭头,一甩手,气冲冲去了。

形骸喟然长叹:“我一番好意,这番指点,句句是金玉良言,然则世人昏聩,目光短浅,只在乎一时荣辱,岂不愚昧?”

裴若又笑道:“我倒也觉得你是取胜之后向姐姐卖弄炫耀呢。”

形骸道:“无知,无知,一时之气,又有何妨?须知失败乃成功之母,若败有所获,则非败。若胜而无获,则非胜”

他苦心劝诫,长吁短叹,旁人钦佩他身手,却都暗暗笑他婆婆妈妈,怪里怪气。形骸自也有所察觉,暗暗来气:“我全是为他们好罢了,罢了,待我夺魁之后,再教导他们不迟。”

此时,又见一俊秀少年下场,形骸一愣,认得此人是刚过门中仙试炼的新道术士,名字却不知道。

那少年朝形骸鞠躬说道:“师兄,听说你是门中四杰,对么?身手果然了得。”

形骸道:“四杰?那四杰只是虚名,我这人清高绝俗,本是半点不在乎的。”众人皆暗暗好笑:“清高绝俗之人,怎会说自己清高绝俗?”

少年心气极高,高声道:“我叫木山水,誓要做‘五杰’,今日若胜了你,这五杰之名,便是我囊中之物。”

形骸皱眉道:“什么杰不杰的?都是虚无缥缈的称谓,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爬得越高,跌得越惨,无名无权,才真自在。”

木山水道:“少啰嗦,接招!”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圆盘,朝形骸抛出,那圆盘来势奇快,忽然间喷出沙土,劈头盖脸,倏然笼罩数丈方圆,竟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宝,形骸闪躲不及,登时被埋在了高高土堆之中。

众门人吓了一跳,都想:“这法宝好生棘手,真打扫起来可麻烦至极。”

木山水自以为得胜,哈哈大笑,说道:“在我祖传法宝沃野飞盘面前,区区四杰,不过如此”

蓦然间,地面伸出个拳头,砰地一声,将木山水打翻在地,这正是道法“地狱无门”,形骸此时已能将这道法操纵自如,大小随心,变幻无常。

形骸大声咳嗽,从那土堆中挖了出来,说道:“师弟,师弟,你逞一时之快,可犯了得意忘形、临敌松懈的大忌。你这法宝遮住敌人行迹,更需小心谨慎。”

木山水晕乎半天,哭丧着脸,抱起飞盘就走。威九丹道:“山水,且慢!”

木山水心中一动:“莫非师尊见我天资聪颖,要暗地里传我神妙功夫么?”忙跪地道:“师尊有何吩咐?”

威九丹皱眉道:“你把这演武堂搞得乱糟糟的,须得收拾干净,今天你不用做功课,将这些沙土都扫了。”

木山水大受打击,霎时红了眼眶,嚷道:“我不要,我不要,你们欺负我!”喊了两声,咬牙忍耐,低声道:“好,好,孟行海,我会记得今日耻辱。俗话说,莫欺少年穷,我将来练成神功,必会加倍偿还!”

形骸目瞪口呆,心想:“这小子哪儿这么多戏?”

孟六爻道:“行海,此事你也有份,用地狱无门帮这孩子一把。”

形骸叫苦不迭,但师尊已然下令,他只能点头答应。

二 当世有几人

到了晚间,众弟子拿碗盛了饭菜,聚在堂中,议论晨间那场比武,兴致高昂,激动不已。有人说道:“本门四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回出手,定会叫其余三派吓傻了眼。”

另一人道:“除了四杰,另外四人也毫不逊色。我看此次群英会,只不过是咱们神道教的独角戏罢了。”

形骸心想:“他们这话未免狂妄,但不管怎样,我非一路取胜不可,成王败寇,若不夺魁,便救不了缘会。”

他这一年来没少去探望缘会,她年岁增长,出落得愈发美丽,但形骸总从她黑宝石般的眼睛里瞧见忧愁。形骸也曾与雷老爷谈及缘会所说之事,但雷老爷坚决不信自己那儿子会这般为非作歹。两人为此争论,总是徒劳无果,不欢而散。

他还听说雷府流年不利,出了几件大事,至于是何大事,形骸却也不知。每次见到雷老爷,他总是脸色阴沉,爱发脾气,形骸见他如此,愈发担心缘会。

他只盼群英会早些来,让他有机会拯救这位亲人。

忽听一人叹道:“本教纵然了得,但这一次群英会的魁首已然有主了,咱们只不过是陪衬而已。”

众人闻言惊讶,纷纷问道:“你胡说什么?”“这都还没比呢,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么?”

那人笑道:“两年之前,皇城典礼之中,有一人显露一手神功,竟直达龙火功第六层,难道你们忘了么?”

众人登时哗然,齐声道:“是了,藏沉折!他也要前来比武?”

那人道:“他虽非四派之人,但由咱们圣上亲自教导,岂能不登台亮相?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志在必得。单凭他龙火功造诣,咱们神道教再如何高明,也只能瞠乎其后,徒呼奈何。”

形骸暗暗心惊:“若师兄要来,我可不是他对手。难不成偷偷摸摸跟他说要他让我几招?不成,不成,我是铁骨铮铮,正气浩然之人,岂能做这等徇私舞弊的勾当?而且师兄听命于圣上,又岂会故意让我?”

一女弟子不服,喊道:“他龙火功再高,所用的也不过是凡人手段,岂能如我等使用道法一般巧夺造化,玄妙无比?咱们精通融融功、瘦体功,练到高深处,真气绝不会逊色于他。”

旁人连声称是,可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心中不免嘀咕:“他是圣莲女皇亲手教出来的高手,她本人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她的徒儿又是千年独有的奇才,一身玄功已不知到了何等地步,只怕连咱们的几位掌门人也未必能胜他了。“

一虚胖的门人道:“你们可听说过这位沉折近年来的功绩么?”

众人皆摇头道:“咱们身在孤岛,孤陋寡闻,还请师兄指教。”

胖门人叹道:“听说两个月前,地母岛上的梁地的梁王叛乱,席卷杨柳江十郡,声势极大,就是这位沉折率一万兵马,击溃了敌人二十万大军,平定了这场战事。那梁王听说偷偷摸摸将练到龙火功第六层,却仍在战场上被沉折击败。他因这场功劳,被破格提拔为侯爵。”

众神道教弟子皆忧国忧民,听得心潮澎湃,欢喜万分,有人以汤做酒,高举祝道:“这么说来,藏沉折真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大英雄,祝他身体安康,长胜不败!”

其他人也都举碗笑道:“祝圣上千秋万载,祝龙国兴隆昌盛!”

形骸想起当年与沉折在西海漂流逃亡,互相救助的友情,深感怀念,一口将菜汤喝的干净。

只听孟苏瑰道:“既然第一拿不了,这第二名说什么也要夺下。这一回情况特殊,第二名就是往日的第一名。”

息世镜一直闷声不响,突然说道:“第二名,第二名,藏沉折又怎么样?大会尚未开始,你们就断言他天下无敌么?”

众人不免惊喜,问道:“息师兄,莫非你这些年又练成了几门厉害道法?”

息世镜微微一笑,却不作答。

裴若转向形骸,问道:“师弟,你与这位藏沉折曾经一同落难,与他十分要好,对不对?”

形骸答道:“不错,我绝不会忘了这段往事。”

裴若笑道:“若是你对上这位沉折,又有几分把握获胜?”

形骸正色道:“师姐,我等为人处世,但求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只要届时出尽全力,无论胜败,皆不必为之遗憾。我如今只剩独臂,纵然有求胜之心,却也无能为力。”

裴若站起身来,说道:“我知道你那位未婚妻的好消息,此事极为新鲜,我是第一手得知的,你要不要听听?”

形骸心头一凛,问道:“未婚妻?”

裴若点头道:“你装什么傻?就是那位藏玫瑰啦。”

众人幸灾乐祸,大声起哄道:“是啊,那年你险些就与她定亲了。”

形骸怏怏说道:“各位取笑了,取笑了。师姐,玫瑰她还好么?出了什么事?”

裴若喝了口汤,说道:“这件事刚刚上报兵部,消息尚未公布,但委实太过惊人,只怕比藏沉折的战功还大。”

形骸奇道:“兵部未公布的消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裴若笑道:“我去过风圣凤颜堂,里头有我几位朋友,我要知道,倒也不难。你到底要不要听?”

形骸尚未答话,其余人已经替他喊道:“要听,自然要听!”

裴若道:“那是一个月前之事了。山剑天兵派派遣一批门人去远东三水之地驻军中历练,其中就有这位藏玫瑰。但当真不巧,三水地有一位王爷,那位王爷恰好也举兵叛乱,据说有十万大军来袭。三水地的驻军猝不及防,被叛军打的落花流水。”

众人喊道:“竟有这样的大事?为何咱们没听到半点风声?”

裴若叹道:“一来嘛,这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传不到咱们孤岛上。二来嘛,近来全国战事频繁,朝廷怕扰乱民心,于是就压下了。”龙火天国国土太过广袤,似三水这等边疆之地,稍有疏忽,二十年就有一场民变。

孟沮问道:“后来呢?朝廷派兵支援了么?”

裴若摇头道:“朝廷正打算动兵,可没多久消息传来,那王爷已然兵败被俘。击败他的人正是三水驻军的一千残兵,而统领那群残兵的人,正是这位藏玫瑰小姐。”

众人闻言大惊,一时呼喊声不绝于耳,都想不通藏玫瑰是如何办到的。

裴若笑道:“此次战役甚是神奇,兵部中有圣上评价:‘神女天将,旷世罕有,风采仿佛于朕当年,当永垂史册而不朽。’”

形骸急道:“师姐,你别卖关子了,说说玫瑰是怎么办到的吧。”

裴若道:“好,一说到你这位心上人,你就心急如焚了。”

形骸嚷道:“玫瑰她并非我心上人。”

裴若笑了笑,继续说道:“藏玫瑰先召集余部,占据了山间两座城寨。随后她打探消息,得知那位王爷曾与林间的少民部落有过极大的争端。她于是去找那部落,当面与部落族长一番长谈,说服他们相助。

她命部落埋伏,自己趁夜佯攻一座悬圃之城,引敌军救援。伏兵将那援军杀败,她攻下悬圃城后,立即招兵买马,连续攻城略地。据说她‘用兵如神,军纪森严,武功高超,法术精妙,战场上无人能敌。’那王爷本就不得民心,几场败仗一吃,士兵走走散散,几天之内就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城池。

玫瑰知那城池坚固,火炮厉害,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派人散布谣言,说龙火天国大军即将来临,若投降者可免于一死。这么一来,敌人自乱阵脚,没过多久,那王爷被自己人擒住,送到玫瑰营地里头。这场极惊险的叛乱,短短十几天就告平复。”

玫瑰曾在海法神道教游学大半年,她天生就有一股领袖群伦的气度。众人听了玫瑰事迹,遥想她英姿言行,无不心驰神摇,热血激荡,恨不得立时跑去见她,向她一表仰慕之情,甚至为她效忠卖命也在所不辞。

形骸由衷替玫瑰欢喜,鼓掌笑道:“正如圣上所言,好个‘神女天将’!玫瑰立下这等大功,得了什么封赏?”

裴若道:“我听吏部的人说:圣上龙颜大悦,玫瑰也要被封侯爵了。她批示:‘此世少年英才辈出,正当顺应,多多提拔后起之秀。不吝奖赏。’”

形骸心想:“我才是伯爵,她一步登天,竟已封侯?我早该瞧出来了,玫瑰并非池中之物,凌驾于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再说了,我立下的功劳与她一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在他心中,阻止费兰曲,杀魔神截源,原也算不上什么功绩。

息世镜叹道:“合该藏家发达,这对兄妹竟全都如此了得?”

形骸道:“他二人既然已经封侯,就不该来参加这场会试,要知道世事无常,见好就收的道理。”

裴舟喊道:“是啊,若非如此,他们就太过贪心,非得把世上的好处都占了吗?”

裴若道:“小师弟,此事他们自己也做不了主。毕竟事关藏家、天兵派、圣上颜面,就算他们统兵打了再多胜仗,也及不上在皇城百姓面前露脸得胜这般扬名立万。”

形骸心想:“不错,世人愚昧无知,造福国民之辈,反不及打擂武夫、卖艺戏子。塔木兹为麒麟海鞠躬尽瘁,却落得个欺名盗世的骂名。拜紫玄祸害非小,却得以风光大葬,名垂青史。俗世不公,由此可见一斑。”

三 夜黑风高时

众人谈至傍晚,见到了时辰,怕违背门规,便纷纷散去。形骸因一年前那场大功,得赐单独一间房屋院落,位于六塔东侧。他回屋躺在床上,心中想着玫瑰、沉折事迹,又想着孟轻呓、缘会,思绪纷扰,难以入眠。

只听一声轻响,有人落在屋顶,那人显然刻意隐瞒,若非形骸耳音了得,多半难以察觉。

形骸心想:“来人鬼鬼祟祟的,究竟是谁?”不想打草惊蛇,装作入眠。那人等候片刻,突然撞破屋顶,一剑朝形骸猛刺而来,剑上火光洋溢。

形骸使气舞掌,一掌将那人打上了天,又飞出了窟窿,他骂道:“何方小贼!你赔我房子!”

那人受此一掌,受伤不重,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站住,一抬头,形骸也已站在屋瓦上。

形骸见此人黑衣蒙面,眼珠发红,满是憎恨之情,一圈圈沙石绕身盘旋,正是土行龙火。形骸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要杀我倒也罢了,为何要损我房顶?”

那人大喊一声,往怀中一摸,扔出一个飞盘,形骸认出此物,奇道:“木山水?”手掌一托,一道雷电将那飞盘打成碎片,再一道雷电打中木山水,这少年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摔落地面。

形骸追至,一把扯下木山水面罩,见此人脸色血红,乃是气血走火征兆。形骸手腕一转,使“幽泉冥池”道法,一股凉水灌入木山水口鼻,将他体内火气消得一干二净,问道:“木山水,你怎么了?”

木山水喊道:“你欺人太甚!我宰了你!”但他经脉已被形骸震麻,只能嘴上叫喊,却动不了手。

形骸心想:“这并非走火,否则我这幽泉冥池定能治好了他。”将他提起,忽听六塔内喊声不绝。形骸心想:“糟了,莫非是星辰派余孽操纵本派门人心思?可我已将师姐那些法宝交给袁蕴师父了,这又怎生能够?“

他匆匆奔回塔内,见园中站满了人,有几人正在哭泣,地上躺着几个死人。

形骸见到裴若,问道:“师姐,发生何事?”

裴若道:“我也莫名其妙,利师兄晚上闯我房间,似想要杀我,被我打伤后逃了。”

形骸愕然道:“我也是,这木山水把我房子弄坏了,还想刺我一剑。”

木山水怒道:“我不仅要杀你,连威九丹、孟六爻都不放过!”

形骸喝道:“大逆不道之徒,师尊们待你不薄,你竟有这等丧尽天良的念头?”

木山水道:“我好恨!我好恨哪!你们百般羞辱我,逼我打扫厅堂,这奇耻大辱,我非以血清洗不可!”

形骸一掌将他拍晕了,对众人说道:“还有没有其余发疯的?”

裴舟脸色惨白,胸口流血,喊道:“怎么没有?早上与我比武的那川师姐也想杀我,她刺我一刀,我一时不慎”他本以为这师姐来找他谈情说爱,因而疏忽大意。

形骸见那川师姐已然咽气,但死不瞑目,怒视上空,眼中满是杀意。

息世镜、孟沮也各自杀了几个刺客,皆是晨间比武落败者。裴若整理顺序,总共有十五人发疯杀人,全是针对早上获胜者,有一人不慎被杀。这十五人有多人逃脱在外,一人被形骸捉住。

形骸道:“比武落败乃是常有之事,又怎会伤了和气?此事大为蹊跷。”

裴若点头道:“是啊,会不会又如上次一般,是‘灵气扰乱’人心?”

形骸暗忖:“哪有什么灵气扰乱人心?那是师尊们敷衍的借口。实则是星辰图夺人心魄。但那阵法早已被破,而这木山水入门不久,也没穿几天小星辰披风。”

众人骂骂咧咧,却又毫无头绪。此时,六老赶来,看清这等场面,惊讶异常。裴若口齿伶俐,将经过说了。袁蕴道:“这些人心胸狭隘,落败之后,怀恨在心,又受了邪法挑拨,这才突然发疯杀人。”

裴若道:“是何人竟有这等法力?咱们六道塔上不是有除灵阵防护么?”

袁蕴道:“此节我也不得而知。”手指一点,木山水转醒过来,死死瞪着袁蕴,却已说不出话。

袁蕴探他心脉,叹道:“他不仅想杀形骸,还想连我也杀。他脑子已乱作一团,无药可救。”

众门人无不骇然,心想:“无药可救?我神道教岂不白白失去十来个少年好手?”

孟六爻发号施令,派好手去追那些逃跑之人,形骸、孟沮、裴若、息世镜等人都在其中,各分方向,三十人同时出门追缉。

形骸来到最近的镇上,见街道大乱,人心惶惶,有人抱着死者嚎啕大哭,粗粗一数,也有十多起命案。形骸一惊,忙上前问道:“大哥,出了何事?”

那汉子惨声答道:“我弟弟我弟弟被那混账王八蛋杀了!那王八蛋,我弟弟不过早上与他吵了一架,他竟如此狠心?”

形骸看那行凶疯汉,早被人乱棒打死。他心想:“糟了,缘会!雷府!雷家那小儿子”

他飞快来到雷府,府上之人也被镇上吵闹惊醒,但似乎并未出事。雷老爷见到形骸,一脸茫然,似仍未睡醒,问道:“行海老弟,你怎地这么晚来?镇子里怎么了?”

形骸急道:“缘会呢?”

缘会喊道:“行海哥哥!”跑了过来,形骸握住她的手,放心下来,一转眼,见雷府小公子站在阴暗角落,双眼瞪大,直勾勾的看向这边。形骸隐约只觉暗影如浪,恐惧如潮,一股血腥气味儿从这少年身上发散而至。

形骸指着那小公子道:“你做了什么?”

那小公子退后一步,颤声道:“我?我什么都没做。”

形骸踏上一步,一扯他衣衫,啪嗒一声,只见一只死鸟从他袖子里掉落,那鸟的脑袋已被割了。

形骸心想:“这是牺牲之术,还是血腥邪法?或是什么诅咒手段?”气的发抖,怒道:“小子!你好生残忍!”

那小公子“哇”地放声痛哭,雷老爷一把将小公子抱起,喝道:“孟行海,离我儿子远些!”

形骸指着地上那小鸟喊道:“你看看他做的好事!缘会早就说过”

缘会瑟瑟发抖,忍不住躲在形骸背后。

雷老爷骂道:“小小孩儿,杀个把鸟儿,算得了什么?谁没有个好奇爱玩的时候?”

形骸道:“镇上许多人发疯,到处杀人,你这小儿子行径极为可疑!”

雷老爷喊道:“臭小子,你胡说八道!你这人从来就没有好心思,想要坏我孩儿与缘会姻亲。”

小公子擦去眼泪,哼了一声,道:“我我爱杀小鸟,你也管不着。”

形骸道:“这小子中了邪,须得带回神道教医治!”

雷老爷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想栽赃陷害我儿,将他害死,好将缘会抢走!你这人好色奸诈,见缘会出落的好看,想要反悔,自己娶她为妻!我告诉你,你万万休想!”

形骸气往上冲,道:“我若有这等邪念,天打五雷轰!”

雷老爷道:“我很喜欢这儿媳妇,已经定下的婚事,你休想搅合了!”

形骸道:“我孟家自会退你一大笔钱财,补偿你这些年对缘会照顾!”

雷老爷道:“就算你给再多钱财,也是休想!”

形骸不料他竟如此顽固,只觉他像是咬住猎物不放的毒蛇、鳄鱼一般。他问道:“缘会,你说呢?你是否还愿意嫁过去?”

缘会脸色惨白,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她道:“爹爹,他们这两年来待我很好,我我不想没有良心”

形骸斥道:“傻孩子,这良心会害了你!”

缘会将嘴唇咬出血来,不再回应。

形骸心想:“是啊,她虽情愿随我走,但要她当众启齿,她做不到。这雷府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恰恰相反,是我亏欠他们良多,这小公子纵然可怖莫测,但只需将他带回神道教,或能驱散他体内妖魔。”

他心底犹豫,却听有人轻声道:“你莫要被她骗了,真正险恶的是缘会。”

形骸霎时只觉压抑沉重,难以喘息,他怒想:“你这妖魔!你还说这样的话?世上没有比缘会更纯洁的人了!你究竟想怎样?”

那人道:“杀了这小丫头!立时杀她!”

形骸怒气冲天,恨恨想道:“休想!休想!你只是想逼我杀了亲人,诱我彻底走上邪路,被你随意操纵!你根本无凭无据,为何指责缘会?”

那人道:“是啊,是啊,我是无凭无据,你居然能够看破?嘿嘿,嘿嘿,你很聪明,也很坚决。这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哼哼哼,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刹那间,数道人影跃上围墙。形骸见那些人影双目火红,身上龙火闪烁,神道教逃走的杀人疯魔竟全来到雷府。众疯魔露出狞笑,传出嘶哑笑声,举起利刃,纵身一跃,霎时死了十个家丁。雷府众人惊恐万分,厉声惨叫,朝后逃窜。

形骸心想:“他们疯了之后,全忘了道法,将融融功逆转,只会用龙火功!如此可好对付多了。”口中念咒,冥虎剑朝前一指,十根胳膊涌上,将疯魔死死缠住,再一招“雷震九原”,十道电光击中疯魔。

众疯魔受伤不轻,皮肤烧焦,但仍旧挣脱出手臂,形骸又施放雷电,连电数下,众疯魔仍挣扎向前,始终不曾晕厥。形骸长叹一声,施展全力,降下天雷,众疯魔七窍流血,五内俱焚,终于全是死去。

四 风吹大草原

晨曦微亮时分,形骸驾马车回到门中。众门人见马车上全是杀人疯魔的尸体,心头无不惶恐,暗想:“他们全被行海杀了?”

他将尸首交给其余门人处置,一道童走来道:“行海,总掌门要见你。”

形骸来到执掌塔,见六老坐成半圈,正议论这件惨剧,他躬身道:“诸位师尊,你们找我?”

袁蕴点头道:“行海,你说说怎么遇上这些凶手的?”

形骸说了前往雷府之事,又说了那雷府小公子异状,他竭力公正客观,不夹情感,只陈述所见所闻,心想:“这小公子确实古怪,而并非我存有私心。”

袁蕴道:“幸亏你在当场,不然雷府满门难逃此劫。”

形骸急道:“师尊,你说这事奇不奇怪?为何这些发疯同门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去雷府?那定是雷府中有人吸引他们,召唤他们了!那少年行事残忍,残害生灵,我看他已走上邪路,或是心中着魔了。”

孟六爻叹道:“孩儿,你是想毁去他们与缘会婚约么?”

形骸如遭当头一棒,道:“徒儿看待此事,不存半分私心!”

孟六爻道:“像我小时候,也曾踩死青蛙蚯蚓,追打小猫小狗,年幼之人又懂得什么?”

形骸道:“徒儿只求诸位师尊彻查此子,莫要酿成大患。”

袁蕴道:“不必了,孩儿,你过来看。”说罢召来占卜金轮,丝线交织,呈现一幅画面。

那画面正是雷府,但逐渐往下,深入土层,随后一片黑暗,黑暗中不知下潜多少里,又见一物,是个紫色的圆蛋,圆蛋中裂开一条缝,一只红彤彤的、大头细身的蛇正缓缓扭动,似睡梦翻身。

形骸问道:“这是什么?”

袁蕴道:“此乃难蛇。”

形骸问道:“难蛇?那又是何物?”

袁蕴叹道:“此物只出现在地下二十里深处,极端凶险。一旦地下有了这难蛇,地面上的人互相残杀,动物疯狂捕猎,将造成莫大危害。若时候久了,咱们声形岛怕又有一场祸事。”

裴长生叹道:“准是去年星辰派那场阴谋扰乱乾坤,无意将此物召来,这才又起波澜,此实乃多事之秋。”

形骸恍然大悟,羞愧无地,道:“原来原来是这难蛇在捣鬼,与那孩儿无关,那咱们该如何除去此物?”

袁蕴道:“此物埋藏太深,且几乎刀枪不入,不死不灭,除非它自己想走,否则一筹莫展。”

形骸愕然道:“难道难道就任凭它毁了声形岛?”

袁蕴道:“我已吩咐下去,命人在岛上十二处布下除灵大阵,我六人做法,可镇住这难蛇诅咒,再传给全岛百姓一段清心普善咒,消去心中怒火,如此应当可拖延许久。”

形骸稍稍放心,道:“既然诸位师尊有应对之道,那可就好办多了,却不知这难蛇何时会走?”

袁蕴道:“上一次此物现身,乃是断翼鹤诀出世之时,大约在两百多年前了。当时习练那断翼鹤诀之人造成莫大动荡,杀人无数,最终被圣莲女皇击败,但两人决斗之地,整整十年皆陷入战乱,杀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数年之后,此物方才离去。”

形骸道:“断翼鹤诀?就是华荣老僧在找的那部武学?”

袁蕴道:“不错,那个魔头自称断翼鹤,他作恶多端,刺杀朝廷高手,武林正道死伤无数,在临死之际,他对圣莲女皇说出自己所练乃是‘断翼鹤诀’,此法诀源于上古,博大精深,他所得不过是残本。一旦练成此法,既可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乃是真正得道成仙的法门。”

形骸叫道:“糟了,费师姐说此物在中荒山天机洞中,如今一年已过,可莫要被那邪僧得手。”

袁蕴答道:“其一,中荒山洞穴万千,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天机洞。其二,咱们已与纯火寺联络,在中荒山布下严密阵势,不怕那华荣僧来,就怕他胆小不来。这一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形骸这才松了口气。

孟六爻道:“徒儿,你虽身子不便,但咱们仍有一件极为为难之事要交给你去办。咱们几人要留在此处施法,只怕难以抽身。”

形骸忙道:“弟子万死莫辞。”

孟六爻叹道:“两百年前,纯火寺的占卜金轮查知这难蛇所在,却又无可奈何。是轻呓公主找到赶走此蛇的法子,但如今轻呓公主正随圣上走访他国,无暇多管此事,你是她最器重的孩儿,也唯有你能承担此事。”

形骸想起孟轻呓,心头一热,道:“是梦祖仙姐姐逐走那难蛇的?”

孟六爻道:“在我声形岛以北,过了环岛海,就是雅藏布大草原,大草原中有一沃谷族,当年轻呓公主正是找到这沃谷族,问他们讨要了火龙水。将这火龙水滴入地下,可唤醒龙脉中的火龙,那火龙醒来肚饿,见到难蛇,必要吞吃,难蛇害怕,才会逃开。”

形骸道:“原来如此,可那火龙一醒,难蛇逃走,它肚子还饿,咱们声形岛不还得遭殃么?”

孟六爻笑道:“天地之中,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对付五行龙神办法可就多的是了。只要准备大量红翡翠喂他吃了,他就会再度满意睡去。”

袁蕴又道:“沃谷族所在极为偏僻,避世隐居,孤僻排外,你是孟家子嗣,与那沃谷族算是颇有渊源,只要报上名目,他们应当肯见你。那火龙水极为珍贵,他们必索要代价,无论要求何物,你都答应下来,我神道教自会付账。”

形骸点头道:“既然如此,徒儿立即出发,找那沃谷族。”

六道齐声叹曰:“好孩子,辛苦你了。”他们要维系这除灵大阵,分身乏术,又知道其余门人全远不及形骸牢靠,也唯有靠他全权处置。而形骸也到了该独自外出,增长见识,担当重任的年纪。

袁蕴又道:“此去万里,你需在半年之内往返,莫要误了四派群英会之期。”

形骸道:“是啊,还有这事,放心,放心,我会指路为马之术,只要不走错,或许几个月就回来了。”

他向众老道辞别,整理行李,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翡翠乌鸦雕像,念了法术,此物活转过来。它是孟轻呓所赠,可用于两人之间送口信,来去极快,且极为隐秘,旁人难以拦截,夺走了也不知形骸说了些什么。

形骸低声道:“梦儿,师尊交予我一份差事,我要去找沃谷族,讨要火龙水,莫要担忧。你在外奔波,万万保重。”说罢一抛,这乌鸦飞上了天。

来到城寨门口,恰好裴若等人返回,见他远行模样,皆感好奇。裴若问道:“师弟,你要去哪儿?”

形骸道:“奉师尊之命,要去北方雅藏布草原。”

裴若“啊”地一声,甚是担忧,道:“听说那儿有凶狠的蛮子,与我龙火天国的附庸国打仗,极不好对付。”

形骸道:“师姐放心,我又不是去打仗的。”

裴若秀眉微蹙,叹道:“可惜这半年我要加紧练功,不然倒可与你同行,雅藏布草原,雅藏布草原,我在那儿也有当将领的熟人,只是我从未去过。”

形骸笑道:“是啊,师姐交情遍天下,有你开路可方便多了。”

裴若叹道:“你等等,我取一件事物给你。”遂匆匆跑远,不久返回,交给他一块令牌,道:“此乃风圣凤颜堂通关令,你凭借此令牌,可去驿站歇息,遇上龙国城寨,也可畅通无阻。”

形骸道:“还是师姐想得周到,多谢多谢。”

他与裴若道别,施展指路为马,来到港口,坐船离岛,因他身怀麒麟法蝶庇护之咒,途中风平浪静,一路顺畅,海船向北前行,十天之后,上了岸,经过梁松港、望夕、郝洲、鸿路关、九筒关,前方山地渐高,城镇稀少,树木孤立,草势高升,逐渐的,他见到草原如海,与远方的山,天上的云、灰蒙蒙的天连在一块儿,景色单调,茫茫渺渺,混混沌沌,广阔无边。

形骸心想:“我连真正的大海都去过,这草原之海又算得了什么?”到了此地,景物皆极为相近,有时分不清天南地北,但他在海上学过观星辨位的本事,来时又背过此地地图,看了实地,对照地标,倒也不曾迷路。

但他念及自己半个月前还在海上孤岛,现在却来到牧牛养马的边荒处,不免处处新鲜,感慨万千,觉得恍如隔世,见证了沧海桑田。

他收到那翡翠乌鸦回信,只听孟轻呓说道:“真是胡闹!为何要你独身前去远处?你不通江湖伎俩,又如何照看自己?你我已有月余不曾见面,梦儿好生想你,只盼见你一面,你却不老老实实待在岛上,真叫人放心不下。”

形骸只觉她声音触人心弦,万分温暖,却也听出她心中急躁忧虑之意。孟轻呓虽活了许久,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回感受两情相悦之喜,如今得知情郎被“发配边疆”,当真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于是唠唠叨叨,嘱咐万千,既告诫他江湖险恶,又警告他莫要四处留情。形骸孑然一身,头一次独自外出闯荡,这旅途本甚是孤独,但他听孟轻呓言语,仿佛祖仙姐姐就在身边,便感到自己天下无敌,万事不难。

五 火山释熔岩

形骸找到一条河流,继续前行,途经湖泊、树林、牧民村庄,小城小镇,来到一座边境城池,叫做曲和。此城倚山而立,凭借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曲和关继续往西北,离沃谷族世代放牧之地已然不远。

曲和城是兵家必争之地,纵贯南北,连通东西,其外有蛮族野人常常侵扰国境,故而重兵驻扎。

形骸来到城门前头,感到这城门上似有法力流动,甚是高强,能防妖魔入内,对人却是无害。

他报上姓名来历,墙上士兵听他是神道教的道术士,脸色不善,似满心猜疑。形骸知世人对道术士皆有偏见,并不在意。不久后,城门开启,形骸得以入内。

有一龙火贵族将领出来迎接,不冷不热,问道:“你叫孟行海?为何来咱们曲和?”

形骸朝那人挥手道:“大哥,我奉神道教师尊之命,有一件要紧之事,需去关外找沃谷族。还请大哥通报一声,指点路途,最好再找个向导。”

那龙火贵族嗤笑道:“听说道术士娇贵,是不是还要给你找八抬大轿,一队兵马护送?”此言一出,他身后士兵都笑了起来。

形骸恼道:“我与你是一国同胞,又皆为龙火贵族,对你言辞有礼,你不帮忙倒也算了,为何出言嘲弄?曲和将士就是如此对待客人的么?”

那人脸色一变,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但前线战况严峻,闲杂人等,不许前去关外。”

形骸道:“罢了,罢了,我自己出去也成,也不必找人指路。”

将领道:“你这小子不长耳朵么?我说话你没听清?任何人不许外出。”

形骸道:“你头一句说闲杂人等不许外出,我却并非闲杂人物,我乃圣上亲封的宫槐伯爵,得孟轻呓殿下委派,岂能一概而论?”

那将领听他来头不小,虽然兵家、法家平素合不来,此时心下一惊,倒也不敢怠慢,说道:“既然如此,还请你叫什么来着?”

形骸道:“孟行海。”

将领又道:“还请行海道长随我去面见侯爷,侯爷定会妥善安排。”

形骸问道:“不知此地管事的是哪位侯爷?”

将领表情又是尊敬,又是顺服,大声道:“自然是威名远扬,震慑边疆的利针茅侯爷。”

形骸心想:“原来是长枪震西北的针茅侯!他与东山爷爷、川星侯爷皆是龙火功第六层的大高手,据传乃是军中三大支柱。”肃然起敬,忙道:“是,是,途经宝山,定当礼佛,晚辈自当拜见这位大英雄。”

将领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和颜悦色,说:“道长请随我来。”

于是两人沿街赶路,形骸见城中房屋低矮,依山而建,有的屋子用石头砌成,有的则是岩洞改建。集市之中,商客在贩卖牛羊、布匹、刀剑、铁器,吆喝声甚是响亮豪迈,仿佛唱歌一般。

来到一座城堡中,将领禀告来意,不久有人将形骸迎了进去。形骸步入厅堂,见里头已坐着不少人。

有三人正对门而坐,坐在正中的定是利针茅,他身穿橡木铠甲,一张脸凶巴巴的甚是威严,在他左首是个神情阴鸷的老剑客,身穿金色轻甲,背上一柄巨剑。在他右首则坐着个肤色黝黑的老僧,手持法杖,笑容甚是温和。除了这三人之外,厅堂中坐着不少将领、武人、武僧。

利针茅看见形骸,叹道:“你就是孟行海么?”他五官威武,不怒自威,虽是出言迎客,形骸也觉得像要被拖出去挨板子。

形骸朝众人团团作揖,道:“利侯爷,晚辈不知竟有这许多贵客在此,来的可当真冒昧了。”

利针茅对身边两人道:“老川、和尚,你们定然听说过他?”形骸只觉众人目光聚在自己身上,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稀奇野兽,在众人面前展示一般。

那老剑客点头道:“自然听说过,他与藏沉折是一齐患过难的。”

老和尚道:“海法神道教少年四杰之一,我倒也颇有耳闻。想不到竟残了一臂。”

形骸道:“还请利侯爷替晚辈引荐诸位高人。”

利针茅指着老剑客道:“他是咱们军中的川星。”又指着老和尚道:“他是纯火寺辛树。”

形骸惊讶无比:“川星?辛树?这两人也皆身怀第六层的龙火功,名震天下,贵为一代宗师,怎会跑到这儿来?如今曲和城中竟有三位龙火功顶尖的大高手?”他心下茫然,也向两人各自深深一拜。

利针茅让形骸在旁坐下,问道:“小道士,你为何要去找沃谷族?”

形骸于是说了声形岛下出现难蛇,须得用火龙水将难蛇驱逐之事。川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你是袁蕴掌门派来帮忙的,那也太不够意思了。”

形骸道:“帮忙?帮什么忙?晚辈纵然才疏学浅,侯爷但有所求,晚辈若力所能及,绝不推拒。”

川星皱眉道:“小子,不是咱们看不起你,神道教本该派六老之一前来才是。”

形骸听他们如此慎重,问道:“莫非侯爷遇上了强敌么?”

利针茅大声道:“老川,你这是瞧不起我了,我本也没叫你们来。那老贼我独自难道应付不了?”

川星骂道:“放屁!放屁!你是咱们龙火国的大将军,并非江湖上逞勇的小毛孩,我既然得知此事,焉能不管?”

辛树僧则道:“川兄此言不错。那贼人如此有恃无恐,定然另有奸计,咱们岂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利针茅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二人是一番好意,但我这些年也经常手痒,倒想亲自再捅那老魔头一枪。”

川星见形骸一脸茫然,才道:“约莫三十天前,利老弟收到一封战书,那人说要在今夜日暮后闯入城中,取利老弟人头,要他多找见证,多叫帮手。如若不敢迎战,就割下自己脑袋。利老弟一身玄功罕逢敌手,当世除了咱们这几个老家伙,谁也挡不住他的长枪,于是当时就答允下来。但他儿子不放心,写信给天兵派、纯火寺与神道教。咱们这就千里迢迢的赶来了。”

形骸心道:“是么?难道师尊们遣我来此,也是盼我管管这件事?但放着这三大高手坐镇,连马炽烈来了也讨不了好,实则不必我多管。”想了想,问道:“前辈口中那位老魔头是何人?”

利针茅道:“此人叫做熔岩,是个关外蛮族的巫师,也是我手下败将,当年他指使蛮子攻打咱们曲和,被我打了回去,从此销声匿迹。我还道此人已死,唉,当真是王八死不了,祸害活千年。”

形骸道:“此人曾领教侯爷厉害,又明知侯爷修为,竟敢明目张胆而来,还任由侯爷邀人助拳,当真狂妄的不可思议了。”

利针茅冷笑道:“似乎此乃他族中规矩,他那蛮族中的巫师若比武落败,非得堂堂正正战胜仇敌,否则一辈子无法洗刷耻辱。我正愁找不到这老妖,今日正要结果了他!”

辛树和尚喝了口茶,叹了口气,道:“依老衲之见,此人不惧老兄武功,也不怕此地兵力,又怎能不用阴谋诡计?他定然也找齐帮手,到时一拥而上,想要以多打少。咱们纯火寺本就当除妖降魔,今夜遇上这老妖,并非比武切磋,而当永除后患。”

他纯火寺带来数位好手,闻言都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说道:“我佛慈悲,正该如此。”

形骸见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想:“我要去沃谷族中,最好还是求利针茅侯爷派人指路,但他们城中面临这等大事,一时也抽不出人来。那比试就在今晚,我就留下来观战又何妨?即使全派不上用场,待此事结束,他也算欠我个人情,之后再求他相助,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念及于此,当即说道:“贫道末学后进,才学不足,但这些年学的道法也还过得去。若那老妖施展妖法,贫道或可替侯爷化解。”

利针茅笑道:“那好,小道士倒也热心肠,就在旁看着吧。”

众人议论今晚决斗情势,皆不明那熔岩底细,恶斗在即,也都不想吃饭。

等到太阳落山,有士兵来报:“侯爷,西北门外来了一群蛮子。”

众人心中一凛,皆全神贯注,打起精神。利针茅握紧长枪,抖抖身子,道:“放他们进来吧。”说着站起身,真如雄狮起立般高大。

三大宗师当先走出厅堂,群雄紧跟在后,来到校场,四周聚集数万将士,甲亮刃利,真是一群虎狼之师。形骸暗自与当年墨从海港的水军比较,只觉那水军远远不及此地的镇远军。

那一群蛮子头上插着羽毛,戴着羊角,穿着羊皮牛皮,手握牛骨权杖,身上刺青画纹,面目狰狞。有三人站在蛮子前头,正中一人居然是道士打扮,此人头发胡子皆染成红色,身穿红袍,额头上画着个绿色太阳,体格强壮,气度雍容,不露喜怒。另两人也是红袍加身,一人身高十尺,一人则甚是矮小。

利针茅见到那红发老道,不禁一愣,半天才认出此人,说道:“你就是那下战书的熔岩?”

红发老道点头叹道:“关内的仇敌,时隔多年,你已认不得我了?”

利针茅道:“我只记得当年交手的是个蛮子,可不记得是个老道。”

熔岩道人微笑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十多年来,贫道另拜名师,参悟妙法,学会了礼数,懂得了廉耻,一心求道,今非昔比。但当年那一败,令贫道险些一命呜呼,碍于族规,因为本性,贫道心中始终难以放下。”

六 何德称求道

形骸大感意外:“听说这熔岩是个蛮子,想不到竟成了道术士,又这般知书达理,言辞也客客气气。只是如此一来,倒比气势汹汹、喊打喊杀更难应付。”

利针茅瞪目道:“老夫好斗喜武,不愿多费唇舌,今夜你是来杀老夫的,老夫也需取你性命!”

熔岩答曰:“贫道这些年已洗心革面,不愿再滥杀无辜,只愿与针茅居士切磋武艺,以求解脱心障。”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蛮子受了礼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就像猴子穿成人样似的。难道他当真痛改前非了?”

纯火寺辛树老僧喝道:“虽说我佛慈悲,不计前仇,又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则施主往昔罪孽太深,想要一笔勾销,未免说得轻巧。”

熔岩微微一笑,道:“我所求非佛,我所求为道,罪孽是无,杀戮是空,空无一物,心无滞涩,方可得证大道。凡阻我求道者,贫道不会手下留情。”

辛树虽是出家人,但脾气火爆,比这群军中汉子更胜,喊道:“好,青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用针茅兄出手,就由老衲来惩恶锄奸!”说罢禅杖在地上一敲,走入场中。

熔岩身边那红袍高个说道:“慢着!咱们是单打独斗呢?还是群殴乱斗?”

红袍矮个儿也大声道:“是啊,我们这儿就这么些人,你们却又一大群人。不过咱们是丝毫不怕的,就算千军万马一拥而上,咱们这场架也打得!”

此言一出,竟将这十万镇远军视若无物,众将士皆有惊怒之色。利针茅喝道:“你们多少人出手,咱们也多少人出手!我手下这些儿郎在此,只是想瞧瞧咱们三个老儿狠揍蛮子的热闹罢了。”

熔岩抖抖袖袍,整整衣领,走到场中,微笑道:“贫道领教三位高招。”

川星冷冷说道:“你想以一敌三?”

熔岩道:“以一敌三,有何不可?贫道这些年来大有长进,倒也想试试身手。”语气竟有恃无恐。川星老谋深算,思虑周详,见状倒不敢莽撞。

辛树抢上前道:“先前老衲已说的明白,由老衲送你归天!”

熔岩叹道:“也罢,也罢,先胜了你,再胜针茅居士也是一样。”

辛树吸一口气,发动龙火功,木气绕身,一招“龙木之精”,禅杖挥舞。熔岩手持短棍,散发月光,铛地一声,将那禅杖弹开。这声响震耳欲聋,传遍十里,可见两人力气何等巨大。

形骸心想:“此人是月舞者?却不知能变成何等野兽。”

辛树绕着熔岩稳稳踏步,手上招式不停。他习练的是木行真气,讲究生生不息,死而复存,故而杖法前后连环轮回,全无破绽。熔岩老僧功夫也甚是沉稳,但气力不及辛树,于是迂回进退,取长补短,一时倒也支持的住。

三十招一过,辛树心想:“此人能耐不过如此!”突然间手上加重,一招“解甲归田”,当头打落,此招刚猛卓绝,风声猎猎,实有百狮之威,千狼之势,那熔岩不敢硬接,朝后飘开。

辛树冷笑一声,暗忖:“纳命来吧!”倏然间禅杖一转,手臂似长了几分,竟变竖劈为横打!众将士一瞧,无不惊喜,皆感钦佩:“他气力到了尽头,竟仍能轻轻易易的变化招式,手法果然精妙绝伦!”也是龙火功木行一脉讲究持续不断,新老交替,气力使老,新力顿生,故而能运用种种匪夷所思的变招。

熔岩用短棍往旁一点,将那禅杖黏住,身子一晃,轰地一声,足下地面碎裂。辛树见他接下此招,倒也颇感意外,又察觉那熔岩老道内力灼热,顺着兵刃传了过来,竟想与自己比拼内力。辛树数百年修为,真气浑厚充沛,几无穷竭,见状反而一喜:“好极,好极,我本担心那一杖打你不死,你反过来求饶,我倒不好下手。到了这等时候,我要你开不了口,暗中废去你功夫。”于是浑身运功,真气如树根吸水,将敌人内力一点点消去。

川星、利针茅两人互望一眼,都想:“辛树和尚内力刚柔并济,最是难缠,如此这熔岩老妖是自寻死路了。”但见他始终不曾变为兽形,心底隐隐担忧。

突然间,那红袍高个吹了声口哨,稍胜尖锐,宛如鸟叫。红袍矮个喜道:“得手了?”

利针茅问道:“什么得手了?”

熔岩老道仰天大吼,霎时体型剧变,成了一黑毛豹人,体型一丈有余,黑毛之中红光流转,真仿佛岩浆一般,辛树只觉敌人内力如山崩地裂,灼热无比,势不可挡,恰是自己克星,身子一晃,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利针茅、川星大惊,分从左右扑上,一人挺起长枪疾刺,一人舞动巨剑劈砍,也是他们担心故友,这一招全力以赴,势头凌厉异常。熔岩老道一拳将辛树打飞,双手一分,掌心如铁,捏住两人兵刃锋锐处,三人再度僵持不动。两人惊觉这熔岩老道内力极为强横,竟足以与两人合力相抗,心中震惊:“他迟迟不使真功夫,原来这般厉害!”

红袍二人手一扬,数十根黑铁锥打向利针茅、川星,二老身上真气鼓荡,弹开大半,却都有一根中了肩膀。二老低哼一声,却不敢分心,仍竭力与熔岩老道那剧烈滚烫的真气比斗。伤口处流下黑血,可见暗器上喂了剧毒。

众龙火贵族齐声骂道:“邪魔外道,好生卑鄙!”骂声中纷纷出手,有的抛掷暗器,有的加入战团。那一众蛮族发出“呜呜”叫声,也发动猛攻,与群雄杀成一处。

其余人倒还罢了,那红袍高个、矮个尤为高强,身上绽放绿火,龙火贵族中竟无人能挡他二人三招两式。两人一边出招,一边笑道:“你们以多打少,就莫怪咱们从旁相助,这算什么卑鄙了?”

形骸见状焦急,正想出手,却听军中一位副将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全军杀敌!”大军本就担心统帅安危,一得号令,一万先锋军立时赶来援助。这是,熔岩老道在地面一踩,只听隆隆巨响,杀阵周围地面开裂,喷出岩浆,冲在最前头的士兵被火一烧,浑身着火,惨叫倒地,当即烧死。众将士心头大震:“这老道竟仍有这等魔力?”暂且难以逾越阻碍。

形骸看清局面,使一招“地狱无门”,数百手臂扯住熔岩老道,却被老道身上火焰一齐烧毁。再用手臂将蛮子全数制住,城中将士局面登时缓解,心中一宽,朝他看来,目光感激。

高个矮个不料突然节外生枝,同时喊道:“先除这小贼!”霎时攻向形骸。形骸心知这两人非同小可,不敢轻敌,念起咒语,浑身龙火焚烧,遮挡住旁人视线。就这么挡了一挡,他肌肤上长出山墓甲,左手打出两道飞火流星,那两人掌心各喷绿火,将那火球抵消。

形骸再运幻灵塑世功,留下个假人不断扔出火球,与高个矮个缠斗,自己则悄然来到熔岩老道身边,打出雷震九原掌力。本来那三人功力卓绝,比拼内劲时有罡气笼罩在外,旁人莫能近身,但形骸得山墓甲护体,足踏龙脉,真气仅比熔岩老道稍逊一筹,他掌力透过真气,打在熔岩老道身上,那老道”啊“地大喊,骤然加重掌力,只听砰砰乓乓,四人分开,皆摔到远处。

形骸翻身而起,浑身皆疼,高个矮个瞧出不妙,喊道:“大哥,那事物已经得手,不必再行缠斗!”

熔岩老道恢复人形,朝形骸、利针茅、川星三人怒目而视,道:“你三人这条命暂且寄下了。”说罢手指刺入地面,周围裂隙中忽然井喷火焰,火焰从天而降,好似一场火雨。众将士虽惊不乱,高举盾牌自保,又有人飞奔出去,找水龙队来灭火。趁着场面混乱,熔岩老道带着高个矮个飞身一跃,霎时消失在远处。

形骸在这老道手下吃了个大亏,气愤不过,高声喊道:“什么清心寡欲,什么得道高人,你不过说说罢了,当真让人笑掉大牙!”说罢烧符念咒,装腔作势,施展“冥池清泉”道法,大水从地面喷出,熄灭满场火焰。

利针茅、川星、辛树走上前来,面露喜色,神情感激,利针茅朝形骸拱手道:“小道长,想不到你神功至斯,我三人当真多有怠慢,好生惭愧。”

川星叹道:“也是我等太过狂妄,太过轻敌,自高自大,险些死在这妖道手上,幸亏有你这小仙家在场。”

辛树点头道:“四杰,四杰,果然名不虚传,不愧为当世少年中一等一的豪杰。以你道法功力,足可与当今圣上弟子藏沉折并驾齐驱了。老衲感激不尽,定要多多替小道长你宣扬威名。”

形骸听得喜悦,骨头似轻了几两,但想起孟轻呓叮嘱,忙道:“只是我神道教中的法宝神奇,贫道所学仍粗浅得很,四杰之称,实不足担当。”

众将士也都走近,纷纷高声道:“小道长莫要谦逊,咱们都很欠你的情。”

形骸心想:“沽名钓誉,好大喜功,岂是我辈所为?”压下欣喜,正色道:“三位前辈伤势如何?”

辛树所练木行功夫复原极快,此时已无大碍,但利针茅、川星二老中了剧毒,纵然功力深湛,硬生生将毒素压下,但一条胳膊已又黑又肿,众人一见,无不担忧。

七 回家炕头暖

形骸喝一口塞外的羊奶茶,微甜微苦,倒也美味,转眼喝的干净,府上女奴赶紧倒满。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辛树从屋中走出,二老跟随在后,手上缠着绷带。

众人起身问道:“不要紧了么?”

辛树道:“已然无碍了。”

副将骂道:“这群王八狗蛋,好不要脸,偷袭暗器无所不用!”

形骸暗忖:“咱们不也倚多为胜了么?他们纵然卑鄙,咱们也不占理。”

利针茅眉头紧锁,叹道:“不料熔岩老妖武功突飞猛进,已在我等之上。”

川星道:“你我两人合力,兀自奈何他不得,除非三人出手,方能稳操胜券。”

辛树道:“如此心腹大患,非得尽快除去。我需修书一封,找我洗尘师兄前来助阵。”

形骸问道:“是纯火寺五行僧之一的洗尘大师么?他老人家龙火功修为如何?”

辛树微微一愣,道:“师兄他练得并非龙火功,但他身手更在我之上。”

形骸登时醒悟:“洗尘大师和袁蕴师父一样,也是迷雾师么?”

川星侯道:“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这老僧受伤不重,不久必会卷土重来,我与辛树和尚暂且在此住下,助针茅兄一臂之力。咱们三人在此,加上其余龙火贵族,他当不敢轻举妄动。”

利针茅叹道:“那也唯有如此了。”

形骸道:“三位前辈,只要小心一些,今后他应当难以入城。”

利针茅问道:“小道长何出此言?”

形骸道:“我先前进来之时,瞧出曲和城周围布下极强的法阵,可阻妖魔入城,除非得了城中主人邀请,否则无法入内。正因如此,他们才故意下战书,诓开城门,得以进来。”

利针茅喊道:“原来如此,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此住了多年,一直不知此城有这等玄机。”

形骸道:“他们先前说‘得手了’,不知得手了什么?”

辛树道:“城中宝库可失了什么事物?”

利针茅立时道:“糟了,糟了!他们趁比武之际,防备松懈,莫非另有人混入宝库之中盗宝?”立即带众人前往宝库。

来到城堡下方,果然见一扇大铁门全然敞开,门口守卫已死。

利针茅气盛怒发,怒道:“好贼人!好**诈!”

形骸道:“这宝库为何只有这些人守着?”

利针茅道:“一来大伙儿都去瞧我与熔岩对决,二来这宝库铁门上有一法术防护,唯有老夫方能打开。”

辛树道:“那贼人又是如何闯入的?”

利针茅恨恨道:“我怎地知道?这群妖魔,他妈的好邪门儿!”

形骸只觉门前灵气散漫,说道:“敌人之中也有道法好手,熔岩他们在上方拖延,这人在地下破解,我看他在此处逗留许久,才得以开启此门。”

川星叹道:“小仙家脑子当真清楚,不愧为道术士中翘楚,确比咱们这些大老粗看的明白。”

辛树道:”瞧瞧少了什么,再做打算。”

只见宝库里层层叠叠,堆放财宝,珠光璀璨,宝气充盈,形骸暗暗惊讶:“利侯爷发得一场好财,不知其中有多少民脂民膏?”

利针茅找师爷粗粗一点,那师爷奇道:“侯爷,怪了,怪了,里头似并没少东西。”

利针茅骂道:“放屁,贼不走空,那这群贼跑来做什么?试手艺么?”

师爷又转了一圈,一拍脑袋,道:“啊,少了‘巫神百果图’。”

形骸、辛树、川星齐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利针茅也一脸茫然。

师爷道:“侯爷,你怎地忘了?前几年,咱们打赢了元族蛮子,挖了他们的祖坟,从中掘出来一张古图,不就是巫神百果图么?”

形骸心下愤愤:“打赢战争,赶跑蛮子,确实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可为何还要掘坟挖墓?那可是败子害孙的恶行!”但当着三人的面,却也不好开口斥责。

利针茅皱眉道:“那百果图有什么要紧么?”

师爷道:“属下见识不到,不知其实,岂敢断言?但那些恶贼既然如此大费周章,想必有莫大道理。”

三老皆感不安:“莫非这百果图竟藏着一件极重要的大秘密?若确然如此,此图决不能落在熔岩老妖手里。但咱们三人却不能轻易外出,以免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

形骸道:“三位前辈可知那熔岩老道藏身之处在哪儿?”

利针茅道:“他曾是元族的巫师,又叫什么狗屁萨满。若要找他,可去元族的地方打听。”

形骸只觉此事重大,责无旁贷,肃然道:“晚辈本就要去关外找沃谷族,正好也去找找熔岩老妖,设法将这百果图盗回来。”

利针茅道:“当真?只是这老妖厉害无比,小道长虽然高明,却未必是他的敌手。”

形骸心道:“这是自然,我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知么?”答道:“前辈放心,晚辈绝不会力敌,可用道法智取。他们用奸计欺骗咱们,且瞧我也玩些手段,如数奉还。”

三老心知道法妙用无穷,神秘莫测,闻言尽皆大喜。利针茅握他手道:“小道长,老夫一瞧见你,就知你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定是参天大树,国之栋梁,老夫对你好生欣赏,正要重重谢你,我宝库中一应事物,你瞧中什么,尽管拿去,若有本事,全数搬空了也不打紧。”

形骸惊道:“晚辈出家之人,修道之士,要什么宝物?”

川星侯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小道长,我家中有一对同胞女儿,皆已觉醒,样貌武功皆有口皆碑,你可定下亲事了没有?”

形骸魂飞天外,喊道:“晚辈万不敢高攀!况且我家祖宗,轻呓公主对晚辈颇有厚望,曾说晚辈功业未成,决不许还俗,更不可定亲。”

川星侯对两个女儿爱若性命,如今开口向形骸提亲,已是旁人几百年也修不来的福分。形骸若找其余借口,川星侯定然不喜,可一旦搬出孟轻呓来,川星侯也只能闻之兴叹,摇头苦笑。

辛树说道:“这样吧,我这儿有一颗纯火寺的海隐山黄丸,可治濒危重伤,实有起死回生之效。你且拿去,将来或能用得上。”

形骸又要推拒,但辛树道:“小道长,钱财乃身外之物,美色乃蚀骨之惑,你出言拒绝,情有可原,但咱们行走江湖之人,岂能少了治病良药?你若不收此物,老衲定要向神道教告状,说你看不起老衲!”

形骸无奈,唯有道谢收下。

利针茅向形骸说了这关外情形:出了曲和城关,气候变冷,皆是冻土冬草大地,草原之中,往西是元族人,部族上百,是草原上最贪婪的强盗;中部是沃谷族人,对龙火天国甚是友好,算是附庸,也可说是远方盟友,其中最神秘的一支紫怡部,就是当年赠给孟轻呓火龙水之沃谷族人,只是这群人行踪不明,须得问沃谷族长老才知。

至于占据关外草原东北全境的,则是曲和城最畏惧的强敌,被叫做“行冰牧者”的部族。这群蛮子来此不到两年,却赶跑了元族、沃谷族,占领东北,与镇远军多有交手,胜负各半。据传蛮子首领自称“北牛”,武功无敌于天下。

形骸奇道:“北牛,北牛,我似在哪儿听过此人名头。他说自己无敌于天下?当真狂得可以。他当真不怕咱们圣上么?”

利针茅叹道:“小道长,须知江湖深远,藏龙卧虎,我原本以为那熔岩不过是我手下败将,不把他瞧在眼里,结果呢?却被他打的灰头土脸。这北牛武功究竟如何,咱们谁也不曾见到。他约束兵马,不来进犯,我也不曾派兵,大举攻打,因此谁都不知对方底细,但闯荡世间,多交朋友,少结仇敌,总是颠簸不破的道理。”

形骸道:“多谢侯爷指点。”

利针茅又道:“若非关外狼环虎伺,我定要陪你同去找那熔岩老妖,但情势如此,我三人皆脱不开身,唯有辛苦小道长你了。你需千万保重,不可以身犯险。”

形骸笑道:“侯爷放心,我自己的性命最要紧了。”

利针茅遂派一熟知沃谷族语的龙火贵族送形骸出关,两人晓行夜宿,过了两天,见到草原上帐篷星罗,牛羊棋布,乃是一处水草肥沃之地,沃谷族这一部正在此放牧狩猎。

形骸见这龙火贵族向导闷闷不乐,似急着想返回关内,奇道:“老兄,这草原景致如此之美,人情如此淳朴,空气如此新鲜,岂不比城中乌烟瘴气好得多了?”

那向导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却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老婆孩子都在城中,这几天又不能喝酒赌钱,我那相好的又不知给我戴了几顶绿帽,跟你瞎转悠有何好处?”

形骸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不见天鹰不弯弓,不追豺狼不催马!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如风一样!好个无尽天地,好个草原绿海!到此地步,心中烦闷一扫而空,再容不得半点自怨自艾,唯有男儿豪情,纵马逐天!息老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说一句,那向导暗骂一句,等形骸说完,向导才道:“我认得此处有个商人,也做向导赚钱,没准知道紫怡部在哪儿,我带你去找他得了。”

形骸愕然道:“息老兄,我怎地觉得你似在打发我。”

向导暗道:“废话,我就是在打发你。难道听你这小子胡乱念诗很有趣么?”

就在此时,只见一少年掀起帘布,走出帐篷,对形骸笑道:“这位道士小哥,你身边的大叔想家了,你放他走吧,我替你做向导,不收你钱。”

形骸一喜,看那少年,见他身穿羊毛大衣,红唇齿白,面如冠玉,肌肤似雪,美目星耀,俊俏得不似凡人,却眇了一目,未免叫人痛呼惋惜。

八 入帐为宾客

形骸见他似比自己年少,于是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独目少年向他鞠躬,行的是沃谷族之礼,他道:“我名叫烛九,哈塔,愿你途中风不绝,水不断。”

形骸问道:“哈塔是什么意思?”

烛九道:“哈塔在龙国语中是祝你好运之意。”

形骸道:“这就是了,我叫孟行海,哈塔,愿你愿你牛羊成群,那个家人安康。”

烛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向导敷衍两句,便迫不及待、头也不回的走了。形骸叹了口气,道:“世人贪图安逸,远离山海,居于陋室,未免落俗。”

烛九道:“行海兄,你为什么来我们草原?”

形骸道:“我需找紫怡部落,向他们求一件东西。”

烛九笑道:“这可巧了,我也在找紫怡部,也要问他们要一件东西。”

形骸心里一紧,忙道:“你先说说问他们要什么?”

烛九皱眉道:“你年纪大,该让着我,你先说。”

形骸唯有答道:“我的家园土壤下有了妖魔,唯有紫怡部的火龙水才能驱逐。”

烛九瞪大眼睛,道:“那可抱歉,我不能替你当向导了,因为我也要找火龙水,而那火龙水听说甚是珍贵,我不能任由你与我争夺。”

形骸怒道:“好小子!你骗得我向导离开,现在却出尔反尔?”

烛九笑道:“咱们出门在外,事态往往瞬息万变,你那向导本就想撂挑子不干,又关我什么事了?”

形骸道:“我不管,冤有头,债有主,是你小子坑了我,就莫怪我死缠烂打,盯着你不放。”

烛九轻哼一声,复又钻入帐篷,形骸心里骂了几句,厚着脸皮也跟了进去,里头仅这小骗子一人。烛九一愣,倒了碗酒,刚想喝,形骸手快,把酒抢过,咕嘟咕嘟一口喝干了。

烛九道:“你这龙国人好不讲道理,依照沃谷族习俗,抢别人酒喝是要被天惩罚的。”

形骸道:“你抢我火龙水,我就抢你酒喝!”

烛九苦笑道:“你是傻子吗?这族里会说龙国话的多得是,你随便找人一问就行,何必缠着我?”

形骸瞪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你小子也要找紫怡部,跟着你准没有错。”

烛九摇头叹道:“真是好心没好报,你们龙国人当真霸道。”说罢举起酒壶又要倒酒,形骸有心气他,眼看他酒碗快满,又一把抢过,对嘴就喝,谁知那酒入口奇苦,形骸猝不及防,噗地一声,全吐在地上。

烛九捧腹大笑,说道:“你看,你看,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形骸恼道:“小骗子!你在酒里下毒?”此人手法巧妙,何时动的手脚,形骸却没瞧出来。

烛九眨了眨眼,道:“这不是毒,这是薰衣草,是治病的药,我看你这人火气大,所以帮你治上一治。你们龙国人脾气厉害,可最容易上当受骗。”

形骸道:“古语云:心无思者是为明智,心无尘者是为慧光。我看似上了你的当,但你这骗徒也被我拆穿,实则还是我更胜一筹。”

烛九见他兀自嘴硬,笑道:“是啊,是啊,你自讨苦吃,自找罪受,确实是我棋差一招。”说罢从腰间取出一根骨笛,默默想着指法,在孔洞上不停挪转。

形骸心想:“火龙水的事,就着落在这小滑头身上。我为人光风霁月,正气长存,而他身有残疾,我本不该与他一般见识,可事关生死存亡,却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最多找到火龙水之后,我与他七三分成,我七他三,至不济也该六四分。如果他可怜巴巴的求我,便是五五分也可”

烛九皱眉道:“你这人讨不讨厌?我要吹笛子了,还请你出去。”

形骸哈哈大笑,道:“吹笛子为何要赶人走?你说了要做我向导,便休想将我打发了。”

烛九道:“这骨笛上有动物灵魂,咱们沃谷族吹笛子的时候,要是对面那人是个大混账,笛声就会走调。”

形骸怒道:“你骂我是大混账?当世之中,似我这等顶天立地、行侠仗义之人,可谓少之又少,就快濒临灭绝了。你见识低微,可是有眼无”话及于此,想起他左眼状况,自知失言,忙闭口不语。

烛九冷冷说道:“我说你是大混账,难道说错了么?”

形骸理亏,只板着脸不答。烛九不再理他,开始吹奏骨笛,笛声柔美悠扬,甚是灵动巧妙,形骸想起这笛子是动物骸骨制成,便多了一份神秘奇异的感慨,又想:“他说这骨笛在大混账前吹奏会走调,如今似乎并未出差,那大混账一说,自落不到我的头上。看来这小子也瞧出我这一身铮铮铁骨、忠肝义胆,只是口是心非罢了。”

烛九吹了一段,又闭目说话,似在讲一段故事。形骸听他说的是沃谷族语,半点不懂,憋了半天,道:“你说的是什么?”

烛九道:“关你什么事?”

形骸道:“出门在外,多交朋友,少结仇家,此乃自古不变的道理。我客客气气问你话,你当开开心心回答才对。”

烛九皱眉道:“你也比我大不了一岁,怎地比个老头话还多?”

形骸道:“老人怎么了?活的越老,越有智慧。我以少年人之风骨,学老年人之睿智,取长补短,既精力充沛,又自知自明,岂不甚好?”

烛九喊道:“你别捣乱啦!快给我滚出去!”

形骸正要争执,见这小子红了眼眶,似要流泪,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出了帐篷。但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说道:“我就在外头,你可休想开溜。”

烛九道:“我知道了,烦死人了!这帐篷是我家,我烛九又怎会逃跑?”形骸这才怏怏缩头。

他站在帐篷外,沃谷族人走来走去,时不时朝他点头致意,形骸有样学样,照本宣科。沃谷族人最是热情好客,对龙国人尤其友善,只是见他从族中帐篷里出来,已是族中某人的客人,不便再款待于他,所以也不来多问。

形骸心想:“这小子奇奇怪怪,别别扭扭,他是不是这一部的人?看他帐篷里家具齐全,应该不会错了,但他为何独居?又为何要找紫怡族要火龙水?莫非他也要对付大地下的难蛇?他又吹笛子,又说故事,是不是与找紫怡部有关?”

忽然间,只听烛九说道:“你进来!”

形骸昂首挺胸,摆足龙火贵族架势,走入其中,见桌上摆着两盆干果,两个酒碗,一个酒瓶。烛九指了指酒菜,道:“先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形骸心意登平,道:“知错难改,善莫大焉。你年少轻狂,难免犯错,见你如此诚意,我便原谅你了。”

烛九又道:“你别得寸进尺,那火龙水仍是我的,你若想要,得自己想法子问紫怡部讨。”

形骸急思主意,想了半天,说道:“你要不要翡翠?”

烛九柳眉一皱,喝了口酒,挥手示意,形骸赶紧也喝了口。烛九才道:“你们龙国人就知道翡翠拳头,反正老子天下第一,钱买不通你,就用拳头打服你。不管是不是我的,统统都要抢走。”

形骸摇头道:“小兄弟,你太看轻我等龙火贵族了。比如我这样的国之大侠,就单单用翡翠攻势,不会用拳头揍人。”

烛九忍俊不禁,笑道:“如果用翡翠收买,又算什么狗屁大侠?”

形骸叹道:“只因尔等偏远荒民,不服礼化,故而不能以德服人,否则你听我跟你讲道理,早就服服气气的了。”

烛九道:“你以为我没念过龙国的书?我书读的未必比你少,但龙国的教条法规,是想奴役我们,拘束我们,让我们臣服。可我们是草原上自由的人,如果学了你们龙国的道理,就不再自由了。”

形骸又喝了口酒,点头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或许咱们龙国先贤大哲所创之道,在自然之中,可谓自愚自盲。”

烛九笑道:“你看,你倒也未必冥顽不灵、顽固死板,和你说道理还能说得通。”

形骸道:“这是当然了,世上没有比我更讲道理,更好说话的人。”

烛九哈哈大笑,道:“好个自吹自擂的龙火贵族!”举碗道:“干!”

形骸也道:“干!”两人遂一饮而尽。

烛九又道:“你根本半点不知道咱们沃谷族的风俗习惯,对么?”

形骸叹道:“我虽渊博,却也未必全知全能。我这不是谦虚,而是实情如此。”

烛九笑道:“你这怪人也知道谦虚两字?”顿了顿,又道:“咱们沃谷族里,如果外人太太平平,安安分分的入了帐篷,就是客人。哪怕与主人之间有深仇大恨,主人也要款待此人,给他食物和床铺,还要保护客人十天之内安全无事。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动手把你赶走了。”

形骸奇道:“这规矩虽然甚好,可未免有违常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卧榻之侧,岂容敌人安睡?”

烛九道:“咱们也不是迂腐的傻瓜。族规上虽这么说,但那食物可以是坏的,床铺可以是干草,也可以出言侮辱你,激你动手,那时你就不是客人,而是不请自来的外人,我就算杀了你也不算违规。我看你断了胳膊,有些可怜,先前喂你喝苦酒,你没对我动武,就算通过了我的考验,因此我必须款待你。”

形骸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当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九 登台露戏法

烛九道:“我这部族是沃谷族的黄岐部,今夜将有节庆,届时我将述说我的功绩,若能胜过旁人,可以获准前往紫怡部,这是沃谷族最大的荣耀。所以我先前吹笛子、说故事,就是为此准备。”

形骸忙道:“那我岂不是岂不是打扰了你?”

烛九叱道:“当然了?若非我本就必胜无疑,被你这么一闹,我非恨透你不可,因为那是要见血的大仇。”

形骸大惊,嘟囔道:“人非野兽,何必如此逞勇好斗?”

烛九轻哼一声,低头喝酒,形骸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胜了之后,能带我同去么?我在龙火贵族中也算略有名声,将来定会补报。”

烛九道:“可以,但并非我是你的向导,而是你当我的随从。”

形骸傲然道:“我是龙火贵族,你是边境牧民,想要我跟从你?哼哼,哼哼,真是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烛九一抿嘴,眼中放光,刹那间全身水色流转,额显水龙印记,形骸惊呼道:“水行龙火功?你也是咱们龙火贵族?”

烛九道:“你当真孤陋寡闻,不学无术,当年圣莲女皇就是沃谷族出生。咱们沃谷族不喜国度法规,拒绝了她的封赏,但神龙血脉也在咱们体内流淌!”

形骸气势馁了,叹道:“史书上可没这么说过。”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敬意。

烛九道:“是,其实此事也唯有沃谷族之人知晓。圣莲女皇隐瞒此节,关于她身份来历,民间众说纷纭,谁也不知真相。”

形骸大感委屈,道:“那你说的也未必对啊,怎说我孤陋寡闻?”

烛九不再纠结,反问道:“你到底做不做我随从?”

形骸道:“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暂且答应你又何妨?古人受胯下之辱,卧薪尝胆,尚且不惧,我又怎会没有这等担当?”

烛九笑骂:“什么胯下之辱,什么卧薪尝胆,听你的意思,事成之后,你还要骑到我头上来?”

形骸闷哼一声,道:“放心,放心,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我也不会与你斤斤计较。”

烛九喃喃道:“与其余龙国人一模一样,一个个儿把自己看的跟皇帝似的。”

形骸心下暗叹,只得忍气吞声。

等到晚间,部族中的男女老幼全都来到营地正中,点燃篝火,围坐一圈。那火焰火势旺盛,升起丈许之高,仿佛一根火柱,透过火柱,夜空似成了紫色。众牧民也不问形骸是谁,倒给他马乳酒、端上烤羊腿、烤苹果,热馒头。人人微笑,各个欢唱,部中幼童已迫不及待的跳起舞来。形骸见这空地八方竖起八根图腾,皆是木龙形状,沃谷族当是崇拜五行木龙的族群。

形骸对烛九道:“他们说的话,我半句都听不懂,你替我转转?”

烛九皱眉道:“你可真烦人!”

形骸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也没法子。”

烛九道:”应当是在家靠自己,出门靠自己才对,你们龙国贵族娇生惯养,到底有什么用?”

形骸豪气顿生,道:“我们龙国国土财富天下第一,威震八方,降服四海”

烛九一把捂住他嘴,道:“比试开始,别说了。”

只见一体格健壮,身背擂鼓的汉子走到篝火前,先扯嗓子唱了一通,以鼓声伴奏,倒也好听。唱完曲子,他又拔出马刀,一边说话,一边作势与强敌拼杀。形骸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牧民们听得一惊一乍,还真像一回事。

那人说完,浑身冒火,竟然也是个龙火贵族,众人大笑,用力鼓掌,彩声响亮。形骸心想:“不管圣上是否来自沃谷族,他们血脉里有神龙之血,无可置疑。”

烛九骂道:“这戎戎吹牛皮!他哪里来这等本事?”

形骸问道:“戎戎说了什么?”

烛九道:“他说自己碰上了草原上的魁京,随后活了下来!当真荒谬,他若见了魁京,现在已被吸干血了。”

形骸又问:“魁京是什么?”

烛九道:“是草原传说中的勇士,后来堕落成吸血妖魔,纵横万里,难尝一败,遇上他的人,极少有活下来的。”

形骸道:“他这般说,大伙儿相信了么?”

烛九皱眉道:“当然不信,但他说的精彩,而且他是酋长的儿子,旁人找不出证据反驳他,他极有可能获胜。”

形骸急道:“你还说我没用?你不也赢不了么?”

烛九脑筋飞转,片刻后说道:“没办法,你得帮我一帮,咱们两人携手表演,才能胜得过他。”语气甚是热切。

形骸一见周围这许多陌生之人,登时窘迫万分,道:“你要我上去唱歌跳舞?不成,我压根不会,我孟行海堂堂宫槐伯爵,丢不起这个人!”

烛九道:“你到底要不要去见紫怡部?”

形骸无言以对,拒绝不得,烛九见仍有人陆续上台,拉着他的左臂走出圈子,找一处空旷无人之地,说道:“我要说的事迹,是我杀死一个龙国逃亡至此的龙火贵族强盗,他叫威老八,盘踞在不远处的山上,抢夺咱们部落已经好几年了,我前天才将他刺杀。”说罢取出一个脑袋,那脑袋已被烧焦,看不出原本是谁。

形骸皱眉道:“怎地烧成这样?”

烛九道:“我也没法子,他被我一掌打入火堆,活生生烧死。好在今夜只是讲述,无需真凭实据。待会儿到我表演时,我先吹笛子,唱上一段,你听到我用龙国语说:‘兀那龙国叛徒,还不快来受死!’就跳出来。”

形骸道:“我有言在先,我半句话都不唱!”

烛九道:“别打岔,时间紧急!你会龙火功么?使出来让我瞧瞧?”

形骸于是令火焰散开,现象煞是鲜红。烛九喜道:“好,我是水行,你是火行,咱们恰好对立,效果最佳!你会不会风雷十剑?”

形骸道:“这有何难?”取出问道剑来,霎时剑光纵横,招式迅捷有力。

烛九叫好,又道:“我用咱们的海跃剑法斗你,咱们只互相击剑,你见我转圈时就绕着我转,随后这么将我举起来,喊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趁机割你一剑”一边说,一边要形骸试演动作,形骸记心何等了得?只看一遍就牢牢记住。

烛九大感振奋,赶紧又与形骸练了两遍,他随意设想招式过程,身姿甚是精妙优美,形骸瞧出烛九武功高强,心灵手巧,却不知他龙火功练到第几层了。

只听远方喝彩高扬,烛九忙道:“差不多该回去了!”

两人回到篝火旁,酋长喊道:“如今是戎戎所说故事最受赞赏,还有哪一位有事迹要说?”

烛九扯住形骸,一同走出,形骸紧张的浑身冒汗,呼吸微乱,只听烛九道:“酋长爷爷,还有我烛九!”

众人顿时低呼,那酋长皱眉道:“烛九?你祖辈是被紫怡部放逐之人,如今要回紫怡部,只怕不易。”烛九开口用龙国语,他也用龙国语回话。

形骸心想:“这小滑头还有这等来历?”

烛九朗声道:“我要表演!我请来了龙火国的一位贵客,他愿意做我的随从。”

众牧民甚是惊讶,低头议论起来,他们皆知龙火贵族身份尊贵,岂能甘愿跟从放牧的夷族?

酋长见形骸手臂残缺,暗暗奇怪,道:“好,你上来吧。”

烛九率先走到正中,吹响骨笛,笛声幽幽,凄凉遥远,颇为引人入胜。他吹了半柱香功夫,转而唱曲,他嗓音稚嫩,却散发出豪迈勇敢之气,风格时而奇转骤变,时而平静沉稳,众牧民听得入神,脸上都露出笑容。

形骸不明歌词,正在琢磨,烛九忽然喊道:“兀那龙国叛徒,你受龙国追杀,又来害我同胞,还不快来受死!”

形骸心想:“词不对!你怎地给自己加词?”仍然跳上前去,只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道:“何方小滑头,胆敢欺骗于我!”

烛九秀眉微蹙,用沃谷族语还击,似骂了形骸一顿,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形骸咬牙道:“看剑!”一瞬间龙火燃烧,长剑出鞘,剑光如潮,涌向烛九。

烛九全身水光潋滟,迎向形骸,手中长剑弧光圈转,与形骸相斗,比拼招式剑法。两人武学都高,人又聪明,加上练得熟了,这一番舞剑水火激荡,甚为精彩,比当真拼命好看得多。众牧民最爱看打斗,一时间眼花缭乱,兴致高涨,全都站了起来,孩童更是大吵大嚷,绕着圈子追逐学样。

斗了十合,形骸一把将烛九举起,喊道:“纳命来吧!”

烛九道:“该死的是你!”长剑横过,突然间,形骸脑袋噗地一声,鲜血喷涌,那脑袋骨碌碌滚动,摔入篝火之中。

众牧民看傻了眼,烛九也惊骇万分,却见形骸尸体往旁一摔,到了圈外,站起身子,不知怎地,脑袋又完好无损。看者大呼神奇,喊道:“仙法!仙法!”骤然间喝彩声宛如雷霆。

烛九愣了半晌,暗道:“这是他用的法术?”心下猜测,遂继续唱曲,一边走到火堆旁,手一摸,果然取出那已烤焦的大盗头颅。

他往形骸那边看去,见形骸眼神自傲,朝他点头微笑,连连摆手,得意忘形。烛九白了他一眼,掩盖笑意,举起大盗头颅,向众人说道:“于是,威老八死在我烛九手上,我为草原除去大害,立下大功,诸位当选我去见紫怡部!”

众人齐声道:“哈塔,哈塔,愿你此去平安,一路顺风!”连那戎戎也心服口服,镇臂高呼。

十 魁京不杀人

族中那巫师随后占卜方位,观望星象,指引两人道路。形骸心想:“他这法子准不准?我看好不牢靠。”

众牧民仍在回味两人那场舞剑,多有祝贺形骸之人,烛九走到形骸身前,低声道:“你怎地胡来?”

形骸道:“是谁先说错词了?”

烛九一愣,道:“我不过多说了两句而已。”

形骸道:“错了就是错了,哪管错多错少?”

烛九苦笑道:“罢了,你这人锱铢必较,好没男子气概,我不与你争,你要去紫怡部,这就随我来吧。”

众牧民欢送二人出村,似欢送英雄一般,送了干粮衣物,骏马礼品,看来这紫怡部在众人心目中地位极高,备受尊崇。

形骸随烛九骑行了几里路,鲜有交谈,他忍不住问道:“他们说你祖辈被紫怡部放逐,这是为什么?”

烛九道:“无可奉告。”

形骸恼道:“我帮你这般大忙,你就这般报答我?”

烛九答道:“我若要问你你与你老婆洞房之事,你是否如实告知?”

形骸微觉窘迫,道:“我年纪还小,没老婆。况且两者也不可相提并论。”

烛九道:“皆是个人私事,当然可以相提并论。”

形骸心下不快,一时无话可说。

烛九瞧他一眼,似心里有愧,道:“这样吧,我问你一句话,你问我一句话,都得如实作答,互不吃亏,你看如何?”

形骸叹道:“好吧,你这主意虽然婆婆妈妈,但我照办就是了。”

烛九道:“我先来问:你是声形岛的道术士么?”

形骸道:“不错,你祖辈为何被紫怡部放逐?”

烛九道:“因为他们说祖宗做错了事,刚刚我明明砍掉你脑袋,你为何又能长出来?”

形骸见他含糊其辞,暗暗着恼:“废话,当然是做错事了,否则如何会被放逐?这不和没回答一样?”答道:“因为我用了道法,你祖宗做错了什么事?”

烛九微微生气,道:“没做错事,你用的是什么道法?”

形骸大声道:“你半点诚意也没有,这问话如何问得下去?”

烛九道:“谁叫你不好好答我的话?”

形骸道:“是谁先不好好答话的?”

两人各自哼了一声,陷入沉默。形骸心想:“我比他年纪大,又是龙火贵族,宫槐伯爵,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何必与他怄气?”于是叹道:“我那道法叫幻灵塑世功,你瞧见的都是假象,我脑袋并未断掉,你根本就没砍中我。”

形骸从侧面看去,烛九似低头一笑,但他扭头不让形骸瞧见,转回时已没了笑容。他冷声道:“我那位祖先为亲人报仇,杀了外人,但族中长老说他滥杀无辜。他所杀之人并非无辜,所以我说他并没做错事。但他们不答应,就把咱们逐了出来。”

形骸道:“你和你族人一样,脾气挺倔,总要旁人让步。”

烛九忽然打他一拳,下手不重,但是颇疼,形骸惨叫一声,道:“你打人做什么?”

烛九道:“你爱教训我,我也要教训你!”

形骸道:“幼稚,幼稚,到底是礼外荒野之人,凡事皆诉诸武力”

烛九道:“有时用言语伤人,更是可恨。你说我算了,为何要说我祖先?”

形骸叹道:“好,是我不对,请你原宥。你看,我就是如此宽宏大量,不管错在不在我,我都愿意担当。”

烛九笑道:“本来错就在你。”指了指他手臂,问道:“怎么断的?”

形骸怕他再生气,不敢蒙混,答道:“我声形岛上来了个强敌,我与那强敌交战,这才断了手臂。你眼睛呢?如何伤的?”

烛九摇头道:“并未受伤,只是有些怪异罢了。”说罢掀起眼罩,形骸见他那眼睛呈紫色,流光溢彩,美丽非凡,不禁惊呼一声。烛九见他直勾勾望着自己,脸一红,赶紧遮上。

形骸愕然道:“这眼睛当真好看,为何要遮住?”

烛九得了夸赞,似十分窃喜,掩嘴一笑,摇头道:“该我问你啦,你你没有老婆,有心上人么?”

形骸想起孟轻呓,精神大振,道:“有的。”

烛九嗯了一声,竟并未追问。

形骸问道:“你这左眼为何这般美?”

烛九忽然发火,道:“关你什么事?你既然有了心上人,还管别人美不美做什么?你这大混蛋,大恶人,大傻瓜!”

形骸怒道:“臭小子,你又说话不算话!我答了你所问,你也该答我才是!”

烛九重重抽打马鞭,他那马儿惊叫一声,直冲出去。形骸急道:“慢点!”施展指路为马,令自己那马儿体力倍增,极快追上前。

烛九似有心与他较劲,一门心思疾奔,形骸暗暗冷笑:“骑术虽然不错,但如何能及得上本半仙的神妙道法?”他那马儿借风水地脉加速,烛九坐骑纵然发疯般疾行,却仍甩不脱他。

过了许久,烛九马儿哀鸣一声,形骸大惊:“这小子不知轻重,可别累死了坐骑。”当即喊道:“抱歉,抱歉,我追不上你了,咱们歇歇吧。”当即令马止步,烛九奔了十丈,这才缓缓停下。

形骸道:“天太黑,咱们别赶路了,你看这草原上漆黑一片,夜无星光,什么都看不清,乱冲一通,太过危险。”

烛九昂首道:“好!”更不答话,从坐骑身侧取下一块大毯子,包住身体,就地躺下,更不朝形骸看一眼。

形骸道:“小小烛九,我怎地得罪你了?”

烛九终于道:“我给你看了我的左眼,不来杀你已经算待你不错了。”

形骸愤然道:“难道看了你的左眼,就要被你杀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强横霸道之人。”

烛九咬牙道:“这左眼是我最珍视的秘密,等若等若将身子给别人看,但你是个混账,是我一时冲动,信错了人,从此以后,你别再来套近乎。”

形骸道:“你这话大有问题,咱们又不是大家闺秀,黄花闺女,躯体健壮,男子汉当引以为傲,给别人看了又如何?就算我练瘦体功练得瘦骨嶙峋,也不怕被人所见,更何况你这等蛮勇武士?”

烛九骂道:“你是野狼精变得么?吵来吵去,没一刻清净!”

形骸道:“我所说皆是真理大道”

烛九道:“放屁!放屁!”声音竟有些哽咽,形骸一凛,纵然满腹感慨,只得吞回肚子。

忽然间,天地一亮,树状闪电划破长空,照亮狰狞阴森的云层,随后雷声响彻天际,形骸心想:“草漫地界,雷贯天庭,人迹渺小,暗夜无边,这景致倒也罕有”

又听马蹄声响,有一人骑行而来。形骸顿生警觉,握住问道剑,烛九霎时钻出毛毯,长剑出鞘,离形骸走近几步,脸色惶恐至极。

来者黑甲黑马,仿佛黑暗凝成的人形,与夜幕融为一体的怪客,但他头盔上一道向上圆弧,闪着幽幽红光,那铁甲各处尖锐凸起,令人心惊胆颤。

烛九颤声道:“魁京?为何今晚会有魁京出没?糟了,糟了,都怪你害我乱骑一通,跑错地方了!”

形骸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魁京妖魔?”

烛九抖得厉害,一把扯去左眼罩,随此动作,手中长剑变作紫红色,诡谲光芒好似荆棘藤条,绕着那长剑飞舞。他对那魁京喊道:“我无意冒犯,今夜误入阁下地界,还请阁下放我一条生路!”

魁京跳落在地,那黑马霎时化作烟雾。他取出一柄黑色短镰刀,指着烛九,并不作答。

烛九大叫一声,忽然间鼓足勇气,朝那魁京一剑刺去,形骸见他那左眼紫光绽放,剑招极快极强,虽只是一剑,却好似刺出十剑,或是罩下剑网一般。

魁京那镰刀化作圆弧,一声轻响,烛九剑光涣散,形骸喊道:“糟了!”急冲上前,但烛九从胸口到腹部鲜血狂喷,竟已被无形刀风重创,那刀风绕了个弯,向形骸斩来,形骸赶忙一躲,无数尖草漫天飞扬,一直延伸至数里之外。

形骸一个翻身,心中惊骇无比:“这魁京竟比马炽烈、巨龙王、熔岩道人、拜紫玄更强不少!”

魁京看烛九一眼,向他走去,形骸喊道:“放了他!我与你过招!”

魁京点了点头,面向形骸。形骸知道自己也命悬一线,深吸一口气,山墓甲覆盖全身,取冥虎剑在手,剑上黑芒旋绕,足踏龙脉,气升功盛,全力凝神。

两人同时出招,魁京劈出黑色短镰,形骸斩出冥虎长剑,敌人刀风茫茫,覆盖原野,好似天剑地刀袭来,形骸则以雷震九原心诀,斩出飞鹰剑气,似一道孤注一掷的雷电长矛,飞向宏伟威严的苍天崩云。

轰地一声,形骸只觉自己飞了起来,铠甲粉碎,骨头剧痛,随后咚地落地,身子滚了好几圈,他神智未乱,想要撑起身子,但手骨似已折断。他听到身后的风在哀嚎,被魁京斩裂,似将一直抵达草原的尽头。

形骸额头流血,视线半明半红,天空仍不断打下雷电。形骸见魁京头盔掉落,脑袋被自己刺穿了个洞,此人一头红色长发,白色长须,脸色惨白,容貌威武,双目闪着鬼火。鲜血填补那破洞,霎时就已痊愈。形骸神魂俱震,心知只怕已死到临头。

但魁京又朝他颔首,这次微微弯腰,似在致敬,他拾起头盔,遮住脸面,手掌摊开,那镰刀化作烟雾,烟雾又化作黑色巨马,魁京翻身上马,转眼融入黑暗。

十一 紫林女儿国

形骸躺了片刻,麻木退去,恢复知觉。他心想:“这妖魔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当真可畏至极。他为何饶了我?因我伤了他?但那伤口并非致命,他岂会知难而退?这草原上竟有这等魔头,所有草原生灵只怕无一安宁。”

他伤得虽重,却有一股自豪之感,隐约觉得那魁京之所以饶自己一命,是因他认可形骸,敬重形骸。他又想道:“不错,我不再是以往那个胆小鬼了,遇上强悍无比的妖魔,也能挺身而出,舍己救人。”

他数道:“一、二、三!”大喊一声,弯腰坐直,霎时痛彻心扉,把牙龈咬出血来。他以疗伤水流遍全身,并未好转多少,似骨头快要散了架,如此更心生死里逃生的快意。

一旁烛九身子发颤,呼吸如破损的二胡,甚是低微凄惨,形骸心想:“他伤了肺,得快些医治,不然性命难保。”忽然间,想起自己身上有辛树老僧赠的“海隐山黄丸”,听说有起死回生之效,忙不迭取了出来。

他走近烛九,半蹲身子,见烛九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嘴里不断有血涌出。形骸骇然想道:“这等伤势都未能令他死去,这小滑头功力真强。”遂将丹药送入烛九口中,烛九大声咳嗽,吐出更多血来,难以下咽,形骸运放浪形骸功,缓和烛九痛楚,那丹药这才得入。

形骸此刻真气甚强,在神道教中仅稍逊于袁蕴,不在其余五老之下,可因一年前骸骨神附体付出代价,全力作战,就难以持久。这般勉力运功,救助烛九,虽消耗不大,却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他不堪痛苦,闷哼着朝后就倒。

他仰躺着喘气,徐徐调理身躯,耳听烛九呼吸声顺畅无碍,心中大喜:“这丹药果然灵验!辛树大师还真舍得给我,果然是慈悲为怀!”

夜幕淡化,东方泛白,这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只见草原尽头,一轮红日冉冉而升,形骸只觉一阵温暖,精神振作,体力渐复,起身查看烛九。烛九双眼睁开,勉力说道:“你喂我吃的什么药?”

形骸道:“你甭管什么药,总之药效如神。我龙火天国药理精湛,治你这小伤,正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烛九忍俊不禁,笑了两声,触动伤势,开始咳嗽,形骸见他裘衣内似乎已然止血,想扯开来诊断,烛九忙道:“别碰我!我的伤好了。”

形骸道:“你被开肠破肚,这伤哪儿那么容易好?我可用道法,将你伤口缝合起来,以免流出肠子。”

烛九俏脸晕红,如映烛光,他摇头道:“我自己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不过,你那药能去腐生肌,伤势自行愈合了。”

形骸皱眉道:“看一下又能怎”话说一半,突然惊醒:“这小子心思好生肮脏,竟以为我别有所图?我形骸堂堂龙火贵族,宫槐伯爵,道教半仙,侠骨柔情之人,怎会有断袖之癖?”念及于此,重哼一声,道:“有什么好看?你不让看,我还不乐意瞧了。”

烛九侧过身子,低声道:“谢谢。”

形骸头一次听他口宣感激之言,笑道:“你不必谢我,只是紫怡部若真给了火龙水,你我三七分成如何?”

烛九啐道:“趁人之危,好生卑鄙。”

形骸道:“什么叫趁人之危?好,既然你这般说了,那五五分成,你总满意了么?”

烛九暗忖:“这大傻瓜自称聪明,可根本不会还价,咱俩原本就该五五分,他却以为如此还占了便宜?”微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形骸是龙火贵族,虽为人谦逊,但面对别国人物,难免有些自高自大,就如土豪家的公子爷,实则半点不会议价谈钱,闻言甚是高兴,又道:“我龙国丹药虽好,但你这伤还得医治,咱们先回原先那村庄如何?”

烛九道:“这可不成,庆典上选出来的人,在拜见紫怡部之前,决不可擅自返回。”

形骸叹道:“那咱们去紫怡部吧,不知还有多远。”

烛九拾起眼罩,遮住左眼,吹起口哨,将马儿唤了回来。形骸见她复原奇快,此刻已能骑马,暗暗懊悔:“我那丹药何等珍贵,真该更进一步,谈个四六分成。”

他使指路为马,招土行骏马出来,虽仍是浑身乏力,此法倒也不难。烛九凝眸片刻,道:“有你们道术士作伴还真是方便。”

形骸道:“可不是吗?我神道教何等了得。”稍稍催促,两人再度启程。

过了一会儿,形骸问道:“那魁京到底是何物?我瞧他不像是活人。”

烛九并未瞧见他与魁京过招经过,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从他手上活下来的?我听说遇上魁京而逃脱的人,一百年也出不了几个。”

形骸道:“他斩我一镰刀,我还了他一剑,他把我伤成这样,我打中了他的额头。他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离开,我也不知究竟为何。”

他说的轻描淡写,并未讲出两人过招惊天动地的情形,烛九想了想,道:“是了,传说之中,只要有人能挡这魁京一招,又能伤他一点皮毛,他就放过那人与同伴不杀,否则他就会吸干所遇之人的血。”

形骸愕然道:“吸血?”不免想起当年在皇城见到圣莲女皇吸血杀人之举。

烛九点头道:“我听故事中说,此人已在草原上游荡了很久很久,是不死之身的怪物。有人说,他练功走火,杀光了自己所有亲人,受到了诅咒。也有人说,他被妖魔附体,这才成了这般模样。更有人说,他是个幽灵,所以才要吸血。对沃谷族、元族,还有草原上其他所有形形色色的部族来说,能够遇上魁京而活下来,就是草原上最大的英雄,足以名扬天国。”

形骸摇头道:“昨晚那戎戎满口胡言,居然还有人相信?”

烛九笑道:“因为大伙儿都在讲故事,而并非评比功绩,他是酋长儿子,只要故事讲得精彩就行。”

形骸沉吟道:“我倒是货真价实的从这魁京手下逃脱,若传出去,会不会在草原上扬名立万?唉,我这人淡泊名利,清高绝俗,这般可有些麻烦了。”

烛九嗔道:“这好办,此事你不说,我不说,魁京也不会去传,又有谁会知道?”

形骸暗想:“我救你一命,你难道不替我宣扬宣扬?”他以退为进,不料弄巧成拙,怏怏不乐,又道:“这魁京一直在草原上行走而横行无阻,草原上的人岂不会被他灭绝?”

烛九叹道:“若有人被雷劈中,也是必死无疑,若有人被狮群围攻,多半也难逃一死,可你瞧世上人死光了么?”

形骸道:“不错,你这话很有道理,天灾要来,咱们也没什么法子。”

经过这场危难,形骸对烛九起了照顾之意,感到亲近,便不再暗叫他小滑头,反而看他颇为顺眼,两人结束争论,反而有说有笑起来。

形骸问道:“烛九兄弟,你问紫怡部讨要火龙水所为何事?莫非你也要对付地下的难蛇?”

烛九道:“火龙水其实是灵丹妙药,并非单单对付什么‘难蛇’,我娘临死前对我说过,若我能喝下紫怡部的火龙水,能够增长功力,更可可治我身上病症。”

形骸道:“病症?啊,你说的是你眼睛么?此物这等神奇,我看并非疾病。”

烛九道:“不是这眼睛,是另外的”

形骸瞧出他有难言之隐,虽好奇万分,却无法追究。

此后一路顺利,行了两天,又途经两个沃谷族村落,两人伤也好了八九成。烛九回忆萨满所言,查看星星,并未走错方向,到第三天早晨,形骸见前方一座树林,林中花草树木全是紫色,甚是奇异鲜艳。烛九喜道:“对了,咱们到紫怡族了!”

两人迫不及待前往那片紫林,忽听树上有人喝道:“来者何人?胆敢闯我圣地?”

形骸抬头一望,见是十来个女子,身穿紫衣,手持长弓,对准形骸、烛九,皆年轻美貌,只是发丝栗色,双目碧绿。形骸察觉林中灵气氤氲,浮游各处,暗想:“是除灵大阵!这林子是鸿钧逝水。”

烛九高声道:“我是外界来的朝圣者,有萨满给我的凭证!”取出一件红色长衫,穿在身上。

形骸见他脸蛋被那红衫衬托得愈发红润,心想:“这位兄弟俊得犹如姑娘,好看是好看,但未免稍有不妥。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所作所为皆甚是勇敢,可自称英雄好汉,铁骨侠客,谁敢质疑?”

众女子道:“你身后那人是谁?”

烛九道:“他是我的随从。”

众女子当即说道:“随从不可入内,你让他在外头等着!”

形骸忙道:“在下孟行海,为海法神道教道术士,是孟轻呓殿下派来求赐火龙水的。”

众女子纵然隐居深林,却也听到过孟轻呓的名头,闻言变色,不敢怠慢,问道:“你说是孟轻呓派来的,可有凭证?”

形骸取出那翡翠乌鸦,念了咒语,其中传来孟轻呓声音,她念了一句紫怡部语言,形骸也不明其意。

众女子大声议论起来,声音急促,形骸问烛九道:“她们说些什么呢?”

烛九皱眉道:“她们只听说过孟轻呓殿下,却不知真伪,她们还说之前来了一群‘草原蛮子’,出言恫吓,故而不可轻信外来男子。”

十二 情定身也定

形骸问道:“什么草原蛮子?是元族的人么?”

紫怡部女子说道:“无可奉告,你要问什么,就去问咱们族长好了。”

形骸低声道:“原来这草原上的牧民爱说‘无可奉告’四字,我可得好好记住。”

烛九知他在说自己,啐了一声,笑道:“‘无可奉告’只是对胡乱问话之人所说。”

众女子落下地,分作前后将两人夹在中间,前头领路,走入林间,约莫四、五里地后,紫林变矮,剩下一大块紫草地,草地上有紫木造的房屋,围成村落。形骸见村中老少皆是女子,样貌尽皆秀美,大感惊讶:“难怪牧民争先恐后、努力拼搏,也要跑到这儿来,原来竟是美女成群之地。身在此间,若非我这样大定力的汉子,定会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烛九年轻,年轻就会好色,可别出丑露乖。”

好在烛九似比形骸镇定得多。

走入一间大长房,屋内花香芬芳,栽满红花绿草,门窗梁柱皆精雕细琢、别出心裁,形骸见一圈紫衣女子环绕而坐,正在商议大事,而圈子里头另有一女子,受伤不轻。

其中有一女子,约莫四十岁年纪,长发披散,样貌颇美,穿的最是厚重,耳朵上有翡翠挂坠,戴着木珠项链,表情严肃,举止甚是柔和。她见到形骸等人,问道:“他们两人又是为何而来?”

领路的紫衣女子喊道:“族长,是黄岐部送来的朝圣者。”

女族长叹了口气,命形骸、烛九走入圈子,烛九朝那女族长跪倒,形骸则想:“龙国贵族,只拜圣上。”于是拱手行礼,道:“族长,贫道是龙火天国海法神道教的道士孟行海,特来拜见族长,求一瓶火龙水带回,以解燃眉之急。”

女族长不理他,只看着烛九,神情忧愁,似深受震动,用沃谷族语问道:“你这眼睛你是被放逐家族的孩子?”

烛九也用沃谷族语答道:“是。”

形骸暗想:“她们在说些什么?”好奇心起,偏偏听不懂。

女族长又道:“既然是被放逐的人,就算被黄岐部举荐为朝圣者,按理也不该返回。你走吧,我不会赐火龙水给你。”

烛九大声道:“我祖先并没有错,听说他为死去的族人报仇,是紫怡部的大英雄,他不该被放逐。”

女族长叹道:“他不听咱们劝告,行事鲁莽,强练邪法‘断翼鹤诀’,以至于堕入邪路,杀了龙国的重要人物,更惹怒了圣莲女皇,为大伙儿带来了灾难和耻辱。他虽死了,他的子孙后代也将蒙受他的苦难,承担他的后果。”

烛九抬头道:“我听我娘说,我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唯有火龙水能够治好!我不求能回归紫怡部,只求你们发发慈悲,让我作为常人活下去。”

女族长看了看形骸,见此人右臂残缺,神色茫然,又死要面子,假装能听得懂,她柔声道:“你是要成为男子,还是要成为女子?”

烛九也朝形骸望去,咬咬嘴唇,道:“我要一统草原,建立永远不会日落的帝国,将我的名声传遍天地山海,足以与圣莲女皇比肩,我要成为男子。”虽然因圣莲女皇的缘故,世上对女子更为尊敬,但在草原与北方,唯有强壮的男子才被视作真正的英雄。

女族长笑了笑,道:“可若你喜欢男子,只能变成女子,就像咱们所有人一样。”

烛九喊道:“我烛九心中无情,此人也根本不喜欢我,我绝不会沦为女儿身。”

女族长点了点头,烛九欣喜若狂,泪珠夺眶而出,女族长道:“你需替咱们完成两件功劳,随后我可赐你火龙水。”

烛九道:“莫说两件,就是一百件,我也绝不推辞!”说罢跳起身来。这句话已换成龙国语,形骸当即说道:“不错,我曾从魁京手下存活,绝不畏惧艰险。”语气自若,仿佛他从头到尾都听得明明白白似的,实则他全然不知所云。

众女子哄笑起来,叽叽喳喳,莺声燕语地说道:“你在部落里讲故事可以,到咱们这儿就别说大话啦。”

女族长走近,伸手在形骸脸上一抹,放在舌尖一尝,神情肃穆,说道:“他说的是真的,他确实遇上过魁京。”

此言一出,又令众人震惊万分,皆露出敬畏神色。

女族长又道:“孟行海,孟行海,我听说过你,你是袁蕴的徒儿?”

形骸忙向她鞠躬道:“前辈认识师父?”

女族长道:“我是迷雾师,她也是迷雾师,她算是我师姐,你就是我师侄了。”

形骸又惊又喜,道:“师叔,那咱们算是一家人么?”

女族长道:“一家人,明算账,你需陪烛九一起完成那两件事,不过你既然能伤了魁京,这考验应当不难。”

形骸道:“师叔请讲,侄儿洗耳恭听。”

女族长笑道:“你这张嘴倒甜,难怪人家挺喜欢你。”

形骸奇道:“谁挺喜欢我?不过我这人是挺招人喜欢,人称我四海逢源小伯爵。”

烛九忍不住叱道:“你还真没半点自知之明哪!”

形骸大感没面子,恼道:“烛九老弟,我待你不薄,你怎地老和我抬杠?”

女族长叹道:“打是亲,骂是爱,原来你”

烛九急道:“前辈,你你可别”

女族长见形骸一脸糊涂,烛九又羞又急,暗暗叹息,知道两人并无情缘,敛容指着圈内受伤女子,说道:“一天之前,草原上有元族的萨满找到这儿来,问我们讨要一件事物。此人言语虽然客气,但暗含威胁之意,我没有答应他,他随后就说:‘族长,贫道虽是平和清修之人,但对此物志在必得,族长不给贫道面子,贫道无奈,唯有动用武力。今日暂且作别,稍后定有消息。’”

形骸暗忖:“这语气怎这般熟悉?”问道:“这萨满是不是红头发,红衣衫,红胡子,大眼睛,作老道打扮?”

女族长皱眉道:“原来你认得此人?”

形骸急道:“师叔,此人极不好对付,他是元族的熔岩老道,又是月舞者,武功高强之至,几天前曾闯入曲和关,与咱们龙国的神将打成平手。”他不便说利针茅落败之事,反正最终双方并未分出胜负。

女族长点头道:“但咱们这紫怡林有除灵大阵,他若有敌意,会被天地灵气压制,加上本部好手不少,他纵然凶恶,咱们也不必害怕。”

形骸道:“但师叔,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又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女族长道:“是,是,我会布置,师侄无需担心。只是就在昨晚,熔岩老道捉住了咱们一队外出采药的族人,只将辛仁她放了回来,传这老道书信。”

辛仁厉声怒道:“他们数十人埋伏咱们五人,捉走了我那四个姐妹,这群强盗,若是若是姐妹们受了侮辱,我我非将他们阉了喂狗!”

形骸义愤填膺,道:“这群卑鄙小人!那老道说了什么?”

女族长取出一封信,给形骸看,形骸读道:“紫怡部诸位女居士,贫道有言在先,会有武力举措,莫说贫道言之不预,贫道慈悲为怀,与诸位无冤无仇,因物结仇,岂不枉然?此非贫道所愿矣。如今四位姑娘在贫道帐中作客,若女居士愿交出火龙酿酒诀,贫道自会放人,保管她们不损分毫,体态安康。如若不然,贫道杀此四姝,再前来向紫怡林挑战。”

形骸读完信,还给女族长,愤愤道:“这老道一贯装模作样,纵然手段卑鄙,也要先礼后兵。之前在曲和关也是如此。”

女族长道:“他万万料想不到,我有法术可知晓咱们部族人方位。听说这老道管辖部族极多,未必会亲自看管咱们被关押的族人。但我有要务在身,无法离开紫怡林,唯有请两位替我将族中姑娘救回。”说罢念了咒语,烧了符,交给烛九一个翡翠牌,那翡翠牌中有一小针,指示方位。

忽听另一女子尖声说道:“姐姐,这烛九既然是被放逐之人,岂能将这重任交给她?我看她决计难以成事,反而会害那些姑娘惨死!”这女子是族中的副族长,那女族长的左膀右臂。

女族长叹道:“妹妹,难道你想让我将那火龙酿酒诀交给熔岩老道么?”

那副族长说道:“这老道确实可恨,但他说这酿酒诀与他手中一百果图合起来,就能得到一重大宝藏的线索。他愿意将这宝藏与咱们对半分成,我看倒未必是坏事。既然如此,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女族长道:“与虎谋皮,焉能无害?此事无需再谈。咱们那酿酒诀是祖宗传下来的,林中灵药皆需依靠此诀,更不能落入外人手里。”

副族长闷声不响,想要离去,女族长又道:“妹妹,你别走,我还有几件大事要与你商量。”那女子点头道:“是,姐姐。”语气有些不情不愿。

女族长又道:“烛九,行海,你二人此去务必小心,但那些姑娘是咱们的亲人,万望能令她们平安返回。”

烛九道:“即使前辈不说,我也会前去营救那些姑娘。”

形骸则道:“英雄救美,惩奸除恶,仗义出马,建功立业,乃是吾辈日常行径,何足挂齿”

烛九喊道:“别啰嗦啦,徒然招人烦而已,还不快随我走?”拉着形骸走出大屋。形骸怨声不断,说烛九削他面子,烛九听他啰嗦,暗暗摇头,眉宇间却总有一丝伤感,久久难消。

女族长看两人远去,幽然长叹,喃喃道:“这可怜的孩子,倒也难得她能忍心。”

十三 天涯为牧场

烛九看那裴翠盘,顺指针行进,神色专注。形骸问道:“烛九,你与我那师叔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

烛九淡然道:“她说我是放逐族民,不愿轻易给我火龙水,故而需考验于我。”

形骸道:“我瞧你说话时时而激昂,时而失落,唉,只可惜我听不太懂。这牧民言语毕竟太过晦涩,不及我龙国语简洁好听。”

烛九笑道:“是,是,是,你龙国什么都好,什么都是天下第一。”

形骸叹了口气,问道:“你是如何答复师叔的?”

烛九昂然道:“我说我心意坚定,誓要成为草原上最强有力的大英雄,将草原上所有牧民部族联合在一起。”

形骸肃然起敬,道:“想不到你这等瓷器般的人物,竟有如此雄心壮志,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烛九问道:“你呢?你又有何志向?你总是自以为最了不起,想必志向也远胜于我了?”

形骸道:“我的志向可大着呢,只是大过了头,便难以说清了,这叫大道不可言。”

烛九嗔道:“是啊,是啊,你吹起牛来天下无敌,还怕吹得太大,可见你那志向当真不小。”

形骸大感郁闷,叹道:“老弟,想不到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信口雌黄的人物?”

烛九忍不住道:“你自然什么都好,就是爱瞧不起我。”说到此处,惊觉自己竟将他夸上天去,赶忙闭口。

形骸喜道:“你看,无心之言,多半属实,原来你对我这般崇敬,只是平素嘴硬罢了。”

烛九“呸”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我听说你们龙火天国有一位藏沉折的少年侯爵极为了得,你见过他没有?”

形骸精神一振,道:“何止见过?我和他是过命的交情。”

烛九道:“我才不信呢。”

形骸答道:“真的,真的,我和他曾在同一道观学艺”简略说了两人到西海之行,所用的是在荒岛找到武林秘籍那一套说辞。

烛九又问道:“我听曲和关的人说:藏沉折、藏玫瑰、裴若、拜风豹,是如龙火天国最有名的四大少年高手。这些人你都识得么?”

形骸皱眉道:“这四人之中没有我么?那拜风豹又是何人?”

烛九忍不住在他脸上一刮,答道:“你呀你,脸皮厚的要命!也难怪老是惹我生气。”

他做出此举,觉得有些得意忘形,太过亲密,可见形骸甚是漠然,又暗中失望。形骸实则在想:“除了沉折之外,玫瑰、裴若师姐功夫想必都不如我,那拜风豹又是何方神圣?唉,圣人无名,大道无形,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两人静静骑行,烛九心潮起伏,不禁再问:“你先前说你有心上人了,那人是你神道教的么?”

形骸如何敢提起孟轻呓的名字?敷衍答道:“是啊,她算是我一位师姐。”

烛九嘴里有些苦涩,试探着问道:“你对她感情很深么?”

形骸道:“这是自然!我便是为她死了也情愿。”

烛九仰天大笑,笑声甚是夸大,也无半分喜悦之情,他道:“原来是这样,师弟师姐好亲密,近水楼台先得月,世事本就该如此。”说完此言,神态变得专注坚毅,正是形骸与他初遇时的模样。

形骸暗忖:“烛九他性格古怪,一天三变如家常便饭,当真比女子还难以捉摸,不过倒也挺有趣的。我以为草原男子就该慷慨豪迈,直肠直肚,看来是我设想简单了。”

前方丘陵起伏,山势如海,视线不再毫无遮挡。烛九在一山崖上跳下马鞍,说道:“该缓步慢行,离她们很近了。”形骸点头照做。

此时天色昏暗,山色灰蒙蒙的愈发阴沉,形骸听树木上乌鸦鸣叫,空中有雄鹰长啸,但到了山谷中,皆变作凄怆孤远之声。

树木间有一座大山洞,山洞外有一圈帐篷,数个模样悍勇的武士围着篝火大声交谈,火上烤着野兔、飞鸟。形骸听他们说话与沃谷族不一样,仍是半点不通。

烛九指了指那山洞里头,低声道:“她们没事,熔岩老道不许这些恶人折辱她们。”

形骸道:“这老道虽不安好心,也算是光明正大的真小人。只是他贪欲心起,想要挖掘那莫名其妙的宝藏,若被他得手,不免成为心腹大患。”

烛九心中一动:“若真有宝藏之说,或许我能说服族长,将那宝藏找到?正如传说所言,咱们草原上的勇士虽然悍勇,却一直分散,若能联合起来,天涯海角都将成为我们的牧场,那宝藏对我大业助益良多,不可错失。”

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有数人赶来,那几人身穿红袍,下马之时很是焦急。形骸看见其中一人面容,吃了一惊,此人正是跟随熔岩老道的矮个子。

那矮个子用元族话喊道:“可有敌人赶来?那些女子还在里头么?”

众武士起身相迎,答道:“大人,哪有敌人影子?”

矮个子似松了口气,又道:“都给我招子放亮些,我听说那些婆娘请了救兵。咱们需将这些小娘带到大帐去。”

烛九听清,朝那洞穴指指,低声道:“我去洞穴里救人,外头这许多人你对付得了么?”

形骸道:“大丈夫一骑当千,视若寻常。”烛九笑了笑,两人同时跃出,反向奔行。

众武士见果然有人,大吃一惊,拔出兵刃,迈开大步,朝形骸冲来。形骸站定,面对敌人,那矮个子看清形骸,愕然道:“是你?你是曲和关的”

形骸道:“不错,你这毛贼从城中偷盗了百果图,如今那宝物在何处?”

矮个子怒道:“那百果图本就是我元族宝物,被你们龙国那群盗墓贼偷走,你还有脸反咬一口?”

形骸反驳道:“你们闯入曲和,杀死我龙国将士,今夜又做这劫持妇孺的勾当,我需饶你不得!”

矮个子冷笑道:“饶我不得?你陷入重围,自身难保,已休想走脱了!”

众武士神情凶悍,摆开阵形,围绕形骸,那矮个子一挥手,一道绿焰打向形骸,快如飞箭,形骸还一招飞火流星,红火绿火一齐消了。形骸只觉这绿焰之气与声形岛上所遇青阳教徒如出一辙,奇道:“你与青阳教有什么关系?”

矮个子脸上变色,道:“你怎知本教名目?”

形骸疑惑大增:“青阳教不是那截源所创的么?截源一死,这邪教也当土崩瓦解,难道并非那样?”

矮个子高喊一声,其余武士高呼应和,一齐朝形骸袭来,刹那间,众人兵刃流火,青炎飞腾,形骸四面八方全是人影火光。形骸运用放浪形骸功,散发梦墨,众人只见身前冒出许多形骸,那些形骸挺刃就砍,风声急响,足见招式气力巨大。这些青阳教徒吓了一跳,忙不迭格挡,形骸再使雷震九原功,雷光成圈,绕身盘旋,众教徒同时中招,气血翻涌,摔倒在地。

那矮个子功力深湛,中招只微微一麻,并未摔倒,他骂道:“小杂碎,接我一刀!”手上取出一柄锯齿刀,身子转了半圈,一刀重重砍来。形骸一让,刀上绿火将一块大石斩成碎块。

形骸心想:“此人膂力刀法皆极高强,似已在龙火功第五层之上,我且用他试试我新学的道法!”打出飞火流星,轰隆声中,将矮个子逼退。随后盘膝而坐,高举手掌,掌中雷电凝固成形,化作一根长矛,他将长矛扔出,霎时变作十根,好似雷劫,又如天刑,打向矮个子。

矮个子惊骇无比,全力往天上挥了一刀,这刀风也极为猛烈,与雷矛撞击,响声好似万鸟齐鸣,霎时烈焰肆虐,但他终究抵挡不住,中了数招,身子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形骸暗暗称奇:“他居然能承受我这招‘雷劫天刑’?”手掌往前一抹,气流布满地面。

矮个子定睛一瞧:形骸镇定而坐,勃然大怒,哇哇叫道:“我和你拼了!”全速向形骸冲锋,突然间,他似踩中陷阱,火焰从脚下喷出,乒乒乓乓,咚咚哗哗,他被炸了数下,浑身焦黑,重重落地,他口中吐出一股黑烟,复又翻身跳起。

形骸见此人悍勇绝伦,强壮的匪夷所思,自也惊叹:“这一招‘龙光满地’华而不实,大有改进余地。”

矮个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但不敢再冲,猛然间,他往上一跃,从天上一刀斩落,全身冒着绿火,就好似一条火蛇弧形而来。

形骸一瞪眼,一张嘴,脑袋变作个白脸巨人,那巨人嘴里喷出霜雪,好似一个大浪般打去,那矮个子瞬间被冻成雪人,僵硬摔倒,再动弹不得。形骸大喜:“还是这一招‘北风巨人’克制这绿火。”

他再使放浪形骸功,体内伸出骨头,骨头变作黑铁索,将这矮个子层层绑起。那矮个子死死瞪着形骸,却也无可奈何。

其余青阳教徒看得傻了眼,不敢逗留,丢盔弃甲而逃,形骸喊道:“全都留下吧!”使一招“沙漠骏马”,只见沙尘如浪,化作骏马,将众人撞得人仰马翻,被砂石埋住。形骸再以放浪形骸功变化沙土,全数成了铁链,众教徒一齐被俘。

就在此时,洞窟内一声惨呼,似有人死去,但声音并非烛九。形骸朝那边望去,可这边众教徒惨叫道:“主人,主人,不要杀我!”体内绿火烧身,一齐烧死,连那矮个儿都未能幸免。

十四 庙堂多昏庸

形骸心下着恼:“这法门与当年星辰派如出一辙,他们将自家人性命视若无物,当真卑鄙可恨。”又听洞窟内兵戈交鸣之声大作,于是赶去查看。

洞内石壁上悬着火把,将洞内人物景象照得清清楚楚,形骸见烛九正与十人相斗,他身形灵动,动向难测,那十人瞪目大喊,刀锋闪着绿火,一招招重劈狠砍,却碰不着烛九半点。

形骸心知烛九脾气古怪,若出手相助,不知他乐不乐意,于是不动声色,在暗处观看,预备随时救援。他看烛九挥舞长剑之力,双足移动之速,龙火功似到了第四层,但左眼似藏有极强异术,令他剑术凌厉无比,剑招精准刚强,那十人全是高手,但烛九仍占了上风。

刹那间,烛九目现紫光,长剑也紫芒绽开,朝前一刺,破开一汉子刀上绿火,刺入此人咽喉,那紫芒继续穿梭,又刺破另一人额头,霎时击毙两人。

形骸眼光敏锐,登时瞧出端倪,心想:“这并非运气好,而是他算的准,他这紫目凝视敌人身上某处,长剑刺那部位时有如神助,气力暴增,几乎必中,这些人纵然了得,也挡不住他随手一剑,好眼力,好剑法。”

但烛九这紫目剑法似不能连续使用,总要过四、五招才显露一招,一旦剑出,见血封喉,锋利绝伦,双方缠斗二十余合,敌人见状丧胆,做鸟兽状散去,烛九叱了一声,斩出一道紫光,再度洞穿两人,可他身子轻摇,无力再追。

形骸这才从躲藏处现身,手指一点,正中那人中脘穴,那人“啊”地一声,青炎焚烧头颅,瞬间毙命,形骸竟不及阻止。

形骸怒道:“这群妖人!当真狠辣。”

烛九弯着腰,手扶洞壁,大声喘息,形骸道:“烛九,你剑法当真让人大开眼界,这是谁教的?”

烛九道:“是我娘传给我的。”

形骸知道他母亲已死,暗中叹气,道:“这剑法世上罕有,确实是一门绝技,令堂修为卓绝,令人好生敬仰。”

烛九摆摆手,指了指洞内,四个紫衣女子从洞中深处跑出,说着形骸听不懂的话。烛九笑道:“他是龙火的宫槐伯爵,听不懂咱们沃谷族的笨语言。”

形骸急道:“我何时说过沃谷族语言笨了?只是我听不惯而已。”

众紫衣女子虽未受多大苦,可获救后毕竟高兴,围着两人叽叽喳喳的喊叫,倒比形骸、烛九更为精神。形骸提高嗓门,说道:“诸位姑娘,此地仍不太平,咱们这就打道回府如何?”

一年纪最小的少女问道:“烛九,这宫槐伯爵是你心上人么?”

烛九骂道:“你胡说什么?”

形骸大吃一惊,叱道:“小妹妹,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岂能扯上如此关系?此言荒谬无比,愚蠢之极,今后不可再说,以免贻笑大方。”

那少女嗔道:“是啊,是啊,我是荒谬无比,愚蠢之极的傻子,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不仅是瞎子,还是聋子,傻子”

另一紫衣女子喝道:“黄雀儿,你太无礼了,怎地这般和恩公说话?”

那黄雀儿吐吐舌头,做了鬼脸,倒也并未道歉。形骸心想:“荒野之民,懂得什么礼数?”当下一笑置之。

他担忧那熔岩老道赶来,遂施展指路为马,招来马车,一路振辔疾行。众女子鲜见这海法神道教正宗道法,大感新奇有趣,缠着形骸问这问那,她们龙国话甚是糟糕,形骸被吵得头昏脑涨,几无余力思考。

赶回紫怡林,众族人欢天喜地迎了出来,形骸这才得见更多紫怡部族人,竟无一个男子。形骸深感古怪,偷偷问烛九道:“为何紫怡部的全是女人?若无男子,又是如何生育的?”

烛九道:“她们全都侍奉一位紫怡林的土地爷,那土地爷会令族中人生下孩儿来。所以咱们都有小神的血统。”

形骸暗骂这土地爷荒淫无耻,艳福无边,又问道:“是不是若生下男子,就被送出部族?而生下女子,就能留下?”

烛九神情不快,黯然点了点头。

其实这紫怡族大多是极奇特的神裔,生下来每个婴儿皆有阴阳二性,到成年时,喝下火龙水后,依照那人心性脾气,这才彻底定下性别。若是男子,则自行离开部族,女子方可留下。但离开之人算不得被放逐,若养下孩童,又想那孩童定下男女身份,随时可将他送回紫怡林喝火龙水。

两百年前,烛九的一位祖先因习练了断翼鹤诀,酿成极大灾祸,使得龙国腥风血雨,人心惶惶,此人被圣莲女皇杀死之后,紫怡族也受牵连,险些遭受重罚。紫怡族人于是放逐那人后代,永世不得返回部族,更不许赐予火龙水。

这些后代虽不分阴阳,但也可生儿育女,只是将此情形引为奇耻大辱,不得不一辈子设法瞒着亲人,若被发现,甚至不惜杀人灭口,掩盖自身状况。而到了烛九身上,他不甘心一直如此,这才发誓定要改变命运。他年纪还小,身形并未长成,不然早被形骸瞧出来了,至少也猜疑烛九是女扮男装。

这诸般习俗往事,决不可告知外人,若那外人询问,则编造借口蒙混,那人如太过固执,则告知他真相,随后将他杀死。此刻形骸好奇,问烛九缘由,其余女子即使感谢他恩情,也都齐刷刷盯着他看。形骸见众女子目光如炬,隐约觉得不妙,不敢追问,众女子这才松了口气。

烛九对女族长道:“前辈,第一件事我已经办妥,那第二件事呢?”

女族长叹道:“孩子,我等并非不知感恩之辈,你替咱们救下族中姑娘,我本就该遂你心愿,可这第二件事也是非办不可。”

烛九目光坚定,说道:“前辈无需多言,无论是何题目,我照做就是了。”

女族长叹道:“在这紫怡林地下,有一小地龙宫殿,那小地龙正是我们一直侍奉的土地爷。唯有用他赐予的血,加上我的火龙酿酒诀,才能酿造火龙水、紫蛇兰水等灵丹妙药。可这些时日,我等向他祷告,他并不理睬咱们。他定下规矩,不许我等踏入他那宫殿半步,否则我早就前去查探出了何事。”

形骸问道:“原来原来火龙水早就用完了么?师叔,你怎地不早说?”

女族长点头道:“是,并非我故意欺瞒你们,而是杂事太多,得一桩桩理清了处置。”

形骸无法可想,道:“师叔的事,自也是我行海之事,我自当效犬马之劳。可我与烛九毕竟是外人,紫怡族人尚不得入内,咱们两个外人贸然闯入,那小地龙岂不会更加不喜?”

女族长道:“无需担忧,我已想得周全,你就说自己是误入其中,咱们全不知情。”

形骸暗想:“这师叔好精明,若那小地龙追究起来,她最多只是个看管不严之罪,若那小地龙真的被我所救,她也不贪图半分功劳,如此不功不过,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烛九道:“还请前辈带路。”

那女族长带着两人,绕到一座高山背后,形骸见一个洞穴,大约两人多高,洞穴外紫花灿烂,环绕洞口,洞内有风传来,居然甚是温暖,又有浓郁花香。

女族长道:“你从此进去,在第一个岔路往右,在第二个岔路往左,第三个岔路往中,第三个岔路就能见到那小地龙宫殿了。”

形骸忍不住说道:“师叔,你们实则全是这小地龙的妃子,对么?”

女族长脸一红,摇头道:“你这孩子,怎敢如此对我说话?我不是,我并非紫怡族人,也无神裔族血,而是纯火寺的女尼,被纯火寺派来监督这小地龙的。”

形骸见她眸光流转,红唇微颤,呼吸急促,暗暗心道:“那小地龙土地爷能引如此多女子死心塌地的服侍,定然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神明。师叔她在此处待得久了,耳濡目染,只怕也和那土地爷不清不楚。这紫怡部听来圣洁崇高,可实则未必如此。哼,这土地爷并非善类,最好他在下方遭殃遭难,好好吃些苦头。”

烛九道:“前辈,我们去了。行海,别发愣,快随我进去!”

形骸道:“是,是,唉,我这宫槐伯爵当真命苦,还要被你吆喝来吆喝去!”

烛九笑道:“你也是为了火龙水,并非听我使唤。”

说了几句,踏入洞内,这洞中铺满鲜花,长得茂密异常,鲜花之间有蜂蝶飞舞,上方又有明灯照明。走了几里路,形骸越看越恼,忍不住骂道:“这土地好会享福!真是昏君邪神!”

烛九见他气急败坏,掩嘴笑道:“你们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你准是嫉妒了!”

形骸道:“我怎会嫉妒?不对,什么叫你们男人?你难道不是男人?”

烛九吃了一惊,道:“你会错意了,我说的是你们‘龙国男人,与咱们我沃谷族好汉大不一样。’”

形骸眨眨眼,朝烛九左瞧右瞧,烛九大感紧张,反而挺起胸膛,道:“你看什么看?”

形骸叹道:“烛九老弟,我有几句话一直憋在心里,实是不吐不快。我说出来,若说的错了,你可别生气。”

烛九心怦怦狂跳,问道:“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要说些什么?”

十五 心魂融骨肉

形骸叹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孤身一人住在黄岐部中,对紫怡部万分向往?”

烛九高声道:“不错,这又怎样?”

形骸叹道:“你娘亲英年早逝,唉,当真凄惨,你父亲呢?”

烛九鼻子一酸,摇头道:“我从未见过我父亲。”

形骸道:“可怜,可怜,你从小无父亲照顾,是母亲一手带大,一生艰辛,性子好强,我行海好生钦佩。只是你父亲不在身边,言行举止,未免阴柔了些,这也不算什么”

烛九大声怒道:“你说我什么?”

形骸摇头道:“我并无恶意,更无半分贬低之情,只是我等钢骨铁汉,纵然心有柔情,也当情绪内敛,锋芒深藏,不可如小女子一般大惊小怪、嬉笑哭闹,变化无常,全然无忌。你若并无头绪,遇上我这样有男子气概的人物,可以借鉴一二,修缮自身缺陷,这也是我力所能及,应该做的”

烛九异常敏感,厉声道:“你说我说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想不到你一直这般看我!”

形骸慌忙道:“我何尝这样说过?你是好人,好兄弟,好朋友,只是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足,圣人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之言,可以为鉴。’我不过是好心相劝而已。”

烛九身子发颤,似要哭泣,十足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姑娘一般。形骸感到大难临头,追悔莫及,又道:“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我给你赔不是了!”

烛九不发一语,转身就走,形骸暗骂自己乱说话,得罪人,心中急想主意,脱口喊道:“烛九兄弟,我对你好生敬重,不如你我结拜为兄弟如何?”

烛九身子登时定住,问道:“你要与我结拜?”

形骸道:“不错,咱们俩并肩作战,交情不差,我是宫槐伯爵,你与我拜把子也不吃亏。你将来要一统草原,我攀上你也稳赚不赔。不知你意下如何?”

烛九低头想了想,忽然朝他跪地拜了三拜,道:“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安答!”

形骸心知这安答定是义兄的意思,也朝他跪拜三次,笑道:“好!好兄弟!我也叫你安答成么?”

烛九道:“我们沃谷族里,安答是将灵魂融在一起的同伴,夫妻是安答,兄弟也是安答,你叫我安答并无不妥。”说罢取出一柄匕首,送给形骸,道:“这是我爹爹留给我的兵刃,很是锋利,送给安答你了。”

形骸喊道:“这太贵重了,我如何能够收下?”

烛九道:“你我同魂同血,性命都可交给对方,区区匕首算得了什么?你不收我礼物,就不是我安答,而是欺骗我的死敌。”

形骸倒吸一口凉气,只得收下,想了想,取出蝉蜕拂尘赠给烛九。这蝉蜕拂尘是拜紫玄留下的神道教瑰宝,只因形骸护教有功,其余五老对他感激至深,才赠送给他,本来决不可送给旁人,但烛九所赠礼品着实贵重,形骸身边也唯有这蝉蜕拂尘拿得出手。

烛九微微一笑,接过拂尘,与形骸抱在一块儿,形骸只觉他身躯柔软,有一股淡淡幽香,暗忖:“这味道也像姑娘家,莫非涂了胭脂?不过他年纪小,爱打扮,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两人分开,形骸见烛九脸蛋微红,甚是高兴,心下暗叹:“行海啊行海,你看看,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道理准是不准?你只因一时多嘴,平白无故多了个安答,添了桩心事。”

烛九问道:“这拂尘似十分古旧,安答,它是什么来历?”

形骸神色愁苦,道:“这是我海法神道教上一代总掌门遗留下来的宝物,你可千万别在我其余同门面前显摆,不然我可没法做人了。”

烛九嗔道:“就算你舍不得,我也不还你。”

形骸自知又说错了话,立时道:“舍得,舍得。”从烛九手中拿过拂尘,试演道:“此物是很厉害的兵刃,你若练得熟了,就算不会半分武功,只要真气不弱,也可凭借此物以一敌百。”一挥手,拂尘丝线伸长,变作数十根尖刺,打中岩石,留下深深划痕,这岩石极为坚硬,以此参照,可见这拂尘兵刃何等锐利。

烛九拿回拂尘,反复摆弄,眼睛一眨一眨,似闪着星光,忽然间,那拂尘上亮起紫芒,他以此物施展紫目剑法,指哪打哪,随心所欲,仿佛一出手就如长矛杀阵,箭矢雨落。

形骸甚是惊讶:“他能将此宝物运用自如,当是他左眼之效。”

烛九笑道:“好,安答,这宝贝极好,我很喜欢,谢谢了。”

形骸又道:“你用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别弄坏了。”

烛九啐道:“安答,你真小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东西已是我的了,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形骸咳嗽一声,又道:“我是说怕你累坏了,这宝物需消耗体内灵气。”

烛九调皮一笑,将拂尘左挥右扫,形骸看得心疼,连连搓手,暗暗叫苦,却也不便指摘。

两人不再逗留,继续前进,这地洞斜着向下,极为长远,但一路上鸟语花香,小径流水,倒也太平。

形骸心想自己既然做了兄长,那言传身教就名正言顺,时不时对烛九说些大道理,就像当年教导缘会似的。烛九对形骸神态已截然不同,非但不再发火,反而答应的十分爽快,目光甚是亲密。

左转右拐,很快又走了数里路。突然间,前方灯光熄灭,两人陷入黑暗中,传来滴滴答答、窸窸窣窣之声,仿佛无数爬虫在粘液上钻来钻去。

烛九心底发毛,知有危险,紧握拂尘,神色凝重,屏住呼吸。形骸拍拍他肩膀,两人找一大石后头躲好。形骸使一招“飞火流星”,一团火球冉冉升空,照亮前方,火球将洞中事物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人隐约见到在一斜坡下有大虫子到处爬行。

形骸脸上变色,低声道:“是银蚂蚁。”

烛九奇道:“银蚂蚁?那是什么?”

形骸道:“是土行元灵,大地灵气化成的生灵,为何此地有这许多银蚂蚁?”

烛九道:“这些银蚂蚁厉不厉害?”

形骸道:“倒不厉害,可邪门至极,它们吐出毒液,催动男女之情,惹人同房,等闲难以抗拒。”

烛九涨红了脸,道:“你这当口还捉弄我?”

形骸苦笑道:“不捉弄,不捉弄,实情如此,咱们小心穿过去。银蚂蚁生性慵懒平和,它们未必将咱们视作敌人。”

当即两人走出石头,跳下那斜坡,众银蚂蚁盯着两人看,但并无行动。形骸心里发毛,烛九闻着银蚂蚁散发气味儿,不知不觉握住形骸手掌,形骸觉得他手心滑腻,不禁看他一眼,见烛九脸红如血,眼神娇羞,回望着形骸。形骸心头一惊:“难道这银蚁毒竟令人不分男女,只想求欢?”于是运放浪形骸功消去烛九体内毒素。

烛九惊觉自己不对劲,心脏狂跳,羞愧万分,但感到形骸手掌也握得紧密,愣了半晌,嘴角露出一抹痴迷笑容。

走了不远,众蚂蚁之间露出空地,空地间有个大圆球,足有一丈之高,表面紫色,红纹螺旋,里头传来酣睡之声。

形骸奇道:“这是个蛋壳?我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蛋壳啊!不好,难蛇!这是难蛇的蛋!这里怎会也有难蛇?”他见此蛋色彩纹路,与他在声形岛下所见那蛋壳一模一样。

烛九问道:“难蛇?那是什么?”

形骸道:“是蛊惑人心的妖物!该死,该死,此地盛产火龙水,怎会有此怪物?”

烛九大着胆子,上前敲敲蛋壳,形骸道:“小心,它似在睡觉,别惊醒了它!”

话音未落,那难蛇蛋猛然开裂,一条红斑大头的蛇探出脑袋,看着形骸、烛九。

形骸立时一招雷震九原打在那难蛇身上,那难蛇惨叫一声,眼中流泪,宛如婴儿啼哭,身子一转,连同蛋壳一齐消失无踪。

烛九问道:“它怎地不见了?”

形骸道:“莫非是化作虚灵?”当即制造魂水,流过血脉,看了半天,哪里还有难蛇的影子?

忽听一女子高呼道:“两个狗杂碎,胆敢坏我好事?”话刚至,人也到,只见那女子从天而降,她容貌娇艳秀丽,浑身布满红色刺青,红发如火,身上光溜溜的,一片布也没有。

形骸惊呼一声,心想:“非礼勿视!”但想起这女子只怕并非善类,不能疏忽,只得紧盯着她。这女子一到,周围银蚂蚁全都逃开,躲得不见影子。

烛九喊道:“你是何人?为何为何这般模样?当真不要脸!”

那女子叉腰戟指,怒道:“小贼,白痴、蛆虫,杂种!我好不容易捕了一条难蛇,却被你二人惊醒放跑了!”

形骸见她说话之际,中气不足,喘的厉害,不明所以,问道:“这难蛇是你捉得?我们是为小地龙土地爷而来,你又是何方妖孽?”

那女子道:“我是他老婆!”

形骸、烛九奇道:“老婆?”

女子喊道:“多说无益!拿命来!”说罢双手高举,两团大火扇打向二人,形骸见那火势猛恶无俦,竟是真正的“龙焰”,烛九决计抵挡不住,立时使一招“北风巨人”,口吐寒气,与那火焰对冲互拼,登时狂风大作,极寒酷热充斥各处。烛九赶忙往形骸身后一躲,这才未受其害。

十六 难得有情郎

形骸此时融融功与瘦体功已然大成,体内真气纯厚强盛,而那红发女子却是强弩之末,两人比拼法力,只过了一顿饭功夫,那女子身子一晃,掌中再无火焰,人也跌倒在地,形骸趁势收了道法。烛九见形骸法术神奇,大感钦佩,又除下裘袍,抛给那女子,女子骂了一声,披在身上。

形骸质问道:“你说你是此处土地爷妻子?那土地爷呢?”

那女子俏脸烧红,抬头喊道:“他就在后头宫殿里!”

形骸道:“还请姑娘如实道来,莫要耍什么花样。”

女子怒道:“你小子道法虽然深厚,若非我气力不济,哼,你又如何放在我眼里?”

形骸答道:“晚辈也未出全力,姑娘若再避而不答,莫怪我将你当做妖怪除了。”

女子只得说道:“我是我是火行神龙,叫做法梦。”

形骸大吃一惊,登时想起自己那老交情法蝶来,问道:“你是你是一条火龙?”

女子道:“我眼下气力薄弱,变不回原形,不然哼哼哼哼”

烛九道:“你别哼哼哼哼的,还不继续答话?”

女子叹道:“我们五行神龙都是兄弟姐妹,平素天南地北,也不见面。这地底的地龙是我哥哥,也是我相公”

形骸忍不住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当真有违常伦!既然是兄妹,岂能做夫妻?”烛九闻言,身子不禁一震。

法梦冷笑道:“你们俗人偏偏这许多规矩,却管不了咱们五行神龙。”见形骸语塞,面有得色,又道:“我又到了生养小龙的时节,于是前来找相公相好。咱们神龙生育极难,须得不眠不休亲密一百次,才定然成功。我怕我相公撑不住,所以找来这许多银蚂蚁,分泌药物,给我那相公服下,好让他坚持不倒,助长兴致。”

一席话说的形骸与烛九面红耳赤,哭笑不得,形骸喊道:“这等闺房之事煽动人心,也能到处乱说么?可别教坏了我这安答。”

法梦又道:“此事合乎天理,是天地第一号的法则,哪有说不出口的?是你们凡夫俗子虚伪狡诈,这才定下礼法,作茧自缚。”

形骸想起自己与孟轻呓相处时,情到浓处,有时也险些把持不住,推己及人,不愿强人所难,问道:“既然是你夫妻见面,我确也不便指责。但你为何要招来难蛇害人?”

法梦道:“这难蛇不是我招来的,是莫名其妙自己跑来的。我最喜吃难蛇,但难蛇有挪移方位的奇术,稍受惊吓,立时顺着龙脉逃走,故而我先将它催眠,待我与相公好过之后再将它吃了,好补补自己力气,谁知却被你们搅合,把它惊走!”

形骸灵机一动,忙道:“我知道哪里还有难蛇。”

法梦喜道:“真的?”

形骸道:“在我声形岛下就有,我本就想召火龙去将那妖物吃了,刚巧遇上了你。”

法梦想了想,叹道:“那也太远了,不过我与相公已然完事,也该离去。”

形骸好奇心起,问道:“你知道你相公在此地那个偷腥么?”烛九听他告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道:“别乱说。”形骸道:“安答,我这人最看不惯不平了。”

法梦叹道:“没法子,我平素也与凡人睡觉,咱们五行神龙,脾性就是如此。”

形骸点头道:“是啊,我还认得一位法蝶,他似正宠爱一凡人,叫做‘摩肩儿’。”

法梦“啊”了一声,道:“法蝶哥哥?你认识他么?”

形骸道:“那岂有假?他与我定有契约,可以招他过来,你可要见见法蝶大人?”

法梦摇头道:“罢了,罢了,多年前我去与他相好,他却拒绝了我,我与他大吵一场,结下梁子,不见也罢。”说着站起身,在形骸身上闻了闻,点头道:“确实不错,你身上有他气味儿,你可真不简单,世上能招我等五行神龙的道术士屈指可数。”

烛九低声嗔道:“安答,你这人还真喜欢管到别人家里头去。”形骸笑道:“多谢夸赞,谁叫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

法梦朝两人挥挥手,长啸一声,身躯变化,成了条五丈多长的小龙,本来若她体力充沛,可变得巨大惊人,此刻却难显神威。她喊道:“都走吧!”于是领着一众银蚂蚁往地下钻去,隐入龙脉遁走。

形骸长叹一声,道:“乱,乱,真是其乱如麻,野蛮愚昧。”

烛九道:“安答,各族各地,各种各类,都有自己的风俗,你怎能以龙国法规为准绳而衡量天下之事?”

形骸心中一动,笑道:“贤弟所言极是,我心怀偏见,故而总是祸从口出,多亏贤弟提醒。我这人虚怀若谷,故而知错就改。”

烛九微笑道:“快去瞧瞧咱们那土地爷成了怎般模样!”

再往前探去,见一“宫殿”,实则是一神庙,全用泥土砌成,颜色灰不溜秋,不怎么好看,只是大到极点,容得下两条龙在此纠缠。神庙中有一祭台,祭台上躺着个赤身男子,那男子面如死灰,气若游丝,双目茫然至极,一张嘴唇微微发紫,身子稍稍发颤。

形骸拍手惊呼道:“好个夺魂榨身的女妖精,把咱们这位土地爷害成这般模样!”

烛九笑道:“你还幸灾乐祸?”

形骸道:“我怎地幸灾乐祸了?我是替他不平呢。”

那土地爷见到烛九,惨叫一声,道:“又来了美女?别过来,别过来,我吃不消了,我吃不消了。”

形骸道:“大人不必惊慌,我贤弟并非女子。”

烛九怒道:“我不是来找你做那事的,是来问你要精血的!”

这小地龙魂飞魄散,拔腿就跑,但刚一落地,脚下发软,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形骸点头吟道:“美色伤身伤魂,古人诚不我欺也。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悲,可叹,可歌,可泣。”

烛九道:“别吟诗作对啦,我还得取他血呢。”

形骸道:“他这般模样,若还要他流血,正是杀鸡取卵,得不偿失。”

烛九叹道:“那咱们得将他带到上头去,好好养上一年半载。”

形骸摇头道:“贤弟,此言差矣。常言道:‘眼不见,心不烦,目不看,心不动。声色犬马,害人匪浅也。’你要带他去上头,他见了这许多美女,岂能安心养伤?而紫怡部众女子孤单寂寞,又岂能放得过他?”

烛九笑骂道:“你将大伙儿说的跟一群母狼似的。”

形骸点头道:“你这话大有可取之处,我常听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百岁仙子猛如龙。眼下情形,恰可印证此言。唉,我还以为这小地龙在此作威作福,委实可恨,现在才知他是割肉喂鹰,投身喂虎的大英雄,好汉子”

烛九拧他嘴巴,形骸痛呼一声,听烛九喝道:“那好,我上去就和大伙儿说,你也有割肉喂鹰的英雄气概,可以代替这位小地龙。”

形骸面无人色,惨声道:“安答,我待你极好,你怎能害我?”

忽然间,小地龙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形骸反应迅速,手指一点,真气上升,将血吹上了天,他再抓起祭台上一碗,将血接在其中。

烛九喜道:“成啦!”

那小地龙捂住胸口,又要吐血,烛九忙取出瓶子接住,小地龙呕血三升,气息奄奄,昏睡过去。

烛九甚是忧虑,问道:“他不会死么?”

形骸道:“我猜他每年都会被上头女子折腾的生不如死,呕血不止,但至今也没死成,不要紧,不要紧,神龙皆甚是强壮,他死不了。”

烛九苦笑道:“族长前辈若知道你这样说她们族人,准得气疯了不可。”

形骸忙捂住嘴巴,示意烛九保密,烛九点了点头,道:“小地龙大人,咱们就此告退了。”小地龙居然还有力气缓缓点头,体格之强,委实匪夷所思。

回到地面上,女族长率众人等在大屋中,见两人满载而归,喜道:“大人他怎样了?为何不答应我等呼唤?”

形骸叹道:“大人他遇上一强悍饥饿,深不可测的强敌,与之鏖战多日,险些丧命。幸亏我俩赶到,替他逐走敌人。”

女族长甚是关切,问道:“难怪这些天地下隐隐震动,原来有一场恶战,大人他还好么?”

烛九转过脸,不让旁人看见他笑容。形骸强也忍住笑,答道:“还好,还好,只是几年内怕再进不得女色,否则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女族长“啊”地一声,道:“怎地怎地这样?”语气竟极为失望。

形骸暗暗心惊:“怎么?你们还真想追魂夺命,赶尽杀绝么?这土地爷也当真可怜。”

烛九紧绷着脸,慢慢取出碗瓶,问道:“前辈,这些够了么?”

女族长点头道:“已然充足,然则酿造火龙水要三天三夜,我需准备其余药材,你二人可等在此处。”

形骸心想:“那位法梦大人愿意帮咱们声形岛,这火龙水未必用得上,不过最好还是备着,以免将来再遇这难蛇。”

女族长将烛九扯到一旁,低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当真心意已决么?”

烛九心中酸楚,但仍断然道:“前辈,我早就有言在先,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十七 元蛮覆原野

于是众紫怡女子打扫空屋,供形骸与烛九一同居住。烛九见女族长笑容古怪,似在鼓励他投怀送抱,不禁涨红了脸。形骸见屋外群雌来去,众芳环绕,好生忐忑不安,心想:“若被梦儿知道,岂不是无妄之灾?”

害怕良久,好在众女子并无侵入之意,形骸松了口气,躺在棉被上。

烛九躺在他对面床铺,心里七上八下,呼吸紊乱。形骸听出不对劲来,叹道:“贤弟,你被银蚁毒扰乱了心,见外头这许多女子,把持不住,对么?”

烛九咬牙道:“谁把持不住了?”

形骸道:“这就好,这就好。都说长兄如父,你无亲无故,父母不在身边,我需好好照看你,你可将我视作楷模,由内而外模仿,自可出淤泥而不染,见妖艳而无视。”

烛九叹道:“安答,你父母也是龙火贵族么?”

形骸道:“我爹爹是,我娘不是。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爹娘,是养父母抚养长大的。”

烛九叹道:“我娘在我觉醒之后一年就死了,从此以后,我一直一个人住,部族有一位老奶奶会来给我做吃的,我会替她放羊放牛,但她不久前也病逝,我孤零零一个人,再没什么好失去的。”

形骸大感同情,道:“黄岐部的人竟如此冷漠么?你这等样貌武功,要换做我,巴结讨好你还来不及。”

烛九听他夸自己相貌,心下窃喜,说道:“因我是紫怡部放逐之人,我故意与旁人疏远,他们也不敢来惹我,除了除了你这龙国的傻瓜伯爵。”

形骸又道:“不过我龙国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龙国宗族的孩子,都是为父母赚面子,争地位的器具,我从五岁时起,每天就与家中师范一同吃住,读书写字、学武作画,弹琴奏乐,下棋花艺,什么都要学。我养父母只是远远看着我,考察我进境,偶尔夸奖我几句,若做的不好,就要受严厉惩罚。等我到了九岁,就离开家门,送往道观了。”

烛九道:“他们真的如此舍得?”

形骸道:“每个孩子皆是如此,从无例外。有时,父母带我出去到别家作客,总是要我弹奏一曲,或是清唱一首,或是背书,或是书法。如表现的好,他们颜面有光,会奖赏于我。如表现得不如意,他们会痛骂我,鞭打我,不让我吃饭睡觉。龙国宗族的家庭,实则是世上最虚伪最无情的地方。从小到大,我们的一言一行鲜有自由,除非能得觉醒,练成第二层龙火功,才能得了解脱。”

烛九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只盼能有父母管我,可你却被管得太过头啦。”

形骸道:“对咱们龙火贵族来说,父母、兄弟之情极淡,那是因为圣莲女皇不愿咱们被亲情束缚,只能对她效忠。正因如此,父母也从不对孩儿怀有深情,似乎似乎咱们只是他们拉拢、升官、敛财、攀比的棋子罢了。就比如我这般,自从我进入海法神道教起,我一生就再见不到我养父母几回,或许他们老死时,我会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其余时候,最多写信回家。”

烛九被他触动心弦,暗暗伤感,幽幽叹息。

形骸想起缘会来,问道:“你爹爹呢?我若有你这么好看的儿子,只怕欢喜的要命,怎会弃你不顾?”

烛九道:“我也不知,或许他是嫌弃我娘与我。”

形骸怒道:“岂有此理!他为何嫌弃你们?”

烛九有苦难说:她与娘亲皆有难言之隐,或许她那父亲发现他母亲真相,感到耻辱恶心,这才离开她二人?

她叹道:“你别问啦,我不想再想起我那爹爹。”

形骸道:“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怎能轻易饶了他?你告诉我他的名字,若将来我遇上他,非将他揪到你面前任你打骂。”

烛九沉吟片刻,道:“我娘说,他叫亿耳。”

形骸奇道:“烛亿耳么?这名字倒也”

烛九摇头道:“烛是我娘的姓,他本人姓侯”

形骸倒真听过此人名字,霎时惊呼道:“六耳猕猴侯亿耳!这人这人是我龙火天国最想捉拿的恶人!”

烛九大感震惊:“我祖先是大恶人,我爹爹也是大恶人?”忙问道:“他做了什么恶?”

形骸道:“我是听我师父说起过此人,此人是一逃犯,足智多谋、诡计深沉,恶名远扬。他曾煽动多处附庸国起兵反叛我国,或是领导奴隶作乱,受到通缉追捕。只因此人机智如猴,行踪不定,武功又高,至今未能抓住他。他消息甚是灵通,似有许多耳朵,故而人称六耳猕猴。”

烛九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惊愕异常,如瞧着妖魔一般,皱眉道:“安答,我是这逃犯的孩儿,你可要将我捉回去?”

形骸怒道:“父母之罪,不殃子孙,你不知他下落,捉你做什么?更何况你是我义弟,你当我是卖友求荣之人么?”

烛九见他动怒,却生出喜悦之情,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误会了安答。”

形骸又想:“似乎这侯亿耳欠下许多风流债,各地皆有情人儿女,此节倒不必对贤弟说了。”

两人聊着聊着,睡意渐浓,烛九心想:“再等两、三天,我我与他就再也不可能,该不该对他吐露真相,不留遗憾?哪怕就一夜也好,哪怕他从此忘了我也好,我把我这身子”

但他害怕,害怕形骸发现真相,害怕形骸厌恶自己,更害怕形骸从此记住了他,软化烛九的心,销蚀烛九的意志,让他放弃雄心壮志,从此喝下火龙水,安心做个女人。

犹豫间,形骸已睡了过去,烛九陡然惊醒,收摄心神,身子蜷成一团,就此入眠。

睡至半夜三更,形骸翻身坐起,喊道:“林子外头有好多人!”

烛九揉着眼睛,伸个懒腰,问道:“你怎地知道?”

形骸道:“我先前在外头使了个道法,叫做‘耳濡目染’,这道法查探到有大军在外!”

烛九跃下床铺,急道:“多少人?是什么人?”

形骸道:“似是元族的人,数目太多了,根本数不清!”

两人来到屋外,敲那大木屋的门,门开了,走出紫怡部女子,各个儿衣衫单薄,更有女子坦胸而立,形骸赶忙闭眼,惹得众女子嘻嘻轻笑起来。

形骸喊道:“笑什么?外头有元族蛮子打过来了!”

众女子这才惊呼起来,拉着二人去找女族长,女族长闻言,命全族人悉数整装持刃,预备迎战,同时派探子前去打探,不久探子回报:“正如他所言,蛮子离此山谷只有五里地了。”

女族长道:“来者多少?”

探子颤声道:“漫山遍野,人数众多,似是所有元族蛮子全在林外!”

女族长喊道:“点燃烽火,让草原上沃谷族人前来救援!”两个女子领命,匆匆离去。

烛九问道:“此地不是有除灵阵么?”

女族长道:“小地龙此刻气力衰退,这阵法威力不强,这可当真不巧!那妖道当真卑鄙,竟领大军攻打咱们!这是要与所有沃谷族人为敌么?当真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忽然间,只听远处有人朗声说道:“无上道尊,自有好生之德。诸位紫怡部女居士听着,只因尔等不听劝告,杀我手下,抢走我帐中客人,故而老道迫不得已,唯有出此下策了。”他人尚在数里之外,但开口说话却仿佛近在咫尺,人人听得再清楚不过。

女族长答道:“熔岩妖道,此处乃沃谷族圣地,你调度大军,前来进犯,必惹得我沃谷族全力反击!到时叫你元族死伤惨重,万劫不复!”她真气也极为雄浑,照样隔远答话。

熔岩老道叹曰:“老道本也不愿如此,只要女居士交出火龙酿酒诀来,老道非但不再为难,反而会偃旗息鼓、诚惶诚恐、恭恭敬敬、感恩戴德而去。”

女族长怒道:“此口诀绝不外传,与本族共存亡,你若恃强抢夺,我宁愿自尽,也不将此口诀交给你!”

突然间,众人眼前人影一闪,只见熔岩老道已站在林子入口处,他身后跟着一人,是那红袍高个,另一人却与他并肩而立,是个黝黑高大的红袍和尚。

形骸看清此人,惊声道:“你是华荣妖僧?”这老僧当年与星辰派勾结,于坠船谷中施法,曾被袁蕴等人逼迫的走投无路,施展凤凰涅槃逃走。

那红袍和尚打量形骸,见他只剩一臂,狞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原来是你这小子,正是我佛眷顾,冤家路窄。”

熔岩老道向女族长鞠躬道:“居士,贫道有个提议,既公平,又合理,还不伤两家和气。你我双方依照江湖规矩各出三人,切磋武艺,分出高下。若贫道胜了,居士说出那口诀,贫道立时离去。若贫道败了,贫道不要那口诀,立时退兵,不知女居士意下如何?”

形骸心想:“这熔岩老道、华荣老僧皆厉害至极,我任一人都未必敌得过。若依照他的规矩,咱们必败无疑。”但局面本就不利,若不答应,那大军冲进来杀人,又如何阻止得住?

女族长眉头紧锁,道:“胡说,我为何要依你所言?我宁愿一死”

华荣和尚哈哈大笑,说道:“你死了,你身后那些漂亮娘们儿可未必会死。咱们带来了十万大军,那些元族蛮子都强悍刚猛得很,一旦真来到此处,见到这般美色,如何忍耐得住?”

十八 僧道要抢亲

众女子大多花容失色,形骸斥道:“亏你还是出家人,竟说出这等肮脏的话来!”

华荣笑道:“老僧自身定力过人,是不会碰这些女施主丝毫半分的,但林外大军则未必如老衲这般严守戒律,忍耐得住。”

形骸有心将他们吓退,又道:“紫怡林中有除灵大阵,但凡是敌人,皆会受此大阵困扰,你们这些邪教魔头可想试试?”

华荣老僧霎时眉头一皱,似生出怯意,望向熔岩老道,那老道叹道:“居士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贫道愿意接招。”

形骸见此人竟有恃无恐的模样,忽然想道:“莫非有人走漏了风声?他们早知道这除灵大阵难以生效。”

女族长心知绝无退路,唯有与这老道比武,点头道:“好,咱们就分个高下,阁下一方何人出战?”

熔岩老道踏上一步,道:“贫道只有三人来此,自然由我三人领教。只需将我三人统统击败,贫道立时令大军撤离。”

那女族长是袁蕴师妹,武功修为甚是精强,虽不知敌人底细,但自诩能挡得住其中一人。而族中其余另有高手,或许能够左右胜负。

她刚想下场,但形骸说道:“师叔,且由我来打个头阵!”

女族长见他年少残身,虽知他本领不小,却仍急道:“胡闹,这些敌人皆甚棘手,怎能让你犯险?”

形骸心想:“我若不成,你们只怕也不成。管不了那么多了。”低声道:“师父告诉过我那华荣妖僧的破绽。”

女族长心中一宽,道:“贤侄,那就有劳你了。”

形骸往场中一站,本想向那华荣僧邀斗,但那老僧自行走上前来,昂首道:“姓孟的小子,咱们还有过节,今日一并清算了吧!”

形骸道:“此言正合我意!”又回头对众人说道:“我施展神道教道法时,还请诸位离我远些,以免被道法波及。”

华荣僧道:“小杂毛道士倒也狂妄,接我一招!”足往前一踏,青炎疾行向前,朝形骸打来。

形骸使北风巨人道法,脑袋变大数倍,口吐风雪,霎时将那青炎打散,冰霜反涌向华荣僧,华荣僧不料这寒气如此厉害,朝后一跃,避开此招。原来这道法召来风霜寒冷至极,恰好是这华荣僧青炎克星。华荣僧本人武艺还胜过形骸一筹,但遇上这北风巨人,一时竟束手无策。

形骸脑袋转动,风雪如水龙喷水,汹涌追击华荣僧,华荣僧身法极快,绕圈躲闪,众紫衣女子几乎全看不清楚。女族长心下骇然:“这妖僧恁地了得!”可无论他躲到何处,形骸所喷风雪皆如影随形,所过之处,霜冻雪寒,宛如到了北方极寒之地。

忽然间,形骸大声咳嗽,风雪中断。华荣僧大笑一声,朝前疾冲,打出重重一掌。但形骸只不过故意示弱,诱华荣僧来攻,猛然抬头,再吐风雪,将那华荣僧淹没。

华荣僧惨叫一声,浑身冻结成雪人,从空中掉落在地,梆梆作响。众紫怡族人见状大喜,纷纷喝彩起来,但女族长心想:“这老僧真气浑厚,纵然被此招克制,这一下仍未分胜负。”

果然只听华荣僧仰天怒吼,内劲迸发,砰砰几声,将身上冰块除去。他飞快一晃,双手凌空连抓,身上绿色火焰更猛烈了数倍,化作一绿光巨狮,朝形骸猛扑过去,去势凌厉凶恶至极。

形骸早料到这老僧会使出这手绝技来,双足探出骨刺,汲取龙脉灵气,再将融融功、瘦体功全力施展,只见他身子霎时瘦的有如骷髅,体内真气却瞬间暴增,头顶那北风巨人双目圆睁,绽放雪光,口中吐雪,就好似一场冰风暴般飞出,众人虽离他很远,却感到寒气冷不可挡,似置身于冰雪地狱,不由得全力运功御寒。华荣僧那绿火猎犬被风暴吞没,整个人被吹飞出去,他身在半空,口中吐血,砰地落地,摔得甚是狼狈。

形骸用力过度,身子一摇,也仰天摔倒,但知道华荣僧伤的更重。只见那老僧盘膝坐起,脸色由黑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变绿,哇地吐出一口绿血来。原来这老僧所用的乃是妖界的妖火,而形骸这道法是袁蕴所传,所用乃是天界的霜雪,处处克制妖火,否则也胜不过这厉害至极的和尚。

女族长见形骸瘦如骸骨,但心知那华荣僧已无法再战,说道:“这一仗是我们胜了!”

华荣僧骂道:“他奶奶的杂毛”骂到一般,口中再度呕血,他心知中了寒毒,致使妖火反噬,深怕有性命之忧,只得竭力运功驱毒。

熔岩老道叹曰:“不错,这小道士很是了得,难怪那天能接我一招,合三人之力,令我吃些小亏。”

形骸咳嗽几声,笑道:“我师父教过我该如何对付这妖僧。”他收去瘦体功,体型渐渐复原,借地下龙脉恢复体力。烛九惊喜万分,跑过去将他扶起。

女族长见形骸一时无法再战,而这熔岩老道竟似有意遵守诺言,道:“贤侄,你安心养伤吧。”

熔岩老道对那红袍高个手下说道:“徒儿,你去会会他们。”红袍高个笑道:“是,师父。”

形骸心知这红袍高个儿虽然不弱,但也算不得难以对付,又传音对女族长道:“我与他交过手,此人功力相当于龙火功第五层,只是手中暗器有毒。”

女族长冷笑道:“原来擅长用毒,但说起用毒,又怎会是我紫怡部的对手?”

她正要下场,她身旁那副族长忽然说道:“姐姐,且由我来对付此人。”

女族长知道这位师妹武功仅比自己稍逊,若形骸所说不假,胜过这红袍高个儿应当不难,于是凑近说道:“此人是那老道徒儿,从他身上或能知道那老道功夫端倪,你尽量引他全数施展开来。”

那师妹道:”是,姐姐”一边说话,一边握住刀刃,骤然间,她拔刀一刺,扑地一声,刺穿了女族长胸口。

女族长神色惊愕,剧痛之余,只觉得难以置信,那副族长手指连动,点中女族长穴道,叫她动弹不得。就在这时,有数十个紫怡部女子拔出刀来,制住近处女子要害,喝道:“谁敢轻举妄动,叫她脑袋搬家!”紫怡部女子连声尖叫,取出兵刃,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形骸心下叫苦:“此人就是叛徒?我怎地没早些想到?咱们一去救人,熔岩老道那边也得了消息,准是有人通风报信!”

副族长朝熔岩老道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那红袍高个儿哈哈一笑,说道:“这一仗算咱们赢了,接下来也不必再比。素儿,你说是不是?”听他语气,竟与这副族长甚是熟络。

形骸怒道:“熔岩老道,你又使这卑鄙手段?”

华荣老僧也骂道:“你早有内应,为何还任由我被这小杂毛打伤?”

熔岩老道仰天长叹,道:“我所知也不多,是我徒儿与这位姑娘自行商量。”这老道虽善用阴谋诡计,却死要面子,一概不愿承认。

副族长摸摸女族长脸颊,笑道:“姐姐啊姐姐,我劝你早些投降,分了那口诀,对大伙儿都有好处,你偏偏不愿听话,我迫不得已,唯有出此下策。”

女族长惊怒交加,心知大势已去,有心玉石俱焚,但要穴受制,也难以办到。她低头说:“好,是我们败了,我把那口诀交给你们。”

熔岩老道点头曰:“如此甚好,早该如此。否则也不至于伤了诸位姐妹之情。”

女族长又道:“你需答应我,得了这口诀之后,不得让元族蛮子踏入我紫林一步!你也需速速离开!”

熔岩老道微笑曰:“我正要邀诸位姑娘到我部族作客,自当早些离去!”

女族长脸色惨白,怒道:“你这无耻败类,道貌岸然,却是衣冠禽兽,猪狗不如!”

熔岩老道叹曰:“我元族部落男多女少,而贵族并无男子,双方恰好结为姻亲,如此乃是天作之合,阴阳交融,天衣无缝,今后子孙满堂,美满无缺。也是贫道所做一番功德。”

那副族长也闻言大怒,道:“熔岩老道,你和我约定之事,你想出尔反尔么?”

熔岩老道答曰:“我只答应助姑娘当上族长之位,与姑娘分享那草原下的大宝藏,待接姑娘回我元族大帐,姑娘也可做族长,分宝藏,岂不两全其美?”

副族长不料这老道竟如此卑鄙,目瞪口呆,过了半晌,她急忙出指点向女族长穴道,想要将她释放。

熔岩老道手一拍,副族长胸口中掌,“啊”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侧身昏迷。女族长身子发颤,心想:“这老道武功比那妖僧更高一筹!”

熔岩说道:“徒儿,让同胞都进来抢亲吧,但不许伤人,否则伤天害理,道尊不喜。”

形骸心中急想:“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但他消耗太大,无力再施展道法,为今之计,只有先带烛九逃脱,再设法今后救人。

忽然间,林中突然地震,大地开裂,从中传来阵阵龙吼。熔岩老道吃了一惊,见无数山石从裂缝中刺出,只得朝后躲闪,那山石宛如天屏地障,将草地一分为二。

十九 孤龙释女奴

形骸喊道:“是那小地龙!他伤势已然好了?”

众人只感到地震猛烈,顷刻间往上升起,将众人都托了起来,全都身在这地龙后背上,此物体型比麒麟法蝶大了许多,体长三十丈,是条遍体灰黄的巨龙。这巨龙用沃谷族语喊道:“全都抓紧了!”说罢朝前蛇行,挡路的花草树木,大石山坡全都被他碾碎。有不少女子站立不定,从龙身上掉落下去,摔得血肉模糊,定然活不成了,但小地龙全无停留之意。

忽见那拦住去路的天屏被一下撞破,熔岩老道追了过来,身法快捷无伦,那小地龙用尾巴甩击,如何能够击中?这老道身子腾空而起,落在小地龙背上。

烛九手持蝉蜕拂尘,除下眼罩,拂尘丝线闪耀紫光,化作三十根长矛,罩向熔岩老道,熔岩老道大惊失色,喊道:“断翼鹤诀?”照理而言,烛九万万不是这老道敌手,但老道瞧见他这紫目功夫,竟吓得掉落下去。

形骸心知机不可失,不及问话,先召山墓甲覆盖全身,旋即持冥虎剑在手,使雷震九原内劲,等候片刻,熔岩老道果然再度跳了上来,形骸全力出剑,剑气刚强万分,熔岩老道提防的是烛九,却不料形骸从旁攻击,危急关头,他大叫一声,挥拳在形骸剑上一打,他这时仓促出招,形骸有备而发,故而形骸占了上风,老道手掌被冥虎剑刺穿,登时鲜血长流。

烛九再使紫目心诀,拂尘上刀刃如潮,熔岩老道打出两掌,将形骸、烛九逼退,身子朝后飘去,远离这巨龙,暂且不敢再追。形骸累得虚脱,趴在龙身,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烛九怕他掉下去,一手抓着石头,一手压住形骸。

众人惊魂稍定,随着这巨龙一口气跑了数十里路,终于听这巨龙哀嚎一声,身躯缓缓缩小,成了条五丈大的小龙。他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口中吐血,就此气绝,徐徐化作灵气,沉入地底。

紫怡部众女子多年来侍奉这条神龙,早将他当做皇帝、夫君一般,见他为救众人而死,又念及死去的姐妹,霎时全都大哭起来。形骸精疲力竭,脑子迟钝,但仍想道:“他这许多年享尽艳福,但身为神龙,肯为这些信徒而死,也算难能可贵了。也许不久之后,此地龙脉又会生出新的土行龙来。”

有女子解开女族长穴道,女族长环顾四周,凄凉绝望,叹道:“劫难,劫难,也是我等在山间享尽安乐,贪慕男女之欢,放荡无度,这才有此天罚。”

那反叛的副族长先前跌下龙身,也已摔死,其余族人想起刚刚其余叛徒,怒不可遏,抓住那些叛党,就要杀了报仇。女族长喝道:“她们也是受熔岩老道所骗,怪不得她们!是我一时失察,致使今日大败,家破人亡,若要怪罪,全都是我的错。”众女子这才作罢。

烛九心想:“我本已下定决心,不料又生出这样的波折来,难道难道是老天爷不让我喝火龙水?”手抚秀发,心中忽喜忽悲。

形骸道:“师叔,咱们不可停留,地龙大人奔行痕迹太过显著,他们很快就能找到这来。”

女族长站直身子,倏然又往后倒,烛九忙将她扶住。女族长心脉受损,又深受打击,心中已无活下去的念头,她想了想,道:“咱们先到牦牛河谷躲一躲。”

此刻紫怡部还剩下一百多人,当即启程,来到河谷,见山下一条河流甚是平缓,山石被河流腐蚀雕刻,千奇百怪,花纹缤纷,两旁绿树成荫,流水泊泊淌动。

形骸心想:“熔岩老道被我冥火所伤,但伤的不重,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恢复。他若再找来,我伤成这样,不是他的对手。”可熔岩老道也不知形骸底细,以此人刻板小心的脾气,未必敢孤身追赶,而那华荣老僧伤势不比形骸轻,绝无法与熔岩老道联手。

女族长靠在一棵树上,朝烛九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烛九问道:“前辈找我何事?”

女族长示意旁人都走开,从怀里取出一个葫芦,弱声说道:“这是火龙水”

烛九吃了一惊,问道:“你不说这水需三天三夜”

女族长苦笑道:“我骗你的,我给你三天,是想是想让你与师侄相好。”

烛九大羞,低头许久,道:“你为何为何非要逼我”

女族长叹道:“我们女子,此生若能遇上真心喜欢的男子,为他养儿育女,这一辈子就足够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什么一统草原,什么放牧天下,那都是都是多余的念头。”

烛九傻笑一声,眼中含泪,道:“但他已有深爱的女子了。”

女族长悲声长叹,道:“那可没法子,那是你的命。你若已下定决心,就喝下这火龙水,只要你心意坚决,你就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此生再不会爱他,唯剩下宏伟志向。”

烛九想了想,眼神凄苦,将火龙水放入怀里,忽然间,只听女族长传音入密,说道:“孩子,我命不久矣,须得找个传人,我这就将火龙酿酒诀传授给你,你好好听着,只一遍你就能记住。”

烛九又惊又悲,不料女族长竟伤的如此之重,表面上却半点看不出来。他虽极为聪明,但绝没有过耳不忘的能耐,更何况他是被放逐的族民,如何能继承这至关重要的口诀?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女族长轻轻挥手,口诀不断传入烛九耳中。

说来古怪,这口诀似本就在烛九心底似的,一下子便牢记不忘。口诀全是用龙血酿酒制药之法,但他隐约觉得这口诀每一句开头连在一块儿,指的是人体经脉真气的流动,又或是地图上的方位。

念完口诀,女族长又道:“这口诀非传给你不可,只因你有这紫目,我从头一眼瞧见你,就知道你你是那人的转世。”

烛九想起自己的娘亲并没有自己这样的眼睛,但自己问她时,母亲也说不明白。她轻声问道:“那人是谁?”

女族长道:“他就是你那被放逐的祖先。当年,他喝下火龙水后,自愿成为男子,在草原上闯荡,立下极大的威名。我们紫怡部以美貌神圣著称,两百年前,有一群坏人他们打起坏主意,捉了我们许多人,送去关内做女奴,我委托你那祖仙前去营救她们,可他赶到时已经太晚:她们为反抗恶人,全都被恶人所杀,死前受尽屈辱”

烛九感到怒气上涌,恨得骨头发痒,左眼充血,只听女族长继续说道:“你那祖先武功虽高,可那些恶人之中,有几人是天下闻名、活了数百年的龙火贵族,龙国重臣,他孤身一人,胜不了他们。老天爷这时赐予了他运气,但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他找到了断翼鹤诀的残本,花了十年,练成了上面的功夫。他的左眼从那时起就成了你这样的颜色。

他武功变得很高,真气强的震山荡海,他将那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连同他们满门老小一个不留的杀了。待做完这一切,他返回紫怡林,将此事告诉我,并将他从断翼鹤诀残本中所发现的一个大秘密编入了我们这火龙酿酒诀中。”

烛九激动万分,他道:“什么大秘密?”

女族长道:“在我们草原与北方冰原交界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处宝藏,那宝藏除了无数金银珠宝外,还有古时太阳王朝藏着的兵刃,厉害无比的兵刃。那兵刃据说是用来弑神的,拥有那兵刃,就能拥有媲美圣莲女皇的法力。”

烛九“啊”了一声,问道:“那他为何不将那兵刃掘出来?”

女族长摇头道:“只因他断翼鹤诀尚未练到最高境界,一旦唤醒那兵刃,他无法掌控,只会带来莫大的灾祸。他留下改编过的火龙酿酒诀,还有一幅巫神百果图,只需将这两件事物拼凑在一起,借助你这紫目,就能找到那宝藏的方位。

他之所以如此准备,是因为他通过断翼鹤诀,隐约知道自己的命运,预料圣莲女皇马上就会来找他,他虽然厉害,但仍不是圣莲女皇的对手,只能先将这些口诀、图画留下,若他能够转世,或许能凭借这些遗物,找到宝藏,建立对抗龙火天国的王朝。”

烛九心头热了起来,脑中记忆与眼前景象重叠,他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闻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对命数的愤慨,对龙国的憎恨,对未来的期望。

他小声说道:“我的祖先并非是想称王称霸,作威作福,他只是见不惯龙国欺压咱们咱们这些弱者!”

女族长笑道:“不错,不错。你那祖先心知那宝藏数目太为庞大,咱们纵然得到,却保不住它。若消息传出,只会给我们沃谷族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并未直接告诉我们方位,而用了这复杂曲折的法子。可我见到了你,见到你这眼睛,知道他心中所愿只怕就要实现了。”

烛九道:“那你为何为何撮合我与安答?”

女族长叹道:“我害怕他的愿望,我害怕他那宝藏,我害怕他为实现梦想而酿成无尽的兵祸,甚至引来更大的灾难,我想避免这一切,不惜违背我对他许下的诺言,但该来的还是会来,我躲不过去,命里有定数,要我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都还给你。”

她搂住烛九,颤声道:“记住,你那前世名叫烛隆,我一直未对他说谢谢,谢谢他为我的姐妹们报了仇。”

说罢,她拔出腰间匕首,刺入自己心窝,脑袋一歪,微笑咽气,眼中犹有泪痕。

二十 黑雾遮青阳

烛九脸色剧变,惊呼起来,紫怡部众人见女族长自尽,无不惊骇,片刻后都哭喊道:“族长!”一齐围住女族长尸首。

形骸抢入人群,急道:“师叔她为何为何如此?”

烛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道:“我也不知,她或许觉得小地龙之死是她的过错。”

众人仿佛断魂心碎,哭泣不休,形骸也甚是伤心,但自觉是一身铁骨的男子,如何能同一群女子哭成一团?他咬牙道:“师叔她有此觉悟,大伙儿也莫太过伤心,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找一处清净之所,将师叔她埋了。”

紫怡部另一中年女子答道:“依照紫怡部规矩,当将族长她埋在茂盛树林土地之中。”

形骸环顾四方,皆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这处牦牛河谷也只有低矮的树,他道:“先走吧,带上师叔尸骨。”说罢将女族长尸首背起。他一直未得女族长告知姓名,身为晚辈,也不敢贸然相问,此刻问起,才得知她叫永欣。

烛九跟在形骸身边,不住思索永欣所说的话,心想:“若我真是我那祖先烛隆灵魂转世,那我命中注定要替他报仇,杀他的人是圣莲女皇,是盛气凌人的龙火天国,我原先心中所愿,皆是从烛隆那儿继承过来的,我今后的道路也再清楚不过。什么男女私情,什么两情相悦,什么郎情妾意,什么长相厮守,那些与我祖先宿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再一次压下心中情义,但这一回压得沉重,压得极深,强迫自己遗忘曾经那若有若无,美妙无比的感情。他想象今后前景,又觉得艰辛无比,几乎渺茫无望。他虽有那位烛隆些许记忆,可却全然想不起断翼鹤诀来,那百果图落在熔岩老道手里,自己随着紫怡部被那熔岩老道追杀,根本挡不住他一招半式。如今境况危险,自身难保,岂能奢望掘出宝藏,练成神功,一统草原,与龙火天国争雄?

众紫怡部女子都有神灵血统,武功不弱,大多抵得上第二层的龙火贵族,只是她们长久居住在紫怡林中,鲜有外出奔波,长途跋涉的时候,到此境地,走不过二十里路,已有不少人叫苦不迭,行动急剧缓慢。

形骸看在眼里,心急如焚,说道:“不可这般走走停停,熔岩老僧不久就会追来了!”

有女子哭道:“可我实在走不动啦!”

形骸又道:“若被他们捉去,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又有女子泣道:“也不过是被元族人占了身子,生儿育女,又不会死,我们原先不也是如此侍奉小地龙土地的么?”

一年长女子骂道:“放屁!放屁!不要脸的贱人!咱们是紫怡部的圣女,岂能被猪狗不如的元族人强占?若到那时,我宁愿死了!”

一年轻女子也恨恨道:“是啊,若我养下孩儿,被那些元族人看到,那孩儿也活不成啦!我们死也不能被元族人拉去做小妾,做奴隶!”

形骸不明白为何元族人要杀死紫怡部孩童,只说道:”大伙儿的性命是小地龙土地舍命救下的,来之不易,岂能轻易抛弃?”

说话间,身后传来隆隆蹄声,形骸见约莫十里外尘土飞扬,无数蛮族士兵骑着烈马追近,宛如黑云降临,海啸袭岸。形骸喊道:“赶快走!”

众女子原本皆已有些投降念头,可见到这等可怖场景,心头大震,只得全力施展轻功狂奔。形骸不熟地形,不敢命她们跳落河谷,唯有在草原上竭力前行。但元族人骑术精湛,几乎一辈子活在马上,众女子纵然轻功高明,可心胆俱裂,体力加倍衰退,又如何甩脱得掉?

形骸把心一横,将尸首交给烛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兵。烛九急道:“安答,你为何停步?”

形骸道:“我能阻片刻是片刻,你们躲到河谷下头去,挑捡小路逃走!”

其余紫怡部女子心知唯有如此,答道:“如此多谢了!”闷头奔跑,唯独烛九驻足不前,大喊道:“你胡说什么?你又不是沃谷族人,为何要如此?”

形骸也自问:“是啊?为什么?”但刹那之间,他眼前闪过塔木兹慨然赴死的身影,于是那疑问消失无影,他答道:“你们走吧,我是宫槐伯爵,龙火贵族,顶天立地的侠客。”

烛九一颗心几乎要飞出胸腔,他跑向形骸,拉住他胳膊,形骸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关切、热忱、悲观、苦楚,种种情绪混淆夹杂,难以形容。形骸将他一推,笑道:“贤弟,你留下也帮不上忙,还需我分心照顾。”

烛九喊道:“我与你”本想说“我与你死也不分开!”但蓦然间,那些紫怡部女子大声尖叫,奔跑声消失,似遇上极端恐怖之事。

形骸回头看去,登时只觉血被冻住,呼吸凝固,他见黑茫茫的草地之上,乌泱泱的乌云之下,有一黑甲黑马的骑士停步观望。那骑士体内似乎蕴藏着风暴,预示着灾害,挑战着天地,扰乱了乾坤,令人不由自主的畏惧,想要远远避开他,以免被这庞大、磅礴、杀人无数的吸血魔鬼吞噬。

众女子皆绝望叫道:“魁京?”

那魁京挥动缰绳,他那黑色的骏马走向紫怡部女子,她们有的瞪大眼睛,有的缩着脑袋,有的低声祈祷,有的闭目等死。

魁京从她们之间穿过,仿佛一股烟雾,缓缓向形骸靠近。

形骸心想:“他想要杀我?上一回他放我走了,这一次我再度遇上他,又岂能幸免?”他想要大口呼吸,想要拔剑出鞘,想要死在魁京剑下,想要挣得这片刻荣光,但魁京化作模糊的影子,瞬间已掠过形骸。

他骑行的方向是元族的大军,就像一片乌云飘向另一片乌云,一座岛屿漂向另一座岛屿,一个怪物狩猎另一个怪物,一个魔鬼去吞噬另一个魔鬼。

形骸震惊至极,脑中一片空白,这时,他听一人笑道:“你们是要看他杀人呢,还是早点跑路?魁京一天最多只能杀两千人,等他杀够了人,你们还得被元族追的够呛。”

形骸、烛九、紫怡部众女子皆定睛看向那说话人,只见是一少年剑客,年纪与形骸、烛九差不多。

此人体格轻盈,只披着一件兽皮,一条长裤,露出结实的胸膛,他长发如绿色的火焰般闪烁不定,随风飘舞,一双眼半金半绿,仿佛里头藏着太阳,腰间悬着一柄绿色长剑,那剑上的绿芒夺人心魄,令人挪不开目光。

形骸问道:“你是谁?”

少年道:“我想来杀魁京,或是被他斩杀,可惜他似不想与我相斗。”

形骸又问道:“他为何不与你斗?”

少年叹道:“因为上一次相斗时,我不是他对手,被他宰了。这一次我武功大进,他却懒得再动手。”

形骸以为此人发疯,道:“你认得这魁京?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在草原上杀人吸血?又为何要帮咱们?”

少年眨了眨眼,笑道:“我只能说他是我兄弟,他杀人吸血,是因为他非得如此才能存活,非得如此才会高兴。他蛮横可恨,难以捉摸,之所以帮你们,原因颇为复杂,我也只能猜测。”

形骸更觉怪异,追问道:“兄弟,还请指点一二。”

少年道:“第一,你曾经孤身面对魁京,伤过他,而且伤他不轻,对不对?他或许觉得你值得活下去,既然碰上了,那就帮你一帮。”

形骸只觉或许真是如此,又问:“那其他原因呢?”

少年又道:“第二,或许他见那些人出动一万精兵,来追你们这些老弱妇孺,因而不满,动了杀心。”

形骸奇道:“魁京前辈竟如此有侠义心肠?”

少年哈哈大笑,说道:“你说他侠义?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若在平时,他见了这群神裔婆娘,杀起来眼都不眨一下。”

紫怡部众女子想起草原魁京的种种传说,无不脸色惨白,心惊肉跳。

少年继续说道:“第三,或许他觉得你这人很眼熟,与其与你作对,不如杀你的敌手。”

形骸心头一阵迷茫,问道:“眼熟?”

少年点头道:“我也觉得你很眼熟,不知与你前世是仇敌还是朋友,古怪,古怪,罢了,罢了,我赶时间,咱们今后再见。”

他身形闪动,已同魁京并肩而立,两人隔了丈许,共同面对那茫茫的元族铁骑。

形骸立时明白此人要做什么,魁京只能杀两千人,这少年想与魁京比比谁杀人杀得快。

在这二人眼中,眼前的敌人是愚蠢的、鲁莽的、自寻死路的蚂蚁,魁京想要吃蚂蚁填饱肚子,而这少年只想与魁京比试杀蚂蚁。

他热血沸腾,心潮汹涌,心里有火在燃烧,他忍不住想留下来,见证这两人的厮杀,甚至加入其中,投身于杀戮的盛宴,沐浴血的狂潮。厮杀、拼命、死亡、混乱,它们似乎有无穷的魅力,危险的诱惑,在向形骸招手,在呼唤他放纵野性。

但他不能,他得赶紧走,这两人极端危险,极度诡谲,无法预料,深不可测,任何人当远远逃离他们,莫与他们扯上关系。

形骸大声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笑了一声,道:“你何必多问?知道我名字的都没好下场!”

形骸大失所望,对烛九道:“走吧!”

那少年忽然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可叫我青阳剑客。”说罢蓦然挥剑,一道绿色剑气冲上了天,又如烟火般洒落,火光盘旋,追魂夺命;而魁京似怕被这少年杀光了食物,化作黑烟,飞入人群,所过之处,元族人皆被吸干鲜血而死。

元族铁骑顿时溃败,眨眼间,人如蝼蚁,死伤无尽。

二十一 北方有白牛

形骸等人不敢逗留,不眠不休的行了一天一夜,草原上刮起大风,下起了雨,不少地方成了泥潭沼泽,紫怡部众女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精神甚是萎靡,烛九曾随部族四处放牧,知道去处,找到一洞穴避难。

众女子怨声载道,哭诉无休,形骸只得找一安静之地思索。

他想道:“那个少年叫青阳剑客,青阳,青阳,他与青阳教有什么关系?看他法术与那华荣老僧纯是一路,只是威力大了许多。那他为何与元族作对?熔岩老道、华荣老僧、元族蛮人,不都信奉青阳教么?”

那青阳剑客或许并不知情,弄错了敌友,这才与元族人自相残杀,万一他明白过来,化解了误会,岂不成了个极端厉害的敌人?形骸想到此处,不寒而栗,心知这是最恶劣的情形。

魁京与青阳剑客杀人数目有限,但若当真杀了数千人,敌人再如何勇猛,也必溃散败退,双方未必会交谈。无论是元族,还是魁京、青阳剑客都不曾追来,局面委实算不得差,令人心生希望。

烛九从拐角中走出,问道:“安答,你不出来烤火么?”

形骸叹道:“贤弟,男女授受不亲,我在女子之中,岂能坦然相处?”

烛九见他仍有心思顾及避讳,笑道:“可大伙儿已在一块儿好几天啦。”

形骸道:“她们眼下身子湿透,我若在场,她们岂能脱衣洁净?贤弟,你年纪还小,不懂得避嫌,从今往后,须得多多注意了。”

烛九感到怀里火龙水那瓶子抵住胸口,仿佛刺入皮肤的荆棘,令他身心难受。他嗔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怎地老气横秋的?”

形骸道:“这不叫老气横秋,我肩负重任,故而如履薄冰。”

烛九愣了半晌,道:“安答,可紫怡部与你非亲非故,你不过是个外来人,大可以一走了之。”

形骸昂然摇头道:“我是龙火贵族,宫槐伯爵,岂能知难而退,舍友不顾?”

烛九“嗯”了一声,道:“咱们接下来该去哪儿?”

形骸心知因为永欣缘故,众女子已隐然将烛九视作首领,暗暗替他庆幸,答道:“依我之见,咱们可绕道前往曲和关。”

烛九皱眉道:“不成,紫怡部有规矩,不得踏入关内一步。”

形骸急道:“大难临头,岂能默守陈规?我龙国的神兵天将,才是真正精锐之师,十万兵马敌得过元族百万大军。到了曲和关,那就真正安全了。”

烛九道:“安答,元族人必然封住了我们南去的路途,要穿越草原,抵达曲和关,谈何容易?”

形骸又道:“之前师叔点燃烽火,为何不见有沃谷族人前来救援?”

烛九叹道:“那烽火并未点燃,点火之人被奸细杀了。”

形骸道:“附近可有强盛的沃谷族部落可以投靠?”

烛九皱眉道:“确有一处,我听说他们有几万的牧民,离此也不算太远,但那部族首领以好色贪婪出名,而紫怡部女子姿色皆美,只怕”

形骸喃喃道:“那该怎么办?再往北走么?”

烛九道:“那咱们就到了北牛的领地,这魔头甚是凶残,未必比魁京好相处。”

形骸心想:“北牛?北牛?我总觉得在哪儿听到过此人,利针茅说此人自称天下无敌”

忽然间,他记忆闪现,一跃而起,喊道:“是了,我们可以投奔北牛!”

烛九吃了一惊,道:“你想让咱们去那魔头的地方?那不是又送羊入虎口么?”

形骸想起当年在麒麟海时,遇上裴柏颈、孟如令、戴杀敌三位灵阳仙,戴杀敌对北牛推崇备至,称他为远胜自己的大英雄。戴杀敌自己就是气魄超卓的大侠,他口口声声盛赞之人又岂会差了?裴柏颈为人正直宽容,戴杀敌一身正气,孟如令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有这三人作保,紫怡部众女必能得容身之地。

他道:“我认得北牛麾下的大高手,只要见了那三人,一切难题迎刃而解。我遇见那三人时,他们已然神功绝顶,过了三年,料想更进一步,咱们与他们联手,定然对付得了熔岩老道!”

烛九抿唇道:“安答,你想的太美,可实情只怕并不简单。北牛被草原上的人叫做恶魔、魔君,并非空穴来风。”

形骸道:“魁京也是魔头,不也帮了咱们么?如今唯有北牛能对付元族。”

烛九叹了口气,道:“好吧,就依你。我们就往东北去。”

他来到外头,将此事对众女子说了,众女子大感惊惧,不少人出言反对。但烛九答道:“我与安答决意去见北牛,诸位若有更好的去处,还请告知,如若不然,可以自行离去。”

此言一出,大半女子都只能顺从,有十来人执意不愿,趁早上雨停,竟不告而别。烛九暗暗叹息,自己心里也毫无底气,却表现得坚定不移。

离开洞窟,转向东北,天气渐寒,途中遇上一群野牛,形骸、烛九杀了几只,烛九剥皮割肉,命众女子缝制成衣衫御寒,烤肉为食。如此行了几天,并无元族追兵。

这天黄昏,天色渐暗,众人走过一片山地,忽然间号角声响,两边山坡上走出大群人影,高举旗帜,将山谷上下前后去路全都堵住。

形骸脸上变色,但他伤已痊愈,倒也不惧,又听这群人说的似是沃谷族语。

烛九走上前,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上方走出两个精干汉子,其中一人用沃谷族语大声道:“我叫哼不理,他叫哈不乐,我们是鹿狼部的!”

形骸已将沃谷族语学了八成,心想:“哼不理?哈不乐?当真是哼哈二将。”

烛九低声对形骸说道:“这是北面最大的沃谷族部落,我曾对你说过。”

形骸点头道:“吞并小部,壮大势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烛九道:“正是。”

形骸又道:“他们早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故而埋伏已久。”

烛九想了想,答道:“这里离鹿狼部牧场还远,诸位为何来此?”

哼哈二将齐声答道:“咱们的族长得知紫怡部的境况,好生担忧,于是派咱们前来接应!”

那哈不乐又道:“紫怡部、鹿狼部,才是一家人,你们去找那北牛,那又是什么道理?须知肥水不流外人田”

哼不理忙推他一下,骂道:“说错了,是外人不如自家亲!”

哈不乐忙改口道:“是,是,是外人不如自家亲。”

烛九高喊道:“你们可是遇上了咱们其余失散的姐妹么?”

哼哈二将笑道:“是啊,姑娘居然猜到了?”

形骸喝道:“这是我贤弟!怎会是什么姑娘!”烛九心里埋怨道:“傻瓜安答!”也抬头道:“不错,我是好汉,不是姑娘!”

哼不理道:“好,这位小兄弟,还请随咱们去村落聚聚,我们已经迁移到不远的地方了。”

烛九听此人言下暗藏威胁之意,无奈答道:“好,就随你们走一遭,但咱们终究要去找北牛。”

哼不理“哼”了一声,哈不乐“哈”了一声,命部队将众人前后包围,离山谷,过草地,行了三里路,已见层层白色帐篷,宛如落地的白云,连绵里许,人数众多,羊马百群,营帐里亮着灯火,照亮无数人影。

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出,转眼停在众人面前,有一高大年轻的汉子滚落马鞍,此人脸大手大,身高腿长,肌肉雄壮,满脸络腮胡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瞧见这一众美女,大笑三声,满脸急躁之情。

哼哈二将道:“族长!”

那族长不理二人,大声喊道:“你们谁是紫怡部的族长?”

形骸指着烛九道:“我安答并非族长,但大伙儿都听他拿主意。”

烛九道:“这位族长,你叫什么名字?”

那族长笑了一声,体外涌出木气,一圈绿叶随风起舞,环绕体魄,原来也是木行的龙火贵族,他笑道:“我叫胡剌蒙,是觉醒之人,小妹子,我听说了你们遭遇,早就盼你们来了,从此以后,你们紫怡部与咱们鹿狼部同归一部,再不分彼此。”

形骸摇头道:“你别看我贤弟年幼美貌,他是骨硬心强、铁齿钢牙的英雄汉子!”

烛九干笑一声,摇头道:“胡剌蒙族长,我们要去找北牛,商议对付元族强盗之事,不能在此久留。”

胡剌蒙霎时板起面孔,道:“对付元族强盗,为何要找北牛?我胡剌蒙正要聚集沃谷族所有好汉,与元族决一死战!你们这些娘们儿竟想把自个儿送去给外人吃喝?”

烛九心下恚怒,道:“我们可不是食物,也不是商品,去找北牛,乃是向他借兵求援!”

胡剌蒙大声道:“我不许你们去!你们来到我这儿,那就休想走了!如若不然,这几个婆娘就是下场!”说罢一扬手,有人牵出几个美貌女子,正是先前离开的紫怡部之人。她们衣衫褴褛,泪眼朦胧,双足发软,显然受尽侮辱。

烛九等人惊怒交加,烛九道:“你胆敢强占紫怡部的圣女?”

胡剌蒙哈哈大笑,说道:“什么圣女不圣女的?离了紫怡林,不过是送上门来的小羊,我焉能不尝上一尝?我早就想闯入紫怡林,享用里头的美女,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前些时日,她们自行前来,我各个儿一试,滋味儿果然妙不可言。现在可好,你们全都来了,从今往后,就全当我的老婆吧。”

二十二 天地独行侠

烛九朝胡剌蒙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一剑杀了。但听说此人武功高强,此刻身前身后又有大军环绕,这一招只怕杀不死他。纵然当真能杀,众人定会被蜂拥而来的牧民士兵淹没,烛九和形骸即使能够逃脱,其余女子下场唯有更惨。

他此生从未肩负过这般重任,也从未遇上过这般大难,刹那间,他感到茫然、愤怒、无助、晕眩,不由自主的朝形骸望去。

形骸却出奇的平静,脸上并无喜怒之色,却让烛九感到不解。他这位安答一贯唠叨,好打不平,情绪显著,并非深沉、镇定的人,照以往情形,他头一个会叫嚷开,挺身而出,直斥其非,但为何他现在成了哑巴?为何毫无动作?为何任由这恶人嚣张?

为何这周围这般冷?为何这黑夜这般暗?为何大伙儿都默不作声了?为何那胡剌蒙的笑容渐渐消退?

为何

烛九忽然害怕起来,他觉得安答不是安答,变成了草原上的魁京,那吸血杀人的魔头,他仍是形骸的样貌,但他身上的气,他身上的静,他看人的眼神,他雕塑般的站姿,都使人由内而外的颤栗。

他忍不住想从形骸身边逃开,但硬生生止住自己,又觉得喘不过气,冷得身子发颤。

胡剌蒙指着形骸怒道:“你小子捣什么鬼?你到底是谁?”

烛九心想:“这强盗也感到怕了么?他也察觉到安答的危险了么?他看似张狂,可他已吓得脸都白了。”

形骸道:“我是龙火贵族,龙国的宫槐伯爵,惩奸除恶的侠客,除妖降魔的道术士。”

胡剌蒙看了看所有人,所有人都害怕,都在发抖,都想后退,他颤声道:“你使得什么妖法?”

形骸不答反问:“你强迫那些逃到这里、向你求助的紫怡部女子与你同眠,对不对?”

胡剌蒙仰天大笑,但烛九却觉得他那声音似在哭嚎,胡剌蒙又道:“不错,老子睡了她们,每一个都睡了好几遍。不仅是老子,老子手下几个得力的将军也都睡过了。”

形骸道:“紫怡部对沃谷族而言神圣尊贵,你何胆如此作恶?”

胡剌蒙骂道:“你这龙国杂碎碰得,我就碰不得?她们与你走了这许多天,每个都陪你好过了,你凭什么说我?”

形骸道:“人非禽兽,岂能肆意妄为?我与你不同,我对她们始终以礼相待,不曾丝毫冒犯。”

胡剌蒙笑得身子直哆嗦,他道:“那你准不是男人,是个太监!”

形骸倏然斩出一剑,胡剌蒙惨叫一声,捂住胯下,躺倒在地,又扯着嗓子怒吼,他的血染红了草地,在夜里却是一片漆黑。

众士兵见状大惊,正欲将形骸斩杀,但忽然之间,地面伸出鬼手,将这数百士兵擒住,喀喀几声,有乱动挣扎者被拧断了骨头,他们的惨叫与胡剌蒙的交织在一块儿,显得更加痛苦,愈发混乱。远方待命的部队察觉异状,快步朝此奔来。

形骸道:“胡剌蒙玷污圣女,败坏传统,该当何罪?”

他问的是鹿狼部的人,他的气势如审判的天威。

那些士兵表情剧变,露出迟疑、痛恨、惋惜、悲叹之情,在近处慢下脚步。烛九心想:“胡剌蒙不得人心,只一味仗着自己残忍手段驱使旁人,一旦遇上更强的敌人,说出正当的罪名,这些部下立刻就会动摇。强大的力量绝非万能,强的同时,需要众人的认同,唤醒发自心底的敬畏与忠诚。”

烛九忽然间有些想明白了:草原上的人,为何怕着魁京,又将魁京视作神祗,由衷的崇拜?那并非仅是因魁京无以伦比的强,而是他在强的同时,又遵循着自己的底线、自己的规矩。对有些人来说,除恶行善是那底线,是那规矩,对另一些人来说,独善其身是那底线,是那规矩,而又有人认为,挑战强者,帮助弱者是那底线,是那规矩。

那些人的底线和规矩都有所不同,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定下的准则,是他们的信念,是他们的灵魂。他们对自己十分严厉,不会破坏底线和规矩,否则会自己惩罚自己,惩罚的手段残忍的无可想象。对他们而言,善与恶,就在底线的这边和那边,这界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自己而言却很明显,很容易分辨。他们所到的任何地方,会建立自己的王国,定下自己的法,不去约束旁人,只约束他们自己,因此他们是孤独的,特异的,格格不入的,却有惊人的魅力。

有的人叫他们疯子,有的人叫他们怪物,也有的人叫他们侠客。

他听见胡剌蒙大喊道:“你这妖道,老子那东西你快放开我,不然我一声令下,大军马上把你们全杀了!”

形骸用沃谷族语给予答复,声音异常洪亮,仿佛草原的天神在宣判罪人的刑罚,整个部族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道:“胡剌蒙,你做出人神共愤,大逆不道的事,污辱了沃谷族的圣女,也污辱了沃谷族历代祖先英勇的声望,你是个无能的骗子,堕落的小人,意图拉着所有鹿狼部族人一齐背负污名,因此,我孟行海判你死罪!若有谁想与这罪人同流合污,尽管开口,我自会一同惩罚。”

胡剌蒙牙齿格格作响,他等了半天,没人开口替他求情,恐惧终于压倒了他,他胸中的勇气一泻千里,荡然无存,他变成了真正的懦夫,大声向形骸求饶。

终于,只听一老将军跪地喊道:“宫槐伯爵,我也有罪,我被这胡剌蒙强迫,也侮辱了圣女!”说罢取出斧子,在自己喉咙上一斩,当即毙命。

形骸道:“好,这才是敢作敢当的汉子!你的血已清洗了你的罪!天神会原谅你的。”

这老将军死后,又有几个大汉露出自责之情,拔剑自尽,他们身子倒地,血汇成了小河,但他们身边的士兵都流露出由衷的敬意。烛九知道沃谷族人崇拜天神,崇拜祖先,他们认为勇敢的、清白的死去,远胜过卑鄙愧疚的活着。这些人的死已令所有士兵清醒了过来,他们终于想起了荣誉,想起了誓言,想起了先祖,想起了传统。

形骸道:“烛九,你替紫怡林报仇吧!”

烛九身子一震,抬起头,只觉自己正行走在宏大的、壮阔的、圣洁的仪式中,他要去诛杀罪人,去扭转局面,去彰显天道,去挽回一切,去找寻自己的底线与规矩。

去成为天地间的侠。

他对胡剌蒙说道:“胡剌蒙,你愿意自尽,用血洗刷耻辱与罪孽么?”

胡剌蒙只不住低头,哭喊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烛九道:“你是个窝囊废!是懦夫!是沃谷族的耻辱!”说罢数剑刺破胡剌蒙心窝,此人的鲜血洒出,染红了烛九的剑、衣衫、脸庞,起先很热,但很快冰凉寒冷。

他们暂住在鹿狼部的大帐篷内,这大帐篷原先是胡剌蒙占用,但他永远也用不上了。紫怡部与鹿狼部仍然合并为一,在形骸推荐之下,烛九被选为鹿狼部新的族长。他们暂且安全,兵力纵然仍远不能与元族相比,可境况好转了不少,至少有了周旋余地。

烛九仍决定向草原东北行进,但不再是投靠北牛,而是向北牛请求结盟,共同对抗元族。

第二天晚上,烛九找到形骸时,见他住在单独的一个小帐篷里,他正闭目练功,烛九静静的看着他,凝视他的脸,他的断臂,他的胳膊,他的身子,他的问道剑,他的气,他整个人

烛九感到他有那么点儿孤独,像侠客的模样。

他总让烛九以他为楷模,烛九曾不以为然,但却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吸引,向他靠拢。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形骸蓦然睁眼道:“贤弟?”

烛九道:“安答。”

形骸道:“有元族的踪迹了么?”

烛九摇了摇头,反问道:“昨天晚上,你怎地像变了个人似的?”

形骸皱眉道:“什么叫变了个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烛九笑道:“你把大伙儿都吓坏啦,我都以为你被魁京附体,才有这般慑人的气势。”

形骸道:“你这么说到也没错,我是想起了那魁京,还有那青阳剑客,设想他们会怎么做,也没多想,就这么做了。”

烛九道:“他们虽然可怕至极,却当真惹人崇敬,就像当时的你一样。”

形骸忙道:“我如何可怕了?我是宫槐伯爵,乐善好施,亲切和蔼,只不过有些铁面无私罢了”

烛九格格娇笑道:“是啦,是啦,你这人完美无缺,可好生让人欢喜。”

形骸打了个寒颤,瞪着他左看右看,疑心大起。烛九不羞不怕,轻仰脑袋,笑吟吟的看着形骸。

形骸奇道:“贤弟,你怎么”

烛九听他欲言又止,嗔道:“我怎么?”

形骸按着脑门儿,想了又想,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烛九道:“说。”

形骸道:“贤弟,你这些日子与女子相处多了,好像变得越来越像个女子了。”

烛九足尖踮起,忽然优美的转了个圈,眸光流转,巧笑嫣然,点头道:“然后呢?若我是女子,你又会怎样?”

形骸见他动作万分好看,愣了半天,忽然捧腹笑道:“贤弟啊贤弟,你是来作弄我的,是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喝了烈酒,神智不清了?唉,你小小年纪,不懂酒乃穿肠毒药,酒后乱性,故而宁缺毋滥”

烛九大笑一声,朝形骸点头,倒退着走出营帐,到了此刻,他心底最后一丝留恋,一丝疑虑也终于灰飞烟灭。

他一边走,一边取出火龙水,仰起脑袋,咕嘟咕嘟,一口喝的干净。他感到一股阳刚之气从下往上,充斥全身,以往的多愁善感,痴迷沉醉,就此沉入了无可企及的深渊。

形骸愣愣瞧着烛九远去的身影,兀自愁眉苦脸,心里在想:“贤弟不听我劝,将来可别成了个酒鬼,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二十三 不斩往来使

再休整一天,有探子快马还报,说元族军队一路抢夺牧民,正朝此逼近。烛九于是下令迁徙,仍往北牛领地方向。

相处几天,形骸只觉烛九高了一些,肩膀阔了一些,英气焕发,精神振作,心中得意:“正是我苦口婆心的教导之功,贤弟竟长大了不少,更有男子气魄。”殊不知是烛九喝下火龙水后,内力身体皆变化极大。

沿着白水河畔,草地变得稍微稀松,土地则变硬,北方来的风有霜雪的寒气,前方一马平川,一望千里,已可遥遥望见远方雪峰冰山,那是隔绝冰原与草地的地方。

近处一座高山上有一哨塔,被雪染上了些许白色,那哨塔中吹响号角,形骸料想是北牛的人发现沃谷族人,立即调动军队。烛九命众人停下,独自向哨塔走去,形骸道:“贤弟,我陪你走一遭。”

烛九道:“有劳安答了。”

此时,只见一穿白狐袍子的少女走下高山,她步伐平稳,不急不忙,但来的奇快,只一瞬间就站在沃谷族人面前。形骸见这少女约莫十七岁年纪,真如冰雪雕成的人儿,肌肤雪白,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冷冰冰的,从脸上也瞧不出情绪。

那少女问道:“你们是鹿狼部的强盗?”

烛九深深鞠躬,道:“鹿狼部的罪人胡剌蒙已经死了,他以往犯的罪,我诚挚向你们致歉。”

少女点了点头,道:“我瞧你们人群中有老弱妇孺,所以才没令大军出动,你们已临近帝国边界,还请立即回去。”

形骸忍不住道:“帝国?”

烛九道:“姐姐,请容我见见你们这儿的将军、大官。我想求他们暂且收留我们这些人。”

少女叹道:“并非我铁石心肠,然而你们来了这许多人,我岂能贸然决断?再说了,陛下有令,戒严边境,不得任何人入内,我也不便违逆。”

形骸又皱眉道:“陛下?”

那少女望向形骸,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形骸道:“不敢。只是普天之下,唯我圣莲女皇独尊,也唯有我龙国可称帝国,不知你们这帝国、陛下之称,又是从何而来?”

少女道:“龙国国土虽大,但这世界更广大无比,从此以北再两百里地,万万顷冰雪土地,皆为我猛犸帝国所有,国中百姓千万,难道称不得帝国?叫不得皇帝?”

形骸无言以对,惭愧答道:“是,是,我太孤陋寡闻,言语得罪了姑娘,还请见谅。”

少女不再看他,又对烛九道:“阁下是这部族的族长么?为何这般年轻?”

烛九道:“是上一代的族长死时将事情托付给我,我才疏学浅,实则担不起这重任,只是如今元族猖獗,要对我沃谷族赶尽杀绝,我纵然无能,也要全力保存我的族人。”

少女叹道:“从未见过你这般谦逊的沃谷族。”

陡然听后方有人急道:“族长,元族的大军离此越来越近了,大概还有二十里地!”

烛九不由慌张,回头道:“准备作战!”又对少女道:“姑娘,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此时,又有四个红袍人快速奔来,那四人喊道:“不许放他们进去!”

形骸看这四人服饰,心想:“是青阳教的?难道北牛这帝国里也受青阳教掌控?不对,他们是从南方出现的,应该是追赶咱们的人。”仔细一瞧,那红袍高个儿也在其中。

少女望向他们,道:“你们又是何人?”

那红袍高个儿见这少女冷漠高傲,心中有气,也不将她放在眼里,高声道:“我是元族的萨满,叫兀秃,如今我元族已聚集了三十万大军,吞并草原,势不可挡。小丫头,你若收留这些沃谷族,哼哼,后果如何,你承担得起么?”

少女想了想,道:“我承担得起。”又对烛九说道:“让你们的人进来吧,到那座像白熊的山后头扎营,那儿其实很暖和。”

红袍高个儿勃然大怒,骂道:“你敢!我元族骑兵马上就到,你若不听话,唯有家毁人亡,沦为奴隶的下场!”

少女道:“你这贼人听着,我看你是使节,暂且饶你不死,你快些从我这儿滚出去。”

红袍高个儿眼珠一转,有心示威,于是放声大笑,他身后那三人也一齐随他发声,这四人功力皆近龙火功第五层,红袍高个儿兀秃更是了得,如此同时施展,笑声在近处听来宛如山呼海啸。

少女缓缓说道:“笑够了么?还不滚蛋?”她声音似乎极为轻柔,但却从这四人笑声中透出,丝毫不受掩盖。那四人脸色一变,又惊又怒,才知这少女并非凡人。

兀秃叹道:“既然如此”话说一半,蓦然出手抓向少女,他心思奸诈,瞧出这少女身份颇高,有心将她擒住,要挟北牛就范。

形骸正要相救,但眨眼间有一人挡在那少女面前,此人手指一弹,一道金光打在兀秃手掌劳宫穴上,那兀秃闷哼一声,一头摔入雪地。

另三人怒骂道:“好杂碎,胆敢偷袭!”一齐打向那人,他们神色恼恨,这番攻势已使出全力,势头极为凶悍。

那保护少女之人点了点头,打出一拳,只见金光似水,将这三人手臂缠住,随即一震,这三人口喷白沫,全数跪倒。此人玄功巧妙,出手不凡,这四人性命实已在他一念之间,但他似无意杀人。

形骸大感激动,心想:“这是海魔拳?是裴柏颈先生?”于是喊道:“裴先生!”

那人回过头,除下厚大的围巾,露出清秀俊俏的脸庞,正是当年在麒麟海遇上的“天鹅”裴柏颈。时隔三年,形骸衣着打扮、体型面貌皆变化不小,裴柏颈又经历了许多奇事,一时认不出他来。

此时,那兀秃一跃而起,竭力一掌打向裴柏颈脑袋,裴柏颈望着形骸,头也不回,左臂轻轻一格,兀秃被弹得一个踉跄,遍体酸麻,裴柏颈又打出一拳,轰地一声,将离他十丈远的一块径长一丈的大石块打得粉碎,这一拳意在警告,否则这兀秃已被打得骨骼寸断而死。

形骸大感钦佩,心想:“他身手现在仅比马炽烈稍逊半筹了,只不知道长力如何?”兀秃四人见状惊呼起来,这才知道遇上了武功绝顶之人,如何再敢造次?互相扶持,话不多说,一溜烟跑了。

裴柏颈这才细看形骸,越看眼瞪得越大,终于一拍他肩膀,喜道:“你是小行海?”

形骸道:“裴先生!天鹅先生!三年不见,我可好想念你!”

裴柏颈又看他右臂,愕然道:“你的右手怎地没了?”

形骸道:“与别人打架打的,没了就没了,我现在是海法神道教的道术士。”

裴柏颈见他心宽豁达,甚是钦佩,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行海,你现在身手如何?”

形骸喜滋滋的说道:“比当年可强了不少。”

裴柏颈哈哈笑道:“这是自然,以你的聪明劲儿,定然前途无量。对了,红爪义兄呢?沉折徒儿呢?安佳呢?为何麒麟海被大雾封住了?”

形骸黯然道:“红爪爷爷他被邪教徒杀了。那迷雾唉,此事说来话长。”

那少女打断两人,道:“天鹅先生,你与这少年交情好像好得很呢。”

裴柏颈朝少女鞠躬道:“大人,他叫孟行海,算是我一位生死之交,我不对你说过当年与老大他们联手斗月舞者马炽烈么?若不是这少年,我们都会死在那魔头手上。”

形骸心想:“大人?莫非这少女是皇亲国戚?不然天鹅先生这等武学人品,为何对这少女毕恭毕敬的?”想到此处,心里不禁为裴柏颈打抱不平。

少女道:“原来如此,他就是孟行海,是如令的亲戚了?”

形骸想起孟如令来,心情复杂:这孟如令对孟轻呓恨之入骨,既然她是孟轻呓的敌人,自然也就是形骸的敌人,可她毕竟帮过形骸几次,又是同族之人,却不知该如何对待她?

烛九见形骸竟与这宛如天将神兵般的裴柏颈这般紧密,暗呼侥幸,忙传令沃谷族走入边境。踏过这一条线,就是北牛的“帝国”,元族人就算再如何嚣张,也必不敢轻举妄动。

裴柏颈指着少女道:“我来替你们引荐,这位大人叫宇恒,是咱们猛犸王朝的左巫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形骸、烛九等人皆大为震惊,形骸不禁说道:“我先前言语无忌,好生无礼,太过失敬,还请大人见谅。”

少女道:“你不曾听说过我,有所误解,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你今后须得记住。”

形骸又问道:“大人如此年轻,竟已身居要职,这可当真叫人难料了。”

裴柏颈笑道:“大人与我们一般,也是灵阳仙,看似十七岁年纪,其实只怕四、五十岁都有了”

那少女说道:“裴柏颈,罚你一个月的俸禄。”

裴柏颈霎时面无人色,惨叫道:“大人,为何罚我?”

宇恒道:“你口无遮拦,泄露本国机密,岂不该罚?”裴柏颈愁眉苦脸,连声求饶。

形骸、烛九立时想道:“原来她这般在乎年纪。”一个说道:“大人,我才不信他说的话呢,我瞧你真的只有十七岁,怎可能那么大岁数?”另一个说道:“是啊,大人年轻貌美,容光焕发,哪里像上了年纪的人?”

宇恒脸色似缓和了些,才道:“既然裴柏颈知错,那此次暂且饶了你。”

裴柏颈这才松了口气,陪笑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又朝形骸、烛九眨一眨眼,表示谢意。

二十四 铁拳砸弱骨

形骸问道:“裴先生,你在这儿是什么职务?”

裴柏颈道:“蒙陛下抬爱,我眼下是右象牙将军。”

形骸奇道:“这官职很高么?”

裴柏颈笑道:“还算过得去。”

宇恒道:“他是帝国五位上将之一,可统兵十万,独当一面。”

形骸喜道:“我就知道裴先生定然了不起,你这般才德出众之辈,到哪儿都必受重用。戴杀敌大哥呢?孟如令姐姐呢?”

裴柏颈道:“老大他是左象牙将军,如令姑娘是右巫师,与恒宇大人官阶相同。”

恒宇叹道:“如令她性子不稳,不然以她仙法造诣,我情愿退居她之后。”

裴柏颈道:“大人莫要谦虚,您德高望重,年资长远,如令她如何能与您相比”

恒宇道:“你是说我老?”

裴柏颈浑身巨震,深吸一口气,忙道:“您听差了,我是说您德才并厚,修为高深。”

恒宇这才点了点头。

形骸心想:“恒宇与孟如令皆是道术士么?可听她所言,似乎她们练得是仙法。”龙火贵族所学“法学”又分“道法”、“仙法”,两者差异可谓极小,又可谓极大。若将道法练到极致,可临近仙法之威,而仙法种种巧妙之处,又绝非道法可比。道术士毕生修炼,对“悟道成仙”梦寐以求,当世的龙火贵族之中,唯有圣莲女皇与孟轻呓真正踏入仙法境界。

来到山后,见是一片肥沃草地,阳光充足,水土适宜,与山前的硬土地大相径庭。烛九命族人暂驻扎在此。

恒宇问道:“烛九族长,你是想随我去见陛下呢?还是在此暂且停留修养?”

烛九忙道:“我此来是求与陛下结盟,若陛下离得不远,我自当前去拜见。”

恒宇沉吟道:“结盟?”

烛九道:“不错,如今陛下占据草原东北,而我沃谷族一贯在草原西南,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又是近邻,更该”

恒宇与裴柏颈对视一眼,裴柏颈笑道:“烛九小兄弟,这些话该对陛下说,你很快就会遇上他了。”

烛九、形骸想起要见到这位威名鼎盛的“北牛”,不免大感紧张。形骸问道:“陛下他就在近处?”

恒宇道:“陛下喜爱巡游,居无定所,这些时日恰好就住在临近城中。”

形骸暗中嘀咕:“君为江山之重,当稳如泰山,岂能随心所欲的乱跑?”

烛九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还请大人速速带我去见他。”

恒宇仔细凝视烛九,叹了口气,道:“小兄弟,我总觉得你太过年轻,如此去见陛下,未免不妥。”

烛九心想:“莫非北牛也是青面獠牙的妖魔?”朝恒宇拱手道:“我为族中民众请愿,只要陛下愿意见我,我绝不会推辞。”这句话以退为进,想试探北牛对沃谷族心意。

恒宇道:“那就走吧。”

离了那山谷草地,形骸见到山下仍有大营,其中士兵成千上万,这地方说冷不冷,说暖不暖,驻军住处也甚是艰苦。形骸心想:”看来熔岩老道兴风作浪,他们也有所察觉,莫非北牛就是为此而来?”心下希望大增。

来到一座有城墙的城市,恒宇命人开门,形骸见这城中百姓高大武勇,穿着厚衣,留着长发,蓄着厚厚的胡子,屋子造的颇为严实。四处守备并不严密,不似是皇帝行宫所在。

前方有一间大木屋,上下两层,长宽皆有十丈,四人走入其中,四壁火把照耀,大厅中正坐着五人,形骸认得其中一个粗犷伟岸的光头汉子,正是那位“老大”戴杀敌。

在戴杀敌身边,五人正中,一白须白发,长发披肩、雄壮如牛的老者正襟危坐,他身穿褐色薄衫,穿兽毛长靴,一双灰白眼睛,如利刃般朝形骸等人看来。

戴杀敌笑道:“天鹅老弟,听说你与元族人交过手了?“

裴柏颈、恒宇也不跪拜,只朝那老者鞠躬行礼。形骸、烛九有样学样,等着恒宇开口。

恒宇道:“那四人太过无礼,天鹅只教训教训他们。”

一双眼如鹰,身形消瘦的汉子指着形骸、烛九,问道:“他们是谁?”

恒宇指着烛九道:“是沃谷族的大族长,前来提议结盟的。”

另一个样貌出众,强壮精神的汉子笑道:“看着像个姑娘家,真是俊到极点。”

那消瘦汉子看着形骸,道:“此人也是沃谷族的?”

裴柏颈微微犹豫,道:“实不相瞒,他是龙火天国之人。”

众汉子皆登时露出敌意,消瘦汉子更是怒道:“既然如此,为何引他到这儿来?又为何不杀了他?”

裴柏颈道:“龙火贵族并非全是坏人。”

消瘦汉子森然道:“然而这些年死在纯火寺手上的灵阳仙,数目可委实不小。”

裴柏颈叹道:“此事不可一概而论,这少年对我与戴杀敌大哥有恩,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戴杀敌登时想了起来,朗声道:“是了,你是那个西海的少年?”

形骸喜道:“戴大哥,亏你还记得我。我叫孟行海。”

恒宇问道:“如令妹妹呢?”

戴杀敌道:“她钻在此地的书房中,只怕一天一夜都未必会出门。”

恒宇摇头苦笑,走到北牛身边,轻声说了两句话。这皇帝虽然强壮,可看似极为老迈,又有些迟钝麻木,闻言不吭一声。

恒宇道:“烛九,你说吧。”

烛九深深鞠躬,大声道:“陛下,我等沃谷族民,世代居于草原全境,近些年来,因敬畏陛下威严,迁移至草原西南,族中百姓,皆对陛下甚是钦佩信服。如今草原西面,元族人忽然大举兴兵,肆意破坏,残杀我族中百姓,令得我等流离失所”

她听闻北牛是个爽直汉子,来时路上已经将劝说辞令设想周全,打算直截了当,坦诚相告,并无遮掩客套。她说起草原局势,说起自身处境,再说己方意图,结盟后的诸般好处。她书读的不少,思维敏捷,加上语气诚恳,这一番话不卑不亢,诚恳准确,说来颇为动人。

形骸暗暗点头:“这北牛只要听得懂,多半会有结盟之意。”

只听北牛道:“我不喜欢这小子。”

烛九闻言大惊,身子僵硬,一时间进退两难。

北牛站起身,形骸这才发现此人个子极高,比戴杀敌还高了半个头,立于烛九面前,仿佛铁塔似的。

烛九正感惊骇,北牛忽然一拳打在烛九腹部,烛九人浮在空中,哇地一口,吐出口水血液,混在一块儿,落在地上。

形骸大怒,喝道:“你”但往周围瞧去,见戴杀敌、裴柏颈等人静静看着,并无劝阻之意,他心中惊讶,于是咬牙忍耐。

烛九支起身子,北牛指了指自己,道:“你这孬种,小狗、兔儿爷,小娘们儿,沃谷族的懦夫,只会挨打,不会还手么?”

烛九恼了,向北牛打了一拳,正中胸膛,他闷哼一声,手骨剧痛,险些折断。北牛冷笑,又一拳打中烛九下巴,烛九人在空中翻了个圈,整个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他晕了过去,但北牛手指一点,将烛九点醒,烛九刚一睁眼,北牛举起西瓜般的拳头,打在烛九左眼、鼻子嘴唇上,烛九满脸是血,从俯躺变作仰躺。

北牛漠然吐了口痰,落在烛九额头,道:“滚出去,不然我打死你。”

烛九躺了一会儿,翻身而起,摇了摇头,脑中嗡嗡作响,却出现了魁京、形骸的影子,他摸摸肿起的、破裂的嘴唇,喊了一声,朝北牛扑去,狠狠两拳打出。

北牛受了两拳,怒吼一声,再出三拳,烛九浑身骨头剧痛,再度趴下。北牛道:“看来你真想寻死!”他若想杀烛九,烛九早死了十次,至少也得伤的无法起身,但烛九虽伤势沉重,肋骨松动,仍再一次爬了起来,这一回他将龙火功运到极致,浑身水流旋转。

北牛抓住烛九纤细的胳膊,高举过头,往地上一砸,轰地一声,地面碎裂。烛九鲜血狂喷,视线模糊,身上再无半点力气,但他身子抖动,似在找爬起来的法子。

形骸捏紧拳头,双目似在喷火,但仍忍住不动手。

终于,他如融化的雪人般站直身躯,身上的血似躯体冰雪消融般流淌。

北牛指了指屋外,道:“滚!”

烛九摇了摇头,眼神有微弱的光芒,仿佛临死前的倔强,一步步向北牛走去。

北牛突然哈哈大笑,戴杀敌、裴柏颈、鹰眼汉子、英俊汉子、勇猛汉子都随之大笑起来,恒宇啐了一声,但也露出微笑。形骸知道烛九已然过关,心疼之余,不禁替他拍手喝彩。

北牛止住笑容,手指一点,金光罩住烛九,烛九只觉内力流转,疼痛顿消。北牛道:“好汉子,我喜欢你。”

烛九大叫一声,趁着身上有力气,终于一拳打在北牛脸上,但北牛皮粗肉厚,浑不在意,只说道:“从此以后,你在草原西南,我在草原东北,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活着一天,咱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好盟国,谁欺负你,就是招惹我。”说罢将烛九一抛,烛九如被一块无形的飞毯托着,稳稳落在形骸怀中。形骸忙挤出鲜血,化作疗伤水,灌入烛九嘴里。

北牛又道:“烛九的敌人在哪儿?”

恒宇闭目道:“在边境的白熊山南边,似乎不敢越界,约莫十五万大军。”

北牛道:“咱们有多少好汉?”

恒宇道:“差不多一万人。”

北牛眼神变得炽热、豪迈,喜悦,愤怒,威严的令人不敢直视,他道:“都叫上,找那群懦夫,去给烛九兄弟的族人报仇。”

戴杀敌、裴柏颈等五上将更不多问,皆吼了一声,跟在北牛身后,推开门,走向天地,形骸看着这六人,似觉得这六人迈步之际,连草原与雪山都被他们的气势所震慑,飞禽走兽皆往远处逃散。

恒宇只轻轻叹了口气,似在担忧,但形骸知道她担忧的并非北牛,而是北牛的敌人。

二十五 穷寇莫要追

形骸道:“贤弟,我跟他们去,稍尽绵薄之力。”

烛九低声道:“你带我也去。”

形骸道:“你伤成这样,如何去得?”

烛九闭上眼,道:“带我去。”

形骸无奈,将他稳稳背起,跟上北牛与那五上将。那勇猛汉子吹响号角,戴杀敌扛起猛犸旗帜,六匹马自行跑了出来,各个儿高壮体健,好似龙驹。六人翻身上马,马蹄扬尘,飞快冲出,形骸使指路为马紧随在后。

来到城外扎营处,那一万兵马早已列队等候。先前形骸在营地看这些武士,只觉得他们懒散放松,训练不佳,谁知到了此时,变得阵形严密,士气高涨,军纪如铁,龙虎精神,直叫人望而生畏。只见众人身穿薄片锁甲,头戴铁盔,手持长矛圆盾,步兵在前,骑兵在后。戴杀敌跟在北牛身后,那旗帜似乎闪烁着太阳的光辉。

北牛说了几句话,声音嘹亮,形骸虽听不懂,但感到这言语直达人心,令人勇气倍增。众士兵面露欣喜,竭力喊道:“维克特,维克特!”旋即北牛纵马奔驰,五上将相伴左右,大军飞奔,倒也能跟得上。

不久到了边境处,形骸看到元族的营地隔断了草原,好似低矮的山脉、刀枪的丛林。元族士兵也已布成阵队,严阵以待。

北牛一挥手,军队立停,将士似乎各个儿都成了铁铸的雕像,形骸不由心惊:“这支兵马不动如山,疾行如风,又是如何练的?”与北牛一方相比,元族人见北牛阵仗,士兵抬头耸肩,踮脚动手,各个儿都有小动作。北牛这边唯有北风呼啸、旗帜飘动之声,而元族那处却时时有琐碎声响。

北牛独自骑马走上,连同五上将之内,所有士兵皆保持静止,他用龙国话喊道:“叫你们的首领出来见我!”

元族士兵往后张望,过了片刻,熔岩老道也骑马出阵,在离己方人马不远处停步,答道:“阁下就是北牛?”

北牛一双虎目打量熔岩老道,说:“不错。老道,是你追着我那沃谷族的小兄弟,将他折磨的如此狼狈?”

形骸暗忖:“他这般模样,还不都是被你打的?”

熔岩老道答曰:“他们沃谷族不识好歹,夺走贫道重要事物,贫道自当追回。阁下威名素著,领土广大,乃是当世豪雄。我已向阁下阐明是非曲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若将紫怡部之人交出来,可免去一场兵祸,又可交上咱们元族这些朋友,岂不美哉?”

北牛昂首道:“咱们冰原上的人可不怕什么兵祸,牛鼻子老道,你功夫似乎挺高,对不对?”

熔岩老道冷哼一声,道:“贫道纵横塞外,从未遇上胜不过的敌手。阁下想要领教么?”

北牛嗤笑道:“你既然这般了得,为何还率大军追我那小兄弟?足见你懦弱胆怯,不值一提。”

熔岩老道曰:“贫道擅长武功,更擅长用兵,所过之处,无人不服,莫不敢当。”

北牛道:“我若和你比排兵布阵,那更是欺负你了。咱们两军也不必交锋,我和你一对一单打独斗,你可有这胆量?”

熔岩老道双眉一皱,道:“我兵势至少十倍于你,何必与你过招?”

北牛指向烛九,道:“我那沃谷族小兄弟明知敌不过我,仍要与我拼命,你这老匹夫还未与我交手,就打着倚仗人多的心思,当真令人笑掉大牙。我说与你单挑,并非咱们军中好汉敌不过你们元族弱者,而是想亲手替我小兄弟报仇雪恨。你若不敢,可以找帮手来,十个八个,我都接招,我只独自一人应战。”

熔岩老道朝背后众人看了看,微微一笑,翻身下马,道:“贫道空手。”

北牛解下腰间大刀,远远扔出,跳落在地,道:“我也是空手。”

元族众人吵闹起来,替熔岩老道助威,向北牛嘲讽笑骂,又有吹锣打鼓之声。但北牛士兵则全无动静,唯独裴柏颈取出一面牛皮鼓,用拳头一下一下敲着,鼓声甚是振奋。

双方主帅对峙,一人红须纷扬,一人白发苍苍,一人宛如火山,一人仿佛冰峰,形骸大感忐忑,心想:“这熔岩老道武功极强,若当真全力拼杀,我远不是他的对手。北牛号称无敌,却又能敌得过这老道么?”

忽然间,北牛长啸一声,上前踏步,大地震动,一股内劲从地面传向熔岩老道,熔岩老道脸色一变,双足丁立,稳住不动,身子微微一晃。北牛趁势冲向老道,脚步隆隆,宛如巨象疾跑。

熔岩老道双掌一合一分,向外推出,两道火焰掌力打出,火光大如军旗。北牛一挥拳,将火光打散,身子缓了一缓,熔岩老道飞身而起,掌心从天打向北牛脑袋。

北牛翻掌还击,两人对了一掌,响声远远传开,众人一时皆感耳鸣,北牛足下土地陷落,裂开十丈之圆,而熔岩老道凌空倒翻,同时双手交替,火焰掌力接连不断落下。北牛左一拳,右一拳,悉数化解。众北牛士兵见这老道功夫如此凶猛强悍,虽不发声音,却皆感紧张。但形骸与那五上将却知北牛行有余力。

熔岩老道刚一站稳,北牛却跃上半空,一招“千天驷”,拍出数道雄浑掌力,熔岩老道瞪目咬牙,双手合分,火光如罩,又是轰隆一声,火焰四散。他人飞了出去,草地被北牛打得乒乓作响,泥土冲天。

五上将齐声喝彩,形骸也忍不住叫好,北牛众士兵这才欢呼起来。北牛站定,一拳在前,一拳在后,凝视熔岩老道,目光既不得意,也不急躁。

熔岩老道大喊:“你莫得意,贫道自有法子制你!”说罢施展月舞者功夫,肌肤变黑,体型增大,浑身红光流淌,刹那间已成了一头黑色野兽,他体表流淌的乃是滚烫真气,若常人一碰,连骨头都会被烧熔。

北牛非但不惧,反而大喊着向敌人挑战,额头金光绽放,似有阳光穿透夜空,笼罩其身,此乃阳火神功,旋即身子一晃,猛击那黑色豹人额头。熔岩老道一张嘴,吐出火球,这火球径长三丈,真仿佛火山喷发,熔岩天降。

北牛一招“霸王扛鼎”,用肩骨将这火球撞得粉碎。熔岩老道亮出利爪,朝北牛连挥,指力炽热锋锐,强烈难挡。北牛稳住阵脚,也是双拳连打,拳力化作朔风,与那指力僵持。

形骸见双方斗得惊心动魄,时时刻刻都可能分出胜负,甚至见了生死,不禁替北牛担忧。

双方斗了百招,熔岩老道神色愤恨,弯下腰,弓着腿,形骸瞧出端倪,心想:“这老道支持不住了?”

突然间,从元族军中飞出一人,这人一道绿火直取北牛。形骸又惊又怒:“是华荣妖僧?这妖道打不过北牛,竟如此卑鄙!”

北牛分出一只手,变拳为掌,接住那绿火,冷笑道:“你又是哪儿来的杂碎?”戴杀敌、裴柏颈等人也一齐怒吼大骂。

熔岩老道高喊:“你先前说过,十个八个,你都接战!难道想要不认?”他与北牛交战之地本就离元族军队不远,先前暗中传声,让华荣老僧趁机偷袭,本想一击取胜,可不料这北牛竟仍有余裕招架。

北牛点头道:“认?怎地不认了?”突然间,他一声低吼,金光扩开,成了头猛犸模样,大如小山,威风震野。他双臂一振,人往前跑,那猛犸也随之狂奔。

熔岩、华荣惊骇万分,使出毕生功力攻打那猛犸金光,火光绿火一时如山塌雪崩,但北牛全无惧色,凭躯体硬撑下来,那猛犸蓦然一低头,象鼻挥动,打中熔岩老道,象牙一掀,刺中华荣老僧,那两人同时惨叫,双双倒地。华荣老僧伤势极重,连滚带爬,躲到草丛里去,熔岩老道口喷鲜血,朝后一跳,跑回兵马之间,喊道:“全军齐上,杀了这老贼!”

元族武士高呼着杀了过来,北牛遍体鳞伤,胡须染血,但挺直身躯,仍满不在乎的神态,笑道:“来得好!”一扬手,召回大刀,刀锋圈转,劈死数人。

就在这时,戴杀敌、裴柏颈等五人赶至,各自出手,金光如海浪,如万兽,如天剑,如箭雨,如战马,瞬间将敌人大军冲散。熔岩面如死灰,心想:“这五人皆似不在我之下,这北牛从哪儿找来这许多绝世神将?”

元族士兵实在太多,且不乏勇将,将这六人团团围住,狂攻猛打,无穷刀剑从四面八方袭至。然而此刻,北牛将士赶来接应,全都勇猛善战,以一当十。元族士兵抵挡不住,弹指间就被反推回去。

北牛再度大吼,己方将士如有神助,皆似更厉害了数倍,强如虎,狡如狐,奔如兔,诡如蛇,一心杀敌,沉醉荣耀,不惧生死,以武为乐,步兵挡住正面,骑兵从侧翼包抄,元族大军不堪一击,顷刻间溃败。熔岩老道见状不妙,大喊撤退,元族众人士气全无,拔腿就跑,你推我抢,有人跌倒,立时就被踩死。

战场广大,元族分散逃窜,北牛大军却不散开追击,追了十里,人头滚滚,尸骸成丘,将灰绿色的草地杀成了红色,热血如雾,人人似穿血衣。裴柏颈看了不忍,道:“陛下”

北牛于是喊道:“够了,都回来吧!把他们帐篷里的财物都带回去!”只一句话,北牛士兵当即折回,竟无人多追出一步。

形骸、烛九皆看得目眩神驰:“北牛这支兵马是如何训练而得的?这般精锐强悍,天下岂有匹敌?”

二十六 冰雪之尽头

大屋外风声呜咽,似北风神灵啜泣,似草原幽魂哀嚎。屋内光线暗淡,烛九从床上支起身子,肋骨刺动,痛的轻哼了一声。

形骸道:“贤弟,你醒了?”

烛九只记得北牛将元族击溃,随后凯旋而归,他在途中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遂问道:“我睡了多久?为何还是晚上?”

形骸道:“睡了大半天,北牛给了你伤药,药效似不错,可药性猛烈了些。”

烛九道:“安答,你扶我去见北牛,我要向他道谢。”

形骸点头道:“他们正在大厅里喝酒,你若不怕喝醉就去吧。”

烛九笑道:“我死都不怕,怎会怕喝酒?”

两人于是走出卧房,听大厅中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吼声骂声,一声比一声高。形骸叹道:“他们毕竟不服礼化,蛮性未脱,并非文明之辈。这一节可远不及咱们龙国了。”

烛九嗔道:“我瞧曲和关的士兵,喝醉了酒也叫的很响。”

形骸皱眉道:“然则我军定是慷慨而歌,吟诗作对,怀念故土,一抒胸怀,这是他们边塞将士的风骨,绝非粗俗野蛮的乱吼。”

烛九哈哈笑道:“你总瞎说,只怕根本没瞧见过。我听说他们喝醉了酒,一人搂好几个姑娘,做出的事未必好看。”

形骸暗暗叹息,一时理屈。两人行至大厅,见屋中一个火坑,满屋子皆是壮硕的汉子,一个个都拿大碗喝酒,连裴柏颈也入乡随俗。众人见了两人,稍稍一静,立时大声欢迎。

北牛道:“小兄弟,我下手稍重了些,你莫要见怪。”

烛九道:“陛下替咱们击败仇敌,收留咱们,咱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北牛摇头道:“你莫要叫我陛下,就叫我老兄就成。咱们从此就是兄弟之邦。等你伤好了,我派人送你们回草原,不过你也得加把劲儿,早些将沃谷族聚在一块。”

烛九微笑道:“这是自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五上将中那粗豪大汉喊道:“给烛九老弟倒酒!”

宇恒道:“他伤还没好,给他喝酒是害了他。”那粗豪汉子苦笑一声,只得作罢。

北牛又道:“其实,我到这边境来,正是听说这熔岩老道领兵在草原西南掠夺,势力不小,想要会一会他。天鹅老弟,你记性好,你说说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裴柏颈想了想,道:“大哥说:‘那老道是月舞者,咱们是灵阳仙,日月本是一家,都与神龙骑为敌,难得咱们灵阳仙重获新生,若能降服这老道,自是上上之策。”

烛九吃了一惊,万不料北牛原想与熔岩老道联手,他问道:“老兄为何改了主意?”

北牛笑道:“我头一眼瞧见你,就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而是振翅欲飞的神龙。我怕自己看错了人,于是试你一试,你果然是不怕死、不畏惧的好小子。我当时就想:‘那老道算什么东西?我要找草原上的盟友,不就正在眼前么?”

烛九心潮激荡,道:“拿酒来,我要敬北牛老兄!”

众人哄堂大笑,齐声称赞他,恒宇摇头道:“不许,你别跟他们学坏了。”

北牛又道:“纵然我决定帮你,可仍想收服元族。待我又看见那熔岩老道,见他眼珠乱转,就知道他想耍阴谋诡计。我北牛虽也会使手段,但却最不喜上敌人的当,更不愿敌人在战场上玩弄玄虚,于是决意杀他。只可惜这老道逃得快,我未能一举除去这祸害。”

烛九道:“老兄独力胜了这妖僧妖道联手,武功之高,确实艺盖天下,他们受此重创,从此以后,只要一见到猛犸旗帜,定会落荒而逃。”

北牛叹道:“艺盖天下?那是我胡吹大气,我敌不过草原上的魁京,也多半敌不过圣莲女皇。”

形骸暗觉奇怪:“原来他倒也有自知之明,那他为何又说自己天下无敌?”

烛九甚是好奇,问道:“老兄也遇上过那魁京?”

北牛道:“去年冬天,我独自去草原上拜祭大地,碰上了这魔头。他砍了我一刀,我也砍了他一刀。”说罢解开大衣,露出坚硬如铁的胸膛,只见一道深刻的刀疤斜着贯穿半身。

烛九也曾被魁京所伤,伤势与北牛极为相似,但他服了形骸的灵丹,并未留下伤痕,此刻见北牛伤疤,不禁摸了摸自己身躯。

北牛道:“我那一刀将他身子砍成两截,但他立时又拼凑回来,跟没受伤一样。我可不成,动也动不了。我以为这条老命要送在这魔头手上,但他却向我鞠躬,放我一马。嘿嘿,什么天下无敌?真是牛皮吹上天了。”

形骸不禁说道:“我也是,那魁京似是不死之身,我那一剑刺穿他脑袋,他却安然无恙,他也饶过我不死。”

此言一出,众人立即哗然,不少人根本不信这少年也能从魁京手下逃生。北牛却道:“孟行海小兄弟,你虽是龙火贵族,可也当真了不起,正如天鹅兄弟所说。”

形骸大受鼓舞,道:“多谢陛下夸赞。”

北牛举碗喝酒,喝尽再倒,只一口呼吸之间,已喝了三大碗。他道:“我与恒宇实则是表兄妹,她是圆蹄部的,我是猛犸部的,我们都是冰行牧族的蛮子。”

形骸、烛九忍不住“咦”了一声,见恒宇如雪人般洁白,如少女般年轻美丽,而北牛少说也过六十岁了,这两人居然是表兄妹?这可当真匪夷所思。

恒宇秀眉微蹙,白了北牛一眼,北牛笑道:“这丫头最怕旁人说她年老,其实又有什么打紧?她早在五十年前就已觉醒,成了灵阳仙,不老不死,当上圆蹄部的大萨满。而我这表哥虽只比她大了十岁,可她驻颜不老,我却成了这幅模样。我是在六十四岁的时候觉醒的。”

形骸问道:“六十四岁?可咱们龙火功非得在十五岁前练成不可。”

北牛神色轻蔑,似对龙火功看不上眼,他道:“阳火功与龙火功大不一样。咱们冰行牧族是雪原、冰山间的勇士,若在春天,咱们跟着冰原上的动物一起迁徙。到了冬天,咱们四处征战,抢那些种地的、做买卖的人。我年轻时纵横天下,除了我这表妹之外,无论哪个部族的好汉都不是我对手,旁人叫我神牛、北牛,又叫我无敌的武汗。”

恒宇叹道:“世上绝无无敌的凡人,只怕连天庭的神也未必不败。”

北牛道:“不错,在我六十三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那一年,天降大雪,我那陪伴我五十年的大刀碎裂,我在猎杀雪原狼的时候,被一头剑齿虎咬伤,我在冰天雪地中迷了路,世上除了风雪,我再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的血涌入肺,咳嗽的厉害,痛的更加厉害。我索性放弃了返回部族的念头,只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独自前行,我看不清前路,赌自己会在太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死去。

第三天早晨,我没有死,第四天,我也没死。我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一直避而远之的海边,在那儿,我遇见了一群猛犸象,那是我们部落圣灵的象征。在那一刻,我发觉我身上燃起了金光,太阳就在我头顶,从未有如此热烈。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收获阳火神功,为何天神选中了我这垂死的老头,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不怕死,是因为我用我短暂的余生不断行进,是因为我与自己的极限搏斗,终于超越了极限,超越了死亡。

那群猛犸象送我回到了我被剑齿虎咬伤的地方,我在那儿追踪剑齿虎,找到了一处墓穴,在墓穴中,我见到里头埋着一个被冻死的人,那人身边有这大刀,叫做犬羊刀。他的记忆零零碎碎的在我眼前流过,他似乎是我灵魂的前世,我在他死的地方遇上了穷途末路,可我却并未落入与他同样的命运。冥冥之中,苍天给予我另一次机会。

那时起,我有了两个信念:‘第一,若世上仍有其余不要命的好汉子,只要不是卑鄙之徒,那就是我北牛的兄弟。第二,我们灵阳仙曾经无比辉煌,神通广大,可现在却被纯火寺的和尚猎杀。咱们独自一人,不是纯火寺的对手,但若联合起来,未必需再害怕那些狗屁和尚。’”

说到此处,满屋好汉皆大声道:“陛下神武,无所畏惧!”

形骸稍感心惊:“这猛犸帝国的五上将各个儿神勇无比,士兵也骁勇善战,北牛更是英明贤能、心胸宽广的大英雄。虽与我龙火天国相比不成气候,可灵阳仙却是神龙骑与迷雾师世代的死敌。若将来他们势力壮大,龙火天国绝不会置之不理,纯火寺更必欲除之而后快。到了那时,我又该如何是好?难道装作不知么?”

他这迟疑只一晃而逝,立时拿定主意:“若他们当真与我龙火天国为敌,便是我孟行海的敌人。只盼将来莫要到那一步。”

他想到此节,北牛、裴柏颈、戴杀敌、恒宇等人又如何会想不到?故而虽同样是龙火贵族,北牛将烛九叫做兄弟,可对形骸始终颇有隔阂。裴柏颈与形骸交情不坏,此刻却故意疏远。这并非是他不讲义气,而是敌友未明,不便深交。

北牛又道:“我找到表妹,告诉她我的心愿,她愿意帮我。她在冰行牧者各部之间威信比我还高,借她名义,我召集兵马,联合部族,又花大力气暗中召集世上刚重生的灵阳仙。我自称天下无敌,并非我狂妄,而是想引武功高强、心高气傲的英雄来找我比武,我好趁机招募他们,至少同他们结交。”

二十七 侠者心肠软

翌日,北牛、宇恒因有要事,离了边境,行向北方,当是国中另有情形,这边境处留下戴杀敌、裴柏颈守着。

烛九伤势愈合大半,离开大屋,欲返回沃谷族中。他得北牛器重,北牛麾下众人也都极尊敬这位坚强少年,临行之前,戴杀敌说道:“烛九兄弟,你有任何请求,跟咱们说一声,我亲自替你办妥。”

烛九道:“多谢戴大哥。”

他与形骸来到沃谷族帐篷间,族中一切太平,紫怡部女子与鹿狼部相互无扰,相处和睦。烛九与形骸走入大帐,支开左右,说道:“安答,我求你替我办一件事,成么?”

形骸道:“但凡贤弟开口,我自然义不容辞。”

烛九笑了笑,于是将百果图、酿酒诀与那草原宝藏之事都告诉了形骸。他对形骸全心信任,也深知形骸为人,不怕他起了贪念,故而将这至关重要的大秘密和盘托出。

形骸登时明白过来,道:“难怪那熔岩老道对火龙酿酒诀念念不忘,原来是有利可图。”

烛九道:“岂止是有利可图而已?他若得了那宝藏,可以招兵买马,积蓄实力,为祸更大。”至于那宝藏下方另有玄机,此时倒不必让形骸知道。

形骸道:“相反,若你得了那宝藏,立时可壮大势力,展翅高飞,前景一片大好。”

烛九点头道:“正是如此,故而咱们需得将百果图抢回来。永欣前辈将那酿酒诀传给了我,我可凭借此诀,找到熔岩老道将那百果图藏在哪里。”

形骸道:“是了,此二人几乎被北牛杀死,伤势沉重,纵然有灵验伤药,这当口定然没好。我只要找过去,可设法将那百果图夺回来。”

烛九“嗯”了一声,神情为难,叹道:“我怕此行太过危险,可我委实并无其余人可全心托付此事。”

形骸笑道:“那你可找对人了。谁让我是你安答呢?我乃龙火贵族,奉天承运,除妖灭恶,治理乾坤,那些个邪魔外道一遇上我,正是碰到克星。”

烛九感激的说道:“安答,你为咱们沃谷族做了这许多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形骸道:“这算什么话?我若遇上麻烦,你难道不会帮我?”

烛九于是取出个翡翠盘,盘上有指针,正是永欣先前指引两人去救族人的宝物。他脑中冥想酿酒诀,随后施法片刻,那翡翠盘上银光浮动,指引方向,他又道:“此去千万小心,莫要蛮干。”

形骸点头道:“俗语云:‘文贤武强,可称卧龙’,我文武双全,此事必能马到成功。”他倒并非一味的自高自大,而是身在异乡异国,不免以龙火天国为正,既然名正言顺,岂能不处处显现龙国过人之处?

烛九笑道:“安答,我可真盼你并非吹牛。”

形骸接过翡翠盘,告辞而出,施展指路为马,独自骑行,进入大草原中。

依照翡翠盘指引,行了大半天,天色已暗,形骸见东面有一片矮山,料想或有洞穴,可以生火歇息,朝那儿行进。来到不足百丈远,却听其中有哀嚎之声。

他微微一惊,蹑手蹑脚,悄然靠近,见山坡上有一浅陷洞穴,里头绑着五、六人,这几人伤痕累累,眼瞎耳残,皮肤剥裂,惨不忍睹。形骸暗觉不忍,又见四下再无旁人,走上前去,解开一人口中布条,那人身子抽搐一下,惨声道:“我求求你,你给我个爽快吧。”

形骸听他字正腔圆,说的是龙国话,穿的又是龙国军官服饰,低呼一声,道:“你是咱们龙国的?你也是龙火贵族?”

那人睁开一只眼,看清形骸样貌,忙道:“是,是,你并非那残忍的魔鬼么?”

形骸怒道:“是何人胆敢伤我龙国将士?”

那人伤的太重,说话艰难,只道:“是个大恶人,他引咱们追捕他,把咱们全都打倒,就在这儿折磨咱们,已经好几天了。”

形骸见其余人已命在顷刻,无法施救,其中有三人是纯火寺的和尚,当是追杀邪魔外道之人,多半全是龙火贵族,他想起安佳、裴柏颈等人经历,心情复杂,道:“那恶人现在何处?”

伤者道:“我听他哼着曲子”

说话间,背后有人笑道:“又招来个龙国的畜生,很好,很好。”其余伤者一听,似想起极端可怖之事,吓得大叫,竟就此全死了。

形骸一回头,见是个看似十五岁的少女,此人一双桃花眼,脸蛋消瘦,身穿裘袍,脸上露出刻薄、阴沉的笑意。

形骸怒道:“是你伤我龙国之人?”

那少女咧嘴而笑,形骸只觉她神情又残忍,又恶毒,她道:“我何止伤了他们?我将他们的鼻子割去,喂他们同伴吃了,再挖一颗眼珠,填饱他们的肚子,随后是耳朵,手掌”

形骸喝道:“你这妖女为何下如此毒手?”

那少女笑道:“你们龙国纯火寺的人杀了我不少兄弟姐妹,我心里有团火,烧的难受,非得杀龙国的牲口才能消。”

形骸道:“你是灵阳仙?你是猛犸国的人?”

那少女点头道:“你也知道咱们猛犸国?好,你既然送上门来,那也休想逃了。”说罢手中多了一柄弯钩,上下晃动,朝形骸刺来。

形骸打出一掌,雷电直刺过去,那少女浑身巨震,后翻落地,遍体酸麻,怒道:“牲口爪子好硬!”

形骸心想:“这少女害我同胞,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但毕竟是我龙国之人追杀她至此,她是猛犸国的灵阳仙,若杀她而被人知道,贤弟处境就大为难堪。”

这般稍一迟疑,那少女金光绕体,弯钩划动,向形骸连出数十招,形骸见她功力近似龙火功第四层,且似阳光般充沛迅速,身形倒退,将她攻势避开。少女大喝,往前扑来,攻势毒辣心狠,瞬间到了形骸身后,一招刺向形骸后颈,谁知明明刺中,却刺了个空,正是被幻灵塑世功骗过。

她脸上变色,背后中了一招,腹部被一根雷矛洞穿,她惨叫一声,痛的满地打滚。形骸再使“雷劫天刑”,四道雷电贯穿这少女四肢,她厉声大吼,直翻白眼,身子颤抖不休。

形骸叹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少女咬牙道:“你是龙火国的哪个畜生?怎地这般厉害?”

形骸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龙火国孟行海,你害了我龙国之人,我本该杀你,但念在此处临猛犸国边境,又是我龙国之人先行对你动手,故而饶你不死,只废去你双手双脚。”

那少女痛恨无比,狠狠瞪着形骸,大声道:“我我的手脚,就这么残废了?你这王八蛋,你这杀千刀的!若咱们陛下知道你伤我如此,你自个儿脑袋也保不住了!”

形骸心中有声音说道:“杀了她,你为何不杀她?留此人活着,今后必引起更大争端。”

形骸心想:“纯龙寺诛杀灵阳仙,无论老幼,皆格杀勿论。此事是我们有错在先,这少女身世凄凉,才会倒行逆施,对追兵虐待残杀。我已将她整治为残废,也不必再取她性命。”

你怎地越活越回去了?我让你杀缘会你不杀,我让你杀这女疯子你又不杀,你怎地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若留她活着,北牛会得知此事。

形骸恨恨心道:“你还有脸提缘会?何况就算我眼下灭口,北牛也知道是我做的,他手下有奇人能士,多半能推测出来。而北牛并非不辨是非之人,谁对谁错,他自会定夺。”

你有法子做的不留痕迹,谁也不知她去了哪儿,又或者你可栽赃给那妖僧妖道。

形骸心中一动,却立时答道:“我追寻正道,谋求公正,岂能做这等阴险手段?”

那声音大笑起来,道:“你可曾忘了孟轻呓教你的道理?当年你任凭费兰曲死时,可比眼下干脆得多,决绝得多。这少女眼下成了这幅模样,生不如死,为何不送她上路?”

形骸答道:“你还敢重提此事?当初是你令我身不由己,做出违心之事!我已惩治了她,此事就这么算了!”

那声音旋即不再答复。形骸静立片刻,将所有尸首全数埋了。那少女一刻不停怒骂道:“狗杂种、羊杂碎、蛇血猪猡、婊子养的!将来你落到咱们陛下手里,我要亲手将你零碎割来吃了。”

形骸点中她哑穴,飘然远去,但心中似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难以释怀,倍感沉重,暗忖:“但愿莫要因此连累了贤弟,若北牛质问起来,全由我一人承担好了。”

他振辔驰骋,行速奇快,约莫一天之后,那翡翠盘闪着微光。形骸知道百果图就在附近,登高望远,见河边有元族人安营扎寨。

他暗忖:“需得快进快出,直截了当,万一熔岩老道或华荣老僧复原极快,贤弟交待的事又要落空。”

他胆大心细、法术巧妙,召来一夜枭元灵,令其飞上天盘旋查探,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元灵回来,告知他营帐中状况。形骸得知其中有一大帐篷,看守最为严密,心想:“多半就在其中。”

当即再施展轻功,潜入营地,无人知觉,再用幻灵塑世功迷惑帐篷外守卫,往里头一瞧,见有四人坐在其中。

二十八 屡教却不改

形骸听帐中人说道:“一群懦夫、狗养的废物,伤的伤,逃的逃,一个个儿都被北牛吓破了胆!”形骸施展“耳濡目染”之法,看清此人正是那红袍高个“兀秃”。

另一人道:“兀秃,逃了多少人?”

兀秃骂道:“师父躲起来养伤,连那华荣秃驴都不知去向,其余部族散了大半,他奶奶的,若不是老子懒得动,全都追上杀了。”

又有一红袍胖汉长叹一声,身子懒洋洋的躺在棉椅上,喝了口酒,道:“我看哪,咱们也别听什么青阳教的话了,趁师父不在,干脆也脚底抹油。这草原何等广大,师父要找咱们,就像找草地中的一粒虱子,甭想将咱们揪出来。”

兀秃拍了拍桌子,道:“海里术,你这话深得我心,只是你舍得抢来的那几个美貌女奴么?”

四人都笑了起来,另三人笑道:“师兄,你抢的女奴比咱们更多!”“师父要咱们排除杂念,专心练功,这几个女奴不要也罢。只是当真要走,最好杀了,以免便宜了旁人。”“唉,当真要杀这些娘们儿,我还真心软,我只毁了她们容貌就好。”

形骸气往上冲,一闪身,步入帐内,使雷震九原心法,拍出三掌,霎时击倒三人,若正面交锋,这四人联手,或能撑个一盏茶功夫,但当下被形骸突袭,连三招都抵挡不住。

兀秃大骇,起身喊道:“有刺客!有刺客!”形骸散布梦墨,笼罩帐内,叫此人声音难以传出。

形骸不慌不忙,扔出雷电,将另三人全数击毙,这才面对兀秃。兀秃看清来人是谁,想起形骸曾击败华荣老僧,自己万不是对手,连声大叫,出掌打出数团绿火,形骸使北风巨人,将绿火全都消去,说道:“交出百果图来。”

兀秃从怀中取出一物,形骸见此物甚是古旧,是一幅图画,上头人物上百。兀秃道:”你放我走!不然我将此物毁了!”

形骸浑身火光燃起,似在示威,兀秃面如死灰,紧紧攥住那百果图。过了片刻,形骸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兀秃面露喜色,忽然间背心一酸,人已麻痹。形骸从他身后伸手,将那百果图取了。兀秃惊道:“你怎地”

形骸笑道:“我海法神道教所用妙法,尔等邪魔怎能看穿?”他那龙火炫人耳目,实则已用幻灵塑世功溜到了兀秃背后。

兀秃道:“饶命,饶命!我与你并无仇怨,你东西已得手,还请放我一条生路。”

形骸眉头紧皱,心想:“我饶了那残忍无比的灵阳仙,该不该饶这坏事做绝的青阳教徒?”

但听这四人交谈,皆是心狠手辣、胡作非为之辈,尤其是残害无辜,欺压良善,霸占女子,更是罪孽深重。他愣了少时,道:“不行!你多行不义,正是该死!”不待那兀秃再求,刺出雷矛,烧穿此人心窝。

他隐约听骸骨神在嘲笑自己:“你这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小子,一听旁人求饶就哆嗦,杀个人还磨蹭半天。”

形骸心想:“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你要怜悯慈悲可以,但遇事不该犹疑,顷刻间就该决断,为何要发愣?为何要让豺狼虎豹多喘一口气?对恶人的良善,就是对善人的恶行。

形骸反驳道:“人命非小,不可擅决!”

错了,错了,你就和我以往一样愚昧,你不久就会明白,有的人多活片刻,是对这世道的污染毁坏,他们死不足惜。

形骸只觉这骸骨神扰乱人心,大感烦躁,将他声音隔绝,看了看那巫神百果图,见是一百个巫神在果园中采果子,也看不穿有何玄机。但此物绝假不了,他忙将此物收起,快步出帐,飞奔数里,他身法高明,而元族众人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如此逃离,依然无人察觉。

他又行了大半天,来到烛九帐中,高举巫神百果图,向烛九一显摆,笑道:“贤弟,你瞧瞧这是什么?”

烛九喜道:“安答,你真了不起,我就知道全得靠你。“忙取出来一瞧,默想火龙酿酒诀,施展紫目功,查看那巫神百果图形状,只见那巫神似自己活动起来,摆开架势,或盘膝打坐,真气在经脉中流转;或纵跃横扑,乃是极高明的拳脚功夫;或取出竹竿,以棍法左右横扫;或变作地图,详细指明一处方位。

烛九抖得厉害,感到前世的记忆如浪潮般席卷过来,他想起了自己往昔零碎事迹,想起了得知噩耗的悲伤,想起了修炼功夫的痛苦与忍耐,更想起了那诡异绝伦的断翼鹤诀残本。

断翼鹤诀,断翼鹤诀,连那位烛隆都不曾弄明白这功夫真正的来历,更不曾找到这功夫剩余的一半,但就是凭借这一半所学,他已能令圣莲女皇陷入苦战。只是烛隆的武学修为并未随灵魂将投入烛九体内,烛九需重新练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烛九还年轻,他有的是时光去做到烛隆曾经做到的事,甚至是烛隆未曾做到的事。这一次他不再急于复仇,他可以隐忍的、耐心的去练功,去思索,去找寻,去布置。

形骸奇道:“贤弟,你眼睛亮的快滴血了,须得好好歇歇。”

烛九喜极而泣,道:“安答,你不知我有多高兴,你比我亲生父母更令我感激。”

形骸摇头道:“你那混账爹爹焉能与我相比?但养育之恩,无穷之大,把我比作你母亲,我是万万不及的。”

烛九心情激荡,劝道:“安答,你留下来吧,别回龙火天国了,我沃谷族会将你如天神般崇敬,我把族长之位让给你。”

形骸断然道:“这如何使得?我乃圣上殿内重臣,孟家堂堂子孙,岂能投身异族?”

烛九苦笑道:“是了,你心上人还在龙国呢。”

形骸想起孟轻呓,心中情动,倍感思念,笑道:“是啊,我不能耽搁太久,须得早些回去见她。”

烛九心道:“我该如何报答他?把宝藏分他一半么?但找到宝藏之事,最好莫要传扬,而依照他这自傲的性子,多半也不会贪图。”

陡然间,只听帐外有一女子叫道:“孟行海,你给我出来!”

形骸、烛九听来者语气不善,皆不禁眉头一皱,烛九问道:“来者是你对头么?”

形骸叹道:“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那女子又道:“别缩头不出,莫等我将你这帐篷烧了!”

形骸听出她声音来,心想:“是孟如令?”无奈之下,掀开帘布,只见裴柏颈推着小车,车上坐着那被形骸废了四肢的女子,戴杀敌站在最前头,另有一白发长辫的少女,立于戴杀敌身边。

孟如令与孟轻呓相像至极,也是绝色之姿,只是脸上有一道伤痕,头发全白,宛如冰雪。形骸见她面容,大感亲切,不免露出友善笑意。孟如令却面如寒霜,眸闪怒火,喝道:“是你将夏夏伤成这样?”

烛九不认得那夏夏,更不认得孟如令,奇道:“戴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杀敌叹道:“烛九小弟,你不知情?行海小兄弟,照夏夏所说,此事是你所为么?”

形骸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烛九根本毫无头绪!这女子是我伤的。”

孟如令长笑一声,但声音却冷酷无情,她手掌上升起一团寒霜,飘忽不定,寒气缭绕。

戴杀敌挡在孟如令身前,道:“天鹅,你说说夏夏伤情如何?”

裴柏颈叹道:“她四肢被雷火烧穿,经脉彻底毁了,纵然以灵阳仙体魄,加上我救治及时,也许三年方能行走,十年或可恢复凡人般的力气,但要武功尽复”

形骸忍不住道:“裴先生,你当真有起死回生之能,连她都能救转了?”

裴柏颈眉头一皱,脸色不善,但他为人行事慎重,并不武断妄动,只轻轻叹息一声,道:“行海兄弟,你说该怎么办吧。”

烛九俏脸惨白,心想:“安答竟将猛犸国的人伤成这样?我决不能弃他不顾。”于是说道:“戴大哥,我愿一力承担,你说该如何补偿你们?”

戴杀敌眼中流露痛恨之情,他叹道:“夏夏是咱们灵阳仙中最年轻的一人,她生世很惨,天赋很高,用功勤勉,虽觉醒不过数年,可阳火功造诣已颇为不凡,如今遭此大难,什么补偿皆已无用。孟行海,你说,你为何下此毒手?”

形骸道:“我不知她所说情况怎样,只说说我所见所闻。”于是将夏夏在洞中囚禁龙火贵族,将他们折磨致死的种种手段讲述出来。他说话时想起那些人惨状,心中愤慨,心怀正气,愈发觉得自己行为并无过错,因此言语坦然,说的极为顺畅清晰。

戴杀敌等人脸上变色,似他所言与夏夏截然相反。戴杀敌粗中有细,明辨曲直,知道形骸并未说谎,恼道:“夏夏,你只说此人平白无故伤你,却未告诉咱们纯火寺陛下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招惹纯火寺的人!更不得再虐杀追兵!你怎地屡教不改?”

形骸大怒道:“好哇,原来她不是头一回了!”戴杀敌、裴柏颈、孟如令这三人,任一人功力都或在形骸之上,但他想起同胞惨死之仇,怒气上涌,委实按捺不住。

夏夏知隐瞒不过去,哇地一声,泪如泉涌,她道:“纯火寺与咱们灵阳仙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将他们全数杀光!他们想要杀我,难道我不能还手?”

裴柏颈摇头道:“咱们猛犸国仍远不是龙火天国的敌手,应当远远躲开,而不该频频招惹。你一味如此,只怕会给咱们引来亡国之祸。”

夏夏抽泣几声,指着形骸道:“只要杀了此人,这件事就传不出去。”

二十九 美女夺宝来

形骸、烛九皆吓了一跳,烛九道:“安答绝不会将此事告知龙国,他可对天神起誓!”

形骸知大事不妙,只能服软,也道:“我见这位夏夏夏夏姑娘做下错事,一怒之下,出手确实重了些。既然如此,她身上罪过我不再追究,更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孟如令听他又是“罪过”,又是“追究”,似乎正是个大权在握,掌管生死的判官,冷笑道:“孟行海,你好大的威风,咱们猛犸国的灵阳仙,还轮不到你龙火国神龙骑来审。”

形骸道:“你不也曾是龙火国的人么?更何况你也有我孟家血统,咱俩算是亲戚。”说出此言,又感懊悔:“我如此攀亲带故,脸皮着实太厚,岂是正人君子所为?”

孟如令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龙国想要杀我,孟轻呓是我仇人,你又害我这小妹,我如何放得过你?”

形骸心想:“你与梦儿如此相像,为何如此恨她?却不知梦儿怎地得罪你了?”

夏夏闻言大喜,喊道:“如令姐姐,你得为我做主!”

裴柏颈却道:“我信得过孟行海,此事双方就此揭过,谁也不许再提。”

孟如令叱道:“你怎地胳膊肘往外拐?”

裴柏颈皱眉叹道:“是非自有公论,岂能一味护短?不然烛九兄弟会如何看待陛下与我帝国?”

戴杀敌权衡利弊,点了点头,道:“此事就此作罢,孟行海,那几人死去消息,不得传回龙国。”

形骸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若泄露半个字,叫我身败名裂而死。”

戴杀敌笑道:“我信了你这句话。”

裴柏颈又道:“行海,你走吧,从此以后,你不许再踏入我猛犸帝国一步。”

形骸对裴柏颈甚是敬仰,不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他心中难过,道:“可是难道我当真做的不对?”

裴柏颈黯然摇头道:“事分好坏,国有立场,仅此而已。”他看似是个烂好人,实则深明大义、行事果决,知道己方与这孟行海终究是敌非友,将来必有反目的时候,既然如此,不如眼下说个明白,断个干净。

形骸道:“天鹅先生,我一直以为你侠义心肠,难道我惩治恶人也是错的?”

裴柏颈答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你我既已非同国,侠道自也不同,夏夏如同我亲人一般,你让咱们该如何处置?”

形骸大感沮丧,垂首片刻,把心一横,道:“那就告辞了!”说着独自走向边境那边。烛九却急道:“安答,我与你一起走!”又对裴柏颈道:“我和安答今晚就走,还请宽限半天。”

戴杀敌愕然道:“烛九小弟,咱们对你并无意见,你又何必着急离去?”

烛九道:“安答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在此叨扰久了,心里不安,是该回我们的草原了。”

戴杀敌想了想,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强留,但陛下许诺你之事,我等依然遵守。那熔岩老僧若找你麻烦,务必来找咱们。”

烛九鞠了一躬,道:“多谢戴大哥!”

戴杀敌点了点头,迈步走远,裴柏颈更不稍留,推着那哭哭啼啼的夏夏去了,孟如令朝形骸瞪了一眼,紧跟在那三人之后。

他们回到镇上大屋中,那夏夏仍伤心欲绝,哭个不停,裴柏颈苦笑道:“丫头,丫头,咱们劝过你多少次了?若被陛下发觉你违背他的命令,定会将你关入大牢,说不定还要砍你脑袋。你得了教训,将来若能痊愈,反而是一桩好事。”

夏夏哭嚎道:“你还这般说?我若好了,要将所有龙火贵族整治得比我更惨!”

戴杀敌喝道:“你还敢说?当真是反了!”

夏夏哼了一声,脸色发黑,闷声不响。裴柏颈替她换了药,命奴仆将她抱上床铺。

孟如令气愤不过,回到自己屋中,假意看书,却始终静不下来,心中想道:“天鹅、老大当真糊涂!夏夏纵然犯错,可那孟行海又岂能轻饶?况且此人回去之后,和孟轻呓一说,那婆娘定有狠毒手段对付咱们。哼,这两个笨蛋是实诚心肠,不懂孟家人狡诈。没奈何,须得我亲自动手,非要这孟行海葬身于此!”

她主意已定,用仙法造了个假人,坐在房内,自己悄然出了大屋,来到山后草地,却见到沃谷族人正整理行装,准备迁徙。

孟如令站在远处,用仙法放出一只麻雀,那麻雀口中衔着一块沙石,飞到烛九大帐,啄开一缝,将沙石投入缝隙中,这沙石由此可充当她的耳目,刺探帐内情形。

只听烛九道:“安答,我将族人安顿好之后,你我出发,去找那处宝藏。”

孟如令忍不住“咦”了一声,更加专注倾听。

形骸说道:“好,趁那妖僧妖道伤势未愈,咱们正该赶紧行事。你的伤怎么样了?”

烛九道:“我好得很,打打杀杀也半点不疼。”

形骸道:“那宝藏到底是何人留下的?熔岩老道对那宝藏志在必得,想必非同小可。”

烛九道:“据永欣前辈说,当是一千年前,一个太阳王朝灭亡时封存的大秘宝,似乎是一处紫翡翠矿。”

形骸惊呼一声,道:“紫翡翠?世上竟有紫翡翠的矿?”孟如令心里也咯噔一下:世间翡翠价值贵重,紫翡翠更是百倍于寻常的绿翡翠,世上用紫翡翠制作的首饰,每个皇亲国戚皆朝思暮想,趋之若鹜,便是圣莲女皇也视作罕见的珍品。

烛九道:“紫翡翠矿极难开采,但就算只能挖出少许,就可供咱们沃谷族富饶繁荣,重新振兴。那地方极为隐秘,灵气充沛,水草丰厚,安答,你我先去探明白了,我打算将紫怡部永远定居在那儿。”

形骸叹道:“虽然我这人视钱财如粪土,但贤弟你要我帮忙,我可不能不帮。”

烛九笑道:“你是大圣人,我则满身铜臭,对不对?”

形骸道:“我自然比你超脱一些,钱乃身外之物,灾祸之源,贤弟需妥善应对,不可操之过急。”

烛九道:“那咱们说定了,就这么着。”

孟如令听得一清二楚,心想:“难怪那熔岩老道对这紫怡部紧咬不放,原来竟有这等隐情。那宝藏若真是沃谷族之物,咱们也不敢贪图。但他说是古时灵阳仙留传下来,那岂能归沃谷族所有?不该物归原主,还给咱们灵阳仙么?咱们陛下宽宏大量,待人诚挚,不计所求的帮这小子,他却真以为世上有这等便宜的好事?好,我不杀这孟行海,但那宝藏却非归我国不可!”

她改了心意,手指在地上画了一圈,升起一躲白云,将她托着,跟在沃谷族人上空。

沃谷族人连夜迁移,往西南行去,找了一群山环绕的草场定居,十分隐蔽。形骸与烛九两人骑马外出,烛九走走停停,似在思索方向,辨明去路。孟如令见烛九手中并无地图,心想:“原来他都记在心里了,这小子真不够意思,也不告诉咱们一声,咱们陛下看人虽准,可毕竟人心难测。嘿嘿,幸亏天助我也,叫我得知此事。”

她跟着两人,飞了一天一夜,这白云仙法消失,她冉冉落地,恰好这两人安营休息,她什么都没带,冬季风急,夹杂雪花,她心里不禁暗骂一声,只得找一处山洞生火御寒。

次日一早,她再度上天紧跟,如此行了三天,走过一座蜿蜒起伏的山谷,只见一清澈湖水,烛九默念口诀,绕着湖水走了一圈,湖水中央地面陷落。烛九欢呼一声,拉住形骸手掌,竟在水面上走过,如履平地一般。

孟如令大呼奇怪,等候片刻,飞入那水中窟窿,下方是一水中遂道,两边墙壁透明,可见碧波荡漾,鱼虾游转。在这遂道中又走了半天,道路斜斜向上,她来到一处广袤山地,但在群山之间,绿树之隙,分布残缺建筑、损坏雕像。

夜幕降临,孟如令心知找对了地方,却不知那两人在哪儿,她几天没吃东西,又饿又累,站在高处张望,见南面燃起火光,她脾气上来,不想再躲藏,动身直奔那边。

形骸、烛九正在火上烤鱼,忽然间,只见一美丽的白发少女从林中走出,大咧咧在火旁一坐,抓起树干,把烤鱼送入嘴里,几口就吞落腹中,竟全不管这烤鱼烫嘴,更不吐半根鱼骨头。

烛九惊呼道:“你是孟如令姑娘?”

形骸急道:“你怎地会在这儿?”

孟如令变出一块布,擦净嘴巴,缓缓说道:“我也不来瞒你二人,你们所说之事,我都听在耳里,哼哼,外出寻宝,见者有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休想独吞宝藏。”

烛九尚未答话,形骸却恼道:“这宝藏是紫怡部族长用性命守护的秘密,只归沃谷族所有。姑娘不请自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不出半分力气,就想分一杯羹,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并非舍不得这宝藏,更没有半分贪图之意,只觉得这孟如令打自己义弟的主意,心里气愤不过。

孟如令仰天打了个哈哈,笑眯眯说道:“烛九小弟,我可以帮你把这宝藏取出来,作为酬劳,你分我一半,不知你意下如何?”

形骸心下愤慨:“她与梦儿样貌相似,梦儿如此体贴温柔,她却直如强盗一般。”殊不知孟轻呓因与他相爱,这才显得可爱讨喜,其实也是夺宝盗墓的行家,遇上黑吃黑的情形,嘴脸只怕比孟如令更糟。

三十 和气方生财

孟如令凝视形骸,道:“你凶巴巴的盯着本姑娘做什么?难不成想与我动手?”

形骸道:“你我同为孟家之人,我不想伤了和气,但沃谷族的宝藏,你休想染指半分!”

烛九忙道:“安答,我不在乎,沃谷族与猛犸国是盟友,自当”

形骸道:“你要与他们分享,那是你为人慷慨,但在她威逼之下,你如何能够屈服?”

孟如令叱道:“孟家小贼,你说话怎地这般难听?什么叫在我威逼之下?我何尝逼迫他了?”

形骸道:“好,既然你并非仗势欺人,还请姑娘由哪里来,从哪里去。”

孟如令站起身来,笑道:“孟行海,你如此无礼,这是自讨苦吃了,让姐姐我来教训教训你。”

形骸也是恼了,道:“你既然不认我孟家祖宗,就不是我姐姐,我也想领教你的高招。”

烛九惊慌失措,喊道:“两位何必如此?”

孟如令道:“闭嘴!”口中念咒,一个大雪球飞向形骸,形骸也立即还击,打出火球,砰地一声,火焰与霜雪齐飞共舞,雾气涌动。

孟如令手在地上划了一圈,升起五个冰巨人,高约一丈,手持冰块,朝形骸扔去。形骸使雷震九原心法,快速奔跑,将冰块全数躲开,四下乒乒乓乓,砸得碎石纷飞。

孟如令笑道:“你嘴上叫的厉害,只有躲避的本事么?”手往天上一指,又有数个大冰块从天而降。形骸见她仙法笼罩极广,波及甚远,比道法厉害许多,且手下毫不留情,似真要置自己于死地,心下惊怒,全力使“飞火流星”,火球将冰块全烧融了,随后再用雷劫天刑,投出二十根雷电。

孟如令“啊”地一声,面前升起冰墙,阻挡那雷电,但听轰隆声响,冰墙粉碎,孟如令怒道:“好小贼,下手这般狠?”

形骸道:“是谁先下杀手的?”

孟如令冷冷说道:“我本不想杀你,这可是你自找的。”说罢袖袍一拂,寒风流转,方圆五十丈内顷刻间寒冷彻骨。刹那间,形骸只觉浑身结冰,四肢发麻而难以动弹,他朝烛九望去,见烛九却安然无恙,只是惊恐的大声呼喊。

孟如令笑道:“这招仙法叫残雪生杀,滋味还不坏么?”

形骸急运真气抵挡,但此法非同小可,那冰冷似从万丈高空直吹下来,令人如置身深渊冰层,冷的如被火烫,又痛又麻,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

孟如令见形骸尚能支持,心下惊讶,暗忖:“可别真将他弄死了。”有心收手,但仍喊道:“你只要眨两下眼睛,投降认输,我就收摄神通!”

突然间,地下刺出两根骨矛,划破孟如令手臂,孟如令这“残雪生杀”招来天国冰霜,正全力猛攻形骸,自身安居在霜雪之中,身躯防备薄弱,实则也不惧敌人偷袭,万料不到形骸竟仍能凌厉反击过来。她低呼一声,感到自身真气流动缓慢,似成了泥浆一般,已中敌人剧毒。

她一咬牙,散去仙法,固本培元,抵挡形骸这放浪形骸功,形骸身子解冻,也立即盘膝坐倒,调理伤势。

孟如令怒道:“臭小子,等我养好了伤,看我不把你冻成冰尸!”

形骸答道:“你要杀我,对付轻呓殿下,我也不和你客气了!”

两人皆伤的不轻,气力衰微,难以站起。孟如令查知形骸那招并非毒素,而是极厉害的法门,竟能扰乱自己浑厚无比,有如太阳的阳火功真气,她心想:“这小子才多大?竟能与我闹得两败俱伤。他刚刚那骨刺若刺我心脏,我哪里还有命在?”这般一想,倒不禁生出一分敬意。

形骸也想道:“她那残雪生杀的寒毒若加重一成,我脑袋冻住,连放浪形骸功都使不出来。听她先前所说,似想劝我认输,留我性命,她毕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辈。”心下也敬佩这位同族仙法神妙。

他默想许久,道:“姐姐,我先前言语重了,向你赔罪。”

孟如令一身仙法出神入化,在猛犸国中除了恒宇之外,谁也望尘莫及,岂料这位同族小兄弟竟能与自己拼到这般地步。她起了爱才之心,又听他道歉,于是答道:“你知错就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原谅你啦。”

形骸问道:“你说谁是小人?”

孟如令道:“我是大人,那你说谁是小人?”

形骸道:“分明是你背叛我孟家在先,施法打我在后,也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才对!”

孟如令怒道:“小贼这般嘴硬?我我非揍服你不可!”

形骸手一撑,已然能够站定,孟如令吓了一跳,暗忖:“他这龙火功按理该远不及我阳火功才对,为何反而好的比我快?”殊不知形骸体内藏有冥火,另有放浪形骸功,这功夫可将血肉灵气互相转化,补缺调气,比之阳火功更精细巧妙。她为人好强,昂首道:“你别硬撑,我那寒毒得自天神,非同寻常,你若乱动,反而终生难以愈合。”

烛九也道:“安答,你们俩握手言和,别再斗了!”

形骸体力已恢复五成,他道:“我将她捆在此地,再点她几处穴道,让她别来碍事!”

孟如令摇头道:“不成,不许这般待我!我此生最恨被人绑起来!”

形骸奇道:“这是为何?难不成有人这般虐待你么?”

孟如令恨恨道:“不错!我小时候只要稍稍犯错,就被孟轻呓那婆娘绑着责罚,至今恨透了她!”

形骸不禁好笑,说道:“好,那如今我替轻呓殿下罚你,一切照旧!”

孟如令喊道:“你令我受困在此,万一有野兽跑来害我,那该如何是好?”

形骸道:”谁让你非要跟来的?我看这儿也没什么野兽。“

孟如令又道:“万一有贼人跑来,见我这等花容月貌,起了色心贼胆,令我受了玷污,我做鬼也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形骸听得哭笑不得,道:“此地如此隐秘,只怕数百年都无人来过,连野兽都没有,更何况什么贼人?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孟如令道:“总而言之,你若稍稍念及同族之情,心胸不算狭窄,就该放了我,让我随你们同行,我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烛九连声道:“安答,你听我一句话,和如令姑娘罢斗。我本就无意独得那宝藏,如令姑娘也绝不会再有恶意。”

形骸看孟如令那张与孟轻呓极为相像的脸,暗想:“若是梦儿受伤,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将她一人留下的。”叹了口气,走近孟如令,双足借地下龙脉之气,收了孟如令体内放浪形骸功,孟如令登时好转,站直身子,却道:“算你识相。”

形骸道:“你发个誓,途中不再与我动手,须得听烛九贤弟的话。”

孟如令一挺胸膛,皱眉道:“这怎么成?我算是你长辈,年纪也比烛九大,为何要听你俩号令?”

形骸大感无奈,道:“你怎地老是抬杠?难不成还要我俩听你的?”

孟如令脸皮不薄,喜道:“如此甚好,本就该如此。”

形骸怒道:“我放了你,还得听你指使,如令姑娘,你怎地不上天呢?”

忽然间,只听身后脚步声响,形骸大感惊骇:“这儿怎会还有人来?莫非这遗迹当真有鬼么?”烛九、孟如令也圆睁美目,望向那边。

两个高高的人影转出拐角,乃是一僧一道,那两人见到形骸、烛九、孟如令,面露喜色,形骸与烛九却似当真见鬼,惊叫道:“熔岩老道、华荣老僧?”

华荣老僧狞笑道:“不是冤家不碰头,沃谷族的小子,你以为咱们找不着你?”

熔岩老道叹曰:“无上道宗,两位纵然百般狡诈,诡计多端,又如何能逃脱出我的手掌心?”

孟如令斜觑此二人,道:“他们就是败给陛下的那两个魔头?”

形骸体力未愈,而孟如令境况更糟,他心知敌不过他们,唯有暂且拖延,多恢复一分是一分,只说道:“你们如何找到这儿来的?”

熔岩老道回答:“贫道掐指一算,能知古往今来,何等神通广大?”

形骸道:“胡说八道!我如何会信?”

华荣老僧道:“小子,你与这猛犸国的灵阳仙拼得两败俱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纵然拖延几句,又有何用?”

形骸、烛九、孟如令心中一沉,暗想:“他连此事都知道?难道真有千里眼,顺风耳?”

熔岩老道倏然一动,一招熔岩掌法打向形骸,而华荣老僧长声怪笑,绿火化作绿犬,扑向孟如令。形骸、孟如令两人早有防备,一人使雷劫天刑,一人打出冰霜神掌,分别挡下敌手。

形骸与熔岩老道比拼几招,察觉此人也身有隐患,功力有所缺损,想来是被北牛重创后急于赶路,伤势又有反复,一招一式远不及与北牛决斗时那般浩大壮观,饶是如此,自己胜机极为渺茫。而孟如令的冰霜仙法恰好是华荣老僧绿火神功的克星,但纵然她得此优势,仍只有勉力自保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刹那间,烛九加入战团,挥舞蝉蜕拂尘,化作密集尖刺,分别打向熔岩、华荣,她功力似瞬间倍增,此招刚猛卓绝,那两个魔头见状骇然,被拂尘击伤,齐声大吼,朝后急退。烛九抓住形骸、孟如令,足下加急,钻入一处遗迹之中。

三十一 金光照原野

这遗迹中寒风凛冽,伸手不见五指,但烛九左目却看得甚是清楚,奔走之际,何时转向,何时上下皆在顷刻而决。形骸与孟如令暗暗称奇,但怕那僧道追近,于是只埋头疾走。

走入一间石室,烛九扳动一处机关,石门关上,左面墙壁却露出个向下的走道。形骸喜道:“这下他们决计追不过来了。”

孟如令手一翻,掌心飞出一只萤火虫,照亮周围石壁,看清上头的壁画,描述的是一浑身血红的将军,怀中抱着一位女子,鲜血染红了大地,地面下方升起无数只手来。这壁画年代久远,色彩昏暗,反而愈发可怖,那地下的手似要从墙壁中伸出来,向孟如令索命一般。

但孟如令却瞧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

形骸道:“如令姑娘,别看了,还不快走?”

孟如令笑道:“急什么?你说了那两个魔头追不上咱们。”

烛九劝道:“那石门也不算太厚,两个魔头合力,没准能进的来。”

孟如令叹了口气,道:“只需我能修养两天,养好了伤,也不必怕那两人,更何况你虽不如我,也能帮得上忙。”

形骸急道:“那僧道二人其实伤势未愈,若他们也修养完好,大伙儿身上都无伤,咱们胜算着实渺茫。”

孟如令如何能信?问道:“难道他们挡得住我那残雪生杀?”

形骸领教过她那仙法威力,一时也不敢断定,说道:“你若不走,我与烛九就抛下你了。”

孟如令骂道:“罢了,罢了,你这睁眼瞎,见到这等珍贵记载,难道视而不见么?这壁画显然在传授一门极厉害的法术。”

形骸心中一动,仔细一瞧,觉得这壁画与地狱无门好生相似,道:“这多半是地狱无门,我早就会了。”

孟如令痴迷世间奇特法术,闻言奇道:“真的?你快些将口诀说给我听听!”

形骸见她焦急迫切,心痒难搔的模样,顿足道:“你怎地还有心思耽搁?”拉着烛九往下走去,烛九歉然一笑,道:“如令姑娘,先下去再说吧。”

孟如令喊道:“等等,等等!”遂走入那暗道。烛九继续摸黑前行,途中时不时开闭机关,有的门合上,有的门开启,形骸、孟如令记性虽好,但也深感复杂,不知烛九为何这般熟练。

那地道逐渐上升,终于到了地面上,三人来到一扇大门前头,这时天色已亮,竟有微弱光线照入这遗迹,形骸见这大门高两丈,似是用黑铁所铸,门上又有画像,这一次是那红衣男子低着脑袋,长剑指地,双眼流下漆黑的泪水,在天空上,无数幽魂飘荡。

这图案清楚了许多,形骸看那男子容貌,心头一震,道:“这男子是魁京?”

烛九皱眉道:“魁京?安答,你确信么?”

形骸点头道:“我除去过他的面罩,这确实是魁京无疑,难道这宝藏竟是魁京留下的?”

烛九搜肠刮肚,苦思回想,却半点也想不起来,或许他前世那位烛隆也不知此地来历,只是他聪明绝顶,得以从断翼鹤诀中找出了来到此处的法子。

孟如令朝那画像左瞧右瞧,喜不自胜,似恨不得将这图画用法子留存下来,或是把这两扇门扛回去。

形骸道:“如令姑娘,这可决计不是什么道法,你怎地还像猴子见了果一样?”

孟如令恼道:“你才是猴呢!只知道宝藏、宝藏,却不明白世间真正的宝藏,乃是古往今来那些遗失泯灭的史诗史记。我见这壁画保存完好,似记载了古时的大事,岂能不欢呼雀跃?”

形骸大感意外,道:“想不到你竟有这等胸襟情怀,这般理想追求?”

孟如令笑道:“这是自然,你以为咱们灵阳仙都像你们神龙骑一般行尸走肉,干吃等死么?”

形骸叹道:“我自然不如姑娘这般看得开,放得开。既然姑娘超凡脱俗,那这山中宝藏,还是全归沃谷族所有如何?”

孟如令脸色一变,道:“这怎么成?刚刚不都说好二一添作五了么?”

形骸与烛九相视而笑,孟如令脸皮一红,手掌一握,道:“不管是虚的实的,史记财宝,缺一不可,我全都要。”

烛九睁大左眼,盯着那画中的“魁京”,那魁京蓦然抬头,与她对视,三人皆背脊一寒,以为那魁京要破门而出,好在大门吱呀吱呀的开了。

门外见一片阴天,一片荒草地,草地漠漠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踏在地上,形骸感到地面沙沙作响,他不禁想起体内若断了骨头,挪动时也是这般声音。

他头皮发麻:“这地下全是死人骸骨么?”

孟如令道:“真是奇了怪了,咱们怎地来到这地方?沃谷族、元族的牧民周游四方,这草原上绝不会有这等荒无人烟、未被发觉之处。”

形骸道:“这儿阴气极为沉重,或许扰乱了风水,自然而然将这草地隔绝了?”

烛九道:“小心,这应当就是那壁画中的埋骨地了。”

孟如令纵想此地曾经历史,大惑不解,又深为神往,点头道:“不错!”

猛然间,地面哗哗几声,升起一团血雾,那血雾凝固,成了人的模样,此人身穿黑皮甲,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双眼漆黑空洞,他手持斧头,暴喝一声,迈步前冲,朝孟如令劈下。

形骸瞧出此人乃是幽灵,却化作实体来杀人,情形罕见,足尖其怨念深重,急喊道:“小心!”

孟如令手指一弹,飞出个大雪球,雪球炸裂,声似冰雹,那幽灵全不觉寒冷,丝毫无阻,斧子眨眼已至近处。孟如令哼了一声,甩出十枚冰锥,那幽灵发出哀嚎,终于受创消散。

孟如令本就虚弱,如此施展,身子摇晃,形骸、烛九急忙将她扶住。孟如令恨恨道:“孟行海,都是你不好!你为何非要与我拼命?我是你姐姐,你该让我才是!”

形骸道:“我且不问你是我堂姐还是表姐,不是你先动手的么?”

烛九见两人又翻旧账,烛隆的记忆倏然闪现,他又急又怕,大声道:“先别争了,这幽灵数目无穷,须得快些从这儿穿过去!”

形骸骇然道:“你怎地不早说?”话音刚落,地上血雾不断涌出,化作十来个黑发幽灵,手持刀枪剑戟,直追过来。

烛九放脱孟如令,施展紫目功,拂尘披散,分击左右,三个幽灵分别出招格挡,烛九连连变招,全力以赴,到十五招上才将幽灵全数杀死。

形骸心想:“这幽灵不易对付!”使出地狱无门,谁知此地阴气太重,这法术不听使唤,反而招出更多幽灵,且立即倒戈,袭击形骸、烛九。形骸大喊:“不好!”只得再用雷震九原、飞火流星,将幽灵一一击倒。众幽灵极为强悍,加上形骸真气折损不小,每一招只能杀伤一灵。孟如令从旁相助,施展十招后,真气几乎耗尽。

形骸见远处仍有幽灵成形,源源不绝,喊道:“莫要缠斗,须得突围!”施展指路为马,将孟如令一抱,跳上马鞍,烛九跳至他身后,形骸一催促,骏马立时拔足飞奔。

前方又有一群群幽灵将士堵截,好在并不死命追赶,形骸命那骏马绕圈,舍近求远,这才躲避良久,只是幽灵越来越多,很快遍布草原,无处不在,形骸停步四顾,惊觉已无路可走。

孟如令睁开眼来,道:“放我下地,我想起来有个仙法,能将他们全数杀了。”

形骸道:“你眼下法力不足,即使真有这等仙法,又如何能施展得出?唉,只可惜我不通隐形道法”说到此处,蓦然想起:“我可吓得蠢了,难道不能用幻灵塑世功?”

孟如令道:“隐形道法也是无用,它们是极强的怨灵,本就双目已盲,感应是咱们的生气、命力,我不试上一试,难道就此等死不成?”

形骸又道:“只可惜我自身真气也所剩无几,且不能借给你用”忽然间,他与孟如令齐声问道:“你会不会琴瑟相和的功夫?”

烛九听两人异口同声,不禁好奇,问道:“琴瑟相和,指的是夫妻相处。什么是琴瑟相和功?”

形骸听孟如令如此说,知道她定然会用,心下惊讶,道:“是梦我家祖先轻呓公主所创的法门,由两个孟家道法高深之人共同运功,两人血脉相近,真气互相传导,若运用得当,可增长数倍,变得充沛无比,施展以往无法施展的道法,只是这法门”

孟如令道:“多说什么?还不快用?”说罢与形骸跳下马,双手对接,盘膝坐定,同时运这琴瑟相和功,蓦然间,她感到形骸体内真气由掌心传入,也以同样心法相迎,两人真气圆融,彼此激发,弹指间急剧增长。形骸大感古怪,不由脸红,暗忖:“如令姑娘如何会这门功夫?梦儿说孟家中唯有她和我才能运用。”

就在此时,那些怨灵士兵似感到紧迫,全数朝此蜂拥而至。烛九毛骨悚然,挥动拂尘,绕着圈子奔跑驱赶,但怨灵士兵数目太多,又悉数凶猛厉害,烛九稍一不慎,被砍中一刀,手上鲜血淋漓,不禁惨叫起来。

孟如令急速念咒,手指指天,仰首尖叫一声,只见一道日光穿透乌云,落在她与形骸身上。那日光变作金雷,由她身上急速扩张,化作万道金波,无数金蛇,撕咬怨灵,粉碎妖邪,直达数里之远。

这道法正是当年灵阳仙为除怨灵而创,对凡人毫无效用,怨灵则碰上立毙。金雷暗下之后,空中放晴,阳光万里,草原上数千怨灵已被除尽。形骸、孟如令内劲全无,丹田有如刀刺,口中同时流血。

三十二 少女血气盛

孟如令脸色苍白,道:“地下阴气重,怨灵必会返回,须得快些离开。”

形骸已无力施展指路为马,烛九将形骸抱起,将孟如令背住,快步穿过草原,约莫半个时辰,走了二十里地,前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宫殿,其中楼宇高大,约有十余,宫墙已然残破,色彩黯淡,满目疮痍。

烛九松了口气,道:“到了此处,就可好好歇歇了。”

走入宫殿花园,见树如死者,花似骨灰,荒草疯长,火像鬼灯,在树墙之中有一座雕像,那雕像又是魁京与一女子,魁京向那女子跪拜,而那女子笑得十分诡异。这雕像女子本当是出众的美女,但这般一笑,表情宛如鬼怪,透出阴森的、冰冷的邪气。

孟如令似被这雕像勾了魂,抬头直视,似想将这雕像上每一处细节都牢记于心。形骸一扯她长辫,孟如令惊叫一声,恼道:“你做什么?”

形骸道:“我怕你着了魔!”

孟如令道:“你这人没半点雅骨,我怎会着魔?我在赏析古人手法,领略时光之妙。”

形骸道:“照你这么说,烂酒鬼也是在赏析酿酒之法,品尝佳酿之妙了?”

烛九道:“火烧眉毛的时候,你俩别吵。”默想断翼鹤诀,用紫目与那女子对视,一座宫楼大门微启,她将两人带入其中,楼内空气稍浑,到了楼上,透过窗户,便可呼吸无碍。

形骸、孟如令分别调养内息,直到晚间,两人才睁眼回神,烛九见状喜道:“你二人好了么?”

孟如令抿嘴道:“唉,只恢复了三、四成,这一招耗费太大,抽魂取心,伤了我俩根本,可没那么容易好。”

形骸问孟如令道:“你怎会琴瑟相和功?”

孟如令反问道:“该是我来问你,不是你来问我!孟轻呓那婆娘说这功夫只能教给她的至亲至爱,你又怎能学会?”

形骸想起孟轻呓对自己一番深情,不由微笑,笑容甚是喜悦,道:“那是轻呓公主器重我来着。”

孟如令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他,蓦然传音问道:“你是你是孟轻呓的姘头?”

形骸不料她竟猜中,身子一震,答道:“哪有此事?”

孟如令道:“你骗不了我,孟轻呓心中隐秘,我多少知道一些,她准认为你是那伍斧转世了,对么?”

形骸深知孟轻呓将这段往事视为心底最深切的秘密,除了自己之外,别无旁人知晓,可孟如令又是如何得挖掘出的?他愣了半晌,叹道:“如令姑娘,我与梦儿确实还请你莫要四处宣扬。”

孟如令登时面红耳赤,一挥手,打了形骸一巴掌,形骸痛的一叫,烛九也奇道:“如令姑娘,你为何打安答?”

孟如令嚷道:“这小色鬼占我便宜,我不打他打谁?”

形骸道:“我怎地占你便宜了?你泼脏水也泼得太过霸道!”

孟如令哼了一声,又暗中问道:“你与那婆娘同房过了么?”

形骸急道:“我俩怎会如此?不对,这又关你什么事?”

孟如令咬牙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总而言之,你不得爬上她床头,听到了么?”

形骸脸上发烧,不知该如何作答。

孟如令叹道:“好,我对你说个明白,我与孟轻呓那婆娘身子似有感应,她身上若遭受极大痛苦,感受极大欢愉,我这边也感同身受,只是程度稍轻,你若若破了她身子,等于也”

形骸冷汗直流,惨声道:“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孟如令摇头道:“其中缘由,我也不知,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就像是孟轻呓的同胞妹妹一般,不对,不对,我更像是她的影子。”

形骸登时想起拜紫玄所练的那一门“重影离形”功夫,最终招来一重影妖,夺走他大半功力,代替他做人办事,可这孟如令显然是活生生的人,并非是重影妖变得,而且她功力也远不及孟轻呓那般高强。

孟如令与形骸对视,突然抿嘴啐了一声,转开目光,道:“你别这般看我,我说了我与孟轻呓感受相似,可别一不小心”

形骸忙道:“对,对!”

烛九见这两人神情变化繁复,似有极深的纠葛,觉得呼吸沉重,转身走到一旁,收摄心神。

过了片刻,形骸传声问道:“如令姑娘,既然你与梦儿”

孟如令重重哼了一声,道:“原来你叫她梦儿。”

形骸咳嗽一声,道:“既然你与轻呓她缘分如此之深,为何又如此恨她?”

孟如令道:“只因她害了我此生挚爱,我非向她复仇不可!”

形骸道:“轻呓她岂会做这样的事?”

孟如令恼道:“好,那我就一五一十说给你听了!”她已不再用传音入密,大声说道:“我不知自己父母是谁,怎么来的,自我懂事时起,就住在孟轻呓在皇城的府上。孟轻呓待我极好,也很是严厉,她不送我去学堂,更不许我出门一步。

我这人从小就怪异,头发是白的,像个小老太婆,我周围的孩童用这事嘲弄我,每到这时,孟轻呓就会找来孩童的父母,将他们整治一番,那些孩童就不敢再对我出言不逊了。孟轻呓对我寄予厚望,亲自教我读书写字、习武练功,还常常抱着我看月亮,晒太阳,说些她以往的故事给我听。我听她这样说,脑子里就能浮现出当时的景象,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

形骸愈发糊涂,心想:“这似是轮回转世的征兆,可如令姑娘绝不会是梦儿的转世。”

孟如令述说童年温暖之事,目光变得温煦柔和,似对此仍有怀念,但她又皱了皱眉,手指转动辫子,说道:“到我九岁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太阳的光辉,体内阳火觉醒,成了灵阳仙。孟轻呓对此倒并不惊讶,却将我束之高阁,除了她招来的妖魔仆从、元灵奴仆之外,再不许我与任何人见面。

我觉得很孤单,很苦闷,而且我这人脾气很急,静不下来,如何能忍受这死气沉沉的日子?于是我与孟轻呓吵了好几架,她恨恨得打我耳光,我也不哭,只死死的瞪着她瞧,情愿她将我杀了。”

形骸道:“那是轻呓公主为了你好,你是灵阳仙,若被纯火寺得知,就有性命之忧。你当时是最叛逆,最冲动,最难管教的年纪,不明白轻呓公主的苦心。贤弟,我说的对不对?”

他后一句话是对烛九所说,烛九道:“安答,其中是非,我一外人不便擅断。”

形骸道:“你老爱与我争执,不就是年轻人的叛逆躁动么?”

烛九笑了一声,嗔道:“是你这人的毛病,我和旁人都不会吵。”

孟如令啐道:“孟轻呓就算是为了我好,但也不该将我当囚徒般困住,换做哪个孩子都会生气,更何况是我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吵了一年之后,她网开一面,允许我与来府上作客的孩童一起玩耍,只要我答应绝不显露灵阳仙的光圈。

我十五岁的时候,除了发色,其余长得与孟轻呓几乎一模一样,两人身上感应也愈发强烈,连心思时不时都能互通,府上仆人皆感奇怪,却谁也不敢多问。

那一年,我与府上一位宗族师范的儿子偷偷摸摸相恋。他大我四岁,我爱他极深,他对我也是极好,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连我是灵阳仙的事都不隐瞒。由于孟轻呓从不许我踏出宫殿最里头的那圈大花园,我自觉这日子暗淡无趣,便和我那恋人说了,那恋人对我说:‘令儿,我俩私奔如何?咱们找一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快快活活过一辈子,我带你去见名山大川,去见奇花异草,去见曲和关,去桃源乡,去声形岛,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我深受感动,不由得想象今后美好日子,为之如痴如醉。我说道:‘孟轻呓准有法子找到我,我得想个法术,能够瞒得过她。待我将这仙法习练周全后,咱们就逃出去,再也不分开了。’

我俩就此说定,我遂废寝忘食的用功,思索这门法诀,等到我十六岁时,此法终于练成。一旦我运用此法,纵然孟轻呓与我身心相近,也休想知道我在何方。于是我俩准备盘缠,商量好逃脱之计。”

她说到此处,眼中闪着怒火,表情痛恨卓绝,她道:“就在逃跑那天晚上,我那恋人并没有出现,来的是孟轻呓。她将我带到一座无人的阁楼前,我见到我那恋人被她绑在树上,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孟轻呓说他是纯火寺的奸细,故意欺骗我,诱惑我,想将我送给纯火寺领赏。她这谎话如何骗得过我?我冲上前想要救我那恋人,但孟轻呓却一剑将他杀了。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么?我恨不得自己立刻也随我情郎而去。”

形骸如何能信?摇头道:“轻呓殿下定有苦衷,她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说不定那人真的不怀好意?”

孟如令咬牙冷笑,指了指自己脸上伤疤,道:“我知道自己敌不过她,但我倔脾气上来,往自己脸上刺了一剑,我这一剑饱含恨意,本想自尽,因此大大出乎孟轻呓预料,她也受了伤,一时心魂恍惚,我趁她不备,终于逃离了孟府。她对我虽有养育之恩,但这深仇大恨,休想让我忘了!”

三十三 坟头出甲虫

形骸愤然道:“如令姑娘,这显然是你不对。”

孟如令勃然大怒,道:“你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形骸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年才十六岁年纪,天真烂漫,不通世务,岂能看穿旁人险恶心思?轻呓殿下即使处置手段果断了些、决然了些,可我看全是为了你好。更何况你也说了,她对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养育之恩,何以为报?”

孟如令道:“死的又不是你的恋人,你自然说的轻巧!”

形骸听她言下之意想杀孟轻呓复仇,断然道:“你若想找轻呓殿下麻烦,请恕我不能答应!”

孟如令知他复原比自己迅速,此刻自己敌不过他,脸上变色,道:“你想怎样?”

形骸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杀你,但可将你制住不动,带回去给轻呓殿下发落!”

烛九见两人争吵,本该相劝,此刻却觉得这二人之间并无情缘,他反而放心许多。

孟如令脸色难看,垂首不语,形骸从她身上瞧见孟轻呓的影子,有些于心不忍,但即使孟如令受了委屈,与真正孟轻呓的安危相比,形骸也顾及不上。

过了许久,孟如令叹道:“我从此不要再见到孟轻呓,但也不会找她复仇。你回去跟她说,要她放过我,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

形骸点头道:“我会向轻呓殿下转达此事,但她若要见你,我自当陪她同行。”

孟如令眉头一皱,嘲笑他道:“你还真当自己是那个伍斧转世了?”

形骸道:“不管真相如何,我对她总是一片忠心,此生无悔。”

孟如令撅起嘴,不再作答,只是偶尔双眸扫过形骸,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形骸见她活脱脱就是孟轻呓的外貌,连目光声音都几乎无异,心想:“孟行海,你需一万个小心,她长得与梦如一模一样,你可别一时糊涂,做出对不起梦儿之事。”蓦然又想道:“呸!我宫槐伯爵意志何等坚定,心智何等开明,怎会疏忽犯错?”

屋内一片寂静,形骸望向窗外,心想:“那一僧一道应当追不过来了,但咱们仍要警醒一些。”

此时,屋外喀嚓喀嚓、吱吱叽叽,声音越来越近。形骸一惊,朝外望去,但只见一片墨黑。三人站起身,形骸拍出飞火流星,那火球小如铃铛,在半空中飘过,只见屋外是个拳头大小的甲虫,那甲虫浑身黑色,背后花纹似是骷髅。

形骸问道:“那是什么?”

烛九闭目片刻,回想烛隆记忆,骇然道:“这甲虫是从地下尸堆中长出来的,极不好惹,快走,快走!”

若在平时,这甲虫纵然神秘莫测,形骸与孟如令又如何会放在心上?但现时身负重患,不愿硬拼,随烛九就往外冲。

那骷髅甲虫跳起,咬向形骸,形骸以龙火炼体功一震,将那甲虫弹开,居然未能将它杀死。烛九刺出拂尘,把它钉在地上。谁知杀了一只甲虫,忽然间屋顶地面、前后左右,全是这骷髅甲虫的声响。

孟如令急道:“烛九,该往哪儿跑?”

烛九道:“该往地窖,可这甲虫能追到里头去!”

孟如令道:“先跑再说!”说罢施展仙法,面前寒霜密布,挡住甲虫势头,这般一动用真气,又累得气喘吁吁。

形骸变化肌肤,招来山墓甲,取出冥虎剑,在前开路,众甲虫只盯着他咬,如何能伤他分毫?而他使动飞鹰剑法,独臂斩出,一剑一个,劈开道路,烛九坠在后头,防止那些钻过孟如令寒霜的邪虫。孟如令全神贯注,见烛九若抵挡不住,就以法术解围,三人配合得毫无破绽,从甲虫包围中径直穿过。

烛九指着楼梯下方一扇门道:“那儿就是地窖,里头有个梯子,可以爬下去!”

话刚出口,众甲虫聚在一块儿,好似聚沙成塔,成了个三丈高的庞然大物,这巨怪全身由一簇一簇甲虫结合而成,全是个人形,露出一张人脸。三人一见,吓得头皮发麻,齐声道:“这是什么妖怪?”

那巨怪高声喊道:“将军令咱们镇守在此!”说罢一拳打来。它拳头中有数百只甲虫,对着烛九,张口就咬,烛九转动拂尘,霎时紫光纵横,蓦然间,数只甲虫穿破剑网,咬在烛九手臂上,烛九本就被屋外怨灵砍伤未愈,立时痛的大汗淋漓,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形骸、孟如令齐声喊道:“烛九!”同时挡在他身前,形骸使北风巨人道法,孟如令使冰山大川仙法,两股寒气缠绕合一,喷向那甲虫巨怪,巨怪怕冷,吱吱大叫,轰隆摔倒,众骷髅甲虫一时分散,乱作一团。

可这般运功,孟如令又难以承受,身子往后躺倒,形骸将她抱住,又变出一根骨手,提起烛九,一脚踹开那地窖大门,在其中摸黑往前,跑了十丈远,见地上有一门板,烛九跑到门板前头,睁开紫目,将那门板开启。

门板下方深暗无边,有一根阶梯通往深渊。形骸别无退路,只能顺着阶梯往下爬,他运雨燕身法,真气流转,下降极快,身形稳健,只呼吸间已下降了二十丈。但好景不长,上头又满是那甲虫的爬行之声。

少时,甲虫靠近,形骸再使北风巨人喷出寒霜,临近者全被冻死。他喷了五、六口后,遍体酸软,再无余力,但那甲虫似也知道害怕,既不追来,也不离开,只在他头顶上绕圈。

他爬了约莫三里路,终于脚踏实地,感到身躯沉重得仿佛灌满沙子,他惨声道:“贤弟,我们龙国有句古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有句古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欲求不满鸡娶鸭”

话说一半,他看到烛九脸色,吓了一跳,只见他俏脸发黑,竟似中毒迹象,他道:“这甲虫有毒么?”

烛九颤声道:“甲虫毒素加上那怨灵毒素才会如此。”

孟如令道:“你可带了疗毒的药物?”

形骸道:“没有,你呢?”

孟如令急道:“我是临时跟你们来的,怎料得到会遭受此难?你这大笨蛋,既然知道要来盗宝,为何不准备妥当?”

形骸道:“我又不是盗墓的行家!”

孟如令叱道:“孟轻呓难道不曾教你?这婆娘好生气人!就知道与你鬼混。”

烛九问道:“什么什么鬼混?”

形骸大感窘迫,不愿争执,心想:“此地已深入地下,龙脉当已纯净,不受阴气所染,我可借龙脉替贤弟疗毒。”于是双足骨刺钻入龙脉中,稍一汲取,果然浑厚浓重,并无尸气。他将掌心贴住烛九后背,真气在他体内迅速流转,一点点分离他血中毒素,化作鲜血,这正是放浪形骸功的妙用之一。

孟如令见烛九脸色好转,感叹形骸内劲充沛,不禁啧啧称奇,道:“你真只有十七岁?到底是怎么练成这般境界?难道孟轻呓这些年又创出了神妙的心法么?”

形骸道:“是啊,如令姑娘,轻呓殿下已今非昔比,你不想见见她,与她冰释前嫌么?”

孟如令做个鬼脸,说道:“冰释前嫌个鬼!她杀了我恋人,我纵不杀她,也绝不原谅这婆娘。我若将你杀了,你看她饶不饶我?”

形骸吃了一惊,道:“你别开玩笑,我眼下正救人呢。”

孟如令啐道:“你这傻瓜,知道我是玩笑,又有什么好怕?”

说话间,上空传来急响,形骸、如令惊呼道:“是骷髅甲虫?”

形骸不敢逗留,收回地下骨刺,带着烛九、孟轻呓到一角落里躲着,一转眼,却吓得一个哆嗦,只见身边坐着一满头白发,浑身尸白、穿着黑皮甲的老头,显然是个变作实体的鬼魂,正在抓自己头发。这鬼魂看形骸一眼,问道:“小兄弟,你擅长猜谜么?”

形骸见这鬼魂好似无意伤人,忙朝他嘘了一声。

那鬼魂朝远处一看,道:“你被骷髅甲虫追?”

孟如令与形骸用力点头,那老鬼魂笑道:“有我在此,它们不敢过来,你若帮我解开谜底,我就帮你把甲虫赶跑如何?”

形骸尚未答话,老鬼魂说道:“初时赤身爬行、喝血吃肉,其后手持弓箭,尔后穿衣行走,再后烧肉吃菜,最终开口说话,这是什么事物?”

孟如令嗔道:“这还不简单?是人哪!”

老鬼魂皱眉道:“错了,我早猜是人,但却不对。”

形骸想了想,道:“是老虎。”

孟如令急道:“怎地是老虎?你可不能乱猜”

忽然间,老鬼魂一跃而起,一挥手,一踢脚,面露狂喜,大喊道:“对了?对了?竟然是老虎?为何会是老虎?”

孟如令也傻了眼,问道:“是啊,为何是老虎?”

老鬼魂又问道:“初时衣帽整齐、侃侃而谈、手持弓箭、烧肉吃菜,尔后赤身爬行,喝血吃肉,口中吼叫,钻草爬地,这又是什么事物?”

孟如令道:“这都是什么烂七八糟的?”

形骸道:“是人么?”

老鬼魂一飞冲天,乱翻跟头,尖叫道:“是人!是人!你怎地猜对的?”

三十四 黄沙埋尸骨

形骸道:“你先替咱们逐走那些甲虫!”

老鬼魂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老夫在世时乃是兵仙神将,一言九鼎,岂会欺骗?”说罢一声呼啸,背后烟雾翻卷,寒气森森,出现三百来个黑甲长发的阴兵,全数是鬼魂化为实体而成。形骸、孟轻呓见状顿感紧张。

老鬼魂呼喊军令,说的似是沃谷族语,但又大不相同,众鬼魂当即答复,声音中饱含悲愤,形骸只觉似是临死前的怒吼。老鬼魂朝前一指,众阴兵列队前行,步入黑暗,刹那间喊杀声不绝于耳,甲虫吱吱惨叫,响声越来越响,好似哨子,随后又急剧衰退,还复冷清。

孟如令与形骸放下心来,孟如令问道:“甲虫撤走了么?”

老鬼魂道:“小丫头,咱们兆国精兵办事,保管你称心如意。”又对形骸道:“小子,你倒说说,为何我头一个谜题是老虎,后一个谜题是人?”

形骸道:“老前辈,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何要答这谜题?”

老鬼魂心情极好,呵呵笑道:“这是此陵墓的规矩,也不知是谁定下的,每过二十五天,我和这墓中另一鬼魂会得一谜题,每人能猜十次,谁先猜出来,之后就可呼呼大睡,另一人则要睁眼值守。若是两人都猜不出来,那两人就都得醒着,互相厮杀。我输多赢少,这回可算扬眉吐气了。”

形骸道:“这谜题倒也不难,没准他早已猜出来了?”

老鬼魂道:“他一猜中,我立时就能知道,可他却猜错了。快说,快说,为何谜底是老虎和人?”

孟如令也道:“是啊,这根本就毫无道理嘛。”

形骸道:“你二人没听过老虎与猎人的故事么?这谜题实则说的是这则典故,若不知这典故,多半猜不出,若知道这典故,一听就知道了。”

孟如令奇道:“这岂不是耍赖么?什么老虎猎人?你快说来听听。”

形骸想了想,说道:“好,古时在一森林中有个村子,村子里有一对猎人夫妇,林子里还有一头狡猾的老虎。有一天,猎人不在家,那老虎跑入屋子,将他的妻子叼走了。猎人回家之后,惊怒交加,立刻去救他妻子。

他带着弓箭宝刀、穿着皮甲、围着腰带,追踪老虎的踪迹,找到一个只能匍匐前进的山洞,于是钻了进去。由于爬行不便,他就抛了弓箭,扔了宝刀。由于道路变得狭窄,他又不得不脱了皮甲靴子。他听见远处有老虎叫声,便学着老虎叫,想要引诱老虎过来。由于他饿得厉害,抓住食物,只能生吃,连血和着肉一起吞落。

他爬行了好几年,渐渐的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目的,忘了如何行走,忘了如何说话,忘了生火,忘了衣衫与武器,他像老虎一样爬行,像老虎一样长出皮毛,像老虎一样饮毛茹血,像老虎一样吼叫。”

孟如令、老鬼魂与烛九恍然大悟,又都觉得这故事在这古墓中听来,格外令人害怕。孟如令道:“这邪门儿的寓言到底有何寓意?”

形骸苦笑道:“你们自己想,我又如何说得清?”

老鬼魂道:“这是‘人’,是后一个谜题的谜底,那前一个呢?为何答案是老虎?”

形骸道:“因为这故事还没说完。那个变作老虎的猎人转啊转,忽有一天,回到村庄,见到一座木屋中有一对猎人夫妇。他隐约觉得那女人很熟悉,似乎是他的妻子,他靠近那木屋,见到那猎人单独在等他。

那猎人对他说:‘我其实就是你曾经追猎的老虎。我捉了那个女人,不忍心吃她,反而想讨她的欢心。我知道你会来杀我,而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反而跟踪着你,观察着你。我模仿你走路的模样,我拾起你的衣服、兵刃,向你的妻子学说话,学烧菜,学人世间的道理,学习你狩猎的技巧,慢慢的,我变成了人,变成了你,与你的妻子回到村庄中,继续你们之前的日子。’

说罢,他与那老虎展开了拼斗,最终两者只活下一者,但那人已浑身染血,难以看出是人是虎,到底是谁幸存?已经无人知晓了。”

众人听完故事,皆良久不语,烛九沉思半晌,问道:“这寓言后半部分,又是什么意思?”

形骸摇头道:“这寓意浅显的很,但其中感悟,却并非人尽相同。”

人可变作野兽,野兽也可变人。

那老鬼魂叹道:“难怪难怪这鬼地方会给我这样的谜题,他奶奶的,其中道理,谁又能猜想得到?”

忽然间,东首又有一个声音道:“廉甚,原来你找人帮忙,可不是作弊么?”

众人朝那声音望去,只见又走来另一鬼魂,那鬼魂甚是年轻,是个消瘦惨白的少年将领。

老鬼魂哼哼笑道:“赵号,我有无作弊,你说了不算,是这陵墓说了算,它有没有罚我?有没有告诉你胜负?胜负已定,愿赌服输,你还啰嗦什么?”

那赵号摇了摇头,表情痛惜,却也无可奈何,他对形骸道:“你说的这寓言,倒与那人的遭遇颇为相似。”

老鬼魂长叹一声,露出憎恨之色,道:“那个叛徒!那个暴君!那个混账!那个人屠!”说罢摇了摇手,化作虚无,想必是睡去了。

形骸问道:“前辈,你说的是哪个人?”

赵号鬼魂答道:“你们一路来此,当见到门上墙上有那人壁画。”

形骸、烛九齐声道:“是那魁京?”

赵号摆手道:“魁京?那是草原人给他起的外号,他本名叫白升,是毁灭咱们兆国之人。”

孟如令大感兴趣,问道:“这其中详情如何?还请先生告知。”

赵号答道:“秃鹰食骨肉,豺狼咀残骨,黄沙卷大殿,时光蚀群楼。你们先前所见的草原、荒山、破屋、废墟,曾经乃是我兆国重镇大城。那白升也是你们所称魁京,本在咱们兆国之中为大将军。”

孟如令支颐思索道:“兆国,兆国?啊,我听说当年神龙骑毁灭太阳王朝后,确实瓜分天下,诸侯割据,征战不休。这兆国想必是数百年前的事,更在圣莲女皇之前。”

赵号道:“当是九百多年前。白升家中妻子是绝色的美人儿,被兆王看中,要白升将妻子献给他。白升不愿,我们兆王却对他妻子念念不忘,于是捏造罪名,将白升捉了,又将他满门老小全数杀死,将他妻子夺入宫中。”

形骸怒道:“这昏君,这卑鄙小人!”

赵号目光黯淡,微微点头,道:“大王此事做的确不地道。那白升从狱中逃脱,投奔到另一神龙骑大国,被那大国国君重用,立下汗马功劳,诸国传言他是兵神,又是魔鬼,似乎他行兵打仗,只是为了宣泄心中怒火,每次交战,能杀多少人,就杀多少人,绝不宽恕手软。

他打赢了一仗又一仗,从未败过,终于,那大国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兵攻打我兆国。起先,咱们大王派那个老将廉甚与白升对峙,这廉甚年老谨慎,行事保守,坚守不出。我认为此举大错特错,于是向大王进言:由我顶替廉甚,担任主帅,与白升决一死战。

大王被我说服,派我替换了廉甚,动员全国,增援了兵马,给我足足四十万精兵强将。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派兵出城,在长行城外与白升交锋。”

说到此处,他面如死灰,沮丧无比,但他本就是丧气的鬼魂,这伤心之情倒也不太显著。

形骸问道:“是你输了么?”

赵号垂首长叹,道:“是,是,是我输了。我中了白升的计策,他假装敌不过我,诱我入了埋伏,将咱们围困在山谷中,我知道他手段残忍,之所以不杀咱们,是想换回他的妻子,事出无奈,只有投降一条路。

经过这一战,咱们兆国深受打击,国力凋零,根本动摇,大王被他儿子吊死,新王继位,将白升的妻子送还给他,愿向白升所在的大国称臣,请求他放过咱们。兆国离他们那国家很远,他们占了领土也难以坚守,我们认定白升定会答应此事。

白升遇到了他的妻子,欣喜若狂,但他的妻子却劝他说:‘这些投降的士兵,须得全数杀了。一来令兆国恐惧丧胆,永远再无抗拒之力。二来报我这些年来在兆王那里受到的屈辱。’就像先前小兄弟寓言中所说,白升因为仇恨,已经沦为吃人的野兽,再无半点怜悯,他在大草原上挖了个大坑,将四十万人统统活埋。你们在外头能见到那些怨灵,对不对?他们之前全是我的部下,是我无能,连累了他们。”

另三人同时想起那血红、昏暗、模糊的壁画,只觉头发竖起,颤栗异常,魁京在草原上飘忽不定,吃人喝血的身影仿佛近在眼前,此刻更增添了几分古老的、狰狞的、宿命的、天谴般的气息。

赵号又道:“白升占据了兆国,将兆国王族血脉灭绝,只留下朝中美女,赏给他手下将军。但大王有一位小儿子逃脱,他艺高胆大,又投奔到了白升效力的那国家,劝说那位国君相信白升有谋反之意。

那位国君下令召回白升,白升不从,在此自立为君,度过了许多年。

那国君于是派这位小王子归国报仇,由于白升手下将士大多不再听他指挥,而那位小王子是廉甚的徒弟,兵法高强,加上有许多龙火功高手相助,双方交战,造成无数死伤,我们兆国被怨灵的恶念诅咒,被笼罩在无可穿透的鬼雾之中,琼楼玉宇,与世隔绝,我们兆国就此灭亡。”

三十五 令出不如山

烛九问道:“可魁京那白升明明还活着,成了草原上吸血的妖魔。”

赵号答道:“其实此事自始至终,皆是妖魔作祟所至。咱们兆王原本也是一位贤君,之所以中邪般加害白升,是因那妖魔蛊惑;白升之所以赶尽杀绝,屠戮无辜,也是那妖魔指使。咱们兆国死去的士兵,实则全成了那妖魔的祭品。”

三人脸上变色,齐声问道:“妖魔?”形骸想起声形岛与紫怡林中变故,急道:“可是地下有了难蛇,扰乱地上人心?”

赵号苦笑道:“难蛇?不错,我确实在这下方见到过难蛇,但难蛇是果,并非是因。”

形骸奇道:“前辈为何这般说?”

赵号道:“长久以来,世人对难蛇误解极深。它并非煽动变乱,蛊惑人心的妖魔,而是受到地面上乱象吸引而来的元灵,并无善恶之分。只因地上之人包藏祸心,想要害人,难蛇能提前察觉,未卜先知,才会赶来,品尝这灾祸的‘味道’。我也是死后成了鬼魂,观察多年,才明白这件事。”

形骸心想:“照这么一说,声形岛下那难蛇并非引发杀人疯病的元凶?是岛上必然会有疯病,才会引来难蛇?那这疯病又是从何而来?”

赵号指着背后那黑暗的大殿,那阴险的坟墓,说道:“真正的妖魔,正是白升的妻子,是她从中作梗,害了咱们兆国君臣百姓!”

孟如令早就怀疑如此,点头道:“单凭这婆娘一句话便害了数十万条人命,就足以被骂作妖女了。”

赵号道:“我的士兵虽被活埋,但白升却饶我一条性命,将我关押在兆国都城大牢之中,数年不见天日。后来那位逃走的小王子领兵归国,放了我与廉甚。咱们连同许多龙火功高手,闯入宫殿,要杀白升,却发现白升已沦为行尸走肉,他那妻子操控着他与咱们动手。他们二人也早成了吸血为生、非生非死的恶魔。

咱们那十多人中,有声形岛上的道术士,有纯火寺的护法僧,其余也是武功高强的勇士,但加在一块儿,却仅能勉强与白升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斗到紧要关头,有六位道法深湛的大师牺牲性命,借地下无数冤魂之力,引发天地剧变,令此处被阴气吞没。城中生灵几乎全数丧生,就算没死,也成了阴魂不散的怨灵,弥留在这死寂之地。”

形骸、孟如令想象这六人所用咒法,不由钦佩:“若一道法以施术者自身为祭,确可使效用增强十倍。他们定是被白升逼入绝境,方才舍生取义。”

赵号继续说道:“不知怎地,我和廉甚魂魄未散,反而成了此地少数阴兵的头头,被迫留下来镇守这已成坟墓的宫殿。而在宫殿最深处,白升与他那妻子也还存于世间,他妻子被咒法困住,无法外出吸血。白升却能前往草原,不断吸活人血液,回来哺育那个妖女。”

形骸道:“难怪这魁京似极有英雄气概,却残忍无道的杀人。我看他未必是心甘情愿,而是身不由己。”

烛九问道:“那这宫殿的宝库中,到底有没有宝藏,有没有紫翡翠的矿?”

赵号道:“这是自然,此处曾为兆国重地,那妖女将举国宝藏全聚集在内,要不然我与廉甚为何在此守着?至于那紫翡翠矿则在更深的地下矿脉中,那儿不知另有何等妖魔,连那妖女都不敢挖掘,我劝诸位莫要贪图了。”

烛九迟疑片刻,道:“我们如要进去,前辈会拦着咱们么?”

赵号道:“这是当然,我虽不愿为那妖女卖命,但受此地法则所迫,需防止任何人闯入。”

形骸本就不把财宝放在心上,此刻已有退却之意,说道:“贤弟,我看咱们先行回去,今后再做打算如何?”

孟如令急道:“不成,都已到了这里,怎能半途而废?再说了,回去的路上又是甲虫,又是怨灵,又是僧道,未必比里头少了凶险。”

烛九柔声道:“安答,对不住你,可我只能靠你与如令姑娘了,咱们不达目的,不可轻言放弃。”

形骸见两人坚决,自也不能抛下两人不管,挠了挠头,悲叹一声。

赵号闻言,站起身来,说道:“三位若一意孤行,便是要与我为敌。”

孟如令察言观色,见他态度并不如何坚决,道:“前辈,若咱们能进去,可顺手帮你把那妖女除掉,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号皱眉道:“就凭你三人,又如何是那妖女对手?当年曾有一位叫烛隆的高手来到此处,但他胜不得那白升、妖女合力,被两人击败,也只能铩羽而归,你三人更是痴心妄想,决计不成。”

烛九心想:“原来我那前世就是因此才未能深入。”

孟如令侧着脑袋,手指点着下巴,道:“如今那魁京在不在里头?”

赵号微微一愣,道:“应当不在,此地已有两百年未有人来,魁京放松警惕,前不久出去了。”

孟如令叹息道:“咱们三人恰好来到此地,而那魁京又正好不在,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唉,如若错过,真不知要再等到什么时候。”

赵号怒道:“你这小丫头好**猾,怎地如此固执?我说了不成就是不成。你三人擅闯禁地,我也不能放你们走了!快些随我来!”说罢转身走开。孟如令朝形骸打了个手势,跟在赵号身后。形骸不明所以,心想:“这赵号法力不知如何,但终究极不好对付。”扶起烛九,一边走,一边小心防备。

只见这鬼魂走到一个祭坛前头,坛上有一水壶,其中浸泡这数颗丹药。赵号取出三颗,扔到三人手上,说道:“我瞧出你三人伤情沉重,如要动手,如何敌得过我?我这人虽已死了,但仍是堂堂正正的好汉,岂能占这等便宜?这三颗丹药是此处鸿钧逝水造化而得,服用之后,什么重伤都能治好,你三人快快服下,好与我公平交战!”

形骸心知世上鬼魂几乎从不骗人,而此地阴气虽重,灵气也厚,确实是一座鸿钧逝水。他拿起那丹药一瞧,更是啧啧称奇,此物正与那时辛树老僧赠给自己的海隐山黄丸全无分别。看来这鬼魂赵号颇为聪明,钻了空子,非但想放三人通过,还顺手替他们治伤。

他道:“前辈果然是光明磊落的好阴兵,好鬼将!”

孟如令笑道:“什么光明磊落?他浑身黑不溜秋,惨白阴沉,该称他虽死犹生才对。”

烛九则躬身道:“多谢前辈一番恩德。”

赵号道:“多说什么废话?还不快些服药?”

三人吞入灵丹,只在顷刻间便痛楚全消,精力高涨,毒素病状一扫而空。

就在此时,周围烟尘荡漾,幽然飘渺,冒出许多阴兵来,众阴兵齐声道:“将军,咱们该如何处置这些闯入者?”

形骸心头一紧:“原来没这么好过关,还需与他打上一架?”

只听赵号大声道:“我看他们必有同党,这三人不必理会,其后的同党才真正厉害。听我号令,先放这三人不管,去北面入口守着!”

众阴兵高声道:“是!将军英明!”竟随着赵号一窝蜂走了。

孟如令与形骸相视而笑,孟如令笑道:“形骸小弟,你姐姐几句妙语,连这阴兵都放咱们一马,我聪不聪明?你佩不佩服?”

形骸道:“咱俩彼此彼此,若非我博古通今,猜对谜语,劝得那位廉甚前辈替咱们消灾解难,其后也碰不上这位赵号了。”

孟如令嗔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这张脸皮真厚。”

形骸答道:“你是我孟家姐姐,我也是有样学样。”

也是孟如令与孟轻呓长相性格极为相似,形骸天生就觉得她甚是亲切,加上一番患难,互帮互助,对她再无半点隔阂。而孟如令心态喜好也几乎与孟轻呓别无二致,孟轻呓喜欢形骸,她也绝不会讨厌此人,稍稍相处,便生出莫名的亲情来,不自觉的以姐弟相称。

烛九见两人神态亲密,谈笑不羁的模样,心情莫名烦躁,道:“行海安答,如令姑娘,大敌当前,咱们更需谨慎。”

孟如令想起宝藏之事,不敢怠慢,运功流转浑身,额头金光刺眼。形骸也运融融功,只觉真气充沛,精神大振。

正想走入深处,两人皆察觉异样,喝道:“既然来了,还躲藏什么?”

烛九心中一凛,见半空落下两个人影来,又是那华荣老僧、熔岩老道。熔岩老道叹了口气,朝三人微微点头,华荣老僧则哼哼冷笑,说道:“老衲不过搔搔痒,倒被你俩听出来了。”

形骸、孟如令功力尽复,加上烛九相助,纵然这两个魔头也养好了伤,己方已然不惧。形骸问道:“你二人能变狗么?嗅觉这般敏锐,这都能追的过来?”

烛九想了想,蓦然醒悟,取出那巫神百果图来,冷冷说道:“此物被你们动了手脚?”

熔岩老道答曰:“无上道宗,善哉善哉。贫道料定居士定会设法夺回这百果图,与其我费尽心思去与你争夺,不如略施小计,让居士亲自带我来此寻宝。此物之上,被我施展了千踪不灭之法,我要跟上居士,实是易如反掌。”

形骸不料这老道如此诡计多端,心下懊恼,朝僧道怒目而视,大声道:“你为了诱咱们上当,连自己徒儿都能牺牲?”烛九倒显得比形骸镇定得多。

孟如令微笑道:“行海,幸亏姐姐我与你在一块儿,咱俩可以一齐对付这两个魔头。不然你独自一人,又该怎么办呢?”

三十六 百鸟朝凤凰

烛九蓦然走上一步,道:“两位前辈,我们之前所说之事,你们都听清了?”

熔岩答道:“不错,小居士有何话说?”

烛九道:“这墓室深处有个女妖,本就极难对付,若那魁京再返回,咱们万无取胜之机。如此刻争执,之后两败俱伤,有害无益。”

形骸奇道:“贤弟,你要与这两个魔头联手?”

烛九道:“不错,大敌当前,咱们也当随机应变才是。这两位前辈神功卓绝,正好助咱们一臂之力。”

华荣迟疑须臾,问道:“打赢之后,宝藏咱们五人均分?”

烛九道:“下方宝藏极为丰厚,莫说五人均分,就是一百人均分,也可有享不尽的富贵。”

四周风声呜呜,熔岩望去,只见那赵号领头,带着许多阴兵围拢过来,他心知众阴兵对那女妖恨意极深,若他不答应对付下方那女妖,反而执意与烛九等为敌,这些阴兵立时就会猛攻。他与华荣纵然不惧,可未免坏了大事。他霎时心道:“先除那妖女,再合力杀了魁京,最后再对付此三人。”遂以传音入密告知华荣,华荣微微一笑,想必心意本就与熔岩相同。

熔岩于是朗声道:“无上道宗,贫道一生使命,就是驱魔逐妖,难得三位居士与我心愿一致,俗语云:道同可为谋。咱们正当齐心协力。”

华荣笑道:“我佛慈悲,心胸宽广,本就该与人为善,与己方便。”

孟如令见这二人眼神闪烁,笑容奸恶,也对形骸传音说道:“他们事后定会翻脸不认人,咱们事先提防着些。”形骸答道:“是,我也瞧出来了。”

烛九喜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进去。”众阴兵闻言缓缓散开,没入黑暗。

殿中火光亮起,只见十三根巨大的柱子环绕各方,从柱子正中穿过,又见一座大铁门,铁门似被血染黑,留下无数黑手印。烛九睁开紫目,运功半晌,铁门于是露出缝隙。

华荣老僧急道:“小子,你怎会这断翼鹤诀的紫目功?你去过中荒山的天机洞了?”

烛九答道:“此乃晚辈私事,请恕晚辈无可奉告。”

华荣老僧哼了一声,盯着烛九,目光甚是贪婪火热。

形骸心想:“这老僧要对贤弟不利,但有我在此,岂能容他得逞?”

铁门之中就是宝库,步入其中,金光绿芒扑面而来,只见黄金堆的像大山,翡翠铺的似树林,绫罗绸缎好似河流,各种奇珍异宝,宛如星空般璀璨闪耀。众人见状,震惊无比,但又都深为谨慎,不敢有丝毫放松。

只听一女子笑道:“难得有活人送上门来喂我血喝,我可真开心极了。”

形骸、孟如令、华荣、熔岩一齐朝上空望去,见一女子飘然落下,她穿一身绯红长裙,果然容颜绝丽,美若天仙,但脸色死灰,眼神宛如野兽,嘴唇红的如血。她双眸缓缓朝众人脸上扫过,瞧见烛九,咧嘴而笑,露出口中尖牙。她道:“两百年前,你的前世来过。”

孟如令奇道:“烛九小弟,她说的是何意?”

烛九道:“如令姑娘,此事我今后会原原本本说给你听,眼下先收拾了她。”

那妖女道:“小弟?哈哈?小弟?他们不知你们族人的秘密么?”

烛九俏脸变色,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妖女鼻子嗅了嗅,道:“是了,你已喝了火龙水,唉,可惜,可惜,不过此刻回心转意,还不算太晚”说话间挥出一掌,一道血光击中烛九,烛九当即摔倒。

形骸怒道:“妖魔受死!”全力一掌拍出,雷闪电逝,妖女身子一转,血如绸缎,将这雷震九原挡住,她身躯一颤,神色惊讶,似有些怕了,蓦然仰天尖叫。

孟如令见状欣喜:“这女妖也不难对付。”念诵法咒,周身阳光激扬,使出“残雪生杀”,冰风暴急速旋转,寒气袭向那女妖。女妖本有御寒之能,但这寒气连骨头都能冻裂,她也难以承受,惨叫一声,浑身鲜血如瀑,那鲜血燃烧起来,仿佛斗篷一般遮住身子,如此与寒气抗衡。

熔岩老道、华荣老僧虽也身在风暴之中,但孟如令饶过他们,他们便能行动无碍,两人皆感此招威力强烈,换做自己也难以应付。华荣老僧望向孟如令,似在盘算该不该趁乱杀她,但熔岩老僧打出一招“熔岩掌”,一股炽热刚猛的掌力袭向那女妖。女妖伸手接招,身子又是一震。她怒道:“四个贼人,各个儿爪子倒硬!”

华荣老僧改变心意,朝那女妖打出绿火。形骸则将闪电如长矛般扔出。妖女身在冰风暴中,受雷电、绿焰、熔岩般真气袭击,连连哀嚎,全无还手之力,唯有躲闪之功。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光,熔岩老僧打出一拳,势如崩岩,那女妖不敢招架,化作血雾,朝上直升,但刹那间已被孟如令霜雪冻住,砰地一声坠落下来。

形骸打着除恶务尽的心思,身形一晃,手持冥虎剑,斩向女妖脑袋,就在此时,眼前黑光如潮,形骸“啊”地一声,被裹在黑暗之中,只觉数股巨力挤压而至,仿佛被卷入山崩,喀喀几声,他双腿折断,口中喷出血来,急忙重重劈出几剑,斩开个缺口,从中翻滚而出。

他抬头一看,心头巨震:那魁京正怀抱着女妖,而女妖则笑吟吟的看着他,说道:“你怎地回来的这般慢?快些将这几人全杀了。”

熔岩、华荣不曾与魁京亲自交手,但麾下大军曾在魁京手下吃过苦头,对此人极为忌惮。而孟如令虽从北牛口中听过魁京之事,但她天不怕地不怕,脸上毫无惧色。

形骸急用放浪形骸功治愈断骨,刚欲起身,魁京手中镰刀宛如黑风般劈下。形骸使雨燕身法,身形倒飞出去,但胸口一痛,仍被魁京斩伤,若再慢上顷刻,险些连心都被挖出来。

孟如令再使残雪生杀,冰雹急坠,狂风大作,将那魁京裹在重重霜雪中。熔岩老道知此人棘手,眉头一皱,全力施为,月光降临,变作那熔岩黑豹,飞扑而上。华荣老僧双手轮转,一团团绿焰如疾风骤雨般直朝魁京飞去。

魁京中了华荣数招,浑然不觉,一镰刀劈向熔岩老道,但他受残雪生杀阻碍,动作迟缓。熔岩老道挡开一招,抡起巨石般的拳头,轰地一声,正中强敌,魁京身上登时剧烈燃烧。熔岩老道、华荣老僧大喜过望,更是不遗余力的夹击。

过了片刻,魁京忽然无声无息从孟如令身后冒了出来,形骸大骇,全速一扑,将孟如令推开,孟如令惊呼一声,摔在远处,见形骸中了魁京一掌,倒地后生死不知。

孟如令袖袍一拂,数百道冰锥刺向魁京,但魁京手中云雾缭绕,化作镰刀,劈出一道黑光,将冰锥全数粉碎,孟如令大惊失色,施展幻影移形,身躯遁走,躲在一块金屏风之后。

熔岩、华荣再度追至,一人拳头强猛无比,一人绿火宛如炼狱,但魁京此刻脱出残雪生杀的仙法,身法快了许多,将两人攻势随手挡开,复又连劈五招,招招如排山倒海,僧道二人惊觉不妙,勉力挡了三招,后两招各中一刀,齐声痛呼,胸口鲜血长流,分别摔倒,再难以站起。

形骸捂住胸口,痛入骨髓,冷汗直流,恐惧莫名,心想:“只怕唯有梦儿来此,才能对付得了魁京,咱们四人自不量力的与他为敌,实是自寻死路罢了。”孟如令、熔岩、华荣等三人也都惊恐绝望。

那女妖笑道:“你别杀了他们,让我亲口喝他们的血!我被冻住啦,你快些来替我消解。”

魁京除下头盔,望着那女妖,形骸隐约察觉此人眼神悲愤,似有些屈辱勉强,他心道:“这魁京知道自己被这女妖下了咒,他何尝不想要解脱?只要咱们杀了这女妖,魁京未必会追杀咱们。”

忽然间,孟如令闪身而至,抱住形骸,又极快一动,两人身形闪烁,再度找一堆宝藏躲起,她这幻影移形的仙法当真神出鬼没。孟如令急道:“你若死不了,咱们使琴瑟相和功,全力与他斗一斗。”

形骸道:“对了,你可招来那金雷打他。”

孟如令摇头道:“那招在地下深处使不了,需得头顶有太阳。你还有什么压箱底的道法没有”

那妖女又道:“先别替我解冻,快些将那两个逃来逃去的混账逮住了!”

形骸、孟如令心头巨震,见魁京点了点头,迈步朝此走来。

突然从宝库入口处飘来一个人影,那人周身缠绕虹光,火焰氤氲,真气沸腾,宛如一头振翅而至的凤凰。那凤凰张开嘴,“呼”地一声,一道紫红烈焰喷向魁京。

魁京劈出黑风,与那烈焰比拼,只听一声巨响,宝库震荡,其中宝藏纷纷摇摇跌落,两人功力竟旗鼓相当,难分轩轾。形骸与孟如令大吃一惊,不由问道:“来者是谁?”却又答不上来。

那凤凰翻翻滚滚,反复穿梭,与魁京缠斗,两人化作红光黑火,激烈交锋,身法手段皆精妙绝伦,威力无俦,转眼斗了数百招,竟然难分高下。形骸看得惊心动魄,又不禁担心,心想:“来人莫非是梦儿?可她何时学会这凤凰般的功夫?”

就在此刻,烛九倏然出现在那女妖身边,拂尘化剑,扑哧一声,刺入那女妖额头、心脏处。

三十七 执迷不误障

那女妖凄声叫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烛九死死抱住。烛九咬紧牙关,反而使足力气,将兵刃刺得更深。倏然间,那女妖右眼亮了起来,绽放紫光,与烛九眼睛呼应,烛九大惊失色,但女妖那紫目立刻暗淡下去,而烛九右眼却变得一片模糊,痛如刀割。

魁京见状霎时发狂,大吼起来,一道道、一股股黑气从体内涌出,倏然一挥手,空中一道巨大黑影掠过,有如彗星降临。那凤凰般的高手展开双翼,也击出一道火光,好似地火冲天,两人法术冲撞,登时炸裂,飓风乱舞,巨力势不可挡的向外涌动,四周宫墙如沙子般坍塌,屋顶掀起,露出漫天星斗,巨响惊天动地,地面开裂,显露漆黑深渊。

形骸与孟如令协力抵挡两者神功,虽只是受到波及,仍感到岌岌可危,忽然间,地震临近此处,脚下破开大洞,两人跌落下去。

孟如令见坠势太快,定会摔个粉身碎骨,急思索仙法,但仓促间无法使出凌空飞行的手段。形骸胸口伸出黑铁骨,如爪子般刺入石壁,又将孟如令拉住,止住坠势,孟如令这才松了口气。

但上方巨石珠宝仍如雨点般砸落,只是这雨点实在太重太沉,形骸再唤出山墓甲,将孟如令挡在里头,两人紧紧抱在一块儿,贴住墙壁,只盼莫被砸中,可掉落之物太过密集,总有不少落到他身上,他一时并未受伤,却自知撑不了多久。

此时,他见石壁上隐隐有紫光透出,心中一动,知道正如传闻所言,里头定有紫翡翠矿。他蓦然想起当年与费兰曲相斗时,曾将翡翠矿脉变作蓝翡翠,抵挡费兰曲攻势,那时骸骨神所传玄功极为奇妙,他印象深刻,这一年来也曾不断回顾,对其煞费苦心的钻研,却不再有施展机会。

当下情况危急,他反而精神集中,杂念全无,运用放浪形骸功,将自身骨骼刺入紫翡翠矿脉,真气与地下龙脉、矿脉融合,感到那翡翠虽然静止,却又如流水般可随心所欲的塑造。他用力引导,一层紫翡翠从山体流出,将两人裹在一个紫色圆球之中。刹那间,两人似与世隔绝,遁入虚空,天上掉下的巨石、宝物竟绕开两人,坠入幽深的裂谷。

孟如令又惊又喜,问道:“你这是什么道法?为何不会被砸中?”

形骸大感困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将紫翡翠变化为罩子而已。”

孟如令道:“据传紫翡翠能赐予幸运,辟邪躲灾,故而受世间国王、女皇、亲王、国公青睐。你取出这么一大块紫翡翠来,咱们运气好的无以复加,连山崩见了咱们都绕道而行。”

形骸奇道:“没准真是这道理。”

两人皆担心烛九,只怕他凶多吉少,但自身处境堪忧,即使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塌方持续了一顿饭功夫,这才逐渐停止。形骸真气几乎告罄,劳累万分,孟如令攀住悬崖,变出霜雪梯子,两人互相搀扶,爬上地面。

原先这宏伟壮丽、漆黑阴森的宫殿几乎被夷为平地,两人心下惊惧,不禁感叹魁京与那神秘高手功力之强,真有如乾坤动荡,直叫人匪夷所思。

形骸急道:“不知贤弟怎样了。”

孟如令叹道:“行海小弟,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离得不远,只怕难以幸免。”

形骸与烛九结义之后,对他友情深厚,想到他不幸罹难,委实心如刀割,悲从中来,但仔细一想,又不愿轻言放弃,道:“我需再搜寻一番。”

孟如令叹道:“你当真冥顽不灵,不过看在你还算讲义气,我就陪你找找他好了。”

陡然间,西首石块喀喀声响,爬起一人,形骸、孟如令急忙赶去,却见那人一身黑甲,缭绕黑雾,正是魁京。

两人不由一声闷哼,止步不前,但又看清魁京伤的极重,身子摇摇晃晃,气力衰弱。他朝两人看了一眼,盘膝而坐,似乎没有敌意。

孟如令刚想问话,魁京仰天长啸,震的两人头晕身软,他身躯被黑火焚烧,一点点化为粉末,终于消散不见。

两人惊魂稍定,齐声问道:“他怎么了?”又同时答道:“我怎地知道?”说完此言,皆感滑稽,纵然担忧烛九,也不禁露出微笑。

孟如令道:“我看他一直被罪孽缠身,受那女妖掌控,至此终于解脱了。”

形骸叹道:“这魁京法力何等高强,此刻看来似已死,可却未必如此。”

孟如令皱眉道:“你别杞人忧天啦,他都化成灰了,怎能未死?”

形骸道:“他化成烟雾都死不了,何况灰尘?我听说世间有一门凤凰涅槃之术”

孟如令笑道:“你这下可孤陋寡闻、班门弄斧了吧,那法术我也知道,情形与此可大不相同。”

形骸急道:“此事暂且不谈,快些找到贤弟。”突然间一拍脑袋,道:“是了,地狱无门!我用这地狱无门可找到周围尸体!”

孟如令素闻这地狱无门大名,对其甚是向往,道:“你快使出来看看?”

形骸凝神片刻,催促余力,手指在地面一碰,只见绿莹莹的鬼手层出不穷,到处都是,在乱石堆下钻来钻去的摸索。

孟如令点头道:“这道法果然甚是方便,回去之后,倒要向你讨教。”

形骸指着一处,道:“那儿有死人!”声音有些发颤。

两人赶过去,搬开碎石断木,却见下方是那华荣老僧,此人尸体情形古怪,像是被抽光了血,吃完了肉,只剩下一张皮囊。

形骸惊讶不已,道:“这妖僧死了,那妖道呢?”

孟如令皱眉道:“他们先后倒地,离得不远,按理那妖道也该一齐死了才对。”

形骸细看妖僧尸首,心中不安,心中想道:“莫非那熔岩老道也是个吸血吃肉的怪物?他身受重伤,于是吃了自己同伴,这才能够逃脱?”

他依旧心有不甘,勉力支持,往回搜找,却见阴风嗖嗖,一群怨灵向他走来。为首之人正是那赵号与廉甚。

廉甚喜道:“小娃娃、小丫头,多谢你二人,那女妖已死,白升也逝,咱们终于得以释放,可以遁入轮回了。”

形骸道:“你可曾见到我那贤弟?”

廉甚、赵号以及众阴兵皆摇头道:“不曾,不曾,他若死了,咱们能见到他的魂魄,他多半还活在此处。”

形骸大喜过望,道:“那可太好了!却不知他在何处?”

众怨灵也毫无头绪,孟如令叹道:“不在上头,就在下方,他准是掉入裂缝里去了。”

形骸道:“我这就下去找他!”

孟如令已真正将形骸视作亲人,不愿他孤身犯险,撅起嘴,说道:“你这傻小子当真麻烦,唉,没奈何,谁让姐姐我欠你人情呢?只能陪你下去瞧瞧。”

形骸喜道:“姐姐一番侠义心肠,好生令人感激。”

孟如令又问众阴兵:“那熔岩老道呢?”

赵号露出惊惧之色,他道:“我瞧见这老道受了重伤,但那华荣老僧伤的更重,老道挖开和尚丹田,取出他体内一块绿幽幽的丹药,吞入腹部,随后离去了。”

孟如令、形骸毛骨悚然,皆想:“这老道果然残忍歹毒,连自己同伴都要加害。”

赵号又给形骸、孟如令各一颗伤药,两人服下,伤势不久痊愈。众阴兵齐声道:“两位,咱们该前往阴间,就此永别了。”遂连连挥手,悉数消散。

形骸回忆当时烛九所在方位,见那边有一破洞,通往黑暗深处。孟如令凝神运功,招来一朵白云,那白云托举两人,缓缓降入谷中。

先前塌陷之时,烛九与那女妖一同坠入深处,他越落越快,越落越深,却无法挣脱女妖怀抱。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满心失落、悲愤、遗憾、痛惜。

他心想:“若我不执意来找这宝藏,而选了女儿身,如实告知安答,成为他的小妾,与他长相厮守,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我这人没半分本领,空有雄心野望,害人害己,真是死有余辜。”

自己为何会如此顽固?是因为那位永欣族长的话?是因为他继承了烛隆的魂?还是他自暴自弃,存心想拖着安答一起死?

是啊,是啊,烛九盲目的成为男儿身,却仍挂念着安答,渴望着安答,嫉妒安答与孟如令之间的甜言蜜语。他因此陷入迷障,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旁人,更看不清前途,却一味的索取、请求,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安答与自己拴在一起。

再多相处一会儿,再多逗留一会儿,再多陪伴我一会儿,再晚分离一会儿,再多看我一眼,再多说一句话,再多与我吵几句,再多与我喝几碗

他想起安答说的那个猎人变成老虎的故事,想起了魁京白升的往昔,他觉得猎人与魁京虽然是为了复仇,却都不过是在自寻烦恼,终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他自己呢?他顽固的前来此处,深入墓穴,不也是在走无法回头的路么?

欲望、爱情、仇恨、嫉妒、悲伤、雄心,都会让人做傻事,会让人陷入狂热。又或许这些情感与心思本就是愚蠢的,惹人发疯的?

一团炽热的光照亮了黑暗,烛九被一人单手抱住,于是不再下坠。

他看清那人面容,很是惊讶,因为这女子美丽非凡,令人心底不由自主的想要臣服她,崇敬她。

那女子问道:“你是紫怡部的?你怎会断翼鹤诀?”

烛九问道:“你你又是谁?”

那女子想了想,手指贴住嘴唇,笑道:“保密。”

烛九细看她面容,猛然间想起了前世的记忆,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她是圣莲女皇,是杀死烛隆的人,她为何会来到这里?

三十八 野兽变作人

圣莲女皇见烛九脸色,道:“你还是想起我是谁了,对么?”她说话时语气甜蜜,满是慈爱,仿佛烛九是她宠爱的孩儿一般,但烛九却失魂落魄,彻骨寒冷。

圣莲女皇再运龙火,身躯纳入凤形之中,不往上飞,反而加速俯冲,她道:“当初我正是用这‘龙飞凤舞身’,杀死了你那前世。”

烛九颤声道:“什么什么前世,我哪有什么前世?”

圣莲女皇摇头道:“你瞒不过我,你这紫目与烛隆别无二致。”说罢手在烛九腹部一按,顷刻间,烛九感到有无数尖爪在他经脉中狠命抓挠,他痛的直翻白眼,可又觉得这痛楚永无休止,还会更加厉害,他畏惧倍增,仿佛难以消除的烙印,深深留在心底。

圣莲女皇收摄功力,笑道:“你心中一定在骂我:‘为何你要这般折磨我?’对不对?”

烛九痛楚消退,他仿佛即将溺死之人,连稻草都视作救星,他大声道:“我没这般想!”

圣莲女皇再施酷刑,烛九痛的口鼻流水,眼泪如瀑,这短短一瞬对他有如千年万年,待圣莲女皇收手,烛九浑身哆嗦,连魂魄都在颤栗,他只喃喃说道:“我没没这般想,我没有前世”

圣莲女皇见他如此,取手绢擦拭他脸颊,啧啧说道:“真俊,真俊,就算在紫怡部中,也罕有你这等俊俏的儿郎,你比你那前世可好看多了,身为男子,着实可惜了呢。”

烛九想要答话,但圣莲女皇忽再折磨他,烛九张大嘴巴,恨不得昏迷过去,恨不得自己死了,但心中有个念头:“我就算死了,她也不会放过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由此惧意再急剧增长。

圣莲女皇终止刑罚,又道:“你听了我那宫槐伯爵对你说的故事了么?”

烛九想要开口,但怕惹她生气,圣莲女皇冷笑道:“喂,我问你话呢!”烛九魂飞天外,喊道:“是,是!我记得清楚。”心中隐约想道:“她怎能知道?难道她一直跟在咱们身后?”

圣莲女皇道:“那故事连我也是头一回听闻,世事当真奇妙,就好像轮回不断的梦一样。那猎人因仇恨而疯,白升因仇恨而疯,你那前世因仇恨而疯,你呢?你是不是也恨咱们龙火天国?将来也会发疯?”

烛九尚未答话,圣莲女皇动手,那痛楚又刺入全身,他本盼着自己能稍稍适应这残酷手段,如此能好过一些,但这番疼痛却是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如雷鸣闪电,又如绵里藏针,于痛中夹杂些许舒适,于是这痛苦更难以承受。烛九痛哭流涕,只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圣莲女皇放过了他,在他耳畔轻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这般待你?”

烛九不敢恨,不敢骂,不敢对她不敬,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他只觉的这圣莲女皇成了他生与死的主宰,成了他命运的审判者,只要她略微怜悯一些,烛九就能登入天堂,可但凡她稍有不满,连地狱都没她这般狠毒难熬。

烛九低声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圣莲女皇换上甜美柔腻的声音,她道:“在那故事的后半部,你知道为何那老虎能变作猎人?”

烛九抬起头,望着圣莲女皇的面容,她显得这样圣洁,这样崇高,这样遥远,又这样亲近,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崇拜一个人,以至于只为她一个心思,一个念头活着。

他道:“因为恐惧。”

圣莲女皇笑道:“是啦,你果然聪明,因为恐惧,那老虎学着做人,因为恐惧,那老虎变得聪明,因为恐惧,那老虎开始会说人话,因为恐惧,那老虎收获了人性。故事的最后,是老虎杀死了猎人,还是猎人杀死了老虎?但反正活下来的定然是人,对不对?”

烛九大声道:“对,对!”

圣莲女皇道:“因此,我曾经的小仇人,敬畏我吧,心怀恐惧吧,从野蛮的、愚蠢的野兽,变作聪明的、感恩的人,因为我随时可以让你生不如死,连死后都受永世煎熬。”

烛九语无伦次的喊道:“好的,好的,我忘不掉这恐惧,我的女皇,我的女神,我将永世臣服于你。”他曾因北牛而获得勇气,但在圣莲女皇面前,他的勇气荡然无存。

圣莲女皇点了点头,她减速而前,终于落在地面上,将烛九与那女妖尸首放开。烛九卑躬屈膝的跟在她身后,圣莲女皇嗔道:“你给我站直些,如此站立,当真糟蹋你这张脸。”

烛九立刻设法挺立,摆出自己想象中最优美的站姿,圣莲女皇叹道:“这蛮子娃娃,真没礼节教养。”在烛九身上碰了碰,这儿指点一下,那儿挪动半分,烛九当即改正,学得快速至极。

圣莲女皇笑了笑,忽然捂住嘴,哇地干呕了几声,烛九吓得动也不敢动,只说道:“圣上,您身子身子怎样了?”

圣莲女皇轻声道:“唉,我有了身孕,刚刚实不该与那白升拼命,当真凶险极了。”

烛九道:“原来如此,您神通盖世,震古烁今,即使怀孕在身,也能胜过那白升,当真叫人佩服的如痴如醉,但纵然您有无上英勇,您也该以自己身子为重。”他随口就说出这般肉麻的话来,但却并非溜须拍马,句句是肺腑之言,因他认定圣莲女皇就是他愿意侍奉一生的神。

圣莲女皇笑道:“我生了许许多多的孩儿,世上无人能比我知道该如何养小娃娃,放心,我自有分寸。”她先前对烛九狠施毒手,宛如恶魔,此时谈及孩儿,却又眉开眼笑,似是天下最慈祥的母亲。

烛九心头温暖,又说出无数溢美之词。

圣莲女皇挥了挥手,一小火鸟飞在前方,照亮这地道,烛九见此地地面光洁,墙壁平整,各处皆有紫光如河流般淌过。他想要发问,但却又怕僭越,于是只默默跟随。

圣莲女皇道:“两百年前,我本不想杀你那前世,是他不愿被我擒拿,运功自尽的。这两百年,我始终在等他转世出现。”

烛九不想知道缘由,只道:“圣上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圣莲女皇摇头道:“我不喜欢一味阿谀奉承之辈,你该问什么就问。”

烛九吓了一跳,忙道:“圣上为何等等我回来?”

圣莲女皇看他一眼,道:“为了断翼鹤诀。”

烛九跪地说道:“圣上,小人不敢相瞒,但我已实则想不起断翼鹤诀的诀窍,而我那前世所知不全,如若不然,我定会将其献给圣上。”

圣莲女皇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起来吧。我之所以找你,是想要你带我找到这兆国遗迹,这下头定有断翼鹤诀的线索。”

烛九大惑不解,问道:“圣上,您是如何确定此节的?”

圣莲女皇反问道:“你可知道这断翼鹤诀究竟是什么?”

烛九用力摇头,道:“小人无知的很,还请圣上指点。”

圣莲女皇道:“我翻阅大量古籍,千处记载,才逐渐琢磨出一些因头。自从上一代太阳王朝时起,每隔大约百年,世间某处,就会有某个人突然收获‘神启’,留下一些极邪门、极厉害的法诀,这些人三教九流,并无共通之处,而这些法诀相隔年代久远,可彼此一脉相承,前后连贯,越练越觉得威力无穷。古人将这些法诀收集、编撰起来,统一称之为‘断翼鹤诀’,而收集这断翼鹤诀之人创立门派,自称‘断翼鹤派’。

获得神启的人仍源源不断出现,断翼鹤派所整理的断翼鹤诀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其中包含强横异常的功夫、神妙绝顶的仙法、恐怖绝伦的妖法、引人入胜的宝藏、举世震惊的秘密。断翼鹤派将《断翼鹤诀》视作瑰宝,非但不许门中人轻易习练,更不许外传出去。

直至太阳王朝覆灭之后,断翼鹤派自相残杀,也就此断绝,他们收集的断翼鹤诀亦被门中人销毁,世上只流传这断翼鹤诀的传说,且经历岁月,传的愈发邪乎,也愈发令人心动。”

烛九愕然道:“然则这法诀已被毁了,我的前世又是如何”

圣莲女皇摇头道:“世上有很多人都不明白,‘法’是不会消失的,只因一千多年前,世上有一位织网仙子,创造了‘天脉法则’,于是天地有知,绝不会容许‘法理’失传。那断翼鹤诀不会湮灭,它只是被掩埋在某处,仍不断将自身的知识送至有缘人心中。我查阅这一千年来的种种民间传说,断定这天脉法则将断翼鹤诀一分为二,一半就在这兆国地下,另一半新近有了下落,在中荒山的天机洞中。”

烛九道:“啊,是了,我那前世正是在冥想之时,收获了断翼鹤诀的启发!”

圣莲女皇点头笑道:“天脉法则选中了烛隆,也在指引他前去找寻这断翼鹤诀。我当年想依靠他找到这一半断翼鹤诀,但他不愿从命,我只能耐心等了两百年,盼他灵魂回到草原,继续他未完成的心愿。”

烛九心悦诚服,道:“原来一切都在圣上预料之中。”

圣莲女皇道:“前些时日,我得到消息,有一个熔岩老道抢夺了曲和关的巫神百果图,我从中见到了端倪,当即赶来此处,暗中盯着这老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得以遇见了你与我那宫槐伯爵,你二人也不曾令我失望,果然引我来到这远古圣书所在。”

三十九 白云依山尽

烛九垂首道:“圣上深谋远虑,我等远不及圣上之万一。”

圣莲女皇笑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宫槐伯爵?”

烛九无法欺瞒,道:“我若介于男女之间,确实爱他极深,但眼下已成男儿之躯,便没有那般念想。”

圣莲女皇轻声道:“他们师兄弟皆会遭遇些古怪之事。”此言似在自言自语,烛九闷声不答。

说话间,已来到这矿脉洞窟的尽头,此处是一光明正大的石室,四壁仿佛皆用水晶雕刻而成,在石室正中矗立雕像,高约十丈,庞大至极,乃是一多臂的健壮女子,这女子半黑半紫,用一块黑布遮住脸面,浑身肌肉凸起、动作宛如猿猴。

圣莲女皇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应当是旱魃,古时巨巫之一。太阳王朝的邪徒们崇拜这古神,当他们灭亡时,此物已被遗忘,正是这紫翡翠所造之物改变气运,讲述断翼鹤诀,催人发疯。”

烛九面对这古老、凶险之物,感到胆怯,身子发颤,圣莲女皇将那女妖尸首烧了,红色烟雾飘向雕像,随后她就地打坐,对烛九笑道:“你若有胆,大可偷袭我试试。”

烛九骇然道:“圣上何出此言?我万不会有这等心思。”

圣莲女皇笑了一声,遁入冥想。

烛九乖乖坐在圣莲女皇背后,心想:“这女妖与魁京也得了断翼鹤诀,但她习练生疏,功力低微。圣上将她尸体焚毁,似是某种仪式,可从这雕像中获取那一半断翼鹤诀的记载。以她聪明与修为,当可更进一步,真正领悟此法。”

我该不该舍命一搏?

这念头令他害怕得无法呼吸,急忙竭力将其驱散。

他知道烛隆要找的那“兵刃”究竟为何物,它正是这兆国女妖的右眼,在烛九杀死她时,那右眼已融入烛九眼中。此双眼合璧之后,假以时日,烛九将有‘弑神’之能,到了那时,他就不必畏惧圣莲女皇了

你如何能这样想?你这大逆不道、卑微烂命的杂种?圣上对你如此之好,她救了你,饶了你,信任你,提携你,你唯有跟着她,才有安稳舒适的日子。

烛九心意坚定,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他若起反叛之心,就会遭受无尽的摧残,而他若是乖觉服从,就会享受母亲般的温暖。

只要圣莲女皇在,烛九就是她的奴仆、她的臣子,永远都不会背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圣莲女皇转动袖袍,横过手臂,烛九忙将她扶着起身。圣莲女皇夸他:“算你忠心精乖,我总算没白教你。”

烛九欢喜的泪流满面,连声道:“圣上,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圣莲女皇道:“你与那猛犸帝国算是盟友了,对么?”

烛九道:“圣上若要我与他们决裂,我立刻与他们为敌。”

圣莲女皇笑道:“不必,不必,这群蛮子纵然厉害,我也不放在心上。但你需赢取他们信任,又时时向我禀报他们消息。沃谷族与我龙火天国世代为友,今后须得更为亲和才是。”

烛九道:“是,圣上高瞻远瞩,为臣下指明了一条前路。”

圣莲女皇望了望远方,道:“宫槐伯爵与那灵阳仙要找来了,你不许对他说见到过我。哼,女儿啊女儿,这孟如令又是怎么回事?你瞒着我到底做了多少勾当?”

她目露寒光,若有所思,烛九吓得跪倒在地,生怕受到迁怒。圣莲女皇沉吟半晌,叹道:“罢了,谁让你是我女儿呢?”蓦然间,人已消失不见,烛九瞠目张看,不见圣莲女皇踪影。刹那间,那旱魃雕像四分五裂,轰然倒塌。烛九险些被砸中,忙不迭跑开了。

只听形骸喊道:“贤弟!”声音欣喜万分,如一道温煦的阳光照在烛九身上。烛九回身向形骸奔去,一下子扑入他怀里,感到心中痛苦、屈辱、卑微、恐惧被隐藏起来,一时不觉,只留下数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形骸自也激动,道:“贤弟,你这傻小子,见了为兄怎高兴成这样?旁人若不知情,以为我抱得是哭哭啼啼的姑娘呢。”

烛九不答,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双眸中泪如雨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得到救赎。孟如令笑道:“这小兄弟吓坏了,你这位义兄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他。”

形骸拍烛九后背,说道:“那魁京已然死了,华荣老僧也死了,熔岩老道受伤逃走,这宝藏嘛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没了也罢。只要你人好好活着,就是天大之喜,值得好好庆贺。”

烛九终于退开,凝视形骸,道:“安答,咱们这就回去。”

形骸道:“正该如此,不过你怎地跑到这儿来了?啊,你的眼睛怎会变成常人模样?”

烛九双眼齐全,已能将那紫目功收敛,否则以他此刻功力,无法掌控,反会引火烧身。他叹道:“我也不知怎地,落下来后居然无恙,再一路找到此地,而我这眼睛似乎杀了女妖之后,暂且消了异状。”

孟如令跑到那雕像原先方位,左瞧右瞧,恼道:“这雕像原先是怎般模样的?为何碎成这样?”

烛九道:“这似乎是一位旱魃巨巫的神像,但受了震动,才被毁坏。”

形骸道:“旱魃?”说着走到那碎块之前,沉吟不语。

孟如令道:“小弟,你想什么呢?”

形骸目光迷惑,忽然间,那碎石中升起一紫色怪物,此怪形如仙鹤,但羽毛呈紫,翅膀宛如骨骼,并无肌肉,形貌极端诡异。旋即这怪物尖鸣一声,化作流光,再无踪影。

孟如令愕然道:“这又是什么?”

形骸皱眉道:“断翼鹤诀,断翼鹤诀,这似是断翼鹤诀留在天脉法则中的影像。”

孟如令身为灵阳仙,习练仙法,自也融入天脉法则之中,常常在其中冥想悟道,她闻言醒悟,道:“不错,但这雕像已毁,断翼鹤诀又前往别处了。唉,这法门倒也奇特,我好想学上一学。”

烛九笑道:“如令姑娘,这法术逼人发疯,引起动乱,也没什么好学的。”

孟如令嗔道:“你这小子,我是你义兄的姐姐,你怎能平辈叫我?”

烛九于是恭敬说道:“是,如令姐姐,是我说错话了。”

孟如令笑道:“这还差不多,嗯,也好,我也认你做个义弟好啦。”

烛九喜道:“是,姐姐待我如此,真叫人感激不尽。”

孟如令朝他看了几眼,奇道:“怪了,怪了,你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会说话?”

烛九心下凄苦,勉强笑道:“我经历了磨难,似乎开窍了些。”

形骸抬起头,环视这神殿,觉得又回到了麒麟海骸骨神那神庙之中,此地看似灯火辉煌,神圣正严,可却充满阴森、血腥、不祥、死亡的征兆。那断翼鹤的形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阴魂不散。

孟如令施展仙法,白云托起三人上升,途中见金银财宝散落在这千丈深渊之下,紫翡翠矿也在难以企及的深处,这裂缝并非圣莲女皇掌力所开,而是本就在地下。孟如令叹道:“如要开采矿脉,挖掘宝藏,不知要死多少人命。”

形骸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可惜?姐姐身为灵阳仙,连这都看不透么?”

孟如令道:“你孟家搜刮民脂民膏,富可敌国,自然爱说风凉话,向咱们草原、冰原上的穷人,性命可不怎么值钱。”

形骸想要反驳,可想起孟如令所说不错,不禁喟然长叹。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三人才重见天日,照原路返回,途中,孟如令与形骸探讨法学,交换见闻,愈发觉得两人心意传达迅速,由对方说出来的话,更容易心领神会,短短几天,彼此皆获益极大。

烛九身在两人之间,虽两人待他关切体贴,但总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他迷茫失落,黯然神伤,可却不愿流露出半点愁情。

孟如令不由得叹道:“若非你与那婆娘哼哼我还真愿随你回龙国。”

形骸道:“姐姐何出此言?轻呓公主定愿与你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孟如令道:“我已是灵阳仙了,回去也只能躲躲藏藏,还不如在这纯火寺到不了的冰天雪地过活,反而更自在些。况且这偏远之地,更有数不尽的秘密隐情、失落迷藏,比之龙国有趣万倍。”

形骸笑道:“姐姐这样的人,半点闲不下来,若在龙国,准得憋疯了不可。”

孟如令微笑道:“知我者,行海也。小行海,你将来若路过咱们猛犸国,务必要来看看我。”

烛九道:“安答,你也要来看我。”

形骸傲然道:“龙国震慑群王,万国来朝,该是你们来龙国瞧我才对。”

孟如令、烛九齐声嗔道:“你这自大狂,咱们才不来看你呢。”形骸大受打击,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孟如令将形骸、烛九送回沃谷族营地,与两人依依惜别。烛九则执意领着沃谷族迁往兆国遗迹之外,那边地势开阔,隐秘难寻,水草肥沃,又有矿藏,地下虽有怨灵,此刻也已得安抚,对沃谷族而言,正是最佳的容身之处。

形骸将烛九送至谷外,不再入内,问他讨要了那巫神百果图,再与他互道珍重,遂扬长而去。烛九看形骸逐渐走远,怅然若失,心情忧郁,但回身瞧见沃谷族的老老小小,感到自己再无余裕去思索儿女私情。

那些甜蜜美满的回忆,就像天边的白云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远远飘开,再也无法重现了。

就这样吧。

四十 镜影不相同

形骸召元灵骏马,朝曲和关方向赶,途中遇上元族侵扰沃谷族,便顺手打发,逐走强盗。见到景色优美之地,也往往稍作停留,游山观水、赏花踏青。又找僻静通幽之处,思索一门新道法。如此花了十多天,终于回到曲和城内。

利针茅、川星、辛树三人见他平安归来,喜出望外,摆宴相迎。形骸取出巫神百果图,交给利针茅,单臂行礼答道:“侯爷,贫道总算不负所托,完璧归赵了。”利针茅大喜,欲重赏形骸,形骸坚决不收。

川星问道:“贤侄,咱们听说草原上不太平,那元族兴兵抢夺沃谷族。利兄弟不知究竟,不便出战,后来又得知他们在北牛手下吃了苦头,你可知道些内幕?”

形骸道:“岂止是一些内幕?原来此事牵扯到草原中一处大宝藏。”于是将自己来到紫怡林,碰上熔岩老道率元族攻打,一路逃到北牛国境中,北牛独力战胜熔岩老道之事说了出来,只隐去与烛九结拜之情。

三老纵然见多识广、多遇变故,可陡闻这等奇遇,也为之深感震惊。利针茅道:“原来这北牛名下非虚,他虽未必是天下无敌,但在草原上确实无人可制,若放纵不管,久而久之,必成大患。”

形骸本不想对付北牛与孟如令,但北牛雄心勃勃,英雄了得,实是龙国北面最大威胁,于是将北牛身边聚集灵阳仙绝顶好手的消息如实告知,以免曲和关失了防范。三老勃然变色,眼中都露出深深担忧。

辛树将灵阳仙视作大敌,断然道:“我当回去告知纯龙寺长老院,尽遣高手,立刻铲除这妖国邪魔。”

利针茅与川星都想:“传闻纯火寺中藏龙卧虎,有不少龙火贵族修为深湛,更胜辛树兄,却不为外人所知。若当真要与北牛交手,正好开开眼界。”

形骸忙道:“他们那猛犸国冰雪连天,霜雪满地,手下将士又极为悍勇,他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纯火寺若要奔赴其国与之开战,着实太不明智。”

辛树僧叹道:“不错,老衲就是脾气急躁,不识大局,此事还需与寺中师兄好好商量商量。”于是修书一封,取来信鸽,放飞送出。

川星又问道:“贤侄,后来呢?这巫神百果图又是如何夺回来的?”

形骸再说起自己蒙紫怡部指点,偷袭元族残部,夺回此物情形,但对寻宝之事绝口不提。龙国富饶无比,三老本也不想去找什么宝藏,只求元族未能得逞,倒也放心下来。

形骸遂向三老辞别,三老对他感激异常,意欲办宴为他践行,但形骸推说自己喜欢清静,婉言谢绝,当即离城。

又经过草原绿地,跋涉数日,抵达海港找船,忽然间,他耳中有人说道:“傻瓜,看这儿!”

形骸惊喜交加,转目张望,只见一茶铺靠窗处坐着一绝丽少女,她头戴笠帽,身穿黑蓝衣衫,一头黑红长发,不正是孟轻呓么?

他高兴的忘乎所以,快步走入茶铺,在她对面一坐。孟轻呓微微一笑,嗔道:“我在此已等了你三天啦。”

形骸“啊”了一声,道:“早知如此,我该再快些行路,也能早些与你相遇。”

孟轻呓注视形骸,见他平安无事,心中喜悦无比,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下,早就纵体入怀,与意中人亲吻拥抱了。形骸瞧她眼神,当即明白她心意,心潮澎湃,情意激荡,握住她小手,孟轻呓俏脸晕红,抿嘴笑道:“你准又遇上不少稀奇古怪之事,还不快从实招来?”

形骸起身,坐在她身边,在她耳畔轻声说话,孟轻呓脸上血色一直伸至脖根,嘴角上翘,却贴的离形骸更近了些。形骸闻着她身上芬芳,感受她秀发拂过脸颊,只觉心情舒畅,情难自已,可想起毕竟此行经历非同小可,于是排除杂念,凝神以告。

他将途中见闻遭遇一五一十的说出,连隐瞒那曲和关三老的细节也一并揭露。孟轻呓初时沉醉于爱侣间的温柔情调,但听了几句,秀眉微蹙,已然全神贯注,严肃认真。

形骸知她心意,叙述时侧重她所关心的事,几乎无需她多问,孟轻呓索性默默聆听,同时思索因果。待形骸说完,她叹道:“行海,我真得好好看着你,不然下回你再外出办事,我岂不要吓出病来?”

形骸劝慰道:“这倒不必,经此磨练,我道法武功更加得心应手,人也更机灵了不少。你肩负重任、操劳繁多,我反而恨不得早些出山,也好替你分担。”

孟轻呓伸出手指,轻轻刮他脸颊,小声叱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教你的事,你可得牢牢记住。”

形骸抓住她手指一吻,道:“你对我诸般教训,我一个字都不敢忘了。”

孟轻呓啐道:“我怎地训你了?我待你再体贴不过啦。”说罢额头撞了撞形骸肩膀。形骸见她调皮,在她额头上一吻,孟轻呓身子一震,险些钻入形骸胸怀。

她抬起头,付了账,拉着形骸出了茶馆,两人来到码头一艘船上,船中空无一人,形骸这才将她拥入怀里,孟轻呓脸颊贴着他胸膛,两人微微摇晃,又时不时互相亲吻。

过了半晌,孟轻呓叹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道:“该说正事啦。”脱离形骸,手一挥,那艘船驶离岸边,来到一波澜不惊之处。孟轻呓俏立船舷,望着海上气象,形骸与她并肩而立,等待她说话。

孟轻呓恢复宗主气度,道:“不料你竟又卷入这么大的乱子里,唉,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形骸道:“我那义弟烛九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定然是可以信赖的盟友,他统领沃谷族,诸部合而为一,又有北牛撑腰,将来前景不可限量。”

孟轻呓道:“眼下是友,将来未必。他与北牛联手,反而令人忧虑。”

形骸朗声道:“梦儿,其余诸国再如何富强,也不及我龙国之万一,更何况咱们圣上有震撼乾坤之能?而我龙国中人才济济、高手层出不穷,他国纵横一时,如何能够长久昌盛?”

孟轻呓笑道:“这倒也是,即使不靠母后,他们也不是咱们帝国对手。”忽然话锋一转,道:“你与如令联手迎敌,觉得怎样?”

形骸挠头道:“她仙法神奇,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已劝得她不再对你怀恨。”

孟轻呓道:“她与我长得一样,性子也像,你与她同使琴瑟相和功时,可曾对她动情?”

形骸大惊失色,道:“我知道她不是你,怎能有丝毫情意?不过我与她姐弟相称,相处倒也和睦。”

孟轻呓嗔道:“男人都喜新厌旧,我可要时时盯着你,盯你一百年、一千年、一辈子。这丫头可倔强难缠得狠。我稍一疏忽,只怕她就会把你钩跑啦。”

形骸愕然道:“你何须如此如临大敌?我定能管好我自己,而且如令对我也并无那等意思。”

孟轻呓见他没听懂自己甜言蜜语,红着脸笑道:“真是小傻瓜。”

形骸又问道:“可如令她到底是如何出生的?她说起过与你的恩怨,为何你二人连感受也能互传?”

孟轻呓不想瞒着形骸,叹道:“她是我用血咒仙法,收集诸般法宝,以我自身修炼真气,花了整整一年,从异界招来的镜影。”

形骸奇道:“镜影?她是道法所造的?”

孟轻呓点头道:“这当是一门仙法,且极为凶险,若施法不当,召来一个第三层的‘魍’妖,那可就难以收拾了。”

形骸想象那法术,心中好奇,问道:“梦儿,你教教我其中道理好么?”

孟轻呓轻叹一声,道:“千年之前,当太阳王朝覆灭、灵阳仙与月舞者被咱们杀尽后,据传那些迷雾师担心灵阳仙的灵魂遁入轮回,经过数百年,逐渐转世重生,再起祸乱,于是在妖界建造了一处魂狱。”

形骸道:“魂狱?是关押灵魂的么?”

孟轻呓道:“不错,迷雾师将灵阳仙的魂魄关押在这魂狱之中,防止他们逃入世间。”

形骸道:“这可奇了,我瞧灵阳仙们仍不断重现于世,这魂狱传闻,只怕未必属实。”

孟轻呓叹道:“这魂狱确有其事,太阳王朝本有数百个灵阳仙,大多魂魄都被收押,但也有少数逃脱。如今在世间轮回、遭纯火寺通缉的,就是那些漏网之鱼。”

形骸这才想通,道:“原来是这样。”

孟轻呓道:“约莫二十五年前,我练不成血咒仙法,心头苦闷,而孟家其余子嗣中难有栋梁之才,我因此想借助灵阳仙的神通,培育一位传人。那位传人需与我心有灵犀,能成为我左膀右臂,甚至继承我的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记得血咒仙法中有一门镜影迷踪,可将人关入镜子里,而用镜中人取而代之。于是我花大力气改善此法,预备从镜中取出我的一副空壳,再将那魂狱中一个灵阳仙的魄与我自身的少许魂融合,放入这空壳之中。”

形骸见她颇为忧郁,问道:“莫非当中出了差错?”

孟轻呓苦笑道:“可不是吗?那空壳确实成形,但却是个四岁的小娃娃,而我也料不到那个灵阳仙的魄不服管教,总是违抗于我,最终还为了个浪荡子弟,与我反目成仇,从我这里逃开了。”

四十一 娇柔易受创

形骸咋舌不已,道:“梦儿,你这疯姑娘,可当真当真什么都敢做。”

孟轻呓吐吐舌头,笑道:“你是头一天识得我么?”

形骸道:“死在你手上的如令那位情郎,莫非并非纯火寺的细作?”

孟轻呓摆摆手,答道:“那人可没这么大本事,但却是个流连青楼、不忘花坊的负心汉。我审问此人,原来他想骗财骗色,卷走我府上财物。如令被此人骗的团团转,我焉能不杀他?”

形骸又问道:“既然如令体内有你一缕魂魄,你岂能岂能不知道她在哪儿?你一直可以去找她,向她解释清楚。”

孟轻呓无奈笑道:“找到了又能怎样?说清楚了又能怎样?不是我对不起她,而是她对不起我。我得知她找到容身之处,能够安然度日,实则也深感放心。”

形骸道:“是啊,她也不愿不愿再见到你。”

实则孟如令逃离之后,孟轻呓回思自己这多年举措,不由深感后怕:若过程中稍有偏差,引得大妖降世,自己不可避免会遭纯火寺问罪,圣莲女皇多半更会落井下石,从中作梗。而若孟如令不曾离家出走,消息泄露出去,她这私藏灵阳仙的罪名更大,处罚也将更重。眼下孟如令流落在外,可算得上是最好结局了。

孟轻呓又道:“你说你那义弟烛九练过断翼鹤诀?”

形骸笑道:“他练得不成,粗浅得很,只是左眼发紫,有些奇妙之处。”

孟轻呓“哦”了一声,略一沉吟,道:“当你们到那兆国宫殿,被那魁京逼得走投无路,忽然间冒出来一位足以与魁京匹敌的大高手?”

形骸点头道:“正是,梦儿,你最渊博,可知那人身份么?”

孟轻呓似突然成了玉像,整个人一动不动,形骸知她已有头绪,却不便告知,忙问道:“梦儿?那个高手究竟是谁?”

孟轻呓摇了摇头,道:“我对你说过很多次啦,当知情时知是福,不当知情知是祸。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形骸心头大震,脱口道:“是是圣上?”

孟轻呓叹道:“你偏偏如此聪明。”

形骸道:“圣上为何为何会来到草原,你不是正陪她出访各国么?”

孟轻呓道:“那天她蓦然独自离开,只留书一封,让我尽快返回皇城,想不到她竟跑到你这儿来。”

形骸问道:“圣上她救了我性命,又为何遮掩本来面貌?”

孟轻呓哈哈笑道:“你以为她在乎么?她使出那龙飞凤舞身来,真气自然而然遮住本体,并非刻意瞒你。”

形骸思索道:“是了,听说她曾是沃谷族出生,她是回来替部族报仇解围么?”

孟轻呓嗔道:“你可真会乱说,母后怎会是沃谷族的?那是沃谷族自个儿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也不知她所为何事,咱们也不必瞎琢磨。”她猜测圣莲女皇已将断翼鹤诀夺在手上,但此节不必对形骸言明。

形骸爱探究事情缘由,自顾自低头沉思,孟轻呓秀眉一蹙,道:“对了,四派群英会已然不远,听说你们神道教此次把握不小,对么?”

形骸精神一振,脑袋抬得高高的,说道:“非但本教把握不小,我本人更是志在必得。”

孟轻呓抿嘴一笑,手指点他额头,道:“你骨气倒不错,可话却别说太满,就算你不夺魁,只要将本事使出来,我也替你换欢喜。”

形骸道:“不是我爱说大话,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故而非脱颖而出,一路获胜不可。”

孟轻呓奇道:“你还有苦衷?你说出来吧,天下间我做不到的事,只怕不算太多。”

形骸大摇脑袋,道:“梦儿,我不想再牵扯你了。此事说来乃是我心中自私的念头,当由我一人独自承担。”

孟轻呓道:“快说!”

形骸只能说道:“我听说听说若在群英会中获胜,只要不损大局,圣上会达成胜者一个心愿”

孟轻呓眨眼道:“你那心愿是什么?为何支支吾吾的?”

形骸硬着头皮道:“我想收回缘会与雷万良家所订姻亲!”

孟轻呓瞪他一眼,道:“不行!”

形骸急道:“梦儿,为何不行?”

孟轻呓道:“当年我断你与息香之约,是因息香想将你抛弃在先,既然双方皆有意,自然可以作废。如今雷府并无过错,也不愿放弃缘会,这婚约本就神圣,岂能轻易违背?”

形骸道:“可可雷府府上那小公子为人残忍,性子宛如魔头,绝非缘会佳偶。”

孟轻呓哼了一声,与形骸对视,形骸颇为紧张,低下了头,孟轻呓心生怜惜,道:“行海,我爱你极深,愿为你抛却一切,但却不能眼睁睁你坏了自己名声。”

形骸抬头道:“我不明白,不过一桩婚约官司,怎会坏我名声?”

孟轻呓道:“那好,我这般说罢。就算你真能胜过藏沉折、拜风豹、裴若、藏玫瑰等高手,向母后当众提请愿望,母后也当真如你所愿,但此事传开,不久全天下都会知道你这位魁星武状元心中最盼望的,乃是废去孟家一位小丫头的婚事。你想想,他们会如何说你?”

形骸从未想过此事后果,霎时心头大乱,道:“他们又能如何说?”

孟轻呓暗叹一声,道:“他们会说你对这位小丫头念念不忘,有意独占她。如若不然,怎会提出这么个荒诞之望?”

形骸额头冒汗,道:“胡说八道!我怎会有这等肮脏心意?他们又怎能往那边想?”

孟轻呓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又不识得你,不知你的为人,只观其表,这确是最合理的解释。”

形骸咬咬牙,道:“我但求问心无愧!”

孟轻呓身子一颤,道:“行海,我问你一句话,你如实答我,好么?”

形骸道:“你问吧,我什么都不瞒你。”

孟轻呓叹道:“你对缘会当真别无所图?”

形骸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大声道:“我怎会有什么企图?她她就像我女儿一样,我只是不忍心她身陷囹圄,一辈子受苦!”

孟轻呓摇了摇头,道:“不像,不像。你才比她大了四岁,岂能有父女之情?即使说出去了,又有谁能相信?更何况你这般执着,就像就像我当初为了等你一样。”

形骸握住她的手,道:“梦儿,轻呓,我行海为人堂堂正正,一颗心明明白白,只记挂爱慕你一人。但缘会她她是跟着我从生死境地一起回来的,我只觉得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为何非这么做不可?你为何如此倔强?你不正常,你的心不正常,你的脑袋不正常,你的魂也不正常。

形骸明知自己堕入了混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梦儿说的极有道理,你为何听不进去?

因为他想起初遇缘会时,她被残忍的绑在刑具上,她那哥哥喂她吃人肉,在她面前杀人,还极可能想要杀她。她受了太多的苦,见过太多的黑暗,形骸决不能令她再受半点危险苦难。

她好不容易见到了光明,就绝不能再被黑幕吞没。

形骸意志更为坚定,看着孟轻呓的眼睛,他眼中有敬意、有恳求、有爱情、也有畏惧,但唯独没有退缩。

孟轻呓蓦然笑道:“傻小子,咱们不谈这些啦。”

形骸如梦初醒,问道:“不谈了?”

孟轻呓在他唇上亲了亲,道:“我从东方各国拿了些好吃的给你,你快些来尝尝。”说着走入船舱,取出糕点甜食,塞入形骸嘴里。她不再谈家国之事,不再谈险恶阴谋,只说起途中见闻趣事。

形骸心知她退让一步,已算答应了形骸,任由他自行决定。他心中感动,体会着爱侣的柔情蜜意,两人黏在一块儿,都觉得什么烦恼都算不得烦恼,任何难事皆不过小事一桩。孟轻呓听形骸唱放浪形骸歌,教形骸她的武学道法,又催促他学奏当年伍斧擅长乐器,即使什么都不做,两人也感到乐趣无穷,更何况在一起有这许多趣事可为?

船行帆动,漂洋过海,这一日终于临近声形岛。孟轻呓叹道:“行海,我回皇城去了,不久你我就会重逢。”

形骸这才深感时光短暂,体会了悲欢离合,与孟轻呓拥吻片刻,依依惜别。

他返回穹隆六合塔,拜见六掌门,袁蕴点头道:“那难蛇已被火龙逐走,岛上这些时日也并无变乱,贤徒,你辛苦了,又立下了大功。”

形骸又向六人简述了熔岩老道与华荣老僧两人作为,六掌门惊讶不已,袁蕴听说那华荣老僧已死,大感欣慰,点头道:“此贼是纯火寺心腹大患,如今终于恶贯满盈了。”

形骸道:“师尊,我在途中听一幽灵说:这难蛇并非罪魁祸首,不过是事先征兆而已。岛上门人发疯一案定然另有缘由。”

众老道都大皱眉头,威玄子苦笑道:“贤徒,你可是又要扯到雷府小公子身上了?”

形骸道:“不错,还请诸位师尊查他一查,看看这小子是否被妖魔蛊惑,我总觉得他才是罪魁祸首!”

袁蕴叹道:“我等已用法术探过他,他不过是脾气有些阴沉暴躁,爱杀些小鸟小猫,并无妖邪迹象”

形骸急道:“如此残忍手段,难道还不奇怪?”

众老道互相张望,又各自摇头,袁蕴道:“贤徒,你下去歇息吧,你这番功劳,我等不会忘记。”

四十二 敲钟升天咒

形骸闷闷不乐,出门后前往雷府探望缘会,但雷万良神情不善,将形骸轰了出去,形骸无法,对缘会却更为关切,暗想:“该不该再偷潜进去,看看缘会?”

他在雷府外徘徊,行人走过,不少认得他,对他指指点点。

形骸运功听众人言语,都说道:“这不是四杰中那位宫槐伯爵么?”“听说他恋上了自家收养的妹妹,想着将他从雷老爷府中夺走!”“真有此事?这人也太强横霸道了!”“是啊,雷老爷是大善人,好不容易找着个称心的儿媳,却被这恶少盯上,唉,真叫人没眼看了。”“他们神道教也不管管这恶少?如此下去,准得闹出大事来!”

形骸越听越怒,却发作不得,他自知自己行径古怪,雷府上人人瞧见,在外一说,惹得传言四起。他虽心下坦然,可也明白此事已成他心魔,他自己看不透,摆不脱,旁人所见也未必有错。他心中叹息,黯然走远。

他在外这数月间,门中各弟子勤修苦练,不遗余力,想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练成一门厉害道法,被选入参赛的八人中,震惊全国,名扬天下,更受圣上青睐,今后前程将一帆风顺。形骸收摄心神,只专注于那场皇城比武,心想:“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只要救得了缘会就好。”

如此苦练不缀,又过一月,神道教再办预试,命众弟子聚在大堂,决出最终人选。由于上一回比试后引起大乱,死了许多人,此番六老齐至,以观众门人是否心态失常,留有隐患。

上次取胜之人可暂作壁上观,剩余弟子互相比试,若有人能连胜三场,可选一位先前获胜者交手,若能得胜,则可取而代之。形骸因上回赢了,之后立下大功,长老念他辛苦,免他再受挑战。

裴若在形骸身边一坐,指着场中门人,笑道:“你看那木老三,入门快八年,明明早就可以出山,偏偏一直拖延,想要在圣上面前露脸。到这最后比武时候,那些平素装死的,一个个都装不下去了。”

形骸奇道:“师姐,你不也早学全五门道法,可以出山了?”

裴若眨眼道:“我入门才第五年,尚是青春年少,如出山步入江湖,岂不太过凶险?”

形骸哈哈笑道:“不错,师姐心智纯洁,宛如孩童一般,怎能闯荡这险恶世道?”

裴若呸了一声,见暂且无人向自己挑战,低声道:“非但咱们同门中有人想扮猪吃虎,我还听闻纯龙寺冒出来几个极厉害的人物呢。”

形骸道:“拜风豹?”

裴若点头道:“算你有些消息,不错,他是云火纯龙寺‘化僧四少’之一。”

形骸微笑道:“不管是什么‘化僧四少’,还是‘化僧四老’,咱们都得务必得胜。”

裴若白他一眼,嗔道:“你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后怎地变得这般自大?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们若当真想赢,还需详细布置一番。听说今年比试又有新花样了,你可别不熟规矩,到时闹了笑话。”

形骸心想:“并非我自大,而是我有不可落败的道理。”忙问道:“什么规矩?”

裴若道:“听说并非唯有夺魁才能封侯,一派众人需要协力比拼,若能成功,也可封侯。”

形骸奇道:“八人都能封侯?”

裴若摇头道:“一派分为两组,每组四人合力,至于比些什么,谁也心里没底。在赛事中夺魁者被封为千户侯,次之也受封赏,采邑八百户,之下则采邑六百户。”

形骸急道:“那胜者还可许心愿么?”

裴若道:“自然可以,师弟,我来找你,就是想与你说定,咱们四杰合成一组,不管圣上出什么题目,咱们都可应对。”

形骸叹道:“圣上为何要闹这一出花样?以往单打独斗不也挺好?”

裴若微笑道:“听说风圣凤颜堂向圣上谏言,说他们擅长阵法,独力过招,并非所长。而圣上也想看门派间多人演武,这才大改规矩。”

形骸但求夺魁,道:“凤颜堂的算盘可要落空了,咱们道术士联手,法术唯有更奇妙数倍。好,师姐,我答应你。”

裴若大喜,拍拍他肩膀,又去找孟沮、息世镜。那两人对她的话甚是信服,纵然彼此不睦,也当即答应下来。

形骸心想:“师姐探得的秘密,十有八九错不了。我们四杰联合,无论是纯龙寺还是天兵派,无论是沉折师兄,还是那个拜风豹,咱们都胜算颇大。唉,只可惜其余四位同门,此行注定艰难了。”

裴舟遭人指名,下场应战,败下阵来,被那人夺去席位。那人是一文弱书生,招出一只火甲虫,口喷烈焰,极为厉害,裴若真气虽强,却也抵受不住。

之后比武愈发激烈,新鲜道法百花齐放,甚是精彩,形骸看得心旷神怡,愈发谨慎起来:“本门门中较量,已这般出人意料,真到了四派比武时,又会是怎样景象?形骸啊形骸,既然你知道此事要紧,更不可掉以轻心了。”

忽听一披头散发的男弟子胜了三人,喊道:“裴若师妹!请你与我切磋,一分高下!”

裴若答道:“好,利师兄,我自当奉陪。”说罢走出人群,面对那散发男子。

那散发男子大声道:“师妹,我爱慕你已久,此次别无所求,只盼赢取你的芳心,能与你携手到老。”

众人“轰”地一声,同时大叫起来,不少人破口怒骂,竟仿佛这汉子与他们有夺妻之恨。裴若样貌美丽,手段高明,人缘极好,可又大咧咧的,却从未听说过她半分流言蜚语,如今这汉子当众示爱,看来登时炸出不少暗恋她的人。

裴若脸上一红,道:“比武就比武,扯什么幺蛾子了?”

那散发男子叹道:“师妹,我比旁人爱你更深,对你了解更多,我知道你底细,你却不知我的能耐。不错,不错,你人聪慧,法力也不弱,但论起道法而言,你杂事太多,交际太广,未能专心致志,只靠随机应变,算不得本门顶尖。”

裴若道:“我功力到底如何,嘴上说了不算,师兄大可试试。”

散发男子摇头道:“我有十足把握胜你,但不忍心碰你一根手指头,只要你答应我,今后嫁我为妻,我自会善罢甘休,承认落败。”

众人都觉这散发男子做事太不上台面,这男女私情,岂能与本门荣耀相提并论、混为一谈?他当众说出这番言语,更有公然徇私舞弊之嫌,可为何六位掌门人也不管管?

裴若稍一思索,明白此人险恶用心,心下大怒:“好一招攻心毒计,若我胜了他,他可说自己是故意相让,从此对我纠缠不休!可若我败在他手上,他更可去皇城露脸。这混账王八想借此乱我心思,当真把我瞧得小了!”

散发男子笑道:“裴若师妹,你意下如何,给个答复吧。”

裴若道:“好,我这就答复!”说罢一扬手,招出一头大金牛,在她身前低头横立。

散发男子笑道:“你是许我亲事了?”

裴若大声道:“咱们但凭真本事!”

那散发男子点了点头,朝她眨了眨眼,似乎明白她言下之意,行事自有分寸。他挥挥手,招出一只碧绿鳄鱼来,金牛鳄鱼互相对峙,防备敌人突袭。

裴若心知自己一贯隐瞒能耐,不少人以为她不过徒有虚名,眼前敌人正是以此大做文章,混淆视听。到了此刻,自己决不能隐瞒,而需以真本事令众人心服口服。

她与那汉子同时烧去符咒,那汉子身上扶起六个水球,水球化作游鱼,牙齿尖锐,在半空中游来游去。裴若做了个手势,忽然间,空中有一大钟罩落。那散发男子闷哼一声,被大钟罩住,裴若大声娇叱,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一撞钟木槌,对着大钟连敲十下。

擂台周围数十个门人被钟声一震,头脑晕乎,站立不稳,转着圈摔了一跤,功力高深者只觉这钟声有扰乱心魂之效,急运真气抵挡。孟六爻捋须笑道:“玄铜地钟?你这丫头好生聪明,何时连这道法都学会了?”

大钟散开,只见那散发男子嘴歪眼斜,口水鼻涕流了满脸,身子旋转,一脚踩空,摔出擂台,手脚不停的抽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这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故意相让,甘愿落败。众人瞧他模样,震惊于裴若功力,又知这汉子自讨苦吃,心中痛快,一个“好”字霎时响彻大殿。

裴若朝那汉子一拜,朗声道:“师兄,我俩无缘,你还是另找高明吧。”说罢返身回到人群。众人向裴若道贺,裴若面露微笑,一一谢过。

再比了数场,尘埃落定,人选已齐,袁蕴亲率这八人,说定明日一早乘船,前往地母岛海岸公国,尽快赶往皇城。

次日清晨,形骸整理好行李,百无聊赖,坐在屋中发呆,忽然间,门被推开,只见一人走了进来。形骸连忙起身,只见那人正是雷府老爷雷万良,不禁大吃一惊。

他见此人形貌憔悴,神情愧疚,似一夜未眠,不由得担忧万分,问道:“你你来做什么?缘会怎么了?”

雷万良长叹一声,道:“我家孩儿对不起缘会,我也对不起她。但你需明白我的苦心,我总得为了我儿子好。”

四十三 多用盘外招

形骸喝道:“你还不快说清楚了?”

雷万良用手搓脸,失魂落魄,似在强打精神,他道:“我我那孩儿确实不对劲,我实话和你说了,他初时只是杀小虫小猫,随后打骂下人,可可那天,府上马夫的姑娘失踪不见,咱们找了许久,从井里捞出她来。她身子都泡肿了,一双眼一双眼被人挖去“

形骸登时如坠冰窟,道:“是你那孩儿干的?”

雷万良哭道:“是,是。我本只是怀疑,那天深夜,我亲眼亲眼见他刺死账房的幼子,一边刺,一边笑。我的好儿子,乖儿子,他的脸上满是鲜血,真像被鬼怪附体”

形骸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雷万良道:“约莫半个月前,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替他遮掩过去”

形骸一把揪住他衣领,道:“你为何不报官?为何不告诉咱们?就这样的败类禽兽,你还执意让缘会嫁给他?”

雷万良抬起头,目光绝望,但仍十分坚定,他道:“我孩儿年纪小,不懂得是非好坏,我会好好管教他,把他关在屋子里,打他骂他,饿他苦他,非要他改邪归正不可。”

形骸厉声道:“此刻已然太晚了,他已铸成大错,我岂能饶他?更不能让缘会与他为伴!缘会呢?我要带她走!”

雷万良如遭雷击,哭道:“我错了,我错了,本不该来找你!我儿子的事,岂能让你这外人知道?我求求你,求你莫要带走缘会,他只有与缘会待在一块儿时才会知书达理,才会乖巧懂事。我执意让两人成婚,正是正是为了我儿子好。”

形骸道:“你早就早就知道你这儿子不是好东西了?”

雷万良垂首道:“是我早年犯的错,我以往是江洋大盗,杀了很多很多人,晚年金盆洗手,可那些鬼魂鬼魂还是找上门,缠上我儿子了。他十二岁那年就露出端倪,可只要一见到缘会,他就会好好的,乖乖的,唯有缘会,唯有缘会能救他。”

形骸当即就往外冲,雷万良大骇,死死抱住他道:“兄弟,兄弟!我好心对你说实话,你可不能弃我不顾,害我儿子!”

形骸道:“你自管教你儿子,别把缘会牵扯进去!”

雷万良喊道:“我答应你,我会将这小子严严实实的锁起来,绑起来。我派许多高手守着缘会,绝不让她受半点损害!”

形骸思绪纷乱,可乱象中又涌出些许冷静:“我启程在即,若要从雷府往返,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即使见到缘会,难道还能将她一起带往皇城么?且此事极端棘手,万不可莽撞,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

只听屋外有人喊道:“行海,该走了!大伙儿都在等你。”正是裴若等人叫唤。

形骸重重叹一口气,将雷万良提起,指着他说道:“你以性命发誓,不得让缘会伤一根汗毛!你那小子也不得踏出黑屋半步!不然我若回来,要你雷府上下遭殃!”

雷万良喜道:“是,是,缘会定会好好的,我们雷府也会好好的,我那孩儿也会好好的,我雷万良若违背兄弟你的话,叫我不得好死!”

形骸心中茫然,提起行李,走到院中,见裴若等人等候,各个儿脸色古怪,目光闪烁。形骸心情郁闷,一声不吭,走入人群。

裴若叹道:“走吧!”

众人依次施展指路为马,不一会儿到了海港,乘船离岛,数日间来到地母大岛,再施法赶路,驶向皇城,途中数千里行程中,形骸始终心乱如麻,深感不安,袁蕴问他怎么回事,形骸只说是雷府也愿断了这门亲,只是仍犹豫不决。

袁蕴训斥道:“群英乃重中之重,全世瞩目之事,你给我清醒些,专注些,莫要出了差错!”

形骸心中一凛:“不错,这比武最多数日就能分晓,我若胜出,在圣上面前提起这案子,一切自然好说。”

抵达皇城,仍是热闹非凡、宏伟壮观的模样,万楼千阁,正辉奇煌,道路纵横,星罗棋布,街上张灯结彩,彩旗红幕,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都在盼着这一场盛会。

神道教众人来到五行街,立时受各大宗族派人迎接,来者身份皆不低,孟轻呓也在其中,更令神道教众门人受宠若惊。形骸见孟轻呓朝自己微笑,大感欣慰,烦恼好转许多。

一路行至一“圣哲客栈”,此处为龙火贵族专设住处,上下共五层,楼宇阁台光亮闪耀、精致典雅,其间宽广,可办百桌酒席。四派参赛门人皆住在此处。

众人各有房间,待安置妥当,下楼用餐,菜肴甚是鲜美可口。形骸见另有四桌,一桌人气度威武,乃是山剑天兵派服饰。一桌人穿着朴素,则是云火纯龙寺弟子。另一桌人则细致讲究,打扮得极为用心,想必是风圣凤颜堂了。

此时正值天结节庆,本该是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可这圣哲客栈却得了谕旨,只接待四派参赛弟子,故而厅堂冷清,更隐隐流动敌意。这群英会并非生死相搏的角斗,可打残打伤,在所难免,四派因为这大会曾结下仇怨,此刻相遇,如何能友善的起来?

形骸朝天兵派望去,瞧见两人,不由感慨万千:一人丰神如玉,冷漠沉稳,正是沉折;一人英姿飒爽,秀丽异常,则是玫瑰。玫瑰一笑,眼中闪着神采,指着形骸,沉折朝他望来,向形骸点了点头。

形骸心想:“沉折师兄为何会在天兵派?他不是师从圣上么?是了,群英会需各派出八人,他被算作天兵派的了。”再看玫瑰,她出落得更加美丽,眼神透着一股子聪明劲儿,但似已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有了独当一面、统领千军的女侯气度。

他又想道:“她与师兄都已然封侯,成了国中传颂的少年英雄,而我呢?与他们相比,我差的着实太远。但他们的功劳是为国为民立下的,可敬可嘉,名副其实,我该替他们高兴才是。”

名利又算得了什么?我宁愿舍弃名利,只要令缘会脱困。

他再望向风圣凤颜堂那边,那群门人各个儿潇洒自如,笑语连篇,饮酒作乐,仪态悠闲,似全不将这大会放在心上。形骸听说风圣凤颜堂几乎从未在群英会中拔得头筹,这一派的龙火贵族武艺不高,只求防身,却专习治国之道、外交之法、理财之能、言辞之巧,将来全是权臣大官、军师参谋,他们多半不指望得胜。

可形骸又听传言,说是风圣凤颜堂早先奉圣上之令,暗中训练密探、刺客,手段高明,冠绝天下,那些密探刺客身份隐秘,不为人知,却受诸国畏惧,实是不容小觑。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最终他目光落到云火纯龙寺那一桌,众少年僧侣各个儿庄严凝重,只吃素餐,朝形骸他们看过来时,眼神极为不善。

形骸暗暗叹息,知道海法神道教从来不服纯火寺那一套,纯火寺背地里将神道教视作妖邪,屡屡向圣上谏言要彻查肃清,虽未得逞,可双方梁子结的不小。一年前拜紫玄逝世,双方又起争执,拜天华勒令神道教交还拜紫玄尸体,而神道教则执意依照神道教教规焚化厚葬,最终纯火寺未能如愿,对神道教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众僧之中,却有一位俗家弟子,此人也是个秀气人物,双目明亮,器宇轩昂,脸上带着淡雅笑容,穿蓝袍黄杉,腰悬镶玉宝剑,与众僧苦大仇深、沉重低落的神情格格不入,自顾自喝茶吃菜,更不朝旁桌多看一眼。

形骸问裴若道:“那些僧家中的公子哥儿又是谁?”

裴若道:“那就是拜风豹了。”

形骸心想:“原来是他,瞧他身姿,果然非同凡响。”心下暗暗警戒。

裴若对其余七位同门说道:“诸位回房之后,一刻都不得放松警惕。饮食之际,需得小心试探。”说罢取出几块药物,分给众人,道:“风圣凤颜堂众门人绝不会堂堂正正比武,所用都是些盘外招,意外计。你们需将此药物放入水壶、菜肴之中,一见药物变黑,立即倒掉。”

形骸不禁悚然,息世镜目露怒意,孟沮神色憎恨,其余四人也惊怒不已,息世镜冷声道:“那好,要耍阴谋诡计,何方能胜得过我道术士?”

裴若摇头苦笑道:“你少浪费力气啦,他们有的是钱,所住卧房中布满辟邪道符,寻常道法毫无用处。”

息世镜抿住嘴唇,轻哼一声。

裴若又道:“还有,大会后天开始,你们最好莫要出门瞎逛,就算真要外出,遇上美人投怀送抱,富商遭遇劫匪,乞丐伸手要钱,黑屋呼喊救命,也都留点神。以免美人捅刀子,富商送迷酒,乞丐放毒蛇,屋中有闷棍。”

形骸怒道:“这群软脚虾怎地尽使这等下三滥功夫?”

裴若道:“他们别的功夫不灵,只能出此下策啦。以往大会着道的人都不少,可谁也没真凭实据,指认是风圣凤颜堂所为。”

忽听纯龙寺中拜风豹哈哈大笑,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愧是裴若姑娘,当真叫人打从心眼里佩服。”

裴若心中一凛:“我明明用了防偷听的道符,他为何还能听到?这人功力好深。”

四十四 戒酒不戒怒

纯龙寺中一位高大武僧道:“拜师弟,忍心耐性,戒骄戒躁!”

拜风豹轻笑一声,道:“辛师兄,他们神道教虽已半入邪路,可若所言非虚,咱们难道就坐视奸徒使诈么?”

息世镜大声喝道:“你说谁半入邪路?”

拜风豹朝他望了一眼,举杯喝茶,竟对他视若无物,可把息世镜气炸了肺。

又一精瘦武僧道:“此事并无真凭实据,不可轻举妄动。”

拜风豹说道:“那我偏偏要试上一试,诸位师兄,今夜请恕我喝酒破戒!”说罢手指一夹,风圣凤颜堂那桌一人手中酒杯顿时到了拜风豹掌心,拜风豹轻蔑一笑,一饮而尽。他离那一桌约有五丈,当中多人阻碍,这一手隔空取物运劲竟能绕弯,实在巧妙不尽。

凤颜堂众人大怒,那被夺酒之人厉声骂道:“假秃驴,你可是皮痒想挨揍了?”

拜风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本公子虽是俗家,却也有这觉悟。各位软脚虾想要揍我,只怕力有未逮,但为何不喂我吃些毒药?”

凤颜堂众脸色难看,但自诩将来都是入阁拜相之人,岂能与这些武夫一般见识?那人骂了一声,坐了下来。

拜风豹双手摊开,道:“来!”凤颜堂桌上剩余七个酒杯自行跃起,在拜风豹手臂上横陈一排,拜风豹用嘴一吸,杯中酒皆被他喝干。拜风豹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莫使金樽空对月!”手臂一震,被他夺来的八个酒杯各自朝原先主人飞去,方位分毫不差。

凤颜堂众人怒不可遏,伸手去接,但酒杯上附有刚强内劲,稍稍一触,八人如遭电击,一齐惨叫,有六人连椅子同时翻倒,但两个女子却勉力挡住。看来这拜风豹倒有怜香惜玉之心,对各人施加的力道泾渭分明,拿捏精准。

纯龙寺众僧摇头叹气,那高大武僧道:“罢了,罢了,师弟,师父不在,没人管得了你。”

拜风豹昂然道:“赏善罚恶,乃是本寺宗旨,既然见了奸诈之辈,岂能不出手惩治?”

凤颜堂众人心知不是对手,神色惊怒,爬起身来,朝楼上走去,边走边骂道:“臭小子,你等着!自有你苦头吃!”

拜风豹冷笑一声,还入座位,又似成了个清净淡雅的儒生公子。

山剑天兵派一桌上有人如临大敌,有人跃跃欲试,有人面露赞许,又有人全不在乎。形骸低声道:“都说‘箭射出头鸟’,这拜风豹纵然了得,如此行事却太莽撞了些。”

裴若改用传音入密,说道:“不,不,他如此张扬行事,乃是反其道而行之,一举两得。”

形骸奇道:“如何一举两得?”

裴若道:“一则震慑敌人,让人心存畏惧,不敢用其余伎俩烦他同门;二来让人以为他为人张扬,功力仅此而已,实则他另有隐藏。”

神道教众弟子深感惊讶,问道:“难道他真实本领远不止如此?”

裴若摇头苦笑,道:“过去一年之中,这拜风豹所捉的邪魔外道在纯龙寺中数目第一,在纯火寺本部也排的上号,其中不乏极厉害的魔头。眼下稍露一手,难以窥其全豹。”

众人被他一说,心下忐忑,只盼裴若能多说些此人底细,但裴若所知已尽,言尽于此。

之后一天,形骸在屋中练功,到晚间众人碰头用餐,见天兵派与纯龙寺各自少了两人,凤颜堂根本不下来吃饭。裴若稍一打听,得知天兵派那两人在街上遇到美女,流连忘返,到晚上腿脚发软,找郎中紧急施救。而纯龙寺那两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受栽赃陷害,被一公爵关押起来,寺中长老正努力交涉。

形骸等人不由大呼侥幸,孟沮说道:“幸亏裴若师妹提醒,不然息世镜这蠢货难免中美人之计!”

息世镜怒道:“我看咱们当中最易中招的是你才对!”

裴若道:“咱们没事就好,可别再吵翻了。”

好在一夜平安,到了晨间,众人穿着一新,受宫中带刀护卫指引,前往皇城中天地山。这天地山乃是圣莲女皇祭拜天地,举办大典时的圣地,可见她对群英会重视至极。

天地山高三百丈,低处一百丈地势平缓,被绿叶覆盖,树海连绵,草木茂盛,鸟语花香,野兽欢闹;到了中处,则山路崎岖、草木稀松,遍布名胜古迹,建造寺庙神坛;再往上一百丈,已是寒风瑟瑟、霜雪纷飞,悬崖峭壁,猿猴难攀,飞鸟难过,谁也不知为何这般阴冷,山势纵然不高,却足以与万丈高山比肩了。

在林中有一座大园林,园林中有一广场,早搭起看台擂台,可容纳数万人观战。形骸来到园中,只见彩旗飘扬,缎带横空,龙柱矗立,凤楼环绕。

朝中的皇亲国戚,宗族贵人已在看台上坐定,衣衫珠宝,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光彩照人。金甲红袍的武士列队组成人墙,手持长枪,神色警戒,态度庄严,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没。

四派三十二人站上擂台,海法神道教穿蓝底金袍,山剑天兵派穿黄底红甲,云火纯龙寺穿红黄袈裟,风圣凤颜堂则穿白袍玉衣,这一亮相,引起满堂喝彩,掌声隆隆,宛如接连不断的雷声。

在看台顶上有一露台,圣莲女皇走出,孟轻呓跟随在后,众人登时安静下来,等候女皇亲启金口。

却见礼部尚书来到台上,摊开卷轴,对女皇一番歌功颂德,待说完前言,又道:“故群英荟萃于此,为圣上争雄,决出栋梁之才,蒙女皇恩赐,为我龙火天国效力。”说罢退了下去。

圣莲女皇笑了笑,施展法术,瞬间擂台上出现个幻影,那幻影身高十丈,美丽无比,圣洁至极,正是圣莲女皇将形影投至中央。

形骸细看圣莲女皇形体,忽觉她小腹隆起,而她脸型仍瘦,竟是怀有身孕的迹象。他大吃一惊,朝孟轻呓望去,孟轻呓朝他眨眨眼,点点头,形骸心想:“圣上最后一位皇妃已死多年,她又是为何”

这般一出神,大段话未能听清,而后圣莲女皇说道:“见到这许多青年才俊,我又怀了龙儿,正是双喜临门。”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可谁也不敢质疑,甚至不可稍露惊讶之色,皆跪地大声喊道:“恭喜圣上,此乃我国大喜之事!”

形骸转过头,见沉折脸色微红,目光惭愧,他对沉折极为了解,见状霎时醒悟:“那孩子孩子是师兄的?哈哈,哈哈,这小子一张冷面,可该出手时就出手,果然好有出息。唉,我与梦儿至今严守礼法,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心中好笑,也不禁替他欢喜。

圣莲女皇又道:“因此本次大会,我加重赏赐,若夺魁者本不是千户侯,则封为千户侯,若本就是千户侯,则升封为万户。”

众人更感震惊,都看着沉折、玫瑰,因为众人中仅此二人是千户侯。形骸心想:“圣上确信师兄能够夺魁,这封赏是给他的?可可我非胜过师兄不可。圣上啊圣上,若坏了你的算盘,你可莫要怪我。”

圣莲女皇之后说了大会规矩,她反复说了两遍,再施道法,那星辰日月披风笼罩看台,上头闪耀文字,将规矩明示众人。

裴若所得消息大致不错,这一回大会并非单打独斗。将一派分为两组,每组四人,三十二人则分作八组打擂。每两组交手时,需战至一方最后一人落败,方才分出胜负。最终获胜一组的四人皆可至少采邑八百户,另赏赐五行龙翡翠金刀一柄。

然则又如何决出夺魁的武状元?原来第一场比试,出场获胜者可得三分,未胜者不得分。到了第二场,胜者可得六分,决赛胜者可得十二分。最终获胜那一组中分数最高者,就是魁首状元,所有参赛者中分数次者为榜眼,也封侯,采邑八百户。若在决赛落败,分数再高,也是无用。

比武之间,另有加赛,众参赛者可挑战一极厉害的五行元灵,或是妖界妖魔,若能取胜,可得九分。众观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盼能多看众少侠比试几场。

台上台下众人见了会规,无不商讨议论,暗自思索。裴若聚集四杰,道:“咱们之前说好了,组成一组。”其余四人无奈,只能另成一队。

息世镜心想:“我需多取分,夺得武状元!”于是说道:“每一场皆由我打头阵!”

形骸与孟沮齐声道:“不成!大伙儿需抽签决定!”

息世镜急道:“何必抽签?我替你们试探敌手,你们也落得轻松,难道不好么?”

形骸也志在必得,摇头道:“若之前对手太弱,你一个人全数解决,拿全了分,咱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息世镜面向裴若,道:“师妹,你看他二人这般斤斤计较。”

裴若苦笑道:“未虑胜,先虑败,你们可也想的太简单啦。还是抽签最为公平。”说罢取出签条,四人分别抽了,定下场次次序。息世镜运气好,第一场由他做先锋,第二场是孟沮,第三场则又是息世镜。

息世镜暗暗得意:“我苦练多年、珍藏不出的道法,今日终于有用武之地。且瞧我摧枯拉朽,连胜到底。”

组中抽完了签,再与别派抽签,裴若手气也不差,头一合对上风圣凤颜堂。息世镜掩不住脸上喜色,望向敌手,如狼望羊群一般。

四十五 独占御膳房

待对手已定,除当场打擂门派外,其余英杰皆被勒令退场,不可观战,以免不公。形骸等人被送入一间客房,一杯茶喝了泡,泡了喝,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得令出战。

息世镜早等得不耐烦了,快步回场。台上众人彩声高涨,甚是兴奋,只因道术士在常人心目中本就神秘莫测,而四杰名声在外,此时联手,更叫人翘首期盼,寄予厚望。

形骸不知其余门派胜负如何,也不知谁人分高,唯有专注观战。息世镜昂起脑袋,目光威严,足尖一点,飘上擂台。对面风圣凤颜堂中是三男一女,从中走出一方脸公子,拔出长剑,朝息世镜行了一礼。

息世镜心道:“胜要胜的漂亮,不可缺了礼数。”也向那公子行礼。听司仪报曰:“风圣凤颜堂裴功元,对海法神道教息世镜。”

裴功元笑道:“息兄弟,今日领教你四杰功夫,你亮兵刃吧。”

息世镜摇头道:“在下空手接阁下宝剑,不必什么兵刃。”

裴功元笑容一僵,点头道:“那好,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四杰,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蓦然一动,长剑刺来,正是一招风雷十剑。

息世镜陡然使出天狗食月,红光满溢,朝裴功元打出一掌,那人惨叫一声,长剑远远飞出,匍匐在地,昏迷过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颜堂另三人大惊失色,台上观者见分了胜负,为之叫好。息世镜将这裴功元送回凤颜堂中,朗声道:“在下出手稍重,只盼裴兄并无大碍。”

孟沮哼声道:“这小子以往眼高手低,瞧不起人,怎地一到台上就变成谦谦君子了?”

裴若笑道:“台上是做给外人看的,既要获胜,还不能得罪人,更不可引周围贵客反感。”

对方商议片刻,走上来一尖脸青年,此人笑容和蔼,眉目间颇为友善,他朝息世镜作揖,笑道:“世镜兄果然好功夫,只是你身为道术士,用拳脚功夫取胜,未免出人意料了。”

司仪又道:“这位是凤颜堂木玉藻。”

息世镜道:“谁说道术士不可用拳脚功夫?”

木玉藻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改用传音入密,对息世镜说道:“听说世镜兄与我家香香妹妹情投意合,好的蜜里调油,可有此事?”

息世镜眉头一皱,答道:“不错,你为何提起这事来?”

木玉藻面露喜色,点了点头,又传声道:“你若不想香香妹子与你反目成仇,抛你而去,就假意败在我手上!”

息世镜忽然仰天大笑,说道:”风圣凤颜堂,就只有这些不上台面、鸡鸣狗盗的手段么?那女人我早已腻了,她要走人,倒也正合我意。”

木玉藻骇然道:“等等!我还有话”息世镜再使天狗食月,踏上一步,捏住此人膻中穴,此人眼睛翻白,当即晕厥。

息世镜袖袍一拂,将此人送回原处,道:“下一个!”台上众人见他轻易取胜,认定息世镜神功卓绝,乃是夺魁热门,不禁对他寄予厚望,满心期待。

敌方中那少女怯生生的走入场中,息世镜见她娇柔美貌,面露微笑,双手负背,退开数步,道:“小师妹,你好。”

少女甜美一笑,道:“师兄,你也好。你胜了本门中两位师兄,我我有些怕你。”

息世镜听那司仪大声说道:“她是凤颜堂的威素姑娘。”于是叹道:“威素师妹,你若怕了,还请自行退场,我不来伤你,也不想伤了双方和气。”

威素想了想,传音说道:“世镜哥哥,我若一招不发的退出,我师父回去定会把我骂死啦,你就让我十招好么?十招一过,你再将我抱出场去。”说到最后,脸蛋飞红,那个“抱”字透出深深的羞涩。

息世镜咧嘴一笑,点头道:“我答应你了,你出招吧。”

威素笑道:“多谢哥哥!”冲上前来,朝息世镜劈出一掌,她衣衫上镶嵌着许多珠宝,光彩熠熠,五光十色,衬得她俏脸愈发动人。

息世镜心中一荡,暗想:“我可再让她一让,给足她面子,今后没准也算一场缘分。”出手招架,身子微微一晃,喊道:“师妹好功夫!”

威素转了个圈,一拳中宫直入,息世镜装作慌乱,朝后退开。威素又连出七、八招,一套掌法甚是曼妙,息世镜丝毫不还手,任由她随意施展。形骸、孟沮、裴若三人见他在擂台上不务正业,公然与这美女调情,心里把他骂的极为不堪。周围看客也都心中有数,举掌呜呜起哄,笑声连连。

息世镜脸皮一红,暗忖:“不可太过,须得早些决断了。”

忽然间,那少女衣衫光芒大炽,极为刺眼,息世镜大吃一惊,一时目盲,那少女掌中多处一柄宝剑,绕了半圈,朝息世镜背心狠狠刺去,扑哧一声,正中要害。

孟沮破口大骂,形骸叹了一声,裴若笑道:“息世镜,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凤颜堂的套路可不少。”

威素退开一步,小手发颤,手中宝剑已被天狗食月的真气震成两截,息世镜晃晃脑袋,转过身,朝威素怒目而视,威素“呀”地尖叫一声,扭头就跑,但息世镜将威素一把抱住,将她衣服扯掉,威素露出肚兜与贴身衣裤,羞愧万分,大哭起来。

息世镜举着那彩衣法宝,怒道:“凤颜堂用这宝物赚我,算不算作弊使诈?”

司仪摇头道:“此次大会,不禁宝物,宝刀宝剑、宝甲宝衣,皆无不可。”

形骸奇道:“竟有这等规矩?”

裴若苦笑道:“是啊,不然风圣凤颜堂这等差劲武艺,还比些什么?趁早认输好了。”

息世镜大怒,在威素屁股上狠狠打了数下,讨足便宜,才将她放了。如此一来,他虽得胜,可观者皆觉得此人心眼太小,还公然欺侮少女,惹少女哭泣,霎时嘘声大作,喝骂四起。息世镜自知失态,厚起脸皮,索性来了个充耳不闻。

凤颜堂仅剩一人,此人名叫川千龄,相貌堂堂,形体过人,可已吓得面无人色,汗流满面,勉力面对息世镜,又传声道:“息大哥,息老兄,我愿用千两翡翠换取一胜,我曾爷爷是川星侯爷,对我最是疼爱,你若放我一马,今后好处不断。”

息世镜高声喝道:“大丈夫屹立于世,威逼利诱,焉能动我半分?你少说废话!”运天狗食月,再拍一掌,又将这川千龄打的人事不知。

司仪长叹一声,摇头道:“可惜,可惜,凤颜堂此次再度全军覆没,五年后再来吧。”凤颜堂一派出山之人多在朝廷中担当重任,位高权重,此刻见本派再度早早出局,皆颜面无光,暗自恼恨。

孟沮、形骸喊道:“息世镜,你怎地一个人吃独食?”“为何不给咱们留点?”

息世镜心下甚喜,飞身下台,冷冷说道:“我这是能者多劳,替你们省点力气。下一战胜一场分数加倍,岂不更加划算?”

裴若不知从哪儿跑来,手中挥动纸张,道:“咱们明日对付和尚,可是一场硬仗。”

三人一凛,问道:“是拜风豹那群人么?”

裴若摇头道:“非也非也,是化僧四少中其余三人。拜风豹则与另三人一起,他连胜四场,与咱们这位息世镜师兄战绩相当。”

孟沮瞪了息世镜一眼,道:“只怕是那’化僧三少‘与他起了分歧,不愿他独占鳌头罢了,他那同组三人唯有忍让此人。”

息世镜恼道:“之前抽签是我获胜,眼下还多说什么?”

孟沮、形骸大感无奈,裴若笑道:“你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斤斤计较?我倒想一路轻松获胜下去,混个侯爵当当呢。”

今日赛事已尽,众人离了天地山,回到客栈,修养调理,圣莲女皇派人送来灵丹妙药,补足息世镜气力,息世镜本担心是风圣凤颜堂的诡计,但裴若摇头道:“假借圣上名义害人,他们可万万没这胆子。”

随后四杰与神道教另一组碰头,得知他们落败,不由大感惋惜。形骸暗暗内疚,心道:“早知就与他们一组,也可多赢几人,眼下就好像咱们特意不顾他们似的。”

裴若问其中一位叫息灵师姐道:“师姐,你们输给谁了?”

息灵没好气的说道:“是败给了藏沉折一人。”

形骸奇道:“是沉折师兄?难怪,难怪,这并非你们不济,而是敌人太强。”

裴若瞧出息灵心怀不满,忙赔笑道:“师姐不必灰心,就算咱们遇上山剑天兵派那一群人,多半也败多胜少。你说说你们是怎地落败的?”

息灵黯然叹气,道:“咱们知道敌人非同小可,刚招出元灵来挡,元灵立时被那藏沉折一剑劈散,他再补上一剑,咱们就落败了,四人败因一模一样,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一同门恨恨说道:“是啊,好似咱们与风圣凤颜堂的软脚虾一般德性!”

息世镜不禁骇然,心想:“这四位同门道法可不简单,我那天狗食月未必能连胜他们四人。若对上藏沉折,我不可稍留余力,非当即使出我那隐藏道法不可。”

裴若出去转悠一圈,回来后已探得军情,道:“藏沉折十二分、拜风豹十二分、息师兄十二分,另有纯火寺两人六分。”

孟沮想起自己明日头一个上场,精神一振,跃跃欲试,道:“我倒要瞧瞧那些和尚手段究竟如何。”

四十六 断角传真意

翌日晨间,众人被接至天地山擂台,依旧是人山人海、兴高采烈的盛况。那司仪高声喊道:“今晨正赛前,尚有一场杀狮毙虎赛,各位英雄少侠可挑战召来的妖兽元灵,胜者获九分之赏。不过这是自愿之事,诸位可自行抉择。待与妖魔鬼怪搏杀之后,再行四派相斗。”

形骸心中一动,问道:“请问大人,这杀狮毙虎赛的所召妖魔与元灵强弱如何?”

司仪道:“那是圣上亲自所召,决计非同一般。”

玫瑰上前一步,问道:“杀狮毙虎赛时,大伙儿都不回避?”

司仪摇头道:“不避,不避,此赛乃是各人自行决断,何必遮遮掩掩?”

裴若拉了拉众人衣衫,道:“杀狮毙虎赛之后才是正赛,若那妖灵太强,与之相斗后消耗过大,反而殃及其后比武。且旁人可以观战,窥探那人身手,极易受到针对。还是正赛要紧,若要稳妥起见,咱们不得出战。”

孟沮想起尚要与纯龙寺大战四场,不由慎重,点头道:“人与兽斗,岂不成了小丑马戏?咱们是龙火贵族,可不是逗人玩乐的。”

形骸看向观众,见他们笑吟吟、喜滋滋、乐呵呵的神情,不时伸出手指,对众英杰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心想:“咱们已供人赏玩至今,又何必在乎这些?”于是说道:“师兄、师姐,我想试上一试。”

裴若皱眉道:“师弟,你怎地这般不听话?你我四人一组,该当齐心协力,共同进退。”

形骸道:“宝剑磨砺出,富贵险中求。我心意已决,绝不会误了正事。”

息世镜急想保住榜首,道:“那我也要一试!”

裴若咬咬嘴唇,恼道:“你二人真是不知轻重,算了,算了!”

只听玫瑰说道:“我愿出场,参与此赛!”

司仪喜道:“玫瑰侯爷果然好胆识!”说罢退出擂台。玫瑰登台亮相,她名气响亮,为国立功,姿色绝丽,深受爱戴,引起众人大声欢呼。

裴若轻声对形骸道:“你与她一场恋情,如今她人美名扬,却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你难道不觉可惜?”

形骸心情一阵起伏,叹道:“师姐,你可别添乱了。”

裴若道:“我好心劝你,顾全大局,你还不是不听号令,给我添乱?”

形骸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但我非夺魁不可。”

圣莲女皇神色欣慰,道:“好个小玫瑰,且试试你的能耐!”说罢手指遥遥晃动,倏然间,她面前寒气圈转,现出一只大白熊来。那白熊似是风灵湖图录,却比寻常湖图录大了数倍。它大吼一声,朝玫瑰冲去,玫瑰一跃,它一掌打在地上,登时砖石碎裂,灰尘飞扬。看来这元灵气力猛烈,令人心惊胆寒。

白熊攻势凶猛,连番扑咬玫瑰,但玫瑰使小巧功夫,动作快的不可思议,连躲三十余招,突然间她一扬手,掌中飞出二十根藤条,将白熊缠住,白熊用力挣扎,可那藤条极为坚韧,玫瑰一个前冲,长剑刺入白熊脑袋,那白熊哀声大吼,摇晃脑袋,趴在地上,再无抗拒之力。

形骸心想:“这是道法!是她从神道教游学后学会的手段。这些年来,她武功更强,道法也没落下!”想起当年与她相处的一段时日,彼此互助,情谊深入心底,不禁倍感怀念。

众人喊道:“玫瑰姑娘,好样的!”“当真有圣上当年风采!”“玫瑰姑娘,你有婆家了没有?可要我替你做媒?”霎时间赞美如潮,掌声远传。

玫瑰笑了笑,呼吸如常,竟似毫不费力。她四下团团作揖,朝女皇鞠躬,又若有意,若无意的朝形骸看了一眼。形骸于是更用力的叫好,向她微笑点头。

司仪喊道:“了不起,了不起,这九分给藏玫瑰记上!还请退下,还有哪位要一显身手?”

形骸道:“我来!我来!”说罢走入场中,众人见他样貌文雅,又只剩独臂,发出惊呼感叹之声,不知他底细者交头接耳,打听形骸,得知他是神道教四杰中最年轻一人,不免啧啧称奇。

司仪点头道:“宫槐伯爵,你虽身有伤患,可却毫无惧色,当真好勇气。”

形骸朝众人行礼,对圣莲女皇方向跪拜磕头,心中想道:“多谢圣上救命之恩,梦儿,也多谢你理解我对缘会关切之心。”

圣莲女皇见过形骸与魁京相斗时身手,眯起凤眼,注视他半晌,却不点破,开始念咒,只见擂台上火光炽烈,轰地一声,一妖魔钻出烈焰。这妖魔脑袋有如骷髅,头顶长角,遍体红甲,宛如龙虾壳,手掌脚掌长满尖爪,与先前那白熊一般巨大。圣莲笑道:“念在你重伤不易,就不为难你了。”

孟轻呓心想:“此乃霸妖,心性狡猾,比先前那白熊更难对付。母后嘴上说得好听,却是在刁难我的行海,让旁人看低了他。”心头有气,却又发作不得。

那霸妖站起身,绕着形骸缓缓走动,却迟迟不出手。形骸道:“你不动手,我可不等了!”

话音刚落,霸妖一爪向形骸抓来,也是这妖魔瞧出形骸是道术士,知道他开口时正是可趁之机,这一出手快速异常,如风如火。

形骸身形一晃,已转到霸妖背后,随后手指一点,一道雷电划破天空,打中此妖,妖魔哇哇大叫,浑身冒烟,俯身躺倒,一转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他胜得太过突然,太过轻易,除了圣莲女皇、孟轻呓、沉折等寥寥数人之外,谁也不曾料到。四周看客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爆发出热烈赞叹声。

但正由于形骸举手投足便已得胜,大多数人却想:“莫非圣上见他身残志坚,故意招来弱一些的妖魔,让他轻易过关么?不错,不错,他招天雷打落,确实耸人听闻,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可威力未必多强,而这妖魔看起来吓人,实则没多大能耐。圣上言下之意,正是如此。”

司仪大臣愣了许久,道:“孟行海得胜,宫槐伯爵,你的道法果然炫目!”

形骸昂然道:“多谢大人,此法可不仅仅是炫目而已。”说罢再向周围行礼,返回四杰之列。裴若等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形骸向三人略一颔首。

过了少时,裴若苦笑道:“幸好那妖魔外强中干,害我担心半天。”

息世镜也怏怏说道:“师弟,圣上故意放你一马,看来你手臂受损,却也并非不无好处。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形骸摇头道:“师姐,师姐,你大错特错了,这妖魔危害更在那白熊之上,是我道法高强,方能立即致胜。”

裴若啐道:“你怎地学的和息世镜一般自大?”

息世镜忙道:“我何尝自大了?只不过鄙人有自知之明,名副其实。”

孟沮奇道:“师弟,你怎地用道法时不用烧符?这与咱们符华法不符啊?是总掌门教你的诀窍么?”

形骸急道:“孟沮师兄,所谓熟能生巧,我断臂之后,反而如有神助,无需符咒,也可自如使出道法来。”其实这是他领悟天脉法则之效,但与神道教所传相左,只怕有违门规,因此不能如实相告。

司仪大臣尚未问话,擂台间已多了一人,此人俊美挺拔,剑眉星目,浑身英武之气,众人无不认得他是圣莲女皇亲传弟子藏沉折。他近年来异军突起,攻无不克,战功显赫,盛名已逼近当年的藏东山,众人望着这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龙国未来的栋梁,全都伸长脖子,望眼欲穿,屏息凝眸,周围声息骤减。

形骸心道:“沉折师兄?他为何这么早出场?以他的性子,本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沉折向观者行礼,圣莲女皇目光宠爱,抿嘴巧笑,道:“孩儿啊孩儿,你的本事我还能不知道么?好,我就让你显显身手。”

沉折看着女皇,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形骸只觉这情绪难以形容,似是幽怨、不快、温情、爱慕糅合为一。圣莲女皇施法片刻,一只双翼的独角妖魔出现在众目之下。

那妖魔与沉折对视,沉折双眼平淡如水,不为所动,那妖魔蓦然一跃,独角疾刺,疾如飞箭,但沉折一闪身,已到那妖魔背后,手指点出,空中一柄长剑降落,刺入妖魔心脏,霎时将它杀死。

众人见沉折不费吹灰之力将妖魔斩杀,只觉松了口气,又万分高兴,雀跃不已。许多冷静善思之人则登时想道:“这可怪了,他取胜的手法与那孟行海别无二致。”

沉折趁妖魔尚未消散,折断那妖魔独角,手一扔,那独角在空中动向飘忽,忽然打向形骸,形骸一愣,伸手接过。沉折朝他点了点头,稍稍注视,似有深意,随后扬长而去。

看客们大吃一惊:沉折此举明明是在向形骸下战书!为何这位世间罕有、威震天下的少年英雄,会向这小道士挑战?莫非不过是巧合?不,不是巧合,他以与孟行海同样的手法击杀了妖魔,再将妖魔身上长角扔给形骸,这无疑是挑衅之意。

形骸捏着独角,只觉眼眶微微湿润,唯有他清楚沉折的意思:他并未忘了两人的生死之交。他抛掷这妖角的手法,正是当年两人在海上漂流时,沉折传授形骸龙火炼体功所用的暗器功夫。

他也许在说:“你终于赶上我了,不枉你我患难一场。”

形骸低头微笑,攥紧这战利品,神魂震荡,热血沸腾。

他心中想道:“不错,不错,我赶上你了,师兄。你我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同享冥火,皆为异类,只有我能懂你,也唯有你能懂我。”

在皇亲国戚面前,万众瞩目之中,你我何不以剑会友,以武交心,就此分个胜负?

四十七 道法妙无穷

你方唱罢我登台,沉折之后,拜风豹与息世镜分别亮相,那拜风豹赢得轻易,息世镜则苦战得胜。

形骸将息世镜扶住,息世镜恼道:“为何我对上那元灵远比旁人棘手?”形骸暗想:“那大蜘蛛也算不得强敌。”

孟沮冷笑道:“多半是圣上见你法力太强,有意考验你小子。”

息世镜没听出他嘲弄之意,点头道:“不错,或许真是如此。”

司仪又问道:“哪位少侠、女侠还有意杀狮毙虎?”四派门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看来都想以正赛为重。司仪大臣道:“既如此,请海法神道教四位道长与云火纯龙寺四位大师切磋,各处手段,决出胜负来。”又命沉折、拜风豹等人退场避嫌。

观众心想:“听说海法神道教与云火纯龙寺一直针锋相对,新仇旧恨结了不少,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依照签位,该是孟沮打头阵,裴若次之,形骸再次。孟沮本无意夺魁,但念及门派声誉、宗族颜面,不敢怠慢,飞入场中。敌方阵中也跳上一人,此人身形壮硕,肌肉如岩,似有一身横练功夫。

司仪道:“孟沮乃是神道教四杰之一,辛轩则是纯龙寺化僧四少之一,双方皆是本派出类拔萃的人物。”

裴若低声道:“纯火寺一直将咱们视作与妖魔勾结之徒,云火纯龙寺为纯火寺旗下,僧众年轻,只怕偏见更大,对上孟沮师兄,绝不会手下留情。”

形骸另有忧虑,道:“师兄若使出苍天无眼来,敌人胜他不得,可莫要自身出错,惹出乱子。”

辛轩朝孟沮合十鞠躬,孟沮也向此人行礼,辛轩取出大禅杖,凌空一打,一道内劲如潮水般飞来。

孟沮手一转,召唤出一只大白猿,那大白猿挡住内劲,身躯一晃,吱吱大叫,冲向辛轩。辛轩表情肃穆,喝道:“好一个诡计多端的邪徒!”禅杖朝前一探,砰地一声,将大白猿打了个跟头。白猿真气不强,可皮粗肉厚,中招只是一疼,复又扑上缠斗。

孟沮烧符念咒,忽然间掌中多出十柄漆黑飞刀,掌力一送,飞刀刺向高大和尚。辛轩大吼,禅杖往地上一敲,身上罡气扩开,宛如罩笼,只听嗤嗤几声,两柄飞刀透过气罩,但势头已衰,辛轩转动兵刃,将这飞刀荡开。

孟沮丝毫不停,又使出飞火流星,四道火球分别打向上下。辛轩左右躲避,随后朝孟沮冲来,但冷不丁那大白猿一招“仙猿献桃”,将他缠住,辛轩大惊,被孟沮火球命中,轰隆声中,身上火焰绽放。

众看客见道术士手段五花八门,变化多端,大感精彩,报以热烈掌声,全不管辛轩死活。孟沮不敢放松,小心防备,果然那辛轩从火中窜出,禅杖照孟沮脑门打落,他身上沙尘环绕,已将龙火功运到极处,威力极为刚猛。

但孟沮在神道教中苦练多年,天资过人,根基扎实,立时使出气舞掌功夫,避开此招,砰地一震,地上被辛轩敲出个大洞来。孟沮跳开丈许,心想:“此人武功极高,身躯坚硬如铁,不在息世镜天狗食月那道法之下。”当即全力运功,躯体变黑,面目狰狞,已使出那招苍天无眼。

辛轩“啊”地一声,呵斥道:“果然是个中邪的妖道!待我将你除去!”陡然圈转禅杖,体内真气鼓荡,施展出一招“戎马之足”,骤然间,只见那百斤重的禅杖在他手中变得轻巧灵动,快速异常,仿佛长枪般刺出十余招来,又听风声飒飒,好似一场飓风。

孟沮怪叫,不躲不闪,双手格挡,乒乒乓乓声中,硬撑敌人绝学,辛轩不料自己这得意绝技竟徒劳无功,当场傻了,孟沮吐出一股黑气,辛轩闷哼,往后就倒,孟沮再飞起一脚,将他踢出场外。

形骸、裴若喜道:“干得好!”台上看客见孟沮变作这么个高大凶险的黑脸妖魔,倒也不怕,反而又惊又喜,彩声不绝于耳。

敌方大怒,又有人飞身出战,此人高瘦,手持法刀,暴喝一声,一刀劈出。形骸喊道:“司仪大人,偷袭!偷袭!”

话音未落,孟沮已一拳打中这僧人,僧人本来内力充沛,有真气护体,寻常刀剑伤不得他分毫,但孟沮此拳猛烈至极,僧人大声惨叫,口中流血,慌忙跳开。孟沮四肢着地,如虎狼一般弯腰低头,面向敌手,咧嘴狞笑。

司仪趁机说道:“他既然并未得利,不算得偷袭。”又对看台喊道:“此人是化僧四少中的裴朱恒!”

裴朱恒练有一门“佛语神通”,乃是运佛门功法,以叫声发功,即可以此伤敌,又可增强自身。他知敌人气力远在他之上,心下惊惧,立时大吼三声,一声增强意志,二声激发潜能,三声震慑敌手,三声喊完,即使敌人龙火真气胜他一倍,他也立于不败之地。

谁知孟沮变作无眼妖魔后,耳音加倍灵敏,听此三声,脑袋嗡嗡作响,霎时愤怒得无可忍耐,也朝裴朱恒放声大叫,也是佛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嗓门尖锐,仿佛夺魂的魔咒,刺心的毒言,裴朱恒顿时眼前一黑,脑中空白。孟沮猛扑上前,尾巴将他脖子卷住,高高吊起,几拳打得他肋骨折断,再一转身,将他远远扔出。

观众见他手段暴虐,这才有些惊慌,大喊:“停手!”裴朱恒跌到擂台外头,已昏迷不醒。孟沮取胜后浑然不觉,高高一跳,也跳出擂台,不依不饶,直朝裴朱恒奔去。

形骸、裴若大急,同时拦在孟沮前头,道:“不行!”孟沮倒还认得同门,见状一愣,裴若取出袁蕴所传法宝“捆妖绳”,朝孟沮一扔,将他层层绑住,孟沮叫了几声,缓缓恢复原状,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司仪高声道:“两人同时出场,皆算落败!”

孟沮甚是沮丧,叹道:“唉,这苍天无眼总难以掌控自如,害人害己。”

形骸道:“大丈夫当仁不让,挺身而出,何必顾虑重重?师兄胜过两人,已立下大功,又何须自责?”

那边和尚朝神道教四人瞪视,眼神宛如火毒,恨不得将他们四人绑起来烧死。裴若朝众僧拱手道:“我师兄出手没分寸,还请诸位见谅,只不过擂台之上刀剑无眼,难免受伤。”

一方脸和尚道:“咱们纯龙寺淡泊名利,看淡胜负,输了就是输了,又岂是输不起?但输在邪法妖术手下,却万万无法容忍!”说罢踏步上前,道:“我乃化僧四少的川除恶!哪个邪徒敢做我敌手?”

裴若点头道:“好和尚,该轮到我了。”说罢一个起落,直面这川除恶,拱手作揖,道:“我乃裴若,领教大师绝学。”

她绰号及时雨,恩惠遍天下,名头在神道教四杰中算得第一,虽无爵位,可几乎却与藏玫瑰齐名。台上众人见她登场,都精神一振,心想:“这裴若终于来了,却不知她真实本领究竟如何?”

川除恶见她样貌俏丽,体态轻盈,礼数又十分周到,怒气渐消,起了轻敌之心,暗忖:“若是与那息世镜为敌,我倒尚有几分忌惮,可这小道姑显然不过是徒有虚名,我听说旁人提起她所作为,皆不过是助人脱困,送人钱财,与人方便之举,到考校真功夫的时候,那些又有何用?”于是点头道:“见你是女子,我便让你一让,由你先出手好了。”

裴若皱眉道:“大师,咱们道术士的道法神妙无比,你当真要我先出招?”

川除恶道:“废话什么?尽管放马过来!”他练有金钟罩功夫,护体手段更在先前二僧之上,又只道裴若道法以轻巧为主,故而好整以暇,全无惧意。

裴若慢悠悠的盘膝坐下,割破手掌,滴血入地,口中念念有词。川除恶见她迟迟不动,有些不耐烦,但因有言在先,不愿违诺,只得耐着性子苦等。观者见两人僵持无果,都催促道:“怎地不打?这又是在闹什么玄虚?还不快些动手?”

川除恶终于喊道:“姑娘,你可是在戏弄于我?”

裴若笑道:“大师,你若等不及,自管打过来吧。”

川除恶重哼一声,咬牙忍耐,又过了半柱香功夫,裴若道:“好了!天灵灵,地灵灵,五行元灵,听我号令,速来显灵!”

只见地面洪流涌动,哗啦一声,跃出一只庞大宽阔的大螃蟹来,身上金甲玉镯,华贵至极,川除恶脸上变色,怒道:“这又是何方妖孽?”形骸哈哈大笑,说道:“三钳公爵,你好你好!”

那螃蟹正是当年海岸公国的水行元灵之首,却不知是三只螃蟹精中的哪一位。三钳向形骸看看,又向裴若瞧瞧,口吐白沫,道:“小丫头,你唤我何事?”

裴若道:“不过是小事一桩,还请爵爷替我打赢敌手。”

川除恶心知不妙,见这螃蟹精仿佛小山,定然折转不灵,于是乎闷声不响,低头快跑,想绕过它袭击裴若,但三钳身子一转,钳子一打,川除恶咚地一声,腾空而起,飞出老远,差点就落在看台上。也是这三钳大仙有拔山盖世的力气,川除恶纵然也有怪力,却犯了投机取巧的大错,一时疏忽,胜负立分。

圣莲女皇与这螃蟹精是老相识了,见状轻笑一声,道:“三钳仙家,你怎地会认识裴若丫头?”

三钳举起钳子,朝圣莲女皇一拜,唾沫流了一地,喊道:“微臣拜见圣上,这小丫头为人不错,我很是欣赏,故而愿帮她的忙。”

四十八 情敌互争锋

沉折静静坐着,静静等着。

他听见屋外传来的掌声叫声,听见龙火功的激扬声,听见内劲的碰撞声,更听见莲儿的笑语声。

莲儿,莲儿,圣上与我在一起时,要我这般叫她。

他记得那是他远征嵩洛归来后的晚上,莲儿邀他入宫,偌大的阁楼里只有他们两人。清风明月照夜楼,佳人如玉,眉目传情,两人喝酒交谈,喝的是全天下仅有一瓶的美酒,谈的是举世间罕有的武学。

莲儿很善解人意,很伶牙俐齿,很动人心魄,连沉折这样的人都被她吸引,被她诱惑。那一晚,他喝光了她的酒,练成了她的掌法,得到了她的身子,成为了她的恋人。

莲儿是沉折此生第一个女人,很可能也会是唯一的女人,她有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但她说她最爱的只是沉折。

以她的权势威严,这一切理所当然,她说出来的话,沉折也只能相信。

沉折知道自己是活尸,那诅咒并未摆脱,或许只是被隐藏。折戟沉沙图仍在他的命运中忽隐忽现,大海的呓语仍在他的梦境中阴魂不散。他本以为此生的朋友唯有孟行海,他本以为自己被孤独完美的保护着,直至莲儿粉碎了他的孤独,进入了他的生命。与莲儿在一起时,沉折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

但不久之后,他察觉自己中了莲儿的咒。

那并非是爱意产生的魔咒,而是确切的、潜藏的、奸险的魔咒,是她用道法扰乱了沉折的心神,令沉折有了七情六欲,为她着迷,才会那样拥抱她,亲吻她,占有她,欺负她。

捅她、辱她、弄她,搞她,玩她,骑她,咬她,直至她尝试了各种手段,直至她心满意足,直至沉折精疲力竭。

直至他再也离不开她。

若非沉折练成了折戟沉沙剑诀,他无法看穿此事的前因后果,或许沉折真的爱莲儿,但那爱的起因是她的欺骗。

他本绝不想做这样的人,绝不想被爱情忠诚迷惑,绝不想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绝不愿留下牵绊,绝不愿有子嗣。

但事与愿违,莲儿有了身孕。

沉折身子晃动,仍能回想起那时莲儿羞喜交加的神态,还有自己的震惊、惶恐、甜蜜、喜悦。

她已有了无数孩儿,幸存的又有几个?

我真成了女人的玩物?成了她的宠妃?

沉折刹那间清醒,因此领略到了屈辱与窝囊,他不敢想象自己与莲儿成亲的那一天,不敢想象旁人得知这消息时投来的眼神。

我们全是她的臣子与奴仆,与她成婚又算什么耻辱?

沉折是活尸,是盗火徒,是灵阳仙,是邪魔外道,他不愿成为金窝藏娇的娇花,他宁愿去深海漂流,在噩梦中徘徊。

我仍可统兵作战,仍可为国为民。

活尸们在受苦,在挣扎,在哭喊,在毁灭,我又在做什么?

我是在无病呻吟么?

忽听屋外有人喊道:“海法神道教获胜,恭喜得入决战。”

玫瑰娇躯一震,目光兴奋,沉折知她心怀大志,念及天下苍生,但在她心底始终放不下那人,如今能与他交手,对她而言,实是喜事。

但咱们还没胜过拜风豹呢。

除了玫瑰之外,身边另有两个少年,齐声对沉折说道:“侯爷,该咱们出场了。”

沉折点头道:“好。”

此二人是沉折在山剑天兵派中亲自挑选的副官,年纪比沉折大上四岁,随他征战两年多来,出入生死之间,武功突飞猛进,各自皆未必在玫瑰之下。若裴若等是神道教的四杰,他们与玫瑰就是天兵派的三杰。

但他们是有军功的,是死人堆中杀出来的,是国家的英雄,他们坚韧、刚强、服从、无私、高尚而残忍,他们认为神道教道法再如何奇特,也及不上天兵派的勇士。

沉折与他们并非同门师兄弟,而是战友。他们之间有的并非友情,而是生死的契约。

玫瑰笑道:“表哥,圣上吩咐过,这一场仍是你打头阵。”

莲儿是一番好意,她盼着沉折耀武扬威,一举奠定盛名,她想着法儿,要令沉折尽快成为震古烁今的大英雄,成为她可以依赖的栋梁。她想封他为公,封他为王,甚至拉着他一块儿被封为尊神,受世人膜拜。

一切都是因为那阴差阳错的一掌,那一掌抵达龙火功第六层,举世震惊,令他成为千年罕有的逸才,背负了难以想象的孽缘。

玫瑰又道:“但若过了这一场,决胜时我非与他交手不可,表哥,你答不答应?”

沉折也想与孟行海交战,他想了想,道:“也好。”

行至擂台边上,喧闹声响彻百里,似天摇地动。沉折等司仪引荐两派,随即出场。

来者是一胖大和尚,手握熟铜棍,姓名沉折并未听清,他大喝一声,竭力施展龙火功,使一招“九天九地”,铜棍上下圈转,声势浩大。沉折看穿他破绽,斩牵着他的那根丝线,和尚翻身就倒,一击败北。

第二人比第一人更胖更大,叫做息炎,此人倒也客气,上来说了几句套话,之后舞动双锤,连使虚招。沉折长剑刺中此人数处穴道,将他点倒,分了胜负。

四周喊声如山呼海啸,沉折却只觉吵耳,皱皱眉头,他见到莲儿一反常态,跳起来替他拍手加油,高兴得不像女皇,倒像个最纯真的孩子。

她像在替心爱的孩子装饰打扮的母亲,见孩子逐渐依照她的心愿变美,露出由衷的喜悦。

沉折感到有些沉重。

第三人出现在沉折身后,朝沉折厉声呵斥,说沉折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沉折自知理亏,懒得反驳,因为他又未听见此人姓啥名谁。

此僧是个暗器高手,足尖一点,朝后飞退,打出三十六根银针。沉折袖袍一拂,银针飞上了天,有两根倒飞回去,刺中此人环跳穴,和尚双足一软,一屁股摔倒,叮叮当当,那银针绕着他身旁插了一圈,和尚脸色难看,又讲了几句场面话。沉折充耳不闻,解开他穴道,和尚灰溜溜的下去了。

喝彩声响的好像老天爷接连打喷嚏,人们的眼睛亮了起来,笑容愈发灿烂,他们对这场对决期待无比,一个个儿都兴奋的站直了身子。

拜风豹面露微笑,拔剑在手,旋即换上郑重神情,道:“沉折兄弟,果然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藏沉折点头道:“拜师兄,你好。”

拜风豹叹道:“阁下盛名,如雷贯耳。年纪轻轻时已臻龙火功第六层境界,号称古今未有,又是圣上亲传的武艺,于情于理,在下皆远不是阁下对手。”

藏沉折面无表情,他厌倦了客套,厌倦了对答,他只想早些结束这烦人的大会,回归他的军队,继续他的征程。

拜风豹又道:“然则后起之秀,若得天之助,自身又有非凡之资,经过勤修苦练,未必真挡不住阁下神剑一击。你可知我所说这位后起之秀在哪儿?”

沉折摇了摇头。

拜风豹看一眼圣莲女皇,见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心中情动,道:“正是区区在下。”

沉折“嗯”了一声。

拜风豹皱眉道:“在下年纪比阁下长了两岁,自称后起之秀,未免不妥,可在下成名时晚于阁下,倒也可勉强算得上后起之秀一称。”说罢哈哈干笑几声。

这拜风豹自从十五岁那年,在皇城见了圣莲女皇真容之后,就对她崇拜得无以复加,爱慕之心挥之不去。他并非如大多怀有野心的少年那般,只想受女皇青睐,得以飞黄腾达,一辈子享福。他是真真正正将圣莲女皇视作初恋情人般喜爱、仰慕,渴望受她喜爱,与她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成为最新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妃。即使她不是女皇,不是女神,他也同样爱她。

但两年之后,他得知圣莲女皇选中另外一位少年,留在她身边习武练功。那时他倍受打击,心如刀割,却又涌出勇猛绝伦的劲头来。他视这位少年为此生夙敌,又是抢夺自己情人的恶徒,无论多么艰难,他都非将圣莲女皇从此人身边夺回来不可。

他本就是龙火功的天才,拜入纯龙寺后两年,已从第三层境界练到了第五层,引得寺中上下震动。当他下定决心,不惜代价、如痴如狂的苦练武学之后,居然又更进一步,一年间功力蜕变,终臻第六层的妙境。寺中一位大师以为遇上了圣僧转世,欣喜若狂,遂将本门中一门极端艰深的‘心想事成剑法’传给了他。而拜风豹不负众望,约莫在一个月前,终于融会贯通,能够将这绝学运用自如。

至此,拜风豹信心大增,满怀热望,认定纵然藏沉折千年罕有,自己在十九岁年纪练成神剑,不也是千年偶得么?他知道那位梦中女神喜新厌旧,爱强厌弱,自己若在这场比武中胜过了这位情敌,极有可能一举赢取佳人芳心。他想到此处,便心中发热,心魂陶醉,更无半分担忧,只余下不断浮现的美好憧憬。

这时,他站在擂台之上,面临自己毕生痛恨的强敌,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看似是在对沉折讲述,实则只想让圣莲女皇留神。果然听圣莲女皇笑道:“喂,风豹小子,我家沉折不善言辞,你对他说再多也无用。”

拜风豹对心上人的一言一行都体察入微,听她说“我家沉折”时语气甜蜜,叫自己“风豹小子”时波澜不起,显然亲疏有别,他心头大震,收敛笑容,倏然间长剑已在手中,心意如铁,霎时杀气如潮。

四十九 心想事未成

两人一时皆静立不动,沉折观拜风豹之势,知他龙火功造诣极高,倒也上了心,凝神以对。拜风豹则想道:“龙火功练到第六层之后,再欲攀升可千难万难,此人功力想必未能胜我多少,就算退一万步说,他初窥第七层门径,又如何能挡得住我那”心想事成”剑法?”

他蓦然一剑直刺,是涂炭剑法的一招”妖逆平夷“,这剑法在龙国中极负盛名,据传为当年圣莲女皇征战天下之时,见黎民丧命,生灵涂炭,心中怀有莫大慈悲,有感而创,剑招隐有悲天悯人、恢宏壮丽的气势。众人对此剑法不算陌生,见拜风豹这一剑沉稳厚重,凌厉卓绝,深得其中精髓,响起一片掌声。

沉折使一招“龙尾难寻”,将拜风豹剑招挡开,拜风豹剑刃拂动,一劈一斩,一圈一转,变化剧烈,叫人目不暇接,已变作“观花剑法”的“翠羽双翘”,此剑法则是圣莲女皇迎娶第一位皇妃时所创,剑招美观,情意绵绵,却又绵里藏针,隐藏极厉害的杀招。而且他摆出这架势,已有向圣莲女皇表明心迹之意。

沉折长剑上撩,还一招“朝日初生”,呼地一声,剑刃上真气震耳,剑风直冲天去。拜风豹招式虽巧,却被这一剑神威所迫,不得已出剑格挡,铿锵声中,两人内劲化作波浪,涌动五丈之内,足下石板碎裂。观众大为惊喜,震天价叫好起来。

拜风豹手臂酸麻,心中惊讶:“他这龙火功比我强的多了!”不敢再胡乱变招,施展轻功,绕着沉折刺出十余剑,霎时剑光如网。沉折将他剑招全数格开,一剑刺还,拜风豹避无可避,横剑一挡,砰地巨响,他人飞了出去,连退十余丈,在擂台边上站稳。

他竭力镇定,显得若无其事,但眼尖之人已看出他额头流汗,手臂微微颤抖。拜风豹又恨又怒,知道以寻常剑法绝不是沉折对手,更何况藏沉折一方仍有三个强敌,事到如今,唯有祭出绝学,一举获胜。

他宁定心神,想象自己对女皇的追求之心、渴望之情,苦练经历,苦思梦境,将这许多痛苦悲伤、憎恨期盼的心意汇聚在一块儿,宛如蓄水的堤坝。他心气提升,浑身龙火圈转,宛如山呼海啸,汹涌澎湃,茫茫漠漠,气势磅礴,散布在远近十丈之内。台上看客见到这等异状,全都惊声疑问,议论个不停。

拜风豹抬起头,睁开眼,气已不喘,汗已不留,手已不抖,身躯渊渟岳峙,仿佛定住大地的神龙一般。他轻轻一笑,刺出一剑,沉折立时转动长剑,只听“铛”地一声,沉折身子一晃,虎口流血,眉头一皱。有人惊呼道:“好厉害的剑气!”

拜风豹长剑从上往下一劈,沉折立刻躲闪,只听短促轻响,他肩上渗出血来,地面开裂,擂台被切去一角,大多人何尝见过这等无影无形,猛烈无俦的攻势?一时全数呆若木鸡,心下紧张。

拜风豹点了点头,道:“能躲过两招,算你不易!”横切长剑,晃动两下,陡然剑光竟从沉折身后斩至。沉折反应极快,也斩出两道剑气,但却被拜风豹剑气击溃,沉折闷哼一声,右臂又被割破。

因沉折是屡战屡胜的戎马英雄,观众之中,有八成都盼着他取胜,此时见他连续中招流血,心急如焚,脸色难看,连声惊呼。圣莲女皇脸色不悦,道:“沉折孩儿,你还在玩耍什么?”

拜风豹心中一痛:“事到如今,她还偏袒着这这小贼!好,我就赢给你看,我把这小贼斩成残废,才能平我心中之恨!”将这怒气投入心中,身上龙火更为炽热,弹指间将长剑挥动十余次,风声呼呼,只见密集剑光从四面八方涌向沉折。观者骇然,又无不困惑:“这剑气强悍至极,无坚不摧,倒也罢了,又为何如此神出鬼没?前方后方,上头下头,哪里都是!”

沉折凝立不动,身外龙火如罩,已是龙火功第七层的护体真气,拜风豹剑气打来,轰隆一阵乱响,沉折从剑气阵中脱身,身上又多了三处伤痕,脸上、腹部、腿上鲜血长流。

拜风豹见他竟避开致命伤势,仍能活动自如,惊叹之余,又深感得意:“就算你功力再深,在我心想事成剑法面前又有何用?”

这剑法取名“心想事成”,顾名思义,需修炼者将心中意志发挥到极处,融于体内真气,再使出剑招来。意志越强,剑招越强,且有许多超乎想象的效用。

比如这出剑者心中想:“我非击中敌人腹部不可!”随后出剑,哪怕敌人在二十丈之外,这剑招也能追魂而至,威力不减。又比如出剑者盼着:“这一剑要透过敌人护盾!”意念坚定,纵然敌人手持金刚大盾,也决计挡不住这一剑。再比如出剑者许愿:“我这剑要让敌人捉摸不透,出其不意!”则看似剑招从前而至,实则临近后变得方向难测,无处不在。

拜风豹因对圣莲女皇渴望热烈,为此受尽了折磨,他将这钟情厚爱全数化作心意,再用心意驱使剑招,剑若出鞘,委实玄妙无极,异乎寻常,纵然沉折功力比他高出数倍,也无法将剑招全数化解。

只是拜风豹即便才智过人,这门剑法实则也算不得大成。若真练到最高境界,就可梦想成真,杀人再不用第二招,只需想象敌人惨死场景,剑刃自能透体而入。但若要抵达彼境,意志之强,已然超凡入圣,比肩三清,再也不会与凡人斤斤计较了。故而书中并无记载,古往今来也几乎无人能够领悟。

眼下拜风豹牢牢占据上风,可也感到真气消耗极快,意志逐渐衰退,他心想:“这藏沉折倒也狡猾,打的是拖延时光,不攻自破的主意,哼,但他也受伤极重,成了强弩之末!”

计较已定,他打起精神,欲再出绝学,一举将藏沉折斩成血人,忽然间,藏沉折人影一晃,一剑刺向拜风豹,自从两人相斗以来,此人基本采取守势,此刻蓦地抢攻,果然有千军不挡之威。拜风豹吃了一惊,将这心想事成剑法转为防御,面前剑气如墙,朝藏沉折撞去,藏沉折一剑未中,朝后退开。

拜风豹松了口气,心道:“心想事成剑只攻不守,若转入守势,士气低落,威力就大不如前了。”匆匆呼吸运功,目视前方,预备出招,但他看清沉折架势,不禁浑身巨震,心浮气躁,只觉难以置信。

只见沉折离他约莫二十丈远,与他对视,挺立不动,长剑直指拜风豹,身上雪风激扬,真气肆虐,竟也是心想事成剑法的模样。拜风豹剑法虽妙,定力不足,见状心神微乱,恼恨想道:“这小贼装模作样,想骗我分心?这剑法我日夜苦练,练了整整一年,才到如今妙境,他学我剑招,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遂立时出剑。

沉折手中长剑上斩,剑意散开,拜风豹那剑气登时泯灭,拜风豹吓了一跳,忽听背后剑风轻响,回头一瞧,见数道剑气袭来,更是魂飞魄散,抱头一躲,却如何能躲得开?背上,手上痛的要命,已受剑伤,总算沉折手下留情,不然拜风豹已成“血人”。

拜风豹神功被破,感到不可思议,如在噩梦之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为何他能学会我这心想事成剑?”刚一抬头,沉折一掌已劈中拜风豹脖子,拜风豹当即晕去。

先前拜风豹使出这心想事成剑法时,沉折功力远胜此人,而拜风豹修为毕竟不深,心意太过浮躁。沉折只需与敌人抢攻,立即就能转危为安,扭转局面。但他身怀折戟沉沙心诀,在这剑风光潮中见到了奇异的图案,忍不住意欲一探究竟,这才故意以身试法,硬接数招,待得将那图案记忆领会之后,才出手将拜风豹击败。他虽受了伤,却由此学会了这心想事成剑法,总算觉得这大会至今并非毫无益处。

台上众人见终于大局已定,双方又斗得精彩,叫人大开眼界,深感过瘾,于是鼓掌的鼓掌,赞美的赞美,呼喊的呼喊,敲鼓的敲鼓,哗哗啦啦,轰轰隆隆,场面欢闹至极。

沉折将拜风豹轻放下擂台,对众僧道:“风豹兄功力过人,在下深感钦佩。”

司仪大声道:“山剑天兵派取胜,明日将与海法神道教四杰一决雌雄。”

圣莲女皇又是欢喜,又是骄傲,嗔道:“孩儿,快过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藏沉折抬头看她,看着她羞红粉嫩的脸颊,看着她那曾经让他沉迷的身躯,看着她按在腹部的玉手,他自然不知拜风豹对圣莲女皇魂牵梦绕,但却知道这并非福分,而是一场负担。

她明媒正娶的妃子再无一人活着,后宫中的男人也如战场般不断死去。

圣莲女皇心中并无真情,她是超越凡俗的女神,岂会对凡人矢志不渝,死心塌地?她只是在找寻愉悦,体会虚伪的爱,找寻失去的纯真,贪婪的享受着甜蜜。

她几乎杀光了所有的子女,只有受她认可的人才能活下来。

她是这帝国的主宰,她是这世道的救主,她是残忍冷酷的暴君,她是万民爱戴的皇帝,她是光与暗的结合,她是畸形而美丽的怪物。

现在,她扮作最惹人喜爱的情人,等待着拥抱沉折,照看他的伤,带给他温暖。

但沉折不会弄错,不会沉迷,不会糊涂,不会僭越。

他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无可理解的、超乎想象的神。

五十 后宫要不得

当夜,裴若寻一空屋,与形骸、息世镜、孟沮三人碰头,商议明日之战。她从旁人口中得知战况,叹道:“藏沉折已练至龙火功第七层了。”

息世镜脸上变色,道:“你如何得知?”

裴若叹道:“他朝拜风豹出剑,拜风豹抵挡不住,而听说拜风豹已练至第六层,以此观之,可见一斑。”

息世镜如何服气?道:“他龙火功纵然远超我等,但不过是力气大些,更耐打些,动的快些,却远及不上咱们道法的神鬼难料。”

裴若苦笑道:“只盼天兵派给咱们留些颜面,莫要一开场就让藏沉折上台。”

孟沮道:“难道咱们当真没有胜算?”

裴若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未必,除非息师兄藏着掖着的道法极为厉害,或许还有些盼头。”

息世镜嘿了一声,想起此节,微笑不语。

孟沮道:“那藏沉折今晨伤得不轻,我看他不会打头阵,咱们速战速决,逼他出来,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

形骸道:“师兄,师姐,恕我狂妄自大,天兵派四人该当由我独自来对付。”

息世镜心中一凛,喝道:“痴心妄想!你不过是想多拿分数罢了!”

形骸道:“既为拿分,又为取胜,纵然到最后分高却落败,也是难以夺魁。”

息世镜大声道:“咱们已抽签说定,明日我先登台,其后是孟沮,再后头是裴若,你怎地眼下反悔?”

形骸想起缘会之事,急道:“只因我必要夺魁!”

息世镜哼了一声,道:“我也是一样!”

形骸心下不快,仍想争辩,忽听门外有人说道:“行海师兄,你在么?”那声音悦耳动听,灵巧中夹杂威严,竟是玫瑰在外。

形骸吃了一惊,喜道:“玫瑰师妹?”前去打开门,见玫瑰穿神道教衣衫,做道姑打扮,坦然立于门前,正是当年她来神道教住读时的模样。裴若、息世镜、孟沮三人皆皱起眉头,不知这明日敌手有何图谋。

玫瑰朝形骸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她道:“师兄,你有空么?今夜我想与你走走。”

裴若盯着她瞧,又看着形骸,道:“师弟,大敌当前,还需谨言慎行。”

形骸叹道:“我去去就来。”

息世镜骂道:“这摆明了是美人计!到这当口,就算亲妈来了,也该一概拒之门外,你怎地如此不成器?”

形骸哼了一声,道:“不错,我就是不成器之人,还不全靠师兄你撑场面?”

玫瑰不复多言,一转身,已从楼道窗口跃了出去,形骸快步跟上。

玫瑰在前,形骸在后,两人快步奔上一坐小山,山间有一桃花林,天上月光明亮,花香四溢,绯光如云,此刻却并无游人。

形骸见玫瑰停步,走到园林边栏杆处,眺望山下,看着城中火光。她侧脸映着银月光辉,在秀美中透出刚毅、镇定之情,这是以往的她万难比拟的。

形骸叹道:“师妹,咱们许久不曾交谈了。”

玫瑰笑道:“应该说是许久不曾见面,不曾独处了。想当年我去神道教游学,与你结伴,你还记得咱们一同去了何处么?”

形骸道:“头一个去处,也是桃花林间。”

玫瑰道:“是啊,是啊,物是人非。那年我几乎就要嫁给你啦,可不料却出了那档子事。”

形骸念及往事,知道两人的姻缘虽仅差一线之遥,可实则遥不可及。圣莲女皇绝不会任由孟、藏二家联手,而孟轻呓也不会舍得自己。

他道:“你没事就好,他们没给你安上罪名么?”

玫瑰摇了摇头,折断一根树枝,树枝上满是桃花,她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师兄,那时候我很不甘心,我记得我还嚎啕大哭了呢?现在想想,好生羞愧。”

形骸点头道:“当时你还是个害羞的姑娘,仍像个孩子一样,该调皮时调皮,该胡闹时胡闹,可该机灵时却机灵的叫人没法。”

玫瑰嗔道:“你怎知道我眼下不害羞,不机灵了?若不是我害羞,我早就早就告诉你了。”

形骸愕然道:“告诉我什么?”

玫瑰低下脑袋,心神激荡,难以启齿,她想了许久,终于红着脸道:“我我还喜欢你,一直都未曾忘了你。”

形骸心头一震,顷刻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玫瑰道:“我刚回天兵派不久,上头的军官就派咱们前往各地亲历战事,体验前线之苦,我忙的要命,累得要死,可一闲下来时,就想起那桩案子,你我间的婚约。我有些糊涂,又有些怕自己忘了你、忘了那时的屈辱,我不甘心,我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为何连这么简单的因果都未能看穿?”

形骸道:“看穿什么?”

玫瑰叹道:“是圣上从中作梗,对么?她想一箭双雕,教训藏家与孟家。”

形骸脸上变色,朝她“嘘”了一声。玫瑰点了点头,笑道:“放心,我我很感激圣上,是她提拔了我,令我成为最年轻的女侯,让我能大展拳脚,统兵打仗。”

形骸道:“旁人皆以征战为苦,唯独你们藏家以戎马为生,所谓保家卫国,国士无双。”

玫瑰转过身,卷起袖管,形骸见她手臂上多了几条未愈合的刀伤,还有那袁蕴点上的守宫砂。玫瑰叹道:“我走了很多很多地方,见到了许多许多死人。一开始,我身边死了战友,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停都停不住,可很快的,第二个、第三个同门死了,几天之内,死了好几百人。

于是我的泪停了,眼睛干了,心肠变硬了,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心软。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以往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拟定这样的计谋,前往这样的地方。我带人埋伏在丛林里,潜伏在沼泽中,任蚊虫叮咬,吃野兔田鼠,见到敌人就杀,杀了后割掉脑袋,挂在敌人的城墙上。

我偶尔会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不认得那人是谁,我畏惧这人,但我明白我唯有依靠这人,跟随这人,让她取代我,这样一来,我的战友们就都会依靠我,跟随我,他们也都能活下去了。“

形骸道:“是三水之战么?”他听裴若提起过这场战事,玫瑰率领少量年轻士兵,与当地土著结盟,一举攻克三水之地反叛的王爷,因此被封为女侯,成为世人称颂的女英雄。

玫瑰低声道:“你也听说了?”

形骸道:“捕风捉影,岂能及得上亲耳听闻?”

玫瑰黯然摇头,道:“亲耳听闻,又怎及得上亲眼所见?我我攻克了那王爷的城池,见到城中百姓,我才知道他们为何会反。他们全是奴隶,城中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每个人都是商品,都是牲口,吃的是剩饭馊菜,穿的衣不蔽体,他们活不下去,所以他们非反不可。”

形骸大感震撼,道:“整座城的人为何全是奴隶?”

玫瑰道:“大约是一百年前,圣上颁布法令,她想若一座城的人全是奴隶,晓得自己卑微,那就更好统治。但她错了,没人愿意当奴隶,奴隶也绝不会甘愿卑微,所以三水这地方在一百年间一直断断续续的造反。”

形骸愤然道:“那圣上为何不还他们自由?”

玫瑰苦笑道:“为什么?因为圣上将他们全卖给了咱们十大宗族,咱们每年交钱给朝廷,需要苦工时,就从三水捉人。此事由来已久,已然积重难返。”

她咬咬牙,挥动桃花枝,满树桃花随风纷飞,融入花海。

她道:“龙国正在腐烂。”

形骸长叹一声,明白她的意思。

玫瑰又道:“我要改变这一切!”

形骸愣了愣,问道:“为什么?”

玫瑰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我的武艺兵法,不是为了镇压受苦的百姓,而当为他们谋福。”

形骸不知她这么说对不对,这念头对不对,当年他也曾为了侠义而与孟旅等人作对,违抗自己的祖国。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想的明白,可随年岁增长,却越来越不明白了。

他道:“侠客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这句话是吴去病当年斥责他的话,形骸有何资格以此嘲弄玫瑰?

玫瑰抿嘴不言,呼吸渐乱,过了半晌,她转头看他,道:“师兄,你愿娶我么?”

她此问异常突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形骸察觉到她言下焦急之意,迫切之情,她为何如此?为何前一句话忧国忧民,后一句话又儿女情长?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真的疯了,真的死了,真的为侠义之道而舍弃一生的幸福,再想不起年少时的爱。

她怕自己变得太过剧烈,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

形骸断然道:“我已有心爱的女人,岂能朝三暮四,三心二意,师妹,请恕我不能答应你。”

玫瑰“啊”地一声,泪水涌动,她道:“你你就这么狠心的”

形骸毫不犹豫,全无拖延,他道:“恕我直言,你我缘分早已尽了,你还不明白么?我孟行海行得正,坐得直,乃是天下最正直之辈。我不想心中有愧,做那拈花惹草、偷吃滥尝的卑鄙小人!师妹,你来找我,想要再续前缘,本是一番好意,可我心中并不欢喜,反而深感不乐。只因深夜之中,孤男寡女,未免有违正言正行之道“

他脸上“啪”地一声,挨了重重一巴掌,眼前金星直冒,隐约间,他见到玫瑰转身,飞奔而去。

她跑的很快,如飞一样,就好像是海底的神龙钻出海面,得以翱翔于天。

五十一 得失需谨慎

形骸脸上火辣辣的疼,心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愿娶玫瑰,自不能由她嫁我。又所谓:‘有妇之夫,行止有矩。’世间如我这样忠贞不二、坐怀不乱的少年英雄,上哪里去找?”想着想着,不以为苦,心下生出自豪之情。

明日之战,关乎缘会幸福,甚至攸关生死,他不敢怠慢,行向客栈,走了不远,忽然手掌一阵温软,被一人握住。形骸一吓,见孟轻呓笑吟吟的走在他身边。

他不由说道:“梦儿,你可吓坏我了。”

孟轻呓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是藏玫瑰?当她又回心转意,跑来嫁给你了?”

形骸吓出一身冷汗,道:“你怎地你全听到了?”

孟轻呓在他脸颊上一吻,道:“你很好,美色于前,不为所动。我很是欢喜,单凭你今夜之言,不枉我等你这么久。”

形骸道:“四百年之约,情深似海,我岂会偏离心意?”

孟轻呓笑了笑,又道:“我可没那般狭隘,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不怪。若你觉得藏玫瑰好,可以与她私会结情,只要你开心愉悦,我也替你欢喜,因为我知道她抢你不走。”

形骸忙道:“万万不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不可稍有纵容。”

孟轻呓掩嘴一笑,道:“你倒还挺有自知之明。”

形骸道:“此乃古人之智,圣贤之言。”

孟轻呓“嗯”了一声,忽然又轻轻叹息,默然不语。

形骸道:“梦儿,怎么了?想心事么?”

孟轻呓道:“明晨一战,你实则未必非要取胜不可。”

形骸以为她旧事重提,摇头道:“梦儿,我已查的明白,雷府那小子是个残忍荒唐的小魔星,决不能令缘会嫁他!”

孟轻呓道:“只要你明天落败,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会向母后请命,撤除婚约。”

形骸不料她竟然改口答应,先是一喜,又是一惊,问道:“为何为何非要我落败不可?”

孟轻呓咬咬嘴唇,道:“我不瞒你,实话对你说了。此次群英会,母后定要让藏沉折夺魁,以便封他为万户侯,将来再封公、封王。母后见过你真实功夫,深怕沉折失手,敌不过你。她嘱咐我转告你她的意思。”

形骸道:“可可沉折呢?沉折师兄知道此事么?”

孟轻呓摇头道:“这事与沉折无关,与你无关,既然母后这么想了,就非这么办不可。她还许诺我孟家几处封地,翡翠万两,若你让沉折取胜,这些都是你的。”

形骸低下头,心想:“我若输了,反而能事事如愿,可若赢了呢?定会惹得龙颜大怒,后患无穷。”

他感到沉折扔来的独角仍在怀中,他认定沉折盼着与自己交手,绝不愿形骸相让。形骸从孱弱孤僻的少年,历经苦难,成为今时的自己,大多该归功于沉折。

他可以不在乎名利,但他不能不在乎道义,不在乎友情,不在乎挚友的期盼。

形骸正色道:“梦儿,尽人事,听天命,你对我实言相告,我也不会骗你,与沉折师兄交手,我会全力以赴。”

孟轻呓身子一颤,目光晶莹,突然间,她与他紧贴在一块儿,吻上形骸嘴唇,形骸抱着她纤弱的身躯,享受她唇间的热度。

在接吻间隙,他道:“梦儿,对不住,让你为难了。”

孟轻呓流下泪来,她摇头道:“该是我对不住你。”

形骸道:“你为何这么说?”但孟轻呓眼睛红红的,转过身,倏然形影飘渺,凭空消失。

形骸呆立在暗中,看着墨色夜空。他觉得天地无比广大,星空浩瀚无垠,皇城繁华壮丽,城里的百姓贵族皆活的幸福美满,他身为龙火贵族,本该是龙国中最自由自在的人,但此时他却感到这天空宛如牢笼,群星似密探眼睛,皇城的宫殿楼宇是层层障碍,而那些百姓贵族们则一个个儿成了如山般的重担。

他回到客栈,裴若等人已然睡去,想来是等得不耐烦了。他脱去衣物,收摄杂念,钻入床铺,闭目入眠。

但过了不久,胸口冷冰冰的,似有一只手掌压着他。形骸大骇,一睁眼,使沉舟擒拿手,左臂抓向那人咽喉。那人手指一弹,形骸手臂巨震,若非他真气精强,已被这一指震断。

他看清来人穿金戴玉,秀丽异常,震惊无比,心想:“是圣上?”

圣莲女皇手指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眨眨眼,形骸点了点头,圣莲女皇放开了他,传声说道:“不许发出半点声响。”

形骸跪地传音答道:“参见圣上,不知圣上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圣莲女皇叹道:“你装什么傻?我不让我的女儿都告诉你了么?”

形骸心知是孟轻呓传了话,圣莲女皇这才亲自前来,难怪孟轻呓曾说:“我对不住你。”

此事不能怪她,梦儿也不敢违背圣莲的旨意。

他咬咬牙道:“圣上,这群英大会自古以来,一直公正光荣,圣上也一直教导咱们要不遗余力、尽显手段、彰本国勇士风采。小人纵然不成器,却始终以此为念,不敢或忘”

圣莲女皇笑道:“原来你不是装傻,而是真傻。你以为这群英会一直是光明正大的?我想让谁胜就谁胜,我想让谁败就谁败。”

形骸气往上冲,心道:“这群英会看似高高在上,纯净无暇,想不到也竟如此肮脏腐败?”

圣莲女皇道:“你得知了实情,定然很失望了?是不是?你定然以为我是个徇私舞弊的卑鄙女人,对不对?”

形骸并非不知轻重的莽夫,此刻不敢强硬,忙道:“我万不敢万不敢这般想。”

圣莲女皇点了点头,道:“我又何尝不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若要治国,靠的还是那些能干有德、心怀正气的朝官战将,只会溜须拍马、耍阴谋诡计之辈,我是万万信不过的。”

形骸听她说的好听,却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圣莲女皇道:“你若与沉折平手相斗,沉折可占七成赢面,但他这人常常出神入迷,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将你视作生平唯一的朋友,我怕他一时心软,败给了你,那岂不令我失望?”

形骸想起与沉折间的义气,心头一热,道:“师兄绝不愿我让他!”

圣莲女皇道:“你与他倒算是个知己。你起来吧。”说罢将形骸扶起,形骸仍有些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圣莲女皇摸摸他的脸,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的大腿,道:“就这一次,成么?算我求你了,好么?我爱你那位师兄,这几百年来,我觉得自个儿头一次如此喜欢一人,我肚子里的孩儿就是他的,我盼着他一生长胜不败,成为我龙国的武神、剑圣,这样我心里也能安稳。你无需输的太难看,仅需在紧要关头稍露疲软,跌下台去,大家皆大欢喜。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补偿你,补偿你们孟家。”

形骸心中交战,友情与亲情,正道与利益如两军交锋,激烈无比。他又想起了麒麟海,想起了费兰曲,想起了孟轻呓,想起了玫瑰。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德与意在现实面前何等脆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岂能一步踏错?

但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我岂能因此而死?更害得轻呓伤心?

全力应战,缘会未必能脱困,故意输了,缘会反而能得救。

这其中哪有对错?唯有得失而已。

形骸身子发抖,却渐渐趋于平静,他说道:“微臣愿遵圣上旨意。”

圣莲女皇笑了起来,在他唇上一吻,道:“好孩子,若不是轻呓阻挠,我早就招你入宫,你也可与沉折相伴了。”

事已至此,形骸反而感到轻松,他轻笑一声,道:“微臣粗鄙,远不及师兄,岂敢弄脏宫廷玉毯?”

圣莲女皇朝他嫣然一笑,从正门走出,隐于暗处。形骸往床上一躺,似乎刚与强敌大战了一场,心力交瘁,躁动难安。他心想:“裴若师姐她们也受警告了么?不,她们决计胜不了沉折,圣上不会多此一举。”

他放松心情,不再紧张忧虑,一觉睡醒,精神充足,梳洗过后,走到长廊里,恰好碰上裴若,又见袁蕴也在。

他道:“师父,师姐。”

袁蕴点头道:“听说昨夜你与藏玫瑰出去了?你这胡闹小子,大敌当前,还与敌方的姑娘家独处,当心耗尽纯阳。”

形骸道:“师父,弟子清白,日月可鉴!你可用法术探我身躯,仍是童男之身!”

裴若扑哧一笑,袁蕴骂道:“放屁!我管你是不是童男!只要别耽误了比武就成!”

裴若问道:“那玫瑰找你去做什么了?你俩定然是花前月下,私定终生了,对不对?”

形骸道:“我与她吵了一架,她满怀怒气,今天比武,只怕来势汹汹。”

裴若半点不信,笑道:“赛马之道,以长击短。只要派师弟你上台对她,对她说几句好话,她有再大怒气,也会心花怒放,不再计较。”

形骸道:“吾辈行事,但求不违正道,问心无愧”蓦然想起自己万不配再说出这话,脸皮一红,将大道理吞落腹中,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古有胯下之辱,卧薪尝胆的典故,何必争一时意气?”

袁蕴道:“走吧,你下去饱餐一顿,咱们早些去擂台。”

形骸心想:“或许该故意吃坏肚子?不成,不成,那般白痴模样,师兄一眼就能看穿。”

来到厅堂,见美味佳肴摆了一桌,任君挑选,楼外聚集了不少百姓,唧唧喳喳,呼喊不绝,都想瞧瞧神道教四位少年高手,未来国之台柱。形骸不由暗暗自嘲:“我这台柱已然歪斜,撑不了台面,诸位这就散了吧。”

五十二 玫瑰绽放时

众人出发,至天地山园林处,只听鼓声震响惊天,又见彩旗飘扬蔽日,比之先前两天更为隆重。龙国大内侍卫列队排齐,在外守备。阳光洒洒、万里无云,青山绿水,国士屹立,当真是龙马精神,威武英勇。

到了擂台之间,见文官穿了朝服,武将身着铠甲,样貌齐整,也衬出地位高低来。今日决胜,前几天朝政忙碌者也抽空赶至,非瞧上一瞧不可。

礼部尚书再度出场,“奉天承运、皇天眷顾”云云说了一通,再道:“今日群龙相斗,各显神威,实乃多年未有之盛况。臣不多言,唯有敬观而已,微臣斗胆,请圣上下旨开赛。”

圣莲女皇换了身衣衫,绣有五色神龙,头戴凤冠,乃是五龙朝凤之意。她道:“瞧着这八位少年英雄,朕心头好生欢喜,如今孰高孰低,还请手底下见真章吧。”于是万众欢呼,举手起立,人群宛如浪潮。

形骸暗叹:“外明内暗,表里不一。真章,真章,今日比武,是万不能见真章的。”

息世镜穿戴一新,陡然腾飞,跃上擂台。对面倩影走出,来到息世镜面前。众人呼喊道:“是玫瑰女侯!当真好漂亮,好威风。”息世镜见是藏玫瑰,心头一喜,心想:“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容易对付,先用天狗食月胜过这一场,再用我那杀手锏对付藏沉折。”见玫瑰朝他拱手行礼,容貌美不可言,忙还礼答道:“师妹,昨夜见面,你我立场不同,在下不可与你交谈,好生遗憾。”

玫瑰摇头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息世镜被她一呛,一时难以回话,心下恼怒,定了定神,又道:“当年你来我神道教学艺,本有几分情分,如今又同我教为敌,在下为师门效力,不可手下留情,还请师妹见谅。”

玫瑰神色冷漠,目光威严,道:“本不必留情,哪有见谅之说?”

息世镜颜面上挂不住,道:“师妹,你先出手!”

玫瑰点一点头,登时长剑出鞘,一剑斩向息世镜左腿,息世镜见她一剑如此快法,吓得不轻,急使气舞掌护体,挡下一招,随即全身红光如血,真气升空,使出天狗食月,朝玫瑰刺出剑招,玫瑰经历过战场厮杀,武功胆气皆远胜常人,使天兵派剑法的一招“神龙摆尾”,非但破解敌袭,立刻又反攻过去,息世镜连出重剑,丝毫不让。

玫瑰所用剑法灵动轻巧,快捷无伦,而剑招又甚是狠辣,几乎毫无花巧。与她相比,息世镜借天狗之威,力气更大,出手更狠,往往一剑出手,剑风殃及十丈。可纵然他长击远打,力大势沉,玫瑰却凭借动作精准,剑招简练,全无惧色,更不吃亏。单以剑法而论,神道教自然远不及天兵派,两人拆了二十余招,息世镜已手足无措,功夫越来越无章法。

裴若低声道:“这师妹剑法怎地如此高超?”她以往并非未曾与天兵派切磋过,但玫瑰身手显然远在她那些旧识之上。

息世镜自忖这天狗食月的道法擅长肉搏拼斗,整个神道教弟子中唯有孟沮稍胜自己,本打算十招内拾掇下玫瑰,不料却反过来被她所制。他惊怒交加,仗着自己真气强横,护体更胜甲胄,孤注一掷,全力朝玫瑰劈出一剑。玫瑰一抬手,横剑格挡此招,砰地一声,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劲力散向周围,擂台破开丈许裂纹。两人皆纹丝不动。

孟沮、裴若皆大惊失色:“息世镜全力一剑被这姑娘拦下来了?她臂力内劲也这般惊人。”

息世镜暗叫“不妙!事到如今,唯有使出我所藏之道,立时胜她!”长剑在地上一划一挑,激起飞沙,挡住玫瑰,他人趁势跳开,取出道符,念咒焚烧。

玫瑰本就在等他烧符时刻,微一冷笑,陡然加速,剑上真气凝聚,宛如龙形,刺透息世镜身上红光,将道符斩破,息世镜惊惧不已:“完了!这招使不出来!”霎时方寸大乱。玫瑰足尖闪着绿气,再使一招“花苍木青”,踢在息世镜脑门,息世镜一头摔出擂台,晕晕乎乎,再难以起身。

正因玫瑰曾在海法神道教游学将近一年,对道术士的符华法了如指掌,心知道法越强,施展越久,道术士迎敌之际,往往先召元灵妖魔缠敌,再从容施法制敌。可这息世镜自恃天狗食月厉害,一贯仗此获胜,从未在半途施展更强更猛的道法,若他一上来用元灵抵挡,再使绝学,尚有取胜之机,但想要在近身搏杀中途使出,正犯了法家的大忌,登时被玫瑰捉住破绽,一击取胜。

玫瑰站定,向息世镜再一拱手,等待下一强敌。形骸心想:“若圣上真要沉折师兄夺魁,玫瑰她万不该连胜到底。”朝圣莲女皇一瞧,果然见她愁眉不展。

息世镜被人抬回,一时半会儿回不了神。孟沮道:“这姑娘应当消耗不轻,待我上去胜她!”

裴若急道:“师兄,千万不可蛮干!”

孟沮迎向玫瑰,说道:“师妹,我接你天兵派手段!”他见了息世镜落败场景,知道须得早出全力,遂立即运功,使出苍天无眼来。

玫瑰微微一笑,朝他喊道:“缩头乌龟!”

形骸与裴若心头一震,同时想道:“糟了!师兄最听不得这话!”当年孟沮在小蟠桃会上听见乌龟二字,立刻暴怒失控,险些酿成大祸。待事态平息,拜紫玄宣称众弟子再不可说出这“乌龟”“王八”之类的言辞。那时玫瑰也在场,她为人精明,将此事牢记在心,遇上孟沮,立刻以此对付。

孟沮果然中招,怒道:“你说什么?”

玫瑰又道:“缩头乌龟,缩头乌龟,息世镜抢了你心上人,还骂你缩头乌龟!”

孟沮变作无眼妖后本就理智薄弱,受她相激,怒不可遏,真正似瞎了眼一般盲目直冲,玫瑰哈哈一笑,绕着擂台边上跑。孟沮身法迅速,眨眼间已赶上玫瑰,玫瑰回身一剑,孟沮暴怒之下,力气更远在息世镜之上,一挥手,玫瑰长剑飞了出去,孟沮再一扑,张嘴咬向玫瑰脑袋。

裴若喊道:“师兄小心脚下!”但为时已晚,玫瑰左掌中伸出许多藤条,将孟沮双足缠住,孟沮身子失衡,扑通一声,摔在台下,竟就这样输了。

玫瑰向孟沮鞠了一躬,道:“师兄,抱歉,力不能敌,唯有智取,得罪莫怪。”

孟沮大吵大嚷,仍想闹腾,袁蕴长叹一声,扔出捆妖绳,再将他制住,孟沮复原后懊恼不已,垂头丧气,但倒也心服。

裴若见己方两位先锋勇将相继落马,心知敌人棘手,无需藏沉折出阵,己方只怕也难以获胜。依照次序,该她出场,遂迈步走出。形骸劝道:“师姐,由我来吧。”

裴若摇头道:“事到临头,岂容退缩?我裴若岂是怕输的?”遂走入场中,向玫瑰拱手。台上看客看见是她,皆喝彩道:“是及时雨裴若女侠!她与玫瑰侯齐名,这真是一场龙争虎斗!”

玫瑰先望向裴若,又望向形骸,随后又面对裴若,道:“裴若师姐,久闻大名,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裴若笑道:“师妹,听说你与本门孟行海师弟曾有一段良缘,只可惜未能如愿,是也不是?”她想先说此言,扰乱敌人心神,以期玫瑰失误犯错,自己便有极大胜机。”

玫瑰微微一笑,拔剑出鞘,道:“师姐,请!”倏然剑生龙形,一道剑气快如离弦之箭,正是她胜过息世镜那一招。

裴若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召出一只云孔雀,那云孔雀白翼震荡,狂风大作,将玫瑰吹得连连后退。裴若跳上云孔雀后背,升上高空,躲到安全之处,预备符咒,随后一个玄铜地钟罩落下来。

玫瑰一躲,那大钟并未命中,但嗡嗡作响,玫瑰脑袋犯晕,脚下一个踉跄。裴若手一台一压,那大钟又压向玫瑰,玫瑰惊呼一声,朝后倒翻,钟声响亮,玫瑰身子摇晃,神色苦恼。这钟声若被凡人听见,会被震去三魂六魄,性命难保,但裴若此刻只针对玫瑰,旁人听了倒也无碍。

形骸心想:“如此师姐身在高空,几可立于不败之地!妙计,妙计!我道术士就该如此施展道法!”

裴若笑道:“姑娘,力不能及,就当智取,得罪莫怪!”说的正是玫瑰原话,说罢再催大钟追击。

玫瑰倏然微笑道:“不怪!”双掌一推,掌心飞出木条,好似蟒蛇般将那大钟缠住,大钟一时难动。玫瑰手掌对准裴若,潜运融融功,领悟天脉法则,突然喝道:“退散!”

只听云孔雀惊呼一声,身形粉碎,化作万千羽毛,裴若花容失色,心想:“这是这是买椟还珠的道法,专门用来驱散元灵,放逐妖魔!她如何如何会这高深法术?又为何全不用烧符?”惊骇之余,身不由己,从空中直落下去。

形骸急道:“师姐!”眼见她就要摔得头破血流,玫瑰打出一掌,将裴若坠势化作横飞,形骸忙将裴若抱紧,身子一震,退了一步。

观众见玫瑰孤身一人,连胜神道教三杰,将神道教逼入绝境,非但功力超凡,且聪明绝顶,无不佩服得无以复加,顷刻间疯狂拍手,大声鼓劲儿!再看神道教一方,仅剩下那独臂的孟行海一人,到了真刀真枪比拼的当口,再无人会怜悯于他,放他轻易过关。

裴若脸色惨白,心道:“若是咱们四杰被天兵派这小丫头一人击败,回去之后,定会受尽嘲笑,几年内被天兵派压得抬不起头来。师弟这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了。”再看形骸,他却望着玫瑰,表情甚是镇定,不知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五十三 道法好奇妙

台上观众中有好事者说道:“这两位姑娘也终于分了高下,听说藏玫瑰比裴若年纪还小,最终却成赢家。可见世间道法纵然千变万化、花里胡哨,终究远及不上这些战场上炼出来的龙火功夫。海法神道教虽不能说是浪得虚名,可却远不是山剑天兵派的对手。”

另一人笑道:“你这话可把轻呓公主也说进去了。”

那人自知失言,心生怯意,道:“公主殿下文武双全,自不能算作海法神道教的门人。”

又有一人乃是纯火寺信徒,哼了一声,道:“世间道术士皆鬼鬼祟祟、邪气森森,又是胆大妄为、阴险狡诈之辈,他们光明正大的胜不过咱们军中勇士,但论耍阴谋手段,却是防不胜防。”

形骸耳听周围议论,却也无暇理会,飞身上场。袁蕴、裴若等知道他这一场决不能败,心下好生忧虑。

玫瑰见到形骸,心中却甚是平静,她不再想昨晚他那刻板严肃的话,也不再想两人间的往事。她觉得他们此时仅是对头门派之敌,一者为武人,一者为法士,她为山剑天兵派而战,形骸为海法神道教而战。

圣莲女皇叮嘱过要让沉折夺魁,玫瑰面对形骸,本该退让,可既然圣上此时并未阻止,她仍想试上一试。

她念着那些在战争中跟随自己作战而亡的战友,想起与他们说的玩笑话,再想起在神道教游学时那些道术士对天兵派的冷嘲热讽,心头泛着怒意,她心想:“我们兵家为国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在生死关头领悟武艺,磨练功夫。道术士却享受太平,闲情逸致,钻研法学,不务正业,还妄自尊大的贬低我天兵派武学。我非替他们讨回公道不可。”

她或许仍对眼前之人怀有怨气,却将这怨气与门派之争混淆,于是私怨变成了公仇,她可以显得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小家子气。她曾经见识过形骸的手段,知道他远比裴若更难对付,但那时她眼光见识太浅,难以丈量其度。她唯有全力出手,迫形骸不遗余力,与他做个了断,彻底踏过这道坎。

她龙火功主五行之木,恢复远比其余四行更快,且身上仍有法宝,若真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反败为胜。

形骸朝台上扫视一圈,掠过圣莲女皇与孟轻呓,掠过层层朝官大臣,看见许多幼小的宗族看客。如果形骸败了,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或许会说:“神道教不过如此,道术士名不副实,咱们将来若龙火功能够觉醒,宁愿去冲锋陷阵,投身寺庙,可万万不愿去那荒僻古怪的岛上。”

神道教的道术士为防备纯火寺严查,令门人发誓,绝不吐露本派秘密,故而岛上情形鲜为外人所知。在世人眼中,神道教乃是怪胎异类,神秘诡谲,与凡俗格格不入,即使时常需依赖道术士手段,难免对他们疏而远之,畏大于敬。

世人不该如此,道术士并非被诅咒的盗火徒。道法的奥妙囊括天地,包容万物,并非家国海陆所能容纳,甚至关乎这世上所有人的未来。

你们想不想见识见识?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随后你们会对道法改观的。

他不再与玫瑰交谈,该说的昨晚已经说了,他最终会败给沉折,却不会败给玫瑰。他一扬手,面前白云漂浮,霎时召来一只云孔雀,这云孔雀外形与裴若那一只极为相似,却要大上数倍。

玫瑰立刻再使买椟还珠道法,试图驱逐此兽,但这云孔雀灵气深湛,法力不凡,玫瑰这买椟还珠造诣浅薄,击中云孔雀后,它只是鸣叫一声,稍受损伤,却未被放逐。玫瑰仅刚入门,不明其理,吃了一惊,心想:“竟有这等事?”

云孔雀一张翅膀,使出“风虎云龙”,刹那间擂台上狂风大作,旗杆纷纷折断,空中彩旗乱舞。玫瑰“啊”地一声,被吹得往外飞去,她立即拔剑在地上一刺,稳住身形,施展龙火炼体功,拿椿站住,再运木行真气,双足如老树盘根,半步不退。

形骸单臂一推,一枚大火球飞向玫瑰,火球借着风势,顷刻扩散,好似一块大幕罩向她,玫瑰高举长剑,一招“龙翔凤集”,以强烈剑气将这大火劈开。只是狂风劲吹,汹涌异常,她全无反击形骸的余裕。观众看这云孔雀这等神威,不由得大声惊呼。

玫瑰不甘心落败,心想:“这风灵擅长呼风,我无法反攻,行海如此已立于不败之地。攻乃守之上策,守无万全之道。说不得,唯有使出法宝了!”下定决心,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从小瓶中取出柳条,往地面洒下雨露,只听隆隆巨响,地上升起一面五丈高的宽厚树墙来,以树定风,终于摆脱困境。

众人心头一震:“玫瑰女侯也会道法?”

这小瓶名曰玉净,乃是玫瑰在三水之地所获。她当年被卷入那王爷叛乱之中,迫不得已,只能冒险前往丛林深处,向当地蛮族求助。

她通过蛮族种种考验,与蛮族一位公主结下深厚友情,被那公主认定为传说中丛林女神转世,于是将这族中祖传法宝玉净瓶赠给玫瑰。玫瑰以符华法驱使此宝,居然得心应手,运用如意,正是凭借此瓶,她在战场上才能以少胜多,如得仙援一般。

玉净瓶妙用无穷,玫瑰年纪尚小,未能全数领悟,但依靠其中“落地生根,无中生树”之效,最多可在刹那间召唤方圆三十丈的树林,她自身在树林之中如鱼得水,行动视觉皆半点不受阻碍,且隐入林间,敌人难以侦测到她的形迹。她还可借树木灵气增长内劲,出招时力气骤涨,犹如百兽奔腾,无坚不摧。

这时,她借木墙掩护,再洒露珠,周围草木遵她号令急速发芽生长,弹指间,擂台已被樟榆松柏叠叠覆盖,两人被围,外人再难看得清楚。

圣莲女皇本料定玫瑰绝胜不了形骸,可见此情形,脸上变色,心想:“她为何不照我话行事?难道真要与形骸拼到底么?”

玫瑰藏身树后,身影隐形,在树木中穿过,宛如微风一般。她见到形骸,暗忖:“师兄,公事公办,伤了你可别怪我!”于是凝神出剑,朝形骸刺去,这一招极快极强,轰地一声,斩断大树,可却未能击中敌手。

她心想:“是幻影?”加快脚步,复又没于树海,听见哗啦哗啦声响,一抬头,见形骸骑着云孔雀,在树林上空盘旋。

她心想:“这又有何用?我借草木灵气,也可用以射箭,能及百丈高空!”于是取出小弓,一箭射向上方,箭似惊雷,瞬息百丈,但形骸挥剑一挡,将那箭矢挡开。

形骸本可借幻灵塑世功,在林子里击败玫瑰,但他故意高飞,飞到众人目力所及之处,让他们看得清楚。

他此刻是海法神道教的门徒,是为道法声望而战,他要向世人布道宣讲,让凡世知道“法”的奥妙。

法乃天地之理,重塑乾坤之道。

他运融融功、瘦体功,身躯变瘦,将龙火全数化作真气,施展北风巨人,朝下方吹出寒气,云孔雀尖声呼喊,振翅扬风,那寒气从天而降,借着风势,何等庞大广远?台上众人虽在远处,被冷风一吹,皆瑟瑟发抖,发须结霜,大声惨叫起来。

霜雪降入树林之后,宛如古时霜雪,急冻剧冷,树木不耐这酷寒,立时枯折凋零。由于这树是玉净瓶召来,有如五行元灵,死后当即消失,玫瑰眼见树木接连不见,露出惊恐之色,却只有干着急,不一会儿已无处躲藏。

形骸烧了符咒,朝玫瑰一指,一道惊雷劈向了她,玫瑰被冻得发抖,可仍身手矫健,飞身避开,转眼又一枚火球打落,轰地一声,玫瑰被火球一炸,低呼起来,跌出擂台,勉力站定,她因身体冰冷,浴火后并未受伤,可却已然败了。

孟轻呓见情郎震慑群雄,心下替他高兴,面露微笑。袁蕴松了口气,心想:“这臭小子练功有成,却连我这师父都瞒过了。”裴若、孟沮、息世镜看得惊喜交加,裴若喊道:“师弟,好法力啊!”

观众目眩神摇,舌挢不下,心惊肉跳,敬畏万分,心想:“这哪是人力所为,分明像是天神做法。此人仅有独臂,人又年轻,怎能有这等修为?”

形骸高声道:“世间之法,妙用深不可测,我神道教门人幽居荒岛,穷心竭力,亦难及其能之万一。然则即使如晚辈这等初窥其妙之人,施展而出,亦有出其不意之效。”

众人见他骑着洁白飞鸟,举手间令寒冬降世,便觉得他言行举止皆有威严,令人心悦诚服,纵然此刻受了风寒,尚未缓过,依旧大声为他喝彩。

玫瑰苦笑摇头,心道:“原来是我们小瞧了道术士,而非道术士小瞧了咱们。我自以为学了一年,就可领悟道法,其实远还在门外。”她既然落败,并不气馁,退到一边,总觉得也算是一场了断,心中隐约有解脱之情。

沉折更不拖延,向擂台走去,但他身边两位同门道:“侯爷,且让我俩去会会他!”也是他们见形骸法力铺天盖地,又深知这等道法消耗极大,有心替沉折与敌人周旋,以便他胜得更轻松些,是以主动请缨。

沉折想说:“你们不是他对手。”微一犹豫,说不出口。一高大强壮的汉子奔了几步,踏上擂台,道:“孟行海,我乃藏家藏七雨,想要见识见识你那道法。”

五十四 胜负不挂怀

形骸心道:“本门乃道法之宗,他们是家国勇士,当以礼相当,留有余地才是。”于是微微躬身,道:“七雨兄为国效力,好生叫人钦佩,在下自当遵命。”

藏七雨脸色稍缓,又想:“听闻道术士运功时损耗本元,纵然厉害,难以为继,此人使出那般惊世骇俗的手段,还能有多少余力?且让我与他周旋一番。”点了点头,摆开架势,忽然间手中大剑斩出数道剑气。

形骸见他真气不错,手法也妙,当真相斗,与息世镜的天狗食月在伯仲之间。他暗忖:“我让他走上十合,全他颜面,再出手败他好了。”虽说这般想,但身为道术士,技艺不乱,有条不紊,先召出一头大牦牛,牦牛体壮皮厚,中了剑气,只闷闷叫了几声。

藏七雨朝牦牛冲去,突然侧扑,一招“鲤鱼跃龙门”,跳过牛背,直取形骸。形骸使两成真气,打出“飞火流星”,藏七雨人在半空,却能随风挪移,动作轻巧,避开火球,斩出东山剑风,又被形骸以飞火流星抵消。

两人绕着牦牛转圈,藏七雨使天兵派的“神行迷踪步”,形骸则用气舞掌的轻身功夫,藏七雨剑气不绝,形骸也是火球连连,斗得甚是紧张激烈。

袁蕴、裴若皆猜出形骸心意,暗暗赞许:“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纵然得胜,也不伤两派和气。”看台上的人也觉得甚是精彩,随着两人拼斗而喊叫拍手。

过了一盏茶功夫,形骸加重力气,掌中火球大了一倍,藏七雨抵受不住,径直被轰下了场,好在他真气浑厚,久经战阵,落地后打了几个滚,只受轻伤。他本就打算让沉折战胜形骸,自己与他缠斗许久,耗此人力气,自也达到目的,心满意足,擦一擦汗,拱手道:“在下输了,果然好道法!”群众哗然,为两人叫好。

形骸点了点头,望向沉折,沉折也望着他,表情宛如冰雕,却无出场之意。天兵派中另一人落在场中,昂首说道:“在下天兵派裴礼!”此人似乎打的也是拖延消磨敌人的主意,更不给形骸喘息之机,掌中摸出十八枚铜钱镖,一扬手,暗器上下分布,飞速打出,好似一场急雨。

形骸见那暗器受内劲相助,闪闪发光,又快又强,十分锐利,手掌在面前一转,使雷震九原心法,霎时雷光似盾,将暗器全数击落。裴礼见自己得意招式顷刻被破,自也恼恨,再取出十枚闪电锥,向形骸投去,这暗器比铜钱镖更沉更猛,破空时声如尖哨,去势凶狠异常,对准的都是形骸眼睛、额头、裆部、心脏等要害。

形骸暗暗有气:“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你何必出手这般狠?”单手轻振,身前真气密布,谁料那闪电锥之中有一枚砰然炸开,散出毒雾,将形骸罩住。

裴礼大喜:“此乃‘阴魂散’之毒,任凭你真气强横,也能穿透入内,此毒虽杀不了人,但可叫你一时三刻丧魂落魄!”他自知身上使命是让沉折夺魁,可即便自己得胜,分数也远及不上沉折与玫瑰,故而早下定决心要赢过形骸,显显自己本事。

正得意间,雾中雷光一闪,裴礼中招,登时全身麻痹,直挺挺躺倒,形骸走出毒雾,神态如常,说道:“雕虫小技,怎奈何得了我等道术士的融融功?”他体内真气极为深厚,加上放浪形骸功之效,那阴魂散对他丝毫无用。

裴礼急着想要相抗,但躯体僵直,麻木得没了知觉,形骸将他抛下了场,看台上山呼海啸,群情振奋,朝廷乐队吹号打鼓,好似行军曲、冲锋号一般。

形骸心想:“师兄,只剩下你我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取胜,但他却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这里,走到了沉折面前,赶上了他的足迹,得以心满意足。他们已有两年不曾见面,但那份建立在患难之际、生死关头的友谊却不会磨灭。那或许是他们少年时最珍贵的回忆、最无可取代的经历。

他摸出那断角,回想沉折在西海所传的手法,正想抛还给沉折,骤然间,他胸腹间尖刀刺入般剧痛,脊髓似成了一条蜈蚣,自顾自蜿蜒扭动。形骸张大嘴巴,手掌一松,断角落在地上,乒乓作响。

他体内真气宛如恶龙肆虐,怪虫起舞,撕咬他全身经脉,将他的龙火熄灭,压制得低微衰弱。他双腿无力,双手酸软,可外表上却又半点也看不出来异样。

那一晚,圣莲女皇的举动清楚浮现在形骸眼前。她轻触他脸颊、肩膀、大腿,亲吻形骸嘴唇,那并非示好,而是阴狠的功夫。她深怕形骸临时改变心意,于是留下了这么一手。

她惩罚形骸曾对她顶嘴。

她向形骸示威,告诉他身为女皇的无上神权。

她也许还想教训形骸,让他明白自己别无选择,无论他愿不愿意,这一仗他都必败无疑。

他死死与那法力相抗,难受的魂不守舍,此时,沉折走到形骸面前,拾起那断角,问道:“你没事么?”

形骸苦笑道:“没事。”

沉折又道:“我知道你为人如何,当初你武功低微、初学乍练,已比任何人都勇敢坚强。”

形骸脸色惨白,直起身子,平视他这位有如兄长的好友,他能感到两人体内的冥火在共鸣,沉折看似冷漠如冰,可他比形骸更激动的多。

什么盘外招,法外计,什么圣旨圣意、龙心皇旨,都给我见鬼去吧!这是我与师兄之间的事,不容任何人干预!

他盘膝坐倒,沉折也不逼迫,退后一步,耐心等候。就像当年在那冥火风暴柱前一样,形骸冒险运功,沉折孤身守候。

一团黑色的影子,犹如水滴,飘荡在形骸头顶,那水滴缓缓淌动,从形骸天灵盖中钻入。

圣莲女皇、孟轻呓、袁蕴等见多识广之人皆身躯震颤,大惊失色,袁蕴气得发抖,骂道:“这小子当真胡来!他不要命了么?”

裴若急问道:“总掌门,这是什么道法?”

袁蕴低声道:“这不是道法,这是妖法,他招来归墟妖,附身体内,增强自身灵气!”

归墟妖当年曾在声形岛上引起轩然大波,害死许多人命,险些不可收拾。裴若深知此妖可怖,又见纯火寺在旁虎视眈眈,深怕被瞧出端倪,心急如焚,大喊道:“师弟!快散去这法术!”

形骸心中声音响起:

“后卿、阴影之神;

旱魃、迷宫之主;

尸犼、墓穴之王;

笑屠、湮灭之灵;

将首,虚无之尊。

吾效忠于诸位,求诸位救吾逃离苦海,指引吾返回虚无之地。”

他见到阴影,见到迷宫,见到墓穴,见到湮灭,见到虚无,骸骨神放声大笑,癫狂的呓语在空中盘旋,仿佛漫天诸神都发了疯。

那疯狂缓解了痛苦,恢复了他的真气。

形骸起身,朝沉折点头,冥虎剑在手,沉折眨了眨眼,苍龙剑出鞘。

沉折劈出一剑,形骸竖剑格挡,哗啦一声,剑气从他身旁绕开,将擂台切割成三。观众见这一招之威,又见形骸竟能挡住,皆大声惊叫起来。

形骸使雷震九原功,周身雷电缭绕,朝沉折刺出一剑,沉折拦住,但这一剑引雷下击,空中十道天雷砸下,沉折使海魔拳的“河乱海夷”,水光似幂,横在头顶,将雷电挪开,落在四周,身边擂台粉碎,众看客又是一通大呼小叫。

沉折一跃近身,使风雷十剑,形骸还以风雷十剑,两人功力不凡,皆在顷刻间刺出数十剑,剑风一股一股,一圈一圈,将擂台斩裂,将龙柱斩断。形骸这两年来注重修法学道,纵然雷震九原功神妙,真气直追沉折,但剑法上不是沉折对手,挡了二十招,沉折打出一拳,形骸中招,顺势退开,左右挥剑,雷霆震荡,防止追击。

玫瑰见两人转瞬间将这坚固的擂台毁得不成模样,心下惊骇,暗忖:“他两人的境界只怕皆已能比肩东山爷爷了!”台上也有老臣想道:“我瞧过许多次大会比武,这一次实可谓千载难逢,前所未有。”

沉折凝立不动,传声道:“你不用放浪形骸功么?”

形骸答道:“你怎地不用阳火神功?”

两人都笑了一声,神色严肃,沉折使出“神行迷踪步”,眨眼已在形骸身后,一剑刺落,形骸一回头,一张嘴,口吐寒霜,但沉折这一剑运用心想事成剑法,突破寒冷,急速而至。形骸斩出冥虎剑芒,沉折身形一变,踢中形骸胸口,形骸一凝神,雷电骤至,沉折中招,闪身而退。

形骸连打手势,足下骨刺进入龙脉,施展“地狱无门”,但这道法经他数月修炼,再借归墟妖法力,已截然不同。蓦然间,四周升起数百个怨灵,众怨灵化作实体,正是草原上兆国冤死者模样,众怨灵听形骸指使,向沉折杀去。众人见了这许多妖魔鬼怪,心中惊恐,吓得不由自主朝后一退。纯火寺有和尚怒道:“为何神道教钻研死灵妖术?”

沉折仰天长笑,终于使出折戟沉沙剑诀,在怨灵中来回穿梭,寻隙攻打,纵然每个怨灵皆远胜精兵强将,但沉折游刃有余,仍挥洒自如,丝毫无碍,形骸只觉他精神振奋,十分喜悦。

形骸心想:“师兄当真了得,纵然我全力以赴,也胜不了他。只可惜我不能使放浪形骸功,他不能用阳火神功,未能拼斗到底。”此时,圣莲女皇那法术再度发作,形骸痛的一个趔趄,法力全失,归墟妖趁势作怪,但形骸竭力将它遣返阴间,他口吐鲜血,单膝跪地。

怨灵消散,他想要认输,可一时发不出声。但沉折也长剑落地,他捂住胸口,喊道:“孟行海,你你迫我至绝境,令我心脉受创,手段果然高超”说话间,他一声惨叫,鲜血喷洒,摔下了擂台。

形骸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圣莲女皇,她面带冷笑,形骸只觉她表情难看的有如女鬼。

五十五 念佛不拜皇

形骸与沉折冥火相连,此刻察觉到沉折仍真气充沛,绝非体力不支、伤重下场,他是有意相让自己。形骸身中咒法的情形,沉折一直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也始终未全力以赴,否则形骸独臂应战,与他比剑,绝撑不了这么久。

他为何这么做?只因他同情形骸?或是他不满圣莲女皇手段?他这场做戏能否瞒得过圣莲女皇?圣莲女皇未能如愿,是否会龙颜大怒?毕竟天威难测,龙心难知。她想要办到的事,几乎从没有办不成的。

台上朝臣贵族本都看好沉折,不料他竟然落败,而观众中也是崇拜沉折者居多,见状大失所望。有些精乖的大官隐约知道圣莲女皇心思,见到这般结局,心下忐忑,怪这孟行海行事莽撞,怎能当真赢了沉折侯?

只听礼部尚书大声道:“圣上,擂台损毁成这般模样,乃是前所未有之事。依照规矩,两人胜负难判,我似记得这孟行海好像踏错一步,脚踩在了地上,按理已经落败了。”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看客不满,不少人说道:“我怎地不记得孟行海有落地了?若真有此事,当场就该制止,事后再提又有何用?”

礼部尚书脸红一阵,白一阵,仍厚着脸皮说道:“总而言之,此事需召集同僚,谨慎裁定,不可仓促决断。”他提议幕后商量,摆明了要徇私舞弊,霎时惹得四下嘘声连连。

圣莲女皇摇了摇头,笑道:“小行海,你的法术真了不起,神道教四杰也名不虚传。你们四人上来受封吧。”众人一听,齐声喊道:“圣上英明!”一时欢呼雀跃,喝彩入云,掌声雷动,擂鼓喧天。

海法神道教已有多年不曾夺魁,袁蕴脸上有光,面露喜色,让裴若等一齐扶起形骸,走向女皇。孟沮喜道:“行海师弟这下可替咱们神道教立下大功了!真是托他之福。”息世镜闷闷不乐,可念及毕竟沾了光,封了侯,只得强颜欢笑,道:“师弟,我可真服了你。”

裴若嗔道:“行海师弟,你真不够意思,怎地瞒咱们瞒到现在?”

形骸摇头道:“我哪有欺瞒?我早说了我要独自对付四人,你们偏偏不让。”

裴若不过是调侃而已,心下又是钦佩,又是感激,笑道:“算啦,咱们跟着你封侯受赏,受了好处,小女子在此多谢。”

形骸却惶惶不安:“圣上嘴上这般说,可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她当场不发作,会不会秋后算账?”

擂台那边,沉折朝他微微颔首,随山剑天兵派众人离去。形骸见他如此洒脱,突然间竟不再畏惧:“师兄违背圣上心意,尚且毫无惧色,大丈夫受苦受难,视若等闲,又何必畏首畏尾?天大的事我都熬过来了,为何眼下又杞人忧天?”

四人走入圣莲女皇所在露台处,圣莲在前,孟轻呓在后,两边许多宫女,接见四杰。孟轻呓秀眉微蹙,眼神中有些责备,又有些赞许。形骸心想:“但愿莫连累了梦儿。”

圣莲说道:“裴家裴若,封虞山侯,采邑八百户!”一侍女走上,赐予缎带玉牌,名刀一柄,裴若大声道谢。圣莲随后又赏了孟沮、息世镜。

轮到形骸领赏,圣莲蓦然握住形骸手掌,形骸微微一震,却感到体内所受咒法已被解开。圣莲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和你开个小玩笑罢了,你别生我的气。”她声音调皮可爱,仿佛刚刚恶作剧得逞的少女般恳请谅解,似乎并未怀恨。形骸心下一寒,忙低头道:“微臣不敢。”

圣莲女皇左手拉着孟轻呓,右手拉着形骸,三人并肩站在露台前头,受万人瞩目,她道:“孟行海道法精湛,在擂台上战无不胜,表现可嘉,封青云侯,采邑千户。好女儿,你孟家后继有人了。”后一句是对孟轻呓说的。

孟轻呓道:“母后,他不单单是我孟家子孙,也是你的臣子。”

圣莲女皇摸了摸孟轻呓脸蛋,笑道:“我若将他抢走了,你舍得么?”

孟轻呓眉头一扬,正思索着该如何答话,圣莲女皇又拍了拍自己腹部,道:“算了,我有孕在身,就饶过他了。”形骸与孟轻呓皆感心头大石落地。

台下喝彩声中,倏然响起另一洪亮嗓门,那人说道:“圣上,慢着!”

形骸见此人苍老干枯,双目雪白,乃是纯火寺大师拜老爷子拜天华,也是孟轻呓的兄长,圣莲女皇之子,心想:“拜老爷子又有何话说?”

圣莲问道:“孩儿,有话请讲。”

拜天华高声道:“先前比武之际,我瞧见这少年头顶有一妖魔钻入其脑,他以妖魔附体,心神岂能不受其惑?这少年古怪难测,危险至极,不可放纵,当交给我纯火寺受审!”

孟轻呓怒道:“哥哥!我等道术士奴役妖魔,造福世人,乃是正理常态。他对母后忠心耿耿,也已受了母后封赏,岂容尔等加害?”

拜天华喝道:“圣上,国法不可违,教义不可背,既有妖逆,必有祸乱。圣上虽封赏此人,乃是一时鬼迷心窍,但正该悬崖勒马,及时悔改才是。”

他出言严厉,不像是臣子儿子,倒像圣莲女皇的上司一般。也是拜天华在纯火寺地位尊崇,武功高绝,只知教规佛法,刚正不阿,对邪魔外道绝不留情,故而对圣莲女皇也无所畏惧。

圣莲女皇冷冷说道:“你让我悬崖勒马?照此一说,你可是在责备我了?你说我鬼迷心窍,是不是也以为我被妖逆附体,想要审我来着?”

形骸稍稍放心:“拜老爷子不会说话,圣上岂会受他恐吓?”

拜天华一直视神道教为心腹大患,又知形骸与他儿子拜紫玄之死有重大关联,欲知究竟,因此不愿退让,垂首说道:“老衲不敢妄议圣上,只是纯火寺职责所在,还望圣上明断。”

圣莲女皇高声道:“孩儿,你若再无礼,可莫怪我将你逐出去了!”

她身边侍卫走出,分立左右,拜天华不为所动,仍低头行着佛礼,叹道:“老衲是出家人,本就无亲无故,心中唯有龙佛。母后可是要老衲禀明星知大师,由他决断么?”

圣莲女皇心中惊怒,冷笑一声,面向袁蕴,说道:“袁总掌门,我劝不动这顽固老儿,你意下如何?”

袁蕴早已怒不可遏,几个起落,挡在拜天华面前,说道:“拜大师,你想动我的徒儿,就让星知大师前来找我!”拜天华不惧皇权,却知她与星知释者同为迷雾师,情同父女,也曾上过天庭,因此纵然对神道教不满,对她颇为忌惮,不然近年来与神道教争执又岂会退让?

他想了想,道:“他先前呼唤死灵,亵渎佛法,你亲眼所见,竟想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袁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见识狭隘。死灵、元灵、妖魔、鬼怪,皆为灵体,并无正邪之分,若用死灵去做坏事,那自然是邪魔外道,可我这徒儿却是端端正正、侠义心肠!若用死灵为善,又岂能与妖邪一概而论?”

拜天华道:“他是善是恶,我不得而知,需得亲自审视才行。”

袁蕴眉头一皱,正想回绝,拜天华身后走来一老僧,大声说道:“师兄,这位孟行海小施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可替他担保。”

形骸看清来人,大喜过望,道:“辛树大师?”

辛树老僧朝他笑了笑,又道:“数月之前,在曲和关中,正是行海施主助我与利针茅、川星击退一邪教魔头,若不是他,我等已然丧命。师兄若要不信,利侯爷、川星侯皆可作证。”这位辛树老僧德高望重,威名素著,众人听清他说形骸曾救了三位当世龙火功宗匠性命,更为惊讶,都想:“为何咱们都未听说过此事?”

拜天华低头思索片刻,道:“救命之恩,不可不报,罢了,罢了!”转过身,迈开大步,行向出口。辛树老僧向形骸方向拜了拜,形骸道:“大师,多谢。”

辛树笑道:“但有善行,必结善果。施主何必道谢?”紧跟拜天华而去。

圣莲女皇幽幽叹道:“好个顽固的孩儿。”又对形骸说道:“青云侯,你还可向我提出个心愿,说吧,只要我办得到,一切皆无不准。”

形骸早已将这愿望在心中转了千遍万遍,眼下毫不犹豫,跪地说道:“微臣当年在西海落难,认了一位义妹,如今这位义妹与声形岛上雷府有了婚约。然则雷府公子并非我那义妹良配,微臣苦恼再三,知道这婚事非她所愿,反而会害她终生,特请圣上做主,取缔此约定,还我那义妹孟缘会自由。”

孟轻呓苦笑一声,微微摇头。众人一听,愣了半天,都哄笑起来,心想:“什么义妹义兄,他准是爱上了那姑娘,想要娶她,才提出这么个请求。以往有人求财,有人求权,却从未有人当众要求美人儿的,这小子胆子不小,好不知轻重。”

圣莲女皇道:“孟缘会,孟缘会。那雷府答应放她走么?”

形骸急道:“雷府不愿,唯有请圣上做主。”

圣莲女皇笑道:“你这荒唐小子,可还要我裁断你二人义兄义妹之亲,将她赏给你做老婆?”

形骸大惊,说道:“微臣万无此意,只是为她将来打算罢了!”

圣莲女皇道:“你起来吧,此事也不算难,你立刻回声形岛,将那小丫头接走好了,雷府若有怨言,你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形骸只感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对圣莲女皇再无半分不满,连连磕头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十六 驾鹤入夜去

形骸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而返。袁蕴、裴若、孟轻呓、孟沮、息世镜在皇城皆有事要办,形骸于是向众人辞别,孤身赶回声形岛。

他骑马乘船,一路顺利,到声形岛港口时恰是日暮时。他夺魁消息已然传回,岛上一派喜气洋洋,热闹欢庆的情形。形骸生怕被人缠上,施展幻灵塑世功,掩人耳目,走上山路,渐行至无人烟处。

其时夕阳斜下,残阳似血,山石树木皆被笼罩在猩红之中,形骸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心想:“我为何心思不宁?莫非真有噩耗么?不,不,不可胡思乱想,喜事临门,反而心慌,此乃常有之事。”脚下又快了几分。

他这心愿此时只怕也早已传遍龙国,被世人误会,引为笑谈,但形骸不在乎,只要他心中坦荡,只要他能挽回缘会的幸福,被人耻笑又算的了什么?他向老天爷祈求保佑缘会平安,保佑雷府那小公子莫做出出格之举。

如若不然,形骸非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他心想:“我为何这般残忍?我乃侠义人士,仁德君子,又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为人难免如此,何必用条条框框约束自己?那样的人只能是伪君子、假道士。

我不是伪君子,我不是假道士。是的,是的,我承认我关心缘会,想念缘会,我我想照顾缘会,除了梦儿之外,她是我最关心的人。

若她再长大些,若她再长大些

形骸心中一惊,急忙收摄心神,暗骂自己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他怎能有这样的念头?他对缘会唯有亲情而已。

但谁能捉摸得透旁人?

谁又能掌控得了自己的心?

不要再多想了!去找缘会。我的心为何跳的这样快?为何这夕阳这般鲜红、这般不祥、这般凶险?为何这山路如此漫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冷不丁,他在山路转角处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登时认出她来,一颗心惊喜至极,似乎要跳出胸腔,他看清来人是缘会。她怎会来到这里?这儿离镇上还有数十里地,天结时灵气作祟,十分不太平,缘会她怎会孤身在这深山老林中

缘会一半身子被夕阳染红,一半身子则在山壁阴影中,形骸只觉她形影有些模糊,仿佛幽灵

他急道:“缘会!”

缘会见到他,眼睛一亮,朝他飞奔过来,投入形骸怀抱,喜极而泣,道:“爹爹!你回来了!”

形骸看着她小脸,看看她四肢身躯,她完好无损,她安然无恙,她安全了!形骸能够拯救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形骸即将从神道教中出山,成为青云侯,与梦儿,与缘会一起,过上舒适而光荣的生活。

他问道:“孩子,你怎地跑来这儿了?”

缘会红着脸道:“我隐约觉得你会今天回来,所以我偷偷从爹爹家溜出”

形骸道:“他不是你爹爹了,我才是你爹爹。”

缘会霎时容光焕发,喊道:“你你赢了?我不用再嫁到雷府了?”

形骸哈哈大笑,说道:“不用,不用,女皇圣谕一下,比祖仙姐姐说话还管用十倍!雷老爷那残忍的小子再害不了你,雷万良就算哭死也没用。”

缘会很高兴,又显得很内疚,她叹道:“那雷老爷会不会太可怜了?”

形骸抱住她,低声道:“你一直比谁都善良,顾虑重重,事事为旁人着想,但傻孩子,这世道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野蛮、愚昧、却又狡猾而疯狂,你需学的自私自利,才能保护自己。”

缘会点头道:“那咱们快些回去,告诉雷老爷他们,我好早些收拾收拾。”

形骸道:“正该如此。”

他施展轻功,全力飞奔,来到镇上时天色已暗。

镇上很安静,夜色淡紫,只听到风吹草动,树摇花飘之声。形骸微觉奇怪:“天结是最热闹的节庆,本该闹腾喧哗,吓走元灵妖魔,为何如此死气沉沉?”

缘会拉着他道:“爹爹,快走,快走,我等不及啦。”

形骸笑道:“小丫头,这些年真委屈了你,看你急成这样。”

他不再理会这诡异的静谧,不再理会这坟墓般的气氛,不再理会这不合理的征兆,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心意:让缘会彻底回到自己身边。

雷府中更静了,寂静似乎会传染,一切都沉浸在冷淡静默之中。偶然间,形骸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似乎是水滴一点点落地,滴入水池。

血腥气味。

形骸用左臂搂住缘会,全神贯注,小心警惕,他道:“缘会,闭上眼睛。我会护着你。”

缘会身躯一颤,道:“爹爹,为什么?”

形骸终于察觉到了恶兆,他运龙火功,在雷府里头听不见一个呼吸声。他道:“你闭上眼!跟我走!”

缘会照办,他踏入院子,当先就是雷老爷的尸首,他被吊在一棵树上,鲜血聚成池塘,仍在缓缓淌下。缘会睁开眼,惨叫了一声,形骸叹了口气,无力阻止。

她早见过太多惨剧,并非胆小的姑娘,形骸也不必太过担心,她比形骸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他继续往里走,尸体越来越多,雷府上的人一个都没逃走。

他惊觉这些尸首有奇特的、匪夷所思的美感,他们并非被随意杀死,鲜血也并非被洒的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血泊中,或在血泊上方,血泊成了个完美的圆,让每具尸体相邻而独立,仿佛一块块私有的农田。

是那雷小公子,他体内果然有妖魔。

他应该已经走了,否则形骸当能听得到他。

若他没有走,那他的功力可怖可畏,当是个不容小觑的强敌。

又或者他成了活尸?

形骸走入正中的大宅,雷小公子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身子僵硬,毫无声息,有如尸骸。

形骸察觉出不对劲,他走近一步,辨别出雷小公子也已死去。

他死在刑具之下,那刑具的模样让形骸觉得好生眼熟,当年,当年在后矿山,那个小爪子

骤然间,他心脏剧痛,已被人刺穿,他痛呼一声,一低头,看清下手之人,血液似乎瞬间结冰,脑中惊恐万状,如坠入最荒诞的梦境。

缘会手掌闪着紫光,嵌入形骸胸口,她看着形骸,眼神无辜,一如既往的纯洁可爱。形骸大叫,将缘会推开,可仍怕伤着她,用力很轻,缘会像受惊的小鹿,颤抖着退开,可一眨眼,她又一掌刺入形骸胸腔。

形骸双膝跪地,复又摔倒,他伤的太重,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

缘会哭道:“爹爹,爹爹,对不住,我着了魔,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形骸转过头,凝视缘会模样,涌出一股冲动,他想安慰缘会,让她莫要伤心,但他看见缘会的表情在变化,她收起苦脸,双眼在黑暗中发光,嘴唇上翘,笑得十分欢畅。

她笑道:“爹爹,这三年多来,我这乖女儿扮得怎么样?”

形骸无力喊叫,但他心中恐惧得无以复加,他心想:“三年来乖女儿扮得怎么样?”

缘会笑道:“你知道当年为何小爪子要将我困住么?是因为他怕我,怕的厉害,我让他去做许许多多的更好玩、更有趣、更带劲的事,他不敢,连他这样的小疯子也会不忍心?他想杀我,是你救了我。你杀了我的哥哥,是我的仇人,可又是我的恩人。”

形骸竭力说道:“我不信,你中邪了,快些快些清醒”

缘会变回无邪的表情,她道:“是,爹爹,我明白啦。我当时还弱的很,又见你良善的可笑,所以我决定与你玩一玩,陪你走一走,讨你欢喜,让你开心几年。谁让你救了我呢?我自然要报恩啦。

于是乎,你这人懦弱好心,我就比你还懦弱好心。你侠义心肠,我就比你更侠义心肠。你喜欢救人,我就时时刻刻要你搭救。我瞧你一本正经、温柔体贴的对我说话,也一本正经,温柔体贴的回答你。唉,我的表情腔调,有时让我自个儿也犯恶心,可我这人很有毅力,很懂得知恩图报,也很懂得你这等人的心思。要将你骗的团团转,让你全心喜欢我,可再容易不过了。”

形骸浑身流转疗伤水,伤势略微好转,他暗中凝聚力气,准备道法。

缘会又嬉皮笑脸,顾盼生辉,道:“可是啊,人的本性是改不掉的。我喜欢杀,喜欢撺掇别人杀,可偏偏那时我功夫还不高,只能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杀。我杀荷叶国的侍卫,杀旅店的客人,杀路边的小猫小狗。等跟着你来到声形岛上,我的功力越来越强,我能将我的念头传出去,传到一百里,一千里之外,让那些有邪念的人也享受杀人的乐趣。”

形骸心想:“岛下的难蛇?神道教中那些杀人疯子就是这么来的?雷府小公子”

缘会拍手笑道:“我让这小子替我杀人,吓他老子一跳,也想瞧瞧你操碎心思的神情,好玩,好玩,当真好玩。我本算定要陪你四年,等四年一到,我功夫练好,就要与你分别啦。你这人有些古怪,嗯,我觉得不对劲,还是提早杀了你为好。一年之前,你闯到我屋子里,似乎想要伤我,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看穿了呢。”

形骸咬紧牙关,声嘶力竭的喊道:“缘会!你你胡说些什么?”说罢劈出一道惊雷,这一击他使出全力,实如劈天斩云的雷电。

缘会眨眨眼,笑了笑,手一抓,将那雷电握成一团圆球,就仿佛是个线团。

她双目发紫,背后升起炫目的紫色火焰,在她背后,一只骨头双翼的紫鹤悄然矗立着。

那是断翼鹤诀。

缘会抬起手指,顽皮的转了个圈,倏然刺穿了形骸额头,随后用他的血在他周围画了个圈,血将形骸包围,比旁人更隆重,更美观些,她坚信每个人的血就该是每个人的坟墓,血液是神圣的,也是美丽的。

缘会俏皮的向他摆了摆手,就像即将替父母出门买酒的懂事女孩。

她道:“爹爹,永别啦。”

旋即她驾鹤振翅而去。

五十七 风雪夜归人

形骸万念俱灰,恨不得永远安静,但莫名间,他仍有思考,仍能感受到痛苦与绝望。

他的胸口很疼,脑袋很疼,心很疼,魂很疼,疼痛,但还活着。

他不断问自己为什么。

他不相信所见之事,不相信所听之言,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仍旧清醒。

他一直以来善良体贴的小妹妹,竟是个凶残绝伦的魔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不可能有这般转变,若有,那也是邪魔在作祟,是阴险的鬼怪占据了她的心。

形骸想起归墟妖,想起骸骨神,或许缘会正是被类似的妖魔所害,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骸骨神笑道:“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我提醒过你许多次,记得么?在麒麟海时,她杀了那侍卫,编造了蹩脚的谎话,我让你杀她,你偏偏不肯听我的。”

谁能预料得到?

骸骨神预料到了。

但谁又会相信这神秘莫测的魔头?谁又会猜疑那清纯懂事的女孩?

骸骨神道:“当我除去截源之后,不也曾让你处置这丫头?你很愚昧,不懂得魔神的智慧,因此你的善是虚伪的、可笑的、无力的、有害的。你明明见到了事实,瞧见了真相,可却读不出种种线索,连盲人都不如。盲人会听人劝,你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你是凡人,幼稚可笑,狗屁不通。”

形骸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他在缘会身上见到的种种征兆,他对雷府的偏见,他对缘会的拯救,他梦中的惊惧,他对未来的担忧,他的奔波,他的努力,他那不可思议,大违本性,不顾一切的固执。这段时日,他变得不像自己,在旁人眼中显得怪异出格,他自己浑若不觉,反而怪世人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苦。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担心的不是缘会,而是雷府。

是他将妖魔引入了这家人之间,让妖魔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折磨着他们,改变着他们,最终灭亡了他们。形骸见到缘会在黑暗之中,可其实是缘会散布出黑暗,笼罩了雷府。

形骸想将缘会带走,或许并非是为了缘会,而是为了真正无辜的人。可形骸好糊涂,他将善人当做恶人,又将恶人当做善人。他对善人横眉冷对、诸般斥责,却对恶人呵护爱戴,珍爱有加。

雷老爷来找他时,曾老泪纵横,他说的是自己儿子的罪孽,可也许他已受了缘会的迷惑,无法吐露真相?他绝望的挣扎,奋力一搏,语无伦次的哀求形骸,希望形骸能够察觉出异样,在最后关头挽救他们。但形骸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去群英大会,成为了光宗耀祖的青云侯。

他想的是缘会,想的是门派的声望,想的是与沉折的友谊,想的是与孟轻呓的爱情。

你平步青云,他们却在地狱中受苦,凭什么?凭什么?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没有比这更不公的结局!

他们的死该算在你头上,因为缘会原本要杀的是你,现在更殃及了更多凡人。

形骸被愧疚的毒蛇由内而外撕咬,他质疑道:“你能掌控我心神,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强行干预?”

骸骨神道:“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形骸道:“我只是只是”

骸骨神道:“你只是太软弱无能,不敢一个人承担这罪?放心,放心,我的罪本就大的很,可以与你分担。你是我的化身,你是我的徒弟,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形骸稍稍好过了些,他终于感受到这魔头的恩惠,感受到了些许温暖。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信奉魔神的。因为正途被堵塞了,邪路为他们送来了篝火、温度、光辉与希望。

骸骨神道:“人是麻木的,是愚昧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苦便不领教训,古往今来的先知,又有多少受人相信?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贤者的恩德?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记性差得很。我纵然抢先出手,制止了她,你又会怎样?你会怨恨我,误解我,疏远我,不信奉我的教诲。我唯有让你自行体会,自行领悟,经历过最大的痛,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你才能变成我想要塑造的人。”

形骸心想:“怎样的人?”

骸骨神道:“世上邪恶长存,但邪恶的种子很狡猾,很隐蔽。我需要一位从心到体皆如铁铸之人,心怀正义,手段无情,无论那邪恶藏得多深,伪装的多好,你都能将他们找出来,彻底的铲除掉。”

形骸道:“那是纯火寺所作的事。”

骸骨神道:“纯火寺是我所创,但他们已违背了我的初衷,沦为私欲牟利的走狗,权利政权的凶器。他们猎杀的是自己的同胞,甚至会将我也视作敌人,他们看不见真正的、远古的阴谋。”

你创了纯火寺?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骸骨神答道:“不可说,不可说,我抹去了我存世的证据,一旦我的名字再为人所知,那我的那些对头也会想起我来,追踪过来。我创了骸骨神教,骸骨神教覆灭之后,我将我的信条传给了纯火寺,但他们扭曲了我的教义。我给的是智慧的黄金,他们却满足于疯狂的淤泥。”

那为何不将他们重新导上正轨?

骸骨神道:“我无能为力,你若有心,可以替我去办这件事,但你更希望独来独往,不受约束,对不对?你练得是放浪形骸功,不是念经的和尚,苦行的僧侣。“

形骸回忆起昨天的自己,这几年来的自己,自从懂事后的自己,他不断想着自己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与人为善、恭敬谦让,他渴望成为古道热肠、侠义仁德的英雄,该出手时就出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处处留有余地,处处给人台阶。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被逼无奈,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斩草除根。事实上,他每次铲奸除恶,心中都会经历极大的震动,经过思绪的纷争。

他回顾过去,觉得无法忍受,无法想象:这样愚昧庸俗的人,怎能一直活到现在?若不永绝后患,将会后患无穷,这样简单而正确的道理,形骸怎会一直不懂?

不会再有纷争了,过去的行海已经死了。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醒过来,如果我能复原,如果我仍有神功,我不会再犹豫,不会再迟疑,不会再温和,不会再谦让,不会再退缩,不会再虚伪,不会再愚善。

如果我心怀正义,那我所杀必为邪徒,这其中没有容让的余地,没有动摇的必要。死的邪徒也不会告密,不会带来多余的麻烦。

如果如果我不被死亡淹没。

他睁开眼,脑袋和胸口很麻木,身上黏糊糊的都是鲜血。

为何我没死?

骸骨神说道:“就像亡人蒙一样,当冥火功练到一定境界,你会超越死亡。每一次死去会减弱活气,但却能挽回生命。”

形骸摸摸自己脸颊,肌肉是麻木的,他找了面镜子,发现自己成了活尸。

骸骨神道:“无人能看穿你的面貌,冥火自然而然会赋予你障眼法,但从此以后,世人会厌恶你,误解你,孤立你,排斥你。你所在的地方,一个月后,大地会枯萎,清水会污浊,蛆虫会丛生,鬼魂会出没。”

形骸点了点头,他何必在乎?他本已死了,现在活着,只是为了猎杀妖魔,猎杀缘会。

骸骨神叹道:“但你很幸运,因为你练有放浪形骸功,凭借此功,你可抵消冥火诅咒,得以在世上容身。但若你全力以赴,将会露出活尸面貌,引发应有的天罚。你不蠢,应当能够掌控时机。”

形骸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那压抑诅咒的法门,那叫做‘伏尸法’,似乎那是命中注定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他动物般的本能,残存在体内的野性。

他死而复生,沦为活尸,功力却更为精纯。他的心不再受约束,他得以真正放浪形骸,寻回自己的本质。他侥幸的被沉折复苏为人,可欠下的终究要还,不该拿的也终究会失去。

骸骨神又道:“你是昔日伍斧转世,故而与孟轻呓在一起时,你会逐渐找回自我,变为活人。但若与她疏远,则会被冥火淬炼,越陷越深。”

形骸问道:“是你盗了冥火,赋予盗火徒,而非那个后卿。”

骸骨神道:“除我之外,更能有谁?”

形骸再无疑问,他不再困惑,他长大成人,终于摆脱了野性、愚昧,收获了智慧与疯狂。

他使出放浪形骸功,足下探出骨刺,激发龙脉,转变龙脉为极阴,脉象中涌出雾气,将尸体溶解,令血液消失,令冤魂远走,不留下半点痕迹。外人看来,这镇上的所有人在一夜见全不见了,似乎被一场迷雾吞没,他们或许会质疑,或许会恐慌,或许会摸着线索,找到形骸,但他们唯有猜测,难有实证。

缘会杀光了镇上的人,形骸毁去了所有的罪证。事情本该是这样,因为他们是同谋。若没有形骸,缘会不会活着,也不会来到这里。缘会是凶手,形骸又何尝不是?

他不知道缘会在哪儿,但他的余生将会找她,在此之前,形骸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罪人。

夜深时分,草原与猛犸国交界的城镇处,寒风凛冽,掠过山谷,透过窗户,吹进屋子里头。

夏夏打了个寒颤,她伤重难动,大声喝骂丫鬟,要她过来堵上窗户的缝隙,但这懒惰的小奴大概睡死了,迟迟不至。

夏夏心里痛骂,先骂丫鬟,再骂孟如令、裴柏颈、戴杀敌,最后狠狠骂那个烛九,骂那个孟行海。这孟行海将她伤成这样,为何孟如令不将他杀了?为何戴杀敌不肯听夏夏的话,去攻打曲和关,捉龙火贵族来泄恨?还有那个裴柏颈,他自称妙手回春,可为何夏夏的身子迟迟未好?他说夏夏要养个好几年,可这般痛苦,谁又能忍受得了?

夏夏骂了许久,终于心情好转,开始设想今后的事了。她是灵阳仙,长生不老,这短短几年也算不了什么。等她养好了伤,恢复了功夫,定要再捉龙火贵族,一个个儿挖出眼睛、斩断舌头,让他们互相吃肉,互相喝血,死的苦不堪言,比夏夏眼下更惨痛百倍!对了,孟行海,尤其是此人,夏夏要找到他,将他的亲朋好友全数捉了,用最残酷的手段

夏夏想着想着,心里痛快,露出微笑。她一直是个乐观的好姑娘,纵然眼下受了挫折,将来也必有好报。

有人推门进来,夏夏心想:“这死贱婢终于来了!”骂道:“叫你那么多声,你耳朵被人割了吗?”

那人走到她床前,一把掀起了被子,夏夏惊呼一声,睁眼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发青,活脱脱是个冻尸。

但他的脸,夏夏忘不掉,他是那个孟行海!

夏夏吓得泪如雨下,哀求道:“你想要做什么?饶了我,饶了我,我已成了残废,你还要对我怎么样?”

她显得很可怜,很柔弱,很悲惨,很凄凉,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一定会饶了她的,因为她不再是威胁了,她过的生不如死,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悔改的。

而且她还很美貌,或许他会想做些其他的事,饶过她的性命,男人嘛,听说都是如此,等他们发泄完了,多半不会再想起来杀人。她记得那个孟行海是有些迂腐的,并非心狠手辣

但他为何像个被冻死的人?死人又岂能行走于世?

形骸喃喃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你是个罪孽深重的疯子,该当死了,一了百了。我当时做错了,累你受了更多的罪,我向你道歉,我前来弥补。”

夏夏大声呼喊,想要唤人过来,但她忽然想起戴杀敌他们今天都不在。

形骸拧断了夏夏的脖子,让她毫无痛苦的死去。

这样她的罪就消了,她此刻的痛苦也不见了,她将来也不会犯罪了,再不会有人因为形骸的心慈手软而遭殃了。

形骸从窗户跳了出去,并未关窗,屋外的风雪呼呼吹了进来。

屋内很冷,但屋子的主人却再不会以冷为苦。

————

本卷完

一 天地我独尊

夜间,营帐中仍亮着灯火,火光明亮,人影摇晃,响起轻微的剥咧声。

玫瑰坐于桌前,看着兵书,灯光照得她俏脸生红,双眸中似有水般的火焰流淌。帐外的风吹来了海洋的气味儿,咸咸的、湿湿的,玫瑰看书看得入迷,海风吹动她的秀发,她的心却始终在书上。

忽然,灯火熄灭,帐内一片漆黑。玫瑰脸上变色,手按剑柄,摸出玉净瓶来。她察觉到身前站着个人,离她约有丈许,此人何时到来,玫瑰半点不知,他若出手,玫瑰局面不妙。

那人开口说道:“是叛军派我来取你性命。”声音竟是个女子。她嗓音娇嫩,语气生硬,不带半分情感。

玫瑰道:“是么?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刺客不答反问:“你占了十八集铺时,为何将军中粮草分发给镇上的难民?”

玫瑰皱眉道:“人要吃饭,不然会死。他们是我龙国的子民,我瞧他们挨饿,因此给他们些吃的。”

刺客道:“粮草乃行军命脉,大敌当前,你如此举动,实是狂妄自大、不知所谓。且那些难民中有不少在叛军中效力,此乃妇人之仁,你不怕养虎为患?”

玫瑰笑道:“可接下来打的几仗又是谁赢了?”

刺客微一犹豫,道:“你兵法颇有火候,可错事始终是错事。”

玫瑰道:“若是错事,你刚刚早拿剑刺我了,为何等到现在?”

刺客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玫瑰道:“你若想投靠我,我欢迎之至,可你不该灭我的灯,我读书正来了兴致,这一下可被你打断,我都忘了自己看到哪儿。”

刺客激动起来,道:“谁说我想投靠你?”

玫瑰道:“我说的。”

刺客急道:“我只是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十八集铺的人很感激你,叛军中仍有厉害刺客,你需务必小心。”

玫瑰朝她鞠了一躬,道:“姐姐,你留下来帮我,成么?”

刺客“啊”地一声,似乎方寸大乱,朝玫瑰扔出一物,玫瑰伸手接过,见是一丁点翡翠。她记得十八集铺上有个小姑娘,她爹爹病重,玫瑰让军医替他看病,还给了她一些碎玉,好让她过活。

正如刺客所说,玫瑰明知自己所做是错的,或许她帮的是敌人,或许她假仁假义,施恩卖好,将自己的将士置于险境。

但敌人不过是乌合之众,玫瑰带这许多粮草也用不上,她本就打算速战速决,一切也正如她所预料。

龙国天威,举世无敌,又何惧草民叛党?玫瑰不仅仅是来平叛的,还是来告诉这儿的人,龙国象征着仁,象征着义,象征着天理,象征着威严。如臣服于我,我必善待于尔,慈悲为怀;如与我为敌,我必摧城拔寨,绝不留情。

那是数百年来龙国军团的信条,如今人心不古,但玫瑰仍奉之为至理,她麾下兵马也必须恪守不违。

玫瑰手一挥,点亮烛火,在她桌案前的草席上一指。刺客在她面前坐下,揭开面罩,她年纪似乎比玫瑰大一些,肤色黝黑,瓜子脸、樱桃红唇、一双杏眼,甚是好看,她颇为紧张,举动拘谨,玫瑰反而觉得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

玫瑰道:“你本事真大,我军中守备算得森严,你是如何闯进来的?”

刺客道:“我遇上人,就点穴道,一路至此。”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却在五万兵马中来去自如,身手委实令人惊叹。

玫瑰道:“我叫藏玫瑰,你呢?”

刺客道:“你不必知道我姓名,我只是来提醒你”

玫瑰道:“你答应帮我了?”

刺客道:“我不能,我我若帮你,他们会杀死十八集铺的人,杀死我的我的妹妹。”

玫瑰道:“那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刺客愕然道:“出发?去哪儿?”

玫瑰道:“你带我去叛党大军老巢,将他们一网打尽,防止他们杀人。”

刺客大骇,摇头道:“那儿高手许多,都是我的同门,我”

玫瑰笑道:“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就成,反正你是来杀我的,又何必管我死活?”

刺客低下头,抿嘴许久,道:“过了蛇湾,西岸有个不起眼的洞穴,他们都藏在那儿。”

玫瑰呼哨一声,突然间,刺客背后多了五个人影。刺客大惊失色,回过身,长剑挡在身前,但那五人一动不动,垂首而立。

刺客猜这五人各个儿了得,行动之际,连她都难以察觉。玫瑰早就能制住她,为何却一直忍让?

玫瑰道:“都听到了么?咱们即刻出发。”

五人点了点头,让开道路,玫瑰道:“姐姐,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刺客道:“我随你随你一起去,那儿地方很难找,且有哨兵。”

玫瑰道:“姐姐,多谢你。”

刺客又道:“我姓木,木菀心,我身上有咒法,遇上首领,只能乖乖听他的话,不能随你们杀进去。”

玫瑰心知木菀心受那首领掌控,练成这一身刺杀本领,所受之苦直是超乎想象。她好生同情,点头道:“我知道此人底细,我会替你杀他。”

木菀心不知所措,不发一语。

两个时辰之后,玫瑰等人从那洞窟中出来,每个人身上皆被血染红,神色喜悦,她腰间悬着一老者脑袋,此人正是蛇湾地叛党首领威握。据藏家密探消息,此人多年来于各地学堂劫持龙火觉醒者孩童,严酷训练,以为杀手,为他杀人,如今终于将此人正法。如此一来,蛇湾之危已解,木菀心也算得了自由。

洞中其余刺客皆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但无一人及得上木菀心,被玫瑰等人全数杀了。

顺服我时,我宛如此慈善菩萨。不归顺时,我变作杀人魔鬼。玫瑰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木菀心从树上落下,见众人模样,知大功告成,如释重负,向玫瑰拜了拜,转身就走。玫瑰道:“木姐姐,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木菀心身子一颤,咬牙道:“我不成,我杀了许多龙国的人,手上染满了血,我一生都见不得光。”

玫瑰道:“我们这儿哪个人手上不染满鲜血?谁说你杀了龙国的人?我一个都没瞧见,半句话都没听见,一点儿也不知道。”又回头对身后的高手道:“你们呢?”

众人齐声笑道:“刚刚好大的海风,咱们耳朵跟聋了似的。”

木菀心激动万分,她茫然少时,奔上几步,朝玫瑰拜倒,玫瑰将她扶起,见木菀心已泪如雨下。

这女刺客看似冷酷无情,可刚久易折,她的心太脆弱,受不得丝毫触动。玫瑰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身后的人,也都与你一样,是江湖上的杀手。他们都很无奈,但他们比谁都忠诚。我谁都信不过,却信得过他们。”

木菀心喜道:“是,大人。”她这些时日来心中情绪古怪不定,自从她头一次见到玫瑰起,木菀心就不由自主的为她吸引。她悄悄跟随在后,观察玫瑰的言行,见闻越多,就越为之倾倒折服。直至此刻,她在玫瑰肩上哭泣,才终于确信自己找对了人,走对了路,拥有了归宿。

她今后或许仍是杀手,但她的人生已完全不一样了。她追随的人将她当做家人,当做朋友,由衷的信任她。她终于走出了黑暗,见到了阳光。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人一样活着。

众人走过海湾时,天空一轮明月,海面上银光点点,碎星散芒,海岸上有巨大的、腐朽的战船废墟,据传是七百年前留下的。那时,剩余龙火贵族中的高手们,率数十万大军乘风破浪,赶往地母岛,意欲占领这天地中央,竖立皇权。

但他们永远未能登陆,庞大的海兽与漫天的雷暴击毁了他们的船,吞噬了士兵的灵魂。

玫瑰迎着明月,呼吸海风,心头想起了那流传千古、威震八方,奠定龙国的一段话来:

“地母岛上的百姓、将士,无论是神龙骑还是俗世人,且听我所言。仙灵已被击退、乱毒症也已消失,永不再现。此为我神通所致。

其余无功鼠辈,妄图率军登岛,也已被我击溃,尸骨沉海,荡然无存。

我赐予诸位和平,诸位若有明智,务必收下。

诸位当赠我臣服,我是圣莲女皇,仙灵覆灭,是我所为,毒症清除,是我之能。诸位性命得以延续,亦是我之馈赠。

我有才德,可以治理天下,我有神法,可以扫荡妖魔。

我于此昭告天下,龙火天国,由此建立,圣莲女皇,由此统治。

我于此昭告天下,世间百姓,当忠于我,与我携手,保家卫国。

我于此昭告天下,举世妖邪,望风披靡,八荒四海,再无敌手。”

史册记载,广阔无际的地母岛上,在各处都能见到圣莲女皇通天彻地的身影,在哪儿都能听到她说的话,她用词浅显,却通俗易懂,经历过末日的人们,无论是饱读文士,还是农夫走卒,虽不知她是何人,但都在听到这段圣谕时放声大哭,跪地不起,由衷信服,狂喜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

他们知道绝望的日子、无穷的仙灵、致命的疾病,真的就此消失了。他们又能活下去,陪着残存的家人朋友,迎来一次又一次海面的太阳。

他们失去了太多,因此知道生命的可贵。他们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位圣莲女皇赐给他们的。

一个古往今来,从所未有的庞大帝国,由那一刻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二 地狱无看守

降木月中,天色灰蒙蒙的,树叶黄橙橙的,淡雨轻轻落下,万物皆似染上了似有似无的哀愁。

形骸走过铺满落叶的山路,踏上台阶,细雨斜斜打在脸上,他感到一丝凉意,又似什么都未感受到。

山上可见一角围墙,颇有些年头,爬满苔藓蔓藤,再往上走,见到拱门与屋檐,立柱与匾额,写着云火纯龙寺。

五天之前,孟轻呓对形骸说道:“你二十岁啦,该需去纯火寺的寺庙中祷告,不然可领不了俸禄,我知道你厌着纯火寺,可也没有法子。”

形骸想起梦儿,冷漠的心温暖了些,于是加快脚步,步入寺门。

云火纯龙寺乃是纯火寺的下属寺庙,亦是纯火寺中数一数二的圣地。当今纯火寺各地寺庙中最负盛名的高僧,皆出自云火纯龙寺院之中。一百年前,五行老僧下令拆除墙壁与寺门,寺庙周围仅存一面土墙废墟,如此举动,为示意佛法无界,如此一来,任何外人皆可来去自如,参拜五行神龙佛。

现如今,这寺庙几乎毫无防备,仅有天险可守,若有强敌攻打,寺中僧侣岂不会遭殃?

世上绝无那般蠢人,胆敢挑衅云火纯龙寺。寺中有五行神僧,另有龙佛化僧长老,功力之深,凡人莫测,更何况还有神秘的迷雾师隐居在此,即使圣莲女皇前来,只怕也不敢造次。

身后有人说道:“劳驾,施主,请让一让。”几个面黄肌瘦,满脸尘土的和尚尼姑走了进去。

偌大前院中,坐着数百人,全数留着头发,静坐不动。形骸听说众人皆是为出家而来,请求前院主人木行僧为他们梯度出家。这些人中,有凡俗之辈,也有龙火贵族。有些是朝廷命官,有些是江湖豪客,有些是江洋大盗,有些是青楼的常客,至于穷苦百姓也是不少。

寺中的木行僧会让他们不吃不喝的坐上数日,考验其心,若能坚持下来,则替他们梯度,成为杂役和尚,再过数月,每人给一个木钵,不发盘缠,打发出门,绕着缚灵大路走上一圈,如果能够返回寺庙,则成为正式僧人,可传授纯火寺的佛法武艺。这一圈路极为漫长,且艰难无比,走的慢者往往要耗时一年,途中仅能化缘,不可用出家前半点资财,否则会被龙脉察觉,立时开革出门。

纯火寺乃龙国国教,信奉教义之徒不计其数。走完旅途者要么是身负龙火之人,要么是内功精湛的高手,要么是毅力卓绝的少年,若是心不诚、志不坚,体不强,定会半途而废。

除了新觉醒的龙火贵族之外,通过这考验筛选,每年纯火寺更有许多心智体魄甚是坚韧之人投奔,纯火寺势力之大,高手之多,传播之广,超过海法神道教百倍。龙国数万万顷之地,哪怕再偏远角落,也有纯火寺的寺庙,有纯火寺的高僧。

形骸驻足观看,有一妙龄尼姑走了过来,她眼睛甚是清澈,肤色雪白,样貌端正,打量形骸模样,问道:“施主,你是青云侯么?”

形骸单臂行了个佛礼,道:“师太,我曾遣人送来书信,需拜见木行大师,度过成人之礼。不知师太法号?”

那尼姑甚是兴奋,眼中流光溢彩,好似野兽。她道:“我叫秀萝,你随我来吧。”

走过前院,顺着长廊,越走越是荒僻,形骸神色如常,不以为意。秀萝推开一扇极隐秘的铁门,门中传来一阵阵哀嚎惨叫声。

秀萝叹道:“人间既是地狱,我等实乃地狱看守,地狱之中,自有苦难之音,施主不必介意。”

形骸道:“观地狱之苦,知人世之乐,在下颇想见见地狱中的景象。”

秀萝笑道:“我本就想让你瞧瞧,木行僧嘱咐过,你是贵客,可身上戾气重,须得点化点化你。”

两人越走越深,血腥气味儿越来越浓。恍惚间,形骸似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走在雷府的一座座房屋间,在黑暗中见到骸骨,见到血迹,见到死尸,见到妖魔。

屋中有近十人,皆被铁链拴着,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浑身肌肤没一处完整,体内骨骼没一片完好,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照此下去,大多数活不了几天。

形骸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秀萝道:“邪魔外道。”

形骸问:“何谓邪魔外道?”

秀萝答道:“与妖魔勾结,图谋不轨,危害龙佛,污染龙脉,扰乱世间,不敬女皇者,皆是妖邪!”说出此言,已是声色俱厉。

形骸走上前,撑开其中一人嘴巴,见他舌头已被割去大半。形骸道:“真是怪了,他似是我海法神道教的一位同门,数月前失踪不见。”

秀萝扬眉冷笑道:“此人以往是谁,已然无关紧要,他是从地狱来的,我等就该以地狱法门度他!他召妖魔为他效力,为数远过三只,犯了教义国法,罪该万死!”

形骸点点头,手指轻划,那人身上镣铐似被利刃割断,形骸又在此人额头上一拍,一股浑厚真气吊住此人性命。

秀萝冷冷说道:“你协助妖邪,图谋不轨,与之同罪,今天也休想走了。”

形骸背起那人,身形一晃,倏然震开重重门锁,直往外闯,那秀萝在他身后追赶,哈哈笑道:”你私闯大牢,劫走死囚,更是罪加一等,孟行海啊孟行海,想不到你这般蠢,这是自寻死路了!”

来到地面,微弱的日光透过云层,照在形骸身上。他见到院中站着二十来个和尚,手持兵刃,圈圈环绕,堵住出路。

秀萝一个翻身,从形骸头顶跃过,喝道:“孟行海,我早就想捉你!”

形骸道:“我乃圣上亲封的青云侯,若非圣上,谁人也无权审我拿我,定我的罪。莫说云火纯龙寺,就算是纯火寺本院也不行。我家祖宗也知道我前来此处,若逾时不归,她会亲自来找我。”

秀萝想起孟轻呓,脸上变色,眼珠一转,忽然又笑道:“可惜,可惜,青云侯来到我寺之后,心中魔性发作,意欲伤人,我等迫于无奈,唯有将他制住,割去他那尖锐锋利的舌头,斩断他凶狠强悍的手脚,这叫由体入心,除妖降魔,手持屠刀,治病救人。”

形骸将那神道教同门放在地上,道:“师太究竟是谁?”

秀萝仰天笑道:“好说,我秀萝乃木行僧座下第一高手,亦是修罗堂堂主,掌管云火纯龙寺除妖降魔、追凶查案之事。孟行海,当年你当众召唤归墟妖,唤起无数怨灵,更做出灭绝人性的勾当,实情如何,今日我非审出来不可!”

形骸点点头,秀萝突然打出一拳,拳风凌厉凶悍,势如雪崩。形骸左臂一挡,拳风歪了,砰地一声,山壁坍塌一块。

秀萝心知形骸道法厉害,决不能容他有施展余地,身子腾空,再踢一腿,倏然变作数十腿,这一招叫做天降惠雨,足劲有极强的吸力,敌人万难躲闪。形骸袖袍一拂,一股内劲飞出,他借此退后数步。

秀萝一招不中,足尖在山上一点,翻身再打下一掌,此掌当真迅猛刚强,宛如炮弹一般。形骸一转身,轰地一响,地面碎开个小坑。

秀萝见自己无往而不利的“悠长三式”竟然无功,心头惊怒,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

众僧呼喝一声,霎时布成“龙佛欢喜阵”,一方出刀挥砍,一方运剑急功,一方投掷暗器,一方绳索圈套,形骸施展雨燕身法,在众人围攻下飘动穿梭,并不出手还击,众僧纵然攻得凶猛,却碰不上他半点衣角。

秀萝高喊道:“孟行海,你死到临头,还负隅顽抗?三年之前,你海法神道教之外那一小镇上数百口人,一夜之间全数失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网恢恢,神佛公正,海法神道教纵然替你隐瞒,可又岂能瞒得过我纯火寺的灼灼目光?”

形骸心想:“那小镇,那一天,雷府上,黑暗中”

秀萝又笑道:“此事如此蹊跷,定然有鬼。但这鬼怪却非妖魔、元灵,而是个道法深厚,用心歹毒,手段狠辣的大魔头!对不对?是你杀了全镇的人,又让海法神道教替你隐瞒。他们当你是宝贝,自然替你遮掩的天衣无缝。然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形骸又想:“尸体与血液围成圈,无辜的人因我而死,那天真老实的小公子被绑在刑具上,死前又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为何我的家人都躺着不动了?为何我的缘会儿笑得这般欢畅?为何她的脸上泛着紫色的光芒,身后有一只可怖的仙鹤静静站着?为何我的身子这般痛?为何我被绑在这残忍的架子上?”

为何这世上好人没好报?为何无辜的人会被无情的残杀?难道弱小就是罪么?难道强者就能毫无道理的杀人?

是的,是的。世事正是如此,纵然残酷,却也无奈。

秀萝继续喊道:“你想抢夺缘会,雷府不让,全镇的人都帮着雷府,所以你大开杀戒!杀那些无力的凡夫俗子。那缘会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在你的封地,与你不要脸的苟合在一块儿了?是了,是了,你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是罪无可恕!你这厚颜无耻,荒淫无道的邪魔外道”

她骂声戛然而止,形骸捏着她的咽喉,看着这年轻而狂热、美貌而端正的尼姑。

秀萝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她显露出惊恐之色。但形骸并未让她害怕多久,他干脆利落的拧断了她的脖子,刺穿了她的心脏。

众僧惊声怒吼,向他冲来,但形骸将秀萝尸体抛出,将众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背起同门,几个起落,已然不知去向。

三 心中有杆秤

人在半空,形骸召来云孔雀,将那人放在云孔雀背上,道:“送他去海岸公国,找三钳大仙,随船回海法神道教,禀报六位师尊。”

那人睁开眼来,含混不清的低声道:“多谢多谢师弟。”

形骸道:“善恶是非,我心中自有标杆,我赏善罚恶,随心所欲,你不必谢我。”遂挥别云孔雀,落在地上。

他沿着缚灵大道,行了不久,到附近镇子找客栈住下,往床上一躺,心想:“闯入云火纯龙寺,杀了修罗堂堂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但这又有什么?扪心自问,你做错了么?若没做错,又何必自责?

对,对,若问心无愧于天地,则世间无一人能指责我,惩罚我。那秀萝是个大恶人,偏离了纯火寺初衷,蛊惑人心,教导残忍之义,哪里有僧人模样?她要杀我,我唯有杀她。不光光是她,所有追杀我的人,不管是和尚还是官府,我统统一个不留的收拾了。

不可,不可,若真是如此越闹越大,直至不可收拾,未免会令梦儿头疼,我还是稍稍收敛些好。

照理而言,寺庙中高手如云,形骸深入其中,万无顺利脱身之望,可他毕竟大摇大摆的出来了。那秀萝所做之事也见不得光,多半是私下堵截形骸,木龙僧未必会宣扬出去,让拜天华等其余五行俗僧知道,更别提五老化僧了。

屋外有人敲门,道:“客官,我送饭来了。”

形骸道:“进来吧。”

那店小二稍稍一推,门开了,他手捧木盘,盘子上菜肴丰盛,他低着头向形骸走近,将餐盘放在桌案上,笑道:“客官给的银两多,咱们整治的稍稍多了些。”

形骸已闻不到香味儿,味觉也与死人无异,这令他愈发想念梦儿,唯有与孟轻呓在一起,他才能成了活人,体会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一醉方休,眼下他却是活尸,麻木混沌的盗火徒。

他夹起牛肉,吞入腹部,又几口将酒喝光,菜饭毫无滋味,酒也与水无异,但却能补充冥火。他成为活尸后,比龙火贵族时更感到饥饿,他不会饿死,可吞吃起来却像饿死鬼一般。

那小二见他这副吃相,吓了一跳,可又面露喜色,道:“本店的香辣牛肉扬名天下,无怪乎客官如此喜欢。”

形骸点点头,道:“听说十天之前,梁建大仓死了一位龙火贵族,他也是死在这紫鲜毒之下,对么?”

小二脸色剧变,不自禁退后数步,狞笑道:“好个青云侯,你尝出来了?”

形骸道:“纯火寺明里暗里的勾当可真不少,让人好生开眼。”

小二道:“我这紫鲜毒入腹,功力弱者,转眼毙命,功力强者,气力全消,天下无药可解。百战百胜,百试百灵,如今阁下身中此毒,尚且能镇定自若,果然非同凡响。”听他语气,对这毒推崇有加,信心十足。‘

但他不知道这毒只对活人有效。

形骸道:“据我所知,梁建那死者是死在你手下的第十人,他纵然贪杯好色,可罪不该死。是因为他做了与妖邪贪欢的勾当,你们又无真凭实据,只能暗中下手杀他么?”

小二听他说的声音响亮,怕被隔间人听到,那样一来,唯有再杀人灭口。他喝道:“闭嘴!”抢上一步,施展纯火寺小擒拿手,抓向形骸后背大椎穴。

形骸一挥手,闪电打出,这小二霎时成了焦炭,当即身亡。形骸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该留个活口,可以指证秀萝尼,但纯火寺信徒宁死不屈,捉了也是无用。”

他将小二尸首扔出窗外,扑通一声,随后尖叫连连,百姓恐慌,喊道:“报官!报官!”

形骸心想:“缚灵省全境千里之地,等若是纯火寺的地盘,就算报官,官差也不敢轻举妄动,准会报给纯火寺知道。”

这屋子窄小,他嫌施展不开,于是来到饭堂,找正中椅子坐下。旁人也不知是他杀人,更不料他杀人之后还面不改色的下楼安坐,都在低声谈论,有人说道:“那小二都被烧焦了,手段何等残忍,莫非是江湖上的仇杀?”

另一人道:“此地有纯火寺罩着,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此撒野?”

过了一盏茶功夫,店外脚步“踏踏”临近,砰地一声,木门震开,一脸色蜡黄,胡须发青的老僧走入,身后跟着五个武僧。纯火寺中有五行俗僧,五行化僧之分。五行俗僧,乃是掌管纯火寺凡俗事物,与官府百姓打交道的五位大高手,各个儿精明能干,武功绝俗。五行化僧,则是专注修炼、隐居不出的寺中长老,据传是五行神龙化身,功力如何,外间唯有传闻想象而已。

这木行僧叫做利垂光,与辛树齐名,掌管凡俗出家、皇室宗庙等事务,听说他为人和蔼,乐善好施,但久闻其名,不如亲眼所见。看他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倒像与歹毒索命的青阳教徒如出一辙。

利垂光一眼瞧见形骸,眼神震怒,手掌一抓,地面长出一棵树来,他将那棵树连根拔起,当做长棍,转了一圈,朝形骸打来。

形骸打出飞火流星,轰地一声,那树棍登时熊熊燃烧。利垂光将那树棍一扔,形骸面前升起一片冰墙,将那树棍凝固在内。堂内百姓见了这等架势,吓得魂飞天外,屁股尿流的向外爬去。利垂光重重一哼,生怕殃及无辜,一时倒也不便动手。

形骸道:“大师何必如此大脾气?”

利垂光怒道:“孟行海!秀萝是你杀的么?雷浩是你杀的么?”

形骸叹道:“纯火寺教义有言: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诛杀邪魔,算不得杀孽,在下心中坦荡,身上清白,以血洗手,最是无辜。”

利垂光道:“好一个杀妖魔不算杀!”见人已跑得差不多了,一招“散叶神掌”,掌力如风吹落叶,扩散而至,却又强悍异常,威力惊人。

形骸左掌推出,雷光成盾,只听叮叮当当的,散叶掌力散落纷飞,打的这客栈东损西破,桌翻菜洒。屋外掌柜看的心疼不已,哀嚎道:“大师,别打了,别打了!”

利垂光复又大喝,急踏一步,使出一招“无边落木”,掌力愈发沉重。形骸连珠般拍出火球,四下乒乒乓乓,火光乱窜。他道:“掌柜的,你这饭堂破损记在纯火寺账上!”

利垂光见直来直去的掌力无效,飞身上前,虚晃一枪,忽一招“童子坐莲”,踢向形骸足下,咔嚓一响,形骸脚踝骨折,利垂光高高跃起,再一掌将形骸脑袋打碎,鲜血流了一地。他身后武僧齐声称颂道:“五行龙佛,师父佛法无边!”

此时,雷光一扫,这五人身子一麻,一齐翻身栽倒。利垂光吃了一惊,见形骸从店外走入,他斜眼一看,又见那形骸尸体已经消失了。他心中一凛:“这是神道教的幻灵道法‘耳目一新’?除了那袁蕴之外,竟还有人练成了这神出鬼没的功夫?”

形骸扶起一张桌子,掌心伸出骨头,将损坏的桌脚修复,平整放好,道:“大师,气消了么?”

利垂光所带这五位徒弟皆是龙火功第四层的好手,非但龙火高强,且体壮如牛,更练有龙火寺数门奇阵,怎料在一招之内被形骸偷袭打倒。他纵然愤恨,心知今日唯有认栽,咬牙道:“你放了他们,我让你走人!但今日这官司,我非禀报拜天华师兄不可!”

形骸袖袍一挥,店门关闭,将外头看热闹的人隔开,堂内阴暗下来,利垂光心下一沉:“这小子莫非还想杀我?好个狂妄的恶徒!”

形骸抬头看了看,道:“拜老爷子,您出来吧,晚辈此刻不便拜您。”

利垂光奇道:“拜师兄?”话音刚落,形骸面前那张桌子前已多了一老僧,他如何到来,如何入座,利垂光竟未能察觉。他深感钦佩,却又毫不惊讶,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号称纯火寺第一高手,虽未必胜得过那五位隐居的化僧,自己却远不及他。此时他既然到场,这邪徒必难逃佛掌。

拜天华双目白光凛凛,说道:“孟行海,三年之前,我未能拿你,今夜终于佛赐良机。你本就身怀邪法,所作所为,目无法纪,不敬本教,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念在昔日你与辛树师弟交情,我且听听你还有何话说。”

形骸道:“拜老爷子有所不知,晚辈之前举动,皆正合我佛心意,恰是清扫佛院,洁净寺庙的大善行,大功德。”

利垂光怒道:“好个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小贼!师兄,他杀了秀萝孩儿!连雷浩孩儿也死在他手上!”

拜天华伸出手,抓向形骸,形骸纹丝不动,但拜天华伸到一半,皱眉沉思,又缩回手去,叹道:“为何短短三年,修为又有进展?”

形骸道:“顺应天意,自然得道。”他其实也万不想与这老僧拼斗,否则必会露出活尸本相,且未必能胜。

拜天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说吧,若说的无理,我拼着损耗真元,也要将你正法。”

形骸说道:“此事当从贵寺秀萝女尼说起。一个月前,我无意中得知我神道教中,有一位裴华胥师兄失踪,除他之外,还有与他交好的其余九位贵族公子音讯全无。我受师尊之命,查访此事,得知他们当是落入了秀萝女尼手中。”

拜天华眉头紧皱,望向利垂光,利垂光也不怎么知情,神色困惑,却道:“定然皆是妖邪之徒!不然秀萝为何捉他们?”

四 万众慕天颜

形骸道:“我那位师兄是四法派道术士,带着记载。他所召妖魔,乃是妖界的几位狐狸精。其余富家子弟,也并非修道之人,更不是龙火贵族。他们请求我那师弟召妖临凡,所为只是欢合享乐而已。”

利垂光吃了一惊,骂道:“荒唐!荒唐!真是纨绔子弟,不务正业,堕落至极!”

形骸又道:“我师兄确实有违国法教规,然则罪不至死。其他人罪名更轻,本不该受牵连。然则贵寺秀萝尼姑将所有人一齐抓了,关入云火纯龙寺大牢,一个个儿折磨的不人不鬼。其中几人,乃是我孟家、裴家、威家、辛家颇受器重的少年人,家长每年给纯龙寺的香火钱不知几何,若传扬出去,对贵寺颇为不利。”

利垂光一直不知牢中那几人来历,只是秀萝说他们罪无可恕,他便深信不疑,不料她竟闯出这么大祸来。他是出家之人,佛法精深,知道形骸所说不假,也不愿抵赖推诿,道:“那我这就将他们放了!”

形骸道:“有几人已活不成了,即使两位大师杀我灭口,我那位已成残废的师兄,也定不会守口如瓶。”

利垂光冷汗直流,心道:“即使将那活着的几人放回,他们家人定会兴师动众前来闹事,那些死者又该如何是好?”

拜天华蓦然笑道:“好,秀萝该死,你杀的不错。那雷浩用毒害人,死了也罢。罪魁祸首已然伏法,这两件事就一笔勾销!”

利垂光低声对拜天华道:“师兄,如今也唯有这样:咱们将那些公子哥放了,所有罪过皆推给秀萝与她同党,此事就此了结。”

拜天华叹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这件事是咱们错了,师弟,你监管不严,教徒失当,该当面壁思过才是。”

利垂光惭愧说道:“师兄教训的是。”

形骸心想:“面壁思过?又有何用?欠了血债,唯有用血来偿还。”但不想再争执,点了点头,起身要走,拜天华忽然又道:“孟行海,听说你在找断翼鹤诀的下落?”

形骸身子一顿,道:“此功盛名极大,天下何人不想一见?”

拜天华道:“此功乃前朝邪器,不祥至极,唯有归我纯火寺掌管,方能消弭争端,令贪婪者死心。你若找到此物,万不可练,需速速将此物交给咱们。”

形骸道:“练?我不练这功夫。我只想通过这功夫,找出一个人来。”

拜天华皱眉道:“找谁?“

形骸答道:“那人与大师无关。”

拜天华一双无神、空白的双眼盯着形骸,形骸却不在乎,不害怕,他活在世上,似乎只是为了追杀他所认定的妖邪,随后在孟轻呓那儿找寻温暖,恢复些许人心。除此之外,一切皆有如云烟。

他虽只有二十岁,但却已执拗的吓人,颓丧的厉害,若有人能看穿形骸的内心,定会被深邃的黑暗与恐惧所淹没。

也许那些被归墟妖附体的疯子也不过如此。

拜天华叹道:“我替我师父传话给你。”

形骸知道拜天华年纪极老,他的师父还活着么?若还活着?又是何人?难道是迷雾师么?

他有些想知道,好奇心对他有用,所以留在了他魂魄中。通过好奇心,这活尸能找到线索,杀更多的妖邪,直至遇上那将他变作活尸的女妖。

他问道:“大师的师父是谁?”

拜天华道:“他叫星知释者,你师父当对你提到过他。”

形骸点头道:“原来是这位圣僧。”

利垂光面对这两人,不禁背脊发寒,莫名心慌,只觉他们冷漠的犹如两具行尸走肉,什么事都不能让他二人惊讶。他忍不住想道:“刚刚这孟行海若想要杀我,或许能办得到,连师兄都阻止不了。”

拜天华继续说道:“师父转告你说:你不必与我纯火寺为敌,若能齐心协力,或许能找到当年断翼鹤派剩余的一半残本。”

形骸道:“如何齐心协力?”

拜天华道:“约莫三个月前,我纯火寺召集了十位年富力强的高手,前往藏川之地,如今他们并未回来。”

形骸道:“断翼鹤诀在中荒山之说,早已传遍天下,然则中荒山并无天机洞,否则我早已找到。他们去藏川何事”

拜天华摇头道:“天机洞或许是一处极庞大的鸿钧逝水,与世隔绝,等闲无可进入。我师父翻阅经藏,终于找到一句极要紧的话,若这句话不假,当能指引知情人找到天机洞所在。”

形骸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晚辈愿闻其详。”

拜天华道:“阎安人崇拜天神,于湮灭之地聆听天机,湮灭之地,有齐宫小神,居于山间十里洞内。”

形骸将这句子在心中转了数遍,道:“你们知道那齐宫土地爷的下落?”

拜天华点头道:“此事纯熟巧合,咱们纯火寺监督管束地母岛上所有土地爷与五行灵,若遇上祸害龙国百姓的邪神,我等会派僧众铲除,就在数月前,有藏川泉龙寺的一位僧人传来消息,说有一位叫齐宫的邪神在当地创立邪教,滥杀无辜,引人作恶。”

形骸道:“真是巧了,但泉龙寺与中荒山相差万里,岂能混为一谈?”

拜天华叹道:“消息如此而已。偏偏我等五行俗僧有事在身,长老又隐居不出,于是挑出十位高超僧徒,借除妖之名,前去找那齐宫。”

形骸道:“他们许久未归,想必遭遇不测。”

拜天华摇头道:“他们各个儿龙火功皆在第五层之上,且将纯火寺的降魔掌剑功夫练成,十人联手,老僧也难以奈何,千军万马也可战胜。”

形骸道:“世间杀人最多的并非武功,而是阴谋诡计、毒药疾病。若心狠手辣,小女孩儿也能杀得了大人。”

拜天华交给形骸半块翡翠,形骸认出这是在紫霞皇宫中龙裔出山大典时,圣莲女皇亲手所赠的赏赐。

拜天华又道:“此物主人,叫做拜风豹。他是老衲宗族后裔,临行之前,老衲将另一半翡翠镶入他肋骨之间,凭借这一半,可以得知他所在。”

形骸心想:“拜风豹?他是败在沉折手上的那人。”沉折这些年被远调南荒,音讯全无,偶然间,形骸会想见一见这位同为活尸的同胞。

他道:“好,我去找拜风豹,看看他到了何处,是否活着。”

拜天华道:“此事若成,务必将断翼鹤诀送入纯火寺,不得贪图。纯火寺上下从此以后,再也不找你麻烦。”

形骸道:“我需纯火寺替我办法事,告知朝廷,我可领取这些年的俸禄。”其实他已不在乎钱财官爵,可孟轻呓要他如此,他非办成不可。

利垂光喝道:“你可别得寸进尺!”

拜天华道:“法事?你受了师弟拳脚,安然无恙,经受历练,这法事已办过了,此节你无需多虑。”

形骸又道:“我若做犯下大罪,纯火寺可以来杀我。纯火寺若罪大恶极,我也会杀纯火寺的人。”

利垂光怒道:“师兄给你台阶下,你这小子可真不知好歹!”

拜天华道:“师弟为何嗔怒?此人又没说错。孟行海,你走吧,将我寺中儿郎带回来。”

形骸道:“我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全看天命。”说罢推门而出,门口已围了数百个僧兵,见到形骸,表情怨憎。拜天华喝止众人,放形骸安然离去。

待离了城镇,形骸唤醒怀中翡翠乌鸦,向孟轻呓报信,孟轻呓处理宗族要务,忙的不可开交,形骸不愿她担心,只简述自己左右无事,云游散心。

那半块翡翠宛如磁石,隐有吸力,将形骸指引往某个方向。他骑着元灵马,往东奔行,过了十余日,途中却见到许许多多英武少壮、漂亮打扮的青少年人反向而行,他察言观色,见他们各个儿兴高采烈,又互相敌视。

形骸心想:“芸芸众生,忙忙碌碌,敝如蝼蚁,苟且偷生罢了。这些无知小儿装扮一新,又在做什么自找麻烦之事?”

在酒铺子里,他一边吃喝,一边听旁人所言,听众人似是要去赴一处比武招亲的盛会,可谁也不说那招亲姑娘的名字,似乎有极大的忌讳。

形骸不由自主的想道:“那少女迷得数千男儿为她心猿意马,轻浮躁动,莫非竟是用心险恶的妖魔?莫非竟是缘会么?若真是如此,那我也不必管什么纯火寺了。”

杀意涌上心头,他恢复了血性,感到了活力,胸口曾经的伤火辣辣的疼痛,即使那伤已经不在,但那痛却迟迟未退。

他瞧见一桌少年俊杰人多,走上前,躬身问道:“不知诸位所说那位比武招亲的姑娘闺名如何?”

众人一看他面容,再看他独臂,认出他来,竞相呼喊道:“青云侯爷?”

形骸道:“不错,是我,还请诸位如实相告。”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都想:“若是此人出手,咱们可半点胜算也没有。他竟不知这件大事?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多造强敌?”

形骸见众人模样,心生误会,愈发以为他们被邪法诱得发疯,说道:“若不想缺胳膊断腿,快些说了!”

众少年大惊失色,齐声道:“我说,我说。”乱糟糟的吵做一团。

形骸指着一高鼻子的少年道:“你说。”

那少年并非龙火贵族,只不过自诩风流倜傥,才高八斗,此行不过是想去凑凑热闹,碰碰运气,他被形骸一指,惊魂不定,不禁脱口说道:“你没听说么?这件事早已传扬天下了。圣上要在皇城选一位新皇妃,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男儿,皆可去皇城试上一试。”

五 群羊随牧人

形骸心道:“果然是蝇营狗苟,庸人自扰。”又问道:“你们可曾见过纯火寺的和尚?”

众人听他前言不搭后语,都暗呼奇怪,有人心想:“和尚与圣上娶亲有何关联?此人来历非同小可,话语中必有重大玄机。莫非纯火寺的和尚,竟是此次选妃的关键所在?”一时之间,人人专心致志,目光转动,找寻“纯火寺和尚”。

那一桌少年都喊道:“不曾见过,不曾见过。侯爷找他们何事?”

形骸摇了摇头,付了账,召马上路,众人仰着脑袋,见他逐渐远去,并非前往皇城,皆暗暗松了口气。

那翡翠引着他渐入荒山深林,日落天暗,林子黑沉沉的,暗夜无边,寒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形骸在树上一靠,闭目静坐。

远处野兽呼喊,哇哇大叫,似在相互杀戮,“沙沙”声传来,越来越近。形骸心想:“在丛林之中,不是捕猎,就被猎杀,我既已至此,自也在丛林规矩之中。”

树叶纷纷飘落,但树叶中藏着数个松球,倏然间涨大,长满尖刺,朝向形骸脑袋。形骸中招,不吭一声,侧身躺倒。

过了片刻,数个穿白袍的僧人走出,见他如此,面露喜色。有人笑道:“青云侯好大名头,还不是着了咱们的道?”

僧众首领说道:“在他身上搜搜,看看有无那拜风豹的线索。”

三人走近形骸,见那松球镶嵌入形骸脑门,赞叹道:“咱们这夺命松何等锋利”

话音未落,这三人身子巨震,蓝光一闪,僵直倒地。众僧大吃一惊,首领急道:“布阵!”却见许多松球飞来,刺入他身边数人胸膛,松球燃烧,那几人痛的满地打滚,顷刻身亡。

首领见形骸站起,大喝一声,从背后拔出双刃斧,身上绿火升腾,竟是青阳教徒的功夫。他急冲几步,一斧头劈向形骸。形骸扔出四根雷枪,分别穿透此人四肢,那首领大声惨叫,倒地不起。

形骸捉住那首领问道:“你为何想要杀我?”

和尚嘿了一声,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多问?”说着忽然身躯由内而外燃烧起来。

形骸早有防备,脑袋变大,成了北风巨人,随后口吐寒霜,将绿火熄灭。

和尚已然死去,但并非被绿火所杀,而是死在寒霜之下,他的魂魄从体内飘出,飞往阴间。但形骸使出地狱无门,将那幽灵困住。

形骸制造魂水,问道:“拜风豹与你们曾交过手么?”

那幽灵哭喊道:“放我去阴间,放我去阴间!”

形骸大声道:“回答我!否则我将你变作怨灵!”

幽灵意志震动,惊骇万分,道:“咱们在途中得了消息,知道他们在找天机洞的下落,所以所以想擒住他们,但被他们杀得溃败。咱们教主发火,让咱们再设法捉捉那些和尚。咱们无意间听到你在找他们”

形骸道:“你们的教主是何人?是熔岩老道么?”

幽灵道:“此地是青阳分部,共二十个村落的信徒,我们那教主是分部主事。我听说熔岩老道是北方草原的主教,比咱们教主来头更大。”

形骸道:“带我去见你们那教主。”

幽灵厉声惨叫,指了一个方向,形骸知它难以久留,撤去法术,将它放了,幽灵转了个圈,逃命般没了影子。

形骸顺着幽灵指点前行,忽见树林中星星点点的亮着火把,火光宛如绿墨,惨淡诡异。他飞身上树,在高处观望。

只见百来个白袍人聚在一块儿,绕着一个祭坛围成一圈,正在祭祀。那祭坛上被绑着一人,是个昏迷的男子。数个女子绕着他奔来走去,赤身无衣,动作柔若无骨,极为淫邪放荡。

白袍人中走出一苍老浮肿之人,也是不着一缕,此人取一桶血,浇醒了那男子。众女子扑到那老者身前,亲吻他的身躯,神色贪婪痴狂。

形骸心想:“真是一群邪魔奸恶,不知廉耻。”

那男子转动脑袋,看清事态,脸色剧变,他朝一女子喊道:“你你这贱人,你对这老杂种老杂种”

其中一女子如痴如醉,笑道:“我信奉教主,教主赐我他的恩惠,他的雨露,让我欢喜,他比你强的多了。你为何不信奉教主?信奉了教主,我的姐妹全都能做你的妻子。”

那老者咧嘴笑道:“我青阳教徒皆为兄弟姐妹,不分彼此,同妻共财,和睦得犹如一体。”

形骸心想:“世间邪教皆以男欢女爱为饵,以鲜血牺牲祭祀,唤醒人心中野兽,手上沾染鲜血,引入堕落入魔。这青阳教也毫不例外。”

而世人愚昧,竟看不穿这浅显陷阱。

那男子破口大骂,他那妻子摇头道:“唉,我劝你劝了这么久,你总是执迷不悟,还想要逃离村子?我没法子,只能这么做了。”

形骸瞧出这男子似乎武功极高,远胜过那青阳教的分部教主,只是他中了剧毒,性命垂危。

形骸无法救他,形骸也不想救他。世人皆自有命运,该死者可死,该活者自然能活。若贸然救人,后果实难预料。

那个侠义为上的形骸已经死了,世事如此悲哀,令他沦落至此。活下来的形骸仍是个侠客,但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侠客,他会杀恶人,但不会再救好人。

若杀恶人时无意中救了好人,那又另当别论。

男子口中吐血,又道:“你你为何要害白雪儿?白雪儿才十三岁,你休要让这老畜生碰她一根毫毛”说到此处,已然声泪俱下。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本教中的女子,乃是大伙儿共同的财富。你那女儿更该好好受教,让她知道她爹爹犯了大罪,她要因此赎罪,加倍为大伙儿‘操劳’。”他语气恶心肉麻,奸邪的令人毛骨悚然。

那男子怒道:“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牲口杂种,老天爷,老天爷,开开眼吧!”

老者对他那妻子说道:“去将白雪儿带出来,我在这叛徒眼前破她身子,再让她亲手杀了他的爹爹。大伙儿今夜皆与白雪儿成亲。”

众人齐声欢呼,全都脱了袍子,露出丑陋的身躯,那妻子癫狂点头,喜道:“遵命。”

她站起身,迈步要走,但一道天雷击中了她,她七窍流血,翻身死了。

众教徒大惊失色,慌忙翻找兵刃,但兵刃离他们极远,尚未伸手,一股寒风从上空吹下,众人受冻,浑身发抖,大多手脚麻痹,如何能够行动?只有二十来个高手跳开,从地上拾起刀剑,使出那青炎功夫,找寻敌人踪迹。

形骸径直走入圈中,那老者见状,怒喊一声,一掌打出,掌心喷出绿火。但形骸斩断他手掌,再将他那话儿一割,老者痛的尖声大叫,捂住伤处。形骸将他那东西扔在地上,一脚踩得粉碎。老者惊恐万状,竟吓得毙命。

那汉子喜道:“大侠,您是苍天派来的么?”

众青阳教徒喊道:“布阵!布阵!”脚下飞奔,各找方位,形骸使雷劫天刑,二十道惊雷击出,霎时击毙无数。如此一来,教徒阵型溃散,心胆俱裂,再无还手之力。有人一猫腰,就往林子里钻去。

形骸手在地上一拍,使出地狱无门,将逃跑者擒住杀了,只一会儿功夫,圈中除了那汉子,再无半个活人。

形骸自认不算活人,他只是个盗火徒。

他解开汉子身上绳索,将他扶起,那汉子自知命不久矣,苦笑道:“恩公,我求你求你让我见见我女儿。”

形骸想了想,道:“她在哪儿?”

那汉子指了指一旁的小屋,形骸走了进去,见一穿白衣的少女,她被绑得严实,嘴被堵住,瞪着大大的眼睛,惊恐的看着形骸。

后矿山,刑架上,被束缚的少女,惊恐绝望的神情

形骸手在颤抖,他拔出剑,一剑劈出,少女闭上眼,转过头,感到身上的绳索松了。

形骸道:“你跟我来。”

来到祭坛边上,少女见满地死人,吓得闭上了眼,流下眼泪。形骸看她表情不似作伪,但人心难测,若要真正明白一个人,最快的法子是杀了她,审问她的灵魂。

汉子哭道:“白雪儿!”

白雪儿喊道:“爹爹!”抱住汉子,身子不住发抖,又道:“爹爹,你为何流血了?他们对你如何了?”

汉子指着形骸,说道:“他他恩公救了你,恩情极大,你你发誓从今往后,好好侍奉他。”

形骸道:“我不要侍奉,我这人喜欢杀人,不喜欢仆人。”

白雪儿看着母亲的尸首,颤声道:“娘娘”

汉子喊道:“别管你娘!她想要害你!她想将你送给这群畜生糟蹋!是恩公相救你我。”

形骸道:“她也是我杀的,你若想报仇,我唯有也杀了你。”

白雪儿哆哆嗦嗦,忽然间一咬嘴唇,向形骸拜倒,磕头道:“恩公大哥,我不想报仇,我听爹爹的话。”

汉子望着女儿,表情爱怜无比,他道:“恩公,我我女儿是世上最乖巧听话的好姑娘,我这就要死了,只盼只盼你能好好照顾她。”

形骸心想:“哪个爹爹不以为自己的女儿天下无双,完美无缺?我以往也是如此,直至那一天梦醒。”

他想出言拒绝,但那汉子脑袋一歪,就此咽气。

白雪儿“哇”地大哭起来,伏在汉子尸首上,不停亲吻汉子的脸颊,似乎这么做能令他活过来。

形骸几乎想逮住那汉子的魂魄,让他收回托付。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汉子并非恶人,形骸不想折磨他的魂魄。

六 白雪罩污泥

白雪儿哭了半晌,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儿,她抬头一看,只见形骸手掌拍出,众青阳教徒尸首燃烧起来。她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功夫,一时间挪不开目光。

她心想:“这人这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让我爹爹与我免遭羞辱,爹爹爹爹怎么说,我我就怎么做。”

只是此人看似年轻,颇为英俊,可板着一张脸,好像活成木头的老人一样。他杀光了这许许多多的人,此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是好是坏?是凶是善?他会如何待自己?白雪儿根本半点都不了解他。

他断了一条胳膊,到底是怎么断的?他叫什么?是哪里的人?为何会跑到村子里来?

白雪儿十分害怕,她听爹爹说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若落在坏男人手里,多半下场很惨。爹爹教她贞节守身的礼法,教她防身的武艺,也教她三从四德,将来要好好待自己的丈夫。

她才十三岁,可村子里十四岁就嫁人的姑娘大有人在。白雪儿的身子,多半就要交给眼前这个陌生人啦。白雪儿很是难过,很是不安,很是不愿,但她清楚自己绝不愿像母亲那样,沦为野兽般的奴隶,被许多男人占有玩弄。

她情愿跟着这人,献给他身心,也许时候一长,她就会喜欢上他。

唉,她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将来嫁人的场景,幻想着自己心爱的丈夫与自己在父母面前跪拜,敬酒,洞房花烛她不知道到了洞房里头,又该怎样?她不愿多想了,因为她最喜爱的爹爹已经死去。白雪儿本该自杀,下去陪他的爹爹,但爹爹偏偏又要她报恩

白雪儿道:“恩公哥哥,我叫白雪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你不必知道我叫什么。”

白雪儿道:“可我爹爹爹爹让我跟着你。”

那人道:“你还有许多路可以走,但我建议你追随你爹爹去,对你而言,或许是最好的下场。”

白雪儿身子一颤,双手攥紧衣衫,她流泪道:“我爹爹他要我报答你”

那独臂人摇头道:“你最好的报答,就是让我清净些。”说罢手一扔,一柄匕首落在她身前。

白雪儿身子止不住的抖动,她拾起那匕首,想要自杀,可手上没半点力气,她恐惧的要命,她知道自己不想死。

只要有生的希望,她渴望活下去,哪怕跟着这个残忍狠心的怪人。

她道:“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愿意跟着你,做牛做马都好。”

独臂人道:“这儿林间不是有许多村庄么?你难道没有亲戚能够投奔?”

白雪儿哀声道:“其余其余村子也都是青阳教的,所有人要么听他们的话,要么被他们害死。”

独臂人道:“世道污浊,洁者难存,那你还是死了为好。”

白雪儿咬咬嘴唇,她该如何回答?再继续哀求他么?她害怕受伤,害怕被拒绝。

独臂人低声道:“蝼蚁尚且偷生,对么?又或者她装得太像,就如那人一样?”

白雪儿难受之余,心道:“他说的是谁?”

独臂人倏然一动,一巴掌打向白雪儿,白雪儿大惊,自然而然将爹爹所传的功夫使出,匕首刺向独臂人掌心,伏下数个后招。独臂人一把抓住她脖子,将她提起,白雪儿所有后招半点也用不上。独臂人道:“我用这招杀了不少妖女,你可要试试?”

白雪儿心惊胆颤,可瞥见爹爹尸首,又莫名生出一股硬脾气来,她艰苦说道:“我自尽不成,谢谢你杀我。”

独臂人将她仍在地上,乒地一声,白雪儿身子骨瘦弱,摔得很疼。独臂人问道:“你骗不了我,你并非凡人,你体内真气活跃,不似凡人死气沉沉。”

白雪儿咳嗽几声,道:“爹爹说我和他是一位一位土地爷与凡人的后代,体内流着小神的血。”

独臂人道:“难怪,你那祖先叫什么名字?你爹爹呢?”

白雪儿道:“爹爹他叫陈异戎,祖先祖先可不知道。”

独臂人喃喃道:“想不到曾纵横江湖的铁尾壁虎陈异戎隐居于此,又丧生于屑小之手,世事难料,人如浮萍。”

白雪儿心想:“铁尾壁虎?这是爹爹的外号?”想起他从未对自己说起过此事,又悲从中来,簌簌哭泣。

独臂人摸出一本小册子,在册子里翻了又翻,似在找什么记载。白雪儿转过身,不敢去看。那独臂人自言自语:“好,那尼姑庵离这儿不远,正好去一趟。”

白雪儿暗忖:“他要送我去尼姑庵?啊,他要送我出家?”

独臂人将陈异戎尸体埋了,插了根木条,跪地郑重祷告一番,白雪儿微生好感:“他也许也许很凶,可但对爹爹很敬重。”走近几步,向那木条磕头,听独臂人念道:“神赐野性,人得愚昧,魔赐智慧,人得疯狂。”

独臂人站起,白雪儿立刻也站直了,独臂人道:“你随我来吧。”

白雪儿也不多问,点了点头,独臂人从地上召起一匹马,跳了上去,让白雪儿搂住他的腰。白雪儿惊异无比,呆了半晌,摸索着跳上马背,抱住独臂人,她年纪甚小,可想起今后或许就要和此人相依为命,心中忐忑不已。

两人不发一言,骑行了半夜,出了山林,到了镇上,至天明时分,街头热闹起来,她见前头有一座尼姑庵,匾额上写道:“碧娘庵”。

白雪儿“啊”地一声,心中一悲:“他他果然还是不要我。”

独臂人道:“你在这儿等我。”走到尼姑庵门前,敲开了门,几个年轻美貌的尼姑开了门,见了独臂人,皆神色困惑。

只听独臂人道:“我来卖奴隶。”

众尼姑花容失色,当即哗然,矢口否认,但独臂人神色冷漠,目光威严,指着白雪儿,白雪儿浑身大汗淋漓,想要逃走,却又没胆量。

终于走出个老尼姑来,看白雪儿姿色,眉开眼笑,低声道:“客人,这件事当入内密谈。”

两人走入寺中,过了许久,独臂人走出,手中拿着个钱袋,对白雪儿道:“你在这尼姑庵出家吧。”

白雪儿退后一步,悲愤的看着他,独臂人仍然一副死尸般的表情,他一把抓住白雪儿,在她后背一拍,白雪儿痛的大叫起来,似被刺了一剑,身子酸麻,无法抗拒,一群尼姑走出,笑吟吟的将白雪儿拽了进去。

庙门缓缓关上,白雪儿回过头,见独臂人背着身走远了。

白雪儿只是流泪,听那些尼姑七嘴八舌的劝道:“小妹妹,你来月事了么?那就可以和男人好啦。”“你别哭,别哭,咱们都是过来人,初时一痛,后来就不难受啦。”

老尼姑道:“别耽搁,我花了二十两翡翠,用光了棺材本。今个儿找人就破了她,明个儿就让她陪那些达官贵人。”

有人问道:“先前那独臂人是谁?为何知道咱们暗中的勾当?可别走漏了风声。”

老尼姑肃然道:“他你都不认识?他是鼎鼎大名的青云侯爷啊。”

白雪儿心生恨意,暗想:“他他叫青云侯?这样的坏人,居然是也能当这样的大官?”

众尼姑奇道:“原来是他?想不到这般俊,他为何也来卖奴隶?”

老尼姑笑道:“多问什么?他名声要紧,怎会告发咱们?快去,快去!”

白雪儿身子不能动,众尼姑以为她吓傻了,替她洗了个澡,换了身花哨衣衫,本来还要为她剃头,但老尼姑说暂且不用:“今个儿的主顾喜欢俗家弟子。”

白雪儿魂不守舍,在屋子里躺着,心中悲痛绝望,她心想:“我真该随爹爹一齐一齐去了。当时那匕首,那匕首若还在,那该多好?我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那就一了百了啦。不,就算有了匕首也没用,我现在不能动,只能任人宰割,受人摆布。”

她觉得这床上很脏,很臭,似乎沾满了血泪,散布着虫卵。

屋外有人大笑,一声轻响,门被推开,只听老尼姑笑道:“五行龙佛保佑,大人,这春花初开第一朵,包你一万个满意。”

白雪儿闭上眼,可黑暗中更加恐惧,于是睁眼去看,见到一个五大三粗、穿金戴玉的汉子直勾勾的看着她,嘴巴张大,像是头要吃人的老虎。

她吓得脸色惨白,老尼姑问道:“大人?您可还满意么?”

那大汉头点的如同捣蒜,口水直流,舌头舔嘴唇,笑道:“这等货色,从哪儿找来的?”

老尼姑啐道:花了好大的价钱呢,您放心,咱们都验过啦,确是待字闺中的好姑娘。”

白雪儿恨不得咬舌自尽,可她的嘴也似僵住了。

大汉挥手,让老尼姑出去,跑到白雪儿跟前,嬉皮笑脸的说道:“小美人儿,你怎地一动不动?可是要我来抱你?”

他说着,真的将白雪儿从床上拥抱入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碰了碰她的嘴唇。白雪儿紧闭着嘴,只觉反胃,想呕吐出来,可肚子里空空的,似连水都没有。

大汉触碰她瘦瘦的上身,爱不释手,见她流泪,叹道:“小美人儿,你莫哭,莫哭,我赎你出去,做我的姨太好不好?唉,只是这老尼姑准会索要高价,我手头哪有那么多翡翠?我家里那许多母老虎”

他身上散发着热气,臭的吓人,熏得白雪儿头晕,这时,白雪儿只觉背脊又传来剧痛,那剧痛一路蔓延,极快的传到她掌心。眨眼间,她掌中出现了冷冰冰的剑柄,她手臂恢复了知觉,竟又能活动自如。

她全然弄不清这匕首是从哪儿来的,但她不再想了。她施展父亲传的剑法,一招刺入那大汉心窝。

大汉惨叫一声,仰天躺倒。白雪儿连刺数剑,退后几步,见鲜血从大汉体内泊泊流出,大汉喊道:“救命!救命!来人哪!谋财害命了!”

大汉身上升起白色的风,但很微弱,大汉身子肥胖,站不起身,不停喘气呼救。白雪儿听说过这样的人,那是龙火贵族,是龙国最有权势的人物,她杀了个龙火贵族!

屋外众尼姑尖叫大喊,用力拍门,但这门被那大汉锁住了,她们闯不进来。老尼姑喊道:“去叫老丹来!让他用铁掌把门劈了!”

白雪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杀了龙火贵族!自然难逃一死,可她能这么简单的死去么?这些尼姑她们看似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可白雪儿觉得她们比谁都狰狞,比谁都可怕。她们或许会用酷刑对待白雪儿,或者将她变得如同白雪儿母亲一样,扰乱她的身心,让她沦为牲口一般的人,人一般的牲口。

在丛林中的小村庄里,邪恶蔓延,世道黑暗,在城镇中的尼姑庵里,也是污秽不堪,奸邪滋生。她信不过任何人,她走投无路,她不愿再活下去。

她将匕首对准自己胸膛,用力刺下。

蓦然间,那匕首像水一般融化,白雪儿才发现这匕首是冰雪铸成的。她娇躯巨震,跪倒在地,悲声哀鸣,捂住脸,大骂造化弄人,大骂那个那个人面兽心的青云侯。

这时,屋外的尼姑们一齐尖声惨叫,喀拉喀拉,扑哧扑哧,像骨头折断的声音,像尖刀入体的声音。

白雪儿抬起头,透过泪水,她见到鲜血顺着门缝流入屋内。

门开了,那独臂人,那青云侯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躺满了尼姑的尸体。院子里也满是尸首,似乎尼姑庵里的人都死光了。

白雪儿傻傻的看着他,半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极为冲动的念头。

她大骂道:“混蛋!”冲上前,一巴掌打在那独臂人脸上。

一个不够,她使尽浑身解数,狠狠抽打那人,发泄心中的怒火。

独臂人也不还手,任由她打,脸皮硬的似石头,反震得白雪儿手掌剧痛,她痛的退后,哭着痛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独臂人摇头道:“我得到消息,说这尼姑庵背地里买卖奴隶,逼迫小尼姑为娼,但我很忙,一直没空查访,如今正好路过,又碰上了你,便借你之力,试探她们。我已将她们全数杀死,她们今后再不会作恶了。”

白雪儿听他说到杀人之事,却半点也不奇怪,似乎他不杀光这些恶人才更奇怪,他这人好像只会杀人,而且乐于杀人。

独臂人道:“你很好,宁死不屈,真想自尽,通过了考验,不似想来骗我的妖女”

白雪儿泪水滴入嘴唇,咸咸的,微有些疼,她怒骂道:“你才是妖怪!你才是怪物!你才是坏蛋!”

独臂人脸皮极厚,表情不变,他道:“我叫孟行海,你从此跟着我吧,我答应过你爹爹,你也得听你爹爹的话。”

白雪儿满心委屈,满眼警惕,怒道:“你可不许不许再将我卖到这些这些”

形骸将那翡翠钱袋扔给她,说道:“我会传你功夫,教你培育灵气,如有人想再摆布你,利用你,欺负你,你就杀了那人。不论那人是我还是旁人,你尽管杀了就好。”

七 侯爷本无情

形骸领白雪儿来到院中,白雪儿见着死人已不再惊惧,但她常想起爹爹说:‘白雪儿,你小姑娘家,学这些打打杀杀的本事,不如学些服侍丈夫的手艺。”

爹爹从来舍不得让我做半点粗事,他打猎回来,连剥皮割肉的活都不让我碰。我要练武,他也是迫于无奈才传些小巧的功夫。他怕我练粗了手,弄糙了皮肤,那就不好看了。

但眼前的人,这个青云侯,这个孟行海,他是不在乎的。嗯,他是我的恩人,原也无需一直待我好。并非世上所有人都觉得我好,都认为我漂亮,都都想与我成为夫妻。

也许是我年纪太小了?等我等我再长高些,长大一些,就像妈妈一样,他也会也会像先前那个大汉那样看着我,想要抱我,亲我

白雪儿脸颊滚烫,低下脑袋。

形骸盘膝坐了片刻,地面升起无数幽灵,白雪儿吓得手足冰凉,无意间躲在形骸背后。众幽灵虚劈空砍,不知在做些什么,少时,形骸道:“除灵已毕。”放一把火将这尼姑庵烧了,带着白雪儿策马疾跑,双目警觉,以防留下目击。

形骸道:“陈白雪,这尼姑庵里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他们是纯火寺下的寺院,若传了出去,后患无穷。”

白雪儿道:“我不说。你你叫我白雪儿好了。”形骸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

她怕坏人,怕鬼魂,怕野兽,但不怕这孟行海,她问道:“纯火寺的大和尚一个个儿都厉害得很,青阳教的人也怕他们。行海哥哥,你为何要与纯火寺作对?”

形骸冷冷说道:“不许叫我什么行海哥哥,叫我侯爷、师父都可以。”

白雪儿暗忖:“他这人为何这般疏远我?”答道:“好,侯爷,你烧去罪证,是怕纯火寺么?”

形骸道:“我是替纯火寺捉害虫,摘毒瘤,只要做的是好事,何必畏首畏尾?只是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白雪儿道:“杀人也算是好事?”

形骸道:“记住了,杀恶人是最大的好事,遇上我认定的恶人,就算旁人都说他是好人,我也定斩不饶。”

他语气平淡而坚定,仿佛能看穿世人罪孽,自行裁定审判一般。白雪儿又问道:“要是你弄错了呢?要是那人不该死,而你又将他杀了呢?”

形骸道:“这如何可能?”

白雪儿嗔道:“怎地不可能?像我先前恨你恨不得与你拼了,可其实你不算是坏人。”

形骸朗声道:“但行正道,自有天助。我要杀的人,皆是丧尽天良、天理不容之辈!老天爷不会眼睁睁瞧我犯错,会在紧要关头点醒我,若当真容忍我杀戮之举,说明我没走上邪路,更无半点过错!”

白雪儿曾跟其父读书,知道些道理,道:“你说的都是歪理邪说!前因后果,半点不搭。”

形骸道:“妇人之仁,愚昧之言。你自不必听我的话,只要学我的道法功夫就好。等你本事大了,我就放你走,也算对陈异戎有个交代。”

白雪儿心想:“你为何老想赶我走?我当真这般讨人厌么?你若真对我有恩,我又岂能一走了之?”

形骸取出半块翡翠,瞧了又瞧,道:“线索乱了。”又道:“我听你说,青阳教占了许多村子,推行邪教对不对?”

白雪儿忙道:“是,是,侯爷,我求你去解救他们。”她自身逃出了青阳教掌控,但代价极为惨痛,她盼着别的村子也能得到拯救。

形骸道:“解救?如何解救?他们是心魂被迷惑,并非单单身躯受操纵。”

白雪儿心中一凛,知道他又要杀人,道:“但也有许多人像爹爹与我一般,只是逃不出来而已。侯爷,你发发善心,救救他们,好么?”

形骸道:“救了之后呢?若救下一大堆孤儿,岂不麻烦?”

白雪儿茫然道:“是啊,那怎么办?”

形骸叹道:“我只管杀,其余一概不管,你这丫头很是愚善,莫要多管闲事,好心泛滥。”

白雪儿想要反驳,想要再劝,但形骸嫌她太吵,瞪她一眼,白雪儿吓得把话吞了回去。

她也不认得所有村子路途,却记得十里之外的蝌蚪村中有一位“圣女”姐姐,为人不错,待自己很好,于是告诉了形骸。

形骸皱眉道:“圣女姐姐?是青阳教的头目么?”

白雪儿急道:“不是啦,你可不能杀她!她是青阳教的处嗯童女祭品,说要有朝一日,投入碧云洞喂邪神兽的。这些天正好是祭祀的日子,哎呦,她不会不会已经”

形骸轻声道:“邪恶滋生,流毒无穷,不找到祸胎根源,终究难以除尽。”

白雪儿鼓足勇气,又问道:“侯爷,你是个赫赫有名的人,对不对?那尼姑庵的坏尼姑都听说过你呢。你是朝廷的大官么?你是龙火贵族么?”

形骸道:“我是圣上封的侯爵,四派群英会的魁星,当今的武状元,也是海法神道教的四杰之首。”白雪儿听不懂这些名目,但隐约觉得他这般说的时候,这铁石心肠之人也颇引以为傲。

那毕竟是形骸身为活人时最后的光荣。

他如今已然出山,可以收徒,那徒弟虽不算做海法神道教的门人,可也算支派一脉,他想了想,传白雪儿气舞掌的口诀,让她先记熟了,打下根基,白雪儿经历变故,心性坚韧,不敢轻慢,听了几遍,反复轻声背诵。

又骑了半天,还复入丛林间,来到一处溪谷,正是那蝌蚪村。白雪儿四下一望,惊呼一声,不自禁紧紧靠住形骸,道:“侯爷,这”形骸双目扫动,见村中多是死人,身子微微一顿。

死者身穿白袍,当是此地的青阳教徒,死于刀剑的约莫十人,其余村民皆被极巨大的野兽所杀,或是死因不明。村子里一股鱼腥气味,煞是难闻。白雪儿闻着闻着,突然晕眩摇晃起来。

形骸心想:“这鱼腥有毒?”使放浪形骸功吸入体内,发觉此毒虽然厉害,但不难化解,于是用血造了解药,喂给白雪儿吃了。他这放浪形骸功虽非天下无毒可害,无毒不解,但他学的越多,见识越广,所知越细,便越能应付世间剧毒。

白雪儿颤声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形骸道:“此毒发作极快,若非你有神裔血脉,已被毒死。”见村子出口门处有一诡异邪怪的花轿,花轿上画着绿火黑龙。他低头看来去脚印,闭目冥想,白雪儿不敢离他稍远。

过了一炷香功夫,形骸道:“青阳教徒本来送那圣女去碧云洞,可被人救回,送到村子里,村中青阳教徒不依,想要杀了那救人之徒,那人与圣女夺路而逃,随后碧云洞中的那妖魔杀了过来,才有如此局面。”

白雪儿见他料事如神,奇道:“你你怎地知道的?”

形骸道:“世间有天脉法则,若事发不久,我可从中问出些大概来。此法令天地有了知觉,可以传授知识于凡人,神效几无边界。”

白雪儿心头发热:“爹爹以往对我讲故事,说有些军师能掐指一算,算无遗策,不就是这样的本事?”喜道:“你能教我这功夫么?”

形骸摇头道:“全看你进展了,若你偷懒不学,我也没有法子。”

白雪儿拍手道:“我肯定好好学,啊,不对,不对,咱们得快去救圣女姐姐!”

形骸则想道:“若那‘圣女’已走上邪路,极恶难返,我也只好杀她。陈白雪纵然吵闹,我也绝不手软。”他并非深谋远虑之谋士,却是当机立断的好手,转眼心下已打定了主意。

地上脚印清晰可见,他骑马追赶,如追风逐电,不久见前方林间出现一座破破烂烂、三层楼高的木塔。白雪儿道:“听说这是压魔塔,是处极凶的宅子,平时连青阳教徒都不敢来这儿。他们逃到此处来了?”

形骸道:“此处灵气荡漾,是鸿钧逝水。”

白雪儿道:“侯爷,什么是鸿钧逝水?”

形骸道:“以后说给你听。”将她背起,跳落在地,往前又走了一里路,见十来个青阳教徒堵在那木塔之外,一个个儿头戴面罩,似在防备那鱼腥奇毒,也未察觉到形骸。

形骸使雷震九原功,发出九道雷光,杀了九人,再出一掌,将余人击毙,只留下一个活口。白雪儿头一次亲眼见形骸杀敌,只觉仿佛比碾死蚂蚁还简单,不由得敬畏万分,暗想:“世上竟有这样的本领?是侯爷他特别厉害么?还是龙火贵族各个儿都是如此?可我杀死的那个大汉,他他就无能极了。”

那活口吓得瘫软在地,除掉面罩,求饶道:“大侠,大仙,放我一条生路。”

形骸神态模棱两可,道:“他们人都在塔里?那野兽是什么东西?”

活口全不知形骸是谁,但见他问话有据,不敢隐瞒,忙道:“那两人带着带着祭品,钻到塔里去了,裁定官他们跟了进去,至今仍未出来。邪神兽邪神兽它不喜欢太阳,暂且躲起来了,可晚间一到,它就会折回,大伙儿都得死。”

形骸问道:“邪神兽长什么模样?”

活口道:“紫脑袋,像是神龙,但邪门的很,好大的翅膀,也不会飞。”

形骸想了想,道:“原来是这妖魔。”一掌打在活口脑袋上,活口当即气绝。

白雪儿“啊”地一声,道:“侯爷,你答应”

形骸道:“我何尝答应过了?”

白雪儿嘴唇发颤,道:“可可他如实如实招供”

形骸道:“你爹爹之死,母亲之堕,皆拜这些青阳教徒所赐,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乃是世间至理。”

白雪儿看着那人尸体,想起父亲之苦,母亲之疯,本该恨他,但此人先前痛哭流涕的模样,却又让她于心不忍。形骸一抓她手臂,再将她背起,行入塔内,拾级而上,白雪儿脑袋靠在此人冷冰冰的背上,心想:“或许或许我总有一天,会见惯侯爷的杀戮,不再同情恶人,但我绝不要变得像他这样冷酷无情。”

八 来人是安答

木塔顶上的阁楼内,三人分散而坐。其中一人是个极强壮的汉子,脸上满是疤痕,手持大刀,紧盯着被石狮子、大橱柜堵死的厅门。另有一穿大红衣衫、青春秀美的少女坐在最里头。在大门右侧,则是一瘦弱苍白的少年,这少年衣着与那汉子相似,或许是牧民之风,只是颇为精致华贵,容貌也甚绮丽,竟足以与那少女争辉,他看着柔弱,却有一股凛然无畏,统领群雄的风采。

砰地一声,那大门又被一撞,连地上木板都在震动。少女露出些许惊惶之色,轻声道:“这位公子,我可连累你啦。”

少年朝少女一笑,少女脸色一红,但仍矜持有礼,只听那少年说道:“这群青阳教徒,行事愈发恶毒,既然让我遇上了,又岂能不管?姑娘放心,我身上的毒已好了大半,他们若闯进来,反而是自寻死路。”

少女道:“我姓陈,叫陈若水,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少年道:“我叫烛九,是从北方雅藏布草原来的。”指了指那汉子,说道:“他叫杰马宗,是我的护卫,也是咱们部族最强有力的勇士。”

杰马宗笑道:“族长,我手上的刀,可及不上你的‘紫目神功’。”

这位少年,自然是当年与形骸结拜的那位沃谷族少年烛九了。他那部族藏于外人难至,风水优渥的深谷之中,经过多年修养,变得愈发强盛,而他这紫目功进境极大,自诩已比三年多前的自己强了十倍。

不久前,他得知一桩重大消息,遂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地母岛,赶往藏川之地,然则途中却碰上青阳教徒作恶,他们要将这少女当做祭品,供奉给山中一妖物。烛九与青阳教有深仇大恨,见状如何能忍?于是出手将少女救下。

他武功虽强,可那妖物身上散发鱼腥奇毒,令他措手不及,难以取胜,只能带着这少女一路逃到这高塔上头,将大门堵死,随后竭力运功解毒。而这杰马宗是烛九找来的一位龙火功精湛的勇士,体魄强壮,中毒反而较轻,若非他数次击退青阳教徒攻势,三人决计撑不了那么久。

陈若水道:“公子切莫为我勉强,我被青阳教选中,命中注定该当沦入妖兽之腹,只是我有一堂妹,比我小了两岁,她叫陈白雪,人在马泉村里,若公子能够逃脱,还请公子救她逃离青阳教魔掌。”

烛九听着少女用辞文雅,临危镇定,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如何像是个荒村中的姑娘?他心中钦佩,摇头道:“我非但要救那陈白雪,更不容许他们伤你半点。”

就在此时,木门响声愈烈,轰地一声,堵门的石狮子与橱柜全被震歪,门闩断裂,一身材高大的秃头男子走入门中,此人脸上无一根毛发,乍看像是读书人,颇有秀雅之风,但烛九隐约觉得此人眼神诡异,神智颇不正常。

杰马宗大喝一声,身上火光明亮,一招“天神牧马”,劈出沉重刚猛的数刀。那秃头男子掌心水光流淌,往前一拍,力如海浪,杰马宗身不由己的退后丈许,方才站定,他气喘吁吁,用沃谷族语骂道:“若非那臭鱼的毒,老子岂会敌不过你?”

秃头男子双手负背,好整以暇的站着,身后又奔入十个青阳教徒,一字排开,他一双眼冷冷望着陈若水,道:“孩儿,我是怎么教你的?”

陈若水眼眶微红,似要哭泣,但旋即昂首答道:“爹爹,你放他们走,我情愿一死。”

烛九大吃一惊,道:“这人是你爹爹?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人竟想害死你?”

陈若水苦笑道:“青阳教徒,六亲不认,区区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秃头男子板着脸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大逆不道,就和我那执迷不悟的弟弟一样!若非他死活不愿,本该是白雪儿来当这祭品!”

陈若水眸中闪过一丝憎恨,她大声道:“你不许对叔叔与妹妹动手!”

秃头男子冷笑道:“已然晚了,我昨天已命马泉村的人下毒,异戎这小子多半已死,白雪儿也已皈依本教。”

陈若水身子一晃,泪水长流,道:“你你好狠心,你怎做得出来?”

烛九昂然起立,道:“他连你都能害,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若水姑娘,对不住了,我今日要杀了你爹爹!”说罢取蝉蜕拂尘在右手,左手掣出一柄长刀。

陈若水咬牙道:“他不是我爹爹,你杀了他,反而助他脱离苦海!”

秃头男子见烛九年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双手微振,数道水流缠向烛九。烛九双目绽放紫光,凝视拂尘,刹那间,那拂尘丝线变化,出现一百根长矛,倏然刺破水流,扎向敌人要害。

敌人惊呼一声,退后半步,左手一招“风生水起”,真气流淌,将长矛缓了一缓。烛九长刀一斩,一道紫色弧线当空劈下,秃头男子慢了半拍,被一刀斩中肩膀,“啊”地一声,血染白袍,匆匆迈步绕圈,再也不敢轻敌。

烛九丝毫不停,拂尘横扫,兵刃连绵不绝,变化奇异,左手长刀时不时出击,刀光也锐不可当。那秃头男子功力虽厚,体魄虽壮,也仅胜过烛九一筹,招式上却远不能与烛九相比,过了二十招,他已受了三处伤势,血流不止。

众青阳教徒一齐怪叫,扔出暗器,有如漫天花雨,正是那遍布尖刺的铁松子,有几枚更是对准陈若水。烛九知杰马宗仅有自保之力,救不了陈若水,忙闪身至她身前,拂尘纵横,兵刃如潮,将暗器全数挡开。但众教徒不肯罢休,铁松子源源不绝的打来。陈若水喊道:“公子,不必管我!你只管自己!”

烛九道:“别逞强,有我在,他们碰不了你!”紫目专注,凡目光所到之处,拂尘上兵刃立即抵达,防备得严密无比。

秃头男子得了空隙,神色恼怒,左掌右掌一合,凝功少时,身上真气犹如惊涛骇浪,他露出狞笑,掌心对准烛九,蓄势待发。陈若水花容失色,道:“公子,小心!是毒海绝命掌!快躲开!”

忽然间,数道雷光打在众教徒脑门上,众教徒如僵尸般一蹦老高,硬邦邦摔倒,七窍生烟,看来都不活了。

秃头男子真气强盛,本相当于龙火功第五、第六层之间,中了那雷光也不会死,但他体内运功正在最紧要,最急促的关头,被人突然重击,气血逆乱,经脉损毁,脸色血红,表情痛苦,他回过身,瞪大眼睛,指着一人道:“你你”话未说完,已口中喷血,翻身倒地。

烛九知道来了强援,松了口气,道:“是何方朋友救了我等?烛九好生感激。”

来人走入屋内,脸上神情不冷不热,朝烛九点了点头,道:“贤弟,你好。”

烛九霎时惊喜万分,鼻子一酸,颤声大叫道:“安答!竟然是你?”

与此同时,形骸身后又跑出一个雪白美丽的少女,她与陈若水一照面,两人皆惊叫起来,一个喊道:“姐姐!”一个喊道:“妹妹!”抱在一起,妹妹放声痛哭,姐姐也默默流泪,眼中流露喜悦之情。

形骸看着烛九紫色双眼,不发一言,烛九当年性别未定时,曾对形骸满心爱慕,此刻重逢,虽已无那样的念头,可仍高兴得心跳加速,他奔上前,握住形骸左臂,笑得合不拢嘴,道:“安答,你怎地来了?若非你到场,咱们可当真不妙。”

形骸心想:“烛九这双紫目与缘会很像,他会不会也一直对我装傻?会不会想要刺我心脏,捅我眉心?会不会突然发疯,杀光身边的无辜之人?”

他手掌轻颤,随时会动手杀人。

烛九见他发愣,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道:“安答,你怎地不说话了?可是见到了我,欢喜的傻了?”

形骸叹了口气,暗忖:“他与那邪教徒作战时,言行不似作伪,他是我义弟,我焉能伤他性命?”答道:“你很好,很不错。比几年前长高了些,功夫也大有长进。”

烛九依沃谷族礼仪,抱了抱形骸,道:“安答,我好生想念你。”

形骸道:“你也长大了,我见你如此,自也开怀。”

烛九觉得形骸性格与以往大不相同,当年他意气风发,颇为以龙火贵族身份自傲,爱说大道理教训人,但一颗侠义心肠、一身高明本领,令烛九念念不忘,敬佩无比。然而此刻他说话却极有分寸,不功不过,不远不近,似乎隔了一层纱。烛九不禁悲哀,心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竟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但安答就是安答,即使他性格变了模样,仍是我用魂魄发誓,同血同心,患难与共的安答。

陈若水也与白雪儿互述遭遇,两人皆在一天之内经历剧变,却又侥幸的逃过一劫,两人既感庆幸,又悲痛绝伦,陈若水比白雪儿坚强一些,只抱着哭哭啼啼的堂妹,向形骸道:“多谢恩公救了白雪儿,收留白雪儿。”

形骸见她穿着打扮,沉声道:“你也是青阳教徒,对么?”

白雪儿吓了一跳,不及抹泪,挡在陈若水身前,道:“姐姐她她是被逼无奈,她也遭遇极惨,侯爷,你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

陈若水黯然道:“是,自从我懂了事,我爹爹爹爹就一门心思要让我加入青阳教。”

形骸缓缓说道:“那你对青阳教的种种恶行,定然早视为正途,毫不质疑了,对么?”

九 珍兽纵与杀

陈若水见白雪儿紧张不已,自也惊慌,但仍答道:“我爹爹确实这般教我,但我也读了许许多多的书,知道是非对错。我爹爹本就要将我送去给邪神兽当贡品,并未非要我信青阳教那一套。”

形骸心道:“不可太过猜疑,似缘会那样的女子少之又少,岂会处处碰上?这姑娘有舍己救人的心肠,当不会是奸恶之徒。”

但缘会呢?当初她年幼的时候,显得比谁都善,比谁都好,但最终却

形骸收摄心神,道:“那‘邪神兽’夜间复归,法力非凡,需得尽早”

话未说完,整座塔楼“轰”地震动,杰马宗朝外一瞧,急道:“是那妖魔回来了,妖魔正在撞塔!”

形骸手掌翻转,霎时召来云孔雀,道:“两位姑娘全都坐上去!”

陈若水见这元灵身躯庞大,外形极美,暗暗惊叹,拉着白雪儿往云孔雀身上一坐,云孔雀鸣叫一声,口吐风刀,击破屋顶,一跃升空,此地乃鸿钧逝水,灵气充沛,云孔雀借助其效,更显得健壮敏捷。

形骸又道:“你二人将这邪教教主带上,尽早下楼,以免楼倒人埋。”说着从窗口跳出。烛九道:“安答,小心,那妖魔浑身是毒!”

只见那邪神兽升高四丈,仅比塔楼稍矮,龙首人身,遍体紫鳞,一双灰暗翅膀,双目凶残暴怒。

形骸暗忖:“果然是古时巨龙王的后裔。”

这邪神兽外表与那巨龙王“犹”颇有共通之处,只是体型小了许多,外表也并非残破缺损。孟轻呓曾多处找寻巨龙王记载,告诉形骸似这等巨龙王后裔世所罕有,多在地母岛外,东方树海之中,叫做“潜林蛟”,并无巨龙王等智慧,唯有野兽习性而已。此兽牙尖爪利,气力巨大,遍体毒液,连许多山神土地、元灵神龙都不敢招惹。

潜林蛟大吼一声,朝形骸喷出一股毒气,形骸本来不惧,但觉得肮脏,使北风巨人,寒风将那毒气吹散。潜林蛟被寒风一吹,似感到寒冷,四肢在地上一撑,极快奔跑起来,它体型巨大,可落地时声响极轻,动作也甚是灵巧。

此时,烛九与杰马宗来到他身边,烛九喊道:“安答,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形骸道:“你受不了那毒,给我躲到上风处。”

潜林蛟飞身一扑,双爪抓了过来,形骸心想:“听说这潜林蛟最怕火。”打出一招飞火流星,火球径长三丈,将潜林蛟罩住,砰地一声,它身上燃烧,火焰冲天。烛九、杰马宗被那毒气一熏,只感眼冒金星,唯有快步逃开。

潜林蛟哇哇乱叫,满地打滚,终于将火熄灭,形骸手在地上划了一圈,潜林蛟周围升起三层火墙,将它围住。潜林蛟目露惊恐,想要逃走,却已被形骸困住。可它体魄强壮无比,形骸能吓它,困它,它若放手一搏,毕竟非同小可。

形骸其实自身也有极大隐患,他冥火太强,不可运功过久,不然冥火渗出体外,引发盗火徒诅咒,旁人皆会厌恶他,而他途经之处,周围风水也会急剧腐蚀,若果真如此便极不易处置。他纵然已如何不在乎,可仍不想到那般田地。

他心想:“这潜林蛟近乎五行元灵,可以与之结下契约,将其收服,倒未必非要将它杀了。它可比云孔雀强悍的多。”于是说了几句巨龙王语,都是孟轻呓教他的,意为:“我可饶过你,但你需帮我的忙。”

潜林蛟似能听得懂,向形骸吼了几声,意为:“青阳教的陈司蛮欠我一个祭品!”

形骸道:“你杀光了青阳教村子里的人,还要什么祭品?”

潜林蛟嚷道:“我已与陈司蛮有契约,他欠我一个祭品!”这邪神兽虽然能说话,但甚是蠢笨,说不清前因后果,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天上的云孔雀,对准陈若水。

形骸心想:“陈司蛮?就是陈若水的那个爹爹?”朝烛九那边望去,见陈司蛮被杰马宗提着,他伤势太重,一时醒不过来。

形骸明白这潜林蛟灵气紊乱,不似五行元灵般可与多人定契,若上一个契约不了结,便无法再结契约。他叹了口气,暗忖:“那唯有将它杀了。不过听说潜林蛟几乎濒临灭绝,若就此置它于死地,未免可惜。”

可惜?可惜?似这等危害世间,凶险无比的恶兽,灭绝了又何必可惜?你杀人尚且不眨眼,为何纠结于此?

形骸心意已决,潜运放浪形骸功,可忽然间,只听林中有人说道:“道长,且听我一言!”

形骸望向发声之人,见是一两鬓斑白,样貌清癯的中年书生,他双眼深湛,脸如国字,身发温文尔雅之气,信步走出树林。他手中有一个瓶子,从瓶子中倒出几颗丹药,抛给烛九与杰马宗,道:“此乃解药,是青阳教为防备这邪神兽毒性所用。”

烛九面露疑惑,握在手上,不敢服下。

形骸道:“你是青阳教的人?”

中年书生摇头大笑,说道:“谬,谬,谬不可言!黄金粪土,岂能混为一谈?钻石炭火,怎可相提并论?正所谓:‘骏马常有,伯乐’”说着说着,见形骸神情冷漠,敌意显著,书生似吓得不轻,忙道:“我知道陈司蛮与这邪神兽所定契阔如何。”

形骸道:“还请告知。”

中年书生取出一本书册来,像是账簿,在手中挥了挥,道:“这是我从陈司蛮家中搜出来的事物,记载甚是详细,可见陈司蛮此人行事颇有条理,唉,只可惜走上邪路,古人云:‘迷途知返’”

形骸走近一步,书生大惊失色,咳嗽一声,念道:“咱们的教主要我等教徒‘多收异兽,夺得宝物,积蓄力量,苦练修为,以图将来大事。’我非收服这邪神兽不可。

邪神兽受我召唤,一路跟踪至此,我兄弟在鸿钧逝水前,借助塔内宝物,二人合力与它大战,不分胜败,我俩中了它的毒,它被我俩伤得极重。我于是说道:‘邪兽,还不臣服于我?’

邪神兽说道:‘你二人身上有神裔血脉的气味儿,我最爱品尝,只要让我吃了你,我就听你的话。’此兽愚昧,竟至于斯。

我看我那弟弟陈异戎,盘算或许该让此兽吃他,但他功力与我不相伯仲,伤势比我轻,可别弄巧成拙,反被他害了我的性命。

我走近邪神兽,低声对它道:‘我将来若有孩儿,可送来给你吃了,吃下之后,你当为我效命!’

邪神兽道:‘我不吃小娃娃,还不够塞牙缝,你需得将那孩儿养大后送来给我。’

我答应下来,与他定约,邪神兽解了我与弟弟身上的毒,说就要在附近定居。后来,听说它吃了此地的小神与元灵,捕杀野兽为生。

我那弟弟顽固愚鲁,绝不肯奉献儿女,唉,可恨,可恨。我在村中找一女教徒,与她生下个女儿来,我听说处子之躯,极为灵验,一旦入腹,便可在邪神兽体内生出牢不可破的咒印,令它永世不得违背我。既然如此,我这女儿这身子,倒不可奉献给青阳神了。”

他读信时声音响亮,陈若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悲苦,泪水涌出。白雪儿喊道:“姐姐!”紧紧握住陈若水手掌。

杰马宗怒骂道:“这秃驴畜生,好生歹毒!”烛九自幼被生父抛弃,最同情孤儿,他听这秃头陈司蛮竟如此丧尽天良,怒不可遏,拔刀在手,就要杀他。

形骸道:“且慢。”手凌空一抓,已将陈司蛮拿住。他撤去火墙,将陈司蛮抛给邪神兽,道:“这是约定的贡品。”

陈若水面无人色,惊呼道:“侯爷,这这”

潜林蛟呼呼喘气,眼珠乱转,似在盘算,它喊道:“契阔上写的是他的孩儿!”

形骸道:“此人体内灵气更强,妖魔,休要贪得无厌,若不然,唯有杀你。”

潜林蛟仰天大吼,捧起陈司蛮,一口咬下,陈司蛮惨叫一声,浑身粉碎,连肉带血全入了潜林蛟腹中,潜林蛟如痴如醉,欣喜若狂,又抬头高呼几声,声音欢畅至极。

陈若水眼见父亲惨死,纵然恨他,却也悲从中来,哭喊道:“爹爹,爹爹!”

白雪儿忙劝道:“姐姐,伯伯他是大坏蛋,这怨不得侯爷!他是在救你!”陈若水何尝不知?但悲伤过度,眼前一黑,竟就此昏迷不醒。白雪儿哭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形骸心想:“伪善,伪善,你为何要为这邪教的魔头悲哀?只因你是他的女儿,见他死去,便一定要为他哀悼?为他哭泣么?什么亲情爱欲,什么慈悲良善,纵然美好讨喜,也不过是人的愚昧糊涂而已。”

他袖袍一拂,潜林蛟被条条锁链捆住,潜林蛟乖乖不动,向形骸跪倒。形骸手在地上一拂,成了个道法图案,与潜林蛟在图案上滴下鲜血,潜林蛟朝形骸低吼,声音短促,似很是敬畏。

形骸道:“如今你已受土行束缚,这就去吧。我若要用你,可从龙脉招你过来。”

潜林蛟挣脱锁链,一个翻身,隐入林中不见了。

那中年文士点头道:“不愧是名震天下的武状元青云侯,小小年纪,处事这等果决,真令人刮目相看。”又对烛九道:“小兄弟,你为何还不服我给你的药?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十 猕猴六只耳

烛九道:“我与阁下初次相识,世道险恶,请恕我不敢尽信生人。”杰马宗也道:“正是,你知道青阳教这许多隐秘,我一百个信不过你。”

形骸仔细打量此人,蓦然认出他来:“原来竟然是他?难怪会找上烛九。”

文士察言观色,知道形骸已认得自己,不由得朝后一退。形骸道:“听说阁下擅长易容术,为何堂而皇之的以真面目示人?”

烛九问道:“安答,你认得他么?”

文士刹那间显得有些窘迫,急朝形骸摆手,形骸仍旧道:“此人江湖人称‘六耳猕猴’侯亿耳,是我龙国首要通缉之人。”

听到这人姓名,烛九热血上涌,又愤怒,又惊喜,脑袋渐渐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声音:“他他是侯亿耳?那岂不是我的我的爹爹?”

侯亿耳叹了口气,看着烛九,目光慈祥,笑道:“好孩子,你长得和你娘一模一样,真是俊俏极了。”

此时,若水已然转醒,与白雪二人随云孔雀降落在地,赶了过来,白雪儿眨着大眼睛,问道:“侯爷,这位侯大爷是什么人哪?”说着只觉拗口,嘻嘻一笑。

形骸道:“若我没弄错,此人是义弟素未谋面的生父。”

若水、白雪“啊”地一声,满心好奇,打量侯亿耳与烛九,只觉两人面貌依稀相似。若水依旧有些伤感,可已然缓过劲来,大为好转了。

侯亿耳朝烛九走去,烛九热泪盈眶,怒道:“你不许靠过来!我我根本不想认你。”

侯亿耳苦笑道:“好孩子,我纯是一片好意。我并非嫌弃你们母子,也不是不想管你们,我这人身为要犯,若被龙国知道,定会连累你们。”说到此处,心中一凛,朝形骸看去,见形骸无动于衷,却不知他有何盘算。

形骸漠然道:“听说阁下武功不凡,才智过人,既然认出我来,为何不稍加防范,反而大摇大摆的露面?”

侯亿耳叹道:“我本就是等在此处,要与我孩儿在这鸿钧逝水中见面的,不料你竟在这儿。怎么?状元郎,你可是想要捉我?”

烛九心头一震,绝不想形骸对侯亿耳出手,可又不想明着出口求情,霎时有些无措。

形骸道:“听说你两年前在羌州劫了贡品,发放给当地百姓赈灾,可有此事?”

侯亿耳不卑不亢,昂然答道:“不错,当地官僚贪得无厌,竟用朝廷发放的灾银中饱私囊,那我也不必与他们客气!”

形骸道:“念在你这一番善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就当没瞧见你。”

侯亿耳与烛九同时松了口气,侯亿耳哈哈笑道:“青云侯孟行海,果然义薄云天,名不虚传。”却见形骸走到一旁,靠着一棵树坐下,闭上了眼,当时兑现那‘视而不见’之言。

陈若水低声对白雪儿道:“妹妹,你这恩人古怪极啦。”

白雪儿也感好笑,答道:“是啊,姐姐,他为人不算太坏,可是性子别扭。”

侯亿耳面向烛九,笑容满面,眼神悲喜交加,道:“孩儿”

烛九喝道:“你别叫我孩儿!”

侯亿耳忙道:“我当年是别无他法,我当真深爱你娘,也曾留给她不少财物,我”

烛九这些年领袖群雄,事迹远传,声名显赫,英明果断,已非十六岁时的孩子,纵然对这父亲有些怨恨,却不愿当众纠结,于是打断他道:“我先问你,你如何知道我要来这林子里头?”

侯亿耳叹道:“这说来有些话长。”

烛九道:“那就长话短说!”

侯亿耳往形骸那边望去,烛九又道:“我信得过安答,你不必瞒他!”

侯亿耳叹气道:“两年前头,我在五羊关办成了一件事后,忽然极为想念你们母子”

烛九冷哼一声,侯亿耳心里有愧,赔笑又道:“就去草原上找你们,多方打听,却不见你们那黄岐部所在,连紫怡林那方都已破败了。我心有不甘,找了你整整两年,不久前才偶然间遇上了一位沃谷族的英雄,他叫做巴习尔,他正在四处找寻‘天机洞’的方位“

烛九与杰马宗齐声道:“你遇上了巴习尔大哥?他人呢?”

侯亿耳叹道:“他被青阳教的人所伤,我遇上他时,已然救他不得。”

杰马宗怒道:“这群青阳教的牲口,我向天神发誓,要将他们的魂魄全都粉碎!”

烛九问道:“巴习尔大哥的尸首呢?”

侯亿耳道:“就在附近,我可以带你们去他的墓地,都是依照沃谷族的习俗安葬的。”

烛九长叹一声,道:“多谢你了。”

侯亿耳又道:“那位巴习尔似已找到了‘天机洞’的下落,托我将信传给你,我照他的法子,用沃谷族语写了一封信,约你在此相会。”

烛九扬眉道:“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说着瞪了杰马宗一眼,责怪他为何没认出笔迹不对。杰马宗挠了挠头,暗暗嘀咕:“我也没见过巴习尔大哥的字,如何能分辨的出来?”

形骸睁开眼,说道:“贤弟,你在找天机洞?”

烛九倏然心中一紧,答道:“是啊,安答。”

形骸心想:“他也在找断翼鹤诀?他果然也被这邪功所吸引。念在他与我有结义之情,我非阻他夺得此物,以免将来他堕入邪途。”点了点头,再度运功,收敛散乱的冥火。

这时,陈白雪与陈若水走到形骸身边,白雪儿悄声问他:“侯爷,他们在说什么啊?是侯亿耳大爷骗烛九来此与他相见么?他们要找的天机洞是什么地方?”

形骸淡然答道:“你若聪明,自能猜得出来,若不聪明,就莫要探旁人私事。在江湖之上,有时多问一句话,便会有杀生之祸。”

陈若水听他动辄‘杀杀死死’,不愿惹他,叹道:“妹妹,你别烦着侯爷。”白雪儿嗔道:“小气鬼,我不过问一句,你就说十句,算我怕你啦,不和你说了。”双姝又全神贯注的听侯亿耳所言。

侯亿耳道:“孩儿,那天机洞在哪儿,我不想当众说出。”

烛九顾虑重重:“若我要他私下告诉我,安答定会不快,安答为人光明磊落,高傲自重,也不会贪图什么‘断翼鹤诀’。”想到此处,道:“你说吧,我正要安答知道。”

侯亿耳微微一笑,道:“好孩子,真重义气!”又道:“那位巴习尔好汉在离此不远处遇上了一群纯火寺的除魔众,那些除魔众无意中泄露了风声,说是获悉天机洞重大线索。这消息传开,藏川的龙龙虎虎,妖魔鬼怪、青阳教、藏拔族、武林豪雄,官府贵族,全都盯上了这一行人。”

形骸心下了然:“原来拜风豹他们竟遇上这等事。只是他们此行挑选的必是精英,如何会行事这般不小心?”他听过这藏拔族的名头,也是捕捉奴隶,走私贩卖,无恶不作的山民,被藏拔族捉走的女子命运悲惨,情形往往令人发指,形骸早就有心铲除。

烛九急道:“后来呢?”

侯亿耳道:“藏拔族用阴谋陷阱,捉了一位纯火寺高手,施展邪法从那人嘴里套出话来,知道他们在找一个叫‘齐宫’的土地爷,那人在藏山泉龙寺附近。这件事被巴习尔兄弟听得清楚,他很是欢喜,立刻逃离,不料后来却又被青阳教的人陷害。我虽将他解救出来,可为时已晚,只能替他传话而已。”

烛九茫然道:“可此事已过去许久,那些纯火寺的人,还有藏川的豪强恶汉,他们没准已经已经找到那宝贝了?”

侯亿耳笑道:“孩儿,你虽然聪慧,可毕竟年轻。似这等你争我抢的死局,谁越早出头,处境越惨。头一个夺得宝贝的,若不是绝学通天的高手,就是嫌自己命太长了。那些人一边封锁消息,一边抢着前往泉龙寺,双方僵持了一个月,终于在万葬谷大打了一场,大伙儿你杀我,我杀你,不分敌友,死了千人,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样了。要我说,你来的刚刚好,此事局面,正是后发制人,渔翁得利之势。”

烛九心想:“就凭我与爹爹、杰马宗大哥联手,如何能从这万千狮虎中独占鳌头?唯有凭借安答一身绝学,方能有些胜算。”说道:“安答,你帮我一把。事成之后,那宝物我与你同享,你我是血与魂的兄弟,我的事物就是你的事物。”

形骸道:“实不相瞒,我受人之托,本就是为了救纯火寺弟子而来。”

烛九喜道:“那咱们更该齐心协力了。”

形骸暗忖:“义弟不知那邪法何等可怖,但他与凡人一般固执沉迷,好生盲目,我若夺得断翼鹤诀,从中查知缘会行踪,立时将其毁去,即使贤弟要找我算账,那也罢了。”

他盘算已毕,点头道:“那就照贤弟所言,一同行事就好。”

侯亿耳斜觑形骸,冷笑道:“孩儿,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人是朝廷走狗,纵然为人不恶,我却信他不过。”

烛九急道:“你根本不知安答为人,如何这般说他?”

侯亿耳道:“他答应时言语留有余地,显然是做了反悔的打算!姓孟的,你若要欺骗我孩儿,侯某第一个不答应!”说罢举起右掌,拍向形骸,他之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陡然出手,非但掌法精妙,掌力竟极为雄强。

形骸心想:“他功力不在利针茅、辛树等人之下,难怪屡屡逃过追捕。”还了一招“飞火流星”,轰隆一声,侯亿耳一个翻身,原地停住,变掌为指,顷刻间指力一刻不停的朝形骸点出。

十一 玉镜照梦魇

形骸手掌竖在身前,现出一块大盾,盾上闪电密布,雷光照耀,暗藏神力,侯亿耳指力被那大盾弹开,将近处树木接连折断,可见他这指力之强更胜强弓劲弩。陈若水、白雪儿见两人斗得这般激烈凶狠,皆花容失色,惊惶不已。

烛九急道:“别打了,别打了!爹爹,我心意已决,愿与安答同行!”

侯亿耳听烛九这“爹爹”一叫,浑身舒坦,戾气全消,大笑声中,反而朝形骸冲来,形骸扔出十道雷矛,正中侯亿耳浑身要害。烛九、若水、白雪儿见状皆大声惊呼。

只听“乒乓”一响,侯亿耳如镜子般粉碎,但片刻后,那镜片将形骸雷矛反射回去,威势惊人,与先前并无二致。忽然间,形骸闭上眼,凝立不动,那雷矛穿过他身子,竟一齐消失了,形骸却毫发无损。

侯亿耳笑声从树上传出,随即飘然落地,拱手笑道:“佩服,佩服,青云侯非但道法精强,更有处变不惊、应变自如之心,在下心服口服了。我苦练三十年的‘天镜玉明手’尚且奈何不得你,有你这般人物,也是龙火国国运不衰,倒霉,倒霉。”说到后来,已是满脸沮丧。

形骸道:“阁下并非与我切磋武艺,而是真想杀我。”

烛九心头一凛,道:“安答”

侯亿耳却抢先答道:“不错,状元郎又何尝想留老夫性命?”

烛九往两人之间一跳,大声道:“够了!你们俩瞧我面子上,都罢手吧。”

形骸寻思:“此人是迷雾师,使得是影火,他真气与武学犹在辛树、川星他们之上,与东山将军不相上下。”

侯亿耳对烛九疼爱内疚,满心亏欠,闻言点头道:“孩儿,你肯叫我爹爹,实是我这些年最欢喜的时刻,我有三件大礼要送你。第一件是这巴习尔的下落,第二件与第三件也拿出来给你吧。”

烛九道:“只要你与安答握手言和,我什么大礼都不要!”

侯亿耳点头笑道:“此乃小事一桩,这两件大礼我准备多时,不由得你不要。”说罢快步走入那木塔,过了一炷香功夫,他手中多了一亮晶晶的事物,急急返回,烛九一看,乃是一柄双刃飞刀。

侯亿耳道:“此为我家祖传的‘骨灰飞刀’,正是杀敌防身的利器!”说罢运功一扔,那骨灰飞刀快速飞出,十丈外有一大石头,被飞刀一穿而过,没入山石,只听山中滋滋之声一刻不停,逐渐远去,这飞刀之锐,实是超乎想象。

烛九忍不住叫道:“好飞刀,好神兵!”

形骸则想:“他刚刚若使出这骨灰飞刀来,倒也不易对付。”

侯亿耳一扬手,那飞刀又回到掌心,他道:“这飞刀的主人可随时将这飞刀唤回,绝不会落在敌人手上。”说罢交给烛九,传声说了运用口诀,又道:“你练有紫目功,见哪打哪,使这飞刀,更是如有神助。只是这飞刀需时时补充灵气,否则五次之后,就会失效。”

烛九道:“多多谢爹爹,不知如何补缺?”

侯亿耳笑了笑,道:“此刀名为‘骨灰’,自然需得杀人,被杀者真气魂魄越强,越能补上损耗。”

烛九生长在险恶荒蛮的草原上,对杀戮争斗习以为常,闻言一愣,勉强道:“是,孩儿知道了。”

侯亿耳又道:“然则你若精通海法神道教的符华法,可借鸿钧逝水、混沌离水的灵气炼化此刀,也可补气。符华法那青云侯就懂,可以向他请教。”

烛九垂首道:“爹爹,孩儿先前对你不敬,是我一时心乱。可我一直盼着见到你。”他体会到侯亿耳对自己关怀之意,终于为之打动,不再掩饰心中亲情。

侯亿耳低声笑道:“先前你时时怕你那安答伤我,我又如何不知?只是人心险恶,你不可轻信任何人。”

烛九道:“是,爹爹。”顿了顿,又道:“可安答毕竟不同。”

侯亿耳道:“那也由得你了。我要送你最后一件大礼,则是我苦思冥想,修炼三十年的‘天镜玉明手’功夫,此功集我一身所学之大成,我刚刚以此与那青云侯相斗,尚且不落下风,你若掌握了这门武艺,就可成为威震当世、纵横江湖的大高手。”

烛九又惊又喜,朝侯亿耳跪下磕头,侯亿耳忙将他拉起,说道:“我见到了你,这孤老心怀深感慰藉,你不必谢我,反而我要向你致歉。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太久,十天之后,我就会离去,在十天之内,我会将我所知倾囊相授。”

烛九闻言失落,道:“为何为何要急着走?你不帮我找天机洞了么?”

侯亿耳叹道:“孩儿,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之后的路,全要靠你自己。”说罢带着烛九,走入林中暗处,将天镜玉明手的口诀反复说给烛九听。烛九为人智慧,听了五遍,默念五回,已准确记住。

那父子二人传功之时,杰马宗往地上一坐,似在防备形骸过去偷听。形骸不以为意,也就地静坐冥想。

白雪儿拉着陈若水,走到形骸身边,道:“侯爷,侯爷,那位侯大爷在教烛九大哥功夫,你也教教我与姐姐好不好?”

形骸答道:“我只收留你,可没说要收留你这姐姐。”

白雪儿怒道:“你这人这般狠心?不是你杀了姐姐的爹爹么?”

陈若水听形骸一口回绝,自知从此无家可归,心中凄凉,可又不愿低声下气的哀求,更不愿累白雪儿被形骸责骂,忙道:“妹妹,侯爷说得对,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对我唯有恩情,我我实不再敢多有奢求。”

白雪儿道:“那我与姐姐在一起!不跟你走了!”

陈若水吓了一跳,道:“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向侯爷赔罪?”

形骸不以为忤,反觉得白雪儿颇讲义气,道:“我那义弟是草原上一方雄主,我可令他收留若水姑娘。他为人古道热肠,侠气过人,定会善待于你。”

陈若水喜道:“多谢侯爷,可那会不会太麻烦了?”

形骸道:“我对他有齐天的大恩,他对你也甚是喜欢,我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

形骸之意,只是说烛九将陈若水视作妹妹般关切,早有收养之心,陈若水听得此言,触动少女情怀,脸上一红,低头不答。

白雪儿嗔道:“那我岂不是要与姐姐分开了?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

形骸道:“你在我门下,就得听我的规矩!我等龙火贵族分派异地,流落他乡,视若等闲。你若学成了我教的功夫,顺利出山,天下之大,无处去不得,要去看若水姑娘,又有何难处?”

陈若水也不舍与白雪儿分开,但此刻身不由己,唯有劝道:“妹妹,只要咱们都还好好活着,天长地久,咱们终能重逢。”

白雪儿哭道:“姐姐,我我听你的话,我要好好练功,争取早些去见你。”

形骸道:“哭什么?又不是立刻就要分开。我要与烛九去找天机洞,无处寄养你二人,你们可得跟着,少说还有月余时光。”

白雪儿擦干眼泪,道:“侯爷,你怎地这般霸道?连哭都不许别人哭?”

形骸冷淡答道:“似我等宗族孩童,从小一举一动皆受严厉约束,若想哭闹,只有招来打骂而已,我对你已算得极为客气了。”

白雪儿心头不快,抬头道:“师父,你对我严厉些,这就教我厉害功夫吧!我定然日学夜学,早些学成。”

形骸心想:“这对姐妹遭遇之惨,更胜于我。苍天无眼,不补偿她们,我就替天行道,让她二人得到后福。”

他自知体内冥火极为凶险,虽然高强非凡,比龙火更胜一筹,可危害也非同小可,他平常最多可使第六层的冥火,若提升至第七层,则会召来天怒人怨,久久不去。若遇上马炽烈、熔岩道人、甚至魁京那样的强敌,未必能够取胜。事已至此,唯有另辟蹊径,力不能及,只可取巧。

他这三年来潜心钻研,所下苦功,实非常人所能预料,常常思索道法武学,连入梦都不得安宁。他在梦中听到虚无呓语,深渊呼唤,湮灭疯言,黑暗吟唱,弥留在这恐怖绝伦的梦境中,反而涌出无限的灵感来,终有一夜,他得天脉法则启发,借助放浪形骸功,攫取噩梦之力,加上梦墨之物,创出一门难以捉摸、诡异莫测的功夫来,叫做‘梦魇玄功’。

这梦魇玄功自梦中而起始,并无定型,施展开来,乍看之下笨拙粗陋,好似梦游之人一般,然则练得久了,功力深了,与梦境结合无隙,则一举一动就好像在梦境中见到的人物一般,轻柔优雅,灵巧凌越,超乎思维,绝俗不凡。练到最高境界,与敌人过招时,又可将梦中想象的幻境召唤至现实,形成可怖幻象;亦可操纵人心,借敌人心底噩梦战而胜之。

形骸自从创出这功夫之后,纵然身为活尸,也不免为之自豪,想为其找一传人。可他又知道此功催折人心,伤害神魂,除非经历过极大惨剧的年少之人才能够习练。盖因日子安乐者太过软弱,修炼此法,极易走火入魔;而成熟世故之人想象匮乏,庸俗不堪,无法施展这功夫威力之十一。

此刻得遇陈若水、陈白雪两姐妹,她二人年纪不过十三、十五,正是思绪活跃的年纪,却又恰巧遭遇惨绝人寰之悲,得此机缘,正是习练这梦魇玄功最佳的人选。

十二 随风潜入夜

形骸心意已定,说道:“好,我这就传你独门绝学。”

白雪儿心下一喜,却道:“侯爷,你大吹法螺,什么独门绝学?我才不信呢。”

形骸声音冰冷,斥道:“我是你师父,你对我说话需恭敬些。”

白雪儿只得乖乖坐好,闷声道:“是,师父。”

陈若水为了避嫌,正想走开,形骸说道:“若水姑娘,这功夫你也得学。”他语气威严,不容置疑,更不容她违逆。

陈若水不明所以,坐在白雪儿身边,道:“遵命,侯爷。”

形骸道:“这门功夫叫做‘梦魇玄功’,运功之时,如梦如幻,似真似假,叫敌人难辨虚实。”

双姝听得甚是好奇,白雪儿道:“为什么叫‘梦魇玄功’?好奇怪啊。”

形骸答道:“常世人在梦中不醒,梦中人在常世不存,故而梦与醒隔绝不通,本是常理正道。然则我这功夫,可令人在梦中加倍清醒,亦可将梦中所悟带回醒世,若练到精深处,言语已无法描述其妙。”

白雪儿道:“姐姐,我听得想睡觉了,你呢?”

陈若水苦笑道:“我倒还好,你好好听话。”

形骸遂传两人入门功夫‘云梦登台’的口诀,令两人能入梦而不昏,梦醒而不忘。姐妹两人正是机灵好学的苗子,陈若水静得下心,白雪儿脑子好使,一盏茶功夫,已然记得纯熟。

白雪儿道:“师父,这‘美人入梦,永恒不还’是什么意思?这口诀真叫人听不懂啦。”

形骸摇头道:“此刻尚不是时候,明天你自会懂得。我再传你二人一套功夫,叫做‘无定掌法’。”

白雪儿眨眼道:“师父,你只有一条胳膊,难道这掌法只用左手么?”她年纪幼小,不懂得避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若水怕形骸生气,忙道:“侯爷他仅有单臂,可可却武功绝世,妹妹,你不可这般说。”

形骸道:“有话直说,正合我意,何必瞻前顾后?”说话间,右边颜色变化,霎时已形成右臂,双姝大吃一惊,齐声问道:“你的手好了?”

一年之前,形骸借助这梦魇玄功,在梦中历经千辛万苦,屡经奇遇,偶然遇上这手臂,方才知道骸骨神身躯的最后一件肢体被封印在梦境,这右臂仅能盗用,不可长久取出,否则反而有极大坏处。形骸道:“我这功夫由醒入梦,再由梦归醒,我在梦中有右臂,可将那右臂带到现世中来,以一种‘梦墨’凝固。”

说着,他使出“无定掌法”。只见他招式简单,动作潇洒如仙,缥缈似幻,时而慢到极点,仿佛时光凝固,时而快到极处,胜似惊雷,时而出现在绝无可能出现的地方,时而浑身笼罩种种异象,令人惊心动魄。

白雪儿、陈若水武功粗浅,不知这功夫精彩绝伦的种种妙处,可也看得如痴如醉,觉得这冷冰冰的怪人显得好生英俊,真似梦中仙家。形骸停手后,种种奇光异彩回归虚无,两人再看他面貌,却又吓得头皮发麻,仿佛见到一具冻死多年的尸体。可一眨眼,他成了原来的常人,右臂缺失,非仙非尸,只是遥远冷漠。

形骸又教两人这门掌法的口诀要领,运劲技巧,说道:“这功夫招式绝无定型,想如何出手就如何出手,效果如何,全看个人悟性。”

白雪儿满心钦佩,跳起来就学,她是一凡间小神的后代,体内本有灵气,手脚比寻常孩童活络。此时尝试这无定掌法,却使得难看粗糙,好似小猪打滚一般。陈若水不禁莞尔,摇头道:“妹妹,你还不成,别想着一步登天啦。”

白雪儿道:“什么不成?我长得好看,使出来也定然好看。”

形骸变出一面镜子,白雪儿兴冲冲的对着镜子打了几招,惨叫一声,道:“怎地怎地这般丑?”陈若水道:“咱俩初学乍练,能做对动作都不容易了。”

形骸道:“这门功夫需在白天思考,晚上苦练。我虽设想了前后道理,可自己也未完全练成。你二人若能在三年之内,学会‘云梦登台’心诀,‘无定掌法’招式,再多些江湖伎俩,就可以安心行走天下了。”

白雪儿想象自己将来身穿白衣,手持青剑,牵一匹白马,身边伴一温柔体贴、武功高强的英俊公子,行走于青山绿水,白云苍雾之间,随手施展仙梦招式,不禁满脸傻笑。陈若水知道自己难以长久相伴形骸,于是潜心思索,不停向形骸请教其中的奥妙。

形骸暗暗叹息:“白雪儿比陈若水聪明,可聪明反被聪明误。修炼之道,讲究明镜止水,若白雪儿不收敛心思,将来成就及不上这陈若水。”他有些想也收留这陈若水,但独自一人惯了,更不想再多加负担,而且他已有言在先,不想反悔。

他心想:“形骸啊形骸,当年你一念之仁,收留了缘会,被她害得如此之惨,难道还不吸取教训?又怎能再一而再,再而三的收留来路不明的少女?”

或许他想弥补那遗憾,或许他想找回曾经热忱开朗的自己,或许他想对这世道恢复信任、驱散心底的阴霾,但他却告诫自己说:“那一切都不过是愚昧,现在你才领悟了道,擦亮了眼,明白了真相,认定了仇人。”

他一句一句向陈若水解释功夫,极为详尽耐心,白雪儿见两人紧密,赶紧加入进来,与陈若水共同发问。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那边烛九与侯亿耳也传功完毕,侯亿耳道:“咱们就在塔中睡下好了,明早就出发。”

来到塔内顶楼,陈若水脱下衣物,四处擦拭,以免众人衣衫沾灰,形骸对白雪儿道:“你也去帮你姐姐。”

白雪儿嗔道:“我是你徒儿,姐姐不是,你为何总偏向姐姐?”

形骸道:“我是青云侯,你不是,你为何不听我号令?”

白雪儿做了个鬼脸,噘着嘴,找一块抹布,与陈若水一同劳作。杰马宗、侯亿耳找些干草做成铺盖,姐妹二人共睡一铺,烛九、杰马宗分别独睡一铺,形骸安坐暗中,闭目养神,侯亿耳则望着窗外,取葫芦喝酒。

咚咚,咚咚。

白雪儿听见屋外有诡异混乱的鼓声,她吓了一跳,翻身站起,不记得自己曾经入睡,也不觉得自己已经醒来。她见陈若水在她身边,形骸、侯亿耳、烛九、杰马宗全都不见了。

陈若水也很是惊慌,白雪儿问道:“姐姐,这里这里是哪儿?”

陈若水摇头道:“我也我也不知道”

屋子里有个窗口,屋外夜色正浓,火光明亮,她们透过窗口,朝外望去。

白雪儿心中一痛,见到一圈人正围在一块儿跳舞,其中有不穿衣物的女人,有不穿衣物的男人,祭坛上躺着个染血的男人,面目好生熟悉。那人是谁?白雪儿却想不起来。

陈若水则看见一个少女,那少女一身大红衣衫,脸上化着最美的妆,低着头默默哭泣。少女身边的人是少女的父亲,他说:“这丫头若能换得那邪神兽臣服,青阳神一欢喜,定有重赏赐下。”那少女是谁?陈若水也想不起来。

跳舞的人儿大声欢笑,祭坛上的男人吐血喊道:“放过我的孩儿,放过我的孩儿!”

少女的父亲拍了拍少女的肩,走来许多汉子,那些汉子将少女抬起,放到轿子上。

两人皆感恐惧入骨,却又怒不可遏,白雪儿大叫一声,冲了出去,陈若水含泪咬牙,跃出窗口。

那围成圈的恶人们举起刀,一半迎着白雪儿,一半宰杀那男人,白雪儿身子很冷,她自知绝不是邪徒们的对手,她非但救不了人,更会被他们捉住,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她很快输了,被他们摁倒,一个高壮汉子迎面走来,咧嘴而笑,道:“小美人儿,要不要我赎你出来?你为何不从我?还不快些让我快活?”

他吻白雪儿的嘴,白雪儿惊恐万状,忽然间,她拍出一掌,掌力将那恶人的脑袋拍成肉泥。白雪儿踉跄着落地,她记得这掌法,那是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某一位侯爷手中学会的。

那是在什么时候?那是在哪儿?那似是她的前生,又或是她的将来?这里又是何处?为何一切如此眼熟,她却半点也记不清?

她跳起来,一掌切断数个脑袋,落地后,招式已不局限于掌法,她回身踢腿,回肘挺击,上下飞舞,招式不断涌向脑子,却又绝无定型,随心所欲。

她杀了围成圈的恶人,杀了那些不知名的尼姑,杀的血沉河,尸成岳,她不再弱小了,她的功夫高超巧妙,似梦非真。

她冲到那祭坛前头,去碰那熟悉而不识得的男人。但那里没有祭坛,只剩下一面镜子。

镜子那一头走来另一个少女,那是她的姐姐陈若水,白雪儿在这荒谬的世界仅仅认识她一人。

陈若水怀中抱着个脑袋,那脑袋似乎是她爹爹,陈若水颤抖着与白雪儿对视,她的手上沾满了她爹爹的血。

白雪儿一睁眼,闻着塔中木材气味儿,见到窗外金色的阳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

她记得梦中的一切,记得梦中的仪式、祭品、可恨的人,死去的人,黑暗、血腥、火焰、头颅。

还有那些武功招式,那些身法步伐,也都留了下来,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十三 慈父心中愿

白雪儿见陈若水紧盯着双手,茫然若失的模样,喊道:“姐姐!姐姐!”跑上去与她抱在一块儿。

陈若水抬起头,泪光盈盈,问道:“侯爷,那梦梦”

形骸道:“梦魇玄功,日思夜练,须得在梦境中修行,方能融入心魂体魄。”

白雪儿心想:“原来如此。”定了定神,手掌一切一推,飞足一踢一扫,身子闪转腾挪,皆是梦中施展的招式,此刻使出,已绝无昨夜粗笨之态,甚是优美精妙,挥洒自如。烛九、侯亿耳、杰马宗见了皆甚是佩服,大声喝彩起来。

白雪儿身上舒泰,自觉气力大有长进,喜道:“侯爷,这门梦魇玄功我终于练成啦。”

形骸道:“不过初涉云梦登台,浅尝无定掌法,又怎能称为‘练成’二字?”

陈若水反复思索,问道:“侯爷,咱们做梦的时候都在学武,不得休息,只怕会身心疲惫,有没有收敛这云梦登台的法门?”她做了一夜噩梦,心力交瘁,实不愿夜夜如此。

形骸自己为活尸,不易劳累,闻言一愣,喃喃道:“我倒未想过此节。”

白雪儿啐道:“侯爷师父,你这可太不周到了,若我再胆小一些,都会被你这功夫吓死。”

形骸对梦魇玄功诸般诀窍了然于心,稍一思考,已有所得,又匆匆试了试,似乎可行,便将这终止噩梦之法也传给了她们,又道:“你二人在梦中练武,难以督促,只靠自觉,若贪图睡梦的安逸,一直隔绝梦境,这门功夫极易不进反退,故而绝不可松懈。”

陈若水与白雪儿齐声道:“是,侯爷,咱们不会偷懒。”

形骸又向烛九说了收留陈若水之事,烛九笑道:“这小妹妹很是慷慨勇敢,深得我心,我本以为安答要将她带走,因此不敢多言。如今安答既然有命,以后我自当全心全意的照顾、爱护她。”

陈若水心头一阵欢喜,一阵失落,说道:“多谢烛九大哥。”

形骸又道:“若她周围出现异状,比如凶案不断,稍有端倪,立刻写信找我。”

烛九奇道:“安答何出此言?”

形骸摇头道:“你只管留神照做就是。”

烛九心中困惑,但也答应下来。

再休整片刻,众人一齐出发,前往藏川境内。形骸的那半块翡翠时灵时不灵,但也可知道并未走错方向。

旅程休息的时候,形骸教导姐妹二人梦魇玄功,侯亿耳指点烛九天镜玉明之法,三人皆用功勤勉,进展奇快。形骸看她俩成就,心底涌出些许欣慰,暗想:“果然不出所料,她们天生与这功夫有缘。苍天喜怒无常,这一回却待我不错,赐我两个一点就透的传人。”

侯亿耳那边则变化显著,他已无初遇时慈父的言行,却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严厉,催促得愈发紧迫,烛九练功时稍有遗忘疏忽,他便大声指责,逼迫烛九反复重练,当做惩罚。烛九本就对他不满,被他骂得狠了,心头有气,忍不住反唇相讥,到了此时,侯亿耳又大感后悔,向烛九赔罪,低声下气、和颜悦色,直至烛九饶他为止。

到了第九天晚间,众人相继安歇,形骸与侯亿耳却各自醒着,形骸见侯亿耳神色怪异,眉毛一跳一跳,双目盯着睡着的烛九,时常露出异样笑容,但见到形骸目光,又急变表情,显得若无其事。过了一个时辰,他晃了晃酒葫芦,叹道:“上山喝酒去了。”

形骸心想:“关于侯亿耳其人,世上传闻很多,听说他为人风流多情,留下不少子嗣。又听说他才智卓绝,曾在多国掀乱,可最终都功败垂成。他武功这样高,人又老谋深算,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也并没有多大作为。此刻我见他老来孤苦,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哪里像是名震天下的一代雄杰?便是江湖上的强盗土匪,只怕也比他混得强些。照此看来,此人定有极大的缺陷,或是暗藏心魔,以至于一事无成。”

想到此处,他猜疑心起,施展梦魇玄功,身形介入虚实之间,潜入林中,找寻侯亿耳踪迹。

这山林很广,鸟兽声音又吵,本难以跟踪,可形骸目光锐利,看地上脚印,大致方向不错,过了不久,在一座矮坡顶上找到此人。

侯亿耳趴在地上,双手撑着脑袋,笑眯眯的看着一张大画纸,那纸上画着七、八个人物,画工精湛,栩栩如生。

画上那些人年岁相差不太远,有的身穿军装,有的书生打扮,有的剑客模样,有的异族服饰,其中有一人最是英俊,穿沃谷族大衣,正是烛九。形骸料想这副画是这几天所做,否则他以往不知烛九样貌,如何能将他画上去?

侯亿耳看着烛九,眉开眼笑,似乎随时会感动落泪。他鼻子吸一口气,手指在那些人脸上拂过,笑道:“孩子,我的好孩子们,我我只剩下你们了,你们可要出息些,努力些,莫要让我失望。唉,我这人一事无成,不是干大事的料,你们却与我不同,好得很,好得很。”

形骸心想:“画上的全是他的儿子?”

侯亿耳又道:“烛九年纪最小,可遭遇却十分有趣,他的心他的心唉,他对他那安答心思好难捉摸,我好想弄清楚,可他偏偏不告诉我。不过不打紧,他练功练得很快,我很看重他,没准将来他能得胜。”

形骸又想:“得胜?什么得胜?”

侯亿耳脸庞红扑扑的,仿佛喝醉了酒,眼神狂乱,他又指着画像中另一个男子,那男子目光果决,眉头紧皱,相貌堂堂,身有傲视天下之气。此人站在人群正中,不知是地位最高,还是排行第四。

侯亿耳又道:“但到此时,仍是老四最和我心意,他与我一般心比天高,却与我这瘟神不同,他是当皇帝的料。他这一生曲折不断,好生艰苦,但今后成就不可限量,孩儿啊孩儿,爹爹我将来定会帮你,替你出出主意。哪怕你不认我,我也心甘情愿。”

形骸心想:“这老四老四好生面熟。啊!这人是是拜风豹?这拜风豹也是侯亿耳的儿子?可他是拜家的子嗣,怎能是这迷雾师的后代?”

拜家与利、息、威、辛、川、木几家不同,世代皆是朝中重族,最看重血统纯正,绝不会将族外的觉醒者招至族内。或许拜风豹的母亲是龙火贵族,与这侯亿耳有染,生下拜风豹来,被拜家隐瞒身世,纳入族中,就像形骸一样?这拜风豹若听命于这侯亿耳,已是龙火天国的叛徒,自己非杀他不可。

侯亿耳笑道:“老大这人老大这人还算好,其余人也都不错,可看来看去,还是老四、老八最有胜算。”

形骸又想:“什么胜算?夺取天下的胜算么?天下之争,腥风血雨,死伤惨重,尸骨百万。乃是天地间最大的恶行,若这侯亿耳真有此意,我今夜就取他性命。”

又听侯亿耳咧嘴而笑,道:“豹儿,九儿,嘻嘻,嘻嘻,我等不及啊,可又急不得。你们谁获胜了,我就我那遗物都传给你二人,我这条性命已无关紧要,但若能助那人事事如意,我侯亿耳就算死得其所了。”

他越笑越是欢畅,竟一跃而起,脱了衣衫,又跳又唱,用力拍打山石,他用力十分巧妙,小山随着他手掌隆隆震动,石块却不破损。

形骸心道:“好家伙!这就是他的真功夫?”

蓦然间,侯亿耳一转身,双目通红,神色凄厉,一扬手,扔来一枚骨灰飞刀。形骸一惊,使雷震九原功,将那飞刀弹开,可手臂隐隐酸胀。

侯亿耳怒道:“狗贼!竟敢偷听我隐秘!”手指连点,指力如雨,直朝形骸飞来。形骸往右一跳,但刹那间,指力消失,却又从他右侧骨灰飞刀中冒了出来。

形骸一声闷哼,中了三指,流出半黑半红的血来。侯亿耳哈哈大笑,再扔出骨灰飞刀,那飞刀失踪,忽然从绝无可能的方向袭至。

形骸体内伸出骨头,将骨灰飞刀架住,身子一晃,经脉震荡。他心想:“是天镜玉明功!但凡如镜之物,他的兵刃真气皆可挪转其中,由此出击,以至于方位剧变。他是将那骨灰飞刀当做镜子了!”

侯亿耳朝形骸逼近,拍出一掌,形骸打出大火球,喀地一声,侯亿耳身子化作碎片,他人却出现在形骸身后,狠狠一刀斩下。

倏然间,形骸身躯变得极细,好似一根长长的筷子,侯亿耳大骇,一刀落空,形骸拳头又变得极大,一拳打在侯亿耳鼻子上。侯亿耳鼻血长流,横斩一刀,形骸右臂伸出,那刀瞬间被形骸骨头锁住,吸入他体内。

趁侯亿耳愕然之际,形骸一张嘴,那单刀从他舌头伸出,劈向侯亿耳,侯亿耳胸口中招,惨叫道:“有鬼!有鬼!你是什么怪物?”

形骸道:“彼此彼此!”他所用的正是放浪形骸功,只因他此刻握有侯亿耳重大隐秘,自也不必遮遮掩掩,隐瞒身手。他口中喷出一口血,那血化作百余骨架,将侯亿耳缠住,侯亿耳浑身真气暴涨,大喝起来,变作碎镜,由此脱身。但形骸手一长,将侯亿耳那幅画握在手上,朝侯亿耳一举,侯亿耳绝望的喊道:“你你把这画还给我!”

形骸道:“烂画而已,你再画一幅就是!”作势要撕,侯亿耳蓦然跪倒在地,大哭道:“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此图关乎我这些孩儿气运,万万损毁不得!”

十四 人生不重来

形骸早瞧出此图并非凡物,问道:“此图到底有何名堂?你说那老四、老八的胜算,又是什么?”

侯亿耳抬起头,擦擦泪,道:“小兄弟,你想必不知道我侯亿耳生平之事么?”

形骸道:“阁下臭名昭著,我以往曾起意取你人头,所知算不得少。”

侯亿耳哼了一声,道:“侯某学究天人,满腹经纶,四海八荒,富藏于心,本可成为一位冠绝古今、千年难逢的大宗师、大圣人”

形骸暗想:“此人之狂妄傲慢,实是匪夷所思,比我往昔更甚。”

却听侯亿耳话锋一转,叹道:“可惜侯某纵有奇才,可却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做事不专,意志不坚,胆气不足,喜新厌旧,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要造反,打了胜仗,忽然觉得无望,就抛下部众逃了。我要与高手比武,打到一半,觉得太累,也立刻落荒而走。我创出武艺来,明明厉害无比,可陡然间看到些许缺陷,当即又弃之不顾。我临到晚年,才幡然悔悟,可为时已晚了,我才气心气皆已衰退,再难有任何作为。”

形骸见他说话时,脸色越来越憔悴,从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隐士雅客,蓦然似成了个重病缠身,行将倒毙的老年穷酸,所谓相由心生,由此可见一斑。回想此人生平,知道他所言非虚。

侯亿耳又道:“我这一生纵贯三百年,所爱女子众多,生下许多孩儿来,他们大多如我一般朝三暮四,又无我这般才智,如今只活下这画中的八人。他们是我一生最宝贵的事物,我余生别无所求,只盼他们能活得轰轰烈烈、壮丽多彩,比我这声名狼藉的废物要强要好。”

形骸冷声道:“你自己不成,就将希望强加在你儿子身上?龙国强盛,四海归顺,他们若野心太大,只是往绝路上走。”

侯亿耳垂头丧气,道:“我不盼着他们当皇帝,当国君,只盼他们这一辈子活的精彩,莫要沉闷无聊,庸庸碌碌。哪怕做山贼强盗,也好过做农夫小卒。”

形骸一愣,暗想:“头一次听父亲这般盼望自己儿子,此人当真疯了。”

侯亿耳道:“这张图是个宝贝,叫做‘八州孝子图’,是我花了极大心血,用天镜玉明功所造,我遇上一个孩儿,吸纳他身上些许真气,汇入这张图中,便成了他的模样。如此一来,就仿佛他们都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也能知道他们此刻境况。若此图一毁,极为不祥,不知他们会遭遇什么,而于我而言,更是灭顶之灾。还请小兄弟你高抬贵手,将此物还我。”

形骸漠然道:“那也不急于一时,你继续说下去。”

侯亿耳长叹一声,道:“即使我这人没什么出息,可却有一件古时神器,若这八个孩儿中,哪一个最讨我欢喜,最和我的意思,我便算他得胜,将那威力无穷的神器交给他。”

形骸问道:“是何神器?有何用途?”

侯亿耳朝他怒目而视,神色警惕,道:“我岂能告诉你这龙国走狗?”

形骸再看那孝子图,见八人身上皆有数字,拜风豹写了个七十八,烛九写了个七十四,他问道:“这分数有何用?”

侯亿耳道:“是我孩儿在我心中份量,随我心意而变,谁先得一百分,我就将那宝物传给谁。”

形骸道:“你这人疯疯癫癫,这分数又如何定夺?”

侯亿耳恼道:“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儿子?”

形骸冷冷说道:“若你那神器祸害世道,引发灾难,我便不容它留在你手上,更要除去你这祸胎。”

侯亿耳恼怒起来,道:“你莫要欺人太甚!我武功未必弱你多少,你若苦苦相逼,毁我书画,我我连那陈若水,陈白雪都杀!”

形骸一时犹豫,却见那孝子图上烛九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来,妙目痴愣,似在找人。侯亿耳看烛九模样,一脸沉醉,笑意盎然,烛九分数又涨了一分。

形骸瞧出些端倪来,心想:“这老疯子自己一辈子过的不得意,于是想象自己化作了这些儿子,过的是他们的生活,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真是又古怪,又可悲。”将那孝子图扔还给他,道:“烛九在找咱们。”

侯亿耳变哭为笑,道:“是,是,小兄弟放心,你这死人面貌,怪物骨头,我对谁都不说。不过这孝子之争,你也不许透露半点。”

形骸回复原样,点了点头,身形一晃,已然消失。侯亿耳小心翼翼,郑重万分的将孝子图贴身收好,穿戴整齐,快步奔回。

到了营地,烛九问道:“安答,你与爹爹去哪儿了?”

形骸道:“四处探查一番,看看有无险情。”

烛九见他衣衫上有血,大为关切,问道:“安答,你受伤了?”

形骸摇头道:“是途中杀了些野兽。”

侯亿耳道貌岸然、器宇不凡的走近,笑道:“越是离近藏川,越是轻忽不得。此处是藏拔族的地盘,他们对天机洞志在必取,什么手段都不会顾忌。”

形骸故意点头道:“听说纯火寺那十人之中有一位拜风豹,在我龙国中颇为有名,诸位可有耳闻?”

烛九奇道:“拜风豹?安答,我孤陋寡闻,没有听过。”

侯亿耳虽知纯火寺这一行人被各路豪强追赶,万料不到拜风豹竟在遇险者之中,他脸色剧变,顿足急道:“青云侯,你怎地不早说?”

形骸明知故问,道:“怎么?侯兄认识此人么?”

侯亿耳摸了摸怀中图画,心想:“这图画离这些孩儿得越近,越能得知他们境遇。豹儿定然活着,不然我岂能不知?”稍稍安心,道:“天也快亮了,咱们不能再慢吞吞的,须得加紧些。”

烛九道:“爹爹,你不说十天之后,你另有要事,须得离开么?”

侯亿耳大声道:“不,我改变主意,非要帮你到底不可。”

东方微微翻白,侯亿耳迫不及待的让众人上路,一直到午后,来到丛林外一间客栈,掌柜的是侯亿耳熟人,侯亿耳向他打听消息,那掌柜的说道:“大群人马步入深山,至今未曾出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侯兄,你眼下进山,实在凶险得很。”

侯亿耳见堂中坐着十来个藏拔族人,穿蓝红袍子,头包白布,于是大笑道:“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那天机洞乃是我等囊中之物,手到擒来。”

藏拔族人互使眼色,神情阴鸷,起身一齐走了。

那掌柜的指点了一条上山小路,又道:“侯兄,可别怪我不提醒你,哪怕走的是小路,藏拔族也定会拦路抢劫,尤其你们当中有美貌姑娘,更是最抢手的奴隶。”

白雪儿微微害怕,陈若水握住妹妹小手,望向形骸,却见他神情全无变化。

侯亿耳走回饭桌,烛九低声道:“爹爹,他们准是在前方埋伏。”

侯亿耳道:“藏拔族以为天机洞归他们所有,不许任何人再行入山。咱们反捉他们几个,问明山间道路,还有豹拜风豹他们的下落。”

形骸问道:“你可知藏拔族使什么功夫?其中可有觉醒之人?可有神裔妖族?”

侯亿耳冷笑道:“以你我武功,哪怕他们伏下重兵,又有何惧?一路杀过去就好。”

形骸暗暗叹息:“不错,不错,此去途中,敌人皆不知底细,难辨善恶,唯有挡我者死。”只是他近年来杀戮太重,虽然皆认定所杀是罪有应得之人,却实懒得再造无谓杀孽,故而微有迟疑。

酒足饭饱,走出客栈,见丛林之后有一座大雪山,蓝白相间,山峰高耸入云,纵然阳光明媚,可山上仍有寒风吹落。

找到那条山路,沿着前行,忽听两旁树上连声呼哨,前后蓝影晃动,已将前后去路堵住。杰马宗、烛九拔出兵刃,形骸与侯亿耳分别面对南北贼人,来者肌肤发黄,手持铁刀钢叉,藏拔族打扮,皆是客栈中的面孔。

其中一人用龙国话喊道:“藏川山脉是我藏拔族的,不想死的,就把兵刃抛下!”

形骸道:“地母岛上,皆是我圣莲女皇之地,龙火贵族可畅行无阻。”

那人哈哈笑道:“山高皇帝远,来到此处,便是公主郡主,也都抢走当老婆!”

形骸答道:“粗鄙蛮夷,真是污秽渺小,让人恶心,似尔等卑劣之徒,在我龙火贵族眼中,直是有如蛆虫。”

那人大怒,一叉子朝形骸刺来,形骸拍出一掌,那人身子一晃,倒地而死。

众藏拔族人本待一拥而上,可见先锋一碰就亡,惊骇之余,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人见白雪儿站的稍稍靠外,眼珠一转,忽然手中钢叉倒转,末端对准白雪儿,射出一根极为细小的绳索,绳索上有小钩子,涂有厉害麻药,若能钩中,白雪儿立时落入他掌控中。

白雪儿浑然未决,陈若水忽然娇叱一声,一掌劈出,掌力将那钩子打开。她恨贼人对自己妹妹下毒手,不及细思,一招无定掌法击出,正是她在梦中杀敌的手段,这一招看似轻盈,去势缓慢,掌力柔若无物,那汉子却傻傻不知,立刻中掌,他头晕目眩,困意席卷,一下子扑倒在地,竟就此呼呼入睡。

十五 太乙莲花座

藏拔族人见状大惊,有一高大汉子跳出,举起手掌,朝陈若水扑去,他见陈若水长得可爱,不想伤她,意欲将她擒住,带回去当做奴隶,是以并不用兵刃。

陈若水足尖一点,身子飘起,落在这高大汉子头顶,动作轻灵的有如飞鸟,那大汉急抓她脚踝,但却抓了个空,陈若水至他身后,一掌斩在他后颈肉上,高大汉子“啊”地打了个呵欠,也蜷起身子,大声打鼾。

陈若水与白雪儿不料这梦魇玄功有这等奇效,皆又惊又喜,杰马宗见陈若水姿势美观,手法奇特,大声叫好,烛九也称赞道:“安答,你教的功夫真妙。”

也是这梦魇玄功所练得的真气来自梦境,对付寻常内力不强的敌手,有催其入眠的效用。那藏拔族的两个汉子练得是外门功夫,是以抵受不住这无定掌法。

众藏拔族人朝陈若水瞪视,心里盘算主意,一时倒不敢上前,陈若水见敌人人多,也心生怯意,遥遥相望。

形骸心道:“这群人身手平常,正好让这两个小丫头练练手。”推了推白雪儿,道:“你挑一个敌人。”

白雪儿见姐姐“大显神威”,又是羡慕,又是高兴,朝人群看了看,选中一精瘦者,指着说道:“侯爷,就是他。”

形骸袖袍一拂,那人惨叫一声,被推到近处,藏拔族人骂道:“什么妖法?”全都冲上,形骸再打出一掌,寒风凌厉,将众人隔开。白雪儿看的心跳加快,暗忖:“侯爷本事真大呀!只怕比爹爹强上十倍。”

形骸对那瘦子道:“你和这小丫头动手,若能取胜,我放你走!”

瘦子大骂几句,不敢怠慢,拔出钢叉,朝白雪儿疾刺,此时他为了保命,出手已毫不留情。

白雪儿见他气势汹汹,本该感到害怕,可说来奇怪,她此刻只觉心下平静,丝毫不惊,种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恐怖,她都已在梦境中见识过,体会过,再次遇上这样高大凶狠的敌人,她也不以为意,霎时明白该如何对付。她朝前奔跑,陡然身子一侧,任由钢叉从她眼前划过,相差仅有寸许。

她避过此招,一掌打在瘦子手腕处,咔地一声,那瘦子手腕剧痛,短促一叫,白雪儿一个翻滚,拾起那钢叉,身子倒飞,恰好刺中瘦子腹部,瘦子不敢相信这少女武功如此高强,骇然道:“你你”又痛又困,竟流着血睡着了。

白雪儿见他血流不止,微有心慌怜悯之意,形骸道:“不错,陈若水,你选下一个。”陈若水心中一跳,转眼看着那群强盗。

藏拔族人见到这群人中的小女孩尚且如此厉害,心惊胆颤,岂敢逗留,大叫一声,转身开溜,形骸手指一点,只见晴空霹雳,霎时火星四溅,打死两人。形骸说道:“打赢这两个丫头才能走,想要逃走,死路一条。”

一络腮胡子戟指骂道:“若被咱们族里的守护神知道此事,定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形骸一道天雷将此人杀了,沉声道:“一群懦夫,低下得犹如蛆虫,这两个姑娘这般纤小,尔等尚且如此恐惧?若当真无胆,一齐上好了!”

剩余几人知道不可争执,否则必死,若奋力抵抗,最多不过被催眠而已。一短胡子大吼起来,率先出招,其余人随后跟上。

白雪儿、陈若水迎向强敌,梦中领悟的功夫在心头浮现,她们用无定掌法接连躲闪,招式、动向皆远超敌人所想,正如同在梦中瞬息万变,转折急剧,有时到了绝路,却偏偏忽现坦途,有时一条大道,却凭空冒出无数危险来。

饶是两人功夫精巧无比,但毕竟年少体弱,又不敢与敌人硬拼,只是一味奔走游斗,找寻破绽出招,且这些敌人奋力求存,意志坚强,一时半会儿难以催之入睡。双方斗了四十多合,兀自难分胜败。

侯亿耳颇感不耐,道:“玩的够了么?咱们何必在此干耗?”

话音刚落,陈若水一声长啸,声音悦耳,宛如鹤鸣,她单足站立,指尖突出,好似鹤嘴,她朝敌人身上连点数下,放倒一人,之后身子盘旋,犹如白鹤盘旋,手脚霎时加速,在十招之内将敌人全数击倒。烛九松了口气,拍手笑道:“精彩,精彩,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女。”

白雪儿欢呼道:“姐姐,你这手段好生利落,怎地突然想起来的?”

陈若水笑道:“我也觉得怪呢,就像做梦一样,一下子就到脑子里啦。”

白雪儿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去问侯爷,他准会夸你。”朝形骸那儿奔上几步,忽然间,她与陈若水看清形骸神情,身躯不由发抖,不敢靠近。

形骸脸色依然麻木,但原先麻木中的淡然镇定已经不见,却似有一股藏得极深、令人颤栗的惊惧,他凝视陈若水,仿佛她是他的死敌,他的灾祸一般。

陈若水颤声道:“侯爷,我我做错事了么?”

形骸不答,手掌一翻,雷电打落,将所有昏迷的藏拔族人杀死。随后,他找一具尸体,在它面前静坐。

白雪儿、陈若水毛骨悚然,急忙跑到烛九身后,问道:“烛九哥哥,侯爷他他在做什么?”

烛九愕然不解,侯亿耳叹道:“他体内有魂水,在审问那人的幽灵。”

白雪儿冷汗直流,道:“他在问鬼?”侯亿耳点了点头。

陈若水道:“侯大爷,我惹侯爷生气了么?”

侯亿耳苦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人小小年纪,正该朝气蓬勃,却偏偏嘿嘿他脾气本就古怪得很。”

过来片刻,形骸站起身来,施展轻功,瞬间已奔出极远。烛九喊道:“安答!你去哪儿?”却不得答复。

侯亿耳道:“放心,这山脉的藏拔族不是他对手。咱们找过去就是了。”

五人朝形骸奔行的方向走,踏过山路,走过草丛,跳过沟渠,约莫行了一个时辰,见到木塔木墙,是一座藏拔族山寨,山寨中死寂一片,寒风中夹在着血气。白雪儿遍体生寒,朝陈若水看去,却见姐姐脸色也忐忑不安。

推开寨门,满地皆是藏拔族死尸。夜色将雪地染成紫色,将满地的血染成黑色,模糊了尸体的面貌,山寨正中,形骸安坐,纹丝不动,风吹起地上的雪,翻卷着飞入夜空,仿佛逃离的鬼魂。

白雪儿见到这位杀人如麻的侯爷,按理应该吓得直流眼泪,可莫名间,她觉得这位侯爷师父好生可怜,好生孤单,须得有人好好安慰他,陪伴他。

她心想:“他怎会可怜?他可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杀光了好几百人。爹爹说,胡乱杀人的,定然是大恶人,大坏蛋,绝不可饶恕。可是侯爷侯爷他应当有不得已的苦衷。”

烛九想要呼喊形骸,侯亿耳摇了摇手,道:“他杀了太多人,觉醒者心魔发作,必须收摄,否则破了界限,当场发狂,我未必制得住他。”说罢,他走过空地,打开一扇大屋,朝里头看看,笑道:“他放走了这儿被关押的奴隶,这群蛮子,当真该死,他倒不能算杀错人。”

白雪儿心头一热,赶忙跑近侯亿耳,问道:“侯大爷,藏拔族捉奴隶做什么啊?”

侯亿耳神色悲凉,道:“他们只捉女人,孩子,孩童倒也罢了,女子为奴,生不如死,你眼下还小,我不能对你说。”

白雪儿想起青阳教的事,悲愤不已,喊道:“是不是全村的男人,都抢着做那些女子奴隶的的丈夫,强迫她们生娃娃?”

侯亿耳悲叹一声,痛恨道:“你知道的倒也不少。”

白雪儿哭了出来,道:“那侯爷做的是好事啊,对不对他虽然杀了人,可可却大快人心,主持了正义。”说罢她跑向形骸,握住他胳膊,泣道:“侯爷师父,我不怕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形骸睁开眼,朝她看了看,摇了摇头,复又闭上。

侯亿耳心想:“看似他并无心魔之忧,莫非他已非神龙骑了?是了,是了,他像盗火徒,却又似是而非。”

杰马宗大声道:“可这山寨里也有女人,小孩,那些人呢?”

侯亿耳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女子、孩童,道:“全都被他下手打晕,这小子还算有些分寸,可未免婆婆妈妈了些。若这寨中有厉害的山神,此举可是自讨苦吃了。”

白雪儿捏着形骸手掌,垂泪道:“侯爷,你到底怎么了?”

形骸道:“没事,你哭闹什么?”

陈若水向形骸跪下,道:“侯爷,若我冒犯了你,你尽管责罚我好了。”

形骸手一托,陈若水受真气一举,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只听形骸说道:“为何为何这般巧合?为何会是鹤形招式?苍天是在嘲讽我,还是在考验我?”

陈若水道:“侯爷,是因为我那鹤形拳法?我也不知为何会使出那样的功夫,你若不喜欢,我一辈子都不用。”

形骸冷漠答道:“你说了也没用,你也掌控不得。你莫要自责,我不怪你,现在不会杀你了。”

白雪儿脸色惨白,心想:“原来你刚刚想杀姐姐?”

忽听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梦魇玄功,梦魇玄功,行海哥哥,你创出这门功夫,却不知这功夫本质,不觉得太过莽撞了么?梦境通玄,岂是凡人该窥探的?”

形骸心中一震,望向说话之人,见来者年幼,面貌俊俏讨喜,穿一件羊毛袍子,手持一根木棍,正是多年前在西海曾遇上的那位小神,名叫太乙。

十六 无奇梦中仙

白雪儿奇道:“侯爷,这位小兄弟是谁?”

小太乙道:“我与行海哥哥是患难之交,当年他救了我性命,还打我屁股呢。”

形骸缓缓答道:“昔日在下年幼无知,看不穿阁下修为,才有不敬之举,回想起来,好生可笑。”

小太乙皱眉道:“你眼下好生无趣,还是那时候的你更让人觉得亲切。”

侯亿耳看出这小太乙似是风水土地,问道:“小兄弟,你是此山的小神么?”

小太乙朝他愣愣相望,鞠了一躬,道:“侯大爷,我云游四方,并非某地的山神土地,身负传授学识,引导领悟的官职。我有些话,要对行海哥哥与这两位姑娘说,各位可否行个方便?”

烛九忙道:“好,那我们就去转转。”说罢拉着侯亿耳、杰马宗走开。

小太乙使了个手段,四人周围笼罩一层气,景物虚幻,烟雾缭绕,防止偷听,他道:“若水姐姐,你可知行海哥哥为何要发脾气?”

陈若水黯然道:“我不知总之是我不对。”

形骸道:“我何尝发脾气了?”

小太乙笑道:“你别嘴硬啦,你一瞧见她使出鹤形功夫,触及一段伤心往事,这才情绪失控,对么?”

形骸一凛:“他怎地知道此事?这件事除了我与缘会,更无第二人能知,莫非他竟在当场?莫非他知道缘会下落?”想到此处,他大声道:“你知道的倒不少!可知道我那仇人在哪儿?”

小太乙叹道:“我也毫无头绪,那个小姐姐她只怕身在乾坤之外,等闲找不到她。只是我从天脉法则中,窥见了你的少许过往,大哥哥,我很同情你。”

形骸头一次觉得这天脉法则探人秘密,好生麻烦,昂然道:“孟某岂是需人怜悯之辈?”

小太乙看着他,半晌不语,终于幽幽说道:“这世上的武功,采用鹤形的数不胜数,若水姐姐偶尔使出的招式,你又何必小题大做?”

形骸道:“从梦境中悟得鹤形功夫,只怕千万人中仅有一人,我担心并非巧合。”

白雪儿与陈若水脑子灵活,渐渐听出些线索来:“莫非侯爷曾经有个大仇人,也是个小姑娘,同样曾在梦中领悟了类似的招式么?”

小太乙道:“你可知道梦境的本质?你可知道断翼鹤诀的起源?”

形骸留上了神,明白小太乙说道点子上了,之后所言至关重要,或是他找寻缘会的关键所在。

小太乙在地上画了个三个圆,一个套着一个,他道:“第一个圆是地母岛,第二个圆是环岛内海,第三个圆是东南西北、丛林、沙漠、海洋、雪地,这三个圆便是凡人与土地爷居住的地界,天界无形,但也在地界之中。”

形骸道:“此节我都明白。”

小太乙道:“这地界极为广大,就算乘坐飞马天车,不停的飞来飞去,一百年也无法环游天下,光是地母岛就有数万万顷之巨。从古至今,从无人走到过地界的边界,不知道外头有些什么,即使有人知道,也无法告诉世人,因为世人记不住。”

形骸道:“那外头有什么?”

小太乙道:“梦海。”

形骸神色凝重,若有所悟,白雪儿问道:“小兄弟,什么是梦海啊?”

小太乙道:“无数仙灵居住的地方,叫做梦海,那儿全无法则,前后无序,时空变幻,怪得离谱,更会令人发疯,抵达梦海的人,无论仙凡,几乎没有人回来过。”

白雪儿、陈若水从小到大一直畏惧仙灵,大人常常用仙灵吃人的故事吓唬哭闹的小孩,听闻梦海中住着“无数仙灵”,都吓得面无血色。

小太乙道:“太古时候,咱们这地界、天界要比如今大的多,至少大了十倍。地母岛放在古时,并非天地中央,甚至微不足道。因为巨巫支撑着乾坤,抵挡着梦海,梦海的仙灵敬畏巨巫,有所收敛。

后来,巨巫被天神半神击败后,乾坤收缩,世界小了许多。待到一千年前的仙灵劫时,梦海再度席卷侵吞地界,才成了如今天地的模样。”

白雪儿颤声道:“那梦海势头好凶,不会再进一步吧。”

小太乙道:“暂且不会,圣莲女皇击败了仙灵劫,只要龙火天国存世一天,仙灵绝不敢进犯。”

他停了停,又道:“咱们平素做梦,有的梦是脑中的胡思乱想,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的梦则不一样,是灵魂通过梦境,窥见了梦海的事,进入了梦海的边界,仙灵也通过这梦境盯着你瞧呢。”

白雪儿惨叫一声,道:“那我可不敢做梦啦。”

小太乙笑道:“放心,仙灵无法对你怎么样,他们离得太远,只能看着,不敢轻易越界,若无特殊防护,他们也无法在地界存活。”他张开手,掌中升起个透明圆球,圆球中五光十色,甚是好看。白雪儿、陈若水如做美梦,一时看的入迷。

小太乙又道:“仙灵不受法则约束,有无限可能,我猜行海哥哥所创的梦魇玄功,是找到了令魂魄在梦海中清醒行走,窥见万般变化,增进功力的法子。本来仙灵不会任由凡人记住梦境之事,但大哥哥的法诀却能奏效,让人牢记不忘。”

形骸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在梦海中游荡时,见到不少稀奇古怪,并非幻觉的事物。”

小太乙手掌轻转,那圆球又变了模样,成了血光猩红,残酷可怖的颜色,白雪儿惊呼道:“这这是噩梦么?”

小太乙语气郑重,道:“然则世上还有另一种梦,是邪恶、可怖、残忍、疯狂的梦,那就是巨巫的梦。”

形骸脑子急转,霎时喊道:“断翼鹤诀?”

小太乙道:“不错,太古一战,巨巫落败,然则据传巨巫的魂魄不可灭亡,几年内就能重生,天神半神们想出了个法子,命那些巨巫投降发誓,情愿沦为囚徒,被关押起来,若不得召唤,不得踏入天地半步,且永世受天神与半神差遣奴役。那些巨巫无奈,开辟另一处空地,建为他们的牢笼,这牢笼也无比庞大,那就是妖界。

妖界的巨巫仍然活着,但生不如死,他们的念头透过牢笼缝隙,传到凡间来,成了这可怖的梦,那些梦包含这些太古神灵的思绪、怨念、法术、功夫、技艺、知识。他们离得比仙灵更近,念头更强,故而后果也显著的多。有些凡人,灵感强烈,所受启发巨大,练成了通神的能耐,这就是世人常称的断翼鹤诀了。”

形骸道:“我听说有许多巨巫,各个儿巨巫法力截然不同,为何皆呈现‘鹤形’?”

小太乙道:“梦海与这妖界的信使,似乎都呈现仙鹤模样,因此在凡人身上显灵,像是仙鹤一般。这位若水姐姐准是得了梦海的仙鹤使者青睐,才能使出那鹤形功夫。”

陈若水心慌意乱,道:“那仙灵是不是要借我身子害人?”

小太乙摇头道:“仙灵不是巨巫,当中有好有坏,仙灵中的白仙鹤多半是好的,而断翼鹤诀的紫仙鹤定然心狠手辣,残酷卓绝。”陈若水这才松了口气。

形骸知道自己错的离谱,道:“若水姑娘,我这人愚昧无知,固执己见,错怪了你,盼你莫要见怪。”

陈若水险些哭了出来,她摇头道:“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敢稍有怨言?只是侯爷你需保重自己,莫要莫要因此乱了心神。”

白雪儿道:“嗯,我知道啦,咱们若在梦中遇到紫色的仙鹤,最好避得远些,不过我看那梦魇玄功也让人不得安心呢。”

小太乙又问道:“行海哥哥,你那梦魇玄功是如何循序渐进的?能说给我听听么?”

形骸叹了口气,道:“我只设想了八层境界,彼此相辅相成,但其后似乎令有妙境,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敢深思了。”于是将这八层境界详细说了一遍。

照他设想,第一层功夫是为“识梦”,就是云梦登台之法,能够记得梦中所学。

第二层功夫,叫做“催梦”,是那无定掌法,可用梦中真气,令人入睡。

第三层功夫,称为“植梦”,手掌上真气愈发强烈,击中敌人,可令其白日做梦,见到重重幻影,到此境界,方可真正操纵梦境。

第四层功夫,则是“捉梦”,乃是擒拿手法,可将敌人的梦捉出来,伤其心魂,令其深感恐惧,或是神志不清。

第五层功夫,唤作“行梦“,至于此层,身子介于梦、实之间,一举一动皆目力难辨,极难捕捉,若敌人视线稍差,会以为那行梦之人动作快到极致,而若到了迷雾里头,敌人更会以为此人无处不在,或是不在此处。

第六层功夫,名为“潜梦”,可将魂魄投入敌人的梦境之中,在梦中伤敌,令敌人身心受损,丧失斗志,或触发伤心之事。

第七层功夫,则为“逐梦”,练功者将敌人视若死敌,紧盯其梦,招招功敌弱点,伤其心魂,任何动作皆比敌人更快一筹,若要追踪敌人,虽山海风林亦不可阻挡。

至于第八层功夫,则是形骸此刻修为极限,名曰“遁梦”,借梦中真气,攻防一体,身躯轻盈,有如鸿毛,气力猛烈,重于泰山。可做到以往难以做到之事,凡间兵刃,难以伤之,万斤之躯,一指可撑。且连身躯也可进入梦中,躲闪强敌攻势。此功圆满之后,凡世间几乎再无敌手能够凭借蛮力杀死形骸。

白雪儿听他所说诸般妙用,不禁心驰神摇,满怀热望,道:“侯爷,既然你这功夫这般厉害,快些全教给我与姐姐吧。”

形骸皱眉道:“你刚刚不是说要多加小心么?”

又听一人大笑道:“雕虫小技,岂敢吹嘘?在我仙灵的幻灵塑世功之前,这梦魇玄功不过是邯郸学步,贻笑大方罢了。”

众人一惊,却见那声音的主人很快出现,此人形貌怪异,既美又邪,竟是形骸曾经结识的那位仙灵,自称“无奇”。

十七 天地本可笑

小太乙见到此人,吓得不轻,跐溜一声,躲到形骸背后。无奇道:“小神仙,你怕我做什么?我是好仙灵,不是坏仙灵。你又并非不知?”

白雪儿、陈若水吓得魂不守舍,心神恍惚,暗中叫苦:“这这是吃人无数的仙灵?”

小太乙怒道:“行海哥哥,你从哪儿认识这大坏蛋的?”

形骸反倒奇怪,问道:“你识得这仙灵么?”

小太乙拍拍脑袋,道:“是啊,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人。”

形骸心想:“这可奇了,若是天地神仙见到仙灵,定会带大军讨伐,岂会置之不理?”对无奇说道:“无奇兄,许久不见。”

无奇笑道:“莫叫我无奇,这名字太不威风,我绰号叫盗天盗地圣,偷香窃玉王。”

形骸点头道:“不料在此相逢,真是巧遇,你又有何见教?”

无奇说道:“这可不是巧合,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找你。”

形骸道:“找我?”

无奇道:“不错,几年前一别,你曾答应来我家做客,陪我喝酒,你可忘了么?”

形骸皱眉道:“我可当真忘了。”

太乙喊道:“是啊,你这仙灵妖魔,咱们岂能与你为伍?你快些滚蛋吧!”

无奇哈哈笑道:“答应仙灵之事,岂能说忘就忘?宁借阎王钱,莫欠小鬼债。我这人计较的很,十天前想起此约,左右无趣,就出来逛逛,顺便找你一找。”

形骸想起手上戴着无奇赠予的幻灵塑世功戒指,难怪他能这般快找来,叹道:“我有要事在身,可无暇陪你饮酒闲谈。”

无奇倒也不生气,道:“我恰巧听你与这小子谈起你那‘梦魇玄功’,可笑,可笑,你这功夫,不正是照搬我那幻灵塑世功么?”

形骸摇头道:“只不过稍有借鉴罢了,你那功夫施幻象于现实,我这法门将自身融入梦境,两者虽有共通,可本质大有不同。”

无奇摆手道:“我不是怪你,恰相反,听你将我这幻灵塑世功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有理有据,我心里好生舒服。”

形骸反驳道:“我说了,这梦魇玄功虽进入梦海,也用了少许梦墨,可其中道理皆为我自己设想出来。”

无奇坐在形骸面前,与他对视,眼中满是笑意,形骸感到他正以幻灵塑世功袭来,邀自己入戏,于是全心全意与之抗衡,与他争抢戏份。两人心念交锋,发挥想象,置身于超乎常理的幻境之中,意志缠斗不休。这无奇这几年来也功力大进,形骸纵然练有梦魇玄功,仍然仅能勉力应付。

白雪儿惊呼一声,道:“这仙灵正在吃侯爷的魂么?”

小太乙神色凝重,摇头道:“别捣乱,他们在梦中切磋本事呢。”

白雪儿、陈若水大感茫然,看眼前景象,愈发害怕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无奇大汗淋漓,笑道:“过瘾!过瘾!”收了意念,形骸长吁一口气,也是汗水涔涔。

白雪儿问道:“侯爷,你怎样了?”

无奇道:“他胜了我,可得奖赏,说吧,你要什么事物?可要我做你老婆么?”

白雪儿脸一红,奇道:“你是男人,怎地做侯爷老婆?”

无奇哈哈一笑,道:“咱们仙灵是从梦海而来,身姿容貌全是出发前想象而成,我要变作女子,只需冥想一夜,保管你侯爷看的直流口水。”

形骸道:“我已守诺,陪你玩耍过了,若无要事,还请兄台离去。”

白雪儿嗔道:“是啊,侯爷不要你做老婆,你别痴心妄想啦!”

无奇用力摇头,道:“胜了就是胜了,我岂能欠钱不还?你不要奖赏,我仍要赏你。”说罢在小太乙头顶一抹,扯出一条光芒似幻的缎带来。

小太乙捂住脑袋,头晕眼花,骇然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啊!你偷我的梦?”

无奇笑道:“放心,待会儿还你。”说罢在那缎带上揉了揉,捏了捏,倏然间,那缎带成了一柄宝剑,式样精美无比,真乃惊世杰作。

形骸心中惊讶,登时想道:“他所用手段,正是我那玄功第四层的‘捉梦’之法,可他又将梦境变作实物,铸成梦幻般的宝剑,那宝剑是梦墨是了!我那梦魇玄功确实源于幻灵塑世功,他在告诉我梦可化实,实可化梦!我盗了别人的梦,可将那梦做成梦墨,再制作诸般法宝!”念及于此,心中欢喜至极,真犹如见证了天地奇迹一般。

无奇道:“还给你!”将那宝剑一挥,顿时消散为无数光尘,飞入小太乙脑袋,小太乙骂道:“臭妖魔,坏妖魔!”慌张不已,逃到一旁。

无奇道:“照你那功夫次序,我以第九层‘铸梦’谓之。”

形骸道:“莫非之后还有?”

无奇微微一笑,手掌凌空一斩,刹那间,空中裂开一条缝隙,无尽色彩从中若隐若现。

饶是形骸身心漠然,见到此景,也是如遭雷击,浑身巨震。他心想:“若我运用遁梦、铸梦之法,劈开梦的障壁,可将梦海招致现世之中。身在梦海,敌人急剧衰弱,仿佛沉溺之徒,而我的梦魇玄功更是如鱼得水,威力倍增!”

无奇见形骸眼中闪着光芒,点头道:“这是第十层,我管它叫做‘降梦’!”

形骸一跃而起,喜道:“难道还有一层?”

无奇道:“那一招太过危险,我也无法轻易使用,不过你当可想象。”

形骸胸中涌起敬畏、颤栗之情,他暗道:“这第十一层功夫,当是借助遁梦、铸梦、降梦之法,依我心意,改变这世道,将我周围之人,全数纳入我自己的梦境之中。到了那地步,我心想事成,无所不能,世间几无敌手可以抗拒,哪怕圣莲女皇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无奇探知他心意,点头道:“你猜得不差,这最后一层叫做‘幻梦’,又回到我幻灵塑世功‘搭台唱戏’的样式,不过霸道了千倍,规矩随心所欲而定,不服从者,唯有死路一条。”

形骸问道:“仙灵之中,可有人练成这般神迹?”

无奇道:“有的,有的,但能在凡间施展此法却少之又少。”

小太乙急道:“行海哥哥,你莫听此人蛊惑,他是仙灵,定然满腹阴谋诡计。”

无奇道:“什么阴谋诡计?我在凡间逍遥享乐尚且不及,何必为此烦恼,徒然消耗精神?行海老兄,我已给你奖品,盼你满意,我这就去了。”说罢身躯化作万千金砂,散落一地。

小太乙握住形骸手掌,道:“大哥哥,我也该走啦,这可恶仙灵在作弄你呢,你可别上他的当。”

形骸刚想开口,小太乙往地下一钻,倏然无影无形。

形骸细细思索无奇指点,知道这功夫确有极大危害,若自己常常使动这功夫,将梦海之境引入世间,吞噬乾坤,当真危险至极。好在乾坤广大,与之相比,这些许梦海微乎其微,偶尔使用,并无大祸。

他眨了眨眼,发现夜已过去,晨光微熹,太阳驱散了黑暗,照亮了雪地,让人看清了遍地的尸体,昏迷的活人。白雪、若水分别侧着脑袋,躺在他胳膊上,侯亿耳在远处喝酒,烛九辗转反侧,似乎快要转醒。

形骸稍稍一动,白雪儿、陈若水惊醒过来,白雪儿打了个呵欠,擦去眼泪,奇道:”怪了,我怎地睡过去了?“

陈若水想起自己将形骸手臂当做枕头,红着脸道:“侯爷,我你手酸不酸?好生对不住。你一夜未眠么?”

形骸眉头一皱,察觉古怪,道:“我一直醒着,你二人不也刚刚睡着?”

陈若水、白雪儿一齐摇头道:“咱们在前半夜就睡啦。”“这可当真奇了,这满地死人,我居然能睡得着。”

形骸心想:“是那无奇将她二人催眠,再将她们记忆抹去,以防走漏自己行踪。这仙灵绝非寻常,来历神秘,但似确实并无恶意。”

陈若水又对形骸说道:“侯爷,你若恼我,尽管骂我出气吧。”

形骸暗道:“咱们不是已经和好了么?难道她连小太乙现身之事都忘了?”稍一试探,果然如此,无奈说道:“是我不该对你发火,若惹你不快,还请宽恕。”陈若水眼睛闪闪,喜极而泣。

他又问侯亿耳、烛九、杰马宗,那三人也不记得太乙、无奇。形骸心想:“烛九倒也罢了,他们若能操纵侯亿耳,未必奈何不得我。又或者昨晚之事,竟全是一场幻梦?”

他分不清实情如何,但确确实实想通了梦魇玄功全部十一层境界,只需假以时日,定能渐臻圆满。

只是在梦中待得久了,他成了半梦半活的人,加上他身为活尸,又是半生半死的人。他于是感到孤单,感到遥远,感到遗忘,感到隔绝。他觉得自己游走在危险与迥异的境地,踏着狭窄而笔直的道路,无法后退,唯有向前。纵然旅途中遇上值得关切,值得拯救的人,他却依然试图隐藏,试图远离。

他多么希望自己彻底成为梦中的人物,成为完全的死尸,到了那时,他或许就能忘却仇恨,摆脱这矛盾了。

可他又想起孟轻呓来,这名字让他不舍,这份爱让他逗留,于是他又成了半无情,半痴情的人。

哦,对了,行海还不停的屠杀邪徒,却始终自诩正义,他一半为侠客,一半为屠夫。他活在这世上,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在天地看来,又有哪个凡人不可笑呢?

十八 何不拜高堂

离了那寨子,继续往深山行去。途中多遇上藏拔族人强盗,都被形骸除去。白雪儿、陈若水见他杀人时毫不犹豫,皆感不忍,有时相劝,反被形骸说了一通大道理。

又走了数日,找到一处荒废的塔楼,众人暂住在内,生火煮食。形骸道:“我先前见到一藏拔族寨子,前去查探一番。”

陈若水道:“侯爷,他们并未来惹我们不如”

形骸道:“我双眼雪亮,心如明镜,他们若是清白无辜,自不必怕我,如若不然,杀了又有何妨?”

侯亿耳打了个哈哈,说道:“你这话说的很不错,可是说一套,做一套,未免让人瞧不起了。”

形骸道:“兄台有何指教?”

侯亿耳道:“你只杀寨中的男子,不碰女子、小孩,这又是何道理?”

形骸道:“小孩未犯罪孽,女子罪孽不重。我只杀该死之人。”

侯亿耳道:“这些藏拔族小孩从小耳濡目染,受其父母教导,长大了也会抢奴隶,杀奴隶,睡奴隶。那些女子呢?她们会教小孩儿仇恨、陋习,令这藏拔族重新壮大,继续害人。”

形骸冷冷说道:“我只管眼下,不顾将来,他们将来若再作恶,我也一并杀了。”

侯亿耳捋须笑道:“天下恶人这么多,你一个人杀得过来么?我看你没过几年,就会把藏拔族忘了。”

形骸心想:“是啊,杀人越多,越是麻痹,我以往能记得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现在呢?他们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数目而已。我知道他们自然该死,可至于当时为何杀他们,倒也时有遗忘。”他取出一本小册子,在上头念了几句话,音化文字,记载此事,又放回口袋。

白雪儿心想:“他当初送我去那尼姑庵,不就是对照这小册子的么?”

侯亿耳又要冷嘲热讽,形骸人影一动,飘然远隐。

侯亿耳见天色已晚,道:“九儿,你等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给你摘些水果来。”

烛九皱眉道:“这荒山雪地的,有什么水果?”

侯亿耳赔笑道:“我瞧见有棵橘子树。”说罢拿着酒葫芦走了,烛九知他酗酒,准是去喝个烂醉,不想管他。

哨塔中剩下烛九等四人,四人吃着野味,谈天说地,听着塔外山风呼啸,并不以为苦,反倒觉得这夜晚甚是安详。

白雪儿问道:“烛九哥哥,你与侯爷是结义兄弟么?”

烛九笑道:“白雪儿真聪明,这也能猜得出来?”

白雪儿嗔道:“这如何能瞧不出?好哇,你骂我是傻瓜。”

烛九哈哈一笑,点头道:“是,当初在草原上,若无安答,我活不下来,我欠他许多,这辈子还也还不清。”

陈若水问了些沃谷族习俗,暗中牢记,以免到草原中犯了忌讳。白雪儿想起将来与这位姐姐难以常常见面,不禁犯愁,烛九叹道:“我问过安答,是否能将白雪儿也接到咱们沃谷族,安答却不答应,他对此事固执得很,好端端的,为何要拆散你们姐妹?”

陈若水苦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侯爷喜欢白雪儿,不喜欢我。”

白雪儿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喜悦,却道:“姐姐,别瞎说,你又乖巧又能干,谁会不喜欢你?只是侯爷师父是驴脾气,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陈若水道:“你别说他坏话啦,被他听到,准会给你脸色看。”

白雪儿学形骸模样,拉长一张脸,道:“呔!我乃万年老僵尸孟行海,你们谁在背地里说我坏话?”

陈若水、烛九、杰马宗皆忍俊不禁,烛九哈哈笑道:“安答怎地是万年老僵尸了?”

白雪儿道:“没有万年,也有千年,总之道行高的很,不然他为何油盐不进?”

烛九望着篝火,看着火焰飘摇幻灭,空气剥裂作响,他叹道:“曾经的安答不是这样,世上再找不出一个像他这般高傲、正直、热忱、仗义的人了,我被那魁京砍了一剑,他自己也受了致命伤,但他却将救命的良药给我吃了,全然不顾自己。他不计得失的帮我,陪我走过草原,走过雪地,跑到千丈深渊下去找我”

白雪儿大感好奇,催促烛九说起往事,烛九点点头,将与形骸的经历都说了出来。白雪儿听烛九描述,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活泼、坚强、执着而聪明的少年侠客形象来,与现在的形骸对比鲜明,截然不同。她不禁心想:“侯爷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情形?若是他他和往常一样,那又该多好?”

她看着烛九,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他的眼睛闪着亮光,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篝火映红了他的脸颊,照亮了他的眼。

她又想道:“烛九公子真俊,俊的不像话,有些像一位大美女。莫非他是女扮男装的?不对,僵尸侯爷何等精明,若烛九公子是女人,他怎会不知道?他两人关系这般近,若当真如此,他早就娶这位美女为妻啦,何必结拜为兄弟?”

在白雪儿母亲未被青阳教逼疯时,她曾教白雪儿女孩儿家该如何化妆,如何打扮,如何穿衣,如何谈吐,如何欲言又止,轻嗔薄怒,如何若即若离,勾住情郎的心。她不由得想象替烛九换上女装,打扮一新,好吓那僵尸侯爷一跳,看看这木头般的人会如何反应。

到了那时,岂不有趣?

白雪儿傻笑起来,眼中也闪着调皮的光芒。

陡然间,塔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杰马宗、烛九同时站起,杰马宗道:”有敌人!“

烛九道:“脚步拖沓,武功低微得很。”

白雪儿急道:“烛九哥哥,若敌人不强,让我与姐姐练练手吧。”

烛九点点头,当先出了门,白雪儿跟在他与杰马宗身后,见黑暗之中,站着九人,身穿红袍,其中一人比旁人高大,立于最后,似是首领。

那首领打了个手势,其余八人散开,将烛九四人围住,更不多话,身上绿焰飞扬,有如箭在弦上。

烛九看那红袍,见这绿火,道:“是青阳教的?”

其中一人道:“都拿下了,尤其是这小白脸!”说着,众青袍人身子圈转,倏然一掌拍出,绿火如箭般射来,来者武艺竟皆甚强。杰马宗喝道:“好贼人!”大刀圈转,龙火照耀,将一半绿火弹开,身子晃动剧烈,似有些吃力。

烛九心想:“正好试试新学的功夫。”使天镜玉明手,身躯一分为二,绿火落空,他同时反打,击出拂尘,虚实难辨,有一人中招,吐血而亡。烛九再扔出骨灰飞刀,只见刀光一闪,另一人脑袋一分为二,鲜血狂喷。

又有两人夹击而上,手中兵刃砸落,烛九微微一笑,双目发紫,拂尘一扫,化作刀剑,铛铛两声,将这两人架开,随后一扬手,手中飞出密集镜片,好似雨落,将那两人刺得支离破碎,血流如注,倒地而亡。

白雪儿、陈若水、杰马宗见烛九武功大进,杀起敌人轻而易举,一齐为他喝彩。烛九一振拂尘,稳稳站直,甩去手掌鲜血,问道:“为何不上来了?”

青阳教首领站在暗处,看不清容貌,他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阁下妙悟神通,果然非池中之物,这也是那断翼鹤诀的功夫么?”

烛九心想:“此人是谁?语气好生熟悉。”可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于是答道:“我尚有更厉害的手段,正要用在尔等身上。”

青阳教首领又叹道:“用破心咒。”

忽然间,两个青阳教徒走上一步,右手食指朝烛九一点,烛九心想:“是无形指力?”横过拂尘,兵刃竖起格挡,可霎时脑袋一疼,只觉似有一股寒气从头顶一直往脊椎骨蔓延,又从脊椎骨发散开去,充斥全身。他闷哼一声,遍体僵硬,竟再也难以动弹。

杰马宗瞧出不对,大惊失色,喊道:“放开族长!”扑向那两个念咒之人,但另两人拦住去路,也使出那破心咒,杰马宗惨叫一声,浑身无力,翻身就倒。

白雪儿、陈若水急忙抢上相助,青阳教首领叹了口气,手指虚出,已点中两人穴道。此人武功着实太高,白雪儿、陈若水纵然使出无定掌法,却全无还手之力。

烛九心想:“这邪法这邪法是攻心之术!”急转心思,与之相抗,那两个制住他的青阳教徒瞪大眼睛,汗水淋漓,烛九精神一振,渐渐占据上风。

青阳教首领冷笑一声,轻轻挥手,掌力在烛九肩上一拍,烛九登时意志涣散,全然被那咒法掌控。那首领叹道:“贫道本不欲以大欺小,以多取胜,只是怕棘手之人返回,唯有从权处置了。”

烛九登时想道:“这装模作样的语气,难道竟是那人!”勉力说道:“你你是熔岩老道?”

青阳教首领点了点头,踏上一步,此人正是那红发红眉的妖道,但他容貌损毁,嗓音嘶哑,可见曾受了重伤,至今受苦。

烛九心中冰凉:“想不到此人亲自来了,爹爹与安答为何还不回来?”

熔岩老道叹曰:“这就走吧。”他说出此话,蓦然间,却有一人缓步走上,身上闪着银光,伸手抓向烛九。

熔岩老道心头一震,竟不知此人何时到了此处,他挥动拳头,猛然击向此人,但来者身形剧变,成了一头白色长角的人狼,左手一握,砰地一声,熔岩老道身子一晃,退开数步。

熔岩老道看见此人样貌,顿时想起月舞者中传说,惊讶万分,怒道:“你你也是月舞者?你是那那个马炽烈?”

那白色人狼咧嘴一笑,鼻子在烛九身上嗅了嗅,点了点头,将他一抛,烛九还复自由,兀自有些心智迷糊,暗想:“马炽烈?这这又是何人?他样子好凶恶,好可怕,可他为何救我?”

十九 白雪不懂事

白雪儿与陈若水隐约觉得这马炽烈身上散发出熟悉的气息来,仿佛在梦境中与此人擦身而过一般。她二人自不知马炽烈体内有无形仙灵的诅咒,与梦魇玄功颇为近似。

熔岩老道呵斥:“咱们同为月舞者,你为何相助外人?”

马炽烈笑道:“月舞者中该杀的王八蛋也不少,我这人是帮理不帮亲。你小子也是为断翼鹤诀而来,对也不对”

熔岩老道脸色一沉,道:“原来如此,阁下一直藏在山中,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马炽烈道:“咱们大哥别说二哥,你不也做如此打算?”说罢盘膝坐下,他气势震慑众人,众人只觉面前坐着的并非常人,而是一座雪山,难以逾越。

熔岩老道心想:“此山中聚集的高手不知几何,大多老奸巨猾,藏身不出,想要趁旁人两败俱伤时捡个便宜。这马炽烈功夫绝不在我之下,与他拼斗,即使得胜,也必会为他人所杀。”他城府极深,耐心极佳,当初为了对付魁京,不惜与形骸、孟如令联手,此刻他心思转了几转,当机立断,一拂袖袍,道:“走!”带着那四个青阳教徒下山远去。

烛九死里逃生,浑身乏力,朝马炽烈行礼,说道:“多谢马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本领低微,不知该如何报答前辈?”

马炽烈道:“我生平只杀龙火贵族,难得救龙火贵族。你无需谢我,只因下一回咱们再见,我没准要杀你。”

烛九心中一凛,觉得此人并未说谎,他全不知此人是谁,也不知此人为何逐走熔岩老道,只感到忐忑不安。

马炽烈道:“你身上有孟行海的气味儿,我欠这小子一条命,眼下救了你,这狗屁恩情就一笔勾销。”

烛九惊呼道:“前辈,你认得安答?”

马炽烈咬牙道:“我本该杀他,但当年发了誓,嘿嘿好个孟轻呓,好个孟行海”他曾败在孟轻呓手下,被形骸一言所救,又发誓绝不与龙火天国为敌,此乃他生平耻辱,不愿多谈。

他站起身来,朝远处一座山峰指了指,月光明亮,烛九见那山顶上另有一个黑衣人影,体型高大,不似形骸与侯亿耳,吃了一惊,问道:“那人是谁?”

马炽烈道:“刚刚我不出手,此人也会救你。我也不明白此人底细,这山中棘手的王八羔子多得很,但数此人最是了得。”

那黑影一转身,没入山侧阴影,再难找寻。

烛九问道:“那前辈可抵达泉龙寺了么?”

马炽烈笑道:“那场大厮杀,唯有傻子才没头没脑的冲进去。我、那熔岩老道、那黑衣人,还有几个人物都在等,等谁先沉不住气,跑到那龙泉寺中,大伙儿就把那人宰了。老子有的是闲,就与这群王八干耗着。”

烛九奇道:“为何要杀进入泉龙寺的人?”

马炽烈微笑不语,烛九稍一思索,立刻明白:“那知道天机洞下落之人就在泉龙寺里,山里的大高手全都按兵不动,而那重要人物也决计跑不出去。”

若果真如此,如何能有了结?这局面无法长久维持,终究有破局的时刻。

马炽烈又道:“这青阳教的老道找了一群破心咒的高手,若几百人一齐施展破心咒,连老子也得全力抵挡。你告诉孟行海,咱们不必先忙着打架,可寻觅良机,除去这熔岩老道手下的喽啰。”

烛九奇道:“破心咒?是他们对付我的本事?”

马炽烈道:“是青阳教琢磨出来的邪法,哼,老子不怕刀剑,却最恨敌人搅乱老子脑袋。”

陡听得一人说道:“孩儿,来者啊!你是马炽烈?”烛九回头一瞧,见侯亿耳手里拿着几个橘子,脚下生风,瞬间赶至。

同时,又见一人从空中落下,解开白雪儿、陈若**道,白雪儿喜道:“侯爷!你总算回来啦。”

形骸看着马炽烈,微微皱眉,马炽烈见形骸浑身血污,鼻子闻了闻,道:“你杀了藏拔族的山神?”

陈若水与白雪儿都想:“难怪他去了那么久,原来是遇上了强敌。”

形骸淡然道:“山神没那么容易死,但十天之内,不存于世。”

马炽烈知道那山神颇不易对付,冷笑道:“你这小子以往胆小,现在可胆大包天,算你运气不错,若被旁人逮住你与那山神决斗,非偷袭你二人不可。”

形骸不明局势,又颇有自知之明:他的谋略见识不及这马炽烈、侯亿耳等人,唯有极度谨慎,万不可莽撞。他问道:“贤弟,发生了何事?”

烛九于是将熔岩老道率青阳教徒来袭,又被马炽烈逐走之事说了。形骸心想:“青阳教对断翼鹤诀志在必得,他在此地,也在意料之内。”

侯亿耳点头道:“马先生,你救了我孩儿,我很欠你一分人情。咱们双方不如联手行事,共同瓜分好处,不知你意下如何?”

马炽烈见侯亿耳貌不惊人,斜觑道:“你又是谁?”

侯亿耳昂首报上名号,马炽烈倒也听过,苦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又多了个麻烦的硬手。”

侯亿耳道:“只要阁下一句话,麻烦便不再是麻烦,硬手反而成了帮手。”

马炽烈想了想,倏然一掌朝侯亿耳打下,侯亿耳见机极快,也劈出一掌,两人掌力一碰,气流狂涌,好似巨浪。形骸袖袍一拂,将那气流化解,护住烛九等人。

马炽烈断喝一声:“好!”借着侯亿耳掌力,身子倒飞,打向形骸,形骸立时使出“遁梦”功夫,借梦境之气,一招轻飘飘的还击过去。马炽烈见状惊愕,真气与之一撞,竟一齐消了,全无半点动静,就如微风拂柳一般。

形骸心想:“他功力更胜往昔,常态之下,我虽有胜算,却非拼到千招之外。”

马炽烈看看形骸,目光震撼,又看看侯亿耳,缓缓点头,道:“老子生平最恨迷雾师,第二恨龙火贵族,如今两者齐全,看的老子好生手痒。”

侯亿耳笑道:“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乃是千年前的大英雄,何等潇洒,何等自如,什么事看不穿,想不透?恨不恨,咬咬牙就忍得过去,手上痒,自有大把敌人给你杀。又何必在乎一时痛快?”

马炽烈体型缩小,变回人样,走入塔内,不久仰天大睡。白雪儿、陈若水见此人竟是个如此邋遢的中年汉子,心下暗呼奇怪,又知他眼下并非敌人,都放下心来。

白雪儿问道:“侯爷,他说这山间强敌无数,且一个个儿都狡猾得很,咱们咱们这么进去,危不危险?”

形骸道:“武功练到马炽烈这般地步,乃是一代宗匠,就如我一样,绝不会和小姑娘一般见识,你放心,无论如何,你二人当能无恙。”

白雪儿心下害怕,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她本以为形骸武艺天下无敌,足以保得住她与姐姐平安,可却万想不到光在这山脉里头,就有如此多与形骸、侯亿耳势均力敌的高人。

她深知此刻万不能离开这位侯爷,也总觉得只要留在这侯爷身边,自己与陈若水绝不会遭遇危险。可侯爷他未免有些莽撞,有些糊涂,常常独自跑出去“惩恶锄奸”,撇下白雪儿她们不管,唉,白雪儿今后得好好提醒他,莫要弃自己可爱可怜的小徒儿不管啦。

晨间,众人启程,这一回由马炽烈领头。他在这山中已闲逛许久,熟门熟路,走了一天,路过一片山地。白雪儿见雪地上躺着许许多多的死人,被雪罩住,冻得僵硬,仿佛石头一般。白雪儿惶恐不已,拉住形骸手掌道:“侯爷,这些人怎地死了?”

形骸道:“此处想必是那场大厮杀发生之地了。”

马炽烈点头道:“前头就是泉龙寺,那位叫齐宫的土地爷就在里头。”

白雪儿问道:“前辈,那齐宫的土地爷知道天机洞在哪儿,对么?”

马炽烈仰天大笑,声音满是自嘲之意,说道:“就怕大伙儿都弄错了,这齐宫狗屁都不知道,那咱们可当真愚不可及,白忙一场。”

白雪儿道:“可那天机洞到底有何要紧?为何大伙儿要做到这般地步?甚至连性命都不顾了?”

马炽烈道:“里头听说有绝世神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白雪儿朝众人脸上看去,除了姐姐,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坚毅之色,似绝无半点退缩的念头。她颤声道:“可天下无敌,又有何用?”

马炽烈笑道:“天下无敌,就能杀光你的仇人,就能保护你的亲人,就能解开那该死的诅咒,从苦难中解脱出来。”

形骸叹道:“白雪儿,我自不想要练得天下无敌,但若似马炽烈这样的人物获得了神功,我的国家就会受苦受难,所以与其旁人得到,不如由我保管。”

马炽烈朝形骸瞪来,目露凶光,形骸目光冰冷,与他对视,侯亿耳忙挡在两人之间,道:“吵什么?吵什么?说了大伙儿平分,共得好处,相互制衡,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

白雪儿心乱如麻,她只觉得侯爷师父、马炽烈、侯亿耳、烛九都好荒唐,好辛苦。她不喜欢这样打打杀杀,出生入死的日子,她更向往风轻云淡,赏花观月的生活。

在她的梦想之中,她也曾想身负绝世武艺,成为誉满世间的女剑仙,也曾想周游天下,踏遍山河,但真正的仙家,不该都是无忧无虑、淡泊万物的么?为何要这般钻营,这般算计,这般冒险,这般为生和死而担忧,为仇与恨而疯狂?

二十 对镜诉衷肠

形骸忽然停步,注视满地骸骨。白雪儿道:“侯爷,你在瞧什么?”

形骸道:“这一场厮杀,阴气惨烈,死者功力不弱,魂魄残留,变了此地风水。”

马炽烈皱眉道:“你眼下是道术士了?”

侯亿耳笑道:“马兄弟当真孤陋寡闻,青云侯孟行海,海法神道教少年英杰中第一块金子招牌,当真鼎鼎大名,无人不知。”

形骸精神一振,道:“智者不打无备之仗,既然大敌当前,我需做些准备。”道术士与寻常武人截然不同,若有充裕时间,需得观风定水,谋后而行,若知道战场在哪儿,有布阵的时机,万万不可错过。

马炽烈道:“你需多久?要捣鼓些什么?”

形骸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马炽烈双手负在胸前,说道:“老子一言九鼎,信守诺言,你可休想给老子耍花样。”

形骸冷冷答道:“你说了从此不踏入龙国国境,此刻又在何处?”

马炽烈哼了一声,眯眼看他,默然不语。

形骸召来云孔雀,白雪儿喊道:“侯爷,我和你一起去瞧瞧,好么?”

形骸点头答应,白雪儿兴冲冲的往元灵背上一跳。形骸抬头看天,感应地脉,腾空而去。

马炽烈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烛九见他穿一件薄衣,直睡在雪地间,任由寒风摧残,心道:“你不觉得冷么?”光想想便身子发颤,但此人神通绝顶,料来有抗寒的本事。

侯亿耳道:“孩儿,咱们莫徒耗时间,再抓紧练练那天镜玉明的功夫。”

烛九心想:“临时抱佛脚,下笔如有神。不过遇上大阵仗,我与杰马宗大哥徒然是累赘而已。”

正说话间,马炽烈睁眼道:“真让人不得清闲。”

侯亿耳功力稍有不及,可也察觉来人,冷笑一声,面向西首,只见一山坡后走出八个人来,但看清来者装扮,侯亿耳神色骤变,表情惊怒。

烛九将陈若水挡在身后,看来者穿着又脏又旧的僧袍,皆是纯火寺的门人。众人神色呆滞,目光涣散,犹如梦游一般,七人是和尚,唯独一人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

烛九心想:“啊,安答不正是要找纯火寺的人么?那定是这八人了!”

侯亿耳颤声道:“豹儿?”

烛九皱眉道:“豹儿?爹爹,你认得他们?”

侯亿耳指着那俊美公子,说道:“孩儿,我实不相瞒,他…他是你的哥哥,名叫拜风豹!”

马炽烈笑了一声,道:“侯兄弟,听说你风流得紧,看来名声不假,连这假和尚都是你儿子。”

烛九霎时哭笑不得,哼声道:“我先问问清楚了,我到底在外头有几个哥哥?几个妈妈?”

侯亿耳惭愧答道:“那…我也记不大清,但此人确是你兄长,天幸在此相遇。”

烛九一扭头,模样冷淡,道:“我不懂,也不想认,你先把自己的烂事收拾干净了!”

侯亿耳汗水涔涔,心情微乱,但看众人情形,定是被破心咒所迷,那熔岩老道有心试探己方深浅,故而捉了这纯火寺八大高手,迷其心智,在此伏击。

马炽烈叹道:“俗话说,舔犊情深,这小子既然是你孩儿,我便不杀他了,你自己动手处置。”

烛九急道:“前辈,安答说要救纯火寺的,这八人都杀不得。”

忽然间,那八人散开,分成两排,四人施展“真气锁”,掌力如绳,缠向侯亿耳,另四人施展“笨猴式”,骤然发难,一眨眼已到侯亿耳身侧,一齐刺出长剑。

侯亿耳察知拜风豹功力卓绝,竟在龙火功第六层之上,又惊又喜,他手指点出,将众人招式接住,身子圈转,将那牢固紧密的真气锁挣脱,双掌一分,众多镜片打向那前排使真气锁的僧众。

四人之中,有两人抢上一步,使出“落花成墙”,身躯真气似盾,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密音,镜片落地,后两人从侧翼奔前,运用“断浪掌”,内劲好似洪水滔滔,比之那真气锁功夫更为难缠,侯亿耳拍掌还击,将内劲打碎。拜风豹等四人剑光如雨,复又袭来。

这八人龙火功造诣皆强,更精通纯火寺的降魔阵法、诸般武学,将一身内力施展得淋漓尽致,而拜风豹武功剑法最为出众,确是棘手的强敌。众人联手夹攻侯亿耳,他一时竟难以取胜。

烛九担心起来:“他毕竟是我爹爹,那人毕竟是我哥哥。”有心相助,正欲出手,马炽烈摇头道:“老侯对付得了,你细细看着,他想教你功夫。”

烛九奇道:“真的?”

有一高大和尚忽然打出一拳,此拳上狂风盘旋,猛烈异常,乃是一招“重锤式”。烛九见此拳极重,而侯亿耳正分心招架剑招,俏脸变色,喊道:“爹爹小心!”

侯亿耳喊道:“瞧此招‘照妖天镜’!”手一拨一竖,背后出现一面大镜子,照向那招,砰地一声,这一拳打中另一和尚,那和尚“哇”地一声,口吐鲜血。

烛九陡然领悟:“是了,爹爹说过,命运如光,修士如镜,镜可折光,照向他人。敌人一招打来,若真气弱于我,我可以真气为镜,折转敌人招式。”他虽学过此招,可一直未在实战中用过,此时得见其妙用,只觉大开眼界。

蓦然间,拜风豹使心想事成剑法,剑招从侯亿耳头顶脚下闪现,侯亿耳嘿地一笑,身躯变作镜子,倏然粉碎,打向敌人,敌人慌忙舞动兵刃挡开,却见银光摇晃,侯亿耳已在二十丈开外。

烛九暗暗点头,心道:“破镜重圆,端的神妙,若能运用纯熟,绝境中也能脱身。”

众僧急着转身,再度追赶侯亿耳,侯亿耳左右手一抬,各出现一面镜子,照着一众敌人,他对那两面镜子打了几拳,镜子粉碎,有二僧惨叫一声,喷血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陈若水、杰马宗看的瞠目结舌,不明所以。马炽烈笑道:“这一招真妙,敌人如何能躲?”

烛九又心想:“‘观镜照剑’!爹爹说过:镜中影子,与真人何异?伤镜影犹如伤人,且敌人全无防备,受伤更重,原来是这个道理!原来是这般用法!但若要练至爹爹这般境界,天下又有几人能够?”

三人终于追到侯亿耳面前,但他们阵法已破,单打独斗,又如何是侯亿耳对手?侯亿耳左一牵,右一引,将三人打得踉跄。骤然间,那三人面前出现明镜,三人惨叫一声,就此被关入镜中,三人大骇,用力敲打镜面,却无法脱离。侯亿耳再把那三面镜子敲碎,三人一齐晕了过去。

烛九忍不住喊道:“好一招‘化镜为牢’!”

至此纯火寺中还剩拜风豹与另一人,面对侯亿耳神鬼莫测的天镜神拳,已绝无取胜之机。但两人浑浑噩噩,不知畏惧,仍旧大声呼喊,莽撞痛恨的追杀不放。

侯亿耳道:“九儿,看好了!天镜玉明的最后一式‘镜影重重’!”他又抛出两面镜子,走入双镜之间,刹那间,双镜对照,人影无数,从镜中走出二十个侯亿耳分身来,那分身与侯亿耳一模一样,表情神态全无差异。

陈若水愕然问道:“侯大爷这…莫非全是幻影?”

烛九激动喊道:“不,全是实体,皆为真人!”

侯亿耳稳操胜券,却使出这招,单是想让烛九心领神会,那二十人心意相同,招式一致,一齐出指,指力密集,好似捕鱼网般,剩余两人如何能挡?登时被封住穴道,僵直难动。

马炽烈修为了得,顿时瞧出此招弱点来:“这二十人皆消耗侯亿耳真气,他一旦展开此法,再难用其余招式。而这二十人动作别无二致,毫无变化,仅能攻击一人,倒不算难测。饶是如此,也是一门厉害之极的武学。”

侯亿耳收摄分身,来到拜风豹身边,神色慈祥苦恼,拍他脑门,道:“孩儿,孩儿,你还不清醒么?”

烛九心生亲情,也握住拜风豹手掌,传入真气,助他稳住心脉,问道:“爹爹,你能治好哥哥么?”

侯亿耳长叹一声,望向马炽烈,马炽烈摇摇头,道:“消除邪法是道术士的活计,需等那小子回来。”

这时,熔岩老道现身远处山上,朗声说道:“侯亿耳,你若不归顺于我,我立时杀了这拜风豹!”

侯亿耳、烛九惊骇至极,侯亿耳怒道:“你敢!”

熔岩老道微微叹息,道:“贫道本不欲使这卑劣之法,然则情非得已,不得心软…”

烛九斥道:“你少来这一套!你这卑鄙心思,谁人不知?”

熔岩老道森然一笑,不再言辞文雅,指着马炽烈道:“你立刻去宰了这疯子。”

马炽烈挠挠脖子,颇不在意,笑道:“老子烂命一条,谁都想老子死,但到头来老子性命仍在,想杀我的人倒死了不少。”

侯亿耳断然道:“老夫岂是任人摆布之辈?你想伤我孩儿,老夫虽治他不好,却未必不能助他挡你那把戏!”

熔岩恼羞成怒,道:“那你就试试好了!”

突然间,拜风豹面露微笑,长啸一声,摇了摇头,一跃而起,朝熔岩刺出一剑,剑招破空,霎时已临,熔岩大吃一惊,挥手一挡,身子微晃,怒喝道:“你如何…如何能破我咒法?”

拜风豹吐了口气,浑身真气流转,笑道:“区区破心咒,如何能奈何得了我?我不过借此咒法,故意陷入其中,磨练我这心想事成剑法罢了。”

二十一 痴情儿女苦

熔岩老道计策已败,正惊怒间,马炽烈“呼”地一掌打到,一声巨响,烈火烧山,熔岩老道险险躲开,不敢稍停,化作月兽之形,转身飞奔而去,马炽烈怕这老道暗藏伏兵,倒也并不追远。

烛九见证此战,大受启发:“那八个纯火寺僧人合力围攻爹爹,真气凝结,宛如一人,功力只怕已在爹爹之上,然而却远非爹爹敌手。可见力不能敌,可以智取,当招式巧妙到极致,龙火功第六层者,未必不能胜过第七层的强敌。”

拜风豹恢复清醒,朝众人相望,似有些困惑,当看到烛九时,又露出笑容,那笑容稍显古怪,令烛九微觉困惑,只听拜风豹问道:“刚刚是你握我的手?是你救了我么?”

烛九摇头道:“我内力低微,只不过略尽心意罢了。”

拜风豹鞠了一躬,道:“就是这些许心意,让我彻底摆脱掌控,加固意志,得以脱困,小…小兄弟这番恩情,在下感激不尽。”

侯亿耳心道:“这孩子想必不认得我了。”苦笑一声,道:“拜公子,我等前来搭救,见你没事就好。”

拜风豹朝他跪地磕头,忽然哽咽,说道:“爹爹。”

烛九“咦”了一声,侯亿耳大感意外,喜道:“好孩子,你…你还…”

拜风豹流泪道:“爹爹,你在我六岁、八岁、十岁、十二岁生日时来瞧过我,指点孩儿武艺,每一回都逗留三天,孩儿怎生能忘?若无爹爹苦心,孩儿焉能身负这一身本领?孩儿对爹爹感激不尽,却恨一直未能对爹爹尽孝,今日得见,此生无憾了。”

侯亿耳心中狂喜,使得怀内孝子图中拜风豹数目高涨,他擦去老泪,点头道:“唉,好孩子,好孩子。来,这位是你弟弟,叫做烛九,你俩好好亲近亲近。”

烛九甚是窘迫,轻声道:“小弟拜见兄长。”

拜风豹皱了皱眉,似要发问,忽又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我的小兄弟。”那小兄弟三字发音颇重,隐隐有调侃之意。

烛九扬眉道:“怎么了?”

拜风豹忙道:“没什么,我见兄弟你俊美如玉,令人好生惊讶。”心下暗忖:“怪了,他内心之中阴柔温和,好似女子,为何爹爹与他自己都认为男子?”也是他这心想事成剑法能稍探人心思,体会浮光掠影,刚刚发现了少许异状,却不便追究。

他见众同门躺了一地,于是悉数救起,一个个儿消除脑中毒咒。侯亿耳当众不敢再叫他孩儿,只说道:“拜…拜公子,你们如何会落入那熔岩老道掌控?”

拜风豹不敢隐瞒生父,叹道:“启禀前辈,我奉拜天华师尊之命,率领这些师兄一同前往泉龙寺,意欲捉拿一位危害凡间,贪得无厌的山神土地,不料途中走漏风声,被许多邪魔外道盯上。

咱们原先共有十人,一路打斗,死了两人,后来在这山谷与敌人大战了一场,杀敌无数,惊险逃脱,谁知尚未抵达泉龙寺,却中了这熔岩老道的破心咒。我心知不敌,唯有冒险任由敌人操纵,一边抵挡那破心咒法,不意这破心咒法对孩…我这心想事成剑法有极大好处,又经我这位…弟弟相救,终于更进一步。”

侯亿耳向马炽烈看了一眼,道:“马兄,你这些时日都在这附近,为何不救拜公子?泉龙寺中的和尚呢?”

马炽烈暗忖:“这老子见了儿子,立时变作了孙子,连脑子都不会转了。”冷笑道:“我可不知拜公子与阁下颇有渊源,若他与我为敌,我未必不会杀他。至于泉龙寺僧众,只怕凶多吉少,这一个月来,老子…我一个都没瞧见。”

拜风豹眉头微紧,暗呼不妙,但他其实并不将纯火寺同门性命放在心上。他生平唯一所愿,就是成为圣莲女皇挚爱,与她天长地久。圣莲女皇喜爱武功出众,相貌英俊的少年,他就要做成为那样的人。他自然知道此行目的是找“天机洞”,找断翼鹤诀,若有机缘能过夺得那门神功,他万万不会退让,至于泉龙寺僧众性命,同行师兄弟性命,他虽会设法照看,但万不会看的太重。

侯亿耳道:“这万葬谷太过凶险,咱们找一处安稳之所,等青云侯回来。”

拜风豹惊呼道:“青云侯?他也在此处?”

烛九道:“是,大哥,他也是我安答,他是纯火寺请来救你的人。”

拜风豹不知安答是什么意思,可他当年在四派群英会中败给了沉折,又知沉折败给了形骸,事态至此,形骸自然也被他当作需得战胜的大敌,心下极为厌恶,倍感嫉妒。但他脸上不露心思,问道:“青云侯人呢?”

烛九道:“安答说需费心布阵,大概在找寻周围的混沌离水。”

拜风豹淡然一笑,点头不语。

……

白雪儿靠在形骸身上,眺望下方山色雪景,心中畅快,深感舒坦,她问道:“侯爷,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先前那山谷里死了许许多多的人?”

形骸“嗯”了一声。

白雪儿又道:“你这人又死板,又沉默,若不是这张脸…不算难看,谁敢相信你才二十岁年纪?”

形骸道:“因此耳闻不如见面,见面不如不见。外观表面,皆会骗人。”

白雪儿道:“我知道啦,你准是以往被一个姑娘骗过,所以才成了这般怪人。”

形骸身子一晃,险些从鸟背掉下去,白雪儿拍手笑道:“是吗?我猜对啦!是不是那姑娘…嗯…那姑娘…”

形骸心中揪紧,霎时仿佛不再麻木,活了过来,回到那生死分界的夜晚,他不愿听白雪儿猜测,不想让这丫头开口。

白雪儿道:“那姑娘准是骗你说喜欢你,骗财骗色,然后跟别的男人走了,对不对?”

形骸松了口气,道:“不对。”

白雪儿叹道:“你骗不了我,我知道我猜对了。唉,可怜,可怜,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醉生梦死。多情,何苦?痴情,何罪?悲情,何哀?无情,何恨?”

形骸虽是活尸,也被她吵得头大,恼道:“你从哪儿学来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白雪儿嗔道:“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对镜画眉,思念情郎,这是世间最要紧的事,怎的乱七八糟了?”

形骸道:“你才十三岁,何来儿女情长?又有什么狗屁情郎?”

白雪儿怒道:“我眼下没有,将来不能有么?你这人狗屁不通,粗俗不堪,我和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

形骸“哼”了一声,白雪儿也“哼”了一声,竟与他争锋相对,不再睬他。

但过了半晌,白雪儿又捂住嘴巴,呼呼窃笑,道:“侯爷,你也会生气吗?”

形骸道:“我若不生气,怎会杀人?”

白雪儿道:“你杀人时,我觉得你不怎么生气,倒像是泄恨似的。”

形骸答道:“那不是一回事么?”

白雪儿道:“不是一回事,我…我以为泄恨时,一个人可以是麻木的,毫无情感,但一个人生气时,他情绪不稳,震动极大,生气的人,反倒像是…嗯……”

形骸问道:“反而像是活人?”

白雪儿笑道:“对啦!你怎的知道我要说什么?”

形骸道:“你一直以为我不是活人,对么?”

白雪儿吓了一跳,道:“你胡说什么呢?你当然是活人啦?不然怎能说话?怎能生气?”

形骸心里不对劲,感觉怪异极了:这异想天开、满怀春心的小丫头甚是烦人,令他头疼。但这头疼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有喜怒哀乐之情,就如同与孟轻呓在一起时能体会到柔情相似。

他绝无可能喜欢上这小丫头,但她的天真无暇、童心幻想,却让形骸稍稍挣脱了虚无与阴影,让他想起了人心的多变,让他感到人情的温暖。

愚昧无聊、疯疯颠颠,无事生非,自寻烦恼,这不正是人的写照么?

转了数十里路,他看清了此地龙脉走向,心道:“可布下一怨灵大阵,招来数千强悍阴兵相助,届时胜算大增,敌人再多也不怕。只是此举破坏风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他找到一处混沌离水,那是一座上弦月般的山峰,真气混混涌出。

来到地面,他凝神安坐,稍稍向白雪儿讲解一番,运放浪形骸功改变地下龙脉,令阴气凝结,蓄势待动,矿脉流淌,阵型圈转不休。

白雪儿坐在他身边,细细看他举动,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心下自哀:“唉,我这人天生命苦,非要跟他过来,他却又不理我了。都说红颜薄命,说的不正是我么?我就好比跟状元私奔的富家小姐,谁知那情郎喜新厌旧,薄情寡义,厌了我的身子骨后,就自顾自做自家的事,再也不来抱我亲我了,我这娇柔软弱的大美人儿,只能暗自垂泪,顾影自怜啦。”

她其实对男女之事也半懂不懂,更并非对形骸有什么情意,只是爱看谈情说爱的书,爱听曲折离奇的情事,于是瞎比喻,乱对照,思绪纷纷,胡编情节,看似自悲自伤,实则在自娱自乐。

她想完了状元郎的故事,又将形骸比作一心争夺天下第一的剑客,自己则是被他掳走的仇家女儿,无意间爱上了他,深陷一段冤孽之中,只能受无穷无尽的冷落与孤独了。

她想着想着,故意重重叹气。

形骸仍不理睬她,只是报以低哼。

白雪儿于是也“哼”地回答,心里却乐在其中。

二十二 山上冻死鬼

过了一个时辰,形骸布阵已成,白雪儿道:“侯爷师父,这冰天雪地,你慢吞吞的,可把人家快冻成鬼啦。”

形骸道:“此地也算不得极寒,你练了梦魇玄功,正好勤加习练,怎会受冻?”

白雪儿幽幽叹道:“你们男人家,就是不懂女孩儿心思,我嘴上说冷,其实是心冷了。”

形骸道:“你运梦中所获真气,走心经诸要穴,心口也不会冷。”

白雪儿嗔道:“傻瓜!”

形骸斥道:“逆徒!怎么这般和我说话?”

白雪儿嚷道:“我偏要说,傻瓜,笨蛋,木头脑袋!”

忽然间,形骸袖袍一罩,将白雪儿笼在身侧,白雪儿惨叫道:“不敢啦,我不敢顶嘴啦!”却听形骸说道:“不知诸位驾临,有何贵干?”

白雪儿心道:“来了敌人?”定睛一看,只见来者围成一圈,是许多灰袍人,头戴笠帽,衣物随风飘动,猎猎声响。

其中一矮个子走出,除下笠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竟是个尼姑,此人容色颇佳,目光镇定,约莫四十岁年纪。她道:“行海侄儿,你好,咱们果然在此相遇。”

形骸听她叫自己侄儿,略一沉思,深深作揖,说道:“原来是潜姑姑,当真不胜荣幸。”他似听说过纯火寺五行俗僧中有一位孟家后起之秀,名叫孟倩,后来出家之后,自号孟潜。她虽然功力高超,修为深厚,在纯火寺中位居顶层,但与孟家已算断了关联,从不听孟轻呓号令。眼下她称形骸为侄,形骸也以长辈称谓敬她。

孟潜笑道:“是拜大师让咱们前来支援你的,我带来纯火寺许多好手,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形骸略一迟疑,道:“如此多谢了。”

孟潜又问道:“贫尼刚到不久,不明状况,贤侄可否告知一二?”

形骸当即说了这山谷中藏龙卧虎,群魔潜伏,泉龙寺中那齐宫出不来,争抢者谁也不敢抢先入内。自己迫不得已,暂且与多人联手。

孟潜叹道:“果然,果然,此事重大通天,岂能瞒得过去?拜大师这一招可失算了。”猛然间一翻眼皮,双目放光,大声道:“凡是邪魔外道,一个不留,全都除去!”

形骸摇头道:“敌人各个儿高强,单打独斗,全无胜算。”

孟潜喝道:“邪不胜正,乃是古今真理!今日放着我纯火寺武僧齐聚,再多魔头,又有何惧?”她身为纯火寺五行僧,属风之性,看似温和,实则主张强硬,动辄劝拜天华狠下心肠,对世间妖异痛下杀手,甚至多次提议罢黜圣莲女皇,将纯火寺立为国本,转举国军团为僧兵,讨伐各国异端。

形骸看她眼神、表情,心中一凛:“她决口不提拜风豹等,想来不想救人,他们非但是冲着那齐宫而来,没准也是冲我来的。”问道:“不知潜姑姑带来多少帮手?”

孟潜微笑道:“约莫百人,各个儿是寺中精英。”

形骸朝远处眺望,见到一座寺庙,离此约有七、八里地,有些荒废,他又问道:“诸位僧侣皆住在那庙中们?”

孟潜道:“侄儿好眼力。”想了想,忽而又道:“咱们在途中已捉了些邪魔外道,侄儿不妨来瞧瞧。”她有意教训形骸一番,让他莫要在纯火寺之前猖狂。

形骸刚才借助龙脉,似察觉那庙中有凄惨异样之情,心中不禁悚然,皱眉道:“好,就随潜姑姑走一遭。”

孟潜点头道:“贤侄请。”这请字一出口,身边众僧散开,分立形骸前后,后方之人一推形骸,道:“走!”

形骸拉着白雪儿,随众僧快步下山,白雪儿脸色惨淡,低声道:“侯爷师父,他们为何这般凶?”众僧朝白雪儿看来,神色庄严,并不理睬。

形骸道:“我曾经杀过他们的人。”

白雪儿吓了一跳,装作调皮,攀上他肩膀,在他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是是那碧娘庵的那些尼姑么?”

形骸稍稍点了点头,传声道:“还不止这些,我还杀过一个叫秀萝的尼姑,他们并不知碧娘庵是我所为。”

白雪儿忙小声道:“你怎地这般恨尼姑?这位尼姑师太,你可千万别再杀啦。”

形骸黯然答道:“纯火寺中,似乎坏尼姑比坏和尚多,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白雪儿这才放心,索性就坐在形骸肩上不下来。孟潜一见,心想:“素闻青云侯喜好女童,为人荒淫,曾为一义妹而向圣上求情许愿,今日一瞧,果然不错。”

来到那破庙外,白雪儿见土地松软,庙院的墙上爬满荆棘蔓藤,又见到害虫硕鼠跑来跑去,不由得心底发麻,暗想:“为何这座雪山与其余雪山不同?山上不该被冻得硬邦邦,死沉沉的吗?”

她感到形骸肩膀发抖,忙问道:“侯爷师父,怎么了?”

形骸不答,继续前行,来到院子里,见许多僧人,安营扎寨,当真数目不少,黑压压的一片。白雪儿陡然惊呼一声,看见西面竖着几根柱子,柱子上绑着几具尸体,模样触目惊心,令人作呕。

她身子一轻,被形骸放在地上,形骸走了过去,看着那些尸体,身子僵硬,仿佛也变成了一具尸骸。

白雪儿注意到其中一具尸体竟然活着。

那尸首是个女子,双目、耳朵、鼻子、舌头都被挖出,身躯袒露,千疮百孔,皮肤被刀割钩挖,皮开肉绽,骨头、脏器露出来不少。

饶是如此,这女子并未死去,脑袋仍在转动,喉咙咕咕作响。她身上的血似乎流干了,遭受如此酷刑,居然身旁无血。

奇怪的是,白雪儿见到这等惨状,倒并不如何恐慌,也并未对这女子心生同情。她觉得这女子是罪有应得,本该如此。她定然犯了弥天大罪,比如煮食小孩,比如滥杀无辜,才遭遇如此对待。白雪儿并不识得这女子,更不知她过往经历,但她忍不住断定纯火寺所作所为是替天行道,必然是这女子不好。

孟潜冷笑道:“听说当初秀萝好心带你去瞧俘虏,你反而杀了她,对不对?我纯火寺对邪魔外道用刑,是为祭祀天道,彰显正义,亦是除去邪魔心中邪念,净化其躯体之举。哼哼,你因此杀我同门,咱们寺中可有不少人怪你不懂事呢。”

形骸问道:“这些人,他们做了什么?”

只听一汉子大声道:“这些邪魔外道躲在这寺庙中,施展邪法,以至于土地荒废,腐败滋生,他们定是山间妖孽,亦是陷害拜风豹师弟他们的罪魁祸首。”

形骸道:“是你们先动的手?”

孟潜眉头竖起,嗤笑道:“贤侄,你这话越问越笨,咱们见到邪魔外道,不抢先动手,难道还等他们反过来对咱们动手?”

形骸背对着白雪儿,白雪儿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觉得他正逐渐陷入了阴影,被深邃的黑暗吞没,成了令人不解的谜团,成了使人惊恐的噩梦。白雪儿生出强烈的幻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大旋风中,若不紧紧抓住形骸,立时会被甩的远远的,跌入无尽的恐惧中。

形骸的脸微微转动,他看着这眼前几具尸首,似在观察他们每一处伤口,体会他们每一点痛苦。白雪儿看那些死人的脸宁静祥和,都仿佛解脱了,释然了。也许纯火寺的刑罚太狠,他们才如此渴求死亡?又或是或是他们一生都在受无穷无尽的苦,当死亡来临的刹那,他们反而觉得是自己苦难的终点?

白雪儿握住形骸手掌,颤声道:“侯爷师父,侯爷师父,咱们走吧,别管这儿的事啦。”

形骸伸出手指,点在那活着的女尸额头,指尖闪着绿白相间的光。孟潜神色惊愕,奇道:“你你这是”

众僧喊道:“与这些邪魔外道施法时的白光相似!这小子也会他们的邪法?”

孟潜狞笑起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说你会使妖法,这件事果然不假。”

形骸蓦然开口问道:“他们之中,可有人未对你们动手?”

那女活尸呜呜几声,脑袋恐惧的抽动,似在摇头。

形骸又问道:“你们可曾犯下过罪孽?”

女活尸眼眶中流下黑色的水,不像是泪,因为她已没了眼珠,可又不像是血,因为血并非黑色。

形骸身子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他道:“是,是,你们不容于世,你们卑微低下,你们本不该活着,不该抛头露面,连隐居都做不到。你们该永世漂泊,永远受罪,永远躲着凡人,永远受到神罚,为何心怀妄想,意图定居?你们腐蚀了山,损坏了地,招来了天劫,引来了灾祸。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你们就算独居,也会令凡间受苦,为何要这许多人聚在一块儿?那只会让你们的厄运来的更早,来的更猛烈!”

他低下头,捧住那女活尸的脸,道:“是了,你们孤独,你们渴望同伴。孤独?孤独?你们不是人,并无凡人的灵魂,为何大言凿凿,自称孤独?如果麻木不仁,便能独善其身,如果心如死灰,便可逍遥自在。你们懂个屁?你们愚昧可笑,疯狂可悲!我大可以不管你们,一走了之,就像在麒麟海一样!”

形骸回过身,众纯火寺的人皆大惊失色,白雪儿更是吓得一跤摔倒。他们看见形骸脸色发青,双目滚圆,满面霜雪,凄厉可怖,活脱脱一个被冻死的厉鬼。

形骸森然道:“有罪的杂种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二十三 性命归虚无

孟潜见形骸露出尸形,惊讶之余,又如获至宝,大笑道:“果然是至邪巨恶,好极,今夜正要杀你祭天!”

众僧见她叫阵,霎时士气高涨,脚下奔跑,散布在各个方位,已成了这落花阵。

这落花阵为纯火寺降魔功中最精深的阵法,有“埋骨思豪杰,落花念英雄”之意,习练此阵之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是勇气倍增,刚强无畏,人人肯为旁人牺牲,人人亦将敌人视为死仇。真所谓英雄之怒,王公莫当,这一百人虽并非全为觉醒者,可各个儿武功高强,一旦怒意升起,血性激发,声势何等强悍霸道?

霎时,前后左右各有僧人冲向形骸,有的持刀,有的握棍,有的挺枪,有的刺剑。形骸还一招“雷震九原”,四人身躯一震,遍体酸麻,可居然未被形骸震死。形骸知道是这四人均分伤势,由此活了下来,不过一时缓不过劲。

白雪儿喊道:“侯爷师父,各位大师,有话好好说!”但众人杀声震天,将她稚嫩惊惧的声音淹没。

形骸使“雷劫天刑”,二十道雷光刺出,二十人同时中招,却有四十人闷哼退后,但旋即复又杀来。形骸心想:“他们心气如此倔强,竟连疼痛都不怕了?”当即变招,吹出北风巨人,寒风一直,冷冻入骨。这落花阵主木行,寒风一吹,浑身寒冷,功力大打折扣,形骸再度拍出雷震九原掌,院中闪电霹雳,惨叫响起,效用剧增。

这百人汹涌冲锋,前仆后继的与形骸厮杀,可形骸道法层出不穷,又是风雪,又是雷电,数十招后众僧竟落于下风。有一僧杀得兴起,见到白雪儿,喝道:“小妖女,休想耍什么花样!”一掌抓向白雪儿。

白雪儿大惊,使无定掌法还击,可这和尚龙火功练至第三层,皮糙肉厚,中了几掌,全无睡意,他哈哈一笑,一把抓住白雪儿胸口衣衫。白雪儿惨叫道:“淫僧!放开我!”

那和尚笑道:“我这叫普度众生,替你这小妖女洁体!”他心生邪念,落花阵失效,话音未落,脑袋被形骸抛来的玄铜地钟一撞,嗡地一声,晕了过去。

白雪儿慌忙爬起,眼前人影一晃,形骸将她提起,白雪儿道:“师父,他们人多,逃吧!”

形骸摇摇头,吐出寒风,暂且隔绝一众敌人,朝那昏迷的和尚拍了一掌,白雪儿见形骸的掌力光芒绮丽,涌入那和尚脑袋,心想:“这是这是‘植梦掌’,他将梦境送入此人脑子,有何打算?”

蓦然间,形骸将白雪儿朝那和尚脑袋一扔,白雪儿惊见那和尚头顶出现个大圆,圆中色彩圈转,奇异至极,她尖叫起来,耳畔隆隆声不断,可瞬间声息全无。

她“咦”了一声,睁眼四顾,见所在是一间灰呼呼的禅房,那昏迷的和尚被五花大绑,吊在天上。这禅房有一窗子,从中可见到形骸与敌人缠斗情形。白雪儿心中一动,想要钻出窗户,却被一股柔和的气力阻止。

白雪儿登时醒悟:“这是这是入梦的功夫,侯爷师父将我送入这和尚的梦境。他怕这和尚在梦中害我,先送给他这一被捆之梦,随后将我扔了进来。梦魇玄功竟能虚实变幻,有这等妙用?侯爷师父真了不起!这一仗他必胜无疑,就算不胜,也能轻易逃走。”

她又想起形骸那发青发白的脸,那难以瞑目的眼,却不觉得丑陋,反而有些亲切,心想:“即使师父是是尸骸,是僵尸,也是对我好的僵尸。连这等杀人如麻的僵尸都对我好,可见我何等运气,何等有福。哎呦,不好,师父待我这般友善,莫非对我有情?那我和他岂不是人鬼情未了么?”这般一想,心情立时好转,大感得意,脑子又乱转了起来。

窗外,敌人声色俱厉,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剑如网,人影成云,但形骸动作越来越快,掌中风雷火石源源不绝,众和尚挡得住一下、两下,但唯有挨揍的份儿。一旦有人冲的快,有人冲的慢,阵型松散,便被形骸电死烧死。

那孟潜喝道:“没用的东西,都让开了!”一挥手,喝退众人,走向形骸。众僧面露敬意,攻势一时停止,围成一个大圈,看孟潜与形骸单打独斗。

孟潜是纯火寺五行俗僧中最年轻,最激进之人,她天资卓越,进境奇快,仅五十岁年纪时,已练成降魔功的英烈擒拿手、落花式、心想事成功、玉山掌等绝学,且龙火功至第六层境界,武功绝不在东山剑风之下。但她平素不求扬名,极少出手迎战,在寺中以出谋划策为主,故而不为世人熟知。

她与形骸对峙少时,叹道:“妖邪魔头,你这一身邪法确实了得,可已走上邪路,越强越恶,绝不得纵容。你虽是我孟家中人,可我却非杀你不可。”

形骸道:“我也是这句话。”

孟潜勃然大怒,倏然暴起出招,一招大力金刚指点向形骸面门,形骸左臂扬起,化作雷盾,砰地一声巨响,雷盾消散,孟潜一落地,再一招碎石抓手,凌空施展擒拿手段,一旦被她捏住,便是青石板也会粉碎。

形骸身形加快,躲开此招,打出一掌飞火流星,孟潜一声断喝,真气凝结,双足稳踏地面,石块布身成甲,火球一撞,霎时炸开,她却毫发无损。她所使的玉山掌是一身横练功夫,五行属土,最是坚不可摧,强硬无比。五行之中,以木克土,但她素知形骸不会木行的道法,是以有恃无恐。

形骸又连打数掌,全然无效,他漠然道:“身为风行僧,却用土行功,不免名不副实。”

孟潜心下盘算,冷笑道:“以风思略,以土杀人,有何不可?”说罢一招“霸王扛鼎”,举起一块大石,呼地朝形骸扔去。形骸一道雷电,将那大石击碎,复又连出火球,落在孟潜身上,乒乒乓乓,孟潜虽纹丝不动,可唯有挨打强撑。

白雪儿心想:“是了,这老尼姑用这门功夫,行动迟缓,全无还手之力,师父只攻不守,其实必胜无疑啦。”

她能想到此节,旁人如何能想不到?但形骸道法变化多端,孟潜不用此招,便万万挡不住此人凌厉无俦的攻势。不过她思虑详尽,早有预谋,不然如何会当面向形骸挑战?

形骸闪至她右侧,双掌凝力,打出雷电,雷劈中她山甲,她却岿然不动。形骸踏上一步,离得稍近。孟潜倏然大笑一声,破石而出,身法如风,眨眼一剑刺向形骸咽喉。此招叫平沙落雁,正是风行招式,足下借助风力陡然突进,迅速万分,却又全无先兆。白雪儿根本看不清这老尼如何出手,如何偷袭,待反应过来,两人相隔已不过寸许。

形骸身子微侧,居然躲开这招,一招雷震九原击出,孟潜惊呼一声,使一招“风中浮萍”,身子轻飘飘的朝后闪躲,动向不定,难以预测,但形骸掌力更快,只听声响大作,孟潜中招,人倒退几步。

形骸稍稍皱眉,似未曾想到这一掌未能重创孟潜,孟潜也惊疑不定,暗忖:“为何他能躲过我这平沙落雁?”

顷刻间,孟潜长啸,手掌往上一举,风声呼啸,众僧腰间囊中的暗器全都飞上了天,有金钱镖,有铁莲子,有闪电锥,有血滴子,笼罩寺庙,就仿佛大雨前的乌云。白雪儿吓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又是什么招?”

孟潜大声道:“孟行海,要你死得其所,知道是死在我这招‘万箭归宗’之下!”说罢手掌前推,黑压压的暗器一股脑朝形骸疾飞,伴随烈风,波及方圆数十丈之广。

白雪儿看的魂飞魄散,忍不住大叫道:“师父!快躲起来!”

倏然间,形骸周身出现迷雾,迷雾中伸出万个手掌,手掌轻拿,将暗器全数捏在掌心,一阵叮叮当当,暗器落了一地。孟潜尖叫一声,惊心动魄,目呲欲裂,一时愣在当场。

她颤声道:“你这是地狱无门?可地狱无门怎能怎能凌空而出?又怎能出万条臂膀?”

形骸道:“白雪儿,瞧好了,这一招就叫做‘逐梦’。”

白雪儿心下一喜:“师父在教我功夫哪!”形骸曾对她讲解过此招,其中道理,在于紧盯敌人梦境,将敌人视作仇敌,同时也成了敌人克星,敌人快,你比他更快,敌人强,你比他更强,无所不在,阴魂不散,就如梦境中挥之不去的妖魔鬼怪一般,以至于使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两人比拼的并非功力武功,而是意志与思绪。形骸刚刚一通火掌雷击虽未伤了孟潜,却趁势使出这一招“逐梦”,之后孟潜无论有再强的手段,皆被形骸克制。

孟潜心有不甘,怒道:“什么狗屁逐梦?”身形一晃,旋风绕体,再一剑朝形骸斩落,竟是只攻不守,孤注一掷的手法,但突然之间,她在空中抱住脑袋,哇哇乱叫,竟倒转利刃,刺入自己脑袋。她一死,其余僧侣也都厉声惨叫,拔剑自尽,悉数当场毙命。

白雪儿吓傻了眼,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形骸立于死尸之间,俯视这杀阵尸场,月光照在他凄厉、空洞的脸上,他眼中并无怜悯,也无快意,甚至无一丝波动。半空中一时朦胧,他缓缓变回活人的脸。

杀戮是一场幻觉,幻觉背后,仅剩虚无。

白雪儿心想:“师父他并非生气,也并非泄恨,他不是活人,因而杀人的时候,什么情绪都不会有。”

正因他是冷酷无情的活尸,因此他能将别人变作冰冷的尸体,一切显得轻而易举,显得例行公事,显得机械麻木,显得水到渠成。

二十四 墨痕难长久

顷刻间,白雪儿身子朝前一跌,撞破了窗户,“哎呦”地摔了一跤,她脑袋昏沉沉的,宛如梦醒,见那入睡之人已死,他做的梦由此破灭,白雪儿因此脱出。

白雪儿暗暗惊讶,心道:“原来这入梦之法也非十足安全,只要做梦人或醒或死,我就得乖乖现形。”

她看到形骸手掌拨动,好似纺织卷线一般,他手中丝线五彩纷呈,亮丽炫目,蓦然间变作金纱银线。白雪儿道:“侯爷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形骸道:“捉梦。”

白雪儿霎时领悟:“他将这里和尚的梦境全捉了出来,又有何打算?”

形骸道:“你记住了,这金纱叫做梦墨,可以取之而造梦,也可造其他事物。”这并非放浪形骸功的手法,而是梦魇玄功的奥秘,他捉出别人的梦来,将其化为梦墨,再以梦墨锻造。做梦者灵感越强,思想越深,这梦墨质地越好越纯。

白雪儿道:“你要用来造什么?”

形骸想了想,道:“活人。”说罢将那梦墨往女活尸身上一撒,填补她身上缺口伤痕,金纱缭绕,朦朦胧胧,如雾如烟,纷纷飞飞,过了半晌,已化作五官、四肢、毛发、皮肤。

白雪儿与女活尸一同“啊”地一声,白雪儿震惊无比,女活尸则喜悦非常。白雪儿心想:“这女女妖怪被侯爷一治,怎地变得如此美貌?侯爷像是活尸,这女妖怪也是活尸,两人莫非有一段情缘?”念及于此,又是浮想联翩。

女活尸看着形骸,道:“我我多谢你啦,我叫寻星,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形骸道:“我是龙火天国的青云侯。”

女活尸看透形骸障眼法,目光惊异,但不敢拆穿,道:“恩公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淡忘。”

形骸道:“你还是忘了为妙。”

女活尸黯然道:“是,是,我命犯天灾,不仅自己倒霉,还给旁人带来不幸。”说着看了看她身边同胞。

形骸道:“你身上器官是用梦墨所造,我用量极大,可维持二十年而不坏,二十年后,器官会逐步坏死,你需慢慢用冥火重铸缺损。”

女活尸咬咬嘴唇,道:“二十年已然太久,我未必能活得了那么长。”

形骸突然一把掐住她脖子,女活尸尖叫一声,被形骸提起。形骸怒道:“你少给我妄自菲薄、自轻自贱,自怨自艾,倒霉丧气!是,你是悲惨,你是受苦,你是低下的蛆虫,你是恶臭的尸骸,你无可救药,人见人恨!但就是为你这不值钱、木脑瓜的婆娘,我杀了纯火寺这许多人,宰了他们的风行僧,闯下弥天大祸!你非给我活下去不可,哪怕躲到冰天雪地、无人能至之处,你也得给我活着,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明白了么?”

女活尸流泪道:“你何苦何苦为我如此?我这条命确实不值你这样。”

白雪儿心道:“是啊,这女妖怪一看就不是好人,纯火寺虽并非善类,师父也不必舍大为小啊。”

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冲动急躁,这般先做后悔,爹爹说他曾经行走江湖,往往为初次见面的弱儿病老打抱不平,做出不少荒唐之事。但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辉,笑容也很是灿烂,令人温暖。白雪儿觉得他很英武,很高大,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大英雄。

或许刚毅果决,快意恩仇,莽撞轻断,为不平怒发冲冠,不惜代价,这才是男儿应有的气概。

这才是爹爹常常提及的侠客。

形骸道:“只因我比你更白痴,更发疯!你与这许多盗火徒在一起,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们一人尚且散播腐烂,多人一起,还能骗得了谁?你们这群蠢货当真愚不可及。”

女活尸苦涩说道:“可可恩公,你难道不觉得孤单,不觉得苦么?咱们纵然不是人,纵然被凡人轻贱憎恨,依旧依旧”

形骸放脱了她,喃喃道:“依旧如飞蛾扑火,饮鸩止渴。”

白雪儿跑上几步,拉住形骸手掌,道:“侯爷才不觉得孤单呢,因为我陪着他啊。”

女活尸凝视白雪儿,她虽煞是好看,但白雪儿仍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只听女活尸道:“为什么她不怕你,不恨你?”

形骸道:“我自有办法。你认不认识亡人蒙?”

女活尸摇了摇头。

形骸又道:“是了,你并非他那一脉,也不曾听说过西海之事,对么?”

女活尸迷茫问道:“西海?”

形骸叹了口气,道:“你在这破庙中居住多久了?”

女活尸道:“我与老千他们共住,找寻变成人的法子,在这儿已有三年多了。若是山再变得松软退化些,咱们就得搬家。不料这些纯火寺的和尚也来山上躲避风雪,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咱们绑起来折磨真是无妄之灾。”说到此处,心中惊骇,身躯发颤。

形骸心知她所说不假,盗火徒对凡人羡慕崇拜,以奴仆下人自居,除非静水大师、剥裂尊者那般疯子,否则绝不会轻易害人。他在她耳畔道:“我传你一门缓解诅咒的法子,暂且令人不疑不厌,你往西北行,约莫三千里外有一雨法山,山中有一位叫重宫的盗火徒,他可收留你。”说罢以冥火传她口诀与路途。女活尸体内冥火不弱,稍一尝试,果然灵验,面露喜色,又磕头道:“多谢恩公!”

形骸道:“你走吧。”女活尸遂一瘸一拐的去了。

白雪儿叹一口气,道:“侯爷师父,我有许多话要问。”

形骸道:“稍等片刻。”施展放浪形骸功,地下龙脉将众僧尸骨吞噬,驱散怨灵,就如同当年处置缘会灭门惨案一样。如此这般,这纯火寺一百来人从世上失踪,旁人难以追查,未必会怀疑到形骸头上。

白雪儿又看得汗流浃背,嘴唇发白,半天不敢开口。

形骸大感疲倦,却不逗留,抱起白雪儿,腾空一跃,奔了十里地,在山间找一洞窟暂歇。

白雪儿问道:“侯爷,那些尼姑和尚,为何一下子全都自尽了?”

形骸道:“那老尼姑一直在使诈,她说是与我单打独斗,实则是所有人斗我一人。”

白雪儿奇道:“竟有这等事?”

形骸道:“他们全都练有一门功夫,叫做降魔落花式,先前拼斗之际,其余人在外头围了一圈,悄然布成阵法,老尼姑在当中与我死战。我劈出雷电火球,打中这老尼姑,其余人为她分担一点儿伤势,她自身承受者微乎其微,所以能挡我许久。”

白雪儿“啊”地一声,道:“难怪!我看你施展的火焰那般大,那般强,连山头都快烧化了,却穿不透那老尼的石头甲。”

形骸点头道:“她练到是风行功夫,土行只稍有涉猎,如此隐瞒,本打算突然出击,趁我失策,要我性命哼,只怕他们早有预谋,无论那庙中有无风波,我终究要与他们厮杀。”

白雪儿道:“是了,她就算使风行招式时,那些和尚也替她挨打,对不对?你那一道雷电劈中了她,她仍满不在乎的模样。”

形骸叹道:“我这人也算身经百战,可临敌时从无深远谋略,此节缺陷颇大,好在我使逐梦一层的心法,即使老尼姑有心算我,我也总比她快上一截。”

白雪儿兴冲冲的问道:“若你用这逐梦,往往能比敌人更强,单打独斗起来,岂非天下无敌?”

形骸道:“她武技阴谋强于我,真气意志弱于我,我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才能施加‘逐梦’于她,这功夫虽然厉害,可大有改进余地。”说罢愣愣出神。

白雪儿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道:“那后来呢?他们为何自个儿抹脖子?”

形骸叹道:“他们时运不济,恰巧遇上了我。这门降魔落花式暗中将众人的魂魄连在一块儿,自己却浑然不觉。如此运功,看似集多人之力,极难对付,却有极大的隐患。我也偷偷施展‘捉梦’之法,从每个人脑中偷出一段梦境,送入老尼姑脑中,你想想,若连天暴雨,堤坝中水流激增,岂能不泛滥成灾?”

白雪儿喜道:“对啊!这老尼姑脑子里一下子涌出这许多古怪梦境,当场就吓疯了。”

形骸道:“不止如此,陷入落花阵中的僧侣皆需有誓死保护老尼姑的念头,加上梦境互通,老尼姑一死,他们也全数自杀成仁。你需记住,世上纵然有无敌功夫,可越是厉害,凶险越大。故而练功时不可急于求成,谋求捷径,否则终有一日会倒算反噬。”

白雪儿嗔道:“侯爷师父,你本事是大的,功夫是高的,可就爱教训人,我本来对你有七成佩服,被你一说教,就只有三成佩服啦。”

形骸道:“你性子好动轻浮,最易走错道路,我不说你,难道还纵容你么?”

白雪儿嘻嘻一笑,道:“我明白,我明白,打是亲来骂是爱。”形骸见她惫懒,瞪她一眼,只觉无法管教。

白雪儿笑了两声,鼓足勇气,问道:“侯爷师父,你也是盗火徒么?为何你会变作那般古怪模样?”

形骸忽然严厉说道:“你须得发誓,绝不向外人透露此密。”

白雪儿忙道:“好啦,好啦,我白雪儿对天发誓,绝不将师父身上隐秘对任何人说,否则”

话音未落,形骸施展神道教约束之法,真气从她口中钻入,缠住白雪儿心脏,白雪儿“呸”地一声,惨叫道:“这是什么?侯爷,你把什么东西塞我嘴里啦?”

二十五 四海死者生

形骸道:“此为海法神道教咒术,你一旦发誓,终生违背不得。”

白雪儿呕了半天,收效甚微,恼道:“亏你还是我师父,这般欺负徒儿。我又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何必如此麻烦?”

形骸冷冷说道:“便是我最信得过之人,最终却伤我最狠。”

白雪儿心道:“我就说他定是上了女人的大当,情场失意,偏偏拿我出气,唉,罢了罢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形骸于是对她说了世上的盗火徒与冥火之事,这机密唯有沉折、缘会、孔璇与孟轻呓知道,但既然白雪儿已拜形骸为师,又无法告知他人,此节也不必瞒她。

白雪儿听得头皮发麻,道:“这些这些活尸当真过的如此之惨?那师父你为何为何不惹人讨厌?不弄坏田地?”

形骸道:“我原本功力不止如此,但冥火越强,应验越为惨厉,我花了大半真气抑制诅咒,方能正常过活。”

白雪儿道:“侯爷师父,我不管你是活人还是活尸,我都不讨厌你。”说罢脸上一红,又道:“我也不喜欢你,你别痴心妄想,误会什么了。”

忽然间,形骸神情一变,道:“又有人来?”

白雪儿嘻嘻笑道:“侯爷师父啊,你这招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害羞啦?哈哈,你准是害羞啦!”

形骸不答,挡在洞口,白雪儿汗毛直竖:“莫非他是当真的?哎呀,我怎地这般命苦?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一黑甲蒙面的汉子落在洞外丈许处,随后又有一白甲蒙面的老者骑鹰降落。形骸瞧两人身形,看不出双方深浅,却知非同小可。

白甲老者道:“先杀了!”

黑甲汉子道:“是单打独斗,还是两面夹攻?”

白甲老者叹道:“顾不得,速战速决。”

蒙面汉子一掌拍向形骸,形骸还一招雷震九原,那汉子功力凝聚,毫不扩散,却反而更加猛烈,直冲形骸经脉,形骸微微一晃,只觉胸口剧痛,急忙运遁梦功夫,梦中真气缠绕体内,气力倍增,那汉子“啊”了一声,退后了半步。

白甲老者掌心多出一法杖,杖尖雷电圈转,打向形骸,形骸手指一拨,将那雷电弹开。白甲老者见他轻松写意,眉头一皱,倒也不敢贸然进击。

形骸深感不妙:“这黑甲汉子功力绝不在马炽烈之下,白甲老者道法与袁蕴师父旗鼓相当,他们是何方神圣?”

蒙面汉子与白甲老者实则更为惊讶,这两人皆乃当世豪雄,刚才联手出击,去势何等猛烈?但形骸轻出一掌,轻弹一指,便将两人沉重精妙的招式化解,手法之奇、真气之强,委实令人诧异。

殊不知形骸所用,正是梦魇玄功第八层的遁梦之法,使出此招后,他介于梦境醒世之间,令得敌人招式威力衰减,而他自身一举一动都显得轻飘飘、软绵绵,只是在轻巧招式中施展巨力,哪怕取一根长发,都能以全身气力挥舞伤人。他看似手段轻描淡写、浑不费力,其实已使出浑身解数,不过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来。

形骸道:“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要杀在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甲汉子点了点头,除下面罩,只见此人粗眉大眼,黑须长垂,甚是威武,似有统领雄兵之威。那老者冷笑一声,也露出本来面目,此人白须飘扬,白甲闪光,衬得他仙风道骨,气派超凡。

形骸看两人铠甲,试两人功力,已隐约猜中两人身份,再看真实面貌,心下雪亮,点头道:“露夏王朝的武士长、道法长一齐驾临地母岛,真是惊天的消息。”

原来这黑甲汉子名曰关海长,人称‘巨拳破天’,是露夏王朝三军统帅,号称东方拳法第一。而白甲老者名叫张翼道,绰号‘举翼得道’,乃是露夏王朝道法宗匠,盛名不逊于昔日拜紫玄。

关海长神色严厉,森然说道:“你就是杀了施三力、钟会具,盗走咱们山墓甲的孟行海?新仇旧恨,今天一齐算吧。”

张翼道叹一口气,说:“若你交出山墓甲来,并就此打道回府,念在同为道法修士,老夫可放你一马。”

关海长看张翼道一眼,皱了皱眉,点了点头。

形骸心下一沉,知道境况险恶,他与纯火寺众僧激战过后本就疲倦,又硬接了这两人雷霆万钧的攻势,实则已受内伤,若要取胜,非彻底释放冥火不可,只是后果如何,实难预料。

他心想:“如今之计,唯有设法说得他二人与我单打独斗,各个击破。”遂答道:“听闻露夏王朝最重荣誉,你二人为国中顶尖人物,难道竟想以多欺少?”

关海长道:“要夺那断翼鹤诀谈何容易?此地强敌环伺,你自也有不少帮手,至此境地,也顾不得这许多讲究,铲除一人是一人。”

白雪儿喊道:“那阁下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小人!”

关海长威震天下,名盖四海,闻言望向白雪儿,似惊讶为何这娇弱少女竟不怕自己。张翼道略一沉吟,叹道:“小丫头胡说些什么?咱们是在打仗,并非江湖上谈买卖。”

白雪儿摇头道:“俗语云:‘盗亦有道’,你二人为老不尊,以大欺小,倚多为胜,便是江湖强盗也比你们强些!”

关海长一声断喝,道:“小女娃儿,狗屁不懂,多说无益!”猛然一拳向形骸抡来,拳风浩大,来势撼山动地。形骸手掌一拂,拳风全消,随后轻轻一推,关海长横臂一挡,竟又被推开尺许。关海长暗呼古怪,总觉得形骸功夫高得不可思议,可又极不对劲。他内劲雄浑,意志坚定,自知这并非幻觉,但对付敌人,却又似在噩梦中一般使不上力气。

张翼道被白雪儿言语说住,并不夹攻,瞧出些门道来,说:“不管是什么道法,与他游斗,消耗他力气。”

形骸暗呼糟糕:“我气力不足,遁梦功确实无法持久,这老道眼光好毒。”

关海长收敛内劲,调缓气息,道:“不错,我一时急躁,输了一招,真是当局者迷。”

就在此时,有一人手持细剑,倏然刺向关海长面门,关海长双目一瞪,暴喝一声,面前真气巨震,那人哈哈一笑,一个翻身,来到形骸身边。形骸见来者也是个老道,但他长须如雪,面如冠玉,消瘦清癯,皮肤光滑,可依稀看出此人年轻时定然风采过人。

一声轻响,关海长脸上多了道细细的剑痕,形骸暗忖:“关海长的铁甲大法境界高深,真气固若金汤,这老道何时伤了此人?剑法当真神鬼莫测。”

关海长稍一运功,逼出黑血来,沉声道:“患病牡丹剑,你是地仙派的拜无殇?”

形骸心想:“原来他就是拜无殇?”据传地母岛岛东有一雪仙山,山中有一地仙派,乃是奉朝廷之命,应对河东诸省江湖事宜的门派,地仙派的掌门人叫拜无殇,是四派群英会第一届的武状元,此人功力如何,众说纷纭,但他从朝廷中退隐,潜于江湖,寻常的龙火贵族极少与他打交道,大多数人以为他早死了。

张翼道眯起双眼,说道:“地仙派的也想夺断翼鹤诀?”

拜无殇摇头笑道:“断翼鹤诀?非也非也。老道今天不过游山玩水,途经此处,看诸位打的热闹,特来闹上加闹,乱上加乱。”

张翼道呵斥:“装疯卖傻,胡言乱语,却又骗得了谁?”

拜无殇双目往上一翻,道:“我骗你做什么?唉,我也是被人叫来的,根本不知来做什么。”

形骸抬头一望,见一山坡上站着另一老者,这老者一身灰袍,披头散发,头发半黑半白,神色阴鸷,身躯强壮。张翼道、关海长不由得呼吸沉重,齐声道:“裴经王?”

形骸暗想:“裴经王?这又是谁?从未听说过。为何他们如此怕他?”

裴经王缓步走下,阴沉说道:“刚从无人海回来,就遇上这番苦差。”

张翼道苦笑曰:“‘海葬掘坟’裴经王,断翼鹤诀一现世,装死之人全都活转,可谓‘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关海长捏紧拳头,道:“他们都说你死在了无人海,被仙灵吃了魂魄。”

裴经王叹道:“世人以讹传讹,连你这老狐狸都相信?无人海俗人最少,最是清净安全,你不妨去走走瞧瞧。”

形骸心想:“裴经王与拜无殇两人功力也强,足以挡得住露夏王朝那两人。可眼下局势混乱,实是难分敌友。”

突然间,他肩上被人一拍,形骸大惊失色,如坠冰窖:“此人若要伤我,这一招已然得逞。”他回头一看,顿时屏住呼吸,惊骇万分,不得不跪在地上。

白雪儿看形骸身后出现一个锦袍玉衣、美丽如仙的女人,她拍了拍形骸,形骸立时朝她下跪。

白雪儿呆若木鸡,不知这女人来历如何,但形骸一拉她小手,白雪儿便也跪了下来。

形骸说道:“圣上驾临,微臣不胜惶恐,亦不胜欣荣。”

白雪儿含混着说了同样的话,心中越来越惊,越来越怕,脑袋似压了沉重石头,难以抬起,暗忖:“她她就是当世的女皇,那位圣莲大人?”

关海长、张翼道两人本还算从容不迫,可圣莲一到,当即丧魂落魄,面无人色。

关海长身为露夏王朝重臣,咬一咬牙,行了外交之礼,道:“露夏国武将关海长,拜见圣莲陛下。”张翼道垂下脑袋,朗声道:“贫道参见陛下。”

二十六 坐怀而不乱

圣莲道:“你二人为何擅闯我龙火天国地界?又为何围攻青云侯?”

关海长、张翼道心知只要答错一个字,她立时就会动手,以她盖世神功,加上那拜无殇、裴经王相助,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张翼道恭恭敬敬、低声下气地笑曰:“陛下,我二人皆闲的无事,来地母岛上这个游山玩水,观景怡情,碰巧遇上这位青云侯年少有为,与他切磋功夫来着,实则全无半点恶意。”

关海长本还有几分英雄气概,但自知身系露夏王朝重任,绝不能轻易丧命,他心道:“死有轻于鸿毛,也可重于天山。我若就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如何对得起国中千万百姓?”想到此处,也柔声细语答道:“是啊,龙火天国,人才辈出,真叫在下打从心底佩服。”

圣莲微微点头道:“我来告诉你二人该怎么办。你二人自毁一目,立时撤离地母岛,回去你们上头问起来,就说自个儿‘切磋功夫’时不小心,互相刺瞎了眼,明不明白?”

关海长气往上冲:“我与她拼了!”可他多年前曾在圣莲手下吃过大亏,自知即使苦练一辈子也非她敌手,他脑中思来想去,忽然一指刺出,噗地一声,左眼鲜血淋漓,又听张翼道同时低哼,也已狠心自残。

两人顾不得止血,齐声道:“如此告辞了。”连场面话也无暇多说,腾空而起,登时消失在云海之间。

圣莲女皇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二人为保住性命,倒也忍得下一时之辱,算得上是英雄人物。”

拜无殇叹道:“圣上为何放跑了这两人?”

圣莲女皇笑道:“你就知道打打杀杀,他们是友邦重臣,即使擅闯地母岛,我也不能随意将他们杀了啊。况且露夏王朝颇为有用,我如将他们逼得急了,与东方那几个魔头联手作乱,可别闹得不可收拾。”

拜无殇听她说起“那几个魔头”,饶是武功绝顶,仍不禁神色凝重。

裴经王拍了拍形骸肩膀,道:“你这身修为倒颇难得。”说罢目闪冷光,打量形骸,似想与他认真交手。

形骸道:“多谢圣上与两位前辈救命之恩。”

圣莲道:“你起来吧。”又对拜无殇、裴经王二人道:“你二人先行回避。”那两人微微躬身,眨眼间已无踪迹。

白雪儿见形骸起身,也连忙照做。圣莲在一块圆石上坐下,看了看她,又望向形骸,笑道:“你啊你,还是老样子,总是喜欢年纪小的丫头。上回那一位缘会呢?是不是被你带回家了?”

白雪儿脸上一红,心想:“什么?师父竟有这等癖好?缘会又是谁?是师父的妻子么?”

形骸忍住怒气,不动声色,淡然说道:“缘会已然失踪,我周游天下,也在找她。这丫头叫陈白雪,是我救的徒儿。微臣但有一丝不良心意,叫我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白雪儿暗中叹气:“侯爷啊侯爷,你何必一口否认,如此决绝?男人嘛,一个个儿都是口是心非,咱们女人也唯有忍受谎言,默默流泪,任由他们欺负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不是”

圣莲朝他凝眸片刻,道:“听说海法神道教之外的那城镇居民,在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这几年来,朝中议论纷纷,传言无数,我一直想问你,你知不知道实情?”

形骸道:“半点不知,微臣正在追查此事,至今无果。”

圣莲女皇点头道:“你对我撒谎,这是欺君之罪,罪该当诛。不过嘛,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地位比宰相大了千倍,也就免你一死了。”

形骸道:“圣上智慧圣明,微臣感激不尽。”

圣莲女皇又笑道:“你脸皮可真厚,撒谎也不脸红。想当年你青涩可爱,稚嫩朝气,可真让人瞧着垂涎三尺。此刻却成了油嘴滑舌的大滑头了。”

白雪儿想要偷笑,却硬生生忍住。

形骸答道:“微臣斗胆,请问圣上为何来这荒山野地?圣上乃万金之躯,岂可深入险境?”

圣莲女皇嗔道:“你少来这一套!我的功夫如何,你不是不知。我为何来此,你早心知肚明了。”

形骸微一迟疑,问道:“是为了找寻天机洞?”

圣莲女皇笑了笑,道:“我知道这消息耽搁了太久,引来了许多棘手人物。对了,你遇上过纯火寺的孟潜她们么?”

形骸叹道:“微臣未曾遇上。”

圣莲女皇皱眉道:“这可奇了,我还以为她们都被你杀光了呢。”

白雪儿魂飞天外,暗想:“她她都知道了?”险些尖叫起来,那可就泄露了机密,但形骸曾让她发过重誓,稍一动念,誓约生效,白雪儿立时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轻轻打了个呵欠。

形骸故作愕然,问道:“圣上何出此言?微臣绝无此心,更无那样的本事。”

圣莲女皇幽幽叹道:“怪极了,怪极了。听说她们住在十里外一座山庙中,我本想亲自将他们送上西天,不料那寺庙中半个人影也没有。有人替我杀了这些叛党,立下大功一件,而方圆十里之内,只有你与这小丫头。”

形骸答道:“圣上此言差矣,那关海长、张翼道定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他二人见到我国之人便杀,莫非真与纯火寺起了冲突?”

白雪儿心道:“他说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好一个大骗子!嗯,他将来也定会对我扯谎,我得提防着些,免得他另结新欢不对新徒,我却傻傻不知。”

圣莲女皇想了想,道:“早知如此,就不挖他们的眼睛了,他们这件事做的颇和我心意。”

形骸又问道:“孟潜师太她们因何得罪圣上?”

圣莲女皇冷笑道:“这孟潜常常说:‘龙火国是纯火寺一手扶持起来,该当尊五行龙佛,而非拜那‘放荡妖妇’。如今举国百姓皆三心二意,毫不虔诚,苟且偷欢、沉迷美色,都是那妖妇竖立榜样!’哼哼,你说说,她说出这样的话,我难道不该杀她?”

形骸颔首道:“圣上说的极是,若我早得知此节,纵然明知不敌,也会与这孟潜拼了。”

圣莲女皇哈哈大笑,说道:“你能挡得住关海长、张翼道联手出招,武功已绝不在沉折之下,跟我还闹什么玄虚?”说到此处,神情颇为怀念。

形骸心想:“沉折师兄已然失宠,被她派遣边疆,她难道还想着师兄?师兄与她养下一个孩儿,却不知那孩儿怎么样了?”心生疑问,但旋即打消,只答道:“圣上盛赞,微臣愧不敢当。”

圣莲女皇又道:“我听说你是受拜天华之托,前来救拜风豹,找天机洞的,争夺断翼鹤诀的,对么?”

形骸无可隐瞒,道:“是,这邪法决不可落入恶徒手中。”

圣莲女皇笑道:“拜风豹已被你那些‘朋友’救下了,嘿嘿,你这人还真会挑人,结交的各个儿是狠角色。”

形骸心头一沉,道:“圣上遇上过他们?”

圣莲女皇道:“‘月狼火牙’马炽烈,‘六耳猕猴’侯亿耳,光是这两个名头,便足以给你按上勾结妖邪的罪名,孟行海,你可知罪?”她嘴上说是问罪,可却笑吟吟的,像是在揶揄形骸。

形骸不敢怠慢,跪地说道:“微臣知罪,愿意戴罪立功。”

圣莲女皇握住他的手,将他扶起,幽幽叹道:“我圣莲并非顽固不化,是非不分的昏君。什么邪魔外道,什么妖魔恶党,只要能为我所用,又何必有诸多顾忌?那马炽烈与世间月舞者仇恨不小,又被轻呓逼得发誓,对我龙火天国而言,反倒有益无害。而那侯亿耳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到处煽动惹事,几百年间替我揪出来不少叛党逆臣,我倒要好好感激他呢。”

形骸暗道:“侯亿耳听圣上对他如此评价,只怕要吐血三升。”

圣莲女皇慢慢贴近他脸庞,气若幽兰,发丝轻拂形骸肌肤,嘴唇靠在形骸耳朵上。白雪儿看得面红耳赤,心想:“啊呀,这动作好生亲密,莫非他俩要在这儿亲嘴?”

形骸无动于衷,仿佛紧贴他的并非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绝色丽人,而是一块冷冰冰的石雕。圣莲女皇见他如此,苦笑一声,在他耳边言道:“我需尽快赶回皇城,你可知为什么?”

形骸答道:“圣上海选嫔妃,如今全国俊才已聚在皇城,愿为圣上献艺。”

圣莲女皇俏脸通红,笑得娇躯发颤,但那并非害羞,而是兴奋欢快之情,她道:“所以啊,我不能在此久留,得找一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人,替我把断翼鹤诀取回来。”

形骸断然点头道:“微臣愿替圣上效命。”他即使身为活尸,体会不到凡间之乐,但仍有活人时的心愿念头,对缘会的恨,对孟轻呓的爱,对神道教的责,对龙国与女皇的忠,仍未随着人性而腐坏泯灭。他想夺得断翼鹤诀,并非想练上头的功夫,而是想借其找寻缘会,而他本就无意将此物交给马炽烈、侯亿耳,若圣莲女皇命他夺取,他全无违背之念。

圣莲女皇嘻嘻笑道:“那选拔盛会在三个月后,应该来得及,若你能助我得偿所愿,你说我该赏你什么好?”说罢拿起形骸手掌,抚摸她的胸口,她语气热烈,极度诱人。白雪儿人小鬼大,见此情景,不禁脸红心热,暗暗喝彩,心中喊道:“侯爷师父,还等什么?快扑上去亲她啊!”

形骸抽回手掌,冷冷说道:“微臣别无所求,圣上乃我龙国之本,天下救主,微臣敬服无比,这断翼鹤诀本就唯有圣上有权处置。”

二十七 一发动全身

圣莲女皇眼闪寒光,还复庄严之态,身子退后,道:“你比沉折还让人扫兴,罢了,只要你对我尚有几分忠心,我不与你计较。”

白雪儿暗叫可惜,又想:“师父正人君子一个,这可多没意思?又或是在我面前,他不敢与别的女人纠葛?师父啊师父,莫非你意中之人,竟是小徒儿我么?”想着想着,虽明知不可能,仍不禁心中波荡。

形骸道:“马炽烈说山谷中藏龙卧虎,水深难测,圣上可知道敌人底细么?”

圣莲女皇道:“那熔岩老道躲了起来,不知在何处。另有几个邪教头头、大帮帮主,也是缩头不出。这僵局持续已久,破局将近,到了那时,望你不负使命。”

形骸心知圣莲女皇武功远超众人,但她身份太过尊贵,不愿冒丁点风险。此次她带来的大内高手只怕不少。而她说‘破局将近’,多半是她将派一人闯入泉龙寺,令局面剧变,引众人现身。

他想通此节,垂首道:“微臣定不遗余力,为圣上尽微薄之能。”

圣莲女皇妩媚一笑,摸了摸白雪儿小脸,白雪儿话都说不出,唯有愣愣相望。圣莲女皇叹道:“这软弱孩儿,若是我的龙火贵族,我非要她吃些苦头。”

白雪儿心底惨叫:“我不过是寻常姑娘,可不是你身边的那群怪物!”

圣莲女皇摸出一物,塞在白雪儿手上,白雪儿一瞧,是一碧蓝的手镯,她呆了半晌,立时道:“多谢多谢圣上。”形骸也道:“圣上恩情,微臣铭记在心。”

圣莲女皇叹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啦,不过这小丫头年纪太小,等她再大三岁吧。”

形骸眉头紧锁,道:“圣上,微臣但有半点邪念,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白雪儿微微来气,一把捏他手上的肉,但想起此人是活尸,此举多半收效甚微。

圣莲女皇身子一转,业已远去。

白雪儿长舒一口气,道:“笨侯爷,笨师父,人家都送上门来了,你就算不要,验验货、尝尝鲜也好啊。”

形骸道:“世人意志软弱,易受诱惑,就如你娘一般,我岂能同流合污?”

白雪儿怒道:“你你说我娘?我娘她也是受了那老畜生之害,你你竟说出这等话来?”

形骸神色冰冷,说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你娘谋杀亲夫,陷害女儿,连野兽都不如。”

白雪儿悲愤不已,“哇”地大声哭泣,形骸单臂将她抱起,离了山洞,返回烛九等人所在山谷。白雪儿途中不住骂他,形骸置若罔闻,心中却想:“那侯亿耳说要与马炽烈结盟,我一言未发,算不得许诺,可到时我不对这两人动手,最多袖手旁观。若他们对我动手,那就另当别论。不管局面如何,圣上皆必胜无疑,我只需保住烛九、陈家姐妹等人安全即可。”

到了原处,天色微明,烛九等已然不在,却画了个标记,形骸找了过去,到一林地小溪边上,果然见侯亿耳与拜风豹等人待在一块儿。

烛九喜道:“安答,你总算回来了。”拜风豹看见形骸,勉强露出笑意,道:“青云侯,你好。咱们已然脱困,无需你费心了。”

形骸将他那半块翡翠扔还给他,道:“如此甚好,你与这几位大师回去复命,此地之事已无需你管。”

拜风豹眉头一紧,昂首道:“然则师尊所托尚未完成,岂能无功而返?你虽有侯爵之位,可我纯火寺也不听你差遣。”

形骸道:“也罢,你留下好了,我可不管你死活。”

拜风豹暗忖:“我这心想事成剑法习练有成,已非吴下阿蒙,你眼下瞧不起我,今后可别后悔。”他早已其余同门商议妥当:若这孟行海抢夺断翼鹤诀,便将他暗中除去,众僧皆对他言听计从,当场答应。

侯亿耳问道:“你布下那阵法成了么?”

形骸道:“已然成了,我遇上几个强敌,险险脱困。”

马炽烈神色慎重,问道:“那几人是谁?”

形骸道:“是露夏王朝的关海长、张翼道。”

侯亿耳大惊失色,道:“这两人也来了?”

形骸道:“他二人身穿铁甲,行动不灵,被我甩开,且被我识出了真面目,若不想与我龙国为敌,引起两国纷争,当会知难而退。”

马炽烈冷笑道:“本来合我三人之力,此二子也算不得怎样棘手。我总觉得这山中另有潜藏不出的大隐患,与那人相比,熔岩老道、关海长、张翼道都算不得什么。”

形骸淡然答道:“既然如此,老兄何不也知难而退?”

马炽烈嗤笑一声,道:“眼下为时尚早,我孤家寡人,烂命一条,不像那两人诸多顾虑,为何不尝试一番?”

陈若水见白雪儿哭哭啼啼,满脸泪痕,忙问道:“妹妹,你怎么啦?”

白雪儿哼了一声,道:“没什么,我只不过只不过见侯爷太过蠢笨,心里有气。”

陈若水道:“为何这么说?”

白雪儿不愿说起她娘亲之事,心思一转,大声道:“有一桩天大的富贵,摆在侯爷面前,他偏偏不要,你说气不气人?”

陈若水奇道:“什么天大的富贵?”

白雪儿道:“据说三个月后,在皇城中有一场选妃盛会,全国英俊少年都跑去参选。我劝侯爷早些回去试试,他死活不愿。”她实则并非因此生气,不过自知是无理取闹,将此事拿出来当挡箭牌罢了。

拜风豹霎时如遭雷击,颤声道:“真的?”他语气太过激动,惹来众人好奇的目光。他自知失态,咳嗽一声,道:“原来尚有这等大事,唉,圣上风采依旧,正该再找伴侣。”

白雪儿妙目一转,心中有数,嘻嘻笑道:“我看哪,皇城中千千万万的公子英雄,大多数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圣上独具慧眼,最喜欢武功高强、样貌英俊、为人可靠,勇于担当的好汉子啦。”

这一席话只听得拜风豹浑身舒坦,心花怒放:“武功高强、样貌英俊、为人可靠,勇于担当,几句评语,说的不正是我么?这小丫头说的没错,那藏沉折已然失宠,这青云侯也不愿参选。我若回去一试,可有九成赢面。”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姑娘见识倒也不差,果然聪明伶俐。”

白雪儿又叹道:“只是时间紧迫,风云变幻,若不及早抵达皇城,早作准备,定会有阴沟翻船之忧。我劝侯爷早早启程,他却说眼下之事比较要紧,唉,他这般执迷不悟,叫人好生着急。”

拜风豹霎时心急如焚,备受煎熬:“是啊?我现在离皇城十万八千里,等若盲人聋子,于这选妃消息半点不通,这可如何是好?若耽搁得太久,万一错过时机,岂不悔恨终生?”当即面目阴沉,低头苦思。

杰马宗对他左瞧右瞧,哈哈笑道:“老弟!你是不是想做妃子?”

拜风豹脸皮一红,旋即坦然说道:“我等龙火贵族,皆发誓为圣上效力分忧,若要进宫服侍她,也是应尽义务,岂能逃避?”

白雪儿抿嘴一笑,道:“侯爷,你听听人家说的多好,你怎地不学上一学?以人为鉴,自省自励,岂不善哉?”

拜风豹大急,道:“不,不,不,人各有志,青云侯既然淡泊名利,为人狷狂,何必学咱们庸人自扰?”他本来自视甚高,可为了心中至高无上的女神,将自己贬为庸人,却也乐此不疲。

白雪儿大乐,又要逗他,突然间只听一声震响,好似天雷,又见一座山坡上火光冲天,红云滚滚。马炽烈从树上跃下,喝道:“有人闯入泉龙寺了,又或是有人要出来!”

形骸道:“如何得知?”

马炽烈道:“我在寺庙周围布下一百头猎犬,嗅到生人入庙,立时自行火焰焚烧。”

侯亿耳道:“快去!”

马炽烈当先冲出,侯亿耳立即赶上,拜风豹、烛九、杰马宗、纯火寺僧众也紧随其后。形骸抱起陈若水与白雪儿,朝火光方向奔去。

随山路而上,见到一座寺庙,庙墙灰白,黑瓦红柱,其中宝刹明楼,数目不少,院落层层,倒也甚是广大,一圈火墙猛烈燃烧,将寺庙隔绝,想来是马炽烈的手笔。

形骸道:“我将你二人放在庙外,你二人小心了!”

白雪儿惊呼道:“万万不可,敌人见我俩长得可爱,把咱们捉走,你难道舍得么?”

形骸暗叹一声,心想:“她这话倒也不算错。”遂吐出一股寒风,熄灭烈火,落在庙中院子上,只见有七、八群人,分散而立,而在一棵树下,一金发金须的老者盘膝而坐。所有人眼睛在打量对头之余,又都盯着他看,看来此人正是那齐宫。

熔岩老道带着百来个青阳教徒;离他不远处,是个衣衫破烂、邋里邋遢的老乞丐、身躯极为消瘦;老乞丐右首则是一身材修长、肤色黝黑的中年女子,穿着露骨,目光透着极端危险;另有一胖大和尚,一蓑衣武士,这两人似是一伙。除此之外,就是烛九一行,面对着拜无殇与裴经王。

圣莲女皇并未出现,以她功力,就算到场,也无人能够察觉。

那黑肤女子嘿嘿一笑,声音尖锐癫狂,她道:“好哇好哇,等了这许久,这才看明白此次的对头是谁。”

二十八 梦海卷沙滩

马炽烈神情震惊,道:“你是周柳?你也还活着?”

形骸寻思:“周柳?她就是女猴王周柳?依照纯火寺通缉名册,这女妖是一月舞者,深居林中,掌控蛮族,手段残忍,难以捉拿。马炽烈与她有旧?”

周柳眨一双细眼,狞笑道:“马炽烈?老相好!一千年前,你可是个大美男子,眼下一老,样子可真叫人没眼瞧了。”

马炽烈不复惊讶,重归镇定,他道:“你胆子当真不小,孤身一人,也敢来拿这齐宫土地?”

周柳道:“有何不敢?这土地不过是区区邪神,名头微小,难道还能逃得脱我手掌心么?”

原来这齐宫乃是邪神,绝非天庭委派的正神,其法力深浅,全倚仗世间信徒供奉信仰,他名不见经传,料想法力低微,绝非此间高手之敌,是以不足为虑。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这小神算不得什么,女妖精,你难道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周柳竖起眉头,道:“你是藏老丐?就凭你这本事,在我面前,如小猫小狗一般。”

形骸又想:“传说藏家三百年前有一位大将军厌倦了当官,抛弃妻子,跑去当了乞丐,创立破衣帮,难道此人还活在世上?”

那胖大和尚笑道:“藏老丐,咱们兄弟与你何等交情,听你受辱,心里可当真气闷。”

藏老丐略一沉吟,叹道:“斩蛟二木,当真义气深重。也好,也好,事成之后,我与你二人再喝酒叙旧。”

形骸看那胖和尚、蓑衣汉,心道:“他们就是木降龙、木擒龙两兄弟?听说是圣上将他二人送往沙南之地,开辟局面,虽在朝中并无官职,可江湖上权势当真不小。拜无殇、裴经王、藏老丐、斩蛟二木,全是隐居多年的大高手,圣上此次志在必得,谋划周详,未必需我出力。”

周柳看看马炽烈、侯亿耳,熔岩老妖,道:“这些龙国的想必会勾勾搭搭,老相好,老书生,老道士,咱们四人算作一伙的,你说怎样?”

马炽烈笑道:“依我说,糊里糊涂打上一场,管他结果如何?老子杀得一人是一人。”

周柳点一点头,突然间,她将身上衣衫一脱,那衣物飞上了天,变作遮天大幕,她身躯袒露,倏然融入黑影里,黑影如章鱼触臂般卷住齐宫,也往黑影中拖去。

马炽烈拍出火焰掌,哗啦一声,将天空那幕布烧毁,但那周柳借影挪移,身子霎时已在数十丈外。

就在此时,藏老丐纵身一跃,胖和尚腾空而至,一人使“天猴拳”,一人使“毒蝎掌”,身法迅速,掌力刚猛,周柳眼神恶毒,地面影子伸出双臂,接了这两招,胖和尚闷哼着退开,脸色血红,藏老丐身子一晃,也微微吃亏。形骸心想:“这周柳功力竟足以与马炽烈并驾齐驱?”

陡然间,侯亿耳身子化作碎镜,在周柳背后拼凑起来,一夹手,将齐宫夺过,再将周柳一推,她惊呼一声,跌入一面镜子,一时受困,侯亿耳又变出明镜,朝其中钻去。

拜无殇道:“留下吧!”使出患病牡丹剑法,斩出一道毒剑气来,侯亿耳脸色一变,不得不从镜旁退却。裴经王一掌推出,掌力好似海啸,上下笼罩十余丈,打向侯亿耳。

马炽烈变作狼身,一刀斩出,裴经王不得不凝神应对,两人水火冲击,顷刻间红火水雾激荡不休。拜无殇追至,长剑直刺,毒雾相随,侯亿耳捉着齐宫,委实遮拦不住,将齐宫举起,朝拜风豹一扔,喊道:“接着!”

拜风豹使心想事成法诀,凌空一接,已将齐宫拿在手上。他心头大喜,对众同门喊道:“拦住敌人!”展开轻功,全速飞奔。

然而眨眼间,众同门一齐惨叫,全数倒在地上。正是那周柳击碎镜面,脱出阻隔,全力一招“如影随形”,阴影缠住众人脚踝,众僧全神提防熔岩老道,一时疏忽,竟就此受制。但饶是如此,他们仍奋力施展擒拿手,让周柳暂且脱不开身。过了一会儿,藏老丐、斩蛟二木赶到,与众僧联手斗这月舞女妖,周柳大怒,变作一女猿人,力敌众人,不落下风。

熔岩老道击出数拳,火石疾至,拜风豹见到这大仇敌,心中惊怒,回身长剑一斩,却如何能挡熔岩老道全力一击?只听砰地一声,他身子巨震,半身酸麻,那齐宫小神跌落在地。

熔岩老道喊:“使破心咒!”他麾下教徒呐喊一声,全力施展,咒法击中裴经王、马炽烈,这两人正全力比拼,疏于防范,骤然头晕眼花,各自罢手,竭力与那魔咒抗衡。

熔岩老道大笑一声,地面岩浆翻滚,从中伸出大手,裹住齐宫,大手一扬,齐宫飞向熔岩老道。

形骸心想:“我不便对付马炽烈、侯亿耳,但总不能出工不出力。”打出一道雷震九原,那雷电撕裂天空,震动苍穹,熔岩老道心知厉害,收手格挡,身躯巨震。形骸手按地面,一千阴兵凭空出现,转眼将一众青阳教徒杀散,又与熔岩老道缠斗,众人一见这场面,尽皆心惊肉跳。

齐宫翻了个跟头,又稳稳坐定,落在白雪儿、陈若水、烛九身边。烛九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在众高手激战之中,宛如风中浮萍,脆弱无比,如何敢碰这邪神?白雪儿、陈若水更是惊骇异常,反而往后退。

忽见齐宫睁开眼,眼放金光,望着白雪儿、陈若水两人,眼中满是惊喜之情,他看了片刻,目光停留在陈若水身上,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陈若水愕然道:“我我叫陈若水。”

齐宫露出微笑,缓缓点头,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陈若水大惑不解,正欲相问,齐宫却又闭目入定。

这时,马炽烈神智复原,抢先一动,提起齐宫,更不停留,飞身朝外奔走,他此刻全速施展,动作之快,胜似风火,众人皆在争斗,见状不由得怒吼起来,可又如何阻止得了他?

吼声响到一半,马炽烈忽然口喷鲜血,重重坠落,随后一道如梦似幻的彩光浮空游走,在侯亿耳、周柳、熔岩老道身上轻触,那三人齐声痛呼,身躯瞬时麻痹,再无还手之力。

拜无殇、裴经王、藏老丐、斩蛟二木与形骸同时跪倒在地,喊道:“恭迎圣上驾临!”

那彩光消散,现出一位美貌女子,那女子此刻穿一身青袍,打扮简单,却依旧掩不住她绝丽之色。烛九一见到她,吓得心胆俱裂,往后跌倒。而拜风豹更是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马炽烈仰躺在地,侧脑袋看清场面,怒道:“孟行海!好,好!你这卑鄙小人,竟敢言而无信,背叛老子?”

形骸微觉歉疚,但仍道:“阁下意欲劫走齐宫,也并无遵诺之意。”

圣莲女皇微笑道:“做的不错,都起来吧。”

拜风豹却急忙跪倒,乒乒向她磕头,喊道:“圣上,微臣不知是圣上到来,但微臣本也想找到那那秘籍,献给圣上,微臣对圣上敬慕之心,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圣莲女皇向他点头一笑,做了个起身手势,拜风豹如沐春风,喜滋滋的站直身躯,可仍低着脑袋。

圣莲女皇叹道:“我这人最是宽容,也最敬重武学高手,无论以往犯了多大过错,只要肯臣服于我,为我效命,我非但不杀,反而会委以重任,好生赏赐。四位皆是世上罕有的大魔头,如愿向我发誓效忠,过往罪孽,一笔勾销,诸位意下如何?”

侯亿耳、周柳、熔岩见了圣莲女皇,心知大难临头,他们绝无臣服之心,各自闷声不语,思索逃脱之道。唯独马炽烈破口大骂道:“臭婆娘,烂骚货!老子瞎了眼,偏偏中了你两个狗男女的奸计!”

圣莲女皇冷笑一声,一指点出,正中马炽烈身躯,马炽烈体魄刚硬无比,但圣莲女皇真气远胜于他,功法更是精妙,陡然,马炽烈心脏处破开大洞,鲜血冲天,洒向各处,马炽烈双目圆睁,眼神恐惧,身子抽搐。

形骸急道:“圣上,不可杀他!”

圣莲女皇冷冷说道:“孟行海,你下次再为邪魔外道求情,我就废了你的功夫。”又指着马炽烈尸身道:“再说你此刻相劝,也已太迟。”

她所用的功夫,乃是一门仙法,叫做五龙内乱,以指力扰乱敌人自身真气,化作五行小元龙,在敌人体内扰动,造成风木水火土五行重伤,可谓威力无穷,中者几乎必死无疑。

形骸道:“他体内有无形仙灵!你若杀他,等若放纵那仙灵。”

圣莲女皇身子一颤,脸色苍白,叫道:“无形仙灵?你说什么?你为何不早说?”

话音未落,马炽烈身子一颤,慢慢浮起,飘在半空,他周身光芒如烟如雾,轻舞飞扬,那正是纯正的、来自梦海的灵气,散布四周,雄浑激扬,好似海啸前的征兆。

圣莲女皇咬一咬牙,抬起头,复又气度如常。

马炽烈缓缓落地,咬牙切齿,身躯再度剧变。他体型涨大了几分,脸上多出四目,身上多出四臂,后背生出双翼,翼端又有尖爪,那梦幻之气变作树木的卷须,变作章鱼的触臂,毛发变作尖刺,骤然间他一声断喝,脑袋变作三个。

圣莲女皇朗声道:“魔头,你仍不敢现身,却躲在此人体内么?”

二十九 庸人徒自扰

马炽烈嗓音低沉,传出“吼吼”之音,拜无殇、形骸等人齐声道:“圣上小心!”飞速抢上,各自出招,霎时剑光掌力涌向马炽烈,浩浩荡荡、强悍无比。

马炽烈一掌虚劈,只见空中出现一道缝隙,那缝隙中光芒迷乱,色彩炫目,蓦然间光如潮,丝如海,朝众人覆盖而下,形骸大吃一惊:“这就是无奇所说的‘降梦’功夫!”

众人被那梦海浸泡,浑身真气纷乱,脑中晕晕乎乎,又觉得身上麻痒,定睛一瞧,见皮肤上长出毛发,耳朵急速变尖,背后剧痛,骨骼异样,都陷入奇特变化中。

形骸心道:“梦海之中,常人难以生存!”但他自身习练梦魇玄功,有抵御之道,全力运转行梦功夫,霎时行动如常。裴经王也有防备之法,竭力运功,能够站稳。其余人皆神魂巨震,盘膝而坐,凝神聚气,抵挡这梦境侵袭。

圣莲女皇喝道:“全都退下!”双手一扬,真气涌动,所有人都被推出那梦境之海。形骸置身其外,见一个径长三十余丈的光球将圣莲与马炽烈笼罩。众人身上异状缓缓消退,可兀自心浮气躁,真气未平。

藏老丐怒道:“这仙灵使什么鬼花样?”

裴经王道:“那是世外之法,我等功力深湛,与这常世龙脉连接紧密,才不至于立时被这梦境消融。若龙火功在六层之下,此刻已沦为野兽、元灵了。”

拜无殇点头道:“是了,你是从无人海返回,那儿离梦海颇近,比咱们更能忍耐。”说罢看向形骸,神色困惑。

形骸找到白雪儿、陈若水、烛九,见他三人安然无恙,而纯火寺五僧、杰马宗、青阳教教徒已面目全非,理智无存,奇道:“你们如何逃脱的?”

白雪儿愕然道:“我也不知道啊。”

陈若水指着齐宫道:“是这位土地爷救了咱们!”

众人心中一凛:“莫非这邪神并不简单,而是深藏不露?”而齐宫仍安坐不动,好似浑然未决。

此时,侯亿耳高高跃起,喊道:“孩儿,爹爹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倏然间已跑的不见。烛九尚惊讶间,却见那周柳、熔岩二人也急急跑向寺外,他们受伤太重,难以为继,唯有先行逃跑,再做打算。

形骸再看马炽烈与圣莲交手。马炽烈数条手臂轮番挥动,他的影子遍布圣莲周围,汹涌而前,狂攻猛打,招式变化繁复,全分不清真身在哪儿,又或者全是真身。在他攻击间隙,又有天火毒液、惊雷黑木袭向圣莲。圣莲浑身笼罩凤凰真气,抵挡马炽烈攻势,但全无还手之力。

形骸心想:“圣上魂魄体魄皆受剧烈考验,若要还击,需冒极大风险,但凡心神微乱,立刻一溃千里,只要马炽烈将她拖入自己梦境,那就万事休矣。”

忽然间,圣莲一笑,长啸一声,周身真气激发,朝外喷出,化作五行元龙,元龙稳住脉象,令局面清晰,喷出风木水火土,朝马炽烈反攻。马炽烈抵挡五龙,直打的地动山摇,巨力冲天,兀自难分胜败。

形骸心想:“梦儿也曾用过这招式。”

圣莲女皇也已变了样貌,她身躯呈金色,金色之外,罩了一圈银光,银光之外,又有一层绿芒,绿芒边界,黑光涌动。形骸顿时想起孟轻呓曾经说过:圣莲女皇从星知老僧那里学了一门‘四神体’的功夫,周身散发星铁、黑铁、翡翠、月银四金之辉,到此地步,她身躯犹如上古神器,几乎坚不可摧,看来这梦海也难轻易伤她。

马炽烈身上数十条卷须缠向孟轻呓,荆棘钩撕,将圣莲身上光芒扯碎,但圣莲岂会坐以待毙?她轻轻一动,身躯滑行,到马炽烈身侧,一拳击出,饶是马炽烈此刻遍体黑刺,又可随心所欲的变化,仍被打的痛苦喊叫起来。

他身躯快速奔行,躲开圣莲与五龙夹击,快的宛如游雾,难以辨别。可圣莲立刻追上了他,手指一点,陷入马炽烈腹中,马炽烈惨叫一声,口中流血,手臂齐出,将圣莲抓住,掌中吸盘吸取她身上真气,但圣莲却仿佛流水,从他指尖溜过,在远处站定。

形骸又想道:“梦儿也曾说过,她这是五玉功,她身上佩戴五种最精纯的翡翠宝物,借翡翠真气,使得攻势凌厉、动作优雅、身法柔韧、躯体坚固、目光精准,皆达于人力极致。”

马炽烈连使逐梦、铸梦、遁梦、降梦、捉梦等手段,但圣莲仍占据上风。形骸见马炽烈表情麻木,可眼神恐慌,心想:“他仍在抗拒那无形仙灵,不然圣上未必能胜。”

两人又斗了两百招,马炽烈变出万千金剑,坠如瀑雨,但圣莲女皇命五龙抵挡金剑,五龙一齐受创消散,她手掌切斩,双足连踢,击中强敌,马炽烈口吐鲜血,脚一软,摔了个跟头。圣莲凝聚真气,手指竖起,一招‘五龙内乱’点向马炽烈。她算定他体内的无形仙灵会由此脱困,但此物不容于常世,在外出的瞬间,圣莲女皇有十成把握将其逐回梦海。

倏然间,一团黑火从天而降,如墨水滴入清水,蓦然将那梦海光球染成墨色。圣莲脸色剧变,尖叫一声,脱出那梦海,往左挥出一掌,另一人也是一掌拍到,两者真气一碰,产生巨力,顷刻间山体出现裂痕,摇摇欲倒。

形骸、烛九认出那人是谁,不由骇然,喊道:“魁京?”

来者长发散乱,面如死灰,眼神冰冷,这草原上无敌的魔头站在圣莲面前,掌中黑气如浪,一阵阵涌向圣莲。圣莲面无人色,神情紧张,举掌与他比拼内力,纤手微微发颤。她本身功力尚稍胜过魁京一筹,但战胜马炽烈后消耗过大,到此关头,反而岌岌可危。

形骸心想:“马炽烈口中真正的大隐患,或许并非圣上,而是这魁京。此人真沉得住气,竟然直到此刻才出面。他难道也想抢夺断翼鹤诀?”

拜无殇怒道:“卑鄙妖魔,吃我一剑!”全力斩出剑气。形骸、裴经王、藏老丐、木降龙、木擒龙、拜风豹也竭力出招。众高手真气汇入双方争斗,相助圣莲,圣莲女皇境况立时好转,双方陷入僵局。

形骸暗想:“这魔头体力无限,几乎不死,如此互斗内劲,咱们终有不支的时候。”

烛九见地面圈圈开裂,这泉龙寺山体似快要倒塌,他喊道:“别打啦,这山就要倒了!”

喊声尚在回荡,齐宫陡然大声发笑,说道:“诸位煞费苦心,要捉本神,却太不将本神放在眼里了。本神一直盼诸位两败俱伤,作茧自缚,终于不枉苦等。”

众人都浑身一震,想:“他说什么?”

齐宫手在地面一点,一道霜白光芒涌出裂缝,直冲天际,他一把捉住陈若水,喝道:“邪魔帮凶,凡俗庸人,全都葬身于此吧!”说罢身闪人逝,不知去向。

顷刻间,地下龙脉中真气喷薄而上,在空中凝聚,众多小屋大小的冰雹飞速砸落。在场众人皆是武功绝俗的大高手,危急关头,心念一致,同时撤散真气,对准天空,只听连声震世巨响,庙毁山倒,众人随之坠落山崖。

形骸急运真气,心神凝聚,唤来麒麟法蝶,这巨龙口吐水雾,将众人托住,稍稍缓和坠势。

圣莲女皇唇边流血,咬牙道:“断脉神功,咱们都看走了眼,这齐宫绝非等闲之辈,他竟会这等功夫?”

白雪儿急道:“他捉走了姐姐!他为何捉走了姐姐?侯爷师父,咱们非救姐姐不可!”

霎时,地面又一股狂风扬起,法蝶那水雾被一吹而散,众人再度腾空,四散摔下,形骸身子转了转,捉住烛九与白雪儿,掌力把两人往上稍举,砰地一声,他背部落地,痛的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

好在他是活尸,不多时已恢复神智,爬起身,四下一看,见白雪儿离他最近,受了些皮外伤,倒也不重,其余人或许被飓风卷散,一时难找。也是麒麟的水雾缓了一缓,他们第二次下坠时离地面已然不远,功力高强者多半能活。

形骸带着白雪儿,想找烛九,走了不远,却见到马炽烈躺在乱石堆中,他身体强壮得匪夷所思,竟然还有半条命在。

形骸看他眼中无神,嘴唇哆嗦,心想:“他体内无形仙灵正在作祟么?又或者是中了无形仙灵的邪法,做着无穷无尽的噩梦。”

形骸年少时也曾不断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但当他害怕时,他脑中回响着放浪形骸歌,于是便能勇敢起来,好过一些。

他看着马炽烈,思索许久,使出“捉梦”功夫,探入马炽烈魂魄之中,将那噩梦擒拿,那噩梦极为凶猛顽固,反而想侵蚀形骸心境,但形骸竭力抵挡,终于将其捉出,化作梦墨,再用放浪形骸功将其化为尘埃。

马炽烈脸色好转,凝视形骸,他似清醒了许多,眼中有几分憎恨,又有些许感激。

形骸再使植梦手段,将放浪形骸歌送入马炽烈脑中,马炽烈骂了一声,眼睛一闭,沉沉睡去。

又走了不久,见圣莲女皇背靠大石,她一手点着胸口,一手指着眉心,真气绕身盘旋。她听见形骸到来,睁眼看他,形骸躬身道:“圣上。”

圣莲这数百年来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她受了惊吓,不愿再亲自犯险,咬牙道:“他们大多都受了伤,性命或许仍在,可已无法追那邪神。我看你情形似乎不差,就命你去将那邪神捉回来。”

形骸心道:“不错,烛九定然未死,救陈若水要紧。”遂说道:“遵旨。”加快脚步,走向远方。

三十 笑口不常开

漫漫黄沙,点点星光,沉折纵马而过,那女孩儿的气息变得清晰起来,宛如牵着沉折的手,指引他前进。

他由此知道女孩儿还活着,心情稍定。

是什么人绑走了她?沉折反复告诫她莫要外出,她为何不听?沉折难道不曾说过身为盗火徒的种种不便么?她难道不知这大漠沙海何等危险么?她难道不知富甲帮的奴隶主就在这附近么?

她才复生不到半年,就像未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本应该犯错。

但对盗火徒而言,犯错等于送命。

他离藏家军营已有数十里地,找到女孩儿之后,需得尽快赶回去。叛军虽比不上藏家军团,可对这沙漠熟悉,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莫名间,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事,心头悲伤,几乎再度落泪。他此生几乎从不哭泣,仅有的两回,是在西海累得孟行海死去,还有女儿去世的时候。

他是活人,但他更近似活尸,他觉得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很累,人为何要哭?为何要笑?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内心心思,何必要显露在脸上?

但有时他会失控,证明他还存活。

那天,他走入皇宫,想在出征前见一见女儿,向她道别。她年纪小,可却极其聪明,虽只两岁,可已然认人,能叫沉折爸爸。每当她这么叫,沉折便会俯下身子,抱她一抱。

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未对她笑过,霎时心如刀绞。

为何要笑?为何要哭?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笑能让旁人高兴,哭能让旁人同情。你不笑,她如何知道你喜欢她?你不哭?她如何知道你想念她?

那时,他走到圣莲面前,向她跪拜,圣莲冷冰冰的看着他,恰如沉折冷冰冰的应对她。她是沉折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是主宰沉折生死的女皇,但沉折并不想念她的身子,也不惧她的权威。若非女儿在宫中,沉折会想方设法,远远避开她。

沉折道:“微臣即将远行,特来向圣上道别。”

圣莲女皇叹了口气,道:“将军,此去遥远,大漠险恶,还请小心。”

沉折站起身,但仍弯着腰,小心翼翼的问道:“可否让我见一见琼儿。”

圣莲女皇点一点头,道:“你随我来吧。”

沉折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只需一句话,宫中侍女就会将琼儿带到圣莲面前,为何要她亲自前往?莫非琼儿生病了么?

若真是那样,沉折想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但或许也不用,宫中有的是御医,有的是灵丹妙药,南边战况紧急,沉折不能耽搁。

他们越走越深,越走越低,越走越暗,沉折皱眉问道:“琼儿为何在此?”

圣莲的身子微微颤抖,她拉住沉折手掌,沉折觉得她掌心都是冷汗。

他大声道:“莲儿,告诉我!”

听到“莲儿”二字,圣莲突然扑入他怀抱,泪水簌簌流下。沉折愕然相望,这比他还隐忍,比他还坚强的女人,为何会如此悲伤?

沉折的心沉甸甸的,他的脚沉甸甸的,他几乎被黑暗压垮,他觉得呼吸都令人疲累。他追问道:“告诉我!告诉我!”

圣莲道:“琼儿琼儿她死了。”

沉折怒道:“骗人!你你为何骗我?”她准是受够了沉折的冷淡,受够了他的无情,故意编造谎话来,让沉折惊慌失措,让沉折关切分心。

圣莲女皇走开一步,脸上犹有泪痕,却不再柔弱,冷冷说道:“今天你这般对我说话,我不怪你,但若有下次,不管我如何爱你,都要重重惩戒。”

沉折不在乎,他只想知道真相。

圣莲推开一扇房门,沉折在鬼火般的灯光下见到了琼儿的尸体。

沉折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就像他少年时面对行海之死那样,他发狂般的握住琼儿的手,想要唤起冥火来,将她救醒,将她唤起。但他已太久不用冥火,心乱迷茫,无法激发这功夫。

圣莲说她是生怪病死的,那病全无征兆,几天之内就要了她的命。

沉折知道她在说谎,她宫中的宝物不计其数,她的功力冠绝当世,若她当真关心琼儿,她怎会这么快死去?

沉折无法查明真相,无人知道实情,那些琼儿身边的侍女都被圣莲按上罪名杀了。她说她们照顾不周,累死公主,但真相如何?真相到底如何?

罪大恶极之人并非圣莲,而是沉折,他几乎没在琼儿身边待上几天,他从未对她笑过。

既然不曾笑,此刻哭又有何用?她的鬼魂会知道沉折为她哭泣么?即使她真有鬼魂,也只会凝视沉折,暗暗奇怪:“这个人是谁?看着有点眼熟。”是啊,沉折是个混账父亲,几乎没陪过琼儿多久。

听说行海也在找缘会。那个女孩儿是随他们从西海逃离的少女,对行海而言,她犹如女儿一样。是巧合吗?还是冥火暗中作祟?沉折嘴上不说,但他和行海是最好的朋友,是冥火相连的兄弟与亲人,或许他们注定要经受相同的厄运,相似的打击。

他还听说缘会失踪后,行海变得和以往不同了,他凭着龙火贵族的身份杀人,留下残忍的名声。

世人以讹传讹,沉折知道行海,他不会滥杀无辜,被他杀的必是恶徒。

但他也知道失去最爱的亲人会彻底改变自身,让他变得疯狂,变得不计后果。

如果能见到行海,如果能与他谈谈

沉折于是又造了个女儿。

她是沙漠中因果镇上的一个女孩儿,约莫十四岁,被水行灵害死,尸体完整。沉折听说了这件事,将她的尸首盗了出来。按理而言,沉折需将不同的尸首拼凑,但他并未这么做,而是直接用冥火复苏了她。

她本该变作坏形尸,但她没有。她完美无缺,几乎和馥兰一样无可挑剔。在沉折眼中,她是个发青的水鬼,但障眼法生效后,她很美,美的令人嫉恨,令人痴狂,却又使得凡人暗中厌恶。

他将她带在身边,宣称她是自己的奴隶,他在军中有无上的威名,一贯正直无私,品德无瑕,此刻忽有嗜好,军中的士兵反倒替他欢喜。

但他们会说:这女孩儿很怪,总有那么点不对劲,似乎是蛊惑侯爷的妖精,或是克夫不祥的灾祸。

沉折很警惕,他不许任何人靠近她,也不许女孩儿接近任何人。他知道女孩儿会散发诅咒,但那诅咒与其余活尸不同,鼠虫鸟兽会聚集在她屋外,疯狂的繁衍,泛滥成灾。沉折买来防虫防鼠的药物,于是她房屋周围又堆满了小动物尸首。

沉折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教给她,疯狂的钻研冥火,用冥火写信给行海,问他亡人蒙的冥火补遗录,收到回信后,废寝忘食的研习。女孩儿被人吸引,想变成人,沉折也想帮她,让她和自己一样,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儿。

但他偏偏又不能让她靠近凡人。

也许他是错的,谁也弄不明白活尸如何能变作人,谁也不知是否真能如此。沉折是活人,行海是活人,但他们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沉折不该如此保护她么?也许他该放她离去,自己闯荡江湖,摸索自己的路子?但他不忍心她受半点伤害,哪怕一点点的挫折。

他怕自己稍有疏忽,她会和琼儿一般悄然死去。

他甚至不敢给她起名字,无名的人或许能躲过乾坤的惩罚,躲过上苍的诅咒。

虽然遭遇了挫折,他的功力越来越强,龙火远远超越了第七层,踏入第八层的门槛。他一人就能抵挡数万凡人,或是数百个龙火叛徒、神裔邪人也奈何不了他,南方的叛军强悍至极,沉折又常常分心,但他仍节节取胜,夺回了龙国南边第一大城思索堡,至此,他有了更多闲暇照顾女孩儿了。

城中有鸿钧逝水,他将女孩儿安置在里头,隔绝了冥火诅咒,那城堡极大极宽敞,女孩儿很高兴,她能微笑着跳舞,能够显露情绪,莫非是她即将灵魂飞升的征兆么?

他逐渐重视折戟沉沙剑诀,试图以此看破命运,但他的修为显然还不够,不然女孩儿不会偷偷溜走。

女孩儿的冥火引沉折来到一座村庄,村庄的广场上围着所有的村民,他们将女孩儿绑在一根柱子上,下方堆着薪柴,女孩儿被打得很惨,双手双脚都已骨折。

村民们喝骂她,痛斥她,说她是妖女,令男人发狂,令女人嫉妒,说她带坏了小孩儿,让自己的女儿与男人发疯私奔,说她偷窃,说她纵火,说她挑拨离间,说她诱惑旁人,还说她吸人的血,吃人的肉。

可沉折没见到任何人受伤,盗火徒是不会吸血吃肉的。

女孩儿只是哭泣,万分害怕。

她学会了悲伤,学会了恐惧,这教训终生难忘,那她已不虚此行。

没有人能保持理智,没有人替她说话,没有人是无辜的,连小孩都是,他们都迫害了她,都想杀死她。

杀死我的女儿。

凌晨时,沉折抱着女孩儿返回思索堡,而那村庄已没了活人。

女孩儿问道:“沉折,为什么我要他们抱我亲我,他们都躲着我?”

沉折反问道:“所以你确实诱惑了他们?”

女孩儿奇道:“我要与人亲近,让旁人喜欢,这么做有错吗?”

沉折笑了起来,他回答:“人的一生,真正值得亲近的、喜欢的,两、三个已经足够了。”

女孩儿又道:“你笑啦,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能常常对我笑么?”

沉折收敛笑容,道:“人的一生,真正因喜悦欢笑,两、三次已然足够。”

三十一 老来爱美女

寂静之中,只见烟尘起伏,碎石密布,拜风豹转醒,见自己躺在乱石堆中,一旁有一座大佛,摔得只剩半边身子。此佛为风龙佛,脸上隐隐有责备之色。

佛像周围,另有不少尸首,皆是死去多时的和尚。拜风豹瞧众僧衣衫,知是泉龙寺的僧人,被那齐宫所杀,这数月来一直在佛殿之中。

拜风豹动了动身子,一阵剧痛,断了肋骨,但他所练心想事成功夫令他坚毅刚强,耐性过人,一咬牙,一使劲,喀嚓一声,断骨已然接上。

他痛的眼睛一黑,扶着佛像,又想道:“圣上呢?圣上人在何处?我需去找圣上,她神功卓绝,必然无碍,但哪怕有个万一,我也决不能任她孤立无援。”想象自己搀扶圣莲的景象,不禁痴痴傻笑。

他手指微觉异样,翻手一瞧,摸上了金粉,这风龙佛是铁铸贴金,倒也不足为奇,但刚刚他在风佛像上摸到了刻字,留神去瞧,却一个字都未瞧见。

拜风豹大觉古怪,又摸了半天,忽然间想起侯亿耳所传的一门“照妖天镜”功夫,于是变出一面镜子,对着金佛,看镜中字样,果然字体浮现,写道:

“泉龙寺恶僧杀吾信徒,手段残忍,此仇不报,何以称神?故吾杀尽仇敌于此,以恶僧性命为祭,强我心体,复我神通。

然则气数使然,凡间奸恶之徒、妖魔同党,竟围困此地,吾陷于庙中,脱困非易,虽可冒险遁走,但如此只怕错失宿命中人。

吾不得拖延久远,故留书于此,盼宿命中人读此刻字,习吾神功,想起往事,自行与吾汇合,前往阎安城,阻止灾祸蔓延。”

拜风豹又惊又喜,一时忘怀,暗忖:“那齐宫留下神功给宿命中人?这功夫既然被我找到,莫非宿命中人就是我?那他为何带走那陈若水丫头?”再看那刻字并非龙国字体,形态甚是工整,不知为何,拜风豹竟能看懂。

刻字又云:“人心魂体魄,皆有康健病老,医者熟知医道,可以此为武,伤人于谈笑之间。然则医人之术,浅显微缈,焉能医治龙脉,医治天下?吾齐宫乃南方医神,既医人,亦医神,更医脉,进而医天下。凡间医术,与吾相比,如溪流比海、蚍蜉当象,不值一哂矣。”

拜风豹想道:“齐宫自称南方医神,他并非什么邪神么?他的意思是:这世道如人体一样,也有脉络,若能操纵脉络,可令脉象或病或康,引发莫大神威?是了!圣上说他那击毁此山的招式叫‘断脉神功’,虽然有出其不意之嫌,可声势何等可怖?”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道:“哥哥!”

拜风豹吓了一跳,回头见到是烛九,放心下来,笑道:“小弟,你也没事么?”

烛九道:“是,哥哥,你瞧见安答了么?”

拜风豹面露不满,道:“什么安答?咱们俩才是家人,那孟行海不过是外人而已。”

烛九苦笑一声,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拜风豹心想:“遇上这等奇功,本该独占才是,但他可是我兄弟,岂能不照顾照顾?”他除了痴迷圣莲女皇,敌视一切竞争对手外,对家人倒是孝悌双全,于是笑道:“这佛上有一门功夫,我正在瞧呢。”

烛九奇道:“让我也看看。”

拜风豹让开半步,让烛九看那镜子,说道:“你若看不懂,我可教你。”

烛九道:“奇怪,这字我从未见过,为何认得?”

拜风豹愕然道:“是啊,我也是如此。”

两人心头不解,但并不深思,只往下看去,字云:“治病救人,亦可以病害人,此功需从人体着手,再扩大心境,囊括乾坤。第一层功夫,名曰:真气热毒功,令敌染病,虚弱无力,真气耗尽”

此功一层往往分为二用,一用强身健体,一用以病迎敌,两人边看边记,只觉大受启发,拓宽眼界,想起以往搬运体内真气的种种陋习,实则满是粗糙瑕疵,长年累月的积蓄隐患,不免后怕。

两人记性相近,悟心类似,拜风豹功力更深,烛九双目奇特,故而学的一般快。看到第四层铁气护体掌时,字迹由此断绝。

烛九、拜风豹大感惋惜,拜风豹道:“该死,该死,这佛摔得七零八落,这该如何找起?”

烛九也茫然若失,但闭目冥想片刻,道:“哥哥,贪多嚼不烂,我连爹爹所传的功夫都未学全,能练得此功的四层篇章,已经算甚是走运了。”

拜风豹斥道:“你怎能知难而退?咱们爹爹就是因此而抱憾终身、往往半途而废。”想方设法,翻找石块,却一无所获,怏怏不乐。

烛九见他忙碌,也四下找形骸,找到一半,心生感应,道:“哥哥,我知道那齐宫往哪儿跑了!”

拜风豹喜道:“真的?”

烛九道:“你运这断脉神功的第三层‘百病缠身诀’!”

拜风豹依言施为,陡生顿悟,只觉那齐宫隐隐在数百里外休息,他笑道:“妙啊!那齐宫本是想让宿命中人找他,不料却暴露了自身形迹。”

烛九点头道:“他是不料哥哥你竟发现了这佛像的奥秘。”

拜风豹道:“咱们这就找去”话音刚落,眼见一人,心神大乱,立刻跪倒在地,喊道:“圣上!”

烛九如坠深渊,浑身冰冷,也不由自主的跪下,微微抬头,只见圣莲女皇站在近处,她看着两人,眼神中似有赞许之意。

圣莲女皇道:“你二人知道那齐宫的下落?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两人齐声道:“是,圣上!”同时指向某处。

圣莲女皇微微一笑,抛给拜风豹一块令牌,道:“那齐宫功夫虽强,却也不过与侯亿耳在伯仲之间,那断脉神功是他布置多天,扰乱泉龙寺这鸿钧逝水,方能办到。你带着这令牌,顺路前往宝霞派、峨雄派,青剑派,要他们掌门人听从你的号令,随你一起去追那齐宫,务必将他捉拿起来,找到断翼鹤诀,交还给我。”

拜风豹心想:“若能与圣上同行,便是神仙般的日子。”心中温暖火热,大着胆子问道:“圣上若能同来,此行必一帆风顺,微臣愿舍命保护圣上。”烛九吓了一跳,埋头不言。

圣莲表情冷了下来,道:“那魁京是冲着我来的,我若到场,他必会阻挠,就你二人去,我会另派帮手援助。”

拜风豹心中一凛,磕头道:“是,圣上,微臣遵命。”

圣莲道:“这就走吧,若途中遇上孟行海,莫要争执,他也是我委派的。”说罢身如彩燕,振翼入空远去。

两人站起身,烛九兀自战战兢兢,拜风豹皱眉道:“烛九,你何必怕成这幅模样?圣上如此和蔼可亲,见你这般,岂不伤心?”

烛九忍不住喊道:“你懂什么,她她”想起她当年对自己的折磨,仍旧不寒而栗,犹感阵痛。

拜风豹告诫道:“不错,圣上威严深重,但只要咱们站在她这一边,大可高枕无忧,你该感到幸运、高兴才是。”

烛九赌气不理,咬牙就往前走。拜风豹哼了一声,摆出兄长的架子,想要管教,但毫无用处,他心底稍稍来气,但有要务在身,遂快步追上烛九。

白雪儿一睁眼,发觉身在形骸怀里,形骸身在一云孔雀上,风绕身,迎轻云,向前行进。她肌肤微疼,一看留有伤痕,不禁惊呼一声。

形骸道:“都是轻伤,不碍事。”

白雪儿心道:“就怕留下疤来,便做不得绝世美女、无瑕玉人了。”蓦然想起陈若水来,道:“姐姐!姐姐被那齐宫捉走啦!”

形骸道:“我正在找她。”

白雪儿急道:“姐姐她花容月貌,而那齐宫又是个老色鬼”

形骸道:“你怎知他是老色鬼?”

白雪儿道:“老色鬼,老色鬼,凡是老的,必是色鬼,这人还不够老么?”形骸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白雪儿又道:“你这鸟儿为何飞的这般慢?”

形骸叹道:“一来我真气不足,需得调养,二来我只知那两人大致方向,正在找寻线索。”

白雪儿颤声道:“可别耽搁了,让姐姐被这老色鬼糟蹋”

形骸一皱眉,道:“那齐宫并非寻常元灵,而是邪神,多半瞧不上凡间女子。”

白雪儿道:“他先前对姐姐挤眉弄眼,嘿嘿淫笑,说:‘我终于等到你了。’怎地还瞧不上姐姐?咱们女孩儿家,一生最重要的,便是这清白之躯,那是比性命还要大,还要可贵的事物,可不能任由那老色鬼强占”

形骸打断她道:“你说什么?”

白雪儿答道:“我说黄花闺女的处子之身”

形骸神色不快,道:“别说这些不雅无关之事,那齐宫说一直在等若水姑娘?”

白雪儿俏脸一红,心道:“处子之躯,价值连城,什么叫不雅无关?”仍答道:“是啊。”

形骸喃喃道:“他之所以留在泉龙寺中不走,并非是因为被强敌围困,而是在等人?”

白雪儿道:“是啊,这老色鬼不安好心!”

形骸道:“此人一身武功,不在熔岩老道与侯亿耳之下,乃是一代宗师,绝非贪图美色之辈。那一手断脉神功更是非凡,你不可再叫他老色鬼。”

白雪儿啐道:“你怎地帮老色鬼说话?莫非你也是色鬼?是了,你们男人”

形骸道:“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可妄语,口吐凶言,迟早应验,他本来并非色鬼,被你这么一说,渐渐就会变成那样的人了。”

白雪儿吓得魂不附体,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三十二 佳人可无敌

飞了小半时辰,形骸呼吸急促,心知伤势加上消耗,难以为继,须得进食修养,否则纵然追上,也徒劳无益。

恰好下方出现房屋楼宇,甚是齐整密集,到了一处市镇。形骸暗忖:“下去吃些东西,也可打听消息。”于是命云孔雀降落在郊外。

白雪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忧心忡忡,仍道:“侯爷,咱们得快些,别耽误了救人。”

形骸道:“急也没用,那齐宫带着若水,引人注目,咱们可找人问问。”

白雪儿皱着眉头,道:“好吧,姑且信你一回。”

形骸也无把握,心道:“那齐宫捉若水做什么?难道要以她为祭?若我搭救不及,她遭遇不测,唯有替她报仇而已。”

但是我执意带她前往泉龙寺,她落入齐宫手里,是我照顾不周,她若死了,也是我害死了她。

是你从她爹爹手中救了她,你不亏欠她什么。

救她之后,便能再害她性命么?不,无论怎样,我非救她不可。

他微觉困扰,走入一酒楼,众人见他独臂,带着个白衣染血的少女,不禁都朝他看来。

店小二上来招呼,形骸道:“我是龙火贵族,爵封青云侯,正在查案,你可曾见一可疑人物带着一少女经过?”

白雪儿道:“侯爷师父,你说的不是咱俩么?”形骸瞪了她一眼,白雪儿吐吐舌头,微笑不言。

店小二陪笑道:“没有,没有。”

形骸察言观色,见他笑容勉强,沉声道:“你说谎!”

店小二吓了一跳,道:“我可替大人打听打听。”

形骸松了口气,点了几个菜,店小二弯腰离去。过了不久,酒菜陆续上桌,倒也色香味俱佳。

白雪儿饿得狠了,但想:“冰雪美人,小口吃饭,如染胭脂,似画眉毛,万不能丢丑。”于是伸出纤纤细手,夹起几片肉丝,如绣花般细心耐性,幽然静雅,缓缓往樱桃小嘴中送去,一边送,一边遮住嘴角,以免被人瞧见她咀嚼模样,未免不雅。

稍嚼了几口,见形骸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空,白雪儿花容失色,惨叫道:“你属熊的么?”顾不得颜面,慌忙来抢,但已然所剩无几。她心中大悲,暗忖:“真是红颜薄命,所托非人矣!”又不好意思叫菜,只能就着肉汁吃白饭,心里好生气闷。

形骸叫唤小二,那小二跑上前来,道:“大人,我问过了,确实有此二人,咱们镇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道观,那道观一贯清冷,叫做尖头观,那两人跑上道观里去了。”

形骸与白雪儿互望一眼,都感庆幸,形骸一摸衣袋,蓦然脸色一变:“糟了,打斗时钱袋掉了!这可如何是好?”

小二甚是乖觉,忙道:“大人是龙火贵族,光临本店,是咱们的大喜事,如何敢收你财物?”

形骸道:“如此多谢了。”

白雪儿大感丢脸,暗想:“还好这家店通情达理,否则定以为咱俩是招摇撞骗之徒,要拿咱们去见官。侯爷此人无情,将我卖入青楼抵债,唉,我这苦日子,可就没有尽头了。这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红颜如花,随波逐流。”

圣莲女皇大力推行纯火教,此教深入民心,其教义对龙火贵族推崇备至,宣扬其为世上仙神,地位极高,世间黎民百姓皆对龙火贵族敬若神明,深深崇拜。而龙火贵族也极少与平民打交道,如此故意疏远,更易令凡人敬畏。若朝廷有政令不公,或是官员作恶,百姓多半不会怪龙火贵族不好,而怨恨居于其中、作奸犯科、欺上瞒下的凡人官僚。龙火贵族鲜有在凡人客栈吃饭之举,也难怪这小二执意分文不收。饶是如此,形骸也颇过意不去。

他无心住店,带着白雪儿出来,找一林地,以草为垫,升起篝火取暖。白雪儿心里嘀咕:“没用的男人,跟你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将来还要被你糟蹋身子,为你养儿育女,哼算我命苦,不和你计较啦。”

形骸道:“若那齐宫藏在道观里,此战非同小可,我需养精蓄锐,两个时辰后方好。你多日未曾安睡,也好好休养生息。”

白雪儿叹道:“思君能有几多愁,一夜无眠白了头。”

形骸白她一眼,放空心境,遁入冥想。

白雪儿往草上一躺,只觉伤处又疼又痒,加之担心若水,如何能睡得着?见这林子宁静之中,夹杂着流水之声,心想:“我去洗个澡吧,不然又脏又臭,未免有损丽人之名。”

穿过树木,走过草地,果然见一池清水,她欣喜不已,忙宽衣解带,步入其中,擦洗身子。她祖上有仙神血统,自身属水行,浸泡清水之间,伤势愈合极快,不久已复原如常。

白雪儿跳上岸,见衣服肮脏,也在水里洗了洗,不久洁净如新,她穿回身子,往水里一照,见自己面如芍药,肌肤水嫩,衣衫湿漉漉的紧贴身躯,连自己也不由得心动。她暗叹:”若这般回去,被侯爷一瞧,他就不要我做徒弟,而要我做老婆了。唉,人越美,命越苦,身不由己,任人摆布,虽然可悲,却又奈何?”

忽然间,东首传来一声尖叫,白雪儿心头一惊,施展梦魇玄功,跃上树木,奔了一会儿,看地面景象,不禁头皮发麻,只见十来条青蛇正撕咬一人,那人身子僵硬,已然死了。

白雪儿心底发毛:“这林子好生危险哪!我还得回去找侯爷,顾不得他这虎狼之手,色鬼之眼。”

死者怀中抖动,登时跑出一只小猫来,那小猫约莫巴掌大小,橙色毛发,迈出短腿,急急奔出,众青蛇扔下死者,身子扭动,快速追赶它。

白雪儿立刻跃下,一招“无定掌法”,当先两条蛇睡了过去。小猫见来了救星,甚是欢喜,叫唤一声,扑入白雪儿怀中。白雪儿朝高处一跳,往树上疾行。

这时,众蛇嘶鸣,身子如离弦之箭般跃起,弹指间已在白雪儿身后,白雪儿“啊”地一叫,将小猫往另一棵树上抛去,脚上一疼,已被一条蛇咬中。

她痛的冷汗直流,手掌一切,将那蛇催眠,又挥舞双臂,令众蛇不得靠近。那小猫倒也讲义气,并不逃走,反而大叫,似在吸引众蛇。

白雪儿见脚踝伤处有一道绿线,直朝上钻动,她心中叫苦:“这蛇有毒!”鼓足力气,大声喊道:“侯爷师父!”

话音未落,身后破开一圆洞,圆洞中五颜六色,甚是奇特。一转眼,形骸从圆洞中走出,口吐寒风,将众蛇一齐冻死。

白雪儿心头一宽,道:“侯爷,我中毒了。”

形骸道:“你乱跑什么?”手指一点,那毒气势头立停。白雪儿道:“那那小猫”却见小猫撒腿就跑,远远逃开。

形骸道:“你莫要乱想,我替你疗伤。”

白雪儿颤声道:“唉,你若碰我的脚,我这身子被你碰过,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只能做你的人啦。”

形骸骂道:“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

白雪儿嘻嘻一笑,突然毒性发作,眼前骤暗,晕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做梦,梦见自己在追陈若水,陈若水与那齐宫说话,齐宫神色祥和,待陈若水仿佛孙女一般。顷刻间,梦境中跑出来无数毒蛇,白雪儿霎时被蛇吓醒。

她见脚踝上缠着一条蛇尸,形骸握住蛇尸另一头脑袋,心胆俱裂,吓得哇哇乱叫,却感到形骸内力沿毒蛇不住传到她身子里,所到之处极为舒服。

白雪儿如释重负,笑道:“师父,你怎地用毒蛇吓人?”

形骸道:“你不是不许我碰你脚么?”

白雪儿幽幽说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啦,说不要你摸,可没准你摸起来,我或许、可能、说不定反而高兴呢?”

形骸冷面说道:“我可懒得猜你心思。”他运放浪形骸功,这毒蛇等若他骨血的分支,以此传送真气,并不受阻,这毒蛇的毒性虽急,但倒也直来直去,并不复杂,此刻白雪儿已无大碍。

白雪儿见他拉长一张俊脸,不知喜怒,忙道:“侯爷,这件事我做的很好,做的正确无比,包管和你心意,你就省省力气,别骂我啦。”

形骸无奈叹道:“我早就懒得骂你了。”

白雪儿于是将自己遇上毒蛇杀人,自己见那小猫被追,出手相助之情全说了出来。形骸神色不快,道:“真是乱七八糟。”

白雪儿恼道:“舍生救人,怎地乱七八糟了?”

形骸道:“我教你的梦魇玄功、无定掌法,你已经有多天偷懒未练了,对么?”

白雪儿脸一红,道:“谁说的?我明明一直在练,是你眼神不好,未能瞧见。”

形骸道:“你若真的苦练,身法奇异难测,这十几条毒蛇如何奈何得了你?”

白雪儿确实掌法生疏,运转不灵,否则也不会惊慌失措下招式散乱。她心道:“我娘曾曰过:‘男人一发火,女人可撒娇、流泪、诉苦、装傻,他们若当真爱你,立刻就原谅了你,反而会自己认错,且让我试上一试。’”

想到此处,她鼻子一颤,嘴唇一翘,双眸含泪,泣道:“师父,我好害怕,好无助,为何我做了好事,你还要鸡蛋里挑骨头?呜呜,我好冤,心好痛。”

果然形骸叹道:“我也有不是之处,未能教你扎稳根基,反而先练速成招式,致使无法施展。”

三十三 五毒美女蛇

白雪儿心底“咦”了一声,霎时娇羞不已:“我一流泪,他立刻道歉,莫非当真当真念我爱我?这老色不对,他不老,是个死色鬼。唉,我好好一美貌姑娘,偏生被这死色鬼恋上,真是无妄之灾。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法子?我被他抱也抱过,摸也摸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正自思绪纷纷、瞎猜乱忖,形骸道:“事不宜迟,该去那道观了。”

白雪儿心想:“他暗恋我,我也得给他点好颜色瞧瞧。”遂柔声道:“侯爷,你伤情怎样?能够动武么?”

形骸淡然道:“我在暗,齐宫在明,纵然未愈,未必不能智取。”

白雪儿在衣衫中摸索一阵,掏出个钱袋来,交到形骸手上,低头道:“侯爷,这钱你路上拿着用吧。”

形骸奇道:“你哪儿来这许多财物?”

白雪儿秀眉一紧,作势欲哭,擦泪道:“你忘了么?这是你把我卖到尼姑庵的不义之财,唉,我这人命该如此,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形骸暗想:“不料我这般威名权势,竟还要受这小丫头接济?此事万万不可。”将钱袋还给她,道:“不用,我自有办法。”

白雪儿抿了抿嘴,道:“死鬼,咱俩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见外?”

形骸昂然道:“你无需多言,照我说的做!”

白雪儿心想:“哼,这男人好生蛮横,我一弱女子也唯有任你欺压蹂躏”

形骸再将白雪儿背起,依照那小二所言,施轻功上山。他特意选北面陡峭之处,仍是如履平地、似猿生翼,又快又轻,不久已到山顶。

那道观甚是明敞广大,看来香油钱收益颇多,地上铺着方方正正的灰石板,屋瓦如鳞,飞檐如翼,其中仍无半点声响,其中道人要么被齐宫杀了,要么昏迷未醒。

形骸暗忖:“若有祭祀,必在大殿之中。”飞身上梁,静无音响,往下张望,白雪儿见四处黑暗寂静,也屏住呼吸。

突然间,一旁“嘶”地一声,形骸心中一惊:“有蛇?”罡气扩开,那蛇嘴在罡气上一磕,咔嚓一声,毒牙粉碎,扭身而死,但它临死前吐毒,罡气破开个口子。

白雪儿惊呼道:“蛇!全是蛇!”惊呼声中,四面八方,蛇潮汹涌,千千万万,一窝蜂探出头来,扑向两人。

形骸一招雷震九原,群蛇鸣响,被电的一时麻痹,形骸一个倒翻,落在地面,刚一站稳,一条大青蟒从暗处现身,身躯圈转,卷向形骸。形骸手一指,一道惊雷击中蛇头,那青蟒身躯狂颤,动如山崩,轰轰隆隆声中,整座大殿摇摇晃晃。

形骸潜运功力,手按地面,霎时招出三百阴兵,众阴兵厉声哀嚎,散发阴气,挥刀挥剑斩杀群蛇。群蛇毒牙对上这群幽灵全无效用,再难接近形骸、白雪儿。

白雪儿颤声道:“咱们中了埋伏!”

形骸想起自己上了那小二大当,只觉是奇耻大辱,恨道:“不错,那齐宫根本不在此处!”

话音刚落,前方走出一个女子,这女子身上缠满毒蛇,下身也是蛇形,一双眼瞳孔尖细,闪着冷光,散发非人的冷漠。她微笑道:“你这妖魔奴才,想追赶齐宫大人,先问问我们毒山五仙答不答应!”

她说完此言,殿中又走出四人,也皆是蛇尾人身的怪物。形骸心想:“它们并非妖魔!妖魔只怕无法堂而皇之的占据道观,齐宫再如何堕落,也不会与妖魔勾结。”问道:“你们是山神土地,还是五行元灵?”

头一个蛇女笑道:“我们原本是天上的神仙,被天庭抛弃,在下界是为闲云野鹤,被齐宫大人所救,正要报他的大恩。”说罢一张嘴,毒牙中飞出毒液,淋中阴兵,毒牙中蕴含仙力,阴兵抵受不住,当场消失。

另四个蛇女也纷纷吐毒,将阴兵驱散,杀出缺口。一蛇女滑动而至,双手变作毒蛇,朝形骸咬下,形骸口吐霜雪,蛇女大惊,身子绕转躲开,动作灵活至极。随后,其余蛇女姐妹同时攻至,围住形骸四面,攻势猛烈,快如飞风一般。

形骸心中一动,单臂一扬,一圈雷光扩散开去,五蛇惨叫起来,被他击退,众阴兵抢上,乱剑狂斩,蛇女在地上滑出,躲过刀场剑阵,仍是难以预测,无法捕捉。

形骸口中念念有词,身躯僵直不动,众蛇女见有机可趁,命蛇群将阴兵引开,复又向形骸发动冲锋。但她们如何能料到形骸此时暗中运功,实则双足骨刺遁入龙脉,悄然施法,骤然间,乒乒乓乓,百根骨刺好似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事发突然,众骨刺又仿佛有知觉一般,刹那间将五条蛇女牢牢架住,这正是模仿民间用以捕蛇所用陷阱。

众蛇女大惊失色,挣扎不脱,急忙虚化身躯,可形骸对付元灵山神次数太多,熟能生巧,立即使放浪形骸功捕捉灵体,仍是紧紧钳制她们。众蛇女脸色惊恐,知道必败,可谁也不愿开口求饶。

形骸道:“念在你们对白雪儿手下留情,我不杀你们,快散去毒蛇。”先前她们攻击时,故意避开白雪儿所在方向,也竭力不朝形骸吐毒,似不想误伤无辜少女,形骸看穿此节,心知她们并非恶神,那些骨刺这才未将她们刺穿。

众蛇女无奈,撤去蛇阵,奇道:“你为何饶咱们?我们死也不会说大人下落。”

形骸冷冷说道:“你们土地爷长生不死,自然不惧。那齐宫捉走了白雪儿的姐姐,我却非救她不可。你们不开口,我自有让土地开口的法子。”

白雪儿道:“不错,诸位蛇神,你们既然对我容情留手,当有仁爱之心,为何要替那邪神卖命?”

众蛇女看看白雪儿,认定她并非妖魔,而是神裔,齐声问道:“你当真是那若水姑娘的妹妹?”

白雪儿急道:“这还能有假?我和她的祖辈都是仙神,脸也都很美貌,天生的美人胚子。”

蛇女七嘴八舌的喊道:“那可是误会啦!咱们以为你们是妖魔的同党,要追去害若水姑娘与齐宫大人呢。”

形骸喝道:“给我一个一个说,不许吵闹!齐宫这几天来过此地么?”

一蛇女道:“大人并未路过,但用传音传影的法术,告诉咱们需阻拦对头追击。”

殿中安静下来,忽然间,只听一声细声细气的猫叫,之前白雪儿救下的那只小橘猫跑出,朝众蛇女怒目而视,喉咙咕咕作响,发怒威胁。

白雪儿喜道:“是你?小猫?”

众蛇女见到此猫,神色剧变,似恨似惧。形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蛇女道:“这是咱们山神间的私怨,与你无关!”

小猫绕着白雪儿转圈,摇头晃脑,似在求她跟着自己,白雪儿笑道:“好,好,我随你去。”

形骸喝道:“不知这殿中有何危险,你怎能擅自乱跑?此猫也并非凡物,只怕有异。”

白雪儿道:“那你随我一起去瞧瞧吧,这小东西怪可怜的。”

形骸暗忖:“这些蛇神未必会吐露齐宫下落,此物或能有线索。”他也不惧众蛇女有何花样,点头道:“那就让它领路。”

小猫听懂人言,快步跑开,白雪儿嗔道:“慢点!慢点!”运梦魇玄功跟上它,两人来到大殿后头一间大屋内,只见百条毒蛇盘踞地面,在大屋深处,有一猫脸人身的奇物被蛇圈圈缠绕。小猫急的蹦来蹦去,冲着那猫脸怪喊叫。

形骸朝前走,众蛇似知道他制住了主人,不敢造次,陆续让开。那猫脸人物朝形骸怒视,眼神凶狠,与野兽无异,全无神智。

形骸问那小猫:“她是你母亲?”小猫连连点头,跳上猫人肩膀,伸舌头舔那猫人脸颊。形骸手指点向那猫人额头,只觉她神魂错乱,与马炽烈的症状颇为相似,但却轻了许多。

形骸又问道:“她与仙灵交过手了么?她是月舞者?”

小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白雪儿道:“小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形骸道:“她是月舞者,但之所以发疯,是另有缘由。”回想替马炽烈治疯病之事,运梦魇玄功,将那猫人魂魄中噩梦驱逐干净。那猫人低哼几声,眼神渐渐清澈,变作人脸,是个颇为刚毅的女子。小猫大喜过望,扑向形骸,用脑袋蹭他脖子,形骸将它一捉,交给白雪儿。

那女子甚是虚弱,道:“多谢多谢恩人相救。”稍一运劲,缠身毒蛇纷纷散开离去。

形骸道:“你与上方那五条蛇妖有何过节?她们为何要捉你?”

女子道:“是我不对,我杀了她们三个姐妹,她们无奈,才将我困在此间。”

形骸道:“她们是仙神,死而不灭,眼下已然重生。”

女子黯然道:“饶是如此,对她们修为损伤不小,全是我的过错。她们没杀我,已算得很是仁慈了。”

白雪儿愕然道:“你是人?为何这小东西是你女儿?”

形骸道:“此乃灵兽,有月舞者将野兽爱若亲人,久而久之,那野兽变得颇有灵性,也练成月火玄功,与月舞者形影不离,等若月舞者武功强了一倍。”

女子一招手,那小猫钻到她怀里,打滚撒娇,眉开眼笑,喜乐至极。女子神色喜悦安详,哈哈笑道:“它还差得远,才刚刚练这月火玄功。”

白雪儿道:“然则若不是它,侯爷他也救不了你呢。”

女子起身朝形骸鞠躬说道:“我是月舞者,名叫安生心,这小家伙叫安乐儿,不知两位恩人尊姓大名?”

三十四 天地归谁管

形骸心道:“她们与安佳同姓,也皆是月舞者,变化同为猫人,这可当真巧了。”

白雪儿答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龙火国青云侯孟行海,我是他那个徒儿”说到此,面露羞涩,掩嘴窃笑,吞吞吐吐,眼神闪烁,似乎其中大有玄机。

安生心恍然大悟:“只怕他俩并非师徒那般简单,这青云侯竟好这调调?”望向形骸,不免目光古怪。

形骸浑不知情,道:“安姑娘,你继续说下去。”

安生心叹道:“那毒山五仙与我同住在这道观中,服从齐宫大仙,掌管他在此地的信徒。”

白雪儿道:“这邪神他在此有许多信徒么”

安生心忙道:“齐宫大人并非邪神,他曾是天庭委派的医神,一千多年前,信徒无数,法力极高,尔后天神与地神间结下仇怨,打了一仗,齐宫大人法力锐减,只剩下两成,饶是如此,也受天庭忌惮。”

白雪儿大感好奇,道:“天庭和地神之间有一场大战?什么时候?侯爷,你知道么?”

形骸道:“我从天脉法则中偶有耳闻,但所知不详。安姑娘,还请你从头道来。”

安生心点头道:“好,两位既然要听,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事齐宫大人对我说过,还要七百多年前那两场浩劫说起。那时,太阳王朝覆灭,灵阳仙已被神龙骑屠尽,凡世统治之权在神龙骑手中,天庭大为不满,却也不想多管,又暗中下令地神、土地、元灵让神龙骑吃苦头,施法引来灾祸,不料竟一语成谶。

一天,世间出现一怪异疾病,叫乱毒症,疯狂蔓延,迅速传播,只在短短数个月内,就杀死无数凡人,世间生灵锐减八成。地上有难,天庭也大乱,土地与元灵虽不会染病,可凡间受损太重,造成这些地神没了信徒,也流离失所,纷纷逃向天庭。然则天庭举措却令人心冷,世上本有许多天门,能让凡间地神传至天庭,但天庭却将所有天门同时关闭,不许任何神通过。”

白雪儿叹息道:“居庙堂之高,不管江湖之远。贪安乐之美,不见疾苦之烈。”

安生心苦笑道:“事还没完呢。天上有些仙神与一些法力高强的地神交情不错,通过尝试,发觉天庭最为宝贵的蟠桃酒能治愈乱毒症,当即禀报元始天尊,意欲将此酒送入凡间,救死扶伤。元始天尊严令禁止,并颁布法令:若有赠酒于下界者,立即处死,将其身躯魂魄化为星铁,铸造宫殿。天庭中有善神着急,偷酒赠予凡人,因为此事,少说死了千百个天神。”

形骸道:“凡人于上神而言,难道猪狗不如么?”

安生心答道:“我也不知偷酒一案过了数月,凡间疫情有停止迹象,然则忽而又有厄运降临。梦海陡然席卷而至,吞没了凡间四成土地,数万仙灵率百万梦海魔物侵入俗世,所过之处,乱象丛生,再杀了一半的凡人。

仙灵对天庭也是大敌,按理天庭该派天兵抗击,可大难临头,天庭依旧紧闭大门,置之不理。尔后圣莲女皇力挽狂澜,将仙灵杀尽逐回,凡世间的地神、土地、元灵由此得救,对她都极为感激,对待天庭则不满到了极处。只因天庭麻木不仁,在最紧要的关头抛弃了他们。”

形骸说道:“圣上功盖万古,法胜诸神,天庭岂不该羞愧?”

安生心又道:“龙国复兴,重新敬拜那些地神、土地、元灵,地神们自知与天庭隔绝,自行组建朝廷,管辖凡间龙脉与风水、接受百姓供奉,给予恩惠,日子逐渐安稳。孰料过了几十年,天庭那些老爷们突然想起凡间,又派来天神,说要管辖地庭。”

白雪儿皱眉道:“这可太不像话啦,这些地神岂能又当炮灰,还当奴才?若真是如此,天庭厚颜无耻,下界则懦弱无胆。”

安生心道:“对啊!地庭就是地神创立的朝廷岂能答应?双方说得僵了,于是大打了一仗,四面八方,五湖四海,无不山呼海啸、火雨地烟,唯独地母岛上太平。双方交手时化作虚体,寻常人看不见,根本不知是神仙在打架呢。

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地庭中也有极厉害的神,比如齐宫大人,比如明雪弯刀,比如深渊主人,比如五行灵龙。天庭中的几位上神皆不管此事,天兵通过天门往来,极不方便,被地神轻易切断补给。如此大战,纵然天庭稍占上风,可双方皆寿命无限,不断复生,何时是个尽头?”

白雪儿道:“后来怎样了?”

形骸心想:“如今地上土地似乎仍受天庭委派掌管,准是天庭打赢。”

安生心笑道:“后来,凡人中有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此人叫星知和尚,他出面调停,双方讲和。天庭在凡间的五个方位指定了五位大地神,负责地庭事宜,定期禀报天庭,给些供奉意思意思。而与之对应,天庭则派出五位大天神,负责与五位大地神接洽。不过地庭诸神往往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天庭也奈何不了地庭。”

白雪儿“啊”地一声,道:“那位齐宫老色鬼不会就是五位大地神之一么?”

安生心暗忖:“老色鬼?齐宫大人怎地好色了?”怏怏笑道:“那五位神祗姓氏唯有其直接下属知道,凡人如我,亦不得而知。齐宫大人因那场天地大战受了伤,失踪了数百年,直到十几年前才重新现身,这道观里的毒山五仙记得他恩德,心甘情愿的为他下属。而我受纯火寺追杀,逃到此处,正巧被齐宫大人收留,便也留下来相助。”

形骸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月舞者发疯杀戮,不知究竟是否良善,我该不该将她除去?”但看了看白雪儿,心生善意,暗暗叹息,收起杀念。

白雪儿道:“好啦,这可说回眼下了。”

安生心继续说道:“齐宫大人常常受到追杀,敌人手段狠毒,穷凶极恶,也屡屡杀害他的凡人信徒。咱们问他缘由,齐宫大人只说这些杀手幕后仍有大敌,他也不知是谁。他失踪后重新出世,只是为了找一位‘小圣女’转生,若找到那位小圣女,他就能拯救自己的故乡。”

白雪儿惊呼道:“小圣女是不是我的若水姐姐?对,对,姐姐为人圣洁高雅,真是越看越像。他不会真要将姐姐当祭品吧!”

安生心忙道:“大人曾千里传音,告知咱们他目前状况。他对若水姑娘好得很,放心,他之所以找她,是为了激发她的潜能,令她拥有原先的法力,对抗那个神秘强悍的敌手。”

形骸问道:“他的故乡是不是在藏川的中荒山?是不是有一处叫天机洞?”

安生心茫然道:“这我就不知情了,大人从未说过。”

形骸又问道:“你是如何中了仙灵毒咒的?”

安生心道:“我其实也是一千年前残存的月舞者,别看我眼下这样,我曾经功力不在齐宫大人之下。”

形骸寻思:“原来如此,不知她认不认得马炽烈、周柳、孔璇姐姐、塔木兹师父?”

安生心又道:“那些年,我为了逃离神龙骑追杀,一直躲在东方仙灵领地的边界,虽未被仙灵所杀,但受梦海侵扰,脑中留有隐患。不久之前,我与毒山五仙同许多厉害的敌人厮杀,咱们虽杀退敌人,可我心脏中了一剑,奄奄一息,不知何故,疯病陡然发作,竟伤了五仙中的三人。她们用毒液将我麻倒,并未杀我,将我关了起来。安乐儿偷偷逃走,想设法救我,能够遇上两位恩人,真是意外之喜。”

形骸道:“不错,我也曾见到过你这等病例。”

白雪儿愤然道:“那毒山五仙好生残忍,之前想杀了安乐儿呢!”

安生心苦笑道:“她们养的毒蛇又没脑子,不知轻重,激发狠心,除了自己主人,世上无人不伤,无人不杀。不过这是一场误会,错在于我,我好生愧疚。”

白雪儿道:“安生心大姐,你能告诉咱们若水姐姐方位么?你说齐宫大人是一片好心,可咱们毕竟放心不下。”

安生心脸色有愧,摇头道:“此事我当真毫无头绪,爱莫能助,啊,不过大人曾在此留下过一门他所创的功夫,说若那位‘小圣女’练过之后,或许能够开窍,自行找到他,让咱们留神找寻有缘之人。”

白雪儿生出指望来,问道:“那功夫在哪儿?”

安生心道:“随我来吧。”回到上方大殿,向众蛇女赔罪,众蛇女见她清醒,自也欢喜,双方冰释前嫌,误会尽消,和睦如初,又不禁嘘唏。随后安生心带白雪儿、形骸来到一座木像前头,指着木像左边一面白墙,白墙上什么字都没有。

形骸道:“哪儿有字迹?”

安生心道:“若是有缘人,运转体内灵气,可以瞧出来,若非有缘人,用手触摸,也可隐隐查知有字。”

形骸潜运冥火,毫无效用,微觉气馁,暗斥:“这齐宫老儿闹什么玄虚?”

白雪儿试了试梦魇玄功,激发真气,墙上文字豁然明朗,她喜道:“侯爷,成了,成了!”

形骸道:“此功关系到你姐姐安危,你可不许偷懒,需尽快学会才行。”

白雪儿心知事关重大,收起心思,凝神去看,读道:“此法调节体内阴阳,阴阳分通魂魄,强身健体,通灵虚实,唤作‘九转阴阳神功’,凡有我血脉,且心正灵明者,皆可习练。”

三十五 其中有隐情

形骸心想:“莫非白雪儿与陈若水都是这齐宫的后代?她们俩的父亲来历不明,又有神仙血统,或许果真如此。”

他再听白雪儿念出墙上口诀,暗忖:“我自身练有冥火功与龙火功,加上放浪形骸功,皆得自天授,功力虽强,心中道理却贫乏,万万算不得大师,说要收徒传道,那可贻笑大方了。再说白雪儿是神裔,更练不成龙火、冥火,我就算教她梦魇玄功,但并无扎稳根基、固本培元的内功心法传授。这九转阴阳功听来甚是神妙,对白雪儿助益必多,也算帮了我一场大忙。”

那齐宫眼下虽功力锐减,可昔日乃是地神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功力仅稍逊于圣莲、孟轻呓,加上他精通医术武理,更是一位深明奥妙的宗匠。他依照自身血脉特性,创出两门神奇深湛的武学,一门是那断脉神功,一门就是这九转阴阳功。这两门功夫唯有与他渊源颇深的神裔才可修炼,若练到高深境界,尽皆玄乎其玄,神乎其神,至于其中最后一层,连他自己也不过是推测想象,并未练成。

白雪儿见齐宫写道:“阳者:生机也,阴者,亡灵也。魂者,智慧理性,魄者,潜力野性。以阳者催功,则快如烈火,生生不息;以阴者运功,则行云流水,虽死犹生。世间有言论称:当阴阳互济、平衡守心,以免失衡。我却说:阳者阴者,各有所长,一味固守,岂非作茧自缚么?此功追求功力至阴至阳,练到深处,却又殊途同归,内力阳如树海,阴如矿脉,前者一望无际,后者深不可测,称之为‘九转阴阳神功’。”

其中口诀分阴、阳二类,各自有九层。白雪儿先试了试“阳”之一派,只觉精神狂躁,忍不住想要大笑,立即止住。随后再练阴派,自觉心旷神怡,浑身顺畅。她心想:“好,我先练这阴派功夫好了。”

形骸知不可催促,反正也不知陈若水行踪,索性在一旁盘膝打坐。白雪儿则凝神练功,她与这功夫天生有缘,学起来兴趣十足,倒也学的不慢。毒山五仙与安生心本就当形骸、白雪儿是恩人,又得知白雪儿是齐宫后裔,更是敬重,为二人准备了铺盖饭食。

白雪儿饿了吃,累了睡,吃完睡醒,继续练功。不知不觉过了两天两夜,练到第三层‘阴龙舞’,发觉此功施展舞蹈,催旁人入眠,与梦魇玄功颇有想通之处,更是连破玄关,一蹴而就。

她刚一练成此招,蓦然间开了窍,喜道:“侯爷,有了!”

形骸道:“什么有了?”

白雪儿道:“我有了!”

形骸呵斥道:“小小年纪,口无遮拦,说出去惹人笑话!你有了什么?”

白雪儿悻悻改口道:“我有若水姐姐线索,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姐姐安然无恙,他们离这儿约莫好几百里地,不知来不来得及。”

形骸道:“好,咱们这就出发。”

安生心怀抱小猫,连同那毒山五仙一齐向两人道别,都道:“齐宫大人绝非恶徒,侯爷与雪儿又通情达理,若齐宫大人遇险,还请两位相助。”

形骸道:“本侯自有分寸。”

白雪儿练成了阴龙舞身法,有心显摆,从山路奔下,好似溪流淌过,又如凌波而行,动作轻柔优美,她嘻嘻笑道:“侯爷师父,你瞧,这功夫比你教的好看多啦。”

形骸说道:“若无我传你梦魇玄功,你未必能有此刻成就。”

到了山下,直奔镇外,刚走不远,突然间有一千将士从林中钻出,大喊声中,将两人团团围住。白雪儿”啊“了一声,问道:“侯爷,是齐宫的对头么?”

形骸见来人身穿龙国甲胄,沉声道:“我是龙火青云侯,你们为何阻我去路?”

当先一将领骑马走出,他身穿红甲,甲片有如龙鳞,健壮体阔,喝道:“什么青云侯?我可不认得!你二人就是在伽蓝酒楼吃霸王餐,又到尖头观偷窃的毛贼么?”

白雪儿忙道:“什么小贼?是那店小二分文不取,还指引咱们上道观的。再说了,就算你们来捉小毛贼,带的人可太多了些!”

形骸心想:“那小二与这军官莫非都信奉齐宫?他们以为五仙未能拦住咱们,故意在此拦截堵漏。”他举起手中玉牌,道:“我是龙火贵族青云侯爵,有此令牌为证!还不给我让开?”

那将领看也不看,嗤笑道:“龙火贵族令牌?令牌可以伪造作假,我瞧你定是冒牌货,咱们龙火贵族身有龙火,那才货真价实,你使出龙火来给我瞧瞧?”说罢身上飞沙圈转,龙火功大是不弱,引起众兵卒一阵喝彩。

形骸自从缘会一事,一身龙火功已荡然无存,体内功力全数化作冥火,闻言不禁懊恼。他盘算:“我何必与他们纠缠?全都放倒在地,自管远行即可。”

就在此时,风声急促,空中飘来极大的影子,众士兵抬头一看,吓得惊声大叫,身躯震动。只见一条十丈长短的长龙飞来,遍体烟雾缭绕,喉咙中低声轻吼,龙威震撼人心。

那飞龙在空中转了一圈,一长衫红裙、窈窕绝丽的少女从天而降,恰好站在形骸身边,形骸看她脸庞,霎时心神激荡,暖流绕身,心底叫道:“梦儿?”身形一晃,当即拜倒,说道:“祖先大人。”

白雪儿心中奇道:“祖先?”

孟轻呓朝他深深看了一眼,满眼爱意,立刻将他扶起,道:“免礼。”又对那将领说道:“我是孟轻呓,当朝公主,圣上之女,你要瞧龙火功,我可让你看个明白。”

那将领之所以敢拦形骸,是认定他是个贪小便宜,招摇撞骗的恶徒,怎能是什么侯爷?他身为龙火贵族,当年在龙裔出山大典,自然认得圣莲与孟轻呓,见了公主,吓得脸色发白,滚落马鞍,跪地磕头道:“小人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众士兵也赶忙跪倒,伏地不起。

孟轻呓道:“你是藏家的哪一位?”

将领结结巴巴答道:“小人叫藏吉,是此地的龙鳞长官。”

孟轻呓道:“都给我回去了!青云侯身负母后旨意,谁敢阻拦,误了正事,格杀勿论!“

众人虽遵奉齐宫,却绝非视死如归的笃信狂徒,听了大骇,藏吉大喊:“遵命!”遂有序撤走,军纪严明,败退而不乱。

白雪儿松了口气,再看形骸,“噫”了一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见这一贯郁郁寡欢、脸盖阴云的苦侯爷,一瞬之间成了个青春年少、阳光朝气的贵族公子。他脸色白里透红,眼中闪着喜悦,笑意发自肺腑,仿佛能感染他人,随着他一起高兴似的。

她暗暗惊讶,心道:“为何他见了这位公主,比见了我还快活?可悲,可叹,世上男人,有哪个不三心二意,喜新厌旧的?”

孟轻呓忍住笑意,眸光如水,在形骸身上仔细打量一番,微笑道:“我听母后说了,她又给你苦差,对不对?”

形骸道:“正如殿下所言,殿下若与我同行,实让小人不胜欢喜。”

两人目光交换,含情脉脉,胜过千言万语,若非白雪儿在场,孟轻呓早已纵体入怀,而形骸则拥抱亲吻她,贪婪呼吸她身上的香气,体会两情相悦的快乐。

孟轻呓转过目光,看见白雪儿,稍稍一愣,道:“母后说你又收养了个小姑娘,对么?缘会之事,果然仍让你心痛”

形骸不由说道:“只要殿下相伴,在下深感欣慰,便不以为苦了。”

孟轻呓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如此?母后给了我别的活,我需去督查热河一带总督府邪教案情,事态紧急,与你所向截然相反。”

白雪儿暗叫:“喂,喂,越来越不对劲啦。心中含情千千万,化作言语叙常情。这两人之间好生暧昧,莫非莫非竟有这般那般的故事?”越想越是怪异,又越想越是兴奋。

形骸长叹一声,又想道:“也好,也好,那齐宫不知仍有什么隐秘,我心中隐隐不安,何况还有那魁京踪迹,我万万不能让梦儿深陷险境。”他道:“那还请殿下保重,我极盼早些再见到殿下。”

孟轻呓点了点头,握住白雪儿的手,道:“小丫头,你长得好美。这孩子待你怎样?有没有骂你凶你?”

白雪儿被她一夸,心花怒放,忙道:“殿下,你也好美!侯爷待我还算不错,不过自然比不上待你那般好。”

形骸叹道:“这丫头看似正常,可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轻呓热恋形骸,爱屋及乌,于是笑道:“她很好,为人开朗,是个惹人怜爱的小美女,真讨人喜欢。”

白雪儿听出她语气诚挚,此生从未被外人这般夸过,喜道:“殿下,我也很喜欢你。”

孟轻呓轻笑了几声,摸摸白雪儿脑袋,从怀里摸出几颗雪白宝石,赠给白雪儿。白雪儿见这宝石美轮美奂,兴冲冲的朝孟轻呓福了一福,道:“多谢殿下。”

孟轻呓道:“这是远行宝石,是我仿照费兰曲那远行宝囊所造,你二人若遇上危险。可随时用这宝石返回皇城。”

形骸知孟轻呓立刻就要走,忽然手一拍,白雪儿眼前一迷,满是幻觉,傻愣愣的站在当场。形骸搂住孟轻呓纤腰,孟轻呓俏脸泛红,凑过脸颊,两人嘴唇相贴,深吻在了一起。

过了良久,形骸与孟轻呓分离,孟轻呓轻轻朝他“嘘”了一声,跃上飞龙,两人依依惜别。

三十六 黑夜雪地杀

孟轻呓一走,形骸撤了法术,令白雪儿神智复还,道:“走吧。”

白雪儿见他唇上微红,双手叉腰,哼哼说道:“慢着,你给我说清楚了,你与那位公主姐姐是怎么回事?你叫她祖宗,却又好像和她不清不楚。”

形骸道:“大人之事,小孩少管。”

白雪儿见他又变得阴沉死板、麻木冷漠,全不似刚刚热情洋溢、和蔼可亲的模样,叱道:“你对她就嬉皮笑脸,对我就就横眉竖眼,好个两面三刀、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嘴上这般说,可脸上满是调皮揶揄之情。

形骸忽然朝她笑了笑,白雪儿只觉瞧见活尸狞笑,汗毛直竖,听形骸答复:“我也对你笑过了,走吧,你指路。”

白雪儿无奈,形骸使出指路为马,两人共骑一匹,振辔疾行。白雪儿一边指点方向,一边央求道:“好侯爷,好师父,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心里好奇,只怕要命。”

形骸道:“你瞧见什么就是什么,没瞧见的也别瞎猜。她是我孟家祖先,一族宗族。”

白雪儿道:“她和圣上好生相像,是圣上的女儿么?她们两人居然能够驻颜不老,永葆青春?”

形骸道:“轻呓殿下受过很多苦,常人无法想象,也决计无法如她这般。”

白雪儿惆怅叹道:“唉,我也想快些长大,到她这般年纪就定住了年岁,找个英俊少侠,或是邪魅哥哥,痛痛快快、轰轰烈烈的爱上一场。”

形骸摇头道:“你这是春心歪念,魔障缠身,还不收摄心神?”

白雪儿嗔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相好的了,还有脸说我?”

形骸无话可说,哼了一声,道:“看着前头,别走岔了路!”

白雪儿做了个鬼脸,轻梳秀发,顾盼幽然,长吁轻叹,满怀哀怨,形骸不知她再想些什么,也拿她没辙。

如此晓行夜宿,接连数天,来到一镇,白雪儿察觉离齐宫已极为接近,且陈若水安然无恙,于是告知形骸。

形骸稍感安心,他身上有个隐患,那就是冥火真气偶尔起伏,须得入定压制,他找一官府钱庄,用令牌取了翡翠,在当铺兑了银两,找一间客栈住下,对白雪儿道:“我需运功,约莫两个时辰,你在屋里乖乖待着,莫要乱走。”

白雪儿见此地阳光明媚、建筑奇异,风貌稀奇,有心游玩,道:“侯爷,我就在外面走一会儿。”

形骸道:“你长得秀美,年纪又小,若此地有藏拔族、富甲帮,盯上了你,会将你捉去当奴隶。”

白雪儿听他夸自己貌美,心下大乐,仍道:“那你陪我去逛街游庙。”

形骸摇头道:“我委实没空,这功夫极为要紧。”

白雪儿吐吐舌头,道:“你就会摇头回绝我,使得我独守空闺,寂寞难耐,芳心惶惶,形单影孤,你可别追悔莫及。”

形骸无法,在她额头一点,施展逐梦心法,只要白雪儿离他在十五里之内,都可尽快赶到。他道:“你去吧,别惹祸了。”

白雪儿大喜,向店小二问当地景观,那店小二道:“纯火寺在这儿造了个般若庙,那是举国闻名的圣地,朝圣者不计其数。眼下恰是淡季,人不多,姑娘要瞧,可是正好。”

白雪儿猜疑的看了他几眼,叹道:“齐宫大人是善神,我可要好好拜拜他了。”

店小二满脸困惑,问道:“什么齐宫?那是哪位神仙?”

白雪儿松了口气,心想:“我也别自己吓自己了,那齐宫信徒鬼鬼祟祟,哪来这么许多?再说了,本姑娘聪明伶俐,如有神助,岂会接二连三的上当?”

她雇了辆驴车,一路行至那寺庙,寺庙在一座矮山山腰上,果然宏伟壮观,盛大庄严,好似灰白城堡一般。那山半黑半白,接阳光,映蓝天,令人不禁敬畏。

她进入寺院,其中僧侣也不看她,自顾自修行念经,或是低头冥想。白雪儿对纯火寺意见很大,总觉得这寺中和尚道貌岸然,实则鸡鸣狗盗。不过寺中佛像确实精致,她看的高兴,便跪下来祈福道:“五行龙佛,请保佑我若水姐姐平安无事,能与我相逢,也保佑我快些找一个潇洒体贴的好哥哥。”

拜好了佛,又往里走,这寺庙十分巨大,除了某些禁地之外,其余地方,游人可自行来去,路边放着托盘,是让游人施舍用的。白雪儿付了丁点儿翡翠,暗忖:“当初纯火寺将我卖入青楼,而今我已释然,不再计较,还以德报怨,真是绝代佳人的心胸。”

兜兜转转,张张看看,不觉天色渐暗,她心想:“该回去啦,不然侯爷又要摆臭脸。唉,这男人真小心眼,对我管的这般严,本姑娘三从四德,知书达理,岂会对他不忠?”

走到门口,忽见地上躺着一人,她吃了一惊,忙走上去看,见那和尚身首异处,血流了一地。

她吓得掩嘴瞪目,身形一晃,当即躲起,却见立柱后头也有一尸靠墙坐着,心脏已被挖走。她浑身巨震,心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何我这般倒霉?难道是我太美,以至于老天嫉妒?”

她四下张看,想看看有无活人,她可躲到那人梦里去,但仔细一想,庙中的杀手见人就杀,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只听院外有一稚嫩而坚定的嗓音说道:“哥哥,这庙里来了凶徒!”

另一个威严高傲的声音答道:“是何人胆敢在我纯火寺庙中作恶?还不速速现身?”

白雪儿听出两人是谁,惊喜交加:“是烛九公子与那拜风豹公子?”

那说话二者正是拜风豹与烛九,他们奉圣莲女皇之命,一路号召群雄勇士,追赶齐宫,声势浩大,比形骸与白雪儿顺利得多。虽然走访高手用时不少,却比形骸、白雪儿早一天抵达此镇。拜风豹与烛九到纯火寺中暂住,其余群雄则住在镇上其余客栈中。

她犹豫着该不该抢出去与两人见面,此时,寺庙中寒气传播,霜雾如潮,白雪儿被那寒雾一碰,冷得抵受不住,急忙运九转阴阳功。她练得本是那九阴一派,此刻施展九阳的部分,身子温暖,倒也抵消了原先燥喜的缺陷。

不久,地上、墙上、柱上、尸首上全都笼罩了一层白霜,就仿佛进入北方寒冬一般。白雪儿想要呼喊形骸,却又怕立时被那凶徒盯上自己。

拜风豹、烛九倏然来到这院子里,与此同时,空中飞落一男一女,两人皆披头散发,头顶一对尖牛角,身穿宽大的雪白长袍,手中握着细长微弯的长刀,刀身宛如秋水,波光粼粼。这两人皆脸色惨白,张开嘴时,又见到漆黑的尖牙,由此可见绝非常人。

拜风豹喝道:“就是你两人杀我纯火寺门人?”

那女子点头道:“纯火寺的寺庙可恨,纯火寺的和尚更可恨,这寺庙散发气息,最是令人难以忍受。奉大人号令,附近的纯火寺庙,统统都得杀得干净。”

拜风豹道:“你二人是何妖魔?我纯火寺正气浩然,辟邪降魔,为何你二人能随意进出?”

那男子笑道:“辟邪降魔?又有何用?庙中和尚有咱们的人,早悄悄撤去了庙中阵法。”

拜风豹拔出长剑,不再多问,道:“既然如此,那就前来受死!”一招心想事成剑刺出,那男子挥刀一挡,但拜风豹剑气来势难测,男子闷哼一声,背部中剑,身子一晃,居然仍牢牢站定。

女子脸色一变,仰天尖啸,刹那间二十道霜雾飘来,落地后也化作白袍长角的妖魔,将拜风豹与烛九团团围住。

众妖魔旋即攻击,刀光雪白,纵横交错,拜风豹喊道:“烛九,小心!”

烛九道:“是!”他这些时日习练断脉神功,对龙火功大有助益,拂尘一转,兵刃宛如花开,刺向五个敌人,那五个妖魔挥动弯刀,刹那间寒风刺骨,烛九运功抵挡,并无大碍,但心中却是一沉,知道这五人皆是强敌。双方拼杀交锋,他对付五人联手,纵然连使紫目功与天镜功,也只是勉力不败。

那边拜风豹使心想事成剑法,加上断脉神功的真气,堪堪挡住十来人,但众妖魔招式诡异,一个个儿藏身风雪,忽隐忽现,刀上附有阴寒真气,又都极为强壮,拜风豹纵然刺伤一人,但那人却带伤上阵,更加勇猛难挡。拜风豹心中骇然:“妖界的妖魔若不得召唤,绝无法来到凡间,为何它们能自由行动?”

烛九竭力一招,刺死一妖魔,身后另一妖魔恰好一刀重砍,烛九一声惊呼,身子化作镜片,逃开十丈,他左臂被割了一刀,鲜血长流,但血液霎时凝结成冰,可见那寒毒何等厉害。那妖魔大喊一声,追向烛九,烛九回身,横过兵刃,挡住这一招,情势甚是危急。

白雪儿恰好在近处,她不及细想,从地上拾起一柄刀,一招“胧月杀”,周身阴气圈转,身形隐遁,刀刃无声无息的刺出,那妖魔正竭力与烛九比拼气力,全无防备,中刀后立即倒毙。

烛九看清来人,惊声道:“白雪儿?”说着抢上前,将她挡在身后,挥动拂尘,招架追来的妖魔。

白雪儿这才惊醒,竭力喊道:“侯爷,侯爷,快些赶来!要出大事啦!”

三十七 平剑斩八方

拜风豹听得形骸就在附近,心生愤恨,喊道:“何须他相助?”潜运断脉神功的“支离破碎”,真气附在剑上,用心想事成的剑诀刺出。这支离破碎功夫甚是阴狠,真气潜入敌人体内,敌人易断手断脚、肠穿肚烂,甚至眼珠脱框也变得极为频繁。须臾间,数个白袍妖魔中剑,稍稍用力,纷纷断了骨头,眼球离体。

一众妖魔见状惊惧,立时采取守势,不断躲闪拜风豹剑招,拜风豹精神大振,笑道:“叫尔等化作我剑下肉泥!”加紧出剑,攻击有如风雨交加,更加凌厉。

忽见空中飞来无数黑蝶,圈绕拜风豹,拜风豹见那黑蝶翅膀边缘发亮,极为锋利,急忙挥剑防御。但黑蝴蝶飞的太快,动向太飘,数目太多,翅膀太锐,而拜风豹又措手不及,少时,他胸口、肩膀、腿部接连被割破,他把心一横,身子一矮,双手遮住要害,不管不顾的一冲,只听嗤嗤声响,他身上又多了数个口子,鲜血洒出,可总算逃了出来。

烛九喊道:“哥哥!”奋力摆脱妖魔纠缠,带着白雪儿赶到拜风豹身边。拜风豹勉力站起,朝前一看,见到一白袍的黄面老者站在众妖魔背后,身上龙火明灭,笑容得意,他指点群妖拾起掉落的器官,重新接起,不久恢复原状,毫发无损。

拜风豹怒道:“你是龙火贵族,为何要帮这些妖魔?”

白雪儿见那老者白袍上画着一绿色太阳,道:“他是青阳教的!”

老者道:“老夫川士留,并非什么青阳教。”

白雪儿道:“可你衣衫上那图案就是青阳教的标记啊?”

川士留哈哈笑道:“无知小儿,这绿太阳是妖界象征,未必是什么青阳教。”

白雪儿心知这庙地处郊外,形骸离得太远,赶来尚需许久,必得设法拖延,又问道:“你是这些妖魔的主人么?”

川士留神色恭敬,说道:“我不过是道术士,受他们主人所托,将他们召到世上。老夫一百年前,曾是海法神道教中一代宗匠,尔后遇上那位大人,归顺了他,为他效力至今。”

拜风豹自诩此刻武功已不在孟潜、辛树等高僧神尼之下,但仍挡不住这川士留道法,此人自称宗匠,绝非吹嘘。他喊道:“若非你仗着人多,我岂会中你偷袭而落败?”

川士留道:“我这黑蝶起舞不过是最粗浅的法术,你连这招都胜不了,还嘴硬什么?”又对众妖魔道:“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众妖魔嘿嘿大笑,持刀半举,一窝蜂猛冲过来,拜风豹、烛九心下惊骇,紧握兵刃,可却不知该如何逃脱。

须臾间,双方当中出现了个黑须蓝衫的道人,那道人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断木,面对众妖魔。妖魔厉声吼道:“找死!”掌中弯刀如海啸雪崩般压下。

道人平平挥出断木,招式寻常,快的匪夷所思,但烛九、白雪儿、拜风豹竟看的明明白白——他那断木分别击中妖魔弯刀的剑身钝处,敌人攻势有快有慢,手法各不相同,而他这一招却在同时命中敌人兵刃的同一部位。众妖魔虎口迸裂,十多人一齐摔倒,弯刀一同飞上了天,又听得“哗哗”轻响,那弯刀自行落入了众妖魔刀鞘,全无先后之分。

拜风豹、烛九一生苦练剑法,见状惊讶的无以复加,越是细思,越感敬畏:“此人剑法之精之巧,用力之强之妙,委实已至空明返照、返璞归真的境界。他刚刚若出杀招,这许多妖魔一招间就全杀了。”

川士留也瞧出敌人厉害,更不犹豫,烧了符咒,地面升起层层树枝,如刀山剑海般直取那蓝袍道人。蓝袍道人仍是平着出手,断木上斩出一道剑气,绕过树墙,咔嚓一声,将川士留拦腰斩裂,川士留一死,众妖魔尖声哀嚎,悉数化作烟尘,四散无踪。

白雪儿看傻了眼,心想:“这蓝袍的道长怎地这般神奇?似乎比侯爷更强。”

拜风豹眼光更高,心知这蓝袍道人武功深不可测,忙向他跪拜道:“道长,晚辈拜风豹性命,全拜道长所赐,不知道长法号仙名?”烛九、白雪儿也立即施以大礼,向他道谢。

蓝袍道人受了三人跪拜,道:“你三人皆有齐宫血统,故而我才相救,我得靠你们找到齐宫。”

白雪儿心想:“果然,果然,这道长没说错,可为何烛九大哥他们也是齐宫的后代?”

拜风豹、烛九闻言愕然,拜风豹道:“道长,何出此言?晚辈母亲乃是龙火贵族,父亲则是“

蓝袍道人道:“我绝不会看错,你们那父亲出自齐宫血统,齐宫早年在凡间多有恋人,生下不少神血者。”

三人这才看清这道人容貌异常,他一双金色眼眸,身上隐隐散发一层金雾,黑发间夹杂着金丝,与齐宫颇有相近之处。

蓝袍道人站着不动,但三人只觉一股海浪般的气力升上,三人随之站起,又感到身子沉重,颇不适应,似在海里漂浮了多时一般。

突然,白雪儿身后彩光圈转,破开一孔,形骸从孔中跃出,他看见蓝袍人,以为是敌人,一道雷震九原打出,蓝袍道人眼闪金光,手中树枝将雷电挡下,再一招平斩向形骸腰部。形骸吃了一惊,霎时使出遁梦功,朝后飘开,身法虚无缥缈,似幻似真,蓝袍人一剑落空,他“咦”了一声,不再追击。

形骸站定,睁目看这道人,腰间隐隐作痛,知道险些被一刀两断,心情惶急,暗忖:“此人功力似足以与魁京相比!他是何方神圣?”

烛九看见形骸,欣喜不已,喊道:“安答,你果然在这儿。”

形骸看看烛九,再看看白雪儿,最后回看道人,神色不解,觉得他们之间并无敌意。

白雪儿连忙道:“侯爷,这位道长救了咱们性命,不是敌人。”

形骸如释重负,点头道:“那就好,道长神功绝世,在下不是道长敌手。”

蓝袍道人也道:“你能躲我一剑,也是凡间罕有的人物。”拜风豹顿时深感愤懑:“那不过是凑巧,看来这位道长也有走眼的时候。”

白雪儿快语说了这庙中妖魔潜伏杀人,蓝袍道人除妖降魔之事,又道:“这位道长咱们问他姓名,他却不肯说他也在找齐宫老色老仙呢。”

蓝袍道人答道:“我叫绝甲,是中央剑神。”

拜风豹连忙道:“绝甲道长剑术之高,晚辈生平未见,剑神这名号,当之无愧。”

蓝袍道人皱眉道:“剑神并非名号,而是神职,我是天上神仙,司职大地中央的剑术之道,所以是中央剑神。”

四人一听,皆震惊无比,形骸看他形貌特征,果然与那齐宫类似。天神之名传播于世,但极少有凡人能够一见,形骸一生之中土地元灵见了不少,但却是头一次见到天神。

拜风豹连忙从怀中摸出纯火寺的百神谱,翻了没几页,便瞧见“绝甲剑神”之名,这百神谱越靠前的神越是重要,这绝甲竟是天上重要至极的一位神仙,在一众武神中排名极为靠前。也是拜风豹醉心于武学,对纯火寺百神谱钻研不精,否则一听到那姓名,便立即想到此人来历了。

拜风豹恭恭敬敬说道:“大仙,您为何在找那位齐宫?”

绝甲叹道:“我与齐宫是老交情了,前些时日,我云游归家,收到他求助的书信,才知道这位故人居然活着,又受神秘敌人迫害。他当年医好了我妻子的病,我欠他良多,对他又很是佩服,既然他有求于我,我非帮他不可。但我下界来找他,却不知他在何处。”

白雪儿道:“这位齐宫仙人在凡间捣乱,惹得沸沸扬扬,大仙如何不知?”

绝甲神色沮丧,道:“我自然先去地母岛皇城去找他,全无线索,又去找中央地庭的大地神,此人对我甚是冷淡,我依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心知事情紧急,再到万仙派中找星知大师”

形骸问道:“万仙派?什么万仙派?星知大师当是纯火寺的。”

绝甲微一犹豫,道:“原来你们对迷雾师之事一无所知,此乃天庭朝廷下属府衙,不过告诉你们也无妨。”

他停了停,又道:“天庭朝中共分五部,数千年来,若凡人修为深湛,得上神青睐,会被天庭任命,到天上任职。迷雾师中法力不少深湛之人都在天庭当官,效力于‘命运部’,星知大师更是命运部的尚书。命运部在凡间又有两个下属分支,一者为纯火寺,一者为万仙派。纯火寺是应对凡人与邪魔的宗教,万仙派则是用来监视地庭的门派,其中门人有迷雾师,有天神,也有神裔,说是门派,更像是官府。”

形骸道:“原来如此。”暗忖:“迷雾师果然隐秘无比,玄机重重,那万仙派更是隐于凡尘,从未听闻过。莫非袁蕴师父在天上也有职位么?嗯,她常常不在岛上,或许正是上天了。”

绝甲继续说道:“我见到星知大师,他告诉我齐宫在泉龙寺,我得了线索,赶到那里时,泉龙寺已经毁了。碰巧这位拜风豹与烛九两人在沿途召集凡人,追捕齐宫,被我瞧出端倪,终于赶上了你们。”

形骸道:“最早是星知大师派纯火寺的人去对付齐宫,他难道不知齐宫是善是恶?”

绝甲叹息一声,道:“齐宫失踪多年,又杀了泉龙寺的人,星知大师也以为他堕为邪神,其实一切都是误会罢了。”

三十八 高徒遍天下

形骸道:“听说天庭众仙与地庭有过一场大战,大仙身为天上仙,为何仍要相助齐宫?”

绝甲道:“你知道的倒也不少。齐宫当年功力身手不逊于我,但受天庭无数高手围攻,险些被杀,然而时过境迁,天庭已赦免其罪,他是我好友,既然写信求救,我自不能不管。”

形骸见他神色迟疑,似有隐瞒,追问道:“你正是那年天庭伤他之人,对么?”

绝甲果然陷入沉默,过了半晌,道:“不错,此事我一直心中有愧,想弥补这一场过失。”听他语气惆怅,愧疚之情只怕极深。

形骸却想:“或许他在说谎?此人得知齐宫还活着,下界特来追杀,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他救了白雪儿与烛九性命,算我欠他人情。”

拜风豹问道:“大仙,您知道那齐宫齐宫仙家的敌人是谁么?”

绝甲道:“定然是妖魔无疑,这**邪怪物,本该被囚于妖界,偏偏钻了空子,逃出来作恶,我正要斩草除根,一举铲除祸患。”他身为天神,有封魔之法,被他所杀的妖魔绝不会在妖界复生。

拜风豹与烛九皆不知所措:他们奉圣莲女皇之命,去捉齐宫,找寻天机洞,夺取断翼鹤诀。然则这绝甲若护着齐宫,便是圣莲女皇亲至,也未必能胜过齐宫与绝甲联手,更何况她不在此间。

但拜风豹又想道:“若咱们真是齐宫后裔,可以帮他对付妖魔敌人,凭借这层关系,我再好好恳求,他一高兴,没准会指点咱们天机洞在哪儿呢?纵然我拿不到断翼鹤诀,只要得知天机洞方位,也是大功一件,圣上必会欢喜。至于这些仙神,未必看得上那断翼鹤诀。”想到圣莲女皇从此对他重视宠信,不免心头火热。

绝甲道:“若诸位再无疑问,还请领我去找齐宫。”

烛九道:“还请大仙稍等片刻,咱们有些同伴,须得同去。”说罢点燃炮仗,升入空中,砰地炸裂,响声光彩,数十里之内皆清晰可知。

绝甲倒也不急,在旁一坐,颇为耐心。烛九与形骸说起来此经过,形骸听说他和拜风豹带了不少龙火功高手,摇头道:“齐宫瞧你们阵仗,不管你们来意如何,岂能不生出敌对之心?”

烛九苦笑道:“咱们也不知事态竟有这等转折,本来打的是擒拿齐宫的主意。”

白雪儿道:“但烛九哥哥,齐宫好像是咱们的祖宗啊。”

烛九叹道:“我那混账爹爹从未提起,不过绝甲大仙这般说了,应当错不了。”

那边拜风豹心想:“这位中央剑神说他亏欠那位齐宫,咱们是齐宫子嗣,他才起了照顾之意。绝甲大仙剑术通神,趁此良机,为何不向他讨教讨教?”壮着胆子,向绝甲说道:“大仙,您剑术为天地第一”

绝甲叹道:“剑术第一?何以敢当?东南西北中五方剑神,我只能算作第二,剑术第一者是那位东方剑神。”语气甚是敬服。

拜风豹微微一愣,忙改口道:“无论如何,您剑术也远超凡俗,境界何等神妙?小人钻研一门心想事成剑法,可否请您指点一二?小人感激不尽。”

绝甲掌管世间剑道,但凡世间存有的剑法,除非达于玄境,超乎天理,否则他一动念就能知道,一思索就能学会,一习练就能精通,可谓海纳百川,无所不包,无所不精。而若能有人与他谈论剑道,且那人见解算得独特,正是投其所好,颇有乐趣。

他点头道:“心想事成剑法源于一位已故的迷雾师,此人名叫原鹿,算得上一派剑宗。这剑法说的甚是玄乎,但是以心运剑,比之以力运剑难上数倍,花同样的力气,倾注同样的心血,让天赋超卓之人修习,效用在凡俗剑法中排不进前十。”

拜风豹“啊”地一声,道:“大仙,可否可否教我另一门更强更妙的剑法?”

绝甲道:“人体之中,分气血心魂骨皮脉魄,你心意虽强,但还不稳,一遇挫折,这剑法就大打折扣。我先前用以对付妖魔的,乃是一门‘平剑’,本是天下最平平无奇的剑法,但若练到最高境界,世间几无人能挡我一剑。”说罢朝形骸看了一眼,目光有几分敬意。

拜风豹忙道:“可晚辈生平所学,只怕与这平剑格格不入。”

绝甲叹道:“尔等凡人,最自作聪明,我还未说这平剑道理,你怎知道格格不入?我这平剑是我所创的杰作,对剑理领悟深了,世间任何剑法都那拿来融入平剑之内,随后去糟取华,施展出更强的威力。你用心运剑,或是用气运剑,还是用体运剑,还是用魂运剑,皆有异曲同工之妙。”说罢运心想事成剑诀,平平斩出一剑,天上轰隆一声,一道剑气斩过寺庙城墙,留下五个字,写道:“平剑镇四海。”每一字都有丈许大小,深入尺许,字迹刚强有力。

拜风豹惊喜万分,忙向绝甲请教,绝甲毫不藏私,当众说了口诀,非但拜风豹听得清楚,烛九等人也都听在耳中。拜风豹不免心下嘀咕:“是我求他教剑法,他为何告知旁人?”殊不知绝甲身为中部剑神,任何在地母岛上得他传授之人皆是他信徒,他信徒越多,法力越强,在天界也就越富越尊,至于那习练剑术之人是好是坏,是蠢是聪,他全不放在心上。

形骸对剑诀不感兴趣,虽听了记住,也不愿多想。白雪儿、烛九、拜风豹则不敢怠慢,紧紧记牢,思索其意,却一时难以理解。只见绝甲将手中树枝一分为二,说是剑鞘与剑刃,在平剑的剑理中,剑鞘与剑同等重要,以剑鞘防御,以剑刃攻击,两者密不可分,彼此转化,可以破尽天下所有兵刃。

拜风豹心想:“这剑鞘钝而笨,剑刃利而快,如何能混为一谈?只怕是这剑神自身有神力仙法,咱们凡人却无法如他般应用。”

过了半个时辰,众高手赶到寺庙,见院中尸首,皆大为惊异。拜风豹说道:“辛苦诸位前辈,咱们连夜出发!”

来者共有十人,皆并非大内、官府的龙火贵族,而是江湖中名声响亮的高手,不过与十大家族、四大门派关联紧密。拜风豹向众人引荐,其中不乏闻所未闻,龙火功抵达第六层的江湖豪客、前辈高人。而众人见了绝甲,又听说此人竟是天神,无不深为震动。绝甲见众人功力不弱,也抓紧时机,指点众人剑法武功,培植更多信徒。

形骸问道:“白雪,离他们还有多远?”

白雪儿遇上这一大群人,不免紧张,紧靠着形骸,说道:“不远啦,大约还有一、两天的路,他们似乎停住不动了。”

群雄遂浩浩荡荡,施展轻功,踏上山路,快速前往彼方。

陈若水起床后,伸伸懒腰,推开屋门,梳洗干净,走到院子里。

她所在是一片极广阔花园,身后有一大宅,优雅美观,红木红窗、白墙黑瓦,精致大方。花园中有樱花树、桃花树、银杏树、白桦树,牡丹花、玫瑰花、月季花,真是繁花锦簇、仙树连绵,空气芬芳淡雅,气候宜人舒适。说是花园,其实更像是园林。

她绕林子快步走了一圈,约莫二十多里路,找不到出口,无奈之下,唯有回到宅子前头,看见那齐宫坐在走廊上,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陈若水道:“前辈,我已依照约定,练成了九转阴阳功的第五层,你该告诉我到底要我怎样了!”

齐宫拍出一掌,掌力如大石投来,陈若水见躲闪不开,施展九阳功第五层”凤灵舞“,身子化作阳灵虚体,那掌力透体而过,打在树上,那棵树只是微微一晃。陈若水一掌反击,那掌力好似一股红云,洋洋洒洒而至,齐宫又打出一股阴气,阴阳抵消,化作微风。

齐宫哈哈笑道:“反应不慢,很好,很好,待你练到第六层,我就可带你去阎安了。”

陈若水不免心急,说道:“前辈,你何时才能放我走?”

齐宫道:“放你走?你肩负重任,唯有你能救得了阎安,我要带你回去,他们一瞧见你,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陈若水道:“阎安到底是哪儿?为何非要我出面?我全无本事,您为何如此固执?”

齐宫点头道:“好,依照约定,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你已然相信自己是我的后裔了,对不对?”

陈若水答道:“无论我信与不信都并无差别。”

齐宫微微犹豫,道:“其实你不单单是我后裔,还是我昔日妻子的转世。”

陈若水脸上变色,不禁后退几步。

齐宫皱眉道:“你放心,我并非是想与你破镜重圆,纵然你体内有她的魂,可你半点想不起来我,我也不会强求。再说了,我是你祖宗,你是我后代孙女,我就算再如何荒唐,也不会纠缠你。世上哪有祖宗会与子孙谈情说爱的?那岂不是为老不尊么?”

陈若水摇头道:“前辈,我想不起来你,是因为你全然弄错了。”

齐宫叹了口气,外貌陡然变化,人变得青春英俊,挺拔阳刚,他身为医神,本就寿命无穷,随时可返老还童,只是如此会消耗仙力而已。他道:“这样呢?你想起来了么?”

陈若水仍道:“我全无头绪,前辈,您找错人啦。”

齐宫又变回老者,道:“但我这双眼看人经脉体质,绝不会弄错,万年前,你是阎安的一位女王,也是灵阳仙,拥有莫大的法力,连天庭都对你万分敬重。你与我结为夫妻,当年好生恩爱。”

三十九 冰雪如仙境

陈若水抿紧红唇,扭头就走,齐宫慌忙道:“好,好,我不再提你昔日之事,只说阎安情形。”

陈若水高声道:“前辈,我敬你修为深湛,为人庄严,这才听你所言,若你再对我胡言乱语,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齐宫叹道:“在我医神面前,你就算想死,也没那么”见陈若水脸色不善,立即改口道:“阎安之地山清水秀,景色天下无双,沃野千里,密林无界,四季如春,连天上都未必有这等好去处。当年,你我妻子与我为了令阎安永世不受外界侵扰,合力施展断脉神功,将阎安与世隔绝,除非是我二人的后世子孙,决计无法找到阎安的入口。那地方楼高如山,雕像似崖,美得超绝想象,你想不想回去瞧瞧?”

陈若水想起烛九等人都在找中荒山的天机洞,问道:“阎安是在中荒山里头么?那儿有个天机洞,对么?”

齐宫点头道:“不错,天机洞是嫦楠与我过往居住之地,嫦楠老死后,我伤心过度,将天机洞封存,自己也离开了阎安,踏遍人间,这一走就是数千年。

后来,天庭与地神大战,我被天兵围剿,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回阎安,养好伤势,打算永远居住在那儿,却不料数十年前,阎安却发生一场大乱。城中百姓自相残杀,地形剧变,呈现妖界面貌,而妖魔蜂拥而出,捕捉凡人,残杀肆虐,局面悲惨,危急无比。”

陈若水隐隐不忍,道:“你这么大本事,为何不留在阎安保护凡人呢?”

齐宫叹道:“我功力大不如前,凭我一己之力,无法力挽狂澜,后来,我占卜天机,竟得知唯一能拯救阎安之法,就是找到我昔日妻子嫦楠的化身,她可激发阎安地下数百条龙脉,一举净化土地,驱逐妖魔,随后安抚人心,化解纷争。我本就极想念你嫦楠,于是再度出世,四处寻访,等候你她的降临。”

陈若水道:“前辈,灵魂转世,终是虚妄,就算那位嫦楠姑娘真的重归人间,也不在我身上。”

齐宫表情苦恼,道:“我全都对你说了,你怎地还信不过我?我并非贪慕美色之人,捉你也绝非是为再续前缘”

忽听一稚嫩嗓音说道:“你还不好色?天下没有比你更好色的人了!”

陈若水一听那声音,喜出望外,喊道:“白雪儿妹妹!”

齐宫大惊,见十多个人影穿过林地,不久已至近处。他哼了一声,脸色难看,双目凝视众人,道:“你们如何能找到这儿来?”

白雪儿道:“你四处留情,养下很多很多子孙,连本姑娘我都是。我学了你的九转阴阳功,就能找到你在哪儿。”

烛九跟着说道:“前辈,据说我与兄长身上也有你的血统。”

齐宫又是恼恨,又是懊悔,再看了看陈若水,显得甚是心虚。他道:“楠儿,我是失去你之后,委实寂寞难耐,这才”

陈若水淡漠说道:“我并非那位嫦楠,你就算再结新欢,建立三宫六院,也不关我的事。”

拜风豹道:“前辈,咱们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前辈领咱们去天机洞,找寻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物。”

齐宫奇道:“什么事物?你们并非阎安的妖魔头子派来追杀我的么?”

拜风豹摇头道:“咱们是奉圣莲女皇之命,若前辈答应我等请求,我等皆是高手,愿助前辈一臂之力,共御强敌。”

齐宫猜疑众人另有诡计,皱眉不语,这时,绝甲走出人群,道:“齐宫老弟,总算见着你了。”

齐宫认出他来,登时大喜,道:“绝甲兄!哈哈,有你在此,那就万事无忧了。你收到我书信了么?”

形骸闻言暗忖:“看来是我多虑了,这绝甲确是一番好心。”

绝甲昂然答道:“你与这小丫头问答,我已听得明白,你是要我随你去阎安,绝除那边祸患?”

齐宫道:“不错,正是如此,在我旧识之中,唯有老兄你最仗义,不似其余天上神仙那般清闲懒惰。我若找不到若水,只能盼你相助了。”

绝甲笑道:“妖魔作乱,本就该由咱们天神遏制,此乃分内事宜,说什么相助不相助的?”

拜风豹附和道:“咱们与绝甲大仙一路,齐宫老祖,你如何还信不过咱们?”

齐宫不料忽然得了这许多大援,心情欢快,竟喜极而泣,道:“多谢诸位,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阎安有救,阎安有救。”

此时,一股冷风悄然吹来,绝甲、齐宫、形骸三人身子一震,刹那间功力凝聚,警惕提防。形骸将白雪儿挡在身后,齐宫则挡在陈若水之前。

只见霜雪飘浮,徐徐蔓延,树木被这寒霜触碰,立时变得青黄枯萎,又看到林间道上有一人缓缓走来。

此人约莫十尺高矮,一头白发,宛如狮鬃,身穿黑白相间的宽大袍子,足踏木屐,步伐极大,弹指间走过数十丈远。再看此人面目,委实威严狰狞至极,他青面獠牙,白须似铁,眼中闪着白色寒光。

绝甲往前一站,那恶鬼般的汉子停下步子,离绝甲约莫十丈。

绝甲问道:“齐宫,此人是谁?”

齐宫道:“从未见过,但当是与阎安妖魔一路。”

形骸心底生出极大的异样,仿佛听见骸骨神在冷笑,这魔头每次这般反应时,皆生出极大祸端,一次是那截源的阴谋,一次是缘会的杀戮。

他忍不住说道:“小心,这妖魔恐怕厉害异常。”

绝甲一身剑术在天庭罕有败绩,而妖界魔民皆是天神手下败将,曾发誓臣服,受到誓言束缚,面对天神无可抗拒,虽知这妖魔非凡,却也不放在眼里。他喝道:“妖魔,报上名来!”

恶鬼摇摇头,开口说话,声音沉闷,旁人一听,皆感到寒冷蚀骨,心血似乎为之冻结。

他道:“让开,我只捉那嫦楠。”

齐宫怒道:“休想!”

绝甲拔出木剑,施展降魔法印,霎时金光千道,缠上那狮鬃恶鬼身躯,他道:“恶鬼还不屈服?我让你报上名来!”

恶鬼抖了抖肩,晃了晃手臂,那金光化作白雪,立时融化。绝甲、齐宫皆顿感迷茫,心想:“为何封魔印无效?莫非他并非来自妖界?”

绝甲立时出剑,剑上真气激发,强烈浑厚,斩向恶鬼。恶鬼手中多出一柄冰刀,竖起一挡,刹那之间,剑气“轰”地一声,从狮鬃恶鬼身边扩散开去,碰上树木,立时将其化作万千碎片,在恶鬼身后百丈方圆内,草木登时碎裂散尽。

众人看的脸色惨白,心惊肉跳,心想:“这剑神一击猛烈如斯,实有断山分海之威,但这恶鬼居然能挡下来?”

恶鬼表情更为阴沉可怖,他道:“小神仙,给我让开了。”

绝甲遇上敌人,反而精神大振,道:“可没那么容易!”倏然再刺一剑,此招快如闪电,剑气凌厉,隐隐散发,众人虽站在两者身后,仍觉得内劲袭体,肌肤不由得作痛,更看不清绝甲这一剑要刺往何处。

恶鬼将冰刀一拂,绝甲剑中刀身,竟无半点声响。绝甲脸色剧变,目光敬畏:他这一招“烈鸟断剑”是平剑中的得意招式,若击中敌人兵刃,以霸王剑意慑服兵刃上的灵知,敌人兵刃无论是何宝物,皆会立时断裂,谁知对这恶鬼竟无半点效用。

绝甲身子一转,身如江水,汹涌流转,而剑影又化作万钧暴雨,乃是平剑的“水仙浮剑”,恶鬼似一下子被天河淹没,随时会被无尽长剑刺的粉身碎骨。恶鬼吐一口气,身子罩上一层冰甲,冰甲与剑影一碰,剑影冻结,此招也已被破。

恶鬼突然一刀竖劈,反守为攻,绝甲的剑术太过高强,自来只攻不守,可敌人此招好似山脉横压,全无破绽,更无法躲闪,绝甲一咬牙,使出“玄武钝剑”,剑光化作百丈巨盾,抵挡敌招,又听砰地一声响,剑气寒气冲天盖地,绝甲手臂酸麻,膝盖一软,险些站立不定。

他心慌意乱,已再无迎战强敌的喜悦,唯有竭力保命的念头,身法如风,急速游走,倏然已到恶鬼背后。

这两人相斗之时,除了形骸、齐宫隐约瞧见两人影子之外,旁人只觉狂风扑面,夹杂霜雪,极不好受,待两人分开后,竟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众人中龙火功在第六层者尚能勉力自保,第五层者已皆受内伤,浑身酸痛,几乎吐血。形骸挡着白雪儿,齐宫护住陈若水,才保住两人无恙。

恶鬼极缓慢的呼吸,随着他气息扬洒,这温暖如春的林子须臾间成了冰雪天地,树木霜白,房屋积雪,一切宛如冰雕。到了此刻,龙火功第六层之人也已支持不住,拜风豹咬紧牙关,全力运功,烛九使断脉神功,借此地鸿钧逝水的灵气御寒。

恶鬼不理旁人,见绝甲不再阻拦,继续朝陈若水走去。齐宫惊怒交加,道:“滚开!”潜运断脉神功,蓄势待发。

绝甲见这恶鬼对他视而不见,大怒欲狂,扔掉木剑,拔出他的天界宝剑,名曰“无手”,随即使出“无手速剑”来,这一剑刺出,迅速如声响传动,瞬息里许,又因旁人极难看清绝甲出手,故而叫做“无手速剑”。其剑速达于极点,故而有摧山震地,毁坏数里的大威力。也是他见到此魔神通广大,决不可放过,因此再不顾此地凡人性命,也要将其诛杀。

形骸忽见那恶鬼蓦然身形消散,融于雪中,他心头巨震,急忙将白雪儿背起,又拉住烛九的胳膊,待要去救陈若水,但已然太迟了。

在一个心跳间,雪如温柔的毯子,罩住了花朵,罩住了树林,罩住了山丘,罩住了剑气,也罩住了龙脉,更罩住了在场每一个人。

于是万物冻结,绝甲剑神那一剑凝在半空中,剑不动,人不动,形象晶莹,动作似动似静,成了精妙绝伦的冰雪雕塑。

雪花纷飞,成了人形,恶鬼又冒了出来,抖去身上的雪,在绝甲身上一拍,绝甲身躯如雪人般粉碎,化作地上的雪沙,与各处雪景并无不同。

恶鬼走过僵直凝固的众人,拍去陈若水的雪衣,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恶鬼将她扛在肩头,挥了挥手,空中浮现一座被雪覆盖的门,他们走入其中,从这冰雪仙境般的世界中消失了。

四十 溺水盼稻草

过了半个时辰,形骸身躯晃动,雪粉碎散落,他吐出一大口血来,身上冥火燃烧,脸色发青,面无表情。

他运用冥火过度,立时就显现诅咒效用,只见周围阴气渐浓,幽魂野鬼的眼睛一眨一眨,闪烁不定,充满怨念与凶光。形骸这诅咒与别的活尸稍有不同,不仅腐蚀土地,败坏树木,更招致极重的阴气,令百鬼出没。

他将白雪儿、烛九从雪中拖出,两人罩着一层黑泥,那黑泥变作金粉,随风而逝。先前形骸将梦墨变作黑泥,黑泥隔绝了冰霜,也幸亏那恶鬼并未执意置人于死地,否则形骸救不了他们。

形骸心想:“绝甲已死,但他是剑神,只要世间仍有用剑之人,他便能复生。他得知那恶鬼之事,定会禀报天庭,天庭当会处置。”

但他不指望上苍的正义,那是妖界的巨巫,骸骨神自有打算,形骸也不会放过那恶鬼,更何况他捉走了陈若水,这姑娘太过倒霉,而形骸也未料到她如此重要,竟被那巨巫盯上。

只是他该如何去中荒山的阎安城?唯有齐宫的后裔能找到通路。

正思索间,哗啦一声,齐宫从雪中挣脱,也当即呕血。他脸色发紫,双目发绿,肌肤如碎冰般往下掉,行将倒毙。他发觉陈若水不见,眼神绝望,又看到形骸,稍稍惊讶,立时喊道:“你你是盗火徒?”

形骸答道:“你还有心思管这些?”

齐宫跪倒在地,骨头脆响,接连折断,他道:“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阎安,救救嫦楠。”他想要向形骸磕头,但半身不遂,命在顷刻。

他为何向形骸求救?他不见那恶鬼法力何等高深?但他就如溺水之人见到救命稻草,无望之中,什么人都是希望。

形骸道:“你不认得这恶鬼?”

齐宫道:“他定然是妖界的大魔头,我中了他的计,我咳咳所见的征兆,所听的预言,都是此人咳咳迷惑我的。他让我找到若水,再跟踪你们,将她夺走。”

形骸问道:“他要若水做什么?”

齐宫惨声道:“若水是嫦楠转世,她若恢复神通,可将阎安地下的龙脉彻底变化,阎安将沦为妖界衍生之地,那恶鬼便能行动自如了,而阎安与世隔绝,地势险要,连天庭都找不到那儿,正是他绝佳的根基之地。”

形骸叹道:“他眼下还不算行动自如?他杀了绝甲,随心所欲的做事,全不将天庭与纯火寺放在眼里。”

齐宫临死之际,已想得十分明白,道:“他另有帮手,那帮手将他召来,他才能自由行走。但那时限不长,小兄弟,救救阎安,救救我的嫦楠。”他目光悲伤,似要流泪,但泪腺已然坏死,眼中流下稀少的黑血来。

形骸心想:“当年截源也是如此,我非杀了这恶鬼不可,却不知他是哪个巨巫?似乎骸骨神也不知道。”他道:“就算你不求我,我也要走这一遭。”

齐宫喜道:“多谢,多谢,我可放心去了。”他似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形骸身上,并不管形骸能不能做到,满心幻想,隐有离世解脱之意。

形骸道:“你是医神,就算被天庭驱逐,也可无限复苏才是,何必如此悲苦?”

齐宫摇头道:“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绝甲也一样,似乎被那恶鬼杀死的神,再也活不转了。“

形骸奇道:“这是何道理?”

齐宫道:“我也不知,数千年来,几乎从未有妖魔杀死仙神的例子。”

形骸沉吟道:“莫非神杀妖魔,妖魔杀神,皆可阻彼此活转?”

齐宫大声咳嗽,再说不出话,他怀中掉出一个透明瓶子,瓶中似有鲜血,朝形骸看了看,示意他拿走。形骸捡起后,齐宫露出欣慰笑容,身躯霎时分崩离析。

形骸暗忖:“他这血该给他后裔喝下,如此就能前往阎安?不知我喝了有无用处?”

他查探其余众人状况,拜风豹找来的众高手全数死去,拜风豹尚有一口气在,但也命不长久,形骸想起拜天华所托,取出伤药,喂他服下,又在拜风豹体内注入疗伤水,吊住他一口气,至于他能不能活,全看他自己造化了。

他心想:“那白发恶鬼所用妖法,六成对付绝甲,两成对付齐宫,另两成对付其余所有人,咱们因此逃过一死。这恶鬼远远胜过圣莲与梦儿,就如同她们对付侯亿耳、周柳等人一般。若圣上驾临,遇上这恶鬼,最好也是落荒而逃的局面。”

骸骨神能胜过这巨巫么?形骸心里没底,但即使他有胜算,形骸作为化身,必会代价惨痛。

他找一处安稳之地打坐运功,消去紊乱的冥火,终于恢复原状,好在他先前运功抵挡恶鬼时有所收敛,否则要消除这周身异状绝非易事。

刚一收功,只听白雪儿在外喊道:“侯爷!侯爷!”

形骸找了过去,白雪儿看见形骸,顾不得虚弱,奔了几步,扑到形骸怀里,泣道:“侯爷,我以为我死了,能见到你太好啦!是你救了我么?”

形骸道:“是我救了你。”

白雪儿苦笑道:“你还真不谦虚,多谢你啦,侯爷,这一路上全都亏你照顾我。对了,姐姐呢?姐姐她”

形骸说了陈若水被白发恶鬼劫走之事,白雪儿泪如泉涌,道:“那该如何是好?”

形骸道:“我要去救她,但可能须得你指路。我对不住你,唯有一次次将你带入险境。”

白雪儿伸出小手,掩住他的嘴,道:“侯爷,你是去救我姐姐,非但没对不起我,反而该是我好好报答你呢。”

忽听一旁烛九弱声说道:“我我也去。”

形骸摇头道:“贤弟,你不必来了,那白发恶鬼是极罕有的妖魔,乃是一种‘魍’,连圣上都对付不了。”

烛九语气十分坚定,答道:“你将若水姑娘托付给我,我岂能弃她不顾?大丈夫一诺千金,死而无憾,更何况你是我安答,我愿与你同生共死。”

形骸看着他苍白、阴柔、俊美、刚毅的脸庞,看他深远奇异的紫目,体会他眼中深意,心想:“他当真如此讲义气么?什么样的义气能让人舍生忘死?又或是他仍贪图那断翼鹤诀?”

他想不明白,他不懂人心,唯有轻叹一声,取出那琉璃血瓶,道:“你二人各喝一半。”

白雪儿问道:“侯爷,这是什么?”

形骸道:“这是齐宫的血,其中有他最后的智慧与领悟,你分别练有断脉神功与九转阴阳决,或许是找到阎安的关键。”

白雪儿虽然害怕,但仍喝了一大口,随后交给烛九,烛九一口喝干。骤然间,两人感到数不清的情感涌入心头,脑中似电闪雷鸣,巨响不断。那齐宫上千年零零碎碎、纷繁复杂的见闻情意扭曲颠簸,穿梭扭转,盘旋分散,汇聚冷凝,最终沉淀稳固,仿佛由沧海变作桑田。

白雪儿满身冷汗,喊道:“我知道了!侯爷、烛九哥哥,你们跟我来!”说着在雪地上沙沙奔跑,形骸、烛九快步追上。

她看见了阴阳二气宛如游动的小龙在前方飞行,直达雪林中一处空地,她双手如握圆球,凭空半举,将阴阳之气汇聚成团,调节火候剂量,蓦然间大喊一声,两者融合,出现一个空洞,那空洞中幻影洋洋,金光不断旋转。

她道:“这就是通往阎安的通路。但其中气流太乱,咱们进去,会被冲的昏头昏脑。”

烛九顿生灵感,紫目放光,道:“不错!”施展断脉神功,地底龙脉涌出真气,铺成毯型,他招呼形骸、白雪儿站上毯子,毯子飘起,进入空洞之中。

形骸稍感振奋,见这脉象中光影交织,不断变幻后退,心想:“事到如今,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拜风豹被寒风吹得张开眼,冷的浑身麻木,看四周情形,心下惊骇,暗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鼓足手脚中的力气,朝那大宅爬去。

突然间,只听连声哀嚎,声音麻木阴狠,凄凉憎恶,拜风豹“啊”地一声,回头一看,那些随他而来的高手尸体爬了起来,一个个呈现冰蓝之色,发须脱落,成了妖怪模样。他大吃一惊,不敢出声,继续朝屋子爬行。

众冰尸口吐寒霜,身形笨拙,走动几步,开始走向拜风豹方向。

拜风豹心提到嗓子眼,一边爬,一边暗道:“我对圣上一片痴心,至死无悔,可若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真是太过冤枉。哪怕哪怕剩一口气在,也要圣上知道我为她受的苦,受的难”

此时,众尸体身子砰砰几声,被打得炸裂开来,随后雪地出现一面镜子,侯亿耳从镜子中走出。

拜风豹喜道:“爹爹!”

侯亿耳喊道:“孩儿!苦了你也!”将拜风豹扶起,双掌一转,一股柔和内劲流入拜风豹周身要穴,拜风豹渐渐觉得温暖舒泰。他死里逃生,蓦然间情绪失控,哭道:“爹爹,多亏你救了我,要不然我”

侯亿耳道:“我一路上一直跟着你和烛九,但我是通缉要犯,不能连累了你二人。”

拜风豹望着慈父,感受到一生中一直缺失的亲情,情难自已,道:“爹爹,我明白你的苦衷,也知道你对我和烛九的好。烛九呢?他去了哪儿?”

侯亿耳叹道:“他和那孟行海去了林子里。”

拜风豹颤声道:“他们就这样抛下我不管了?”

侯亿耳随口说道:“烛九是个好孩子,岂会不顾你?是那孟行海勒令逼迫他,我看此人压根恨不得你死。”

拜风豹登时信了,怒道:“他定然也视我为大敌,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四十一 剥皮断头谷

侯亿耳道:“好孩子,除了你自个儿的亲人,旁人你都不能信。谁待你好,谁便是别有用心,别有所图,明白么?”

拜风豹点了点头,胸口又一阵气闷,打了个寒颤,侯亿耳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爹爹我不擅医术,那孟行海耽搁了你的伤情,已非一时三刻能好。”

拜风豹想起圣莲女皇嘱咐,心中一乱,直挺挺躺下,大口呼吸,愈发痛苦。

侯亿耳又道:“不过我另有法子,孩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可是恋着那圣莲女皇了?”

拜风豹心头一震,道:“爹爹,你如何如何知道的?”

侯亿耳笑道:“你这眼神、言语、表情,实是明显不过,我如何看不出来?那圣莲女皇也早心知肚明。”

拜风豹惶恐羞愧,试探道:“爹爹,你说你说我是否能如愿以偿?”

侯亿耳道:“我一生之中,败在龙国手下无数次,对这圣莲女皇全无半点好感,但既然你钟意她,我自当助你如愿。我胜不了她,胜不了龙国,哼,我儿子成了她的丈夫,她终究还是栽在我手上,将来还不是得听你我父子的话?”

拜风豹啼笑皆非,暗想:“我对圣上千依百顺尚且不及,绝不会做半点对圣上不利之事。”

侯亿耳道:“孩儿,我赠你的骨灰飞刀还在你身上么?”那骨灰飞刀是他给众子的信物,每个儿子皆得获赠。

拜风豹勉力取出,侯亿耳接过,他走到齐宫死去之地,将骨灰飞刀埋入雪中,口中念念有词,掌心发热,按在刀刃上,刀刃变得通红。拜风豹看了一会儿,睡意袭来,就此入眠。

这一觉睡了足足一天,他醒来时,侯亿耳捧着骨灰飞刀,放在他面前,道:“孩儿,这骨灰飞刀此刻已成一件神器,你凭借此物,可以大显神威,让那圣莲女皇刮目相看。”

拜风豹奇道:“爹爹,这这是真的么?”

侯亿耳道:“那绝甲、齐宫是法力高强的神,纵然死了,躯体上残有仙力,成了一种极罕见的星铁,我这骨灰飞刀吸取两人残骸,表面附上了星铁之材,等若得了这两人少许能耐。”

拜风豹握住刀柄,顷刻间感到强横真气遍体流淌,内伤不疼了,身子不累了,病痛全消,神采奕奕,他哈哈笑道:“爹爹,多谢你了!”

侯亿耳道:“记住,记住,除了你至亲之人,旁人都是假的,你谁都不可信任,唯独我是全心全意的帮你。”

拜风豹心想:“爹爹一生坎坷,未免偏激固执,但他对我的父爱,真是感天动地,无可置疑。”

他一跃而起,道:“我这就去追孟行海他们,务必抢在他们之前找到断翼鹤诀。爹爹,你随我去么?”

侯亿耳骇然道:“不,不,我我这人太不吉利,去了只会坏了你的运气,况且被圣莲打的伤还未愈”

拜风豹心知侯亿耳意志软弱,往往畏难不前,见他为难,于心不忍,叹道:“爹爹告诉我如何前往吧。”

侯亿耳之前在旁看的明白,带他来到林间,那林中龙脉空洞仍未消失,他道:“此物通往阎安,你手持这骨灰飞刀,当可来去自如,孩儿,保重,爹爹祝你马到成功。但你千万莫要逞强,须知留得青山在”

拜风豹定了定神,心中默念圣莲的名字,勇气不尽,踏入龙脉中。

形骸、烛九、白雪儿三人似随波飘荡,直往前去,在龙脉之中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时辰,烛九运功稳住那毯子,白雪儿顺着阴阳辨别方位,形骸则助两人补足真气,缓解劳顿,前路漫漫,似无尽头。

悄然间,前方有冷风吹来,白雪儿、烛九本昏昏欲睡,一下子来了精神,形骸道:“咱们到了。”

前方有一幽暗洞口,口中景象朦胧,轰地一声,三人飞出,落在林间雪地中。此处是一山坳,但见三面皆是山石,陡峭而险要。寒风夹杂着冰雪,从黑暗中落下,树木似被夜幕染黑,又被白雪衬托,更变得宛如墨色。

那寒风侵入人体,阴冷难挡,但远及不上那白发恶鬼的恶寒,形骸、烛九身负高强真气,白雪儿使出九转阴阳功来,倒也不惧,只是身上凉飕飕的极不好受。

白雪儿喊道:“这儿是阎安么?怎地不似齐宫大仙说的那么好?”

烛九道:“他也说了,此地正慢慢变作妖界。这冰天雪地正是那迹象。”

头顶也是黑幕横档,无月无星,但纷落的雪闪着幽幽绿光,飘飘荡荡,反而更增阴沉可怖。

白雪儿运转阳气,身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火衣,顿时感到好转,这时,风雪加大,更为密集急促,地势开阔,毫无遮掩,上上下下全是雪流风潮。

黑暗之下,前方地面平整,散布无数黑乎乎的石块。白雪儿道:“奇怪,此地怎地没树木了?”

待走近一看,白雪儿吓得花容失色,忙躲到形骸身边,喊道:“侯爷,都都是一个个的人!”

形骸见这黑石并非石块,而是被斩断四肢,身子蜷缩的死尸,肌肤发黑,双眼全都睁着,表情空洞麻木。

偶然间,形骸听见他们似在哀嚎,但仔细闻声,却又全无声响。

远处林地有人冲了过来,白雪儿更是惊惧,形骸喝道:“什么人?”

那人连连挥手,示意形骸朝他那边跑,动作焦急。烛九问道:“那人让咱们过去,安答,怎么办?”

形骸尚未答话,众石块抬起头,仰天嘶吼,但声音嘶哑,仿佛患了肺痨,咳嗽咳不出声来。白雪儿惨叫道:“他们都是活的!”

空中传来“铃铃”声,远处那人朝上一指,喊道:“冰雹!冰雹!”

形骸往天上望去,见茫茫冰片飞至,各个儿尖锐,好似刀片,真有如一场暴风雨。形骸心中震动,施展“天火神威“道法,口吐大火,将冰片融化。但冰片数目太多,铺天盖地,如何能抵挡得尽?

形骸单掌也喷出火焰,火焰如墙如伞,抵挡漫天冰雹,他喊道:“快跑!”

烛九无奈,拉住白雪儿,朝那人方向狂奔,形骸紧跟在后。恰在此刻,又听得林间嘶吼不停,大量身躯雪蓝的怪物出现,各个儿一瘸一拐,动作僵硬畸形,快步追赶烛九、白雪儿。

有数个雪僵尸靠的近了,烛九摸出骨灰飞刀,朝僵尸扔去,同时使出紫目功,凝眸对准多人,只听喀喀声响,飞刀将三个冻尸斩掉脑袋,冻尸遂伏地不起。烛九一扬手,飞刀回到掌心。

白雪儿使九转阴阳功的纯阳掌法,掌中散发无形阳气,刚猛异常,打中雪僵,那雪僵登时粉碎。她见掌力有如此神效,便不那么害怕了。

那人见三人竟能抵挡这冰雹雪僵,似颇为惊愕,形骸见离那边尚有数十丈远,施展逐梦功夫,陡然回身,掌力将烛九、白雪儿裹住,身法如梦,躲过冰雹僵尸,弹指间已在那人近处。

那人大感意外,但不及多问,跑上一条林间小路,来到悬崖边上,又钻入一个山洞。形骸已盯紧此人梦境,无论此人如何折转都能跟牢。不久,此人爬上洞中一个梯子,待形骸等人上来,他将梯子收起。

形骸这才看此人样貌,他约莫三十五岁左右年纪,脸有些消瘦,但颇为结实。

那人口音古怪,但大致听得懂,他问道:“齐宫大人呢?”

白雪儿抢着说道:“大叔,齐宫大不幸逝世了,他临终前让咱们来到此处。”

那人皱了皱眉,但并不如何哀伤,似乎以为齐宫能够重生,他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一定是嫦楠大人转世了?”

白雪儿道:“我不是。”

那人不待她说完,望向烛九,道:“那么是这位姑娘了?”

烛九此刻长发披肩,神色困倦,露出阴柔之相,闻言一愣,道:“我也并非是嫦楠,更并非什么”

姑娘二字尚未出口,那人凝视形骸,叹道:“想不到嫦楠大人竟转世成一个独臂男子,难怪功力如此神妙。”

形骸道:“咱们也在找嫦楠转世,她被妖魔劫走,带到了此地。”

那人“啊”地一声,终于慌张起来,恼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会顺着龙脉来到阎安?”

形骸道:“是齐宫大仙委托之人,听说此地妖魔成灾,特来相助。”

那人道:“是了,齐宫大人说会请一位当世无敌的剑神回来,你是那位剑神么?”

形骸皱眉答道:“不是,那位剑神也指望不上了。”

那人想了想,道:“总而言之,你们是咱们一伙儿的,对不对?”

白雪儿嗔道:“那还用说?你先告诉咱们那冰片雨,冻僵尸是怎么回事吧!”

那人道:“咱们边走边说,我叫叶老焦,是齐宫大仙的随从,他留我在此,等候龙脉来客。”

形骸等人也报上姓名,叶老焦穿过山洞,来到半山的一间屋子里,那屋子上积雪深厚,门口摆放着许多无四肢的冻僵尸,嘴巴皆被蒙上。白雪儿头皮发麻,暗想:“这阎安邪门极了,只怕已没多少活人。姐姐可千万别有事。”

叶老焦给三人倒了热茶,白雪儿喝了一口,只觉滚烫,但她受冻厉害,反而觉得舒服至极。

叶老焦叹道:“这鬼天气刮得是剥皮风,下的是断头雪,若在外头待上一天,就会活生生的被冰雹割肉,成了一具具冰尸石块。”

烛九问道:“就是你摆在屋外的那些?你为何如此?”

叶老焦道:“这些冰尸石块若喊叫起来,会召来断头雪,若无法喊叫,则可避免断头雪,我将它们嘴巴蒙上,这屋子便不会被断头雪斩得零碎倒塌。”

四十二 新婚入洞房

白雪儿又问道:“那冻尸呢?”

叶老焦道:“这儿的风中有妖法,被这风所杀,死后若身子骨还算完整,便成了这到处杀人、没头没脑的冻尸。”

形骸道:“听齐宫说此地局面悲惨,不料竟至这地步。”

叶老焦叹道:“阎安长久平安,城里头的人全不知武艺打杀有何用,纵然有士兵武人,也都是一群窝囊废,全派不上用。”

形骸道:“太平养懒人,乱世出枭雄,古今同也。”

烛九皱眉道:“莫非如今阎安城中已已无存活之人了?”

叶老焦摇头道:“姑娘把咱们瞧得小了。”

烛九提高嗓门,道:“我是男子,并非女子。”

叶老焦苦笑一声,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我又不贪图你什么,何必欲盖弥彰?”

烛九恼道:“什么欲盖弥彰?”

叶老焦也不多说此节,又道:“这剥皮风、断头雪纵然厉害,但也只在城郊外害人,咱们阎安城有昔日嫦楠仙子与齐宫大仙所造的除灵大阵,纵然其他地方全成了妖界,阎安城倒还相安无事,妖魔也不敢闯入里头。如今城中的嫦风仙子正主持局面,你们是齐宫大仙请来的高手,须得去见见她。”

形骸道:“咱们该如何前往城里?”

叶老焦道:“也不急于一时,三位在此歇歇,养足了精神,再随我的马车入城。”

白雪儿道:“路上安全么?”

叶老焦摇头道:“我吃不准,不过三位若真有大能耐,入城之事,应当不难。”

烛九听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全不将前方危险放在心上,也不怎么信得过己方三人,心下不满,秀眉微蹙。

叶老焦又道:“你准是觉得我对三位不太恭敬,瞧不上三位本领,对不对?”

烛九道:“咱们远道而来,历经艰辛,乃是一片好意,阁下若还心存疑虑,不免让人心寒。”

叶老焦愣了一会儿,道:“我并非天生如此,但在风雪中待得久了,逐渐变得麻木,变得无精打采,觉得什么都靠不上,什么都无所谓,有些时候,我只想躺在雪地里,一眼闭上,再也不醒来”

形骸道:“这风雪催人心智么?”

叶老焦道:“确实如此,其实什么断头雪、剥皮风,全比不上这寒气让人永远受着折磨。它无处不在,难以防备,将我体内的热气一点点吸走,令人生出幻觉来,不知不觉便毁人魂魄。若非齐宫大人传我保命的功夫,我早就在雪地里自尽,倒也一了百了。”

形骸心想:“他与活尸境况相同,但却又截然相反。活尸对生者总存着热望,纵然希望渺茫,但仍苦苦忍耐。叶老焦却从个大好活人,被风雪摧残得意志消沉,宛如行尸走肉。”

但形骸自己不也是如此么?曾经的他热情刚正,现在却心如死灰。漫长的人生,急剧的挫折,如同这风雪一样改变了他,他的心比他的外貌变化更大,更为险恶。

形骸又问道:“有一个极高大的白发恶鬼,捉走了嫦楠仙子的化身,此人法力深不可量,你可知道他是谁?”

叶老焦抬起头,木然思索着,过了半晌,他道:“天机洞的外头似乎画着这么个恶鬼,咱们叫他白狮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嫦楠仙子驱逐的妖魔。”

烛九不禁惊呼道:“天机洞?”

叶老焦道:“天机洞已被封了很久,你想进去瞧瞧?”

形骸点头道:“总要去瞧得,里头必有关键,但先得进城找那位嫦风仙子。”

叶老焦答道:“那先睡一会儿吧,到了白天,雪能停下几个时辰,足够入城了,只要途中不遇上妖魔,不过多半逃不过”

烛九、白雪儿都想:“似乎这叶老焦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叶老焦布置了几处棉被,分在不同房内,自己走上了阁楼。烛九等确实倦了,躺倒之后,立时沉沉睡去。

夜间,屋外狂风大作,宛如万千死者在尖叫,却衬得屋子里出奇的宁静,一片死寂。烛九忽然醒来,听不见屋中声响,暗忖:“外头吵成这样,我这都能睡得着?”

他听着外头风声,屋子里什么声音都被掩盖,他感到没来由的沮丧绝望,似乎今后的人生全无意义,就仿佛逝去的流水,让他兴不起什么斗志来。

他猜测是这雪在迷惑他,暗害他,可他心中的悲已被唤醒,想起了追求不得、已无指望的爱,他想起北牛的痛揍与义气,魁京的考验与法则,圣莲女皇的恐吓与折磨,最终的最终,他想起了自己对形骸的那段情。

女族长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人这一辈子,若找到一个好男人,什么都可不要。”

他心中大骂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件事来?我已被火龙水变作了男子汉,为何

他又想到那叶老焦称呼自己姑娘。他自知自己仍极为俊俏,纵然身形长高,体态矫健,仍不免惹人误会

忽然,一双大手紧紧抱住了他,一张脸贴上了他的脖子,那人竟在亲吻烛九!烛九吓得不轻,心情大乱,喊道:“安答?”但又感到那张脸满是胡须,绝非形骸。

他怒道:“叶老焦?快放手!”双手奋力往外分,可却觉得寒气入骨,力气急剧减退,而叶老焦的力量大的超乎常人。

屋外狂风凄厉,遮掩声息,烛九咬牙抗争,但叶老焦将他衣物扯烂,摔在地上,烛九紫目凝视叶老焦手臂,骨灰飞刀自行射出,叶老焦惨叫一声,手臂中刀,不得不松开烛九。

烛九胸口疼痛,用手一摸,心头巨震:“我的身子,怎么为何”他上下都摸了摸,又是害羞,又是惊惧。那火龙水的效用竟已逆转,她全然成了女子。

烛九欲哭无泪,心想:“明明白天还是这风雪捣鬼?”

叶老焦张口说话,烛九隐约听到:“我求求你,我想暖暖身子,我想抱抱女人,我想与人亲热,我不想就这么孤苦伶仃的死去!”他语气中充满哀求,似乎烛九是他在这冰雪地狱中唯一的希望。

他哭喊了几声,突然又扑了过来。烛九使天镜功,面前出现一面镜子,叶老焦掌中打出一股寒气,那镜子霎时粉碎。

然而这天镜功极为神奇,叶老焦击碎了他自己在镜中的影子,等于打了自己一掌,掌力纵然大打折扣,仍令他抵受不住。叶老焦口吐鲜血,一跤摔倒。

烛九再使紫目功,拾起蝉蜕拂尘,化作数十道兵刃,刺向叶老焦。叶老焦惨笑一声,身子滚动,仍中了数剑,瞧他身法,正是齐宫亲传的断脉功夫,且功力远比烛九圆熟。

烛九心想:“我二人打斗,纵然声音没于风雪,可生出震动来,安答也早该知道。他为何还不来?”但蓦然惊醒:“我眼下只穿着小衣,身子这样可万不能被他看见!”

叶老焦嘴里喃喃说道:“火!火!你体内有火,可以点燃我身子里的火!有了火,我就能恢复些人样,就不会时时刻刻想到死,想着自己跑到雪地里睡觉,再也不醒,再也不受折磨“

烛九又要出招,但顿时足下一冷,酸软无力,她似坠入了水蛭巢穴中,无数水蛭吸取真气,令她虚弱无比,恨不得立即入睡。

她看见自己踩中一片黑乎乎的血,那血变得雪白,成了一层霜,令她内劲飞逝。她心中骇然:“莫非叶老焦他早被妖魔蛊惑,练成了那恶鬼的妖法!”

叶老焦哈哈大笑,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烛九,将她按倒在床上,他的血流遍了烛九全身,他的嘴吻上了烛九的嘴,他的手捏着烛九的肌肤,狠狠揉搓,烛九惨叫起来,痛的身子发抖。

痛催生了恐惧,她想起了圣莲女皇的酷刑,想起了自己在她面前奴颜屈膝的丑态,又想起了断脉神功的一门法诀:“断脉神功,治病救人,亦可以病害人,此功需从人体着手,再扩大心境,囊括乾坤。”

此功的第三层境界叫做“百病缠身功”,可将自身所遭受过的种种恶疾或苦痛,化作真气,一股脑加在敌人身上。这叶老焦或许并未练成妖魔的妖法,而是用这百病缠身功来对付烛九,他自己变得麻木绝望、浑身无力,使烛九也变得与他一样。

但烛九也受过极大的苦,她不曾忘记,她一辈子都将受这恐惧煎熬。

她潜运百病缠身功,与叶老焦嘴唇对接,用力咬住他舌尖,这是她此生头一次与人亲吻,却仿佛野兽般狂热,仿佛食人鬼般凶狠,她将当年的痛与怕全送给了眼前的男人,就像新婚的妻子面对自己的丈夫,发誓无论生老病死、苦痛喜乐,都一起承担。

叶老焦哀嚎一声,痛的满地翻转,刹那间,他的消沉麻痹、冷漠平淡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剧痛悚然取而代之,再无反抗的念头余地。

烛九站直身子,冷冷看着他,就像圣莲女皇看着当年的烛九,又像是妻子看着自己无能的丈夫,眼前这人何等卑微,何等低下,何等凄惨?

她竟回忆起当年草原上一位老奶奶说过的话:“男人哪,就是不长教训,被咱们女人身子一勾引,就从人变成了狼狗,乖乖听咱们的话,一辈子被咱们耍弄,吃咱们的苦头。”

她还说:“娃娃,你可别瞧不起女人,男人的兵刃是他们的剑,他们的拳头,而咱们女人的兵刃呢?却比男人更胜一筹,咱们的兵刃是咱们的身子,美丽的身子,诱人的身子,让男人乖乖听话的身子”

烛九莫名而笑,她扔出飞刀,斩断了叶老焦的脑袋,哗啦一声,鲜血如潮。

她心想:“女人有什么不好?我与他有何不可?”

她用叶老焦的大衣裹住身子,推开房门,走向形骸那间房屋。

剥皮风声压过了她的脚步,她就像美梦一样悄然无声,却令人惊喜。

四十三 佳人难启齿

烛九只觉厅中寒冷,伤身伤神。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躲到安答屋子里去,躲到安答怀里去。

安答,安答,同我身魂融合的安答,同我出生入死、不离不弃的安答,即将被我身子诱惑的安答,令我心甘情愿、放弃一切,成为女人的安答。

她不知自己能保持女子身躯多久,因而她需赶快。

她来到形骸屋外,似觉得外头风雪声更加猛烈,直是风魔乱舞、龙吟虎啸,她刚想推门进去,却听形骸大声道:“出去!”

烛九心中一悲,但旋即醒悟:“他并非在说我!他屋里仍有旁人。”

形骸又道:“你是我徒弟,岂能如此乱来?”

烛九霎时涌出嫉恨之情,心想:“是白雪儿?”

白雪儿哀声道:“侯爷哥哥,我好冷,身上好冷,心里好冷,你抱抱我成么?就当抱着抱着小猫小狗。”

形骸道:“好个口无遮拦的丫头!你怎地不知自重?”

白雪儿道:“你又不是头一次抱我了,为何这一次不肯?你难道真见死不救?”

形骸道:“我先前碰你,是为救你性命,带你赶路,此时全无必要,岂能如此行事?”

白雪儿道:“可我现在也快死啦,除非你搂着我,让我不再孤单。”

形骸斥道:“是了,你是中了此地迷魂风雪咒术,你练了九转阴阳功,为何不用?”

白雪儿小声哭泣起来,道:“我功力无法凝聚,我根本生不出运功的念头。”

只听“乒”地一声,白雪儿惨叫道:“侯爷,你为何打我脑门?”

形骸道:“此乃体罚,打醒你这昏丫头!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此刻正是修炼良机,为何还不运功自救?”

白雪儿似被拍得清醒了些,嘟囔几句,由此安静,但她练功时屋内暖气流动,些许传到了屋外。

形骸自言自语道:“这里透着邪门儿,那叶老焦更不对劲,我得去瞧瞧烛九,若他也昏了头,就赏他一巴掌。”

烛九心一沉,霎时中断了暧昧痴情的心思,她道:“安答,我在这儿!”说罢走入屋内。

白雪儿一见烛九,满脸娇羞,身上映着红光,道:“烛九公子,我我与侯爷没什么。”

形骸道:“这妖界的风雪诡异无比,令人渐失希望,举止失常,贤弟,你没事么?”

烛九紧了紧身上的裘皮大衣,形骸陡然发觉,道:“那叶老焦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何穿他的衣衫?”

烛九道:“他走到我屋内,抱紧了我,说些不着边际、卑鄙无耻的话,被我杀了。”

形骸神色凝重,道:“该死,该死,糟糕,糟糕。”

烛九低头道:“是,我不该杀他,坏了大事啦。”

形骸道:“我是说这叶老焦该死,并非指责你。”

烛九注视形骸,见他脸上仍如木雕,全不显露情绪,叹道:“这贼人失心疯了,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真不是可笑还是可悲。”

形骸说道:“是么?那我也有些疯了。”

烛九心头一惊,道:“安答为何这么说?”

形骸沉默半晌,道:“第一,我未能察觉你二人打斗,感官迟钝,可知自己昏聩。第二,我觉得你矮了些,也瘦了些,又如同我初遇你时的模样。”

烛九不禁伤感,小声道:“物是人非,你我再变不回当年的你我啦。”

形骸避而不答,道:“你去找些衣物,我去审那叶老焦的鬼魂,但愿仍有线索。”又对白雪儿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练功。”

白雪儿已然好转,她羞愧难当,泣道:“侯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你别怪我”

形骸语气缓和,答道:“我不怪你。”

烛九茫然若失,寻思:“若不是白雪儿先来,当下就是我挨巴掌,被罚坐了。”

她施展紫目,在暗中也看得明白,朝前摸索一阵,上了阁楼,见叶老焦几案上摆着书册,另有此人换洗衣物。此人体格大,烛九用拂尘变作剪刀,裁剪一番,方才合身。

换完衣物,她翻看书册,心头惊喜,见写着“断脉神功”四字,打开一看,正是断脉神功完完整整的法门,前后远不止四层。她与拜风豹见到那佛像上缺了四层以后的功夫,此刻恰好补齐。

她将那书册塞入怀里,再看其余记载,全是这叶老焦苦叹悲呼、神智紊乱的字句,他有一句话说道:“若那婆娘所说是真,这风雪地狱恰是咱们阎安的报应。咱们都会死在这里,一个也逃不掉。既如此,我非要试试嫦楠仙子的滋味,用她的身子取暖。”

烛九心想:“什么婆娘?什么报应?”

此时,呼地一声,下头门一下子开了,寒风入内,屋里似瞬间成了黑牢冤狱,仿佛无数罪人在哭喊求饶。烛九一凛,攥紧骨灰飞刀与蝉蜕拂尘,跑下楼梯。

但见一个宽袍长角的女妖站在大厅里,一头银发,形骸手中持剑,与她正面对峙,女妖容貌美丽,面露笑容,但从眼神到嘴唇无不残忍凶恶。

女妖道:“我的老相好说话不算话,他本想将你们交给我,可自己却先丧命啦。”

形骸道:“叶老焦是你的手下?”

女妖幽幽叹气,道:“天越冷,人越想着暖和,世上有什么东西比女人更暖呢?咱们不仅可以暖身子,还能暖人的心,暖人的魂,让男人从硬邦邦、冷冰冰变得懒洋洋、软绵绵。小兄弟,你要不要试一试?”

形骸道:“他之所以发疯,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女妖摇头道:“咱们主人的这场风雪,凡人是抵受不住的,纵然一时无恙,待得久了,总会一点点儿把心气耗尽,成了半死不活的人物。我是看他可怜,陪他来说说话,解解闷,也与他玩玩耍耍,亲亲爱爱。只可惜他见了美貌姑娘,管不住自己,竟不顾与我的约定。”

形骸又问道:“妖界分魑魅魍三层妖魔,你是第二层的魅妖?”

女妖笑道:“偏偏是你们凡人花样最多,咱们可没分得那么清楚。”

形骸再喝问道:“你知道陈若水现在在哪儿么?那白发恶鬼又是何人?你听命于他么?”

女妖神色缓缓变化,显出阴森狠毒来,她道:“待你成了我的奴隶,我说不定会告诉你一些。但你也得给我好处,多到数不清的好处。”

她说出最后一个字来,倏然跃起,利爪疾刺,形骸面前雷电旋转,女妖身上扬起白光,白光化作虎形,朝雷电一冲,雷声大作,她破开形骸防御,再向他脑门一抓。

形骸冥虎剑上黑火翻卷,刺她手腕,女妖缩手,那妖虎真气凝聚在手,变成两只巨爪,再交错前伸。形骸口中吐火,击中那一双虎爪,白光红光同时升空,砰地一声,地板屋顶同时开裂。

女妖冷笑道:“好个强手!这才带劲儿!”那层白光再度化虎,静静颤动,蓄势顷刻,蓦然暴起,朝形骸直撞过来,来势刚猛卓绝。形骸施展遁梦之术,轻轻一让,那虎形将大屋后半截撞破,再打中山壁,喀喀声中,无数木块石头掉落山崖。

烛九见这女妖招式威力如此骇人,心下惶急,有心相助,但形骸朝她摆了摆手,道:“不用。”

话音刚落,虎形复至,好似巨大冰柱般横回撞,形骸手指一拨,那冰柱似撞上了极厚的铁墙,嗡地一声巨响,转了数圈,方才站定。女妖神色惊怒,道:“你怎地有这等怪力?”

形骸斥道:“我要杀你这妖魔,自有神力辅佐,这叫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女妖一叫,再度朝形骸冲撞,但形骸已使出遁梦之法,轻描淡写间可激发全力,他身形虚幻,一明一灭,躲开此招,竟将那虎形真气尾巴抓住,随后运放浪形骸功,刹那间女妖真气浑浊,变作泥沙,她“啊”地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但这女妖极为悍勇,到此地步,反击更为凌厉,她双手扬起连挥,数十道巨爪直抓形骸,形骸召来右臂,使出逐梦掌法,将巨爪真气全数打散,再一掌打在女妖心口,女妖吐出一大口血,终于感到恐惧,手臂在地上一撑,身形如火,快速往远方逃去。

形骸使地狱无门,地下手臂丛生,将她捉住,众手臂又变作阴兵,将她死死按住,女妖厉声嘶吼,可已无逃脱之力。

形骸几步追上,冥虎剑指她脖子,道:“妖女,还不开口?”

女妖哈哈大笑,道:“开口做什么,可是你那玩意儿冷了,要我这小嘴儿帮你取暖?”

形骸漠然道:“在我面前,还敢厚颜无耻,大放厥词?”两剑将她双臂斩了,女妖痛的大叫,但仍半点不让的瞪视形骸。

形骸道:“你以为我无法杀妖界的妖魔?我乃神道教道术士,多得是杀妖除魔的法子。”

女妖咬牙狞笑,道:“好,好,我说,我说,但你得先让我快活快活,止我的渴,喂我的饿,让我身子骨热起来”

形骸剑上燃火,刺入她胸腔,烛九“啊”地一声,心惊肉跳,有些不忍。那女妖痛的身躯痉挛,将嘴唇咬出血,除了尖叫,半句话也说不出。

形骸道:“你告诉我你那主人的名字,我就不折磨你,径直送你回妖界。”

女妖道:“我叫寂寞儿,嘻嘻,我寂寞的很”

形骸皱眉道:“我问的不是你。”说话间长剑送出,女妖伤口剧痛,身子绷直了,霎时眼泪直流,呼吸声仿佛锯木。

烛九看着那女妖,只觉她如同受圣莲折磨的自己那样可怜悲惨,她急忙喊道:“安答,够了!”上前握住形骸的手。

四十四 女子暖身心

形骸道:“她是妖女,同情她作甚?”

烛九道:“可她也你这般对她,实有些不对。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将她杀了。”

形骸叹道:“妇人之仁,徒然碍事。”

烛九身子一颤,看形骸表情,却瞧不出他言下之意,或许他仍未察觉?或许是烛九想太多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衫,此时她胸脯丰满,可衣物很是厚重严实,他应当看不出来,但但她的喉结呢?这又如何掩盖过去?

形骸使一招“买椟还珠”,此乃驱逐妖魔元灵之法,一通光芒过后,女妖惨叫,身子爆裂,化作烟尘。

白雪儿从房中走出,见这木屋惨况,不禁咋舌道:“这女妖好生了得,侯爷,她死了么?”

形骸道:“我只将她送回妖界。”又看了看漫天寒雪,叹道:“但此地也成了妖界,她不久就能回来。”

空中风声骤响,透过缝隙钻入屋内,烛九惊呼道:“剥皮风和断头雪!”

形骸打开地上一块木板,道:“去地窖中躲一躲。”

三人沿着木梯爬下地窖,踏上实地后,又往前行,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形骸掌心燃火,照亮前方。此地仍冷的要命,令人意志衰弱、提不起精神来。但三人皆有所提防,时刻小心,暂且无碍。

地窖是一山洞,洞中上下用冬木建成走道、架子、楼梯,洞壁上有矿,乃是银脉,甚是丰富。走到一处空地,似是马厩,养着几匹马,扑着草堆,烛九见到一辆马车,马车两旁绑着许多塞住嘴的冻尸石块,用以躲避风雪。看来叶老焦确有送走三人之意,只不过是将三人送给妖魔罢了。

形骸升起大堆火,指了指深处,道:“那儿有个隐秘出口,咱们天亮出发,我已知道那城镇在哪儿。白雪,你功力最弱,此地阴寒,可压制阳毒,你趁此机会练九转阳诀。”

白雪儿幽怨说道:“唉,旁人对待女子都甜言蜜语,偏偏你说话如同白水,全无味道。”见形骸神色严肃,忙收心运功起来。

烛九道:“安答,你问过叶老焦魂魄了么?”

形骸道:“那魂魄极为衰弱,只问出一点话来。他说城中仍有妖魔的同党,信奉那个白发恶鬼。”

烛九皱眉道:“那人是谁?”

形骸叹道:“他来不及说,已魂飞魄散。”

烛九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那叶老焦的书簿,道:“安答,你来瞧。”说着走向形骸,靠住他肩膀,身子微斜,打开书册,与形骸一同看。她脑袋离形骸很近,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身子热了起来,驱散了寒意,这时又感到口干舌燥。

形骸只是转过目光,从头到脖子几乎不动。烛九心中失落,这书册似变得极为沉重。形骸见她手臂微颤,接过了书,烛九顺势离他又靠近了些,脑袋与形骸脸庞轻轻一碰。

她不由大羞,侧目看着这位安答,却只胆怯的扫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她却怕已吐露了太多太多的心思,流露太深太深的爱意。

烛九心道:“沃谷族语里,安答是灵魂相融的伙伴,夫妻可以是安答,兄弟可以是安答,生死之交也可以是安答。”

形骸无动于衷,问道:“这是你从叶老焦屋子里找到的?”

烛九点头道:“这人疯啦,所说不知所云。但你看这一段”她大着胆子,右手握住形骸手掌,左手指着一行字,说道:“大旗今天来过,寂寞儿随他而来,他俩认识,他说知道我在这儿孤单寂寞,故而把寂寞儿引荐给我,女人,女人,在这鬼天气里,女人比火堆还暖和,火堆只能暖身子,女人能够暖身,还能暖别的地方。”

烛九脸更红了,她想:“安答,安答,我冷的很,你冷么?你是否要女人暖暖身子,暖暖暖暖别的地方?”她的嘴唇很冷,她认为形骸的嘴唇也很冷,但她又觉得若两个嘴唇接在一起,同时都会热起来。那热会传遍身体,温暖心魂。

她曾吻过叶老焦,那是危急关头的搏命之举,让叶老焦陷入莫大的痛楚中,但如果她吻安答呢?她也会让他受苦,一辈子的苦,就像丈夫在妻子手下受苦,受埋怨,受窝囊气,任妻子撒娇作弄,颐指气使

形骸眼睛似稍稍一亮,他道:“寂寞儿是那女妖的名字!那大旗定是他熟悉的人。他是齐宫的徒弟,那大旗或许也是,在城中颇为重要。咱们到了城里,一问便知。”

烛九俏脸抬起,她的嘴唇如同奇兵,突袭形骸,目标是形骸的嘴唇。但形骸轻轻一让,烛九这一吻落了空,她陡然间心头酸楚,似要掉泪,却更快的伪装自己。她嘤咛一声,装作昏睡过去,脑袋终于留在了形骸肩头。

形骸轻叹一声,手托住烛九纤臂,烛九突然间很恼他,恼他不解风情,恼他辜负自己的一番心意,恼他害自己做不成男子,放弃了梦想,成为柔软的、温暖的、满心痴情的女子。她故意全不用力,只压在形骸掌心,成了沉重的负担,终于缓缓的倒在了形骸怀里。她又身子蜷缩,像是撒娇的小猫。这一下她整个身子已在形骸胸怀之间了。

她在装睡,她猜形骸或许知道她在装睡,她的心跳的很快,她的呼吸很不自然,她的脸此时一定红的像苹果,她还时不时的吞咽口水,哪里像是做梦的人?

形骸动了动,烛九身上倏然罩了层衣衫,填塞了脖子那儿的缝隙。烛九忍不住,她眼中流出泪水来,但她希望形骸看不见。

她暗忖:“这小恩小惠,怎比得上我对你的情意?你以为这般施恩卖好,就能弥补你对我视而不见,无情无爱么?”

但恰恰相反,在她心底,她觉得这简单轻易的温柔体贴已经足够弥补一切,她不再因未能吻他而沮丧,她不再因自己的笨拙举动而恼火,她仍愿意做他的妻子,让他受一辈子苦,也为他受一辈子苦。

她安稳的入睡,在梦中做起了甜美的、幸福的梦。

形骸看了看烛九,轻微的摇了摇头,他心想:“当年我真如瞎子般盲目,竟瞧不出烛九是个女子。”

在他的记忆里,当年的事依稀并不那么简单,走过草原的时候,烛九的言谈举止有了显著的变化。但对形骸而言,那就像是前世遥远的景象,模糊不清,细节暗淡,不值得深究推敲。他于是断定烛九一直是个姑娘,本来嘛,这事儿又岂能有其他的变数?

烛九又不是仙灵?岂能随意变化男女?

他料想是这儿的风雪让烛九失落,让她疯狂的想找寻依靠,因此她对形骸大献殷勤,暗送秋波。

形骸已并非草原上那个懵懂少年,他都明白,他都清楚,他是个超脱的化外人士,他是个情有独钟的盗火徒,他有了深湛的智慧,故而能嘲笑凡人的软弱、愚昧的痴心。他辨别出烛九的爱,但他认定这爱是受蛊惑而生的,是人体内的天性,被这雪诱发出来,就像雌雄野兽般相互吸引。

既然如野兽,那就并非忠贞不二,因而毫无价值,更像是仙灵的幻梦,一旦离开阎安,这爱意也会消失,如同梦醒的人似的。

他存了这样的推断,那这就并非麻烦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真爱,而仿佛喝醉酒的胡闹。解脱之法简单明了,却又难如登天。

杀了那白发恶鬼,终结这寒冬地狱。

那样一来,烛九会清醒,意识到这爱的荒谬,从此以后会主动的远离形骸,回避这段荒唐往事。

他心想:“毕竟我是活尸,除了梦儿之外,没有人会真正爱上我,更无人能忍受我体内冥火的诅咒。”

形骸不会挑明心迹,也希望烛九能一直忍耐。他知道一旦求爱不成,极易由爱生恨,世间的爱极少长久不灭,但恨意却可以持续到时间的尽头。形骸杀了许许多多的邪徒,他不怕别人憎恨他,只是烛九是他“生前”珍视的朋友,那最好莫要反目成仇。

于是,这自以为聪明智慧、洞若观火、行事周密、万无一失的活尸,任由这女扮男装、娇羞喜悦的安答枕着自己,闭目入定,静候黎明。

约莫睡了一个多时辰,形骸率先睡起,另两人仍睡得香甜,但并无心病的隐患。他抱起烛九与白雪儿,将两人塞入马车,随后牵马挂车,疾驰而出。

外间纵然天亮,但仍阴沉的如同傍晚,雪花闪着鬼火般的光,徐徐落在地上。形骸问过叶老焦的鬼魂,回忆路途,前半段路甚是顺畅。行了许久,烛九与白雪儿清醒,烛九在车中问道:“安答,还有多远?”

形骸道:“依照那鬼魂所说,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路。”

这时,两旁树上冒出许多人影,众人影在树间腾跃,急速追赶马车。白雪儿见妖魔长角长发,一身白袍,不禁喊道:“是那些妖魔!”

妖魔们很快追至,陡然跃起,跳在马车上,挥刀劈来。烛九扔出骨灰飞刀,将那妖魔击伤,妖魔掉落雪地。但一众妖魔功夫高强,擅长在雪地里行动,很快又接连跳至。

在这妖风魔雪之下,烛九、白雪儿只感到内力消耗极快,而众妖却全不受制,烛九纵然使紫目功,扔骨灰飞刀,效用大打折扣,有数次都被挡下。少时,有妖魔劈出剑气,斩中马车,马车使用百年玄木所造,极为坚固,剑气只留下一道浅浅痕迹,但受此力道撞击,马车摇晃,霎时剧烈颠簸。

四十五 不闻风雪急

豁然,只见前方高楼广厦,林林总总,皆有数十丈高,雕饰繁复、壮观苍莽。形骸心知城市已近,道:“烛九,你来前头,我去挡着。”

烛九心知形骸道法更远胜拜风豹,答道:“好,安答,千万小心。”

形骸一跃,再使一招雷劫天刑,二十道雷光击向众妖魔。这些妖魔皆是“魑”妖,妖力等若龙火功第四层上下,可是借助风雪之力,变得勇猛凶悍,形骸那雷电打到,众妖魔浑身巨颤,从空中跌落,却伤的不重。如此一阻,烛九跳上马背,催马前冲,马车冲破风雪,她与白雪儿心中忧虑,频频回望形骸,但天色灰蒙蒙的,不久已看不真切。

一蓝发妖魔怪叫一声,朝形骸喷出寒霜。形骸一道“飞火流星”,火球将这妖魔吞噬。他刚一施法,就知不妙:“这风雪抵消热火,飞火流星威力锐减,奈何不得他们。”

不出所料,那妖魔身上火焰熄灭,复又起身,同时,五个妖魔手握细长刀,刀刃将形骸罩住。

形骸喝了一声,山墓甲笼罩皮肤,将敌人刀刃弹开,再拔出冥虎剑,剑芒流转,铿锵几声,敌人刀刃全断,冥虎剑陡然伸长,转了一圈,将周身妖魔斩成两截。

又有敌人就地翻滚,砍形骸双腿,形骸使雷震九原心法,陡然雷芒成环,来袭的妖魔大声哀嚎,受雷电麻痹而不动。形骸再使地狱开门,十道骨刺**地面,重创近处敌人。

妖魔们纷纷喊道:“此人了得,用雪虎式!”刹那间妖气化作虎形,朝形骸猛扑而至。形骸甩出雷电,喀喀几声,震退妖魔。众妖魔凄厉喊叫,声音尖锐妖邪,似哭似笑,绕着形骸猛攻,来势有如疯虎恶狼。

形骸心想:“敌人数目太多,当迷其双眼,再行杀敌。”立即运“行梦”功夫,陡然间形影如风,变作层层影子,此地风急雪茫,更令四下宛如迷梦,这行梦之法因此效用大增,妖魔为之迷惑,有人心想:“糟了,他定然已逃,不在这儿了。”又有人心想:“这幻影中必有真的,全数都砍上几剑,总能结果了他。”

如此一来,群妖大乱,分散行事,形骸偶然间从雪雾中出现,将妖魔悄悄杀死,其余妖魔则浑然不觉。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妖魔们回过神来,惊呼“不好!”但已然不及,形骸运放浪形骸功,骨骼化作暗器,飞洒如雨,来到极近之处,又变作八足长虫,把剩余妖魔鲜血吸干而死。

形骸知妖血中有阴狠寒毒,岂能吸收入体?当即隔绝一众骨虫,收摄功力,排出妖血,消除满溢的冥火,赶向城楼方位。

又行了四里路,看见一圈高大城墙,墙上风雪斑驳,黑白相间,城门巨大,但一侧开启小门,烛九站在门口,看见形骸,笑逐颜开,喊道:“安答,安答,快来!”

形骸暗想:“为何他们能顺利进城?难不成有什么阴谋?”连忙冲刺,不久已到了小门里头。

只听“咣当”一声,守城将领将小门关紧,百个士兵将形骸等人包围,皆穿木甲藤甲,神情紧张,气氛甚是警惕。

烛九对守城将领说道:“多谢大叔放咱们入城。”

那守城将领是个五十岁的老汉,一张脸满是胡须。他双目审视三人,道:“我认出叶老焦兄弟的马车,老焦人呢?”

烛九寻思:“叶老焦死在我手上,眼下这许多武人粗人,若引起误会,无法收场,不如设法蒙混过关?”

正想开口,形骸答道:“我三人受齐宫仙人托付,前来此地相助。叶老焦勾结妖魔,意欲陷害,已被我等诛杀。”

此言一出,众将士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老将怒道:“放屁!放屁!老焦是我师弟,是齐宫大仙的弟子,甘愿独守寒山雪谷,接引师父派来的援军,是咱们齐城的英雄,你非但杀他,还敢令他蒙羞?”其余将士也群情激昂,大怒欲狂。

形骸沉声道:“烛九,将叶老焦的书簿给他们瞧。”

烛九将书簿给那老将过目,老将认得果然是叶老焦笔迹,初时见叶老焦所写条目清楚,道理明白,可越到后头,越是紊乱混杂,前言不搭后语,时而哀叹,时而怒骂,时而低落,时而亢奋,待他看到叶老焦所写“要用嫦楠仙子暖身子”云云,脸色变得极为愤恨,手掌一颤,就要撕书。

形骸早已留意,“遁梦”功发动,手法轻灵,已将那书簿夺过,说道:“你若想销毁物证,那你就是叶老焦的同党了?”

老将怒骂道:“你说我什么?”手成鹰爪,抓向形骸咽喉,指尖潜运断脉神功,形骸左臂一格,老将身躯剧颤,退开数步。众将士见状吃了一惊,他们素知这老将是齐宫弟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谁知竟敌不过这独臂青年。

形骸说道:“叶老焦发了疯,和妖界那位叫‘寂寞儿’的妖魔勾搭成奸,他或许曾是英明高尚的人,但咱们遇上的不过是个好色绝望的疯子。”

老将心知形骸所说八九不假,表情缓和了些,指着烛九、白雪儿道:“这两位姑娘也是齐宫大人的血脉,对么?”

烛九想起昨夜形骸冷漠举动,心中怅然,昂首道:“我模样虽然柔弱,可并非女子!”

老将眉毛拧了拧,道:“我不管你是男是女,你练有断脉神功,这小丫头练得九转阴阳功,这总错不了。凭借此节,我信得过你们,可带你们去见嫦风仙子。”

形骸抬头张望,见一层淡薄透明的柔光覆盖整座城池,宛如极大极长的伞盖。他心知这是鸿钧逝水的除灵大阵,且造诣深湛,更胜于海法神道教,外界妖魔若在城中,法力几与常人无异。

但如此并非高枕无忧,城中仍有妖魔,就如人心总有破绽,妖魔无孔不入,他们必然潜伏着,等待着良机。

老将自报姓名,叫做坚归,与一队士兵领着形骸等人,走向城内。此城隔绝了妖界风雪,但四处仍有阴冷颓废的气息,听齐宫说:这儿的房屋高塔或许曾高耸辉煌、精雕细琢,仿佛极乐世界、世外桃源一般,但此时此刻,一切皆蒙上阴影,显得无精打采、坠入衰败,渐成废墟。

途中行人看着形骸三人,颇为惊讶,但又懒洋洋的,醉醺醺的,十有八九如此。这数十年被妖界侵蚀并未令人变得坚定顽强,城中许多人寄厚望于除灵大阵,以为它万无一失,却又宛如困兽,失去棱角,消沉丧气,正如叶老焦所说,他们是窝囊废,是醉生梦死之徒,坐以待毙之人。他们并未受外界风雪所扰,只不过是软弱之人遇险的常态罢了。

阎安与世隔绝,从无战火,贪图安逸,自不能指望灾难来临时全民皆兵,士气高昂。

来到一座大宫殿内,许多士兵分立长廊两侧,甲胄整齐,庄严肃穆,那嫦风仙子并不在大殿上坐着,而在偏厅议事。坚归等步入偏厅,见一张大桌子,桌上放着山谷地图,一秀丽女子身穿锦袍,戴绸缎,转身面对形骸等人,她眸闪金光,约莫三十岁年纪。

嫦风仙子点头道:“三位就是杀了叶老焦的人?”

形骸想:“她消息倒也灵通,定有人及早通报。”点头道:“仙子所知不错。”烛九、白雪儿都向她深深鞠躬。

嫦风仙子伸出手掌,道:“三位将那物证给我瞧瞧,成么?”语气倒也彬彬有礼。

烛九将书册给她过目,嫦风仙子看了许久,沉思半晌,道:“叶老焦为国为民,不计劳苦,更不惜自己性命,想不到竟是这般下场。”

她身边一位英俊高大的汉子说道:“仙子,叶老焦纵然沉沦,但咱们也不能轻信这三人。”

嫦风仙子幽幽叹道:“若咱们疑神疑鬼,连同血脉的人都信不过,又有何人能够解救咱们?”

那汉子说道:“咱们齐城的灵气阵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妖魔在外无法摧毁,唯有试图从里头破坏,此事不可不虑。”

嫦风仙子叱道:“他们替咱们揪出了叶老焦,又捉出了那大旗,已替咱们立了功劳,若非如此,咱们如何能猜到叶老焦会变节?”

形骸道:“仙子,那大旗是何人?”

嫦风仙子道:“他是城中建筑官,也是阁老之一,叶老焦在书簿中提到此人带女妖去见他,证据确凿,我已派人去捉他了。”

她走上前,膝盖微曲,双手握拢,向形骸微微低头,道:“多谢三位远道而来,为我阎安效力,却不知齐宫大人现在何处?”

形骸道:“他死在一位白发恶鬼手中,临终之间,求我三人相助。咱们有一位重要的朋友被那白发恶鬼捉走,我三人誓要相救。”

嫦风仙子等人听到齐宫死讯,无不大悲大惊,嫦风泪洒当场,喊道:“齐宫爷爷,齐宫祖先,你你就这么为咱们死了么?”

高大汉子说道:“仙子,齐宫大人乃是地神,不久就会复活,你怎地忘了?”

嫦风仙子摇头叹息,道:“他若能活转,这除灵大阵能够知道,大人他出发前曾对我说过:‘我有预感,此次外出,只怕难以回来。若果真如此,你定要鼎力支持我请来的那人’”

说到此,她看着烛九与白雪儿,道:“你二人哪位是嫦楠祖先的转世?”

形骸道:“我三人皆不是,那位姑娘落入妖魔手中,不知下落,也不知那妖魔有何诡计,仙子若知道那白发恶鬼身份名头,或是任意讯息,还请告知,以便我等行事。”

四十六 四妖迫活尸

嫦风脸色惨白,道:“真的?嫦楠大人她竟受此祸事?”

形骸叹道:“不幸确实如此,我等自也心急。”

嫦风咬咬牙,敛容说道:“我等受妖魔侵害已久,然则对幕后主使一无所知,全无还手之力,委实无能至极,帮不上公子的忙。”

形骸道:“我看城外有除灵真气,你们凭此维持至今么?”

嫦风见白雪儿瘦弱苍白,烛九神色疲倦,似好生过意不去,道:“请容我摆宴招待三位,席间再说不迟。”遂命人整治一桌酒菜,甚是丰厚,她与那高个汉子作陪,向形骸三人敬酒。

待形骸喝酒吃菜之后,嫦风才道:“我记得约莫二十年前,城中先是有了内乱,都是些年轻毛躁的少年,说是不甘被困在山中,想要出去闯荡。初时不知是妖魔煽动,双方争斗起来,死了好几百人。尔后那可怖的风雪降临,齐宫大人说是有极厉害的妖魔做法。

咱们阎安分齐城和潍城,这两座大城有除灵阵守护,尚不受雪患,但双城之外,已全数被那风雪笼罩,而许多白袍长发的妖魔占山为王,阻隔去路,咱们派军队过去,全军覆没,已许久无法出城了。”

形骸又道:“齐宫说:妖魔捉走若水嫦楠仙子转世后,可用她逆转除灵大阵,若真这般,双城立时也会受这风雪侵袭,变作妖界一隅。”

嫦风身子一颤,手中酒杯落地粉碎,她惨声道:“这是齐宫大人说的?”

高大汉子喊道:“仙子,莫要信此人危言耸听!”

形骸看他一眼,道:“以我之见,那白发恶鬼须得施法,令嫦楠仙子转世之人真气急剧增长,直至能解除此地阵法为止。那白发恶鬼法力通天,故而此事片刻拖延不得,须得立即找到线索,抢在前头,将嫦楠仙子救回。”

嫦风勉力宁定心神,道:“我手下精兵去捉拿那位大旗,不久便可返回,唯有从此人身上问出话来”

忽然间,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几个士兵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遍体鳞伤的汉子,嫦风大惊,问道:“刘凡怎么伤成这样?”

刘凡断断续续说道:“咱们去大旗府上,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仙子,大旗府上全是妖魔,他们已能进城了。”

刹那间,嫦风身子发软,靠在那高大汉子身上,高大汉子将她扶住,急道:“咱们所派全是好手,为何竟如此不济?”

形骸道:“那大旗府邸何处?”

嫦风咬唇道:“还请三位相助,我身边大臣将士颇为不足,无法与众妖魔抗争。”

形骸对烛九、白雪儿道:“你二人留在此地,与众将士一齐保护嫦风仙子。”

烛九急道:“安答,你想一个人去?不如你我同往。”

形骸摇头道:“我看阎安的‘高手’未必靠得住,你得齐宫真传,留下来镇住场面。”

那高大汉子怒道:“你胆敢小巧咱们阎安勇士?”那老将坚归也喝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去了,且由老夫出马!”

形骸道:“妖魔已然入城,哪里不能去?此处未必安全,你二人还是在此守着为妙。我看你们阎安百姓早已丧魂落魄,将士士气低落,实则不堪一击,难道所言不是实话?”

高大汉子气的脸色发紫,但嫦风仙子说道:“郭斌,莫要与行海公子争辩。咱们屡战屡败,出不得城,确是事实。”

形骸问明了了大旗府的路途,对烛九道:“照顾好白雪儿。”又对白雪儿道:“好好帮助烛九。”遂出了大殿,行向南方。

他心下猜测道:“大旗阴谋败露,那大宅中妖魔或许已然撤离,我找过去后,只怕要再搜寻一番踪迹。”

他奔了一顿饭功夫,来到大宅之外,立时察觉异样:这大宅约莫两层之高,长宽约二十丈,周围灵气森然,阴冷摧心,树枝上凝结霜雪,与城外景象颇有相似之处,由此可知城中除灵大阵已然松动。他立时断定:“此处为妖魔据点,妖魔未必敢轻易离开这大宅。”

踏入院子,霎时寂静冷清,形骸双目扫视,感到大宅中有极阴森的一双双眼睛望来,而花草树木似生似死,仿佛在形骸看不到的地方妖异扭动。

形骸一扬手,一掌雷震九原打在门柱上,咔嚓一声,屋子一晃,四个人影从屋中跃出,落在形骸身旁,将他围住。这四人皆是白袍长发的妖魔,但袍子上绣着树枝雪花,一轮青阳,双角上套着圈圈黑环,似是贵重的饰品。

在形骸正前方的妖魔最是高大,身高丈许;他左边的妖魔倒也认识,正是那妖冶的寂寞儿;右边妖魔脸色发蓝,吐着长长舌头;而身后妖魔则咧嘴而笑,露出血红的牙齿。

寂寞儿眼闪凶光,周身虎形闪现,她狞笑道:“我正愁找不到你这冤家,你倒送上门来啦。”

形骸冷冷答道:“动手之前,不妨打个赌如何?”

那蓝脸长舌的妖魔问道:“有趣,有趣,打什么赌?”

形骸道:“我若败了,这魂魄你们拿去便是。但我若胜了,我问什么,你们就回答什么。”

寂寞儿望向那高大妖魔,问道:“大旗,你是这儿的主人,你说了算。”

形骸心道:“这妖魔就是大旗?可他明明是人,为何会成这般妖魔?啊,是了,他定是用了‘苍天无眼’之类的法术。”

大旗叹道:“依照妖界规矩,确可用魂魄打赌,好,就这么定下了。”

忽然间,后方妖魔朝形骸一刀袭来,形骸见他刀法精妙,真气强横,确是强敌,立刻召来山墓甲,从梦境中唤来右手,左掌往上一拂,冥虎剑将那妖魔长刀斩断。

那妖魔尖笑,忽然又变出一柄刀,从下方穿出,往上一劈,形骸中了一刀,山墓甲上一片霜白,刀上竟有极厉害的寒毒。

形骸右掌拍出冥火,冥火夹杂魂水,霎时白光如潮。妖魔立时被烧的高声大叫,龇牙咧嘴的逃开。

寂寞儿突然攻击,虎爪似墙,向形骸罩落,形骸身形如同梦影,顷刻间消散不见。寂寞儿曾在他手下吃过大亏,见状骇然,连忙往四周挥爪自保。

蓝脸妖魔冷笑一声,口吐蓝烟,四处弥漫,蓝烟中有凌厉阴毒,侵入人体脏腑,杀人于顷刻之间。形骸有意躲开此招,身形一闪,跃上屋顶。

就在此时,那大旗大吼,手持开山斧,一斧头抡过,轰隆一声,大宅被狂风劈倒,就此坍塌。

形骸落在地上,先前那血口的妖魔突然出现,手中长刀闪烁,刺出数十刀,刀刀凌厉狠辣。形骸使雷震九原功,冥虎剑幻化分散,也是数目繁多,又听得一声脆响,血口妖魔长刀再断。妖魔立时退开,轻功有如鬼魅一般。

形骸心想:“魑魅魍魉,这四妖皆是第二层的魅妖,但也有强有弱,最强的是那大旗、寂寞儿,最弱的是那蓝脸妖、血口怪。血口怪刀法精奇,却一触就逃。”

他想追赶那血口妖,须臾间,寂寞儿杀至,使一招猛虎扑食,形骸当即扔出雷电长矛,寂寞儿挥爪抵挡,同时另一只爪子抓落,形骸右臂横着格挡。两人真气同时一震,那女妖倒翻出去,砰地一声,撞塌了一堵墙,形骸则纹丝不动。

大旗呼喝,再以开山斧劈砍,形骸朝后一退,大旗一斧子落地,蓦然地面开裂,烟尘弥漫,石屑纷纭。那大旗再横扫一招,形骸使遁梦功夫,手轻轻一转,将开山斧弹开,同时,那蓝脸妖吐出毒雾,形骸只得再躲。

他退到墙角,那四妖已并肩而立,离他不远,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冲锋。

形骸心想:“这四妖攻守兼备,各有奇法,招式巧妙,连环无缝,当真不易对付。以第六层的冥火,即使用梦魇玄功,也胜不过这四个妖魔。”

他知道事态危急,到此时刻,再不能留有余力,见招拆招,他须得全力以赴。当冥火功运至第七层时,盗火徒的诅咒便难以收拾,但到了这地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四妖互相传音,商议对策,寂寞儿道:“大旗杀过去,蓝烟从左吐毒,血箭从右出招,我绕他后方,四人一齐出手,将他毙了。”议论已毕,四妖心中有数,同时奔向形骸。

忽然间,形骸形貌变化,成了活尸,冥火升腾,抵达丈许高。他形影掠过,霎时到那血口妖面前,血口妖大惊,使轻功逃向后方,但形骸拍出一掌,血口妖身子变作石块,砰地摔倒。

寂寞儿见血口妖挡不住形骸一招,惊骇不已,一招“雪虎咬髓”,虎形真气咬向形骸后背。形骸背上升起骨刺,骨刺化作利牙巨嘴,一口将寂寞儿真气吞了,随后张嘴一吐,那真气被放浪形骸功变作利刃,寂寞儿身躯中剑,痛的倒飞出去。

蓝脸妖匆忙吐出毒烟,形骸口中吐血,血化作一面蓝翡翠墙壁,翡翠将那毒烟吸收殆尽,形骸再将蓝翡翠一扔,轰隆声响,那蓝翡翠将蓝脸妖砸的筋骨寸断,口中鲜血狂喷。

大旗不及思考,用力一斧子斩来,形骸双手一合,夹住斧刃,那大斧子登时化作粉末,大旗见自己双臂也一齐瓦解,好似石墙剥裂一般,吓得哇哇乱叫,一跤滚倒在地。

形骸四招将四妖击败,立即收摄冥火,但浑身仍散发凄惨妖邪的气息,大片阴影腐蚀地面,院中死去的尸首一动一动,似要活转,化作僵尸。

四十七 不求乐无边

好在这大宅中妖气浓郁,与形骸冥火互斥,将诅咒压下。饶是如此,冥火充斥全身,形骸仍心绪纷飞,紊乱之极。

他恨自己可悲的情形,恨自己的麻木低贱,他觉得哪怕再卑劣的凡人也崇高得不可思议,他回忆起自己当年活生生、青春洋溢的模样,更被沉重如山的忧郁几乎压垮。

喜怒哀乐,哭笑怒骂,贪婪痴迷,神魂颠倒,那是多么遥远,多么珍贵的境界?若能够像人那样平平常常、庸庸碌碌的度过一天,又将多么美妙,多么快乐?

形骸想念孟轻呓,想念沉折,想念孟如令,想念玫瑰,想念任何认识的人,他想接近他们,观察他们,就像乞丐在豪门的门外徘徊,盼着能得一些残羹冷饭,能讨一些琐碎钱财

但他不能!他岂能沦落至此?他是青云侯!他是除魔降妖的半仙,他绝不会像其余盗火徒那般可怜懦弱,忍气吞声,自怨自艾,颓废迷茫。如果众人舍弃了他,形骸仍能活下去,如果世道排斥着他,形骸会从夹缝中生存。他是顽固的、坚硬的、死去后仍活着的活尸,就像寒山上的一块万年顽石,哪怕堕落山崖,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寂寞儿受了重伤,拖着残躯朝外爬,但形骸一把抓住她头发,这女妖倒吸一口凉气,看到形骸容貌,霎时惊恐万状,恶心异常。她从妖界来,见过许许多多令人发指的场面、令人反胃的妖魔,但这冰冷惨白的活尸却令她心中发毛,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在乞求她速速远离此人。

形骸瞧她神情,心想:“连妖魔都厌恶活尸,鄙视活尸?凭什么?凭什么?我身上有冥火,那是真正的神火!”

他掐住寂寞儿的喉咙,缩紧手指,却并不想杀她,似想多摸摸这鲜活娇嫩的肌肤,仿佛这肌肤是一件无上的瑰宝,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物。寂寞儿呼吸困难,想要呕吐,却只吐出鲜血来。

形骸俯下脸,鼻尖碰上寂寞儿的鼻尖,冥火令他错乱,令他狂热,他几乎想吻这女妖,嘴对着嘴,吸干她的血,她的魂,哪怕变成妖魔,也比一具活尸强上万倍。人对妖魔是敬畏的,但人对活尸却唯有唾弃。

寂寞儿惨叫道:“滚开!滚开!”

形骸大怒,狠狠打了她两巴掌,打碎了她的颧骨鼻梁,寂寞儿痛苦不尽,吓得不敢再叫。形骸傻愣愣的看着她破碎的脸蛋,却仍觉得这脸蛋生机勃勃,令他自卑。

他似在哭泣,又似在祈祷,他道:“告诉我,告诉我,我打赢了你们,告诉我那白发恶鬼的事!”

寂寞儿大声道:“我说,我都说,放过我,离我远些!”她终于呕了出来,脏东西洒了一地,形骸看着她肮脏染血的身子,仍感到耀眼辉煌,动人心魄。

形骸重重呼吸,站起身,退开几步,那呼吸也变得空虚,好似什么都没吸进来,他认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偏偏还活着。

这就是盗火徒真正的感受,他们明明活着,一直忍受着临近死亡的折磨,却盼望活着,不敢真正死去,唯有强迫自己变得麻木。

寂寞儿道:“大人叫叫神荼,他是妖界冰雪大地的主人。”

不出所料,那是远古的巨巫,存在了数百万年的原始怪物,难怪绝甲在他面前宛如尘埃,因为巨巫是诸神的创造者。

形骸道:“你还知道什么?陈若水在哪儿?”

他希望寂寞儿不回答他,或者不知道,那他就更有借口折磨她了。就像穷人嫉恨富人,就像卑劣者憎恨崇高者,就像罪人滥杀无辜,就像就像蛆虫吃完整的尸体。

寂寞儿摇头哭道:“我真不知道,神荼大人并未告诉咱们。”

形骸露出白森森的牙,他狂喜的笑,残忍的注视着寂寞儿,他道:“你不知道?那好极了。”

寂寞儿放声尖叫,尖叫到一半,口中被呕吐秽物堵住,口吐白沫,她死命摇头,求形骸莫要再靠近她。

大旗沉声道:“我知道,我我能告诉你。”

形骸看大旗模样,他眼中烧着绿火,已回复成常人体态,是个苍老憔悴的人。他是人,是完整无缺的人,是灵魂活跃的人,是能呼吸,能高兴,能悲伤,能愤怒的人,多么完美,多么惹人嫉妒

形骸道:“你是凡人,为何能使妖魔的功夫?”

大旗瞪着形骸,满眼敌意,答道:“我练有妖火魔功,妖火能助我施展妖界之力,招来妖魔。”

形骸点头道:“妖魔被神放逐,盗火徒不容于世,咱们可是难兄难弟。”

他知道自己夸大其词,抬高了自己的地位,盗火徒是恶臭的怪胎,是畸形的造物,冥火无法与妖火相比。

大旗道:“神荼大人在潍城,在潍城的天机洞最深处,那儿是阎安最邻近妖界的地方,但你过不去,通路上有极强的妖魔把守,远远胜过我们四人。”

形骸稳住情绪,整理思维,他道:“你身为凡人,为何要相助妖魔?你情愿生活在这荼毒生灵的风雪里头?”

大旗哈哈大笑,道:“该还的迟早要还,阎安的人早该付出代价,嫦楠是屠夫,是刽子手,我不过是报仇雪恨罢了!”

形骸见此人脸型肤色与阎安居民大为不同,他脸色蜡黄,满头卷发,嘴唇厚大,他本以为这是大旗变化妖魔的症状,但孟沮的苍天无眼并无隐患,这应当是大旗本来面貌。

形骸道:“为何说嫦楠是刽子手?”

大旗愤愤答道:“这阎安山谷原本是咱们的,是咱们黄耳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一万年前,嫦楠率领外人来到山谷,将咱们族人杀得所剩无几,占领了此处,这仇恨深刻无比,我们黄耳族是不会忘的!即使忘了,也终能想起来!”

形骸问道:“一万年前的事,你又是听谁说的?”

大旗道:“是神荼大人告知咱们。”

形骸叹道:“那不过是妖魔的伎俩,收买你们替他们卖命。你样貌与旁人不同,但他们不还是对你委以重任?”

大旗恨恨道:“是啊,是啊,神荼大人说:他们杀光了我们十万族人,只留下十个女子,十来个婴儿,这时,他们收手了,发了善心,收留了这些女子和婴儿,圈一块地让咱们住,让咱们保留风俗、语言,但篡改了咱们的历史与真相。

他们威胁那些女子不得说起我们族人遭遇的屠戮,反而对他们歌功颂德,赞美阎安的人从天灾手中救了咱们黄耳族。我们对阎安人来说,不过是稀奇的动物罢了。哼哼,他们假意慈悲,让咱们活下去,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久而久之,这谎言连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对咱们不再提防。”

形骸摇了摇头,道:“不管真假,这些皆与我无关,我是来杀神荼的。”

大旗睁大眼睛,咧嘴笑道:“神荼大人不死不灭,神功无以伦比,连天神都不是他对手,你想杀他?当真是痴心妄想。”

形骸又问道:“荼邪利用你们黄耳族,将妖界缓缓召至此地,对么?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余练妖火功的?”

大旗曾与形骸打赌,此刻认赌服输,并不隐瞒,也绝不信形骸能奈何得了神荼,他笑道:“除了我之外,另有六人练成了妖火功,潍城之中有咱们黄耳族祭祖的庙堂,正是在那庙堂的地下,咱们七人一点点儿招来神荼大人的魑魅妖魔,降下冰雪界的风貌。嘿嘿,纵然有除灵大阵,但等他们察觉,已然太晚了,如今大人捉了那嫦楠转世,潍城沦陷,已无可救药。”

形骸道:“你独自一人住在齐城谋划行事,定是其中精明强干的人物,其余练妖火功的,与你相比功力如何?”

大旗道:“神荼大人赐咱们神力,五人不在我之下,更有一人远胜过我,莫说神荼大人,你就连她也敌不过。”

形骸心想:“若当真如他所说,我唯有一直使冥火功第七层的功夫方有胜算,待见到神荼时,骸骨神自会与他对决。”

但身为活尸太痛苦,太可悲,好似时时刻刻在自毁的边缘徘徊,为何要做到这地步?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何不打道回府,去见梦儿?什么都不用管,只要能与梦儿长相厮守就好。

在梦儿身边,我是活着的,我是上苍精美的造物,我是活泼高贵的常人,我是爵禄不凡的青云侯,我是被甜蜜爱意包围的少爷公子

又是虚伪的、丑陋的、懦弱的、鄙劣的残渣,是半途而废、见死不救的蠢货与废物。

形骸拍出四掌,掌力千丝万缕,四个妖魔被层层蛛丝包裹,体内妖力顺着蛛丝汇入形骸体内,妖火与冥火对冲,呈现奇异的色彩,形骸观心自照,观察这火焰的变化。

良久,四妖枯死,再难复生,形骸心情平静,真气充足,冥火异状暂消。他不再感到低人一等,不再感到窒息饥饿,不再感到沉闷绝望,也不再唉声叹气、暴躁易怒。

妖火能平息冥火的诅咒,所谓奇奇得正,由魔入道,果然是世间至理。

但他忽然想起了洞窟中的烛九,想起了洞外的风雪,想起了洞内的佳人,想起了她身子的热度,想起了她拂面而过的秀发,近在咫尺的红唇。

他渴望知道拥抱着她是怎样的滋味,与她缠绵是怎样的趣味,占有她的身子又是怎样的喜悦?

他笑自己愚昧。

他叹自己疯狂。

四十八 举案齐眉乐

白雪儿与烛九留在宫中,嫦风替两人各备一间屋子,用具皆精致讲究。烛九待在屋中心神不宁,如何睡得着?

她心想:“我本是为断翼鹤诀而来,却被卷入这件大事中,若非安答搭救,我早就死了。虽说好事多磨,可万不料艰难到这般地步。”

她走出屋子,观赏大殿,只觉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美观的殿堂,心想:“咱们草原上的人,做梦也想不到造这般房子,书上说龙火天国造的金楼玉殿,或许正如眼前之景。”

烛九生出异样的感觉:或许她本不必在草原上风吹雨淋,吃苦受罪,她可以去龙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悠闲快乐的生活。她曾对这般奢靡懒散的日子嗤之以鼻,但眼下却觉得那般度日安逸而可贵,自己何必争权夺利,何必打打杀杀?

她暗斥自己:“你被这风雪变作了女人,连脑子都不正常了?我得设法变回去,不然不然如何回去面对族人?”

烛九在沃谷族中有极高的威望,但此刻那威望却成了负担,成了谎言,他们认定她是手腕强硬、坚毅豪迈的男子汉,并非貌美如花、软弱娇贵的俏姑娘。如若他们得知实情,会不会就此反她?她必须设法扭转局面。

但她又想:“上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度接近安答,让他明白我的心意,让我可以追求情郎,我难道就这么错过么?”

她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办,她独自一人拿不定主意,如果她能回到沃谷族,找到紫怡部的同胞,或许能与她们商量商量,或许烛九再喝下火龙水,又能变成男人?

蠢!蠢!这不又绕回去了?到底是安答重要,还是称雄天下重要?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两者都渺茫,两者都艰难。安答自称是天下最正直刚正的人,他岂会背叛自己的心上人,脚踏两条船?

但话说回来,世间哪个有大本领的男人没有三妻四妾?

烛九为这念头哭笑不得:在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目光长远、心胸广阔的草原英雄,此刻却想着妻妾之争、宠辱之事。

身为女子,便整日价有这些无聊的心思么?

她抚摸蝉蜕拂尘,心潮起伏,想挥舞转动,习练功夫,又不禁想道那赠予她此物的人儿。这是安答神道教中最贵重的宝贝,他却赠给了烛九。

这算不算定情信物?

她脸红扑扑的,忽然听右侧屋中有人说道:“仙子,好了么?”那声音是白雪儿所发。

嫦风仙子笑道:“傻丫头,这般着急做什么?妆容要美,须得耐心,我替你化好眉毛,再涂胭脂,抹白粉不过你本来就白,抹粉倒也不用,嗯,正是天生丽质如斯,倒也不必太过雕饰。”

烛九忍不住朝屋内一瞧,见嫦风仙子正在替白雪儿化妆。如今阎安危机重重,但她二人倒有闲情雅致,这就是女孩儿家的举止心态么?

白雪儿蓦然流下泪来,嫦风忙道:“小丫头,你哭什么?”白雪儿泣道:“我娘我娘曾教我化妆,仙子,我想起她来了。”

嫦风仙子嗓音微颤,搂住白雪儿道:“可怜的孩子,你跟着那位青云侯,受了不少苦吧。”

白雪儿嗔道:“是啊,世上没有再比他更不解风情、不温柔体贴的男人啦。不过他待我倒挺好,像个师父的模样,我心胸不凡,也不怎么怪他。”

嫦风仙子道:“你体内流着齐宫大人的血,潜力不凡,你若愿意,待解了妖魔之患,便留在咱们阎安如何?我收你做我女儿,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

白雪儿愣了许久,小声道:“仙子,我很喜欢你,你就像我娘亲一样,但但我还是想跟着侯爷走。”

嫦风笑道:“你这小丫头,是不是喜欢他了?”烛九心中一震,不由屏住呼吸。

白雪儿急道:“谁会喜欢这笨侯爷!只不过本姑娘知恩图报,怕他一个人孤单,索性陪陪他而已。”

嫦风一扭头,道:“烛九,你别在外头待着,这就进来吧。”

烛九身躯颤抖,不再躲藏,走到门口,道:“我并非有意在外窥伺,这就离去了,若有惊扰,还请见谅。”

嫦风朝她招手,示意她走近,烛九又道:“男女有别,委实不便”

嫦风叹道:“你也是个傻丫头,自欺欺人,骗得了谁?过来让我瞧瞧你。”白雪儿“啊”地一声,道:“仙子,你说你说烛九公子是丫头?”

烛九只觉天旋地转,手足无措,只得走向嫦风,嫦风嘻嘻一笑,手一甩,已除下烛九厚重的大衣,白雪儿见她胸部圆滚滚的,瞠目结舌,道:“那为何侯爷叫你贤弟?难道你们结拜前都不验明正身么?”

嫦风哈哈笑道:“我猜你俩结拜时年纪都小,那笨汉子木知木觉,被你瞒过了,对不对?你现在可是骑虎难下啦。”

白雪儿陡然醒悟,兴奋异常,惊叹道:“是啦,你暗恋侯爷,对不对?他却始终以为你是男子?真是真是满腔恋慕无处诉,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惜,可悲,可怜,可叹,而这傻瓜白痴的侯爷,辜负了姐姐的一片痴心,更是可恨极了。”

烛九涨红了脸,道:“白雪儿,你你胡说些什么?”

白雪儿登时大失所望,奇道:“难道我说错了?你不爱侯爷了?”

嫦风道:“白雪儿,你让开,让烛九来坐。”白雪儿会意,让出座位。嫦风稍稍用力,把烛九拉向梳妆台。烛九功力不在嫦风之下,可却傻愣愣的无法抗拒,仿佛被水浪卷入水底一般。

嫦风端详烛九面容,笑道:“你这等姿色,这辈子却从未上过妆容?真是糟蹋宝贝,暴殄天物。”说罢两眼放光,似珠宝匠见了稀世宝石一般,卷起袖子,拿起描眉笔,在烛九眼上描画。

烛九闭上眼,只觉嫦风手上力道精细,呼吸专注,眉宇间又麻又痒,感觉怪异至极。她见过草原上的牧民将绵羊五花大绑,用刀刮掉羊毛,绵羊咩咩的叫着,全唯有任人处置,自己此时宛如这绵羊一般。

过了片刻,嫦风又替她抹油涂粉,涂红嘴唇,道:“你本就好看,略施粉黛即可。”

烛九惨声道:“不必不必,不能让安答瞧见。”

嫦风在她耳畔柔声道:“你以为那侯爷不知道?别骗你自己了。你换上女装,让他吓一跳,再稍稍说些好话,今晚他就是你的啦。”

烛九感到一股热气直往上升,开枝散叶,遍体弥漫,她认为这嫦风是在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又盼着她是在助自己往天上飞。

万一万一成了呢?

嫦风完工,满意的笑了笑,让烛九照了照镜子,烛九从未见自己这般美过,双目无法从镜面挪开,她心想:“难怪那些关内女子梳妆打扮,一弄就是一个时辰,原来大有道理。”

嫦风皱了皱眉,命侍女取来几件样式英秀、男女皆宜的衣衫,替烛九换上,烛九如同动作拙劣的木偶,呆滞的站在镜子前,嫦风与白雪儿齐声嗔道:“摆几个动作,活泼一些,风骚一些!”

烛九道:“别我”

嫦风不由分说,拉她手,捏她腰,烛九身子僵硬,但姿势仍做了出来,镜中人显得风情万种,风华诱人。

嫦风与白雪儿捧腹大笑,烛九也开心起来,抿嘴微笑,白雪儿道:“烛九姐姐,你学我模样!”遂优雅小巧的转身抬腿,小手支颐,烛九童心忽起,也随白雪儿样子,两人皆笑得满脸通红,肚子发痛。

忽然间,嫦风笑着笑着,泪水滚落,烛九与白雪儿大感惊讶,问道:“仙子,你怎么也哭了?”

嫦风哭道:“我看见你们,就像瞧见我儿女一般,心里欢喜,可可我已有十多年没有这般欢喜过了。”

烛九问道:“仙子,你为百姓操劳忧心,当真了不起。你的家人呢?他们可陪在你身边?”

嫦风惨然道:“我的家人我的一对儿女被妖魔蛊惑,背叛了我,背叛了阎安,他们都死在了动乱之中。”

白雪儿、烛九脸上变色,白雪儿恨恨道:“这些该死的妖魔!”

烛九道:“仙子放心,安答定有拯救阎安的法子,就算安答一人不行,加上我们也不够,还可以请龙火天国的救兵”

嫦风叹道:“当年那些城中青年之所以叛乱,正是想撤去除灵大阵,散去谷中的幻景,让外头的人能够进入咱们阎安城。但此举有违祖训,他们不听劝告,竟想杀害咱们几位阁中元老,才酿成一场惨剧。”

烛九道:“他们他们也太鲁莽了吧。”

嫦风已将烛九、白雪儿视作自己亲人,带两人走出屋子,来到殿中御书库,书库后有一幅大壁画,画中有一位仙子率领阎安勇士,围剿山谷中血盆大口的妖魔,而那群妖魔则包围着一群肌肤发黄、赤身披毛的野人。

嫦风叹道:“据传在一万年前,咱们的祖先也就是你二人的祖先嫦楠仙子率领世间英雄,来到山谷,剿灭了在此作恶的妖魔鬼怪,解救了原先在此的野人。

那些野人已所剩无几,对咱们感恩戴德,甘愿让出这山谷,给咱们居住。咱们与这些野人从此和睦共事,彼此信赖。而嫦楠祖先有感世道险恶,于是布下法阵,隔绝了山谷,又传下规矩,不许咱们外出,更不许轻易邀外人入内。故而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咱们不会向龙火天国求援。”

四十九 安答是傻瓜

白雪儿担心形骸,知道他独自一人绝无胜算,道:“但这时候已是火烧眉毛,仙子,可顾不了这许多了。”

嫦风心下苦闷,又潸然泪下,道:“听说圣莲女皇强横霸道,将地母岛上每一寸土壤皆视为己有。咱们阎安虽然隐秘,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她怎能容得下咱们?可别赶走了狼,又引来了虎。”

白雪儿道:“但龙国繁荣昌盛,总比妖界的魔头好得多了。”

烛九忽然说道:“咱们可以向灵阳仙求援!我有一位老大哥,他是一国之主,号称北牛,一身武功神勇绝伦,麾下猛将如云,若与安答联手,定能力挽狂澜。”

嫦风愁眉不展,摇了摇头。烛九急道:“仙子,那位老大哥绝无野心,是个罕有的爽朗好汉”

嫦风望向那壁画,叹道:“妖魔欺骗咱们那些孩子说:实情并非如壁画上所言,不是咱们帮了这些野人。而是嫦楠祖先率兵攻入山谷,将野人们杀的几乎荡然无存,夺去了这神山,再掩盖了真相。咱们那些孩子本就极端不满咱们闭山锁国,对这谎言信以为真,义愤填膺之下,终于酿成一场大祸。

当时,我孩儿问我:‘若非是咱们祖先手上沾满了鲜血,害怕遭到同样报应,为何对外界如此害怕?以至于龟缩不出,拒绝一切外人?’我我无言以对,难道居于世外,就是心术不正,有违天理,也终究难永远太平么?”

白雪儿、烛九同时说道:“仙子,你不可动摇。”“是啊,妖魔的谎言又岂能相信半句?”

忽然间,远方惨叫声响起,噼里啪啦,似门窗碎裂,随即寒风大作,声如虎啸。嫦风骇然道:“怎么回事?”

那高个汉子郭斌快步赶来,满脸是汗,惶急喊道:“是妖魔!许多妖魔闯进宫殿来了!”

嫦风面无人色,难以置信,叫道:“城中有除灵阵,他们如何能来?”

郭斌道:“不知怎地,除灵阵效用锐减!仙子,随我去密道躲着!”说罢看了烛九一眼,一时认不出她来。

白雪儿想起陈若水,心急如焚,哭道:“姐姐不会已被那妖魔杀了吧。”

烛九拿出男子般的胆气来,道:“事到如今,不可多想,先保命再说。”

郭斌一马当先,顺着长廊往宫殿深处走,乒乓一声,廊顶坍塌,十来个妖魔从破洞中跃下,皆是宽袍利刃,神情得意。

郭斌取一柄斧头,使九转阴阳功,身上阳气如衣,冲向众妖魔,妖魔们四散躲闪,与他游斗,刀上寒气冰冷,身法极为狡猾。郭斌功力虽高,但妖魔阵法灵活,如一群狮子围猎一头水牛,郭斌难以突围,反而落于下风。

烛九突然加入战团,施展紫目功,拂尘一通猛刺,妖魔们大声尖叫,被她刺伤多人,烛九再使断脉神功,将过往痛苦顺着拂尘送入妖魔体内,中招者惊恐万状,痛苦不尽,烛九旋即转动身法,将妖魔结果了。

郭斌又惊又喜,笑道:“姑娘,好功夫!”

烛九经过这一路上接连奇遇,身上真气充沛,借助断脉神功、断翼鹤诀与齐宫鲜血,龙火功终于突破第六层境界,加上紫目功玄妙,断脉功强悍,武功远在那郭斌之上,加上打了妖魔一个措手不及,转眼逆转局面,连续重创妖魔。

妖魔见局面不利,口发尖啸,传遍数里,不一会儿,又有妖魔从破洞跳下,聚集了二十余人,继续猛攻烛九、郭斌。

郭斌喊道:“姑娘,你尽管放开手脚!”说着使出“九阳神盾”功夫,将自身阳气扩散开去,化作坚硬盾牌,护住烛九后方,替烛九抵挡寒气刀刃。

烛九心中一宽,无后顾之忧,道:“多谢!”全神贯注,一招天镜照妖,将三个妖魔兵刃挪转,令他们互相残杀,妖魔慌乱起来,受伤不轻。烛九再使“观镜照剑”,数剑刺入镜中敌人,敌人痛呼大叫,翻身就倒。其余妖魔见烛九招式神妙难测,捉摸不透,登时不敢再上前。

烛、郭二人正在苦战,又有两个鬼祟妖魔从嫦风、白雪儿身后绕来,隐去呼吸,陡然出刀,嫦风惊觉时已有些迟了,她将白雪儿一抱,身子一转,肩上、腿上一痛,已被刀刃割伤,鲜血喷洒在地。

白雪儿颤声道:“仙子!”

嫦风体内真气雄浑,但此生司职政务与道法,几乎从未与人动武,临敌经验匮乏至极,见妖魔狰狞凶恶,惊慌之余,只咬牙挡在白雪儿面前。

白雪儿眸中泪光闪烁,心中感动,勇气倍增,心想:“仙子舍命救我,我也得竭力救她!”心意已定,纤臂一举,打出九转阳掌,一妖魔万料不到这瘦弱丫头掌力竟刚猛如此,砰地一声,肋骨折断,喷血摔出。

一旁妖魔吓了一跳,一刀斩向白雪儿脑袋,刹那间,白雪儿生身形飘忽,幻影闪烁,正是梦魇玄功的行梦功夫,她造诣远不及形骸,但功夫本身玄乎其玄,那妖魔看得一愣,被白雪儿到他背后,九转阳掌劈落,那妖魔椎骨断裂,倒地不起。

嫦风仙子喜道:“好孩子!”话音刚落,却见更多妖魔从大殿那儿跑出。烛九、郭斌一边,郭斌九阳神盾已然衰退,烛九也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妖魔则层出不穷,纷至沓来。

白雪儿、嫦风赶忙跑到烛九身边,四人背对背靠着,面对四十来个白袍妖魔,皆感惊恐焦急。群妖哄笑起来,有妖魔指着嫦风仙子道:“这婆娘一死,除灵阵便算彻底破了,想不到这般容易。”

一团红色网罩倏然落下,罩住这妖魔脸面,妖魔低哼起来,绿火一闪,身子干枯而亡。紧接着又有数道蛛丝飞向众妖,黏住头颅,汲取妖火,弹指间将妖魔杀死。

嫦风、烛九等震惊万分,见那蛛丝汇聚到一双臂膀上,来者一身青袍,神色英俊森严。烛九、白雪儿喜道:“安答!”“侯爷!”

形骸喝道:“群魔众妖,当真胆大包天,胆敢闯此宫殿,祸害无辜?”

一妖魔头目喊道:“不管是谁,一并杀了!”

形骸冷笑道:“放我青云侯在此,妖魔也休想永生不死,尔等不过是自寻死路”话未说完,两侧妖魔挥剑出掌,瞬间杀至。

形骸道:“胆敢打断本侯?”皱眉瞪目,语气不快,拍出数掌,掌力中暗含血水,在空中凝固成蛛丝,将来者妖火须臾抽干,他笑了一声,再将丝线化作长枪,嗖嗖声中,穿体破膛,杀敌无数,妖火宛如水流,汇入形骸双臂,形骸眼闪喜悦,动作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奇。

十招后,众妖魔死伤惨重,大感悚然,意欲逃窜,但却发觉踩入蛛网,根本挣脱不得。形骸手臂轮转几圈,妖火涌动,妖魔大声哀嚎,不久尽皆魂丧魄灭,真气散尽而亡。

白雪儿奇道:“侯爷侯爷怎地不对劲儿?”

烛九见形骸动手时威风凛凛,英勇张扬,依稀就是当年草原上那熟悉、高傲、迂腐、热忱的少年,她心神荡漾,惊讶至极,满心喜悦,魂醉神迷,暗想:“为何一夜之间,安答他武功倍增,手臂完好,人也人也全然变了?”

她就是那时爱上形骸的,虽然这爱意不以形骸变得冷漠而消退,可陡然再见到当年的安答,却令这份爱更加高涨,更令人销魂。

形骸此刻使得是冥火第七层功夫,将敌人杀死后,再用放浪形骸功将妖火占为己有,以妖火缓解冥火诅咒,这不过是权宜之计,难以长久,但却令形骸找回了久违的活力,他的心不再冷漠,他的灵魂不再卑微,他时时刻刻皆宛如与孟轻呓相处般热情快活。

偶然间,他心想:“杀妖除魔是一回事,夺取妖火又是另一回事。我杀妖是为了正道,可非沉迷于贪食妖火之乐。”心底泛起一丝罪恶感,但他旋即压下,不复顾虑。毕竟人如野兽,果腹重要。

他杀光群妖,仰天长啸一声,道:“痛快!痛快!”又自言自语道:“俗语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你岂可得意忘形?你给我收敛一些!”

白雪儿笑道:“侯爷,你和谁说话啊?”

形骸笑道:“当然是教训你这丫头。”说罢快步走上,摸她头发,揪她辫子,白雪儿惨叫道:“你疯啦!我又不是你那心上人!你别作弄我,我头发好不容易梳理整齐的。”

形骸将右臂消去,望向烛九、嫦风、郭斌三人。嫦风、郭斌震慑于他超凡脱俗的功夫,皆露出敬服震慑之情。

烛九登时想起自己化着妆容,羞不可抑,低头不敢去看形骸。形骸笑吟吟的看着她,说道:“贤弟,你瞒的我好苦!”

嫦风不忙向形骸道谢,却替烛九解围,笑道:“你眼下知道了,不也刚好?”

烛九不知所措的捏着手指,咬着嘴唇,形骸道:“贤弟放心,我这人宽宏大量、不计小过,你也莫太过愧疚,不过今后我不叫你贤弟,该叫你贤妹。”

烛九勉力说道:“你爱叫我什么就是什么。”

突然间,形骸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烛九“啊”地一声,惊得浑身是汗,心花怒放,无数遍心想:“我我这就把什么都给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安答与我好!”

却听形骸嚷道:“贤妹,贤妹,与人拥抱,当真鲜美!”说罢放开了烛九,又用力把嫦风一抱。嫦风笑骂道:“哎呦,你抱我这老太婆做什么?”

烛九怒道:“安答你你瞎胡闹?”

形骸道:“怎地胡闹了?我这人最友善不过!”忽然抱住郭斌,郭斌哈哈傻笑,两人相互拍背,都说道:”老兄,你好!”“老弟,你好。”

烛九气昏了头,顿足道:“不像话,安答,你吃错药了么?”

形骸笑道:“吃错了,吃得又错又多!”一转眼,又把白雪儿抱住,高高举起,白雪儿尖声发笑,喊道:“臭师傅,臭侯爷!你这样对我,人家好伤心啊!”

形骸将她往天上一抛,稳稳接住,高呼道:“谁伤心了?只要被本侯爷一抱,伤心全消,烦恼不扰,放浪形骸,自在逍遥!”

烛九纵然失望,却也忍俊不禁,掩嘴一笑,嗔道:“安答,傻瓜!”

五十 缠绵不觉苦

形骸闹腾一会儿,恢复镇定,道:“仙子,齐城的除灵阵难道被破了?”

嫦风心乱如麻,道:“咱们这就去瞧瞧!”

来到大殿,殿上侍卫陆续集合,死伤惨重,横七竖八的躺着百来具尸体,其中有一具身穿白袍,是死去的妖魔。形骸见区区妖魔总共区区五十之数,竟杀的这数千士兵四散而逃,几乎毫不受阻,心下不以为然:“这阎安将士委实难堪大任,远不及我天国兵威。”

嫦风转动机括,开启一扇绿铜大门,大门中有一桌,桌上有一大块地图,地图上方,微光浮动。嫦风念了咒语,那微光稍强了些,她放下心来,道:“只是这大阵一时间有些微弱罢了。”

郭斌喜道:“原来不过是暂且受扰。”

嫦风道:“但此乃大阵松动征兆。白发恶鬼定在逐步占据上风,咱们若不赶快,大阵撑不了多久。”

白雪儿担惊受怕,道:“侯爷,咱们非快些救姐姐不可”

形骸傲然道:“怎地是‘咱们’?明明全得靠我。”

白雪儿啐道:“好啦,好啦,你功劳最大,行了吧。”

形骸双手负胸,道:“这才差不多。”

白雪儿白他一眼,又道:“侯爷得快去救姐姐,可此地也不能不守,否则妖魔再趁隙闯进来伤了仙子,大阵也立即荡然无存。”

嫦风摇头道:“那妖魔可全然弄错了,除灵大阵岂能系于单人生死?我纵然死了,这大阵不久便会自行运转。”

形骸道:“大阵何时会再度衰退?”

嫦风做了个手势,闭目片刻,道:“最晚半天之后,大阵会失效,这一次非短时能够复原。随后会愈发频繁。”

形骸道:“我已知道那恶鬼名号,也知道他们在潍城的天机洞中,只是不认得去那儿的路。”

嫦风奇道:“潍城?原来在那儿!那大旗呢?他是怎么说的?”

形骸于是将恶斗四妖,问出神荼阴谋,那大旗同党消息,以及大旗所知传说如数道来。嫦风与郭斌皆惊惧交加,嫦风道:“神荼?神荼?这名字倒是头一回听说。”

烛九道:“仙子,他们所言历史确与你们所记截然相反,那定然是妖言惑众的伎俩了。”

嫦风叹道:“确实如此,但黄耳族人或许正由此对咱们怀恨在心。”

郭斌捏拳怒道:“咱们阎安勇士救他们祖先,他们却恩将仇报,若早知道他们暗藏祸心,就将这群混账杀放任他们死光了!”

形骸暗忖:“此事众说纷纭,何必深究?”劝道:“诸位,请给我瞧潍城地图,告知那黄耳族神庙与天机洞所在。”

烛九见形骸神色困顿,心下不忍,道:“安答,你已许久不好好休息,身子骨如何撑得住?就算睡一、两个时辰,也是好的。”

形骸道:“大丈夫不眠不休,男子汉大旗不倒,乃是天经地义。”说话间,脑袋隆隆,有些头疼,他心知因妖火与冥火混淆之故,此刻他是活人身躯,不比活尸时强韧耐久,不由暗暗烦恼。

嫦风道:“你难道忍心你这好妹妹,好徒儿为你担惊受怕么?”

形骸仍要坚持,但嫦风道:“这样吧,你去睡两个时辰,等你醒来后,我带上士兵,咱们大伙儿一齐去潍城。”

形骸眉头一扬,道:“仙子,非我这龙火天国武状元青云侯自大,不过潍城此刻极为凶险,你们也帮不上忙。”

若他早先说出这话来,郭斌、坚归等定要与他争论,但他们此时对形骸身手已佩服的五体投地,便不觉受了冒犯,反而觉得他有话直说,何等豪爽。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世人崇敬依附强者,心思历来如此。

嫦风苦笑道:“是啊,但就算咱们替你缠上敌人一时半会儿也好。况且这殿中已不安全,与其说是咱们去帮你,不如说与你在一块儿更为安全。”

郭斌与坚归都想:“仙子此举等若弃殿逃亡,可事出无奈,岂能循规蹈矩?此计不失为英明灵活的上策。”

形骸寻思:“她这话倒也不错,我青云侯能者多劳,尊老爱幼,品德高尚,为人体贴,总得照顾贤弟贤妹与爱徒。这一大群人纵然麻烦,对付零星妖魔,倒能省我气力。”思索片刻,道:“就照仙子说的做。”

嫦风对烛九道:“九儿,你带侯爷去你屋子。”

烛九登时满脸通红,形骸嚷道:“瓜田李下,岂可随意”嫦风催促道:“快些,别争了,咱们一切须得抓紧。”

烛九一字一句,娇羞恳切的说道:“安答,你随我来。”说着握住形骸手掌。

形骸自诩为专情不二,高洁苦行之人,但被烛九玉手一碰,顿时心生异样,满腔火热,感到这鲜活温暖的手掌如此神圣,令人敬仰。在他心中,他纵然武功远胜过烛九,可身份之差,实有天壤之别。他是可怜的活尸,烛九是光辉的活人。活人对活尸如此友善,正是天大的恩惠,活尸如何能抗拒?又为何要抗拒?

他脑子迷迷糊糊的,满是接近烛九,亲近烛九的心愿。烛九见他面露喜悦,也神魂颠倒,呼吸急促。她从形骸爱慕的表情中头一回领略到了自己的魅力,从而信心倍增,她认为自己今后一生的命运与幸福,自己的贞洁与爱情,都将在这一夜交给眼前的男人。

安答,安答,与我身魂合一的安答,兄弟是安答,兄妹是安答,夫妻也是安答。

烛九不害怕,却感到十分新鲜,万分渴望,原来两情相悦时,女子竟会如此盼着男子的身躯占有自己,甚至比男子更为急切。

烛九是特例吗?烛九是不顾廉耻的女人吗?烛九不知道,但烛九也不想知道。在安答面前,廉耻好生碍事,礼法好生碍事衣衫好生碍事。

他们来到烛九屋子,烛九指了指床,道:“安答,你歇息吧。”

形骸道:“贤妹,你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好么?”

烛九脱口答道:“好啊!”她已顾不得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玄虚了,她恨不得两人什么都不说,顺势躺在床上,做男人和女人,做一切该做的事,一切不该做的事。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形骸手一拉,烛九坐在了他身边。烛九脸红透了,汗水流淌,散发香味。她在这宫中曾洗过澡,自知应当是香喷喷的。而她听沃谷族的女人说过,当女子与男子好的时候,身上的气味,无论多古怪,对男子都是迷魂香。

形骸举起她的小手,温柔、贪婪的抚摸着,烛九呼吸乱了,发出低沉的哼声,眼神迷离,觉得眼前的郎君好看无比,世上怎能有人不喜欢他?

形骸道:“贤妹,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摸摸你的心脏,我”

烛九脑袋低下,道:“随便你啦,不过你可得轻些。”

形骸手按上烛九胸口,体会她的心跳,“扑通,扑通”,透着她乱糟糟的、活泼泼的情绪和心思。一颗人心,一颗人魂,多么美妙,多么诱人。

烛九在发颤,她恨不得形骸野蛮一些,强占了自己,又盼他能再多些花样,多些缠绵。

形骸亲了她的额头,烛九出了汗,形骸觉得她汗水里散发出气息,灵魂的神圣气息。

烛九再也忍耐不住,她仰起脑袋,终于吻上了形骸的嘴唇。当嘴唇相接的那一刻,烛九陷入狂乱,她想一次,两次,千百次的与这人睡在一块儿,结合在一块儿,养下孩子,一个不够,得两个、三个,一百个才行。她知道生孩子何等艰苦,但这些苦都是与他甜蜜欢乐的代价,那便是世上最值得不过的啦

突然间,她陷入迷茫,心意急剧转变,仿佛这人不再是安答,不再是那个英俊潇洒、桀骜不群、惹她倾心的行海,而是另一个人,就像那个雪屋中的叶老焦,就像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妖魔,甚至连那都不如,就连一个乞丐,一条半死的狗,一只待宰的猪,都不及此人令人恶心,令人厌恶,令人害怕,令人鄙视。

这变化如此显著,如此深刻,她如同挨了重重的一刀,急忙往后仰,想躲开这人,清醒清醒,暂缓这疯狂的举动,她万分确信此人不再是安答,而是某个邪恶的妖物,在紧要关头施展了诡异奸邪的法术,想要欺骗她,占据她的身子。

但她半途而废、拒人千里的举动无疑惹恼了那个怪物,那人低吼着将烛九压倒,深深的吻她,呼吸粗重而狂野,力气非烛九能挡,似要吸取她每一丝活气。烛九身子发颤,尖锐的低吟,眼泪直流,但双手被这人单手握住,双足也被他压得死死的。

烛九大骇,死命咬此人舌头,使出百病缠身功,那个混账身子巨震,放开了她,烛九流泪逃下床,伸手扯起衣物,似乎衣物成了她最后的铠甲,牢固的防线。她凝视那人,看清那人正是她的安答,但又不是安答。

他的脸依然俊秀,但已无活力与神采,就像层层乌云中的太阳,不露半点温暖,而是死气沉沉,透出墓地的腐朽来。他冷冰冰的看着她,目光再无恳切与柔情,再无爱慕与亲密,唯剩下一潭死水。

就像数十天前烛九遇上他时那样冷漠无情,忍心果断。

烛九颤声道:“安答,我我不该咱们继续,你随意摆弄我,我再不反抗啦,我是真心和你好”

形骸漠然道:“不必,我已不累了。”语气甚至有几分厌恶。

不知是厌恶烛九,还是厌恶他自己。

他倏然已离了屋子,留下悲伤的烛九,她似刚刚从可怕与美妙相伴的梦中摆脱出来,兀自魂不附体。

五十一 翡翠玉雕龙

烛九浑浑噩噩,心下懊悔:“我怎地突然如失心疯般惹安答生气?他不要我了么?我为何要伤他?”

她想不通,凄然而泣,她恨自己如此软弱,如此糊涂,坏了一场好事,又不明白为何身为女人,情绪竟不受控制,受不了哀怨,忍不住泪水,只有哭出来才能好过。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嫦风叹道:“九儿,是我不好,我不该帮倒忙,反而害得你二人不和。”

烛九定神回头,见嫦风与白雪儿站在身后,同情看望她。烛九摇了摇头,慢慢止住哭泣。

白雪儿愤愤不平,道:“烛九姐姐,你与侯爷到底怎么啦?他欺负你了么?为何他又变回那板着脸的怪人?”

烛九道:“他没欺负我,只是只是忽然不要我了。”

嫦风怒道:“你如此千娇百媚,我见犹怜,他到底算不算男人?”

烛九忙道:“是我不好,是我疯疯癫癫的推开了他。”

嫦风大感疑惑,难以启齿,白雪儿更是似懂非懂,满腹好奇,两人皆知不该深问。嫦风叹道:“九儿,咱们该出发了,但出发之前,我有一件事物要送给你与白雪儿。”

烛九不知该如何面对形骸,只摇头道:“仙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嫦风道:“你二人救我性命,怎能说没功劳?且你俩喝下了齐宫大仙的血,唯有你二人能使用那事物。我只盼你二人能运用自如,助行海侯救我阎安于危难。”

白雪儿问道:“仙子,那到底是什么?”

嫦风道:“你们随我来,一试便知。”

烛九整理情绪,压抑伤感,来打大殿,见形骸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烛九起意躲闪他,但忽然间,她忆起草原上的魁京、北牛遭遇,豪情充斥心间,勇气战胜羞愧,她快步走到形骸面前,道:“安答,我伤着你了么?”

形骸道:“你未伤我,却令我见到自己的丑陋卑贱,我配不上你,且我另有心上人,你我兄妹之情甚笃,不可逾越分寸,还是保持原样的好。”

烛九摇头道:“你半点也不丑陋卑贱,我绝不会讨厌你。”

形骸淡然道:“不愧是草原儿女,豪爽耿直,何况兄妹恩义,天长地久,小小风波,想必转眼便会忘了。”

烛九心道:“我永远不会忘却,我怎能忘却得了?我几乎已成了你的人,你也几乎成了我的,可我却亲手毁了这段缘。”

但她拿得起,放得下,咬咬牙,暂且不再多想,又见嫦风在等她,忙跟了过去。

嫦风回到那操纵除灵大阵的密室,手如转动纺机般动了动,那阵法光线流淌涌动,缠绕在烛九、白雪儿身上,两人顿觉遍体舒坦,强力柔和的真气鼓荡于经脉,回旋于躯体。

白雪儿惊呼道:“仙子,这是什么功夫?”

嫦风道:“这除灵大阵中融入嫦楠祖先与齐宫大仙的心血,与你俩体内血气呼应,当年齐宫大人被天庭重创,正是凭借此阵法疗伤。我借此阵法,暂且提升你真气,只要在阎安山谷之中,你二人法力可不在齐宫大人之下。”

白雪儿拍拍手掌,摸摸脸颊,欣喜说道:“我的真气好像提升了百倍,这可真了不起!”

烛九自觉内息雄浑,呼吸若有海啸动静,由此灵台清明,心情舒畅,不再纠葛于情感一时的得失。

形骸从后走来,道:“你二人得此机缘,但仅在此地有效,加上运用尚不成熟,须得慎重,不可沉醉痴迷于此时境界。若遇上敌人,当多思索,多反省,以期有所收获。”

白雪儿啐道:“知道啦,不争气的侯爷。”

形骸皱眉道:“怎地说我不争气?”

白雪儿幽幽说道:“女孩儿家天生害羞,就算抗拒于你,你稍稍用强都不会么?这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烛九羞道:“白雪儿,别别说了。”

形骸瞪白雪儿一眼,道:“目无尊长,妄言荡词,依照我海法神道教门规,当罚你面壁思过。”

白雪儿吃了一惊,道:“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

形骸又道:“仙子,此地除灵大阵似受了影响。”

嫦风叹道:“不打紧,眼下对付强敌才是首要大事。”当即召集全部士兵,得三千人,全数开往潍城。

潍城与齐城几乎一般大小,方圆二十里,但地处山谷以北,且离河较远,地势不佳,是阎安中下平民居住之处,房屋凌乱,街道脏差,人口众多,拥挤不堪。

两城交界处是一悬崖断壁,当中有一坐大石桥,长百丈,宽二十丈,极是坚固广阔。临近大石桥,只见潍城城墙内阴气纷纭,霜雪微亮,幽幽冥冥,景象诡谲。

嫦风惊呼道:“潍城已彻底被妖界风雪卷入了!”

石桥上空无一人,静谧至极,唯有异样的雪花跳着激烈的圆舞。形骸道:“烛九、白雪儿,你二人随我来,其余人守住仙子。”

双姝答应一声,三人走向大石桥,行到途中,蓦然听一声尖啸,一极庞大的妖魔从雪雾中出现,轰地一声,重落在石桥前头。此物皮毛雪白,面目全黑,双目血红,身高十五丈,是一只庞大至极的白猿,仿佛这风雪凝固成的异兽。

白雪儿、烛九脸上变色,不禁退后一步。身后士兵皆大为震撼,同时”啊呀“一声。

形骸大声道:“此物我来对付,你二人对付其余妖魔!”

话一出口,五个白袍妖魔已环绕烛九、白雪儿,此五人身上绿火灼灼,映得五人脸面阴暗。郭斌依稀认出五人面孔,喊道:“两位姑娘小心,他们是黄耳族的叛徒!”

五人一齐喝骂道:“阎安的仇人,今日叫尔等悉数丧命于此!”

嫦风道:“你们都上了妖魔大当,他们篡改史实,让你们替他们卖命!”

一面目苍老的妖魔哈哈大笑,笑声愤慨,他道:“篡改史实,让咱们卖命的是你们!咱们黄耳族与这片山谷元灵联系紧密,若无咱们,当年嫦风完不成这除灵大阵!她所以留咱们性命,并非出于什么好心肠!”

另一肥胖妖魔喊道:“多说无益,动手杀吧!”

这五个妖魔得妖界风雪助长,皆身负第二层魅妖妖力,气愤之下,只想将阎安众人杀的干干净净。声在半空回荡,五妖身躯皆扑向白雪与烛九。

白雪儿使九转阳功第七层的“凤凰舞”,身上罩一层炽热羽衣,迎上那老妖、胖妖,双妖举刀迎战,去势汹汹。但白雪儿这九转阳功隐隐克制神荼妖界的风雪,老妖、胖妖被她真气一烧,疼痛不已,于是改变战法,与白雪儿游斗。白雪儿再使行梦功夫,拳脚掌指皆似幻似真,形影繁复,稳稳占得上风。

那边烛九独斗三妖,局面也甚是有利。那三妖刀法好似癫狂,动作大开大合,迅捷快速,而烛九使出“断脉神功”的铁气掌功夫,真气坚硬无比,刀枪不入,那三妖刀风剑气再如何猛烈,都半点奈何不得烛九。

那大雪猿怪叫起来,冲向战阵,形骸同时使出冥火功第七层功力,再运遁梦之法,形影渺茫,旁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看清。他朝大雪猿施法,召来一条巨大雷蛇,雷蛇扭动,撞上大雪猿,轰隆一声,似数十道惊雷炸裂,众人只感到脚下剧烈震动,耳鸣若聋。大雪猿痛呼一声,一张嘴,吐出风雪之柱,笼罩极广极远。

形骸掌心发出火柱,风火交织,霎时蒸汽腾腾,但他真人悄然遁走,来到大雪猿身后,高高跃起,数掌打中雪猿后背。雪猿痛呼,忽然回手一拳,速度奇快,形骸一挡,身子巨震,砰地一声,撞塌了一栋房屋。

雪猿怪笑,跳起后狠狠朝形骸那边压下,真好似山崩浪溃,只听哗啦一声轰鸣,大地开裂,坑洞扩出数十丈远。白雪儿、烛九等正在激战,却霎时站立不定,脚步踉跄,被乱石砸的手忙脚乱。

双姝惊呼道:“侯爷!”“安答!”

话音刚落,又听一阵动人心魄的巨响,地面变化,成了红翡翠般的颜色,那红翡翠拼凑连接,火光冲天,凝成一只体魄巨大的翡翠龙形。那翡翠龙四足着地,与那雪猿体型上势均力敌,瞧来精美壮观,声势远比那雪猿猛烈。

白雪儿、烛九震惊不已,众士兵敬畏万分,都想:“行海人呢?这翡翠龙红是他招来的?”

世间道法,分为三派,一派为星知释者的星知派,讲究以符咒通灵,流传广泛。一派为织网仙子的天脉法则,乃是与宇宙沟通,参悟自然之法。而最后一派,则是飞灵真人所创,以自身准则测量天地,用金属、翡翠等物材模仿世间万物,此法在露夏王朝成为铁甲大法的起源,然则真正奥妙,其实与放浪形骸功相通。

这放浪形骸功以自身血肉为引,操纵世间物质,设法掌控、转换、拼接、催动,若功力深湛,手艺纯熟,于是能够雕龙成龙,塑凤成凤。而形骸自从创出了梦魇玄功后,对梦墨理解更深,通过梦墨,渐渐参透了五种翡翠习性运转之道,此刻一试,果然能造出这翡翠红龙。

红龙大吼,口中吐火,同时扑向那大雪猿,大雪猿气力虽大,但却懦弱,见状不禁胆怯,想要开溜时被龙红一口咬住,红翡翠炽热无俦,霎时咬断大雪猿气管,大雪猿痛呼一声,抱着大红龙打滚,用力狠砸,砰砰声好似山塌,十来下后,终于砸出裂痕。

但大红龙轰地一声炸开,火焰纷飞,翡翠化作层层蛛网,裹住大雪猿全身,大雪猿痛苦至极,往后躺倒,滚滚绿焰离开雪猿身体,汇入火龙中一个人体之内。

五十二 痛揍有情郎

其余五个妖魔见状大骇,烛九瞅准时机,打出三招“支离破碎掌”,啪啪啪三声,掌力正中敌人,此招松动敌人器官,那三妖身躯震动,一人眼珠飞出,一人下巴坠地,一人双臂折断。烛九再一声长啸,蝉蜕拂尘变化刺出,三个妖魔中招,大声惨叫,就此气绝。

烛九得胜后,见白雪儿那一边兀自苦战,她那凤凰舞功夫毕竟生疏,纵然飘动之时动作优美炫目,却渐渐被那二妖琢磨出套路来,招式渐被克制。烛九凌空一抓,面前出现镜影,再对准那两个镜影刺出兵刃。此招神出鬼没、难以预料,二妖齐声痛呼,身子巨震,白雪儿趁势冲上,左掌斩中一妖咽喉,登时鲜血如瀑,右掌再劈中一妖天灵盖,阳气消除阴气,也将那妖魔毙于当场。

远处士兵见强敌尽除,无不士气大振,欢呼雀跃。白雪儿一振袖袍,笑靥如花,扬眉吐气,心里却想道:“女孩儿家老是打打杀杀,手脚会变粗大的,今后还当做回我那小家碧玉,深闺幽居之俏佳人。”

众人再去看那大雪猿,尽皆悚然,只见这大妖怪此刻身上覆盖蛛网,只剩一具干巴巴的骸骨,好似已死了十多年。而形骸从废墟中漫步走出,身上泛一层绿色妖火,令人甚是不安。

烛九道:“安答,你夺了这妖魔的妖力?”

形骸微微一笑,神色清朗愉悦,他道:“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妖火虽邪,若被我这善人所用,岂能为害?”

白雪儿“咦”地一惊,道:“你怎地又变好了?”

形骸收敛笑容,正色道:“本侯一贯良好,最喜欢与人为善,广结善缘。好徒儿,乖徒儿,你功夫长进,为师很是欣慰。”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怪异。白雪儿“呸”了一声,笑道:“肉麻,肉麻死啦。我还是喜欢那个凶脸侯爷。”

烛九想起昨夜那亲善温和的床边人,不禁再度心动,可又怕再空欢喜一场,只看着形骸愣愣不语。

形骸心想:“我青云侯岂是得意忘形之辈?更不可贪图一时之欢。”说道:“咱们过桥,行向城中,先找一安全之地守着。”

郭斌忙道:“随我来吧!”当先疾走,大军见了形骸神妙仙法,皆士气高昂,军心坚定,途中遇上零星妖魔,全都一鼓作气的杀败。在城中行了不久,来到一大屋中,院子空旷,四面高墙,倒似是一座堡垒,恰可容纳这支军队。

这潍城中雪界降临,虽比城外仍强上一些,但雪中仍饱含凄厉毒咒,天色阴暗,永夜而无晨,也令人极容易疲倦而丧志。这数千士兵聚在一起就好了不少,彼此沾染活气,鼓舞精神,少说十天内不会如叶老焦那般堕落而迷失。

潍城中有许多百姓听闻大军在此,赶来投奔,嫦风仙子与一众阁老商议之后,一概拒之门外,以免混入妖魔奸细,这嫦风仙子虽天生心善,但也深知愚善害人的道理,于是硬气心肠,对百姓疾苦置之不理,待士兵们稳住阵脚,再派人外出打听消息。

形骸、烛九、白雪儿三人经过一番苦战后皆感疲累,在厅中养精蓄锐,嫦风仙子命旁人不得打扰。

形骸见烛九时不时朝自己这边望来,每次目光一触,她便忙不迭躲开。形骸心想:“唉,这事如此下去,何时是个了局?趁我现在身有活力,得找贤妹谈上一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消除她这心结,以免今后相处暗有芥蒂。”

念及于此,他起身走到烛九面前,道:“贤妹。”

烛九心脏狂跳,道:“安答,你有话对我说么?”

形骸长叹一声,神色悲凉,无奈摇头,烛九道:“你摇头叹气做什么?”

形骸道:“昨夜之事,我确实有错。”

烛九苦笑道:“你有什么错?是我”

形骸拍拍烛九肩膀,道:“贤妹,你听我说完。我的过错,便在于我这人太过俊秀,太过潇洒,人品太过优异,以至于令你不知不觉为我吸引。你们草原上的姑娘,何尝见过我这等超凡脱尘,举世罕有的人物?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少女怀春,在所难免。就如飞蛾扑火,又如向日之葵,你自个儿身不由己,收不住心,皆是我不对”

烛九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是有气,尚未开口,白雪儿在旁听得清楚,头皮发麻,嚷道:“不要脸,不要脸,侯爷,你怎地皮这般厚?你还不如一直黑着脸呢。”

形骸正色道:“你看,我这人诚实敦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掩盖,也不夸大,却又不被俗人理解,这事错在于我,是我对不住你。”

烛九皱眉嗔道:“是啦,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不对?安答,你就想说这个么?”

形骸道:“贤妹,你切不可断章取义,误解于我一番苦口婆心。你确实是个美貌过人、洒脱非凡的姑娘,并非配不上我。”烛九面泛红晕,哼了一声。

形骸又道:“然则我已有挚爱之人,似我这等专心致志,从一而终,忠肝义胆,宁死不屈的英雄儿郎,是不该对你动心的。你明知我有恋人,却仍对我暗送秋波,投怀送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烛九与白雪儿同时怒道:“谁对你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了?”

形骸愕然道:“你刚刚不一直朝我抛媚眼么?昨晚不一看我就脸红么?”

烛九在他胸口粉拳一捶,道:“我压根儿就没看过你,我看你身后的风景不成么?”

形骸抬头叹息,道:“欲盖弥彰,多此一举。好,咱们从头说起好了。遥想当年,你我初遇,你是不是就对我存了痴心妄想、春心荡漾?”

烛九涨红了脸,道:“放屁!”

形骸摇头道:“贤妹,否认是没有用的。若非你心思异样,为何要女扮男装,不让我知道你真身?”

烛九道:“那是你眼瞎,没看出来。”

形骸道:“我若没看出来,你大可当场点破,我为人清高,严守礼防,便会与你划清界限,举止有矩,万不会惹得对我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烛九气往上冲,只叫道:“胡说!乱讲!”白雪儿狠狠掐了形骸脸颊一下,道:“臭侯爷,你脸皮度过金的么?这般厚?”

形骸痛的惨叫一声,推开白雪儿小手,揉脸叹道:“事后你我结为兄妹,事已至此,无可更改。可你这番心思已瞒不过我。所以我说,此事之错,主责在我,你也难辞其咎。”

烛九板着脸道:“好,大老爷,你既然定了我的罪,你说怎么办吧。”

形骸似有叹不完的气,又叹道:“岂敢,岂敢,只是我这人注重是非曲直,也有普度众生的大善念。你既然认错,就当知错就改,若能如此,我也心满意足,不枉我一番苦心。”

烛九冷笑道:“你呢?你该如何改错?”

形骸愁苦道:“我鹤立鸡群,出类拔萃,这件事极难改正,但我今后会收敛光芒,俗语云:扮猪吃虎,乐莫大焉。我是龙般人物,扮猪是扮不像的,但若要扮作猴子、豺狼,倒也可勉力一试”

烛九见他竟当真为此苦恼,被他逗乐,笑道:“不用勉力一试,你昨晚那好色之徒就挺像真的。”

形骸脸上变色,道:“贤妹,昨晚我是有苦说不出,我是患了重病,以至于忍耐不住,想要找人亲近,就似中了江湖上迷魂怀春的毒剂一般。”

烛九与白雪儿齐声道:“吹牛!”

形骸道:“是真的,是真的。我当时心神不宁,觉得你好生高贵,好生美丽,光芒万丈,宛如女神,而我是卑下的仆从,奴隶,只要你看得起我,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快乐。”

白雪儿不禁娇笑道:“侯爷,这是真心话么?”

形骸兀自沉浸于彼时迷茫情绪中,随口答道:“正是。”

刹那间,烛九心思又活了起来,暖流阵阵,淌过心田。她轻咬嘴唇,道:“你当真这么看我?”

形骸幡然醒悟,忙道:“贤妹,你看,你又误会了,你这颗少女心有碍修为,可得好好整治。”

烛九复又惊怒起来,恨恨道:“你你怎地颠三倒四,前说后忘,你是来耍本本姑娘的么?”

形骸只得实言相告:“我当时仿佛走火入魔,莫说是你,就算是白雪儿、嫦风仙子,或是侯亿耳、马炽烈、魁京在场,我也自觉卑微,想要为其效力效忠。”

白雪儿不禁脸红,道:“喂!笨侯爷,你别把我牵扯进去啦!”

烛九听他竟将自己与小姑娘、老太婆、自己的爹爹、五大三粗的猛汉、凶神恶煞的吸血妖魔相提并论,愈发生气,愤愤瞪着形骸。

形骸仰天问道:“我不知老天为何如此对我,为何让我背负如此大的悲哀,为何让我如阳光般耀眼?又让我沦落得如蚂蚁般低贱?为何让我受众多美女青睐?却又赋予我一颗古往今来第一痴情的圣心?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贤妹,你莫非是上苍派来考验我的?你可千万莫对我赋予真情,于我而言,那并非是好事,而不过是又一桩烦心的修行罢了”

他仍在唠叨,烛九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形骸“嗷”地一叫,双目圆睁,掩面道:“你打我?贤妹,你不是喜欢我么?为何忍心打我?”

烛九喝道:“滚!”

形骸浑身巨震,大惑不解,烛九作势要踹他,形骸大惊,于是手脚并用,落荒而逃。

白雪儿哈哈大笑,说道:“笨侯爷,你活该。”

烛九也大感滑稽,笑道:“是啊,笨安答,活该。”不知怎地,她看形骸狼狈慌乱的模样,似出了一口恶气,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再无半点烦恼。

五十三 妖界云游记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形骸情绪归于虚无,再无半点波澜,变回活尸模样,障眼法生效,成了不苟言笑的铁血汉子。他想起自己方才言行,微觉窘迫,但也不放在心上。

白雪儿偷偷对烛九道:“你看,侯爷又变坏啦。”

烛九笑道:“我倒觉得他这样也不错。”

军中有探子跑回报曰:“黄耳族的白衣神庙外空无一人,小人不敢入内,但庙外景象无比惨烈,地上堆满了死人尸骨,立柱上挂满头颅,被血染得红亮亮的。我找到逃脱的百姓,说是白衣神庙中要祭拜一位白衣王,将在子夜时宰杀大量活人。”

嫦风脸上惨白,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形骸道:“离子夜尚有多久?”

嫦风施法一测,道:“还有三个时辰。”

形骸点头道:“到了那时,庙中必然妖魔齐聚,咱们届时埋伏突袭,将他们一网打尽。”

嫦风叹道:“青云侯爷,这些雪界妖魔凶残无比,一旦聚集,非我妄自菲薄,咱们实非他们的对手。”

形骸斥道:“士兵保家卫国,死而无憾,岂能未打仗却先想着如何活命?我一个外人尚且为尔等操劳奔波,尔等就只顾着在旁吹锣打鼓么?”

嫦风暗自惭愧,道:“侯爷教训的是。”遂吩咐下去,命众将士准备出发,与妖魔拼命。

白雪儿凑了过来,道:“英明神武、出类拔萃的侯爷,小女子我有话要问。”

形骸白她一眼,道:“你就叫我侯爷。”

白雪儿抱怨道:“英明神武,出类拔萃是你自个儿说的!”

形骸道:“那时我神志不清。”

白雪儿笑道:“那时的你还说你平常神志不清呢,到底谁说话作数啊?”

形骸训道:“无礼小徒,不怕受罚么?”

白雪儿做个鬼脸,道:“好啦,侯爷,我问你,你有把握胜过那个神荼恶鬼么?”

形骸道:“若无把握,我怎会找过去?”

白雪儿摊开左手,数道:“你说过这妖界妖魔分‘魑、魅、魍’三层,寻常的白袍妖魔是第一层魑妖,先前我与烛九姐姐对付的是第二层魅妖,那个白发恶鬼是第三层的魍妖么?”

形骸道:“大抵不错,但似乎妖魔之中另有区分,像那只大雪猿远胜过第二层妖魔,却又远不及第三层的白发恶鬼。”

白雪儿又道:“民间常说‘魑魅魍魉’,那魍已如此厉害,魉又该是何等可怖?”

形骸道:“民间所言,众说纷纭,你也不必自己吓自己。”

白雪儿放下心来,道:“难道并无魉妖这一说?”

形骸叹道:“魉妖确实存在,且确实无可测算,威力无穷。”

白雪儿忙道:“是啊,若那魉到了咱们凡间,咱们还有活路么?只盼那些妖魔适可而止,莫再胡乱行事啦。”

形骸望向窗外,风愈发狂乱的吹,雪愈发无情的下,他道:“他们早已将魉招来了。”

白雪儿吓得汗毛直竖,惨声道:“真的?侯爷,那可怎么办?那魉妖在哪儿?”

形骸摇头道:“魉妖就在这大宅之外。”

白雪儿“呀”地一声,赶忙躲在形骸身后,耳朵竖起,听着屋外的风吹草动,暗想:“咱们只怕全都活不成了。”

形骸道:“你也不必太过害怕,魉妖虽比魍妖更为厉害,但它看不见你,或者说,根本懒得真正对你动手。”

白雪儿又稍稍好转了些,嗔道:“侯爷,你把话说清楚了,那魉妖到底在不在外头?”

形骸道:“魉是妖界国度的称呼,眼下在外的魉,就是白发恶鬼神荼主宰的雪界。这雪界本身是个无边无际,庞大至极的大妖魔,它自有意识,也是活生生的生灵,就仿佛咱们的自然一样。”

白雪儿、嫦风、烛九等都听到此言,无不大感震惊。

形骸又道:“咱们海法神道教中有书籍认为,咱们现在所处的世道比原先小了数十倍,之所以缩小,是因为当年灵阳仙与诸神击败了远古巨巫导致。为何驱逐巨巫会导致乾坤萎缩?那是因为巨巫的本质远超咱们的想象。”

他指了指天,道:“书中推测:巨巫实则是天地的意志,是维系乾坤的生灵,这世道原先另有数十个地界,每一个皆与如今世界一般大小,那些地界皆有思维,又皆将灵魂汇聚到某一个巨巫身上,代表其心意,让这些巨巫为其统治这乾坤。所以灵阳仙击败了那些巨巫后,其余地界也就崩塌了,毁灭了,或被永久封存了。”

白雪儿道:“啊,妖界!他们都到妖界去了!”

形骸点头道:“不错,妖界。我并未去过妖界,但据传妖界分为许多国度,每一个国度都有一位魍妖主宰,这魍妖正是昔日被封印的巨巫,也是整个国度灵魂载体。”

白雪儿敬畏无比,道:“若巨巫当真具有如此神通,当年灵阳仙是如何战胜战胜巨巫的?”

形骸沉吟许久,道:“因为那时的灵阳仙无比强大,也是深不可测,法力无穷,甚至可比肩上神。而且另有一些巨巫帮助了神灵、灵阳仙、月舞者,放逐了自己的兄弟。”

白雪儿道:“那些巨巫呢?”

形骸道:“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白雪儿见他眼神躲闪,好奇心起,缠着他道:“侯爷,你定然知道,就告诉徒儿我嘛。”

形骸瞧来有些疲倦,他道:“或许他们都死了。”

白雪儿道:“怎么死的?”

形骸道:“多半是蠢死的。”语气已颇为严厉,吓得白雪儿不敢再追究下去。

烛九问道:“安答,若巨巫如此危险,为何不一劳永逸的将他们杀死,反而却封在妖界?”

形骸神色变得庄严起来,他道:“因为诸神与灵阳仙猜测杀死巨巫并非上策,而那些背叛同胞的巨巫创造了一个无可违逆的誓约。落败的巨妖需发誓将永远臣服,居于妖界,与世隔绝,轻易不临凡间,也绝不违抗诸神与凡人。他们原本是诸神的主宰,现在却成了凡人的奴隶。只要练有道法、仙法,就能随意召唤、驱使、放逐他们。”

白雪儿嚷道:“那可不对,他们违背誓言啦!那个神荼非但跑到地面上,而且害人无数。”

形骸道:“神荼是被某个法力极强的道术士召至凡世间的,雪界也是如此,故而算不得违背誓言。而唯有天界的几位上神能够驱逐巨巫,偏偏那些上神未能留意到神荼临凡。”

嫦风忙道:“是了,我们这山谷太过隐秘,上神察觉不到。”

形骸道:“上神若有心思,怎能不知神荼降世?先前神荼杀死绝甲的时候,可是在山谷之外。”

烛九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咱们向上神祈祷,上神会出手么?”

形骸有些沮丧,他道:“我也不知,书上所言仅限于此。若祈祷有用,绝甲便不会死在神荼手上。天庭之事,只怕唯有迷雾师最清楚。咱们目前只能靠咱们自己。”

嫦风思索许久,眼睛一亮,道:“既然神荼是凡人所召,那就简单了,只要将那凡人杀死,是不是就能将神荼逐走?”

白雪儿拍手喜道:“而那召魔的道术士多半就在白衣庙里头!”

形骸否决道:“此举甚是凶险,不知那召唤者用的是何等契约。若是寻常契约,杀之可一劳永逸。若是生命契约,那道术士一死,神荼便可永远留在凡间,更继承了那道术士所有法力。后一种情形,我当年在声形岛上遇上过一回。”

烛九道:“那唯有唯有逼迫那道术士亲自将神荼逐走了。”

形骸道:“不错,这确是最妥善的法子,但那道术士若宁死不屈,我等又并不精通迷魂之法,终究并非易事。”

嫦风恨恨道:“那就用刑逼迫他臣服,此人投靠妖魔,背叛我阎安,无论又什么手段对付他都不为过。”

众人议论许久,却不知那白衣庙中情形,无法详细谋划,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离子夜尚有一个时辰,众人趁夜色外出,轻手轻脚的赶路。地面积雪,行走起来甚是艰苦,但与即将来临的大战相比,却又算不了什么。

形骸心想:“我来此山谷时候不长,那些妖魔未必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到了混战之时,我施展梦魇玄功,趁乱潜入,找到那剩余的一个练妖火叛党,若战况顺利,我可将此人妖火吸食大半,待他软弱时,再用植梦功夫令他糊涂紊乱。他神智不清,或许我就能让他将神荼逐回妖界。”

但不对,不对!我要做的是杀了神荼,而非将他赶走!这巨巫违背了誓言,唯有令他一死!我不能放过这害人的罪魁祸首,就像我不会放过缘会一样。我此刻还活着,不正是为了此事么?

形骸改变了主意:那就捉住那个黄耳族人,问出神荼的底细,他是如何召唤巨巫的?召唤之术可显现那巨巫弱点所在,或许对决战大有助益。

然则大旗说那个黄耳族人法力非同小可,远胜侪辈,若还有其余魅妖相助,事情未必能一帆风顺。

但没准是那大旗虚张声势呢?

风吹得形骸心烦,雪令形骸意乱,风雪交错纷飞,他看见那白衣庙了。

白衣庙甚是广阔高大,墙壁雪白,门中黑暗,但雪夜令其如幽灵般神秘,墓地般阴森,地上陈列的尸体,顺着冷风,涌入鼻中,更是格外刺鼻,令人心惊胆颤。

五十四 为何恨不忘

时机将近,形骸道:“进去吧!”郭斌一声令下,众将士从藏身处冲向白衣庙,好似埋伏已久的恶虎。形骸使出行梦功夫,更是快似箭影。

他冲入大门中,黑暗如潮般降下,但黑暗之中,又有幽幽的烛光,照亮神庙大殿,形骸看见数十个白袍妖魔分站在大殿左右,在大殿正中,聚集数百平民,皆被捆绑严实,堵住嘴唇,身上伤痕累累,眼神绝望。

那白衣庙堂里头本供奉的是齐宫与嫦楠的神像,但此刻那两个神像已被拆除,却用不化的冰雪造了那白发恶鬼的雕像,雕像造型透着凄厉狰狞,又散发着古老、狂野、神圣、森严之气。

雕像前端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是一身白袍,白袍上绣着两柄张开的折扇,她肌肤是病恹恹的黄色,手上包着灰红的绷布,眼睛有神,容貌也甚是秀丽。

形骸道:“邪徒!休想再害人了!”

周围妖魔接连大笑起来,嘲弄形骸不自量力,形骸打出一招“雷劫天刑”,光芒照亮大殿,雷矛分散着袭向群妖,众妖笑声尚在回响,已有数人被此招电死,如此一来,妖魔们又惊又怒,气势骤减。

与此同时,白雪儿、烛九闪身入内,俩人看清形势,分别扑向左右敌人。妖魔招来兵刃,迎击双姝,但仍挡不住俩人的冲杀。转眼间,又听喊声大作,阎安的将士奋勇向前,只见人影缭乱,刀光划破黑暗,噗嗤声中,鲜血狂涌,铿锵交鸣,那是兵刃拼斗时的震响。

那女子似乎惶恐起来,一转身,跑向白发恶鬼雕像身后,形骸喝道:“哪里跑?”足下轻踏,霎时来到雕像一旁,却看女子已开启了暗门,消失在更深的暗影中。

形骸身形变得虚幻飘忽,宛如轻盈的游魂,又似迅猛的野兽,钻入那密道,密道中寒风凛冽,声响刺耳而凄厉,像是那些在雪原中迷路而即将咽气之人最后的呼喊,但形骸内力浑厚,不为所动,飞速追赶上去。

饶是他奔行犹如疾风,但密道里布有陷阱,时不时从两侧伸出利刃来。形骸身处半梦半实之间,寻常利刃如何能伤得了他?他追了一炷香时间,密道到了尽头,脚踏浅水,到了一个潮湿的洞穴里,洞穴上方被寒霜冻结,闪着白森森的微光。

那女子不再逃跑,反而转身面对着形骸。形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觉得这女子难以揣测,原先她显得惊慌失措,当下却镇定极了。

女子开口说道:“你并非阎安的人,而是外来者,是那齐宫找来的帮手么?”

形骸道:“不错,你沦为妖魔帮凶,残害无辜,恶行累累,正是我要铲除之徒。”

女子笑了笑,问道:“我叫神观,你叫什么名字?”

形骸道:“我乃龙火天国青云侯孟行海。”

神观叹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未听说过你的名号。我被关在这神庙里头,一辈子都没出去过。”

形骸略一迟疑,道:“你杀人无数,按理我不该饶你性命。但你若能助我诛杀那神荼魔头,我可网开一面。”

神观愣愣看着他,跪在水中,双手握拢,道:“你被阎安的坏人们骗啦,神荼大人是指引咱们黄耳族报仇的,外头那些人才是罪有应得,才该灭亡,而我们黄耳族只不过想复仇而已。”

形骸道:“谁对谁错,都是一万年前的事,与眼下善恶无关,我只知道此刻妖魔乱世,隐患无穷。”

神观神色安详,答道:“一万年前,太过久远,因此犯过的罪就不是罪,对么?死去的人就不算死了,对不对?”

形骸点头道:“犯罪之人已死,阎安活着的人并无罪恶。”

神观哈哈一笑,道:“他们是病死的,是老死的,而非惨死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未曾瞧见过咱们祖先死亡时的场景。”

形骸道:“那是神荼让尔等瞧见的假象。”

神观手一扬,抛来一张白布,上头似是拓文,形骸并不识得上头的字,皱眉看着神观。

神观道:“这白衣庙下方一直有我黄耳族世代埋藏的古迹,古迹中有碑文,记载着一万年前的事。那时,我们黄耳族与神荼大人的子民居住在这山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人都良善勤劳,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这是万年前的铁证,万万不会为假。”

形骸将拓文抛还给她,道:“即使为真又如何?当此世道,妖魔乃凡间大敌。”

神观惨然笑道:“妖魔,妖魔,你可知道神荼大人曾是创世的巨神之一?妖魔原先也非妖魔,而是巨神魂魄的无数分身,他们比神仙更古老,比元灵更纯粹。”

形骸尚未反驳,神观又道:“那时,神荼大人被灵阳仙与诸神击败,受其封印,堕入妖界。这山谷原先叫黄耳山,是世间罕有的混沌离水,灵气之强,天地几乎无出其右者,神荼大人消亡后,山谷被嫦楠仙子与她的部下看中。她说咱们是妖魔的同党,是神荼的帮凶,是罪无可恕的劣民,于是她率军进驻此地,下令屠杀。”

形骸表情毫无变化,但却想听神观说下去,绝无打扰她的心思。

神观道:“你是龙火天国的人,龙国征服四海,兵威震世,应当知道屠杀是怎样的景象了?”

形骸不答,神观于是继续说道:“我们并未抵抗,也抵抗不了,他们将男人,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全数绑起来,一个个砍头。在刑场的另一边,族中的女子,不管是老的小的,全数脱光了衣服,任他们欺凌折磨。男人看着女人被占有,女人看着男人被残杀,男人的血混着女人的泪,男人屈辱的惨叫混着女人悲惨的哀求,男人的死混着女人的生不如死,回荡在刑场,充斥着山谷,烙印在时光中。如果你能感悟天脉法则,你仍能见到那时的影像…”

天脉法则似忠实的史官,令形骸眼前浮现出那时的场面,形骸皱眉道:“够了!”

神观神色变得坚定而狂热,并未停止诉说,她道:“大伙儿最终都难逃一死,神荼大人记得清楚,山谷中原有十万五千口人,都是信奉他的信徒,也是他宠爱的子民。但他们的血像洪水一样涌动,他们的哀声震动了山谷,神荼大人只能看着这场屠杀,为一个个死者哀悼。

但他们不能将我们全都杀了,这山谷的混沌离水与咱们黄耳族紧密相连,我们若全数死绝,无法安抚灵气,会引来地震与地火。所以他们留下来一些女子和婴儿,用催魂的法术洗去那些女子的记忆,保留黄耳族的习俗,讲述编造的故事,让咱们一代代流传下来。他们做的天衣无缝,连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忘了这场罪恶。但天地记得、神荼大人记得、山谷记得、我们的血液记得。时光洗不掉仇恨,洗不掉罪孽,因此我们会回来复仇,终究会讨回公道。”

形骸道:“此事确是遗憾,但我无意罢手,我与阎安一边,你若执迷不悟,唯有一死而已。”

神观霎时变得平静淡然,她道:“能将此事说给旁人知道,我心里好过多了,你终究相信我,青云侯,对不对?”

形骸道:“我心里如何想,与我如何行事无关。立场为重,无可动摇。”

神观闭上眼,面露微笑,似乎在竭力铭记回想许久许久以前族人最后的辉煌与苦难,回想自己这年轻而茫然的一生。当她睁开眼时,已不再是那温婉有礼的少女,她眼中闪着可怖可畏、妖异绝伦的绿焰,那绿焰溢出眼眸,覆盖了她的身躯。

她道:“你手上有我同胞的血,我本就不会放过你。”

形骸身上,冥火熊熊燃烧,急剧增长,他的脸变得苍白僵硬,目无神采,现出活尸本来的面貌,卑微低下的活尸,面对着屈辱疯狂的妖魔,两者本不配议论正邪,争辩是非。

或许神观是对的,或许神观所为情有可原,但神荼太过危险,不可放纵。形骸曾被缘会所骗,那样的教训可一而不可再。

神观长笑,绿火暴涨,掌心对着形骸四周轻推,隆隆几声,燃起升腾的、猛烈的火焰,火焰仿佛是活的,朝形骸喷出猛烈浩大的火光。

形骸急动,好似梦境中飞翔的雄鹰,躲开火光,冥虎剑上剑芒灼灼,划出致命的弧光。神观还击,绿焰化作数丈长的爪子,形骸一剑斩中那利爪,身子朝后弹开。神观挥了挥手,那利爪追击形骸,来势很快,眨眼已近在咫尺。

形骸拍出冥火掌,白火与绿火似恋人般起舞,咔嚓一声,火光炸裂,洞窟剧烈震动。神观疯狂的喊叫,纵身一跃,一掌劈落。形骸使雷震九原功,雷光好似大盾,生出巨力去抵挡神观,但神观力气大得超乎想象,一掌将雷盾打得散裂,掌力顺势而下,形骸中了一招,身子摇晃,神观掐住形骸脖子,将他往地上砸了两下,轰地巨响,地面粉碎,形骸头破血流。

但形骸浑若未觉,右臂横扫,切中神观额头,使出植梦内劲,神观一时头晕眼花,形骸将冥虎剑一斩,撕裂了妖火,划破神观胸前肌肤,她“啊”地一叫,鲜血也泊泊流出。

两人各自负伤,同时打出凶狠强烈的招式,数招之后,形骸被打飞老远,顺着水面一直滑至洞窟一端,而神观则身子发颤,双膝松软,跪倒在地。

五十五 仇恨与野兽

形骸手撑着地,稍稍一滑,手心冰凉,感到这浅水中充满阴沉的妖气。他吐出口中血液,看着神观,她也缓缓地支撑站起。她娇弱的身躯中真气鼓荡,好似泄洪一般,形骸已将冥火功运至第七层,但依旧未能伤她多少。

他在她脑中注入混乱与茫然,但她的意志坚韧如铁,不为所动。他们不仅仅是比试武艺,比试气力,比试真气,比试法力,更是以心意来搏命。她肩负着万年的仇恨,坚信着自己的正义,形骸也走着自己的道路,执着于救世的念头。

他见神观掌心升起一团绿火,朝形骸扔了过来,形骸一躲,火焰砰地涨开,一条巨大的白蟒蛇冲出火焰,张口咬向形骸。

形骸打出一道雷电,那蟒蛇痛得翻了个身,但挺了过去。它是第二层的妖魔,身躯又强又耐打。形骸奔向那蟒蛇,他需速速将其除掉,忽然间,神观又抛来一团绿焰,那绿焰中吹出一股腥臭的、不祥的邪风,形骸被卷入其中,肌肉似被刀割般疼痛。

他用遁梦功逃脱邪风,周围又亮起数团绿焰,绿焰诡异猛烈,其中奔出更多的妖魔,瞧来皆不好惹。形骸猛然醒悟:自己并非追猎者,而是落入了神观的陷阱。此地的龙脉已被神观转化,妖气如河水般在其中奔流,神观借这条龙脉,陆陆续续招来第二层妖物,以及种种妖界匪夷所思的气象。

一头牛角怪物喊叫着发动攻击,他足踩地面,咚咚震荡,打出重拳,拳风沉厚,威势惊人。形骸并未躲闪,和这牛角怪物对了一拳,那怪物浑身扭动,从手臂开始,全身转眼变成了石头。

形骸在牛角怪物身上一踩,躲开一尖嘴巨鹰的一啄,那牛角怪物被一招粉碎,形骸一掌打落,掌中冥火瞬间将那巨鹰吞噬,巨鹰痛苦翻滚,终于被烧成灰烬。

神观冷冷说道:“你比齐宫更强,但你定会死在我手上,在上头的人也活不成,雪界的群妖只怕已将他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形骸霎时感到恐慌,他几乎不跳的心隐隐作痛,他陡然想的透彻明白:神观故意让那探子得知白衣庙祭祀大典的消息,诱使阎安众将士大举进攻。她留有后手,反将了形骸一军。她故意引形骸与众人分离,又向形骸讲述黄耳族的过往,为的就是让形骸来不及救那些人。

形骸不能拖延了,他得以最快速度返回,但他在密道中已逗留得太久,烛九她们岂能安然无恙?他此刻进退两难:若要击败这神观,便救不得朋友。可即使半途而废,就此回去,他们的生机也甚是渺茫。

纷纷乱绪,他断绝一切杂念:“若果真如此,那就杀这女妖为她们复仇!”

一白衣妖魔挥动弯刀,刀光宛如玄月,形骸口吐鲜血,血化做蛛网,将白衣妖魔罩住,他逆运放浪形骸功,吸食妖魔的妖火。突然间,神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形骸背心震动,口鼻流血,已中了神观一掌,一时间浑身无力,跌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数圈,这才勉力站住。

他心想:“我全力一击可杀一只妖魔,但受强敌围攻,绝无间隙,更无法腾出空来吸取妖火。这是生死相搏的恶战,并非处于上风的优势,需以杀敌为重。”

神观微微点头,众妖魔又向形骸迫近,来势如山崩海啸,铺天盖地。形骸握紧冥虎剑,再使遁梦,剑芒伸长至丈许,从左往右一挥,当先两个妖魔被他一剑两半。

神观从旁出现,伸出那绿焰利爪,气力仍是凌厉威猛,但形骸人影一个闪烁,到了神观背后,再一剑刺出,神观往下一矮身,挥拳打向形骸脑袋,形骸还了一掌,砰砰两声,两人各自命中,再度同时受伤,转了几圈,落在远处。形骸想站直身子,可重伤难支,俯身倒在水里。

神观唇边流下一道血迹,她笑道:“你掌力弱了许多,这可如何是好?”

形骸嘴里有些咸,有些苦,满口都是血,神观那一掌强得很,沉得很,断了形骸的骨,将他逼上了绝路。他看了看身后,数不清有多少妖魔,也不知强弱如何,而在他身前,神观仍毫不动摇、追魂索命般挡着形骸。她很固执,她很坚定,她很强悍,她不会退缩半步。

四周妖气环绕,似阴魂不散的小人试探着形骸,妖界的腥臭,地狱的烈焰,众多的敌人,冷酷的女妖,形骸不能软弱,任何软弱的刹那,都会让他丧命。

空中浮着雾,寒冷的雾,变幻的雾,雾在他眼中成了各式各样的形状,唤起他不想重现的记忆。那时不也如此黑暗,如此阴冷,如此混乱,如此血腥么?

他仿佛回到了雷府上,站在了一个个摆放得如同雕塑的尸骸之中。他端详着那精巧的刑具,注视着刑具上那个无辜的小公子,他已经咽气了,死前受尽了痛苦,形骸庆幸他的死亡,那死亡无疑解脱了他。

在他生前,形骸曾不遗余力的污蔑他,中伤他,败坏他的名声,无视他的绝境与无助。他的死震撼了形骸,在那一刻,形骸已注定要死在缘会手上,他的心颤抖了,他的防范荡然无存,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事与现实的打击反差剧烈,在懊悔之中,他被缘会一击刺穿了心脏。

教训是什么?你学到了什么?

懊悔是没用的,只能让人弱小。

但仅仅是不悔仍然不够,仇恨,记得那仇恨,记得那狡猾的、残忍的、趁人不备的女妖。

我并非为了仇恨而杀,我是为了道义,为何世道的平安,不得已而动武杀人。仇恨?仇恨会让人沦为野兽。

但野兽有用,野兽能杀人,野兽简单,野兽蠢笨,野兽并无杂念,野兽一心一意,有些时候,人太蠢,人的意识无法掌控。而野兽永远在那儿,那是神赐予人最初的恩惠。

形骸一下子想通了:尽管他不承认,神观先前的那一席话让形骸犹豫,他的良知与他的决心交战,互相掣肘。这样的形骸胜不得神观,无论他招式再巧妙,心法再高超,战术再机灵,手段再多变,他只是个半吊子,或许会在最后关头不忍下杀手的伪君子,或许会为阎安的人身死而喝彩的卫道士。

野兽不会如此,野兽非善非恶,野兽只是无脑的憎恨,憎恨它想要猎杀的人,憎恨伤害它的人,憎恨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一切敌人。

憎恨死亡,憎恨软弱,永无止境,永无穷尽。

神观朝形骸一跃,那绿火化作了长矛,直往形骸头颅。形骸感应到了绿火临近,他身子往上一挺,喀地一声,那绿火刺入形骸心脏。

心脏已经不跳了,那是活人的要害,并不足以杀死活尸。

形骸右手抓向神观天灵盖,但神观躲过了此招。形骸身形化虚,离神观稍稍远些。神观再一拳猛击过去。

她本想就此打碎形骸的头,她应该可以办到,可陡然间,她犹豫了,她眼神迷离,出手缓慢了些,形骸立刻飘到了十丈远处。

神观瞪着形骸,她大声道:“你手里是什么?”

形骸张开右掌,掌中是金灿灿的、虚实不定的梦墨,那是他从神观脑袋里抓出来的梦,是她从小到大铭记的痛苦与仇恨。

憎恨,野兽。

形骸将那梦墨往自己眉间一拍,这是植梦的手法,刹那间,无以伦比,精彩绝伦的恨意在他脑中每一处角落疯狂生长,变得极端、狂热、珍贵而丑陋。

他很佩服神观:她身负如此恨意,是如何能保持理智的?

他也替她惋惜:她为何要留着理智?这憎恨正是一场盛宴的开端。

形骸翻了个身,四肢扭曲,脑袋转了个圈,身子向上,手足撑地,那是蜘蛛的模样,又仿佛一具骨折的尸体。

神观仍惊愕的看着他,她不知自己的恨到哪儿去了,以至于被形骸奇怪的姿势震慑。她忘了这是生死的交战吗?她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临近了吗?到了此时,惊愕又有何用?

她见到了另一面的放浪形骸功,她将收获死亡。

神观召唤的一众妖魔再度大吼,猛冲过来,形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真气,真气无形,化作丝线,形骸拉着丝线,轻巧灵活、神秘莫测的爬动,他顺着命运的丝线爬行,就像蜘蛛对自己编织的网般了如指掌。敌人动一寸,他能动十尺,敌人往哪儿走,他也统统知道。

他是编织者,他编织自己的命运。任凭敌人的招式摧城拔寨、变化万千,但野兽凭直觉避开了他们,转眼间,蛛网将他们全包裹的严实,死死困住。

神观惊呼一声,终于醒悟,她手掌急动,绿爪如山,当空罩落。

形骸身子跳起,神观眼前一花,什么都没看到,一道蛛网变作的长枪从形骸口中吐出,刺穿了神观的心。神观痛不可抑,霎时力气散尽,浑身麻痹,她体内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活动的蛛丝,蛛丝将她身子一圈圈缠绕起来,她很快已无法呼吸。

据传,在南方沙漠的深处,有奇妙的、通晓命数的元灵蜘蛛,它们一动不动跪拜在一尊邪神的雕像下,聆听邪神无声的说出方位与名字。随后,听到名字的蜘蛛会欣然离开,在那个地方的沙子里躲藏起来。

它们潜伏,三年之后,那名字的主人会路过那处,蜘蛛转醒,跃出沙地,口吐尖刺,穿透那人的心脏。这一击是必定命中的,而杀死那猎物的蜘蛛将享用此生从未有过的美餐。

嗅到了妖魔体内妖火的鲜美,于是,这个被仇恨驱使的野兽陷入狂喜,开始了他的盛宴。

五十六 梦中黑雾影

烛九扔出骨灰飞刀,飞刀旋转,弧光在空中宛如丝线,洞穿眼前妖魔,又杀了它身后之敌。随后,烛九紫目指引那飞刀,于是飞刀绕着圈疾飞,接连重创敌人。

她得了片刻间隙,看了看周围,阎安士兵甚是勇猛,一往无前,占尽了优势。众妖虽各个儿有百人难敌之勇,但自己与白雪儿联手对付了大半,剩余小半远远抵挡不住,死伤惨重,不久已被屠尽。

嫦风放下心来,见这许多平民受尽折磨,如何能忍心?忙道:“快将大伙儿放了。”士兵闻言,释放一众囚徒,囚徒们皆是潍城百姓,无不喜极而泣,大声感谢嫦风与众将士。

烛九见已然得胜,又挂念形骸,道:“仙子,我去相助安答。”

白雪儿道:“我也去!我也去!”

嫦风点头道:“侯爷神功惊人,原也不必咱们替他担忧,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去瞧瞧为妙,你们可得小心了。”

霍然间,大殿门口的士兵厉声惨呼,或死或伤,倒了一地。烛九大吃一惊,当即飞身上前。门口雪光闪动,又有众多妖魔闯入,声势凶猛异常,手段更是残忍无比,被杀的士兵流干了血后,有小半成了活动的冻尸,见到活人就扑咬残杀。

嫦风仙子离门口靠近,此时却陡然遇险,一妖魔动作灵巧,好似风中飘荡的雪花,眨眼间来到嫦风仙子面前,坚归呼喝着挡了上去,被这妖魔一刀斩死。坚归极为悍勇,临死前抱着妖魔不放,妖魔哈哈一笑,手按在坚归头顶,这老将从头到脚霎时被一层蓝冰覆盖,身子扭转,离开那妖魔,也成了一具冻尸。

嫦风眸中含泪,惊恐万状,悲呼道:“坚归大哥!”坚归扑向了她,烛九、白雪儿同时赶到,一剑一掌,将坚归彻底杀死。

那妖魔站直身子,看着白雪儿、烛九两人,目光隐隐有调笑之意,他虽也是长牙青脸的怪物,但样貌颇为端正。他笑道:“一个大美人,一个小美人,功夫倒也高强。”

烛九看着这妖魔身后,大殿门外仍源源不绝的闯入白袍妖魔来,烛九怒道:“这是你们的诡计?”

那妖魔笑道:“大美人,小美人,我叫冬泰,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投降了我,跟从了我,我保你们不死,好不好?”

烛九判断局势,心想:“先将这妖魔杀了,再应付其余妖魔。”喊道:“白雪儿,咱们夹击他,速战速决!”

白雪儿应了一声,使出“凤凰舞”,身上火光氤氲,流辉异彩,向这冬泰打出一掌。冬泰表情一变,伸手抵挡掌力,痛的一震,怒道:“小妮子下手好狠!”

烛九双掌推出,百道碎镜片直袭冬泰,镜片受她紫目功驱使,精准有力,对准妖魔身上要害。冬泰登时不敢轻敌,取出一大块冰盾,一通乒乒乓乓之声,将碎镜片挡开,但也震的他身躯颤抖。

烛九一凛:“这冬泰好厉害,绝非寻常魅妖,只怕足以与齐宫大仙较量。”但她与白雪儿此刻受这鸿钧逝水灵气庇佑,真气雄浑,威力倍增,自也不惧。

冬泰召来一冰矛,分别刺向双姝,两人徒手一挡,感到这冰矛阴气惨重,疯狂吸取人体内热气,令人难受至极。白雪儿催动阳力,身影迅速,好似风火轮般挪动,避开冬泰攻势,双掌阳气纷飞,笼罩冬泰。而烛九则与这冬泰正面相搏,牢牢将他牵制。

她们二人虽功力精强,招式也精微奥妙,但火候与经验不及这周泰,如今以二敌一,仅仅稍占上风。不过这冬泰见自己竟收拾不了这两个少女,恼羞成怒之下,不免急躁起来,明明不利却非要抢攻,反而吃亏更多,稍一疏忽,被烛九打中一招支离破碎掌,脏腑剧痛,露出老大破绽。白雪儿趁势一脚踢中他下颚,此人远远摔出。

白雪儿欢呼一声,烛九喊道:“别大意!”留神战局,不禁惊骇:神殿中的妖魔数目极多,阎安众人死伤大半,众将士虽仍死命抗争,却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罢了。

郭斌一瘸一拐的跑了上来,厉声道:“带着仙子走!咱们替你们三人殿后!”

嫦风喊道:“这怎么行?”

烛九咬咬牙,道:“多谢郭斌大哥!”点中嫦风穴道,将她背起,跑向殿门。白雪儿忍住眼泪,跟在后头。

忽听一声怒吼,那冬泰跳了过来,体型剧变,人形渐消,竟是一头一丈高的白熊,那白熊一张嘴,吐出两枚冰锥,极为粗重,真仿佛屠龙杀鲸所用的重兵器。

烛九花容失色,急使断脉神功的铁气掌,此招借龙脉强身健体,掌力好似铁墙,轰地一声,将那冰锥打得粉碎,但烛九半身酸麻,险些摔倒。白雪儿则用九转阳掌硬接,跌了出去,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那白熊隆隆地撞向烛九,烛九欲以天镜功挪转力道,可白熊气力超乎寻常,烛九双臂剧痛,胸口喀嚓一声,手臂胸骨竟一齐折断。白熊张开血盆大口,朝烛九咬下。烛九听白雪儿、嫦风齐声尖叫,惶急万分,但她自知性命难保。

突然间,白熊被一团黑雾囊括,白熊痛呼,飞快逃出黑雾,但已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它大叫一声,目露凶光,又吐出冰锥,但一道黑光将那冰锥打成碎屑。

烛九见一高大的黑影从她身后走过,她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生出幻觉来。

她心想:“魁京?他他为何他如何”

白熊暴怒,全速冲撞,爪子碰撞大地,震的这神庙剧烈晃动,石屑如雨。魁京打出一拳,白熊跌向左方,打了个滚,一道黑雾凝聚在白熊身后,化作镰刀,将它后背一刀剖开,白熊凄厉的大吼,鲜血狂喷。魁京动如鬼魅,恍惚难测,镰刀飘忽不定,神出鬼没,白熊被魁京斩了十刀,鲜血喷上天,化作一场豪雨,又全数融入魁京体内。白熊扑通倒地,成了一具尸体。

烛九看出魁京并无加害之意,心下欣喜而茫然,无可言喻。这时,殿中妖魔并未停手,继续厮杀,而外头仍不停有妖魔援军出现。

烛九急道:“前辈,我求求你,再帮咱们一帮。”

魁京道:“你杀了我那妻子,助我解脱,我只救你一人。”

烛九咬紧嘴唇,道:“我求你求你治我的伤。”

魁京摇头道:“被我治伤者,亦成为吸血为生之人。”

烛九大急,流泪道:“那该如何是好?前辈,我求你,你神功这般了得,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魁京道:“我并非独自前来,另一人同时来此,他不会不管。”

刹那间,彩光宛如潮水,环绕大殿,那彩光变作无穷的火狼,扑咬妖魔,凶猛杀戮,群妖措手不及,全无防备,霎时被杀的七零八落,连连败退。

白雪儿急忙使云梦登台的心法,只见彩光之中降下一人,她惊呼道:“你是马炽烈?”

马炽烈微微一笑,手掌虚劈,更多梦海浪潮幻化成形,有的变作火狼,有的变作火狮火虎,各个儿强悍残忍,群妖大骇,又见冬泰已死,知道必败无疑,活着的全往外狂奔逃去。马炽烈骂了一声,并不追赶。

白雪儿道:“你怎地能将这梦魇玄功运用自如了?”

马炽烈冷笑道:“那得问你那师父,此人不杀老子,反而害老子欠他恩情,练成了这怪异功夫。他妈的,老子最不愿欠债,岂能不还给他?”

嫦风见妖魔败退,心头一宽,可又见众将士只活下不足千人,几乎无人不伤,又是心下大悲,掩面哭泣。众将士在旁相劝,她才稍稍好过了些,向魁京、马炽烈道谢。

白雪儿问道:“马大叔,你怎地和这魁京结盟了?”

马炽烈摇头道:“结盟?老子与这魔头根本不认得。这魔头恰好与我在道上相遇,老子不想惹他,他也不来惹老子,咱们轻功差不多,又都是朝这儿来的,这才前后脚赶到。”

烛九问道:“可你们是如何找到咱们的?”

魁京全无回答之意,马炽烈道:“老子嗅到那孟行海梦境的气味儿,要找他并不为难。烛九小子,原来你并非小子,而是丫头,你是孟行海的相好的么?”

烛九脸上一红,道:“我与安答只是兄妹之情。”

马炽烈点头道:“不错,那活尸想必也无七情六欲。”

忽听形骸说道:“仙子,贤妹,徒儿!”

众人一齐望向那声音处,见形骸从那神荼雕像后跑出,他神情似有些忧郁,但见到活着的众人,露出欣慰笑容。

烛九喜道:“安答!”白雪儿欢呼道:“侯爷师父!“

形骸吸收神观与群妖妖火,此时与常人无异,情绪丰富。他见到马炽烈与魁京,不由大骇,喝道:“你二人当真阴魂不散,还想来抢夺断翼鹤诀么?”

马炽烈嗤笑道:“那断翼鹤诀老子已不放在心上,只是你从仙灵手中暂救了老子,老子救了你的好妹妹,好徒儿,此事就一笔勾销了。”

魁京看着那雕像,道:”我也无意与巨巫为敌。”

形骸望向魁京,奇道:“莫非前辈前辈竟对我这位贤妹如此关心,情有独钟?前辈乃是数百年前的幽魂,如此岂非老而无德,为老不尊?”

烛九大羞,恼道:“安答,你乱说什么?”

魁京摇头道:“她得了我昔日妻子眼睛而已。”

形骸斥责道:“任你如何狡辩,还不是对我这位贤妹别有所图,心有牵挂?贤妹,你放心,放着我在此,决不让这老妖碰你半根手指头。”

烛九啼笑皆非,道:“安答,你这人真是”

魁京眼神鄙夷,似觉得形骸难以理喻。马炽烈哈哈大笑,说道:“你小子是不是吃醋了?”

形骸怒道:“放屁!放屁!我只不过最见不得这等仗势欺人,死缠烂打,老牛吃嫩草,鬼魂害活人之事。”

烛九急道:“安答,你给我闭嘴!别丢人现眼啦!”

众人见过魁京身手,知道此人神功高超,超俗绝世,此时听形骸与他争执,无不暗暗心惊。好在魁京朝烛九微微鞠躬,飘散而去。

五十七 门前巨灵神

烛九又道:“马前辈,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

马炽烈道:“老子欠的债已然两清,不论是不情之请,还是有情之请,老子一概不管。”说罢人影一晃,隐入庙外风雪。

嫦风问道:“侯爷,神观她人呢?”

形骸叹道:“她死在我手上。”他仍记得嫦风那噩梦般的恨意,虽已淡化了不少,但思之仍不禁颤栗。

白雪儿道:“可外头妖魔反而更加凶恶了,杀了这女子毫无用处。姐姐姐姐她还能支撑多久?”

形骸垂头丧气,道:“全是我计策失当,我不该带大伙儿来此,险些累得大伙儿全军覆没。”

嫦风闻言反而过意不去,道:“侯爷,这怎能怪你?是妖魔太过奸恶,叫人防不胜防。而且若无侯爷到来,咱们早就全军覆没了。”

形骸暗想:“或许这些全是报应,万年前罪恶的报应。时光掩埋了那场屠杀,却未能将其抹除,那妖界的魔王带来的不单单是灾祸,而是一场报应。”

但嫦风、郭斌、阎安如今的百姓,他们何罪之有?他们心善而重义,他们爱民而仁慈。迟来的报应是错误的,是荒谬的,不该由这些无辜的人承受。

当年的嫦楠仙子是罪魁祸首,那就该任由陈若水死么?那更是不该,更是毫无道理可言。经历万年时光的沉淀,陈若水纵然是那灵阳仙的转生,她更是毫不知情。

形骸心情沉痛,他厌恶自己身上的活气、人心,若他身为活尸,便不会为此困扰。

这不是逃避么?活尸麻木无情,却体会不到人的疾苦悲欢,人却会同情、憎恨、感慨、迷乱,最终收获启发,找到脱困的法子,活尸只是木然行事,冷酷猎杀。

那样就足够了,对,对,杀了荼邪,一切就会结束。血海深仇、宿命轮回都会结束,阎安也受够了苦,代价惨痛,足以弥补许久以前的罪行。历史的前行总会抹去一些人,一些事,就像诸神与巨巫的战争,神龙骑与灵阳仙的战争。

这庙中阴森血腥,邪气浓重,嫦风听郭斌谏言,离开寺庙,赶往一处陆家堡,这陆家堡是潍城中兵民驻扎之处,墙高城坚,也甚是宽敞空裕。

在陆家堡中碰上潍城一位守将,此人召集残兵,收留百姓,成一支千余人的部队,双方相遇,尽皆大喜,聚在大厅中商议今后之事。

嫦风道:“神观、冬泰已死,白袍妖魔死伤不少,黄耳族中叛党也尽数伏诛,敌人群龙无首,咱们境况暂且安全。侯爷,你说咱们该何去何从?”

形骸道:“神荼在天机洞内,自当去天机洞,一切前因后果,恩怨灾患,都系于此人一身。”

白雪儿想起这巨巫来,面无血色,心头绝望,道:“侯爷,那魁京与马炽烈不帮你,你独自一人,去了也是送死。”

烛九叹道:“是啊,连那位绝甲剑神都挡不住那巨巫一招,安答纵然了得,又如何能逆天而行?”

嫦风忽然神情欣喜,道:“逆天而行?逆天而行?不错,咱们正应该逆天而行!”

形骸道:“仙子有何主意?”

嫦风仙子道:“天机洞!古书记载了一门仪式,我可以去天机洞中做法,撤去这阎安山谷的重重迷障,如此一来,天庭就能察觉到此处异样。天界上神若得知这巨巫作乱,必会下凡,行海侯爷说过,上神有放逐巨巫的法术,只需如此,咱们阎安便能得救。”

烛九等人齐声道:“好办法!”

形骸道:“万万不可!那白衣庙中已有如此厉害的妖魔伏兵,天机洞或许更是凶险无比。”

嫦风仙子摇头道:“天机洞是阎安山谷灵气浓缩之处,除灵大阵效用最强,寻常妖魔绝无法在洞中生存。”

形骸闻言惊喜,道:“真的?可那巨巫却据说在天机洞内。”

嫦风仙子沉吟道:“巨巫挟持着嫦楠祖先转世,或许能够闯入,但其余妖魔焉能在天机洞中放肆?天机洞看似是最危险的去处,可实则最为安全。”

形骸点头道:“那好,我这就护送仙子过去!”

烛九、白雪儿一齐道:“我也要去!”

形骸叹道:“贤妹,你伤的太重,焉能乱动?徒儿,你也是,给我在这儿好好待着。”

白雪儿叫道:“我不依,我要去救若水姐姐。”她情真意切,激动不已,眼中泪光晶莹,但神态很是坚定。

烛九苦笑道:“安答,我去了,那魁京说不定也会去,他武功与圣莲女皇、绝甲剑神相若,更远在你之上。”

形骸吓了一跳,道:“你不怕那老怪物对你对你不怀好意?而且那老怪物也绝不敢与神荼作对。”

烛九指了指自己眼睛,摇头道:“他并非对我动情,只是不会任由我受害。若遇上危机,我拼命抗争,魁京绝不会袖手旁观。”

形骸无可奈何,唯有答应。

来到街上,那风雪越来越近似野外雪地,仿佛妖界的国度真逐步取代凡间,风在上,雪在下,风声刺耳,雪花堆积。风送来衰弱与无望,雪夺走热气与活力,大雪没过了膝盖,连雪地里也有腐蚀人心的妖法。

四人忍耐酷寒,抵挡灾害,走上山路,前往天机洞。那天机洞所在山峰原本四季常青,宛如仙山,此刻却成了冰雪的高峰,犹如潜伏的、阴险、伪装的巨兽。

嫦风仙子凝神念咒,召来地下龙脉的灵气,绕在四人身边,保住四人能够顺利前行。形骸体内的妖火耗尽,他又变作了冷漠的活尸,但他专注于与雪灾抗争,自己都未察觉。

行了半天,山上一座大平台,平台也被白雪覆盖,这白雪在阴森的暗夜里,透着死亡的冰冷与寂静,整座山仿佛一个因乏味无力而死的人。在平台的尽头有一座黝黑雕纹的大门,此刻却敞开着。

嫦风仙子颤声道:“那神荼果然进去了。”

四人走近山洞,形骸与烛九同时想起他们最初来此的目的:断翼鹤诀。当年,费兰曲从天脉法则中无意得知了这断翼鹤诀下半部的下落,引得天下大乱,无数人为此物你争我抢,无故惨死,然而这天机洞却隐在迷雾与悬疑中,不为外人所知。如今这山洞近在眼前,可即使这断翼鹤诀真在其中,也已无关紧要了,神荼不会在意这断翼鹤诀,形骸、烛九也根本顾不上此物。

蓦然间,洞口出现两个巨大的人,这二人强壮至极,穿一身褐色兽皮,身形依稀透明,双目中并无眼珠,唯有白光。

形骸问道:“是这山的山神么?”

嫦风仙子大吃一惊,喊道:“是祖先的幽灵,广成,海若。”

形骸听她语气迟疑,问道:“仙子为何如此惊讶?”

嫦风仙子道:“我只是听说过山上有此二人,但从来不曾见到。天机洞被齐宫大仙封住,广成、海若也从不现身,为何此刻”

左首那汉子说道:“仙子有命,任何人不得擅闯圣地!”右首那汉子喝道:“你四人速速离去,再逗留片刻,定杀不饶。”

嫦风仙子惨声道:“是那神荼假借祖宗之名,让你们在这儿守着?我们是嫦楠祖先的后裔,两位山神中了奸人之计了!”

广成手中招出一根战锤,那战锤与他人一般巨大,足以一丈。而海若则掣出一柄巨剑,也是与人齐等,威严可怖。

形骸取冥虎剑在手,从梦中唤来右臂,踏上一步,烛九、白雪儿、嫦风帮不上忙,唯有退到远处。

海若点点头,站着不动,广成挥动战锤,呼地一声砸落,形骸剑上燃起黑火与电光,向上格挡,铛地一声,整座平台随之巨震。这山体极为坚固,地面竟全无裂痕。

形骸感到这广成气力极大,与那只大雪猿并驾齐驱。广成咆哮,战锤横扫,形骸潜运遁梦神功,长剑往外轻轻一挡,广成战锤立时凝在空中,仿佛被卡在了山壁里头。广成哼了一声,打出一拳,形骸身子一让,竟悄然来到广成身后,一剑斩中广成后背。

广成痛的大吼,身子不回,战锤轮转,霎时好似刮起一股飓风。但梦魇玄功非真非假,形骸使出逐梦一式,对这广成来说如同梦境中的强敌,处处胜他一筹,只见形骸身躯滑翔,动作行云流水,又至广成头顶,长剑疾刺,广成额头被形骸洞穿,痛呼声中,消失无踪。

海若非但不怒,反而喝彩,他大步上前,骤然间剑影如雨,罩向形骸。形骸手臂挥动,也霎时剑刃无尽,铛铛声中,以剑刃对剑刃,将敌人急攻全数弹开,敌人剑尖细小,招式又快,数目又多,但形骸却也用那丁点剑尖将敌人攻势一滴不漏的挡下,这一手精巧得极不真实,好似梦幻,烛九与白雪儿看得目瞪口呆,惊讶万分,嫦风也惊佩交加,心魂震动。

海若大喝,长剑由下而上,斩出一道三丈高的弧光,弧光刚猛无俦,带着排山倒海之力,转瞬而至。形骸手在地面一按,地面升起一面高墙,那高墙通体由蓝翡翠构成,弧光被蓝翡翠吸收,砰地一声,蓝翡翠炸裂,石块飞向海若,海若大声惊叫,巨剑旋转,将碎石打落。这时,形骸从乱石中现身,剑刃刺穿了海若眉心。

海若身子一摇,单膝跪地,身影缓缓变淡,他道:“还请拯救仙子。”身子化作游雾,缠绕在形骸身边。

嫦风喜道:“行了,你通过了考验,咱们可以进洞了!”

五十八 蚍蜉撼大树

那烟雾徐徐变幻,形态温柔,仿佛向形骸指引前路。形骸更不停留,步入门内。

这洞中居然风景宜人,花草树木皆欣欣向荣,不知从何处照来灯光,看清小桥流水,石亭木屋,一尘不染,不似尘封多年的模样,却又不见神荼与陈若水。

嫦风走到那石亭中,点头道:“就是这儿了,我这就施法散去隐蔽山谷的幻影。”

形骸忽然道:“不可!”

嫦风奇道:“恩公,为何不可?”

形骸道:“若撤去迷雾,纵然一时吓退神荼。但这山谷风水神奇,灵气世间罕见,便是上天诸神也会觊觎,而圣莲女皇更不会放过此地。”

嫦风哀声道:“恩公侯爷,宁愿将此处赠予圣莲女皇,也好过被风雪吞没。”

形骸又道:“圣莲女皇身怀一乾坤法宝,能够操纵全天下的鸿钧逝水,且绝不放过任何妖邪。她若得知此地曾受妖界侵袭,定会动用那法宝,将山谷仔细‘清洗’一遍,直至任何可疑之处荡然无存。”

嫦风、白雪儿、烛九皆不禁动容,道:“那可怎么办?”

形骸走到一座小瀑布边上,瀑布清澈,倒映着洞中的景物与人,分隔着光明与黑暗,由所知通往未知,凡间的尽头,妖界的起始。

那两个幽灵赠予的烟雾渗透瀑布,瀑布停止,露出另一洞口,洞中有些湿滑。嫦风等满心好奇,又害怕那神荼出现在洞的另一端。

通过这暗道之后,只见一平整的大石壁,高宽皆为十余丈,石壁正中有一门,门中白雪茫茫,风声凄凉尖利,似乎聚集着千万年来的冤魂。在那门的四周,成千上万的紫色花朵争相绽放,交织成奇异的、有序的图案。图案千奇百怪、暗藏玄机,让人脑子混乱,隐隐将要发疯,可又如在觉醒顿悟的边缘,只差轻轻一步,就能得到一切。

嫦风惊讶道:“这是什么花?”

烛九“啊”地一声,颤声道:“断翼鹤诀!”

形骸点头道:“不错,正是这邪门功夫。它本已失传,但天脉法则将其吸引到了这儿的花朵上。”

白雪儿暗暗惊惧,想闭上眼不看,可脑中浮现出那紫花的景象,美得让她沉醉,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她心想:“这就是侯爷说的断翼鹤诀么?它让无数人为它如痴如狂,死命追求,引起轩然大波,震荡整个天下。它如今就在我面前,若我能学会了它,就能胜过魁京、圣莲女皇,甚至那神荼恶鬼,一举将姐姐救出来。”

形骸走向那冰雪的门,道:“你们在此等我。”

白雪儿、烛九齐声问道:“这门通往哪里?”

形骸道:“应当是真正的雪界,魉妖身躯之内。神荼与陈若水就在那里。”

白雪儿脸色苍白,道:“你就一个人去?侯爷,不成!决计不成!”

嫦风急道:“是啊,你此去唯有送命而已。情愿咱们所有人离开这山谷,也不能任由你犯险。”

烛九见形骸神色冰冷,于是说道:“安答,我随你进去。”

在她心中,若能与安答同生共死,一齐消失在风雪中,这一生也了无遗憾了。

形骸答道:“门外幽灵赐我祝福,唯有我能顺利通过此门,前往妖界而不死。雪界正往凡间蔓延,神荼专心于做法,介于乱序之中,防备必然松懈,我唯一要做的,便是救陈若水出来。”

白雪儿见形骸经受了许许多多的恶战,如今他面临最后的关头,正要前去营救她最亲的亲人,不知怎地,她却忽然觉得形骸已付出了一切,他不欠陈若水,不欠陈白雪,他不欠任何人任何事物,他不必再以命搏命,忍耐折磨。

她哭道:“侯爷,我我不要你死,我也不要你走,姐姐她纵然不得救,我也不会怪你。”

形骸拍了拍她的头,白雪儿擦去泪,仰头看着形骸,却见这活尸般的人向她露出笑容。那笑容不伦不类,僵硬怪异,但他无疑已尽力了。

形骸说道:“徒儿,你需牢记为师生平行事:行侠仗义,斩妖除魔,锄强扶弱,拯救世人。只要你记得这十六个字,照此行事,苦练武功,为师便再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为师若不能回来,你可去海法神道教找我的师父袁蕴,她必会抚养你长大。”

白雪儿哽咽道:“你这话这话说的像是永别一般,侯爷,你是我世上最亲的人啦,而且你笑得这般难看,你留下来,我教你如何笑得好看些,好不好?”

她暗骂自己的理由太过蹩脚,但这样的时候,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形骸收敛笑容,道:“人的一生,真正因喜悦欢笑,两、三次已然足够。”

嫦风见烛九断魂心碎的模样,拉住烛九的手,道:“侯爷恩公,烛九她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烛九大感慌乱,心想:“我该说的,该做的,都说过做过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能够将他挽回?他追寻的是自己的道义,是自己的心愿,我如何能劝得住他?”

但烛九突然记起自己从未真正向他表白心意,让他知道自己刻骨铭心的爱,那并非是少女怀春,一时起意的爱,而是用带血的剑刻在心脏,刻在灵魂中的。

她道:“安答,我”

形骸打断了她,道:“贤妹,我此去心中不能有半点杂念,有些话原不必说,说了徒增烦恼,只令心软而已。”

烛九张着嘴,睁大眼睛,心如刀割,不知该是进是退,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她眨了眨眼,形骸已融入漠漠的白霜中,再也看不见了。

烛九更不多想,直朝那霜雪冲去,但白雪儿与嫦风一齐拉住了她,将她紧紧抱住,三人都在流泪,可唯有坚信形骸能顺利归来。

雪界的天永远漆黑,白昼不会降临。风雪更急更密,冰锥雪片时不时从低空掠过,将山石削得陡峭笔直,宛如尖刀。

形骸落在稀疏的灌木丛中,灌木丛有如利刃,刺破了形骸的肌肤,形骸低呼一声,并不觉疼痛,一来他是活尸,肌肤麻木,痛觉微弱,二来此地寒冷,伤处被冻结,痛楚被寒意取代。

雪地闪着磷火般的微光,到处都是死者,但却又并未全然死去。他们或伏在地上,或抱着石头,或被树木刺穿,或盘膝而坐,一个个皆丧失了活力,无力的等待着永远也不会来临的死亡。这儿的风雪将一切封存在生死交界的间隙,让人受到永恒的摧残。

听说雪界曾无比广大,远远比地母岛更辽阔,但此时形骸却能感觉到它的边缘。它急剧收缩,甚至还不及声形岛的规模。这并非是雪界前往凡间的缘故,它原本也已受创。

脚步声沙沙响起,形骸望向那边,只见是个体型高大的和尚,这和尚穿一身粗糙蓝衫,光着脚,手持铁禅杖,托着黑铁钵,他并未看见形骸,与他擦肩而过,穿过密密麻麻的活死人,走向夜空之下的高山。

形骸跟着那托钵僧走。

来到山脚下,见到一个山洞,山洞中跪着个小女孩儿,那个小女孩儿抬起头,凝视托钵僧,她道:“神荼大人?”

形骸心想:“他是神荼?是了,这是神荼原先的模样,他曾是创世神之一,尔后堕落成了妖魔。这是一万年前的幻影,这雪界濒临危难,他在回想往事。”

托钵僧闭目想了想,道:“你叫嫦楠?为何凡人会来我地界?”

嫦楠道:“大人,我是山神指引我来找你的,我受了很多很多苦,我但那都不要紧,我求求你啦,求你放了那几位神仙,没了他们,我们的村子就活不下去啦。”

托钵僧道:“那些神犯了错,我不能原谅他们。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会杀死他们,尽快委派新神负责那一方水土。”

嫦楠哭道:“他们犯了什么错?”

托钵僧答道:“你比谁都清楚。”

嫦楠点头道:“他们和凡人生娃娃,可那些凡人由衷崇拜他们,他们都是自愿的,我的娘亲也是。”

托钵僧道:“你是来救你爹爹的?”

嫦楠凄然望着托钵僧,她眼中闪着太阳的光芒。

托钵僧道:“你并非寻常的神裔,而是觉醒者,因此很不一样。”

嫦楠担心她爹爹的安危,却只能顺着托钵僧说话,她道:“神裔与觉醒者有何不一样?”

托钵僧道:“神裔不过流着神仙的血,觉醒者却得到上神魂魄的火花。神裔贪图安逸,与生俱来便高人一等,但觉醒者却拥有更高的心气与智慧,潜能也更强一些,能够后来居上。”

嫦楠道:“原来如此。”

托钵僧又道:“然则在我眼中,觉醒者亦不过是尘埃,比如你来求我,就像蚂蚁对大象喊话,我本可以置之不理。”

嫦楠急道:“但大人,你毕竟理睬了我。”

托钵僧闭目片刻,一个瘦骨嶙峋、被绳索捆住的老者落在两人之间,嫦楠张开嘴,想要呼喊,但那老者瞬间已被冻成冰雕,旋即融化成水。

嫦楠哇哇大哭,道:“爹爹!爹爹!”

托钵僧道:“因为你来求我,所以我网开一面,我只杀首恶,其余神仙并无实据,我会释放他们。”

嫦楠哭的浑身颤抖,但托钵僧全不理会她的情绪,又道:“你留在此地,跟我学仙神之道,我会教你天地灵气运转之法,塑造世界之理。”

嫦楠恢复了平静,顺从答道:“是,大人。”

但她的眼神让形骸想起了缘会。

五十九 天山断雪岭

托钵僧未看出少女眼中的恨,与巨巫相比,她太过渺小,与百万年相比,她太过短暂。托钵僧只是从这灵阳仙身上瞧见了新奇之事,意欲一观全貌。

他离开少女,离开洞穴,继续往山上走,山顶是一座冰雪的城堡,静谧而圣洁,仿佛镇守雪界的巨人。形骸仍然跟着他,觉得托钵僧的旅途甚是悲壮。

托钵僧形体渐变,他变得邋里邋遢,伤痕累累,头发长了,眼神惊惧而迷惑,雪地上留下他的脚印,有浅有深,变化不定,好似飞龙行云时的痕迹。

城堡前坐着那个少女,但她已长大成人,与陈若水隐隐相似。她穿冰雪般蓝白相间的铠甲,手持白袍妖魔们的细长弯刀,刀刃上有水光流淌。她也伤的不轻,但神态透着慨然赴死般的壮绝。

少女见到神荼,站了起来,托钵僧喝道:“够了!我不想杀你,并非不能杀你。你以为学我之能,铸此冰甲,便能杀我神荼?你带来的十万觉醒者皆如此穿着,却已全数沦为冻尸。”

少女残忍笑道:“但我还活着,我要为我父亲报仇!”

托钵僧道:“嫦楠,只要雪界仍在,我便不会死,你跟我许久,难道还不明白?”

嫦楠道:“这可怪了,那之前死去的巨巫,又是怎么回事?”她神色喜悦,那是即将手刃强敌的极乐。

托钵僧愈发不解,但忽然间,他道:“刑天,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另一人现身于嫦楠身侧,此人正是骸骨神的样貌,一副悲悯责备的模样。

托钵僧森然道:“你我才是同类,为何要背叛我等,相助神人?”

刑天答曰:“我等共创此世,本就不该过问,尔等奴役神灵,残忍无情,肆意施虐,有违初衷,我因此助神人以正道。”

托钵僧又望向少女,道:“那些神灵无法违背我等巨巫,因此利用尔等觉醒者为先驱,然而兔死狗烹,尔等皆不过是替神而死。”又对刑天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我等中最具智慧者,为何不明白这道理?”

刑天道:“我遵循正道,只求问心无愧,况且神灵良善慈悲,必不负我的教诲与恩情。”

托钵僧哈哈大笑,道:“你天真近愚,无可救药!”

嫦楠道:“莫废话了!”抢上一步,剑上寒气汹涌。

托钵僧呆立不动,世界宛如凝固,当他睁开眼时,已满身染血,白发苍苍,情形凄惨。他跪地道:“我愿臣服,我愿向神灵与凡人宣誓归降!”

嫦楠也几乎丧命,刑天同样遍体鳞伤,刑天说起奇妙的、深奥的、音节繁复,超乎常理的语言,而托钵僧随之说了一遍。密密麻麻的铁链缠住了托钵僧,雪界中风暴遮天,宛如末日,地震剧烈,大地粉碎,天地颠倒,迅速旋转着,形骸认为这雪界被封在巨大的球体中,不停的坠入某处。

托钵僧重新站起时,雪界已恢复了平静,但可怖的夜永不消去,这儿的住民皆是凶神恶煞的妖魔。他低头望着一处温泉,温泉倒映着凡间状况:嫦楠指挥手下,将黄耳族人杀的尸骸如山,血流成河。托钵僧望着他曾经的宠儿,曾经祝福的山谷,眼中透着绝望与屈辱。

嫦楠喊道:“凡是巨巫的信徒,一个都别放过!凡是以杀神灵为乐的,一个也休想逃脱!”

托钵僧怒吼一声,跳进了温泉,形骸一愣,也跳了进去。那温泉中透着极端的寒毒,透着炽烈的热毒,两者共存,各自袭来,让人难以抵挡。

但形骸熬过了这致命的陷阱,哗啦一声,他到了一处地下溶洞,溶洞中的墙壁上长满金灿灿的蘑菇、苔藓,洋溢着甜美的芬芳,闪烁着温暖的灯火。

一个温柔的身子搂住形骸,将他扶起,形骸看那人的脸庞,她娇羞可爱,青涩喜悦,身上光滑,全无衣衫。

形骸道:“若水?”

陈若水挡住要处,哭道:“侯爷,侯爷!我好害怕,我以为自己死定啦,你若不来,我刚刚已经睡过去了。若是睡过去”

形骸接口道:“就永远醒不过来。”

陈若水脸色发青,似受了极重的伤患,她从墙上取下蘑菇,吃了几口,交给形骸,道:“侯爷,你饿么?”

形骸确实寒冷饥饿,意志散乱,而那蘑菇香甜无比,诱人极了。

他摇头道:“我不饿,你受伤了?”

陈若水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她道:“侯爷,我我有个厚颜无耻的请求,我不该说,可可我实在不想睡着,这儿的寒气会让人永远受着苦,想死都死不掉。”

形骸道:“什么请求?”

陈若水羞得身子发颤,她道:“你能不能搂着我,给我些活气,给我些热气,我把什么都给你,我愿做你的妻子,我只求只求你救救我。”

形骸闻着香味,感受暖意,注视她秀美可怜的脸庞:这绝境中悲惨的少女,这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令人孤独的风寒,这国色天香的美色,哪怕是片刻的欢愉,就仿佛升仙般的快乐。在这残酷的妖界中,有什么比长相厮守、柔情蜜意更珍贵,更叫人心醉?他有无数的理由去占有她,因为他本就是为帮她而来,为救她而来,形骸很冷、很无力,很心累,她中了寒毒,需要男人替她解除

形骸握住她的手,道:“我带你出去。”说着走向洞穴阴暗冰冷的一头,远离那芳香与暖光。

陈若水忙道:“侯爷,侯爷,别去那儿!我受不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到这儿来,那会要了我的命!咱们回到原处去,在那儿吃些东西,再想办法那儿并非出路,那儿只有死路一条!”

形骸不理她,在冰窖中越走越远,陈若水尖叫起来,形貌剧变,成了妖艳狂怒的女妖,伸出利爪,抓向形骸喉咙,但形骸手臂一转,宛如流光,喀喀几声,这女妖头破血流而死。

冰窖消失,形骸站在一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绿地间,这儿依稀正是天机洞的地貌,但比天机洞更生机盎然、花海漫漫。

真正的陈若水被困在一冰柱中,冰柱被绿树环绕,情形当真古怪,她被冻住,只瞪大眼睛,担忧的看着形骸。

形骸将手按在冰柱上,那是妖界万年的玄冰,但形骸右手手掌透过玄冰,将陈若水拉拽出来。

陈若水嘴唇发紫,哆嗦个不停,但她此刻真气充沛,仿佛龙火功第七层,性命并无大碍,她道:“侯爷,我那不是我。”

形骸道:“废话,我岂能看不出端倪?”

陈若水微觉害羞,又道:“之前已有许多其余妖界的妖魔闯入那洞窟,都都被骗了,陷入更深的绝望中。那个女妖会和他们做无耻的事,在那暖洞中生活多天,骗他们爱上她,随后她会病死,让他们永远痛苦,一下子便万劫不复了。你你是如何看穿的?”

形骸道:“我追寻的是你的梦,你的梦与白雪儿相连,这伎俩瞒不过我的梦魇玄功。”

这时,那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又从他身后传来,形骸转过身,见来者白发鬼面,手握冰刀,身形虽只有十尺,却仿佛包罗万里冰山。

陈若水大骇,急道:“侯爷,你快走!快走!他是巨巫,是神荼!连神都敌不过他!”

形骸向神荼点了点头,道:“这雪界境况不佳,出了什么事?”

神荼叹道:“是我们妖界的事。”

形骸道:“我曾经遇上过一位名叫夸父的妖魔,他说”

神荼眼中闪着森然凄厉的白光,他道:“夸父说了什么?”

形骸答道:“他说龙蜒正一统妖界,铲除异己。雪界正被鲸吞蚕食,是龙蜒所为么?”

神荼答道:“不错。”

形骸又道:“因此你要逃往凡间?那倒与夸父心思不谋而合。你难道敌不过龙蜒?哪怕联合其余巨巫,也奈何不了他?”

神荼道:“龙蜒乃万物之影,本性阴险,他先降服弱小的同胞,又使了阴谋诡计,挑起巨巫间的战争。我等一时不查,已无力与之抗衡。”

形骸叹道:“我听人说,你曾是巨巫中最光荣,最雄才大略的一位,不料竟沦落到苟延残喘,与凡人争斗的地步。”

神荼摇头道:“你错了。”

形骸奇道:“难道我说的并非实情?”

神荼道:“虽是实情,但我绝不想苟延残喘。我违背誓言,降临凡间,无论是圣莲女皇,还是天界上神,皆有法子令我在劫难逃,彻底不复存世。”

形骸道:“原来你倒有自知之明。”

神荼长叹一声,道:“我确实穷途末路,必死无疑,但我不愿死在龙蜒手上,更不愿被他囚禁。我情愿在死前放手一搏,向曾经背叛我,屠杀我信徒,令我威名蒙灰的凡人与天神复仇。黄耳山谷本属于我,我本想在那儿迎战诸天,让他们知道我等巨巫曾何等令天地震颤。”

形骸目光扫视这山谷,道:“你对那山谷念念不忘,以至于在这冰雪地界中仍保留着这等妙境。你早就能掌控这丫头,破除阎安防护,让风雪吞噬一切,但事到临头,你宁愿多等上一会儿,你始终于心不忍。啊,是了,那儿是你最初降临凡间的地方。”

神荼疑惑的看着形骸,眼神愈发震惊,忽然间,他哈哈大笑,风雪由内而外急剧扩张,白雪冰层覆盖一切,将这诗情画意的景色全数冻结。

他道:“又是你!刑天!当年我在你与嫦楠面前落败,眼下又能面对你二人雪耻。好极了,好极了,这万年时光,并未白等,原来终不过是一场轮回。”

陈若水惊恐不已,冒着雪雾,握住形骸手臂,但却发现身边的人比形骸高大许多,他一头血红的长发,神情悲愤而感伤,严厉而又慈悲,如一座上断云霄的山峰,挡住了吞噬一切的暴雪。

六十 死灰得复燃

陈若水心想:“他就是这恶鬼口中所说的刑天?侯爷人呢?”她恍恍惚惚,思绪纷扰,觉得在很久以前,自己确实曾与这刑天并肩作战过,若恶鬼所说不错,那定是她前世的情形了。

神荼手掌凌空一捏,刹那间,陈若水又被封入冰柱,冰柱则沉入地下。骸骨神心知陈若水对神荼不可或缺,她若死了,便无法破除阎安的阵法。

神荼则叹道:“当年我一语成谶,那些仙神还不是将你们统统杀了?你们这些叛徒罪有应得,下场远比我等凄惨。”

骸骨神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仅此而已,尔等困于妖界,我也仍然存活,有何优劣之分?你违背誓言,杀害无辜,我此来正为除你,当年我饶你不死,此时将不再容情。”

神荼笑道:“你若有骨气,该当与天庭为敌,却偏偏送上门来,让我得以复仇雪恨。那时若非嫦楠对我知根知底,从旁相助,你焉能胜我?此刻你那领地已不复存在,真气有限,仅能依靠化身行走,又有何能耐敢向我挑战?今日你说要杀我,殊不知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骸骨神言尽于此,拍出一掌,神荼也举掌还击,骸骨神那掌力灰白污浊,神荼掌力则霜光雪茫,掌力对撞,巨力扩散,地面堆积万年的雪霎时被掀上了天。

神荼手按雪地,无穷的冰柱升起,哪怕是天上的仙神,若被这冰柱一碰,立时被吸入其中,饱受冰冻之苦,不多时冻僵而死。但骸骨神挥出数拳,将这山体般的冰柱纷纷击碎。他身形一晃,隐藏于风雪之中。

但这雪界的风雪皆受神荼心思掌控,他纵身一跃,已跟上骸骨神形迹,一掌推出,掌力轰鸣,势不可挡。骸骨神打出那灰尘掌,两人身子一晃,皆往后飞出百丈远。

这时,一只笼罩数里的冰雪巨掌从空中盖向骸骨神,骸骨神朝天一冲,砰地一声,将这巨掌撞得粉碎。神荼招来一股寒风,寒风中冰雹凌厉,乃是远古冰海的寒冰碎片,这冰片锐利至极,连万年的冰山也会被此冰片雕刻磨平。骸骨神招来无数红翡翠,红翡翠凝成盾牌,抵挡冰片,登时火光直冲云霄,巨响震地扰雪。

骸骨神落入雪地,忽然间,地面升起密密麻麻的人影,各个儿皆是托钵僧模样,身躯由冰雪凝成。托钵僧一齐冲向形骸,掌中皆发出屠神诛仙的寒气。骸骨神手掌擒拿,掌中出现无尽黑色翡翠,朝众托钵僧扔去,一通乒乒乓乓的巨响,这成千上万的雪人无一存活。

神荼陡然闪现,冰刀斩中骸骨神肋骨,这冰刀无坚不摧,将骸骨神护体朝气冻裂,骸骨神微微一晃,肌肤撕裂,流出灰色的液体。神荼哈哈大笑,霎时刀影如雨,让骸骨神躲闪不得,逃脱不掉。两人互换百招,神荼又一拳打中骸骨神腹部,骸骨神面露痛苦之色,朝后滑去,瞬息数里,方才站定。

神荼见骸骨神模样,心知自己必胜无疑:纵然他这雪界遭龙蜒重创,领土大半不存,但雪界仍给予他无尽法力,无上神通。而听说刑天等叛徒曾确确实实被仙神诛杀,领域分崩离析,此人虽未如谣传般死去,可无家可归,无根可依,情形比之神荼更凄惨许多。

昔日神荼与刑天一战,神荼之所以落败,一来是因为嫦楠仙子处心积虑对付神荼,铸造的法宝兵刃皆可伤他。二来是神荼见其余同胞接连毁灭,心神巨震之故。似他这等古神,存活已有数百万年之久,从不知死亡为何物,待见到其余实例,竟产生了莫大恐慌,起了保命求饶的念头,并未拼死相斗。

时至今日,神荼被囚禁在妖界,又接连遭受重大挫折,心境已与彼时截然不同。他精研自身法力,以往嫦楠仙子的兵刃法宝再奈何他不得。而他也不再挂念生死,只求放手一搏,杀死一切挡在眼前的强敌。

他发出战吼,整个雪界为之动摇,随后他俯冲向骸骨神,犹如漫天雪崩,骸骨神打出灰尘掌,但旋即被神荼弹开,骸骨神被雪潮卷入,浑身剧痛,须臾间骨肉散碎,黑血喷流。骸骨神双足踏地,逃到远处,气喘吁吁,脸色有如死灰。

那雪潮消散,神荼出现,遥望骸骨神。骸骨神施展放浪形骸功,伤势愈合,从高处看着神荼。

神荼道:“你撑不了多久,你能撑到此刻,已大大出乎我预料之外。”

骸骨神冷笑一声。

神荼道:“你法力从何而来?你那领地已亡,从何处调用这般神通?”

骸骨神道:“我境界已远胜过你,无需凭借领地聚气。”

神荼皱眉道:“眼看死期将近,你倒真是逞强。但你已中了我的‘冰亡’之法,也该发作了。”

刹那间,骸骨神丹田处冻结成冰,他急运放浪形骸功化解,但那冰层依旧往周身扩散,竟无法延阻太久。骸骨神登时醒悟,身形一刻不停的奔跑起来。

神荼笑道:“果然见识高明,如若不然,你已如绝甲般死了!”原来他这冰亡法乃是在妖界新创,专为对付同等巨巫,或是诸天上神。一旦入体,中招者唯有不停挪动,否则立时被冻僵而亡。而那敌人跑的越快,在这雪界诅咒之下,真气消耗越是剧烈,哪怕身负圣莲、绝甲般的功力,也绝熬不过半炷香的功夫。

他最初想用此招杀了那强敌龙蜒,但龙蜒阴险,不与他正面交手,眼下用于这另一死敌,倒也正好。

骸骨神察觉内劲锐减,闷哼一声,唯有停步,弹指间那冻伤剧增,先是胸口、胯部,随后是四肢头颅,皆成了冰蓝的雕像。

神荼知道此人已死,且他是无源之水,再无重生之机。他得报大仇,心下畅快,暗想:“我连这等强敌都能战胜,又何必一味畏惧龙蜒与仙神?不错,不错,我还不算穷途末路,待我的雪界吞并了山谷,我可慢慢修养,直至与龙蜒有一战之力”

正思索间,骸骨神的冰雕现出异状,从丹田处,那冰层消解,恢复原样,随后色彩蔓延,他又回复如初。

神荼浑身巨震,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自己这苦练多年,得意万分的冰亡灭神术为何竟全然无效?

骸骨神踏上一步,周身灰影茫茫,他森然道:“神荼,你说对了一事,我等确为诸神所杀,领土、境界烟消云散,但在死亡之中,我也新有领悟,故而超脱了原本的禁锢,练成了这放浪形骸功。

我遁入虚无,见到了湮灭,从湮灭之中,我存活了下来,从此以后,世间万物,皆可为我所用,化作我的法力。若无龙脉,树木中岂无真气?若无树木,砂石中亦有来源。

你将我变作了玄冰,可那冰雪也是物质,但凡物质,我皆可将其分解,化为功力,补足自身。我身躯确实为你冻裂,但我曾化作死灰,连死灰皆可复燃,又何况区区冰雪之伤?”

神荼震怒不已,绝不信他练到如此地步,道:“那好得很!我不用法术,也可将你碎尸万段!你复苏一万次,我便宰了你一万次!你不死不灭,我神荼又岂会消亡?”他手持大冰刀,往天一举,体内真气发散,十里方圆之中,寒冰松动,隆隆上升,冰海遮蔽了天穹,即将降下永无休止的冰雪风暴。

骸骨神双掌轮转,神色冷漠,说道:“隔绝!”突然间,从他胸口流出黑血,那黑血化作无形的烟雾,烟雾环绕两人,凝成一个径长数十丈的透明黑球,他与神荼皆被困在黑球之内,空中冰海蓦然间坠地,轰隆声中,地动山摇。但那黑球却挺过了这场动荡,丝毫无损。

神荼身在黑球中,惊觉体内真气微弱,竟与雪界断绝了关联,他骇然无比,心想:“这黑球是他新的领地,这领地隔断了我与雪界?”

骸骨神道:“我等古神虽也会死,但智者却能从中见证死亡的真谛。这黑球是我仿照虚无而造,所用之物是我体内的死灰,在虚无之中,连古神也如海上浮萍,身不由己!”

神荼暴喝一声,一刀斩向骸骨神,骸骨神从黑球中抓下一块死灰,成了斧头,到此地步,他武功真气已远胜过神荼,一斧转动,挡下那一刀,旋即横劈竖砍,斧光交织,神荼抵挡不住,十招之后,被骸骨神一斧斩中心脏处。

若在平时,这一斧真连蚊子咬都不如。但在这黑球之内,神荼魂魄难逃,斧子又是死灰所铸,这一击已然致命。

神荼身子踉跄,退开几步,缓缓坐倒,身子却挺拔的如同雪界的冰山,试图维护最后的尊严。他惨然笑道:“终于终于还是难逃一死,也还是死在你手上。罢了,罢了,你说的不错,总好过苟延残喘的活着。”

刑天无情的看着神荼,似只是在等他彻底死去。神荼会不会如刑天一般,从虚无中重生?多半不会,战争中死去的众多巨巫,仅有寥寥数人逃脱了虚无,也唯有刑天行走凡间。

神荼道:“你死于天庭之手,为何不向天神复仇?莫非你畏惧他们?”

刑天道:“成王败寇,仅此而已,我唯一心愿,只想守护这世道。仙神若不来惹我,我不会与他们为敌。神荼,我之所以非杀你不可,是因你违背誓言,而我发誓守护凡尘,便绝不会容忍于你。”

神荼笑道:“你一如既往,仍是这般愚昧不堪,疯疯癫癫。”

刑天默然不语,见神荼缓缓变作灰尘。他点了点头,走出那黑球,雪界则开始崩溃,步入真正的消亡。

六十一 圣地自来去

骸骨神刑天突然想由此前往其余妖界,杀死更多巨巫,一举为过往来个了断,但若真如此行事,他这化身必死无疑,刑天又将身陷囹圄,无法行走。其实形骸已伤得太重,刑天本不该与神荼拼到这般田地。

雪界剧烈震荡,山体崩溃,无止境的粉碎、断裂、消融、磨灭,残存的灵气化作冰雪风暴,猖狂盘旋。刑天环顾这末日般的情景,想起多年前,当他死在诸神手中时,他那领域也如这般分崩离析,其中活着的住民也在那一刻悉数死去。

他们只是领域之灵万千魂魄的分身,但刑天仍为他们的死亡而伤感。

懦夫。

你在逃避。

这样的日子何等憋屈,何等窝囊。

你应当如神荼一般复仇,闹得天下大乱,万境破败,让误解你,背叛你,污蔑你的人付出代价,而非去猎杀这些原本的同胞,悲苦的兄弟。

但刑天不能如此,巨巫各有天性,遵循天性行事,就像神荼崇尚荣耀,夸父执迷不悟,龙蜒暗中操纵,刑天的天性正如他的誓言,他不放过任何违誓者,不饶恕任何祸乱凡间的魔头,他不会屈从于私心与憎恨,哪怕他从余烬中重生后也不会改变。

巨巫看似高深莫测,但巨巫比凡人与仙神单纯的多,巨巫一旦定下决心,数百万年都不会改变。

骸骨神小心翼翼的挖出了陈若水,又小心翼翼的变回了形骸,这少女不会记得巨巫间的战争,那超乎她的修为与理性,她本能会遗忘此事,以免被这记忆逼疯。

纵然形骸的放浪形骸功造诣远胜过往,但代价仍沉痛至极,他冥火紊乱,经脉伤残。这活尸感觉淡漠,却仍如被千刀万剐般疼痛。但活尸能够承受,也唯有活尸能够承受。

形骸将陈若水背起,用剩余的力气召起一条翡翠长龙,跳上龙身,龙往雪界的出口处飞去。他施法时倍感疲累,可觉得对放浪形骸功的领悟又有突破,造龙时手法娴熟,随心所欲,他似乎与骸骨神做着心照不宣的买卖,他牺牲真气与人性,换取顿悟与妙法。他的情形每况愈下,但却收获了诡谲、妖邪、深邃、可怖的智慧。

残忍的风迎面刮来,冷酷的雪阴魂不散,它们似要索命,似在泣诉那位同胞的暴行。翡翠长龙张口怒吼,全速穿过风雪,浩浩荡荡的雪雾风潮让形骸喘不过气,睁不看眼,但他只死命催促着翡翠长龙。

形骸步入那风雪门后,烛九一直在等他。白雪儿、嫦风也守在此处。烛九不去想最坏的结果,担心怕什么来什么,索性强迫自己心神空白。她不敢去看白雪儿与嫦风,若她们两人神色忧虑,烛九多半会更为压抑,更为痛苦,无法再坚持片刻。

她内功深湛,这收摄心神的功夫本十分纯熟,但思念太深,情意太切,入定冥想的法门便不怎么牢靠,她的念头常常出岔,浮现出那个人的容貌。

她咬咬牙,紧盯着墙上的紫花,看那花朵的图像,参悟其中的道理。她明白这紫花会带给人疯狂,让人沉迷,可唯有花中的断翼鹤诀能让她一时忘了苦恼,打发漫长的等待。

花香中似有文字,似有声响,似有心思,似有幽灵,那知识是无穷尽的。她脑内前世的记忆由此唤醒,与这下半部的断翼鹤诀相呼应。她惊觉这一半的法诀才是根基,上半部与之相比,粗浅的如同儿歌一样。

这时,洞中传来极轻的一声脚步。嫦风仙子喊道:“什么人?”回过身来,挡住那人去路,但那人扔出一道银光,白雪儿惊呼:“仙子!”一招九转阳掌打向银光,嗤地一声,银光微斜,洞穿嫦风腹部,划伤白雪儿手腕。嫦风捂住伤口,娇躯震颤,缓缓倒下。

那银光回到来者手中,照亮那人面孔,烛九颤声道:“哥哥?”白雪儿惊怒万分,道:“拜风豹?是你?”

拜风豹被风雪冻得面无人色,眼神却狂躁兴奋,他喃喃道:“终于终于找到了,这断翼鹤诀,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去选妃”

白雪儿挡在他前头,悲愤落泪,怒道:“你为何要杀嫦风仙子?”

拜风豹来时路上被风雪摧残心智,他那心想事成颇有灵效,保住他并未丢魂,可一路与妖魔恶斗时难免分心,此刻尽显张扬狂喜之色,难以遏制。

他认出白雪儿来,笑道:“原来是你这小丫头,你快些让开了,这断翼鹤诀是圣上之物,旁人谁也休想染指。我念在咱们相识一场,饶你一命,但你不许再看,听到了没有?”

白雪儿道:“我杀了你,替仙子报仇!”拜风豹眉头一皱,眼现杀机。

烛九扶起嫦风,见她仍有一口气在,道:“白雪儿,仙子还活着。”白雪儿这才放心,但仍恨恨瞪着拜风豹。

拜风豹望着烛九,目光惊讶,喊道:“你是你是烛九?你怎地你果然是女子?你为何连我这亲哥哥都骗?”

烛九冷冷答道:“哥哥,此乃阎安圣地,请你莫要逗留,以全我俩兄妹之情。”

拜风豹摇头道:“妹妹,你我同受圣上命令,你怎地忘了?我既然来此,说什么也要将断翼鹤诀带走!否则你不怕圣上罚你么?”

烛九暗暗恼恨,可自身伤势仍未痊愈,无法动手,又不想当真与亲人决裂,柔声道:“哥哥,算我求你了,好么?”

拜风豹见烛九此刻容貌绝丽,楚楚可怜,不禁心软,微生关怀之意,但忽然又想道:“我这妹妹被那孟行海骗的神魂颠倒,先前我被冰雪封住,她却随孟行海跑了,眼下她意乱情迷,不明是非,我岂能将她的话当真?我先将她制住,今后再好好开导她。”

他思索片刻,叹道:“原来我有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妹妹,可比有个小弟更让我高兴,我这做哥哥的,又怎忍心回绝你呢?”话音未落,他扔出骨灰飞刀,那飞刀涨大变钝,将烛九包住,喀嚓一声,如铁箍般将烛九定在墙头。烛九手臂剧痛,但并未受伤,只是无法挣脱。

烛九喊道:“哥哥,你”

拜风豹仰天大笑,说道:“好妹妹,哥哥待会儿放你。”他全不将白雪儿放在眼里,有心记忆断翼鹤诀,朝石壁走近。

白雪儿陡然跃起,一掌印在拜风豹胸口,拜风豹无论如何想不到白雪儿武功竟如此高强,胸口大痛,哇地一声,口中流血,一跤摔下。白雪儿手腕被他骨灰飞刀割伤,又不想当真杀他,否则已叫这拜风豹去了半条性命。

白雪儿喝道:“本姑娘是大家闺秀,不说脏话,你这混账还不快滚?”

拜风豹实则受伤不重,他恼羞成怒,又知道白雪儿不好对付,低头说道:“是,是,我委实鲁莽了,向姑娘致歉”

烛九喊道:“快躲!”

白雪儿陡然醒悟,施展凤凰舞之气,拜风豹一道剑风斩出,白雪儿惊声惨叫,肩头中剑,鲜血长流,她的九转阴阳功防御严密,但拜风豹这心想事成剑法也绝非等闲。

烛九心头一凛:“他当真想杀白雪儿,哥哥他被风雪折磨疯了。”

拜风豹踏步上前,一剑刺出,剑意凌厉,杀心果决,白雪儿使出“纯阳盾”,嗡地一声,挡下剑意,周身阳气湍急,身形闪烁,一脚踢向拜风豹胸口。

拜风豹冷哼一声,斩她脚踝,但白雪儿使梦魇玄功,身影虚幻,拜风豹一剑落空,而白雪儿这一脚也未能命中。拜风豹受风雪煎熬,确已极为异常,心中暴怒欲狂,竟想将眼前这幼小的少女斩杀,心意附在剑上,所出手段皆是狠辣歹毒,残酷至极的杀招。

白雪儿借这鸿钧逝水灵气,真气已在拜风豹之上,但拜风豹武功千锤百炼,久经沙场,胜过白雪儿远矣。白雪儿的九转阴阳功即便了得,本也不是拜风豹的对手。只是拜风豹因风雪之故,招式散乱,单单蛮干狠追,全不思索,白雪儿才得以逃过他的追杀,勉力支撑着不受剑伤。

斗了五十招,拜风豹暗觉惭愧:“我习武这许多年,怎能连这小丫头都拾掇不下?”心意一生,有了半分理智,开始动脑,下一剑展现精妙之处,剑气从白雪儿身后袭至,白雪儿疏于防范,中了一剑,尖声惨叫,背上鲜血淋漓。

拜风豹大喜,狠狠一剑刺向白雪儿咽喉,就在此时,烛九挣脱禁锢,使紫目功,也扔出自己的骨灰飞刀来,“铛”地一声,拜风豹长剑被飞刀震飞,他惊慌失措,愣在当场。白雪儿浑身火光如羽,一招凤凰舞,拳头狠狠打在拜风豹脸上,拜风豹口鼻喷血,霎时这雪界诅咒生效,胆气尽丧,心想事成剑法反噬神智,他大叫起来,转身拔腿就跑。

白雪儿呸了一声,想要追赶,但背上痛的要命,又担心嫦风伤势,只得任由拜风豹逃走。

嫦风也是神裔,体质过于常人,可此时这伤口并未愈合,依然流血不止。

白雪儿急道:“这该怎么办?”

烛九脑中灵光一闪,觉得曾在先前冥想中见到过一门以龙脉疗伤的功夫,与断脉神功颇有相通之处。她赶忙扶起嫦风,依照断翼鹤诀所述,感应龙脉,缓缓运转,送入嫦风体内。她将人体脉络对应地下龙脉,龙脉流转,人体也随之呼应。

嫦风伤口止血,脸色微微好转。白雪儿大声欢呼道:“成啦,你治好她啦,仙子她好转啦。”

六十二 天地一沙鸥

三人继续在天机洞中等候,烛九一面替嫦风疗伤,一面感悟断翼鹤诀,此地树上有鲜果,可以充饥,气候又甚是适宜,比外界冰雪之地好上百倍。断翼鹤诀篇幅恢宏,宛如繁星,纵然烛九、白雪儿、嫦风全神贯注的学,也深感所得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这断翼鹤诀是遭放逐的古神巨巫梦境形成,古神各有司职,任一古神皆有通天之能,无论是凡人还是仙神,想要彻底练成断翼鹤诀,希望何等渺茫?但天脉法则暗中有知,对有缘人赐予嘉奖,烛九等人皆从中收获启发,对自身原本功夫感悟更深。

到第五天早晨,就在烛九悲苦失落的时候,忽听洞外鸟儿鸣叫,嫦风道:“咱们去外头瞧瞧!”

从山上往下看去,整个山谷阳光明媚,风雪一空,绿意盎然,如穿上彩衣的美女般绽放出绮丽的光辉。嫦风喜道:“成了!那妖界风雪被逐走了!他成功啦,他阻止了那邪法!”

烛九、白雪儿欢喜不尽,突然间心生感应,跑回洞内深处,那冰雪门中跌出两人,随即暗淡下去,其中法力丝毫无存。

烛九喊道:“安答,若水姑娘!”白雪儿喊道:“姐姐,侯爷!”匆忙将那两人扶起。

形骸身上满是霜白,陈若水面无血色,但两人身子骨倒还算好。烛九三人皆不禁喜极而泣,拥着那归来的两人,不住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陈若水道:“我没事,多亏了侯爷相救。不过咱们逃离时风雪太大,寸步难行,不得已躲了起来,五天之后,雪灾势头小了些,咱们才得以脱困。”

白雪儿抱住形骸,一个劲儿亲他脸颊,笑道:“好侯爷,英雄侯爷,你怎地这般了不起?我今后定好好孝敬侯爷,对你好的不能再好。”

陈若水也道:“侯爷,我欠你的恩情,真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形骸道:“谁要你们报恩?我只遵自己道义规矩行事,岂是斤斤计较、贪图报答之辈?”

嫦风深感钦佩,道:“青云侯,您的英勇事迹,我阎安百姓必铭记在心,永世流传下去。”形骸冷冷摇头,指了指陈若水。陈若水羞涩一笑,向嫦风深深鞠躬。

嫦风忙道:“祖先,您受苦受难了,我等盼您归来,已有许久,如今拜青云侯恩德,终于迎回您。”

陈若水微觉窘迫,道:“我我不是你们祖先,只不过是她的转世,已算得上全然不同的人啦。而且我这人全无大用,还险些害得阎安灭亡。”

嫦风道:“如今阎安刚脱离险境,人心惶惶,百废待兴,还请祖先留下,为我等指引前路。大伙儿知您回来,必然高兴无比。”

先是,神荼为了用陈若水破除山谷中除灵大阵,历炼她体内真气,使她觉醒为灵阳仙,此刻身负阳火已抵达第六层境界,功力卓越超凡。她见到这阎安山谷,心中便泛起留恋怀念之情,更带着深深的愧疚,意欲留下,为此地住民竭力效劳。

她心意已决,摇头道:“我无才无德,绝谈不上指引诸位。但我愧对这山谷,愿留下为大伙儿效命,但有所需,我定不遗余力,鞠躬尽瘁。”

嫦风大喜过望,握住陈若水手掌,只觉苦尽甘来,满心希望。

烛九笑道:“若水妹妹,你不随我去草原了?”

陈若水掩住嘴唇,眼神惊讶,道:“烛九烛九公子,你怎地”

烛九唯有叹气道:“我本是女子,先前瞒着你,是我不对。”

陈若水道:“烛九姐姐,你为我冒险至此,我对你也感激不尽呢,那草原之约,我我将来必会补偿。”

嫦风仙子赶忙道:“就是啊,从此以后,烛九侄女就是咱们阎安山谷的亲人贵客,我们永远欢迎你。”

白雪儿咳嗽一声,嫦风哈哈笑道:“还有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永是我等座上贵宾。”

形骸见墙上有打斗痕迹,嫦风腹部有血,白雪儿背上更是伤势严重,他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烛九心中一沉,黯然道:“是是拜风豹哥哥,他受圣上之命,为追寻断翼鹤诀而来。他也是身不由己。”她念及亲情,不得已替拜风豹开脱,好在嫦风、白雪儿伤势已大为好转,后果不算严重。

嫦风有心大事化小,也笑道:“那人被白雪儿狠狠打了一拳,伤的比咱们还重。算啦,侯爷,你也别放在心上。”

形骸眸有寒光,道:“他闯入此地,挥剑伤人,还知道了断翼鹤诀所在?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嫦风仙子道:“约有五天,侯爷,算了,莫要计较吧。”

白雪儿道:“是啊,瞧在烛九姐姐份上,我虽然恨他,但大人不记小人过”

形骸道:“此事非小,岂可置之不理?他知道如何来此,若向圣上禀报此间有断翼鹤诀,圣上必会派高手大军前来占领阎安,过不多时,此地又将有一场浩劫。”

嫦风登时汗流浃背,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烛九颤声道:“我看哥哥他神智大乱,似乎疯了,未必未必会”

形骸答道:“就算死人,也会开口说话,何况一时疯癫?他练得心想事成剑法暗藏玄妙,岂会长久失神?”

烛九道:“安答,你你要杀他?”

形骸此刻精疲力竭,劳累万分,但知道此事紧急,无暇休息,道:“他定是去了皇城,我需阻他将此事告诉旁人。”

烛九心下惶恐,暗想:“安答要杀哥哥?哥哥纵然不对,可他毕竟是我亲人,而且是圣上让他这么做的,他也是被逼无奈。”她道:“除了圣上之外,哥哥不会告诉任何人,否则这功劳便非他独占了。”

形骸点点头,取出孟轻呓赠予的远行宝珠,交给白雪儿一颗,稍稍施展,知道这庞大无比的鸿钧逝水阻断了外法,在山谷中无法移动。他道:”白雪儿,咱们这就离谷。诸位,青山不改,重逢有时。”

烛九身子一震,急声喊道:“安答,我一直很喜欢你,我愿永远与你在一块儿,生死都在一起。”此言已在她心底沉淀了许久,在这分离时刻,她再顾不得害羞与忧虑,爱慕之情脱口而出。

形骸头也不回,淡然道:“你我仅是兄妹之情,不可再进一步,贤妹,抱歉了。”

烛九虽早想到会是这般结局,却不料形骸竟毫不拖泥带水,一口将自己回绝,她泪如雨下,刹那间哽咽难言。嫦风、陈若水大感同情,紧紧搂住烛九,她们暗暗怨形骸铁石心肠,可又敬佩他为人磊落,断的干脆。

烛九泪眼朦胧,见形骸带着白雪儿,转过山角,再也看不见了。她从未想过失恋会如此之痛,如此难熬,比之刀剑之伤更惨烈万倍。她质问上苍:“为何要将我变作可悲的女子,又让我深爱之人如此绝情?”

上苍并未回答,烛九隐隐觉得:或许此事令自己伤心欲绝,但对上苍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毕竟世间凡人,都难免这一场情劫,不是么?

白雪儿跟着形骸飞奔,心下有些不满,忍不住说道:“侯爷,你为何对烛九姐姐那般说话?”

形骸道:“如此有何不对?”

白雪儿恼道:“当然不对啦!你半点也不懂女孩儿家的心思。人家爱煞了你,被你这般一说,只怕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你就算不爱烛九姐姐,也该对她好好说,温柔的、小心的劝解她,讨她欢喜,莫让她难过”

形骸哼了一声,懒得回答。

白雪儿又道:“你该请她到酒楼里吃一顿佳肴,陪她喝些小酒,带她去河边瞧瞧夕阳,看看星星,待她高兴了,沉醉了,你再说出自己对她深厚的兄妹情意,解释那不过是亲情,并非爱意。她若伤心了,你把肩膀借给她靠,让她哭,握她小手,搂她肩膀,摸她头发,嗯最好再亲亲她脸颊,把她哄得迷迷糊糊,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恨你,也不会伤感的要命了。”

形骸道:“纸上谈兵,废话连篇。”

白雪儿大怒,道:“大笨蛋,我教你的都是金玉良言!”

形骸道:“我是要她断了念想,不是与她藕断丝连。”

白雪儿都:“所以你更加笨啦,烛九姐姐这么漂亮,武功也很高,你为何不要她?”

形骸道:“只因儿女情长,太过麻烦。”

白雪儿嚷道:“我看你与那位轻呓殿下儿女情长起来,就半点不觉得麻烦了,你这人还是移情别恋,不是东西。”

形骸想道孟轻呓,不禁苦笑道:“她是我一生挚爱,我忠于这份情感,哪里移情别恋了?”

白雪儿自知说错了话,但仍硬着头皮道:“错啦,错啦,烛九姐姐才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侣,你与她走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形骸喝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将你送到尼姑庵去做规矩了!”

白雪儿想起这茬,愤愤说道:“好啊!你你送啊!本姑娘眼下武功高了,也不怕尼姑让我接客,反正来个臭男人,我便揍成个死男人。”

形骸啼笑皆非,道:“这次的尼姑庵并非邪派,而是正正经经的修佛之地。”

白雪儿道:“那更好啊,本姑娘到里头做了尼姑头子,教一个个尼姑都到外头去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不出一个月,叫她们全部还俗,尼姑庵关门大吉!”

形骸怒道:“逆徒,好大的胆子!”

白雪儿笑道:“我胆子是很大,只有侯爷你才镇得住我,所以啊,你也别把我到处乱送啦,还是好好带着我,教导我,陪我说话解闷,才是上上之策。”

形骸头疼不已,心想:“为何我这般倒霉,收养的女孩,皆仿佛我命中魔星一般?”不过对照缘会,白雪儿便显得可爱万倍。他摇头苦笑,握紧白雪儿小手,脚步又快了几分。

六十三 争锋又吃醋

拜风豹夺路而逃,历经艰险,居然由原路返回,通过那龙脉门,到了绝甲、齐宫丧命之地。也是他运气极好,阎安众妖经过一场大败,已然势微,途中并未遇上阻隔。而他虽神智错乱,但由于对圣莲女皇一片痴心,心中意志仍隐隐指路,并未走错方位。

他一头扑入雪地,当即昏迷,但过了不久,感到胸口温暖舒适,精力复原,如有神助。他晃晃脑袋,爬了起来,见那骨灰飞刀闪着星铁的金光,绕身流淌。

他莫名其妙,却也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全拜这骨灰飞刀所赐,此物得侯亿耳炼化后附有绝甲、齐宫二神残余,看来除了杀人,另有疗伤护身的妙用。

拜风豹望向那通往阎安之门,微一犹豫,却万万不敢返回。他心想:“我已找到了断翼鹤诀下落,此是天大的功劳,不必再以身犯险。若就此禀报圣上,圣上必欢喜之至。”

想到此处,他心头一热,又省起那选妃大会就在近日,他暗忖:“单单立功又有何用?我不要功名利禄,只要圣上的爱。对,我这就马不停蹄的赶往皇城,先打赢了那些痴心妄想之辈,再向圣上禀报喜讯。如此一来,圣上非龙颜大悦,宠爱于我不可。”

他心意炽烈,足下生风,跑出这雪谷后,在当地官府要了一匹马。他是龙火贵族,又得圣莲口谕,谁又敢阻拦他?他以风行功力催促坐骑,那马奔了三天三夜,中途累亡,他再寻马上路,日行千里,一天之后,终于抵达紫霞城中。

城里此刻热闹非凡,彩缎在空中起舞,旌旗于城楼飘扬,四处张灯结彩,喧嚣震天,百姓议论不休,时刻打听消息,茶余饭后,所说皆是选妃之事,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

拜风豹得那骨灰飞刀相助,纵然长途疾行,此刻却并不疲倦。他找一客栈打听消息,得知他回来的巧,眼下宫中正在摆擂选妃,要选出文状元与武状元,两者若得圣上垂青,便可一齐入宫侍奉。那文状元没什么好瞧,武状元眼下却斗得精彩纷呈。当世武风盛行,各地推崇摆擂,多少达官贵人,异国亲王,都争抢着想一见其中盛况。

拜风豹急不可耐,生怕已有了分晓,直奔皇宫。途中有卫兵阻拦,他举起圣莲给他的那块信物,立刻得到放行,畅通无阻。

到了水星镜广场中,只见人山人海,皆是高官名爵,某地权贵。在当中有一颇高的擂台,其上正有人比武。而在更远处搭了看台,圣莲女皇从看台上观望战况。

拜风豹放下心来,东张西望,见一身材与自己差不多、衣衫却精致华贵的人,一拳将那人打晕,与他互换外衣首饰,打扮一新。广场中人多物杂,拥挤不堪,而他出手极快,旁人并未留意,即使留意了也并不在乎。

他施展心想事成功,推开人群,走向近处,来到擂台边上,见一老官人看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似对规则极为熟悉,于是问道:“大人,我来的迟了,不知规矩如何?”

那老者奇道:“小兄弟,你也是来选妃的么?我瞧你好生眼熟。”

拜风豹点头道:“正是,还请大人告知。”

老者笑道:“你怎地急成这样?规矩简单得很,要比武的人跳上擂台,把敌人打下台去就成。”

拜风豹愕然道:“一人气力有限,而擂台旁来者众多,如何能长胜不败?”

老者傲然道:“咱们圣上何等修为,何等英明?只要你有真本事,上前试个几招,圣上就知道你根底如何,哪怕你最终落败,圣上仍会给你机会,待你养足力气,再与最终胜者一战。”

拜风豹喜道:“是,是,我早该想到,她本人就是武学宗师,岂会判断有误?”

老者偷偷说道:“判断有误,也并非不会。先前有几个人长得五大三粗,衣着不整,即使胜了,也被圣上轰下台去,你说好不好笑?”

拜风豹哈哈大笑,说道:“这并非圣上之误,而是那几人自不量力,以为咱们圣上不知美丑么?”

老者道:“总而言之,要在此擂台上取胜,非得是武功高超,人品潇洒,风度优雅的一代俊杰才是。圣上以往那十大妃子,皆是世间罕有的国之栋梁,这第十一位也决不能差了。”

拜风豹放下心来,找一面镜子一照,见自己这数月来被日光晒得微黑,但仍不失阳刚俊美之颜。他越想越是欢畅,又暗忖:“年轻一辈中武功人品不输于我的,唯有那藏沉折、孟行海二人。藏沉折早被发配边疆,孟行海决计赶不及,可夜长梦多,我还是早些上台收场为妙。”

台上一声断喝,见一样貌清秀的公子被另一白袍文士打下擂来,摔得极惨。那文士神态得意,又旋即转为谦和之色,向众人作揖,朝圣莲跪拜。礼部尚书喊道:“木胆高获胜!”

木胆高看着圣莲,目光爱慕虔诚,圣莲朝他微微点头,微笑赞许。拜风豹看得心里来气,喝了一声,跃入场中,先向圣莲女皇磕头道:“圣上,我乃拜风豹。”

圣莲女皇登时站起,喜道:“你总算回来了?”

此言一出,拜风豹浑身骨头轻了几两,只觉飘飘欲仙,那木胆高则大吃一惊,暗暗嫉恨交加。其余大臣贵族也都甚是意外,不知圣莲女皇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拜风豹微笑道:“圣上,微臣总算及时返回。”

圣莲女皇沉得住气,倒也并不多问,悠悠坐下,道:“起来吧,你先比武,其余稍后再谈。”说着又向身边的孟轻呓看了一眼,低声笑道:“你孟家的那个孩子呢?他怎地全无消息?”

孟轻呓自也担心情郎,但神色镇定,说道:“这孩子脾气怪,多半无意入宫为妃。”

圣莲女皇皱眉道:“那是你没将他教好,哼,我如此器重于他,他却不知感恩,不肯侍奉我么?”

孟轻呓苦笑几声,心想:“他若成了你的妃子,你我他三人可就乱七八糟,伦常丧尽啦。”

拜风豹拜谢之后,翻身而起,木胆高皮笑肉不笑,说道:“拜兄,圣上对你器重得很哪。”

拜风豹昂然道:“那是我对圣上效忠,得圣上信赖之故。此节倒比木兄强些。”

木胆高哼笑道:“不错,但在擂台之上,比的是武功、道法,其余雕虫小技,又有何用?”

拜风豹说道:“不错!”拔出骨灰飞刀,潜运心想事成法诀,朝木胆高一扔,木胆高尚未反应过来,骨灰飞刀将他肋骨震断,木胆高惨叫一声,摔了下去,在半空中就已晕厥。这骨灰飞刀可随他心意变钝变锐,一般的威力奇大。

木家有人大恨,带头起哄道:“凭暗器取胜,好生卑鄙!”

拜风豹仰天长笑,说道:“微臣只听圣上的话,若圣上说不许我用暗器,我便全程空手迎敌,又有何妨?”

圣莲女皇点头道:“风豹功力胜他百倍,此事一目了然。”台下一众公子、儒士、俊杰听圣莲叫此人“风豹”,足见对其青睐,霎时嫉妒得五内俱焚。

此时,一青年道术士飞身上台,此人四方脸蛋,端正稳重,倒也称得上俊美,他跪拜道:“我乃息家奉胜,愿为圣上一搏。”

拜风豹倒也听说过这息奉胜之名,此人是龙国一名头极响的道法高手,曾在四派群英会中夺得次席,亦曾猎杀过许多灵阳仙、月舞者。众人一听此人姓名,也是脸色惊讶,似盼着看一场好戏。

圣莲道:“无需多礼,快些出手吧。”

息奉胜一扬手,招出一只黑毛金眼的大老虎,老虎体型长约一丈,又高又壮,却不急着抢攻,守在息奉胜跟前,息奉胜往老虎背上一跃,老虎快速奔跑,宛如疾风,息奉胜稳坐虎背,趁势烧符,念念有词。

拜风豹将飞刀当做短剑,朝息奉胜一斩,剑招隔空骤至,又准又奇,息奉胜那黑虎即使跑的飞快,但又如何躲得过这心想事成剑?他“哇”地一叫,从虎身上摔落,肩膀处伤可见骨,唯有认输败退。

拜风豹手握飞刀,感到体魄心智强壮刚烈,威力远胜往昔,不由得喜悦万分:“此物当真似有神能,好生厉害!当下即使藏沉折上来,孟行海亲至,也绝不会是我的对手。”

众人见他随手一招便击败了那武艺高强的木胆高,又速胜了那道法精强的息奉胜,心下惊骇,加上圣蓝女皇钟意此子,一时无人敢贸然上台。

拜风豹见群雄默然,心头雀跃不已,不料成功竟来的如此容易。此役他所胜不过两人,且皆在瞬息间分出输赢,未能尽显一身能耐,进而轰动天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但若就此定下名分,成为王妃,这小小缺憾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起头,凝视台上那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为之魂牵梦绕,他何尝不知圣莲女皇喜怒难测,爱恨无常?但他自认为心中爱意醇正浓烈,古往今来无一人能及,定能打动圣莲女皇。

圣莲女皇神色居然有几分羞涩,低头不语,礼部尚书问道:“还有哪位少年英雄”

话音未落,突见人影一闪,拜风豹面前已站着他心中最为忌惮的强敌,纵然此人神色疲惫不堪,仍令拜风豹大为惊惧,脱口喊道:“孟行海?”

六十四 朴实无华剑

群雄大声惊呼道:“青云侯?”“是那位群英会武状元青云侯么?”“是啊,我早该猜到此人会来,不料到的这般晚!”“嘿嘿,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位侯爷心机深得很哪。”

圣莲女皇见形骸登台,心下窃喜,这倒并非是因她多喜欢形骸,而是形骸一贯不为她美色权势所动,屡屡回绝于她,就如同藏沉折一般。这时见他亮相,身上血迹斑斑,情形狼狈,仍不管不顾的为自己与别的男人厮杀,焉能不欢喜异常?

她点头笑道:“行海,这可当真巧了,我早盼着你来啦。”语气欣喜得意,甚是亲热。

拜风豹霎时如遭当头一棒,震惊之余,大怒欲狂,暗想:“此人当时留我在雪中等死,便是为了顺利得胜,骗取莲儿芳心。这等卑鄙小人,我决不能放纵饶恕!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孟轻呓双目片刻不离形骸,心下又是疼爱,又是不解:“行海他胡闹什么?这拜风豹焉是他对手?他若赢了,岂不要当上妃子?那我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与母后与母后”

形骸回望孟轻呓,两人目光交织,皆满是爱慕之意,顷刻间,孟轻呓如吃了定心丸,再无丝毫猜疑,她知道形骸为人,他这么做必有道理,但他绝不会当这妃子,两人之间有至死不渝的深情,岂会为其余人而困扰?

圣莲见孟轻呓神色镇定,笑道:“女儿,你说若孟行海赢了,我该叫你什么?咱们的辈分是不是颠三倒四啦?”

孟轻呓叹道:“母后,你又并非在外族筛选,无论谁当这皇妃,辈分焉能不乱?”

形骸起身后,又抬左臂向拜风豹行礼,拜风豹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愿失了礼数,向他一拱手,道:“青云侯,你身有残缺,你先出招吧。”

形骸因先前骸骨神化身之故,体内真气衰弱,精力耗竭,也知道此刻面临这拜风豹,委实有些莽撞,但此人若能够与圣莲女皇单独会面,阎安隐秘必难保全,因此非在此处阻止此人不可。他点头道:“得罪了!”拔出问道剑,使雷震九原功,劈出一道惊雷。

拜风豹将骨灰飞刀一劈,将那雷电抵消,只觉敌人功力不强。他心想:“此人诡计多端,阴险毒辣,故意示弱来着,我决不可有丝毫松懈!”他当年败给藏沉折,正是一生遗恨,而随后藏沉折又败给孟行海,若他今天能胜过了这武状元,迎娶圣莲女皇,当真是一雪前耻,名利双收,再圆满也没有。

他哼地一笑,全力以赴,斩出心想事成剑,剑气从形骸左后方刺向他,去势锐利至极。形骸知觉,回身去挡这一剑,但拜风豹稍一动念,那剑气蓦然消失,又到了前头,直冲形骸胸口。

形骸急运护体罡气,但拜风豹一咬牙,全力以赴,剑气刚猛卓绝,一声轻响,形骸身子微侧,躲闪此招,胸口染血,那剑气穿了过去,落在擂台上,嘶嘶声中,擂台上剑痕密布,仿佛被极锋锐的铁扫帚扫过似的。

拜风豹将短剑横劈,又有剑气飞出,形骸不敢再挡,施展轻功,急速跑动,快如雷霆,但拜风豹这剑法神出鬼没,他道:“中!”剑影陡现中途,形骸小腿中招,身子踉跄,再度受伤。白雪儿在下方花容失色,喊道:“侯爷!小心!”

拜风豹两招得手,士气大振,但又想起那时面对藏沉折,不也是先赢后输的么?越到这等关头,他越是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留四成气力护体,六成气力出剑,反正他这骨灰飞刀附有神威,令他真气源源不绝,全无后顾之忧。

形骸掌心闪光,扔出雷枪火球,拜风豹将短剑圈转,心意增强真气,凝成护罩,将道法一齐弹开。形骸趁拜风豹受阻,攻势变得急躁猛烈起来,霎时风霜火光一刻不停,拜风豹采取守势,全数化解,突然长剑一指,数十道剑光从各方直袭形骸,形骸无奈,使出遁梦功夫,形影踏入虚实之间,总算避开,地面砰砰震响,擂台石板竟被这汹涌密集的剑招凿穿。群雄见状,无不哗然,为这剑招之威震慑。

但台上由此扬起烟尘石屑,形骸运用行梦,身影隐入雾中,全然消失,拜风豹眉头一皱,凝神屏息,站立不动。

蓦然间,他嘿地一笑,飞刀出手,银光闪烁,咔嚓一声,形骸问道剑被削去一截,他右腹中刀,再度流血,身子在地上翻滚几圈,方才爬起。拜风豹笑道:“我这飞刀上有仙神祝福,即使你身法诡异,又岂能逃得掉?”

圣莲女皇本希望形骸取胜,如此可在孟轻呓前炫耀戏耍此人,但看到此处,对孟轻呓说道:“你家这孩子本身功夫不输,只是累得够呛,赢不了那拜风豹啦。”

孟轻呓心情复杂,既不忍心形骸受伤,也不希望形骸获胜,于是答道:“是啊,他对母后忠心,眼下不过是在逞强罢了。”

形骸握紧断剑,紧紧注视拜风豹,拜风豹终于确信这孟行海已不是自己对手,暗中狂喜不已,到这必胜之时,他有心炫耀,竖起短剑,微微拂振,数十道剑气绽放炫光,环绕周身,他这心想事成剑法可令剑气形状变化,剑招由此精彩繁复,气势慑人,他道:“孟行海,你功夫确实不错,但终究及不上我的神剑。当年我一时疏忽,败在藏沉折手上,此时终于可以为自己正名了!”

形骸见那光影纷纷、眼花缭乱的剑招,轻轻叹了口气,他忽然长出右臂,拾起剑鞘,双手交叉,断剑在左,剑鞘在右,已是剑法的架势。群雄心想:“他怎地怎地忽然多了右手?这是气舞掌的功夫么?他们道术士不擅长近身搏杀,而拜风豹剑法绝顶,孟行海用道法尚且难胜,更何况舍长取短?”

拜风豹皱了皱眉,陡然出剑,百道剑影圈转不休,化作圆球,朝形骸飞去。形骸深深呼吸,大吼一声,剑鞘断剑往外一分,无声无息间,那剑影全数消了。

拜风豹大惊失色,但紧接着再度出招,他令剑光隐蔽,从形骸右侧后方来袭。形骸将剑鞘与断剑一合,再将剑鞘一转,拜风豹的剑光被剑鞘吸入,再从形骸断剑上劈出,拜风豹横剑一格,嗡地一声,手臂酸麻,竟后退半步。

他大惑不解:“为何我这心想事成剑竟被他挡住?他这剑法平平无奇,全无内劲,又是如何”

骤然间,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寺庙之中,绝甲剑神向众人传授他的剑道,剑道名曰“平剑”,可谓世间最寻常,最简易的剑招。拜风豹虽认真听了,可却觉得太过粗浅,不及他本身剑法那般精妙绝伦,他以为是那绝甲剑神敷衍自己,故而听后既忘,不去深究,那时这孟行海也在场。

此时孟行海所用,确是平剑的招式!

拜风豹身子发颤,记得绝甲剑神简单粗浅的一招,刹那间缴械众妖,一击斩杀邪道,那一剑不也朴实无华,并不出彩么?

但那一招令拜风豹心下颤栗,他知道自己挡不住。

他额头冒汗,心情烦躁,绝不信这孟行海剑术天赋更胜自己,自己尚且未能学会平剑,孟行海又如何能够?他大叫起来,劈出数十剑,笼罩形骸。但形骸剑鞘与断剑缓缓轮转,剑光剑影全数消失,形骸断剑一斩,将拜风豹的招式如数奉还。拜风豹大骇,全力挥舞短剑,铛铛作响,但影消声弭之后,拜风豹虎口迸裂,鲜血点点落地。

他汗流浃背,身子微微发颤,全不明白这平剑到底是何道理,为何单凭剑鞘断剑,就能尽破自己神剑?为何能照样反击,招式全无二致?

那一剑,那粗糙笨拙的一剑,那如梦如幻的一剑,那随处可见的一剑,那超凡绝俗的一剑。

他脑中混乱,心意起伏,他不理解,他想不通,那绝甲剑神说自己的心想事成剑在他心目中排名不高,那是屁话!是废话!是自吹自擂,是自高自大,定然有鬼,岂能是真?这狗屁不通,大违常理的平剑又算什么东西?

形骸身子摇摇欲坠,但却走上前来,拜风豹霎时想要逃开,可登时勃然大怒,大喊道:“找死!”冲上几步,虚晃数招,剑影幻灭,刺向形骸多处要害。

形骸左手剑鞘舞动,好似蝴蝶,右手断剑凝固片刻,倏然出招,叮叮当当一通响,拜风豹这精微奥妙的招式再被挡开,拜风豹“啊”地一声惨叫,想要后退,但形骸右手断剑复又舞动,剑鞘刺出,此招像是江湖卖艺人华而不实的把戏,但拜风豹却万万躲闪不开,只能横剑去斩那剑鞘。

飞刀与剑鞘黏在一块儿,悄然无声,拜风豹只觉敌人真气袭来,竟欲与自己比拼内力,他心头一宽,暗忖:“剑法上我敌不过此人,但凭借这骨灰飞刀,内力上必胜无疑!”于是真气如潮,向形骸猛攻过去。圣莲女皇知两人比武已到紧要关头,身子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只看着擂台场景。群雄也无不屏息观战。

形骸等的就是此刻。

他运梦魇玄功,看似以真气较力,实则将拜风豹的梦一点点夺走,梦暗通神识,若梦被消解,拜风豹关于断翼鹤诀,关于阎安,关于风雪,关于嫦风、白雪儿、烛九恶斗的记忆也全会消失。他原本使不出这功夫,但经过骸骨神与神荼一战,他似突然开了窍,想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法门,也领悟了绝甲剑神的平剑。

他为的本不是取胜,而是追猎此人的梦境。

过了许久,形骸“哇”地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脸色发青,摔了下去。拜风豹一脸茫然,面色如土,可他愣了许久,大声欢呼道:“我我赢了!我终于赢了!”

六十五 忆当年豪情

台下数万人顿时轰动,喊道:“青云侯败了!青云侯败了!”形骸是当今武状元,不少人对他甚是仰慕,见他落败,失望之余,竟有由爱生恨之势。而弱者崇拜强者也在所难免,更多人立时又向拜风豹投去崇敬目光。

白雪儿将形骸撑起,见他伤重,不由难过,形骸暗中对她说道:“不要紧,实则是我胜了。”白雪儿“咦”了一声,神色惊讶,也不多问。

圣莲女皇见形骸伤情万难作伪,知道他是拼尽全力落败,暗觉失望。她修为高超,眼光精准,心中雪亮:“若孟行海完好无损,拜风豹早败在他那看似无用的剑法之下了。”

拜风豹笑呵呵的高举双臂,沐浴在欢呼祝贺之中,心里欢喜的快要发疯,但当他转头望向圣莲女皇时,心一沉,身子凉了半截:圣莲女皇脸上并无笑意,反而秀眉紧蹙,似对这结局不满。

他想起先前那老者之言:“咱们圣上何等修为,何等英明?只要你有真本事,上前试个几招,圣上就知道你根底如何,哪怕你最终落败,圣上仍会给你机会。”

拜风豹身躯开始颤抖,心想:“万一圣上让这孟行海修养之后,再与我比武,那那该如何是好?”

他眼前又重现形骸所用剑招,这剑招看似无用到了极处,但拜风豹根本不知如何可破,因而算胜得极为侥幸,若两人再斗,形骸不再与自己比拼内力,拜风豹胜算远小于此人。

好在圣莲女皇道:“拜风豹,你上来吧。”说着一条红色大布从看台飘至擂台,因内劲变得坚硬如木,好似架起了桥梁。

拜风豹大喜,快步上前,纳头便拜,道:“圣上,微臣对您爱慕之心,天下绝无仅有。”

圣莲道:“起来!我让你找断翼鹤诀下落,你办成了么?”

拜风豹“哎呦”一喊,拍着脑袋,道:“我我急着回来向圣上表明心迹,此事暂且放下,但圣上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圣莲表情变得冰冷疏远,她道:“我要你办事,你却想着要爬上我的床,对么?你在外奔走,本该辛劳,身有尘土才对。可你却还有闲情逸致,打扮得如此花巧?我若要找漂亮潇洒、娇生惯养的男人睡觉,江南的花坊里不有的是?”

拜风豹脑中一片混乱,他只记得自己被一白发恶鬼冻住,醒来之后便匆匆赶回此处,他惶恐万分,又跪倒在地,喊道:“圣上,我我其实也累得很,脏得很,找机会换了衣衫”

圣莲一脚踢在他胸口,拜风豹惨叫一声,撞破看台,摔入人群,昏死过去。总算圣莲念及他对自己还算忠心,又是纯火寺的高手,这一脚未要他性命。众人不知阁楼上发生何事,见此情景,无不心惊肉跳。

圣莲女皇又道:“孟行海,你给我上来!”

孟轻呓忍不住道:“母后,行海他败了。”

圣莲女皇冷笑道:“败了也行。”孟轻呓心下暗骂,抿唇不语。

形骸迈开沉重脚步,走上红布,向圣莲跪拜。圣莲缓缓说道:“孟行海,你是不是也与这拜风豹一样,急着想入宫为妃,将我号令当做耳边风了?那断翼鹤诀呢?”

形骸道:“属下无能,未有所获。”

圣莲大怒,也想给他一掌,但蓦然间,她心生感应,只觉形骸身上浮起淡淡的、奇异的紫光。她练了上半部断翼鹤诀,由此发现了一丝线索,因这线索,她立时断定有异。

她压低声音,身躯微弯,道:“你撒谎。孟行海,你想掉脑袋么?”

形骸低声道:“属下不想。”

圣莲眸光流转,露出微笑,说道:“不,不,我另有好法子整治你。”

孟轻呓大急,当即走到形骸身边,与他一齐跪倒,说道:“母后,瞧我面上,莫要怪罪行海。”

圣莲哈哈一笑,说道:“我不怪他,但我瞧上他了,这小子很和我心意,很好,很好,孟行海,明日你我成婚,举国欢庆,天下共喜,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听到了没?”

孟轻呓涨红了脸,道:“我不许!他是我孟家的孩儿,我不能答应。”

圣莲板着脸,一字一句说道:“女儿,你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他自个儿上台来讨我欢喜,为我与男人死斗,我看中了他,要接他入宫,处处符合规矩。你若阻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孟轻呓练成血咒仙法后,此刻真气已不逊于圣莲,但圣莲为帝数百年,全国上下皆对她奉若天神,孟轻呓如何能与她过招?而孟轻呓家大业大,牵连甚广,纵然她抗拒圣莲,与她动武,只要圣莲一声令下,她满门老小皆会惨死。她心中悲愤气苦,转向形骸,娇躯发颤,眸中已满是泪花。

要她放弃情郎,她情愿与圣莲死斗一场,什么都不顾了。

圣莲冷笑道:“瞧你这模样,是想与我动手了?哈哈,哈哈,妙极,妙极了,真是我的好女儿。”

形骸忽然摇头道:“圣上,属下不愿入宫为妃。”

圣莲眼神阴森冷酷,道:“此事容不得你。”

形骸道:“那断翼鹤诀,确实在属下心中。圣上若当真想要,不妨与属下做个买卖。”

圣莲霎时又喜又惧,她喜得是形骸居然当真从众多高手中夺得了此法诀,真是得力干将。惧的是此人若当真将断翼鹤诀记在心里,将来羽翼丰满,神功得成,有心违逆,岂不是个厉害至极的对手?

她思索片刻,身上杀气全消,镇定祥和,道:“好,我答应你,这买卖成了。那断翼鹤诀在哪儿?”

形骸举起左掌,圣莲微一犹豫,伸掌与形骸相抵。形骸潜运梦魇玄功,恍惚间,他眼中所见的万千紫花化作梦影,钻入圣莲女皇心中。

圣莲女皇全神警戒,以防此人使诈,但当她一瞧见那许多紫花形状,感悟万千,立刻知道不假:这确确实实是她梦寐以求,苦苦追寻的断翼鹤诀根基。紫花不停的变化、转换,暗藏玄机,也真亏这孟行海能将其中无数繁复的功诀牢牢记住。

形骸不行,任何凡人都不行,但骸骨神可以,因为这本就是古神的智慧。

圣莲曾与仙灵作战,钻研过仙灵之能,知道这似是仙灵植梦的功夫。此人将这梦境送入自己脑中,他那里已然遗忘,绝无法留存,也无法作假。形骸是在向圣莲表明心迹,求她莫要猜疑。

圣莲暗暗有气,心想:“他以为我是滥杀无辜、不讲信用的暴君么?我绝不杀对我有用,对我忠心之人。孟行海、藏沉折,他们是我国中最出众的人物,我非但不杀你们,反而要好好重用”

她想将两人夺到手,想让这两人拜倒在她裙下,想与这两人共度良辰,享尽快乐,一齐治理龙国,应对强敌。很多很多年间,圣莲女皇想要的人,想要的物,鲜有得不到的

突然,她注意到孟轻呓,注意到她望向形骸的眼神。形骸也看着她,两人压抑着脸上的温柔,脸上的笑容,脸上的爱慕,脸上的默契。她这个女儿不近男色,固执异常,这是圣莲头一回见到她痴情沉醉的表情。

圣莲心头大震,喊道:“荒唐!荒唐!”

孟轻呓低呼一声,面泛红晕,形骸叹了口气,不再掩藏,握住了孟轻呓手掌。

圣莲骂道:“你是他祖宗,呓儿,你怎地不知道自重?”

孟轻呓苦笑一声,道:“母后,请恕儿臣老来糊涂,不知羞耻。”

圣莲脸上发烧,知道自己比孟轻呓胡来万倍,但她纵然再如何放浪形骸,为老不尊,又如何会与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

她不屑于此,她并非禽兽,她是尊贵无极,神威震天的女皇,可不是卑鄙低贱的野姑村妇。

她走到台前,大声道:“孟行海,你欺君犯上,我要将你发配边疆,孟轻呓,你教导无方,也当受罚,你随孟行海一齐去东方离落山境,孟行海担当使节,十年内不得离开。”

台下众人正在猜测台上之事,不料形骸竟受这等重罚,连祖宗也一齐遭殃。那拜风豹虽挨了打,但爵禄仍在,比之孟行海可强的多了。

孟轻呓与形骸知道圣莲实则饶过了两人,反而认同了两人婚事,心中皆感喜悦,孟轻呓爵位权势仍在,这处罚实则不疼不痒。两人一齐跪拜磕头道:“谢主隆恩。”

礼部尚书忙道:“是,是!各位英雄,圣上武妃未定,还请诸位”

圣莲女皇大声道:“不选了!要什么妃子?今天来的并无外族鹤立鸡群的俊杰,全是我的后裔,真是一场笑话。你当我是荒淫无道、违伦败纲之人么?都散了吧,朕腻了,懒得再瞎搅合什么!”说罢倩影一动,已然不见。孟轻呓与形骸听她指桑骂槐,皆大感窘迫,可两人肩膀相贴,又觉甜蜜自豪。

礼部尚书惶恐万状,台下众人乱作一团,大声抱怨,但也唯有徒呼奈何。

圣莲女皇飘入内宫,来到龙火大殿,步入一间无人的暗室。

她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连声大笑。

她笑孟轻呓的痴傻,笑孟行海的蠢笨,又笑她自己得到了断翼鹤诀,世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是啊,是啊,她应当高兴欢喜才对。

但笑着笑着,圣莲女皇又流下泪来,这眼泪不是她平素伪装出的柔弱,而是她真正的孤单寂寞,忧伤恐惧。

她知道自己的寿命即将到头,她的死期很快会到来,她纵然拥有众多神器,无数灵丹,可以延年益寿,但作为神龙骑,她无法拥有灵阳仙、月舞者那般数千年的岁月,她的身躯完好无损,但她的魂魄却临近了极限。

她要选妃,是想要在死前享受最后的快乐,体会最后的恋爱,也找出一位能够守护江山的人。

但此时已不必了,她获得断翼鹤诀,她将从中找到脱胎换骨的秘密,修复自己的灵魂,让自己永远永远活下去。

为何还没活够?将一切交给呓儿不好么?她比你年轻,比你严谨,或许与你一般聪明,孟行海会辅佐她,她定能当个好皇帝。

圣莲女皇在黑暗中坐直了身子,呼吸吐纳,潜运内息。

因为还不是放手的时候,因为我的时代还未过去。

紫色的鹤张开断翼,浮现在圣莲女皇身后。圣莲女皇抬起头,目光似透过了宫殿,透过了云层,透过了天庭,抵达无尽遥远的地方。

圣莲浑身颤栗,被恐惧攫心,却又想起了自己那最初立下的豪言壮志。

她红唇轻启,默默念道:“我乃圣莲。

我有才德,可以治理天下,我有神法,可以扫荡妖魔。

我于此昭告天下,龙火天国,由此建立,圣莲女皇,由此统治。

我于此昭告天下,世间百姓,当忠于我,与我携手,保家卫国。

我于此昭告天下,举世妖邪,望风披靡,八荒四海,再无敌手。”

————

本卷完

一 东方朝星起

冷月之下,一间高塔,月光洒落在高塔上,高塔屋檐斜刺向上,宛如白骨,甚是阴森肃杀。

远方仍有喊杀之声、金铁之声,又传来惨死前的哀嚎。但高塔处仍然冷清,好似夜间的坟头,又如同阴间的国度,风吹树摇,沙沙声起,风声呜呜的甚是尖锐,莫名间令人心生惊惧。

玫瑰跳入院落,凝视高塔,除了月明,塔中并无灯火。她心知叛军首领就在高塔顶端,龙国兵马夜间突袭,神兵天降,他定然来不及逃走。照她探子所说,这塔楼在夜间也并无守卫,更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首领对自身武艺甚是自豪,不惧刺客。

身后又有数人落地,木菀心道:“将军,后方战况顺利。”

玫瑰见到这位属下,不禁宽慰,信心又更充足了些。自从木菀心投入玫瑰麾下,习练山剑天兵派武学,武功精进,远比旁人迅速,隐隐与玫瑰并驾齐驱。而她随着玫瑰南征北战,讨伐敌国,立下赫赫战功,已是玫瑰身边最得利的心腹。

除了木菀心之外,跟随她前来捉拿敌寇的,也全是她从四方搜罗的好手。有人是江湖上落魄的豪客,有人是隐居多年的高手,有人是受朝廷通缉的‘匪人’,有人是不容于世的‘恶徒’。

但玫瑰了解他们的过往,真心重用他们,因此他们也肯替玫瑰卖命。玫瑰动用藏家的权势,替他们报了仇,洗清了冤屈,让他们重获新生,他们也不止一次的为玫瑰出生入死,救玫瑰性命。

此次截安叛乱,玫瑰兵行险招,夜间率少量精锐直闯敌人后方根本要地,如今已然得胜,邪教徒溃不成军,死伤无数,但仍要防止这首领逃脱。

那首领就在塔里,据说此人夜间练功,不闻外务,应当仍不知城中战况。

玫瑰道:“跟我来!”留下六人包围出口,另五人随她走入高塔中。

楼道黑暗,死寂无声,层间家具皆为红木、金银所造,极为贵重。他们一层层搜过,皆无人影,于是走向高处。

到了第九层,景象霎时变得残忍可怖,血腥凄惨,地上鲜血粘稠,皆是死人尸骨,被吃的残缺不全,脏腑遍布。

在祭坛前头坐着一人,此人满头鹰羽,睁开眼,双目碧蓝,好似鹰眼,而身躯与常人无异,只是肌肉甚是雄壮。

玫瑰喝道:“你并非是人?”

那人狞笑道:“无知无胆的凡人,竟敢来惊扰本仙用餐?如此正好,我吃寻常人早吃腻了,正好拿你们这些武功不差的武人充饥。练武之人,肌肉坚韧,加倍有嚼头。”

玫瑰拔出长剑,手持玉净瓶,道:“你到底是妖是灵?”

那人定睛看着玫瑰,道:“小美人儿,你怎地问出这般蠢话?我自称本仙,自然是仙神了。你长得这般美,滋味儿也定然不差。”

玫瑰身边两个精悍勇士取出火铳,砰砰两声,朝那人打去,那人身躯化虚,避开弹药,忽然飘动过来,双足踢出,已又变作实体,那两人抛了火铳,出掌迎敌,只听“喀喀”声响,那两人放声惨叫,手腕折断,口中喷血。

玫瑰大惊失色:“这两人武功怎地变得如此不堪?不,不是他们不济,而是这妖魔太强!”

妖魔踢出大脚,打算取这两人性命,但玫瑰、木菀心同时出剑,玫瑰使东山剑风,木菀心剑上飞花,皆有切金断玉之锐。那妖魔手臂一扬,将两人剑招打散,玫瑰喊道:“老郭,老杨,救人!”

老郭、老杨当即扶起伤者,妖魔立时冲向那四人,玫瑰劈出数道剑气,剑气化作圆盘,斩向妖魔要害,妖魔双臂圈转,轻易格开,木菀心身形消失,突然来到妖魔身后,从近处刺出十余剑,剑剑凌厉狠辣,妖魔身上长出羽毛,铛铛声中,剑招刺中羽毛,宛如被铁壁阻住,毫无效用。

玫瑰喊道:“先把他们带到安全之地!”郭、杨二人虽然担心,但立刻答应,往塔下跑。妖魔大吼,突然跃上半空,如鹰般俯冲下去,木菀心急忙躲闪,被一股劲风擦中肩膀,顿时痛彻心扉,大叫起来。

玫瑰见势不妙,急忙使玉净瓶,顷刻间地面树木丛生,成了厚实严密的墙,她对众人道:“先撤离此处,到开阔地与他斗!”

突然,妖魔使出鹰爪功,双手连抓,乒乒乓乓,咔咔嚓嚓,这满屋树丛瞬间消亡。玫瑰大骇:“怎地此处会有这般厉害的强敌?”手掌张扬,打出飞火流星,她多年来钻研道法,这道法威力已然不小,打在妖魔身上,火焰炸裂,翻卷如潮。

妖魔一个猛突,鹰爪抓向玫瑰,玫瑰一矮身,躲开一招,使风雷十剑,蓦然剑气重重,刺中妖魔身躯。妖魔只晃了晃,右拳打了过来,玫瑰立刻收招,横剑一挡,顿时手臂剧痛,浑身震荡,退到墙边。

木菀心急忙喊道:“将军,我拦着,你快走!”

玫瑰道:“我有法子脱身,你先带着他们下去!”

妖魔哈哈大笑,道:“我说了要统统吃下肚,焉能让你们跑了?”说罢双手凌空一捏,玫瑰反应快,长剑一转,脱离这擒拿功夫,木菀心则被无形内劲锁住,身子浮在半空,朝妖魔飞了过去。

玫瑰对木菀心友情深厚,极为看重,见状惊怒,快步跑上相救,妖魔再向玫瑰拍了一掌,内劲刚猛,玫瑰立刻醒悟,往旁翻滚,咔嚓一声,地面破开个大洞。妖魔张开大嘴,咬向木菀心。玫瑰看的肝肠寸断,大声尖叫,可却鞭长莫及。

只听妖魔也惨叫一声,内力中断,木菀心跌落在地,随后一股风将她卷起,交到玫瑰手中。玫瑰看清来人,又惊又喜,喊道:“表哥?”

沉折从旁缓缓走来,俏脸冷峻,面无表情,玫瑰道:“你怎知我在这儿?你怎会来的?”

沉折道:“天兵派新得到消息,此次邪教叛乱乃是神灵在后煽动,听说叫做冕鹰,甚是棘手,故而传令我增援。我刚到大营,得知你已出兵了。”

玫瑰点头道:“小心,这妖魔极难对付,龙火功少说也在第六层之上,与东山爷爷不相伯仲。”

沉折答道:“你走吧,由我应付。”

那冕鹰怒道:“哪有这般简单?”跳了起来,再度冲下,强烈得犹如风暴。沉折拔剑一斩,冕鹰哀鸣,一头撞破墙壁,摔下塔楼,总算它能够飞翔,又钻过破洞,回到沉折面前。

玫瑰对沉折心服口服,暗想:“我比这位表哥还差的太远,唯有行海能及得上他。”想起孟行海,心中波澜起伏,又生怕沉折为自己与木菀心分神,迅速往下跑去。

来到塔下,却见她的部下死伤惨重,全数伏地不起,血泊环身。她身子颤抖,悲愤无比,一抬头,见到另一个冕鹰飘落在她前方,体型比前一个更大。

玫瑰不由喊道:“怎地还有一个?”

那冕鹰冷笑道:“万仙派的没告诉你们么?咱们冕鹰双雄,本是兄弟二人。我那弟弟抛头露面,我却不喜欢于凡夫俗子打交道。”

玫瑰眼神惊恨,握紧长剑,架势戒备,凝神应对这妖魔。她不曾听说过万仙派的名头,此刻也已无暇多想。

这冕鹰兄长道:“我那弟弟修为远不及我,也真是蠢得要命,竟让你们两个小娘逃出来了?还好我及时赶到,不然岂不丢尽了我等神灵的脸?”

此时,一旁脚步声响,玫瑰与冕鹰同时转头,见一披头散发,举止潇洒的灰袍男子站在不远处。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双目金光闪闪,留有短须,一张脸甚是清秀,嘴唇上翘,笑容悠闲,双手负背,身形稳重。他朝玫瑰点了点头,再转而注视冕鹰。

冕鹰警觉起来,打量此人,厉声道:“你是天上的神仙?”

那散发男子微笑道:“不错。”

玫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神?他他当真是天神?世上当真有天神么?”

冕鹰目露凶光,道:“天上之仙,管不到我地面的神!若不想惨死,给我滚回天上去!”

散发男子叹道:“我原本是管不着,然则万仙派求我下凡当差,书信急促,我也唯有下来瞧瞧。听说万仙派的最近拿你们冕鹰双雄没辙,对不对?“

冕鹰兄长哈哈大笑,答道:“此言不假!咱们双雄合璧,万仙派的也只有屁滚尿流的份儿。”

散发男子摇头道:“多半是万仙派另有麻烦,抽不出人手来,我倒觉得你二人没什么了不起。”

冕鹰狞笑道:“反正你也死不掉,可想拿命试试么?”

散发男子道:“我原想让你二人联手,输的心服口服,我也好稍多花半分力气,但你那兄弟只怕已快不成了。”

话音未落,塔顶轰地一声,被狂风掀飞了屋顶,冕鹰兄长不知上方状况,心道:“此人虚张声势,只怕还在等强援,若大军一到,我还真唯有逃跑的份儿,那就先杀此人再说!”

他一声狂啸,身躯长出圈圈羽毛,全速朝那散发男子冲去,其声势如同千牛狂奔,使得地面隆隆巨震。

但冲到一半,冕鹰身子变作两截,血液哗地流了一地,脏腑也全都喷出,冲锋势头戛然而止,身子霎时倒地,兀自微微颤动。

玫瑰瞧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未瞧出这散发男子是如何出手,而他那兵刃又在何处?这冕鹰兄长莫非是外强中干之辈?如若不然,这散发男子的功夫又高到了何等地步?

那散发男子又转向玫瑰,神色甚是殷切赞许,他问道:“你叫藏玫瑰,对么?”

玫瑰吸一口气,已镇定如常,向散发男子跪拜说道:“小人确叫玫瑰,多谢多谢神仙相救,不知神仙圣名如何?”

散发男子目光慈爱,满是关怀之意,说道:“我名叫朝星,掌管天地东方的剑术,故而凡人又叫我哈哈又叫我东方剑神。小丫头,我看你天赋极佳,有心收你为徒,不知你愿不愿意?”

二 世事不由人

玫瑰奇道:“大仙要收我为徒?”

朝星点头道:“我万仙派四处找寻才干过人、天赋卓绝者,纳入门中,传授上天仙术,此乃千载难逢之机遇,你可千万莫要错过。”

玫瑰察言观色,暗忖:“这神仙反倒求我拜师入门?瞧他模样,似怕我不答应一般,这可奇了。”沉吟片刻,道:“大仙,我先瞧瞧我属下伤情。”

朝星无奈,怏怏一笑。玫瑰看众属下情形,六人当场惨死,五人只是受伤。她见惯了士兵阵亡,纵然极为难过惋惜,倒也并非难以自已。

她道:“大仙,我求您再救救我这几位属下。”

朝星当即出手,他手掌一拍,仙气流淌,那五人面色不再痛苦,呼吸立时平稳。朝星见玫瑰神情不豫,忙道:“我不知他们是你部下,否则早救他们了。”

玫瑰心道:“此人要来找我,自然对我知根知底,怎能不知他们是我得力干将?他静观其变,只是为了在我面前显露功夫,要我心悦诚服,当场拜师。而他这般听话,竟无半点前辈风范、天神尊严?莫非竟是个老色鬼?”

朝星怒道:“我堂堂东方剑神,怎会是什么老色鬼!我一生之中,岂有与凡人”说到一半,声音低微,竟似有些心虚。

玫瑰“啊”地一声,恼道:“你不许读我心思!”朝星忙道:“是,是。”赶紧闭上眼睛,也不知这般是否管用。

玫瑰收敛心神,道:“大仙,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却不假。但我区区凡夫俗子,怎配投入大仙门下?而且我身为龙国女侯,军情政务皆繁忙得紧,半点抽不开身。”

朝星忍不住道:“你与你娘一模一样,总是忙忙碌碌的。”

玫瑰惊呼起来,道:“什么什么我娘?你认得我娘?”她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也不知那两人是谁,心里立时想道:“莫非他是我娘的老相好,得不到我娘,又盯上了我?他不是个老色鬼,却比老色鬼难缠多了。”

朝星大声喊冤道:“我对你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此节天地可证,如若不然,我让雷神老弟用雷劈我。”

玫瑰瞪着他,朝星急道:“好,好,好丫头,我不再读你心了,我对天尊老儿起誓!”

玫瑰叹道:“我未听说过什么万仙派,也没空拜师学艺,大仙,请了,此恩我今后必报。”

朝星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向玫瑰偷偷传声道:“玫瑰儿,我我实不相瞒,我并非外人,而是你亲生爹爹!”

玫瑰顿时脑中大乱,如遭雷击,退后几步,眸中含泪,道:“什么你说什么?你占我便宜么?”

朝星道:“好女儿,我并未说谎,这些年来,我在天上,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直至前些时日我那绝甲老兄死去,我不得不下凡,与你娘碰头”

玫瑰脸涨得通红,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是绝甲?”

朝星与那齐宫截然不同,他生性端严高傲,不与凡人多有来往,此生寿命万年,也仅有两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如今见到自己乖巧美丽的独生女儿,心中激动万分,真仿佛遇上命中克星,话怕说重,事怕做错,唯有低声下去、摇尾乞怜,犹如家奴随从一般。

他听玫瑰问话,遂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什么五方剑神,什么仙神之战,那绝甲如何下凡,又如何失踪不见,皆一股脑的告诉了玫瑰。

玫瑰何等聪慧?不久已理出头绪来,道:“那位绝甲剑神不知去向,所以你下凡来找他,对么?”

朝星点头道:“是啊,我怀疑是地庭仙所为,也唯有地庭中几位大高手,能够敌得过绝甲老兄的剑法,更设法令他不得复生。”

玫瑰担心起来,摇头道:“别管什么地庭天庭了,我看你自个儿也危险的紧。”

朝星有心向女儿炫耀,傲然道:“非我吹嘘,绝甲老兄剑法虽高,但我更胜他一筹。且我有了提防,单打独斗,凡界中绝无人是我对手。”

玫瑰嗔道:“是,是,是,你武功高强,却任由这冕鹰杀人儿不及阻止。”

朝星老脸一红,无言以对。

玫瑰暗忖:“他这等神功,这等身份,想来不会骗我,就算骗我,又有什么好处了?他多半就是我爹爹。”想到自己终于遇上了亲生父亲,了却一生中一件大遗憾,心头喜悦,生出幸福亲近之意,又道:“爹爹,我娘是谁?”

朝星叹道:“你要如实听闻,还是要我长话短说?”

玫瑰道:“自然是长话短说了。”

朝星脸色凝重,小心翼翼的说道:“她就是当今凡间龙国的女皇,我叫她莲儿,凡人叫她圣莲。”

此言一出,玫瑰更吓得脸色惨白,几欲晕去。朝星手指轻点,一股浩大柔和的真气纳住了她,玫瑰身心舒畅,稍稍宁定,喊道:“放屁!放屁!此事万不可能!”

朝星“嘘”了一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总不会弄错,我所言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玫瑰只觉脑子快要炸开,无数思绪暴走乱动,她见塔楼上归于平静,不知沉折与那冕鹰小弟胜负如何,但料想沉折绝无大碍。她心想:“我若是圣上的女儿,为何会在藏家之中?沉折哥哥听说已与圣上同眠,那他岂不岂不成了我的后爹?我后爹岂止他一人?连行海哥哥也险些当上皇妃。他妈的,世上男人怎地如此颠三倒四,胡作非为,急色如猪狗一般?”

朝星又道:“女儿,你年纪轻轻,便被封为女侯,委以重任,其中自然是因你才能超凡之故,但莲儿对你如此器重,评价如此之高,也是念及亲情,对你好生疼爱。”

玫瑰暗忖:“不错,不错,我只不过带兵打赢了一仗,不久便被提拔为侯,此事古今罕有,在我之后便再无一例。而圣上每次见我,总是亲切万分,不似对旁人那般那般严厉。”

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如果她信了此言,今后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圣莲。她会渴望得到圣莲的宠爱么?她会怨恨母亲将自己抛弃,迟迟不来相认么?她会对前程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么?又或是更加畏惧朝廷争斗的险恶?

朝星拍了拍玫瑰肩膀,道:“你们藏家最喜祭拜武神,典礼极为浩大,那一年,东方武神老弟没空,要我顶替他去祭典。我在花园中遇上了莲儿,与她谈武论道,不知不觉被她吸引。咱们于是一齐前往舞花山颠,比试武功剑法,三天三夜,不分胜败。我虽有心相让,但她也没尽全力。我与她彼此生出情愫,爱意浓厚,竟在山洞中缠绵了十天。她并未告诉我她是谁,但我知道唯有神龙骑中第一高手,才能令我如此魂牵梦绕。”

玫瑰哭笑不得,道:“然后呢?”

朝星道:“然则悲欢离合,在所难免,她有朝政在身,我也有天庭差事,于是就此作别,一晃二十年过去,你已长得这般大了。”

玫瑰道:“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二十天而已,对么?”

朝星摇头道:“此言差矣,所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是指天庭美妙,让人流连忘返,沉迷快乐,以至于不觉时光飞逝而已。天庭与凡间光阴并无不同。”

玫瑰点头道:“那你此次下凡,又去找过娘亲了么?”

朝星道:“是啊,不过她很有些不对劲,似乎在练一门奇异功夫。我问她你在哪里,她居然爽爽快快告诉了我,随后便打发我走,唉,我还想与她再续前缘”

玫瑰骂道:“老色鬼!”

朝星大骇,连声道:“错了,错了,我岂有这等心思?我只是想再与她促膝长谈,切磋武艺而已。“

玫瑰眨眨眼,泪如连珠,悲从中来,道:“我娘我娘她为何不要我?”

朝星道:“这也没有法子,你娘她阳寿即将到头,而朝中孟轻呓势大,对皇位志在必得”

玫瑰颤声道:“什么?娘她圣上她得病了么?”

朝星道:“病?没病,她身子骨宛如少女,安康得很。但神龙骑寿命远不及灵阳仙、月舞者、迷雾师,最多四百年到头,你娘这多年来钻研长寿之道,动用无数法宝,更不惜唉她即使活了七百五十多岁,可魂魄已衰弱至极,即将遁入轮回。”

玫瑰对圣莲女皇一直敬畏无比,处处以她为楷模,加上母女天性,闻言不禁大悲,哇地一声,痛哭流涕。

朝星搂住玫瑰肩膀,悲叹道:“好女儿,莫伤心,莫伤心。如今莲儿留存的子女,唯有你、孟轻呓与拜天华三人。拜天华出家为僧,绝不会争夺皇位。因此普天之家,能登基继位者,只剩下你与那孟轻呓了。”

玫瑰用力喊道:“我才不要当什么女皇!孟轻呓要当就当好了!”

朝星身在天庭已久,天庭中明争暗斗、争权夺利,比之凡间更盛更险,他熟知其中伎俩,更明白当中利害,他苦笑道:“孩儿,此事由不得你。藏家之中,藏东山、藏采诗是知道这隐情的。藏家、孟家素来不睦,若孟轻呓登基,藏家便有亡祸。他们手中捏着你这张天牌,如何能够不用?又如何能够坐以待毙?”

玫瑰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想起孟轻呓的种种手段,自己远非其敌,而孟家中有她的曾经爱慕之人,她万不想与之反目。

朝星道:“孩儿,以你此刻武功才智,胜不过那孟轻呓。但有我相助,那一切便又不同。你从藏家学的武学兵法,虽不算粗糙,可委实埋没了你。你随我走,跟着我学吧,我不知莲儿还能撑多久,但我预计咱们仍有余裕,我将传授你天机仙术,当你有了本事,即使不欲夺权,也能保护你的家人朋友,对不对?”

玫瑰目光转动,望着她那些属下的尸体,又看了看那死去的冕鹰,她想起当年与行海被迫分手,那无力感又笼罩了全身,她只觉身在滔天巨浪之中,自身半点不得掌控。

她绝不愿再受这样的罪了。

玫瑰咬咬牙,点点头,朝星大喜,道:“你先安排身边之事,待你准备妥当,我就带你去万仙派。”

三 天上不太平

蘅关道上,春暖花开,明阳万里,正是升木的好时节,官道两旁绿树成荫,青草茂盛,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兔儿从草地上奔过,又有一辆宽敞细纹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行来。

阳光洒入车中,孟轻呓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见对面的形骸,不禁一愣,她盯着情郎瞧了半晌,皱眉道:“气死我了!”

形骸与白雪儿皆吓了一跳,形骸道:“梦儿,你为何生气?”

孟轻呓道:“你怎地这般好看,这般俊俏,就怕气不死我么?”

形骸无奈而笑,道:“梦儿,别胡闹,小丫头听着呢。”

孟轻呓道:“白雪儿,你评评理,我该不该气恼?”

白雪儿道:“师娘姐姐,你说说其中道理,我自会说公道话。”孟轻呓喜欢晚辈叫她姐姐,白雪儿便叫她师娘姐姐,孟轻呓听得甚是乐意。

孟轻呓点头道:“我先前做了个梦,梦见行海变得又老又丑,别的女人都不要他,唯有我对他情有独钟,如此一来,他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也能放放心心的,免得他又被我娘亲抢走。谁知一睁眼,他竟如此帅气英俊,光彩照人,你说,我该不该发火?”

形骸大觉窘迫,道:“你梦中乱想,我又有何办法?”

白雪儿嘻嘻直笑,道:“师娘姐姐放心,我看他倒平平无奇,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孟轻呓啐道:“小丫头瞎说,你看走眼啦。”娇躯一晃,到了形骸身边,道:“更可气的是,这俊俏好看的情郎,居然傻愣愣的看着我,也不亲我抱我,孟行海,你说你该不该罚?”

形骸惨然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罢,我认栽了。”

孟轻呓俏脸通红,在他耳畔低声道:“我要你今晚狠狠狠狠的整治我,让我舒服,让我快活。”

形骸也是脸上发烧,道:“白雪儿在呢。”

孟轻呓笑道:“我可以把她支开,今夜让你大展拳脚,随你处置,就看你肯不肯出力了。”

形骸拗不过她,勉力点了点头,白雪儿却嚷道:“腻死我啦,腻死我啦,你二人为老不尊,瞧得我都想立刻找男人啦!”

形骸暗暗叫苦:“这下当真误人子弟,教坏了她。”

孟轻呓却笑出声来,拧了白雪儿脸蛋一把,道:“等你活到我这岁数,憋了四百年,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向老公索要不休,眼下却得给我乖乖的等着。”

孟轻呓调皮了许久,靠在形骸肩上睡着了,白雪儿也犯了春困,横躺而眠。形骸使了个道法,确信马车未走错方向,放心下来,望着窗外风景,思索前路。

他们被圣莲女皇派遣至离落山,此去足有万里之遥,且圣莲女皇并未限定他们何时抵达,于是孟轻呓、形骸、白雪儿三人索性悠闲自在的游山玩水,逛遍地母岛风光,度过环岛海后,再慢慢往东前进。

那离落山恰巧就在形骸封地青云附近,青云约有三十里方圆,多是荒山野水,也有名川高崖,离落山脉靠着龙国的另一盟国,名曰离落国。此国也是当世大国,国境为龙火天国三分之一,幅员极为辽阔。七百年前,圣莲女皇的一位后裔到了那片丛林河谷,征服蛮族,开辟疆土,创立了这离落国,两国世代交好,离落国向龙火天国称臣。

离落国中,本都是些靠河流为生的蛮子,习性粗野暴躁,经过那位龙火贵族治理,虽仍保留了不少荒蛮野性的习俗,但国中中心之地甚是文明富足。只是国境里头无人居住的山地极多,国土虽大,人口仅为龙国半成。

形骸出发之前,曾回海法神道教拜见同门好友,向袁蕴禀报了绝甲、齐宫的遭遇,又问恩师关于万仙派之事。至于阎安山谷中的情形,他也不便向袁蕴吐露。

袁蕴当时苦笑道:“想不到你竟有这等机缘,能够见到绝甲剑神。你猜的不错,我确是那万仙派中的门人,但从万仙出山之后,又到海法神道教来任职。”

形骸道:“绝甲剑神说迷雾师的星知大师在天庭中职位极高,是命运部的尚书,对么?师尊,您也在天庭当过官了?”

袁蕴点头叹道:“不错。”

形骸道:“升天得道,乃是古今多少道术士梦寐以求之事,师尊果然非同凡响。”

袁蕴摆了摆手,道:“你想得到好,实则当神仙除了长生不老,也没半分好处。天庭朝政迟缓败坏,整日价勾心斗角,诸神互相阴谋陷害,每天不知有多少神仙化作星铁,埋在天庭云中,或用来搭建房屋宫殿。咱们迷雾师乃是凡人升官,更与天神多有宿怨,除了星知大师与另几人之外,其余迷雾师情愿在凡间待着。”

形骸微觉好奇,道:“师父,为何天庭会如此不堪,徒儿颇想知道其中来龙去脉,规矩法则,还请师尊明示。”

袁蕴想了想,说道:“好,不过你绝不许对旁人说,连你家祖宗与圣莲女皇都不成,你给我发个誓来。”

形骸立即起誓,被神道教法力束缚,袁蕴这才点头道:“此事还要从一万年前诸神与巨巫战后说起,咱们凡间觉醒者助天神击败古神之后,天地间剩下三位‘上神’,乃是三清。其余两位上神皆愿听从元始天尊号令。

元始天尊念及咱们觉醒者好处,于是传给一位灵阳仙‘奉天令’,命灵阳仙统领地界,其余觉醒者辅佐灵阳仙,而不少仙神则升入天庭,统领古神曾经占据的仙界。

由于大战得胜,须得论功行赏,封神升仙,其时,咱们觉醒者真气浑厚,法力高超,最为高强的灵阳仙,真气上仅稍逊上神半筹,因而天庭开恩,让不少灵阳仙、月舞者、迷雾师至天庭担当官职。

那场大战耗时数百年之久,期间立下大功、支持上神的仙神,无论法力是否高强,修为是否深厚,皆被提拔,升入天界,成为天庭住民。而摇摆不定、模棱两可的仙神,纵然名头怎般响亮,如何神通广大,皆被留在凡间干着‘苦差’,与凡人打交道。至于那些个协助巨巫的仙神,一个个儿全都杀了,融化做星铁,用以建造天界的楼宇。”

饶是形骸麻木,闻言也不禁一震,问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不料竟也如此杀伐果决?”

袁蕴道:“世间仙神千万,数目多得很,只要凡世有人,信念充足,仙神层出不穷,也不怕死伤。不过那些‘叛逆仙神’有几个逃到凡间,躲到最深的地下,被叫做‘黑暗仙神’,都是些扭曲丑陋,不足为患之辈。”

形骸答道:“名头倒听着可怖。”

袁蕴神色变得懊恼了些,叹道:“天庭之上,有一洪荒宫,洪荒宫中留有一无上神器,名曰‘神谱’,此物似乎是古神遗留,又或许是自天地开辟时就在天界。这神谱其中暗藏无尽奥妙,万般玄奇,即使以三清的大定力,见了神谱,也不禁为其吸引,沉迷于其中,思索其中奥妙。

本来三位上神轮流治理天地,上行下效,天庭井井有条,善恶皆有报应,过了数千年,上神变得乖僻疏懒,不理朝政,只沉浸于冥想神谱之中,后来,三清中有一位上神不再露面,天尊对天庭不闻不问,而另一位上神则隐居不出,除非遇上天大之事,绝不会见仙神,也绝不应答凡间祈求。

久而久之,天庭政务荒废,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互相敌对,只忙着干架挑事,我在天庭当差时,当真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真吵闹起来,十天办不成一件事,而且有性命之忧,所以才早早逃离。”

形骸暗忖:“难怪那神荼现世,天庭竟毫无作为。”说道:“这神谱莫非是巨巫留下的诡计?”

袁蕴道:“此事无人知晓,有人说当年许多巨巫也为神谱而倾倒,以至于咱们有机可趁。谁料到得头来,连仙神也难以抵挡这神谱诱惑。

随后,凡间出了乱毒症与仙灵劫,凡人十个里头只活一个,连飞禽走兽也难以幸免。无数仙神在凡间惨死,在天界复苏,却又没了信徒职务,流离失所,落魄潦倒。天界由此更乱,三清却又不管。待得圣莲女皇出世,局面方才稳定。”

形骸说道:“是了,其后天庭与地庭开启战端,对么?”

袁蕴笑道:“你连这都知道了?灾难过后,天庭欲重新在凡间聚集信念供奉,但凡间那些土地元灵与仙神各个儿私立邪教,愚弄凡人,中饱私囊,贪图私利,天庭中的诸神日子可就难过得紧了,所以这一仗乃是争夺凡人信仰的大战,本是非打不可。

好在咱们迷雾师早有准备,于数百年前在凡间创立了纯火寺与万仙派,以此为根基,与天庭诸神联手,铲除邪神,剿灭邪教,归乱反正,天神有杀地神的手段,地神却极难杀得了天神,纵然如此,这一仗也极为艰难,咱们打了数十年,才令得地庭不得不归顺。”

形骸暗想:“可骸骨神说纯火寺是他所创,这又是何原因?”他不明缘由,暂且不究,又问道:“可听说地庭仍颇为逍遥,不怎地受天庭管束。”

袁蕴叹道:“指望不了天庭那群大老爷,只能看龙火天国、万仙派与纯火寺了。纯火寺处处针对咱们,而咱们海法神道教与万仙派之间关联千丝万缕,否则难以与纯火寺抗衡。”

形骸大摇其头,道:“大伙儿明明是同一方的,为何还是明争暗斗?”

袁蕴斥道:“正因是同一方的,才越看越不顺眼,斗得最热闹,最起劲。”

形骸道:“师尊所言,真乃世间至理也。”

四 途中多波折

袁蕴又道:“你已出山,凭你的本事,当自立门户,替咱们神道教扬名立万,建功立业。此去青云山,在青云山与离落山之间,又有一青虹派,那门派虽是我神道教分支,但听说处境不怎么样,人已跑光,只留下一处鸿钧逝水,你可住在那鸿钧逝水中,随后建派创宗,广纳门徒,振兴道场,也不枉了你这一身修为。”

形骸道:“好,谨遵恩师法旨。”随后向袁蕴引荐了白雪儿。白雪儿身为神裔,身上真气已颇有火候,抵得上龙火功第四层,加上人美貌天真,袁蕴甚是看好,而她父母双亡,也度过了牺牲试炼,故而赐予问道剑,授元灵召唤法,引门中仙传她一门道法,正式收入海法神道教门中。

随后形骸带白雪儿离岛,与孟轻呓汇合,前往封地。

形骸回忆至此,雄心高升,暗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名传四海,才是正途。既然有梦儿相伴,又已有贤徒,加上盟友多广,朋友遍天下,正当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事业才行。”他与孟轻呓在一起时,又成了心气高傲,性格正常的龙火贵族,但若独自行事,则是冷漠无情、独来独往的盗火活尸。

慢慢悠悠、甜甜蜜蜜,又行了七、八日,前方地势渐高,两座方方正正、平整陡峭的高山拦住了去路,山峰高耸巨大,横着蔓延,不知多远,死气沉沉的躺着挡路,在两座山峰之间,有一条山谷小道。但这小路中此刻极为奇异,一团团白雾猛烈涌动,消长无休。

形骸使马车停下,走到小路前查看:那白雾竟是一团团热气,滚烫灼烈,好似疯狗般见人就咬。形骸使出北风巨人,将热气驱走,但不久复又返回。形骸心想:“凭我此刻功力,若要通过这小路,只怕要足足运功十天。如此还不如绕路。”

孟轻呓与白雪儿走近,形骸叹道:“唯有绕道走了,为何此处会有地热?平常两国是如何通行的?”

孟轻呓皱眉道:“不对!原先这山路好走得很,为何会冒出地热来?”

白雪儿道:“不会要地震了吧。”

孟轻呓道:“此乃我龙国通往离落国的交通要道,咱们纵然有法子通过,可决不能放任不管。”取出一个小瓶,小瓶中有翡翠碎末,洒落地上,施法观察,过了良久,孟轻呓道:“是此处龙脉剧变,使得道路危险,须得设法安抚龙脉才行。”

形骸想起袁蕴所传,道:“是了,这山峰一分为二,乃是地龙成双之象,南北必有两处症结所在。”

孟轻呓给形骸一颗宝石,道:“咱们分头行事,我去北,你去南,看看那症结处出了何事,便用这宝石互通消息。”这宝石是两人真气共同铸造而成,可用宝石查知彼此身躯方位,若受伤受困,立时便可知晓。

形骸柔声道:“梦儿,小心行事,莫要伤了自己。”

孟轻呓笑道:“你岁数还不及我的零头,就别来对我唠叨啦,你自己才该当心一些。”但听形骸关心自己,毕竟喜悦。

白雪儿道:“师娘姐姐,我跟着爵爷师父,帮你盯着他,若他胡作非为,我好给你通风报信。”

孟轻呓摸摸她脑袋,笑道:“小丫头还是和师父更亲。”挥了挥手,转身走远。

这横卧山南北皆是树林,受热气侵扰,树叶枯黄,大片大片坏死,白雪儿骇然道:“师父,这等乾坤巨变,咱们管得了么?”

形骸道:“捉妖降魔,道术士未必胜得过纯火寺,但若论治理乱象,制止天灾,纯火寺及不上道术士之万一。”

白雪儿又道:“难不成要钻到地下去?那可有多难受?”

形骸摇头道:“咱们针灸体表穴位,用以治疗脏腑,这龙脉也是同样道理,只要找到病根,将那病根消了,乱象自会消失。”

白雪儿道:“若那病根在地底呢?”

形骸道:“那唯有钻入其中了。”

白雪儿灵机一动,道:“齐宫老仙练有一门断脉神功,可以调理地脉,为我所用,若会这门功夫,咱们也不必这般辛苦。”

形骸问道:“你会这功夫么?”

白雪儿心下惋惜,道:“不会。”

形骸道:“那就别闲扯,在一边瞧着。”

白雪儿暗暗叫苦:“这无情人儿,对我就横眉竖眼,对师娘姐姐便呕心沥血,男人,男人,你怎地如此善变?如此狠心?”

形骸依照孟轻呓指点,顺山势而前,行了十里地,忽然间,只听有人大声喧哗,脚步急响,又有急促喘息声,那些人喊道:“别让那丫头跑了!”

白雪儿往形骸背后一躲,惨叫道:“师父,有坏人要捉我。”

形骸道:“可未必是冲你来的。”

白雪儿嗔道:“你徒儿人好看,本事也不小,惹人垂涎,定然是我”话未说完,已被形骸拉着上了树。

两人在树上跳跃,不一会儿,见一个黄衫的少女快步跑过,她与白雪儿年纪相仿,衣衫乃是用月银与丝绸交织而成,甚是精致,人也长得颇为动人,她手中持一怪异兵刃,好似一根当中挖空的翡翠法杖。这少女似受了内伤,唇边流血。

一道白光闪过,砰地一声,少女身前炸裂,她惊呼起来,不得已停步。转眼间,有五个黑袍汉子跃出,将少女团团包围。

一黑袍青年狞笑道:“小丫头,哪里跑?乖乖随咱们回去吧。”

那少女神色惊恐,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害我?利哥哥怎么样了?”

青年叹道:“我怎地知道?我只是来捉你的。你莫要挣扎,不然我剥光你衣服。”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好色的笑容。

少女用那翡翠法杖一指,杖间缺口处白光一亮,一颗白球飞出,那青年被白球一碰,当即炸响,浑身着火,他哇哇大叫,就地打滚,但不久已被烧死。其余黑袍人神情大怒,一马脸青年、一黑脸汉子也各自拿出一根翡翠法杖对准她,道:“抛了兵刃!”

白雪儿急道:“师父,你还不下去帮她,她就要被烧死啦。”

形骸冷冰冰地答道:“敌人不强,是你练手的好时机。”

白雪儿心里咯噔一声,道:“那翡翠法杖好厉害,我怕”

形骸道:“法杖中填塞燧冰,燧冰由撞击燃烧,你只需用九转阴诀,遁入虚无,他们奈何不得你,再说了,你若遇险,我焉能不救?”

白雪儿暗中嘀咕:“你就不能怜香惜玉,让我太太平平的?”无可奈何,对准一人,一跃而下,施展胧月杀功夫,一掌将此人打晕。

另三人大惊,其中两人的法杖中发射白球,白雪儿使出九阴功夫,身形虚影,倏然避过,那两人急忙后退,摸出一颗丹药,往法杖中填去,好似摆弄火铳一般。白雪儿一乐,嚷道:“太慢了!太慢了!真是中看不中用!”

她正要上前,剩余一人拔刀出来砍她,刀上闪着绿光,迅捷有力。白雪儿见状心下一颤,避开后喊道:“青阳教?”

那人不答,见一招落空,变刀横斩,来势刚猛,白雪儿使梦魇玄功躲闪,一招九阴金爪,咔嚓一声,刺入此人胸腔,此人闷声而亡。也是白雪儿深恨青阳教,情不自禁的用狠手毙敌,待得手染鲜血,这才惊呼道:“糟了,我这吹弹可破的细皮嫩肉,染血后岂不变粗糙了?”

就这么磨蹭片刻,那两人将法杖对准她,轰轰两声,白球打来,白雪儿急忙远远跳开,躲到树后,那树木顿时火焰升腾。

形骸在树上哼了一声,似对她表现不满,白雪儿恼道:“臭师傅,就会挑我的错!我这人大家闺秀,不擅动武,你快些下来帮我!”

此时,那马脸汉子身上炸开,他厉声惨叫,血肉模糊,白雪儿一瞧,正是那黄衫少女用法杖杀他。剩余一人心胆俱裂,脚底抹油,返身就跑。

白雪儿这才使九转阳功,三个起落已经追上,一道火掌打出,此人中招后一头撞在树上,头破血流,当场咽气。

白雪儿叹道:“唉,我本不想杀你的,可你运气真不好,抱歉,抱歉,祝你往生极乐,阿弥陀佛。”

那黄衫少女身子一晃,摔在草地上,白雪儿赶来,将她扶起,喊道:“师父,师父,要出人命啦,还不快救她?”

形骸飘落在地,取一颗伤药喂这少女服下,此药是冰山雪鸟丹,入腹之后,少女胸口一片冰凉,半点不觉疼痛,她这内伤本也不重,立时好转许多。

少女睁开眼,看看白雪儿,再看看形骸,道:“多谢多谢你们是谁?”

形骸道:“我是龙火天国的青云伯爵,有言在先,我可绝不收你为徒。”他被圣莲剥夺侯爵之位,虽领地仍在,可此刻又成了伯爵。而他已有白雪儿这么一个烦心的徒弟,绝不想再重蹈覆辙。

白雪儿笑道:“师父,你说了不作数,师娘说了才算数。”

少女皱眉道:“我也不想拜师啊。”她一跃而起,精神已颇见充沛,她急道:“快,快,随我去客栈救利哥哥他们!”

形骸道:“我不”尚未说完,白雪儿抢着说道:“好,小妹妹,你在前指路。”她也分不清与这少女谁大谁小,但自认为姐姐总有好处。

那少女摇头道:“说不定是我比你大呢?”

白雪儿道:“救人要紧,你别打岔。”说罢两人手拉着手,跑入树木之间。形骸无奈,唯有跟上。

五 浣花妙儿郎

白雪儿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

少女道:“我叫拜桃琴,你呢?”她见形骸不愿随她救人,似与他斗气,故意不理他。

形骸心想:“这少女姓拜?她是拜家之人?”

白雪儿道:“我叫陈白雪,刚刚那些是哪儿来的恶徒?”

拜桃琴愤愤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本来与利哥哥在在一起玩,他们突然钻了出来,想要捉我,利哥哥想法救了我,自己却却”说着说着,又气又急,泪水簌簌直流。

白雪儿道:“那咱们可要赶快了!”

形骸沉声问道:“你手上这翡翠法杖威力不小,到底是何来历?既然你和恶人手中兵刃相似,当是一路,为何谎称不知?”

拜桃琴从怀中摸出那翡翠杖与几颗燧冰弹,挥舞几下,怒道:“这东西是我从他们手中夺过来的!”

形骸一时语塞,只得闭口不言,他由于缘会之故,对偶遇的少女全信不过,即使因为陈若水、陈白雪两人而稍稍缓解,仍不免怀有偏见,深怕上当。

白雪儿叹道:“我这爵爷师父脾气古怪,你别介意,他没有坏心。”

拜桃琴这才说道:“白雪妹妹,你们又是从哪儿来的?”

白雪儿道:“我是姐姐!”

拜桃琴道:“不对,我是姐姐!我岁数比你大,你看,我比你个子高呢。”

白雪儿见她踮脚,气呼呼地嚷道:“谁说的?我个子也不矮,而且我救了你,你就该听我的。”

拜桃琴叹气道:“那也罢了,姐姐,你们是龙火贵族么?”

白雪儿道:“我不是,但我师父是。”

拜桃琴点头道:“他是青云山的伯爵?那地方离此不远,翻过山就到了。不过前两天山谷中升起热烟,烫的没法走人,我来找利哥哥玩,却也回不去啦。”

形骸道:“小小年纪,不知轻重,与外姓男子私会,真是无规无矩!”

拜桃琴气红了脸,道:“你你说话怎地这般难听?什么叫私会?”

形骸哼笑一声,更不多言,拜桃琴气往上冲,道:“你哼什么哼?是白雪姐姐救了我,我才不欠你什么呢!轮不到你教训我!”

形骸瞧拜桃琴身法,正是龙火炼体功的模样,暗忖:“她确是拜家的龙火贵族,听说拜家于东方势力不小,江湖上多立门派,她之所以受人追杀,想必是江湖中常有的权利纷争。”

他身为朝廷高手,本对江湖武人颇为轻视,但自那天见了拜无殇、裴经王、藏老丐等人之后,深知江湖中藏龙卧虎,未必及不上朝廷干将。

白雪儿又问道:“你知道为何这山谷会有这般灾祸么?”

拜桃琴道:“我半点不知,以往我翻山往来,绝无危险,即使有强盗也不是我的对手。”

形骸道:“不知姑娘是哪一派的?”

拜桃琴嗔道:“我偏不告诉你!”

白雪儿见形骸一脸憋屈,暗暗好笑,在拜桃琴耳畔说道:“妹妹,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对他说。”

拜桃琴对白雪儿很有好感,这才说道:“我是地仙派的。”

形骸内功了得,听得明白,忍不住说道:“雪仙山地仙派,不知姑娘与拜无殇前辈怎般称呼?”

拜桃琴惊声道:“你这驴耳朵吗,为何能听得到?”

形骸道:“我曾与拜前辈并肩作战,算有几分交情,先前对姑娘言语上多有不敬,万望见谅。”

拜桃琴心里好过了些,点头道:“你认识掌门祖师?对不住啦,我才该向向大叔道歉”

形骸立即道:“我才二十一岁,算不得大叔。”

白雪儿哈哈笑道:“师父,你老气横秋的,叫你大叔再贴切也没有。”

拜桃琴道:“掌门祖师云游在外,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山啦,眼下代掌门是我爷爷。”

说话间,三人见到山上一间小屋,拜桃琴急道:“就是这儿了!”形骸足尖踏着山石,几下到了房屋前头,地上躺着一具尸首,身穿黑袍,是那些追兵的同党,看来拜桃琴就是从此人怀中夺得兵器火药的。

拜桃琴喊道:“怎么样了?利哥哥呢?”

形骸推门入内,屋中空无一人,但形骸闻到屋内一股药味,灶台上放着煎药锅,窗前堆放着草药花朵,另有几件乐器。

形骸道:“地仙派精通医药之道,闻名遐迩,你与那姓利的少年在这儿炼药?”

拜桃琴噘着嘴,答道:“是啊,前些时日,我看管爷爷珍藏的柏酒糖丹,一时嘴馋,全都全都吃完了。我没了法子,来找利哥哥,利哥哥说有法子替我重新炼丹,咱们便在这小屋里忙乎,谁知就要成功,偏偏遇上这群恶人。”

形骸见此地脏乱,药味浓厚,全无情调,寻思:“原来这两人并非因私情相会,倒是我误会了。”他服下魂水,施展地狱无门,将那死尸的魂魄唤了出来。那魂魄见了形骸,心惊胆颤,想要逃走,但却挣脱不掉。

形骸问道:“鬼魂,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捉此地的少年少女?”拜桃琴见形骸对着半空说话,大惑不解,白雪儿低声道:“师父是道术士,正在问鬼魂呢。”拜桃琴大为惊奇,愣愣看着。

那鬼魂嚷道:“我也不知,我只是收人钱财,替人卖命罢了。他们说要捉地仙派代掌门的孙女。”

形骸又问道:“你是如何死的?”

鬼魂哭道:“咱们知道那女孩儿在这附近,分头来搜,我找到这儿,被一个少年的毒针刺中,就就”

拜桃琴也道:“这人死在利哥哥的试药针下,随后利哥哥要我先走,他引开其余人,唉,谁知敌人竟分头来追我了。”

形骸点了点头,道:“那少年与你的同党呢?”

鬼魂道:“他们捉住那少年,将他关在屋子里审问,过了一会儿,那少年领他们走了,说要去捉那少女。”说罢指了个方向。

形骸一松手,鬼魂忙不迭飞上了天,身躯渐隐,步入轮回。

拜桃琴忙道:“大叔大哥哥,怎么样了?有线索了么?”

形骸道:“他们从东崖下山去了,那儿又通往何处?”

拜桃琴恍然大悟,道:“那儿有个小镇,利哥哥的娘亲住在那里。莫非他带他们去那边了?”

白雪儿道:“那个利哥哥的娘亲武功很高么?”

拜桃琴反而更加着急,摇头道:“她全不会武艺,但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连咱们的同门都听说过她。糟了,若他们当真去了镇上,这群匪人定会欺负她,利哥哥怎地如此不知轻重?”

白雪儿想起自己母亲下场,惊怒交加,道:“那可决不能让他们得逞啦!”

形骸招来三匹骏马,三人一阵骑行,前方出现一宁静祥和、草木绕湖的镇子。在镇子外头有一座低矮酒楼,约有两层,不新不旧,外墙灰黄,亮着灯火。形骸听酒楼中传来阵阵大笑之声,微觉奇怪,翻身下马,悄无声息的走近,施展耳濡目染道法,往窗户里投入一枚铜钱,借铜钱查看其中景象。看了不久,不由得大摇其头。

这酒楼竟是一处青楼,那些黑袍人四散而坐,兵刃放在身边,怀中都搂着个衣着暴露的青楼女子。有一身材窈窕、千娇百媚、姿色绝丽的美妇坐在一首领模样的人身边,手按在那首领肩上,笑得甚是美艳。

一少年坐在地上,约十四岁年纪,被绑得严实,此人皮肤苍白,微有病容,一双眼蔚蓝如海,五官皆极为好看,脸颊肿了一小块,但掩不住他这妙玉雕刻般的容貌。他们母子有些相像,但众匪人并未瞧出来。

形骸心想:“此人就是那利哥哥?那美妇就是他娘亲?”

只听那首领道:“快些把那姓拜的女孩儿给我带出来!不然我可要好好惩罚你们。”又在那美妇下巴上一捏,笑吟吟地说道:“尤其是夫人你,我更是嘿嘿决不轻饶。”

美妇啐道:“我已经把这儿姓柏的姑娘家全召来啦,大爷瞧瞧可有合适的么?”

首领摇头道:“什么姓柏?是姓拜!不合适,不合适,你在打马虎眼,别以为我看不穿。不过本大爷武功惊人,号称一拳杀虎,你们要玩花样,大爷一概奉陪。”

他一又矮又黑的属下笑道:“是啊,反正这小子在咱们手上,那女孩儿又回不去地仙派,总要前来救人。除非她忘恩负义,那又另当别论。”

另一人道:“况且没准土老六他们已然得手了,咱们何必着急?在此乐上一乐,又有何妨?”

首领闻言大喜,拍大腿道:“正是如此!若见不着拜桃琴,咱们就在这儿耗着,一天两天,有你们这儿的美人伺候,倒也不觉寂寞。”

美妇指着少年叹道:“这小厮,长得这般漂亮,我才好心收留他,谁知却尽给咱浣花楼惹祸,也不知是谁生下的种。”

少年苦笑道:“姐姐,你是此地管事的,当初谁在此生下我来,我也想问你啊。”

此言一出,众女子与黑袍人都笑了起来。

美妇举起酒杯,道:“诸位大人,先喝了这杯,算是我浣花楼的心意。”

众匪有些魂不守舍,相继举杯饮酒,形骸暗想:“这女子声音中有勾魂夺魄之效,这些匪人纵然阅历不浅,却不知不觉已中了她的计策。”

但那首领喝到一半,大声咳嗽,勃然变色,怒道:“这酒里有毒?”说着一掌抓向那美妇。

美妇陡然起身,想要避开,但那首领手段高明,稍一变招,已拉住美妇胳膊。

六 狮子大开口

少年急道:“娘!”其余女子也都惊呼起来,起身乱跑,大堂内一时尖声不绝,花形彩影,局面惊险。

形骸知那首领武功非白雪儿能敌,身边法杖更是厉害,于是一掌将酒楼门推开,施展遁梦之法,手指仅轻轻一拂,已将那美妇救离险境,随手一抱一放,将她送到身后。

首领大喝一声,朝形骸跳来,手中长剑刺向形骸咽喉,形骸见那是一柄木剑,挥手一挡,将敌人招式化解。

那首领面露喜色,退后几步,倒也不忙着抢攻。形骸本就有意试探此人功夫,稍一辨别,察觉剑上有毒,点头道:“患病牡丹剑法,你是拜无殇的弟子?”

首领哼了一声,暗惊为何形骸不受剧毒之害,但立时上前,手中木剑飘忽折转,或削或切,动作小巧奇异,形骸左右躲闪,感到这一剑剑剥裂自己护体真气,令剑招威力越来越大。过了十招,首领大笑,长剑中宫直入,打算趁敌人软弱而自己刚强,一举将形骸毙于当场。

形骸使平剑功夫,手一抓,已将那沾满剧毒的木剑夺在手上,旋即反手斩出一剑。首领大骇,又觉一股毒剑气侵入心肺,“啊”地一声,喷出一股腥臭血水,委顿在地,仿佛大病了一场,疲累得难以动弹。而形骸剑气朝后进发,喀喀声中,斩碎桌椅、木柱、横梁,厅中木屑雨落。

形骸道:“说,你到底是何派人士?”

首领颤声道:“我我叫拜程亮,我是我是地仙派的。”

此刻,拜桃琴从屋外跑入,怒道:“拜程亮师叔,果然是你!”

拜程亮见了拜桃琴,更是惊惧,惨叫道:“你你原来一直藏在这儿?这是哪儿来的高手?”

白雪儿大声道:“他就是当今武状元,龙火天国的青云青云爵爷孟行海!而我是爵爷的小美人弟子陈白雪!”

那美妇咦了一声,笑吟吟地看着形骸,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孟行海?”

形骸暗骂:“白雪儿嚣张胡闹!”此刻一众黑袍人都中了毒,首领被木剑毒气所伤,其余人则被那美妇药酒迷倒。形骸见其中牵涉到门派内部之争,倒也不想多管。

拜桃琴赶忙将那少年救起,道:“利哥哥,你你挨打了?”

利哥哥道:“皮外之伤倒也算不得什么,就是糟蹋了我娘的不少好酒。”

美妇嗔道:“还有我不少好桌椅,哎呀,连这柱子都要重新上漆啦!”形骸皱了皱眉,暗叹她不知感恩,斤斤计较。

拜桃琴拾起一利剑,抵住拜程亮咽喉,喝道:“说!你们为何要害我?”

拜程亮脸色惨白,道:“派中收到掌门人书信,说他打算隐退,传位给墨向师伯,从此不再归来。我师父抢先得了书信,想将你捉了,要挟要挟师伯让位。”

拜桃琴大喊:“放屁!放屁!”形骸听她骂声嘹亮,可见熟极而流,功力不凡,不禁暗叹世风日下。

拜桃琴又道:“就凭他这点微末功夫,怎及得上我爷爷一成?居然还厚着脸皮想争夺掌门人之位?”

拜程亮道:“师父他练成了‘牡丹花开’之技,武功已直追祖师爷。”说到此处,勇气返回,抬头昂然道:“我劝你还是乖觉一些,老实一些,莫要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掌门是我师父囊中之物,就算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拜墨向也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对手!”

拜桃琴头皮发麻,骇然道:“牡丹花开?他当真了练成了这这一层?”

白雪儿见拜桃琴怕成这样,眼珠一转,对拜程亮嘻嘻笑道:“就算你师父再厉害一百倍,也不是我武状元师父的对手,有我师父替逃琴妹妹撑腰,你还是劝你师父乖乖投降,自愿退出较好!”

形骸严厉说道:“白雪儿!别人门内之事,与咱们无关!咱们另有要务,不可节外生枝。”

白雪儿怒道:“臭师父,你到底算不算大侠?管不管老弱妇孺之苦?”

形骸道:“我已管过了,仁至义尽。”说罢在拜程亮肩上一拍,拜程亮稍稍恢复了些气力,愕然站了起来。

形骸道:“你回去对你师父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若不服,大可堂堂正正比武夺帅,何必使卑劣无耻的手段?”

拜桃琴急道:“武状元,你就这么饶了他?他他回去一告密,那个恶人又会派追兵来啦!”

形骸漠然不答,走到一旁。这堂上有许多黑袍人,若全数杀了,不免与地仙派结下血海深仇。他不过是路过此处,也不知双方是非曲直,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美妇叹了口气,拿起一个酒壶,对拜程亮道:“这是解药,你替你这些手下解毒,这就走吧。”说着将酒壶递给此人,拜程亮死里逃生,暗自庆幸,赶忙伸手去接。

忽然间,美妇掌心多出匕首,白光一闪,刺入拜程亮心脏。拜程亮武功本远在这美妇之上,但美妇出手全无征兆,如同戏法一般,而拜程亮又心力不济,全无防备,登时被一剑刺死。

形骸心想:“这是‘白纱手’的暗杀术,她是风圣凤颜堂出山,她深藏不露,原来也是龙火贵族。”

白雪儿、拜桃琴同时惊呼,拜桃琴虽恨这拜程亮,可原也没打算杀他,待见美妇动手,又是震惊,又不免心中一宽。

那少年苦笑道:“娘,你唉,罢了,罢了。”

美妇朝形骸看去,形骸摇了摇头,示意与自己无关。美妇大声道:“姐妹们,黑袍的全宰了,金银首饰都分了!尸首埋在后院里!”

众女子大多吓得不知所措,但有五个女子越众而出,照她所言行事,武功不差,手脚甚是利落,形骸看出其中一人是龙火贵族。

美妇走到形骸面前,温文尔雅、风情万种的福了一福,道:“行海爵爷,你的大恩,我们浣花楼上下永远铭记在心。小女子叫利修衣,对爵爷感激不尽。爵爷若愿在敝处小住,敝处嘻嘻姑娘皆愿侍奉爵爷。”

形骸摇头道:“不必。”

美妇自知其余女子美色皆远不能与自己相比,轻叹一声,道:“小女子本已不再接客,但若爵爷有令,小女子愿与爵爷秉烛长谈,同床共枕,以报答爵爷恩情。”

少年满脸通红,嚷道:“娘!你怎地怎地”

形骸冷冷答道:“修衣夫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身为龙火贵族,为何在此隐居?纠缠于我,又到底有何图谋?”

利修衣笑道:“好,大人当真爽快。咱们杀了地仙派的得力弟子,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脱不了干系。我想请爵爷一路护送我、我孩儿与桃琴儿回地仙派,找到拜墨向,揭露敌人罪行。”

白雪儿见利修衣举手投足皆气度不凡,心里偏向她,劝道:“师父,你就答应利婶婶吧。”

形骸道:“夫人本领高强,何须本人掺和?”

利修衣叹道:“咱们风圣凤颜堂的功夫上不了台面,都是鬼鬼祟祟的手段,若那拜程亮全神贯注,我是万万敌不过他的。爵爷若不帮忙,咱们大伙儿可唯有死路一条了。”

形骸断然道:“力不能及,告辞了!”白雪儿喊道:“师父!”话未说完,已被形骸提起,往外就走。

利修衣道:“爵爷,你打坏了我堂上事物,可还没赔,怎地就走人了?”

形骸身子一震,森然道:“你要我赔?我可是救了你性命!”

利修衣微笑道:“哪里,哪里,就算爵爷不帮我,我也有十足把握制住那拜程亮,爵爷却一味蛮干,打坏了我厅上的万年树漆大门,古代名匠雕刻,万两翡翠买的灯笼,裕园木造的立柱横梁,哎呦,我看得可心疼死啦,啧啧啧”

形骸不禁有气,道:“胡说八道!狮子开口!荒谬绝伦,厚颜无耻!”

利修衣嗔道:“爵爷自可以不赔,咱们这些平民百姓也奈何不了爵爷。可将来旁人若问起来,咱们只能如实回答:‘是有个男人想要抱我亲我,爵爷在外头看得气愤不过,这才大打出手,以至于闹出人命。这叫‘武状元嫉恨耍武艺,青云伯吃醋砸青楼。’若编成戏剧评书,整日价来演,保管咱们门庭若市,大赚特赚,勉强可补齐损伤啦。”

形骸喝道:“你敢?”

利修衣噘嘴道:“怎地不敢?难道青云伯还想杀我灭口不成?就算杀得了我老娘们儿,这许多青春年少、无辜无罪的小美人儿,爵爷也都舍得杀么?爵爷性情豪爽,不管不顾,吃干抹净之后,自可以一走了之,但咱们这些指着这青楼做买卖的,难道就此喝西北风吗?”

形骸道:“我怎地吃干抹净了?”

利修衣面泛红晕,取手绢轻擦眼角,道:“爵爷,你刚刚将我从那那个坏男人手中夺走时,难道不曾用力捏我胸口,还有我我那个地方么?你一时痛快,过足了瘾头,可可要本姑娘今后如何出去见人?”此言一出,众女子全都哀声道:“是啊,是啊,咱们修衣老板最是害羞,她将来是要立贞节牌坊的,这一下可如何是好?”

形骸听她言辞刻薄无礼,东拉西扯,直将自己说的如同争风吃醋、放荡不羁的色鬼一般,他乃活尸之躯,本不易动怒,此刻却也有些恼了,恨恨道:“我何曾那你到底要怎样?”

利修衣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终究是因地仙派而起,要赔屋子,赔身子,也该地仙派的正主儿来管。爵爷如能将咱们护送回地仙派,其后之事,自然算在地仙派头上,爵爷也就无债一声轻了,对不对?”

形骸重重哼声,脸色难看,低头沉思。

姓利的少年见母亲胡搅蛮缠,大感丢脸,道:“娘,你别为难恩公了。”

七 耳闻不如见

利修衣道:“傻孩子,这位恩公大仁大义,本就打算帮咱们呢,对不对?”少年俊脸苦恼,愣愣不语。

形骸看这对母子,不禁想起自己母亲来。他母亲也是一位青楼女子,与自己从小分别,始终无缘相见,此时更不知她是生是死。如今这少年与他母亲其乐融融,感情极佳,形骸为之打动,已有相助之意。

他又想道:“我与梦儿总要翻过那山谷,过了山谷,离雪仙山不远,倒也算得上顺路。地仙派门中争权,我对政事看得不甚明白,可梦儿如何能不知利害?待我与她碰面后告知此事,她自能拿的定主意。”

他思索完毕,道:“好,我就送你们一程,只是我另有事务在身,你们可有隐秘的藏身处可以暂避?”

利修衣喜道:“恩公真是大好人。离此不远,有个大唐派,大唐派的掌门人是我的师父,恩公只需将咱们送到大唐派里暂住即可,走水路也就半天路程。”

形骸曾听袁蕴说起江湖各门各派,对这大唐派略有耳闻,点头道:“是‘木海无涯’木辉掌门?听闻此人曾是风圣凤颜堂的一代宗师,后来自立门户。”

利修衣道:“是啊,正是他。恩公当真渊博。”

白雪儿道:“木辉前辈或许知道这儿龙脉乱象的缘由呢?”

形骸道:“那咱们即刻出发。”

利修衣、拜桃琴大喜,又道谢一番,利修衣对青楼众女说道:“姐妹们,出了这等大事,我不愿连累诸位,咱们暂且别过,等拜墨向前辈击败叛徒之后,我再回来重新开张。”

众女子平素受这利修衣恩义,对她感激至深,恋恋不舍,利修衣每人分发盘缠,尽数遣散后,与形骸、白雪儿出镇。

形骸以指路为马之术来到河边,又召来一只乌篷船,拜桃琴与少年皆看得啧啧称奇,双目放光,白雪儿叹道:“你俩真没见过世面,这对我师父来说是小菜一碟。”

那船也无需人力掌控,自行朝前行驶。形骸见河面宽广平静,波光粼粼,于是走入舱内,只听拜桃琴问道:“利哥哥,你我分离之后,你是怎么把他们骗到你娘那儿去的?”

利哥哥笑道:“这还不简单么?我假装胆小怕死,对他们说:‘桃琴儿妹妹人机灵,你们那些朋友定然捉她不住,我却知道她会去哪儿。只要你们不杀我,我就带你们去。’他们全不将我放在眼里,便傻乎乎的上了当。”

利修衣手指在利哥哥额头上一点,啐道:“算你小子机灵,知道来找你娘。”

利哥哥歉然道:“娘,我这法子是不是太没轻重了?险些害了娘你受苦。”

利修衣微笑道:“世上男人一见了老娘我,各个儿心慈手软,绝不会动我一根手指头。莫说是那些个黑袍蠢货,便是青云爵爷,不也对我脸红心跳,言听计从?”

形骸怒道:“本人已有心上人,岂会再对别的女子动心?我拔刀相助,乃是侠义心肠,怎地到你嘴里,成了个别有心机的无耻之徒?”

利修衣道:“是我失言,爵爷莫要见怪。”又对她儿子说道:“歌儿,你过来,向恩公磕头。”

形骸心想:“原来这孩子叫利歌,他是不是龙火贵族?若是,明年他与这拜桃琴就可龙裔出山了。”回忆起年少之时,往事历历在目。

利歌儿向形骸磕了三个响头,形骸也不避让,在利歌儿肩上一按,只觉他虽练有龙火功,可仅在第一层,并未觉醒。

利修衣道:“爵爷,我这孩子聪明极啦,你有什么厉害功夫,能不能传他一些?好让他觉醒过来。”

形骸摇头道:“此事全看天命,天命若有,他今年必能醒悟,若到了十五岁,那一辈子只能当个凡人。此节夫人想必也清楚。”

利修衣神色失望,在利歌儿脸颊上一亲,道:“算啦,我就这么一个孩儿,无论他怎样,总是我的宝贝。”利歌儿眼眶一红,道:“娘,孩儿定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了您。”

形骸心中感触良多:“咱们龙国宗族孩童,从小琴棋书画,四书五经,习武练功,一个个儿都绷紧了弦,卯足了劲,没一天不劳累过度,似乎如此就能觉醒过来,若不觉醒,这辈子就黯淡无光似的。这位利夫人自身是龙火贵族,却让这利歌享尽自由童趣,这才是母子应有的模样。她为何甘愿到青楼为妓?”

他问道:“这孩子的爹爹呢?”

利修衣脸色一变,道:“死着,活着,谁知道呢?他快活完了就抛下咱们母子,我也懒得想他。”

形骸道:“若父母皆是龙火贵族,则后代十有八九可能觉醒。”

利修衣眼神惊喜,却又抿嘴不言,似乎不想利歌担子太重。

拜桃琴拍手道:“我爷爷很看好利哥哥,利哥哥的药理医术全是爷爷所传。他老人家眼光好,绝不会弄错的。若非咱们地仙派的人要改姓拜,利哥哥也是大姓,更改不得,他早就收利哥哥做徒儿了。”

形骸暗忖:“利夫人纵然是十大宗族的龙火贵族,可毕竟是个是个卖身女子,而这利歌儿也非沉折师兄那般的天赋奇才,为何地仙派的大人物会器重他?龙火贵族大多高傲,疏远凡人,尤其是这等德高望重者如何会与三教九流之人结交?至于放任他孙女来找利歌儿,更是匪夷所思,除非”

他想到利修衣提及利歌儿生父时的神情,心下啼笑皆非,不愿深思,思绪转动,又想道:“地仙派中那意图篡位之人胆子不小,可计策漏洞极多。拜墨向是拜无殇亲自指定的继任者,即使那人一时得逞,若拜墨向将此事告知拜无殇,此人岂不立时有杀生之祸?除非此人有更大的靠山,不惧拜无殇干预。”

正思索间,河面哗哗声响,乌篷船微微晃动,利修衣惊呼道:“有敌人!当心他们凿船!”

形骸道:“这乌篷船乃是我真气所召,如有破损,我立时能够修复。”

一极瘦的汉子出现在船舱门口,朝里头一看,喊道:“果然在这儿!”一剑斩出,一股绿雾飘向众人。

拜桃琴花容失色,喊道:“拜鞘师叔?耗尸毒?”

形骸右臂长出,拿起剑鞘,稍稍圈转,左手剑刺了过去,绿雾折转向拜鞘,那拜鞘大骇,一个倒翻,落入水中。

利歌儿赶忙从衣兜中取出解药,分给众人,道:“以防万一,大伙儿都吃一颗,不然一时半会,气力就会耗尽,小命也难保了。”

形骸走出船舱,见拜鞘在水面上奔行,紧追乌篷船不放,这是龙火功水行的功夫。形骸命乌篷船停下,自己也于水面站定,所用的是麒麟法蝶的祝福。

拜鞘疾奔而至,长剑横过,倏然刺出二十剑,剑上毒气弥漫,形骸用剑鞘一挡,长剑一振,剑光毒气再度反弹,拜鞘怎料这苦练一辈子的患病牡丹剑法无效,仿佛见了鬼般魂飞魄散,往水下一潜,躲开毒气。

拜桃琴奇道:“这春色满园是我地仙派中威力极大的一招,为何青云爵爷也会用?”

白雪儿哼哼笑道:“这是平剑的功夫,是当世剑神所传的绝学,地仙派功夫再厉害,又如何及得上这等仙剑一击?”

拜桃琴道:“是吗?这里头是何道理?”

白雪儿从未听形骸说过,生怕穿帮,丢了颜面,忙道:“这是本门机密,不足向外人道来。”

利歌儿看得心醉神迷,双手忍不住颤抖,拜桃琴奇道::“利哥哥,你怎么啦?”

利歌儿道:“我也不知对不对,好像那位行海恩公用剑鞘感应敌人剑上真气,随之震动,才能将敌人剑招一一化解,如数奉还。”

白雪儿“嗯”地一惊,忙道:“你只不过是信口胡猜罢了。”

利歌儿摇头道:“我能听见爵爷剑鞘在颤动,与敌人剑刃颤动情形一模一样。”

白雪儿、拜桃琴说道:“真的?咱们怎么听不见?”

利修衣也钻出舱来,笑道:“我这孩子平素耳朵就好,再细微的声响也听得见。”

形骸将众人交谈听在耳中,心头震惊,望向利歌儿,暗忖:“若他当真能听得到,此人才能之强,绝不在我与沉折师兄之下。”

扑通一声,水面裂开,那拜鞘再度跳上,人如飞鱼,剑上闪闪发光。形骸缓缓举起剑鞘,敌人招式半途而废,身子失衡,摔到水里。形骸挥出一道剑气,那剑气也是宛如鱼跃,落在远处。

利歌儿神情激动,忍不住左右手分在两旁,模仿形骸剑招。形骸见他真气低微,可手掌震荡,似乎与拜鞘那一招别无二致。

形骸点了点头,手往水中一打,只见雷光一亮,那拜鞘惨叫着跳起。形骸也不追击,慢慢走向拜鞘。

拜鞘心里生出希望:“这小子不精通水行真气,在水上行走缓慢。”双手握剑,斜着劈向形骸肩膀,正是一招“劳燕分飞”。形骸将剑鞘横着,将拜鞘剑招弹开,随后又是一剑,手法虽不如何相似,可剑意与那拜鞘一模一样。拜鞘额头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脸色惶恐,在水上急退,可再不敢钻入水底。

两人交锋,拜鞘冲前退后,攻得不亦乐乎,形骸则动作缓慢,只是被动反击,数十招不分胜败。白雪儿大感纳闷儿:“爵爷连马炽烈、侯亿耳都不怕,为何胜不了这拜鞘?莫非这拜鞘竟是个惊世骇俗的大高手?”

利歌儿则喜不自胜,看了许久,蓦然醒悟:“青云爵爷比这拜鞘高明太多,他是是故意让我学这门剑法的?”

他所猜半点不错,正是形骸念及他们母子情深,而这少年才智难得,有心让他领悟绝甲剑神的这一门神功。这平剑虽是举世无双的武学,但无需过人的真气,一样能够运用自如,所看重者全在于修习者悟性,即使利歌儿不觉醒,只要剑术精湛,一样能使用这平剑克敌制胜。

利歌儿闭目片刻,蓝宝石般的眼睛朝形骸眨了眨,形骸旋即出手,那拜鞘大叫一声,血如泉涌,身子消失在水下,不久鲜血浮起,染红水面。

八 老来爱花柳

利歌满心感激之情,待形骸回船,想要道谢,但形骸神态麻木,利歌不由得忐忑,不知该从何说起。

利修衣道:“就怕后头更有追兵,可得赶快了。”

拜桃琴道:“利阿姨,利哥哥,都是我连累你们啦。”

利修衣在她头发上亲了亲,道:“这怨不得你,也是咱们命中注定的。”

形骸寻思:“命中注定?她为何这般说?”他无暇多想,手掌一拨,船复又出发,行了一个时辰,抵达对岸,再走了不久,见一座高山,山上有座城寨,大旗飘扬,写着大唐二字。

利歌小时候曾随利修衣来过这大唐派,记得木辉掌门是个矮矮的、慈祥的老者,但后来他娘要开青楼,与木辉大吵了一架,被木辉逐出师门,如今过了十多年,这城寨一如往昔,不知那木辉还记不记恨?

来到城寨门前,大门敞开,众人入内,见其中约有百户人家,一矮山上盘着一园林,园林中有座高楼,颇为威风气派。利歌听形骸对白雪儿道:“大唐派锻造兵刃,财源广进,匠人天下闻名,每年都给朝廷不少好处,不少巧匠被宫中聘用,实力算得雄厚。”

利歌不曾从母亲那儿听说过她过往的事,她也从来不讲朝廷、门派、江湖间的纷争,似乎他母亲一直不愿利歌牵涉在这漩涡里头。但利歌听拜桃琴说起地仙派练武用功、读书写字、下山游历,行走武林,走亲访友,打发急于成名的年轻武人等种种事迹,只觉新奇好玩,不自禁的为江湖,为河山所吸引。

那位拜墨向爷爷曾随拜桃琴一起来看望过母亲,语气甚是恭敬,好像母亲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位老爷爷也待自己很好,曾接连一年在深夜与利歌相约见面,传他武艺与医药学问,利歌学的勤勉,记得很快,纵然并未觉醒,可身手也算得上小有所成。

他曾问墨向爷爷为何对自己这般器重,拜墨向只说道:“将来你就知道了。”

但将来是何时?利歌至今仍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欠墨向与桃琴儿大恩,这份恩情是非要报的,哪怕舍弃性命。

进入楼中,有三人在大厅迎接,两男一女,神色甚是友善。当先一个男子肤色黝黑,身子发福,穿一身精细劲装,绣褐色花纹,喜道:“师妹,总算又见到你这大美人了。”

利歌听母亲笑道:“木见师兄,许久不见,你愈发沉稳老成啦。”

木见叹道:“老了,胖了,唉,哪像师妹你这般越活越漂亮?”

利歌微觉不快,只觉这木见甚是无礼,似乎对母亲别有用心,虎视眈眈。他母亲是青楼的老板娘,平素免不了与男人笑言欢语,勾肩搭背,但寻常男子绝不是母亲的对手,利歌并不担心。可这木见不一样,他是母亲的师兄,武功只怕在母亲之上,而他眼中明晃晃的满是贪婪,利歌也听出此人的心跳得很快。

他头一次觉得母亲是个柔弱的、绝丽的女人,她也需要男人保护她,爱护她。利歌盼着自己能快些长大,早些觉醒,有能耐成为母亲坚强的后盾,眼下却无能为力。

他又望向那位孟行海伯爵,看着这位冷漠、乏味、英俊、坚毅的男子,心生敬仰依靠之情,他从未见过任何男人能不为母亲所触动,所诱惑,哪怕拜墨向爷爷也对母亲亲切的很。可这位伯爵双眼冷冰冰的注视着一切,仿佛随时会拔剑斩杀,却绝不会有半点柔情蜜意。

利歌忽然有些希望这位伯爵能娶他母亲,至少给母亲一个名分,一个港湾。他知道行海伯爵身份崇高,名头响亮,母亲或许配不上他,但如果是他,利歌并不反感。

利修衣道:“师父他老人家呢?”

木见哭丧着脸道:“师妹不知道么?他病的很重,我还以为你是回来探病的呢。”

利修衣大吃一惊,道:“那可不好,快让我去瞧瞧他!”

木见道:“那是极厉害的疹子,见不得光,见不得风,见不得外人。”

形骸冷冷说道:“龙火贵族怎会生疹子?这里头大有古怪。”

木见脸色不善,说道:“你是谁?”

利修衣忙着引荐道:“他是孟家的伯爵,叫孟行海,几年前四派群英会夺魁的大高手。”

木见惊呼一声,道:“原来原来是青云爵爷,失敬失敬!”也是四派群英会盛大重要,当世龙火贵族大多听说过形骸威名,虽说他胜得有些蹊跷,也足以震慑群雄。

利修衣道:“多亏了这位侠义心肠的爵爷,一路护送咱们至今。”

木见脸色关切,道:“莫非师妹遇上了什么危难?”

利修衣于是将地仙派高手追杀之事说了出来,却不提他们是想捉拿拜桃琴一节。木见满脸怒气,说道:“地仙派也太强横霸道,心狠手辣了!师妹放心,到了咱们大唐派,凭借咱们库中的神兵利刃,便算地仙派来一百个高手,也叫他们有来无回!”

形骸又冷声道:“木辉掌门得病之事不尽不实,快让我去瞧他。”

木见哼了一声,嚷道:“武状元可并非武林盟主,我大唐派之事,还轮不到你来多管。”

利修衣道:“师兄,并非咱们信不过你,我这孩儿粗通医术,比寻常郎中还强些,或许能替师父看看病。”

木见将信将疑的看利歌一眼,道:“那好,不过只能你、武状元与这孩子三人进去,否则加重掌门人病情,有个三长两短,本派可就要糟。”

利修衣答应下来,木见命人将白雪儿、拜桃琴两人安置妥当,领着三人走到大宅里头,推开一间房门,房中一片漆黑,床上躺着一人,盖着厚厚的棉被。利歌闻屋中药味,确是医治麻疹之类。

木见低声道:“掌门师尊,修衣师妹前来瞧你了。你好些了么?”

那人低声道:“孩儿,你你回来了?”声音苍老嘶哑。

利修衣道:“师父,孩儿得知你得病,急忙前来探望。利歌,你得地仙派医术精要,去替师公看看。”

利歌点亮烛火,走到床前,照亮那病人模样,他依稀是当年那个矮胖的老爷爷,可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皮疹,人也迷迷糊糊,精力衰弱。

利歌知道龙火贵族体质过人,但并非永无病患,偶尔也会受风寒,只不过那是万中无一的病例。而这位木辉掌门功力精湛,又如何会病成这样?

他替木辉掌门人诊脉,解开他衣衫,此人练气健体,虽看似年老,可皮肤仍甚是光滑,他看见木辉胸口有一道血痕,似是被某种动物咬的。

他道:“师公,你被野兽伤过么?”

木辉含含糊糊的说道:“我我记不得了。”

利歌道:“这并非寻常疹子,倒像是像是有人做法害他。”

木见道:“做法?师侄,你是说有道术士施展邪法?”

利歌道:“是啊,不过也并非不可医治,你们这儿有没有红白果、青梅草?”

形骸的海法神道教也教药理学问,他当年练符华法时统统背过,皱眉道:“那不是医治花柳病的么?”

利歌道:“是啊,这就是极厉害的花柳病啊。”他青春年少,心思懵懂,也不知花柳病极不体面,随口就说了出来。

木见脸色剧变,喊道:“无知小儿,信口雌黄,当真无礼!”利修衣也登时面泛红晕,啐道:“傻孩子,别瞎说!”形骸冷笑一声,眼神甚是轻蔑。

木辉侧过身子,哼哼哈哈了起来,木见叹了口气,道:“都出去吧,别把掌门人气坏了。”

众人来到屋外,木见气急败坏的喊道:“臭小子,先前那些话,不许对任何人说,听到了么?”

利歌道:“我知道啦,这病不好,我对谁都不提。”

形骸看的极不顺眼,斥道:“木辉掌门身为一代宗匠,却不修身养性,反而肆意妄为,流连于声色犬马之间,败坏自己德行名望、身躯心魂。这是他自讨苦吃,事到临头,尔等不想着如何自省,反而只替他遮掩,真是上行下效,为龙国之耻!”

木见骂道:“要你多嘴什么?咱们大唐派可不吃官粮,你也管不着咱们!”

忽听砰地一声,有人大喊道:“不好了,敌袭!有敌人!”

形骸听那声音从白雪儿、拜桃琴屋子方向传来,身形一动,不久赶到,只见墙上破开一个大洞,白雪儿直挺挺躺在地上,拜桃琴则不见踪影。

形骸解开白雪儿穴道,问:“雪儿,怎么了?”

白雪儿急道:“有个有个黑袍人打穿了墙壁,一招点倒了我,将拜妹妹捉走啦!”

形骸道:“你怎地如此不济?连一招都挡不住?我传的功夫都忘了么?”

白雪儿急的眼泪汪汪,道:“我是被偷袭的!你快些去救救拜妹妹。”

形骸无奈,恰巧这时木见等人跑来,形骸在白雪儿耳畔说道:“此地疑云重重,你替我守着利家母子。勇敢一些,明白么”

白雪儿吓得脸都白了,小声道:“这大唐派与地仙派是一伙的?”

形骸道:“我无法确定,但他们将你俩安排在靠窗之处,而那黑袍人知道你们所在方位,才能一击得手,此地必有内应。”

白雪儿道:“我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形骸道:“你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敌人对你放松警惕,伺机行动。他们要捉得是拜桃琴,未必会对利家母子动手。”

白雪儿点了点头,形骸跃出破洞,倏然身形已远。

九 虚名不为实

那劫走拜桃琴的高手轻功极高,形骸追踪许久,始终不见此人影子,但说来也怪,地上却留下显著的足迹,且都在一目了然的空地间。形骸暗呼侥幸,提速加快步伐。

追上山路,约莫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四周矮山环绕,夕阳缓缓落下,投射出血色红云。

山中蝉鸣,吱吱响着。河边蛙叫,呱呱传来。晚来风愈发急促,吹得树叶哗哗做声,无尽落木萧萧而下。形骸抬头望着茂密的树叶,似乎被罩在一张大网中,因此隔绝了天地。很快,余晖消失,天色暗了下来。

只听拜桃琴喊道:“青云爵爷!”

形骸见十三人从树后现身,立于树枝、山坡之上,手持那翡翠法杖,对准形骸,来者皆穿黑袍,蒙着脸,拜桃琴神色惊怒,受缚被绑,跪在一人身边。

形骸登时醒悟,道:“你们是冲我来的?”

众人哈哈大笑,一老者说道:“不错,武状元,你好生碍事,又杀了咱们的几位同门,因此非杀你不可,合利师兄说了,非但要捉这丫头,还需务必将你除去。”

形骸漠然道:“大唐派里,哪个是你们的内应?”

老者一愣,旋即笑道:“你倒也不傻,竟猜到了此节?那木见已被咱们收买,你徒儿与那对母子也必成了咱们俘虏,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咱们很快便送你上路。”

他话一出口,众人将那翡翠杖子往前一送,数道白光落下,地面乒乒乓乓,烈焰纷飞,震得树木摇晃。这兵刃以燧冰为弹,极是猛烈,爆炸之后,下方浓烟滚滚。拜桃琴看的大哭起来,喊道:“不要!”

老者潜运真气,听下方声息,什么都听不到,料定形骸必然活不成了,哈哈一笑,说道:“咱们这火杖厉害无穷,管他什么武状元,大宗师,轰击之后,叫他尸骨无存”

突然间,一道雷电打中老者,老者经脉酸麻,摔落在地,顿时头破血流。形骸落在拜桃琴身边,拜桃琴喜出望外,喊道:“爵爷!你没伤着?”

形骸点点头,望着周围敌人。众黑袍人大惊,急着填塞燧冰弹,形骸左手往两边连连拍打,十二道雷电打在敌人身上,敌人身上登时散发焦味,接连坠树。咔嚓咔嚓,有多人脖子折断而死。

忽有一人喝道:“好道法!”他躲开雷电,举起火杖,燧冰如连珠般发射,形骸还以一招飞火流星,轰隆一声,半空中火焰扩散,好似一轮红日。

那人不想自己这连珠火弹杖法竟奈何不得形骸,立刻深吸一口气,杖头飞出一枚更大的燧冰弹,此人功力深厚,竟能用自身真气增强火杖之威。但形骸左掌推出,一声巨响,那燧冰仍在半空中炸开。

敌人大叫一声,跳了过来,形骸提起拜桃琴,往远处一棵树上一扔,拜桃琴长声惊叫,稳稳落在一根大树枝上。敌人将那翡翠法杖当做近身兵刃,劈向形骸脑袋,蓦然间,杖头火焰如扇般罩下,端的是攻守兼备的招式。形骸使遁梦功夫,避开这严密广泛的一招,随后一拳打在那人胸口。那人身子飘开,双足踩上另一棵树,呼呼喘气。

形骸见此人身上龙火熊熊,当是第六层境界,眼眸纯是银色,招式更是奇特,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摇头道:“你这招式不是患病牡丹剑,你更不是地仙派的人。”

拜桃琴道:“不错,你你到底是谁?这翡翠杖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那人冷笑道:“此杖是由我所创,委托大唐派新近铸造的厉害兵器。”

拜桃琴怒道:“原来原来一直是大唐派在从中捣鬼?你是大唐派的高手?”

那人摇头道:“区区大唐派,怎容得下我这尊神?”倏然挥手发弹,此招说来就来,全无征兆,拜桃琴连眼都未眨,那燧冰弹已离形骸不远。

形骸使遁梦功,左臂一切,那燧冰弹方向偏斜,在形骸下方炸响,那大树足有五人合围之粗,但也哗哗作响,从中折断。形骸身形飘起,躲到一棵树后。

那人见自己这杀人无数的“闪电火光”功夫竟然无效,心下惊怒,他双手握紧火杖,火杖尖端升起六片火云,就宛如长出六片火翼一般,此招叫做“金翼凤凰枪”,他以毕生功力注入这火杖,以至于威力剧增六倍,势不可挡。他大喝一声,火杖中刺出一根数十丈的金枪,直朝形骸藏身的那棵树袭去。金枪刺穿树木,那树木上下火光一闪,顿时化作焦炭。金枪继续朝前,又刺穿了十余棵树,树木尽皆焚毁。

就在此时,形骸到他身后,一掌打在此人背心,此人口吐鲜血,大骇之余,奋力一跃,竟主动往下跳。但他尚未落地,形骸已站在他面前,此人大惊,全力挥掌打向形骸,形骸与他对了一掌,此人“哇”地一声惨叫,横着摔入树丛之中。

拜桃琴笑道:“胜过他啦!胜过他啦!”

形骸暗忖:“此人武功兵刃无不精强,绝非等闲之辈。且看看他到底是谁。”他已对此人使出逐梦功夫,于是追赶上去。

奔至一半,刹那间,地面变得滚烫无比,白烟喷涌而出。形骸一凛,赶紧上树,将拜桃琴提住,只见大地裂开,树木连连倒塌,形骸不停挪动,再无暇追赶那黑衣人。

拜桃琴惊呼道:“这怎么了?”

形骸道:“是龙脉剧变,找到了,就是这里!”

拜桃琴道:“什么‘就是这里’?”

形骸答道:“我要找扰乱龙脉的地方,想不到就在此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拜桃琴见下方水汽茫茫,惨然道:“下去定然会被蒸熟了。”

形骸摇头道:“有我在,决计不会。你留在这儿也是死路一条。”说罢使北风巨人,口吐寒霜,吹散热风,见地上裂开个大洞,无数道裂缝向外扩散。热气从裂缝中涌至。

拜桃琴吓得泪水直流,道:“你若害死了我,我做鬼也与你没完!”形骸不答,使放浪形骸功,用蓝翡翠裹住拜桃琴,又不断吐出霜雪,跳入洞中,抓住岩壁,径直下坠。

约莫三十丈后,两人脚踏实地,到了地下深处,这儿的热风已消减了不少,反而甚是阴冷。拜桃琴见一条地下河水奔流而过,河水中隐隐闪着紫色光芒,湍急无比,仿佛连山都能击垮,她道:“这是什么?”

形骸点头道:“这就是龙脉了,这居然是一条水行脉。这脉象乱成这幅模样,将热气统统逼往地面。”

经他这么一说,拜桃琴只觉寒冷异常,连龙火炼体功都无法承受。形骸撤去她身上那蓝翡翠,换上红翡翠,她便好受许多,身子暖和起来。拜桃琴不由得钦佩,道:“你倒也并非浪得虚名。”

形骸道:“虚名实名皆无关紧要,那祸端就在前头,你跟紧我。”

拜桃琴道:“喂,我不去可不可以?以免打斗起来,殃及池鱼。”

形骸厉声道:“一来我是你长辈,你当叫我爵爷!岂可如此无礼?二来你不能离我太远,不然这翡翠甲胄失效,唯有更加受罪。”

拜桃琴嗔道:“你刚刚不是说虚名实名都无所谓吗?”

形骸被她一呛,答不上来,提起她迈步救走,拜桃琴吓了一跳,道:“野蛮人,莽汉子,你对本姑娘温柔一些!”

形骸瞪目道:“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们地仙派的弟子便如此不懂礼数么?”

拜桃琴道:“我自然很感激敬重你啊,但我天生不爱客套,在外人面前,我定会好好谢你,但咱们已是熟人,就不兴这一套玄虚啦,就好比夫妻一般,相处久了,谁会总说情啊爱啊的,害不害臊?”

形骸心想:“这丫头胡闹起来,不在白雪儿之下。”但白雪儿喜欢想象缠绵纠葛之事,这拜桃琴大大咧咧,性子随随便便,倒也算得直爽。

他问道:“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拜桃琴道:“是利阿姨。”

形骸摇头道:“她教的不对,将你引上歧途,咱们龙火贵族,出生不凡,更应当知书达理。”

拜桃琴嗔道:“我才不喜欢咱们龙火贵族那一套,喜欢利阿姨所说的话。利阿姨说咱们十大宗族往死里教小孩,母子之间仿佛君臣,言语虚伪,一板一眼,全无亲情,很是不对。”

形骸从小到大受宗族严厉掌控,一言一行皆不得自由,听得此言,不由点头道:“她能有这番见识,也算很不简单了。”

拜桃琴道:“利阿姨说她受够了龙火贵族那些条条框框,此生再不愿受半点拘束,所以她虽是贵族身份,却执意跑到这远离皇城之处开一座青楼。她遇上喜欢的人,就陪那人睡觉,给那人生娃娃,也不管那人是好是坏,武功是高是低。”

形骸眉头紧锁,道:“这可大错特错了,你这女娃娃天性不坏,不可学她这般放纵。”

拜桃琴道:“可是咱们圣上也是这样啊,国内龙火贵族的男人里头,三妻四妾的也大有人在,我爷爷就有八房姨太啦,咱们这些女子,为何不能如此?”

形骸道:“你要学好的,不可学坏样。敝如我虽贵为伯爵,却仅有一位挚爱之人,与其余女子全无瓜葛。”

拜桃琴顿时兴奋起来,笑道:“是吗?那女子是谁?”

形骸想起孟轻呓是自己家族祖宗,说起来全无光彩,哼了一声,不复多言,脚下又加快了些。

十 少女多皮厚

地道内闪着微弱紫光,粗大蔓藤垂挂石壁,广泛分布于各处,石笋石柱密密麻麻的林立四方,地势时而狭窄,时而广阔,也有山谷与河谷,密林与草地。

走了许久,只见有人恶斗。一方似是个巨大元灵,脑袋如牛,长着人身鱼尾,高约两丈,手持鱼叉。另一方则是一男一女,这两人穿着紫金长袍,手上白玉长剑,男的英俊,女的美貌,但那男子双目如鹰,鼻子宛如弯钩,身上电光闪闪,而女子眼角处点缀着零星银斑,发丝半黑半蓝。

形骸暗忖:“这男的似是雷鸠变成,而女子则是神裔。”

那大元灵大吼一声,一道水浪卷向那两人,雄雷鸠长剑圈转,女子掌力如盾,将水浪挡开,乒乒乓乓,石柱断裂。三人各自跳上矮坡,暂且僵持住了。

水牛元灵怒道:“你们万仙派的欺人太甚,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苦苦相逼,毁我宫殿,杀我妻子?”

形骸心下雪亮:“原来是天庭与地庭之争,这元灵是地下水神土地,那对男女是冲着他来的,双方激斗,激发龙脉,才引发山路灾害。“

那女子喝道:“你在这山间私立邪派,搜刮供奉,鱼肉百姓,我等焉能容你?”

雄雷鸠哈哈笑道:“是啊,而且我芹华师妹刚刚出山,正要杀一地庭妖孽建功立威!碰巧撞见你作恶,万万饶你不得。”

水牛元灵一振鱼叉,喊道:“我相助此地凡人,令得他们风调雨顺,收成丰富,他们给我贡品,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我又没有要活祭,也不逼迫他们,双方互惠,何罪之有?”

芹华指着他道:“还要狡辩?你私立名目,巧取豪夺,将天庭置于何地?你中饱私囊,使得世间百姓不尊天庭,不知天神,还不是罪大恶极?”

水牛元灵摇头喊道:“天庭不管凡间疾苦,还有何颜面要凡间百姓遵奉?”

雄雷鸠道:“废话少说,妖孽受死!”身上雷电嚓嚓,倏然间极快的冲向水牛元灵,斩出两剑,一道是剑风,一道是雷光。水牛元灵一跳,所站的矮山被削去一截,他虽躲开此招,但腿上却流出血来。

芹华抢上刺出一剑,水牛元灵一叉子将她剑招格开,一低头,牛角顶向芹华,芹华惊呼一声,朝后翻滚避开。那雄雷鸠从后夹击,水牛元灵重重踏地,轰隆一声,周围地面水柱升起,环绕成圈,那雄雷鸠一剑将水柱劈出个窟窿,长剑划落,水牛元灵举兵刃阻挡,两人身子都是一震。

形骸心想:“这雷鸠胜过水牛元灵一筹,那个芹华不是水牛元灵对手,但有她侵扰,那水牛元灵不得不防,必败无疑。”

就在这时,一西瓜大小的小水牛从石笋后探出脑袋,见大水牛流血,惊呼道:“爹爹!”

大水牛眼神惊恐,喊道:“你出来做什么?快走!”

那芹华身影前冲,一剑刺向那小水牛,道:“孽畜,拿命来吧!”大水牛惊怒交加,一叉子将雄雷鸠逼退,死命朝小水牛奔去,但他隔得太远,相救已然不及。

形骸现身,一道雷震九原打出,芹华长剑寸断,浑身酸麻,软绵绵的躺倒。那雄雷鸠立时将她扶起,见芹华口鼻流血,内伤不轻,怒骂道:“你是何人?胆敢伤我师妹?”

形骸恨这女子残害幼小,本拟这一掌将这女子击毙,谁知她功力比想象的更高,竟活了下来。他将小水牛扔给大水牛,道:“你别管了,这二人交给我。”

大水牛喜道:“多谢,多谢小兄弟。”但他不知形骸功力究竟如何,握紧兵刃,以防一旦形骸遇险,立刻冲上相救。

雄雷鸠厉声道:“臭小子,你可知咱们是谁?我乃万仙派雷君子,也是上天的仙神!芹华是我师妹,你将她伤成这样,我非宰了你不可!”

形骸知道世间的风行灵大多算是天庭一方,水行灵则是地庭一派。难怪风行灵与水行灵长年交战,水行灵死伤惨重。他道:“这位水牛土地并非罪大恶极,你二人苦苦相逼,还要欺凌幼弱,我便容你们不得。”

雷君子目中惊怒,道:“好!好!一张嘴真硬,杀起来才算痛快!”这雷鸠本就是火爆霹雳的脾气,更不忍耐,陡然一动,剑刃如电,疾刺而至。

形骸口吐寒霜,雷君子喊道:“道术士?”身子化作飞鸟之形,轻轻飘开,在上空盘旋一番,打下数道惊雷,形骸也打出雷掌,两者一碰,噼啪声中,火花四溅。形骸暗想:“他功力接近龙火功第六层,且天生有招雷之能。”

雷君子见形骸的雷电道法造诣深厚,自也惊诧,但他生性好斗,而心中怒火中烧,更是杀意涌动,他身影闪烁,绕着形骸极快的飞行,形骸周围同时出现八道雷剑,只听一声雷响,雷剑一齐指向形骸。

形骸使遁梦功夫,右臂复原,持剑鞘长剑,身子圈转,将八道雷剑同时收了,随后长剑一指,又有八道雷剑飞向那雷君子。雷君子大惊失色,身子下坠,险险避开这招,但脸上留下一道深深切口,鲜血淋漓。他颤声道:“你怎会绝甲剑神的平剑?你是这位大神的弟子?”

形骸不答,向雷君子冲了过去,雷君子身法迅捷无伦,立刻躲闪,但形骸使平剑的“无手速剑”,双手一动,快而隐秘,那雷鸠根本不知形骸何时出招,胸口已然中剑,他“哇”地一声,身子飞出,形骸再使逐梦功夫,闪至雷鸠背后,一剑刺入他腹部,将他钉在地上。

芹华见师兄惨败,花容失色,手脚并用的朝外逃。形骸拍出一掌,芹华遍体麻痹,俯身扑地,昏迷不醒。

拜桃琴见形骸得胜,心下欢喜,又觉看的眼花缭乱,精彩纷呈,鼓掌喝彩。那大水牛元灵钦佩无比,笑道:“多谢小兄弟相助。”说罢大步走近,就要杀那芹华,替爱妻报仇。

形骸道:“且慢,你若杀了这女子,天庭万仙派的高手仍会源源不绝的前来找你。而这雷鸠并非寻常元灵,而是天神,即使杀了他,他不久又会重生,此人知道实情,咱们遮掩不过去。”

水牛元灵心知不错,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形骸手按雷鸠额头,潜运夺梦之法,将雷鸠记忆搅乱,随后再植入假梦,令他以为经过苦战,已将这水牛元灵杀死。紧接着,他依样对那芹华施法。

水牛元灵道:“恩公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形骸道:“我令这二人记性紊乱,以为你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还是深居简出,少抛头露面为妙。”

水牛元灵大喜过望,道:“是,是,恩公之言,我片刻不敢或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形骸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不便告知姓氏,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说到此处,注视这土地爷,暗忖:“我不知此元灵到底善恶如何,万一他也作恶,又该如何是好?”

碰巧拜桃琴说道:“牛角河神,你好啊,我们地仙派的常常拜祭你,给你贡品呢,你认得我么?”

水牛元灵面色惭愧,道:“唉,这儿拜祭我的人太多,小丫头,恕我愚笨,记不得你了。”

拜桃琴笑道:“记不得我也没关系,你保住河流不发大水,渔民衣食无忧,咱们都很感激你呢。”

形骸点了点头,疑虑顿消,又道:“只因这万仙派二人捣乱,使得灵气暴骇,惊扰山间通路,然则单单这一方,还不足以酿成那般大祸,北面是否另有一山神,也遭万仙派袭击?”

水牛元灵急道:“那位北山神是个火元灵,叫做虎六尾,他平素与我河水不犯井水,我也不知他情形如何,但料来必是万仙之人加害。”

形骸指着一旁的地下河,道:“还请土地爷速速收拢灵气,稳定龙脉,好令行人畅通无阻。”

水牛元灵喊道:“且慢,恩公,你救我性命,我可不能令你空手而回。”说罢跳入水中,不久取出一物,道:“这宝剑是离落国国王当年落水时被我所救,赠给我的传国之宝,名曰’风波宝剑‘,还请恩公拿去。”

形骸见那宝剑金柄蓝身,剑身上水纹灿烂,仿佛流动,美丽异常,确是一件奇珍异宝。但孟轻呓家中宝物无数,形骸的放浪形骸功也可随意造物,他摇头道:“不必,我是道术士,不想多带兵刃。”

水牛元灵眉头一皱,见拜桃琴兴冲冲的看着这风波宝剑,神态渴望,他以为拜桃琴是形骸妹妹,哈哈一笑,将宝剑塞在拜桃琴手里,道:“小丫头,宝剑赠美人,你说好不好?”

拜桃琴欣喜若狂,摸着宝剑,爱不释手,但仍道:“土地爷,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形骸道:“桃琴,将宝剑还给河神。”桃琴心里不愿,撅起小嘴,皱眉不语。

水牛元灵摆手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本土地所赠之物,绝不收回,我还有正事要忙,两位莫要多言!”说罢抱起他儿子,往水里一跳,霎时不见。

形骸叹道:“罢了。”招来一云孔雀,带着拜桃琴、芹华、雷君子,返回地面,将万仙派两人往树林中一扔,旋即走远,对拜桃琴道:“刚刚之事,你对任何人都不许说。”

拜桃琴晃晃手中风波宝剑,道:“爵爷放心,我收了你的好处,自然守口如瓶啦。”

形骸白她一眼,道:“你若是我徒儿,如此贪图财物,我非重重罚你不可。”

拜桃琴拍胸口笑道:“幸亏我不是白雪儿,我我是你的对了!你的红颜知己,咱们一见如故,你救我性命,赠我礼物,待我很好,当真不错。”

形骸心中暗叹:“如今的小丫头,脸皮一个比一个更厚。”脑袋又不禁隐隐作痛。

十一 母仇不共天

先前,利歌见形骸追去救人,心下惶恐:“不知恩公爵爷能不能救回桃琴儿?敌人如此厉害,会不会暗算恩公爵爷?”

他恨不得自己立时觉醒,练成绝世武功,有保护母亲、桃琴、白雪儿,报答这位恩公的本事。他的母亲待他宠爱有加,宽容至极,从不强迫催促,但利歌自己却甚是着急。他已十四岁了,不到一年的功夫,他便到了岁数,再也无法超凡脱俗。他觉得自己这十多年来庸庸碌碌、浑浑噩噩,沉迷于乐器医药之术,委实有些浪费年华了。

但母亲却常常说:“孩子,你放心,若能平平安安的度过此生,便是你最大的幸福啦。”

利歌原本深信此言,以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只要遵循此道,这辈子就不会遭受苦难。他看桃琴儿练功,看拜墨向演武,偶尔会大惑不解,认为他们是在自寻苦恼:“武功练得越高,越容易殃及旁人,旁人也越容易敌对,那不是自寻烦恼么?”

但到了此刻,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念头已然动摇:他、母亲、桃琴儿何尝做过有害他人之事?为何忽然间却陷入层出不穷的危险中?为何他们全无自保之力,只能依靠侠义心肠的侠客帮忙?他愈发羡慕那位行海伯爵,渴望有他那样的功夫,若果真那样,利歌不仅仅能保护母亲与好友,更能去帮助许许多多的好人。

若是如此,利歌不免会惹上更厉害的对头,不得不习练更高深的功夫,然后呢?更棘手的强敌接踵而来,利歌唯有再设法更上一层楼,这般反复来回,何时是个尽头?

他魂不守舍,被母亲带回了两人的屋子。那木见师伯甚是殷勤,频频问利修衣需要何物,关怀备至。利修衣笑道:“不必啦,师兄,只要到时候有咱们几人一口饭吃,我就感激不尽了。”

木见握住利修衣的手,柔声道:“师妹,师父病倒,咱们大唐派就由我当家,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你但有所需,决不可瞒我,我掏心掏肺都替你办到。”

利修衣眨了眨眼,嗔道:“师兄,你好讨厌,我累了一天啦,你让我好好歇歇成么?”说罢推开木见的手。

木见满脸笑容,咧嘴直乐,道:“好,好,师妹,我等你,我等你。”说着退出了屋子。

利歌常见母亲与其余男人调笑,可平时她总有法子打发,这一回却令他深感担忧,问道:“娘,这师叔好生烦人!”

利修衣道:“是啊,他这般盯着我瞧,就像毒蛇盯上兔子一般。”

利歌急道:“娘,那可怎么办?”

利修衣叹道:“只盼爵爷早些回来,有爵爷在,这笨师兄就不敢色迷迷的啦。”

利歌忽然觉得很是奇怪:这木见对行海爵爷十分忌惮,而母亲一言一行都对行海伯爵甚是依赖。这是母亲常用的手段,她假意讨好位高权重、端严庄重的男子,用这男子吓跑其余心怀不轨的男人,自己居于漩涡之中,反而最是安全。木见师伯应当误会行海爵爷与母亲有染,按理绝不敢无礼,可为何爵爷一不在,他就显得如此急色?他不怕爵爷回来后找他算账么?

难道他以为爵爷不会回来了?

利歌低声道:“娘,若若这木见师伯当真对你对你毛手毛脚,而爵爷又又不在了,咱们该怎么办?”

利修衣道:“那就陪他睡一觉,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利歌见她惫懒,气的险些晕去,道:“这如何使得?”

利修衣笑道:“我是说笑啦,你娘我瞧见不喜欢的男人,死也不会陪他睡的。放心,爵爷这般武学,怎会遇险?”

利歌道:“就怕地仙派的那个幕后主使亲自上阵,若他当真练成了牡丹花开的绝学,那爵爷未必胜得过他。”

利修衣打个呵欠,道:“傻孩子,就爱瞎操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若害怕,搂着娘来睡一觉,我保管你就不怕了。”

利歌满脸通红,道:“娘,你还作弄我?”

利修衣道:“怎么了?你小时候不一直和我睡的么?有什么好害羞的?来吧,你有两年多没和娘一起睡啦。”

利歌跺脚道:“唉,你这么大人,还这般胡闹。”

利修衣笑了一声,道:“傻娃娃。”翻身睡去,不久呼吸平稳。

利歌睡不着,索性回忆行海爵爷暗中传授他的平剑剑诀。那剑诀用剑鞘感应敌人剑招上的气息,随之震动,顷刻间就通晓那剑招的运用之道,非但能轻易化解敌袭,而且能以同样招式反击过去,剑法练到这般地步,天下武学,几乎无所不破。

行海爵爷似乎是在告诉自己:剑上是有灵魂寄宿的,剑是活物,并非死物,但凡是活物,就会有心思,有声响,有气息,有愿望。

利歌知道自己的耳朵很灵,当他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时候,他甚至能从三楼听见底楼蚯蚓爬行的声音。若剑当真有灵,那灵体发出颤动,利歌怎会听不出来?通过声音,利歌能体会敌人的剑意,有了剑意,剑招唾手可得,随意可知。

他心生希望,浑身火热,意识到自己能学会这门功夫。利歌一身武功难堪大用,见识也低微得很,但他能体会到这门剑诀的博大精深,神乎其技。

不知不觉间,他已聚精会神的聆听周围声响。他与母亲在三楼,这宅子很大,即使在晚间,声音也甚是嘈杂,但利歌全都能听清,并且分辨出来。

他听见底楼那木见说道:“那孟行海此去必死无疑,而老头子这病也好不了了。师妹已是我囊中之物。”

另一人冷笑道:“这叫一举三得,三全其美,我拜合利师兄得了地仙派掌门人,而你木见得了大唐派掌门人,而大人也可消除心腹大患,一举夺得王位。”

利歌吓了一跳:“他们当真暗算了爵爷?木见这混账与他们沆瀣一气?王位,王位,什么王位?”

木见叹道:“恕之老兄,若本派中有不服之人,到时你可得如约相助,全数替我扫除干净。”

那恕之笑道:“好,反过来也是一样。到时候地仙派起了内斗,可需倚仗你们的翡翠火杖与燧冰弹。”

木见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利歌却听得再清楚不过。此人笑了片刻,咕嘟咕嘟,似在喝酒,他长舒一口气,醉醺醺的说道:“我我他奶奶的忍不了啦,我那骚师妹真让我意乱情迷,我喜欢她十多年了,片刻也不想耽搁,今晚我就我就哼,我看谁敢阻我!”

恕之道:“好,老兄,这儿由你说了算。咱们索性今晚就来一场肃清,看哪个不识相的敢反你。”

木见嘿地一声,迈步就走,那恕之跟在后头。木见怒道:“你跟来做什么?师妹是我的,我谁也不让!”

那恕之阴险笑道:“我不过是替你看门,岂会强人所难?但在外头听听又有何妨?你喝汤吃肉,便不许我闻闻香气么?”语气也猥琐至极。

两人同时发笑,只听帘布哗哗作响,随后有事物转动,似是开启暗门,脚步声穿过走廊,开始往上走。

利歌大惊,急忙将母亲推醒,低声道:“娘,木见是个大恶人,他与地仙派是一伙的!”

利修衣奇道:“真的?”

利歌恨恨嚷道:“他们要来了,这恶人要要闯进来对你无礼,我非与他拼了不可。”

利修衣沉吟片刻,道:“我假意与他好,然后用白纱手功夫杀他。你躲在窗外,切莫声张。”

利歌急道:“还有一个地仙派的高手呢!”

利修衣脸上变色,咬牙道:“这这无耻败类!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门被人一推,利歌曾闩上了门,并未被推开。于是木见敲了敲门,咳嗽几下,轻声道:“师妹,师妹,是我,你开开门,我来看看你。”

利修衣看看儿子,心想:“我决不能让利歌儿受半点危害。”朝利歌儿比了个噤声手势,答道:“师兄?这般晚了,你来做什么?”

木见笑道:“师妹,实话实说,我自打再一见到你,整个人便不由自主,魂都跟着你飞了。你开开门,成全我的心思,你我从今往后就在一起,我我待你儿子有如自己儿子一样。”

利修衣啐了一声,道:“胡说,你知不知道羞字怎般写呀?这楼里满是人呢。”

木见道:“这一层楼的人我都撤走了,师父病重,如今大唐派大半人都听我的,我要怎样,他们不敢不听。”语气已隐有威胁之意。

利修衣叹道:“你走吧,今夜我没兴致,明天咱们喝些酒,我再好好伺候你,成么?”

咔嚓轻响,门闩断裂,木见跌跌冲冲的闯了进来,见利歌站在利修衣身边,他笑道:“成,侄儿,你在旁看着吧。”

利歌怒道:“休想!”毛手毛脚的一拳朝木见打去,木见怒道:“滚开!”反手一掌,利歌突然想起平剑剑诀,以左手为剑鞘,往上一托,卸去大半掌力,右掌跟着推出,借木见之力反击,但他毕竟武功差劲,造诣也低,受小半力道,肩上一痛,一头栽倒。

木见自恃武功高强,全未将这凡人师侄放在眼里,防备全无,登时被利歌右掌打得翻了个跟头。他恼羞成怒,刚想起身,脑袋上又挨了重重一击,满脸鲜血,他功力深湛,却也受伤不轻,惨叫一声,见一个秀丽的少女站在他背后,神色鄙夷,而那恕之也已被她偷偷打翻。

他怒喊:“来人!来人!有叛徒!”

白雪儿赶紧拉起利修衣与利歌,喊道:“快走!”一脚踢开窗户,朝外一跳,三人落在屋檐上。

十二 上下一脉承

木见顾不得止血,一招“蜀道之难”,合身一扑,钻出那窟窿。利歌手里攥一把草药灰,往木见脸上一扔,霎时他伤口处、嘴巴里、鼻孔中沾了不少。木见只感火辣辣的,又甚是麻痒,他不明所以,反而更是心神不宁,方寸大乱,白雪儿飞起一脚,火光明亮,正中胸口,将木见踢回了屋内。

利修衣朝两人招手,来到屋檐边上,只听锣鼓急鸣,楼下人影晃动。她指了指下方,做了个迂回的手势,一只手拉着屋檐,身子一转一荡,来到二楼屋檐,随后又落在一楼墙角处,白雪儿知道利歌轻功差劲,将他背起,施展九转阳功,来到利修衣身边。

左右有两个汉子抵达,喊道:“在这里!”

利修衣站直身子,走上几步,道:“你们看清楚了,是我!是你们师叔!”

那两人是木见的徒弟,全不知发生何事,一脸茫然,道:“师叔,上头怎么了?”

话音刚落,两人咽喉上各挨了一剑,鲜血如箭般射出,倒了下去。利修衣这白纱手功夫擅长暗杀,能够于谈笑间出手毙敌,但遇上全神贯注的高手则全无用处。这两人并非龙火觉醒者,如何防备得了?

利修衣不明那木见有多少同党,见院里院外人影跑动,甚是喧闹。她道:“得想法子躲起来。”

利歌指指窗口,道:“娘,白雪妹妹,咱们到屋里躲,反而更安全些。”

白雪儿急道:“我是姐姐。”

利歌摇摇头,退开窗户,落在屋内,他凝神倾听声响,断定周围无人,领着白雪儿、利修衣跑过一段路,前方再无路可走。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下方有一几案,几案上有一盆小花。

白雪儿道:“这儿没屋子,躲到哪儿去?”

利歌想了想,在那小花盆上转了转,又将那幅画往下一拽,哗啦啦一声,墙上露出一道暗门,平平延伸,里头倒也光亮。利歌喜道:“就是这里!”

白雪儿瞪着他道:“这是哪儿?你怎地知道这去处?”

利歌苦笑道:“我碰巧听到那两人在此交谈,也听到他们开启机关之法。”

事态紧急,三人匆忙走入暗道,利歌关上了暗门,见此地倒也整洁宽敞,座椅床铺齐全,桌上摆着茶点,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客厅一般,除此之外,后头仍有房间。

白雪儿松了口气,找地方一座,喝茶吃糕,道:“就怕那两个恶人回来,不过我师父一到,那就万事大吉。”

利歌叹道:“这两个恶人似有极大把握,算准了爵爷爵爷无法赶回。”

白雪儿哈了一声,道:“连妖界的魔头都奈何不得我师父,凡俗间这些小小门派,我师父岂会放在眼里?再说了,他们心怀不轨,连本姑娘都瞧得出来,我师父岂会着道?”其实若无形骸提醒,她只怕无法看穿木见等人诡计,但在她心中,自将此事归功于她自己蕙质兰心,聪明伶俐。

利修衣幽幽叹道:“爵爷英雄了得,当真让人好生倾慕,此恩此德,我唯有以身相报。”

白雪儿忙道:“阿姨,你可别爱上爵爷了,爵爷对他老婆一心一意,对别的女人都冷淡的很。”

利修衣哈哈笑道:“哪个男人背着老婆不爱偷腥?我若真要抢他,他早就赖在我床上,将我当他老婆啦。”

白雪儿哼了一声,道:“我可不信,你不妨试试,定然徒劳无益。”

利歌听得大感丢脸,道:“娘,你别教坏了白雪妹妹,先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利修衣道:“若爵爷回来,凭他的本事,自保应当不难。但咱们大唐派铸造的兵刃暗器非同寻常,爵爷可别一时不小心,被暗算打伤。”

白雪儿微感担忧,道:“咱们自个儿想法子逃出去,抢先知会师父。”

利歌镇定下来,扫视屋内,看了看茶水,说道:“有了!”从衣袋中取出些药粉,洒入茶壶里头,轻轻晃动。白雪儿皱眉道:“这有什么用?他们难道喝不出来这茶水味道不对?”

利歌道:“这叫中止丹粉,有些极淡的血腥味,那木见和恕之两人一回到此处,多半要喝茶。他们被妹妹你揍了,嘴里本就有血”

白雪儿听他说起自己光荣事迹,微微一笑,道:“第一,我是姐姐,你可别再叫错了。第二,本姑娘乃是小家碧玉,温文尔雅,揍人纯属无奈。”

利歌点头道:“因此他们多半尝不出来,一旦他们中了这中止粉,功力低微,为了保命,只能听咱们的话,咱们就能安然逃脱。”

利修衣满心欢喜,道:“真不愧是我的孩儿,这等暗算害人的阴招,颇有我风圣凤颜堂风范。”

利歌闻言郁闷,道:“娘,你真不会夸人。”

利歌准备完毕,见后方仍有一屋,可以躲藏,推门走入,见此地布置的香气扑鼻、色彩花巧、温煦精致,满是柔和旖旎的情调。在屋中右侧有一屏风,屏风上画着一群赤身的美女,正陪一老者嬉戏。

白雪儿微一皱眉,想起当年自己被形骸卖入尼姑庵时,也迫不得已在相似之处接客,虽后来被形骸所救,可却恨透了这窑子般的装饰。她怒道:“这是什么什么可恶的地方?”

利修衣笑着摸了摸那屏风,道:“金屋藏娇之所,男欢女爱之地,有何可恶了?”

忽然间,那屏风一动,一女子从后跑出,她样貌约莫十八岁年纪,妖异艳丽,动人心魄,头上长三根鹿角,褐色长发,柔和发亮,一双眼呈粉色,光彩照人,身躯婀娜多姿,长着小鹿般的茸毛,似乎有些害羞,穿一件绯色长袍。

白雪儿立时使出九转阴阳功,体内阳气流转,摆开凤翼架势,道:“你是何人?”

那少女甚是虚弱,她道:“我我给我灵气,给我灵气,我快要死了,我求求你们。”

白雪儿皱眉道:“什么灵气?怎么给你灵气?”

少女道:“我是土行元灵,需得有人将灵气渡给我。先前他们一直找一老头传功,那老头灵气浑厚,我才得以维系至今”

利歌恍然大悟,道:“木辉师公得了得了病,就是你传给他的?”

少女流泪道:“是,是啊,我听他们说,那老头练功出岔,要吸处女鲜血,他们找上了我,好以此讨好他,不料老头反而不行了,他们得以大权在握,也算误打误撞”

白雪儿骂道:“这什么狗屁的一代宗师,当真人面兽心,荒唐无聊!”

利修衣苦笑道:“我师父什么都好,待人慈祥,龙火功也练到第六层,修为不凡,就是爱练旁门左道的功夫,我当初与他吵翻下山,便是看出他盯着我的眼神不对劲。”

利歌道:“娘,贵派上行下效,一脉相承,那木见师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利修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是啊,你娘我也有些不对头,瞧见英俊的男人便走不动路。”

白雪儿嚷道:“你别惦记我行海师父。”

利修衣点头道:“好,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暂且便放过他,不过看着他偷偷流些口水,倒也无妨。”

利歌险些气的吐血,捂住胸口,想了想,从药囊中取出几颗丹药,放在那少女面前,道:“姑娘,这是柏酒糖丹,颇有补足真气之效,乃是依照地仙派古方酿制,不知是否管用。”

少女一把抢过,塞入嘴里,喀嚓喀嚓一通咀嚼,吞入腹中,片刻间,她绯色眼眸闪动感激光芒,抱住利歌,深深一吻,利歌惨叫一声,道:“轻些,轻些,姑娘力气好大。”

少女兴冲冲说道:“小哥哥,你救了我的命,我让你吸血,报答你恩情好么?不过你得常常造这糖丹给我吃。”

利修衣笑得花枝乱颤,道:“好啊,好啊!不对,我孩儿年纪小,你可别害他染上病!”

少女瞪大眼睛,道:“病?什么病?我讨厌那老头,故意在血中使了些花样,对待这位小哥哥,可可决计不会如此。而我感激小哥哥,保护他还来不及。”

白雪儿道:“你怎地叫他小哥哥?你年纪比他大啊。”

少女道:“我才几岁年纪,只不过变成凡人样貌,看起来已长大成人了。小哥哥,我叫宝鹿,你叫什么名字?”

利歌忍不住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在此时,利歌听出异样,朝众人“嘘”了一声,随后暗门作响,那木见、恕之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木见骂道:“那臭小子,那臭丫头,那臭婆娘,老子逮住他们,定要一个个儿炮制过来。”

恕之狠狠说道:“这三个贼人跑的倒也快,一会儿工夫便没了影。我已传出消息,调派人手,守在必经之路,反正横路山被那蒸汽挡住,他们也翻不过去。”

宝鹿似有异能,三人心中都听到她说:“小哥哥,这两人利用我,我恨透了他们,我替你将他们杀了好不好?”

利歌心中暗想:“这姑娘法力很强么?”摇了摇头,以极低的声音回答:“你灵气不足,还是少用为妙,稍稍等候片刻。”

宝鹿点了点头,果然那木见倒了杯茶,咕嘟咕嘟一通牛饮,他长舒一口气,骂道:“那丫头打得我嘴里满是血,臭婊子!”

白雪儿心底怒骂:“谁是臭婊子?待会儿本姑娘要你断子绝孙!”稍稍一想,却又觉得此举未免不雅。

十三 地下多宝矿

忽听恕之说道:“不对!这里有人来过!”

木见大吃一惊,道:“为何这么说?”

恕之道:“咱们离开是糕点有八块,眼下只有六块了!”

利歌心中一凛:“此人好精细!”

木见道:“多半是那宝鹿吃的,这妖精也馋得很,美得很,若非她似乎能令人染病,我倒想与她找些乐子。”此人本性奸恶,但平素一直道貌岸然,直至此刻为利修衣所拒,又吃了大亏,气急败坏之下,才将习性完全暴露出来。

恕之道:“不可能,那宝鹿是元灵,怎会吃糕点?她只索求灵气而已。”

木见叹道:“老弟,你太多虑了,这密室唯有你、我还有师父知道”话说一半,四肢无力,脑袋一晕,惊呼道:“我这茶里有毒!”

利歌道:“咱们出去!”

白雪儿一马当先,破门而出,那恕之拔剑在手,朝白雪儿刺来,白雪儿一招“灵阳轻衣”,身形飘渺轻盈,躲开此招。恕之变刺为劈,上下振动,连刺数招,白雪儿再使“灵阳轻舞”,动作快而灵活,跳跃翻滚,动如脱兔一般,拜恕之剑招悉数落空。

拜恕之是地仙派中成名已久的高手,龙火功已有第四层火候,剑法更是高超,谁知十招之内竟奈何不了一个小丫头。他认出白雪儿正是先前偷袭他,将他打晕的少女,心中恼怒,大声呼喝,剑招狠辣,刃尖沾染剧毒,丝毫不怜香惜玉,白雪儿全无还手之力,可凭借神妙精巧的九转阴阳功,这拜恕之也碰她不到。

利歌儿从旁夹击,拜恕之更不回身,突然飞起一脚,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利歌儿临敌经验太差,而且功力低微,待反应过来时,这招已万难抵挡。

此时,宝鹿将利歌儿一推,同时一脚踢出,与拜恕之对了一招,砰砰一声,拜恕之腿骨折断,惨叫着滚倒在地。白雪儿大喜,一招九转阳掌打在拜恕之要害,拜恕之口喷鲜血,委顿不起。

利歌脸色惨白,兀自后怕:“我若挨了那一腿,定然活不成了。”对宝鹿道:“多谢你救我。”

宝鹿嫣然一笑,道:“今后我就跟着你啦,你也不必谢我。”

利歌愕然道:“你说要跟着我?”

宝鹿尚未答话,利修衣手中短剑已指着木见喉咙,她目闪寒光,笑容满是威胁之意,道:“木见师兄,小妹眼下有空,来这儿陪你了。”

木见心惊肉跳,满脸堆起笑意,道:“好师妹,我我待你一直很好,你是不是有何误会?”

利修衣在他胸前划了一道伤痕,木见哀嚎,身子剧烈颤动,他急运功力,可利歌的麻药效用极强,他一身浑厚真气荡然无存,全无反抗之能,唯有苦苦求饶道:“师妹,我是急了些,可那是因为我爱你极深,才迫不及待的想与你与你相好。”

利修衣声音甜美,但却令人背脊发寒,她道:“我也很喜欢师兄你,不过我这人心思有些怪,尤其喜欢男人为我流血。”纤臂一振,刀刃刺入肌肤,木见咬紧牙关,痛的满身冷汗,骂道:“臭婆娘,你杀了我好了!”

话音刚落,利修衣剑刃一送,刺入木见眼眶,木见痛苦万分,又哭又嚎,利修衣笑道:“我在风圣凤颜堂学会审问犯人的手段,这不过是小试牛刀,怎会让你轻易死去?”

白雪儿看的毛骨悚然,想要求情,但眼下敌我分明,不可心软,于是扭过头去不看。利歌儿也从不知他母亲有这般残忍的一面,看的目瞪口呆。

利修衣短剑上有迷魂的药物,融入血中,立刻见效,木见不由胆怯,豪气顿消,又哀求道:“师妹,你要我怎样,我我绝不抗命。”

利修衣知道大唐派中高手众多,突围几无可能,道:“你这般大吵大叫,这外头想必全数是人,我要你出去后自认与地仙派拜合利、拜恕之勾结,陷害掌门人之事。”

木见但求保命,点头道:“好,好!”

利修衣又威胁拜恕之,拜恕之恐惧万分,也答应下来。

利歌儿开启密门,利修衣剑指木见,白雪儿绑住拜恕之,众人来到屋外,果然见廊上满是大唐派的武者。一灰白头发的老者怒道:“修衣,你为何突然倒行逆施,将木见伤成这样?拜恕之是地仙派的客人,你还不快将他放了?”

利修衣道:“木粗师兄,此事错不在我,我是有功无过。”于是大声说了木见与拜恕之施展妖法,令掌门人病危,以便自己夺取大权之事。木见、拜恕之生怕性命难保,招供自身罪状,但木辉吸食少女鲜血之事太过可耻,两人含混其辞。众人都听说过掌门人嗜好,见有一鹿角少女躲在利歌儿身后,心照不宣,谁也不敢多说。

本来木见在大唐派中算得上极为出色的人才,麾下党羽众多,大权在握,但他却落入利修衣手上,且已当众认罪。所谓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的党羽胆战心惊,不敢出头,而其余对木见不满的正义人士则士气大振,见到希望,有人说道:“师妹,你替本门揭发叛徒,立下大功,咱们都很感激你。你将这叛徒交给咱们,咱们设法治好掌门人的病,由掌门人替你主持公道。”

利修衣叹道:“请恕小妹我多疑,我多年不在门内,谁也信不过,还请放咱们离开本门,等我等到了安全之处,定会放了这两人。”

木粗苦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任性胡来。罢了,咱们也不为难你,你要走便走,这叛徒你替咱们杀了也好。”一挥手,众人让开通路。利修衣等人以木见、拜恕之为人质,径直朝外走。

来到园林中,利修衣对众门人道:“别再跟来,否则便是木见同党,想要伺机相救!”

话音刚落,那阁楼中哗啦一声,木栏粉碎,木墙破开,一人重重落在地上。众人一瞧,皆惊讶无比,喊道:“掌门师尊?”

来者正是大唐派掌门人木辉,他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掩盖肌肤,瞧来极为恶心,而他双目满是怒意,死死盯着利修衣一伙,精神竟已好转了许多。

利歌儿只觉他眼睛注视的是宝鹿,而宝鹿神色惊惶,死死抱住利歌儿。

木粗道:“师父,师妹查清是木见师弟想要害你,木见是个叛徒”

木辉打出一掌,木粗闷哼一声,撞断一棵大树,口喷鲜血,昏迷不醒。众人大骇喊道:“掌门人,你为何要罚木粗?”

木辉怒吼一声,那疹子变成一块块泥斑,而泥斑又变成泥层,矮小的身躯倏然涨大了数十倍,竟成了个三丈高的泥石巨怪。众人魂飞魄散,纷纷全速逃开。

宝鹿惊恐万状,颤声喊道:“是你?”

木辉声音变得冷漠阴险,仿佛同时有数十人同时说话,他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么?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宝石王所养的奴隶,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非要捉回来不可。”

利歌、利修衣、白雪儿齐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宝鹿咬牙道:“那疹子是他他被宝石王心神附体征兆,别管啦,快跑,快跑,我绝不随他回去!”

木辉迈开一步,弹指间已离四人不远。利修衣将木见一推,木见立刻被木辉踩死。白雪儿心有不忍,把那拜恕之放了,拜恕之吓得屁滚尿流,如王八般手足齐动,钻入一旁草丛。利修衣等四人则竭力逃走。

但那木辉来的太快,第三步已赶上,稍稍一震,利歌儿跌倒在地,木辉一伸手,将利歌儿抓起,喊道:“宝鹿!你若逃走,这小子便活不成了!”

宝鹿停下脚步,神色犹豫至极。利歌儿喊道:“别管我,你们逃啊!”

利修衣抬起头,望着落入险境的亲生儿子,非但并不慌张,反而露出骄傲赞许的笑容。白雪儿既着急,又奇怪:“为何阿姨如此镇定?”

骤然间,一声龙吼,一头身长四丈的巨大蛟龙扑了下来,将木辉摁倒在地,又有一人从蛟龙背上跳起,捉住利歌,而在此人背后,有一少女尖声大叫,仿佛长笛般一刻不停。

白雪儿喜道:“是潜林蛟?师父!师父!”这潜林蛟是形骸从青阳教手中救下陈若水时收服,乃是巨龙王后裔,力大无穷,习性凶猛,形骸极少召唤此物。

形骸落地,将利歌儿放在一边,旋即捂住拜桃琴嘴巴,喝道:“混账丫头,吵死人了!”

拜桃琴呜呜几声,形骸松开手,她嗔道:“都怪你不好!突然招来这么大一条龙,还从高处往下跳,人家怎能不怕?”

白雪儿扑入形骸怀里,撒娇道:“师父,你怎地去了那么久?可把人家担心死啦。”

形骸淡然道:“遇上些阻碍,对了,那木见与地仙派沆瀣一气,布局害我,你们务必小心。”

利修衣指着地上一滩肉泥,笑道:“爵爷,你这消息来得当真及时。”

形骸哼了一声,见那泥石巨人一拳拳打向潜林蛟,而潜林蛟口喷剧毒,狠咬死抓,双方打得地动山摇,摧枯拉朽。形骸又问道:“这泥石怪物是怎么回事?”

利歌儿指着宝鹿说道:“爵爷,我误诊了。木辉身上的病似不是花柳,而是似乎被一宝石王附体的迹象,而那宝石王是为捉拿这位姑娘而来。”

形骸望向宝鹿,奇道:“这是这是混沌鹿?想不到世间竟真有这等元灵?”

十四 芳心无所依

说话间,潜林蛟已将那泥石巨人击倒,狠抓狠打之下,泥石巨人身躯损毁,断手断脚,只见一老者从泥石巨人嘴里逃出,此人衣衫褴褛,精神倒还健旺,几步跑回大唐派人群之中,那泥石巨人旋即土崩瓦解。

众人见这老者正是先前变作这巨人的木辉,不由惴惴,问道:“掌门师尊,你到底怎么了?”

木辉身上疹子全消,恢复如常,他指着形骸等人,大声喝道:“他们当中的妖魔用邪法害我患病,我迫不得已,动用神功大法,变作巨人,消解邪术,这些人阴谋陷害本座,还杀了我心爱的弟子木见,一个都不许跑了!”

白雪儿怒道:“你怎地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宝鹿急道:“他是行尸走肉,完全受宝石王操控着。他仍想要捉我。”

大唐派众弟子对掌门人尊敬至极,当真令出法随,此刻掌门人说出“实情”,无人不信,但即使众人有心替掌门人出气,见那庞大凶猛的蛟龙伏在前方,谁敢上前送死?

形骸见大唐派无理取闹,本想一举将其挑了,可这大唐派与朝廷兵部关联紧密,受皇命铸造兵刃,兵部中人脉牢靠,仔细一想,倒不便下手太狠。他一挥手,施展地狱无门,面前人影涌动,数百个怨灵隔在中间,对利修衣道:“先走!”

众人跳上潜林蛟背部,潜林蛟迈步狂奔,不一会儿功夫,已远远离了大唐派。大唐派人在后大呼小叫,却也无计可施。

潜林蛟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形骸放它离去,改用步行。他取出宝物,感应孟轻呓方位,得知她安然无恙,顿感放心。此刻夕阳沉山,夜幕降临,众人找一处洞穴暂且住下。

白雪儿问道:“师父,宝鹿她是混沌鹿?什么是混沌鹿?”

形骸道:“我也是只闻其名,不曾亲眼所见。咱们海法神道教有书记载:‘世间混沌离水中,时而会凭空生出元灵来,这元灵不断消耗灵气,故而须得以灵气为食,不然三天内必死。此物极为罕有,数百年才得一只。’”

利歌说道:“难怪宝鹿姑娘爱吃柏酒糖丹。”

宝鹿神情阴郁,害怕不已,道:“宝石王已经追上来啦,他怎地找到我的?”

利歌道:“那泥石巨人不是被爵爷毁了么?”

宝鹿道:“那并非真正的宝石王,宝石王比那巨人更庞大数十倍,木辉吸过我血之后,便容易受宝石王法术操控,将一部分的宝石王召唤到世上。唉,我偏偏未想到此节。”

形骸板着脸道:“元灵,你说什么?你让那木辉吸血了?难道你还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床笫之欢?”

宝鹿道:“什么叫肌肤之亲?床笫之欢?他只咬我脖子,吸我鲜血而已,我则要他传真气给我,大伙儿各取所需嘛。”

形骸正色道:“元灵姑娘,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古语有云:‘节气之大,宁死不屈。’委曲求全者,纵然得一时之利,却未免堕落于邪道,着实不可取。”

宝鹿道:“你文绉绉的说什么呢?我怎地听不懂?”

利修衣扬眉道:“爵爷是说你不要脸,也顺带将我骂了。”

形骸道:“我说人缺陷,不过是劝人向善,一片好心。”

利修衣打了个呵欠,道:“可我听着却不怎地顺耳,怎么,你们男人可以拈花惹草,咱们女人便只能从一而终?”

形骸昂首道:“无论男女,都当忠贞不二,才是人间正道。”

利修衣笑道:“水至清则无鱼,若人人如你这般,那这世道才真要完蛋啦。”

形骸道:“利夫人不听劝告,无可救药了。”不再劝她,从自己包囊中取出一本书来,书上写着“礼法”二字,交给宝鹿,又道:“元灵,你荒蛮野性,不知礼节,正该洗心革面才是,这礼法一书是我龙火贵族必读典籍,你得好好学学。”

利修衣嗔道:“你随身带着这本书?你这人怎地这般无聊?我见过的和尚也没你这般刻板。”

形骸道:“俗话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要劝人走正道,自己也得每日三省其身”

利修衣看着白雪儿,做了个鬼脸,白雪儿摇头苦笑,道:“他古怪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不理他,他也不会强迫你。谁让他自己也有亏心事呢?”

形骸想起自己与孟轻呓的恋情,心下一惊,神色微愧。

宝鹿捧起那礼法,翻了几页,忽然间妙目含泪,低声哭泣,将这本书打湿。利歌、白雪儿、拜桃琴齐声道:“宝鹿,你哭什么?”

宝鹿惨然道:“礼法,礼法,我记得我刚一出生,就被宝石王带走,从他那儿学习礼法。”

形骸对混沌鹿这等元灵几乎一无所知,问道:“那不是好事么?”

宝鹿站起身,宝光一闪,变作一只鹿,此鹿头顶三根水晶般的鹿角,短足长脖,毛发流光溢彩,美丽至极。它前足跪下,后足挺直,做了个极别扭的动作,像是朝人行礼一般。

白雪儿等叹为观止,道:“这是你的原形?”

宝鹿又变作少女模样,道:“我们这些混沌鹿一出生,便被宝石王找到后带走。他训练咱们做这等痛楚动作,维持一天一夜不能动弹,乃是见了他的礼仪。随后他问咱们上千个问题,若回答稍有不恭,他立即就将咱们处死。礼法,礼法,人间的礼法,我一窍不通,但宝石王的礼法,我却早就学过了。”

白雪儿恨恨说道:“这宝石王好生强横霸道,你们学了他的礼法,然后又会怎样?”

宝鹿叹道:“咱们混沌鹿天生便有智慧,且灵气深厚得很,宝石王赐给咱们一块宝石,镶嵌在咱们身子里,这宝石能探听咱们心意,操纵咱们意志,使得咱们成为他永世的奴隶,为他效命。”

拜桃琴骇然道:“那宝石就仿佛锁囚徒的链子一般,现在那宝石还在你身上么?”

宝鹿咬牙道:“我逃出来时,将那宝石丢了。”

拜桃琴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宝鹿道:“咱们混沌鹿无时无刻不飞快消耗灵气,若灵气耗尽,我们就会死去。那宝石上附有充沛灵气,永不衰竭,可以使咱们活命下来。但我我宁愿死,也不愿再受他奴役一天。”

利歌问道:“这宝石王待你们竟如此狠毒么?”

宝鹿身子颤抖,眼神憎恨,她道:“先前先前这位爵爷说我不要脸,情愿出卖鲜血也要活命。可身躯受凡人伤害,比将心灵任由宝石王糟蹋好上太多了。当我携带那宝石的时候,宝石王每天会侦测我心,那感觉屈辱、痛苦、让人绝望,我情愿身体被人虐待,被人折磨,被人蹂躏,被人践踏,也不愿再遭受那般酷刑。

而若宝石王察觉我有一丝不服的念头,立刻会有更大的惩罚,那惩罚就仿佛千万匕首刺入我全身一般,我觉得自己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宝石王饲养的一具不断腐朽的尸体。”

利歌怒道:“若无那宝石,你几乎无法活命,但若凭借那宝石,你又生不如死。”

宝鹿哀声道:“是啊,我本来心如死灰,只能乖乖听宝石王号令行事,但有一天,我无意中来到地面,见到了阳光,那一刻,我突然清醒过来,将宝石王那宝石抛弃,变作人形,一路逃到这里。我也不知自己运气是好是坏,遇上了地仙派的拜恕之与大唐派的木见,我求他们带我找一处混沌离水,或是渡给我灵气。他们说大唐派的掌门人内力浑厚,喜欢喜欢吸少女血液,我我就快死了,实在走投无路,只能“

利修衣斜视形骸,道:“爵爷,宝鹿丫头遭遇这般惨,你还要指责她么?”

形骸硬着头皮道:“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能丢。若无气节,人与世界各方禽兽何异?”

利修衣道:“宝鹿姑娘本就是元灵,算不得凡人。求生念头,万物天性,岂能强压束缚?”

形骸暗忖:“这元灵与人截然不同,与野兽更为相近,无礼法可循,生来老成,谈不上什么纯洁无辜,何必处处学人模样?”他想到此处,自知理亏,有心相助,咳嗽一声,道:“那宝石王又是何方神圣?”

宝鹿道:“他也是元灵,听说是当今地庭中首屈一指的一方霸主。他手下有极多的土地、小神、元灵替他卖命,皆受他那宝石操控。他已知道我在哪儿,今后今后追兵会源源不断。”

形骸本有心救这宝鹿,但一听此言,又不免犹豫:“那牛角河神与万仙派高手争斗,尚且引起蒸汽封山。若牵涉到地庭主神,必会引来轩然大波,有地震天火等异象,本来我龙火天国与世间神灵相处还算和睦,如当真与这宝石王为敌,岂不会殃及无数百姓?”

宝鹿瞧出形骸身上功力更胜那木辉一筹,走近形骸,恳切说道:“爵爷,我求求你,帮帮我好么?我绝不愿再落入宝石王手里啦。”

形骸勉强答道:“我可护送你一段路,再赠你一颗补充灵气的翡翠,维持你性命。待远离此地,到宝石王难以企及之处,便算仁至义尽了。”

宝鹿急道:“他在地庭中手眼通天,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

形骸道:“那也唯有如此,慢慢再想法子了。咱们一桩桩事分开合计,须知天无绝人之路。”

十五 功德无量佛

好在一路上并无追兵,回到那一线天山谷时,地面热气全消,形骸不禁微笑道:“看来她也办成了。”

利修衣立即问道:“你可是想到自己情人儿了?”

形骸稍一惊,问道:“夫人如何得知?”

利修衣笑道:“男儿笑,心里臊。你一贯冷面冷眼,若非是想到恋人,如何会笑?”

白雪儿嘻嘻笑道:“夫人说的一点不差,真是料事如神。他平素像个像个木头人,但碰上师娘,整个人要多活泼有多活泼。”

形骸忽听心中有人说道:“夫君,你到山上来找我。”正是梦儿传音过来。形骸知道她不想与外人见面,答应一声,对白雪儿道:“你们在此等着。”

宝鹿急道:“你你可不能抛下我不管,万一宝石王追兵来了”

形骸道:“放心,如有异常,我立刻回来。”说罢飞身而上。

这山石仍未完全冷却,碰上后颇为烫手,但对形骸而言却算不得难事,他快速攀爬,如履平地,不一会儿已到了山巅。到了此处,千里景致在面前展开,延伸至更远处的高山,白云如海,绿树成毯,山风吹动,带走剩余的热气。

孟轻呓坐在一平整地上,身下有一坐垫,她见到形骸,露出欣慰笑容,嗔道:“你可好,到哪儿找这么一群老小美女?”

形骸摇头叹气,神色愁苦,简略说了途中遭遇,道:“梦儿,老天爷知我为人刚正不阿,不为美色所动,因而多让我做这等英雄救美之事,我也是徒呼奈何。”

孟轻呓笑道:“你索性照单全收,我不会介意,只要你高兴就好。”

形骸脸上变色,急道:“这如何使得?梦儿,你我之间相处,怎能容得下旁人?”

孟轻呓听他不愿,神色恳切,心下窃喜,却眨眼说道:“我看那些人中有一妩媚风骚的妙人,对不对?”

形骸道:“确实是妩媚风骚,然则未免举止不端,言行无忌,自甘堕落,令人扼腕痛惜”

孟轻呓手指点上他嘴唇,红着脸蛋,笑道:“我瞧她柔美得很,要不我和她说说,晚上变变花样,咱俩一起嘻嘻伺候你?”

形骸脸色惨白,怒道:“梦儿,休得胡言,若你真想如此,请恕我宁死不从。”

孟轻呓道:“你怕什么?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好,不是变着法儿考验你。”

形骸道:“胡闹,胡闹!”一把将孟轻呓横抱起来,抓她痒穴,孟轻呓格格娇笑,说道:“我知道啦,你不是不想,而是吃不消,你怎地功力越练越差,可是我晚上要得太狠了?”

两人拥抱纠缠,如孩童般打闹,过了片刻,孟轻呓笑得够了,与形骸相吻,才正色道:“说说正事吧。”

形骸点点头,走到山崖边,望着山下,说道:“此事涉及到地仙派掌门之争,又牵扯了地庭的宝石王,而万仙派与地庭的争斗也着实激烈。”

孟轻呓叹道:“你这人就是不得安宁,咱们游山玩水整整数月,是该有麻烦惹上来啦。”

形骸道:“地仙门派内斗,咱们也不该多管,但那拜合利为夺大权,连拜桃琴这稚龄少女都不放过。而宝石王对混沌鹿如此残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孟轻呓心中一动,道:“门派之争,咱们为何不该多管?地仙派中少说有三十来个龙火功高手,千余个习武门人,门下弟子武功了得,若能将他们拉拢过来,对孟家益处良多。”

山间风大,吹起孟轻呓秀发,形骸凝视她眼眸,说道:“不错,我做事总忘了为咱们宗族思量,还是你深思熟虑。”

孟轻呓笑了笑,又说道:“至于那宝石王么,我也不曾听说过此人,但地庭天庭,还是咱们龙火国的朝廷,总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宝石王在地庭内必有对手,盼着他栽个跟头,即使咱们当真要与他作对,也必会有人相助,指点迷津。”

形骸心中一宽,如拨云见日一般,道:“真是如此。”

孟轻呓道:“你我不久前揍了万仙派的人,但万仙的大敌还是地庭,或许从这宝石王身上着手,可以与万仙之人弥补裂痕,让他们欠咱们些人情”

突然间,只听有一人说道:“轻呓殿下真有此心,万仙派必感激不尽。”

孟轻呓、形骸不禁一凛,见不远处站着一老僧。此人样貌平平,衣衫平平,似乎世上所有平淡无奇的特征凑在一起,令此人难引注目。若非他出现在这难以企及的高峰之上,就算途中相遇,两人也不会多看这老僧一眼。

孟轻呓心想:“此人到来,我和行海竟全未察觉?纵然我有些有些分心,可此僧轻功绝顶,断无可疑。”

她与形骸同时向老僧微微躬身,孟轻呓道:“大师是万仙派的人么?”

老僧道:“贫僧法号星知,见过轻呓殿下,行海爵爷。”

孟轻呓、形骸闻言心魂巨震:他二人皆知星知释者是迷雾师的首脑人物,海法神道教与纯火寺的大宗师,或许也是当今觉醒者中真正的第一高手,即便是在天庭众仙之中,这位老僧也是屹立不倒,权倾朝野,声威名望直追三清上神。若眼前的老僧当真是星知释者,来此必有重大图谋。

孟轻呓神色警戒,答道:“原来是星知大师,久仰大名,不知有何吩咐?”

星知道:“不敢,贫僧此生忙碌,虽一直想见孟行海少侠,却难得空闲之时,如今到来,确有要事相问。”

形骸答道:“大师要问什么?”

星知看他一眼,道:“贫僧疑惑众多,还请少侠随我去纯火寺辉煌庙观礼。”

孟轻呓秀眉紧蹙,道:“大师,行海与我另有要事在身,此邀唯有婉拒。”

星知叹道:“殿下放心,袁蕴是此人师父,又是贫僧徒儿,行海少侠可算作是我徒孙,若他行得正,坐得直,我岂会有加害之心?”

孟轻呓冷笑道:“那可巧了,他是我子孙后代,论起辈分,我岂不比大师还高了许多?既然如此,我命行海与我在一块儿,大师也指使他不动。”

星知道:“那贫僧唯有无礼了,请两位一同随行。”话音未落,他伸出手,朝两人抓去。

形骸蓦然间心生绝望:星知的手掌巨大得宛如苍天,而自己渺小的如同草芥。苍天本就笼罩着万物,万物莫不在其中,因此这一抓无可躲避,对谁都是手到擒来。

孟轻呓瞪大美目,娇叱一声,招来五行元龙,五龙长吟,吐出五行真火,霎时山顶又被大火覆盖,火魔疯狂肆虐,张扬剧烈。星知释者变抓为拳,打出五招,五条长龙中招后痛苦吼叫,身子扭动,四散逃开。

孟轻呓手掌轻划,释放出一个血红人影,人影飘渺,令人难以捉摸,倏然在星知释者身上散开。这一招乃是“老弱病残”的仙法,一旦命中,令人真气衰弱,任何疼痛伤势皆成倍增长。她再拍出一个大火球,轰地一声,顿时地面开裂,山上层云被染得血红。

星知走出火海,身上闪烁着四层色彩。此招乃是他所创的绝学“四神体”,令其身躯变得犹如远古神器,即使梦海亦难侵蚀,任何毒素咒法也难加害其身。孟轻呓知道此招厉害,不由朝后退开。星知遥遥出掌,孟轻呓还以掌力,只感手臂微微酸麻。

形骸见势不妙,使放浪形骸功,登时山墓甲附体,地面升起一红翡翠巨龙。此龙身躯雄伟,盘踞大半山峰,口中烈焰熊熊,咬向星知。星知使出五玉掌法,抵挡那红龙吐出火焰,随后一掌反击过去,他此招掌力刚猛无俦,力撼山体,轰地巨响,将那红龙打得粉碎。

形骸施展梦魇玄功,双臂齐全,使平剑剑诀,扑向星知僧,孟轻呓深怕有失,驱使五龙猛攻,忽然间,星知老僧手臂一转,掌影浩浩荡荡,只见千手如壁,将五龙远远弹开,他再凌空一抓,佛掌如山般压下,令形骸动弹不得。

随后,星知又一掌打在形骸胸口,形骸与孟轻呓同时大骇,形骸并不感疼痛,只觉得身躯内一会儿温暖,一会儿冰冷,而孟轻呓见到形骸身上金光黑火交织着升上天空,那金光很快将黑火驱散,形骸陷入一道金色光柱之中。

星知老僧见状发愣,不再追击,反而朝形骸鞠了一躬,松开了他。形骸精疲力竭,软弱得宛如虚脱,孟轻呓赶忙将形骸扶住,满目敌意,凝视星知,不敢有片刻放松。

原来星知老僧这一掌叫“审判阴阳”,除非上神巨巫,世间无一物不可裁决,若形骸罪孽深重,这一掌已要了他性命。若形骸身有功德,此掌疏通经脉,反而增长他功力。他中招之后,金光充斥天际,乃是功劳极大的迹象,星知老僧大感意外,登时敌意全无。

他道:“行海少侠功德无量,贫僧失敬,好生惭愧。”

孟轻呓斥道:“你这老混账,对我对我孩儿做了什么?”

星知释者摇头道:“少侠并无大碍,反而由此掌受益。只是贫僧不知少侠立下何等功劳,仿佛阿罗汉、大菩萨一般?”也是形骸击败夸父、神荼,此乃救世之功,自然惊世骇俗。

形骸精力缓缓复原,苦笑道:“此事无可奉告。”

星知释者面露尊敬,道:“老衲不敢强求,只是仍有一事相问,无论少侠答与不答,老衲绝不敢为难。”

十六 世事太突然

孟轻呓心知不敌,却不明他为何突然罢手,答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

星知老僧点头道:“数月之前,行海少侠与轻呓殿下曾与圣莲女皇会面,期间到底说了何事?”

孟轻呓脸一红,道:“那是我与行海的私事。”她知道与形骸之情瞒不过这老僧,索性也不遮掩。

星知老僧道:“可不仅仅如此。行海少侠曾受拜天华之托,去找一‘断翼鹤诀’,不知后果如何?”

形骸暗想:“他是冲断翼鹤诀而来?然则此事我已告知圣上,自己却早已忘了。”答道:“大师若要夺此法诀,可以去找圣上,我已完完整整交给了她。”

星知老僧脸色震惊,道:“断翼鹤诀在在圣莲手中?”

形骸道:“不错。”

星知老僧道:“那圣莲如今何处?”即便先前与形骸、孟轻呓交手时,这老僧也显得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然而此时却大显慌张急躁。

孟轻呓皱眉道:“我与行海被她驱逐出城,如何得知母后下落?”

星知老僧道:“她她极可能已然死了。”

此言一出,轮到形骸与孟轻呓目瞪口呆、惊心动魄。孟轻呓怒道:“你胡说些什么?母后怎会全无征兆的死去?”

星知叹道:“圣莲是我迷雾师扶持登基,建立帝国,然则其中有一奥秘,连她亦不自知。她掌控鸿钧阵法,命运与天庭占卜金轮紧密相连,我等迷雾师可随时知道她行踪方位,亦可预测她多年后命运。”

形骸与孟轻呓都想:“若真这般,圣上时刻受人监视,实则半点也不自由,就如同那宝鹿残存于宝石王统治之下。”

星知继续说道:“然则一个月前,圣莲女皇忽然失踪,无论我用什么手段,都不知她在何处,而她命运之线霎时截断,再无法预知。”

孟轻呓对圣莲了解远胜旁人,她道:“母后以往也常常独自外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但在紫霞城下方有鸿钧阵中枢,她多半在那儿冥想。”

星知道:“殿下,若她在鸿钧阵中,我等岂会找不到?而在两年之前,我等见她五年后命线断裂,似有暴毙征兆,可不料竟来的这般快。此时在占卜金轮中,再找不到她的痕迹。”

孟轻呓身子颤抖,道:“你是说母后当真死了?可为何皇城中全无消息?”圣莲一死,论武功论威望论身份,孟轻呓便是顺理成章的女皇,无论如何当抢先赶回去继位。她虽然陶醉于热恋之中,可绝不容旁人剥夺她生来的权利。她坚信爱情,可又深信唯有无穷的力量才能保住她这份爱。

星知察言观色,知两人远比自己惊讶,料来毫不知情。他喃喃道:“莫非是她强练断翼鹤诀,以至于阳寿缩短,亡于无人之处?”沉吟许久,道:“此事尚无定论,两位切莫泄露。”

孟轻呓道:“大师,我比你更需保密呢。母后虽虽消失,可我帝国仍在,我武功修为不在母后之下,还望大师助我继任皇位。”

星知忽然喝道:“你懂什么?我之所以臣服于圣莲,是因她掌握了鸿钧阵后,法力堪比三清,足以守护凡间。若无鸿钧阵,何人当权,皆看对我迷雾师有用无用!”

孟轻呓、形骸见他突然不快,心头一惊,形骸心想:“他言下之意,若无人能掌控鸿钧大阵,他迷雾师便要夺取帝国大权,推举对他们有用之人上位?”

孟轻呓道:“迷雾师宗旨是‘隐于迷雾间,心怀凡俗世’,大师如此明目张胆的争权夺利,未免有些忘本了。莫非除我之外,大师心中另有合适人选么?”

星知点了点头,孟轻呓不禁一震。

形骸一心为孟轻呓着想,欲助她得偿所愿,忙问道:“圣上儿女,仅剩下轻呓殿下与拜天华大师,难道迷雾师要让拜大师还俗?”

星知摇头道:“拜天华居于化外,潜心修佛,皇权帝位,非其所欲。孟行海,只因你有功于乾坤,由你来问,老衲不得不答。在藏家之中,有圣莲女皇与仙神所生的一位私生孩儿,这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但身份唯有藏家寥寥数人得知。藏家若得知圣莲不在,必将全力推举此人。”

孟轻呓想起藏家几乎当世无敌的兵威,数目百万的军团,脸色苍白,急道:“此人是谁?他们你们凭什么将一无名小卒排在我之上?”

星知眨眨眼,似在笑孟轻呓心灵蒙尘,自寻苦恼,他道:“我言尽于此,就此告辞。”说罢稍一躬身,倏然不见。

孟轻呓怒道:“等等!等等!你给我说清楚了!”跑了几步,却不知这老僧去了何处,她咬紧嘴唇,立于寒风之中,形骸见她孤零零的,赶忙将她抱住。

多年以来,孟轻呓一直对皇位志在必得,这心愿哪怕与形骸相爱后也不曾动摇。但她也从未料到此事来的如此突然,令她仿佛全无防备,措手不及。

她虽已布局许久,可当得知圣莲女皇逝去的一刹那,她并不感到悲伤,更毫无放松喜悦之情,只觉一切沉重的让她透不过气来,打乱了她一切部署,一切谋划。她曾想与形骸快快乐乐的隐居一段时日,待时机成熟,才重新出山,但现在呢?她需抛却一切软弱慵懒的念头,立刻着手行动。

形骸道:“梦儿,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孟轻呓流下泪来,握紧形骸手臂,道:“哪怕哪怕是伤天害理之事?哪怕是杀人放火的手段?”

形骸心中一惊,他熟读古书,知道古今皇者绝非善人,只因所图越大,人的性命便越无关紧要。他们所下的是天地山海之棋,寻常善恶绝约束不了他们。

形骸轻叹道:“哪怕伤天害理,哪怕杀人放火,我都会替你替你承担。”他盼着孟轻呓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他比谁都清楚孟轻呓的为人。她本质善良,但当她下定决心之后,便会像饥饿的野兽一般,为自己与家人的生存而杀戮。面对藏家那足以威慑圣莲女皇的势力,面对迷雾师捉摸不透的心思,形骸也必须与孟轻呓一样坚定冷酷。

孟轻呓凄然一笑,两人拥吻在一块儿,分开之后,孟轻呓抬头望天,良久不语。

她道:“三百多年前,母后也曾失踪过。”

形骸道:“真的?她失踪了多久?”

孟轻呓道:“足足有一年多时光。当时,有几大宗族认定母后终于病亡,咱们神龙骑的年岁在四百岁左右,她差不多也该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于是,那几大宗族联手把控了朝政,推荐一位最富才干之人登基继位。那时,孟家、藏家势力远不及那几个宗族,也并未助他们行事。他们瞧咱们不顺眼,打算待局面稳定后,便将咱们全数铲除,扶植他们宗族人物。”

形骸皱眉道:“如此倒行逆施,龙国岂能不乱?”

孟轻呓哈哈笑道:“你瞧不见那天的情景,当真可惜之至。那天他们在皇城的遥仙居举办宴席,先在族内庆贺继位,预备再过几天,昭告天下。我受他们胁迫,不得不出席。就在他们兴高采烈,豪情万丈之时,母后突然回来了。”

形骸见她笑得畅快,觉得她如此无忧无虑,如此幼稚可爱,加倍展现出令他沉醉心迷之美。哪怕再过数百年,她依旧是十六岁容貌的少女,形骸也盼着她能始终如此欢笑。

哪怕经历过再多的苦,曾流过再多的泪,但当苦尽甘来,阳光洒落的刹那,形骸依然想见到这样的她。

孟轻呓拍形骸肩膀,另一只手比划道:“当时,那些笨蛋都吓傻啦,他们由狂喜到惊惧,由眉开眼笑到愁眉苦脸,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愤怒,刻下了害怕与屈辱。之前,他们为顺利当权,将不少忠于母后的人全投入了大牢,打算过两天杀了,这一下子,他们知道自己一个都跑不了啦。”

形骸道:“一切都是圣上的计策?”

孟轻呓点头道:“是啊,都是她预先策划好的,她要瞧瞧身边的子孙哪些是没野心的,哪些是急着盼她死的,换句话说,哪些是瞧她不顺眼的,哪些是仍愿跟着她的。”

形骸道:“后来呢?”

孟轻呓道:“那几个宗族一下子死了好几百人,不管是不是龙火贵族,统统被母后关入大牢,随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那几个家族一下子衰落了,咱们孟家、藏家得到重用,反而得掌大权。从那以后,每隔十多年,她便会故伎重演,无影无踪,看哪些人原形毕露,哈哈,喀嚓喀嚓,她好杀个痛快。”

形骸问道:“梦儿,你是说,这一回圣上仍是装死么?”

孟轻呓摇头道:“若迷雾师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只怕她不像以往。”形骸感到她瘦小的身子在发抖,于是将她紧紧搂住,如同张开羽翼的雄鹰保护自己的孩子。

孟轻呓道:“我一直一直怕着母后,盼着她早些离去,将一切交给我,到了那时,我才真正的自由,真正可以无所畏惧,随心所欲,永永远远和你在一块儿。但当她真不见了,我却感到这世界太大,皇朝太重,事情太多,人心太杂,我有些害怕今后的日子,我我想再等等,我有些希望母亲又像以往那般躲藏起来,到最后关头跑出来,看看那个孩子不乖,狠狠打他们的手心。”

她将政争权斗说的如同小孩过家家一般,但形骸能体会到她语气中的残酷,以及心中的恐惧。

十七 好事不出门

形骸心道:“若孟家、藏家当真因此事为敌,我又该如何面对沉折师兄与玫瑰师妹?双方必难免一场兵祸,举国上下,只怕要血流成河。”

想到此处,他说道:“若起内斗,岂不会有外敌趁虚而入?”

孟轻呓摇头笑道:“咱们龙火天国势力庞大,远超诸国,而且盟友众多,远胜敌人。即使以露夏王朝之能,也难望我龙国项背。纵然咱们国内有纷争,任何外敌也决计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假如真有内战,需得速战速决才是。”

两人商量许久,都认为一时无需着急。圣莲女皇下落尚未有定论,不知是否与以往手段相同,以此察觉不忠之徒。迷雾师不会吐露实情,而藏家想必不会抢先跳出来夺权,双方僵持久了,或许对孟轻呓有利。

孟轻呓叹道:“这些年来,我专注于政务,处理外交,才知道自己这几百年来犯了多大的错。”

形骸摇头道:“你何等聪明,怎会犯错?定然是你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孟轻呓掐他一把,嗔道:“你别胡乱安慰人,若是我被你害的麻痹大意,非找你是问。”顿了顿,又道:“早年间,我行事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肆意妄为,喜怒无常,做的好事不为人知,做的坏事却臭名昭著。你知道平民百姓叫我什么么?他们说我是放火殿下,妖魔公主,这群混蛋白痴,统统蠢死算了!”

形骸愤愤说道:“他们当真眼瞎耳聋,到了这般地步?”

孟轻呓苦笑道:“我确实有些蛮横,当年为了找三界道法书,曾闯入魏阙古墓,惹得大火烧山,虽然事后我救了火,也害得不少人无家可归,这件事后,我的恶名就远远传开啦。”

形骸道:“就算你曾经稍有过失,但你做的善事,定然百倍于此。”

孟轻呓道:“你总是向着我说话,我最多不过稍稍弥补,使得功过相抵罢了。”

形骸问道:“那为何世俗之人仍对你误解这般深?”

孟轻呓恼道:“现在想起,应当是母后与其余各家对我太过忌惮,不愿我名声好起来,于是派人散布谣言,败坏我名头,将许多不相干的事推到我头上,而咱们道术士神神秘秘,召唤妖魔,世人本就偏见极大。我有口难辩,后来索性凭喜怒行事,不管不顾了。”

形骸道:“那咱们该如何挽回局面?”

孟轻呓摇头道:“挽回是挽回不了的。藏家多年驻扎边疆,讨伐敌国,平息叛乱,战功显赫,在百姓中名声比我孟家高明十倍。但皇位花落谁家,可不是谁得民心,谁就说了算的。”

形骸答道:“两雄相争,强者得胜。”

孟轻呓一拍手,道:“不错,强者为胜。”说罢她站直身子,目光变得坚定、深邃。她在形骸怀中显得何等娇柔脆弱,但这时却似显露出莫大的威严,盖世的气魄。

形骸见她望着天空的云,俗话说龙成云,虎成风,忽然间,两人心有灵犀,形骸道:“鸿钧大阵?”

孟轻呓笑道:“是啊,重中之重,始终在于这鸿钧大阵。谁能破解这鸿钧大阵之谜,掌控这阵法奥妙,谁便是龙火天国不容置疑的主人,连迷雾师都不得不向那人俯首称臣。”

形骸喜道:“梦儿,你你也知道如何使用这鸿钧大阵么?”

孟轻呓道:“母后虽将这秘密藏得仔细,可我钻研多年,已有些头绪。从今往后,我需专注于此,尽早将这鸿钧大阵夺在手中。”她语气自信,神色傲然,只因她知道自己世上再无一人能比自己更接近这鸿钧大阵。而若她能够驾驭此阵,皇位将兵不血刃的落在她手里。

形骸道:“只盼你心想事成,若我能帮得上你,哪怕奉上我这条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孟轻呓急道:“若你不在了,我要这皇位、阵法又有何用?”

两人握紧手掌,心中甜蜜,都感有对方陪伴在身边,自己是何等幸运,将来无论有再多苦难也绝压不垮二人。孟轻呓想了想,道:“你带白雪儿他们去雪仙山,处置地仙派之事,我不便与他们照面。地仙派乃是东地大派,定要让他们归顺我孟家。”

形骸只觉身上充满干劲,答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孟轻呓与他抱了抱,走向另一侧,形骸待她远去,这才下山。

拜桃琴早等得忧心忡忡,见形骸返回,道:“爵爷,山上出了何事?怎么地震了?”

白雪儿道:“是啊,我还听见龙吟虎啸,瞧见金光漫天呢。”

形骸道:“此地龙脉尚不稳,但再不会造成大患。”

拜桃琴道:“我看这儿不太平,咱们早些回地仙派吧。”她着实担心爷爷拜墨向处境,巴不得插翅赶回去。

形骸想了想,说道:“如此也好。”

离了这一线天后,找到孟轻呓留下的马车,载上众人,再往北行了数十里地,这东方乃是草木最繁盛,水土最肥沃的地方,比地母岛更胜一筹,一方风水养一方人,只见前方绿野茫茫,山峰高耸入云,密林层层,覆盖群山。另有猿啼鹤鸣,凤啸龙吼之声。山坡洞内多有仙府神居,山下谷内又分布村落农田。到处生机盎然,繁花锦簇,连一草一木,一人一兽似乎都沾染着些许仙气。

形骸不认得去地仙派的路,于是由拜桃琴指引,但拜桃琴竟似遇上了鬼打墙,绕着一条山路走了一天,这才发现走错了道。待拜桃琴惊觉后自责不已,泪水直流,利歌忙道:“桃琴儿,你比谁都着急,大伙儿绝不会怪你。”

桃琴儿哭道:“我也不知怎么了?平素这条道我走了一千来回,为何为何却不认得了?”

宝鹿道:“啊,这是宝石王的迷踪大法!他暗算桃琴儿,让她迷失方向。”

形骸道:“宝石王到底在哪儿?为何能施法至此?”

宝鹿叹道:“他在数百里之外,是顺着龙脉做法的,他最擅长操纵人心的法术啦,凡是土行元灵,都是他的耳目。”

形骸凝视宝鹿,目光警觉,宝鹿大惊,忙道:“爵爷,我身上已无宝石王的宝物,他无法以我害人。”

形骸心知这一路上所有山石间,只怕都有宝石王手下的元灵,扮作虫类鼠辈,难以杜绝,点头道:“是。”于是施展梦魇玄功,将迷惑桃琴儿心神的咒法除去,桃琴儿这才找到通路。

急匆匆的一通快赶,前方有一座高山,其上灵气缭绕,仙光普照,又见山上有一座占地数里的灵宫宝殿,定是地仙派所在。

顺山道而上,忽然间,喀喀声中,有数个大圆石滚落下来。拜桃琴吓了一跳,正要逃跑,但后方也是落石如雨,她大声惊呼,抱住脑袋,利歌连忙将她挡在身下,用瘦弱的身躯保护她。

形骸施展梦魇玄功,身子一分为二,一者用遁梦手法轻轻一推,前方的滚石被推落山崖,顺着斜坡隆隆滚动,将下方树木压倒一片,激起高高的烟尘。另一个梦影到人群后方,抬手向上,化作雷盾,将石块全数挡开。

危机消除后,桃琴儿脸色苍白,握紧利歌手掌,愣了半晌,叹道:“利哥哥,你为何总愿舍命救我?”

宝鹿想起他被宝石王擒住时也是宁死不屈,抢着说道:“是啊,利哥哥为人最好,把咱们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

利歌脸一红,道:“不是我救你们,全靠青云爵爷。”

形骸冷冷说道:“有胆途中暗算,却不敢现身来见么?”说罢往上挥出一拳,数道雷光宛如巨树分枝,飞向半空,只听“哇哇”几声,数个人影掉落下来,摔入深谷里头。

利修衣看众人衣着,喊道:“他们是大唐派的!他们居然抢先上山了?”

话音未落,地面中深处泥土手掌,捉住众人脚踝,白雪儿惊呼道:“师父,他们他们在下方!”

形骸双足运劲,放浪形骸功将石头化作淤泥,众人由此逃脱困境,形骸足下再探出骨刺,砰砰声中,一根根骨头如同长枪般刺出地表,每一根骨头上皆穿刺一人。形骸看来者并非凡人,而是由泥土转变而成的傀儡,体型壮硕,身躯像人,脑袋如同蜥蜴。眨眼间,这山路上如同树林般长满骨矛,而骨矛上又是这古怪的元灵,元灵大声惨叫,同时粉碎。

形骸心想:“这山道虽然不算狭窄,但若有体型巨大的元灵,稍有闪失,极易伤亡。”于是喊道:“都快些上去!”

众人当即快跑,突然间,一条二十丈长的风龙飞了过来,朝众人吼叫,众人见到这等神物,皆瞠目结舌,惊惧不已。

形骸知是孟轻呓暗中相助,又说道:“都跳上龙背!”抓起拜桃琴与利歌儿,扔向风龙。那风龙周围微风一托,两人稳稳落上龙身。其余人大喜,跳过去后抱紧龙须,风龙再一声龙吟,垂直上升,转眼间已到那大殿。

桃琴儿喊道:“多谢多谢神龙!”说罢跳落在殿前,守门的地仙派门人被这风龙吓得魂不守舍,瑟瑟发抖,待见到拜桃琴,喊道:“小师妹,你总算回来了!”“掌门师尊到处找你,这这神龙是怎们回事?”

拜桃琴见两人友善,心中稍安,嚷道:“爷爷他没事么?”

守门人道:“不久前大唐派的木辉率领门人前来,说要兴师问罪,掌门人正在天马堂会见他们,其余情形,我我也不知。”

十八 断喝退万军

拜桃琴忧心忡忡,朝形骸招手道:“爵爷,快些,全靠你啦!”

众人走入殿中,不久抵达那天马堂,此处乃是一大露台,整体色彩灰暗,甚是庄重肃穆,东面临崖望谷,白云缭绕,可以望见平原沃野、层山叠嶂,山风急急吹来,满堂周游流转。

天马堂中站满了人,数目近千,但仍有极大空裕。拜桃琴一出现,令后方弟子齐声惊呼,她不及多言,带领形骸等人跑到人群最前头。见她祖父拜墨向正与那叛徒拜合利比武,而在比武场对面,那大唐派的木辉带着数十个手下正在观战,皆手持那翡翠火杖。拜桃琴见到这厉害兵器,心头不由一惊。

她身旁的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弟子与她交好,问道:“桃琴儿,你总算回来了?”

桃琴儿急道:“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那师姐神色发愁,道:“我也一头雾水,这大唐派掌门人突然上山,又与拜合利师叔联手,说要立即比武夺帅,否则他们便要血洗本门。”

拜桃琴怒道:“咱们地仙派不是土匪寨子,怎能如此狠辣蛮横?”

师姐叹道:“可不是吗?但师父老人家也没法子。”说着指了指敌方,低声道:“本来还是向着师父的人多,但对头当中,还有离落国的几位龙火贵族高手,听说官职极高,也都帮着拜合利与木辉。师父不愿闹得两败俱伤,唯有与拜合利一决胜负。”

形骸皱眉道:“离落国贵族?”看木辉左右确有几个穿金贵绿色甲胄之人。

拜桃琴喊道:“喂!木辉掌门,拜合利手下的拜恕之与你徒儿木见图谋害你,你这人怎地不知好歹,反而与仇敌勾结?”

木辉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但他眼神呆滞,只死死盯着拜桃琴身后的宝鹿。宝鹿害怕起来,道:“他只是一具空壳,心神全被宝石主占据了。”

拜合利与拜墨向皆剑法高超,龙火深湛,同使患病牡丹剑,剑招稳中带奇,变化无穷无尽,而两人剑刃皆是毒藤所造,坚韧而剧毒,双方互相攻守,你来我往,疾刺猛斩,纵跃横冲,斗了数十招仍难分胜败。

忽然间,拜合利大吼一声,遍体真气氤氲,变作阴森诡异的紫色,仿佛披上了一层紫纱,拜墨向被那紫纱一碰,身躯一晃,脸色发青,竟已中毒。拜桃琴惊呼道:“牡丹花开?他果然练成了此招?”

形骸暗忖:“原来这就是牡丹花开的功夫。他体内蕴藏剧毒,用真气逼出,环绕身躯,敌人只要靠近他六尺之内,立即中毒。”

拜合利见此招得逞,大喜过望,手上剑招愈发猛烈,这已非比武争胜,而是急于要将拜墨向毙于剑下。

突然间,拜墨向双目变作绿叶之色,脸上青气扩散至全身肌肤,他气力不减反增,一剑反手刺出,拜合利大惊失色,喊道:“灵芝候月?”急忙转剑抵挡,喀嚓一声,他掌中长剑断裂,连退数丈。拜墨向站立不动,但气势威严至极,仿佛一棵参天大树。

拜桃琴惊喜交加,欢呼道:“想不到爷爷练成了灵芝候月,这下子可输不了啦。”

利歌问道:“灵芝候月?那是什么功夫?”

拜桃琴道:“据传练成这门功夫,越是中毒,真气越强,正是那牡丹花开的克星。”

拜合利气急败坏,心有不甘,缓缓迈步,越来越靠近拜墨向,猛然一个前冲,拔出匕首抢攻,身上那紫气又浓郁了几分。拜墨向挥手就是一剑,拜合利“啊”地一声,口吐鲜血,摔了出去,而拜墨向剑上真气强烈无俦,势不可挡,青石地板上石屑纷飞,尘土高扬,划出一道十丈长的裂缝。

拜桃琴喜道:“爷爷赢啦!”不仅仅是他,地仙派众高手大多仍向着拜墨向,见状兴高采烈,便是过节也无这般欢喜。

就在这时,木辉断喝一声,一股极淡的红光击中拜墨向,拜墨向身躯一晃,一口黑血喷出,往后就倒。拜桃琴骇然,忙抢上扶住拜墨向。

木辉哈哈大笑,说道:“合利老弟,到底还是你更胜一筹!”

拜墨向一方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怒道:“你用卑鄙手段偷袭掌门人,怎算得胜?”

木辉道:“我不过叫了一声,吓他一吓,他自己吓出毛病来,怎能怪我?再说了,他浑身内劲何等浑厚,连我轻轻一嗓子都挡不住么?真是无稽之谈。”众人不见他出手,只听他大喝,而那红光一闪而逝,除了形骸等高手之外,众人大多并未看清,顷刻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形骸则瞧出端倪:“拜墨向凝聚精神,抗拒所中的毒素,化作真气,期间心神不可稍有分散。木辉看穿这一点,用宝石王钻心功夫震慑拜墨向,才令他身负重伤。”

拜合利伤的也是极重,他怕夜长梦多,挣扎而起,喊道:“快,快杀了杀了拜墨向!我是掌门人,大伙儿都需听我的话!”

拜墨向一派众人骂道:“放屁,你胜之不武,休想得逞!”

只见一离落国武官跳上几步,喊道:“胜之不武,也是胜了!如今地仙派掌门人已归拜合利,谁敢再违抗他的号令,便是背信弃义,与我离落国为敌!”说完此言,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他身旁两个武士豁然奔上,手持绳索,朝拜墨向扔去,拜桃琴想将绳子挡开,但身子一震,跌在一旁,拜墨向被层层捆住。那武官大声道:“拜墨向,你若不想死,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那孩子到底在哪儿?”

众人都不明所以,心想:“那孩子?什么孩子?”形骸却瞧见利修衣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之色,他暗想:“难怪离落国要参与地仙派、大唐派权利之争,原来他们另有所图。”

拜墨向摇头苦笑道:“你就算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武官冷笑道:“将这老儿带走!”

拜桃琴喊道:“你敢?”支持拜墨向的地仙派门人皆手按剑柄,意欲同敌人拼杀,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就要杀个血流成河。

形骸足下暗运真气,扑哧一声,一根骨刺长出地面,穿透拜合利脑袋,拜合利本就伤重,闷哼一声,直着摔倒,抽搐着断气。群雄一见,无不震惊,谁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形骸大声道:“不愧是灵芝候月的神功,竟留有厉害后手,片刻间并不发作,待过了一炷香功夫,才杀人于无形之间。拜墨向掌门果然好功夫,叫人打从心底里佩服。”拜墨向愣了愣,苦笑一声,道:“小兄弟过奖了。”

拜桃琴心知定是形骸手段,欣喜万分,也道:“是啊,爷爷,你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她这么一说,拜墨向一方众人才反应过来,齐声颂扬道:“恭喜掌门人练成绝学,亲手击毙叛徒。”

木辉大怒,指着形骸厉声道:“放屁!放屁!分明是这贼人暗算!”他那一伙人也恨得暴跳如雷,骂声如潮。

形骸摇头道:“木辉掌门人这倒打一耙,贼喊捉贼的修为,真令人叹为观止。我连动都未动,喊都未喊,怎能赖到我头上?总而言之,这场比武是拜墨向获胜,他仍是地仙派掌门人。”

那武官森然道:“你又是何人?难道想与我离落国朝廷为敌么?”

形骸踏上一步,高声道:“我乃龙火天国青云伯爵孟行海,正要去离落国为使节,路见不平,正要出手管上一管!”

那武官大为震惊,不由一阵气馁,离落国多年来向圣莲女皇称臣,对待龙火国使节丝毫不敢怠慢,此刻倒也不敢轻易得罪形骸。

木辉喊道:“孟行海,你勾结妖孽,杀我门下大弟子,拐走我的女徒儿,此仇岂能不报?”

形骸冷笑道:“木辉,你无耻无德,老来染上花柳病,更被妖魔附体,变得不人不鬼,我本就想除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地仙派门人听他说的精彩,无不大感好奇,互相询问。木辉门人闻言皆颜面无光,恼羞不已。

武官对木辉道:“木掌门,此事从长计议,咱们暂且先”

木辉又向宝鹿望来,眼中闪着憎恨光芒,忽然大喊道:“不管是谁,胆敢拦我,全数杀了!”双手各自拿起翡翠火杖,内力急转,两道白光飞向形骸。

形骸打出两颗飞火流星,吞了那火杖飞弹,朝木辉反击过去,大唐派门人无奈,前排众人举起火杖,发出白光,轰隆一声,热火扩张,各自抵消。形骸身形一晃,到敌人身前,掌心吐出雷光,木辉额头中掌,浑身巨震,口吐白沫,双目翻白而死。

这木辉本是大唐派第一高手,但他大病初愈,被宝石王附体后武功锐减,连形骸一招都抵挡不住,旁人不知究竟,见状无不敬畏。

形骸道:“木辉擅作主张,倒行逆施,大唐派其余门人并不知情,还请就此下山,选出新掌门人来,禀报朝廷,如若不然,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依照常理,形骸击毙了大唐派掌门人,其余门人该誓死复仇才对,但这木辉这些时日举动不得人心,威信荡然无存。大唐派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靠着替朝廷铸造兵刃,生活富裕,衣食无忧,都不愿鲁莽行事,其中一老者答道:“好,我等也不该多管地仙派门内之事,孟行海,此事可不会善罢甘休。”说罢行了一礼,率众人灰溜溜的离了天马堂。

十九 百年同船渡

利修衣看拜合利党羽神色沮丧,目光东张西望,摇摆不定,趁势大声道:“拜合利违背拜无殇前掌门人意愿,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如今已被掌门人亲手击毙!若此刻归降,放下兵刃,走到这儿来,掌门人既往不咎,大伙儿一切如常!”

对方见大势已去,心里早就在打退堂鼓,闻言心下一宽,虽不知这绝丽少妇是谁,但想必说话算话。不少人毫不犹豫的弃剑于地,走向对面,其余人一瞧,更是动摇,相继投靠。拜墨向喜形于色,勉力站起道:“好,大伙儿本就是同门,今后仍当和睦相处,齐心协力。”

离落国众武官神情极为不甘,但事已至此,不敢鲁莽。当先一武官喊道:“拜墨向,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咱们主人将来登基为王,即便这区区使节也保不住你们!”

白雪儿、拜桃琴、利歌儿皆大惑不解,问道:“什么登基为王?”

形骸想道:“原来此事涉及离落国王权争斗,看来世上到处皆相似。”

这时,后方又有一武官上前,此人脸色苍白,相貌俊秀,双眼细长,宛如柳叶,眼眸银白,极为奇特,而脸颊消瘦憔悴,乍看之下,倒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武官对离落国众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为首的武官骇然道:“李银师,连你都败在他手上了?此人竟有如此神功?”

形骸看此人眼睛,陡然认出他来:“他是先前劫持拜桃琴的那个龙火功高手,擅长运用火杖,想不到面相如此年轻,瞧他模样,仍然伤势未复。”

李银师凝视形骸,小声道:“此事从长计议。”领着众武官头也不回的去了。

拜墨向长叹一声,下令道:“同门之间,再不许提今日冲突之事,更不许因此寻衅!若有违者,废去武功,逐出师门!”随后命众人退散。

拜桃琴见拜墨向脸上青气越来越重,急道:“爷爷,牡丹花开毒性极大,快服解毒药物!”

拜墨向点点头,摸摸她脸蛋,笑道:“你没事就好。”又望向利歌、利修衣,歉然道:“老夫无能,累两位受苦了。”利修衣咬咬红唇,叹道:“也许也许是我们连累了你。”

形骸本以为这利歌是拜墨向私生子,至少有极紧密的血缘关系,此刻一瞧,容貌全然不似,再听利修衣所言,头绪纷纷,问道:“墨向掌门,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拜墨向道:“小兄弟相救之恩,老夫感激不尽,还请稍后片刻,老夫定如实相告。”

形骸道:“那好,你先治伤吧。”

拜桃琴扶着拜墨向离了大殿,进屋疗伤,立时又有地仙派门人将形骸等人带到会客大厅,奉上糕点茶水。宝鹿灵气衰弱,精神急剧萎靡,向形骸求救,形骸于是运融融功,将真气送入她经脉,她稍稍好转,但形骸察觉到她灵气衰退极快,两三天内便有性命之忧。

利歌道:“宝鹿,你放心,地仙派里药物齐全,我可多造些柏酒糖丹助你补气。”

形骸道:“这终究并非长久之计,不过要医治此病,倒也不难。”

宝鹿喜道:“真的?爵爷,你有何法子,快快说来?”

形骸答道:“那宝石王赠你补充灵气的宝石,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独门之法。世间满是混沌离水,灵气充沛,你只需找一处混沌离水,长久居住在内,一辈子皆不会缺乏灵气。”

宝鹿喜滋滋的说道:“爵爷,你告诉我哪儿有混沌离水吧!”

形骸摇头道:“这等混沌未开之地如今已然稀少,但混沌离水上若建起房屋,那房屋就成了鸿钧逝水,在鸿钧逝水里会生出补充灵气的宝物,你只需拿着那宝物,灵气亦可缓缓复原。我认识一人,她身边类似宝物不少,可以赠你一颗,绝不像宝石王那颗有重大隐患。”

宝鹿欢呼道:“快给我,快给我!”喊了两声,蓦然惊醒,又黯然道:“可宝石王手眼通天,任凭我躲到何处,他皆能找到我,我独自一人,终究终究还是不成。”

白雪儿劝道:“爵爷师父,你与师娘这么大本事,索性收留宝鹿算啦。”

形骸道:“地仙派势力更大,高手更多,防备更是森严,我送她至此,已然仁至义尽。”

白雪儿对宝鹿极为同情,闻言急道:“小气鬼,吝啬鬼!师父啊师父,你怎地如此胆小怕事?”

形骸冷然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宝石王作恶多端,我将来定会找那他算账。”

宝鹿流泪道:“那我先谢过谢过你了,不过宝石王极为厉害,你可要千万小心。”

此时,拜墨向与拜桃琴走入客厅,形骸起身相迎,见他气色已好了不少。拜墨向拱手道:“久闻孟行海少侠是当今的武状元,武名远播,便是我这荒山野人也如雷贯耳,今日得见,非但名副其实,且更胜传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形骸客套几句,道:“拜掌门,那拜合利想要夺地仙派掌门,这件事已然了结,然而其后更有隐情,还请拜掌门指点迷津。”

拜墨向眼睛望向利修衣,利修衣神情哀愁,叹道:“瞒不过去了,都告诉他吧。”于是抱紧利歌,说道:“孩儿,这件事与你爹爹有关。”

利歌惊诧不已,道:“我爹爹?娘,我爹爹是谁?”

白雪儿叹道:“这还不明白么?你爹爹就是墨向爷爷啊。”

拜墨向、拜桃琴齐声喊道:“你可莫要胡说!”白雪儿吓得一震,忙摆手道:“我不过胡乱猜猜。”

利修衣苦笑道:“孩儿,你爹爹他他正是离落国前代国王,你实则是离落国的一位王子。”

白雪儿、拜桃琴、宝鹿、利歌同时惊骇万分,大喊道:“什么?”形骸已隐约猜到,倒也并不如何惊讶。

利修衣道:“知道这件事的,唯有我、墨向与那人的贴身侍卫,那人死于一场恶战,那侍卫也随他而死,如今世上知悉内情的,也只剩下我与墨向了。”她说起那位昔日情人,语气仍不禁羞涩惆怅。

利歌问道:“娘,我爹爹叫什么名字?

拜墨向想起往事,露出怀念之情,点头道:“他叫利百灵,是我的结义大哥。”

白雪儿奇道:“他不是离落国的国王么?怎地会与你拜把子?”她听说离落国也是当世大国,身为国君,定然威风八面,尊贵至极,出入随从蜂拥,养尊处优,又岂能随便与人结拜?

拜墨向哈哈笑道:“百灵大哥为人豪爽正直,是真正的一代英雄君主,龙火功在第六层之上,我与他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就结为兄弟。离落国与敌国打仗,我时时刻刻与他并肩作战,而他也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他武功高的很,在战场上可谓所向披靡。

然而十五年前的一天,咱们遇上强敌,虽然得胜,大哥却受了重伤,与咱们失散,他跑着跑着,来到修衣姑娘的客栈,被修衣姑娘所救,随后两人”说到此处,不便再说,微笑不语。

利修衣笑容又甜蜜,又苦涩,道:“是啊,等你和那位杨大哥找来时,咱们已经好上两个月啦,我肚里也有了利歌儿。”

白雪儿道:“奇了,奇了,你姓利,他也姓利,你是龙火贵族,他也是龙火贵族,说不定你们祖上是亲戚,你们怎能说好就好?”

形骸道:“这有何奇?谁说姓氏相同便不能通婚?”

白雪儿神神秘秘的看他一眼,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利修衣嗔道:“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更不知他是何人,只是爱煞了他,便同他相好。”

形骸道:“夫人,这就是你不对了。俗语说:‘修身养性,克己抑欲,夫妻之恩,方可同床’,你如何能与来路不明之人纵情?”

利修衣瞪他一眼,道:“醋坛子,你可是吃醋了?”一句话将形骸气得无言以对。

拜墨向道:“待大哥伤势复原,咱们策马扬枪,重归战场,这场仗打了整整大半年,等咱们回来时,修衣姑娘已将孩儿养下来了。”

拜桃琴想起利修衣多年独自抚养利歌长大,愤愤不平,道:“爷爷,为何那个利百灵不将利阿姨接到宫里去啊?他难道难道半点不怜惜利阿姨?”

利修衣叹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百灵竟是离落国国主,他们离落国的贵族规矩很严,若他将我带回去,他的几个老婆非与他吵翻天不可。我在风圣凤颜堂读史学故,知道越是这等偏远尚武的朝廷,内宫斗争越是残忍,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了,所以便求他瞒过所有外人,他也这么做了。他待我很好,赠给我许多翡翠,让我衣食无忧,还时不时来与我相会”说着说着,不禁湿了眼眶。

拜墨向恨恨道:“只可惜大哥后来死于那恶鬼手里!”

利修衣轻声道:“两国相争,死伤在所难免,也无所谓谁对谁错。”

拜墨向点头道:“大哥死后,几位王妃带领王子互相残杀,杀的七零八落后,仅存的大王子继位,但听说数月之前,这位大王子也患上不治之症,命在旦夕,他几乎后继无人,只有一位侄子。而就在这时,听说有几位大臣找到了侍卫杨大哥留下的遗书,遗书中模模糊糊提到了利歌儿。”

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二十 归隐田园者

拜墨向道:“料来是当今离落国国主那侄子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小叔叔,却不知你下落。他与拜合利、木见狼狈为奸,欲捉桃琴儿,是想以此要挟我,说出利歌在哪儿。”

利修衣叹道:“归根到底,还是因咱们使你受牵连啦。”

拜墨向忙道:“弟妹何出此言?利歌儿就如同我干儿子一样。”

拜桃琴噘嘴说道:“爷爷,你怎地乱说话?这样我不是不是比他矮了一辈?”

拜墨向白她一眼,道:“矮就矮了,也不打紧。”

形骸道:“但如今利夫人母子来到地仙派,利歌儿与夫人形貌出众,他们多半能猜测出来了?”

拜墨向叹道:“若我说他们猜不出来,那定是自欺欺人。不过眼下我有了防备,他们想与我地仙派为难,也没那么容易。”

形骸摇头道:“涉及皇权争斗,不成功,则成仁,绝无第二条路可走。离落国杀手源源不绝,手段防不胜防,利歌决不能在山上躲一辈子。”

利修衣皱眉道:“那咱们就躲到龙火国皇城去!”

形骸道:“此去万里,耗时数月,谁能护送你二人?依我之见,索性将离落国皇位夺到手。”

众人吓了一跳,利歌说道:“行海大哥,我不想不想当什么国王。”拜桃琴道:“是啊,而且离落国朝廷里,咱们谁都不认识啊。”

形骸说道:“此事由不得你,离落国朝廷一旦知道有你这么号人物,有敌对者,也必有拥护者。敌对者不会甘休,拥护者定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听左首边有一人说道:“武状元言之有理,不愧文武双全。”

形骸急往一旁望去,只见一高大消瘦的男子站在利修衣身后,此人看似三十岁出头,黑发如瀑,面容英俊,神情傲慢而有礼,眼睛泛白,长袍洁白如云,镶金穿红,精巧无比,额头上戴一圆环,圆环上镶嵌翡翠、月银、黑铁、阳金、乌木这五颗宝石。形骸不知此人到来,也不知此人已至多久,看此人衣着,来历非同一般。

拜墨向骇然道:“你是离落国的李耳国师?”

形骸从未听说过李耳的名头,但他孤身来此,拜墨向竟如此忌惮,此人定然身负惊人艺业。

李耳点头道:“墨向掌门好眼力,好记性,竟然还记得我这半进棺材的老人。”

形骸道:“请恕我孤陋寡闻,不曾听闻过这位李耳国师。”

李耳冷笑道:“孤陋寡闻?嘿嘿,果然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状元郎大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形骸听他言下渐渐无礼,也冷眼注视此人。

利修衣忙道:“李耳国师据传是离落国建国的大功臣,活了七百多年,道法深不可测,但近十年来,他已几乎不问朝政了。”

形骸暗忖:“七百多岁?那岂不与圣上一样了?此人样貌年轻,想来是用了延年益寿的宝物。”

李耳道:“老夫行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你要我多说一个字,那也是万万不能。我久已不出世走动,此番重出江湖,只感恍如隔世。今日前来,乃是一番好意,见利歌王子母子安然无恙,好生欣慰。”

白雪儿忍不住道:“你这都说了多少客套话啦?”

李耳皱眉道:“无知小儿,胆敢指责老夫?见徒知其师,如此看来,你那师父也是毫无修养之辈。”

白雪儿望向形骸,道:“师父,他骂你。”

形骸冷冷说道:“国师有话直说,如若不然,我可就认为你来意不善了。”

李耳叹了口气,倏然一动,已握住利歌儿手腕。形骸喝道:“放开他!”施展遁梦心诀,又将利歌儿轻轻巧巧的夺了回来。

李耳神色失望,摇了摇头,道:“他为何并未觉醒?”

利修衣道:“我孩儿怎样,用不着你管!”

李耳瞪视她,说道:“夫人,我离落国国君,可决不能是并未觉醒,真气微弱的无能之辈。”

他语出惊人,众人皆心头一震,拜墨向道:“你想让利歌儿当国君?”利修衣道:“我这孩子是私生孩儿,名不正言不顺,怎能”

李耳昂然道:“只要对离落国有好处,血统确凿,为何不能为君?如今国君已然病故,我看这孩子俊俏无比,品德俱佳,必有治国之贤,比那吃喝嫖赌的亲王强上百倍。”

拜墨向对这位义兄之子极为喜爱,视若己出,听李耳竟有扶持之意,心里怎能不喜?他道:“国师,你可是真心实意的?你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可绝不能食言。”

李耳嗤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一言九鼎,还多问什么?”对形骸说道:“把这孩儿交给我,若他能够觉醒,这国君就是他的了。朝中谁敢挡我,我便杀谁。”

利修衣眉头紧皱,大声道:“我孩子不想当什么国君!”

拜墨向忙道:“弟妹,你怎地执迷不悟?这是唯一的出路,最好的出路了。他若留在我地仙派,将来离落国旁人登基,定会有无数杀手前来。我虽愿舍命守护你二人,就怕稍有疏忽。”

利修衣咬咬嘴唇,不再固执。利歌儿瞪大妙目,对未来深感茫然。

形骸本就有意让利歌儿夺得王位,将来成为孟轻呓强援。他想了想,道:“我若将这孩子交给你,你能担保他登基为王?”

李耳仰头望天,道:“若他能够觉醒龙火,我不助他成功,将脑袋割给你。若他龙火觉醒不了,那一切无从谈起,前国君那侄儿也无望至龙火功第二层,我还得另找国君血脉。”

利修衣道:“就算利歌儿当不了国王,你也得保住我母子平安,衣食无忧!”

李耳道:“那是自然了。”

利修衣抱住利歌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孩儿,咱们去离落国王都,好不好?”

利歌儿道:“娘,就怕孩儿无能”

利修衣笑道:“总而言之,咱们赖上李耳国师了。他已发话,咱们自可高枕无忧,泰然处之。”

李耳露出微笑,但他这笑容显得格外怪异,令人难以捉摸,不敢深思。他又道:“武状元,听说你要到我离落国为使节?不如与我同行如何?”

形骸道:“我被封为青云伯爵,要先去青云山上的青虹派一趟。”白雪儿看惯了荒山野水,想先去王都瞧瞧,闻言大失所望。

拜桃琴、宝鹿都道:“利哥哥,我们能随你一起去玩玩么?”

李耳哈哈笑道:“小小年纪,便选好嫔妃了?妙极,妙极,老夫欢迎之至。”

利歌儿面红耳赤,急道:“什么嫔妃?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李耳指着宝鹿道:“小丫头,你可是混沌鹿么?”

宝鹿奇道:“你见识真高,怎地瞧出来的?”

李耳从怀中取出一根翡翠镯子,套在宝鹿手腕上,宝鹿霎时只觉精力充沛,灵气奔腾,她大喜过望,道:“多谢国师爷爷!”

李耳道:“小事一桩,混沌鹿自古皆是祥瑞,王子得你青睐,将来必有洪福。”宝鹿洋洋得意,俏脸微红。

就在此时,一地仙派门人来报:“掌门人,山门外有数百人敲锣打鼓,挥舞大旗,高举横幅,写什么‘恭迎王子归朝’。”

拜墨向道:“国师,那些是你的人?“

李耳笑道:“不错,那国君侄子手段太难看,我便要大张旗鼓,张扬行事,好好吓他一吓。”

形骸道:“好,李耳国师,这孩子便交给你了。他母子若稍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李耳眸闪寒光,道:“我李耳活了数百年,可不受区区小辈威胁。我自会保他,何须你多说废话?”

形骸知这李耳功力高绝,只怕比那侯亿耳更胜一筹,有他一路相护,纵然宝石王与争权者合谋,也必定难以得逞。

利歌儿见分别在即,想起形骸恩情,朝他跪倒磕头,道:“行海爵爷,我母亲与我能活命至今,全是拜你所赐,这份大恩我永世不忘。”

白雪儿嚷道:“喂,小王子,你这般拜人,师父可承受不起。而且你怎地不谢谢我这貌美如花的小姐姐?”

利歌儿笑了笑,也向她磕头,道:“多谢貌美如花的小姐姐,我将来定会报答你。”

拜桃琴微觉吃醋,拉起利歌儿,道:“你是王子,怎能向小姐姐磕头?旁人以为你二人是拜堂成亲呢。”

白雪儿一阵娇羞,道:“谁和他拜堂成亲了?我又没拜,最多算是他向我求亲。”

拜桃琴叫道:“他又没这般说,你少自作多情啦!”

形骸见这两个少女胡言乱语,夹缠不清,在利歌儿耳畔说道:“你要好自为之,决不能走上邪路,如若不然,莫怪我手下无情。”

他知利歌儿父母皆是龙火功高手,其父更是一代雄杰,这孩子血统纯正,绝无不觉醒的道理,而他在半个时辰内便通晓了平剑剑诀,天赋之强,更是罕见罕闻,将来必成大器。只是他念及缘会之事,总难以放心,因此事先提醒几句。

利歌儿心中一凛,道:“是,爵爷,你的话,我一辈子都会铭记。”

李耳带着利歌一行人离去,形骸也向拜墨向辞行,拜墨向道:“小兄弟,青虹派离我地仙派也不远,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今后你青虹派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派人来说一声,水里火里,老夫都为你两肋插刀,绝无推拒。”

形骸道:“轻呓公主对前辈甚是看重,晚辈实是奉轻呓公主之命,特来与前辈结交。”

拜墨向何等精明,立时明白他拉拢之意,哈哈笑道:“不管怎样,这条老命是我欠你的,你怎么说,我照做便是。”

二十一 乱世兵盗匪

途中山路崎岖而泥泞,草木疯长,覆盖山岳,一团团垂在路旁。白雪儿看山看得头晕,见雾见的想吐,偏偏一路上有更多的山,更多的雾,她本喜欢这山河湖泊、白云蓝天的景象,可到了此时,连天上温煦的阳光也好生让人厌烦。

马车减慢,山上有鸟鸣蛙叫之声,听来忧伤哀怨、沙哑刺耳。白雪儿嗅着花香气味,似乎上百种花混在一块儿,浓郁的熏人欲呕。花朵间嗡嗡作响,分不清是蜜蜂还是蚊虫,反正都大得很,恶心得很。

在来东方之前,白雪儿常常听形骸自称青云侯,心里对这青云之地好生期盼,但旅途漫长,景致又千篇一律,偏远人稀,她心下愈发失望,只盼着早些回到热热闹闹、高楼广厦的城中去,或者找一处幽暗凄美的阁楼,关在里头,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形骸与孟轻呓倒并不在乎,白雪儿听孟轻呓说道:“你要开宗立派,想好教徒弟什么了么?”

形骸道:“我教道法,教梦魇玄功,教棕熊拳、飞鹰剑,皆是当世第一流的功夫。”

孟轻呓嗔道:“这些都是上乘武学,奇妙法术,除了觉醒者、神裔族,凡人如何能学会?”

形骸道:“那我只收龙火贵族与神裔为徒。”

孟轻呓摇头道:“数目太少啦,你要将门派做大做强,可不能只收超凡之人,就算凡人来找你,你也得有传得出手的本事。”

形骸道:“凡人真气低微,那道法是不能教了?”

孟轻呓道:“教是可以教,但他们多半学不会,而道术士受世人误解极深,这山间的农夫樵夫、猎人渔人,绝不会把孩子送给道术士去磨练。”

形骸答道:“是了,那还是教拳脚功夫为上。可到得头来,我学过的功夫大多教不了凡人,而剩下的又粗浅至极,上不了台面。”

孟轻呓笑道:“我只要一声令下,全国数万孟家子孙都来投奔你这青虹派如何?”

形骸忙道:“不可,不可,这儿已远离龙火天国国境数千里,他们怎愿被发配边疆?”

孟轻呓道:“当今世道,武风盛行,在俗人心目中,学什么都不如学武功有用。想要成为一派武学宗师,名声最为要紧。”

形骸喜道:“我名头已极为响亮,连那李耳国师都听说过我。”白雪儿闻言哼了一声,低声道:“师父就会自吹自擂。”

孟轻呓道:“此地离龙国太远,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四派群英会,也不管是不是武状元,想要扬名,还得靠一双拳头打出来。我听说青云周围多有山贼强盗,势力庞大,占山为王,你若能将山间盗匪除尽,城镇中自然会有爱武之人慕名而来。”

形骸点头道:“铲奸除恶,正是我侠义中人分内之事。”

孟轻呓又道:“我还听说这方圆数十里内多有成名已久的门派,你找上山去,将那些江湖高手击败,名声也会传开,只是你可千万不能落败,不然可太丢脸啦。”

形骸昂然道:“我定当全力以赴,小心应对。”

孟轻呓道:“在这等深山老林里,最少不了祸害乡里、吃人害人的妖魔鬼怪,除妖降魔不是你的拿手好戏么?这般事迹最容易传扬,正可谓多多益善。”

形骸斗志昂扬,说道:“这也并非什么难事,只不过抢了纯火寺的生意。”

孟轻呓笑道:“这儿的纯火寺庙宇鲜见,生意大是不坏,他们独自一派,只怕吃撑了肚子。”

白雪儿听得来了兴致,道:“师娘,你这许多差事交待下来,师父忙的不可开交,可没功夫陪你了,不如由我这开山大弟子帮他去宣扬名头如何?”

形骸摇头道:“你多半会阴沟里翻船,反而被人绑上山去,要我来救。”

白雪儿恼道:“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徒儿么?我的梦魇玄功与九转阴阳功,威力也是不小。”

说话间,外头忽有人喝道:“路过之人,还不交买路之财?”

白雪儿心花怒放,笑道:“买卖上门啦!”抢先从马车中跳了下来。只见山前路中,站着两男一女,皆衣衫褴褛,样貌狼狈,蒙面持剑,拦路不退。

白雪儿道:“好贼人,还不报上名号来?”

那蒙面女子高声叫道:“你管咱们什么名号,若不交出金银财宝,干粮饭食,今日叫你们命丧当场!”

身后一男子低声道:“师妹,将他们这马车抢了,再将他们杀了灭口,多啰嗦什么?”

那师妹登时醒悟,道:“不错!”但看白雪儿青春年少,样貌秀美,又有些于心不忍。

白雪儿道:“我乃青云伯爵麾下大弟子陈白雪,拦路贼人,接我一招!”说罢一掌朝那女子打去,那女子见她来势奇快,当即运功,身上绽放龙火,烧符念咒,打出一枚火球,白雪儿吃了一惊,闪身将这火球避开,砰地一声,身后一棵树燃烧起来。

形骸暗忖:“这是符华法,他们是神道教的道术士?”

那两个男子喊道:“将她捉了,当做奴隶卖钱!”“对,富甲帮定会出高价!”

白雪儿勃然大怒,道:“我先将你们两个牲口宰了,当猪肉去卖!”使梦魇玄功,往左一绕,陡然却出现在一男子右侧,一招九转阴掌,将那男子打飞,那男子身上阴冷,霎时气力全无。

剩下二人见白雪儿武功高强,已将她当做强敌,各自招出一狮子,一老虎,扑咬白雪儿。白雪儿被狮虎围攻,再腾不出手来对付二人。男子扔出一柄飞剑,飞剑上符文闪烁,不停刺向白雪儿,招招狠辣狡诈。而那蒙面女子则愣在一旁,神色犹豫。

飞剑男子大声催促道:“师妹,还不帮忙捉这小丫头?”

蒙面女子忽然抛下长剑,流泪道:“咱们青虹派怎会落到这般地步?”

躺在地上的男子咳嗽一声,骂道:“你怎地将咱们名号说出来了?如此一来,唯有唯有斩草除根。”

白雪儿真气虽强,可临敌时手忙脚乱,只发挥出八成功夫,被狮虎夹攻,飞剑偷袭,处境已大为不利,她心下惊慌,道:“师父,你还不帮我?”

形骸道:“真不像话,功夫都忘得干干净净,我让你苦练,你总是偷懒,古语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孟轻呓推他一把,嗔道:“快去帮这孩子。”

形骸指尖飞出雷电,将狮虎电麻了躺下,再一掌将那宝剑劈成千段百截,宝剑一毁,蒙面男子大口吐血,翻身就倒。蒙面女子见状目瞪口呆,瑟瑟发抖。

形骸精神一振,大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邪不胜正,正必胜邪”白雪儿与孟轻呓齐声道:“先别废话,快处置他们。”

形骸不禁气馁,手指一拂,将三人面罩一齐扯下,那女子约莫二十岁样貌,肤色白皙,眼中满是惊惧。那两个男子也皆是二十岁模样,神情惶急,眼珠乱转,甚是奸猾。

形骸不认得三人,道:“你们就是青虹派的?”

女子咬牙道:“是。大侠大侠是青云伯爵么?”

形骸点头,仰望山上,道:“青虹派其余人呢?你三人怎会跑下来劫道?”

女子黯然道:“掌门人病死啦,其余人不愿在这林子里过野人般的苦日子,全都返回地母岛了。只剩下咱们三人无家可归,留在山上度日。”

形骸不料青虹派处境如此不济,皱眉道:“我是神道教派来接任青虹派掌门人的孟行海,你三人打家劫舍,有违门规,该当严惩,还不如实招来。”

先前那运飞剑的汉子急道:“原来是新掌门,那可真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刚刚多有冒犯,罪该万死,小人叫威绵,这做贼的勾当也是头一回做,从来也没抢着什么。“

另一汉子道:“小人叫川晨,也是迫于无奈的头一遭。”

形骸望向那女子,道:“他们说的可是真话?”

女子道:“是,是。小女子叫川卉,是这位威绵的妻子,川晨的妹妹。咱们本来靠着山上田产,与一些为村民除妖的生意,还能勉强度日,可三天前,山上来了个大恶人,说要赖在咱们道观里,还要咱们三人烧饭做菜买酒给他,稍有不顺,他便打骂咱们,语气着实凶狠。咱们熬不住,便都逃下山来,走投无路之下,才才一时糊涂”

白雪儿见川卉容貌不差,心中恼怒,问道:“姐姐,那大恶人只是打骂你们,有没有其余恶行?他有没有有没有羞辱你?”

威绵眼珠滴溜溜转动,大声道:“当然了!那汉子无恶不作,辱我妻子,欺人太甚,掌门人,你快些将他除去!”

川卉脸上一红,瞪他一眼,摇头道:“启禀掌门人,那男子只是使唤咱们,打人也不重,只是喝酒后言语十分难听,骂咱们是猪狗不如的神龙骑,还不如叫猪狗骑。”白雪儿闻言想笑,但死死忍住。

形骸一头雾水,暗忖:“那恶人到底是何来头?言行好生荒唐。他就算要抢劫,也该找更富裕舒适的门派,更何况此人也并不贪图美色。”

孟轻呓蒙上面纱,走出马车,道:“那恶人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没有?”

川卉道:“他自称叫马炽烈,说是来投奔咱们青虹派的,还要在这儿等一个老朋友,他身上有噩梦病,唯有这个老朋友能帮他治。”

二十二 称兄又道弟

白雪儿惊呼道:“马炽烈?”

形骸与孟轻呓互望一眼,孟轻呓点头道:“咱们上山会会此人。”

川卉对马炽烈畏惧至极,道:“掌门人,属下等就在外在外等候佳音。”

形骸等三人行向山去,这青虹山本来也是风景名胜之地,但树越长越高,草越长越密,花越长越大,直至占径截道,漫山遍野,好看是好看,但山路崎岖,树木横栏,行走很不方便。白雪儿道:“这地方怎地成了这副模样?就像没人住一般。”

孟轻呓道:“这是木行灵气外泄之故,此山是龙脉汇聚的混沌离水,且灵气充沛,我可以用此地造一座鸿钧逝水。”

形骸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先逐走马炽烈再说。”

上方有人说道:“老朋友,你张口闭口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天下英雄心冷?”此地离山顶上有百丈之远,马炽烈居然察觉形骸到来,耳音委实惊人。

形骸传音答道:“阁下乃纯火寺通缉要犯,在下岂能不提防着些?”

马炽烈冷冷说道:“纯火寺?纯火寺并非善类,阁下想必比我还清楚。”

两人隔空传话,形骸绕道上山,只见一破败至极的道观,墙上长满青苔藤条,墙上破了好几处大洞,屋檐也是千疮百孔,鼠蛀窟窿鸟筑巢,蜘蛛结网蚊子飞。白雪儿看的心底冰凉,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喊道:“这是什么破地方!”

马炽烈高大宽阔的身躯坐在院中,正用个破碗煮老鼠肉,他看见白雪儿,笑道:“小姑娘,你的救命恩人来了,你还不向我磕头?”他曾于阎安神庙中救下白雪儿性命,白雪儿吐吐舌头,道:“磕头是不磕的,但还是谢谢你啦。”

形骸道:“阁下前来,是要我替阁下治病?”

马炽烈缓缓说道:“我中了仙灵邪法,近来噩梦愈演愈烈,若再拖延下去,非但我性命难保,那仙灵附身于我,更会杀的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咱们交情不坏,我不来找你找谁?”

孟轻呓除下面纱,道:“马炽烈,你还认得我么?”

马炽烈吃了一惊,退了半步,道:“你是你是孟轻呓?”

孟轻呓道:“当年你败在我手上,向我发过什么誓来着?”

马炽烈乃是一代高人,但凡立誓,不想违背,他咬牙道:“老子不与你为敌,但老子发起疯来,想管也管不住。”

孟轻呓笑道:“那咱们不妨来做个买卖。”

马炽烈在孟轻呓手下吃过大苦头,纵然此刻功力未必弱她多少,可却像老野兽遇上老猎人一般,本能便有几分畏惧,他身子微微一颤,道:“什么买卖?”

孟轻呓道:“你对山下人说,是来投奔咱们青虹派的?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马炽烈道:“孟行海被发配荒山之事,地母岛上传得沸沸扬扬,我随便找人一问便知,而这青云山间唯有这青虹派与海法神道教关联紧密,我猜到你们定会来此。”

孟轻呓笑道:“那好,你就留在道观中,做一个火工道人,听行海号令行事。”

马炽烈怒道:“臭婆娘,老子活了千年,怎能受这小子使唤?”

孟轻呓道:“你是不是曾败在我手上?行海是不是曾救你性命?你要不要行海替你治病?你有把柄落在我手上,又欠了行海恩情,如不报答,还算不算英雄好汉?”

马炽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白雪儿暗暗心惊,怕他怒气爆发,这破烂道观不免毁于一旦,不过这到算好事一桩。可惜过儿半晌,马炽烈叹道:“我这火工道人可懒得很,要我扫地烧饭,可是休想,但如要助拳打架,老子一马当先。”

孟轻呓道:“就这么着,行海,你去替他医治。”

形骸暗暗发愁:“梦儿怎地在这道观中留下个大魔头?难道嫌此地还不够惨?”但也知道马炽烈此人手段虽然残酷,绝非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应承之事,绝无反悔之虞。

马炽烈盘膝坐下,指指脑袋,形骸道:“你收摄杂念。”用捉梦手法探入其梦,那噩梦极为凶险,仿佛黑暗中潜藏无数凶兽,稍有不慎,形骸自己也会深受其害,他小心翼翼的全力运功,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将那噩梦捉出。

马炽烈得救后大吼一声,一跃而起,不发一言,走入殿中,出来时已换上一身道服,手拿一根扫帚,形骸一见,暗暗好笑:这道服原先主人稍不及马炽烈魁梧,但月舞者天生有缩骨适应之能,穿上后倒也合身。

马炽烈道:“这噩梦每一年须得除去一回,孟行海,我就在这道观里住下,你最好莫要出卖老子。山下那几人知道老子姓名,你也得想法处置。”

孟轻呓道:“你需变一副容貌,不然太过显眼。其余事不用你操心,那几人绝不会泄露你的消息。”

形骸传声道:“梦儿,你为何收留此人?”

孟轻呓微笑答道:“你不说他曾将母后逼入绝境么?似他这般武艺,天下能有几人?若能为我所用,对大事助益良多。”

形骸道:“可此人对我神龙骑恨意极大,风险非同小可。”

孟轻呓摇头道:“你不懂么?似他这等千年前的人物,将誓言看的比性命都重,而他受噩梦困扰,消磨意志,那仇恨已然极淡。更何况他已将你视作朋友,绝不会背叛。”

形骸啼笑皆非,道:“他语气这般蛮横,自称老子,怎会将我当朋友?”

孟轻呓拍拍他脸颊,嗔道:“你呀,功夫是高,人也机灵,可这识人看人的本事着实差劲。这马炽烈不早就叫你老朋友了?”

形骸道:“他不过随口一说。”

孟轻呓道:“他这样的老魔头,可不会随口胡言。说是朋友,就当你是朋友。”她自身岁数也是极大,见多识广,远非形骸能及。形骸对她极为信服,但此事却令他一时难以置信。

马炽烈看看形骸,再看看孟轻呓,皱眉道:“你二人很不对头。”

形骸瞪他一眼,道:“怎地不对头了?”

马炽烈咧嘴一笑,道:“她是你祖宗,你是她子孙,对不对?”

形骸道:“废话,她是我孟家之祖,人尽皆知。”

马炽烈哈哈大笑,道:“那就更不对头了,你怎能与你祖宗洞房花烛,同床共眠?”

孟轻呓“啊”地一声,俏脸绯红,形骸心中泛起柔情,不想否认,也不愿承认。

白雪儿笑道:“马道长,你怎地知道的啊?”

马炽烈笑道:“我这鼻子功力深厚,他们二人气味儿交织在一块儿,显然是睡了好多天了,那可休想瞒得过我。”

白雪儿连拍心口,道:“想不到马道长神功如此奇特,断案如神,真叫人心惊肉跳,忐忑难安,不敢做半点亏心事啦。”

孟轻呓怒道:“白雪儿,要你多什么嘴?马炽烈,快把你这狗鼻子给我塞住了!”

白雪儿赶忙将嘴闭紧,马炽烈吓了一跳,道:“放心,放心,老子这张嘴最是牢靠,只要是老子朋友,哪怕作奸犯科,吃喝嫖赌,老子也是睁眼闭眼,装作不知。今后你俩要亲密,老子可替你们看门望风,加油助威“

形骸恼道:“谁要你看门放哨!”孟轻呓拍出一掌,火光一闪,打在他屁股上,马炽烈哀嚎一声,灰溜溜的跑到一旁,竟一本正经的扫起落叶来。

孟轻呓又蒙上面纱,对形骸道:“你去将川卉他们叫上山来。”

形骸来到山下,领三人来到道观中。三人见马炽烈穿着整齐,道貌岸然的模样,惊惧稍减,反而更是摸不着头脑。

孟轻呓道:“你三人发誓,不许对任何人泄露马炽烈身份,而我门派中所有隐秘,也须得守口如瓶,否则必遭天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三人心惊肉跳,老老实实的发了誓,孟轻呓施展道法,以誓言缠上三人舌头心脏,叫他们难以反悔。

马炽烈拍拍形骸肩膀,偷偷说道:“老弟,你这祖宗手段厉害,你年轻冲动,没见过女人,被她三两下便迷得神魂颠倒,岂不吃亏?”

形骸骂道:“梦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并非上当,也没吃亏!要你这混球多说什么?”

马炽烈叹道:“老子中了仙灵魔咒,早不近女色,无欲无求,但似我这般年纪,若找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你定会骂我厚颜无耻、欲求不满,风流好色,作风糜烂,对不对?”

形骸道:“我可没这么说你。”

马炽烈笑道:“老子未卜先知,料到你定然会说,只是眼下死不承认罢了。如今这孟轻呓四百来岁,将你迷得死去活来,陪行陪睡,夜夜笙歌,啧啧啧,真是老牛吃嫩草,乖乖不得了。”

形骸喝道:“你再胡说,我把你那噩梦还给你了!”

马炽烈惨声道:“你怎地这般开不起玩笑?罢了,罢了,老子得罪不起,扫地去也!”说罢拖着扫帚走开,从地上抓起一把泥灰,在脸上涂抹片刻,将苍白肤色变作黝黑。

孟轻呓又对川卉等三人道:“如今行海伯爵来到青虹派,意欲重整旗鼓,振兴百废,你三人就是这新青虹派的立派功臣,以往罪过,既往不咎,从今往后,可得一心一意为青虹派立功扬名。”

川卉三人心里没底,但嘴上仍道:“是,是,全听掌门夫人指示。”

孟轻呓听他三人叫自己掌门夫人,心下羞喜,道:“你三人这就去附近村镇,告知孟行海掌门人之事,若他们有为难之处,便替他们消灾,顺便再买些粮食回来。”说罢给三人各自一百两银子。那三人落魄穷困惯了,见状大喜,遂匆匆下山。

二十三 船上过一生

孟轻呓绕着道观走了一圈,皱眉道:“当真难看丑陋,污人双眼。这道观建在混沌离水之上,非但未善用此地风水,反而糟蹋了龙脉,难怪沦落到这般境地。”

白雪儿只觉这话说到她心坎里,欢喜异常,道:“师娘说得对,这道观不是住人之处。”

形骸道:“不过稍稍修缮,倒还可以将就。”

马炽烈也道:“老子我住了许久,倒还不差。“

孟轻呓命众人走到道观外头,念起咒语,就地画圈,突然间,地面巨震,房屋剧烈摇晃,纷纷倒塌,白雪儿吓得赶忙躲到形骸身后,不一会儿,烟尘飞扬,这道观已沦为一片废墟。

马炽烈道:“你这婆娘怎地如此野蛮,一上来便拆了老子的新家。”

孟轻呓笑道:“不拆这破屋,怎能造鸿钧逝水?”说罢施展道法,招来数十个第一层妖魔充当苦力,将碎石木材搬下山。形骸与马炽烈被她使唤,也不得闲着,一人背负数千斤重物朝山下走,马炽烈道:“你找谁不好,偏找这母老虎当老婆,我月舞者里头的那个安佳丫头呢?她不比这婆娘温柔百倍?”

形骸摇头道:“安佳如何能与梦儿相提并论?”

将土木堆放一处,重新攀上搬物,川卉等三人返回后,看两人神功惊世骇俗,却被差遣着做苦工,吓得找借口远远跑开。孟轻呓与白雪儿在旁端茶送水,但比形骸与马炽烈轻松多了。两人同众妖忙碌整整一天,才将山顶整理干净,得了十来亩空地。

孟轻呓绕着空地走动,边走边想,用树枝在地面刻画,她手艺精细,画的图极为精确平整,形骸依稀看出何处是塔楼,何处是大殿,何处是房宿,何处是马厩,何处是伙房。这画图又持续一日,孟轻呓全神贯注,也不告诉形骸她要做什么。

形骸问马炽烈道:“你活了这许久,可知其中玄机?”

马炽烈神色钦佩,道:“此乃‘鸿钧治混沌’,想不到世间还有人会这门仙法,你老婆可真不简单。”

形骸道:“何谓‘鸿钧治混沌’?”

马炽烈道:“这法门可令混沌离水自行塑造土地木石,建造房屋,不会破坏原本脉象。千年之前,灵阳仙一死,这门法术几乎已然失传了。”

孟轻呓全力施展,又过了三天三夜,只见山上泥土化作二十个人形,伐木挖土,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形骸扶孟轻呓站起,抹她额头汗水,孟轻呓道:“纵然这儿灵气充足,也须得一个月后方能造好。”

白雪儿道:“那咱们住在哪儿?”

马炽烈道:“我住树林,睡河边,早习以为常,但你这娇贵的小丫头只怕受不了。”

白雪儿背脊发凉,嗔道:“那是自然啦,我可不像大叔你这般野蛮。”

川卉说道:“离此往西二十里地有个镇子,镇上有客栈,虽算不上舒适,但可以暂住一月。”

孟轻呓点头道:“好,那就如此。”又对马炽烈道:“你就住在山上看着,若有差错,立时告诉行海。”形骸治他噩梦,无意间意念相通,两人可隔着数十里地传话。

马炽烈道:“孟行海,你怎地不管管你老婆?老子英雄好汉,是如此被人使唤的么?”

孟轻呓欣然一笑,面向形骸,道:“那好,相公,你让马炽烈在山上看家如何?”

形骸点头道:“炽烈老兄,有劳你了。”

马炽烈叫苦连天,抱怨不断,但他风餐露宿,习以为常,加上孤僻惯了,本就不想去人多之处,在山上倒也自在,最终还是答应。

众人来到山脚,孟轻呓道:“这屋子造好了,可光有木头石头,太过单调,还得采购些金银珠宝、名家字画、花花草草来装饰一番。”

形骸道:“修道之地,讲究朴实无华,古拙稳重”

白雪儿嗔道:“师娘,别听师父的,咱俩拿主意就好。”

威绵听说她要买贵重事物,其中大有油水,自告奋勇道:“掌门夫人,小人对此地了如指掌,何处有集市,何处有行商,小人心知肚明,此事包在我夫妇身上。”

孟轻呓摇头笑道:“这人迹罕至之处,买不着和我心意的事物,就算到了离落国王都也都是些次品,罢了,罢了,此事稍后再说吧。”威绵神情失望,怏怏作罢。

忽然间,城镇方向马蹄声响,只见一支百人骑者朝此赶来,队伍中大旗飞扬,旗上画着金色鲤鱼。孟轻呓立时用轻纱遮面,形骸不知来者何人,迎上前去。

骑兵停在众人前,形骸看来者皮肤泛黑发绿,矮壮宽阔,肌肤上皆留有伤痕,腰间有短刀鱼叉,身上有一股河流气味儿。当先一壮汉翻落马鞍,用龙火话说道:“你可是龙火天国使节大人孟行海?”

形骸点头道:“正是在下,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那汉子大声道:“咱们是离落国金鱼寨的战团,俺是战团长利金沼,奉利歌王子之命,前来迎接使节,前往本国王都一聚。”

形骸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肩负这么个使节的官职。他问道:“利歌王子还好么?他当上国王了么?”

利金沼笑道:“他尚未觉醒,不过有国师撑腰,这王位逃不出他手掌心。俺也姓利,今后定受国王器重,多给我袭击敌国的荣耀。”

形骸问孟轻呓道:“梦儿,你说呢?”

孟轻呓低声对他道:“我不便与你同行,你到了王都之后,我再以龙国公主身份来与你相会。”

形骸心想:“若梦儿不在我身边,我岂不又要变作冷漠活尸了?”暗自发愁,但也无奈,道:“那好,我听你的。”

孟轻呓悄悄捏了捏他手掌,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了,金鱼斋众人并未察觉她忽然失踪,似乎她从来就不在此处一般。

形骸叹了口气,心情霎时变得冷漠麻木、阴沉忧郁,他淡然道:“还请带路。”

利金沼道:“有请!”牵出五匹马来,让形骸、白雪儿、川卉、川晨、威绵五人骑上,沿林径骑行。白雪儿心头火热,悄悄欢呼:“总算要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山林,重返繁华人间啦。”川卉等三人也是吃惯了苦头,一时惊喜交加。

行了半个时辰,见一条宽广河流从密林间流过,河水碧绿,阳光透过茂密树冠,在河面上洒下一层飘渺的浮光。

数百条小船停泊在岸边,环绕着十艘大船。船只造型威风勇猛,遍体红绿相间,小船可容纳四、五人,大船可容纳五十人,船首是个金眼绿发的男子雕像。

白雪儿问道:“利大叔,为何乘船?”

利金沼答道:“在这丛林里骑马不便,坐船要快得多了,咱们离落国一辈子都活在船上。”说罢领五人坐上了船。

白雪儿记得形骸对她说过离落国之事:离落国境内河流密集,四通八达,离落族人于千年之前就是一群船民,一直都做海盗勾当,船只汇聚成部落,汇聚成城寨,有些人一生都不上岸,将船与河流当做自己的家。这些部落间互相抢掠,互相残杀,直至一位龙火贵族将他们统一起来,建成一个极为庞大的国度,带给他们文明与礼仪。

但这些船民难脱野蛮之性,他们仍做着海盗勾当,抢自己的邻居,还顺流而下,到远方的运河去抢。他们抢露夏王朝,抢散地诸国,抢奈非国,偶尔甚至还抢龙火天国的船。在离落国中部王都周围的住民效仿龙国礼仪,乃是礼化之邦,生活优渥,但除了那数百万人之外,离落国仍愚昧落后,鲁莽成性,而王都中的贵族却纵容这海盗行径。

白雪儿想到此处,不禁贴近形骸,问道:“利大叔,你们自称自称战团,那又是何道理?”

利金沼傲然道:“咱们离落国有上千个村寨,每个村寨都隔离着,彼此有仇,岂不如同一盘散沙?咱们战团长从各个村中挑出勇士,聚成一个战团,方便到外头做买卖。离落国有五十个战团,我这金鱼寨战团有五千好汉,一千条好船,是其中最威风,最厉害的,你们龙火天国的军团与咱们离落国战团相比,根本不堪一击。”

白雪儿在形骸耳畔说道:“爵爷师父,他是不是在自吹自擂?”

形骸瞧出此人是龙火贵族,而这船队中蛮子各个儿强悍,低声道:“单以气力而言,这战团未必在我龙火国精兵之下,但双方军纪训练兵刃装备相差太远,若平地相斗,他们非我龙国之敌。不过双方本是盟友,数百年来从未兵戎相见。”

白雪儿又道:“那若是到了河上、丛林里呢?”

形骸道:“我龙国兵威震动天地,岂会败给区区离落国?”

白雪儿问道:“他们说要做买卖,是不是跑到外头去当海盗?”

形骸道:“多半如此,不过听说他们还与北方的敌人打仗。”

白雪儿道:“那是什么样的敌人?这群蛮子如此凶恶,他们的敌人未必是坏人吧。”

形骸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水声哗哗,战船破浪前行,白雪儿见两边的树木朝后退去,影子练成一片,仿佛岸上高大的城墙,河面上反射着淡淡的、墨绿色的、若有若无的阳光,人人都被这阳光轻轻笼罩,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白雪儿握紧形骸的手,觉得他又变成了冷冰冰的活死人,但她半点也不害怕,反而安心的在这活死人陪伴之下,顺着大河,乘着海盗的战船,前往丛林与河流环绕的陌生国度。

二十四 撕裂之头骨

府上灯火通明,宾客熙攘,美味佳肴流水价上桌,利歌坐在君主之位,望台下来客,听着乐师吹笛弹琴,情不自禁的想象自己奏乐时的情景,露出无奈的笑容。

母亲嘴上总说不愿利歌当国主,可一到此处,却显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她打扮的美艳无双,与王都的达官贵人相谈甚欢,手腕高超,旁人送她贵重礼品,她夸赞几句,令赠礼的比收礼的更喜悦。她见多识广,处事高明,与谁都合得来,不知为何,消息也极为灵通,她俨然已是城中贵妇的首领人物。

旁人说她与李耳国师有染,虽不曾当面质疑,但她偶尔听在耳中。她并未否认,更不避嫌,反而与李耳走得更近,让流言传开,显得煞有其事。她教过利歌,依附权贵,散布谣言,虚张声势,合纵连横,这全是保存自己的手段。

利歌不喜欢玩弄手段,不想深陷权谋,不想当什么国君,不想堂而皇之的坐在君主座位上。台下的大臣贵族上前恭贺利歌,利歌如母亲般言行得体,彬彬有礼的应答,引起众人歌功颂德,有人夸他俊秀,有人夸他才能,有人夸他礼贤下士,有人说他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但利歌有什么才能?他只是医术上还过得去,乐器上比旁人更胜一筹,但论起治国,当起国君,他半点能耐没有。俊秀?俊秀又有何用?在这武勇为上的离落国,俊秀只显得软弱罢了。

李耳编造借口,改小了利歌的年龄,对旁人说他只有十三岁。但利歌明白时限就要到了,最多再过半年,一旦他到十五岁仍未能觉醒,他便当不了国君,眼前王储般的辉煌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李耳说过,即使利歌觉醒不了,他和母亲仍能太太平平的生活。但母亲不信这鬼话,她说利歌定会及时收获龙火。

她曾经说只要利歌平平安安就好,但过了短短一月,她已变了心意,不再像过去的娘亲了。她对利歌寄予厚望,充满信心,而她信心越大,梦想破灭的落差也就越大。

道理如此,利歌都懂。利歌多么盼望自己能回到过去,回到自己幼时居住的青楼,在那儿,所有的姐姐阿姨都喜欢他,都宠着他,会为他讲故事,会亲利歌的小脸,会搂着他睡觉,会与他合奏乐器,会求他开药看病。而那时的母亲也比此刻可爱亲切的多。

李耳坐在近处,似瞧出利歌心不在焉,笑道:“主公累了,该回房歇息,大伙儿都散了吧。”

李耳国师让利歌害怕,他的笑温柔而坚毅,他的笑谦和而傲慢,他的笑谄媚而深邃,他的笑和善而残忍。母亲曾给利歌看过那样的书,书中的坏大臣将小娃娃皇帝扶上皇位,将他如傀儡般操纵,若那皇帝不听话,坏大臣就将那孩子杀了。李耳就像是那样的坏大臣么?

利歌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从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一直教他在朝廷中生存的种种阴谋手段,教他当皇帝对付权臣的道理,她也许早就想到利歌或许有朝一日会去当国王,她一直盼着这一天吗?

母亲骗了我,但母亲就是母亲,她对我的恩情爱意是不会变的。

利歌盼着行海爵爷早些到来,有他在场,一切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其实利歌隐约觉得行海爵爷武功未必在李耳国师之上,但在他幼小的心中,行海爵爷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他暗骂自己:“那都是你盲目的乱绪,不切实际的幻想,行海爵爷根本不将你当做朋友,也从未和颜悦色的待你,你怎能一味的依赖他?”

但爵爷定然是故事中那样伟大的侠客,他们未必要对你多好,但他们总会从坏人手中拯救你。

众人陆续离席告退,李耳道:“主公,你身子不适么?”

利歌道:“多谢国师关怀,我好得很。”

李耳道:“此处是我昔日故居,但我一直令人打扫收拾,还算整洁干净,主公住的惯么?”

利歌忙道:“住得惯,我从未住过这么好的庭院房屋。”

李耳冷笑道:“主公是说我贪赃枉法,奢靡度日?”

利歌吓了一跳,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很感激感激国师。”

利修衣啐道:“李耳大人,你怎地吓唬我孩儿?”说罢搂住李耳胳膊,轻轻拍打他胸口。

李耳叹道:“夫人,你待老夫如此亲昵,岂不惹人闲话?”

利修衣笑道:“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怕旁人多说什么?”

李耳道:“若是行不正,坐不直呢?”

利修衣嘻嘻窃笑,与李耳并肩而去。侍女走来,请利歌回屋。

走到半路,忽然一头美丽的小鹿蹦蹦跳跳、欢快轻巧的跑来,那小鹿身子一转,化作少女模样,握住利歌手掌道:“利哥哥,这府上有许多奇怪的去处,你带我去瞧好不好?”

利歌忙捂住眼睛,道:“你先穿上衣服再说!”

宝鹿皱眉道:“我将来是你小老婆,在你面前,不用穿衣服。”

众侍女哈哈大笑,但笑声中似有些轻蔑嫉妒,利歌苦笑道:“穿吧,不然让人笑话。”

宝鹿穿上侍女递来的衣衫,急不可耐的拽着利歌就走,利歌对侍女们说道:“诸位姐姐,你们下去好了。”侍女们依言而散。

两人沿长廊朝前,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处,桃琴儿等在这里,见状长舒一口气,喊道:“可总算来啦。”

利歌道:“为何等在这里?这里头有什么?”

宝鹿道:“这门里的灵气充沛至极,我能感受得到!快些,快些将这门打开。”

李耳曾将这大宅的所有钥匙全给了利歌,但他摇头道:“这儿毕竟是国师的房子,不得他准许”

拜桃琴道:“你没听国师说么?‘此屋我已不用,是我赠给主公的登基薄礼,还请主公笑纳,随意观赏游玩。’”

利歌暗暗叹息,他知道这屋子定然是行海爵爷所说的鸿钧逝水,其中藏有珍贵宝物,宝鹿是混沌鹿,对灵气渴望至极,不可或缺,若这门中真有宝藏神器,能助她灵气增长,那就赠给她好了。

他将钥匙试了一遍,咔嚓一声,大门开启,一条黝黑走道通往里头,上下左右皆甚宽阔。

拜桃琴朝其中望了望,道:“里头不会有妖怪吧。”

宝鹿昂首道:“有妖怪也不怕,寻常妖怪不是我对手。”她灵气深厚得很,比得上第五层的龙火功,只是无法自然复原,因此极为珍惜,不敢消耗过度。

拜桃琴笑道:“也是,本姑娘是龙火贵族,最喜欢对付妖怪啦。”

利歌闻言,叹了口气,道:“不知我何时也能觉醒。”

桃琴儿忙道:“利哥哥放心,行海爵爷认为你必能觉醒,此事铁板钉钉,绝无差错,只是你不可操之过急。”

宝鹿又催促几声,三人朝里走,拜桃琴手中举一根翡翠火杖,当做火把使用。这火杖用的是燧冰弹,远比寻常火光明亮,照亮三丈远。

这屋子竟是个书房,书册整整齐齐堆放在书架上,数不胜数,利歌眼花缭乱,有些想在此挑灯夜读,沉浸书海。宝鹿和拜桃琴倒大失所望,宝鹿嚷道:“这里头怎地全是没用的书?”

利歌道:“把火杖收了吧,免得烧起来。”

桃琴儿笑道:“你就是胆小怕事,本姑娘办事你还不放心么?”但仍收了火杖,取出一颗夜明珠照明,但这夜明珠只能照亮近处。

宝鹿指着一处,道:“那儿灵气最为强烈!”利歌见墙壁上有个门框,但却无门,似乎是木工建造出错,只造了框架,并未在这儿开一扇缺口。宝鹿鼻子嗅了嗅,如痴如醉,道:“这门后头的灵气像海一样充足,我要进去吃个饱。”

利歌道:“可这里死路一条。“

桃琴儿喜道:“定然是暗门,哈哈,咱们找到大宝藏啦!那老国师决计料不到宝鹿竟有探测龙脉的本事!”

利歌突然听见宝鹿手腕上有奇异的声响,他道:“宝鹿,那手镯!国师赠给你的手镯!”

宝鹿不明所以,但将手镯取下,手镯一靠近那门框,哗啦一声,千万道血光从门中涌出,三人吓得往后一退,见血光慢慢平息,门中有一红圈,血光绕着那红圈,好似人眼中的血丝般环绕着瞳孔。

宝鹿喜道:“成啦,我进去看看!”利歌想要阻拦,但宝鹿急匆匆的一头扑入红光中,霎时不见。

利歌叫道:“宝鹿!”跳入门内,他鼻子里闻到一股血腥气味儿,眼前景象飞速旋转,难以辨认,他脚踏上地面,却未能站稳,一下子扑倒在地。

桃琴儿低呼一声,摔在利歌身边,利歌头晕眼花,将桃琴儿扶起,刚想问话,宝鹿手掌伸了过来,将两人嘴巴捂住。她低声道:“前头有人,小声些。”

利歌见到前方有火光,身后却是一片漆黑,来时的血光门不知去向,这竟是个挪移方位的道法门。

三人无奈,蹑手蹑脚往火光走去,临近火光,见有十来个穿红袍的人,跪在一巨大的野兽头骨前头。那野兽似曾是一只猎犬,但头骨有一人多高,一丈多长,牙齿锋锐如刀,有八个眼眶,头骨表面仍有猩红的血液流淌。

利歌只听那些红袍人低声念道:“撕裂之血魔,弃世之神灵,请赐予我等信徒灵气,令我等觉醒而狂喜。”

二十五 人归于野兽

利歌害怕起来,脑袋转动,想找到出路,但四周太暗,根本瞧不见出口。他看着那头骨,头骨似也在看着他,利歌看着野兽表面的血,野兽也盯着利歌体内的血。

那是怎样的野兽?这场景如此邪门,为何瞧来又如此神圣?野兽是怎样死的?他死前觉不觉得痛苦?沐浴鲜血后它似乎很快活,为何死去的野兽头颅会快活?它裂嘴的模样好像在笑,它在笑什么?

一血袍人站起身来,道:“奉献血液。”

众怪人卷起袖管,各自取一匕首,依次划破手指,将血滴在野兽头骨上,血液流淌,整个头骨好像活了,不再静止,血光反射折转,光影变幻扭曲,它的表情活生生的,贪婪、狡诈、凶狠、痴迷,比人还要鲜活,比人更加难测。

突然间,那说话的血袍人又道:“有外来者!”其余怪人转过身,目光微红,盯着三人藏身之处。

利歌、拜桃琴、宝鹿皆吓出一声冷汗。宝鹿在元灵中算颇为不弱,但本能却令她怕的要命,仿佛被宝石王盯上一般。

拜桃琴皱着眉头,从立柱后走出,道:“喂,我们不当心闯到这儿来,请问该怎么出去?”

利歌汗流浃背,心想:“他们只怕不会轻易放咱们走。”

那血袍人默然片刻,道:“三位皆是有缘人,既然来了,便是活祭。”

宝鹿瞧出他们不过是凡人,身上全无灵气,狠狠说道:“谁敢上来,就是找死!”

怪人们大声吼叫,身上红光骤升,利歌惊呼道:“龙火功?”

宝鹿摇头道:“不是,这不是火的颜色,倒像是血的颜色!”

众红袍人初时静立,但一下子猛冲向三人,动作甚是敏捷,仿佛灵猫。拜桃琴取出翡翠火杖,交给利歌,道:“你用这宝物!”自己手握风波宝剑,水光一闪,将一人从头到尾斩成两截,哗哗一声,鲜血如瀑。拜桃琴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如此残忍的杀人,她不料宝剑锋锐至斯,吓得双足发软。

红袍众人似不在意,仍旧凶狠冲来。一人拔出一长满锯齿的匕首,刺向拜桃琴,宝鹿重重一脚,将此人踢飞出去,此人一张口,鲜血狂涌,竟将五脏六腑一齐呕吐在地上。

利歌骇然道:“宝鹿儿,你这腿怎地这般狠?”

宝鹿嚷道:“我也不知道,这群人加倍容易吐血!”

拜桃琴恐惧的反胃,只想快些逃开,身后有人偷袭,她顿时察觉,反手轻刺一剑,这招患病牡丹剑手法轻柔,在敌人咽喉轻轻一点,毒素扩散,此人立即咽气,但他死后,血液从七窍中喷洒而出。淋了拜桃琴一身。拜桃琴哇地一叫,呕吐不止,她刚刚吃过晚饭,可吐出的却并非食物,而是浓黑的血液。

利歌喊道:“这血有毒!”拜桃琴习练患病牡丹的功夫,按理颇能抵挡毒素,可一中敌人血液,竟丝毫承受不住。

宝鹿道:“桃琴姐姐退下,你真气不足,挡不住这毒血!”说着双足连踢,三角连顶,众教徒不是她对手,弹指间皆倒在血泊中,死状无不惨烈绝伦。

只一会功夫,红袍教徒只剩下最初那发号施令之人。宝鹿身上浴血,绯目闪烁,昂首而立,足踏血池,颇有元灵神祗的风范。那红袍教主略一点头,道:“多谢姑娘,令教徒们化作血水,供奉血魔神。”

宝鹿冷笑道:“谢什么?我也顺手送你一程。”她想起宝石王奴役她的兄弟姐妹,更对这群邪魔外道莫名憎恨,倏然一动,一脚踢出,去势迅猛,足可裂石碎地。

那人抬起手掌,动作甚是缓慢,忽然间,宝鹿只觉他那手掌危险至极,吓得一个冷颤,缩回了脚,愣愣看着敌人。红袍人踏上一步,左手如掀起窗帘般拂动,柔顺的红光顺着他手指流向宝鹿。宝鹿瞪大妙目,仿佛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又仿佛被黄鼠狼盯上的毒蛇,更像是坠入了噩梦中的凡人,身子因惧怕而迟缓至极。红袍人动作虽不快,但这一掌仍打在了宝鹿胸口,饶是宝鹿身躯健壮,仍口喷鲜血,摔倒在血池里。

利歌赶忙冲出,想扶起宝鹿,但稍一靠近,惧意攫住心神,脸色惨白,红袍人袖袍一拂,利歌双膝穴道受制,跪在地上,地上的血似有了知觉,慢慢上涨,没过腰际,似想要拥抱他。

宝鹿神智不清,低吟一声,地上的黑血涌入她嘴里,宝鹿咕噜咕噜,挥手挣扎,却起不了身。利歌与拜桃琴同时喊道:“宝鹿!宝鹿!”但利歌动不了,而拜桃琴吓得浑身酸软,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躲起来。

红袍人将宝鹿提起,走向祭坛上的野兽头骨。宝鹿怒骂道:“放开我,你你解开你这邪法!”但对血的恐惧仿佛绳索,将她死死缠住,身子不听使唤。

红袍人不答,拔出锯齿刀,嗤地一声,刺入宝鹿脖子,宝鹿血脉中的血霎时喷出老远,随后如同溪流,源源不断的流下。宝鹿惨叫着,呜咽着,闭上眼,脑袋耷拉下去。

利歌霎时只觉天旋地转,又如坠冰窟,他大声喊道:“不!不!饶了宝鹿!”

红袍人不答,凑近闻宝鹿的血,满意的点点头,又取过一根锯齿刀,刺进宝鹿的大腿,红血如洪,倾泻而下。宝鹿没了知觉,连叫都不叫了。

利歌心如刀割,只想:“宝鹿死了么?不会,不会,她是元灵,不会那么容易死。她缺乏灵气,可绝不缺体魄耐力。她还活着,除非她的血流干了,她绝不会死。”

她垂着头,被锯齿刀钉在野兽头骨上,鲜血从身子内流出,汇入齐腰的、泛滥的血水中。利歌却感到奇异、荒谬的欲望,她这模样好美,好香,好诱人,好可爱,让人的嘴不禁满是口水,让人的眼充血,让人的胃翻滚叫唤,让人的身子里充满了力气。

利歌想要亲吻她,亲吻她的血,亲吻她的伤痕,亲吻她的眼睛,利歌的舌头会变得很长,长满尖锐的钩刺,剥下她的皮肤,让她的血肉在眼前一览无遗。

利歌脱离了血水的环抱,站了起来,走向祭坛,走向红袍人,走向宝鹿,走向野兽。

拜桃琴叫道:“利哥哥,快快回来!”叫了几声,利歌似成了聋子,不为所动。拜桃琴鼓足勇气,将风波宝剑扔向利歌,喊道:“快接着,拿剑刺他!”

红袍人笑了笑,利歌头一次看清他的脸。那张苍老的脸上全无血色,布满伤疤,他身子里的血有死亡的声音,他的眼神却显得极为尊敬。

红袍人掌中出现一柄红剑,红剑扑通扑通的作响,那是人心脏的跳动声,就是这声音令宝鹿恐惧得斗志全无,丧魂落魄,利歌听得很清楚,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刻在心中。

红剑刺向利歌心脏,红光宛如丝绸,弥留空中,快到极致,却又似慢的充满美感。

利歌拔出风波剑,右手的剑鞘随着红剑的剑意颤动,就像是琴弦随手指而动,就像笛子改变了口中吹出的气,两者紧密相连,密不可分。剑鞘是剑的起点,是剑的归宿,因而剑鞘对剑而言是神圣的,无论多么锋锐的宝剑,都不会伤害迎接它的剑鞘。

红剑慢了下来,它的剑意被剑鞘消去,传递到利歌的风波剑上,风波剑剧烈震颤,不由自主的刺去,那一剑呼应着心脏的声音,斩破风,宛如体内的血,在人体内找寻自己的目的。

红袍人身子一让,利歌刺中了他的右臂,他笑得愈发欢畅,红剑随手腕转动,斩向利歌的腰。利歌早料到这一剑的动向,因为剑上骇人的声响并未停歇。它不住的叫唤,响亮的威胁、嚣张的恐吓,狂热的祈祷着,剑鞘感应到了,化解了剑意,令这一招在利歌长剑上重现。

利歌使出这一招,但并非横斩,而是纵切,方位不同,但剑的声音是一样的,剑的心意是一样的。红袍人武功比利歌高得多,甚至远超宝鹿,而且似料到了这进展,却并不试图抵抗,这一剑结结实实的咬中红袍人肩膀,将他整条胳膊卸下,随后,红袍人挺起胸膛,用自己的心脏去迎接这剑,去做那剑鞘,剑始于剑鞘,归于剑鞘,就仿佛所有血液都始于心,也终将归于心。

他为何不躲?为何求死?为何微笑?为何放弃?他击败宝鹿的时候也可顺手重创利歌,利歌决计还不了手,他从始至终都在手下留情么?

利歌觉得红袍人在等着自己,等着这一时刻,让利歌在野兽的面前终结他的生命,开始属于利歌的轮回。

剑始于剑鞘,归于剑鞘。

血始于心脏,归于心脏。

人始于野兽,归于野兽。

利歌想问红袍人到底是谁,想问他这野兽到底是何物,想问他为何如此善待自己,甚至不惜用生命令利歌领悟剑道。但红袍人的血很快流干,这无名的狂信徒就这样死了。

拜桃琴又大喊道:“利哥哥!你你觉醒了!”

利歌注意到红黑色的血光笼罩全身,令他仿佛乌云缭绕的山一般,他往血池中望去,自己的额头现出飞龙的印记。

但这些都不打紧,他用力呼出一口气,喘得好似噩梦刚醒。

他不再是野兽,不再沉浸于血,不再痴迷于剑,他害怕得像个婴儿。他手忙脚乱的将宝鹿身上的锯齿匕首拔出,扔在地上,说来也怪,锯齿刀一离身,宝鹿的血立刻就止住了。

她死不了,她活的好好地,利歌骇然发现,被血液染红的她美的如此惊心动魄。

二十六 海上显威风

在河间漂流数日,小河汇入大河,白雪儿见水面广阔无边,气势若海,心胸也为之一宽。这时,只听利金沼大声呼喝,旗舰上大旗来回舞动,船只往一大片礁石后躲去。

白雪儿问道:“师父,怎么啦?”

形骸道:“劫掠勾当。”

白雪儿运轻功,跳到一块礁石上,目光透过水雾,只见远处一只船队朝此驶来。那船只皆好似穿铠甲的士兵一般,船帆上有长矛与宝剑的图案。

她不禁喊道:“露夏王朝?”数百年前,露夏王朝国小兵精,以百分之一国土,抗拒龙国大军十余年,龙国竟未能将其攻克,这是龙国扩张战争中唯一的败仗,从此以后,圣莲女皇便再未对露夏王朝用兵。但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动用手段,在露夏王朝周围多树强敌,露夏王朝被环环包围,仍屹立不倒,只是其商船往往便遭了秧。

金鱼战团中响起号角声,鱼旗飘扬,一百艘小船从藏身处冲向露夏王朝船队。白雪儿不禁骇然,跳回形骸身边,道:“师父,他们他们要滥杀无辜,捕捉奴隶么?”

形骸神色鄙夷,道:“这是自然。”

白雪儿道:“你难道不管?”

形骸愣了愣,走向利金沼,利金沼正用千里镜筒遥望战况,身旁满是武将。形骸道:“战团长,你受托护送使节,当以赶路为主,为何节外生枝?”

利金沼冷笑道:“使节,你可是怕了?”

形骸道:“我自无所畏惧,但不想耽搁行程。”

利金沼哈哈大笑,道:“龙国的龙火贵族都是软蛋,见不得危险,听不得战吼,惹不起露夏王朝。但咱们离落国就不怕。龙国在露夏王朝那儿吃了败仗,便让咱们离落国帮你们找回场子。”

形骸哼了一声,心中暗骂:“一群狗强盗!”但离落国为友,露夏国为敌,友方对敌方杀人放火,他有公务在身,委实不可多管。他生平多经历艰难之事,深知国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能鲁莽轻断。有些战事在百姓眼中残酷邪恶,但对家国而言却难以避免,势在必行,甚至算得上英勇之举。

白雪儿见形骸相劝未果,反而令战团众人对己方指指点点,暗中嘲笑,心下大怒,道:“师父,你演一手功夫给他们瞧瞧!”

形骸冷冷道:“一群蛮子,我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这句话说得极响,被离落国众人听见,纷纷横眉竖眼,脸色不快。

突然间,出击的船队炸裂开来,烈焰升腾,士兵“哇哇”乱叫,身上着火,摔入水中。白雪儿拿起一根千里镜,朝那边望去。只见露夏王朝船上出现一群极高大的武士,各个儿皆在十尺左右,全身包甲胄,那甲胄呈栗色,看似轻盈匀称,精巧雅致,头盔有如猎鹰,又似猛虎,手持长矛,长矛上燃起火光,转动时化作火圈,环绕周身。

这三十个勇士将金鱼寨战团好手杀的人仰马翻,死伤惨重。金鱼寨的兵刃伤不得他们分毫,而露夏国的兵刃数招能将小船劈沉。

形骸听孟轻呓说过,露夏王朝精研飞灵真人一脉道法,用翡翠与乌木改良甲胄,即使不会龙火功的凡人也可穿上这华亭战甲作战,威力不逊于龙火觉醒者。这华亭战甲之密正是当年龙国难胜露夏王朝的主因。当成千上万的甲士出现在城头,便是龙火贵族也难以攻入城中。形骸曾屡次与铁甲大法交手,自身也穿山墓甲,深知其厉害之处。

他又看到露夏王朝船队中央坐着一群长袍道术士,众道术士盘膝入定,身前浮着一个个小球,船外罩着一层罡气。形骸暗忖:“这群道术士将真气遥遥送至战场,才令凡人有掌控华亭战甲之能。若当真交战,需得先将这些道术士铲除。”但那地方防备森严,想要突入,谈何容易?

利金沼见数百人奈何不得敌方三十人,怒道:“传令下去,放火烧船!”海盗劫掠,本是为财为人,放火烧船实是认栽泄恨之举,将来还得费力气去打捞财宝。

形骸轻蔑说道:“果然是硬汉子,与咱们龙火国软蛋不同。”

利金沼脸色阴沉,道:“孟使节,我对你一直客气,你可别不知分寸。”

形骸道:“我劝你早些撤离,以免越陷越深,亏光了棺材本。”

利金沼面色如土,大声传令,战团小船中放出燃烧冲船,撞向露夏国船队,同时火箭如雨,射向敌人。

敌方施展道法,轰地一声,水面中升起巨浪,将火船火箭一齐熄灭。露夏王朝船上也有人张弓发矢,他们那弓箭设计巧妙,威力强劲,箭头上依附真气,似比弩弓更快更猛,金鱼战团登时死伤无数,船只散漫,陆续逃开。露夏王朝船队加速冲破缺口,越来越快,越来越远。金鱼战团指挥失灵,不敢追近,任由敌人远去。

形骸暗暗心忧:“以单兵之力而言,露夏王朝更在我龙火国军团之上。”但他明白自己对兵法军情所学粗浅,倒也不愿妄自菲薄。

利金沼怒不可遏,将出击的小船召回,将几个指挥使绑了,立于他身前。利金沼来回走动,目光盯着犯人,又凶又冷,偶然间会望向形骸,显得颇为恼怒。

他问道:“你们玷污了我金鱼战团的名誉,玷污了我离落国勇士的名誉,该如何洗刷耻辱?”

众指挥使大声道:“我回去之后,加入敢死队,去砍伐树海国的圣木带回来!”“我回去之后,将我的儿子与侄子一齐带去树海国烧杀猎奴!”“我愿去丛林树海中,杀死尖牙鬼们!”更有几人拔出刀,割断自己喉咙,就此断气。

白雪儿看得厌恶万分,问道:“师父,树海国是什么地方?”

形骸道:“树海国也是东方大国,与离落国相隔只一条大河,离落国住在河上,树海国住在树上。由于离落国崇拜的神与树海国崇拜的神相互敌对,这两国数百年来仇杀不断,战事惨烈。”

白雪儿想象着树海国住在树海上的场景,不禁心驰神摇,好想去看看,笑道:“树上怎能住人?他们人数定然不多。”

形骸摇头道:“树海国的树和这儿的树不一样,那儿离木行神龙居住的地方已然不远,树木动辄在百丈之上,巨大如山,树枝宛如桥梁,我听说他们将树挖成楼宇,建造平台,手艺精细结实无比。他们的领土未必在离落国之下,且更为繁荣文明。这只露夏王朝的船队定然是驶向树海国的。”

白雪儿眼睛亮晶晶的,道:“师父,你带我去瞧瞧好么?”

形骸道:“树海国是离落国的敌人,也是我龙火国的敌人,我如何能带你去?”

白雪儿叹了口气,道:“没用的男人,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见形骸朝自己瞪目,似在指责,微微一笑,又道:“这离落国也太浑啦,又与露夏王朝打仗,又与树海国打仗,难道不怕报复么?”

形骸答道:“一来他们有龙国撑腰,诸国不愿与龙国为敌,二来他们国境被河流环绕,凭借天险,易守难攻,三来露夏王朝离此太远,如要远征,得不偿失。他们主要敌人,乃是树海国与北方各国。”

利金沼见两人有说有笑,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更是恼火,他饶了发誓的指挥使,将死去手下的尸体绑上重物,抛入河流,继续赶路。

白雪儿回到船舱,躺在床上,回想海上那场战事,听着船体沉闷声响,眼皮沉重,有些困了。在半梦半醒中,她想起那利金沼凶神恶煞般的眼神,又着实惶恐不安,似乎此人不怀好意,想要害死行海师父与自己。

她沉沉入睡,但睡得不怎么安稳。她总觉得黑暗中飘动着危险的、血腥的气息,船上的人不再是人,而成了战败的、受伤的、沮丧而越来越压抑的疯子,就像绝境中的野兽一样,愈发嗜血,愈发残忍,愈发阴险,愈发的恶心

她闻到一股恶心气味儿,陡然睁眼,察觉到就在床前,离她很近之处,有一人缓缓爬动。那腐臭气息就是从那人身上传来的。

白雪儿惊呼道:“什么人?”一招九转阳掌照亮前方,看清来者样貌。

那人头发湿漉漉的,双目惨白,张开血盆大口,口中长满长长的、尖刺般的白牙,身上未穿衣,瘦得已看不出是男是女,指甲也又尖又锐,掌中还捏着一根啃剩下的人手。

白雪儿惨叫一声,匆忙起床,那人朝白雪儿扑来,白雪儿推出一掌,但心里莫名害怕,掌力使不出三成,乒地一声,那鬼怪翻了个跟头,手指乱抓,险些划破白雪儿脸颊。

白雪儿喊道:“师父!师父!”往屋子角落跑,鬼怪大叫,再度张牙舞爪的冲向她。白雪儿一咬牙,使梦魇玄功的无定掌法,倏然到那鬼怪身后,一击打碎这怪物脊骨。

就在这时,背后风响,白雪儿一回头,见另一头鬼怪张大嘴巴,白森森的利牙咬向她脑袋,白雪儿魂飞魄散,吓得一时忘了抵抗。

眼前彩光一转,白雪儿已到了一人身后,那人背影很熟悉,很安全,正是她师父孟行海。她大喜过望,尚未开口,那鬼怪已被形骸一道雷电烧成焦炭。

她结结巴巴问道:“师父,这这是什么怪物?”

形骸道:“我也不知,但船上一下子全是这般妖物。”

二十七 蜘蛛织仇丝

白雪儿随形骸来到舱外,川卉三人赶到,各自惊慌而负伤。白雪儿见地上遍布这妖魔死尸,形状可怖,有不少穿金鱼寨兽皮。白雪儿颤声道:“是是金鱼寨的人,他们想要害我们?为何离落国人会变成这幅模样?”

形骸摇头道:“我正要查个明白。”

白雪儿嗔道:“师父,你怎地什么都不知道?”

形骸道:“你为何这么多废话?”

白雪儿心下稍安,娇声道:“人家是和你亲,才全心依靠你嘛。”

形骸直往外走,又有妖魔堵路,前仆后继,杀向形骸,但都被他一招一式所杀。川卉三人震惊之余,愈发佩服,都想:“他武功道法只怕比咱们高明百倍。”

来到甲板上,二十多个妖魔一齐回身袭来,形骸手臂连振,雷电成环,连续五招,将船上妖魔杀得干净。白雪儿见四周皆是死尸,是被妖魔开肠破肚,活生生咬死的。

她不寒而栗:“有些人变成了这食人妖,有些人没变,变得那些吃掉了没变的那些。”忽然间,她犯恶心,哇地一口呕吐出来,船上本就一片狼藉,臭不可闻,她吐出之物倒也算不得什么。

形骸走上甲板的舱室,见舱门紧闭,用力一掌,舱门登时粉碎,猛地一柄大刀斩落,形骸双指一夹,火光亮起,那人手掌发烫,厉声哀嚎,忙不迭退到船舱里头。

形骸道:“利金沼,我有事要问你。”

舱内共有三人,一人是战团长利金沼,其余二人是利金沼的左右指挥使。利金沼脸色惨白,道:“行海使节,你你还活着?”

形骸问道:“下方那些妖魔是什么?”

利金沼抹了抹汗,道:“那些叫尖牙鬼。”

形骸走上一步,道:“尖牙鬼?我看全是你族人所变。”

利金沼神情倒不显得如何惊讶,但恐惧之情溢于言表,他道:“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以往可从未这样过。”

那左指挥使怒道:“都是这人不祥,惹恼了神灵,神灵不保护我们,才有这般状况。”

白雪儿、川卉等人一齐喊道:“真是一派胡言,血口喷人!”“你们自己人突然变作妖怪,怎能怪咱们?”

左指挥使指着形骸道:“都是他说:‘我劝你早些撤离,以免越陷越深,亏光了棺材本。’咱们正与敌人交战,这种丧气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他说出这话,非但累咱们打了败仗,还使得神灵降罪。”

形骸答道:“若那神灵会因区区小事而大开杀戒,我便连他一齐铲除了。”

左指挥使朝形骸怒目而视,缓缓摇头,闭口不言。

形骸又道:“咱们都是觉醒者、神裔族,方才幸免,这是什么咒语,这般厉害?”

利金沼道:“这并非咒语,而是尖牙病。咱们离落国的人,自古以来就常常有人患上这病,成为杀人吃人的疯子。”

白雪儿吓出一身冷汗,远远躲开,道:“离落国的人竟这般邪门?”

利金沼道:“你怕什么,那病数千人里头只一人患上。”

白雪儿怒道:“胡说!这船上少说三分之二全成为尖牙妖怪啦!”

利金沼忙道:“是啊,这件事大为古怪,所以咱们猜是行海使节带来的厄运,令咱们的金眼神不眷顾咱们,撤了祝福,尖牙病趁虚而入。”

形骸环顾河面,其余船只中有的已然沉没,有的原地打转,每一艘船上都传来惨叫声,杀戮无休无止。他道:“这尖牙病能治么?”

利金沼道:“可以,可以,只需将患病之人绑住,送到巫师那里就可以了,不过一下子多出这许多许多病患,千万莫要带到城中,只要被咬上一口,极容易被传上此病。”

川晨骇然道:“怎地这般厉害?那可是灭国灭族的大瘟疫!”

利金沼忙道:“这病发作不急,只要被咬了后立即去找巫师、巫婆,就能治愈,通常隔上十来天都不打紧。但若变得太久就无法治愈了。”

白雪儿指着窗外道:“放瞎说!这病明明急得很,片刻也不延误!”

利金沼粗壮的身子微微颤抖,道:“我也不清楚了,以往从未有过这般急症。”

形骸略一犹豫,道:“战团长是否要救人?我远来是客,悉听尊便。”

利金沼道:“我看大伙儿都没救了,咱们先设法驶出重围,这儿离最近的港口不过三十里水路。从岸上走要安全一些。”

忽然间,舱外有人轻笑一声,形骸听到这笑声,眉头一皱,快步来到外头,只见一女子立于船头。形骸看那女子容貌,霎时整个人如石像般僵住不动了。

白雪儿微觉奇怪,细看那女子,她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不扎辫子,长发披散在两侧,眼睛大大的,脸蛋瘦瘦的,肤色似患病已久,惨白而有些透明,穿一身紫色长衫,紧贴身躯,倒也算颇有风情,玲珑有致。

形骸掌中伸出冥虎剑,深吸一口气,蓦然斩出一道雷光,这雷光惊天动地,光芒夺目,迅猛已极,那女子微一抬手,将那雷光捏在掌心,雷光巨震,开枝散叶,女子手一挥,雷光飞上了天,喀嚓一声,照亮了云层。旁人见两人这等功夫,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女子微笑道:“为何你竟未死,功夫还比以往更胜一筹?”

形骸森然道:“你还未死,我如何会死?”

女子想了想,道:“是了,你是盗火徒吧,原来盗火徒没那么容易死去。你眼下的模样是障眼法么?”

形骸喝道:“缘会,我找你多年,就是为了报那血海深仇!”

白雪儿心想:“缘会?她就是缘会?她就是爵爷一直在找的那个那个义妹么?”她隐约听孟轻呓提起过这段往事,但她语焉不详,形骸更是避而不谈,白雪儿费尽心机也没打听出多少消息来。

缘会叹了一声,道:“我当年听说你还活着,也知道你终究会找上来。我这人胆子最小,最怕旁人纠缠不清,死缠烂打,一直想着该如何将你彻底宰了,永绝后患。今天这事,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

白雪儿只觉这缘会恐怖至极,她那病态的、诡异的美,犹如死去多年的、坟墓中弥留的女鬼一般,一颦一笑都比死亡更叫人胆寒,更何况她在一念之间便将许许多多的人变作食人的鬼怪,杀光了上千条性命。她浑身冰冷,头脑嗡嗡作响,喊道:“师父,你别鲁莽,莫要与她交手!”

缘会望向白雪儿,鬼魅般一笑,道:“小妹妹,你长得好美,帮我杀了你师父好不好?”

白雪儿霎时只觉双眼充血,心脏狂跳,忍不住就想拔剑,但她习练梦魇玄功有成,在梦中尚能清醒,全力凝神,狠狠咬自己舌尖一下,借着剧痛,她回过神来,只觉虚弱无力,忙拉住形骸手掌,勉力说道:“你休想让我让我害我师父。”

缘会想了想,笑道:“是了,你就是我。”

白雪儿奇道:“什么?‘我就是你’?”

缘会道:“是啊,当我是个小姑娘时,他收留了我,待我很好,我却害得他很惨。这是他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所以他又找到了你这小妹妹,尽心尽力的想抚养你长大,让你走上正路。哈哈,你就是我,是我的替身。”

白雪儿喊道:“我管你那么多?你离我师父远点!”

缘会叹了口气,缓缓转动脸颊,对准川卉,秀眉微微一动,川卉当即失魂落魄,一枚火球朝形骸打去。

白雪儿眼一眨,见到那火球落空,川卉、川晨、威绵、利金沼与左右指挥使都晕了过去。形骸身形如梦,冥虎剑芒灼灼熊熊,从各个方位刺向缘会。缘会脸上变色,双手圈转,身上响起叮叮当当之声,她低声惨叫,似受了些伤,足尖一点,跃在水面,竟从水上一路跑远。形骸更不停留,紧追不舍。

白雪儿心急如焚,惊恐万状,喊道:“师父!师父!别追她啦!”但形骸听不见,听不懂,更不想理会,他此刻眼中唯有缘会,唯有这将他送入死亡的女妖,这祸害凡间的人,这终结他生命的人,这罪恶的发源,这挥之不去的噩梦。

缘会见难以甩开形骸,欢畅笑道:“你知道么?其实我本也不知道你在这船上,一切都凑巧得很呢。”

形骸不答,斩出冥火剑芒,缘会往左跑,躲开这一剑,她又道:“是那个利金沼,他想要杀你,他想造一起船难,趁你睡眠时将你淹死。哈哈,哈哈,这人愚蠢得很,因杀人之事向他们那个金眼神祷告,被我得知,我索性助他一臂之力。”

形骸不在乎利金沼是否真要杀他,更不在乎利金沼为何要杀他,或许是李耳指使,或许他真认为形骸不祥,但缘会必须得死,世上已无任何事能令他分心。

仇恨令他成了野兽。

他吐出命运的丝线,编织成路径,踩上丝线,如蜘蛛般爬行,动作更快一倍。缘会不料他竟有这般功夫,大吃一惊,全力跳到岸上,身子一转,膝盖弯曲,伏下胸腹,仿佛一只蝎子。

形骸一跃,口中丝线凝固,变作长枪,快如闪电,缘会身上紫光闪烁,宛如蝎尾,也朝形骸刺去。

形骸本就是要与她拼命的,这一击他早在心中设想、思索、盘算、雕琢过无数次。喀嚓一声,两人同时刺中对方心脏,但却稍有不同。

形骸已是活尸,缘会尚是活人。

缘会凄厉痛呼,鲜血流出,身躯晃动,朝后退开,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形骸也伤的不轻,但尚能站立,比缘会却好得多了。

他握紧冥虎剑,迈着复仇的步伐,走向那血泊中惊恐的仇敌。

二十八 逃入梦境中

河水声拍打河岸,沙、沙、沙,不断传来,似催促形骸下手。形骸每走一步,都愈发觉得自己并非单单只是复仇,而是朝圣,而是救赎,他从骸骨神那儿学到了教训,又将借此令自己灵魂重新升华,回复人的情感。

但如今这样不好么?在心爱的人面前,形骸像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在敌人面前,形骸无情的如同僵尸,杀伐果断,残忍干脆。如果杀了缘会,形骸会重归人性,是不是自寻烦恼,又堕入愚昧与疯狂里了?

缘会目光中恐惧渐消,她张开嘴,里头满是红血,她笑道:“爹爹,你杀了我哥哥小爪子,今天终于又要杀我啦。”

形骸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缘会道:“其实这样挺有趣的,你追着我,我想法害你,你在明,我在暗,你陪我做游戏,像几年前那样逗我开心,让我发笑,让我不孤单寂寞,让我事事如愿,牵挂着我,思念着我爹爹,其实你一直喜欢我,对不对?”

形骸神色冷漠,恰如他心中不曾有半点波澜,他道:“今天之事,绝不会让你如愿。”说罢凝聚力气,此处冥虎剑芒,指向缘会咽喉。

突然间,那剑芒在缘会面前瓦解,好似蜡烛融化一般,形骸身子一震,只觉长剑沉重,体内骨头好似千斤,血液咕噜咕噜的翻腾,有如水银,毒害全身经脉。形骸竭力呼吸一声,声音如破琴一般。

紫色的影子笼罩了河岸,一切景物都仿佛染上了紫雾,阳光变得飘忽不定,幽冥冷寂,缘会的身影变得扭曲、缠绕、模糊、狰狞。形骸眼中的她变得高大,威严、纯洁无暇,不容冒犯,而形骸则显得渺小、卑微、低贱、懦弱无力。形骸不能杀她,不能伤她,仆人怎能伤害主人?凡人怎能伤害神仙?盗火徒怎能伤害人类?

形骸摇摇晃晃,全力催促心中的恨,但他心情烦躁,神智不清,令他心脏的伤疼痛难忍。那痛是对他的惩罚,是他意欲加害缘会的代价。嗤地一声,冥火剑钻入身躯,形骸心想:“她诱发了冥火诅咒,令这诅咒加剧,这是断翼鹤诀教给她的?”

缘会叹道:“你功夫比我想象中更高,我险些失算,不过你伤不了我啦。你以为我会那么蠢,光明正大的来找你么?小爪子尚且懂得布置陷阱机关,用巧取胜,我怎能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形骸颤声道:“你的伤足以致命,你你也动不了,我总能设法破解这这陷阱。”

缘会用手捂住嘴,血液喷涌,她举起鲜红的手掌,在那紫色阴影中,令她手掌呈现出忧郁扭曲的美。她道:“如果我只有自己一人,自然算我输了,对不对?”

形骸心往下沉,缘会身后走出个影子,那影子瘦到极处,整个人仿佛干枯的、细细的小树,它走近了些,形骸看出“它”也是个女子。这女人几乎是一具行走的骷髅,但头发却光亮美丽,丝滑柔顺。

缘会道:“好姐姐,你总算来啦。”

那骷髅般的女子冷冷说道:“你何时学会动用这尸魃阵了?我们收留你,可不容忍你刺探咱们的隐秘。”

缘会苦笑道:“好姐姐,你先替我杀了这人,好么?”

骷髅女子道:“你若要我替你杀人,待事成之后,我要吃掉你一截肠子。”

缘会眼珠一转,道:“你若不杀他,他将来必坏大事。这人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运气。”

骷髅女子道:“他死定了,你的脏腑我也吃定了。”

缘会“哼”了一声,不再答复,骷髅女子形影一晃,掌心一根尖锥直刺形骸,快的超乎常理。

形骸急使遁梦功夫,影子分散,忽隐忽现,那女子微微一愣,倏然朝周围刺出二十剑,她动作极端奇异,轻巧至极,出手极快,似乎全不受半点阻力,形骸一众幻影被她刺破。形骸腰间中了一招,他脚下一软,在地上打了个滚。骷髅女子再一锥刺向形骸额头,扑哧一声,穿透形骸头骨。

缘会喜道:“成功啦,成功啦!总算杀了这冤家啦!”

话音未落,形骸人影竟化作金色的烟尘,散落一地,再一眨眼,那烟尘也消失无踪了。

骷髅女子睁大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道:“被他逃了。”

缘会急道:“这这如何可能?他动作再快,又岂能快的过姐姐你?”

骷髅女子道:“我没能杀得了他,他这功夫甚是特别,似乎逃到梦中去了。”

缘会喃喃道:“梦梦”登时又笑出声来,道:“也好,这样你就吃不了我的肉了。”

骷髅女子道:“大人说了,咱们不再收留你,你走吧。”

缘会楚楚可怜地恳求道:“姐姐,我求求你,你替我向大人说说好话吧,咱们都被紫鹤的梦托付过,本是一家人”

骷髅女子森然道:“大人说,你的梦与咱们不同,并非一路。你擅自动用尸魃阵,若被圣莲女皇察觉,咱们都会被鸿钧阵所杀。你犯下大错,咱们不杀你,已算得对你仁慈极了。”

缘会知道这女子非同小可,其主人更是得罪不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召来一只紫色断翼鹤,那紫鹤将她衔起,振翅腾空,缓缓飞离此处。她一走,那紫色影子便烟消云散,一切恢复如常。骷髅女子静立片刻,就此离去。

白雪儿见这小船随波逐流,竟向其余满是尖牙鬼的船漂去,她吓得手忙脚乱去掌舵,反而弄巧成拙,越离越近,她又记挂形骸,忙着忙着,已然泪如雨下。

忽听嗡地一声,她回头一望,只见利金沼脑袋后方出现一团彩色幻影,幻影中跌出一人,那人浑身失血,神情痛苦,不是形骸是谁?她喜道:“梦魇玄功?师父!师父!”

形骸这梦魇玄功的遁梦法实是玄妙难测,若在他十里之内有他认得之人做梦,形骸一旦受致死的伤,立时化作梦墨散去,逃入那人梦境中,再从那人梦境回归现世。其中道理唯有法力高深的仙灵能懂,已是重塑现实的功夫,比之当年费兰曲所用的凤凰涅槃更胜一筹。饶是如此,他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这么走了一遭,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白雪儿用九转阴阳功助形骸调理内息,形骸愣愣瞧着她,突然哽咽而落泪,白雪儿脸上一红,道:“师父,你哭什么?”

形骸道:“雪儿,我一直对你很凶,你莫要怪师父,好么?”

白雪儿泪水狂涌,她感受形骸掌心冰冷的温度,这才想到自己这位恩师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爱哭爱笑的年轻人,但他却用冷漠遥远将自己武装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断去铲除妖邪,不断去救助旁人,却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功绩,想念他的恩情。

白雪儿用额头抵住形骸额头,嗔道:“笨师父,提这些做什么?只要你活着,对我来说,就比什么都强。”

形骸呼吸稍稍平稳,鲜血也已止住,白雪儿见他心脏受创,凄然道:“师父,你你总把自己弄成这般惨样。”

形骸道:“你把他们都叫醒,让利金沼掌舵。”

白雪儿急忙照办,利金沼、川卉等人看形骸伤成这样,惶恐万分,利金沼再朝船外一看,急道:“先走,先走!”

他与那两个指挥使分别登高望远,扬帆转舵,避开其余战船,行向空旷水域,绕了个大圈,终于摆脱了那已被染红的血河,随后随波而前,又行了许久,前方可见港口与船坞,到了河边一处城镇。

利金沼举起灯,发出信号,城镇灯塔也以信号答复。利金沼于离城三里处停下,同左右指挥使一同走近,笑道:“总算安全了。”

川晨问道:“为何不继续朝前?”

利金沼略一停顿,指着形骸道:“我们要杀了此人,为死去的战友族人们报仇。”

白雪儿惊怒不已,怒道:“你胡说什么?”形骸又变回冷漠神态,看着利金沼三人。

利金沼大声道:“是此人在船上说不吉利的话,得罪了金眼神,才招致咱们吃败仗,得尖牙病,咱们不杀此人,金眼神绝饶不过咱们。“

白雪儿站起身,挡在形骸面前,道:“师父救了你们三人,你们就这般忘恩负义?你们是看师父受伤,才敢如此说话,真是一群无胆无德的败类!”

川卉也道:“休想伤掌门人一根汗毛!”饶是她受伤颇重,仍摆出施法架势。

川晨、威绵互望一眼,交换眼神,都缓缓点头,威绵道:“夫人,让他们杀,咱们别管。”

白雪儿朝他怒目而视,川卉也怒道:“他他可是咱们掌门人哪,咱们对他发过誓”

川晨喊道:“你不明白么?咱们伤成这样,挡不住这位战团长,岂敢挡他的路,碍他的事?”他生怕惹怒了利金沼,连自己三人也都倒霉,提起战团长三字时,语气恭敬谄媚至极。

利金沼哈哈笑道:“算你识相。”又对白雪儿道:“小姑娘,你呢?你识不识相?”

白雪儿哆哆嗦嗦,脸色苍白,但仍摇头道:“识相?识你的狗头相么?你自己指挥不当,庸庸碌碌,无能至极,却想将这场祸事全算在师父头上?你要碰师父,便先问问我掌中长剑吧!”

二十九 沉舟侧畔过

那利金沼在一天之内大军全灭,心下本就震怒,白雪儿骂他无用,更是令他几欲发狂,当即顾不得眼前少女柔弱,一拳打向白雪儿。白雪儿还一招九转阴掌,连消带打,利金沼经脉一寒,手臂无力,一招落空。

利金沼怒喊道:“还看什么?都给我上!”那左右指挥使齐声呼喝,从旁攻来。

川卉念咒施法,召出一豪猪元灵,豪猪挺起一对弯曲利牙,挡住左指挥使。她本就被尖牙鬼咬伤,几无余力施展其余道法,只专心操纵那豪猪。

右指挥使喊道:“中!”长剑一刺,那豪猪中剑,地面鲜血斑斑。川卉咬牙,聚集剩余真气,一个火球烧上右指挥使,此人痛呼一声,顿时被烧的面目全非,变作焦炭。

川晨急道:“你这丫头怎这般蠢?咱们得罪了这孟行海,若不杀他,唯有死路一条!你怎地还帮他杀人?”

威绵见白雪儿与利金沼斗了个旗鼓相当,川卉则固执己见,令豪猪元灵死死缠住左指挥使,川晨劝也无用。他眼珠一转,一指点中川卉灵台穴,川卉立时扑倒在地,昏迷不醒。

白雪儿瞧见,叱道:“你这叛徒!”

威绵沉声道:“迫于无奈,孟行海,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烧了符,十道飞镖瞬间飞向形骸。形骸勉力抬手,用尸体挡住飞镖,那飞镖炸裂开来,砰地一声,形骸翻了个跟头,伤口迸裂,更多血滚滚流下。

白雪儿大急,舍下利金沼,跑向形骸,利金沼瞧出破绽,全力打出一掌,掌风如炮,急速撞向白雪儿,白雪儿惊呼一声,难以躲闪,眼看势必被这一掌打断背上骨头,形骸将她一推一扔,白雪儿身子虚隐,摔入川卉梦境中。

利金沼、左指挥使、川晨、威绵见白雪儿突然消失,皆莫名其妙,但四人只想杀死形骸,于是将他围住。川晨喊道:“战团长,杀了此人之后,你不可再为难咱们三人!”

利金沼道:“好,就这么定了!”说着朝前一跳,一招鹰爪手,五根手指锐利如刀,抓向形骸喉咙。形骸伤得虽重,但这一招仍看的清楚,忽然右臂长出,打在利金沼胸口,利金沼体壮皮厚,中掌半点不痛,只是脑袋一晕,往后撤了半步,四人见他右臂竟然复原,都大吃一惊。

左指挥使手握大砍刀,斩向形骸肩膀,这一刀实是极厉害的杀招,预伏了数个后手。形骸却陡然踏上一步,手掌如鹰,捏住左指挥使脖子,咔嚓一声,将他喉管扯破。此招正是利金沼刚刚得意妙招“鹰爪手”,且比利金沼动作快上许多,左指挥使全未料到,当即死去。

利金沼仿佛见了鬼,颤声道:“你你怎会我这绝学?”

威绵念念有词,再度召来那飞镖,川晨则双掌转动,一股股大风化作尖刀,攻向形骸。形骸突然往右一跳,动作迅捷,丝毫不像受伤模样,那飞镖与风刀一齐落空。威绵、川晨心中一震:“他的伤莫非是装出来的?”

利金沼快步追近,全力一脚踢出,这一招叫做艨艟飞腿,模仿海战时战船相撞的战术,在水上作战威力极大,形骸转过身,双足一点,弹射而起,也是一招艨艟飞腿,两人双足一碰,喀地一声,利金沼那铁腿登时折断,他哇哇大叫,抱住断腿,又是害怕,又是迷茫:“他从哪儿学来这艨艟飞腿?竟比我练得更好?”

先前形骸右臂击中利金沼,已暗中使出逐梦功夫,借用这利金沼脑中武学应战,无论利金沼功夫多高,体力多足,形骸皆可胜他一筹,且他身上伤势暂时不再疼痛,就仿佛喝醉了酒、上了麻药一般。

川晨、威绵全是见风使舵、诡计多端的奸猾之辈,此刻形势逆转,两人也委实疲惫不堪,再使不出多余道法。川晨眼珠再度乱转,喊道:“掌门人,咱们咱们先前一时糊涂,还请掌门人再饶咱们一回!”

威绵也道:“是啊,掌门人,大伙儿本就共同患难过,为何要拼个你死我活?咱们改变心意了,助你对付这可恨的蛮子!”

形骸点点头,转过身,又面对利金沼,利金沼双足一瘸一拐,摆开架势,神色紧张。川晨、威绵见形骸此刻破绽百出,两人一般卑鄙,一般狡诈,竟不约而同的一齐拔剑朝形骸猛刺过去。

形骸身子不动,双臂一抬一抓,使平剑功夫,将两人长剑夺在手里,再反手一劈,这一招是平剑的“一刀两断”,先夺剑,再以剑杀原主,剑意最是残酷狠毒,毫不留情,刹那间将两人从正中剖开。利金沼纵然悍勇,但被形骸神功震慑,一时吓得目瞪口呆。

但形骸此招已使尽全力,触动伤势,令他逐梦内劲骤然消散,他口喷鲜血,坐倒在地,再无余力站起。利金沼冷汗直流,脸上满是猜疑之色,想要上前给形骸致命一击,却又万万不敢冒进。

形骸心想:“好,就这么僵持着,只要撑过一炷香功夫,我稍复体力,就能杀他。”

思绪未消,甲板上一声轻响,形骸抬起头,见利金沼背后站着一人。此人年纪颇轻,目似柳叶,眸闪银光,身躯清瘦修长,月光洒在他脸庞上,形骸认得他是离落国的李银师,他曾为捉拜桃琴而与形骸交手,败在形骸手下,算是结过梁子。

利金沼一回头,喜道:“李银师?你怎地来了?”

李银师道:“我奉利歌王子与李耳国师之命,前来迎接行海爵爷。”

利金沼呸地一声,吐一口痰,道:“此人带来厄运,惹怒了金眼神,杀了我好几个兄弟,好孩子,你快些帮我杀他报仇!”

李银师道:“好!”陡然一出手,利金沼脑袋离体,飞上了天,李银师躲开利金沼飞溅的鲜血,轻轻一推,利金沼尸体倒地。

形骸默然片刻,道:“你为何要杀他?”

李银师道:“他怠慢了客人,违背了国师号令,我自然要杀他。”

形骸问道:“你一直是李耳国师的人?”

李银师点头道:“不错。我是国师的密探,先前你我一战,原是一场误会罢了。”

形骸咳出血,凝视此人双眼,道:“现在你要杀我,易如反掌。”

李银师冷笑道:“我为何要杀你?杀了你,我又如何完成使命?”

形骸指着满船尸首,又道:“上百条船出去接我,只有这孤船返回,船员皆已变作这尖牙鬼,此事你不过问么?”

李银师道:“那是李耳国师要操心之事,我并非国师,况且金鱼寨战团与我部族的战团世代结仇,利金沼一死,这大仇也算报了。若他们皆因你而死,我还要好好谢谢你。”

形骸听他语气中极为痛恨,不复先前镇定冷静,忍不住问道:“什么仇怨?”

李银师道:“这利金沼杀光了我的村子,捉走了村子里的少年,侮辱了咱们的身子。我早就想杀他,但一直未得其便。”

形骸心中一惊,不料他竟随随便便将这深仇大恨、奇耻大辱告诉自己这外人,仿佛说着以前被人打过一巴掌,骂过一句粗话的小事一般。他道:“若真是如此,此人死有余辜。”

李银师叹一口气,道:“是啊,不过他是我第一个男人,如今死去,倒也令人感慨。”

形骸脑子一懵,心想:“他这是什么意思?第一个男人?难道还有第二个男人,第三个男人?此人莫非竟好男风?”

李银师指了指大船边,另有一艘小船。形骸点点头,拍醒川卉,将白雪儿从梦境中救出。白雪儿抱住形骸放声大哭,川卉见丈夫、兄长惨死,也是泣不成声。

李银师低声道:“别哭了,先上岸吧。”

三人上了小船,李银师取出火杖,一把火将大船烧了,又对形骸说道:“这船上有尖牙病,利金沼被尖牙鬼害死,迫不得已,我只能烧船,金鱼寨其余战船遭遇漩涡,也都未能幸免。”

形骸道:“是,实情就是如此。”

川卉又道:“那那尖牙病,我也被尖牙鬼咬伤过,会不会也得病?”

李银师道:“尖牙病唯有离落国的原住民会得,外来人从无病例,你大可放心,不过安全起见,还是去找巫婆瞧瞧好了。”

白雪儿先前在川卉梦境中听形骸与李银师对答,早就满腹好奇,此刻脱离险境,按捺不住,问道:“李李将军,你是你是男人么?”

李银师柳目望她,点头道:“是,你难道瞧不出来?”

白雪儿红着脸道:“嗯,那那你先前说第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啊?莫非说错了么?”

李银师淡然道:“这混账利金沼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睡了我,他纵然可恨,但确确实实是我第一个男人。”

白雪儿只觉他万分可怜,又大着胆子道:“那那你还有第二个男人么?”

刹那间,李银师的脸变得寒冷如冰,眼中银光绽放,他道:“不错。”

白雪儿见他不快,不敢再问,低声道:“原来如此。”

李银师说道:“这第二个男人并非强迫我,他曾是我的情人,他眼下已然失踪,但总有一天,我要他惨不忍睹的死在我手上。”

白雪儿头皮发麻,只唯唯诺诺的点头。

李银师又道:“不过我并非性格乖戾、嗜杀成性之徒。我的第三个男人便与我情投意合,恩爱有加。”说罢温柔而笑,满面春光。

白雪儿嗯嗯啊啊,无意中看了形骸一眼,却见他如老僧入定,面如死灰,又或者死死的睡过去了,半句话都不曾听见。

三十 此乐不思蜀

众人上岸之处说是港湾,其实比渔村大不了多少。前方一排渔屋,潮湿发霉,长满青苔贝壳,后方则是木屋,正中处有一神庙,是祭拜金眼神的,规模不小,摆满瓜果篮子。李银师找一巫婆,替川卉诊断,那巫婆穿金戴银,备受崇敬。

白雪儿问道:“李将军,金眼神是怎样的神?”

李银师道:“他是丛林狂欢神,所到之处,欣欣向荣,百姓幸福。”

白雪儿又道:“可他为何惩罚离落国,将大伙儿变成尖牙鬼?”

李银师淡然道:“那并非是他的惩罚,而是树海国那个邪神的毒咒。金眼神纵然神通广大,又则能保护所有人?”

白雪儿道:“那个邪神又是怎样的?”

李银师道:“她是豹女神,手段残忍,喜好吃人,凡是被她蛊惑者都会变做尖牙怪。”

形骸暗忖:“听说树海国国泰民安,百姓和平富足,比离落国要强上一些。那豹女神未必是穷凶极恶之辈,双方交恶,自然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了。”

他想起当年孟轻呓奉圣莲女皇之命,挑拨西海诸国纷争无休,或许这树海、离落二国战事也与龙火天国有关。若双方战事紧密,龙火国掌控富甲帮与大唐派,买卖兵刃粮食,也可从中牟利。

那巫婆令川卉喝了一大碗苦药,说了一堆离落国的话,李银师道:“如此便医好了。”

巫婆又问了几句,李银师付了银两,朝她鞠躬,巫婆带来两个十六岁的少年,跟在李银师后头,准备一辆大马车,让李银师一并带上。白雪儿奇道:“这些哥哥姐姐是做什么的?”

李银师道:“他们是这几年来得巫婆挑选,要送往皇城当选王族,将来新王登基,他们就是新王的亲卫军。”

白雪儿更是好奇,追问下去,才知这是离落国自古以来的习俗。离落国崇尚武勇,以武力为荣,每个少年成年礼都需结伴去丛林河岸间猎杀猎物,期间偶尔会有觉醒者。各个部族中龙火觉醒者会经过几年训练,随后被送入王族,习练离落国祖先的武艺智慧,将来再统领各个战团。国中的龙火贵族始终在一百五十人左右。

出了这港口,乘马车前行一日,复又坐船,不知是不是苦尽甘来,途中顺风顺水,日行数百里,没几天便到了王都。

这王都叫做百灵城,楼高墙厚,辉煌盛大,与先前所遇的村落城镇实有天壤之别。

光看那些村镇的百姓,令人以为离落国人言行举止野蛮荒谬,几可谓不学无术,而房屋低矮破旧,贫困潦倒,所住都是些粗鲁的猎人渔民,比之野人蛮子好不了多少。然则在百灵城中则人人衣着光鲜,精神抖擞,彬彬有礼,谈吐流畅。至于城中的房屋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漂亮,檐宇仿佛振翅昂首,即将飞入云层的大鸟,令人心生敬仰艳羡之情。

白雪儿在荒郊野外走了大半年,早苦不堪言,厌烦透顶,此刻一见这些高楼大厦,文人雅士,不由得喜形于色,笑容绽放,道:“爵爷师父,你不是使节么?咱们从此就在这里住下好不好?可比你那青虹派的道观强的多了。”

形骸道:“不成,我封地在青云山附近,岂能弃之不顾?”

白雪儿闷闷不乐,叹道:“但愿师娘将那道观造的精妙些。”

穿街绕巷,到了王宫,此处更是占地广大,气势恢宏,满是龙殿凤楼,金壁玉阶。

形骸问李银师道:“如今王位之争已定么?”

李银师道:“我也不知,需先问上一问。”

这时,只见一高大威武的将军快步走来,此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身躯健美,令人瞩目。李银师一看见此人,冷淡慵懒的神色登时无踪,露出柔美喜悦的笑容,迎上前,喜道:“欧阳哥哥。”

白雪儿听他叫的异常亲密,竟有撒娇之嫌,心中不禁一动,竖起耳朵,瞪大眼睛,观察两人一言一行。

那欧阳哥哥哈哈大笑,搂着李银师,捏他脸颊,柔声道:“师师,我好生想念你。”

白雪儿兴奋莫名,心底大叫:“这就是他第三个男人么?”

李银师与那欧阳哥哥窃窃私语,白雪儿竭力倾听,听得满耳皆是离落国语,全然不懂,暗骂道:“这离落国话好难听,这两人也真是的,为何不说龙国话?”

待那两人稍稍平静,那欧阳哥哥才拱手道:“孟使节,我名叫欧阳挡,乃是朝廷侍卫统领。我家主公已等你多时了。”

形骸点头道:“不知宫中形势如何?还请兄台告知。”

欧阳挡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大声道:“主公不负众望,不久前已然觉醒了,而且他非但觉醒,更消灭了一群邪教恶党,这功绩真叫人心里高兴。李耳国师正带主公去拜见金眼神,满朝文武都出席。”

形骸道:“真是巧了,我可否现场观礼?”

欧阳挡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龙国的使节,金眼神必然欢迎之至!”

李银师道:“他们已经去神殿了么?”

欧阳挡道:“是啊,你们恰好赶上。”说罢拉着李银师手掌,作势欲走。

李银师笑了笑,在欧阳挡脸上一吻,欧阳挡笑骂一声,捧住李银师脸颊,竟当众温存起来。

形骸眉头紧锁,心想:“当众亲密在龙国已算作十分无礼,更何况这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此二人当真厚颜无耻。”于是大声说道:“两位还请带路。”

李银师兴致正浓,闻言好生扫兴,斜视他一眼,目光不快,道:“使节,你可真惹人厌烦。”

形骸沉声道:“正事在身,两位却沉迷私欲,确令在下不解。难道祭神大典,竟不及你二人荒唐之事要紧?”

李银师冷笑道:“你懂什么?似你这般对金眼神一知半解之徒,还敢对我离落国风俗指手画脚?难怪利金沼要杀你。”

形骸声音冰冷,道:“李将军也想试试?”

白雪儿与川卉吓得不轻,喊道:“师父,你老毛病又犯啦!”“掌门人,与人为善,与人为善!”

欧阳挡忙道:“师师,使节初来,或有误会之处,你别冲他发脾气。”

李银师轻叹道:“好,哥哥,我全听你的。”

欧阳挡于是在前指引,快步走向御花园深处,他是朝廷侍卫指挥使,深受李耳信任,可以畅通无碍。

临近御花园中金眼神神庙,忽听一声声野兽般的喊叫响彻天际,高尖刺耳,疯狂激动。形骸伤势几乎已然痊愈,立时全神戒备,如临大敌。

他问道:“前方就是那大典?”

欧阳挡微笑道:“是啊,听这声音,场面果然热烈。”抓起李银师的手,吻他手指,李银师格格轻笑,身子微颤。

形骸见这两人习以为常,心下惊怒:“想不到这离落国竟公然崇拜邪神,进行邪教狂欢之举。听那喊叫之声,似有无数人正受到残酷折磨,显然诡异残忍,超乎想象!这金眼神绝非善类,我需找机会将其除去!”

他沉住气,内劲布满全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感应天地龙脉,拟订迎战策略,盘算果断狠手,杀气腾腾,目光如冰,穿过树林,来到神殿广场,定睛一瞧,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见上千人围绕成圈,正举杯痛饮,大声鼓噪,男男女女在各处舞蹈、亲吻,追逐打闹。场中本有音乐之声,但被喊叫嘶吼掩盖,难以听闻。场中美味佳肴如山如海,红花绿叶从如雨如雾,又有人在水中与鱼狂欢,在林中与野兽共舞。形骸本以为此地定然血流成河,死伤惨烈,不料竟比龙国青年人所办宴会更荒唐放纵,这哪里像是拜神仪式?倒如同无知平民的节庆一般。

李银师与欧阳挡齐声欢呼,抢起酒杯,相拥着钻入人群。白雪儿与川卉也看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应对。

忽见一人走来,形骸侧身一看,来者并非一人,而是两人。其中一人四肢爬地,如牛马般爬行,另一人坐在他背上,此人眉清目秀,神色惊讶,张口结舌,甚是欢喜。

形骸问道:“利歌殿下?”

利歌喜道:“行海爵爷,你总算…总算到啦!”

形骸定了定神,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利歌似喝多了酒,语无伦次,道:“国师说…要来祭典,我来到这儿,见到处都是美食美酒,他们让我喝,我…只能喝,金眼神说这是他的规矩…”

形骸板着脸道:“人非野兽,岂能放纵?殿下贵为王储,更该收敛,约束自身,严守礼节才是。”

利歌苦笑道:“我也不愿,不过这般…好生快活。”

下头那当马的人笑道:“老兄,不用这般严肃,他今后当国主苦日子多的是,眼下开心开心,又有何妨?”

形骸哼了一声,道:“那金眼神呢?”

下头那人道:“我就是,老兄找我么?”

形骸大吃一惊,后退半步,道:“你就是金眼神?”

那人学马叫了一声,站直身子,将利歌扛在肩膀,形骸看清此人身高九尺,肌肉健壮,闪闪发亮,满脸纯朴,睁着一双大大的金眼,满头皆是绿色树叶。

形骸从未见过给人当马骑的神,惊愕不已,道:“你真是金眼神?”

金眼神笑了笑,尚未开口说话,一旁几个美艳女子跑了过来,抱着他一通乱吻,动作甚是野蛮粗鲁。金眼神脾气极好,哀求道:“轻些,轻些。”好不容易将女子打发,又道:“小王子,我与这位使节老兄有话要说,你找别人当马骑好了。”

利歌道:“不用,不用,我…我可没想骑马!”金眼神将他一抛,一旁跑出个灵光闪耀的高大女子,不知是土地还是仙神,将利歌一抱,放在背上,嘻嘻娇笑,学着马样,绕着场子飞奔起来。

三十一 天地之悲恸

金眼神朝形骸招手,形骸微一犹豫,对白雪儿与川卉道:“你二人不许受惑乱动,参与其中。”

川卉答应下来,白雪儿道:“我不要!难得这般热闹,这般好玩!”

形骸无奈说道:“那你给我规矩一些,不许结交男伴!”

白雪儿抬头道:“师父,你吃我的醋么?”

形骸骂道:“真是没规矩!”白雪儿幽叹一声,见一群少女在旁游玩,遂找了过去。

金眼神带形骸来到神殿中,这神殿岁月久远,雕刻手艺极为神妙,各处长出绿叶鲜花,却也不显得年久失修,反而颇为清新。两人来到神殿上方花园,从楼台上可见神庙下方景象。

众人闹得极欢,美酒从泉水中涌出,佳肴从树上掉落,这自是金眼神法术导致。形骸想起昔日曾中了幻灵塑世功,凝神查看,并无异状。

他观望半晌,道:“金眼神,你是天庭一派,还是地庭一员?”

金眼神圆滚滚的大眼睛转向形骸,瞧来澄澈真诚,道:“我自然是地庭的。”

形骸又道:“身在地庭,私召信徒,笼络人心,收集信仰,难道万仙派竟不管你?”

金眼神指着下方那带着利歌的女子道:“你知道她是谁?”

形骸摇了摇头。

金眼神叹道:“她是天庭东方主管,数百年来迷恋上我,眼下咱们是一对仙侣。”

形骸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金眼神道:“我这人法力马马虎虎,算不得太高,但天生有一种本事,能让我身边的人快活起来。天庭上也有许多老朋友来我这宴会游玩,乐极忘情。啊,你瞧,那儿是法蝶,他是一条海龙神,也常常带老婆来我这儿。”

形骸见一穿绿袍的长须男子,样貌英俊,身边有一极美的女伴。那长须男子依稀正是法蝶,他看见形骸,点头微笑,神情很是友善。形骸愕然道:“他是西海龙神,为何跑到你这儿?当真不务正业。”

金眼神仰天道:“人生在世,需及时行乐,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了,孟使节,你会唱歌么?不如我来奏乐,你唱上一曲怎样?”

形骸断然道:“恣情纵欲,放荡不羁,贪欢慕喜,沉迷酒色,岂是我辈行径?”

金眼神点头道:“你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我想只让人高兴,其余之事皆不放在心上。”

形骸道:“金鱼寨战团于接送我途中,全数罹患尖牙病而死,此节你也不在乎么?”

金眼神似吓了一跳,道:“老兄你没受伤么?”

形骸不料他全无怒气,反而关心自己伤情,唯有答道:“我伤势已然痊愈。”

金眼神道:“那就好,那就好,星知和尚前些时日来这儿找我,说起过你,他说你立下过救世之功,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老兄尽管开口。”

形骸暗忖:“若星知大师那般嫉恶如仇之人尚且与这金眼神结交,那他绝非作恶之徒。”念及于此,神态客气了些,道:“多谢大仙,我并无心愿。”

金眼神注视下方,道:“离落国供奉我已有七百年,他们有事来求我,我能帮得上的,定然竭力相助。他们要立新王,我虽不在乎那人是谁,但这位利歌却似乎与众不同。”

形骸道:“他确实天赋卓绝,非池中之物。”

金眼神道:“离落国…的凡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蛮勇,太过彪悍,只因大河对岸的树海国信奉我那妹妹,而对我不敬,他们便与树海国打了五百多年的仗。”

形骸奇道:“那豹女神是你妹妹?那她为何以尖牙病诅咒离落国人?你又为何不劝阻这场战事?”

金眼神神情愁苦,道:“我也不知这尖牙病是不是她在捣鬼,当年我见离落族人得病,去找她询问,她却说:‘活该这群蛮子,谁让他们不供奉我了?’我吵不过她,便将这句话带了回来,离落族人误解此言,于是双方打得越来越凶狠,五百年,双方死了百万人,迟早有一天会招来灾祸。我想要劝阻,却也不能。”

形骸道:“以你的权威,只要说一句话,战事自会慢慢消停。”

金眼神长叹道:“我便不想这战事消停。”

形骸冷笑道:“大仙自称善待信徒,这句话未免自相矛盾。”

金眼神道:“我是实话实说:战事越多,信徒们向我祈祷胜利,贡品越来越丰厚,信仰越来越坚定,我法力越足,就越能讨好天庭,恩赐凡人,居中调停,不生祸乱。若是不打仗了,我法力衰弱下去,离落国便再也不能风调雨顺,以他们鲁莽性子,自会内乱,死伤更惨。因此小打小闹,对双方都有好处。我每年保佑离落国人生育,生下的孩童远远超过死去的大人,而他们捕捉的鱼,种植的粮食,也能养得活他们。”

形骸仔细一想,怒道:“原来你和你妹妹是故意为敌的?”

金眼神忙道:“使节,你这可冤枉好神了,我起初也没料到打仗有这等好处,更没料到离落国竟越打越狠,难以停手。”

形骸愣了片刻,心知内情复杂,道:“我不过是异国外人,此事不管也罢。”

金眼神道:“龙火国与离落国结盟数百年,你是所有使节中武功最高的一位,老兄,我今后可有许多事要依仗你。”

形骸道:“若要我替你杀人打仗,那可休想。奉圣上号令,除非离落国受强敌入侵,我绝不可随意寻衅动武。”

金眼神叹道:“星知大师说,离落国不久之后将有大难,那些大难非但会波及离落国,更会牵涉树海国,或许此刻新王继位、你的到来,皆是天命赐来拯救咱们离落国的。”

形骸心下一凛,问道:“什么大难?”

金眼神道:“星知大师只说与北方有关。使节老兄,你可知在离落国与树海国的北方是什么地方?”

形骸心忖:“再往北?那不是冰海么?过了冰海往西,就是北牛的猛犸帝国边境。”于是说道:“那儿有冰牧族的一个帝国,我曾见过他们那皇帝一面。”

金眼神钦佩万分,道:“是啊,星知大师也如此猜测。那些灵阳仙极为厉害,而星知大师当年正是诛杀灵阳仙的首领,他认定灵阳仙皆不是好东西。”

形骸摇头道:“东方北方隔着冰海,冰海险恶,气候冻骨,船只难行,哪怕满船水行风行的龙火贵族也难以存活。就算猛犸帝国再如何强狠,如何急于扩张,也不会冒险度过冰海远征。”

金眼神几乎不出丛林,闻言大感放心,道:“那是星知大师弄错了。”想了想,又道:“不过在离落国、树海国东北方,有一片方圆五千里的阴影地界。”

形骸吃了一惊,道:“阴影地界?”

海法神道教中有许多书涉及这阴影地界,据传若某地若因瘟疫、灾难、灾荒、战争之故,死了太多的人,就会召来诅咒,形成阴影常年不散之地。在阴影地界中死灵游荡,僵尸复苏,阳光惨淡,阴冷噬魂,凡人难以长久生存下去。他以往与烛九、孟如令一同寻宝时曾路过一处阴影地界,里头怨灵无数,他们险些死于其中。

若真如这金眼神所说,如此庞大的阴影地界,形骸闻所未闻,书中也绝无记载。

金眼神道:“这件事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那片阴影地界曾是一位灵阳仙统治的诸侯国,神龙骑反叛后,一路追杀那位神龙骑到了那地方,将那位灵阳仙杀死。那诸侯国的百姓不愿向神龙骑臣服,更有替主人复仇之意,于是神龙骑便大肆屠杀,无论男女老少,甚至是猫狗牛羊,凡是活的,全数杀死。他们杀了整整数月,直至那国中几乎再无活人剩下。数百万人的尸骨堆积在大地上,鲜血当真成了海洋,唉,那景象着实太惨烈了。”

形骸道:“那是你亲眼所见?”

金眼神点头道:“不错,我和妹妹都曾遥望此事,但咱们不敢惹神龙骑,只能避而远之。”

形骸心想:“万年前,阎安山谷中的黄耳族,不也曾遭此厄运么?灵阳仙杀了巨巫的信徒,神龙骑又杀了灵阳仙的信徒,死者虽然无辜,或许正是报应。”

金眼神悲声道:“那些神龙骑的将领全是疯子,他率领的大军也全是疯子。他们脑中似乎只剩下几件事:杀人,宣淫,杀人,宣淫。比之那些患上尖牙病的尖牙鬼,那支大军的军人更可怕得多。是什么令他们发疯,以至于如此残忍,连快饿死的野兽都比他们仁慈善良?”

形骸叹道:“杀戮过重,罪孽太深,连天地都为之泣血。”

金眼神道:“是啊,从那之后,那片大地的房屋渐渐腐蚀,地面先是变得血红,随后又变得漆黑。天上的太阳投下的不再是金光,而是灰白幽光。死者不归轮回,他们的魂变作幽灵,他们的魄随身躯变作僵尸,还有吸血的妖魔出没,宛如活人的活尸行走。”

形骸身子一震,低声道:“活尸?”

金眼神道:“那些活尸自称为盗火徒,身上有障眼法,乍看起来与凡人一样。”

形骸轻轻点头,道:“我知道。”

金眼神道:“神龙骑们试图用道法驱散这阴影地界,但死者的大军却想为自己报仇。幽灵变作实体杀人,僵尸成群结队的杀人,吸血妖物以吸血杀人,活尸用白色的火焰杀人。那阴影地界中的死者再度剧增,继续扩散,直至今日的规模。你从这王都沿着河流往北走,走上一个月,就能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阴影平原。”

三十二 古人传奇事

形骸略一沉吟,道:“星知大师所言灾祸定来自于这阴影境地了?”

金眼神道:“我如此猜测,但不知究竟如何。”

形骸问道:“这阴影境地如此广阔,为何不为外人所知?我海法神道教也全无记载。”

金眼神道:“离落国与树海国阻断了那片平原,咱们都认定它极端凶险,不许外人前往。迷雾师也不愿令道术士入内,以免唤醒阴影之境,令其扩张。”

形骸看他一眼,道:“扩张?”

金眼神道:“不错,七百年前,有三位大高手从龙火天国来,建了这离落国,其中一人成了国君。但建国之后十年,这阴影之地突然苏醒,朝外扩散,吞没了离落国边境。一支亡者大军随着这阴影之地入侵,杀了边境的百姓,于是这阴影再度蔓延。那三位高手亲上前线,将亡灵驱逐回去,再施展仙法将这阴影境地恢复成凡间。”

形骸稍感佩服,道:“驱逐阴影境地的法术极为高深,那人是神龙骑么?”

金眼神道:“不错,那人便是李耳国师。”

形骸道:“原来是他。”

金眼神又道:“待作战得胜之后,李耳国师与另一位高手下定决心,要去阴影境地深处瞧瞧,若其中有可怖的妖魔,便将其铲除。离落国国君劝阻不了他们,唯有目送他们离去。两人去了整整十年,唯独李耳国师一人返回,他说那位高手死在了阴影境地,凶手是一位叫拜登的活尸。”

形骸听到活尸一词,心中又是一沉。

金眼神继续说道:“从那时起,离落国就在边境造了山一样的城墙,派重兵驻扎,防止阴影地的死尸。国中历代勇士想要取得荣耀,便去那城墙外作战,击杀死者活尸。唯有在阴影境地边上,离落国与树海国才不再相互敌视,甚至联手作战。”

形骸想了想,问道:“利歌的父亲利百灵是死在那城墙外的么?”

金眼神道:“正是,杀他之人听说是那拜登麾下一位极厉害的魔头,好在那一场大战之后,换来了数十年的太平。”

形骸道:“预言中那场灾祸必然出于这诅咒之地,你为何不有话直说,还让我猜了半天?”

金眼神叹道:“这阴影境地太过可怖,太过凶险,危害不在梦海仙灵之下。我实不愿如此想象。”

形骸冷笑道:“外敌如此凶嚣,你们与树海国还有心情互相残杀?”

金眼神挠头道:“三方相持已久,没人能解开这死结。那阴影境地已有近七百年不再扩散,日子一太平,离落国人就会与树海国打仗。”

形骸心想:“若要强壮体魄,需得逆阻力行事,若深陷平和,反容易沉迷堕落,我龙火国不断对外作战,正是这个道理。”于是点头道:“若事态严重,我会向帝国求援。”

金眼神忙道:“多谢使节。”

这荒唐的大典持续至晚间,金眼神无法长久维持实体,化作虚灵后消失,众人这才散去。

次日,孟轻呓以龙火天国公主身份到来,陪同形骸至宫中拜见,王都朝野震动,贵族大臣争相拜见她,那金眼神又想设宴款待,但孟轻呓不喜热闹,婉言谢绝。她与形骸闲来无事,于是乔装打扮,在王都中四处游逛,参观名胜风景,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快活。

这一天,利歌陪白雪儿、拜桃琴、宝鹿在御花园中游玩,御花园占地极广,丘陵起伏,树林茂密,奇花异草更是琳琅满目,四人走了大半天,来到一座凉亭中休息,利歌从背上取出一张小琴,拨动琴弦,霎时音律流淌。

宝鹿道:“利哥哥,你什么时候当皇帝啊?”

利歌无奈笑道:“我当不成皇帝,最多不过是国王。”

宝鹿奇道:“国王与皇帝有何不同?”

白雪儿道:“你这就不懂啦,皇帝是管国王的,就像龙火天国的女皇管得了离落国的国王。”

拜桃琴摇头道:“雪儿姐姐,你这就胡说了,女皇与咱们国王最多不过平起平坐。”

白雪儿秀眉一紧,道:“谁说的?龙火天国当世无敌,万国朝拜,四海皆为臣民。到底是你胡说,还是我胡说?”

拜桃琴嗔道:“是啊,是啊,龙国强横霸道,你也狐假虎威起来啦。”

白雪儿道:“什么叫狐假虎威?我问你,你祖上难道不是发源于我龙国的拜家?利哥哥的祖上不是出自我龙国的利家?”

拜桃琴毫不相让,道:“你呢?你可姓陈,连这十大宗族都不是,又为何洋洋得意,仗势欺人?”

白雪儿恼道:“谁仗势欺人了?我师父是孟家的,我自然也是孟家的!”

利歌见双姝拌嘴,忙打圆场道:“咱们离落国与龙国和睦相处,友善亲密,有些事不必争得太明白,你们俩也要好好相处才对。”

白雪儿心道:“师父说我龙火天国,自要有大国气度,算了,不与桃琴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回归正题,道:“利哥哥,宝鹿问你何时当国王呢。”

利歌松了口气,道:“国师说要选良辰吉日,听说还有一桩麻烦事。”

三姝齐声问道:“什么麻烦事?”

利歌道:“离落国不是与树海国打仗吗?我若要当这劳什子国王,需得率领兵马去边境,砍下树海国的一棵大树回来。”

白雪儿听说树海国的大树少说也有十丈之巨,六人合围不得,骇然道:“怎地这般艰难?”

利歌答道:“我问过李银师了,他说不过是过场而已。我统率一支数百人部队,前往树海国防备薄弱处,砍倒大树,士兵将其推入一旁的河流,金眼神的祝福会将这大树带到对岸。”

白雪儿、桃琴儿、宝鹿齐声道:“我们也要去看看!”

利歌道:“那可没什么光彩,我自己又不用出力气。”

白雪儿道:“你是国王啦,也轮不到你出力气,他们都怕你受伤呢。”

利歌惆怅答道:“既然如此,我觉醒不觉醒,又有什么分别?”说起觉醒一事,他眼前又不禁浮现出那巨大野兽的头骨,还有头骨前那位狂喜的、将性命奉献给利歌的邪教徒。

或许利歌弄错了,怎会有人疯狂到这般地步?那人与利歌非亲非故,为何求利歌将他杀死?

血,充斥一切的血,满地流淌的血,沾满少女娇躯的血,我体内流淌的鲜红的血,凡人的血,野兽的血,活的血,死的血,神的血,魔的血

拜桃琴拧了利歌脸颊一把,利歌身子颤栗,道:“怎么了?”

拜桃琴道:“你脸上怎地全是汗?”

白雪儿笑道:“利哥哥胆小,他想起要去敌人的地盘,心里害怕啦。”

拜桃琴急道:“乱讲,利哥哥胆子才不小呢,他在血池里杀了一个很厉害的坏人。”

就在这时,一旁有人说道:“自吹自擂,多半是李国师编出来的!”

拜桃琴、白雪儿、宝鹿不禁恼火,朝那人望去,只见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华服少年,身后跟着十个十六岁上下的少年,全是新来的龙火觉醒者。

利歌吃了一惊,道:“织鸟侄儿?”

这肥胖少年年纪比他还大上一岁,可却是上一代国主的儿子,前国主是利歌的兄长,按照辈分,这利织鸟是利歌的侄子。先前此人与利歌争夺王储之位,手段残忍卑鄙,但由于并未觉醒,又惧怕李耳国师权威,最终自愿认输。李耳国师劝利歌将此人软禁处死,但利歌不忍,放任他自由如常。

利织鸟身后有一少年武士神色凶狠,低声道:“主公,咱们在这儿杀了他!王位就是你的了!”

利织鸟瞪他一眼,轻声道:“这御花园被金眼神祝福,他什么都知道,不可轻举妄动。”

那少年武士刚从其余部族中入选王族,被赐了利姓,叫利兴宅,他急于立功,眼珠一转,大声道:“利歌殿下,要我说,你这般就算当上国王也没什么光彩。”

利歌点头道:“大哥哥为何这般说?”

利兴宅道:“我听巫婆奶奶说,咱们离落国的历代国主,都是勇猛强大的战士,作战时往往身先士卒,杀敌最多,以对付最厉害的敌手为荣。你虽然已经觉醒,可我却总有些不服你。”

拜桃琴怒道:“放肆!你怎能这般和王储说话?”

利兴宅昂然道:“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你又不是王妃?”

拜桃琴气往上冲,脱口道:“你怎知我将来不是?”此言一出,登时面颊绯红,瞧了利歌一眼,利歌也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利兴宅道:“就算你将来是王妃,咱们男人讨论作战之事,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利歌问道:“那你说要怎样?”

利兴宅瞧出他软弱可欺,心下窃喜,道:“王储,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利歌道:“什么赌?”

利兴宅道:“离了王都,往东北骑行三天三夜,在青黄河谷有一处森林,靠近树海国的城镇,你若能进去走上一圈,安然返回,带回树海国的大树,我就服你当国王!”

白雪儿、拜桃琴齐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为何要你臣服?”

利兴宅道:“我不服你,咱们新来的这些觉醒者也都不怎么服你。你若不敢去,咱们的织鸟主公却勇往直前,毫不退缩,两下一比较,你还有何颜面当这国王?”

三十三 缥缈水中仙

白雪儿自恃武功高强,朗声道:“你们若是不服,想要比武,我自当奉陪,何必如此麻烦?”

利兴宅笑道:“利歌殿下,你这妹妹比你可勇敢多了。”其余觉醒少年也都哄笑起来。

也是这利织鸟王子与麾下谋臣诡计多端,他们看出自己局面不利,却又不甘就此失败,于是花大力气笼络新近入选王族的龙火功少年为他效忠。这些少年大多头脑简单,性格耿直,知恩图报,认定利织鸟王子是个大仁大义、值得追随的主公,皆对他甚是忠诚,也由此与利歌作对。

利歌本是十分冷静的人,但毕竟年幼,血气方刚,受不得这激将法,而前些时日他在那野兽头骨前觉醒后,原先平和的情绪极容易失控。他闻言微怒,雄心顿起,点头道:“好,就如大哥哥你所说,我去那儿走一遭。”

利织鸟一阵欣喜,又道:“你可不许带大军去,不然算什么英雄好汉?”

利歌脱口道:“不带大军去又有何妨?”

拜桃琴、宝鹿、白雪儿同声道:“我们跟你一起同行!”

利歌摇头道:“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就成!岂能连累你们?”

宝鹿道:“利哥哥,你接连救了我好几次性命,我死都要追随你。”

拜桃琴笑道:“不过是树海国的边境小村,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白雪儿道:“殿下,我是使节的大弟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可管不了我。”

利歌心中感动,知道她们三人关怀自己,不舍自己独自冒险。他心想:“我已然觉醒,又练成了平剑,加上她们三人各个儿了得,四人同行,把握可大得多了。”于是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利织鸟与利兴宅互望一眼,暗暗庆幸,利兴宅道:“殿下,若如你所言,等你平安返回,咱们都必誓死追随你。”

利歌知道若被李耳得知,决计难以成行,更不告知任何人,向利兴宅问明方位,再从皇宫马厩中牵了马,与三位女伴并辔而行。宫中侍卫知他即将继位,而历代国主皆是我行我素之人,哪敢阻拦?

待利歌离去,利织鸟哈哈大笑,道:“兴宅大哥,真有你的,几句话就将他骗去那凶险地方了。”他听谋士说那河谷甚是可怖,有许多人失踪,即使有人回来,也全变作了尖牙鬼,遂有心让利歌死在那里,他自己便可重得良机。

利兴宅道:“殿下,为防万一,咱们这些兄弟前去截杀利歌,务必要他有去无回!”

利织鸟装作感激涕零的模样,哽咽道:“诸位待我如此忠义,真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众龙火少年皆道:“殿下若能登基,就是咱们最好的回报!”也相继骑行出城。

利歌等四人骑行两天,果然见到一座风景如画的河谷,此处河流清澈,草木青葱,两旁有矮矮的悬崖,随河流一齐延伸,绵长而遥远,幽静而冷清,在河这边,树被砍伐得稀疏低矮,阳光耀眼,在河的对岸,树陡然变得极高极粗,树冠如伞,投下巨大的、斑驳的阴影。

利歌道:“这条河对岸就是树海国了。”

桃琴儿登高一望,皱眉道:“为何没看见村庄?”

利歌也甚是奇怪,道:“是啊,按理在边境处当有咱们的界限标记才是,此处为何没有?”离落国在界限处往往建造兵营与哨塔,想要立功劳,得荣耀的勇士可居住在兵营附近的营地中,以便随后袭击树海国。

宝鹿道:“那就去砍树吧!”

利歌道:“咱们把马留在这儿,扎个木筏过去。”

白雪儿摇头道:“看那儿!那儿有木桥呢!”

众人望去,果然见一座独木桥架在两岸,此桥造型奇特,极不匀称,表面如彩虹般色彩斑斓,却有难以言喻的美感。拜桃琴“咦”了一声,道:“为何我先前没看见?”

利歌、宝鹿都道:“是啊,我也没瞧着。”

白雪儿道:“你们是盲了吗?这桥再显眼不过了。”

其余三人皆莫名其妙,走上桥,忽然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如腾云驾雾一般,拜桃琴格格娇笑,道:“我怎地有点像喝醉酒啦?”

白雪儿陡然惊觉,道:“这桥使用梦墨造的,难怪你们未能察觉。我练过梦魇玄功,才能立即看清。”

另三人齐声问道:“梦墨是什么?”

白雪儿道:“是梦变成的实物,很是奇妙,只有我师父能造这种梦墨,想不到此处会有。”

利歌只觉很不对劲,道:“这儿为何会有一座梦墨造的桥?咱们先莫要过去!不可轻举妄动,查探清楚再说。”

突然听马蹄急响,利织鸟麾下那群龙火少年迅速赶来,在桥前停步,滚落马鞍。利歌心中一凛:“他们来做什么?”走到女伴身前,挡住来人,道:“诸位大哥,为何跟我来此?”

众少年神色有些犹豫,利兴宅深知此事必须成功,说道:“利歌殿下,对不住了,咱们要助织鸟殿下当上国王!”

白雪儿等三人惊怒交加,桃琴儿怒道:“大胆!你想要杀害利哥哥?”

利兴宅道:“不错,唯有如此才行。”这些少年们对继任国王的规矩一无所知,只道利歌一死便万事大吉。

利歌自也感到愤慨,道:“他几次三番想要害我,我都饶恕了他,还向国师求情,他为何还不知悔改?”

利兴宅道:“事已至此,无需多言,殿下,我这就送你一程!”说罢取出标枪圆盾,身上亮起木行之光,将标枪朝利歌扔来,标枪来势飞快,胜似劲弩发射。

利歌浑身火光升腾,取剑鞘在手,感应那标枪上的杀意,轻巧一剑将标枪打落。利兴宅一扬手,标枪回到手中,又朝利歌此猛冲过来,其余少年受了鼓舞,不再迟疑,纷纷杀向这边。

这些龙火少年的龙火功皆不过第二层,但离落国的孩童从能够走路时起便严格训练跑步、游泳、爬树、负重、狩猎、武艺等技巧,得以成为勇士,保家卫国,讨伐树海国仇敌,因此龙火虽不强,身手却极为悍勇熟练,彼此配合也颇为精妙。

宝鹿叫了一声,双足连踢,将一人踢飞到树上,那人口中喷血,但仍咬牙抢上,紧追不舍。宝鹿怒道:“你再纠缠,我真杀了你了!”

双方在桥上交战,这桥蓦然一晃,众人脚下一空,扑通扑通,都落在水里。白雪儿、拜桃琴水性不佳,宝鹿更是怕水,三人连忙朝岸上游去。利歌见追兵在水里仿佛游鱼,心中惊讶,怕伤了同伴,于是留下阻挡。

利兴宅等人游近,浮出水面,扔出标枪,利歌眼明手快,挥剑将标枪弹开。另外一人猛然冲刺,兵刃直指利歌额头,利歌见他真有杀自己的心思,脑中杀意顿起,剑鞘一转,喀嚓一声,打断了那人的几根肋骨。那人痛苦万分,朝后漂开。

利兴宅又向利歌使出狠辣招式,利歌用剑鞘挡了三下,第四招将利兴宅打得鼻梁骨折,鼻血长流。众追兵见利歌如此悍勇,心中惊惧,在水中显得甚是茫然。

利歌见他们停止攻势,反身划水,临岸边时,白雪儿与拜桃琴一齐伸手将他拉上,利歌这才发觉他们到了树海国境内。

白雪儿喘气道:“这群这**贼!”拜桃琴则道:“好好一群王八蛋!”宝鹿咬牙道:“他们再追上来,我可不管啦,将他们统统杀光!”她被水淹得够呛,但灵气充沛,远胜过追兵,要杀死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

利歌站在岸边,大喊道:“你们此刻罢手,我绝不追究!”

利兴宅高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伙儿与他拼了!”众人跃出水面,标枪如雨,利歌唯有退后格挡。众少年趁机迅速游向岸边。

忽然间,水下出现一条极大的蛇影,利歌惊声道:“小心!”话音未落,那蛇影稍稍扭动,将所有龙火少年一齐缠住,众少年惊恐得不知所措,大喊:“什么东西?”“下头有妖怪!”“不好!不好!救命!”一时间乱呼惨叫,却也无用。

利歌听周围传来密集脚步,一回头,见丛林中钻出许多怪物。那怪物人身蛇头,头顶长一对猫耳朵,鳞甲发绿,双目通红,手持刀剑斧弓。众怪物围住利歌四人,却并不立即攻击。

白雪儿骇然道:“他们他们是树海国的?”

利歌从书册中见过树海国人画像,与离落国人差异不大,这些怪物半人半妖,不知是何来历,而那水下的大蟒蛇更不知是何物。他说道:“咱们无意间擅闯此地,还请各位见谅!”众怪物并无反应,也不知是否听懂。

水中冒出一个脑袋,那脑袋竟宛如水仙子一般光芒四色,美丽绝俗,她眼眸秀发皆蓝如晴天,樱桃小嘴,眼神勾魂夺魄,她朝利歌等人微微一笑,浮出水面。利歌见她上身是人,穿薄薄的一层轻纱,下身极长,正是水下那条大蟒蛇,蟒蛇身躯将利兴宅等人紧紧缠住,他们用力挣扎,却全无用处。

利歌凝视这女子容貌,却觉得她未必如外表那么美,她的美貌甚是虚无缥缈,令人深感奇异不安。

那水蛇女妖笑道:“奇怪,奇怪,你们这群小娃娃来到咱们仙灵的地方做什么?”

三十四 一曲断人肠

众人心中大骇,利歌颤声道:“为何这儿会有仙灵?”

那水蛇仙灵俯身看着众人,道:“咱们仙灵早在这河谷安家了。“

利歌强自镇定,问道:“你们一直住在此处?“

水蛇仙灵笑道:“已经有七百多年啦,咱们与树海国的人有约,他们的人若到了地上,便任由咱们吃他们的魂,所以他们全住在树上,一辈子都不下地。”

利歌心想:“原来如此,原来树海国人之所以住在树枝树冠上,皆起源于此地的仙灵?这有仙灵,为何金眼神不告诉咱们?李耳国师难道也不知道么?”

水蛇仙灵蛇身一卷,将一龙火少年拉了过来,她那樱桃小嘴瞬间变得极大,龙火少年发出有气无力的哀嚎声,一团浓烈鲜艳的光从这少年脑中涌出,钻入水蛇仙灵口中,那少年神色霎时变得呆滞迟钝,水蛇仙灵身子一放,他摔落在地。

利歌手心冰冷,问道:“你做了什么?”

水蛇仙灵紧闭双目,神态喜悦,道:“你可当真少见多怪。我吃了他的魂,觉醒者的魂魄果然好吃,与凡人脑中的猪食大不相同。”

利兴宅等人心胆俱裂,纷纷大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水蛇仙灵尖声笑道:“怕什么?我要留着你们,每天吃一点儿魂魄,这叫细水长流。”说罢指着利歌等人道:“这四人也不得放跑了!”

那些蛇身怪物快步走来,宝鹿单足一扫,砰砰声中,将数个蛇怪踢得筋骨断裂,她喝道:“哪有这般简单?”

水蛇仙灵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受伤蛇怪身身子缓缓痊愈,再度爬起,她身子扭动,瞳孔收缩,变得凶狠狰狞。四人见那蛇神怪物越来越多,数百个蜂拥而至,不禁心底发毛。

白雪儿突然想起形骸所言:“似乎梦海的仙灵皆喜欢玩乐,若你在凡间遇上仙灵,可以与她打赌,陪她玩闹,若在玩闹中胜过了她,多半能逃过一劫。”

她急忙说道:“慢着,咱们与你打个赌!”

水蛇仙灵稍稍一愣,笑道:“有趣,有趣,打什么赌?”

白雪儿道:“咱们四人轮流与你比试武功,若咱们之中有一人胜过了你,你就放咱们走,但若咱们全数落败,你可以可以吞了咱们的魂。”

水蛇仙灵道:“你当我是傻瓜么?为何只要你们当中一人得胜就算我输?你们全输方算落败?这般玩法对我好不公平。”

白雪儿道:“你法力这般高强,神通这般惊人,我们不过是四个小孩,如何能是你对手?”

这水蛇仙灵性子甚是逞勇,极爱捉弄凡俗,被白雪儿这般一说,顿时来了兴致,道:“好,比武就比武,我让你们见识见识咱们仙灵的梦幻功夫。”说罢身子一分为二,下半化作一条碧蓝水蛇,仍缠绕着一众龙火少年,上半身则长出一双腿来,变作一个千娇百媚的常人女子,飘落在四人面前,她一扬手,身上罩了一曾单薄长袍,手中多了一根翡翠笛子。她昂首而立,道:“你们谁先上?”

利歌道:“先由我来。”

宝鹿一把将他挡在后头,道:“自然是我!”

利歌还要争执,宝鹿一低头,朝水蛇仙灵撞去,头顶三角锐利发光,这一冲锋真如同野象狂奔,势不可挡。

水蛇仙灵似吃了一惊,闪身躲避,动作轻盈如蝶,宝鹿一击未中,她绕了半圈,再度撞向水蛇仙灵。水蛇仙灵打出一掌,掌力在空中变作浩荡巨浪,宝鹿骇然,被巨浪一卷,摔了个跟头。

但她毫不气馁,足尖一点,身子弹射而出,一拳打向水蛇仙灵头顶。那水蛇仙灵一张嘴,又是一股大水喷来,宝鹿咬紧牙关,这一次功力凝聚,拳头刚猛卓绝,充满土行元灵的神力,轰地一声,打在那水蛇仙灵身上,水蛇仙灵一声尖叫,身子如随流水般逃到远处。

宝鹿笑道:“这一拳滋味怎样?”她虽然出生不过短短几年,可灵气却是极强,不然也不会成为宝石王手下得力干将,这几招面对那水蛇仙灵,尚且占到上风。

水蛇仙灵怒道:“臭小娘,少得意忘形!”拔下几根头发,朝宝鹿吹去,那头发倏然变作数条蟒蛇,宝鹿立时躲闪,但那蟒蛇动作难测,一下子将她缠住,宝鹿“啊”地一声,用力往外撑,但蟒蛇一口咬在她身上,饶是宝鹿此刻毛发坚硬,仍被咬得通入骨髓。

咔嚓一声,她将蟒蛇撕裂,但水蛇仙灵拾起地上的树枝,变作更巨大的蟒蛇,将宝鹿层层包围,宝鹿神情惊恐,在原地打转,防备那蟒蛇发动猛攻。拜桃琴、利歌也看的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相救。

白雪儿突然喊道:“宝鹿姐姐!那些蟒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说罢念了一段梦魇玄功的入门口诀,乃是梦中行走的功夫。

宝鹿奇道:“什么?骗人的?”她自年幼时起一直在抵抗宝石王心灵侵扰,受尽苦难,意志经受过重大磨练,如今听了这入门口诀,刹那间领悟了不少,她凝神一看那许多蟒蛇,一个个儿都小了许多,只不过手臂粗细而已。

水蛇仙灵催促群蛇去咬宝鹿,宝鹿运土行灵气护身,群蛇咬在她身上,顿时牙碎口伤,大声嘶鸣。宝鹿再抓住蛇一扯,喀喀声中,蛇尸落地,果然全是树枝。她不禁大喜,喊道:“原来我中了障眼法!”

水蛇仙灵瞪视白雪儿,道:“你怎会咱们仙灵的幻灵塑世功?”

白雪儿道:“这可不是幻灵塑世功,而是我恩师创的梦魇玄功!”

宝鹿更不迟疑,飞身朝水蛇仙灵袭去,但水蛇仙灵后退数丈,抬起那笛子,放在唇边吹了几声。宝鹿顿时眼神迷乱,停在水蛇仙灵面前。水蛇仙灵继续吹奏,那笛声令人心醉神迷,无可抗拒,在宝鹿眼中,这水蛇仙灵变得圣洁完美,不容侵犯,如何忍心伤害她?白雪儿、拜桃琴也都脑中混乱,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过了半晌,宝鹿跪倒在地,朝水蛇仙灵跪拜道:“仙子,是我输了。”

水蛇仙灵抿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再望向白雪儿、拜桃琴,两人皆精疲力竭,表情绝望而顺服。水蛇仙灵道:“你们落败,魂魄都是我的啦。”

利歌摇了摇头,道:“大仙,我尚未认输,怎地败了?不是说好咱们全败才算落败么?”

水蛇仙灵双目圆睁,紧盯着利歌,惊声道:“为何你不受我笛声所惑?”

利歌不答,就地而坐,从背上取下一张小琴,轻触琴弦,叮咚叮咚,琴声起先宛如泉水流淌,随后变作大江奔腾。此地众人本都失魂落魄一般,听了这琴音之后,眼神逐渐变得清澈起来。

水蛇仙灵面露傲色,目光轻蔑,又有些焦躁,她冷笑道:“你从哪儿学会咱们仙灵的摧心迷魂曲?你琴艺算不得太差,可比起仙灵来可差得远了。”

利歌已有获胜把握,心想:“桃琴儿、白雪儿、宝鹿是为我而来,我一时莽撞,害的她们深陷危险中,无论如何也得救她们出去。”

他指尖的琴弦由冰冷变得温暖,仿佛成了他脉搏的延伸,他的鲜血,他的生命也在琴弦中流淌。他淡然一笑,道:“还请大仙赐教。”

水蛇仙灵兴致勃勃,想要一举慑服这狂妄的少年,拿起玉笛,那玉笛变得长了些,大了些,声音吹出管弦,竟然轰轰烈烈,气势磅礴,此曲有征服天下,一统江山的气势,令人心潮起伏,情绪激荡万分。白雪儿等人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手按剑柄,目露凶光。

利歌眉头微扬,琴声加入了那笛声中,两者交织缠绕,并无任何冲突,但却令笛声情绪剧变,成了悲凉苍莽,凄然绝望的曲子,仿佛那场征战虽然辉煌,却令无数将士化作边疆的白骨,死去的幽魂。旁人一听,心中杀意顿消,只留下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水蛇仙灵暗暗心惊,立刻改变曲风,这转变显得突兀而无礼,有失气度,但她急于取胜,也顾不得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她令曲子变得喜气洋洋,举国同庆,似乎是皇帝功盖千秋,威震天下,万国百姓皆视其为大英雄,朝她顶礼膜拜。她弹奏此曲已全力施为,意欲一举令利歌心神大乱,认输落败。

利歌不为所动,仍令琴声伴奏笛声,但潜移默化之间,曲中喜悦之情显得催人泪下,感慨万千,那是出征将士回到故乡,终于与等待他的青梅竹马相见。两人情深意切,生死不渝,苦尽甘来,跨越了时光,这才是真正的欢喜,真正值得庆贺之事。依照常理,利歌年纪还小,如何能懂得这生离死别之苦,破镜重圆之喜?但这曲子自行从他指尖奏出,变得完美无缺。

水蛇仙灵自知输了,浑身巨震,愤愤将玉笛远远扔出,骂道:“滚!全都给我滚!”

利歌起身说道:“大仙,我胜得侥幸,实则是灵光闪现而已。”其实他奏乐之时,已用上了形骸所传的平剑功夫,他感受到水蛇仙灵曲中的心意,将其化解,又借其手法悄悄更改,仿佛踏雪无痕一般。若非水蛇仙灵演奏在先,利歌的琴音绝无这等动摇人心之能。

三十五 神力塑凡尘

水蛇仙灵大声道:“少给我来这套虚的!我让你快滚,你就给我快滚!”

利歌目光转动,看着利兴宅等人,又道:“还请大仙将他们也放了。“

水蛇仙灵愈发不快,道:“他们是来杀你的,连他们你都要救?小子,你非但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是个笼络人心的伪君子。”

利歌心下苦笑,暗忖:“她说的没错,这些人皆为杀我而来,我为何为何多此一举?这难道不是假仁假义么?”

但利歌未来将是一国之主,这些觉醒者极为珍贵,必能成为离落国的栋梁,利歌就是不忍心看着他们死,更何况他们本质皆纯朴忠厚,只不过是被奸人欺骗,若利歌力所能及,为什么不救他们?

利歌朝水蛇仙灵深深作揖,道:“大仙,你我有言在先,还请大仙行个方便,若大仙仍要比试奏乐,我愿意奉陪。”

水蛇仙灵连声冷笑,笑声令利歌汗毛直竖。她说道:“有言在先,有言在先,咱们仙灵说过的话,何时不算数了?我自然不能不放你们走。”

众少年听得清楚,心中皆满是愧疚与感激之情。

陡然间,水蛇仙灵身边走来数个人影,那些人影露出容貌,竟一个个儿美得出奇,匪夷所思,仿佛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人儿——有的是狮面人身,眼珠从内而外变得愈发鲜红,毛发如火一般起伏波动;有的身上长满豹子般的斑纹,露出一张俏脸;有的与这水蛇仙灵一般也是人面蛇,但却浑身发青,四条手臂;有的身上长着水一般的翅膀,双足如鹰,遍体呈七彩之色。

利歌只感难以置信,血液因恐惧而冰冷,他数了数,连同那水蛇仙灵在内,一共有十个怪人,莫非这十人竟全是仙灵么?

那狮面人大声道:“白露,你一个人难道胜不了他们?为何叫咱们出来?”

水蛇仙灵格格轻笑,身子微颤,甚是得意,她道:“我与这娃娃比乐器,输给了他,只能放他们走,我没法子,唯有让你们都来与他比上一比。”

那豹斑人拍手笑道:“好,你确实输了,咱们其他人可未必都输,好久没有这许多觉醒者送上门来,可不能轻易放过了。”

那水翼人抢上一步,道:“小子,我与你比谁跑得快如何?”

利歌心中惊怒,对那女水蛇道:“你出尔反尔,好生卑鄙!”

水蛇仙灵幽幽叹气,说道:“你胜了我,我可以劝劝大伙儿,放你走人,但其余人都得留下来。除非你与咱们一个个儿比试,将咱们全赢个遍!”

利歌环顾四周,见白雪儿等人精疲力竭,决计无法脱困。顷刻间,他心中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耳内嗡嗡作响:“我一人能走,但如要救他们,我自己也也会被他们吞了魂魄!”

水蛇仙灵笑吟吟的凝视利歌,满目自信,断定利歌定会撕下虚伪的面具,露出丑恶胆怯的嘴脸,丢下旁人,自求保命。但利歌抬起头,眼中含着泪,道:“我我与你们一个个比!”水蛇仙灵怒吼一声,道:“好得很!那就让你们都死在这儿!”

话音未落,空中轰鸣,飞来十道雷电,十道火光,众仙灵顿时察觉,那火狮子张口吐出大火,将火光抵消。那豹斑人伸长利爪,抓起一块大石,雷电打在石头上,乒乒乓乓,将石头砸成碎片。

利歌听见河岸那边马蹄声密密麻麻,震动山谷,一回头,无数离落国勇士疾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李银师与欧阳挡,在骑兵上方,那位行海使节立于一只大鸟背上,也飞速赶来。

欧阳挡大声喊道:“殿下!你没事么?”

利歌大喜过望,更是泪如泉涌,道:“我没事!你们小心,这儿全是仙灵!”

形骸站在高处,将下方情况尽收眼底,心头一震:“此地竟全是仙灵?”关于仙灵,他生平仅与那无奇打过交道,无奇神秘莫测,难以捉摸。此时他见到这许多仙灵,不由深感忌惮。

众骑兵抵达岸边,被河挡住,无法过去,唯有弯弓射箭,但又怕伤及利歌等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形骸一刻不停的打出雷震九原掌,令众仙灵不得不分心抵挡,暂且难以加害利歌与白雪儿。

在形骸上方另有一绝丽佳人,正是龙火国公主孟轻呓,她站在一条庞大风龙背上,轻声念咒,水面中破开,巨浪腾空,又飞出一条大水龙,风龙水龙一齐吐出风水,将水面冻住。她道:“都过去吧!这冰面很坚固!”

众勇士大喜,跳下马背,快步冲向对岸。冰面很滑,但众勇士身手矫健,不易跌倒,而且皮粗肉厚,就算跌倒了并无大碍。

李银师见欧阳挡冲在最前头,柔声道:“欧阳哥哥,你等等我!”他知道欧阳挡龙火功比自己逊色一层,加上不知敌人底细,如何放心情郎充当先锋?欧阳挡本来护主心切,无所畏惧,听李银师这般一叫,脚步倒也稍稍迟缓。

李银师赶上,取出那翡翠火杖,一招“金翼凤凰枪”,金色红光化作一段数丈长矛,刺向一众仙灵。众仙灵见此招厉害,不敢撄其锋芒,纷纷散开躲避。

欧阳挡跑到利歌身前,喊道:“殿下!你没事就好,真是万幸!”

利歌羞愧万分,道:“我害得大伙儿这般心急,真是没用。”

欧阳挡哈哈大笑,道:“殿下胡说些什么?若非殿下孤身犯险,咱们怎会知道这儿有许多妖魔鬼怪?这正是咱们勇士立下大功,争取荣耀的良机!”

李银师挥动火杖,逼退那些蛇头怪物,笑道:“别忙说话,先将殿下救走。”数十个勇士护住宝鹿、利歌、白雪儿,朝安全之处撤去。

形骸落在白雪儿旁,将她背起,白雪儿有气无力的苦笑道:“师父,你总算来啦。”

形骸骂道:“什么叫总算来了?你这混账徒儿,整天给我添乱!”

那狮面人森然笑道:“既然来了,一个都别想走,全部都给我拿下!”说罢大声喊道:“离落国的士兵们进入仙灵的落丘山谷,却见到无穷无尽,如山如海的精怪从各处发动冲锋,数目竟有数百万之多。”

形骸一惊,只见四周人影茫茫,汹涌袭来,黑压压的好似山崩,皆是蛇头人身的怪物。形骸暗叫不妙:“是幻灵塑世功!他将所有人都邀入戏园子了?”

其余仙灵也各自高声说戏,加入更可怖、更骇人的幻影,他们身上散发出梦墨,彼此的幻境叠加在一块儿,效用急剧增长,瞬息间猛烈了数十倍。来这儿的一千个士兵霎时全部中招,只觉敌人杀不光,除不尽,厉害无比,无所不在,斗志溃散,士气无存。李银师与欧阳挡纵然悍勇,可陷入这境地,也是彷徨无措,心中绝望万分。

形骸施展遁梦、铸梦功夫,将仙灵释放的梦墨凝聚成数千刀剑,朝众仙灵与精怪扔了过去。众仙灵见他居然也精通幻灵塑世功,不由大为惊讶。于是那狮面人、水翼人袭向形骸,这两人功力极为强悍,皆不在昔日侯亿耳之下,形骸身上背着白雪儿,行动不便,只能与二人斗成平手。

孟轻呓见状不妙,令飞龙冲下,她身负龙火功第九层内力,更远在形骸之上,双掌打出数道寒霜,众仙灵挥手格挡,各自身躯巨震,面露痛苦之色。

但这幻灵塑世功实是非同寻常,孟轻呓纵然明白自己身处幻觉之中,可为了抵挡梦墨,自身内力也大打折扣。她见到远处有一头大山般的牛魔向自己袭来,决不能置之不理。而当空中有数千秃鹫伸嘴刺她时,她也不得不出手阻拦。她自然知道即使被众魔怪重伤也无大碍,可意志却受到源源不断的攻击,不得不费心化解,再也管不得其余人。

形骸见孟轻呓被困,全力出招急功,将两个强敌迫退,来到孟轻呓身后,在她背心上一按,施展植梦功夫,暂且护住她心神。孟轻呓登时看穿重重幻象,急道:“咱们先走!”说罢召唤出土行龙,将李银师、欧阳挡、利歌等重要人物背起,迅速远离众仙灵战场,其余士兵惨遭屠戮,接连阵亡,血液渗入大地,染红了河水,魂魄沦为仙灵的粮食,可孟轻呓再也顾不得他们了。

少时,这一千勇士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那些仙灵与精怪陷入狂欢与盛宴,也不追赶过来,只忙着大快朵颐。利歌看的心如刀割,眼泪一刻不停的流下。

欧阳挡看到部下惨死,自也愤恨,但却说道:“殿下,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他们为你而死,你要永远记得他们。”

利歌泣道:“可可这些仙灵,这些这些妖魔,又该怎么办?”

这时,孟轻呓瞪大眼睛,娇躯发颤,她见到空中出现异象。

起先是紫云密布,遮蔽了星空,而紫云之中,紫色的雷电闪现、扭曲、缠绕、扩散。雷声不似雷霆,倒似是悲惨而愤怒的吼叫,凄凉而伤痛的哀嚎。那些仙灵与精怪抬起头,看着那紫云与雷电,露出迷茫之色,又很快变得惊惧起来。

众仙灵惨叫道:“鸿钧阵?”

天地间升起了一根巨大光柱,笼罩十里方圆,光柱之中,紫色雷电倾泻而下,无数条雷蛇穿梭飞舞,又似乎有庞大的、凶悍的幻影纵情杀戮,浩浩荡荡、强烈无比的法术灼烧大地,摧毁河对岸一切。那阵法精准而严密,形骸等人纵然离那光柱不过数里之遥,但却感受不到光柱的一丝余波。这光柱隔绝了那注定灭亡之地,仿佛剖开病人肚腹,割去病根的妙手妙刀一般精妙绝伦,毫无差错。

三十六 黑白难说清

形骸随孟轻呓来到金眼神殿,不见此人踪迹。孟轻呓皱一皱眉,使出请神咒,只听一声惨呼,金眼神由虚化实,从祭坛上滚落在地。他撑起身子,瞪大金眼,呆呆看着两人,一副茫然模样。

形骸质问道:“为何那河谷中会有仙灵?”

金眼神道:“仙灵,什么仙灵?”

形骸道:“你难道不知情?就在往王都东北两天路程,竟有许多仙灵盘踞,危害凡人,你身为一方神灵,竟不知这等大事?”

金眼神拍拍脑袋,表情甚是良善无辜。孟轻呓斥道:“你少装傻了!若非你刻意隐瞒,仙灵一事早就传开,焉能瞒得过去?”

金眼神道:“等等!等等!”打开一处橱柜,从最深处摸出一大盒,盒内满是药瓶,他取出一瓶,仰头一口喝尽,随后身子发颤,摇头晃脑,闭目良久,再睁开眼时,双目一片漆黑,不复金黄,神色也变得阴险狡诈起来。

形骸只觉这金眼神似换了个人,挡在孟轻呓前头,虽然以孟轻呓神功,原不必形骸守护,但形骸决不能令她遇上半点危难。

孟轻呓笑了笑,又对金眼神道:“这药有什么用?”

金眼神倒退一步,找一处坐下,露出深奥笑容,全不似先前呆头呆脑、懵懵懂懂,他道:“金眼神是个白痴,也是个滥好人,似他这般为人处世,法力就算再强一倍,如何能活得下去?每到大事临头,他便喝下这药物,唤我黑眼神出来。”

形骸回想金眼神言行举动,以及信徒口碑,决不能是伪装欺瞒,否则形骸与孟轻呓岂能看不破?这黑眼神所言应当不假。他道:“黑眼神,那仙灵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眼神道:“七百多年前,仙灵随着梦海入侵凡世,来到此地,却被圣莲女皇的高强法力杀伤惨痛,几乎全军覆没。但有十个非同一般的仙灵却找到一处混沌离水,设法躲入其中,奇迹般的避过浩劫。从此以后,他们便在此处定居下来,也无法返回梦海之中。”

孟轻呓道:“对,仙灵无法长久存活于凡间,若时间久了,将会化作石像,他们若要活命,要么不断吃人魂魄,要么躲在混沌离水里头。”

黑眼神道:“当年金眼神与树海国豹女神尚未结仇,两人察觉到此地有仙灵,便找上门去,想将他们逐走,却被仙灵打得落花流水,险些丧命。后来,金眼神叫我处置此事,我带上那豹女神,与仙灵商谈,将那片河谷划给仙灵,仙灵也决不能出那河谷,与咱们为难。”

形骸道:“这多年来定有无数人死于仙灵之手,对么?”

黑眼神道:“不过数千条性命罢了,我说是树海国杀的人,树海国说是我国杀的人,就此隐瞒真相。咱们拿仙灵没法子,唯有瞒住凡人,绝不走漏消息。而那时天庭派大军来捉拿我与豹女神时,咱们将他们引入仙灵居住之处,令天庭大军死伤殆尽,天庭不明所以,畏惧咱们,这才与咱们讲和。”

形骸问道:“金眼神对此一无所知?”

黑眼神冷笑道:“他焉能不知?只不过不愿想起来罢了。此人心地太好,一味做善事,没头没脑,任人欺凌,将坏事全推到我头上。是我令离落国崇拜金眼神;是我操纵离落国与树海国交战;是我勾引上天庭女神,令她与金眼神结缘;是我与仙灵周旋,反而利用他们;也是我令离落国庄稼兴盛,猎物丰厚,不旱不涝,天灾不至。”

形骸呵斥道:“那你正是罪孽深重,作恶多端的邪神!”

黑眼神哈哈大笑,说道:“若不是我,金眼神要么早就被天庭捉走而处死;要么滥用法力造福凡间,沦落为低微无用的废物;世上哪有非黑即白之事?咱们要造福一方,长治久安,便不能不用阴谋手段,如要事事光明正大,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孟轻呓轻叹道:“形骸,他说的不错。离落国建国七百年而屹立不倒,长盛不衰,他功劳远大于罪过。”

形骸心知孟轻呓所言非虚,这黑眼神所作所为并非罪大恶极,比之圣莲女皇动辄灭人满门,屠城毁国的种种行径要好得多了。

孟轻呓又道:“我最后还有一事相问。”

黑眼神道:“殿下请讲。”

孟轻呓道:“先前击杀所有仙灵的法术,就是母后的鸿钧阵么?”

黑眼神眼中露出敬畏之色,点头道:“正是,如今虽隔了七百多年,但彼时那漫天惊雷,屠灭仙灵的景象,我永世也不会忘。但真正的鸿钧阵远非如此,此阵调动风木水火土之气,雷暴、毒雾、大水、火灾、地震,世间地貌也会因此重塑。”

形骸心想:“但星知大师说圣上已经失踪,又如何能操纵鸿钧阵?”

孟轻呓一拉形骸,对黑眼神道:“告辞了。”黑眼神深深一揖,身形化虚,就此不见。

两人一言不发,出了御花园,形骸握住孟轻呓手掌,感到她手心发颤,问道:“梦儿,难道圣上果然是装作不见的?”

孟轻呓苦笑道:“或许吧,说来也怪,我一直盼着她早些滚蛋,别再处处压我一头。可眼下见了这鸿钧阵,我才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她。”

形骸道:“星知大师弄错了么?”

孟轻呓低头沉思许久,道:“迷雾师通常不会弄错,我曾听母后母后说起过一事。她说若有朝一日她不在了,这鸿钧阵仍会自行运转一年。而那些仙灵年岁久远,合力作乱,危害太大,扰乱了乾坤,被鸿钧阵察觉,降下天罚。”

形骸道:“但谁也说不准。”

孟轻呓笑道:“是啊,谁也难以断言。鸿钧阵自行运转之事唯有我知道,而鸿钧阵发威之事不久必会传开,龙国上下,人人都会知晓。关于母后病亡的消息则无人再信。少说五、六年,绝无人敢轻举妄动。”

形骸一凛,说道:“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独揽大权,事事躬亲,若缺了她,许多事便再无法推行了。”圣莲女皇掌管国内所有封赏升迁、颁布法令,对外交战之事,若朝中无她,可谓群龙无首。

孟轻呓摇头道:“母后以往也有失踪的时候,若她不在,内阁六部可暂代她行事,只是许多人无法再封爵位,升官发财啦。此节你大可放心,我龙国经营多年,沉稳得很,就算要倒,至少十年内仍安如磐石。”

形骸见她眼中神采愈发明亮,笑容喜悦,容貌可爱,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吻,孟轻呓心花怒放,大着胆子回吻了他,过了片刻,形骸道:“我瞧出来了,你受了极大的启发,是不是想到了重要的事?”

孟轻呓点头道:“我不能陪你在此,而必须尽快返回皇城。”

形骸忽然想道:”莫非是鸿钧阵?你对鸿钧阵有了头绪?“

孟轻呓用力抱他一下,嗔道:“你这坏蛋,难道能看穿我心思?我不依,我不依,我也要知道你心思。”

形骸笑道:“我心里只有对你的好,此节你难道不知?”

孟轻呓嘻嘻笑道:“我知道,我清楚得很,本姑娘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就算是母后,也休想永远胜我一筹。你猜的真准,我经历了与仙灵的那场大战,想通了最关键的窍门!我知道该如何成为鸿钧阵的主人啦。”

形骸大喜过望,由衷为她高兴,道:“那这皇位非你莫属,其余宗族无法可想,咱们也可避免一场内乱。“

孟轻呓道:“但我得回去确认一番,免得空欢喜一场。”

形骸怕她遇险,忙道:“我陪你回去!”

孟轻呓摇头道:“母后下令,要你在此为使,我单独回去尚情有可原,若你一路陪同,未免有渎职之嫌。而且若母后仍在呢?她定会大发雷霆,况且我单独行事惯了,你不必担心我。”

形骸不再强求,但仍不舍说道:“梦儿,祝你万事顺利。”

孟轻呓道:“你过些时日回青虹派瞧瞧,看看马炽烈是否偷懒,道观建造进展如何?”

形骸笑道:“这都是小事。”

孟轻呓啐道:“我为此花了莫大心血,岂是小事?你给我用心一些!”

两人相拥吻别,孟轻呓乘龙而去,形骸则一路来到王宫议事内阁大厅。

朝中重臣皆聚在此处,约莫二十多人,利歌坐于王座,利修衣坐在他身旁,李耳位于长桌正中,李银师、欧阳挡、拜桃琴、宝鹿、白雪儿也在场。

形骸暗忖:“龙火天国绝不许君王眷属参与朝政会议,利修衣、拜桃琴、白雪儿、宝鹿她们怎能在此?”但仔细一想,当年圣莲女皇内阁三老皆是她的妃子,岂不更为糟糕?

一黑须老者高声道:“国师,你一味保他,可他闯下这弥天大祸,难道毫无惩罚么?”

形骸认得这老者是离落国的左丞相,听他所言,是要追究利歌罪责。

利歌神情沮丧,宝石般的眼睛满是内疚之意,他道:“我我行事颠倒,甘愿”

李耳一挥袖袍,大声道:“什么行事颠倒?若非国主勇敢绝伦,亲身犯险,咱们又如何能察觉附近这大隐患?若将来生出祸事,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这一千勇士性命,换来仙灵尽灭,在我看来,正是国主洪福齐天,利国利民的吉兆!”

黑须老者挺起胸膛,道:“李耳,你一立此人为王储,金鱼寨的一千将士全数遭遇海难而死,而大内禁卫也死了一千人!这哪是什么吉兆,正是凶得不能再凶,恶得不能再恶。”

三十七 今夜饮血醉

李耳凝视那黑须丞相,道:“我国上下千万英雄儿女,哪个不以为国立功,战死沙场为荣?”

黑须丞相怒道:“为荣,为荣个屁!都是这小子不吉利,更何况此人来历甚是可疑,谁说他是百灵国主的儿子?真不知是哪儿来的野种!”

利修衣厉声道:“你这老野狗,乱吠什么?利歌是我与夫君的孩儿,此事有夫君的拜把子兄弟作证,岂能有假?”

李耳一挥手,止住利修衣,淡然道:“州丞相,你说该怎么办?”

黑须丞相道:“依我看,织鸟殿下有什么不好?你擅自罢黜织鸟殿下,惹来天怒人怨,若能幡然悔悟,则天地亦为之喜庆。”他实则一直支持利织鸟,知道利歌一旦登基,自己必然失势,因而想方设法也要扳倒利歌。此言一出,登时有不少大臣缓缓点头,利织鸟暗暗窃喜,神色却甚是严肃。

李耳缓缓转向利织鸟,道:“然则我听说是织鸟殿下撺掇利歌殿下前去那河谷,罪魁祸首,不正是织鸟殿下么?”

织鸟指着利歌,断然否认道:“少血口喷人了!利歌,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有没有担当?”

利歌脸色苍白,颤声道:“我我”

形骸叹了口气,只觉这位利歌王子性子太过善良,太过软弱,就像当初前往西海前的自己一样,这般少年委实不适合登基为王。不错,这少年样貌过人,天资聪慧,若专心习武,将来必成一代大宗。然而要坐稳王位,驾驭群臣,绝非单纯武勇聪明所能办到。

他得比谁都能忍,比谁都果断。他需得能杀不该杀的人,能饶恕该杀的人,须得舍弃良知,厚着脸皮,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哪怕累得数千人、数万人丧命,哪怕令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也决不能动摇决心。

史上或许多有仁善的君王,但即使仁善,也要拿得起刀,狠得下心。当鲜血红手的刹那,仍旧能笑得出来。

因而那些永垂史册的明君,在形骸心中,一个个儿都是邪门扭曲的人。他们狠辣卓绝,却又惠及天下,就像那黑眼神、李耳国师、圣莲女皇一般。

当然,梦儿也可能是这样的人,形骸并不厌恶他们,只是感到敬畏。形骸不再年幼,不再幼稚,他眼中见过太多死亡,手上也染满了罪人的血。

他能明白少年时无法明白的无奈,他愿意为孟轻呓杀任何人,因为他坚信龙国需要孟轻呓,这凡间需要孟轻呓。

年少时,形骸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现如今,一切顺理成章。也许利歌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从质朴纯真、完美无缺的孩子,变成扭曲畸形、充满矛盾的君王。形骸知道前者的可贵,也理解后者的必要。

李耳笑得甚是从容,他拍了拍手,李银师离座,外出片刻,带回来三个少年。利织鸟脸色一变,但又装作若无其事。

此人实则比利歌更适合为君,他满腹刁钻狠毒的计策,能面不改色的说谎。但凡是不可太过,过则有害,由于利织鸟诡计多端,反而不得人心。利歌宅心仁厚,相貌秀美,更受旁人喜爱。

形骸又暗暗叹息:“难道我错了么?天真淳朴的人,也能坐稳王位?”

李耳道:“这三位少年一直跟着织鸟殿下,是不是殿下的心腹?”

利织鸟摇头道:“我只是见他们孤苦无依,善待他们罢了,他们所作所为都与我无关。”那三人闻言,脸上皆现出怒容。

李耳道:“你们三人,将先前招供的话再说一遍!”

那三个龙火觉醒的少年皆是先前外出刺杀利歌之人,与仙灵交锋之际,被大军救了出来,侥幸存活。他们感激利歌仁义,恨利织鸟冷酷无情,遂一五一十将利织鸟毒计当众说出。

黑须丞相咆哮道:“放屁!这三人搬弄是非,诬陷殿下,该当杀头!”

李耳叹道:“这三个少年一直跟着织鸟殿下,待殿下甚是尊敬,此事有目共睹,但如今都反过来指认织鸟殿下之罪,可见此事决计不假。”

白雪儿、拜桃琴、宝鹿三人也齐声道:“是啊,当时我们也在场,是利织鸟叫我们去那儿的!”

利织鸟喊道:“这三个女的是利歌老婆,自然帮他陷害我了!”白雪儿、拜桃琴大感害羞,嗔道:“谁是他老婆了!”宝鹿道:“就算我与利歌殿下要好,可实话终究是实话!”

李耳道:“织鸟殿下的人指证织鸟殿下,这三位姑娘也指证织鸟殿下,可谓人证俱全,织鸟殿下谋害王储,心意何等歹毒?更因此累得无数将士惨死!这等大奸大恶之辈,岂能容他再活一天?”

黑须丞相怒道:“李耳,你待怎样?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么?”

李耳哈哈一笑,对李银师道:“动手!”

李银师也露出残忍笑容,眸中银光绽放,霎时已将利织鸟擒拿在手。黑须丞相怒道:“找死!”拔出宝剑,斩向李银师。

李银师站着不动,侧目看着黑须丞相,看着那剑的弧光,似乎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哗啦一声,鲜血喷溅,李银师笑容却愈发灿烂,只因他银色眼眸倒映着情郎英勇的身影。

欧阳挡的人挡在李银师身前,欧阳挡的刀横在一旁,欧阳挡面前的黑须丞相已掉了脑袋,欧阳挡的脚站在血泊之中,欧阳挡的心与李银师连在一块儿。李银师武艺出众,是离落国顶尖的大高手,远远胜过旁人,但他喜欢任由欧阳挡救他,甚至将自己性命当做赌注。

幸运的是,他此生从未赌输过。

群臣震动,惊呼声不绝于耳。利织鸟虽然一直要杀利歌,可却从未亲眼见过残酷的屠戮,更无法想象自己倚仗的重臣在辉煌庄严的殿堂上掉了头颅。他见到这血淋淋的场面,闻着尸体血腥与尿液混合的气味儿,听着凄惨恐惧的喊叫声,吓得几欲晕去。

李耳从容不迫道:“还有哪位想要替这乱臣贼子辩护?”

群臣一时颤栗,无人说得出话来。李耳对李银师点了点头,李银师将吓傻的利织鸟扔在利歌面前。

利歌身子一震,望向李银师,李银师左手拇指在脖子前轻轻划过,表情却像是用糖果哄小孩入眠一般,他道:“殿下,血债血偿,此人谋害你,该由你亲手杀了他。”

利歌茫然道:“由由我杀他?”

他是我侄儿,是我的亲人。这里是王宫,这里是大殿,我是王储,怎能在这儿杀人?又怎能由我亲手杀人?

利织鸟终于清醒,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裤子湿了一大片,头如捣蒜般磕在地上,咚咚,咚咚,不留余力,似乎他生存的希望全在于他这头磕得好不好,响不响。不一会儿,他已然头破血流。

利歌妙目圆睁,抿紧嘴唇,看着眼前的人,望向周围的人,他瞥见那具无头的、肥胖的尸体,又瞥见那落在大殿角落,无人留意的黑须脑袋。

咚咚,咚咚,声音仿佛战鼓。利歌实不知该怎样才好,在他心底,他明白错在于他自己,与这利织鸟又有什么关系?是利歌太蠢,太虚荣,太冲动,太盲目,一意孤行的冲入陷阱里头,进入仙灵的领地。

是,利织鸟是有心害他,但利歌根本就不该上他的当!是利歌害死了那些禁卫勇士,是利歌害死了那七位龙火少年,是利歌,全是他的错!

是利歌的优柔寡断,假仁假义,酿成了最后的恶果。他与那水蛇仙灵斗曲得胜后,早就该带着白雪儿、桃琴儿他们全身而退,他却非要连那些追杀他的人都想拯救。他坏了规矩,激怒了水蛇仙灵,才将其余仙灵召至外界,最终引发了那一场大战。

为人当知足常乐,岂能贪得无厌?为人当步步为营,岂能好高骛远?为人当分清轻重,岂能一视同仁?

利织鸟仍在磕头,他磕得更为卖力,哭得更加悔恨。下方群臣不忍,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将军起身迈步,走向这边,似想要求情。李银师与欧阳挡并肩迎去,刀刃寒光转动,那几人也身首异处。

在众人惊呼声中,血洒落了一地。场面愈发混乱。利织鸟继续磕头,似着了魔一般,群臣情绪激昂,蠢蠢欲动,抬头望着大殿之外,好像要呼救,招来救兵。

利歌心想:“他们在替我杀人,杀与他们无冤无仇,甚至有些交情的人。”

血液流淌,与磕头声编织成激扬的曲声,钻入利歌的耳朵,钻入利歌的心间。霎时,他又仿佛置身于那野兽的神殿,血池没过脚踝,那狂热的教徒用自己的鲜血指引利歌的剑刺入他的胸膛。

血是杀戮的征兆,血是杀戮的证据,血是杀戮的果实,血是杀戮的终结。

又或许其中并无深刻的意义,杀戮起来,亲人与敌人并无不同。杀戮本身就超越一切,让生命归于平等,进入轮回。

利歌不能再重蹈覆辙,利歌不愿再让场面失控。利织鸟的泪纵然可怜,利织鸟的悔恨纵然真诚,利织鸟的言语纵然动人,但在死亡面前,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他蓝宝石般的眼珠看着利织鸟的头抬起又放下,他额头中的鲜血一闪一灭,当那鲜血消失的刹那,利歌挥剑而下。宝剑很锋锐,他只感受到脖子轻轻的阻挡,却听到鲜血如潮水般拍打地面的声音,脑袋在地上打滚的声音。

大殿瞬间静止住了,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

在静止的景象中,利歌见到形骸朝他点了点头,像在恭贺他,于是这世界又活了过来,有人惨叫,有人大笑,有人鼓掌,有人逃窜。

利歌知道自己过去是多么愚蠢,在鲜血的麻醉之下,只要杀对了人,杀戮与下棋、奏乐并无区别。

三十八 酒后吐真言

大堂灯火如昼,喧嚣似浪,宾客云集,皆兴致正高,酒酣耳热,一群十三岁的少年正在堂中舞蹈,他们穿离落国蛮族的草裙,一身裁剪精致的皮甲,手握木枪木剑,身背木弓,一招一式简洁有力,又美观,又实用。众宾客彩声不断,愈发响亮,又时不时露出傲然目光,朝形骸看来。

形骸目不转睛的看众少年试演武艺,见他们动作灵巧的宛如猿猴,比龙火天国的同龄人强上不少。他这些时日来为开宗立派,新创武学之事煞费苦心,始终未有头绪。如今这群孩童所献舞技虽然粗浅,却颇有可取之处。

欧阳挡说道:“使节既然看的如此专注,为何不喝彩?此宴本就是为使节所设。”

形骸左手拍打桌案,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他知这宴会是为庆祝利歌从仙灵巢穴中“凯旋而归”而办,也感激形骸相救之恩。如此一来,利歌已算通过勇气考验,可名正言顺的登基为王。

况且眼下他已再无对手。

形骸想起他斩掉利织鸟脑袋的情景,每个细节皆历历在目。利歌拔剑挥剑时一气呵成,手不曾颤抖,眼不曾闪动,事后也并无懊悔沮丧的神情。惨烈的斗争中,他活了下来,身为君王,已有相当觉悟,将来当可成为孟轻呓与龙火天国可靠的盟友。

他又将目光投向利歌身边的李耳国师:此人在朝堂上命君主杀害亲人,处决敌党,手段决绝,利歌纵然能够当上国王,仍被此人操纵于鼓掌之间。

但据说此人已活了七百余岁,几乎与圣莲女皇齐寿,他其实才是离落国的真正的首脑人物,历代国君皆逃不出他的掌控。

形骸忽然意识到李耳绝不会是神龙骑,更可能是迷雾师,他行动神秘,难以捉摸,权力极大,却又甘心隐于幕后,这正是迷雾师们一贯作为。

不管是迷雾师还是古老的神龙骑,此人一贯亲善龙国,那便足够了。换言之,无论谁人是国主,无论何人在离落国掌控朝政,只要仍听龙火天国的话,对形骸而言并无不同。

龙火国在此地原就有驻扎的官吏,坐于形骸身旁,神态言语很是恭敬,形骸挺起胸膛,简短答复他们。离落国是龙火国最重要的盟友,也是最大的附庸国之一,形骸身为此地长官,自然要有长官的模样。

欧阳挡肩负王宫守卫重任,却有些醉了,他向形骸敬酒,笑道:“使节,听说你还是青虹派掌门人?”

形骸心想:“他怎地知道的?是了,或许是雪儿告诉旁人,因此传开。”他面有傲色,答道:“正是,欧阳兄有何指教?”

欧阳挡道:“你现在名头很响,不少贵族想将孩子送到你那道观学习武艺。”

形骸心中一紧,没有半点把握。他这门派初创未兴,要门规无门规,要学问无学问,要武学无武学,要风气无风气,若大收门徒,岂不是误人子弟?

但他代表龙国,代表神道教,自不能丢了颜面,于是答道:“我收徒很严,若非根骨品行皆上佳者,决计不收。”

欧阳挡点头道:“那是,那是,就像地仙派一样,送进去的孩子都是百里挑一,出来也各个儿是好手。”

形骸见堂中众孩童退去,走上一群衣着暴露,身躯健美的女子,跳起截然不同,充满力量美感的舞来,曲子鼓舞人心,热情高涨,仿佛催人作战一般。形骸脑中灵光一闪:“为何不问问这欧阳挡他们离落国是如何训练武艺的?”

于是他向欧阳挡敬酒,问道:“我若收徒,欲因材施教,不想与离落国风俗违背,不知贵国平素孩童如何习武?”

欧阳挡甚是自豪,登时口若悬河,双手比划,详详细细将离落国自幼历练的种种法子说了一遍。形骸听其中却有可取之处,暗忖:“我将气舞掌、离落舞、孟家拳法与梦魇玄功融合在一块儿,东拼西凑,先整治出一套入门武艺来。”

这时,李银师走近此处,冷笑道:“欧阳哥哥,你与使节聊得好开心哪。”

欧阳挡点头道:“使节对咱们离落国功夫兴致极高,我正说给他听。“

李银师神色冷漠,目光暗含深意,道:“使节武学深湛,怎会喜欢这等粗浅功夫?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欧阳挡愕然道:“酒?自然不在酒,他是请教武艺”

李银师一下子扯住欧阳挡手臂,在他耳畔说道:“你离他远些!莫要给我耍花样!”语气已严厉万分。

欧阳挡吓了一跳,道:“师师,你这是”

李银师眸中透着杀气,他道:“若让我得知你对不起我,我将你二人全都杀了。”

形骸听得明白,他沉声道:“李银师,你这男风喜好很光彩么?我乃堂堂龙火贵族,你以为我与你一般可笑?”此言已极不客气,等若将欧阳挡一起骂了,但李银师无礼在先,形骸也顾不得什么委婉客套。

李银师非但不怒,反而放心下来,笑道:“你说我可笑,却不知其中之乐,只要你不抢欧阳哥哥就好。”说罢扬长而去。

欧阳挡叹道:“师师他什么都好,就是爱胡乱嫉妒,我与旁人好好喝酒,他都看不顺眼,满腹猜疑。”

形骸浑身恶寒,头皮发麻,竟超脱了活尸限制,他恼道:“欧阳兄,我看你也是个铁骨铮铮、威风凛凛的豪迈汉子,而离落国也不乏阳刚武勇的英雄女子,为何为何偏偏与这这残忍阴狠的男人”

欧阳挡道:“你不许这般说他!”

形骸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欧阳挡愣了片刻,叹道:“咱们离落国信奉金眼神,金眼神教导咱们要随心所欲,享受生活。我我原本喜欢的是女子,可直到遇上师师”

形骸眉头紧锁,不想再听,但欧阳挡却甚是健谈,滔滔不绝说道:“我和师师遇上时,还不知不知他喜好与旁人不同。他是我麾下最勇猛的战士,也是最巧妙的铸造师。他当时才十八岁年纪,可造出来的刀剑,人人都说好。而他用剑的身姿,仿佛水银流淌般美丽致命。”

形骸道:“上次与他交手,他用的并非长剑,而是火杖。”

欧阳挡微笑道:“或许你不知道,自从师师练至龙火功第六层后,他已是我国的绝顶高手,除我之外,几乎无人能挡他一招一式,直至遇上了你。他看似对你很凶,实则对你很是看重,他从未遇上过与他一般年轻,武艺却比他更高的人。”

形骸看李银师容貌约在二十岁左右,但龙火贵族长春不老,难以断定他年纪,但绝未料到他也在二十岁左右年纪练成这般神功。他沉吟片刻,道:“他的剑法比火杖功夫更高?”

欧阳挡点头道:“他绰号‘银舞剑客’,剑术出神入化,但近来他迷上铸造火杖,这才转而修炼火杖功夫,实则以剑法而言,比火杖威力更强。”

形骸昂首道:“他仍想向我找回场子?”

欧阳挡大笑道:“这是自然,老弟,你可得小心些了。”

形骸知道李银师手段何等凶悍,残忍异常,若他再找上门来,只怕非但要决胜负胜负,更极可能是生死相斗。形骸身为龙火天国使节,按理李银师决计不该如此。但形骸总觉得此人性格偏执,不可理喻,心下暗暗戒备。

欧阳挡又道:“三年前,我和师师一同率军前往黑水潭,底下有古时的遗迹,听说里头有灵阳仙神器,树海国也要抢夺。咱们与树海国的人大打了一场,我替师师挡了一剑,受了伤,沉入黑水潭底部,是师师救了我,将我带到那遗迹中。他用身子替我取暖,我我们就是那时好上的。我依然喜爱女人,但唯独师师”

形骸听得不寒而栗,冷汗直流,道:“此节无需多言。”

欧阳挡大咧咧的一笑置之,又道:“师师毫不隐瞒,告诉我他年幼时被利金沼加害之事。我恨透了那恶人,但此人势力雄强,咱们碍于身份,也无法向他报仇,多亏使节你”

形骸朝他摆了摆手,欧阳挡自知失言,忙一口酒饮下,又道:“其实,师师真正念念不忘的,是在我之前陪伴他的男人。”

形骸心中叫苦:“我为何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但欧阳挡收不住嘴,形骸碍于颜面,只能苦苦忍耐。其实他可找借口离席而去,但形骸初当使节,全不知该如何巧妙处置朝政礼仪。

欧阳挡大着舌头道:“他最爱的人,也是他最恨的人。那人伤他最深,因此也刻骨铭心。师师对我说:‘欧阳哥哥,我现在爱的是你,可一旦我遇上那人,我还是会抛下你去找他。我会和他拼命,若能杀了他,我就和他死在一起。’我听到这些话,心里心里在滴血,我想去替他杀了那个男人,但他不告诉我那人是谁,而且若若我杀了那人,师师他或许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理我。”

形骸暗骂:“真是混账透顶,你们三人间荒唐腻歪,这关我什么事?”

欧阳挡愣愣流泪,哭道:“偶尔,我抱着师师入眠,师师会流着泪说梦话,他说:‘枭大哥,枭大哥,你好狠,你好狠,你为何要和那骷髅女人走?你为何要任由她伤我?折磨我?’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唯一的线索,就是那骷髅女人。”

形骸心一凛,道:”骷髅女人?”

三十九 命运千万线

欧阳挡忙道:“使节识得这骷髅女人么?”

形骸忆起当时追杀缘会情形,自己陷入缘会诡计中,被这骷髅女子重创。缘会显然与这骷髅女子一路,若能找到此人,多半能找到缘会,再退一步说,多少能知道缘会消息。

他点头道:“我曾与一长得如同骷髅的女子交手,她身手极强极快。”

此时,一道银色目光投向形骸,形骸见李银师靠在殿门墙边,注视此处,神情焦急愤怒,但他见形骸朝自己看来,慌忙转过头,若无其事的模样。

欧阳挡喜道:“没准真是她,咱们去问师师。”

形骸起身,两人来到李银师面前,李银师勉力镇定,冷笑道:“你二人聊得来,又找我做什么?”

形骸淡然道:“你耳音了得,已然听见,何必装模作样?”

李银师哼了一声,手按剑柄。

欧阳挡道:“师师,孟使节他见到过一个骷髅女子,没准与你那那仇人有关。”

李银师朝两人挥挥手,随后走出大殿,沿回廊前行,形骸知李银师不愿当众提起此事,遂跟随在后。李银师见四下无人,问道:“你在何处见到此人?”

形骸道:“在来此途中。”

李银师有些不快,道:“具体在哪儿?”

形骸道:“与人结交,讲究公平,李将军若要知道我心中之事,还请将自己之事坦然说来。”

李银师森然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快些给我说!”

欧阳挡忙道:“师师,你不可对使节无礼。”

形骸见李银师气急败坏,自也不满,顾不得追踪缘会行踪,摇头道:“其实我看错了人,那人决计不是你要找的骷髅女子。”

李银师怒到极处,拔剑在手,指着形骸道:“你我分个高下,若你输了,把所知一切都告诉我!若我输了,我把这条胳膊给你!”

他这话说的太响,引来宫中大臣探头张望。形骸想狠狠教训此人,令他心服口服,答道:“李将军,光说又有何用?”

李银师手掌银光一晃,长剑刺向形骸,来势快如闪电,力量非凡,他那火杖功夫纵然巧妙,看来真远及不上他这剑法。

形骸刚欲出手还击,但忽然冷静下来,念及孟轻呓教诲:“你身为使节,当处处以和为贵,遇上离落国英雄人物,切忌挑衅,以免令离落国人不喜。”

形骸略一犹豫,那剑刃已停在他胸口,陡然凝固不动。形骸面无惧色,两人僵持片刻,形骸缓缓道:“金鱼寨接我途中,那女子曾袭击咱们,她似乎暗怀邪法,能将离落族人变作尖牙鬼。我也不知那片河水具体方位,但有险要的河岸,长满灌木,景色阴沉,如河岸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李银师瞪他一眼,恢复平静,还剑入鞘,并无取胜的喜悦,只喃喃道:“那这骷髅女子仍在狼溪周围?”说罢快步走远。

欧阳挡忙追上他道:“师师,我来帮你。“

李银师点头道:“你派人去狼溪一带搜寻,装作渔民,切莫动武,那女子邪门至极。”又对形骸道:“姓孟的,我欠你人情,你伤我之事就一笔勾销了。”

形骸道:“慢着,你若找到那骷髅女子,务必让我知道!”

李银师不屑地一笑,倏然远去。

形骸叹了口气,回到宴席中,又等候少时,走向利歌母子,道:“夫人,殿下,我有要事在身,须得告退。”

利修衣微笑道:“行海爵爷,你为何急着要走?咱们还没好好报答你呢。”

利歌道:“爵爷待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请再多留几日,让我好好款待。”

形骸道:“我在青虹山上布下阵法,需要回去看看,不可耽搁。”

利歌大失所望,又道:“那一个月后,我我那场仪式”

形骸道:“登基大典乃是重中之重,殿下放心,我必准时到场,赠一份厚礼给你。”

利修衣嗔道:“哪用得上你备厚礼?咱们还要重重赠礼谢你哪!”

形骸摇头道:“身为使节,不便收礼,万望见谅。”又对白雪儿道:“徒儿,咱们启程回家。”

白雪儿踌躇半晌,娇滴滴的说道:“师父,我还没玩够呢。”一旁文臣武将听她撒娇,神色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都道:“爵爷,你也真是的,怎能如此催促你徒儿?”

形骸道:“这王都也就这样,又有什么好玩?”

白雪儿嗔道:“你那山上也光秃秃、冷清清的,更是无聊透顶。我在此处,有桃琴妹妹、宝鹿妹妹,利哥哥陪伴,还有川卉姐姐管我,师父你独自一人回去好么?我留在这儿顺便替你物色几个弟子。”

形骸恼道:“你这是荒废学业,乐不思蜀,烂泥扶不上墙!”

白雪儿双手合十,如同拜佛,道:“师父,好嘛,求求你啦,你就再放徒儿几天,等利哥哥登基之后,我保证乖乖随你回家,从此吃斋念经,削发为尼。”

桃琴儿嘻嘻笑道:“你别随后胡言,小心爵爷当真,回去之后给你剃头成尼姑。”

白雪儿道:“我这般千娇百媚的女徒儿,他如何舍得?”

形骸无可奈何,道:“那你给我老实待在王宫中,不许再到处惹祸!”

白雪儿摇头道:“咱们后天要去解元城,住上一个月。”

形骸听她讨价还价,一套接一套,不由斥道:“为何要去什么解元城?”

利歌道:“爵爷,那解元城是数百年前的王都,后来迁都到了这里,但每一位君王继位前,都需去那儿祭拜祖庙。那里也繁华的很,不比这儿差多少。”

形骸道:“罢了,罢了!是我收徒不慎,自讨苦吃!”

白雪儿欢呼道:“师父最好了。”轻轻一跃,亲了形骸脸颊一口,形骸冷着脸,点点头,遂朝外而行。

李耳抢上,与形骸并肩齐步,笑道:“我送使节一程。”形骸道:“多谢国师。”

两人一路来到御花园,再往前走,李耳道:“使节见过黑眼神了?”

形骸缓缓说道:“国师果然知道其中有鬼。”

李耳叹道:“当年离落族崇拜金眼神之事,便是我与黑眼神共同促成,若无黑眼神,此国风水难以维系。不过从古至今,从未有龙火国使节能令这黑眼神现出本来面貌。”

形骸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耳微笑道:“使节是要将咱们离落国的隐秘揭得一干二净么?”

形骸答道:“只不过好奇而已,国师可是一位迷雾师?”

李耳愣了愣,身上闪着灰蒙蒙的光芒,仿佛迷雾一般,形骸心知自己并未猜错,道:“国师在这东边荒岭待了七百年,煞费苦心,守护一国,历经无数风雨而不倒,好生令人钦佩。”

李耳抬起头,望着天上明月,道:“咱们迷雾师都有未卜先知之能,能够望见未来,七百多年前,我瞥见了命运,故而我留在这儿,等候命中注定之事。”

形骸奇道:“迷雾师竟有这般奇妙的本领?”

李耳苦笑起来,他外表看似不老,可这表情却老态尽显,显得沧桑衰弱,他道:”那实则也没什么了不起。遥望未来就好比你身边笼罩雾气,事物皆模模糊糊,含混不清。听见的话也仿佛隔着水墙,听不真切,只能猜测,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形骸想起袁蕴来,道:“然则能占卜凶吉,总比一无所知的好。”

李耳默然许久,问道:“使节,你相信命么?”

形骸道:“国师所谓的命又是什么?”

李耳道:“万事在冥冥中皆已注定,不可更改,这便是命数。”

形骸不禁浑身不自在,仿佛体内那远古的巨巫正透过自己窥视凡间,盘算着前路,他道:“既然我对命数一无所知,对我而言,一切皆是偶然,信与不信,全无分别。更何况连诸神也无法掌控命运,我信不信命,又有何用?”

李耳道:“知道的越多,心里越是苦恼,越是不安。咱们迷雾师总是这般。有时,天庭的占卜金轮显露征兆,我在同一时刻能见到成百上千个结局,这般预知,确实催人衰老,伤神伤身,还不如一无所知,随波逐流。”

形骸点头道:“正如同武学、道法一般,心里想的越多,事到临头反而犹豫,反而还不如只会几门粗浅功夫,遇事来的干脆。”

李耳抬起手掌,凌空虚抓,似在拨弄透明无形的丝线,他道:“然则透过层层迷雾,厚厚水墙,只要咱们沿着命数的丝线而前,就能确实抵达亲眼见到的未来。我所要做的,便是确保这条道路不偏不倚,不分岔路,亦不会中断。若有扰乱这条丝线的人,破坏这个结局的物,我须得毫不留情的铲除那人,消灭那物。”

形骸凝视着他,道:“国师所说的人物是谁?可有鄙人在内?”

李耳摇头道:“我只盯着一条丝线看,谁是障碍,目前还不得而知,我只知这条丝线至今并未出错。”

形骸暗忖:“迷雾师一个个儿都神神秘秘,难以预测,袁蕴师父待我恩深似海,可也时不时叫我摸不着头脑。”他朝李耳鞠了一躬,快步走远了。

月光中,李耳站立不动,只痴痴的抬头,用疲倦呆滞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起初如常,是一轮圆满光明、洁白美丽的全月,但过了不久,月亮渐渐转动,变得血红玄冥,静谧可怖。

这景象唯有李耳才看得到,也唯有李耳才看得懂。

李耳嘴唇苍白而颤抖,手足因激动而满是冷汗,他心想:“它在这儿了,它如约而至。我的路没有偏,那孩子的征兆还是来了。”

四十 爱慕难启齿

万千兵马拥护之下,利歌等人来到解元城。此城经历数百年经营,一直为离落国经济命脉,其繁华兴盛不逊王都,而城中更多庙宇、神塔、大殿、祠堂,显得古老、久远、庄严而神圣。

利歌知道此城离那阴影境地不远,当年为国君安危之计,因此将都城南迁。但阻隔阴影境地的城墙不断修缮增厚,守军兵强马壮,足以保障平安,此节倒也不必多虑。

李耳国师等大臣并未随行,利歌需在祖庙宫殿中住上一段时日,待得登基大典时返回王都,正式坐上王位,受龙火国女皇封赏。

来到祖庙,处处精美富丽,却又显得压抑沉闷,利歌朝天上望去,纵然太阳高悬,可光芒仍微弱无力,有些惨淡苍白。且厚重的乌云漫漫无际,逐渐朝太阳涌动,看来再过不久,便会遮天蔽日,阴影笼罩全城。

利歌心想:“这儿的天气历来如此么?还是因为我到来,老天爷因此不高兴了?不对,天有不测风云,上午下雨,下午放晴,谁又能说得准?”

李银师指着不远处一座高塔,道:“殿下,那就是你的住处。”

利歌见那高塔约有二十丈,通体似是用汉白玉所雕而成,屋檐上有龙凤雕像,手艺绝妙,设计精巧,本该极豪富壮观,可在这天气之下,越看越是阴森。

他道:“李将军,要不要先去祭拜祖先?”

李银师道:“殿下来此,怎么高兴怎么来,就算在此娶亲也无妨。”

利歌笑了笑,道:“用这地方婚庆,只怕老祖宗会降雷打我。”

桃琴儿嗔道:“利哥哥,我听说皇帝老儿讨老婆都很早,对不对?”

利歌思索道:“我爹爹是十四岁娶王子妃的,我祖父也是十四岁,我曾祖父更早一些,约莫十三岁”

桃琴儿“嗯”了一声,闭上嘴,装作满不在乎,甚至似乎忘了刚刚说了些什么,与宝鹿、白雪儿闲聊起来。但等了片刻,见利歌神情平淡,并无进一步的说辞,不禁黯然神伤,悲戚难过。

欧阳挡笑道:“殿下,恕属下无礼,不知殿下有中意的姑娘了没有?”

利歌红着脸道:“没有,那也太早了。”

欧阳挡正色道:“殿下,你年幼为王,是该找个贤惠的王妃好好管你,岂能说早?”

李银师眨眨眼,道:“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尤其是一国之君,更不可独守空房。”

桃琴儿竖起耳朵,红着脸颊,不吭一声,心里却如大鼓般隆隆作响,非但利歌听得清楚,连旁人都隐约可闻。

利歌从小与桃琴儿一齐长大,将她当做妹妹一般喜爱,但由于年纪太小,而男子远比女子晚熟,从未有过半点男女情爱的念头。此时听桃琴儿心跳得这般响亮,一时发愣,暗想:“桃琴儿为何如此紧张?”

欧阳挡与李银师心有灵犀,一搭一档,他点头道:“不错,金眼神教导咱们要及时行乐,能早不晚。师师,你有合适的好姑娘没有?还不报上,任由殿下筛选?”

李银师不久前曾劫走桃琴儿,虽是为了从拜墨向那儿逼问出利歌下落,扶持其掌权,但毕竟得罪了她,此时有心弥补,讨好桃琴儿。他见桃琴儿面泛桃红,心思再明显不过,于是微笑道:“若要殿下称心如意,倒也不难,眼前三位姑娘皆是花容月貌,年岁恰当,与殿下再般配也没有了。”

利歌脸上如同发烧,桃琴儿更是魂不守舍。利歌喊道:“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怎能娶好朋友为妻?”

桃琴儿心中叫苦:“利哥哥怎地如此迟钝?谁要当你的好朋友了?”

白雪儿与桃琴儿交好,早将她当做姐妹,也已猜到她的心思,绝无意与桃琴儿相争,她佯装气呼呼地说道:“好一个‘好朋友’,纵然你是王子殿下,本姑娘也美貌惊人,可本姑娘乃修道人士,你要娶我,我还不答应呢。”

宝鹿也道:“利哥哥,你也不必娶我,总之我这辈子是追随你啦。”

李银师点头道:“好,那就好办多了。桃琴儿姑娘,你愿不愿嫁给殿下为妻?”

桃琴儿心慌意乱,扭过头去,不看利歌,道:“我我哪儿做得了主?你问我做什么?“

李银师又道:“殿下,你愿不愿娶桃琴儿为妃?”

利歌张口结舌,脑子乱作一团。他确实极为关心桃琴儿,愿与她永远在一起,可要说一辈子同床共枕,养儿育女,卿卿我我,长相厮守,又觉得不可如此草率。桃琴儿见他犹豫,又悲又怨,眼眶一红,竟潸然泪下。

李银师、欧阳挡见两人都不表明心迹,登时大为尴尬,知道已是自讨苦吃。他们二人不过是下属,绝无一言而定的权威,此刻撮合这对男孩女孩,谁知两人要么害羞过度,要么心思幼稚,竟陷入僵局,全无半分进展。

欧阳挡咳嗽一声,朝白雪儿使个眼色,白雪儿顿时领悟,大声道:“你们俩的心意,我还能不明白么?这样吧,由本姑娘充当红娘,牵这姻缘,我问你们话,不是就摇头,不摇头就是承认!你们说好不好?”

她不等两人开口,又道:“桃琴儿,我问你,你喜不喜欢利歌?是不是爱的刻骨铭心,此生不渝?又愿不愿意嫁他为妻,为他生八个孩儿?”

桃琴儿僵住不动,脑袋仿佛被冰冻一般,绝无半点摇晃。到了此时,就算利歌再懵懂百倍,也知道桃琴儿实则深深喜爱自己。世上情爱,讲究两情相悦——若单一方有意,则头绪纷纷,往往难以启齿,陷入死胡同里走不出来;而若有一方向另一方表明心迹,则如春暖花开,水到渠成,另一人的爱意也会由此点燃。

利歌见桃琴儿娇羞而深情的模样,顿时也满腔柔情怜惜,难以自已。他握住桃琴儿小手,喊道:“桃琴儿,原来你”

桃琴儿听出他语气中的兴奋,喜极而泣,道:“是啊,你今天才瞧出来么?”

利歌想起两人小时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种种景象:旁人都因母亲而瞧不起自己,唯独桃琴儿丝毫不计较,贵为地仙派代掌门的掌上明珠,反而常常翻山越岭来与自己玩,一待就是整整一天,风雨无阻,哪怕大雪封山也不见不散。

她自然听见旁人叫利歌“娼妇的儿子”,也自然能瞧见旁人对利歌轻蔑的眼神,但桃琴儿却处处维护他,与欺负利歌的人大打出手。后来,桃琴儿龙火觉醒,利歌仍是凡人,她依然常年陪伴利歌。每年春天,地仙派放门人下山游玩,利歌便会满心期待的盼着桃琴儿到来。

拜墨向对利歌身世守口如瓶,她绝不知道半点端倪,却因此陷入险境,屡次被敌人追杀。当真相揭开后,她并没有丝毫怨言,仍一如既往的陪在利歌身边。利歌念及她的种种好处,感动的热泪盈眶,暗骂自己是瞎子、聋子,竟看不出她的心意?又骂自己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竟险些辜负她这一番恩情。

白雪儿瞧出局面已尽在掌握,露出甜甜的微笑,道:“利哥哥,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桃琴儿?是不是对她一往情深,此生无悔?又愿不愿娶她为妻,一辈子不离不弃?你不摇头,我就当你认了。”

利歌与桃琴儿皆向她投以感激目光,随后又四目相对,凝视对方。白雪儿鼓掌叹道:“好,郎有情,女有意,这事就这么定”

突然间,塔楼上钟声齐鸣,嗡嗡巨响,震耳欲聋。空中乌云终于遮蔽了太阳,投下灰暗的、无尽的影子,四周景色由阴沉变作阴森,由庄严变作冷寂,由严肃变作可怖,由神圣而变得亵渎。这转变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可又确确实实,突如其来。

李银师、欧阳挡身经百战,立时察觉异样,欧阳挡喊道:“全军戒备!”

士兵垂着脑袋,似成了木头人,毫无动作。欧阳挡眉头一皱,不由恼怒,道:“给我布阵,提起兵刃来!”

军中的十个龙火贵族环顾身旁,都肃然喝骂道:“耳朵聋了么?听不见欧阳将军的话!可是想挨棍子了?”

利歌手足冰冷,如临深渊,那塔楼上的钟声无休无止,仍不断响起,不断远传,不断回荡,不断哀鸣。他又听见众士兵的心跳变得疯狂、残忍、无序而剧烈。

他喊道:“小心!”

一士兵抬起头,此人双目泛白,牙齿成了尖锥,一颗颗朝外凸出,唾沫垂落,他抛了手中长矛,抬起长长的爪子,扑向一龙火贵族。那龙火贵族顿时反应过来,掌心一推,疾风狂涌,那士兵重重摔在远处,但立刻爬起,哇哇大叫,再冲向此处。

欧阳挡大惊失色,喝道:“他成了尖牙鬼!”

李银师道:“不止是他,凡人全都是!”说罢抬起一人脑袋,那人神色痴呆,但已面目全非,成了长着人脸的狂犬,此人病发作的慢,兀自如傻子一般。李银师一剑将他脑袋割断。

正如李银师所言,顷刻间,护送大军中的凡人一个个露出狰狞面貌,厉声嘶吼,吼声凄厉卓绝,响彻天际,犹如丛林中无数野兽同时狩猎。白雪儿、桃琴儿见到这场景,吓得心胆俱裂,大声尖叫。

众龙火贵族各显神通,奋力杀出重围,纵然浴血,终于聚在马车边上。但这一万凡人士兵却无人幸免,全都患上尖牙病,成了尖牙恶鬼。众人从未见到过这般骇人之事,都觉得坠入最荒唐、最可怕的噩梦,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

钟声仍时刻敲响,祖庙中的僧侣四肢撑地,蹦跳着爬出庙宇,他们也悉数露出尖牙,如茫茫乌云般冲杀过来。

四十一 无人见红月

李银师指向那白玉塔,道:”朝那儿去!“

欧阳挡道:“其中多半也有尖牙鬼!”

李银师断然道:“总比留在此处强!”他武功过人,若单独遇上这许多尖牙鬼,至少总能逃脱,但此时却唯有杀出一条血路。

忽然间,一尖牙鬼跳在半空,利爪朝一龙火贵族抓落,那龙火贵族抬起手,抓住那尖牙鬼额头,潜运龙火,霎时将这尖牙鬼烧成焦炭。

这龙火贵族大笑一声,欲将尖牙鬼扔开,却不料它仍未死,一张嘴,咬入龙火贵族手臂,龙火贵族痛呼起来,尖牙鬼再用力一扯,龙火贵族一个踉跄,摔入群魔之中,群魔张牙舞爪扑上去,霎时将这龙火贵族分尸。

众人骇然,而尖牙鬼们见状更是狂暴,李银师、欧阳挡殿后,李银师取出火杖,火球连珠般打出,众尖牙鬼身上烈焰炸裂,皮肤焦黑,传来恶臭气味儿,但仍然不知死活般扑来。

欧阳挡挥舞大剑,斩掉尖牙鬼脑袋,见它们倒地不起,道:“火烧一时也死不了,唯有斩头才行。”

众人朝那白玉塔赶路,途中仍源源不绝有尖牙鬼出现,整座祖庙的人似全染了病,沦为这吃人野兽,且力气暴涨数倍,极难对付,利歌身边接连有人惨死。

利歌见一高大汉子高举圆盾长枪,一人杀了数十个尖牙鬼,但有尖牙鬼扑倒在地,咬此人脚踝,高大汉子神情痛苦至极,一脚将那尖牙鬼脑袋踩碎,但他因此失衡,身子前倾,盾牌脱手,门户洞开,尖牙鬼趁势发动猛攻。

利歌身上龙火燃烧,拔出长剑,剑鞘感应尖牙鬼吼叫声,骤然刺出五剑,这每一剑皆对准尖牙鬼前来的方向,招式精准,次序恰到好处,正中众尖牙鬼眉心,顷刻将妖魔击毙。那高大汉子见状惊愕,架起长枪,接连刺向群妖,总算解了围,他喊道:“多谢主公救命之恩。”

利歌答道:“是你救了我才对!”

众人来到白玉塔,七手八脚的推开大门,塔内的人也成了尖牙鬼,但定力似更高明,瞪眼瞧着来者,表情一半像人,一半像虎狼。

李银师抢入塔内,命紧闭大门,指着众尖牙鬼道:“全数杀了!”

欧阳挡忙道:“他们是祖庙的高僧,这病还有救。”

李银师手中银光转了一圈,将尖牙鬼脑袋斩飞,利歌见到鲜血如潮,洋洋洒洒,不禁心神巨震。

李银师拉住欧阳挡衣领,冷冷道:“下次若再婆婆妈妈,我对你也不会客气!”欧阳挡低下目光,闭口不言。剩余龙火贵族都觉得他好生窝囊。

李银师道:“堵住这大门,往塔楼上走!”

欧阳挡扛起一个石桌,靠在白玉门上,众人将利歌、桃琴儿等围在正中,拾阶前行。

陪同利歌来此的龙火贵族共有十二人,如今只剩七人,且尽皆负伤,伤势各有轻重。尖牙病感染不得龙火贵族,这伤势应当无碍。

路过楼梯旁一窗口,忽听一声怪叫,一长发的尖牙恶鬼钻出脑袋,将一龙火贵族拖了出去,那龙火贵族扯着嗓子大喊,从十丈高处跌落,他身强体壮,仍未摔死,但被外头的尖牙鬼撕成了碎片。李银师见尖牙鬼竟能爬到如此高处,于是站到窗口,小心防备,命众人继续上行。

路过每一层,皆发现有人奇迹般的活下,虽也都是凡人,可要么是修为深湛,要么是心意坚定,要么是原因不明,并未被尖牙病所害。而其余高僧虽变作了尖牙鬼,却陷入痴迷,暂且收敛,呆立在原地,并未滥杀。众人杀了尖牙鬼,将未曾变化之人带上。

一路来到顶层,只见数个年轻尼姑与一花白胡子的老僧,形貌并未变化。欧阳挡喊道:“体由大师!”

老僧转忧为喜,喊道:“欧阳将军!李将军!还有还有利歌殿下!”他便是这祖庙的主持僧,法号体由,那些尼姑是选来为利歌祈福的洁净少女。

李银师目闪冷光,扫视一圈,并无异状,他道:“体由大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祖庙中忽然全是尖牙鬼?”

体由大师面露惊惶之色,道:“我也委实委实不知,今天早晨还好好的。”他先前听了侍僧来报,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是一头雾水。

利歌心中一颤:“莫非是因为我来到此处?全是因为我不吉利?老天爷不想让我当这国王,因此生灵涂炭?”

欧阳挡道:“尖牙鬼疯疯癫癫,体力过人,全不知疲倦,没准能爬上高处来,咱们须得万分小心。”

体由大师道:“这白玉塔是鸿钧逝水,有除灵大阵,可以防备妖邪入侵,但需要国主血脉方可发动。”

李银师向利歌跪倒,说道:“末将恳求借殿下血液一用。”

桃琴儿抱住利歌,颤声道:“要多少?”

体由大师道:“不多,不多,只需五滴即可。”利歌毫不犹豫咬破手指,体由大师忙将他引到一座雕像前头,那雕像是金眼神模样,高举一金杯。利歌滴血入内,体由大师口中念咒,催促龙火,利歌听得塔内真气震动,朝外扩散。

恰好此时有一尖牙鬼从窗口探出脑袋,被除灵大阵一碰,发出尖锐沙哑的惨叫,骨骼断裂,仿佛被石块砸中,立即摔落高塔。除此之外,下方不断传来吼声,一个个爬进来的尖牙鬼皆摔了下去。

众人松了口气,体由大师忙令那五个小尼姑替众人查看伤势,施针用药。

李银师走向欧阳挡,看他伤势,神情怜爱,与先前声色俱厉的模样实有天壤之别。欧阳挡叹道:“师师,你说到底是因为何故?”

李银师道:“我不得而知,全无头绪。”

白雪儿娇躯一震,猛然道:“我我知道啦,是师姐!是师姐的邪法!”

众人一齐望向她,李银师道:“雪儿姑娘,是你师姐所为?你师姐是谁?”

白雪儿道:“她叫孟缘会,是我师父门下叛徒。我和师父来此途中,所有金鱼战团皆中了诅咒,一夜之间成了尖牙鬼。我师父去追她,却反而反而被她打伤。那个利金沼说这尖牙病发作缓慢,原不该传播这般迅速”

体由大师大吃一惊,众龙火贵族一齐大怒,喊道:“你为何不早说?”

白雪儿欲哭无泪,道:“师父告诉过李银师将军。”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李银师,一大汉斥道:“李将军,你说利金沼他们是遇上漩涡,全军覆没的。“

李银师淡然道:“不错,我说了谎,那利金沼是我杀的,我何必说出实情?关于尖牙鬼之事,我以为孟使节信口开河,并未亲眼所见,何必多嘴?”

众人知他武功太高,众人合力也胜他不得,何况那欧阳挡与他关系紧密,更何况眼下并非窝里斗的时候,因此唯有忍气吞声。

李银师又道:“但孟使节可未说出什么徒弟师姐的隐情。”

白雪儿于是详细说了他们偶遇孟缘会之事,李银师稍一推测,就知道形骸是在追赶孟缘会时遇上了那骷髅女子,反而吃了大亏。他面如寒霜,咬牙切齿,道:“难道此事又与那婆娘那人有关?”

欧阳挡急道:“你说你说是那枭大哥?”

李银师握紧剑柄,目光凄凉,抿嘴不答。

体由大师道:“咱们需尽快向王都国师求救!”

欧阳挡道:“大师此处可有信鸽么?”

体由大师直扯胡子,焦急叹道:“哪来什么信鸽?我这儿本来有个巫婆,可以施法传信,但她身在下方寺院,多半死了。”

欧阳挡咬牙道:“我杀出去送信!最快只要两天两夜,我就能从这儿跑到王都。那些尖牙鬼追不上我。”

李银师一挥手,欧阳挡挨了一巴掌,欧阳挡微觉愤怒,道:“你打我做什么?”

李银师喝道:“寺庙中几乎所有人皆变作尖牙鬼,城中又好得到哪儿去?若这数十万尖牙鬼围追堵截,就算是我也是死路一条!你出这般莽撞主意,是想外出送死么?你若死了,我又怎活得下去?”

欧阳挡大为感动,道:“原来你是为了我好,师师,是我错了,我不该没头没脑的。”

众人聚在一块儿商量主意,塔内存活者三十人不到,有除灵大阵,无论是尖牙鬼还是尖牙病,皆难以入内,在塔内最为安全。白玉塔中存粮虽多,但最多撑不过一个月,只盼王都早些察觉此事,派大军来救。

万一那大军也沦为尖牙鬼,那又该如何是好?众人想起此事,皆不寒而栗,不敢深思。

利歌自从被立威王储之后便诸事不顺,他心里不安,满是愧疚之情,又不禁深感恐惧:他见到那些尖牙鬼杀人,见到滚滚鲜血染红大地,见到五脏六腑缠绕成堆,见到它们大快朵颐,纵情畅快的模样,他口中也不禁湿润,沉浸于鲜血流淌的声音,陶醉于鲜血红光的美妙,向往着鲜血入喉的刹那。他觉得那些尖牙鬼并非在残忍屠杀,而是进行着一场极乐的盛宴。

他并非害怕死亡,也并非害怕妖魔,而是害怕自己并不害怕,反而为之欢喜。

他目光离开众人,望向塔楼阳台之外。此时已是夜晚,月光伴着夜风,吹入百余塔顶,凄惨寒冷,静谧的有些诡异。

他看到的月亮是血红色的,但旁人似乎觉得一切如常,并不在意,利歌于是隐瞒此事。

四十二 猴儿心不悲

青虹山上,只见石墙环绕四周,一扇大门直通内院,院内石板整齐,房屋大方,高塔矗立,颇有凌云当风、一览众山之势。形骸心想:”梦儿这仙法果然神妙,已将这鸿钧逝水建成了。”但那些元灵仍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形骸绕着走了一圈,才知尚有未完成之处。

进入道场,只见马炽烈盘膝而坐,正在练功,地上躺着一男一女,男的俊俏,女的漂亮,形骸只觉有些眼熟,细看两人面貌:那男的是雷鸠所变,女的则是神裔。他登时想起这二人是万仙派的雷君子与芹华,曾欲诛杀一水牛元灵,后被形骸抹去记忆,遗忘此事。

马炽烈并不睁眼,缓缓说道:“此二人说要找青虹派掌门人,胡搅蛮缠,老子难得清静,于是让他们睡上一会儿。”

形骸知道他使梦魇玄功,催此二人入眠,并未伤他们性命。他皱眉道:“万仙派为何要来找青虹派掌门人?”

马炽烈道:“老子又如何得知?他们见老子是火工道人,也懒得与老子多说话。”

形骸心想:“万仙派自诩为天神下凡,敌视地仙地神,自也瞧不起凡人。莫非是来找我青虹派麻烦的?他们自不知青虹派掌门人已是我孟行海,就算知道,也已忘了曾与我为敌之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形骸将两人拍醒。

芹华、雷君子睡眼惺忪,缓缓爬起,连声打着呵欠,见到形骸,目露困惑,雷君子问道:“你是何人?”

形骸道:“两位来找青虹派掌门人,正是区区在下。”

芹华奇道:“怪了,怪了,我与那火工道人聊着聊着,怎地怎地忽然睡着了?”

马炽烈笑道:“或许这山上有瞌睡虫吧。”

雷君子骄傲自大,粗心急躁,绝想不到这山上的火工道人竟是绝世高人,他翻身站直,挺胸收腹,高高仰起脑袋,打量形骸几眼,神色甚是无礼。他道:“你就是青虹派掌门人?”

形骸道:“在下孟行海。”

雷君子嗤笑一声,道:“孟行海?没听说过。”芹华也满面轻蔑笑意。

形骸道:“在下凡俗之辈,与两位素不相识,两位高居山隐,自然不知。”

雷君子没听出他言下讥讽之意,点头道:“既然你是掌门人,就给我跪下听令吧。”

形骸摇头道:“在下乃龙国贵族,仅听圣上号令,不跪其余。”

雷君子怒道:“臭小子,胆敢不尊我这万仙派使者?”

芹华斥道:“就是啊,你难道不知你们龙火天国就要威风不在了么?从今往后,该轮到咱们万仙派主持凡间大局啦!”

形骸神色冷漠,答道:“我龙国立世七百年,法度森严,制度优越,岂是一门规轻浮的武林门派能轻易取代?”

雷君子不禁恼火,拔出腰间雷剑,道:“好个莽夫,敬酒不吃吃罚酒”

形骸打出一掌,雷君子掌心一麻,那雷剑竟被形骸拿在手中。雷鸠擅长使唤雷电,却不料形骸这降雷服电的功夫更远在他之上。形骸手指再一弹,那雷剑返回雷君子剑鞘。雷君子”啊“地一声,神色慌张。

芹华长剑在手,指向形骸咽喉,道:“给我跪下!”话音未落,那长剑也不翼而飞,紧接着剑鞘一震,剑已入鞘,芹华涨红了脸,再伸手去拔,可长剑剑鞘似融合在一块儿,无论如何难以取出。

形骸道:“两位,我这道观尚未建成,怠慢二位,深感歉意,还请两位就此下山。“

雷君子暴跳如雷,忽然间双翼齐张,露出本来面貌,正要以雷鸠神通与形骸厮杀,但芹华突然想起一事,道:“师兄!不可!星知大师说过,若咱们遇上一个叫孟行海的,千万莫要得罪!”

雷君子微微一愣,道:“似乎似乎真说过此事。”天地间的雷鸠皆是火爆霹雳的脾气,办事毫不牢靠,他左耳进,右耳出,早将上司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形骸问道:“星知大师派二位前来,到底有何来意?”

芹华再不敢不敬,取出一份帖子,形骸打开一瞧,上书万仙邀请各派,成立世间道宗盟会之事,写道:”当今之世,妖魔纵横,乱象丛生,群雄散漫,路偏道邪。凡人所建帝国,纵然辉煌广大,不可一世,但终究目光短浅,难以长盛,故而”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大堆。

形骸跳到末尾,又见写道:“凡世间修道门派,皆隐居灵洞神山之处,隐隐已得登仙之缘。纯火寺联合凡俗佛门,而我万仙派身为天庭直属,仙神正宗,意欲结盟当世道家,与纯火寺争锋,压灭邪魔气焰,铲除妖奇根源,接管龙火帝国之职责。贵派掌门人当接受此邀,在此帖下方签下名目,从此便是我万仙大盟一员。”

形骸低头沉思:“万仙派知道圣上失踪,生怕世道不稳,出现大乱,想要掌管全局么?星知大师是释家,为何如今推崇道家的万仙,与纯火寺作对?莫非纯火寺已不受他掌控?”

这帖子虽是邀请,可语气强硬傲慢,隐有强迫之意。但他与孟轻呓所学皆是道家一脉,为孟轻呓着想,与其同万仙作对,不如与之攀上关系,结为盟友,将来利大于弊。想到此处,形骸问道:“本派乃是海法神道教分支,不知海法神道教如何答复?”

雷鸠面有得色,道:“袁蕴掌门已然答应了!”

形骸道:“既然恩师已点头,在下自当追随。”于是在帖子下签下名字。雷君子与芹华甚是欣喜,神态立时好转。雷君子道:“既然结盟,自然会有盟会,盟会一年一度,这头一回掌门人可别失约。”

形骸道:“盟会在何时?”

雷鸠道:“天结前降火月最后三天,我万仙派于天地山上大摆宴席,不少天上神仙亦会光临,这是凡俗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芹华又说了盟会规矩:那总盟主权威极大,可对外宣战讲和,召集各派好手讨伐强敌,扫除障碍,或是举办欢庆、召开宴会。亦可从各派中邀请好手,成立议事元老会条条框框,林林总总,甚是繁复。

形骸问道:“总盟主可是星知大师么?”这老僧武功震古烁今,渊博如海,深不可测,似更胜圣莲女皇一筹。若总盟主是他,形骸心服口服。

芹华咳嗽道:“星知大师是和尚,不愿当咱们道家盟主,故而今年盟会将选出一位来。”

形骸暗忖:“若不是星知大师,又是何人?那人又如何服众?”

雷君子与芹华又啰嗦一番,这才心满意足,下山去了。

马炽烈这才说道:“孟行海,你武功道法已然极强,可行事仍有些傻头傻脑,没前没后。你一入此盟,只怕没有好处,唯有吃不完的苦头。”

形骸道:“怎会没有好处,只有苦头?”

马炽烈摇头道:“当年老子在麒麟海,替那些月舞者杀海盗,历经千辛万苦,费尽心血,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们阴谋陷害,下场很惨?那总盟主若与你一条心思,倒还罢了,若心思不同,与其加盟,不如与之为敌来的痛快。”

形骸心下一凛,道:“无论如何,我都与神道教共同进退。”

马炽烈哼笑几声,道:“若那万仙派不地道,老子可要揍人。”

形骸觉得自己或许错了,或许不该草率答应,可事已至此,无法反悔,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不知怎地,有马炽烈这魔头留在山上,反而感到底气十足,令人放心。

这青虹派道观已初具规模,像模像样,颇有修仙之地的风范,屋内家具一件没有。马炽烈说可用梦墨来造,形骸深知梦墨妙用无穷,可数年间便会损坏,与其如此,不如伐木为之。

他感到头绪纷纷,于是静下心来,面壁思索自己这一派武学。他练有神道教的气舞掌,塔木兹的野兽拳,孟轻呓的几门妙术,仙灵的梦魇玄功,以及放浪形骸功的命运蛛丝之法,但那皆是极高深的功夫,凡人无法修炼。难道自己这一门派只招非凡之辈?那又未免太过狭隘,太过挑剔。

他想起马炽烈活了千年,虽然有些疯癫,但毕竟见多识广,于是向他请教。马炽烈道:“咱们西海的小娃娃若要习武,讲究海上作战,如履平地,于是在近海处造一艘大木筏,让他们站在木筏上用木剑比斗,传授些招式。而这丛林间的小蛮子需要打猎,练得都是些小巧灵动的手段,在树林中隐蔽穿梭,在树木间爬上爬下的功夫。你要创武学不难,但这武功总得自有主旨才行。”

形骸恍然大悟:“我这青虹派靠近离落国,若有弟子,都是些离落国人。正应该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由着他们的根基传授。”

他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只觉得灵感近在眼前,却又难以捉摸,一日晚间做梦,梦见树上有一只猴子。那猴子不停的跑来跑去,动作飞快,形骸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它,反而被它又挠又抓,受尽捉弄。形骸细细从远处打量那猴子,见它神情随和,心无烦恼,似乎再大的悲伤,再深的苦难,也难以令它感到难过。

形骸陡然梦醒,脑筋乱转,回忆梦中所见,只感大有所获,欣喜不已。他足足花了十天功夫,细究其中原理,终于创出一门古里古怪,前所未有,浅显易懂,却又威力不凡的‘无心金猴拳’来。

四十三 死亡投阴影

马炽烈听说形骸创功有成,暗暗惊讶,出手试探这门武学。他使塔木兹的狼拳、虎拳、燕拳、鹿拳,形骸只用这猴拳应对。单以拳法而论,马炽烈实可算当世绝顶的高手,但饶是他施展本领,却始终难以占到上风。马炽烈甚是敬佩,问道:“你这拳法是什么道理?”

形骸道:“山间的灵猴性子滑稽,不知险恶,感觉又异常灵敏,几乎全无天敌。我这拳法也学猴子的心思,令脑中一片澄澈,无所畏惧,甚至全不明危险为何物。心思一空,手脚也加倍灵敏,什么招式都可随心所欲的使出来。”

马炽烈闻言大摇其头,形骸奇道:“难道我这功夫还有缺陷么?”

马炽烈道:“这功夫由浅入深,道理深奥,独树一帜,确实令马某人大开眼界。然则你这冻尸般的人物,却偏偏要学那滑稽可笑的猴子,岂不更让人笑掉大牙?”

形骸喃喃道:“我用这门功夫杀人,那人就笑不出来了。”

马炽烈故意大笑三声,乃是存心捣乱。形骸装作不理,可也知这拳法姿势毛躁,不够美观,又花了数日,重头编排招式,好在此功讲究意境而非形势,初学时免不了使用猴拳,但练到精深处,心中一空,招式如狼如虎也全无大碍。

待他闭关有成,离登基大典已然不远,于是招来骏马,骑行下山,跋山涉水,来到王都,却丝毫不见喜庆气氛,反而到处人心惶惶,魂不守舍的模样。

形骸立时赶往宫殿,不见白雪儿影子,更不知利歌等人踪迹。他心中震惊,知道有急剧变故,找侍卫询问,那侍卫惨然道:“使节,解元城出了大事了。”

形骸喝道:“什么大事?”

那侍卫道:“国师正在大殿商议对策,此事我做不了主。”

形骸快步前行,推开大殿门,殿中众人一齐回过头来看他,形骸则从众人脸上看见狡诈、惊骇、绝望、沉闷之色。

李耳国师道:“使节,你来的正好,咱们正想找你。”

形骸大声道:“我徒儿在何处?”

李耳叹道:“在解元城。”

形骸道:“少给我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解元城怎么了?我徒儿为何还不回来?”

李耳声音苦涩,道:“二十五天前头,解元城突然间被一阴影境地笼罩,随后听说城中百姓变作了尖牙鬼,见人就杀,遇人就吃,城中数十万军民,只怕无一幸免。咱们利歌殿下与麾下大军被困在城中,下落不明”

形骸一时浑身冰冷,震惊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他道:“北方的阴影之地蔓延到解元城了?”

李耳道:“其余城镇村庄皆完好无损,唯独解元城中突然冒出阴影。”

形骸急道:“唯有杀戮惨重,阴气冲天的地方,才会突然变作阴影境地!解元城怎会霎时变化?”

李耳摇头道:“此节我也说不准,唯有猜测而已。”

形骸道:“你如何猜测?”

李耳道:“解元离那仙灵所在的河谷路途不远,乘船仅半天不到。或许是那场仙灵之祸死者众多,变动了地下龙脉,诱发了剧变,才使得解元遭殃。”

群臣中一老者有亲友在那解元城中,闻言悲愤,仰天喊道:“新君无道,天降重罚于我!李耳,这利歌继位之前灾祸频频,此皆为血淋淋的教训!事到如今,你还不醒悟么?”这话一出口,其余大臣也是大呼小叫,仰天悲呼,而不少武将则发须戟张,怒吼连篇。

李耳厉声道:“老狗!你再妖言惑众,小心我把你剐了!”那领头的老者吓了一跳,不敢再喊,掩面大哭起来。

形骸森然道:“我徒儿绝没那般容易丧命!就算杀光城中尖牙鬼,我也要救出我徒儿来!”

李耳喜道:“使节欲闯入解元城救人?”

形骸道:“不错,尖牙鬼又算得了什么?就算妖界的魑魅魍魉,我徒儿也并非没见过了!”

李耳道:“此事绝非那么简单。阴影境地中幽灵死者出没,过了二十多天,城中伤亡不计其数,只怕招来极厉害的亡灵鬼魂。”

形骸蓦然想到:“那天遇上缘会时,金鱼战团的凡人大半变作尖牙鬼,这情形连那利金沼都从未见过,与解元情形何等相似?”

骷髅女子曾说缘会动用了“尸魃阵”?缘会,是缘会他们在城中作恶!是那神秘莫测的尸魃阵么?

形骸咬咬牙,捏紧拳头,断然道:“多说无益,告诉我该如何去解元城?”

李耳道:“是,是。”取出地图,详细说了解元所在位置,途中有何标志,有何曲折。说完此节,他又道:“咱们在解元城外布下防线,以防城中尖牙鬼跑出来,若有活人,也立刻救回。”

形骸道:“时至今日,竟无一人逃出?”

李耳道:“有的,怎会无人?不过少之又少,至今也不过区区数人而已。不然咱们如何得知城内情形?”

形骸凝视那地图,道:“李银师,欧阳挡武功了得,他们一个也没出来?”这两人与利歌、白雪儿等同行,当能知道白雪儿近况。

李耳苦笑道:“这阴影境地的诅咒非同一般,城中昏暗,极难辨认方位,一旦在城中迷路,就是凶多吉少。那些逃出来的都是住在城边,运气极好的凡人。不过殿下他们多半在祖庙的白玉塔附近。从远处观望,那白玉塔闪着白光,当是启动了除灵大阵。”

形骸放心了许多,盯着他,缓缓说道:“你先前还说他们下落不明。”

李耳目光垂落,道:“我无法断言,或许白玉塔中另有他人呢?”说罢给形骸一块令牌,可以通行无阻。

形骸更不多言,走出大殿,奔行几步,却见利修衣哭哭啼啼的跑了过来,一下子跪在形骸面前,磕头道:“爵爷,我求求你再救救我孩儿。我我什么都不要,哪怕他不当国主也好,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形骸暗想:“她难道不明白么?只要利歌活着,他这国主是当定了。此事不取决于他遭遇了多大危难,不取决于他自己与你的心思,不取决于民心如何,更不取决于大臣之争,全取决于我与李耳。我象征帝国,李耳象征迷雾师,只要我二人仍支持他,他便想拒绝也无能为力。”

他将利修衣扶起,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利修衣泪如雨下,道:“他他受了这许多苦,你还说他吉人天相?”

形骸叹道:“夫人,鄙人所到之处,也常常神魔作乱,妖异降临,今日之事,更是明证,我不也活的好好的么?”

利修衣顿感欣慰,抓起形骸左手,深深一吻,道:“你此次若救了我孩儿,我我利修衣就是你的女人,任你如何待我,我全欣然接受。”

形骸目光严厉,道:“夫人这般说,倒显得我别有用心了!”

利修衣边哭边笑,道:“爵爷真是义薄云天的大侠,是我不对,是我胡言乱语。”说罢连打自己十几个巴掌,脸颊红肿起来,形骸摇头叹气,从她身边走过。

从东门出城,施展指路为马疾奔,日行千里,绕山穿水,行了一天多时间,前方大营密布。营中一龙火贵族率军临近,拦住形骸去路,喝道:“来者何人?”

形骸翻身下马,道:“龙火国使节孟行海!”

那龙火贵族见过形骸,不敢怠慢,道:“使节莫非想要入城?”

形骸取出李耳令牌,道:“奉李耳国师之托,入城一探究竟。”

众人大感惊讶,面面相觑,形骸不耐烦起来,又踏上马鞍,龙火贵族忙道:“使节,并非我不放行,可进去之后,实是有去无回。我遣人五、六个得力干将,皆身怀龙火,武功不弱,擅长潜行,又很会随机应变,却一个个都再无再无消息。”

形骸见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道:“你是要我进去救人?”

那将军点点头,勉强说道:“他们多半已性命难保,若万一还活着,请使节救上一救。”

形骸道:“我勉力一试。”

将军心中稍宽,下令放行,形骸振辔向前,途中,那元灵马忽然支持不住,溃散消退。形骸往前望去,只见整座城池被暗紫色的阴影完整罩住,城中一切在这阴影之下显得幽暗冷漠、模糊不清,城中气味潮湿、阴冷、发霉而苦涩,尖叫声回荡传播,一声比一声悲惨,一声比一声低沉,临近这边,却又被生死的界限隔绝了,听来闷闷的,极为压抑。

形骸曾见过大地因被盗火徒居住而逐渐腐朽败坏,也曾见过雪界降临时剥夺人心的活力与欢快,可这阴影境地却截然不同,并非腐坏,并非摧心,并非令人厌恶,并非丧失意志,而是死亡般的绝望与苦楚,似乎活人一进入其中,就再也休想外出了。

但形骸是活尸,那就另当别论。

他踏入阴影中,顿时感到心情沉重,深怕一去不复返,又似乎正罹患大病,浑身不适,想要回头,但硬生生忍住。他意识到自己身上仍有活人的气息,因此抗拒着死亡。

那些龙火贵族走不远,他们无法深入,但想要返回又谈何容易?他们若未被杀,也必然被困在这里。

没有人能逃离死亡。

四十四 低头自相语

形骸飞身跃上城墙,瞧见远方有一白玉高塔,闪耀光芒,极为圣洁,但却有些摇摆不定,仿佛行将熄灭的烛火。形骸知道这除灵大阵也非永恒不熄,当即朝那高塔行去。

阴影将形骸淹没,登时令人难以辨认方位。形骸起初感到呼吸不畅,随后又剧烈咳嗽,心肺冰凉,身体好似患了恶寒一般。他自从觉醒之后,已再不知风寒为何物,此刻却深感不适。

形骸回想李耳呈给他看的那解元地图,途中见到一大林园,园中一座小山,知道自己并未走错路。城外将领求形骸搜救他属下,但形骸首先需前往祖庙,不可分心。

忽然间,只听一声凄惨呼喊。这阴影境地中时时刻刻皆似有女子尖叫,但这声音却甚是真切,离此不远。形骸跳过园林围墙,朝那呼喊声处奔去,走过一处向下斜坡,从此地远处景象一目了然,他遥遥望见三个身穿轻甲的人被大群尖牙鬼包围。

一壮汉手持战锤,不断挥出,将靠近的尖牙鬼砸死,那战锤头部是一雄狮,露出尖牙,此人皮肤宛如树皮一般,气力极大,体力也充沛,每一击皆有数百斤之重,却并未显露疲态。此人当身怀木行龙火,生生不息,顽强卓绝。

他身后是一男一女,男子比那壮汉矮小了些,血染战袍,倒地不起。那女子使得是风行龙火功,手持双环,环刃锋利,连连扔向一众恶鬼,那环刃借风力,飞行极快,箭无虚发,张手就有,那环刃脱手之后,她再一张手,环刃便回到掌中。

此刻,一尖牙鬼从后方的大石后钻出,极快一跳,将那女子抱住,张口咬那女子脖子,那女子大声痛呼,被尖牙鬼死死摁住。

受伤的男子急忙起身,掌心燃火,手指刺入那尖牙鬼眼眶,尖牙鬼体内冒出红光,七窍生烟,被由内而外的烧死。那男子伤口迸裂,鲜血喷涌。那女子手按住脖子上的伤口,也堵不住血流,再无力投出暗器。

局面急剧恶化,出乎形骸预料,他施展身法,赶往战场,来到近处,左臂投出雷矛,雷矛一分为十,打中尖牙鬼后,要么当即杀死,要么令其经脉麻痹。

但当真这般施术时,形骸只觉手足有些沉重,比之在阴影境地外更为吃力。他猜测此处与那雪界有相似之处,常人难以存活,觉醒者纵然能保命,可体内真气却有所缺损。

众尖牙鬼察觉到形骸,转过身扑向他,形骸左臂一转,抓住一尖牙鬼脚踝,将其当做兵刃般转动,那尖牙鬼“哇哇”大叫,双手乱挥,其余尖牙鬼一时不知所措,被形骸逼退。形骸转了三圈,把这“兵刃”扔出,撞在前方一群尖牙鬼身上,砰地一声,那兵刃炸裂开来,其骨头化作数十根长枪,重创周围恶鬼。

形骸暗想:“这些鬼怪神智失常,可以用放浪形骸功轻松对付。”加快脚步,来回穿梭,屡屡擒住尖牙鬼为兵器,令众鬼怪阵脚大乱,如此一来,那三个龙火贵族局面大为好转。

那壮汉甚是感激,喊道:“你是孟使节么?”

形骸道:“此处有我,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壮汉将那流血男子扶起,女子则负伤跟随,三人朝尖牙鬼薄弱处冲去,但这些恶鬼数目太多,也不知那“薄弱处”是否当真薄弱。

形骸杀了百来个尖牙鬼,终于赶上那三人。刹那间,壮汉气力衰弱,一锤子打中尖牙鬼,未能将其砸开,自己兵刃反而脱离掌握,飞了出去。其余尖牙鬼欢呼一声,扑上前,利爪刺入壮汉腹部。壮汉“啊”地一声,精疲力竭,寸步难前。

形骸立刻使出遁梦之法,召来梦中右臂,双掌朝外拍出,掌力排山倒海,声势浩大,只听一声巨响,身前数十个尖牙鬼被打飞出去,撞在山壁上,登时石屑纷飞,烟尘弥漫。

这阴影境地视线本就不清,石块一落下,更是乱七八糟。而形骸的遁梦功夫神出鬼没,令人难以察觉。众尖牙鬼转头晃脑,四处乱跑,但却再看不见四人踪迹,更不料四人就近在咫尺。它们乱了片刻,以为猎物已不在此处,遂弯腰驼背,四肢并用地走远了。

形骸伸手替三人点穴止血,找一处花草茂密,视线不明之地躲藏起来。那女子道:“多谢使节搭救,不然我三人皆葬身于此。”

形骸用治疗水涂于三人伤处,若他们是常人,这伤势早要了他们性命,但龙火贵族非同寻常,只不过需养伤多日罢了。

形骸道:“我受城外那守将之托,你三人可是他下属?”

壮汉感激笑道:“正是,我叫黄旗。她叫利西影,这位是劳大炎。咱们在城中迷了路,想要原路返回,却又不能,后来遇上了这群妖魔拦路,使节,你来的正是时候。”

形骸道:“我需前往那白玉塔,你三人可有什么线索么?”

利西影忙道:“使节,我们到了这儿,保命都难,从哪儿去找线索?”

劳大炎咳嗽几声,勉力说道:“我对解元城街道了如指掌,即便在迷雾中也能识路。那祖庙离此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

形骸道:“对我而言,只需半个时辰,但对你们而言,只怕半天都到不了。”他见形势恶劣,这三人伤势太重,于是直言相告。

劳大炎、利西影脸上变色,显得甚是慌张:他们经历生死一线,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求生念头强烈无比,自然而然想抓住这救命稻草,死不放开。

黄旗昂然道:“恩公,殿下性命要紧,你无需管我们,咱们就在此处,能躲上一时是一时。”

利西影急道:“恩公,我伤势不打紧,绝不会拖累你。您大仁大义,武功当世无敌,求您带着咱们一齐上路。”

劳大炎道:“你不熟路途,唯有带上我。”

黄旗摇头道:“我看此处甚是安全,咱们在此养伤,总好过在路上再遇凶险。“又指着劳大炎道:“大炎兄弟所言不假,他是解元城一战团首领,驻扎多年,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

形骸叹道:“那你们一开始怎会迷路?”

黄旗一时语塞,劳大炎道:“我是心里害怕,想打退堂鼓,可若与使节同行,我便信心十足,绝不退缩。”

形骸思索片刻,道:“这城中有没有其余混沌离水,或是鸿钧逝水?最近的在哪儿?”

劳大炎道:“恩公为何这么问?这林中就有一处鸿钧逝水。”

形骸松了口气,道:”若鸿钧逝水中有宝物,立时就能治你们伤势,就算那宝物无效,在其中也安全得多。”

劳大炎喜道:“那那得快些赶过去了。”

形骸既然知道附近就是灵气充沛之地,能够补充消耗,于是不再保留,他掌心造出梦墨,挥洒于四周,令四人身影飘渺难辨。他将劳大炎背起,劳大炎伸手指路,穿过花丛草地。一路上仍有不少尖牙鬼,却识破不了形骸的遁梦法术。

行了一顿饭功夫,见一座大屋,匾上写着‘乾德居’。劳大炎道:“此处是国主的避暑山庄,小心了,里头本有百来个士兵,但眼下多半已成鬼怪。”

形骸心道:“到底不过是偏远荒国,这避暑山庄造的尚不如我龙国富翁居所。当真枉费了此灵气汇聚之地。”

他走上几步,在门上一推,屋门轻轻开了。大厅内果然满是尖牙恶鬼,但却躺在地上,形骸靠近一看,竟全数死了。

利西影喜道:“咱们运气真好,不知是何人杀了这些妖怪?功夫当真高明。”

形骸见众妖身上鲜血尚未凝固,心中警觉,低声道:“它们刚死不久。”

黄旗道:“杀尖牙鬼的,多半是咱们的人。使节不必忧虑。”

形骸心想:“他说的不错,若那人仍在此处,与此人联手,行事可方便多了。”

只听楼梯上“咔,咔”地响起脚步声,缓缓朝下走来。这脚步声不慌不忙,绝非尖牙鬼毛毛躁躁、气急败坏的行走声。利西影忙道:“咱们是龙火贵族,我乃黑水战团的利西影,不知阁下是谁?”

脚步声停了停,又继续响起,三人凝视楼梯,终于看清来者全貌。此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脸色惨白,仿佛透明,中等身材,微有些瘦,一双眼极大,眼珠漆黑明亮,透着奇异光芒,令人隐隐觉得有些疯狂。他穿一身褐色长袍,一双手青筋遍布,指甲尖锐,仿佛飞禽的利爪。

他双眼从众人身上转过,嘴里嘟囔些什么。形骸仔细倾听,此人说道:“恶枭面前站着四人,他们自称是龙火贵族。果真如此么?又或者其中有人欺骗了恶枭?”

形骸道:“阁下叫恶枭?是你杀光了这儿的尖牙鬼?”

恶枭嘴角抽搐,又道:“恶枭当不当杀光这四人?其中三人不足为患,唯有一人不明究竟。此人到底是谁?会不会碍咱们的大事?”

形骸心想:“此人在说自己心中的盘算?”他道:“你说的大事是什么?”

恶枭低声道:“恶枭听那独臂人说话,忽然想起饿女尸曾说起过一个极了得的独臂人,这人会不会就是饿女尸未能杀死的独臂人?若是此人,要不要替饿女尸杀了他?”

此人说话语气令人胆寒,透着邪气,刹那间,四人皆断定来人绝非朋友,而是邪恶凶残的大敌。

四十五 虎落平阳中

形骸听他说起饿女尸,猜测正是那骷髅女子。他传声对另三人道:“你们出去。”又高声对恶枭道:“你究竟是谁?与那骷髅女子是一伙的么?解元的灾难与你们那尸魃阵有关?”

恶枭答道:“或许恶枭本是龙火贵族?或许恶枭被人杀了?或许恶枭死而复生,却又非生非死?或许一切都与尸魃阵有关,又或许与尸魃阵全无关联?”

形骸观察此人一举一动,终于瞧出端倪来:此人与自己一样是盗火徒,体内有冥火,他也有压抑冥火的诀窍,是以形骸一开始并未看穿。

恶枭露出狞笑,那笑容诡异而残忍,令形骸想起那天晚上的缘会。形骸心中惊怒,冥虎剑穿破掌心,来到掌中,而右臂浮现出来,摆出平剑架势。

恶枭那鹰爪般的手在刀刃上拂过,他又道:“独臂人也是同类?又或者独臂人是同类中的叛徒?恶枭当饶了他么?又或者需将他带回去斩成残尸?”

冥虎剑上燃起黑芒,形骸朝前一刺,黑芒迅猛至极,如光似电,直指恶枭额头。恶枭横刀一挡,将剑芒弹开,一跃而起,刀光朝形骸斩下。形骸以右臂为剑鞘,拍出一掌,将恶枭一剑化解,随后左手剑气力加倍,再度刺出。恶枭身躯往上升,避开形骸这一剑,落在大厅远端,剑气则划过墙面地面,石屑洋洋。

黄旗等人全看不清两人动作,只觉得这两人似乎动了动,随后换了方位,但墙上地上出现了数道刃痕,这才知道他们已交上了手,思之不禁颤栗。

形骸心想:“我这平剑居然奈何不了他?”

恶枭双臂微微张开,突然间,他背脊后伸出两根骨头,那骨头延伸张大,又成了两条手臂,他再从腰间拔出一根骨头,变作弯刀。黄旗等三人看的心惊肉跳,腿脚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形骸见他这门功夫与放浪形骸功极为相似,也感惊讶。恶枭双刀一撞,哐地一声,随即足尖一踩,苍白的刀刃将形骸罩住。

形骸身躯飘渺,使遁梦功夫避过双刀,恶枭剩余一对胳膊猛然伸长,抓向形骸。形骸这梦魇玄功虚无缥缈,敌人原本极难碰上他,更遑论令他受伤,谁知恶枭掌心真气有异,竟将形骸梦境抵消,形骸手臂一痛,已被恶枭抓住。

形骸浑身雷光四射,欲震开恶枭,恶枭哈哈一笑,腰部急剧扭转,仿佛无生命的木偶活动关节,他左腿飞起,踢在形骸胸口,形骸飞出数丈远,砰砰几声,撞破石墙,这才站稳脚跟,可口中已满是鲜血,敌人这一脚中冥火猛烈至极,形骸五脏六腑似瞬间翻转一般。

恶枭再度冲了过来,形骸只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他高举冥火剑,重重一剑斩出,这一招是平剑的一刀两断,剑意强烈而残忍,剑气悄然无声飞向恶枭。恶枭也劈落一道刀风,与剑气一碰,两者皆顿时消失。

形骸心中一凛:“他在阴影境地更为有利,而我真气威力皆有所不足。”恶枭一声长啸,来到近处,一刀对准形骸咽喉,一刀斩向形骸腹部。形骸再使平剑阻挡,但恶枭刀法死气沉沉,诡异阴森,即使平剑再如何巧妙,也只与其打成平手,而此人冥火雄浑至极,更似是形骸梦魇玄功的克星。

两人争斗百招,恶枭胸口陡然裂开,无数骨刺直取形骸要害,形骸口中吐出一口血,血化作一面大布,大布又变作红色翡翠盾牌,一声脆响,翡翠将恶枭骨刺全数震断,形骸趁势朝前挥剑,剑光一闪,将恶枭左边身子从肩膀到腰部劈出一条大口子来。

形骸用力过度,一时头晕,脚下不稳。他听见黄旗、利西影、劳大炎三人大声欢呼,于是回过身,见恶枭左半边身子脱离,落在一旁地上。

但他并未流血,血液仿佛凝固的泥浆一般留在身体中,恶枭抬起头,小声道:“在某天,恶枭发觉自己死了,他的尸体一分为二,一模一样。但恶枭并未真正的死去,两具尸体都还活着,恶枭到底是谁?到底哪个是恶枭?谁又能说的清楚?”

恶枭左边身体爬了起来,一转眼又变回原样,再去看他另一半身躯,也已完好无损。

形骸想起当年沉折也曾遇上过这样的敌手,身躯分裂之后,会变作无数的毒虫。他猜测恶枭的真身躲藏在附近,但很快察觉并非如此:那两个恶枭遍体冥火燃烧,并无外在的来源。连这等重伤都未能致死,那又该如何杀他?

那两个恶枭发动攻势,各自刀光交织,巧妙难辨。形骸令自己隐入梦境,躲避密集无隙的刀刃,但恶枭身上冥火如潮,压抑梦魇玄功真气。形骸每出一招皆甚是艰难,而恶枭则愈发行云流水,快得如同风火一般。

两人再拼了百招,形骸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伤筋动骨,而体内真气越来越衰弱。他知今日万万无法取胜,于是全力打出数道雷电,只听雷声轰鸣,面前升起一面雷墙,将通路完全封死。他转身飞奔,见黄旗三人竟仍未离开这乾德居,正站在门口,忧心忡忡地朝此张望。

形骸大声道:“还不快跑?”

两个恶枭低头冲过电墙,只听轰隆一声,其中一恶枭身躯裂开,又断成两截。一眨眼功夫,那两半身躯各自爬起,仍然变得完整无缺,稍稍呆了片刻,依然追了过来。

形骸不禁骇然:“除非一举将他们斩成肉末,否则如何能胜?即使将他碎尸万段,他也未必复活不了。”

他用剩余功力使出遁梦,使梦墨扩散,笼罩周围,同时抢到那三人身旁,厉声道:“为何婆婆妈妈,留在此处?”

利西影颤声道:“咱们就算跑了,外头满是尖牙鬼”

形骸无可奈何,带着三人疾奔。园中尖牙鬼对四人视而不见,而那恶枭停在大屋门口,重新归复一人,见形骸跑远,手在地上一按。

形骸霎时醒悟,手掌一托,四人同时腾空而起,就在此时,无数尖锐骨矛破开地面,刺向四人,形骸一张嘴,再喷出大口鲜血,血液化作蓝翡翠,挡住下方,他一借力,四人高高上升,不知飞了多远,扑通几声,落在一片草地上。

恶枭不再追杀,垂首低语几句,返回乾德居之中,似乎在守护什么。

形骸支撑起身子,感到伤势惨痛,全身无力,那三人也摔得极惨,情形不妙,好在此处暂且安全。

他倚靠一棵大树坐下,运功疗伤,过了片刻,鲜血从唇边流下,竟全无好转。形骸心想:“在这阴影境地内,恶枭运用尸魃阵,我委实非他敌手。而地下的龙脉真气污浊,也无法借其疗伤。”

利西影表情悲苦,斥道:“你怎地让咱们去那鸿钧逝水?害得咱们伤上加伤!”

劳大炎闷声不响,但盯着形骸,眼神也满是埋怨。

黄旗喝道:“使节救了咱们三人性命,如何责怪于他?使节,如今该怎么办?”

形骸抬头道:“走一步,算一步,咱们去那白玉塔。”

四人皆身负重伤,体力衰弱,但城中恰好起了雾,凭借雾气遮掩,形骸以梦魇玄功掩护四人,消耗真气不多。尖牙鬼仍对四人视而不见,即使偶然间起疑,可立刻又不以为意。形骸暗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劳大炎果然通熟路径,只要低头一瞧,便知道四人到了何处,形骸只觉他似乎认得地上的石子一般。

他们小心翼翼走了两个时辰,形骸真气几乎见底,若继续强撑下去,唯有全力动用冥火,那会诱发冥火诅咒,非但使形骸原形毕露,更会令其余三人憎恨形骸,不知会有何等疯狂举动。

他缓缓道:“须得寻间屋子歇一会儿,找些吃的。”

利西影道:“不可!若这雾气散了,尖牙鬼会瞧见咱们。”

劳大炎轻声咳血,道:“离祖庙不过一条街远,快了,快了,使节,再强撑几步就到了。”

形骸不由迷茫:“若离祖庙不远,我何必再管这三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但立刻转念又想:“既然已出手救人,又岂能半途而废?更何况这三人武功不弱,如能活下来,或许能帮的上忙。”

他想着想着,思绪一乱,忽见到自己掌心冥火明亮,他吃了一惊,急忙收敛,真气就此断绝,梦魇玄功失效。他紧张地抬眼四顾:一众尖牙鬼眼睛变得又圆又大,死死看着形骸他们。

利西影惊恐万分,道:“它们盯上咱们啦!”

话音未落,此地的尖牙鬼大声嘶吼,全数汹涌而来。四人迈步而逃,劳大炎一瘸一拐,指着一处道:“那儿就是祖庙大门!”

骤然间,雾气散开,一尖牙鬼飞速一跃,抓住劳大炎,形骸拔剑在手,将它脑袋削去,随后剑光一转,杀伤众妖,如此缓了一缓,他一转眼,看见一排长满藤条的围墙,前方灵气流转,正是鸿钧逝水的除灵大阵,但仍有近百个尖牙鬼隔开了除灵大阵与形骸等人。利西影见状,发出困兽般的哀嚎声。

形骸霎时彷徨无措:“这给如何是好?当真要显露原形,变作活尸,才能通过么?”

白玉塔大门敞开,两个人影冲了出来,一人银眸瘦脸,正是李银师;另一人高大勇猛,则是欧阳挡。两人从后突袭,众尖牙鬼被他们杀散。他们各自挥舞一根铁链,圈住形骸等人,往他们那边拉去。形骸被李银师提住,朝后一扔,眼前一黑,跌入白玉塔门内。

四十六 阁楼心上人

入夜后,乾德居中,恶枭坐于一祭坛前头。祭坛半白半黑,黑气缭绕,一张张无神的面孔争相浮现,却又转眼逝去。他圆睁双目,嘴里一刻不停的低声细语,所言却又模糊不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说了些什么。

过了数个时辰,祭坛全变成了黑色。屋内阴气愈发沉重,无形的幽灵悄然而来,藏身各处,窥视凡间情形,这屋子变得诡异可怖,恶枭猜测任何凡人皆再不敢靠近半步。

他举起利爪,转了数圈,十个漆黑的阴影变作实体,身躯高大佝偻,样貌皆仿佛用黑破布包裹身躯的苦行僧般。恶枭知道这是阴间极凄厉的恶灵,因受尸魃阵束缚,得以听他的号令。

他道:“恶枭命尔等守在此处,除恶枭之外,任何人皆格杀勿论。”

苦行僧们穿透墙壁,踪迹全无。恶枭不再逗留,走出大宅。屋外尖牙鬼漫山遍野,但却无一敢靠近他。

东面走来一瘦如骷髅的女子,西方现出一文弱清瘦的年轻男子,北方站着一高大威武的老者。骷髅女子问道:“大人,成了么?”

恶枭道:“成了,诸位也皆不辱使命么?”

那年轻男子开口说话,他脸色发青,说话时似极为高兴,又似极度残忍,他道:“自然成了,师尊,尸魃阵何时生效?”

恶枭答道:“恶枭全无把握,但生效之时,咱们自会知晓。”

老者道:“大人,为何会如此?”

恶枭摇头道:“恶枭也在思索:莫非是缘会暗中捣鬼,令尸魃阵出了差错?”

骷髅女子厉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任由她跑了!”

恶枭又道:“又或许是这城中杀戮太重,将尸魃阵引到了此处,却脱离了咱们掌控?更可能恶枭其实对尸魃阵一无所知,恶枭不过是有限的凡人,如何能揣测无尽的奥妙?”

另三人知道自己这位首领虽然智慧过人,但脑中杂念太多,于是将心里推断全说了出来,令人觉得他疯狂至极。骷髅女子又问道:“听说大人与那独臂人交过手了?为何未能杀他?”

恶枭道:“是此人功夫太奇妙,恶枭难以取胜?又或是恶枭需维系阵法,分心二用?难道只因此人亦是盗火徒,恶枭故而对他手下留情了么?也可能是冥冥之中,尸魃阵察觉此人对他有用,令他残存下来。”

那三人面面相觑,道:“大人,如今该怎么办?”

恶枭道:“找到其余鸿钧逝水,以阴气侵占,越多越好,等候尸魃大阵完整。否则只要留存一处,圣莲女皇一旦察觉此地无可救药,便会施展鸿钧阵,将解元毁于一旦,我等图谋也将功亏一篑。”

三人吃了一惊,齐声称是,旋即散去。

恶枭抬起头,遥望远方那高塔,眼神变得悲观落寞,低声道:“银眼儿,你在那儿么?”

他的心又痛了起来,于是指尖伸出数截骨锥,刺入自己心脏,如此施为,神色登时缓解。

白玉塔顶上,形骸站起身来,俯瞰下方。整座城阴暗而朦胧,诡异而可畏。形骸借助魂水,可见漫天幽灵上下游荡。众幽灵大多并无恶意,但他们毕竟并非世间生灵,行径难以预料。

白雪儿道:“师父,你来吃些东西吧。”

形骸向她道谢,抓起干粮,放入嘴中。白雪儿查看他伤势,神情喜忧参半,眼中隐约含泪。形骸觉得她长大了些,加上她平安无恙,不由大感欣慰。

欧阳挡救形骸他们时受了些伤,腹部开了条大口子,李银师如临大敌,命欧阳挡躺下养伤,替他熬药喂药,甚是体贴关切。但对形骸却是满腔怨气,似乎将欧阳挡受伤之事全怪罪到形骸头上。

白玉塔中的伤药极为灵验,那五个小尼姑医术精湛,黄旗三人情形也大为好转,他们对李银师、欧阳挡的恩情赞不绝口,但提及形骸却不冷不热,似乎不怎地感恩。形骸认为或许是他冥火影响了三人,令他们生出鄙夷厌恶之恨,这倒也怪他们不得。

李银师冷笑道:“孟行海,你自称武功高强,纵横无敌,怎料得也有今日?”

利歌忙道:“李将军,孟使节是为救我们而来,也唯有他能抵达此处,你可千万莫这般说他。”

形骸抬头仰望那灰蒙蒙的天,心中却在回思与恶枭交战时的景象。那恶枭的功夫与放浪形骸功颇有相似之处,但两者本质却截然不同。放浪形骸功转化形骸气血骨皮,变作金银铜铁、四金五玉,乃是以身躯催促物质的炼化术;而恶枭则注重体内白骨,将其随心所欲的操纵强化,甚至超越生死,威力骇人。

此人在这尸魃阵内功力更胜过当年的孔凤凰、马炽烈一筹,且刚才似乎未尽全力。而形骸真气则有重大缺陷。形骸若要取胜,唯有将冥火运用到极致。即使拼到那般地步,鹿死谁手,仍不可知。况且此地并无妖火能压抑冥火,形骸一旦超越极限,便再难以回头。

那梦魇玄功呢?若对他使出逐梦功夫,一旦成功,便能处处胜他一筹,应当能制得住他。

形骸眼前浮现先前场面,此人冥火散发,死气沉重,似乎处处克制形骸梦魇玄功。就像梦境本充满变化,可梦中人一旦死去,做梦者立时就会醒来,这梦也难以为继。

形骸用力摇头,心道:“我不该这般想,不能力敌,可以智取。凡是阵法,必有破阵之道,只要破坏这尸魃阵,再来对付这恶枭,亦不失为上策。”

白雪儿轻轻拍了拍他,道:“师父,李将军问你话呢。”

形骸想的入迷,浑然忘物,连忙收敛心神,道:“他问我什么?”

李银师冷冷说道:“我问你遇上怎样的敌人,如何会落败?”

形骸只着黄旗三人,道:“他们也在场,将军可以问他们。”

李银师斜觑他道:“我偏要问你。怎么?我不配与使节说话么?”

形骸知他素来与自己不睦,又因欧阳挡受伤,急于找人泄恨。黄旗三人对他而言是无名小卒,他不屑怪罪,形骸便成了这罪魁祸首。

但他也算救了形骸性命,形骸唯有容让。

他道:“我与这三位将军前往一处鸿钧逝水,名曰‘乾德居’,在其中遇上一个强敌,我一时疏忽,败下阵来。”

李银师哼笑道:“是一时疏忽,还是敌不过他?”

形骸咬咬牙,道:“好,是我栽了,确实非他敌手。”

白雪儿花容失色,道:“师父,你你也胜不了那人么?”

形骸点了点头,微觉沮丧。

李银师道:“我以为来了救星,谁知到头来竟是累赘。”黄旗三人脸色难看,紧闭眼睛,装作没听见。

欧阳挡急道:“师师,他们四位舍命而来,你怎能如此”

李银师在此被困了月余,突围屡屡受阻,心情烦躁,加上情郎受了连累,更是满腔怨气,他喝道:“舍命而来,又有何用?难道就不费口粮,不耗药物,不害苦了你么?此塔中粮食所剩无几,我看再过几天,就不得不宰人来吃了!”

欧阳挡大声道:“你给我住嘴!”他治军森严,知道危难之际,决不能说动摇军心的话,否则军心一乱,不战自败。

李银师自知失言,冷哼一声,走到一旁。

形骸道:“粮食倒不打紧,待我伤再好些,可用梦魇玄功外出搜寻,尖牙鬼未必能察觉到我。”

众人大喜道:“真的?”

黄旗答道:“这是咱们亲眼所见,使节这本事极为神妙。咱们就是一路潜行过来的。”

一老僧笑道:“这就好,这就好,有了粮食,那就万事不愁了。”

形骸又道:“但这塔外围着无数尖牙鬼,来去未免不便。李将军,如今此处聚着十余个龙火贵族,待养好了伤,咱们先将祖庙中清除干净怎样?”

李银师道:“你以为你英明神武,料事如神么?你所说之事咱们早就做过,就算杀了一百个,两百个,立刻又有更多聚集过来,而塔外阴气损害人体,令咱们龙火贵族武功大不如前,若有死伤,得不偿失。”

形骸又陷入思索,越想越是不安:“那些城民纵然变作尖牙鬼,可仍算作生者。若将他们杀了,此地阴气更重,极易使得阴影境地继续扩张。此举确实治标不治本。今日局面,应当是尸魃阵引发尖牙恶疾,尖牙恶疾又引来了阴影境地,诸因纠结,错综复杂,不可莽撞处置。”

但症结所在,应当是尸魃阵。

他问道:“这儿的除灵大阵中枢何处?”

那老僧忙指着那座雕像,形骸走上前去,手掌触碰,潜运当年袁蕴所传的道法,感应其中灵气走向。过了半晌,他察觉到这除灵大阵确实已然势微,最多再过三日,便再守护不得此塔。

解元城乃是古时大城,风水极佳,多有龙脉交汇之处,鸿钧逝水数目不少。但正因如此,也极为繁复杂乱,单凭此处,无法查知其余鸿钧逝水方位。

众人见他闭目不语,脸色凝重,皆大感忐忑,利歌问道:“使节,怎么样了?”

形骸道:“我需前往城中其余鸿钧逝水处,用我海法神道教所传风水之术,布成一个更大的除灵阵,借助此阵,缓缓驱散这阴影境地。”

体由大师又惊又喜,道:“使节竟有这般神妙的手段?难道这阴影境地并非不可逆转?”

四十七 英雄亦温柔

形骸道:“我以往从未布过这般阵法”停了停,想起当年费兰曲布下的日月星辰大阵,曾将整座声形岛纳入其中,他微微叹息,又道:“但可竭力试上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

白雪儿道:“师父,你伤成这样,何时能好?若再遇上那击败你的恶人,又该怎么办?”

形骸道:“我先避开他就是了,一天之后,待我好转了些,先去外头找些吃的带回来。”

李银师皱眉道:“你可知那敌人身份?”

黄旗道:“那人似乎叫做恶”话音未落,形骸道:“那人姓名多半乃是杜撰,不提也罢。”

李银师更加疑惑,对黄旗道:“快些告诉我!”

黄旗看看形骸,又看看李银师,略一犹豫,道:“那人自称恶枭。”

刹那间,李银师表情剧变,既激动,又急切,他道:“恶枭,恶枭?他长什么模样?”

黄旗道:“此人中等身高,很有些瘦,脸色仿佛死人一般,我可瞧见他皮肤下的经络、血管,他双手有如鹰爪,擅长使刀。”

李银师抖得越来越厉害,双目瞪大,眼珠愈发明亮,露出狂喜之色,他追问黄旗此人容貌细节,毫无遗漏,终于断定,说道:“是他,是他,是枭大哥。”

欧阳挡道:“师师,他是你你曾经的那位友人么?”

李银师点了点头,抓起剑鞘,道:“那人在哪儿?”

众人不由心惊,利歌道:“李将军,外头如此危险,你千万不可贸然出去!”

李银师剑指黄旗咽喉,又喝道:“那人在哪儿?”

黄旗不敢稍动,只说道:“我不识得路,那是一处鸿钧逝水,叫乾德居!”

李银师催促道:“乾德居?那在哪儿?谁有此处的地图么?”众人闷声不响,谁也不答复他。

欧阳挡急道:“师师,大伙儿共同患难,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怎能擅作主张?”

李银师瞥他一眼,道:“此事只与我有关,用不着你来管我!”

欧阳挡道:“那我与你同去!”意欲爬起,但伤口剧痛,又颓然坐倒,冷汗直流。

李银师脸上现出柔情,但转眼又刚硬起来,道:“你安心养伤,莫要瞎操心!”

欧阳挡咬牙道:“那人胜得过使节,我怎能任由你去送死?”

李银师道:“我使剑法,也未必胜不过这孟行海!”又对黄旗道:“你领我去!”

黄旗又道:“我来时失魂落魄的,再叫我回去,也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带着你团团乱兜圈罢了。”

劳大炎自然知道路途,但知道若当真领路,此行凶多吉少,不敢吱声。李银师目光阴沉,又喊了数遍,旁人只是劝阻。他气冲冲的跑到阳台边上,四下眺望,但灰雾漫漫,难辨方位。

形骸之所以不说这敌手名字,正是担心此人或许是李银师曾经的恋人。他知李银师我行我素,性格偏激,若得知此人下落,必会不顾一切的找他,值此形势,此举不啻于寻死。

他道:“李将军,你找去也没用,此人十有八九不会在那地方逗留。”

李银师立时回头道:“你怎知道?”

形骸答道:“他在乾德居中也似乎在操纵鸿钧逝水的灵气,待他办完了事,应当早就走了。”

李银师大声道:“就算走了,也有线索!对了,你们道术士是不是能召鬼魂问话?这儿鬼魂如此之多,你到那儿一问就有!”

形骸指指身上伤口,道:“我即使知道如何去那儿,但眼下却行动不便。”

突然间,李银师朝形骸跪下,砰砰砰地磕头,喊道:“算我求你,孟行海,求你带我去他那边,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保你活下来。”

众人见他举止有异,状若癫狂,无不担忧。形骸此刻有伤,李银师在众人间武功最高,他若发疯,无人能制得住他。

形骸沉默许久,道:“你等我一天,一天之后,我伤好了大半,正好需外出找寻粮食,我可顺路带你前往。”那处鸿钧逝水离此处最近,若能打通两处的龙脉,用放浪形骸功推动灵气,则此处的除灵大阵又可维持许久。

若恶枭仍在那边,又该如何是好?但形骸别无选择,唯有冒险一试。

李银师抬起头,露出微笑,道:“好,孟行海,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要养伤么?我可运功助你。”

形骸道:“将军只需养精蓄锐即可。”

李银师深以为然,推开一扇房门,入内休息。众人见他乖乖听话,无不如释重负。

欧阳挡朝形骸往来,低声道:“多谢使节。”

形骸答道:“何必谢我?我只不过添乱罢了。”

欧阳挡撑起身子,走入李银师屋中。李银师本躺在床上,见他来了,半坐半躺,微笑道:“你伤成这样,还想那档子事么?”说罢解开衣领,竟有迎合之意。

欧阳挡苦笑一声,随后笑容从脸上消去,他颤声道:“师师,我欧阳挡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你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为何对那恶枭念念不忘?又为何不顾大局,非要找他拼命?若当真遇上他,你实是实是毫无胜算。”

李银师叹了口气,道:“你便是让我不得清净,非要刨根问底。”

欧阳挡黯然道:“你是我最亲的亲人,却始终不告诉我你那段往事。师师,你曾说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可我何尝不是如此?你我都愿为对方献上性命,又为何要有所遮掩?隐瞒过去?”

李银师表情漠然,似乎将自己裹在最厚的冰层中一般,他道:“你少给我要死要活,给我好好活下去。至于我的事,其实简单至极,要么我死,要么川枭死,若我死在他手上,你不必再念着我。若我将他杀了,也许你我还有重逢之时。”

欧阳挡怒道:“你疯了么?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我此生除了你之外,再不会去爱旁人!你怎能离我而去?怎能如此绝情?”

李银师身子一震,旋即哈哈大笑,道:“我是英雄豪杰,你也算是一条好汉,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当真恶心之至!便是最忸怩的婆娘也比你干脆得多了!”

欧阳挡大怒,站起身,突然扑向李银师,施展擒拿手法,已将李银师双手反锁住。他虽是偷袭,却未想到自己真能得手,稍稍一愣,道:“得罪了,但我决不许你去!”

李银师回眸一笑,身子后靠,落入欧阳挡怀中,他在欧阳挡唇上一吻,轻声道:“忘了我吧。”

欧阳挡“啊”地一声,虎目含泪,手臂松开,突然眼前一黑,已被李银师点中胸腹穴道,僵直俯身躺下。

李银师轻拍欧阳挡后背,一边流泪,一边微笑,他道:“对不住,我一直便是这般烈性,川枭是我此生挚爱,甚至甚至更胜过你,在许久以前,我在心中发过誓,我非杀了川枭不可,哪怕如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这段往事我谁也不告诉,爱也好,恨也好,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欧阳挡想要大喊,但哑穴被封,脑袋昏昏沉沉,少时已然睡去。李银师在他身边躺下,闭上眼,不久也已熟睡。

众人在外,听屋内大吵大嚷,很快归于平静,皆不禁心下惶惶。形骸想起明日之事,道:“我需找一处清净地方修养,诸位放心,明日我会将李银师带回来。”

一小尼姑与白雪儿扶起形骸,带他来到楼下一间禅房。小尼姑朝形骸一拜,道:“使节,全靠你啦。”

形骸见她欲言又止,问道:“小师太有何话说?”

小尼姑笑了笑,但神色似将要落泪,她摆摆手,匆匆离开屋子。

白雪儿道:“她准是害怕极了。”

形骸见她手掌微颤,道:“徒儿,你怕么?”

白雪儿朝他一笑,脑袋靠在形骸胸口,摇头道:“原本害怕得紧,可师父你一来,我便觉得天大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啦。”

形骸轻摸她秀发,道:“全都怪我,我不该将你留在解元,而当将你带回青虹山。”

白雪儿鼻子一酸,哭道:“师父,明明是我不好,不听你的话,贪玩非要留下,你为何为何说是自己的错?你是专程为我而来的么?你待我这般好,可把我宠得蛮不讲理,目中无人啦。”

形骸看着怀中少女,亲情化作暖流,淌过心田,他受了鼓舞,人性复原,勇气倍增,打趣道:“不错,确实是你不好,但眼下再怪罪你也无济于事,我唯有安慰你几句,免得你强词夺理,与我胡搅蛮缠。”

白雪儿嗔道:“好哇,原来你口是心非,早在心里把我骂的狗血淋头,罪恶不堪了吧!”

形骸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么?你这不是又使这唇枪舌剑的神功了?”

白雪儿做了个鬼脸,道:“好,我不打扰你师父修养,但我要在这儿陪你。”

形骸点点头,这时,屋门打开,拜桃琴脑袋探了进来,道:“爵爷,我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白雪儿急道:“桃琴儿,你别扰我师父运功。”

桃琴儿忙道:“此事极为重要,或许能知道这尖牙病的真相。”

形骸于是说道:“姑娘请说。”

桃琴儿从怀中取出一小翡翠雕像,放在形骸手中,那雕像呈现牡丹模样,但花卉间藏有一对眼睛。

形骸问道:“患病牡丹?”

桃琴儿叹道:“这是咱们地仙派暗中信奉的神,大伙儿都叫他疾病神。这疾病神喜欢在疾病丛生之处出没,越有瘟疫,他越是高兴。”

四十八 万物相生克

形骸问道:“姑娘言下之意,乃是这疾病神令尖牙病急促发作么?”

拜桃琴摇头道:“未必,未必,但疾病神必然知道些线索。你们道术士不是有呼唤元灵的法子么?”

形骸捏紧那雕像,试探片刻,道:“在这儿不行,需到开阔之处方能施法。”其实只因这鸿钧逝水处灵气低落,若要请神,力有未逮,但他怕说出实情令旁人慌乱,故而另找说辞。

拜桃琴喜道:“那就好,那就好。此物就暂寄在你这儿啦。”

白雪儿笑道:“我师父什么都会,是不是很了不起?”

拜桃琴点头道:“爵爷一来,大伙儿都放心了不少。爵爷,你歇息吧,大伙儿全靠你了。”说罢退出屋子。

形骸于是默默运功,白雪儿守候在旁,但不久眼皮打架,如小猫般睡去。

至次日晚间,李银师找来,道:“孟使节,该出发了。”神态沉着,言语也颇为客气。

于是形骸与他同往外走,却不见欧阳挡,众人注视两人,神态敬重,却又不免慌张。来到低层,李银师指着一处窗口,道:“从这儿跳下去。”说罢飞身跃下,落下丈许,身在白玉塔后,刀刃一闪,已将身边尖牙鬼悄然杀死。

形骸跟上,使出梦魇玄功,散发梦墨,生出幻象,尖牙鬼虽残忍好杀,嗅觉敏锐,但仍旧算是生者,一靠近梦墨,立时被迷,全察觉不到形骸走过。

李银师道:“你这功夫倒也方便,下次与你交手,倒要提防着些。”说话间神色有些凄惨。

形骸道:“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李银师叹道:“是啊,若我死在川枭手上,便永远难报落败之耻了。”

形骸问道:“川枭,川枭?那恶枭本名姓川?他是川家的人么?”

李银师紧闭嘴唇,就此不再答复了。

形骸回忆路途,见两旁似有几处酒楼,进去搜寻一番,全是些残羹冷饭,肮脏反胃,形骸心道:“尖牙鬼也会肚饿,也会吃东西,糟糕,只怕这粮食未必好找,这可如何是好?”

李银师道:“先别管这些小事,莫要迷路,先去乾德居。”

形骸见他面有病容,道:“你功力也大受损伤,何必勉强?如此遇上那川枭,根本难挡他一招半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银师道:“杀不了他,死在他手上,也算了结了一场孽缘。”

形骸知道李银师此人偏执得不可思议,也许他这般大张旗鼓、冲动急躁,只是为了想见恶枭一面。也是此人幼年时遭遇太惨,长大之后显得处处与他人格格不入。

穿过阴暗街道,破开重重阴霾,两人回到先前乾德居所在园林。形骸召来一小雀,令其飞入乾德居刺探,那小雀上下绕圈,并未见到半个人影。

形骸道:“恶枭似已然离去了。”

李银师攥紧双手,指甲划破手背,神色悲愤,道:“进去瞧瞧!”

两人谨小慎微,一步步走入屋中,形骸感到这屋子阴冷至极,诡异无比,与先前大不相同。若原先此地尚有生气,此刻却令人自觉被埋入坟墓里头,生机渺茫。

他走上楼去,一间间房屋找寻,来到一间大厅,见一漆黑祭坛上黑气浑浊,无数残忍绝望的脸在黑气中不断隐现。

形骸长叹一声,道:“这鸿钧逝水已被腐蚀,他们果然也在布阵。”

李银师道:“你找得到川枭在哪儿么?”他对其余之事毫不关心,只一心一意找川枭复仇。

形骸不答,伸手触碰那祭坛,突然间,一浑身包裹破布的身影从墙壁中透出,手握黑剑,刺向形骸后背。李银师拔剑在手,划出一道银色弧光,将那黑剑架开。

与此同时,又有九个黑影凭空出现,皆手持剑刃,飘向两人。形骸道:“怨灵?”招出冥虎剑,劈出十道雷光。众幽灵横剑招架,中招后只是微微一晃,立刻又出剑还击。

李银师手腕震动,长剑绕身旋转,银光若蝶,动作极为潇洒,只听叮当声响,那些袭向他的怨灵皆被他挡开。李银师跳上半空,转动长剑,霎时银光如雨,攻势密集,全无片刻停顿。众怨灵抬剑格挡,但如何能挡住如此猛烈的招式?顷刻间被银光刺得浑身破洞,厉声哀嚎起来。但这些怨灵虽化作实体,寻常伤势却难损他们分毫。

形骸暗忖:“他剑法确实了得,不在拜风豹之下。”运梦魇玄功,长出右臂,右掌虚握,摆出剑鞘形状,感应李银师剑意,随即左手长剑斩出,霎时也是剑影如潮,密密麻麻。他这平剑既可破解天下剑法,也可与世上任何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只在短短片刻,两人双剑合璧,威力倍增。剑气来回穿梭,无处不在,众怨灵千疮百孔,大受挫折之下,不得不败退后撤。

李银师看他一眼,微笑道:“好剑法。”

形骸道:“邯郸学步,贻笑大方罢了。”

一转眼,众怨灵身上伤口愈合,似乎并无大碍。李银师神色凝重,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这些怨灵非同小可,而此地龙脉满是阴间浊气,他们能借阴气修补伤势,就如同之前的恶枭。”

李银师取出火杖,一挥手,一道扇形火焰狂涌而出,道:“这招又如何?”

众怨灵掌心亮起白光,白光变作圆球,纷纷迎向那火焰扇,砰地一声,雾气洒洒,寒霜腾腾,寒冰火焰一齐抵消。形骸道:“小心了,他们擅长运用阴气伤人。”

李银师退后一步,与形骸并肩而立,道:“那又该怎么办?”

形骸凝视那祭坛,一剑斩下,铛地一声,祭坛摇晃,未损分毫,但黑气却扩散开来。怨灵大怒,急速向两人靠近,李银师转动兵刃,招式如风如电,令怨灵前进不得,他道:“你在做什么?可把它们全数激怒了!”

形骸道:“我在看这祭坛材质!”又劈了数剑,听祭坛声响。他每劈一剑,怨灵怒气更增,攻如山崩,势如风暴,但李银师的银舞剑法精妙绝伦,饶是受怨灵围攻,兀自支撑得住。只是怨灵剑上寒气森森,极为凌厉,他左挡右闪,不免吃力,渐渐显得狼狈忙乱,他喊道:“孟行海,还不帮忙?”

形骸凝神片刻,道:“有了!”右手在冥虎剑上轻轻擦过,鲜血染上剑刃,冥虎剑登时通体变色,白光潋滟,他趁李银师攻守间隙,加入战团,只见剑芒圈转,快速无伦,将最前头的三个怨灵刺穿。那怨灵发出凄凉惨叫,黑雾从伤口处滚滚而下,好似凡人流血,它们退了下去,委顿在地,不久消失。

李银师松了口气,又朝右边出剑,形骸感应他的剑意,也同时挥剑相助。他所用平剑恰好补足李银师剑招上的漏洞,委实巧夺造化,精彩纷呈,李银师一架开敌人黑剑,形骸的冥虎剑立刻就能命中要害;而李银师一将敌人逼退,形骸当场便追踪上去,补上致命一击;有时李银师拟定策略,尚未出招,形骸已将怨灵逼迫过来,恰好正中李银师下怀。众怨灵被形骸剑刃所伤,也再无复原之能。

李银师只觉此生舞剑从未如此畅快,心中对形骸剑术佩服无比:“都说道术士武艺平庸,但此人剑法绝不在我之下。”两人再接再厉,加快剑招,一轮急功,随着最后一怨灵厉声大吼,形骸从它胸腔中拔出长剑,那怨灵蓦然散去。

李银师暗想:“若我独自一人,非死在这些怨灵手中,幸亏有此人相助,方才毫发无损。”

冥虎剑变回原样,形骸走向那祭坛,见其上黑气仍萦绕不去,他道:“我得施法驱散其上的阴气,将这鸿钧逝水转为阳间的龙脉。”

李银师道:“若如此,这阴影境地就能还原成阳间的土地么?”

形骸摇头道:“哪有这般简单?少说需得五、六处鸿钧逝水连成一体,布成大阵,才能一点点收复失地。也是这阴影境地成形时日不长,若在阳间已占据长久,只怕我无力回天。”

李银师又问道:“你需多久?”

形骸回思当年袁蕴传他的混元归一道法,若借助放浪形骸功,应当更为容易。他道:“少说六个时辰,且需有人护法。阴间阳间变动时,会有怨灵试图阻挠我,来者纵然零星,但我却不能受扰。”

李银师点点头,转动剑刃,叹道:“孟行海,如此一来,你又欠我人情了。”

形骸道:“只能有劳将军。”说罢接过李银师长剑,按住剑刃,少时,那剑刃如罩霜雪,也变得洁白明亮。

李银师自己就是铸剑的行家,见状好奇,道:“你这是什么把戏?为何这般一摆弄,便能克制那些怨灵?”

形骸指着祭坛道:“此物乃是月银与阳金混合而成,我用用道法将长剑暂且也镀上这般金属,那些怨灵是这祭坛召来,自然也能为之所伤。这是相生相克的道理。”

李银师笑道:“道术士果然邪门,我若有空,倒想学一学其中道理。”

形骸面有傲色,道:“道法岂是常人想学就学?更何况我是海法神道教出类拔萃、百年罕见的人物。”

李银师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阁下脸皮比我还厚,这才是百年罕见。”

形骸转过身,面对祭坛坐下,双手探入黑气,潜运混元归一与放浪形骸功的心法。

李银师只觉手中长剑微微作响,他环顾四周,只见墙上黑气起伏,偶然间有怨灵注目此处。于是他全身戒备,小心提防。

四十九 简单而致命

待形骸收摄真气,睁开眼,见一道阳光洒在身上,甚是温暖,此处龙脉已与白玉塔共鸣,破除了些许阴暗。这光明如沙漠中的绿洲一般,虽然渺小,却带来极大的希望。

李银师单手驻剑而坐,依靠在一旁黑暗处,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他四周有许多尖牙鬼尸首,另有怨灵残余,可见曾拼杀得甚是惨烈。他眼中银光微亮,朝形骸望来,道:“成了?”

形骸道:“成了,多谢李将军护法。”

李银师缓缓起身,神色悠闲,形骸却看出他不过是勉力遮掩,实则伤势严峻,而形骸自己也精力衰竭,情形大为不妙。

李银师问道:“川枭若得知这儿被你逆转,会不会赶过来?”

形骸知他仍对复仇之事念念不忘,摇头道:“他就算来了也无能为力。”

李银师奇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他的做法有违天道,我的法术顺应天道,故而我易他难。如今我已激发此地除灵阵,除非他功力胜我十倍,否则难以成功,这鸿钧逝水已被咱们夺回来了。”

李银师笑了笑,神情晦涩,不知是喜是忧,他道:“你有法子追踪他么?”

形骸心中一凛,摇头道:“没法子,抱歉了。”其实他若用地狱无门召来鬼魂审问,未必全无线索,但他不能眼睁睁任由李银师送死,毕竟两人并肩作战,已算得战友。

李银师双目闪烁,若有所思,道:“我先前杀光鬼魂之后,在这儿上上下下搜索一圈,找到不少粮食。”

形骸道:“真的?”

李银师带他走到一处仓库,库门被李银师砸开,其中有肉米酒水,想来是官府的粮仓。李银师弯下腰,取一大碗,刺破一酒桶,红色的酒咕咚咕咚流出,李银师接满一碗,递给形骸,自己又接了一碗,随后将破洞堵上。他向形骸举碗道:“请!”说罢抬头饮下。

形骸喝了一大口,这酒入口浓烈如刀,纵然形骸味觉远逊于常人,依旧脑袋一晕。

李银师长出一口气,笑道:“好酒!好酒!恶战之后,就该这般饮酒,否则血岂不是白流了?”

形骸道:“血是血,酒是酒,酒治不了伤,只会令伤恶化。”

李银师将酒浇在伤口处,痛的直吸凉气,咬牙道:“枉你自称勇士,连烈酒洗伤之法都不知道么?”

形骸甚是不屑,道:“偏方歪术,又有何用?若换做常人,只会感染伤口,死的更快,你能伤愈,全是因你身负龙火之故。”

李银师笑道:“我已然死过一回,总觉得自己没那般容易再死。你呢?孟行海,听说你们道术士挺怕死,你却有所不同,你死过没有?”

形骸寻思:“他所说的死并非真死,而是九死一生却存活下来。他不可能知道我是盗火徒。”他道:“我少说死过两次。”

李银师将酒一口喝干,神态豪迈,再度满上,他道:“我不信。你受伤处在哪儿?”

形骸指了指额头,指了指心脏,道:“剑入数寸,但我命不该绝。”说罢也倒满酒碗,仰面大喝。

李银师愣了愣,道:“你不像说谎之人,我倒想听听你这仇人的故事。”

形骸淡然道:“不过是凶杀屠戮之事,古往今来,并无不同。”

李银师道:“说吧,就当喝酒助兴。”

形骸想了想,道:“伤我之人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她曾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我收养她,认她做了义妹,但却未能看穿她险恶的心思。她伪装的极为逼真,掩去种种险恶迹象,趁我不备,用利刃将我重创,更害了数百条无辜性命。”

李银师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看,似觉得形骸所说得太过荒诞,良久,李银师叹道:“她人呢?”

形骸道:“我一直在找她,前些时日,我在离落国境内看见过她,她与那骷髅女子在一起。”

李银师道:“若找到了她,你会怎样?”

形骸道:“要么我死,要么她死,简单的要命。”

李银师咧嘴而笑,大口喝酒,叹道:“是啊,简单的要命。你这故事毫无新意,讲得又差,非但不能助兴,反而甚是扫兴。”

形骸答道:“本就扫兴。这大仇终须报了,不然我一生了然无趣。”

李银师道:“人一旦被仇恨吞没,这辈子便再感受不到幸福,哪怕遇上钟爱之人,也如同瞎了眼般视而不见,不知珍惜。”

形骸心中想起孟轻呓来,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自觉盲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却未必如你一般盲目。”

李银师摇了摇头,凄然而笑,道:“你我倒还真像,就仿佛一面镜子照出来的人。”

形骸道:“你想得太多了,苦大仇深之人,多半都是如此。”

李银师喝了一小口,蓦然一呛,连声咳嗽,他肺中仍有血,血液混着口水吐在地上。他道:“我遇上他时,才十三岁,他看似也不大,约莫十七岁年纪。我无家可归,在丛林中如同野兽般流浪,饥寒交迫,若不是他,即使我龙火觉醒,也早就死了。”

形骸道:“是你第二个男人?”

李银师道:“不错,他就是川枭。那天夜里,他在林间烤火休息,我想偷走他的行李,却被他擒住。他非但没有杀我,反而收留了我,传授我武功学问。过了两年,我将自己给了他,从此以后,我们就好的蜜里调油一般。”

形骸暗暗叹息:“这李银师潇洒豪爽,桀骜不群,确实是世间出众的英雄,可偏偏离经叛道,在情事上有违常理,有龙阳之癖,未免可惜。”

李银师曾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连欧阳挡百般追问,他也始终毫不放松,但他听了形骸往事,加上酒入愁肠,起了同病相怜之意,一时冲动,已然收不住口。他双目望着空无一物之处,仿佛出神,又仿佛沉迷;仿佛在一诉衷肠,又仿佛自言自语。

他道:“我叫他枭大哥,他叫我银眼儿。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聪明,更勤奋至极,一天到晚,除了陪我,其余时候都在看书练功。像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学什么,因此绝不会漫无目的,虚度光阴。我对他崇拜极了,也学他一般勤勉不缀。”

形骸道:“这般人物本当极了不起,为何我从未听说过川枭的名头?”

李银师道:“因为因为他告诉我,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活尸。他天生惹人憎恨,易带来灾祸,因此他练了一门压抑尸性的功夫,才能如活人一般过活。”

他说出此言,眉头紧锁,又挑衅般道:“孟行海,你若想笑我就笑吧。”

形骸平静答道:“笑你什么?”

李银师道:“笑我被一具活的尸首蹂躏过,玩弄过。笑我胡说八道,满嘴疯言。”

形骸只道:“你继续说。”

李银师不料形骸竟丝毫不惊讶,他茫然无措,看了形骸许久,才道:“川枭他说他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漆黑之处,被神秘的人追着,每次都被追到走投无路,将要死去时,他便会陡然惊醒。他还说自己曾死过一回,尸骸遭人分解,随后复被缝合。他从那人手下逃了出来,或许终有一天,那人会捉他回去。”

形骸道:“那人是不是叫亡人蒙?”

李银师浑身巨震,脱口喊道:“你怎地怎地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形骸暗忖:“莫非此间之事,皆是亡人蒙在幕后捣鬼?可亡人蒙被塔木兹重创,按理十多年内无法复原。”

李银师见形骸不答,双目变得警觉冰冷,但仍继续说道:“到我十七岁时,他他变得越来越暴躁,对我也越来越凶。他常常神神秘秘的做些勾当,却又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若我问他,他便会大发雷霆。咱们争吵变得频繁起来,有些时候,我看着他,依稀会看到一张可怖万分的脸。可我依然爱他,依然想挽回他,直到直到那一天”

他身上冒出冷汗,伤口又流出血来,但李银师不在乎,似乎回忆令他忘却了痛苦,又似乎莫大的痛苦令他麻木忘情,他颤声道:“那一天,我我跟踪他,来到一处极肮脏,极穷困的城镇。那儿到处都是人的屎尿,从地下泛滥出来,似乎下方的管道堵塞了。孟行海,你知道堵塞管道的是什么?”

形骸想了想,道:“是屎尿?”

李银师绝望的大笑起来,他道:“是人的尸体,是枭大哥杀的人,那些人全都奇形怪状,面目全非,仿佛拙劣的工匠照着人样雕塑,却造得不人不兽,乱七八糟。”

形骸暗想道:“与亡人蒙一样,他也在找寻变成人的法子,他分享冥火,却造就了坏形尸,只能将其杀死。”

李银师道:“我在地下管道的尽头找到了他,他身边另有一女子,那如同骷髅般的女子。他们他们正在杀人,杀镇上那些穷人,他的模样可怖极了,脸庞像一具冻死的尸体,一双手不像是人,倒像是鹰爪我气昏了头,冲上前,但却被那骷髅女子刺中了胸口,我”

形骸又想:“依照亡人蒙的冥火补遗录,有些活尸想收获人性,往往滥杀无辜,期盼奇迹发生。人在绝望之中,什么都做得出来,活尸也一样。”

李银师举碗喝酒,但酒碗已经空了,他将举碗砸碎,哭泣道:“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枭大哥他看着我,最后抱了抱我,他说:‘银眼儿,你睡去吧,好好睡上一会儿。’随后他一爪刺穿了我的咽喉。我不知我为何没死,我也不知他为何非杀我不可。但对我而言,从那时起,我的生命也变得简单的要命。”

形骸道:“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李银师咧嘴笑了起来,泪水流过他苍白的脸颊,他道:“是啊,你怎地又知道了?”

五十 知己斗酒剑

形骸道:“那川枭定然信奉了某方邪神,以自己心爱之人献祭。而你或许前世与他有些缘分,才能克服诅咒,与他相恋。”

李银师似十分震惊,道:“真的?”

形骸答道:“我乃道术士,学识渊博,所言非虚。”但旋即又想:“但为何李银师并未死去?”

两人相顾无言,你一碗,我一碗,将一坛酒喝得底朝天。形骸运功将酒转为真气,毫无醉意,李银师纵然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但借酒消愁,也已酩酊大醉。他笑道:”闷着喝酒有什么意思?还是有话说畅快!”

形骸见状担忧,道:“你醒醒酒,咱们该回去了。”

李银师道:“话不投机,那就斗剑!”倏然间,长剑银光闪耀,直指形骸胸口。

形骸纹丝不动,那剑刃在他胸口处停下,这招由急进至急停,又极快到静止,拿捏得异常精准。

李银师面露微笑,形骸则全无笑意。突然间,形骸拔出腰间长剑,稍一晃动,将李银师长剑挡开。李银师一冲,如鬼魅般到了形骸身后,剑刺后背,银光纷纷。形骸并不回头,但仿佛后背长了眼睛,左手转动,叮叮当当,将敌人剑招全数拦下。

李银师浑身散发银白光芒,似是剑芒与风行龙火功融为一体,奇特异常,令得他身形模糊,难以辨认,而瞧他出手时的力道速度凌厉卓绝,也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模样。他一刻不停挪动方位,一会儿绕前,一会儿背刺,一会儿到了形骸上方,一会儿又在空中穿梭,那剑光仿佛飞蛇,仿佛银龙,飘忽不定,任意盘旋,端的是神鬼莫测,目光难追。

但无论李银师剑法变幻如何繁复,但形骸心神专一,明察秋毫,将他剑招全看在眼里:他剑法的确是那川枭传授,招式大抵相同,却又似是而非,那川枭的刀法杀意惊人,可怖可畏,而李银师则灵动迅捷,轻巧快速。

形骸起初用平剑剑诀抵挡,但瞧出李银师是在与自己切磋,并非性命相搏,于是改用无心金猴拳的心法对付。他创出这门功夫后极少实战,如今遇上这等剑法高超的大高手,实是不可多得的实践良机。此功本是拳法,但以之运剑,威力也丝毫不减。

李银师朝形骸额头刺去,形骸反将额头撞向剑尖,李银师哈哈一笑,手下加劲,毫不退缩,似乎真要将形骸杀死,但忽然间,形骸扫出一腿,李银师身子失衡,这一剑偏了十万八千里。形骸长剑横斩,李银师立时回缩手臂,铛地一声,剑刃相交而鸣。

但随后形骸身形起落,仿佛猿猴绕着他弹跳,李银师全难判断形骸去向,只得运剑护住四面八方。形骸一个猛冲,朝向剑刃,竟意外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从密集的剑影中找出空隙,剑指李银师心脏。李银师“啊”地一声,龙火暴涨,吐出一股大风,将形骸吹得退后丈许,砰地一声,撞到墙上,破开一处大洞来。

形骸立刻又从那破洞中跳出,再度来袭。李银师如临大敌,瞬息朝形骸斩出数道银光。形骸手腕一振,长剑拂动,黏住李银师的剑芒,犹如猴尾缠树,身子荡了一圈,仿佛猴子游戏一般,将李银师剑招统统避过,李银师再度口吐疾风,但形骸一剑将风斩破,弹指间,剑刃已架在李银师心脏处。

两人静立不动,片刻后,形骸朝后退开,李银师还剑入鞘,笑道:“痛快,痛快!我生平在离落国仗剑不败,今天终于遇上对手了。想不到,当真想不到。”说话时竟全无落败后的沮丧,听来倒喜悦万分。

形骸叹道:“你喝醉了酒,又受了伤,我委实胜之不武。”

李银师脸上笑吟吟的,说道:“孟孟兄不必过谦,刚刚那一战,已是我生平剑法巅峰,我此生在离落国中与人比剑,从未有人能挡我十招,也从未将银舞剑施展到这般地步。我这剑法越使越强,但朋友易寻,强敌难得。孟使节,我虽起初瞧你不怎么顺眼,但你的武功、遭遇、为人,处处合我胃口,咱们本该是知己好友才对。”

形骸知此人极端高傲,如今说出这般话来,可见醉得昏了头,他道:“将军若还能走得动路,咱们将此处粮食包上一包,带回白玉塔如何?”

李银师挠挠头,往地上一坐,道:“回去?我不回去了。我出来是为了寻死,话都说绝了,哪有颜面去见欧阳哥哥?你就对他说我已战死吧。我在这儿睡上一觉,等我醒来,再去找川枭。”

形骸朝李银师身后一指,道:“小心,川枭来了!”

李银师吓了一跳,一回身,形骸一掌打在他后脑上,李银师闷哼一声,晕了过去。纵然李银师经此一夜鏖战,武功突飞猛进,但形骸内力仍在李银师之上,加上李银师醉酒后放松警惕,因而被形骸一击放倒。

形骸口中念念有词,召来一土行矮人,这矮人高六尺,宽六尺,能负两千斤重担。形骸将粮食捆做两团,矮人扛一团,自己扛一团,再将李银师背起,返回白玉塔。

他借梦魇玄功一路潜行,众尖牙鬼仍难以察觉,来到塔外,众人见状大喜,开门相迎,随后又紧紧把门关上,白雪儿朝形骸怀里一扑,就像胆小的女儿终于盼到爹爹回家似的。

体由大师道:”恭喜两位凯旋,满载而归。”

欧阳挡这一天来急切已极,恨不得冲出去寻死,此刻见恋人无碍,喜形于色,满心庆幸,忙将李银师抱过,喊道:“使节,师师他怎么了?”

形骸道:“他为我护法,同妖魔怨灵交战,受了些伤,但他内功玄妙,喝酒之后竟能极快愈合,我看他已不要紧。”

欧阳挡慌忙解开李银师衣衫查看伤势,李银师轻笑一声,道:“不必多看,你又不会治。”说罢翻身落地。

欧阳挡喜道:“原来你已经醒了?”

李银师笑道:“我半路就已清醒,但既然这混账暗算了我,我便让他背我赶路,稍稍罚他一罚。”

欧阳挡奇道:“暗算?什么暗算?这又从何说起?”

形骸皱眉道:“李将军寻死觅活,不听劝告,我唯有将他打晕,带他回来,此为不得已的下策。”

李银师道:“胡说,这人是个大骗子。他说的话半点都不能信,我怎会寻死觅活?他刚刚不是骗你们说我是被妖魔打昏的么?”

欧阳挡斥道:“师师,使节是为了你好。”

李银师受了训斥,但只是报以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若非如此,我岂能如此饶他?”

白雪儿暗暗欣喜,心想:“师父与李将军出去之后,交情似乎好了不少,否则李将军仍会处处不让,与师父争锋相对。不过他这大活尸竟也能与人为善?李将军可真是个怪人。”

形骸带回的粮食甚是充足,哪怕天天大快朵颐,也足以维持数月。众人这些时日忍饥挨饿,早已饥肠辘辘,困苦不堪,此刻见了瓜果酒水,皆双目放光,喜悦非常。欧阳挡将粮食贮藏起来,再分给众人,众人立时一顿狼吞虎咽,兀自意犹未尽。

待酒足饭饱,小尼姑替李银师治伤,李银师沉沉睡去。体由大师与欧阳挡来找形骸,欧阳挡问道:“使节,你们遇上师师的仇敌了么?”

形骸道:“所幸并未遇到,他们已离了那乾德居。”说着走上露台,手指乾德居方向,欧阳挡只见一道阳光穿破阴暗,从天而降,照亮某处大宅。

体由大师抚须笑道:“海法神道教,果然名不虚传。”

欧阳挡道:“若那那川枭想要夺回乾德居,又该如何?”

形骸道:“白玉塔与乾德居连成一体,鸿钧逝水中皆升起除灵大阵,那川枭绝没那般能耐能逆转天道。”

欧阳挡与体由心中一宽,两人相视大笑,其余人虽不知这三位首脑在说些什么,但听到这笑声,自也大感安慰。

欧阳挡又道:“使节,师师脾气倔强,给你添麻烦了。也多亏你能劝得住他。”

形骸摇头道:“李将军其实深明大义,并非自私自利,不顾轻重之辈。我好言相劝,他能够听得进去。”

欧阳挡愣了愣,回想李银师回来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乎他心中积压多年的戾气一下子全消失了,人也开朗了许多。他心下一阵慌乱,问道:“师师他有没有说起自己与川枭的过往?”

形骸并未细思,答道:“他确实说过。”

欧阳挡身子一震,一时如鲠在喉,他顿了顿,又问道:“他说了多少?”

形骸叹道:“将军他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我。”

欧阳挡心中苦闷,黯然想道:“我求了他多年,他却从不对我吐露哪怕一句话,为何对你却不同?”继续问道:“使节,能不能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告诉在下?”

形骸答道:“此为李将军私事,我委实不便转述。欧阳将军自可问他,李将军此刻已解开心结,想必再不会隐瞒。”

欧阳挡露出苦笑,道:“原来如此,那解开他心结之人,想必是使节了?”

形骸道:“与我无关,是他自行开窍而已。“

欧阳挡摇了摇头,朝形骸作揖而别。

体由大师叹道:“这两位两位关系倒也奇特,公然那个离经叛道,望使节莫要见怪。”

形骸答道:“贵国金眼神推崇纵情狂欢,所谓上梁如此,下梁难免。各国自有国情,我一外人,岂敢质疑?”

五十一 小官自求福

体由大师又道:“使节,之后咱们又该怎么办?”

形骸叹道:“我需再找到少说三处鸿钧逝水,继续补齐阵法。可一来不知方位,二来甚是凶险。”

体由大师俯视乾德居上空的阳光,点头道:“那罪魁祸首想必已经知道使节作为,啊,不好,他会不会突袭此处?”

形骸道:“我倒盼着他如此,在除灵大阵中,我与他形势逆转,胜算更大得多。”

这时,利歌与拜桃琴走来,形骸道:“殿下找我何事?”

利歌道:“使节,我我也是龙火贵族,你传给我的平剑,我也时时刻刻苦练着,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决计不辱使命。”

形骸看着这少年,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暗忖:“塔木兹大师当年舍命守护我与沉折,现在轮到我守护那些龙裔少年了。”摇头道:“殿下前途不可限量,与其急着帮忙,不如养精蓄锐,待你将来武功胜过我时,自会有你大显身手的机会。”

利歌神色感激,但摇头道:“来这儿之前,国师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为君之道,可以布满荆棘,坎坷曲折;也可以一帆风顺,安逸太平。但古往今来的明君,皆走的是那条艰险道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只盼你若遇上险境,莫要逃避龟缩,而当拿出英雄气概,迎难而上。’使节,若只有你一人奔波,我如何过意的去?更大大违背了国师的教诲。”

形骸心中一凛,道:“李耳国师对你这般说过?”

利歌点头道:“是啊。”

形骸暗道:“李耳是迷雾师,迷雾师皆有预料祸福之能。如此灭顶大难,他怎能预料不到?听他那番话,倒似是似是故意让利歌深入险境一般。”想着想着,满腹猜疑,但又想不通这李耳为何做这般伤天害理之事,而且他又怎会有这般能耐?

桃琴儿道:“使节,我先前告诉你疾病神之事,你可曾召唤过他?”

形骸道:“多亏你提醒,我险些忘了。”

桃琴儿嗔道:“您贵人多忘事,不打紧,不打紧,我是小丫头,所说之事,自然无关紧要了。”

白雪儿道:“你别怪我师父,你不见他累得要死么?”

桃琴儿道:“我自然也感激使节,不过好心提醒几句。”

形骸道:“别吵,别吵。”取出那患病牡丹雕像,放在除灵大阵正中,感应天脉法则,吟诵召神之法。

桃琴儿奇道:“你不说要在开阔之处方能施法么?”白雪儿与利歌同时朝她“嘘”了一声,桃琴儿赶忙遮住嘴巴。

形骸与疾病神并未结下契约,若要请神,本需祭品,但形骸身处鸿钧逝水,灵气充沛至极,加上外间正值瘟疫浩劫,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全无缺憾。过了一炷香功夫,空中升起一股绿雾,绿雾之中,一个灰不溜秋,绿须绿发的高个老头跳落在地。

众人不由骇然,心想:“他就是疾病神?”皆悄悄朝后挪开。

疾病神瞪着形骸,道:“是你召我来此?你可知我由虚化实多么吃力么?”

形骸道:“城外这般模样,你已饱餐一顿,此刻灵气源源不绝,正当消耗消耗,走动走动。”

疾病神叹一口气,环顾四周,见有不少龙火贵族,反而惴惴不安,大声道:“你们是纯火寺的么?”

形骸道:“并非纯火寺,只不过有几句话想问仙家。”

疾病神道:“问什么?我乃天庭委任的神,你们凡人若要问我事,岂能不给些好处?”

形骸走上一步,道:“什么好处?”

疾病神笑道:“本来嘛,须得找一娇嫩的小娃娃,让这小娃娃拉肚子、生肺痨,烂手烂脚烂屁股,才能请得动我,但如今全城的小娃娃差不多皆已不人不鬼,我看这小丫头白白嫩嫩,就让她生一场疹子如何?”说罢指着白雪儿。

众人听他幸灾乐祸,无不大怒。形骸手一扬,冥火烧上疾病神胡子,疾病神吓得手忙脚乱,又蹦又跳,形骸使梦魇玄功,一下子抓住疾病神衣领,疾病神怒道:“做什么?放开了!”一口毒雾喷向形骸,但形骸吐出一股寒霜,将毒雾凝固,疾病神最是怕冷,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形骸施展道法,变出一条捆仙绳来,将疾病神牢牢绑住。疾病神跪倒在地,脸色如病,哆嗦个不停。

离落国人自然有巫婆、萨满,可以请神通灵,但这疾病神极难对付,国中巫婆萨满皆不愿与疾病神扯上关系,故而在场众人见形骸整治这疾病神,皆觉得大看眼界,新奇无比。而对海法神道教的道术士而言,对付作乱元灵乃是家常便饭,只需融融功练成的真气超过龙火国第五层,这疾病神便可手到擒来。

疾病神喃喃道:“今日算我栽了,说吧,阁下要问我何事?”

形骸道:“你本领低微,这城中的尖牙病只怕与你无关了?”

疾病神恼道:“你怎地狗眼看人低?恰好相反,这城中尖牙病全是我一手造成。”

此言一出,当真激起民愤,众人怒道:“使节,速将这恶神千刀万剐!”

疾病神心胆俱裂,忙道:“我骗人的!我骗人的!与我无关,我只不过只不过是从中捞些小油水而已。”

形骸知道这疾病神视疾病等若美食佳肴,自然乐意疾病爆发,他好从中得些好处,但却绝不会故意害人,酿成瘟疫,否则被纯火寺或万仙派得知,必会被捉走炼成星铁。他道:“你将你所知统统告诉我。”

疾病神点头道:“我不过是这解元城的疾病神,此城城福民强,体魄甚好,我在这儿当差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唉,哪像那些个小村庄、小村落的疾病神,一个个油水十足,肥头大耳,真是山高皇帝远,村长赛神仙”

黄旗怒道:“你再废话,真当咱们不会揍人么?”

疾病神胡须乱颤,忙道:“大约两个月前,有一位东方瘟疫神驾临,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尖牙病神”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都道:“瘟疫神?尖牙病神?怎地有这许多神?”

形骸知道世间神灵千奇百怪,无所不包,马有马神,牛有牛神,盐有盐神,翡翠有翡翠神,而龙脉中会生出各式各样的元灵来,大多法力低微,无法现形,人畜无害。那东方瘟疫神大概是天庭委派的一方长官,也是这疾病神的上司,而尖牙病神则是凡间自行出生的神灵。

他道:“那两位说了什么?”

疾病神道:“两位来我家中作客,说要借这解元城做一场法事,让我发一注横财。那位东方瘟疫神对尖牙病神唯唯诺诺,甚是敬畏,似乎在尖牙病神手下吃过大苦头,或是有重大把柄握在尖牙病神手中。”

形骸道:“尖牙病本发作缓慢,为何突然之间急剧蔓延,势不可挡?”

疾病神叹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是千年罕见的东方血月时节,在血月节,世间必将发生一场大祸事。那尖牙病神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将这血月的灵气化为己用,催促尖牙病发作。唉,我识得的风寒神、癞皮神、痨病神皆是我属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偏偏这尖牙病神为何如此神通广大?”

满屋的人听得惊怒交加,齐声喝骂道:“原来是这尖牙病神在捣鬼!”

利歌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望向天空,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一轮血月。

形骸则想:“难道此事与那恶枭,与尸魃阵无关?”他问道:“为何叫血月?这一个月间月色明亮洁白,并无血色征兆。”

疾病神叹道:“凡人是瞧不见的,觉醒者也大多不成,唯有咱们仙神能够瞧见端倪。”

利歌大感困惑,暗道:“为何为何我能瞧见?”

体由大师喝道:“既然你们心中有数,为何不警告咱们?尔等职责,不正是守护凡间不受灾祸么?”

疾病神摇头道:“这灾祸是免不了的,只看大小而已,小则死伤数万,大则死伤百万。东方为木行神龙居所,人口繁多,灵气充沛,生物泛滥,热闹至极,古语云:天行健,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乾坤的道理,有福必有祸,有祸必有福”

众人恨得咬牙切齿,又要揍他,疾病神连连摇头,急道:“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有话好好说。”

形骸道:“这尖牙病神究竟有何目的?”

疾病神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她想从中牟利,增长自己的法力。唉,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胃口就这么大,吃多了唯有撑着。”

形骸想了想,问道:“尖牙病神仍在你家中?”

疾病神道:“是啊,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好不容易作法成功,正是收割之时,当然不肯走了。”

形骸知道这疾病神住所必然是鸿钧逝水,可以用来布阵,而那尖牙病神更是罪无可恕的幕后黑手,故而势在必行。他对疾病神道:“你带我去找那尖牙病神。”

疾病神颤声道:“那小子非同小可,并非寻常的疾病神。你若要去,可别说是我带的路,若被她杀了,也也别怨我。”

形骸道:“可以。”

拜桃琴见自己建议立下大功,不禁欢喜,却又担心形骸敌不过那尖牙病神,道:“使节大哥,你一个人成么?”

欧阳挡自告奋勇道:“我可以随使节同去。”

五十二 当官求高升

形骸想起自己需人护法,答道:“好,多谢将军。”

忽听一人笑道:“欧阳哥哥,还是我去,你留在此处。”随着话音,李银师走出房门。

欧阳挡摇头道:“师师,你伤成这样”

李银师道:“何谓英雄好汉?轻伤不下火线。我伤势已好了大半,你问问使节信不信得过我?”

形骸知道李银师武功远胜欧阳挡,说道:“既然如此,还请护法在此守护。”

欧阳挡神情复杂,仿佛大伤自尊,又似乎忧心忡忡,他道:”可可我一身武艺,岂能在此闲着?”

李银师走上几步,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欧阳挡心中感动,苦笑道:“可你呢?你愿不愿为我好好活着?”

李银师神态温柔,点头道:“我已想通了,若咱们能从这儿活着出去,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再也不疯疯癫癫,惹你心烦。”

他只三言两语,便使欧阳挡烦恼尽消,满心欢喜,握紧李银师双手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烦你厌你”

李银师抽开手,笑道:“少说几句吧,省得旁人听了笑话。”

旁人一直以为两人之情有违常伦,未免不妥,但此刻见两人在生死关头真情流露,不觉为之感动,反而心生同情之意,岂会见怪?

形骸点头道:“这就走了。”押着那疾病神,李银师随后跟上。

两人从原路离开白玉塔,形骸依样画葫芦,避开重重鬼怪,令那疾病神惊叹不已。

李银师也道:“孟兄,你这手段真叫人赞不绝口,离落国那些个巫婆神汉,手法学识只怕及不上你三成。”

形骸答道:“声形岛上的道法流传数百年,积蓄智慧,千锤百炼,足以照耀千古。咱们道术士遵循理奥教诲,一生求学不断,周游天下,自然远胜过民间一脉单传之人。”

李银师道:“见你道法这般神奇,我倒想学上一学,将来图个方便。不知眼下学起,算不算晚?”

形骸道:“自然不晚,只要是龙火贵族都可以学,但需经历重大试炼,且还得散去龙火,从头练我神道教的功夫。”

疾病神闻言暗暗叫苦:“道术士对咱们土地仙神犹如克星一般,可万万不能再来一个。”

李银师摇头叹道:“那可算了,我这身武功离不开龙火,从头再来,得不偿失。”

形骸又问那疾病神道:“你那上司‘东方瘟疫神’现在仍在此处么?”

疾病神苦着脸道:“不错,他似是被那尖牙病神挟持,就如同我眼下一样。”

形骸道:“他会不会帮那尖牙病神与咱们为敌?此人功力如何?”

疾病神不屑一笑,答道:“天庭的官,心机谋略,眼光口才,自然远胜过咱们这些小土地、小仙神,但说起真气武艺,嘿嘿,那可真是耳闻不如目见,见面不如闻名。”

形骸想起袁蕴说过天庭神官将大半精力用于拉帮结派、阴谋陷害,互相钳制掣肘,多数不务正业,不重修为,虽然法力高强者众多,但鱼目混珠者更是数不胜数。这疾病神既然对那东方瘟疫神这般评价,可见此人未必了得。于是放心了不少。

他又问:“尖牙病神身手如何?”

疾病神脸上变色,极为敬畏,道:“非同小可,非同小可,我只稍看她一眼,便不寒而栗,丝毫不敢违逆她。尤其这城中满是尖牙鬼,更令她真气无穷无尽,沛然莫当。”

李银师与形骸对望一眼,皆感警惕。形骸知她恶疾可怖,不愿全无准备的贸然犯险,道:“尖牙病神在你家中,那是一处鸿钧逝水,你难道并无制衡他的法子么?”

疾病神道:“有倒是有,但我不敢得罪他。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形骸喝道:“你眼下已是咱们的帮凶,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你想要置身事外,万万不能!”

李银师也笑道:“是啊,若你助咱们救了你那位上司,定能飞黄腾达,节节高升。”

疾病神精神一振,道:“你这话倒说的不错,我帮你们制住那尖牙病神,你们帮我救出我那上司,正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好,若你们当真打斗起来,我可用家中灵气,助你二人一臂之力。”

三人说定,形骸与李银师稍放心了些,疾病神变得积极进取,反而催促他们,于是两人加快脚步,快如骑马,从满城尖牙鬼身边绕过,行了两个时辰,来都城郊山间,山上雾气缭绕、视线遮掩,再转了许久,有一绿树青青、花草缤纷的山洞。

李银师笑道:“若不是疾病神你带路,找来可不容易。”

疾病神找一草地盘膝而坐,用树叶挡住自己,说道:“治病救人,大违我心,可是既然有言在先,也是无可奈何。你二人若中了那尖牙病神与瘟疫神的疾病,我立时可用鸿钧灵气治愈。”

形骸不知此人会不会临时反悔,暗忖:“事到如今,唯有相信他了。”与李银师并肩走入洞中。

洞内倒也极为宽敞,满是瓶瓶罐罐,散发草药气味。李银师奇道:“为何这疾病神家中倒像药房一般?”

形骸道:“疾病神、医疗神,差别倒也不大,唯有知道如何治病救人,才会染病害人的手法。”

李银师赞同道:“毒师妙手回春,药师毒手夺命,果然言之有理。”

突然间,空中两道真气盘旋,一红一黑,落在形骸面前,化作实体。那红气变作个红衣女子,容貌倒也好看,只是眼珠血红,犬牙突出嘴唇。而那黑气则是个穿黑色官服的短须男子,神情惊惧,忐忑不安。

红衣女子淡然说道:“凡人为何闯来此处?”

形骸道:“夫人便是掌管尖牙病的神灵么?”

红衣女子轻轻点头,伸手朝形骸拍来,形骸察觉一股无形真气飞向自己,似乎柔弱无力,可却悄然而至。形骸吐出寒霜,将那毒气化解。红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道:“并非凡人,而是觉醒之人。”

李银师拔剑在手,道:“城中数十万条人命,此仇非小,血债血偿。尖牙女妖,咱们真是冲你来的!”

红衣女子轻声道:“全都杀了。”

那瘟疫神咬紧牙关,吐出一股黑气,其中乃是黑死病之毒,李银师大喝一声,一道银色剑气将那黑气劈开,又朝瘟疫神飞去。瘟疫神拔出一柄黑色弯刀,刀锋一转,将剑气挡住,身子晃动,神色惊讶。

李银师心下揣测:“他功力尚不及欧阳哥哥,在龙火功第四层上下。”仍不敢怠慢,身闪银光,倏然到瘟疫神身侧,一剑狠狠刺出。瘟疫神敌不过,化作黑风,避过此剑,又一股股黑气朝李银师喷来。李银师无奈,上蹿下跳,接连躲闪,其实他身为龙火贵族,加上疾病神法力庇佑,这黑死毒已害他不得,但李银师情不自禁感到恶心,万不愿被这黑气染上。

瘟疫神与李银师相斗时,红衣女子发掌打向形骸,形骸使梦魇玄功,避过她掌力,冥虎剑刺向她数处要害。红衣女子左手一张,掌中发出罡气,将形骸剑刃吸住,形骸用力回夺,惊觉她内力深厚,令自己进不得,退不开,同时一股疫病气息顺着冥虎剑朝形骸袭去。

形骸立刻召来右臂,打出梦魇玄功,这梦中的真气吞没了疫病气息,正中红衣女子。她朝后退开一步,形骸也趁势夺回冥虎剑。他身形分散,变作六个幻影,每个幻影皆发不同道法,有的吐霜,有的喷火,有的召雷,有的扔石,有的飞剑,有的呼风。这风火雷电有真有假,虚实难辨。

红衣女子厉声尖叫,突然身躯暴涨,成了个两丈高的健壮妖魔,尖牙利嘴,长发遮面,肌肉宛如岩石,指甲长如刀剑,闪着猩红光芒。形骸的道术落在她身上,却难以伤她分毫。

只听那黑衣汉子惨叫道:“惨了!快跑!快跑!”不再与李银师相斗,却飘到洞顶,再也不下来了。

李银师骇然道:“尖牙鬼?怎地这般巨大?”

形骸道:“城中疾病流行,她功力自也成倍增长!”

那尖牙鬼连声吼叫,洞外响起杂乱脚步声,又奔入百来个尖牙鬼。形骸道:“你挡住外头的!”李银师答道:“她就交给你了!”手中银光如雨,剑风掀起狂澜,但那些尖牙鬼狂暴凶狠,一个个力大快速,比寻常尖牙鬼胜过数倍。李银师剑法虽强,却也似巨浪中的船只,时时刻刻都有倾覆之险。李银师放声大笑,兴致高涨,剑越出越快,越出越强,竟能够支持的住。

形骸仍面对那尖牙病神,她此刻气力之强,有如神龙巨象一般,且迅猛异常,行动时仅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加上全身散发凶险恶疾,若非形骸受此地灵气庇佑,早已深受其害。但她陷入狂躁,反而对形骸极为有利,只因形骸的逐梦功与她比拼心智,而非一味较力,她心神一乱,纵然行动如何快速,形骸仍比她更为迅捷。

再斗数十招,形骸找一破绽,一掌打中她脑袋,随即以放浪形骸功乱她心魂,她心魂一乱,身躯不再受她掌控。尖牙病神哇哇惨叫,全身骨骼刺破肌肤,如草木疯长,将她搅得血肉模糊。她受伤极重,扑倒在地。形骸心中一宽,将她骨头变作钢圈,死死绑住了她。

五十三 血脉传久远

那尖牙病神受伤惨重,身躯恢复原状,但她灵气充沛,淌过伤处,不断愈合伤口。形骸全神贯注,催促真气,以防这女妖脱困。

洞口处,尖牙鬼张牙舞爪地狂奔而来,李银师斗志昂扬,一剑一个,全无漏网之鱼,偶然间,有一、两个鬼怪突破剑网,将李银师咬伤抓伤,他只是笑骂一句,银光旋转,斩掉那尖牙鬼脑袋。过了一炷香功夫,他身边死尸成堆,但尖牙鬼仍是源源不绝。

那东方瘟疫神垂首张望,看清场面,神情惊惶,喊道:“放开她!”说着朝形骸扑来,形骸一剑将他逼退,道:“她已受制,你不必再听她号令!”

瘟疫神喊道:“她是我爱侣,我焉能不管她?”

李银师心道:“原来如此,谁又能料想得到?”

形骸一愣,立时道:“她她受人操纵,失魂落魄,这并非是她本意,我是在帮她!”

他不过随口一说,但东方瘟疫神信以为真,他落地后助李银师抵挡群妖,局面登时大有好转,可洞穴外嘶吼声嘈杂至极,尖牙鬼数目难计,这两人也总会遮拦不住。

形骸心想:“当务之急,是令这尖牙病神再呼唤不了其余尖牙鬼!”使出捉梦手法,探入尖牙女妖梦境,隐然间,见到一个猩红如血的洞窟中,一模模糊糊、神神秘秘的人影站在身前,那人影说出令人昏昏欲睡、意乱神迷的话,手指圈转,一层层真气缠上这尖牙女妖。

形骸明白这是尖牙女妖所见回忆,正是这回忆令她神智错乱,做出这等恶行。他手掌一抓,将这梦境扯出女妖脑海。那人影似乎察觉,立时拔剑朝形骸袭来,形骸在梦中与他相斗,两人交手千招,形骸终于将他斩的粉碎,尖牙女妖厉声惨叫,梦境破开,与形骸一齐清醒。

所谓梦中一日,现世一瞬,形骸与那梦中阴影交手长久,但实则不过片刻。他对尖牙女妖道:“快些将尖牙鬼逐走!”

尖牙女妖极为虚弱,摇头道:“我无力驱逐它们但后续不会再召来。”

形骸无奈,拔剑加入战团,此时那东方瘟疫神已受伤后退,形骸顶上前,李银师一边出招,一边点头道:“不知还有多少,我若死了,你设法将我尸首带回去。对欧阳哥哥说我死时仍想着他。”

形骸答道:“都死不了!”双足借洞中龙脉之气,一剑剑惊雷劈出,他剑法刚猛卓绝,宛如天威,势不可挡。李银师希望大增,心生敬佩之意,痛快之情,也大声呼喝,手中剑影无穷。两人足足杀了一个时辰,各自浑身浴血,手臂酸麻,才将尖牙鬼杀得干净。

李银师全无气力,将长剑一抛,往地上一躺,仰天道:“这儿的土地爷,有酒没有?越烈越好!”

东方瘟疫神抱着情人,极为感激,道:“自然有酒,乃是极珍贵的药酒。”

此时,那疾病神跑了进来,朝东方瘟疫神拱手道:“大人,小人关心大人安危,擅自请来救兵,还请大人见谅。”

东方瘟疫神点头道:“你这件事办的不错,还不快取酒来,再替两位恩人治伤?”

疾病神得了夸赞,骨头大轻,当即快手快脚取来药酒,交给李银师,再替他擦拭伤口,李银师痛的直吸凉气,道:“我没力气了,孟行海,你还有没有?”

形骸昂然道:“我尚有余力。”

李银师道:“你喂我喝酒。”说罢张开嘴。形骸接过药酒,朝他嘴里倒下,李银师咕噜咕噜,喉咙滚动,居然半点不呛。喝了几口,形骸自己再喝,只觉味道辛辣,连他这味觉麻木之人也感受得到。

李银师催促道:“喝够了么?别忘了喂我。”形骸于是又倒,李银师也不叫停,形骸索性将药酒倒得精光。李银师心满意足,道:“孟兄,你其实是个大英雄,能请你喂我酒喝,我是不是也算个大英雄?”

形骸道:“酒醉自称英雄,酒醒便是狗熊。自己是何等人物,我自己心里有数。”

李银师哈哈一笑,居然咳嗽起来,斥道:“我杀了几百个尖牙鬼,这还不算英雄么?”

形骸叹道:“阁下勇气可嘉,剑术高超,确实非同寻常。”

李银师道:“那你又说我不是英雄?”

形骸道:“不以酒量论英雄,只以功绩论英雄。阁下要我喂酒,随后以英雄自居,未免不当。但以事迹而言,可称英雄而无愧。”

李银师叹道:“你这长篇大论,其实不过是抬杠罢了。”

形骸答道:“我是劝阁下莫要得意忘形、饮酒狂欢,从此醉生梦死。”

李银师微微抬头,道:“你我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你这人可当真无趣,不过你这朋友我交定了。孟行海,我够不够格当你朋友?”

形骸愣了半晌,答道:“能得李将军看得起,称在下一声朋友,乃是在下荣幸。”

李银师满眼喜悦,又大笑起来。形骸道:“你可是又喝醉了?”

李银师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孟兄,我原先怎么看你都不顺眼,此刻却越看越是高兴,你说奇不奇怪?”

形骸心想:“是啊,我是个活尸,本就遭人怨恨。旁人若看我顺眼,善意待我,那才是很不对劲,违背常理。”

但这李银师乍看之下也不怎么样:他行事冲动,待人不善,嚣张跋扈,桀骜不群,更是个贪恋男色、满身邪气的怪异人物。然而形骸与他几度共同行事,出生入死,对他越是了解,便觉得他心无城府,随心所欲,反倒远比旁人真诚坦率,是个值得托付生命、担当重任的好战友。

那药酒疗效如神,李银师不久已能行动自如。东方瘟疫神道:“两位恩人,我叫周备,是掌管天地东方的疾病神,她叫何思,是掌管离落国尖牙病的疾病神。多谢两位不顾生死,搭救了她。”

形骸朝两人微微点头,道:“此间之事,我俩皆有满腹疑问。”

何思叹道:“这城中遭遇惨剧,全是我的过错。我虽是无心之失,但毕竟难逃罪责。”

形骸朝周备看了一眼,心道:“天庭不顾凡间死活,此事由你全权掌管,她又是你的情人,她有何处罚,还不是你说了算么?”

果然周备答道:“思儿,你无需太过自责,咱们只需尽力补救即可。”

李银师走上一步,道:“何思夫人,既然你已清醒,为何不将城中尖牙鬼全数恢复原样?“

何思摇头道:“若此地并非陷入阴影境地,我自当全力救助,可如今满城幽冥,请恕我无能为力。”

李银师甚是不快,眼神闪着寒光,道:“这是何道理?”

形骸略一思索,已然明了,道:“阴影之地充斥阴间灵气,阴间灵气加剧了恶疾,已非何思所能掌控。”

何思黯然道:“是,小兄弟学识渊博,见识也远超凡俗。”

李银师冷冷道:“此事来龙去脉到底怎样?何思夫人,周备大仙,你二人可得好好回答我。”

形骸道:“这尖牙病甚是可怖,可却充满疑点。为何唯有离落国的凡人才会患病,而外乡人绝无患病之忧?那树海国与离落国一河之隔,也从无病变征兆。且这尖牙病令人形体剧变,面目全非,不似疾病,倒更像是法术诅咒一般。“

何思看看形骸,又看看李银师,神色愁苦,似极为犹豫。形骸觉得她畏惧那真相,更害怕真相流传出去,造成恐慌。

许久,何思叹道:“你们可知东北那片巨大的阴影境地来历么?”

李银师道:“据传是千年之前,龙火贵族追杀邪神,杀了数百万邪神信徒导致。”

形骸心想:“邪神?并非邪神,而是曾经辉煌无比,创造奇迹的灵阳仙。”

何思点头道:“当年,那位邪神灵阳仙逃到此地东北,他曾是那个国家的国主,自封为神王。此人非但手段厉害,而且极度疯狂,他曾在国中捉了成千上万的人,用仙法妖法改造这些人的身子,令他们变得狂暴凶狠,力气倍增,成了可怖的士兵。”

形骸与李银师同时问道:“尖牙鬼?”

何思道:“是,就是尖牙鬼,也是尖牙病。这尖牙病刻入人的血里,融入人的心里,一代一代繁衍下去,那些后代的病根不会消失,但病状却掩盖起来,若受强烈刺激,情形极端,才会缓缓发作。

那神王被追兵逼迫,走投无路,想起多年前造成的尖牙鬼们,将他们放出来对抗神龙骑。尖牙鬼纵然凶猛,可仍敌不过强悍严密的神龙骑,那灵阳仙兵败身亡,神龙骑占领了那国家。他们找到神王的宫殿,翻阅记载,惊觉这国家数百万人中,不知多少已被这疯子改变了体质,有可能发作,变为残忍疯狂的尖牙鬼。所以所以”

形骸叹道:“所以他们灭绝了那一族。”

何思点头道:“他们即使杀了数百万的性命,可终究有漏网之鱼。有一些神王国度之人逃到丛林中,躲过了神龙骑的追杀。这些人在此繁衍、壮大,以捕鱼、打猎为生。七百年前,世间生灵几乎被乱毒症摧毁,但这些人却意外的抵抗住了那无可救药的恶疾。他们与外族融合,生下的孩子,有一部分也有这尖牙病。尖牙病并非传染的瘟疫,而是在血脉中的诅咒。若无血统,无论如何不会患病。”

形骸不由颤栗,心想:“如她所言不假,那那如今离落国千万人中,大部分皆有可能变作尖牙鬼,危害世间。”

五十四 国主定军心

李银师道:“那解元城全城百姓,又怎会突然病发?”

何思答道:“原本这尖牙病潜伏不发,我不过是一法力低微的小神。但两个月前,忽有一人擒住了我,将我心神迷住,操控我一举一动。”

那瘟疫神周备怒道:“那人是谁?”

何思摇头道:“我委实不知,他自始至终不曾露出真实面目,连声音都模糊不清。”

形骸微觉惊讶:“那人能迷惑仙神,纵然当时何思法力不强,也是非同小可。”又问道:“此人要你做了什么?”

何思道:“他带我到一处地下血泉,让我浸泡其中,再为我祭祀了许多活人。据他说,这是借助血月时节的灵气,增长我一身本领,布成一个仪式仙法,令尖牙病能瞬间发作。”

形骸暗忖:“就如同缘会那时一般,但缘会又是如何办到的?是那尸魃阵的缘故么?”

何思又道:“那之后,他命我找到周备,要挟他助我一臂之力,确保此事周全。我虽曾是弱小的疾病神,但周备却一直肯听我的话”说到此,与周备互望一眼,相视而笑。形骸心道:“你们还笑得出来?”

何思继续道:“咱们来到解元,依照那人命令,我将催促疾病的法术施加在一万离落国士兵身上,又以祖庙钟声为号,使其立即发病。”

李银师惊怒交加,道:“你说那一万士兵,就是护送利歌殿下的那些?好歹毒的婆娘!”

周备道:“你岂能怪她?她也是被人利用,身不由己。”

何思神态歉疚,又道:“那人本来打算令这一万士兵袭击那位小王子,但我我万不料那法术竟然出了错,效力比想象中更强,进一步扩散至整座祖庙,甚至全城,满城百姓竟皆被波及。至此场面失控,只怕已远超操纵我那人的预想。”

形骸猜测道:“只怕是血月仪式、阴影境地与另一奇异阵法交织融合,使得这邪法效用剧增百倍。而城中杀戮惨重,又反过来再加重了这三种诅咒。”

何思叹道:“或许吧,我犯下大错,哪怕豁出性命,也愿弥补,绝不推辞。可惜如今发病之人数目太多,我实是无能为力。”

李银师神色不善,朝何思怒视,何思低下头,不敢看他目光。李银师又道:“孟兄,你说该如何是好?”

形骸凝神思索神道教所学仪式、袁蕴所传道理、孟轻呓所教法术,许久之后,答道:“依我之见,血月时节并非单纯的灾祸征兆,而是令灵气倍增的罕见现象。若我能布成除灵大阵,以何思夫人为阵法中枢,凭借血月,令法力弥漫全城,便可逆转疾病,令城中病患陆续痊愈,亦可一举将阴影境地驱散。”

李银师笑道:“当真?听来真不简单。你能办得到么?”

形骸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找到何思夫人,而我已知那幕后之人施展之法,此事并不为难。”他先前在何思梦境中目睹那施法情形,借助天脉法则,此刻已想得明白,知道确实可行,心下甚是振作。

周备心中担忧,问道:“若这般作法会不会伤了何思?”

李银师冷笑道:“她酿成大祸,正该由她弥补,就算要她性命,也是理所应当。”

周备怒道:“何思也是不由自主,被人所害!”

形骸道:“我那阵法不会伤她,只是散去她此刻法力而已。若城中病患消除,她自然难保身上神通。”

周备、何思皆放心下来,何思道:“不错,我罪有应得,正该如此。”

李银师心想:“如此便宜了她!”又问道:“如今仍不知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有何意图,与川枭又有何关联?莫非那人正是川枭?他要杀了殿下,自然是与本国的叛徒勾结了?”

何思沉吟许久,道:“那一万个士兵,原本不过是献祭罢了,注定要死在祖庙。”

形骸、李银师齐声问道:“什么?”

何思道:“那人对我说过,在祖庙之中,藏着一个极凶险的秘密。据传千年前的那位神王手下有一个万分可怖的大高手,那高手是最初染上尖牙病的人,正是所有尖牙鬼的始祖,叫做撕裂血魔。若用许许多多尖牙鬼为祭品,就能唤醒这位古代魔头。照他原先计策,那一万士兵变作尖牙鬼之后,必定将在祖庙全数灭亡,那撕裂血魔也将醒来。”

形骸道:“如今那撕裂血魔醒来了没有?”

何思反问道:“那一万士兵死去没有?”

形骸如释重负,摇头道:“看来错有错招,这恶疾扩散,反而避免了另一场大祸。不过咱们仍得找到庙中这魔头休眠之处,将它一举铲除。”

李银师坚信那幕后黑手正是川枭,形骸却难以断定。李银师问道:“孟兄,之后该怎么做?”

形骸道:“还请诸位替我护法,我需布置除灵大阵了,只约莫三个时辰就好。”

李银师苦笑道:“你还真不让我消停,迟早哪天我会被你累死。”

形骸朝何思道:“期间或有怨灵袭来,还请夫人助咱们抵挡。”这何思法力极强,不在形骸之下,更因尖牙病泛滥之故,真气永无穷竭,有她与李银师联手,此事倒也不难。何思有心补救,满口答应。

白玉塔内,利歌坐在窗口,瞧着窗外阴沉的天、灰暗的云、模糊的地,不安之情笼罩心头,就仿佛这满城阴霾一般。

他觉得自己当真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大伙儿将他看的很重,如同掌上明珠,深怕他吃半点苦,受半点伤,将最好的食物留给他,将最好的房屋让给他,不惜代价的保护他。凡此种种,皆让利歌如芒在背,极不自在。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更感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仍时不时想着:“会不会全是因为我?我是个惹老天爷发怒的人,因此他降下灾祸来,告诉大伙儿莫要再如此推崇我,跟从我了。”

孟爵爷,李国师,李将军,我的娘亲,欧阳将军他们都卯足了劲,将我举得高高的,托上天去,似要将我呈现给上苍的神,受神的祝福与钦点。然而神早就给出答复啦:这小子是个大灾星,你们越推举他,我便越要敲打你们!

利歌怀中仍揣着一根笛子,那是从小伴他长大的乐器,但利歌已有许久未吹奏它了。离落国的人希望君主勇猛豪迈,视乐师为懦夫与弱者。利歌曾吹笛给李耳国师听,李耳国师笑吟吟地拍手称赞,但却委婉劝告利歌不可再当众演奏——国主就要有国主的样子。

好,那利歌不再吹奏了,利歌要当个英勇的国主,就像他爹爹那般身先士卒,永不退缩。在如此局面下,利歌应当高举长剑,率领大伙儿将外头的尖牙鬼全数杀光才对

但他们不让我如此,仍将我当做手无缚鸡之力、需要层层保护的懦夫。

利歌笑着摇了摇头:难道这事不可笑么?我不能显得懦弱,但他们却逼我懦弱。

我不想当什么国王,他们却逼我当国王。我明明是带来灾祸的人,他们却如瞎子聋子一般看不清,听不进。

利歌一贯听话,一贯懂事,一贯谦和有礼,一贯为他人着想,但此时此刻,他却满心皆是逃离的念头。

有人敲门,欧阳挡喊道:“殿下,可否用膳?”

利歌每次听到他这般说都忍俊不禁:“咱们吃的是粗茶干粮,城中几乎全是妖魔,欧阳将军又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由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下,端着这样的食物,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言辞,他自己难道不觉得滑稽吗?

他正色道:“多谢将军。”

欧阳挡推门而入,见利歌手中拿着玉笛,微微一笑,将餐盘放在利歌面前。利歌见碗中是菜肉粥,热腾腾、绿油油、香喷喷,比旁人吃得好多了。

利歌道:“将军,我吃不了这许多,你陪我一起吃,好么?”

欧阳挡见他甚是殷切,心头一热,大受感动,点头道:“臣不胜荣幸。”

利歌拿筷子,欧阳挡拿勺子,两人相对而坐,一口口喝粥吃菜。利歌心里高兴,觉得不再孤冷,不再胡思乱想。

他问道:“欧阳将军,孟爵爷和李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挡勉强挤出笑容,答道:“殿下莫要担心,我看快了,他们二人本领非凡,定能凯旋而归。”

利歌叹道:“我多想出去帮他们的忙,也好派些用场。”

欧阳挡忙道:“殿下,你只要安然无恙,对咱们就是最大的用场。”

利歌皱眉而笑,道:“这算什么狗什么鬼用场?”

欧阳挡道:“殿下若不在,咱们群龙无首,只怕要不攻自破,不战自乱。有殿下这定海神针在,咱们才能心意坚定,百折不挠。”

利歌哈哈笑道:“咱们又不是在行军打仗,你这般夸我全不合适。”

欧阳挡答道:“末将只懂得打打杀杀,不过战场上的道理,与眼下灾难颇有相通之处。”

利歌又轻轻叹息一声,道:“但但大伙儿会不会怨我无能,不能带大伙儿脱离险境?”

欧阳挡怒道:“谁敢这么说?我一掌打的他屁滚尿流!”

利歌吓了一跳,忙道:“没人,没人,我只是怕”

欧阳挡瞧出他自怨自艾,稍一思索,道:“殿下,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儿十来个龙火贵族,唯有孟使节与师师两人有用,其他人不全都龟缩不出,嗷嗷待哺吗?”

利歌又被他逗乐,笑道:“嗷嗷待哺一词当真贴切,想不到将军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大才子。”

欧阳挡忠心耿耿,见利歌快活,自也心花怒放,道:“殿下还真说对了,末将这两年来读了不少书,学问突飞猛进,将来能文能武,没准跑去当个文官。”

五十五 醉酒戏小尼

这君臣相谈甚欢,利歌心情大为好转,又想道:“大伙儿待我这般好,我无论如何都得设法帮孟使节他们杀敌,不然如何过意的去?”

突然听桃琴儿在门口说道:“利哥哥,这位小姐姐说要见你。”

利歌一瞧,见桃琴儿身后跟着个小尼姑,叫做利紫,她本该是侍奉利歌登基的五位处子之一,这些时日来替众人医治伤势,利歌自诩医术颇不及她。

他问道:“利紫姐姐,找我何事?”

那利紫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朦胧,嘴角上翘,开口笑道:“殿下,我有件极重大的事要告诉你。”

利歌听她语气怪异,有些结巴,又闻到她口中一股酒香,奇道:“啊!小姐姐,你喝醉了?”

利紫点头道:“醉是没醉,不过酒是喝了不少。”说罢娇滴滴一笑,又道:“唉,有些话,唯有喝醉了才敢说的出口。殿下,你可不许罚我。”

欧阳挡回身笑道:“醉酒的小尼姑,我倒是头一次瞧见。”

拜桃琴也道:“利哥哥,这些时日来,大伙儿都担惊受怕,这位小姐姐为大伙儿这般辛劳,就算喝点酒,犯些小戒,也不算犯什么大错。”

利歌笑道:“我又没怪她。”

利紫深吸一口气,叹道:“唉,我要是早些告诉告诉殿下,没准大伙儿早脱困了。不过眼下再说,也也不算晚”

利歌点点头,注视利紫,专心聆听,利紫道:“其实在这白玉塔底下,有一条一条秘密通路。”

另三人闻言大吃一惊,齐声道:“通路?通往何处?”

利紫“嘘”了一声,道:“我不知道,我是听旁人说的。那通路里头有一强悍强悍绝顶的神灵,一个人能胜过一万个士兵。只要找到这个这个神灵,与孟使节联手,咱们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

欧阳挡一跃而起,激动万分,道:“这般重大的好消息,你怎地不早说?”

利紫忽然又大哭起来,道:“我不敢我不敢哪,本来这事与我无关,我只需让殿下殿下度过仪式就好。”

利歌道:“幸亏你喝了酒,酒壮人胆,才说出这件大事来。”

欧阳挡道:“咱们去问体由大师!”

四人离了屋子,穿过大殿,来到体由老僧屋中,利歌向体由一说,体由也一脸茫然,道:“什么密道?什么神灵?我怎地从未听说过?利紫,你从何处听来的?”

利紫哼了一声,道:“我是听建功大师说的,不过他早被尖牙鬼杀死啦。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我其余四位姐妹。”

利歌知道那位建功大师是祖庙元老,地位本在体由大师之上,白玉塔出事时已然死去。

体由皱了皱眉,将另外四个小尼姑叫来,那四个小尼姑也喝的醉醺醺的,半梦半醒,体由稍一问,四人莫名其妙哭了起来,证实利紫所言。

欧阳挡苦笑道:“哭什么?这不是大好事么?为何现在才告诉咱们?”

利紫道:“建功大师说说那神灵有些凶恶,想要镇住他颇为麻烦,他还说了,那神灵力大无穷,勇猛无比,万夫莫敌”

利歌耳音极佳,听利紫说起“万夫莫敌”四个字时,语气甚是坚决,那个“万”字发音很重,心想:“为何利紫姐姐如何看重这‘万夫’一词?她已说了两遍,就好像这神灵是专门用来对付一万个人似的。”

体由大师道:“若真有密道,咱们非去看看不可,若能通过密道逃往城外,那大伙儿可都得救了。”

欧阳挡点头道:“就算不能通到外头,若能找到地下河流,咱们也可找些新鲜水喝。”

利歌执意要去,众人商议已定,让那五个小尼姑领路,来到塔楼最下层。先前那利紫说话声太响,消息早已传开,惹来不少人跟在后头,欧阳挡命黄旗召集所有龙火贵族,维持秩序,以防变乱。

利紫指着地上花纹,乃是一个个大圆圈,圆圈上有五个彩色小孔,象征阳金、黑铁、月银、翡翠、乌木,她找其中一个圆圈,五个小尼姑手拉手围在一起,利紫道:“殿下,须得你站在咱们中间。”

利歌好奇心起,走到她们当中,五个小尼姑开口吟唱,圆圈中登时灵气流淌,散发五色光芒,众人只觉一股股热风扑面而来,皆啧啧称奇。

过了片刻,只听“滋滋”声响,大厅中凭空出现一扇门,高一丈,宽八尺,门内景象混沌杂乱,又显得黯淡无光。

利歌往众人脸上看去,有不少人瞪大眼睛,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仿佛仿佛野兽似的。

体由大师沉吟道:“这似乎是一门深奥道法,且唯有殿下才能开启,这是何道理?”

一小尼姑嚷道:“本来就是这样啊,建功大师找咱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此”话音未落,利紫立即捂住她嘴巴,斥道:“喝醉了酒,可别瞎说!”

体由大师当即起疑,瞪视利紫,利紫眼神躲闪,装作毫不知情。

欧阳挡道:“好,咱们进去。”

利歌忍耐不住,道:“我也去!”他一开口,宝鹿、白雪儿、桃琴儿全数主动请缨,想要跟随入内。

欧阳挡答道:“里头那神灵不知底细,殿下岂能以身犯险?”

那五个小尼姑齐声道:“殿下非进去不可!不然可制不住那神灵!”

体由大师高声道:“你们五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建功到底说了什么?又到底有何打算?”

五个尼姑面面相觑,神情不安,瑟瑟发抖,却又抿嘴不言。

欧阳挡目光从她们五人脸上扫过,思索许久,道:“殿下,末将不再阻拦!”又将龙火贵族分成两队,一队留下,一队跟随入内。

猛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利歌望去,只见一女子身躯飞快变化,成了尖牙利爪的女妖!她双目翻白,口水长流,扑向一龙火贵族。那龙火贵族手掌变作木刺,大喝一声,将那女子脑袋刺穿。

与此同时,又接连有多个凡人变化为尖牙鬼,众龙火贵族出手迎战,刹那间杀伤众多。体由大师登时醒悟,怒道:“你们你们这五个小贼尼,为何停下了此处的除灵阵?”

五个小尼姑顿时吓哭,喊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建功大师从未说过!”

利歌心下惶恐,眼睁睁看着一众凡人全数变化,而在塔楼上方,靠近旋梯的窗口处,陆陆续续有尖牙鬼从外钻来,堵住去路,数目着实骇人。

欧阳挡左手大剑,右手战锤,将靠近的尖牙鬼砸成肉泥,他喊道:“咱们护送殿下上去,再度开启阵法!”

体由老僧面无人色,道:“不成了,这除灵阵已被孟使节更改,一旦被关,老衲不知该怎样启动。”

欧阳挡咬紧牙关,仓促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利歌急道:“事到如今,唯有进入密道中暂且躲藏起来。”

利紫道:“是,是,咱们大伙儿一进去,立时关上此门,那些尖牙鬼便进不来了。”

欧阳挡道:“可若师师他们回来,找不到咱们,岂不岂不担忧?”

白雪儿忽然道:“不打紧,我可用梦境知会师父一声!他能用梦魇玄功找到咱们。”

欧阳挡别无他法,喊道:“黄旗、利西影、劳大炎,文幽,你们四人随我殿后,其余人护送殿下入密道!”

众龙火贵族皆愤怒万分,破口大骂,有人脾气暴躁,更似恨不得将这几个小尼姑当场杀死。欧阳挡大声呵斥,总算约束群雄,听命行事。

尖牙鬼挥动利爪,张开血盆大口,动如狂潮,凶如恶狼,从上下左右猛扑而至。众龙火贵族使大开大合、刚猛强悍的功夫,以硬碰硬,将群魔逼退。饶是尖牙鬼接连死伤,但却更加疯狂、时刻不歇的强攻过来。欧阳挡等人且战且退,靠近那密门。

欧阳挡道:“都进去了!”忽然,那劳大炎一脚踏空,身子一个踉跄,露出空隙。一体格硕大的尖牙鬼恰好一爪抓住他大腿,将他往外一拖。劳大炎尖声哀嚎,转瞬间被数个尖牙鬼捏紧手足。

欧阳挡吃了一惊,目光一转,见其余龙火贵族已退入密门,他进退两难,想要相救,却又想退到安全之处。

就在此刻,利歌飞身扑上,长剑一转,手法精准地刺入围攻劳大炎的尖牙鬼脑袋。欧阳挡大喊道:“殿下!”快步往前,劈出数道剑风,替利歌解了围,利歌抓紧劳大炎,往门内一抛,欧阳挡来到利歌身边,两人一同迎敌,击退咄咄逼人的鬼怪。欧阳挡身在近处,细看利歌剑术,才惊觉这位小王子武功竟精妙至极,出手招式朴实无华,无丝毫花巧,可威力未必弱于自己这大剑大锤。

两人联手,稳住局面,退向密门中,待欧阳挡与利歌脚踏实地,五个小尼姑再度围着利歌,环绕成圈,口中念咒,一声断喝,那大门立刻消失无踪。

在此期间,仍有少量尖牙鬼突入进来,但如何是龙火贵族的对手瞬间便被刀剑斩成肉酱。如此一来,塔内所有凡人要么丧生,要么变作尖牙鬼。

利歌望着那大门消失之处,头晕脑胀,欲哭无泪。欧阳挡拍拍他肩膀,大声笑道:“殿下,你好生英勇,能为你效力,欧阳挡三生有幸。”

五十六 年少无罪责

利歌得了称赞,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也算不得什么。”

忽听劳大炎怒道:“你做什么?”一掌将一小尼姑推开。

那小尼姑道:“我瞧你受伤,想看看你伤口,我这儿还有伤药”

劳大炎怒目而视,喝道:“若不是你们几个尼姑做的好事,老子怎会落到这般地步?一见尼姑,大触霉头,老子这条命险些送走!”

利紫高声道:“你可别不知好歹!不然你这伤势恶化,真就性命难保了!”

劳大炎道:“那也是你们与这小王子害得!”说话间牵动了伤,痛的龇牙咧嘴,面目扭曲。

欧阳挡大声斥道:“劳大炎!你敢对殿下不敬?”

劳大炎怒气攻心,万事不顾,更似乎不觉得伤口疼痛,指着利歌道:“咱们在塔里好好的,是这小王子听信谗言,非要找什么密道!这密道是不是他与这五个尼姑打开的?除灵大阵是不是因此消失?外头那数十条人命是不是他们所害?我这伤该不该算到他们头上?”

利歌闻言颤抖,低下脑袋,默然不语。桃琴儿怒道:“你好忘恩负义,不是利哥哥救你的命么?”

劳大炎冷笑道:“老子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偏这小子假仁假义,令我活了下来,老子正要找他算账!”

欧阳挡道:“大胆!劳大炎,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此时,黄旗开口道:“大炎,殿下也是被人蒙骗,怪不得他,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算账,也该找真正的仇家才是。”

话音刚落,众龙火贵族将目光转向那五个小尼姑,眼中充满猜疑、痛恨之情,心下皆对黄旗所言深以为然。小尼姑们脸色惨白,聚在一块儿,退到一处。

体由大师见众人面露凶相,立刻走到众尼姑身前,道:“她们是不懂事的小丫头,心里害怕,只想找一条出路,谁又能料到竟会如此?”

黄旗冷冷道:“便算是无心之失,难道这事便一句话揭过了?”

另一汉子喊道:“不错,冤有头,债有主!这五个尼姑邪门的很,可疑的很,正该严刑逼供才是!”

除了欧阳挡、拜桃琴、利歌、利西影、体由之外,其余龙火贵族面向众尼,不约而同地踏上一步,脸上表情皆憎恨欲狂。利歌心中一凛:“就算他们心里有气,可这些尼姑毕竟都还是小女孩,为何黄旗他们似非要杀了小尼姑们?”

一黑皮瘦子道:“老和尚,识趣的就给我让开!”手持细剑,走向体由,体由也恼了,道:“有我在此,你休想伤她们分毫!”

那瘦子身上水光如蛇,一剑指向老僧胸口,体由大师身上冒烟,还了一掌,砰地一声,波动扩散。体由大师是龙火功第四层的高手,这瘦子武功稍逊一筹,登时手臂酸麻,朝后退开。

欧阳挡从旁赶至,一掌斩在那瘦子腰部,瘦子撞在墙上,痛的哇哇大叫。欧阳挡喝道:“谁再违命,当场军法处决!”

其余龙火贵族非但并无服从之意,反而神色更为阴沉,宛如起了杀心的野兽,欲火上头的蛮子。铿锵一声,黄旗取出战锤,随后他身边之人也各自取兵刃在手。

欧阳挡紧张起来,怒道:“你们你们当真要反?”

黄旗狞笑道:“反是不反的,但与其被这些灾星害死,不如先炮制她们一番,尝尝她们的细皮嫩肉。”

旁人也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宛如鬣狗,饱含奸邪、歹毒之意,竟欲对小尼姑施加暴行。利歌冷汗直流,心想:“为何他们他们好似没了良知?”

白雪儿怒不可遏,道:“你们都疯了么?在这紧要关头,怎能窝里反,还想着这般勾当?”

她一开口,众人又紧盯着她,眼神依旧有如兽类,贪婪残忍,令人不寒而栗,只听有人喃喃道:“这小丫头也美极了,嘴却凶得很,是该好好管教管教。”白雪儿此时功力不弱,本不该畏惧此人,但他语气透着阴森诡异,令白雪儿毛骨悚然,如何敢再开口?

黄旗骤然冲来,一锤子砸向欧阳挡,欧阳挡巨剑上撩,铛地一声,兵刃相交,震得众人耳中嗡嗡。这两人使的都是沉重兵刃,挥舞起来狂风大作,猛烈至极。欧阳挡毕竟技高一筹,十招之间,黄旗已然不支。但紧接着,其余龙火贵族加入战团,五人围攻欧阳挡,双方招式凶狠,大声喝骂,寸步不让,一时难分胜负。

同时,另有数人奔向体由老僧,对其夹攻,体由老僧遮拦不住,岌岌可危,利歌、白雪儿、桃琴儿、宝鹿、利西影加入战团,这才挽回局面。

这些龙火贵族虽是离落国中精英,可龙火功皆不过在第三、四层之间,而欧阳挡与宝鹿真气浑厚,加上体由武功精湛,白雪儿、利歌身手奇妙,双方相斗,利歌一方胜算稍大。岂料拼杀片刻,反而是黄旗一方占了上风。欧阳挡熟知其中几人底细,但此刻过招时,却感到对手气力倍增,蛮勇异常,凶猛的不像人类。

忽然,桃琴儿手中长剑被一大汉铁拳震飞,她慌张不已,手忙脚乱中被那人掐住脖子。利歌一剑斩中那人手腕,但那人练得土行龙火功,肌肤硬如山石,这一剑全无用处。好在宝鹿从旁救援,一脚揣中大汉脑袋,以土行对土行,破了敌人功夫,敌人大叫一声,摔在一旁,桃琴儿得以脱困。

随后,利西影“啊”地一声,被劳大炎一招火焰掌打中脖子,喷出一口鲜血,又被劳大炎死死摁住。这劳大炎被尖牙鬼重伤,谁知反而越伤越勇,更不知痛楚为何物。白雪儿如鬼魅般赶至,双足踢在劳大炎胸口,劳大炎中了梦魇玄功,头晕眼花,摔了个四仰八叉。

欧阳挡瞧出局面不利,心情急躁,使足力气杀敌,一招“光明正大”,斩在黄旗腹部,裂开他铠甲,将他开肠破肚,肠子流出。黄旗反而大笑起来,把肠子塞回原处,招式愈发紧密。欧阳挡不料此人强悍至斯,惊愕间,唯有暂避其锋芒。

再斗一会儿,双方各自都有损伤,黄旗一方伤势更重,可行动毫不受阻。利歌一方见状气馁,心慌意乱。欧阳挡喊道:“大伙儿聚在一起,不可分散了!”

只听劳大炎翻身而起,喊道:“那些小尼姑逃了!”

众人一看,登时惊醒:利紫等五人竟趁众人专心厮杀之际,逃得无影无踪。黄旗咬牙切齿,表情残暴,似要吃人,大喊:“追上去!”旁人大呼小叫,竟舍下利歌等人,奋起直追。利歌、欧阳挡等皆精疲力竭,心惊肉跳,一时再顾不上救援。

宝鹿灵气损耗飞快,纵然携带补充灵气的宝物,此刻已甚是虚弱,她躺在利歌怀中,道:“这些尼姑姐姐好不讲义气!”

利歌道:“但但咱们总不能放任她们不管。”

体由大师虽与众小尼相处不久,可她们乖巧可爱,他早将她们当做女儿一般,如今女儿犯了错,他纵然不快,毕竟仍有爱护之意,于是忙道:“不错,决不能让利紫她们被擒!”

欧阳挡道:“黄旗他们为何如此古怪?”

利西影道:“是啊,劳大炎武功本不及我,可现在却比我更胜一筹。”

白雪儿骇然道:“他们仿佛疯了一般,又又仿佛”

桃琴儿接口道:“仿佛成了尖牙鬼啦!”

众人闻言,都觉得真是如此,不由心神巨震。欧阳挡摇头道:“咱们离落国的龙火贵族,从无一人患上尖牙病。”

利歌道:“总而言之,先跟上去再说。”

欧阳挡领命,众人快步追向密道深处。这密道中不知从何处散发微光,勉强能看清前路:此地并不狭窄,反而甚是开阔,瞧地面与墙壁,似乎是一处墓道,前方只怕通往一处大陵墓。利歌大惑不解,问体由大师。体由在这祖庙中住了近两百年,可对此处一无所知,脸上一片困惑。

来到墓道尽头,乃是一处广场般的大殿,往上看,高不可测,唯有黑暗。往前瞧,深远无比,四通八达。在前方有一阶梯,通往一座平台,平台上又有一极大的棺材。棺材旁燃着无数白色蜡烛,亮着白色的火光。五个小尼姑跪在棺材边上,脱去衣衫,袒露身躯,双手合十,正向那棺材念经。

在平台之下,那些发疯的龙火贵族快步前进,靠向那台阶,他们奔行迅速,立时就要赶到。

欧阳挡提气喊道:“小尼姑们!快些逃开!”声音洪亮,远远传开。

刹那间,那棺材盖轰地一声飞上了天,一只大手伸出,抓住利紫,利紫表情惊惧绝伦,身上鲜血瞬间已被吸干,化作干尸,掉落一旁。其余小尼姑吓得大哭大叫,接连被捉住,血液被那棺材中人吸尽。但其中一年纪最小的尼姑侥幸滚落平台,吓晕了过去,倒逃过一劫。

利歌等人见状大悲,体由大师更是老泪纵横。欧阳挡挥手阻住众人,往一块大石后一躲,低声道:“不可莽撞,静观其变!”

棺材中那吸血僵尸翻身坐起,露出脑袋,他皮肤皱巴巴的,全然脱水,眼珠也已干枯,他大手一撑,站直身躯,此人穿一身极精致的战甲,甲上刻着五色鱼龙,此为离落国国君甲胄。

体由大师惊呼一声,道:“那是百灵百灵国主的铠甲!”

利歌奇道:“百灵?那是我爹爹所穿的么?”

五十七 太上皇安康

体由大师细看那僵尸面容,愈发惶恐,道:“那人确是百灵国主!我见过他许多次,不会认错!”

利歌惊声道:“他是我爹爹?”众人吓得不轻,齐声道:“他不是死了么?”

体由冷汗涔涔,道:“是,是,我亲眼见他下葬,为何会到了此处?又成了成了吸血僵尸?”

那利百灵身子左右摇摆,迈开步子,脚下一滑,滚了一跤,落在那昏迷的小尼姑身边。利歌心提到嗓子眼,以为她性命不保,但利百灵转过头,缓缓爬起,盯着下方一众龙火贵族。

众人神智薄弱,状若疯癫,见到这可怖的僵尸却并不惧怕,皆举起兵器,对准了他。僵尸抬起脚,一步踏出,却又栽了个跟头。众龙火贵族大笑起来,黄旗喊道:“也将他宰了!再捉那小尼姑!”

利百灵俯下身子,双手撑地,双腿弯曲,形若猎犬,四肢并用着爬向众人。黄旗大笑道:“好个没人样的畜生!”鼓足力气,一招“天降巨石”打向利百灵,此招威力骇人,好似山崩。但利百灵一抬手,将战锤捏住,身子纹丝不动,仿佛手中挡下的是飞来的筷子,而非千斤力道。

黄旗脸色一变,喊道:“古怪!”话音未落,利百灵口中长舌一卷,倒刺钩住黄旗喉咙,黄旗凄惨地闷哼一声,鲜血顺着那舌头流向利百灵,身躯发颤,却无还击之力。欧阳挡与黄旗交过手,深知此人了得,岂料竟被这僵尸轻易杀死。

众人大惊,围攻上去。僵尸抱住黄旗身躯,转了半个圈子,倏然消失不见,众人不明所以,绕着黄旗,四处查看,哪里有这僵尸的影子?

突然间,从黄旗腹部钻出僵尸的血淋淋的脑袋,随后伸出长长的巨掌,哗啦一声,黄旗身躯碎裂,骨头如暗器般飞向四周,众人措手不及,顿时有人被刺得遍体鳞伤,翻身躺倒。

龙火贵族们纵然发疯,到了此时,却也感到惊怒交加,催促功力,身上光芒缤纷,再高举兵刃,使出看家本领,朝那僵尸猛冲过去。利百灵舌头一甩,将一人双足刺穿,霎时鲜血如潮,又往身后挥动双爪,他爪子如同匕首一般,喀喀声响,将袭来的兵刃斩断,随后刺入龙火贵族身躯,中招者立刻往后就倒,身子僵住不动。只十招之间,利百灵已将所有龙火贵族放倒在地,众人并未死去,反而似清醒了些,惊恐万状,大声求饶。

利百灵不答,双爪挖开一人胸膛,血液宛如喷泉般淋了他一身。利百灵抬起头,模样如野狼夜嚎,只是叫不出声,他弯下脖子,咕噜噜将那人鲜血喝干,再去招呼下一人。见他这般举动,非但众龙火贵族心胆俱裂,连利歌等人也吓得哆嗦不止。

约莫一顿饭功夫,他将所有龙火贵族全数杀了,鲜血饮得干净,心满意足,无声大笑,旋即往棺材中一跳,盖子合上,他就此无踪无迹。

利歌压低声音,惊恐问道:“爹爹爹爹他怎成了吸血的怪物?这可比尖牙鬼可怕多了。”

体由仔细思索,叹道:“恐怕唯有建功师兄知道前因后果,但他已被尖牙鬼所杀。”

欧阳挡小声道:“咱们去救那小尼姑!她定知道内情。”

众人知道唯有如此,于是小心翼翼来到平台下方。欧阳挡道:“我去,你们在此等我!”

利歌道:“不,该由我去,若那真是我爹爹,他或许不会害我。”

众人齐声道:“不可!他是吸血僵尸,已六亲不认了!”

白雪儿鼓足勇气道:“你们瞧我的!”潜运九转阳功,再使云梦登台,霎时身子若有若无,轻盈如燕,她几个起落,已到了小尼姑边上,再将她抱住,飞快跑了回来。众人提心吊胆地望着那棺材,好在里头并无动静。

欧阳挡喜道:“好轻功!”接过小尼姑,众人哪敢逗留?从平台右侧绕过去,足足奔了百丈远,才到了这大洞尽头,见到六条岔路。众人面面相觑,道:“该走哪条?”可谁也答不上来。而这六条通路全无标记,实难以猜测。

拜桃琴指着最左侧一条道说:“我总觉得有风从这儿吹来,甚是新鲜,没准那儿是出口呢?”

众人并未察觉到有风,但见桃琴儿甚是坚定,都觉得不妨一试,遂进入那条道中。此路延伸里许,之后又有岔路,桃琴儿似比旁人敏锐一些,总能感觉到些许异样,决定方向。众人微觉疑惑,但此时彷徨无措,只能依照她所言赶路。

道路交错、扭曲、盘旋、光线微弱,但众人只觉得忽上忽下,全然不知到底身在何方。走了一个时辰,景象变得明亮起来,头顶有发光的蘑菇与花草,而一侧有一条清澈河流淌过。众人早就渴了,见状士气一振,欧阳挡到河边用水袋取水,分给众人喝下,河水清冽爽口,隐隐有些甜味。

桃琴儿笑道:“怎么样?本姑娘是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众人都道:“确实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不错,就算跑到深渊中不知名的地洞里,也好过满城的尖牙鬼、神秘的吸血僵尸。”

利歌将水袋中的水给那小尼姑喝了,小尼姑身躯抖动,睁开眼来,见到众人,吓得缩成一团。

体由大师叹道:“利沁,是白雪儿救了你,咱们并无恶意,你不必害怕。”

利沁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她道:“对不住,对不住,事情事情本不该这样,事情本不该“

利歌以为她说的是那除灵大阵终止之事,道:“确实不怪你,谁能想到开启密门,竟会坏了除灵阵法?”

体由大师柔声问道:“你说吧,为何祖庙下方会有百灵王的的僵尸?”

利沁擦擦泪,小声道:“我若如实相告,你们不会杀我么?”

利歌道:“你放心,决计不杀,咱们可不是丧心病狂的恶人。”

利沁嗫嚅道:“多谢多谢殿下。”她捏紧身上罩着的布,道:“其实我知道的事,全是建功大师告诉我的。一切皆是建功大师亲自谋划。”

欧阳挡道:“建功大师怎么说的?”

利沁道:“大约从两年前,建功大师挑选了咱们五人,传授咱们许多稀奇古怪的法门法术,咱们并非龙火贵族,可他喂咱们服食奇特药物,令咱们体内真气也胜过凡人。”

体由大师愕然道:“师兄竟知道令凡人领悟真气的法子?”

利沁点头道:“殿下前来祖庙的几天前,建功大师说:‘到了那天,随殿下一同到来的一万个凡人士兵会变作尖牙鬼,狠毒杀人,攻击殿下,要咱们留在塔顶,莫要外出。’”

众人听到此言,只觉头顶似被一股冰水淋下,浑身冰冷,惊惶万分。欧阳挡、体由齐声怒道:“什么?他早知道尖牙病会爆发之事?”“他怎会算到此节?难道竟是他一手酿成的大祸?”

利沁道:“师父他还说道:‘你们无需害怕,届时,寺庙中有众多僧兵,装备精良,加上在场有武功高强的龙火贵族,足以抵挡得住,殿下他们必然会逃到白玉塔里,你们五人带着殿下,进入塔下那陵墓中,唤醒百灵国主。只要殿下在场,加上你们五人施展仪式,百灵国主会听你们使唤。他老人家神功卓绝,难以杀死,由他相助,便能将那一万个尖牙鬼杀的一个不剩,血流成河。在那之后,你们再领殿下走入白玉塔顶层,启动除灵大阵,完成最后的祝福。”

利歌想起利紫来,道:“难怪利紫她总说密道中那‘神灵’万夫莫敌,原来本就是为了屠杀万人。”

体由怒骂道:“建功这老秃驴,如何有本事诅咒那一万精兵?又为何非要杀他们不可?他到底想利用殿下完成何事?到了最后,为何不单单是那万人军队,全寺上下,大多全成了尖牙鬼?”

利沁又哭出声来,道:“我不知道,我我也被蒙在鼓里。似乎那些士兵不过是用来祭祀的,好令殿下受到上苍的祝福,今后能保佑咱们离落国百战百胜,世代繁荣。”

利歌浑身巨震,脑中不禁浮现出自己被血海淹没的场景,顷刻间,他心中并无畏惧,舌尖却有淡淡的血腥香味,令他口干舌燥,令他悠然神往。他又想起利百灵伏在活人身上大口喝血的情形,他汗毛直竖,身上每一处毛孔似乎都张开了,从中伸出舌头,想要杀人夺血。

欧阳挡气往上冲,道:“放屁!这算哪门子祝福?倒像是害人的毒咒!那些士兵全是我属下,为何我全不知情?”

利沁摇头道:“建功大师心知你与李将军绝不会答应,此事本也与你二人无关。谁知谁知建功大师准备的那诅咒效用太强,不止是带来的士兵,整座庙全部受害,连建功大师自己也死了咱们五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死守秘密。”

利歌呼吸艰难,于是大口吸气,大口呼出,他道:“利沁姑娘,全是那建功大师捣鬼,你是无辜的。”

桃琴儿道:“是啊,从头到尾,你不过任人摆布而已,自己也做不了主。”

利沁心中一宽,喜极而泣,道:“我早该告诉你们啦,可利紫一直不让。”

体由大师怒气渐消,摸着利沁光头,叹道:“只可惜那四个可怜的娃儿,无端端被建功累得惨死。”

欧阳挡皱眉道:“却不知为何利百灵国主怎地还活着?又为何成了那吸血僵尸?”

五十八 少女闺中事

利沁道:“其实其实百灵国主并未真正死去,建功大师说,当年下葬入墓的并非真人,而是假身。真的百灵国主患了患了极重的病,被封印在此。”

利歌双手紧握,颤声道:“是尖牙病么?”

利沁道:“我所知也不确切,但看情形有些像。”

体由、欧阳挡齐声道:“咱们龙火贵族,绝不会患上此症。”

利歌只觉他二人有些心慌,想必是见到一众龙火贵族发了疯,再遇上利百灵这吸血僵尸般的情形,心意不免动摇。他道:“听说爹爹死于北方亡灵手下,这件事也是假的了?”

利沁道:“他确实受了重伤,但并未死去。”

众人心中疑团解了大半,但仍不明白为何尖牙病竟急速蔓延,远超掌控,而建功大师又怎会疯癫到这般地步,又或是此人另有图谋?

此地宁静,似甚为安全,众人索性在此小睡一会儿。利歌听着旁人轻微的呼吸声,脑中却思绪无穷,难以入眠。他依稀见到尖牙鬼杀人的场景,欧阳挡杀人的场景,形骸杀人的场景,利百灵杀人的场景,自己杀人的场景,最终,其余景象暗淡消失,他只见到巨大的野兽头骨、没过膝盖的血池、那疯狂的邪教徒、以及自己刺入他要害的剑刃。

所有的一切似都与血有关,人活着需要血,人受伤了会流血。人喜欢一个人时,血流加速,心跳变响,人憎恨一个人时,眼睛会变得血红,更想要放那人的血。人由血而生,可血又象征着死亡。血是实实在在的,可血又通往人的灵魂。血是最神圣的祝福,又是最残忍的祭品。那位建功大师要牺牲那些士兵,多半是为奉献他们的鲜血。

那些鲜血本该归我所有,可惜,可惜

利歌心头一震,暗想:“这事有何可惜?那建功大师又阴险,又可怖,他准是个疯子,以为用这法子能令离落国国运昌盛,长治久安,大伙儿都信奉金眼神,偏偏此人走上了邪路。对,对,准是这样”

忽然间,他见到拜桃琴拉着宝鹿,悄悄起身走开。他心想:“她二人是去做什么?莫非是要小解?她们姑娘家,连做这种事都要两人一起么?”想到此处,脸上一红。

但他心中担忧,于是凝神听她二人心跳,只觉那心声极为缓慢,极端异常。利歌登时响起自己曾听到过这般心跳,那时众人正前往地仙派,桃琴儿受了宝石王蛊惑,带着众人胡乱绕道,足足耽搁了多日。莫非此刻也是如此?先前遇上岔路时,桃琴儿毫不犹豫便替大伙儿决定,她纵然聪明伶俐,可却从不爱炫耀能耐,更不是神机妙算之人。

利歌怕自己猜错,不忙叫醒众人,先偷偷跟上,心中祈求:“千万别再出乱子了!只盼是我胡思乱想。”可若是猜测出错,那他岂不成了偷窥女子私密的小人?但利歌情愿如此,也好过她二人心神受控。

桃琴儿、宝鹿一转弯,脚步加快,几乎是在逃离了。利歌这才确信有异,喊道:“桃琴儿,你们去哪儿?”喊叫声中,加紧跟上。

身后欧阳挡醒来,大喊道:“殿下!什么事?”快步靠近,霍然间,一声巨响,前方地面钻出一满身岩石、脑袋长刺的魁梧怪物,高约十尺,身形健壮。欧阳挡怒喝一声,一剑击出,喀地一声,在怪物身上留下一道深痕,那怪物双足如扎根在地,只上身一晃,立即举起酒坛般的拳头,砸向欧阳挡。欧阳挡往旁一躲,但又有一相似的怪物拔地而起,一把将欧阳挡抱住。

欧阳挡大喊,全力运龙火神功,双臂一分,将那怪物手臂撑开,拳上着火,一拳打穿那怪物胸膛。只五个心跳间,周围这刺头岩铠般的怪物越来越多,将欧阳挡、体由等人团团围住。欧阳挡想要追赶利歌,却一时脱不开身。

利歌知道欧阳挡陷入苦战,顷刻间权衡局面,知道欧阳挡可以应付,那宝石王真正看重的乃是宝鹿,对其余人不会赶尽杀绝。他施展轻功,绕过转角,一把抓住桃琴儿与宝鹿,喊道:“你二人醒醒!”

桃琴儿神色沉迷,宝鹿面无表情,两人同时道:“利哥哥,没事,你走吧,我们去小解。”

利歌怒道:“就算小解,我也非管不可!快随我回去!”

宝鹿道:“你快走,不然我尿你脸上了!”

利歌道:“我不怕,你尽管尿,我若叫苦,不是好汉!”

话音刚落,地面伸出一泥土大手,将三人同时握住。宝鹿、桃琴儿这才清醒过来,齐声惊呼,用力抗拒,但那大手牢牢攥紧,利歌手臂剧痛,险些断骨,立刻以龙火功抵挡。那大手沿着地面朝前疾行,仿佛顺着激流的船。三人大声惨叫,被大手越带越远。

那大手“漂流”奇快,在这地下河谷间转弯绕路,上山下山。三人害怕至极,可却又难以挣脱,完全身不由己。

利歌喊道:“是宝石王?”

宝鹿吓得眼泪直流,道:“是啊,是他!咱们中了他的陷阱!”

桃琴儿恍然大悟,惨声道:“是我是我又被他所迷,都是我害了你。”

宝鹿道:“姐姐,这不怪你,连我也被他迷惑了。”

三人一筹莫展,唯有随“手”逐流,过了一个时辰,大手缓慢下来,逐渐消解。三人重重摔在地上,见所在处是一极大的洞窟,又高又广,从洞顶上零星有阳光照下,看来到了地面上。

宝鹿道:“这儿灵气好充沛!啊!是你们!”

利歌顺着宝鹿目光方向,见数十个个尖刺岩铠的怪人,另有三个少女,头上长三根角,样貌美丽而古怪,与宝鹿颇为相似。

利歌问道:“你们也是混沌鹿么?”

一少女点头道:“我叫遗鹿。”左侧少女道:“我叫骊鹿。”右侧少女道:“我叫斑鹿。”随后和声道:“我等奉主人之命,特来擒拿叛徒宝鹿!”

宝鹿神色同情、痛恨,大声道:“你们难道不恨那恶魔?不恨他操纵你们,折磨你们的心思?”

遗鹿摇头道:“主人救咱们性命,抚养咱们长大,咱们不能忘恩负义。”

骊鹿道:“若离了主人,咱们立时就死,无法存活。地上唯有更凶险,更可怖,主人待咱们恩重如山,不可不报。”

斑鹿道:“主人不久将至,宝鹿,你若尚有悔改之心,请吞下这宝石,重归主人麾下。”摊开手掌,其中一五彩斑斓的宝石,约莫橘子大小,模样像人的眼珠。

宝鹿怒道:“吞下这宝石,我就又成了行尸走肉,身心不得自由,时时刻刻都受他监视,被他掌控,做那些丧尽天良、杀人放火的勾当!我不要再替他卖命!你们也快些清醒吧,莫要再被他所骗!”

遗鹿表情异常淡漠,道:“既然如此,唯有我们喂你了。”话一出口,那些岩铠怪物朝这儿走来。

利歌挡在宝鹿前头,道:“宝鹿,你往后逃!”

宝鹿大受感动,又道:“利哥哥,桃琴儿,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逃吧。”

桃琴儿拔剑在手,道:“是我累你如此,决不能舍你而去!”

宝鹿眼中含泪,暗想:“他们待我如此,我决不能自暴自弃。”闭上眼,身子转了半圈,现出鹿身原形,身上流光溢彩,低头朝一岩铠怪物撞去,只听砰地巨响,那岩铠怪物被她撞得散了架,石块咚咚落地。她在土行元灵中地位不凡,极为罕见,三根鹿角正是寻常土行元灵的克星,否则那宝石王又岂会对她锲而不舍?

遗鹿森然道:“我们上!”与骊鹿、斑鹿同时变化为鹿,朝宝鹿袭去。宝鹿以一敌三,用鹿角对拼,霎时险象环生。

利歌、桃琴儿见状不妙,同时上前相助,骊鹿回过身,前蹄举起,朝桃琴儿打下,桃琴儿朝旁躲开,手中风波长剑疾刺骊鹿心脏处,骊鹿猛然一动,一蹄将长剑击飞,再一蹄踢向桃琴儿脑袋,这一击哪怕擦中,也必定会令桃琴儿头破血流。好在利歌赶上前来,剑鞘一横,长剑一刺,将骊鹿逼退,救下桃琴儿。

桃琴儿咬牙道:“利哥哥,我当真没用!”

利歌挡下骊鹿攻势,见众岩铠怪物蜂拥而至,道:“我听行海爵爷说:你那风波剑绝非寻常,灵气主水,你那患病牡丹剑是木行龙火,水生木,木克土,你借助这风波剑上灵气,替咱们对付那些石头怪人!”

桃琴儿心里没底,但形势逼人,唯有一试,她拾起风波长剑,运患病牡丹剑法,朝一岩铠怪物攻击,那怪物一拳打出,桃琴儿变招,竟一剑将怪物手臂斩断。这岩铠怪物皮层坚硬的宛如铁甲,可在风波剑面前,真如豆腐一般。桃琴儿见果然如此,心头大喜,运师门精妙剑法,一剑洞穿那岩铠怪人额头。

她胜过此敌,再对付其余岩铠元灵,她剑法灵巧,剑刃锋锐,元灵力大迟缓,铠甲对她而言等若无物,桃琴儿杀进杀出,如鱼得水,只一炷香功夫,已杀了十个元灵。

利歌对付那骊鹿,也是不落下风,可想要取胜却希望渺茫。骊鹿灵气之强不逊欧阳挡,动作灵巧得匪夷所思,体魄更是矫健强壮,力大如象。利歌用平剑破她攻势,仅仅自保有余,却丝毫伤不了她。好在骊鹿脾气暴躁,对着利歌穷追猛打,全不懂迂回变化的道理。利歌将她缠住,令她无法攻击宝鹿,缓解那边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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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剑神临凡尘

宝鹿身手比遗鹿、斑鹿各稍胜半筹,若公平相斗,能够取胜,眼下却是大落下风。遗鹿朝地上一踩,乒乓巨响声中,地面飞起许多石块打向宝鹿,宝鹿飞快躲闪,使一招“一夫当关”,身子沉重如牛,从天而降,朝斑鹿砸去。斑鹿打出极刚猛的一拳,将宝鹿弹至一旁。

就在激战时,利歌听桃琴儿惨叫起来,一回头,恰巧见她被一岩铠怪物挥拳击中背心,她身子跌了出去。利歌心疼万分,立即跑到她身边,桃琴儿口中不断有血流下,脊骨似乎断裂,她苦笑道:“利哥哥,我我太不小心了。”

利歌抱着这喜爱的姑娘,抚摸她娇小身躯,看着她唇中泊泊流出的血,感到她在颤抖,他的心也随之而抖动,心中惊惧,而那惊惧又变作愤怒。他眼中景象变得一片血红,耳中听着洞中元灵血液与心脏跳动声。他仰天长啸,声如狼嚎,又显得悲愤、狂躁、恐惧不安。

他拾起桃琴儿风波剑,持双剑在手,就在此刻,骊鹿跳来,三角疾刺向他,利歌双剑上闪着红光,朝骊鹿一挥,那红光仿佛血液浪潮般袭向骊鹿,骊鹿“啊”地一声,中招后反向飞出,击碎山壁,被落下的大石埋住。

桃琴儿又惊又喜,又望向利歌,看到他那张清秀稚嫩的脸蛋,五官已然剧变,露出怒犬、凶狼般的表情。他容貌并未变化,但桃琴儿却觉得他几乎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常人了。

遗鹿不禁惊骇,大喊:“斑鹿!你同南山怪先收拾那小子!”

斑鹿舍下宝鹿,一声呼啸,率剩余岩铠怪物围向利歌。利歌一伸手,刺穿一岩铠怪物胸膛,将他高举过头顶,朝一众敌人扔了过去,那怪物“砰”地炸裂开来,血液如箭雨般飞向四周,亦似强弩般锋锐,岩铠中那血箭,顿时石屑纷飞,身上破洞开口,只得退开。斑鹿脸上变色,躲在岩铠怪物后,总算避过一劫。

利歌高高一跃,双刀挥舞,他动作疯狂而凶猛,行云流水,却又难以捉摸。他似豁出性命,猛然扑向一怪,不顾其余怪物挥拳打他,待他将那怪物脑袋刺穿,却又迸发出更强更快的力道,霎时跳离原处,袭向另外的敌人,那双刀仿佛狼嘴,又仿佛饮血的吸管,将岩铠怪体内为数不多的鲜血抽出,染红了刀,染红了衣衫,染红地面,染红所有人。

斑鹿连声尖叫,紧盯利歌,死命追杀他,但利歌又如同狡诈的狐狸,不与她缠斗,只前后穿梭,四处躲藏,从敌人之间最狭小、最无法通过缝隙中穿过。而那风波剑到了他手中,更是凌厉得超乎常理,每刺中一个怪物,必定命中要害,一击了结。平剑中虽也有勇猛强悍的出击招式,却绝不像此时这剑法般残忍、疯狂,动作如同野兽,杀戮如同魔鬼。

过了一顿饭功夫,洞中那些“南山怪”被屠戮殆尽,斑鹿、遗鹿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有心逃离,但又被宝石王掌控心神,身不由己。宝鹿精力匮乏,好在斑鹿已转去对付利歌,她趁机退到一旁照看桃琴儿。

利歌抬起头,眼中露出笑意,但血光让那笑意可怖极了,充满血腥,令人不由自主想到死亡。

斑鹿、遗鹿厉声喊叫,鹿角上发出三道无形真气,飞向利歌,临近他时,突然变作铁链,将他缠绕住,但利歌又化作血水,令那锁链缠了个空,他径直朝斑鹿扑去,斑鹿一角顶向利歌胸膛,利歌抬起左臂,哗啦一声,鹿角将其洞穿,利歌伤势惨烈,但他的血染上了她的眼睛,斑鹿什么都看不清楚,突然脖子一痛,竟被利歌死死咬住。

斑鹿身子颤抖,躺倒在地,无力还手,鲜血源源不断涌向利歌口中。见到此情此景,非但遗鹿心胆俱裂,宝鹿也惊恐万分,她想起自己被那木辉吸血的屈辱痛苦,又想起利百灵残杀龙火贵族的暴行,忍不住喊道:“利哥哥,住手啊!斑鹿她也是听命行事,她也不想这样!”

遗鹿即使悚惧已极,仍颤抖着发动攻势,宝鹿知道她此去要么杀了利歌,要么也被利歌捉住吸血,不由吓得放声惊叫。

忽然间,从旁走出一人,将遗鹿提起,扔到一旁。遗鹿身躯一麻,动弹不得。那人走向利歌,袖袍一拂,利歌口齿巨震,身子弹开。那人再俯下身子,查看斑鹿情形,手指轻点,止住斑鹿流血,握住她手掌,架势好似在运功疗伤。宝鹿看清那人样貌,他披头散发,穿着朴素,但衣衫整洁,长发不乱,大约三十岁朝上,四十岁不到年纪,并不认得。

利歌大叫,猛冲向冲来者。来者并不起身,也不看他,手指随意动了动,利歌霎时被点中穴道,身躯麻木,摔倒在地。宝鹿、桃琴儿花容失色,心想:“这人功力怎地这般邪门儿?”

那人喃喃道:“混沌鹿虽是元灵,但稀世罕见,岂能滥杀?”站起身,又走向桃琴儿与宝鹿,那两人被他神功所摄,吓得叫不出声来。

利歌大急,血液流淌,冲开穴道,化作血水,急速而至。那人笑了笑,空中忽然出现十道透明长剑,长剑穿插,化作链枷,将利歌困住,却又不伤他半点。利歌大力挣扎,可却寸步难动,那人道:“前因后果我都瞧得清楚,平剑传人,我并无恶意,还请稍安勿躁。”

宝鹿紧紧抱住桃琴儿,道:“你你想怎样?”

那人道:“替她治伤。”说罢随手一拨,宝鹿不由自主的转了几个圈,松开手,桃琴儿已到此人怀里,他在桃琴儿丹田一指,凝神片刻,桃琴儿背上一阵剧痛,断骨竟已接上。

桃琴儿奇道:“前辈,你你到底是谁?为何替双方治伤?”

那人道:“我叫朝星。”

宝鹿与桃琴儿大眼瞪小眼,不知朝星又是何方神圣。利歌见此人帮了桃琴儿,神色恢复如常,却露出惊惧与悔恨之情。

朝星朝一堆碎石挥了挥手,骊鹿从中飞向他。朝星稍稍一看,道:“伤的不重,就不费力气了。”又对利歌一笑,道:“你老实了么?”

利歌点点头,苦笑道:“多谢前辈,我再不敢无礼。”说罢身子一松,已经重获自由。

朝星笑道:“似这般年纪,有这般身手,更强过我那女儿了。”

宝鹿问道:“朝星前辈,你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何既帮我们,又帮她们?”

朝星叹道:“我是万仙派的,万仙派你们听过没有?”

利歌依稀记得形骸说过,道:“是天上神仙派来管理地上神仙的门派?”

朝星道:“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倒也省了我一番口舌。万仙派听说地庭中有一宝石王胡作非为,祸害凡间,杀人无数,酿成灾难,他们一直管不了。难得我下凡,便特地来对付这魔头。”

利歌敬畏不已,道:“下凡?前辈莫非竟是天神?”

朝星道:“你是绝甲老哥的传人,难道他不曾对你说起过我?”

利歌茫然道:“绝甲?那那又是哪位大仙?”

朝星皱眉道:“那你这平剑是从哪儿学来的?”

利歌道:“是孟行海爵爷传授给我。”

朝星无奈摇头,叹道:“原来是他,此人又是如何学会平剑的?”低头沉思片刻,似难以明白,又道:“混沌鹿一百年才出寥寥几头,是世间最为珍贵的元灵,颇受天上仙神钟爱,且她们之所以作恶,全是宝石王迫害的,我不忍她们死去,故而做个和事佬,你们双方就此罢手如何?”

利歌、宝鹿、桃琴儿齐声道:“全听前辈吩咐!”

朝星笑道:“当真听话。”将那三头混沌鹿一一拍醒,三者满目困惑,脸色疲倦,望着朝星。

利歌心想:“我险些险些杀了斑鹿,从她咽喉中吸血致死,那血那血当真好喝,当真令人沉醉,世上最美的酒,也不及这血的甘甜解渴,让人喝不够,尝不尽”他想着想着,蓦然浑身仿佛冻结一般:“我怎能这般想?这念头邪恶得无以复加,我到底怎么了?我为何会如此?”

朝星道:“除了她们三人之外,宝石王身边还有多少混沌鹿?”

宝鹿道:“约莫十来个,她们都被宝石王奴役,活得异常凄惨。”

朝星摇头道:“纵然凄惨,但还活着,宝石王实则算救了她们性命。”

宝鹿急道:“前辈为何也这么说?那般活着,真不如死了。”

朝星神色怜悯,道:“天道失衡,致使这等妖孽横行。”又想了想,道:“你们跟着我,我除去那宝石王后,就带你们出去。”

桃琴儿道:“他他已在这儿了?”

朝星道:“就在这鸿钧逝水之下,下方应当是龙脉湖,宝石王就在里头。”

宝鹿想起朝星要面对这恐怖绝伦的大魔头,心里七上八下,道:“大仙前辈,那宝石王宝石王法力深不可测,体魄巨大无比,大仙万不可莽莽撞撞的去找他。”

朝星笑道:“你可见过它真面目么?”

宝鹿点头道:“是个极大的巨人,它脑袋便有百丈之巨。”

朝星道:“错了,它不过是一条虫子。”

利歌、桃琴儿、宝鹿皆奇道:“虫子?”

朝星答道:“正是虫子,一条寄生与龙脉之上,胆小如鼠,虚张声势,贪婪丑陋的水蛭罢了。”

六十 珠宝不换命

众人大惑不解,朝星朝一洞口走去,利歌、宝鹿、桃琴儿纵然担忧,仍跟随在后。在那洞道中走了里许,见一向下斜坡,前方是一晶莹明亮、闪闪发光的绯色湖泊,径长约三里左右。

宝鹿道:“是了,宝石王最爱世间的宝石矿,翡翠、猫眼、白玉、红石、火石这湖泊下定有水晶,才显出这般色彩。”

朝星来到湖畔,掌中出现一剑,往下一劈,只听海啸般一声巨响,湖面一分为二,立于左右,仿佛水墙。众人呆若木鸡,看清湖深三丈,果然水晶丛生,好似树林。朝星飘落在湖底,利歌道:“前辈,等等我们!”朝星手一抓,三人前出现一柄巨大飞剑。三人又惊又喜,踏上剑身,飞剑缓缓落在朝星身边。利歌见浩瀚剑气挡住湖水,令湖水不能合拢落下。

宝鹿道:“他他还藏在湖底下头,那是龙脉所在,此刻已成了他的宅子。”

朝星道:“难怪万仙派对付不了此怪,他藏得着实隐蔽。”手中长剑在地面转了一圈,登时破开一洞,朝星步入其中,利歌等赶紧跟随,那洞又是一丈多深,水晶散布各处,隐隐发光。朝星将长剑往上一指,那洞口闭合,上方水声大作,已然恢复原状。三人对朝星神乎其神的功夫敬佩至极,却已想不出溢美之词。

继续行进,这地洞要窄小许多,被分割成一间间石室,四四方方的,长宽约有两丈,里头空无一物。利歌道:“这宝石王不是刚来不久么?怎能将地下挖成这幅模样?”

宝鹿道:“他占据此处的龙脉,随心所欲变化地形,变作他想要的模样,再将灵气混合泥土,变作各式各样的宝石。他用宝石收买天庭的官,加上他法力高强,所以千年来我行我素,没人奈何得了他。”

朝星叹道:“他毁了一处又一处龙脉,贪得无厌,就仿佛天地间一只吸血魔虫。”

突然间,那石室中墙壁剧变,长出无数宝石尖刺,袭向四人。利歌等人大吃一惊,不知该如何应对。朝星手一挥,数十道剑气将尖石斩得粉碎,连同石壁一齐破开。宝鹿“啊”地一声,惊呼道:“他他这一剑连破了好几层石室。”

朝星叹道:“这房屋造的丑恶,不破不立,索性推到重来。”他劈出一道通路,沿其行上,途中的石壁、顶层纷纷倒塌,似乎宝石王想将众人埋葬,但朝星剑气如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陷阱机关一齐破除。利歌看得眼花缭乱,暗想:“这位朝星大仙比行海爵爷厉害得多,不知天下有没有比他更强之人?那位圣莲女皇比得上他么?”

这时,一座石室变作一张大嘴,嘴中尖牙霍霍,从四面八方咬来。宝鹿急道:“这是他的本尊!他终于来到此处了!”

朝星摇头笑道:“不是,不过已然很近。”长啸一声,剑气盘旋,所到之处,石头无不粉碎,那剑气绕着四人,形成屏障,朝星辨别方位,快步就走。途中任何阻碍都被剑气绞成石屑。

利歌忍不住道:“朝星大仙,您是不是天下武功最高之人?”

朝星道:“便算在天上,单以剑法而论,也无人能胜得过我。不过你这平剑甚是精妙,若能练到绝甲老兄那般地步,便足以当我的对手。”说话时语气赞许,似对利歌寄予厚望。利歌心想:“可我我险些沦为吸血的怪物,这位大仙若想起此事,定会瞧我不起。从今往后,我定要忍住心里那股那股冲动,绝不再变成那样。”

再往前走了一炷香功夫,石室消失,前方广阔高远,似到了一座挖空的山体内,只听隆隆轰鸣,山上长出个巨大的人脸,几乎占整块岩壁,另有一双百丈的巨手。利歌、桃琴儿见到这等场景,惊骇无比,大声惨叫起来。宝鹿身子抖动,道:“就是他,这就是他了!”

那巨人并不开口,双目放光,却听他冷冷说道:“万仙派的,你闯我地界,罪大恶极,但我念在你我同是神官,饶你一命,你这就去吧。”

朝星道:“你饶我性命?怎地不问我愿不愿饶你性命?”

巨人面无表情,洞中走出百个身影,皆是样貌绮丽的混沌鹿,向朝星跪倒。朝星面露微笑,道:“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宝石王道:“这些混沌鹿从此都是你的奴仆,你带到天界,她们会好好伺候你,你用她们当做礼品,结交权贵,不久便可执掌天庭。到了那时,莫忘了我的好处。”

宝鹿怒道:“你这卑鄙的混账!”

朝星道:“执掌天庭,又有何用?朝登山巅,星落深渊,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况且声色犬马,有碍剑道,我此来正要放这些元灵自由。”

宝石王眼中光芒大盛,桃琴儿脑袋嗡嗡作响,惨叫起来,宝鹿也神色惊惧,抱头摔倒,利歌安然无恙,忙去照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星手指一点,两道真气稳住两人心神,再去看那些混沌鹿,她们脸上皆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

宝石王喝道:“以我心灵之能,我随时能将她们全数杀了!你快些给我滚!不然她们性命难保!”

朝星终于露出为难之色,心想:“事到如今,不能不顾这些混沌鹿性命,但难道就此放过这魔头?”他知道这宝石王极端奸恶,若被逼到绝路,定会鱼死网破,眼下要么速速找到这宝石王真身,将他一举杀死,要么就此离去,将来再图谋相救。

他正犹豫间,利歌突然听清右侧暗中传来微妙的心跳声,他眉头一皱,又去听那巨人,却唯有岩石颤抖之音。他悄悄走开,来到心跳声发源处,见到墙上有一壁画般的图案,图案中是一只常人大小的水蛭。这水蛭极为模糊,又藏于阴影之下,哪怕用火把来照也瞧不真切。

利歌想起朝星所言,拔剑在手,剑上闪着血红光芒,全力朝那水蛭一刺。刹那间,那水蛭吱吱做声,身子急剧扭动,鲜血流下,跌落在地。与此同时,那宝石王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吼,那张巨脸与那双举手土崩瓦解,落地粉碎。这山洞摇摇晃晃,大石纷纷坠落。利歌躲避岩石,又朝那水蛭连刺数剑。水蛭一圈圈转动,越动越快,终于戛然而止,身子逐渐僵硬。

朝星大笑道:“真亏有你!”手一扬,将利歌与那水蛭尸首凌空抓来,手往上一指,数十道真气化作巨柱,撑住山体,稳住崩塌。这塌方是宝石王法力引起,山体原本甚是稳固,宝石王一除,洞中缓缓稳定。

利歌心脏狂跳,环顾四周,道:“宝石王死了么?”

朝星指着那水蛭,答道:“死了,死了,这水蛭元灵就是宝石王,它藏得极为隐秘,你怎地找到它的?”

利歌道:“我只听到它的心在噗通噗通直跳,很是清晰,就找过去瞧瞧。”但他心底隐隐觉得那并非是心跳声,而是血液之声,生命之声,死亡之声,灵魂之声,这些声音常人难以察觉,但只要利歌集中精神,就能听见。

朝星心中叹道:“绝甲老兄,这少年好生了得,你后继有人,若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宝鹿狠狠踩了那水蛭几脚,怒道:“如此死去,当真便宜了它!”见她的同胞全数躺倒在地,忙跑过去查看,那些混沌鹿一个个转醒,又立刻得知宝石王死讯,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此生终于得到自由,不会再受无穷尽的折磨;悲的是若无宝石王赐予灵气,她们也命不久矣。她们痛哭流涕,议论未来如何,语气皆甚是悲观。

宝鹿道:“大伙都去离落国吧!找李耳国师,他有许许多多宝物,那些宝物可以补充灵气,而且他人不坏,绝不像宝石王那般凶残霸道。”

朝星奇道:“李耳?这名字好生耳熟。”

利歌叹道:“李耳国师是咱们离落国的大人物,大仙前辈认识他么?”

朝星摇头道:“只怕并未见过。”却想不起来自己从何处听说过这李耳姓名。

利歌又道:“国师纵然富有,可他赠给你的灵气首饰极为珍贵,只怕只怕”众混沌鹿想起自己命不久矣,皆痛哭流涕起来。宝鹿感同身受,也是哭泣不止。

朝星问道:“你们认不认识法力高强的道术士?”

利歌、桃琴儿登时想起形骸,道:“认得!认得!”

朝星道:“凡俗间的道术士,若手段精妙,法力纯熟,能够从龙脉中汲取真气,化为己用,你找到那道术士,传授这些混沌鹿此法,让她们从此居住在此,就能挽回她们性命。”

利歌喜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快些去找行海爵爷!他不也在找鸿钧逝水么?”

宝鹿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问道:“那做法与宝石王相似,若长此以往,这龙脉也枯竭了,又该如何?”

朝星道:“道术士的法门讲究天人合一,细水长流,对鸿钧逝水并无损害。我不知他们是如何办到,但星知和尚对他们甚是推崇。”

众人劫后余生,皆感慨万千,喜悦无尽。朝星对众混沌鹿说了遗鹿三人方位,又对利歌说道:“大事已了,我送三位小友出去如何?”

六十一 收徒太吃亏

利歌等齐声说好,宝鹿对众同胞说道:“大伙儿莫急,我去去就来。”众混沌鹿甚是感激,道谢不断。

朝星施展御剑飞行之术,召来一飞天巨剑,虽在地下洞窟,此剑仍是迅速至极,但由于飞的奇快,狂风迎面,利歌等人皆吓得不敢开口。

过了半个时辰,飞剑缓下,徐徐降落,利歌四处张望,依稀是桃琴儿与宝鹿被迷惑的地下河边。

只听欧阳挡、白雪儿等齐声欢呼道:“是他们!是他们!利歌殿下!”

利歌大喜,从那大飞剑上探出脑袋,见欧阳挡他们迎了过来。他抱着桃琴儿跳落在地,快步奔行。欧阳挡急道:“殿下?你们去了哪儿?”

利歌于是简略说了经过,欧阳挡听他说起那宝石王的厉害,好生后怕,但再听到他称赞朝星凌厉无俦的剑法,又露出惊佩之情,上前拜道:“多谢剑仙救了咱们殿下。”

朝星道:“举手之劳,你不必谢我。这位小兄弟人品非凡,勇敢聪慧,今后必成大器。”

欧阳挡心想:“既然这位朝星大仙神功无双,必能力挽狂澜,拯救解元满城百姓。”于是连连磕头,脑袋碰地作响。朝星立刻会意,道:“壮士有何事相求?”

欧阳挡大声道:“大仙,如今地上解元城惨遭劫难,满城百姓皆化作厉鬼,大仙慈悲心肠,侠义为先,只求大仙显露神通,将大伙儿救出这水生火热的绝境。”

朝星也早就见到了城中地狱般的景象,但他沉吟许久,摇了摇头,道:“此事与我无关,请恕我无法相助。”

众人大失所望,连忙一同跪拜道:“大仙,发发慈悲吧。”

朝星神情变得坚定冷漠,他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当年神龙骑屠杀灵阳仙时,天庭许多仙神皆发誓抛弃凡尘,再不解救凡间危难。如今城中遭遇,并非天灾,而是。也并非地庭恶党罪孽,而是神龙骑咎由自取,因果报应而已。”

欧阳挡愕然道:“大仙何出此言?”

朝星道:“神龙骑反叛,诛杀灵阳仙,如今凡人变作妖魔杀神龙骑,这难道不是报应不爽?”

欧阳挡心知朝星武功绝世,便是吹一口气也能取自己性命,但他倔脾气发作,豁出去了,喊道:“大仙,那些凡人又有什么罪过?难道放任他们一齐死去?”

朝星并未生气,只叹道:“凡人心狠手辣,野蛮愚昧,自古以来,彼此争战而屠城灭族之事数不胜数,此城已然无救,你就当他们遭遇兵祸,满城遭殃而亡了吧。”

欧阳挡又道:“大仙,您是万仙派的宗匠,若您救了这数十万人命,我离落国上下岂能不对大仙感恩戴德?从今以后,也定会对大仙崇拜无比。”

朝星贵为仙神,其本性乐于受凡人信仰崇拜,闻言陷入沉思,过了片刻,道:“壮士,你虽是神龙骑,但为人忠勇,也算难得。我曾经发誓不理凡人灾祸,不可违誓。不过如今念在你一番诚心,赐你六道剑气。”

欧阳挡奇道:“剑气?”

朝星在他胸前一指,欧阳挡只觉一股凌厉真气透体而入,他闷哼一声,感到那真气融入丹田,却又孑然独存。

朝星道:“这剑气威力不小,一击可杀三百甲士,世间几无坚不摧,但仅能运用六次,你当妥善保管,用于紧要关头。”

欧阳挡知道他所言非虚,虽然朝星不愿亲自相助,但这番恩赐,等若多给了众人六次活命机会。他不禁欢喜,道:“多谢大仙,我欧阳挡若能活下来,将来必将此事告知全国百姓,举国上下皆供奉大仙牌位。”至于此举未免令金眼神伤心,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朝星朝众人点点头,倏然一晃,已从众人眼前消失。他一走,众人原地坐下,细说分别之情。先前欧阳挡等击溃那些岩铠怪人后,不知利歌三人去向,四处找寻,一刻不得清闲,至此才放下心来。

宝鹿道:“现在得快些找爵爷他们,咱们又发现一处一处鸿钧逝水,还得靠他救我那些姐妹呢。”

利歌苦笑道:“这又谈何容易?咱们不知爵爷在何处,爵爷也不知”

白雪儿皱眉道:“我再试试梦魇玄功,先前运功一直无效,眼下再看看怎么样了。”

桃琴儿奇道:“这功夫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你做个梦,便能将爵爷与李将军从梦中招出来?”

白雪儿道:“别扰我,且让我运功施法!”说罢稳稳坐好,使用云梦登台心法,瞬间睡着。

桃琴儿笑道:“这法子最大的好处,便是想睡就睡,不会失眠。”利歌朝她“嘘”了一声,桃琴儿做了个鬼脸,瞧着白雪儿,满眼不信。

突然间,白雪儿天灵盖处升起一道彩光,那彩光骤然扩散,成了个约莫一丈径长的窟窿,随后,两人身形一闪,从洞中跃了出来。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再看那两人,正是形骸与李银师,两人身上沾满鲜血,李银师被形骸扛在肩上,竟又似受了重伤。

众人喜出望外,大声喊道:“爵爷!将军!”欧阳挡匆匆赶来,问道:“爵爷,师师他怎么了?”

李银师抬起头,笑道:“还能怎样?当然是装作病猫,让他背我赶路,我好省些力气。”

形骸环顾周围,心下困惑,将李银师交给欧阳挡,欧阳挡紧抱住恋人,在他唇上亲吻,李银师侧过脑袋躲开,似乎不愿当众与情郎亲热,欧阳挡心下奇道:“为何师师竟会害羞?他以往比我可胆大妄为多了。”

形骸前去查看白雪儿,见她无恙,稍稍安心,问道:“你们为何会在此处?为何不待在白玉塔里头?”

桃琴儿抢着问道:“爵爷,你当真是从白雪儿梦中出来的?”

宝鹿道:“你别打岔,爵爷,你快些去救我那些姐妹!”

体由大师道:“爵爷定然累了,大伙儿先让他好好歇歇,从长计议。”

形骸道:“我伤势不重,李将军却需好好疗伤。他虽已服过治伤良药,可伤势仍非短时间内可愈。”

白雪儿醒来,见到形骸,哇哇大哭。形骸安慰她几句,喝几口水,欧阳挡将白玉塔中发生变故详细说出,但他怕形骸怪罪利歌与利沁,只说无意间触发了机关,停止白玉塔中除灵大阵,在地下遇上了前国主利百灵的僵尸,杀死变节的龙火贵族。等到了此地,利歌等人又得一位大仙相助,除去了那狡猾的魔头“宝石王”。

形骸、李银师大为震惊,形骸追问欧阳挡细节,欧阳挡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利歌主动揽责,说自己执意要进入那秘密陵墓,找五个小尼姑布置仪式,才酿成一场大祸。

形骸将目光转向利沁,利沁心下害怕,只得将建功大师图谋之事再复述了一遍。形骸与李银师结合那位疾病神何思所言,不少疑点得以印证,互视一眼,却都不说出真相。他们深知这尖牙病起源消息太过惊人,与其公布,不如隐瞒,以免令其余人更加惊慌。至于何思所说的撕裂血魔,只怕正是那死而复生的利百灵了。

形骸叹了口气,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我可返回白玉塔,重启阵法,再将宝石王那鸿钧逝水与其余几处连成一体,如此一来,五处鸿钧逝水阵法已成,这除灵阵便会缓缓驱散阴影,治愈尖牙病。”

众人大喜,齐声问道:“你们随那疾病神外出,竟找到了两处鸿钧逝水么?”

形骸点了点头,也说了此行遭遇:他们在疾病神家中救下尖牙病神何思,获悉内情后,何思又指点他们去另一处鸿钧逝水布阵。那地方也满是怨灵,李银师经过苦战,终于守住形骸,令他布阵成功,但自己却再度受了重创。恰好此时白雪儿用梦魇玄功呼唤形骸,形骸便借梦境回到她身边。

桃琴儿笑道:“白雪儿姐姐,我先前还不信你这做梦功夫如此神妙,真是耳闻不如目见啦。”

白雪儿俏脸一抬,道:“我师父教的好,我这徒儿学的好,桃琴儿,你服不服气?”

宝鹿道:“爵爷,事不宜迟,你快随我回宝石王那处,教我那些姐妹攫取灵气的法门!”

形骸皱眉道:“我神道教的融融功与符华法概不外传,岂能说教就教?再说了,元灵愚鲁,又岂能立时学会?”

宝鹿大急,说道:“你若救了大伙儿性命,大伙儿感激你,说不定都嫁你做老婆了。”

形骸怒道:“我要这许多老婆有什么用?再说了,孟某岂是贪图美色之辈?”

宝鹿见形骸不听劝,不禁伤心掉泪,白雪儿于心不忍,道:“师父,那万仙派的神仙尚且有善心,你怎地连他都不如?你就当教给了我,然后我再转教给宝鹿妹妹如何?”

形骸被众人劝得无奈,暗忖:“袁蕴师尊,并非我泄露本门绝密,而是你那徒孙吃里扒外,逼我背叛师门。”本来海法神道教门人入门时必会发誓保守本门隐秘,但形骸当年立誓时做了手脚,不受誓约限制。他想了想,说道:“我若传了功夫,那些元灵都得投入我青虹派门下。这并非我趁人之危,而是折中处置。”

宝鹿笑道:“我不说了么?大伙儿做你妻妾都成,何况是徒儿?”

形骸道:“明明此事是我吃亏,怎地听你语气,倒似是你们受了委屈?”

宝鹿道:“咱们混沌鹿是稀世神兽,拜你为师,你赚得盆满钵满,为何还说自己吃亏?”

形骸道:“我乃正人君子、第一等严明庄重的宗师,如今闹得满门都是年轻妖雌灵,若传扬出去,岂不对我名声有损?”

白雪儿嘻嘻笑道:“那你唯有再接再厉,多收一百个男徒儿平衡阴阳啦。”连声催促,形骸长叹一声,随宝鹿、利歌、白雪儿、桃琴儿一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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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莫演苦情戏

恶枭凝视灰茫茫的天,天上,如秃鹫般的幽魂在云层中忽隐忽现,诡异飞舞,俯视凡间,似是好奇,似是怀念,似是怨恨,似是嫉妒。

但做鬼魂比做活尸强,鬼魂明白自己已死,而活尸知道自己未死。鬼魂渴望着虚假的热情,活尸追寻着渺茫的梦。鬼魂并无希望,而活尸却为了微弱的希望一百年、一千年的受煎熬与折磨。

鬼魂在阴间至少有家,活尸在凡间却永远不容于世,伪装为人,实则却是极易被拆穿的异类。

金色的阳光穿透乌云,照亮数处,有人逆转鸿钧逝水,似在布驱逐阴影境地的大阵。

恶枭想道:“是那孟行海?还是银眼儿?又或是他们联手了?这里究竟会怎样?会被鸿钧大阵夷为平地么?还是尸魃大阵吞没一切?”

他将双眼垂落,见到几棵如坟墓般阴森的枯树,其中一棵细小的枯树正朝自己走来。那并非枯树,而是饿女尸,她太过消瘦,光线阴暗,极易看错。

饿女尸道:“大人,有人在捣乱,妄图驱散阴影。”

恶枭摇头道:“捣乱又有何用?阵法早已生效,两者岂有关联?咱们无法更改他们的除灵阵,他们无法更改咱们的尸魃阵,大伙儿皆无法阻止鸿钧阵。”

饿女尸脸色模糊不清,她道:“尸魃阵何时真正出现?”

恶枭道:“恶枭觉得快了,快了。”

饿女尸道:“大人难道什么都不做么?”

恶枭道:“那人不来找恶枭,恶枭为何要去找他?若到了他的地盘,恶枭并无获胜把握。若他到了恶枭家中,他再也休想生离。”

饿女尸道:“大人,我可派人愿去杀他。”

恶枭缄默不语,并未答应,也并未阻止。饿女尸深深鞠躬,旋即远去。

恶枭伸出鹰爪,颤抖得抓紧胸口,似霎时陷入恐惧之中。他心道:“她会杀了银眼儿么?还是银眼儿会杀了她?银眼儿,银眼儿,那阵法当真要恶枭牺牲最心爱之人,恶枭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愿多想这事,觉得眼下还言之过早,但真到了那时,一切却又太晚了。

或许万物皆有命数,命运的丝线会将银眼儿带到恶枭面前,赐予他们一场了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待形骸等人离去,李银师走到河边,脱去衣衫,跃入水中,擦拭伤口。冰冷的水刺痛全身,连那药酒的酒劲也难掩盖。李银师痛的发颤,银眼如白色的火般闪烁,不由得咧嘴而笑。

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响,另一人落水。李银师知道是欧阳挡,回过头,见他脱了战甲,穿着战袍,走了过来。

欧阳挡目光柔和,笑道:“师师,我替你洗伤口。”

李银师摇头道:“不用,越擦越痛,我自己处置得了,旁人手脚不知轻重,只会弄疼了我。”

欧阳挡仍旧上前,握住李银师手掌,看他脸庞,又吻向李银师。李银师轻轻缩手,再度侧过脑袋,欧阳挡这一吻便落了空。

欧阳挡干笑道:“大伙儿又没在瞧,你害羞什么?”指着一块大石道:“咱们躲到那石头旁,我好好瞧瞧你。”

李银师冷笑道:“瞧我?怎生瞧法?你又不是郎中,是不是另有图谋?”

欧阳挡忙道:“我见你伤重,委实放心不下,绝无别的念头,只想照看你,陪着你。”

李银师跳上岸,穿上衣衫,运龙火功将衣物蒸干。欧阳挡与他朝夕相处,对他脾气了如指掌,知道他喜欢温存,可却从未被李银师拒绝这亲密举动,他急道:“师师,你为何如此如此躲我?”

李银师道:“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岂能想着儿女情长,柔情蜜意?”

欧阳挡更是纳闷,暗忖:“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忽然间,他心中一震:“他说话的语气宛如行海使节!是他教师师这般说的?”

他追上李银师,将他拉到僻静之处,李银师任他指引,并未抗拒,只是神态懒洋洋的,颇不耐烦。

欧阳挡道:“是是行海爵爷对你说了什么,对么?”

李银师忽然莞尔,面露笑容,道:“咱们确实谈过不少话,这小子可爱教训人,当真可气。他板着脸道:‘正人君子,身在大庭广众之下,岂能毫不避讳的大肆亲热,不守礼法?而放浪形骸、飞扬跋扈,又岂是我等高人所为?李兄弟,你今后还是收敛些为妙。’”

欧阳挡微觉不快,道:“这是我离落国习俗,是金眼神的教诲,他无权干涉。”

李银师点头道:“我也觉得他这话很是虚伪。但他又有道理:‘人非野兽,岂能毫无规矩?若不守礼,不知法,毫无廉耻,国将不国,家不成家,人非人,道无道’”

欧阳挡见李银师笑颜绽放,俏脸生辉,只得陪他干笑,又道:“你当真听他的话?”

李银师点头叹道:“我与他已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他又这般死板脾气,罢了,罢了,在他面前,咱们还是收敛些为好,免得惹他不快。”

欧阳挡身子一颤,暗想:“生死之交的朋友?”又道:“他是一外人,如何能管你我之间的事?再说了,他此刻又不在?”

李银师笑容消退,道:“他是不在,不过我当下没那亲热的心情。”

欧阳挡道:“我并非并非要与你亲热,只是关心你,你受伤这般重,我怕有什么隐患。”

李银师答道:“我喝了神仙的药酒,伤好的不慢,你不必操心,也不必管这管那。”

欧阳挡望着他苍白虚弱的面容,叹道:“师师,下一回你不必去了,由我跟随行海使节办事。我绝不忍心你在再受如此苦难,那那比我自己受伤更疼,更伤。”

李银师伤口一阵疼痛,不由得紧皱眉头,他本就不是脾气温和之人,听欧阳挡啰啰嗦嗦,纠缠不休,登时颇为恼恨,道:“我曾对你说了什么?我要你少管!就凭你那点功夫,到了外头,一会儿便死了。”

欧阳挡瞪目道:“难道在你心中,我竟如此无用?”

李银师极不耐烦,答道:“你除了莽撞蛮勇,横冲直撞,还有什么用?你若随行海兄同行,非但帮不上忙,他还得分心照顾你。”

欧阳挡气往上冲,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我比不上他?他难道处处强过我么?”

李银师反而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嘲笑之意,答道:“是啊,难道你还觉得你能胜过他?”实则在李银师心中,一直认为欧阳挡武功远逊自己,需得自己照看,但他平时绝不会将此言说出口。到了此时,欧阳挡颇有无理取闹之嫌,而李银师又是言行无忌、心直口快之人,遂随口说出心意。

欧阳挡身躯巨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半句话。

李银师又道:“行海兄博学多才,文武双全,却又毫无畏惧,舍生忘死。我与他相处久了,愈发觉得他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连我都自愧不如。大哥,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莫要拿自个儿去与他比较为妙。”

他每说一句,皆有如朝欧阳挡心口刺上一剑。欧阳挡神情痛苦,默然许久,终于苦涩说道:“你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李银师吃了一惊,反而大怒,道:“欧阳挡!你当我是那等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杂种么?”

欧阳挡颤声道:“但自从你与他出去之后,待我与以往处处处处不一样了。你不能对我说的话,却却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你将他夸上天去,却如此瞧不起我。”

李银师摇头道:“我当他是朋友,当你是是亲人。他说的话有道理,我自然听他的话。他身上的好处,你身上的缺陷,我难道说不得,比较不得?你要我一味奉承你么?我又岂是这样的人?”

欧阳挡垂首道:“是,你说得对,与他相比,我是一无是处。你我原不过是朋友,朋友相处久了,自也可以变作亲人。咱们当年也是共同患难,这才走到一块儿的,你还记得么?”

李银师伤势发作,不得不忍耐痛苦,而那酒劲又令他昏昏欲睡,他怒道:“你知道我最忍不了你什么?”

欧阳挡嘴唇哆嗦起来,不敢接口。

李银师声音冰冷,说道:“你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好生令人生厌。而孟行海他拿得起,放得下,干脆利落,行事果决。正因为此,他想去做什么,立刻就去做了,他四处奔走,试图拯救这与他毫无关联的解元城,甚至不惜豁出自己性命。你呢?你却龟缩在这地洞里头,缠着我,做些令人作呕的苦情戏码。”

欧阳挡道:“我起先想去,是你不让,是你让我守着旁人。”

李银师哈地笑了一声,道:“到头来,你还不是毫无主见,乖乖听我的话?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是你教训我,而不是我教训你!再说了,事到临头,你又守住白玉塔了么?”

欧阳挡终于勃然大怒,心中火气难以遏制,他大吼一声,一掌抓向李银师,李银师身子飘起,避开此掌,与欧阳挡相隔数丈。欧阳挡愣愣瞧着李银师,眼中又是悲苦,又是愤慨,又是害怕,又是愧疚。

李银师见他如此,自也不忍,但他心肠刚硬,不愿道歉,道:“你要杀我么?”

欧阳挡急道:“我绝不会”

李银师道:“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说罢一拂袖袍,转到一大石之后,如此欧阳挡再也瞧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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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露相非真人

形骸等人找到宝石王丧生之处,众元灵见宝鹿如约返回,皆欢呼雀跃,奔走相迎。形骸遇上这许多混沌鹿,暗暗称奇。他找到鸿钧逝水中枢所在,细细检查一番,深感侥幸:“这鸿钧逝水由于宝石王寄生缘故,竟未被阴影境地所染,就算我动手转化,应当也不会冒出鬼魂妖魔来扰我。”

遗鹿急道:“道术士,你快些教咱们。”

形骸道:“尔等元灵,心智未开,轻易如何能够学会?”众混沌鹿皆感焦躁,围着形骸大呼小叫。宝鹿大声道:“都别吵,大伙儿都拜这位爵爷为师!”

众元灵纷纷道:“为何要拜他为师?咱们才不要听他的话呢!”

宝鹿道:“只不过随便拜他一拜,敷衍敷衍他,这人其实很好骗的。”

众鹿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形骸啼笑皆非,斥道:“就算要敷衍我,又何必当着我面说?真当我好欺负么?”

宝鹿对他鞠躬道:“是啦,爵爷,是我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转过头,又朝众鹿眨眼。众鹿面带微笑,也朝宝鹿眨眼作答,被形骸瞧得明白,他知元灵心思淳朴,不似仙神那般精明,想要训斥,但料想定是对牛弹琴了。

众鹿当即向他磕头拜师,发誓效忠,但语气惫懒、嘻嘻哈哈,全未当真。形骸也并非当真想收混沌鹿为徒,只不过他性格死板,若不如此,总觉得有违教规,此刻见群鹿不以为然,自也不以为意。

他指着那中枢,简述符华法与融融功的诀窍,着重讲述符华法中与世间龙脉、混沌离水、鸿钧逝水相互感应,彼此获益的内家功夫。神道教一脉虽也借助龙脉真气施法,但讲究有借有还,互惠互利。通过龙脉增强自身真气,再借助自身真气反哺龙脉。当年众道术士通过那五行试炼,其中一关正是要凭借混沌离水之力,与其中元灵对抗。

说来也巧,众混沌鹿与这法门极合得来,快的只用了一个时辰便习练自如,慢的两个时辰后当即掌握。她们学会之后,围绕在那中枢周围,吸收灵气,补足损耗,不久精神大为好转。群鹿知道由此得救,皆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宝鹿笑道:“爵爷,你真不讲义气,有这般好功夫,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形骸摇头道:“此乃我神道教不传之秘,告诉你做什么?”

宝鹿嗔道:“我当时快要死啦,你难道不救我性命?”

形骸道:“那时我不是运功助你补气了么?”

宝鹿道:“我听旁人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分明就是小气。”

形骸长叹道:“你这元灵,居然对我这恩师引经据典,强词夺理,真是小人得志,沐猴而冠,拿着鸡毛当令箭”

群鹿感念恩情,围了上来,对形骸又搂又抱,神态亲热,形骸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才喝止住群鹿,道:“我传你们功夫,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雪中送炭的是这位利歌殿下,若非他杀了宝石王,你们焉能有今日?”

此言一出,利歌又被群鹿围住,又亲又舔,他连声苦笑,摆手道:“大伙儿还是去谢爵爷吧,我是跟着朝星大仙蒙混的。”

形骸又道:“诸位鹿贤徒,需记得运用这符华法时,切莫不可动用太过,每当获取灵气后,需用融融功固本培元,反过来助长龙脉气息,因此需勤修苦练,不可荒废,否则长久反受其害。”

群鹿齐声道:“是,师父!”她们从出生后就一直听宝石王号令,此刻虽得自由,但仍颇为顺服听话。

形骸命群鹿安静,又花了一个时辰冥想施法,将此处鸿钧逝水融入除灵大阵中,再施展指路为马的道法,招来骏马,向众鹿告辞而别,群鹿依依不舍,跟随数里地,方才放任他们离去。

归去途中,利歌问宝鹿道:“宝鹿,你不留下来与她们一起么?”

宝鹿摇头道:“利哥哥,咱们似乎结下契约一般,我想跟着你一辈子。”

利歌知道她心地纯洁,想到什么说什么,既然如此答复,那真是对自己依恋异常,心中感动不已。

白雪儿问道:“爵爷,咱们若夺回了白玉塔,就能将这阴影的诅咒赶走了,对么?”

形骸道:“不错。”

白雪儿柔声道:“你忙碌了好几天都不得休息,真是辛苦你啦。今后之事,当真能如此顺利么?”

形骸答道:“雪儿,我不来瞒你,这整件灾祸至今疑点重重,我也未能查明真相。我只知道这除灵大阵是咱们唯一希望,越早成功越好。”

白雪儿注视着他,又道:“先是阎安雪灾,又是解元瘟疫,师父,你说为何咱俩总是这般倒霉?”

形骸黯然道:“是我倒霉,连累了你,你莫要怪我。”

白雪儿心中一颤,急道:“怎么会?若我当初听你的话,就不会陷在这里啦。”

形骸摸了摸她柔滑的秀发,令白雪儿放心下来,他心想:“那麒麟海呢?声形岛呢?大草原呢?缘会呢?似乎我成为活尸之后,所到之处,必有祸患,是这些祸患追逐着我么?又或是我追逐着祸患?”

他问骸骨神,骸骨神似陷入沉眠,并无答复。

抵达河畔,众人完好,他不见李银师与欧阳挡,稍感担忧,找到河边上,见李银师睡得很熟,伤势约好了一半,但要痊愈仍需大半天。

这时,只听身后欧阳挡道:“行海使节,你有事找师师么?”

形骸转过身,见欧阳挡面有病容,一副萎靡的模样。他道:“欧阳将军,我想等李将军伤愈之后,再去白玉塔顶,此事越快越好。若不然,我总觉得前景不明,心中难安。”

欧阳挡道:“既然如此,我同使节同行如何?”

形骸知欧阳挡武功高强,龙火功至第五层左右,确是离落国中一等一的高手,但毕竟远不及李银师这般天赋罕见之人。他摇头道:“欧阳将军,你留下来守着他们。”

欧阳挡脸色极为难看,他大声道:“怎么,孟使节也以为我武功低微,难堪大用么?”

形骸道:“将军武功过人,但我此去不容有失。”

欧阳挡忽然紧紧抓住形骸肩膀,目光痛苦,几乎用哀求般的语气道:“我我求你,我求你了,带我去好不好?我就算死了,也必不辱使命,我我不能让师师瞧不起我。”

形骸见他如此,心中一凛,不知他与李银师之间发生何事。他道:“将军,我若布阵,只怕会激怒怨灵,引得敌人蜂拥而至,而我一个时辰之内决不能受扰,李将军他对此熟门熟路,比将军更为合适。”

欧阳挡单膝跪地,低头道:“行海使节,无论如何,请信我这一回。”

形骸见他跪下起誓,可见心意坚定,视死如归,不由得好生敬重,他道:“好,那就全靠将军神勇了。”

欧阳挡欣喜若狂,结结巴巴说道:“是,是,我绝不会失手,誓不辱命!”他看似不老,其实已是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此时却犹如初上阵的新兵一般激动。

形骸欲告知李银师此事,但欧阳挡慌忙阻止他,形骸暗想:“是了,此人畏妻如虎。”但李银师纵然看似阴柔,却并非欧阳挡妻子。形骸不明其中关系,但也不想明白。

两人告诉利歌、体由等人此事,利歌也甚是踊跃,想要助阵,但欧阳挡坚决不允,道:“殿下,我知道你武功不在我之下,但还是留守此处为好。”利歌心下权衡许久,终于怏怏答应。

随后欧阳挡领路,带形骸前往来时方向。但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是拜桃琴带着众人走过数条岔路,他已全然不记得了。

形骸见他犹豫,问道:“欧阳将军莫非迷路了?”

欧阳挡惭愧万分,道:“师师说的没错,我当真百无一用。”

形骸斥道:“事到如今,岂能动摇?若将军如此沮丧,咱们此行必败无疑。”

欧阳挡一凛,忙道:“使节教训的是。”

好在这溶洞中人迹罕至,形骸变出火光,照亮地面,众人经过的脚底泥印清晰可见。欧阳挡心下暗叫:“真是老天保佑!”

沿着脚印,寻路前进,两人跑了许久,见到那利百灵的祭祀平台,于是小心避过,到了一处死路。众人脚印由此而始,欧阳挡又大失所望,道:“就是这里,但那密门已被关上了,不知该如何开启”

形骸绕着脚印处转了数圈,口中念念有词,潜运功力,突然一指,空中出现那扇虚无缥缈的密门。欧阳挡喜道:“使节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道:“此术其实并不难,只要知道此处有密门,对我而言,只需伸手将门打开罢了。”

欧阳挡拔出巨剑战锤,一马当先冲出门去,前头出现四个披头散发的尖牙鬼,一回头,白目圆睁,露出尖锐牙齿,朝欧阳挡一扑,欧阳挡大喝一声,全力一招,一道劈山裂海的剑气随巨剑飞出,砰地一声,非但那四个尖牙鬼粉身碎骨,那剑气盘旋上身,所到之处,阶梯粉碎,血肉模糊,竟将塔中鬼怪杀死大半。

欧阳挡这才想起自己身怀朝星所赐的六道剑气,想不到竟神威至斯。

形骸也目睹此景,大吃一惊:“莫非欧阳将军扮猪吃虎,原来是真人不露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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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归隐田园间

欧阳挡信心大增,道:“使节,咱们上去!”

形骸见他这一剑断了立柱,坏了上层地板,楼梯损毁大半,惊叹之余,又道:“这招威力太强,莫要随意使动,这鸿钧逝水纵然牢固,未必不会倒塌。”

欧阳挡忙道:“是,是。”

两人施展轻功,跳跃攀爬上行。塔中尖牙鬼已所剩不多,零零星星的袭来,被两人轻易结果。

到了顶层,那雕像完好无损,形骸注视那雕像,手掌轻触,松了口气,道:“还好只是暂且关闭罢了,若要开启,只需半个时辰。”

欧阳挡忽然指着一处,道:“怪了,此处怎会有一扇门?”

形骸见一橱柜,被欧阳挡那一神剑波及,破开个窟窿,从中可见橱柜后有一扇密门。两人搬开那橱柜,推门而入,里头空气略微腐朽,但形骸与欧阳挡一入内,墙上张开数个小孔,外头新风涌入,似乎是机关导致。

此处是一间书房,两旁立架上是一捆捆密封卷轴,桌上铺着纸张,写了字,似是书信或笔记,欧阳挡拿起一封,见那印章,奇道:“是建功大师?他是祖庙的长老,利沁说他也是此地灾祸的罪魁祸首!”

形骸道:“其中定有重大线索,且让我看看他写了些什么?”

欧阳挡将纸铺开,形骸一目十行,得知这老僧钻研尖牙病,为之倾注心血,废寝忘食,他写道:“此病发人潜能,令人气力倍增,勇猛若狂,若能抑制这吃人念头,令其人恢复理智,则可令士兵更为勇猛强大。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也。”

欧阳挡怒道:“果然一切都是他在捣鬼!”

形骸见这老僧似一直以离落国蛮族为样品,钻研颇久,照他所说,在解元城中另有一位“同门师兄”,这同门师兄有一“尸窖”,他们将捉来的离落族人藏在里头,用各式各样的灵药法门试验,将成果一一记载下来。形骸叹道:“这建功大师与他的同党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欧阳挡捧起一卷轴,读了半晌,骇然道:“使节,你来看!”

形骸接过来细看,建功老僧记载:“升火月初三日,师兄前来,随行者还有一位年轻人,此人似有些疯疯癫癫,名叫川枭。”他心下一震,道:“川枭?莫非就是李将军的仇人?”

欧阳挡道:“是啊,原来这老贼与这贼人早就认识。”

形骸继续读道:“师兄说与这川枭探讨尖牙病之事,获益匪浅。川枭此人对世间诅咒、邪法、毒素、疾病造诣精湛,令人叹为观止。师兄得他相助,已将如何加速尖牙病发作之法想通。但咱们目的,乃是令这尖牙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且发病者神智清醒。并未发狂。光有这急速发病的法门,不过是百尺竿头第一步罢了。饶是如此,这也是前所未有的进展,委实值得庆贺。”

欧阳挡喊道:“一切都是这川枭在幕后作恶!”他念及李银师的大仇,心头涌出一个信念:“我要杀了这川枭,替师师报仇!他得知我为他办成此事,必会不再轻视,反而敬重于我。”

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更想亲手斩断李银师这段孽缘,因为他隐约觉得李银师仍深爱这川枭,远胜过爱着自己。

建功继续写道:“川枭则向师兄请教有关‘尸魃阵’的种种传闻,此阵太过凶险,而这川枭来路不明,师兄不愿相告。那川枭神色不满,令人生厌。我暗中嘱咐师兄小心提防此人,两人遂拜别而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哪天当去那‘归田居’探望师兄了。”

形骸沉吟片刻,道:“不知那归田居在何处?”

欧阳挡道:“我也不知道啊,使节想去那儿瞧瞧么?”

形骸道:“这场瘟疫背后,似乎与这尸魃阵息息相关。若那位‘师兄’家中有线索,便绝不容错失。”

欧阳挡握紧兵刃,想起那川枭或有可能在那儿,道:“好,我随使节同去!”

形骸点头道:“先办正事再说。”回到那雕像前,盘膝坐下,潜运放浪形骸功。欧阳挡看着形骸背影,举起长剑,愣了许久,暗暗叹息,转身防备周围。

过了片刻,空中一声尖啸,数个黑色影子凭空出现,飞向形骸。欧阳挡身上龙火高涨,一招“龙战于野”,将一众怨灵逼退。但怨灵迂回反复,盘旋疾行,时不时扑下,挥动爪牙狠抓。欧阳挡身经百战,此时沉得住气,招式稳健,手法很是精准,怨灵纵然狡猾,但欧阳挡不露半点缝隙,守得异常严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斗了一盏茶功夫,他杀了四、五个怨灵。但上空黑影越来越多,仿佛水中的黑鱼群般,欧阳挡心知不妙,使出那朝星剑气,刹那间,剑光飞舞,好似金蛇浮游,众怨灵厉声尖叫,被剑气一扫而光。

此招一出,众怨灵似乎感到害怕,暂且不再现身。欧阳挡擦了擦汗,笑了一声。

就在此刻,又有许多身影攀爬过来,来者眼珠雪白,牙尖嘴利,长发垂面,正是下方尖牙鬼。似乎欧阳挡与怨灵相斗,竟将这群妖怪吸引而至。

欧阳挡吃了一惊,左手巨剑,右手战锤,身躯塔立,如屏风般挡在形骸之前。尖牙鬼猛然一跃,长长的爪子挥舞着落下。欧阳挡的剑刃与锤子上燃起烈焰,如大旗般摇摆,随后巨剑一斩,战锤一砸,将靠近的尖牙鬼击毙。

但尖牙鬼源源不绝的跳落,欧阳挡使得是刚猛卓绝的功夫,又得四处奔波,防备各个方位,再杀了二十多个鬼怪,他大汗淋漓,呼吸有些粗重。而从下方爬上的尖牙鬼愈发密集,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宛如蚂蚁。

欧阳挡无可奈何,高声呼喊,再斩出两道剑神真气,这两剑对准两侧墙壁,只听轰轰两声炸响,剑气摧枯拉朽,将两面墙连同攀附的尖牙鬼一齐粉碎。这白玉塔顶层竟由此露天,四面再无壁障,但那些尖牙鬼再想要跳上来,也无处可以借力,局面一时大为好转。

他骂了一声,回头看形骸,倒也安然无恙。他不知过了多久,但料来已快完成。

蓦地有一人钻出地面,一斧子劈向形骸。欧阳挡大惊,不知此人是何来历,横剑一挡,嗡地一声,手臂酸麻,他看清来者是个脸色发青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大喊道:“碍事的杂碎!”斧子再度对准形骸,欧阳挡大急,战锤朝敌人脑袋砸去。年轻人将斧头一转,欧阳挡战锤脱手,飞落塔下,年轻人再一斧子砍向欧阳挡腹部。

欧阳挡暴喝一声,斩出朝星剑气,那剑气猛烈呼啸,将那年轻人吞噬,瞬间尸骨无存。

欧阳挡心想:“还有最后一剑。”一摸身侧,痛的浑身颤抖,已被那年轻人斧子斩伤。这年轻人武功与李银师相若,欧阳挡远不是他的对手,若那朝星剑气再慢了半拍,眼下欧阳挡已被开肠破肚了。

他思之骇然,又不明此人来历,只猜测道:“莫非是那川枭派来的?”撕下衣袖,将伤口紧紧绑住,少时,鲜血不再流出。

须臾间,明亮的金光从那雕像中发散开去,再度挥洒各处,贯通白玉塔上下。下方尖牙鬼哀声尖叫,脚步声“踏踏”连响,争抢着朝外逃窜。欧阳挡欢呼道:“使节,成了么?”

形骸收摄真气,睁开眼,见四周景象,深为震动,叹道:“将军,我当真有眼不识泰山,想不到将军神功登峰造极,更远在我之上。”

欧阳挡飘飘然的,心下大乐,也无意告知他这功夫不过是那位剑神暂且赐予,已然所剩无几,于是答道:“我这人突然开了窍,以往功夫可万万到不了这般地步。”

形骸道:“将军何必过谦?近期开窍,绝达不到这等惊天动地的境界。是了,欧阳将军知道李将军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不甘落后于你,因此故意示弱,讨好于他,对么?”

欧阳挡挠头道:“对,使节猜的半点不错。”

形骸叹道:“堂堂男儿,也当堂堂正正,欧阳将军身怀这般神勇,何须过谦隐瞒?我见李将军也是豪迈豁达之人,见你武艺高强,唯有加倍仰慕于你。”

欧阳挡笑得合不拢嘴,道:“使节教训的是,我将来必会告诉师师。”他腰侧受伤不轻,但为了逞强,也不让形骸知道。

形骸见欧阳挡身负这般武学,功力绝不逊色于圣莲女皇,一时竟不觉得此事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反而敬佩至极,心下希望大增,又道:“阵法已成,这阴影境地在三天后当被逐走。”

欧阳挡道:“那尖牙病呢?能不能因此治好?”

形骸手指对准地面,念念有词,施展请神之法,一眨眼功夫,两个人影缓缓现形,一人美貌尖牙,一人黑袍长须,正是尖牙病神何思与东方瘟疫神周备。

欧阳挡奇道:“这这两位又是何人?”

形骸道:“治病救人之人。”对何思道:“还请仙家坐于阵中,将治病之法传播全城。”又对周备说道:“她在这除灵大阵中极为安全,但周备兄还得照顾她些,若有意外,立时让我得知。”

两神点头答应,何思笑道:“道长妙法精湛,足以比肩天界妙境。”说罢在那雕像前坐下。

欧阳挡喜道:“什么时候能把大伙儿都治好了?”

形骸道:“此阵一成,一天之内,方圆十里者将会痊愈,再过三天,全城百姓将恢复如常。届时阴影境地与尖牙病状皆将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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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悔不该当初

欧阳挡心中激荡,欢喜无比,大声道:“太好了!使节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转世!”

形骸又道:“此事未完,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欧阳挡登时想起,道:“不错,还得去那归田居一趟。”

形骸做了请神手势,叱了一声,将解元城的疾病神请了过来,这老者见到上司都在,甚是恭敬,躬身道:“道长找小老儿何事?”

形骸道:“还请仙家引我前往城中一处归田居。”

疾病神不敢违逆,形骸再召来云孔雀,载着形骸与欧阳挡落地。此刻那解元除灵大阵向外扩散,尖牙鬼变得虚弱异常,伏地不起,仿佛冬眠一般。欧阳挡见了这神效,对形骸手段赞不绝口。

饶是如此,飞了一炷香功夫,离了除灵阵后,云孔雀支持不住,降落在地,形骸等改用步行。欧阳挡腹部伤口又痛又痒,流血不止,他痛的冷汗直流,但却硬撑着不露半点迹象。

形骸仍瞧出端倪,道:“将军,你受伤了?”

欧阳挡摆手道:“轻伤小事,算不得什么。”

形骸道:“在阴影境内,哪怕轻伤也非同小可。将军纵然功力通神,却万不可疏忽。”

欧阳挡无奈,解开甲胄,形骸看他伤口骇人,正要设法医治,但眨了眨眼,见那伤口自行收拢,愈合居然极快。形骸暗暗惊叹:“他功力深湛至极,体魄也随之剧变,此伤已然无碍了。”

欧阳挡觉得伤口麻痒,令他心浮气躁,用手去抓,形骸道:“越痒越临近痊愈,将军可置之不理。”

欧阳挡点头道:“好,好,我不抓,我我”喉咙“喀喀”几声,才结结巴巴说道:“赶赶路要紧。”

形骸见他模样有些古怪,但并未多想,况且周围尖牙鬼仍然活跃,不可掉以轻心,遂专心维持梦墨,悄然穿行。

欧阳挡伤势渐渐不痛,但那疼痛似乎化作了一条虫子,从他腹部出发,先到他手臂转了一圈,接着到了心脏、喉咙、眼睛、脑袋。那虫子所到之处便刺痒难忍。他张开嘴,想将那虫子吐出来,因而发出咳咳之声,然则每到此时,虫子便消失不见。

他心情生出奇异的变化,觉得周围万物皆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血色。血色散发出明亮的光,让一切有模糊与梦幻之感。他身躯轻飘飘的,仿佛喝醉了酒,管不住手脚,一会儿抓伤口,一会儿抓脑袋,一会儿凌空抓,一会儿又想伸向形骸。

到了这时,他急忙收敛心神,遏制冲动,他又觉得四肢充满力气,似乎服食了增长功力的灵丹妙药。他心想:“莫非是因为朝星大仙的剑气,令我脱胎换骨,武功当真变高了?”

想着想着,脚下突然无力,身子一软,靠在一堵墙上。形骸一惊,道:“将军,你怎么了?”

欧阳挡道:“我咳咳腿上没了力气咳咳咳咳。”他不断咳嗽,吐出口水,但却并没虫子的踪影。

形骸捏住他脉搏,探他真气,只觉这股真气强横猛烈,不可阻挡,于十二经脉间飞奔激流,形骸默想片刻,认为是运功出错征兆,道:“你先前施展过度,以至于有些走火,快些收敛心念,固本培元。”说罢手掌贴住他背心,徐徐运气相助。

欧阳挡口中干渴,腹中饥饿,莫名间害怕起来。他道:“爵爷,使节,你你不必替我疗伤,我自个儿有有法子。你已劳累多日而不得休息,快咳咳快些去那归田居。我独自留下就成。”

他所说其实不错,形骸接连作战,虽为活尸,损耗也是极大,若要助欧阳挡顺气,委实太过勉强,而欧阳挡身负盖世绝艺,想必自能复原。

念及于此,形骸找到路边一处结实小屋,见里头并无尖牙鬼,将门窗密闭,扶欧阳挡坐在床上。欧阳挡突然狠一伸手,抓住形骸手腕,死死不放。形骸奇道:“将军这是为何?”

欧阳挡颤声道:“我帮不上忙,真是该死,你千万别对师师说。”

形骸道:“将军这般勇敢,你已立下大功,实不必勉强,此行未必有什么的凶险,区区小事,你莫要忧虑。”

欧阳挡脸上隐隐渗出汗水,他笑道:“对了,你你会不会将我一剑断楼的事说给师师听?他多半不信,你可非得说的他相信不可。”

形骸心想:“你武功这般高,亲自演给他看不就成了?莫非你不愿向他炫耀么?”点头道:“我必会好好述说将军事迹。”

欧阳挡脑中一个个念头冒出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就仿佛交待遗言似的。他张大嘴巴,潸然泪下,道:“使节,你知不知道?师师他好生仰慕你。”

形骸顿时明白此人心生误会,断然道:“我与李将军乃是战友,岂有他意?李将军对你忠贞不二,你不可胡思乱想。我孟行海已有喜爱的女子,不会再对他人有任何念头。”

欧阳挡苦笑道:“师师他不一样,他有独特之处,我原先也喜欢女子,可遇到他之后,便渐渐迷上了他,再也不愿与他分开了。”

形骸神色变得淡漠起来,道:“本人岂是三心二意之辈?”

欧阳挡道:“可是可是我若死了,师师又该怎么办?孟使节,我求求你,你替我照顾师师,好不好?”

形骸喝道:“越来越荒唐了!阁下武功盖世,怎地心智如此杂乱?若再说这般荒谬言语,孟某可瞧你不起了!”

欧阳挡瞠目结舌,嘴里“啊啊“几声,难以听懂。形骸道:“将军,我去去就来。”说罢推门而出。他认定欧阳挡武功更胜自己,哪怕只剩一成功力,这儿的尖牙鬼也决计奈何他不得,而此人心生嫉妒,固执得不听劝解,形骸让他独自留下,也好清醒清醒。

好在那归田居已然不远,疾病神指明方向,形骸加快脚步,沿街道远去。

欧阳挡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眼睛眨啊眨,闪啊闪,于是四周变得不再黑暗,成了鲜艳的红色。他伸手抓自己的腿,觉得指甲不够尖,不够利,不够搔痒,于是盼着指甲再长得长一些。

他脑中突然浮现出许许多多过去的景象,一生的经历走马灯般流淌而过。不知怎地,他明白过来,知道这是自己仅存的人性让他拥有最后的美好时刻,让他与曾经的人与物道别。

即使那些不过是想象也好。

在梦境般的血色中,欧阳挡留意到战团勇士之间坐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他长得很俊秀,一双欧阳挡从未见到的银色眼眸。那眼眸射出冷光,打量四周的人,视若无睹,目空一切,欧阳挡却觉得这双眼中隐藏着无尽的悲伤,动人的故事。

欧阳挡就在那时被这少年吸引住了。

这少年替战团族人锻造兵器,手艺神妙,有人嘲笑他长得瘦弱,少年狠狠揍了那人,若不是欧阳挡阻止,那嘲讽者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欧阳挡说要重重罚他,少年并不反抗,眼中冷光汇聚在欧阳挡脸上,似在挑衅,又似在说:“任君处置,给我个痛快好了。”

欧阳挡免去了那刑罚,但勒令少年随他们战团一齐去九死一生的水下遗迹中寻宝。在探险时,树海国的敌人杀了过来,声称欧阳挡他们冒犯了树海国的圣地。欧阳挡奋力杀敌,但树海国人兵力十倍于他,其中又有高强的月舞者,他的部下很快死的一个不剩,他则被树海国擒住。

双方仇恨极深,欧阳挡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经受树海国那令人发指的酷刑。

李银师救了欧阳挡,带他跳入水中,一直潜入遗迹。在水下,树海国的人不是他俩的对手,再也不敢追来。

进入遗迹,来到岸上,欧阳挡向李银师道谢,李银师却答道:“你饶了我,我是来报恩的。”

他们都受了重伤,遗迹中有寒气,不得不相拥取暖。欧阳挡想着这一幕,心中雀跃,爱意渐浓,眼前的红色更浓了几分,似乎体内的血加剧流淌,让他的心跳动如狂。

他说自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了李银师的,但真是如此么?说不定是更早的时候,早在他们初遇时,他就渴望结识这少年。他本想与这少年结为义兄弟,可结果结果却大出所料。

纵然离落国信奉金眼神,但他与李银师之间的事也甚是稀罕。人们说他着了魔,被“银眼”迷住了魂,才会喜欢另一个男人。欧阳挡曾育有子女,父母尚在,他们全都反对此事,视欧阳挡与李银师为家族耻辱,拒不接纳两人。

欧阳挡曾为此痛苦,为此退缩,为此迷茫,为此大发雷霆。他向李银师挑事,试图激怒他,与他彻底了断,但李银师泰然处之,不以为喜,不以为悲,当欧阳挡需要他时,李银师总在欧阳挡身边。当欧阳挡无理取闹时,李银师又如幽灵般消失无踪。

他改变了欧阳挡,让欧阳挡变得温和,变得正直,变得豁达,变得开朗。他觉得与李银师在一块儿时,自己时时刻刻都沐浴光辉,心中再感受不到半点烦恼,于是他不再痛苦,不再退缩,不再迷茫,甚至都不怎么发火了。

他们立下了很多功劳,杀了许许多多树海国与阴影境地的敌人。他们成了离落国的英雄,旁人接纳了他俩,除了李银师心底小小的秘密,那个难言之隐,他们之间唯有幸福。

欧阳挡陷入深深的懊悔中,他懊悔为何在自己最后清醒的时刻,竟是与师师吵嘴呢?他为何心胸如此狭隘,竟非要惹师师生气?

李银师最后对他说的话是:“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

欧阳挡心中李银师最后的身影,是他隐没于大石之后,避开了欧阳挡。

他就此消失了。

如果能收回那些话,如果能重新来过,如果他当时并非嫉恨交加,如果他在聪明些、乖觉些

如果如果无数个如果,终究为时已晚。

由于无尽的悔恨,欧阳挡仰天悲鸣,但那声音已再不像人。

他眼中唯有红色,他头发变得长而杂乱,他的双眼翻白,他的指甲变长,他的牙锋锐的如同魔鬼的尖刺。

六十六 宫中一奇案

疾病神引形骸到一处大宅前,随即匆匆而走。形骸知道它颇不愿这疾病就此愈合,不由暗暗叹息。

大宅上一块匾额写道“归田居”,形骸步入其中,地上不少尖牙鬼尸首,皆身穿仆人服饰,气味腐臭。这宅子乍看之下平常无奇,家具寥寥,器物老旧,倒似是农家改建而成的。

形骸在宅子中到处翻找,见一立柱上有龙首灯,有些可疑,用力拉动,全无动静,他随即运冥火功,加重力气,龙首像竟转了个圈,随后屋中喀剌剌声响,墙上打开一处暗门。

形骸心想:“就是这里!”召出一火球,浮于半空中,照亮前路。

在其中走了几步,到了另一处屋子。这屋子凄惨无比,可怖至极,死去之人整整齐齐陈列各处,皆被浸泡在一个个水缸中,缸内是保存尸首的药水。尸首全无衣衫,男女各半,露出尖牙病征兆,而正中又有一张张平桌,也躺着死人。其中一桌上尸体异于旁人:此人是个老者,身躯被斩成多块后缝合起来,随后手变作鱼鳍,双足肿胀,犹如象腿一般。

形骸稍一查看,若有所思:“这老人定是被盗火徒所杀,死后被注入冥火,却未能复活过来,而成了坏形尸,随之那盗火徒彻底了结他性命。莫非他就是建功大师的师兄,也是这宅子的主人?”

角落中有一小椅子、小桌子,桌上放一本书,一壶酒,形骸见封面上写:“归田老人随记。”这书最近被人翻阅过,来人委实胆大妄为,竟在这怪尸横陈之处饶有兴致的看书。

他打开书册,自然而然翻到一页,想来是被翻看最多之处,上头写道:“我有一友,家中世代为仵作,可谓‘爱尸如命’,其人怪异之处,犹胜于我。此人于五年前犯了死罪,受断头之刑,同罪者另有七人。问官府罪名,曰:‘聚众行邪教之举’。我细细查问,得知此君召集众人,聚在家中,烹饪尸首而食。”

形骸读到此处,大感恶心,却又不禁好奇,继续读下去:“其行径莫非是因尖牙病潜伏导致?我等离落国民体内,应当皆有此疾隐患,此事唯有我与建功师弟知道,决不可泄露,否则恐慌散播,国将不国。然则兵虽不祥,国家不可或缺,建功师弟同那位大人皆认为需继续钻研此道,不可半途而废,若成,则普天之下,再无一国能与我离落国抗衡。

那位‘食尸君子’留有一女儿,其经历也惨绝人寰,令人思之骇然。官兵去捉拿‘食尸君子’众人时,那仁兄将女儿关在地窖里头,无意间紧闭铁门,一众官兵未能察觉,直到一月之后方才找到那地窖入口。

地窖之中,唯有死尸,那少女与死尸被关于暗中,足足一个月之久,她并未死去。谣言四起,说她当时以尸首为食存活,然则据在场官兵说,地下众尸完好无损。那少女纵然饿得形销骨立,却始终并未进食。她之所以活下来,乃是因为她龙火觉醒之故。

此女获救之后,因为龙火贵族,被送入王族,她美貌绝伦,震惊宫廷,虽然不祥,但仍令国主痴迷,若非她年芳十三,国主早娶她为妃了。宫中暗地里叫她‘饿女尸’。”

形骸心头一震:“听恶枭所言,缘会身边的那位帮凶也叫做‘饿女尸’,莫非与这书中所说的是同一人?那女子形貌惊悚,怎称得上美貌绝伦?不,不,无论人外貌如何美丽,一旦瘦的皮包骨头,皆无美感可言。可见容颜是假,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

书中又道:“然则这‘饿女尸’茶饭不思,越来越瘦,直至皮包骨头,宛如行走骷髅,国主纵然爱慕她,盼她长大,但到此地步,亦不敢接近此女。有一日,她失踪不见,众侍卫搜遍宫殿,不见其人。但不久后,在她宫外池水中找到另几具尸首,皆是伺候她的宫女,那些宫女被浸泡一年,面目全非,宫廷仵作剖开其宫女腹部,五脏六腑皆已被食尽。

原来这饿女尸昔日被困尸窖中,并非未食,她只吃内脏,故而从尸首外表看来绝无异状。而她用精妙手段缝合尸首,全不露半点踪迹。而她练有一门奇功,想瘦可瘦,想胖可胖,借此变化容貌,可以瞒过众人耳目。

她是龙火贵族,为何也会如此?莫非龙火贵族同样会发作尖牙病么?”

形骸不禁皮肤发寒,暗忖:“不会,不会,这饿女尸与缘会沆瀣一气,都是疯子。她们杀人吃人,并非受疾病掌控,她们天生便如同妖魔恶鬼一般。”

这段之后皆是些做学问的琐事,形骸稍稍翻页,又是关于这饿女尸之事:“我花了极大力气,找到那饿女尸,她倒也愿意留在我家中,我收她为徒,传她功夫,借她身躯,进一步探究尖牙病之特性。

果然如我所料,她形貌全是尖牙病迹象,即使胖瘦适宜,也妖异鬼魅,令人背脊发寒。然则她除了爱吃脏器之外,言行举止皆温婉可人,犹如大家闺秀一般,可见这尖牙病并非不可遏制。其人心智或有小小缺陷,然则瑕不掩瑜,我等欲借此疾壮大离落国,岂可畏首畏尾,因噎废食?”

形骸暗想:“这岂是小小缺陷?又怎能叫做‘瑕不掩瑜’?”

归田老人又记载道:“我又从那位大人口中听说了前国主利百灵的遭遇,于此更深信不疑。百灵国主越过城墙,率铁骑闯入阴影境地,后遭遇极其可怖的鬼魂,以至于全军覆没,但百灵国主却逃了回来,并未死去。只是他此去引发了尖牙病,面目全非,成了杀人喝血的强横妖魔。大人设法将其制住,施法困于白玉塔之下。百灵国主本就武艺了得,变作尖牙鬼后,功力更在龙火功第七层之上。可见这尖牙病诱发潜能,神效委实惊人!

这龙火贵族变尖牙鬼之事,样例太少,我唯有推断:若龙火贵族心神受莫大冲击,或是身上受了重伤,又长久置身于阴影境地之中,诅咒加深,逐渐诱发,则可一举突破界限,也成为尖牙恶鬼。若龙火贵族功力越强,尖牙病发作越是艰难,可一旦发作,其威力也愈发强悍,愈发难挡。

饿女尸幼年时一直与尸首为伴,加上被关在地窖中被饿得奄奄一息,由此潜力觉醒,成了奇异的尖牙鬼;百灵国主在阴影境地中遭遇强敌毒咒,伤势沉重,加上心思沮丧,引发病症,狂性大作。我虽只知此二例,但如此推论,却未必草率。”

再翻书页,见到:“川枭问我尸魃阵之事,此阵大凶,我不明此人底细,虽受其指点良多,但听建功师弟所言,不予理会。只是饿女尸对川枭甚是钦佩,两人常常交谈,饿女尸甚是顺服,瞧两人神态,宛如旧相识一般。我怀疑饿女尸当年之所以拜我为师,或许正是受了这川枭指使,来此刺探老夫?我需小心,小心,万不可泄露天机”

形骸猜想这归田老人正是丧身于川枭与饿女尸之手,随后川枭欲将其复苏为盗火徒,却未能成功。

这两人从归田老人口中逼问出了尸魃阵的秘密么?未必如此,饿女尸只怕早就得手。瞧归田老人死尸状况,此事发生在不久之前。但无论如何,尸魃阵、尖牙病与阴影境地关联紧密,或许叠加在一块儿,终于酿成这大祸。

他反复想道:“龙火贵族并非免疫尖牙病,黄旗等人之所以变得心狠手辣,正是此病显露端倪的迹象。”念及于此,他心头大震,一跃而起,抓住那书册,放入怀中,冲出大宅,直奔欧阳挡藏身处。

欧阳挡正在变化,神态、话语、动作,满是变异的征兆,形骸当时怎会如此粗心?为何未曾想到?

形骸原本深信龙火贵族不会患病。

形骸不知何思能不能治愈欧阳挡的尖牙病,他是龙火贵族,与凡人已绝非同类,他的症状非同小可,只怕

他来到那小屋旁,屋外静谧,空气低沉,门并无破损迹象,里头的人并未出来。

形骸屏住呼吸,凝功在身,慢慢靠近,他想起欧阳挡震撼鸿钧逝水的神通,不寒而栗,实不知他变作尖牙鬼后会到何等地步。

若如此,唯有骸骨神能够胜他。欧阳挡接连救过形骸多次,形骸必须拯救此人

忽然间,屋门碎裂,一道刚强绝伦的剑气击中形骸,形骸护体真气登时溃散,脑袋后仰,胸口开裂,筋骨折断,鲜血如潮般喷出。他连喊都喊不出来,撞破十余间屋子,轰地一声,摔在一根石柱上。

形骸呼吸艰难,痛的说不出话,身子僵直,只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空中的阴影宛如儿时的噩梦,笼罩在万物之上,挥之不去,难以逃脱。

有一人快步奔来,喉咙里“喀喀”作响,形骸勉强抬起头,看清那人面貌。那确是欧阳挡的脸,可眼珠、牙齿、利爪、长发与人迥异。

他是尖牙鬼,一个失去理智,又只怕强悍得无以复加的尖牙鬼。

欧阳挡更无犹豫,朝形骸跳了过来,张开血盆般的嘴,尖牙咬向形骸脑袋。

形骸自知并无胜机,却仍要勉力抵挡,他嘴中吐出丝线,汇聚成枪,朝欧阳挡吐了过去。这是他毕生功力汇聚的一击,他知道此举是负隅顽抗,如何能奈何得了这能比肩古神的强敌?

扑哧一声,那长枪洞穿了欧阳挡的脑袋,欧阳挡身子歪斜,一头栽倒,身子抽搐了两下,眼神恢复清醒。

他望着形骸,形骸也望着他。

欧阳挡嘴唇颤抖,似在说“谢谢”,随后他再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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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活尸露本貌

死一般的沉寂淹没了形骸,淹没了欧阳挡,淹没了一具具尸首,一座座废墟。

形骸见模糊的影子上下漂浮,来回游荡,天沉重而低落,乌云狰狞而庞大。他想象着幼年时的梦魇,麻木的心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阴影夹着静止而蚀骨的寒冷,渗入形骸身躯中,加剧他的伤势,令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中:形骸杀了太多的怨灵,它们恨形骸夺走他们在阳间的立足之地,它们如同平静的风暴,积蓄着力量,随时将汹涌而至。

形骸搬运真气,试图使出遁梦之法。当他遁入梦中,即使被人所杀,也能从旁人梦中逃脱,他当初正是运用此法,避开饿女尸那夺命一击。

他忽然想道:“也许在梦海深处,生与死是一回事?在梦中死去的人会在现实活着,而死也不过是生的另一形态而已。”

他瞪大眼睛,见自己伤口中涌出梦墨,但那梦墨微少琐碎,很快被阴暗与死亡的气息掩盖,就如同风暴中沉默的小舟一般。顷刻间,形骸脑中灵光一闪,回忆在脑中愈发清晰。他想起马炽烈被圣莲女皇所杀,魂魄被无形仙灵占据,居然死而复生!不错,不错,梦海与阴影境地或许并无不同!

形骸之前败在恶枭手下,正是受困于阴影之故,梦海败给了死亡,那并非是梦魇玄功被阴影境地克制,而是阴影的浪潮更大更强。

形骸又想起孟轻呓与自己被许多仙灵围攻,梦墨充斥各处,好似汪洋,连孟轻呓也处于下风,束手无策,那梦墨扭曲了现实么?又或是梦墨引来了梦境?

形骸心中顿悟,不再畏惧,他抬起左手,凝聚气息,血化作梦墨,梦墨变作一柄匕首,他将匕首一挥,空中破开一个小口子,五彩斑斓的梦倾泻而出,渲染了阴影,驱逐了黑暗,如茧一般披在形骸身上。众怨灵见状退缩害怕,飞入高空,形骸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安全了。

借助梦墨,他缝合伤口,接上断骨,过了片刻,那破口缓缓消失,形骸站起身,走向欧阳挡。

他死后仍是尖牙鬼的模样,形骸试图召魂,但却一无所获。形骸心中无奈,后悔不已。

欧阳挡救过形骸的命,若不是他,形骸无法安然抵达白玉塔,若不是他,形骸无法完成除灵大阵。但若不是他,眼下死的就是形骸。当时情形危急万分,欧阳挡神智已失,形骸身负重伤,形骸唯有全力自救,他原料不到自己能逃过一劫,更想不到为何在最后关头,欧阳挡功力竟如此低微?

莫非他尚有一丝清醒,故意让形骸杀了他么?如果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劈出那第一剑来?

又或者欧阳挡成了尖牙鬼后,反而变得孱弱无力?

此刻多想无益,这位为国为民、古道热肠的救命恩人已然死去。

被形骸亲手杀死。

形骸背起欧阳挡的尸首,走向白玉塔。

途中,忽听空中传来遥远的低语,那低语声极为沉痛、悲哀、疯狂、压抑,响亮的令人心惊,急促的让人头疼。它回荡在解元城上空,却如同摇摇欲坠的通天大山一般,不知何时将毁灭一切。

形骸抬头眺望,见一座黑色的石碑。那石碑没入云霄,高大无比,它是从何时出现的?形骸全无头绪。它是不是这阴影境地的幻觉?又或是更大灾难的征兆?

形骸无法理会,加快了脚步。

他回到那地下湖畔边上,李银师快步迎来,他见到欧阳挡,脸色苍白的如同死人,问道:“欧阳大哥!欧阳大哥怎么了?他受伤了么?”

形骸摇头道:“李将军,欧阳将军他死了。”他委实不知该如何措辞,将这噩耗委婉告知这位情绪激烈的战友,与其遮掩,不如直截了当。

刹那间,泪水充满李银师眼眸,如同水银珠子一般,他喉咙颤抖,怒道:“你说谎!不可能!”

他迟迟不接过欧阳挡的尸首,形骸也迟迟不交给他。利歌、白雪儿他们靠近此处,见这场景,皆露出惊骇悲伤的表情。

形骸僵硬的仿佛木雕,李银师颤抖的犹如残叶,形骸不开口,李银师也不开口。

许久,形骸将欧阳挡尸首缓缓放在地上,面部朝下,黑色的长发如一块黑布遮住了欧阳挡,成了那可怖的真相最后的屏障。

李银师眼泪流入嘴唇,眼眶红肿,神情绝望,凄惨得难以形容。这愤世嫉俗、悲恸至极的人行事处处出人意料,好像随时会碎裂的冰山,或是难以捉摸的海啸。

但他似乎在害怕什么,并不去碰欧阳挡的尸首,查看他此刻的模样。他不动,没人敢动,欧阳挡纵然深受大伙儿爱戴,但那是李银师的情郎,也唯有他有权处置。

形骸心想:“他、利歌、桃琴儿、体由大师,他们都是龙火贵族,也都是离落国人,他们都可能发病。”

李银师突然发疯般的大笑,笑声声嘶力竭,他捂住肚子,笑弯了腰,喊道:“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哈哈!哈哈!”

形骸不明白这话有何深意,他如何能知道这是他们两人间最后的对话?

笑了半晌,李银师擦去满脸眼泪,终于走上前,俯下身子,靠近欧阳挡脸庞。尸首面朝下,那是对死者莫大的不敬,按理而言,李银师当为形骸此举大发雷霆,但他并没有。形骸不禁认为他或许预料到了一些隐秘。

李银师愣了半晌,摇了摇头,道:“他死后的表情定然难看,我不看了,我只记得他活着时那张傻脸就好。”

形骸道:“那就立刻将欧阳将军火葬。”

哪怕形骸已死过数次,他仍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更不擅长欺骗伪装。众人目光惊异,都察觉形骸似在隐瞒实情。

李银师站起身,道:“他怎么死的?”

形骸心想:“若告诉他实情,只会令形势恶化。李将军没准会杀我。我就说就说他力战群妖而亡”

李银师又大声问道:“怎么死的?”

形骸道:“是被我所杀。”

众人大骇,惊呼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雪儿惨声道:“师父,你糊涂了么?为何骗大伙儿!”

利歌道:“欧阳将军与使节都是好人,绝不会自相残杀!”

李银师冷冷看着形骸,形骸熟悉他这目光,在李银师杀得兴起时,这双银眸紧盯之人,立时就会惨死在他银刃之下。

形骸答道:“我是迫于无奈。”

李银师道:“莫非是他要杀你,所以你才杀他?”

形骸点头道:“欧阳将军中了敌人邪法,忽然心神大乱,非杀我不可,我无可奈何,唯有出手抵挡。”

李银师咬牙道:“你武功胜他十倍,要胜他而不伤他,实有无数法门。”

形骸道:“欧阳将军武功神勇,远胜于我,我实是走投无路。他一剑几乎将白玉塔斩成两半,他一直一直隐藏了功夫”

李银师手垂落下去,如抚摸宠物般触碰他腰间长剑,他侧着脑袋,惨然笑道:“你是说,欧阳大哥骗过了所有人,只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暗算于你?”

形骸在无法隐瞒,他将欧阳挡身子翻了过来,拨开他额头的乱发,露出那张凶残暴虐的脸。众人一见,心胆俱裂,大声喊道:“尖牙鬼?”

形骸注视欧阳挡面容,神情愧疚,他道:“不错,李将军变作了尖牙鬼,他临终之前或许压制住了邪念,露出破绽,让我有杀他的机会。他要我告诉你:他一剑斩断了白玉塔,杀死成百上千的尖牙鬼,他是我生平见过武功最高的人之一。李将军,他爱你极深,你是他世上最亲的人”

桃琴儿道:“使节,欧阳将军蒙那位朝星大仙赐了六道神剑真气,才能有那等能耐。”

形骸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李银师的泪又再度泛滥,他捂住嘴,哭的梨花带雨,如同女子。形骸道:“除灵大阵已成,解元城三日之内当可诅咒尽消。但外头另有剧变,我得出去瞧瞧。诸位千万莫要离开这里,而那罪魁祸首恶枭仍留在城中”

李银师突然拔剑在手,朝自己的咽喉刺去,形骸急道:“不可!”说话间召来右手,全力一拿,握紧李银师手掌,握住那锋锐剑刃,霎时鲜血淋漓。

李银师怒道:“放手!是我出言无情,害他惨死!我早就说过,他若死了,我会随他而去!你给我放开了!”

形骸道:“带他外出的人是我,被他搭救的人是我,杀他的人是我,错全在我!你何必自寻短见?”

李银师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欢畅,十分张狂,十分迷醉,十分诡异,忽然间,他道:“不错!”手一转,那一剑又刺向形骸。形骸先前受伤太重,双手不便,而为救下李银师,胸前毫无防备,门户洞开,加上李银师这一剑去势太快,瞬息间已近在咫尺。众人见这等变故,无不魂飞魄散。

此刻,李银师浑身巨震,他见形骸容貌逐渐变化,肤色发青,双目血红,浮起一片霜白,成了一具活尸模样,这模样令他倍感熟悉,倍感亲切,又倍感恐慌,倍感惊骇。

形骸运功过度,顷刻间露出盗火徒真容,而这真容恰与当年川枭颇为相似,李银师登时神魂震撼,:///11_11202/

六十八 幽灵在狂舞

李银师低声笑道:“原来你与与他一样,你一直与他是一伙的?”

形骸立刻压下冥火,面貌复原,急道:“李将军,你误会了!”

李银师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什么至交好友,什么同生共死,难怪你对川枭习性所知不少,难怪难怪你要杀欧阳大哥。”

形骸道:“我将此事瞒你,正是怕你误解,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李银师大笑一声,迈步飞奔出去,形骸一时虚弱,竟拦不住他。

利歌等人赶上来,喊道:“李将军,你去哪儿?”但李银师不答,霎时不见踪影。

形骸强打精神,道:“你们千万莫要离开,如今外头更为奇异,就算龙火贵族也难逃尖牙病了。”

众人大惊失色,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事态加剧,我非带李将军回来不可!”

白雪儿道:“师父你你不可莽撞,我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就像那时的神荼一样。”

形骸点了点头,心想:“这种种异象确实非同小可。”展开身法,赶往密门处。

因除灵大阵已成,塔中已然安全,他并未关闭那密门,李银师由此外出。形骸来到塔外,刚想找寻,就听到东面方向李银师喊道:“川枭!川枭!你出来!我未死,你未亡!咱们的仇便不算完!”

他呼喊传到空中,与那亿万冤魂的吟唱声融合为一,就如往水中扔入一颗石子,只掀起轻微的涟漪。

形骸提气赶路,空中下起绵绵细雨,加重了阴冷,天地间更加昏暗,更加抑郁。云云汇集而成雨,除灵大阵与阴影境地碰撞交锋,也召来了这场冷雨。

形骸见到李银师修长的身躯矗立在阴雨下,脑袋仰着,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战袍已然湿透,靴子踩在积水之中。他缓慢悠长的喘息,偶然间,银光从长发中闪烁,除此之外,看不清他表情如何。

这雨淅淅沥沥,但沉重的令人难以忍受,宛如幽灵悄悄抚摸着人的身躯,觊觎着人的魂魄,憎恨着人的生存,赐予人仇恨与怒火。

幽灵不冷漠,幽灵很热情,幽灵不甘于死亡,幽灵渴望活着,幽灵有太多懊悔,幽灵有太多怀念,幽灵跳着奇怪的舞,唱着奇怪的歌,幽灵们制造了自己的太阳,向自己的君王祈祷吟诵。

李银师道:“可惜,我本想先杀了川枭,再杀了你。”

形骸心中一宽:“他并未变作尖牙鬼。”

至少现在没有。

形骸道:“李将军,我会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我与川枭,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活尸,这样的盗火徒,我为何会变得如此,我会向你解释明白。我并非川枭的帮凶、同伙,我只想救你。”

李银师道:“我无需任何人拯救。”

形骸道:“你需要,欧阳将军将你托付给我,他为人光明磊落、古道热肠,乃是一代大侠,又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辜负他。”

李银师笑了起来,雨水如百道小溪,淌过他的脸颊,让他仿佛在流泪。

但一个大笑的人是不会流泪的,一个悲伤的人是不会大笑的。

除非那人疯了。

李银师嘲弄道:“你杀了他,然后说不会辜负他?”

形骸道:“若我另有选择,我不会杀他,但当我别无选择时,哪怕事态重复十遍,我仍会刺出那一击。他已沦为妖魔,我无法拯救他,唯有助他解脱。但你仍有救,你尚未变成尖牙鬼。”

李银师道:“龙火贵族是不会变作尖牙鬼的。”

形骸道:“你也瞧见了欧阳将军的”

李银师声音低柔而果断,他道:“我什么都没瞧见,我只知道你杀了他,孟行海,有些时候,咱们将世事想的太复杂,其实也可以变得极为简单。”

简单而致命。

李银师的剑慢慢出鞘,剑刃与鞘壁摩擦,尖锐的鸣响刺入耳膜,就仿佛这剑过往一次次直达敌人心脏一般。

雨洗去了地上的血,似乎幽灵们为两人准备空地,好让两人发泄仇恨,拼搏仇杀。

幽灵们喜欢仇恨,仇恨本身或许对他们而言已无所谓了,但那让他们想起生存时的激情。

形骸心想:“多说无益,速战速决,将他制住后带回去。”

是啊,世事本不必那般艰难,大部分时候,口舌不如刀剑管用。

尤其是此刻,尤其是在这阴影的境地,尤其是万千幽灵围观之下,尤其是爱恨情仇已无法用言语化解的时候。

那就动手吧。

冥虎剑现于形骸左手,他梦境中的右手出现在身侧。李银师朝形骸冲来,剑若银光,笼罩形骸多处要害。

形骸望着雨,望着剑,望着李银师,望着他的银眼。雨映照出剑,剑映照出雨,形骸的眼映照出李银师,李银师的眼映照着形骸。

冥虎剑嘶吼,将李银师的长剑斩断,李银师往前一扑,足踏水池,哗哗作响。

强者生存,世事简单的很。

李银师看了看断剑,露出微笑,手腕一振,劈出数十道银色剑芒,剑芒盘旋、交织、飞舞、雨落,从各个方位直击形骸。

形骸右手虚张,左手冥虎剑横前,转动一圈,剑芒一齐消失了,形骸再将冥虎剑一指,银色的光划破雨幕,飞向李银师,李银师当即腾空而起,声音晃动,躲过反击,躲入废墟与瓦砾之间,他的气息与声响彻底消失。

形骸在雨中找寻那银色的身影,银色的眼眸,他见到的唯有破败,唯有荒芜,唯有幽灵,唯有细雨

突然间,李银师从形骸背后出现,浑身银光缠绕,扑向形骸,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利刃,快速无伦,无坚不摧。他的剑断了,但那又怎样?他已与剑融为一体,剑虽残,但剑意却更为锋锐,更为凌厉。

形骸身影虚幻,避过这一招,右手抓向李银师背心灵台穴,但李银师如舞蹈一般转过身,百道银光绕着他身躯优雅漂浮,撕咬靠近的敌人。形骸只得缩手,李银师跳起身,足尖连踢,剑气随之纵横,被形骸冥虎剑严密守住。

他们分开,各自退后数步,激起地上的泥浆,在雨帘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李银师一闪身,再度躲藏起来,那雨是他的盟友,掩盖他的行踪,正面相斗,他敌不过形骸,但他又何须正面相斗?

他是一柄杀人的剑,简单而致命,能够杀人,便已足够。

他潜伏,他等待,他听着雨声,他嗅着形骸的气味儿,他与形骸喝过酒,交过心,杀过敌人,他们是战友,也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也许欧阳挡说得对,形骸身上有吸引李银师的地方。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李银师喜欢形骸,想背着欧阳挡做一些事,想诱惑这冷漠之人违背自己的信条,想看着他纠结与困惑,想体会那偷情的快乐与新鲜的情爱。

因为欧阳挡死了,所以李银师是不可饶恕的,形骸是不可饶恕的,川枭是不可饶恕的,他们都得死。

哪怕李银师残了,哪怕李银师的剑断了,哪怕形骸真是无辜的,哪怕川枭并不在此处,李银师都要奋战,都要厮杀。他是在无理取闹吗?不错,不错,他正要无理取闹,他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唯一能包容他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他无法无天,所以他歇斯底里,所以他寻求死斗,只求死亡能洗清这罪孽,解开这纠葛!

李银师观察形骸的呼吸,观察他的站姿,观察他的节拍,观察他的心思,形骸没有破绽,即使有,也非凡人所能抓住,唯有李银师可以,他确信自己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雨滴落下一寸,形骸眨了眨眼,他的眉毛显露出凄凉与黯然,他似乎要开口劝告李银师收手,他的心动摇了。

心是人的根本,心有动荡,招式必会犹豫。

雨又降落了半寸,李银师已离形骸不过咫尺之遥,他浑身的银光化作飞刃,刺向形骸浑身要害,而他的手上更是索命的尖刀,指向形骸的心脏。

但下一个瞬间,形骸长出无数双手臂,将银光一并收了,冥虎剑杀意张扬,斩断李银师的双手,再一剑刺入李银师的腹部。

李银师“啊”地一声,忽然明白形骸的犹疑并非动摇,而是下杀手前的悲,但他克服了悲伤,因而这一剑无可匹敌。

正如好剑需要好的剑鞘,由悲伤蜕变出的杀意才真正能杀尽万物,这正是酝酿剑意的妙法,这正是平剑的真诀。

但形骸手一转,金光如雨,将李银师缠绕,李银师的断臂再度接续,他腹部的伤口转眼愈合,形骸复又凄然的望着李银师。

李银师死不了,但他的伤仍很重,他已无法胜过形骸,从一开始他就全无机会。

李银师明白形骸想救自己,而自己却想杀了形骸,为何想杀人者敌不过想救人者?真是荒唐,荒唐极了。

或许是他的功夫更高?又或许是他的剑上有欧阳挡的托付与祝福?他的剑沉重的仿佛山,而李银师的剑轻柔的犹如羽毛。天上的幽灵似乎在欢笑庆贺,他们或许并无恶意,因为他们也曾是生者,他们对活着的人仍抱有善意

又或许是李银师终于被形骸打动?他的心境不一样,这世道也变得没那么险恶。

李银师手按着伤处,一步步退开,淋着雨,靠着雨打湿的墙。

形骸道:“李将军,回去吧,再留在此处,真要得病了。”

李银师听他语气像是在管教不听话的小孩,将尖牙病说的有如伤风感冒,不禁笑了起来,道:“我动不了,这可都怨你,你得背我走。”

形骸叹了口气,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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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旧人相拥去

形骸走向李银师,李银师凝视形骸,眼中已无杀意,但另有莫名的情绪,犹如野兽般望来,却让形骸瞧着别扭。

李银师道:“你为何怕我?该是我怕你才对。你是不是心中有鬼了?”

形骸皱眉道:“此地甚是不太平,我总担心”

李银师笑道:“顾左右而言他,孟行海啊孟行海,你怯怯戚戚,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了?”

形骸毛骨悚然,倒吸凉气,喝道:“李将军,我视你为友,你胡说什么?”

李银师道:“欧阳大哥原先也这般想,到头来呢?”说到此处,几乎被巨大的悲痛窒息,再无心思开玩笑。

突然间,空中有物飞来,发出尖鸣之声。形骸转过身,冥虎剑转动如盾,那事物是一根根骨矛,被形骸接连削断,但骨矛却并无中断。

此时,李银师一声惊呼,被一人搂腰举起,他咬紧嘴唇,一道剑芒刺出,破开那人胸膛。李银师也顺势看清那人样貌,顷刻间,他心中怒气沸腾,激愤无比,嘶哑着喊道:“川枭!川枭!”

川枭眼神悲喜交加,令李银师心头一凛,川枭道:“银眼儿,恶枭听见你叫恶枭了。”

李银师见川枭胸口涌出黑血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恨此人入骨,再次见面后本想与他拼命,但此刻川枭受了重伤,李银师却悲从中来,怜悯尚且不及,他道:“我我刺你一剑,你为何不抵挡?”

川枭平静答道:“恶枭欠你的,自然要还你。”

李银师哭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形骸运展遁梦之法,形影虚闪,避开骨矛,直奔川枭,喝道:“放下他!”同时刺出冥虎剑芒。

川枭抬起右手,掌中刺出白骨,那白骨变作粉末,飘向形骸。形骸忽感到浑身麻痹,阴冷剧痛,身子摇晃着坠落。川枭手指一点,地面升起数十道骨刺,刺往形骸要害。形骸疾冲躲闪,但骨刺实在太快,扑地一声,刺入形骸肩骨,形骸“啊”地喊叫,流出些许绿色的血来,似已然中了剧毒。

李银师脸上变色,知形骸消耗过剧,带伤作战,敌不过这仇人。他把心一横,竖起手掌,再度劈出剑芒来。川枭中掌后身子一震,一捏李银师后颈,李银师登时晕了过去。

形骸挣脱骨刺,朝川枭打出数十道惊雷,川枭面前竖起一面骨墙,骨墙上尸骨伸出手,抵挡雷电,只听乒乒乓乓巨响,骨墙破口,但旋即又被骨头填补。

形骸见状,急忙绕开那骨墙,但川枭背上生出一对骨翼,振翅飞上了天。形骸想朝他跳去,但双足一软,踉跄摔倒。

陡然间,又有骨矛朝形骸刺来,形骸变得形影重重,如笼在雾中,令骨矛全数落空。与此同时,只见一高大威武的老者拦在形骸与川枭之间,他双目如虎,微笑道:“大人先走,我杀了此人后再去找你。”

形骸身躯一分为三,三个身影冲向老者,老者丝毫不理这三人,掌中出现一巨大镰刀,一振一钩,击中空无一物之地,形骸现出形体,一声痛呼,被这老者刺中大腿,随后老者将形骸甩了出去,轰隆一声,摔入一座茅屋中。如此一耽搁,川枭与李银师已没入了云层。

老者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册,念道:“归田老人随记,你去过归田居,见过归田老弟了?“

形骸推开乱石,站起身来,道:“你认得归田老人?”

老者哈哈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逸致问我此事?”

形骸冷冷道:“死到临头的并非是我,我怕若不问,之后便再难知道实情。”

老者见他遍体鳞伤,微微一笑,神情从容,似乎形骸必死无疑,他不必挂怀胜负之数,于是答道:“老夫名叫木枯竭,多年之前,正是老夫让归田老弟与建功和尚得了启发,全身心钻研尖牙病的道理。”

形骸目光严厉,问道:“你就是此事的幕后之人?你为何要这么做?”

木枯竭双手捏拳,在胸前交叉,似做了个祷告手势,他道:“奉吾神旨意行事而已。”

形骸道:“你那神又是何人?”

木枯竭瞬间显得有些迟疑,勉强答道:“吾神圣名为拜登大帝,居于漆黑骨地之中。”

形骸回忆起金眼神所说,知道这拜登是离落国东北那巨大阴影境地中一个大魔头,与离落国仇恨极深,世代纷争不止。他道:“原来都是你一手策划,这尖牙病、这阴影、这尸魃阵,全都与你有关?你既然侍奉拜登,为何又为这恶枭效劳?”

木枯竭笑道:“吾神命我散布灾祸与死亡,使阴影吞并整个离落国,甚至更进一步占据东方全境。神明旨意如此,我自当无所不用其极。孟行海,只因吾神教诲,对临死之人不得隐瞒,故而我直言相告,如此一来,等你死后,你的魂魄将为我奴仆。”

形骸仍想问他尸魃阵之事,但木枯竭念了句悼词,大镰刀舞动成圈,朝形骸劈落。形骸朝后一退,镰刀击中大地,砰地一声,裂开个径长十丈的大口子。

木枯竭举起镰刀,再度砍落,但形骸左手长剑旋转,右掌一拂,那镰刀便万万落不下来。木枯竭不明所以,吹胡子瞪眼,左掌拍出一道掌风,那掌风混杂绿气,其中死灵呼吼,形骸往右一跃,掌风掠过一块巨石,将巨石腐蚀得千疮百孔。

木枯竭厉声道:“为何还要躲?世间有几人能躲得过死亡?”双掌连连拍出,掌风朝四处弥漫,所到之处皆被损毁侵蚀。

形骸心想:“他这是妖法,法力中蕴含剧毒。”打出飞火流星,但那掌风中湿气浓厚,连火焰也被掌风消了。形骸鼓足真气,施展北风巨人,刹那间寒风狂啸,霜冻如潮,木枯竭掌风一碰寒气,登时凝固。

木枯竭不料形骸这道法威力如此高强,心头不由一震,他再度抓住镰刀,见形骸缓步靠近,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左右张望,朝地上尖牙鬼尸首连挥,那些尸首发出哀嚎,纷纷站起,睁开眼,眼中有绿色的微光,一个个、一步步走向形骸。

形骸见此招与地狱无门相似,严阵以待,忽然间,这些僵尸加速奔跑,蹦蹦跳跳,长长的利爪狠狠抓来,形骸长剑劈出,斩中僵尸,但却只斩入半尺,冥虎剑被僵尸肌肉吸住,那僵尸厉声大吼,以更猛烈的速度袭至,形骸全力一拔,将长剑夺了回来,急速倒飞出去,脱出圈子,若再慢了片刻,已被众僵尸包围住。

形骸精疲力竭,大声喘气,瞧出这老者并非活尸,也非幽灵,而是活人,但似乎练过深厚的妖火功。刹那间,他心念一转,身子扭转,四肢如折断般支撑在地,姿势有如蜘蛛,身上燃起冥火,脸庞变作活尸。老者大声喊道:“你也是盗火徒?这是什么功夫?”

形骸全力运转放浪形骸功,冥火化作蛛丝,从他浑身毛孔发散开,蛛丝凝结在半空,黏住的是这世道的命运。他双手连抓,仿佛手足又多了一倍,顺着丝线绕行,身躯介于虚实之间,众僵尸凄厉呼喊,朝形骸扑咬过去,但却碰不到形骸分毫。

木枯竭大喊一声,将镰刀横着劈来,只听狂风大作,来势迅猛卓绝。形骸一抬手,十根手指如蜘蛛编织,快的几乎无形,弹指间,木枯竭身子已被重重丝线绑住,他惊骇万分,浑身绿火灼烧,却又立刻被形骸的丝线熄灭,随后吞噬。四周尖牙鬼僵尸皆受这木枯竭真气驱使,到了此时,木枯竭全力自保,再也顾不上群尸,僵尸陆续摔倒,再站不起来。

形骸感受那充沛的妖火汇入身躯,心情舒畅,木枯竭再度运功想要挣脱,但妖火越来越低微,直至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形骸一把揪住木枯竭胡子,喝道:“妖孽!如今你落在我孟行海伯爵手中,还不将罪孽如数招来?”

木枯竭脸色由惊恐变得平静,纵然衰弱,却显得凛然生威,他冷笑道:“罪孽?我有何罪孽?”

形骸严厉道:“散布瘟疫,引发浩劫,杀人无数,令得黑暗降临,这等罪孽不可饶恕,居然还敢嘴硬?”

木枯竭朗声笑道:“你知道的倒也清楚,既然如此,何须我再多说什么?给我个痛快,让我回去见神吧!”

形骸昂然道:“当真硬气,好,你要痛快,我给你痛快!有些事问你鬼魂更为容易。”

木枯竭登时骇然,想要求饶,但形骸口吐线枪,刺入此人额头,木枯竭当即毙命。

他一死,魂魄化作怨灵,直扑形骸,形骸手一扬,蛛丝缠身,又将怨灵困住。形骸见那怨灵神情似有些凄惨痛苦,微觉不忍:“我堂堂龙火贵族,秉持正义,为何要令此人死后也不太平?如此行事,比施加酷刑折磨俘虏更为不耻。”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又想:“此人本就卑劣,罪恶滔天,死不足惜,审他又怎样?便是要他神魂俱灭才好!”于是问道:“说!恶枭也替那拜登效命么?恶枭将李银师捉到哪儿去了?”

怨灵惨声道:“我我只替拜登办事,恶枭所为恰好和神之旨意,我我故而助他,恶枭与拜登大人并不相识。那李银师李银师被恶枭带着前往前往尸魃阵中枢了。”

形骸仰望天际,见那黑色的、幽冥的石碑处于乌云间,似在扰动黑暗的海洋。他心想:“那就是尸魃阵的中枢?”

七十 少女藏奥秘

形骸不知那盗火徒为何捉李银师,但料来有重大阴谋,顾不得伤势,赶往那石碑方向。途中他散播梦墨,瞒过一应尖牙鬼。他虽吸食了那木枯竭体内妖火,缓解了伤情,可越临近那石碑,便越感到压抑沉痛,伤口中似长满了蛆虫,扭动着、撕咬着,形骸望向伤口,却什么都未瞧见。

或许那虫子是无形的,虫子也能变作幽灵?

形骸管不了,他只是赶路。因妖火之故,他心中潜藏已久的常人情绪涌了出来,他焦虑而担忧,他愧疚而自责,他不明白这石碑象征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他寻求古神的智慧,但古神却不合时宜的沉睡着。

形骸只能靠自己。

川枭或许是将李银师当做祭品,此人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很可能李银师已然死了。即使未死,他身负重伤,又如此临近阴影境地深处,也许也许此刻状况比死了更可悲。

欧阳挡临死之前,将李银师托付给形骸,形骸对李银师自无半分情意,但他欠欧阳挡性命,唯有竭力报答,至少将李银师救下来,还了这份恩情。哪怕希望再如何渺茫,也不是形骸退缩的借口。他记得自己曾发过誓,这世道但有妖邪作乱,形骸就会奋不顾身的去追杀,去狩猎。无论他是活人也好,活尸也罢,那是骸骨神的道,也是形骸的道,他将不计个人安危,不计自身代价,不去想敌人如何古老,如何狡猾,如何神秘,如何可怖。

突然间,空中传来鸣叫,形骸见怨灵变作实体,飞扑下来,那怨灵披着一身极破烂的黑袍,高大得犹如杉树,轻快地犹如蝴蝶。

形骸劈出一道雷电,那怨灵中招后尖啸一声,继续向前,一掌打向形骸。形骸右手一挡,只觉一股腐朽之气渗透入体,它竟极为厉害,功力堪比欧阳挡。

形骸指尖丝线纷飞,将怨灵缠住,怨灵双目放光,喊道:“你终将归于湮灭,终将被虚无吞没!一切都将如此!”

它体内灵气近似冥火,形骸运转放浪形骸功,吸取它的功力,怨灵哀嚎起来,一点点枯萎僵直,最终化作紫色、明亮的石头。

形骸一震,心想:“这是紫翡翠么?”他伸手摸了摸,确实如此,且甚是精纯。

放浪形骸功能将幽灵锻造成紫翡翠?

他想起当年麒麟海上,自己的冥虎剑与沉折的苍龙剑皆是由一土地爷熔化铸造而成。

神几乎不会死去,但若真的死了,会化作星铁。幽灵同样不会死,一旦消亡,则会变作这紫翡翠么?

天与地、生与死,灵魂与心灵、生灵与死物,万物皆由真气构成,真气可化作万物,万物也可化为真气。

形骸霎时顿悟,他右手捧起那紫翡翠,心中闪过一念:“紫翡翠并非真正的翡翠,而是古书中记载的魂铁,因其中有魂魄残余,因而呈现紫色。”

那紫翡翠消散为真气,溶入形骸掌心。

就在此时,数十道黑气从天而降,直冲形骸脑袋,快如离弦之箭。形骸右掌一拨,真气化作紫翡翠,紫光绽放,犹如铜墙铁壁,众黑气当即绕道,落在一旁。形骸见这些鬼魂遍体漆黑,身形模糊,认得正是归墟妖。

众归墟妖虔诚念道:“旱魃,迷宫之主,引魂魄迷路走失,于走失中领悟虚无境界!”

形骸道:“何谓迷宫?”

众归墟妖道:“迷宫包围世界,迷宫潜藏坟墓,迷宫无处不在,迷宫无可破解。”说罢又朝形骸扑来。

形骸吐丝织网,刹那间将归墟妖缠住,但归墟妖力气极大,数目太多,又极为狂热,身躯乱动,凶狠挣扎,形骸这蛛网竟难以全数制住,他心想:“我这蛛网据说是天庭命运金轮的纺机之线,这些怨灵已死,难道竟超出命运之外,无法预测,无法掌控?”

只见一归墟妖冲向形骸,眼中闪光,似要控制形骸心魂。形骸索性让它得逞,待那归墟妖钻入形骸魂魄中,形骸运放浪形骸功,瞬间将其蚕食分解,它的心灵变作灵魂碎屑,碎屑又化作真气,融入形骸经脉中,他发现归墟妖死后竟变作黑铁。

万物皆以真气为根基,真气流淌,化作力道、灵魂、乃至命运,真气凝固、变作物质、空间、死亡。虚可化实,实可化虚,气可化物,物可化气。

形骸任由归墟妖袭来,与它们比拼意志,平剑剑诀也可用来防护精神,而归墟妖们皆陷入疯狂,看似嚣张跋扈、执着顽固,可其实心灵软弱麻木得很,此刻以心灵取胜,远比以武力取胜容易。

但归墟妖与幽灵越来越多,数目惊人,成千上万,势如天崩地裂,涌向形骸,形骸杀了百来个,纵然真气充沛,却也支持不住,转眼身心复又受伤。他施展梦魇玄功,想蒙混过去,但归墟妖看破此计,紧追不放。形骸难以抵挡,逃了一盏茶时间,再度陷入重围。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来到形骸身边,此人身上披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来者掀起轻纱一角,将形骸罩在其内。众怨灵登时缓下势头,茫然走了几步,纷纷绕道而行。

形骸去看来者,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约莫二十岁年纪,五官精致,面无粉黛,脸色苍白,一双眼通红得宛如血石,长发如黑色瀑布垂落。形骸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儿。

女子朝形骸竖起食指,遮住嘴唇,示意他莫要出声。形骸见到她嘴里犬牙突起,远长过凡人。形骸心想:“这轻纱又是何物?为何能瞒过归墟妖与怨灵?这女子又是谁?”

两人来到一座凉亭中,形骸察觉到此地灵气充足,心里一宽:“这鸿钧逝水竟完好无损?怨灵暂且不会来此。”

女子收起轻纱,道:“可以开口说话了。”

形骸听出那声音,心头一凛,道:“饿女尸?”

女子摇头道:“我叫辛瑞,饿女尸是旁人胡乱叫的。”

形骸心中警惕万分,拔剑在手,冷冷道:“你救我性命,但又有何诡计?”

辛瑞凝目看他半晌,道:“真打起来,我未必敌得过你,可你我原不必交手。”

形骸道:“你杀人吃人,更害死了数以万计的人,罪恶滔天。”

辛瑞摇头道:“我也是被川枭所骗,此事发展至今,远远超乎我预料之外。再说了,老虎狮子也杀人吃人,那是天性,自身也奈何不得。更何况我确实救了你,你难道不知感恩么?”

形骸迟疑片刻,还剑入鞘,道:“你给我从实招来!”

辛瑞冷笑道:“你若客客气气的问,我倒愿意开口,但你若这般傲慢审问,我立即扭头就走!”

形骸无奈,沉住气,低声道:“还请姑娘从头到尾,告知我此事来龙去脉。”

辛瑞叹了口气,道:“我与川枭他们走到一块儿,是因为一件事物。”

形骸道:“什么事物?”

辛瑞朝他眨了眨眼,抿嘴半晌,道:“断翼鹤诀,就像缘会一样。”

形骸瞪大双眼,直视辛瑞,眼中似有火在烧,手掌中再度伸出剑来。辛瑞露出微笑,道:“正如缘会所说,你这人当真暴躁易怒。”

形骸怒道:“缘会现在何处?”

辛瑞目光冷淡,并不答复,形骸稍稍冷静下来,道:“我激动失态,向你道歉,姑娘尽管说,我不再打岔。”

辛瑞道:“你去过归田居,已知道我的往事了?”

形骸想起那令人心寒的故事,低声叹息,点了点头。

辛瑞露出苦笑,又道:“那年,我被爹爹他们关在尸窖中,闻着尸首与药水混合的气味儿,因恐惧而觉醒,又因饥饿变作尖牙鬼,但就在我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见到紫色的仙鹤向我述说超乎常理的秘密。所以我纵然变作尖牙鬼,却未丧失理智。我知道该如何隐瞒自己,收敛那饥饿。也知道如何剖开尸体,只吃内脏,随后令尸首外表复原如常。”

形骸道:“但你杀了宫中无辜的宫女!”

辛瑞道:“你真是无知,那些宫女并非无辜,她们奉王后旨意,害死许多年轻的姑娘,碰巧也想杀我,岂非自食恶果?”

形骸不知她言下真伪,但此刻有求于她,唯有暂且置之不理。

辛瑞又道:“我吃不下寻常食物,吃了就会呕吐,只能吃人的脏腑,那是我罹患的恶疾,非如此不可。我忍耐这食欲,长年累月的不吃东西,但总有病发的时候。”

形骸道:“你可以设法医治!”

辛瑞道:“龙火者患上尖牙病是治不好的。”

形骸皱眉道:“你没试过,如何知道?”

辛瑞道:“你怎知我没试过?不然我为何去找归田老人?”

形骸望向亭外,顿了顿,道:“你去找归田老人时,早已与木枯竭、川枭见过面,你是为了打探尸魃阵的奥秘,当那秘密入手之后,你们就杀了他。”

辛瑞露出淡定、温婉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妖异鬼魅,就仿佛野兽像人一般微笑,令人颤栗。

她答道:“除此之外,我也是为了治病。归田老人所作所为祸国殃民,难道不该死么?他压根儿就不想治我的病,而是想将我症状重现于旁人身上,制造一个又一个怪物。”

七十一 痛中自有乐

形骸问道:“那尸魃阵究竟为何物?川枭为何要布下此阵?”

辛瑞道:“我听归田老人说:这尸魃阵是北方漆黑骨地中精华所在,又或者是阴气汇聚而成的巨大生灵。它自有意识,持续不断的在漆黑骨地中挪动。抵达尸魃阵中枢之人,能够得到极大的智慧,几乎能够心想事成。如果断翼鹤诀是零零碎碎的书页,那这尸魃阵就好比写书之人。”

形骸心想:“莫非尸魃阵与荼邪一样,皆是古神境界化作的灵体?”

神荼是冰雪界,尸魃阵则象征死亡。

形骸不敢妄断,只祈求千万不可如此,如若不然,除非借助骸骨神之力,他绝无驱逐这尸魃阵的可能。

辛瑞又道:“我与川枭千方百计想找这尸魃阵,但那又谈何容易?即使在漆黑骨地里,也无人知道尸魃阵的行踪。但归田老人这儿有一本极珍贵的古书,也唯有他能够读懂,我拜他为师,他钻研我的病症,我请教他关于尸魃阵之事,随后转述给川枭。咱们一点点读懂其中道理,一点点将尸魃阵召唤出来。”

形骸道:“当时遇上缘会,她动用了此阵。”

辛瑞叹道:“那阵法不全,只是尸魃阵零星的真气,可以加剧人心恶念。缘会她极为聪明,似乎与这尸魃阵相互吸引。若要召唤此阵,需要需要”

形骸问道:“极大的灾难?”

辛瑞点头道:“不错,极大的灾难。川枭原本绝非想在解元城召来此阵,而是在那座仙灵占据的河谷。听说那儿死了千人,加上血月时节之效,应当能使这尸魃阵出没。谁知解元城发生尖牙病瘟疫,令咱们阵脚大乱,也使得尸魃阵被诱至此地。而尸魃阵作祟,进一步使得尖牙病蔓延至全城,形成了新的阴影境地。”

形骸长叹一声,道:“诸因反复叠加,终于致使这一场浩劫。”

辛瑞道:“我本以为解元城已然无救,只一心一意想亲眼见到尸魃阵,得其传授,除去我身上这病,但后来我得知你所作所为,才知道这满城百姓尚能活命,我我被川枭骗了,唯有竭力弥补。”

形骸道:“川枭如何骗了你?”

辛瑞道:“他告诉我他心中愿望,是获取尸魃阵的智慧,找到他成为活人的法子。但不久前我才知道,他已改变了心意,只求将这解元城毁于一旦。”

形骸问道:“他如何能够办到?我已激活除灵大阵,乾坤正道始终将胜过任何邪法,解元城将缓缓恢复原状。”

辛瑞望向阴暗低沉的天,目光有几分畏惧,她道:“若整座解元城皆在阴影之中,倒也还好,但你布下除灵大阵后,龙脉似乎醒了过来,圣莲女皇一旦得到消息,以为解元城已然沦陷,便可通过天地鸿钧阵,将解元城一扫而空。即使并非如此,尸魃阵也能用无穷的怨灵将此城百姓屠戮殆尽。”

形骸浑身巨震,急忙思索辛瑞所言:“圣上只怕早已失踪,但她失踪之前,施展法术,令鸿钧大阵自行运转。此城并非被仙灵占据,鸿钧阵未必会发动,可这鸿钧阵乃是针对世间所有妖异灾祸对,鸿钧大阵之所以迟迟未毁灭解元,或许是解元祸乱仍未超出界限,但此刻尸魃阵已成,阴间的怨灵充斥全城,鸿钧大阵极有可能清除一切。它并非圣上,她尚能权衡轻重,对它而言,苍生连蝼蚁都不如。”

他大声道:“我该如何驱逐尸魃阵?”

辛瑞道:“需有两点,其一:此城中有制衡尸魃阵的除灵阵,此节已然满足。其二:你需杀死布阵召唤之人。”

形骸面对石碑方向,道:“川枭。”

辛瑞道:“正是。孟行海,我本已背叛川枭,但他对我有恩,我无法与他动手,况且我绝无法与他抗衡。”

形骸心想:“当年声形岛上,截源指引我挑战费兰曲师姐,其实他暗怀鬼胎,莫非这辛瑞也是如此?她想引我与川枭两败俱伤么?”

他注视辛瑞双眼,觉得她十分诚恳,目光毫无躲闪,唯有怜悯之意。

形骸没有犹豫的余地,他不知鸿钧天罚何时会降临,他唯有相信辛瑞。

他道:“多谢姑娘指点。”正要奔出,辛瑞将那紫纱交在形骸手中,道:“凭借此纱,怨灵瞧不出你是活人,不会动手杀你。”

形骸摇头道:“姑娘留着用吧,毕竟此地处处危机四伏。”说罢翻开手掌,掌心凝聚真气,刹那间魂铁如丝,也织成了一件紫纱。

辛瑞眼神诧异,道:“你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道:“除妖降魔,自要有除妖降魔的手段。”

辛瑞点头道:“川枭是个疯子,但因断翼鹤诀之故,神功匪夷所思,武艺举世难敌,你此去胜机委实渺茫。”

形骸道:“断翼鹤诀催人疯狂,他不是第一个,但领悟古神智慧之人,也非仅有他而已。”说罢他披上轻纱,浮空而去。

李银师睁大眼睛,望着石碑,他在石碑面前有如尘埃,而这石碑又如刺破苍穹的剑,显得狂妄而阴森,充满疯癫的恨意,邪气涌入李银师心头,令他感到自身渺小,因而产生了无力、绝望的恐惧。

川枭背对着李银师,面对着石碑,一动不动,已然过了许久。李银师双足双手被骨头锁住,无法逃脱,他大喊大叫,川枭始终不应。李银师压抑至极,终于哭出声来。

川枭柔声道:“银眼儿,你莫哭,很快便会结束了。”

李银师道:“你要杀就杀好了,我早在手上死过一次!”

川枭道:“但你此刻还活着。”

李银师咬牙道:“不错,不错,你是一切的主使,你是我的大仇人!我还活着,就非杀你不可!你有种便一刀杀了我,如若不然,你终究会死在我手上。”

川枭走向李银师,捏住李银师脸颊,李银师与他对视,那双眼曾是李银师疯狂爱慕过的,此刻仍有魔力,令李银师意志动摇。

他的爱就如同魔咒,刻在李银师的心灵深处,在他的身上烙印标签,让李银师爱的死去活来,爱的不顾一切。李银师试图让这爱变作炽热的、不灭的恨,爱有多强烈,恨便有多强烈,那恨意支撑着他活了下来,一直走到今天。

但此刻,他感到那恨意正点点滴滴的再度变为爱意。

李银师咬破舌头,吐出血水,正中川枭鼻梁,他骂道:“杀千刀的狗!”

他骂得很痛快,很干脆,他的恨又高涨了起来,他拒绝再度为此人沉迷。

他看见川枭也在哭,泪水打湿了他的嘴唇,那嘴唇往上翘,川枭在笑,一边哭,一边笑。

笑得人不会悲伤,悲伤的人不会笑。

除非那人是个疯子。

川枭道:“银眼儿,我曾经多么爱你,是你让我以为自己将接近为人,让我的生活充满希望。从没有人喜欢过我,我遭受的虐待与屈辱堆积如山,将我压的几乎崩溃,是你拯救了我,让我瞥见了为人的快乐。”

李银师道:“我当时太蠢,没瞧出你是人面兽心的”

川枭又道:“可我又该多么恨你哪!若不是你,我不会发疯,不会沦落,不会犯下这许多罪孽,不会再也无法回头。”

李银师怒道:“你天生罪恶,与我有什么关系?”

川枭轻声道:“我与你在一块儿,日子如此美满,真仿佛梦境一般。但我知道那如梦的日子也是虚假的,我的脸是冰冻的死尸,我的身躯其实半人半兽,被障眼法修缮过了。我运功压抑自己的诅咒,竭力不泄露半点,我小心翼翼的对待你,深怕引起你一点厌恶,因为到了那时,一切就都毁了,你会不可收拾的憎恶我,像每一个我曾善待的人那样背叛我。”

李银师浑身寒冷,毛发直竖,这盗火徒不再遏制诅咒,诅咒侵蚀了李银师的心,让他感受到了此人的卑劣与低下。

正如他所言,李银师当年怎会喜欢上他?

但那诅咒再度消退,川枭又变回了常人。

川枭道:“我如履薄冰,如坐针毡,我知道唯有自己尽快成为人,才能真正永远与你在一起,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每天梦醒时急切的找寻你,担心你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已离我而去。

我等啊等,尽管我感受到了爱,尽管两情相悦,尽管我虔诚的乞求上苍,但我始终是活尸,我始终散发着诅咒。那诅咒就如同我心脏处长着的瘤,我越是遮掩,它越是生长,我很痛苦,银眼儿,我当时的痛苦,你察觉到了吗?你没有,你与我吵嘴,你闹小性子,你无理取闹,你惹我生气,你带给我无尽的幸福,却又逐渐把我推入深渊里。

终于,我发疯了,我不惜一切手段,找寻变作人的手段。我勤快的分享冥火,制造其余盗火徒,造福造福死去的人,但那没用;我翻阅一切书籍,搜寻那些或许曾经是同胞变成的人,吃他们的心脏血肉,那也没用。与此同时,我还得瞒着你,躲过你的耳目,深怕你见证我的丑陋,那将是我彻底堕落的时刻。

你还是找来了,宿命般的,像是来处决我的,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盗火徒间古老的传说:只要杀死盗火徒深爱的人,以那人为祭品,或许能感动上苍,让盗火徒成为活人。

是啊,是啊,我深爱着你,我若能成为活人,将会永永远远等待你的转世归来,当你我重逢之后,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情,到了那时,咱们才能真真正正的相伴,直到时间的尽头。”

七十二 生死一场梦

李银师身躯颤抖,说不出话来,心中明白这恶人彻底疯了。

川枭目现温柔之色,道:“那一刻起,我才明白自己背负多大的罪,无论我曾经做过多少善事,皆及不上这罪恶,我自称为恶,从此以后,我活在世上,只做坏事,不管善行。”

李银师终于答道:“但我但我没死,我为何没死?”

川枭摇头道:“你问倒我了,或许龙火贵族强壮过人?或许是你命不该绝?或许是上苍保佑?又或许或许我不忍心杀你,在最后一刻偏离了要害?世事无绝对,风云也变幻无常。”

李银师张大嘴,又要喝骂,但川枭亲上了他的嘴唇,他用力轻微,可李银师无法抗拒。

良久,川枭道:“你活着很好,我错了,我不该伤你,我不明白她为何要我带你过来,但我会保护你,保护我的银眼儿。”

李银师颤声道:“她?她又是谁?是那骷髅女子么?你令全城遭殃,到底为了什么?”

川枭抬头望天,道:“你听见了么?它们在呼喊她的名字!旱魃,旱魃,那吟唱多么好听,多么神圣?”

李银师知听见空中凄惨悠长、绝望悲痛的呻吟声,那儿似有千千万万的幽魂,形骸说那是阴影境地的亡灵在呼喊。

川枭低下头来,道:“人性与人的灵魂,就像黄金一样,那是有限的,为数不多,极为珍贵。凡人拿到的多,咱们盗火徒就拿不到了。就仿佛宝刀宝剑,是需要争夺的,你明不明白?”

李银师道:“所以你害了我之后,又滥杀无辜?仍是为了令自己变化为人?”

川枭尖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道:“我聆听了断翼鹤诀!那紫鹤确确实实告诉我这法子!她说:召唤尸魃阵,杀更多的人。他们其中,有人夺了你的黄金,有人夺了你的宝物,有人占据了你的人性,总有一人将成为你灵魂升华的踏脚石。’这就如同武林中争权夺利一般,我不杀人,便永远得不到索求之物。你是光脚的,不必怕穿鞋的。”

李银师又道:“你该杀我才是!与旁人何干?只因你半途而废,未能彻底取我性命,才仍是这般低贱的活尸!才会越变越疯,甚至变得禽兽不如!”

川枭道:“我若不疯魔,如何能理解得了旱魃神?如何召唤得了尸魃阵?”他轻抚李银师秀发,注视他的双眼,语气变得宠爱万分,他道:“但无论我如何禽兽不如,如何疯狂着魔,我都不会再舍得害你分毫。”

李银师只觉心在上升,又不断下降,他心知川枭欲杀尽满城百姓,可却又为他深情所感动。李银师并非欧阳挡,他毕生遭遇令他对蛮狠的离落国暗怀怨恨,他所以保家卫国,也是因为欧阳挡的缘故。如今欧阳挡已死,李银师还在乎什么?

他扪心自问:若他能找回以往的爱,化解曾经的恨,哪怕离落国全数沦陷,又与他何干?

但他错了!关联可大得很!

这是欧阳挡舍命守护的地方,这是他愿意埋骨的大地,李银师与欧阳挡在此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这儿的人尊他们为英雄,接纳了他们,哪怕川枭真心实意,但李银师岂能就此沉沦?

川枭倏然沉寂,他直起身,转了半圈,面对下方,李银师回过头,见到漫天幽影之下,站着形骸。

黑石碑中的低吟不绝于耳,到了此处,空气压抑得唯有死人方能承受。亡者的灵气如万千条蛇,缠绕着川枭,令他显得与石碑一般庞大,同样震慑人心,凭借尸魃阵,凭借黑石碑,川枭真气浩瀚如海,无边无际,似乎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形骸朝前走,并无畏惧。

上一回,他见到如此强悍的盗火徒时,还是个孩子。面对亡人蒙,是塔木兹护送他逃离险境。

当时,塔木兹行将就木,他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但面对死亡,面对可怖的活尸,他何曾有过畏惧?

塔木兹将生的希望赐予了形骸,将生命的火种点燃,令它在形骸心中灼烧。形骸继承了塔木兹,继承了他的高贵、勇猛、狂热与正气,继承了他的悔恨、自责、潜伏与隐忍,无论他承不承认,无论他愿不愿意,他是骸骨神教的幸存者,也几乎是最后的信徒。因而他虽是活尸,但他并不疯狂而可悲,却骄傲而自豪,他并不以诅咒为苦,坚持着这条漫长的道路,无愧无悔的走下去,去拯救、去铲除,带来希望,传播火种。

一个活尸走向另一个活尸,一个盗火徒走向另一个盗火徒。他们都有些疯狂,但形骸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川枭并不知道。

形骸加快脚步,直至快如飞火,川枭开口,似要嘲笑形骸,但形骸一剑已至他头顶,川枭面前出现骨墙,骨墙上尖刺如浪,但形骸任由骨刺重伤了他,这一剑劈开了骨墙,砍中川枭肩膀,直至他腹部,划出一道致命的口子。

川枭惨叫一声,朝后退,形骸浑身浴血,继续追击,他如猿猴般蹦跳,动作无法预测,倏然间一剑横劈,川枭掌中取出一柄骨剑,招架形骸攻势,但形骸一转身,右手重重打在川枭胸膛,喀喀声响,川枭骨头断裂,形骸手掌则被骨刺穿透。

形骸丝毫不停,掌心打出一道惊雷,雷若天龙海蛇,卷住川枭,撕裂他的身躯,炙烤他的血肉,川枭浑身冒烟,遍体焦黑,跪倒在形骸面前。形骸长剑劈落,将川枭从头到尾一劈两半。

李银师“啊”地一声,心中大悲大骇,乱作一团,他自然知道川枭罪该万死,可见他如此,又不禁泪如泉涌。

形骸后退几步,将李银师身上骨索斩断,喊道:“快走!”

李银师道:“可是”

形骸道:“他还未死,立时就会”

话音未落,川枭一分为二,变作两个川枭,全都伤势轻微,几乎完好。他笑道:“你比上一次强上许多,若非尸魃阵,只怕不易对付。”

突然间,地面裂开,百道锋锐利爪袭向形骸,形骸抱起李银师,跃入空中。但那些骨刺疯狂生长,越来越高,眨眼间已如白骨森林,这百丈方圆的空地上已无立足之处。

形骸一个跟头,踩上一根骨刺尖头,骨刺削铁如泥,但形骸脚下闪着一圈金光,轻柔无比,心中也全不当一回事,于是稳稳站定,此招是他无心金猴拳的轻功心法,哪怕在刀山火海之中,也能泰然处之。

川枭走过白骨树木,叹道:“我无意伤银眼儿,你还是放下他好。莫非你想以他为质,要挟于我?”

李银师道:“孟将军,放我下去,你这样胜他不得。”

形骸点点头,放开李银师,李银师跳落在地,走到一旁,银眼中满是担忧。

他在担忧形骸?还是担忧川枭?形骸无从得知,更半点不想知情。

左边川枭张开手掌,聚拢石碑中的阴气,蓦然间变作个三十丈长的骨锁链,锁链上尖刺参差,凹凹凸凸,他一挥手,锁链有如一条白色巨蟒,咬向形骸。形骸单足而立,掌中现出金圈,一拳击出,砰地一声,将那锁链弹开,两边骨树被这锁链一碰,纷纷粉碎。形骸一跃而起,朝川枭跳来。

右边川枭一张嘴,吐出一道白烟,这招是他将体内的五毒之骨化作粉末,喷出体外,剧毒异常,无药可解。但形骸身子环抱成圈,身绕四个金球,金球旋转成环,破开毒雾,撞碎锁链,喀地一声,将右边川枭撞得粉身碎骨。

左边川枭拔出骨剑,刺向形骸,形骸一弹一扑,忽前却退,身子展开,右手手肘打在左边川枭腹部,随后一道金圈环绕那川枭,令川枭身躯洞穿,口吐鲜血,摔入骨林废墟里头。

形骸再跳上一根骨刺,俯视下方,见四个川枭站起身来,每一个依然安然无恙。

川枭奇道:“为何你这拳法令你坚不可摧,而我遍体硬骨却不堪一击?”

形骸道:“这是洪清猴王拳,凭借心中‘勇、善、忍、断’这四德,仲裁善恶,锄强扶弱,只因你身负罪孽,而我造福苍生,故而天道在我这一边,我若出拳,你无可抵挡,你若出招,难以伤我。”此招是他与星知和尚交手后领悟而得,只要形骸问心无愧,善大于恶,使用此法可令功力大增。

川枭冥想片刻,顷刻间形体剧变,密集骇人的骨刺穿破身躯,成了尖刺,那四个川枭皆急剧膨胀,变作数丈高的骨头魔怪。骨魔怪冲向形骸,骨中发出尖啸,催的人心中软弱不已,恐惧弥漫。

形骸运无心金猴拳,全不受扰,朝其中一巨怪跳去,踏上其肩,一拳将其脑袋轰裂。但这巨怪身上长出白骨,化作骨牢,困住形骸,其余三个骨魔挥拳打来,形骸立时身形虚无,悄然飘开。

但那三个骨魔配合得极为精准,算准形骸逃脱时机,骤然见打出冥火掌风,形骸使洪清猴王拳阻挡,但那三怪借助石碑阴气,掌风强烈,如山崩浪落,只听一声轻响,金圈碎裂,形骸背部剧痛,远远飞出,他心态乐观,身法灵巧,不受疼痛困苦,半空折转,落地后躲在一骨树之后。

李银师来到他身边,神色惊恐,道:“他为何能不断活转,而且越来越强?”

形骸道:“他借亡灵气息,身在此处,无可杀死。”

李银师急道:“那该怎么办?”

形骸低下头,想起塔木兹与亡人蒙一战,当时塔木兹必败无疑,但在最后时刻,他从梦海中召来了无形仙灵,逆转形势。

或许生死如梦。

形骸一咬牙,将李银师挡在身后,掌心凝聚梦墨,梦墨化作一柄长剑,他全力一劈,霎时空中裂开一道五彩斑斓,梦影万千的裂缝。裂缝之中可听见欢笑声、低语声,声音稚嫩喜悦,犹如万千幼童玩耍打闹着,好奇的窥探此处。

片刻后,海啸般的梦汹涌而出,梦境的海洋淹没了死亡的海滩。

七十三 一生好快活

形骸再让李银师爬上骨树,李银师朝下望去,见梦中混乱无序的灵气茫茫涌动,消磨死灵之气。实则这尸魃阵灵气之强,远胜过形骸引来的梦海,但尸魃阵覆盖全城数十里方圆,而梦海则聚集此处,一时占据上风。

川枭不明所以,四个魔怪发出掌力,威力有如山洪,但形骸潜运梦魇玄功,借助梦海,举掌还击,力道更是远胜,只听“轰隆轰隆”,四个魔怪中三者尽灰飞烟灭,剩余一者也被打的残破不堪。

那些倒地的骨魔怪并未复活,正是梦海压倒阴影之故。川枭厉声怒吼,身躯缩小,恢复原状,手持骨剑朝形骸袭来,形骸拔冥虎剑抵挡,川枭突然身子俯冲,落地后骨剑暴涨,长约三丈,往上一撩,形骸眼疾手快,将其架住,同时身躯前倾,一掌打向川枭额头。

川枭呼喝,骨剑上瞬间再长出数百道尖刺,好似这骨头成了花朵,一下子绽放开来,形骸疏忽间中了招,竟被刺成肉末血水。李银师大惊失色,喊道:“孟行海!”

但一转眼功夫,这梦境中出现三十个形骸身影,同时出剑。川枭挺直身子,高举双臂,大量骨刺涌出,但被形骸节节削断,川枭见状惊惶,奋力跳起,上空却又有一形骸挥剑一斩,川枭中剑后一晃,身体中骨骼变作骨牢,将这形骸囚禁,不料这形骸变作了火焰,熊熊燃烧,川枭满身烈火,痛的大叫,那些形骸又皆变作雷电,变作狂风,将川枭卷入。

川枭表情痛苦,异常苍白,显得极为狰狞,他蜷缩成团,突然扬手伸足,一声巨响,他身子炸裂,飞出无尽的骨头来,这尸骨铺天盖地,搅乱梦海,形骸被乱骨击中,遍体鳞伤,翻身落下。川枭重新出现在梦海之中,但他已再无半寸肌肤,只剩下一具活动的骸骨,在骸骨心脏处有一颗圆球,其中闪着微弱的冥火。

形骸身形一晃,冥虎剑直指那圆球,扑哧一声,将其穿透。

川枭双手握住形骸手腕,形骸感到一股凌厉之气钻入经脉,所到之处,剧痛难忍,他转目去看,见自己骨头急速变化,成了钩刺,穿透形骸的肌肤。形骸急使放浪形骸功抵抗这邪法,却不过稍稍缓解邪法进展。

形骸意识到川枭纵然疯狂,可其执念极端可怖,形骸心意坚定,却难以压倒此人。两人已到生死一线的关头,若川枭冥火先灭,形骸便能存活,而若形骸伤重不支,活下来的便是川枭。

忽然,李银师冲入梦海,手中长剑斩中川枭脖子,那头骨离体飞出,在地上滚出老远。形骸手中一轻,川枭冥火消失,身躯溃散,形骸身上流出大片鲜血,痛的几乎麻痹,但他知道自己终于赢了。

梦海仍不断外泄,形骸霎时想道:“鸿钧阵对仙灵最为忌惮,若此地梦海泛滥,立时会降下天灾。”顾不得劳累,转过身去,双手高举,运梦魇功填补那破洞。

李银师受梦海侵袭,肌肤腐蚀,发丝有些枯萎,但他只盯着川枭,这是他此生刻骨铭心的人,此刻终于被他亲手所杀,只剩下一个丑陋的、漆黑的头骨。他心中殊无喜悦,唯有难以倾诉的悲哀,他泪水簌簌而下,苦苦的忍耐,才未哭出声来。

他快步前行,将那头骨拾起,他看着这狰狞黑暗的事物,仿佛想从它身上看出些许情郎昔日的影子,但那头骨仅仅是头骨,令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宁,仿佛陈述着它昔日主人众多的罪行,以及无可理解的疯狂。

李银师此生无憾,他不愿再活下去。他曾向欧阳挡许过愿:当他杀了川枭之后,李银师愿永远陪着欧阳挡,将自己一生的遭遇毫无隐瞒的告诉这位恋人。现在呢?愿望实现,李银师言出必遵,他万念俱灰,可以追随欧阳挡去了。

他回头看着形骸的背影,在退潮的梦影中,显得如此可靠,十分动人。李银师心中泛起爱意,涌动着遗憾,他明白形骸的心思,了解他的为人,形骸不会变心,李银师也不会强求。

李银师是豁达随性的人,是逍遥自在的人,是看淡生死的人,是放浪形骸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终于可以放心的舍下阳间的一切。他和形骸一样,都坚定的走着自己坚持的路,他的路不及形骸那般崇高,但一样的曲折有趣。

他该如何死呢?他仍想着向形骸道别,但大丈夫行事果决,何必不干不脆,拖泥带水?他手中有剑,一剑下去,一闭眼,一痛心,一切就会结束。

上方的骨树摇晃起来,李银师抬起头,见到尖锐的骨枝遥遥晃晃,突然间,如大雨般落向他的头顶。

李银师笑了起来,凝视这白骨的雨,尖锐的刺,他眼神精准,瞧出至少有五根骨头会刺入自己的要害,三根在脑袋,两根在身躯,他不会活过下一个心跳。

真是心想事成。

砰砰几声响,李银师眼前出现白色的屏障,那是一面骨盾,骨盾挡开了致命的骨刺,李银师瞪大美丽的眼睛,目光转向怀中的头骨,那头骨眼中最后的冥火消散无踪,这仇敌用最后的真气救了他。

即使他已疯的无可理喻,但川枭没有说谎,他爱李银师,超越了生死,直至生命与时间的尽头。

李银师杀死了他最爱的人。

李银师再度落泪,泪珠一颗颗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划过他雪一般的肌肤。

渐渐的,那泪珠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又一点点变得浓稠,变得血红。

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尖牙,他松开长长的爪子,任由那头骨落地。

天上开始下雨了。

冰冷的大雨遮住了解元城,遮住了黑石碑,洗刷了污秽,洗刷了梦海,在大雨中,阴间的幽灵陆续隐形,天空依然阴沉,但已不再忧郁凄惨,也不再消耗人的活气,阳光和暖气再一次回到了这曾被诅咒的城市中。

形骸疲累的坐倒在地,一时站不起来,他知道李银师先前在哭泣,但这时却没了声音。

雨让人成了聋子,成了瞎子,但也宣告着灾难的离去,象征着生机与希望。

形骸大声道:“李将军,你做的对,杀得好,不必难过,你达成了欧阳将军的使命,你是解元城的大恩人!”

脚步声哗啦哗啦,踩过水塘,是李银师在转身,他本穿着靴子,但现在听来倒像是赤脚。他的脚指甲一定很长,长的划过青石板时,发出尖锐的声响。

这雨当真寒冷。

形骸站起身,在雨中,面对李银师,看清他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已是尖牙鬼。

形骸险些被压垮,心中悲声喊道:“为何会这样?”

李银师扑了过来,形骸脑袋一侧,他咬中形骸肩膀,往上一仰,扯掉形骸一大块肉,鲜血喷涌。形骸连喊都不想喊,一时更想不起抗拒。

李银师的尖爪刺向形骸咽喉,咔嚓一声,正中目标,指甲穿透喉管,从形骸脸颊旁钻出。形骸眼睛充血,巨大的痛楚似乎将他脑子撕裂。

形骸闷声喊叫,一脚踢在李银师胸口,李银师悲鸣一声,跌了出去,但他霎时转了个圈,又急速向形骸跑来。

形骸仍流血不止,他向李银师怒吼,向苍天怒吼,向命运怒吼,向创造世界的古神们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回答。

他只知道李银师已成了妖魔。

李银师力气大了数倍,踏入龙火功第七层境界,他靠近形骸,锋锐、血腥的利爪、扭曲、痛苦的脸充斥了形骸眼。

那不是你,不是你完美无缺的剑,而是破绽百出、不值一哂、理智全无,无可挽救的野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莫大的悲哀。

形骸劝自己耐心一些,设法与李银师周旋,让他明白你们本是生死之交,将成为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尚有一丝清醒,他能够听懂,一切终将不同。

但辛瑞说,龙火贵族的尖牙病是治不好的。

若形骸迟疑,若手下留情,形骸转眼会被李银师撕碎,他太虚弱了,胜负仅在一瞬之间。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形骸身边浮起一道金圈,他长剑一指,金圈飞向李银师,随即金光乱舞,斩断了李银师的四肢与头颅。

他别无半分留手的余力,他想活着,他想回去见梦儿。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具残躯。

在外人面前,形骸是无血无泪、无情无爱的活尸,但他心中潜藏着人性,比任何人都纯真,比任何人都醇厚。

他亏欠欧阳挡太多,亏欠李银师太多,他一生朋友不多,但李银师无疑已是其中之一。

他看着尸首,痴呆的站着,任凭大雨浇灌,过了很久很久。

总有第一次。

他恢复了些力气,指尖钻出丝线,那丝线缠上了李银师的断肢,他双手十指如最灵巧的、编织命运的蜘蛛,飞速的翻动着。

肢体与躯干连上,脑袋回到了脖子上,残缺的尸体再一次完整,那丝线几乎无形,难以看出断裂缝合的痕迹。

形骸划破李银师的头颅,看着血流淌在地,化作微小的、分叉的小溪。即使成了这非人的模样,他的双眸仍是银色的。他很宁静,形骸觉得也许自己不必非要置他于死地,若他能有些理性,能够忍住杀意,像辛瑞那样过活,也未尝不可。

但此时已追悔莫及,彼时,形骸别无他法。

他将冥火注入李银师脑中,同时默念道: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七十四 死者永不灭

那冥火沉淀消失,融入李银师尸体。形骸见此情景,忽然间有些慌乱,他想要阻止此事,但愣了许久,终于缩回手。

他问自己:“这么做当真明智么?李将军他他愿意活过来么?”

盗火徒的生命极度可悲,被世间排斥,所在之处会受冥火污染而腐化,世间的人误解他们、躲避他们、憎恨他们、猜疑他们,追杀他们。即使他们没犯任何错,也难受到宽容。他们的身躯是虚假的,由死去的尸块拼凑而成。他们心底充满无法填满的空虚,由于空虚,他们逐渐堕入疯狂,川枭如此,亡人蒙如此。

形骸见得太多了。

李银师一动不动,形骸不知冥火何时生效,他以往从未这么做过。

他想起自己读过的书,关于人死之后的情形,海法神道教与纯火寺各有观点,两者未必矛盾,甚至都可能无错。

纯火寺说:人体内有魂与魄,魂掌管人的智、德、意、情;魄包容人的欲、恶、恨、煞。人一死,他的魄会留在体内,随着尸体一齐腐烂消解,短短几天内,魄就会消散无踪。但有些时候,这魄太过强烈,恨意太大,会成为僵尸。僵尸是低下之物,连最愚蠢的野兽都不如,笨拙而残忍,只知杀人吃肉。

人的魂则会遁入轮回,进入往生。乾坤法则将审判此人一生的事迹,赏善罚恶,使魂飞升或堕落。魂的最高境界是五行神龙,魂的最坏下场是蛆虫蝼蚁。若这人作恶太多,他的魂会一世一世退化,由觉醒者变作凡人,由贵族变作穷人,由人变作牲口,由牲口变作臭虫。若这人行善为乐,他的魂将一世一世高升,下一世会觉醒为龙火贵族,甚至仙神、佛陀、神龙也不在话下。

纯火寺不承认灵阳仙、月舞者高于凡人,控诉他们为诱人走上歧途的魔鬼。形骸知道这话不对,但无意反驳,毕竟他们是龙火国的大敌。

到海法神道教的书中,则另有说法。

神道教认为:除了凡间、天庭、妖界、梦话之外,在不知名处,另有一个世界,名曰阴间。那是魂的归宿之一。

人的魂若对凡间太过留念,或者爱恨难忘,又或者受子孙后代怀念太深,受到太多贡品,坟冢中陪葬丰厚,便会形成极牢固的缘,令这魂无法忘却一切,进入轮回境界。这时,魂将穿越时空,在阴间醒来。

他将成为亡灵。

形骸见到过许许多多的亡灵:比如麒麟海的小鬼魂,比如声形岛的归墟妖,比如兆国草原上的阴兵,比如解元城天空无尽的鬼影,甚至魁京或许也是亡灵。

就如人一样,亡灵也分高下阶层。身前葬礼隆重的,死后在阴间也将享尽富贵。海法神道教对此仅有推测,毕竟无人真正去阴间走过一遭,能够亲眼目睹。

所谓阴影境地,或许正是阴间与凡间重叠而生的异域,因而在阴影境地中,凡人会逐渐死去,亡灵能自由出没。

纯火寺斥神道教所言为歪理邪说,妖言惑众。毕竟世人若相信阴间真的存在,未必会愿意踏入轮回中,而希望在阴间继续享福。久而久之,世人不再虔诚,不愿苦修,不愿行善,不惧死亡,纯火寺一宗便难以为继了。

因此,在龙火天国,除了圣莲女皇之外,再无人获准崇拜祖先。死者被埋葬火化后不得厚葬,不得以贵重物品陪葬,葬礼往往简洁明了,且必须由高僧到场念往生咒,举办法事。每到祭日,也不准大操大办,以免死者弥留在阴间。纯火寺这严格法令,其实从侧面证明神道教学说并无不对,否则纯火寺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无论是轮回还是阴间,李银师的魂都未必会灭亡,变作盗火徒,当真是他应有的结局吗?成为盗火徒之后,就如大部分活尸一样,李银师会忘了生前的一切,迷茫而虚假的活着。形骸自然希望他能生而为人,就如形骸或沉折,但那希望太过渺茫,不切实际。从古至今或许有数以万计的盗火徒,但亡人蒙说,他从未遇到过升华为人的例子。

除非除非有巨巫那般扭转乾坤之能。

形骸注视着眼前的尸体,他唯有尝试,唯有满怀希望。

希望,每一个盗火徒都怀有希望。他们魂如铜,渴望由铜化金,由死复生,由尸为人。其实,形骸不像其余盗火徒那般沉醉于梦想,他早已放弃重为活人了。

既然如此,他又如何面对苏醒的李银师?如何能教导李银师应付这世界的恶意?如何指引他最终蜕变,摆脱诅咒?

希望,要有希望。

形骸手掌按上李银师的额头,他不知将等多久,但希望涌上心头。他可以学,李银师可以学,形骸学着当个智慧的导师,李银师学着忍耐,学着伪装,学着行善,学着成长。他或许终将憎恨形骸将他唤醒,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每个孩子都有叛逆独立的时候。

那过程很漫长,那路途很遥远,但那是形骸欠他们的。他对欧阳挡的许诺,他欠李银师的恩情,他身为活尸的宿命,他过去抛弃盗火徒们的愧疚感,将支撑他找到出路,收获希望的黎明。

形骸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同,他的心脏开始有力的跳动,他经脉中热气流淌,血液回旋,他双目圆睁,冷汗直流,这是久违的活人象征,就仿佛他吸收了太多冥火,又或是与孟轻呓待在一起时的变化。

形骸心想:“怎么了?”

此时,李银师身子一颤,形骸登时察觉。他见到冥火升起,宛如薄雾,宛如轻纱,披在李银师身上。形骸道:“李将军!”跑到一侧,俯视李银师,心中满是关切自豪之情。

他心道:“我究竟为何会如此?”

你在升华,由铜变金。

为何会升华?

因为你历经劫难,对天地立下功绩,复生了自己的造物,你再一次逆转了天命,迎来了曙光,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你将获得生机,你将成为多少盗火徒梦寐以求的活人。

李将军也会如此么?

他不能。

为何不能?

他是你的祭品,他是你的代价。

李银师的尸体坐了起来,他凝视形骸,眼神呆滞。形骸也看着他,希望在心中灼烧,但转瞬间,希望之火又变得冰冷黑暗。

李银师咧嘴而笑,嘴唇上下如刺猬般长满尖刺,他双手胀大,长满龙鳞,变作虎爪。他背上长出骨骼,骨骼鲜红如血,随后,一片片羽毛覆盖了那骨骼,成了血色的羽翼。他仰天尖啸,声如哀笛。

形骸万没料到他竟会变成坏形尸,他几乎彻底忘却了此节。

李银师并未攻击形骸,但双眼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着贪婪的火。

坏形尸听从盗火徒,但也想吃盗火徒体内的真气,他们以冥火为食,吃不到冥火,他们会不知疲倦的杀人。

形骸喊道:“错了!错了!李将军,你你不该如此!”

李银师听不懂,如果说尖牙鬼尚有细微的理智,坏形尸则是纯粹的死物,只为杀戮而生的野兽。

形骸虚弱至极,他心中不住想道:“不该如此?怎会如此?我哪里出了差错?坏形尸坏形尸未必没救,我将他制住,饲养他,训练他,那条路不过更远些,更危险些,但我总能克服。”

他想起了缘会。

李银师神色狰狞,齿间血红,他从尖牙鬼变作了更糟糕的妖魔。形骸抬起头,那张充满感情的脸又重归冷漠无情。

那不是李银师,只是危害凡间的怪物。

形骸左掌金光流转,朝李银师打去,这一拳洞穿了李银师,他缝合的身躯登时四分五裂。

又下雨了。

血色的雨。

血雨打湿了形骸,打湿了形骸的造物,形骸升华的祭品。

形骸心力交瘁,缓缓坐倒,他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摆脱这可悲的噩梦,于是他闭上了眼,竭力忘却这一切。

当他重新站起时,已成了骸骨神。

你为何此刻现身?为何不早些阻止这一切?李银师的一生悲惨的无以复加,你为何不加怜悯?你无所不能,为何不尝试救他?

骸骨神并未回答形骸的质问,形骸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理解骸骨神,这些创世之神近乎无穷,用常理无法衡量,无法揣测他们。

骸骨神走向黑石碑,摸索片刻,开启了一个黑色的洞窟。

他走入洞窟,外界的喧嚣顷刻间归于寂静,洞窟之内,一切呈现墨绿色,不断蠕动,不停腐烂。在墨绿色中,他见到一扭曲、怪异、多臂、多首的女巨人。

骸骨神问:“旱魃?”

旱魃血红的双眼紧盯着骸骨神,她大笑道:“叛徒。”

骸骨神道:“我并未背叛,我想救你们,是你们背叛了我,辜负了我的好意!”

旱魃道:“你害死了我们!”

刑天神情悲悯,走向旱魃,那女巨人一动不动,她的力气已不翼而飞,不知去向,或许她用自己最后的疯狂酿成了这场大难,只是为了报复。

刑天道:“我别无选择,我想将你们救出虚无,救出深渊,但却造成了无穷的灾难。”

旱魃笑道:“我们一次次的死,死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场梦,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死的,更何况是我们巨巫?”

刑天摇头回答:“我找到了令你灭亡的法子。”

刑天体型膨胀,变得与女巨人一般顶天立地,他捏住女巨人咽喉,女巨人毫不反抗,只是发疯般笑着。

她在想什么?她酿造这场浩劫,只是为了报复?

即使是古神也无法明白另一个古神,刑天也只是知道如何将同胞灭绝而已。

刑天断绝念头,真气扩散,将女巨人变作死灰。

七十五 空无则莫测

多日之后,孟轻呓回到青虹山上,见那楼宇已甚是整齐,颇有仙气,灵烟缥缈,神雾弥漫,高大的塔楼拔地而起,俯瞰着万千的云,从外头瞧来,正是修仙证道的好地方。

她步入庭院,见马炽烈坐于水泉边上,似在沉睡,但孟轻呓靠近时,他睁开眼,看了孟轻呓一眼,孟轻呓朝他微微点头,道:“他人呢?”

马炽烈道:“伤的很重,自登基大典后一直在养伤,偶尔出来透气。”

孟轻呓心中怜惜,暗忖:“我可怜的行海。”继续前行。

忽见前方站着一群孩童,皆摆出武功招式,一动不动。在众孩童前头,白雪儿挺胸叉腰,大声道:“红花儿!你不许挠痒!不然多站一个时辰!尖头儿,我说了多少次啦!不许擦汗!”

孟轻呓见门中人丁兴旺,竟一下子多出数十人来,甚是惊喜,道:“白雪儿,你这师姐当真有模有样!”

白雪儿惊喜万分,道:“师师祖!你总算来啦!”众孩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位青春美貌的少女,无论如何想不通她为何是本门师祖。

白雪儿对众孩童道:“本师姐大发慈悲,你们都去歇歇!”众孩童松了口气,登时躺了一地。

孟轻呓笑道:“怎地开张生意这般好?”

白雪儿道:“师父是解元城的大恩人,又是离落国的大恩人,救了数十万条人命,名声传开,方圆二十里的村庄,还有不少王都大官,都把小娃娃送来学艺啦!”

孟轻呓道:“解元城之事,当真异常凶险么?”

白雪儿冷汗直流,道:“凶险,凶险,比当年阎安更凶险许多!那一天,我坐在马上,忽然之间,见前后左右全是尖牙厉鬼”

孟轻呓苦笑道:“我听你师父口信中简略说过了,你继续督促他们练功,不可懈怠。”

白雪儿喜道:“师父伤得厉害,但只要师娘师祖你一到,施展温柔功夫,师父立时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孟轻呓捏捏白雪儿小脸,道:“他若忘了自己姓什么,我非打他屁股不可。”说罢舍下白雪儿,走向内堂。

掀起门帘,屋中并无一人,但孟轻呓听见背后有人走来,脚步声甚是熟悉。她微微一笑,果然那人搂住她的纤腰,孟轻呓感到浑身温暖,心胸惬意,摸着形骸手掌,转过身,望着形骸脸庞。

形骸脸上仍有些伤痕,深情凝视孟轻呓双眼,伤并未令形骸显得丑陋,反而更增沉着之气,他有些变了,变得愈发可靠,愈发深邃,愈发神秘,愈发令人向往。

她脸上发烧,心想:“行海他好讨厌,为何这般俊?我都快被他迷死啦!”

形骸亲她红唇,仿佛这么做必不可少,能够治伤一般。孟轻呓任由他亲吻许久,才柔声道:“你受苦了。”

形骸道:“只要再见到你就好。”

孟轻呓心想:“我也与你一样。”拉着形骸,在床上并肩坐下,她道:“你口信中说了欧阳挡与李银师之事,你无需为此自责。”

形骸语气中毫无犹豫,道:“我并不自责。”

孟轻呓叹道:“你这人最爱胡思乱想,纠结正邪之分、前因后果,我知道你自责,你愧疚,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忍耐啦。”

形骸答道:“真的,梦儿,这些天来,我想了许多,想着功夫,想着武学,想着道法,想着侠义,想着家国,想着善恶正邪,我想得越多,越是心乱。但就在片刻前头,我已经都想通了。”

孟轻呓笑了笑,道:“你想通了什么?”

形骸眼神变了,变得遥远,变得幽暗,变得模糊,变得尖锐如刀。他答道:“就像鸿钧阵一样,若世上有妖邪,对凡间危害极大,它就自行会将那妖邪除去,全无半分情感。我一生所学,一生所求,也是如此。我杀妖魔,除祸害,也不会再多想多虑。”

孟轻呓忽然道:“还有我孟家的敌人,你也能全无顾虑的去杀去除么?”

形骸问道:“圣上有没有为自己私欲而动用过鸿钧阵?”

孟轻呓想了想,笑道:“自然有过,不过咱们龙国太强,她极少用到罢了。”

形骸道:“我愿为你奋战,只听你一声令下,万事无不可为。”

孟轻呓泛起柔情,靠在形骸胸口,暗忖:“行海肯为我如此,我此生更有何憾?但他为人正直仁慈,但愿但愿我不用他替我去做罪恶残忍之事。”

但若真涉及皇位争斗,若说不想杀人,真是无稽之谈。

孟轻呓多想就此与形骸隐居在这深山上,传徒授业,逍遥喜乐,而非陷入争战的漩涡,去面对藏家那庞大的军力、凶悍的武者,以及拜家强硬的僧兵、举国的信仰。

但她不能,她生性争强好胜,若要她将皇位拱手让人,那是痴人说梦,荒谬绝伦。

形骸又道:“在解元城中,我见到空中有雷云汇聚,奇光千里,那是鸿钧阵启动的征兆,后来是你终止了鸿钧阵,对么?”

孟轻呓笑道:“是啊,我正偷偷摸摸在龙火大殿中琢磨鸿钧阵法,但突然间周围图案隆隆作响,我察觉到解元城即将遭殃,而又隐约感到你在其中,所以设法将它停下。”

形骸又是感激,又是喜悦,道:“你已掌控此阵了?”

孟轻呓摇头道:“差得远哪!此阵全不听我掌控,只是解元城灾难已消,我拖延片刻,鸿钧阵也不再追究。”

形骸抱紧了她,喃喃道:“我的好梦儿,我的祖仙姐姐,他们说是我救了解元城,但没有欧阳挡,没有李银师,没有你,我一个人纵然奋战,也不过是功亏一篑。”

孟轻呓情动难抑,暗忖:“今晚非要他好好伺候我不可!”但又转念一想:“他伤还未好,可别太折腾他了。”

形骸感受着孟轻呓的温暖,孟轻呓的柔软,就仿佛被掩埋之人重见天日,一扫心中压抑之苦。他怕孟轻呓担心,才自称并无愧疚自责,但欧阳挡与李银师的死仍常常出现在他梦中,令他陡然惊醒。

他将李银师的尸首就地埋葬,后来又将欧阳挡埋在了李银师的尸首边。他埋得极深,并未竖立墓碑,因为他二人形体怪异,形骸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们的模样。

他们被视作英雄,被解元城铭记。人们如对待神灵一般祭拜他们,若神道教的道理不错,他们将在阴间重生为幽灵,拥有强大的法力,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一个身影匆匆行过中一条隐秘的小道,来到石墙上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开了锁,步入其中。

门内已亮着灯火,那身影看清屋中人的脸,如释重负,跪地说道:“国师大人。”

李耳道:“孩子,你迟了。”

那身影站起身,揭开面罩斗篷,露出少女脸庞,却光着脑袋,她正是解元城祖庙中幸存的利沁,她哭泣道:“大人,姐姐们全都死了。”

李耳叹道:“我也未料到事态竟失控至此,我实是对不起她们。你很好,你很幸运,也很得利,祖庙中圣尼之职,今后非你莫属。”

利沁泪水未消,已露出欣喜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但逃不过李耳的双眼。

李耳心底闪过厌恶之情,顷刻间,他想杀了这利沁,除掉这胆小怕死、自私自利的小尼姑。此人一死,便再无任何证据。

但他不屑如此,李耳并非无道之人,他已犯了错,怎能杀这卑微渺小的尼姑泄恨?

他听那孟行海所言,知道自己运气极好,城中恰好有一木枯竭,是拜登那大敌派来的细作,与建功、归田勾结、迷惑地神何思之事,全都算到了此人头上,无人怀疑李耳,纵然有,他们也半分实证。

运气好?若李耳运气真好,尖牙病就不该扩散,尸魃阵也不会笼罩解元城,他本该已经唤醒那始祖血魔。

莫非李耳算错了么?

不,李耳不会错,他作为迷雾师,已活了千年之久,他预见的未来必会成真,但事态进展却未必一帆风顺。

在占卜金轮的丝线中,在未来情形的迷雾中,他见到了许多征兆,那征兆含混不清,有些是上苍赐予他的答案,有些却是需他动手的题目。

他见到解元城中发生尖牙病的大患,无数士兵染病,杀向那始祖血魔的化身。

这是题目,是李耳需要推动的,若无这一步,今后之事便成了无源之水。

他之后又见到那始祖血魔抬起脑袋,散发着红光,聆听者李耳的教诲,仰望着空中的血月。

这是答案,是李耳种下的因,从而收获的果。

有因必有果,两者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关联,甚至可能相隔久远,全无人能将二者联系在一块儿,但只要前者发生,后者必不会落空。

这就是迷雾师的占卜,迷雾师的手段。

那他为何没算到尸魃阵之事?这等巨大的祸害,占卜丝线怎能错漏?

啊,李耳瞬间明白了过来:“巨巫,巨巫超脱了凡间与神界的命运,因而无法预料。”

他闭目许久,道:“沁儿,我让你去掘欧阳挡与李银师的尸首,你去办了么?”

利沁声音惊恐,答道:“我我去找过,找到大人所说的地方,找人挖了十丈,才才见到欧阳将军但李将军”

李耳道:“李将军只怕已形貌非人,但确是他无疑。”

利沁用力摇头,道:“我没找到李将军,那儿只有欧阳将军的,并没有李将军的。莫非莫非行海使节并未杀了李将军?”

李耳身子颤抖,透过高处的窗,望向天空明亮的星月,洁白柔和的光照亮了黑色的夜。

纵然星光明亮,但宇宙中的黑暗仍广阔无边,远胜过浩瀚星河。

迷雾师能预测人,能预测神,能预测元灵,但他们无法预测更古老、创世之前就已存在的生灵。

人的魂魄是有限的,而创世者的魂魄是无限的。

————

本卷完

一 少年游天下

南沙海的云栈之地,日光昏黄,无边无际的黄沙中,狂风不受阻挡,一大圈木墙环绕城寨,挡住残酷的大风。

城寨里有数千白色帐篷,分布得整整齐齐,错落有序。军中偶有操练之声,说话声音极小。城墙上,哨兵立于塔楼,巡逻远望,无丝毫懈怠。

一穿红甲的少年快步走回自己的营帐,快手快脚的脱下头盔战甲,往地上一坐,急促的呼吸着。他是山剑天兵派的龙火贵族,在门派中学业出众,加入藏家军团后立下一些功劳,晋升极快,已是鳞甲军官,所以能独自住在一帐之中。而他学习兵法,爱读典籍,因此非独居不可。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从床铺之下取出一本隐秘藏好的大书簿,深吸一口气,说道:“今日我见到侯爷的真功夫了,当真太厉害,太叫人兴奋!他练到龙火功第几层?他早就远远超过第六层,也许在第七层上,老天爷,他比我才大了六、七岁。更难得的是他那招式”

每说一句话,那书簿上便自行写下文字,这书簿是他一年前去海法神道教游学时从四法派购得,他虽是天兵派的人,但却喜好文风,得到这留墨书簿后如获至宝,有了此物,他可随时记下自己心路历程。

他见书页上段落断断续续,乱七八糟,定了定心,又说道:“沉折侯爷沉默寡言,也不与咱们喝酒,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帐中,我起初起初还以为他他名不副实,徒有虚名呢。我当真错的离谱,离谱至极。”

他摇了摇头,又道:“早上,天还未亮,高咏、藏善、藏容、秋阳他们四人来找我,说秋阳在附近小镇上打探到了消息,在云栈的北面有一处绿洲,绿洲中藏着一个邪魔外道,麾下有数百个强盗,他们让我和他们一齐去追杀这恶人,好去纯火寺领赏。

此举可不对劲,有违藏家军纪。我答道:‘若侯爷知道,咱们可要挨板子!’

高咏笑我:‘藏风宣,这是一场造福百姓的好事,也是一场功劳,就咱们几个人,若挑了人家的强盗寨子,咱们的名头定会远远传开。再说了,你年纪轻轻,怎地和个老头子一般。’

我说他们年少轻狂,鲁莽蛮干,但终于被他们说动了。咱们五人溜出城寨,秋阳在一个洞窟中捉出一个人来,这人就是那告诉他土匪之事的村民,看他模样,吓得厉害,是被秋阳逼迫的。

咱们将这人绑在马上,往北方沙漠骑去,这天,当真坏透了,太阳灼人,风沙又大,但对咱们龙火贵族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那寨子靠山,守备倒也严密,加上离云栈很近,是个兵家必争之地,非拿下不可。咱们杀入寨子,果然全是凶悍的南荒匪人,于是见人就杀。

我练得是风行龙火功,跑的比别人快,动作很灵活,一点伤都没受,高咏他们也只受了些轻伤,待杀了两百多人后,寨子里的土匪都跑光了,那个邪魔外道并未现出踪影来。

我本以为走漏了风声,那个头领已经逃走,但我错了,他只不过外出办事,就在我们要离去时,他壮硕的身躯挡在了寨门口,眼神很凶恶。由那眼神,我知道他一定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不仅杀人,而且还吃人。他绰号叫‘沙蝎’,是南沙海食人族的大高手。咱们剿灭了许许多多的食人族村庄,直至将他们杀的一个不剩。

因为南沙海的盟国每年给咱们龙国丰厚的供银,所以咱们藏家的军团要替他们处置隐患。

藏高咏举起弓箭,发出六枚火矢,他状态很好,这几箭射的又快又稳,我虽比他强上一些,但就凭他这一手连珠火箭的功夫,我没自信胜过他。

沙蝎皮肤变得坚硬,身侧伸出很多尖刺,背后长出蝎子的尾巴,身上绽放月亮的银光,他挡开了高咏的箭矢,一丝擦伤都没有。

我从书中得知,这样的人叫月舞者,是极凶险的邪魔外道。

藏善举起长枪,长枪上真气变了形状,缠绕着一条大水蛇,他朝沙蝎冲了过去,但沙蝎轻轻一跳,他原本在二十丈开外,但一会儿就到了藏善面前,藏善惨叫着倒下,我看见他转眼脸色发青,中了剧毒。

我根本没看清沙蝎是如何伤他的。

大伙儿都急了,全都施展龙火,围住沙蝎,但敌人实在太强,厉害的不可思议,厉害的叫人丧失战斗的勇气。

我全力扔出的飞镖,能够连续劈断三棵大树,但沙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我打他不中。藏容练得是土行功夫,他很是结实,我平时与他切磋,往往被他追的到处跑,从来破不了他的防御。可那沙蝎尾巴一划,刺穿藏容的铁甲与石肤,也令他中毒倒地。

藏秋阳挥动火剑,藏高咏继续发箭,我不停扔出飞镖,三人与沙蝎缠斗,这敌人真如魔鬼,真是可怖,他动作诡异得叫人决计料想不到,他浑身上下似乎没一处不能伤人。我龙火功练到第四层,可在他面前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只要被他碰伤一点,那就全都完了。

后来,秋阳也躺倒了,我于是拔出剑,绕着他奋战,终于一剑斩中他肋部,但他双手如钳子般一夹,我那附上风力的宝剑立刻就断了,他一脚将我踢飞出去,我这辈子都没这般痛过,痛的似乎肚子要炸开来。

我看到高咏害怕的眼神,他嘴唇都白了。我也很害怕,咱们谁能不怕?我喊道:‘快跑!去喊救兵!’上前死死抱住沙蝎,我似乎中的毒比他们轻一些,但侯爷告诉我,是因为我龙火功比他们深厚,所以能抵挡毒素,暂且还能活动。

高咏明白我说的话,兵法上遇到这样的情形,非得舍卒保车,去找援军不可。他纵然再讲义气,却决不能在此白白送死!于是他立刻逃了。

沙蝎捏住我脖子,将我举了起来,说:‘你还不错,叫什么名字?’他的龙国话很蹩脚,就像蝎子发出滋滋的声音。

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于是松开了些,我回答:‘藏风宣,要杀就杀。’

沙蝎道:‘我会杀了你,因为你还算是个强敌,是我的荣耀,其余的人,我会一个个活生生的都吃了。’

我并非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怕得要命,我甚至都有些尿裤子了,他这么说半点都没让我好过,我好恨自己软弱无能,好恨这恶人就此逍遥法外。

这时候,沉折侯爷来了。

他来时,咱们都没察觉,见到他的时候,就在沙蝎背后。沙蝎放开了我,紧盯着侯爷,侯爷不说话,沙蝎喉咙骨碌碌作响。

我喊:‘侯爷,小心!他像个蝎子一样,手脚都有剧毒。’

侯爷只点了点头,向沙蝎走去。我紧张过度,大声咳嗽,我知道沙蝎这一跳一打,根本快的看不清楚,决不能迎面走向他。果然,沙蝎如真正的蝎子般弹起,袭向侯爷。

侯爷手指一点,我见到真气宛如流水,将沙蝎缠住,这又硬又狠,力大无穷的怪物,却被清澈柔和的水凝固在空中。沙蝎大声吼叫,面目狰狞,但侯爷手指转了转,沙蝎浑身骨骼都断了,脑袋转了三圈,从脖子上脱落。

我傻了眼,我真完全呆住了,我我并非全无见识,我在天兵派中见过师父的水行功,但师父也未必敌得过这沙蝎,遑论一击杀他?而在侯爷面前,这沙蝎沙蝎不再是蝎子,而是沙漠中最小的蚂蚁,爬的慢,力气小,只要稍一暴露,一死就是一大片。

侯爷侯爷他不是一般人,如果沙蝎是魔鬼,侯爷他准是武神的化身。

沙蝎死后,高咏才跑了回来。侯爷没说什么,替咱们解了毒,他内劲很奇妙,所到之处,如阳光般温暖舒服。我甚至觉得他身上隐隐有金色、炽热的光芒,就像就像纯火寺说的另一种邪魔外道,那些灵阳仙。

咱们稍稍好转了些,向侯爷跪倒磕头,道:‘末将有违军纪,擅自行动,犯了大罪,多亏将军相救,还请将军严惩!’

侯爷说:他年轻时比我们还乱来,在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他和一位兄弟两个人独自航海,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这些算不得什么。

他说起那位兄弟时很怀念,他脸上很少有表情,但在那一刻,我见到他有些自豪。

他还说:他是一路找我们踪迹来的,这一次因为我们功过相抵,不惩罚我们,但下一次,他会重重打咱们板子,派咱们去充当先锋军,敢死队。

我答道:‘侯爷,我不怕死。’我真正将他视作要供奉的神了,或许有些蠢,但侯爷就是这么的值得崇拜。

侯爷说:‘年轻人皆不怕死,但怕死之人才真正明白何谓勇敢。’

我思索他这句话,突然有些明白了:咱们以往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临死时有多么恐怖,当面对沙蝎时,我吓得浑身颤栗,我从未感到自己离死亡有多么近。

明白恐惧,与不明白恐惧,自夸勇敢,与真正的勇敢,差别可实在太大了。

还好,咱们从这寨子里找到了大量的水、金银财宝与被捉的许多奴隶,此行没白跑一趟。

至少至少我见到了真正的武神是怎般模样。”

二 金色藏字旗

藏风宣浑然忘我,说了半天,只感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水,见书册上字迹还算工整,又说道:“咱们从沙蝎城寨中走出,走了没多远,突然间,前方黄沙滚滚,一大群穿铁甲的敌人朝咱们这儿杀来。我看那铁甲样式,认出竟是露夏王朝之人。

我问:‘侯爷,是露夏王朝?’

侯爷回答:‘是露夏王朝流亡的将士,在南荒沙海中勾结匪人。我等此次征程,真正大敌正是他们。’

我看他们那铠甲很是凶悍狰狞,心里害怕,但咱们经历那一难后,已经没有退缩之意了。

高咏道:‘侯爷,你下令吧!’

侯爷答道:‘好,上前杀敌去。’

他站立不动,并无相助之意,但咱们五人都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于是全力冲刺。这么一跑,更觉得侯爷功力妙不可言,深厚醇正,非但先前伤势痊愈,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疲累。

敌人取出弓箭,射了过来,那弓箭上自行燃烧火焰,我扔出数枚飞镖,打中那箭矢,箭矢在空中砰砰炸裂,残片散落,我认出这是露夏王朝的‘裂弓’,威力极强,决不能让它靠近,于是一刻不停的扔出暗器。

藏善、藏容、高咏、秋阳分别杀入敌阵,敌人换上刀剑,双方拼杀起来。敌人借助铁甲,力气比寻常人要大,且一个个儿都凶残野蛮得很,四十多人围攻咱们五人,本来咱们抵挡不住,但侯爷在远处暗中帮助我们。

有时候,敌人放冷箭,我手上慢了,没召回暗器,肯定非中招不可,但那人的箭在空中一转,反而射中了自己人,又炸伤了不少;又有一回,我见高咏被一人掐住喉咙,摁倒在地,另三人用长枪刺他脑袋,忽然间,长枪一齐断了,那三人摔在一旁,高咏缓过力气,将那掐喉咙的活生生烧死。还有一次,藏容的土行强硬功夫被破,被一人一拳打中胸口,露出极大破绽,可追击的敌人却摔了个狗啃泥,反而被藏容一拳砸扁了脑袋。

敌人手中有几根长矛,最是棘手,那长矛尖头上有闪电,刺过来时,哪怕被擦伤一点儿,浑身就是一麻,伤口也发黑烧焦,我们被长矛兵迫的不得不后退,谁知过了一会儿,这些长矛兵全都不见了。

咱们都瞧出端倪,对侯爷很是感激:军中那些老哥们都说,侯爷从来不贪功劳,尽量把立功机会交给咱们,却暗中保护咱们安全。在他手下,只要肯奋勇杀敌,对龙国忠心耿耿,绝不会受半点亏欠委屈,而他自己总是对付那些最强最厉害的敌人。正因为他这样,咱们才会武艺越练越高,才肯真心实意的替他卖命。唉,我一开始还不信,现在想起,真是惭愧死了。

杀光了露夏王朝的伏兵,大伙儿都很高兴,再看侯爷,他仍站的远远的,好像根本不曾动过一般。高咏问侯爷是不是帮了咱们,侯爷说是咱们的武勇感动了武神,因此受到祝福。

他其实说的也没错,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武神的化身。

那些铁甲兵刃自行焚烧,成了废铁。我大叫可惜,侯爷却满不在乎,咱们将金银财宝与奴隶都送回了附近的村庄。那些奴隶千恩万谢,可等咱们走远,又忙不迭的争抢那些财物来,甚至扭打在一块儿。

我一万个瞧不起他们,这些人不久前还在受苦受罪,朝不保夕,为何好了伤疤忘了痛?转眼便有心思抢夺财宝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将这些东西全运回军营去。

我这样对侯爷说了,侯爷说:‘藏家不缺财物,缺的是民心。’

我说:‘这些人半点也不知道感恩,若分不到财物,没准还背地里怪咱们呢!’

侯爷深深叹息,眼中很失望,他说人总有野蛮愚昧之辈,自作聪明,却看来像发疯一样,他在西海的时候,早已见惯。

这句话用来形容南荒这些愚民,真是在合适不过了。我只是十分好奇他为何总提起西海之事?

侯爷从当地村民手中买了几匹马(竟花了一两翡翠,真是奸商刁民!),骑行了半个时辰,在一片平整沙地中掀起一块木板,这木板真是隐蔽极了,侯爷怎地瞧出来的?木板下是一个地洞,咱们走入地洞,发觉这里竟是露夏王朝逃兵的根据地。

侯爷破除了沿途的机关陷阱,悄无声息的杀死露夏王朝的守卫,来到洞穴深处,遇上了一个强敌,手中能发出无数飞刀。但这人被侯爷两招杀了,一招破防,一招送命。他大概是此处的首脑,本来他还不用死,却想法子去开启机关,刚一动手指,就被侯爷击毙。

我见书架上放着许多图纸与书册,侯爷展开一看,你猜是什么?是露夏王朝华亭战甲的图案!咱们找到了露夏王朝华亭战甲的不传之秘!这是无以伦比、天大地大的功劳啊!”

藏风宣说到此处,语气亢奋,嗓门大了起来,他突然醒悟,探出脑袋,朝帐外张望,所幸没人,他才放心。

他又轻声道:“我问侯爷他如何知道这儿有这秘密?侯爷说他就是能知道。当然了,侯爷是神仙下凡,神机妙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侯爷翻一本书,书上记载:原来这里的首领是露夏王朝的道术士,因打了败仗,被勒令自杀,于是万里迢迢逃到荒漠中。侯爷说:‘这才是真正的宝藏。’率领咱们一路凯旋而归。这些图纸只有道术士能看得懂,将来多半还得交给海法神道教,只是它们太过要紧,唯有侯爷亲自护送才最安全。”

藏风宣将事情始末说完,将这“留墨书簿”珍而重之的封好藏好,见已是深夜,于是安然睡下。

次日一早,帐外有一汉子喊道:“藏风宣,大将军让你速去见他!”

藏风宣又惊又喜,一转眼穿戴整齐,喝水漱口,也不知管不管用,见那汉子,认得是军中的龙翼军官利归人,他道:“大人,大将军找我何事?”

利归人笑道:“你小子走运了,大将军要升你的军阶。”

藏风宣险些蹦得老高,喊道:“末将何德何能”

利归人道:“你敢自己跑出去斗月舞者,还跟老子客气什么?”嘴上斥责,但模样却甚是亲热,也是利归人知道藏风宣受沉折器重,自然对他看高了一眼。

藏风宣又是惭愧,又是心热,跟着利归人快步跑向大帐。利归人道:“你等在外头!”先行走了进去。

大帐之上,见一面“藏”字旗帜迎风招展,威风凛凛。这时,空中有阳光照下,令这藏字旗显得光彩夺目,神圣威严。

藏风宣觉得这沉折帐篷上的大旗与众不同,军旗如人一般伟大而崇高。这不仅仅是藏家的象征,也是无敌武神的象征。军旗沐浴着阳光,随着风而飘扬,显得如此自由,如此随和,却又直指苍穹,屹立不倒。

他们藏家为龙国奉献了一切,在所有家族中最重要、最显赫。同时,这一切都是藏家应得的,是无数子弟兵出生入死挣来的。藏家麾下有十五个军团,每支军团少则五万,多则十万兵马,军中统帅全是身经百战,名下无虚的战将。但其中一人,是千年唯一的天才,必将成为古往今来最光辉夺目的英雄。

多少次,鲜血染红了藏字旗,千万性命为守护这旗帜而死,这旗帜并未折断,并未偃落,而是一次次升起,一次次飘舞在战场上空。血色褪去,这旗帜显得半红半金,那是鲜血与阳光交织的色彩,那是勇敢与光荣的标志。

藏风宣胸腔因激动而火热,不知不觉热泪盈眶。他见过这大旗不知有多少次了,却头一回产生这样的感慨,或许是因为他昨天经历了生死的考验,或许是因为他立下了不世的大功,或许是因为他见到了真正伟大的军魂,又或许是这年轻而热烈的心突然间爆发出深厚的情绪。于是乎,藏风宣站在这旗帜之下,哭的像个傻子。

只听利归人笑骂道:“臭小子,你哭什么?怎地突然变娘们儿了?”

藏风宣吓了一跳,赶忙擦干眼泪,道:“我我只是风沙”

利归人道:“进来吧,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不过升官而已,激动个屁!”

藏风宣赶忙入帐,见帐篷中满是军官,全数站着。他慌忙跪拜道:“末将拜见诸位大人!”

沉折道:“起来,因你昨天立功,今天你是龙翼副官,跟随利归人。”

龙**团中,龙鳞军官为百夫长,龙爪军官为五百夫长,龙牙军官为千夫长,龙翼军官为五千夫长,藏风宣不料自己竟连升多级,一时间脑袋中电闪雷鸣,嗡嗡作响,难以置信。

众人见他欢喜得傻了,不由哄堂大笑。利归人道:“小子,你还不道谢?”

藏风宣赶忙又跪下喊道:“末将必为将军出生入死,效犬马之劳!不负将军提拔之恩!”

沉折道:“起来吧,藏善、藏荣、藏高咏、藏秋阳四人已被升为龙牙副官,听你调遣,为人长官,须得谨慎,不可再肆意妄为。”

藏风宣脸皮一红,暗想:“是啊,今后可不能再鲁莽了。”

他瞧见帐中后排竖起白玉屏风,与这儿简朴摆设极为不同,甚是奢侈,在屏风缝隙间,忽然有一少女望向藏风宣,眼中透着好奇之情。

三 少女夺人心

藏风宣心想:“这这女孩儿是侯爷的女儿么?不,侯爷才二十四岁左右年纪,她却好似有十多岁了,莫非是侯爷妹妹?”

但若是妹妹,也不必藏在军中帐篷里,用屏风拦着。她多半是沉折侯爷的小妾,侯爷宠爱她,不舍得与她分离片刻,但但她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藏风宣想起自己家中的几位龙火贵族长辈,不也有这般嗜好么?龙火贵族在龙国被遵奉为神龙化身,往往超脱礼法,违背常理,不受律法所限,于是我行我素,为非作歹之辈层出不穷。藏风宣对这等行径一贯恼恨,不料这位侯爷也是如此。

但他对沉折太过尊敬,太过爱戴,心里不禁为他开脱:“侯爷这几年来听说都在戎马中度过,除了圣上之外,别无其余女子,他绝非拈花惹草、放浪形骸之人。若他与这少女真心相爱,将来并不相负,又又有何不可?似他这等大英雄,大豪杰,自不能用常规俗法来约束。”

虽这般想,但总觉得有些沮丧。

沉折又道:“如今敌人首脑已死,云栈一带隐患已除,我军能否返回地母岛?”

一旁坐着个蓝色丝袍的官员,藏风宣听说此人是风圣凤颜堂派驻云栈的使节,这人对此地风沙很不习惯,不停用丝绢擤鼻子,这使节笑道:“这是自然,侯爷果然马到成功,也该凯旋而归了。”

沉折于是留下一万兵马驻守云栈,下令剩余九万士兵行军,开赴封狼港,乘船回地母岛的绵祭。他又道:“藏风宣。”

藏风宣当即喊道:“是,大人!”

沉折道:“你叫上高咏、藏善、藏容,秋阳,五人随我先行上路。”

藏风宣不问去哪儿,只觉受了器重,大感喜悦,道:“末将立刻去办。”

那四人帐篷离得不远,他匆匆跑去,喊道:“高咏、藏善、藏容,秋阳,都在哪里?出来见我!”

四人大咧咧的走出来,高咏笑道:“风宣,本大人现在是龙牙副官,你还不给我恭恭敬敬的?”

藏善道:“是啊,我也是,咱们刚刚还谈起你呢。”

秋阳道:“大人同你说了什么?”

藏容道:“我说你的官肯定比咱们大,高咏死活不信。”

藏风宣一挺胸膛,趾高气昂,喊道:“本大人现在是龙翼副官,掌管你们四个懒汉,你们还不老实听话?”

那四人大吃一惊,喊道:“胡吹大气!”

藏风宣道:“军中无戏言!尔等若不信服,休怪我今后给你们穿小鞋!”

五人都是过命的交情,加上对藏风宣一贯信服,另四人闻言反而欢喜,高咏拍手道:“风宣,今后咱们可就要靠你升官发财了!”

藏风宣道:“咱们藏家的功绩都是靠命换来的,升官发财,岂不是理所应当?”

另四人齐声大笑,道:“正是!正是!”藏风宣一瞪眼,道:“还不快去收拾!”四人立刻跑入帐篷。

藏风宣回到家中,手速如风,收好事物,尤其是他那珍惜至极的留墨书簿,更是决不能忘。他将所有东西包成一囊,前后不过半炷香功夫,汇同另四人奔向大帐。

大帐前,藏沉折坐于双马马车上,车厢中自是他那形影不离的少女,她正透过车窗看着藏风宣等五人,容貌模糊,难以看清。马车旁已备了五匹战马,各个儿皆甚是良骏。

藏风宣见马车旁有十多条军中猎犬,互相闻闻嗅嗅,尾巴摇摆,突然间竟欢合起来。藏风宣喝骂道:“都给我滚开!”将狗驱赶而散,见众狗连在一块儿的模样,不禁红着脸大笑几声。

笑着笑着,他心中生出异样,不由自主的望着车厢中那少女,试图透过纱窗网格,看清她的容颜。他先前只见到她一小半脸颊,但就是这一小半,便可看出她定是花容月貌,美丽至极。

难怪侯爷为她着迷。

沉折道:“走吧。”

藏风宣与另四人齐声道:“是!是!”都有些失魂落魄。那少女娇笑一声,似乎笑这五人滑稽。藏风宣心想:“高咏他们也也被她迷住了?呸!我可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马队驰出城寨,快速北行,途中沉折不发一语,藏风宣见到高咏等人每隔一会儿,便会望向那车厢,望向那纱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此生从未与女子相恋过,莫名之间,这车窗中神秘的少女占据了他的脑子,令他别无其余思绪,唯独念想着她。

他大骂自己:“没出息的混账!你怎能有这般念头?她是沉折侯爷的女人!你决不可有半点亵渎之心!”

这般浑浑噩噩、备受煎熬,骑行至傍晚,来到一处荒山,荒山中有一祭拜神龙的神像,周围有些水草,沉折下令在这神像前休息。

藏风宣等人喂马吃草喝水,随后吃了些干粮。那少女已下了马车,坐在沉折身边,她浑身用厚布包起,只露出一张俏脸。

那张脸真是令人百看不厌,连人的魂都能勾去。

藏风宣不敢看她,怕看了她便被吸住目光,冒犯了沉折。高咏等四人则完完全全为她倾倒,瞪大眼睛,眼中是毫不遮掩、炽热显著的爱慕之情。

藏风宣心下气苦:他也很喜欢这不知名的少女,却又有些厌恶她,憎恨她。高咏、秋阳、藏善、藏容,他们是藏风宣在山剑天兵派便结下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情深厚坚定,好的如同一个人一般。但现在呢?这些好朋友一个个显得如同饿狼、如同蠢货,相继被她夺走了心。

藏风宣自己也想拥有她,讨好她,但又不想如其他人一样蠢。这些老友有些碍事,他们如何配得上与这少女相恋?他们龙火功才不过第三层,而藏风宣已经踏入第四层境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看哪,看哪!他们现在又敌视的望着我了,这群混账,难道脑子里全是屎吗?他们就像马车旁的狗一样不知廉耻,荒谬不堪!

他想起那些狗,心中一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军中的猎犬训练有素,如何会如此乱来?

忽听沉折说道:“丫头,你睡一会儿吧,别作弄他们了。”

那少女叹道:“好吧,好吧。”闭上眼,身子躺下,脑袋靠在沉折腿上,沉折将她轻轻抱住,少女呼吸轻响,变得催人欲睡。

她一睡着,藏风宣等人情不自禁的都大呼一口气,额头冒汗,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沉折道:“我传你们五人口诀,当能抵御她这情形。”随后说了几句心法,说来也怪,五人只一顿饭功夫便学会了,运用此功,感到神清气爽,心中晴朗,再无浮躁嫉妒。

藏风宣问道:“侯爷,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沉折道:“丫头她生了怪病,能让人爱她恨她,她自己也不想如此,可自然而然而散发此法,所以我只能将她关在帐篷中,布下阵法,不让任何人与她见面。”

五人恍然大悟,想起刚刚自己心思,无不心下后怕。

藏风宣鼓足勇气,问道:“这位这位小姐她是侯爷的”

沉折道:“她是我的义女,但我对她爱若己出。”

五人似同时如释重负,藏风宣心想:“原来是义女,我就说侯爷这般英明贤能之人,怎能做出那档子事?”

沉折默然片刻,道:“我收你们五人为徒,你们拜我为师吧。”

藏风宣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对这惊人的喜讯,当真难以置信。一时之间,五人僵硬不动,呆若木鸡。

沉折不答,也静静坐着,过了半晌,藏风宣等相继跪倒在地,高咏道:“大人,我千肯万肯,可大人为何为何这般器重咱们?”

藏风宣也想:“是啊,咱们是些无名小卒,也算不上天赋极佳,百年奇才,大人为何待咱们这般好?”

他欢喜的傻了,如在梦中,几乎无法思索,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折道:“我看见你五人身上的图案,与我的颇为有缘,似乎命中注定我将救下你们,再传你们功夫。也唯有你们五人能继承我的衣钵。”

藏风宣心想:“侯爷他他还会占卜?他真是大仙家,真武神了!”天兵派不限门人自行拜师,只要那师父并非奸邪之人。五人心花怒放,不约而同向沉折连连磕头,喊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沉折道:“我所学武艺,主要是藏家、天兵派与圣上所传,这些功夫你们自己并非学不会,但从我这儿学,进展能够快些。”

藏风宣自知绝不像沉折那般才能超卓,但只要跟着沉折勤勉苦练,总有一天能接近沉折境界。若能得沉折指点几句关键所在,胜过自己蒙头苦练多年。他喜道:“师父神功盖世,咱们只要能学到九牛一毛,便足以扬名立万了。”

沉折点点头,想起当年在西海上磨练形骸,微觉感慨,道:“不忙于今夜。”

五人兴奋的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如今作为沉折徒弟,可比属下亲昵得多。藏风宣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沉折道:“我需将那些图纸交给轻呓殿下。”他本该去找圣莲,但圣莲不知去向,如今孟轻呓与拜天华、藏采诗等组成内阁元老,共同处置国家大事,而她又是龙火天国首席道术士,唯有她能将图中甲胄铸造出来。

四 路遥知马力

藏秋阳问道:“师尊,咱们藏家与孟家素来不睦,你将这图纸交给她,岂不是白做人情?”

沉折道:“家国之事,与藏家、孟家关系无关。”

途中沉折传授武艺,令五人获益匪浅,大有长进,当真如有神助一般。旅行数日,走出荒漠,地面上渐渐有矮矮的草层,时而下起小雨。藏风宣苦苦记忆这些天来之事,想记在那留墨书簿上,但一直不得其便。

临近封狼港口,经过一处村庄,天色晚了,只能在村中暂住。但此地并无客栈,沉折指着山上一庙,道:“咱们去庙里住。”

一旁村民脸上变色,道:“将军,这‘尊神庙’平素可不得寄宿。”

藏高咏知道这寺庙必是纯火寺一脉,大声道:“天下纯火寺庙,行善积德,哪有不收留行人的道理?再说咱们龙国之人,难道会不付香火钱么?”

村民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走上山去。藏风宣觉得他们眼神不善,流露出深深敌意。

来到近处,藏风宣看着寺庙周围景色,心生不安:空中阴云密布,风起云涌,时不时滴落雨水,那水甚是浑浊污秽。雨落积水,庙前地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满是黏糊糊的烂泥。忽然间,数道惊雷划过寺庙上空,照亮乌云,那乌云形状仿佛数不尽的狰狞野兽。

藏善取出地图,皱了皱眉,拉住藏风宣,低声道:“侯爷带咱们绕了远路,去港口原不必经过这村庄。”

藏风宣道:“侯爷也许走错路了?”此言一出,就知不对:“沉折侯爷英明神武,怎会犯错?”

藏善摇头道:“咱们本来是对的,后来侯爷一下子穿小径走,你记不记得?”

藏风宣登时想了起来,认定沉折对此地地形甚是熟悉,又道:“准是侯爷来此有事,他认得这寺庙的和尚不对,高僧么?”

沉折敲响木门,梆梆梆地,在风雨中格外刺耳,异常骇人。门后脚步声踢踏踢踏,踩过水塘,不久大门敞开,一尖嘴猴腮的老和尚道:“什么事?”说的是当地土话。

沉折用龙国话答道:“我等是龙**人,来此借宿一晚。”

此地虽不在地母岛上,但仍是龙国远省辖区,军团士兵权力极大。但那老僧尖声道:“咱们这庙不供人住!”

藏风宣察知这老僧并不认得沉折,于是斥道:“胡说!难道你不是人?”

老僧自知失言,眼睛往下看,见到沉折身边那位美貌的“丫头”,目光一闪,身子激动的发抖,道:“这位姑娘是”

沉折道:“是我女儿。”

老僧毫不犹豫答道:“那就进来吧。”

藏风宣等五个少年脸上皆露出怒容,暗忖:“这老僧好生好色,见到师妹便两眼放光!”

丫头睁大美目,脑袋转动,四下张望。

来到大殿,也是一片简陋腐朽的情景,木头都已腐烂,要么被水泡肿,墙上裂缝,地上破洞,屋顶上东一块木板,西一块木板,堵上缺漏,才没有漏雨,但还算干净。有一尊极奇怪的佛像,似龙似人,长八条胳膊。

大殿中另有十个和尚,有老有少,聚在一起烤东西吃。那猴脸老僧走过去说道:“是龙国借宿来的。”说罢使个眼色,指了指丫头,似在传音说话。众僧皆露出惊喜表情,推开一扇门,走到内堂去了。

殿内只剩下沉折等人,藏风宣等虽觉此地处处古怪,但仍取出干粮,升起一堆火,找干的地方铺好床铺。过了半个时辰,众僧仍不见踪迹,殿中静悄悄的,寒气宛如游魂,藏沉折低声道:“待会儿打斗起来,你们替我护住这丫头。”

藏风宣一凛,道:“师尊,他们是敌人?可他们是纯火寺的和尚啊。”

藏高咏指着那诡异佛像,说道:“就算是纯火寺和尚,也早就走上邪路了,师尊,对不对?”

沉折点了点头,走向那佛像背后,推开后门,来到后院。藏风宣等紧随在后,他路过那佛像时,无意间朝那佛像一望,见黑暗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闪而过。藏风宣头皮发麻,擦了擦眼,却见到一切如常,便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后院有一枯井,几间破屋子,到了此处,空中隆隆作响,雷电愈发密集,草木都呈灰色,地面黑红,分布一个个隆起的圆球,藏风宣见是某种虫卵,不禁心里发毛:“这地方似遭天怒人怨,最好早些离去。”

沉折不理那枯井,见一处土地上有反复挖掘掩埋的痕迹,长剑一转,砰地一声,地面破开一个大洞,下方竟是一小小的地窖。藏风宣见那地窖中绑着一人,双眼被挖,嘴巴被堵,手足皆被斩断,却还活着,忍不住惊呼起来。

藏容、藏善等皆脸色惨白,齐声问道:“师父,他是谁?”

藏沉折并未回答,俯视此人,目光冷漠,手一扬,那人飘了起来,被沉折提在掌中。刹那间,藏风宣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这残废之人多半是个罪大恶极、活该受苦的匪徒败类,便再也不同情他了。但他偶然心下微觉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推论,但却认为自己没有猜错。

就在这时,众僧现身,手中举着戒刀、法剑、禅杖、佛棍,脸上挂着冷笑,其中一壮和尚道:“你果然是为此人而来。”

藏风宣等人立时拔剑在手,藏风宣喝道:“大胆和尚,还不快放下刀刃?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藏沉折将军!”

众和尚互相对视,哈哈大笑,道:“管你是藏沉折还是藏东山,到了此处,发现了这人,都是死路一条。”

藏沉折闭上眼,似在与那残废传音交谈,少时,藏沉折道:“你们身为纯火寺之人,居然供奉一尊坏形尸?那坏形尸要吃这盗火徒的冥火,所以你们将这人骗到这里,养在此处,定时将他挖出来,唤醒坏形尸用餐。”

众僧脸上变色,那尖嘴老僧凶狠说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残废已然快死,但你带来的这小丫头恰好接替此人。”

沉折不置一词,眼中却现出杀意。

藏风宣不知他们所说的盗火徒与坏形尸是何物,但总之这群和尚违背纯火寺教义,定是奸邪之辈,他喝道:“痴心妄想,先死的是你!”说罢一甩手,数枚飞镖打向这老僧。

老僧浑身冒出白火,身形灵活,将飞镖全数躲开。藏风宣不知这老僧使什么功夫,但绝非龙火功,必是邪魔外道,更是恼怒,他手一转,飞镖从后绕回,扑哧几声,钉在老僧后背。那老僧厉声哀嚎,一头栽倒。这招是他这些时日从沉折那儿学来的功夫,临敌时令人莫测,果然立竿见影,一招击杀强敌。

众僧怒吼,杀了过来,藏高咏等正要迎战,沉折道:“保护丫头。”身形一晃,有如流水般掠过,藏风宣眼前人影一闪,众僧已惨叫着飞了出去,有的撞在墙上,筋骨寸断而死,有的落在树上,脖子折成直角,有的被树枝穿透心脏,吐着舌头而亡。沉折只出一招,便将众僧几乎全数击毙,只剩下一人。

藏风宣看的心醉神迷,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又好恨自己词穷,想不起其余溢美之词。而高咏等人也高举兵刃,兴高采烈地替沉折喝彩。他们学了沉折的功夫,又对沉折神功所见颇多,可每次见到,仍不禁为这精妙绝伦的手段而如痴如狂,觉得自己就算再练一百年,也未必能及得上眼前的神将。

那活着的和尚捂住胸口,伤的动弹不得,大声喊道:“饶命!饶命!咱们是苦练龙火功不成,唯有借那那邪神赐予冥火练功,越练越越是沉迷,终于”

藏沉折摇头道:“那并非邪神,而是坏形尸。”将此人提起,扔到一旁。

藏风宣问道:“师尊,什么是坏形尸?”

忽听一声呼啸,那寺庙裂开,只见那大殿的佛像跳上屋顶,龙首仰天大叫,旋即扑向丫头,他动作奇快,同时数个手臂脱离了身躯,如飞爪般落下。

高咏、藏善、藏容、秋阳各自急出兵刃去斩它,但佛像实在太过迅速,四人皆未碰着它半点,那飞爪旋即直指四人要害,四人以兵刃格挡,砰砰几声,手臂巨震,兵刃与飞爪一齐落地。

藏风宣挡在丫头之前,投掷飞镖,佛像只轻轻转动,已将飞镖弹开。藏风宣心下惊骇,全力打出一掌,刹那间掌力有如狂风劲吹,令那坏形尸前进不得。

但坏形尸力气太大,弹指间撞破掌风,但就这么拖延片刻,沉折出手,一团漩涡吸住坏形尸,坏形尸发出刺耳可怖的叫声,骨骼喀喀,立即四分五裂。

只是那龙首突然飞上了天,眨眼间已在十丈之外。藏风宣喊道:“不好!”那个‘好’字一出口,沉折指力如刀,将这龙首刺穿,只听空中巨响,白森森的火洒了下来,滴落之处,立即引来天雷。

众人稍稍放心,可仍不停冒出冷汗,丫头拉了拉藏风宣,藏风宣道:“师妹,何事?”丫头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藏风宣“啊”地一声,露出微笑。高咏等人都哀声道:“丫头师妹,你怎地不亲咱们?”

丫头答道:“下次你们谁立的功劳大,我就亲谁。”

沉折道:“不许胡闹。”

忽听脚步声响,藏风宣等立时严阵以待,却见村中百姓也明火执仗,冲入院中,见满地僧侣尸首,脸色又是愤怒,又是惊恐。

藏风宣身边那和尚喊道:“这些这些兵进来杀了师兄,要劫走这匪人,他们与那匪人是一伙儿的!”

众一村民怒骂道:“寺庙的大师法力高强,替咱们降服了这大恶人,你们既然是龙国士兵,为何是非不分,帮凶助恶?”

此人所言,立时受到众人附和,又有人骂道:“杀了他们,替大师们报仇!”

藏沉折道:“诸位误会了,此地僧人所拜的是奸邪妖物,而被捉的那人实则无辜,却受到冤枉。”

藏风宣认为这话有误,那残废确确实实是个坏人,从他第一眼看见此人便可以断定。只是在他心目中,沉折是决计不会看错的,那就是藏风宣自己错了,是这群愚民们错了——或许这残废只是只是受了诅咒,惹人讨厌?

众人厉声道:“信口胡言,诬赖好人!那匪人到了村中,村中便发生灾祸,定然是此人捣鬼!”

又一汉子喊道:“多说无益,操家伙动手啊!”

藏风宣怒不可遏,大声喝止,望向沉折,却见沉折脸上露出无奈、悲哀之色。蓦然间,沉折一剑杀了那纯火寺和尚,又一剑刺死那残废之人。在那之后,沉折扔出一块石头,只听扑扑闷响,那二十多个村民脑袋上都挨了一下,全都晕倒在地。

沉折捧起那残废,又将他深深掩埋起来,藏风宣瞧他模样似乎在悼念一位交情深厚的老友似的。他突然觉得这位武神表面上看不动声色,可实则心底的失望与悲痛,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之所以杀了那残废,是因为沉折救他不得,残废活在世上唯有受苦而已。那些村民愚昧至极,分不清是非善恶,反而对帮了他们,救助他们的人恶形恶状,喊打喊杀。沉折侯爷将他们打晕,真是便宜他们了。

但这些和尚确实是纯火寺之人,杀了他们,若这件事传开,后患极多。村民蛮横而盲目,若纯火寺追查起来,他们定会一口咬定全是沉折的过错。

他绝不愿沉折的盛名受到半点诬蔑,于是道:“侯爷,这些泥腿子,全都杀了吧,免得他们告状到纯火寺去!”

沉折摇了摇头,抱起丫头,指了指山下,此时,乌云散去,朝阳扫除了阴霾与不祥。这寺庙显得古老而神圣,不再是昨夜那阴森恐怖的地方。

沉折道:”走吧,路还很长。”语气听来甚是疲惫。

五 神圣不可犯

藏风宣心神不宁,无精打采,众人刚出了那村庄,天又急剧昏暗下来,雷电照亮黑云,豆子般的雨点倾盆而落,竟是南荒罕见的暴雨。藏风宣反而振奋,在山间找一处洞穴,将里面草草扫了一遍,让沉折与丫头入内。

他道:“师尊,不好,我好生丢三落四!我我行囊中有一本天兵派的武功秘籍掉在那庙里了!”

沉折道:“好在不远,等雨停了,你可回去拿。”

藏风宣道:“不必,俗话说风水好行事,我练风行龙火,不怕淋雨。”又拉着高咏道:“咱们一齐去,你帮我找找。”

高咏苦笑道:“我练的是火行功夫,你怎地偏偏挑我?”抱怨几句,仍随藏风宣外出。

天地间被雨占据,雨滴沉重,将沙地打成泥浆。两人远离那山洞,藏风宣对高咏道:“咱们回去,杀光村庄的人。”

高咏吃了一惊,道:“你疯了么?”

藏风宣道:“师尊他老人家心肠太好,但这件事他可不对。那些村民各个儿混账,分不清好坏,若被纯火寺得知师父杀了他们庙里的人,岂不是天大的麻烦?咱们藏家与拜家关系不恶,可别因此而生出大仇来。”

高咏在天兵派也曾学过歼敌需尽、斩草除根的道理,知道藏风宣所言不错。他们对藏沉折奉若神明,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哪怕分毫,况且这件事全怨村民自己不好,更何况他们对龙火贵族动手,依照军规国法,都是死罪。

藏高咏问道:“那若是有小娃娃,又该怎么办?”

藏风宣眉头紧皱,道:“我问你,纯火寺若去猎杀邪魔外道,遇上月舞者小娃娃,会如何处置?”

藏高咏道:“依照规矩,听说是给个痛快。”龙国上下皆信奉五行龙佛与天神,天兵派纵然不遵从纯火寺号令,但士兵出征前,仍时不时向五行龙佛与五方战神祈祷。

藏风宣想起沉折,神色虔诚无比,道:“这村庄各个儿都拜那个坏形尸邪神,只怕心神都受蛊惑,无可挽救。为了侯爷,为了他的无上荣耀,为了他的大局前景,咱们也不能犹豫,这种时候,杀人是助他们赎罪。”

两人说着说着,心头狂热,恨不得立刻为沉折死了,区区屠杀又算得什么?

大雨封住了村子外出的道路,真是天赐良机,否则没准有村民外出报信求救。藏风宣与藏高咏兵分两路,藏风宣上山,藏高咏拦路。藏风宣来到寺庙后院,见那些村民兀自昏迷不醒,拔出剑来,一个个全部刺死。

来到山下,两人进村,闯入屋中,见人就杀,起初还有些惶恐怜悯,但杀多了后,就再不多想。村中一共就五十多口人,壮丁死在山上,其余老弱妇孺皆未能逃脱。

待杀完了人,两人环顾四周,心中一宽,天上雷电轰鸣,令他们都哭了起来。两人脸上湿漉漉的,满是雨水,掩盖了泪水,洗去了血水,回去后旁人也看不出。

返回避雨之处,藏秋阳笑道:“怎地去了那么久?可是在山上吓得腿软尿裤子了?”

两人强颜欢笑,都道:“你出去试试?雨也忒大了。”

沉折叹了口气,道:“下次不得如此。”

藏风宣、藏高咏心中一惊,藏风宣道:“是,师尊,我以后再也不粗心大意了。”

沉折道:“你们做得对,我做得错,但若有下次,我自会处置,无需你二人替我担罪。”

藏风宣与藏高咏大惊失色,当即跪倒在地,磕头道:“师尊,咱们罪该万死。”藏善、藏容、秋阳皆满面困惑,不明所以。

丫头奇道:“他们去做了什么?”

沉折道:“他们杀了人。”

丫头道:“杀人有什么稀奇?你们不是整日价杀人么?”

沉折沉吟道:“对,咱们当兵的,是要常常杀人,但这杀戮决不能成为你们的天性,只盼你们回到地母岛后,面对城中百姓,面对藏家军旗,面对亲人朋友,仍能问心无愧,如常人般生活。”

另三人猜到何事,震惊万分,又不禁钦佩藏风宣行事果断,也随两人一齐跪倒,齐声答道:“师尊教诲,我等铭记于心,此生不违!”

到了封狼港口,那儿有龙**舰,军舰中有神道教的道术士,施展神妙道法,船舰顺风顺水,航行奇快,不过半个月抵达地母岛,再乘坐道术士变化的马车,一路驰入皇城。

沉折行程中已命道术士传书信给族长藏采诗,提及图纸之事。他将丫头安排妥当,来到紫霞城宫殿外,藏采诗已在城楼前迎接,她看似六十岁年纪,是个精神抖擞的老妇,也是藏东山的姐姐。六人向藏采诗一齐拜倒磕头,藏采诗笑吟吟的将沉折扶起,道:“好孩子,好孩子,都起来吧。你武功是不是又有长进了?现在都收徒弟啦。”

沉折道:“我才学粗浅,但愿别耽误了这些孩子。族长,图纸之事”

藏采诗叹道:“我已告知孟轻呓,双方争执许久。”

沉折问道:“争执何事?”

藏采诗道:“我说这图纸给她可以,但造出甲胄兵刃来,须得先武装咱们藏家军团。她说她孟家也用得到哼,这婆娘,她孟家一共才三个军团,又都是不出征,不打仗的窝囊废,还敢讨价还价?”

藏风宣听孟家这国内最大的敌手兵力如此之少,且疏于战阵,不禁欣慰,笑了起来。

沉折听藏采诗语气满是敌意,想起今后若要与孟家为敌,与形骸定会对立,心中困苦,答道:“但唯有殿下与神道教能看懂图纸,不找殿下,只能找神道教了。”

藏采诗叹道:“可不是吗?孟家与神道教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但裴家、木家、息家、威家都帮着咱们,拜家、辛家不说话。唯有川家、利家帮她孟家。孟轻呓无奈,答应若事成之后,要咱们付她一万两翡翠。”

藏风宣等少年听闻这天文之数,倒吸一口凉气,但见藏采诗满不在乎的模样,才知这万两翡翠对藏家也算不了什么。

沉折知道圣莲女皇失踪已有两年多时光,谣言四起,有人说她已死去。但她史上曾多次佯装不见,此刻也无人胆敢觊觎皇权。朝中由孟、藏、拜、裴四族领头,与另六族成立元老堂,共同商议决断天下大事。

这元老堂貌合神离,往往为小事争执不休,成了争权夺利、阴谋算计的小战场。如今龙国朝政已远不及当年那般顺利。但龙国国力太过雄厚,举世无单独一国能及龙国百分之一,天下这才仍太平无碍。

他将图纸交给藏采诗,藏采诗打开瞧了瞧,神色欣喜,笑道:“露夏王朝得知此事,非吓得鸡飞狗跳不可。”停了停,又道:“难得大伙儿如今都齐聚皇城,又到了天结节庆,明日巳时,你带着这五个孩子,到金樽园来,咱们要祭拜武神了。”

藏风宣知道藏家惯例,每年天结,族中首脑必会齐聚,举行祭典,并商议军机大事。藏家族中子弟数万,但唯有一百多人能参与这典礼。其时,藏家所有高手皆会出面。如今他得以出席这一盛事,心里雀跃万分,更对沉折感激的无以复加。

沉折答应一声,藏采诗挥袂而别。

沉折道:“你们父母若在城内,可去探望。”

藏风宣道:“师父,我父母在云北梦老庄。”其余四人也对父母并无感情,都愿意追随沉折。

沉折给他们每人一两翡翠,道:“那在城中逛逛也好。”五人欢天喜地的去了。

沉折回到家中,带上丫头,前往皇族墓园,走入一间墓室,墓室中有一泉池水,池水后有一牌位,写道:“藏琼之墓。”

这是他女儿埋葬之地,这池水顺应风水,说能助琼儿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

沉折想起自己见到琼儿,前后一共不过十余次。琼儿死了,她的母亲也已不在了。

莲儿到底去了哪里?她是否如传闻中一样,已经死了?

若真是如此,沉折没见到女儿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爱妻最后一面。

爱妻?爱妻?沉折当真爱她么?她当真爱沉折么?那爱情自一开始便是欺骗,是圣莲施展的法术,令沉折与她结合。那之后产生的**是真实的,那姻缘也是真实的么?爱情呢?

沉折想起圣莲的爱,暗暗摇头。作为至高无上的女皇,世间活着的女神,她的爱转瞬即逝,虚伪可笑,很可能因为她一个念头,一点感触,立刻变得热烈无比,或者荡然无存。她早过了深陷爱情的年纪,她只是麻木的从中寻找乐趣而已。

自从女儿死去的那天起,沉折对圣莲已漠不关心。

琼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有谁能告诉我?

丫头道:“爹爹,她也是你女儿么?”

沉折道:“是。”

丫头跪倒在地,心中试图变得悲伤起来,但情绪捉摸不定,更哭不出来。她道:“爹爹,姐姐在这水里么?”

沉折道:“是,你看水下方有个防水的石棺,她就在里头。”

丫头道:“你为何不把她复活过来?这样我就有个姐姐作伴啦!”

沉折忽然郁闷的几乎喘不过气起来,他抱紧丫头,痛苦说道:“我不能。”

丫头道:“为什么?”

沉折道:“她她还太小,活过来也会变作妖怪,变作坏形尸,她已经死了,已经去了,再也不在了。”

丫头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或许我死了也比较好呢。”

沉折亲吻丫头的额头,道:“丫头,丫头,你若这样想,我又该如何是好?你会好起来的,我终有一天会找到让你变成人的法子。”

六 黄袍加身上

至次日一早,沉折带五位弟子,到了金樽园,见绿荫如幕,青草如毯,果然不负四季长春的美名。园内来客,全是藏家名声显赫、才智杰出之人,其中不乏封公、封王者。众人见到沉折,全面露喜色,离得近的走来向他问好,离得远的也向他点头微笑。沉折神色麻木,偶尔还礼,也是敷衍了事,此举引起少许不满。

但他名头太过响亮,武功高强至极,已成为藏家栋梁,旁人心里骂他恃才傲物,却也唯有忍耐。

藏风宣父母只是藏家平庸人物,在外省做官,偶尔去宗族聚会,倒也认得些大人物。可他认识旁人,旁人不认得他。此刻跟着沉折,受人尊敬,大生鸡犬升天之喜。

藏采诗道:“沉折,你过来吧。”

沉折命藏风宣等老实坐着,喝茶水,吃点心,随后跟上藏采诗,走入密林中,树木霎时延伸,环绕成了树墙,围住一处凉亭。藏家并非没有道术士,这道法是为了防人偷听机密,树木皆极为敏感,一旦有异,立刻就能知觉。

藏沉折见到藏东山,向他跪拜道:“爷爷!”

藏东山笑道:“沉折,起来,我每次听说你的功劳,总要为你喝酒庆贺,我老婆叫我老醉鬼,可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藏东山活了两百多岁,历任妻子皆是凡人,无法长久相伴他,听说如今他这妻子貌美如花,年轻活泼,将藏东山管的甚是严实。

沉折答道:“沉折能有今日,全是爷爷指导功劳。”他近年来见识拓展,知道藏家中龙火功第六层的高手远比表面上更多,超乎他年少时所闻,但论起剑法之高,仍数藏东山第一,若无藏东山早年不拘一格的指点,沉折万不会有独闯西海的武艺。

藏东山道:“你与我客气什么?我老婆吵着要见见你这位少年英雄。”

沉折道:“若有机缘,自要拜见这位奶奶。”他自知永远不会有此闲暇,龙国领土太大,盟国太多,有数不完的敌人,他的征战也永无休止的时候。

藏东山指了指其余人,沉折见在场共有十二人,各个儿皆已练至龙火功第六层境界,有些驻扎海外,有些隐于江湖,全是气度威严、名传天下、活了两百多年的人物。

除了玫瑰。

玫瑰未穿军装,着一身仙风渺渺的长裙,依然秀美如莲,亭亭玉立。沉折已许久未听到她的消息,似乎她在地母岛东方一山间暂且休养生息。他上次见到她,还是去高塔中剿灭邪神的时候。

在玫瑰身后,另有两人,一人穿金甲,体格健壮,高大威猛,沉折见到此人,心生敬意,知道他是藏家一直以来供奉的天神——中央战神武降龙,也被叫做武神。他身边是个长发垂肩的清瘦汉子,一对金眼,一身青袍,两人相谈甚欢,似乎地位相当。

藏采诗拍手道:“好了,都过来吧,我有要事相告。”

众人走入凉亭中,绕圈坐下,武神与那散发汉子仍站立不动。

藏采诗叹道:“圣上不在朝中,时日已长,无论是朝廷上下,还是举国百姓,都对此议论纷纷,谣言满天飞。”

沉折自然清楚,他在南荒时,听得一镇上的雇佣兵一边喝酒,一边活灵活现的吹嘘他见到圣莲女皇,女皇乔装打扮,微服出巡,遇上英雄了得的男人,便同那人寻欢作乐,养儿育女。那雇佣兵说女皇与他好了足足三天三夜,令他腿脚发软,才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沉折并不信,但也懒得处置此人。

藏东山道:“但咱们十家仍谁都不敢擅动,就怕圣上回来,谁手伸得最长,便得掉了脑袋。”

藏采诗摇头道:“这一次不一样,孟轻呓以往遇上这等事,逃得比谁都快,但眼下却主动担责,留在皇城处理朝政。她准是瞧出了端倪。”说罢朝玫瑰看了一眼,玫瑰脸色苍白,默不作声。

一位叫藏德的老侯爵说道:“咱们藏家难道对此一无所知,全无消息?”

忽然间,那散发金眼的汉子道:“圣莲她只怕已经去世了。”

众人脸上变色,一齐望向那汉子,有人问道:“不知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只听中央武神武降龙道:“他是东方剑神,名曰朝星,武功法力更在我之上。”众人顿生敬畏,向朝星拱手致敬。

另一位藏王风侯爵说道:“既然是东方剑神所言,那此事多半错不了了。采诗姐,咱们该如何处置此事?”

藏德道:“拜天华、孟轻呓,这两人是圣上儿女,依照道理,要么拜家,要么孟家。但拜老爷子”说着摇头大叹。

其余人出声附和,都觉得前景不妙,无论依照国法还是礼法,圣莲若死,该由拜天华继位。可拜天华此人出家为僧,虔诚得宛如着魔,绝不会还俗登基。

孟轻呓却不同,她几乎和圣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手腕未必输于圣莲,且为人庄严,不似圣莲女皇那般放纵。纵然她倍受世人畏惧,更有女魔神之称,但圣莲女皇也好不到哪儿去。龙国受女皇统治七百余年,自然盼望着另一个女皇。

圣莲女皇在时,藏家兵力仍强,但圣莲女皇知藏家忠心耿耿,绝不会反叛,更有十足信心能掌控局面,才放任藏家壮大。孟家、藏家一直针锋相对,何况武人最易受猜忌。若孟轻呓身登大宝,孟家从此便没好日子过了。而若掌权者是孟轻呓,藏家要么衰败,要么反叛,别无其余选择。

沉折心想:“即使殿下继位,也没什么不好。她信赖形骸,眼光可见一斑,加上公正严明,远见卓识,未必容不下咱们。”

藏采诗与藏东山对视一眼,藏东山愁眉不展,眼神却透出热望,藏采诗轻笑了几声。

藏王风道:“采诗姐为何发笑?咱们是选拜家还是孟家?”

藏采诗站起身,走到玫瑰身后,双手放在玫瑰肩上。玫瑰娇躯颤抖,面泛红晕,但抬起明亮的双眼,望着众人。

藏采诗道:“我们藏家,自然选择藏家之人。”

众人大惑不解,藏德道:“可可咱们并无资格,难道难道公然争抢?其余九家必不赞同,就算裴家也不会帮咱们。”

藏采诗笑道:“谁说咱们无资格?”拉着玫瑰起身,走到阳光之下,玫瑰浑身笼在圣辉中,显得格外庄严,格外神圣。众人看她侧脸,与圣莲女皇何等相似,蓦然间心跳加速,汗流浃背,都想:“莫非莫非她是”

藏采诗向藏玫瑰跪下,说道:“玫瑰是圣上亲生女儿,我藏家自也可继承皇位。”

众人当即哗然,叫声响亮,若非树墙中有消声之法,外头之人早听到这连声惊呼了。

沉折心想:“若真是如此,那与孟家当真有一场恶斗。”

藏德惊喜交加,却又不敢相信,道:“采诗姐,你可吃的准么?咱们如何证明?”

朝星道:“玫瑰是我与圣莲之女,我有当年圣莲赠我的信物,当可取信于人。”

藏王风也是喜忧参半,反而忧愁更大些,不由得直扯胡子,他道:“此事太过突然,莫说是孟轻呓,就连我都都可找出许多疑点。她若要说咱们编造故事,搬弄是非,另有图谋,那可如何处置?此事非得有无可辩驳的铁证来。”

武降龙喝道:“难道堂堂剑神之言,连凡人都敢质疑?”

朝星无奈笑道:“武老兄,他们说得对,咱们神仙又并非从不撒谎。”

藏采诗指向紫霞城方向,道:“在紫霞城后院有一鸿钧门,这鸿钧门是圣上所造,唯有圣上直系儿女方能令此门开启,此节朝中人物不少都知道。孟轻呓这几年常去此门,不知所为何事。”

一藏剑王爷喜道:“咱们可令玫瑰前往鸿钧门,一试便知真假。”

藏采诗笑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带玫瑰去试过了。”

众人无不欢呼雀跃,捏拳大吼,藏德喊道:“老天保佑,我藏家中兴有望!”

当今朝廷中,孟家对道法最为精通,故而最为神秘。拜家与纯火寺关系最好,受世人尊敬。而论到势力之强,声望之佳,盟友之多,则非藏家莫属。加上玫瑰这些年在全国声名鹊起,她行侠仗义、爱民如子,建功立业,广受喜爱。众人知道若玫瑰能证明为圣上与东方剑神之女,这皇位几乎是藏家囊中之物。就算孟轻呓要争,又如何是手握兵权的藏家对手?

藏采诗道:“咱们需演上一出好戏,让满朝文武都见到玫瑰打开鸿钧门的场景。如此一来,大伙儿都能信服。”

藏王风兴高采烈,问道:“不知该如何布置?”

藏采诗道:“我已与武神大人商量妥当,到后天此时,武神大人降临朝廷,在大臣面前说要考验沉折武艺。”

沉折道:“我?”

藏采诗笑道:“你还谦虚什么?咱们藏家当中,你武功已是第一,岂不该受武神青睐?”

武降龙点头道:“沉折小子,我本就该考验考验你了。”藏家惯例,每年都会有年轻子弟向武神试演武功,若能令武神满意,则会保佑藏家军事顺利。但以往此节不过是走过场罢了,武降龙与藏家交情深厚,藏家贡品丰厚,武降龙也从不吝啬祝福。

藏采诗又道:“武神将沉折孩儿带到鸿钧门前,大臣们想必会去瞧热闹,等都到要紧时候,玫瑰现身,接替沉折,向武神挑战,无意之间,她靠近了鸿钧门,那大门嘿嘿又会如何?”

众人一齐拍手叫好,藏剑笑道:“我倒想好好瞧瞧那时孟轻呓的脸色。”

七 双子斗武神

早朝时,紫霞城的龙火大殿上,群臣齐聚,文臣武将,各自穿的精神。众人望着高高在上的龙凤宝座,似都在盼着这宝座的主人早些回来,但又有人却怀着另外的心思。朝廷之间,隐隐暗流汹涌。

孟轻呓走到宝座前头,有侍女搬来一张椅子,孟轻呓顺势坐下。群臣看着孟轻呓,隐约间仿佛见到了那原先威震四方的倩影,于是有人惊惧,有人提防,有人怀念,有人心安。

孟轻呓道:“母后仍未回来,我暂领早朝,有事则说,无事则退。”

拜天华并未到场,裴家的裴庆元走上一步,道:“殿下,本族裴马宝在东海又立下战功,杀敌数千,封赏之事,可有定论了?”

孟轻呓叹道:“依照本国律法,所有爵位封赏,皆由母后颁发。母后不在,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裴庆元皱了皱眉,道:“殿下,裴马宝这封侯之事已拖了两年了,若再拖下去,岂不令人心寒?”

孟轻呓摇头道:“裴庆元,你是想逼我违背国法,取代母后之权么?若母后回来,得知此事,我岂不是要掉脑袋?”

裴庆元知她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长叹一声,退入队列。

辛家的辛誓走上一步,道:“殿下,还请诸位内阁元老商议,调拨银两,河西修建水利之事可不能再耽搁了。”

孟轻呓道:“大国库今年已然吃紧,小国库又打不开,此事只能等明年春季税收上来了再说。”龙国分大国库,小国库,大国库乃是皇城翡翠储量,小国库则是圣莲女皇自家腰包,往往用来救急。这小国库积攒更在大国库之上,唯有圣莲女皇有权开启,任何人如若擅动,便是杀头之罪。

辛誓急道:“可是”

孟轻呓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并非我不爱惜百姓,而是爱莫能助,大国库账目清清楚楚,不信你可问内阁的其余元老们。”

辛誓道:“然则每晚上一天,百姓就多受一天苦。”

孟轻呓皱眉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孟家愿出一千两翡翠,其余各家也出此数,咱们凑齐一万两,让工人重新开工如何?”

众元老皆摇了摇头,孟轻呓心中长叹,对辛誓道:“你看,我也没法子了。”

沉折位于武将之中,见各大家族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甚至及不上被称为暴君的圣莲女皇,心底自也失望。他统兵作战,百战百胜,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艰难,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龙国需要一位皇帝,无论是孟轻呓也好,还是玫瑰也罢,它太过庞大,也因而十分脆弱。

突然间,玫瑰从沉折身边走过,跪在孟轻呓面前,向众元老磕头,孟轻呓奇道:“藏玫瑰,你这是为何?”

玫瑰美目凄然,道:“河西乃西方粮仓,每年产粮无数,我龙国连年征战不休,若无河西支撑,绝无法持续下去。河西百姓对龙国忠心耿耿,民风淳朴,贡献极大,正是第一等的良民,还望诸位大人发发善心,救救他们吧!”

沉折知道原先藏家商议时,绝未安排这一出。玫瑰并非在演戏,她与沉折一样,走遍了天下,见过百姓疾苦。但她与沉折又极为不同,她满腔热血,心中充斥热望与良知,并没有随杀戮与征伐而麻木。

孟轻呓面向藏采诗,笑道:“采诗,你们家的丫头,心地着实感人。”

藏采诗干笑几声,道:“玫瑰,你先起来,此事从长计议。”

玫瑰神色黯然,抿嘴退下,群臣注视这位年轻美丽的女侯,皆露出赞许目光。

孟轻呓又道:“藏沉折,你立下战功,云栈地区又加了两成贡奉,你做的不错。”

沉折出列,躬身道:“此乃末将份内之事。”

孟轻呓忍不住说道:“你与咱们家的孟行海是老朋友了,他常常对我提起你呢。”

沉折道:“我若有了空闲,自当前去见他。”这句话并非他对旁人邀请的推脱,而是他心底确实盼望如此。

就在此时,从殿外飘来一金光闪闪,威武神气的汉子,此人身材高大,金甲美丽非凡。皇城中风水极佳,贡品丰厚,常有仙神在皇城各处神庙现形降临,群臣登时认出他是中央武神武降龙,他是地位极高的大神,令人大感意外,不禁大呼小叫。

孟轻呓见过此神几回,起身拱手道:“原来是武神降世了。”她武功法力犹在此神之上,但仍显得极为恭敬。

武降龙指着藏沉折道:“藏家小子,今年我选中你了,你出来与我比武!”

沉折道:“大仙,我等正在朝会。”

武降龙道:“啰嗦什么!再不走,便是藏家亵渎本神!”说罢飞身而去。

沉折向孟轻呓等人一鞠躬,快步追上,藏采诗趁机大喊:“殿下,我非去瞧瞧不可!”也冲出大殿,她在群臣中安排了不少暗托,她一走,这些人立即追随。这下子朝廷轰动,群臣大多赶去看热闹。

孟轻呓眨了眨眼,心知藏家在玩弄手段,但也不点破,身形一晃,紧跟在后。

穿过广场、亭台、楼阁、花园,到了鸿钧门前。见武神与沉折遥遥对立,双方皆空着双手。

武降龙一扬手,推出一掌,掌力化作一条巨龙,朝沉折呼啸而至。沉折浑身水光流转,变作个透明圆球,巨龙撞在圆球上,轰地一声巨响,真气如巨浪般乱窜,沉折安然无恙,那掌力也就此消了。

武降龙当真惊诧不已:他这一掌使了七成力道,本算定这少年就算挡住,也必就此落败,谁知沉折竟轻描淡写的挡了下来。他踏上一步,突然又打出一拳,这一拳势如移山,比那一掌更是威猛。

沉折已将阳火神功练得极为纯熟,运用时金光不闪,还以海魔拳,拳力刚柔并济,好似惊涛骇浪,砰砰声中,两人功力悉敌,拳力交织,同时飞上了天。

武降龙大笑道:“真的假的?”飞身而至,手掌如刀,切向沉折,沉折凝神应对,真气化作绳索,将武降龙手掌缠住。武降龙一扯,沉折身子一震,但原地不动。武降龙左拳加重,沉折右臂圈转,两人一人运阴阳五行之力,一人则纯以海魔拳应对,你来我往,攻守相当。这鸿钧门前地面坚实无比,但也因两人相斗而摇摇晃晃,震荡不休。群臣虽大半是龙火功高手,可不少也得扶住树木大石,才不至于摔倒。

藏家众人看的惊喜交加,暗忖:“沉折龙火功已练到第八层了?天佑我藏家!他果然是千年一遇的人杰!”

武降龙蓦然飞上了天,手掌连拍六下,只见一条巨大金龙俯冲而至,群臣见这一掌只怕要引发大难,吓得朝后退缩。沉折凝力片刻,双掌往上一举,掌力宛如一头蓝鲸,跃向天际。金龙与蓝鲸对冲,登时化作百道金蛇,百道飞鱼,空中云雾弥漫,令人如置身于仙境。

武降龙落地之后,仰天大笑,道:“这才是我瞧中的藏家,这才是我信徒的能耐,了得,当真了得。”他身为天庭武神,若信徒中有人身手与他并肩,对他而言,更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沉折面无表情,道:“晚辈输了。”

武降龙道:“你输在气力有限,我胜在气力无限。单以武功而论,你怎算输给我?除了当年的灵阳仙之外,极少有凡人能与我打得这般痛快。”

群臣见了这场上天入地的比武,皆心惊肉跳,敬畏异常,又听他提及灵阳仙,感到有些不快。

孟轻呓自身龙火功已在第九层,见状只稍感麻烦,心想:“藏家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炫耀此事?如此说来,这沉折内力胜我的行海一筹,但行海会的古怪本领远比他多,两人当真相斗,应当难分胜负。”

正思索间,只见藏玫瑰俏丽身影朝武降龙走去,她向武降龙跪拜道:“武大仙,能否让我也与你比上一比?”

武降龙微笑道:“怎么?你见了我这神功,居然仍有胆向我挑战?”

玫瑰道:“大仙见我武功粗浅,想必不会全力以赴。耳闻目见,不如亲身经历,还望大仙答应。”

武降龙闭目片刻,道:“你出手吧。”

玫瑰站起身,手按剑柄,微风轻拂,令她衣袂飘飘。她本就容色绝丽,这招式又暗藏玄机,蓄势待发,众人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她虽静似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诗画意境。

蓦然间,玫瑰斩出一剑,那剑气凝成一线,一闪而过,武降龙手一挡,那剑气往两旁分开,在地上留下数道深深划痕,竟波及数十丈之远。

孟轻呓身子一震:“她武功修为也在第六层之上,相当接近第七层了!藏家这两个小子到底怎生练得?”

武降龙暗暗心惊:“这小丫头也如此了得,不愧是剑神之女!”藏采诗等人看的目瞪口呆,万想不到玫瑰也这般厉害。

玫瑰凌空出剑,剑气如密集的雨点,朝武降龙落下。武降龙站立不动,手掌来回拨挑,将剑气一一弹开,这地面石板比铁石更硬,但仍被剑气划的痕迹交织。

玫瑰见久攻不下,似有些焦躁,身形一冲,一剑刺向武降龙。武降龙一掌打飞玫瑰长剑,抓她手腕,转了半圈,朝那鸿钧门上扔去。咣地一声,玫瑰在门上一弹,往前踏上一步,捂住胸口,苦笑道:“武大仙,我真是班门弄斧”

群臣鸦雀无声,孟轻呓瞪大眼睛,只听那鸿钧门咣咣作响,缓缓开启,黑暗之中,闪着白色的微光。

孟轻呓立时朝藏采诗那边望去,而藏采诗也朝孟轻呓瞧来,孟轻呓见这老妇嘴角上翘,笑容喜悦,眼神得意万分。

群臣似炸开了锅,都说道:“这鸿钧门唯有圣上的儿女能够打开,为何为何被玫瑰一碰,立刻就开了?”

又有人答道:“这事还不清楚么?你瞧玫瑰女侯的侧脸与圣上有多像?”

玫瑰不发一语,四下张望。她见到沉折向她点了点头,她见到藏采诗、藏东山笑得十分欣慰,她见到群臣兴奋的满脸通红,双手比划,唾沫横飞。

她还见到孟轻呓转过身,没入群臣中,就此踪影不见。

八 天下第一圣

一大清早,青虹山道观的大院内,众弟子已在拉筋伸腿,活动手脚。天气炎热,纵然在这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众少年不过轻微运动,也已微微冒汗。

白雪儿打了个呵欠,走到她管辖的那一队弟子前头,伸伸懒腰,道:“大伙儿精神好啊。”

众弟子看着这位俏丽可爱,但精神不振的师姐,都笑了起来,道:“师姐精神也好。”

白雪儿笑道:“我昨晚也没睡足,但天生丽质,早晨起来,仍是貌美如花。”

众少年霎时哄笑,白雪儿瞪眼道:“笑什么!谁敢再笑我,就给我挑粪去!”众弟子大吃一惊,立时鸦雀无声。

这时,白雪儿见川卉那一群弟子已经开始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像模像样。她咳嗽一嗓子,道:“给我练无心金猴拳!”

众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情不愿,白雪儿怒道:“反了!反了!不想练功,想要绕山跑圈是吗?”

一肤色黝黑的十四岁少年走了出来,道:“师姐,咱们已将金猴拳的七十二式练得滚瓜烂熟,有没有什么新鲜功夫?”

白雪儿叹道:“本门武学,博大精深,你们学会了这金猴拳的架势,也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罢了,比如梦魇玄功虚实无界,奇幻美观,你们想不想学?九转阴阳功阴阳互济,相生相克,你们愿不愿练?再比如更高深的金焰玄功,当真正气浩然,天下无敌,神秘莫测,精妙绝伦”

众少年听得心痒难搔,兴奋至极,嚷道:“要学!要练!要看!”

白雪儿道:“那可简单,你们谁能挡得住我五招,我就教你们这些功夫。”

那黑肤少年昂首道:“好,师姐,我接你高招!”抢上一步,不多话,使一招‘猴模猴样’,一拳打向白雪儿。此招模仿树上的猴子用猴尾巴勾事物,讲究出其不意,无论手足脑袋皆可伤人。

白雪儿还一招‘猴子偷桃’,登时抓住这少年手掌,将他一摔,这少年身高体胖,但白雪儿暗运梦魇玄功的内劲,令这少年轻飘飘的飞出老远,扑通一声,摔在池塘里。

那少年手忙脚乱的爬了上来,惨叫道:“惨了,惨了!我的新袍子脏了!他是离落国一龙火贵族的儿子,平素颇爱干净。

白雪儿双手叉腰,道:“这叫花钱买教训,越花越高兴。谁让你练功不济,却急于求成?”

其余少年心下惶惶,只得乖乖练功,再不敢发牢骚。

与这院子隔了一道墙,是道观的第二层院子,在此处,入门两年的弟子正在相互喂招,切磋武艺。他们练得热火朝天,而形骸则在旁看着他们,时不时出言打断,进一步指点。

这些弟子功夫比前院的小弟子要高明许多,体内存有真气,已非常人,却也非觉醒者,更非神裔族。两年前,形骸从马炽烈那儿听到一则传闻:在丛林的古老部落中,有崇拜元灵山神的习俗,若能与山神建立契约,就算是凡人亦能收获真气。这真气终其一生,最多达到龙火功第二层境界,但凭借真气之效,可以学习气舞掌与融融功,感悟龙脉,进一步习练高深的武学与道法。

形骸于是召来不少木行元灵,令元灵与众弟子订契,每月让众弟子向元灵祈祷供奉,在月下冥想,久而久之,他们体内真气活络,终于蜕变。

这崇拜元灵的举动无疑有违纯火寺教条,但山高皇帝远,纯火寺也管不着他。有时,万仙派的使者前来拜访,见到众弟子情形有异,追问形骸缘由,形骸只说是他们喝了山间带有灵气的泉水,因而异于常人。

当年,他出席万仙的群仙盟会,在百余个门派掌门人中脱颖而出,大出风头,虽未夺得总盟主之位,却成了万仙派麾下一位‘清高仙长’,清高仙长共有六位,袁蕴也是其中之一,碰上仙盟大事,由这六人共同商议决断。他师徒二人齐心协力,在万仙派中权威不小,因而万仙派寻常弟子也不敢刺探形骸机密。

形骸让众弟子反复习练一套拳法,记住应对的道理。其实当真与敌人打斗起来,局面瞬息万变,全看临场反应,但在那之前,须得令他们肌肉生出记忆,能不假思索的应付紧要关头与种种险情,在大脑明白之前,身子自己行动,有时候,生死系于一线,能不能使出救命绝招,差别一天一地。

这些少年都是离落国人,体内有尖牙病的隐患,这病潜伏的极深,睡得极沉,可偶然间仍然会有发作的迹象。纵然未令他们形貌改变,嗜血如命,却令他们陷入狂暴凶狠的情绪中,变得极难管教。好在形骸所传的无心金猴拳令人心态平和,游戏人间,逍遥自在,乐观向上,对抑制尖牙病有极大好处。这两年来,少年们尖牙病发作仅有一例,而且早上发病,一顿饭功夫之后就自行治愈。

形骸走到一对少年面前,他们正在拆跳跃躲避、寻隙反击的招式,形骸道:“停!”这两个少年停下,静候形骸指导。

形骸对左边少年道:“你这一拳用力巧妙,虽不及我所教的那么完美无缺,精准无误,但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你其后那一脚,姿势却不那么美观大方、正气十足,未免有损我青虹派颜面。”

左边少年笑道:“师父,只求能打赢敌人,颜面倒也不要紧。”

形骸道:“胡说,颜面最是重要,咱们青虹派的,要有高人一等的实力,也要有高人一等的气派,让敌人一瞧就知道咱们是名门正派,与众不同。”

左边少年虽对形骸尊敬至极,闻言却啼笑皆非,只能点头答应。

形骸又对右边少年道:“你这几招全然不对,错的离谱,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那少年甚是惊愕,道:“是啊,师父。”

形骸皱眉道:“似我这等超凡脱俗,清高非凡的人物,怎会教你用这等狠辣的反击招式?无心金猴拳,讲究谈笑间降服敌人,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不是非要将敌人弄死。你反攻时打他胸口、腹部,倒也罢了,为何对准的都是他的咽喉、眼珠?若被其余门派的弟子瞧见,难免说咱们青虹派气量不够宽厚,行事不够体面。你把他打闷,就可以撤退了,不必赶尽杀绝。”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暗忖:“看来师父今晨又喝醉了,难怪不大对头。”

形骸人一分为二,两个人影讲解动作,一边演,一边说:“我是龙火天国的武状元,一身武功,你们一辈子只怕都赶不上,唉,这不怪你们,实在是我功夫太强、太神妙、太奇特、太厉害,若非如此,怎能从万仙盟会中夺得清高仙长之位?但你们只要学会我形神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笑傲江湖,游刃有余了。”

他分身越变越多,各个儿皆使不一样的招式,分作三十六对,每一对试演无心紧猴拳。众少年只觉大开眼界,惊喜无比,都喝彩起来。

形骸点头道:“你们知道喝彩,过足了眼瘾,但却不知道能不能领略我神功的奥妙之处?唉,此事太难,太难,只求你们将来行走天下之际,能够处处彰显我青虹派的威风。须时时牢记‘胜要胜的漂亮,败要败的从容。’师门颜面要紧,自己小命更是要紧。其实敌人听到我孟行海的威名,多半就不敢为难你们了,可万事总有例外,务必要小心为上,对不对?明不明白?”

众少年齐声笑道:“知道啦,师父!”其实形骸昨天所教,与今天所教截然不同。那时他说对付敌人,决不能掉以轻心,趁敌人破绽,立时需将其制服,无论是取其性命是残其身躯,皆得迅速果断。众少年常常见到形骸这等前后颠倒的言行,倒也不以为奇。那个狠辣的师父严肃,这个迂腐的师父和善,两人所传虽前后矛盾,但功夫结合起来,临敌时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形骸拍拍脑袋,又自吹自擂、唠唠叨叨的将众弟子教训了一番,走入屋中。

他关上门,深深呼吸一口,收摄心神,渐渐平静。

他也知道自己古怪,举动太过极端,一会儿教人杀戮,像风圣凤颜堂训练杀手的师傅。一会儿又教人慈悲,便是云火纯龙寺最善良的和尚也及不上他。骸骨神说,这是因为他介于活尸与活人之间,自从那年缘会之事后,形骸作为活尸重生,陷入冷漠无情的境地,但这些年来,由于欧阳挡与李银师之死,他的功德与修为累积增长,让他又重新现出了人性。

形骸一阵欣喜,又莫名失落。有些时候,他情愿做那活尸,也不愿做活人。活尸可以心安理得的杀人,令手上染满鲜血,活人却需顾忌太多,显得有些虚伪。

但他走在铲除邪恶的道路上,这条路总不会错的。无论是死是生,遇上缘会那般妖邪,形骸的剑不会犹豫。

我的剑,我的法术,啧啧,实在太过了得,当年在争夺万仙派盟主的时候,我怎地会落败呢?对,并非我功夫不及盟主,而是我不能堂而皇之的用放浪形骸功,而仙灵的法术也太过邪门。

条条框框、偏见敌意,遍布天下。世人愚昧呀,世人迂腐呀,世人顽固不化,世人有负于我。我造福了这俗世凡尘,但却又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也难窥全豹。我当真伟大极了,凡人之中,有我这么一位高正大上的圣贤,真是他们莫大的幸运。

形骸想着想着,不禁傻笑起来,忽觉不对,连抽自己嘴巴,总算清醒了些。

九 酒香巷子深

只因形骸多年来身为活尸,觉得比所有活人都卑微低贱,心情急剧压抑,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这些时日,压抑之感依稀消退,正如潜龙出海,势不可挡。令他不可避免的自视甚高,为过往所作所为而沾沾自喜,对凡俗之人又怜悯,又同情,又轻视,又失望。

忽然间,有人敲门,形骸道:“进来吧。”

五个十七岁出头的弟子走了进来,向形骸磕头请安。形骸暗忖:“这头磕得未免不标准,未能表达对我这当世宗匠的崇拜之情,但我宽宏大量,也不必与他们计较。”虽这般想,但仍感到如鲠在喉。

他道:“诸位爱徒,还请起身,找我何事?”

众弟子齐声道:“师父,还请准咱们半个月假!”

形骸道:“尔等学艺未成,岂能下山?”

一领头的大块头弟子急道:“师父,咱们成年礼就要到了,非得去做一件大事。”

形骸凝视着他,那弟子满头大汗,似乎心慌,低下头去。

形骸道:“你所谓大事是什么?”

那弟子道:“师父,咱们要去抢树海国的人,烧树海国的树,用你教的功夫,证明自己是勇士,是高手!”

离落国习俗如此,他们与树海国世代为仇,血仇无可化解。离落国的蛮族男子若要受族人认可,必须手上沾染鲜血,且最好是树海国人的血,否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形骸怒道:“不许去!”众少年吓了一跳,苦苦哀求道:“师父,求你啦,不然咱们要被人嘲笑的生不如死!”

形骸道:“本门门规,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恃强凌弱!不得为一己私欲而动用武力!更不得做打家劫舍的勾当!”

那大块头弟子道:“可可是”

形骸道:“没有可是!离落国王都的百姓,便未必定要残杀树海国人。”

另一圆脸少年道:“王都的人,并非咱们河边部落的,他们日子过得好,都快忘了树海国的仇恨啦,咱们可不会忘!”

又一方脸少年道:“是啊,就算是咱们的利歌国主,不也曾闯入树海国,与许多仙灵交战么?”

利歌自当上国主之后,离落国庄稼连续两年大丰收,猎人们成果丰富,与龙国商贸繁荣,海盗们也满载而归,因此非但从解元城灾难中恢复过来,更令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众国民原本暗中抱怨这位国主是个灾星,两年已过,又对他歌功颂德,将他过往遭遇的险情编为传奇,举国上下无不赞美。

形骸道:“我瞧树海国从来不主动挑事,是离落国一次次侵入树海国家园!”

大块头弟子恨恨道:“师父,你们龙国人,不知道咱们离落国人有多少死在树海国畜生手下!”

形骸冷冷道:“那是你们咎由自取,总不见得你们到人家家中杀人,人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众弟子气往上冲,可想起形骸恩情,却又不敢发作,只一个个将脑袋垂得低低的,脸蛋涨得通红。

形骸道:“怎么?难道为师说的不对?为师英明神武,见识清晰,明辨是非,才智过人,说出来的话,岂能有错?”

众少年默不作声,形骸心想:“可别把他们气坏了,令尖牙病发作。”虽然此病发生极为罕见,通常生气并无大碍,而这些少年真气有些火候,更易于抵挡疾病。但经过李银师与欧阳挡之事,形骸总觉得再谨慎也不为过。

他叹道:“为师纵然极少犯错,但先前那句话却有一丝一毫的失礼,尔等莫要介意。”

众弟子心意登平,忙道:“师父,咱们万万不敢。”

形骸笑道:“尊师重道,也是为师的美德之一,你们学的不坏,但更需时刻牢记。且鲁莽野蛮,并非英雄好汉,杀人放火,与本门武学相悖。尔等务必铭记门规,此次不许下山,今后也休要胡乱杀人。”

众门人唉声叹气,那大块头怏怏道:“可师父,若将来那些族人瞧不起咱们”

形骸道:“我教的武功何等精湛?你们下山之后,可与那挑衅之人切磋身手,若能取胜,当能堵上他们的嘴,且让人领教我青虹派精微奥妙的手段,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门人大喜,道:“既然师父这般说,咱们就遵命揍人去!”

形骸摇头道:“我可没叫你们揍人,只是让你们去比武。似我这般遵守礼法,注重文明之人,如何会撺掇弟子打架?”

众弟子笑道:“是,是,师父是大圣贤,大宗师,再完美也没有了。”

他们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告退,就在此时,只听屋顶有人“呵呵呵、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好生洪亮,震得房屋微微摇晃。众弟子变了脸色,纷纷问道:“来人是谁?”

形骸说道:“三位是何人?为何不请自来,跳上大殿,做那小偷小摸的勾当?”声音并不响,却令上头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汉子说道:“孟行海,你出来说话!”

形骸走出房屋,见屋檐上站着三个壮汉,皆穿着兽皮,携带兵刃,约莫四十岁年纪,身上闪着龙火光芒,神情甚是凶悍。

形骸道:“给我下来!你们三人见了本宗师,就算不跪,也得给我好好行礼!”

其中一黑胡须的壮汉冷笑道:“我偏要踩在你头上!瞧你能奈我何?”

众弟子无不大怒,朝那汉子齐声喝骂,那壮汉道:“你们这些小懦夫,到了年纪,为何还躲在山上,做那缩头乌龟?我听说是这孟行海不让你们下山去报仇,特来会会这位包庇树海国人的奸细!”

大块头弟子嚷道:“师父不是奸细!他教咱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黑须壮汉仰天大笑三声,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我于洞庭就是要犯犯你这教坏我离落国子弟的恶人!”他身后两人说道:“不错,挑了你这道观,叫你满门解散,名声扫地!”“这些娃娃,都得加入咱们战团!”

众弟子骂道:“你别光说不练,还不下来,让咱们好好会会你!”

黑须壮汉哼了一声,一晃落地,抬起脑袋,神色不屑,道:“孟行海,咱们较量较量。”

形骸道:“久闻洞庭战团长于洞庭龙火功甚是高强,达到第四层境界,然则这微末光芒,在我面前,真如萤火与日月争辉。此战你必败无疑,我胜了也没什么好处。”

黑须壮汉勃然变色,道:“你是不敢打了?”

形骸道:“这两年来,离落国上门挑战本宗师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本宗师可曾落败?但每次取胜,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还得管上败者一顿饭,让他在此养伤,委实不太划算,你若当真要比,咱们不妨打个赌。”

忽听背后有少女轻笑道:“师父啊,你好好敲敲竹杠,让他大出血,长点记性!”正是白雪儿与川卉闻讯赶来凑热闹了。

于洞庭朗声道:“好,你要打什么赌?老子一概奉陪!”

形骸想了想,道:“我也不要你钱财,你若输了,就得穿这衣衫,整整一年不得脱下!”说罢手一扬,招来一件长袍,长袍本全体洁白,但上头用黑墨写道:“我败于青虹山大仙孟行海手下,他老人家神功无敌,承前启后,继往开来,震古烁今,开创了武学与道法前所未有的局面。我甘愿认输,心服口服。他老人家是当世救星,大圣大贤,诸位看官若有诚心,还请上青虹山敬拜他老人家,送些贺礼寿礼,烧香礼拜,并无不妥。”

见了这袍子,白雪儿捧腹而笑,川卉掩嘴轻笑,众弟子哄堂大笑,白雪儿嚷道:“师父,你是要他帮咱们招摇撞骗么?”

形骸叹道:“世人无知,我若不宣扬,他们如何能知道我的好处?”

于洞庭看的怒火攻心,又心惊肉跳,暗道:“若穿上这衣衫整整一年,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去?这混账早就备好了这件袍子,他真不要脸,便是朝廷的马屁精,脸皮又岂能如此之厚?”

形骸瞪眼道:“于洞庭,你答不答应?”

于洞庭冷汗直流,道:“你若输了呢?”

形骸道:“我若输了,这座道观就送给你。”

于洞庭见此处山清水秀,高楼广厦,当真是一处宝地,闻言心动,点头道:“既然如此”

说话间,他已扑向形骸,身法迅速,浑身龙火炽热,一招火焰掌如天火般烧下,同时喊道:“我答应你了!”

白雪儿见他这是不折不扣的偷袭,又惊又怒,骂道:“狗贼”

话音未落,于洞庭见形骸变作七十二个人影,每个人影赏了他一嘴巴,于洞庭痛的眼冒金星,身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转了七十二圈之后,这才摔倒在地,已然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形骸变回原样,手中多了一支毛笔,在袍子上补了一句:“我败在孟行海他老人家一招‘七十二变’之下,此招令人叹为观止,天下只怕无人可破,无人能及。”写完,将袍子扔给于洞庭,喝道:“快穿!”

于洞庭那两个兄弟齐声怒吼,飞身而下,如雄鹰展翅,落向形骸。忽然间,怒吼声变作尖叫,尖叫变作哀嚎,哀嚎变作呜咽,两人被一高大人影抓住头发,提了起来,皆动弹不得,就仿佛提住两只小狗一般。

众弟子看清此人是道观中的火工道人,知道此人姓马,平素都叫他马叔。此人除了对师尊与白雪儿、川卉稍加重视之外,对谁都不理不睬。此刻一瞧,方知他竟也身怀上乘武艺。

十 王孙来相伴

马炽烈将那两人抖了抖,只听叮当作响,两人身上翡翠金银全掉了出来。马炽烈将财物拾起,把那两人往天上一扔,哇哇叫声中,两个魁梧身躯腾空而去,落在院外的树上。

那两人武功仅比于洞庭稍逊一筹,却被马炽烈如鸡崽一般随手打发,于洞庭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半句话来。

形骸愣了愣,催促道:“于洞庭,还不快穿此袍?”

马炽烈劈出一掌,形骸那袍子登时烧成了灰,形骸怒道:“你做什么?这袍子制作不易”

马炽烈道:“你让此人穿这东西到处乱跑,只会惹得乱七八糟的小毛贼上山生事,还不是老子倒霉?这院子不是老子来扫?水不是老子来挑?”

形骸道:“你还好意思说?谁都瞧见你扫地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尸位素餐!咱们这庭院永远干净不了。”

马炽烈摇了摇头,也将于洞庭财物搜刮了,抛到墙外。形骸叹道:“荒谬,荒谬,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便能逍遥自在了么?似我这等光芒耀眼的男子,躲得了一时,又怎能躲得了一世?”

白雪儿摆起师姐架子,呵斥众弟子道:“还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去练功!”令众人一哄而散。

待风平浪静,白雪儿点了点头,道:“师父,我瞧道观中存粮不多,我下山去买些吧。”

形骸知她变着法儿讨钱去游玩,道:“你这顽徒,大手大脚的,我教你多年,为何学不到为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白雪儿嗔道:“我算很好啦,其余如我这般年纪相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穿金戴玉的,整日价有王孙公子陪伴?”

这时,只听另一清脆声音笑道:“白雪儿姐姐,世上有哪个王孙公子,能及得上行海师父半成?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白雪儿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是谁,喜道:“桃琴儿?”

形骸见一穿粉色长裙的秀丽少妇走入院内,她身上并未佩戴多少金玉,但衣衫整洁讲究,腰间宝剑水光隐现。她是白雪儿的好友,地仙派掌门人的孙女,亦是如今离落国王妃拜桃琴。

与桃琴儿并肩走来的,则是一位面如冠玉、俊朗秀美的少年,双目碧蓝,穿一身紫袍,他见到形骸,目光显得喜悦而敬仰。此人是当年落难的少年,当今离落国国主利歌。

形骸点头道:“利歌国主,桃琴王妃,两位缘何光临寒舍?”

忽听一人娇声笑道:“还不仅仅是他俩呢!”只见一头长三角,相貌奇异美丽的少女快步跑来,抱住白雪儿,用力亲了一口。白雪儿格格笑道:“宝鹿!你这小妖,可是想吃了本仙女?”

利歌向形骸深深鞠了一躬,道:“许久不来见师父,心中着实想念。”两年多前,在利歌继位之后,曾当众拜形骸为师,以谢他拯救万千百姓之恩,形骸当时答应,可鲜有空传他自己武学,而利歌勤于朝政,也抽不出空来向形骸学习。纵然如此,利歌对形骸仍感激至极。

形骸暗忖:“如我这般杰出人物,谁见了不为我心折?这国主如此孝顺,虽是应该,倒也难得。”于是点头道:“国主,进屋喝茶如何?”

其余弟子见了这位“同门师兄”,都想跪拜,利歌急忙双手将众人一一扶起,道:“我也是行海师父之徒,大伙儿何必多礼?”他身后另有随从,走上前来,送给每个同门一件新衣衫,一块镶金护身符。

白雪儿与宝鹿、桃琴儿作伴,利歌随形骸来到客厅,一女弟子奉上茶水,形骸见利歌比少年时稍瘦了些,道:“国主近期武艺如何?”

利歌苦笑道:“我只每天早晚,睡前睡后各有一顿饭功夫习练内功,并无长进,只能勉强不落下。”

形骸道:“政务繁忙,国主真是辛苦,这份勤勉之心,确实有我几分神采风范。”

利歌一愣,觉得形骸与以往相见大有不同,似仍有些冷漠疏远,但言语间却活跃了许多。他道:“多亏师父牵线搭桥,我离落国与龙国交往密切,商贸比以往好了许多。这条商路一走通,我肩上的担子也小了不少。”

形骸指点利歌为国为君之道,可他自己所知全是纸上谈兵,大道理一套一套,实则颇为假大空。利歌知形骸好为人师,并不点破,微笑着凝神倾听,连连点头。

聊了半天,形骸说起门中弟子要去“证明勇气”的举动,摇头长叹,道:“离落国那几座大城,学习了龙国礼教,开辟民智,去除蛮性,可大城之外的部落民众,仍是野蛮难驯。”

利歌感同身受,一拍手道:“可不是吗?我这一年来,试图与树海国联络,修复双方关系,但每一次我约见树海国国主之时,边境便会爆发征战,令我心愿落空,白忙一场。”

形骸道:“国民愚昧,不分好坏,你这是两面不讨好。这数百年间死去的百万性命,世世代代的仇怨累积起来,只怕永远难以化解。”

利歌端起茶杯,吹了吹,小口一喝,愁眉不展,道:“有些时候,国内的几个部族之间也会发生战争。”

形骸知道离落国人不同部落间,连自己同胞都抢,且抢的光明正大,不受律法约束,反而受族人包庇,他道:“我纵然有满腹学问,有心令离落国学我龙国礼法,却总有对牛弹琴之感。”

利歌点点头,又道:“他们打过仗,双方都死了百来人,彼此不满,想让我裁决恩怨,便找到王都来。双方都顽固凶残,丝毫不听劝告,而且双方麾下都有战团,对离落国至关重要,师父,你猜猜,我是如何了断的?”

形骸道:“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利歌叹道:“那只会让他们都恨上我,我不能那么做。于是乎,我命他们双方主犯合作,前往树海国‘立功’,只要双方能活着回来,非但不办他们的罪,还给他们贵族的头衔。若双方同时战死,这仇怨也一笔勾销。他们都服从这判决,甚至迫不及待,满心欢喜。”

形骸摇头道:“徒儿,你此举不妥,只是将火烧向外头,治标不治本,反而恶化了与邻国之交。”

利歌道:“我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渐渐明白李国师、金眼神他们为何不化解这仇恨,有树海国这么个冤家,国内再大的祸患,都可发泄在树海国头上,所谓同仇敌忾,正是如此。可师父,你知道么?树海国虽然住在树上,可他们比咱们离落国要高明得多,理智的多。这两年来,树海国从未主动攻打过我离落国一次,而我离落国每年侵扰树海国之事,几乎没一月断过。”

形骸记起解元城之事,道:“然则两国之间,最大的敌人,仍是北面阴影境地的怨灵,仍是那叫拜登的魔头。”

利歌有些激动,道:“可不是吗?驻守北疆,防备黑暗,消灭幽魂,那才是真正造福百姓的事,但这些国内‘勇士’却更热衷于抢夺平民百姓,争强好胜,屠戮活人。”

形骸道:“或许这与尖牙病有关?”此言一出,当即记起利歌未必知道所有国民体内皆有尖牙病隐患之事,改口道:“他们见惯尖牙病发作,不知不觉也受了影响。”

利歌道:“对了,说起尖牙病,我这些年来钻研一种药物,似能抑制尖牙病发作,至少令人平静,容易制服。若当真在发生大难,即使师父另有要事在身,咱们也未必如上次那般束手无策。”

形骸心想:“解元之灾,那罪魁祸首之一的饿女尸辛瑞仍逍遥在外,不知去向。此人潜伏在人群之中,暗中杀人,偷取内脏吃,可至今我未得到半点消息。”念及于此,微觉心寒。

利歌又道:“师父,我此行除了来看你之外,还需去拜见一位离落国的大萨满。”

形骸道:“大萨满?此人是谁?我这等渊博之人,居然并未听闻过,那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利歌心中嘀咕:“师父这话未免有些自大了。”他道:“咱们离落国信奉的主神是金眼神,但除此之外,尚有狩猎、农耕等许多神灵。需得请这位大萨满出山,举办请神典礼,祈求国家安泰。”

形骸想起金眼神的性子,道:“哪用这么麻烦?让金眼神请这些山神土地到他神殿中喝酒狂欢,等各个儿喝的烂醉,那就万事不愁了。”

利歌笑了起来,道:“只怕也没那么简单,繁文缛节,代代相传,想要免去,实是难上加难。”

形骸轻叹道:“国主忙忙碌碌,不得歇息,负担越来越沉重,可曾想过其中多少负担,其实并无必要?”

利歌只感无可奈何,道:“我认为不必之事,旁人认为非做不可,那我也唯有去做。”

形骸道:“古人云:无为而治。国主与其事事操劳,不如有时放任自流。什么都不做,比什么都做要强。”

利歌将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朝形骸深深鞠躬,道:“师父所言,深明大义,徒儿受益匪浅。徒儿本想陪伴师父,聆听师父教诲,无奈行程紧急”

这时,圆桌旁突然有一苍老声音说道:“无为而治,当真狗屁不通。孟行海,你说的话误人子弟,难道不觉惭愧么?”

形骸心中一凛,见一老僧立于一旁,他相貌平平,衣着平平,气度内敛,正是迷雾师一派首领星知释者。

十一 神龙猎日月

利歌不知这老僧是谁,但仍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晚辈利歌,见过这位大师。”

星知释者微笑合十,道:“老衲法号星知,见过国主。”

利歌问道:“大师定是师父的朋友了?”

形骸尚未答话,星知释者答道:“国主帮过老衲许多大忙,确是老衲倚仗之人。国主出行在即,不必为老衲耽搁,还请速速上路。”

利歌听他一说,立时知道他要与形骸密谈,遂答道:“既然如此,晚辈告辞。”向形骸、星知分别行了大礼,倒退出门。

只见桃琴儿、宝鹿正与白雪儿、川卉相谈正欢,利歌温和微笑,道:“咱们该上路了。”

白雪儿忙道:“我和你们同去,在这山上早晚练功,都快憋死啦!”

川卉道:“师妹!不可擅自出门!”

白雪儿朝她摆摆手,小声道:“师姐,你就假装不知道,小妹我闯荡江湖,为本门争光去了。”

川卉知形骸对白雪儿甚是宽容,面露苦笑,道:“当心再惹祸事。”

白雪儿忙道:“怎会?我也不能总是倒霉啊。”

利歌见桃琴儿乐意,自也不能拒绝,白雪儿于是兴冲冲的跟利歌等人下山远去。

形骸愣了半晌,替星知释者倒了茶,星知释者谢过,两人面对而坐。

星知说道:“我已听说解元之事,行海施主,老衲又欠你一回。”

形骸道:“我虽然救了无数人命,但不计名利,心胸宽广,也不将此事挂在心上,大师何必多言?”他嘴上说的满不在乎,可有意无意仍将自己抬举一番。

星知笑了笑,道:“我迷雾师肩负重任,总想保护这天下太平无事,你替咱们迷雾师收拾了烂摊子,我谢总是要谢的。”

形骸道:“李耳国师已谢过在下。”

星知叹道:“我已听李耳详细说过,离落国东北阴影境地,始终是极大的隐患。”

形骸道:“大师可有意驱逐那漆黑骨地上的万千亡魂?”

星知摇头道:“那阴影境地实在太过辽阔,连圣莲女皇当年掌握鸿钧大阵,但其地下龙脉污染严重,也无从着手,老衲暂且毫无办法。”

形骸皱眉道:“大师武功当世无敌,更在万仙朝星盟主之上,你二人联手,会同万仙派与纯火寺的所有高手,当能办成这千古罕有的大功德。”

星知释者摇头道:“朝星与万仙只针对凡间地庭的‘邪神’,不会管凡人的安危。”

形骸道:“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你们迷雾师当真对这等大祸害视而不见么?”

星知沉默片刻,道:“咱们迷雾师繁忙无比,既要管天庭,也要管凡间,人手紧缺,敝如老衲,这几年来每三天才能睡上三个时辰。”

形骸微觉惊讶,道:“迷雾师能预测前景,未卜先知,为何也会如此忙碌?须知‘无为而治’”

星知释者又笑了起来,道:“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便越感到心慌忧虑。迷雾师知道往昔、今日、未来,所以需管往昔、今日、未来之事,往往比常人忙碌三倍。”

形骸道:“那大师怎会有闲来我这儿喝茶?”

这一次,星知释者默然许久,终于答道:“我等迷雾师最多可活五千年,只会缩短,决不可超过一天,老衲命不久矣,到了这地步,也总该停下来,喝口茶,找人说说话了。”

形骸心头一震,不由深感惋惜。他对这位老僧极为忌惮,一直怕他动用纯火寺的势力对付自己,但无论从袁蕴那里,还是绝甲口中,或是孟轻呓、圣莲所述,皆知道这老僧所作所为,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可谓天地间无可替代的一代圣人。

他道:“我我纵然也很了不起,但未必及得上大师,大师为何偏偏来找我?”

星知释者笑而不答,喝了茶,形骸再替他倒满。星知释者看着烟雾冉冉上升,道:“行海施主,当初你从西海返回后,我本想杀你,但袁蕴劝阻了老衲,如今想来,多亏她如此,老衲想起此事,总有些愧疚。”

形骸道:“圣人论迹不论心,大师何必自责?”

星知缓缓说道:“从古至今,每一件事,哪怕如何微小,也都有许多抉择,不同抉择,会引起不同后果。就比如你,比如藏沉折,比如圣莲,比如灵阳仙。你可要听听千年之前太阳王朝之事?”

形骸当即答道:“我洗耳恭听。”

星知目光变得遥远,神色又是苦楚,又是骄傲,他道:“太阳王朝的灵阳仙法力无穷,知识渊博,几乎可说已穷尽了天地的奥妙。太阳王朝极度辉煌,如今的龙火天国,与太阳王朝相比,就如同猿猴与人相比一般。他们所练的仙法,所造的神器,就连天庭都已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法掌控,无法重现。他们甚至改造了梦海,将凡间的领域扩大了数倍。”

形骸大吃一惊,知道灵阳仙非同一般,却不料他们竟达到这般境界。

星知又道:“但这凡间是巨巫所造,万物皆由灵气构成。灵阳仙所动用的灵气越强,对未来的扰动便越大。他们用灵气改造世界,纵然奇迹无数,可从咱们迷雾师眼中看来,其实是在积累隐患,总有一天,这隐患会大的无以复加,引发天地剧变。因为他们令灵气失衡,将命运置于混乱之中。”

形骸道:“大师之意,你们预测灵阳仙会损毁这天地?”

星知点头道:“其实不用预测,实情就是如此。灵阳仙们纷纷显露出疯狂的征兆:

我认识一人,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极大的心血,将无形仙灵捕捉到凡间来,只为学习扭曲现实、心想事成之法,这无形仙灵逃脱,成千上万之人死伤。

我还认识一人,他捕捉凡人与龙火贵族,将他们改造,成了花草树木,建立了一处极大的花园,那花园中的景物全是活生生的、动弹不得的人,开出脏器一样的花来,供人观赏游玩。

另有一灵阳仙,此人创造一法门,令人在痛苦之时会发出无比美妙的声音,他于是捕捉数千人,困在铁笼中,用刑具刺穿他们的身躯,又令他们长生不死,时时受苦,可以永永远远为他歌唱。

灵阳仙们将灵气研究的十分透彻,可却一个个陷入疯狂,他们不再敬神,甚至自诩在天庭上神之上。”

形骸道:“他们因此引来了天罚?”

星知答道:“并非天罚,天神才不管凡间死活。但咱们迷雾师却极为担忧,因为当年天庭命咱们监督灵阳仙与月舞者,又命咱们守护凡间。我迷雾师使命在身,必须尽责。

于是,某一日,所有迷雾师聚集于天庭命运部的大殿,来到占卜金轮之前,穷竭智慧,凝聚心神,观察预测最远的未来,见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其一,咱们听到猎犬吠叫之声,百万条如龙一般的猎犬冲破牢笼,狩猎王位上的人,将他们拖拽在地,鲜血成河。在星辰之下,迷雾之中,世界的守护者们观察猎犬,操纵猎犬,约束猎犬,指引猎犬。守护者们都在哭泣,但王位上的人非死不可,否则他们将毁灭一切。猎犬岂能登上王位?但守护者却别无选择。”

形骸道:“这预示着龙火贵族与迷雾师携手,杀了灵阳仙与月舞者。”

星知微笑起来,又道:“其二,咱们见到数百柄金色的剑悬于空中,迷雾中伸出手,触碰长剑,抓紧长剑,运用长剑。稍有不慎,这长剑会斩伤手掌,酿成战火,令大殿坍塌。但若那手掌小心,则宫殿将永远灿烂繁荣。”

形骸问道:“这预言又预示着什么?”

星知答道:“此未来极为模糊,难以确定,并无定数。它要咱们迷雾师费心劝诫灵阳仙,将他们带回正途,就可创造永世太平。”

形骸奇道:“既然有如此两全其美的结局,又何乐而不为?”

星知释者摇头道:“只因这预言失了精准,不及第一个预言那般确信。咱们即使按照这预言中所说做了,结局也未必如同预料,若不准,则太过冒险,代价太大。”

形骸问道:“那第三个景象呢?”

星知抬起头,道:“万物笼罩于黑暗之中,太阳流下剧毒的黑血,瘟疫感染万物,生与死皆被毒性感染,咱们迷雾师变作丑恶疯狂的怪物,被灵阳仙奴役。凡间变得比梦海、妖界与阴间更为疯狂、残忍与绝望。”

形骸不禁骇然,道:“这预言如何会发生?”

星知释者道:“若咱们什么都不做,凡间将会沦落至此,连天庭都将成为灵阳仙这黑暗王朝的一部分。”

他看了形骸一眼,道:“你先前说无为而治,不必庸人自扰。然则若咱们对灵阳仙放任不管,这凡间将变得比最可怖的梦魇更可怕百倍。”

形骸低头不语。

星知释者答道:“咱们迷雾师间为此争论:若联合神龙骑动武,会令凡间衰退,繁华掉落,光荣不再,但世道将会得救,凡人可以残存。若继续辅佐灵阳仙,后果要么极好,要么极坏,难以断定。但咱们决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咱们争吵了三天三夜,甚至甚至不惜与同胞动手,最终,老衲说服了众人,决定动用武力,宁愿光荣不存,也要令这世界存活下去。

孟行海,未来的景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变化,风起云涌。谁能说得准我若不屠杀灵阳仙,而是循循善诱,世间又会怎样?而若非袁蕴劝阻我对你动手,两年前便救不得得离落国百姓性命。

故而在我眼中,善恶无常,今日之善,未必是明日之恶。身怀邪法,未必是灾患之源。老衲若是死了,望你能接替老衲心愿,如塔木兹、圣莲女皇一般,守护这俗世凡尘,芸芸众生,无论手段怎样过激,老衲都感激于你。”

十二 微服私访中

形骸抬头道:“多谢大师信任在下。”

星知又道:“当年我打你一掌,你却由此另辟蹊径,创出了一脉精妙武学,这番聪慧,委实难得。我另有一门功夫,模仿五行神龙之力,算得上我毕生心血,还请施主听上一听,学上一学。”

形骸听他明明欲施恩于自己,却以恳求语气说出,实是诚恳至极。形骸心中感激,又知他是袁蕴师父,于是向星知跪拜道:“多谢师公。”

星知释者点头微笑,将这功夫说了出来。形骸纵然聪明,但听那口诀倒也博大精深,每一句皆藏有玄机奥妙。而星知释者也毫不藏私,将种种诀窍倾囊相授。形骸体会到星知释者有托孤之意,想起塔木兹,更是深受触动,不敢有丝毫怠慢。

偶然间,他会想:“迷雾师中定然人才济济,为何他会专门到我这儿走一遭?这五行神龙功虽说了得,但似乎另藏有秘密,那秘密到底是什么?”星知老僧并未解答,似乎盼形骸自行领悟。

待传功完毕,形骸见星知往外走,问道:“师公要去何处?”

星知叹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越到最后,越觉得有做不完的事。”话音未落,已然失踪。

形骸心想:“圣上走了,星知大师也将离世,一直以来,他们是守护凡间的两大支柱。他们离去的空缺,真不知何时能够弥补?更不知能不能被弥补?”

他没有答案,正如星知所言:“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利歌一行人下山后折转向北,先骑马,后换船,走的甚是急迫。白雪儿几次三番见到好风景,想留下来游玩,利歌不得不煞费苦心的劝她。

白雪儿皱眉道:“国主,你怎地跟老黄牛似的?按理说你这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物,又成了一国之君,该当更有闲情雅致才对。”

利歌轻叹一声,道:“当上这国主之后,才知道时不待我,一晃而过,哪有弹琴作画的余裕?”

白雪儿暗叫:“这下我可上了贼船,下不来啦!只能随他去那大萨满家中瞧瞧。”

好在沿途风土人情还算丰富多彩,又有宝鹿、桃琴儿陪伴,白雪儿才不觉得无聊。他们路过村庄、城镇,找客栈或人家暂居,利歌隐瞒身份,自称为王都中一位贵族,陪同姐妹游山玩水。他给的银两甚足,王都中贵族众多,倒也无人怀疑。

走了数日,某天黄昏,穿过一片金灿灿的花海,见花海尽头有一大湖,湖泊中央有一座大木屋,两旁有鸟兽雕像,火光热烈,像是神庙。白雪儿笑道:“这景色好美,大萨满真会享福。”

利歌道:“青虹山也是极美之处,你还不是待得腻了?”

白雪儿嗔道:“我整整两年没出过远门,换谁不腻?”

利歌笑道:“所以对大萨满而言,居住于此,未必当真是福。对白雪妹妹而言,青虹山上,未必当真无聊。全是心中念头作祟。”

白雪儿道:“是是是!你是国主,说什么都有道理,小女子心悦诚服。”

一座拱桥通往神庙,到了湖中小岛上,前头密密麻麻,一共三十多人。利歌“哎呦”一声,道:“怎地有这么多人来找大萨满?”

桃琴儿昂首挺胸,道:“他们定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来,岂能让他们挡路?”于是朗声喝道:“你们为何事而来?能不能让咱们一让?”

众人回过头来,瞪视桃琴儿,目光颇为不耐烦。

利歌心想:“或许他们是当真有性命攸关的大难,相比之下,咱们倒可以等等。我看这三十人其实分作数拨,也不过五、六拨而已。”

桃琴儿见无人理睬她,脾气上来,又道:“你们可知我家相公是谁?”

离他们最近的一群人中,有一驼背的矮小老者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小美人,你家相公,不就是老子我么?怎么?我不过出来几天,你就勾搭上这小白脸了?”

桃琴儿怒不可遏,拔出风波剑,指着老头道:“无耻下流!老贼,你报上名来!”

老者笑出声来,身边五人起身,摩拳擦掌,也露出狞笑。老者懒洋洋、轻飘飘地说道:“老子是你老公,对你无耻下流,岂不是理所应当么?兄弟们,将这女子带回去,老子今天便无耻下流给她看!”

桃琴儿气得俏脸羞红,大声道:“放马过来吧!”

老者手一指,那五个大汉一齐扑向桃琴儿,利歌身子一动,挡在桃琴儿面前,左掌如剑,右掌似鞘,先一掌劈出,打中第一个大汉,那大汉飞了出去,与另一人撞在一起,同时倒地。随后,利歌右手一牵一引,将第二人远远摔出。

第三、第四个汉子见状,怒声大叫道:“小贼找死!”挥动西瓜般的大拳头打来,利歌手指轻轻拂动,乒乓两声,左边汉子打中右边汉子下巴,右边汉子打中左边汉子左眼,两人浑身巨震,一齐晕倒。

老者知道这五个手下功夫了得,力大如牛,先前一路将前头等候者打的死死伤伤,直至碰上高人才罢手,谁知这俏公子两三下就将手下全数打倒。他脸上变色,眼珠一转,道:“好大胆子,你可知我是何人?”

桃琴儿微笑道:“我可不管你是何人,你对本本姑娘不敬,还想抢我上山,那就绝不能饶!”

老者怒道:“老子是大名鼎鼎的座山鹰,座山战团长,手下有数千雄兵,就算当今国主,也得给我三分颜面。”

白雪儿与宝鹿同时大笑道:“原来如此,咱们怎地没听说过?”

那座山鹰道:“那是你们年幼无知,将来若得知真相,可别悔青了肠子,吓破了胆子。”

这时,有一脸色阴沉的汉子说道:“座山鹰,你轻声些,你可知他是谁?”此人位于座山鹰之后,但在队伍中却排在座山鹰前头。

座山鹰面对这汉子,顿时变得谄媚起来,问道:“大哥,你说这小子是何人?”他看似六十岁朝上,但却自然而然的叫这汉子是“大哥”。

那汉子低声对座山鹰说了几句话,座山鹰惨叫一声,眼神惊异,道:“当真?”阴沉汉子缓缓点了点头。座山鹰看看那汉子,又看看利歌,不发一言,恭恭敬敬的退在一旁。

利歌对那汉子一笑,拱手道:“多谢这位大叔。”同时眨了眨眼,示意这汉子保密。

阴沉汉子说道:“你来找大萨满,所为何事?”

利歌道:“我年岁已到,需大萨满替我举办仪式。”

阴沉汉子笑了一声,指了指白雪儿等人,道:“都说你为人风流倜傥,年少轻狂,想不到独自出行,却只带着一群女子四处招摇。你武功虽好,可未必纵横无敌。”

利歌脸一红,摇头道:“大叔,我武功确实并不怎么样,但若说我风流倜傥,那是冤枉我了,我尚未成年,并未并未有逾矩行径。”

阴沉汉子又道:“你可知我来找大萨满何事?”

利歌答道:“想必极为要紧,大叔又是什么人?”

阴沉汉子看了看神庙拐角,道:“咱们到那儿说。”

利歌点点头,两人绕了小半圈,到岛上一处空地,那汉子背对利歌,利歌朝他走去。

突然间,阴沉汉子转过身,手中一匕首直朝利歌刺来,利歌右手一拦,两根手指夹住匕首,那匕首上突然冒出白光,一道锐利风刀飞向利歌双眼。利歌激发身上龙火,化作罡气,将那风刀击散,阴沉汉子一矮身,一腿扫向利歌。利歌左手打出一道劲风,斩向踢来的腿。

那汉子反应神速,缩腿的同时身子圈转,双掌交错,向利歌推出,掌上气力实有千斤之重。利歌朝后退,右掌举起,左掌往身后墙上一拍,使平剑功夫,将汉子掌力挪转到身后,只听轰地一声响,木墙破开一洞。利歌与汉子分开,站着相对不动。

就在此时,白雪儿剑刃已抵在阴沉汉子脖子上。她这梦魇玄功行动无声,难以捉摸,这汉子与利歌激斗,如何能防备白雪儿的偷袭?他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白雪儿厉声道:“你这大胆的贼人,为何对对他动手?”

利歌忙道:“白雪儿妹妹,多谢你了,这位大叔并不知道我是谁。”

白雪儿急道:“他明明明明知道”

利歌眼神歉然,朝白雪儿躬身作揖,白雪儿立时醒悟,身影飘开,落在利歌身旁。

那汉子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杀我?”

利歌道:“咱们比武切磋,只分输赢,何必论及生死?”

阴沉汉子沉吟片刻,道:“我叫山外楼,当年,我是一战团长,势力不小,追随利织鸟王子,但李耳令我部下攻打树海国,咱们被人出卖,中了埋伏,几乎覆灭。等我回来后,织鸟王子已死在了你的手上。”

此刻,桃琴儿赶来,听到此事,怒道:“分明是那利织鸟害我相公在先。”

山外楼昂然道:“从那以后,我隐姓埋名,只想找李耳与你复仇。我知道你这段时日定会来找大萨满,因此等候于此,不料来了没多久,你随后就到了,更想不到我这几年来苦练武功,突然偷袭,仍奈何不了你,是你赢了,是我败了。”

桃琴儿喝叱道:“你果然是个大逆不道、是非不分的叛徒!”

利歌道:“既然是我赢了,你败了,依照离落国的规矩,你当任我处置,对不对?”

山外楼略一犹豫,道:“不错。”

利歌道:“山大叔,你也之道咱们离落国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叔武功如此之高,岂可埋没?更应当为国效力才是。”

十三 守株待兔来

利歌纯是一番好意,不愿这位孤苦伶仃的汉子一辈子归隐山林,更不将曾被此人行刺一事放在心上。

但山外楼惨然道:“我潜逃之后,族人惨遭杀害,无一逃脱,这虽未必与你有关,但定是李耳一手造成。我行刺不成,被你饶了性命,有何颜面再存于世间?小国主,你记住了,血海深仇,除非你死我亡,否则绝无可化解!”说罢逆运功力,摧毁心脉,喷出一口血,倒地时已然咽气。

利歌大惊失色,忙上前搭救,可已然不及。他身子发颤,心想:“难道是我说错了话,反而害死了他?”

此人说:“血海深仇,除非你死我亡,绝无可化解。”这句话似乎仍回荡在利歌耳边,令他心中震动。利歌想起了离落国与树海国之仇,想起这仇恨随着双方厮杀,愈演愈烈,就仿佛无底的深渊,无论自己如何填补皆无尽于是。

除非一方彻底消亡。

白雪儿、桃琴儿皆忐忑不安,说道:“那不是你的错。”

利歌挤出一丝笑容,答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劝他。”

桃琴儿道:“你是一国之君,他想要害你,死有余辜,利哥哥,你已经够宽宏大量的啦,为何要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利歌心想:“是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于是不再多想,走回神庙门前。

那座山鹰点头哈腰的走了过来,一眼不见山外楼,顿时料到出事,惊呼道:“你你杀了他?”

桃琴儿喝道:“是此人先行加害,我夫君饶了他,他反而自尽,此事怪得了谁!”

前方排队之人皆连声冷笑,走向此处,将利歌四人围住。利歌环视一圈,问道:“你们想要怎样?”

有一胖大汉子道:“小子,你好生不讲道理,那位老兄排得好好的,你却跑来将他杀了。”

另一打扮粗犷的女子嘻嘻笑道:“是啊,既然如此,与其被你害死,不如先将你宰了。不过你若知道好歹,现在给姐姐我跪下磕头,跟我回寨子里头,当个压寨夫君,我便饶你性命。”

一极魁梧的蛮子道:“这几个姑娘模样也都不错,大伙儿分了,带回去好好享用。”

此言博得众人齐声赞同,当即皆轰然大笑,有人道:“可不单单是不错,各个儿貌美如花,把老子的心都迷的酥了。”

利歌瞧此阵仗,心中一凛:“他们他们是串通好的?”望向座山鹰,座山鹰一脸茫然,显然毫不知情。

利歌摇了摇头,道:“我叫利歌,是当今离落国国主,不想与诸位为敌。”

众人皆吃了一惊,但那女子突然乐不可支,捧腹大笑,她笑道:“哈哈,哈哈,这小子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姐姐我可更喜欢你啦!”

旁人松了口气,也都道:“是啊,险些被这小子骗了!”

粗犷女子陡然动手,她一声尖叱,手中一根长满尖刺的锁链飞向利歌,利歌无奈,拔剑在手,叮当声中,那锁链缠住利歌宝剑。利歌此剑也是王宫宝库中的宝物,只稍稍一抖,已将那锁链如细绳般斩断。

粗犷女子抢上几步,手中弯刀化作银色圆弧,圆弧中又有一丝绿色,利歌认出似是一种极厉害的麻药。他左手长剑一举,将女子弯刀弹开,右手剑鞘一转,封住这女子数处要穴。

随着两人交手,其余匪人也一拥而上,脸上神情贪婪而丑陋,令人不由得厌恶。利歌心知中了埋伏,非得果断处置,喊道:“宝鹿!左上右上有弓手,你去对付!”

宝鹿大声笑道:“小菜一碟!”一运轻功,行动如风,从敌人头顶跳了过去,霎时找到那些弓手藏身处,吐出风沙,中者晕头转向,横着摔下,皆难以活命。

白雪儿身上燃起万紫千红的光芒,正是九转阴阳功的“凤凰舞”功夫,她飘在空中,剑刃着火,连连刺出,敌人一靠近便被烧得满地打滚,大声痛呼,惨不忍睹。白雪儿喝道:“我乃万仙盟青虹派的第二高手陈白雪,江湖人称那个那个‘梦凤凰小仙女’!尔等若不想死,就给我躲得远远的!”

桃琴儿见白雪儿功夫如此神奇,大声叫好,也使出患病牡丹剑法,剑上散发毒气,敌人纵然凶悍,但不过是些凡人,被毒气一熏,顿时脸色发黑,翻身就倒。纵然有人内力高强,忍耐毒素,可桃琴儿宝剑实在锋利,先斩断敌人兵刃,再重伤敌人身躯,也是无人能挡。

这些人不过是身强体壮的蛮子,如何能是白雪儿等龙火贵族的对手?双方交锋不过十余回合,匪人们死伤大半,不死的心胆俱裂,争先恐后的跑向那座拱桥。

利歌挡在前头,一人对付匪人中的首领,那三人皆身怀龙火,一人是木行,手持长矛,活力充沛。一人是土行,手持大锤,气力惊人。一人是风行,手持细剑,行动迅速。但任凭三人身手不凡,各有所长,但仍不是利歌平剑的对手。

四人斗了二十招,利歌一剑反攻,将长矛一劈为二,顺势剑鞘点中那人膻中穴。他这招似乎出手有些重了,身子前倾,大锤汉子见到良机,大吼着打向利歌脑袋,而那细剑之人也不甘落后,同一时间细剑对准利歌要害。

利歌举起剑鞘、长剑,分别一挡一钩,只听扑哧一声,细剑刺中大锤汉子的胸口,又听喀嚓一声,大锤打断了细剑汉子的肋骨。两人一同惨叫,身负重伤,利歌身子旋转,制住两人穴道。

众匪人一败涂地,哼哼呀呀的在地上挣扎。利歌眼神困惑,将长剑放回剑鞘,剑刃发出清脆的声响。此时,天近日暮,众人脸上一半阴影,一半染红,令人难以看清。

利歌解开那粗犷女子哑穴,指着她咽喉,尽量装的冷漠无情,他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女子惊恐万分,已相信利歌就是离落国主,颤声道:“陛下,大王,饶命啊!咱们都被那蒙面人骗了!”

利歌道:“蒙面人?他怎么说的?”

女子道:“他说,要咱们守在这神庙外头,等一个好看的少年来这儿,若咱们将你捉住,他会给咱们重赏。他还说那少年武功不弱,要咱们认准了。大王,若知道是您,咱们可万万没这胆子。”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吓得魂不附体,绝非作伪撒谎。

桃琴儿沉思道:“那人准是先利用了山外楼,再找上这些乌合之众。他算准了咱们的一举一动,好生歹毒!”

宝鹿笑道:“可惜这人没算准咱们如此厉害,派来的人都没什么用。”

利歌对众人道:“你们也是受人蒙骗,我不怪你们,但你们报上战团名字,将来我没准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众人如释重负,大喜过望,纷纷如实说了。利歌道:“你们在地等候许久,难道大萨满不曾露面?”

那女子摇头道:“大萨满?咱们来了两天,这神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利歌喊道:“不好!”一掌推开大门,白雪儿等也冲入庙中,只见庙殿里乱七八糟,家具倒了一地,有一黑皮肤的少年倒地不起。利歌四下望了望,见地上、墙上皆有血迹,但只是凌乱,似乎并没损坏什么物件。

他将少年扶起,这少年大约八岁年纪,骨瘦如柴,尚有呼吸,并无大伤,只是穴道受制。利歌运龙火功,疏通少年经脉,片刻之后,少年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问道:“你你是谁?”

利歌道:“我叫利歌,是来拜见大萨满的。”

少年突然惊呼起来,抱住脑袋,喊道:“爷爷被他们捉走了!你是利歌,你是国主吗?快,我求求你去救救爷爷!”

利歌道:“大萨满被捉走了?是是什么人做的?”

少年道:“是树海国的人!他们捉了爷爷,逼问你何时到来,说要派人杀你,快,快去救爷爷!”

利歌心惊不已:“树海国几乎从不主动攻打我离落国,而大萨满住处甚是隐秘,除了国师与几位赫赫有名的战团长之外,旁人只道这儿住的是个隐居的老神汉。树海国是如何得知的?又为何忽然做出这等事来?”

但大萨满在离落国部落之间有极大权威,广受尊敬,此人若被树海国捉走杀害,事情定会闹得不可收拾。利歌道:“他们离去已有几天了?”

少年算了算,道:“才两天!快些,快些,我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

利歌点头道:“好,咱们这就追过去,只盼他们并未离开国境。”

若敌人钻入树海国中,利歌不熟地形,一旦迷路,连自己都有失陷的危险。

少年拉着利歌,出了神庙,往东跑了一里路,到了河边,撑起一艘小帆船,就此驶出。白雪儿、拜桃琴只觉此行太过草率,可情形紧急,唯有跟从利歌行事了。

利歌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国主,我叫纳里。”

利歌又问道:“你叫大萨满爷爷?你是他的孙子么?”

纳里答道:“爷爷说要培养我做巫师、萨满,将来继承他的衣钵。”

利歌又问道:“你为何能知道大萨满的去向?难道你见到他们往哪儿走了?”

纳里皱眉道:“我和爷爷心灵互通,能感到爷爷被捉走的方位。国主,你是不是不相信纳里?”

利歌摇了摇头,道:“我自然信你,但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掉以轻心。”

十四 树枝为坟墓

众人一刻不停的赶路,河中水流湍急,但纳里稳稳驾船,并无翻覆之虞。

再过几天,到了边境处,利歌见一排排大木屋,乃是离落国边境战团的哨所,木屋前布下营帐,是远道而来,想要去树海国“立功”的部落好汉,木屋后的树木被全数砍去。树海国民住在树上,且与野兽结盟,哪怕树上的鸟,也可能是树海国的奸细。

桃琴儿道:“相公,咱们让哨所的人与咱们同去。”

利歌叹道:“咱们是去救人,可不是大肆掠夺,行踪越隐秘越好。”

哨所之人询问利歌,利歌只说自己是去树海国“立功”的,哨所士兵毫不阻拦,却见利歌身后全是美女,不免言语无礼。宝鹿一脚踢碎了一块石头,那士兵大骇,这才不敢多嘴。

过了边境,利歌心下惴惴,见前方一条大河从林中穿过,这就是离落国与树海国的母亲河,名曰‘银江’,其江水银光闪闪,波光粼粼。纳里走到一颗松树之下,盘膝而坐,突然落泪,道:“萨满爷爷已经被他们杀啦!”

利歌心神巨震,道:“他们当真如此歹毒?”

纳里恨恨道:“说什么也要报仇,还得将爷爷的尸首带回去!”

利歌知道非如此不可,叹道:“好,还有多远?”

纳里指了指前头,众人穿过矮树林,前方的树木顿时变得巨大如山。一棵棵红杉树径长在两丈至六丈之间,高二、三十丈,真仿佛天树神木。纳里道:“爷爷尸首就在树上,咱们得爬上去。”

白雪儿见树皮粗糙,不禁叫苦,但也不愿不讲义气。纳里取出爬树器具,分给众人,乃是小刀与钩爪。众人皆是武功高手,而树上又多有坚固的树枝,因此这凶险陡峭的攀爬,对他们也算不得难事。

到了十五丈高处,见围着树干,有一圈牢固的木板平台,阶梯环绕向上,一棵树上有五、六个平台,就像楼层一般,平台上修建木屋,瞧那手艺,比离落国精致多了。

这棵树的平台上又造了木桥,与另一棵树的平台连在一起,如此交织,密集如网,却又望不见尽头。利歌听说树海国人一辈子都可不下地,只在树上旅行、捕猎。他们的国土与离落国不相上下,可见这树海之远之深,树桥之长之密。

到一平台上,见了树海国人,皆皮肤微绿,高鼻绿目,众树海国人看见利歌等少男少女,不禁一愣,有一女子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利歌仅稍懂树海国语,于是用龙国语答道:“我们是旅行之人”

纳里大喊道:“我们是离落国的!”说罢一跃而起,拔出匕首,将那女子刺死。树海国众人大骇,喊道:“离落国强盗!离落国强盗!”纷纷躲入屋中。

纳里又道:“把爷爷尸首交出来!”闷头疾冲,有士兵喝道:“小杂种!”用枪来刺他,纳里身手居然颇强,连连闪躲,那些士兵一时捉不住他。

利歌跳了过去,长剑一转,将士兵长枪折断,将他们踢晕,纳里怒道:“还心慈手软?”各自补上一刀,全数杀死。

这边境村落防备还算严密,不一会儿功夫,士兵大量袭来。利歌等陷入重围,无奈之下,唯有痛下杀手。利歌用平剑功夫应战,杀人越多,越感到热血沸腾,变得勇猛直前,冲动好斗。敌人的长枪长斧向他斩来,几乎全被他的平剑格挡反击,偶然间,利歌被兵刃击中,伤口涌血。但他似乎连疼痛都顾不上了,略微停顿,便再度投身杀戮。

桃琴儿、白雪儿、宝鹿见他英勇,于是跟着他冲杀,分担利歌压力。利歌一人挡住一半士兵,另一半则由她们三人对付。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将这百来个敌人全数击倒,敌人死了大半,不死的也伤重难动。

利歌粗声喘气,喉咙里充满血腥味儿,问道:“纳里呢?”

忽然间,一团大火将一树屋吞没,纳里从中走了出来,目光悲戚,喊道:“爷爷在那树屋里头,我将他火化啦!”

利歌凝视纳里,抿唇不语。白雪儿怒道:“你这小子,做事怎这般鲁莽?咱们本就该小心行事才对!”

纳里突然朗声喊道:“在这里的,是咱们离落国的国主利歌!他是来替咱们离落国的百姓报血海深仇的!”

利歌转动目光,见那木屋之中,一双双绿色眼睛透过窗户缝隙,盯着自己看。他知道他们会牢牢记得自己的名号,自己的样貌,自己无法抵赖。

他们会说:在看似平凡无奇的一天里,离落国的国王亲自到来,屠杀了守护树海国村庄的士兵。

这件事将被离落国传颂,也将燃起树海国的仇恨。利歌两年来致力于弥补双方裂痕,诸般心血,就此化为泡影。

只听一声怒吼,一极奇异的怪物飞了过来,此怪鸟身而龙首,褐色羽毛,双目血红,它极快俯冲,一双爪子好似剑雨,朝利歌落下。

利歌举剑鞘一转,化解怪物一半气力,左手长剑反击过去。那怪物凌空一翻,就此躲开,动作灵巧至极,它绕了个圈,尾巴如长矛般直刺向利歌后背。利歌往前一扑,避开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纳里喊道:“他是离落国的月舞者!小心他的月火功!”

白雪儿使凤凰舞功夫,也在空中翱翔,一剑刺出。怪物浑身月光闪烁,张嘴吐出一道烈焰,砰地一声,当空炸裂,白雪儿身子圈转,朝后退开,并未受伤,但已深感挫折。

宝鹿头顶鹿角周围,蓦然出现十根石锥,她脑袋往下一顶,那石锥全数朝那月舞者飞去。月舞者双翼翻飞,只听“乒乒乓乓”,将石锥全数打散。宝鹿仍继续发射石锥,虽奈何不得此怪,却令他不得不分心抵挡。

白雪儿喘了口气,施展梦魇玄功,劈出隐蔽至极的数剑,那月舞者背后中招,痛呼一声,一爪子踢向白雪儿,白雪儿急忙后退,但势必来不及。此时,利歌挡在她身前,剑鞘剑刃横竖交织,铛地一响,反而将这月舞者弹了个踉跄。

这敌人露出极大破绽,桃琴儿与宝鹿趁机同时发难,桃琴儿斩出数道剧毒剑气,宝鹿则加紧发出暗器。月舞者胸口中招,留下数道血痕,仰天怒吼,猛然撞向利歌、白雪儿,临到近处,他尾巴横扫,将两人打得远远摔出,但利歌与白雪儿的长剑也分别刺入它胸腹。

月舞者身子缩小,变作一绿须汉子,他身子摇晃,冷笑道:“好,好,离落国主,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说罢咬紧牙关,拔出伤口的双剑,纵身跳下树,消失在密叶之中。

利歌吐出一口血来,跑到平台边缘,知道追不上他。他知此地不宜久留,道:“咱们立刻就走!”

纳里闯入一木屋中,拉出一女子,那女子哇哇痛哭,身后的丈夫与孩子也哭着追了出来,纳里匕首一戳,将那男子杀了,把那小孩当做人质。那孩童与纳里年纪差不多,但已吓得屎尿齐流,不敢动弹。他恶狠狠的对那女子说道:“用升降梯放咱们下去,你若耍花样,这小子也活不成!”

女子无奈,领众人走到平台一角,众人见一黑木的笼子,纳里紧紧掐住那小娃娃,面带冷笑,走了进去。利歌等人别无退路,只能跟上。那女子推动木杆,那笼子往下降,又快又稳,不久众人已踏上地面。

利歌对纳里道:“放了孩子!”

纳里道:“很好!”匕首陡然刺向那孩童眼珠,那孩童惨叫一声,一只眼已被刺瞎。利歌见状,脾气再好,也已气得浑身发抖,忙取出伤药来,替那孩童敷上。纳里满脸鄙夷,看着利歌,笑容甚是不屑。

白雪儿心下怜惜,簌簌落泪,对那孩童道:“对不住,咱们咱们也不想如此。”

桃琴儿也叹道:“是你们树海国先杀了咱们的大萨满,都是你们不对。”

那孩童已吓得傻了,利歌一松手,孩童就此晕厥。

利歌提起纳里,将他绑住,道:“赶紧走!”众人深怕另有厉害敌人,全速撤离,好在树海国那边全无动静,到日暮时分,众人已回到边境哨所中。

先前那对他们冷嘲热讽的哨兵见他们浑身是血,肃然起敬,道:“你们几个小娃娃,当真凯旋归来了?真令人刮目相看。”

利歌道:“大叔,我叫利歌,是你们的国主,能不能给咱们找一间空屋?”

那哨兵吓了一跳,欲待不信,但利歌言语中自有威严,不容他质疑,哨兵忙道:“原来是是国主驾临,小人”

利歌摇了摇头,哨兵赶忙安排,不久空出大屋,让利歌等人歇息。

纳里找一角落,盘膝冥想。桃琴儿又是激动,又是害怕,道:“夫君,如今如今该怎么办?大萨满他”

利歌望着纳里,问道:“大萨满,事到如今,还请如实相告。”他语气甚是温和,但其中另有强硬压迫之意。

纳里哈哈大笑,蓦然间身躯变大变老,成了个枯瘦的老者,他原先穿着破布长袍,现在这长袍则成了一件短衫。白雪儿等见状,皆花容失色,又惊又怒。白雪儿叱道:“你这你这老骗子,你骗咱们去离落国杀人?”

十五 寿命至尽头

宝鹿一头雾水,道:“这人怎能变大变小?他就是那个大萨满?他不是说大萨满死了么?”

纳里盯着利歌,道:“前些时日,我得知国主要来见我,而关于国主名声,传闻嘿嘿令老夫心寒,故而得考你一考,试你一试。”

利歌缓缓问道:“你是为了考验我?”

纳里道:“既是考验,又是指点。我听说你这人摇摆不定,对树海国竟有不小的善意。因此我先将消息告诉山外楼,让他向你复仇,为的便是告诉你‘血海深仇,不可化解’这道理。而其余几位战团武人,也是我买通,测试你武艺而来。”

利歌不住告诫自己:“他是国中大萨满,声望几乎与金眼神、李耳国师相当,丛林的山神土地都是他的老友,而他对我并无恶意。”如此苦苦劝说,才总算忍耐住怒气,维持礼仪,道:“那大师为何又捏造自己的死讯?”

纳里神态严厉,道:“自从你登基以来,不曾杀过一个树海国人,甚至想与树海国的畜生们修好,我可说错了么?”

利歌道:“不错。”

纳里痛斥道:“你身为国主,怎能这般软弱,怎能率先动摇军心?既然你不愿杀人,我就用计让你杀人,让你真正成为我离落国的勇士,这才配得上咱们国王的名号!”

利歌依然维持微笑,但目光却流露出悲愤之意,他道:“大萨满与树海国有深仇大恨么?”

纳里道:“此仇如海不可量,如山不可攀,我所有的子孙,都在征战树海国时战死!他们国中藏有极厉害的月舞者,我武艺不高,用法术也杀不了仇人,唯有让离落国勇士替我复仇,让树海国千百倍的体会我的痛苦!”

利歌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大师,我等告辞了。”

白雪儿朝大萨满怒目而视,道:“你就这么饶了这老匹夫?”

利歌摆了摆手,道:“大师所说的话太过精深,我为人愚笨,无法领会,需回去思索几天。”

纳里从怀中摸出一根纹理螺旋的独角,道:“此乃仙兽‘獾疏’之角,乃是传国宝物,前任国主死后,它自行回到我身边。你收下此物,从此以后,可调遣离落国中所有野兽相助你。若要举办降灵大典,唯独需要此物。”

利歌眉头紧锁,望向纳里,迟疑片刻,将那獾疏角收下。桃琴儿脸色稍缓,知道此举是纳里臣服于利歌的象征。

纳里道:“利歌,我大费周章的安排出这许多事来,只是为让你记住。咱们国人的仇,也是你肩负的仇,咱们族人的恨,你也不能置身事外。为君者,乐天下之乐,苦天下之苦。你明白了么?”

利歌心想:“树海国不断退让,从不寻衅,并非他们怕了咱们。若这仇恨是错的,是毫无意义的,是邪恶可憎的,为何不能纠正过来?若无法纠正,咱们总有一天,必会因此召至大难。解元城的尸魃阵,不正是天罚的征兆吗?”

他觉得自己这国主正是个傀儡,用来消灾挡难的神像,或是替罪背恶的羔羊。

纳里点了点头,翻身跃出窗口,屋外士兵中有人认得这位大萨满,向他跪拜祈祷,纳里也不理睬,迅速远去。利歌将那獾疏角塞回行囊,表情无精打采,仿佛经历了一场大败。

桃琴儿道:“总算总算结局还不错,对不对,利哥哥?办成这大典,李耳国师就会真正放权给你啦。”

利歌强颜欢笑,答道:“到了那时,只怕我更会被骗的团团转了。”

大萨满虽然年老,但身手矫健,渡河翻山,脚下甚是迅速。他并未返回自己的神庙,而是来到另一处国境边上。这儿是一处极陡峭的悬崖,山上寸草不生,毒瘴漂浮,自古以来,两国皆无人靠近。

大萨满在离悬崖三十丈远处停下,跪倒在地,口中轻声歌颂,过了半晌,毒瘴散开,有一人从悬崖上徐徐飘落。此人脸上蒙着一块白布,额头上闪着金色的光芒。

大萨满抬头道:“大人。”

那人道:“事办的怎么样了?”

大萨满连声发笑,说道:“利歌闯入树海国,杀了他们一百个英勇的士兵,还有许多百姓。”

那大人点头道:“他们本以为利歌是平和的明君,但他竟做出这等事来,树海国也已无法忍耐了。”

大萨满喜道:“他们若来进犯,老夫的大仇就能得报么?”

蒙面人笑道:“那还用说?此事包在我身上。”大萨满大喜过望,老泪纵横,连拜数次后离去。

蒙面人甚是满意,转身就要上山,突然间,他一回身,拍出一掌,那掌力势大力沉,好似惊涛骇浪一般,但一股大风骤至,将这掌力吹上了天。

蒙面人身子一震,见毒瘴中走来一貌不惊人的老僧,他大骇之下,身子弹起,飞上山去,不一会儿已到了山顶。然而山顶之上,那老僧已然站定,似乎他本在山上,而山下那个不过是这蒙面人看错罢了。

老僧道:“你为何要躲?”

蒙面人沉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认得你这和尚,你为何紧追不放?”

老僧朝他作揖,蒙面汉子脸上那层布悄然撕裂,蒙面汉子退后一步,双手挡在身前,身上金光绽放,神情紧张万分。老僧道:“闵斯师兄,你这假阳火骗得过旁人,却对老衲无用。”

闵斯哼了一声,冷笑道:“星知师弟,你怎地找到我的?”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他身上金色的阳光骤然变化,成了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光芒,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星知释者道:“老衲当年迫不得已,动手将你杀死之后,一直心中不安,在等你魂魄返回,谁知过了一千年,你的转世始终不曾出现,连占卜金轮也找不到你。老衲知道其中有鬼,多年寻访,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你原来一直假扮为了转世重生的灵阳仙,藏于猛犸帝国之中,伪装为其中大将。”

闵斯朝后退,退到悬崖边上,脑中不住思索逃脱之法,他叹道:“前仇旧恨,我早已不在乎了,你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星知释者道:“若你当真不在乎,我倒愿意冰释前嫌。可实情并非如此,我跟踪那利歌,见他步入你计策之中。你欲挑起离落国与树海国的大战,用心并不简单。”

闵斯脸上变色,道:“两个荒僻的蛮国,总是征战,害苦了百姓,我索性让他们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要他们知道珍惜和平的时光。”

星知释者摇头道:“那你为何又令猛犸帝国的人牵涉其中?”

闵斯惨然道:“你这都知道?我明明明明骗过了占卜金轮!”

星知释者道:“你那欺瞒手段实已太过古老,已骗不过此刻的老衲了。”

闵斯大喝一声,突然使尽全力,朝星知释者打出一拳,星知释者毫不招架,任由这一拳击中胸口,砰地一声,星知释者脚下山石碎裂,仿佛塌方,闵斯惨叫起来,手臂剧痛,缩回手去。

星知释者道:“你转世复活,又将影火功练到第八层之上,不逊往昔神功,委实不易。”

闵斯颤声道:“你练到了第九层?不对,不对,就算第九层,也决不能硬接我这招星陨神拳。”

星知释者道:“师兄有所不知,第九层之上,仍有新的境界,此境界为上神封印,老衲也是不久前方才练成。”

闵斯道:“你体内影火来自上神,若被上神封印,如何能能破开禁制?”

星知释者道:“老衲大限将近,或许上神因此网开一面。”

闵斯双臂画圈,突然双掌掌心刺出一根长矛,那长矛宛如星光汇聚而成,朝星知释者刺去,星知释者手掌一劈,长矛顿时烟消云散。闵斯中了一掌,口中鲜血狂喷,急忙施展仙法,面前飞出五十来个无眼妖来。星知释者手掌往前轻推,一阵微风吹过,那些无眼妖大声惨叫,被星知释者尽数驱逐回去。

闵斯知道今日图谋落空,必死无疑,怒道:“刽子手,屠杀犯!你手上染满了灵阳仙的血,还有数百万无辜凡人的血!你这懦夫!你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星知释者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情,他道:“我们别无选择。”

闵斯喝道:“我们可以选择将灵阳仙带回正道,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阴谋算计,将他们全数害死!我听说那场大战,殃及平民无数!他们全是你所害,你所杀!”

星知释者低头叹道:“若不杀灵阳仙,世道要么好转,要么万劫不复。若杀了灵阳仙,世道衰退,但亿万人能够存活下去。咱们不能赌,咱们赌不起,如果我们赌输了,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你可替自己选择,但无权替亿万百姓选择。”

闵斯哈哈笑道:“那乱毒症呢?那仙灵劫呢?若灵阳仙统治凡间,焉能让灾难发生?千亿生灵,九死一生,你难道不承认自己的罪?”

刹那间,星知释者心神微乱,内疚之情占据了他的心念。随后,他五脏六腑一齐剧痛,眼前一片模糊,他心想:“为何为何偏偏是现在?为何我寿命正好至此?”

难道唯有靠孟行海了么?

闵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见星知释者俯身摔倒,他又惊又喜,生怕有诈,正犹豫着该不该补上一掌,却见星知释者体内真气涌出,化作朦胧的蚕丝,将星知释者包裹成茧。

闵斯知道这是法力高深的迷雾师保全自己遗体的法术,方知自己如有神助,令星知释者此刻身亡,他逃过一劫,满心复仇的喜悦,不禁仰天大笑。

十六 此山是我开

不久后,白雪儿返回青虹山,形骸见了她,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逆徒!若非为师胸襟广纳万里,早就被你气死了!”

白雪儿暗暗叫苦,眼珠一转,忙道:“师父,我此次下山,非但没惹出乱子,还遇上一件极奇异之事。”遂将利歌随大萨满去树海国杀人之举说了出来。

形骸沉吟片刻,答道:“这大萨满挑起争端,奸诈至极,我当去将他除了。”

白雪儿忙道:“你若杀了他,离落国百姓非围咱们的山,烧咱们的观。师父,你智慧过人,深明大义,自然知道其中轻重。”

形骸点头叹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其中太多牵扯,也唯有独善其身了。”

白雪儿见形骸已无责备之意,不禁窃喜,又道:“师父,殿下让我请你去王都,参加祭天大典。那就在三天之后,咱们需得赶快了。”

形骸摇头道:“本来凭你与他们的交情,此行非带上你不可,但你私自下山,犯了门规,罚你一个月面壁思过。”

白雪儿惨叫道:“师父,你还不如一掌劈死我哪!”

形骸斥道:“为师慈悲为怀,温文尔雅,怎会打你?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有法不依,国将不国,家不成家。”

白雪儿心思急动:“本门之中,谁的武功都及不上我,师父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上,等到了王都,师父便没法赶我走啦。受罚可以,但这祭天大典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形骸将门人嘱咐一番,遂动身前往王都。果然他一离开,白雪儿立即施展梦魇玄功出门,其余弟子根本不知她已脱身,马炽烈则懒得管她。

形骸熟知路途,用道法召来小舟,逐流而前,日行千里,少时抵达宫殿,利歌、李耳等出来迎接,形骸见他们穿的隆重,文武百官皆戴上最珍贵的翡翠,士兵高举大旗,矛戟指天,整整齐齐的列成长队,兵刃铠甲反射阳光,甚是耀眼,仿佛一条辉煌的长龙。

利歌喜道:“师父!你可算来了。怎地就你独身一人?”

形骸暗忖:“可惜梦儿不能来。”答道:“我本就独来独往惯了。”

桃琴儿张望半天,问道:“白雪儿呢?她答应我也要来的。”

形骸皱眉道:“她不听我号令,眼下面壁思过,不能前来。”

桃琴儿大感失望,道:“师父,都是我的错,是我让白雪儿跟我一起外出的,我向你求个情,饶了她这一回吧。”

形骸道:“你不必替她遮掩,况且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山上。”

忽听白雪儿在身后喊道:“师父,你怎地怎地知道?”众人一惊,见白雪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行而至。

桃琴儿哈哈一笑,上前与白雪儿搂在一块儿,对她嘘寒问暖,声音急促响亮,有意防止形骸斥责。

形骸心下暗叹:“孽徒,孽徒,我管不了她!”其实在他心底,对白雪儿实是异常宠爱,只因白雪儿陪伴他经过许多险境,在他最艰苦的时候不离不弃,故而即使白雪儿犯错,形骸也总不忍心处罚稍重。

白雪儿擦去汗水,嗔道:“师父,你怎地跑这么快?我是娇弱美人,却险些被你累成死狗啦!”

形骸道:“你轻功已然不差,居然能跟得上我。”

白雪儿嘻嘻一笑,道:“梦魇玄功,神乎其技,还不是师父你教的好?”

形骸道:“今天瞧在国主面上,就这么算了,若有下一回,我将你关在笼子里。”

白雪儿忙道:“哪有下一回?绝没下一回了。师父你为何说下一回?这不是撺掇我犯错么?”

桃琴儿忙笑着打圆场,李耳咳嗽一声,道:“行海使节,别来无恙。你见过星知大师了么?”

形骸肃然答道:“与大师一番长谈,在下大有所获。”

李耳道:“对这天下而言,大师实可谓定海神针,顶天神柱。若大师就此仙去,我等仿佛群龙无首。”

形骸暗想:“这是你们迷雾师的事,我不过是一功盖千秋、造福万民的盗火徒,此事多说无益。”轻轻点了点头。

众将士敲响战鼓,就此出发,随着这洪亮激昂的鼓声,前往王都郊外,祭拜丛林诸神的山上。

那山叫做紫铜山,高约三百丈,巍峨雄伟,气势威严,花草繁茂,五光十色,有数条蜿蜒道路盘旋向上。

形骸见利歌脸上并无喜色,却流露出担忧落寞之意。上一回他前往解元城,因北方那拜登魔头的邪法,造成一场天大的浩劫,或许仍令他刻骨铭心。

形骸比利歌更为警惕,他知道的更多,见证的更多。他知道离落国人体内潜藏着那恶疾,无法根除,人人都有发作之虞。他仍不断想起那死在他剑下的欧阳挡与李银师,他未能遵守承诺,未能拯救两人,他们的血染红了形骸的手,似乎仍隐隐可见,难以消退。也许他们的死唤醒了形骸心中的人性,使他再一次获得重生的机会。

山路似极为漫长,但终有尽头,山顶上是一座神庙,神庙广场中有一祭坛。神庙的僧侣请利歌走到祭坛之后,利歌取出獾疏角,谨慎小心的放在祭坛上。众僧侣满意而笑,一人取出卷轴,交到利歌手中,让他诵读,利歌于是念道:“我离落国立世已超七百年,先祖神勇,经异教之患,伐北地之妖,创万世之根基,如今先祖大业,传承至我”

他念着念着,脸上的迟疑不安消失了,变得坚定而自豪。祭坛下方,众人皆显得甚是崇敬,满目激动。形骸知道经过这大典之后,利歌真正掌握了兵权,受举国战团长与部族首领认可,成为这国家神圣的领袖。

刚念完祈祷,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飞入广场,众士兵取出弩弓,朝那两人发矢,顿时漫天箭雨,将那两人罩住。其中一鹰眼汉子双掌推出,狂风大作,箭矢纷纷折断,两人毫发无损的落在地上,众士兵抢上前去,将两人一层层围得严密无缝。

形骸心中一凛,暗忖:“孟如令?她为何会在此处?”只见来人一头银发,脸上一道疤痕,容貌极美,与孟轻呓相似至极,正是当年与形骸在草原中寻宝的孟如令。而她身边那鹰眼汉子,则是北牛身边的五位高手之一。形骸站在人群之中,孟如令并未看见他。

利歌看到孟如令,吃了一惊,将她错认为孟轻呓,喊道:“不得对孟公主无礼!”

孟如令眼神愤怒,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喝道:“你们认错人了,我可并非孟轻呓!我是猛犸帝国的人,特来此见你们国主!”

那鹰眼汉子指着利歌道:“瞧这架势,你就是国主了?”

一武将厉声喊道:“大胆!咱们正在举办祭天大典!岂容捣乱?将这两个贼人拿下了!”

五个军中高手扑上前去,那鹰眼汉子打出五拳,砰砰几声,那五人铠甲碎裂,口喷鲜血,身负重伤。离落国众人知这五人龙火功身上了得,铠甲也刀枪不入,岂料这汉子神功这般可怖,登时皆惊怒交加,如临大敌。

孟如令一愣,拉住那鹰眼汉子,低声道:“你怎地比我还冲?”

鹰眼汉子叱道:“强敌环伺,唯有痛下杀手!”

武将怒道:“取金枪火杖来!”三十个举着大盾,手持火杖之人走出队列,围住孟如令与鹰眼汉子。这金枪火杖是当年李银师所创,如今已在离落**中广泛使用,经过改良,威力远胜以往,一旦使出,火焰宛如长枪一般,连铁铠都能熔化。

利歌知道猛犸帝国位于离落国西北,国土庞大,一直延伸至北方极寒之地,其国中居民全是冰行牧族,比之离落国人更为野蛮,其国主号称北牛,传闻身负万夫莫当之勇。对方虽一上来便残忍伤人,但还是要问个明白。他大声道:“两位来找我所为何事?我离落国如何得罪了猛犸帝国?”

孟如令怒道:“你还假装不知?”

鹰眼汉子道:“好,既然你讲道理,咱们便好好谈谈。这位姑娘是我猛犸国的右巫师,叫做孟如令。我是猛犸国的大将军,叫做吕夏。”

利歌心想:“这两人是猛犸帝国的大人物?”问道:“原来如此,可纵然两位身份非凡,又岂能不分青红皂白的令人伤残?”

鹰眼汉子冷冷答道:“约莫五天之前,我猛犸帝国的许多商人乘船渡河,被离落国的海盗捉住,非但财物被抢掠一空,更是死伤惨重,男女皆被捉为奴隶,受尽屈辱。海盗们放了一人,去问咱们索要赎金,但我赶到时,那些俘虏已全数死了。”

利歌心头一震,心想:“居然出了这等事?”对一巫师打扮的老者问道:“占谬,你可知道此事?”这占谬是战团军机大臣,各个部族发生的大事,他有责全数知情。

占谬犹豫片刻,对利歌低声道:“陛下,微臣确实得到消息,他们是去与树海国通商,被金钱豹战团劫了,他们去与咱们死敌做买卖,咱们岂能纵容?”

利歌心下叫苦,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占谬道:“微臣见陛下忙于国事,这区区小事,如何敢让陛下分心?”

利歌叹道:“这并非小事。”

孟如令呵斥道:“怎么样?商量妥当了么?你们把罪魁祸首交出来,让咱们亲手复仇,不然休想咱们善罢甘休!”

十七 杀人不偿命

众人一齐看着利歌,利歌呼吸微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然知道错在己方,若查清杀人凶手是谁,将他们交给猛犸帝国,此事就此了结,更不会有纷争。但他明白他不能如此处置。

离落国的蛮族不讲道理,不认是非,更不顾国中法律如何。只知道自家人当护着自家人,哪怕自己犯了错,对外也当强硬,自认为正义。那大萨满煞费苦心的令利歌去树海国杀人,就是为告诉他“帮亲不帮理”一事。

利歌回忆起小时候在酒楼中,听说书先生说起惩奸除恶的侠客事迹,那常常令他悠然神往,魂牵梦绕。他一直以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坏人惹人讨厌,好人受人爱戴,那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到了此时,他地位越高,越知道是非善恶并非那么简单,它们与人心有关,与阵营有关,与利益有关,与喜好有关。

利歌摇了摇头,叹道:“两位,此事不能全听两位一面之词,我需听众人证言,方能做出决定,咱们容后再议。”

吕夏冷笑道:“好一个‘容后再议’,还不是想在幕后玩弄手段,糊弄过去?”

占谬脸色不善,道:“亵渎大典,乃是死罪!都愣着做什么?将这两个无礼之徒捉了!”

众“金枪火杖兵”齐声应和,冲向吕夏,吕夏笑容甚是鄙夷,左手竖起,右手捏拳,骤然打出拳风,拳风中金光如电,迅猛无极,金枪火杖兵的盾牌被拳风击中,喀嚓喀嚓,纷纷碎裂。

火杖兵半步不退,掌心运龙火功,握紧火杖,火杖中突然冒出火光,那火光聚为数丈的尖枪,疾刺向吕夏,这正是当年李银师所创的功夫。

吕夏左掌上金光圈转,仿佛拳头变作了金锤,朝那火枪砸去,金锤火枪一撞,火枪霎时散落成光。他双手舞动一圈,将火枪全数抵消。

但这火杖经过这些年改良,已是当世前所未有的厉害兵器,借助珍贵的红翡翠法力,汲取人体内龙火,威力非同小可。众火杖兵凝聚功力,火枪再度重现,二十人布成阵法,围着吕夏拼杀。这吕夏武功不在昔日熔岩老道之下,可遇上这锋锐至极的兵刃,一时间也感到棘手。他凝神运功,身上金光圈圈扩散,将火焰枪弹开压灭,那些龙火贵族奈何不了他,他一时也难破此阵。

孟如令道:“吕夏兄,我来帮你!”

吕夏心高气傲,眉头一扬,道:“区区神龙骑,焉能奈何得了我?”突然间全力以赴,一招“宝殿霞开”,掌力骤增,打向四周,众火杖兵受此冲击,惊呼起来,踉踉跄跄,被内劲逼退。吕夏身影闪动,直朝利歌扑去。

此时,形骸掌中形成雷枪,扔向吕夏,吕夏大惊,拔出背上巨剑,将雷枪一挡,嗡地巨响,他身子酸麻,一个跟头倒翻,回到孟如令身边。孟如令这才看清这广场人群中竟有形骸在内,大声道:“是你?”

形骸当年与孟如令分别时,两人交情深厚,彼此姐弟相称。但时隔多年,形骸早已不是那时开朗光明的少年,也知道双方之间深有隔阂,仇恨沉重,无可消除。

他叹了口气,道:“如令姐,你好。”

利歌奇道:“师父,你认得这位姑娘?”

孟如令瞪视形骸,咬紧嘴唇,眼中充满猜疑恼恨的光芒。

吕夏见形骸独臂,眉头越皱越紧,表情愈发惊怒,他道:“是你?你就是孟行海?”

形骸昂然道:“正是在下。”

吕夏额头上那太阳金光灿烂夺目,宛如烈火,他道:“夏夏是不是你杀的?”孟如令娇躯微颤,双目一刻不离形骸脸庞。

形骸又叹道:“不错,也是在下。”

刹那间,吕夏与孟如令身上皆金光万道,表情震怒。孟如令仰天大笑,眸中含泪。吕夏森然道:“好,好,好,在杀你之前,我先问个明白,夏夏当年已被你致残,是个全无还手之力的小丫头,你为何下此毒手?”

白雪儿、利歌、桃琴儿、宝鹿闻言大惊:“师父他竟做出这等事来?其中定有极大误会。”

形骸踏上一步,朗声道:“只因在下公正侠义,嫉恶如仇,而且明察秋毫,明断真假,为了维持天道之理,无论那妖女藏的多像,扮得多真,我都决不能放过她!如若不然,将来她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更多的龙火贵族!”

孟如令冷冷说道:“你还是与以往一样,将自己吹上天去,我当时还觉得你当真有趣,现在看来,直是令人厌恶至极。”

形骸道:“我一直是实话实说,并非狂妄自大。我自认为所作的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有功于世人。”

吕夏咧嘴而笑,身上的金光一圈又一圈环绕着,好似汹涌浪潮,他道:“我这人眼光也不差,我瞧出你这小子今后必成大患,故而非杀你不可!”他以往曾认夏夏为义妹,对她疼爱有加,如今确信凶手是谁,复仇之心已急不可耐。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金光迷眼,他已至形骸身旁,变作三个金色分身,一齐挥剑斩向形骸。形骸左掌举起,骨骼疯长,化作蓝翡翠盾牌,遮住半边身子,只听三声巨响,挡下这势大力沉的三剑。随后,形骸口吐寒霜,涌向吕夏。吕夏运功抵挡,只觉这寒风催人心魂,令人意志衰弱,他心知有异,朝后跳开。

吕夏落地之后,正要再度发难,却感到灼热气流急速靠近。他心知是一火杖兵偷袭自己,此人送上门来,倒正好发泄他此刻的满腔怒火,遂半转身,罡气护体,一掌打出。可蓦然间,他丹田一阵钻心之痛,真气荡然无存。

扑哧一声,那火杖兵的金枪刺入吕夏心脏,吕夏“啊”地一喊,死死攥住那龙火贵族的手,眼中惊惧迷茫,根本不明白为何如此。

孟如令脸色剧变,颤声喊道:“吕夏大哥!”与此同时,那龙火贵族见自己立下大功,喜出望外,火焰枪往上一挑,从胸口到脑袋,将吕夏一分为二。

见到如此变故,非但孟如令惊怒无比,连形骸也大吃一惊:这吕夏武功高强异常,金光攻守一体,金枪火杖纵然厉害,也不能轻易破这灵阳仙的金光。谁能料到他竟如此轻易丧身?

孟如令打出一道冰锥,将那龙火贵族洞穿,她认定是形骸吐出的寒霜有异,厉声道:“孟行海,我宰了你!”双手手指交叉变动数次,顷刻间使出“残雪生杀”来,她身旁狂风呼啸,寒霜扩散,众人被那寒霜一碰,当即就被冻死,只弹指一瞬,已冻僵上百士兵,那霜雪毫不停留,继续朝外涌动。

利歌见士兵接连死去,不禁大急,喊道:“快阻止她!”众龙火贵族燃起龙火,冲向那冰风暴中,但支持一会儿,便冷的无法忍受,身子僵硬倒地。而其余士兵发射弓箭,也在半空中被风雪吹开。风雪宛如复仇神灵,满怀仇恨,厉声尖啸,不停向外蔓延。

李耳也不免惊讶,道:“残雪生杀?这仙法又重现人间了?”口中念念有词,取出一块红翡翠,紧紧捏住,双手手指转了一圈,化作一层火焰罩,挡在自己与利歌前头,抵挡风雪侵袭。但孟如令全力以赴,誓要复仇,将这仙法的凌厉之处全数施展开来,李耳这火罩也岌岌可危。

形骸长叹一声,足下骨刺钻出,一声轻响,刺破孟如令肌肤,这正是当年他破解此法的手段。孟如令功力已比当年更胜一筹,也提防形骸会用同样手法偷袭自己,却未料到形骸功力增长更胜于她。她尖叫起来,感到真气紊乱,不受自己掌控,残雪生杀立刻终止。

孟如令身子摇晃,朝后退开,离落国宫廷侍卫当即抢上,将她围住,但震慑于她惊人的仙法,无一人胆敢贸然上前送命。利歌见数百人已丧生在她仙法之下,那些龙火贵族也深受冻伤,奄奄一息,因此倍感苦恼。

孟如令抱住吕夏尸首,又看看利歌、形骸,恨恨笑道:“吕夏大哥是陛下的义子,哈哈,哈哈,好得很,离落国,孟行海,此事可不算完!”

猛然间,孟如令身子消失,化作一千只雪鸟,飞上天空,众护卫连忙举弓发箭,只命中数只,其余已然逃远。

众人望向天边,深谋远虑者无不满心沉重,暗想:“咱们杀了这吕夏,猛犸帝国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转念一想,两国之间隔着辽阔无边的冰海,离落国又有天险可守,猛犸国决计无法派遣大军征讨。

占谬痛骂道:“猛犸国的蛮子,当真自不量力,就此两人,也敢闯咱们神庙大典?这下可让他们知道厉害了。”

利歌心中压抑,苦笑道:“若不是行海师父在场,咱们已然全军覆没了。”

占谬忙道:“陛下,您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助!”

利歌道:“你若早些告诉我那抢掠之事,事态怎会至此?”

占谬愁眉苦脸,道:“陛下,这等事每个月频频发生,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八次,有时是猛犸国人,有时是露夏王朝,有时是子欣国人,各个战团胡作非为,烧杀掠夺,由来已久,我怕你太辛劳,自不能一一禀报。”

拜桃琴怕节外生枝,道:“利哥哥,咱们先完成这大典如何?”

利歌见众士兵惨死,满地尸体,实已无心继续,但众僧侣一齐相劝,这才匆匆完成了后续仪式。

十八 天地之主宰

血色残阳之下,猩红云霞之间,群鸟振翅疾飞,这群小鸟本是遍体雪白,但此刻羽毛鲜红,仿佛伤口不断流血似的。

忽然间,鸟群变得杂乱无章,纷纷落下,汇聚在一块儿,成了个肌肤胜雪的少女,那少女口中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嘴唇,她目光悲哀而仇恨,神色刚毅不屈,朝四周看了半晌,走向东方。

不久后,一群穿皮甲的大汉迎了过来,见她如此,皆露出关切神色,喊道:“巫师大人!如令大人!”

孟如令松了口气,道:“快,快带我去见陛下!”

众人背上有大木盾,平时在雪地中,他们用这木盾当做滑板用,于是将两块木盾绑在一块儿,成了担架,举在头顶,穿过密林,来到一处临近溪水的营地。军营中帐篷上千,满是高大强壮的士兵。

一端庄秀美、皮肤白皙的少女快步走近,她握紧孟如令手掌,叹道:“你真气怎地乱成这样?吕夏呢?”

孟如令泪如雨下,她道:“恒宇姐姐,吕夏大哥他他被人杀了,我没用,连他遗骨都带不回来。”

恒宇身子一颤,眉头紧皱,道:“我去拿伤药。”

孟如令摇头道:“不,不,需告知陛下此事。”

恒宇点了点头,召来一朵白云,将孟如令裹住,命众士兵散去,随后来到中央大帐之中。

帐篷之内,聚着许多高壮的男女,围绕一更魁梧的老者,此人乃是猛犸帝国皇帝,人称北牛。他身旁另有四人,则是他最得力的四位上将,戴杀敌、裴柏颈皆在其中。

戴杀敌与裴柏颈齐声喊道:“义妹!”跑到近处,查看孟如令情形,裴柏颈握紧她脉搏,缓缓运转阳火神功,他医术精湛,功力高超,孟如令顿时大有好转。

北牛问道:“如令,居然有人能伤你?”

孟如令恨恨道:“是是孟行海。”

裴柏颈与戴杀敌心下惊怒,皆道:“是他?”

北牛道:“就是杀了夏夏的那人?”

孟如令道:“不错,他已亲口承认!他他似与离落国是一伙的。”

北牛又问道:“吕夏孩儿呢?”

孟如令悲愤喊道:“他被被离落国的一武士所杀!那杀人者已然已然被我击毙,但但这仇”

整个帐篷的人都大声哭喊起来,眼眶红肿,脸上杀气腾腾,对于冰行牧者来说,南方温热地带的住民全是软弱的羔羊,若羔羊杀死了本族的勇士,那是极大的耻辱,须得至少杀一百人偿命。而那吕夏更是国中出类拔萃的英雄,不少人心中当即发誓,将离落国与孟行海视作毕生的大仇人。

北牛并非一味鲁莽好战之徒,反而是人群中最为清醒者,他叹道:”我让你们不可轻举妄动,你们却非要闯入龙潭虎穴。”

孟如令一阵愧疚,但仍说道:“难道离落国绑架杀人,咱们便不该报复?”

北牛道:“自然要报仇,但如何令敌人最痛,让咱们快活,总不能毛毛躁躁的行事。如令,你读的书比我吃的米饭都多,应该比我更懂得道理才是。”

北牛身后一络腮大汉说道:“陛下,索性与离落国大干一场!咱们本就是来抢南方人的,只抢小国,不够意思,要抢要杀,就找最硬的骨头啃!”

北牛此行共来了两千勇士,除了与树海国通商之外,更打算抢掠沿途小国,带粮食与兵刃回北方。但听说离落国是众多小国的宗主国,本不打算招惹,不料事态竟发展至此。

北牛道:“复仇不可避免,但咱们不熟地形,并无补给,这山林不像雪地,一眼就能看见数百里远,很容易迷路,而听说离落国的龙火贵族武艺不差,一旦陷入重围,就不好对付。”

裴柏颈道:“更何况离落国是龙火帝国的盟友。”

络腮大汉气的胡须乱颤,道:“陛下,给我五百人,我要取离落国两千人头,方能泄恨!吕夏老弟不能白白死了!若龙火国敢来,咱们以逸待劳,也将他们宰个干净!”

北牛笑了一声,道:“老弟,若要杀两千人,你自己一人便能足够,但杀平民百姓,不算好汉,要杀就杀武艺高强的敌人。”

络腮汉子道:“不错,正是如此。”

北牛望望戴杀敌,戴杀敌挺起胸膛,说道:“咱们留下,打得他们割地赔款!”

北牛又望向裴柏颈,裴柏颈无奈叹道:“若能与他们交涉,未必非打仗不可。”

北牛望向四上将中最后一人,此人相貌堂堂,肌肉强壮,充满阳刚之气,与裴柏颈的阴柔俊秀截然不同,他问道:“敏士老弟,你意下如何?”

敏士神色肃然,双手交叉胸前,同时咬着左手拇指,过了片刻,他道:“若只有离落国倒也罢了,但咱们是灵阳仙,若龙火天国得知这战事,必会派藏家军团与纯火寺僧兵过来。我与纯火寺顶尖高手比划过,若单打独斗,我必胜无疑,但若来两个、三个,那就棘手得狠了。双方兵力、武器、装备差的太远,龙国只需出五分之一的实力,咱们胜算渺茫。”

络腮汉子对这敏士甚是佩服,此刻闻言愕然,道:“敏士!你算定咱们必败?”

敏士叹了口气,道:“若直接攻打离落国,不必预测,咱们败局已定。”

络腮汉子慌张起来,嚷道:“陛下,咱们抢上一票,杀个百来人,就此回去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敏士露出微笑,摇头道:“楚项老哥,咱们是灵阳仙,曾经掌管这天地,连众神都尊敬咱们,畏惧咱们。区区龙火贵族,岂能让咱们望风而逃?要我说,这一仗咱们非打不可,而且定要取胜。”

楚项道:“可你你刚刚说咱们输定了啊?”

敏士道:“若用寻常手段,咱们败局已定,可若使用灵阳仙的仙法,胜负之数,仍难以预料。这离落国领土周围,藏有无数灵阳仙遗留的鸿钧逝水,其中奥秘唯有咱们灵阳仙知晓。”

孟如令“啊”地一声,喜道:“是了,没错,我读过关于东方古国的书籍,这儿许多了不得的大秘密!”

恒宇凝视敏士,道:“你认为咱们该当与龙火天国正面开战?”

敏士抬起头,点头道:“是!如今错不在我,屈在对方,咱们占据了道理,心中怀有仇恨,理由充分十足。此时不打,更待何时?这天地本是由我灵阳仙掌管,数千年来,我灵阳仙创造了多少奇迹?连远古强大无比的巨巫都败在了咱们手中!连无形仙灵都畏惧咱们,不敢涉足世间一步!漫天诸神,视咱们为尊,请咱们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等。

但正是那阴险狡诈的神龙骑,用毒素诡计,陷阱机关,谋害了咱们的前世,咱们的祖先,咱们的爱人,咱们的子嗣,使得咱们由此灭绝,一千年难以返回世间,连咱们的坟墓也大多被他们挖掘一空。而他们呢?他们占据了大好世界,却不知珍惜,招来乱毒症、仙灵劫,几乎毁灭了一切!

这数百年来,神龙骑成立了帝国,统治天地间的凡人,创建了纯火寺,猎杀一切异端。咱们灵阳仙与月舞者偶尔转世,皆被他们残忍杀害,任何收留包容咱们的平民百姓,也一个个都被处死。

龙火天国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将乾坤玩弄在股掌之间,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成为他们的地盘,他们瞧不起冰行牧者,肆意将咱们捉做奴隶,反对之人,无一能活,抵抗之国,人畜无存!他们身负血海深仇,无穷的罪孽,纵横无敌,世人受尽欺压,却又闻风丧胆!凡人们遗忘了太阳王朝曾经的辉煌,反而将咱们灵阳仙视作洪水猛兽。

可如今,咱们灵阳仙重新苏醒,再度降临!世间没有咱们容身之处,猛犸帝国就是咱们最后的港湾!我说,咱们忍耐够久了,这世道忍耐的够久了,龙火天国也猖狂的太久了!离落国仗势欺人,杀死了咱们的兄弟与英雄,咱们应该报复,必须报复。不仅仅是为了吕夏兄弟,更是为了咱们灵阳仙过去的光荣,曾经的仇恨。咱们要告诉世上所有人,灵阳仙并非邪魔外道,并非灭世的罪人,咱们堂堂正正,勇猛无敌,即使龙火天国无敌的军团,也终将败在咱们手上!”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响亮,身上金光绽放,照耀整座帐篷。帐中灵阳仙不过十人左右,其余皆是凡人,但被他言语感染,所有人皆情绪激昂,热血沸腾,眼神自豪的望着他,望着北牛,望着这些神通盖世的英雄。

楚项拔出战斧,高高举起,喊道:“敏士老弟,就凭你这几句话,老子与神龙骑拼了!”

裴柏颈终于点了点头,道:“那大伙儿同生共死。”

孟如令面露喜色,但很快又忧心忡忡,道:“我听孟轻呓说过,圣莲女皇握有撼动天地的阵法,若若她动用此阵”

敏士笑道:“龙火国中传闻,圣莲女皇已有两年多不曾露面,只怕已然死了。这正是上苍赐予的吉兆,令咱们灵阳仙能够卷土重来,夺回失去的事物!”

恒宇眨了眨眼,忽然问道:“敏士,你如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孟如令心中一凛,暗觉奇怪:猛犸帝国的皇城远在数万里之外,冰行牧者也几乎从不越过曲和关,他们这支兵马来到东方时日不长,恒宇更是掌管举**机,连她都无法确信的消息,为何这敏士却了如指掌?

敏士笑道:“天脉法则之中,藏有无尽奥秘,我碰巧得知此事罢了。”

十九 名门出贵子

形骸等人暂住在紫铜山神庙中,至夜间,清风拂过,月光透窗,与屋内烛火融合为一。利歌听众僧念经,神色肃然。

形骸心想:“他这国主当真不易,凡是重要场合,几乎都出乱子。猛犸国死了一位神勇战将,以他们的戾气,定在谋划报仇之事。”

他们认定是形骸与离落国联手杀了吕夏,加上夏夏之死,再算上那些商人,这仇恨几乎不可化解。

而且他们是灵阳仙,是所有神龙骑的世仇死敌。

形骸走到占谬身边,道:“占大人。”

占谬忙道:“使节,找我什么事?”

形骸道:“那些死于战团之手的猛犸国商人,是在何处被捉?”

占谬道:“是在文瑶河。”

形骸道:“文瑶河很长,在文瑶河的哪里?”

占谬想了半天,道:“是在溪狗山吧。”

形骸经过这两年居住,对离落国各地已颇为熟悉,说道:“那是在离落国南边境处?”

占谬道:“确实如此。”

形骸皱眉道:“他们要去树海国做买卖,那是由南向北走了?可猛犸帝国在离落国西北,隔着万里冰洋。他们怎么会绕到离落国以南,然后再顺流往北走?”

占谬眼珠转动,神情惊疑,道:“多半是猛犸帝国的人走错了路!是了,他们结交咱们离落国的敌人,心里有鬼,所以故意绕远!”

形骸道:“这一绕少说就是近两个月的航行,然后经过离落国十余个附庸国,再穿越离落国国境,前往树海国?”

占谬干笑道:“使节,蛮子愚笨,正好犯傻也未可知。”

形骸道:“我见过北牛其人,他精明强干,深谋远虑,善于用人,所派远行的商人,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占谬道:“那以使节之见,又是怎么回事?”

形骸思索许久,忽然间灵光一闪,想道:“传闻古时灵阳仙有运兵挪移,瞬息万里之能,难道他们竟用了这法术,穿越海洋,用短短时日便抵达离落国以南?”

若真是如此,北牛随时可调用猛犸国大军袭击离落国。形骸亲眼瞧见猛犸**纪之严,将士之强,这念头令他甚是不安。

但那法术毕竟只是传闻,即使以海法神道教道法之精湛,也无法沿着龙脉传送超过五人。

利歌问道:“师父,你在想什么?”

形骸说出想法,众人皆大吃一惊,利歌道:“世间真有如此神奇的法术?”

李耳叹道:“此法传的神乎其神,但却令人难以置信。我活了将近千年,可却从未见过。咱们不必杞人忧天。”

利歌却道:“咱们立刻回宫,命人前往南方刺探,同时严加防范!”

众人领命,次日清晨便班师回朝。军队走上山路,少时,见有两个少年道士站在路边,这两人穿淡绿色道袍,头戴栗色道冠,腰悬碧玉长剑,足踏云靴,真是精神抖擞,朝气蓬勃,令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白雪儿见这两人与自己差不多年纪,不禁心生结交之意,但她与形骸并肩骑行,形骸挡住她一侧,她也不好意思擅自上前攀谈。

这两个少年,一个似开朗活泼,处处争先,另一人则显得唯唯诺诺,甚是顺服。那开朗的少年走向军队,领军的武将这两天心情不佳,见状喝骂道:“小道士,别挡道,给我让开,不然就是惊扰圣驾之罪!”

少年道士微微一笑,眼中充满自信,说道:“孟行海仙尊可在?”

白雪儿“咦”了一声,笑道:“师父,他们是找你的?”

形骸翻身下马,稍一运轻功,已到了近处,他问道:“小道士,你找本仙何事?”

那小道人听他自称“本仙”,笑容显得暗含讥讽,但立即鞠躬说道:“仙尊,我乃万仙盟会帝江派三五大仙座下弟子,名叫岳明辉。”又指着身后那少年道:“他是我师弟,叫做杨明柳。”

杨明柳连连弯腰作揖,道:“您好,您好,杨明柳拜见诸位大人。”

那三五大仙武功极高,但曾在万仙盟会比武时在形骸手下败了一招,未能成为六位“清高仙长”之一。形骸见他们礼数不冷不热,觉得未免配不上自己这崇高身份,盖世功绩,但也不愿显得太过计较,点头道:“两位小侄,找我这地位尊崇的清高仙长何事?”

白雪儿也凑到近处,笑道:“是啊,我师父身份不凡,时间宝贵,通常要见到他老人家,可要排队等候许久呢!”

岳明辉见到白雪儿,登时瞪大眼睛,有口难开,目光一时挪不开她的俏脸。白雪儿心里“啊呀”一声,暗忖:“糟了,这小子迷上我了?唉,真是红颜命苦。”青虹派中似乎多有暗恋白雪儿之人,白雪儿满脑子花前月下的心思,早就心知肚明,此刻一瞧岳明辉,当即心中有数。

过了片刻,岳明辉突然清醒,自知失态,忙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唐突佳人不对,唐突仙尊了。”态度竟一下子好转了不少。白雪儿面泛红晕,朝形骸身后一躲,来一招“犹抱琵琶半遮面”。

形骸见大军都在等他,于是对利歌说道:“国主,咱们另有要事,稍后我来见你。”

利歌道:“师父不必着急。”命大军继续行进。

形骸等向利歌挥别,带着岳明辉走到路旁,问道:“两位有话请讲。”

岳明辉对杨明柳道:“师弟,你来说。”其实他口才比杨明柳好得多了,但他偏偏让杨明柳开口,暗示自己身份高于杨明柳一筹,且显得杨明柳对自己言听计从,甚是尊敬。

杨明柳紧张起来,又鞠了一躬,才道:“这位仙尊,这位仙女”

白雪儿幽幽叹道:“算你嘴甜,叫我仙女。”

形骸道:“雪儿,别打岔!”

杨明柳继续说道:“我与师兄”

岳明辉有些不满,道:“师弟,该是我在前,你在后才对。”

杨明柳赶紧致歉,改口道:“师兄与我奉三五师尊之命,前来此处,追查一宗地庭妖仙杀人之仇。”

形骸说道:”你二人年纪幼小,修为不深,三五老仙怎能任由你二人来做这等危险之事?”

杨明柳不知该如何作答,岳明辉笑道:“仙尊,你怎知小侄我修为不深?小侄武学修为纵然及不上仙尊,但对付地庭小妖小仙,倒也绰绰有余。”他口齿清晰,思路敏捷,与那杨明柳一比,高下立判,更衬得他自己才思过人。

白雪儿嚷道:“岳师兄,你胡吹大气。”

岳明辉身不由己的吞了一口口水,点头道:“师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师妹仙名玉姓?”他在帝江派中实是一位大出风头,潇洒自如的人物,但不知为何,一看到眼前的白雪儿,时不时显得魂不守舍,言语不畅。

白雪儿忸怩一笑,在形骸耳边低声道:“师父,我该告诉他么?”

形骸暗想:“你何时变得如此听话害羞?真是西边出太阳,一出就一双。”点头道:“她叫陈白雪。”

白雪儿“嘤”了一声,又将脑袋藏到形骸背后。岳明辉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激动之情。

形骸又问道:“你二人将此事来龙去脉对我说说。”

岳明辉点了点头,一手负背,一手取出一柄折扇,缓缓扇动,来回踱步,说道:“那是在咱们帝江山下发生之事,前些时日,有几个地庭派的邪教徒,跑到其中一个村庄,宣扬他们那大逆不道的歪理邪说。碰巧咱们帝江派的一位师叔正在村庄中买卖事物,他遇见此事,勃然大怒,与邪教徒拼斗起来,却不料被邪教徒施展邪法,就此丧命。”

白雪儿又嘤咛一声,显得甚是害怕。形骸暗想:”这丫头今天怎地完全变了性子?”再看岳明辉,眼睛正偷偷瞄向形骸身后露出的那半张脸蛋。

形骸问道:“你们那师叔叫什么?”

岳明辉道:“师叔叫夙夜大仙。”

形骸暗想:“我如此高的本事,都不自称大仙,帝江派却是大仙团团坐,神明满天飞。”继续追问道:“那邪教的又使什么样的功夫?”

岳明辉叹道:“据在场村民说,那邪教徒兵刃上烧起绿火,与师叔杀做一团,村民根本看不清动向,等他们分开时,师叔已经死了。”

白雪儿留上了神,不再故作娇羞,道:“师父,是青阳教的?”

形骸尚未答话,岳明辉忙道:“师妹如此渊博?什么是青阳教?”

白雪儿与这邪教仇深似海,恨恨道:“是一群无恶不作,蛊惑人心的奸贼混账!”

岳明辉大声道:“好,咱们万仙盟各个门派都是一家人,师妹的仇,也就是我岳明辉的仇!”

形骸这才瞧出这两个小辈之间似情意绵绵,他喝道:“不像话!姓岳的小子!你是来办事的,还是来惹我徒儿的?雪儿,你给我自重一些!”这话一说,白雪儿与岳明辉皆满脸通红,各自收敛心神。

形骸不再理他,问杨明柳道:“三五老仙派你两人一路追查至此?”

杨明柳点头道:“是的,仙尊,正是如此。”

形骸道:“连你们师叔都命丧敌人之手,敌人之中更不知有何等人物,三五老仙怎地如此托大?派你们两个毛都未长齐的小子追凶?”

岳明辉已然镇定,从容一笑,折扇翻飞,风吹的黑发飘飘,他道:“仙尊有所不知,师尊信任我二人,是因为我武功已在夙夜师叔之上。我在万仙盟所有青年子弟中排名第三,我这位师弟则排名第五十。凭我二人,邪教恶党人数再多,也是毫无畏惧。!”

二十 排名不靠谱

形骸奇道:“什么排名?怎么排的?”

岳明辉反问道:“仙尊难道不知么?在万仙盟总坛院中有一榜,榜上罗列所有青年弟子排位,动用天庭占卜之能,依照众弟子武功、功德、事迹、修为,分出个三六九等。”

形骸叹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我这人淡泊名利,本也不想坐这榜首之位。”他其实根本不知榜首是谁,但想当然便认为是自己。

岳明辉愕然片刻,道:“青年弟子,不得过二十五岁。”

形骸道:“我今年尚不足此龄。”

岳明辉、杨明柳都以为形骸修为深厚,看似年轻,实则已然极老,不料他竟当真如此年少。岳明辉心里大叫:“他牛皮吹破天了!”摇头道:“或许或许仙尊辈分高,因此不算在内。”

形骸微觉失望,但自高身份,也不便与小辈相争。他道:“万仙青年弟子成千上万,你二人榜上有名,确实不易。你二人并非凡人,而是神裔,对么?”

岳明辉微微一笑,不予作答,杨明柳道:“弟子家父确是一位天神。”

形骸暗忖:“这岳明辉并非神裔,并非龙火贵族,更并非凡人,啊,是了,他只怕身怀影火,是迷雾师,难怪隐瞒不说!”

他道:“那位惨死的夙夜老仙连你二人尚且不及么?”

岳明辉道:“杨师弟自然远比不上师叔,但我天资不差,习练本门内功有成,且已练成了三五师尊的‘上下求索剑法’。我与师弟联手,动用两仪双剑,威力更是大增。”

白雪儿道:“你既然这般自认了不起,那来找我师父作甚?啊,是了!你们找不到凶徒在哪儿,只能靠我师父了,对不对?”

岳明辉忙道:“那凶徒下落我已然知道,但行海仙尊是凡间东北境内的清高仙长,我来到附近,自当拜山。”

其实这位少年道人心中另有一番打算。

想当年,他师父在万仙盟会上不敌形骸,抱憾而归。他这帝江剑派是当世道家的一个大宗,势力雄厚,仅稍逊于源远流长的海法神道教,三五老仙本打算在万仙盟会上大放异彩,至少夺得“清高仙长”一席,谁料到了当场,却被形骸这名不见经传的青虹派掌门人打下擂台。三五老仙心里有气,回山之后压抑成疾,足足一年才痊愈。帝江派上上下下的门人,皆由此同仇敌忾,紧紧盯住这位“孟行海”。

岳明辉近年来武功突飞猛进,剑法上已深得三五老仙精要,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认定当年万仙盟会擂台上,三五老仙是有病在身,才被形骸趁机打败。此人身手未必当真超凡绝顶,总得亲自试上一试。碰巧帝江派山下出了一场血案,敌人一路来到离落国附近。岳明辉于是特来拜见形骸,欲寻时机,一试形骸修为深浅。若能一举找回场子,帝江派由此扬眉吐气,他岳明辉更是从此名扬天下。

形骸不知此人心思,道:“既然事关那邪教,本仙不能不管,就与你二人走上一遭。”

白雪儿急道:“师父,我也要去!”岳明辉心头一喜,却见白雪儿矜持起来,避开他的目光。

岳明辉一甩手,折扇合并,笑道:“仙尊有命,晚辈自当遵从。”

世间武学进境无穷无尽,深奥玄妙,武功低微者看武功高超者,就仿佛夏虫语冰,盲人摸象,难以领略其妙。这岳明辉当时见形骸与师父比武,并未看出多少门道,又怀有偏见,便一直将形骸视作名不副实之辈。本来依照他的性子,今天遇上,一上来就会向形骸挑战,可万想不到他身边竟陪伴着一位可爱美貌的白雪儿。岳明辉心情复杂,不想令白雪儿难堪,于是打消了挑衅的念头。

杨明柳打开一个小盒子,盒子中有个惨白的断指,断指转了几圈,指明方向。白雪儿奇道:“这这手指是那位死去的”

岳明辉笑道:“正是,这法宝叫做‘仙人指路盒’,用来追踪仇杀大敌,最是合适不过。”

随着那小盒子指引,四人骑行入山。岳明辉找机会与白雪儿说话,很快已甚是友善熟络。形骸暗忖:“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白雪儿也到了谈情的年纪。”只是看这岳明辉颇不顺眼,预备了结此事后,立即棒打鸳鸯,将这两个小子赶走。

到了一座绿衣山,山上山下,山林甚是茂密,花草繁锦,下起绵绵细雨。杨明柳看那小盒子,环视前方,突然间,岳明辉与白雪儿同时说道:“出来吧!”说完相视一笑,岳明辉朝一处飞奔过去,白雪儿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不愿出手。

树后跑出十人,八人白袍,两人红袍,皆绣着青阳教标志,岳明辉停下脚步,那些教徒将他围住,刀刃上绿火熊熊。

当先一红袍人留着八字胡,他说道:“你们四个,来绿衣山做什么?”

岳明辉轻笑一声,道:“我们是来游山玩水,散步散心的。”

那八字胡喝道:“黄口小儿,骗的了谁?定是外来的奸细,不想死的话就抛了兵刃,跟我入山!”

岳明辉踏上一步,陡然剑光一闪,那八字胡胸口喷血,倒地后当即咽气。岳明辉有意无意的朝形骸看了一眼,见形骸不置可否,于是又专注面对敌人。

众教徒面露凶相,朝岳明辉冲了过来,岳明辉改变主意,朝后跳开,叹道:“这等三脚猫功夫,实不必我亲自出手,师弟,交给你了!”

杨明柳答应一声,拔剑出战,他一格一挥,剑风流转,杀了两人。冲上半步,左右劈砍,鲜血飞溅。随后跳上半空,在树上踩了几下,到敌人背后,将两人脑袋斩了。剩余青阳教徒心胆俱裂,抛下兵刃就跑,杨明柳看了看师兄脸色,道:“师兄,我追不上!”

形骸心想:“他未必追不上,但顾及岳明辉颜面,想让他出风头。”

岳明辉叹道:“你练不成这七风一剑,毕竟未得本门武学真传。“话音未落,手一扬,倏然飞出两道剑气,那两个教徒厉声惨叫,胸口洞开,喷血而亡。他们本已跑出二十丈远,谁知这一剑竟如箭矢一般射出,距离虽长,威力似并未减弱。

形骸道:“你有几分当年三五老仙的风范。”

岳明辉昂首道:“这是自然,多谢仙尊夸奖”

形骸又道:“但三五老仙仍是我手下败将,他功夫是不差的,但终究及不上我。”

岳明辉勃然大怒,杨明柳也一脸气愤,岳明辉道:“孟行海,你竟敢对我师尊不敬?”

形骸答道:“我实话实说而已,他若比得上我,怎会败在我手下?”

白雪儿知道形骸有时自视太高,说话全无顾忌,虽绝不会说假话,却极易激怒旁人。毕竟这些话在本门内说出来并无不妥,外人听来,十足十像是打脸。她忙道:“师父,低调,低调做人!”

形骸叹道:“徒儿,你师父低调了一辈子,活得太累,所谓头低久了就抬不起来,现在是时候扬眉吐气了。”

白雪儿跳到他面前,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心里嘀咕就算啦,不然这两个小子要与你拼命,你总不见得连他们都揍?”

形骸心想也是,叹道:“好,就听你的。”

白雪儿一喜,在他脸颊上一吻,笑道:“乖师父,真听话。”

她与形骸情同父女,这举动是从小到大做惯了的,但岳明辉如何知情?见白雪儿居然亲吻形骸,仿佛他的小情人似的,竟以为他们之间并非简单师徒关系。刹那间,胸口如遭重锤,眼冒金星。

他压低眉毛,脸如寒霜,捏紧长剑,嘶哑着嗓子喊道:“孟行海,那时我师父身上患病,你侥幸取胜,居然吹嘘至今?我师门武功到底怎样,今夜就让你见识见识!”

形骸开口道:“大人不与小人斗。”陡然惊觉无礼,又改口道:“我身为清高仙长,不与小辈争执。还请你收回剑去。”

岳明辉喊道:“你可是怕了?”话一出口,同时一道极快极细的剑气直取形骸咽喉。他嫉恨交加,全力以赴,这剑气因为细小刚强,故而锋锐隐秘,已是取人性命的杀招。

形骸脑袋一侧,那剑气擦着他头发划过,咚地一声,一棵树被穿了个洞,后面一棵树也被擦破树皮。

白雪儿虽对这岳明辉印象不差,但形骸却是她最亲最敬之人,此刻,见这岳明辉竟对形骸痛下杀手,霎时怒不可遏,喝道:“臭小狗!你下手好狠!”

岳明辉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为了他,骂我臭小狗?”他在帝江派中从小到大一直被寄予厚望,受众星捧月之礼,因此受不得半点委屈,此时听白雪儿出言不逊,心情糟糕透顶。

但他对白雪儿深有好感,暗怀情愫,于是将怒气全对准形骸,厉声暴喝,再度刺出七剑,于是七道剑风掠空而过,正是他师门绝学“七风一剑”。

白雪儿从旁赶来,施展梦魇玄功与九转阴阳诀,铛铛声中,挡下四剑,手臂酸麻,剩余三剑未能拦下。形骸变出一面蓝翡翠盾牌,几声轻响,将岳明辉攻势化解。

白雪儿捏着手腕,怒道:“够了!师父,你放开手脚,揍到他服为止!”

形骸奇道:“你不让我饶他么?”

白雪儿手上仍疼,才知这岳明辉武功远胜自己,喊道:“笨师父,现在我让你揍他啦!”

二十一 红花配绿叶

岳明辉颤声道:“你你帮着他对付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与他做出无耻之事了?”

白雪儿又羞又恼,道:“你才无耻下流,怎能那样想?”

突然间,地面上升起一株株鲜花,鲜花盛开,飞出大量黄蜂,向四人冲来。白雪儿惊呼一声,挥掌打出梦境真气,欲将黄蜂全数催眠,但黄蜂丝毫无阻,继续冲锋。白雪儿招式一变,使出“凤凰舞”,身上烈焰如霞,烧向黄蜂,却不料蜂群来势太过汹涌,成百上千的黄蜂扑往火焰,令后方黄蜂得以冲破封阻。白雪儿见阻拦不住,花容失色,躲到形骸背后。

岳明辉与杨明柳两人也深陷重围,不得不背靠背站立,各自一刻不停的斩出剑气,将前来的黄蜂击落。只是黄蜂铺天盖地,无穷无尽,好似风起云涌一般。两人使尽全力,剑气化作密网,仍被黄蜂连蜇了好几下,伤处肿胀麻痒,不禁大感惶恐。

形骸见状一凛:“此地是混沌离水,充满浑浊灵气,而那灵气催促草木,化作这剧毒黄蜂。时候一长,这两个小道士必死无疑。”于是盘膝而坐,手在地上一拍,瞬间形成一光芒夺目的阵法,蜂群的攻势变得散漫衰弱,过了一会儿,尽皆凭空消失。

岳明辉头上起了许多包,满头大汗,问道:“怎么回事?”

白雪儿道:“你还要问?不是我师父救了你么?”

岳明辉知她所说不错,哼了一声,说道:“道法果然邪门,阴险狠辣,令人防不胜防。”

形骸道:“山间有人操纵混沌离水伤人,我在此扰他布下的阵,设法抵消这邪法,你们三人进山,找到那操纵此处的道术士。”

白雪儿心下忐忑,道:“师父,那人如此厉害”

形骸眉头一皱,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马炽烈、熔岩老道都已不怕了。”

白雪儿苦笑道:“师父,人家是娇弱少女,怎能与你相比?”

形骸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白雪儿无奈,走到二道身边,岳明辉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雪儿对杨明柳道:“杨师兄,师父让咱们进山找那妖道。”

杨明柳向她鞠躬,拿出那小盒子,对照一番,指着一条山路道:“咱们从此上去。”

白雪儿走在前头,岳明辉急忙踏出一步,反而领先于她。白雪儿皱一皱眉,停步不动,让杨明柳超过自己。这样一来,她与岳明辉之间隔着杨明柳,自然是告诉岳明辉自己对他敬而远之。

岳明辉铁青着脸,杨明柳只顾着找路,白雪儿恨此人对形骸动武,三人都默不作声,只闷头赶路。过了一顿饭功夫,岳明辉道:“白雪儿师妹,算我错了,向你道歉,你莫要如此,好不好?”

白雪儿露出笑容,道:“你哪里有错?为何要向我道歉?咱俩认识也没多久,我与你不熟,现在没什么话好讲。”

岳明辉大感沮丧,喊道:“那你要我怎样?明明是孟行海不对,是他先辱我师父的。”

白雪儿又笑了起来,道:“原来是这样,那好,岳明辉,我代我师父,向你师父道歉,我师父言辞不逊,将来定会收敛。你用狠辣的剑气刺我师父,刺得天经地义,刺得又好又妙,对不对?”

岳明辉重重一剑,劈中山石,石块飞扬,将杨明柳吓了一跳。白雪儿道:“怎么?岳大侠还不满意么?”

岳明辉怒道:“我我剑法高超至极,你非但不尊敬我,反而对我冷嘲热讽?”在他心目中,武功低微之人遇上武功高强之人,理所应当显露出顺从尊敬,尤其是女子,更应该对自己和颜悦色,温柔体贴才对。他从小到大的见闻都是如此,已认定此乃世间常理。

白雪儿道:“你剑法比我高么?我倒不相信呢。”

岳明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觉得白雪儿说出这话,委实不讲道理,刁蛮异常,他道:“你还装傻?白雪儿师妹,你根本未入万仙少侠榜,居然还对我嘴硬?”

白雪儿冷冷说道:“我不想与你多说什么,师父让咱们快些找那道人。”

岳明辉道:“你若不信,咱们这就比划比划,我若赢了,你从此就得听我的话!”

白雪儿瞪视他,说道:“我若赢了呢?”

岳明辉急道:“你还不明白么,你怎地这么笨?你根本不可能赢我,你这辈子注定要敬我爱我。”

白雪儿怒极反笑,道:“第一,师父交待我正经事,我可不想浪费力气与你纠缠;第二,就算你武功胜过我,我为何要听你号令?第三,那无聊至极的排名榜竟没有本女侠的名字,那就半点用也没有。”

岳明辉大声道:“你这么说,那就非比不可了!”说罢挡在白雪儿面前。

白雪儿怒道:“你怎地不分轻重?咱们是一方的,若要算账,事后再谈不迟!”

岳明辉怒火攻心,变得极为固执,大喊道:“不成!不成!我定要你心服口服!”

这时,杨明柳道:“就在那树洞里头!”

白雪儿见前头有一棵大树,远比树海国的红杉树更粗,但要矮上数倍,树木中空,有一圆洞。她一闪身,躲开岳明辉,走向那树洞。岳明辉伸手抓她,却抓了个空,心中不由得一震。

月光照入树洞,倒有些像一座神殿,奇怪的是,树洞里又似一处小树林,长着不少树木。

她见到有一绿袍道人也正纹丝不动的打坐。另有三个红袍教徒环绕背对着绿袍人,乍看之下,像是三朵大红花围绕绿叶。他们看见白雪儿,同时站起身,各人手持一躲绿色花朵,花蕊中伸出一根鲜红的尖刺。

岳明辉跟了进来,见状拔剑在手,道:“好,咱们就比比谁胜得更快!我若赢了,你须得好好待我!”

白雪儿只觉这岳明辉太过讨厌,实是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如此自以为是之人,她道:“我是你娘么?凭什么你赢了我就要待你好?”

岳明辉嚷道:“你怎地辱骂我娘?”

白雪儿怒道:“去你的,混账东西,我也没你这样的儿子!”

说话间,那三个红衣教徒跳上半空,那尖刺骤然伸长,刺向白雪儿等三人要害。白雪儿身轻如燕,躲开这奇特兵刃,施展行梦功夫,动作变得若隐若现,难以看清。

岳明辉将那绿化红刺挡开,同时一道剑气反攻过去,那袭击他的敌手掌中绿花绽放,变得大如铜锣,剑气竟未能穿透这看似脆弱的花瓣。岳明辉心想:“这兵刃倒也奇特!”足尖一点,施展“飞鸿身法”,极快闪身,来到那红袍人身侧,又斩出一剑。

红袍人手一转,绿花尖刺再度反击。岳明辉见他此招攻守一体,使一招顶拜金山,将红刺挡到一旁,同时发出七道剑气。红袍人左手袖袍转动,也仿佛一朵大红茶花,令那七道剑气消失无踪。

岳明辉微觉奇怪:“这人手上的绿花,身上的衣衫,似乎都是法宝,能够以柔克刚。”但他甚是机灵,瞧出此人动作不快,于是冲上前,与此人近身搏杀。

岳明辉的上下求索剑法威力极强,看似小巧,可却蕴含凌厉至极的剑气,那红袍人身上法宝纵然不停旋转,化解岳明辉攻势,可毕竟身后、脑后、腿脚、脑袋处皆是破绽,过了二十招,岳明辉一上一下,劈出两剑,红袍人惨叫一声,从眉毛处向上,脑袋被岳明辉一剑剖开。

岳明辉哈哈一笑,见白雪儿与陆扬明兀自苦战,难以获胜。他意气风发,轻功发动,只见剑光雪芒这么一动,白雪儿那红袍人也登时掉了头颅。

白雪儿秀眉微蹙,道:“我自己能胜,谁要你帮忙了?”

岳明辉笑道:“你还嘴硬?你明明对我佩服得很!”说话声中,又朝陆扬明那边赶去,两人双剑合璧,顿时声势变得强悍至极,剑影如雾,迷迷重重,那红袍人中了数剑,身子蜷缩,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花。

白雪儿见岳明辉神色嚣张,心里不服:“我太过懒惰,用功不勤,所以武功及不上这臭屁精!将来我非好好跟师傅学,将这人踩在脚底下不可!”

三人面对那绿袍人,绿袍人脸色难看,大叫三声,一跃而起,脸上汗水涔涔,道:“那人那人竟能阻我运转混沌离水?”

白雪儿傲然道:“我师父能耐大得很,布下的阵法能笼罩百里的大城,区区一座小山又算得了什么?”

岳明辉望向杨明柳,杨明柳晃了晃小盒子,点头道:“师兄,此人就是杀师叔的凶手。“

岳明辉目光冰冷,道:“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取你性命,回去之后,好向师傅交待。”

绿袍人望着三人,缓缓说道:“三个黄毛小儿,若非你们身后有人撑腰,焉能到我面前?你可知我为谁效力?”

岳明辉道:“你上头仍有幕后主使?那主谋又是何人?”

绿袍人后退一步,岳明辉则往前一步,喝道:“你想要逃走?乃是痴心妄想!”

绿袍人道:“逃跑?我愁未闻信奉古时巨巫,怎会逃跑?”

白雪儿身子一震,喊道:“巨巫?那巨巫就在此地?”

绿袍人笑道:“不错,就在此处,你们三人眼下得意,其实也终究不过是我主人的奴隶罢了!”

二十二 春光随风荡

岳明辉有心炫耀,说道:“不管是巨巫还是小巫,你这喽啰由我wwΔw『kge『gela师妹,师弟,你二人千万不可插手。”

白雪儿心情复杂,只盼此人栽个大跟头,但又对巨巫害怕万分,稍一点头,退开数步。

岳明辉横剑在前,那绿袍人随风摇摆,似乎一根细细的竹子。岳明辉心想:“那三个红袍人已如此了得,这绿袍人更是非同小可,他们道术士花样手段可不少,可别一时疏忽,着了他的道。”

他心意已定,剑刃上暗绕迷雾,已将这上下求索剑意施展的淋漓尽致。此剑法乃是古时一位迷雾师所创,那位大宗师眼睁睁看着故国腐朽,无可拯救,心情压抑,唯有寄情于剑,以剑问天。因而这剑法大时气势恢宏,小时隐秘难测,既问天地,又问良心,上谏帝君,下斥奸邪,确是精妙绝伦。

岳明辉一剑刺出,去势宛如水龙山虎,声威当真骇人。那绿袍人面前霎时沼气腾腾,其中又长出不少紫红花朵来。岳明辉心知这花丛必然暗藏毒计,飞身跃起,剑刃皑皑,直刺绿袍人额头。绿袍人手指一点,花朵盛开,飞出一小群毒蜂来。岳明辉当空转了半圈,剑光如雨,毒蜂一靠近,立时被绞得粉碎。

绿袍人趁势撤走,靠在这树洞中的另一棵树上,岳明辉追近,那大树中长出许多木刺,直扎岳明辉头脚处。岳明辉长吟道:“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倏然加速,同时挥舞长剑,剑影密集,牢不可破,木刺瞬间全被削断。

白雪儿心想:“这岳明辉人挺讨厌,但剑法却有悲壮崇高的意境,真是岂有此理。”

绿袍人一跃上树,岳明辉一招“万花落英”,跳到高处,随后俯冲,此招是他最为得意的招式,变幻奇诡,刚猛无俦,那绿袍人并未料到,顿时中剑,他痛呼一声,被刺在树上,轰隆一声,大树树干被岳明辉斩裂,哗哗啦啦的倒下。白雪儿心中一凛:“他这一剑少说能斩杀一百士兵。”

绿袍人挥掌打来,岳明辉又飞起一脚,将绿袍人远远踢了出去。绿袍人胸口流血,嘴里也不断吐血。

岳明辉甚是得意,仰天笑道:“邪徒,你纵然了得,还是得死于我手。”说到此处,心生疑虑:“他这武功远及不上师叔,为何师叔竟丧生于他手下?”

绿袍人颤声道:“我我法术被人破解,故而故而奈何不了你,但你想要杀我,却又谈何容易?”

岳明辉冷冰冰地说道:“既然你这般说,我就给你个爽快!”运剑一斩,那绿袍人慢吞吞的一躲,仍被岳明辉砍中肩膀,剑刃游走,他身躯被斜劈成两半。

这绿袍人居然甚是顽强,他右手抬起,手中有一绿色的木面罩。他将那木面罩往脸上一戴,身子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岳明辉收起宝剑,心下畅快,笑着看了白雪儿一眼,道:“师妹,你眼下无话可说了吧。”

白雪儿下定决心:“本女侠今年痛定思痛,必要自虐般练功,学会师父所有真传,将你揍成狗肉之酱!”摇头道:“我和你本就没话可说。”

岳明辉笑道:“你这口是心非的小师妹,明明对我心怀好感,却又难以启齿,对不对?”

白雪儿怒道:“放屁!放屁!好个臭屁精!”

岳明辉为人自视太高,而且以往每一次施展武艺,总能迷倒本门一大片女同门,故而认定此事确然无疑,绝不会有误。他见白雪儿美丽至极,远胜过他门中任何女子,因而对她青睐有加,想入非非,也想当然认为白雪儿定不能抵挡自己这神妙武学的魅力。

他轻叹一声,对杨明柳道:“师弟,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打情骂俏’,你看这师妹如此惺惺作态,好不好笑?”

杨明柳点头道:“师兄所言,定然错不了。”

岳明辉再度发笑,朝白雪儿伸手道:“师妹,你这娇蛮可笑的脾气,今后可得好好改改”

白雪儿正欲破口大骂,却听树洞里咔咔嚓嚓,上下响成一片。树墙纷纷开裂,一大块一大块的树皮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激起尘土,隆隆作响,宛如一场山崩。

白雪儿喊道:“不好!”

岳明辉大吃一惊,见有一大木块往自己脑袋上砸落,慌忙往前一扑,轰地一声,地面震动,他保命要紧,急忙朝树洞外疾冲,白雪儿、杨明柳紧紧跟上。

来到树洞外,这树洞彻底垮塌,成了一片废墟。外间,树木也纷纷连根折断,只见断枝乱叶,漫天飞舞,无处不在。岳明辉喊道:“怎么回事?”连连躲避,朝空地上飞奔。但似乎这片山林皆在震荡,处处崩溃,他感到地面将他往天上一抛,他痛呼一声,摔出老远,脑袋撞在树身,痛的晕头转向。

总算他影火浑厚,只晕了一会儿,便清醒过来,一摸头发,有些流血。这时,震动停歇,林子暂且平静。他见前方千树断裂,横卧斜插,场面凌乱,好似地龙翻身一般。

岳明辉道:“还好我逃得快,内力也深,并无大碍。”拍了拍胸口,喘了几口气,这才想起白雪儿与杨明柳。

他心想:“杨师弟倒也罢了,白雪儿师妹这等美人,对我又暗暗爱慕,死了岂不可惜?”想到此处,心中一痛,有些惶恐,但又心生希望:“这师妹功夫很灵巧,轻功不在我之下,未必会死。我将她救出这灾祸,她对我倾慕之情,只怕再难以遏制了。”想到此处,心情大好,浑身充满干劲。

他已辨不清东南西北,觉得某一处似乎像是先前那个大树洞,便朝那边前行。

找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忽听有一娇嫩声音轻呼道:“师师兄,快来救我。”

岳明辉一阵惊喜,东张西望几回,见白雪儿被一圈粗厚的蔓藤缠住,那蔓藤上长着细细的小刺,虽不甚坚硬,但仍足以划破肌肤。他见状心急,忙道:“师妹,你等着,我来救你!”

白雪儿红着脸道:“师兄,我我衣衫都被这蔓藤划破了,此刻样貌有些不雅。”

岳明辉想象白雪儿白嫩的躯体,不禁身子发热,稍稍感到口干舌燥,劝道:“这当口了,还顾得了这许多么?”于是拔出宝剑,一振一转,将蔓藤全数斩断,却又不伤白雪儿分毫。

白雪儿脱口喊道:“好师兄,你这剑法可真高明至极。”

岳明辉哈哈傻笑,浑身轻飘飘的,说道:“你先前还说瞧不上眼,现在可终于实话实说了。”

他握住白雪儿柔弱无骨的小手,另一只手拨开蔓藤,将她轻轻抱了出来,待白雪儿完全展现在他面前,岳明辉登时双眼放光,呼吸急促,原来白雪儿身上衣衫被蔓藤撕裂,几乎完全袒露。白雪儿满脸羞红,用手挡住自己要紧地方,底下脑袋,轻声道:“师兄,你别看啦!”

岳明辉大口喘气,看着她那张秀丽精致的脸庞,浑身躁动,牢牢抱住白雪儿身子。白雪儿眉头紧皱,娇躯微微发颤,岳明辉见白雪儿身材远比想象中丰满,在她胸前与肚脐处有几道红色的划痕,反而增添了她的风韵。

白雪儿道:“师兄,你将衣服给我穿,好么?”

岳明辉道:“好,好。”赶忙脱下长袍,白雪儿道:“多谢。”伸手来拿,但岳明辉却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抱,白雪儿低呼一声,身子已与岳明辉贴紧。

白雪儿嗔道:“你做什么?我是黄花闺女,你这般待我,我将来怎么嫁人?”

岳明辉道:“是啊,你身子被我抱也抱过,不能嫁给旁人,只能嫁给我了。”

白雪儿面如朝霞,道:“不对,这不算!我听师父说光是抱过也不要紧。”

岳明辉道:“那要怎么才要紧?”

白雪儿道:“须得须得被男人亲过之后,那就那就只能非他不嫁了。”

岳明辉看着白雪儿那樱桃小嘴,按捺不住,轻轻吻了一口,只觉她嘴唇湿润温暖,异常香甜,霎时理智全无,将白雪儿扑倒在地,拉开她那碍事的玉手。

白雪儿喊道:“师兄,不要!”

岳明辉急道:“师妹,我定会娶你,你也一直喜欢我,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

白雪儿笑了笑,声音变得妩媚柔腻,道:“我确实喜欢喜欢你,可被你拆穿啦,可我这个样子,眼下肮脏得紧,怎能怎能”

岳明辉喊道:“就是这个样子,我最是欢喜,最是疼爱,师妹,你从了我,我这就这就要了你!”

他再无法忍耐,他心急如焚,想要占据这此生所见最俏丽的姑娘。他又吻了她一口,调整姿势,就此压下去,猛然间,他背后痛彻心扉,身子如遭雷击般巨震,他身子一晃,从少女身上跌开。

那少女大笑,嗓子变得嘶哑难听,她除下一张木面罩,露出满是皱纹,宛如树皮的脸。岳明辉魂飞魄散,喊道:“你是你是那绿袍人?你明明死了!”

这绿袍人原先容貌太老,嗓音太粗,分不清性别,此刻见她皱巴巴的、身无寸缕的身躯,才知是一老妇。她笑道:“在这混沌离水之中,老身可不会死。此面罩乃是古神法宝,用来易容变身,无人能够识破。”

岳明辉看她这丑陋身躯,想起自己先前与她紧紧相拥,相互融合,恶心反胃,想要呕吐,又想将这老妇碎尸万段,但他腰背处被刺入一根木锥,力气变得极为微弱,连凡人都不如。老妇森然说道:“无知小儿,居然敢对老身不敬?若非主人需要奴隶,刚刚你犯我身子,老身早已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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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今昔不相同

岳明辉惊声道:“我我侵犯了你?明明明明是你这老妖无耻,占我便宜”

老妇尖声笑道:“你小子长得歪嘴斜眼,我愁未闻才瞧不wwんla”

岳明辉一贯自诩英俊,闻言大受打击,伤势发作,几欲昏迷,就在这关头,却听上方藤条哗啦啦作响,白雪儿娇叱一声,飞身而至,剑上寒光明灭,已是九转阴诀的“隐龙舞”功夫,此招一出,她浑身阴气洋溢,化作透明龙形,用来对付老夫满是阳气的木行法术,最是合适不过。

愁未闻手一抓,掌中多了根木矛,矛上燃烧绿火,直指白雪儿额头,白雪儿喊道:“不要脸的老妖!”横剑一挥,绿火与她内劲交锋,她身子弹开,落地后气喘吁吁,双足微弯。原来当树林塌方之时,大地翻动,她被扔上了中无法脱困。岳明辉与这老妇做可耻之事,她看得清清楚楚,当即恼羞成怒,奋力斩断束缚,可却已然精疲力竭。

老妇转动长矛,数道绿火飞向白雪儿,白雪儿动作虚幻,躲开她的攻势,但老妇绕到她背后,矛尖也对准她大椎穴,只要命中,白雪儿立即如岳明辉一样变作祭品,浑身真气被此地龙脉吸食殆尽。白雪儿知道不妙,朝旁一躲,长矛划破肌肤,鲜血长流,但总算避过要害。白雪儿痛的一身冷汗,远远逃离这老妇。

愁未闻叹道:“你又何必抗拒?一旦顺从我主人,只有好处,没有害处。我主人精通木行功夫,只需留在此处,致命之伤亦能转眼复原。”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刺穿她胸口,愁未闻稍稍一震,神色如常,道:“原来还有一人。”反手一抓,提起杨明柳来,杨明柳一腿踢在她脸上,慌忙逃开。老妇将长矛往地上一刺,哗地一声,远方一根木刺钻出,杨明柳痛呼一声,脚掌受伤,翻身滚倒。

白雪儿见愁未闻那致命伤迅速愈合,一眨眼功夫,连疤痕也未留半寸。她心下骇然:“该如何对付这不死老妖?”

正绝望时,有一人拍拍她肩膀,白雪儿回头一瞧,喜出望外,喊道:“师父!”立即抱住形骸左臂。

形骸叹道:“我来的晚了,总算你三人都还活着。”

岳明辉见白雪儿与他亲密,想起自己刚刚与那假冒的白雪儿所有举动,心中满是惊惧、厌恶、嫉妒、恐慌之情。

愁未闻如临大敌,道:“你就是阻我阵法的道术士?”

形骸道:“你那阵法还算不错,但比之当年那尸魃阵还差的远,就算如此,除我之外,更有何人能破?”

白雪儿道:“师父,她她说这下方有巨巫!她还有一面罩,变成了我,与与岳明辉光着身子抱在一块儿!”

形骸登时大怒,道:“老妖婆,你敢败坏我徒儿名誉?”

愁未闻冷笑道:“小浪蹄子一个,哪有名誉可言?”

形骸厉声道:“胡说,我教出来的徒儿冰清玉洁,怎容你这妖妇污蔑?”

白雪儿听得满心欢喜,低下头去,暗忖:“还是师父待我最好,嗯,其实世间男子,哪个都比不上师父。”

愁未闻连做数个手势,形骸脚下开出朵朵绿花,绿花中长出一根根遍布荆棘的藤条,如成群毒蛇般涌向形骸,形骸抱住白雪儿,提气跃上高空,但众藤条迅速异常,顷刻间追了上来。

形骸身在半空,陡然爆发出一股新力,朝老妇冲去,这正是他无心金猴拳的绝招,老妇长枪一挺,枪头喷出绿火,但形骸浑身金光成圈,右臂长全,随后打出,愁未闻目光惊讶,尚不及喊叫,瞬间被一拳打得粉身碎骨。

岳明辉大为震惊,愣愣无语,白雪儿则欢呼道:“到底是师父厉害!”

形骸点头道:“这老妇比之当年的川枭仍远远不及,怎能挡我的洪清猴王拳?”

岳明辉渐渐回神,心中直叫:“是了,这老妇已是强弩之末,他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见白雪儿笑靥如花,在形骸脸颊上连亲五口。他怒从中来,心里又骂声连篇。

形骸肃然道:“这孩子,你师父我纵然惹人崇拜,你这举动也太轻浮了。”

白雪儿微笑道:“我还算好的啦,你该看看岳师兄刚刚的德性。”

岳明辉没好气地说道:“我被那那老妇用那面罩迷惑,身不由己。”

形骸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手指一弹,飞入岳明辉咽喉,岳明辉一呛,连声咳嗽,喊道:“你喂我吃什么?”

形骸恼他不知好歹,道:“孤陋寡闻的小子,这是我青虹派的疗伤圣药,用来救你性命的,你怎地不向我磕头道谢?”

岳明辉心中有气,药性发作,伤口麻痹,登时昏迷不醒。

杨明柳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向形骸磕头道:“多谢仙尊救了咱们。”

形骸见这少年礼数周到,登时和颜悦色,道:“贤侄,算你恭敬,你这脚伤也不打紧。”说罢招来梦墨,混合治疗水,注入杨明柳脚掌,弹指间便愈合如初,连鞋都补完整了。杨明柳甚是感激,连连道谢。

白雪儿嚷道:“师父,你也给我治伤啊!”

形骸皱眉道:“我神功罕有,治伤只是小事一桩,但在外人面前你总得给我些面子,求我治伤才行。”

白雪儿用力点头,笑道:“好师父,你给我治伤好吗?徒儿回去替你捏肩捶背,端茶送水,铺床扫地,无所不作。”

形骸苦笑道:“你能不给我捣乱,我已经要烧高香,谢天地了,要你做家务,伺候人,那是痴心妄想。”说罢取出另一丹药,捏成粉末,涂在白雪儿腰间伤口处。

白雪儿衣衫有些破了,自觉不雅,又问形骸要了袍子,遮住身躯,这才放心。

形骸郑重说道:“雪儿、明柳,你二人带着这无礼小子离开。”

白雪儿心中一凛,道:“师父,此地莫非仍有异样么?”

形骸道:“先前我察觉到极重的邪气,追查其来源,因此到的晚了。这老妇先前提过巨巫二字?”

白雪儿道:“可不是吗?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我总觉得就就好像被一个庞然大物吞入肚子里似的。”说着说着,浑身颤栗不已。

形骸心知确实如此,他身在此间,感到急剧压抑,周围看似空旷,可又仿佛时时刻刻向自己压迫过来。他与白雪儿说话,声音回荡,隐约有嗡嗡蝇蝇的杂音,仿佛处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话语声不断碰壁。他猜测似有两处空间重合为一,一者为实,一者为虚,才有这种种怪异之处。不久前的地震,也正是因此缘由。

他往四周张看,用符华法测算这混沌离水,目光对准那树洞废墟,对白雪儿道:“还不快走?”

白雪儿鼓足勇气道:“师父,我要发愤图强,这就跟着你,多学一点是一点。”

形骸奇道:“你怎地突然懂事了?”

白雪儿恼道:“我一直很懂事啊!”朝杨明柳挥挥手,变出一件袍子,罩在岳明辉身上。杨明柳无奈,扛起他师兄,匆匆朝外跑去。

形骸唤来右臂,双手对准树洞,大喝一声,大火洋洋,笼罩废墟,那树洞仿佛纸做的一般,只一炷香功夫已被烧成灰烬。且燃烧之际,全无焦味,灰烬变作透明,白雪儿眨一眨眼,便已不见踪迹。

白雪儿惊讶问道:“这树洞怎地像是假的?”

形骸道:“那是异界残存的异象,我令龙脉将它驱逐回去了。”

树洞消失后,地上现出个黑色的圆圈来,形骸在圆圈上画了个法阵,念诵咒语,只听琐碎声响,那圆圈中土壤粉碎,露出一个垂直向下,深浅难测的地洞。

白雪儿不禁害怕,道:“师父,若若是巨巫,就像当年的神荼那咱们可不能贸然进入啦。”

形骸道:“那老妇法力低微,绝无法将巨巫召到世上来,她不过虚张声势罢了。”说着踏出一步,面前泥土凝聚成阶梯,螺旋向下。

那洞中极度黑暗,似乎阳光有意避而远之。白雪儿试图用九转阴阳功照明,但收效甚微。她感到这黑暗极端巨大,像一头无比凶残的妖兽,它充满仇恨,充满怒气,又被死死困在地下,如蓄洪般积蓄着野性,积蓄着杀意。

白雪儿有些后悔跟下来,于是紧紧攥住形骸左臂,她小时候一直受形骸保护,被形骸抱过好几次,背过好几次,每当她彷徨不安时,她就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那似已成为了她的本能。就像弱小的女儿自然会寻求父亲的救助。

但她这才察觉到师父与以往不同,以前的他,身子冷冰冰的,十分僵硬,形骸对她说自己是活尸,一具行走的尸体,触碰起来感觉糟糕至极。此刻,她觉得形骸的胳膊柔软温暖,手指间甚至能感到他脉搏在跳动。

白雪儿暗忖:“师父他最近不太寻常,不像曾经那冷漠无情的师父,倒像是在师娘面前的那个人。”

她不明白其中道理,只一直以为师父会在心爱的人面前变作活人,那如今呢?如今是什么催生这奇异的变化?

白雪儿脸一红,心跳加速,她暗骂自己太爱胡思乱想,这毛病从小到大都没改掉。

但过去的幻想是全无根据的,确实是小女孩异想天开的梦,现在却不一样,师父实实在在已变得不同,变得温热柔和,变得疼爱弟子,变得活泼开朗,变得变得好生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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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古神现如何

形骸道:“雪儿,你可知此为何处?”

白雪儿蓦然回神,摇头道:“不知,师父教我。”

形骸叹道:“有我这无所不知的明师,却有你这万事不知的徒弟。若无我陪伴,你决计来不到此地。”

白雪儿笑道:“那是自然,徒儿我是绣花枕头,只是长得好看,惹人喜爱罢了。”

形骸道:“对一人而言,样貌如何,其实并不要紧。像你师父也是一表人才”

白雪儿大乐,道:“师父,我皮厚,你比我还皮厚,都是你把我教坏啦!”

形骸一愣,这才答道:“此地非虚非实,非阴非阳,非真非假,非生非死,非白非黑,书上说叫做黄昏境地。”

白雪儿“嗯”了一声,道:“黑灯瞎火的,我看叫夜晚境地才对。”

形骸心知前方的敌人神秘莫测,非同寻常,竟将这混沌离水腐蚀成这般模样,不禁如临大敌,他有些后悔带白雪儿下来,可有她陪伴,又心生勇气。

斜斜向下,竟行了十里地之深,眼前终于有光照明,但仍甚是幽暗,所到之处地形开阔,已然脚踏实地。

他们身在一地下的树林中,四周树木巨大,皆二十丈以上,树皮烂洞破口,有大有小,密密匝匝,好似蜂窝一般。形骸仔细去看,见那破洞皆是一大两小,像是人口人眼,冷冰冰的朝他们望来。

再朝前行,树木愈发奇特,有的树木像是二十多人纠缠在一起,身子扭转而拼接,手足交织而密缝,在眼睛余光中,隐约觉得这些“人”转过脑袋,对准形骸他们,可等正视此树,却又没了动静。另有树木上嘶嘶作响,树枝如毒蛇,果实似癞蛤蟆,树皮上到处鼓起,满是囊肿。白雪儿看的心里发毛,与形骸贴的紧紧的,生怕离得远了,形骸便救不了她。

形骸道:“好一个妖异老巢。”

白雪儿慌忙道:“是啊,这地方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形骸指着那“人树”,道:“这树木确是人变得。”说着冥虎剑一划,树皮裂开,从中流出人的内脏来,已然腐烂得触目惊心。

白雪儿惨叫道:“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扭过头,眼睛埋在形骸肩膀上。

形骸道:“听说绿衣山中有沼泽,多有蛮族失踪,看来都在这里。”长剑上燃起黑色剑芒,朝一处刺去,一棵大树剧烈颤动,发出哀鸣声,树干上出现裂缝,从裂缝中走出个墨绿色的人。此人穿长袍,浑身树汁,面貌尖瘦,双目绿油油的,头上有一圈妖艳的花环,手中持一绿色法杖。

白雪儿“啊”地一声,道:“什么人?”

形骸道:“他是黑暗神。”

白雪儿道:“什么什么黑暗神?”

形骸暗骂她朝闻夕忘,道:“我教过多少回了?远古时天庭与灵阳仙联手对付巨巫,战胜之后,那些曾经投靠巨巫的仙神被判极刑,有些逃到最阴暗、最险恶的地下,远离人烟,就成了黑暗神。”

白雪儿登时想了起来,道:“那般久远之事,我怎能想的起来?”

形骸微觉沮丧,道:“我记得我上个月才刚说过。”

白雪儿笑道:“我脑子没师父你好,须得你时时刻刻提醒我啊!”

形骸被她高帽子一戴,精神一振,登时叹道:“这话倒是不假。”

那黑暗神踏上一步,身躯显得高大,遍体散发阴森、怨憎的气息。形骸心想:“他或许曾是辉煌光明的神祗,但历经万年的堕落,成了畸形、歹毒的怪物,比妖魔更令人胆寒,更残忍无道。”

只听这怪物喊道:“你们闯我圣地,居然仍不怕死?”

白雪儿一吓,忙道:“不关我的事,是师父找我茬的!”

形骸道:“我乃道术士孟行海,你是何方神圣?”

怪物道:“我叫魈木,你二人来的很好,我一直在等新的祭品。”那声音越听越令人不适,每次开口,都仿佛数百人低声说话,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凄苦惨痛,充满绝望,流露疯狂之意。

形骸心想:“祭品,祭品,黑暗神已被世界遗忘,沦落为天地间的毒虫。神皆需凡人信仰,故而这魈木诱骗活人至此,让他们半生半死,成为他的养料。”

他身为万仙盟会的首脑之一,对地庭诸神并无偏见,且生平认得的地神中善恶各半,但这些黑暗神无疑极度奸邪,无论他们曾经有何苦衷,如今已无可饶恕。

白雪儿突然察觉足下有异,似有事物缠上她脚踝,白雪儿尖叫一声,身上燃起雾状阴火,长剑一斩,将那偷偷摸摸袭来的蔓藤斩断。不料蔓藤竟仍活着,长出脑袋,成了一条毒蛇,咬向白雪儿,白雪儿急忙补上一剑,将那毒蛇斩杀。

形骸见那黑色蔓藤涌动如潮,数量茫茫,喊道:“雪儿,你莫离开这金圈!”说着手指遥遥一转,白雪儿足下出现一圈金环,径长六尺,蔓藤欺近,立时被震得粉碎。

白雪儿放下心来,笑道:“师父,我自个儿能应付得了。”

形骸道:“有我在此,你不必犯险。”

白雪儿心中一甜,道:“还是师父最体贴啦!”

魈木怪叫,一个手掌变作黑刀,另一手掌紧握法杖,先法杖一指,离形骸最近的几棵“人树”上蓦然吐出黑水。形骸身子化虚,黑水落了个空,洒落在地,地面登时长出一棵棵黑草,若沾上人体,那人立刻便沦为草木。

魈木也化作虚体,追上形骸,黑刀劈落,形骸冥虎剑一挡,那黑刀立刻断裂。但魈木手臂切口处又长出一段黑刀,朝形骸刺来,同时那断裂的黑刀变作数条毒蛇,张嘴就咬。

形骸拍出一掌,毒蛇、黑刀、魈木霎时全遭石化,魈木厉声哀嚎,被困在一块大石中,只露出一个脑袋。形骸手指在魈木额头间一点,使出星知释者所传的木龙封神法,魈木神色惊恐,嘴巴成圆形,“啊啊”低呼,却说不出话来。

白雪儿见状大喜,道:“师父,成了么?”

形骸道:“成了,你出来吧。”话音刚落,洞中所有怪树尽皆自行焚烧起来,发出凄厉尖叫,白雪儿心惊肉跳,慌忙塞住耳朵,过了一盏茶功夫,众邪物才毁灭殆尽。

白雪儿左右张望,欣慰不已,笑道:“外头那老巫婆被骗啦!这儿哪有什么巨巫?而且这黑暗神看似可怕,也不如何厉害。”

形骸暗笑白雪儿见识低微,答道:“魈木体内灵气在龙火功六层之上,但对我而言已算不得强敌,就算来十个八个,我也丝毫不惧。”

白雪儿道:“对了,你那一掌把人变作石头,倒也好用,能教给我么?”

形骸点头道:“只要你肯学,师父精妙武学有的是,但所谓贪多嚼不烂,你须得专心一门,方能有成。”他那掌法是星知和尚传授的土龙石化掌,与放浪形骸功颇有共通之处,故而形骸一学即会。

白雪儿指指魈木,形骸凝定心神,手掌贴住他额头上,过了半晌,黑暗神身躯瓦解,化作一块闪着金光银辉的铁板。

白雪儿奇道:“这是这是”看了形骸一眼,忙道:“你别提醒我!啊,对了,这是星铁!你教过我的!”

形骸心中叹息,暗忖:“这你都要想半天?雪儿天赋极高,但不求上进,偷懒荒废,实是天下罕有。有徒如此,算我倒霉,不如就用这星铁替她锻造一柄神兵,我今后好省心一些。”念及于此,将那星铁拾起。本来这将仙神熔化为星铁的法子极为艰难,需耗时良久,且需获得高位神许可才行,但形骸结合星知所教与放浪形骸功,只需一炷香功夫就成。

白雪儿道:“师父,这地方不好,不好得紧,咱们快些出去,行么?”

形骸摇摇头,指了指洞穴深处,白雪儿道:“里头还有宝物?”

形骸道:“是巨巫。”

白雪儿汗毛直竖,嚷道:“巨巫!”

形骸重复道:“巨巫。”

白雪儿喊道:“为何黑暗神与巨巫会勾结在一块儿?”

形骸叹道:“黑暗神本就效忠于巨巫,他们若不合谋,反而古怪。”说话间,迈步行向更深邃的阴影中。

白雪儿无奈,喊道:“师父,等等我!”跑上几步,握住形骸左臂,形骸感到她小手抖得厉害。

形骸知道白雪儿极为害怕,但到此地步,也怪不得她。她十分清楚巨巫骇人之处,但仍有勇气跟来,已经难能可贵。巨巫是太古时天地的统治者,创造了世间万物,连诸神也不例外,世人凭借本能,便能体会巨巫震慑人心的气势。他们庞大至极,并非个体,而曾是一个世界的象征,万千灵魂的聚合体。

准确说来,只是曾经如此罢了。

那巨巫低着头,弯着腰,双膝跪地,双手被铁链绑在山洞顶上,他目光无神,神色痛苦,身上肌肉糜烂,斑驳破烂。他体内残存的灵气微弱无比。

白雪儿惊恐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他在做什么?”

形骸问道:“你是哪位古神?”

巨巫嘴唇颤抖,过了半天,才道:“我姓名已已然遗忘,杀了杀了我。”

形骸道:“你怎会沦落到这地步?”

巨巫道:“龙蜒龙蜒夺取了我所有法力,将我将我困在此间,令我令我破坏此地龙脉。”

形骸想起那夸父来,他若未借费兰曲逃脱,下场多半也是如此。形骸心情沉重,忐忑不安,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巨巫摇头道:“我不知道,龙蜒龙蜒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新的阴谋。”

他显得畏惧万分,这曾经超乎想象的巨人生不如死,已丧失了存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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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书剑恩仇录

白雪儿问道“你如何来到这儿的?在此已然多久了?”

巨巫答道“是一迷雾师将我召至此处,我记不得wwwlā”

形骸心知妖界的巨巫向觉醒者与诸神降服,受玄妙法术制约,故而法力极其深厚的觉醒者有权召唤巨巫,为自己效命,但那代价惨痛,且仅能持续一天。但若巨巫变得极为衰弱,则不再受时间所限,当年费兰曲正是受了夸父欺骗,才无意间将他召来,而夸父则无法离开一凡人截源的身躯。

他又问道“那迷雾师是何人?他为何效力于龙蜒?”

巨巫道“龙蜒传授他欺骗命运的法子,他则为龙蜒召唤我,将我囚禁在此。我不知不知那人是谁。他似乎并不受龙蜒掌控。”

形骸猜测那迷雾师正如被神荼蛊惑的黄耳族一般,身心已堕入邪道,他问“此地之外,有一黑暗神魈木,魈木另有信徒愁未闻等人,他们也为龙蜒办事?”

巨巫勉力抬头,道“魈木欲向天庭复仇,他始终效忠于巨巫,而愁未闻则是则是习练妖火功的。对我而言,他们都是都是狱卒。我求你,求你杀了我!”

形骸叹道“你受封印所限,我一旦将你杀死,你将就此湮灭,不复存在。”

巨巫痛苦抖动,答道“我我只求一死。”

形骸心想“龙蜒在妖界横行无阻,实是大患,骸骨神意欲如何?他难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或许刑天也畏惧着龙蜒,连全盛的神荼、夸父都败在龙蜒手下,形骸难以想象那号称“万物之影”的巨巫可怕到何等地步。

形骸双手伸出,握紧冥虎剑,冥虎剑燃起冥火剑芒,伸长数十丈,刺入巨巫心脏处,那巨巫大声哀嚎,有如群龙咆哮,震撼大地,白雪儿面无血色,努力运功抵挡这吼声。

良久,巨声衰减,巨巫粉身碎骨,成了死灰,四下飞散而逝。

白雪儿道“他他应当死透了吧。”

形骸黯然道“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形骸并无骸骨神刑天般的法力,本难以消灭巨巫,但这巨巫唯有死志,形骸才能办到。

这时,从半空中掉落一件白色事物,白雪儿接过一瞧,竟是个白色的茧囊,约莫巴掌大小。这茧囊十分柔滑,乍看之下并无特异之处,但却隐隐美得动人心魄,似乎散发着圣洁而无形的光辉。

白雪儿奇道“这是什么?”

形骸道“这或许是召唤此妖的代价,属于那个迷雾师。这材质好生古怪,我从未见过。”

白雪儿捧着那茧囊左瞧右瞧,爱不释手,只觉生平见过的宝石、丝绸,无一能与之相比,她笑道“师父,这东西送给我成么?”

形骸道“贪得无厌的丫头,还不快给我?”

白雪儿做个鬼脸,道“我不给!我就要!”

形骸道“此物危险的紧,若那迷雾师找来,你岂不要遭殃倒霉?”

白雪儿吓得赶紧往形骸身上一扔,道“我不要啦!不过师父,我如此听话,你得补偿我些什么。”

形骸斥道“你还有心讨好处?好,先前你种种违背门规之举,我就既往不咎了。”

白雪儿顿足道“我不来,我不来,这根本算不上好处。”

形骸见她撒娇,不禁气闷,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过几天我赏你一柄宝剑如何?”

白雪儿拍手笑道“这才对嘛,不枉我对师父你这般孝顺。”

形骸暗想“这丫头只要气不死我,就算孝顺至极了。”

这巨巫已死,假以时日,这混沌离水会逐渐清洁,形骸也不必多管。

两人走出这漆黑的洞窟,白雪儿一眼瞥见那愁未闻的木面罩,脸上一红,偷偷捡了起来,心想“这宝贝能变成旁人模样,我将来用它骗师父玩玩。嗯,我变成师娘,痛痛快快训斥他一番。”

再来到绿衣山下,见岳明辉、杨明柳两人等候在外。岳明辉试图装出高傲体面的模样,但神情不免窘迫。

白雪儿笑道“好消息,好消息,我亲爱的师尊行海大仙亲自出马,将山里头的邪徒、邪神、邪魔一网打尽,一锅端完,你们两位可以回去交差啦!”

岳明辉昂然道“仙尊手段果然甚是高明,我一时疏忽,中了妖人的奸计,多亏仙尊援手,此恩此请,我誓要报答。”他说要报恩,可眼中却一万个不服气,倒像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形骸道“少年人,你年少轻狂,原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但需知这世上危险重重,秘密无穷,若是一直不自量力,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他其实是好意相劝,但多年身为活尸,难免用词不当,听来倒像是诅咒他一般。

岳明辉怒道“我是不是自不量力,仙尊为何不试上一试?”

来此之前,白雪儿对这岳明辉还有偏袒之意,现在却对他一万个看不顺眼,巴不得形骸好好教训他。她眼珠一转,道“师父,难得这位小师兄向你诚心求教,你就随手施展咱们青虹山的神妙武学,让他领略领略,体会体会如何?”

形骸听她推崇本派武功,心里甚是受用,笑道“是啊,我青虹派的绝世神法,岂能韬光养晦,潜藏不现?小子,你过来,我让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正所谓‘见真龙而知爬虫小,见汪洋方知井水少’。我保管你看了我的功夫,便不愿学帝江派的毛拳糙腿了。”

岳明辉大喝道“那就有僭了!”一跃腾空,长剑穿梭,正是万花落英的绝技,这一剑号称可“破阵乱军”,是岳明辉所有招式中凌厉之首。

形骸身影渺茫,笼罩在光雾之中,手指一夹,夺走岳明辉长剑,岳明辉毛骨悚然,只觉似乎天地翻转了,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形骸笑吟吟地说道“着!”一甩手指,银光一闪,那长剑飞入岳明辉剑鞘。他刚刚用了遁梦之法与平剑剑诀,岳明辉就算内力再深十倍,这一剑形骸也夺得下来。

岳明辉踉跄后退,捂住脑袋,眼前一切似都虚实难辨,他颤声道“这如何可能?如何可能?”

形骸叹道“徒儿,你看,我武功太高,这小子理解不了,都快被逼疯了。”

白雪儿笑道“就是啊,师父最棒了!师父我好爱你哦!”

岳明辉听出白雪儿语气中嘲讽之意,暴跳如雷,道“不要脸!我我被那老妇暗算,伤重未愈,功力全无,这才这才败了一招!”其实形骸给的伤药效用极佳,他养了几个时辰,伤已好了大半,只是他认为自己败得太过离奇,自然是伤情之故。

白雪儿变作怜悯语气,绕着岳明辉转了一圈,啧啧说道“师父,你看岳师兄好可怜哦,他没病也被你吓出毛病来啦!”

形骸点头道“所以说我这人修为虽高,道行随深,但为人处世却稍有不足,有时做不到得饶人处且饶人,雪儿,你这方面可得注意了。”

白雪儿虽在作弄岳明辉,形骸其实不过是有话直说,但在岳明辉听来,这两人一搭一档,皆在讥讽自己。他咬牙道“枉你枉你是一派宗师,居然居然以大欺小?孟行海,你给我记住,今天算我岳明辉栽了,下次再见,必是我报仇之时。”

形骸道“你说是来报仇,还不是自寻败绩?反而助长了我的名头。不过你说的其实不错,我是开宗立派的人物,胜过你这小辈,原也没什么光彩。”

白雪儿道“师父,你就让他来嘛,蚊子再小也是肉,他不是自称少年英雄,排行老三么?”

岳明辉心中痛骂“白雪儿不要脸,孟行海不要脸,两人不顾师徒身份,眉来眼去,搂搂抱抱,定然勾搭成奸!我回去之后,定要将此事大肆宣扬,揭发你你这丑恶嘴脸!俗话说,莫欺少年一时穷,君子报仇十年早。待我养好了伤,咱们再见分晓。”

白雪儿又微笑道“岳师兄,不过你与那老妇嘻嘻胡来的时候,伤势确实不轻,我可看的一清二楚呢。”

岳明辉心头大震,急道“你你可不许胡说!”

白雪儿叹道“胡说?我可不胡说,世上有天脉法则,可以替我作证。师父,对不对?”

形骸倒想逞能,沉吟道“此地有混沌离水,消息灵通,我神道教有几门法术,可以重现当时情景。”

岳明辉身为迷雾师,纵然年轻,岂能不知天脉法则的神效?他不禁心虚“我若传扬他二人丑事,他二人也必宣扬我的。她提起此事,自是威胁我的意思?”心中妄想乱猜,不得安宁,黑着脸道“那你要怎样?”

白雪儿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道“没什么啊?只盼着你回去之后,好好夸我师父一番,不得对他有半句怨言,如若不然,我可要师父从天脉法则中,将你的壮举翻找出来啦。”也是她看出这岳明辉心胸狭窄,定盘算着散布形骸的谣言,于是事先恐吓他一番。

岳明辉无可奈何,冷冷道“我怎会有什么怨言?”撂下这句话,胸口郁闷,转身就跑。

杨明柳喊道“师兄,等等我!”向白雪儿、形骸恭恭敬敬的拜了拜,飞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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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宝剑赠佳人

形骸叹道:“井底之蛙,不知天地广大,竟可笑wwwlā”

白雪儿笑道:“是啊,偏生此人还死不承认,当真叫人笑掉大牙。”顿了顿,又道:“他说自己在少年英雄榜上排行第三,那第一、第二又是怎样的人物?”

形骸道:“你只需管好你自己,旁人再如何了得又与你何干?”

白雪儿道:“师父啊,你何时派我也去各处游玩不对,拜拜山头?我是你座下第一高手,也该让我见见世面啦。”

形骸道:“你就一门心思想溜下山去。”

白雪儿吐吐舌头,娇声哀求,形骸只得说道:“待你将遁梦练得纯熟,我就让你出山。”

两人赶往王都,途中见一客栈,此时天色已晚,形骸便问店家要了两间上房。

白雪儿要店家烧了热水,脱去衣物,钻入大木桶水中,感到暖洋洋、懒趴趴,不禁浑身舒泰,在木桶边上垫一块棉布,靠在布上,闭目养神。

她心想:“那岳明辉乍看之下还真不错,但认识久了,当真混账一个。相比之下,那杨明柳倒还过得去。”

心底冒起一个念头:只是有师父珠玉在前,他们都相形见绌了。

白雪儿摇摇头,皱眉又想:“师父以往是个是个活死人,倒也罢了,不知怎地,他现在居然又活了过来,言行变得好生古怪,就像就像刚长大成人、不通世故的小孩一般,却又没小孩子那般蛮不讲理、乱七八糟。”

这般一想,师娘好生幸运,居然找到师父这样的人。师父命也不错,能得到师娘的青睐。他们真是天造之和。

白雪儿陡然睁眼,瞧了瞧衣物中的木面罩,童心忽起,暗想:“我试试这法宝怎样!”

她爬出木桶,用一块大毛巾包住身子,找一面镜子,戴上面罩,想象孟轻呓的容颜。过了片刻,全无变化。她大失所望,怨怨想道:“这玩意儿是假的吧!”

但那丑恶老妇曾用这面罩变作白雪儿,骗骗得那岳明辉颠鸾倒凤,那老妇是一位道术士。

白雪儿全神贯注,施展符华法,真气与木面罩结合,少时,她往镜中一瞧,心头大喜:眼前的少女星眸火唇,婀娜多姿,正是孟轻呓模样,连衣衫都变化出来。

白雪儿欣然想道:“成了,瞧我去把师父糊弄一番,嗯,最好从他那儿骗些翡翠来零花。”

她想象孟轻呓言行,神情严肃,挺直腰杆,气势傲然,说了几句话,嗓门也有八分相似。她悄悄推门而出,穿过走廊,至形骸门外,敲门道:“师咳咳师睡了吗?”

形骸喜道:“梦儿?你怎地来了?”瞬间门扉敞开,白雪儿有些怕被拆穿,但却装作平静镇定,面带微笑,道:“行海,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话音未落,形骸已将她拦腰抱起,白雪儿惊呼一声,遍体温暖,脑子一片空白。

形骸手指一点,屋门关上,形骸凝视白雪儿脸颊,深情款款,目不转睛,似乎看不够她这张脸。

白雪儿说不出话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想挪开目光,却被形骸眼神所吸引。

两人对视片刻,形骸蓦然吻上她红唇,白雪儿“咦”了一声,心脏跳的险些炸开,全身酸软,大汗淋漓,暗想:“师父好讨厌,怎地这般讨人喜欢?我头一回与男人这样亲嘴,竟是给了师父?”

不知怎地,她不想抗拒,反而被唤起了热情,大着胆子,回吻形骸,动作有些生涩害羞。陡然间,她想道:“我爹爹临死之前,要我伺候师父一辈子,想不到他一语中的,我我难道今天就就与师父做那难以启齿、大逆不道的事?”

师娘若知道了,准得扒我的皮。

但管他娘的,路过宝山,怎能空手而还?今天我白雪儿就要将这师娘做到底了。

忽然间,形骸与白雪儿分开,疑惑相望,白雪儿慵懒妩媚地说道:“怎么啦?咱们又不是头一回了。”

形骸道:“你怎地这般生疏?”

白雪儿面红耳赤,啐道:“咱们许久不见,人家人家寂寞难耐,独守空闺,故而有些有些做不惯。”

形骸惊呼一声,将她放落在地,道:“你到底是何人?”

白雪儿急道:“我就是就是梦儿啊!你再胡闹,我我发脾气了!”

形骸退后一步,神色警惕,双目沉着,道:“何方神圣,居然窥知我与梦儿私事,想要谋害本仙?”

白雪儿硬着头皮道:“孟行海,你翅膀长硬,敢这般对我说话?”

突然间,她被数道水流缠住,再难以稍动,形骸喝道:“大胆刺客,迫我用刑么?我一旦使出神功,叫你生不如死,立时招认!”

白雪儿惨叫道:“师父!是我啦!是我啦!”

形骸浑身巨震,道:“雪儿?你你怎会这神妙易容功夫?”

白雪儿道:“你你还好意思说?你险些将我剥光玩完了,还不快松开?!”

形骸羞愧无地,忙将她放了,白雪儿除去那木面罩,坐在床头,掩面哭泣。她其实并不伤心难过,但知道自己一哭,就从理亏心虚变作理直气壮,形骸也不敢追究处罚她。反正她在形骸面前说哭就哭,从小到大,练得已炉火纯青。

形骸嚷道:“你胡闹!这事怎能开玩笑?”

白雪儿呜呜说道:“你你亲人家,你咬我嘴唇,你舌头还伸进来”

形骸只觉焦头烂额,道:“本仙行得正,坐得直,大节正大,小节光明,是你这丫头太过顽劣!”

白雪儿恼道:“你还说?我扮作师娘,是让你开心开心,谁料到你你做出这样的事?你这般待我,我今后怎生嫁人?”她这话是从妖妇愁未闻口中学来,现学现卖,显得委屈异常。

形骸愣了半晌,道:“是我不对,我不该如此急躁。但此事你也有错在先,咱俩皆需反省。”

白雪儿不答,只是小声哽咽,无声落泪。形骸叹了口气,道:“雪儿,你出去吧!”

白雪儿一抬头,瞪眼道:“你亲了我,就这么算了?”

形骸道:“你亲我次数更多,哪次我计较过?”

白雪儿怒道:“臭师父,你欺负我!男女能一样吗?而且你你亲得这般凶”

形骸渐渐理清头绪,道:“你为何扮作梦儿?你这木面罩对了,是那邪教徒所用,用来骗帝江派小子的!”

白雪儿登时想起岳明辉与那老妇的丑态,心底发毛,闷声不响。

形骸叹了口气,轻拍白雪儿肩膀,道:“徒儿,你过去是小姑娘,为师不懂少女心思,因此与你走得太近,有时为了方便,抱你背你,赶路迎敌,再多难免。恋父之情,世间多有,你自幼无依无靠,无意间竟恋慕为师,为师也是如今才察觉。”

白雪儿不料他说的如此直白,不由大羞,嗔道:“你你说错啦!”

形骸道:“我说的不错,做的错了。为师人品出众,犹如火光,引得万千少女似飞蛾扑火,前仆后继,为师也深陷漩涡之中而不得安宁。正所谓蓝颜如此多娇,引万千巾帼竟折腰”

白雪儿记得当年他拒绝烛九时也是一通说教,想必此刻故态复萌,又要自吹自擂。她不禁光火,道:“好,好,好,徒儿我错啦,我不该戏弄你!师父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也劳烦你今后收敛你这光辉形象,少惹得少女为你拼死拼活!”

形骸居然答道:“不错,我这人好处很多,但最难得可贵的,便是知错就改。”

白雪儿将木面罩往他脸上一扔,道:“臭师傅!你少臭美啦!”说完,转身就要出门,但形骸想起一事,道:“雪儿,我答应赠你宝剑,你过来看看此剑如何?”

白雪儿“啊”地喊叫起来,道:“你你已铸成了?怎地这般快?”

形骸道:“为师何等造诣?”手掌一托,掌中一柄星铁剑,此剑长约三尺,剑身纯白,完美无瑕,但多看几眼,便有金光如水,泛起涟漪,散布于一尺方圆。剑柄是用红、紫翡翠雕成龙凤双翼,雕琢精美华丽,象征白雪儿的九转阴阳功。

白雪儿喜出望外,急忙将此剑握在手里,抚摸剑身,双目放光,笑得合不拢嘴,道:“这剑叫什么名字?”

形骸道:“叫做异戎宝剑。”

白雪儿心中一动,鼻子一酸,红了眼眶,低声念道:“异戎宝剑,异戎宝剑,爹爹”

形骸点头道:“你爹爹乃是一代英雄,宁死不屈,对你爱护有加,今日恰好是他的忌日,我谨以此物,纪念异戎先生。”

白雪儿当即醒悟,颤声道:“我我当真不孝,几乎忘了这日子,真亏你还记得。”运符华法,真气与异戎宝剑融合为一,紫翡翠融魂,红翡翠炼气,星铁宝剑上金芒如潮,缭绕于白雪儿周身。

形骸笑道:“你倒也知道用符华法,从此以后,你就是此剑的主人,只要此剑在你三里之内,你一动念头,它立时到你掌中,任何人都无法夺走。”那魈木身为仙神,法力高深,年代久远,加上形骸铸剑时灵感万千,能造出这样的剑来,令他自己也又意外,又自豪。

白雪儿道:“就像我爹爹的魂魄一般,一直守护着我。”

形骸道:“你此言差矣,异戎先生之魂只怕早已进入轮回,又或是存于阴间。”

白雪儿啐道:“师父,你非要抬杠,怎地这般扫兴?”

形骸道:“雪儿,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我指出你言语疏漏,你这不是又学到了世间真理么?”

正说话间,白雪儿扑到他怀里,对他嘴唇深深一吻,旋即跑开,朝他扬扬手,笑道:“好师父,谢谢你的大礼啦!”说罢蹦蹦跳跳,出屋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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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家国之利刃

次日,形骸与白雪儿继续上路,数天后,至离落国王都宫殿,却不见利歌影踪。利修衣与李耳迎接形骸,两人脸上皆有隐忧。

形骸问道:“国主又不在王都?”

利修衣叹道:“孩儿孩儿他外出征战了。”

形骸心知不妙,道:“征战?敌人是谁?”

李耳道:“使节,三天之前,探子来报,南边有一小国伐木,是咱们离落国的附庸。伐木国落入一群贼人手中。”

形骸道:“怎样的贼人?数目多少?”

李耳道:“是群不知名的蛮子,似乎五百来人。”

形骸皱眉道:“那小国竟如此羸弱?”

利修衣道:“是啊,最可气的,竟是无一人逃脱出来求援。若非我孩儿机警,派人前去查探,如何能得知此事?”

白雪儿道:“那为何要利歌亲自出征?他这国主不应该太太平平待在皇城吗?”

利修衣恼道:“可不是么?偏偏有几个老不死老大臣说:‘国主,你父亲是一位叱咤四方,处处争先的统帅,如今正是获得荣耀的良机。’这群混账,当真会说风凉话!”

形骸道:“会不会是灵阳仙?若果真如此,利歌此去极为凶险。”

利修衣花容失色,望向李耳,李耳笑道:“使节,我已占卜过了,那城中并无灵阳仙迹象。再说了,咱们国主统兵三千,其中龙火贵族三十人人,各个儿持有火杖金枪,另有萨满法术相助,此去纵然不胜,难道还撤不回来?”

形骸道:“你那算卦法门当真牢靠?”

李耳道:“这是自然,这七百多年,鲜有失手的时候。”

形骸心想:“除了上一回解元城。”

利修衣却心神不宁,咬咬牙,央求道:“使节,求你前去看一看,就怕就怕稍有闪失。他是你徒儿,将你当做爹爹似的。”说到此处,脸上一红,甚是娇羞。

形骸隐约感到一丝寒意,似乎此刻局面与解元城一事境况雷同。他深知灵阳仙潜能之强,各个儿超凡绝俗,又是龙火天国最为忌惮的大敌,也不知李耳所谓占卜是否准确,遂答道:“那我去了。”

白雪儿笑道:“师父,正好试试我这异戎宝剑。”

形骸叹道:“但愿用不上,否则胜负难料。”带上白雪儿,出城往南。

利歌率领王族战团,顺流行舟而下,河水湍急,但离落国人精于航行,战船又稳又快。利歌听船舱外水声滔滔,起起伏伏,似在歌唱着船上勇士的战歌。

一穿着褐色甲胄的威武将军道:“陛下,伐木城城防薄弱,不堪一击,咱们上岸之后,龙火贵族为先锋杀入,后军跟上,要取胜易如反掌。”

利歌目光转向面前地图,道:“若城中有北牛的人呢?”

船舱中众将都笑了起来,那将军抚摸胡须,笑道:“即使是北牛之人,又如何是我离落国勇士的对手?”

另一个老将军道:“国主无需担心,敌人不过区区五百之数,纵然其中有一、两个高手,咱们这火杖金枪也不是吃素的。”

左边一女龙火贵族道:“我听说,伐木国中仍有数百伐木国士兵,暂且躲藏起来,只要咱们大军一到,他们必然倒戈。内外夹攻,必胜无疑。”

利歌自从继位以来,下令花费重金,招纳能工巧匠,与大唐派联手,对这火杖尽力改良,这才制成如今这火杖金枪,其技法之先进,威力之强悍,连龙火功高手都深为惊叹,算得上离落国当世独树一帜的制胜法宝。

而有了这火杖金枪之后,他寻访离落国隐居或潜逃的龙火功高人,请他们出山,操练这火杖金枪运用之法,组成赫赫有名的金枪营。金枪营中的勇士,手持这火杖金枪,只需任意六人联手,便足以胜过当年的李银师。

利歌不想成为过去穷兵黩武的所谓“英雄王”、“勇士王”,但他深知一**事至关重要,若军事强盛,可以威慑敌国,促成停战。当灾难来临时,他也不必处处依赖龙火天国,依赖行海师父了。

利歌道:“城中的探子能找到伐木国的叛军么?”

女龙火贵族道:“能,只要咱们攻城,他们立时会响应。”

那褐色甲胄的将领道:“国主,咱们稳操胜券,国主可以稳坐钓鱼台,其实不必如此郑重。”

利歌道:“到时我亲自领军,随军冲锋。”

众人肃然起敬,但仍有人喊道:“国主,你龙体要紧!何必冒险?”

利歌笑道:“我父亲至死尚且英勇奋战,我岂能退缩不前?”

众将士都听说了利歌杀入树海国,斩杀百人,击败月舞者的事迹,已对他敬佩不已,此刻望着他清秀文静的脸庞,都想:“国主俊俏的宛如瓷器,但武功胆识当真罕见。祖庙的高僧、林中的大萨满都对他推崇备至,不愧是利百灵之子。”

利歌实则并不想出此风头,残杀无辜,但此次是敌人侵略友邦,便万万不能轻饶,而他也不忍让手下将士逞勇而死,若他自己一马当先,每多杀一个敌人,自己的子民勇士就能少受一份危险。

忽听得有兵卒来报:“国主,找到伐木国的难民,说是逃出来的大臣,他有事禀报。”

利歌忙道:“让他来见我。”

不久,见士兵带来一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汉子,那汉子道:“拜见拜见利歌国主。”口音是怪异的离落国语。

利歌道:“报上名来。”

汉子磕头道:“小人叫殷有财,是伐木国的御前大臣。国主,敝国国主已死,我求你救救我家怀书公主殿下!”

利歌吃了一惊,他去年曾接见过伐木国国王父女二人,那国王有些昏庸鲁莽,可怀书公主却甚是英勇,他问道:“还请节哀,公主殿下如何了?”

殷有财哭道:“那一天夜里,突然有一群极厉害的蛮子打进城,咱们城中士兵溃散,死的死,逃的逃,蛮子攻入山上宫殿,杀了国主,捉了殿下!小人没用,逃得性命,躲在荒郊野外,逃过蛮子搜捕,正想去离落国求援。”

离落国中将士大多做过强盗勾当,众人都感到惋惜,想道:“那公主若落入蛮子手里,下场只怕生不如死,却不知是何方的蛮子?”

利歌不禁担忧,问道:“蛮子如何打扮?是树海国的人么?”

殷有财道:“小人从未见过那般打扮的蛮子,他们都白得很,高大得很,只穿薄薄的兽皮,一个个力大如熊。”

利歌喊道:“真是北牛的冰行牧者?”他以往从书中读到过冰行牧者样貌,与殷有财所言一模一样。

众将领面面相觑,纷纷说道:“这群北方蛮子竟来了五百多人?”“他们大动干戈,长途跋涉,定是想大肆劫掠一番。”

利歌心想:“国师卦象上说,伐木国并无灵阳仙,他鲜有算错的时候,可这一回”他思索片刻,道:“咱们不能强攻,而当趁深夜突进,包围伐木城!定要救出怀书殿下。”说罢指着地图,说出心中谋略。

众将士见他分配的井井有条,心下赞许,都道:“遵旨!”

当即将船靠岸,绕道改走一条山路,他算准时日,恰好于傍晚走下山,藏于伐木城附近谷中。他命众将士休息一个时辰,待夜色已深,将三千士兵一分为二,一半爬上山谷,占据高地,一半则随他出征。

那老将问他道:“国主,为何分兵?不该一鼓作气的将敌人包围,一网打尽么?”

利歌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怕敌人另有援军,咱们还是想着撤退接应为妙。”

众人虽对他信服,但对这举动却将信将疑。

利歌趁着夜黑遮掩,率军前行,等来到近处时,突然城墙上有所察觉,喊道:“什么人?”

利歌暗叹无奈,道:“全军总攻!”

大军吹响号角,战团仰天怒吼,声如狼嚎,众将士全速冲锋。离落国士兵擅长林间作战,各个儿身手矫健,跳过战壕沟渠,不久已到城前,架起云梯,向上爬去。

利歌使出形骸所传的轻功身法,飞檐走壁,极快的往城墙上跑,但宝鹿比他更快,只几个弹跳已飞跃城墙。守城的士兵大吃一惊,高举斧头砍她,宝鹿低头冲刺,鹿角伸长,哗啦一声,将一人开肠破肚,余势未歇,登时刺死三人。

宝鹿笑道:“利哥哥,登城首功是我的啦!”

利歌无奈笑道:“这是自然,我如何比得上你?”他翻身旋转,落在敌人之间,敌人兵刃将他包围,一齐落下,利歌使平剑剑诀,感应杀意,身子盘旋一圈,斩杀两人,缴械两人,重伤两人,击退两人。

金枪营的众龙火贵族也如飞鹰般入城,手中火杖金枪好似红色雷电,闪烁传动,照亮了黑夜,敌人要么兵刃折断,要么肠穿肚烂,要么被烧成烤肉,只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城门已然攻破,凡人将士们杀入城中,见到高大蛮子就砍,一路势如破竹,己方竟毫发无伤。而城中远处,也传来喊杀之声,利歌心知是伐木国的士兵响应,其实到这地步,胜负已分,这支兵马已无关紧要了。

利歌找到副将,道:“你带五百人,前往宫殿,搜救殿下!”又找到金枪营营长,道:“你带十八个手下,前往神庙,看看殿下是否在那儿!”再命令余人缓缓推进,占据要地,确保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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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国主当神勇

搜索半夜,一无所获,但这城总算占下了,伐木城百姓欢呼雀跃,歌颂利歌功德。利歌仍心中焦虑,张贴黄榜,奖赏知道公主下落之人。

宝鹿道“要是使节在这儿就好啦!他可以请神来问,多半能有些线索。”

利歌心中一动,取出獾疏角来,割破手指,滴血其上,獾疏角散发出气味儿来,片刻后,只见半空中飞来几只鸟,似是元灵,宛如鹌鹑,黄毛红喙。此物是离落国国主法宝,也能够请神相助。

元灵们问道“咱们叫肥遗,国主,你有何心愿?”

利歌道“你们知道怀书公主在哪儿么?”

众肥遗点头道“咱们不知道,但可以另找同胞帮忙。”

利歌笑道“这可好极了,真是如有神助,劳驾,劳驾。”

众肥遗叽叽喳喳,四散无踪,利歌坐立不安,只能投身于公务,试图借此忘忧。

过了半个时辰,将近黎明时,一肥遗返回,道“国主,咱们找到了!”

利歌大喜,肥遗更不停留,径直飞向远处,利歌恰好身边只有宝鹿,于是取一根火杖金枪,两人跟了过去。

那肥遗穿街绕巷,走小路捷径,约莫行了十里地,来到一处林间,林中竟有一处废弃城寨,此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日月无光,肥遗道“就在里头,木墙东西各有一缺口,国主,我尽力啦!”

利歌道“多谢多谢,今后必有重礼。”

他将獾疏角交给宝鹿,教她如何使用,宝鹿练过符华法,立刻就已学会。利歌道“你暂且不要露面,我若应付不了,你再召元灵来帮我。”

宝鹿嘻嘻笑道“我自己不就是元灵么?”

利歌见她仍纯朴得宛如小女孩,笑了一声,宝鹿在他额头上一吻。两人分绕两边,城墙上并无护卫,利歌见城寨早已倒塌,像是多年前曾遭受一场大火。在城寨校场上,有几人绕着篝火而坐。其中有一年轻女子,被绳索绑住,一块布塞住她的嘴,她正是怀书公主。

另外十人皆高大苍白,鼻梁高耸,双目碧蓝,其中一络腮胡男子似是首领,众人对他甚是尊敬。

有一壮汉说了句听不懂的话,那络腮胡没好气的回答一声,指了指天上,摊开手掌。利歌听他们的语气,竟有凶狠残忍之意。

那壮汉喝了口酒,走向怀书公主,扯断绳子,开始除她衣衫,络腮男子一拳将那壮汉打开,壮汉神情愤怒,用龙国语喊道“咱们死了那么多兄弟,这婆娘留着何用?不如依照习俗,占有了她!”

络腮汉子想了想,道“那也不该是你第一个!我要让她成为我的新娘。”说话时面朝怀书,露出丑陋笑容,怀书惊叫起来,死命摇头,道“饶了我!放过我!”

利歌跳下城墙,走向众人。怀书公主“啊”地一声,喜道“你是你是”

利歌朝她笑了笑,说道“我是离落国国主利歌。”

众人大吃一惊,皆拾起兵刃。络腮汉子拿九尺巨斧,冷笑道“你就是那利歌?长得比娘们儿还娘们儿。”

利歌苦笑着摇了摇头,施展龙火功,身上火焰环绕。

络腮汉子脸色一变,走上一大步,道“我是猛犸国黑象部的特拉松,拉尔松与特拉之子,身负黑象特拉的血统。”

利歌心想“那也不过是凡人而已。”但隐约觉得这汉子气势不同寻常。

无论是离落国传统,还是冰行牧者习俗,首领大半是部族中武功最高,事迹最佳者,遇上单打独斗,首领都需头一个出面,否则将被族人瞧不起。只因双方蛮族生存环境极为艰险,故而推崇强者。

特拉松大喝一声,冲上前来,斧子上缠绕寒雾,斜着劈下。利歌剑鞘一挡,左手剑直取特拉松眼球,但特拉松身前似乎有一层极冷的冰罩,长剑刺到,利歌忽觉手臂寒冷,缩手退开,特拉松一脚横扫,利歌一个倒翻,拉远距离。

利歌问道“你是神裔?”

特拉松傲然道“黑象特拉是冰原的神!”踏步再度欺近,这一次斧子横扫,气力又大了一倍,夹杂着寒霜,扑面而至,令利歌有些喘不过气。

利歌设法躲开,不愿硬拼,以小巧身法与他相斗,特拉松笑道“你只有娘们儿的功夫么?冰原上的女人就算到了床上,都比你有劲儿的多。”一边嘲弄,一边出招,但利歌用平剑心诀躲闪,特拉松招式皆如他预料,看似凶险,其实甚是安全。

特拉松招式刚猛卓绝,仗着皮粗肉厚,真气护体,只攻不守,饶是如此,依旧奈何不了利歌,斗了二十招,他喘气渐粗,身法迟缓,利歌陡然前冲,火杖金枪刺入特拉松左眼,登时闻到一股烤肉气味儿,特拉松痛的发抖,发出象般吼声。

利歌心想“他这冰墙护体真气倒也了得,不然这一剑连他脑子都能洞穿。”

众冰行牧者大惊失色,因这特拉松身为神裔,在帝国中武艺仅次于一众灵阳仙,谁知竟败给这消瘦俊秀的少年。

特拉松神色扭曲,道“我要宰了你,我要吃了你!”大喊大叫,突然间,浑身发黑,背上毛发丛生,又长高了一尺,脸上表情也变得如同暴躁的野兽。

利歌心中一凛“这有些像尖牙病!”

特拉松全速冲来,脚步震的地面微微摇晃,利歌凝神以待,蓦然,特拉松一甩头,利歌腰部一痛,似被流星锤砸中,摔了出去,好在他长袍下穿着离落国国主的护体金甲,这一击只受轻伤。

利歌一个翻身,心想“无形罡气?”用心聆听,果然觉得特拉松身前有真气剧烈摇晃,似是象鼻形状。他听形骸说过世上有一种神裔,其父母是掌管野兽的仙神,若这神裔得到高手指点,修炼体内真气,能够暂且召唤野兽神附体,变得强悍异常。

特拉松再挥舞那“象鼻”,利歌火杖金枪一挡,身子退开,险些被那象鼻缠住。就在此刻,特拉松一斧子砍落,利歌动作宛如游鱼,朝右侧一跳,只听砰地一声,地面被斧子砸开一个大洞。特拉松加快脚步,穷追猛打,举止凶悍癫狂,一边吼叫,一边直流口水,所到之处,废墟断木也被他撞得东散西落。

利歌又躲了十招,将剑鞘抛了,左手长剑,右手金枪,半步不退,摆出平剑的一刀两断架势。这一招不再是寓攻于守的手段,而变作极凌厉的杀招,乃是这些年形骸所传。

特拉松攻到,利歌双刃转动一圈,随后翻身一躲,被特拉松巨力擦中一点,人远远摔出,哗啦一声,撞断了一根孤零零的柱子,他胸口剧痛,将喉咙边涌上的血咽了下去。

那一边,特拉松停下脚步,缓缓转身,弹指间,他双臂脱身,胸口一道深深的裂痕,随即大口吐血,倒地身亡,庞大的身躯浸泡在血水里,双足兀自抽动。

利歌从乱石中跳出,望向众蛮子。众蛮子震慑于他凌厉的剑法,骇人的勇气,一时无人敢向他挑战。

他身形一晃,将怀书公主抱起,众冰行牧者这才怒吼起来,将他围住。利歌道“让开了!”火杖金枪一振一扫,火焰如矛,闪烁而过,面前众人兵刃齐断,身子也拦腰截断,身后几人攻击,利歌长剑一转,连刺数招,众人胸口破洞,鲜血狂喷,倒在地上。

怀书公主喜极而泣,道“国主,国主,我我该如何报答你?”

利歌看了看满地死尸,叹道“咱们先逃离此处”

此时,空中曙光初现,前方出现一人,那人身穿白色轻甲,一头黑色长发,披在肩头,约莫二十岁年纪,样貌甚是英俊,此人见到地上尸首,眉毛皱起,道“都是你杀的?”

利歌将怀书公主放下,道“是我。”

那人侧头想了想,道“听闻离落国国主利歌年少英雄,武功高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利歌看此人样貌,绝非冰行牧者,倒是龙火国人的五官体型,而且用词文雅,龙火国语口音纯正,不知是何来历,问道“阁下是谁?”

来者答道“在下裴柏颈,乃是猛犸国的上将之一。”

利歌心中一凛,道“贵国不宣而战,害我友邦,劫持少女,行径凶残至极,我迫不得已,唯有使出狠手。”

裴柏颈道“离落国先杀我国商人,又害我国皇帝陛下义子,那人也是我信赖的好友,陛下自然要讨个说法。陛下曾下令不得令这位怀书公主受辱,然则兵败之际,人性难以掌控,前因后果,皆是由离落国引起。”

利歌道“多说无益!”一枪朝裴柏颈刺去,但裴柏颈指尖金光如水,手指一夹,竟将那火焰凝成的长矛定住。

利歌心头大震,才知来人武功高得难以想象,左手使一刀两断,长剑劈出。

裴柏颈袖袍一拂,利歌手掌酸麻,长剑险些脱手,他往后一跃,双手握紧长剑,心下骇然“我绝不是此人对手。”

裴柏颈道“好剑法,我居然没夺下来?”本来他这一拂暗藏第七层的阳火神功,按理利歌非但长剑脱手,浑身皆会麻痹,但利歌运平剑心诀,卸去大半力气,才保住长剑未失,饶是如此,他左手实已无力再战。



二十九 天理何所在

裴柏颈道:“国主,我猛犸国皇帝并非残暴无道,且钦佩英雄好汉,我带你回去,双方交涉,定能握手言和,了结此仇,未必非要互相残杀。”

利歌道:“我宁死不受俘。”他身为一国之主,若落入敌国手中,非但是奇耻大辱,且离落国一旦因此内乱,更有覆灭之忧。

裴柏颈说道:“那就得罪了!”金光一闪,已到利歌身边,一挥手,一个金色大水球将利歌淹没。利歌身在其中,仿佛时时刻刻受巨浪冲击,全然身不由己。

利歌喘不过气来,渐渐意识模糊,突然间,他心中激发起一股狠毒之意,眼前一片腥风血雨,指尖牙齿麻痒万分,而这麻痒又蔓延至心窝、至脑袋,他张大嘴吧,身子蜷缩,霎时血光旋转,砰地一声,裴柏颈那金色水牢被利歌撑破。

裴柏颈“咦”了一声,见血光晃动,举掌挡住利歌拳头,利歌右手中出现一柄血剑,朝裴柏颈腹部刺去,裴柏颈掌心发力,利歌如被卷入漩涡,当空旋转,骤然摔出,喀喀巨响声中,撞破了一面废墙。

裴柏颈看看右掌,见有一道血痕,那血痕中鲜血不断涌出,似中了诅咒,他在手指上点了点,运阳火神功强健体魄,将这诅咒消去。他一抬头,见利歌跳出废木乱石,稍一停留,化作一道血水,又朝裴柏颈冲来,忽左忽右,快如无形。

裴柏颈心想:“这是什么功夫?”手按大地,使一招“潮起潮涌”,刹那间,地面摇晃,仿佛风浪中的一艘小船,跌宕起伏,令敌人随时会被这失控的“船”甩飞。利歌一足踏地,陡然间另一脚踏空,他“啊”地一喊,人如乘风而行,从裴柏颈头顶飞过,裴柏颈追击上前,在利歌肩上一拍,利歌气血翻涌,哇地一口,吐出许多鲜血。

但利歌双手当空拨动,回过身,体内鲜血化作十道血箭,袭向裴柏颈,裴柏颈双掌交错,周身出现十一个金色手掌,十掌将血箭击溃,第十一掌又打在利歌胸口,利歌浑身巨震,鲜血狂喷,血飞往裴柏颈,其中含有剧毒,但裴柏颈双手一竖,金光如盾,将这血水拦下。利歌神智模糊,恢复常人模样,跪倒在地。

裴柏颈叹道:“国主当真出人意料,但这功夫终究堕入邪道了。我灵阳仙武学恰好擅长降妖伏魔。”

就在此时,一侧传来隆隆奔腾声,裴柏颈一瞧,见十个黑甲的犀牛朝他奔来。裴柏颈吃了一惊:“哪儿来的犀牛?”见众犀牛势如山崩,不敢怠慢,提起利歌,轻功发动,霎时落在墙头。

却不料这犀牛正是宝鹿用獾疏角召唤来的元灵,叫做旌牛,比寻常犀牛大了足足一倍,气力更是强的惊人。宝鹿指着裴柏颈,道:“扑上去咬他!”众旌牛前足在地面摩擦,陡然冲刺,跳上高空。裴柏颈不料众旌牛跳得这般高,也跳了起来,打出数拳,将众元灵打的头破血流。

利歌鼓足剩余力气,施展平剑手法,打向裴柏颈手腕,恰好宝鹿从旌牛群中钻出,头顶三根鹿角刺往裴柏颈要害。三方一齐发难,裴柏颈又不愿痛下杀手,左手一松,利歌已然脱困。宝鹿抱紧利歌,娇躯在空中转了几转,落在地上,全速朝城寨外跑。

裴柏颈手一扬,无形真气宛如绳索,好似飞蛇,朝利歌、宝鹿飞去,这一招是海魔拳的“锚沉大海”,模仿水手在大海上收放铁锚。一转眼,真气追上两人,宝鹿痛呼一声,左腿折断,跌倒后连连翻滚。裴柏颈微觉歉然,道:“对不住了,姑娘。”

众旌牛仍竭力攻向裴柏颈,裴柏颈弹指间打出十拳,将元灵打的四散逃窜,这才朝利歌他们跑来。

宝鹿将利歌往外一扔,道:“利哥哥,你先走!”

利歌站定后摇头道:“我绝不舍你而去!”

裴柏颈皱眉摇头,心想:“他们是为救人而来,一人忠肝义胆,一人不弃不离,好生难能可贵。”他为人太看重是非,不忍伤害善人,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骤听得西侧大声呼喊,空中箭矢疾至,裴柏颈手指一夹一弹,箭矢反而飞回,有人惨叫,被箭矢刺伤。

利歌看见来者约莫十八人,穿红色甲胄,手持火杖金枪,六人一组,围成阵法,正是金枪营的精兵。他心头一宽,喊道:“你们怎么来了?”

宝鹿笑道:“我觉得有些不妙,让肥遗元灵去通报了。”

利歌大喜,在她脸上一亲,道:“真是多亏了你。”宝鹿足上虽痛,但仍笑得十分喜悦。

众精兵赶上前,挡在利歌与裴柏颈之间,那营长喊道:“国主,你先行离去!”

利歌道:“不,我在这儿瞧着,敌人厉害,你们千万小心!”一勇士将怀书公主扶起,带到利歌身边,怀书公主感激涕零,不住道谢。

裴柏颈神色依然镇定,任由众精兵救人护驾。那十八勇士将裴柏颈团团围住,掌中火杖燃烧,凝成金枪形状,皆长约六尺。

裴柏颈道:“吕夏兄弟就是死在这火杖金枪之下?”

那营长笑道:“不错,魔头,今天你也休想逃了!”

裴柏颈叹道:“你叫什么名字?”

营长道:“我叫木朱谏,你死到临头,为何有此一问?”

裴柏颈道:“我看你忠诚勇敢,故而先问你们姓名,以免生死相搏时,将你们杀了,却不知杀的是谁。”

众人怒极反笑,喊道:“当真狂妄至极,不知死活!”于是阵法转动,围着裴柏颈交替出击。众龙火贵族功力了得,而金枪阵法也极为精妙,更兼这火杖金枪锋锐至极。裴柏颈起先采取守势,金光翻涌,固若金汤。那金枪阵凌厉至极,占据上风,却难以令裴柏颈受伤。众勇士惊骇之余,敌忾之心大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边大喊,一边出招,攻势如野火燎原,焚天燃地。

双方斗了百招,裴柏颈已适应这金枪阵套路,手掌接连推出,积蓄力量,这一招“万里汪洋”是海魔拳中精要所在,每出一掌,掌力凝聚不散,逐渐加强,就好像海风一阵阵吹,令海面一浪高过一浪,待裴柏颈打出十余掌后,每道掌力皆无坚不摧,刚猛绝伦。这一下反倒是金枪阵支持不住,现出颓势。

利歌等人心中惊骇:“这人武功竟强到这般地步?”

裴柏颈道:“利国主,你这精兵训练不易,兵器精良,我甚是钦佩,咱们就此罢手如何?我诚邀你去与我家陛下和谈,无论结果怎样,我定保证你安然返回,毫发无损。”

这裴柏颈前世是灵阳仙中一方霸主,武功之强,天地为之震惊,凡间罕逢敌手,如今转世重生后,已缓缓找回昔日神通。此时,金枪营众人宛如至深于惊涛骇浪之中,体力消耗飞快,实难以支撑下去,众人惊惶不已,知道裴柏颈要杀伤己方,只在一念之间,而他竟有手下留情之意,可见其言绝非虚假。

裴柏颈道:“我数到三,国主若是答应,我就放了他们,如若不然,我唯有下重手了。”

利歌咬咬牙,道:“不必数了,我答应你!”

裴柏颈笑道:“都收手吧!”众金枪营勇士正叫苦不迭,当即收力,而裴柏颈察觉此节,微微一笑,收摄神通,身子朝后飘开。

陡然间,空中一团金雾飘来,化作真气绳索,勒住众金枪营勇士脖子,旋即一扭,喀喀声中,众人当即毙命。众勇士全无防备,都已放弃抵抗,而来者突施袭击,功力强悍,手段又残忍狠辣,竟在短短瞬间将一众高手全数杀死。

宝鹿、怀书不由得惊叫起来,利歌见状悲痛不已,泪如雨下,喊道:“你你怎地出尔反尔?为何杀了他们?”

裴柏颈抬头怒道:“敏士!你做什么?”

陡见一高大英俊的汉子飘落,他额头闪现阳光形状,周身金芒熠熠生辉,他笑道:“天鹅兄弟,你这滥好人的毛病又犯了。他们明摆着想要暗算你,我瞧出端倪,故而出手阻止。”

裴柏颈大声道:“此事由我处置,要你多管什么闲事?我既然已答应议和,你贸然出手,乃是陷我于不仁不义!”

敏士道:“神龙骑本就是不仁不义之辈,若非如此,他们当年怎能篡位成功?”说罢一扬手,真气如索,已将利歌捉住,利歌奋力抗拒,但敏士功力不在裴柏颈之下,这番挣扎全无用处。

宝鹿一瘸一拐上来相助,敏士手指一弹,宝鹿登时纹丝不动。敏士笑道:“天鹅兄,放心,我不争你的功劳,这小子算是你捉的。此人一到手,这场大战就算赢了大半了。”

裴柏颈冷冷说道:“放了他!”

敏士板着脸道:“怎么?你为何一个敌人,想要与我争斗?陛下严令禁止咱们上将间互相厮杀!”

裴柏颈一掌拍向敏士,敏士感到他掌力雄浑,乃是搏命之意,不由一惊,出手还击,但裴柏颈不过虚晃一枪,手一抓,夺过利歌,将他送到宝鹿身边,又解开宝鹿穴道,他对三人道:“你们快走!”

敏士眉毛竖起,喝道:“裴柏颈!你这妇人之仁,当真当真不可理喻!”

裴柏颈道:“道义所在,天理相随!有何不可理喻?”

敏士高声道:“楚项!你缠住天鹅!”

裴柏颈听得又有一上将到来,不禁一震,转身防备。但敏士也是使诈,他身形一闪,晃过裴柏颈,一掌打向利歌,掌中运足功力,似要将他一掌击毙,令两国仇怨再无法化解。裴柏颈想要以围魏救赵之法相救,但纵然能伤了敏士,已万万救不了利歌。

骤然间,异象降临。敏士见空中彩光如雨,将他与利歌隔开,敏士掌力击入雨幕,却只泛起涟漪,雨中伸出无数手臂,抓向敏士,敏士一凛,暂且只能避开。

待得雨幕消失,利歌、宝鹿、怀书三人已到了十丈之外,另有人挡住敏士。裴柏颈看清来人,心下一惊,喊道:“孟行海?”

形骸看看敏士,又看看裴柏颈,朗声说道:“以大欺小,倚强凌弱,算什么英雄好汉?若要与神龙骑为敌,我孟行海自当奉陪。”

三十 今不再迷茫

敏士道:“你就是龙火国的使节孟行海?是你杀了夏夏,又害死吕夏兄弟?”

形骸想起夏夏来,心中并无悔意,道:“不错,那女子作恶多端,我不得不如此。但那吕夏之死极为蹊跷,他当时突然间真气涣散,挡不住火杖金枪一刺。”

裴柏颈心生疑虑,道:“真的?吕夏兄弟真气雄浑,牢不可破,不逊于我,为何会有此疏忽?”

形骸答道:“那似是他身体不适,又或是中了毒”

敏士断然喝道:“真是狡辩,在场唯有那李耳与你是道术士,定是你二人暗中作怪,害了吕夏!天鹅兄弟,这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咱们联手杀他!”

裴柏颈摇头道:“我已答应放过离落国主,不会出手帮你!”

敏士凝视裴柏颈,过了半晌,他叹道:“好,我就独自诛杀此人,为死去的亲友报仇。”他说话时,语气中饱含仇恨,犹如万年的寒冰般无可融化。

利歌勉力说道:“师父,他他杀了许多金枪营之人,是个极厉害的强手。”

敏士手持战锤,冷笑道:“尽管上来领死!”

形骸潜运神通,长出右臂,手指一点,数道惊雷打向敏士,他不愿暴露体内冥火,使融融功将冥火全数化作纯正真气,威力已逾龙火功第八层,这雷电光芒刺眼,犹如天地之怒,敏士神情惊讶,转动战锤,全身金光高涨,只听一声震耳巨响,敏士连退十步,这才站定。

敏士神情狼狈,又惊又怒,道:“龙火国的道术士,真气竟练到这般地步?”

形骸道:“岂止如此而已?”左手高举,右手下托,双手一合,使出玄铜地钟,只见一座小山般的铜钟朝敏士压了下来,敏士当即躲闪,但这这钟实在太大,咣当一声,地动山摇,已将敏士笼罩其间。形骸道:“叫你粉身碎骨!”双手一揉,地钟急速缩小,很快已只有八尺高矮。

但听轰地一响,金光冲破地钟,那敏士朝形骸杀来。形骸心头一凛,心想:“此人功力也如此雄厚?”

敌人转瞬即至,形骸见他已然受伤,但行动毫不受阻,此刻用道法十分凶险,当即冥虎剑在手,剑光一转,挡住敏士一锤。那敏士战锤上裂开一小片缺口,却未折断。双方较力片刻,敏士暴喝一声,金光盛开,形骸顺势朝后漂移。敏士如盯上猎物的猛虎,紧跟而至,一锤砸向形骸脑袋。形骸身形虚无,随风消失不见,敏士一锤子砸在地上,地面巨震,登时裂开一处大坑。

四周烟尘飞扬,形骸借着烟尘,变化做三十六个分身,施展道法,引来天雷,打向敌人,岂料敏士转了半圈,立即冲向形骸真身。形骸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敏士竟在眨眼间识别出自己,自己这行梦功夫隐蔽异常,但此人感官之敏锐,更是匪夷所思。

欺近后,敏士战锤一敲,发出一股巨力,形骸的冥虎剑上雷电激昂,两者一碰,手臂皆是一麻,内力竟一时难分轩轾。但形骸察觉出此人真气中有细微的破绽,令形骸感觉极为别扭:就仿佛用惯了右手之人去用左手,纵然对这左手勤修苦炼,但终究比右手逊色一筹。

形骸心想:“这并非真功夫,他似乎有所隐瞒,不愿让裴柏颈看见他真实身手!”念及于此,急运梦魇玄功,攻势剧增,宛如疾风骤雨一般。那敏士见此情景,似有些慌乱,竭力挡了百招,形骸一剑划破敏士脸颊,随后运放浪形骸功断他气力,敏士脸色剧变,口中流血,脚下急往后退。

形骸有心逼迫他显露真相,一剑刺此人咽喉,蓦然间,裴柏颈从旁一掌打来,形骸左手一挡,砰地一声,身躯震荡,被裴柏颈震退,敏士连忙脱离战阵。

敏士苦笑道:“天鹅兄弟,多谢你相助!”

裴柏颈眉宇间仍有些不满,他叹道:“你终究是我同胞。”

形骸与裴柏颈对掌之后,知道他掌力圆熟精妙,更胜过敏士一筹,若两人合力,自己抵挡不住。他纵然不惧,但必须为利歌等人考虑。

他道:“裴兄,此人诸多遮掩,隐瞒手段,委实极端可疑!”

敏士喊道:“莫听这小贼挑拨离间!”

裴柏颈摇头道:“孟行海,咱们学武之士,通常皆有绝境护身的功夫,平素不愿示人也不足为奇。”

形骸皱眉道:“此人并非隐瞒了武功招式,他的真气也似有伪装。”

敏士脸色苍白,却道:“他所言狗屁不通,天鹅兄,你听明白了么?”

裴柏颈沉吟片刻,只说道:“孟行海,你此刻功力今非昔比,身为大敌,我不能放你走,你我单打独斗,在此分个胜负。”见敏士蠢蠢欲动,似想夹击,道:“你若插手,我就任由孟行海杀了你!”

形骸知裴柏颈光明磊落,侠义心肠,不禁想起当年在西海相遇时的景象,他心下惆怅,道:“裴先生,我从小对你甚是敬仰,立志成为世间豪侠,成为你这样的人,不曾想如今却非要与你拼死拼活。”

裴柏颈何尝不为之感慨?他略一停顿,道:“你若不杀夏夏,此事尚有回旋余地,但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了。”

形骸道:“夏夏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裴柏颈道:“纵然死有余辜,但她却是我的同胞,是我救助的病人。”

形骸苦笑道:“你和我小时候一般迂腐,一般愚昧,但自从我杀她那一刻起,我已不再迷茫了。”

裴柏颈摇头道:“我从始至终皆不曾迷茫。”

一时之间,两人陷入沉默,各自站直身子,相对而立。裴柏颈凝聚真气,静止不动,形骸使雷震九原功,雷电火花急速转动,刹那间铺天盖地。

就在此刻,又有一人翻过围墙,走到近处。形骸看到她容貌,倒也认识,她状若少女,肤白胜雪,是猛犸帝国的左巫师,也是一位极了得的灵阳仙,名叫恒宇。

裴柏颈道:“大人?”

恒宇注视两人,叹道:“你老毛病又犯了,非要光明正大的与此人争胜?”

裴柏颈正色道:“不错,大人,难道不该如此?”

恒宇喃喃道:“不该,不该。咱们只求速胜,可不是来比武会友的,无论手段多么残酷卑鄙,都非尽力运用才是,你足智多谋,难道不知道这道理么?”

她轻柔动听的声音正在空中回荡,蓦然间,九个身影出现在她身后,那些身影走近几步,现出形态,皆怪异、扭曲、残暴、威严,或像常人,或像野兽,但却都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庄严霸道之气。

形骸认出几个身影,呼吸乱了,他道:“第二层的妖魔?”

恒宇脸色疲倦,笑道:“是啊,呼唤他们可当真不易。”

形骸记得古书上记载:灵阳仙得上神托付,拥有召唤第二层妖魔的权威。这第二层妖魔皆是妖界的国君、领主,法力高深,最弱者等若龙火功第六层,最强者几可超越龙火功第七层。

孟轻呓也擅长此道,但她需借助一极珍贵的上古神器,不像恒宇这般能随意驱使。这恒宇功力未必及得上孟轻呓,但她拥有灵阳仙早已失传的仙法,那是曾经令天庭都眼红、却万万难以掌握的法术。

这恒宇莫非一直在这城中,施展召唤妖魔的仪式?听说妖界第二层的魅妖数目极多,若她能持续不断的唤来,这场战事离落国败局已定。

恒宇对九妖说道:“全都拿下!”裴柏颈对恒宇甚是尊敬,无奈退在一旁。

形骸当机立断,知道唯有逃离,当即双掌发功,将冥火运到极致,顷刻间,只见云层分开,百雷扰乱了天空,袭向恒宇等人,灵阳仙与众妖皆如临大难,施展法术与绝学,抵挡雷电袭击。那雷电一刻不停,连绵落下。

如此阻了少时,他手掌当空一切,斩出梦海的裂隙,旋即抓住利歌、宝鹿、怀书,跳入其中。

恒宇甚是惊异,喊道:“仙灵之法?”催促妖魔来追,但妖魔深知梦海厉害,到了近处,不禁退缩。

形骸手一捏,裂隙缝合,梦中无数仙灵在空中窥探他们,比外界更是凶险,形骸抱紧三人,运梦魇真气抵挡梦海侵袭,急速狂奔,又听到四面八方皆是仙灵疯狂的大笑声、嘲弄声、痛骂声。

他知道在梦境之中,一切杂乱无章,难以预测,暂时难以断定出口在哪儿,更不知距离是否准确。但他近年来常常进入梦中练功,摸索出一些法门,找了一会儿,见到树上有一窟窿,当即钻了进去。

窟窿中有一美丽少女,身上散发阴阳二气,她见到形骸,眼睛一亮,喊道:“师父!”伸出手来,形骸急忙握住。于是只听狂风大作,世界巨震,众人一齐从此地消失。

哗啦一声,形骸等人摔在地上。利歌看清他们身在军营,众将士围成一圈,目光震惊,如见鬼神,白雪儿闭目盘膝而坐,稍稍晃了晃,睁开眼来,她长须一口气,笑道:“师父!利哥哥!宝鹿!”

利歌只觉做了一场噩梦,稍稍安心了些,但立时醒悟道:“是梦魇玄功么?”

形骸面有得色,道:“不错,咱们从梦中逃脱出来,但这一次人数太多,周围又无入睡者做媒,唯有冒险通过梦海。”

利歌跳起身来,喊道:“城中强敌难挡,立即传令下去,全军撤退!”

三十一 残兵归家园

众将领大吃一惊,纷纷问道:“国主,刚刚大胜,为何要退?”

利歌道:“敌人援军陆续赶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众人虽将信将疑,但军令如山,不敢有违,于是吹响号角,传令下去,撤离此城。

不一会儿,大军出发,行向城外,阵型稍有慌乱,但整体还算有序。利歌用獾疏角召来元灵,分散查看敌情,少时,元灵匆忙还报曰:“有许许多多北方蛮子从西南杀来!”

利歌一看地图,愕然道:“是菱角国方位!他们兵分多路,同时攻击多国!”

众大臣骇然道:“哪来儿这么许多北方蛮子?他们真渡过冰海了?”

形骸道:“是方位挪移的仙法!凭借此法,无论多远多险,皆可来去自如,召唤大军,就如同召唤元灵一般。”

众人更是惊恐,道:“那他们岂不可以直取咱们王都了?”

形骸答道:“那仙法须得找到两处混沌离水,将其转化,近处与远方混沌离水对接,成了龙脉之门,我看那龙脉之门定在离落国南方。”

忽然间,又一元灵赶来,喊道:“从东面有许多野兽与士兵,像是树海国打扮!”

利歌心头巨震,道:“树海国与北牛联手了?”

话音刚落,一群骑兵冲出树林,举绿色大旗,旗帜上画着豹女神图样,再看那骑兵坐骑,竟是一头头大猎豹。豹骑兵杀入离落国大军侧翼,转瞬间离落国士兵人仰马翻,旗倒轮飞,鲜血喷涌,相继有人倒地。

形骸手指一点,电光连环,击杀前来的骑兵,局面一时缓和。他喊道:“我挡住他们,你们先走!”

白雪儿道:“师父,我来帮你!”说话间,使出九转阳诀,劈出异戎宝剑,真气汇入剑柄翡翠,翡翠激发星铁,刹那间人如火神,光芒辉煌刺目。众豹人被她火光一烧,人惨叫,豹惊吼,前头的当即烧死,后头的惊惧逃避。

白雪儿喜道:“真是神剑!”

形骸道:“雪儿,务必记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如为师般淡定。”

白雪儿笑道:“这是自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本姑娘有好生之德”话未说完,一旁有人射箭,白雪儿吓了一跳,形骸一掌劈来,火焰如墙,将弓箭烧毁。

陡听有人怒喊道:“离落国主,杀人偿命!”数个月舞者从天而降,有的形如夜枭,有的状似飞狼,手中兵刃刃口绿油油的,一看便有剧毒。

利歌心想:“他们是为报仇而来?不错,是我闯入他们家园,杀了他们的亲人!”

形骸与白雪儿身在一侧,而那些月舞者在另一侧,一时照顾不及,到来的月舞者皆有千夫莫当之勇,不一会儿已杀的离落国士兵死伤惨重。利歌见地上血流如潮,心中惊怒,又深感茫然,顷刻间忘了伤重,跳落马车。

宝鹿喊道:“利哥哥!你你快回来!”

利歌足踏血水,只觉血中不断有力气涌来,他扑向一树海国豹骑兵,手中鲜血凝固,成了一柄血剑,一剑刺穿他的脖子,那人血液顺着血剑,神不知鬼不觉的流入利歌经脉,利歌伤势登时好转,再连出数剑,杀死敌人,少时竟复原如常了。

但一龙首鸟身的月舞者盯上利歌,怒道:“该死的小子,我报仇来了!”此人正是利歌当时突袭树海国村落时遇上的强敌。

利歌眼中一片血红,只听见血液在此人体内泊泊流淌,心脏砰砰跳动,他仰天长啸,跳向月舞者,这月舞者月火逾越第五层,且武功更是精妙,但利歌来得太快,身法又诡异如血流一般,双方斗了数招,利歌反而占了上风。

敌方共有十个月舞者,皆化作体型魁梧的野兽,凶悍卓绝,壮实无比,豹骑兵也来势汹汹。利歌这支兵马却是一支精兵,军纪严明,兵甲极佳,加上形骸、白雪儿相助,过了一会功夫,树海国占不到便宜,反而多有伤亡,不得不退避。

形骸做了个极复杂的手势,只听空中连声怒吼,麒麟法蝶与潜林蛟同时出现,与此同时,林中钻出一条红翡翠凝成的巨龙,三龙一齐拦路,委实令风云失色,地动山摇。离落国士兵先是大骇,待看清这三条龙相助己方,不禁欣喜若狂,而树海国追兵则被三龙杀的惨痛绝伦,现出溃败之势。

那龙首鸟身的月舞者无奈,施展几招重手,逼退利歌,喊道:“去接应盟友!”众豹骑兵扭头就跑,离开战场。

麒麟法蝶在空中盘旋,遥望远方,道:“孟行海,你惹了好大的麻烦,若不是你我交情不错,我绝不会响应召唤。”

形骸道:“多谢法蝶神龙相助,诸位士兵,这位是西海的麒麟大神法蝶。”

麒麟法蝶点点头,并未散去,仍浮在天上。众人见到这等庞然大物,心中无不敬畏,暗暗向他祈祷。麒麟法蝶辖区在西方海域,但来到此处,得了不少士兵信仰,也算是赚点辛苦钱。

利歌目中红光退去,只觉疲劳不堪,他收摄乱绪,喃喃道:“盟友,盟友。”

众将领皆怒道:“树海国与北方蛮子结盟了?”“这群畜生,当真毫无骨气!”

利歌无奈大笑,神色凄然,道:“是啊,双方皆与咱们有仇,岂能不结盟?如若不然,蛮子如何得知咱们边境地形?”

再过不久,众人进入那处山谷,后方再度喊杀震天,喧嚣远远传来。麒麟法蝶回头遥望,不由怒道:“是第二圈的妖魔!为何有如此之多?”

形骸道:“是灵阳仙召来的!”

法蝶喊道:“那如何抵挡得住?”

形骸也一时无措,道:“可惜此处并无混沌离水,不然可用阵法掩护撤离。”

法蝶身为西方海神,有侦测风水之能,说道:“这可巧了,这山中恰好有一处龙脉汇聚处,只是其中真气有些低微。”

形骸道:“我只要挡上一时,那就足够了!”

法蝶道:“我有言在先,绝不与妖魔拼命,若挡不住了,我自会回去,并非我这人不顾朋友。”

形骸无可奈何,道:“那多谢你远道而来,如今也唯有勉力一试了。”

利歌得林中元灵报信,得知追兵数目不过数百人,但其中灵阳仙不容小觑,妖魔更是棘手。他道:“师父,我已在山上布下了埋伏,可以阻他们一阻!”

形骸略感欣慰,道:“你果然深得为师所传韬略精要。”经法蝶指点,找到那混沌离水,其中真气果然甚是不足。形骸心想:“只能吓他们一吓!”运放浪形骸功,遁入龙脉,布置阵法。

只一炷香功夫,追兵已追入山谷,全未料到埋伏。利歌一声令下,山崖上箭如暴雨,倾泻而下,追兵顷刻间死了大半。

但此时,那九个妖魔或跳跃,或飞翔,到了山上。其中一犬状妖魔张开双翼,张开血盆大口,一呼一吸,就已经吞噬多人。而一妖艳女子手持双刃,所到之处,人头飞天,血洒遍地,竟无人能挡她一招一式。另有妖魔变作极丑陋的蜥蜴,舌头伸缩,将士兵拉入嘴里吃了。群妖法力皆胜似龙火功第六层,其中更有一、两个超越第七层者,联手出击,当真摧枯拉朽,挡着必死。

利歌听山上惨叫,惶恐至极,急忙攀岩上去,他闻着山间传来的血腥气味,竟不觉疲累,动作加倍迅速。

少时,他翻身站稳,见伏兵战况惨烈,被群妖杀得尸横遍野,金枪营的勇士合力围斗三个妖魔,尚且落于下风。麒麟法蝶与两只妖魔斗得旗鼓相当,潜林蛟则与一只妖魔纠缠,其余妖魔更是杀人如草芥一样。

利歌心中大悲,手探入血泊,感受其中仍弥留着将士的凄苦,他怒道:“妖魔受死!”血液竟变作数十条毒蛇,急速冲向近处一衣着优雅的妖魔,那妖魔笑了笑,手中细剑圈转,将毒蛇全数斩碎,再朝利歌出招,利歌施展平剑招式,最初十招竟不落下风,但十招一过,那妖魔剑法越变越奇,幻影重重,利歌咬牙坚持,死命纠缠,到第二十招上,妖魔抬腿一踢,咔嚓一声,利歌手腕骨折,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妖魔笑道:“你是国主?长得当真英俊,要不要随我回妖界?我最喜欢搜集人间国君,看他们在我宫殿中哭喊模样。”

利歌不发一言,只死死瞪着他,瞪着他身后战况。妖魔忍不住回头一看,道:“灵阳仙让咱们尽量少杀人,多俘虏,但咱们在妖界待得久了,岂能不找些乐子?”

骤然间,他身旁有一无形人,一剑刺入这妖魔胸口,妖魔痛呼一声,身子踉跄,挥拳打空,白雪儿凭空出现,笑道:“听说妖魔怕星铁,是不是真的?”她这一招九转阴诀的胧月杀,借助宝剑功效,身躯隐形,竟连这妖魔都未能察觉。

妖魔“哼”了一声,身子粉碎,变作一滩灰尘,他并非死去,只不过返回妖界养伤。

利歌急问道:“白雪儿,师父他那儿如何了?”

白雪儿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

话音刚落,山谷中隐隐光芒如幕,往上下左右扩散,众妖魔皆神色剧变,发出惊叫,再顾不得战况,匆匆逃离这除灵阵。

利歌喊道:“终于”握住断手,接上骨头,他脸色惨白,看着山上山下的惨状,心中更是痛苦。

灵阳仙与月舞者们知道形骸占据了龙脉中枢,不知究竟,不敢贸然深追,利歌聚集残部,见三千人似已不足三百,金枪营更只剩下六人,他心中忧郁沮丧,但强打精神,率众人钻入深林,乘船离去。

三十二 鸡犬难升天

这支残兵一路疾行,由于林间元灵庇佑,路上十分顺利,许多天后,抵达王都。全城百姓见军队情形,一时人心惶惶,争相询问战况。众士兵心中绝望,垂头丧气,闭口不言。

利歌回到宫中,顾不得养伤休息,召集群臣,商议应对之策。利修衣指着李耳道:“国师!你险些误了我的孩儿!你说那城中绝无灵阳仙,可实情远非如此!”

李耳也显得甚是急躁,喊道:“我夜观星象,确实毫无差错,这并非模模糊糊、需要猜测的征兆,而是明明白白、一清二楚的卦象!结果实情与占卜不符,我又如何能力料到?”

利修衣怒道:“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孩儿去送死,好借机独揽大权?”

李耳目光变得冰冷、锐利,他道:“王太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利修衣面无惧色,道:“你看我孩儿得民心,又能干,声望超过了你,故而”

利歌喊道:“母后,李耳国师对我恩情深重,你不可这般说他!”

利修衣气得发抖,不发一语,转身离殿,她身边侍女护卫匆匆跟上。

形骸直视李耳,李耳冷笑道:“怎么?使节也想向我兴师问罪?鄙人为离落国辛劳七百余年,哪轮得到尔等来责?”

形骸心想:“利歌在离落国中虽非傀儡,但这李耳实有太上皇的权势。”他道:“你占卜当真没错?”

李耳道:“那是我拿手好戏,怎会出错?七百年来”

形骸道:“既然卦象如此清晰,为何实情竟全然不同?”

李耳眉头紧皱,思索道:“除非除非但那如何可能”

形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耳抬起头来,暗中传音入密,对形骸说道:“除非另有一迷雾师,法力更在我之上,施展乱星之术,令我看不透天庭的占卜金轮。”他们迷雾师的名号等闲不可令凡人得知,连龙国贵族中也极少知道世上有迷雾师这样的神选之人。

形骸一震,道:“那人是谁?”

李耳叹道:“据我所知,当世会这乱星之术的,除我之外,另有五人,其中有一人是你师父袁蕴。”

形骸道:“其余人呢?”

李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他们绝不会帮助灵阳仙,大伙儿当年出力将他们赶尽杀绝,又如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两人暗中交谈,毫无头绪,其余大臣早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要召集国内所有战团,能有数十万勇士,誓要将灵阳仙斩成肉酱;有人则说要先大举入侵树海国,将树海国亡国灭种。

利歌突然用力一拳,打在地上,轰隆一声,金银铺成的地面凹陷下去,足见这一拳何等力气。众大臣从未见过利歌发火,此刻皆大惊失色。拜桃琴坐在利歌身边,见他如此,心疼不已,眸中现出泪光。

利歌心想:“一切都是由于我们自作自受!是咱们先杀了猛犸国的人,是咱们无时无刻不停侵扰树海国,是我们野蛮粗鄙,残暴无道,才酿成如此后果,我身为国主,自当受老天爷惩罚,代臣民受罪!”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何是我受罚?就算我遭遇苦难,受尽痛苦,他们又能改得了么?

除非离落国灭亡,否则我们必将永远抢夺,永远残杀下去。这仇恨已脱离了金眼神的掌控,由憎恨的种子长成了畸形的怪物。

但我不能让离落国灭亡。

利歌有些想哭,但却自嘲而笑,他道:“我们赢不了,准备与灵阳仙、树海国讲和。”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大半是声色俱厉的反对,小半则是嘲弄般的摇头。

那军机老臣占谬跳了起来,胡须张扬,怒气冲冲,他喊道:“决不能讲和!咱们离落国岂能向树海国投降?宁愿举国上下一齐战死,也不能向树海国低头!”

众人被他一说,更是群情激昂,高声叫道:“正是如此,树海国杀我多少亲人,多少臣民,岂能让他们得逞?”

利歌道:“但灵阳仙各个儿武艺不逊于行海师父,且召来那九个厉害妖魔,在谈笑之间就能杀戮百人”

形骸打断他道:“远不止九个魅妖,灵阳仙灵魂中有掌管妖界的奉天令,那恒宇若竭尽全力,当能动用三十六个魅妖。到了那时,即使我龙**团到来也不易对付。”

众人骇然,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占谬怒道:“即使如此,咱们也宁死不降!国主,若是你父亲当朝,是绝不会退让半步的!”

利歌道:“可是”

占谬跪倒在地,高举双臂,抬头高呼道:“列祖列宗,如今国难当头,请诸位赐予咱们国主抗争到底的勇气!万不可丧权辱国,将祖宗荣耀丧失殆尽!”

他这般一领头,群臣一齐跪下,照说照做,大殿上下,众人情绪失控,老泪纵横。

形骸、利歌都想:“这占谬对树海国恨意竟深到这般地步?”

利歌长叹道:“大伙儿起身,咱们咱们不讲和。”

占谬大喜,喊道:“陛下万岁!”

利歌又道:“但若要作战,又该如何取胜?”

占谬笑道:“陛下无需多虑,咱们必胜无疑,原因有三:

其一,咱们离落国中地形错综复杂,河流密集,敌人一旦入内,定然迷失方向。

其二,国主吉人天相,国中所有元灵皆尊敬国主,敌人到来,元灵报信,行踪方位时时刻刻受咱们监视,且水土不服,易患疾病,岂不是自取灭亡么?

其三,咱们离落国盟友众多,只要陛下振臂高呼,必然天下响应,敌人深陷重围,焉能不败?”

利歌摇头道:“第一,敌人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若当真要打,岂能连地形都摸索不清?第二,他们既然能使唤得动妖魔,又如何不能利用元灵?第三,咱们周围盟国,多年来被我离落国勇士三天两头抢掠,受尽压迫,极易倒戈。你说的这三条胜因,其实并无用处。”

占谬恼道:“国主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不错,咱们国中勇士,平素确实索取小国财物,可若他们有难,咱们不也帮忙么?他们难道竟不知感恩?”

利歌只感悲观无望,放声一笑,笑声中满是苦楚之意。

形骸道:“国主,灵阳仙是我龙火国国教誓要除灭的‘邪魔外道’,而离落国为龙国重要盟友,事到如今,我送信回朝,只需本国与纯火寺援军一到,此战焉能不胜?”

群臣一听,无不大喜:龙火天国的高手不计其数,士兵千万,兵强马壮,扫荡举世诸国,除了当年攻打露夏王朝吃了亏,至今已有数百年攻无不克。若龙国大军一到,非但灵阳仙败局已定,更是一个个难逃一死。他们还可以借用龙国兵威,杀入树海国境内,好好将仇人整治一番,这般岂不妙哉?而离落国每年向龙国进贡重金,此刻遇难,龙国绝不会不管。

拜桃琴拍手笑道:“师父,多谢你啦!”

形骸面有傲色,道:“哪里,哪里,本使节神机妙算,那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

白雪儿啐道:“这点子谁都能想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全得靠你师父写信罢了。”

形骸一愣,依稀觉得确实如此。

当即形骸修书一封,取大使印落上,施展道法,招来元灵,送向皇城。他知道龙国此刻群龙无首,所谓内阁众元老并不齐心协力,但孟轻呓定会支援自己,而灵阳仙对龙国而言是不可放过的大敌,国中百姓更将其视作洪水猛兽、恶魔怪物。朝廷定会郑重处置。否则纯火寺决不答应,上下国民也必疾呼一战。

利歌如释重负,道:“师父,每次都都得靠你救难。”

李耳点头道:“使节确是我离落国的大恩人,若能解此围,龙国能除猛犸帝国这一心腹大患,我离落国更世世代代愿向龙国称臣。”

形骸心想:“贵国本来就是附庸,难道还敢不听话么?”他道:“就算我龙国大军驰援,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能陆续抵达。这段时日,咱们仍需小心防备。”

利歌道:“师父提醒的是!”招来将领,分配任务职责。占谬献策,呼吁全国战团积极与灵阳仙作战,许以重赏,答应所劫财物尽归战团所有。利歌断然否决。

退朝之后,他来到内宫中,桃琴儿与侍女合力脱下他的战袍,无不吓得尖声大叫。原来利歌战甲里子全被鲜血染红,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一般。

利歌见拜桃琴泪如雨下,柔声道:“桃琴儿,我不打紧。”

拜桃琴颤声道:“利哥哥,我我这就写信,让地仙派中高手前来相助。我好恨我当时不在你身边。”

利歌在她脸上一吻,道:“你在宫中陪我妈妈,好让我高枕无忧,就是帮我大忙了。”

拜桃琴扶他走入浴池,浴池中浸泡着灵丹妙药,疗伤甚有神效。利歌沉入水中,拜桃琴宽衣解带,陪他入浴。利歌脸上一红,有些拘谨。

这些年来,利歌对她一直以礼相待,但如今他已度过大典,拜桃琴已名正言顺是他妻子,她心疼丈夫,想用自己的身子让他舒服些,放松些。她爱极了丈夫,更想早些生下他的孩子。

于是她忘却了害羞,抱紧了利歌。

忽然间,利歌掩面哭泣。

拜桃琴不由一惊,她比谁都了解利歌,知道他瘦弱俊雅的样貌之下,是一颗极为坚强的心。她与他相识这么多年,无论遇上什么危难,都能从利歌脸上看见温暖人心的笑容。

但这时,利歌哭的十分厉害,拜桃琴并不多问,只是与利歌亲密相拥,两个人的心似贴在了一块儿。她觉得利歌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泣,他是个好国王,令他哭泣的,是离落国这些蛮横粗鲁的百姓们。

他在找拯救他们的法子,但他并未找到。

三十三 年少不知命

至夜间,形骸收到孟轻呓音讯,两人久未见面,皆满心思念之情,孟轻呓说朝中政务繁忙,委实抽不开身,她命海法神道教制作远行宝石,待会儿托人送给形骸,可用于两人相会。

形骸心想:“我就算用宝石去了皇城,要回来又需数月。”

孟轻呓又提及灵阳仙侵略之事,她已将此事转告内阁,拜天华怒不可遏,纯火寺的风行僧倡议全国僧兵立即远征,藏家也答应派出军团来。形骸虽料到龙国绝不会不理,却不料内阁反应如此迅速。

或许正因圣莲女皇失踪,举国人心惶惶,正需一场大胜来提升士气。关于北牛此人,江湖上、市井间、朝廷中,传闻流传甚奇,将他说成是魔王降世,灾星落地。若任由此人猖狂,举国上下定会内乱。趁此良机,正好一举消灭。

形骸听孟轻呓语气中似有忧虑,但她并未提及,形骸也无法多问。他本该留在她身边帮她,可却不得不留在离落国。这离落国本该成为孟轻呓的强援,眼下却有些自身难保,反而需靠藏家、拜家兵力续命。

北牛的猛犸帝国幅员辽阔,深入草原,贯穿冰原,横跨北方万里山脉,未必小于龙国土壤。但其国内气候实在太过恶劣,有些冰风暴是从梦海吹来的,冷的让人发疯,据传还能将人变作怪物,且粮食短缺,地形险恶。故而猛犸帝国人口稀少,风圣凤颜堂估算,冰行牧者人数最多约在千万左右,不及龙火国百分之一。他们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到了炎热的东方丛林,难免患病。其远征兵力绝难过五万。

唯一可虑的是,他们与树海国的月舞者结盟。

树海国兵力甚是奇特,据传他们的祖先与野兽生下后代,因此多有半兽半人,那并非月舞者之类的半神,也不过是凡人而已。其国民崇拜鹰、蛇、狼、虎、豹等兽类,国中野兽极受善待,而有些野兽智力不凡,地位与人相等。离落国说树海国举国兵力与离落国势均力敌。

形骸预计龙国只需派五个兵团来,加上数万纯火寺僧兵,光从数量来看,此战胜负已分。更何况龙国装备精良,身经百战,武艺超凡,远非猛犸国可比。

形骸放下心来,走上楼台,倚着栏杆,观空中明月,望楼下美景,却见御花园中有一人缓缓走动,似在想心事。他认出此人正是利歌,想了想,飞身下楼。

利歌走向金眼神神殿,听背后脚步声响,一回头,见是形骸,微笑道:“师父。”

形骸道:“你要去拜金眼神?”

利歌摇头道:“他多半仍在大睡,一个月后才会转醒。况且金眼神也无法帮助咱们作战,只能赐予祝福。”

形骸叹道:“天庭法令:地庭诸神不得率领凡人战争,否则严惩不贷。而金眼神不过是狂欢与耕作神祗,并非作战神祗,要他领军参战,徒然添乱而已。”

利歌道:“金眼神殿能让人心神安宁,我想到那儿去瞧瞧。”

形骸道:“你满腹心事,到哪儿都静不下来。”

利歌哈哈一笑,道:“见到师父,我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轻了不少。”

形骸答道:“为师确实太过可靠,世间罕有,但你们小一辈也得自生自立,不能总依靠我这棵大树。”

利歌愣了愣,道:“师父指点的是。”

两人走了几步,前方萤火浮动,照亮了园中美丽的花朵。利歌闻着花香,沉默许久,道:“师父,离落国该怎么办?”

形骸道:“什么叫怎么办?朝中已有定论,这一仗非打不可,且北牛根据地不在此处,他胜不了,下场唯有落败而已。“

利歌苦笑一声,道:“击败了北牛,树海国呢?”

形骸道:“树海国窝藏月舞者,纯火寺也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就算不亡国,也会被咱们龙国打的一蹶不振,对离落国而言,不是一桩好事么?”

利歌身子一震,道:“好事?”他摘下一朵花来,手掌一捏,花瓣纷飞,他道:“师父,你比谁都明白,这件事由我离落国而起!错全在我们头上!全在我这蠢货头上!”

形骸皱眉道:“你何出此言?”

利歌道:“是我中了大萨满的计,杀了树海国的人,他们觉得被我欺骗,被我背叛,才会主动攻打我国!是我国中的战团犯下累累罪行,才真正惹怒了北牛,酿成这等恶果!”

他回身面对形骸,神色甚是激荡,他道:“我约束他们,劝告他们不得再去找树海国挑衅,不得去抢劫邻国,抢劫自己的同胞!他们不听,他们置若罔闻,他们依旧抢得不亦乐乎,似乎杀人抢劫不过是酒后斗殴一般寻常!我颁布了法令,他们却说与部族的习俗冲突,全无遵守实施之意。每个部族就像个小王国,自有军队,自有国王,不服礼教,难以驯化。这群这群蛮子,根本不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形骸道:“边境蛮子,不足为奇。”

利歌身躯发抖,道:“离落国大多人根本是一群毒瘤!一场瘟疫!他们吸周围附庸国的血,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他们有龙国撑腰,若灭了树海国,也许也许以后会更加不可遏制。树海国远比咱们文明,远比咱们繁荣,一旦咱们攻克了树海国,那些国中的百姓百姓下场将凄惨无比。”

形骸责备道:“你是国主,此刻信心不可动摇。若要变革,得等你地位安稳之后才行。”

利歌黯然道:“难道就任由任由离落国民犯错下去,杀戮下去?”

形骸道:“我虽有治国安邦的大才能,但毕竟是龙国使节,不便插手你国中事务。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不必急于一时,自寻烦恼。”

利歌道:“我我不想当这国主了,我想让位于人,我我想走遍离落国,想杀死每一个残暴的强盗、贪婪的小人,我我恨不得将那些不听话的人全砍头!”

形骸静默片刻,笑道:“当真巧了,我十八岁时遇上一件大惨事,从那以后,我心中念头和你差不多。若我认定一人罪无可恕,必会将他杀死,全不顾后果如何。”

利歌惊讶问道:“原来原来师父也是如此?”

形骸道:“我和你不同,我是当真云游天下,四处杀人。我杀了许许多多的妖邪,直至前些年,我遇上了李将军和欧阳将军,当我迫不得已,杀了他们之后,我心中杀戮的**才消停了,停止了,我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心中虽然难过,可我并不后悔。”

利歌瞪着形骸,无法想象他竟曾是个残忍无情的杀手,他道:“师父确实变了许多。”

形骸道:“少年人离经叛道、躁动不安,渴望与众不同,频频试探这世道的边界,委实在所难免。你心系苍生,看重是非,并没有任何不对。你与我相似,与旁人不同,因为咱们有能力去改变这世道,去纠正是与非。”

利歌低头望着身前的飞虫,若有所思。

形骸道:“变革总要流血,年轻总会犯错。其实人走的路都很简单,知道自己在哪儿,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在当中画一条直线,只需朝前走就好。途中纵然有曲折障碍,若方向未偏,以你的才干品德,多半是能走得到的。如今龙国愿意支持,你更可以尽管放手去做。”

利歌朝形骸跪倒,拜了几拜,道:“恩师,你一席话,当真令我有两世为人之感。”

形骸仰天笑道:“古今圣贤,哪个不是如此?”在利歌肩上拍了拍,挥袂而去。他其实可以与利歌一同返回,但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样未免有失高人身份,也未免不够高深莫测。

利歌心中默想:“师父说得对,我要变革离落国,这目标绝不动摇,眼下再多困难,我总得设法克服,而不是置之不理,一走了之。北牛与树海国反攻过来,咱们这数月必然遭难,但那都是咱们的报应,是咱们的教训,无可避免,唯有忍耐。”

正如利歌所料,之后数月,离落国以南诸多附庸国相继沦陷,大半受离落国欺压已久,不战而降,反而接济北牛的冰行牧者大军。纵然有几个附庸国与离落国习俗相近,起兵反抗,也立即被北牛打得没了脾气。

离落国内的战团长们不听利歌坚守阵地的号令,莽莽撞撞的倾巢而出,攻打北牛,无一不遭惨败。双方交战十余次,离落国打一仗败一仗,死伤沉重,不少战团全军覆没。

好在离落国境内地形着实繁复,利歌将王都战团分散游击,四处埋伏,屡屡建功。而北牛麾下冰行牧者生了热病,众灵阳仙忙于医治,不敢继续深入。树海国那一方与灵阳仙共同进退,暂且偃旗息鼓,战局陷入僵持。

这一日,形骸在宫中走动,利歌前来找他,身边跟着那位怀书公主。形骸叹一口气,道:“国主,你已与桃琴儿成亲,不可忙于纳妾立妃。年轻人血气方刚,朝三暮四,在所难免,哪像为师这般耐性庄严?”

利歌与怀书公主皆脸上一红,利歌道:“师父,你误会了,刚才怀书殿下前来找我,说起伐木国中有一重大秘密,乃是灵阳仙召唤妖魔的关键所在,非及早处置不可。”

三十四 妖魔怎般来

形骸问道:“什么重大秘密?蛮族女子,见识不高,我看定是大惊小怪了。”

怀书公主有些不快,道:“是啊,我们是蛮族女子,你是龙火贵族,这秘密你不听也罢!”

形骸叹道:“罢了,罢了,你说来听听吧。”

怀书公主没好气的看他一眼,闷声不响,利歌道:“这些日子,我派出的密探来报:灵阳仙所召的魅妖又多出数个,眼下数目约在十六朝上。”

形骸一凛,道:“灵阳仙法力高强,这也毫无办法。除非能将那恒宇捉住,防她施法,但那又谈何容易?”

利歌指了指怀书公主,道:“公主殿下说:她们伐木国有一处祖先神殿,神殿是千年前流传至今的。灵阳仙曾逼迫殿下说出那神殿的方位与隐秘。他们之所以能召唤第二层妖魔,全是因这神殿之故。”

形骸颇为不信,道:“灵阳仙天生就有使唤妖魔之法,远胜过我龙火贵族,他们能通过天脉法则感悟仙法,何须什么神殿?”

怀书公主皱眉道:“你怎地如此盲目自大?”

形骸道:“这不叫盲目自大,而是学识渊博。小丫头,你若如我这般有过目不忘之智,繁复如星之学,自然信心十足,远胜旁人了。”

怀书公主道:“我看过祖先留下的书,书中说:‘这神殿之中共有一百零八个妖魔雕像,据传是古时太阳神王们召唤妖魔的法场,每一个妖魔召唤法门与所需祭品皆不同。’太阳神王就是灵阳仙,若没有这些雕像,他们不知道召唤之法,就算召来了,那些妖魔也无法远离召唤的仙术士。”

形骸心一震,立时醒悟,喊道:“是啊!恒宇就算法力至阳火第七层,也无法维系众妖魔自由行动,否则自身有性命之忧。那神殿定是个极强的鸿钧逝水!”

怀书公主叱道:“你看?你先前还不信呢!对啊,我是蛮族女子,我的话你可千万别听!”

形骸有些吃瘪,颜面无光,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殿下若揪住此节不放,未免气量狭隘了。”

怀书公主哼了一声,道:“谁让我是蛮族女子呢?”

形骸怏怏道:“不过你也该早些说出此事,此刻告知,未免有不知轻重之嫌。”

怀书公主道:“是是是,全是咱们的错,大仙你是万万不会错的。”

形骸喜道:“你知道就好。”

怀书公主面带冷笑,又要嘲讽,利歌忙道:“殿下她不知道战况,待得知妖魔数目增多后才想起这关键来。”

形骸神情凝重,沉吟道:“恒宇也在学唤魔之道,那仙法并不简单,她纵然与我一般聪明,每学一法,耗时决计不短。我必须去那神殿,将那些妖魔雕像全数毁坏。如此能防止妖魔增长。否则她若招来一百零八个妖魔,我龙国也未必能轻易取胜了。”其实若当真有那许多妖魔,龙国援军也唯有望风而逃,但形骸不愿说出实情,以免有伤龙国威严。

利歌点点头,来到御书房,召来朝中所有龙火贵族,共有五十余人,其中二十人是这数月从地仙派赶来助阵的好手,十人是从江湖中新招徕的勇士。众人训练月余,已学会火杖金枪使用之法。

利歌让怀书公主说了那祖仙神殿之事,众人知事关重大,忐忑不安,皆各出主意,设想办法。

形骸叹道:“咱们别无他法,唯有潜入那神殿,破坏灵阳仙的召唤之阵。”

一萨满喊道:“难道那阵法不能为咱们所用么?”

形骸道:“当初天神将奉天令赐予灵阳仙,因此其余觉醒者皆无法指使二层魅妖,咱们就算夺了神殿,那些妖魔也决计不肯服从。若能毁了此阵,纵然不能将群妖悉数驱逐,也能令他们难以全力施展。”

众人又争论一通,利歌道:“敌人厉害无比,但未必全在这伐木城守着,我将从诸位之中,选出三十位英雄好汉来,与我和师父再次前往伐木城,此去凶险异常,未必能活着回来,但咱们别无选择。”

群雄听他身先士卒,无不感动,皆喊道:“国主,选我同去!老子与那些灵阳仙拼了!”

形骸暗暗点头,心想:“蛮勇之辈,倒也讲义气,知荣辱,只是有些自由散漫,我行我素而已。”

利歌道:“那好,多谢诸位。”

白雪儿自诩这数月来痛下苦功,大有长进,嚷道:“师父,我也要去嘛。”

形骸见她踊跃,虽有些担心,但也有意磨练她一番,点头答应。

利歌数出三十五人来,其余龙火贵族武功不高,皆是老臣文臣,留守王都。形骸看向李耳,道:“国师,你也随咱们同行。”

李耳摇头道:“我年事已高,早就不舞刀弄剑了。”

形骸知李耳少说也活了七百多年,功力未必逊色于袁蕴,是当今道术士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道:“你身为道术士,本就不必舞刀弄剑,如今国难当头,你是离落国国父,岂能一直龟缩不出?”

李耳在离落国中威信太大,权势太强,数百年间,从来无人胆敢逼他外出征战,他自己也绝不会主动请缨。但形骸仗着龙火国之威,对李耳并不如何忌惮。众人听形骸这般说,心中好奇,都望向李耳,颇想见见这位离落国守护者的手段。

李耳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朝中若无人看着,只怕会生出乱子。”

形骸道:“那就国主留下,国师相随,国主才十七岁不到年纪,国师七百岁有余,两者功力相差悬殊,国师一去,大伙儿胜算更大了一些。”

李耳双目透着寒光,似极不情愿,过了良久,他道:“那好,本座也该走动走动了。”

众人大喜过望,欢呼起来,利歌道:“师父,国师,我决不能不去!”

形骸心想:“利歌太过无私热忱,他其实完全不必自己犯险。”但既然利歌坚持,形骸也不便劝阻。

怀书公主取出一张图来,乃是她这些天费心费力所画,笔法精细准确,描述那神殿方位与内部布局。她道:“伐木城中有一条密道,可通到城外一条河边,咱们也可从这条密道进入城内。”随后详细讲述了密道情形。

形骸看一遍,听一遍,已经了然于心,他道:“北牛一方约有十个灵阳仙,其中七人极为了得,我那个未必能随手战胜。恒宇必然在神庙之中,其余定有多人护法,或许全是魅妖,或许有一、两个灵阳仙。”

李耳“嘿”了一声,道:“如此闯进去,大半都无法生还。”众人知他占卜神准,闻言皆勃然变色,其实李耳知道敌人阵中有人能扰乱星象,根本懒得卜卦。

形骸道:“还请国师用‘失心风语’之法,助咱们潜入神殿。”

李耳皱眉道:“袁蕴连这法术都告诉你了?”

形骸道:“我恩师能用此法,国师想必也会,以国师之能,我自然能推测出来。”

李耳叹道:“罢了,罢了,就照你说的办。”

白雪儿问道:“师父,那失心风语是什么样的道法?”

形骸道:“这法术能掩盖一切声音,令敌人无法呼喊通信,但咱们大伙儿却能自由招呼。此行极端危险,只盼此法能够奏效。”群雄恍然大悟。

李耳道:“你是想各个击破?”

形骸点头道:“神庙极大,敌人必然分散,若与敌人正面交手,咱们必败无疑,唯有逐个杀死。”

李耳指着地图一处,道:“恒宇在此施法,她周围必布下除灵阵,咱们到了此处,令她分心对付,你就能够设法破阵了。”

形骸笑道:“国师若有雅兴,这破阵之功让给你也无妨。”

李耳也大笑起来,道:“袁蕴有徒如此,当真让人眼红。”

形骸叹道:“我恩师所传道法确实深奥,也唯有我能继承她深湛的学问。”

群雄之中,即使玄学高明的萨满巫婆,也对这两个道术士所言一知半解,但见到两人相视而笑,皆有如释重负之感。

形骸又道:“恒宇若见事态危急,定会招来更多小妖,若孟如令在,使出残雪生杀,大伙儿必须全力抵挡。”

利歌拍了拍手,朝中侍卫抬来数个箱子,箱子中是甲胄与火杖金枪。利歌道:“我命人赶制了这新甲新枪,甲胄轻便,里头垫了薄薄的阳金,专门用来御寒。火杖金枪中填塞了燧冰,威力更强一些。”

群雄领了甲胄兵刃,稍稍一试,喜爱非常,精神大振,可又想起此事前途未卜,不由惴惴。待众人整装完毕,饱餐一顿,利歌下令出发,深夜出城。

这一次,众人打扮成商人,隐秘行事,只在树冠遮天的林中赶路,生怕天上的老鹰、鸟雀都是树海国的耳目。

一路之上,群雄迅速前行,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短短数日内已到了伐木城外河边,怀书开启密门,众人入内,密道中泥土气味清新,并无腐浊之气,但是地面潮湿,倒也不好走。

形骸在密道之中测算时辰,等到深夜,众人鱼贯而出,来者皆是龙火功好手,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家常便饭。城中巡逻士兵数目不多,难以察觉,即使见到了,来不及呼喊便死。

顺顺利利来到一座山下,众人伏在草丛中,见一森严大殿,紫色柱子,黑梁红墙,令人暗有敬畏远避之心。墙上有许多斑驳,不少裂缝。门前两头黑石狮子,样貌威武,月光如金缕一般,悬绕于大殿之上,显得甚是幽静,格外冷清。

三十五 辉煌随风去

利歌见夜色深遂,命众人靠近神殿。形骸摆摆手,施展梦魇玄功,掩护众人。黑暗之中,似有淡淡水雾遮掩,从神殿方向看来,难见众人身影。

李耳也使出失心风语,刹那间,周围声息全数消失,神殿前后本有风声,此刻再也听不到了。

群雄暗暗惊奇,奔向神殿。神殿门口有一妖魔,此人脑袋如赤蛇,手掌巨大,指甲尖利,一根根宛如尖刀。他紧闭双眼,手持酒葫芦,竟在打盹。

利歌心下叫道:“当真好运气!”抢上前,宝剑刺向蛇妖额头,这一剑运足全力,但仍无声无息,剑刃穿透蛇肤,刺入要害。

那蛇妖登时痛醒,张嘴喊叫,却一片寂静。它巨掌抓向利歌,利歌以平剑一挡,手腕一震,退后半步。这时,三道金枪刺入蛇妖胸膛,蛇妖神色惊怒,再无力抗拒。

形骸知这蛇妖已然虚弱,运用道法,一招买椟还珠,将这蛇妖放逐回妖界。

利歌擦去冷汗,道:“这道法好生管用。”

形骸叹道:“因这妖魔受了重创,我才能将它逐走,不然对它无效。这买椟还珠通常只用来对付第一层妖魔。”

众人推开神殿大门,此门是用厚石建造,但当下移动时全无响声。进入大堂,地面用黑色滑石铺成,正中两个神龛,龛中有雕像,造型已然模糊。雕像背后有一水池,池水甚是清澈。这房间当真诡异,令人心情压抑,似乎角角落落布满危险。

怀书公主道:“小心,此处有陷阱机关,千万不可踩雕像旁周围两圈地板。”

众人无不慎重,怀书公主拉动一隐蔽细绳,开启左侧一扇石门,群雄悄然入内,眼前正有一妖魔,那妖魔面如猎豹,长六条尾巴,四根胳膊,见了众人,目光惊讶。

群雄也吃了一惊,顷刻分散,围住妖魔。妖魔仰天高呼,但声音未生,十二人布成阵法,金枪刺出,妖魔遍体绿火灼灼,动作奇快,出拳踢腿之间,将一众金枪客打得手忙脚乱。群雄火杖金枪环绕着这妖魔不断劈砍,但妖魔以攻代守,出手落点精准,挡得密不透风,众人一时拾掇不下。

白雪儿、利歌加入战团,一人剑上闪着九转纯阳真气,一人剑招连绵严密,宛如血水流淌。那妖魔胸前背后一齐中招,委顿在地,形骸当即一掌令它退散。众人见状欣然,但想起这妖魔出手之快之妙,不知后头还有什么,兀自心有余悸。

之后的数间房间并无妖魔,怀书指引众人一路向前,无片刻停顿。不久到一处大屋,怀书公主指着一处铁门,道:“若不出所料,那恒宇就在其中。”

形骸笑道:“不料如此顺利,我还当咱们会中埋伏…”

话音未落,南边东边两扇门同时开启,各奔出两个妖魔来。这四妖皆身高丈许,青面獠牙,一人似牛,一人似马,一人似羊,一人似豚,身穿青色长袍,手持双斧、双剑、双鞭、双刀。

利歌大惊失色,不知敌人如何会预先在此准备。李耳手中符火一闪,打出数道冰箭,对准的却是空无一人之处,只听砰地一声,空中金光闪现,有一妖魔显形,他一头紫色长发,穿短衫短裤,露出臂膀大腿,布满刀伤剑痕,众人一见,头皮发麻。而这妖魔露出得意笑容,做了个割喉手势。

形骸当即醒悟:“他早就盯上咱们,一直隐形,又通报了咱们行踪!”

那四个高壮妖魔同时冲了过来,脚步震得房屋摇晃。李耳额头上那头环上五颗宝石皆变作红色,他手指一点,火焰如墙升起,火势猛烈,四个妖魔被火一烧,皆感诧异,不得不退。但如此一来,李耳的失心风语已然失效。

利歌喊道:“布阵!全数杀了!”群雄大喊,挺起火焰长枪,杀向妖魔。

形骸道:“小心!它们皆极其厉害!”

那牛妖大声嘶吼,双斧横斩,气力巨大异常,数个龙火贵族尚不及抵挡,已被拦腰斩断。众人惊骇,才知道这牛妖远胜过先前的豹妖与蛇妖。三十多人分作两半,各自对付一妖。利歌、白雪儿对付羊妖,李耳对付豚妖,形骸则对付那紫发妖魔。

利歌体内热血震荡,心生狂热之情,手持双剑,剑刃圈转,朝那羊妖斩落,他这招剑意奥妙,直指羊妖破绽,羊妖双角伸长,当地一声,弹开利歌一招,左手长鞭一卷,鞭上火光洒洒,动向十分隐秘,利歌胸口中招,不禁痛呼,身躯一震,摔落在地,但他身穿甲胄甚是坚硬,只受了些轻伤。

白雪儿道:“吃我一剑!”陡然间倩影虚实不定,一剑往左刺,却又绕到羊妖背后。

羊妖生性甚淫,笑道:“好狡猾的小美人儿。”右手长鞭朝白雪儿胸口打去。白雪儿使行梦功夫,身法加快,一剑将这羊妖长鞭斩断,再一剑划破羊妖臀部。羊妖万不曾想白雪儿兵刃如此锋利,厉声惨叫,回身往白雪儿疾扑,白雪儿赶紧一躲,轰隆巨响,羊妖撞破一面厚墙。

利歌、白雪儿并肩而立,白雪儿笑道:“国主师兄,你功夫好象不及本女侠啦。”

利歌道:“不错,师妹远胜于我,但对付这敌人要紧。”

羊妖转过身,再度冲来,利歌道:“我挡着!你趁机伤他!”竭力使出平剑,格挡那羊妖羊角,只听一声巨响,他浑身巨震,同时左手剑劈出,羊妖中招,一个踉跄。白雪儿又接连刺中羊妖腿脚,羊妖连连怒吼,攻势更加猛烈,利歌将平剑施展得淋漓尽致,白雪儿这兵刃又极其锐利,两人联手,勉强与其打平。

二十招后,羊妖突然撅起后臀,从中喷出火来,白雪儿、利歌不想他有这等怪招,吓了一跳,慌忙躲闪,却已不及。就在此时,一道寒霜吹散火焰,六道闪电劈中羊妖,那羊妖顿时倒地不动,又逐渐消失。

利歌见形骸站在一旁,喜道:“多谢师父!”原来形骸已战胜那紫发妖魔,得以空出手来援助旁人。

而李耳那边也已击杀豚妖,用道法相助其余众金枪勇士,将牛妖、马妖击败。金枪勇士有不少横尸当场,其余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众人见战况惨烈,心下骇然,皆有死里逃生之感。怀书公主更是脸色苍白,吓得说不出话来。

利歌有些悲伤,但此刻全顾不上,他道:“恒宇就在门后!她已知道咱们来了。”

形骸想起恒宇曾对自己与烛九有恩,他摇了摇头,驱散这念头,事到如今,他下手必须果断,无论如何不能留情。他拍出一掌,砰地一声,震碎大门,当先走入。

门内是一宽广辽阔的殿堂,许多妖魔雕像绕周而立,墙壁蔚蓝,覆盖寒霜,寒气缭绕。恒宇穿一身洁白的冰行牧者大衣,看到形骸,目光从容不迫。

形骸在恒宇面前坐下,运放浪形骸功感应龙脉。他感到空间无边无际,黑暗无垠,恒宇变得顶天立地,定住了此地龙脉。他心中一凛:“恒宇真气竟与我旗鼓相当,更胜孟如令半筹。她已占据此地,独我一人,万无法占据上风。”

幸好形骸并非独自起来。

恒宇叹道:“孟行海,到头来,咱们终不免一战。”

形骸道:“灵阳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为何还要回来?”

恒宇道:“因为这世道仍属于灵阳仙,灵阳仙也要守护这世道。”

形骸大声道:“你们曾陷入疯狂,变得残暴无道,你们的神通不再守护凡间,反而令万物堕落,陷入绝望!星知大师说他预见了无可形容的黑暗、癫狂、残忍、绝望,连上神都被阴影吞噬。”

恒宇笑道:“或许吧,但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神龙骑太平庸,眼界太低,不过是泛泛之辈,他们剥夺这世间曾经的万丈光芒。”

形骸道:“但这世道存活下去了。”

恒宇答道:“阉割、自残、狼狈不堪,这也能叫存活?我们曾令天庭畏惧嫉妒,如今却将天庭当作神话,凡人只能想象天庭的景象。”

形骸道:“总好过攀上万丈高空,然后摔得粉碎。”

李耳冷冷说道:“她在拖延时间,孟行海,你不可上当。”

恒宇微笑起来,道:“神龙骑与迷雾师,果然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李耳念咒,头环闪现火光,骤然间,天上一道壮丽绚烂的火柱烧向恒宇。恒宇头顶现出罡气罩,拦住火柱。火光散开,形成大片火云,众人身在火云之下,皆深感炎热。

李耳喊道:“孟使节,动手!”

形骸神识汇入龙脉,与恒宇交锋。两人以意志、真气比拼,恒宇占先,形骸原本胜机渺茫,但有李耳相助,恒宇不得不分心迎战,形骸才能略占上风。

李耳又道:“你们别光看着!一齐攻击!”

群雄醒悟,冲上前,感到一股气墙横拦,甚是坚固。众人拔出刀剑,全力斩向那气墙,就如同比拼内力一般。

恒宇娇躯颤抖,神色却丝毫不变,形骸不禁佩服她的镇定。但到这地步,她败象已成,万难挽回,再过一顿饭工夫,恒宇喷出一口血来。周围妖魔雕像纷纷碎裂,接连倒地,这大殿墙壁也不断巨震破裂。

形骸喊道:“成了,她再无法召唤魅妖了!”

群雄纵然疲累,但却都欢呼雀跃,李耳对众人笑道:“这女子是灵阳仙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将她带走!”

三十六 万里有援军

殿中轰隆巨响,无休无止。突然间,形骸察觉不对,没来由的好生慌张,就仿佛顿时迷了路,遇上猛虎蟒蛇一般。他见有两人靠近恒宇,喊道:“停下!”

声音尚在半空,顷刻间,屋墙粉碎,一道金光闪过,那两人瞬间粉身碎骨,随后化为灰烬。随着那金光,只见戴杀敌闪身而至,挡住众人去路,群雄见他这等神功,尽皆惊异。

他道:“恒宇大人,你受伤了?”

恒宇淡然笑道:“你们总算来了。”

形骸虽破了这妖魔之阵,此时却感到疲劳,他喊道:“大事已成,不必久留!”

利歌当即答道:“是,大伙儿撤退!”

戴杀敌喝道:“一个都不许走了!”身躯一闪,金刀声如虎吼,三个金枪勇士被他金光一照,开膛破肚而亡。形骸瞧出此人阳火威力毫不逊色于裴柏颈,心头一震。

李耳手一扬,狂风大作,戴杀敌被卷上了天,一时无法追击。李耳再扔出众多火球,半空中霎时火焰如云。他喊道:“走吧!”施展道法,瞬间归于无形,竟就此不见了。

形骸无奈,领着众人往外冲,途中有猛犸国士兵拦路,形骸指尖放电,弹指间击毙。利歌、白雪儿、金枪勇士各自出招,也是当者披靡。

不一会儿工夫,众人来到殿外,形骸又见一强壮至极的大汉阻挡在前,这大汉穿褐色皮甲,肌肉宛如蟒蛇盘结,一脸大胡子,浑身金光宛如火灾,声势强烈。他喊道:“我乃猛犸国上将楚项,离落国的小崽子们,当真好了伤疤忘了痛,居然又来送死!”

形骸心往下沉,暗忖:“他们竟在城中留了这许多高手?还是他们早知咱们要来?”

这些灵阳仙能令李耳占卜出错,更能预测咱们的行踪?这是何道理?莫非真有迷雾师在帮他们?

楚项踏着虎步,走向众人,周身光芒璀璨,一圈圈环绕,甚是神圣威猛,蓦然,他一个箭步,手中战斧划过半个圆弧,对准利歌脑袋。利歌举起剑鞘一格,胸口巨震,双手一齐折断。

众勇士大惊,一齐来救,楚项大笑道:“当真找死!”这死字响亮得胜似天雷,众人被他笑声一震,皆口中流血,浑身酸麻。楚项再一斧子辟向利歌,利歌更无办法自救。

形骸忽然赶到,打出一掌,暗含放浪形骸功力,楚项瞬间变做石头,形骸将利歌救起,再施展命运蛛丝之法,将楚项层层缠住,吸食他体内阳火。

楚项大吼道:“休要捣鬼!”乒乓两声,将石块蛛丝一齐挣脱,功力委实骇人听闻。形骸手一指,漫漫黄沙将楚项淹没,他再将黄沙变做燧冰,巨响声中,白火冲上天去。

形骸预料此招未必能杀死楚项,对众人喊道:“一鼓作气,冲向密道!由我殿后!”

此言一出,众人全力奔逃,形骸自觉真气低微,抱着利歌,对白雪儿道:“你用梦魇玄功潜走!”

白雪儿道:“师父,你一个人成么?”

形骸喊道:“单打独斗,我自有办法!你逃到安全之处,我再进入你梦境逃脱。”

就在这时,戴杀敌追了上来,楚项也跳出火海,两人从前后堵住众人。这两个灵阳仙功力极深,戴杀敌尤其厉害,到此地步,形骸对付任一人都未必能胜。形骸心想:“我或许能带着利歌与白雪儿逃走,其他人唯有抛弃。”

楚项喊道:“老戴,你别插手,这小子就是杀吕夏与夏夏的兔崽子,刚刚又伤了老子,老子非亲手杀了这孙子不可。”

戴杀敌缓缓摇头,道:“陛下有令,若有可能,要抓活的。”

楚项笑道:“麻烦,麻烦,好,就听陛下所言,那也得好好整治一番才行。”

豁然间,形骸心中一动,神色惊讶,愣了片刻,却露出微笑,他略一沉吟,道:“不错,要捉活的,更得好好整治一番?”

楚项皱眉道:“孙子,你胡说些什么?”

形骸朗声道:“师兄,你怎知我在此处?”

他声音响亮,在山崖间回荡传播,过了片刻,有一人轻盈而落。此人一身青袍,外罩白甲,面如冠玉,眸含星光,神情却冷冰冰的,煞是淡漠。

戴杀敌注视此人,轻叹道:“藏沉折?当真久未见面了。”

楚项大吃一惊,道:“老戴,此人就是那…那藏沉折?”

戴杀敌点了点头,楚项又道:“他就是那个叛徒?”戴杀敌叹了口气,正要答话,沉折双手轻轻一拍,嗡地一声,除了形骸之外,白雪儿、利歌与一众金枪勇士全都晕了过去。

形骸笑道:“师兄,别来无恙,一上来就用这晕人的老手段!”

沉折道:“你变化不小,我几乎认不出你来。”

形骸道:“若是两年前,我与此刻更是不同,眼下已经算好转不少了。”

沉折望向两个灵阳仙,道:“我麾下军团已到,此时正在围城。”

戴杀敌、楚项皆露出惊怒之色,戴杀敌喊道:“龙国军团?”

沉折答道:“藏家军团,纯火僧兵,神道教的道术士,半个月前已在附近远省聚集。我这一支兵马是先锋。”

形骸大喜过望,道:“来了多少兵马?”

沉折道:“不多不少,不过五十万,毕竟灵阳仙非同小可。”戴杀敌与楚项对望一眼,眼中流露忧虑,但却并无惧意,似乎他们早就打算与龙国正面作战似的。

形骸道:“那你为何先来这伐木国?”

沉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形骸的,形骸当即领悟:“是他令我重生,咱们的冥火能相互感应。他恰巧来到附近,于是先来瞧我一瞧。”

这许多年未见,他仍当我是朋友,对我甚是看重。这小子冷言冷语,一副愁眉苦脸,多半也没其余的朋友了。

楚项握紧战斧,喝问道:“藏沉折,听说你小子其实也是咱们灵阳仙,对不对?”

形骸心想:“师兄体内确有阳火,糟了,若此事流传出去,对师兄极为不利。”

沉折道:“那又如何?”

楚项道:“什么叫‘那又如何’?你是咱们同胞,是咱们亲人,就该像裴柏颈一样,与咱们一同杀神龙骑才对!若纯火寺知道你是灵阳仙,你迟早也有杀生之祸!”

沉折道:“我家族中人已然知情,自会替我遮掩。”

楚项怒容满面,道:“遮掩?遮掩?你这缩头乌龟,无耻败类,背叛了咱们灵阳仙,替咱们的大仇人卖命!你比神龙骑更加可恨,更加该死万倍!”

话音回荡,沉折长剑出鞘,楚项战斧罩下,气势恢宏,力如山倒。沉折闪身避开,立即刺向楚项咽喉,楚项喊道:“找死!”声音伴随真气炸裂开来,沉折周围金光似水,绕他旋转,将楚项真气弹开,又一剑斩下,楚项双手握住战斧,往上接招,铿锵一声,两人周围数十丈半径之内大地碎裂,尘土飞扬。

楚项喊道:“你有何面目使天鹅的海魔拳?”

沉折不答,一招刺来,却有无数剑气从天倾泻而下,楚项鼓足全身气力,转动手中战斧,挡住沉折那无穷剑气。这楚项练得一门“天国英雄”的功夫,若敌人攻势猛烈无比,他无法还手,不得已采取守势,但每接一招,皆会增强他气力、速度、意志,令他变得强悍卓绝,远胜常态。

就像此刻,沉折剑气宛如流星雨落,密集不断,楚项无法还招,死死苦撑,但体内真气越来越雄浑,越来越强烈,蓦然间,他暴喝一声,金光剧烈燃烧,面目身躯也全变成金色,他大喊大叫,神色狰狞,一斧子斩向沉折,果真有天摇地动之势。

沉折却早有防备,在他出斧之前,已然倒飞出去,楚项已陷入狂暴,朝沉折直追过来,犹如万牛奔腾,汹涌浩荡。但沉折一矮身,紧紧贴住地面,斩出一道剑气,那剑气恰好斩中楚项脚踝。

此刻楚项真气何等深厚,按理沉折伤他不得,但楚项那护体真气旋转挪移,起伏不定,沉折这一剑恰好命中楚项身上这一时刻真气最薄弱之处,喀嚓一声,楚项脚踝折断,他哇哇惨叫,一跤摔倒,身子如皮球般往前滚,终于撞在山上,水牛般巨大的石头砸落下来,将楚项埋住。

轰隆声中,楚项双手往上一举,破开石堆,往前跳出,脚一落地,又痛的摔了个跟头,如此一来,他积蓄的真气消耗一空,沉折振动长剑,使出东山剑风,剑气旋转,好似龙卷狂风般涌向楚项。这一招若能命中,楚项必死无疑。

陡然间,戴杀敌斩出刀风,与剑风撞击,一股巨力升向高处。他提起楚项,更不恋战,倏然腾空而去。沉折摇了摇头,并不追赶。

形骸深为赞叹,道:“你瞧出他破绽在哪儿了?”

沉折眨了眨眼,形骸笑道:“是了,折戟沉沙剑诀,但我近些年来也未闲着,依我之见,咱们若再相斗,仍是我技高一筹…”

沉折道:“当年是我让你来着。”

形骸急道:“那是我事先已遭人暗算,若非如此,我非打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沉折在他肩上一拍,形骸惨呼一声,道:“好痛!你胆敢暗算本仙?”

沉折道:“你内伤沉重,居然还有胆在我面前张狂?我刚刚莫非没救你性命?”

形骸道:“这倒也不假,不过一码归一码,武功强弱之分,与救命恩情无关。”

沉折指着那神殿说道:“其中有灵阳仙同党么?”

形骸叹道:“不必找了,那女人法力高深,与我伯仲之间,当世罕逢敌手,她早已用妙法逃脱。”

沉折道:“你罕逢敌手,怎伤得人模狗样?”

形骸怒道:“你若遇上那女人,保管已然死气活样,比我更加狼狈!”

三十七 外人看不懂

这神殿一侧山上,藏风宣、藏高咏、藏秋阳、藏善、藏容五人藏身于此,观望战局,见沉折获胜,尽皆喜悦。随后,沉折与形骸交谈。藏风宣听形骸明明被沉折所救,却对沉折毫不感恩,反而大言不惭,指摘挑刺,当真气炸了肺。

他心道:“这道术士凭什么对师父这样说话?他欺负师父脾气好么?当真欺人太甚!”

藏风宣听说过这孟行海,当年的四派群英会上,师父曾败于此人手下。藏风宣想起此事,又是沮丧,又是愤愤,他早就认定其中有极大的猫腻,此时听沉折说相让一词,而孟行海并未否认。藏风宣心头火起,险些忍不住破口大骂。

孟行海,好个厚颜无耻的小人!师父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对你百般容让,你却心安理得,不知好歹,当真是狼心狗肺,小人得志之徒!

其余四人也都甚是不快,藏秋阳道:“师父脾气也忒好了点。这道术士没啥本事,还得师父来救,居然还还有脸吹牛?”

藏风宣低声道:“可不是吗?”

他们藏家如今拥戴藏玫瑰公主,想将她推上皇位,孟家兵力虽不强,但海法神道教园源远流长,道法也神秘莫测,孟轻呓更是长公主,继位顺序靠前,藏风宣等少年将军年轻气盛,一直对孟家敌意深重,背地里私下聊天,总是“孟狗、孟猪”的乱骂一通。眼下见了孟行海这般嘴脸,恨不得冲上前去,替沉折痛揍此人。

藏风宣身旁探出个美丽的小脑袋,丫头笑道:“那个独臂人是谁?爹爹为何与他这般熟络?”

藏风宣叹道:“丫头师妹,你弄错了!这人卑鄙无礼,只不过师父涵养好,懒得与他计较。”

丫头摇了摇头,笑了笑。忽然间,夜空中,一枚烟花爆炸,火花分布成风龙形状。藏风宣喜道:“成了,这座城拿下来了!”

他拉着丫头,跑下山来,喊道:“师父!大军已全灭城中守军!”

沉折点点头,道:“你传令下去,全城戒严,让百姓莫要上街。”

藏风宣道:“秋阳,你放炮仗吧!”秋阳点燃炮仗,在空中炸开,散落为土龙之形,乃是坚守阵地之意。

形骸笑道:“沉折,这是你的徒弟?”

沉折“嗯”了一声。

形骸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地不替本仙引荐?”又对藏风宣道:“你们几个小辈,见了本仙怎地不拜?”

藏风宣等心中暗骂:“拜你个孟狗做什么?”

沉折道:“他们都是我藏家的子弟,藏风宣,藏高咏,藏秋阳,藏善,藏容。快些拜见孟行海师叔。”

众少年无奈,但不愿磕头,只是拱手鞠躬,语气颇为勉强。

形骸道:“这礼数不对,不过本仙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

藏风宣瞪形骸一眼,心想:“此人年纪不大,为何总是倚老卖老,仗势欺人?本仙,本仙,道术士各个儿手无缚鸡之力,他这半仙比江湖上招摇撞骗之辈好不了多少。”

不,师父对此人颇为重视,如此看来,这孟行海本事也不一定太小。但他修为越高,对藏家越是不利。我若找到时机,定要好好教训此人。

现如今,在地母岛上,各省各城都已听说了要与猛犸国的灵阳仙开战。百姓不知道灵阳仙的底细,纯火寺只说灵阳仙是千年前的恶魔,曾经杀人如麻,罪恶滔天,如今转世重生,是一场天地浩劫,因此民众对灵阳仙痛恨至极,帝国上下也极重视此战。

藏家多年来为国征战,抛头颅,洒热血,名将如星,高手如云,在龙国声望本就远胜过其余各族,此战又是战场主力。五十万大军,大半全是藏家军团。若此战能够顺利剿灭灵阳仙,藏家的名誉将冲上云霄。地母道上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权贵、势力,都将倒向玫瑰公主。岛外的远省也大多将投靠藏家。

圣莲女皇即使返回,见此局面,也会重赏藏家。若她当真当真已经驾崩,那更是对孟家的棺材板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这孟行海是藏家最杰出的年轻一辈,此人笑里藏刀,定会暗中捣鬼。师父如此精明,原不必我藏风宣来教。但若他稍有疏忽,我定要全力维护咱们藏家声誉,让咱们藏家军旗更加光荣!

形骸将利歌、白雪儿、怀书公主、金枪勇士全数救醒,前来此处的金枪勇士只剩一半,且都已负伤。众人听说龙国大军已至,皆忍不住大声喝彩。

形骸引荐了利歌、白雪儿,两人向沉折跪拜,沉折却运功让他们跪不下去,两人唯有站起身来。

藏风宣听说利歌是离落国国主,又是形骸的弟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如此说来,这离落国已是孟家的囊中之物了?但军情上说,离落国举国兵力已伤亡惨烈,面临亡国,剩余不足五万,倒也不足为虑。而且他得记得,终究是咱们藏家救了他们离落国,而非狗屁不如的孟狗孟猪!

白雪儿盯着沉折瞧,眼睛闪闪,笑道:“师父,他就是你常常提起,对你有恩的沉折师伯?”

藏风宣见白雪儿娇美可爱,言语又对沉折十分推崇,不禁心生善意,但又想:“不对,孟行海这孟狗当师父的面都如此嚣张,背后言语定然更是不堪!这少女好生狡猾,竟想让咱们上当,由此放松警惕?她是个厉害至极的人物!”想到此处,心惊不已,警觉万分。

果然不出所料,那孟行海说道:“我对沉折师兄也有恩,两下权衡,还是我对他恩情更大一些。”

沉折道:“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形骸道:“反过来也是一样。”说罢笑了起来。

藏风宣再无法忍耐,他道:“师父!咱们走吧!城里须得你主持局面!”

众人遂离开此地,形骸见沉折身边跟着个年幼少女,又看出这少女是个盗火徒,心情沉重,皱眉不语。丫头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形骸,眼神好奇,似乎想要靠近他,缠着他,但又有些不敢。

形骸暗忖:“师兄他他用冥火复苏了这丫头?”

透过这少女的障眼法,她依旧不算难看。她脸色惨白发青,一看就是死者,但五官本就精致,脸上也并无腐烂破损的迹象。沉折运气为何这般好?为何形骸未能复苏李银师?

不,形骸听说沉折的女儿死去了。这丫头是沉折女儿的替代品。

她是善,是恶?她是像馥兰、缘会那样貌若天仙,心如蛇蝎的女人么?

若是,即使沉折护着她,形骸也非杀她不可。形骸逐渐恢复了人性,但他对妖女魔女的恨意并未消退,对世间邪恶的复仇并未结束。

但他想起白雪儿、陈若水,心情不再压抑。如果说他与多年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此刻的形骸更愿意相信人心的善,而不是迫不及待的揪住细微的恶兆,莽撞的杀戮。

他不问这少女,沉折也不提,少女只是凝视着他,并不说话。

沉折的军团在宫殿外安营扎寨,怀书公主重归家园,喜极而泣。灵阳仙占领此地之后,非但并未破坏,更不曾丝毫扰民,但百姓都猜测那或许是这些魔头蛊惑人心的手段,毕竟他们信奉纯火寺多年,对纯火寺教诲深信不疑。

形骸与沉折并肩而行,领先旁人,待走到大营外,沉折对藏风宣等说道:“你们下去吧。”

形骸也道:“雪儿、利歌,我与沉折将军有话要谈。”

白雪儿笑了笑,叹道:“唉,你们男人,总是让咱们女人走开,丝毫不懂得体贴关爱,让我留在一旁听听不好么?我对你魂牵梦绕,瞧不见你,心里好寂寞难耐。”

形骸恼道:“少当众胡闹,莫要丢本门的脸!”

白雪儿哈哈一笑,吐了吐舌头,道:“罢了,谁让我被你吃的死死的?唯有乖乖听话啦。”她从小就爱乱开玩笑,长大了已有所收敛,但此时却突然生出胡闹心思,逗形骸一逗。

形骸骂了一声,白雪儿摆摆手,笑嘻嘻的与利歌、怀书公主告辞而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藏风宣义愤填膺,心想:“莫非他们师徒关系竟不单纯?”这般一想,又是暗暗不齿。但沉折已然下令,他只能与众友离开。

形骸见沉折大营中有一件精美威武的铠甲,表面洁白光滑,镶嵌龙纹,流光溢彩,肩甲似翼。他手指在甲上一碰,愕然道:“华亭战甲?”

沉折道:“不错。”

形骸喜道:“咱们已经能造这铠甲了?”

沉折道:“大半年前,我在沙漠中找到图纸,请轻呓殿下与海法神道教铸造,如今共有数千甲士。”

形骸道:“那铁甲大法呢?”

沉折道:“轻呓殿下也已琢磨出来,授予穿甲者。”

形骸笑道:“露夏王朝眼下肯定坐立不安,咬牙切齿,你不怕他们背后捅刀子么?”

沉折摇头道:“露夏王朝士兵极重荣誉,他们也信奉纯火教,知道咱们大军是来对付灵阳仙,一路上皆不阻拦。但灵阳仙落败之后,与他们说不定会有一战。”

形骸道:“咱们胜算几何?”

沉折道:“露夏王朝举国不过二十万兵马,华亭铠甲一万,龙火贵族三百余人。咱们以往败给他们,是因为他们城墙牢固,若在平原交锋,龙国不会败。”

形骸又道:“我亲眼见过他们这华亭战甲,未必需龙火贵族来穿。”

沉折道:“那是以道术士法术驱使,咱们也已设想出来,但并无必要。”

形骸点头道:“是啊,咱们龙火天国的龙火贵族数目太多,战甲反而太少。”

三十八 莫提伤心事

丫头躲在屏风之后,双目天真无邪,看形骸面目、四肢、身体,似甚是害羞,又似恨不得扑上来捏形骸的皮肉。

形骸叹道:“我听说听说你与圣上的女儿”

沉折道:“我也听说缘会失踪了。”

形骸怒道:“你这人当真不会说话,此事怎能直截了当所出来?”

沉折道:“是你先提及我的忌讳。”

形骸一愣,苦笑摇头,他觉得在沉折面前轻松随意,什么事都算不得秘密,就仿佛多了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兄长。那是因为两人冥火隐隐相通,又同为盗火徒升华为人之故。哪怕面对孟轻呓、白雪儿,形骸也绝无法这般自在。

他指着丫头道:“她叫什么?”

沉折道:“丫头。”

形骸默然许久,道:“你才疏学浅,怪不得你,但我却才华盖世,文采卓绝,不如由我给她起个妙名,叫做藏春花”

沉折道:“缘会到底怎么了?”

形骸恼道:“你怎地总是挑衅?”

沉折道:“不是你先挑衅?”

形骸不再玩笑,与丫头对视,丫头忽然喊道:“你也有冥火!爹爹说起你的故事,多的说不完。”

形骸指尖燃起一团白绿相间的火,面目变作活尸。丫头并不害怕,却笑得十分高兴,喊道:“爹爹,他他果然与咱们一样!”

沉折叹道:“我这些年来,都在找寻让丫头转生为人的法子,但冥火补遗录上几乎全无记载。”

形骸道:“亡人蒙自己也未能成功,那太难了,更可怕的是似乎并无定法。”

刹那间,沉折似乎露出绝望的表情,但他本就冷漠如冰,那表情如埋在冰层之下,无可捕捉。

形骸道:“你要听听我这些年来的事么?”

沉折道:“我正要问起。”说罢给形骸倒了碗酒。

形骸于是说了自己被缘会所杀,成了活尸,后又在尸魃阵前杀了李银师,重新拾回灵魂之事。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大口喝酒,继续讲述。那些绝望、凄惨、悲痛、苦难,懊悔、痛恨,孤独,在此刻已算不了什么。形骸体会过活尸的沉沦与诅咒,他明白麻木是怎么回事,那些伤口痊愈,留下疤痕,但没有后遗病症,他好了,他对痛苦已然习惯,他又能重新开朗的为人,快活的度日,而将过往的一切灾难埋葬。

他甚至不再刻意追杀缘会,就像伤愈者不愿去剥开伤口,看看伤疤下还有什么。

沉折如一潭死水,静静听着,偶然喝酒。待形骸说完,他道:“你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么?”

形骸知道他说的是修炼成人。凡人渴望修仙,成为龙火贵族,拥有超常的体魄与寿命。但盗火徒却情愿什么法力都没有,用一切作为代价,换取平常人的生活,哪怕平庸的不能再平庸,至少这世界容得下他们了。

他明白沉折对丫头的关切,丫头受到诅咒,沉折比她更难过,更受煎熬。

形骸道:“我前世是一个盗火徒,那个盗火徒与一位少女倾心相恋,为救那少女而死,轮回至今,我注定成为盗火徒,也定会重为人类。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确有积累功德一事。功德到了,来世将遭好报。”

沉折道:“来世?”

形骸喝干碗中酒,又倒了一碗,他道:“这一世不行,是来世。我的前世死后四百年,我才出生人间。”

沉折道:“难道难道盗火徒只有死路一条?冥火令他们苏醒,等待的只有死亡?那希望太过渺茫,他们受了这许多折磨,却最终唯有死亡能拯救他们?”

没人能忍受这不公平,那确实太作弄人了。

形骸又道:“其实那并非唯一的法子,定然有其余人成功过。”

沉折道:“那为何亡人蒙不知情?他活了数百年,甚至千年,他一个都没见证过。”

形骸道:“当一块冰在水中融化后,冰成了水,后来的人再不知道这冰曾经存在过,也找不到这冰的痕迹。”

沉折身子一震,捧起酒碗,喝了一小口。

形骸道:“我在梦中见到过类似的浮光掠影:有些人能够成功,由盗火徒变作了人,那些人与咱们不一样,与我,与你都不同。他们的蜕变并不是在来世,不用等数百年,而是立刻生效,当即飞升,可他们成为人之后,再无人知道他们曾是盗火徒,而盗火徒们遗忘了他们,或者以为他们已经死了。他们自己也不记得,世界重塑了他们,容纳了他们,抹去了他们过去的记忆,变化了他们的样貌,消除了他们的伤口,就仿佛那些苦难从不存在过。”

沉折道:“若是真的,那又有何意义?就等于那些盗火徒被抹杀了,上苍又塑造了新的人。新生者不知道自己曾经的遭遇,世人遗忘了这些受诅咒者,那盗火徒所忍受的一切又有何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一了百了。”

盗火徒很少自尽,他们的本性令他们卑微而凄惨的活着,为零星的、渺茫的希望而活着。

形骸答道:“至少他们成功了,他们走出了黑暗,迎来了黎明。”

沉折凝视丫头,他想:“即使我能拯救她,我也会忘了丫头,世人都会忘了有这么个丫头。她会作为崭新的活人而享乐。”

沉折不舍得如此,他明白自己这念头极为自私,为了自己的留恋与牵挂,牺牲丫头的福报。

丫头笑道:“爹爹,你别想那么远的事,我现在就好得很呢,等我找到升华之法,不知还要过多少年。”

在这一刻,沉折真正下定决心,他将竭力让丫头得到解脱,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会忘了丫头,但那又如何?与其为其伤心,倒不如从未开始,不曾相识。

丫头又道:“不过老天当真荒唐,有的人命这般好,有的人命却这般遭。就比如爹爹、我,还有你,孟行海。”

形骸道:“西海捕鱼的渔民,有时养下孩子,难以养活,将他们送去给海里的怪鱼吃了,以求保佑平安。也有的人一生下来就畸形患病,一辈子受尽折磨。咱们至少还活着,外人看来,咱们形貌正常,还能喝酒谈天,还能锦衣玉袍,又岂能怨天尤人?”

丫头嗔道:“你怎地总和倒霉的人比?”

形骸叹道:“你知道南荒沙漠中传来的纸牌么?”

丫头喜道:“这你可问对人啦,咱们在沙漠那里住了几年,这纸牌我也会玩。”

形骸道:“一个人的命,就像老天发给你的牌,有的人牌面好,有的人牌面差。但牌面差的未必赢不了牌面好的,因为牌面差的牌技好,牌面好的牌技差。无论是武功、学问、朝政、战争,皆是如此。因此与其抱怨上苍不公,倒不如练练牌技。”

丫头道:“可有的人偏偏牌面又好,牌技又好。”

形骸笑道:“那样的人凤毛麟角,再说了,一个人活得日子很久,龙火贵族和盗火徒性命更长,眼下拿到的牌面,未必是未来拿到的牌面。你看一人眼下春风得意,胜势难挡,但一旦牌面变遭,牌技变差,立刻会被时光之河淹死。”

丫头眼睛一眨一眨,蓦然在形骸脸颊上一亲,道:“爹爹,你带他来见我真好,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沉折叹道:“他和以往一样,仍爱说丧气之言。”

形骸怒道:“什么叫丧气之言?句句是金玉良言!但说给你听,当真对牛弹琴,你还不如个小丫头!”

沉折道:“你说牌面好的未必能赢,不是说咱们龙国未必胜得了灵阳仙么?”

形骸一凛,道:“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丫头,你千万不可学你爹爹。”

丫头星眸闪烁,道:“我不嘛,我爹爹最好了。”

沉折又满满倒酒,一口饮下,他这记得自己这辈子从未喝过这许多酒。他自然不会醉,但却不由自主的想继续喝下去。

形骸也是如此。

沉折道:“藏家要助玫瑰为女皇。”

形骸大惊失色,酒洒了一地,喊道:“这是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凭什么?凭什么?”

沉折道:“你没听说么?”

形骸久在这远东之地,龙国的消息极不灵通,而孟轻呓又并未告知他。他急道:“听说什么?”

沉折道:“玫瑰是圣上的私生女儿,生父是一位天庭剑神,此事已被证实。”

形骸这才想起星知僧曾露出过少许口风,也难怪孟轻呓近来总隐隐忧虑。他低头思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折道:“也许不久之后,藏家、孟家,会有争执。”

形骸苦笑道:“何止争执而已?我孟家祖宗是不会退让的。”他发过誓,要助梦儿登上皇位,不遗余力,不顾生死,甚至不择手段。

沉折道:“藏家也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拿到的一手好牌,岂能放弃?”

形骸道:“道理在我孟家这一边!你藏家根本是无理取闹!”

沉折道:“所图者大,无论是不是无理取闹,谁能不眼红,谁又能放弃?”

形骸握紧酒碗,往嘴里倒,蓦然间呛了起来,大声咳嗽。

沉折缓缓说道:“我不会与你为敌。”

形骸黯然道:“可可事到临头,你我皆身不由己。”

沉折道:“不,我不会与你为敌,若事情真到那样的地步,我会带上丫头,远走江湖,不再过问。”

形骸手微微颤抖,他也想对沉折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许诺,沉折对形骸义气深重,恩情无穷,形骸为何不能如此?

但他想起孟轻呓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模样,于是他咬紧牙关,无数次在心中骂自己卑鄙。

他只苦涩答道:“多谢。”

沉折道:“我只盼望到那时候,你饶过玫瑰,饶过我那些徒儿,饶恕藏家那些无心权势之人。他们将会是龙国的栋梁,能帮你们孟家平定四海,守护天下。”

形骸低声回答:“好,我答应你了,绝不反悔。”

三十九 沙场好儿郎

前方平原上,敌人大军宛如乌云,严阵以待,兵马隐去了道路,大旗遮住了远方的山。他们似乎不打算逃了,决定在此决战。

那是树海与猛犸国的主力,数目远比想象中更多。

藏风宣试图令心中空无,归于平静,就像师父所教的那样,让软弱胆怯无所遁形,一扫而空。

己方阵中忽然吹响号角,铠甲、兵刃、盾牌、大旗,一瞬间不再寂静,发出整齐震响声。

藏风宣大声附和,抢先骑着战马,率领属下,冲向敌人战阵。战旗飘扬,随风哗哗作响,马蹄声重叠在一块儿,战士们大声怒吼,骑兵去势凶猛,尘土激扬,好似尖刀般刺向敌人身躯。

敌人射来箭矢,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那箭矢上涂了剧毒,中者后果不堪设想。但他这支龙翼部队并未退缩,反而加速冲锋,藏风宣感受到旗帜招展,随风而舞,于是心生无畏的勇气,巨大的自豪感让他甚至忘却了死亡。

他的部下也全毫无畏惧,他很自豪,因为他们大多都是凡人,对那毒素并无抗拒之能,不像藏风宣他们身怀龙火,真气浑厚。藏风宣运龙火功,身上火光盘旋,与战马一齐闪耀,他仿佛成了地狱的勇士,令敌人震慑,令友军振作。他大喊道:“为了龙国!为了藏家!”随着喊叫,他变得比任何人都快,第一个与敌人铁骑撞在一起。

敌人长枪刺来,藏风宣扔出飞镖,镖上着火,好似一枚小红石,将那人脑袋打穿,飞镖继续往后飞,又接连杀伤了好几人。身旁有人靠近夹击,藏风宣斩出东山剑风,敌人被卷下马鞍,身首异处。

他仿佛正疾驰过刀剑的丛林,前后左后,地下天上,都有刀锋剑刃伸缩挥动,他每前进一丈,都有数十数百的利器袭至。但藏风宣所穿华亭战甲轻盈坚固,令他真气大有长进,手脚劲力比以往大了四、五成。他不必顾忌大多数的攻击,而每出一剑,敌人都如薄纸般撕裂。

更何况他的恩师——沉折侯爷——传授他最精妙的剑法,最巧妙的经验,他每说一句话都饱含深奥的武学道理,令藏风宣受益匪浅。藏风宣穿梭战场,进出血雨,只感觉如鱼得水,一马平川。

他不断前冲,不断杀敌,他那四位师兄弟渐渐赶上,与他一同拼杀。他们白色的铠甲被鲜血染红,血腥的气味令他们脑中狂热,仅渴望杀得更多,冲得更深,让敌人死的更惨痛,叫的更凄厉。

敌人装备倒也不差,用的是上好的兵刃,样貌甚是奇特。有的是穿白色熊皮,白色皮肤,鼻梁高耸的冰原蛮子,有的是穿豹皮、狼头、肤色黝黑、身手敏捷的林中住民。他们的坐骑也怪,有人骑马,有人骑羊,有人骑鹿,有人骑狼,更有人骑着毛发厚重的大象。林中住民的兵刃以小巧狠辣为主,冰原蛮子的兵刃以大刀阔斧为主。

他们也并非各自为战、一团散沙,而是训练有素,章法精妙的战士。纵然比不上身经百战、无可匹敌的藏家大军,但其勇猛顽强确实令藏风宣感到惊讶。他们阻挡住了藏风宣的冲击,护住了侧翼与后方,弓箭手依然不停的发射箭矢,那箭矢飞向远方,使其余藏家骑兵步兵吃尽苦头。

但龙国有七万五千人,敌人最多只有三万人,龙国如若不胜,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藏风宣又杀退了围来的敌军,喊杀声、交鸣声、马蹄声、落地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他看着黑压压、灰蒙蒙、红澄澄的景象,心中琢磨:“那些毒弓手就在这人墙之后。”

他跃上马鞍,施展风行龙火功,倏然一飞冲天,从挡路者头顶纵身跳过,在空中掠过数丈,避过无数箭矢,他长剑斩落,砍死面前的弓手。他将这弓手举起,扔了出去,乒乒乓乓,砸伤另外四人。

众弓手慌乱起来,朝他一轮射击。藏风宣再运土行龙火功,浑身飞沙走石,弹开弓箭,见人就砍,所过之处,血如泉涌。他借助这华亭战甲与铁甲大法,身上真气能在五行之间随意变换,遇上各种情形皆能灵活应付。

身后有人赶上,只听高咏喊道:“老大,你也太乱来了!”

藏风宣道:“将弓手杀散!”

这四人随他出生入死许久,当即遵命,一齐动手,于是弓弦折断,尸体横野,血渗大地。他们五人勇往直前,将敌军扰得乱作一团。

就在此刻,一个十尺高的猿猴冲向五人,他穿黑甲,浑身月光缠绕。藏风宣喊道:“月舞者!”朝那猿猴奔去。

秋阳斩出火剑,猿猴手持一棍,将那火剑挡开,一腿踢出,但脚掌如手,一下子掐住秋阳脖子。秋阳闷哼一声,被扔出老远。

藏风宣怒道:“好个恶魔!”甩手扔出十枚尖锥。猿猴人更不回身,长棍一转,将尖锥弹开,尾巴一扫,将藏善、藏容摔了个跟头。

高咏持长枪,与猿猴过招,两人兵刃碰撞,连声铿锵,高咏只觉这猿猴人臂力极大,自己纵然身穿华亭战甲也有所不及。就在此时,藏风宣一招东山剑风,斩中猿猴人后背,猿猴人一声惨叫,伤口流血不止。高咏趁机一枪刺中猿猴人腹部,猿猴人穿的竟是厚重的全身甲,可身手兀自灵活异常,中枪后立即翻滚向右。但藏风宣等已将他团团围住。

藏风宣对纯火寺教义甚是信服,大声喝道:“月舞者是旧时的魔头,万不能放过他!”

陡然间,空中光芒夺目,一道火光砸落。藏风宣等人立即飞身躲避,砰砰巨响,猿猴人身旁烈焰焚烧,藏风宣摔得不轻,爬起身来,察觉华亭战甲中真气减弱。他心头一凛:“是了,这战甲中护体真气也有用尽之时!”

再看那猿猴人,已被树海国士兵救走了。

藏风宣抬起头,见树海国阵中有一小高地,高地上站着一位美貌少女,仿佛雪变成的活人,她双手前伸,散发金色光芒,口中念诵咒语,猛然间,一团团烈火透过云层,降落大地,砸中龙火国士兵,众人身躯燃烧,痛苦惨叫而亡。

藏风宣心下骇然:“是灵阳仙的道术士!”

那少女仍不断施法,火焰落下,龙国死伤惨重,藏风宣咬紧牙关,脱下华亭战甲,全速跑向这少女。

少女手指一点,数个模样妖异的巨大妖魔挡在藏风宣前头。藏风宣身如风动,灵敏异常,竟避开敌人围堵,跑到少女所在山坡上。他掌心凝聚气力,大喝一声,竭力扔出飞刀。

岂料少女身前有无形气墙,宛如山壁,那飞刀刺入寸许,被弹了出来。少女冷笑一声,手掌剧变,仿佛成了冰龙的利爪,随后嗖地一声,那利爪朝藏风宣抓下。

藏风宣拔剑一挡,寒气流转,浑身冷的几乎麻木,身子僵硬不动。他看着这道术士,陡然惊觉自己在哪儿见过她!那是在几年前的龙裔出山典礼上,那位尊贵无比的女皇为他颁发赏赐,而女皇身边公主的脸庞与她相似。

孟轻呓?不,她脸上有疤痕,她头发雪白无暇,但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二致。

少女笑道:“不过如此!”又打出数道冰锥,直指藏风宣要害。藏风宣躲闪不得,自知大限已至。

忽然,红光一闪,有火球打来,将冰锥粉碎。少女睁大妙目,怒道:“孟行海?”

说话间,雷声呼啸,电如长蛇,破空而至。那少女面前出现一个冰轮,冰轮圈转,将那雷蛇消磨殆尽。后方雷光不断,少女也无休止的施法。两人道法威力惊人,隔着百丈相斗,声响震耳欲聋。

藏风宣心想:“是孟行海救了我?不对,战场之上,哪有救人一说?咱们联手对付敌人,互帮互助也是理所应当的。”

雷与冰激烈碰撞,只见半人高的冰砖,巨剑般的雷电,上下飞舞,左右晃动,僵持不下,被两人法力击中者立刻遭受重创,生死未卜。

此时,又有两个人影闪烁而来,一人来自龙国军中,一人则从敌阵赶到。两人一齐出掌,掌力激烈冲击,波动如潮,似引起了地动天摇。藏风宣站得稍近,被震得几乎晕去。

待得周围平静,藏风宣认出一人是沉折师父,另一人并不认得,但此人相貌儒雅,有一股书生之气,额头上一轮金日,熠熠生辉。

师父与那书生皆沉默不语,但藏风宣认为他们似乎相识,随后,两人再度出手,招式快的无法想象,就仿佛数千道金光汇聚分散,激发出冲天的、太阳般的光芒。两人的力道皆由对方承受下来,看似不怎般沉重,但偶然间扩散至两旁,将地面打出一个个大坑,内劲好似地震,被擦中者登时筋骨寸断。

藏风宣看的惊骇无伦:“这人竟能与师父旗鼓相当?灵阳仙中竟有这等魔头!”

再过不久,从战场北面又传来号角声,藏风宣心头一喜:“是藏家另外的军团来了。”

敌军见状大乱,阵有溃败之势,那个极像孟轻呓的少女大喊一声,脚下浓烟滚滚,升腾起来,四下蔓延,只一会儿工夫已遮蔽了数里,战场上瞬间目不见物。

这浓雾似乎连声音都能扰乱,藏风宣隐约似听见有许多人施法,试图驱散这浓雾。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浓雾一下子完全消失,就仿佛从未有雾一般。藏风宣见敌人的残兵已经悉数逃离。

敌军留下尸骸无数,几乎全军覆灭,沉折军团虽也有损失,但委实算不得什么。

这无疑是一场光荣的胜利。

四十 再退无去处

裴柏颈召集余部,深入林地,一刻不停行军向前,至一城镇前头,这才停下。此地已有大军驻扎,共约有六万兵马,乃是猛犸国与树海国盟军剩余全部兵力。

裴柏颈命众将安营扎寨,再命军医加紧处置伤情。他与孟如令则前往军中大营。

孟如令走在前头,道:“天鹅,你在那沉折手下吃亏了?”

裴柏颈听到此言,皱眉叹息,道:“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武功已在我之上。”

孟如令脸上变色,道:“那与陛下相比呢?”

裴柏颈沉吟良久,道:“陛下或许仍能胜得过他。”

孟如令喃喃道:“或许?”突然恨恨道:“咱们又有许多兄弟死在龙国兵马刀下!此仇非报不可!”

裴柏颈心想:“那委实太难,咱们与龙火国交锋,屡战屡败,短短一月间,已死伤大半。纯火寺的僧兵、藏家的骑兵步兵、神道教的道术士,数不清的龙火贵族,他们优势太大,准备充分,咱们其实已然败了。”

到此地步,联军士气已低落到极点,纵然树海国富饶,物资仍充足,但己方统军之人战死不少,裴柏颈身边已有两位灵阳仙战死,树海国的月舞者也多有牺牲。如今再想要获胜,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敌人发了疯,自相残杀。

这些时日,北牛与敏士并不在大营中,而是远行在外。北牛尚未真正率军与敌人作战,他素有无敌之名,这名头并未被打破。冰行牧者与树海国人依然对他抱有希望。但裴柏颈知道这希望渺茫至极。即使北牛出战,四上将相助,也不是高手如云的龙火国对手。

裴柏颈是裴家出生,学过龙国的兵法,在这茂密丛林中,以游击战法,或能有奇效。但敌人有许多道术士与觉醒者,防备森严,感知敏锐,奇袭战术也成了一纸空谈。恒宇与孟如令精通仙法,若无道术士插手,定能一定程度上扭转局面,可面对百余个道法高手,任何仙法皆会被驱散抵消。

他看不见任何取胜机会,再斗下去,他们全都会死在这儿。是时候承认失败,趁敌人尚未发现龙脉挪移之门,尽早逃回冰原了。到冰原中,龙火贵族也不会轻易追来。

但在那之后,树海国已惹怒了龙国,将有灭顶之灾。北牛不会放弃盟友,裴柏颈也不想如此。每个灵阳仙都知道败局将近,但没一人说出口来。

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死去简单,活着不易,世上的抉择,往往艰难至斯。

敏士说他与陛下此次远行,或是取胜的关键。

想到此人,裴柏颈眉头紧皱,心生忧虑。

敏士是他们四上将中最狂热的好战者,不遗余力的鼓动他们留下,促成与树海国的盟约,令他们在战争初期局面一片大好。他似乎有许多前世的记忆,伐木城那召唤魅妖的神殿,便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裴柏颈并不怀疑敏士图谋不轨,他曾屡次救过天鹅的命,对旁人也义气深重,对陛下的忠诚更是无可怀疑。他文武双全,满腹韬略,若无他为大伙儿出生入死,猛犸帝国不会有如今兴旺的局面。只是只是现如今,他的坚定狂热,他对龙火贵族超乎寻常的痛恨,或许会招来灭顶之灾。

敏士想要复仇,想要震惊世界,想要告知全天下:灵阳仙并非纯火寺宣扬的恶魔,也非任由龙火贵族欺压的弱者,我们回来了,我们或许曾经犯下过错,但现今我们想要弥补,我们会在这世上拥有一席之地,连龙火贵族也无法再抹消咱们,我们曾是世界的统治者,能够让曾经的奇迹重归凡间。

他有错吗?

不,他是对的。猛犸帝国与龙火天国终究会有一战。猛犸国在北方极寒之地,龙火天国本来鞭长莫及。但他们要灭亡咱们,委实也容易不过。只需他们将咱们封锁起来,与世间孤立,以冰原中短缺的粮食,人口会急剧消亡,直至帝国崩溃。

我们必须打出来,必须打得他们害怕,让周围诸国敬畏咱们,投靠咱们,进一步壮大势力。

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思索中,裴柏颈走入大营,营中火光跳跃,众人的影子一动一动,投在营帐上。

北牛与敏士回来了。

恒宇急忙问道:“死伤多少?”

孟如令咬紧红唇,似说不出口,裴柏颈道:“三万人,只剩下不到三千人,都是我的错。”

众人低呼起来,树海国的人声音甚是悲观,有些年轻的月舞者与灵阳仙更不禁啜泣。

楚项喃喃道:“这也怪不得你。老子本以为自己但那些龙火贵族太多,一个个手下硬得很,老子打败一个,又来一个,我手下那些兄弟,一个都没逃回来。”

敏士朗声摇头道:“不会再败了!我们即将时来运转!接下来一战,我军将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裴柏颈苦笑道:“敏兄,你是迷雾师么?这占卜最好灵验些,靠谱些。”

众人都笑不出来,裴柏颈说的也并非笑话。

敏士道:“我与陛下此行大有所获!我们找到千年前水下灵阳仙的古墓,那墓门唯有灵阳仙能够开启!咱们找到了许多古时宝物!”

众人皆惊声感叹,伸长脑袋看着敏士。

敏士卯足力气,提起一个数千斤重的庞大箱子,但表情十分吃力,那箱子大小宛如一辆马车,众人看的心惊肉跳,好奇万分。北牛道:“我来吧。”单手举起铁箱,掌心金光如水,流转刹那,再将箱子放在大营正中。

那箱子开启,顷刻间,珠光宝气,夺目耀眼,裴柏颈见到金甲、宝剑、弩弓、长矛,整整齐齐摆放于箱中,约有百件。

敏士取出一件铠甲来,笑道:“龙国、露夏以华亭战甲为傲,但这几件乾堂金甲是昔日一位飞灵真人所造,是他们所穿战甲的祖师爷了,这战甲以月银、阳金铸成,不论其手艺功效,光是所用料子,便已价值连城。”

戴杀敌捏了捏那乾堂铠甲,道:“但咱们并不懂铁甲大法,穿上也不过用来抵挡刀剑罢了。”

敏士摇头道:“这铠甲本就是为灵阳仙所铸,能与阳火感应,自行赋予神力。咱们阳火练到第七层,穿上铠甲之后,更能增长两、三成修为。”第七层的阳火神功等若龙火功第八层,哪怕提升少许,也是十足惊人。

戴杀敌喜道:“老弟,真有你的。”

恒宇道:“这是你前世所穿甲胄么?为何你如此熟悉?”

敏士点头道:“正是。”

孟如令拍手笑道:“那好啊,你快穿上给咱们瞧瞧,好让咱们开开眼界!”

敏士断然拒绝道:“我如今练得是小巧功夫,不穿这厚重铠甲,此甲共有四件,当然是让给陛下与另外三位兄弟了。”旁人都知他用大剑大斧,闻言皆不禁微笑。

裴柏颈取出一柄弯弯曲曲的蛇形剑来,在手中掂了掂,道:“星铁?”

敏士道:“这八荒宝剑是用星铁、阳金融合而成,手持此剑,挥手间万军无首,斩蛟屠龙。”

楚项哈哈笑道:“老弟,凭你这口才,便是卖废铁给我,也能骗得我心甘情愿掏钱。”

敏士摇头道:“哪里,哪里,所说皆是肺腑之言。”

他将箱中宝物一一取出,堆积得如同小山。裴柏颈知道这宝物虽非如他所说神效无穷,能够力挽狂澜,但至少挽回了少许劣势。

北牛道:“咱们在那水墓深处,更找到一门神光心法。”

裴柏颈问道:“神光心法?那是什么?”

北牛叹道:“大伙儿,实不相瞒,我原本以为咱们此次定然败北,胜机全无”

众人心中都隐隐如此预料,可谁也不愿头一个道破,岂料这位首脑竟随口说了出来。

北牛继续说道:“但瞧见那功夫,我才知道咱们还不算完,这一仗还有的打。这几天来,我已练成了此功,接下来一战,我当亲自上阵,与敌人会上一会。”

戴杀敌道:“陛下,咱们都跟你去!”

北牛道:“不必,我设法引开敌人大军。四位上将各领两千兵马,汇同树海国的朋友,听从敏士指挥行事。”

众人皆放心不下,但裴柏颈等对北牛武功机智极为佩服,知他绝不莽撞,若无十足把握,定不会贸然犯险,敏士点头一笑,说出心中安排,众人听他布置甚是奇特,纵然惊诧,却也并无异议。

北牛道:“大伙儿都下去吧,敏士,你留下。”群雄于是散去,帐中只有敏士与北牛两人。

北牛不发一语,倒了杯酒,递给敏士,敏士微笑道:“陛下,微臣愧不敢当。”但仍一饮而尽。

北牛缓缓说道:“吕夏死前一天,你与他也是这般喝酒的么?”

敏士身子一顿,但神色如常,道:“我与吕夏兄交情最好,常常喝酒。陛下可是想念吕夏兄弟了?”

北牛道:“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吕夏当时会挡不住那火杖金枪?他阳火练得深湛,真气刀枪不入,万无一失。”

敏士露出惋惜神情,道:“孟行海,定是这王八蛋道术士捣鬼!”

北牛笑道:“若孟行海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如令面前破了吕夏的护体绝学,那圣莲女皇也及不上他。或许并非道法作祟,而是夏儿他腹中早已有毒,恰好那时发作而已。”

敏士盯着北牛,目光紧张,将酒杯放在桌上,不发一语。

北牛道:“这酒中无毒,我眼下倒也不急着为夏儿报仇。”

四十一 各有烦心事

敏士冷笑道:“陛下英明至极,却不知陛下为何怀疑在下?”

北牛道:“来这儿之后,我稍稍打听了那个利歌小子,他为人不坏,与我年少时挺像。要让他去树海国屠杀平民,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恰好在同时,我国的商人便被离落国劫持,那商队带着从离落国重金买的信物,照理可免除强盗袭击,都说盗亦有道,可离落国却为何背信弃义?”

敏士道:“一群蛮子,与龙火贵族一般反复无常。”

北牛道:“那欺骗利歌去杀人的,是离落国的大萨满,指使强盗袭击伤人的,是离落国的占谬老贼。敏士,这两人你总识得吧。”

敏士摇头道:“陛下,微臣对此二人一无所知。”

北牛一掌按在敏士肩头,敏士只觉一股巨力压了过来,顷刻间沉重无比。他心头一震,全力抵挡,身上光芒漫漶,但北牛功力太高,少时,敏士金火黯淡下去,金光之中掺杂着些许雾色,到了此刻,他才挽回局面,抵挡自如。

北牛撤回手掌,道:“你果然并非灵阳仙。”

敏士哼了一声,却昂首不语。

北牛叹道:“你煞费苦心,让咱们与龙火天国打上一仗,害死我义子与属下,令我国勇士魂断于此,鉴于此,我本该将你杀了。”

敏士笑道:“陛下,你可别分不清敌友。”

北牛道:“迷雾师无所不知,你知道此战结局如何?”

敏士道:“无人能够预知一切,但此战咱们已非胜不可。”

北牛站起身,身躯仿佛古老的冰山,沉寂而庞大,半晌,他道:“不错,早晚要有一战,与其龟缩憋屈而死,不如放手一搏。若没有你,咱们一丝生机都没有,你纵然算计了咱们,但真心是替咱们着想。”

敏士道:“你过奖了,我并非灵阳仙,能耐有限。”

北牛道:“我会率领全部兵马,与龙国全力打上一场,凭借神光心法,或许能够取胜,但也多半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蛮子的命不如贵族的命值钱,若能拖得更多龙火贵族一齐丧命,这买卖划算至极。”

敏士心想:“我果然找对了人,他前世定也是一位盖世英雄。”又道:“陛下,尽人事,听天命,我预料到此事有转机,这句话绝非虚言!”

北牛道:“你看似用的阳火,实则却无法用阳火开启那古墓墓门,更无法运用灵阳仙法宝。你露出破绽太多,裴柏颈、恒宇应该会想得到。我若活着,可替你遮掩,我若死了,你得设法说服此二人。”

敏士苦笑起来,他道:“我是生是死,并不要紧。”

北牛登时森然道:“不错,我巴不得你死,但你得帮咱们灵阳仙存活下来,让龙火天国不敢轻举妄动。我瞧出你确实想助咱们获胜,因此留你活命。”

敏士点头道:“就这么着。”

北牛指着帐外,道:“你走吧,进入那圣地,让那些迷雾师无法预测咱们,让道术士无法监视咱们,让上苍的神保佑咱们,让咱们勇士的血没有白流,让龙火贵族尝到复仇的滋味儿。”

敏士长叹一声,道:“你不问我到底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北牛摇头道:“我只关心此战胜负,又不是吟游诗人,想要传颂战绩,问这许多做什么?”

敏士望着北牛强壮、苍老的体魄,笑了笑,道:“咱们会赢的。”

说罢,他走入了夜色中。

形骸与白雪儿并肩骑马,跟在藏家军团之后,军团行的颇快,道术士们用奇妙的法术搬运粮草,旅途甚是顺畅。

白雪儿问道:“师父,我好怕。”

形骸皱眉道:“胡说,你怕什么?莫说有我这清高仙长护着,便是咱们屡战屡胜,你又何惧之有?”

白雪儿叹道:“你这就不懂啦,军中全是如狼似虎的男人,似我这般花容月貌,正宛如羊入狼群,岂能不怕的瑟瑟发抖?”

形骸恼道:“胡闹,当心祸从口出!惹恼了他们。”

白雪儿轻叹道:“真是半点不知体贴温柔,呵护关怀,当真难为师娘啦。你该当捏我这玉手,捧我这嫩脸,对我柔声说:‘有为师在场,别的男人休想为难我的雪儿’才是。”

形骸道:“你这孽徒,言行无忌,怎地想方设法败坏本门名声?”

白雪儿嗔道:“名声乃身外之物,眼前佳人才要紧呢!”

形骸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拿她没辙。好在两人话语不响,藏家军人并未听见。

到了前线一城,叫做十九弯,城前有广袤平原,五十万大军齐聚于此,营帐连绵,好似云海一般,旗帜竖立,犹如飘动的树林。

两人来到一处空草地上,各军团、道术士与众僧兵的首脑汇聚一处,约有三十多人。形骸暗忖:“大军行动,不可无一言决断之人,他们都知道我熟读兵书,深谙天下形势,当会推举我指挥全局。”

事与愿违,众人推藏东山为主将,形骸闷闷不乐,可倒也信服。

藏东山喜道:“诸位,战况顺利至极,前些天,沉折又击败了敌人一支主力,杀敌近三万。敌人逃得不知去向,咱们却几乎无损。”

一藏家军官叹道:“大人,咱们兵马太多,从后方运输粮草不易,须得速战速决才是。”

又一人道:“是啊,现在看来,咱们委实太过慎重,派来人马太多,那些灵阳仙倒也不难对付。”

第三人道:“粮草之事,不足为患,咱们是来帮离落国的,自然得由他们养着。”

形骸暗想:“离落国纵然积蓄不少,但照此下去,数月间就会被咱们龙国吃穷,更莫提藏家问他们索要的诸般经费,当真雪上加霜。”

但所谓用钱消灾,离落国险些亡国,能以钱财续命,也算是公平的买卖。

利歌曾数次向形骸抱怨,说有藏家军官勒索他朝中官员,立名目抢钱,引起民愤。藏家兵马纵然精锐,也有不少害群之马。

又或许对藏家而言,此事正合乎道理,天经地义。趁着圣莲不在,无人能制衡藏家,他们军纪也逐渐松懈了。

只听一裴家将军道:“大人,我裴马宝这些天来,杀了树蛮冰蛮,斩首不下三百人。但我封侯之事,屡遭驳回,当真叫人心冷!”

藏东山皱眉道:“圣上不在,无人做得了主。”

裴马宝身后是一支裴家陆军的军官,闻言鼓噪起来,道:“咱们裴家拥立你们藏家的玫瑰为女皇,但为何藏家却如此不公?”

藏东山眉头一皱,望向形骸,果然见形骸瞪视众人,海法神道教众道术士也颇为不快。藏东山缓缓说道:“咱们是来讨伐邪魔外道的,其余之事,莫到此处来说。”

裴马宝大声道:“我听说藏家的藏浩然新近封了侯,对么?那小子武功不如我,战绩不如我,凭什么封侯?你们藏家独占那些华亭战甲,却让咱们裴家军团出生入死,充当送死先锋?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藏家众人见他对藏东山出言不逊,态度恶劣,皆暗自恚怒,瞠目注视此人。裴马宝道:“怎么?想要动手么?你藏家纵然势大,我裴家也不是吃素的。”说罢铿锵一声,拔剑在手。藏家人见状,也都掣出刀剑来。

藏东山喝道:“都给我住手!”藏家士兵立即收起兵刃,裴马宝稍一犹豫,也还剑入鞘。

藏东山道:“藏浩然封赏之事,乃是咱们找到圣上失踪前留下的一封奏折,她早已阅后答应,此节轻呓殿下也点头认可。”

裴马宝冷笑道:“那你们最好也找找,看看有没有落下我封赏的奏折。”

藏东山叹道:“大伙儿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什么事不好商量?你们裴家的战船,与我藏家的兵马,皆是我龙国利刃,又是龙国铁壁,咱们两家交情一贯深厚。马宝老弟,我藏家是不是有个闺女,嫁给了你的小儿子了?”

裴马宝想起此事,脸色缓和,笑道:“那女娃儿孝顺得很。”

道术士与僧兵见藏家、裴家公然勾结,脸色皆极为难看。形骸却为孟轻呓担忧:“藏家、裴家,这两家军团占龙国军团数目大半。藏家陆军无敌,裴家海军难挡,这可如何是好?”

海法神道教的孟六爻板着脸道:“藏东山,若无我道术士相助,战事岂能进展如此顺利?听你语气,似乎此战全靠你们藏、裴两家了?”

藏东山尚未答话,另一藏家军官笑道:“那可不对,其余如川家、木家、威家、辛家、利家、息家,也都是我国栋梁。”他将其余八家全说了个遍,唯独漏了孟家与拜家。

孟六爻与形骸不禁动怒,形骸喝道:“我道术士竭力与敌人仙法相抗,保住前线士兵性命,尔等竟如此忘恩负义?”孟六爻则道:“俗语云:兵贵神速,我道术士召来元灵,使得途中粮草运输毫无阻碍,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就在这时,一又高又胖的文官走了进来,他是风圣凤颜堂派来的参谋。风圣凤颜堂在世界各国皆有耳目,消息灵通,有时连道术士无法探听敌人隐秘,风圣凤颜堂却恰好能知道。

这文官在藏东山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藏东山身子一震,喜道:“当真?”

文官道:“千真万确,咱们找到那魔头北牛的下落了。”

四十二 英雄非正义

一木家军官问道:“这魔头现在何处?”

文官道:“他率五万兵马,逃往东阳城,似乎要从东阳城海港乘船逃脱。”

藏东山指着地图,看了片刻,道:“不能让他逃了。”

形骸道:“灵阳仙们甚是多谋,需得防备其中有埋伏。”

此言一出,藏家众人都笑了起来。形骸扬眉道:“笑什么?难道此言不对?”

藏东山道:“孟家小子,我来教你,你看这东阳城地形,城墙低矮,离树林山丘远得很,别无掩护,更无高地,如何埋伏?”

形骸微觉羞愧,又道:“北牛武功极高,若手下四上将合力,决不可掉以轻心!”

那文官答道:“非也,非也,据咱们所得消息,那四上将与两位女巫各自分散,各有要务!若让他们得逞,非生出波折不可。”

藏东山问道:“其余灵阳仙去做什么了?”

文官答道:“其中一支由那冰蛮子楚项、恒宇带领,前往西南处,不知目的;一支由裴柏颈、孟如令领头,前往东面;另一支由戴杀敌、敏士带领,行往树海国境内。”

藏东山想了想,道:“他们剩余兵力几何?”

文官道:“最多不过六万,但树海国内定有新军。北牛有五万人手,其余三支则在两千人左右。”

藏东山问道:“他们各自去做什么?”

文官神色肃穆,指着东面,道:“西南处地形复杂,已不知恒宇他们踪迹。戴杀敌与敏士应当是去向树海国请求增兵。至于裴柏颈与孟如令”话到嘴边,脸色变得极为郑重。

众人问道:“裴柏颈与孟如令到底有何目的?你就别卖关子了!”

文官叹道:“此事太过离奇,我听说他们找到一处遗迹,可从那遗迹深处找到仙法,召唤一魍妖过来。”

众将只听说过魅妖,却从不知道魍妖为何物。但众道术士却神情剧变,惊声喊道:“魍妖?”“这如何可能?”“世间竟真有召唤魍妖的法术?”形骸更是心头巨震,掌心微微流汗。

藏东山皱眉道:“这魍妖又有何不对?”

形骸道:“魍妖堪比上神,一旦降世,通常乃是天地的浩劫,哪怕只短短一天,也足以酿成巨大灾祸,死伤无数。”不过如今听说妖界大乱,剩余真正完好的魍妖不多,饶是如此,也决不能让孟如令得手。

藏东山闭目片刻,道:“我帅兵二十万,追踪北牛;藏有攻,你帅兵十万,去追裴柏颈、孟如令。沉折,你留守于此,防备敌人偷袭。”

众人皆感奇怪:“藏沉折如今已是藏家第一高手,更可能是龙国古今第一武将。藏东山为何不让他直接去与北牛交锋?难道他们藏家内部仍想争功么?”

沉折也有些困惑,忽听藏东山悄然传音说道:“孩儿,你带领你的军团,趁夜出击,攻打树海国,将他们打得一蹶不振,就此投降。听说树海国富饶,索性占领其国,俘虏其王,带回人质,令他们为我藏家所用。”

沉折心道:“当此局面,纵然有优势,又岂能迫不及待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藏东山是他的祖父,也是沉折一生最敬仰的人,他为人光明磊落,豪迈热心,是藏家当世名望最高的将军与宗师。但此时,藏东山在沉折面前显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变得深谋远虑,变得心机深沉,变得有些陌生。他说的话是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藏家着想。灵阳仙已濒临绝境,此战无需挂怀胜负,是该为将来打算了。

龙国强大无比,因此真正的敌人并非在外,而在于内。

沉折轻叹一声,道:“是,大人,晚辈遵命。”

藏东山对孟六爻道:“劳烦诸位道长分派人手,随军出征。”

孟六爻突然斥道:“藏东山,请恕咱们恕不奉陪!”

藏家众人登时惊怒,形骸也微微一愣,暗忖:“他们先前轻视咱们道术士,对咱们冷嘲热讽,孟爷爷还在生他们的气!”

藏东山皱眉道:“孟六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六爻冷冷说道:“咱们道术士此行全无功劳,毫无用处,与其跟着你们藏家东奔西跑,徒然成了累赘,还不如在此歇歇腿脚。”

藏东山喝道:“圣上曾立法令,军队出征,海法神道教必须援助,责无旁贷!”

孟六爻怒极而笑,道:“咱们是来援助了,可伺候不起诸位士兵大爷,且此战所有好处,全归你们藏家所有,咱们道术士白来一趟,何必再出半分力气?嘿嘿,圣上,圣上,你要向圣上告状,尽管将她找来!”

藏东山道:“大胆!孟六爻,你违背军令,依律当斩!来人,将他拿下!”

形骸一凛,急忙挡在孟六爻身前,孟六爻哈哈笑道:“放心,放心,行海孩儿,他们奈何不了老夫。藏东山,你想对付咱们道术士,殊不知咱们道术士神出鬼没,料事如神么?”

话音未落,孟六爻沉入地底,踪迹全无,营帐中狂风大作,飞沙遮眼,待回复平静,众道术士已全数跑了。

形骸万料不到事态竟到这般地步,他心想:“他们他们并未烧符念咒,又或者他们入帐之前便已打算走人,故而早准备好了道法!想不到诸位师尊前辈对藏家忌惮与不满已到极点,早有拂袖而去之意。”

有数个藏家军官指着形骸道:“先捉此人!再审问其余妖道行踪!”

形骸昂然道:“东山将军,你意下如何?”

藏东山沉吟未决,沉折道:“爷爷,莫要迫行海动手。”他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旁人皆不是形骸对手,而他根本不愿与形骸作对。

藏东山哈哈一笑,道:“这孟六爻当真胆小,我稍稍一吓,他就忙不迭溜走了,下回见了他,我非好好嘲笑他一番不可!”几句话一说,局面登时缓解,不复剑拔弩张。但形骸知道藏东山当时确已动了杀心。军令军纪不过是托辞而已,他想借机铲除孟轻呓的左膀右臂。

在这一刻,他在形骸心目中形象剧变。他不再是那个慷慨仁义、和蔼可亲的老剑圣,而是藏家中的大敌,心狠手辣的对头。他或许仍有侠骨豪情,仍旧为国为民,但因为立场,因为阵营,此人对于孟家与海法神道教却危险无比。

藏东山转过身,面对角落中一金色袈裟的和尚,说道:“辛树大师,你们愿不愿随老夫出战?”

辛树叹道:“我纯火寺自有打算,不便领命。”

形骸与辛树老僧交情极好,但他此举并非为形骸出气。他们纯火寺此番来了五万僧兵,却从不听兵部调遣。他们举动甚是神秘,多日来极少与大军一齐行动,可确实曾痛击灵阳仙部队,击毙众多月舞者与少数灵阳仙。藏东山纵然不惧,却也不愿得罪他们。

藏东山道:“孟行海,你出去吧。咱们用兵之事,无需你多耳旁听,就算你听了也不懂。”

形骸见沉折身后那叫藏风宣的小子“哈”地笑出声来,他一笑,沉折另外四个弟子也一齐发笑,随后,藏家众人皆开始嘲笑他。到此地步,孟家藏家已撕破脸皮,再不掩饰彼此间的敌意。

白雪儿怒道:“你们当真欺人太甚!”

形骸哼了一声,想要翻脸,但念及沉折,只得拉住白雪儿,两人走出营帐。白雪儿兀自喊道:“一群混账莽夫,祝你们马到失败,马革裹尸!”

形骸则心想:“我需去找六爻师尊,问他究竟意欲如何。”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转折委实古怪:那风圣凤颜堂的文官消息太过灵通,敌人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就仿佛他在北牛身边安插了极重要的眼线一般。而孟六爻纵然年纪大,脾气也不小,但绝非昏庸暴躁,沉不住气的老糊涂。

形骸对自己说道:“是了,他们约定置身事外,不告而别,或许是因为藏家自私贪婪,欺人太甚之故。他们受够了气,早打算返回声形岛了。而风圣凤颜堂其余本事没有,刺探挖掘的能耐却人所不及。”

也许缘由当真在此,形骸无需多虑。

他又不禁思索今后的胜算:并非孟家与藏家之争,而是藏东山与北牛之战。北牛武功确实极高,但藏东山麾下有两千个龙火贵族,除了沉折之外,另有八人已练至第六层,这数目远远超出孟轻呓预料,而那数十万大军中,有数万铁骑、十余万重甲兵,十余万弓手,皆遍体武装,经受过藏家长年累月的训练。其精锐凌厉,可谓纵横当世,莫不披靡。

即使没有道术士相助,他们也有对付仙法的手段。北牛就算能以一敌万,但真气有限,也是血肉之躯,双方交手,北牛必败无疑。

更何况觉醒者皆有心魔,一旦杀人太多,会心绪不宁,丧失理智,再难以为继,就如形骸与沉折在西海时那样。纵然他盼着藏家落败,也几乎全无可能。

若灵阳仙真招来魍妖呢?

就算是魍妖,也抵挡不住藏家全军的冲击,神荼或许可以,但他也必须置身于雪界,拥有无穷的法力。若在凡间,魍妖无法完全施展开来。

藏家战胜北牛之后,会将离落国、树海国与其余附庸国的财富洗劫一空,带回家园,为其子弟兵论功行赏,或是收买朝中盟友。同时,他们将获得击败恶魔的盛名。龙国的百姓会为他们疯狂,深深崇敬他们,将他们的声望推到极点。玫瑰将成为人们心目中圣莲女皇真正的继任者,因为她的家族为她而战,驱逐了意图灭世的魔王,她是凡间最可靠的守护者,就像曾经的圣莲女皇一样。

而形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功,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毕竟他们是为国而战,为道义而战,他们真正抛洒热血,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是无可挑剔的英雄与勇士。

他回头相望,见营帐上藏家的大旗,夜幕中,月光下,那大旗威严而神圣,却令形骸感到格外刺眼而惊心。

四十三 专情不风流

辛树老僧出了大营,行至镇上,走小巷,绕山路,到一处大庙前头。庙外,众僧兵在此驻扎,皆穿旧衣,吃素斋,环境甚是艰苦。纯火寺教义中,受苦令人明智,若非有大毅力、大决心之人,在寺中地位都不高。

众僧不出声,向辛树老僧合十,辛树老僧还礼后,快步朝前,推开佛殿门。

大殿之中,拜天华等五行俗僧皆在打坐,另有一年轻人坐在一块洁净毛毯上,此人相貌堂堂,留有长发,衣衫整洁,神情隐隐显得不满,他正是纯火寺俗家弟子中顶尖的好手拜风豹。

拜天华道:“师弟,兵家怎么说?”他声音听来幽幽渺渺,悠长深远,好似他身后的佛像开口说话。

辛树道:“启禀师兄,风圣凤颜堂查到那些灵阳仙的下落。”随后说了众人去向,又问道:“咱们该不该兵分三路?”

水行僧洗尘答道:“我卜了一卦,但卦象晦暗不明,凶吉难料。拜师兄,你怎么看?”

拜天华道:“有人阻咱们预料凶吉,竟能隔绝整个离落国命数,他是专门冲咱们来的。”世人都以为拜天华是当世龙火功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其实他与这洗尘一样,乃是迷雾师,即使在纯火寺中,此节也唯有五行俗僧与五行化僧模模糊糊知道。迷雾师规矩约束他,令他隐于幕后,不得为皇为帝,他最为虔诚,故而绝无权利之心。

木行僧利垂光断然道:“世事无常,本就福祸难料,若因此畏首畏尾,多年修行,难道付诸流水了么?依我之见,咱们四人兵分三路,与兵家共同出击。”

忽然间,拜风豹道:“四位师尊,你们当真看不穿形势么?”

众僧望向拜风豹,并无言语。拜风豹心中发毛,仍道:“当此局面之下,我看藏家胜局已定!他们一旦剿灭了灵阳仙,威望之高,只怕将咱们纯火寺压的抬不起头来。若如此,那皇位就已是藏家掌中之物了。”

众僧不再理他,拜天华道:“我去树海国,其余师弟自行决定。我总觉得在树海国方向微有征兆,唤我前往。”

拜风豹急道:“师尊!你们不明白么?藏家、孟家,咱们终究要选一家!如今藏家势大,孟家势微,依我之见,咱们决不可无所事事!”

拜天华道:“凡人皇权,与我纯火寺何干?”

洗尘笑道:“是啊,藏家中信奉我五行龙佛者不计其数,就算那小丫头登基,咱们纯火寺照样屹立不倒。”

拜风豹喊道:“天华师尊!你可是圣上的儿子!”他说起圣莲来,兀自心情激荡,难以克制。他深知他深爱的女神只怕已经死了,曾因此意志消沉,但在那之后,他又重新振作,开始为将来打算。

这是他心中女神掌管的天下,她若不在,拜风豹要替她守住。既然人人都想掌权,拜风豹为何不能成为那胜者,那赢家?

拜天华冷冷说道:“风豹,我并无资格,也绝无意愿,去夺那皇位。你也无资格对我等指手画脚。”

拜风豹暗暗惊怒,但知道无论地位、武功、名望,自己皆胜不了这四僧中任意一人。他道:“师尊,孟潜师尊逝世多年,当今纯火寺中,再无人比我更有能耐继任这风行僧一职。为何你们不答应我,不提拔我?”

拜天华道:“单以武功而论,你确已算小有所成。但五行俗僧,皆需梯度、苦修,在地母岛之外的寺庙中久居,行善积德,普度众生。你是俗家弟子,穿的是锦衣,吃的是酒肉,想的是女人的骨肉皮囊,贪图享乐,心染凡尘。我纯火寺中僧侣千万,这风行僧之位轮不到你。莫说是我等,就算是五行化僧也绝不会答应。”

这一席话说的拜风豹恼羞成怒,愤愤恨恨,他大声道:“诸位师尊委实短视,心怀偏见,对我不公!既然无意提拔我,为何又让我在庙中与诸位商议大事?”

利垂光喝道:“大胆!口齿倒还强硬!”

拜风豹一凛,低头拱手,神态歉然。

拜天华道:“我已说过,单论武功,你不算差,咱们在此讨论除魔降妖,用的上你罢了。”

拜风豹怒道:“我说的是金玉良言,诸位却装聋作哑,无视于我!难道放着天大的机会,却始终置之不理?”

木行僧利垂光心中一动,问道:“什么天大的机会?”

拜风豹道:“那藏玫瑰年纪与我相仿,武功与我相近,普天之下,更有那个年轻子弟比我更适合,与她更相配?好,咱们纯火寺不愿谋权,但咱们拜家却不能坐失良机!请诸位师尊替我向藏家提亲,与那藏玫瑰订立婚约。待玫瑰成为女皇之后,我拜家也必成朝中顶梁支柱!”

拜天华道:“你是我纯火寺的弟子,岂能娶亲?”

拜风豹道:“我是俗家弟子,并未梯度,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娶亲,又有何妨?”

众僧望着拜风豹,似觉得他是个疯子。拜风豹涨红了脸,嘴唇发颤,眼神紧迫。

拜天华道:“俗家弟子,也是弟子,当初你拜庙中龙佛时,曾发誓四大皆空,戒断女色。这些年来,你处心积虑谋求皇妃之位,已引起本寺僧众不满,如今仍不死心么?”

拜风豹身子一震,道:“我我哪里处心积虑我是以大局为重。师尊,祖宗,你不也曾娶妻生子?如若不然,哪来咱们拜家一脉?”

拜天华叹道:“我娶亲时,尚未皈依我佛,梯度出家。你焉能与我相比?”

拜风豹高声道:“那我那我愿彻底还俗,从此不再信佛!”

众僧显得甚是愤怒,拜风豹吓了一跳,只听拜天华道:“我佛自来规劝俗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你本是释家中人,却要走上邪路,抛弃佛法?”

拜风豹道:“那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是我一时说错了话。”

拜天华又道:“你若要叛出师门,需废去一身武功,随后我等通告天下,明示此节。从此以后,哪门哪派收留了你,皆是对我纯火寺不敬。”

拜风豹急忙跪倒在地,磕头喊道:“弟子鬼迷心窍,胡言乱语,其实并非弟子本意!万望诸位师尊宽宏大量,饶恕弟子,弟子愿为纯火寺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拜天华道:“好,既然如此,你下去吧!待要出兵时,我等自会叫你。”

拜风豹惶惶不安,依言退出,待离庙远了,才千百遍的痛骂这四个老僧。

他深深仰慕、渴望着圣莲女皇,这情感刻骨铭心,令他生命充实,满心期待,纵然当年他被圣莲女皇一脚踹下高台,他仍并未放弃。

现如今,这感情寄托之人不见了,故而这些年来,拜风豹浑浑噩噩、失落茫然,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他心中似有火一般,需要发泄,因而他常去皇城的青楼,找那些姑娘玩乐消遣,甚至常常流连忘返。

唉,那也没法子,拜风豹纵然专情忠贞,可毕竟是肉体凡胎,并非他想对不起圣莲,而是圣莲先辜负了他。他这番嗜好,自然瞒着寺中同僚,不然若被告上一状,他非被戒律院重罚不可。

随后,藏玫瑰出现了,拜风豹这情感又找到了新的寄托。当真料想不到,她是圣莲的女儿,难怪她与圣莲甚是相像。拜风豹自然早就察觉到了,一直对玫瑰甚是留意,只是他对圣莲用情太专,因而对玫瑰有所忽略。

孟轻呓其实也好,但她活了四百岁,子孙满堂,比不上冰清玉洁的玫瑰。本来嘛,若玫瑰身份并未揭露,拜风豹曾想去结识轻呓殿下。她看似像少女,但毕竟年纪大了,听说不近男色,怎能抵挡拜风豹这等风流人物的诱惑?

现如今,上苍又给了拜风豹一个机会,简直就像为他指明了道路似的。

偏偏那四个该死的老僧冥顽不灵,不采纳我的计策。我当时当真瞎了眼,为何竟答应纯火寺入门?为何要发那可恨的誓言?

他住不惯那座清苦的寺庙,在这城中找了间干净的屋子,推门入内,坐在椅子上发呆,连功夫都不想练了。

蓦然间,有一弯腰驼背的老仆人走了进来,将门关上。拜风豹见了这老仆人,心头一喜,道:“爹爹?”

老仆人站直身子,除去伪装,问道:“好孩子!事情怎样了?”

拜风豹神色不快,道:“我照你的计策,向那四个死秃驴说了,但他们统统不允!我说要当风行俗僧,他们说我说我不够资历。我说要娶藏玫瑰,他们反而要废我武功!”

侯亿耳怒道:“好个拜天华,他眼瞎了,心也瞎了么?”

拜风豹抱怨道:“爹爹,其实这事都怨你,你让我去和他们这么一说,可把他们全惹恼了。咱们今后又该如何是好?”

侯亿耳沉吟道:“明着不行,咱们暗中行事。且瞧你爹爹我巧施妙计,令你与那藏玫瑰偶遇独处,凭孩儿你的魅力手段,像她这般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岂能不手到擒来?”

拜风豹大喜过望,道:“是啊,若我与她两情相悦,身心一体,她当了女皇,纯火寺也奈何不得我!好爹爹,这一招先斩后奏最是高明!”

侯亿耳忽然长叹一声,道:“只是这里头有个最大的难处。”

拜风豹急道:“什么难处?”

四十四 天仙来相助

侯亿耳道:“就怕藏家早已有人选,咱们爷俩儿无权无势,就算那藏玫瑰为你神魂颠倒也无用。”

拜风豹急道:“爹爹,你消息灵通,可听到些风声了?”

侯亿耳慎重说道:“似乎藏家要将藏玫瑰许配给藏沉折。”

拜风豹登时惊怒交加,道:“这如何使得?他们这不是乱套了么?”

侯亿耳摇头叹息,道:“其实,藏玫瑰与藏沉折两人之间全无半点关联,藏玫瑰是圣莲女皇与一位天神所生,藏家这一招,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藏玫瑰凭借藏家上位,又在藏家中有了丈夫,藏家便不用担心她之后另有心思了。”

拜风豹大喊道:“混账东西!那藏沉折先色诱圣上,如今连玫瑰都要霸占?当真禽兽不如!他想要占尽天下好处么?爹爹,你说该如何是好?”

侯亿耳道:“此人武功太高,人又俊美,孩儿,你纵然了得,只怕未必及得上他。而且这小子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表哥表妹好亲近,比你方便的多了。”

拜风豹浑身发抖,如坠冰窟,他心想:“这藏沉折屡次三番坏我好事!这混账,这杂种,这王八蛋,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一切都是由他开始,是他抢先一步被圣上青睐,是他在四派群英会上击败了我,若不是他,我早已与圣上同宿同飞,享不尽甜蜜幸福,岂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圣上之所以死去,想必也与这藏沉折有关。他比那孟行海更可恨千倍!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但我该如何对付此人?听说他龙火功在第八层上,百毒不侵,兵刃难伤,而且手下握有精锐兵团。他人也不蠢,不会轻易中计。我如何能扳倒他?如何从他手中将玫瑰夺来?

他满腔怒火,对侯亿耳道:“爹爹,你你知道要如何杀这藏沉折么?”

侯亿耳道:“要杀此人,唯有借助纯火寺数位长老合力。关于藏沉折此人,谣言众多,可藏家将他保护的极为严密,纯火寺并无真凭实据,不想大动干戈。”

拜风豹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蓦然间,屋中只听一女子低声道:“小女子或有一计,可以激得拜天华不得不动手。”

拜风豹、侯亿耳同时转身,见门口阴影中站着一女子,她身形不高,体型窈窕动人,戴一顶轻纱头冠,露出白玉般的下巴,声音极为稚嫩,像只有十四、五岁。

拜风豹森然道:“你是何人?”

那少女微笑道:“公子叫我馥兰吧。”

拜风豹道:“你如何知道咱们在这儿?咱们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馥兰缓缓取下头冠,露出脸庞,刹那间,拜风豹被她无以伦比的美貌所震慑,再难生出半点敌意来,心中只想:“世上竟有比圣上更美的女人?她她是天上的仙女么?”

侯亿耳不为所动,他冷冷道:“我在此地集市上见过你一次,你早就盯上咱爷俩了?”

馥兰道:“我与你们一样,想要对付的是那沉折,两位若当真有意,不妨听我一言。”

拜风豹心想:“我用情专一,只要玫瑰,其余女子再美我也不在乎。”虽这般想,终究不愿得罪她,答道:“姑娘有话请说,若能成事,鄙人感激不尽。”

馥兰道:“藏沉折并非单纯龙火贵族,他体内不单单仅有龙火。”

拜风豹心头一喜,道:“竟有这等事?”

侯亿耳却摇头道:“关于此节,世人皆听过传闻,他们说藏沉折实则也有灵阳仙之力。但藏家上下早已与拜天华心照不宣,拜天华也不会因为此节对藏沉折动手。”

拜风豹道:“爹爹,咱们可以散布谣言,令世人知道这藏沉折也是恶魔”

侯亿耳苦笑道:“孩儿,你太天真了!他率军击败了灵阳仙的大军,这功绩比咱们谣言管用得多!世人崇拜此人,多半会认为是敌人别有用心,诬陷藏沉折,又如何能信?”

馥兰缓缓迈步,走到窗口,让脸庞映照阳光,更美得似幻非真。拜风豹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心中愈发惊异。

馥兰道:“藏沉折并非活人,而是死者复生,他体内另有冥火,天地不容。”

拜风豹咋舌道:“这这也太荒谬了。”

侯亿耳却面露喜色,喊道:“他是盗火徒?”

拜风豹问道:“爹爹,盗火徒是什么?”侯亿耳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馥兰手掌中升起白绿相间的火,她道:“千真万确,就如我一样。”

侯亿耳喊道:“你可有什么证据么?”

馥兰道:“在沉折的营帐中有一位少女,你想必听说过了?”

侯亿耳沉吟道:“是,听说那少女是他的义女,也有人说是他养的小情人。然则龙火贵族,多有荒谬之辈,并非各个如我孩儿般正直廉洁。”

馥兰微笑起来,点头道:“那少女并非沉折情人,而是他用冥火所造之物,另一个盗火徒。她所在之处,虫鼠繁衍,土壤发臭,人心惶惶,凶灾险祸,藏沉折用宝物压抑住她那冥火,这才未生大乱。”

侯亿耳道:“只要咱们设法抓住这少女,将她带给拜天华,拜天华见到这证据,必会对藏沉折动手,非但如此,任何挡他之人,也会被他赶尽杀绝。”

拜风豹奇道:“爹爹,为何为何拜天华竟对这盗火徒如此痛恨?”

侯亿耳叹道:“盗火徒乃是万恶之源,危害之大,更胜于灵阳仙。灵阳仙被纯火寺猎杀,而盗火徒则不容于世界。拜天华遵循天地道理,若他得知藏沉折窝藏盗火徒,甚至自己有可能也有冥火,他不会再顾忌藏家。”

拜风豹喜得用力一拍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侯亿耳笑道:“如今藏家分兵作战,藏沉折兵团留守,其余藏家高手统统不在,真是天赐良机!孩儿,你速速将此事去告诉拜天华!”

拜风豹喊道:“好,好!”

馥兰朝两人一鞠躬,走向门口,侯亿耳喝道:“慢着!姑娘留步!鄙人仍有事要问!”馥兰毫不停留,更加快脚步。

侯亿耳掌中现出一面镜子,朝馥兰一照。但一道雷电打中镜面,喀嚓一声,镜子粉碎。馥兰双手一翻,身形化虚,穿墙而过。侯亿耳心知这馥兰另有护卫,抬头朝屋顶一瞧,见人影一闪,那馥兰的同伙也已远去。

拜风豹稍稍冷静,问道:“爹爹,这这女盗火徒有何目的?为何要帮咱们对付那藏沉折?”也是他不料竟遇上这等转机,起初以为是运气太好,天赐仙女相助,然而仔细想想,又不禁慎重,深怕中计。

侯亿耳哼哼笑了两声,道:“这女子多半是在吃醋。”

拜风豹道:“吃醋?啊,莫非她暗暗喜欢那藏沉折?”

侯亿耳道:“可不是吗?她是不容于世、声名狼藉的盗火徒,一具活动的尸体,想要攀上那高贵的藏沉折,却又谈何容易?故而她想借咱们之手,害死他身边那少女,再让他身败名裂,走投无路,只有回归她的怀抱。”

拜风豹道:“她她也是活尸?这可万万瞧不出来。再说了,若拜天华一怒出手,藏沉折未必能逃得性命,这馥兰一番苦心,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侯亿耳摇了摇头,答道:“似这等情绪冷漠、离经叛道的女妖,心里想些什么,委实难以揣测,或许她得不到藏沉折,宁愿将他毁灭。”

拜风豹纵然盼着藏沉折早死,却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侯亿耳道:“孩儿,事不宜迟,既然天降援助,你更不可怠慢,还不快去禀报?”

拜风豹一个激灵,忙不迭答道:“是,爹爹!”脚下轻快,匆匆跑远。

侯亿耳眺望拜风豹背影,目光中满是慈爱,但渐渐地,那慈爱变得贪婪、癫狂、火热、炽烈,甚至有些恶毒。他朝后退,走到角落的暗处,身子发抖,咧嘴而笑,明明四下无人,却又掩住嘴巴,生怕被人知道。

或者被自己知道。

他猛然抽自己一个耳光,忽然惊醒,捂住脑袋,心想:“我我这是怎么了?糟糕,糟糕,我年纪越大,这失心疯的毛病就越容易发作。唉,我或许大限将至,得快些助豹儿得偿所愿才是。”

但他是迷雾师,迷雾师若无病无灾,功力深湛,最多可活五千岁,侯亿耳为何如此怕死?

他隐约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得快些尽快将豹儿推上巅峰才是。

他从怀中取出那孝子图来,看着图中所有儿子的画像。拜风豹的分数已远远高过烛九,更非旁人所及。

我一生一事无成,但我这一生很快活。我有这许多好儿子,一个个都很合我心意。但在其中,唯独豹儿豹儿与众不同。九儿曾也有希望,但他现在是女子了,想要继承我侯亿耳衣钵,未免有些不适合,对不对?

当豹儿分数圆满时,我将会把我珍藏多年的神器赠给豹儿,到了那时,他将将遇上料想不到的好事,唉,但愿那神器适合他,他也能练成神器中的神通。

侯亿耳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仿佛换了癫痫,他无声的哭笑着,身子如猿猴般蹦跳,一会儿倒立,一会儿翻跟头,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跳到高处,他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狂乱,整间大宅如地震般随他颤动。

突然间,他从屋中就此消失了,大宅归于静谧,再无声息。

四十五 神泣之战场

北牛在高坡上站定,白发胡须被风吹的杂乱纷飞。他敏锐的双眼望着天地交界的地方,绿色的平原一目了然,让他想到了北方的雪地与冰河。在北边最寒冷的地方,即使春天也没有植物能生存,而此处,草与树宛如海洋。

但这海洋很快被另一个海洋淹没:黑压压的士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横跨平原,隔断了天地,军旗如巨龙之翼,隐去了云与太阳,那大军逐渐停下,如死亡的阴影,凝固在远处。

北牛毫不动摇,他想到了死亡,但不怕死亡。冰行牧者的生命总受死亡的威胁:食物短缺会死,遇上仙灵会死,跌入冰河会死,甚至在雪地里待上一天也会死。他听说妖界中也有冰雪的天地,但他不认为那儿会比北方冰原更恶劣。

因此冰行牧者追求光荣的战斗,痛快的死法。

他知道龙国也在观察局势,他们一路疾行,远道而来,正当疲惫,不会立刻发动攻击。而他们的后续部队仍在不断抵达。

北牛面对他身后的勇士,那些猛犸帝国的冰行牧人。他凝视他们的眼睛,从中见不到惧意。

这几乎是猛犸帝国全部的兵力,在北方冰原中仍有少许,但都是些年轻人。幼小的冰原狼们不必随经验丰富的老头狼一同送死,当他们成长起来,仍将称霸冰原。

这些勇士,这些兄弟,是北牛多年来亲手训练而成的。他用灵阳仙的神术增强他们的体魄,锻炼他们的意志,传授他们灵阳仙的武艺。纵然缺乏上佳的兵刃与铠甲,但北牛以他们为傲,对付龙国的军团,这只军队能以一敌二。

那远远不够,他面对的敌人是他的四倍,且兵刃铠甲皆是当世第一流的。更何况阵中有千余个以一敌百的龙火贵族,至少一半穿着露夏王朝的华亭战甲。

若无神光心法,北牛看不到胜算,即使有了这心法,他们也难逃灭亡的命运。

但死又何妨?重点在于终结龙国不败的神话。

北牛大声喊道:“诸位勇士,我的儿女们!今天,我们每一个,都会死在龙火贵族的手上!”

众人仰望着他们的皇帝,不为所动,冰行牧者的寿命很短,他们将荣耀的死亡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们认为他们若高贵的死后,天地会容纳他们,让他们与自然融为一体。其中最杰出者,将前往英灵殿,与逝去的祖先围着篝火饮酒。

北牛道:“但他们每杀我们一人,我们要拖十个人一起死!我们流的是火热的血,他们流的是滚烫的尿!当我们死后,受祖先接纳,喝着热酒,我们的名字会永远被后世传颂。”

他洪亮的声音在士兵们心中注入无穷的光芒,他们眼睛燃烧起来,他们每一寸肌肉皆渴望挥舞,渴望施展,渴望鲜血,渴望杀戮。

北牛又喊道:“今天,我与你们一起战死。我并无继任者,因而我不再是皇帝,而与你们一样,是战场上的恶鬼,是将埋骨于此的老猛犸!”

众人高举兵刃,喊道:“光荣的战死!”

北牛哈哈大笑,他雄浑无比的真气从体内流淌出来,化作神光,照耀每一个士兵。他授予他们力量,也感受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再是分散的士兵,数万人已被神光心法融为一体,北牛能如同驱使身躯一样使用他们,北牛的每一个念头,他们都会知道,都会遵从。他们不再拥有智慧与理智,他们每个人的体能皆将达到凡人的极限。

因为他们是北牛训练出来的,因为他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北牛,因为他们已成了北牛的血肉,北牛的亲人,他们明白自己的死亡,却又欣然接受这结局。在这样严苛的条件下,神光心法才能生效。

坚固的拳头,能击溃散沙。

北牛隐约想起这神光心法或许是他前世所创,若不然,他怎能在几天内学会,又能运用自如?只是一旦使出这功夫,三个时辰之后,他与这些心魂相连的同胞们会一齐死去。

他带着他们,打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面临着本不该降临的死亡。

但人终有一死,这已无关紧要。

冰行牧者们开始怒吼,声音震动云霄。

战场那一边,藏东山也在登高望远,他听见冰蛮雷霆般的吼声,并不惊讶,排兵布阵,不多时已站稳阵地。

他料到冰蛮会趁藏东山立足未稳,抢先攻击过来,因而决定稳扎稳打,防御为先。

果然不出所料,冰蛮子们越过战场,朝此狂奔。藏东山目光如鹰,看清众冰行牧者身上有金光缠绕、旋转着。

他身边的将领不由发笑,道:“他们连马都不用,徒步向咱们冲锋?”

藏东山心中一凛,惊觉冰蛮冲的极快,胜似战马,这并非凡人移速。他喊道:“放箭!”

龙国的重弓兵是天下第一,正如他们拥有天下第一的重步兵,天下第一的重骑兵,天下第一的轻炮兵,天下第一的长枪兵确切的说,龙国兵种,几乎没有不冠绝天下的。藏东山军中有五千张强力劲弓,两千张爆破火弓。世上任何一个佣兵团,若能拥有五十张爆破火弓,足以发家致富,称霸一方,屡战屡胜,声名远扬。但他们又如何能与龙国相比?

劲弓的箭矢如一场黑雨,落在冰蛮身上,敌人惨叫,滚倒在地。但他们爬了起来,如没事一般继续冲锋,那箭矢陷入他们的皮肉,但他们却仿佛感觉不受疼痛。

爆破火弓的箭矢在冰蛮之间炸裂,火焰黑烟笼罩了战场,这爆破火弓用了燧冰,一枚箭矢都造价昂贵,若落点不错,一箭能炸伤五、六个敌人。

硝烟散去,冰蛮依旧在前冲,他们倒下的战士以惊人的毅力继续紧跟,这一轮齐射只留下百具尸体。冰蛮离得很近了,这冲锋之势宛如雪崩。

藏东山身边的将军纷纷骂道:“冰蛮居然这等顽强?”

藏东山道:“重步兵、长枪兵迎接冲锋,一万重骑兵杀敌人侧翼,一万轻骑兵绕敌人后方!”

军中吹响号角,重步兵举起巨盾长枪,茂密的如同钢铁树林。龙国的重步兵穿的是全身甲,极为沉重牢固、仿佛移动的堡垒。这些士兵都是大力士,才能穿的动这甲胄。他们移动缓慢,但是坚不可摧。

只听砰砰巨响,冰蛮们将重步兵杀得溃散,重步兵闷声喊叫,竟被斩得凌乱散漫,有人飞上了天,有人往两侧倒,有人则被敌人的巨剑一刀两段,有人被敌人的战锤砸扁了头盔,冰蛮如同斩入水中的利刃,丝毫不受阻挡,金光与鲜血同时在流淌,地上躺满重步兵的尸体。

藏东山瞪大眼睛,只觉难以置信,众将见了也都惊呼道:“他们怎地如此厉害?”

此时,重步兵赶到敌人侧翼,轻骑兵也绕至后方,众将松了口气,心知胜负已定:任何战斗,若薄弱处遭受猛攻,无论攻势多猛,也必一溃千里。

几乎在一瞬间,光芒一闪,冰蛮立刻变阵,他们迅速离开已惊慌失措的重步兵,朝后撤了数十步,已布成防御阵型。这变阵快的实是难以想象,就仿佛高手过招时,一动念头,就摆出破解敌招的架势。

这不像是数万冰蛮子,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大高手,却拥有了匹敌数万人的神力。

两支骑兵刹不住,如一个浪头打在山崖上,遭受迎头痛击,立即被杀的四分五裂,人翻身下马,当场被乱刀砍死,马儿嘶鸣,扭头逃离战场。

藏东山立刻喊道:“重步兵压迫上去,弓手射击!骑兵再攻侧翼!”

不错,敌人纵然高强,但他们犯了兵法大忌,深陷重围。龙国的兵马仍远远胜过敌人,若他们受了四方夹击,绝无存活的道理。哪怕他们变阵再快,气力再大,也决计抵挡不住。

大军将冰蛮围得水泄不通,朝内挤压,陷入最惨烈的厮杀中。藏东山这才看清冰蛮受伤后复原奇速,刀伤片刻间就成了瘀伤,断骨也在一炷香功夫内愈合。冰蛮中似乎并无主帅,连挥动旗帜、吹响号角之人都没有,他们是如何受指挥的?这又是什么邪门的法术?

藏东山后悔惹恼了那些道术士,也轻视了这些冰蛮子,好在军团即使损失惨重,但仍能取胜

突然间,冰蛮们全都仰天长啸,他们卯足全力吼叫,脖子通红,双眼充血。那啸声宛如龙吟,宛如神谕,宛如魔语,任何铠甲与大盾都抵挡不住,靠近者被啸声一震,立刻翻身栽倒,身子抖动,昏迷过去。冰蛮们犹如发疯一般,一边喊叫,一边吐血,一边厮杀。藏东山霎时明白过来:他们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激发出凡人全部潜能,这才如此势不可挡。

这吼声非凡人能承受,唯有觉醒者能用真气防护。

他当即下令:“龙火贵族出击!”

龙国的龙火贵族皆是各家族最为重要的支柱,各家族不遗余力的自费武装他们,甚至不用兵部拨款。他们用的是翡翠的大剑,穿的是阳金、黑铁的铠甲,手持精美而牢固的大盾,到了战场,他们各个儿都能轻易杀死百人,而自身毫发无损。更何况他们现在有穿华亭战甲的精兵,这些精英士兵凭借铁甲大法,极大的提升了自身真气,更是千夫披靡。

千余个龙火贵族们施展轻功,当空掠过,加入战阵,似乎穿的不是重甲,而是轻甲。冰蛮嗜血狂躁,与龙火贵族拼杀,但仍不是对手。龙火贵族们施展五行之力,用冰与火,风与毒,剑与石,将冰蛮杀的血流成河。龙火贵族造成的伤害,冰蛮无法抵御,无法轻易愈合,因为龙火贵族的刀剑拳脚中带有神力,与寻常伤势不同。

藏东山松了口气,见冰蛮已如同强弩之末,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数目锐减,只剩下不到一万人。龙火贵族也有极重损伤,这一战委实令人骇然,纵然藏东山戎马百余年,也从未遇上过这等惊心动魄的苦战血杀。

他带来二十万兵马,死了十余万,龙火贵族也伤亡过半,这远远超乎他最悲观的预料。就结果而言,此战极不划算,甚至是严重的失误,北牛也可能不在这支冰蛮之中。难道他当真有千里指挥之能?

这时,他见到敌人阵中有一个老者。那老者最为强悍,最为高大,龙火贵族到他面前,也被极快的杀死。

藏东山想起自己见过的画像,他浑身巨震,心情激动,喊道:“传令下去!杀了那老者!他是北牛!杀了他,此战就结束了!”

他运上龙火功,喊声传遍百里,众龙火贵族都听得明白,瞧得真切,顷刻间情绪激扬,急迫万分,纷纷杀向北牛,想要立下此战首功,创下永不磨灭的英名。北牛大刀飞舞,砍倒一人又一人,但他远不如传闻中厉害,功力约相当于龙火功第六层。北牛被人一剑刺中腹部,表情扭曲,将那个人脑袋斩了,忽然又受了多处创伤。

藏东山哈哈大笑,甚是得意,他许久已未在战场上体会到这般狂喜了。是,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唯有这般强悍的劲敌,才能带给战胜者最大的喜悦。

刹那间,他见到身穿华亭战甲者身上冒起黑烟,黑烟中火光闪烁,藏东山心头一震,惊觉自己身上的华亭战甲也开始燃烧。

他陡然惊醒,怒道:“孟轻呓!你你好卑鄙!”

华亭战甲登时炸裂,火焰如同魔王,如同死神,疯狂的乱窜,残忍的吞噬,将华亭战甲粉碎,将战甲的主人撕裂,周围的人,无论是冰蛮还是龙国士兵,皆被猛烈的真气重创。

爆炸波及数里,整个战场皆被横扫,浓烟滚滚,遍地皆是被烤焦的尸骸。

藏东山从山头滚落在地,身上大片烧伤,但却未死。他用浑身功力抵挡了华亭战甲,他修为深湛,察觉到这战甲借助觉醒者体内的真气,引发爆炸,若全无防备之下,等若用自身功力反噬自己,谁都难逃一死。

整个平原上,数十万人都死了,风呜呜吹过,格外凄凉,好似幽灵哀鸣。

藏东山还活着,他要赶回去,赶回兵营,找到沉折,告知藏家一切。

随后,藏家的军团会将孟家每一个人都斩成肉泥。

他爬着爬着,忽觉前方有人,抬起头,见到北牛如山般的身躯站在他面前。

他想要呼喊,但嗓子伤了,只发出沙哑的喀喀声。

北牛叹道:“胜败无常,我是如何胜的?”

他没有答案,也不寻求答案。

大刀砍过,藏东山人头落地,血液飞溅,宛如神泣。

四十六 可爱的仙女

这大殿甚是残破。

地砖几乎无一处完整,松松垮垮,踏上去极易碎开。墙上布满裂痕,风一吹,灰尘蔓延。蔓藤、蜘蛛网、老鼠洞、占据此地,泛滥成灾。此地被遗忘千年,成了野兽的巢穴。

孟如令遮住鼻子,走到大殿正中一根立柱前,那立柱上写满古时文字,待她靠近,文字绽放光芒。

这是鸿钧逝水,但即使是风水宝地,亦难挡时光侵蚀。

裴柏颈叹道:“这儿损坏成这副模样,机关陷阱倒还好用。”

孟如令道:“我原说不必你率军跟来,徒然扯我后腿。”

裴柏颈笑了笑,无法反驳。他们此行甚是顺利,依照敏士指示,途中无碍,来到这久已成废墟的古城中,找到这遗迹。但遗迹前毒气挡路,凡人士兵无法闯入。那些野兽或许另有入口,他们一时找不到,于是只有裴柏颈与孟如令能够入内。

这遗迹认得他们是灵阳仙,机关开启一半,剩余不再发动,他们这才得以早早来到遗迹深处。这大殿高约二十丈,广阔至极,几乎容得下长龙栖息。其余金佛玉像,巨梁山柱,令人惊讶不已。昔日太阳王朝生活之奢靡,由此可见一斑。

孟如令仰视那柱子,愣愣不语。裴柏颈问道:“怎样,看得懂么?”

孟如令神色为难,道:“废话!”愣了半晌,道:“这柱子唉,我无法召唤魍妖!”

裴柏颈道:“为何不可?”

孟如令道:“若我功力再深一倍,或是与恒宇姐姐协力,运功十天十夜,或许能解除封印,将那魍妖召至世上一天。而且那魍妖无法离开宫殿。”

裴柏颈无奈摇头,道:“那又有何用?”

孟如令笑道:“魍妖能在千里之外杀人,或许能让他替咱们将藏东山人头取下。”

裴柏颈想起自己这位曾经的救命恩人,如今却将他们灵阳仙逼入绝境。造化弄人,竟至于此,不禁低声长叹。

孟如令道:“出去吧,留在这儿没用,此龙脉唯有咱们灵阳仙能启动,咱们今后可以再来。”

裴柏颈道:“不知陛下那边战况如何?”

孟如令显得甚是担心,道:“你是大将军,可别来问我。”

裴柏颈愁眉不展,他道:“我实话对你说吧,即使咱们五上将完好无损,齐聚一堂,也根本毫无胜算。”

孟如令黯然道:“我早就知道。但敏士却说胜负难料,哼,他以为自己是神算子么?”

他们往大殿外走,穿过那毒雾,不禁脸上变色。

地上盾剑凌乱,尸首密布,他们带来的将士全都死了,无数龙国士兵将大殿包围,强弓劲弩、刀枪剑戟,皆整整齐齐对准两人,闪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孟如令不由惊怒交加,道:“他们他们怎么知道咱们下落?”一路上,孟如令特意施展掩去踪迹的法术,龙国竟能精准无误的跟来?

一龙火贵族喊道:“全都杀了!”话音刚落,箭矢如巨浪般盖向两人。

孟如令当即施展仙法,一层无形气罩扩散开,将箭矢弹飞。但敌人的火弓绽放烈焰,数目无尽,孟如令竭力抵挡,气罩越来越弱。她咬紧牙关,双手圈转,打算使出残雪生杀。

裴柏颈道:“冲出去!”他知道钻入宫殿或能躲上一时,可龙国想将两人杀死,定能将这大殿摧毁,到那地步,数万巨石砸落,他们只剩死路一条。

他抱起孟如令,霎时阳火熊熊,金光洋溢,全速冲刺。敌人箭矢飞来,被裴柏颈用海魔拳反击回去。孟如令竭力打出火球、冰球,令敌人损伤惨痛。

敌人数目太多,但裴柏颈与孟如令皆是当今灵阳仙中绝顶高手。一人功夫刚柔并济、神妙至极,另一人仙法威力可怖,千变万化。两人施展全力,夺路而逃,速度快如惊雷,纵然多处受伤,但仍然冲破了这十万大军封锁。

敌军中龙火贵族追了上来,裴柏颈浑身流血,孟如令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钻入一座山谷,躲入密林之中,暂且有了喘息之机。

裴柏颈被一红翡翠镰刀斩中右臂,靠在一处大石上,金光流转,伤势缓缓愈合。孟如令身上也有多处擦伤,骨头断了几根。两人突破千军万马之围,皆有些气力不济。孟如令气的咬紧银牙,道:“真想将这些混账全数杀光!”

裴柏颈尚未答话,蓦然被一人拍中胸口,晕了过去。以他的神功,即使被偷袭,也绝无挡不住一招的道理。但来人武功太高,而他伤势也太重,顷刻间已然受制。

孟如令见来人浑身透明,知道他使了法术,急忙运用残力,来人骤然一闪,在孟如令膻中穴上一指,孟如令口喷鲜血,缓缓坐倒在地。

她恨恨瞪着那人,那人似也在看着她。陡然间,孟如令心中一颤,生出感应来,惊呼道:“是你?”

来人笑了一声,缓缓现出原貌,她与孟如令长得很像,但却似比孟如令更小了几岁。

孟如令颤声道:“难怪难怪他们对我下落了如指掌,原来是你,孟轻呓,你终于来杀我了?”

孟轻呓神色忧郁,摇了摇头,在孟如令唇上一吻,道:“除了他之外,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杀你,反而要谢谢你帮我。”

孟如令心情激荡,浑身颤抖,道:“帮你什么?”

孟轻呓笑道:“帮我杀敌。”说罢小手一拂,孟如令昏迷不醒。

孟轻呓凝立片刻,头发变得雪白,脸变得与孟如令再无丝毫差异,换上孟如令衣衫,走向丛林之外,走向千军万马。

走向她的国人,走向她的敌人。

龙火贵族正在搜寻,突然间,见到那白发少女身影一闪,奔向峡谷之外。众人大呼,发出爆破火弓,呼唤援军。白发少女轻功巧妙,但腿脚似受了伤,始终甩不脱追兵。终于,她在一座陡峭山壁前停下,无路可逃了。

众将士指着那“孟如令”,道:“放箭,放箭!”

“孟如令”微微一笑,手指一转,空中出现五条彩色长龙,箭矢飞来,巨龙张口吐息,化作风火之墙,将箭矢全数毁灭。

龙火国崇拜五行龙,见到这妖女竟能召唤圣兽,无不惊骇异常,一时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后方马蹄声响,山谷隆隆,大军抵达。主将藏有功骑马上前,见状也惊疑不定,但他很快喊道:“莫要被这妖女骗了!放箭杀她!”

“孟如令”笑道:“来得好,你们为追杀一小小姑娘,居然十万大军齐至。藏家比我想象得更为卑鄙。”

藏有功怒道:“你说什么?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孟如令”盘膝坐下,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无数光彩明亮的文字绕着她盘旋而升,好似一根金色柱子。藏有功喊道:“别让她捣鬼!继续放箭!”

大军齐射,五龙再度吐焰,但龙火贵族发射的箭矢附有神力,胜似火炮投石,五龙纵然神通广大,但火势渐渐减弱。藏有功见这五龙竟能与万千劲弩抗衡,惊讶之余,也庆幸众人能将这妖女及时扼杀。

骤然间,他闻到一股焦味,体内有些麻痒,真气似在沸腾。他心头一震,四下去看,见军中不少人体内开始冒烟。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发觉自己也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砰地巨响,大地震荡,华亭战甲中爆发出绚烂夺目的火焰,犹如纤细、蜿蜒的火蛇,朝外游动,缠上每一人身躯。那人立即被火蛇染成了红色,肌肤随后变黑,好似碎纸屑般散落,血被火焰蒸发,骨头也被灼烧,迅速龟裂、融化,化作灰烬。

火焰优雅得流淌着,不像是火,倒像是有形的、耀眼的水流,但水浇灌、孕育着生命,而这火水却抹杀、摧毁一切。随着火焰飞过,灰尘与烟雾腾空而起,似乎是这毁灭之火的随从、帮凶,令所有逃过一劫的人窒息而亡。

“孟如令”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飞上山崖,手掌往下按,紧接着,只听泊泊之声响起,大水汹涌而至,就好似最猛烈的山洪一般,洪水熄灭了火焰,掩盖了浓烟。而这洪水也有知觉,甚是乖巧听话,顺从而得力。它们清洗了一切之后,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借助这洪水,“孟如令”看清下方的一切,也知道有哪些漏网之鱼。

数目不多,约莫有百来人,大多受了伤。唉,当真讨厌,无论多周密的谋略,无论多强大的法术,总会有些许意外。那华亭战甲自毁威力虽大,也未必万无一失。

她双手合十,随后摊开,数千条毒蛇从掌中涌出,快速游开,很快追上那些残存之人,将他们全数咬死。

她闭上眼,连声苦笑。

这其实怨不得她,谁让藏家咄咄逼人,想夺走属于她的事物呢?当然,藏家也当真傲慢,竟大咧咧的接收了海法神道教所造的华亭战甲,还洋洋得意的穿在身上。

他们以为海法神道教都是一群迂腐的呆子,一群胆小的懦夫,一群死板的书生,一群无用的废物?他们以为道术士不通权谋,幼稚可笑?

他们以为道术士不敢动手杀人,更不敢公然叛国?

圣莲女皇才是龙国,她不在了,孟轻呓无需忠于任何人。

当然,当然,他们都忌惮孟轻呓,害怕孟轻呓的道法,但孟轻呓外貌如同少女,千年来也不怎么争权夺利、经营家族,更从不显露自己第九层的龙火功,所以他们以为自己赢定了,孟轻呓输定了,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夺走她的权利,对不对?

孟轻呓眼中透着冷峻的光芒,俯视着遍地粉碎的死尸,以及被毒蛇吞噬的残骸。她很残忍,残忍的像古神,像上苍,像曾经的圣莲女皇。

她轻声道:“行海,你能理解我,是么?”

形骸并不在场,他无法听见。

不过这还用问吗?这是当然的了。孟轻呓等了行海四百年,他们之间的缘分深厚得无可化解,无可斩断。他也答应过孟轻呓,为了她,不惜手上染血,杀人如麻。

但孟轻呓还是喜欢那个天真可爱的他,他也更喜欢天真可爱的孟轻呓。

孟轻呓想象着与形骸的将来,她笑得很陶醉,很欢畅。

四十七 墙头随风草

说回数日之前。

形骸突然心脏狂跳,头皮发麻,他心知这似是天脉法则预示着什么,但待要探究,却不明所以。

他想离开军营,但走之前欲向沉折道别,来到沉折军团驻地,沉折他们居然已经拔营而去。

形骸心想:“师兄说他不会与我为敌,而藏家已有敌对之意,那他这一走,会不会就此退隐江湖?咱们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但通过冥火,他们的联系是不会断的,除非有一人不在人世

形骸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不吉利的念头。

白雪儿牵马等着他,问道:“师父,咱们去哪儿?”

形骸低声道:“去找同门。”

白雪儿奇道:“海法神道教?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形骸点头道:“我稍有些线索。”

两人骑行了约二十里地,一座矮山上建一道观,至道观中,形骸见到孟沮、裴若、息世镜与四法派、关法堂的几个弟子,其余神道教众人却已不见。如今裴若已是关法堂掌门人,息世镜是四法派的副掌门,孟沮则在神道教中收徒传法。

裴若道:“行海师弟!啊,还有白雪儿师侄。”白雪儿向众人鞠躬问好。

形骸直截了当,问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裴若道:“哪有,咱们也莫名其妙的。六爻师尊早上突然说:‘藏家暗藏杀机,咱们准备些逃脱法术,等我信号行事。’结果不出他所料。”

形骸道:“六爻师尊呢?”

裴若道:“他和一些门中前辈不知去向了。”朝形骸走近,在他耳畔低声道:“我还偷偷瞧见六爻师尊与那风圣凤颜堂的文官说话呢,也是会议之前的事了。”

形骸暗忖:“莫非是六爻师尊告诉那文官消息?看来咱们孟家并非孤立无援,坐以待毙。”

裴家与藏家走得很近,照理形骸不该信任裴若,但海法神道教与孟轻呓关系紧密,裴若又是神道教重要人物,加上受誓言制约,更何况裴家对裴若甚是疏远,因而她并无背叛神教之虞。

形骸道:“那如今又该如何?”

裴若道:“六爻师尊离去之前,曾让咱们各自找鸿钧逝水,增强灵气,散布除灵阵法,以防妖孽滋生。”

形骸道:“还是师尊想的周到,大战之后,死伤惨重,极易产生瘟疫与妖魔。而离落国北边更有阴影境地,没准会蔓延过来。”

他见裴若眉宇间颇为发愁,又问道:“师姐,你为何事烦扰?”

裴若苦笑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风浪要来了,你明明首当其冲,倒还挺逍遥自在的。”

形骸叹道:“我胸襟包容天下,囊括四海,如我这般豁达之人,世上又有几何?”

息世镜喝道:“少吹牛,还不去办正事?”

形骸暗暗抱怨此人有眼不识泰山,他道:“我去离落国西南边境布阵,正好回青虹派一趟。”

裴若握了握形骸手掌,道:“师弟,放心,无论局面如何,咱们道术士总要团结一致。”

形骸见息世镜、孟沮等人都点了点头,心中安定,想道:“真是患难见真情,咱们孟家风雨飘摇,孟沮师兄倒也罢了,其余同门竟都坚定不移。”

他与白雪儿骑行下山,忽听白雪儿叹道:“你与裴若师伯感情好得很哪。”

形骸盯着她瞧,道:“小丫头,你又有何话要说?”

白雪儿抬起头,幽幽说道:“你有了师娘做大,又有了我做小,居然还嫌不够?唉,你们男人,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形骸怒道:“什么做大做小?你何时是小的了?”

白雪儿眼睛一亮,道:“莫非我是大的?”

形骸斥道:“你是我徒弟!根本没你什么事!”

白雪儿又长叹一声,无奈摇头,道:“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可惜我满腔柔情,尽数付诸流水,正所谓秋凉风急,佳人寂寞,独守空闺,却又奈何?”

话说一半,脑袋被形骸轻轻一拍,她惨叫一声,道:“你打我?坏男人,你居然打老婆?”

形骸道:“给我醒醒,你可不是我老婆!若再胡说,我用梦魇玄功罚你了。”

白雪儿吓了一跳,摸摸额头,嘟囔道:“想想都不成么?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越坏越爱,亏本买卖。”

形骸训斥她一顿,收效甚微,但料想她天性爱胡思乱想,随口胡诌,唯有任她如此。

行了数日,回到青虹山上,一见之下,不免心疼:道观中,围墙倒了一大块,青石板道道裂缝,纵横交错,树木东倒西歪,毁了数座屋子。众弟子见他回来,都急忙喊道:“师父!你总算来啦!”

形骸急道:“山上是怎么回事?”

一高大弟子说道:“是一个凶巴巴的蛮子,他说自己是是什么灵阳仙,身上燃着金光,穿着金甲,手持金剑,听说这儿是你的门派,杀上山来,一出手就打垮了几间房屋。”

另一弟子说道:“是啊,那是咱们住的地方!咱们只得和其他人挤一块儿睡了。”

白雪儿是师姐,与川卉两人同住一间大屋,如今那大屋也已垮塌,她一瞧,气往上冲,喊道:“哪来儿的混账东西?”

形骸道:“此人可是留着络腮胡子?五大三粗,满脸凶相?”

众人齐声说是。

形骸对白雪儿说道:“是楚项。”

白雪儿怒道:“是这老匹夫?”

树上有人说道:“不错,他自报姓名,确实不差。”

形骸一抬头,见是马炽烈,问道:“你将他赶走了?”

马炽烈叹道:“我本打算将他宰了,但念在昔日灵阳仙与咱们月舞者渊源深厚,只将他揍下了山。”

形骸松了口气,道:“多亏有你。”

众孩童七嘴八舌喊道:“是啊,真不晓得马大叔功夫这般高!”“平素看他扫地烧水都马马虎虎,想不到功夫比师父你还高!”“我早就瞧出来了,每个道观的火工道人,还有寺庙的扫地僧人,武功都高得不得了!”“不知马大叔收不收徒?师父不在,咱们可以求他教功夫。”

形骸恼道:“他何尝比我更强?马兄是世外高人,你们不许烦他!更不许另拜师父,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众小徒见他吃醋,都嘻嘻笑道:“是,谨遵师父之命。”

形骸看看破损,瞧瞧毁坏,心想:“又要找人来修,当真流年不利。”按理这破坏该当算在离落国头上,可离落国最近也不景气,形骸不忍替利歌添乱,唯有自己咬牙吃亏了。

马炽烈跳下树来,众小徒当即大献殷勤,拉手的拉手,捶背的捶背,捏腿的捏腿,端茶的端茶,摇扇子的摇扇子,央求马炽烈传个一招半式,马炽烈连打呵欠,模样懒散,偶尔比划一、两招,立即引得众孩童欢声雷动。

形骸见状大感沮丧:“朝廷之上,江湖之中,都是些见风使舵,摇摆不定之人,连小娃娃都难以免俗。唉,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这些小子哪有我昔日铁骨铮铮的风范?”

他道:“马兄,那楚项朝哪儿去了?”

马炽烈答道:“这小子狂得狠,他说自己先灭大唐派,再毁青虹派,最后挑了地仙派,如此东青山脉间三大派皆被他一人所败,他猛犸帝国必将威震天下。”

形骸笑道:“猛犸国已被打得找不着北,败亡在即,这小子还有心思玩这些把戏?”

马炽烈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道:“我纵然胜他,但也极险,到了最后,我想手下留情,险些被他所伤。你若遇上这小子,须得毫不松懈,全力猛攻。”

形骸见过这楚项身手,他气力确实极大,剑法拳脚尽皆高超,但敌不过沉折,自然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为何短短月余一过,竟能将马炽烈逼迫得甚是狼狈?

徒弟们说此人身穿金甲,手持金剑,莫非这金甲金剑是了不起的神器?

他蓦然醒悟,道:“他说自己挑了大唐派,还有攻打地仙派?”

马炽烈点头道:“不错。”

形骸心想:“风圣凤颜堂传来军情,说楚项他们率领两千兵马,前往西南,是了!大唐派中有兵器库,地仙派中有秘药谷,他们想抢兵器与秘药!楚项先去了大唐派,想必已然得逞,那他们之后定是去地仙派。”

他道:“马兄,你在此帮我守着,这些娃娃全赖你照看了。我需去地仙派看一看。”

马炽烈对众小徒也颇有照顾之意,点头道:“此山也算是老子的地盘,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来送死。”

形骸道:“怎地是你的地盘?分明是我的地盘。”

马炽烈笑道:“要不咱俩二一添作五,掌门轮流做,你看如何?”众弟子喊道:“好啊,好啊!让咱们也学学马大叔的功夫!”

形骸道:“可以,你出一万两翡翠,我就卖你一半产业。”

马炽烈愕然道:“老子一穷二白,怎拿的出翡翠?”

形骸哈哈笑道:“拿不出钱,你怎地不去抢?这些弟子嗷嗷待哺,你想让他们饿死么?”众弟子闻言,又纷纷道:“马大叔,你武功这般高?怎地是个穷光蛋?”“是啊,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跟从你啦!”

马炽烈与形骸本是互相打趣,见众孩童是墙头随风草,摇摆看心情,不由一齐摇头叹息。

白雪儿道:“师父,我还要随你去地仙派!”

形骸本待不允,但见白雪儿眸含笑意,面泛红晕,若自己不答应,她定会大放厥词,口出惊人,若老公老婆一通乱叫,众弟子听了又成何体统?念及于此,他道:“好,那就走吧!为师正要带你多经受历练。”

四十八 欠了阎王钱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四十八欠了阎王钱一行人在林间草地上歇息,上空阳光明媚,甚是炎热,众人多穿甲胄,除了几位功力高深者,其余人皆汗流不止。

有一青春貌美的女尼捧着一碗,走过草地,对一极俊美的华服公子说道:“陛下,这是我亲手酿的冰镇莲子汤,请陛下品尝。”

利歌望向随行众人,见大伙儿都在大口喝水,摇头道:“多谢利沁师太,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利沁神色失望,但不敢违逆国主之意,躬身退下。

宝鹿道:“利哥哥,利沁姐姐她是一片好心,你让她好难过啊。而且此事本来与她无关,但她特意要跟咱们上路呢。我瞧她是爱上你啦。”

利歌笑道:“你最后一句话,当真荒谬绝伦,师太是国中圣尼,有她随行,才显得格外郑重。而师父常说,身居高位者,忍常人不能忍,我正在练耐渴的功夫,不可半途而废。”

拜桃琴嗔道:“胡说,我才瞧见你喝水呢。”

利歌道:“喝水并无不可,但要少喝,更不能喝其余解渴的冰饮,否则会有走火入魔之虞。”

众人都笑了起来,见他以国主之尊,尚能忍受艰苦,无不佩服。

利歌却想:“到了地仙派后,但愿能一切顺利。”

自从龙国兵团加入战争后,局面立时逆转,猛犸帝国与树海国屡战屡败,所有附庸国全数获救,国内百姓听到消息,皆歌颂龙国兵威,盛赞女皇与利歌神勇。

但利歌根本没出力气,哪有什么功劳?而局面也远远称不上多好。

藏家军团占领附庸国后,问附庸国国主索取高额贡金,征收百姓粮草,比之猛犸国的行径更像强盗。而对离落国而言,藏家也毫不客气。他们的兵饷、口粮、兵刃、战马、运输,皆由离落国一力承担,伤兵的补偿也算到离落国头上。在王都之外,村落城镇皆受侵扰,财物上缴,粮食贡献,惨遭洗劫。

更何况藏家接连获胜之后,又透露出收取补偿金之意,对于离落国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利歌身边大臣都叫苦连天,国库已捉襟见肘,这补偿金未必能付得上了。

若在以往,利歌可以求形骸师父通融,延期赔付,但现在这位使节也身不由己。藏家的统帅将军们皆态度坚决,他们看似客客气气,摆出拯救之姿,一旦谈及军资,他们半步也不退让。

利歌仿佛觉得猛犸国的刀枪缩了回去,而藏家的绳索却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还不上钱,利歌必须去借。所有附庸邻国皆已被洗劫过两次,境况比离落国还惨,他们是指望不上了。难不成还要问树海国去要么?这念头让利歌哭笑不得。

藏家多半会直接攻入树海国,树海国人都住在巨树上,地形有利,可藏家手段狠烈,定会找法子毁去树海国的树。树海国唯有投降。到了那时,也许离落国也能得到补偿?

不,藏家贪得无厌,他们会将树海国压榨一空,转过头来,再声称自己做了亏本买卖,问离落国多要一份赔款。离落国将一无所得。

他们的军团太过庞大,兵多将广,开支数目惊人,他们比世上最昂贵的佣兵团开价更高许多。不过举世也无一佣兵团能是藏家对手。利歌唯有低头,不然藏家会变本加厉,公然开抢,虽然他们已然这般做了。

问谁借钱?唯有周围富可敌国的江湖门派。地仙派在雪仙山一带雄踞多年,周边城镇与江湖好汉皆托庇于地仙派。而地仙派所造灵丹妙药更是广受青睐,财源滚滚。

地仙派掌门人拜墨向是利歌父亲的义弟,也是他妻子拜桃琴的祖父,若拜墨向肯出手相助,当能打发藏家军团,离落国也能渡过难关。

就怕藏家这些蝗虫般的大军连地仙派都不放过。

拜桃琴见利歌低头沉思,柔声道:“夫君,放心,我知道爷爷肯定有钱,实在不行,咱们慢慢还,总能还得清。”

利歌黯然道:“我或许不该向龙国求助。”

拜桃琴道:“若龙国不来,咱们会被冰蛮树蛮杀的一个不剩。若能用钱拯救千万百姓性命,何乐而不为?”

利歌道:“其实我们在西北方仍有战团,若那战团前来参战,或许能逼得猛犸国讲和。”

拜桃琴叹道:“你说的是驻守边疆,防备阴影境地的那支兵马?他们可不听调遣,也绝不会离开城墙处。”

利歌又道:“墨向爷爷已帮了我许多,他派来许多龙火贵族相助,但但已有不少牺牲,他定会怪罪我,我也没有脸再去见他。”

拜桃琴嘻嘻一笑,在他脸颊上一吻,道:“你是国君啦,身为国君,皮要最厚最牢,无论多么理亏,都要岿然不动,抬头做人。再说了,若爷爷对你板面孔,我总帮你说话。他最疼我,一见我撒娇,什么气都消了。”

利歌抱紧拜桃琴,道:“桃琴儿,多谢你,我只盼这噩梦早些过去”

蓦然间,林中嗖嗖声响,有箭矢朝利歌射来。利歌横过剑鞘,剑意散发,将箭矢打落在地。与此同时,身边将士哇哇惨叫,纷纷身亡。

利歌一跃而起,喊道:“躲到树后!金枪营随我冲!”

众人领命,金枪营十二人瞬间并肩而立,举起方盾,快步疾行。利歌、宝鹿冲在最前头。

不多时,杀到敌人藏身处,见敌人皆躲在树上。利歌施展轻功,跃上枝头,看清敌人正是树海国人打扮,不禁一惊:“为何树海国人会到我离落国西南边境?”

那人大骂一声,射出最后一枚箭矢,被利歌剑鞘击落,随后,他拔出弯刀,斩向利歌,利歌一剑砍掉他的脑袋。紧接着,利歌双眼转动,看清这树上藏了十人,于是足尖一点,腾空而起。

敌人向他射击,利歌在空中借力挪转,挥剑劈杀,敌人全数掉下树木,鲜血洒下,宛如阵雨。利歌惊觉自己已习惯了杀戮,动起手来全无半分犹豫,心中也几乎麻木,毫无波动。

宝鹿在树木间一跳一跳,她施展元灵之法,皮肤厚实如铁,弓箭手伤不了她,反被她连连踢死。地面的金枪营也挥动火杖,发出燧冰弹,树上敌人着火,惨叫着摔下树枝,少时,敌人全灭,一共有三十多人。

有一敌人尚有一口气在,利歌指着他道:“说!你们为何来此?”

那人狰狞一笑,用离落国语骂道:“鱼蛮子,杂种!”

利歌摇头暗叹,一剑结果了他。他早已不再思索此战最初谁对谁错,但每次杀树海国人,心里却愈发沉重。

他深知树海国渴望和平,与人为善,他也知道离落国人大多是一群野蛮凶残的混蛋。

但利歌偏偏是这群混蛋的国王。

他想了想,道:“他们是树海国的先锋,咱们得赶快去地仙派!”

拜桃琴惊呼道:“不错!”

就在此刻,圣尼利沁指着一处,急道:“那儿还有一人!”

众人朝那边望去,果然见到有一人坐在树下,此人是个五十岁的老者,头发胡须灰白,穿一身生锈的铁甲,手中拿一瓶酒,仍一口一口喝下肚子。

这老者个子不高,已然醉得一塌糊涂,他打了个饱嗝,朝利歌等人看来,拍手笑道:“杀得好,杀得好利落干脆!”

利歌问道:“阁下是树海国的人?”

老者大着舌头,道:“你管我是哪哪一国的。”

利歌听他说的是龙国语,口音甚是纯正,道:“既然并非树海国人,还请让路。”

老者摆了摆手,仰起脑袋,张大嘴,将酒瓶中酒水全倒入腹中,他擦一擦嘴边,慢吞吞爬了起来,道:“老子是佣兵,树海国请的佣兵你们来杀老子。”

众人心想:“树海国怎地请这等醉醺醺的佣兵?他们也不是傻子。而这老头见雇主惨死,却又不动手,只顾闷头喝酒?他这般怎能拿得到佣金?”

老者蓦然怒吼道:“还不动手?”迈开迟钝脚步,双目醉酒充血,双臂笨拙的挥舞,朝利歌等人冲来。

利歌见这老者装腔作势,实则并无杀心,反而眼中有求死之情,道:“我等有要事在身,得罪莫怪!”一边说话,一边闪到老者身后,一掌切在老者天灵盖上。老者哀嚎一声,匍匐在地,砰地撞碎了一块石头。

利歌本不想杀他,但见他额头撞中尖锐硬物,多半不活,心头一震,忙道:“老先生,当真对不住!来人,取伤药来给他治伤!”

众人又皆想:“国主什么都好,就是这婆婆妈妈未免多余。这老头就算再无能,也是咱们的敌人。”

谁知老者翻过身,一把抓住利歌,将他扔了出去,利歌摔在树上,咔嚓声中,那大树竟被撞断,利歌“哇”地一声,口吐鲜血。如此一来,众人大惊。

老者看利歌模样,皱一皱眉,大声道:“你们不杀老子,老子把你们统统杀光!”

金枪营一勇士举起火杖金枪,金光一闪,正中老者胸铠,那胸铠脆弱破旧,霎时破开一洞,金枪穿透铠甲,正中老者胸口。

利歌心头一震,知道这老者必死,却也无法可想。

岂料那勇士惊呼道:“我我这金枪刺不进去!”

老者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众人明明白白瞧见火杖金枪刺在他肌肤上,但那火焰聚成的长枪却被抵挡在外,难以前进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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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一人两颗心

老者喊道:“没用的东西!”一剑砍出,但剑法太过拙劣。那金枪勇士金枪一挡,将敌人长剑烧断,旋即再一招刺中老者咽喉。金枪灼热至极,即使当年吕夏的护体金光也不敢一味挨打,老者却仰起脑袋,破绽百出,然而中招之后,他依然浑若无事。

众人大惊,同时围上,火杖金枪突刺冲杀,碰上老者皮肤,难以穿透分毫。利歌惊觉火焰似被老者肌肤吸收进去一般,看来他并不怕火。

宝鹿喊道:“刺他眼睛!刺他天灵盖,他准有命门!”

众人早有此意,取出绳索,朝老者一扔,将他捆住,老者力气极大,稍一转,众勇士不由自主的随他转了起来。利歌抓住一根绳索,使足力气一抖,他此刻功力更胜旁人,老者闷哼一声,仰天摔倒。

勇士们喊道:“趁此机会!”当即抢上,火杖金枪伸长,疾刺老者眼眸,手法精准迅速,毫不留情。利歌微觉不忍,可心知不可手软。

突然间,老者大声怒吼,声震天地,林中的鸟被这吼声惊得飞上了天,众人也听得毛骨悚然,冷汗直流。缠在老者身上的绳索根根断裂,老者身躯暴涨,肤色通红,双眼闪着月般光芒。

众人一凛,都想:“果然是月舞者!”

但老者却又与其余月舞者不同,他长到丈许高矮,仍不断膨胀,鳞片出现,双爪尖利,指甲有如弯刀,背后伸出一条粗长尾巴,脖子延长,背后长出双翼,脑袋布满尖刺长角,少时,他已有十丈之长,好似山岗一般。

利歌惊惶不已,心想:“这是水中蛟龙?”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月舞者,竟能急剧变化,变得顶天立地。老者一张嘴,咬住两个金枪勇士,霎时将他们吞了。

众勇士喊道:“陛下,快走!”反而上前抵挡。老者蓦然口吐烈焰,靠近者皆被烧死。

刹那间,利歌心头震怒,似有一团火烧遍全身。他心知那火实则是沸腾的血,是尖牙病的征兆,就像以往每一次他被逼入绝境时那样。他非但不退,反而朝前而行,脚步越来越快。

那蛟龙张大嘴,神色狰狞,残酷冷漠,利歌丝毫不惧,他跳上高空,一剑朝蛟龙刺落,老者一张嘴,咬向利歌。利歌身形似水,忽然间变向流淌,跳往蛟龙后背。但蛟龙动作极为灵敏,伸出舌头,已将利歌卷住,往嘴里送去。拜桃琴、宝鹿见到这一幕,皆魂飞魄散,痛似钻心。

突见一个黑色身影跃起,手臂挥舞,将蛟龙舌头斩断。蛟龙痛的哀嚎一声,身躯巨震,那黑影抱住利歌,往下一扔,正摔在草丛里。众人大惊:“此人是谁?”那身影动作奇快,遍体黑风圈转,挥动巨大的利爪,刺入蛟龙鳞甲中,登时鲜血如潮。

蛟龙躯体巨震,朝后退开,身影追击,双臂轮流挥舞,蛟龙头部接连遭到重创,蓦然一甩,身影离了蛟龙脑袋,落在利歌身边。

利歌看清身影面貌,震惊至极,脱口喊道:“爹爹?”

此人长发凌乱,面目苍白,眼睛血红,咧嘴露牙,全无理性,双手大如芭蕉树叶,神态仿佛疯狗一般,但确实是当时在解元城祖庙地下遇上的利百灵。

利百灵并不言语,只是狞笑,紧盯着那头蛟龙。

蛟龙伤势逐渐愈合,双翼一扬一振,飞上了天,骤然吐出一道火柱。利歌急忙躲闪,但利百灵身子一弹,冲入火柱,那火柱霎时溃散。利百灵爪子一伸一拉,斩中蛟龙胸口,撕裂龙鳞,血流如瀑。蛟龙惨叫,骤然间扭头升空,逃得不见踪影。

利百灵稳稳落地,趴在血水中低头狂饮,众人本对利百灵甚是感激,但见他这副可怖模样,不由隐隐担忧:“这这尖牙鬼虽救了咱们,但没准是想与那蛟龙抢食。”

利歌颤声道:“爹爹,你你是来救我的?你怎地跟来的?”

利百灵看他一眼,目光困惑,嘶哑着喊了两声。钻入灌木丛,霎时也消失不见。

众人摸不着头脑,却又如释重负,皆一跤摔倒在地。

拜桃琴抱住利歌,面无血色,泣道:“你还好么?你这莽撞的笨蛋,为何要与这恶龙拼命?你你可是一国之君啊。”

利歌笑了笑,答道:“我一时蛮性发作,好在好在吉人自有天相。”离落国极崇拜勇士,众将见这国主勇气过人,冲锋陷阵,至生死于度外,敬仰之情皆油然而生。却无人想到其实一国之君并非先锋猛将,岂能为小节而弃大义?

利歌静下心,回忆初遇利百灵时的情形,当时一众龙火贵族追杀一众小尼姑,小尼姑们迫于无奈,唤醒了利百灵,除了利沁之外,其余人皆被残杀。利沁晕倒在利百灵棺材旁,侥幸逃过一劫,尔后利百灵回到棺材里,似再度陷入沉睡。

可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难道他从那时就已逃出来,这近三年来一直跟着利歌,而利歌却全无察觉?不,那绝无可能。

可能他碰巧逃到这林子里,又碰巧遇上利歌被那月舞者追杀,最终碰巧救了利歌性命。

碰巧,碰巧,不错,但这也太巧了。

利歌闭上眼,当年情景历历在目:利百灵受龙火贵族围攻,突然不见形影,但过了片刻,又从一龙火贵族体内钻了出来。那人粉身碎骨,血肉宛如箭矢、弹片,将周围人全数击杀。

爹爹能悄然钻入人体,长久潜伏,再将那人杀死。

当时在场,眼下在此的,是宝鹿、利歌、拜桃琴、利沁。宝鹿、利歌、拜桃琴都并无异样,难道这多年间,他一直寄生于利沁之中?她此行本不必来,却非要坚持随行,莫非是爹爹暗中操纵她?

利歌如坠冰窟,惊恐绝伦,喊道:“利沁师太!利沁师太!”

众人闻言,连忙找她,有一人道:“在这儿了!”

利沁躺在草丛中,昏睡过去,她身躯完整,看不出有半点伤痕。利歌松了口气,心想:“是我多虑了,爹爹破体而出时,必会将那人撕成碎片,利沁师太显然并未受害。”

利沁醒来,见众人都看着她,脸色发青,摸了摸心口,道:“我我吓晕啦,当真没用。”

宝鹿笑道:“没事,总比利哥哥莽撞上前送人头的好。”

众人齐声道:“什么叫送人头?此言多不吉利?”“国主一马当先,好生令人钦佩!”

利歌说了利百灵现身相救之事,忽然间,他听见利沁心跳大乱,定然是想起那时的恐惧。这也难怪,她几位师姐全死在这魔头之手,当真是刻骨铭心,宛如噩梦。

咚、咚、咚、咚。

她心跳极快,可见她何等害怕。利歌此生从未听有人心跳能快到这般地步,别人跳一下,她跳两下,仿佛仿佛两个人的心跳声似的。

一个轻快,一个沉重,一个低微,一个响亮,一个有规律,一个无章法。

利歌脸色剧变,望向利沁,利沁目光凄苦悲观,却又闪烁不定。

他在她体内。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钻出来,不伤宿主分毫,也能将宿主变作肉泥,化作骨弹。

她是他的属下,是他的庇护所,也可能是他的食物。

利歌沉吟许久,道:“师太,你觉得怎样?”

利沁流下泪来,苦笑道:“我我还好,百灵国主毕竟毕竟救了大伙儿,我一点也不恨他。”

不能逼迫他,否则利沁必死无疑,至少眼下爹爹并无恶意。唯有找国师或师父,他们二人定有法子解救利沁。

一资格极老的金枪勇士蓦然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是蛟龙将军!”

利歌奇道:“蛟龙将军?那个老头么?”

金枪勇士点头道:“是,就是他,想不到他还活着。”

利歌道:“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那老勇士道:“他原本是咱们离落国的人,是一位战团长,驻守在东北阴影境地的长城中。他武艺很高,号称是离落国第一剑法高手,虽是凡人,但连龙火贵族也未必敌得过他。后来大伙儿发觉,他实则是一位月舞者。”

利歌愕然道:“他是咱们离落国的人?”

老勇士点头道:“可不是吗?不过我听说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一天,恰好是凶星过天,乌云蔽日的时候,阴影境地比平时延伸了百丈,深入长城中,其中的尸妖血妖大举进攻,长城上已经抵挡不住,岌岌可危,正是这位蛟龙将军施展真本事,化作就蛟龙,将群魔击退。大伙儿说他是神龙下凡,都好生崇拜他,叫他蛟龙将军。”

利歌道:“那他可是咱们离落国的大功臣,大英雄。”

老勇士叹道:“他确实有那么一段时日很光彩,被百灵国主封了爵位,提拔为贵族。但后来嘛,大伙儿发觉他是月舞者,更是树海国的奸细,于是将他抓了起来”

利歌皱眉道:“月舞者未必是奸细,奸细也未必是月舞者。觉醒一事,纯属偶然,自身难以掌控,他对咱们离落国劳苦功高,岂能草率判刑?”

老勇士道:“国主,月舞者是纯火寺指定的邪魔外道,纵然不与树海国勾结,咱们也不能放过。”

利歌心中暗叹:“迂腐,迂腐!用人之道,不拘一格,无论是月舞者、神龙骑,只要对咱们离落国忠心,咱们就得竭力替他遮掩守护,让他安心效力,岂能自毁长城?”

五十 永世背恶名

老勇士继续说道:“彼时骨地长城的公爵判蛟龙将军死刑,结果刑场大乱,大伙儿都以为他已没命,不料竟还活着!”

宝鹿道:“他现在帮树海国卖命啦!”

老勇士骂道:“可不是吗?他本就是月舞者,我就知道他从来没安好心。”

利歌隐隐觉得这老者极为可怜,心想:“你们将他逼上绝路,他也委实别无去处,现在又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这位蛟龙将军已受重伤,眼下不足为患,当务之急是抵达雪仙山,让地仙派有所防备。

众人匆匆埋了死者遗体,即刻上路,这一回行速更快更急,途中几乎不停留。

再过数日,到一村中,碰巧有间客栈,利歌道:“离雪仙山已然不远,咱们进去歇歇,随后马不停蹄。”众人齐声称是。

走入客栈,左侧是一片酒桌,中间是掌柜门面,右侧则是屋子。掌柜的见来了大生意,喜滋滋的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利歌道:“先打尖,再住店。”说话间往左侧一望,只见一相貌堂堂的男子与一冰雪美丽的少女共坐一桌,那少女抓住男子的筷子,似不让他抢食,一边迅速夹菜,自己碗里堆成小山。

她娇声道:“师父,你宠着我,我怎能不知?只是途中遇到敌人,你也让我稍稍动动手脚,练练功夫吧,如若不然,我怎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女剑仙?”

桃琴儿、宝鹿忍不住高呼道:“白雪儿!行海师父?”

白雪儿回头一望,又惊又喜,道:“怎地是你们?”

形骸似也甚是意外,但立刻又镇定如常,道:“我就知道你们要来。”

白雪儿奇道:“是么?师父,你怎地知道的?怎不跟我说一声?”

形骸咳嗽一声,道:“内功练到最高境界,百里之外,蚊蝇之声,皆清晰可辨。我早听到他们马蹄之声,稍一辨别,就知来人是谁。。”

白雪儿知道他底细,暗暗好笑,但顾及师门声威,并不揭发。众人尽皆惊叹,形骸微觉得意,但又生怕他们多问,戳穿自己大话,那可就颜面尽失了。

利歌本想告知形骸利百灵之事,但不知形骸会如何处置他,毕竟利百灵是他的生父,此时更不愿节外生枝。于是道:“师父,白雪儿,你们不是在军中么?现在又要去哪儿?”

形骸道:“本仙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算定那灵阳仙意图占领雪仙山,征服地仙派,故而赶去援助。”

众人听得汗毛直竖,震惊至极,都喊道:“这可真是活神仙了!居然这都能料到?”

白雪儿忍耐不住,咳咳几下,在形骸耳边低声道:“师父,吹过头了吧。”

形骸小声答道:“世人多有欺名盗世之徒,我名副其实,事迹纵然不真,也不算为过。”白雪儿深以为然。

利歌道:“他们灵阳仙共有多少人手?”

形骸道:“共有两千余人,其中不乏高手。咱们约莫比他们快了半天路程。”

利歌大急,道:“那可不能住店了,非尽快赶到不可!”

形骸叹道:“利歌儿,你好歹是一国之主,怎能一惊一乍,沉不住气?只要有我在场,无论敌人再多再强,岂能不铩羽折翼而归,偃旗息鼓而退?”

利歌纵然发愁,闻言也只得忍耐。

白雪儿皱眉道:“师父,那时在伐木国神殿中,咱们就险些吃瘪,幸亏沉折将军到场救了大伙儿,利歌他们当时也在呢。”

形骸恼道:“彼时,本仙欲不战而屈人之兵,故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未全力以赴。现如今他们愈发猖狂,本仙便不会在容忍下去也”

拜桃琴心里没底,朝白雪儿望去,白雪儿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拜桃琴当即醒悟,道:“师父言之有理,有师父在,敌人没有半分胜机。师父威名远扬,长胜不败,咱们地仙派都盼着早些见到师父,这才能高枕无忧啊。”

这马屁一拍,形骸一听,骨头大轻,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咱们这就上路,越早越好。”其实形骸原先纵然有些傲气,可也绝非喜好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辈,只是他人性重现,驱散冷漠,尚未稳定,故而显得颇为轻浮,情绪起伏不定。

形骸付了账,众人再上马启程。利歌与形骸并排骑行在前,白雪儿与拜桃琴、宝鹿、利沁在后交谈,甚是亲热。

形骸道:“徒弟,你去地仙派做什么?”

利歌面露难色,怏怏笑道:“师父神机妙算,不如猜上一猜?”

形骸一凛,想了想,道:“依我之见,你这是带妻子回娘家探亲,对不对?”

利歌见他错的离谱,抿嘴微笑片刻,道:“师父所说,半点不差。”形骸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人太聪明,易遭天妒,故而我平时也不显这能耐,今日稍显锋芒,未免大违我的本性,你可别到处替我宣扬。”

利歌又叹道:“除了探亲之外,我打算向地仙派借钱。”

形骸恍然大悟,道:“不错,我也猜到此节,但顾及你颜面,这才不说,唉,你能自承难处,当真不易。”

利歌黯然道:“龙国救了咱们离落国,大伙儿都很感激,但但经此一役,我离落国却穷困潦倒,国中财富被被”

形骸点头道:“被藏家洗劫一空。”

利歌咬咬嘴唇,道:“不错。”

形骸道:“徒儿,小不忍则乱大谋。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将来必能东山再起。如今藏家索要再狠,只要能消去一场兵祸,保全离落国百姓性命,以你之贤,短短数年之内,定会有涅槃之时。”

利歌抬起头,道:“师父,如果藏家要驻军呢?”

形骸不禁一震,道:“他们说起过这事了?”

利歌道:“他们见我离落国与孟家走得很近,绝不会放任不管。因此战胜之后,他们当会防上一手,控制我国。更会更会设法调离师父,不让你再担任使节。”

形骸心想:“是啊,藏家势大,他们定会如此提议,不知梦儿能不能设法维持住原有局面?”

利歌又道:“师父,我并不担心离落国,因为藏家不会永远驻扎在这儿,这苦难终究会过去。可可你们孟家呢?难道当真要退让到底么?”以他外人身份,对形骸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有挑拨离间之嫌。但形骸知道利歌为人正直,城府不深,此番乃是肺腑之言,藏家确确实实咄咄逼人,而利歌也确确实实为孟家担忧。

形骸抬起头,望向天空,道:“我实话实说,以实力而言,孟家非藏家之敌,更何况其余宗族大多偏向藏家。若能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咱们绝不愿与藏家正面交手。”

利歌道:“但如何如何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形骸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有此出路,也盼你对咱们有信心。”

利歌点了点头,道:“师父思虑周详,远非我所能预测,我相信师父你们能赢。”

形骸心中所想,其实是那鸿钧阵。

若梦儿能将鸿钧阵掌握自如,迷雾师会鼎力支持梦儿,到了那时,她与原先的圣上几乎并无不同,哪怕藏家势力再强大十倍,也不敢与鸿钧阵为敌。

梦儿自然不会心狠手辣的消灭藏家同胞,她为人看似独断专行,其实本质善良,形骸比谁都清楚。藏家却不知道此节,因而将受到震慑,唯有俯首称臣。唯有如此,这场皇位之争才能完美化解。

形骸曾问孟轻呓此事进展,孟轻呓显得有些发愁,应当不怎么顺利。或许形骸真该卸去使节一职,暂且离开青虹山,去龙火大殿中帮助孟轻呓解决难题。

孟轻呓曾说道:“我如今只能进入鸿钧阵的第二层,别人连第一层都无法闯过。但第二层之下机关重重,凶险万分,连龙火功第九层都无法突入半步,那无疑是巨巫或上神布下的封印。我不知该如何获鸿钧阵认同,翻遍古籍,也全无记载。”

她还说在一方板上有一圆孔,约有人脸大小,似乎是某种钥匙。她潜入圣莲的宝库搜寻,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或许圣莲女皇离开时,将这钥匙带走了?

形骸知道此事如大海捞针,全无头绪,但那总好过同胞之间兵戎相见。若骸骨神能借给形骸智慧,他或许有可能解开鸿钧阵之谜,就像记住断翼鹤诀那般。

随着圣莲消失越久,世间局势千变万化。地母岛尚算稳定,民心未变,但在地母岛之外,环岛海的外圈沿岸,许多附庸国与远省都有反叛迹象。而其余敌对国也都虎视眈眈,静观其变。

但龙国是一头无以伦比的巨兽,其余诸国与之相比,皆如虫鼠一般。这巨兽眼下或许在打盹,但谁也不敢激怒龙国,外来的强敌会令龙国团结,抛弃争端,到了那时,挑衅者未免将遭受灭顶之灾。

正如龙国国内朝廷的大臣,谁也不敢断言圣莲女皇不会返回,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多年来积威仍在,即使嚣张如藏家,也深怕手伸得过长,中了圣上的计策。

还有时间,虽然不多,但孟家还有时间。

若梦儿真破解了鸿钧阵,而圣莲却又未死,那又会如何?

圣莲必会杀了梦儿,她不会允许有第二人掌握这制衡天地的力量。

梦儿呢?她会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对自己的母亲动手?

在形骸心目中,梦儿其实比谁都心软,比谁都执迷,比谁都忠诚,比谁都愚孝,他只希望梦儿活着,因此,真到了那时候,他会竭力劝说孟轻呓,用鸿钧阵将圣莲女皇彻底抹杀。

那并非是她的错,她只是听从了狠心肠的情郎大逆不道的建议。

形骸情愿做这奸恶无道之徒,他不愿梦儿受到半点伤害。

五十一 豪雄剑如风

正交谈间,忽听身后风声有异,有人赶来,身法奇速。形骸回头张望,见一道金光绕过山路,闪烁着迫近。

形骸道:“是楚项!你们先走!”

利歌知他了得,胜算极大,答道:“师父保重!”与众人振辔疾冲而走。

光芒一晃,停在形骸面前。形骸见来者确是楚项,身穿一身辉煌铠甲,头盔如垂翼禽鸟,遮住半张脸,铠甲似一座活动城墙,其上刻画百兽,造型威武而金贵,虽只一人,却如山般岿然。

楚项冷笑道:“孟行海,居然是你?真是冤家路窄了。”

形骸答道:“听说你们要去地仙派?”

楚项似吃了一惊,道:“你消息倒也灵通,但既然知道老子去向,仍敢前来送死?”

形骸昂然道:“是本仙神算,知道你们这些丧家之犬穷途末路,想要抢地仙派的秘药毒药,借此反败为胜?你们当真败的昏头昏脑,连这昏招都想得出来。”

楚项大笑道:“秘药毒药?真是狗屁不通!咱们灵阳仙看中的是地仙派后山中的事物!”

形骸略一吃惊,但心知问出重大关键来,笑道:“原来如此。不过你已是我地仙派手下败将,何胆言勇?”

楚项咬牙切齿,怒不可遏,道:“你奶奶的,老子不料你山上埋下伏兵,那月舞者打了老子个措手不及!若非如此,老子怎会落败?”

形骸道:“败军之将,诸多借口,你非但输了,更输不起。”

楚项怒吼起来,拔出金剑,朝形骸劈去。形骸朝后一退,剑上金光汹涌而前,卷碎一大片树木。

形骸看出他功力果然大进,双足踏地,蓦然间,骨刺穿破地面,直刺楚项。楚项惊呼一声,腿部中招,但他那铠甲当真牢固至极,承受之后却毫发无损。

楚项大笑道:“雕虫小技,焉能伤了老子?”大步冲向形骸,斩出金剑,竟有排山倒海之力。

形骸双手一拍,蓦然巨响传出,震动天地,楚项头晕脑胀,脚下不稳。形骸再一拍手,雷电流光,扩散开去,楚项被电的浑身酸麻,急急往左躲开。形骸再遥遥打出掌力,一道道惊雷化作雷蛇,随风而动,缠向楚项。楚项仰天大叫,全身真气圈转,化作护盾,将雷电挡在外头。

此刻形骸所用功夫,是融合昔日雷震九原功与星知老僧所传的五行元龙功新创而得,叫做“风行雷动”,掌中调度风雷之力,风中生雷,雷动生风,已是形骸威力最强的道法。但见到楚项居然能抵挡得住,不禁甚是惊讶。

楚项毫无还手之力,身躯虽无碍,脸上却被割裂道道血痕。形骸连击数十招,却惊觉楚项气力越来越大。他想起当时楚项与沉折过招也是如此,似乎此人越是格挡,功力越高。形骸稍一思索,改变手法,先打一招”风行雷动“,再使一招梦魇玄功,第一招穿破楚项气罩,第二招暗中渗入楚项心脉。

再过二十招,楚项喊道:“杂碎,你中计了!”他这天国英雄功借助不断坚守,增长勇气,勇气进一步催动气力,使得浑身劲道强烈,胜似千军,他膝盖稍一弯曲,蓦然一闪,长剑斩向形骸,这一剑犹如天牢,将形骸四面八方皆用剑气罩住,令其无路可退。

形骸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萤火之辉。”说话间,掌中掣出冥虎剑,一翻一拂,好似清风,宛若游雾,楚项手臂酸麻,长剑被形骸荡开,令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楚项惊骇无比:“他气力居然比我还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殊不知他已悄然中了形骸逐梦功夫,两人比拼的不再是力气,而是意志。楚项力虽强而心弱,形骸力不弱而心强,因此形骸必胜无疑。

楚项岂能甘心?踏上两步,再劈一剑,这一剑声威似万狮千虎,势不可挡。形骸竖起长剑,朝外轻颤,像是青云蔽日,夕阳斜下,楚项掌心一松,长剑脱手。他急的破口大骂,朝后一跳,又将长剑握在手里。

形骸不容他有喘息之机,打出风行雷动,狂风夹在闪电,正中楚项,饶是他铠甲坚不可破,但此掌甚是精妙,内劲透入,打中躯体,楚项大口吐血,摔入一座小山,顿时山石如雨。

形骸察觉他居然活着,有心铲除此敌,赶往那塌方处。就在此时,他心中动摇,感到莫大的恐惧之情,仿佛自己反而被逼入绝境险情。

是何人令形骸如此惊恐,如此压抑?

他身子一颤,当即一跃,一道绿火横空而过,快如光影。形骸若稍慢片刻,已被这绿火拦腰斩断。也是那人杀意强烈异常,竟无法稍加遏制,才令形骸有所察觉。

看那绿火之威,此人剑法出神入化,威力无穷,但如当真有意偷袭,出手之前决不能散发出杀意来,那是初出茅庐之辈常犯的过失。观此人武功,不至于如此,莫非是来者手下留情了?

形骸半空折转,在一树上站稳,见对面树上坐着一少年。这少年一头绿发,如鬼火燃烧,面目清秀,布满刺青,穿一白色短衫,随意露出消瘦的胸膛。他手中有一柄绿色长剑,剑上绿火熊熊,璀璨夺目。

形骸想起当年在草原时,曾遇上一相似少年,自称“青阳剑客”,与魁京并肩作战,身手似能够并驾齐驱。看这少年打扮兵刃,应当正是当时那人。然而形骸细瞧这少年面目,却又与彼时截然不同。两者同样清秀俊雅,神态逍遥,但这人是桃花眼,那人是柳叶眼,鼻子也比当时扁平一些。

或许是形骸记错了,他记人相貌,远不及记忆文字话语来的牢靠。

少年杀气愈发浓烈,他笑道:“能躲过我一剑的,当世可没有几人。”

形骸道:“我似与阁下当年有一面之缘,阁下可是青阳剑客?”

少年皱了皱眉,道:“不错,但我何曾见过你?”

形骸微觉不快,道:“那是阁下贵人多忘事了。或许当年在下武功低微,在阁下眼中不值一哂。”

少年道:“当年?那是什么时候后?”

形骸道:“那是在北方草原上,阁下与魁京共同现身”

少年眉头越皱越紧,神情苦恼,道:“我从未去过草原,魁京魁京我倒似乎听到过此人。”

形骸心想:“莫非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当世有何门派,竟有两个剑法如此高超的少年弟子,当真匪夷所思。”

他道:“阁下可有一位师兄或师弟?”

少年握剑站起,目光威严,他道:“我并无师父,哪儿来同门?我受人之托,前来救人,凡挡路者,皆必死无疑。”

形骸望向乱石堆,问道:“可是此人?”

少年道:“不错。”

形骸寻思:“他与灵阳仙是一伙的?此人武功或只比魁京稍逊半筹,灵阳仙为何能找来这等帮手?若当真如此,我并无取胜把握。”

他知道这敌手远胜过楚项,于是收摄心思,全神贯注,内心空明,摒弃一切杂念,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那是以弱对强的姿态,是星知老僧传授给他的木龙心诀。

那少年却不同,他身上自始至终弥漫着傲慢、强悍的气势,气势张扬、凶嚣、急躁、暴虐,仿佛他降生在世就是为了征服,就是为了杀戮,就是为了战胜一切对手。

阳光照落下来,两人周围一片碧绿,光芒微亮,柔和精致。那少年望着形骸,神态高傲,犹如一切的主宰。形骸却将自己藏得更深,似乎一片绿叶,也能遮住他,遮住整座丛林。

树叶飘落,少年出剑,剑气化作绿色旋风,一声轻响,将形骸所在的大树烧成灰烬。

形骸跳到另一棵树上,少年剑气又至,这一棵树立时无踪,仿佛根本从未在这儿。

形骸身在半空,绿焰化作暴雨,朝他浇灌下来,形骸右手为鞘,左手举剑,使出平剑的“玄武钝剑”,乒乒乓乓声中,形骸剑意被破,但他一转,已趁机躲入树后。

这少年极端强横,太过霸道,而且全无掩饰。他的剑意令人惊骇,震慑人心,若形骸意志软弱,早被他吓得动弹不得,任由宰割。但正由于这凶残的剑意,形骸以平剑预测其心,总能知道他预备如何,招式如何。这少年就像嚣张跋扈的小皇帝,趾高气昂、不可一世,面对弱小贫苦的反抗者,根本不屑一顾,他甚至懒得用任何虚招,只用无上的剑气便能摧毁一切。

他功力确实比形骸更高,招式比形骸更妙,形骸纵然弱小,却不觉得自己会败给他。弱小者固然有罪,傲慢者却天理难容。

少年手中绿影圈转,剑气如环,急剧的朝外散去,被剑气触碰的山石树木,立时断裂倒塌。

形骸心中一动,跃向少年头顶,一招“无手速剑”斩落,此招是绝甲剑神最得意的绝学,剑招快到极处,形影莫辨,威力无穷。少年脸色剧变,也急速斩出一剑,比形骸出招更快,与昔日绝甲剑神旗鼓相当。

但形骸早有预料,快了半分,出招后身形化虚,使出遁梦功夫,这少年只攻不守,被形骸这一剑斩个正着。

这少年是无上锋锐的剑,但并不懂得还剑入鞘的道理。刚久易折,古今至理。

形骸胸口一痛,仍被少年重创,可见那绿火也能伤及虚灵。但那少年却被形骸一剑斩成两半,他终于露出害怕的神情,但此刻已然不及,身子分开,血落成池。

五十二 莫议冢中人

形骸走上几步,俯视这青阳剑客尸首。血泊之中,那少年脑袋从正中被一劈为二,死状极惨,他生前霸道无阻,无所畏惧,在他临终之际,惧意写满了他的脸。

从纵横不败到惨死剑下,仅在一瞬之间。

形骸感到喜悦之情充塞心胸,他自身也伤的极重,但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生死一线间,他的剑气蜿蜒折转,绕过这青阳剑客的剑气,避免与他硬拼,从而战胜了强敌,若有分毫之差,形骸必败无疑,如今惊险得胜,滋味委实妙不可言。

我要变得比谁都强,我能变得比谁都强,为了梦儿,我必须如此,唯有如此,我才能守护梦儿。我要让藏家忌惮我,畏惧我,在我名字之下发抖而沉默。我要创出举世无双、旷古未有的功夫,让每个人都梦寐以求,敬畏顺服。就像天庭、妖魔、仙灵皆惧怕圣莲一样,我要威慑万国,震动天下。

为了孟家,为了梦儿。

他满腹雄心,豪情万丈,深深体会到生者的快乐,生命的意义。他单足踏在一根树枝上,望向着晶莹明亮、光影斑驳的丛林,觉得自己能爬得更高,变得更光辉伟岸。

活着真好。

我可真强。

突然间,背后“呼”地一声,形骸吓得一震,牵动伤口,痛呼起来,一回头,见那青阳剑客的绿色长剑化作绿光,消散无踪。

死尸面目变化,绿色长发变成黑色短发,面容变得平平无奇,眼睛变小,四肢收缩。腹部鼓起,成了个平庸无奇的少年。

形骸心中一凛:“这少年是是被这长剑操纵,连身躯都随之变化,难怪他身负绝世神功,但运用起来这般生疏。若非如此,我没准会死在他的剑下。也难怪他与草原上那个青阳剑客并不相同。”

第一个青阳剑客只怕已经死了,是谁杀了他?多半是魁京。这柄剑不知怎地,落到了灵阳仙手里,交给另一少年,让他前来送死。这第二个少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是仓促收获神通,心体骤变,才显得如此茫然草率。

他想仔细解析这少年尸首,探究那长剑本质,但却不能久留。他从怀中掏出丹药服下,稍稍包扎伤口,跃下树,去找楚项,却发现此人已经逃了。

懦夫,当真妄称好汉,在我这仙家宗师面前,还不是原形毕露?

形骸施展指路为马,跳上马背。头有些晕,胸口麻痒,伤势当真不妙,但还是快些赶路才是。

他全速前行,又过了一天,终于到了雪仙山。此时正是山上樱花盛开时节,花瓣飘落,胜似雪漫,飘渺优美得犹如仙境。

形骸伤口阵痛,心情不佳,怨天尤人,想道:“敌军杀至,大难临头,地仙派的樱花还有心思开放?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想着想着,不禁叹息。

沿山道骑行而上,有数个地仙派弟子快步迎来,认得形骸,喊道:“是行海爵爷!”

形骸暗忖:“古代神将,可刮骨疗毒,视若等闲。我可不能失了宗师气度,令旁人略失敬意。”忍住痛,挺起胸膛,淡然一笑,道:“本仙游山玩水,途中杀了几个强敌,来的稍晚了些。”顿了顿,又笑道:“虽说是强敌,可对我而言,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众地仙派弟子肃然起敬,道:“听国主说那敌人好生厉害,爵爷竟在弹指间除去,当真乃世间高人。”

形骸道:“对我而言,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众门人引他上了山,拜墨向、利歌等人出外迎接,白雪儿见形骸胸口一道血痕,好生心疼,喊道:“师父,你怎地伤成这样?”

形骸心道:“这丫头沉不住气,可别有损本派威风。”摇头微笑,道:“区区小伤,我一动念头就好了。”

白雪儿松了口气,握住他的手,神色仍十分关切。

拜墨向道:“那灵阳仙竟派大军攻打本派,多亏你们告知,不然咱们蒙在鼓里,到时就插翅难飞,追悔莫及。”

形骸道:“我击败敌人后已问的清楚,他们此行一则是为了降服贵派,二则是听说贵派后山另有玄机,意欲占为己有。”

拜墨向大吃一惊,道:“此乃本派机密,素来外人无从得知,灵阳仙是如何知道的?”

形骸道:“灵阳仙中有数位仙法高手,能以天脉法则找寻秘密。他们盯上了地仙派后,或许察觉到了后山之事。”

利歌奇道:“默向爷爷,后山到底有什么?”他的父亲是拜墨向的义兄,但妻子却是他孙女,因此随拜桃琴以爷爷相称。

拜墨向摇头叹道:“那是祖师爷拜无殇严加守护的祖墓。咱们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

形骸皱眉道:“祖墓?祖墓里自然全是贵派祖宗遗骸了。”

拜墨向叹道:“许久以前,无殇祖师定下规矩,这祖墓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违者格杀勿论。自从他老人家归隐之后,此墓或许已无人再行前往。”

形骸问道:“既然贵派是拜无殇祖师所创,他自己本就是祖师爷,那还有什么祖宗?里头埋得都是些什么人?”

拜墨向迟疑片刻,道:“自然是祖师爷的先祖,咱们派后来的墓地另在他处。其实据传祖师爷也是从那祖墓中发掘出了一本武功秘籍,经过多年思索,融会贯通,才一手创出了这患病牡丹神功。”

形骸摇头道:“这可不算创功,而是盗传前人功法。唯独如我这般凭空设想,发前人所不知,才是真正的开宗立派。”

众门人一听,微觉不满,拜墨向清了清嗓子,有些窘迫,道:“祖师爷应该说是继往开来,发扬光大才是。”

形骸与拜无殇并肩作战过,对拜无殇甚是钦佩,当下也不挑刺,点头道:“不错,去芜存菁,也是造福后世的大功。”

拜墨向称是,又道:“我家祖师爷是第一届四派群英会的武状元,他获胜之后,当了几年朝中大将军,风头一时无二,但过了几年,却归隐田园。这雪仙山是他老人家祖宗遗留的地产,据传说,他在祖庙中冥思苦想,终于大彻大悟,创出留下了本派武学根基。”

形骸道:“他的祖宗是拜天华拜老爷子么?”

拜墨向摇头笑道:“拜家源远流长,可追溯到数千年之前,无殇祖师这一脉与拜老爷子这一脉乃是分支。”

形骸这才弄清来历,道:“祖墓中必有更大的隐秘,却不知又是何物?”

拜墨向道:“咱们谁也没进去过,又如何得知?后山有重兵把守,又或许祖师爷就隐居其内”

突然间,有一人奔入大堂,喊道:“掌门人,不好了!灵阳仙人楚项,率领三千大军,将本山团团围住!在山下喊叫,让咱们投降!”

拜墨向身躯一震,问道:“三千大军?”

那门人道:“不错,其中有不少大唐派与周围城镇上的人。”

形骸皱眉道:“大唐派已归降于灵阳仙了?这群败类当真全无骨气!每年我龙国给他们多少银两,他们怎能说降就降?”

拜桃琴也不禁大怒,道:“我离落国让他们帮咱们铸造火杖金枪,这些兵刃难道全落入灵阳仙之手?”

拜墨向道:“这可如何是好?”

利歌纵然无奈,但也感侥幸,道:“爷爷放心,他们纵然有火杖金枪,但燧冰存量却少,派不上多大用场。”离落国中有一极大的燧冰矿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唐派却无这等好处。众人深知火杖金枪厉害,得了这好消息,心中大石落地。

利歌想了想,问道:“可有此山地图?”

拜墨向道:“有一张老图,但本派格局已多年未变。”命人取了,交到利歌手中。

形骸精神一振,心想:“我非但是武学宗师,更熟读兵书,精于韬略,且看我运筹帷幄,布局谋阵,给大伙儿一个惊喜。”其实他一辈子都从未统兵打仗,所学虽多,却正是纸上谈兵,高谈阔论而已,众人若听他主意,难免闹得灰头土脸。

利歌打开地图一看,问了几句,了然于心,指着山路中一处天险,道:“爷爷,你先派口齿伶俐之人与他们隔空喊话,拖延时间。再命派中百个暗器、弓术高手,藏身于周围山坡上,一旦敌人临近,发射暗器,暗器上喂毒,埋伏敌人,得手后以龙火烈焰为讯,见机撤离。”又指点布防,何处诱敌,何处藏兵,何处坚守,何处阻碍,何处布置战壕障碍,何处用龙火贵族与敌人交锋,皆说的井井有条,清晰明确,众人心悦诚服,信心大增。

形骸一听,自知远远不及,闭口不言,暗忖:“我将一身学识倾囊相授,利歌才有如此成就,想不到竟已不逊于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弟子成器,师父首功。我身为人师,也当为此自豪。”

利歌又道:“师父,敌人之中有那恒宇仙法神奇之至,唯有师父才能抗衡,若遇上这女子,还请师父与之对决。”

形骸答道:“好,本仙兵法虽强,韬略虽精,但毕竟道法才是主业,分心二用,只怕难以兼顾,正要专心致志,先胜了她再说。”

此时,又一弟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冲入大堂,喊道:“掌门人,大事不好!他们兵分二路,那灵阳仙恒宇径直闯入后山了!”

五十三 敌友已分明

拜墨向登时失色,道:“山谷守卫呢?”

那门人道:“全数被她杀了,只有我一人逃脱,咱们所用独门暗器也全被她”说话间,他脸色发青,脖子越来越粗,哇地一口吐出绿幽幽的血,倒地而亡。

众人大惊,知道他被恒宇逼得毒素反噬,才有如此下场。

形骸道:“决不能让那女人得到墓中事物,你们在此守着,我去阻止她。”

众人微觉不妥:既然祖墓不许任何人入内,形骸自也不能例外。但此刻形势危急,敌人兵分二路,一者围山欲攻,一者直闯圣地,委实难以兼顾。

拜墨向曾受形骸恩情,当机立断,道:“好,多谢爵爷,还请爵爷保重。”

形骸点头道:“敌人之中,唯有那楚项难对付,他已被我重伤,当不足为患,诸位还请遵照利歌指挥行事。”

白雪儿道:“师父,我还要陪着你!”

形骸道:“不,那恒宇我一人足以对付,她施展的仙法非同小可,你跟着我甚是危险,而这边也需你相助抵挡。”

白雪儿颇为不愿,目光满是不舍之情,愣了片刻,叹道:“好吧,谁让你是我师父呢?”

形骸心想:“若是那恒宇仍然持有那绿色长剑,或许已另外找了宿主。”念及于此,胸口仍隐隐作痛。

做活尸也有活尸的好处,痛觉麻痹,不受其扰。活着确实美妙,但活人太过脆弱。那些盗火徒苦苦追寻千百年,只为了摆脱诅咒,但也摆脱了奇妙的力量与强壮的体魄。

虽然活人的生活比活尸要强得多,但未必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好。人心中的渴望一旦实现,未必如想象中那般尽善尽美,正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谁能说得清楚?

形骸问明路途,从后殿而出,前方岩石崎岖,山崖陡峭,天色晦暗压抑,乌云盘踞谷口,苍松如卫士般警觉,小道中似藏尽了危险。

这里有阴影的气息,有尸体的寒意,仿佛解元城那时的情形,但又不及当时严重。死亡在此投下了影子,尸骨冤魂哀嚎着、诅咒着。

或许拜无殇并非在守护祖墓中的隐秘,而是不愿门人来此丧命。

他走入一条石路,见左右两侧有矮坡,矮坡中有哨塔,塔中人皆已死去。

走过哨塔,忽然出现一团黑色雾气,雾气仿佛是活的,见到形骸,涌动得愈发迅疾,无疑其中有毒。

形骸口吐霜寒,寒气流淌,形成护罩,雾气无法穿透,但在浓雾中目不见物,不知下一步是否会踩空,一跤摔入深渊。这雾气并非法术,倒也无法驱散。

他知道自己受阻,恒宇也好不到哪儿去,想了想,招来一土行矮人,这矮人并非活物,不惧毒素。矮人潜入地下,往前探路,形骸顺着矮人探明的方向前行。

到了这时,海法神道教所学所究便尽显优势。道术士钻研符华法,感应灵气,寻龙望脉,观风定水,乃是当世正宗。无论是天脉法则,还是飞灵一派,在勘探风水上皆远不及海法神道教。

形骸借着这土行矮人,加上感知脉象所获,心中有数,又知道恒宇决计走不远,于是放缓步子,耐心向前。

走了三里路,迷雾陡然消散,前头有凉亭,花草错落有致,树木茂盛挺拔,只是被罩上一层阴影。路径穿过凉亭,透入树林中,可见一片灰褐色的石墙。

墙中是墓地,墓碑层层叠叠,排排列列,偶然间,余光见到身侧有身影一闪而过,望去时却空无一物。而风中似有哭泣,但仔细听来又只是风声而已。

有一处陵墓最是显眼,那陵墓是一方形大殿,用黑大理石建成,甚是庄重,但也阴森的叫人屏息慢步。

朝那陵墓走去,不多远,见一白色裘衣的蛮族少女,她黑发碧眼,肌肤霜白无瑕,神色哀伤,眸中似有泪水。

形骸心下戒备,道:“恒宇姑娘,此乃禁地,还请留步。”

恒宇侧过脸,看着形骸,道:“这墓地曾属于灵阳仙,对我而言,算不得禁地。”

形骸道:“然则沧海桑田,千年已过,物是而人非,此地早已为他人所有,姑娘何必强求?”

恒宇叹道:“龙火贵族,一个个都虚伪的很,但咱们冰行牧者却不兴你们那一套。我实话实说,此处有我要找的事物。”

形骸斥道:“这事物与你们无关,姑娘休想染指。”

恒宇道:“无论我拿不拿这事物,你是不是都想杀我?”

形骸连丝毫犹豫也没有,答道:“是。”

恒宇冷笑道:“我当年曾救你一命,你半点也不念恩情?”

形骸朗声道:“我也曾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国事、家事、天道、正道,因果报应,令我已想的明白。姑娘是我家国死敌,我唯有与姑娘性命相搏!”

恒宇道:“是龙火天国欺压我灵阳仙,我灵阳仙可没有挑衅龙火天国。”

形骸苦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况且你我皆身不由己,所为乃是家国利益。不错,我自知理亏,但也不能留情,若姑娘能杀得了我,我死后再行忏悔不迟。”

恒宇面对形骸,抹去脸上泪水。

她为何哭泣?

形骸道:“姑娘在此地有故人么?”

恒宇笑道:“见到坟头,触景生情。”

形骸问道:“既然有战争,生死皆在刹那,又何必为之悲伤?”

恒宇道:“北牛只怕已经死了。他是我表哥,你说我该不该哀悼?”

形骸吃了一惊,道:“北牛已死?那那你们为何还不投降?”

恒宇道:“因为他一个人的死,会让你们数十万人陪葬!”

形骸喝道:“荒谬!”

恒宇答道:“我知道猛犸帝国胜不了你们龙国,你们仅出一成国力,已将咱们逼入绝境,但大伙儿都有觉悟。世上仍有其余灵阳仙,咱们的死,会让他们团结起来,不再一味躲藏,畏首畏尾。到了那时,就是你们龙国亡祸之日!”

形骸摇了摇头,道:“多说无益,姑娘,出招吧。”

恒宇阳火灼烧,那是黄昏时日月交替的光辉,额头现出落日标志。形骸催动冥火,但用融融功转化,外表不露征兆,他与恒宇皆学法理,故而形骸决意与她斗法,而非比武。

恒宇呼喝一声,招来一金剑巨人,此人身高三丈,头戴金盔,身穿软甲。金剑巨人朝形骸冲来,恒宇双手比划手势,口中念咒吟唱,施展另外仙法。

形骸则唤出潜林蛟来,巨龙与巨人扑咬在一块儿,砰砰巨响,震的山塌地裂,巨人挥剑,巨龙吐毒,毒雾金光交织碰撞,一时难分胜负。

恒宇道:“神龙骑招来的也是些畸形残缺的魔物!”

形骸道:“你所召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恒宇再一挥手,左右出现两个人影,此二人高约九尺,比常人魁梧,但体型还算正常。这两人皆是雄壮男子,赤膊上身,腰间围着护胫甲,手中一人持矛,一人持斧,两件兵刃皆闪着绿芒。

那是第二层的妖魔。

两妖同时扑向形骸,形骸召唤右手,双手摊开,一道道雷电缠绕成团,打出两道雷光,雷光呼啸,好似飞蛇长龙,两妖横兵刃一挡,轰隆一声,被雷光打得浑身酸麻,难以前行。

形骸使风行雷动,一道道雷电击出,两妖皆极为强悍,中雷电而不死,但却狼狈不堪,全无抗拒之力。

恒宇再召魅妖,这一回是一长着双翼蝎尾的狮子,另有一蛇头多臂多足的怪物,皆有丈许之高。那狮子腾空而起,朝形骸飞扑而至。形骸使出北风巨人,一口寒风,将狮子冻得缓慢迟钝。而蛇头怪物身形一闪,已离形骸极近,形骸手指一划,地面变作流沙,那蛇头怪物陷入其中,不断下沉。

但这四妖灵气皆强,体格更是健壮得远超凡俗,形骸困住四妖,不敢怠慢,双掌全力一拍,一圈闪电扩散向外,将四妖一齐烧毁。

恒宇俏脸变色,不曾想形骸竟能将四妖同时打发,而且似乎行有余力。形骸踏上一步,施展风行雷动,数条雷蛇袭向恒宇,恒宇大声喊叫,变出一块金盾,将她完全罩住。闪电打在金盾上,爆发火花,刺眼夺目,雷蛇疯狂撕咬金盾,渐渐出现裂痕,偶然间,雷电被金盾弹开,将周围大石与坟墓切割成一块一块。

形骸也不料恒宇如此顽强,此时,他心口的剑伤开始发作,浑身冒汗。潜林蛟与那金剑巨人斗得不相上下,形骸与恒宇之争也到了紧要关头。形骸想以双足之刺击中恒宇,一举分出胜负,但恒宇经验比孟如令老道许多,似乎有所防备,形骸此计多半难成。

恒宇在那金盾后大声念咒,这咒语听来神圣而宏大,声音传遍山谷,形骸脚下地面也随之颤动。形骸心知仙法之厉害,往往能引发奇迹,出人意料,故而决不能再僵持下去。他再度甩出雷电,这一回,雷电化作弧光,绕了半圈,躲过了那巨大金盾,从侧方袭向恒宇。恒宇尖叫一声,中招后浑身麻痹,肌肤焦黑,口中鲜血狂喷,但她那仙法也已完成。

她手指轻触地面,使出“地母定罪”的仙法,此法一出,敌人立刻遭受大地母神之怒,再难有立足之地。突然间,形骸感到身不由己,霎时被扔上了百丈高空,就仿佛大地成了巨掌,发动无穷无尽的掌力,将形骸狠狠打上了天。

形骸大吃一惊,急招风行元灵相助,但他飞的太快,双手行动起来加倍艰难,就在此刻,他由急升转为急坠,仿佛地面有巨力拉扯他一般,轰地一声巨响,地面塌陷,尘土升腾,被砸出一个深坑。

五十四 仙名当传颂

恒宇望向那坑洞,忽然间,形骸从中飘起。他胸前鲜血染红了长袍,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恒宇神色绝望,心知再无法抗拒,自己死期将至。

她问道:“你如何如何逃脱的?”

她伤的极重,左臂大片烧伤,脏腑也在流血。形骸见她如此,心中突然想到了费兰曲。她们同样是灵阳仙转世,同样法术出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同样高贵而凄凉。

没准恒宇前世也是一位开宗立派的法理宗师呢?

当世中,学法之人共分三派。但千年之前,却远远不止这三派而已。灵阳仙或许在末日来临前濒临疯狂,但连迷雾师也不得不敬佩他们曾创下的辉煌。

形骸答道:“我借助梦墨,身躯遁入虚无,坠落之伤奈何不了我。”

恒宇凄然而笑,道:“你并非元灵土地,化虚之术怎能不做任何手势?又岂能生效如此之快?”

形骸心想:“我这梦魇玄功也是神奇之至,足以名传千古。”昂首答道:“身在梦境中,万象皆虚妄。”

恒宇陡然醒悟,点头道:“你将法与武结合为一,了不起,了不起”说罢拔出匕首,朝自己胸口刺去。形骸手指点出,雷霆一扫,将那匕首震飞。

恒宇怒视形骸,道:“你若有半分良知,就让我死了!我绝不愿落入纯火寺手中,更不会去做奴隶!”

形骸道:“好,那就如你所愿,我给你自由,放你回冰原,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恒宇神情惊异,问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形骸一扬手,掌中出现一件白色袍子,袍子上书:“本人某某某,纵横天下,难尝一败,但却败在当世道法宗匠、青虹派创派祖师孟行海之手,本人武功道法,远不是他老人家对手,这辈子不敢奢望复仇,但却要好好宣扬这位大高手的威名。诸位如有不服,可去东方青虹山找他,或铭记心中,传诵此事迹”

恒宇默然不语,过了许久,道:“你一直带着这袍子?”

形骸忙道:“这并非本人沽名钓誉,但世人孤陋寡闻,我岂能不高声呐喊,振聋发聩?你回去之后,需时时刻刻穿着此袍,除了洗澡之外,连睡觉都不得脱下。”

恒宇摇头道:“冰行牧族,十有八九不识字,更不识得龙国文字。”

形骸大失所望,但转念一想,道:“不打紧,你穿上这袍子,旁人自会问你什么意思,你只需如实告知就行。”

恒宇低声道:“沽名钓誉。”

形骸怒道:“我说了,并非沽名钓誉!”

恒宇道:“这就是沽名钓誉。”

形骸一时语塞,将袍子扔给恒宇,道:“你走吧,爱穿不穿。”

恒宇露出微笑,道:“你还太年轻,若眼下不杀我,将来我未尝不杀你。”她并非不懂尔虞我诈的淳朴少女,但她多年来身为冰行牧者的巫女,也极崇尚武勇。她败在形骸这等强敌手中,若当场死了,算是极大的光荣。而若形骸饶她性命,则吩咐之言,她必须遵从。她不愿穿形骸这难看衣物,索性激他将自己杀了。

形骸仰天大笑,说道:“手下败将,焉敢言勇?”

恒宇道:“你可是心软了?莫看我年轻,实则岁数已大,并非柔弱女孩儿。战场之上,对敌慈悲,便是对自己残忍,杀敌岂能迟疑?”

形骸道:“这并非心软,我生平杀的有罪少女为数不少。有一尼姑庵逼良为娼,便是被我上下剿灭,连根铲除。”

恒宇指了指自己,笑容满是嘲弄之意,似仍觉得形骸懦弱。

形骸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这一辈子都胜不过我。莫说是你,就算北牛,我也有把握战而胜之。我功夫会越来越高,道法会越来越强,远远超出你们想象,大海何惧于溪流?大树何惧于蝼蚁?”

恒宇听他说豪言壮语,似乎并非空口恫吓,而是对此深信不疑,叹道:“咱们是灵阳仙,昔日连巨巫都能击败。”

形骸道:“那不妨走着瞧了。”手朝外一指,示意恒宇离去。恒宇攥紧那长袍,哭笑不得,道:“你当真放我走?外头之人不会阻拦么?”

形骸点头道:“那好,我亲自押你外出。”

忽然间,一个身影出现在恒宇背后,来者身躯高大,穿一身黑袍,将恒宇一罩,恒宇闷哼一声,已被此人捉住。

形骸喝道:“放开她!”欲拍出雷震九原掌,但又怕伤了恒宇。那黑影朝转过脑袋,朝形骸看了一眼,形骸愕然道:“无殇前辈?”

这黑影面目憔悴,脸色漆黑,但正是当年曾有一面之缘的拜无殇。但他此刻已非活人,而是由虚化实的幽灵,遍体散发厉鬼之气。

拜无殇转过身,朝那方形陵墓中飘去,恒宇在拜无殇怀里,已然没了知觉。

形骸急忙追赶拜无殇,但动作过大,牵动伤口,痛的摔了了个跟头。拜无殇速度极快,已飘入陵墓。

形骸点穴止血,急速前冲,却见那陵墓的石门缓缓落下。形骸足尖一点,身形变得快如惊雷,扑入黑暗中,身后隆地巨震,那石门已然关上。

他深怕有机关,召来山墓甲罩体,感到有些疲劳,但却非救恒宇不可,至于拜无殇为何在此,为何要捉恒宇,这墓中到底有何隐秘?也令他甚是好奇。

好奇也是活人的弱点,活尸便不会如此。活尸自保尚且艰难,通常不会令自己陷入险境。当一个人受了太多的苦,他会变得畏惧世界,又或是满怀憎恨。活得越久,他的心就越会扭曲,活人也可能变为行尸走肉。

就像曾经的形骸。

形骸将血液变作燧冰,又变出一根木头,制作成火把,照亮这陵墓。他所在处是一条长廊,两旁堆放着木头棺材。这陵墓已有数千年之久,但棺材却并未腐烂,形骸看了看,是用极普通的桦木所造,绝无可能防腐防虫。他精通造物之法,又能确定棺材岁月不止七百年。

这地下的龙脉是木行的,极充沛的木行真气维持木材不蛀不烂。

形骸听前方发出凄厉的喊叫,绝非人所发出,扑通一声,有人落地,那人也呼喊起来,声音稚嫩,正是恒宇。

形骸向前冲去,恰好见到拜无殇扑向恒宇,恒宇面前有一面小小的金盾,散发金光,压抑住周围的阴影,也令拜无殇一时难以靠近。

灵阳仙的仙法对鬼魂幽灵乃是克星,当年孟如令召唤漫天金雷,竟驱散成千上万的阴兵,恒宇纵然伤重,但也能与拜无殇这幽灵周旋。

形骸持剑在手,使出无心金猴拳,骤然冲跃,二十丈瞬息而过,一剑直指拜无殇咽喉。

拜无殇往后飘荡,躲开这一招。掌中出现一黑色木剑,那木剑上黑斑点点,仿佛不断开放的毒花。他长剑一转,那些毒花朝形骸飞来。

形骸长剑环绕,化作一个金圈,乃是他心中“勇、善、忍、断”四德凝聚而成,赏善罚恶,退散妖邪。金圈绽放出灵阳仙般的光芒,将毒花全数摧毁。

拜无殇那黑色木剑变得极长,刺向形骸面颊。形骸冥虎剑横挡,梆地一声,黑色木剑一震。形骸宛如轻风,闪至拜无殇身后,一剑劈落。刹那间,拜无殇浑身黑影如水,翻滚波荡,形骸这一剑未能斩开黑水,黑水反而涌向形骸。

那是患病牡丹剑的牡丹花开,充满剧毒。

形骸身形消失,又到拜无殇头顶,长剑一闪,直取他天灵盖。拜无殇忽然弯下身子,转了个圈,剑刺形骸心脏。这一招当真快极,形骸以遁梦功夫回挡,又听梆地一响,他感到敌人一股巨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的退飞出去。

拜无殇站起身,缓缓向形骸飘来,这幽灵剑上有毒,浑身也无处不毒,功力比拜墨向深厚了足足十倍,更胜拜无殇生前。形骸已是活人,但体内冥火雄厚,不然早就中毒而亡,饶是如此,眼下手指手掌也微微发黑。

形骸冷冷问道:“拜前辈,你是如何死的?又为何会逗留在此处?”

拜无殇并未回答,他那双眼令形骸极不舒服,仿佛他死后仍不得解脱,充满绝望悲苦之情。

这陵墓中冰冷,令人时时刻刻想到死亡。形骸心情沉重,压抑得隐隐流汗,似乎死亡在逼迫他逃避这一切。而墓中的阴影贪婪而嗜血,它们虎视眈眈,望着形骸的伤口,望着恒宇的伤口,仿佛嗅到血腥气的蚊子,仿佛潜伏在水中的水蛭。

形骸使木行心诀,遁入冥想之中,拜无殇开口尖啸,犹如男男女女数百人殉葬时的哀嚎,他瞬间加速,长剑骤至。

但形骸比拜无殇更快,形骸手似从未动过,只是稍稍一颤,一道金光将拜无殇木剑斩成两半,金光好似海浪,照亮大殿,此招是无手速剑与洪清猴王拳融合为一,以快制快,审判功过,拜无殇遭受重创,体内黑暗如血般倾泻而出,他厉声尖叫,飘上半空,融入阴影。

形骸环视一圈,见再无其余敌人,而那蠢蠢欲动的阴影也似恐慌起来,躲开形骸。形骸深吸一口气,伤势略有好转。

恒宇仍清醒,她被那金光一照,气色也好了许多。这一招意在助善惩恶,看来这恒宇生平善多恶少,形骸并没有饶错人,也并没有救错人。

五十五 冰封千万里

形骸从怀中取出疗伤丹药,道:“我海法神道教伤药天下无双,你能碰上,真是运气。”

恒宇摇头道:“我冰行牧者不受龙国恩惠。”

形骸手一推,恒宇身子一震,经脉受冲,不由自主的张开嘴来。形骸将那丹药送入她嘴中,以真气推入喉管,直达胃里。恒宇大声咳嗽,但那丹药入腹即化,此刻已呕不出来。

形骸叹道:“到底是关外蛮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又何必下毒?”

恒宇瞪视形骸,道:“我又没说你下毒!但嗟来之食,焉能受之?”

形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挥洒自如,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恒宇笑了笑,道:“我是女蛮子,不是大丈夫。再说又有俗话:大丈夫视死如归,宁死不屈。”

形骸自知失言,哼了一声,左臂张开,一股水流喷洒而出,将恒宇浇了个通透。恒宇惊呼一声,遮住身子,只觉此水流过之处清凉舒适,伤口大有好转。

形骸道:“我这是疗伤圣水功,你不想领我龙国之情,但又岂是你能说了算的?”

恒宇怒道:“霸道猖狂,强人所难!”

形骸斥道:“蒙昧愚钝,不知好歹!”

恒宇低头不语,心想:“他不惜损耗功力替我疗伤,我欠他恩情越来越多,这可如何是好?他不让我自杀,我就不能自杀,他若要我做他奴隶,我也只能照办。”

好在形骸并无此意。

他料定恒宇伤重,至少两天两夜无法复原,对她不再警戒,而顺着原路找到陵墓出口。正门已被巨石堵死,此石有万斤之重,若想击毁,只会引起塌方。形骸道:“这是困死盗墓者的机关,女蛮子,尔等当真穷凶极恶,居然连盗墓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恒宇道:“在咱们冰原上,这等穷奢极欲、隆重陪葬之处,才是对大自然的亵渎。人死了就死了,何必为他在阴间铺张浪费?”

形骸想起纯火寺教旨不许厚葬,沉吟道:“你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恒宇又道:“这墓穴深处有机关,可以打开另一条通路,放咱们出去。”

形骸道:“你怎地知道的?你们来此到底是找什么?”

恒宇咬咬嘴唇,道:“敏士告知咱们这墓地详情,他说此地有昔日灵阳仙封印的法术,若能释放而利用,可以令猛犸国受益良多。”

形骸道:“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恒宇叹道:“敏士他他知道的很多,仿佛先知一般。”

形骸回忆当时与这敏士交手情形,答道:“不,是仿佛迷雾师。”

恒宇先是一愣,片刻后露出苦笑,道:“是啊,仿佛迷雾师。我早已察觉到了,他从来从来就不是咱们灵阳仙,与龙国这场战争,他主张启战,又居功至伟。”

形骸怒道:“原来都是此人挑起的?”

恒宇道:“不是你先杀了夏夏?”

形骸道:“夏夏难道不该死?”

恒宇瞪他一眼,道:“她或许本该受罚,但你闯入我国杀人,这便是寻衅滋事了。”

形骸不愿多谈此案,岔开话题,道:“那拜无殇的冤魂又是怎么回事?”

恒宇道:“你没察觉到么?此地木行真气极度深厚。你可知木行在我冰行牧者之中象征着什么?”

形骸道:“象征生命?”

恒宇道:“确切而言,象征生命与灵魂。这儿的木行真气困住了此地的怨灵,令他们无法离去,寄宿在周围树木上,而那拜无殇体内真气雄浑,死后被太多死灵钻入身躯。”

形骸茅塞顿开,心想:“他们冰行牧者的巫师倒也并非不学无术。”

她已能站立行走,指着后方墓道,说:“劳烦你走在前头,我现在这样,难以闯过去。”

形骸精神昂然,当即抢先前行,恒宇一瘸一拐的跟在后头,形骸嫌她走得慢,偶然间,他心想:“莫非这女蛮子在调虎离山,故意将我困在此处,好让楚项攻打地仙派?”

但那拜无殇绝非她所召唤,她险些被拜无殇杀了,这可万万做不了假。

他退后几步,一下子将恒宇背了起来,恒宇“啊”地一声,俏脸如霞,道:“你放开我!”

形骸道:“我急着出去,还是如此快些,你放心,我为人坦荡,视女色如同浮云,视玉体宛如骷髅。”

恒宇急道:“我大衣之下什么都没穿!咱们冰行牧者都是如此!如此相触,成什么样子?”

形骸吃了一惊,道:“好个放荡无礼的女蛮子!你说出来做什么?你不说我也不知道。”

恒宇道:“谁放荡无礼了?谁让你背我了?”

形骸道:“那拜无殇抱得,我背不得?”

恒宇道:“那拜无殇是死人,你死了么?”

形骸道:“我本是死了,眼下又活过来,故而心如死灰,明镜止水,你身子就算再美,也难令我有一丝心动。”

恒宇抿嘴皱眉道:“我可不是死人,如此肌肤相贴,你可乱了我的心思。”

形骸加快脚步,道:“枉你精通仙法,连这收摄心神的功夫都做不到?”

恒宇不再言语,身子发颤,但似已打算逆来顺受。

途中,屋顶突然震动起来,哗啦哗啦,黑色的水滴落在地,仿佛有事物破壳而出。

形骸打出一道火光,看清上方景象,心中一凛:只见无数黑色巨大的果实悬挂在上,不停震动。突然间,果实碎裂,从中喷出影子。那影子活动漂浮,有一张白色的脸颊。脸颊神色畸形、满是痛苦,它们哀嚎一声,纷纷朝形骸冲来。

恒宇认得此物,道:“小心,不可被碰上,它们能侵蚀灵魂!”

形骸施展梦魇玄功,奔行如飞。但那白脸阴魂却紧盯着他,形骸始终难以甩开。

前方啪啪声响,果实掉落在地,钻出更多白脸阴魂,形骸前后退路皆被堵死。他把心一横,大声道:“除魔降妖乃本仙天职,焉能心怯而躲藏?不要命的就放马过来吧!”

恒宇苦笑道:“它们又听不懂?”

形骸道:“你能听懂就够了,将来需得替本仙宣扬,记得了么?”

恒宇拍他脑袋一下,道:“宣扬你个头!”

形骸暗忖:“深陷坟地,流年不利,女蛮拍头,大触霉头。”

众幽魂扑向形骸,形骸左臂转动,化作一个金轮,那金轮大如战车,朝前滚去,将众幽魂碾得粉碎。这时,前后上下皆有幽魂袭来,它们张开嘴,似在吸气。形骸霎时感到头疼欲裂,仿佛有万枚冰针刺入脑子,呜哇一声,居然喷出一口黑血。也是幽魂攻势太密集,无影无形,而他连番恶战,消耗不小,无法悉数挡下。

恒宇口中低语,形骸感到她身子热了起来,骤然间,她一声轻啸,一圈金电打向敌群。众幽魂被这金电震慑,吓得四散逃开。

形骸得了片刻余裕,心想:“她先前说:木能容魂。星知大师所传的木龙功夫,确实有相应道理。”也是星知老僧的武艺博大精深,形骸虽然学全,但长久不用却想不起来,此刻在危急关头,受恒宇提醒,当即醒悟:以木行神龙真气,确实可迷惑世间幽灵。

他感应此地灵气,唤醒右臂,双掌张开,如转磨盘般伸缩推挡,刹那间,面前木龙真气盘旋飞舞,树木喀喀疯长,转瞬已成大树。众怨灵似被这灵木所吸引,一同朝其飘去,稍一触碰,立时被牢牢吸附。一灵木被太多冤魂附体,变得漆黑如夜,急速枯萎。形骸再使火行龙掌力,虎地一声,周围灵木全数燃烧起来。将怨灵焚尽。怨灵仰天哀嚎,声音惊魂夺魄。

恒宇见状,沉默许久,才道:“你先前与我过招,实则手下留情了,对么?”

形骸摇摇晃晃,身子冷的要命,仍勉力答道:“女蛮子啊女蛮子,你这话多此一问,我若不手下留情,你焉能活到现在?”他感到气息不畅,伤势不轻,精力衰退,而此地似乎颇为安全,于是将恒宇放落在地,找一处坐下。

恒宇道:“你既会道法,武艺也强,你是不是活了好几百岁了?”

形骸皱眉道:“好蛮子,居然骂我?谁活几百岁了?本仙二十四不到,青春年少,正是朝日初生,春光无限好的岁数。”

恒宇低声道:“与我小儿子当时差不多岁数。”

形骸奇道:“儿子?你有儿子了?”这恒宇样貌看来与孟轻呓岁数相仿,也在十六岁上下,但她是北牛表妹,料来也年轻不了多少。

恒宇叹道:“我曾有两个丈夫,也有五个儿子,但他们全都死了。”语气甚是惆怅。

形骸心想:“原来她并非清纯无瑕的少女,就如梦儿一般,我可全想错了,还以为有些对不住她。那她在我背上,吃亏的其实是我。不过本仙心无尘埃,也不与她计较。”

他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恒宇脸上并无忧愁,答道:“都是大同小异,某年春天,冰原上的风雪稍小,他们去抢劫西方的城镇,被佣兵所杀。”

形骸心生厌恶,道:“恕我直言,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恒宇道:“是啊,你说的不错,但冰原上食物短缺,若找不到迁徙的兽群,只能去懦弱者那里抢。弱肉强食,古今都是这个道理。”

形骸道:“人已非原始野兽,岂能以一句‘弱肉强食’概之?”

恒宇凝视形骸,道:“在冰原之上,人就是野兽,并无善恶,也不讲廉耻。”

形骸尚要反驳她,但恒宇突然吻上他嘴唇,同时,她衣衫滑落,露出光洁娇嫩、婀娜窈窕的身子,正如她所言,她大衣之下甚么都没穿。形骸骇然,想要反抗,但恒宇捏住形骸手掌,滚烫的阳火真气流淌于形骸全身。

形骸想起孟轻呓,不愿背叛她,竭力想要站起身,但恒宇甚是坚决,仿佛若形骸不答应,她就要与形骸拼命似的。形骸伤重之余,意志软弱,觉得自己被恒宇震慑,冥火被阳火吸引,他的身子需要舒适,他的魂魄更需要疗养,他的心思似乎随着她,一点点变作冰原上的蛮子,大自然的野兽。

恒宇除去了形骸衣物,她感到形骸不再抗拒,反而回吻着她,抚摸着她。于是她让出了主动,让形骸压倒了自己,占有了自己。

毕竟在冰原之上,人命朝不保夕,没有那么多讲究。遇上喜欢的人,享一时欢愉,甚至结为夫妇,共同狩猎抢掠,共同拥抱取暖,与自然抗争,那也不过是生存之道。

她很高兴看到形骸也明白得很。

五十六 寻常人家事

许久之后,形骸感到怀中的女子一动,他忽然想道:“我已有了梦儿,为何又与她如此?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她为何要这般待我?我今后又该如何待她?”

恒宇柔软的身子离开了他,形骸注视她,那张秀美的脸上平淡而镇定,她将宽大的衣物罩住了她诱人的躯体,扎紧束带,恢复圣洁而遥远的模样,仿佛之前的缠绵不过是吃了顿饭,握了握手,或是喝了杯茶一般。

真是荒谬极了,这儿是古老死寂、腐朽可怖的陵墓,她是形骸初遇不久的敌人,两人身上都受了重伤,刚刚却热烈的索求彼此,缠绵纠葛,宛如一体。

形骸开始穿衣,发觉伤势已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问道:“你替我治了伤?”

恒宇道:“这是我新学的法术,一直想试上一试,但如今才碰上对的人。”

形骸暗忖:“这法术当真邪门,竟通过这等行径疗伤?”又问道:“你今后还会如此为人治伤么?”

恒宇笑道:“你吃醋了?”

形骸生硬地说道:“我只是不忍你走上邪路。”

恒宇叹道:“你以为我会随意陪男人同眠?我是灵阳仙,是猛犸帝国的左巫师,是众部落的圣女与主宰,自从我第二任丈夫死后,我再没青睐过任何男人。”

形骸迟疑片刻,道:“我该如何报答你?”

恒宇反问道:“报答?”

形骸道:“男女相处,待之以礼,我先前如此对你,实已算得非礼,故而对不起你。”

恒宇低头沉思,道:“你立即随我回猛犸帝国,从此成为我的丈夫,成为我帝国的保卫者。”

形骸心头一震,答道:“我绝不会背叛龙国,也不会不会离开我心爱的姑娘!”

恒宇似早料到此节,耸了耸肩,道:“那就不用报答,我什么都不要。”

形骸茫然若失,面对恒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恒宇道:“这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你有过女人,我有过男人,都非头一遭。你方才很舒服,我也很尽兴,你做的委实不坏。”

形骸正色道:“繁衍结合乃是男女之间最要紧,最重大之事,如何能能就这么算了?”

恒宇突然哈哈笑道:“你们龙国男人当真迂腐至极!还是说唯独你是个傻瓜?这样的勾当,举世每天皆发生亿万次,是天地间最寻常不过,如吃喝拉撒般的小事,做过了就做过了,何必纠结不放?”

形骸甚是不快,道:“这与吃喝拉撒不同,乃是结下姻缘,有了牵扯!”

恒宇道:“那你来猛犸国,叛了神龙骑,替我同胞复仇。”

形骸果断答道:“万万不可!”

恒宇吻了吻形骸,道:“那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形骸急忙拉住恒宇小手,恒宇身子微颤,但很快手变得沉稳冰冷,形骸感受她手上传来的真气,似乎她的伤也已痊愈。难道冥火与阳火间有这般微妙效用么?

恒宇不愿再提此事,形骸纵然对她内疚,但念及孟轻呓,便将那情绪深深埋藏起来。

恒宇道:“我非将这墓中的法术学会不可。”

形骸默然少时,道:“若对我龙国不利,我不会坐视不理。”

恒宇道:“你会杀了我么?”

形骸摇头道:“不会。”

恒宇微笑道:“那不就结了?难不成你要将我俘虏,让我做你的奴隶?”

形骸叹道:“霸道猖狂,强人所难。”

恒宇眸光流转,回敬道:“蒙昧愚钝,不知好歹。”

先前两人争执时,曾以此责备对方,但眼下语气中却唯有亲密之意。

陵墓中仍有怨灵,两人不再分心,专注对付,一路闯关杀出,沿阶梯向上,来到陵墓深处,蓦然间,风吹起恒宇秀发,阴气森重,但也有外界的气息。

形骸奇道:“咱们怎地出来了?”

恒宇道:“上去瞧瞧!”

果然,沿石阶继续前行,见一扇厚重木门,开了半分,被墙般的树枝挡住,新风就是从树枝缝隙中透过的。

恒宇施展了个仙法,金光随风,将树枝劈开。形骸见这树墙极厚,恒宇的金风当真锋锐无比,赞叹道:“灵阳仙的仙法,果然妙不可言。”

恒宇皱眉道:“你这自大狂也会夸人?”

形骸道:“谁说我自大了?我一贯以诚待人而已,你这法术确实了不起。”

恒宇忽然笑道:“是啦,你平时一定怕老婆,我和你那样之后,你才会讨好我,赞美我。”

形骸恼道:“你不是说不提此节了么?”

恒宇叹道:“你其实说的不错,男女之欢,非同小可。你对我有亲近之情,我何尝不被你吸引?偏偏你又不肯随我远去。”

形骸想说:“那就留下来,陪在我身边。”但深知这是在害她,令她陷于绝境中,只得将这句话勉力忍住。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座花园,但目光所及,不是白花就是黑花,树木介于枯萎与茂盛之间,树干囊肿丑陋,树枝如尸骨手臂,空中无云,阳光惨白,一切都似蒙着灰尘。

形骸只觉心情忧郁沮丧,寒气直往骨骼脏腑钻去,又能时刻听到催人发狂的呓语,风声中夹杂幽怨哭泣,愈发响亮,四处回荡。

这花园是极纯粹阴影境地,只怕也有千年之久,无法轻易驱散。这儿的灵木吸收了太多冤魂,显得受尽了诅咒。

恒宇指着左首,道:“看那儿!一间小屋!”

那小屋上长满白花,一朵朵仿佛骷髅的脸。所用木材已经发黑,但造型仍甚是精致,好似巧妙布置的花篮,却用来悼念死去的人。

形骸道:“那法术就在这小屋中?”

恒宇白了他一眼,道:“你想要怎样?”

形骸叹道:“你能学,我就不能学么?你们灵阳仙总不见到非要独占此法?”

恒宇道:“神龙骑学不会真正的仙法。”

形骸道:“不,只是比灵阳仙学起来艰难,但圣莲女皇与轻呓公主是会仙法的。”

恒宇道:“咱们两人不如在这儿做个约定,你说如何?”

形骸问道:“什么约定?”

恒宇道:“我不许用这仙法害龙火国的人,你也不许用这仙法对付我猛犸国。”

形骸笑道:“很好,那就一言为定,童叟无欺,公平买卖。”

两人于是各自发誓,皆用立誓之法缠绕彼此经脉,防止违背。随后,形骸护在恒宇之前,推门而入。

屋子不大,阴森得钻心刻骨,形骸眼中布满黑点,宛如空气中充斥霉斑,但仔细一擦眼,一切又平常无异。

他心中一动,生成魂水,见正中一张大床上坐着两人,那两人形影模糊,甚至并非幽灵,而是过往的残影。

恒宇早有防备,也从怀中取出魂水来喝下,瞧见那残影,说道:“你能看见么?”

形骸答道:“能,此地过往定然发生了极重要之事,床上这两人间定有人丧命。”

恒宇点头道:“遁入天脉法则,试试运气吧,那法术准藏在这儿的某处。你知道天脉法则么?”

形骸眉头一扬,道:“实不相瞒,我还认识织网仙子呢。”

恒宇笑着说道:“你自高自大,倒也罢了,可别在我面前吹牛。”

形骸想道:“这怎是吹牛?”但恒宇已闭目入定,他也立即全神贯注,感悟天脉法则。

他听见一声遥远的抽泣声,脑中浮现出鲜活的景象。他仍在这屋子里,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家具,地面,以及那张大床,也看清了床边坐着那两人是一男一女。

女子甚是美丽,似在三十岁左右。男的样貌年轻,形骸心中一凛,认得此人似乎是侯亿耳,但这景象中的他青春年少,最多不过二十六岁年纪。他一开始以为认错了人,但听此人说话,确确实实为侯亿耳的口吻,连他说话时的习惯也变化不大。

星知释者影火功至第九层,至五千岁才近大限。侯亿耳影火在第六层,虽远不及星知,听说总能活上八百年以上。看来这墓地原先并非墓地,而是侯亿耳与那女子隐居之所。

侯亿耳跪在那美丽女子面前哭泣,道:“娘,娘,我我实在是个一事无成的的窝囊废!”

那女子叹道:“孩儿,天命如此,在我心中,你总是我的好儿子。”

侯亿耳喃喃道:“你总说我是好儿子,好儿子。可我造反不成,被青国人打的一败涂地,现在现在妻离子散,走投无路了。他们迟早会找到这儿来。娘,我做什么都不成,委实愧对于您一番教导。”

那女子摇头道:“放心,放心,此地甚是隐秘,他们如何能找的过来?”

侯亿耳稍稍放心了些,道:“娘,我今后该怎么做?”

女子眼中爱怜无限,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在我这山庄中避避风头,等风头一过,自有东山再起之时。我就说你娶得那女子是个祸胎,你偏偏要一意孤行,唉,孩儿,从今往后,你可得听娘的话了。”

侯亿耳垂首不语,眼中闪着不祥的光芒。女子没瞧出来,起身在屋中踱步。

侯亿耳道:“娘,有一件事,我想问您。我妻子藏身之处,唯有我与您二人知道,可为何青国士兵会突然找上门,将她们捉住?”

女子身躯一颤,蓦然回头,强笑道:“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侯亿耳呼吸急促,语气有些恼恨,道:“我意思很明白了,娘,当初您对这儿媳妇很是喜欢,还是你撮合我与她成婚。但后来您却对她生出不满,甚至反目成仇。您恨她入骨,这才假意托人收留咱俩,又将她下落告诉了青国,对不对?”

五十七 慈母多败儿

女子怒叱道:“好个逆子,怎地如此和为娘说话?”

侯亿耳不答,却陡然间跃起,一掌打在女子心脏处。她跌了出去,撞碎了橱柜,痛的哆哆嗦嗦,满地打滚,爬不起来。吧嗒一声,一件事物从她怀里掉落出来。

女子颤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侯亿耳神色狰狞,大声喝道:“全是你的错!是你害得瓒儿被青国青国人禽兽不如,令她受尽折磨屈辱而死,你见到你那孙儿没有?他被青国人摔到地上,成了肉泥!都是你害得,都是你害得!我躲在暗处,看的明白,可可却如缩头乌龟般不敢现身!”

女子咳出血来,凄然道:“孩儿,你疯了,不是我告发的。”

侯亿耳道:“你还要狡辩?事发当晚,我收到你飞鸽传书,要我在隐秘处会见你的信使,若非如此,我也难逃一劫。为何偏偏如此凑巧?唯有我一人侥幸逃脱?”

女子伸出颤抖的手,欲碰侯亿耳,侯亿耳对这女子极为忌惮,倒退了两步。

女子道:“那那贱人不是好东西,她离间咱们母子。她是扫把星啊,是她害的你落魄潦倒”

侯亿耳闻言更是火冒三丈,道:“是你出谋划策,要我与魏海王作对!是你要我夜袭敌营,反而中了埋伏!是你一手操办我的婚事,拜堂那天却未邀请青国要人,令我无端端得罪权贵!是你在我妻子临产前与她大吵一架,累得她气血逆转,功力全失!最后那场大败,起先是战是逃,也全是你的主意!你这贱人!全是你不好!你还还有脸说瓒儿?我之所以来此,实则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只是为了将你宰了!”

形骸暗忖:“这定是侯亿耳年轻时的事!他心怀大志,意图闯出名堂,那青国是圣莲女皇创立本朝之前的诸侯国,彼时天下群雄割据,争战四起,枭雄豪强层出不穷。”

女子道:“我可是你亲娘”伸出手,想拾起地上事物。侯亿耳抢先捡起,身子一颤,道:“这是什么?”

形骸凝视那物件,透过幻象扰动,瞧出那正是原先侯亿耳手中的“八州孝子图”,其上不止八人,而是许许多多的人物,有男也有女。莫非这些全是这女子的儿女?

女子央求道:“好孩子,瞧在我生你养你的份上,你将此物还给我。我还有一件极珍贵的上古神器,可以传给你。这花园被陵墓挡着,谁也找不到这儿来。你得了那神器,好好修炼,将来将来必然天下天下无敌,重出江湖掀起巨浪。”

侯亿耳问道:“什么神器?你莫要骗我,现在就取出来!”声音听来甚是贪婪热切。

女子道:“秘密就在这孝子图里,你拿过来,我指给你瞧”

侯亿耳慢慢靠近,让女子能够得着孝子图。骤然间,侯亿耳“啊”地大叫,喊道:“老贼婆,你你好狠!”

女子厉声嚷道:“孩子,你爹爹是昔日的医神齐宫,故而你天赋卓绝。在所有子女中,我最宠着你,器重你,为何你要取我性命?我的心好痛!我我和你同归于尽!”

两人扭打起来,但终究侯亿耳气力更大,他夺过女子掌中匕首,狠戳数下,将女子头颅斩断,鲜血滴落在那孝子图上,图案急剧变化。侯亿耳气喘吁吁,拿起孝子图,瞪大眼睛,似发现了重大秘密,道:“这这是”

嘭地一声,幻象就此消散,但惨剧真相也已明了。形骸心想:“原来侯亿耳是齐宫医仙的儿子?他准是找到了孝子图中藏的神器,即使如此,他杀了自己亲生母亲后,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此后再也不成气候。他对拜风豹、烛九这般执着,正是因为他这段罪恶凄惨的往事。而他到处留情,子孙众多,则是学他的父亲齐宫。”

只是那神器到底是什么?若落到拜风豹手里,会不会酿成危害?这儿是拜家的古墓,那女子只怕也是拜家祖先了?拜家源远流长,甚至比圣莲女皇血脉更为久远。拜无殇在龙国朝廷失势后,却又逃到这里,成了冤魂寄生的躯壳,这又是什么缘故?

他挣脱出幻觉,见屋中景象已然大不相同,墙上用魂水密密麻麻写着词句,画着符咒,正是一门深奥法术。天脉法则授予形骸智慧,令他揭开了曾经发生的惨剧,才能见到这些原先隐藏的字迹。

他看那仙法,惊佩之余,又不禁大感放心:这仙法并非毁天灭地,杀人无形的手段,而是一门焕发生机的妙术,可以永久更改一处气候,化荒漠为绿洲,变冰原为绿林。唯有灵阳仙的阳火能够施展,形骸无法学会,学了也用处不大。但对临近北极的猛犸国而言,却是逆天改命的大好事。

形骸见恒宇情绪激动,眸中含泪,向她走近几步,握住恒宇手掌,恒宇拥抱形骸,喜道:“这仙法比我想象中更好,能救我猛犸国成千上万的性命。”

形骸道:“天地运转时,讲究阴阳平衡。北地寒,南方暖,天理如此。若强行在冰原中开辟热土,是福是祸,尚是未知之数。”

恒宇点头道:“我比你更清楚,我是冰行牧者的大巫师,调节自然是我的本职,你记得么?若自然之灵不喜,我绝不会动用此法。”

形骸在她额头一吻,道:“你静下心学,我在此替你护法。”

恒宇感激一笑,坐在墙壁前头,双手触碰符咒,符咒闪着光芒,融入恒宇体内。形骸知道这法术深奥,但恒宇天赋不在费兰曲之下,最多两个时辰便能领悟。

但天脉法则所在之处,定有灵体守护。不是幽灵,便是神灵。

屋外传来怪异声响,似有人在挖土。形骸略一思索,在恒宇周围布下一圈蓝翡翠护盾,走出屋子。

只见拜无殇的幽灵手中拿着个铲子,拖在地上,缓缓走动。他肌肤全变作树皮,紫色毒液从缝隙中渗出,歪着脑袋,长发如黑色柳叶般垂落。铲子划破土壤,土壤中便有幽灵苏醒,浮在半空。

形骸不多话,左手一剑斩向拜无殇,拜无殇横过铲子格挡,但形骸这一剑势若惊涛,砰地一声,拜无殇铲子折断,朝后摔出。

形骸道:“既然已经退隐,当有离世之心,何故弥留不去?”

丛林巨响,拜无殇冲破树木,手中长剑闪着墨绿色的光芒,倏然剑光缤纷,密如山洪。形骸使平剑心诀,长剑圈转,乃是玄武钝剑招式,将拜无殇剑刃挡住。但那绿芒宛如鬼魅,骤然突进,形骸闷哼一声,竟未能拦下,登时痛彻心扉,心魂宛如刀割。

他陡然醒悟:“这是朽木棺材剑法!”前些年,他曾与拜墨向聊天,谈起拜无殇所“创”的患病牡丹剑,拜墨向已得拜无殇真传,练成了“灵芝候月”,越是中毒,功力越强。但此功之上,另有一层境界,就是这朽木棺材剑招。

此招精髓,乃是以自己魂魄化作剧毒,凝于木剑之上,刺击敌手。若敌人中招,心智稍弱,立刻魂飞魄散,当场死亡。即使当场未死,也会被这幽魂毒侵入躯体,遭受重创。练成此招,其人剑术之强,已臻神而明之的地步,将敌人生死掌握于股掌之间,宛如死神一般,更是世间所有幽灵的克星。

然则此功有极重大的隐患:须得以自身魂魄为毒伤人。故而拜无殇平素从不施展,更不愿传授给弟子,以免弟子滥用,害人害己。若此招使用过度,会累得自身魂飞魄散,沦为行尸走肉。拜无殇说他生平有个大敌,他年老临死之际,或许会去与这强敌性命相搏。

莫非拜无殇就是因此而死?

他死后躯体留在这陵园中,被众幽灵当做护卫,操纵他徘徊走动。他体内仍有魄在,这魄驱使他使出生前武艺。而他容纳太多幽灵,随意将幽灵消耗,施展这朽木棺材剑法,故而源源不绝,并无中断之忧。

形骸接连中招,连山墓甲都阻拦不住,若非他反复濒临生死边界,此时魂魄早被此招撕裂。他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喉咙中鲜血涌动,心想:“我太过托大,根本不该与他近身搏斗!”当即转身往后跑。拜无殇发出尖啸,正是数百个幽灵的鸣叫声,身子飘荡,追向形骸,来势快如疾风。

形骸若施展梦魇玄功与雷震九原功,拜无殇万万追不上他,但形骸思索对策,不知不觉放慢脚步。拜无殇猛然前冲,墨绿剑芒飞向形骸后背。

就在此刻,形骸想起星知老僧的木龙功里有一门“九天玄木法”,使用此招时,木行真气充斥全身,可自行感应游魂怨灵的敌意,身形加倍灵敏,躲避抵挡追袭灵魂的攻势。他心中急想:“朽木棺材剑以魂魄为毒,九天玄木功则专用来克制幽灵,倒也不妨一试!”

他默想心法,转变真气,周身木气绕体,刹那间,他耳清目明,敌人剑气动向清清楚楚,似缓慢了一半。形骸再将冥虎剑变作玄木剑,上下震荡,将墨绿剑芒挡开。

拜无殇似甚是震惊,但仍不甘心般快速出剑,他也是当世剑术高手,剑招威力强悍,只是绝学已然被破,单以剑法而论,不是平剑的对手。两人斗了十招,形骸使平剑的“龙爪夺剑手”,将拜无殇木剑夺下,双剑穿刺入拜无殇心脏、腹部,嗤嗤声中,把他钉在了一棵樟树上。

五十八 鸿钧阵之谜

纵然形骸取胜,但拜无殇的“牡丹花开”内功令他遍体是毒,且毒性强烈,种类繁多。形骸倚仗放浪形骸功,一时也难根除。

他被毒的晕晕乎乎,但不敢怠慢,掌心燃起金光,使出洪清猴王拳,乒乒两拳,打在拜无殇丹田上。此人体内冤魂齐鸣,渐渐皆被净化。拜无殇脑袋耷拉在侧,双臂无力垂下,显得迟缓虚弱。

他的魂早已不在了,但魄却留存在深处。若审问其魄,或许能问出些端倪来。

形骸使出地狱无门,将拜无殇之魄捉住,问道:“拜无殇!你还记得我么?”

拜无殇声音痛苦、轻微、断断续续,形骸仅能听到极低的词句,他凝神屏息,靠近拜无殇,只听他说道:“不不记得。”

形骸道:“你怎会死在这儿?是何人将你杀死?”

拜无殇道:“是仇人。”

形骸道:“仇人是谁?”

拜无殇的魄变得恐慌起来,他道:“圣莲,圣莲女皇。”

形骸背脊发寒,道:“圣莲女皇?是她杀了你?她人呢?你也杀了她么?”

拜无殇答道:“我未能杀得了她,朽木棺材剑也杀她不得。”

形骸回忆当年这拜无殇曾追随圣莲女皇到泉龙寺,那时魁京现身,重创圣莲,拜无殇有大好机会,若当真与圣莲女皇有仇,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

他问道:“你对圣莲女皇忠心耿耿,曾舍命相护,为何她又成了你的死敌大仇?”

这残存的魄似在颤抖,他道:“她曾是我妻子,我对她情感复杂,直到最近,她逼得我无路可退,我才与她拼命。”

妻子?拜无殇是圣莲女皇的丈夫?第一届四派群英会是在三百多年前,拜无殇拔得头筹,或许他被选入了宫,但为何史册全无记载?

形骸道:“你还想的起来为何结仇么?”

拜无殇道:“她她亲手杀了咱们的女儿!”

形骸大吃一惊,想起沉折与圣莲之女,心头一片冰冷,他不敢相信圣莲女皇竟如此丧尽天良,心狠手辣。

但她的子女极少善终,稍有软弱,便会被她所杀,七百年来不是一直如此么?

他道:“你女儿是怎么死的?你如何知道是圣莲所杀?”

拜无殇道:“我成为成为皇妃之后,外出替她办事,但归来后女儿已经已经死了。她说女儿是生了怪病,毫无征兆,我悲痛绝伦,带上女儿女儿尸首,离开皇宫,来到祖墓,将她埋葬于此。”

与沉折的女儿一样,这其中有蹊跷么?数百年的时间,漫长的日子,世事无常,总会有巧合,倒也难说的很。

拜无殇又道:“祖墓中有有通灵神木,能借助躯体,重塑女儿的魄。我问那魄,她是如何死的?

她答道:‘母后母后杀了我,她说这是为了龙国,为了天地,为何维护平民百姓,为何支撑这乾坤正道。鸿钧阵需牺牲一位至亲至爱的灵魂,而且每隔十年,都需都需再以至亲至爱的魂喂养鸿钧阵的守护灵。守护灵吃了魂之后,才会继续运转。母后她哭着将我送到鸿钧阵里头,随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形骸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心想:“梦儿说,要开启最底层的鸿钧阵大殿,需要需要一个钥匙。那个钥匙就是就是至亲至爱之魂?唯有牺牲那魂,才能得到鸿钧阵的认可?是何人定下如此荒谬的规矩?难道别无其余办法?”

若是有,圣莲女皇早就找到了。正是因为毫无办法,她才接连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女。

谁是孟轻呓的至亲至爱?唯有形骸,或者孟如令。梦儿不知道此节,若她知道了,又会如何是好?

梦儿慈悲善良,面冷心热,她或许不会忍心。但那是夺取皇位的唯一机会。梦儿不那么做,我该不该替她动手?

形骸掌中燃着金光,但似乎又逐渐染上了淤泥。它变得肮脏,变得扭曲,但那肮脏又映照出形骸悲伤的脸。

孟如令背叛了梦儿,她也是龙国的敌人,她该死。若杀了她,掌握鸿钧阵,龙国就不会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不,不能让梦儿知情,那会让她痛哭,让她苦恼,形骸会替她解决这一切。

若是不杀孟如令,而是形骸自己呢?

如果没了我,梦儿活着也没了意义。她对我情深似海,若我魂魄消失,梦儿也无法活下去。这不像以往那样,鸿钧阵会吞噬魂魄,我无法再转世重生。

梦儿需要我,这世道需要我,骸骨神需要我,我能对付巨巫,我能对付仙灵,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形骸在怯懦与牺牲、卑微与伟大之间纠结,过了许久,他仍无法下定决心。骸骨神并未赐予他相关的智慧,令他能够明智的决断,做出正确的抉择。

他又问道:“你女儿的魄呢?”

拜无殇道:“魄会渐渐失去记忆,她的魄早已丧失理性,也不再是我女儿的魄了。她的魄,野兽的魄,尖牙鬼的魄、僵尸的魄,再无半分区别。我也迟早迟早会忘却一切。”

形骸道:““你因此想向圣莲女皇复仇?你说被她逼迫至绝境,才与她拼死决战,她做了什么?”

拜无殇答道:“多年来,我一直密切留意皇宫,收买许多宾妃侍女。三年前,有人从宫中盗出一个木盒,交到我手中。那木盒中是圣莲女皇一位女儿的灵魂,保存完好,圣莲女皇一直一直未舍得将她献给鸿钧阵。魂能变成幽灵,比魄能存在更久,我夺得此魂,若能令她开口,就能揭露圣莲的阴谋,防止更多的人受害!”

形骸心头一震,问道:“这魂现在何处?”

拜无殇惨然道:“圣莲追查到了我,在此将我杀死。我将那那女子的魂送入此地花海里,由于阴影之故,加上土壤特异,这儿的草木能容纳魂,圣莲无法找到她,而她自己也有极大隐患,只能无功而返。”

形骸环顾四周,暗中思索:“拜无殇死后,体魄被那女子的魂暗中操控,她在拜无殇体内注入怨灵,命他守护此地,不让外人入内。”

她为何命拜无殇捉恒宇?因为恒宇的体内有阳火,又常年与冰原的幽灵、神灵交谈,因而远比常人圣洁。圣洁之躯最易受幽灵觊觎,她或许想冒险占据恒宇躯体。

想到此处,他寒毛倒竖,呼吸沉重,喊道:“恒宇,小心!”一闪身,到了屋中,果然见墙上文字之中站着一脸色灰白,红唇尖牙的女鬼,那女鬼握住恒宇手掌,身子慢慢消融。

形骸虚劈一掌,斩破裂隙,梦海之潮涌向那女鬼。那女鬼受潮汐一卷,倏然脱离恒宇身躯。恒宇闷哼一声,睁开眼来,面无人色,似乎仍未清醒。

形骸手掌一捏,梦墨圈转,化作牢笼,将那女鬼困住。那女鬼哇哇乱叫,双目瞪视形骸。形骸只觉自己五脏六腑似在颠倒,背脊被一只鬼手捏住,他身子急剧扭转,好似变成了一张弓,浑身骨骼喀喀作响。他低声惨叫,勉强用剩余的意志对抗女鬼。但这女鬼奴役此地数千幽灵,夺心功夫歹毒凄厉,强悍绝伦,比之归墟魔更棘手百倍。她决意先将形骸处死,待梦墨散去后再对付恒宇。

恒宇陡然醒悟,怒道:“放开他!”指尖打出金风,那女鬼尖叫起来,被金风吹得支离破碎。形骸一个翻身,已然站稳。女鬼喊道:“全都死吧!”骤然间,千万黑色树枝刺破小屋,刺向形骸与恒宇。

形骸抱紧恒宇,身子融入梦墨,梦墨飘入半空,两人再度现身。只见下方树木疯长,将大地寸寸颠倒,泥土破开,四处纷飞,巨大的蔓藤,漆黑的大树,刀剑般的枝叶,爪牙般的荆棘,狰狞妖冶的花朵如惊涛骇浪般升降起伏。

恒宇招来一只金色蜻蜓,两人站在蜻蜓背上,她神色惊惶不已,道:“我已学会那仙法,咱们从这儿逃出去!”

形骸摇摇头,道:“等着我!”说罢往那疯狂的木潮中跳下。恒宇俏脸变色,但无法跟随,只能在空中盘旋,躲避飞来的致命尖刺与锐利花瓣。

形骸借助梦墨,变化出刀剑旋风、火焰雷暴,四下扫荡,清除大片巨木。巨木中幽灵陆续苏醒,逃往空中,形骸辨别众幽灵动向,突然发觉些许端倪。他掌中发出命运丝线,顺着丝线攀爬过去,树妖尖枝打来,皆被形骸闪开,饶是他动向飘忽不定,仍被刺得遍体鳞伤。

形骸心想:“非捉住她不可!若有了这女鬼,就不必杀孟如令,也不必与梦儿分离!“他张开嘴,口中蛛丝凝聚成枪,猛然间,他身形一闪,直刺过去,穿破千百道树墙,嗤地一声,刺入那女鬼”心脏“处。他先前以梦墨卷住女鬼,等于使出逐梦功夫,在梦墨之中,那女鬼无所遁形,绝无法躲开他这命运一刺。

女鬼瞪大血红的眼睛,厉声惨叫,形骸喷出血水,血化作九天玄木,将女鬼死死困住,与此地幽灵隔绝。顷刻间,地震停歇,崩溃戢止,树海平静,众幽灵不复狂躁。

女鬼颤声道:“放开我!放开我!”但她法力衰弱,再牢笼中难以脱困。形骸问道:“回答我,女鬼,你叫什么名字?”

女鬼不答,形骸笑了笑,将木笼封死,这女鬼再难以逃脱。她是圣莲女皇的女儿,或许与孟轻呓关系并不紧密,但圣莲女皇对这女鬼如此看重,想必有些道理。

五十九 临云危楼台

恒宇降落在地,神情关切,问道:“你为何如此冒险?为何非要捉这女鬼这女鬼又是何人”

形骸握着那木笼,摇头道:“这女鬼道行深,对我有用。此事涉及我龙国机密,倒也不便相告。”

恒宇并不在意,只叹道:“鬼神难测,只盼你莫要玩火烧身。”

形骸答道:“玩火烧身?那是小道士、小法师所为,似我这等宗师又岂会如此?”

恒宇捏捏他脸蛋,笑道:“你毛还没长齐,还有脸自称宗师?”

形骸道:“谁毛没长齐?本宗师连骨头皮肤都能随意操纵,想要皮厚毛密,犹如铁石,也是一念之间的功夫。”

恒宇手指在他嘴唇上一抹,道:“连胡子都没有,偏偏说话和老头子一样。”

形骸笑道:“你头发也没白,肌肤光滑,脸长的像少女,不也老气横秋的?”

恒宇哈哈一笑,凝视形骸许久,与他拥抱在一块儿。她身躯很稳,一丝颤抖也感受不到,就仿佛久而不化的冰山,不受风雨所动。

形骸柔声道:“你要走了么?”

恒宇道:“多谢你救我性命,也多谢你与我的姻缘。”

形骸叹道:“我也是如此,但我另有所属,委实对不起你。”

恒宇摇头道:“你何须自责?是我趁你受伤,迫你要我。我本想就此俘获你的心,让你帮咱们冰行牧者,背叛龙火贵族,但仔细想想,是我存心不良,幻想虚妄。”

形骸苦笑道:“路途艰险,分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若不是我有心上人,我险些就答应你了。”

恒宇点点头,道:“祝你与她心想事成,事事快乐。”

形骸知道分别在即,心下不舍,但两人身份仍是敌非友。恒宇坚定执着,形骸也不会动摇。他们不复多言,更再无亲密举动。恒宇浑身光辉四射,命那蜻蜓升空。她道:“此次大战,我会劝陛下撤走,望你也给咱们一条生路。”

形骸道:“放心吧,咱们道术士不会追踪你们,你们通过挪移之法撤退,我等也无法跟从。藏家蛮勇,更无头绪。”

恒宇最后向他淡然一笑,驱使那蜻蜓远去。

霎时间,形骸茫然失落:除了孟轻呓之外,他此生头一次与女子这般亲密,这似是对孟轻呓的背叛,对龙国也甚是不忠,甚至他还任由恒宇闯入祖墓,学会了那仙法,当真不务正业,玩忽职守。

既然恒宇要形骸忘了此事,他也不愿再为此牵肠挂肚。

毕竟人在江湖,风云难测,人生漫长,谁又能保证永不犯错?若形骸是活尸,万不会与恒宇相好,但既然天赐他为人,令他重获七情六欲,总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况且那仙法对龙国并无害处,而是造福凡人之术,恒宇得知也并无不可。

形骸问天自问,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渐渐心意坚定,不再内疚。只是在心底发誓以后定要严防死守,不重蹈覆辙,更要加倍为梦儿着想,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正激昂间,他突然想起恒宇将他那件长袍也顺走了。

大殿之外,喊杀声越来越响。猛犸国军队冲上山来,地仙派众人奋力抵挡。猛犸国有三分之二乃是正规军队,军纪严明,装备精良,勇往直前,毫不退缩。地仙派纵然各个儿武功高强,擅长用毒,却也节节败退,退入高处楼台上。

利歌早命人布下陷阱,只听嘭地一声,楼台大门撞破,那楚项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大笑道:“小崽子们,还不投降否则老子就是一通好杀!”

话音未落,机关触响,嗡嗡声中,大量箭矢飞向楚项,密如飞蝗。楚项大惊失色,浑身金光激荡,将箭矢挡在一旁。他原先身上有伤,此刻全力运功,令他胸口一阵剧痛。

拜墨向喝道:“接招!”服下药物,潜运灵芝侯月之功,手中长剑如弧,划过半空。楚项用大剑一格,身子一震,居然退后了一步。

这楚项武功本远在拜墨向之上,但此刻他伤势缠身,真气并未复原,一路上又身先士卒,冲破重重阻挠,眼下正是虚弱之时,加上拜墨向剑上毒气强烈,剑招巧妙,使得楚项唯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猛犸国士兵冲入这大殿,张弓齐射。地仙派众弟子藏入早已架好的家具木墙之后,弓箭一时难以射穿。拜墨向寡不敌众,朝后飘开,退至掩体处躲藏起来。

楚项骂道:“无胆懦夫,给我出来!”鼓足力气,劈出剑风,砰砰巨响,将障碍掩体打塌了数块。

利歌见敌人士兵大半已涌入这楼台大殿,喊道:“放烟!”

倏然间,只见天上地上打开小孔,孔中喷出白色烟雾。此雾是地仙派所造的神农软骨粉,凡人一旦吸入,便会浑身酸软无力,意志涣散,分不清真假虚实。此乃地仙派用来抵御外敌的手段,对人体并无大害,只需睡上一天一夜就能恢复。但危难关头可以立即令敌人动弹不得,束手待毙。

地仙派众人皆已服过解药,暂且不惧,猛犸国凡人士兵又如何承受得住不一会儿功夫已倒下大片。

纵然这软骨粉效用如神,但敌人数目太多,前头士兵吸后,后继士兵则好过许多。不过他们慌乱,一时不敢突进,连军中树海国的月舞者与大唐派的龙火贵族也心下惶惶,犹豫不决。

利歌又喊道:“动手!”

埋伏在两侧的暗器好手当即跳出,挥动火杖,投掷毒镖,霎时黑影穿梭,火球轰炸,破空而去。众敌人大声痛呼,顷刻间又死伤惨重,抱头打滚。大唐派众降者见状,直是心胆俱裂,一溃千里,扭头就往外跑。猛犸国督军见状大怒,呼喝蛮族脏话,将逃兵一一斩杀。但大唐派这群乌合之众反而更乱,哭喊的哭喊,推搡的推搡,求饶的求饶,更有人怒到极处,豁出命来,想要杀出一条逃生血路。

楚项怒发冲冠,定睛一瞧,认得利歌与拜桃琴,嚷道:“啊,你是那个国王,她是你的老婆!”

利歌见此刻局面逆转,敌人数目与高手反而远少于地仙派,再无惧意,答道:“楚项,你扰我离落百姓,今日正要拿你!”

地仙派士气大振,从掩体后冲杀出去。楚项骂道:“王八犊子,来的正好!给老子下酒!”也如一头蛮牛般猛撞过来,另有十个月舞者紧跟在后。弹指间,众人兵刃交鸣,飞光掠影,厮杀凶悍。

楚项再对上拜墨向与六个金枪勇士,他仗着铠甲牢固,几乎只攻不守,唯独抵挡刺向头脸的攻击。这七人纵然了得,也逐渐呈现败象。只是楚项身子不便,想要取胜也大为不易。

利歌对付两个月舞者,此二人月火约在第四层,变作烈马、蜥蜴半人,奔行极快,气力极大,那蜥蜴尾巴与舌头更是伶俐巧妙。只是在利歌的平剑面前,委实算不得什么。斗了二十招,利歌剑鞘与长剑双影重叠,难分左右,忽然一剑刺中那蜥蜴心口,再一剑鞘把那马面人腿骨打断。这两人再无法作战,只得败退下去。

利歌松了口气,想去支援他人,忽见楚项一声断吼,金光如炮,打中拜墨向,恰好拜墨向攻得太急,招式使老,被吼声打个正着。他口喷鲜血,翻身摔落栅栏,朝深渊坠落。

利歌大惊失色,喊道:“爷爷!”

好在这高楼下方仍有楼台,拜墨向摔到下方,撞碎了地板,但性命无碍,只已是闭气昏迷。

楚项也甚是吃力,气喘吁吁,但他斗志昂扬,道:“老贼想逃没那么容易!”大剑转动,金光灿灿,将火杖金枪阵逼退,欲下去结果拜墨向。

利歌全力鱼跃,一剑直袭楚项。楚项喜怒交加,道:“送上门来了!”伸出巨掌,抓向利歌。他知道利歌身份极其重要,若能擒住,至少可令离落国交纳赎金。

但利歌早已算定,这一招使到一半,蓦然收招就逃。楚项骂道:“哪里跑”撇下敌人,迈开大步,紧追利歌不放。

楚项体力极强,步伐极大,但利歌对地仙派楼阁地形了如指掌。他绕弯拐角,上跃下伏,带着楚项在楼阁中兜圈子。楚项每次只差一点就抓住利歌,却总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气急败坏,哇哇乱叫,但这楼阁临危瞰谷,又不敢使狠手,生怕将利歌打下山去。利歌听楚项呼吸声,对他动向一清二楚,每到紧要关头,总能逃过一劫。

跑了一盏茶功夫,来到一处长长的栈桥,下方乃是百丈深渊,利歌从栈桥处冲过。楚项边骂边追,快速逼近。栈桥约有三十丈远,笔直延伸,楚项心下一喜:“到此地步,咱们比直线脚程,我总追上你了!”脚步更是加快。

只听扑地一声,他一脚踩空,从一破洞中摔向山谷。楚项大骇:“这小子好生狡猾!他在此留有陷阱”原来利歌本打算若局面恶劣,继续撤,可将这栈桥毁掉,令敌人无法追赶,众人在对岸等候形骸返回。此刻用来对付楚项倒也正好。

生死关头,楚项脑子倒加倍清楚,一招象鼻擒拿手,真气如绳,挂在了栈桥上。利歌暗忖:“他若早用这招,我已被他捉了。”跑到对面,一拉预先布置好的绳索,这栈桥咔咔巨响,脱离山体,往下滑落。那楚项往深谷摔去,即使他铠甲再坚实,这一下也非让他粉身碎骨不可。

六十 虎将无功过

那栈桥从当中折断,喀喀嚓嚓,木屑、木块纷纷掉落山崖。利歌往下看去,只见云雾潜隐,遮蔽谷中景象。

忽然间,山体摇晃起来,紧接着,大丛大丛的花草树木破崖突起,向外生长,只一眨眼功夫就伸出数丈。楚项发出一声大吼,奋力一跃,正好拉住对面伸出的一棵大树,这一下令他浑身巨震,吐出一大口血。利歌看傻了眼,不知到底发生何等怪事。

莫非灵阳仙当真如有神助,命不该绝么?

楚项绝无法飞行,过不过来,但他神色狰狞狂热,往阁楼攀爬而上。此人已是强弩之末,绝不是金枪勇士与地仙派高手之敌,甚至不必有人对付,只怕他自行就会累倒。但偏偏地仙派他们不知道此人在这儿,对楚项绝无防备。

利歌一抬头,恰好见拜桃琴在对崖四处张望,眸中含泪,焦急万分,似在寻找利歌。利歌赶紧喊道:“小心!别过来!”

桃琴儿大喜过望,朝他挥手,运气回道:“我还当你掉下去了呢!为何山上一下子到处是树?”

利歌急道:“下面,楚项在下面!”

桃琴儿笑道:“啊,对了,你把他骗的摔死了么?”说罢往悬崖边上探头一瞧。

楚项仰天长啸,如猛虎般扑上,一指点中桃琴儿,桃琴儿撞在山壁,当即晕死过去。楚项哈哈大笑,抱起桃琴儿,瞬间跑的没了踪影。

利歌心急如焚,汗流浃背,怒道:“楚项,你若伤她半点,我将你碎尸万段!”但桃琴儿显然已受伤,此刻空口恫吓,又有何用?

他无可奈何,唯有往悬崖峭壁下爬去,此山几乎垂直,并无可借力之处。但利歌令自己变作尖牙鬼,动作宛如流水,约莫半个时辰,总算翻到对面。碰巧宝鹿率领金枪营赶到,将利歌拉了上来。

利歌消耗剧烈,脸色难看,双目血红,牙尖嘴细,众人一见,吓了一跳,惨声道:“国主变成尖牙鬼了!”

利歌赶忙收功,一低头,一仰首,已然恢复原状。众人见他清秀俊美,面如冠玉,皆擦擦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利歌这才察觉到自身异样:为何自己变成尖牙鬼后能自行复原,而行海师父说别的龙火贵族变得嗜血残忍,疯狂的无法挽回?

但这秘密太过惊人,哪怕行海师父也不能告知。

回复常态后,他功力锐减,大汗淋漓,累得几乎爬不起来,更喘得无法言语。宝鹿笑道:“这下好了,总算找到你啦!那些猛犸国的统统撤走,大唐派的兵刃抛了一地,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拜老爷子还说,为了报答咱们相助之恩,愿意拨五千两翡翠给咱们呢。”

利歌咬咬牙,一字一句说道:“我得去救桃琴儿!”

宝鹿吓了一跳,道:“桃琴儿?她怎么了?她在哪儿?”

利歌稍稍好转,道:“她被被那楚项劫走了,不知逃往何处。”

众人大骇,齐声道:“咱们这就去搜!”

利歌道:“不必,我我亲自去!我知道她在哪儿,你们在此守着,以防另有敌袭。”

众人心知不错:此事决不能轻举妄动,大张旗鼓。毕竟桃琴儿在敌人手中,眼下投鼠忌器,唯有设法偷偷将她救出来。利歌虽是国主,最是要紧。但在这地仙派中,武功仅次于拜墨向,他若执意如此,旁人也劝他不住。

宝鹿道:“我随你去!”说话间变作混沌鹿原形,让利歌骑在她背上。利歌道:“鹿儿,辛苦你了。”宝鹿轻唤了一声,奔行而去,快如劲飚。

利歌能闻到些许楚项流出的鲜血气味儿,但到了途中,山风一大,这血气荡然无存。宝鹿见四下山峰林立,树海飒飒,不禁茫然,问道:“利哥哥,咱们该往哪儿走?”

利歌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瓶子里是他酿造的药酒,可缓解尖牙鬼病状,其疗效近似人血人肉,服下之后,凡人变作的尖牙鬼肚腹肿胀,会变得平和懒散,也能复原精力,但他却发现此酒对自己而言效用截然不同。他一口将药酒喝干,登时体力充沛,腹中饱满,空气中的血腥味儿变得极为显著。

宝鹿见他模样,大吃一惊,道:“利哥哥,你你当真”

利歌道:“别怕,我还是我,过一会儿就能变回来。”

宝鹿身为元灵,才疏学浅,不学无术,更懒得多学凡人常识,听他一言,以为本该如此,笑道:“原来尖牙鬼倒也能像人般说话,这可当真奇了,那些人也是大惊小怪,对尖牙病怕成这副模样。”

利歌跳落下地,道:“不必你背了,咱们一齐赶路,走那边!”

两人全速奔行,利歌脚下生风,不在宝鹿之下。宝鹿好胜心起,想将他甩开,却也难以办到。

期间,偶尔气味断绝,不得不绕圈找寻,但总算大致方向不错,总能续上行踪。过了近三个时辰,天色已晚,黑暗四起。山林间变得幽冥灰暗、神秘险恶。形骸往上瞧,分不清是乌云还是树叶,也不明白是树枝还是骷髅的胳膊。

他们走上了山,见有一座废弃的道观,地方倒是宽敞,围墙门廊皆已荒废,院前窗子长满杂草。若非顺着血腥气味儿,万万找不到这儿来。

利歌闻不到血气,嗅觉又失灵了,他取出獾疏角来,招来肥遗元灵鸟,轻声道:“替我侦查一番。”

肥遗答应,化作虚灵,飞上半空,绕着道观转了一圈,回来后说道:“屋外有两个看守,屋内又有三人。你的老婆晕过去啦,不能算作人。”说罢指了指屋外看守的方向。

利歌问道:“是那楚项么?”

肥遗答道:“一人是大胡子楚项,一人是大官占谬,一人是国内的大萨满。肥遗最聪明,见过的人都能记住。”

利歌与宝鹿惊出一身冷汗来,利歌颤声道:“占谬?大萨满?为何为何他们会与楚项楚项在一起?”

肥遗不答,只是振翅待命。利歌向它道谢,肥遗散去。

利歌心想:“占谬与大萨满都是一心主战的,占谬更是煽动我国战团去与灵阳仙交锋,换取荣耀。莫非莫非他们是故意挑起双方争端,让咱们离落国受罪?”对宝鹿道:“悄悄走近,都结果了。”

宝鹿点点头,两人靠近屋外守卫,宝鹿一扬角,发出石锥,利歌使平剑的一刀两断,将那二人无声击杀。利歌看两人面容,倒也认得,是占谬麾下的两个龙火功高手。

利歌心知楚项现在功力锐减,但听觉仍甚是灵敏,示意宝鹿莫要跟来,他使出平剑心法,隔绝自身震动,盘膝而坐,偷听屋中话语。

只听楚项冷冷说道:“两个老贼,你们说是敏士让你们来的?他为何会识得离落国的龙火贵族与老萨满?”

占谬笑道:“老兄不必多疑,先前你倒地吐血,险些死了,若不是咱们二人赶到,你此刻焉能神完气足的?敏士大人许我莫大好处,我才勉强答应救你一救,若不然,被咱们国主知道此事,我焉能活命?”

楚项哼了一声,道:“咱们冰行牧者若要战胜敌人,一向光明正大,他何必玩这等玄虚?老贼老匹夫,敏士究竟有何打算?你们遇上恒宇了么?”

占谬不答,反问道:“三天之前,藏东山与北牛在东阳城前平原打了一仗,你猜胜负如何?”

楚项霎时急不可耐,捏拳喝道:“少卖关子,不然老子砸烂你的狗头!”

占谬哈哈笑道:“老兄果然急躁,好,我说,我说。是北牛胜了!”

利歌浑身冰冷,心头绝望,暗想:“这如何如何可能?藏东山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千余龙火贵族,铠甲兵刃皆是当世最强,如何会败给五万冰行牧者?”

楚项哈哈大笑,大声欢呼道:“他妈的,告诉我这等好消息,又不给我带酒,可是想憋死老子?国主是怎么赢的?”

占谬叹道:“无人得知,双方所有士兵皆同归于尽,北牛砍掉藏东山的脑袋,恰好被赶来的一位灵阳仙所救,保住一条性命,但据说至少一年后才能走动,三年之内,武功全失。”

楚项咬紧银牙,流泪道:“陛下,陛下,老子没跟错您!您是咱们灵阳仙的骄傲。”

占谬道:“另一边,不知何人出手,藏有功那十万人马也是全军覆没。他们本去埋伏孟如令、裴柏颈,但自己却遭了秧。”

利歌又感到天旋地转,暗忖:“灵阳仙竟如此神通广大?”

楚项喜道:“裴柏颈这小子,一贯与我不对付,想不到竟这般了得?如令这小丫头娇生惯养的,不料也有这等神威?”

占谬摇头道:“并非是他们二人,据他俩说,他们被一高手偷袭,当场昏迷,醒来之后,战场一被扫荡一遍,无人存活。”

楚项摸不着头脑,嚷道:“古怪,古怪!那高手是帮咱们的?那为何又伤了如令、天鹅?啊!我知道,定是他们召唤来的魍妖,对不对?那魍妖不听掌控,先揍晕了召唤者,再杀光了他俩的敌手。”

占谬叹道:“裴柏颈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而孟如令却似是被人下了诅咒,无法说出真相,连写出那人名字都办不到,别人一问,她就浑身痉挛,神智全无。他二人也受了极重的伤,少说好几个月不能动武了。”

楚项垂头丧气,道:“偏偏我这一边最是窝囊,当真没脸见人。”

占谬道:“听那恒宇说,她决意撤离,返回冰原。敏士大人因有要事,还需逗留一段时日。”

六十一 神兵从天降

楚项恨恨道:“大仇未报!离落国未灭!岂能落荒而逃?恒宇这娘们儿胆子太小了!”

大萨满道:“我之所以相助敏士大人,引起这场战事,是为了将龙国战火烧往树海国,铲除仇敌,为我家人报仇雪恨。可绝不容灵阳仙欺人太甚!”话语声甚是森严。

利歌心道:“果然如此!”

楚项虽然鲁莽,但并非傻子,他愣了愣,立时起疑,道:“引起这场…这场战事?莫非…莫非争端皆是敏士与你二人捣鬼?”

占谬脸上变色,暗恨这大萨满口无遮拦。那大萨满却满不在乎,道:“灵阳仙势必要与龙火天国一战,是早是晚,有何分别?我不过是借龙火国之手,令树海国的杂种知道苦痛滋味儿罢了。”

利歌悲愤得无以复加:“只因这两个老贼固执之念,歹毒心肠,近百万人死于非命,无数家人流离失所!”

楚项也喝道:“老子手下无数好兄弟,好汉子,都是你们两个老贼与敏士那狗贼…莫非…莫非商队被俘受死,吕夏兄弟神功被破……”

利歌暗忖:“不错!当初猛犸国商队是被战团劫掠,但我要占谬彻查元凶,他却推三阻四,处置不利!想不到咱们被人蒙在鼓里,像傻瓜般被人利用!”

占谬陪笑道:“楚英雄,息怒息怒,那都是过去之事,何足挂齿?敏士大人知道你会遇险,特意吩咐咱们来助,也是一番好心。”

楚项倔脾气上来,怒吼道:“老子不打了!老子要找敏士算账!你们两个老贼也休想活着!”

只听砰地一声,那占谬挨了楚项一拳,鲜血狂喷,筋骨寸断而死。这老者虽是龙火贵族,但龙火功太过生疏,楚项重伤之余,仍将他一拳击毙。

大萨满大吃一惊,颤声道:“你怎的恩将仇报?”他一贯是高深莫测,从容不迫的模样,但当真到了临死关头,也是张口结舌,满面惊惶。

楚项道:“老子杀奸贼走狗,小恩小惠又算狗屁?”一道掌风飞向大萨满脑袋。大萨满并非龙火贵族,不过是通灵的神裔,但他极为狡猾,往神像后一躲,那神像石屑纷飞,被打缺了半边。

利歌趁机一跃,扑入屋中,抱起兀自昏迷的拜桃琴。楚项看清是他,气得胡须直翘,道:“贼国主,你也死在这儿罢!”

利歌不答,跑到外头,将拜桃琴扔给宝鹿,拜桃琴惊呼一声,就此醒来,她道:“夫君?”

利歌喊道:“你们先走,我拦着他!”说话间长剑出鞘,面对楚项。

楚项此时怒倒极处,势如狂龙,一拳如重锤打来。利歌剑与鞘交叉于前,内劲密布,硬接一招,只觉此人力气异常之大,却失了原先刚柔并济的真气,当即以平剑化解,再前冲出剑,快如风火。

这一剑指向楚项鼻梁,楚项脑袋一侧,脸上破开一道口子,鲜血长流。楚项大怒,身上金光暴涨,好似风暴,拳头画弧,击打利歌肋部。利歌以剑为鞘,以鞘为剑,将这一招化解一小半,折转一小半,反震一小半。身后砰地声响,树木折断,利歌再一剑斩向楚项咽喉。

楚项再度受创,伤口很浅,但已骇然,吓得清醒了些,他鼓足剩余内劲,化作护体金光,盘旋绕身,施展精妙功夫与利歌相斗。两人在黑夜中光芒闪烁,红色龙火与金色阳火驱散了黑暗,前进后退,上下飞舞,利歌施展小巧功夫,避开楚项锋芒,而楚项则大开大合,横扫竖劈。依照楚项原来功夫,一百个利歌也难以取胜,但此时这灵阳仙已然力竭,全凭一股蛮劲支撑,利歌信心渐增,越斗越是得心应手,若非楚项那铠甲刀枪不入,唯有面门是破绽,利歌早已将他制住。

过了二十招,楚项拳脚出现极大破绽,利歌双手一分,楚项手臂酸麻,落在两旁,面门再无防护,利歌全力一踢,楚项鼻梁骨折,满脸是血,当即昏死过去。利歌见此人金光瞬间消散,黑暗覆盖身躯,不由放下心来。

他自身也疲累至极,望着这伤势沉重的莽汉,长剑探出,指向莽汉额头。大萨满从雕像后跳出,喊道:“国主!将此人宰了!”

利歌摇头道:“不,此人与我一样,都被你们愚弄!我不杀他,不能再结仇怨,这场战事不该再继续下去!”

大萨满神色恼恨,道:“你…你都听见了?”

利歌身子一闪,大萨满胸口几处穴道被封,登时跪倒在地,再无法动弹。他惊恐万状,厉声道:“我是…我是大萨满,是离落国的圣人!你若杀我,天地不容!老天爷会夺你的王位,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利歌摇头道:“我也不会杀你,因为我有许多事要审问,那敏士究竟是何人?到底有何目的?都需从你嘴里撬出来。”

忽然间,黑色的树叶中,有一声音说道:“离落国主,果然英明,但未免太过心慈手软。”

利歌一凛,看一金甲光头的高壮汉子缓步走出。他心头一震,退后半步,道:“戴杀敌?”

戴杀敌掌中拍出金光,罩住楚项,片刻后,楚项咳嗽几声,睁开眼,愕然道:“老戴?你…你不是随敏士…敏士去树海国…”

戴杀敌摇头道:“敏士失踪不见,我无可奈何,前来找你与恒宇。”

楚项道:“敏士…敏士这混帐,是他…是他害了商队的人。”

戴杀敌叹道:“我已遇上过陛下,陛下说:吕夏兄弟是中了敏士的毒,真气涣散,才死于火杖金枪。”

楚项咬牙切齿,虎目含泪,道:“他为何…为何要这么做?老子要将他狗头拧下来!”

戴杀敌说道:“够了,此地不宜久留,这场战争,咱们杀了敌方主帅,令敌人精锐尽灭,数百年来,龙国从未有如此大败。恒宇说得对,咱们灵阳仙已威震天下,名扬四海,令世人得知咱们重新回归,是时候回冰原了。”

楚项道:“就这么…这么饶过敏士这杂碎?”

戴杀敌缓缓说道:“龙国仍有纯火寺与藏家的兵马逗留在这儿,合计十余万,咱们呢?兵卒不足五千,若再不走,莫说找敏士算账,咱们一个都回不去。”

他们说话之际,利歌悄然往林子里退。但戴杀敌叹了口气,道:“国主,委屈劳驾,随我走一遭吧,等咱们安然返回冰原,我会亲自送你归国。”

利歌虽料到自己局面危险,闻言仍不禁一惊。他急思脱身之法,一边说道:“既然你已知道真相原委,为何还要捉拿我?行海师父说你是一位大侠,这就是你行事之道?”

戴杀敌眉头紧皱,似深感犹豫,楚项劝道:“老戴,这小娃娃饶我不杀,人还算不错,咱们也饶他一回。”他皮粗肉厚,先前虽然晕倒,但迷迷糊糊仍听到利歌饶命之举。

戴杀敌抬起头,叹道:“敌友分明,迫不得已,国主得罪莫怪!”若他与利歌结下的私仇,只凭利歌饶恕楚项的言行,戴杀敌非但不会为难利歌,反而会设法补报。但猛犸国经过此役,国内成年男子损失大半,国力损耗惨重,他不得不为家国考虑。

利歌朝远处一指,喊道:“行海师父!”身子倒飞,钻入树林中,同时凝聚剑意,屏息等候,若戴杀敌追杀进来,他就以长剑拼杀,绝不束手就擒。

戴杀敌长叹一声,往外推掌,顷刻间,金光宛如通天佛手,朝丛林压下,从树叶缝隙间穿过,不伤树木分毫,空中仿佛日出。但利歌却好似被巨石砸中了一般,背脊一痛,浑身酸软,伏地不起。戴杀敌手一勾,光芒汹涌,将利歌举在空中,利歌心中愤慨,不发一语。

蓦然,戴杀敌摇了摇头,垂落手臂,利歌往下坠,却落在一人怀里。他望向那人,心头惊喜万分,道:“行海师父!你…你当真赶到了?你怎知道我在这儿?”

形骸摇头叹息,暗想:“我本想光芒万丈,从天而降的出场,谁知被这小子一叫,仓促现身,未免不够气派,有失威风。”心中失落,但脸上仍深藏不露,说道:“我有决胜千里之能,掐指一算,算到你有这一场危难,来的倒也刚好。”

利歌笑道:“怎样都好,师父小心,此人仍极为蛮横。”

戴杀敌拔出金刀,浑身金光重叠,威胜天神。形骸将利歌抛至身后,同时冥虎剑在手,藏气于体,不露锋芒。两人静立不动,利歌不明白戴杀敌为何如此固执?他明知有形骸在场,他无法同时带走楚项与利歌,为何还要这样拼搏?

形骸先动,他双臂顿时齐全,身躯轻轻一冲,长剑上彩光流转,残留梦影幻象,下一刻已至戴杀敌身后,剑刺戴杀敌后脑。戴杀敌背后如长眼睛,大剑上劈,风声巨响,好似雷霆。形骸却突然消失,变作十个影子,从十个方向袭向戴杀敌,戴杀敌大剑转动,金光好似飓风,将众影挡在外头。

形骸影子越变越多,越变越奇,他吐出血液,血液化作刀剑,化作暗器,猛烈而密集,沉重而强悍。戴杀敌的金光也越转越快,急促无比,利歌已全看不明白两人动向,暗暗惊惧,心知换做自己,连一招都地挡不住。

过了一炷香功夫,嗡地一声,两人分别退开,相隔十丈,剑刃皆已入鞘,林间恢复平静。

戴杀敌道:“你并没有杀我的意思。”

形骸点头道:“阁下也是如此,既然你要撤走,你我再无切磋机会。”

戴杀敌背起楚项,道:“后会有期。”

形骸也道:“后会有期,下次相见,再领教阁下全力。”

戴杀敌摇了摇头,倏然身影明灭,已在极远之处。

六十二 迷茫的征兆

利歌眺望黑夜,眺望模糊的山影,夜风吹来,树叶沙沙摇晃,却有宁静相随。他疲累而欣慰,默然片刻,问道:“师父,战争结束了,对么?”

他已并非十三岁时的少年,但仍如初遇形骸时那样敬仰他、依赖他,希望从他话语中得到安慰。或许形骸并非如他自称的那样无所不能,但对利歌而言,那却是永恒的真理。

形骸相信如此,但也无法确定。他道:“先回地仙派,再从长计议。”

宝鹿、桃琴儿快步赶来,见利歌安然无恙,尽皆欢喜的蹦蹦跳跳。宝鹿问道:“行海师父,你怎地知道咱们在哪儿?”

形骸道:“我说了,本人心中一动,就知道前后百年之…”

宝鹿道:“别吹牛,老实说!”

形骸大感没面子,但自高身份,不愿说谎,恼道:“我听金枪勇士说利歌动向,招来元灵猎犬,顺着气味儿跟来。”

宝鹿道:“那不是和利哥哥一样了?”

形骸奇道:“利歌也能招元灵猎犬?”

利歌怕形骸得知自己病状,忙道:“宝鹿绕着弯儿骂我是小狗!当真胡闹。”

宝鹿嘻嘻笑道:“难道不是么?”

桃琴儿指着大萨满道:“为何他会在此处?”

利歌于是说了他所听到的来龙去脉,另三人一听,皆惊怒交加。形骸大声道:“原来是那敏士一手策划的?他才是幕后主谋?”

利歌指了指大萨满,大萨满面带冷笑,说道:“国主,我是给你一举毁灭树海国,了结世代仇怨的良机,你可别不识好歹!”

利歌走向大萨满,俯视此人,他双眼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红光隐现。大萨满露齿而笑,神色得意,似乎坚信自己所作所为乃是为国为民的大善举。

大萨满道:“事到如今,一切皆遂我心愿!利歌,战事已无可逆转,你率领举国勇士,获得从未有过的大胜利。我会告诉所有部落战团,说你是当之无愧,奉天承运的王者!你的威名将一举凌驾于历代国主之上!”

利歌道:“不错,战事无可逆转!死去的人也不会活转。但罪魁祸首绝不能若无其事,大摇大摆,逍遥自在,你是我国大萨满,与死人打交道,正是你的专长,是不是?”

大萨满笑容消退,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你…你想杀我?你…以为部族的人会放过你么?”

利歌摇了摇头,看着师父,形骸漠然道:“死人不会开口。”

大萨满怒道:“你若杀了我,我的魂会托梦给我的徒弟!更会永世闹腾,诅咒你这小贼!”

利歌一剑刺入大萨满心窝,大萨满浑身颤抖,惊惶望着利歌,道:“你…你…”说了几个字,旋即咽气。利歌想起那次袭击树海国时无数惨死之人,心中并无快意,也无悔恨。

形骸施展地狱无门,将大萨满魂魄捉住,将其粉碎,强迫他步入轮回。

利歌擦去剑上鲜血,见形骸眉宇间似有忧愁,道:“师父,藏家已无力阻止猛犸国撤离,应当不会再有争端了。”

形骸并不知道藏家溃败之事,问道:“为何无力阻止?”

利歌于是又述说占谬先前所言。形骸震惊无比,似乎觉得天下荒谬之言无过于此,他道:“我见过北牛功夫,他并非古神,怎能胜得过藏家精兵?孟如令那一边更是无稽之谈!”

利歌茫然问道:“莫非占谬在说谎?”

形骸细思当时情形,反复斟酌,道:“不,他没有理由骗那蛮子。只是…只是这如何可能?即使是我也决不能够。”

利歌心思转动,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藏家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或许再无力派兵驻留于离落国,一切又可恢复原状。”他道:“我听说那女蛮子恒宇是灵阳仙中最棘手,最顽固之人,为何眼下她却态度逆转,执意归去?师父,是不是你狠狠教训了她?令她闻风丧胆?”

形骸脸皮一红,点头道:“我是以理服人,终于睡…说服了她。”

利歌敬佩异常,道:“原来是以理服人!师父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心中有愧,叹道:“也就是…误打误撞…这样那样,她其实意外好说话。”

利歌听出他支支吾吾,但不明白为何如此,也不追问,又道:“如此一来,真正有罪之人,只剩下那敏士。此人图谋败露,已不容于猛犸国,更是龙火国、离落国的死敌。却不知他去了何处?”

形骸心想:“上一回与此人交手,他的阳火功生疏浅薄,非我敌手。听消息说,这敏士是猛犸国的建国功臣,身经百战,以此人的心机手段,谋略计策,可见极为聪明,为何运用阳火起来却毫无章法,甚至连这楚项都不如?”

他或许是深藏不露,不愿显露真实功夫。但即使他不使用所藏招式,也可将阳火光明正大的施展开来,增强拳脚力气,为何他的阳火却显得阴柔古怪,隐隐约约?

龙国纯火寺中无疑藏有迷雾师,但在这场战争中,迷雾师的占卜并不灵验,远不如道术士与风圣凤颜堂搜罗的消息,甚至李耳引以为傲的卜卦手段也接连出错。敌人并非不可预测的古神,为何会如此莫测?

或许敌人之中有一位手段高超至极的迷雾师,他将灵阳仙的命运巧妙的隐藏起来,甚至制造出重重假象,一次次将咱们引入歧途。

敏士的阳火是伪装的,其实那是影火。那蛊惑众人,掌控全局的迷雾师也正是敏士。

他又想起曾经与白雪儿遇上的那位巨巫。他法力几乎全失,被禁锢地下,腐蚀龙脉。他说是一位迷雾师将他召唤而来,那位迷雾师向妖界的龙蜒请教混淆命运的方法。现在想来,那迷雾师多半也是这位敏士!

迷雾师是维护天地的天官,但这敏士却甘愿与魔头联手。迷雾师职责在于守护世间平安,但这敏士却一手将无数人推入深渊。

邪徒妖异,无过于此,形骸非杀此人不可。

恒宇将带领猛犸国撤退,这敏士却仍留在这里,此人还有什么阴谋?灵阳仙已经退出了战场,他孤身一人在此所为何事?

他回忆起上次交锋敏士说起龙火国时眼中的仇恨。是,是仇恨。他真正的意图并非让灵阳仙震惊世界,而是向神龙骑复仇。他一个人,向剩余的龙国将士复仇。

据说敏士前往树海国境内,而沉折或许也在往那儿去,他想在那儿降下毁灭,令沉折的兵马荡然无存,一定是如此,就像藏东山、藏有功他们那样结局。

刚刚,当形骸听到藏家军团败亡的消息时,他心里是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纵然他们是为国牺牲,勇敢无畏的英雄,但他们却是孟轻呓的死敌。他们的死是孟轻呓的良机,是他们孟家转运的象征。他们与灵阳仙同归于尽,这是做梦也无法想象的好运气,对孟家是最佳的局面!形骸承认自己这念头甚是卑劣,但这正是他摆脱活尸,收获愚昧人性的象征。

可唯独沉折不行,唯独沉折不能死!师兄答应过我退让,他为我们两人友谊甚至愿意背叛家族与亲人,形骸至少得告诉他。

告诉他前方有危险,告诉他要小心。

形骸对利歌说道:“我有要紧事,先行一步!”

利歌急道:“师父,还有变数么?”

形骸摇了摇头,道:“你的战争已告一段落,接下来是我的事了。”

利歌、宝鹿、桃琴儿见他郑重,齐声道:“师父,务必谨慎。”

形骸点点头,飞身入空,扬长而去。

……

沉折独自奔行于旷野上,他双目凝视着空中,看见纷乱的丝线汇聚成千奇百怪的图案。

夜已深,星光如河,横在天幕,星光与那隐形的丝线交织融汇,沉折能看出不祥的征兆。

征兆很模糊,但也很明确。东山爷爷有难,有大难,沉折从未见过这般凶险的端倪,因而无法与以往的遭遇相比较。

战争之中,总会有死亡,每一个山剑天兵派的龙火贵族都已做好准备,愿意用死亡换取荣耀,换取胜利,换取家人的平安,换取那旗帜永恒不倒。

沉折知道战场上绝无必然,没有必然的胜者,没有必然的败者。天、地、人,任何一处倾斜都会令局势逆转。他已接受了藏东山的密令,他不该命军团停留,自己却全速赶往东阳的战场。无论那里发生何事,皆该由东山爷爷独力承担。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沉折相信他们不会令荣耀蒙尘。

但这一次,沉折在图案中见到了背叛的迹象。

谁是那背叛者?沉折看不透。那背叛者做了什么?沉折猜不着。但他知道那背叛者会置身事外,掩盖证据,令这背叛看起来从未发生过。此节沉折无法坐视,无法容忍。

藏家是为国而战,为苍生而战,为信念而战,为正义而战。沉折自然知道灵阳仙并非传说中的巨恶魔王,纯火寺的宗旨更是狗屁不通。但军团的士兵是可敬的,是爽直的,是无畏的,他们自然可以落败,但绝不该遭遇背叛,被最卑劣的罪人谋害。

越过一个山头,丝线被染成了猩红色,那是无数人惨遭横死,折戟沉沙,污染了命运的丝线。那血红的发黑,黑的发亮,死亡的气息在血池中冒泡,血泡生而裂,裂而生。

他终于见到了覆盖原野的尸海,尸海在目光所及之处无限延长,直至看不到之处,仍然难以数清。所有人都已死去,罕见的双方无一生还。

沉折凝视前方,跪倒在地,他几乎从未向上苍祈祷,但这一次却为之震撼,无声哀悼着。

六十三 凶嚣的业火

少说一半尸首皆焦黑如炭,藏东山被人砍去脑袋,身上的华亭战甲支离破碎,若非沉折用折戟沉沙剑诀,定然找不到他。

这火焰非比寻常,穿透了重甲,也穿透了华亭战甲,应当是行海口中的仙法了。

沉折双目有异,可以望见虚体,但这尸海间无一幽灵,着实不对劲。战死乃是横死,横死者怨气深重,不少会弥留于世,徘徊于战场上空,此地的幽灵则被人逐走,催促逃亡。

道术士。

沉折拾起华亭战甲,甲胄是由内而外破开的,似是龙火贵族自身真气暴动逆乱。其余不少死者则受到这真气剧变之害,因而惨死。

沉折身子发抖,心中似有烈火汹汹灼烧,痛彻心扉。这华亭战甲的图纸不正是沉折找到,交给兵部的么?道术士篡改了甲胄,在其中布下狠毒的陷阱。他们是叛徒,沉折是帮凶。

沉折已答应行海,绝不参与朝政之争,但当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沉折感到自己渺小无力,幼稚可笑。他明白藏家军团的强横霸道,明白他们横征暴敛,也明白藏家手段莽撞,从不委婉遮掩,委实不适合治理天下,但这次战争中,他们是英雄,是好汉,对得起天地良心,他们可以死,但不该死的如此冤屈,如此不公。

霎时,沉折双目剧痛,漆黑一片,双腿酸麻,在尸海中坐了下来。空气中逐渐有腐朽的气味儿,混合着火药的味道,令他心惊,令他悲伤。

他该立刻回去,率领藏家反攻,将道术士一个个捉出来杀了?又或是返回地母岛,说明真相,真正揭开血腥内战的序幕?

不,他不能这么做,不能如此草率。在这时刻,临此关头,任何轻举妄动皆会酿成大祸。

他再睁开眼,从重重丝线中见到了一个蜘蛛。那蜘蛛编织着大网,笼罩了战场,覆盖了一切。那蜘蛛藏身于巨树环绕之下,那是树海国内。他全神贯注,得知了那地方的名字,柏舟,似乎是树海国中某地。

沉折从未料到折戟沉沙图会如此清晰的告知沉折线索,随后他明白是那蜘蛛在引他前去。蜘蛛并不知道沉折的折戟沉沙剑诀,他诱导的意图与沉折的剑诀重叠在一块儿,因此暴露了他的下落。

家国中事可稍后再处置,不管怎样,先将这编织者杀了。东山爷爷是家族的顶梁柱,他率领的军团是精英中的精英,但即使他全军不存,藏家仍有近百万精兵散布于诸国,道术士纵然一时得逞,但藏家仍占有绝对优势。

但我已承诺行海之事,又该如何是好?行海他知道华亭战甲中的机关么?他知道所有这些毒计么?

沉折被死寂包围,被孤独环绕,心中交战,迟迟不能定夺。

忽然间,他听见一人惨声大哭,哭声回荡在血雾腥云之间。他站起身,朝那哭声方向走去。

藏风宣浑身哆嗦,立于山坡上,向无数尸海拜祭嚎哭。

沉折道:“你怎地跟来了?”

藏风宣哭道:“师父,我我想过跟来瞧瞧,我我为何会如此?咱们藏家怎会怎会这么惨?”

这太不合道理,太匪夷所思了!就连噩梦都不会这般展开,这般扭转,这般骇人。藏风宣身躯似乎缩小了,即将被莫大的恐惧所压垮。

沉折见他如此,不愿贸然吐露真相,答道:“罪魁祸首在树海国的柏舟,需先将此人斩杀。”

藏风宣惊慌失措,嘴唇发抖,指着尸海道:“咱们如何能对付得了那样的怪物?”

沉折道:“有我在。”

藏风宣愣了片刻,蓦然高声道:“是!”冲下山坡,从尸堆中挖出一面藏家军旗来。这军旗沾满了血,沾满了灰烬,但却奇迹般并无破损。藏风宣高举旗帜,大声道:“藏家视死如归,藏家总会卷土重来,师父,对不对?”

他将沉折视作了神,无论沉折说什么他都相信。哪怕沉折轻轻点一点头,藏风宣便什么都不怕了。

沉折点头道:“将旗帜插在地上,这是大伙儿英勇战死的地方,是他们的墓碑。”

藏风宣立即照办,凄凉微弱的风吹起了战旗,却令藏风宣目眩神驰,热血汹涌。

他道:“旗帜啊旗帜,大伙儿的英魂会聚在你身边,令你继续获得光荣,带给后来人勇气!”

沉折知道所有人的魂魄皆被驱散,那是道术士们一齐动手施法造成。但正因为如此,沉折也没了证据。华亭战甲的碎片不足以说明实情,他们容易浑赖过去。

对于藏家来说,其实不需要证据,他们认定之事,会立时用武力解决,宁愿错杀,也不会放过。

藏风宣擦去眼泪,又道:“东山将军也消灭了敌人,对不对?”他知道以此状况,根本算不得什么胜利,但若敌人也被杀死,至少不算落败。

沉折道:“但愿如此,咱们早些回去!”

藏风宣鼓足真气,华亭战甲闪闪发光,以此助长内劲,加快脚程。沉折摇头道:“脱了这战甲。”

藏风宣愕然道:“师父,为什么?这战甲有用的很。”

沉折道:“倚靠战甲,不算本事,从今往后,我军中士兵皆不得穿此甲胄。”

藏风宣喜道:“是!这战甲虽然厉害,可其实有碍咱们自身修为进益,师父,你是不是这意思?”

沉折道:“就算是吧。”

藏风宣将铠甲脱下,想要收拾,但沉折手掌一按,掌风到处,铠甲立刻粉碎。藏风宣震惊万分:他不料师父掌力竟强到这般地步,更不明白沉折为何毁去这贵重至极的宝物。

沉折道:“出发。”提起藏风宣,倏然奔出,快如凤凰飞舞,藏风宣只觉狂风扑面而来,双眼难以睁开,只一会儿工夫就行出数里路远。

过了两天两夜,于天明时回到驻营之地。沉折见营地旁另有旗帜,外边围了半圈兵马,似是纯火寺的人。

藏风宣奇道:“这些和尚来找咱们做什么?难道想随咱们一齐杀敌?”

突然间,沉折身躯巨震,脸上露出悚惧表情,藏风宣只觉眼前景物一变,他们已到了营地之间。

许多僧人堵住去路,藏家兵马朝僧人怒目而视,对峙而立,但并未拔出兵刃来。纯火寺乃是国教,藏家之中也多有信奉者,即使他们并不将纯火寺和尚放在眼里,可也不愿轻易与他们为敌。

藏风宣听龙翼长利归人森然道:“秃驴们再不滚,老子叫你们一个个变成太监!”

又见一表情麻木的老僧答道:“五行龙佛,善哉善哉,老衲奉拜大师之命,特来搜查邪徒,尔等如此阻挠,已是同党之罪!”

众龙翼长齐声破口大骂,斥道:“老贼!当真找死!”“咱们有罪?你倒敢说!有种上来,瞧老子不把你秃头拧断了!”

龙翼长藏仪怒不可遏,飞身一掌打向那老僧,老僧还了一掌,两人身子都是一晃,真气扩散,激起飞石。

利归人喊道:“反了!贼秃敢动手?将他们全都拿下!”

话音刚落,砰砰声中,众龙翼长皆朝后摔出,在地上翻滚了老远,这才勉力站起,身上满是擦伤。藏风宣见到一黝黑麻木的老僧走出和尚人群,凛然生威,可怖可畏。他正是纯火寺五行俗僧之首拜天华,背后跟着另四位五行僧,其中一人是俗家弟子,公子哥打扮,则是赫赫有名的拜风豹。

拜天华淡然说道:“藏沉折何在?”

沉折朝拜天华走去,不发一言,拜天华一双泛白的眼睛盯着藏沉折,神情阴冷得可怕。

木行僧利垂光喝道:“妖魔头子!还不快给我停步?”

沉折停步不前,似乎对众人视而不见,只是望着他们身后,他自己的大营,他关切的人儿。

藏风宣心脏狂跳,冷汗直流,心想:“丫头!丫头在大营里,他们不会”

拜天华说道:“风豹,将搜出来的那本小册子给我。”

藏风宣“啊”地一声,只觉浑身冰冷,他怒道:“什么小册子?”

拜风豹哈哈一笑,道:“咱们得了报信,是从一个叫藏风宣的小子帐篷中搜出来的,你认得那小子么?”

藏风宣气的发抖,暴喝道:“你如何有权搜咱们藏家军团的营帐?”

拜风豹森然道:“但有邪魔外道的迹象,纯火寺就算皇宫都搜得!”说罢将那册子交给拜天华,道:“大师,请看。”

拜天华递给辛树,道:“师弟,捡要紧的说。”

辛树瞪视藏风宣,神情鄙夷严厉,不复往昔慈悲之色,他道:“此书册本被法术保护,藏有隐秘,但已被咱们解开。依照此册所言,藏沉折‘身怀金光,炽热如阳’,哼,这并非是龙火,而是邪气浓厚的恶魔阳火!”

藏风宣急的遍体如遭针刺,他喊道:“我我乱写的!全是我瞎编的!”

沉折见藏风宣目中含泪,面无人色,在他肩上拍了拍,摇头道:“莫要自责,他们早就知道了。”

辛树又冷笑道:“非但如此,这藏沉折还窝藏一阴险歹毒、天理难容的妖女!这妖女体内拥有可恨至极、神怒人怨的冥火,世间邪徒,无过于此!为了遮掩此事,这藏风宣与藏沉折还杀了我纯火寺在南荒的寺庙,屠尽了一村无辜,更是罪加一等,死不足惜!”

沉折终于慌张起来,他颤声道:“她在哪里?”

拜天华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淡漠,仿佛阴间的使者,早已死去的亡灵,但平淡之间,却又令人毛骨悚然,惊恐绝伦。

他说道:“这等冥火妖女,依照宗旨,格杀勿论,被我等见到,此刻已然处决。”

六十四 天空的噩梦

顷刻间,藏风宣心中剧痛,神智模糊,众将士愤怒地大声咆哮,表情可怖,似随时要上前拼杀。

藏风宣向沉折望去,不由一凛:他从未在师父脸上看到过这等表情,就仿佛一个人在黑暗的冬天,走了千年万年,心中仍盼着被拯救,却被绝望压弯了腰,压断了膝盖。那悲恸与恐惧已无法用语言形容。

沉折道:“你撒谎。”

藏风宣从他声音中分辨出巨大的痛苦,无穷的怯懦,盲目的逃避,深沉的失落。他说的是人话,但比将要饿死的病狗更凄惨,更可怜。

拜天华无情地答道:“那妖女见了咱们,想要逃走,被老衲亲手击毙,你可要见见她的尸首?”

众僧让开了路,拜天华拿来一具焦黑的尸首,那尸首是个幼小的女孩儿,沉折从那女孩儿身上仍能看见残留的冥火。

他又道:“你撒谎!”

这时,沉折的声音不再逃避,而是恳求,他悲哀卑微的恳求上苍让噩梦醒来,让这幻境消失,让一切归于原状,让丫头活生生的出现在沉折面前。是不是因为沉折违背了誓言,所以才遭受这样的惩罚?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沉折什么都不要了,沉折会立即走,抛下一切,远离政争,兑现他对形骸的承诺,只带着丫头,浪迹天涯。

他想起丫头的笑,想起丫头的哭,想起她好奇的眼睛,想起她说起自己要永远陪伴沉折,宁愿永不追求升华为人。

他又想起两人在沉折女儿的水墓前哀悼,丫头望着墓中的尸骨,她说:“我或许还是死了比较好。”

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说出这不吉利的话,被歹毒的、嫉恨的上苍听到,于是降下了这咒,带来了这罚。

是上苍不好,是人心叵测,是万恶的纯火寺,是可恨的纯火教!是沉折想念女儿,是沉折带她去凭吊,是沉折害死了她,是他的私心,是他的愚蠢,是他的大意,是他的错!

人是野兽,人是愚者,人是奸徒,人是疯子!对于盗火徒而言,天地万物都是凶手,世间各地皆是刑场,他们的归宿唯有隐居,宁愿被深埋在万丈寒冰之下,也莫要踏入这世间一步。

为何沉折要复活她?为何沉折要带着她?丫头死了,沉折活着还有何用?

沉折见到的唯有黑暗,黑暗之中,命运的丝线乱作一团,再也看不清了。

突然,藏风宣感到似有寒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喉咙,攥住他的脊梁,他的血仿佛凝固住,大地摇晃,树木露出狰狞、残忍的面貌。他听见鸟在悲鸣,却又似乎听错了。他闻到烈火疯狂蔓延的气味儿,但这儿哪有火烧的迹象?天似冻住了,好似快塌下来,风在积蓄力量,似乎有血红的双眼遮蔽了苍穹,俯瞰这罪恶的大地。

天上有东西在看着这一切,看着对峙的双方。

什么样的东西?

无人知道,但总之可怕极了。

藏风宣抖动的厉害,他身边的将士、纯火寺的和尚,各个儿也皆是如此。人的本能是知道恐惧的,就像人在黑暗中会心神不宁,在狭窄的地方中会颤栗不安。这空旷的天上隐藏着未知,隐藏着凶险的命运,神秘的力量,诡异的怪物,无可阻挡的灾祸。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他被空中无形的妖兽紧紧盯上,很可能立即会被巨大的爪子捉上天,受尽痛苦后被撕成碎片。

拜天华察觉到了异样,脸上变色,道:“藏沉折是妖魔化身,最是不可饶恕!”

藏沉折低着脑袋,背脊弯曲,似乎已丧失了心魂,即将崩溃,但蓦然间,他手中金光一闪,五道剑影刺向五行僧,拜天华、辛树、洗尘、利垂光各自惊骇,出掌抵挡,掌心被利刃刺穿。拜风豹反应稍慢,惨叫一声,一只眼睛已被苍龙剑刺伤,他心胆俱裂,遮住伤口,连滚带爬的躲入人群中。

沉折身形一闪,少女焦尸周围的人全都四分五裂,鲜血洒在少女身上,滋滋作响,冒起白烟。沉折抓起那尸体,腾空而去,骤然朝东疾行。

拜天华喝道:“追!不能让他跑了!”

四老僧施展轻功,飞身狂奔,霎时也没了行踪。

营地大乱,藏风宣听见那个拜风豹喊道:“藏家军团窝藏魔鬼,污秽不堪!将军中所有首脑人物都捉住带走!他们全都有罪,全都该死!”

他嗓门嘶哑,不像人,倒像是丧家犬。他被师父刺瞎了眼睛,愤怒的已经丧失了理智?纯火寺的和尚被军团包围,竟然还想要捉人?

但众僧居然照办,他们大声喝骂,挺架兵刃,推开众士兵,走向一众军官。藏沉折不在,军中众人似受了震慑,或是信仰作祟,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群疯僧!这群秃驴!这群杀人凶手!这群欺凌弱小的奸贼!

是我藏风宣的书册害了丫头,我藏风宣该死!但唯有沉折师父有权处死我这混球!而这些仇人!这些恶鬼!他们有何资格?他们有何胆量?他们胆敢在藏家军团的营地撒野?他们胆敢在藏家的军旗之前诽谤、陷害将军师父?师父是武神化身,是藏家旗帜的象征,是光辉的太阳,是所有英雄的楷模!

我们为国牺牲性命,为何还要被疯狗追咬厮杀?我们是去杀敌,而非为非作歹!这群和尚又做了什么?古往今来,他们滥杀无辜,指路为马,道貌岸然,实则肮脏得天水难洗,罄竹难书。

从什么时候起,远征军中就已经埋下了混乱的种子?是那幕后黑手的操纵?是藏家的一意孤行?是圣莲女皇的消失?还是人本就是混乱的物种?

须知这混乱打不倒藏家,藏家的军旗仍飘扬在天!无论剧变还是乱象,藏家始终是坚固的、不变的堡垒与丰碑!

藏风宣怒吼一声,飞身一剑,将走近自己的和尚斩杀。他神态凶煞,宛如恶鬼,举起那和尚的头颅,任凭鲜血淋满了脑袋。

他喝道:“与我藏家为敌者,虽神佛亦必诛之!”说罢一甩手,鲜血挥洒,染红了军旗,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与血色云融成一体。

藏高咏、藏秋阳、藏容、藏善顿时也高呼起来,并肩抢上,各出刀枪,杀死纯火寺和尚。藏家将士的脸色各个儿都变了,他们的毛发竖了起来,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的牙紧咬起来,他们的血奔腾起来,他们大声吼叫起来,他们的背挺直了起来。

这一时刻,他们忘了纯火寺的教诲,忘了重重教条,他们只记得自己是藏家的军人,是嗜血的勇士!

他们喊道:“为了藏家,为何沉折将军!与我藏家为敌者,虽神佛亦必诛之!”声音重叠,越来越响亮,很快便充斥天空,直入云霄。

纯火寺和尚见众士兵公然违背国教,无不大怒欲狂,但他们陷入疯狂,藏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刹那间,众士兵排列整齐,布成大阵,前方是龙火贵族与重步兵,后方则是重弩爆努的弓手。

拜风豹嚷道:“布成落花阵!将这群疯魔邪鬼全都宰除掉!”

不用他说,众僧也立即结成阵法。落花阵中,众僧勇气倍增,伤害分摊至邻近人身上,一个人便不容易倒下,加倍的坚韧强悍。

藏风宣使东山剑风,遥遥击中二僧,随后再扔暗器,刺中那两个和尚的额头,饶是如此,这两个和尚仍然活着。藏风宣大叫一声,跃入其中,身子圈转,宛如飓风一般,纯火寺的和尚挥动长矛,朝他刺来,藏风宣拿起大盾,将长矛格挡开,随后长剑大盾如翼般转动,这大盾上有风流转,锋锐之处,不在长剑之下,而他使藏沉折所传的剑诀,敌人攻势皆被他吹在一旁。他与四位师兄弟杀入重围,浴血奋战,竟令众僧心惊不已。

纯火寺与天兵派是龙火国武力两大支柱,自来齐名,各有所长。纯火寺拳脚刀剑功夫由迷雾师高僧传授,比之天兵派更胜一筹,暗合阴阳五行之道,往往神妙的近乎道法,但天兵派的甲胄、兵刃、阵法、战术远远强过纯火寺僧兵。而在这大营之中,士兵数目比僧兵多了五成,且对地形更为熟悉。双方各自愤怒得忘乎所以,豁出性命也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只杀的鲜血冲天,肢体纷飞,无数人倒地惨死。

藏风宣斗的兴起,剑盾合一,变化简洁却有效,无人能近他的身。他觉得似乎沉折师父始终在旁保护着他,借给他勇气与力量,令他龙火功气势磅礴,汹涌澎湃。他想要赎罪,渴望以死补偿自己泄密的罪行,手中的剑似乎洋溢着死亡的气息,缠绕着虚无的意境。他所到之处,连纯火寺坚定的信仰也面临崩溃,于是落花阵摇摇欲坠,众僧不禁双腿发软,露出退缩之意。他们阵型愈发散乱,出现极大的破绽。

纯火寺阵中,五行俗僧已去其四,剩下的拜风豹惊慌莫名,号令失效,众僧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而天兵派则受龙翼长指挥,纵然愤恨,却章法不乱,进退有序。约莫斗了一顿饭功夫,众僧已抵挡不住,各自受的伤已极为严重,无一人完好无损,几乎都快倒下。

拜风豹从未见过这等惨烈厮杀,吓得筋麻骨软,他捂住瞎眼,屏住呼吸,全力朝后逃走。藏风宣赶到,喊:“偷窃诬陷的懦夫,吃我这一剑!”

拜风豹握住骨灰飞刀,扔向藏风宣,他武功本远胜藏风宣,但手正哆嗦,魂不附体,而藏风宣斗志昂扬,剑融死意,铛地一声,藏风宣长剑折断,但大盾仍砸中拜风豹后背。拜风豹哀嚎一声,召回飞刀,有两个僧兵拦路,藏风宣难以追赶,拜风豹施展断脉神功,在地脉中挖开一个洞,钻洞逃走了。

此人一走,纯火寺士气低落到极点,更无力支撑,再过不久,全数被屠戮殆尽。

六十五 神圣的罪徒

满地纯火寺的和尚,和尚皆已成尸骸,其中无人活着,因那落花阵令他们同生共死。

众将皆疲惫不堪,心情沉重:纯火寺是国教,纯火寺的僧人受举国尊重。藏家是来猎杀敌人的,却将这些圣徒残忍的杀害。拜风豹逃得不知去向,此事若传回国内,藏家与纯火寺必然形同水火。

但那又如何?

与藏家为敌者,虽神佛亦诛之。

沉折已然不在,不知还会不会回来,他们又该去哪儿?

众将士不约而同望向藏风宣:他是沉折的大弟子,先前英勇作战,救了大伙儿,立下的功劳众人皆看在眼里,此时隐约已将他视作首领。

藏风宣明白众人心意,他不懂后续之事,不懂复杂的政局,他只知道他们不能停下。

沉折曾对藏风宣说过一个地名,如果沉折未归,或许他会去那儿。

他道:“谁知道树海国的柏舟在哪儿?”

有人拿来地图,藏风宣召集剩余兵马,焚烧尸体,随即出兵,进入树海国国土。

孤独的悬崖仰望冰冷的天空,俯视死寂的深渊。

沉折坐在这孤独的悬崖上,世界的黑夜折磨着他,渗透着他。这世间不再有温暖,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公正,不再有值得留恋的人物。

甚至连属下,连亲人,连好友,连家国都是如此。

他们都被纯火寺束缚着,思维受到污染,行动险恶、充满偏见,他们争名逐利,他们杀善欺弱,他们愚不可及,他们堕入疯魔。

他们不理解盗火徒的悲苦。

唯有形骸能,但他正逐渐解脱,沉折不愿再接近他。沉折不祥,他身边的人都将遭受厄运。

他情愿将这厄运带给仇人。

长袍霍霍作响,四个老僧落在悬崖,冷月黑云,四僧脸色阴沉,目露凶光,让沉折想起那些折磨丫头,死在沉折手上的村民。

拜天华皱眉道:“魔头,休想逃脱!”

为什么?沉折为何要逃?你们为何不逃?

沉折转过身,已是活尸面容。四僧皆受震动,怒喝道:“果然你也是冥火的魔头!”

活尸身上绽放太阳的光芒,这湮灭的魔鬼如同神圣的天神。

沉折心道:“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凶手。”

金影一闪一灭,他一剑已刺中辛树,辛树“啊”地一叫,浑身木气飞扬,急速治愈伤势,同时手掌变作丛丛树木,缠绕住沉折手臂。沉折如水般流开,不受分毫禁锢。

辛树受伤处在心脏,但却未死,真气滔滔,仍极为雄厚。沉折见他身上有无形的丝线,与其余三僧连在一块儿,这伤势由四僧共同承担下来。

落花功?

拜天华身上绽放四层光芒,已使出星知老僧传授的“四神体”,到此地步,他几有不死不灭之能。而他影火已练到第七层境界,功力比之沉折只稍逊半筹。他喊道:“魔头!送你踏入轮回!”突然打出一拳,此拳挾屠龙诛仙之威,浩浩荡荡朝沉折打来。

沉折使一招“潮起潮涌”,掌力似海风巨浪,两人对了一招,各自退开半步,真气扩散,波及里许,草木升天,飞石坠崖。

利垂光喝道:“我烧死你,就像烧那小妖女一般!”倏然浑身火焰熊熊,飘忽摇摆,冲向沉折。他这招“烛火朦胧”非但令掌心炽热,更使身形渺茫,敌人万难辨别他行踪动向。但沉折斩出一剑,光闪电行,利垂光咽喉中剑,发出“梆”地一声响。他脸色剧变,朝后飘去。若非四僧以落花功分担伤势,此招已令他重伤不支。

拜天华一声呼喝,手按地面,使出“飞龙坠地”,刹那间,土行真气涌动地表,令沉折如陷入流沙之中,身躯沉重,行动迟缓。拜天华喊道:“此时取他性命!”

洗尘喜道:“好极!”径直袭向沉折,一道水光掠空而过,此招叫“抽刀断水”,以迅速的水行真气伤敌,威力委实惊人。沉折半转身,苍龙剑虚劈几下,洗尘身上水波泛起涟漪,被血染红,剧痛之下,慌忙避让,他体外披着水行护罩,谁知仍被沉折所伤。

拜天华大步走上前来,一掌掌打出,暗含万斤力道。沉折还以海魔拳的万里汪洋剑招,也是一剑强过一剑,一浪高过一浪。这两人激战,悬崖震颤,大地龟裂,真气好似飓风,有如海啸,连山神元灵也落荒而逃。

辛树抱起一根巨树,朝沉折扔了过去,蓦然间,巨树上裂缝,无数尖刺伸出,刺向沉折。沉折周身剑光如雨,将尖刺根根斩断。拜天华趁势一招“地龙翻身”,一肘击向沉折胸口。利垂光、洗尘也各自全力出招,顷刻间力道如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般攻至。

沉折倏然变招,他长剑往下一斩,悬崖断裂,众僧惊呼,随之往下坠落,乱石当空,杂乱无章,但就在这缭乱之中,沉折仍看得明白,他刺出四剑,击中四僧要害。但四僧只是吓了一跳,受了轻伤,各自在空中变向,转动数下,在下方一处平台上站定。沉折随风漂浮,缓缓降落。

悬崖高有百丈,这四僧原本即使不被沉折刺伤,也会摔断腿骨,但拜天华这四神体连梦海也能应对自如,加上落花功均分体质,这四僧皆与他一般坚固强悍。

纵然这四僧立于不败之地,但想起刚刚激斗,不禁骇然。洗尘道:“此人似对咱们功夫了如指掌,算的一清二楚,这是何道理?”

拜天华叹道:“他似有看透命运,预知将来的手段,又或是我等心思皆被他看穿,故而咱们奈何他不得。”

另三僧急道:“师兄!这可如何是好?”洗尘又道:“他明明是灵阳仙,为何又是冥火鬼,却使得是迷雾师的功夫?”

拜天华道:“并非寻常迷雾师,我等纵然能预测,但未必能如他一般准确及时,这只怕是巨巫的邪法。”

辛树道:“这可如何对付?”

拜天华朗声道:“何必惊慌?对付明眼之人,只需盲他双眼就好!”双手往外一分,只听哐啷声响,五圈翡翠圆环从僧袍中飞出,箍住他粗壮的臂膀与脖子。

这这五玉神功亦是迷雾师引以为傲的绝学,修士寻找最精纯的五色翡翠,佩戴身上,养玉数百年,一旦练成,可借助翡翠之力,令人的躯体至臻至善,达于极限,且在少时之内跳出命运之外,招式再难预测。其余三僧见他使出这功夫来,皆惊喜交加。

拜天华扑向沉折,身法快如光逝,沉折动作迟疑,似无法判断拜天华身影,只得将长剑旋转,只听一声轰鸣,两人分开。拜天华身上有一道剑痕,但沉折口吐鲜血,身子摇晃。三僧欢呼道:“中了!”

紧接着,拜天华再上,另三僧见有机可趁,同时夹攻。沉折观测另三人,倒也不难应对,只是拜天华已全然无法辨别,他动作快到极处,灵巧得不可思议,然则手脚又力大无穷,招招皆可震山裂地。沉折稍一分心,就被拜天华击伤。他反击过去,然则收效甚微,只留下轻微伤口。

如此斗了五十招,拜天华双拳齐发,震开沉折长剑,旋即全力一击“五龙内乱”,将五行真气注入沉折体内,沉折自身真气再不受控,由内而外爆发出来,沉折身子摇晃,惨叫一声,双眼炸开,鲜血狂涌。他急速后撤,背后一痛,撞在了山壁上。

他无路可退。

脚下窸窣作响,他踩中了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焦味,似乎裂开了,粉碎了,飘散在空中。

那是丫头的尸骨。

沉折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得到,面对这纯火寺的第一高手,沉折报不了仇,他连丫头的遗骸都无法保全。

丫头,丫头,我可怜的女儿。

他流泪,但流下的是血,他想抬头再看一眼夜空,但双眼已盲,他心脏剧痛,五脏六腑也受了重伤,再难奋战下去,纯火寺赢了,这些蛮横残忍的和尚再一次得逞,消灭了邪魔,守护了所谓的天道。

他们一贯能赢,千百年来不一直如此么?

天道就一定是对的么?冥火就一定是诅咒么?人低于仙,妖低于人,盗火徒低于任何活物,甚至连死物都不如,所以他们就该死?

错了,你明白这是错的。

冥火是最强的火,阳火不过是冥火的变数。盗火徒并非孽种,而是巨巫造神之外的杰作。

那为何我们会受苦?

因为我们不容于天理。

天理是谁定的?

是天神欺骗了巨巫。

若天理错了,那又该如何?

噩梦般的天空中回荡着笑声,那笑声震撼了乾坤,充斥这宇宙。那自幼的噩梦,那空中的恶魔,那未知的恐惧,那粉碎的身躯,那神秘的图案,终于再一次眷顾沉折。

若天理错了,那就灭了天理!若天神错了,那就灭了天神!若违背了初衷,那就从头来过!已死之人,不会再死,那只是重生的契机。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后卿。

这是什么功夫?

它叫灭理神功,当然你也可叫它折戟沉沙诀。

你是巨巫么?

后卿不再回答。

拜天华快步而前,本想杀死沉折,但陡然间,血红的眼在沉折背后张开,那双眼巨大如龙,猩红的风狂啸着,舞动着,只听砰地一声,大地粉碎,成了百丈的深渊。无尽的黑暗,无穷的血腥,无边的杀气,无上的神圣,从深渊中喷薄而出。

四僧不明所以,他们退到安全处,惊恐的望着这一切。

沉折从红眼中出现,浮在空中,他长发在风中飘舞,露出美丽无瑕的身躯,背后的真气化作万千手臂,虚无缥缈,却难以看清,他双目被黑影笼罩,神秘得令人神往。四僧不约而同感到敬畏万分,沉重的压力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似乎他们望着的是这天地最初的统治者,是创世神钦定的继承人。

拜天华竭力摆脱了怯懦,他厉声怒吼,真气化作地龙形状,托着他飞上天空,飞向那奇异的、亵渎的罪人,巨龙扭动着,带着无坚不摧的巨力,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带着神的躯体,带着神的祝福,带着神的意志。

沉折手掌对准拜天华,忽然间,巨龙瓦解,他身上四层光芒骤然消失,拜天华大吃一惊,却隐隐觉得似乎理应如此。此人如此辉煌,如此可敬,他本该是天神的主宰,理所当然能剥夺神性,归神于虚无。

他脑中一片空白,静止于沉折面前。随即,沉折按上拜天华脑袋,拜天华浑身宛如灼烧般疼痛,他颤抖着,露出解脱般的微笑,似乎死于此人之手,乃是莫大的光荣。

拜天华变作万千丝线,散于风中,由此逝去。

与此同时,其余三僧尚在目瞪口呆,猛然皆身躯粉碎,成了纷乱缭绕的线,融入他们的命运,归还于他们的轮回。这便是落花功的效用,他们四人皆已成了生死不离的兄弟,一人身死,另三人也活不成了。

沉折身上异象消失,他重重摔落在地,他的冥火、阳火、龙火混在一块儿,与血一道泛滥而出。他使出了震撼乾坤的功夫,自然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

他复仇了,他成功了,他超脱了,他赎罪了,他可以追随丫头与女儿一起去了。

沉折会见到她们吗?会见到圣莲吗?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是纯火寺说的解脱?还是形骸鼓吹的阴间?

他静卧在地,思绪随着冥火流淌,化作溪流,流向一个小小的坑洞。

或许以后,会有盗火徒来到这里,唯有盗火徒能看见冥火留下的痕迹,他们可以从中窥见沉折的生平,悼念这位罪人,这位落魄的将军,这位不自量力的疯子,这位这位受邪魔误导的蠢货。

圣徒的杀手,魔鬼的化身,畸形的怪物,孤独的死者。

沉折希望那人是形骸,看吧,我的兄弟,我兑现了诺言,我不会与你为敌,我会与丫头一齐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小手抚摸着他的脸,有泪水滴落在沉折脸上,有声音哭哭啼啼,有冰冷的冥火传了过来。

是丫头。

是梦?是死后的世界?为何如此之快?为何沉折觉得自己还活着?

丫头说:“馥兰姐姐,他会死么?”

馥兰声音中有着笑意,她说:“不会,因为他是后卿的化身,他会指引我们盗火徒走向黎明,走向升华。”

六十六 永恒的英雄

形骸也见到了那尸海。

它死寂的横在那儿,占领了平原,无声宣告着它的国度。它沉默着,收敛着,消去了死后的腐朽与凄凉,没有冤魂升起,没有僵尸行走,没有阴影笼罩,没有瘟疫的迹象。

在形骸这样熟识道法的人眼里,此地经过长久、及时的除灵,消除了隐患,驱逐了亡者,隐去了一切证据,连招魂的余地都没有,连残魄的痕迹也找不到。

自从离开军营之后,形骸就找不到孟六爻他们,原来他们来了这里。

他们仅仅是来净化此地的?

形骸轻易看穿了藏东山败北的原因:华亭战甲由内而外损毁,强烈的真气将人体变作火药,以觉醒者的龙火横扫战场。

此举需有深奥的学识,那人对道法造诣神乎其技,炉火纯青,当世唯有寥寥数人能悄然操纵旁人体内的真气,仿佛当年费兰曲的星辰披风。

梦儿,是你做的,对么?

在营帐中,藏东山那威严、急促、紧迫、阴沉的脸,浮现在形骸眼前,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了道术士,对准了形骸

梦儿不可避免的会这么做,敌强我弱,唯有先下手,才能挽回局面。形骸为什么早没料到?他一直以为梦儿是世上最脆弱的少女,离不开形骸的援助,离不开形骸的照顾。

她不是。

她是好情人,她是长公主,她是道术士,她是阴谋家,她是掌权者,她是刽子手,她是女圣贤,她是女魔神,她有种种崇高可畏的身份。但她绝不脆弱,绝不手软,即使没有形骸,她也能战胜敌人。

为何不让形骸提前知道?

也许事发突然,兵部临时决定应战,她也紧急制定了策略。也许形骸还太年轻,她怕形骸沉不住气,泄露了天机?又也许她害怕在形骸面前显露另一面?

如果她了解形骸,就不必害怕,形骸仍深爱着她,只是不会再时时刻刻为她担惊受怕了。

他运用放浪形骸功,掩去了华亭战甲内外燃烧的踪迹,他尽量做得巧妙,即使再仔细的看客也瞧不出端倪来。

听说另一军团在追击孟如令时覆灭,道术士们或许无法同时赶往两地,孟六爻不在,多半是梦儿亲自出手了。孟家之中,除了她之外,更有何人能制住孟如令与裴柏颈联手?

他想起了那风圣凤颜堂的参谋,他无疑是孟轻呓的人。梦儿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她与那敏士联手了么?

又或许她有法子从孟如令心中探知一切?

沉折。

形骸离开尸海,他感到离沉折已经很近,形骸的冥火来自于沉折,而沉折的冥火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

形骸全速赶路,已不遗余力。

他见到了另一片尸海。就仿佛这天下一瞬间皆是死尸横陈的坟墓。在这里,处置尸骨的手法极端粗糙,只是匆匆一烧了事。有些尸体上的残魄苏醒,尸气浓重,成了慢慢游走的僵尸,但由于烧伤太重,这些僵尸也“活”不了多久。而在空中,幽灵若隐若现,这儿逐渐变作阴影境地,眼下尚不严重,但几年之后,将会不可收拾。

可现在却不忙处置了。

他招来亡灵审问,那亡灵支离破碎的说了经过。

是藏家军团屠杀了拜家的僧兵。

孟家的好运真令人仿佛做着永不停息的美梦。

若消息传开,藏家将成为众矢之的,任何信奉纯火教的宗族,无论是虔诚还是虚伪,都将公开与藏家为敌。

藏家或许仍有人人忌惮的兵力,但这创伤更多是在心灵与士气上的。他们会迷失,会惶恐,信仰会崩溃,内外交困,风雨飘摇。

但形骸却高兴不起来:沉折在哪儿?他为何要与拜家冲突?从脚印看来,大军继续前往树海国方向,但沉折的冥火却在相反处。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这样的分歧?为何形骸如此不安?

他立即再度出发。

这一回他遇上了一个半死人,半死人在黑夜中摇摇晃晃的跑着,此人蓬头垢面,背上曾受了伤,此刻已然痊愈,但一只眼却被人刺瞎,只怕永世残缺。他手中拿着骨灰飞刀,见到形骸,如见鬼怪,扔了过来,形骸手法巧妙,将骨灰飞刀接住。

是拜风豹。

拜风豹认出形骸,心惊肉跳,骇然道:“饶命!饶命!我不敢与你做对了!”

形骸认为自己不是他的敌人,他暂且决定让拜风豹活着,听他说出真相。

拜风豹于是答道:“藏沉折藏沉折养着一个冥火的妖女!咱们硬闯入军营,那些兵痞子不敢阻拦。利垂光将那妖女活活烧死了!藏沉折像疯了一样,藏家像疯了一样,他们杀光了咱们的人!他们居然敢对神教的高僧动手?拜天华与五行僧去追藏沉折了!他们完了!藏家完了!哈哈,哈哈哈!藏沉折必死无疑。”

他大笑着,不知道有何可笑。

丫头死了?

形骸心痛的似被剜去一块肉,他理解沉折,但他无法想象沉折会陷入怎样的情形。缘会留给形骸的是仇恨,沉折的悲哀却深的犹如海洋。

仇恨支撑一个人,悲哀毁灭一个人。

杀了拜风豹,但又能怎样?这件事必将流传回国。道术士用的是阴谋,手法隐秘,藏家与僧兵的厮杀,证据无处不在。

他放拜风豹走了,却消去了他的记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如此说来,沉折非杀了五行僧,替丫头报仇不可,换做形骸,也会如此。谁若杀了孟轻呓,或是害了白雪儿,形骸会将那人投入地狱。

他接近沉折的冥火,但他不在那儿。悬崖的废墟,杂乱的战场,这儿的杀意仍未散去,莫名的令人惶恐,仿佛曾有巨巫降临于此。

五行僧不在此地,也未有魂魄,但他们的衣物却留下了。拜天华、洗尘、辛树、利垂光,这剩余的四位纯火寺高僧被沉折一人击败,而且粉身碎骨。

形骸也无把握能办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沉折比形骸更强。只要沉折活着,形骸愿欣然接受这结论。

他想要呼喊,但很快意识到不用。地上有个沟渠,沟渠中残留冥火,沉折的冥火。这是他留给形骸的讯息。

他的遗言?

形骸支持不住,形骸濒临崩溃,他反复由生到死,由死复生,本已不会哭泣,但他想刺瞎自己的眼,挖去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以血泪宣泄,隔绝这莫大的痛苦。

他不知道失去沉折会如此悲恸,如此绝望。

他真正的亲人,他唯一的兄弟,他救命的恩人,他冥火的源头。

冥火中,有人说道:

“行海,我将死去,但我已报了仇,再无遗憾。我本该早些离开这里,躲到遥远隐蔽的地方去,在那儿找寻让丫头变作活人的法子。

但我犹豫了,我抛不下军团,抛不下荣誉,抛不下家族,抛不下尘缘。于是丫头死了,我的旅程,我的苦难也终于到头。”

这混账,形骸从不知道他有这般多话!如果真要逝去,为何要遗留冥火,在形骸心上一刀刀刺出血来?

沉折又道:“我兑现了诺言,希望不算太迟。

我恨这世界,恨凡人的愚昧与卑劣,恨盗火徒遭遇的不公,恨藏东山爷爷被被孟家暗算而死。我料想你或许不知道,但以你的智慧,最终都能看穿。

我不怪你,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的眼能看到命运的丝线,那是万物间的牵连,甚至是万物的构成与变数。因此,我比谁都清楚凡人的阴险与卑鄙。

盗火徒的诅咒只是将人的阴暗面揭露出来,他们都戴着面具,本质上,他们都是野兽。

是,人是野兽。

他们饥饿,他们渴血,他们繁衍,他们生存。他们用文明遮掩了野兽的一面,但野兽总会暴露出来,展现他们丑陋的面目。

盗火徒揭开了他们的面具,看到了他们的本质。

我们,让他们,放浪形骸。”

他的冥火变得杂乱起伏,形骸不得不集中精神。

沉折说的对吗?人本质是凶残而丑恶的吗?人如老虎,盗火徒如血肉,以血肉去诱惑饿虎,饿虎自会发狂。

沉折又说道:“盗火徒盗火徒并非低下的蛆虫,他们曾比仙神更光辉。但世道变了,英雄堕落,恶徒招摇。高尚者不容于此,卑微者却平步青云。我们错了,我们不该离开西海,我们不该一走了之,我们不该不该享受安逸,命运让我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要离开了。你对我说过那些阴间、轮回,古怪离奇的、道术士的歪理学说,我或许或许能够证实了。

我守住了诺言,

祝你一切都好。”

那冥火浮上空中,随风而去,这冥火的主人去了哪儿?阴间?轮回?古怪离奇之处?又或是形骸今后每一个梦境之中?

没有尸首,他是否还可能活着?不,不,形骸感觉不到他了,这残忍的铁证粉碎了形骸的希望。

形骸这才明白,如果无法哭泣,人心的痛会急剧增大,人会被沉重的负担压倒。

他伏在地上,竭力长大嘴巴,用力呼吸,随后又咬牙切齿,捏住自己的心脏,试图缓解悲伤。心脏流血,犹如哭泣,但形骸并未死去。

骸骨神不让他死,他让形骸明白自己还有事要办。

还有什么事?沉折已经死了!我的创造者死了!

沉折是个英雄,记得你对他的承诺。在树海国还有人等着你去拯救。

沉折曾说:“我只盼望到那时候,你饶过玫瑰,饶过我那些徒儿,饶恕藏家那些无心权势之人。他们将会是龙国的栋梁,能帮你们孟家平定四海,守护天下。”

沉折的徒儿,沉折的遗产。

不错,不错,幸亏刑天提醒了形骸。形骸都想起来了。

他们是国家的英雄,沉折也是,形骸却不是。

唯有沉折有资格去拯救一切,唯有沉折当得起藏家的救主。

让他的英名永世流传下去吧。

形骸从怀中摸出木面罩,戴在了脸上。

他的脸变了,他的衣物变了,他的右臂长了出来,他竭力挺直脊梁,像个真正的军人。

苍龙剑在手,藏沉折意气风发,光芒宛如朝阳,奔赴遥远的、最后的战场。

六十七 归来的战神

百丈大树上,降下一竹笼,竹笼中有人,青衣绿冕冠,藏风宣挥手制止弩手,任由此人来到面前。

此人肌肤黝黑,耳朵微尖,高瘦又结实,神色甚是谦和。他用龙国话答道:“诸位勇士,我乃树海国使节行子桓,听闻诸位来至我国境内,特来慰问。”

他竹笼中有许多财物,是来讲和的。他说树海国从未起意与龙国为敌,只因离落国咄咄逼人,加上灵阳仙欺骗,树海国才不得已而出战。如今畏惧龙国兵威,决意求和,再不敢为敌。

自从与纯火寺一战后,军团死伤过半,纵然士气仍高,但也不愿轻易开战。树海国多居于大树上,树深木茂,埋伏起来极难对付。军团此次携带弓弩极多,备齐了火药,打算若遇上伏兵就烧树烧林,只是藏风宣不想走到那一步。他们来此目的已变,并非征服树海国,而是前往柏舟,杀死那幕后恶人。

藏风宣道:“我等途经此地,并无恶意,还请放心。只是一路上若遇阻碍,稍有误解,未免伤了贵国百姓,还望兄台随行,途中替我等辩解,我等感激不尽。”

行子桓脸色不变,道:“承蒙将军看得起我,某自当效劳。”

兵部曾估算树海国兵力,树海国居民皆住在树上,种植不便,国土虽大,人口却不大,国中士兵约在二十万上下。先前数月征战,已被龙国杀得溃散,再无一战之力。其国内剩余老弱残兵,也不敢轻易寻衅。

从行子桓口中得知,树海国有所谓“议会”,相当于龙国内阁,只是人数更多,其国家首脑叫做“大长老”,实权虽不小,但远不及龙国女皇与离落国国主。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备受争议,议会一半不愿参战,一半愿意出征,若非稍后灵阳仙出面,树海国多半仍会避让。待龙国军团抵达后,国内停战声愈发高涨,行子桓本已打算前往离落国求和,可恰好藏家军团来此,遂前来一见。

藏风宣问道:“你可知柏舟所在么?”

行子桓道:“柏舟是古战场,一片林中的大空地,那灵阳仙敏士率领两千猛犸国士兵占据那边,咱们树海国怕极了他,加上盟约限制,实赶他不走。”

敏士,不错,就是这奸贼的名字。

藏风宣道:“咱们此来,只是为了讨伐此人,于树海国无涉,贵国若当真有议和之心,当助咱们一臂之力。”

行子桓苦着脸道:“因与贵国天兵交战,我国士兵伤亡无数,议会万不会同意再投入战场,否则百姓暴怒,议会成员皆将下台。”

藏风宣听说树海国的议员官僚是百姓“投票”选出,这可当真荒谬绝伦:愚民昧夫,岂能参与国家大事,决定贵族升迁?这可不都乱了套了么?

若敌人只有两千兵马,藏家不会败,即使师父没回来,藏风宣也要打这一仗。

拜天华等五行俗僧武功绝顶,师父如今怎样了?不,不会,不可乱想。师父神功盖世,定能赢得了这四个和尚。不过即使如此,师父已被纯火寺通缉,成了要犯,举国难容,他多半不会再与咱们见面。

你怎地对师父如此不信任?师父绝不会抛弃咱们,至少不会不辞而别。藏家也非任人宰割的鱼肉,哪怕师父闯下滔天大祸,事态远未绝望。

行子桓领着众人,畅通无阻,四处放行。

临近柏舟时,忽然间,天降大雪,将花草树木皆染成雪白,天地间非白既黑,树木披上白衣,好似雪熊的皮,好似棉絮的纱。草地上积雪,脚踩上去,没过脚踝。

行子桓骇然道:“这是这是那灵阳仙的邪法么?我树海国四季如春,怎会如此?”

藏风宣喝道:“全军戒备!”重甲兵散开,笼罩三面,护住弩手。

风声悲鸣,飞过空旷的原野,穿透巨树的缝隙,千万般声响无序的揉捏融合在一块儿,从远古至今皆不曾变过,这是自然的乐曲。

他们见到了那两千猛犸国士兵,他们穿着厚重的裘衣,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一健硕的英俊汉子立于众人之前,身穿紫色铠甲,手持紫色巨剑,巨剑刺入雪地,他如同国王般矗立着,望着龙国的敌人。

行子桓道:“就是他!小心!”

藏风宣不再犹豫,他们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的兵马是敌人的二十倍,他们的弩弓火矢足以炸毁山岗,切割森林。他喊道:“放箭!”

嗖嗖声中,弓弦震动,弓箭弹出,万道细长的黑影袭向猛犸国士兵,好似风暴中的乌云。

这时,寒风大作,狂烈而缭乱,将箭矢吹得零散歪斜,只有稀少的箭矢命中敌人,但爆破弩弓未能炸裂,敌人倒下,但数目不多。

敏士朗声说道:“龙火小贼,只会躲起来放箭么?”

藏风宣策马上前,骑兵队跟随而上,他们已脱去了华亭战甲,但以往没有这战甲,藏家又何尝战败过?他将军旗插在背上,那个金色的藏字在风雪中依然可见,仍鼓舞着众人的心魂。

他喊道:“藏家骑兵冲锋!”说罢长剑朝前一指,陡然冲出,快如旋风。

天兵派的骑兵皆练功龙火骑术,人马一体,能克服种种险恶地形,此刻虽在雪地,冲锋起来毫不受阻。少时,藏风宣一马当先,临近敌阵,剑上风火轮转,嗤嗤几声,斩掉冰蛮脑袋。

冰蛮虽然力大,可比之纯火寺的僧兵差得太远。

两百余神龙骑旋即赶到,冰蛮手持大盾长枪,刺向龙火贵族,却又如何是这些半神的对手?弹指间,冰蛮前排死去,后排摔倒,神龙骑穿梭而过,冰蛮尸横遍野,全无还手之力。

藏风宣扫了那敏士一眼,他不为所动,表情从容不迫,冰蛮的惨死全不放在他心上。

藏风宣怒道:“纳命来吧!”策马上前,一剑刺向敏士,他力贯双臂,这一剑声势委实可怖。

忽然间,敏士面前出现一人,此人肌肤冰蓝,长着四眼,身上的甲胄仿佛蓝宝石雕成,手中一雪白的战斧。这蓝肤人以战斧格挡,嗡地一声,藏风宣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

藏风宣一凛:“此人是谁?”

现身的不止这一人,敏士周围共出现十五人,有人是红肤红甲,有人是绿肤绿甲,颜色深浅也各有不同。众怪人浑身闪光,练成一体,好似形成一阵。

众神龙骑被这十五人一挡,当场多有落马者。十五人闷声不语,静静守候着。冰蛮已经死绝,这十五人似乎是从冰蛮血液中冒出来的。

敏士笑道:“神龙骑一如既往的愚蠢鲁莽,不知天高地厚,我本就等着你们到来,这‘十五月神阵’,需得牺牲勇士性命,方能成功。冰行牧者们本就决心丧命于此。”

藏风宣心中一凛:“十五月神?就是我们祭拜的季节神灵?”龙国历法,一年十五个月,每个月皆有一神灵掌管,在节庆日接受众人祭祀,为何这十五位仙神会受这灵阳仙指使?他们为何仿佛痴傻了一般?

他不通法学,不知道世间仙法,练到最高深处,可以束缚神灵,使之效力。

十五月神仍旧脸色麻木,倏然冲杀上来,皆发出五行之气。藏风宣翻身下马,对付那蓝肤神,那蓝肤神法力高强,但招式却显得平庸,藏风宣稍占上风,只是这神全不怕痛,每到紧要关头就与藏风宣拼命,藏风宣倒也奈何他不得。其余龙火贵族约七、八人对付一神,局面颇为占优。

这时,军团凡人士兵临近,藏风宣心头一宽:“这十五神纵然不易对付,但我等毕竟可仗人数取胜。”

突然,一团雪雾隔绝了众人,藏风宣只听这雪雾中传来阵阵尖啸,无穷的喊杀,凶恶残忍的仿佛鬼怪,令人犹如置身于妖界、地狱之中。他不由一惊,收摄心神,身边传来铿锵惨叫之声,又隐约见到许多人影纷纷乱乱,纷至沓来。

他以为是灵阳仙又招来了神灵,但一人一斧子朝他砍来,藏风宣一剑将那人刺死,却看见那人穿着龙国士兵的甲胄,容貌也正认得。他呼吸一窒,不知所措,再看四周,发现凡人士兵与龙火贵族们杀做一团。

这雪雾扰乱了人心,令凡人再分不清敌我。重甲步兵倒转兵刃,击杀弓弩手,骑兵队也是见人就杀,雪雾中漂浮着血。

藏风宣心急如焚,全力一剑,刺中那蓝肤神,将他逼退,随后冲向敏士,但又有十五月神赶上,藏风宣陷入重围,他大喊大叫,一剑剑竭力劈砍,但龙国的士兵仍在自相残杀,不断有人摔倒。神龙骑不受蛊惑,但迫于无奈,一个个凡人死在他们剑下。他们为了存活,已不能手下留情。

师父说过,世间到处都是鸿钧逝水,那是灵气交汇之地,有的鸿钧逝水灵气深奥无比,道术士可借其引发奇迹,这风雪无疑就是鸿钧逝水所召,它太过恐怖,太过凶险,藏风宣闻所未闻,也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等法术。

藏家的军团堵住了藏家将军的退路,自己人布成了死亡的包围圈,成为致命的陷阱,藏风宣试图高举旗帜,使劲挥舞,借此唤醒大家,至少将神龙骑联合起来,杀出重围。

他胸口中了一斧子,铠甲裂开,鲜血喷洒,他摔了下去,旗帜断了,无力的贴在雪地上。有人跑过,踩了那旗帜两脚。

但那是藏家的旗帜,藏家的军魂,藏家的象征,藏家不败的奥秘。那比我的性命重要,比一切都重要!大伙儿最后的希望都凝聚在这旗帜中,我要我要将这旗帜举起来,让大伙儿都看到。

他想起沉折的教诲,又或许这旗帜会成为他们的墓碑,证明他们曾在此英勇奋战过。

但那又有什么用?我们败了!

他心中涌出绝望,也看出每个人都是这样迷茫而惊恐的表情。因为这些军团的战士陆续化作地上的尸首,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而风雪声成了他们葬歌,千万年来一直飘荡着,流放着,他们即将成为战死的鬼魂,成为藏家的耻辱,成为龙国的罪人,背上千古的骂名。

他们的死毫无价值,即使数百年之后,当学史书的人看到这一篇章,要么面带冷笑,暗暗痛骂这群无能的废物,要么皱紧眉头,忙不迭避过这一段屈辱的历史。

我们我们不是废物,我们尽力了,那旗帜旗帜不能倒,它是我们藏家的光荣,或者是我们的墓碑。

藏风宣朝旗帜爬去,但渐渐爬的慢了,痛楚传遍了他的全身,扩散至他的脏器。他离旗帜还远得很,他听到背后有人走近,那人无疑见到了藏风宣的惨状,前来结果他。藏风宣望着那死气沉沉的旗帜,他想起了沉折师父。

师父或许不会来了,他已经死在拜天华的掌下,我们所有人都会一样,进入纯火寺鼓吹的那该死的轮回之中。

我无颜去见师父,我玷污了军旗,我的魂魄会留下来,守在这地上的军旗旁。也许未来有人路过,我会现身,告诉他我们战斗的故事,告诉他我们只是败了,并非窝囊废,并非愚蠢的懦夫,我们很勇敢,我们不曾怕死,不曾逃跑。

风雪停歇,满身血污的人们停止了砍杀,他们慌乱的对视着眼前的人,俯视着脚下的尸骨,他们颤抖着,他们茫然着,他们所剩无几,但他们还活着,他们清醒了过来。他们懊悔,他们恐惧,但他们的命保住了。

风雪为何会停?

身后那人走过了藏风宣,藏风宣愕然抬头,见到那人白衣如雪,面如冠玉。

藏沉折捡起了军旗,他随手将它插入雪地中,有微弱的风拂过,但顷刻间,军旗威武骄傲的飘动着,仿佛有了生命,有了知觉,有了魂魄,有了神性。

空中并无阳光,旗帜却光芒明亮,驱散了每个人心中的寒意。

师父的背挺得很直,站姿僵硬得很,若在平时看到,藏风宣心里肯定会笑他。哪怕藏风宣对他敬若神明,但师父怎地把天兵派的训练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他只激动的想哭。

军旗仍在飘着,残兵们仍然活着,藏家的战神迈开大步,踏雪无声,走向敌人。

这步伐也别扭得很,生疏得很,但管他娘的,师父真是英武极了。

六十八 莫测的命运

雪雾虽已消止,但空中仍零零星星的飘着雪花。草原被寒霜笼罩,白茫茫的,人口中吐出的热气有如迷路的幽灵,在空中转悠。风依然在唱着上古的歌谣,泣诉着遥远的传说。天上灰蒙蒙的云注视大地的一切,似聚在一起,看着这两人决战。

形骸加快步伐,开始奔跑,雪沙飞向两旁,好似浪花奔腾。十五神迎向形骸,阵形分散,兵刃附加风木水火真气,从各处夹攻来者。

形骸掌中长剑霎时金光夺目,雪地仿佛成了一面镜子,令光芒折转,瑰丽交错,这十五神被金光一碰,立时大声喊叫,呼吸急促,一个个停手不动,似蓦地如梦初醒。敏士脸上变色,问道:“你如何会这招审判阴阳?”

形骸并不打算回答,他只想亲手将这罪魁祸首杀死,替沉折复仇,至于用什么招式,何种手段,皆无关紧要。他不必与这敏士多谈,也无需知道此人目的。

十五神回过身,怒视敏士,他们是堂堂天神,岂能受凡人奴役?而且刚刚那法术显然有巨巫的影子,此人邪恶危险,绝无可疑。想起先前遭遇,这十五神惊怒交加,满眼杀意。敏士退开数步,手臂横着一挥,法力失效,十五神身不由己,立时化作虚无,四散而去。

敏士冷笑道:“藏沉折,为何你能消除我这迷魂雪雾?你带来的道术士在哪儿?”他料定这“藏沉折”定然另有帮手,不由得小心提防。

形骸斩出剑气,那剑气色彩斑斓,璀璨夺目,敏士斜身避开,须臾间,形骸本人从剑气中现身,长剑疾刺。敏士惊呼道:“仙灵?”同时手中紫剑格挡,但形骸这一剑虚无缥缈,曼妙绝伦,敏士胸口中剑,剑气透过铠甲,登时划出深深的一道伤口。众将士见形骸这一剑精彩得无法形容,皆激动万分,齐声喝彩。

敏士低哼一声,倏然一动,朝后急退。形骸追击过去,施展梦魇玄功,数十个形骸将敏士团团围住,刹那间,剑光变幻,刺向一点,又皆在虚实之间,似有似无。敏士遽然盘膝而坐,双手一合,身上影火喷发而起,一个大金轮出现在他背后。金轮转动,流光溢彩,顿时将金光全数挡开。

形骸认得此招,袁蕴曾经使过,这是“命理化金轮”的绝学,专用来驱逐邪魔外道。他再度发动攻势,长剑连刺,敏士周围半空中破开小洞,小洞中涌出梦海真气,将敏士浸泡其中,梦海真气愈发浓烈,侵蚀那大金轮。大金轮表面顿时锈迹斑斑,逐渐瓦解。

敏士稳坐不动,他道:“藏沉折,为何你会使仙灵的功夫?据我所知,你只从藏东山与圣莲女皇那儿学过武艺,可不会这等邪门手段。”藏风宣等人也想道:“师父从未显露过这梦幻般的剑术,他老人家原来深藏不露,另有绝学。若此事被纯火寺知道,师父岂不是陷入更大的麻烦中了?”

但料想沉折定是杀了五行僧而来,他已成为龙国史上最亵渎神灵、不可饶恕的大恶人。纯火寺的数亿信徒只怕都欲将他碎尸万段。他们想起今后之事,一时顾不上眼前的苦战,盘算着族长高官们该如何化解此灾?总不见得真令沉折沦为逃犯么?

我们呢?我们手上难道不也染满纯火寺和尚的血?

形骸剑风盘旋,刺出越来越多的裂缝,缝隙中光彩如潮,汹涌而至,将他与敏士一齐覆盖。他借助这梦海的潮汐,化作千万剑刃,无数身影,在梦海里,形骸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将敏士所在之处变作刀山火海。

只需击溃那大金轮,断绝他的防护,除非此人有圣莲女皇般的功力,否则在敏士被梦海淹没的刹那,就是他丧命之时。

敏士突然一声长啸,金轮变作碎片,变作万道金光,形骸被金光一照,胸腔剧痛,口喷鲜血,从梦海漩涡中退出,幸亏他躲得及时,一转眼,那漩涡粉碎,变作黑色的粉末,散落在地。

形骸翻身而起,凝视敌人,不禁惊叹:他明白敏士用这天庭的金轮驱逐异物,从而净化乾坤。听袁蕴说:当年仙灵劫时,古时的迷雾师曾用此招抵抗梦海的巨浪,守护一方平安。当世迷雾师中唯有星知大师精通这功夫,连袁蕴都未必能用。此人是极古老的迷雾师,武功远超形骸想象。他的梦魇玄功被此人克制,等若被破,不可冒险使用,否则将处处受制。

敏士道:“藏沉折,你身为灵阳仙,我原未必要与你一战。只需你幡然悔悟,皈依于我,从此反抗龙国暴君,我未必非要取你性命。”

他以为形骸只会梦魇玄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形骸将长剑收于身侧,骤然出招,这一剑快如音传,众人耳中只听“韵”地一声,感到头晕眼花。剑气疾行,击中敏士,引起大地震荡,波荡急剧扩张,敏士身后的一大片树林被此招扫荡一空,大石也化作粉末,渺渺雪屑升腾起舞。

这一招无手速剑已仿佛于当年的绝甲剑神,形骸虎口流血,染红了剑柄,看来以凡人之躯无法承受这一招。

敏士从空荡荡的废墟中站起,他铠甲粉碎,受伤极重,左半边身子被硬生生削去,连鲜血也被快剑的极热蒸发。藏家众人惊讶于这一剑之强,深感震撼,有人更是喜极而泣,沉醉于这神剑一击。

但敏士身躯一晃,已经复原如初,众人不由自主的“咦”了一声,深感匪夷所思,可仔细想想,似乎他本来就并没受伤似的。

形骸流下汗珠,他隐隐觉得敏士更改了命运,令他由中招的结局变作避开的结局,逆转了败亡的下场。

他如何击败能操纵命运的敌人?

敏士哈哈笑道:“连星知和尚的影火功也是我教的,星知已死,论编织命数,逆天改运,世上何人及得上我?”

星知大师死了?是此人杀了他么?

形骸的仇恨又多了一层,但恐惧也深了一层。

不,星知大师说过,逆转命理,逃避死亡的功夫皆需合乎常法,故而受到限制,就像凤凰涅槃,就像梦魇玄功,绝无法无节制的使用。此人纵然无恙,但短时之内,他无法再逃脱,不能再自救,只需速速将他击败。

形骸再一剑刺向敏士,已是平剑诀的“闪风光剑”,此招虽不及之前一招快捷无伦,威力无穷,但轻灵巧妙,变化多端,他人在半空,剑影已变作三十二道,且不住颤动,飘无定所。

敏士目光灼灼,挥动掌中那柄紫剑,一道紫光闪烁,形骸长剑一格,那紫光从形骸身边飞过。形骸向前,一剑斩裂敏士铠甲,再一剑刺中他胸口处。

形骸见此人神态悠闲,并不在意,反而左掌成爪,抓向形骸头顶。形骸拔出剑,削他手臂,两人各出半招,随后皆退开数步。形骸陡然使出“一剑两断”,重重一剑斩中敏士脖子。

此招本该将敏士斩成两截,但敏士只晃了晃,咧嘴而笑,说道:“砍得好!”竟仍未受伤。形骸一凛,忽听背后众人痛呼,他转身看了一眼,惊讶不已:众人脖子处都多了一道小小的伤口,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割破。

形骸的心沉了下去,依稀猜测到其中道理。

敏士先前那道紫光并非对准形骸,而是将众伤兵的命运与敏士连在了一块儿,他所受的伤,皆由藏家众兵承受,在藏家众兵死亡之前,敏士永不会死。这就像纯火寺的落花功,但旁人却无法拒绝,沦为敏士的奴隶。

敏士见形骸脸色惊惧,得意一笑,大声道:“藏沉折,你绝望了么?你知道自己弱小了么?在命运面前,凡人何等无力?我迷雾师才是天地的守护者,是灵阳仙的指引者!龙火贵族,在我眼中,不过是可笑的猴子罢了。”

形骸不信!为何此人强占旁人的命运,挟持旁人的生命,却能够屡屡得逞?为何形骸前来救人,前来复仇,却不得不亲手伤害这些他想要拯救的人?

他这招式必有破绽,必有障碍,形骸非找出来不可!

形骸长剑拂动,化作火浪,烧向敏士,敏士将伤势转给旁人,从火中走过,一剑斩形骸脑袋,形骸当即以平剑诀阻拦反击,但霎时他额头中招,喀嚓一声,木面罩露出裂痕。

若非这木面罩也非凡物,形骸已经死了。

为何形骸未能躲开他这一剑?这一剑全无出奇之处,为何能破开平剑的防御?

敏士眉头一皱,巨剑削斩,形骸急忙防守,但肩膀、手臂处登时鲜血长流,他痛呼起来,远离敏士,敏士再出一剑,形骸急忙躲闪这剑气,可心脏旁一寸中了一剑,形骸身躯巨震,脚步踉跄。

他终于听见骸骨神说:“这对手太强,你眼下非他敌手。他攻击的是你的命运,而非是你本尊。你终究在命运的网中,他的剑必然伤你。”

形骸心想:“我非赢他不可!我非杀他不可!”

骸骨神道:“那就由我代劳,我来杀这邪徒。他纵然厉害,但我还不放在眼里。”

不,由我亲自动手,由我亲手杀他!

他在重重命运防护之中,他借助了数千人的命理,你伤他不得,只能殃及旁人。

总有办法,必然有办法,我也会命运蛛丝功,那也是直击命运的招式,我拼出性命,长枪穿他心脏。

那没用,你伤得不是他,只是身后的士兵。他操纵命运,远远比你高明,你尚未领悟放浪形骸功的全貌。

如何有用?

正思索间,形骸咽喉再度中招,他遮住伤口,呜呜发声。鲜血将他的白袍染成了红袍。藏家众人皆惊骇的无可复加,藏风宣大声喊道:“师父!快跑!别管我们!”

敏士决意杀他了。

骸骨神叹了口气,形骸感到死灰般的气息从灵魂深处涌出,刑天决定降临,挽救这宝贵的化身,惩治这乱世的恶人。

形骸不甘心,形骸好生无用,他妄图成为像沉折般的英雄,威风登场,拯救一切,但到头来到头来却只能落败,只能依靠这古神。

如此一来,他的伪装将会消失,藏家人会知道挽救他们的并非沉折,形骸无法带给沉折最后的功绩,无法如愿让他威震千古。

这时,他们都心生异样之感,形骸脑中回忆闪现,他见到数个月前,星知老僧前来找他时所传授的一切。

他教给形骸一门五行神龙的功夫,这功夫威力极大,但其实并非如何深奥,道理也颇为简单,远及不上绝甲剑神的平剑。

为何是我?为何是这功夫?为何他临死前托付之人会是形骸?为何不是其余的迷雾师?

因为星知早就从命运中窥见了这一战。

命运如分岔的河流,向前的途中,路途稍有差异,终将相隔万里。但在关键的时候,如果做了正确的事,那某些未来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

迷雾师以此维护历史,以此推动时代,以此守护世界。

星知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已经将战胜敏士的方法告诉了形骸,那方法就藏在五行神龙功里。敏士很谨慎,敏士很狡猾,敏士很胆小,敏士很卑鄙,他并非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是借助旁人的命运,将自己的命运重重防护起来,防止敌人伤害。

形骸所要做的,只是将他的命运偷出来,李代桃僵,借尸还魂,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敏士决料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形骸能做到与他同样的事,甚至更加高明。

形骸感到敏士的剑飞速靠近,瞄准的是自己的命运,即将彻底斩断这丝线,将形骸置于死地。

形骸伸出手,用星知所传的法子,凌空虚抓,他悄然捉住了敏士的命运,将自己与他的命运掉了包。敏士自以为被保护的很严实,但形骸是旁人命运的拯救者,因而当形骸伸来援手时,他们的命运无意识间让开了通路。

一切如星知大师所料。

敏士那一剑正中了命运,但那并非形骸,而是他自己。他刺得如此用力,如此狠辣,根本不曾想到事后修补,逆转因果。

顷刻间,敏士额头中鲜血迸射,他浑身震动,晃了晃,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意识全失,被他绑架的命运丝线一哄而散,回归原位。

形骸将两人命运交换回来,在敏士的心脏处补了最后一剑。他忍住伤痛,竭力让这一剑显得英俊潇洒,精彩非凡。

诛杀恶人的英雄,总该威风凛凛,令万人敬仰,受永恒的传诵,师兄,你说是么?

六十九 寺中扫地僧

形骸听见藏家众人欢呼声震天动地,充满死里逃生的喜悦,充满敬仰神明般的心意。

这就足够了。

那叫藏风宣的少年目中含泪,道:“师父,我不回龙国了,世界之大,我都跟着你去!”

其余将士也都喊道:“是啊,回去了也要受纯火寺的气,不如一走了之!”

他们深知犯下了弥天大罪,走投无路。藏家长辈不知会如何处置众人,都起了叛逃的念头。

形骸摇了摇头,道:“龙国仍需要你们,他们会竭力避免内乱。放心,藏家会保护你们的。”

藏风宣身子一震,道:“好,师父,我们跟你回国!”

形骸道:“我我已活不成了,接连恶战,伤了我的脏腑,无可挽救。”

众将士闻言皆震惊万分,随后又被巨大的悲伤吞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们却都在哭泣。

形骸向众人作揖,道:“诸位,后会无期,祝你们今后平安。”说罢飘然远去,隐入萧萧落下的雪中。

藏风宣想要追出,但当即想起那是师父最后的命令,他茫然四顾,已不见了“沉折”身影,但藏家旗帜仍屹立在雪地里,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

他心想:“我们会没事的,藏家不会败。师父也未必会死,他只是太累了,想要远离尘世而已。”他隐隐觉得沉折的路真到了尽头,但藏风宣他们的路才真正开始。

一帆风顺,无敌天下的藏家精锐军团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将踏上一条艰险而曲折的征程。但他们都铭记住了那位武神的英姿,也许今后,他们会开辟新的道路,创造新的传说,收获新的光辉。

敏士虽死,但形骸仍为他布下的阵而惊叹。阵法简洁而明了,只以勇士的鲜血为祭,极为直接有效,几乎将藏家的精兵全灭。最令形骸好奇的是这阵法中枢:敏士所在不过是个幌子,这阵法另有起源之地。

本来形骸多半找寻不到,但命运似在指引他,告知他迈出的每一步。形骸来到一处山地,这儿的山巨大而尖利,犬牙交错,如指天的阔剑一般。

五座尖山,好似利爪般环绕,在利爪的掌心有一个丝线蜷成的茧囊,约有一人大小,这茧囊无疑是敏士阵法与神功的关键所在。

当形骸靠近茧囊时,蓦然间,丝线似察觉到形骸,分散让开,里头是一老僧尸体。形骸跪倒在地,向那尸体磕头,感谢这位救了他性命,救了藏家军团的恩师。

此刻,他衣物中有事物嗡嗡作响,飞了出来。形骸看那事物也是一个小小的茧囊,是他在黑暗神地窟中,杀死那位受敏士束缚的巨巫后,从巨巫体内掉落的。

茧囊吐丝,注入星知老僧尸体口鼻中,过了片刻,星知老僧身子一颤,睁开眼来。

形骸又惊又喜,但也莫名其妙:莫非那束缚巨巫的并非敏士,而是星知?

星知看着形骸,也惊讶万分,道:“我明明死了,你如何救转了我?”

形骸告知他那巨巫与茧囊之事,星知老僧思索半晌,摇头苦笑道:“命运无常,世事难料。想不到我因此又能多活几年。”

形骸问道:“师公,你能将这敏士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么?他为何憎恨神龙骑?他为何要做这一切?你又为何能活过来?”

星知老僧点头道:“你救我性命,除掉闵斯,理所应当可以知情。我先回答你如何能延长我的性命。”

他指了指地上,那小小茧囊已经消失不见,其中是一个身躯发黑的小蜘蛛,金光一闪,小蜘蛛就此无踪。

形骸道:“命运蜘蛛?”

星知老僧道:“你所谓敏士之人,其实叫做闵斯,千年之前,是我迷雾师的领袖,亦是老衲的师兄。当年,他武功造诣皆更胜老衲。这小蜘蛛是他从天庭命运金轮中盗走之物,他将自己一部分性命编织成丝线,让这小蜘蛛戴着,隐秘藏起。”

形骸问道:“他为何要令自己减寿?”

星知老僧答道:“我迷雾师死后转世,活着的迷雾师是可以占卜到的。咱们会将那些命中注定觉醒的迷雾师找回来,训练他们,教导他们纯火寺的教义,引他们走上正道。”

形骸叹道:“恕我直言,纯火寺教义未必能令人行善。”

星知老僧笑了笑,道:“纯火寺教人行善积德,建功立业,初衷是好的。但人心难测,任何信念一旦走向极端,总是弊大于利。”

形骸想起沉折,心情沉重,无言以对。

星知老僧又道:“闵斯为了不让自己来世被我找到,故而减去大量性命,盗走神蛛,扰乱了占卜金轮与漫天星象。你找到了这茧囊,故而他命中注定要再度死在你手里。而这茧囊包含迷雾师强烈的影火,却又误打误撞,助老衲延长了阳寿。”

形骸见他眉宇间喜怒难测,不由关心,问道:“大师还能在世多久?”

星知老僧道:“我违背了命运,苟且偷生,并非好事。只怕乾坤仍有事要我去办,故而借你之手,令我多活十余年罢了。”

形骸道:“这闵斯既然身为迷雾师首领,为何对你如此忌惮?莫非千年之前,他料到自己死期将近,又与大师不睦?”

星知老僧点头道:“那时,我迷雾师从占卜金轮中窥见未来,得知灵阳仙将带来灾祸,由此分成了两派,分别为金光派与龙火派。金光派仍寄希望于灵阳仙,盼着能引导这些已然疯狂、强大无比的半神重拾信仰与正直,继续奇迹的纪元。而龙火派则认为灵阳仙必将毁灭乾坤,唯有辅佐龙火贵族登上皇座。”

形骸想起星知老僧曾说的往事,道:“金光派的占卜模糊不清,模棱两可,对么?”

星知释者叹道:“不错,我等占卜命运之人,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等难以确定的结果。他们占卜出的形影中,只知道若劝说灵阳仙,‘或许’能够维持局面。但全天下亿万百姓的性命,不是咱们能够当做赌注的玩笑。闵斯是金光派,我是龙火派,咱们两派为此事争执起来,闹得剑拔弩张。闵斯便说我是懦夫,连尝试与忍耐的勇气都没有。

我于是答道:‘懦夫?或许是吧,但我不怕失去生命,我想的是亿万百姓,是世界的未来。他们全靠我们的抉择。你问过他们吗?他们是否想让自己的孩子系于一个不靠谱的预言?我们无权将此为赌注,只为争论谁是不是懦夫。让这些都留在战场上或比武上吧。这关乎世界的命运与现实,兄弟们。我们不能掷骰子,然后指望有好结果。我们不能让‘可能会有好结果’这种侥幸心理驱使我们。我们只能看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样。这是我们的职责,这是我们的誓言。’

孟行海,你明白吗?迷雾师是乾坤的守护者,我们不追求名利,却只为这乾坤万众的福祉。为了这一目的,我们将自己隐入迷雾,潜入污泥,做尽肮脏残忍的事,甚至不惜屠戮百万,扼杀善人,也要维护我们见到的未来。”

形骸黯然道:“所以纯火寺的和尚连幼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只因为他们觉醒为灵阳仙或月舞者?”

星知释者垂首道:“那时我说出此言,或许甚是振奋人心。于是原先不少摇摆不定的迷雾师加入龙火派,而金光派中许多人也转投于我,师兄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我迷雾师一贯‘少服从多’,师兄纵然愤恨,却也无可奈何。从那时起,我便成了迷雾师的领袖。

随后,咱们制定灭亡灵阳仙的计划。灵阳仙拥有征服巨巫之能,但迷雾师能操纵命运,对他们举动了如指掌,更身在暗处,方便行事,我们找到他们每个人的弱点,离间他们的亲友,令他们愈发癫狂,逐渐众叛亲离。而神龙骑受咱们指引,也开始蠢蠢欲动。

只是时光逝去,师兄对灵阳仙的敬仰、愧疚、钟爱、信任之心愈发不可收拾。我紧盯着他,终于找到他试图通风报信的证据,于是率领龙火派众人围剿他,将他杀死。”

形骸道:“难怪此人对神龙骑怨念极深,不过他对灵阳仙或许也并非纯是利用,而是真心相信灵阳仙能卷土重来,再度统领凡世迈入黄金的年代。”

星知老僧道:“老衲‘死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你如实告知。”

形骸道:“师公何必如此客气?”再将闵斯蛊惑猛犸帝国与树海国入侵离落,引龙火国军团远征,藏家遭遇惨败,沉折与拜天华同归于尽之事说了出来。

星知老僧默然聆听,良久不语,他道:“拜天华是老衲最为得意的弟子,比之袁蕴也稍胜半筹,只是他执念太深,对灵阳仙、盗火徒怀有莫名的仇恨。”

形骸问道:“以师公之能,若要杀我,我焉能活到今日?而若要剿灭猛犸帝国,也用不了几年功夫。”

星知老僧道:“老衲并非一味好杀之辈,占卜未来,猛犸国并无危害之举,又何必与他们为难?纯火寺已逐渐失控,违背我创立初衷。起先,我只盼能利用纯火寺,助咱们迷雾师维护乾坤稳定,故而传授他们教义与武学,然则寺中高手修为越深,越近乎疯狂,而我迷雾师不得掌管大权,加上天庭公务繁忙,抽不开身,终于到如今地步。”

形骸苦笑起来,道:“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说的不正是师公么?”

星知释者长叹一声,起身道:“行海,你还有何请求?但为老衲力之所及,绝无推脱之理。”

形骸想了想,道:“师公,沉折师兄手下这支军团,与纯火寺起了冲突,但他们纯是出于自保,还请师公设法保全他们。”

星知释者凝视形骸,道:“此事不难,但你当真要这么做?他们将来或许都是孟轻呓之敌。”

形骸愁眉不展,道:“我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将来之事,好坏难测。但保护他们,是我对师兄的诺言,不能反悔。”

星知释者点了点头,朝形骸合十行礼。两人相视一笑,就此背道而别。

七十 明月照白衣

皇城墓园中,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在藏家祖墓前,脚踩地面,溅起水花。

陵墓内,藏风宣向恩师磕头,奉上果篮,烧了纸钱。祭品甚是寒酸,但纯火寺教义令信奉者忘却身后之事,以便灵魂进入轮回,期待新生,因此地母岛上皆不许厚葬,何况师父犯下滔天大罪,若非玫瑰女侯毫不退让,纯火寺甚至不许为藏沉折立碑,更不许他进入藏家墓室中。

他走出墓室,脸上犹有泪痕。藏高咏他们在等藏风宣,天渐渐黑了,他们仍无意离去,于是在松软湿润的草地上慢慢踱步。

藏秋阳问道:“师父他当真死了么?”

另四人当即“嘘”了一声,双目左右查探,藏风宣叹道:“宗主说,即使师父活着,咱们也只能当他死了。”

藏善恨恨道:“师父救了咱们,他老人家这么大本事,怎会一死了之?我将来定要去找他。”

藏容道:“你这话可不能让纯火寺听到,若不然,他们会派最强的高手去追杀他,甚至会把咱们捉起来审讯呢。”

藏秋阳道:“偏偏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死也不会说。”

四人都用力点头,齐声称是。

藏家兵马已撤离了离落国,回归家园,宗主藏采诗得知战况,惊怒交加,又深怕纯火寺要追究五万僧兵丧命之事,故而惶惶不安。

但出乎意料的是,纯火寺上上下下皆一致认为,那五万僧兵是灵阳仙用邪法所害,与沉折军团无关,他们是在追击大魔头藏沉折时,落入灵阳仙陷阱而死的。

藏采诗与藏玫瑰并非寻常武人,对道法也颇有钻研,得知此节,震惊无比:即使纯火寺不起疑心,战场情形怎样,任何出山的道术士只需一瞧,立时了然于心。孟家又岂会替藏家遮掩罪行?

风圣凤颜堂传来消息,他们勘探过僧兵丧命的现场,此结论准确无误,证据确凿,事实就是如此。而那个侥幸逃脱的拜风豹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藏风宣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屠杀和尚的噩梦,梦醒之后,真相与记忆竟截然不同。难道是藏风宣记错了么?

即使他记错了,为何沉折军团剩余的士兵皆会同样记错?

偶然间,他想到:也许有什么人篡改了事实,扭转了命运,令真相被牢牢掩盖。

这念头令他毛骨悚然,因为世间怎会有这般荒诞的事呢?那不过是藏风宣的胡思乱想罢了。

孟家的道术士很够意思,并未深究,或许是他们怕了藏家。拜家虽然因拜天华等四僧之死恨透了藏沉折,但并未迁怒整个藏家。藏家与拜家打了不少嘴仗,最终不了了之。

藏家对地母岛宣称大获全胜,杀了许多灵阳仙,试图将藏东山等战死者推举为名垂史册的大英雄,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恨的风圣凤颜堂却无情揭穿了这谎话。藏家威胁史官,不得侮辱藏家英名,但史官仍写道:“圣皇七百六十年秋,藏家统兵五十万,远征东方离落,铩羽而归,死伤过半,统帅藏东山、藏沉折等阵亡。”

这是事实,藏家反驳不得。他们得了离落国与树海国的赔款,大多却用于抚恤死者,本想再多要,但那两国坚决不再多给,藏家不愿结怨,唯有作罢。

此战确实可称浩劫。

藏家此去共五个军团,纵然损失惨痛,剩余兵力仍冠绝各族。但这五个军团中聚集着精英中的精英——家族中大半的龙火贵族,几乎全部的龙火功大高手,皆在一役丧身,尤其是古今名将藏东山与武神化身藏沉折之死,更是难以愈合的重创。

更糟的是,藏家中不少弟子陷入迷茫、痛苦、羞辱与愧疚之中,在消息传回地母岛之后,约有五百余个藏家龙火贵族倍受打击,一小半远走他乡,听说从此以佣兵为生,另一大半则皈依纯火寺,做起了俗家弟子,他们捐了家财,抛妻弃子,改府邸为庙宇,支持纯火寺于世间各处讨伐“邪魔外道”,以此补偿藏沉折的罪孽。

藏家名誉受损,不败的名声就此终结,各地附庸国在藏家面前不再卑躬屈膝,而是趾高气昂了起来,藏家问他们索要军饷时,不少远省、盟国居然敢拖欠赖账。

藏家为了挽回声誉,不得不更加频繁的派兵远征,讨伐叛逆。其军团即使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兵力,可战线拉得过长,补给难以跟上,不少皆陷入了苦战。

而受猛犸帝国胜利的鼓舞,世上各种妖魔鬼怪似乎一下全冒了出来。非但是藏家,甚至不少裴家、利家、威家驻军的远省也饱受侵扰,多有沦陷。

那些算不上真正的威胁,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这些小贼仍不敢真正激怒龙国,故而得手之后,掠夺一番,当即逃之夭夭。但至少他们胆敢尝试了,今后胆子会越来越大。

与藏家处境相反,孟家的道术士们则甚是风光。他们踏出了声形岛,前往海外,用道法与风水之术协助各地百姓。由于道法神奇莫测,各地民兵佣兵受道法相助,应付山贼海盗起来得心应手。凭借此举,孟家的名声好了许多,道术士不再被人畏惧,渐渐为世人接纳。

他们谈及这点,皆面露不快,藏高咏骂道:“藏家、拜家倒霉,偏偏这群道术士却渔翁得利!”

藏善道:“是啊!尤其是那个孟行海!若不是他写那封求援的信,咱们藏家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五人听到这人名字,皆义愤填膺,情绪激愤,藏容说这些道术士临阵脱逃,坐视不理,导致藏东山大败。藏秋阳则翻起孟行海对沉折师父无礼的旧账,亏师父还念及两人往昔的友情。

不知为何,藏风宣却不这么想。他有十足的理由厌恶孟行海,可却另有说不清的原因,令他对此人有几分敬意。

他自然察觉不到那拯救他们的“藏沉折”是形骸假扮的,但他们的命运在某个刹那,却被形骸所救。旁人尚未意识到此节,但藏风宣功力比旁人更高,离形骸比旁人更近,他隐约觉得自己欠了形骸一条命。

忽然间,藏高咏指着一个人影道:“那人是谁?”

他们站在小山坡上,藏家的陵墓在下方,来人步履蹒跚,左右摇晃,手中捧着个长长的木盒,另一右手居然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瓶子。

藏风宣心中一震:“是孟行海!”

藏高咏等人正要喝叱,藏风宣挥手制止了他们。藏秋阳道:“他去咱们祖墓做什么?”

藏风宣道:“咱们偷偷瞧瞧。”

五人施展轻功,以风行龙火隐去形迹,来到陵墓门口,悄然往内望去,见形骸盘膝而坐,位于藏沉折碑前,他一口气将酒瓶喝光,忽然间,那酒瓶又自行满上了,这无疑是奇特的道法。形骸连喝数大口,酒瓶始终有酒。

藏高咏等愤愤心想:“他居然在师父墓前如此不敬?”

藏风宣却想:“他其实是师父的知己,心中悲伤极了,以他的功力,竟然喝的这般酩酊大醉?我倒不知他和师父友情如此深厚。”

形骸将那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具焦黑的小小尸体。五人见状,心中一凛,不禁悲从中来,险些落泪,都想:“是丫头?他如何找到丫头的遗骨的?莫非他去过师父与拜天华交手之处,将这尸首取了回来?”

师父若当真已死,他生前最疼丫头,定会喜爱她的陪伴。虽然这墓碑之中并无师父的骨灰或遗体,但丫头也当埋在此处。五人曾花了极大的精力去搜寻丫头的尸骸,却一无所获,此刻见了,都对这孟行海大有改观。

不知形骸使了什么手段,那尸体缓缓沉入厚实的泥地中。形骸跪倒在地,双手支撑身躯,微微发颤,良久不动。

藏风宣道:“走吧。”

此刻夜深人静,陵墓中幽冥死寂,另四人不忍打扰形骸,也都有离去之意,他们走到远处,藏秋阳叹道:“不知师父与这孟行海到底有何往昔?将来若有机缘,倒要问他一问。”

藏风宣道:“那是他们上一代人的事了。”其实形骸只比他们大了七、八岁,但藏风宣却觉得他与师父都很苍老,都很遥远,都很孤独,都很悲苦。

形骸酒量其实不佳,他以往每次都用放浪形骸功蒙混过关,但这一次,喝着沉折赠予的烈酒,形骸无法停止,直到喝的不省人事,就在这死者沉睡的陵墓中昏昏沉沉的入眠了。

他见到自己身在一艘船上,身前站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手中拿着个圆石,似要扔向形骸。

形骸觉得自己孱弱无能,他急道:“你使诈!箭矢可不会拐弯!”

白衣少年冷冷说道:“我的箭矢,就会拐弯。”石头砸了过来,形骸发出惨叫。

他睁开眼,觉得自己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他又见到了白衣少年,他额头上似有鲜血,形骸浑身火辣辣的痛。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僵尸杀了,为何现在还能活着?

白衣少年依然冷冷说道:“你本已死了,我却将你救醒,如此咱们仍是两不相欠。”

形骸尚未答话,情景开始加速。

他见到自己与这白衣少年被盗火徒的生死大臣围攻,白衣少年舍命保护自己。

他见到白衣少年与自己挥别,露出诡异的、别扭的微笑,说:“你也待我恩重如山,义气深厚,去吧,我也不会忘了你。”

这混账,笑得瘆人,话也敷衍,只不过把形骸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而已。

他又见到白衣少年与自己比武,见到白衣少年写信给形骸,询问冥火之事,见到白衣少年与他的丫头一齐喝酒,喝的就是他入梦前喝得酒。

这好喝的酒,这苦楚的酒,这让人停不下来的酒,这令人醉醺醺、忘了忧愁的酒。

这令人入梦的酒。

在梦中,这白衣的少年,这救命的兄长,这可贵的恩人,始终仍陪着形骸,船行驶过凶险的海洋,破开浓浓的雾气,他们见到海上一轮明月,见到万里的大海,见到无尽的天涯,却见不到漫长而离奇的命运。

至少在梦中,白衣少年永远不会离去。

他的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

本卷完

一 游人在天涯

天上是火辣辣的太阳,地上是醉醺醺的游侠。

游侠牵着病恹恹的黄马,走在白茫茫的游云之下,所有的云似乎都是游侠的树荫,天塌下来,云会替他挡着,半点伤不着他。

走入小镇,杨柳与青松迎接着他,似在对他说:“欢迎客官,可要尝尝本镇的美酒?”

游侠笑了,对杨柳与青松道:“如此甚好,尽管拿上来。”

镇上行人看着游侠,指指点点,眉头紧皱,似乎闻到了游侠满身的酒气,又见他对着树木说话,谁也不愿靠近他。

这群凡夫俗子,岂知我这清高仙长的神通?花草树木之间,皆有土地爷藏身,他们看不见,学不会,听不懂,想不通,便嘲弄那些明了事理,精通万物的高人?若我愿意,这天地乾坤都会对我说话,若我下令,阴阳五行皆将随我心意运转。

本仙天下第一,本仙心怀宇宙,本仙拿白云当铺盖,本仙将大地当床睡,老天是我的朋友,晚霞是我的情人,湖泊是我的酒碗,荒漠荒漠是他奶奶的,荒漠寸草不生,无酒无人,是本仙最恨的茅厕。

好在这镇子是荒漠中的绿洲,那很好,妙得很,本仙一高兴,说不定施以恩惠,这镇上的人就都鸡犬升天了。

他一步三晃,寸寸惊险,似乎这平地仿佛悬崖,一抬头,前方有酒铺二字。

游侠不缺酒,若他要喝酒,随时能变化出来。但变出来得酒太没意思,不如花钱买来的酒,不如在酒铺中一醉方休,花钱如同流水。

或许酒铺中会有美貌的姑娘,对游侠抛媚眼,露微笑,前来搂搂抱抱,亲亲热热。

游侠自家有如花似玉的情人,他眼界很高,看不上胭脂俗粉。但胭脂俗粉很简单,她们不要情,只要钱。游侠想逗这些女人,瞧她们贪婪,露出野兽般的目光。

随后,游侠会用冥火将她们赶走。她们本就是庸俗平凡之辈,哪怕打扮得再漂亮,也不过是绣花枕头的草包,游侠会令她们显露本质,让她们由巧笑嫣然的热心佳人,变为斜眼歪嘴的嫌恶丑态。

他走入酒铺,小二迎了上来,见到游侠,眉头一皱,立刻又堆笑道:“客官,来住店么?”

游侠一挺胸膛,道:“拿酒来!”

小二吐吐舌头,道:“客官,您已醉成这样,再喝下去,只怕只怕”

游侠一屁股坐定,一拍桌子,砰地一声,把小二吓了一跳。一旁桌上几个男女朝他望来,神色不善,似怪他烦扰了他们。

游侠道:“本仙酒量,冠绝天下!莫说你店里的马尿醉不死我,便是天庭的蟠桃酒,本仙也有多少喝多少!”

旁桌上一少女笑道:“这醉鬼倒也知道蟠桃酒。”另一衣冠楚楚的少侠道:“咱们修炼六十年武艺、增长一甲子功力,不如喝蟠桃酒一瓶,这醉鬼倒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高大英俊的少侠笑道:“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小蝌蚪想吃神龙肉。”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小二仍要相劝,游侠从怀里摸出十两翡翠,嚷道:“今天店里所有人的酒钱,算在我的账上!”

众人见这醉汉阔绰得无以复加,皆大吃一惊:当今翡翠最贵,这十两翡翠只怕将这镇上所有铺子都能盘下来了。

掌柜的抢了上来,颤颤巍巍的接过翡翠,手里掂了掂,决计不假,肃然起敬,喊道:“大爷,您放心,我等定掏心掏肺的伺候您,您今天就是我亲爹!”又扯嗓子喊道:“快些,取店里珍藏的醉八仙!”店里的伙计早伸长脖子瞧着这怪人,闻言大喜,立时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

店中酒客受了这游侠好处,都对他深有好感,一齐举杯喊道:“祝大侠长命百岁!”“大侠武功定然天下第一,人品也是天下第一!”但也有人见这小店发了横财,心生嫉妒,想着该如何也敲这有钱醉鬼一注。

游侠哈哈大笑,取筷子在桌上敲着,乒乒乓乓,颇有韵律,他一边敲,一边唱道:“世人皆愚昧,世人皆贪财,钱乃身外事,散去还复来。本仙是英雄,逍遥最自在,问我是何人?放浪自形骸。”

他唱得响亮,甚是吵闹,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旁人只是微笑,甚至有人大声喝彩:“唱得好!”

邻桌的一紫衣少女低声道:“莫非此人是江洋大盗?瞧他穿着打扮,哪来这么多钱?”

另一绿衣少女道:“不,他自称本仙、本仙,莫非是地庭的妖仙?”

那高大少侠道:“何师妹言之有理!我看多半不错!”

紫衣少女笑道:“那可好啦!既然遇到这妖仙,岂能不劫富济贫?碰巧师父给的零花钱都用光了,今后花费,需得着落在这妖仙身上!”

众人皆低声叫好。那何师妹眼珠一转,笑道:”霍师姐,咱们俩用美人计骗骗他,用五行影手的功夫偷他钱财。“

紫衣少女道:“师妹比我美貌,不如由师妹出手?”

何师妹俏脸微红,嗔道:“师姐何必过谦?不过小妹对付这醉鬼倒绰绰有余,瞧我骗的他脱光衣服,满地打滚。”

众青年哄笑起来,满目期待之情。

游侠听得明白,打起了精神,又敲打唱道:“邻桌骚娘们儿,最是浪荡货,脸像猴屁股,腰如酒桶粗,张开血盆口,狗眼看老子,老子不拒绝,床上降妖女!叫她们一个个浪叫不停,一个个舒舒服服,一个个升仙落死,一个个原形毕露!”

此言一出,少侠少女,尽皆大怒!那霍师姐一跃而起,长剑出鞘,指着游侠鼻子,喝道:“说!你是不是地庭派的妖仙?”

游侠笑道:“本仙非妖仙,而是你老公的祖宗!”

紫衣少女怒不可遏,一剑刺向游侠胸口,酒铺众人见状大骇,齐声喊道:“手下留情!”

游侠吐一口口水,正中长剑,却如同重锥巨镖般,那少女手腕巨震,长剑飞出,正好插入地板的缝隙中。

众少侠少女皆知这少女武功了得,可这“妖仙”武功邪门至极,一时惊怒,纷纷跑出,将游侠团团围住。

店中掌柜魂飞魄散,嚷道:“诸位瞧我面上,饶了这位这位爹这位客官吧!”店中其余酒客也都求情。

游侠将桌子拍的乒乓响,喊道:“他妈的,收钱办事,天经地义,那醉八仙的酒呢?”众人见他兀自想着喝酒,皆想:“这醉鬼今日当真死在酒坛里了。”

紫衣少女手一招,取回长剑,正想再度出招,但高个少侠伸手阻止了她,道:“需问个明白,否则违背门规,回去要受罚的。”

这些年轻子弟门派规矩森严,不许滥杀无辜。众人想起此节,心中一凛,同时退后一步。

游侠笑道:“你们可是怕了本仙当世第一的神通?瞧你们小小年纪,嗷嗷待哺,毛都没长齐,一个个胸平如纸,根小如蝇,不料还有些眼光。”

绿衣少女怒道:“还敢嘴硬!待会儿有苦头给你吃!”

紫衣少女道:“不错,等会将你这妖仙千刀万剐,化作星铁!”

游侠更是高兴,他道:“古人云:扮猪吃虎真快乐,以大欺小最舒服。圣贤之言,诚不我欺也!”

那高个少年昂然挺立,朝周围众人作揖,道:“诸位,我等乃孤鸿派门人,隶属万仙盟派,皆是龙火贵族,神仙后裔,今日正奔赴泪原战场,援助玫瑰女侯。此人言语中轻薄本门师妹,更身怀邪术,多半是敌军请来的妖仙邪神,我等需将他擒住,好好审问!”这几句话一说,他今后的举动皆合乎本门法规,旁人若要阻拦,殃及无辜,都是旁人的过错了。

忽然间,游侠走到那店小二身边,举起他怀中那坛酒,酒如水龙,飞入游侠口中,但半空扬洒,一半入喉,一半淋了他满脸满身。孤鸿派众人大惊失色:“他被咱们包围,如何走出去的?”

酒是好酒,能够消愁。但还不够烈,不够劲,不能让游侠睡去,让游侠忘了烦恼,反而让游侠记起了肩上的担子。

唉,世上纷争永无止境,游侠从一场争端奔赴另一场争端,一场危难奔赴另一场危难,游侠渐渐不用道法,开始用剑,游侠想继承那位逝去的恩人,但游侠自也有立场。

游侠始终是孟家的中流砥柱,但游侠又对恩人发过誓,故而藏家的军队若遇上危难,游侠若离得不远,总得赶过去。

没法子,游侠就是这么的英勇无畏,就是这么的心胸宽广,就是这么的辉煌伟大,就是这么的慈悲为怀。

你这是在逃避。

游侠用力摇头,斥道:“荒谬绝伦!我并非在逃避,而是在帮倒忙。”

你为何要如此?

游侠大笑道:“因为这样最有趣!”

你武功越来越高,道法越来越强,由于放浪形骸功的缘故,所有武功皆已融会贯通,泯然无痕。天地间除了寥寥数人,已鲜有对手了,又为何要令自己蒙羞,要令孟家难堪?

游侠道:“我若全力以赴,一招一式就能取胜,那有个狗屁意思?所以我要轻柔一些,放松一些,压抑真气,这样才有乐子可寻。我与他们比试的是招式妙法,心思脑子,而非真气功力。”

你要斩妖除魔,你要维护凡世,像你这般模样,如何能担大任?“

游侠答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只要没跌入茅坑,坏了正事,你管我怎般享福,怎般放纵?”

我练的是放浪形骸功,并非五行龙佛经。我是逍遥自在的大仙,并非庄严肃穆的师公。

天地间再无人能约束我,我要踏遍天下,遵循我自己的心,走着我自己的道路。

形骸一失手,酒坛落地,倒并未摔碎,他脑袋被人用剑柄重重敲了一下,眼睛一黑,一头栽在酒坛里头了。

二 情侣行山水

青山绿水,舟泛碧波,江面上点缀着星星荷花,离离水草,微风徐来,水波涟漪,天地间似乎只有这舟上一对少年少女。

少女美貌绝伦,衣着更是脱俗若仙。那少年眉如剑,眸似星,浑身若笼迷雾,面貌有些模糊,但总之俊美已极。

少年轻摇船桨,笑容温和灿烂,宛如春天的阳光,他笑道:“白雪儿,你在想什么?”

白雪儿幽幽叹息,眼中有几分幽怨,有几分爱意,轻启朱唇,声音柔雅,说道:“仙哥哥,我想在这河面上刺绣,你觉得如何?”

少年笑道:“以你的神功,以天地为纸,以阴阳为墨,刺绣作画,有何不可?”

白雪儿站起身来,就这么一动,举止若竹若莲,更令这风景鲜活起来,增色不少。她动有动的美,静有静的好,动静之间,羞花闭月,连天仙都黯然失色。

白雪儿道:“仙哥哥,你握着我的手,我要你带着我刺绣。”

少年轻笑一声,展开长臂,雪白的手掌捏住了另一个雪白的手掌,白雪儿俏脸微红,仿佛霎时漫天花雨,烟火绽开,令人百看不厌。少年拉着白雪儿,手臂轮转,优美绝伦,两人亲密贴近,连水中鱼儿都忍不住探出头,争相观望此美。

白雪儿看少年所画,正是她与少年依偎的图形,抿唇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少年手往下探,开始解白雪儿衣衫,白雪儿娇笑一声,两人缓缓躺倒在舟上,这举止全无半分不雅,反而和谐柔顺,就仿佛日与月交替轮回一般。

白雪儿柔声道:“仙哥哥,我叫你行海吧。”

少年在她耳边亲吻,道:“你叫我什么都成,什么身份,什么关系,在你我情爱面前皆有如浮云。“

白雪儿笑得十分欢畅,娇躯微颤,任由那仙哥哥抚摸,脸红心跳,热情高涨。

忽然间,她听有人喊道:“师姐!师姐!你又流口水啦!”

白雪儿大吃一惊,陡然转醒,一擦下巴,口水泛滥,连新买的衣裳都湿透了。

她的师弟师妹都瞪大眼睛看着白雪儿。白雪儿脸一红,见自己睡的歪歪扭扭,占据了马车中大半座位,另四位同门被她挤到一旁。白雪儿当即坐直,正色道:“这是本门梦魇玄功的嗯‘梦境无痕’,你们学会了么?”

孟建丽道:“师姐,你准是又想情郎了,对不对?”

郝铁律叹道:“师姐怎会想什么情郎?她眼光如此之高,哪个男人值得她朝思暮想?”

白雪儿点头道:“铁头,你这话还有几分道理”

忽听伍白首插话道:“师姐瞧不上世间的男人,所以只能在梦里想男人啊,这话总没说错。”

另四人齐声大笑起来,白雪儿怒道:“没规没距,当心本师姐清理门户,大刑伺候!”

张轻羽道:“师姐,你可别弄错啦,咱们四人是来监督你的,你可管不了咱们。”

白雪儿暗暗头疼:“这四个看守好生讨厌!”也是半年之前,她偷偷溜下山去,揍了帝江派几个少年高手,被人告状告上门来。形骸为示惩戒,在她身上施了咒,与这四位弟子连在一起。她想要下山,万万摆脱不了这四人的监视。

她恼道:“我是来找师父,又不是瞎胡闹!这醉鬼不务正业,游山玩水,我岂能不管管他?”

张轻羽道:“师姐真是师父亲传弟子,与他真像。”

白雪儿笑道:“师弟过奖了,本姑娘自然是出类拔萃,仙气飘飘”

孟建丽却道:“是啊,你与师父一般不务正业,游山玩水。”

白雪儿气呼呼地喊道:“四个索命鬼吵死人啦!”又惹得四人一通欢笑。

白雪儿双手交叉胸前,撅起嘴巴,赌气不语,她心想:“这四人紧盯我不放,莫非是暗恋我么?唉,本姑娘魅力太大,武功太高,英姿煞爽,尤物绝世,男女通吃,未免有些祸国殃民,红颜祸水的趋势,罢了,罢了,他们对我情有独钟,我也不能对他们凶巴巴的。”

但仔细瞧这四人嘴脸,又不像爱煞白雪儿的模样。

白雪儿一静下来,继续幻想自己的梦中情郎。她仍未想好那情郎该长什么样,武功该有多高,言行举止又该如何,但最好他长得像师父,武功高得像师父,说话像师父,笑起来也像师父

她一个激灵,心下暗骂:“混账东西!臭行海!是不是对我施了什么迷魂术?为何我满脑子全是这臭师父?”

白雪儿暗暗叹息:“多半是不错的了,师父想夺我芳心,于是对我施了咒,想将我骗上他的床,霸占我娇嫩的玉体。或许自从我遇上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想这么办了。唉,这冤家,喜欢我就直说嘛,本姑娘大好年华,冰肌雪肤,便宜了他,倒也无妨。”

她记得有几回,自己挑了最好看、最轻薄的衣物,趁着形骸喝的大醉,在他屋前晃悠,唉,那可真危险啊,男人见到漂亮女人,可管不住自己,白雪儿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无耻的坏男人拖进屋子,肆意的蹂躏,摘去白雪儿这生平第一朵红花。

到了那时,白雪儿就不是徒儿,只能委屈的做小师娘了。这混账师父,不过白雪儿也拿他没辙,只能任他欺负,任他享用。可她将来得千万记得盯紧其余狐狸精,万不能让她们也这般成功上位,一步登天。男人嘛,不都是那样的德性?

结果白雪儿被山风吹得连打喷嚏,却被形骸撵回了自己屋子。几次三番,这醉鬼都假惺惺的赶走了白雪儿。

这伪君子呀!这臭石头呀!这负心汉呀!这死酒鬼呀!你这般对我,莫怪我一狠心,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任其采摘

白雪儿自然不是那么随便的姑娘,而是大家闺秀,冰山雪莲,但若假意与其他男人要好,没准师父一受刺激,就把白雪儿收做小师娘了呢?

白雪儿曾十分确定自己美貌无比,器宇不凡,本门所有男弟子都对她暗怀情愫,念兹在兹。她只要稍稍一钩手指,就会有男人如狗般跑过来听她使唤。但是事与愿违,她失望的发现这些同门都怕自己,至少未被她深深吸引。

后来,白雪儿与形骸喝酒,不知怎地,将话题扯到了梦魇玄功之上。形骸叹道:“其实练这梦魇玄功,威力固然极大,可也有不小的坏处。”

白雪儿奇道:“什么坏处?”

形骸道:“浸泡在梦海真气中久了,会渐渐的近似仙灵。使旁人本能的畏惧你,总觉得你是梦中人一样,并不真切。”

白雪儿愕然道:“真的?”

形骸点头道:“仙灵的样貌是他们自己重塑过的,随心所欲,可以美貌的无以伦比,也可以丑陋的惊世骇俗。但被凡人看在眼里,便知道这样貌极端不真实,也不会过度喜爱或畏惧。那有些像活尸的障眼法,不过障眼法令凡人信以为真,仙灵之貌却令凡人感到异样。”

白雪儿当即怒道:“原来原来都是你害得,这下子我可嫁不出去,只能任你处置了,对不对?你好深的心机”

形骸只笑道:“你这丫头又喝醉了,快去醒醒酒吧。”

白雪儿就是在那时明确了自己的苦命,她纵然美若天仙,但别人也会以为她这张脸是伪造的,危险的,他们或许会对她友善,但万不会爱上她,就像兔子不会爱上母老虎

臭师父,本姑娘总有一天要睡了你,要你对我负责到底。我要你在我身上苦苦哀求,却又受不了诱惑,唯有一次次的对我哼哼哼

鼻子一凉,不好,这次是流鼻血。

白雪儿看了那四个同门一眼,若无其事地用手绢擦去血迹,幽然道:“女孩子嘛,每个月总有几天”

孟建丽笑道:“每个月流的可不是鼻血。”

白雪儿掐了她脸颊一下,森然道:“本姑娘功力通神,将下面的血转到了上头,尔等要不要学?”

众人见她要揍人,皆颤声喊道:“不要!”

他们说笑了一阵,又说起了正题。

原本龙火国每隔五年,皆有四派群英会,邀请四派的青年弟子打擂比武,决出武状元,封侯许愿,乃是至高无上的光荣。然而自从多年前圣莲女皇失踪后,这四派群英会便办不成了。只因唯有圣莲女皇有权封赏爵位,绝无第二人可代她颁奖。

但当世各国,武风昌盛,龙国这举世瞩目的擂台不打,各地自有盛会。一年之前,万仙盟传令下去,告知盟会其余各派,将在万仙山上举办群仙大会,邀请各派中年少有为的门人弟子各显神通,决出仙家的状元郎。在万仙大会中崭露头角、表现优异的弟子,将被委以重任,甚至能登入天庭,得见上神,赐饮蟠桃酒。

这万仙盟近年来声名鹊起,后来居上,威震当世,轰动四海,掌门人是天庭的东方剑神,在凡间更是纵横无敌。因此,此盟已有取代纯火寺,震慑天下的妖仙鬼怪之迹象。天下群雄为争这“万仙状元”之名,纷纷投靠万仙盟会,推荐门中得意弟子,真正渴望一步登天。

前些时日,青虹山上收到请柬,要形骸挑选五位高徒,前往万仙山打擂。形骸于是命这五人随他下山远行。

不过到了途中,这臭师父却独自跑路,撇下白雪儿她们不管了。

想到此处,白雪儿紧皱眉头,重重哼了一声,道:“这酒鬼师父,若找到了他,非要他好看不可!”

三 仁者非无敌

酒坛子里黑乎乎的,但形骸知道自己被绑在马车地上,车内坐着那些孤鸿派的小辈。

那姓霍的少女道:“这酒坛子怎地拿不下来,打又打不碎。”

何师妹道:“干脆一剑杀了他,为何如此麻烦的带他上路?”

那高个师兄叹道:“他这人虽看来很不对劲,但未必是妖仙,或许只是有钱的醉鬼罢了。”

另一人道:“他身上又没钱!我连他裤裆都掏了。”

高个师兄叹道:“他一出手就是十两翡翠,怎会没钱?此人身份很是可疑,要带回去找大师兄发落。”

他们提到这大师兄时,气氛忽然变了,尤其其中女弟子,皆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语气变得高昂兴奋起来。

又一少女笑道:“此次群仙英雄大会,优胜者非大师兄莫属啦!旁人都只是陪衬。”

高个师兄点头道:“他在万仙少侠榜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若他能获胜,自然大大的替本门长脸!”声音中满是自豪、推崇之意。

霍师姐叹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那万仙少侠榜未必万无一失,万仙盟这许多门派,有些在偏远地方之人闭门修炼,一旦出山,也是非同小可。”

形骸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假。”

众人听他醒来,都似吃了一惊。高个师兄用剑鞘在形骸腿上一戳,道:“对了,你这贼人姓啥名谁?”

形骸道:“游侠。”

何师妹怒道:“这分明是个假名!”

形骸道:“真名假名,皆是浮云。”

霍师姐道:“不说真话,我一剑杀了你!”

形骸冷冷说道:“杀了我又能如何?人死了未必有活着痛苦,人醉了未必有醒着遭罪。”

众人听他不再醉醺醺的,话语中倒有一股洒脱落拓之意。高个师兄叹道:“你会武功?还是道法?”

形骸道:“给我一柄剑,我能在紫霞城中来去自如。给我一张符,我能唤来五行神龙,遨游天际。”

众人哈哈大笑,皆觉得听此人吹牛倒还解闷。高个师兄敲了敲那酒坛,道:“我将这酒坛打碎了,放你出来如何?只不过你这脸可要开花,开花好过闷死。”

形骸道:“我不在乎,你要敲就敲,不敲也罢,人哪有那般容易死?”

众人拿他取笑几句,又有一人说道:“宇师兄,玫瑰女侯那边,不知战况怎样了?”

宇师兄答道:“听说极不容乐观。她手下只有两千人,城池被无数食人蛮族围住,已经七天七夜。她那支兵马也并非什么精锐,而是囚犯、奴隶、逃兵组成的杂牌军。”

何师妹咬牙道:“她不知自己身份多重要么?为何要以身犯险?朝星盟主不知该多为她担心。若是盟主亲自到场该有多好。”

形骸听说玫瑰是这位朝星盟主的女儿,朝星剑术通神,武功更胜过当年那位绝甲,玫瑰剑术定然也已今非昔比。

少年时,他先结识沉折,后结识了玫瑰。沉折死后,关于他的记忆分散在每个人心里,这些人记得沉折,怀念沉折,这让形骸觉得他还活着。或许几百年后,形骸能见到沉折的转世。

他不会去刻意寻找,人何必自寻烦恼?该回来的,总会回来。该见到的,总能见到。

形骸忽然又想喝酒了。

宇师兄答道:“盟主不能,天庭上有要事缠身,他走不开,天门关闭,难以下界,只能传令下来,命万仙盟中有志弟子前去相助。”

霍师姐道:“那为何藏家之人袖手旁观?她可是圣莲女皇的女儿,将来要继承皇位的。”

宇师兄叹道:“藏家的兵马也都有事,似乎全天下的远省几天内全叛乱了。我听消息说:食人蛮族数目太多,好似蝗虫过境,又如捅马蜂窝,大大出乎藏家的预料。原先,藏家统帅的两万驻军受托剿灭食人蛮族,谁知似一下子激怒了他们,于是原先散漫的食人蛮族联合起来,数目竟有二十万之多,且各个儿残忍,若被他们捉住的俘虏,下场啧啧真是太惨,蛮子将吃完的人头用木棍插起,竖在城外不远的地上,眼珠、舌头、鼻子、脑子尽皆。”

何师妹、霍师姐与另一位少女惨叫道:“师兄,你又吓人啦!”

宇师兄道:“我也盼是那人骗我的,可咱们此去委实凶险。”

另一男子问道:“师兄,玫瑰女侯呢?”

宇师兄道:“玫瑰女侯不知为何抵达此城,助守军抵挡了两天。藏家军团知道守不住,决意杀出一条血路,弃城撤离。但他们一走,满城百姓与留在城中的伤兵可就”

何师妹道:“可就要被食人蛮族吃光啦!”她声音发颤,惶恐已极。

宇师兄道:“可不是吗?所以玫瑰女侯留了下来,率领那群乌合之众,竟一直坚守至今。”

众人大受感动,又义愤填膺,喊道:“那些藏家士兵当真狼心狗肺,胆小如鼠,各个儿该死!他们未来的女皇亲自上阵,不顾性命的保护百姓,他们居然不留下来陪她一齐奋战?”

宇师兄也愤愤道:“藏家军堕落衰退,由此可见一斑。”

形骸忽然笑道:“只怕并非是他们不想留,而是玫瑰不让他们留下。”

众人奇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因为藏玫瑰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错的,而藏家统帅之令是对的。兵法云:面临绝境,不可意气用事,当断则断,保存实力为上。玫瑰心软,为老弱病残,置自己于险境,岂能使藏家军团同时遇险?况且城墙坚固,粮草估计有限,两万人固守不出,不如两千人誓死拼杀,反而能持续更久。那两万人走后,必将汇合大军,带齐物资,回马来救,此乃上上之策。我看是玫瑰下死命令,非要那统帅突围不可。”

众人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皆有些惊讶。宇师兄道:“老兄怎会对那边情形这般清楚?”此时已改称他为“老兄”。

形骸道:“我也是去杀蛮子的。”

何师妹问道:“就你一人?”

形骸道:“我只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众人都再度发笑,纷纷道:“你剑法高超,道法神奇,又有万军不当之勇,莫非你是咱们朝星盟主假扮么?”

形骸答道:“朝星如何能与我相比?”

众人只觉此人狂妄至极,不禁动怒,却又听形骸说道:“朝星事务缠身,焦头烂额,连自己女儿都顾不得相救,哪像我游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天涯海角,不过是我家后院的花园池塘罢了。”

霍师姐嗔道:“原来你说的不是能耐,而是偷懒游玩的本事。”

形骸道:“偷懒游玩,跳出红尘,便是最大的本事。”

众人本来心情沉重,听这醉鬼口出狂言,信口开河,倒也有趣。不过形骸不报真实姓名,他们也不愿替形骸松绑。

可前方那些食人蛮族,真令这些小辈不寒而栗。他们虽是孤鸿派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人物,却未曾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一线,真正的惨烈厮杀。

在形骸眼中,生与死不过是游戏,若真有人能骗过刑天这老魔头,消除形骸冥火,取形骸人头,夺形骸性命,那又何尝不可?

只不过要杀形骸,形骸也不会手软,当剑与力交锋的刹那,总会有出其不意的乐趣。

形骸口渴了,冥虎剑也渴了。他想要喝酒,剑渴望鲜血。

这马车走的虽快,不知是否能及时赶到。若玫瑰守不住,她也性命难保。甚至她死前会苦不堪言,受尽折磨。那些食人蛮族也喜爱女人,在吃女人之前,他们会想找些乐子。男人落在他们手中已经够惨,但女人女人情愿堕落为妖,也不该被这些食人蛮族生擒。

形骸并不担心,玫瑰不会那么容易死。她看似身处危险,可到万不得已时,至少能用计自保。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形骸听说这些食人蛮族块头极大,智力低下,而且以往数目不多,为何一瞬间变得数目惊人,无穷无尽,且攻击甚有章法,仿佛霎时有了智慧?

那样的数量,形骸无疑也杀不完,但形骸能找到他们的巢穴,杀死他们的首脑。

灵阳仙能胜过藏家,形骸为何不能冒险赌一赌?

很快,他们临近前线,遇上越来越多的万仙盟高手。众人遇上同伴,皆感欣喜。有些门派间彼此素有嫌隙,此刻也暂且搁置。孤鸿派众人遇上旧识,免不了被问关于这酒坛脑袋是怎么回事。孤鸿派只说此人也是个帮手,但醉酒误事,遂将他绑起。

群仙并无首领,一盘散沙,只不过目的相同,仿佛是去奔赴江湖厮杀,市井群殴,比武大会,而非有章有法,残酷庄严的战争。

也好,也好,稀里糊涂的杀上一场,乱战一通,这才是修仙者清静无为,逍遥自得的境界。所谓“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这些小娃娃功力不高,所悟也浅,但懵懵懂懂中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又有何不可?

白雪儿他们会不会也来凑热闹?不,她们离得太远,且消息不灵通,多半还在找我。那些孩子也是一样,总得行走江湖,见见世面。

广场上,忽有一人朗声说道:“诸位同门仙友,前方蛮族凶嚣可憎,非同小可,我等既身为同盟,正当齐心协力才是。鄙人有一言,还望诸位听取。”

霍师姐、何师妹等女子登时热烈喊道:“大师兄?你怎地也来了?”

四 蛆虫与英雄

形骸抛出一枚铜钱,铜钱上附着道法,将这大师兄的容貌传入形骸眼中。

此人或许是迷雾师,或许是神龙骑,又或许是天庭的神仙,模样很是不差,正是世间所谓文武双全的贵族公子一贯样貌,头戴金冠,穿雪披白,说不上珠光宝气,但腰带、手镯、护符、宝剑,尽皆价值不菲。这般尊容确容易令无知少女倾心,更何况听说此人雄才大略,武功超卓,尽显统领群雄之气。

有一肤色发黑,毛发如火的土行元灵问道:“你就是万仙英雄榜榜首的孤鸿派侯公子侯云罕?”

形骸看此人相貌,不由哑然失笑:“此人居然是侯亿耳另外的儿子。当年我在那孝子图上见到过他。”

侯亿耳的子嗣各个颇有出息,不知这侯云罕与侯亿耳相认了没?

侯云罕高声道:“正是区区在下。出了此城,翻过了山,再往正南行三十里路,就是鸣乌城的战场了。在那里,食人蛮族势不可挡,凶狠残暴。咱们这儿聚集了千余人,虽各个儿都是高手,可若各自为战,到时只会被食人蛮子各个击破。”

一满身蓝鳞的风行元灵问道:“你是让咱们都听你的话?”

侯云罕点头道:“并非在下狂妄,但若如一盘散沙,去也徒劳,不如不去。”

忽然间,又有一人跳来,落在侯云罕身边,来者也是个器宇轩昂的公子,但衣衫彪悍,乃是劲装打扮,此人神情颇凶,眼中闪着好斗的光芒。来者说道:“侯云罕,凭什么由你发号施令?”

霍师姐、何师妹等少女惊呼道:“屠龙派陵明度?”

一年之前,形骸曾前往万仙山时,见到过所谓那个少侠英雄榜,侯云罕、陵明度分列前二,上次所见的那个帝江派岳明辉则是第三。

侯云罕苦笑道:“在下并非要逞威风,只不过是为大伙儿着想。”

陵明度踏上一步,道:“你是想出风头罢了。”

侯云罕皱眉道:“我并无此意,陵兄弟才学超卓,若想做首领,在下并不反对。”

陵明度眸闪寒光,脸上笑容狰狞,整个人仿佛冰冷的刀刃,他道:“我只想杀食人蛮子,统帅之事,吃力不讨好。你若想当就当,但休想对我指手画脚。”说罢形影闪动,竟已在城墙上,旋即跃了下去。

陵明度在群雄之中颇有威望,他一走,群雄轰动,朝城门蜂拥前行。这座城与鸣乌城之间有高山阻隔,因此食人蛮族并未殃及此处,城中守将数目也不多,见这许多高飞远跳的高手奔走而过,如何胆敢阻拦?

侯云罕摇头道:“一群散漫之辈,罢了,罢了。”倏然一闪,追向陵明度。何师妹大失所望,道:“宇师兄,大师兄为何不与咱们一齐走?”

宇师兄低声道:“师兄定是想第一个进入鸣乌城,受玫瑰女侯青睐,将来玫瑰女侯登基,师兄没准”

众女弟子闻言花容变色,齐声喊道:“你骗人!师兄是侠义心肠,怎会有这等私心?”

宇师兄只得答道:“是,是我失言。”

众人随大流开向城外,奔往鸣乌城。

木菀心揭开玫瑰身上厚厚的绷带,取过水盆,轻轻擦拭玫瑰身躯。毛巾擦过伤口时,玫瑰身子一颤,但很快便稳定住了。

木菀心见她腰腹后背上满是深重的伤口,虽已结疤,不知何时才能愈合。玫瑰既是神裔,又是龙火贵族,体格远比旁人强韧,饶是如此,她总是身先士卒,以一敌百,结果伤势委实骇人。

玫瑰察觉到木菀心犹豫,笑道:“还不涂药?”

木菀心说道:“涂药后伤口不痛,但没准会留下疤痕。”

玫瑰道:“疤痕又如何?总比被蛮子吃了要强。”

木菀心道:“殿下,您您金玉之躯,关乎我藏家兴亡,何必如此拼命?”

玫瑰淡然道:“先前我要大伙儿留下,说过什么话来?”

木菀心想起此事,心中仍不禁激荡,泪水在眼中打转。

多日之前,玫瑰强迫藏家那位大将军率军突围,自己与这支兵马留下守城。木菀心大惑不解,但玫瑰治军严厉,不容属下质疑军令,木菀心无可奈何,只能将疑问藏在心底。

她是高贵的公主,皇位的继承人,而剩下这支兵马被人叫做“泥浆军”,都是些下三滥、遭嫌弃的低贱人士。泥浆军是被故意留下,拖延食人蛮族,令藏家主力能安全撤离的。万料不到玫瑰竟力排众议,统领了“泥浆军”。

城墙之上,战场血腥的风吹起了玫瑰红色的披风,吹起了玫瑰的秀发,她面向泥浆军士兵,神色庄严凝重,夕阳照在她脸上,令她犹如凝固的血雕刻成的塑像。

玫瑰高声道:“你们,我面前的每一个人,皆低下微小、毫无价值,被称作残渣、炮灰,你们自己想必清楚得很!”

众人都望着她,她说的是事实,但未免有些伤人,令人愤慨。

玫瑰又道:“我是圣莲女皇之女,我是藏家的首领,我是高高在上的神裔,我是龙火功第七层的高手!今天,我与你们留在城中,面对外面那群哼吃人血肉的蛮族,那群残忍、卑劣、可恨、恶臭的杂种!”

众人想起此节,不由颤栗。他们本是罪犯,想拼命来换取自由,免除死刑的,可眼前的局面,令死亡甚至都显得奢侈而仁慈。

玫瑰喊道:“说实话,我心里很怕,比你们都怕,我若死了,倒也罢了,若是没死,我会被他们施暴,整治的不像个女人,甚至连牲口都不如,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不会杀我,而会将我留着,让龙国的人见证我的惨状。”

众将士明白她说的是真的,不禁对她颇为同情。他们本以为她是愚昧痴呆、仁义过头的傻公主,但其实她比谁都清楚。

玫瑰手中举起一粒药丸,含在嘴里,藏在舌头之下,道:“咱们坚守十天,十天之后,藏家的援军会赶到,杀光这群该死的杂碎。若十天之中,这座城沦陷,我会咬碎这药丸,我的身躯会变作剧毒的尸体。这样,我就能解脱了,对于这些恶魔的诡计,我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因为他们的算盘落空了,他们休想羞辱我。”

她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辉,众人想起食人蛮族,只觉体内有愤怒的风暴在积蓄力量。

玫瑰高举战旗,大声道:“罪犯们、流放者们、囚徒们、奴隶们、残渣们!今天,我与你们一般卑微!但我也与你们一般高贵!你们舍弃性命,为了无辜者、弱小者而战,你们比我国最勇敢的英雄也不遑多让。敌人攻城时,你们谁瞧见我退后三步以上,立即就来将我宰了!因为那时,我是个懦夫,我是个卑劣的蛆虫,死在英雄之手,反而抬举了我!”

众人热血沸腾,露出牙齿,恨不得吃食人魔的血肉以泄恨。与此同时,他们觉得眼前的女子神圣而光辉,只要与她对视一眼,他们就不畏惧死亡,甚至忘却了自己往昔的苦难、遭受的屈辱与折磨。

他们觉得自己真成了英雄,是龙国最高尚、最无畏的人。

城外的食人蛮族察觉到了藏家主力的逃离,朝此行进,大地震动,传到城中,但众人反而盼着食人蛮族靠近,让他们尝尝自己的刀刃,自己的弓箭。

玫瑰最后说道:“如果城破,我们会死在一块儿,再无高下之分。我很高兴与你们一齐成为神圣的英雄,也很乐意与你们一道沦为蛆蝇的粮食!若能从围城中存活,我会赏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现在,吹号,准备迎战!”说罢,她走上墙头,取出弓箭,往下射击,一根箭矢变作十根,射穿了食人蛮子的头颅。

木菀心替玫瑰换好了伤药,又替她穿着甲胄。整整九天,玫瑰并未合过眼,始终冲杀在最前线,打退了一波又一波敌人的攻势,纵然她是神裔与龙火贵族,功力深湛至极,也需要无可比拟的毅力。

好在城墙两面靠山,易守难攻,这两千人才能守到现在,但他们已成了强弩之末,想要突围,无疑是痴心妄想。泥浆军的士气没有半点低落,不过若是玫瑰倒下,整座城就全完了,藏家也全完了。

这时,一英俊高大的龙翼长走了过来,此人叫做拜万声,他急道:“殿下,似乎援军来了,但但又被食人蛮子包围,难以靠近城墙。”

玫瑰看他一眼,道:“带一千精兵,随我出城接应,蛮族行动缓慢,咱们需将他们接入城来。”

拜万声大吃一惊,颤声道:“这这如何使得?若陷入重围,殿下,那并非藏家援军,行动混乱,数目不足一千,藏家援军只怕未必能准时抵达了。“

木菀心见拜万声眼中情波流转,知道此人与军中许多年轻有为的龙火贵族一样,都暗暗眷恋着玫瑰。这位拜万声身为拜家高手,却愿为玫瑰效力,他的心思众人皆知。而玫瑰似乎也对他颇为不同,甚是器重,允许他偶尔反驳自己的命令。

玫瑰黯然道:“无论是何方援军,总不能任他们沦为蛮子腹中之物。唉,为何其余公主,总有神勇的王子从天而降,前来救援,我偏偏却如此命苦?”

木菀心一凛,万想不到玫瑰竟说出这等娇弱的话来。

拜万声咬咬嘴唇,还要再劝,玫瑰仍道:“事不宜迟,咱们需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速去速回。”

五 天热当洗澡

万仙派众人至鸣乌城外平原上,向前突进,起初倒也顺利,众人功夫精妙、法力高深,皆有超凡脱俗之能,食人蛮族阻拦不得。但继续深入,蛮子来势汹涌,成百上千,茫茫不见边际,群雄这才慌乱起来,陷入重围之中。

霍师姐见这食人蛮族又高又大,肌肤上全无毛发,肌肉健壮,露出血盆大口,而且数十个扑向自己一人,不由得满脸惊恐之色,何师妹也骇然道:“怎地怎地这许多?”她们平素习武练功,切磋较量,最多一个人对付三、四人,哪料得到战场上敌人永无止境,似乎前后左右皆有蛮族冒出来。

宇师兄嚷道:“别愣着,结成剑阵!”于是六人背靠背站定,避免背腹受敌。他们这些人如此,其余门派也各有阵法,但如此站定后,仍是各自为战,散漫无序。至于来不及结阵者,立时被食人蛮族淹没,那人大声惨叫,撕心裂肺,恐惧无比,又传来撕咬咀嚼之声,更令众人颤栗不已。

食人蛮族将众人包围、割裂,各个击破。众人的阵法凝固不动,蛮族则轮转不休,找寻破绽,更频频抛掷石块、长矛,朝此射箭、撒网、洒石灰、扔暗器。众弟子各个儿身手不凡,若单打独斗,决计无惧,但此番被团团包围,敌人又无所不用其极,纵然能杀死靠近的蛮子,不久便已有人惨死。

群雄皆心胆俱裂,暗忖:“不料蛮族这等厉害,吾命休矣!”陡然间,见到陵明度、侯云罕两人飞身而至,陵明度手中一柄黑色铁剑,剑发真气,当者身躯立断;侯云罕则举着一柄白色长伞,既做盾牌,又是兵刃,他长伞转动,边缘极为锋锐,敌人靠近,咽喉当即割裂。一人武功强悍刚猛,一人武功则精巧美观,食人蛮族被两人震慑,阵型居然破开个口子。

侯云罕指了指,说道:“这边走!赶快!”手中取一柄折扇,将折扇扔出,盘旋飞舞,碰者立毙,蛮族不能靠近。陵明度甚是勇猛,朝食人蛮子聚集处冲去,只听嘶吼之声,溅血之响,已将那边敌人阻住。

此二人不愧是万仙盟中最出色的弟子,顷刻间都瞧出众人脱困的关键所在,不约而同的出手。他们先前并未商量过对策,可一旦行动,一人护送,一人殿后,仿佛共同习练过数百次一样。侯云罕与陵明度本争锋相对,彼此不睦,此时却不由对这劲敌暗暗钦佩。

就在此时,见一格外巨大,身穿铁甲的食人蛮子推开身边战友,冲向陵明度,他大吼一声,手中树般粗细的木锤砸来。陵明度往上劈出剑气,将那木锤刺穿。但木锤仍朝他落下,陵明度急忙躲闪开,砰地一声,木屑纷飞,陵明度一时视线受阻。蛮子们发出怪叫,撒出渔网,将陵明度缠住,渔网上插满尖针。陵明度“啊”地一喊,多处流血,他将渔网斩断,由此脱困,但再也不敢冲动,随众人朝城池方向奔走。

那一边,侯云罕也遇上强敌,这蛮子双手握狼牙棒,身高丈许,动作却极度灵活,侯云罕挥舞折扇,刺出长伞,占据了上风,但也难以将这狼牙棒蛮子赶走。如此一来,群雄再度停步不前,后头仍在冲,前头却不动,两头一乱,更是晕头转向。

霍师姐惨声道:“宇师兄,我们我们会死么?”她惊恐过度,眼泪直流,所问的话没头没脑。

那宇师兄怒道:“眼下多问何益?别停止出剑!”

正说话间,一个蛮子扑上来,咬住霍师姐手臂,将她往外拖。霍师姐惊恐喊道:“救命!救命!”

忽然间,那蛮子脑袋被一剑斩断,鲜血洒了霍师姐一脸,她连忙将这脑袋从自己手上拽下,险些被扯下一大块肉。

他们看清出剑之人是那个“游侠”。

游侠脑袋上的酒坛已然不见了,众人先前遇险,顾不上他,也不知他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但他浑身上下全是血,似乎经历了惨烈厮杀。

一蛮子杀了过来,游侠一笑,手一伸,已将蛮子手中大刀夺过,反手斩入蛮子脖子里,那蛮子倒了下去,游侠死死按住那大刀,往外一抽,那蛮子血液狂喷,游侠脸上染满红血与肉片,但游侠抬起头,嘴唇发颤,似想冷静,又想发笑,似很畅快,又似憎恨。

孤鸿派众人见状浑身冰冷,他们并非没见过杀人之事,但这游侠杀起人来不一样,他似在碾死一只蚂蚁,又似在肢解一个神灵,他杀人的举动有些疯狂,但却又充满神圣与庄重的美感。

游侠大刀不停,一刀刀斩伤那蛮子的身躯,血愈发汹涌,愈发浓稠,游侠专注的砍下,目光中,狂热与冰冷交织在一块儿。

他破绽太大,耽搁太久,瞬间五个蛮子将他包围,手中的大斧、大刀、大剑、大棒、长枪同时向他招呼。

游侠似乎就在等这一刻,他甚至闭上眼,任由敌人的兵刃攻向自己要害。但忽然间,大斧、大刀、大剑、大棒、长枪一下子到了游侠手中,又霎时倒转回去,刺穿敌人的头颅,破开他们的咽喉,劈开他们的胸膛,划破他们的肚肠。

游侠站起身,捡起长枪,戳瞎面前蛮族的眼睛,转动枪柄,将眼眶中搅拌的血肉模糊。那蛮子厉声哀嚎,听着那哀嚎声,游侠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孤鸿派众人胃里翻滚,眼前微微模糊,又似乎生了寒热病,脸颊发热,浑身冰凉。这游侠应当是他们的战友,却比敌人更令他们恐怖。

似乎似乎这游侠在找,在找寻生死的界限,在享受生死的快乐,试图试图找回失去的热情,又似乎在证明自己的麻木。

他们看着此人,只见到无可形容的混乱,超乎常理的疯狂,他不是这世间的人,甚至不是元灵、小神、天神。

他近乎噩梦,他犹如仙灵。

那铁铠的蛮子巨人攻向游侠,游侠抬起头,被此人的木锤砸中,飞上了天。众人回过神,惊呼起来,担心此人的安危,但游侠却抓住木锤,转了个圈,顺着木锤滑落,一拳捣穿了巨人的眼珠,随后,他整个人都钻入巨人的眼眶里了。

鲜血如狂奔的瀑布般洒落,巨人捂住眼睛,惊恐的嚎叫,想将这游侠拽出来,但不一会儿,他心脏处破开一洞,从中钻出一血肉模糊的人影,那人影身上缠着血管肉末,污浊的血,落在地上,巨人随他倒下,砰地一声,地面晃动,险些将游侠砸扁,但游侠躲也不躲,他全身被血污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眼神甚是遗憾,仿佛觉得这巨人应该砸中自己似的。

他在寻求死亡吗?又或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霍师姐惨声道:“他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何师妹瑟瑟发抖,道:“我们我们一直带着这么个人。”她头皮发麻,觉得自己今后永远会做着噩梦,梦见此人就睡在他们的马车中,透过滑稽的酒坛,阴沉的计算着众人残酷的死期。

游侠似乎断了骨头,走动起来喀喀作响,他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蓦然奔向孤鸿派众人。众人大骇,喊道:“饶命!”但游侠穿过了人群,顺手夺走了何师妹的腰带。何师妹尖叫起来,赶紧提住自己的裤子。

侯云罕正在与蛮子厮杀,尤其是那双持狼牙棒的,气力强悍绝伦,侯云罕武功以巧妙见长,隐隐被克制,又以一敌多,始终难以胜出。正斗到紧要关头,突然间,只见一血人跳到那强敌背后,用腰带勒住此人脖子。侯云罕大吃一惊,他深知这蛮族身手精强,破绽极小,为何这血人能如此轻易的突入他门户,从正面跃至身后,用一根柔软的腰带勒这蛮族头颈?为何这腰带并未断裂?莫非竟是一件宝物?

那蛮子神色扭曲,狼牙棒往后打,一击击重重落在那血人身上,血人不吭一声,连眼都不眨,他经历了苦难,徘徊于生死,他已不明白自己是活人还是活尸,是实体还是虚体,是真人还是梦境,是醉着还是醒着。他承受击打,体会残杀,脑子才逐渐摸索出清晰的思路。

只听骨折之声,那蛮子发出艰难的惨呼,那丝绸腰带陷入他肌肤,仿佛一根锯子,很快,血流崩溃,湍急汹涌而出,蛮子重重摔下。游侠跳开,毫不停留,继续找寻下一个敌手。侯云罕大受震动,脸色苍白,他问道:“兄台是谁?”但游侠并不理他。

蛮族畏惧此人,当游侠赶到,他们就逃走,游侠猛扑过去,将逃跑的蛮族摁倒,实施残酷的虐杀,他似在逼迫蛮子的同伴过来相救,似想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人性,还有良知。

即使有过来的蛮子,他一样残忍的杀了。

由于游侠奔走,众人得以突围,但离城还有颇远的距离。忽听得连声号角,马蹄沓沓而来。只见一支骑兵队势如疾风,急速而至,蛮族被两下夹攻,当者必死,往旁分开,让出一条道路。

万仙盟众人大喜,喊道:“玫瑰女侯?”

玫瑰射箭,杀死拦路的蛮子,又有一铁铠巨人朝她袭击过去,玫瑰眉头一扬,拔出长剑,正欲斩杀,但有一人从下往上劈出一剑,伤口一路蔓延,将这铁铠巨人一分为二。

脏器如山崩,血液如山洪,那人走过血雨,站在玫瑰面前。玫瑰凝视此人双眼,忽然间无奈苦笑。

她问道:“你来做什么?怎地弄成这样?”

形骸答道:“动了动筋骨,洗了个热水澡。”

六 王子何时来

玫瑰并未吐露形骸身份,命士兵冲散众蛮族追兵,双方汇合后加速赶路,到城门外,玫瑰命开启大门,她自己守护在后,蛮族靠近,皆被她长剑斩死。

形骸旁观玫瑰动作:她武功、剑术、内力均已十分了得,即使当年的藏东山,只怕也非她敌手。朝星不愧为天下第一剑客,而玫瑰也不辜负她一身卓绝天赋。她学而练,练而用,用后思索,思后再学,反复百次,一身武学千锤百炼,越到绝境中,越能施展出超乎想象的潜力。

但她很愚蠢,她是谁?是藏家希望所在,重中之重,她本不该在这儿,也不该出城救人,更不该亲自殿后。

形骸手痒,并不入城,拾起地上一柄大剑,一剑将蛮子开肠破肚,又将那肠子扯出,卷住一截断骨,当做流星锤扔向其余蛮子,将他们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那流星锤转了数圈,蛮子的脑袋好像豆腐做的,血肉迸处,又像是绽放的血腥玫瑰。

他不知道何时杀戮也会变得麻木,却知道杀戮并非最终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更不知道那答案有何意义。形骸只是活着,世上大多数的事他都不在乎。他会杀死任何想害梦儿的人,杀死大奸大恶的人,如寻死般生存,将一个个敌人置于死地,借他们的死亡,让自己的心免于死亡。

玫瑰惊讶的看着形骸,一回头,见士兵援军全进了城,她喊道:“我们上墙!”

形骸不必休息,他可以麻木的、残忍的杀下去,他只杀了近百个蛮子,还远远未到心灵的极限。

但这杀戮渐渐变得无聊,他就像喝醉了的人,若继续喝酒,已品尝不出滋味儿如何了。

玫瑰飞身而上,几下跃上高墙,抛下一根铁链,卷住形骸的腰,将形骸拽了上来。城墙下方,蛮族愤怒的大吼大叫,但只是包围,暂无攻城的意思。

玫瑰想要问话,但形骸已然走远。玫瑰愣了片刻,到校场与万仙盟群雄会面。

众人兀自心惊肉跳,更因为生死一线的重压而身心疲惫。玫瑰说道:“多谢诸位前来救助鄙人,但未免太过莽撞,太过冒险了。”

群雄得她相救,皆感激她、敬仰她,齐声说道:“殿下,咱们受朝星盟主之令,为了殿下,何惜性命?”

玫瑰见众人皆是觉醒者与神裔、元灵,叹道:“鄙人惭愧,只因我太过任性胡闹,累得诸位受惊不小,爹爹他老人家还好么?”

侯云罕说道:“殿下,您义薄云天,慈悲为怀,所作所为感天动地,怎能称作‘任性胡闹’?盟主他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但他身在天上,在办一件要紧之事,天门又被下令封堵,委实无可奈何。”

玫瑰点头道:“公子可是孤鸿派的侯云罕?”

侯云罕喜道:“殿下听说过我?”

玫瑰笑道:“公子威名,如雷贯耳。我一直盼有奇人异士相助,得见公子,当真荣幸。”

侯云罕朝她鞠了一躬,道:“殿下过奖了。”

陵明度走上前来,道:“殿下,我乃屠龙派陵明度,愿为殿下效劳。”

玫瑰甚是欢喜,道:“陵公子也是威震天下的好手,妙极,妙极。万仙盟高手辈出,真令人好生欣慰。”

此时,只见一高大的汉子快步走近,对玫瑰喊道:“殿下!你可太胡来了?先前若有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群雄听他对玫瑰吆三喝四,言语无礼,纵然纯是一片好意,仍皆深感不满。侯云罕盯着这高大汉子看,眼中满是迷惑不安之情。

木菀心叹道:“拜将军,殿下行事一贯如此,谁也劝不动她。”

拜万声凝视玫瑰,眼中委实有万语千言,他叹道:“殿下,你答应我,千万莫要再莽撞了,成么?”

玫瑰站起身,轻拍拜万声胸甲,柔声道:“我神机妙算,知道在危难关头,定然会有一位神奇英俊的王子前来救我,所以有恃无恐,万声,你说对不对?”

拜万声张口结舌,涨红了脸,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群雄一听,暗忖:“莫非这拜万声竟是殿下的的情郎?”刹那间,所有男子皆怒火中烧:“这拜万声的小白脸当真好运气!先前杀敌时,这人跑的没了影子,殿下怎会看上这王八蛋?”

侯云罕急道:“殿下,我有一事相告!”

玫瑰摆手道:“还请稍候,我有要事需办!”遂命人将众仙带入城中民宅休息,本来城中粮草已岌岌可危,但众仙带来不少口粮,又可支持多日。

此时城外倒也平静,玫瑰离开校场,有一亲兵跑到近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玫瑰笑了笑,对木菀心道:“菀心,你陪我走走。”

木菀心见玫瑰居然有心思散步,大感惊讶,但也替她欢喜。玫瑰走到街头,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井水旁,木菀心见到一个男子赤着上身,正用木桶冲洗身上的血污。她认出这似乎就是先前那最是勇猛,出手狠辣的汉子。

此人很年轻,与殿下年纪差不多,他身上有深深的伤口,但又在飞速痊愈,远远快过寻常觉醒者。

玫瑰从怀中取出一瓶酒,扔给了形骸,形骸接住,打开瓶塞,一口气喝得精光。玫瑰嗔道:“你怎地不给我留一口?”

木菀心听玫瑰语气亲密熟悉,暗忖:“这人是谁?为何殿下待他像是结交多年的老友?而这人对殿下也不客气。”

形骸道:“别人给我喝酒,我自然要喝得干干净净,以示感激。”

玫瑰叹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

形骸不答反问:“你怎知我喜欢喝酒的?”

玫瑰道:“我听藏风宣说,葬礼那天,你在在他的墓前喝的酩酊大醉,从此以后,你就染上了这酗酒的恶习,对不对?”

形骸道:“我并不酗酒,更非意志软弱之辈。但若有酒喝,我不会拒绝,若有人送上门来找死,我也不会留情。”

木菀心听他言语无礼,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威胁殿下?”

形骸转过身,内功发动,蒸干身躯,穿上衣衫。玫瑰看着他穿衣,道:“你与当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形骸叹道:“往事如烟,何必多言?多谢你的美酒,不枉我走上这一遭。”

玫瑰道:“若若孟轻呓得知此事,她会不会骂你?”

形骸笑了笑,道:“骂我什么?孟家藏家仍未撕破脸皮,藏玫瑰也绝不会死在食人蛮子手里。我来此并非救你,而是来凑热闹。你看似处境危险,可其实心中安稳得很,是不是?”

木菀心心中一凛,不禁骇然变色,喊道:“他是孟行海?”

玫瑰向木菀心“嘘”了一声,道:“莫让旁人知道啦,不然事态唯有更复杂。”

玫瑰扔给形骸一粒药丸,木菀心认出这是玫瑰所酿的毒物,用来在最后关头自我了断,以免落入蛮族手中。

形骸看了看,道:“你道法造诣大有讲究,已快赶上真正的道术士了。”

玫瑰笑道:“你跟我来,我当真有事要你相助。”

形骸淡然一笑,跟随在后,玫瑰来到兵营,取出甲胄头盔,让形骸穿上,形骸并未拒绝。木菀心暗道:“孟行海是孟家首屈一指的人物,据说道法之高,不逊于神道教六老。殿下让他穿泥浆军甲胄,是故意折辱他的么?”但见形骸老实照做,又暗忖:“此人如此听话,必有所图,莫非有重大阴谋么?”

玫瑰来到城堡一间议事大厅中,命人传拜万声,随后撤去所有卫兵,只留下形骸与木菀心。木菀心又想:“是了,莫非大人想在此擒住这孟行海,故而要拜将军帮忙?我需镇定,可千万莫要引起此人疑心。”

拜万声走入大厅,问道:“殿下,您找我何事?”先前玫瑰对他所言甚是情深意重,他情绪仍有些亢奋。

玫瑰问道:“万声,我让你去找那位救我的英俊王子,你找到了么?”

拜万声微微一惊,当即笑道:“殿下,我虽眼下未找到,但有未卜先知之能,我算定立时就会有援军赶来,将外头凶蛮通通赶走,到了那时,不知我算不算您那位王子?”

木菀心暗想:“可殿下说了,藏家大军一时半会不会赶来,咱们还得苦苦支撑,不知何时”

玫瑰幽幽叹息,道:“你多半是不算,但其实你暗中通风报信的那一位,便是我口中的王子恩公,你算定他快到了么?难道不是你收到他的书信,得知他即将抵达?”

刹那间,拜万声大吃一惊,嚷道:“殿下,冤枉”话音刚落,胸口已中了玫瑰一掌,他谋划被玫瑰拆穿之后,当即小心戒备,但仍躲不过玫瑰这快如闪电般的掌力,他口吐鲜血,双膝跪地,再动弹不得。

木菀心奇道:“殿下,拜万声他是孟家孟家的奸细?”

形骸笑道:“若是孟家奸细,可未必会被殿下揭穿。”

拜万声内力中断,只能以极微弱的声音答道:“殿下,你你中了敌人挑拨离间”

玫瑰取出那药丸,说道:“这药丸其实并非致死的剧毒,而是施展了道法的小法宝,能够令我听到你们在说些什么。我让你们这些龙翼长随身携带,可不是让你们服毒自尽所用,而是想知道哪一个是敌人安插在我身边的老鼠。”

七 专门坑儿子

木菀心更是惊讶:她身为女子,不愿被俘,也曾向玫瑰讨要此毒,但玫瑰却推说已然用完,并没给她,原来竟另有缘由。

拜万声汗流浃背,道:“我我并非通风报信,而是向他们求救。”

玫瑰道:“拜风豹的僧兵何时到来?来人多少?”

木菀心愕然道:“是那个近年来势头正旺的拜风豹?”

形骸知道拜风豹这些年来闯下好大的名头:自从猛犸国一役之后,世间原先潜藏的不少灵阳仙忽然尽皆冒头作乱,于各地兴兵造反,这拜风豹似有未卜先知之能,率领一群少年僧兵,接连诛杀多个灵阳仙大反贼,一时间锋芒大盛,纯火寺中多有追随者。

或许并非拜风豹未卜先知,而是其父侯亿耳从中作梗。侯亿耳身为迷雾师,煽动叛变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于各地找寻莽撞的倒霉蛋,煽风点火,蛊惑此人揭竿而起,以成其子拜风豹之名。而拜风豹接二连三的立功,着实太过凑巧了些。

形骸当初也许该杀了他。

不过此刻瞧他与藏家为敌,倒也有趣。

拜万声闭口不言,玫瑰朝木菀心看了一眼,木菀心取一根尖针,抵住拜万声印堂穴,刹那间,拜万声闷哼起来,脸色肌肉抽搐,双腿不住发颤,他勉力捂住命根,似乎此处最为痛苦,过了片刻,大喊道:“饶命!我招!”

形骸望向木菀心:这女子只怕是风圣凤颜堂出山,刑讯逼供,手段利索。

木菀心停手,拜万声道:“拜风豹是我亲兄长,他他命我留在你你身边,伺机伺机行事。”

玫瑰笑道:“你一个劲儿撺掇我来鸣乌城,一到之后,旋即遭遇蛮子围城。旁人都劝我撤离,唯独你劝我留下,所作所为,仿佛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是细作’。好啊,那我索性顺你意思,瞧瞧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拜万声惨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木菀心道:“殿下!你你当真太不知轻重,既然明知此人使诈,为何又跳入他圈套?”

玫瑰道:“一来我有把握守住城,二来我也不能舍下满城百姓不管。他们这计策算准了我的为人。”

形骸了解玫瑰的心情:当老虎在羊群中走过时,自然有闲情戏耍对手。即使这老虎有些迂腐,有些愚善,羊群并不怕它,但老虎又何必害怕羊群?

木菀心又道:“莫非那那拜风豹竟能驱使这些食人蛮子?”

玫瑰道:“我正要查清楚。”

木菀心当即又给了拜万声一针,拜万声痛呼道:“我说我说兄长他他将率三万兵马赶到,他自称那些蛮子都怕他,只要他大军一至,城围立解。他他就能就能赢取殿下您的芳心”

玫瑰笑道:“啊,英雄救美,这把戏虽老,但我还挺喜欢这一套的。”

拜万声凄然道:“殿下,我我对您一片一片忠心,不,您瞧得出来,我爱您极深,可可我兄长逼迫我如此,我不能抗命。况且此事对您也无害。”

玫瑰皱了皱眉,道:“一对恶心下贱的货色。”问形骸道:“你们道术士有没有法子能令他老老实实,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想会会拜风豹,又不想他瞧出端倪。”

形骸道:“小事一桩,但他龙火功至第五层,要不露马脚,只能一个时辰。”

玫瑰嗔道:“只一个时辰?亏你还是当年的武状元。”

形骸淡然道:“要让他永远开不了口,自然也能办到。”

玫瑰笑道:“那还用得着你来办?”

此时,厅外有亲兵来报:“殿下!孤鸿派侯云罕前来拜见。”

玫瑰命木菀心点住拜万声哑穴,将他带到后方屋中,让侯云罕进来。侯云罕见到玫瑰,跪地一拜,玫瑰道:“军中议事,不必多礼。”侯云罕遂站直身子,他看了看木菀心,又看了看形骸,神色迟疑。

玫瑰道:“我信得过他二人,公子可畅所欲言。”

侯云罕叹了口气,道:“殿下,先前先前我在校场,见到一人,他并未认出我来,但我却认得他。此人此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拜万声。”

玫瑰并不显得如何惊讶,只皱眉道:“这倒也巧,正好你兄弟二人能够相认。”

侯云罕见玫瑰如此反应,颇感意外,又低声道:“这拜万声与与我共同的父亲,名叫侯亿耳,乃是一位极危险、极狡猾的叛逆之徒。不久之前,他来找我,欲令我与他携手,与殿下为敌,我一口回绝,并未答允。那位拜万声只怕只怕对殿下图谋不轨。”

玫瑰与木菀心哑然失笑,形骸也暗暗摇头:“这侯亿耳计策虽然精妙,但漏洞百出。他父子所谋者大,既然这侯云罕拒绝了他,侯亿耳便决不能任由侯云罕泄密。他一时心软,等于出卖了自己其余儿子,坏了自己的大计。假如玫瑰并未识破拜万声面目,可这侯云罕此刻也揭穿了他们的把戏,当初岂能置之不理?“

玫瑰点头道:“所以你是故意千里迢迢来见我,告知我此节的?”

侯云罕道:“殿下宅心仁厚,事迹已传遍天下,江湖中、山林上,但凡年轻有为之士,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我出生不好,嫌疑不小,自不奢望殿下信任,但殿下将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侯云罕绝无二话。”

玫瑰大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据我所知,公子乃清高超凡之士,广受世人称赞,岂会做两面三刀的勾当?”

侯云罕听她言语真诚,大受鼓舞,朝她深深鞠躬道谢,退了下去。

形骸心想:“玫瑰做了许多好事,名声远扬,倍受举国百姓爱戴,听说原先供牌位拜圣莲的民居中,也已竖起玫瑰牌位敬拜,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玫瑰当女皇。这一点远胜过梦儿,更在当年藏东山、沉折师兄之上。”

但形骸何必担忧?若玫瑰想对梦儿不利,形骸不会心慈手软,但此时自不必庸人自扰。

人活在世上,当潇洒任性,逍遥快乐,无需太多烦恼。形骸这些年已经很累,因此只想轻松一些,只想肆意妄为,放浪形骸。

随即又有报信:一只兵马来到城外,将食人蛮子全数赶走,兵马为数约有三万,请求入城。

玫瑰道:“拜风豹来了!让他们进来!”

木菀心急道:“殿下,此人狼子野心,岂能让大军入内?让兵马留在外头,只让他一人前来谒见。”

玫瑰哈哈一笑,一扯木菀心马尾辫,木菀心与玫瑰情同姐妹,见她调皮,不禁苦笑,道:“是,是,殿下,是我瞎操心了。”

玫瑰走到宫殿阳台,遥望街上,见拜风豹的僧兵威风凛凛,趾高气昂的前行。拜风豹身穿金线袈裟,袈裟下一身血红轻甲,扎起发辫,昂首挺胸,一只眼戴一眼罩,形象颇为不错,只是有些不僧不俗,不伦不类。

玫瑰对形骸道:“施法吧。”

形骸找到拜万声,掌中升起两团金光,送入他太阳穴中。拜万声立时被梦境所迷,宛如梦游,再不生半点反抗之心,跟着形骸,来到玫瑰身边。玫瑰眨眨眼,朝形骸竖起大拇指,形骸道:“小事一桩。”

拜风豹又离近了些,他见阳台上站着玫瑰与拜万声等人,拜万声朝他微微点头,使个眼色,拜风豹面露微笑,说道:“玫瑰殿下,纯火寺拜风豹前来救驾,鄙人一路星夜兼程,总算来得及,只是令殿下受苦多日,心中好生惶恐。”

玫瑰扮作激动模样,笑道:“公子,你来的及时,救我性命,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还请公子到宫中一聚,其余勇士高僧,可到城中广场扎营休憩。”

拜风豹并不知玫瑰武功深浅,更不知形骸在旁,不虞有他,翻身下马,他身边有个老将跟随,混在一群僧人之中,随拜风豹走入宫殿,来到会客厅。此人易容打扮,但瞧他功力,当是侯亿耳无疑。

玫瑰命人奉茶,众人就坐,形骸与木菀心却站着。拜风豹拱手道:“殿下,这些时日,鄙人想起殿下安危,心里备受煎熬,无一刻安宁,此刻见殿下安然无恙,仿佛自己也死里逃生了一样。”

玫瑰举起茶碗,道:“城内艰苦,我唯有以茶代酒,敬谢公子一番厚意。”

拜风豹正要喝茶,侯亿耳咳嗽一声,轻轻敲了敲茶几。拜风豹吓了一跳,赶忙将茶杯放下。

形骸想道:“这茶中并无毒药,侯亿耳此举纵然小心隐秘,可却明示他们全然不怀好意。此人作茧自缚,竟然挖坑给自己儿子跳,他数百年来一事无成,确实不无道理。”

玫瑰见状,若无其事,叹道:“老实说,这些食人蛮子力大无穷,又凶又狠,咱们藏家两万兵马被打得狼狈不堪,只能灰溜溜的撤走。可诸位僧兵一到,立刻将群魔吓得屁滚尿流,不战自败,纯火寺除魔降妖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拜风豹尚未答话,侯亿耳却抢着说道:“是我家将军统兵有方,功力绝顶,这才能威慑群妖,万军辟易!殿下,我家将军乃人间龙凤,天下奇才,又对殿下一往情深,时刻莫忘,这样的如意郎君,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呢?”

此言虽然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却当真再突兀不过,拜风豹张口结舌,惊慌失措,玫瑰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八 求亲非易事

侯亿耳喝道:“你笑什么?”

玫瑰忍住笑容,道:“没什么,只是将军突发奇想,好生令人惊讶,我这人一吃惊便会发笑,自个儿也管不住自个儿。”

拜风豹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我与你可谓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在拜家与纯火寺有莫大威望,若与你结为连理,可令你藏家如虎添翼。况且当年藏沉折那狗贼杀了我拜家拜天华老爷子,令两家结仇生怨,委实不妥,恰好可借此良机,一举修复破损。”

形骸有意无意,将手放在剑柄上,但并不急于发作。玫瑰听他辱骂沉折,心头火起,脸上也如罩寒霜,摇头道:“拜公子,恕我直言,你名声虽大,声势虽强,但在贵宗族之中算不得首脑人物。而在纯火寺中,你并非五行俗僧,权利不大,实则也说不上话。”

此言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拜风豹脸上。拜风豹勃然变色,道:“殿下何出此言?听殿下意思,莫非竟看不起在下?”

玫瑰道:“并非轻视,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况且我年纪尚轻,事务繁忙,成亲一事倒也不急。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并不是那些离了男人便活不了的女人,也看不起那些整日价想女人的男人。”

她这番言语,句句说在拜风豹痛处上:他目前麾下僧兵并非纯火寺精英高手,而是从各地寺庙中招募而来的年轻僧侣,或是些离经叛道、愤世嫉俗的怪异释者,看似不少,实则纪律松散,并未经过训练。拜家首领皆是老成持重、行事周密之辈,不喜拜风豹的嚣张跋扈;纯火寺中更因他不愿梯度出家,视其为边缘人物。

拜风豹恼恨不已,板着脸道:“殿下,如今我麾下万千僧人就在城中,他们听你如此辱我,心中难免生气,我难保他们不做出对殿下不敬之举。”

玫瑰道:“你是在威胁我?”

拜风豹哼了一声,道:“殿下答不答允,痛痛快快给我一句话!”

玫瑰道:“我先前不答复你了么?好,我再说一次,我不答允。”

拜风豹站起身,森然道:“此言不合我意,还请殿下三思。”

玫瑰打了个呵欠,道:“合你心意,却不合我心意,我这人嫌麻烦,不愿再多想,公子,你旅途劳顿,但这城里城外很是吵闹,扰人睡眠,还请公子早些卷铺盖上路。”

拜风豹道:“你难道不怕咱们一走,城外食人蛮子闯入城来,大肆杀戮么?我只要一声令下,立时可占领城墙,开门将蛮子放入,到时候,哼哼,我倒看你求不求我!”

木菀心气往上冲,道:“你这还说的是人话吗?亏你还是佛门弟子!”

拜风豹冷笑道:“此城为我所救,自然也可为我所毁。但究其缘由,还是殿下辜负我一番苦心,忘恩负义”

突然间,宫殿外人声嘈杂,马鸣震耳,拜风豹心头一惊,忙跑到阳台上一瞧,只见远处校场的藏家军旗铺展开来,随风飞舞,大旗之下,大军聚集,数目成千上万,将僧兵层层围起。

这一回非但拜风豹心惊肉跳,木菀心也如在梦中,侯亿耳想起周围地形,惊声道:“你你早就让援军藏在藏在山坳里了?”

玫瑰点头道:“他们一天之前刚到,但我与他们约定,若不见到你们入城,便绝不露出半点踪迹,以免受你们与蛮子大军夹击,而我也不想打草惊蛇,把你们吓跑了。当真谢谢你们将城外那些蛮子赶走,不然咱们还得费劲厮杀一番。”

拜风豹心慌意乱,看着拜万声,频繁眨眼,示意他偷袭玫瑰,拜万声低头看着地板,全无反应。

侯亿耳眼珠一转,蓦然变出一面镜子,镜子照中玫瑰,他往镜子中一捉,这一招“水中捞月”可从镜子中隔空伤人,亦可将人捉入镜子,着实诡异难料。

玫瑰未料到侯亿耳有这等怪招,身后一面铜镜中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脉门。玫瑰一凛,却见拜万声一下子扑上,咬中侯亿耳手腕,侯亿耳惊呼道:“万声儿,你被人迷了魂?”只得松手。

拜风豹拔出骨灰飞刀,朝玫瑰扔去,玫瑰手一碰剑柄,当即面前剑光如网,骨灰飞刀倒转,飞向拜风豹。拜风豹一矮身,飞刀穿透墙壁,远远飞走。

那边木菀心与拜万声夹击侯亿耳,侯亿耳武功远胜两人,但不忍伤了拜万声,有些束手束脚,被缠上了难以脱身。

玫瑰想亲自对付拜风豹,但形骸已朝拜风豹走去。他戴着泥浆军头盔,拜风豹尚未认出他,他心道:“无名小卒,也敢前来放肆?”顷刻间盘算定了对策:他先将这护卫重创,随后引玫瑰相救,用骨灰飞刀将她击败,以她为质,突围出城,事后强占了她,待木已成舟,则万事不愁。

念及于此,他一招手,骨灰飞刀返回,已成了长剑模样,他挥手一劈,顷刻间剑气缭乱,以最刁钻的角度刺向形骸。

形骸拔剑转动,似乎霎时变成个多臂怪人,叮叮当当,将剑气挡开,接着朝前一跃,长剑指向拜风豹咽喉。

拜风豹瞪目喝道:“找死!”也一剑斩向形骸心脏。他这一招极快极强,形骸尚未伤他,他会先将形骸杀死。

顷刻间,形骸身子一歪,任由拜风豹刺中胸膛,离心脏只有寸许之遥,但却未中要害。形骸一剑划破拜风豹喉咙,拜风豹惨叫一声,鲜血如雨,急忙退后,用骨灰飞刀修复伤势。

形骸碰碰伤处,因痛楚而振奋,因痛楚而雀跃,他转动胳膊,任由伤处流血,继续前行。拜风豹惊恐万状,心想:“此人此人怎地不怕死?”其实若遇上寻常拼死之辈,拜风豹可仗着无形剑气取胜,但这人身手武功皆强,又不将自己性命当一回事,仿佛他并非一位高手,而是朝不保夕、刻意寻死的疯汉。拜风豹气势被压得半点不剩,只想着该如何逃命。

突然,形骸出现在拜风豹背后,拜风豹中了一剑,他大声惨叫,往前扑倒,知道再斗下去必死无疑,索性趴着不起。形骸叹了口气,略感无趣:“即使单凭招式,不比真气,此人也不过如此。他功力增长,但心想事成剑却全还回去了。”再一剑刺穿拜风豹右臂,拜风豹脖子伤势已好转大半,但由此骨灰飞刀脱手,他再也不敢反抗。

侯亿耳怒道:“孩儿!”忽然间手足加快,身影重重,拜万声接连中掌,倒地晕了过去,木菀心“啊”了一声,短剑离手,侯亿耳抓向她咽喉,意欲将她擒住。就在此时,玫瑰出招,数道剑光将侯亿耳封住,侯亿耳未能得逞,退到大厅角落。却听到拜风豹喊道:“爹爹,住手!他他要杀了我。”

形骸已将拜风豹扶起,剑指着他血红的喉管。拜风豹面无人色,全不似先前的嚣张傲慢。侯亿耳眼珠乱转,闷声不响。

玫瑰看了形骸一眼,笑道:“王子哥哥,若不是你在,没准还真多了不少麻烦。”以她自身武功,最多与侯亿耳打成平手,若受到这对父子夹击,自己纵然能够脱身,木菀心非落入两人手里不可。

木菀心不由心想:“殿下怎叫此人‘王子哥哥’?他纵然帮了咱们,可毕竟是孟家来的死敌。”

侯亿耳惊声问道:“此人到底是谁?”经过他这些年精心教导,拜风豹龙火功功力已不在侯亿耳之下,先前拜风豹所出剑气皆极为凌厉,若斩中地面,只怕能将这大厅斩成两断,可这护卫随手出招便将那剑气挡住,剑法内力皆已臻化境。据他所知,除了玫瑰自己之外,藏家再无一位这样的人物。

形骸漠然回答:“来此消遣的闲人。”

拜风豹登时听出他声音来,他生平对此人又恨又怕,惊呼道:“孟行海?居然居然又是你。啊!你们孟家藏家不该势不两立么?为何为何勾搭在一块儿?”

他想起以往似乎听说过传闻:这孟行海与藏玫瑰曾有婚约,难道这两人又死灰复燃了?莫非孟家藏家竟有言归于好之心,不欲争斗了?

形骸道:“不是你来问我,而是我来问你。”长剑一指,深入肌肤寸许,拜风豹知道他若利刃一切,自己脑袋立时搬家,当即喊道:“你问吧,我有问必答!”

形骸又道:“只有一事,为何外头蛮子会避让你们的僧兵?”

拜风豹道:“因因咱们咱们僧兵会念咒,念死者往生之咒。他们一听,便不得不避而远之”

玫瑰笑道:“行海哥哥,他摆明了骗你,你杀了他吧。”她有意气拜风豹与侯亿耳,行海哥哥四字叫的十分亲昵。木菀心暗忖:”哎呦,糟了,莫非殿下真的被这孟行海迷住了?”

形骸摇头道:“杀他?不必!不过将他那话儿割去,不知骨灰飞刀能不能助他长回。”

拜风豹惨叫道:“不能!不能!我说,我说这些食人蛮子是我我爹爹放出来的。”

玫瑰怒视侯亿耳,她想起自己身边许多惨死于这些凶蛮口中的士兵、百姓,直是怒不可遏。

侯亿耳叹道:“不错,是我告诉孩儿这蛮子之事,咱们定好计策,专用来对付你,不料你竟如此狡猾,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九 长眠起床气

玫瑰道:“狡猾?在你父子面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唯有自承不及了。”

形骸对拜风豹说道:“让外头的僧兵缴械降服。”

侯亿耳答道:“现如今,唯有如此了。”说罢走向阳台,似要发号施令。

突然间,他身躯一下子分开,变作数十个侯亿耳,众侯亿耳动作整齐,相同无二,出掌打向玫瑰。这侯亿耳并不以掌力见长,但此招一出,等若掌力倍增,声若百龙长吟,实是猛烈难挡。

玫瑰立刻横剑在手,上下一斩,使出朝星所传的破气一招,但这一掌实在太强,单凭玫瑰实难以抵挡。

就在此刻,形骸放脱拜风豹,掌心一个金圈扩大开去,急速轮转,正是洪清猴王拳,他与玫瑰各出全力招架,只听一声巨响,房顶被掌力掀开,瞬间木屑雨落,栋梁砸下。侯亿耳抓住拜风豹,从阳台上跳了下去,身法如风,钻入井里,由此失踪。

玫瑰挥手弹开灰尘,呸呸几声,骂道:“这是什么功夫,当真厉害,好生邪门。”

形骸道:“这是他天镜功最后一式‘镜影重重’,此招威力还不算差。“

玫瑰摇头道:“还不算差?若不是你,我是挡不下来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算我欠你一回。”

形骸笑道:“欠来欠去太麻烦,一笔勾销才痛快,这是我欠你的酒钱。”

玫瑰凝视形骸,片刻后点了点头。木菀心拉着拜万声爬出废墟,眉头紧皱,道:“殿下,该如何处置拜万声?”

玫瑰见拜万声尚迷迷糊糊,一剑刺入他头颅,拜万声闷声死去。玫瑰道:“谋逆之罪,不可饶恕,将他带下去埋了。”木菀心见她处置干脆利落,心下叹服,就此退去。

形骸道:“杀了此人,外头那些僧兵又如何?”

玫瑰走过废墟,道:“全都放了。”

形骸道:“先前殿下所作所为何等果决,眼下又做这放虎归山之举?”

玫瑰笑道:“要不然还能怎样?我可养不起这许多俘虏,也不想杀这许多人。”

形骸道:“这群和尚盲目狂热,将来侯亿耳一召唤,定然又生事端。”

玫瑰道:“总不见得全数杀了?到时纯火寺定会送我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上写‘邪魔外道,罪该万死’。”

形骸淡然一笑,答道:“那也有趣的紧。”

玫瑰摇头道:“你呀,站着说话不腰疼,有趣是不有趣的,只是麻烦极了。”

形骸点头道:“随殿下心意。”

之后,玫瑰会见藏家军官,形骸倒也认得来者,正是当年沉折的徒弟藏风宣等人。这几年来,他们东征西跑,饱经战火,脸上多了几道浅浅伤口,神情更为刚毅,看得出这五人武功已经极高,不知究竟如何。

形骸不想被他认出来,徒然惹麻烦,仍用头盔遮面,不发一语。玫瑰为人侠义,经常有江湖中隐士相助,藏风宣见状也不以为意。众军官向玫瑰跪拜,道:“殿下,我等来迟了。”

玫瑰道:“不迟,不迟,来的正好,是我害你们在山里藏了许久,吃了不少苦头。都起来吧。”

藏风宣道:“我等本在沙漠那一端的春水国,得知殿下事迹,于是星夜兼程赶来,已与那撤走的两万兵马汇合,共得六万人马,供殿下驱策。那些僧兵来此又是为何?”

玫瑰于是说了拜风豹与侯亿耳种种阴谋。藏风宣等听得勃然大怒,恨不得将这对父子碎尸万段,大卸八块。藏风宣道:“此二人想必与拜家、纯火寺无关,咱们将拜风豹与侯亿耳狼狈为奸一事告知拜家,拜家也必不放过他。”

玫瑰道:“那侯亿耳说:是他们父子二人‘放出’这些食人蛮子,故而蛮子听他们的话,对僧兵远远避开,不敢交战。”

藏风宣神情凝重,道:“他这话又是何意?若他有操纵食人蛮子的能耐,咱们这一战仍不可掉以轻心。”现如今藏家主力已至,纵然兵力仍远远不及食人蛮子,但兵法、武力远在其上。只怕侯亿耳将众食人蛮子聚集在一块儿,当真冲击起来,非同小可。

玫瑰道:“我所知不多,据我所知,鸣乌城这一代的蛮子原本数量仅有数千,时不时骚扰各城,近期一下子泛滥成灾。我本怀疑要么是蛮子大举迁徙来此,要么像是睡眠后忽然醒来。”

形骸道:“你们听说过此地黄齿王的传说么?”

他压低声音,藏风宣没听出他是谁,问道:“请问这位兄台,黄齿王又是何人?”

形骸道:“古书中记载,南方沙漠中有一位黄齿王,此人是一位龙火贵族,又是一位精通道法的萨满。此人部落的蛮子食人,且有长久睡眠,避过灾荒之能,这些蛮子力气极大,身高体壮,残忍无比,行事愚蠢,而且寿命不长,他们虽可吃其余粮食,但只要一个月吃不到人肉就会死。因此满族人只留下几千个蛮子醒着,其余蛮子统统钻入地底长眠。这黄齿王自己也躲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大睡。”

众人恍然大悟,道:“这下全说得通了,那侯亿耳与拜风豹准是设法唤醒了那些沉睡的蛮子,又有克制他们的法子。”

形骸又道:“是那黄齿王,唯有黄齿王能操纵这许多食人蛮不顾性命的到处杀戮,但又无法离黄齿王藏身处太远。侯亿耳、拜风豹设法与黄齿王达成同盟,令黄齿王助他们行事,算计玫瑰殿下。这黄齿王眼下还约束得了蛮子,可时候稍久,蛮子饿得发昏,就会自行乱跑。”

玫瑰抬起头,目光明亮,她道:“需尽快将黄齿王找出来,否则食人蛮子饿得发疯,分散到各地吃人,那就不可收拾了。副官!副官!取此地地图来!”

众人来到另一处大屋,找一张桌子,充当议事厅,玫瑰铺开地图,根据消息,将众蛮子侵扰的城池地方全点出来,居然连成个歪歪扭扭的圆圈。这圈虽不规整,但其圆心却可**不离十的算出。

玫瑰指着一点,道:“咱们前往此处,找到那黄齿王,逼迫他将蛮子催眠。”望向形骸,道:“你有把握找他出来,迫他就范么?”

形骸笑道:“于我而言,宛如喝酒吃菜,又有何难?”

藏风宣暗忖:“莫非此人是极了得的道术士?我藏家终于有道术士高手相助了?”近年,藏家军团中的道术士凤毛麟角,且并非精熟之辈,往往只能依靠风圣凤颜堂送来军机,行军打仗,多有不便。

玫瑰道:“若成事之后,我再请你喝最好的酒。”

形骸道:“我已逗留的太久,若能成事,也该走了。”

玫瑰叹了口气,道:“大伙儿准备准备,留一万人守城,咱们该由守转攻,让蛮子尝尝厉害。”

命令传下,泥浆军坚守多天,疲惫已极,听得藏家即将反攻,无不松了口气,心下畅快。藏风宣等人运送来不少军粮,使城中粮食不再短缺,可以安心守城。泥浆军们终于睡了多天来第一个好觉,吃了多天来第一顿饱餐。

至于那些僧兵,玫瑰将他们其中首领扣留,其余全部放走。众僧兵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只道自己远道而来救援玫瑰,反而遭受敌对,心下恼怒,却也无可奈何。玫瑰觉得自己杀死拜万声,未免有些草率,少了重要人证,但即使拜万声能活着作证,以这些和尚的顽固盲目,多半也不会相信。

大军出城,不久后遭遇大量蛮族。但藏家主力毕竟非比寻常,远胜过最初撤离的那两万将士。

藏风宣这支兵马,其根本皆是两年前远征离落时活下来的好汉,他们继承沉折遗志,勇敢顽强,百折不挠,武功越练越强,阵法更加先进,比之沉折统帅时已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们虽弃华亭战甲不用,可携带的兵器装甲仍为当世首屈一指。藏风宣等沉折五大弟子身背重弩,手持火杖金枪,穿黑铁甲胄,又皆已隐隐踏入龙火功第六层境界,一旦联手出击,更是万夫莫当,无不披靡。

玫瑰身为统帅,与蛮族交锋已久,熟知他们习性,故而用佯装不敌,诱敌深入之计,并不正面冲突。蛮族屡屡中计,遭遇痛击,死伤无数,而藏家军团却无重大损失。双方交锋十次,杀了近十万蛮子,藏家每次伤者不过百人。

形骸不听玫瑰指挥,动辄冲锋陷阵,以最残忍,最疯狂的手段杀敌,旁观者见了,往往一时迷糊,总觉得此人比食人蛮子更可怖,更妖异数倍。藏风宣听到风声,有一回特意旁观形骸厮杀,只感叹世间竟有这等蛮勇鲁莽的道术士:此人武艺无疑极强,但每次交手,总会受伤惨烈,似乎很粗心大意。过几天再作战时,却又生龙活虎,故态复萌。

藏风宣只觉此人作战意图并不单纯,却又单纯无比。他并非为了得胜而战,只是为了从非理性的杀伐中追求感官的极致,用敌人的血,敌人的脏器,敌人的脑袋,敌人的毒辣,敌人的刀刃,令他享受到快乐。

对藏风宣而言,战争并非乐趣,而是事业。他总有一天会从冲杀的先锋变成指挥的将帅,不用再亲自出马。

对这神秘的泥浆兵而言,战争正是乐趣所在,无论那乐趣多么微小,总好过麻木不仁,平淡冷漠的活着。

藏风宣总有从杀戮中解脱的一天,但有的人却似永远不愿解脱。

十 魂魄生死别

形骸坐在地上,面前一食人蛮子,他已死去,被开肠破肚,脏器掉落的到处都是。沙地本就是一片赤红,不知是否千百年来有无数人在此惨死,才染成这般色彩。

远方仍能隐隐听见厮杀声、吼叫声,那是战争的声音,那是在死亡中求生的声音,如此美妙,动人心魄,令形骸很想尽快投身其中,但他还不能,或许也不必。

大军前行至此,发觉食人蛮子远比料想的多,远不止二十万。想要一鼓作气杀光,未免不切实际。玫瑰问形骸:若她能引开蛮子,形骸能不能一举找到黄齿王?形骸告诉她可以。

于是他们依计行事,而蛮子果然中计。

形骸来到这山地,剩余的蛮子已然不多。形骸杀了一个,令其受尽折磨而死。

这么做很残忍,但却有必要。这是群残忍的令人发指的怪物,他们智力低下,有些像离落国的尖牙鬼。但尖牙鬼只会吃人,食人蛮子却欺凌弱小,对女人和小孩儿施以残酷的暴行,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他们罪有应得,甚至形骸所做的一切尚不足以惩罚他们的罪恶。

愚蠢的杂碎,但却懂得折磨取乐。瞧他们受苦受罪,形骸感到十分畅快。

这么做错了么?或许是通往堕落的道路?形骸只遗憾自己力有不及,想不出更有趣的酷刑来。骸骨神也没说什么,有时候,唯有罪人才能惩罚罪人,唯有暴行才能制止暴行。

这不是你的教诲么?刑天?

由于巨大的痛苦,加上形骸的法术,食人蛮子的魄驱使它的尸骸坐了起来,风沙吹过,这巨人的身躯替形骸挡住了大半。群山望着形骸,警惕而邪恶,但也畏惧这狠心的游侠。

离黄齿王更近了。

形骸道:“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这僵尸摇摇晃晃的转过身,走向狰狞、苍莽的山脉。形骸跟随在后,不知何时那黄齿王会斩断这关联。他既然有法子令他们进入长眠,自然能察觉到这僵尸魄的异样。

到了那时,形骸得另想法子了。

有个样貌古怪的食人蛮子挡住了去路,它长满漆黑刚硬的毫毛,手中的巨剑造型野蛮可怕。它朝形骸咆哮,形骸打量着它,这蛮子高三丈,远比寻常蛮子巨大,双目赤红,牙是黄的。

就是他么?

巨蛮猛然发动攻势,快至形影模糊,它以如此的体型,却有狮虎般的灵巧,霎时兵刃已斩向形骸腰部。

形骸将身子压得极低,避过这一剑,剑风将远处的石头吹上了天。形骸刚要站起,巨蛮的剑又斩了回来,这一次来势更低了些。形骸陡然加速前冲,眨眼间已到了巨蛮手腕处,巨蛮怒吼,形骸已沿着巨蛮的手臂冲向他头颅。

形骸跑的不快,他在挑衅,令这巨蛮有反应的机会,目的不在于取胜,而在于给巨蛮一次杀形骸的机会。

形骸收敛真气,形骸放松警惕,形骸慢的宛如散步,形骸在想不相干的事,形骸将两人置身于平等的地位下。形骸处于守势,若巨蛮出乎形骸预料,超乎形骸想象,这条命拿去就是。

哗啦一声响,巨蛮手中的毛发中钻出许多胳膊大小的长虫,模样像是水蛭,但脑袋上长一大嘴,咬向形骸脖子。

真令人失望,这样的庞然大物,却依靠这般丑陋的虫子。

形骸叹息,身子旋转,剑刃将长虫绞碎。巨蛮大吼,挥动手臂,将形骸往石头上砸去。形骸身形一晃,已到了巨蛮眉间,一剑剖开了巨蛮的脑袋,从后脑勺钻了出来,恶臭的血淋满形骸一身。

巨蛮脑子里也满是大水蛭,咬了形骸数下,这一招倒令人料想不到。形骸受了伤,掉了几块肉,这是他松懈之后的罪有应得,也是这一战的乐趣所在。

形骸清醒了些,专注了些,不再过度自信,不再肆意妄为,那具蛮子僵尸走在前头,形骸止住流血,继续跟随。

进入深处,山谷变得愈发荒凉,寸草不生,石如刀削斧刻,棱角分明。他走过一个深渊,深渊中有成百上千的尸骨,全是平常的女人。她们的盆骨大多粉碎,似是在生育时产下了庞然大物,杀死了她们。

形骸闭上眼,不愿想象她们遭遇的苦难,但却明白那是黄齿王的罪孽。难怪这群蛮族中并无女性,他们以最卑劣血腥的方式繁衍。

刹那间,从大石头背后悄无声息的跑出五个巨蛮,他们动作轻柔的仿佛饿虎,尽管他们体型远为巨大,巨蛮察觉形骸有所防备,站在远处,抛来万斤巨石。

形骸霎时分散成梦墨,片刻后,每个巨蛮肩上皆出现一个形骸,形骸出剑,刺入巨蛮耳朵,耳朵中有大水蛭咬来,形骸手上加力,剑气将巨蛮脑袋里一切全都搅成烂泥。随后,梦墨消失,形骸出现在原地。

他未能令这些巨蛮死前受尽痛苦,或许是因为形骸累了,懒了,疏忽了,又或是他那毫无意义的慈悲心肠作祟。但死了就是死了,这种死法与另一种死法差异不大,不像生与死有天壤之别。

死去的人,生者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那个僵尸被巨石砸成了肉末,形骸叹了口气,深感不便。这一回他用一个巨蛮僵尸替代了原有的僵尸,但愿这大僵尸能保留到最后。

若是被梦儿瞧见,她准会怪形骸施展恶心的妖法。她对妖法并无偏见,本人也甚是擅长,但唯独对形骸摆弄尸首、驱使僵尸不屑一顾,满腹怨言。她喜欢诸般精巧奇妙、美观大方之法。形骸在她面前时便不会这般别出心裁、血肉模糊的杀敌。

形骸隐约知道自己患了病,另一种病,令他看淡一切,令他不受控的寻找刺激,他仿佛死去的幽灵,却想铭记生存的热情。他确信已摆脱了活尸,目前的状况仍很危险,但那只是自己的心魔,不会直接危害到身边的人。

他也明白原因在哪儿:两年前,他再度摆脱了活尸的诅咒,他的情绪像是刚出炉的宝剑那样脆弱。然而就在那时,他遭遇了无可估量的痛苦,因而重塑了他整个身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幸运的是,他并未因此而被摧毁,因为他本身仍很坚强,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与以前的形骸已不一样了。

在人出生的时候,会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因而放声大哭,向旁人呼救。从盗火徒蜕变为人时,与人的降生相似,但形骸遭受的痛苦是潜伏在深处的,刻在了形骸本质里,时不时会冒出征兆来,漫及一生,或许都无法消退。

你如何处置永不消失的痛苦?

唯有新鲜的、另外的、令人麻木的痛苦。

形骸显著地察觉到自己靠近了黄齿王的巢穴。

越来越多的巨蛮埋伏在前头,手段愈发阴险,一反常态,不像是如此愚笨的蛮子。形骸杀了一个又一个,时而受了些伤,时而僵尸被毁,但算不上太大的挫折。总体而言,情形还算不错:只有活人能感到痛苦,活尸是极其麻木的,形骸很容易知足。

他来到一处山洞前,此地阴暗潮湿,水的侵蚀令石壁表面呈现细小的花纹。领路的僵尸在山洞前化作灰烬,预示着那魄的操纵者就在不远处。

所谓的黄齿王已经死了。

黑暗中,他坐在吃剩下的人骨之间,消瘦的皮包骨头,双目翻白,身上的颤动只是本能的痉挛,而非思考后的动作。

他已无力反抗形骸,山地外的巨蛮之所以阻挠形骸,是因为这魄最后自保的意识所下的命令。这魄感到愤怒,因此疯狂的令所有蛮子从睡眠中醒来,毫无道理的报复:蛮子残忍暴虐,但也脆弱,这终将将导致食人蛮子的灭亡。

形骸捉出了黄齿王的魄,审问道:“是侯亿耳父子害了你?”

黄齿王的魄仍有些许记忆,临死前的场景尤其深刻,它答道:”三个人闯入我这里,三个皆是高手,杀死了我的护卫。”

形骸道:“那三人做了什么?”

黄齿王道:“他们他们取走了我的魂,装入装入一个护身符里。”

形骸心想:“既然能捉走此人的魂,自然也能杀得了他。此人一死,沉睡的蛮子就再不会醒来了,侯亿耳他们当真丧心病狂,为了演这出英雄救美的戏,不惜祸害数千人的性命。”

但又或许他们的本意只是为了取走黄齿王的魂?之后的事,不过是顺势而为?

果然听黄齿王道:“他们他们说要找五个五个法者法者的魂,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好恨,我好恨,我要所有活人与我一同陪葬。”

形骸问道:“五个法者的魂?是哪五个法者?”但立刻意识到这黄齿王决计不知。

黄齿王道:“我并无头绪,我只想只想复仇。但那三人拿着我的魂,所以我的孩子都害怕他们,避开他们。”

这解释了为何拜风豹他们一到,众蛮子立刻望风而逃。这侯亿耳诡计多端,随后又想出这么一个引君入瓮的毒计。

形骸道:“我可以令你受更大的苦,也可以令你彻底消散,你愿意如何?你若令地上的蛮子停止活动,我就助你解脱。”

这魄脆弱无助,被形骸梦魇玄功稍一迷惑,已然无法思索,刹那间,形骸感到它的心思顺着龙脉飞逝而去。

形骸明白食人蛮子的末日已然到来,他们将放弃抵抗,接下来将被藏家大军屠戮殆尽。

这并不可惜,并非所有的生灵都值得活在这世上。

十一 远行去天涯

藏家将醒着的食人蛮子杀的一个不剩,睡者却不知在何处,唯有置之不理。尸体堆积在战场上,遥遥望去,成了红黑色的小山。

形骸跪在战场之中,凝神运功,转动真气,过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睁开眼来,玫瑰竟坐在他身边,看来已在此等他许久了。她递给他一个酒坛,形骸喝了一大口,酒的味道甚是美妙,值得为之辛劳,值得为之拼命。

玫瑰问道:“你先前在净化这里?”

形骸点头道:“若不净化,恐怕沦为阴影境地。”

玫瑰叹道:“若每次打完仗都得来这么一遭,藏家可就没生意可做了。”

形骸道:“或许乾坤用这法子告诉咱们,还是少打仗,少杀人为妙。”

一场战事若仅死伤万余人,尚不足以令某地堕入阴影,即使堕入了,一年两年之后,大地能够自净而复原。但这一场大战杀了三十万蛮子,魂魄临死的哀嚎凶险歹毒,饱含诅咒,阴影立刻便显露出端倪来。

玫瑰笑道:“并非咱们想如何就如何,还得看敌人让不让咱们太平。”

形骸举起酒坛,内力所及,酒宛如长蛇,飞向形骸口中,忽然间,玫瑰手一抓,那长蛇转变方向,全落入她的嘴里。

形骸道:“你怎地抢我酒喝?”

玫瑰笑道:“这是我的酒,而且你也没打算给我剩下,我只能抢了。”

形骸将酒坛交给她,玫瑰道:“对啊,手里有酒坛子,喝起来才有滋味。”

形骸酒意上涌,笑道:“尤其在无数尸骸之中,闻着腐臭气味儿,更是妙不可言。”

玫瑰吐吐舌头,引酒入腹,蓦然哈哈大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奶奶的,咱们好不容易打赢了仗,难道连笑都不许笑?”

形骸道:“诗人悲天悯人,哪想得到有你这般的疯子?文人心软,见到生离死别,见到亲人尸首,如何能笑得出来?”

玫瑰愣了许久,直挺挺躺在地上,空中的云仍又黑又红,不知是否与阴影境地有关。

她道:“那一天,我哭了。”

形骸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天。

玫瑰又哽咽道:“沉折当真死了么?”

形骸道:“我与他有奇特的感应,他若活着,我能察觉得到。”

玫瑰声音发颤,望着天空,似乎上方有沉折的形影,她道:“从小到大,表哥一直是我的楷模,是我追赶的人。他这人很古怪,对谁都爱理不理,对我也是。我我当时很讨厌他,因为我最讨厌比我聪明,比我天才的人啦。他不理睬我,我便非要招惹他,他学的高明功夫,我也非要学不可。小时候,我从来不哭,可有一天,我比剑输给了表哥,我哭的在地上打滚,非要他亲自来扶我。”

形骸苦笑道:“你第一句话便露了底,你敬仰他,敬仰到骨子里了。”

玫瑰道:“你猜的不错,我敬仰他,因而我加倍讨厌他。我讨厌他令我敬仰,讨厌他令我向往,讨厌他令我想要讨好,讨厌他受我喜爱,却不来陪我玩,不来教我功夫,不告诉我他的心事,不让我了解他。我没有的一切,你全都有,表哥提起你来,仿佛你才是他真正的亲兄弟一样。”

形骸何尝不知?形骸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之所以周游天下,奔走沙场,多用剑法,少用道法,在他心底,这是在继承沉折,他试图代替沉折活着。

如果真有阴间,如果沉折真成了幽灵,形骸的举动正是献祭与信仰,但愿能令沉折在阴间过的好一些。

玫瑰又道:“我来找你,是因为表哥让我如此,我恋上了你,也是因为表哥撮合,你我没能在一块儿,表哥其实很失望。这些年来,你已有过女人了,对不对?”

形骸抢过酒坛,道:“不错。”

玫瑰摇了摇头,道:“男人都一个样,好酒好色。”

形骸笑了笑,继续饮酒,道:“女人都一个样,话多事多。”

玫瑰不愿再说下去,形骸也不愿再说下去。他们知道话题不可避免将触及皇权之争。玫瑰不会退让,形骸也不会退让。他们都不会动摇,但从今日举动可知,他们都将龙国与正道放于首位。一旦外敌来袭,他们会放下仇怨与利益,携手共御强敌,谁也不会在背后捅刀子,谁也不会在酒里下毒。

玫瑰是英雄,形骸也是英雄。玫瑰是疯子,形骸也是疯子。他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坚守自己的一点信念。

他们都是沉折的继承者,他们能够求同存异。

形骸道:“你早些回去吧,这儿尸骸多,阴气重,损伤身子。”

玫瑰坐直身子,道:“你要走了?去哪儿?”

形骸道:“天涯。”

玫瑰指了指自己,道:“战场。”

他们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见到笑意。形骸踩着被血染红的沙,迎着腐朽血腥的风,走向光暗交替的天边。

玫瑰呆了半晌,将酒坛的酒洒了一地,旋即回城。

谷中有一座山,山间有一座宫殿,

宫殿前有一人,那人走入宫殿中。

宫殿里甚是昏暗,拜风豹举着火把,战战兢兢的前行,以他深厚的功力,仍不禁为这古老、寒冷、阴森、可怖的宫殿而发抖。宫殿岁月久远,地板立柱皆已陈旧,他踩在松动木板上,吱呀声从前传到后头,拜风豹忍不住回头张望。

此地是拜家古代的圣殿,也曾是一座古庙,祭拜他们拜家古往今来的第一大英雄拜鹰。

拜家源远流长,甚至可追溯到万年前诸神之战时。娶圣莲女皇的拜家先祖,不过是拜家血脉的一支罢了。

拜家世代信神,但各分家信奉的神并不相同,有的信奉上神,有的信奉五行神龙,有的信奉遗失的黑暗神,有的信奉巨巫,也有的信奉先祖。

随着岁月推移,许多支脉已经消失,因为信奉巨巫与黑暗神者不容于世,拜家自行杀死了这些异端。当今的本家是拜天华一脉,拜天华虽然死了,但纯火寺五行化僧中仍有拜家的长老,听说武功更在拜天华之上。

但他们都远远比不上这拜鹰。

侯亿耳也说不清这拜鹰是何时的人物,但他告诉拜风豹,拜鹰极其古老,极其伟大,单凭此人名字与信物,就能在拜家之中笼络一大批信徒。

更何况是拜鹰本人呢?

忽然间,黑暗将一切精美的古物吞没,那些雕像,那些牌匾,那些龙梁,那些凤柱,那些金壁,那些玉屏,全都与冰冷的黑暗融为一体。

拜风豹只觉脑子炸开,魂飞天外,他冷的已面无人色,即使当年在阎安风雪中苦撑时也无这般冰冷。

那冰冷并非来自于外,而来自于他的内心。

黑暗中,他见到一个雪白的婴儿。

那婴儿白的不像话,身上一根毛发也没有,脑袋与身躯相比极大,像是中途流产的胎儿。但这婴儿的手,那双手足足有六尺长,手掌大如常人,瘦骨嶙峋。他瞪着一双大眼睛,那眼睛也全是白的。

婴儿张开嘴,他长着牙,血红的牙。

拜风豹大声惨叫,抛了火把,拔出骨灰飞刀,背上被形骸所留的伤痕突然又痛了起来。

他喊道:“什么鬼?什么妖怪?”

嗡地一声,宫殿内灯火通明,他见到自己身在大殿,富丽堂皇,金碧闪耀,家具纵然陈旧,但皆是精雕细琢、万年不腐的瑰宝。

一高大威武、正气凛然的汉子走下阶梯,走向拜风豹。

此人看来不老,约莫四十岁年纪,国字脸,浓眉毛,双目炯炯有神,身高九尺,肌肉健硕,穿一身镶金黑衣。他朗声笑道:“风豹孩儿,你来了?”

拜风豹见到此人,心中一宽,连忙跪拜道:“拜见拜鹰祖先大人。”

拜鹰点头道:“你爹爹呢?”

拜风豹想起此事,恨恨道:“爹爹他他中了敌人奸计,为了救我,全力出手,伤了心脉,眼下正在疗伤,不便前来拜见祖先。”

拜鹰板着脸道:“在我入睡期间,你们又去做了什么?为何那黄齿王的魂玉不见了?”

拜风豹大惊失色,道:“在这儿,在这儿。”忙取出来交给拜鹰。

拜鹰脸色稍缓,笑道:“当真吓着我也,此物要紧,万不能受损。若被敌人捉走损毁,那可如何是好?”

拜风豹急道:“我父子二人即使豁出性命,也不敢坏了祖先大计。”

拜鹰笑道:“你二人唤醒了我,替我办事,很称我心意,这件事大大的有功,因此我赏赐了你二人。但”蓦然语气一变,严厉说道:“但你俩若存了私心,擅自行动,去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物,用我宝物招摇撞骗,我纵然心慈手软,知恩图报,也并非不会严加处罚!”说罢拍出一掌,拜风豹被掌力袭体,霎时浑身内劲乱作一团,气息朝丹田涌去,他全力相抗,但无济于事,心口剧痛,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血一吐出,拜风豹只感神清气爽,心意舒坦,望着拜鹰,神色困惑。

拜鹰冷冷说道:“我这一掌先罚后赏,非但治你的伤,也令你龙火功抵达第七层境界。”

拜风豹只觉真气涌动,精力弥漫,大喜过望,道:“多谢多谢祖先。”

拜鹰又叹道:“你天赋极高,但偏偏爱耍小聪明,殊不知堂堂正正,行正坐直,远胜过无数屑小手段。你下去吧,今后需严格遵照我命令行事,若再滥用职权,浪费我这些信徒之信念,难道我真不会杀你么?”

拜风豹心脏狂跳,连连鞠躬,卑微的退出了大殿。拜鹰点了点头,大殿中灯光齐灭,恢复了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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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途中有风暴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十二途中有风暴话说白雪儿等人一边赶路,一边找寻形骸。

万仙派本神神秘秘,不为世人所知,但近年来,因圣莲女皇失踪,万仙有意领袖群伦,威震各国,故而多派弟子宣扬其威名。世间百姓皆信奉神佛,待得知万仙竟是由天上神仙一手创立,真乃仙门神宗,如何能不深深向往,憧憬万分?

万仙门的总盟大殿位于万仙山脉,而这万仙山脉又被叫做老天地山,与皇城的新天地山区分开来。据传当年龙火贵族剿灭魔头灵阳仙,摧毁太阳王朝时,一场大战,令这老天地山崩溃大半,周围城中数百万人丧命。

此后,地母岛上百姓渐渐远离此山,山上山下,人迹罕至,但实则迷雾师早在山上兴建琼楼玉宇,浮于云海之中,千丈之上,偶尔有俗人遥望天空,透过云层,得见耀眼辉煌的宫殿,便以为是神仙显灵,于是口口相传,多有远远跪地敬拜者。现如今,才知那并非天宫,但也相差不远。而此山已被万仙改名为万仙山脉。

白雪儿等要去万仙山,需得前往地母岛,途中江河湖泊众多,不得不接连换船。白雪儿施展形骸所传的召唤土地之法,由这土地一路指点,途中自然畅通无阻。

这一日,她们前往一小镇港口换船,突然间,远远听见惨烈呼号之声。白雪儿等心中一凛,滚落马鞍,悄悄走去。

五人藏身树后,见草地上站着十人,十人则围着另三人。那三人被荆棘藤条般的绳索牢牢绑住,伤痕累累,情形凄惨,似是一家三口,一个中年汉子,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幼小孩童。

白雪儿等人看得惊怒交加,恨不得立时上前相助,但一来不明白双方底细,不愿鲁莽行事;二来形骸常说这世道是非难辨,处处凶险,即使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不会中计,故而路遇不平,若不愿置之不理,至少需得先静观其变。

十人皆穿奇特的锁子甲,遍体银光,显得颇为神圣不凡,全都将头发绑起来,扎成马尾辫,脸上如罩阴霾,一个个严厉肃穆。

其中一人似是首领,他喝道:“息广博,你以为自己逃得掉么?”

息广博口中吐出血来,他道:“我与诸位无冤无仇,诸位为何如此对我?又为何如此对我妻儿?”那女子孩儿也同时大哭大喊。

那首领给了孩子女人各一巴掌,两人不敢再哭了。

首领高声道:“我们风暴教奉教主拜风豹之命,发誓铲除世间所有妖邪!尤其是道术士,全都是钻研邪法,罪大恶极之徒!息广博,你是道门虎丘派的高手,我等追踪你已经很久了!”

息广博惨声道:“我我们道术士犯了什么罪?你又并非朝廷衙门,更非神道教掌门,凭什么如此对我?更为何虐待我家人?”

白雪儿心想:“拜风豹?他怎地成了这劳什子的风暴教教主?这息广博是神道教的道术士?那非要救他不可!”

首领双手向天,其余风暴教徒学他模样,大声喊道:“修道之人,暗通邪神,污染凡世,腐浊天地。导致天理无常,世道险恶,善恶颠倒,妖魔横行!故而妖道非死不可,其妻子儿子非得洁净不可!”

息广博道:“你你放了我老婆孩子,我我任你们处置!”

那女子哭道:“夫君!夫君!他们都是疯子!你快用道法将他们杀了!”

话音未落,那首领拔出一根尖针,刺入息广博脑袋,息广博“啊”地一声,就此气绝。

白雪儿等五人大吃一惊:也是她们阅历太浅,瞧不出这首领动手的征兆,更不知何时该出手相救,稍一犹豫,息广博已然丧命。只见那尖针后头有个小瓶,息广博脑中流出紫红色的血,汇入小瓶之中。

那女子小孩扑在息广博尸体上,哭的几欲晕去。那首领开始脱锁甲,道:“我要洁净这被道术士蛊惑的女子了,你们让这小子看着,让他领受教训,令他知道做道术士的坏处。若他反抗,立时杀了。”

众教徒露出笑容,这笑容本身甚是温暖,似乎由衷替这母子高兴,但在白雪儿等人眼中看来,却说不出有多丑恶。

白雪儿愤愤心想:“洁净?怎么洁净?”陡然想起昔日她那村子里的青阳教长老常常“洁净”自己的母亲,乃是做那恬不知耻,人神共愤的勾当。

只听那女子尖叫一声,衣衫已被撕碎。伍白首怒道:“师姐,我忍不住了,动手吧!”

众教徒皆未料到一旁藏着旁人,齐刷刷向白雪儿等人望来。白雪儿喊道:“将这些臭王八全都杀了!”五人一齐冲了过去。

那首领一挥手,风暴教徒排在一块儿,摆好架势,那首领喊道:“且慢!你们五个小的是什么来头?”

白雪儿心想:“不可鲁莽,总得先问明白了,再杀这几个王八不迟。”双手一分,挡住众同门,昂首对那首领道:“你管我们是什么来头!我认得你们那教主拜风豹,你们这风暴教,为何滥杀无辜?”

首领见白雪儿相貌美丽至极,神情变得甚是和善,但很快又眉头紧皱,觉得她隐隐令人生畏,不敢靠近。他道:“咱们教主名声响亮,你们认得他并不稀奇。教主教诲:世间所有妖邪,皆是由道术士招引而来,若将道术士铲除干净,封印道法、仙法、妖法,只留下佛法,则天下由此和睦,五行龙佛才会欢喜,赐福于咱们这些神圣护卫。”

白雪儿喝道:“当真一派胡言,我看你自己就邪恶得很,妖异得很!”

首领双目扫过五人,问道:“真是巧了,你们五人皆是道术士么?”

白雪儿道:“他们四人不是,但本姑娘正是青虹派掌门人孟行海的得意弟子,神道教门人陈白雪!”

顷刻间,风暴教徒神色喜悦狂热,不像人,却像是嗅着猎物的猎犬。首领喊道:“全都拿下!男的直接取魂,女的洁净后取魂!”

伍白首喝道:“那就上来受死!”他脾气最大,飞身上前,施展无心金猴拳,跳了三下,闪至一教徒身后,拳上闪着金光,将一人打得满脸是血,一时倒地不起。

风暴教徒同时大怒,将伍白首包围,身上龙火飞舞,各出高明招式,伍白首不料敌人竟全是龙火贵族,抵挡不住,往上一跃,如猿猴般上了树。

孟建丽、郝铁律、张轻羽三人立刻上来相助,白雪儿有心让四位同门锻炼锻炼,在旁观战,暂且不忙出招。孟建丽、郝铁律使得是剑法,周身闪着金光,张轻羽双手藏在衣袖之中,发射近乎无形的暗器。

这四位同门中,孟建丽、郝铁律是离落国觉醒的龙火贵族,张轻羽、伍白首则是星知大师送来的少年迷雾师,托形骸收为徒弟。形骸起初以为他们是星知释者派来监视自己,却并不在意,后来才得知是星知从占卜金轮中见到了天机,认为唯有形骸能激发这二子全部潜能。

纵然他们体内真气本质截然不同,但形骸从融融功中得到启发,创出了一门“金焰护体功”,用以助长无心金猴拳。这金焰功注重修德建功,以自身真气为柴,用品德功绩为引,修炼者的四德越高,行为越善,便越能得乾坤相助,使得其人加倍幸运,从而拳脚有力,出剑迅速。一旦使出,额头上并无标记,但身上光芒颇像灵阳仙。

果然众风暴教徒喊道:“他们果然是邪魔外道!”表情愈发狰狞,攻势也更加凶狠。那四徒武功剑法虽然精妙,但这十人皆本是纯火寺的好手,彼此配合多年,加上落花阵的奇妙之处,双方僵持了数十招,风暴教徒已将四徒迫得还不了手。

白雪儿心下叹道:“终究还得靠我,我替师父救他徒儿,将来非要他肉偿抵债不可。”心里这般想,施展梦魇玄功,倩影一动,在十人后脑勺上轻轻一碰。此招虽是偷袭,但也精妙绝伦,那十人浑身巨震,由于落花阵之故,全都被梦境困扰,手脚变得散漫杂乱,全无章法。

四徒欢呼起来,孟建丽长剑连刺,将眼前三人杀了;郝铁律横剑一斩,断了两人脑袋;张轻羽袖袍一拂,暗器刺穿两人头颅;伍白首大声呼喝,铁拳连砸,令两人脑壳开花。

那首领大骇之下,被白雪儿一脚踢翻在地。他已无先前嚣张跋扈,凛然无畏的气概,只吓得双目圆睁,嘴唇哆哆嗦嗦,手脚并用,朝远处逃窜,白雪儿道:“哪里跑!”飞身而起,足尖点中那首领灵台穴。

这首领本是纯火寺一位不得志的和尚,两年前,被拜风豹与侯亿耳言语蛊惑,深信道术士乃是世间灾祸之源,因此随拜风豹还俗,加入这风暴教中,也算是纯火寺的旁支。他原先为人倒还严守清规戒律,但后来却迷上了这“洁净”之举,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意志变得软弱至极,全无骨气可言。此刻,他被白雪儿制住,立时哀嚎道:“女侠!女侠饶命!还请放过在下!”

白雪儿笑道:“你不是要洁净本姑娘么?本姑娘可不明白这洁净是何意,你露一手让我瞧瞧?”

那首领惨声道:“小人小人其实也不懂,今天是头一回出来出来办事,我全是听拜风豹所言而为,姑娘,不,不,姑奶奶如要找拜风豹算账,我可带你去见他。”

白雪儿手中长剑一刺,首领胯下那物登时粉碎,首领痛不欲生,心胆俱裂,满地打滚,白雪儿不觉恶心,亦不觉不忍,反而调皮笑道:“这下你可被我净身啦,还不谢谢本姑娘?”任由他滚动许久,才将他一剑刺死。

也是白雪儿习练梦魇玄功功力渐深,性格变得与仙灵相似,有些天真,有些幼稚,有些善良,又有些残忍。

十三 何处是归宿

另四人见这首领惨状,虽微觉心惊,但更感痛快,齐声叫好。伍白首替那对母子松绑后,两人磕头道:“多谢五位小英雄。”

白雪儿暗忖:“身为本门杰出弟子,自要处处显露过人风范才是。”于是挺起胸膛,抚平衣衫褶皱,处处温柔娴雅,拱手笑道:“夫人与息道长与我等同为道门,我等路过,自当竭力相助,夫人何须多礼。”

那小娃娃盯着白雪儿直瞧,白雪儿暗忖:“莫非我太过出众,竟令这小子对我相思刻骨?唉,一见白雪误终生,他为这不切实际的情爱,今后可有苦头吃啦。正所谓痴情自有痴情苦,红颜祸水害无辜。”遂朝他点头微笑。

那女子问道:“孩儿,你为何发抖?”

小娃娃道:“这位姐姐好像有些凶恶。”

白雪儿怒道:“谁凶恶了?你这双眼怎么长的?”那小娃娃“哇”地吓哭起来。

另四徒齐声笑道:“师姐何必与小娃娃一般见识?”

白雪儿呼吸几下,消了气,道:“这位夫人,这风暴教竟全由龙火功高手组成,非同小可,你们可知有安全之处可去?”

息夫人抽泣道:“我叫辛香,我夫君是虎丘派的,他先前察觉到不对,想去虎丘派总观避难,谁知到半路却遭堵截,多亏多亏”

白雪儿叹道:“辛姐姐,真是命运多舛,还请节哀。我们这就护送你去虎丘派。”孟建丽使龙火功,将息广博尸首烧了,那母子再度大哭,却也无可奈何。

那虎丘派就在他们要前往的小镇上,算得顺路,且路上并无这“风暴教”的追兵。除了白雪儿之外,另四人极少与纯火寺打交道,都问:“纯火寺一贯如此强横霸道么?”

白雪儿叹道:“不错,凡是他们认准的邪魔外道,定会毫不留情的追杀到底。但这风暴教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连我神道教一脉都敢加害?而且明目张胆,真是反了天了。”

张轻羽皱眉道:“他们说咱们道术士召来妖魔?我看他们自己比妖魔更恶更狠。”

伍白首道:“是啊,就算白雪儿师姐平素凶巴巴的,也比他们好得多了”话音未落,他惨叫一声,被白雪儿一脚踹下马去。

孟建丽忍住笑意,道:“咱们这儿远离地母岛,他们并无顾忌,但在岛上,他们便万万不敢如此胡来。”

郝铁律年少老成,他道:“可咱们杀了这十个恶人,抛尸路边,若被纯火寺得知,只怕反咬咱们一口。”

白雪儿凛然道:“是非曲直,黑白善恶,总得弄得明明白白,咱们先找师傅,实在不行向万仙盟告状去!”万仙虽极少管凡间门派之争,但若佛门对道家欺人太甚,万仙绝不会置之不理。

众人点头称是,见天色将晚,于是振辔加速。

不久来到镇子,却见浓烟滚滚,升上半空,白雪儿道:“不好!莫非虎丘派也遭横祸?”四人骑行如风,见街上有数座房屋被烧毁,有人横尸就地,身躯被烧得焦黑,一老妇、一少女、一幼儿在尸体旁痛哭。

白雪儿问旁观之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旁观者叹道:“先前,约有四十多人从此走过,问客栈老板去虎丘派的路途,那客栈老板多问一句:‘诸位找虎丘派何事?’本来嘛,咱们镇上受虎丘派恩惠不小,见这群人气势汹汹,焉能不问问清楚”

白雪儿道:“后来呢?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旁观者道:“这如何算卖关子”一见白雪儿俏脸,莫名害怕起来,结结巴巴说道:“他们当先一个穿银甲的,手中长矛尖变得红彤彤,火亮亮,一下子将老板拦腰截断,尸体又烧了起来,将他酒铺统统烧得干净,用水都浇不灭。幸亏他的老娘、妻儿跑得快”

伍白首大喝道:“他们连无辜之人都杀?”

旁观者道:“我远远躲着,听那长矛恶人说:‘此人定是妖道们的同党,死有余辜,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若我风暴教追凶问话,你们都得给我老实答话,不然这就是下场!’大伙儿无奈,只能告诉他们虎丘派在哪儿。”

白雪儿握紧长剑,道:“从哪儿去虎丘派最快?”

息夫人道:“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快速上山。”当即伸手指路。白雪儿等顺着她的指引,从一大户人家后花园穿过,绕到后山,从小径攀上。

来到道观外,已能听到刀剑交锋,嘶吼怒骂之声,隆隆中,火球朝天上飞去,随后又传来虎吼,几头元灵跳得极高,扑咬银甲的汉子。

砰地一声,院门粉碎,一道童摔了出来,他挣扎两下,身上龙火熄灭,幼小的身子再也不动了。一银甲壮汉大踏步走出,手中一根尖针,尖针后连着一小瓶,刺入道童脑部,紫红的血流入透明的瓶中。

白雪儿等看得目呲欲裂,齐声怒吼,白雪儿飞身而出,轻如雨燕,长剑金光一闪,将这大汉斩首。张轻羽跳上一棵大树,望向院墙之内,数了数,虎丘派上下约有五十个门人,但只有五人是道术士,其余皆是仍在学艺的宗族孩童。

而风暴教徒中有十人身闪龙火之光,其余三十人则用落花功护体,他们见人就杀,连孩童都不放过。道术士若要逃走,本也不难,但放不下派中孩童,唯有竭力抵抗。

张轻羽取出手中火杖金枪,朝前一指,发射细小燧冰,他功力精妙,能将这火杖打出的燧冰球变作细小暗器,反而不易躲闪,威力更强,且精准无误,不会伤及无辜,嗤嗤几声,数个银甲人头颅着火,惨叫着倒了下去。

白雪儿冲入院中,长剑上运梦魇玄功,破解这落花阵法,剑风所及,风暴教徒厉声惨叫着倒地。孟建丽、郝铁律、伍白首也随后杀了进来,剑风掌力相随,全力以赴,毫不留情,敌人措手不及,如何抵挡得住?顷刻间多有伤亡。

虎丘派众人由悲转喜,喊道:“救兵来了!救兵来了!”心中喜悦,于是将残存的真气全施展开来,只见冰球横扫,火焰洒落,元灵飞舞,真气鼓荡,将敌人悉数逼退。

银甲人中,有一秃头男子怒吼道:“邪魔外道!竟敢暗算我等?当真死不足惜!”说话间双掌交错,冲破一火球,一掌打在一老道人胸口,那老道人肋骨粉碎,摔在一旁,秃头男子取出尖针,刺向老道人额头。

白雪儿身形虚闪,躲过重重阻截,来到老道人身前,长剑圈转,金光如轮,秃头男子冷笑一声,一拳打在金光上,哗啦一声,金圈粉碎,那秃头男子铁拳微破,他笑着瞧了瞧伤口,甩甩拳头,神色不屑,上下打量白雪儿,道:“小妖女挺美啊。”

白雪儿昂首道:“老秃驴挺丑啊。”

那秃头男子面露怒色,道:“小妖女,在我雷霆铁拳拜楼面前,你还是管住自己小嘴为妙。”

白雪儿道:“老秃驴,在我冰雪神剑白雪儿面前,你还是先保住自己小命为妙。”

秃头男子怒极反笑,道:“你要取我这条性命?你将自个儿衣衫除了,然我瞧瞧你里头怎样?没准我一高兴,就让你刺个几剑如何?”

白雪儿怒火中烧,倏然间剑光如蛇,刺在这拜楼额头、胸口、胯下,只觉如刺中铁板,铛铛声响,异戎宝剑被弹了回来。

秃头男子惊愕于白雪儿出剑之快,但仍得意大笑,喊道:“我这落花功练到最高境界,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伤不了我,眼下换做我来了。”说罢张开大手,倏然突进,竟抓向白雪儿胸口与腿间,招式轻薄至极。

白雪儿不躲不闪,只冷冷一笑,拜楼心下一喜:“她已被我吓的傻了,我这一招本可将她浑身骨肉挖断,但她如此风骚美丽,我将她衣衫剥去,先好好观赏一番,再好好洁净洁净。”

忽然间,白雪儿手中金芒明灭,他那命根处一冷一痛,他低头一瞧,直吓的魂消魄灭:他那话已被割去,此刻鲜血激流。他声如猪叫,急忙捂住伤口,又看到自己身上处处闪着金光。

白雪儿笑道:“本门的金火罩功夫滋味怎样?”她先前那三剑本意并非伤敌,而是将剑气依附于敌人体表,那剑气会自行找敌人身躯弱点所在,金光越亮,那一处真气越弱,越易攻破。这拜楼对白雪儿产生邪念,在雀儿处全无罡气防护。

拜楼踉踉跄跄,朝后逃去,神色惶恐,白雪儿骂道:“逃什么?明明是我吃亏,你以为本姑娘想碰你那脏东西么?”想起自己这异戎宝剑连续两次碰男人那地方,头皮发麻,好生心疼,于是遥遥一剑,将这拜楼击毙。

此人龙火功练到第五层,是风暴教此行首领,此人一死,余人惊骇,皆有逃命之意。白雪儿道:“一个都别想逃了!”施展行梦功夫,身法又快了一倍,敌人数目已然不多,在白雪儿神妙剑法之下,加上四位同门相助,谁又能从中突围?

不久,敌人几乎死伤殆尽,白雪儿正欲斩草除根,张轻羽跳落下来,道:“师姐,留几个审问审问。”说罢扔出暗器,点中两人穴道。那两人是龙火贵族,但功力不强,受伤不轻,顷刻间动弹不得。

十四 酒肉穿肠过

白雪儿见院中死了不少孩童,心中愤怒无比,长剑指着那俘虏咽喉,问道:“你们这风暴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俘虏倒颇为硬气,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拜某岂是向邪魔外道投降之人?”

白雪儿道:“那就成全你!”剑光一转,施以宫刑,俘虏痛的身子缩成一团,不住抽动,少时晕死过去。张轻羽等头皮发麻,心想:“师姐这断根神功不学自通,熟极而流,只怕要遗臭万年了,当真师门不幸。”

白雪儿摆出狠辣表情,面向另一俘虏,舔去剑上血迹,稍一想,又觉得恶心反胃,险些呕吐出来,勉力说道:“你也想充好汉么?”好在那俘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道:“我投降,我说,我说!咱们打听到此处虎丘派住着道术士,用歪理邪说蛊惑孩童,故而故而前来惩奸除恶,治病救人。”

伍白首最是嫉恶如仇,一巴掌打得此人晕头转向,道:“为何杀这些小娃娃?”

俘虏颤声道:“是拜楼说说这些小娃娃受妖道熏陶已久,脏心烂肺,无药可救。”

五人齐声骂道:“狗屁!”

这时,那老道被同门扶起,前来道谢:“不知五位少侠尊姓大名,师承何处?贫道蒙诸位援手,得以活命,实是感激不尽。”

白雪儿道:“前辈不必多礼,咱们是离落国青虹派,掌门恩师名为孟行海。”

老道登时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他!难怪,难怪。”

张轻羽从那俘虏衣物中搜出一个尖针小瓶来,尖针由一根管子连到小瓶口处,其中满是紫红血液,他质问道:“这是何物?为何要用此物杀人?”

俘虏颤声道:“是奉风豹教主之命,取妖道脑中鲜血,用以供奉我拜家一位至高无上,由凡升仙的大英雄拜鹰。拜鹰他老人家指引咱们走正道,生命顺利,事事如意,纠正纯火寺软弱腐朽之错。”

白雪儿等人互望一眼,都怒道:“这风暴教花样好多!”众老道见门派中一些刚刚觉醒的少年也被吸取脑血,无不老泪纵横。伍白首怒火中烧,又要打这俘虏耳光,孟建丽将他拦下,道:“再打他非死不可。”

张轻羽又问道:“你们做这些事,纯火寺的高僧知道么?据我所知,纯火寺教义所称邪魔外道,并无道术士在内。”

俘虏道:“纯火寺错了!他们的教义受妖道篡改,并无真理。唯有风豹教主受拜鹰大仙亲口教诲,知道是非,明白真相。纯火寺放任妖邪污染世道,渐渐引向末日,我等所作所为,实则皆是救世救人的举动。”

白雪儿道:“满口仁义道德,可做出来的事与青阳邪教别无二致!你们教中共有多少人?附近还有没有?”

俘虏已吓破了胆,唯有老实答道:“教中信徒,皆是藏家、拜家与纯火寺中信徒转投的,如今全国各地,共有三万五千之众,其中龙火贵族两百二十五人。”

白雪儿一凛:“居然有这般庞大的势力?这拜风豹何德何能,竟能有如此多笨蛋追随?嗯,正因为这世上笨蛋如此之多,拜风豹这般败类才能大行其道。”

俘虏又道:“副教主侯亿耳命咱们大举行事,奔赴各地,铲除妖道,并夺取众妖道脑中鲜血,供奉拜鹰大仙。”

白雪儿冷笑道:“侯亿耳居然给他儿子当副教主?这对父子太不成器了!”她此刻武艺大成,功力已不在当年拜风豹之下,剑法招式更皆是举世罕见的绝学,因此倒也不惧。

俘虏道:“本教在这附近附近仍有不少好手,各个儿武艺高超,乃是本教一等一的高人。姑娘若不放我,他们办完了事,定会前来救援,到了那时,姑娘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白雪儿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好,我倒想去会会他们。”于是找一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风暴教徒尸首,除下那锁子甲,穿在身上,稍觉肮脏。

郝铁律等人甚是惊讶,问道:“师姐,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白雪儿道:“我要去会会此人所谓的‘高人’。你们在此守着。”

郝铁律道:“这如何使得?此行太过危险,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

白雪儿摇头道:“我乔装打扮,去探探他们底细,绝不会鲁莽行事。再说了,咱们要赶去万仙山,不能长久守在这虎丘派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你们在此守着,以防他们再度袭来。”

众人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安排得周密严谨,不由啧啧称奇,孟建丽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师姐怎地变得如此可靠?”

张轻羽笑道:“莫非这师姐是旁人假扮的?”

伍白首肃然道:“我看决计不假,只不过师姐平素装傻充楞,将大伙儿都骗过了。”

白雪儿恼道:“我给你们三分颜色,你们倒要来开染坊啦?本仙女平素哪里蠢笨?不一直聪明伶俐吗?”

众人齐声大笑,稍感轻松,郝铁律道:“师姐,千万小心,务必保重。”

白雪儿道:“我有梦魇玄功,再危险也能逃脱,你们也给我小心守着。我不在,都听轻羽的。”众人同时答应。

白雪儿再逼问那俘虏众风暴教徒安营扎寨之处,以及教中切口。俘虏不安隐瞒,如实说了,白雪儿牢牢记住,将银甲擦干净后,就此离去。

敌人所在之处,乃是官道旁一驿站,离此二十里山路。白雪儿骑马飞驰,少时已见到那驿站。夜空之下,那大屋被笼在阴影之中,窗口有烛火,此时正是晚饭时分,白雪儿只听里头颇为吵闹,有人咀嚼,有人大笑,有人呼喊,觥筹交错。

白雪儿心想:“这群假和尚,自从不当了和尚之后,全都一个个不守戒律,见了酒肉比见了娘还亲,若见了我这美女,定然恨不得把自己魂都掏出来。哼,本仙女金枝玉叶,花容妙体,今夜让你们开开眼,算是你们前半辈子当和尚修来的福气。”她有心问出这风暴教总部所在,今后有何毒计,这才犯险,打算混入其中。

她推门走入驿站,大堂立时安静下来,无数目光望向白雪儿,里头约有四十来人,大多穿银甲,唯独掌柜的与店小二战战兢兢,里外奔走,端茶送酒,送饭送菜。

白雪儿面无惧色,暗道:“本姑娘风华绝代,这就施展真正的美人计,叫尔等意乱情迷,笨上加笨。”于是微微一笑,道:“诸位,赶巧了,我正肚饿呢。”说罢在一桌空位上坐下,甚是熟络。

众人目光又向最里头望去,那儿有一桌六人,背上披着红色披风,银甲里子垫红,应当是这一群教徒的头目。其中有一老者淡然一笑,道:“小姑娘,你是哪一部的?我怎地没见过你?”

白雪儿想起那俘虏曾说:‘咱们这一拨人是屠虎部,另外这一带另有坠凤部,领头的叫拜乐。”于是巧笑嫣然,眸光流转,道:“我是坠凤部拜乐恩师新收的弟子,名叫拜雪,拜乐恩师命我前来向您老人家问好。”

这老者名叫拜一龙,正是这屠虎部的头领,他见白雪儿容貌绝丽,口齿灵活,甚是高兴,一时也未察觉不对,笑道:“原来是拜乐那小子,他怎地舍得让你这千娇百媚的小美人独自跑到我这儿来?”

白雪儿暗骂道:“老色鬼!待会儿我叫你断子绝孙。”仍向拜一龙点了点头,道:“恩师说我除魔降妖之心最诚,要我四处走走,多见见世面,多学些本事。他素来钦佩您老人家神功见识,这才许我来见您。”

拜一龙心想:“是了,拜乐定是有求于我,这美貌丫头是他赠我的厚礼。”不由仰天大笑,道:“好极,好极。来人,好酒好菜,招呼这小丫头。”说罢朝小二使了个眼色,众人也都笑了起来,继续喝酒吃菜,嬉笑怒骂。

白雪儿这桌上伏着一人,此人喝得大醉,呼呼大睡,甚是吵耳。白雪儿心想:“纯火寺的和尚堕落至斯,沉迷酒色,委实可悲可叹。嗯,师父说古今邪教皆以享乐女色诱人,果然不假。”拿起酒杯,走向那拜一龙。

拜一龙本就在等她,见她走近,细看她容貌,只觉她比远看更美,但瞧了片刻,又居然觉得她甚是古怪,容貌似幻似真,令人心中发颤,不自禁的异常忌惮。

他“咦”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酒,道:“小丫头,你可真美得很。”

白雪儿笑道:“多谢前辈夸赞。”说罢一口喝干,心下盘算:“这儿敌人太多,不过各个儿蠢笨,待这老色鬼喝的酩酊大醉,我再套话不迟。等我问完了话,一剑送这老色鬼鸡飞蛋打,随后溜之大吉。”

她回到座位上,又倒满酒杯,与旁人说笑几句,忽然间,店门哗地一声,屋外风声涌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是五、六个风暴教徒走了进来。

拜一龙见状一愣,复又笑道:“是你?你怎地自己也来了?既然亲自要来,又为何让你那女弟子先走一遭?”

白雪儿心中一跳,寒毛直竖,暗想:“此人是谁?”

其中一脸色黝黑、微微发福的汉子皱眉道:“我的女弟子?我哪儿来的女弟子?”

拜一龙仍未明白过来,望向白雪儿,笑道:“拜乐老弟,你可是老糊涂了?拜雪儿丫头,你倒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五 小徒当受宠

白雪儿娇躯一颤,暗呼不妙:“怎的如此不巧?偏偏真是这拜乐来了?”

拜乐瞪着一双大眼,注视白雪儿,一步步走近,却并不说话。白雪儿强作镇定,也微笑不语。

终于,那拜乐打了个哈哈,笑道:“老兄,你是消遣我来着么?我哪儿来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徒儿?若真如此,我做梦都要笑醒。”

白雪儿心想:“是啊,我这样美貌可爱的徒弟,哪个师父不看的直流口水,春心荡漾,大动歪脑筋,令徒儿变师娘?偏偏那混帐有眼无珠…”

拜一龙奇道:“那这丫头是谁?她识得你,也识得我,身上衣甲也不假。”

拜乐神色变得警觉起来,冷笑道:“小丫头,好徒儿,你要拜我为师么?既然如此,为何不先来找我?反而先找龙老兄骗吃骗喝?”

只听“唰”地声响,有人拔出刀来,众人如嗅着血腥气的群狼,一个个紧盯着白雪儿。

白雪儿心知把戏已被拆穿,暗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忽然间,她仰天大笑,神色甚是欢畅。

拜乐道:“你笑什么?”

话未说完,白雪儿已一剑刺中拜乐胸膛,拜乐惨叫,一掌将白雪儿逼退,踉踉跄跄退到墙边。也是白雪儿出手前手臂丝毫不动,全无半分预兆,拜乐龙火功虽强,万料不到她从静至动这般迅速,一招就被她重创。

随后,白雪儿身躯一转,剑光如虹,拜乐身后手下兵刃一齐折断。众人见她招式凌厉,兵刃更锋利绝伦,无不大惊,往旁散开,白雪儿形影变得模糊,宛如一阵雪雾,向驿站外飘去。

拜一龙怒道:“休想走!”一招“地陷拳”打在地上,豁然间,从他身前到店门口的地面粉碎,朝下陷落,白雪儿一脚踏空,动作稍慢,拜一龙再一拳击地,一股刚猛内劲沿着地面传向白雪儿,白雪儿脚踝一痛,往后走了半步,风暴教徒已将她团团围住。

拜一龙见自己这裂地碎石的一拳竟未能断白雪儿纤足,不由震惊于她内力之强,但此刻她被团团围住,已是穷途末路,念及于此,他捋须笑道:“好个女贼,武功不错,但你自己送上门来,咱们爷俩就来好好玩乐一番。”

白雪儿暗想:“这老头真气极强,而且帮手又多,今夜难以令他断根,有负我神剑断根小仙女的称号,可惜可惜。”转动一双妙目,微笑道:“我不过是闲着无聊,见你们一大群人在此,跑来凑凑热闹,你们聚在此处,还有什么勾当?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拜一龙道:“咱们本要去捉一个棘手的女魔头,但你这小妖女先找上咱们,先来后到,咱们就先安排安排你。”

拜乐脸色惨淡,咳嗽道:“别…别废话,快将她捉了!”

白雪儿道:“那女魔头叫什么名字?”

拜一龙摇头道:“告诉你做什么?除非你抛下剑,束手就擒。”

拜一龙身边一头陀低声说道:“这妖女功夫不错,莫非她就是那裴若派来的?又或者她就是裴若本人?”

白雪儿心想:“他们要去为难裴若师伯?裴若师伯也在这附近么?”

拜一龙点头道:“咱们先拿她问个明白!”倏然间掌心往回一拉,白雪儿只感到一股厚重真气裹住自己,又闷又沉,她身躯飞向拜一龙。

白雪儿并不运功抵挡,眨眼间已被拜一龙擒拿在手,拜一龙笑了笑,朝白雪儿太乙穴点出一道内劲,蓦然,白雪儿身姿飞舞,以不可思议的身法躲开这一指,剑刃上金圈扩散,拜一龙周围手下想不到她竟能脱困,同时痛呼,中剑受伤。

随后,白雪儿身子一分为三,皆灵动飘渺,好似梦境,剑指拜一龙。拜一龙惊怒交加,周身飞沙走石,双掌连环打出,却如何能碰得到白雪儿半点?只是这拜一龙的龙火功境界高深,防御严密,白雪儿占了上风,但要取胜,少说也得到五十招之后。其余风暴教徒抢来相助,各个皆是强敌。白雪儿稍一分神,立刻险象环生。

她心下懊恼:“罢了,罢了,今天无功而返,下次再来找他们算账!”下定决心,重重斩出数招,剑气所至之处,众敌惨呼起来,鲜血飞洒。白雪儿一招鱼跃龙门,扑向一旁窗口。

殊不知那窗口处早有伏兵,此人是风暴教中智计了得之辈,精通水行龙火功夫,他瞧出白雪儿要逃往窗户,暗中运功,在外布下水行真气,刚柔并济,强韧牢固,白雪儿不查,撞入其中,顿时被水牢困住,她闷哼一声,奋力劈砍,但那水行真气消人内劲,以柔克刚,白雪儿力道被卸去大半,一时间斩不破这水牢。

拜一龙又气又喜,道:“川三兄弟,真有你的!”快步追赶过来,那川三正运功与白雪儿比拼功力,双掌缓缓转动,并不开口。

骤然间,这川三从头到股,被人一剑劈成两截。水牢顿破,白雪儿身躯折转,落在窗前。她见一银甲教徒站在川三尸首碎块旁,身上沾满血液,正朝白雪儿微笑点头。

白雪儿看那人面貌,欢喜的浑身发颤,喊道:“师父?你也在这儿?”

众教徒大惊失色,暗忖:“这人是她师父?那岂不是更加厉害?他怎的也穿咱们的银甲?”

形骸道:“我来骗酒喝,趁他们其中一人出去方便,将他打昏,混了进来,刚刚你就坐在我身边。”

白雪儿一把抱住形骸胳膊,嗔道:“原来那醉鬼是你!那你怎地不告诉我一声?害徒儿好生辛苦。”

形骸叹道:“我听他们所言,正听得不亦乐乎,谁知你这笨蛋徒弟前来捣乱,害我妙计中断,功亏一篑。”

白雪儿拧形骸脸颊,道:“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撇下我这美貌徒儿不管,一个人跑出去花天酒地?”

形骸道:“花天酒地?非也非也,为师不过是去济世救人,顺手杀了数十万妖魔邪物罢了。”

白雪儿笑道:“我信你个鬼!你说谎也不会说么?”她见到形骸,实则心花怒放,只想被他宠着护着,自己再不用拼杀动手,受苦受累。

形骸又叹了一声,道:“我教你的功夫,你学是学的头头是道,可运用起来,却又乱七八糟。你先前被水牢所困,为何要硬劈狠斩?你用梦魇功,用金焰功,用无心功,哪个不能脱身?”

白雪儿怒道:“我好不容易找着你,你不来疼我,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吹毛求疵?嗯,是本姑娘早就知道你在旁偷看,故意吓你一吓,令你自行现身。”

形骸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罢了,罢了。你退开吧。”

此时,拜一龙冷冷说道:“你两人说够了么?”

形骸面向此人,道:“够了。”

拜一龙道:“既然够了,那就过来领死!”陡然出掌,那掌力当真势若狂龙,威力无俦。先前他之所以任由这两人交谈,其实是便于自身积蓄真气,借此打出这地龙神掌,此招蓄力越长,便越是无坚不摧,此刻已至顶峰。

形骸朝拜一龙斩出一剑,剑气绕弯,躲开这掌力,砰地一声,掌力击中形骸,喀喀几声,形骸断了几根肋骨,但他那剑气也落在拜一龙身上。拜一龙口中喷血,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从左侧头颈处一直到右侧大腿,裂开一道深深的剑痕,无数血箭射出,身子变作两半,咚咚落地。众人见状,无不惊骇。

形骸身躯摇晃,靠在墙上,白雪儿见形骸口中也流下血来,好生心疼,忙扶住他道:“你怎的…怎的连这招都挡不下?”

形骸笑道:“这样才…才好玩。”他虽压抑自身真气,与敌人公平对决,但体魄仍比这拜一龙强壮许多,因此承受此掌,只断了几根骨头。

白雪儿暗忖:“是了,他故意弄伤自己,好让我疼他。这坏男人,既然有这样的心思,偏偏却不明说,真是别扭害羞,急煞佳人。”

众教徒怒吼道:“两人都宰了!”刹那间一拥而上。白雪儿见此阵仗,心知无法硬拼,道:“走吧!”

形骸走向人群,冥虎剑一晃,斩杀两人,自己也中了一拳。但冥虎剑吸血入体,治愈形骸伤势。形骸摇摇脑袋,身子一转,又有三人脑袋飞上了天,鲜血淋在身上,他背后又中了一刀。形骸一个打滚,仰躺在地,同时各处皆有刀刃斩向了他。形骸一笑,扑哧声中,血液升空,血人般的形骸钻出人群,又留下四具尸体。

白雪儿已有两年多不见形骸动手杀敌,此刻见他陷入苦战,霎时心如刀割:“师父武功怎地大不如前了?他这样非害死自己不可!”

她本想上前相助,但倏然间,她察觉到不对。形骸与一人同时冲锋,彼此挥动兵刃,直指对方致命要害,与此同时,又有数个敌人包夹形骸。到此地步,换做白雪儿,唯有收招让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形骸的眼神却兴奋了起来,鲜活了起来,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师父他很高兴么?他在高兴什么?

形骸脑袋一偏,面前那人额头被形骸洞穿。形骸任由围攻的敌人兵刃刺中自己后背与身侧,但几乎就在同时,那几人一齐被形骸斩中,随即毙命。

白雪儿隐约觉得形骸施加于每个人的力道是不同的,第一个死者功力强,他用力稍大,之后的死者有强有弱,形骸剑招各有快慢,力道不停变幻,就在刹那间,他变化了五、六次。

他并非在交战,而是在取乐。

在生死的间隙,用自身的痛苦与敌人的鲜血取乐。

敌人毛骨悚然,都感到形骸有些不对头,但他们见着形骸身受重伤,随时会死,或许过一会儿就会不支倒地,于是都存了补上最后一刀的侥幸心思:若能杀了他,那就是大功一件,否则其余教友岂不是白死了?这良机不就错失了?

教徒们无人撤离,殊不知这不过是蜘蛛死亡的陷阱。

十六 路遇及时雨

不久后,众风暴教徒悉数丧命,尸骸脏腑散落在地,白雪儿见着沐浴鲜血的形骸脱去甲胄,抹去脸上血迹。他数处伤口皆可见骨,但并无致命伤。她心中乱作一团,又是害怕,又为这惨烈悲壮之美而沉迷。

她定了定神,道:“你还说我?你比我还大意,比我还粗心,若换做是我伤成这样,早就死啦。”

形骸笑道:“你不是我,所以你不会伤成这样。”

白雪儿道:“还笑!还不快些疗伤?”她怀中没带伤药,正手足无措,形骸取过桌上的酒,往身上浇下,将血液与伤口同时洗过。他眉头一皱,似有些痛,但又似感到很畅快。

白雪儿愣愣看他健美匀称的身躯,看他红白相间的伤口,头皮发麻,却又挪不开眼,忽然惊觉自己要留口水,忙嚷道:“脏死啦!还不快穿衣裳?”

形骸似有些不满,道:“你这小徒,怎地反过来管师父?”

白雪儿心中暗骂:“我是你未来老婆!岂能不管?”又道:“你不管咱们,自己跑去做什么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些个世上的狐狸精?难怪你身上有股子骚气。”

形骸道:“说来话长,你们途中还顺利么?”

白雪儿道:“你别岔开话题,否则就是心虚了。”

形骸道:“我有何心虚?我是嫖宿去,又能怎样?”

白雪儿怒道:“好哇!你这浪子荡货!你这负心坏蛋!你你是何等身份?怎能到处胡乱去嫖?”

形骸笑道:“你管我,我嫖谁不是去嫖?”

白雪儿脸一红,心道:“嫖我不算嫖,老公嫖老婆,天经地义,不嫖不行。”心下恼恨,气鼓鼓地捏起粉拳,狠狠打了形骸几下,形骸痛的跳了起来,笑道:“孽徒!反了天了!疼死我也!好,我实话实说,我去了南边鸣乌城,那儿正有灾祸,我是去救灾了。”

白雪儿骇然道:“骗人!鸣乌城离这儿有数万里路,你怎地来去只用了大半个月?”

形骸道:“迷雾师于各地藏有暗门,方便穿梭世界。”

白雪儿道:“真的?那咱们为何不用暗门回地母岛?”

形骸道:“星知大师准许我用,可也唯有我能用,你们功力不够,反而深受其害。再说了,你们四处走走,见见世面,不也挺好?”

白雪儿道:“好什么?险些被这风暴教气死,你又不在,我一大家闺秀抛头露面,被坏人调戏了许多次啦。”遂将途中风暴教恶行添油加醋说了出来,说这些坏人一见到自己便望眼欲穿,情急难耐,更将自己救人举动吹嘘得天花乱坠,英勇无比。

形骸沉吟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确实有我的风范。我也是回来途中,才得知这风暴教种种暴行。”

白雪儿道:“他们难道是突然冒出来的?”

形骸摇头道:“以往风暴教行事隐秘,但我也曾听说各地有道术士悄然失踪的案子,想不到是这拜风豹怂恿。”又想:“或许他在鸣乌城受重大挫折,备受打击,急于求成,这才变得如此明目张胆?”

白雪儿皱眉道:“此人好可恨,当真丧心病狂了么?为何似他这等败类,也能有这许多人跟从?”

形骸道:“幕后主使是其父侯亿耳,此人活了多年,越来越疯狂,想令其子完成其未竟心愿。”说起此事,不禁想起在地仙派的拜家古墓中所见侯亿耳以往惨事。

白雪儿道:“我本来打算前往万仙山,告知朝星掌门拜风豹的恶行,天下道门都是一家,纯火寺若要打仗,咱们自然奉陪。”

形骸叹道:“此计甚妙,不过侯亿耳这种种谋略委实不怎么样,实则是将拜风豹往火坑里推。他眼下看似掌权,其实已得罪了藏家、孟家、拜家与天庭,纵然一时势大,但想必嚣张不了多久。”

白雪儿有些幸灾乐祸,但又觉得这报应未免来的太慢了些,她道:“这风暴教除了崇拜拜风豹之外,还有一位叫拜鹰的祖宗仙人,师父你听说了么?这仙神不知是否法力高强呢?”

形骸思索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此事得去找拜家查族谱了,并非一件易事。你先回去,带轻羽、白首他们继续前往万仙山,莫要误了比武。”

白雪儿顿时急道:“你呢?你又想跑去哪儿?”

形骸笑道:“一路嫖宿过去,与你们在一块儿多有不便。”

白雪儿大怒,又一巴掌拍在形骸伤处,形骸痛斥道;“叛徒!下手好狠!”

白雪儿心知他必有正事,无奈叹气,道:“罢了,男人心都野,只爱坏女人,不爱好女人,你只记得回到我床上就好,莫让佳人独守空闺,独卧冷床。”

形骸呸了一声,骂道:“逆徒,你口无遮拦,我实在管不了了。”

白雪儿一听逆徒二字,走近几步,神情妩媚,眼中情波流转,形骸笑道:“你又来什么幺蛾子?”

忽然,白雪儿缓缓地、轻柔地抱住形骸,撒娇道:“师父,亲亲我再走。”

形骸与她情胜父女,料想她这是童心未泯,为人顽皮,与自己亲密之举,也不在意,对着她额头一吻,笑道:“走吧,途中当心一些,照顾好你的师弟师妹,莫被人欺负了。”

白雪儿大失所望,怒想:“你奶奶的,好顽固的师父,竟不为我这绝世美色所动?你别得意,任你定力通天,终有一日,本仙女要你成为我头一个男人,不与你生下一百零八个孩儿,一辈子永不分离,誓不罢休!”哼了一声,在形骸手上一咬,飞奔而去。

形骸见她喜怒无常,不明白这徒弟在想些什么,很快懒得多猜,见那掌柜与小二兀自躲在远处,惊魂未定,说道:“劳烦两位再替我倒些酒来。”

那两人见他并无恶意,忙依言行事,又道:“大侠,你…你与这些…这些大爷的仇怨,咱们一概不知,一个字都没听见。你与你那小情人…卿卿我我,咱们也都未见着。”

形骸苦笑道:“卿卿我我?你俩可饶了我吧。不过这风暴教可不好惹,你俩还是早些跑路为妙。”说罢抛给掌柜与小二各一两翡翠,那两人又怕又喜,什么都不要了,慌忙远走。

形骸旋即请魂捉魄,本来纯火寺僧人信念坚定,心无牵挂,死后魂魄径直轮回,绝无残留,但这些人早已偏离佛法,违背戒律,魂不离世,魄不离体。形骸找那拜一龙、拜乐二人询问片刻,又将驿站连同尸首一把火全烧了,带酒上路。

他走上官道,往西南行去,约莫过了半天,到一河边,仔细辨认片刻,见到一墨绿色的大帐篷。这大帐篷似虚似真,若有若无,与夜色融为一体,径长二十丈,若非形骸服下魂水,决计看不出任何端倪。

形骸在离那大帐篷二十步处停下,拍了拍手,飞出一只小云孔雀来,那小云孔雀腾跃上树,与树上一只乌鸦对唱几句,大帐篷周围的机关陷阱一并消除,形骸走向大帐篷,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帐篷内是一美丽女子,看似二十岁年纪,脸上略施粉黛,神色爽朗,她穿神道教服饰,但经过改良,甚是单薄轻盈,她手中捧一本书,坐在一白色垫子上,桌案上有一大茶壶,茶香四溢,白雾扶摇。

形骸道:“师姐!”

裴若喜道:“师弟,怎地是你?你怎知我在这里?”

形骸道:“我赶路不易,你有酒没有?”

裴若道:“你当我是酒鬼么?我独自旅行,近来路上又凶险,可不能喝酒误事。”

形骸叹道:“师姐对外人大方,对自己人就小气得很,正是‘及时雨,窝里横’。”

裴若笑道:“我不坑自己人,已经算得客气啦,要喝酒可以,一百两银子一瓶。”

形骸咋舌道:“那还不如给我一刀,让我放血给你。”

两人说笑几句,形骸问道:“你也要去万仙山么?”

裴若点头道:“是啊,这比武大会的赏赐可实在,赏赐蟠桃神酒,增长百年功力,但凡有利可图,岂能少的了我裴若?”

形骸道:“你我皆是前辈高人,岂能同小辈争抢?”

裴若嗔道:“你还是一样孤陋寡闻哪,除了小辈比武,还要争夺六位清高仙长之位,获胜的仙长也有酒喝。”

形骸苦笑道:“我不就是清高仙长么?难道还要重争?”

裴若道:“现在万仙盟家业大啦,大伙儿说当年选出来的清高仙长不公平,要重新来过,你想要一劳永逸?哪有这么简单?”

形骸骂道:“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裴若笑道:“你难道怕输么?”

形骸道:“输是不会输的,只是麻烦得紧。”

裴若点了点头,道:“你来找我,只是为了闲聊?还是要在我这儿过夜?那你只能睡地上,总不见得与我挤一张床。”

形骸叹一口气,答曰:“师姐还是洒脱如昔,不,我是听到消息:有一狂热教派风暴教要来与师姐为难,我已杀了其中一波敌人,但只怕另有追兵,特来知会师姐一声。”

裴若号称及时雨,消息多广,闻言仍吃了一惊,道:“是拜风豹那小子创立的新教?”

形骸道:“正是。”

裴若不怕反喜,笑道:“我就是怕这风暴教多事,才布下这藏匿伏兵阵,不过有你相助,我倒想会他们一会。”

十七 漫天金砂舞

形骸道:“我已打探清楚,那拜风豹会亲自前来捉你。”

裴若恨恨道:“这小子好狠,为何这般嚣张跋扈,非要对付我这弱女子?”

形骸道:“师姐不妨猜上一猜?”

裴若仔细一想,脸一红,道:“莫非他想想对我意图不轨,迫我从他?”

形骸点头道:“正是,他并非只因你是道术士而非害你不可,而是他想迫师姐嫁给了他,他好染指裴家势力。”

裴若眸闪寒光,道:“就像他对付玫瑰殿下那样?”

形骸道:“正是。”

裴若摇头苦笑道:“这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得罪了藏家,还要得罪我裴家?况且我在裴家也算不得大人物,他看中我有个屁用!”裴家掌管龙国水兵,崇尚天兵一派,纵然对道术士并无偏见,但裴若远非裴家的首脑。

形骸道:“此人是病急乱投医,急于扩大权势,师姐掌管关法堂,又有封地,法力高强,再加上并未嫁人,若是师姐肯帮他,于裴家中也能说得上话了。”

裴若沉吟片刻,道:“他什么时候来?”

形骸道:“我审问之人说他于三天前收到来信,或许拜风豹离此只一天路程。来者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裴若道:“若只有拜风豹一人,他独自来找我,不过是送死罢了,只怕他另带了帮手。”说罢笑吟吟的望着形骸。

形骸道:“师姐有何差遣?小弟我悉数遵从。”

裴若大喜,拍拍他肩膀道:“老弟,算我当年没白照顾你,有你在此,我非但不怕,还要让这拜风豹放放血,狠狠敲他一笔。”

形骸道:“一刀杀了就完了,何必节外生枝?”

裴若摆手道:“你就听我的,别问,山人自有妙计。”

形骸无奈,素知这师姐花样极多,智谋不在玫瑰之下,道:“好,我不问。”

裴若道:“咱们可以布金砂阵。“

形骸奇道:“师姐居然会这古怪阵法?”

裴若道:“对付恶人,自然要不择手段。这地下有一条灵气充足的龙脉,若只有我单独一人,一天之内无论如何来不及布阵,但有你相助,应当能够赶上。”

形骸站起身来,道:“我布中枢,师姐做法?”

裴若笑道:“你真气比我强,况且我是诱饵,自然得你居中调度了。”

两人走出帐篷,裴若选了一处隐蔽之地,形骸脱去上衣,裴若在他身上画满符咒,随后形骸施展符华法,掌控龙脉灵气。此地并非混沌离水,灵气不足以对抗千百人,但若来者不过三、四十,能够应付自如。裴若则取出法器,埋藏在相应位置,一共需埋藏一千零八十件。本来她预计只需一半,但为了万全,还是多埋一些为妙。

裴若骂道:“为了对付这狗贼,可让本人下了血本,只怕此事要亏!”

形骸微觉麻烦,一边做法,一边抱怨道:“拜风豹又算得了什么?我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师姐何必布置的如此繁复?”

裴若笑道:“你不懂,眼下不是他来吃我,而是我要吃他。”

形骸心知她是黑吃黑的老手,当年曾狠敲三钳三仙竹杠,眼下不知意欲何为,心中倒也好奇起来。

足足忙了半天,至天明时分,此阵完毕。裴若道:“除非我逮住拜风豹,你坐着不能动,更不能令他们发现你在此。”

形骸皱眉道:“见此人却不能痛揍,真令人如坐针毡。”

裴若笑了笑,“嘘”了一声,手一挥,那帐篷消失不见,裴若在地上铺一张毯子,靠在树上,闭目养神。形骸浑身融入幻象,变成一块路边圆石。

说来也巧,四周刚一静下,又听得远方马蹄疾驰之声,少时,一群银甲武人快速离近。裴若表情紧张,握紧问道剑,站起身来,抬头张望。风暴教徒看见裴若,大声欢呼,转动马头,朝她奔来,一眨眼,已将裴若团团围住。

形骸数了数,一共三十人,其中一穿金甲之人眇了一目,正是拜风豹。

裴若装得极像,花容失色,道:“来者何人?为何围困小女子?莫非竟是强盗匪徒么?”

拜风豹哈哈大笑,策马上前,道:“裴若姑娘,你还认得我么?”

裴若道:“拜风豹?”

拜风豹笑道:“正是区区在下,不过在下是身边诸位兄弟的首领。”

他身边一员副手大声道:“这位是拜鹰座下大弟子,妖道克星,救世豪侠,武功登峰造极的风暴教教主,妖女,见了教主,还不下跪?”

形骸暗觉好笑:“拜风豹让人说出这话,自己不脸红么?”却见拜风豹满脸陶醉之色,而众教徒则尽皆露出崇拜之情。看来谎话千遍,自成了真理,至少说谎之人自己已信以为真。

裴若道:“拜拜教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料你今日这般呼风唤雨,好生威风。”

拜风豹又大笑起来,全忘了半个月前曾在形骸、玫瑰手下吃了大亏,他道:“裴若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终于在此遇上了你。”

裴若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拜教主前来找我,定然是为了一笔大买卖了?”

众人听她语气豪迈,满身江湖豪侠气度,不禁惊奇。拜风豹忽然柔声说道:“是啊,裴姑娘,你这等姿色美貌,这般才能权势,江湖上能及得上你的年轻女子,只怕凤毛麟角。”

裴若微笑道:“拜教主好会夸人,不过本人颇有自知之明,只是个混一天算一天的大混子。”

拜风豹翻身下马,走上一步,道:“姑娘何必自谦?不瞒你说,我今日前来,乃是向姑娘求亲的。”

裴若虽早有防备,闻言仍一个冷颤,满身鸡皮疙瘩,却也并非作伪。她道:“我听说拜教主曾率万众僧兵,前去向当今玫瑰殿下求亲,却被玫瑰殿下扫地出门。怎么?今个儿你故技重施,又来找我裴若了?”

那场大败被拜风豹引为奇耻大辱,此刻听玫瑰提起,暗暗恚怒,道:“这消息倒也传得快,不过姑娘却听得差了。并非殿下不允我,而是我不喜殿下,故而拂袖而去。”

形骸忍不住就想大笑,总算定力惊人,屏息无声。裴若抿扭过头去,抿嘴笑了片刻,道:“原来原来如此。”

拜风豹见她神情,心下着恼,声音变得急促凶恶,满是胁迫之意,他道:“姑娘,以我拜风豹今日身份武功,就算圣上在朝,也定会为我倾倒,忙不迭拉拢于我。我看中姑娘,是福是祸,姑娘并非愚人,想必心知肚明了。”

裴若笑道:“我配不上教主,还请教主‘拂袖而去’吧。”

拜风豹怒道:“裴若妖女,我这话今天就撂这儿了,我要你与我成亲,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如若不然,我风暴教猎杀世间妖道,对妖女尤其有一套,你可想尝尝厉害?”

裴若“咦”了一声,道:“我既然是妖女,你为何非要迫我成亲不可?你身为教主,说一套做一套,又岂能服众?”

拜风豹大怒,伸掌抓向裴若,忽然间,一阵金风吹来,沙子钻入众人眼中,众人痛得哇哇大叫,泪水直流,胡乱挥手,四处摸索。有人取出水袋,往眼中浇去,但却全无效用。

拜风豹沉住气,真气运转,化作水行功夫,将眼睛冲洗干净,两旁一望,已没了裴若影子。突然间,地面裂开,数道金色锁链缠住拜风豹双足,往上一扯,拜风豹被吊了起来。他哼了一声,扔出骨灰飞刀,喀喀声响,锁链寸断,忽然间那锁链又变作大风沙。拜风豹瞧不清楚,心下惊慌,运足真气,防备飞来的金沙,感应靠近之人。

这时,有一全身被笼罩在金箔中的人奔向拜风豹,一刀向他劈下,拜风豹斩出一剑,将这人脑袋斩落,鲜血飞溅,金箔散去,拜风豹认出此人是自己的教徒。他身子一震,见众人兵刃翻转,往上下左右打出,似乎全分不清状况,以为四周全是敌人。

拜风豹怒想:“这妖女早有防备?她布下阵法害我?”稍一想,双足再度被缠,他喀喀两刀,斩断锁链,蓦地又有教徒飞扑而至。拜风豹一刀将那人斩死,骂道:“妖女!有种现身!与我堂堂正正交手!”

裴若笑道:“我是妖女,根本不知堂堂正正是什么意思。”

拜风豹朝那声音冲去,人未至,剑气先行,将那边的几个人影斩成了肉泥,却见又是自己的属下。他怒不可遏,陡然使出龙火功第七层境界,运骨灰飞刀,转了一圈,剑气激扬,朝各方飞出,将数十丈内花草树木尽皆粉碎,裴若躲在远处,见状吓了一跳,暗想:“他功力居然比想象中更高!幸亏此阵已成。糟了,不知行海师弟是否遇险。”

不一会儿功夫,风暴教徒全被拜风豹所杀,但死后金箔升起,变成金沙,继续遮天蔽日,可见形骸并无大碍。拜风豹连斩十刀,内劲远远传开,有几次险些斩中裴若,好在金沙延缓剑气,裴若才能躲开。其实拜风豹想要脱身,并非全无机会,但他自恃武艺高强,仍想擒拿裴若,不愿落荒而逃,而在金砂阵中又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时决策失误,耗尽了气力。

再过一炷香时候,拜风豹真气涣散,金砂钻入他口鼻之中,拜风豹呜呜哼声,屏住呼吸,门户洞开,破绽百出,裴若在两根金锁链上绑住金色短刀,手一指,锁链飞出,扑哧扑哧,刺入拜风豹琵琶骨中,拜风豹再无力挣扎,被锁链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十八 孤子收钓钩

裴若跃出藏身处,双手负背,轻轻巧巧地走到拜风豹身前,笑道:“拜教主,玩沙子玩到你这般狼狈,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啦。”

拜风豹大恨,但要害受制,也无法运用心想事成剑诀,他欲招骨灰飞刀治伤,但又钻出数道锁链,将骨灰飞刀环绕了十圈。拜风豹再无计可施,惊恐喊道:“别别杀我!我认输,我从今往后,再不敢与姑娘作对。“

裴若一掌打在拜风豹脑袋上,令其晕厥,再取出十二张道符,贴满拜风豹浑身各处,到此地步,就算拜风豹功力再强数倍也无济于事。

形骸这才解开阵法,扑通一声,拜风豹落在地上。裴若笑道:“这风暴教摊上这么一位教主,也是他们倒霉。”

形骸道:“杀了此人,风暴教就此散了,死在风暴教手中道术士的仇自也一笔勾销。”

裴若摇头道:“不可鲁莽,他不过是个傀儡,还要从此人身上找出此教派真正目的。”

形骸道:“是,他们每杀死道术士后,便抽其魂魄,不知送往何处。近年来已不知暗中祸害了多少同胞。”

裴若举袖袍擦汗,道:“听来倒像是供奉邪神的仪式,不过为何仅杀害道术士?”

形骸道:“听你这么一说,此教幕后的拜鹰定十分妖邪。”

裴若忽然道:“我热死啦,真想好好洗个澡,师弟,你想不想一齐洗?”

形骸一惊,道:“师姐何出此言?我岂敢对师姐无礼?”

裴若笑道:“咱们并肩杀人都杀过,洗个澡又算得了什么?你长这般大了,怎地还与以往一般害羞?”

形骸苦笑一声,道:“正因为长大成人,更需有礼有节。杀戒酒戒都可犯得,这色戒却是我心中大忌。”

裴若道:“一起洗个澡,算什么色戒?咱们最多互相瞧瞧,难不成你还真想要我身子?”

形骸大感窘迫,却见裴若往地上一指,土壤变松,忽然出现一池清泉。裴若道:“我脱衣服了,你来不来?”说着解开腰带。

形骸退后半步,道:“师姐纵然豪放如昔,但小弟其实放浪形骸之人?”倏然转身,大步走远。

裴若嚷道:“喂,我是黄花闺女,你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探头张望,见形骸越走越远,她微微一笑,暗忖:“不出所料,听说他近年来放纵不羁,想不到还这般老实。”抓住拜风豹,跃入池中,瞬间沉没。

形骸听入水之声,陡然惊醒,奔回原处,见裴若与拜风豹已跑的没了影,池水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百两翡翠,另有字句:“师弟,多谢相助,翡翠奉上,万仙山上再见。”

形骸望着巨款,啼笑皆非,心道:“我要这许多翡翠何用?师姐捉这拜风豹又做什么?”但这位师姐古灵精怪,妙计多端,行事谨慎,拜风豹绝逃不出她手掌心,形骸自也不知她去了哪儿,于是长叹一声,不再纠结,追赶白雪儿去了。

裴若在地下河中游了一阵,哗啦一声,探出脑袋,来到一山洞之中,此洞是她花费极大心血所造的鸿钧逝水,其中有重重防护,诸般陷阱,无数草药,极多法宝,装饰的瑰丽奇异,精致典雅。裴若打开一处水晶大水缸,将拜风豹扔了进去。

拜风豹呛水,大声咳嗽,登时转醒,身子转动,动作猛烈,可由于毫无力气,自也难以脱身。

裴若笑道:“放心,这水呛不死你,但水中有毒,若无我解药,饶是你功力高强也必死无疑。”

拜风豹虽在水中,但仍听得清清楚楚,骇然摇头,满眼哀求之情。

裴若宽衣解带,走入对面一个水缸中浸泡着,拜风豹直勾勾看着她,心中欲望炽热,可又不敢显露半点不敬,以免遭杀生之祸。

裴若笑了笑,闭上眼,遁入冥想。拜风豹只听脑中有个声音说道:“你败在我手上,愿不愿向我发誓臣服?愿不愿将你所练的功夫赠送给我?”

拜风豹不明所以,但连连点头,裴若的笑声十分欢喜,忽然间,拜风豹只觉浑身剧痛,仿佛十余柄小刀在他肌肉、骨骼、心脏、脑子中切割,那痛楚极端冰冷,异常厉害,他身子抽动,喉咙拼命发声,但在水中也传不出去。

过了许久,裴若跃出水缸,自觉功力大涨,也学会了拜风豹得意的心想事成剑法。

其实,长久以来,裴若一直知道拜风豹想要得到自己,因为此人野心勃勃,意图一步登天,而龙国年轻未婚的女子中,除了玫瑰,再无一人权势地位胜得过裴若。她本人并无害人之念,但既然拜风豹心存歹意,裴若索性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这拜风豹来练成一门奇功。

她如今所用法术叫做“孤子钓钩”,她需亲手击败一个强敌,再与强敌同时置身于这珍贵的歌灵水中,强敌亲口答应向她认输,愿意奉上自身武学,裴若便能从这强敌身上“借取”所有功力,以及其心中最精妙的武学。

此举委实太过冒险,因她不知拜风豹何时会出现,也不知拜风豹将会如何布置,故而她随时做好逃跑打算,或者一路将拜风豹引到这洞穴里头,唯有在此,她才有十足把握能制住此人。幸好她运气不错,碰巧遇上了行海师弟。

本来她与形骸联手足以胜过这拜风豹,不必用那金砂阵,但裴若必须亲自制住拜风豹,否则这孤子钓钩就难以生效。她想起形骸来,吐了吐舌头,暗暗歉疚,又不禁脸红,心想:“师弟与我交情最好,多半不会在意,况且我拿翡翠赠他,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待我夺了万仙清高仙长的职位,再向他好好道歉。”

她穿戴妥当,想了想,将拜风豹放出,拔出他肩上的匕首。忽然间,拜风豹睁开眼,一掌斩向裴若咽喉,裴若手指一弹,拜风豹从掌心到腹部一阵酸麻,重重摔了一跤,登时头破血流。

裴若感到自身功力增长了数倍,好生欣喜,只是她这功夫是从拜风豹身上借来,拜风豹虽无法不借,但不用时还得归还,拜风豹若死,这孤子钓钩之法当即无用,她叹了口气,一巴掌将拜风豹打晕,替拜风豹解了毒,招来一十舌海犬,驮着拜风豹,跃入水池,将他送走。

到了这时,裴若反而有些担心拜风豹会遭遇不测,但她又想:“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一切听天由命。”这拜风豹至少能活过一、两个月,等到裴若当上清高仙长后,此人是生是死,裴若也不在乎了。

拜风豹只觉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忽冷忽热,有气无力,肚腹鼓胀,难受至极,不久,又感到有人伸掌拍打自己后背,一股热流在经脉间流淌。这般煎熬,不知多长时候,他“哇”地大叫,眼前恍惚,摆脱了黑暗。

只听侯亿耳喜道:“孩儿,你醒来了?”

拜风豹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见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侯亿耳坐在一旁椅子上,两个女教徒坐在床边,手中捧着药碗,气味难闻,中人欲呕。拜风豹认得这两个女教徒,她们都曾与拜风豹缠绵过,此时望着拜风豹,仍是满眼爱慕之色。

拜风豹恼了,一推两个女子,她们惊呼起来,药碗落地,砸得粉碎。侯亿耳骂道:“没用的东西,都给我下去吧!”两女战战兢兢的退下了。

侯亿耳叹了口气,道:“孩儿,你受苦了。”

拜风豹想起自己遭遇,突然间沮丧万分,他道:“爹爹我我没用,我屡屡失败,被那玫瑰、裴若好生羞辱!”

侯亿耳紧紧握住拜风豹手掌,道:“孩儿,一时挫折又算得了什么?你不想想,你如今握有多么大的权力?只要你一声令下,数万人不惜性命也要替你办成;而拜鹰大仙有数不清的绝世武学能传给你,你眼下敌不过裴若、玫瑰、孟行海,将来终有反败为胜,翻云覆雨的时候。”

拜风豹道:“可可孩儿累了,孩儿不愿再如此下去。爹爹,你的计策虽妙,可我听说纯火寺对咱们风暴教极为不满,说咱们都是叛徒。他们他们并不赞成咱们猎杀道术士。”

侯亿耳怒道:“这群老顽固,他们懂个屁!再说了,拜鹰大仙要咱们搜罗道术士的魂魄,他是咱们的大靠山,咱们听他的总没错。”

拜风豹听侯亿耳声音热烈、狂躁,既蛊惑人心,又似乎极为危险。他原本对父亲钦佩至极,言听计从,但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到无可形容的厌恶感。他明白侯亿耳纯是一片好心,盼望自己能从这乱世中出人头地。可他也渐渐觉得侯亿耳其实是在帮倒忙,令拜风豹手忙脚乱的瞎折腾,逐渐四面楚歌。

侯亿耳仍在喋喋不休的说话,拜风豹越听越头疼,他道:“你既然说要听大仙所言,为何又擅自取走黄齿王的魂魄,引食人蛮子去对付藏家?你所作所为,令藏家非杀我而后快!”

侯亿耳瞪眼道:“孩儿,你连老父都都不信了么?我全是为了你好啊!是你说要娶那玫瑰,我才替你想方设法。”

拜风豹见侯亿耳似倍受打击,心下懊悔,但仍道:“爹爹,我经过了这许多事,我觉得或许我并非如此着急,我还年轻,未必非急于求成不可。今年我掌不了权并不要紧,甚至十年、二十年内”

侯亿耳叹道:“孩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年轻时的这股子冲动朝气最是难得,等到了老来,一切可能就来不及了。”

十九 谁家皆烦心

拜风豹喝道:“就算来不及又怎样?总好过被人当狗一般撵来撵去,不得安宁!”

侯亿耳道:“你怎地如此对为父说话?为父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拜风豹心想:“什么叫为我着想?你哪个主意不是将我坑的满脸是血,满头是包?”此刻,他只觉得活得好累,自己好生无力,侯亿耳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懦夫,却将自己办不成的事强加在拜风豹头上。

圣上已经不在了,拜风豹的野心也早该结束,偏偏被侯亿耳赶鸭子上架,先唤醒了那邪门儿的拜鹰,又借拜风豹名头创立了风暴教,拜风豹似真正被一场大风暴卷入,越陷越深,瞧不清前路。

那拜鹰是拜家古时的一位大英雄,据说数千年前,曾有一妖界的大魔头降临人世,是这拜鹰将这大魔头杀死。拜鹰受伤过重,将自己埋入一古墓中,后人在这古墓上修建了宫殿神庙,纪念这位光荣的祖先。

却不料这拜鹰还活着,仍保持年轻时的模样。拜风豹常常感到不可思议:拜鹰只是龙火贵族,即使长眠不醒,如何能活过几千年?他以为此人是假冒的,可又是拜风豹亲手将他从古墓中唤醒。此人虽然生存,却只能以道术士的魂魄为食,不知是何道理——他确实又是活人,身怀龙火,并非僵尸幽灵。

拜鹰因此赐予拜风豹信物,令拜风豹招徕信徒,狩猎道术士,除此之外,他还令拜风豹找寻五位血脉特异的修法者:有人是萨满,有人是巫师,有人是道术士,听说还有和尚尼姑。那黄齿王不过是其中之一,若得了这五人的灵魂,拜鹰又会怎样?他并未明说,但拜风豹总不禁害怕。

他似在黑暗中前行,被无形的手引领,自身则毫无自由。起初,这风光的权柄确实令他欣喜不已,而迎娶玫瑰、裴若的希望亦令他雀跃万分,但如今美梦几乎破灭,拜风豹不禁胆怯,只想着该如何在沉船前逃脱。

侯亿耳又数落他几句,这才出了屋子。拜风豹半坐半躺,脑子沉甸甸的,心中不住叹息。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忽听门扉被人轻轻敲响,拜风豹道:“进来!”

来人是先前服侍他的女教徒,她是辛家一龙火贵族,武功不高,权势衰弱,人却漂亮,拜风豹与她相好已有数月,她人很合拜风豹的心意,能令拜风豹烦恼时稍稍好过一些。

有时候,拜风豹曾想:“与其做那些希望渺茫,不切实际的梦,不如找个像她这样的女子,传宗接代,太太平平的过活。”

这念头此时愈发强烈了。

他道:“慕儿,先前我不该对你凶。”

辛慕红着脸道:“教主,慕儿见到你活着,比什么都开心。只是只是慕儿有件事须得告诉你。”

拜风豹道:“你说罢。”

辛慕脸羞得更红了,她低下头,水汪汪的双眼时不时偷看拜风豹,她道:“教主,我我似乎有有身孕啦。”

拜风豹惊呼一声,脑中大乱,辛慕似怕他生气,急忙跪倒,泣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色诱教主,令教主为难,但但请教主准我准我养下这孩儿,我绝不告诉旁人是教主的。”

拜风豹渐渐理清头绪,平静下来,反而甚是高兴,他柔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自然得养下来,为何不告诉旁人是我的?是我的孩儿,我岂能不爱惜?”

辛慕大喜,纵体入怀,一时间泣不成声。拜风豹抱着辛慕,嗅着她身上甜蜜的香气,隐约觉得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这滋味儿可比对付玫瑰、裴若好得多了。我不想干了,就这么算了吧,娶了辛慕,养儿育女,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难道真的要去做圣僧,当皇帝,一辈子担惊受怕,不得安宁?

拜风豹想起侯亿耳,随后想起拜鹰,激灵灵打个寒颤:侯亿耳纵然固执,但拜风豹当下功夫已不逊色,况且他是拜风豹的父亲,以他的性子,想必会疼爱孙儿。只是那拜鹰拜鹰神通广大,阴沉险恶,若得知拜风豹退缩的心思,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他怕隔墙有耳,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将来必然娶你,此事你暂且莫要声张,从今往后,你不必去做那些危险活计,就留在我身边吧。”

辛慕喜极而泣,连连点头,这时,外头有人跪地喊道:“教主,伤势如何了?鹰神要见你。”

拜风豹一凛,辛慕连忙服侍他穿戴一新,两人走出屋子,外头教徒见辛慕俏脸如花,衣衫凌乱,皆认为两人刚刚在屋内亲热,不过此乃教主特权,倒也并不出奇。

拜风豹道:“从今往后,辛慕升任我的贴身侍女,一应职责,皆只听我一人安排。”众人遵命,拜风豹遂走向神殿。

神殿中依旧又黑又冷,令人惶恐,所幸那白色长手婴儿的幽灵并未重现,当拜风豹踏入大厅时,火光点燃,环绕四周,拜鹰立于他的神像之前,四周有拜家许多高手护卫,侯亿耳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与拜风豹同时跪拜道:“参见仙神!仙神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鹰叹道:“拜风豹,听说你又去做多余之事了?”

拜风豹连连磕头,道:“属下一时糊涂,今后再也不敢。”

侯亿耳道:“祖先大神,是我教子无方,唆使他如此行事,一切罪责在我!”

侯亿耳心中一暖:“爹爹毕竟对我极好。”

拜鹰手指一点,拜风豹见自己神藏穴上有一股白烟升起,他吓了一跳,但并无疼痛之感,过了片刻,拜鹰道:“你中了道术士稀奇古怪的法门。”

拜风豹急道:“这法门法门有何危害?”

拜鹰叹道:“危害似乎不大,但对你眼下功力无损,我也说不准到底有何功效。你修养几天,暂时莫要擅动。”

拜风豹松了口气,道:“谢”一个谢字尚未说完,突然,他经脉剧痛,口喷鲜血,站立不稳,往后就倒。侯亿耳急忙将他扶住,骇然道:“祖先大神,您这是”

拜鹰提高嗓门,道:“他身为我选中的教主,行事无能,累得许多教众丧命!且又一事无成,未能带回道术士灵魂来!我不取他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侯亿耳叹道:“多谢祖先手下留情。”

拜风豹痛苦至极,刹那间气往上冲,暗忖:“我不干了!老子老子不干了!等老子伤一好,立即就逃走,找一远省躲藏起来!”

侯亿耳拍拍手,有一教徒手中捧着酒瓶般的事物,端了上来,拜鹰揭开瓶盖,闻了闻,面露喜色,道:“还是副教主办事牢靠。”

侯亿耳摇头道:“并非属下功劳,而是教主出发之前,曾命我这般行动,这瓶中是十个道术士的灵魂,刚刚取来没几天,甚是新鲜。”

拜鹰将瓶中紫血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回复些许血色,长吁一口气,道:“好!妙极了!俗话说,舔犊情深,你对这儿子真是没话说,瞧在你的份上,今天饶此子一回!“

拜风豹望向侯亿耳,侯亿耳点了点头,拜风豹道:“多谢仙神饶恕”

拜鹰冷笑一声,又道:“听说那个万仙盟会的山上,这些时日会很热闹,对不对?”

侯亿耳道:“正是!他们举办比武,盛况空前,凡是道门的高手,愿意加盟万仙,皆可派人参与。”

拜鹰昂首道:“这万仙门光大门庭,本来也与咱们风暴教无涉,但听说届时山上多有道术士,只怕数目不下千余,是也不是?”

侯亿耳道:“不错,莫非仙神想要闯一闯万仙山,轰轰烈烈的闹上一场?”

拜鹰摆手笑道:“听说那朝星剑神剑法冠绝天地,我虽不惧,但暂且不想与他硬拼。不过上山瞧瞧,倒也无妨。”

拜风豹知道他定是想暗中吞噬道术士灵魂,稍一想就不寒而栗:“若被万仙盟察觉,立时就能知道是我风暴教所为,这祸越闯越大,我我今后该如何是好?”他脸色变得煞白,好在他失血过多,旁人也并未留意。

侯亿耳道:“我前不久逮住一道门,似是海法神道教的旁支,他们正要赶往万仙山比武,争夺六位清高仙长与四位少侠剑仙的称号。咱们可假冒此道门,易容上山行事。”

拜鹰点头道:“很好,就这么办,你去安排吧。”说完此言,盘膝而坐,大殿瞬间陷入阴暗,侯亿耳扶着拜风豹退了下去。

两人远离神殿后,拜风豹道:“爹爹,这拜鹰拜鹰仙神当真要与万仙正面为敌?咱们可远不是万仙对手。”

侯亿耳叹道:“孩儿,你有所不知,这拜鹰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或许不在圣莲女皇之下,若他与万仙首脑单打独斗,胜负之数,难以预料。”

拜风豹声音发抖,道:“他纵然谁都不怕,可咱们呢?我呢?我是此教教主,到头来,一切罪过都要算到我头上。”

侯亿耳毅然道:“孩儿,你胡说什么?你是教主,他是教宗,拜鹰大仙与你犹如一体,密不可分,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你若遇难,他岂能不管?再说了,咱们风暴教总有一天将一统天下,慑服万众,到时你将有多大权威?你怎地光想坏处,不想好处呢?”

拜风豹咬牙不语,侯亿耳拍了拍他肩膀,鼓励几句,便兴冲冲的跑远了。

瞧他模样,似乎变得比拜风豹还要年轻,还要充满活力。

二十 春水向东流

白雪儿立于船舷处,倚着栏杆,眺望海面。海风拂过,令她秀发飘扬,一如她的思绪无片刻平静。

她幽然叹息,暗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郎君无情远游,却抛下了痴情的佳人等候,郎君不归,佳人却痴心不改,唯有受无穷无尽的愁苦,任由绝代风华渐渐老去。”

她凝视一个又一个掀起的浪花,阳光洒在她脸庞上,时而温煦,时而冰凉。她又叹了一声,暗忖:“古人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的不正是我么?但是呢?再美貌,再秀丽的容颜,总有瞧得厌烦的时节,任凭我描眉染唇,香肩雪胸,行海他摸得惯了,玩得累了,终究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这一身残花败柳。唉,鱼儿啊鱼儿,你们莫要害羞,只管来看我就好。我这梦幻般的容貌,只怕你们,比他还懂些”

突然间,一个白乎乎的影子钻出水面,撞在白雪儿脸上,白雪儿“妈呀”地叫了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

孟建丽等迅速赶来,问道:“师姐,有敌人么?”低头一瞧,尽皆大惊,喊道:“章鱼?”

白雪儿一抓脸上事物,提起来一看,正是一遍体雪白的小章鱼,样子倒也美观。白雪儿只觉脸上黏糊糊的,只怕有损美貌,愤怒异常,道:“臭章鱼,竟敢非礼本姑娘!我纵然倾国倾城,你又来瞎凑什么热闹?”

那章鱼道:“还请救我一救。”

白雪儿登时毛骨悚然,惨叫道:“它说话啦!”

张轻羽道:“说了什么?咱们怎地没听见?”

郝铁律道:“师姐,你练功走火入魔了吧。”

白雪儿拔出长剑,指着章鱼道:“你不是妖魔,就是元灵,居然敢戏弄本仙女!还不速速开口招供!”

章鱼摇头道:“我我乃仙灵,正用梦墨与你交谈,还请还请救命。”

白雪儿从头凉到脚趾,颤声道:“仙灵?”

章鱼道:“是,是仙灵,但我并无恶意,姑娘,请容我容我借你身子躲上一躲。”

白雪儿怒道:“我是黄花闺女,你这色鬼少找借口!”

章鱼痛苦不堪,道:“并非并非找借口,而是你的你的脑子近乎梦海”说话间,白雪儿只觉那章鱼身子一滑,钻入自己鼻孔,她惊恐万状,想运功将它逼出来,但只觉头脑一冷,章鱼瞬间不见了。

白雪儿魂飞魄散,喊道:“它它钻到我脑子里去啦!”

另四人齐声笑道:“师姐可是吓迷糊了?”

白雪儿回头道:“你们难道没听见它说的话?”

伍白首道:“师姐,咱们只听见你自说自话而已,刚刚那章鱼已经跳回海里,你没瞧见么?”

白雪儿急道:“你们中了它的梦墨幻觉!真的,它到我脑中,只怕要吞我魂魄”

章鱼道:“我绝无恶意,姑娘莫要逼迫我,姑娘花容月貌,心肠又好,我定然没看错人。”

白雪儿“嗯”了一声,心情稍稍好转,暗道:“这仙灵倒还识货,说不定并无恶意。当年马炽烈不也被无形仙灵附体,最终被师父所救么?我且阳奉阴违,敷衍它一会儿,等师父追上来,那就万事大吉。”

章鱼道:“姑娘曾见过其余被仙灵寄宿之人?”

白雪儿吓了一跳,道:“这章鱼能听我心思?”想要呼救,但孟建丽等人见怪不怪,自行回舱去了。

章鱼道:“我在姑娘脑中,姑娘脑中思绪,我可窥见一二。”

白雪儿急忙收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答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找我麻烦?”

章鱼道:“我被地庭的元灵追捕,我藏身的混沌离水被毁,实是无路可走,无家可归。若是寻常人被我附体,定然被我害死,唯独姑娘能自由徜徉于梦海,才能保住你我不死。真是好运气,好运气”

白雪儿怒道:“你果然是罪大恶极,定然杀了不少地庭元灵,不然它们为何捉你?”

章鱼道:“这可真是冤枉,我本来在混沌离水里住的好好的,突然跑来一瘟神,与我一场大战,令我身负重伤,梦境也被夺走大半。”

白雪儿皱眉道:“那人能够夺梦?他也是仙灵么?”

章鱼道:“那人叫做拜鹰。”

白雪儿道:“拜鹰?他不是不是风暴教的邪神么?”

章鱼道:“似乎正是如此,那是十天之前的事了。”

白雪儿道:“他为何要夺你梦境?”

章鱼道:“我梦境中有不少秘密,或许与他有关。”

白雪儿道:“那些秘密是什么?”

章鱼叹道:“我已想不起来,都被拜鹰夺去了,他手中有一法宝,专门夺取旁人的梦墨。”

白雪儿皱眉道:“你可疑的很,在我脑子里,定然偷偷吃我魂魄,等我师父来了,我让他把你揪出来,你就知道厉害啦,现在自个儿麻溜滚蛋,我就既往不咎。”

章鱼骇然道:“我绝不吃你魂魄,就像我吃不了其余仙灵一样。哪有仙灵以仙灵为食的?你们人类吃人么?”

白雪儿哼了一声,道:“那可说不准。”

章鱼沉吟许久,道:“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叫孟行海的人?”

白雪儿恼羞万分,道:“你不许看我心思!”

章鱼道:“他也会幻灵塑世功?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他喜欢上你,令你得偿所愿。”

白雪儿登时心动,眉开眼笑,道:“真的?什么法子?”

章鱼道:“此招叫做木已成舟,生米熟饭,叫他抵赖不得,唯有与你成亲。”

白雪儿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用?本仙女早就用过啦,此人软硬不吃,眼光太差,绝丽之色也不放在眼里,棘手的很。”

章鱼笑道:“咱们仙灵求偶的法子可与凡人不同,并非在现实结合,而是在梦中先行结缘,他在梦里恋上了你,在现世就再也抵挡不了你的魅力,这叫‘夜有所梦,日有所思’。”

白雪儿喜道:“那你还不快快教我?”

章鱼为了活命,只得打起精神,传授白雪儿这仙灵求偶之法,白雪儿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学习此门诀窍:原来此法关键,乃是悄然潜入旁人梦境,勾引那人在梦境中的‘元神’,两人在梦中亲热缠绵,待醒来之后,那人魂魄里遂留下了施法者的情愫,一回生,两回熟,久而久之,必然生出爱慕之情。

白雪儿吞咽口水,越学越是高兴,一时大汗淋漓,不亦乐乎。忽然间,有人一拍她肩膀,问道:“雪儿,你怎地这般用功?”

白雪儿吃了一惊,嚷道:“师父?你赶来了?”

形骸晃了晃手中酒瓶,道:“途中遇上些要紧事,你怎地满脸湿乎乎的?”

白雪儿一抹汗,道:“我我用功勤勉,浑身香汗,师父你怜香惜玉,替我擦擦?”

形骸笑道:“不像话!”

白雪儿怒道:“不解风情的笨蛋!你才不像话呢!”

形骸哈哈一笑,不再答复,突然间,张轻羽、孟建丽、郝铁律、伍白首都跑了出来,见到形骸,尽皆大喜,向形骸磕头问安。

形骸道:“为师开了小差,诸位贤徒莫要怪罪。”

众人齐声道:“岂敢,师父定然是去做侠义之举。”

形骸点了点头,考察众人武功进境,到了晚间,命众人回舱。

白雪儿想告诉他这章鱼仙灵之事,但此君甚有义气,帮白雪儿出谋划策,而且看似当真无害,白雪儿也不能无情无义。

她回到屋内,偷听形骸那厢情形,过了一会儿,听见平稳呼吸声,她心下窃喜:“混师父,你终于逃不出我的掌心,咱们梦中相见,不让你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我白雪儿誓不为人。”

她盘膝而坐,潜运神通,章鱼仙灵从旁相助,蓦然间,船舱安静下来,一切似笼罩在轻纱之中,形影残留,朦胧绰约。白雪儿知道已遁入梦境,一跃而起,四处行走。

章鱼飘在白雪儿头顶,给她一卷红绳,道:“你瞧见了他,将这红绳拴在他身上,他就会忍不住与你相好,只是切记,不可施展太猛,以至于在现世里也会情欲难耐。咦,你怎地流口水了?啊!你鼻血也流下来了!”

白雪儿抹去口水鼻血,镇定自若,道:“梦境而已,并非实情,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她脚步坚定,目光如炬,一往无前,笑如淫贼,推开形骸的船舱,船舱里却是海边,她见到形骸在梦中也喝的酩酊大醉。她呼吸沉重,加快脚步,一扬手,运仙灵求偶功,将红绳拴在形骸身上。

形骸蓦然转醒,见到身上红绳,目光困惑,白雪儿朝他嫣然一笑,娇躯摇曳,缓缓脱去衣物,走向她这梦寐以求的情郎与师父。

形骸冷笑道:“好个狡猾的仙灵妖魔,以为变作白雪儿,便能骗过本仙?”

白雪儿“啊”地一声,心道:“怎地怎地没用?“

章鱼自也惊讶,道:“是了,他在梦海之中行走久了,多遇上仙灵诱惑,故而能抵抗此招。”

白雪儿恼道:“那该怎么办?”

章鱼道:“糟糕,快跑!”

话音刚落,形骸一拉扯红线,白雪儿人飞了起来,落入形骸怀里,她惨叫道:“我不敢啦!我是开玩笑的”

顷刻间,形骸已吻上了白雪儿嘴唇,堵上了她后半句话,白雪儿霎时痴狂着迷,却又不知所措,蓦然觉得形骸压住了她,与她抱在了一块儿。

她筋麻骨软,口干舌燥,兴奋莫名,心花怒放,却想:“他他为何为何中招了?”

章鱼道:“是了,看来此人未必对你无意,只是这念头被深深藏在心底,轻易不显露出来。此刻是在做梦,他以为你是仙灵假扮,并无后果,所以放开顾忌了。”

白雪儿高兴之余,又有些来气,道:“这混账原来是假装正经!那他为何在现世不招惹本姑娘?”

章鱼叹道:“男欢女爱,天性而已,世人各个儿都是如此。但圣人论迹不论心,梦中哪怕再离经叛道,在现世仍严守礼防,并不能算得过错。”

白雪儿还想嘲讽形骸几句,但很快便沉迷于温柔乡中,被缠绵的美梦冲昏了头脑。

二十一 海上升明月

形骸身躯一震,见舱内漆黑,听窗外潮汐声韵律反复,他依稀记得昨晚梦境极为荒唐,似乎与白雪儿有亲热之举,他微觉怪异,但很快不以为然。

不过是梦。

他本以为周围有仙灵,意欲迷惑自己,但即使在梦境之中,仙灵也难以闯入他的心神,那只是形骸自己的邪念罢了。

想想又能怎样?人在梦境中是没有约束的,真正放浪形骸也无妨。

形骸走出屋子,船工已煮了菜粥,不久,众弟子也陆续走来,向他问安。

白雪儿脸蛋有些红,瞪着形骸,笑吟吟的,眸含深意。形骸道:“你瞪我做什么?还不吃饭?”

白雪儿“哼哼”两声,笑容不退,小口喝了粥,道:“师父,你喂我。”

形骸骂道:“你自己没长手么?”

白雪儿又“哼哼哼”冷笑,闷声喝粥,心中惊怒:“这无情人儿,这般待我,害我床铺湿的一塌糊涂,居然敢不认账?”

章鱼道:“他自己只怕仍不知情。”

白雪儿怒想:“什么?那昨晚岂不白陪他睡了?”

章鱼道:“实则并未真正同睡,而是梦中假象。”

白雪儿道:“那又有什么用?春梦我自己不会做么?”

章鱼叹道:“须得细水长流,终有一天,他会离不开你,届时你自可得偿所愿。”

白雪儿又重重“哼”了一声,道:“采花大盗,偷香窃贼,最是懦弱薄幸,可恨可杀。”

孟建丽奇道:“师姐,你被人采花了?”

白雪儿叹道:“没有,没有,但有些人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一本正经,可脑子里所想所为真是真是不害臊!”

形骸居然点头道:“白雪儿言之有理,人心隔肚皮,世上多得是伪君子,尔等初涉江湖,更需小心谨慎,莫要轻信旁人!”

白雪儿又道:“是啊,有些人嘴上说的好听,可实际上呢?啧啧啧,那手段,真不知把人家整治得多舒服。”

形骸奇道:“雪儿,你睡糊涂了么?为何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余四人都道:“师父,师姐从昨天早上便自言自语。”

形骸笑道:“那是她梦魇玄功练功有成,可喜可贺,来,为师敬你一杯。”说是敬酒,掌中酒瓶一举,喝一大口,已然底朝天。张轻羽道:“师父,你怎地大白天喝酒?”形骸道:“为师海量,千杯不醉,你懂什么?”

白雪儿又要冷嘲热讽,章鱼道:“咱们这仙灵求偶功主旨在于出其不意,方能顺利进入他梦中,莫要让他晚上有了防备,到时便难以成功。”白雪儿心中一凛,暗拍胸膛,道:“好险,好险,我万不能得意忘形。”

如此接连数晚,白雪儿皆与形骸在梦中相会,醒来后,她觉得形骸瞧她眼神大为不同,以往坦荡随意,现在却有些躲闪。白雪儿大喜过望,推测自己在现世当师娘的日子只怕已不太远,岂料之后再欲入梦,竟被一堵无形墙壁拒之于外。

白雪儿大受挫折,恨不得硬闯过去,章鱼忙道:“万万不可!他起了疑心,才设立此屏障,你若硬闯,他就知道是你暗中捣鬼了。”

白雪儿骂道:“这臭石头,本姑娘美冠古今,艳丽无双,如今要投怀送抱,他居然还不让?”

章鱼长叹一声,道:“白雪儿,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事到如今,还是”

白雪儿咬牙道:“不成,必须就在这船上与他玉成好事,他害得我成了半人半仙灵,找不到老公,还弄湿了好几条裤子,只能向他问罪!你还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章鱼无奈,道:“此人好酒,你可将自己梦境捉出来,变作梦墨,我再将梦墨变成酒。因为仙灵求偶功之故,他与你已有姻缘,只要喝下这仙灵求偶酒,他非将你当做爱侣不可,只是”

白雪儿急躁起来,道:“什么‘只是,但是’的,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章鱼道:“只是这酒药性太强,令凡人狂性大发,一发不可收拾,一旦他喝了下去,热情太盛,只怕姑娘承受不住。”

白雪儿得意大笑,道:“妙极,妙极,本仙女今夜就马革裹尸,死在床上也无妨!”

章鱼道:“这船上还有你其余同门,凡人规矩又麻烦,若你两人叫声太响,被人知道,你俩名声可就毁了。”

白雪儿不禁一惊,但随即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我可用梦魇玄功隔绝声响,咱们闭门造车,外人焉能知晓?”

章鱼不禁赞叹道:“白雪儿,你这偷香窃玉的心思手段,真乃世所罕见,我是自叹不如的。”

白雪儿嘿嘿冷笑,道:“你少胡说,本姑娘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但对付命中注定的冤家,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好不容易等到众人熄灯休息,白雪儿拿一瓶酒,章鱼注入梦墨,酒中五光十色,绚烂夺目,白雪儿正担心这酒太过奇特,但过了片刻,酒复又透明,酒香四溢。

她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心想:“风萧萧,易水寒,巾帼一去不复返。孟行海啊孟行海,今夜就让你真正尝尝本仙女身子的滋味儿。”

当即蹑手蹑脚,施展梦魇玄功,身躯化虚,飘入形骸屋中,形骸盘膝不动,尚未睁眼,但立时察觉,道:“调皮丫头,大晚上的,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白雪儿幽幽叹道:“师父,我我睡不着,你陪我喝一杯酒如何?”

形骸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酒鬼?”

白雪儿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师父是酒鬼,弟子岂能不有样学样?”

章鱼听白雪儿镇定自若,言语自然,不由肃然起敬:“这位姑娘作奸犯科,无师自通,简直是天生的好手。”

形骸近年来有酒不拒,只要不误事,无论何人来敬酒,哪怕酒中有毒也照喝不误,有时反而盼着酒中有鬼,如此更有乐子。他道:“既然要喝酒,何必在这儿闷着?”一拉白雪儿的手,两人身影变得虚幻,霎时已到了甲板上。

海上一轮明月,海水黑的发紫,波涛起伏,层出不穷。形骸笑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雪儿,酒呢?”

白雪儿到了开阔之处,倒也感到局促不安:“上头就有瞭望的水手,这般如何亲昵?总不见得将碍事的打晕了?”往上一瞧,哭笑不得,原来那水手居然睡着了。

形骸道:“放心,我已施法护航,海上元灵土地不敢为难咱们这艘船。”

白雪儿心怦怦跳,取出酒来,交给形骸,形骸抬头就喝,喝完笑道:“好酒!到底是我的好徒儿,敬我的酒比旁人来敬好喝万倍。”

白雪儿也笑道:“为何我的酒比旁人好喝?”

形骸想了许久,忽然道:“雪儿,多谢你。”

白雪儿身子一颤,她问道:“你为何为何谢我?”

形骸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是活尸时,你陪在我身边,历经苦难,毫无怨言;我成了自大浮躁的凡人,你仍陪着我,随我一起胡闹,和我一起自卖自夸;如今,为师又变成个惹人厌的酒鬼,你还是顺着我胡来,把自己变作个小酒鬼。若没有你这丫头,这些年我真不知该如何度过。”

他语气平淡随和,却无疑是肺腑之言,并非喝醉后管不住嘴,胡言乱语。白雪儿凝视形骸,感受着海上的风,突然间,她心中一片宁静祥和,沉着镇定,那炽热的欲念不再令她急躁,这些天来,她头一次审视自己的心思,发现那并非如她设想中那样,只是原始的、身子的冲动,而是真正的依恋与深厚的爱意。

白雪儿突然不急了,就像两人已经签订了无可反悔的契约,无论是做师徒也好,还是做情侣也好,只要他们能长久在一起,到底有无夫妻之实,却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白雪儿介于仙灵与神裔之间,师父也是个常常行走梦中的人物,他们与凡人颇为格格不入,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深厚,太牢固,爱情、友情、亲情皆已无法形容、无法囊括这感情。

她抢过酒瓶,倒入嘴中,这酒甚是香甜,滋味儿甚是销魂,就像情爱一般,令人迅速沉醉,难以自拔。

她道:“师父,若我梦中遇上了心爱之人,又在梦中将身子身子给了他,算不算算不算做错了事?”

形骸笑道:“那是梦中人物,何必有那么多顾忌?何必受重重拘束?在现实中活的太累,在梦中若还不能随心所欲,得到自己喜爱的姑娘,还不如死了算了。”

白雪儿隐约已知道了答案:在内心深处,或许形骸也喜欢自己,愿意与自己在一块儿,但在醒着的世界里,他看似放浪形骸,却并不是个风流倜傥的浪子,白雪儿由此敬重他,也已然心满意足,愿意等待这段情缘自然发展。

她陡然间醒悟,喊道:“糟了,这酒这酒坏了,你快些将酒吐出去!”她并非不愿与形骸在此缠绵,但眼下心中澄澈,两情相悦,便不愿用这欺骗的手段。

形骸皱眉道:“我就知道有古怪,你哪来儿这么些花样?”手中又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酒瓶,在白雪儿面前晃了晃,白雪儿面如红花,嗔道:“你早就早就掉包了?”慌忙抢过酒瓶,统统倒入海中。梦墨在水面上显得色彩缤纷,如雾如烟,但一转眼便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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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女儿皆美好

形骸俯视海面,道:“这酒中有梦墨?”

白雪儿道:“我我闹着玩儿的。”

黑暗中,月光下,形骸盯着她看,身子罩在阴暗中,目光却格外明亮,有些咄咄逼人。白雪儿觉得形骸似乎又在微笑。那目光似穿透了她的衣衫,扫视她那娇柔嫩滑的身子,那笑容有如蚀魂的魔咒,令她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

白雪儿陡然害怕起来,害怕形骸扑倒自己,如梦中那般对待白雪儿。她自然愿意接受他的一切,可此刻灵台清明,仔细想想,那么做等于背叛了孟轻呓。孟轻呓待她很好,白雪儿不能对不起她。

形骸又走近一步,白雪儿后退几寸,身子靠在栏杆上。她心猿意马,头晕眼花,汗水打湿了衣衫,颤声道:“师父,你为何为何这般看着我?”

形骸道:“雪儿,你长大了。”

白雪儿嗔道:“长长大了又怎样?”

形骸道:“长大之后,就能做许许多多的,你想不到的好事,能够放浪形骸,逍遥自在,无所顾忌,心想事成。能够练成绝世神功,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白雪儿想要逃走,但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更不愿意丝毫抗拒,唯有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别过来,你别别逼我,我还小,我吃不消的”

形骸蓦然捧腹大笑,捏着嗓子,学着她尖声道:”你别过来,你别逼我我吃不消的哈哈!傻丫头!当真滑稽!“

白雪儿陡然惊醒,怒道:“醉死鬼!你你敢消遣姑奶奶?”

形骸洋洋得意,道:“谁让你先骗我喝毒酒?”

白雪儿急道:“那酒里无毒,只是我我想作弄你。”

形骸道:“我也在作弄你,咱俩算是扯直了。”

白雪儿恼羞成怒,奋力挥手,劈头盖脸打向形骸,形骸笑着跑开,道:“徒弟打师父,这成何体统?”

白雪儿骂道:“像你这烂醉如泥的师父就是该打!”

突然间,水面一声巨响,船身倾斜,白雪儿惊呼一声,往水中跌去,她反应迅速,抓住身边绳索,往回一拉,总算回到甲板,却见海水如同城墙一般竖在面前,朝船落下,哗啦声中,将船身冲刷一遍,险些翻船。那瞭望的水手惨叫着摔了出去,白雪儿一挥缆绳,将水手拉住,硬生生拽了回来。

形骸吐出些鲜血,鲜血化作黑铁,刹那间,整艘船被包裹在铁皮中,铁皮两侧长出许多铁锚,沉入海底,于是帆船宛如海上城堡般屹立不动,却又并未沉没。

白雪儿喊道:“怎么啦!”

形骸笑道:“不知道,似乎是元灵捣乱。”

白雪儿道:“你还笑得出来?”

形骸道:“这几天如此无聊,眼下你不觉得热闹么?”

白雪儿骂道:“热闹个屁!要出人命的!”

正说话间,空中扶起数个房屋大小的水球,呼呼地朝船砸落。形骸吐出大火,将水球在空中蒸干,这“水球雨”持续了一炷香后,终于就此消停。

伍白首等四人跑了出来,大喊道:“怎么了?”

白雪儿道:“师父闲着没事做,与海上的元灵打架!”

形骸奇道:“怎地是我打架?不见是元灵先动手的?”

忽听四周呱呱作响,白雪儿低头一看,满眼皆是碧绿发亮的大青蛙,白雪儿毛骨悚然,喊道:“师父,青蛙!”

形骸喜道:“青蛙滋味不坏,统统捉了,明晚可以加菜。”

白雪儿恼道:“你这还是人话吗?这分明是邪法!我都要都要吐啦!”

众青蛙身子变大,竟成了蛙面人身的女子,一个个儿穿紫色长服,头发梳得甚是整齐,盘扎起来,反而更显得惊悚。白雪儿惨叫道:“妖怪!”

众蛙女张开嘴,哗啦声中,吐出毒液,白雪儿使九转阳掌,掌力如盾,将毒液在空中烧了,但她最怕青蛙蜥蜴毒蛇之类,头皮发麻,万万不敢靠近。

形骸跳落在地,任由毒液浇淋,往前一冲,抓住两个蛙女喉咙,一把捏晕了,往海中一抛,蛙女尖叫,消失在海里。众蛙女见状骇然,蹦跳着逃开,但无论如何躲不开形骸一抓。形骸道:“蛙仙子毒液滋味不差,人也美得可以。”蛙女无奈,唯有跳入海中,方才逃脱,至此,船上方才安静。

白雪儿见形骸身上满是黏液,道:“师父,你太恶心了!”

形骸道:“你有所不知,这毒液可令女子难产,胎死腹中,但对男子却唯有好处。”

白雪儿道:“什么好处?”

形骸道:“勾魂夺魄的好处。”

白雪儿恨恨道:“这算什么狗屁好处?你不会喜欢上这群蛙妖了吧!”

形骸笑道:“鄙人眼光极高,瞧不上小的,反而对那老的更神魂颠倒。”骤然提高嗓音,说道:“神龙蟾后,还请出来相见!”

话语声冲破风浪,远远传开,顷刻间,空中黑风大作,风雨交加,一条黑色的水柱腾空而起,朝此卷来。白雪儿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握长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但那水柱在船前停下,一条奇异的神龙从中出现。

此龙身长二十丈,雄伟壮观,但形貌却怪异无比:她脑袋有如蟾蜍,龙爪如同蛙掌,但头有龙角,身有龙鳞,好似长蛇,遍体蔚蓝,祥雾缭绕。白雪儿只觉这神龙令人遍体生寒,仿佛是神龙与蛙精生出来的怪胎。

形骸走向那蟾后,道:“听说阁下乃地庭一方水行神龙,素来并不与天庭为敌,为何阻拦万仙盟的船,还想将咱们害死?”

蟾后身躯变幻,跳落在地,竟是个衣着华贵、肌肤发绿、满脸鸡皮疙瘩的老妇,手中握着个绿翡翠般的青蛙。她尖声道:“是你?孟行海?你是法蝶的酒肉朋友?”语速极快,似很不耐烦。

形骸道:“酒是真,肉是假,我与法蝶痛饮美酒,此节倒确有其事。夫人为何派众女儿阻我?难不成看上了区区在下?”

蟾后冷笑道:“你这般丑陋凡人,如何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

形骸叹道:“我原也不指望高攀,但俗话说酒后乱性,谁也难以断言”白雪儿在旁听得“哼”了一声,但立即捂住嘴巴。

蟾后喝道:“住嘴!你这无形浪子,再嚼舌头,我把你这舌头挖了去!”

形骸点了点头,道:“那夫人确实是冲我而来的?”

蟾后道:“不久之前,这水中落下些许仙灵的梦墨,我是来捉那仙灵的,说,它是不是藏在你的船上?”

白雪儿心中一凛,感到那章鱼仙灵瑟瑟发抖,忙想道:“放心,本女仙最讲义气,绝不会出卖于你。”

形骸道:“仙灵?什么仙灵?长什么模样?”

蟾后道:“你少装蒜!那仙灵乃是一条梦海白龙,属蜃类,叫做葬火纹,修为深厚至极,多少年来,不知杀了我多少属下女儿,我今晚非要将它粉身碎骨不可!”

白雪儿心道:“葬火纹?梦海白龙?那可不是我脑子里的章鱼。”但转念一想,仙灵形状多变,这章鱼未必不是葬火纹。”

形骸道:“不知这仙灵与夫人为何结怨?又为何杀你女儿?”他知道仙灵吃人类灵魂,但与元灵却极少打交道,更不会无缘无故的结仇滥杀。

蟾后道:“七百年前,我在水下瞧见一极丰富的混沌离水,打算以之建造鸿钧逝水,谁知这仙灵已在里头住下,赖着不肯离去,老身欲将它赶走,但葬火纹非但不愿,更残忍杀害我派去的无数孩儿,老身从此怀恨在心,誓要杀他!”

形骸笑道:“七百年的仇,为何今天才报?”

蟾后道:“它碰巧遇上个强敌,两人大战一场,它受了重创,我这才得了良机,这叫趁它病,要它命!”

形骸思索片刻,道:“第一,你与这葬火纹之仇,全是因你抢占地盘引发,错先在你,这葬火纹不过是被迫应战罢了;第二,这葬火纹也不在我这船上,我念在此刻并无伤亡,可以放你一马,但你若再胡搅蛮缠,莫怪本人不客气了。”

蟾后厉声道:“区区凡俗,胆敢在我面前叫嚣?当真嫌自己命长”

骤然间,形骸一动,冥虎剑已指着蟾后咽喉,蟾后大惊,身躯化作激流,散向各处,但形骸手一抓,蛛网洒落,覆盖水流,水流回转过来,复又凝聚成蟾后形状,仍被形骸长剑指着。

形骸笑着动了动长剑,剑尖陷入蟾后皮肤,却不刺破,他那笑容似平静如水,又似冰冷刺骨,蟾后心胆俱裂,喉咙喀喀,不由自主的哆哆嗦嗦。

形骸道:“听说元灵不容易死,夫人是不是也嫌命长了?”

蟾后道:“你待怎样?”

形骸道:“我急着赶路,只想你别来找我麻烦,那混沌离水你要夺去就夺去,若还贪得无厌,我倒想赚几斤星铁。”

蟾后怒道:“我今后必向法蝶告状!还要向万仙告状!”

形骸叹道:“那好,夫人,咱们就此永别。”

蟾后见他眼中真有杀意,惊恐万状,道:“我我不告状,咱们从此互不干涉,我愿向你发誓!”对于元灵而言,一旦向凡人发誓,等若定力契约,决不可违背。形骸抬起长剑,喝道:“趁我今夜心慈手软,无心杀人,快些滚吧!”

蟾后无奈,缓缓退后,狠狠瞪了形骸一眼,蓦然一跃,消失在水浪之中。与此同时,海上瞬间风平浪静,乌云散去,随后明月普照。

二十三 血肉筑宫阙

待危机过去,白雪儿感到晕乎乎的,心知多夜未能安睡,委实支撑不住,返回船舱。上头众人惊呼吵闹了一番,终于平静下来。

白雪儿问道:“仙灵,你实则叫葬火纹么?”

章鱼叹道:“不错。”

白雪儿道:“那蟾蜍皇后说你杀了她许多亲人,这事是真是假?”

葬火纹道:“假的!我在家中布下陷阱,她们若不闯进来,怎会死去?”

白雪儿笑道:“那么说是真的了?放心,我不怪你,若有人要把我从家中赶走,我也不会乖乖屈从啦。不过你不是那蜃龙么?怎地成了这八爪章鱼的模样?”

葬火纹叹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咱们仙灵要从梦海进入凡间,须得通过一扇塑形之门,否则立刻变成石头。”

白雪儿奇道:“什么塑形之门?你同我说说?”

葬火纹道:“在梦海里,咱们仙灵的形体并无雌雄之分,美貌之别,可随意伸长缩短,变大变小,但凡间对仙灵有极大惩罚,那是古时巨巫降下的诅咒,咱们若越过分界线,身子立时凝固为冷冰冰的黑铁石,等若立即死了,故而须得找边界上的塑形门,赋予自己固定形态,才能在凡间行走。这形态以后可以微调,但等闲难再变动了。”

白雪儿道:“我知道啦,你原先在梦海里是一条龙,但透过塑形门,就成了这般章鱼模样。”

葬火纹道:“非也,非也,我经过塑造,在凡间乃是一条大白龙,纵然能够存活,但时时刻刻仍受那诅咒的折磨,久而久之,会有性命之忧。还好我极为幸运,找到一处混沌离水,借助其中灵气,我才能安然无恙。不久前,那个风暴教的拜鹰找上门来,夺走了我的梦境,我的形体与我灵魂息息相关,灵魂受损,形体自也变化,才成了这般模样。”

白雪儿倒吸一口凉气,道:“那你此刻是用我体内真气维持自己不死了?”

葬火纹叹道:“姑娘,我只求活命,消耗委实极小,而姑娘真气充沛,就等若富贵无极的公主养小猫小狗,绰绰有余,何足道哉?”

白雪儿笑道:“你倒会说话,好,你先前帮我的忙,我就先让你待着。不过你可休要耍花样,我师父可厉害着呢。”

葬火纹道:“什么师父?他迟早是你老公。”

白雪儿乐不可支,脸红心跳,道:“机灵鬼,休要胡言,不过你这话说的不错。”

此后一路平安,海风吹拂,船在海面上疾驰而过,又过了数日,到了地母岛,形骸变出马车,飞往那万仙山脉。

他此刻功力深厚,已胜过当年接引他的袁蕴,马车腾云驾雾,日行千里,飞跃青山绿水、村落城池。几天之后,终于临近仙宫所在。

众弟子听说即将抵达这凡间最接近天庭之处,心情热烈,脑袋探出窗外,瞪大眼睛眺望。

他们全然处于云层之中,但这云极为美观,整整齐齐,精雕细琢,仿佛平静的白色海面一般,一直延伸至天边,望不到尽头。随后,白云翻腾,成了龙的雕塑,凤的形状,又好似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兽争相追逐,看似静止不动,但其实随风漂浮。

金色的阳光洒在云上,凝成彩虹,又渲染辉煌,于是显现出格外的神圣与温暖来。这阳光与凡人所见的甚是不同,它温和而庞大,似乎再巍峨的山在它面前也不过一粒尘埃,整个海洋也不过它最微小的角落。白雪儿不感到炎热,只想永远沐浴在这伟大的太阳面前。

此处的风也充满灵气,令人心旷神怡,说不出的清爽舒适。白雪儿深吸一口气,不禁以为自己能长出翅膀,翱翔在这云层与阳光交界之处。

再行进了十里地,终于见到了那万仙山脉,这山脉果然未令她失望,山体极为壮观而瑰丽,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时而峥嵘,时而威严,古老、苍莽、雄浑、沉稳,比之天上的太阳,环绕的云层也毫不逊色。

山上长满树木,翠色广袤,仙气浩瀚,种类繁多,令人惊叹:樟松柳柏,杨竹杉槐,芍菊牡茶、梅兰芝瑰,以及林林种种难以命名的奇花异草。亦有豺狼虎豹之兽,青蛟应烛之龙,鹿儿越谷,鹤鸣九天,生机勃勃,奔走无休。

在树木之中,又见金光璀璨,清高典雅的巨楼神殿、仙宫佛堂,数目不知几何,这楼造的无可挑剔,手艺远非凡俗所能,更奇特的是各有烟雾缭绕,令众楼宇显得隐隐约约,遥不可及。这些楼宇散发高不可攀、圣洁光明的气势,当真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共存。

再过少时,许多云孔雀与雷鸠飞来,接引形骸的马车,等验明形骸身份,它们带着形骸绕过几座山峰,于是令白雪儿见到更为惊异的景象:空中竟有一座浮空的大岛屿。这岛屿上另有妙不可言的亭台阁楼,在岛屿边缘,白色的、宏大的瀑布倾泻而下,在空中消散,化作云层飘开,于是长虹横跨东西南北,似在云中架起桥梁。这岛屿便是万仙天地岛,亦是万仙盟总部所在。

众人落地后,白雪儿走在宽广璀璨的街上,宛如猴子进城,战战兢兢,她颤声道:“这儿比龙国皇城更漂亮多了。”

形骸笑道:“只是师法天地,融合自然,能借鬼斧生工之妙,听说造这些宫殿的原先也是凡人,后来这些凡人受上神嘉奖,升做了建筑仙神,司职天庭与万仙的建造之事。”

白雪儿来到一座高楼前,摸着红木般的栏杆,道:“这这是什么材质?怎地如此好看?”她只觉这屋子令人不自禁的心生赞叹,但具体妙在何处,却又说不清楚。

只听一人道:“是尸体所造的。”

白雪儿吓了一跳,见迎面走来一老道姑,她身穿一身金色道袍,灰布蒙眼,神色颇为冷峻。白雪儿惊呼道:“师师公?”

形骸道:“恩师,还是你早到一步。”忙带领众人向她磕头问好,袁蕴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行海,你果然不负所托,这几个小娃娃都不错。”

形骸道:“师父,咱们许久不见,待会儿我请你喝酒。”

袁蕴斥道:“胡说,你不知我不喝酒么?”

形骸怏怏说道:“师父,咱们师徒难得一聚,若不喝酒,岂不是太不够意思了?你喝不喝?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袁蕴骂道:“少来这一套!在我面前,少做这等醉汉劝酒之事!”

形骸吐吐舌头,神色无奈,袁蕴狠狠赏了形骸一个敲头栗子,道:“还给我嬉皮笑脸?听说你小子近年来酗酒如命,丢尽了我神道教的脸,对不对?”

形骸摸摸脑袋,笑道:“师父此言差矣,丢了七、八成,总算没丢光,老本还在。待到争夺清高仙长时,师父你就瞧我大显神威,一举翻本,连本带利地全赚回来。”

袁蕴恼了,又要扇他耳光,形骸喊道:“饶命!”拔腿就跑,一晃眼便没了影。

白雪儿忙劝道:“师公莫要生气,师父和你闹着玩呢。”

袁蕴气呼呼地骂道:“这小崽子,他当年规规矩矩,讨人喜欢,现在怎地成了这么个惫懒的浑人?”

白雪儿笑道:“我倒觉得他眼下比以前好得多了?总比嗯总比那时候死板板的青云侯爵强。”

袁蕴道:“罢了,瞧在你们几个小的面上,我暂且放他一马。”

白雪儿见袁蕴不如初见时那般严肃,唇边微有笑意,心道:“其实师公嘴硬心软,她很以师父为傲呢,师父毕竟是她最得意的弟子。”

孟建丽道:“师公,为何你先前说这屋子是尸体所造?”

袁蕴道:“只因确是实情。万年之前,与巨巫那场大战之后,有数千万的仙神被判了重罪,处以极刑,身躯被融化为星铁,再混杂着翡翠、木材、石头,用以建造天庭的宫殿。这万仙山以往是天地山,天地山是天庭在凡间的分支,所有楼宇皆与天庭材质相同,历经万年而无损。”

五个弟子不由心惊,张轻羽道:“这这些木头是神仙的尸骨?”

袁蕴冷笑道:“是啊,故而来之不易,加倍令人欢喜,闻着满是胜利之味。若当年三清上神败了,哪来这尸骨堆砌的万千宫阙?”

众弟子心想:“这位师公可有些愤世嫉俗,对天庭大有怨言哪。”

袁蕴领着众门人在岛上闲逛,此岛极为辽阔,方圆数百里,但这时也熙熙攘攘,满是游神。这万仙派用来对付地庭,故而天庭中的天神、元灵与迷雾师皆下凡加入盟会。而世间修道的门派,只要付得起翡翠,又不与地庭勾结,亦是欢迎投靠。

白雪儿东张西望,左边一个蓝脸灵猿,右边一个长须龟神,前是三头六臂的神圣,后有仙风道骨的老仙,另外土地、小神、龙火贵族、迷雾仙师,也是千奇百怪,无处不在。到了此刻,她才真正感叹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白雪儿道:“怎地不见灵阳仙与月舞者?”

袁蕴道:“废话!他们受纯火寺通缉,虽与我万仙盟无关,但万仙盟也不能收容。”

伍白首问道:“师公,听说您也要下场比武,对不对?”

袁蕴道:“是,少侠比武之前,需决出六位新的清高仙长。”

孟建丽喜道:“那可比咱们这些小徒弟比武精彩多了!何时开始?怎地比试?”

二十四 轻纱笼题字

袁蕴答道:“约在三日之后,规矩尚未定下。”

忽听一女子喊道:“师姐?师姐!”

白雪儿一转眼,见一衣衫精巧的美貌少女快步跑来,她认出来人,喜道:“桃琴儿?”

桃琴儿身后,另有一少女般的元灵,头长三根鹿角,正是宝鹿,在宝鹿之后,则是一俊雅沉稳,神色喜悦的公子,他正是离落国国主利歌。

白雪儿、桃琴儿、宝鹿三人抱在一块儿,齐声欢笑,惹得众人侧目。袁蕴斥道:“三个小的,在这儿规矩一些,莫要大惊小怪!”

白雪儿忙“嘘”了一声,走到一旁,道:“你们怎地来了?”

桃琴儿道:“咱们来的比你还早呢,是坐云孔雀飞上来的。”

宝鹿道:“咱们国主也是来争这少侠剑仙称号的。国主哥哥不想,但举国上下呼声极高,咱们也想来这万仙山脉瞧瞧,他实在拗不过咱们。”

原来此次比武,筛选不严,除了六位清高仙长之外,其余比武者需付十两翡翠,即可出战。如今岛上欲出场之人少说也有两千人。这两万翡翠轻轻松松便被万仙盟纳入囊中。

白雪儿暗暗惊叹:“若是有恶人混进来为非作歹,那该如何是好?”但转念一想,此地鸿钧逝水的灵气之强,只怕不逊于当年的阎安,妖邪之徒不敢前来,否则那除灵大阵绝非易与。

利歌与孟建丽、郝铁律等也都认识,他虽是国主,也曾拜形骸为师,因此以同门相称,互相行礼,甚是亲热。白雪儿道:“利歌师弟,若比武时咱俩遇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利歌神色疲倦,叹道:“我绝不是师姐的对手。”

白雪儿嗔道:“少来啦,你身上的平剑功夫,师父可没教过我。”

利歌挠头道:“我这两年来功夫疏忽,没进没退,师姐大可放心。”

正说话间,又听一人冷冷说道:“师姐师弟,叫的倒也亲热,你与以往一样,还是见到小白脸就走不动路。”

白雪儿心中怒道:“谁敢嘲讽本姑娘?”见到两个锦衣玉袍的少年剑客站在不远处,她记得这两人是帝江派的岳明辉与杨明柳。当年这岳明辉极度自傲,误以为白雪儿对他情有独钟,后来两人吵翻,彼此之间仇怨不小。

白雪儿冷笑道:“本姑娘眼光高,见到你这丑八怪,肯定是不敢靠近的。”

岳明辉怒道:“你说我丑?本公子若丑,世上哪儿还有美男子?”

白雪儿哈哈大笑,道:“当真大放厥词,荒谬绝伦,你怎地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岳明辉咬牙切齿,道:“贱货!你与你那师父才是荒谬绝伦,狼狈为奸,你定然早被他搞烂了!”他对白雪儿由爱生恨,认定白雪儿与形骸之间偷偷摸摸,见不得人,这会儿怒到极点,于是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

白雪儿勃然大怒,孟建丽等也恼怒无比,铿锵声中,都拔出长剑,摆出架势。白雪儿道:“畜生!当初我师徒俩救你性命,你居然说出这等猪狗不如的话来?”

岳明辉道:“谁见到了?哪有此事?你空口无凭,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白雪儿道:“那你也是空口无凭,胡说八道!你辱我师父,我今天跟你拼了!”

袁蕴往前一站,挡在两人之间,道:“雪儿,行海他是怎么教你的?咱们修道人士,岂能被轻易激怒?”

白雪儿急道:“但他侮辱咱们青虹派,侮辱我和师父!”

袁蕴摇摇头,走向岳明辉,岳明辉不认得袁蕴,自恃这两年神功有成,面带冷笑,道:“你这老瞎子是谁?”

白雪儿怒道:“你连我师公都不认识?当真有眼无珠”

袁蕴一摆手,白雪儿登时声音全消,难以言语。她又踏上一步,离岳明辉已然不过三尺,岳明辉全神贯注,手按剑柄。杨明柳在旁劝道:“师兄,师父说了,要咱们不可胡乱得罪人。”

岳明辉恨恨一笑,道:“我不得罪这老瞎子,但老瞎子若先动手,我这长剑可不饶人!”

蓦然间,袁蕴笑道:“好个年轻气盛的小子,居然喜欢这调调。”

岳明辉心中一凛,道:“你说什么?”

袁蕴手在岳明辉脑袋上一拨一转,只听轰隆轰隆,他头顶出现一金轮,金轮越转越快,不久显露画面,乃是这岳明辉赤身露体,与一无衣的干瘪老妇抱在一块儿,两人正在做那羞耻之事。岳明辉神魂颠倒,甚是卖力,但看清那老妇嘴脸,却又惨叫起来。此情此景是为岳明辉昔日与白雪儿、形骸等人追查青阳邪教的仇人时,误中妖妇障眼法,从而被她所骗做下的丑事。

而这观测命运之法,正是迷雾师最高深的星象金轮功,袁蕴功力远比岳明辉深湛,而岳明辉遇上白雪儿,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落在她手中的把柄,心虚之下,记忆浮在灵魂表面,又如何能逃得脱袁蕴观察?

群雄见状哄笑,杨明柳吓得脸色惨白,岳明辉大惊失色,羞愤交加,他怒道:“老妖婆,你编造幻觉,污蔑于我!”

袁蕴摇头道:“我可没这制幻的本事,那不过是你的过往。”

岳明辉大恨,一道剑光刺向袁蕴额头,袁蕴手中拿一根红鞭,轻轻点了点,岳明辉闷哼一声,穴道被封,直挺挺摔在一旁。杨明柳颜面无光,赶忙将岳明辉扛着逃走了。

白雪儿捧腹笑道:“痛快,痛快!师公好本事。若不是师公揭露,我几乎都把这事给忘啦!”

袁蕴收敛笑容,道:“记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遇上惹事之徒,纵然要动手,也需提防是否另有阴谋陷阱。尔等太过心浮气躁,若行走江湖,仍易于着道。”

众人已对袁蕴心服口服,一齐躬身道:“是,多谢师公指点。”

袁蕴又“望向”利歌,道:“小子,你倒是沉得住气。”

利歌忙道:“师公有所不知,我在离落国主事,处理无数纷争,故而比师姐他们更能忍耐。”

袁蕴微觉古怪,潜运功力,试图看穿利歌命运,但过了片刻,却收效甚微,令她想起当年细查形骸、沉折时的状况。忽听得空中有鸣钟之声,咚咚铛铛,清脆洪亮,钟声响起三下,袁蕴知道是在召集所有清高仙长,交给白雪儿一百两翡翠,道:“你先带他们去登录名册,申报比武。”

白雪儿忙道:“师公,怎能花您的钱财?”

袁蕴笑道:“我找到行海,他不敢不还我。”说罢沿街道走向高处,不久已消失在远处。

形骸在这天地岛上转悠不久,找到一处酒楼,外观甚是朴拙,但似是世外人家,出尘非凡,不知为何,其中竟有浪涛之声。形骸走入其中,见一头发灰白的老者,另有一甚是秀丽的侍女。

那两人见形骸到来,并不招呼。但形骸听侍女对老者轻声说道:“是个龙火贵族。”

形骸道:“掌柜的,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老者懒洋洋地说道:“只有一种,叫白水掺酒。”

形骸皱眉道:“这酒多少钱一斤?”

老者也不抬眼,道:“一两翡翠一斤。”

形骸心想:“此地真乃黑店,比黑暗仙神更黑。一两翡翠足在可以开家小店了。”摸出一两翡翠,道:“打一斤尝尝。”

老者道:“屋后有勺子,你自己去舀一斤。”

形骸来到屋后,见一个青缸,缸里有酒,他用勺子灌满一个坛子,喝了一口,当真是白水掺酒,索然无味。

形骸心想:“一等价钱一等货,难得来到仙山,这等价钱买这等酒,我实可算是赚了,毕竟地方要紧,酒好不好倒是其次。”于是找一桌子坐下,小口小口品酒,愈发觉得此地奇特:虽在闹市之中,但屋外似与海天相接。

过了一会儿,又走入一秃头汉子来,这汉子双目如火,肌肉强壮,额头上另有一眼,穿一身黑枣色短衫。

那美貌侍女又道:“这位是天上神仙。”

老者问道:“法力如何?”

美貌侍女道:“高深至极!”

老者当即和颜悦色,脸上生出意外的光彩来,似乎每一根皱纹皆喜悦无比,光荣至极,他笑道:“这位大仙,光临本店,当真令此地蓬荜生辉!”

那侍女挑一座位,用抹布擦了几下,刹那间,那座位窗外阳光明媚,海水碧蓝,新风徐来,清波荡漾。那侍女身上衣衫也变了,原先甚是粗鄙,眼下却风情万种。

形骸不禁笑出声来,暗忖:“好极,仙神岛屿,果然不同凡响,我也跟着沾光。”

那秃头汉子点了点头,恰好坐在形骸对面,他冷冷望形骸一眼,看出他并非同类,不屑一顾,道:”此地有什么酒?“

侍女道:“名堂可多啦,比如有战神无敌酒,有月神清光酒,有海神碧水酒,有火神祝融酒,无论哪方神灵,定然喝了满意,难以忘怀。”

秃头汉子笑道:“这可奇了,价钱多少?”

侍女道:“不敢多要,一两银子一斤。若大仙喝的满意了,还请上天,替我家掌柜宣扬宣扬。”

秃头汉子又笑道:“我乃南方战神,你替我拿战神无敌酒来!”

形骸心想:“南方战神?那也非同小可。”见那侍女拿来个酒坛,酒坛色泽血红,画着豪迈勇士,形骸暗暗喝彩,待那侍女揭开坛子,登时满屋清凉,却又令人不由激扬。

秃头汉子大笑起来,喝了一大口,道:“果然好酒!”

侍女微微一笑,道:“大仙盛赞,我等荣幸无极。”

形骸道:“姑娘,这酒给我也拿一坛吧。”

二十五 四人跳大神

那南方战神瞥了形骸一眼,只冷笑一声,摇头不语。而那侍女似根本没听见形骸。

形骸又喊了两声,无奈叹气,道:“俗话说得好,狗眼看人低,鼠目发寸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罢了。”

南方战神面有怒容,道:“你说谁‘狗眼看人低’?区区凡人,也敢对我沙驼无礼?”

那侍女也道:“好个小贼!你得罪了大仙,按理该取你性命,但咱们万仙盟的听海酒楼赫赫有名,不杀客人,你还不快滚?”

形骸盯着她看,道:“可我付了翡翠,这酒总得让我喝完才行。”

侍女见他打量自己身子,脸上一红,道:“我这打扮是给大仙瞧的!你看什么看?让你滚还不滚?”

形骸又笑道:“古语云:秀色可餐,美人胜酒。姑娘如此美貌,反而遮遮掩掩,岂不可惜?我花翡翠喝这白水掺酒,只要能有美女可看,就不算冤枉。”

那侍女红晕更浓,心下窃喜:“这凡人倒也会说话,嗯,他虽是假冒仙家的凡夫俗子,眼光倒还不错。”走上前来,指着形骸骂道:“就凭你那句话,得罪了沙陀大人,咱们本不该饶你,但沙陀大人宽宏大量,岂会与你一般计较?你快些喝完酒,随后就滚,听懂了没有?”

形骸听她语气大有商量余地,笑道:“不愧是仙家云集之地,好气量,好礼貌。不过我酒量太差,这酒只怕喝不完了。”

南方战神冷冷说道:“小丫头,我何时说不与他计较?”

侍女忙道:“大人,他这人太蠢,又喝醉了酒,说错了话,您何等身份?与他犯不着。”

沙陀手一抓,那侍女身不由己飞了起来,落在沙陀手里,她惊慌问道:“大人,您这是”

沙陀笑道:“你替他罚酒,我便不与他为难。”说罢搂住侍女纤腰,抬起酒坛,掌心运功一推,酒水宛如水蛇,洒向侍女脸庞。侍女惨叫一声,被淋得满脸都是,这酒极烈,她霎时双目刺痛,叫声更加惨痛。

掌柜哀求道:“大仙,还请饶恕小女!”

沙陀哈哈大笑,突然间,那酒突然转向,好似鞭子般抽在他脸上,沙陀猝不及防,鼻血长流,他怒吼一声,却发现侍女已然到了形骸身边,而形骸用一块棉布替她擦去脸上酒水。

沙陀铁青着脸,额头上那眼睛登时火光炽热,站起身,走向形骸。

形骸将侍女推开,坐着不动,心想:“妙哉,在仙山酒楼之中,为美女争风吃醋,醉酒打人,不也是一件雅事么?”

侍女见两人剑拔弩张,此时反而担心形骸来,忙道:“义父!义父!你快来劝劝!”

那掌柜的连忙跑近,但沙陀一拳打向掌柜,这掌柜的也是一隅土地,但如何能与沙陀这四方战神相比?见这一拳迎面而来,大惊失色,却万万无法避开。眼见就要被打得头破血流,形骸一闪身,将掌柜提起,扔到酒柜之后,随后只听“砰”地一声,酒楼一阵摇晃,那沙陀低哼,退后了三步。

形骸并未挡沙陀那一拳,不明沙陀为何退开?转身一瞧,却见沙陀与自己之间多了个魁梧汉子。

这汉子单掌封住沙陀拳头,此人身穿红色竹甲,竹甲上鳞片长方,层层垂落,他腰间悬挂一柄白色长剑,闪着白金光芒。而他容貌似在四十岁左右,国字脸,眉头紧锁,目光刚正,似拥有无上权威。

沙陀露出敬畏之色,道:“是你?”

魁梧汉子点头道:“是我。”

沙陀低哼一声,低下头,坐回原处,竟一声不吭的喝酒。那魁梧汉子在沙陀对面一坐,对侍女说道:“来一坛好酒。”

侍女惊魂未定,忙道:“好,不知不知大仙职位如何?咱们这听海酒楼的酒都与仙家职责相关,如此才最为好喝。”

魁梧汉子道:“我叫考河伯,是一位天庭判官。”

形骸心想:“原来是天庭判官,无怪乎如此了得。”

沙陀似与这考河伯甚是熟络,但又颇为畏惧此人,有心讨好,笑道:“他可并非一般的天庭判官,而是天庭判官之首,掌管天庭司法的大神。”

侍女喜道:“原来是司法天官,这可真是真是无上荣幸,咱们这儿的铁面无私酒“

考河伯催促道:“无论什么酒,拿来就行。”侍女连忙称是,快步走开,回来时手捧两坛酒,一坛给了形骸,形骸一瞧,正是那战神无敌酒,他笑道:“就你们这黑店,这酒怕是天价,姑娘是要我拿命来付账么?”

侍女白他一眼,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酒不要你钱,你别再惹事,在一旁老实喝酒!”

形骸叹道:“惹事是不会惹事的,这辈子都不会惹事的。”回到原位,举坛品尝,果然是生平未有的味道。

考河伯打开坛子,喝了一口,朝形骸敬了敬。形骸一笑,也回敬此神。那沙陀脸色难看至极,只装作没瞧见,问道:“老兄,你为何也来了?”

考河伯道:“凡间将乱,我受星知大师之托,防患于未然,故而来此。”

沙陀干笑道:“以你的本事,是想在万仙中谋求盟主之位么?老兄纵然厉害,未必赢得了朝星。”

考河伯道:“共有六位清高仙长,我可择一人取而代之。”他在天庭的职位更在朝星之上,但以武功而论,却自认不及。

沙陀叹道:“那好,咱哥俩各取一位吧。”

忽听另一个声音笑道:“听说万仙盟这六位高手,分别是:东方剑神朝星,中央战神武降龙,海法神道教掌门人袁蕴,北方小风龙千棘,新天地山山神于忆,青虹派掌门人孟行海。两位可选好取代的目标了么?”

形骸看清来人,吃了一惊:此人样貌古怪得无以复加,像是民间皮影戏的武夫剪影,遍体发黑,笼罩在阴影之下,无论从何处看去,皆只有一个侧面。形骸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仙神,以他这样貌,说是妖魔也不足为奇。

沙陀愕然道:“黑剪刀?你也想当这清高仙长?”

黑剪刀笑吟吟地坐下,他道:“凭我能耐,如何敢当?只不过可替两位充当炮灰肉盾,试试那几个清高仙长本领如何。”

沙陀道:“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对你而言,这世上探不到的隐秘,只怕不多。他们功夫怎样,你又岂能不知?”

黑剪刀看了形骸一眼,笑道:“我的眼线只在天庭,在凡间人生地不熟,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那侍女战战兢兢走向黑剪刀,问道:“仙家要喝什么酒?”

黑剪刀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侍女道:“可若不知大仙职位,便不知大仙喝酒口味啦。”

考河伯道:“他乃天庭秘密神。”

黑剪刀抱怨道:“老兄,你为何泄我的底?”

侍女道:“秘密神?啊,咱们这儿有夫妻私密酒”

形骸与黑剪刀听得同时笑了起来,齐声道:“不错,这却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大秘密。”侍女脸颊微红,朝形骸啐了一口,取酒回来,又顺便给形骸带了一坛。形骸喜道:“多谢姑娘招待。”

侍女道:“你少得意,喝完就给我滚。”

形骸道:“是,是,但我喝酒自来讲究细水长流。”

侍女白他一眼,笑道:“那我我可管不着。”

待侍女走远,沙陀又追问道:“黑剪刀,依你之见,这万仙六大高手中,哪几人是软柿子?最易取代?”

黑剪刀道:“战神兄不妨猜上一猜?”

沙陀知道这黑剪刀素来神神秘秘,从不有话直说,要从他这儿打探秘密,往往价钱不低。他略一思索,道:“海法神道教袁蕴,青虹派掌门人孟行海,这两人只是凡间人物,想必极易对付。”

黑剪刀笑道:“袁蕴乃是星知释者得意门生,武功法力,深不可测。”

沙陀眯起眼,微微点头,道:“原来是她?迷雾师可不好招惹。那个孟行海又怎样?此人莫非也是迷雾师?”

黑剪刀叹道:“他是个神龙骑。”

沙陀闻言大笑道:“荒唐,荒唐,区区血统低贱,冒充仙神的神龙骑,也配掌管凡间诸仙?除非是圣莲女皇到来,或是孟轻呓亲至,我才有几分忌惮。”

考河伯指了指形骸,道:“这位神龙骑刚刚与你过招,不分胜败,你难道忘了?”

沙陀怒道:“他暗算于我,我也未尽全力,不然这小子焉能活到现在?”

考河伯沉吟片刻,问道:“那个孟行海是个怎样的人?”

黑剪刀说道:“关于此人消息,我所知不甚确切,但听说他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相貌平平,穿的粗陋不堪,毫无品味,又最爱四处闲逛,祸从口出,喝酒惹事,调戏酒家少女。”

沙陀笑道:“你这知道的不挺清楚么?原来是小小年纪的猖狂小子啊!啊!”他突然大叫起来,双目朝着形骸。而那侍女与掌柜的也瞪大双眼,向形骸望来。

形骸遮住胸口,喊道:“瞧我做什么?莫非见本仙英俊,想要非礼本仙?”

那掌柜的颤声问道:“小兄弟,你你叫什么名字?”

形骸道:“青虹派掌门人,万仙盟清高仙长,鄙人姓孟,名行海。”

掌柜的倒吸一口凉气,那侍女吓得惊呼起来,两人忙不迭跑到近处,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是大仙驾临,真是罪不可恕。”说着就要跪下,形骸忙将两人扶起,道:“我这清高仙长名不副实,说不定过两天就被打下擂台,两位待我这将来的落水狗,已经算极为客气了。”

侍女蓦然拍手道:“对了,本店特别酿制的清高仙长酒,还要请仙长品尝。”

形骸奇道:“姑娘店中酒类如此繁多,莫非竟是酿酒的神仙?”

侍女道:“是啊,我是这天地岛的酿酒小神,仙长果然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形骸笑道:“我瞧见你便觉得醉醺醺的,自然一猜就准。”

二十六 六仙过云海

那侍女不免羞涩,低头浅笑。此时,但听那沙陀喜道:“原来你就是那孟行海,当真妙极!就你这般三脚猫功夫,清高仙长之位已非我莫属。”

形骸翘起双脚,放在桌上,道:“这清高仙长也没什么好处,你若真有本事,给你倒也无妨。”其实万仙盟的清高仙长乃是天庭委派,凡世东南西北中五方地庭的上司总管,权利极大,油水极为丰厚,乃是天地间无数仙神巴结觊觎的宝座,形骸数年前误打误撞,夺得此位,却又稀里糊涂,疏于职责,从未管过东方地庭的小神、河神、土地、元灵。

沙陀心道:“好,我就在此将他打的跪地求饶,来一个先声夺人。”他在五年前曾受万仙邀请比武夺帅,但他自高身份,不愿在这区区万仙派中任职,随着这几年万仙盟风生水起,其中的仙神收获无数凡人信仰,在天庭地位也水涨船高,沙陀瞧得眼红心热,此次前来,可谓志在必得。

他瞪着形骸,捏紧拳头,冷笑一声,正欲一拳打出,忽听黑剪刀叹道:“这天地岛上有规矩,除非比武打擂,否则决不能伤了清高仙长,也不得随意叨扰清高仙长庇护之人,否则便以违犯天条论处。”

沙陀心底一冷,道:“真有此事?”同时听形骸也问道:“竟有这等事?”

考河伯点头道:“不错,此令由元始天尊亲自颁布。”他乃司法天官,精通法典,铁面无私,纵然天庭法令多如繁星,他随意就能想起。

沙陀犹豫片刻,收起架势,笑道:“像你这等货色,当年居然能夺得此位,真是岂有此理。算你运气好,今日我先不杀你,待三天之后再让你尝我的铁拳。”

形骸道:“慢来,司法天官,我问问你,这沙陀眼下不能揍我,我能不能揍他?”

沙陀心中一凛,考河伯想了想,道:“若你主动惹事,沙陀防备出手,并不违法。”

形骸点头道:“那好,咱们便先打上一架!我可懒得等待三天。”

沙陀喜怒交加,大声道:“那是你自己找死了!放马过来吧!”

黑剪刀哈哈大笑道:“孟行海,要么是你年轻气盛,要么是你艺高胆大,你这神龙骑可委实与众不同。”

那侍女与掌柜的尽皆慌张,想要劝阻,蓦然间,空中传来阵阵钟响,甚是清远悠长。形骸抬起头,依稀记得这钟声似与自己有关,但又无法确定。

随后,袁蕴出现在酒楼之内,形骸奇道:“师尊?你怎地在这儿?想不到您也白天喝酒,被我捉个正着了吧!”

袁蕴叱道:“臭小子倒会倒打一耙,盟主在召唤我等,我是来拿你上山!”

形骸道:“师父有令,弟子岂敢不遵?还请师父喝一口酒再走。”

袁蕴一伸手,扯住形骸耳朵,形骸惨叫道:“师父,此地人多,给个面子,我好歹是个清高仙长。”

袁蕴冷笑,反而加力,形骸嗷嗷痛呼,将桌上的剩酒统统抱住,两人瞬间不知去向。

沙陀见袁蕴对自己“视而不见”,心下恚怒,道:“这老迷雾师好生狂妄,不过是一介凡人,岂能与我等不毁不灭的仙神相比?好,这一对师徒我总记下了!到时要此二人受尽折磨,痛苦不堪!”

黑剪刀笑道:“多说无益,喝酒,喝酒!”

那沙陀对那掌柜与侍女甚是不满,有心找茬,但有考河伯在场,又不敢造次。经过这般波折,吸引生意,酒楼中宾客渐多,那掌柜与侍女依旧如故,痛宰凡人,优惠仙神,沙陀坐定之后,扫视各方神圣,推测可能的强敌,倒也无暇多想。

形骸、袁蕴乘坐元灵,飞上了高山,来到仙云神殿,此殿全然在云霄之中,也是万仙山脉群殿规模之最,壮丽至极,有如崇山峻岭一般,形骸总觉得此殿中上下只住着数十人,未免太过空旷。

袁蕴道:“你的清高仙长令牌呢?带了没有?”

形骸道:“带了,这令牌有何用?”

袁蕴道:“你可用这令牌随时传回万仙山来,也可用此令牌召唤天兵天将,对付地庭妖邪。”

形骸愕然道:“居然有这等好处?我怎地一直不知道?”

袁蕴怒道:“笨蛋!当年你被授予此物,朝星没对你说么?”

形骸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但当年我被擂台上被盟主揍个半死,便有些心不在焉。”

袁蕴面向形骸,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清高仙长权责所在?”

形骸其实全然不知,不禁心虚,道:“自然知道,师父你别问了。”

袁蕴骂道:“当年盟主给你的《盟规会律》你读过没有?”

形骸依稀记得当年朝星给自己一大本天书,说是盟会规矩,这本书太过厚重,太过乏味,形骸一个字都没读过,早扔得不知所踪。

他悄然流汗,笑道:“师父,那年我下山时,遇到一件大事,不得不分心处置,期间此书被一武功绝顶、色胆包天的大魔头盗走”

袁蕴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扔了?”

形骸擦汗道:“这山上也忒热了,师父,我请你喝酒吧。”

袁蕴大怒,用鞭子来抽,形骸骇然嚷道:“清高仙长,为老不尊,居然胡乱打人!救命!救命!”

袁蕴道:“打得就是你这个蠢货!”两人一骑孔雀,一骑飞马,一逃一追,靠近神殿。突然间,前方出现一条二十丈的白色巨龙,那龙的脑袋、上身、爪子与一头白熊极像,但胸口以下则是烟云氤氲的龙身龙尾,头顶是一双龙角。

形骸见状,也不逃了,袁蕴也不追了,形骸道:“风龙前辈,别来无恙!”袁蕴道:“千棘兄,许久不见。”

这条熊龙乃是北方风行小神龙千棘,亦是万仙派的一位清高仙长。他在天地神龙之间地位极高,于天庭中亦是威望深重的元灵神。

世间神龙大体可分为小神龙,大神龙与元龙三类,乃是元灵中境界最高的形态,若有元灵能存活数千年,变成龙形,天庭得知,立时授予神官职位。似麒麟法蝶、草原上的小地龙、小火龙、先前遇上的水龙蟾后,以及眼前的千棘,圣莲、孟轻呓所召的五行龙,皆是小神龙。

那大神龙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据说世间屈指可数,任意一条出现,其威势不逊于巨巫降临,乃至于天崩地裂,山呼海啸,或是无上的祥瑞与吉兆。形骸从未见过,也绝无仙法道法能够召唤大神龙。

而元龙便是纯火寺所崇拜的所谓五行龙佛,这五条龙乃是乾坤所有龙脉的源头,世间生机的支柱,法力无可揣测,任意一条龙皆可令乾坤扭转,天地失衡。若巨巫是异界灵魂的载体,元龙便是这世界的象征。形骸猜测圣莲女皇的鸿钧阵,实则是呼唤元龙的至高仙法,亦是乾坤自救的手段。

千棘向两人挥爪笑道:“是你们师徒二人,先前追打,是在练功么?”

形骸道:“不错。”

袁蕴冷冷道:“我在教训这孽徒。”

形骸道:“师父,你怎地老削我面子?当心我走火入魔,陷入深深的悲哀与沮丧,从此一蹶不振,有损神道教威名。”

袁蕴道:“神道教的脸早给你丢完了,还剩下什么?”

形骸反驳不得,抱着酒坛子闷闷喝酒。千棘笑道:“小道姑,你莫要太严厉,这小子这般年纪,练有这等功夫,本神龙前所未见。”

袁蕴叱道:“你少来帮倒忙,这般胡乱夸他,他只怕要飘到天上去了。”

形骸笑道:“我这不已经飘着了么?”

只听身后风声呼啸,有一人骑着一头大龟快速追近,那大龟在云中游泳,好似渡海一般。龟上的人是个怪异的高大女子,她身形窈窕丰满,肌肤全是蓝紫色,秃着脑袋,穿一身宽松暴露的长袍,露出大半胸脯,双目闪着白光,瞄着金色眼线,周身霜雾圈转。

形骸认出她是皇城天地山山神于忆,亦是地母岛皇城的城隍,万仙盟的清高仙长,据传她在天庭亦是一位权倾朝野的权贵,与星知老僧分庭抗礼,互不相让。他朝于忆躬身道:”山神前辈,您好。”

袁蕴只是向这于忆微微点头,由于这于忆同迷雾师关系冷淡,袁蕴对于忆也并不友善。

于忆面无表情,只说道:“千棘小龙,朝星已然到了么?”

形骸道:“盟主自然到了,不然是何人敲钟?”

于忆道:“闭嘴!我与小龙说话,要你多嘴什么?”

形骸做了个鬼脸,终于将那清高仙长酒喝得底朝天。

袁蕴道:“山神,我徒儿待你客气,你可别不知好歹。”

于忆道:“怎么?凡人,你还想与我打一架么?”

袁蕴冷笑道:“上次咱们未分胜负,此次恰好来个了结。”

五年之前,万仙头一次盟会时,袁蕴与于忆曾有一场比武,胜者可与形骸交手,结果两人斗得精疲力竭,最终平手收场,形骸捡了个便宜,直接进入决胜。而朝星击败了武降龙与千棘,又在决胜中胜了形骸,赢得盟主之位。故而万仙盟中常说形骸这高位赢得太过侥幸,委实有些名不副实。

于忆暗忖:“我这五年来忙于天庭权势之争,武功并无进展,而这凡人难道大有进境?”想到此处,她脸上变色,但由于肤色发紫,旁人也瞧不出来。

四人降落在大殿前的庭院中,只见一金甲汉子与一青袍汉子遥遥对立,正是中央战神武降龙与东方剑神朝星,两人各出双掌,彼此以掌力僵持,过了一炷香功夫,那金甲汉子大喝一声,连退五步,面有愧色,道:“便是不比剑法,只比掌法,我也及不上朝星兄你,佩服,佩服。”

二十七 擂主候来客

朝星谦逊几句,对众人说道:“诸位道友既然来了,还请到大殿一聚。”

那大殿中只有寥寥数个小道士看管,但另有法术维持整洁干净,四处一尘不染。天庭崇尚狮子,两旁金狮雕像林立,立柱横梁则刻画着神龙凤凰。形骸知道这雕像雕刻皆有仙法,可随时召唤出元灵来。

六人围成一圈坐定,小道士奉上茶水,朝星身后坐着一灰袍长须的老者,此人道号太白,乃是中央朝廷神,擅长治国之术,被朝星请来处理万仙盟会事务,算是相国之类的人物。

太白道:“诸位道友,此次比武盟会,目前共收得翡翠三万六千两,刨去开支,剩余数目,还请大伙过目。”

形骸料想自己这六人可以平分,他从未见过这许多钱财,奇道:“竟有三千六百人付钱比武?”

朝星笑道:“实则并没这许多,但他们住在天地岛上,吃喝拉撒,皆是利头。”其实翡翠只在凡间有用,到了天庭,另有通货,翡翠只能兑换。此地众仙云集,万众瞩目,朝星等仙神收获无数信仰,才是重中之重。

形骸点头道:“我领教过此地黑店的厉害,深有体会,深有体会。”

于忆道:“朝星,到时究竟怎般比武?难道咱们六人又要打擂么?”

朝星道:“太白兄多年主持天庭比武事宜,他已写下规矩,正要告知诸位。”

太白笑道:“咱们这‘仙长争夺会’与‘少侠剑仙会’规矩不同,后者乃是抓阄分散,一场场比试,胜者晋级,最终决出四强与状元,参选之人,年龄决不能过二十六岁。”

形骸叹道:“可惜,可惜,我今年刚过二十六,不然倒可以与后辈晚生打得热火朝天。”

于忆冷冷说道:“你倒真有脸说?”

袁蕴道:“我徒儿年纪轻轻,武功已不在你之下,为何说不得?”

于忆怒道:“那可未必,到了比武之时,我叫这小子原形毕露!”

形骸忙摇头道:“我可不敢与大仙动手。”

于忆得意一笑,暗忖:“这小子毕竟怕我,他深知我的厉害。”

形骸又道:“我这人比武常常与人扭做一团,捏胸捏腿,与大仙你动手,大仙一看就是毛手毛脚之人,我这亏可就吃大了。”

于忆大怒,喝道:“臭小子,竟敢对我无礼?你与我过招,你焉能近我三尺之内?”

太白忙道:“唉,两位莫要伤了和气,仙长之争,乃是对外的擂台赛,你们六人是擂主,接受天下群雄挑战,若被打败,则只能暂别这清高仙长之称。不过六位皆乃天地绝顶高手,自也不必惧怕。”

形骸道:“我看外头少说来了两万人,盯住仙长地位者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咱们总不见得将这两千人全都干趴下了?”

于忆、武降龙都想:“旁人都认定这小子最是软弱可欺,到时候一股脑都向他挑战。说不定他第一场便会被人打下擂台。”

太白笑道:“非也,非也,台上的擂主,只需连续打赢六场,这擂主之位便算保住了。擂主之间却不必动武。”

众人闻言皆大感放心,唯独朝星、形骸觉得甚是无趣,朝星自信无人能敌得过自己,而形骸则全不在乎这仙长称号。

千棘问道:“若总共只有三十六人能上来挑战,下头定然吵成一团,谁也不服谁。”

太白道:“龙兄说到点子上了。若有两人皆想同时挑战同一仙长,又都不愿退让,咱们就让这两人先打一架,胜者可上擂台。”

武降龙笑道:“妙计,妙计,如此既可消耗敌手,咱们亦可休息休息,查看敌人底细。”他司职战神,自然注重战前方略,对这规矩大是赞赏。

形骸又问道:“比如我被人击败后,那人留在擂台,仍需打败六人么?”

太白摇头道:“他若胜了,就是此次擂主,不必再接受挑战,否则反复打下去,一、两千人,何时是个尽头?届时擂台极大,若跌出擂台算输,若亲口投降算输,若昏迷不醒算输,若伤了人命也算输,其余并无额外规矩,武器法宝,毒药邪法,并不禁止。”

朝星道:“诸位仙友可还有什么疑议?”

众人皆道:“这规矩不错,就这么办吧。”

形骸想起风暴教之事,于是告知朝星等人。于忆、武降龙对纯火寺的僧侣并无好感,但并不关心道术士死活,闻言不置可否。袁蕴早知道此案,道:“拜风豹倒也罢了,关于拜鹰此人,倒需好好追查。他乃凡人自行修炼成的地庭神,或许更是黑暗仙神之流。”

朝星问道:“你是说他实则信奉巨巫?”

袁蕴道:“这便是最奇怪之处,听说这拜鹰数千年前曾击败过一潜入乾坤的巨巫,他正是因为此功,加上凡人信奉,以至于脱胎换骨,由神龙骑一举变为神仙。但此人居于幽暗的神殿里,似乎畏惧阳光。”

形骸不禁钦佩:“师父竟已查得这般清楚了?那拜鹰击败的是怎样的巨巫?或许那巨巫正巧羸弱,才败于拜鹰之手,就像当年的夸父一样。”

朝星道:“道术士皆乃我道门一脉,其中多有我万仙盟友,绝不容邪教加害。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首要之举,便是挑了这风暴教。”

袁蕴点头道:“如此也好。”

众人商议已毕,形骸正要与袁蕴离开,朝星道:“行海,我有事找你。”

袁蕴拍拍形骸肩膀,走出大殿,形骸问道:“盟主找我何事?”

朝星缓缓迈步,形骸见他卖关子,只能跟随在旁,两人走上阶梯,来到高处阳台,见远处云似火烧,夕阳低垂,天地间一时色彩纷呈。

朝星道:“多谢。”

形骸笑道:“是为了玫瑰之事?她无需我相助,也能对付得了拜风豹爷俩。”

朝星道:“你不必谦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万不容她受半点伤害。她亲口说:若当时你不在场,她最多只能全身而退,无法保住情同姐妹的朋友。”

形骸想起沉折所托,叹道:“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盟主待我不薄,此事对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朝星又道:“玫瑰是我与圣莲的女儿,多年之前,是我找上了她,告知她自己身份。我决意令她成为凡间女皇,无论谁也休想挡我。”他语气淡泊,但形骸却能听出其中一往无前,无忌杀戮的决心与气势。

形骸退后半步,靠在立柱上,摇了摇头,道:“盟主贵为仙神,为何要多管凡间凡人之事?如此岂不自降身份?”

朝星道:“你如今已与我等仙神平起平坐,我瞧得出来,你武功身手已不逊于武降龙,若你愿意,我可以举荐你登上天庭为官,从此不必为凡俗事操心。”

形骸笑道:“我听师尊与师公说天庭朝政荒唐,早乱成一锅粥,还不如在凡间待得自在。更何况盟主不能免俗,岂能强求他人?”

朝星手指轻拂栏杆,他指尖宛如剑锋,所过之处,星铁化作尘埃,随风飞向天边。他道:“我在玫瑰身上,瞧见了为君者所有的美德:她善良而绝不迂腐,聪慧却总有分寸,她心态远比自己的年纪更成熟,面临绝境也绝不胆怯。我推举她,支持她,并非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只因孟轻呓远远比不上玫瑰,就算当年的圣莲也未必优于我这孩儿。”

形骸道:“我家祖仙如何,盟主所知不多,又岂能擅自论断?况且咱们皆无占卜未来的本事,寿命永恒的仙神尚会变心,更何况是人生苦短的凡俗?”

朝星道:“孟家可用之人,多不过是道术士,我若放任不管,风暴教必会将道术士赶尽杀绝。”

形骸答道:“盟主若是不管,我道术士便可放手大干一场,盟主且瞧瞧这风暴教徒下场如何?”

朝星叹道:“孟轻呓此人神神秘秘,行事邪门,我看她为了争夺皇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或许她也与妖界的巨巫勾结也未可知。你觉得咱们万仙盟是否该查上一查?”

形骸背部离开栏杆,站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身侧,脸上已无随意悠闲的神态,变得冷漠而专注,他道:“若盟主觉得如此,咱们这万仙盟的盟主或许该换上一换了。”

朝星与形骸对立,高处的风吹向此处,却又绕开神殿,似在惊惧的逃窜,可仍忍不住逗留观看。残阳渲染,两人的面貌、衣衫皆在鲜红的血色之中。

朝星忽然道:“或许吧。”

形骸又缓缓靠向立柱。

朝星道:“无论如何,我不许你对玫瑰下手,她对你似十分倾心,若你胆敢利用此节,无论你武功练到何等地步,我非杀你不可。”

形骸笑道:“若你如此想我,如此担心玫瑰,那你根本不了解她。她若真想争夺皇位,这男女之情,在她眼中,甚至比不上一粒沙子。”

朝星道:“你说的不错,当局者迷。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正从玫瑰身上消退,她才将是真正的女皇,正如当年的圣莲一样。”

形骸答道:“我家祖仙却并未如此,就算是仙神也无法做到无情无欲。”

朝星点了点头,又道:“孟轻呓来了,她在岛上的扬水客栈,似乎正在找你。”

话音刚落,形骸已然不见。朝星摇头叹息,也离了阳台。

忽然间,阳台的栏杆与立柱悉数化作粉尘,被风一吹,飞往了血云之中,这宽阔的阳台就此消失,似乎建造宫殿时被人遗漏,压根不曾存在过。

二十八 巫山共风雨

形骸寻至客栈,得知孟轻呓客房,来到门前,那门自行敞开。形骸步入其中,见屋子已被孟轻呓用仙法修缮过,其中风景如画,气息芬芳,宛如置身于幽谷湖畔。在这屋内,任何人也无法窥探窃听。

孟轻呓朝形骸微笑,走了过来,双臂环绕住形骸脖子,湿润的双唇贴上了形骸的嘴。

刹那间,似乎孟轻呓触动了形骸的某根心弦,他将她高高抱起,砰地重重靠在了墙上,孟轻呓轻呼一声,瞪眼凝视,形骸已扯去了她全身衣物,露出她比任何少女更光洁娇柔的身躯。

两人互望,孟轻呓带着挑衅般的笑容,眼神却害羞、胆怯而期待。形骸涨红了脸,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了头一回与恋人缠绵的小毛孩,他鲁莽而急躁,年轻而有力,一下子紧贴住孟轻呓。

孟轻呓喘息急促,形骸奋力压住了她,她的腿勾住了形骸,形骸感到她身子发颤,感到她身子火热,感到怜惜,感到爱慕,又感到冲动,感到暴躁,他什么都不想,开始加快动作,因为他知道孟轻呓能承受得住,也愿意承受他。

忽然,他背上疼痛,被孟轻呓的指甲抓伤,孟轻呓笑了起来,但这反而更激怒了形骸,他惩罚她,她也惩罚他,他扯她的头发,孟轻呓咬他的嘴唇。他们离开了墙,到了床上,形骸放开了手脚,尽情施展,而孟轻呓也急不可耐的索要,她叫的很大声,很痛苦,也很畅快。这屋子有道法隔绝声音,他们无需在乎。

过了许久,形骸倒在孟轻呓身边,孟轻呓轻声喘气,吻着形骸的脸颊,她笑得很危险,似乎还想诱惑形骸,继续过来抱她。

形骸沉默了一会儿,道:“梦儿,你想不想做清高仙长?”

孟轻呓道:“我根本忙不过来,还是由你来当较好。不过我听说你这小傻瓜玩忽职守,将这天庭的要职视若芝麻绿豆,可有可无。”

他们绝口不提彼此思念之意,彼此的深情爱欲,刚刚的举动已说明了一切。形骸知道孟轻呓忙得很,能来见自己一面,已是难能可贵了。

他问道:“鸿钧阵那边怎么样了?”

孟轻呓道:“你给我的那个灵魂立时奏效,她似乎算是我的妹妹还是姐姐,我已进入了鸿钧阵的最底层,逐步学会其中的法术。”

形骸思索道:“这里头还有难处么?”

孟轻呓喟然长叹,眼神躲闪,形骸心知她又遇到了难关,他问道:“什么难处?”

孟轻呓道:“里头的仙法道法纵然艰难,但我皆能领悟,只是只是这鸿钧阵似乎突然间陷入死寂,它不再运转,不再监督天地异状,我无法将其唤醒。”

她的语气极为懊恼不甘,形骸道:“这是最后一关了,对不对?若能攻克此关,你就能掌控世上所有的鸿钧逝水。”

孟轻呓苦笑道:“偏偏是这最后一关,令我束手无策。母后她真是聪明绝顶,令人自叹不如,她当年掌控鸿钧阵时,也不过才十七岁年纪,功力远不如我,为何她能够成功?”

形骸道:“要不要我来帮你?”

孟轻呓摇头道:“你进不来,鸿钧逝水里有极强的灵气,也无法解除陷阱,即使是你也无法闯过,况且此事没头没尾,毫无头绪,你纵然聪明,也帮不上忙。”

形骸笑道:“我那灵魂还没帮上忙么?”

孟轻呓也笑了起来,道:“那我更要好好奖赏你啦。”

她抚摸着他,形骸抵受不住,重又恢复了精神,于是孟轻呓又一次将自己青春永驻的身子交付给了形骸,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直至深夜,两人方才停歇。

屋内漆黑,孟轻呓躺在形骸胸口,似乎他的身体有神奇的力量,能够令她忘却一切烦恼,安心的入眠。

形骸听孟轻呓迷迷糊糊说道:“行海对不住,藏家之事,我不该瞒你,我也不知拜天华会对藏沉折动手。”

她说的是两年多前,藏家与猛犸帝国交锋一事。她施展计策,令藏家精锐几乎全灭。她当时并未事先告诉形骸此计,藏家接连遭受重创,致使沉折最终丧命。

但她根本料不到这等剧变,她所有的举动不过是顺应形势罢了。

形骸轻抚她的秀发,听着她动听的呼吸声,仍觉得孟轻呓无比娇弱,似乎藏着个极大的心事,而且不打算告诉形骸。形骸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想,但他能隐约察觉孟轻呓的感受。

她不能说,这件事太过沉重,所以孟轻呓情愿自己承受下来。那是怎样的事?多半与圣莲的失踪有关。无论孟轻呓心底曾多么怨恨自己的母亲,但在最深处,孟轻呓敬仰着圣莲,依赖着圣莲,她或许查到了圣莲失踪的真相,却又不愿对任何人吐露。

连形骸也不行?

形骸不愿问她实情,他只想保护她,照顾她,呵护她,宠爱她,在她脆弱无助的时候留在孟轻呓的身边,对形骸而言,那就足够了。

有些时候,爱既是正义,爱令形骸认定孟轻呓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又或许孟轻呓始终是对的,形骸才会爱她?

两者皆有可能。

次日一早,孟轻呓吻醒形骸,道:“比武时莫要大意,我回皇城了。”

形骸尚未开口,孟轻呓的小手已遮住形骸嘴唇,道:“不许说话,我一听你说话便管不住自己,我走啦!就这么着!不许挽留我,更不许说半句好话。”

形骸点了点头,孟轻呓愣愣看着他,良久,她狠下心肠,身形恍惚,已然不见,这屋子恢复如常,再无优美怡人的风光。

形骸心想:“梦儿的遮掩功夫做的十分到家。时至今日,似乎藏家、拜家与朝星都未察觉梦儿在钻研鸿钧阵,他们无法步入第一层之下,也料不到梦儿能够。星知大师与袁蕴师父或许知道,但他们并未揭穿。”

他来到客栈柜台前,问掌柜的买了酒,又想道:“这两年来,我醉生梦死,糊涂度日,委实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清高仙长一职。以往倒也罢了,今次擂台之战,绝不容有失。”

街上比昨日更加热闹,各地道门的高手终于也来到岛上,形骸跳到一处屋檐上坐着,一边喝酒,一边观望众生之相,他起先想着孟轻呓,随后想着肩上的重担,再想着刑天引领他走上的艰险命运,他心情一乱,便专注于手中的酒,逼迫自己不再多想。

天地岛西北角上有一小桃园,小桃园中又有一颇不起眼的府邸。深夜时分,只听吱呀一声,府邸中的住客推门而出,走上人烟稀少的街头。

这群住客皆是道人,穿赤色道袍,各个儿皆是满脸大胡子。其中一人不停用手触碰胡须,显得不适。

他身边一人低声道:“豹儿,莫要乱动,以免引起猜疑。”

拜风豹答道:“爹爹放心,我遇上盘问好几回了,岛上的守卫极好收买。”也是天庭上贿赂成风,这万仙派自也好不到哪儿去,况且也无人料得到风暴教徒竟敢闯到这天地岛上来。他们风暴教徒买通了来此的雷鸠,途中并未受到多大阻碍。

他们来到林中一座山洞内,霎时被许多身影团团包围,众身影架起兵刃,气氛一时紧张。拜风豹握紧骨灰飞刀,双目警惕扫视众人。

有一蒙面人说道:“收起兵刃,是风暴教的。”这蒙面人声音又是苍老,又是尖锐,双目血红,身形高大,似乎竟是个老妇。

拜鹰笑道:“诸位仙友,来此可还算顺利?”

那老妇冷笑答道:“拜鹰仙友果然好手段,万仙盟自以为万全,终究不过是一群唯利是图的无用之辈。咱们近年来受他们压迫太狠,今日就是报仇之时。”

拜鹰说道:“夫人,你如何打算,与本座无关,我花大力气帮你们上来,乃是盼你们到时能助我一臂之力,却莫要提早行事,坏了我的大计。”

老妇道:“放心!放心!你自管找你要找之人,咱们地庭自会派人手相助于你。咱们这群人已不打算活着下山,却非要他们付出惨痛十倍的代价。”

一旁有一汉子,脑袋上长满绿草,当中秃了一圈,肤色蜡黄,神色极端狰狞,他笑道:“万仙盟的老道老仙,确实不易对付,但难得此地更有许多细皮嫩肉的小道士,小仙人。好极了,妙不可言,我非但要杀光这些小娃娃,更要他们临死之前受尽折磨侮辱,杀他们之时,还要零零碎碎割肉来吃。越是美貌的小姑娘,玩起来更是舒服,吃起来越是解恨。”

砰地一声,这汉子脑袋粉碎,血洒了一地,随后身躯随风而散。拜风豹一凛,心知是拜鹰出手,却根本未看清拜鹰动作。

老妇眼中流露出惊怒之色,道:“拜鹰,你为何杀我们的人?”

拜鹰冷冷说道:“我杀屑小之辈,可不管他是何方之人。”

老妇怒道:“佘兄弟他深受天庭迫害,你也是咱们地仙一脉,当知这其中深仇大恨。”

拜鹰答道:“你们如何行事,我也懒得多管,但谁敢在我面前说出这等话来,莫怪我取他性命。”

老妇微微一愣,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掩耳盗铃,只要你不闻不问,良心上便不会不安,是不是?”

拜鹰轻笑一声,道:“我这人实则单纯得紧。”说罢转身离去。侯亿耳与拜风豹又逗留了一会儿,与众人商议如何行动事宜。拜风豹听这群人计策如此狠辣大胆,愈发担忧,只觉自己如同被蜘蛛网捕住的猎物,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二十九 尊名封圣贤

拜风豹知道拜鹰坐于长椅上,正在闭目养神,但却难以看见:窗上皆用厚布挡住光亮,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拜鹰开口道:“风豹,你来了。”

听此人说话,拜风豹心中一寒,忙半跪问道:“祖宗大神,找我何事?”

拜鹰问道:“你们找的怎么样了?可找到那人了么?”

拜风豹茫然道:“属下并不并不知情。”

蓦然间,他喉咙一紧,似被一冰冷手掌捏住,呼吸不得。他惊骇万分,痛苦不已,又听拜鹰森然道:“你是教主,却哪有教主对属下行事进展毫不知情?无能的废物!”

拜风豹只觉自己要死了,惊怒之下,他伸手去拿骨灰飞刀,却听拜鹰笑道:“算你有几分骨气!”拜风豹背后一痛,摔落在地,拜鹰那手掌缩了回去。

他听得一旁侯亿耳说道:“祖先大神,豹儿他毕竟年轻,做事难面面俱到,大神何必如此苛责?属下已收到报信,似已找到那人踪迹。”

拜鹰笑道:“还是你办事牢靠。教主,你滚吧,我暂且用不着你了。”

拜风豹更不答话,闷头就往外走,待他远去,侯亿耳叹道:“这孩子太倔,大神宽宏大量,还请莫要怪罪。”

拜鹰一双眼闪着精光,注视侯亿耳,他道:“副教主,听说你绰号叫做六耳猕猴?”

侯亿耳陪笑道:“那是旁人说我消息灵通,为人还算机灵,而且名字中恰巧有个耳字。”

拜鹰缓缓说道:“我倒也认识一位绰号叫六耳猕猴之人,但那是我沉睡前的事了,只怕已有数千年。”

侯亿耳莫名其妙,鞠了一躬,道:“大神所说那人,想必与老夫一般,亦是个耳目繁多之人?这可当真巧合。”

拜鹰眼神变得森严凌厉,充满威胁,说道:“六耳猕猴一说,来自上古时,据传是一极凶残的妖魔,以千变外化、诡计多端著称,但连我也不知这妖魔来历,更不知这妖魔是否还留在世上。”

侯亿耳又是茫然,又是惊惧,他颤声道:“属下万不敢变节,对大神一直忠心耿耿,别无二意。”

拜鹰见侯亿耳害怕之情全不似作伪,微觉困惑,道:“我还以为你与我一般并非凡俗。”

侯亿耳跪地喊道:“属下确是迷雾师,却如何能与大神这飞升之人相提并论?”

拜鹰见他举止礼节卑微谦恭,冷笑道:“飞升之人?飞升之人?”蓦然大笑起来,笑声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侯亿耳冷汗直流,不禁呼吸粗重,慌忙告退而出。

屋外,拜风豹立于角落,见了侯亿耳,低声恼道:“咱们当初便不该放这阴险恶神出来!爹爹,你这馊主意,险些又害了我性命!”

侯亿耳大骇,忙摆手道:“当心被听见了。”

拜风豹眼睛往两旁转了转,见那四个拜家高手凝立不动,神色肃穆,不知是否听到所言。

两人来到屋外,拜风豹遏制不住,怒道:“这拜鹰自称是英雄,但却阴沉可怖,邪气冲天,为何拜家会如此崇敬此人他摆明了是妖邪异类!”他之所以能创立这风暴教,全是凭借拜家一旁支的支持,而那旁支之所以支持他,则全是因为对拜鹰的名望的敬慕之情。

侯亿耳叹道:“只因此人功劳实在太大,他非但救了拜家,更救了当时虞地千万条人命。”

拜风豹道:“爹爹,我全然不懂!他为何要吃道术士的魂?他又为何要来万仙这岛上找那人?他当年的功绩到底是什么?为何将他变作这幅模样?我看他压根不把咱们性命放在心上。”

侯亿耳沉吟片刻,道:“好,你若要听,我便把我所知全告诉你。”

他们来到一小山坡上,侯亿耳确信四下无人无灵,面向那房屋,道:“这拜鹰是三千年前的龙火贵族,他骁勇善战,赢得灵阳仙封赏,成了虞地的大侯。但当年,那虞地生出一场瘟疫,凡是虞地的女子,生出的婴儿,皆有如怪物一般。”

拜风豹想起在神殿中见到过那长手大头的白色婴儿,虽是一场幻觉,仍不由得浑身颤栗,他道:“那婴儿是怎般模样?”

侯亿耳摇头道:“谁也不知究竟,但只听说那场瘟疫叫做‘白婴病’,这病名与拜鹰名字倒算是谐音,不知是不是当地百姓有意为之。”

拜风豹颤声道:“白婴,白婴。”

侯亿耳又道:“拜鹰为了拯救百姓,找到一位叫做黑童的女道术士,这女道人说:‘这瘟疫是曾经被放逐的巨巫作祟,巨巫已成妖魔,它以孩童为祭品,增强自己的法力,以此报复乾坤。此病被唤作‘白婴’,而你是此地的侯爵,看来命中注定,非得你才能终结此难,如若不然,瘟疫扩散,只怕要死近百万人。’”

拜风豹道:“黑童?拜鹰让咱们找的那五人之中,其中一人就是这叫‘黑童’的,她怎可能还活着?”

侯亿耳叹道:“这我也不知。那时,黑童施展仙法,将那巨巫施加的诅咒全集中于拜鹰新生的孩儿身上,并借助那孩童,将那巨巫召唤到了世上。拜鹰狠下心肠,杀死了自己已成为‘白婴’的儿子,此举彻底杀死了那巨巫,一举解除了虞地所有苦难。一年之后,虞地新生的婴儿皆健康可爱,百病不侵。”

拜风豹依稀听说过妖界的魔头几乎不可灭亡,他问道:“那巨巫就这般容易地死了?”

侯亿耳道:“传闻如此,谁也不知真相,或许它只是遭受重创,仍活在妖界也未可知。你别打岔,且让我说下去:拜鹰的事迹很快传遍虞地,传到地母岛上,他本就极为威望,加上这件丰功伟绩,一时间,他的名声与当时最伟大的灵阳仙平起平坐,拜家之中,将他奉若神明,而虞地百姓更是时不时举办庆典,颂扬拜鹰。

本来凡人哪怕被人供奉,这信仰并不能增长他们的寿命与真气。但这拜鹰却出奇不同,他武功越练越高,寿命越来越长,他活了四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他仍然活着。他只不过是神龙骑,这岁数早远远超过了极限。

他的子孙后代留意到拜鹰的异状:若人们对拜鹰信仰越诚,他就越精神抖擞,法力也愈发高强;若有许多信徒对他不敬,拜鹰立时就能知道,且好似患病般萎靡不振。

人们说:因为他杀了巨巫,所以他早已成了神仙。只要信仰不灭,他就能永生不死。

灵阳仙得知此节,自不能放任不理,他们说拜家建立邪教,有悖正道,派高手来捉拿拜鹰。由于此事,虞地与拜家决定起义造反,维护自己的仙神。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时刻即将厮杀的关头,拜鹰却甘愿被灵阳仙封印起来,他发誓只要灵阳仙统治凡世,他便永远沉睡,绝不苏醒,只要灵阳仙不为难拜家与虞地之人。”

拜风豹道:“当真?他此举等若又救了一众信徒。”

侯亿耳笑道:“可不是吗?拜鹰的信徒数目虽不少,但仍及不上当时灵阳仙的一根手指头。他被封印之后,由于他有一位亲兄长在灵阳仙中地位颇高,此人居中调停,灵阳仙便饶了众叛党,只是不再允许众人祭拜拜鹰。

拜家与虞地民众念及拜鹰的恩情厚意,如何能忘?纵然在严厉查处之下,他们仍秘密崇拜这位祖先。久而久之,关于拜鹰被封印之地已无人知晓,但这祭祖的习俗一直在拜家旁支流传。”

拜风豹道:“然而爹爹你是如何知道拜鹰埋藏之处的?”

侯亿耳甚是得意,笑道:“我是在拜家一古墓中挖掘出古图,依照古图指点,竟当真唤醒了这位祖先。”

拜风豹叹道:“可咱们竟不知他成了如此暴虐的妖邪。”

侯亿耳道:“唉,孩儿,你这话不可再说,他好歹提拔你为教主,掌管无上权威。”

拜风豹恨恨道:“我不过是个傀儡,真正的权势仍在他一人手上。”

侯亿耳拍他肩膀,道:“你不过是一时受多了挫折,才会心灰意懒,做事有些心不在焉,缺乏干劲。不要紧,不要紧,有爹爹在,爹爹会教你为人处世,统领群雄之能。”

拜风豹垂下脑袋,只想早些结束这一切,远远逃离这拜鹰,逃离风暴教,逃离纯火寺,甚至逃离侯亿耳,随后与那位叫辛慕的姑娘成婚,养下孩儿,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明白即使拜鹰不在乎自己,侯亿耳不会让他如此,父亲似将一切希望皆寄托在自己身上,盼拜风豹能完成侯亿耳自己未竟的心愿。他有这许多孩儿,为何只认准拜风豹?拜风豹此刻看似风光,实则处境岌岌可危。他所有的权势地位皆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只需拜鹰一句话,拜风豹立刻一无所有,甚至四面楚歌:藏家、孟家、拜家、裴家、海法神道教与纯火寺中,都有许多人想要他的命。

他这心思对谁都不能说,哪怕侯亿耳也不成。他需找个恰当的良机,与辛慕逃离一切,不,单单逃离是不成的,他需找另一个靠山,助这靠山令拜鹰一举覆灭,唯有如此,他才能得以归隐田园,从此无忧无虑的过活。

只听侯亿耳又道:“我猜测拜鹰祖宗醒之后,虽然不朽,但魂魄实则受损,才变成这黑暗狠毒的模样,光有信仰已难满足于他,唯有道术士的魂能维持他的性命,而那黄齿王、黑童道人等五人之魂,则是他回复原状,乃至更进一步的关键所在。”

拜风豹不动声色,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可真叫人料想不到。”

三十 群仙名利场

至仙长争夺会那天,数万人至一极大的广场中,四周层层看台,倾斜向上,顶端直有二十丈高,座椅叠叠排排,布满看台,若要入场,亦需被痛宰一刀,花费不菲,但最终仍是人满为患。

形骸在内,六位清高仙长各坐于一浮云上,离地约有十丈,白云飘来飘去,观者皆可瞧见。

白雪儿与同门、利歌在一块儿,见到形骸,向他挥手,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形骸转身瞧她,笑着点头,白雪儿见他手中又抱着个酒坛,又气又急,啐道:“这糊涂蛋!马上就要比武了,他怎地还喝酒?”

利歌说道:“师父功力深湛,而且喝酒助兴,说不定如此功力更高。”

白雪儿道:“胡说,他只是爱喝酒罢了。”

众同门议论纷纷,周围声音太吵,白雪儿等也只好提高嗓门。这时,只听一人问道:“诸位道友,那位孟行海仙长是你们的师尊么?”

白雪儿、利歌望向问者,此人衣冠楚楚,相貌出众,身边另有五、六个少年男女,皆穿紫色道袍。白雪儿心想:“此人倒也有礼。”于是答道:“是啊,不知诸位道友是何门派?”

其中一紫衣少女哼笑道:“连咱们孤鸿派都不知道么?这位是我侯云罕师兄,少侠剑仙榜派第一的就是他!”

白雪儿一凛:“原来是他?”众人不满这少女自高自大,正要反唇相讥,侯云罕训斥道:“不得无礼!咱们行走江湖,岂能无自知之明?我对行海仙长一直甚是仰慕。”他那些师弟师妹登时顺服答道:“是,谨遵大师兄教诲。”

白雪儿道:“原来是孤鸿派的,久仰久仰。”她欲向孤鸿派引荐同门,突然间,又一人冷笑道:“孟行海徒有虚名,卑鄙上位,他的弟子又好得到哪儿去?”

白雪儿骂道:“岳明辉,你又想挨揍了么?”

下方走来一群白袍少年,领头的是帝江派的岳明辉,那杨明柳也在其中。岳明辉恨恨望着白雪儿,但隐隐又流露出忌惮之情,白雪儿心想:“此人嘴巴虽脏,但脸皮真厚,他丢了那么大的人,居然还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

孤鸿派之人轻声议论道:“他就是少侠榜第三的岳明辉?”“是啊,但此人也万不能与大师兄相比。”“嘻嘻,听说他前几天在街头被一清高仙长整治,出了大丑,那场面啧啧啧”“竟有此事?到底是何等丑事?”

岳明辉怒道:“在背后嚼舌头的小贼,敢出来受死么?”

侯云罕踏上一步,冷冷道:“岳道友脾气还不是一般大。”

岳明辉见到此人,如临大敌,哼了一声,领着帝江派众人走了。

白雪儿笑道:“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连我师公都敢惹,为何如此怕你?”

侯云罕叹道:“他只怕未认出袁蕴仙长来。一天之前,我在酒楼中遇上此人,与他比试了一招,稍稍占了上风。”

他身后那紫衣少女道:“那是大师兄让着他,要不然哪,哼哼,此人到此刻还站不起来呢!”

忽然间,空中有一物飞来,打向侯云罕面门。侯云罕袖袍一拂,空中风动,将那物件停住。众人看清那暗器竟是个苹果。白雪儿朝苹果来处望去,见另一少年道人大咧咧的坐着,双足翘在前方椅背上,露出挑衅的笑容。

孤鸿派的人惊呼道:“是屠龙派的陵明度?”“此贼好不要脸,居然敢偷袭大师兄?”“大师兄,你难道不给此人一点教训么?”“他纵然排行第二,但毕竟比大师兄逊色不少。”

侯云罕苦笑道:“到擂台上见真章吧,何必在场下浪费力气?”

此时,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惊呼,旋即安静下来,白雪儿见那位朝星盟主从云中降下,昂首抱拳,他这般一动,就如同山海共鸣,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敬意,再也不敢大声吵嚷。

朝星朗声说道:“多谢诸位仙友前来捧场,今日只要来此之人,此后皆是我万仙盟之友,大伙儿当齐心协力,约束妖邪仙灵、讨伐邪魔外道,一同维护这天地太平。”

众人喊道:“盟主说得好!”于是掌声如雷。

朝星又道:“我万仙近年来名声不坏,势头也好,承蒙大伙儿看得起,如今依稀有些领袖群雄的模样,总算不负三清上神所托,但本仙每每思索前路,总不免惶惶难安,如芒在背,只因盟会壮大,我等首领的才干,不知是否足以服众?又是否与万仙如今势力相配?相信不仅是我,在场诸位,亦会有所疑问。”

群雄笑道:“对于剑神您老人家,咱们是万万不敢质疑的。”

朝星摇头道:“天下大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世间能者,亦是层出不穷。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焉知本盟之中,这几年没有后起之秀?而本盟壮大之后,新来者必不乏盖世之艺。我等六人协商后,自也不免迷茫,不知自己是否足以胜任这清高仙长之位。因此,我等邀请天下道门群仙众灵,此刻齐聚一堂,若有自信武艺胜过我等者,可以上台来,任意挑选一人比试。胜者即刻取代败者,成为我万仙盟的清高仙长,至少五年之内再不会变动。”

群雄等得便是他这句话,轰然喊道:“好!不愧为群仙盟主,果然快人快语!”

太白老仙走到朝星身边,大声说了打擂的规矩,众人大多皆已有所耳闻,但此时终于确定无误。

朝星道:“多谢太白兄。若诸位再无疑议,那话不多说,还请擂台之上分个高下。”说罢腾空而起,跃回云中。群雄群情激昂,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鼓噪声。

白雪儿心想:“这么说来,师父需打败六人了?如此好不公平。师父他切莫掉以轻心”一见形骸仍在喝酒,不禁怒道:“快把酒坛子给我收起来了!”但四周太吵,她的话形骸也听不见。

喧嚣未停,只见有两人同时落上擂台,一人是个红袍的秃子壮汉,双目如火,另一人则是个瘦子,穿一身黑衣劲装,脸色发绿。

壮汉看了那瘦子一眼,道:“我乃南方战神沙陀,挑战孟行海!你是何人?向谁挑战?”

那瘦子皱眉道:“我是铠河的水神苦叶,也是来挑战孟行海。”

沙陀咧嘴而笑,神色凶悍,道:“小河神,若不想吃苦头,给我滚远些!”

那苦叶叹道:“也好,也好,不过你何必如此霸道?你让天下群仙评评理”说话间,沙陀背后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一闪,正中沙陀背心要害。苦叶面露喜色,但旋即又瞪大眼睛,惊骇不已。

沙陀笑道:“你这小水流也算的上偷袭?连挠痒都嫌力气小。”

苦叶这水中实有腐蚀铁器的剧毒,只需一滴,便可洞穿城墙,谁知对这沙陀全然无效。他悚然喊叫,想要逃走,但沙陀一拳将苦叶打的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白雪儿大叫道:“他杀人啦!依照规矩,这沙陀输了!”她见这沙陀力气如此之大,替形骸担忧,不想令形骸面对此人。

太白道:“苦叶并非元灵、凡人,乃是一方土地,最多数日便会复生,因此不算杀人。”

沙陀抬起头,指着形骸,浑身火焰熊熊,气势磅礴,他道:“孟行海,你还不下来?”

形骸跳下,砰地一声,重重落地,沙陀嘿嘿笑道:“小子,就你这破轻功,你这头衔,我就要拿下了。”

形骸道:“你也算是一方战神?莫非你打仗是靠嘴的?”此话一出口,众仙不少人大笑起来,起哄道:“快上,快上,快上!”声音如同战鼓,令人情绪高涨。

沙陀愤怒,但沉住气,摆好架势,形骸深吸一口气,右臂长全,双掌放于身前。

沙陀大吼一声,真气随着声浪打来,同时他随着声浪奔跑前行,浑身烈火激荡,暗藏后招。形骸毫不相让,也快速迎向敌人。

轰地一响,形骸被那声浪砸中,连翻跟头,滚出三十丈远,这才翻身跃起。他头破血流,满身血污,地上也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沙陀心下笑道:“原来不过如此,真是小菜一碟,这清高仙长之位便是我拿下了!”念头闪过,他再度吼叫,发出叫声。形骸双臂横前,被吼声击中,只听喀嚓喀嚓,他双臂似乎骨折,口中吐出更多血来,淌落在地。

白雪儿、利歌等脸上变色,心想:“师父这敌人当真如此厉害?”

袁蕴心想:“这南方战神功力将近龙火功第八层,而且力拔山兮,钢筋铁骨,确实了得。但他比之武降龙尚逊色一筹,若用道法,岂会胜不了他?形骸到底在闹什么玄虚?”

沙陀见形骸惨样,忽然间拍打胸膛,大笑道:“笑死我了,笑死我也!我这龙吟功威力远不及我的铁拳,你这般三脚猫功夫,若中我铁拳,哪里还有命在?”

形骸笑道:“你这龙吟功不疼不痒,倒不如用铁拳试试?”

沙陀笑容消去,脸色凶恶,他道:“我本不想杀你。”

形骸摇头道:“仍是嘴上说说罢了。”

沙陀再度仰天大笑,但笑到一半,他突然前冲,一拳击出,力大无穷。形骸站立不动,任由这一击逼近。

白雪儿想喊道:“师父,快躲!”但只说出一个“师”字,沙陀前胸后背登时被一招洞穿,心脏胸肺一齐飞出体外,他表情僵住,惊恐得无以复加,在空中飘了许久,终于摔在擂台边缘。

形骸扔出冥虎剑,刺中沙陀落在远处的心脏,沙陀哀嚎一声,身躯融化为虚无。除了袁蕴之外,所有人皆未想通形骸是如何胜过此人:为何沙陀挥出一拳,自己反而也似乎中了一拳?为何他那一拳看似重达万钧,却全然无效,而形骸这一拳却将沙陀这金刚般的身躯一击粉碎?

三十一 一生如醉梦

袁蕴心道:“星知大师竟将我迷雾师至高无上的‘星象挪移’功夫传授给了行海,连我也是七百岁后,方才真正练成。行海并非迷雾师,擅自动用此功,自身损耗也是极大。且沙陀乃一方战神,其命运被迷雾笼罩,形骸是如何与他调换命运的?”

她开启心眼,见地上血迹正缓缓消失。她暗暗点头:“沙陀一路冲向形骸,脚上沾染形骸鲜血,等若步入形骸布下的蛛网之中,其命运已被形骸看的一清二楚。形骸在中招前的刹那,调换沙陀与自己的命运,沙陀全无防备,登时便受了重伤。”

形骸抱起酒坛,往口中浇下,但手却有些不稳,从头一直淋到肩上。众人见他衣袍破烂,伤口中血酒混杂,皆感心惊:酒入伤口,刀钻心口,他不得疼死?”但旋即又想道:“这定然是起死回生的仙酿神酒!”

只过了片刻,三人同时跳上擂台,一人穿金红长袍,手持长剑;一人穿蓝白皮甲,手持一根蛇头杖;一人则穿黑色铁铠,手持弯刀,三人皆是道士打扮,瞧模样在二十岁左右。

形骸咽下口中的酒,冷冷道:“三个毛头小子,为何要来此凑热闹?等会儿有少侠剑仙会,有你们玩耍的时候。”

三人皆面有怒容,眼神却又跃跃欲试,兴奋莫名。红袍人道:“孟行海,我乃甘棠派的昭伯,特来向你挑战!”蓝衣人道:“是我先上的擂台,孟行海,我是姜鹤派的拜阳,来此领教你的高招!”黑甲人道:“孟行海,我露夏王朝与你有深仇大恨!我乃王谋,今日非击败你不可!”

形骸不答,反而在擂台一侧坐下,闭目不语。

那红袍人昭伯道:“你二人退下!由我先来!”

蓝衣人拜阳道:“凭什么你先来?规矩说了,强者可挑战此人,我这蛇杖打遍河西,从无敌手,你二人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黑甲人王谋道:“你们快下去,否则莫怪我下狠手杀人!”

红袍人昭伯看一眼形骸,见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急道:“他眼下伤势未愈,正是胜他的良机,否则以他那药酒的神效,不久便能痊愈。我给你二人每人一百两翡翠,让我一让如何?”此人看准了好机会,急于求胜,竟当众向那两人行贿。群雄鼓噪起来,但这昭伯厚着脸皮,充耳不闻。

但另两人其实也是一般心思。蓝衣人拜阳大笑道:“即使此人受伤,就凭你二人也不成。我给你每人一千两翡翠,还不快快让路?”

黑甲人王谋道:“他胜过南方战神,你二人不是他对手!我给每人两千两翡翠,速速滚下去了!”

昭伯嚷道:“那南方战神徒有虚名,只是力大体壮而已。我这斩烟剑法神妙无比,你二人难道不怕?”

群仙大笑道:“要打就打,打赢了再挑战孟行海,光做口舌之争,又有何用?”

这三人彼此忌惮,想必是怕消耗过度,而这孟行海伤势复原,那自己可就弄巧成拙,反遭其害,于是只不断争论,却不比武,又不拿出真金实银来。这般过了一炷香功夫,擂台上的人越来越多,竟有二十来人自报姓名,意欲挑战,然而来者越多,各自越是慎重,场面杂乱,一时间有如菜场。

群仙不禁骂娘,道:“都是一群娘们儿,只动口不动手么?”

这二十多人听闻喝骂,居然调转枪头,与看台上众人对骂:“你有种下来,瞧我不打死你这王八!”“咱们好歹有胆下台,你们一群缩头乌龟凭什么说风凉话来?”

形骸蓦然哈哈大笑,长剑撑地,站起身,道:“不必吵,我一人对你们二十五人,谁将我打下去,谁便是清高仙长。”

台上台下之人听闻此言,尽皆惊讶,登时哗然,有人喊道:“孟行海疯了么?这二十五人,各个儿皆是高手,他难道是想逞能?”也有人道:“他定然有适合乱战的功夫,而这二十五人勾心斗角,真打起来,彼此之间互相掣肘,反而对孟行海有利。”另有人道:“是了,他瞧出这二十五人皆是懦弱之辈,想一举胜过多人,如此一来,他这头衔地位就算保住了。”

太白老仙道:“行海老弟,你只需胜过六人”

形骸笑道:“六人?不对,不对,你说错了,我先前分明听你说的是六场。”

太白老仙愕然道:“六场?”

形骸指了指擂台众人,说道:“这不过是一场。”

如此才算有趣。

武降龙朗声笑道:“孟行海,果然有骨气,有脾气,我对你可又看高了一眼。”

形骸升起五根手指,说道:“五!”随后缩回一根,念道:“四!”擂台上众人知他在倒数,待数到零时,立时攻来。他们见孟行海对自己如此轻视,不由愤恨,同仇敌忾之下,皆摆开作战架势。

形骸道:“零!”倏然间,他身子一闪,那昭伯惨叫一声,摔出擂台。

后方挑战者心想:“我当养精蓄锐,让旁人消耗此人。”遂站在角落,谁知突然一道雷电打来,此人登时满脸焦黑,头发倒竖,直挺挺躺在地上。只弹指间,便有五人落败。

众人这才警觉起来:“此人武功高强,咱们绝不可内乱,先将此人逼入绝境,再各凭本事争抢胜者。”于是打起精神围攻形骸。

这二十五人中,确有不少功力不凡之辈,而也有人法宝厉害,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形骸状如醉酒猿猴,穿梭蹦跳,上下翻滚,避开武功高强之人,将弱者先抛下台去,一边过招,一边抽空饮酒,但他喝的越多,动作越快,身法也更加随意,旁人奋力追逐,又如何追赶得上?

突然间,形骸“啊”地一声,喊声颇痛,众人见他后背上被利刃割开,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却不知是谁下的手。白雪儿见状花容失色,喊道:“师父!你别玩啦!”

形骸一个踉跄,脚下迟缓,有多人喊道:“到此为止了!”霎时有刀、枪、剑、戟朝形骸砸下,形骸身子顺势倒地,打出一拳,数道金圈拦在形骸身前,将兵刃一齐震飞。形骸高高跳起,手中抓着一人头发,朝左一扔,只听“哎呦、乒乓”之声,三人一齐飞了下去。

形骸尚在空中,背部又是一痛,他立刻一侧身,敌人这一击只命中半招,但仍是鲜血淋漓,伤口见骨。

形骸身子失衡,他在地上一撑,蓦然站在角落。众人在他面前停步,顷刻间有些犹豫。

为何犹豫?形骸这两招中的货真价实,伤势不轻。这伤形骸之人手法委实高明,确是个强敌。

形骸想认真慎重的应战,但旋即又想道:“让他去吧。”

他处在险境,落入败北的边缘,反而感到愉悦。他觉得自己并非狂妄,并非自大,并非疏忽,并非偷懒,这是他真实的本性,是他内心的写照。他走一步看一步,并不设想敌人将要如何,并不思索自己下场怎样,他将一切都交给命运,从而放浪形骸,肆意妄为。

人生如梦,似幻似真,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如此一想,天地间便没有值得烦恼之事。

数人发动冲锋,想将形骸逼下擂台,形骸摇摇晃晃,等他们离得近了,蓦然笑了一声,俯身蹲下,身子如游鱼般滑出,来者被他铲倒,一股脑飞出了场。形骸背上伤口撕裂,他痛的倒吸冷气,却又倍感刺激。他活着,活得很快活,他是个逍遥的仙人,无论是愁是怨,是苦是痛,饮酒即可全消。又或者痛苦、喝酒、打架、杀人,其实是一回事?

形骸很豁达,他的心胸包容着家国天下、万里云霞,形骸很糊涂,因为他分不清痛苦与快乐有何不同。他随波逐流,他不再约束,他放开手脚,如猿猴般跳跃,如神龙般穿梭,如狼群般狩猎,如仙灵般玩耍。周围的敌人并非敌人,因为他喝醉了酒,所以他们都是陪形骸赌博的朋友。形骸掷着命运的骰子,旁人也来下注,形骸是个好运的庄家,他不赌钱,只赌命,奇怪的是他至今并未输掉。

或许形骸在出老千。

一人抛来无数暗器,形骸长出无数手臂,将暗器接住,扔还给那人,那人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那暗器绕着他转了几圈,将他衣物粉碎,复又飞上高空。形骸笑道:“老兄倒也放荡不羁,正是我辈中人!”一拳将此人打翻在地。这时,背后又有利刃刺来,时机选的极好,正是形骸停顿下来,毫无防备的刹那,且来势快如闪电。

忽然间,形骸踩中一人流下的鼻血,脚下拌蒜,摔了个五体投地,致使利刃落空,此人低哼一声,正要退开,但先前形骸扔出的暗器骤然飞回,那人背后中招,痛的大叫起来。

形骸翻身朝上,见此人样子奇特,是个黑色的剪影,他笑道:“黑剪刀?你一直藏在旁人影子里?”

这秘密神仙大吃一惊,蓦然朝旁人影子钻去,但形骸掌力更快,黑剪刀身子中招,口喷鲜血,摔在了场外。

他一回身,见背后还剩那露夏王朝的王谋一人,此人瞪大双眼,咬牙切齿,喊道:“我和你拼了!”高举弯刀,施展铁甲大法,全速朝形骸冲刺。

骨碌碌一声,王谋踩到形骸的酒坛子上,那酒坛甚是坚固,王谋“啊”地一吼,摔了个四脚朝天,痛的直翻白眼。形骸叹一口气,抓住他的脚,将他往场外扔出,又撕下一昏迷之人的袖袍,将酒坛擦个干净,慢吞吞坐下,继续灌酒入口。

岛上的天气很好,是个喝酒的好日子。

但人活一世,哪天不是如此?

三十二 天地本一家

看台上不少高人见形骸伤重,颇不愿趁人之危,但那清高仙长之位实是莫大诱惑,席间有志之士更不愿其落入无能之辈手中,好生难以定夺。须臾之后,又有两人入场。这两人皆是女子,又皆美丽非凡,其中一人穿九色薄衣,长发飘飘,柔媚异常;另一人则穿蓝布长裙,冰肌雪肤,相貌美得好似梦中之人。

形骸哭笑不得,低声问道:“雪儿?你下来做什么?”

白雪儿悄然传声道:“别废话,本姑娘替你拖延时间,你快些吃药疗伤。”说罢,她仰天打了个哈哈,指着那彩衣女子道:“这位姐姐,你若也想挑战此人,咱俩先来打上一场。”

那彩衣女子笑道:“白雪儿姑娘,你们师徒在做戏么?”

白雪儿吃了一惊,急道:“你你怎地知道我是他徒儿?”

彩衣女子朗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孝心,不愿你师父带伤作战,然则孟行海贵为清高仙长,何等身份地位?为何竟做这等见不得人、欺名盗世之事?”

白雪儿怒道:“什么诈欺之事?我便是想向我师父堂堂正正搦战!”

彩衣女子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堂堂正正,你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呢?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消耗你师父的敌手,若我胜了你,必然感到疲累;即使你胜了我,也会故意败在孟行海手上,对不对?”

群仙闻言,都觉不妥:此举虽不违规,未免有些卑鄙,等于借助得力干将来打发可能的强敌,这孟行海倒也罢了。若是武降龙、于忆、千棘等寿命数千年的高人,必然高徒无数,以之抵挡外敌,这胜利当真唾手可得。

白雪儿涨红俏脸,正欲争辩,形骸笑道:“傻丫头,你下去,若你在此出场,便不能争夺少侠剑仙的称号了。”

白雪儿咬唇道:“可可你的伤”

形骸道:“伤?哪有伤?我见到徒儿孝顺,什么伤都好了。”

白雪儿眼泪汪汪,暗忖:“他到底还是疼小老婆,好相公,我也爱死你啦!”一低头,擦去泪水,快步奔回看台之上。

彩衣女子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孟行海,我叫德音,来自青丘山,乃是一九尾狐仙。”

形骸听说天庭有青丘山,其中多有九尾狐,身为木行元灵,天赋秉异,乃是与混沌鹿齐名的世间奇兽,以狡猾机智著称。他道:“原来是天庭狐仙到了。”

德音笑了笑,一拨长发,晃晃脑袋,那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拂过额头脸颊,她露出香肩与胸口,手臂纤细、胸膛饱满,又解开长裙,任由其落在地上,只穿齐臀短裤,展现细腰与美腿,身后九尾舒展,宛如孔雀开屏,当真美艳得令人挪不开眼。群仙一见,心中“登”地一声,同时吞咽口水。

形骸凝视不动,未露丝毫架势。德音见他身子僵硬,笑得更加欢畅,于是传达心声,道:“孟行海,我是九尾狐中的长老,你身受重伤,若要胜我,希望甚是渺茫。不如让我一让,我事后可赠你三件礼物,补偿于你。”

形骸道:“哪三件宝物?”

德音柔声道:“第一件宝物,是我青丘山间的一柄金花银树扇,只要用此扇一摇,地上立即开出朵朵金花来,有了此物,你在凡间便富可敌国,享不尽的富贵。”

形骸道:“第二件呢?”

德音指了指自己,脸色白里透红,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散发蚀骨销魂的魅力,她道:“若你听我的话,我青丘山所有姐妹,皆愿为你献身,你从此便是我闺中密友,床上情郎。咱们九尾狐说过的话绝无反悔,你虽当不上清高仙长,但成了我这清高仙长的郎君,从此享尽美色,此生无憾,岂不更胜一筹?”

形骸道:“第三件呢?”

德音见形骸不置可否,眯起媚眼,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孟家与藏家争夺龙火国皇位,你若不答应,我等青丘仙狐,立时便悉数下凡,以我等魅惑手段,你们孟家子弟岂能抵挡?只需一个月时间,便叫他们变成一堆空虚寂寞的纨绔子弟、无能废物。”

形骸笑道:“原来如此。”

群雄见两人长久不动,都起哄道:“这是擂台之上,你两人焉能眉目传情?若不想打了,快快趁早下台养娃娃去!”

德音闻言娇羞,又见众人不耐烦,急传声道:“怎样?你答不答应?”

蓦然间,形骸手掌已罩住德音脑袋,她周身散布蛊惑人心之气,任何人靠近皆极容易被迷,万料不到竟对形骸无效。她又感到似有无数利刃刺入自己头颅,痛的厉声尖叫,一掌劈向形骸,但形骸捏住她粉嫩玉手,将她一抛,德音“哎呦”一声,在擂台外摔了个狗啃泥。

形骸笑道:“就你这般身手,还是什么长老?世上多有盗猎珍兽之辈,危险至极,你还是回青丘好好待着吧。”

德音怒道:“臭男人,混账杂种!老娘和你没完!你们孟家完蛋啦!咱们狐仙族群出动,叫你们孟家永无宁日。”

形骸叹了口气,德音脑中猛地剧痛起来,片刻之后又麻又胀,仿佛如受雷击,她抱紧脑袋,浑身发颤,哭道;“你狗贼你做了什么?”

形骸摇了摇头,传音入密,道:“我为人胆小,没法子,只能施展一点小法术,以防姑娘报复。”

德音心想:“糟了,此人竟毫不怜香惜玉,在我脑子里施加了毒咒?如此我性命岂不在他掌控之中?这这究竟是什么法术?”她虽诡计多端,胆子委实不大,且身为元灵,并非长生不灭,思来想去,不寒而栗,一时不敢叫嚣,低头默默走开。

众看客丝毫不知两人交谈,只见这德音一招便败,且被形骸折磨得不轻,莫名间便义愤填膺,起了怜爱之意。刹那间,一阵风火卷落,擂台上站着一人,此人肌肤黝黑,一身红袍,造型宽大奇特,好似一双羽翼般。此人喝道:“孟行海,胜过区区莽夫,打败乌合之众,欺负柔弱女子,却又算得了什么?”

形骸问道:“阁下是一位火行元灵?”

这元灵道:“不错,我乃不亡火庭的庭主,名号业烽。”

形骸点头道:“不亡火庭?阁下是南海地庭之人?”他知道地庭之中也多有盟会、朝廷、国度,由土地、河神、山神与元灵组成,多位于崇山峻岭、江河湖泊之中,平素绝少与凡人打交道。这不亡火庭是其中最负盛名的势力之一。

群仙皆惊呼道:“地庭之人,也能来此打擂?咱们万仙盟岂能与地庭之人结盟?”

业烽笑道:“这有什么?那太白老儿岂说过地庭诸仙与诸灵不得争夺这清高仙长么?”

太白老仙顿感恼怒,道:“这这委实太过不妥!”

业烽道:“有何不妥?”

太白老仙道:“咱们万仙盟本是天庭命运部为约束地庭,赏善罚恶而创立,你这地庭的官儿若能当清高仙长,岂不是监守自盗?”

业烽指着形骸道:“此人是龙火贵族,乃是肉体凡胎,不照样被推举为天庭的大官?我若夺帅成功,立时脱离地庭,投靠天庭,以我对地庭之熟悉,岂不比这孟行海强的多了?”

太白老仙怒道:“我看你是存心捣乱来着!来人,将这罪人拿下!”

朝星道:“太白兄,稍安勿躁,此人所言确有道理。若他能为我等所用,将来与地庭共处,当会顺利许多。咱们天庭、地庭本就不该始终对立。”

业烽笑道:“还是你这剑神见识高人一等,佩服,佩服。咱俩今后当好好相处才是。”此人极度自信,认定自己此战必胜无疑,竟已然以清高仙长自居。

朝星愿容忍此人,但在场众仙却未必都这样想,忽然间,三人奔向擂台,喊道:“地庭妖仙,休得猖狂!”“万仙地头,岂容你撒野?先过我这一关再说?”“你还不够资格,而当由我来当这清高仙长才是!”

业烽更不回身,挥手三下,三道火光斩中那三人,三人在空中狂喷鲜血,落地后已受了重伤,群雄惊骇,立刻有人救治这三人,虽不过半死,但只怕已是终生残疾,这业烽功力果然凌厉绝伦。

业烽冷冷说道:“孟行海,此地自不量力之人甚多,你说对不对?”

形骸道:“我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看来老兄说的不错。”

业烽以为形骸害怕自己,闻言笑道:“你此刻想要认输为时已晚,不过既然知道这点,我便饶你不死也无妨。”

形骸觉得与此人打嘴仗倒也有趣,道:“阁下何出此言?该是我饶你不死,而非你饶我不死。”

业烽大怒,喝道:“我倒要瞧瞧你如何饶我不死!”掌中升起六道火焰长剑,全朝形骸迅速刺来。形骸蓦地一伸手,将其中两剑全数握住,他手掌立刻着火,掌心滋滋,传出焦臭气味。

那业烽哈哈笑道:“你这手废了!”

话未说完,形骸劈砍双剑,业烽其余火剑一并消散,随后形骸再一振双臂,那双剑反倒朝业烽飞去。

这元灵面带微笑,不闪不避,暗忖:“孟行海啊孟行海,你果然已陷入绝境之中,以至于方寸大乱。我这双剑为我真气所造,自然受我掌控,焉能碰的着我?。”念头电转,双掌朝前一握,意欲将这双剑消去,孰料双剑加速,刺入业烽胸口之中。

业烽吃了一惊:“此人好**猾!但他万想不到我乃火行元灵,这火剑焉能伤我分毫?”于是当即运功,试图将那火剑逼出体外,忽然间,那火剑露出原样,竟是蓝色的翡翠铸造。业烽勃然变色:“他在一瞬间将我火剑掉包了?”

世间纯粹的蓝色翡翠极为克制火行元灵,业烽这才感到剧痛,哇哇大叫,握住剑柄,想将其拔出去。形骸朝业烽一指,豁然间,翡翠长剑化作绳索,将业烽团团捆住。业烽竭力挣扎,但受伤太重,又遇上了克星,如何能够脱困?

形骸笑道:“再会了您哪!”跑上几步,飞起一脚,砰地一声,将这元灵送出了场子,飞向了天边。

三十三 斗剑莫啰嗦

众仙见这两人这么快便分出胜负,叫好之余,不免心中嘀咕:“这也太快了些,好生无趣。地庭元灵终究不过如此,连这受了重伤的孟行海也敌不过。”殊不知这业烽是地庭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之所以落败,一是由于过于轻敌、大意失荆州。二是由于形骸拼得双掌受伤,以求速胜。

形骸脚一颠,酒坛翻上空中,酒洒在他焦黑起泡的手上,发出滋滋之声。群雄见了皆头皮发麻:“这烫伤倒酒,岂不是雪上加霜?不对,他这酒坛中酒无止境,看来定是疗伤圣药。”

洗了片刻,死皮蜕去,留下一双红彤彤的手掌。就在此刻,擂台上多了两人,形骸望向一人,心中一凛:此人是那司法天官考河伯,身穿竹甲,手持白剑。而另一人穿着打扮倒像是个读书赶考的秀才,穿一身长袍,手中捧一本书,背一竹筐,但仔细去看:那长袍全是天蚕丝织成,那书中全是金叶子,那竹筐似是天竹所编,其中珠光宝气。

台上众人见到考河伯,有人认得他,登时大声惊叹,向周围人说起考河伯身份。群雄都想:“这司法天官的威望名声不在朝星剑神之下,孟行海本就远不及他,伤重如斯,如何能抵挡得住?”

他们又望着那富贵的秀才,暗忖:“此人看来年轻,又是何方隐仙?”

秀才先面向考河伯,作揖道:“天官你好,晚生这厢有礼了。”考河伯道:“原来是五方财宝神,许久不见。”

群雄听到这名字莫名激动,心想:“财宝神?这位神仙莫非富有至极?”

秀才微笑道:“天官,我武艺颇不及你,但却想会会这孟行海,不知天官能否行个方便?”

司法天官淡然道:“若你能胜得过我手中白剑,我自当退让。”

秀才哈哈笑道:“要胜过这天下无双的裁断神剑,只怕不能,但若要与这神剑并驾齐驱,晚生倒也勉强办得到。”

众人一听两人要动手,更是卖力的鼓噪。司法天官道:“好得很,你出剑吧。”

秀才在那箩筐中一阵摸索,从中摸出一柄黑不溜秋的黑剑来,但难得的是此剑遍体漆黑,别无其余色彩。

司法天官见到此剑,脸上变色,道:“枯桑,你从何处找到这审判魔剑?”

秀才道:“裁断神剑,审判魔剑,两者相生相克,本是一体,唉,可惜啊可惜。”突然间,他握住剑柄,双手托住,送到考河伯面前,考河伯大吃一惊,道:“你你这是向我贿赂?”

秀才摇头道:“天官何出此言?这两柄剑本为同源,如今同归一人之手,岂不顺理成章?天上地下,也唯有天官能将此二剑运用得完美无缺。”

考河伯沉吟良久,抓起那黑剑,与白剑一碰,嗡地一声,声响神圣庄严。他叹了口气,退到一旁,示意秀才先行比试。秀才深深作揖,脸上满是笑容。群雄说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对,有钱能使神让路。连这司法天官都公然受贿。”但又有人道:“此事并非公务,何必追究太严?”立时得到反驳:“他平素如此,其余倒也可见一斑了。”

那秀才面向形骸,道:“仙长久等了。”

形骸道:“不久,不久,咱们趁早吧,老是我一人留在场上,大伙儿可都看腻了。”

秀才翻开书册,缓缓翻页,道:“我名叫枯桑,乃是五方财宝神,平素得知仙长所作所为,可谓痛心疾首,深恶痛绝。”

形骸道:“好说,好说,既然恨我,那边动手如何?”

枯桑似没听见这句话,又道:“仙长,你可知这万仙的清高仙长镇守一方,你可算作东方的大天神,对应地庭的大地神,监管东方地庭所有事宜,若有违法勾当,你岂能不严加约束?”

形骸叹道:“是,是,那你就把我打下去好了。”

枯桑自顾自说道:“在阁下纵容之下,这些年来,东方地庭放纵无忌,毫无约束,各地百姓肆无忌惮的供奉地庭的屑小,却将天庭诸神抛在脑后!你可知由于你的缘故?天庭这五年来少了多少供奉?”

形骸笑道:“天庭本来就不管事,我也不管事,岂不是顺理成章么?你少说几句,放马过来”

枯桑神色渐变,显得阴沉痛恨,他咬牙道:“地庭这群低贱、无礼、堕落、卑鄙的残渣,居然毫无自知之明,对天神如此不敬?他们攫取原本属于天庭之财,中饱私囊,日子过得好生舒坦!孟行海,你让地庭的寄生虫过得舒服,可知我这几年又受了多少苦么?”

形骸道:“我不关心,阁下有完没完”

枯桑声音激动,语速加快,表情怨恨无比,斥道:“落到地庭手里的财物,便等若捅在我身上的刀!这群蛆虫杂碎,如何能享用凡人供奉的钱财宝物?你可知由于你尸位素餐,本仙每天每夜皆夜不能寐?这些虫子在偷老子的钱财!在吸老子的血!孟行海,这一切你所造成!老子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大卸八块!”

形骸按住额头,苦叹道:“那你倒是来啊!”

枯桑忽然又露出愉悦痛快之情,笑道:“你可知我若当上东方大天神后会这么做?”

形骸闷声道:“会贪赃枉法?”

枯桑抬起双手,宛如鸡爪,对准天上,他大声道:“我要用鞭子抽那群地仙的虫子,我要收他们骨头,要他们一个个见到我都毕恭毕敬,恭顺敬服,我要将他们将这些年吸的血都吐出来,我要他们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一个个乞讨度日!东方的财宝信仰本就都属于我!世间再无一神比我财宝神更大更重要!”

形骸惨然道:“你说完了没有?”

枯桑五官扭曲,笑容狂热,他道:“啊,我好多了,但还没完。孟行海,因你这五年的罪行,你可知我要如何罚你?”

形骸愁眉不展,闷声不答。

枯桑瞪大双眼,尖声道:“我要将你用长满尖刺的铁链绑了,再用刀割你的肉,用倒刺鞭子抽你的身躯,我要将你的血肉一片片咬下来,直到只剩下你的骨头!我会将你的骷髅雕刻成我府上瑰宝!我要令世人明白得罪我财宝神是何等下场!从此以后,再无人胆敢对我不敬!哈哈!哈哈哈!”

他歇斯底里的大笑,蓦然那箩筐洞开,从中飞出宝刀宝剑,铺天盖地,浩浩荡荡,他道:“蛆虫受死!”

形骸一掌打中枯桑,枯桑口中鲜血狂喷,当场昏迷不醒。形骸提住枯桑衣领,将他也抛上了天。

群雄大失所望:“这枯桑嘴皮子厉害,但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实则形骸不堪此人唠叨,这一掌已用上了第八层的冥火,枯桑真气等若龙火功第七层,双方功力天差地远,被形骸随手打倒。白雪儿、利歌等皆长吁一口气,心想:“还剩一场就打完了!当真叫人提心吊胆。”

待枯桑退场,考河伯走向形骸。形骸凝视此人,神色警惕,道:“阁下有何话说?“

考河伯摇头道:“并无话说。”

形骸道:“当真?先前上台的,无一不唠叨成性。”

考河伯取出黑白双剑来,道:“亮兵器吧。”

形骸如释重负,掌中伸出冥虎剑来,双方身上散发真气,隐隐共鸣,形骸立时知道此人非同一般,武功可怖,绝不在当年的绝甲剑神之下。他浑身微微发颤,背脊冰凉,每一个毛孔似都在冒出冷风,这令他加倍的清醒,瞬间兴奋不已。他无需再饮酒,无需再容让了,这敌手高强至极,形骸不禁大喜。

考河伯也道:“好敌手。”

倏然间,两人已杀做一处,那黑白双剑飞快转动,化作黑白分明的圆盘,形骸被这圆盘围困,冥虎剑与身形融为一体,剑上燃着白光,好似这黑白海洋中的一条黑白长龙。双方兵刃相交,只听见遥远、虚幻的声响。众仙发出困惑的呼喊声,只因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再无人能看清两人相斗的细节。

过了一盏茶功夫,形骸从那黑白圆盘中脱出,考河伯追了出来,众人见到考河伯黑剑上有一道黑色长布,卷在形骸腰间,散发出淡淡的微光,他那白剑斩向那黑布,但形骸霎时变作数个人影,剑上金圈层叠,刺向考河伯。考河伯白剑挥出,双剑一碰,又是铿锵一声,引得群山共鸣。

原来那黑布乃是形骸身上罪孽,被黑剑引发出来,而那白剑则可用来斩断罪孽,一旦这黑布被白剑划中,形骸立时身受重伤,甚至有魂飞魄散之虞。但形骸使出洪清猴王的功夫,附在剑法之上,以自身功德抵挡白剑,方才免于受伤,堪堪匹敌。

双方越斗越急,招式精彩纷呈,层出不穷。众人只觉两人每一招皆令人眼花缭乱,精妙绝伦,但至于究竟妙在何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斗百招,两人一齐倒退,分别站在擂台东南、西北角落。四下安静,众观者知道两人或许已分了胜负。看形骸时,他身上鲜血不停从身侧留下,落在地上,再看考河伯,却全无一丝伤痕。

考河伯收起双剑,拱手道:“佩服,佩服。”话音未落,人已在擂台之下。

形骸奇道:“天官一招未败,毫发未损,为何认输?”

考河伯道:“我此来不为夺帅,只是评判于你。如今我倚仗宝剑之利,趁阁下伤重,两百招已过,阁下仍屹立不败,可见天意眷顾,当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人物,既然如此,我又岂敢再多加为难?”说罢更不多言,扬长而去。

三十四 断山好时机

群雄为之轰动,发出阵阵恭贺、鼓掌之声。白雪儿欣喜若狂,喊道:“好啊!好啊!”与桃琴儿、宝鹿又搂又抱,击掌相庆。

不少人见形骸遍体鳞伤,似有残缺,不免大感惋惜:“若再有一轮,我便能下去将他击败,这清高仙长之位就此错失,当真天不助我!”

又听有人说道:“我看这孟行海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下场之人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已。”

白雪儿闻言恼道:“你说什么?”

那说话的是孤鸿派那紫衣少女,她嗔道:“怎么?实话都说不得么?”

白雪儿道:“那是你见识低微,眼瞎耳聋了吧!这等功夫还算低微?”

紫衣少女哈哈大笑,道:“我师父宝鼎真人一旦出手,剑气能摧城拔寨,令天地失色,你看你家师父打了这么半天,连一片石板都未破开,要我说,他的招式是极巧妙、极好看的,可论到功力深厚,真气绝顶,他万万排不上号。”

白雪儿哼笑道:“你师父这般大能耐,为何未能夺得清高仙长?眼下他人又在何处?”

紫衣少女反被激怒,道:“我师父当年是败在那条风龙手上,但也不过是险险落败而已!他老人家要向那千棘报仇,算便宜了你这徒有虚名的师父!”

白雪儿忍住怒气,打了个哈欠,道:“是啦,是啦,我师父打败了司法天官,你师父败给了风行神龙,我师父成了清高仙长,你师父连与我师父交手尚且不敢,因此是你师父更胜一筹,是不是这个意思?”

紫衣少女厉声道:“贱货!你说什么?那司法天官摆明了手下留情,未用全力,如若不然,你师父早成了狗肉之酱!你既然得了便宜,居然还敢卖乖?”

白雪儿恼道:“你个满嘴喷臭丫头,有种咱们出去单挑!”她本也想破口大骂,但又觉得未免失了淑女身份,只得硬生生忍住。

紫衣少女道:“单挑就单挑!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侯云罕喝道:“鹊师妹,休得胡言!行海仙尊武功确实高超,当时在鸣乌城外,我曾亲眼所见,至今心服口服。”他已认出形骸便是当时战场上那个杀戮如狂的怪人,每每想起那场景,仍不禁为之惊骇。

紫衣少女闷闷不乐,心下反而更恨:“师兄为何帮这贱货?好生吃里扒外。”

形骸此时已爬回白云,白云浮上半空,他仰天躺着,身子舒展,吞下疗伤丹药,心道:“好险,好险。天庭之中果然高手如云。”

太白老仙跳至他身边,笑道:“恭喜老弟连任。老弟以凡人身躯,连胜世间诸神,确实难能可贵。”

形骸叹道:“惭愧,是诸位对我高抬贵手罢了,不愧是高手,高手。”

太白老仙又道:“只是老弟今后五年可得打起精神,好好管管东方地庭,他们这五年来逍遥自在,横行不法,几乎全无上供,若天庭怪罪起来,咱们万仙也不好交待。”

形骸暗忖:“哪里横行不法了?我倒并未听说东方有什么大祸害,除了解元之灾,离落大战,但那皆是人祸。阴阳五行,本就如此运行,又何必强行干预?”

太白老仙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告诫形骸,形骸眼皮打架,一歪脑袋,竟就此睡了过去。

袁蕴笑道:“老仙,他累得厉害,你就别降咒于他了。”

太白气的胡子直翘,道:“这岂是降咒?本仙乃是为他着想。”见形骸已然睡熟,摇头叹息,腾云飘开。

下方有人喊道:“我乃火炬剑派的建无极,欲向东方剑神朝星挑战!”

群仙大惊:“此人居然想做盟会的总盟主?当真胆大包天,莫非真有惊人艺业?”

建无极朗声道:“不错,朝星盟主,可有种接我宝剑?”此人穿白色道袍,袍上绣着长剑图案,胡须灰白,颇有仙家风范。

新天地山山神于忆笑道:“盟主意欲如何?”

朝星拔出剑来,朝下一扔,剑入石板,人已落地。他拔剑在手,道:“无极剑客,你使什么剑法?”

建无极近年来从本门古墓中挖掘出一本古代剑法,名曰北嶂神剑,约一个月前方才练成,自诩仗此剑法,实有断水截流的大神威,哪怕剑神亲见,也必为之惊魂。他冷笑道:“剑神自可瞧瞧,听说你自称天下剑法无所不窥,不知能否认得出我这新创的功夫?”

朝星面露敬意,道:“但凡开宗立派者,皆最令在下钦佩。剑法之妙,无穷无尽,我岂敢自称全知?”

群仙听朝星如此谦逊,都纷纷说道:“不愧是总盟主,真是虚怀若谷。”

其实这剑法是建无极偷偷练成,绝非首创,他心中闪过一丝惭愧,却又想道:“不管怎样,胜者为王!我天赋如此之高,令这古时剑法重见天日,再现辉煌,与自创武学也没什么两样!”他将长剑高举过头顶,左掌捏个剑诀,道:“那就接招吧!”

朝星站着不动,但已将石中长剑握在右手,垂首而立,似在向建无极致敬。

建无极喝了一声,长剑一斩,顿时引起飞沙走石,往朝星席卷过去。

朝星皱一皱眉,挥剑将这风沙抵消。建无极转动长剑,突然往地上一刺,从朝星脚下升起数道剑气,飞向朝星要害。朝星退后半步,躲开此招。

建无极当即朝前奔去,周身沙尘飞舞,气势磅礴,好似泥沙流般势不可挡。朝星站定,长剑竖劈,建无极惨叫道:“啊呀!”沙尘顿灭,人跌了出去,但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阵脚,在擂台边上站定。

朝星冷冷说道:“你这是北嶂剑法。”

建无极心中一凛,道:“胡说,这是我自创的!或许乃是巧合了!”

朝星道:“不是!”他手在长剑上一抓,那长剑闪着金光,腾空而起,骤然袭向建无极,建无极根本看不清楚,长剑从他头顶掠过,哗啦一声,建无极白发根根脱落,竟成了个秃头。

那剑芒并未停下,径直出了场外,在这广场外有一座高山,约有百丈高矮,众人只听天摇地动的一声巨响,高山正中被那剑芒刺出个径长四十丈的大窟窿,众人见状大骇,都认为哪怕凿山者对此山开凿整整三年,也决计无法凿得这般通透,随后,那山体轰隆作响,开始剧烈摇晃。

朝星说道:“北嶂剑法的最后一招,你想必并未练成。”

建无极心胆俱裂,吓得一屁股坐倒,他脑中神智乱作一团,只记得那本秘籍中确实有这“断嶂一剑”,但他想当然认定此招不过是创制者信口胡说,以此吓唬后世修炼之人,绝不相信世上竟真有人能一剑断山。今日亲眼所见,吓得几乎就此升天。

于忆笑道:“喂,这好好一座山,你怎地这般损毁?”驾雾飞了过去,双手伸出,动作好似舞蹈般,山上脱落的石块竟自动飞起,少时,那窟窿已被填满,山崩就此稳住,恢复如初。

众仙只看得目瞪口呆,心惊不已:“剑神一剑穿山,内劲确实雄浑无比,冠绝天地,可这位女神竟能搬山运石,逆转山塌,这等功力只怕犹在剑神之上。”

其实并非于忆法力无穷,她身为世间至高的山神,天生对名山大川有修复之能,她这法术也专为修山而用,若要她以此克敌制胜,那便万万不能。但旁人毫不知情,以为她神功通天,顷刻间皆深感忌惮,即使原先有打算向她挑战者,眼下也已改变心意,绝不愿上台自取其辱。

朝星向于忆拱手,于忆微微一笑,也欠身还礼,两人携手而还。袁蕴、武降龙、千棘都知道经过这番风波,看台上再无人会向此二人挑战。但一人神功是真,一人神功是假,此节也唯有于忆自己心里清楚。

袁蕴回忆上次与于忆交手,心知她功力无论如何不会如此剧增。这山神活了数万年,法力已然定型,只会衰减,绝难增长。她稍一思索,已猜到其中道理,露出冷笑。

她又想道:“行海这孩子功力已在我之上,但他不明白这身居高位之道,岂能事事躬亲?太白老仙办这擂台的规矩,实则是为了让咱们有法子保住这仙长之位,其中有极大的余地,何必拼得如此惨烈?”

他或许并非不懂,而是不愿意去懂。

不出她所料,过了片刻,有一建筑天神飘然而至,欲向袁蕴挑战,袁蕴并未应答,但几乎就在同时,跑来数个龙火贵族的道术士,也指明欲与袁蕴争斗。那建筑天神于是将众老道击败,但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袁蕴下场,只一个回合便得胜而归。

只因袁蕴盲眼,世人认定她是软柿子,比之形骸好不了多少,遂皆盯上了她。不久,再有仙神出场,又是针对袁蕴。但另有数个迷雾师高手登台,欲与这仙神争抢。众人混战一番,剩下一人面对袁蕴,被她轻轻巧巧击败。群仙瞧出蹊跷:“这老道姑好卑鄙!那些龙火贵族与迷雾师都是她的人?”

如此一来,看台上叱责不断,但袁蕴面无表情,不以为意。她以此手段,接连胜了五人。众仙不禁气馁,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忽见一俏丽的女道人走到台前,朗声道:“我乃海法神道教裴若,愿向袁蕴仙尊挑战!”

三十五 名利无所谓

白雪儿惊呼道:“裴若师伯?”

形骸也立时转醒,弯腰坐起,往下张看,暗想:“师姐她煞费苦心捉走了拜风豹,不知做了何事?”他料想裴若是借拜风豹习练高深武功,若真如所料,那裴若此来,乃是志在必得。

众看客也有人认得她,稍一思索,顿时猜测道:“袁蕴这老道好生卑鄙!她故意令自己门下弟子来当这最后一关对手,如此这般,此职位可谓稳如泰山。”

却听袁蕴冷笑道:“若儿,你可想好了?”

裴若道:“弟子想的明明白白,弟子对总掌门一直崇拜有加,但也一直盼着能在总掌门面前施展毕生所学。“

袁蕴道:“你今日此举,可谓欺师灭祖,若败在我手上,在海法神道教里再无你容身之处。”

形骸心想:“师父这话什么意思?她绝非心胸狭隘之人,为何如此威胁师姐?”

裴若脸色惨白,但并未退缩,道:“弟子此来,是为关法堂掌门人身份,与神道教无涉。”

众仙皆想:“这两人做的好戏!谁又能信?”

遽然,听得有仙家喊道:“小丫头,你戏演得好,但还得先过我这一关!”“且由我乘舟仙人来会会你!”登时又跑上六人,有道有仙有灵,神色皆甚轻蔑。

袁蕴哈哈笑道:“若儿,此事可没那么简单哪!”

裴若道:“自古好事多磨,弟子早有准备!”又昂首对台上众敌喊道:“那大伙儿就乱斗一场,胜者可挑战袁蕴师尊!”

众人齐声道:“好,就是这样!”“废话,本该如此!”“那就动手吧!”

裴若双手一合,刹那间分出五个人影,且自身也变得模模糊糊。恰好此时,台上众人同仇敌忾,都奔向裴若,各出剑掌法器,将那幻影一齐击破。

但裴若本身早已隐形逃开,她站在一角,默念口诀,招出一个巨大的螃蟹来,形骸认得是三钳大仙中的一仙,却不知又是哪位。那螃蟹钳子横扫,大开大合,声势不容小觑。六个敌人不得不凝神对付,同时想起身旁的“战友”也极不牢靠,于是严防死守,以备背后偷袭,攻势一时缓解。

形骸心想:“师姐功力增长,手法更为纯熟,此刻召唤三钳大仙只需不过一瞬。”

这三钳大仙纵然威猛,面对的敌人却皆是威震一方的高手,他们纵然投鼠忌器,有所保留,但任一人皆足以胜过这螃蟹元灵。三钳大仙猛攻十招,随后被一绫布困住钳子,又被一圆环砸中身躯,它惨叫一声,摔到一边,让开了道路。

一鹰面元灵大喊道:“接我一爪!”他使出秃鹰神功,一马当先,真气宛如鹰爪般闪至。其余人见此招刚猛,料定裴若必败,于是留神应对身边之人,更有人潜运功力,意欲先下手为强。

但裴若招出三钳大仙,只不过是为了拖延片刻,至此时,她施法已成,抛出手中道符,那道符绕身旋转,顷刻间,烈火焚烧,灼热无比,那鹰面元灵的攻势即刻被她烧毁。

众人大惊,又见到裴若身边地面变得红黑交加,火光蔓延,就仿佛火山的岩浆一般。众人不明所以,心情紧张,忽然只听轰隆巨响,从岩浆中升起一根根厚重异常的触臂,好似章鱼延展,只不过根根皆有十丈之巨。

众对手骇然道:“这是什么妖术?”见那触臂砸落,红光摇曳,热浪滚滚,当即全力抵挡,岂料触臂一转,变砸为扫,手段竟精妙至极。众人未能避开,受到重击,身上着火,浓烟升腾起来,哇哇惨叫,喷着血摔出老远。

形骸心想:“这是熔岩触臂的道法,是道术士用来对付大军的,需至少有第七层的灵气方能施展。但这触臂原本直来直去,无法控制,非但杀敌,连自己人也一并遭殃,师姐似乎能掌控这触臂动向,令其随她心意而攻防,而且此时这触臂神出鬼没,难以预测,这似乎是拜风豹的心想事成剑诀。”

那岩浆章鱼的触臂根根重达万斤,且热毒猛烈,足以熔铁炼钢,众敌人如何能挡?一个个被烧的痛呼惨叫,狼狈不堪。但裴若掌控分寸,伤人却不杀人,片刻之后,有人摔下场,有人苦苦求饶,有人昏迷不醒,全都落败。

裴若松了口气,取一手绢擦汗,又服下一颗蓝色丹药,补足真气,饶是如此,她消耗也甚是剧烈。但裴若表面上气定神闲,不露丝毫颓势。

依照规矩,挑战仙长者须得第一时间出场告知,不得中途加入来捡便宜。裴若得胜之后,再无人能阻止她与袁蕴对决。

裴若收摄法力,闭目片刻,面对袁蕴,她身上仍闪烁着龙火之光,众人见她秀美俏丽,威风凛凛,光彩照人,当真是仙神的风姿,即使对她与袁蕴密谋深有不满,但仍情不自禁的为她喝彩起来。有人大声劝道:“裴若姑娘!你年纪轻轻,身负这般神功,为何要自甘堕落,甘做他人嫁衣?为何不与这老道真刀真枪的打一场?”

山风吹过擂台,袁蕴踏步上前,与裴若隔数丈而立。裴若神色恭敬而剑诀,作揖行礼,道:“师尊,得罪了。”

袁蕴厉声道:“就凭你这粗浅道法,焉能胜得过我?”

话音刚落,两人各自烧符,立刻准备完毕,各自打出一枚大火球来,一声巨响,火球炸开,两人周身灵气环绕,挡住火焰席卷。

裴若又召来一三钳大仙,袁蕴则召来一牛头巨人,两者皆力大无穷,扑在一块儿较量,不一会儿已滚做一团,扭打角力,那牛头巨人嗷嗷直叫,三钳大仙则吱吱发声,看样子势均力敌。

裴若将一符咒朝袁蕴扔了过去,那符咒变作一极大的玄铜地钟,朝袁蕴罩下,袁蕴手中符咒晃动,脑袋变大,口中喷出霜雪,则是“北风巨人”的道法。眨眼间,那钟消失,却从侧面滚向袁蕴。袁蕴大惊失色,被玄铜地钟一撞,尖声大叫,满地打滚。

众仙“咦”了一声,不料袁蕴竟吃了大亏,暗忖:“莫非这两人是来真的?莫非这裴若临时改变了心意?又莫非她一开始就是真心夺帅而来?”

裴若操纵玄铜地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去势如山崩地裂,又如鬼魅云游,袁蕴结结实实中了数下,已然披头散发,神色怒不可遏,她叫道:“死丫头,下手好狠!”

裴若道:“师尊,抱歉了,还请速速投降,以免伤了和气!”

袁蕴咬牙切齿,大声怒道:“真当我奈何不了你?”身子圈转,双臂如轮,手中燃烧五枚符咒,但听得三声惊天怒吼,她身后飞出三条小神龙来,分别是风、火、水三龙,那三龙体长十丈,壮观雄伟,气势令众仙惊讶万分:“这老道姑纵然狡诈,但确实有真才实学,单凭这三条神龙,咱们谁是她对手?”

裴若鼓足力气,再度使出那熔岩触臂,触臂朝前涌动,抵挡住那三条长龙,长龙吐出五行龙炎,但都被裴若挡下。双方各自凝神操控元灵,陷入旗鼓相当,比拼真气的境况。只见裴若汗如雨下,脸色绯红,而袁蕴神色狰狞,头顶白烟缭绕,双方真气鼓荡,衣袂飘飘。

过了半个时辰,袁蕴“啊”地惨呼,长龙消散,口喷鲜血,脚下趔趄,险些摔倒。

裴若气喘吁吁,娇躯摇晃,她抿住嘴唇,不露出丝毫喜悦之意,但众人皆知:若那老道姑再无后招,此战已是裴若取胜。

他们都敬佩裴若这以下犯上、知不能为而为之的勇气,因此皆敬佩于她,盼着裴若取代袁蕴,然则期望越大,越是紧张,到了此时,都不由替裴若捏一把汗,深怕这袁蕴仍有厉害手段。

袁蕴脸上肌肉抽动,恨恨道:“好!好!好!”说到第三个“好”字,她一转身,倏地没了形影。

群雄都“呼”地松了口气,却又“哈哈”笑出声来,数万人喊道:“恭喜裴若夺得清高仙长!”“裴若姑娘,果然是少年英雄,神功惊人,真叫人打从心眼里欢喜!”“你欢喜什么?裴若姑娘是我老婆!”“他奶奶的,谁说她是你老婆?是个女人就是你老婆么?”“不管如何,我愿为她终生不娶,在她心中,便永远是我老婆一般!”“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像条舔人的狗一般。”“他妈的,狗杂种,你敢骂人?你有种便过来挨揍”

裴若望着袁蕴离去的身影,眼神歉然,朝台上与云上众人环环作揖,道:“我我需下去静养,多谢诸位声援贫道。”说罢跃下擂台,朝外走去。群雄掌声经久不衰,反而愈发响亮。

忽然间,裴若被一人扶住,她侧过脑袋,看清正是形骸,她索性靠在形骸身上,擂台上众迷一瞧,无不酸掉了打大牙,痛骂形骸这浪荡子弟占裴若便宜。两人来到外头,裴若苦笑道:“师弟,你是来替师尊报仇的么?”

形骸笑道:“你们做的好戏,师父她不想当清高仙长了?”

裴若愕然道:“你这傻小子,为何能看得出来?”

形骸道:“师尊若要胜你,何必与你比拼道法?她的气舞掌练到最高境界,只需找到你的破绽,取胜并非难事。”

裴若抿唇不语,忽而落泪,她道:“师尊她说,她经营海法神道教,尚且分身乏术,不愿再为这职务烦扰。我本想挑战的是那千棘风龙,但师尊却执意令我取代于她。”

形骸擦去她眼角泪水,笑道:“师尊虚怀若谷,视名望有如无物,当真如浮云游雾,令人捉摸不透,以师姐的才干法力,定不会让师尊失望。”

裴若令袁蕴在天下群雄面前丢尽颜面,本来甚是不安,但被形骸一劝,已然好转了不少。

三十六 拼得一身剐

两人找了半天,未见袁蕴踪影,只得原路返回。裴若叹道:“以真实功力而言,我远远及不上其余清高仙长,唉,真是高处不胜寒。若五年之后,另有擂台,不知能否保住这位子。”

形骸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多虑?大不了拱手让人,就如师尊一般。”

裴若道:“这怎么成?师尊好歹有我接任,我又让给谁去?若让给了对头,我岂不成了大傻瓜,大罪人?”

形骸道:“师姐朋友遍天下,难道不能招兵买马,为你招架?”

裴若笑道:“原来你知道这些伎俩,却为何自己傻乎乎的上阵挨揍?”

形骸也笑道:“我这人喜欢挨揍,揍得越痛,越是痛快。”

裴若道:“早知道你如此喜欢挨揍,我也不必与师尊为难啦,专找你就成。”

形骸道:“我及不上师尊胸怀,师姐要抢我这位子,可得凭真本事才行。”

裴若推了他一把,道:“你这人好不识趣,非得与我抬杠,连嘴上让让我都不成?”

形骸道:“嘴上让得,心里让不得,岂不成了心口不一之辈?”

裴若掩嘴一笑,道:“你早就是心口不一之辈,这般好酒贪杯,油嘴滑舌的。”

形骸奇道:“我何时心口不一,油嘴滑舌了?”

裴若叹道:“你其实心疼我这师姐,又什么都不在乎,我若要抢你位置,你多半会让给我,嘴里却说反话,对不对?”

形骸心知裴若所说不错,他一直将裴若视作亲姐姐般看待,也知裴若对自己唯有好意,他一直懒得担当这清高仙长,让给这位师姐委实是上上之策。

他心里这般想,嘴上仍道:“大错特错,我决计不让。”

裴若哈哈笑道:“你要嘴硬,那也由得你了。”

两人有说有笑,重回广场,两朵祥云飘来,两人踏在云上,那云升空,裴若收敛笑容,变得严肃端庄,立时已有这清高仙长的风范。

在两人离去之时,已有多人欲取代那风龙神千棘,但千棘暗中命信徒与属下阻截,令众人铩羽而归,保住地位。群雄见他无赖,多有怨言,却也无法可想。有人说道:“除非当真有超凡脱俗之能,否则万万夺不走他们这六人之席。”又有人说道:“先前那孟行海虽然胜得侥幸,但实打实是自己打出来的。”但立刻被人反驳道:“身为清高仙长,可不单单只看蛮力,这孟行海有勇无谋,醉酒贪杯,又有何了不起?”

随后,群雄视那武降龙为目标,这武降龙的作风比之千棘、袁蕴好上不少,麾下信徒并非明目张胆的大举阻挠,而此神身手高超至极,那些个山神、海神、城隍、道士无一人挡得住他十招。他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时辰,便将所有对手打发殆尽,仍旧保住头衔。

群雄大失所望:如今唯有东方剑神与天地山神未胜六场,但这两人先前显露出震撼乾坤的功夫,谁人敢与之争锋?即使这世上仍有功力通玄,足以抗衡此二神的仙家,可却要么并不在此处,要么不在乎这万仙首脑的名利。

场中鸦雀无声,以此看来,再无人愿出场挑战了。

于忆颇有自知之明,见状如释重负,望向太白老仙,太白会意,微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心服口服,对这结果并无异议,那本仙宣布”

就在此刻,只听一稚嫩声音说道:“慢来,慢来,我愿挑战清高仙长于忆山神。”

于忆脸色一变,俯视下方,见说话者竟是个十岁左右的俊秀孩童,做牧童打扮,群雄一见这娃娃,尽皆莞尔,捧腹大笑,指手画脚道:“小娃娃,是谁教你上场的?快些回去找你娘要奶喝去!”

那牧童皱眉道:“你们太小瞧人啦!本仙今年已一千多岁了!只是形貌难以改变。”

众人听他奶声奶气,表情活泼,言语更是天真可爱,因此笑得更加厉害。有人问道:“小小仙童,你叫什么名字?是何方的神仙?”

牧童高高地抬起脑袋,说道:”我叫太乙,是世间野史传闻的神仙!”

形骸早认出他来,微觉好奇,此时大声说道:“小太乙,你也来凑热闹么?”

小太乙见到形骸,笑吟吟地招呼道:“大哥哥,你好啊!你现在地位高啦,我还怕你不认我了呢。”

形骸道:“认?怎地不认?待会儿请你喝酒如何?”

裴若啐道:“他是小孩儿,怎能喝酒?”

形骸皱眉道:“怎地不能喝?他说自己一千岁了。”

众仙面面相觑,询问旁人,都从未听说过这野史传闻神,可见此神地位极低,不为人知。他竟要挑战于忆?当真不自量力到了极点。多半是这小神算定于忆必然手下留情,故而借机露脸,正是名扬天下的良机。说不定有人见他可爱,心生怜悯,这小太乙便多了些信徒。

于忆在场中也多安插了帮手,可见到这小太乙,如何会放在心上?她微微一笑,随风落地,叹道:“小娃娃,你来此胡闹,当心我打你屁股。”

小太乙挺起胸膛,朗声道:“呔!我是光明正大,庄严肃穆的来向女仙姑你挑战,你怎地对我出言不逊,轻视戏弄于我?”

于忆心眼极小,听了此言,心中不喜,有意恐吓,变微笑为冷笑,道:“那我用力打你耳刮子,总不是轻视你了么?”

小太乙道:“于忆仙姑,这五年多来,你监管南方地庭的所作所为,叫人好生心冷!我瞧不下去,因此今天非将你赶下台去不可!”

于忆心中一凛,冷冷说道:“小子,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她料定这小太乙绝没胆子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后方定另有黑手,若果真如此,她这地位尚不能算稳如泰山,更决不能掉以轻心。

小太乙道:“但凡南方有地庭神为非作歹,强迫百姓,搜罗信仰,只需向你上供翡翠与人命,你便既往不咎,替他们隐瞒;火焰山有壁炉神肆虐,弄得民不聊生,饥荒肆虐,你却任由壁炉神胡作非为,甚至将救助百姓的灵阳仙杀死;而更多踏踏实实、尽忠尽责的元灵土地,只因不向你进贡,你便指使天兵将他们捉了关押起来,要挟他们的信徒来赎!你所作所为,令人不齿,真是天庭败类!枉你在天庭中乃是重臣,更岂能有脸身为地庭监督?”

于忆勃然大怒,道:“谁让你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你胆敢抹黑本神,死罪难逃!”

小太乙道:“我不逃,更要在此胜你!”

于忆深知小太乙指控不假,她在天庭中有许多敌人,纵然天庭超纲破败,纪律松弛,但这小太乙当着数万人的面数落其罪,一旦天庭决意彻查,她众多党羽未必能隐瞒得住。事到如今,唯有将这小太乙擒住,逼迫他说出指使之人,再设法应对今后之事。

她大喝一声,手指一点,空中一块十丈长、五丈宽、三丈厚的大石板朝小太乙砸落。小太乙手中牧笛一举,从中飞出一根针来,那针绕着石板转了几圈,石板当即粉碎。

于忆见这小太乙居然有此功力,更是愤恨,她往地下一钻,突然间从小太乙身后钻出,一伸手,将小太乙抓住,眨眼间,这小太乙被层层石头包裹住了。

众人见她对这小山神使如此狠手,无不恻然,更感愤怒,大喊道:“你何必下手如此残忍?”

于忆恨恨笑道:“放心,此子未死,但此人对我出言不逊,我要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话音未落,她尖叫起来,只见一根针绕她旋转,她被无形真气捆住,手臂一松,那石头太乙落地,砰地一声,外壳碎裂,小太乙从中钻出。于忆骂道:“小兔崽子!你这是在找死!”鼓荡内息,将那“针线”崩断。但小太乙的针穿梭闪烁,不断猛攻。于忆初时过于轻敌,而这“针线法宝”又有巧夺造化之妙。于忆失了先机,一时竟无法还击。

群雄先前听这小太乙当众控诉这于忆罪状,他口齿清晰,言语中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加上偶尔听到地庭传闻,心里都信了八分,眼下见于忆陷入苦战,众人惊喜之余,更有些幸灾乐祸,于是纷纷替小太乙喝彩。于忆闻言,愈发心浮气躁,心慌意乱。

五年之前,这于忆功力法术足以与袁蕴打成平手,可谓神通广大。但这五年来,她在凡间贪赃枉法,好吃懒做,疏于修炼,无意间竟令许多信徒心冷退却,她一身能耐已不如往昔。而这小太乙有备而来,对她所有弱点本领皆了如指掌,兼之他那法宝神奇之至,这才稳稳占据上风。

形骸心想:“这可奇了,虽说我见到这小太乙时,他一直深藏不露,但不料竟然这般高强。”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心底又厌恶于忆,于是大声替小太乙叫好。

于忆大怒,拼着被针刺中,手掌对准小太乙,刹那间,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数百块大石头朝小太乙砸去。此招“炼石补天”是她生平绝艺,哪怕敌手有成百上千,亦会瞬间被此招掩埋挤压,粉身碎骨。

小太乙似乎一直在等着此刻,他喊道:“中!”那针加速,刺破于忆护体真气,钻入她嘴中,于忆浑身痉挛,五脏六腑似一齐翻转了,口中鲜血狂涌,直挺挺倒地。小太乙周围石块落地,他非但逃过一劫,更就此一击取胜。

三十七 宰客没商量

众人知道那于忆绝非死了,她乃世间仙神,不久便会于家中重生。但既然小太乙得胜,已是这天下第一大盟的清高仙长了。此人名不见经传,貌似稚龄童,居然做下这般大事,几天之内定将名扬天下,传为佳话,广为传颂,经久不衰。看台上,众人兴奋异常,津津乐道,呐喊吆喝声不绝于耳。

小太乙朝众人行礼,身形一晃,竟朝远处跑去。群雄奇道:“小娃娃,你这官不当了么?”小太乙充耳不闻,脚下反而加速。

忽然间,他“啊”地一声,被人抓住腰带,提了起来,另有一人也拦住他去路,小太乙一瞧,提他那人是形骸,拦他那人则是武降龙。

形骸笑道:“太乙大人,你往哪里跑?你不答应了喝我的酒么?”

武降龙也笑道:“既然下场了,便得守规矩,若人人像你这般赢了跑路,咱们万仙盟早散得精光,还结什么盟?”

小太乙骇然道:“我侥幸靠法宝得胜,胜之不武,这清高仙长无颜担当,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形骸道:“靠法宝取胜,难道不算胜了?若是如此,那大伙儿打架也别用刀剑,脱光衣物,只空手抓挠不就得了?”

小太乙道:“我武功低微,没有靠山,这官也当不了多久。”

武降龙嗤笑一声,道:“咱们五人就是你的靠山,我看谁敢动你!”

小太乙又道:“但五年之后,我岂不又要倒霉了?”

形骸道:“我也熬过了五年,倒霉了没有?五年之后,你信徒更多,法力唯有更强,这大官未必当不下去。”

武降龙道:“孟兄弟,咱们万仙盟也非好说话的,你说若有人背信弃义,戏弄我等,该如何罚他?”

形骸森然道:“轻则杀头,重则打屁股。”

小太乙听两人一搭一档,宛如唱戏,颤声道:“怎地这等强横霸道?”

武降龙哈哈笑道:“不错,士可杀,不可辱。小太乙,当官、杀头、打屁股,你自己选一个吧。”

小太乙恼道:“我选打屁股!”

形骸道:“咱们万仙派打人屁股,有个规矩,需得绑在立柱上,脱下裤子,当众行刑,打上十天十夜不停。”

小太乙涨红了脸,道:“放屁!放屁!”

形骸又道:“对,若是中途放屁撒尿,就是对万仙不敬,罪加一等,要再打上十天十夜。”

小太乙东张西望,见形骸与武降龙面带微笑,但却绝无退让之意,而台上众人皆起哄道:“小太乙,清高仙长,小太乙,清高仙长!”喊声不断,愈发响亮。他咬咬牙,低头道:“我我当当试试”

形骸、武降龙大喜,形骸将小太乙往云上一抛,小太乙哇哇大叫,但那云自行来接他,落得倒也稳当。群雄用力鼓噪,扯嗓子声援,裴若飘到小太乙身边,低声道:“小神仙,咱俩都是生人,将来可得相互照应了。”

小太乙瞪大眼睛,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在此之后,众仙再无人胆敢下场。太白老仙于是声明仙长争夺会落幕,明日则是少侠剑仙会了。台上众仙见天色已晚,相继离去,途中兀自对比武会评头论足,难以忘怀。那于忆党羽垂头丧气,暗中怀恨,想着该如何挽回局面,而更多对于忆不满者则感激小太乙挺身而出,想着该如何投效于他。

朝星等人回到大殿,太白老仙取出蟠桃酒来,众人饮下,此酒据说连乱毒症都能治愈,且能增长百年功力,令人青春永驻,百病不侵,形骸只感这酒滋味奇好,美味**,欣慰想道:“便是为了这一杯酒,今天这番拼杀便不亏有赚。”太白又向裴若、小太乙说了当清高仙长的权利义务、法则规矩,两人小心记住。

白雪儿一边往回走,一边心想:“明个儿才是正题,师父今天显了威风,我这老婆岂能居于人后?”

桃琴儿问道:“白雪儿,你傻笑什么?”

白雪儿一凛,又听张轻羽笑道:“师姐练笑脸杀人神功,最是翻脸不认人,琴师姐莫要扰她?”

白雪儿竖眉瞪眼,一扯张轻羽脸颊,张轻羽惨叫一声,道:“杀人啦!笑脸杀人啦!”

一行人想起形骸得胜,心中都高兴至极,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是青虹派弟子,遂备受瞩目,皆感颜面有光,即使不乏冷言冷语之辈,但他们欢喜之余,也懒得计较了。

到了客栈,众人霍然见到袁蕴,白雪儿想起这师公待自己极好,如今惨遭落败,想必心情不佳,心里为她难过,说道:“师公,您老人家莫要灰心,您长生不老,老当益壮,五年之后,定能老虎发威,俗话说,廉甚老矣,尚能饭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桃琴儿扯她衣袖,低声道:“你怎地老说师公老?”

白雪儿道:“你别打岔,我在说好话呢。”

桃琴儿道:“你这般说话,也亏师公涵养好,若换做是我,早一巴掌抽过来啦!”

袁蕴叹道:“我教中有事,需先行离去,你们替我向行海说一声。”

白雪儿道:“是啦,师公,输了不算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袁蕴啼笑皆非,道:“我输了,可还没死,你小妮子怎地乱说?”

白雪儿吓了一跳,忙捂住嘴。袁蕴朝众人点了点头,笑容甚是洒脱,走出客栈,没入拐角。白雪儿隐约觉得袁蕴毫无一丝沮丧,反而轻松潇洒极了。

她兴奋得睡不着觉,设想明日早上比武场景,一会儿想象自己大杀四方,一会儿想象自己颠倒众生,一会儿又不禁想到自己被人暗算而落败,扑在形骸怀里哭泣,形骸体贴地劝她,说着情话,手渐渐不老实了起来,替她宽衣解带,抚摸按摩,她又羞又喜,抬头回吻,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终于入眠。

次日,时辰已到,众人结伴赶往比武广场。所在之地仍在原处,但原先那百丈的正方大擂台已然不见,变成八个小擂台,周围看台如故,看客人山人海。

这少侠比武与先前擂台挑战不同,乃是轮轮决胜。看来要分作八场,同时进行。白雪儿见前后左右全是衣冠楚楚、披金戴银之辈,不是飘逸公子,就是年少豪侠,或有秀丽少女,不乏年轻巾帼。

忽听得“咚咚”鼓声,只见另一高瘦老者站在一高台上,一半龙人站在老者身边,那老者叫少博,乃是天庭礼仪部的侍郎,而那半龙人则是风熊龙千棘所变。老者笑容满面,慷慨激昂,挺胸拔背,深深呼吸后说道:“好!正是少年自强国则强,朝阳初升照山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如今见了这许多少年英杰,各个儿器宇不凡,一表人才,老夫活了万年,却仍不禁为之热血沸腾”

他热情饱满、陶醉无比,啰啰嗦嗦、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惹得怨声载道,兀自不觉。千棘咳嗽一声,道“:”老弟,说正题!”

少博无奈,陡然转折说道:“然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若不争胜,岂堪称勇哉?今日摆设此擂,正是为此。须知我万仙盟不光光有清高仙长,其身后更有无数本领高强,默默奉献的栋梁之才,敝如太白老兄,敝如区区在下”

只听岳明辉怒道:“你有完没完了?还不快说比武规矩?”他一起头,众少年同时响应。白雪儿深有同感,此时竟觉得这岳明辉未必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了。

少博脸上变色,咳嗽道:“今日参赛者共二千零二十七人,哪怕分作八组,擂台上也施展不开,遑论动手比武?因此,能够上场比试者,非得是功力高强,轻功卓绝的好手才行。”

众人道:“怎地评判是否功力、轻功俱佳?”

少博指了指八个擂台,突然间,在东北角出现一锣,在西南角升起一杆,杆子高五丈,极为光滑,杆子上有有一横杆,挂着一柄小刀。众少侠一瞧,立时互相询问起来。

少博道:“诸位站在这杆子地方,取下飞刀,敲响铜锣,就获得比武资格。每人限时五分之一柱香,以道法计时。”

桃琴儿道:“他是要咱们跳起五丈,将飞刀取下来,再打中铜锣?杆子这般高,离铜锣约十五丈,时间又短,这不是为难人么?”

宝鹿笑道:“这有何难?我轻轻一跳就够着了。”

桃琴儿龙火功不过第三层,这几年疏于练武,心里没底。白雪儿则摩拳擦掌,心想:“且瞧本仙女震撼全场!”

少博见有人为难,有人踊跃,有人傲然,有人骂娘,但场面却安静了不少,脸上露出洋洋自得之色,心想:“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子,先前还嫌老夫拖延,眼下呢?再叫唤看看?”等候片刻,又以先前所发令牌数目为据,将众人分作八组,依次上台试演。

虽说每人时限短,但顺利成功者不多,败者是交钱来比武的,不成功又岂能甘心?于是又起风波,哭喊打闹之事层出不穷,更有甚者,连师父都叫上一起闹事。但那千棘处置果决,一遇吵闹者,当即点穴击晕,命人拖走。

天上阳光明媚,并不炎热,但等候太久,也有如暴晒,白雪儿苦不堪言:“我这白雪般的人物,若肌肤稍稍黄了一点半点,万仙盟有药治么?”叫苦连天,顾影自怜,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忍耐。

三十八 规矩乃摆设

她这一群人中,能过关者不过五分之一,有人耍机灵,先用暗器将上方的飞刀打下,再击中铜锣,却算作弊论处。但若身怀法宝,能够助长功力,增强身法,倒无人质疑。

白雪儿低声斥道:“为何他们瞧不起暗器功夫?用暗器取下飞刀,不算自己本事么?”

她身后有一神裔的高大少年冷笑道:“若做不到身法、功力皆强,有何颜面争夺这少侠剑仙的称号?”

白雪儿皱眉道:“听老兄你这么说,想必很有自信了?”

那少年叹一口气,神色不屑,微笑道:“你居然不识得我?”

白雪儿道:“你是哪根何方人士?我为何非得识得你?”

少年笑道:“小美人儿,那就是你孤陋寡闻了。”说话间伸出手,突然捏了一把白雪儿脸颊。

白雪儿啪地一下打中此人手掌,怒道:“你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那少年脸上变色,说道:“我碰你一下,又能如何?我爹爹是天庭的礼部侍郎,母亲在凡人中也是佼佼者!我瞧上你,是你这辈子的福分!”

白雪儿道:“呸!你再伸手过来,我把你爪子拧断了!”

少年道:“我在少侠榜排名前列,乃是鼎鼎大名的刘德福,你胆敢对我出言不逊?好大的胆子!”

白雪儿本就等得有气,一听之下,露出鄙夷之情,道:“这名字不像是人,倒像是哼哼哼哼一条狗!”

少年大怒,道:“臭丫头,你等着,等会儿动上了手,非要你哭爹喊娘,向我求饶不可!到时候就算你躺下张开腿,要做我老婆都没用了!”

白雪儿气往上冲,手按剑柄,擂台旁的监管仙人喝道:“吵什么吵?给我安静些!”两人这才住嘴。

白雪儿暗忖:“怎地总碰上这等狂妄自大的讨厌鬼?嗯,那侯云罕排名榜首,倒还懂些道理,越是这等半吊子,越是势利鬼、自大狂。”

她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轮到自己,她走到杆子之下,轻轻起跳,将那飞刀拿在手中,那飞刀沉甸甸的,重达十斤,若要投到那铜锣处,非但要有准心,更得膂力过人。

白雪儿施展遁梦之法,手指一点,飞刀直奔铜锣,突然间,从后飞出一小石头,击向飞刀一侧,只听铛地一声,飞刀偏了数寸,白雪儿大吃一惊,好在她脑中那葬火纹念咒,飞刀受梦境操控,又转了回来,咣当一声,锣鼓鸣响。

白雪儿立即回头,见那刘德福神色惊讶失望,但立刻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白雪儿怒道:“监管仙长!监管仙长!这人给我捣乱!”

那监管仙人道:“那小石头来自一旁,你是不是瞧错了?姑娘既然已经过关,自也不必追究。”

白雪儿心里有火,掀起袖管,欲据理力争,但远方千棘望向此处,葬火纹道:“不可莽撞,这刘姓少年只怕收买了监管仙官,可别因为打闹,反而失了资格。”

白雪儿心道:“居然竟有这等事?”

葬火纹道:“我不过是猜测,但那监管仙官无论如何不会看漏。”

果然那刘德福暗想:“我这手流风回雪的暗器居然未能成功?好在这仙官曾是我爹爹属下。罢了,这女人一时嚣张,算不得什么,我总有办法狠狠羞辱她。”

白雪儿走到台下,心里问道:“章鱼,你有没有法子让我出一口气?”

葬火纹道:“法子甚多,用你的梦魇玄功何尝不能扰他?”说罢传授诀窍,白雪儿微微点头,暗暗高兴,悄悄施法,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杆子尖端蕴含道法,重新又长出飞刀来,好似结果一般,刘德福弯膝蹬腿,一下子跳的老高,但却过了头,未能拿住,落下时拽了两下,也是错过。他骂道:“这场地怎这般差劲,叫人发力不准!”再度起跳,这一回又矮了少许。

他急躁起来,连跳五下,不是高就是短,白雪儿扑哧一声,低头嘲笑,刘德福怒道:“监管,有人在下头出声扰我!”

监管仙人叹道:“诸位不得喧哗,否则做违规论,刘德福,我再给你一段时间。”

众少年皆怒道:“他早过时许久啦!”

监管仙人见犯了众怒,不敢强硬,只是扭头不语。

但刘德福中了仙灵轻微的**之法,功力拿捏不准,他哇哇大叫,奋力施为,多次之后,终于夺下飞刀。他气喘吁吁,将飞刀扔向目标,但嗖地一声,偏的不知所谓,远处有人哀嚎,似乎被他刺中。

刘德福冷汗直流,那仙官叹道:“你先下去。”

刘德福骂道:“你们这飞刀上动了手脚,坑害本少爷!爹爹,爹爹!你快来!”

白雪儿心想:“他爹爹也在这儿?”一转眼,见先前那唠叨的老仙少博飞奔而至,白雪儿又好气,又好笑,心想道:“原来这老儿是他爹,难怪这般明目张胆。这人是跟他母姓的么?”

少博装作高深莫测,深明大义,问道:“怎么了?”

刘德福道:“爹,你们这飞刀大有缺陷。”

少博一皱眉头,似暗怪刘德福不懂得隐瞒,捋须道:“依照规矩,这飞刀若坏了,可以从权处置,算你过关吧,诸大人,你看如何?”

监管仙官长叹一声,装模作样的掂了掂飞刀,点了点头,道:“此刀确实有误。”

众少侠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道:“此人若过关,咱们后面的人不也是自动过关?”“有人徇私舞弊!千棘大仙,你快来看看!”

岂料千棘身形隐去,一下子竟已找不到影子。

白雪儿暗想:“糟了,我闹这么一出,这下子万仙盟可颜面全失,引起民愤。可别被查出破绽来。”悄然收回法力。

但少博懒得解释,只喝道:“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若再喧哗,全算落选了!”

少年人最是血气方刚,见不得不公,吵得反而更响。少博生怕闹大,朝仙官使了个眼色,那仙官颇有急智,见剩下之人不多,说道:“这样好了,且让刘德福再试一回。后来者时间皆延长一倍,大伙儿莫要再闹,否则当场驱逐。”

众少年勉强答应,那少博一试,一击成功,他笑道:“我就说先前这飞刀有鬼,现在终于对了。”众人见状,倒也不好说什么。

白雪儿暗想:“罢了,我与他各吃些小亏,暂不与他计较。”

台上参试者陆续减少,最终全数试毕。白雪儿眺望各处,粗粗数了数,八处剩余人数相差不远。刘德福事迹传开,众少年对他指指点点,目中满是敌意,刘德福脑袋抬高,狠狠回瞪。

白雪儿心想:“这少博不会想耍赖到底么?且听听后续有何花样。”

少博走上高台,刚一开口,立时嘘声震天,少博大恨,挥动袖袍,斥责道:“无礼!胡闹!无礼!胡闹!”直到千棘出面,现出龙形,口吐龙吟,才震慑众人,止住声势。

少博气急败坏地说道:“如今剩余四百零三人,仍旧分作五十人左右一队,于八处混战,每一队剩余的两人留下,再行抽签单独对决。”又细细说了比武时的规矩。

白雪儿欣然想道:“总算能揍人了,第一个先揍这刘德福。”

却听刘德福笑道:“人是死的,锣是活的,用飞刀敲锣不算本事,我立刻便让你们知道我真正的功夫。我在少侠榜排名前列,尔等焉是我对手?”

旁人冷眼看他,这刘德福功夫不差,却是草包一个,全不知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

少博宣布开战,众人走上擂台,彼此间距紧密。白雪儿又想道:“不知轻羽、白首、利歌、桃琴儿他们怎么样了?嗯,眼下强敌环伺,打斗起来,局面混乱,我先管好我自己。规矩说:剩下两人可以晋级,我遇上真正的高手,未必需战而胜之,只需撑到最后即可。”

砰地一声,有人敲锣,随后擂鼓阵阵传来,似在催促众人动武。白雪儿摆开架势,环顾四周,并不急于出手。但刘德福击出一拳,将一年轻的犬样元灵打倒在地。

众人大怒,朝他猛攻过去,忽然间,刘德福周围跑出七、八人,各出妙招,将来者攻势尽皆挡下。白雪儿瞧这些人中,有人招式老辣,再细细观之,年纪似在三十岁之上。她顿时醒悟,恨恨想道:“那少博真不择手段,竟安排了这许多帮手?”

刘德福实是蠢笨,竟未察觉这群人是自己同党,他大喝一声,数剑刺出,那些帮手厉声惨呼,反而被刘德福刺伤。刘德福哈哈大笑,道:“真是不堪一击!”

白雪儿一边抵挡旁人攻势,一边心想:“此人真是无药可救。”抽空去望那少博,此人也看得目瞪口呆。

刘德福冲出“重围”,脑袋一转,指着白雪儿道:“小贱人!哥哥我来找你了!”说罢纵身鱼跃,双手持剑,朝白雪儿疾刺过来。白雪儿长剑旋转,动作曼妙,如在雾中,将刘德福这一剑化解。刘德福见白雪儿秀丽绝俗,姿势更美若天仙,不由心中火热,露出贪婪急躁、登徒浪子之色,他虚劈一剑,一招摸向白雪儿臀部。

白雪儿足尖轻点刘德福脉门,刘德福只得缩手,白雪儿心想:“为何我那些师弟师妹都畏我如同仙灵,这刘德福却不怕?”

葬火纹道:“因为此人太蠢太色,异于常人。”

白雪儿笑道:“不错!果然是非同凡俗。”骤然一动,身形宛如流光,闪至刘德福面前,使出一招“七十二变”,但听噼里啪啦之声,连打这刘德福七十二个耳光,刘德福满口掉牙,脸肿如猪,闷哼一声,滚落擂台。

三十九 携手登云楼

台上众人皆大声替白雪儿喝彩,又听那少博大喊一声,声中满心怒气,满腹不甘。他匆匆而至,扶起刘德福,指白雪儿嚷道:“居然偷袭,好生卑鄙,这一场胜之不武,不算,不算数!”

千棘叹道:“老弟,事已至此,就算了吧,此子技不如人,不必再丢脸了。”

少博神情愤恨,朝擂台上手下连使眼色,手下会意,竞相朝白雪儿攻去。但白雪儿使出九转阴阳功,顷刻间遍体火衣,紫光红芒,流转无休,当真好似一只雏凤,敌人见状骇然,莫能靠近。她四处奔走,灵动迅捷,所到之处,旁人只见火光一闪,当即有人被踢下擂台。

白雪儿绕了大半个圈,见有几个少年道士围攻一人,此人是个高大健壮的女子,似是神裔,容貌倒也端正,手中一根金色木棍,转动时风声大作,好似飓风,那些少年根本不是她对手。

白雪儿心道:“这位姑娘好生了得。”

突然间,有人喊道:“木葛!放下兵刃,不然卸了你师弟这条胳膊!”

白雪儿望向那边,见有两人擒住另一少年,一柄刀刺入那少年手臂中,那少年身受重伤,精神萎靡,木葛怒吼道:“卑鄙之徒!这等手段”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被一敌人一刀砍中大腿,她表情痛苦,惨哼一声,不得不后退。

白雪儿倏然绕后,对那擒拿人质的两人拍出两掌,砰砰声中,那两人飞了出去,在空中便已昏迷。白雪儿提起那少年,回身出招,剑光穿梭,将围攻而来之人刺伤。

木葛松了口气,长棍上下轮转,打得敌手头破血流,倒地不起。随后,她扔出木棍,乒乓几声,将白雪儿周围的敌人打发大半。

白雪儿笑道:“还给你!”把那少年扔还给木葛,木葛喜道:“多谢道友!”再将她师弟送给擂台外同门。

她与白雪儿彼此钦佩,暗中生出默契来,两人携手作战,旁人更不是她们对手。再过一顿饭功夫,擂台上仅剩下四人,对面也是两人结盟,一人是个金发的神裔,一人则是半人半羊的元灵。

双方皆知敌人不好对付,面对而立,一时皆不动手。

木葛道:“小心,那金发的道人叫做余扬,少侠榜中排名颇高,而那元灵叫当康,力气不小。”

白雪儿苦笑道:“这少侠榜不知怎地排出来的,为何没有你我?”

木葛道:“上头全是男子!”

白雪儿摇了摇头,凝神以待。当康发出似虎似狮一般的叫声,朝此奔来,木葛呼喊回应,大步上前,那元灵手中铜锤砸落,木葛挥动长棍,砰砰巨响,擂台一阵晃动。

白雪儿心想:“好,我对付这余扬!”

忽然间,似听那余扬暗中传声道:“这位美貌的师妹,咱们俩偷袭那两人如何?他们斗得紧密,毫无防备,咱们可携手晋级。”

白雪儿喝道:“无耻!我岂会背叛朋友?”她这句话是当众喊出来的,那余扬神色略一窘迫,目露凶光,冷笑道:“真不知你乱喊什么,接招!”他是一道术士,手掌一转,先招出一头巨狼来,体长一丈,那巨狼嚎叫着冲向白雪儿。

白雪儿虽未从形骸哪里学多少道法,但那“买椟还珠”的抵消之术倒也学过,形骸说此法若能运用纯熟,等若废了敌人召唤元灵的功夫,亦能驱散部分道法,最是用途广泛。她后退半步,感悟天脉,手指一点,喝道:“退!”那巨狼嘭地一响,当即消失。

余扬哼了一声,猛然间抛出一块红绸来,那红绸瞬间变得两丈长宽,将白雪儿罩住。他哈哈大笑,命令那红绸紧缩缠绕,随后飞出场外。余扬笑容满面,叹道:“真是不自量力,不识抬举”

突然间,白雪儿一掌切中这余扬后脑勺,原来在被困的刹那,她使用梦魇玄功,化作虚体,那红绸纵然神妙,却仍被她逃出。余扬无论如何料不到她竟能脱困,无一丝一毫防备,中此一招,登时晕厥过去。

白雪儿抓住余扬的一条腿,笑道:“瘦得根猴儿一样,瘦体功练得不差,但为人却差劲透顶。”稍一甩,将此人扔到外头。她见木葛仍与那当康打的难解难分,高声道:“道友,可要我来帮忙?”

木葛甚是自傲,道:“不必!”突然间,冒险卖个破绽,那当康羊角刺向她,嗤地一声,中她腰侧。但木葛所练的木行真气令她复原极快,忍住痛,一举手掌,重重敲在当康脖上,那当康浑身巨震,瘫倒在地。木葛掩住伤口,将当康抛出场。

白雪儿不禁担忧,道:“你的伤不要紧么?”

木葛微笑道:“不打紧,不打紧。那人先前要你偷袭我么?”

白雪儿点头道:“屑小之辈,我怎会答应他?若在江湖上让我遇到这种人,早就一剑杀了。”江湖门派最忌讳叛徒,一旦暴露,哪怕千里亦会誓死追杀。

擂台之下的监管仙官喊道:“青虹派的陈白雪,采桑派的木葛,两人携手晋级。”

白雪儿哈哈一笑,道:“木道友,我去瞧瞧我同门表现如何。”

木葛已将白雪儿视为好友,笑道:“咱们同去。”

其余擂台也大半结束,孟建丽、郝铁律、伍白首、桃琴儿在最后关头被人击败,铩羽而归,闷闷不乐,但白雪儿安慰道:“此次大会,高手如云,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也不必灰心。”

张轻羽、利歌、宝鹿倒还顺利,白雪儿心想:“咱们在十六人中占了四人,莫非我那师父老公竟是一位当代宗师么?”

众人正围在一块儿讲述混战情形,突然间,那岳明辉、杨明柳走来,岳明辉皱眉道:“你们青虹派的,想必多数落败了?”

张轻羽冷笑道:“还算差强人意,你们帝江派想必结果不错?”

岳明辉昂然道:“我与杨师弟皆在十六强内,此次大会,帝江派必然扬眉吐气。”那杨明柳闷声不响,全无获胜的喜悦之情。

宝鹿、白雪儿齐声笑道:“咱们青虹派只有区区四人,与你们帝江派是不能比的。”

岳明辉脸上变色,大声道:“是了,定然是你们碰巧多人同组,于是联手作战,对不对?此举胜之不武,还亏你们能夸口?”

白雪儿做个鬼脸,道:“是啦,就算你们同门联手,不也是灰溜溜的落败?最终只两人剩下?”

这时,最后一擂台上轰隆震动,好似暴雷,众人赶去观战,见那少侠榜排名第一的侯云罕与另一极俊美的年轻男子并肩迎敌,所面对的是两个三丈体长的火蜥元灵。四者皆功力惊人,打斗时烈焰如潮,真气似雨。众人不禁惊叹道:“这场比武当真精彩,快赶上清高仙长之争了!”

白雪儿看那年轻男子极为眼熟,稍一辨认,险些喊出声来:“烛九姐姐?”但她随即想到烛九女扮男装,万不能揭露她。

她又想:“只是烛九姐姐并非道门中人,为何能来参赛?嗯,多半是管筛选审核之人只认钱不认人,先前连那地庭的业烽都能混进来,姐姐只要付了账,自能顺利入场。”

忽然,烛九与侯云罕皆从怀中摸出骨灰飞刀,以同样手法扔出,两头火蜥本就是强弩之末,中招后双双倒下。烛九与侯云罕互望一眼,目光惊喜,再各出一掌,将火蜥旁的身躯送下擂台。

监管仙喊道:“紫怡派的烛九,孤鸿派的侯云罕,两人晋级!”

烛九与侯云罕同时问道:“你这骨灰飞刀哪里来的?”又皆一愣,一齐答道:“我爹爹赠给我的。”

白雪儿暗想:“莫非他们的爹爹都是那位侯亿耳大叔?”

两人相视而笑,侯云罕在烛九耳畔说道:“我今年刚好二十六。”烛九低声答道:“我今年二十五。”

侯云罕握住烛九手掌,喜道:“那我该叫你一声弟弟了?”

烛九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哥哥。”

群雄不知两人说些什么,以为这两人协力作战,生出知己之情,由衷替两人高兴。但也有人想道:“这烛九公子相貌堪比绝世美女,莫非这两人竟由此热恋,不管是男是女了么?”这般一想,皆露出猥亵笑容。

此时,千棘喊道:“还请十六位胜者来此一聚。”

白雪儿等赶往千棘方向,白雪儿朝烛九挥手喊道:“烛九大哥!”

烛九笑道:“小白雪,你这顽皮丫头,真的长大啦!”两人当年曾一齐在阎安鏖战群妖,同甘共苦,情同姐妹,此刻相见,尽皆欢喜万分。

白雪儿道:“你也比那时更更英俊了!”蓦然心想:“咦?若我师父与烛九姐姐死灰复燃,那我这小老婆便成了小小老婆。嗯,不过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平常,烛九姐姐与我要好,我和她联手把师父管得严严实实,岂不更好?”想到此处,不禁心热。

烛九俏脸微红,奇道:“你在想什么?为何满头是汗?”

白雪儿一惊,赶忙擦汗道:“我在想当年惊险的事,于是情难自已。”

张轻羽笑道:“师姐没流口水鼻血,已经算大有长进”话音未落,被白雪儿一拳打翻。

烛九收敛笑容,道:“那那混球安答近来还好么?我瞧他又混上了这清高仙长。”

白雪儿叹道:“他也还行吧,烛九大哥,你为何不去找他?他定然也欢喜见到你。”

烛九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这混球笨蛋,若不是见到你,我几乎都快把他忘了。”

四十 美女爱俊男

白雪儿暗叹道:“师父伤了少女心思,人家一辈子嫉恨上他了。唉,偏偏我爱他极深,却又甘于寂寞,女人啊女人,你这般花容月貌,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正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正在暗自幽叹,吟诗作对,听得全场高呼,白雪儿一抬头,见六位清高仙长已至场中。白雪儿等立时跪拜道:“六位仙尊!”烛九略微抬眼,看形骸一眼,随后又似根本没看见他。

形骸心想:“贤妹?她与我同辈,居然与小辈比武?”但烛九尚不足二十六,确有此资格。

朝星道:“诸位小仙友先前各显神通,潜能过人,未来前景可期,令我等好生欣喜。但如今时候不早,只请诸位抽签排位,定下对阵次序,随后即可回去养精蓄锐。”

此时,有一身材魁梧的小道士说道:“师尊,先前擂台之上,多有徇私舞弊,有失公平之举!我万仙盟旨在督导世间地庭,千万仙神元灵,岂能不自清自重?”

这句话当真说到众少年心里去了。侯云罕道:“是,混战之时,有多人围住一人,替那人铲除敌手,另有人在台下暗箭伤人、意图不轨。仙尊若不彻查此事,岂能让天下神灵心服口服?”白雪儿等也都出声附和。

朝星望向千棘,千棘叹道:“我倒并未留意。”而那少博从旁赶来,道:“这些少年受人误导,所说并非实情。若照他们这般说,他们自己能够得胜,不也大有猫腻么?”

众少侠怒道:“咱们是凭真实本领,你正是那最明目张胆的鼠辈!”

小太乙说道:“我先前在看台上看得清楚,少博,你就是那暗中捣鬼者之一!”

少博脸上变色,道:“小仙尊,你刚登上高位,便要对付咱们这些老人了么?”

小太乙喝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我本不想当这清高仙长,但既然当上了,见到违法乱纪之事,便决不能不管!”

少博忙对千棘说道:“千棘兄,这小子要对付老弟我,求你替我做主。”千棘眉头一皱,不置可否。

忽然,形骸手一抬,百条鬼手将这少博绑住,少博大骇道:“孟行海,你竟敢如此放肆?还不速速放我?”

形骸道:“你还嘴硬?”手掌捏紧,那少博受地狱无门所困,痛的放声大叫。千棘见状,似欲出手,但稍稍一想,终于忍住。

形骸又道:“小太乙兄弟,我将此人交给你,你去审他,查清楚来龙去脉,若有人找你麻烦,我都替你打发。”

小太乙点头道:“好,多谢大哥哥。”

千棘叹了口气,道:“行海老弟,你做事好生鲁莽,这少博在天庭交游广泛,背后势力非小,你此举对万仙盟只怕有害无益。”

形骸道:“不打紧,咱们自家清理门户,乃是自家之事。你若怕了,让他‘背后势力’来找咱们盟主,若盟主怕了,再来找我不迟。”裴若深知朝星武功惊人,听形骸这般说,心下暗暗担忧。

朝星淡然说道:“既然太乙仙友这般说了,此事定然不假。天尊有令:咱们这少侠剑仙会中,任何不公之举,皆是死罪,不得饶恕,哪怕上神亲友亦不饶恕。来人,将这少博押入大牢,由太乙仙友亲自审问。”

小太乙道:“交给我吧!”数个身穿狮子金甲的大汉将少博提起,小太乙领路而去。

朝星又道:“诸位小友,关于此案,万仙盟必会彻查,若案情属实,我等绝不姑息。”

众少年心服口服,再无不满,朝星早已备好的箱子,其中有写着一至十六的玉匹,众人依次取出,定下排位,太白老仙用一根尖针刻在一块翡翠石板上。

白雪儿见自己的对手叫做纤云鹊,心想:“听名字似是个姑娘。”左右看去,不知谁是这纤云鹊。

正在找寻,身后有人冷笑道:“陈白雪?真是冤家路窄。”

白雪儿转过身,见是先前孤鸿派那个对形骸冷嘲热讽的紫衣少女。她愕然道:“是你?你就是这纤云鹊?”

紫衣少女朗声道:“不错,陈白雪,你若是怕了,快给我乖乖认输,不然我毁了你这张丑脸!”

白雪儿“哈”地一声,道:“我会怕你?是你怕我才对。”

纤云鹊脸上变色,道:“我怕你什么?你师父传的这般蹩脚功夫,若想保命,还是机灵些为妙。”

形骸听得明白,奇道:“蹩脚功夫?”武降龙朗声笑道:“这小丫头眼界可高的很哪!”

纤云鹊一贯爱呈口舌之快,全忘了形骸就在一旁,闻言一惊,忙道:“我说‘蹩脚’一词并无恶意,再说了,仙尊功夫与武降龙、朝星等大仙相比,确实有极大的不足。”

形骸道:“怎地不足法?还请姑娘指点。”

纤云鹊眼珠一转,信口胡诌道:“行海仙尊只不过招式精妙,但气力不足,未能有狂风骤雨、撼动天地之势,故而只能取巧,遇上真正法力深厚的高手,便要相形见绌了。”

武降龙揶揄道:“姑娘好眼力、好见识,我这战神之位不如让给你来担当如何?”

纤云鹊会错了意,以为武降龙称赞自己,嘻嘻笑道:“仙尊过奖啦,我只不过抒发见解,其中稍有可取之处罢了。”

侯云罕喝道:“师妹还不打住?”纤云鹊哼了一声,却仍得意洋洋,白了白雪儿一眼,随即同侯云罕扬长而去,白雪儿早气得瞪眼,险些忍耐不住,大打出手。

形骸摇头苦笑,道:“真是无知者无畏。”叹了一声,倏然已经不见。

白雪儿心想:“师父为何不教训这大放厥词的婆娘?嗯,他现在身份高人一等,自不能与这婆娘计较。唉,宽宏大量的老公好帅,我这小老婆也得学着他点儿。”

她定了定神,细看那翡翠石板,看自己若能得胜,下一轮倒极可能对上那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岳明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利歌的敌手是一怪里怪气的元灵,叫做‘空虚子’,此人白白胖胖,甚是神秘,看来极不好惹。

利歌若能得胜,则将遇上宝鹿与陵明度之间的胜者。这陵明度在少侠榜中排行第二,虽然此榜甚是荒谬,但终究极难对付。白雪儿暗觉不妙,不禁替宝鹿捏一把汗。

至于万仙少侠榜首的侯云罕,所遇者则是少侠榜第五的好手,此人叫做胜无负,已然走了,白雪儿未记住他长什么样,但听这名字当真威风至极。

再下一回是烛九对上一‘铁冠道人’,这铁冠道人就是先前揭露比武黑幕的魁梧少年,听说少侠榜位居第六。纵然这铁冠道人令人钦佩,但白雪儿预计烛九必胜,只是在那之后,她或将与侯云罕一较高下。那侯云罕似是烛九的哥哥,白雪儿见此情形,不禁暗呼巧合。

她那小师弟张轻羽的敌手更是古怪至极,此人叫‘法宝仙童’,是个看似十五岁左右的小童子,比张轻羽尚且小了两岁。此人身子纤细,肌肤光滑,剃了个光头,不知是男是女,他双眼画了黑圈,好似熊猫,身上穿一红色肚兜,腰上套短裤,手上脚上都套着一个金色圆环,此刻双手撑地,双足翘起,静止不动,身躯极为柔韧。

张轻羽若胜,将面对采桑派木葛与帝江派杨明柳的胜者,木葛力气极大,棍法高超,又与白雪儿交情深厚,而那杨明柳闷声不响,对岳明辉言听计从,并非如何出众的人物,于情于理,白雪儿都盼着木葛胜出,不过如此一来,小师弟可就倒了大霉了。

白雪儿将这石板牢牢记住,此时,桃琴儿、孟建丽等找来道:“该回客栈啦!”白雪儿遂与烛九、木葛道别,离开广场。

众人谈起明天大战,又紧张,又激动,都不想早睡。白雪儿道:“宝鹿妹妹,你那敌手最不好惹,此人凶巴巴的,是万仙少侠榜的榜眼。”

宝鹿笑道:“怕什么?我这两年功夫也涨了不少。”

利歌与宝鹿感情深笃,心下担忧,道:“鹿儿,若不能得胜,千万莫要逞强,输了也没什么,你本就是元灵,长生不老,不必贪图那蟠桃酒。”

宝鹿感动,在利歌唇上轻轻一吻,道:“嗯,我倒想赢了那酒之后给你喝,那咱们就能永远在一块儿啦。”

桃琴儿道:“喂,还有我呢!你俩卿卿我我,怎地把我落下了?”

白雪儿嗔道:“你们三人休要打情骂俏,带坏了我这些师弟师妹!”

桃琴儿笑道:“啊,好姐姐,你可是羡慕咱们了?你也快些找个如意郎君吧。”

白雪儿大窘,作势要打她,众人玩笑一阵,回归正题。伍白首道:“轻羽,我听人说,你对上的那个法宝童子可不简单,他在少侠榜上位居第四。”

张轻羽吓了一跳,道:“第四?他这乳臭未乾的小子?这榜委实扯淡!”

桃琴儿笑道:“是啊,听说此榜上之所以全是男子,全因主持此榜的是各派的女弟子。因而上榜之人,要么英俊潇洒,要么高大威武,要么娇小可爱,要么飘逸神秘,喜欢那人的人越多,那人排名便越高。”

众人奇道:“真的?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少侠英雄榜,比的莫非不是武功法力?”“是啊,难道那些女侠女仙,便无人喜爱了么?”

桃琴儿嘻嘻道:“诸位有所不知,女人若喜欢起男人来,可比男人喜欢女人更狂热疯癫、不择手段呢。”

四十一 母老虎抢亲

众人睡了一夜,翌日在至广场,已然是人声鼎沸,万众齐聚。场上只剩下一处擂台。

白雪儿、烛九等人碰面,一监管仙官立于一祭坛之前,祭坛上陈列四个玉瓶,一柄宝剑,他朗声道:“诸位少侠若跻身四强,便可得饮此蟠桃仙酒,夺魁者更可得此封神宝剑。”

群雄问道:“这封神宝剑,又有何用?”

那仙官笑道:“持此剑者,凡人、元灵立时变作仙神,可死而复生,获取信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众人不禁艳羡,又问道:“若原本就是仙神呢?”

那仙官又道:“此剑本也锋利绝伦,哪怕神剑神刀,亦难挡此刃!”

白雪儿心跳加速:“这蟠桃酒最好能入口,这宝剑最好也能入手。”

仙官道:“学武之人,话不多说,有请青虹派白雪儿、孤鸿派纤云鹊两位姑娘!”

白雪儿飞身入场,纤云鹊面带冷笑,随后飘然而至。众人见两人皆是极美貌的少女,青春年少,身材纤细,一人白衣,一人紫衣,尽皆心生疼爱之意。

纤云鹊所穿衣物宽大,手上缠着紫色绸带,腰间系着紫色腰带,她轻声笑道:“小贱人,本姑娘说到做到,今个儿就让你变成大花脸。”

白雪儿皱一皱眉,横剑在身前,左掌位于身侧。纤云鹊则右掌握剑,向前伸出,对准白雪儿,她咳嗽一声,又大声道:“昨晚我没睡好,咳咳,又受了些风寒,有些发烧,早上也没吃饱,即使如此,也定然稳操胜券。”

白雪儿哑然失笑,登时明白过来:“这姑娘比我紧张的多了。”

对于白雪儿而言,她多次出生入死,经历瘟疫、魔雪、瘟疫,屡屡面临可怖绝望的情形,到了重要关头,反而愈发冷静沉着,不去思索成败后果,只专心应对眼前的敌手。但纤云鹊却不同,她先前将话说的满了,骑虎难下,又全不知白雪儿武功底细,因此她心中害怕,计较胜败得失,还未开打已沉不住气。

纤云鹊说自己发烧得病,正是她动摇的前兆。或许她真的一夜无眠,又或许她真的身子抱恙,但更可能这全是她挽回颜面的借口。

她未开战前,已经想到了输。

白雪儿变了姿势,长剑斜斜指着地面,迈步走向纤云鹊。纤云鹊身子僵住了,全不后退,毫不示弱。但比武之际,攻守进退,皆当因时而为,纤云鹊生怕暴露自己的怯意,反而决策失误,任由白雪儿靠近。

白雪儿蓦然刺出一剑,剑光笼罩敌人,纤云鹊忍不住大叫起来,身上那绸带、腰带一齐飞向白雪儿,此招叫做“六月飞雪”,她将真气传于身上柔软的衣物上,绸带、腰带、裙摆、袖袍、发丝,全成了强韧锐利的兵器。此招是她毕生苦练的绝技,只因她害怕过度,故而一上来便施展最厉害的功夫,全不试探敌人虚实。

白雪儿身子前冲,踏入绸带包围,纤云鹊叫得愈发响亮,令绸带将白雪儿团团罩住,很快成了个绣球模样。她见状狂喜,却也如释重负,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

突然间,砰地一声,那大绣球弹开,变作漫天彩条,飘扬飞舞。纤云鹊“啊”地一声,感到敌人真气袭来,侵入她经脉之中,她竭力抵挡,蓦然脑袋一晕,身子晃动,紧接着胸口一麻,已被白雪儿点中穴道。

纤云鹊惊恐过度,泪水夺眶而出:“我输了?她不知会怎般折磨我,羞辱我!我说要毁她脸颊,她多半也要这样啦!”

却听白雪儿朗声道:“道友,你身子不适,何必勉强?若非你真气霎时不济,我已输在你刚刚那一招之下了。”说着轻推一掌,将纤云鹊稳稳当当地送出擂台。

观者中大多心想:“紫衣姑娘的这一招委实精彩绝伦,可惜,可惜,白衣姑娘说她自己险些落败,那肯定是不假的。”

纤云鹊泪眼朦胧,心想:“她她保全了我的颜面?她内力、武功远胜于我,我屡次得罪她,她却并不计较么?”她整理情绪,抬头说道:“是我输了,心服口服。”

白雪儿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纤云鹊脸红心热,垂首离场,到无人处才擦去泪水,只觉得自己虽然落败,但却轻松畅快了许多。

监管仙官微笑道:“陈白雪姑娘得胜!”白雪儿胜得容易,自也高兴,到了台下,却见形骸坐在看台最前头,替自己大声喝彩鼓掌,又请身旁的好汉喝酒庆贺,不住说道:“她是我徒儿,是不是名师出高徒?”他毫无架子,举止随意,但身份极高,旁人皆颇为受宠若惊,连声附和。

白雪儿俏脸微红,芳心窃喜,朝形骸打个手势,示意他莫要喝醉了,形骸又似觉得颜面无光,对旁人说道:“我徒儿焉能管得了我?”依旧灌酒,但每一口喝的确少了些。

监管仙官又道:“还请帝江派岳明辉,屠龙派楼忌姑娘上场。”

岳明辉走过白雪儿时,狠狠瞪了她一眼,白雪儿心情顿时又糟糕了些,暗忖:“最好那楼忌姑娘将这恶贼痛揍一顿!”

但事与愿违,她万没料到那屠龙派的楼忌擅长道法,却偏偏对岳明辉甚是崇拜。两人相互作揖之后,岳明辉忽听楼忌轻声说道:“咱俩这算不算夫妻对拜?”

这楼忌乃是神裔,但长相太过怪异,她肌肤天蓝,双目全黑,五官还算好看,可笑容很是阴森,岳明辉闻言毛骨悚然,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楼忌嘻嘻嘻地尖声发笑,道:“小辉辉,我一直很喜欢你呢。我虽是屠龙派的,可却一直想方设法想令你超过我那陵明度师兄,升任榜眼。唉,只可惜事与愿违,但老天开眼,令我头一个便遇上你,终于终于与你说上话啦。”

岳明辉颤声道:“你你叫我什么?”

楼忌目不转睛,死死瞪着岳明辉,她道:“小辉辉,我早盘算好啦,你要不要我故意输给你?你赢了我之后,可不可以陪我花前月下,甜言蜜语?我嘻嘻我身子今天就交给你啦,我要为你生很多很多娃娃,你想叫娃娃什么名儿?你姓岳,我姓楼,若是男娃,不如叫岳阳楼如何”

岳明辉怒道:“你个花痴,当真痴心妄想!我岳明辉何等人物,你这丑女焉能配得上我?”

白雪儿心下来气:“这臭狗屎,居然如此伤少女之心?若是我师父老公对我这般无情,我只怕哭都要哭死啦!”

突然间,那楼忌脸上表情剧变,她那漆黑的眼眸显露凶光,脸上罩了一层阴气,咬牙切齿,指甲伸长,发丝微微发颤,就好似登时被女鬼附体、妖婆夺魂。白雪儿寒毛直竖:“这楼忌姐姐也太吓人了些。”

岳明辉喝道:“吃我一招‘七风一剑’!”手一振,七道真气袭向楼忌。

楼忌尖叫道:“你这薄情郎!”声音凄苦尖利,令人心惊。随着叫声,她立时招来一元灵,此元灵仿佛大老鼠一般,皮粗肉厚,砰地一声,被剑气击中,但它中招后身躯裂开,无数血红的小老鼠跑向岳明辉。

岳明辉大骇,急忙逃开,众小老鼠穷追不舍,如同蝗虫过境,凶恶无比。岳明辉连斩剑气,但这小老鼠数目太多,他委实难以杀光。他心下惊惶:“这疯婆子好厉害!我若要取胜,非得全力出手不可,但如果消耗过度,待会儿焉能向陈白雪报仇?即使过了这关,但暴露我真实绝技,便难以出奇制胜了。”

楼忌凄声哀嚎:“我连心都愿意掏给你!你为何对我这般无情?你骗我心,骗我身,我要与你殉情!”

岳明辉惨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此言一出,更是火上浇油。楼忌摸出六张符咒来,运符华法烧了,擂台上陡然出现许多裂口,裂口中喷出水泉,颜色碧绿,霎时将那厚重坚硬的石板腐蚀得千疮百孔。岳明辉大惊失色,竭力躲闪,叫苦不迭,已全无把握能够取胜。

台上众男仙都背脊发凉:“若当真娶这楼忌当老婆,几条命都不够用,她这般怨妇,定然贪得无厌,嫉妒猜疑,不是死在床上,就是死在她手上。”

楼忌见岳明辉躲得灵活,气得直扯头发,再烧道符,这一回掌中出现个火球,那火球变作六只小火鸟,直追岳明辉。岳明辉立时出剑,众鸟全都躲开,一只很快到他面前,轰隆一声,身子炸开,只见火焰旋风当空罩落下来。岳明辉奋力一跃,从那旋风中逃脱,若再慢得片刻,多半已被烧伤。

岳明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心道:“这疯婆子好狠!吾命休矣!”但望向楼忌,却见她一边发火,一边哭泣。

岳明辉别无他法,大声喊道:“姑娘,我喜欢你,我我先前口是心非,其实早对你一见钟情!”

楼忌大喜过望,一跃而起,霎时那老鼠不追了,火鸟不飞了,酸液不喷了,她大哭大笑道:“真的?你可不许骗人!你若骗我,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岳明辉欲哭无泪,横下心道:“你你立即认输,我当众发誓,若不娶你为妻,叫我叫我做个太监,断子绝孙!”

楼忌当即喊道:“好,我认输了!”说罢扑上前来,抱着岳明辉又亲又吸,岳明辉连声闷哼,却不敢露出丝毫哀怨之情。群雄见状,无不莞尔,齐声起哄道:“恭喜两位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白雪儿在近处也大声笑道:“百年好合怎么够?至少得千秋外代才是!”

楼忌面露娇羞,嗔道:“这位姑娘说话好羞人呢,不过人家听了好生欢喜,相公,对不对?”

岳明辉有气无力地答道:“娘子,你怎么说都对。”声音绝望,可见心如死灰。

四十二 一剑断人心

白雪儿思忖:“这楼忌比之岳明辉难对付得多,如今主动认输,下一场对付这岳明辉,实是我的运气。”但若她胜了岳明辉,岂不等于得罪了他这位新婚夫人?念及于此,白雪儿背上凉飕飕的,只觉头疼。

那监管仙官道:“请离落国国主利歌,天地山派高手空虚子!”

只听宝鹿道:“利哥哥,祝你得胜。”在利歌唇上一吻,利歌搂了搂她的纤腰,摸了摸她的鹿角,旋即登台亮相。

这时,一道冰冷目光朝宝鹿望来,宝鹿回瞪那人,见是屠龙派陵明度,道:“怎么?榜眼大人,看我何事?”

陵明度冷笑道:“你是元灵?”

宝鹿道:“是啊,怎么了?”

陵明度又道:“这叫利歌的是你丈夫?”

宝鹿脸上一红,道:“不错,管你什么事?”

陵明度眼中闪过不祥的光芒,他仍在微笑,但笑容令白雪儿微觉心慌。宝鹿却未察觉,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此人。

白雪儿心想:“这陵明度与他那师妹楼忌一般邪气森森。”

利歌朝那空虚子抱拳行礼,细细打量此人,见此人身躯肥大,脸上涂了厚重的粉末,颊上抹着红粉,嘴唇颜色鲜红,做道士打扮,这空虚子当是男子,乍看之下,就好像戴了张女僵尸的脸谱一般。

利歌道:“道长,有请!”拔出火杖金枪,火焰凝聚,成枪尖模样。

空虚子道:“好,国主,有请!”掣剑在手,高举过头顶,劈出一道白光。

利歌右手剑鞘一横,将那白光弹开,朝那空虚子跑去。空虚子跳起,一剑斩落,利歌往上一挡,空虚子那长剑无声而断。空虚子一个倒翻,落地后足尖连点,内劲不断袭来。利歌转动剑鞘,全数化解。

白雪儿暗暗点头:“师弟看来抽空练过剑法了,这几招比以往纯熟,若与他对上,我未必能轻易取胜。”又听见形骸在擂台上笑道:“那个俊俏的小子是我徒儿。”旁人道:“仙尊传人,果然各个儿了得。”形骸道:“管他呢?也不算什么。喝酒,喝酒!”

白雪儿见形骸等人喝的起劲,不由恼恨:“这醉鬼,喝的连小老婆的话都不听了!”

那空虚子与利歌攻守十余合,利歌已摸清此人底细。此人一手白风剑气威力不弱,但远不是自己平剑的对手。而此人的拳脚功夫也奈何不得自己。利歌深吸一口气,道:“得罪了!”猛然间剑鞘旋转,借力打力,火杖金枪已对准此人咽喉。空虚子身子一震,不敢再动。

利歌道:“胜负已分,道长,还请知难而退。”众仙家见利歌剑法精妙,气度高贵,相貌俊美,温文尔雅,皆不禁心生好感,彩声甚是诚挚,其中各派女弟子纷纷询问:“这利歌如此帅气潇洒,为何少侠榜中无他名目?”

孰料空虚子霎时前扑,利歌“啊”地一声,不及缩手,金枪刺入空虚子要害。空虚子喉咙“啊啊”低哼,身子发颤,倒向利歌,利歌忙将他扶住,伸手去按那空虚子伤处。他虽然惊讶,但并不慌乱——空虚子并非常人,纵然伤重,但性命当无大碍。

忽然,空虚子脸上白泥融化,利歌手掌陷入其中,那白泥迅速增多,涌向胳膊,将利歌左半边身子凝固住。空虚子哈哈大笑,又拔出一柄匕首,刺向利歌心脏。利歌右手剑鞘一动,将那匕首挡住。空虚子怪叫一声,不得不后退。

白雪儿怒道:“好卑鄙!师弟是想帮你!”

空虚子笑道:“兵不厌诈!你中了我这白泥之毒,不久整个身子皆溶在白泥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宝鹿骂道:“奸贼,你你快些给利哥哥解药!”

空虚子道:“我一生最恨这等有钱有势的小白脸,脑子却是草包一个,最易上当受骗。”

白雪儿见此人脸上白泥退尽,下头仍是白泥,但却变瘦了些,她心下困惑:“为何此人要害中了师弟利刃,却如同没事一般?”

此时,利歌将右掌剑鞘抛下,拔出另一根火杖金枪,朝自己左半身打出燧冰弹,但听“呼”地一声,那白泥燃烧起来,利歌忍耐疼痛,翻滚脱出,群雄看他左臂左胸烧伤不轻,惊心动魄,都想道:“这少年国主好生硬气!他又怎知这白泥破解之法?”

原来利歌精通医术,曾在地仙派中读到过这西沙岛白泥的记载,知道可以火烧解毒,故而行险一试。

那空虚子仍面无表情,但语气气急败坏,嚷道:“算你狡猾!但看你能被烧几次不死?”从身上再取下一团白泥,扔向利歌,利歌闪身躲开,站直了身子。空虚子连扔毒球,但如何能打得中利歌?

白雪儿暗忖:“但此人似寿命无限,周身全无要害,该如何对付?”

忽然间,利歌疾冲,火杖金枪刺中空虚子右脚脚掌。空虚子发出凄厉惨叫,身子吱吱作响,利歌提起兵刃,只见枪尖刺中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老鼠腹部,这白老鼠穿着道服,长着一张人脸。白雪儿恍然大悟:“这元灵身躯极小,故而藏在这怪异人形之中。这人形只怕是一厉害法宝。”

空虚子并未死去,惨声道:“你怎地怎地知道我藏在哪儿?”

利歌道:“听出来的。”将这空虚子远远抛出,场边跑来那天地派同门,将他接住,替他医治。

监管仙官道:“离落国国主得胜!”观者见两人斗智斗勇,好生惊险,而最终利歌取胜,又皆感敬佩,一时评论纷纷。

宝鹿搀扶利歌,急道:“利哥哥,你这伤好重,需得立时医治。”

形骸跳落看台,取出一小酒瓶,将酒倒在利歌肩上,利歌痛的浑身抖动,但只片刻间,水泡疤痕皆已消失。

宝鹿喜道:“多谢师父,这酒好生灵验哪,叫什么名堂?”

形骸晃晃酒瓶,轻声道:“蟠桃酒。”

宝鹿笑道:“师父,你又开玩笑啦!”

形骸叹道:“跟你说实话,你偏又不信了。反正我也就偷出来这么点儿,多余也没有。”

白雪儿、张轻羽、利歌皆吓了一跳,暗想:“他好大胆子,居然把天庭的瑰宝蟠桃酒盗来了?”好在旁人也没听见。

那监管仙官道:“宝鹿姑娘,我叫了你数遍,你再不上台,算你认输如何?”刚刚宝鹿关心丈夫,全没留神,此刻忙答应道:“急什么?我这就来!”

陵明度在台上等候多时,仍是一副诡异阴险的笑容,说道:“你何必催促她?多等一会儿又何妨?”

宝鹿跳到他面前,笑道:“原来你心胸还挺宽,瞧模样倒是个小鸡肚肠之人,看来人不可貌相哪。”

陵明度摇了摇头,道:“在动手之前,我问你几件事如何?”

宝鹿道:“你这人事真多,为何拖拖拉拉?可是怕了本姑娘?好,看在你等我的份上,你问吧。”

陵明度道:“你身为元灵,与这利歌有孩子了没有?”

宝鹿当场大羞,啐道:“你问这做什么?”

陵明度道:“看样子似是没有了?”

宝鹿昂首道:“是啊!不过并非本姑娘生不出,只是只是时候未到。我身为元灵,降世还不足十年,听说总得十年之后,方能养儿育女。”

陵明度“哦”了一声,道:“听你之意,似想替凡人生不少孩童了?”

宝鹿有些生气,但仍傲然道:“是啊!我爱利哥哥,与他又是夫妻,生儿育女,岂不是顺理成章?”

利歌听宝鹿语气又骄傲,又羞涩,心底生出柔情蜜意来。

突然间,血光飞溅,宝鹿瞪大眼睛,神色惊恐,却见陵明度长剑已镶嵌在她心脏处。此人出剑快若无形,宝鹿一时只感麻木,似乎痛觉一瞬间都消失了,但浑身已无半点力气。

利歌感到魂飞魄散,心如刀割,喊道:“你住手!”

话音未落,陵明度长剑向上划去,直往宝鹿咽喉,这长剑锋锐无比,在弹指间,他即将把宝鹿的脑袋一分为二,就此终结她的性命。

利歌想要喊“不要!”但他知道来不及,陵明度出手太快,宝鹿难逃一死。此人仿佛疯子,全然忘了自己不过在比武,杀人者便算输了。

蓦然,陵明度身子僵住,长剑凝固,再无法上行半寸,随后,宝鹿被一层彩色雾气笼罩,一隐一现,出现在形骸怀里。宝鹿胸中鲜血狂涌,她泪水直流,不住颤抖,呼吸声嘶哑,令人听着极为难受。

利歌眼眶湿润,说不出话来,白雪儿、张轻羽齐声道:“师父,宝鹿她宝鹿她怎么样了?”

形骸道:“死不了。”他那“蟠桃酒”已然用完,但宝鹿身为元灵,生命顽强,哪怕心脏受伤,也能熬上许久。宝鹿心脏几乎被一刀两断,形骸掌心洒落金粉,填塞宝鹿伤势,这梦墨瞬间清理了伤口,止住鲜血,缝合裂缝。

利歌低声道谢,转过身,双目充血,满是恨意,瞪视陵明度。而陵明度表情极为不甘,眼中寒光闪烁,似仍想着跳下来追杀宝鹿。

形骸送入真气,道:“她性命是保住了,但十天之内醒不过来,更需小心照顾才是,否则血感染脑子,仍甚是危险。”

利歌脑中嗡嗡作响,握紧火杖,朝陵明度走去,陵明度冷笑道:“杀你也是一样的,世上不能再多元灵的杂种了。”

那监管仙官忙道:“陵明度,此战是你赢了!利歌国主,依照规矩,你二人不得私斗!”

陵明度凝视利歌,又望向他身后的形骸,似有些忌惮,哼了一声,朝反方向走去。利歌想要追赶,但形骸拦住了他。

四十三 正气嘴中来

只听烛九叹道:“此人出剑委实太快,即使是我,也无十全把握能毫发无损。”

利歌一凛,回思陵明度出手,也并未看清他那一剑是如何刺中宝鹿的。他即将对上此人,若要替宝鹿报仇,非破解他这快若无影的剑招不可。

他道:“烛兄,若换做是你,如何对付这陵明度?”

烛九看了看形骸,笑道:“在大哥面前,我岂敢班门弄斧?”

形骸道:“此人心法有异,若你龙火功至第七层,自能接住他这一剑,或是设法反震,令他自行受创。但以你此刻的功力,远水解不了近渴。”

利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思形骸所传的平剑口诀,其中仍有许多奥妙他未能练熟。几年来,他勤于国事,荒废了武艺,这平剑的境界未有进展,到了此刻,心中后悔不已。

须臾间,宝鹿身上的血散发出香气来,涌入利歌鼻中,利歌顿时只觉神魂颠倒,血液随之加快。似乎一片血红的幕布遮住了利歌的眼,利歌的牙似乎长了些,刺破了他的下嘴唇,于是满嘴血腥气味。

他见到一巨犬的头骨,那头骨被红色的阴影笼罩着,朦胧间,它似朝利歌微笑。

它说道:“顺从我吧。”

利歌知道自己早患上了尖牙病,这病状与众不同,时不时发作,只要利歌情绪平和,却总能及时收势。他这两年来不曾发病,也一直服用自己酿造的药物,以为此病已然痊愈。直到此刻,他明白这病魔不过打盹而已。

利歌需要这病魔。

他回过神,无心再看比武,道:“我送宝鹿回客栈去。”

形骸道:“我随你同去,那陵明度心境古怪,没准会找来。”

利歌道:“多谢师尊。”

形骸召来一云孔雀,与利歌、宝鹿腾空而走。

白雪儿心想:“有师父在,宝鹿定能平安。”又转向擂台,观看比武。

擂台上,那少侠榜榜首侯云罕正与那排行第五的胜无负过招。胜无负长手长脚,身躯消瘦,做道士打扮,此人是龙火贵族,周身真气变化,一半是火,一半是水,白雪儿倒从未见过这等情形。

胜无负一掌掌打出,掌力化作滚烫真气,包围侯云罕,他高声喝道:“侯云罕!我自出山以来,一路罕逢敌手,战无不胜。今夜非将你这有名无实之辈打下来不可!”

白雪儿皱眉想道:“此人当真狂妄至极,连自己名号都改得这般嚣张。”

侯云罕手持一金刚铁伞,宛如盾牌,挡住胜无负招式。但胜无负掌力刚柔并济,好似风云际会,龙虎合作,力道大得异乎寻常。侯云罕每接他一招,身子便是一晃,时而掌力歪斜,落在地上,便留下一块拳头大小的坑洞。这地面石板甚是坚硬,这胜无负掌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但这胜无负久战不下,愈发焦躁,吼声更加响亮,掌力逐渐加重,而侯云罕总能承受下来。胜无负表情变得狰狞凶狠,白雪儿却瞧出他掌力由盛转衰,只怕难以持久。

忽然间,侯云罕由守转攻,扔出骨灰飞刀,但那骨灰飞刀一化为七,腾空旋转,浮在胜无负周围。胜无负心头一震,收回攻势,全神贯注,小心防备。

白雪儿暗暗点头:“这正是侯亿耳的天镜神功,侯云罕果然也是侯亿耳的传人。”

侯云罕袖袍拂动,道:“中!”七个飞刀同时攻向胜无负前后。胜无负身躯旋转,掌力打向各方,掌力仍颇强悍,但白雪儿却觉得不过是虚张声势。果然,胜无负大叫一声,一个踉跄,单手撑在地上。白雪儿见胜无负后背上插着飞刀,鲜血渗出。

侯云罕凝视胜无负,默然不语。胜无负骂道:“什么狗屁胜无负!当真一窍不通!老子该叫负无胜才是!我认输了!”

侯云罕这才微笑道:“胜道友何出此言?此战于我而言也十足惊险。”胜无负将那飞刀拔出,弯着腰走下擂台,他同门立刻前来接应。监管仙官宣布侯云罕为胜者。

侯云罕朝烛九走来,道:“兄弟,看你的了。”

烛九点头道:“若能取胜,再来领教哥哥高招。”

那仙官报上两人名头:“紫怡派烛九,天地派铁冠道长!”烛九依照草原礼节,朝对面那魁梧少年鞠了一躬,铁冠道人拱手还礼,道:“公子,有僭了!”

烛九取出蝉蜕拂尘,转了个花样,双目紫光流转,拂尘伸长,变出两根长枪,直至铁冠道人要害。铁冠道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剑,铛铛两声,将长枪挡下。

烛九退后一步,复又前冲,铁冠道人突然叹道:“这位公子,放弃吧,你是胜不过我的。”

烛九奇道:“兄台何来这等自信?”

铁冠道人露出威严、端正的神色,大声说道:“你刚刚朝我刺那两招,以真气而论,似并非正道一路,而是旁门左道,可有此事?”

烛九嘴角上翘,笑道:“不对,我这是光明正大的招式。”

铁冠道人朗声道:“你瞒不过我,修得狡辩!古语有云:‘邪不胜正,曲不压直’,此乃至理名言也。以武功而论,公子你的招式偏于诡异奇幻,不及我这堂堂正正,正气浩然的功夫。以此观之,我必胜无疑。”

烛九道:“你怎地这般啰嗦自大?让我想起当年的那人来。”

铁冠道人说道:“不管你所说之人是谁,以正气而论,又岂能正的过我?我木铁冠自一出生起,所作所为,便无一不符合天道,无一不符合正理。天地之间,无人比我更正直,更刚强,故而与敌人相斗,道理必在我这一方。理之所在,长胜不败。公子与天下第一正派之人为敌,焉能有半点胜机?”

烛九冷冷道:“你说完了么?说完了便快些动手。”

铁冠道人道:“公子似乎并非地母岛人士,而是边境的荒民,对不对?”

烛九想起当年的形骸来,气往上冲,道:“我此来是为比武,不是让人查祖宗十八代的!”

铁冠道人提声道:“公子身为龙火贵族,却甘当荒蛮,不为我龙国效力,这便是不忠,不忠者,不正也。公子不忠不正,样貌又毫无男子的阳刚之气”

他眼前紫光一闪,鼻子遭受重击,登时鼻血长流。他惨叫一声,怒道:“两军交战,注重礼仪,公子突然偷袭,成何体统?”

烛九笑道:“你早说我是不忠不正,不男不女之辈,难道我还需同你讲礼义廉耻那一套么?”

其实这铁冠道人所练乃是一门“铁齿莲花功”,他与敌人交手时,厉害之处,并非在兵刃拳脚,而是口舌之争。他引敌人与他争论,再将敌人驳得说不出话来,只需在精神上压倒敌手,立时能令其斗志全消,武功也大打折扣,一溃千里。而他自觉品行崇高,道德完美,便会斗志昂扬,加倍威猛,如此焉能不胜?这倒并非他为人奸诈,而是他打从心底确实认定正义必胜,邪恶必败。至于何谓正义,何谓邪恶?全凭他一人判断裁决。

若换做旁人遇上这铁冠道人,只需被他说上两句,颇容易中招,陷入此人铁齿莲花功中而难以自拔。但烛九这些年来修炼断翼鹤诀,武功突飞猛进,意志更坚定至极,故而丝毫不受蛊惑。铁冠道人大感意外,情绪激动,喊道:“蛮荒邪徒,吃我一剑!”手持剑盾,朝烛九冲了过来。

烛九将蝉蜕拂尘一挑,丝线化作百根长矛,只听砰砰巨响,铁冠道人的剑盾脱手,飞到远处。烛九双目发紫,一把握住铁冠道人手掌。

铁冠道人大笑道:”尖嘴猴腮的小人,焉能与我这大力士较劲啊啊!”他笑声中断,变为凄惨喊叫,掌心中出现一个眼睛标志,绽放紫光,肌肤之下涌现无数血管。他痛苦至极,跪倒在地,身子剧烈颤抖。

烛九声音传入铁冠道人心中,只听她说道:“我要你发誓臣服于我,永不违背我的号令!我要你发誓臣服于我,凡我立下的法律,你绝无违背!我要你发誓臣服于我,永不做任何对我不利之事!这三个誓言,若你违背,将受惨烈刑罚,痛不欲生,或是立刻死亡。”

铁冠道人痛的说不出话来,他看似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嘴里将自己说的顶天立地,可一生之中并未经历多大挫折,此刻陡然间遭遇这歹毒剧烈的痛楚,直是心胆俱裂,生怕自己就此死了,于是心中答道:“好,好,我我答应你,我臣服于你!这三个誓言我都答应了!”

烛九面露微笑,说道:“我命令你不许说出你我约定,否则头脑粉碎,你听明白了么?”

铁冠道人他脑中立时浮现自己违誓后惨死的景象,便坚信自己绝难逃过刑罚。他眼神惶恐,泪水涔涔,用力点头。

烛九放开手,轻声道:“认输吧。”

铁冠道人当即喊道:“我不是烛九公子的对手!我木铁冠认输!”

烛九嫣然一笑,道:“你可以下去了。”

铁冠道人稍稍发愣,掌心印记发光,脑袋立刻疼痛无比,他魂飞天外,哪里敢稍稍违背?马上连滚带爬的逃下了擂台。

烛九这些年来施展这断翼鹤诀的紫目心法,已收服了不少得力干将,这时再添一员,心下窃喜,朝看台观者环绕行礼,随后飘然跳落。

四十四 不忍伤郎君

白雪儿不明真相,只见烛九打赢,心里好生欢喜,大声欢呼道:“烛九大哥,好大的力气,好妙的功夫!”

烛九走到她身边,与她有说有笑。她虽精心女扮男装,又努力粗着嗓子说话,但毕竟难掩丽色,众仙之中的高手皆看出端倪,然而却无意揭露,或是无法确信。

擂台之上人影一闪,正是那个细手细脚、打扮怪异的法宝童子,此人闭上眼,眼睛彻底融入两个黑眼圈中,单手撑地倒立,手脚上的金环转来转去,但不久凝固不动了。

场边仙官道:“这位是法宝童子,还请青虹派张轻羽出场。”

张轻羽想起此人“少侠榜第四”的名头,叫苦不迭,全无取胜之心,只怕别败得太难看,伤的太惨重,于是慢吞吞朝擂台走去。

白雪儿道:“师弟,你莫害怕,尽量别死了。”

张轻羽脸色惨白,道:“坏师姐,你怎地这般咒我?”

白雪儿暗暗得意:“谁教你平时戏弄本仙女来着?”于是又说道:“放心好啦,你若有三长两短,我会替你报仇。”

张轻羽“呸”了一声,快步走上前,那法宝童子睁开眼来,黑眼圈中露出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他一个翻身,摇摇晃晃的站好,仿佛风中芦苇。

法宝童子笑道:“巧啊,巧啊,先前你师父胜了我师父,现在是我师父徒弟对付你师父徒弟啦!”

张轻羽奇道:“你师父是谁?”

法宝童子道:“我叫法宝童子,你猜猜我师父是谁?”

张轻羽登时想道:“啊,是那个五方财宝神么?”

法宝童子用力点头道:“算你聪明,不过他是财宝神,我是财宝小神。他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就算傻子也猜得出来。”

张轻羽想起那一天,那财宝神在形骸面前大放厥词,不可一世,却被形骸一巴掌拍翻,可谓败得极惨,照此说来,这财宝童子为师报仇,必有凌厉手段。想到此处,他愈发紧张,倏然掌中抓满暗器。

法宝童子走上一步,凑过脑袋,嘴唇已在张轻羽耳畔,他身法奇快,张轻羽全然无法反应,已听得法宝童子轻声说道:“你师父做得很好,把我师父打的郁闷吐血,算帮我出了一口恶气。”

张轻羽愕然道:“你不怨我师父?”

法宝童子道:“不怨,不怨,我那师父本领差劲,却对我颐指气使,我早就想亲手揍他啦!他现在狠狠栽了个跟头,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对我而言,乃是天大的喜讯。”

张轻羽道:“原来如此,那还请童子手下留情。”

法宝童子笑道:“可以,可以,我让你十招,十招之后再还击,来,你尽管打我,我不还手!”

张轻羽挠头道:“这怎么好意思”说话间,一拳已打在法宝童子胸口,法宝童子身子一晃,张轻羽飞起一脚,再踹中法宝童子面门,法宝童子哈哈一笑,倒翻出去,滚了数圈,身子一转,倒立不动,喊道:“再来!”

张轻羽大声道:“是你让我打的,可非我不讲道理,占人便宜!再说了,有便宜不占,岂不人神共愤?”

法宝童子点头道:“你尽管来!”

张轻羽使出无心金猴拳,全力打在这法宝童子身上,但这法宝童子浑若无事的承受下来,仿佛张轻羽拳力尚不及挠痒。张轻羽汗毛直竖,但已骑虎难下,到第十招上,他掌心运劲,扔出十根金针,打向法宝童子身上要穴,法宝童子格格娇笑道:“好痒痒!”

张轻羽见这小娃娃的膻中、巨阙、神藏、太乙、冲门等要穴皆被金针刺中,但他只身子抖了抖,金针叮当落地,全无功效。张轻羽心中一跳,喊道:“好厉害的钢筋铁骨功夫!”

法宝童子摇头道:“你可错啦!这并非什么功夫,我本是法宝变的,我是元始天尊宫殿中摆放兵刃的黑白翡翠玉架,得天地灵气,经过千年,终于化成了人形,随后天尊命我拜那法宝神为师。”

张轻羽怒道:“这少侠剑仙会不许年纪超过二十六之人”

法宝童子道:“我变作人形不过十五年,还未长大呢!”

张轻羽道:“那也太不公平,若我能活了千年,也必然厉害无比。”

法宝童子嚷道:“不管怎样,十招已过,我要还手啦。”骤然一拳打向张轻羽,张轻羽运无心紧猴拳一躲,砰地一声,一块大石板被打成了七八块。群雄惊呼道:“好重的拳头!”

张轻羽不寒而栗:“若被打中,少说十天爬不起床来。”

法宝童子足尖一点,到了张轻羽背后,一脚踢出,张轻羽却及时躲开,法宝童子“咦”了一声,连出十招,皆被张轻羽逃脱。法宝童子怏怏笑道:“怪了,以往从没人能逃过我的拳头。”

白雪儿暗忖:“法宝童子招式极快,连我也不易看穿。但轻羽他使得是迷雾师的功夫,他金针刺中法宝童子后,透过命运,能及时预测此人动向,虽无法还手,逃命却不难。这法门师父只教给过他与伍白首。”

其实这法宝童子本也是宝物,照理难测,只是他眼下化作人形,纵然力大体强,却能被占卜金轮预料。

张轻羽瞧准空隙,大喝一声,扔出数个霹雳飞石,这石块上带有雷电,去势迅速。法宝童子娇叱道:“又有何用?”一掌击出,掌力如一股巨浪,迎向那暗器。

豁然间,飞石自行绕开掌力,正中法宝童子,此招瞄准法宝童子命运,故而极难躲开。法宝童子被那飞石一电,“哇”地惨叫,痛的一蹦老高。

张轻羽喜道:“成了,他怕雷电!”

白雪儿喊道:“师弟小心,你惹恼他了!”

法宝童子气的眼泪直流,叱道:“我和你玩耍,你偏要弄疼人家!”说着取下手脚圆环,朝张轻羽扔了过来,这圆环乃是真正的神器,以张轻羽道行,如何预测得了?他躲闪不及,霎时被圆环套住,圆环缩紧,他只觉这圆环单个似有千斤之重,四个相加,更是重量惊人。张轻羽骨头喀喀作响,急忙竭力运功,死命支撑,过了片刻,他喊道:“饶命!饶命!我认输了!”

法宝童子破涕为笑,收回那圆环,道:“你认输就好,不过你这人倒也有趣,下次咱们有空再玩。”

张轻羽缓过劲来,无处不痛,心下惊恐:“这小子是在玩耍么?他出手好没轻重,若再晚个片刻,我浑身骨头定然断了。”

白雪儿跳上擂台,见张轻羽骨头未裂,放心下来,将他扶起,笑道:“你这对手可不简单,连那岳明辉也绝不是他的敌手,你能周旋到这般地步,已令我刮目相看了。”

张轻羽叹道:“算我倒霉,若早些认输,也不必受皮肉之苦。”

白雪儿嗔道:“没出息。”搀着他下场修养。

监管仙官此时又道:“诸位,天色已晚,此间还剩最后一场,比完此战,明晨继续再比。有请采桑派木葛、帝江派杨明柳出场!”

白雪儿望向台上那两人,那杨明柳仍是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的老实模样。她微笑想道:“这杨明柳也真可怜,对上木葛姐姐,只怕两下就不成了!”她曾见过这杨明柳出手,虽不能说是平庸之辈,但远远不及他师兄岳明辉,能够支撑到眼下地步,已经算侥幸之至。

两者行礼之后,木葛踏上一步,长棍捅出,力道雄浑,杨明柳横剑一挡,连退了十步,方才站稳。

木葛不禁一笑,叹道:“我只轻轻发力,你便承受不住了?”说着指了指杨明柳手掌,那手掌微微颤抖,显然甚是酸麻。

杨明柳闷闷说道:“道友确实了得,但在下尚未落败。”

木葛笑道:“算你有骨气,再来!”话一出口,长棍往地上一打,巨力扩散,擂台摇晃,杨明柳站立不定,索性翻了个身。木葛哈哈笑道:“算了吧,我怕伤了你,你还是认输为妙。”

杨明柳摇头道:“身在此处,岂有毫发无伤而认输的道理?”

木葛收敛笑容,道:“那我可要全力以赴了!”

杨明柳又摆开架势,木葛将木棍举过头顶,如杂耍般转动,一阵阵风刮的场上飞沙四起,她抬起下巴,向杨明柳挑衅,任由他攻击过来。杨明柳似吓得傻了,站立不动。

只听“轰”地一声,木葛一棍砸落,却离杨明柳相差丈许,就仿佛故意落空一般。白雪儿皱眉想道:“木葛姐姐在做什么?难道还想容让?”

但木葛神情慌张,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目光对准杨明柳,怒吼道:“耍什么花样?”再度打出一棍,巨响过后,此招仍差了十万八千里。

白雪儿也感困惑:“木葛姐姐分明想打中此人,可又偏偏打不中!她眼睛不好了么?那她为何不说?”

木葛再一棍直击,这一招用力更大,只是偏得太远,她人随棍走,反而朝前冲去,背后露出极大破绽。就在此刻,杨明柳倏然一剑刺中木葛后背,木葛痛的大叫,收势不住,跌跌撞撞的扑向前方。

两人本就站在擂台边缘,木葛一跌,登时掉在了擂台之外。

白雪儿“啊”地一声,万不敢相信这位功力深厚的好友竟败在这一无是处的杨明柳手下,当真莫名其妙之至。

四十五 孩童莫戏水

众仙见了,也都惊讶,有人讪笑道:“今夜这最后一场也忒无聊,这丫头似喝醉了酒一般。”

杨明柳道:“木姑娘,承让。”一句话交代过去,匆匆离场,一转眼已跑得远了。

白雪儿跑向木葛,见她神情愤愤,问道:“木葛姐姐,你可是被他伤了眼睛?”

木葛大声道:“哪有此事?我只是只是万万无法伤他。”

白雪儿奇道:“是么?你可是对他一见钟情,爱上他了?”

木葛脸一红,怒道:“我岂是那样的花痴?可我这棍子却无法往他那边落下,连伤他的念头也生不出。”

白雪儿皱眉道:“你准是中了此人的道法。”

正说话间,有人叹道:“杨师弟绰号‘没胆没影’,大伙儿一直嘲笑他,不料临敌之际,这缩头乌龟功竟也能获胜。”

白雪儿一瞧,言者正是那岳明辉,而他那未婚妻楼忌与他形影不离,此刻仍相伴左右。

白雪儿道:“没胆没影?缩头乌龟功?这是什么意思?”

岳明辉神色鄙夷,道:“在本门中,杨师弟武功算不得差劲,胆子却极小,遇到生死关头,他总跑的没了影。但他不知从哪儿学会了这门‘缩头乌龟功’,只要他不主动出击,旁人也绝生不出伤他的心思。”

白雪儿恍然大悟,道:“这招这招倒也麻烦得很哪。”

岳明辉道:“平时习练时,我与他切磋招式,自能取胜,但当真比武,也只能闹得个不胜不败。”

白雪儿道:“你就别担心啦,反正你决计过不了我这一关。”

楼忌瞪眼道:“谁说的?我夫君武功这般高,岂会胜不了你这小娘?”说罢在岳明辉脸上一吻。

白雪儿见岳明辉面无人色,眸中含泪,大感幸灾乐祸,笑道:“楼忌姐姐温柔可爱,岳老哥,你当真艳福无边哪。”

楼忌眉开眼笑,道:“你这小娘,倒也嘴甜。”一双手在岳明辉身子摸上摸下,片刻不闲,岳明辉遮遮掩掩,神色屈辱。白雪儿又祝贺两人几句,随同门离了广场。

她回到客栈,急忙去看宝鹿,见形骸、利歌、桃琴儿皆在屋内。形骸与宝鹿面对面坐着,双手相抵,真气流转,正替她疗伤。

白雪儿问道:“怎么样了?”

利歌恨恨道:“本来已好了许多,但霎时又有反复。”

忽然间,宝鹿咳嗽一声,口中吐出一口血箭,形骸脑袋一让,波地一声,血箭刺穿了墙壁。形骸道:“剑意总算消了,不过这小子下手真狠,剑意残留体内,宛如毒蛊。他真没打算令宝鹿活命。”

白雪儿怒道:“这混账,为何这般歹毒?师弟,你认输吧,将这混账交给我!”她其实也全无取胜把握,但想凭借梦魇玄功与九转阴阳之力同陵明度周旋,胜算比利歌大上不少。

利歌握紧拳头,道:“师姐,我想亲自替宝鹿报仇!”

形骸叹道:“那陵明度借助剑上的恨意,在一瞬之间,速度、劲力皆仿佛龙火功第七层。若你这些年来专心学武,或许能招架他这一招,但比武就在明日,想要取胜,几乎是痴人说梦。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利歌沮丧无比,道:“他若再胜了我,便踏入四强,可获赐那蟠桃酒了。难道就任由此人猖狂么?我我决不能认输。”

形骸笑道:“这也容易得很,我今夜去找此人,将他揍得趴下,那就万事大吉。”

白雪儿叱道:“胡说八道!你怎能做这般卑鄙之事?”

形骸道:“本仙是清高仙长,在万仙盟内胡作非为,谁也管不了我。”

白雪儿粉拳捶了他两下,形骸全无防备,痛的啊啊直叫。白雪儿道:“本门行得正,坐得直,你少给咱们丢脸啦!”

形骸喝道:“你又不是我娘我师父,凭什么管我?”

白雪儿心道:“老婆打老公,再合理没有。”嘴上却道:“师公临走前让我好好看着你!”

形骸怏怏叹道:“狐假虎威了不得,拿着鸡毛当令箭。”

多年之前,形骸本也是自命清高、循规蹈矩之人,但后来屡经变故,早已把名声规矩看得淡了。他说要去找那陵明度算账,虽有玩笑之意,若陵明度当真要杀利歌,形骸又岂会受比武法规所限?只是他见所有弟子不愿他如此,唯有作罢。

利歌抬头道:“师父,那陵明度能将恨意化作剑招,我们平剑之中,不也有这般法门么?”

形骸道:“你眼下心中的恨远不及他,我观那陵明度出手,剑上恨意坚定无比,仿佛他到死时也不会失去这恨意。到这地步,他那恨意已成了信念,与他魂魄不可分割,那只怕是他见证无数死亡,经历无穷仇恨后练成的功夫。不错,他重创宝鹿,令你生恨,但宝鹿毕竟未死,你的恨意与之相比,甚是渺小。即使宝鹿真遭遇不测,你感受到的仇恨,也无法与他这千锤百炼、深不见底的恨相提并论。”

桃琴儿越想越怕,颤声道:“利哥哥,算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况且此人好生残忍,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利歌身子一震,顷刻间想要放弃,但他低头许久,问道:“我我如何能将他那恨意化为己用?”

敌我武功悬殊,他本不该这么问,但他听形骸所言,不禁心潮起伏,为之颤栗而兴奋,冥冥之中,利歌感觉自己触到了一面壁障,若能突破这壁障,自己的武艺或许能脱胎换骨。

如果他就此逃跑,这辈子只怕也就这样了。

形骸微笑起来,似早就等他这般问,他道:“绝甲剑神这平剑虽有以弱胜强之法,但绝不能以针尖挑翻天地山,也不能以小碗装下西海水。你功力与陵明度差得太远,恨意更有天差地别,即使运用平剑,也难挡他一剑。”

利歌道:“难道难道不挡了?”

形骸道:“是,不挡!你以自身作为剑鞘,当他长剑入体的刹那,感受他的剑意、恨意,随后以之反击,那是你唯一取胜之机。”

这时,宝鹿睁开眼来,苍白的嘴唇微微发颤,利歌忙照看她,道:“鹿儿,我在。”

宝鹿喃喃道:“利哥哥,不要不要与他硬拼,他知道师父会救你,这一剑会更加致命”说完此言,泪水涔涔,又晕了过去。

形骸点头道:“她说的不错,若你执意要与陵明度拼斗,我实无把握救你下场。”其实他未必救不了利歌,但若利歌并无背水一战的意志,总盼形骸相救,又何必冒险打这一战?

利歌心想:“心脏、咽喉、头脑,那陵明度只要刺我这三处之一,我非死即伤,再无一战之力。但又如何能阻他伤我要害?难道要穿铠甲上场?”

这时,窗口有一稚嫩声音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小国主,我知道这陵明度一生经历,你要不要听听?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形骸奇道:“小太乙?你是清高仙长,怎能偷鸡摸狗般的爬窗钻洞?”

小太乙皱眉道:“你别打岔,我是来帮你们的。”

利歌朝小太乙跪拜道:“多谢仙尊指点,晚辈我洗耳恭听。”

小太乙道:“这陵明度之所以恨你与这混沌鹿,是因为你二人结为夫妇,打算养儿育女。”

桃琴儿怒道:“这又关他屁事?”

小太乙叹道:“这陵明度的父亲也是一种水行元灵,叫做半蛟,这半蛟长相有些像鳄鱼,平素潜伏在村落周围的沼泽湖泊之中,喜好吃人。”

白雪儿问道:“这等畜生,也能也能娶妻生子?”

小太乙苦笑道:“这半蛟娶妻生子的法门极为残忍,据说陵明度的母亲那年才十五岁,她到河边游玩,被半蛟吞入肚子里,十个月之后,那半蛟潜入村庄,在那死去的少女家门外吐出一个婴儿,那婴儿便算是半蛟的后代了。”

白雪儿、桃琴儿皆心里发毛,白雪儿道:“这这婴儿就是陵明度么?村里人如何处置他?”

小太乙道:“各地处置的法门不尽相同。有的地方将这婴儿当做宝贝,因为他毕竟是神裔,将来可以做巫婆、萨满,与鬼魂、土地爷打交道。有的地方则将其视作灾祸,当场杀了,否则传说将来会招来大难。”

孟建丽勉强笑道:“看来陵明度运气好,村里人定然把他当神供着。”

小太乙摇头道:“那村子认定这等神裔都是祸胎,通常是要杀死的。但陵明度的祖父祖母思念女儿过度,又见孙儿与女儿长得极为相似,便隐瞒了他的来历,只说是过路人丢弃的婴儿,将陵明度抚养长大。”

利歌问道:“后来呢?”

小太乙又道:“陵明度从小到大都知道自己是谁,是怎么出生的,这是他神裔的本能。他的来历很快被人揭穿,但他爷爷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对这孙子爱护无比,极为固执,村里人奈何不得,久而久之,便也接纳了陵明度。只是他从小到大皆孤零零的,受尽外人的冷眼辱骂。

等到他八岁的时候,生出水灾,水里的半蛟被冲入村庄,到处吃人。陵明度的爷爷奶奶皆死于半蛟之口。”

众人大惊,只觉这陵明度遭际实是惨绝人寰。

小太乙道:“屠龙派的掌门人是一天庭仙家,他奉命防治水灾,搜寻地庭作恶的罪证,碰巧路过那村落,救下了陵明度。从那以后,陵明度就在他门下学艺。他极为憎恨地庭的元灵,更认定所有元灵与凡人所生的孩子是深重诅咒,存活不祥,非杀不可。”

四十六 断肠剜心剑

白雪儿道:“难怪难怪他要杀宝鹿,还要杀了师弟。”

若有一人的父亲杀了他母亲,待他最好的爷爷奶奶也皆死于其父同胞之手,他从小就被人指指点点,视为恶兆,当此人长大成人后,心灵之扭曲黑暗,实是难以想象。

形骸沉默片刻,道:“陵明度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罪孽不小,我正好将他除去。”

太乙叹道:“依照天条,他所杀者皆祸害一方的地庭恶霸,其余并无罪证,况且大伙儿本是同门,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杀他。”

形骸冷冷道:“他想杀我徒儿,这账又怎么算?”

太乙道:“擂台比武,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你又岂能以大欺小,贸然出头?”

形骸骂了一声,继续喝酒。

太乙转向利歌,又道:“陵明度与人动手,几乎必分生死。他只刺旁人心脏位置,对其余要害视而不见。而他那宝剑叫做‘剜心’,其上似有奇异能耐,无论心口防备多么严密,穿多厚的甲胄,皆会被他剑上真气刺穿。”

形骸道:“这倒与我的命运蛛丝功很像,他定是沉思冥想,赌咒发誓,这一剑只用来穿心。”

白雪儿双手叉腰,道:“好啊,师父!你私藏的武功倒还挺多哪!为何不全都教给我?”

形骸笑道:“使出那功夫时,模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未必瞧得上。”

利歌喃喃道:“只刺心脏?只刺心脏?”蓦然抬头道:“师父,若我心脏不在原位,他这一剑未必杀得死我,对么?”

形骸道:“是,但你的心脏岂能轻易挪位?若稍有不慎,反而害了自己性命。”

利歌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道:“地仙派有一门针灸之法,可以暂时挪动脏器,方便医治一些怪病。桃琴儿,你会么?”

桃琴儿闻言面无血色,道:“那是右心左肺之术,但我从未用过,且听说极为痛苦,极为危险。”

利歌笑道:“总比被一剑刺死得好,我记得那些穴位,眼下画出图来,你替我扎针。”

桃琴儿不安已极,但利歌神态坚决,执意如此,桃琴儿只得答应。众人向小太乙道谢,小太乙叹道:“不必谢我,没准我多管闲事,反而害死了你。”说罢翻窗而出。

随后,桃琴儿取出金针与药物,一点点刺入利歌体内,利歌只觉脏腑剧痛,身子颤抖,但却咬牙忍耐,白雪儿等见他如此,皆不禁替他难受。一个时辰后,桃琴儿施展完毕,喂利歌吃了些止痛的麻药,她泪水直流,道:“夫君,你受苦了。”

利歌道:“若不如此,毫无活命希望。此刻虽疼了些,但总比明天送死了好。”

桃琴儿哭道:“傻瓜!你不比不就行了?”

利歌摇头道:“我是离落国国主,不能临阵脱逃,更不能不替宝鹿报仇。因为我的血脉,因为我的职责,因为我的命运,因为我的荣耀。”

桃琴儿悲声道:“你说得好听,却越来越像是离落国的蛮子了。”

利歌苦笑道:“我本来就是啊。”

形骸轻触利歌胸口,感到他心脏已不在原位,若换做凡人,早已一命呜呼。纵然利歌龙火功已至第五层,体魄强壮,但也难以长时间忍耐。不久,那麻药生效,利歌迷迷糊糊入睡。

形骸道:“我去安排安排,明早让利歌与陵明度先比。”

白雪儿道:“师父,这也能办得到么?”

形骸答道:“前后次序若都不能改,我这清高仙长岂不太窝囊了?”说罢大步而去。

众弟子忧心忡忡,好不容易等到早上,利歌转醒,满脸病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淌汗,一片光亮。桃琴儿也备受煎熬,哭哭啼啼,心里好恨丈夫不听劝告、莽撞冲动,但又不敢多说,生怕乱了他的心。

形骸召来一辆飞马车,飞至广场,看台上人已坐满。其余六位少年陆续到达。那监管仙官得了形骸嘱咐,不敢长篇大论,道:“欢迎诸位,再度大驾光临。今早头一场,有请离落国国主利歌与屠龙派陵明度出场献艺。”

此刻,利歌身上麻药消退,他痛的大汗淋漓,但死死忍住,上了擂台。陵明度站在不远处,手持黑铁剑,双目冰冷,夹杂着鄙夷与痛恨之情。

他见利歌这幅模样,森然道:“装死又有何用?”

利歌想起宝鹿惨状,满心愤怒,一时压倒了痛楚,他道:“鹿死谁手,尚无定论”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原先心脏处一阵轻响,剑刃透体而过,陵明度动作宛如幽灵,忽隐忽现,已在利歌面前,场中鲜有人能看清他这一剑的形迹,待目睹此幕,尽皆骇然。

陵明度轻笑一声,剑朝上划,试图将利歌胸口、脑袋剖开。但利歌抓住陵明度手臂,死死不放,陵明度以为利歌不过是垂死挣扎,用力抬手,岂料利歌力气极大,陵明度骨头越来越痛,他笑道:“回光返照么?”

突然间,陵明度胸口也中了一剑。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胸前利刃,神情惊恐而茫然——他自然防备着利歌濒死一击,做困兽之斗,但心脏受损,绝无法发力,陵明度万没想到利歌这一剑也快到极致,正是自己这剜心剑的手法,纵然以陵明度武功之高,却根本阻挡不住。

两人同时一推对方,朝后退去,胸口皆破开一处血洞。陵明度未能刺中利歌心脏,而利歌那一剑也偏了寸许。陵明度身子摇晃,哇地一声,大口吐血。

利歌眼中闪着红光,注视着陵明度。陵明度抬起头来,神色狰狞,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再度使出那剜心一剑。此剑快至无影,超乎常理,除非利歌功力远超此人,否则焉能幸免?但利歌也一剑刺出,两人剑尖恰好碰在一块儿,众人虽在远处,但耳朵仍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低鸣,不由头疼欲裂,抱住脑袋。

陵明度脸色惊恐,怒道:“你如何学会我这一剑?”

利歌不答,朝陵明度走去。陵明度掩住伤口,复又使出那剜心剑法,但形骸已对此剑诀窍了如指掌,同样出招,两人剑刃第二次对在一块儿,真气撞击,飞舞纷扬,脚下石板连连碎裂。利歌与陵明度一齐喷血,利歌稳稳站住,陵明度则摔倒在地,立刻翻身跳起。群雄都是见惯了厮杀之人,可见到这两人惊险至极的招式,都惊恐不已,仿佛见到那一剑是朝自己刺来,欲将自己置于死地似的。

陵明度绝望喊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为何能学会?你难道也与我一样发过誓么?”

先前,当陵明度那一剑重伤利歌之时,除了他的剑意之外,此人的心绪与回忆也一同被平剑剑诀捕获,似乎这剑意与心境息息相关,密不可分。那剑意是陵明度过往的鬼魂,回忆的怨灵,才能如此凌厉,如此迅猛。

刹那间,利歌似穿透了迷雾,见到了陵明度所见的一切。

那是个八岁的少年,家里院子无人,他在当中画了个圆圈,舔了些图案,烧了些供品,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低声念道:“爹爹,爹爹,村里的人对我不好。我好想你,我不想不想住在人间啦,你过来带走了我,好么?”

迷雾笼罩,复又散开,某一日,那少年听到村里人喊道:“山洪!山洪来啦!”

利歌瞧见比山还高的大水淹没了村子,将所有人卷起掩盖。少年的爷爷奶奶保护着他,往山上跑去,一头巨大的白色鳄鱼跃出水面,将那对老夫妻撞开,一口衔住了少年。

老夫妻大哭大喊,手持菜刀铁铲,扑向白色鳄鱼,鳄鱼将少年吐到一旁,将那老夫妻活生生咬死。

少年喊道:“不要!”他游向鳄鱼,拾起菜刀,刺向鳄鱼的心脏。那鳄鱼的皮似乎很坚硬,寻常的菜刀本难以刺入,但出乎意料的是,少年的菜刀轻易穿透了皮,似乎这鳄鱼一见到这少年便真正心软了。

半蛟将死之际,说起了人话,他只叫少年“孩儿”。

少年的爷爷奶奶死了,少年的爹爹妈妈也死了。

少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无休止的痛苦、愧疚、自责、悲哀伴随着他。他跟随一位老仙人练剑,在他心底,恨意增长,令他冲破了玄关,萌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是不幸的,也能带给所有亲人不幸,世上所有元灵与凡人所生的孩子都是这样,他们是不可饶恕的祸胎。而那些结合在一块儿的元灵与凡人,同样有罪,同样该死的。

他向自己起誓,向不知名的神起誓,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杀戮,由此创出了剜心剑法:此剑只用来杀元灵凡人夫妻,只用来杀两者所生的杂种,只对准他们的心脏。仇恨融入了灵魂,融入了血液,融入了黑色的长剑,融入了少年的生命。

利歌感受到了这恨意,他起初认为这恨意与自己无关。那不过是旁人可悲的命运,利歌不愿感同身受,想要避而远之。但蓦然间,他见到自己的魂魄变作了血盆大口的狼犬,那狼犬伸出血红的舌头,吞下了这仇恨。

于是利歌也流淌着仇恨的血,拥有了仇恨的灵魂。他学会了少年的剑,却在一瞬间失去了自我。

他向那少年出招,招式相同,那恨意随着热血而高涨,在利歌脑中回响、蔓延、爆发,终成不可遏制之势。

群雄尖声惊呼,陷入恐慌之中。他们见利歌一爪穿透陵明度心脏,旋即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断了陵明度的右手,再一口扯出了陵明度的肠子。他的身法如同血流,甚至比陵明度那一剑更快。陵明度厉声惨叫,利歌又向陵明度咽喉咬去,千钧一发之际,形骸飞上看台,将利歌摁在地上,又把陵明度抛在了远处。

四十七 落花随流水

形骸心道:“尖牙病!”掌心运功,翡翠如绳,将利歌紧紧缠绕住。利歌奋力挣扎,但如何能挣脱得了?

形骸心知龙火贵族极难患上此病,但一经发作,无药可救。那饿女尸辛瑞因梦见了断翼鹤诀,方才能保持清醒,可终其一生皆嗜食活人脏器,难以忍耐。形骸将利歌压在掌下,霎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他几乎是看着利歌长大的,他明白利歌的善良贤能,仓促之间,他如何能动手杀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当时面对李银师与欧阳挡,形骸身负重伤,别无选择,现在呢?他处置起来可大有余地。

利歌终于静止不动,过了片刻,他外貌竟恢复原状。形骸难以置信,心想:“莫非这并非尖牙病?又或者他如辛瑞一般,受了断翼鹤诀启发?”

如此一来,此事已有转机。

形骸呵斥道:“孽徒,谁让你滥用本门这红衣心法了?”

利歌虚弱无比,问道:“红衣心法?”

形骸朗声道:“这心法太过残忍,且貌似世间疯狗,有失雅观,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出?”

群仙都想:“他们青虹派竟有这等可怖的武学!难怪陵明度不是对手。”见那陵明度心脏受创,被剖开肠子,气息奄奄,皆感恻然,立刻有人喊道:“两人尚未分出胜负,孟行海却将陵明度抛出场子,这场比武该如何判断结果?”

形骸笑道:“我擅自上场相助,当然是我徒儿输了,陵明度赢了。”

群仙听他当众认输,又皆钦佩:“再斗下去,陵明度必死无疑,孟行海救了陵明度性命,却又令徒弟认输,这气度倒也了不起。”

利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说道:“师父,给他喝蟠桃酒。他身世极为可怜”

形骸摸着利歌额头,答道:“身世可怜之人成千上万,但陷入疯魔者终将是祸害。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心软?”

利歌道:“但但我明白他的苦衷,他的心思,我全都瞧见了。”

形骸以梦墨缓和利歌伤势,却发觉他喝了敌人鲜血之后几乎已然自愈。形骸一愣,心想:“这尖牙病倒也方便。”扶利歌下场。

白雪儿惶恐不安,低声道:“师父,师弟他怎会变成尖牙鬼?”

形骸道:“什么尖牙鬼,是红衣心法!”

白雪儿吐吐舌头,笑道:“好吧,你怎么说都对。”

形骸跃上高台,取下一瓶蟠桃酒。监管仙官骇然道:“仙尊,你怎能监守自盗?”

形骸板着脸道:“什么叫监守自盗?我这是监守自抢。盗是偷偷摸摸,抢是光明正大。”

监管仙官骇然心想:“原来有这名堂。”

说话间,形骸已到了陵明度身旁,揭开瓶盖,将酒倒入陵明度口中。陵明度本已濒死,但喝此酒后,眨眼间伤势愈合。群雄见此酒如此神效,齐声惊叹,不少人喊道:“喂!这酒不是奖赏么?怎能随意让他喝了?”

形骸道:“此人胜了我徒儿,已是四强,规则写得明明白白,四强得赐蟠桃酒,他难道不能喝?”

陵明度刚刚伤重,却出奇的并未昏迷,将利歌与形骸对话听在耳中,当真字字令他惊心动魄。他勉力坐起,也大喊道:“我认输,下一场不比了。”

众人议论道:“听说蟠桃酒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他喝了蟠桃酒,真气倍增,伤势全无,为何不争一争魁首?”“我看他是被那红衣心法打怕了!”“不对,我看他是要脸之人,明明是他被痛揍一顿,却最终得了好处,换做是我,也没脸待下去。”“啊,若他不比,那下一场的胜者,岂不是舒舒服服、毫不费力的晋级决胜?”

赛场一旁,岳明辉本忌惮利歌与陵明度的神速,听闻所言,精神大振:“不错,我若胜了陈白雪,下一场就是不战而胜,魁首也大有希望!”

形骸低声道:“姓陵的小子,我徒儿心慈手软,但我可与他不同。今后若再让我得知你滥杀元灵、神裔,我随时可取你性命。”

陵明度冷哼一声,撑起身子,快步走出广场,就此不见。

形骸又至利歌面前,翻看他眼皮查看,利歌从怀中摸出抑制尖牙病的丹药,服入口中,神情惭愧。

形骸问道:“已经有多久了?”

利歌不敢隐瞒,低头小声道:“自从自从在解元城”

形骸又问道:“你可曾梦见过古怪的仙鹤?”

利歌愕然道:“仙鹤?不,我我只见到过一只红色的狼犬,仿佛仿佛恶魔一般。”

形骸嘟囔道:“并非紫鹤,那就绝不是断翼鹤诀。”想了想,道:“这许多年,你一共发作过几次?”

利歌道:“断断续续,约有十次,但总能够总能够恢复。”说到此处,他抬头道:“师父,这病发作时,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您若觉得我无可救药,随时可以杀我。”

形骸笑道:“杀你做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

利歌脑子一懵,问道:“高兴?”

形骸道:“你身上这情形,证明即使龙火贵族患上尖牙病,依然可恢复神智。你老实回答,这几年来,你是否偷偷摸摸吃人的血肉与脏腑?”

利歌忙道:“这决计没有!我对天发誓”

形骸点头道:“我信得过你,这就好,这就好,你这病例甚是特殊,没准从你身上,可找到根治这尖牙病的手段。”

正说话间,监管仙官道:“有请帝江派岳明辉,青虹派陈白雪!由于对手认输,此战胜者下一轮不战自胜。还请两位慎重。”

白雪儿拍拍衣衫,扎紧发带,朝形骸道:“师父,我上去了。”

形骸知道那岳明辉绝不是白雪儿对手,道:“雪儿,赢得漂亮些,替我挣些面子。”

白雪儿心道:“废话,你小老婆倾国倾城,这漂亮二字,正是我一生写照。”当即腾空而起,身如蝴蝶,落在擂台之上,动作令人赏心悦目,引起满堂喝彩。

只听那楼忌嘻嘻笑道:“老公,加油哦,你运气这般好,定能一路赢下去,那封神宝剑非你莫属啦!”

岳明辉本来满脸笑容,却忽然变得沮丧无比,暗骂:“被你这女鬼缠上,算我倒了八辈子霉,总有一天要设法休了你!”逃也似的飞身出场,与白雪儿迎面而立。

白雪儿秀发拂面,动作柔和,微笑拱手道:“岳道友,请了!”

岳明辉抱拳还礼,叹道:“陈师妹,你我相识,已有将近三年了,彼此之间,渊源不浅。”

台下楼忌怒道:“死鬼!快些动手!少给我撩拨女人!”

岳明辉脸皮一红,微觉窘迫,道:“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今日迫不得已,唯有领教师妹高招,在此先行谢罪。”

白雪儿拔出异戎宝剑,霎时剑上五光十色,璀璨夺目,她道:“师兄何必谢罪?看招!”声出人动,一剑直刺。

岳明辉立时使出上下求索剑法,跳上半空,避开此剑,同时使出“万花落英”,霎时茫茫剑气浩荡而下。

白雪儿转动纤臂,好似拈花拂柳,轻柔飘渺,但一圈光环现于头顶,铛地一声,岳明辉剑气皆被弹开。岳明辉反过身子,斩出七道锐利剑气,白雪儿只优雅的踏出玉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剑气无一命中。

岳明辉见白雪儿身法柔美,俏脸生辉,招式全无戾气,不由心动:“莫非她对我仍有旧情,以此向我示好么?嗯,她出手何等温柔,这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我这个人!”

他越想越对,眉开眼笑,幽幽叹息一声,吟唱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招式也变得缓慢而凝重,大气而浑厚,内劲发散出去,笼罩自己,也披散在白雪儿身上,令两人朦朦胧胧,行动迟缓,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此举并无伤人之意,却似隐隐在向白雪儿邀舞一般。

白雪儿突然加速,快如闪电,猛如雷霆,将岳明辉重重真气冲破,岳明辉惊呼一声,剑气圈转抵挡,手上一震,连退数步后才站定。

他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白雪儿奇道:“我是在出招啊?怎地了?”

岳明辉摇了摇头,骤然欺近,轻轻出剑,白雪儿见他神色有异,于是闪身避开,却听岳明辉一边出手,一边说道:“师妹,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白雪儿眉头一皱,传音答道:“明白什么?”

岳明辉自信一笑,叹道:“昨日我与那楼忌比武时,你不曾出言撮合我与那楼忌么?那恰恰表明你仍爱我极深。”

白雪儿气往上冲,喝道:“放屁!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岳明辉仍轻声传答:“你又何必否认?其实,你是怕楼忌伤我,故而劝我隐忍一时,以图你我将来破镜重圆,对不对?唉,只可惜我当时未能体会你这一番深情”

白雪儿眯起眼睛,笑道:“好啊,继续说下去。”

岳明辉仍传声道:“刚刚比武,我见了你那柔情似水,深情款款的一招一式,也是福至心灵,我一下子看穿了你心中绵绵爱意。若不是你对我用情诚挚,焉能为与我共舞而如此煞费苦心?”

白雪儿只不过是依照形骸所言,想将招式使得漂亮些,闻言啼笑皆非,抿嘴垂首,答道:“然后呢?”

岳明辉喜滋滋地说道:“我都已想好了!我眼下确实敌不过楼忌那母老虎,但不如你让我一让,令我取胜,若能喝下那蟠桃酒,我功力剧增之后,这母老虎就不是我的对手,到了那时,她若再啰嗦,我就一剑将她杀了。随后,我不会计较你与那孟行海之间的苟且之事,你我也能够长相厮守,甜甜蜜蜜,师妹,你说好不好?”

白雪儿哈哈大笑,说道:“好个屁!”突然招式一变,使出洪清猴王拳来,她左翻右转,连续跃动,举止野蛮滑稽,岳明辉眼花缭乱,大惊失色,心道:“师妹怎地突然变成了个母猴子?”

这念头尚未消失,他脸上已重重挨了数拳,他嗷嗷惨呼,摇摇晃晃,白雪儿双腿夹住他脑袋,翻了个跟头,将此人甩飞,众人只听扑通一声,岳明辉已摔在场外,脸面朝下,动作宛如个死螃蟹。

四十八 兄妹情义在

白雪儿落地站定,忽然醒悟,心下暗暗叫苦:“糟了,我一时得意忘形,这猴拳使得倒是痛快,但岂不有损我绝代美女的风貌?”

于是她幽叹一声,袖袍翻振,遮掩红唇,轻迈莲步,明眸波动,柔柔弱弱、娇媚委婉地摇了摇头,环顾四周,脸上似有愁容。她自觉此举颇有谪仙之洒,隐士之深,展现芳华刹那之苦,流露独守空闺之情,又有娇花嫩草之小,不掩西子捧心之美。

看台之上,众人窃窃私语,白雪儿淡然一笑,心想:“如此一来,他们只记得我这温文优雅之举,忘了那毛手毛脚的猴拳。”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众人说话声愈发响亮,白雪儿正芳心窃喜,却听有人说道:“这姑娘可是走火入魔了?为何赖着还不下去?”

白雪儿怒想:“好个狂徒,我让你瞧绝丽佳人,不收你钱,你还嘴里不清不楚?”一挺胸膛,叉腰瞪目,正欲发作,又听监管仙官道:“白雪儿姑娘得胜,莫要玩笑作怪,还请速速下场,以免耽误了时辰。”

白雪儿心下凄苦:“这群俗人,有眼无珠,真是对牛弹琴了!”

形骸在旁笑道:“雪儿美得很,若美得够了,就快些下来吧。”

白雪儿精神大兴,又不免口干舌燥,生怕流出鼻血,忙遮住鼻子,跑到形骸身边,笑嘻嘻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美绝人寰?你可被我迷住了么?”

形骸笑道:“确实美得非人可比,我若是只公猴儿,非被你迷得死去活来不可!”

白雪儿怒道:“你骂我是母猴,我不理你啦!“扭过头去,噘嘴生气。形骸哈哈一笑,拍了拍她肩膀,摸了摸她辫子,白雪儿心里气登时消了,但仍假装恼恨。

那边楼忌破口大骂,指责白雪儿用诡计胜她老公,岳明辉被楼忌用力搂抱,耳听她尖声痛斥,心中一烦,复又吐血,只觉伤上加伤,央求道:“咱们走吧!”楼忌这才消停,两人并肩而去。

监管仙官吸了口气,道:“有请孤鸿派侯云罕,紫怡派烛九两位!”

侯云罕乃万仙少侠之首,拥趸众多,当即引起一通响亮欢呼声。侯云罕朝烛九望去,烛九朝他一笑,侯云罕道:“贤弟,一齐如何?”烛九点了点头。

随后,两人一同跃起,一同落地,使得皆是侯亿耳所传武艺,动作整齐,煞是好看。兄妹两人神色间并无丝毫敌意,反而满眼亲切友善。

两人向对方行礼,烛九传音入密,道:“哥哥,真对不住你,先前我有所隐瞒,其实我并非男子,而是女子,但身为草原人士,为行事方便,这才女扮男装。”

侯云罕早瞧出迹象来,闻言反而惊喜,传音答道:“妙极,妙极,若是妹妹,我更要好好珍惜才是。”

烛九道:“哥哥不必让我,咱们凭真本事相斗,胜负皆不必挂怀。”

侯云罕笑道:“好妹妹,正该如此!”

烛九知道侯云罕不会先动手,手掌一扬,十道晶莹剔透的镜片打出,这正是侯亿耳的天镜神功。侯云罕双掌一分,面前多出一面镜子,那镜片飞入其中,就此不见。

烛九轻笑道:“你这天镜功可比我纯熟。”拔出拂尘,挥向兄长。侯云罕见她姿势美妙,来势迅速,不由赞叹,掌心抬高,宛如镜面,若烛九这一击打中手掌,犹如阳光照镜,内劲会反震回去。烛九立即变招,也以掌为镜,砰地一声,两人对了一掌,各自朝后飘开。

侯云罕心道:“妹妹功力不在我这哥哥之下,唉,惭愧惭愧。”从背后拿出铁伞,撑开之后,朝烛九一扔。烛九瞧出此招威力极大,斜着一躲。那铁伞绕了个圈,又转向了她。烛九舞动拂尘,将铁伞挡住,身子微微一晃,那伞又绕到别处,继续反复来袭。

烛九挡了十招,已然看出破绽,倏然倒退着朝侯云罕冲去。侯云罕袖袍如鞭子般抽出,正是孤鸿派的那招“六月飞雪”,但其中内劲远胜过纤云鹊。烛九拂尘中丝线升起,与袖袍一碰,发出铿锵之声,两人真气乱飞,在地板上留下道道深痕。

烛九双目发紫,拂尘指哪儿打哪儿,而侯云罕周身衣物漂浮,无一处不可作为兵刃。两人你来我往,行云流水,招式异常美观精妙。烛九拂尘如青云蔽日,侯云罕衣物似霜雾胧月,烛九身法潇洒,侯云罕翩然若舞,两人斗得紧密快捷,甚是惊险,哪怕招式再精巧,其中也蕴含屠狮毙虎的真气,然而每到紧要关头,两人又总能以优美炫目的招式化解。

众仙瞧得赏心悦目,连连点头,其中有自以为是者说道:“侯云罕名下无虚,一出手就是名门风范,那陵明度虽与他齐名,但招式杀气太重,不登大雅之堂。”旁人赞同几句,道:“而这位烛九公子身手也如此飘扬洒脱,真是难得。”

正说话时,侯云罕与烛九齐声呼喊,拂尘与袖袍缠在一块儿,两人各自发力,就此分开,侯云罕连退五步,烛九却纹丝不动。

侯云罕长叹一声,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烛九眸含笑意,道:“哥哥是让我的么?”

侯云罕道:“我已全力以赴,不留丝毫余地,事已至此,岂能再度纠缠?”

烛九奔上几步,握了握侯云罕的手,神色感激,侯云罕欣然一笑,旋即跳出擂台。

观者见两人之间惺惺相惜之情,由衷赞美,爆发出响亮掌声,但也有心术不正者暗想:“莫非这两人都慕男风?侯云罕见到美男便手足发软,自甘堕落?好一个没羞的多情浪子。”

烛九近年来精研断翼鹤诀,武功远非昔日可比,与侯云罕相斗时其实也并未使出全力,但侯云罕确实无意与烛九争胜,省去她一番力气,令她好生感动。

她听白雪儿与形骸替她叫好,于是落在他们一边。形骸低声道:“贤妹,这断翼鹤诀终究诡异,你还是小心使用为好。”

烛九白他一眼,道:“不用你来管我。”

形骸愕然道:“贤妹何出此言?连我这安答都不认了?想当初你叫我安答,叫的可多亲热,连我都深感肉麻。”

烛九微觉羞涩,恼道:“你还记得那时对我说了什么绝情的话么?”

形骸笑道:“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不以成败论英雄。贤妹,你我做不成那个,总做得成这个,我请你喝酒算作赔罪如何?”

烛九眉头一扬,斥道:“什么乱七八糟、这个那个的!少给我胡言乱语!我才不喝你的酒呢!”

白雪儿道:“烛九哥哥,恭喜你得胜,咱们决胜时再见。”

烛九朝白雪儿一笑,心里一阵轻松,暗想:“雪儿妹妹武功有所长进,但焉能与我进展相比?看来我定能夺魁了。”

忽听擂台之上,那财宝童子道:“大哥哥,我让你打我十拳如何?”原来那最后一场已然开战。

烛九想起这两人的胜者将与自己对决,于是凝神观战。不料那杨明柳摇头道:“不打,不如你来打我?”

白雪儿低声道:“此人那缩头乌龟功令敌人无法生出伤他的念头,却决不能主动攻击,否则立时被破。”

烛九“啊”地一声,道:“这功夫好生卑鄙!”

形骸一眼便瞧出门道来,笑曰:“倒也不难破解,咱们的无心金猴拳恰好是此招的克星。”

白雪儿奇道:“你是说,只要心中一片空白,便不受这人迷惑了?”

形骸道:“金猴拳是专为克制世间迷心咒语而创,若对上此人,他这招全不管用。”

台上那财宝童子并不知情,但他脾气倔强,反复催道:“来嘛,就打十招,我站着不动,任你痛揍,不然我一拳便将你打下去,那可多没意思?”

杨明柳战战兢兢,哪敢动手?嚷道:“不敢,不敢,我为人与世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财宝童子噘嘴顿足,道:“不成!我与人比武,从来没有不让人十招的,这是我的规矩,死也不能破了!”

两人皆让,又皆不肯让,于是僵持不下。看台上见两人大眼瞪小眼,无不气闷无聊,喊道:“要么动手,要么滚下台去!这般龟缩不出,成何体统?”

杨明柳脸皮极厚,不为所动。财宝童子被人一骂,却好生气恼,喝道:“谁龟缩不出了?”一脚踩在擂台上,轰隆一声,擂台破开一洞。烛九心中一凛:“此人轻轻一踩,就有如斯神威,力气实在太大!”

监管仙官见两人这般浪费时间,不知要拖到何时,灵机一动,说道:“仙童,我瞧你绝无法伤这小子一根汗毛,不信你试试?”

财宝童子被他一激,登时上当,道:“试试又有何妨?杨哥哥,你这人太不干脆,我不让你啦!”取下手环脚环,扔向杨明柳。杨明柳紧闭双眼,宛如鸵鸟避祸,但那四环从他身边飞过,环绕一圈,又回到财宝童子手上。

财宝童子惊讶万分,道:“怪了!”连抛数次,纵然这圆环乃是一件神器,却半点碰不到杨明柳身上。

这财宝童子脾气极为执拗,见状岂能甘心,于是打起精神,连扔了一百来回,却无一命中,财宝童子咬牙切齿,瞧模样绝不肯放弃,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众仙看的直打呵欠,更有人骂道:“若这般拖下去,不如猜拳定胜负得了!”“姓杨的小子,你妹子被这财宝童子睡了!你还不与他拼命?”“杨明柳,你若再不动手,你们帝江派的名声可就臭名远扬,你师父瞧见你,非将你逐出师门不可!”

然而杨明柳神色自得,只对众人嘲笑辱骂充耳不闻。

四十九 浪荡公子拳

监管仙官咳嗽一声,急思对策,忽然计上心头,大声对身边侍者说道:“我看这财宝童子着实莽撞,决计想不到胡乱出拳,误伤敌人的妙计。”

那侍者附和道:“大人言之有理。”

白雪儿皱眉想道:“他这不是偏袒帮衬这财宝童子么?嗯,不过出言指点,倒也并不违规。”

财宝童子登时喊道:“谁莽撞了?这主意容易得很,我早就想到了!”稍稍思索,将手中圆环朝任意方向投掷,圆环上附有巧妙力道,歪歪斜斜地乱飞一通,连财宝童子自己都不知此物将去向何方,又将从何处返回。每当那圆环回到他身边,他随手一拨,那圆环便再度出发。

圆环越转越快,越转越密,有几回直朝杨明柳脑袋飞去,杨明柳惊呼一声,俯身躲避,但这圆环飞速极快,实非他目力所及,顷刻间,只听砰地巨响,杨明柳被圆环击中,他头破血流,重重摔倒。

群雄见状震惊,纷纷问道:“这小子不会被砸死了么?”

财宝童子跳上前,见杨明柳伏地不动,自也担心:“我这方寸圆环可轻可重,刚刚那一下好似千斤的石头砸落,他这下只怕咽气啦,那我岂不是输了?”

突然间,杨明柳身上绿叶飞扬,光芒冲天而去,他一个倒翻,再度站起。财宝童子笑道:“好,没死就好,咱们再来打过”

话音犹存,杨明柳手如龙爪,骤然探出,抓在财宝童子胸口,财宝童子娇喊一声,身子酥麻,红着脸退开,道:“你这招怎地这般下流?”众仙也皆又好气又好笑,问道:“杨小子,你这是什么路数?”

白雪儿奇道:“莫非这财宝童子是个姑娘?那那她怎地剃个光头,也不打扮?”

形骸道:“他是神器变化为人,魂魄蒙昧,听说并无男女之分。”

白雪儿面泛红晕,道:“那那他是不是没有没有那东西?”

形骸轻声笑道:“我又没瞧过,这可答不上来,不过听说他无法生儿育女。”

杨明柳双目闪着绿光,闪身至财宝童子身后,龙爪手抓他臀部,再度命中,财宝童子大汗淋漓,又羞又怕,忙不迭逃开,但杨明柳身形如风,很快追了上来,双手抓住财宝童子双腿内侧,财宝童子尖声低哼,神色羞喜交加,忙挡住杨明柳双手,但似乎娇弱无力,杨明柳双手一抬,再度抓住财宝童子胸脯,用力一捏。财宝童子发出"jiao chuan",竭力一推,随后远远逃开,他颤声道:“你这是这是什么鬼招式?”

杨明柳不答,登时追赶而至,财宝童子大惊失色,拔腿就跑。两人一前一后,在场上绕圈,身法都迅速异常。

白雪儿也瞧得心驰神摇,义愤填膺,道:“财宝童子刀枪不入,动作又快,为何躲不开这无耻功夫?”

形骸想了想,道:“啊!这是合欢药引功!想不到帝jiāng pài竟真有这邪门武学。”

白雪儿道:“什么合欢药引功?”

形骸叹道:“不便说,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女孩儿家,还是莫要招惹为妙。”

他只听说帝jiāng pài的三五老仙有一位师弟,叫做六九老怪。这六九老怪修为极高,天资卓绝,但却不务正业,整日价沉迷酒色,作风糜烂,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纵然他为人糟糕,却竟然因此而创出一门惊世骇俗的武功,便是这“合欢药引功”了。

据传,xiu liàn此功者需尝遍天下各式各样的mi yào、欢药、méng hàn yào、**酒,直至众毒在体内融合为一。照理而言,这些毒素皆是蚀骨**之物,令人意志消沉软弱,但用心法融在一起之后,却能激发出极大的潜能。与敌人交手之时,使出擒拿手段,通常对准敌人的下三路,可谓不堪入目,无耻至极,但出招却快到极点,哪怕横练之躯也难以招架,击中后又令敌人浑身酸软,欲羞欲死,仿佛一下子酒色过度,再生不出抗拒的念头来。

形骸见这杨明柳老老实实,乖觉有礼,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如何会学会这臭名昭著的武功?

他却有所不知,大约十年之前,这杨明柳在帝jiāng pài后山采药时,无意间摔落山谷,受了重伤,被隐居的六九老怪所救。这六九老怪正好要找一位传人,而杨明柳为人忠厚,心澄灵明,正是最佳人选,于是他替杨明柳治伤之时,将诸般‘酒药'全送入杨明柳体内。

若杨明柳是个好色之徒,立时会被诸毒所迷,成为一具心神空白、**难抑的空壳,但他生性纯洁乖巧,意志也颇坚定,竟忍耐过去,终于练成了这古往今来第一的不良功夫。事成之后,这杨明柳虽感激六九老怪救命之恩,却万万不敢动用此法,于是他苦思冥想,又创出那缩头乌龟功来,旨在约束自己,此生绝不犯人。只要他时时刻刻运用缩头乌龟功,这合欢药引功就万难生效,否则一旦失控,未免成了天下人人喊打的淫贼。

谁知到了这当口,缩头乌龟功被财宝童子所破,他封禁失效,身不由己,终于将这邪功施展的淋漓尽致。眼下,他身法之快,招式之凌厉,更在财宝童子之上。而财宝童子此生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一时间对杨明柳又怕又喜,欲拒还迎,生怕一时糊涂,做下丑事来,只能全速逃窜。

突然间,杨明柳朝前一扑,将财宝童子抓个正着,财宝童子惨呼道:“不要!不要!”双手乱挥,但杨明柳神智全无,只凭本能行事,手掌晃动,变幻无休,一会儿袭胸,一会儿抓胯,一会儿捏臀,一会儿又摸腿。财宝童子遮拦不住,叫声愈发惊恐,愈发欢畅,直听得在场年轻弟子面红耳赤,群雄笑骂不断。

财宝童子怒道:“我我从了你还不成么!”努力一翻身,将杨明柳压在身下,两人一齐滚下了场。群雄伸长脖子一瞧,惊见那财宝童子已脱掉了肚兜,与杨明柳抱在一块儿,两人动作越来越大,形骸笑骂道:“都给我住手!”闪身而至,出手将两人全数打晕,再将财宝童子拉走,用一块布遮住他身子。

监管仙官愣了半晌,才道:“这该该算谁输谁赢?”

杨明柳睁开眼来,此刻也已清醒,只觉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泪如雨下,惨然道:“我举止不端,有何面目留存于天地之间?自然是我输了。”

财宝童子忽而也转醒,嚷道:“不,是我输了,我背部先落地的!”

形骸先前所见确实如此,点头道:“不错。”

杨明柳道:“纵然如此,但我这功夫我这功夫罪大恶极”

形骸道:“你身负此邪门武功,若要拈花惹草,享尽艳福,直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你却甘愿做那缩头乌龟,严加约束,因而非但不是罪大恶极,反而是天下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况且你喝了那蟠桃酒后,没准能消去你体内毒素,由此解脱。”

杨明柳蓦然醒悟,心生希望,道:“多谢仙尊恩典。”又对财宝童子道:“小兄弟,当真抱歉,我实情非得已。”

财宝童子眸中情动,低头浅笑,道:“大哥哥,你再用那招打我,好么?”

杨明柳骇然道:“这如何使得?”

财宝童子道:“你刚刚打我,我舒服得紧,这辈子都没这般舒坦过,似乎我原先是个死人,刚刚才真正活转过来。来嘛,你打我嘛,你抓我这里那里,我我保证不还手。”

杨明柳羞愧无地,手在地上一撑,返身就往外跑。财宝童子喊道:“喂,大哥哥,你等等我!”提气追出。群仙见两人一塌糊涂,不知所云,又大声欢笑起来。

形骸抓起一瓶蟠桃酒,运梦魇玄功一送,到了杨明柳怀中,杨明柳百忙之中谢道:“多谢仙尊!”

形骸道:“你下一场还要对上烛九,还不快回来!”

杨明柳嚷道:“我万万不敢!就此认输!”声音已在远处,但众人仍听得明白。烛九本在担心该如何对付他那诡异卓绝的合欢功,生怕出丑露乖,此刻这人自愿投降,令她如释重负,大喜过望。

监管仙官道:“本来四强战与决胜都定在明日,如今四强战不用比了,明日午后,还请烛九与陈白雪出场,争夺魁首之名,封神之剑!两位,还请取这蟠桃酒喝下。”群雄喊声雷动,吵闹喧天,却又不禁嘀咕:“这两人都是不战而胜,当真侥幸,未必有真有过人之能。”

白雪儿与烛九对视一眼,白雪儿心情激动,倍感自豪,朝烛九微笑,心想:“我和烛九姐姐好好打一场,这叫以武会友,胜败倒无所谓。”而烛九也朝白雪儿报以笑容,心中却道:“不知白雪儿功夫究竟如何,但我明日非胜不可。”

两人并肩上台,取下蟠桃酒,一口喝下,刹那间,只觉这酒甘甜可口,妙不可言,而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每转一圈皆愈发有力,这感觉仿佛做美梦一般,却又不知何时会醒来。

监管仙官又道:“决胜之前,今夜在岛上西边的九天仙园中,举办宴席,邀请诸位少年剑仙齐聚一堂,赏月喝酒,共享这仙境美景,佳肴仙酿。”

白雪儿喜道:“怎地还有这等好事?”

监管仙官笑道:“这是盟主吩咐的,犒劳诸位辛苦。若姑娘要备战明日,可以不必出席。”

白雪儿急道:“要去,要去,比武输了不打紧,可这宴席却非去不可!”8

五十 走亲又访友

当夜,众少侠聚在九天仙园之中,此地景致优美,仙气纯厚,星闪月明,花草如海,占地虽不大,但容纳这两千余人绰绰有余。

此宴专为一众少年所设,与年长的仙人格格不入,本意也是让盟中的少年人放松放松,免去长辈管辖。但形骸厚着脸皮,藏身于此,只为混几瓶酒喝。他故意遮住脸面,取了酒,找一僻静之处,一口一口喝着,颇不知滋味儿。

喝完了酒,他无所事事,便在树上躺着。树下有一人走过,形骸认出是那陵明度。

此人心狠手辣,不像是喜爱宴席之辈,来到这里,又是为何?

形骸施展梦魇玄功,跟随在后,陵明度游走于人群之外,双目似在找人。终于,他加快脚步,走到一安静阴暗的树下。那树荫中有人问道:“是谁?”

那是利歌的声音,此人是来找利歌麻烦的?

陵明度道:“国主。”

利歌声音紧张,道:“陵明度?是你?真想不到在此遇上你。”

陵明度道:“我专为找你而来。”

形骸见利歌与桃琴儿走到亮处,两人眼眶湿润,刚刚哭过一场。形骸推测利歌告知桃琴儿自己身上症状,夫妻间推心置腹,情绪有些失控。

尖牙病确实可怖,但利歌却还有救,而且并不嗜饮血肉。形骸不明其中道理,只盼利歌能永远维持下去。

利歌说道:“你还不放过咱们?”

陵明度说道:“我败在你手上,即使喝了蟠桃酒,仍非你敌手,在下甘拜下风,但有几句话却非问你不可。”

利歌点头道:“你问吧。”

陵明度迟疑片刻,道:“你中我一剑后,就学会了我那剜心剑法,也明白了我我的过去?”

利歌叹道:“我不愿瞒你,我知道你身世凄苦,即使如此,若你仍想伤我亲人,我也非杀你不可。”

陵明度道:“不知为何,我刺你一剑时,仿佛一下子解脱了,就好像勒紧在脖子上的绳索被人松开,你非但学会了我的剑,更分担了我的仇恨,消减了我的罪孽,是不是这样?”

利歌有些困惑,道:“是么?我倒不知这剑法有如此效用。”

形骸知道这并非平剑之效,莫非是尖牙病带来的好处?

陵明度道:“我将前往离落国定居,你朝中可还有空闲职务?”

利歌吃了一惊,道:“你来离落国做什么?”

陵明度冷冷说道:“你与那混沌鹿仍想养育子女?”

利歌恼道:“这不关你的事!”

陵明度说道:“我自然要管!若你们养育之后,抛下那些孩子不顾,令他们遭遇不幸,我便将你们全都杀了!”

利歌道:“我若有了孩子,怎会不管?”

陵明度喝道:“我信不过你们,因而得紧紧盯着。”

形骸心想:“此子口是心非,他明明是想报恩,嘴上却不说明白,就像马炽烈老兄一样。”

利歌也隐约察觉到了陵明度心思,道:“你若愿来王宫,我竭诚欢迎,但若你威胁于我,请恕我对你敬而远之。”

陵明度稍稍默然,道:“那好,我收回前言,但我仍会紧跟着你。”

利歌松了口气,笑道:“陵兄,多谢你前来帮我。”

陵明度哼了一声,走入阴影中,就此不见踪迹。

桃琴儿苦笑道:“这人好生可怕,若留在咱们身边,就仿佛肉中之刺一般。”

利歌道:“但他武功极高,为人耿直,咱们离落国用得上这样的人。”

桃琴儿收拾心情,笑道:“不知何时你我才能有孩儿,唉,我可真没用,这么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利歌忙道:“夫人,或许不是你的错,也许是因为我呢?”

桃琴儿嗔道:“不许胡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桃琴儿道:“这儿的空气如此清新,仙气灵验,说不定说不定能够心想事成。”说着身子倚靠在利歌身上,抚摸他的脸颊,呼吸渐渐急促,面泛桃花之色。

利歌奇道:“夫人,这里人多眼杂,况且宝鹿仍在患病”

桃琴儿啐道:“哪里有人了?这里没有人来!你总是宝鹿宝鹿的,我看你爱宝鹿比爱我更深。”

利歌道:“不,只是我身患尖牙病,万一传给了你”

桃琴儿笑道:“那咱们就做一对公母尖牙鬼,更是永远都在一块儿啦!”说罢抬起头,吻上利歌,利歌也亲着桃琴儿,两人搂住不动了。

形骸听得别扭:“我纵然是个烂醉鬼,岂能偷看徒儿行房?”于是轻拍一掌,掌力如屏障,将此地暂且隔绝,以防外人偷窥,随后扬长而去。

走到某地,忽然心中一动,绕过花丛,见白雪儿独自盘膝而坐。形骸心想:“还是雪儿贤良稳重,知道预备明天比武之事。”

不料白雪儿霎时咧嘴傻笑,双手掩面。形骸暗叫不妙:“她练功走火!神智错乱了!”

正欲下去相助,却听白雪儿道:“唉,葬火纹,你说师父也喜欢我,要讨我当老婆,是不是真的?”

形骸暗暗惊诧,藏身不出,心想:“谁说我要讨雪儿当老婆?”

白雪儿又稳稳坐好,等候须臾,笑道:“嗯,你占卜的功夫灵不灵?有没有迷雾师那般神妙?若有,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我与师父已有姻缘,决计假不了?好哇,若你说的不灵,我把你宰了当烤章鱼吃。”

形骸不由苦笑,但又想:“雪儿疯疯癫癫,吊儿郎当的,全是跟我所学。嗯,她仰慕于我,那不过是少女时的幻想,在所难免。她也早到了思春的年纪,没准能在此瞧上哪个如意郎君。”

只是他将白雪儿视作女儿,爱若性命,想到她将来会被那个混小子拐走,自也万分不舍。他觉得自己有些狭隘,但又感到理直气壮:“我将雪儿教得这般好,谁又能配得上她?”

离了白雪儿,他东游西逛,找寻其余弟子,但张轻羽等四人埋于人群,结交好友,他不敢靠近。不久又在一亭子里见到烛九。烛九周围环绕一圈少年,皆捏着拳头,跪倒在地。众人齐声道:“我等对天发誓,愿一生为大人效力,绝无反悔。”

外头甚是吵闹,众人喊声也不响,故而传不出去。形骸听众人声音甚是坚决,暗暗称奇:“贤妹大有长进,这搜罗人才的能耐,当真如有神助。她是如何办到的?”

烛九说道:“从今往后,尔等不得违我号令,不得不遵我立下的法律,不得置我于险境,不得泄露我的机密,只此四条,尔等明白了么?”

众人身躯发颤,又道:“是!我等誓要遵从!”

烛九满意一笑,道:“好,你们去吧。”众人于是散走。

形骸见左右无人,走出藏身处,从后一拍烛九肩膀。他本不过是作弄这位义妹,但烛九脸色剧变,掌心紫光圈转,反手打向形骸,啪地一声,形骸挨了个耳光,他哀嚎道;“好一招辣手摧花!”

烛九这一掌使尽全力,本拟将来者置于死地,至少当场制住,谁知来人是形骸,而这一掌却只不过令他脸颊红肿。她“啊”地一声,涌出震惊怜惜之情,顿足道:“你为何装神弄鬼?当真不要命了么?”

形骸揉着脸颊,笑道:“死不了,贤妹,我瞧你此来收成不坏,这些人都是你手下么了?”

烛九恢复镇定,说道:“是,怎么?安答瞧不过眼,想要干涉么?万仙盟的规矩之中,似乎并非不准我寻访贤能之才。”

形骸道:“我哪敢管贤妹你?只不过是来找你喝酒的。”掌中出现一酒葫芦,递给烛九。

烛九略一犹豫,喝了一口,蓦然“呸”地一声,全吐了出来,她舌头伸长,连连咳嗽,怒道:“这里头是什么鬼东西,怎地这般苦?”

形骸笑道:“非毒,非毒,这里头是薰衣草,遥想当年,你我初遇,你请我喝这一碗薰衣草酒,真令我大开眼界,今夜我依样画葫芦”

烛九手一扬,葫芦中酒水洒了形骸一脸,形骸惨叫一声,忙用袖袍来擦,道:“你怎地目无尊长?”

烛九笑道:“谁教你不疼可爱的妹妹?这下遭报应了吧。”说着举起衣袖,将形骸脸上擦干。

形骸凝视烛九,问道:“贤妹,这些年来,你在草原上过得好么?”

烛九身子微颤,道:“你何必问?”

形骸道:“因为你是我义妹,是我的亲人。”

烛九退后一步,冷冷说道:“那一年,你我分手之时,你对我说出那般绝情的话来,伤透了我的心,从那一刻起,我的安危好坏,皆再也与你无关。”

形骸低下头,叹气不语。

自从沉折死去之后,他心中萌生出一个愿望:他想要珍惜每一个亲人,每一个过去的朋友,不愿他们如沉折一般从他生命中离去,即使分离在所难免,也不愿因疏忽冷落而追悔莫及。

他知道这愿望不切实际,甚是沉重,压得他难以喘息,不得逍遥自在的过活,但如今烛九就在他眼前,这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令形骸想要靠近,想要叙旧,想要关心,想要呵护。

但纵然有千言万语,纵然有满心关怀,却又何必肉麻的说出来?

他拿出另一个酒瓶,晃了晃,笑道:“那就喝酒吧,这酒中再没恶作剧,贤妹可以放心。”

烛九摇了摇头,道:“太迟了,我不再上你的当,不再喝你的酒。”

形骸恼道:“做不成老婆,连妹妹都不做了么?”

烛九道:“即使是妹妹,难道非得喝哥哥的烂酒不可?”说罢推开形骸,匆匆走远。

五十一 夜深人不静

形骸心道:“这义妹当真爱闹别扭,小仇小怨,何必抓着不放?”他懒得猜女人心思,只道烛九耍小孩脾气,当即一笑置之。

但这园子变得好生无趣,酒也喝的腻了,若被少侠们认出,不免惹来非议,招人指责。形骸摇了摇头,飞身跃过树墙而去。

他一路晃悠,回到下榻的客栈,却见裴若等在他房门口。

她是来找我喝酒的?

形骸笑道:“师姐深夜大驾光临,当真好雅兴,莫非想与我秉烛夜谈,说法论道?”

裴若脸色赧然,啐道:“别大呼小叫的,不怕引人误会?”

形骸道:“行得正,坐得直,走在夜路,心怀光明,怕什么误会?”

裴若摇了摇头,道:“我是来告诉你,太乙他审问那少博老仙,得知一惊人消息。”

形骸道:“什么惊人消息?”

裴若道:“那个狗贼是于忆的亲信,掌管此次大会的巡逻看守职责,但他与于忆收受贿赂,玩忽职守,中饱私囊,放了许多地庭之人上山。”

形骸道:“这哪里算得上惊人?这几天来,地庭的仙神,我瞧见也不少了。”

裴若道:“并非一、二人,不止十来人,足足有一百来人,且皆携带刀剑。”

形骸微一皱眉,道:“一百来人又能掀起多大水花?他们在哪儿?我去将他们全数赶走。”

裴若苦笑道:“就是不知道,深怕他们做出危险之举。朝星大仙已下令让所有清高仙长回大殿商议。”

形骸打个呵欠,道:“小题大做,打扰本仙清修”

忽听得轰隆一声,客栈震动,头顶“腾腾腾”巨响,形骸心想:“有人偷袭!”抬头看去,见屋梁裂开,木屑泥石倾泻而落。随后,地面一分为二,一半倒塌下去,顿时烟尘四起。

客栈中的房客大声惨叫,武功高的都逃了出去,形骸与裴若各自救了几人,跃出客栈,此楼哀鸣几声,化作一堆废墟。

那废墟之外,站着个小山般的怪物。那怪物满头白草般的长发,身躯漆黑,血盆大口,胸脯极大极长,丑陋的垂落到腹部,一双手长满倒刺,伸出弯弯的爪子,掌中抓着几个女子,已然被此怪捏死,她那手微微颤动,掌心露出一张嘴,将死者咀嚼着吞了下去。

裴若脸色惨白,施展了个道法,说道:“它并非妖魔!只怕是地庭的元灵。”

形骸感动这妖魔气息阴冷,模样沧桑古老,冥虎剑生出微妙的感应,他道:“是黑暗仙神。”

四周有人哈哈大笑,出现五个身影,皆身穿黑袍,遮住本来面目。其中一老者笑道:“不错,正是黑暗仙神。孟行海、裴若,我地庭诸仙今夜要血洗这万仙山了!”

裴若道:“地庭自甘堕落,居然与这般下贱丑陋之物为伍?”

老者森然道:“不过是目的相同罢了!”拔出长剑,剑气激射而至,裴若招来一股大风,将那剑气吹歪,一旁房屋的屋顶喀剌剌掀起,屋中的住客大声尖叫起来。

裴若一拉形骸,低声道:“走!”

形骸知她有意到开阔之地,以免伤及无辜。他心想:“师妹也忒慎重了些,何必如此麻烦?”但裴若已跃上一只飞豹,那飞豹载着两人急速行向西边。地庭众人喊道:“哪里跑!”立即施展轻功,飞跃腾挪,紧紧追赶。

飞豹逃至一处山地,裴若命它停下,与形骸转过身,面对众人。刹那间,那白发黑仙猛扑过来,掌心那张尖牙嘴骤然伸长,朝裴若咬下。裴若急招来三钳大仙,但白发黑仙一把将这螃蟹元灵举起,扔向远方。三钳大仙“啊呀”惨叫,在山壁上撞破了个大洞,一时钻不出来。

裴若脸上变色,足尖一点,后撤的同时烧符念咒,招来十二柄飞剑,运心想事成剑诀,刺向白发黑仙。但那白发黑仙皮粗肉厚,中剑后浑然未觉,她厉声嘶吼,猛扑向裴若。裴若惊呼起来,躲到小山之后,绕圈躲藏。白发黑仙鼻子抽动,哇哇大叫,撞破山石,一时却追不上裴若。

此时,另五个地庭仙人赶到,那老者喊道:“休想”话未说完,已被形骸一拳打倒。

老者身后一汉子怒道:“卑鄙”形骸飞起一脚,将此人踢得满脸开花,仰面朝天。

第三人喝道:“吃我”形骸一个头锤,此人双眼翻白,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四人骇然道:“怎么”形骸一招黑虎掏心,打中此人胸口,此人不吭一声,昏死过去。

第五人魂飞魄散,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扭头就跑,形骸一踩地面,骨刺如林,将此人刺得千疮百孔。

形骸点点头,转过身,已站在那白发黑仙身上,白发黑仙一挥手,掌中那大嘴朝形骸喷出毒液,形骸周身金圈环绕,将毒液挡住,紧接着,他双掌按在她太阳穴上,雷光一闪,那白发黑仙身子巨震,七窍生烟,如烂泥般瘫软在地。

裴若从藏身处钻了出来,见状又惊又喜,道:“怎地解决的这般快?”

形骸道:“难道不该这般快?”走到那白发黑仙身边,她身子逐渐腐烂溶解,形骸叹道:“黑暗仙神,无法死而复生。”

裴若喜道:“那她将化作星铁了?咱们二一添作五。”

形骸道:“我也用不上,全给师姐你也无妨。”

裴若笑道:“师弟好生慷慨,师姐我总占你便宜,如何过意的去?”

形骸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师姐开心就好。”

裴若守在这黑暗仙神身旁,施展道法,炼化她身躯,得一块脸盆大小的精纯星铁。裴若欢呼一声,收入囊中,却见形骸已唤醒了先前那老者。

老者肤色黄绿,有些像龟,他瞪大双目,狠狠盯着形骸。形骸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这黑暗仙神又是从哪儿来的?”即使那少博老儿当真放任地庭众仙入岛,这黑暗仙神却万万瞒不过去,且万仙岛上充满灵气,若有人施展召唤黑仙之法,立时就会被万仙察觉。

老者“呸”地一声,一口血吐在形骸脸上,形骸满不在乎,随手抹去,说道:“你不说,那唯有大刑伺候了。”

老者狞笑道:“孟行海,千年多来,我地庭千千万万的死难者,绝不会放过万仙与天庭!”

形骸道:“死则死矣,多说无益。”

老者蓦然抱住形骸小腿,遍体真气灼烧,喊道:“那就一起死吧!”

裴若急道:“师弟,小心!”山上轰隆巨震,火光狂舞,她娇躯震颤,凝视火光中,却见形骸满身血污血泡,缓步走出。

裴若忙上前查看,道:“你怎地如此大意?”话刚出口,却见形骸几乎已恢复如初。她惊讶不已,又道:“你你这是”

形骸叹道:“此人耗尽毕生功力,拼着性命不要也欲伤我,他无法复生,我也懒得躲了,算成全他一番心愿。”

裴若瞪目看他,叹道:“你有时真傻得无药可救。”

形骸笑道:“师姐这话说的,我没受伤,他死而无憾,两全其美,如何傻了?”

由于来者皆是元灵土地,死后无法招魂,形骸又将其余人一个个摇醒,前三个皆宁死不屈,尽皆自爆而亡。最后那人满身破洞,早已吓破了胆,喊道:“我招,我都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形骸与裴若相视一笑,裴若道:“对啦!大丈夫当顺应局势,不可逆流而上,老兄真是个聪明人。”

那人又道:“小人叫难戈,其实也所知不多”

裴若斥道:“你这条烂命,全看你知道多少,若所知不多,那还是化作星铁为好!”

难戈惨叫道:“我说,我知道的不少!咱们领头的叫尔老头,是东方险峻城的城隍。第二人叫本树,是东方鲳鱼村的山神”

裴若道:“那些人已经死啦!你多说有什么用?我问你,为何黑暗仙神会与你们在一块儿?”

难戈道:“我我是无辜的,都是风暴教的拜鹰大仙牵线搭桥,买通了岛上的于忆女仙,咱们才能畅通无阻的登岛。”

形骸与裴若齐声道:“风暴教的拜鹰?”

难戈见两人惊讶,心知这消息值钱,多半能保住自己小命。

形骸又道:“说下去。”

难戈道:“咱们到了岛上,接连几天,都在地下洞中穿梭,说是要替拜鹰大仙找一位荒木萨满的下落,我听说似乎前不久找到了,后来,大伙儿回到地面,领头的尔老头就带来了那个女怪物,说是要杀杀那个孟行海大仙。”

裴若不满,斥道:“说了半天,这黑暗仙神到底是何来历,你还是不知道?”

难戈脸色煞白,道:“听说听说这万仙岛之下,藏着万年前一处关押黑暗仙神的地牢,那地牢已被天庭的人遗忘,拜鹰大仙让咱们去那儿瞧瞧,没准能找些帮手。”

裴若怒道:“你这话不尽不实!先前还装作不知情!这女怪物不是你们亲手放出来的?那地牢里头到底有多少黑暗仙神?”

难戈露出惊恐之色,似乎万万不愿想起来那时场景,他道:“似乎似乎有将近千余个那些东西,那些事物太扭曲,太畸形”

裴若浑身冰冷,形骸心头一震,同时问道:“你们放出了千余个黑暗仙神?”

难戈无法再隐瞒,道:“是,但其余的怪物,大多不如这女怪物厉害。拜鹰大仙说,让咱们领一些去杀那些少侠,再领一些去杀清高仙长,其余一些领到街上,随意烧杀吞吃,以此报仇”

形骸当即说道:“师姐,你带上此人,去与小太乙汇合,通知朝星盟主,我去九天园瞧瞧。”话音刚落,人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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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蛇鼠同一窝

九天园,白雪儿四下游逛,众人见她到来,皆流露尊敬之意,但稍稍交谈几句,便显得战战兢兢,心神不宁。 白雪儿心知是体内仙灵气息作祟,连仙神元灵都隐隐视她为敌。几次三番下来,她不禁着恼,对面前一小仙道:“你怕我做什么?没见过měi nu么?”

那小仙骇然道:“měi nu饶命!”旋即抱头鼠窜。

白雪儿暗骂道:“臭师父,臭老公,传我这倒霉功夫,却又不爽快的娶我!”离开这一群人,走向那一堆人,众人朝她点头微笑,齐声恭贺道:“白雪姑娘,助你明日得胜!”

白雪儿心情好转,朝他们风情万种、优雅柔美地福了一福。

众人当场色变,喊道:“鬼啊!”

白雪儿气往冲,怒道:“鬼你个头!”

众人指着她身后,喊道:“当真是鬼!快逃!快逃!”

白雪儿一回头,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一极高极瘦的影子站在她身后,月光一照,此物竟是十来根黑色竹子聚在一起,成了个人形巨物,身高四丈,满头竹叶,竹叶下是一双红澄澄的眼睛。那竹妖举起“手臂”,朝白雪儿一拳打落。白雪儿轻轻一躲,那一拳正地面,霎时尘土纷飞,巨响震耳。

白雪儿怒道:“你是何方妖怪?”

脑葬火纹喊道:“是黑暗仙神!小心了!”

那竹妖摇头晃脑,片片竹叶朝她飞来,密密麻麻,洋洋洒洒,白雪儿拔出异戎宝剑,剑刃光异彩,辉煌绽放,将那竹叶反击回去。叮叮当当,声如刀斩木板,竹叶嵌入这竹妖身,一片片竟极为锋锐。

白雪儿施展九转阳功,周身火焰流转,奋力一掌击出,竹妖登时浑身起火,它厉声惨叫,似痛苦不已,终于崩溃倒地。

她松了口气,却见周围跑出许多漆黑怪异的“仙神”来,众妖魔袭击小仙少年,要么斩伤,要么撕咬,要么刺穿,要么重击,众少侠毫无防备之下,片刻间已有多人横尸地。

白雪儿惊怒交加,运无心金猴的身法,飞速奔走,所到之处剑光如雨,斩杀一众怪物,救出受伤的少年。获救者恢复镇定后,又随她抵抗来犯的黑暗仙神。局面纵然危险,但很快便并非一面倒的杀戮。

这时,她见到利歌、桃琴儿与陵明度站在一块儿,利歌、陵明度剑法高超,即使在围攻之下,依旧稳如泰山,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们身边,大伙儿合力,与一众敌人打得有来有回。只是这些怪物似乎满腹怨毒,凶残无,一味的穷追猛打,势若拼命一般,因此时不时有人死伤。

白雪儿喊道:“建丽!轻羽!你们在哪儿?”她运梦魇玄功的内劲,他们当能听见。不久,听到张轻羽喊道:“师姐,这里!”

白雪儿立时赶去,到了那边,看清情况,不由惊骇。

孟建丽、郝铁律受伤倒地,张轻羽、伍白首抵挡在两人面前,四人皆已浴血,一具焦尸般的大怪物正率领一群遍体血红的小怪物攻打他们。伍白首以无心金猴拳严防死守,张轻羽一刻不停的扔出暗器,但片刻后已被包围。

白雪儿道:“妖魔受死!”身形闪烁,已来到四人身边,她浑身罩在火衣之下,烈焰不断朝敌人延伸,有几个怪物被火焰一卷,立时变作焦炭。紧接着,白雪儿劈出长剑,她宝剑锋利至极,靠近者不是断手断脚,是被活活烧死。

那焦尸怪似乎不惧火焰,一掌打向白雪儿额头,白雪儿还了一掌,砰地一声,身子晃了一晃。焦尸怪笑道:“不过如此,还敢逞强?”又是一掌打来,白雪儿只觉敌人内劲排山倒海,不得不挡,两人第二次对掌,白雪儿手臂酸麻,退后了一步。

焦尸怪嚷道:“是谁说要我受死?”摆开架势,正欲击出第三掌,白雪儿往左踏步,瞬间出现在焦尸怪身后,一剑将它从头到尾劈开。

她呸了一声,道:“笨蛋,谁和你一掌一掌硬拼?”

这首领一死,张轻羽、伍白首很快将剩余红怪除尽,但各自都伤得甚是狼狈。张轻羽道:“师姐,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怪物是哪儿来的?”

白雪儿道:“都是些黑暗仙神。”

伍白首道:“黑暗仙神?那是什么?”

白雪儿点头道:“话说一万年前少废话!现在不是闲扯的时候!咱们去与大伙儿汇合!”

于是张轻羽、伍白首各自扶起同门,白雪儿在前开路,将欺近的敌人开肠破肚,断头断根,她的异戎宝剑直是无坚不摧,加葬火纹不断提醒,前进路倒也顺利。

然而好景不长,突然间,她脚下剧痛,“啊”地叫喊起来。只见一黑仙钻出土壤,他手腕以全是白晃晃的尖刀,脑袋宛如鼹鼠,却寻常鼹鼠大了数十倍,一双眼凶光暴涨。

白雪儿心想:“它藏在地底,偷袭了我?我的脚好痛”

葬火纹道:“小心,它又要钻地,趁机将它刺死!”

果然不出所料,那鼹鼠怪一翻身,身子下潜。白雪儿一道剑气射出,将它当场钉死。

她喝过蟠桃酒后,伤势复原加速,很快脚伤已好了一半,但落地时仍甚是疼痛。孟建丽道:“师姐,要不要紧?”

白雪儿道:“当然要紧了,我这bái nèn光洁的小脚,还有我这新买的鞋!这群该死的猪猡王八!”

她越想越恨,但也无暇顾及,这时,五人来到一处空旷静谧之地,四周遍布着一众少侠的尸首,死了少说有五十来人。而有一黑发黑衣,体格健壮的汉子坐在尸堆之,见到白雪儿等人,露出狞笑,缓缓站起。

白雪儿心想:“他杀光了这许多人,所以这里如此安静,这人非但厉害,而且残忍。”

那黑衣汉子哈哈笑道:“受天庭欺压数百年,终于能好杀一场,是要先从你们这些小崽子杀起。”

白雪儿听他言语连贯,神智清醒,心一凛,道:“你并非黑暗仙神,到底是谁?”

黑衣汉子道:“我是南山神绸缪。”

白雪儿大声道:“这些少年与你无冤无仇,并无过错,你若是英雄好汉,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那绸缪怒道:“天庭的天兵杀我地庭之人,哪次不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既然来了,便要他们血债血偿!”掌心一张,多出一柄铁镰,一招劈向白雪儿。

白雪儿横剑一挡,只觉敌人力气先前那焦尸怪更大。绸缪突然变招,铁镰横扫,白雪儿当机立断,不守fǎn gong,长剑直刺敌人咽喉,后发先至,绸缪似大吃一惊,回镰格挡,白雪儿左掌金光如潮,打在绸缪胸口,绸缪倒翻出去,唇边已有鲜血。

绸缪怒道:“你是何人?为何有这般本事?”

白雪儿见他了这全力一掌,兀自精神抖擞,心警惕,但仍冷笑道:“记住本仙女的名字,好让你死的不算糊里糊涂,我乃青虹派的陈白雪!”

绸缪大喝一声,数条铁链从他衣袖飞出,却绕开白雪儿,直奔张轻羽等人。白雪儿喊道:“卑鄙无耻!”急忙回身去救。但绸缪袖铁链越来越多,宛如活蛇,灵活万分,竟令白雪儿有些顾此失彼。

白雪儿心想:“奸贼,焉能让你得逞”灵机一动,假装支持不住,身子歪斜摇晃,露出极大的破绽。那绸缪大喜,调转锁链,全部朝白雪儿涌去,打算一击毙命。

白雪儿等的是此刻,她陡然使出梦魇玄功,身躯消失,又出现在绸缪身侧。绸缪如何料到她竟能突破自己这重重围堵一时惊慌失措,白雪儿使出金焰神功,剑道道金光,宛如火树开花一般。绸缪惨叫一声,胸腹剑,一口鲜血吐出。

但此人实是凶悍异常,他深吸真气,竟将白雪儿长剑牢牢吸住,镰刀一转,噗嗤地刺入白雪儿背后,霎时,白雪儿痛的意识模糊,一转身,脱离此人,绸缪凝立顷刻,倒地而死。

白雪儿这一次伤得极重,张轻羽等慌忙道:“师姐,快坐下养伤。”

白雪儿点点头,突然,又有六人走向此处。白雪儿咬牙支撑,却见六人穿着打扮依稀眼熟,正是万仙盟的自己人。

这六人完好无损,见到白雪儿,面露喜色,道:“陈白雪姑娘!我等前来救援了。”

白雪儿如释重负,道:“多谢啦,来的可真及时。你们是怎地找来的”

六人不答,快步走近,守在她身边,白雪儿放松下来,还剑入鞘,说道:“我需运功疗伤,劳烦替我hu fǎ。”

但蓦然间,六人一齐出手,重击白雪儿胸口腹部,白雪儿哇地一声,大口吐血,心头巨震:“是万仙盟的叛徒敌人竟这般狡诈!”只感敌人真气如刀,直钻丹田,竟全是功力精湛的高手。她颤抖不休,却无力反抗,眼前一片模糊。张轻羽等看的大声怒吼,可却相救不及。

六人喊道:“将她带走!”

但立时有人冷冷说道:“一个也别想走。”

几声轻响,六人脖子裂开,血液如洪,同时毙命。随即来人将她横抱入怀,捏她小手,传入温和充沛的真气,白雪儿心想:“师父”心里欣慰,身子剧痛,登时昏迷过去。14

五十三 囚于黑暗中

数里之外,一座小山丘上,烛九静坐于灌木之中。忽然,她神色痛苦,晃了一晃,睁开眼,眼中流下血泪。

但她当即施法,将派去的那六人毁尸灭迹,如此一来,他们魂魄亦会无存,哪怕是安答也无法问出端倪来。

这紫目心法练到她如今地步,可将紫目标记加于人手掌上,那人若不服从烛九命令,便是自取灭亡。而烛九也可通过那人耳目,察觉其所知一切,哪怕在千里之外仍然有效。

只是那人若突然死去,烛九便会剧痛加身,眸中流血。

烛九深深呼吸,又重重吐出,心生愧疚之意:也是白雪儿武功太高,妙招无穷,烛九实无把握能胜得了她,故而当兵祸一起,她当机立断,随机应变,派出新招的高手,前去偷袭白雪儿。烛九绝无杀她之意,只想将她掳走,自己就能不战而胜,夺得那封神宝剑,更成为名震天下的人物。若真能如此,世间英雄必然慕名而来,投靠于她。

她没有得逞,谁能料到安答竟去而复返?出了这等大事,明日比武必将延后。白雪儿有充裕的时间养伤。可惜,实在可惜。

但这些妖魔鬼怪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身后哗啦啦一阵响,烛九不用回头,凭借紫目,已见到一体型硕大,脑袋滚圆的怪物走向自己。那怪物咆哮一声,利爪朝烛九重击而下。烛九纹丝不动,突然身前背后都出现一面镜子。

她使断脉神功,一掌从前头镜子击入,那掌力又从背后镜子击出,怪物中掌后身躯一震,伤处蓦然冒出黄水,那黄水滚滚冒泡,不一会儿便蔓延遍体,它嘶哑着吼叫,不久融化,宛如黄色的泥浆一般。

烛九眉头紧皱,掩住鼻子,走出灌木丛,心中叹息:“这黄热掌力威力虽大,却真叫人恶心。”

但以她的雄心壮志,纵然再恶心的手段,到紧急关头,也不能不用。

她知道白雪儿天真无邪,对自己亲密友善,但烛九早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

亲情、爱情,友情,若能为她所用,她才会为之耗费心血,如若不然,那就让它去吧。

形骸连点白雪儿几处经脉,以雄浑内劲点她命门、中枢、神道等脉络。她伤势不轻,且颇为错综复杂,敌人掌力中颇有异状,形骸只在海法神道教学了些粗浅医术,一时只能推测形势,摸索施术。

孟建丽吓得哭了,道:“师父,师姐她还好么?”

形骸沉吟片刻,道:“好在她不久前喝了蟠桃酒,十年之内,百病不侵,万毒难害,任何伤势皆能自愈。”

伍白首、郝铁律、张轻羽一齐问道:“那她为何还没醒来?”

形骸道:“我也不知,但她性命无碍,先替你们治伤。”

他正想将白雪儿放下,突然间,白雪儿身子一翻,更深入形骸怀里。形骸奇道:“雪儿,你醒了?”

白雪儿满脸红晕,道:“没醒。”

形骸笑道:“胡说,这还没醒?”在她天泉穴上一点,此地最是麻痒,白雪儿格格一笑,反而搂紧了形骸,道:“人家睡得正舒服呢,别扫人家的兴。”

另四人欢呼道:“师姐又向师父撒娇了。”

白雪儿怒想:“是老婆向老公撒娇,这四个笨蛋,都不会说话。”

形骸道:“你没事就好,我先替丽儿她们治疗。”白雪儿沮丧着落地,又想:“先前师父抱我时,是不是捏了我的屁股?唉,不过这色鬼是不会承认的。只是姑娘家三从四德,既然被他碰过了身子,这辈子他就赖不掉啦。想要耍赖不认亲,门儿也没有!”

那四个弟子外伤不轻,但形骸替他们清理伤口,简略包扎,料定已不打紧。

白雪儿指着那六个叛徒,怒道:“这些混账,当真罪该万死!他们是哪一派的?”

形骸道:“瞧服饰有些眼熟”

猛然间,那六人身子变黑,散裂成了灰尘,白雪儿大吃一惊,不禁后退。

形骸急使地狱无门,惊觉他们的魂魄荡然无存。他愣了片刻,苦笑道:“这幕后之人机警得很,也罢。”

白雪儿道:“什么叫也罢?那叛徒的首领仍藏在本盟之内,逍遥快活着呢。”

形骸道:“先前我已审问过知情之人,是于忆与那少博两人贪得无厌,放地庭之人登岛,随后他们放出了地下牢狱中的黑暗仙神。这万仙岛屿昔日是一间囚禁恶神的监狱,但连天庭都早忘了此节。”

众人恍然大悟,都道:“原来如此。”

形骸见园中仍厮杀不断,道:“你们在此等着,不要走动。”倏然间飞身而出,他双手一转,招来五行神龙,支援各处,众少侠见神兽降临,无不欣喜,更加努力坚持,再过了一盏茶功夫,万仙盟山上的守卫赶至,里应外合,将一众黑暗仙神击溃,众黑暗仙神见败局已定,不愿被俘,全数以奇法自尽,尸骨自毁。

众守卫见园中场面,惊心动魄,却兀自摸不着头脑,来问形骸,形骸反问道:“武降龙、千棘、朝星三位现在何处?”

有一守卫仙人道:“听说千棘与武降龙大仙早已离岛,嘱咐咱们莫要找寻,朝星大仙在仙云神殿中静养。”

白雪儿眉头一皱,拉了拉形骸衣袖,在他耳边低声道:“师父,我有几句要紧话要说。”

形骸道:“你用传音入密的功夫。”

白雪儿摇头道:“我现在内力不足,使不出来,就说悄悄话吧。”其实她并非内力不济,而是这般耳语更为亲密,可用来勾引形骸,令他心痒,将来更容易就范。

形骸哪料到她这般心思,点头道:“那你再小声些。”

白雪儿嘴唇贴近了些,几乎碰到形骸耳朵,她道:“先前咱们少侠比武之时,那千棘与少博勾勾搭搭,很不对劲,眼下他又提前离岛,该不该查他一查?”

形骸想了想,点头道:“原来如此,但无凭无据,尚不可定论。”他见守卫中高手如云,此地应当安全,可到此地步,似乎处处皆有叛逆,实不知何人可信。他对众弟子说道:“小心着些,若遇上敌情,立时用梦魇玄功呼唤我,我会立刻赶到。”

桃琴儿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形骸道:“敌人释放千余个黑暗仙神,此地数目不过一半,另有一半,想必是另有要事,前往斩首去了。”

众人大惊失色,都道:“他们要去找其余清高仙长?竟如此不自量力?”

形骸不愿多说,召来元灵,驾驭起飞,将离园时,他见到烛九站在草丛之中,抬头仰望形骸,她也见到形骸,目光躲闪,转头躲避。

形骸朝她一笑,心想:“贤妹没事就好。”

闲云神殿中的一处大屋内,四下阴暗,静谧无声,但这黑暗寂静之中,却又有萤虫浮空,振翅声听来甚是响亮。

朝星坐于床前,缓缓呼吸吐纳,闭目养神,似乎半梦半醒。忽然间,他睁开双目,头顶喀嚓一声,无数血肉掉落下来,朝星坐着不动,却未被血肉沾染上一丝一毫。

那是个极长极大的水蛇元灵,已被朝星斩成肉末。

朝星面前已站着一人,那人身穿白衣,一头白发宛如风雪盘旋,留一把雪白发亮的胡子,披风微微飘动,宛如龙身。

朝星道:“千棘兄?你并未离岛?”

千棘叹道:“一言难尽,我又改了主意,想请朝星兄替我办一件事,不知朝星兄能否答应?”

朝星点头道:“在下洗耳恭听。”

千棘说道:“如今有一妙策,能令地庭群仙立刻臣服我天庭,从此以后,天地平衡,相处和睦,前仇旧恨,一笔勾销。我万仙势力剧增十倍,一举胜过龙火天国,非但在凡俗间统治万物,在天庭亦是权倾朝野。如此好事,朝星兄想必不会拒绝。”

朝星轻笑一声,道:“此事太过反常,反常者必有妖,千棘兄这妙策听来大是不妙。”

千棘浑身风势渐增,夹杂凌厉风雪,好似北方极寒处的冰风暴,他双目白光闪耀,正如藏身风暴中的冰雪巨龙,而那巨龙发出龙吟,融于风暴声中,听来更令人惊骇。

他道:“朝星兄何必推脱?现如今,地庭找上我来,愿意听我号令,只需我取下朝星兄的项上人头。朝星兄以一己性命,奠定无上大业,依我之见,此事再合适也没有。”

朝星叹了口气,道:“原来千棘兄已是地庭之人。”

千棘摇头道:“只不过是志同道合,通力协作罢了。”

朝星道:“然则千棘兄不怕地庭出尔反尔,鸟尽弓藏么?”

千棘笑道:“杀了你之后,我便是万仙盟的总盟主,地庭巴结我尚且不及,朝星兄焉能看不明白?”

朝星思索片刻,道:“除了于忆之外,还有谁已与你合谋?”

千棘目露钦佩之意,道:“只可惜于忆败了,而武降龙有勇无谋,早被我骗离岛屿,那孟行海、小太乙与裴若不成气候,此刻定已被地庭之人围剿诛杀。”

朝星道:“千棘兄,我知道你一贯深藏不露,然则单凭你一人,便想取我朝星首脑,未免有失远谋。”

千棘哈哈大笑,说道:“岂止一人?”话音刚落,无数奇形怪状的黑影走入殿中。另有三人走上前来,与千棘并肩。

朝星双目扫过这三人,忽然间,他身子发颤,目露惊惧之色。

他颤声道:“你是你?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那女子穿一身黑色布艺,黑色长发,黑色肌肤,双目闪着金光,容貌甚是俏丽。她抚摸手中长剑剑身,微笑道:“哥哥,你之所以当上这万仙盟主,便是为了找寻小妹的行踪,对不对?你甚至把我当年的封神剑也一并带来啦,设想得当真周到。”

朝星苦涩道:“当年,你被贬为黑暗仙神,逃离天庭,不知所踪,我只查到你最后的形迹是在这万仙岛上,但苦寻无果,我我以为你已然死了。”

女子道:“被囚禁于黑暗之中,被世人全然遗忘,我生不如死,即使曾为西方剑神,造福无数,受人爱戴,到头来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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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剑气化精髓

朝星喝道:“你盗走了这封神剑?但我诸神与巨巫抗争时,你助巨巫残害同胞,那是你罪有应得。”

那女子叹道:“成王败寇罢了,我信仰巨巫,为其作战,对我而言,你们才是叛逆。如今我与我的剑重逢,功力一如往昔,哥哥,你逃不掉啦。”

朝星道:“夷芒,我只想找你,不想杀你,见你活着,我心下实则甚是宽慰,随我一起吧,我会向天庭请愿,饶恕你一应罪过,如今中央剑神空缺未补,恰好由你担当。”

夷芒愣了愣,蓦地发出凄厉尖笑,那笑声犹如万千女鬼哭泣,在黑暗中更令人毛骨悚然,她又道:“万年的折磨与屈辱,不杀尽天庭的走狗,我心中何等痛苦,如何忍耐得住?”

朝星望向大群敌手,沉声说道:“就凭这群乌合之众?”

她身边一白发苍苍的老妇道:“单凭我四人对你一人,你休想生离此地。”

朝星眼珠凝视着她,道:“你是地庭的明雪弯刀?你既然在此,地庭其余首脑也公开叛变了么?”

明雪弯刀冷笑道:“就算那些缩头乌龟仍想委曲求全,杀了你之后,他们想置身事外也万万不能!”

朝星望向那第四人,此人是个发如绿火的消瘦少年,身上纹满青阳,目光透着兴奋。朝星想起世间一柄神剑传说,朗声道:“素闻青阳剑轮回转世,寄生于少年剑侠身上,历经千万年,不停挑战天下强敌,如今得见青阳剑客,在下甚是荣幸。”

少年握紧手中绿焰翻卷的长剑,露出微笑,答道:“能杀天下第一剑神,我也甚是荣幸。”

朝星已全然恢复镇定,点了点头,夷芒蓦地脸色剧变,喊道:“他出手了!”

话犹绕梁,朝星剑气从天而降,那跟随四人的数百黑暗仙神被笼罩在这海浪般的剑气之中,霎时半数被斩成肉泥。明雪弯刀不料他出招时全无前兆,却又威力无穷,不禁愤怒骇然,喝道:“夹攻他!”

千棘怒吼一声,吐出一股狂风,风中雷电闪现,朝星朝那狂风一斩,狂风登时撕裂,但朝星微微一震,问道:“你已接近了大神龙的变化?不愧为凡间第一小神龙。”

说话间,明雪弯刀向朝星冲去,一刀斩落,雪光无处不在,刚猛绝伦。朝星劈出一剑,剑光刀光撞在一起,内劲扩散,凌厉无俦,除了那四个首脑之外,其余黑暗仙神被其一碰既死。

明雪弯刀身子被斩掉半边,但她稍稍一晃,已然恢复如常。朝星袖袍染血,但不以为意,点头道:“冰消雪融功,看来轻易杀你不死。”

青阳剑客放声尖啸,剑光圈转,好似绿焰风暴,袭向朝星。朝星笑道:“一往无前,却也不过如此!”谈笑声中,朝星被绿焰罩住,但他剑气化作护盾,抵挡从各个方向打来的剑气。

忽然,众绿焰变作封神剑,刺朝星要害,速度快如闪电。朝星“啊”地一声,化作一道剑芒,冲出那绿焰,待他身形站稳后,已然遍体鳞伤,血流如注。

绿焰消失,夷芒手持封神剑,走了出来。朝星苦笑道:“一万年不见,我都忘了你本就是剑气化身,可从任何剑意中现形。”

那四人见朝星伤重,面露狞笑,欣喜不已,千棘道:“四对一,即便是你,也毫无胜算。”

明雪弯刀喊道:“千棘,你用风壁防他逃走,咱们三人杀他!”

朝星露出不甘的神情,叹道:“罢了!”

千棘笑道:“不错,还是罢了为妙,你越是挣扎,死的越惨,还不如要个痛快。”

他笑声未歇,右上方梁上也有人笑道:“我说了你是自讨苦吃,你却非要试试单打独斗!”

明雪弯刀未料上头竟藏着一人,且竟能瞒过己方这四大高手,她心头一震,喝道:“是谁?”

千棘大吃一惊,道:“武降龙?你不是”

金光一闪,中央战神武降龙已落在朝星左边,他道:“兵不厌诈,示敌以弱,千棘老弟,你编造借口,说天庭召我回宫,我立刻便知道不对。”

千棘大怒,指着武降龙道:“先杀此人,此人身手不及朝星!”

武降龙神色不快,道:“你大可以来试试。”

又有一人从朝星右边走出,此人身穿竹甲,神情威严,左手黑剑,右手白剑,千棘倒吸一口凉气,喊道:“司法天官?”

考河伯点头道:“朝星盟主劝我取代你为清高仙长,我只答应他留下静观其变,果然不出他预料。他才是真正明察秋毫,鄙人自愧不如。”

千棘知道这三人皆身负盖世之能,自己未必胜得了其中之一,但到此地步,他认为己方仍有优势,咬牙道:“莫要退缩,全数宰了!”

忽然间,另一道人影破空而至,落在朝星身前,千棘失声喊道:“孟行海?你怎地未死?”

形骸叹道:“千棘老兄,我虽然是个醉鬼,但你派来的人着实无能,我便是想奉上人头,也是功亏一篑。”

朝星奇道:“行海,你怎跑到这儿来了?”

形骸道:“哪有热闹,哪就有我。我来之前喝了不少酒,正好杀人醒醒。”

考河伯点头道:“朝星,我说了此人值得信赖,你却太过慎重。”

朝星笑道:“便是他令人捉摸不透,我才难下定论!”

千棘又惊又怒:“莫非咱们反而中了朝星示弱之计?”但事已至此,他已毫无反悔余地。刹那间,他身躯剧变,成了条身长五十丈的巨龙,撞破宫殿顶端,张开巨嘴,吐出一股飓风来。

朝星、形骸、武降龙、考河伯同时拍出掌力,但此风惊天动地,浩浩荡荡,将形骸等人吹上了天,仙云殿的厚墙重屏犹如薄纸般碎开。明雪弯刀、青阳剑客、夷芒趁势冲向四人。

旋风之中,朝星喊道:“离殿去打,这仙云殿修起来可不便宜!”

武降龙道:“那你怎地一开始不走?眼下已经被毁了一层了。”

考河伯道:“先散开为妙,否则施展不开!”

朝星见夷芒直朝自己冲来,道:“谁替我挡住她?”

形骸恰在近处,绕风而至,冥虎剑出鞘,铛地一声,架住封神剑,他道:“盟主大仙,你怕这女人么?”

朝星道:“她是我小妹,我不愿伤她!”

夷芒凶残一笑,道:“假仁假义,那不如将脑袋割给我!臭小子,给我让开!”随风而动,连出剑招,但形骸以遁梦功夫挡开,答道:“那就由我代劳了!”

朝星叹道:“千万当心,她剑法不在我之”

最后一字尚未出口,风龙又一口飓风袭来。天地之间只剩下风魔肆虐,搅得云层旋转,直冲云霄,形骸左臂一痛,似被夷芒刺中一剑。他变出右臂,也打了夷芒一掌,随后两人被狂风卷入,身不由己,一时间再无暇对攻。

形骸被风约束,好似被千道铁索捆住,他摆弄许久,终于脱困而出,见下方是一处偏移山谷,于是俯身直坠,临近地面时,他见到悬崖上有几根斜生的松树,于是运梦魇玄功去捉,此刻他身法轻盈,宛如羽毛,只抓了几下,势头已缓,他再将冥虎剑刺入山壁,一路滑到地面。

他望望天,自己也觉得惊讶,那是从千丈高空坠落,自己却毫发无伤,这体验好生有趣,或许他应当常练练如何跳崖才是。

倏地一声轻响,先前那追杀朝星的黑暗女仙落在形骸面前。

形骸想起朝星所言,不敢轻视,摆出平剑之姿,道:“忘了问阁下姓名。”

那黑暗女仙上下打量他,道:“平剑?你是绝甲的弟子?”

形骸道:“是,在下孟行海。听朝星盟主说,你是他的妹子?”

黑暗女仙轻蔑一笑,并不回答,只说道:“既是平剑,又是凡人,当真无趣的紧。”

形骸也笑道:“我倒觉得阁下有趣得紧,你盗走了咱们比武打擂的奖品封神剑,还请物归原主。”

黑暗女仙脸上杀意笼罩,阴沉说道:“这宝剑本就是我夷芒之物。”

形骸摇头道:“夷芒仙人,每个盗宝的小贼,通常都有此借口,而每个黑暗的仙神,似乎尽皆苦大仇深。”

夷芒道:“是么?凡俗之辈,也敢论断我仙神之事?当真狂妄得该死了。”

话音未落,她斩出三十二道剑气,形骸凝神横剑,身形朝后退去,以平剑感应她的剑意。那剑意汹涌澎湃,猛烈无比,形骸心想:“平剑无法全数化解!”

但夷芒的剑气密集,分布也甚是巧妙,形骸绝无躲闪余地,决定勉力一试,只听乒乒乓乓一阵轰鸣,形骸周围出现众多十丈左右长短,五丈左右深浅的剑痕。形骸额头染血,但冥虎剑一斩,将十六道剑气反击过去。

夷芒冷笑一声,任由剑气击中,那剑气好似泥牛入海,融入她身躯之中,形骸吃了一惊,心想:“她为何不惧剑气?”

夷芒道:“我本是这当年太上老君铸造封神剑时的剑意化作的仙神,世间剑气皆可为我所取,与我一体。哪怕你武功练到绝甲剑神的地步,亦为我克制,对我何用?”

形骸暗呼不妙,问道:“照阁下所言,那朝星剑神遇上了你,不也是死路一条?”

夷芒笑道:“以剑法而论,昔日五方剑神,自然以我为尊。”

五十五 绝情心无源

形骸皱眉道“不像,不像。”

夷芒生性最是自傲,闻言大怒,喝道“找死!”身形骤动,一剑刺来。

形骸右臂触动,左手还了一剑,但夷芒那招突然生出变化,形骸右臂一痛,若非他有真气护体,胳膊已被这一剑卸下。而形骸那一剑也击中夷芒,却如划过水面,了然无痕。夷芒呼叱,手中剑光百道笼罩形骸要害。形骸急使梦魇玄功,身子飘散如雾,在远处凝聚。她那剑芒好似箭雨般掠空而过,将一片树林斩得七零八落。

形骸心道“不能一味挨打。”冥虎剑上燃起光芒,一剑快过一剑,正是平剑中的闪电风剑。夷芒鄙夷一笑,封神剑更不招架,斩向形骸咽喉。形骸吃了一惊,脖子中招,好在他身法也甚是神妙,千钧一发之际朝后飘开,这才保住了脑袋。

伤口血涌,无法痊愈,这正是封神剑的妙用。它非但封赏凡人为神,更可封印仙神,令其无法恢复伤势,死而复生。

形骸手掩伤口,见满掌是血。他笑了笑,抬头望着夷芒,问道“只要我心中有剑意,便赢不了你?”

夷芒冷笑道“你还笑得出来?不过我自来杀人不用第二剑,阁下接连逃过,已算是很难得了。”

形骸心想“好疼,好疼,这对手有趣至极,唯有这般,才值得我设法取胜。”

疼痛令形骸清醒,令他活着。

夷芒再度出手,剑气有如旋风,当空朝形骸卷下,形骸被旋风围住,突然间,风壁化作万千宝剑,击向形骸各处要害,形骸身影一分为七十二人,每一人皆以雷盾抵挡,只听砰地巨响,那旋风炸裂,形骸的所有分身也一齐消散。

此时,夷芒的一道剑气从天而降,她人却从剑气中现身,再度一剑劈来,速度快极难辨。形骸“咦”地一喊,遁入梦中,逃至一座小山上,但夷芒追赶而至,形骸回身斩出平剑的“无手速剑”,蓦然,夷芒出现在形骸背后,一剑将形骸洞穿。

她以为得手,不禁露出微笑,但忽然那人变作飞沙走石,消失无踪,形骸却在她右侧十丈远处。

夷芒看形骸右侧腹部流血不止,看来他逃得虽快,但仍被自己所伤,她道“你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法门,似乎像是仙灵。”

形骸点头道“只要我手中持剑,便万万难以赢你?”

夷芒道“你吃了这许多苦头,才刚刚明白此事?”

原来人在厮杀之际,心中难免会生出杀意来,若手持兵刃,无意之中,这杀意会与兵刃融合,变得更为凌厉。由于剑乃万兵之王,故而统称为剑意。武功高明者能熟练运用剑意,施展剑气、剑芒等奇异功夫。而这夷芒从剑中而生,因此但凡敌人手中持兵,剑意存于心中,就绝难逃过她随手一剑。而她又随时能在旁人剑意中挪移自如,当真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之中。

形骸心中盘算“如今之计,可以用道法与她硬碰硬的对决,剑伤她不得,道法焉能伤她不了?或者以梦魇玄功与她对攻,只要我空手迎战,她便不能预料我所出招式。她昔日或许功力不逊于朝星,眼下却已大不如前。”

夷芒见形骸低头沉思,一振封神剑,霎时剑气如潮,汹涌直前,她决意诛杀形骸,此招威力无比。霎时,形骸已有主意,冥虎剑一竖,洋洋剑气绕着他急速旋转起来,化作铜墙铁壁,抵挡夷芒一招。

夷芒心下一喜“这是你自寻死路!”两人剑气互击,一时地动天摇,削山断崖。夷芒却倏然隐去身形,融入形骸的剑气中,就仿佛从自家池塘跃入邻家水池一般轻松惬意。如此一来,她可以形骸剑气伤他本人,形骸在竭力防备她那攻势,自身等若全无防范,此招必能取他性命。

她游至形骸身后,心中得意,正打算出招,忽然之间,形骸施展放浪形骸功,真气化作物质,剑气变作阳金锁链,一眨眼的功夫,夷芒已被死死捆住。

她大惊失色,竭力挣扎,但阳金是黑暗仙神的克星,而形骸功力实则胜她一筹,夷芒身躯急动,双臂往外扩张,阳金锁链发出喀喀之声,似要断裂。

形骸笑道“好功力!连克制之物也能挣脱么?”快步上前,手在她额头一拍,夷芒惨叫一声,口吐鲜血,受了极重的内伤,在阳金束缚之下,她无法自愈。形骸将她封神剑夺下,夷芒失了神器,体内真气大打折扣,登时萎靡不振。

形骸道“阁下自称当今第一剑神,但以功力而论,不及咱们朝星盟主远矣。若换做盟主,焉能挣不断这铁链?”

她咬牙道“卑鄙猪猡!你杀我好了!”

形骸摇头道“你被关押了万年,刚从牢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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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困,想必没杀多少人了?”

夷芒怒道“我要将世间所有天神全数杀尽!但先从你这凡人猪猡杀起!”

形骸叹道“可怜,可怜,姑娘脑子有些不正常,你这一万年来滴酒不沾,也没吃过好的,要不我请你喝酒怎样?”

夷芒大怒,破口大骂,但她失了封神剑后,有些浑浑噩噩,神智不清,骂得全无花样,令形骸听得索然无味。他手一伸,掩住她的嘴,夷芒张嘴咬他,形骸变出一块紫翡翠绸布来,将她小口封住,笑道“安安静静的,才像个姑娘模样。”

空中咔嚓一声,雷电照亮重云,一头巨大的半熊半龙在云中翻腾,另有一柄十丈的巨剑横劈竖斩,须臾间,那巨龙一声哀嚎,被巨剑斩成两截,那巨剑骤然加速,灵巧得宛如匕首,巨龙断成数段,鲜血如雨,坠落在地,形骸脚下一阵晃荡。

他心想“看来盟主赢了。”于是举起夷芒,走向那处。

只见千棘的尸首占据了整块草地,数百根长剑刺入它尸身上,朝星立于一旁,安然无恙,胜得毫不费力,他手掌一切,长剑闪烁火焰,龙尸焚烧,就此无踪。

形骸道“就此烧毁,岂不可惜?为何不熔炼成星铁?”

朝星道“毕竟同僚一场,我不欲死后被人如此对待,又何必如此对待旁人?千棘尚未领悟变化大神龙之法,否则我难以取胜。”

形骸点了点头,将夷芒交给朝星,朝星不禁动容,似乎很欢喜,也似乎很悲伤。夷芒瞪视朝星,眼神甚是复杂,有亲情,亦有恨意。

他沉吟许久,道“行海,从此以后,我欠你一份大恩情。”

形骸道“你本想让她试探我的功夫。”他并非询问,而是陈述实情。

朝星歉然道“我本以为你二人相斗,少说也需一天一夜方能分出胜负,不料这般快。我尚不及前来观战。”

形骸又将封神剑交给他,答道“她变成黑暗仙神后,武功有极大缺陷。”

朝星道“即使如此,她也未必比武降龙、考河伯逊色。”说罢手掌如剑,哗啦一斩,夷芒身上锁链断裂,她尖叫一声,扑向朝星,一掌刺入朝星胸口,朝星任由她得手,反而抱住了她,低声道“妹妹,没事了,哥哥不会伤你。”

形骸扪心自问“她本已堕入疯魔,变得残忍,我应该杀她,却拿来换朝星的人情,我做错了么?”

让她去吧,哪怕天地之灾,也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就像与人吵架,赌博喝酒一般。形骸早看得开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整日价愁眉苦脸,头大心累?

夷芒身子发颤,忽而泪流满面,她道“哥哥,一万年,一万年,我过的好苦”

朝星抚摸她秀发,道“妹子,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总有一天会摆脱诅咒,恢复原状。”

形骸道“若她突然狂性大发,滥杀天神,你又会如何?”

朝星望着夷芒,满脸温柔,说道“她不会,我定能医好她。”

形骸懒得多管闲事,黑暗仙神只对天庭不满,而天庭又对凡间置之不理,那形骸又何必与黑暗仙神为敌?

只要他们不来找形骸的麻烦,找他亲友的麻烦,那他们就相安无事。

他问道“盟主老兄,你是夷芒的哥哥,她是太上老君的剑意,你又是如何变化而来?”

朝星说道“我前世是陪太上老君习练剑法的法宝,乃是以阳金、天水、月银、星铁等物铸造而成的铁人,太上老君创制剑法时,铁人会随他舞剑,应付他的招式,久而久之,铁人感悟他的剑意,就有了我朝星。”

形骸叹道“乾坤法则,当真奇妙。我看那位太上老君也未必能料到这铁人会成为仙神。”

朝星苦笑道“这世道并非仙神所创,而是巨巫开辟,哪怕三清之尊,也不过是这乾坤中的人物,并非乾坤的主宰。”

形骸道“仙神与灵阳仙反叛巨巫时,夷芒姑娘追随了巨巫,因而受罚被关押起来,对不对?”

朝星道“是,依照三清判决,她当被处死,成为星铁,铸造天庭楼宇。但我向太上老君求情,他才答应将她永世囚禁,却不告诉我她在何处。”

形骸叹道“盟主真乃多情之人,你牵挂圣莲女皇,牵挂玫瑰师妹,又牵挂这叛逆的妹妹,若非如此,剑术应当更胜如今。”

朝星摇头道“剑出于鞘,也归于鞘。绝情之人,终将复归于情。我早年沉迷于剑,醉心于武,但到了晚年,这才明白亲情可贵,若无值得守护之人,剑术再强,亦不过是虚无缥缈而已。”

五十六 青阳绝形影

形骸心道:“盟主岁数大,怎么说都有理。”

朝星将夷芒横抱而起,前往仙云大殿,此殿被千棘毁了足足三层,成了危房,但身为此岛中枢,自有仙法庇护,朝星施展了个法术,楼层缓缓地自行修补起来。

夷芒颤声道:“哥哥,你要将我带去哪儿?”

朝星道:“我不能让旁人瞧见你,需将你藏在隐秘之处。”

夷芒道:“你莫要离开我,我怕得很。”黑暗仙神与世隔绝太久,或疯狂,或痴傻,她先前能言行如常,全是由于封神剑之故,此刻失去此剑,夷芒便显得懦弱胆小,呆里呆气。

朝星道:“那是我的住所,你在那儿最为安全!”说话间身形一闪,消失无踪,形骸知道他前往此殿的密室,那地方唯有他能随意进入。

不久,武降龙、考河伯得胜归来,武降龙伤势不轻,但神清气爽,似乎打得甚是痛快。考河伯竹甲上略有焦痕,但却并无伤痕。武降龙手中提着那高大老妇,她昏迷不醒,考河伯则小心翼翼的用绳索绑住那青阳剑,将此剑悬在半空。

形骸道:“两位好本事,果然凯旋而归。”

武降龙道:“彼此彼此,朝星兄呢?”

形骸东张西望,答道:“多半是去茅厕了。”

武降龙皱眉道:“我等仙神,岂会如凡人一般拉撒?”

形骸自知失言,暗忖:“难道神仙从不出恭么?”忙道:“这可奇了,我刚刚还瞧见他,一转眼就不见了,还以为他吃坏了肚子。”

武降龙指了指明雪弯刀,说道:“她是地庭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若杀了她,这仇怨便无可化解,还不如留下为质。兵法有云:上兵伐谋。一味滥杀,乃是下下之策。”

考河伯道:“千棘与那夷芒呢?”

形骸决定撒谎,道:“千棘被盟主所杀,夷芒被我所杀。”

考河伯点头道:“面对这等罪大恶极之辈,正该如此才干净利落,你能胜得了夷芒,倒也出我所料。”

形骸皱眉道:“天官老兄,咱俩功夫差不多,怎地你以为我如此不济么?”

考河伯道:“我知你了得,但那夷芒非同小可,换做是我也未必能胜。”

形骸笑道:“那是我运气好,她今非昔比,被我几剑撕光了衣物,她心慌意乱,遮遮掩掩,随后我再一剑直捣黄龙”

正吹嘘呢,只听背后朝星咳嗽一声,形骸一惊,当即应道:“盟主,你将那两人尸首处置了么?”

朝星道:“处置妥了。”说罢望向考河伯身前那柄青阳剑,目光极为忌惮。

考河伯叹道:“你果然还记得此剑。”

朝星道:“谁又能忘得了?”

形骸问道:“这青阳剑占据人的身心,以之运剑杀人,令那人功力惊人,但到底是何来头?”

朝星长叹一声,道:“据我所知,这青阳剑来自一位古时巨巫,此人骁勇好战,剑法高超绝伦,他与另两个巨巫,乃是当时创世神中最强的三者。”

形骸道:“不知这三人都叫什么?”

朝星道:“铸造青阳剑的巨巫叫做瞻星,另一者叫做龙蜒,至于那第三者死后抹去了世间所有关于他的记忆,谁也想不起来他曾叫什么,做过何事。”

形骸心道:“多半是我体内这尊大神。”

武降龙点头道:“据传,百万年前,那瞻星所占据的地界庞大无比,如同绿色太阳般高悬天空。而那地界所照之处,万物并无阴影,此事引起了龙蜒不满。于是龙蜒与瞻星大战了一场,这战事持续了整整十年,两者损失惨重,导致星空失常,三清因两者真气融合,孕育而生。三清纵然神通不逊于巨巫,但也无法违背巨巫的命令。从那时起,空中便存在两个太阳,一者是瞻星的青阳,一者是三清维持的红阳,那红阳照耀之处,阴影蔓延,龙蜒便十分满意,与瞻星就此罢斗。”

考河伯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道:“万年前,我等指挥灵阳仙与巨巫交锋,我亲眼见到那完全掌握这青阳剑的剑客施展剑法,他那一剑,就仿佛炎阳降世,震荡了天地,若非当时灵阳仙的仙法神奇无比,借助三清之能抵挡,定会被那人一击灭军。”

朝星叹道:“不错,好在原先的持剑人已经死去,新的持剑人天赋不足,倒也不足为患。”

武降龙走近青阳剑,道:“不知咱们法力高强的仙神若获得此剑,又将有怎般神通?”

考河伯道:“不知道,或许或许一旦运用自如,连三清都会对那人敬畏三分。”

形骸听两人语气热烈而急促,陡然惊觉那青阳剑正在诱惑己方四人持剑,他喝道:“此剑有鬼!切莫上当!”

考河伯、武降龙身子一震,霎时大汗淋漓,不禁想道:“这青阳剑太过危险,连咱们也险些抵受不住它的引诱。”

朝星道:“那就合你我四人之力,将此剑彻底销毁。”

形骸等齐声说好,朝星当先劈出一道剑气,谁知刚一碰青阳剑,此剑绽放出千道绿芒,登时无影无痕。

武降龙骂道:“好奸猾的剑,这上头原来有这等花样!”

朝星叹道:“看来它又进入凡间,四处祸害凡人,下一次若再夺得此剑,须得将其封印起来才是。”

形骸在明雪弯刀肩上一按,真气所及,这老妇顿时醒来,她愣了片刻,缓过气,怒视四人,厉声骂道:“天庭的走狗猪头!有种将老身宰了!”

形骸摇头道:“夫人息怒,咱们并非蠢货,岂会受激杀你?”

考河伯道:“你若一死,死无对证,犯了地庭之怒,与天庭战事再起,我等岂不有罪?老地仙,你所犯罪恶,我必昭告天下,公示明白,令你盘算落空!”

明雪弯刀见阴谋落空,骂得更加狠毒。形骸道:“说,那拜鹰在何处?”

朝星等人一惊,都想道:“什么?拜鹰?此人与她、千棘乃是同谋?”

明雪弯刀眼珠一转,哈哈大笑,说道:“小贼,你倒知道的不少,你要杀我容易,但要从我嘴里问出话来,可是千难万难!”

形骸道:“拜鹰委托你们替他找人,以此交换,告知你们那黑暗仙神牢狱所在,是不是?你们已在岛上找到了荒木萨满的下落了?”

明雪弯刀愕然道:“你你怎会知道这许多?”

形骸道:“地庭中也有识时务的俊杰,未必皆如你一般顽固。”

朝星、武降龙同时说道:“荒木萨满?”“拜鹰找此人做什么?”

形骸奇道:“你们知道他?”

朝星道:“此人是一位老迷雾师,岁数不知几何,他正是当年这旧天地山毁灭之后,留下来重建宫殿的高人。他一贯与世无争,且行将就木,拜鹰为何找他?”

形骸摇头道:“我也不知,但绝不能让这拜鹰得逞。他住在何处?”

武降龙道:“我知道他的住处,那地方甚是隐秘,有道法守护,不管那拜鹰是何来头,也未必能轻松入内。”

考河伯道:“咱们四人兵分三路,朝星兄坐镇于此,修补大殿,看管这明雪弯刀。降龙兄与行海兄弟同去阻止那拜鹰,我去找另两位清高仙长,派人守护岛上百姓,于各处搜捕地庭派的漏网之鱼。”

其余人并无异议,当即,武降龙召来一只飞狮子,形骸召来一只云孔雀,武降龙在前领路,赶往荒木萨满所在。

途中,形骸忽然问道:“战神老兄,你说那拜鹰是如何得知关押黑暗仙神牢狱一事?”

武降龙道:“是啊,这万仙岛上的牢狱,连我也毫无头绪,朝星也只依稀知道些隐情,为何那拜鹰知道的如此清楚?”

形骸想起袁蕴所言,想道:“此人多年前因杀死巨巫的功绩,被凡人敬为神仙,此人为何对道术士怀恨在心?又为何大费周章,前来找这位荒木萨满?”

因为他们向他祈祷。

刑天?你何时这几年来你都在沉睡么?你说谁在向谁祈祷?

黑暗仙神在向巨巫祈祷,拜鹰因此听见,知道他们所在。他与你很像,他或许是个化身。

形骸震惊,握住缰绳的手臂不由一抖。武降龙奇道:“老弟,你脸怎地这般白?那拜鹰再如何厉害,还能胜得过那夷芒?更何况还有老哥哥我帮你。”

形骸苦笑道:“我这人一贯胆小,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不经意间,两人飞过九天园上空,形骸忽听见白雪儿喊道:“师父!”那声音如在梦中,是她用梦魇玄功传音。

形骸凝聚精神,生出幻梦,身边一声轻响,白雪儿已遁至他身后,她抱紧他腰,坐稳后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形骸笑道:“去抓一风暴教的恶人。你想跟去瞧瞧?”

白雪儿道:“可是那拜风豹么?好极了,他杀了不少道门中人,我正想亲手刺他几剑。”

形骸道:“那人是拜风豹的上司,只怕你对付不了。”

白雪儿红着脸道:“那我就在一旁瞧着老师父你大显神威,也好长长见识。”

武降龙笑道:“行海老弟,你这小徒儿功夫很了不起,更难得这般胆大,她是不是要与那位烛九比武决胜?”

白雪儿忙向他鞠躬道:“战神大仙,你好啊,你说的一点不错。不过出了这般大事,我和烛九公子还要比么?”

武降龙道:“那封神剑不知去向,又死了这许多人,就算要比,也不过是草草收场。”

白雪儿笑道:“那也好,我与烛九公子交情不错,也不必分出胜负来啦。”

武降龙见她脸红,问道:“老弟,你这徒儿是不是喜欢上那烛九了?”

形骸与白雪儿齐声道:“万万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五十七 血池通何处

武降龙道:“这才对,不然你二人皆是女子,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

白雪儿目瞪口呆,心想:“他怎地瞧出烛九姐姐是女扮男装的?”却不知武降龙乃天庭大仙,烛九的打扮焉能长久瞒得过他?

三人飞了百余里地,半个时辰后,来到一隐秘丛林之中,只见重重树木包围下,隐约露出一红色大帐,径长十丈。

武降龙喊道:“不好!此处迷障已破!”

此处原是鸿钧逝水,那荒木萨满用此地灵气制造了鬼打墙,叫人难以找来,但此刻显已被那拜鹰识破。

三人落地,形骸道:“雪儿,此地危险,你莫离开我身边。”

白雪儿喜道:“这可是你说的,一辈子都不许赖账。”

形骸道:“臭丫头,又来口不择言了。”

白雪儿心想:“嗯,他抱过我,亲过我,又说过要我永世相伴,这件事便算敲定啦!”想入非非,心念飘飘,随形骸步入帐中,一股血腥气味扑面而来,登时冲散了她满腔柔情。

这大帐的玄关处并无打斗迹象,但不知从何处照来微光,帐布的色彩令人隐隐畏惧。白雪儿这才瞧出这营帐似是用人皮缝合而成,被微光衬托,可见皮下血管红色发亮。整个帐篷血腥残忍,叫人万分不安。白雪儿并非没见过残酷场面,也并非柔弱无助,但此刻却仿佛陷入了深刻噩梦中,不自觉地搂住形骸胳膊。

形骸道:“人皮?这帐篷怎地这样?荒木萨满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武降龙道:“我也不知,以前来时,并没留意这帐篷有何异状。”

形骸笑道:“眼下那障眼法失效,真相原来这等别致。”

白雪儿颤声道:“你还笑得出来,还不抱紧人家?”

形骸斥道:“胡说!”握住她小手,领她前行,白雪儿感到他手掌中的热度,转忧为喜,嘿嘿傻笑,掩住鼻子,以防流血。

越往里头,越是阴暗,那血腥气味儿从帐篷布上传来。形骸道:“这人皮是活的。”

白雪儿头皮发麻,道:“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

武降龙道:“不仅如此,眼下这人皮中仍有血液流淌,他奶奶的,以前怎不知这荒木萨满如此荒唐?”

白雪儿望着前方,只见到红黑一片,更觉得自己是被食人魔吞入了肚子,正被吸进肮脏的胃中。

来到一处帘布外,武降龙当先走入,突然冷笑出掌,砰砰声中,偷袭者被打得断骨伤筋,惨叫倒地。

与此同时,又有数人跃出阴影,刀光落向白雪儿。白雪儿不及还手,形骸右臂复原,给了一人一拳,四拳之后,敌人昏迷不醒。

白雪儿看敌人服饰,道:“风暴教的?”

形骸居然认得其中几人,道:“这几人与我一齐龙裔出山,算是我的同辈,好像是木家、息家、利家之人。”

白雪儿道:“啊,那岂不是与你有几分交情,算是我的师叔师伯?”

形骸叹道:“既然如此,倒也杀他们不得。”招来绳索,将他们捆住,又怕这几人自尽,封住他们全身穴道,植入心平气和的梦境。

武降龙道:“你们进来瞧!”

穿过帘布,白雪儿吓得低呼一声,钻入形骸怀里,不敢再看。这间屋子更是骇人见闻:只见一大血池子,血液泊泊冒泡,漂浮人的脏器,夹杂人骨,白骨染着血污,加倍触目惊心。

而在水池边上,站着六个风暴教徒,六人周围躺着不少死去的小娃娃尸首。那些孩童做侍者打扮,刚死不久,想来是这四人所杀。

形骸问道:“为何杀这些娃娃?”

其中一教徒抬起头来,他容貌苍老,眼珠惨白,道:“这些娃娃皆习练巫术、道法,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勾当,难道不该杀?”

形骸端详此人面容,道:“拜家的拜免前辈?”此人也是拜家一修为深湛的高手,本在纯火寺为僧,近年来却已还俗。

武降龙冷冷说道:“杀无力还手的孩童,当真不顾廉耻。”

众风暴教徒齐声大喊道:“这些孩童擅长邪法,扰乱乾坤真气,降下无尽灾难,无论大小,皆该处死!”

武降龙森然道:“我本不想管凡人厮杀之事,但你们几个却休想活了。”对形骸道:“你莫插手!”

形骸道:“小心他们练成的阵法。”

武降龙笑道:“世上没有我破不了的阵!”突然一闪,一招“龙行天下”,掌力横扫,击向六人。

这六人皆练过落花功,其中两人更是土行功的高手,刹那间,皮肤变黑,宛如铁石,但仍被武降龙打飞出去。

拜免大喝一声,追了过来,拍出水行掌力,而另三人则扔出暗器,暗器上或绕着风,或燃着火,乃是风行、火行的高深真气。

武降龙与拜免对了一掌,拜免口中吐血,退了几步。武降龙再一回身,将暗器抓在掌中,谁知“轰”地一响,暗器爆炸,烟雾重重。那三人不由齐声欢呼。

武降龙从烟雾中飞出,使出降龙掌法,掌力锋锐迅猛,顷刻间将这三人咬得粉碎。拜免惊呼道:“落花功为何无效?”

武降龙倒退一步,双掌打在那两个土行龙火贵族天灵盖上,那两人浑身骨头震碎,如烂泥般倒地。他冷笑道:“老子天生不怕阵法。”

拜免双目圆睁,手往前一抓,武降龙身子一晃,只觉咽喉堵塞,体内的水反呛上来。拜免这“逆流而上”的掌法甚是诡异,中掌者体内之水逆转流向,叫人顷刻间脏器破碎而死。他见此招有效,面露喜色。

突然间,一个大金龙头从天而降,把拜免咬成两截,拜免下身往后一倒,扑通跌入血池。

武降龙吐一口痰,笑道:“对凡人的伎俩,也想对付老子?”

白雪儿拍手笑道:“武神大仙好高的本事啊!”心中却想:“这几个老头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殊不知这六人皆曾是拜家威震一时的高手,加上使用落花阵法,已远非白雪儿所能对付。但武降龙天生有看破阵法之能,而他刀枪不入,这几人的招式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蚊虫叮咬罢了。

形骸站在那血池边上,道:“荒木萨满跳入池中,拜鹰等人追了过去,下头另有玄机。”

武降龙点了点头,化作虚体,潜入其内。形骸道:“等等!”朝武降龙伸出手,但立时又收了回来。白雪儿心里发毛,道:“师父,我不想跳进去啊!”

形骸道:“那你想留在这儿?就怕仍有敌人,想要各个击破。”

白雪儿不愿与形骸分开,咬牙道:“好,那你抱着我跳,事后还得帮我把把身子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弄干净了。”

形骸皱眉道:“你又不是小娃娃了,我岂能这般待你?”

白雪儿朝他抛个媚眼,嘻嘻笑道:“花儿既然开了,正是任君采摘之时。”

形骸道:“你这丫头不学好,这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白雪儿哼了一声,噘嘴瞪眼,心下沮丧:“为何这老小子总不解风情?”

脑中葬火纹叹道:“他将你当做女儿,这隔阂便极难打破。比如你对你老爹,岂能有非分之想?”

白雪儿恼道:“谁说没有了?只要我看上的,莫说是老爹,爷爷我也照上不误!”

葬火纹喟然无语。

形骸道:“就这么办!”掌心释放真气,真气化作命运蛛丝,将白雪儿包裹在一大球之内。白雪儿拍打内侧,嚷道:“喂,人家要你抱啊!这样多没意思?”

形骸笑道:“抱这线团也是抱啊?”将此物抱在身前,一跃而入。

这血池果然剧毒无比,充斥着死者的恶念诅咒,但形骸喝过蟠桃酒后,死者难以加害,远远避开。

他感到池中阻力极大,加上目不见物,前行艰难。好在他曾放置一根命运丝线在武降龙身上,沿之找去,倒也不会丢失。只是远不及武降龙变化为虚体后移动得那般快速。白雪儿在线团之中,不知外部情形,但听得血流泊泊之声,兀自惊魂不定。

过了一顿饭功夫,终于重见天日,他们已出了那水下通路,来到地面上,此地是一沼泽,条条小路错综复杂,但那荒木萨满留下血脚印,一直通往密林深处。

白雪儿一招“破壳而出”,惊呼道:“师父,你身上好脏好臭,我不喜欢。”

形骸道:“这当口就别闹了。”仍拉着她赶路,途中皆是风暴教徒的尸体,武降龙人狠话不多,皆是一击毙命。

蓦然间,他们路过一座山壁,见上头画着壁画。那画上说的是有五十个穿红袍之人举着火把,走向一片漆黑之处。此刻天色已晚,但山上反射出血光,他们仍看的清清楚楚。

形骸皱起眉头,停下脚步,白雪儿也感到这壁画中透着绝望悲壮,不由自主想看下去。

一众红袍人面前出现一血池,他们朝血池下眺望,神色专注,那火把好像活了起来,照亮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显得贪婪而丑陋。

白雪儿问道:“师父,这这血池就是此地的血池么?”

形骸道:“未必,这血池似乎是某种传统。”

再往前走,这五十人脱下红袍,赤身露体,坐在水池中,那水池很浅,即使坐下也不过到他们腹部。血池散发出血色蒸汽,化作文字,浮在众人头顶。

形骸只看了一眼,便说道:“这似乎是妖法。”

五十八 轮回为常法

白雪儿知道世上妖法皆险恶阴暗,见不得人,非但与妖界打交道,更用种种匪夷所思的法子对待死者,她感到一阵恶寒,道:“这这老萨满居然钻研这邪门儿事物。”

之后的壁画被一棵大树挡住,形骸一掌将大树劈倒,白雪儿见到树后之物,吓得脑子似乎一下子炸开了花,全身血液也犹如凝固了一般。

那找到血池的五十人纠缠在一块儿,男人与女人抱在一块儿,男人与男人抱在一起,他们在亲热,也在杀戮,更在互相吞吃。有人的手刺入另一人的腹部,下身前后与其余人相连;有的人张开大嘴,将对面人的腿整个儿吞落;有的人眼珠被旁人手指刺穿,有的人脑袋则在他人的腹部里头,似乎一下子成了婴儿。他们血流如注,脏腑、骨骼凸出,如同项链首饰似的。

这壁画如此精细,白雪儿明白这绝非想象,而是某人亲身的回忆,它绘制的极为逼真,以至于众邪徒在白雪儿脑中活动起来,她竭力不去想,可却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越是抗拒,便越是颤栗。

白雪儿牙齿上下互击,道:“他们他们在自相残杀么?”

形骸摇头说道:“似乎是在融合。”

最后一张壁画里,五十人只剩下五人,白雪儿在每个人身上都瞧见先前人的特征,他们皮肤上的褶皱像是人的脸,皮层下似有手足在爬动,就仿佛活生生被吞落肚子的婴儿。但白雪儿能预见这些特征很快便会消失,彻底成为这五人的一部分。

形骸指着其中一人道:“我认识他,他似乎是黄齿王。”

白雪儿脑袋贴住形骸胸口,不敢再看,问道:“黄齿王是谁?”

形骸道:“是南荒鸣乌城外的食人蛮族萨满,他被拜风豹与侯亿耳夺走了魂。”

白雪儿道:“那黄齿王与这荒木萨满有关么?啊!他们他们不会是这五人中的”

形骸叹道:“恐怕如此,这五十人为习练妖法,全数发疯,竟就此合众为寡。”

白雪儿厌恶至极,道:“这不单单是合众为寡,他们全都成了妖怪啦!”

形骸思索道:“那拜鹰要夺取这壁画上五人的灵魂?黄齿王与荒木萨满为五中之二,其余三人又在何处?”

葬火纹悄悄对白雪儿道:“我也许原本知道这五人的下落,但后来被那拜鹰夺走了梦境,全数遗忘了。”

白雪儿道:“师父,这拜鹰如此可怖,咱们还是莫要管他了吧。”

形骸苦笑道:“找他问问,倒也无妨,大不了死在他手上。”

白雪儿怒道:“你怎地老说这吓人的话?你若死了,我也不活。”

形骸握住她小手,轻轻拍了拍,笑道:“雪儿,我有你这样的徒儿,这辈子已算不枉了,即使死亡也不值畏惧。”

白雪儿闻言心花怒放,正在回味其中柔情蜜意,形骸忽然道:“他们打起来了!”将白雪儿背起,骤然加速,如风而驰。

他们见一条大金龙冲天而去,随后远处哗哗轰鸣,树林大片大片倒塌,将道路堵住,形骸不得不招来元灵,从空中绕过,来到一悬崖边上,只见到武降龙靠住一块山石,胸口陷下去一块,唇边满是血迹,呼吸沉重。而在一块凸起的锥形大石上,躺着一额头流血的老者。

武降龙惨声笑道:“这拜鹰非同小可,武功只怕不弱于朝星。我敌不过他。”

形骸查看他伤势,并不致命,但却令他无法迅速复原,连蟠桃酒也不奏效。他垂首道:“战神兄,我来的晚了,当真抱歉。”

武降龙道:“是我冲得太急,没想到这拜鹰这般厉害,我虽令他受了些伤,却险些丧命在他手上。”

形骸见到拜鹰手法,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应当能够杀了武降龙,但武降龙乃是广受敬仰的战神,死后复生极快,与其如此,不如将他打的半生半死,短时间难以痊愈。而武降龙绝不会落败自杀,以求快速复生,否则对他乃是奇耻大辱。

白雪儿望向那老者,果然是壁画中的一人,只不过容貌苍老了许多。她解开老者袍子,见他衣物之下,褶皱中隐约仍有一张张恶心的脸。

白雪儿道:“师父,你能招他的魂么?”

形骸心知无望,但仍试了试,连魄也荡然无存。他望向天边,全无拜鹰踪迹。此人已然得逞,又中了武降龙的重手,不愿与朝星正面冲突,应该离岛而去。

白雪儿见状,反而松了口气:这拜鹰如此厉害,师父未必敌得过他,不如找齐帮手,从长计议。

形骸道:“战神兄,我先送你回仙云神殿。”

武降龙摇头道:“不用,我枉称战神,既然落败,留在此又有何用?”

形骸道:“胜与败乃战之两面,作战者,有胜有败,以败为鉴,方能得胜,胜败乃兵家常事,战神何必介意?”

武降龙笑道:“说得好!我非但保佑战胜者,又岂能不保佑战败者?”豁然间做了个手势,身形泯灭,返回天庭去了。

白雪儿问道:“师父,眼下怎么办?这老萨满死啦,那拜鹰也也跑了。”

形骸道:“这老萨满家里说不定仍有线索,岛上或许仍有风暴教的漏网之鱼,盟主想必已封住离岛去路,咱们耐心一些,其中必然有线索。”

白雪儿虽不情愿回那人皮帐篷,但跟着形骸,自也乐意。形骸变出一只鹦鹉,将情形告知,鹦鹉振翅上天,飞往朝星所在。

他仍将白雪儿用蛛丝裹了,重新潜入血池,游了许久,返回大帐,形骸将各处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床下找到一机关,开启机关之后,里头有一匣子。

匣子是用人骨雕成,表面布满剧毒,其下想必有机关,形骸道:“雪儿,你站远一些。”劈开一道裂隙,将丈许内裹在梦海境内,随后以放浪形骸功将其开启。

刹那间,无数骨刺朝形骸刺来,形骸身前出现众多血盆大口,将骨刺吞了,那匣子消失,里头是一本册子,竟仍是用人皮缝制的。

形骸道:“这老萨满趣味倒也倒也异于常人。”

白雪儿啐道:“异于常人?你可说得轻了,他根本就是个老变态呀!”

形骸翻开册子,乃是古语,但形骸是海法神道教出山,其中有钻研古籍一门学问,倒也能够看懂。

老萨满写道:“自从理奥悟法,开宗发源,世间有所谓的道法、仙法、佛法、妖法。四法本是同根同祖,但为何其余三法皆源远流长,发扬光大?唯独咱们习练妖法者受尽压迫,以至于偷偷摸摸,见不得光?我五十人心意虔诚,信念坚定,不畏死亡,若接近死亡能更接近真理,牺牲性命,又有何妨?”

白雪儿道:“师父,上头写了些什么?”

形骸道:“写一笨徒儿老是烦他师父,让他办不了正事。”

白雪儿捏他一把,恼道:“人家好好问你话呢!”

形骸无奈,完整念了一遍,又往下看去,写道:“但其实理奥所悟,不过是妖法的基本,加上多年来被其余法者烧毁、销毁的书籍无数,流传到咱们手上的,都是些肉末皮屑,唉,难堪大用。咱们挖掘古墓,试图找回真正的法理,可又谈何容易?唉,其余法派的人,他们搜捕得更紧了,我们住在这偏远的地方,人数不少,一旦被发现,这最后一点希望也就破灭了。”

白雪儿道:“这是荒木萨满年轻时候的遭遇么?”

形骸擅长考古,道:“看这人皮书,只怕有三、四千年的岁月了,这荒木古老的很。”又继续念道:“那天,黑童做了个梦,梦见梦见紫色的仙鹤,衔着一张地图来找她,那地图上标注了一处古墓的位置。她醒过来后,一切清清楚楚地留在脑中。我们妖法派的大伙儿坐下合计,都听说过世间有一鬼鬼祟祟的断翼鹤派,那紫色仙鹤,莫非是断翼鹤派送来的么?但那那古墓是真实的,咱们已走投无路,或许到那古墓中,就能避开世人追杀,甚至能够有所发现。”

白雪儿骇然道:“断翼鹤诀?那黑童就像师姐一样!”

形骸道:“你别大惊小怪,咱们与这邪门功夫已打过不少交道了。”

白雪儿道:“当年是谁一提师姐就要死要活的?”

形骸笑道:“好徒不揭师丑,你这徒弟真是不孝。”

白雪儿心中骂道:“不孝你个头,是你不识好歹?我拿自己身子孝敬您,您老怎地不要?”

形骸又道:“依照黑童梦中的启示,咱们找到了那古墓,也找到了古墓中的中的神水池。那断翼鹤告诉黑童,浸泡神水池的人,将会学会妖法的精髓,那是那是当年理奥都不曾见到的道理!

大伙儿都疯了。

我感到燥热而狂喜,感到空虚而饥饿,感到冲动而麻木,感到痛苦而舒服,我看见我的女儿在咬我的脖子,而我的老婆正被其他男人睡着,她同时也在杀人,挖出那人的脏器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试图进入别人的身躯里头,就像一滴水珠融入另一滴水珠。这景象残忍吗?不,不,其实到头来,吃人,杀人,繁衍,死亡,都是一回事,都是从一个轮回进入下一个轮回,从一个生命进入下一个生命。

我只想与这些可爱的同胞们融合为一,他们将作为我活下去,我将作为他们而活下去。

谁生谁死,无关紧要。”

五十九 龙行庄生梦

白雪儿道:“是了!那壁画上所说就是这事!这妖法当真妖得无以复加,可谓妖异无比!”

形骸道:“后头还有,说的是那种种妖法的用途,比如令人变得身高体壮,又痴呆凶残,喜欢吃人;又比如将人的血肉熬成浴池,以此享乐;还有”

白雪儿掩耳,喊道:“别说啦!我不听!”

形骸道:“这有什么,天下法理,殊途同归,触类旁通,说不定能另悟玄机呢?”继续读下去:“我们五十人融为五人,乃是黄齿、黑童、我荒木、拜鹰与玄顶真人,我们仍是自己,却不再单单是自己,我们脑子里常常听到幻音,眼中时时见到假象,除此以外,妖法的奥秘终于彻底展现在我等面前。我们商议之后,决定分道扬镳,各自求道,我听说拜鹰与黑童经历之事,深深不安,其中或有奇特的秘密,难道我们都中计了么”

白雪儿道:“拜鹰!原来那拜鹰是是练妖法的!他是那五人之一!他莫非一个接一个追杀昔日的老友么?”

形骸隐约感到熟悉,道:“玄顶真人?黑童女巫?”

白雪儿道:“师父,你听说过此二人?”

形骸道:“凡是学道法的,几乎都听说过此二人,他们也是数千年前的一代宗师,与织网仙子、星知师公、飞灵真人齐名,但他们本就行踪不定,且做事隐秘,随着灵阳仙陨落,他们的门派就此毁了,人也不知去向。”

白雪儿道:“他们练得不是道法,也非仙法,而是妖法!”

形骸将此书朝后翻,其中妖法更是匪夷所思、非人所为,形骸直摇头道:“早知道这荒木如此行径,我也非杀他不可。此书险恶无比,不能流传在外。”一把火将它烧了。至于天脉法则会不会记载此法,形骸也懒得多管。

他又道:“雪儿,你帮我找找,另外还有什么线索没有?”

白雪儿捂住鼻子,龇牙皱眉道:“这里好恶心啊,你怎地让我这可爱姑娘做这等肮脏之事?”

形骸道:“那也由你,小心陷阱。”

白雪儿漫不经心的在帐中闲逛,渐渐也不惧这可怖之处。鬼使神差之下,她一脚踏空,尖叫一声,摔入血池里头,千万怨念如毒蛇般朝她游来。白雪儿魂飞魄散,暗想:“我怎地这般倒霉?”

葬火纹道:“抱歉,这池水里有我残存记忆。”

白雪儿怒想:“原来是你在捣鬼!你终究还是要谋财害命了?”

葬火纹摇头道:“我是在帮你,那拜鹰通过此处时,与怨念抗衡,心绪散开,我当能挽回些被夺走的损失。”

白雪儿想往上游,但四肢似被帮了千斤的铁锚,只能勉力动弹。她不敢呼吸,一时半会儿也憋不死,心里暗骂:“臭泥鳅!若不是我喝了蟠桃酒,现在已成了倩女幽魂啦!”

突然间,头发被人一捉,她脱离水池,倒在岸边,她一口血水吐出,又吐了一地秽物,形骸举起一个大缸,大缸中满是清水,浇得她遍体湿透。

形骸奇道:“雪儿好有雅兴,是不是知道这血池有永葆青春之效?”

白雪儿怒骂道:“你你还取笑我?我险些死在里头!臭泥鳅,你快给我滚蛋吧!”

形骸道:“我救了你,你还叫我滚蛋?”

白雪儿忙道:“不,不是你,我是在骂骂那个荒木老泥鳅!”

她站直身子,那薄薄的道服贴在身子上,露出诱人肌肤,她低头一瞧,脸色微红,暗暗得意,抬头望着形骸,眼波流转,勾魂夺魄,嘴角浅笑,心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师父啊师父,今夜天赐良机,叫你拜倒在我这湿衣诱惑之下,你我洞房花烛,就在此刻!”

形骸丢过来一张大棉布,将白雪儿严严实实裹住,只一会儿功夫,她衣物已然干了。白雪儿愤愤将棉布扔还给他,形骸一掌接住,笑道:“女大十八变,脾气上了天,不得了,不得了。”

白雪儿正欲告诉他葬火纹之事,霎时,她张大嘴巴,眼中如罩着一层白雾,坠入了葬火纹思绪之中。

她见到自己在空中飞翔,下界云海茫茫,树海漠漠,山海起伏,大海翻卷。她从平静的海面上见到自己影子,是一条二十丈身长的白色巨龙,身上彩雾缭绕,蜃幻丛生。

他是从梦海深处来的仙灵贵族,因修为深湛,化作龙形。他意欲收集凡间人物的梦境,无意中窥见到那些妖法信徒之梦,心生兴趣,便悄悄跟着他们,见证了他们自相残杀之举。

他听那五人彼此道别,于是龙身化作五个,五龙各自跟踪一人,见证他们的去向。

他见到那黄齿王来到南荒,起初造福当地百姓,但后来发了疯,开始培育食人蛮族。

他见到那荒木萨满捉来活人,以活人之躯尝试各种邪法,遮遮掩掩,不为外人所知。

他见到那玄顶真人以妖法挖掘古代巨巫留下的古迹,他找到一蜀门楼,在那儿隐居。

他见到那拜鹰以妖法加强体魄,追求武学,立下赫赫战功,但他领地的百姓罹患了白婴症

他见到那黑童一边钻研妖法,一边伪装成道法宗师,传徒授业,后来,她将自己关在一座高塔之内,足不出户。

拜鹰来找她,询问她如何治愈白婴症的法子,黑童于是诱惑拜鹰,与他结合,很快,她生下一个遍体雪白,双目血红,双手长如竹竿的怪胎来。那怪胎一落地,便显露出极强的法力,意欲杀死拜鹰与黑童。拜鹰为救黑童,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残忍杀害。

黑童凄然而笑,告诉拜鹰,这白婴病的诅咒就此消失了。

她还告诉拜鹰,她一直深爱着他。

但拜鹰头也不回,将她抛弃。

拜鹰受百姓敬仰,长生不老,体魄远超常人,甚至绝大多数灵阳仙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由凡人真正蜕变成了神。于是仙神嫉恨于他,灵阳仙敌视于他,拜鹰为避免领地生灵涂炭,于是甘愿陷入长眠。

葬火纹不知他何时会醒,不再长时间观察此人,但有一回他钻入拜鹰梦内,似乎被拜鹰察觉,拜鹰由此知道了他在哪儿,在做什么,终于在千年之后,找上门来

白雪儿嘶哑着吸了口气,娇躯发颤,回过神,发现自己躺在形骸怀里。形骸正用捉梦功夫,试图驱散她脑中的仙灵,葬火纹大声哀求,但形骸却并不犹豫。

他很关心白雪儿,白雪儿心里甜甜的。

她握住形骸手掌,道:“师父,没事的,他并无恶意。”

形骸察觉她神智清醒,并未被仙灵操纵,道:“这仙灵一直在你脑子里?”

白雪儿“嗯”了一声,道:“只一个月不到,他很好,帮了我很多,仙灵并非全是作恶之徒,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形骸点点头,道:“这仙灵叫什么名字?”

白雪儿道:“它叫葬火纹,是一位来凡间游玩的仙灵贵族。我见过它的梦,它从未祸害过凡人。”

形骸知道在仙灵之中也有阶层,那无形仙灵最是神秘,法力也最为高强;而这仙灵贵族仅次于无形仙灵,往往统领数十上百个仙灵。他虽不能确定这仙灵是好是坏,但既然白雪儿如此说,他便无意勉强。

形骸笑道:“替我向葬火纹问好,若他有兴致,可以到我脑中暂居,我徒儿功力不深,只怕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白雪儿嗔道:“谁说我容不下了?”她翻身而起,道:“我知道那玄顶道人与黑童女巫所在。”

形骸道:“你如何知道的?”

白雪儿于是将葬火纹所见之事匆匆说了一遍,形骸闻言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黑童与拜鹰渊源最深,他未必会先去找她。而玄顶真人在蜀门楼?那地方倒没听说过。”

白雪儿道:“葬火纹知晓路途,师父,他们这邪教五十人化作五人之后,须得最后再化为一人,却不知将发生何事,但总之非同小可,咱们非阻止此事不可。”

形骸道:“那咱们立刻出发,劳烦你随我同去。”

白雪儿笑道:“本来就该这样啊,若缺了我,你也找不到那儿啦!”

形骸看着她纤细娇嫩的脸庞,心下歉然,道:“雪儿,我总让你陪我冒天大的危险,这师父当得真是混账至极。”

白雪儿脱口喊道:“你这老公也当得不怎么样!”说罢惊觉失言,满脸红晕,遮住嘴巴。

形骸嗤笑道:“什么老公?你做梦还没醒吧。”

白雪儿被他一激,怒道:“什么?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难道我不配当你老婆?”

形骸拍了她脑门一下,道:“你是我徒儿,怎能老公老婆的乱叫?”

白雪儿道:“师娘不是你祖宗么?你还不是照娶不误?”

形骸按住自己印堂,头大不已,苦笑道:“你好的不学,怎地学坏?唉,师门不幸,我最得意的弟子,偏偏这般口无遮拦,毫不正经。”

白雪儿恨不得咬他胳膊,拧他脸皮,心里骂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老觉得我不正经!”也是她平时胡说八道惯了,此刻所说也语出惊人,形骸怎能将她当真?

形骸一掌将这人皮帐篷打穿,空中振翅声响,一只红鸟从天而降。此鸟叫做小毕方,乃火行元灵,可足足飞行三千里而不休。两人跃上鸟背,毕方登时穿入云层。

六十 妹妹疼哥哥

拜风豹战战兢兢、惶惶不安,走过岛上街道,他竭力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碰上前来搜捕的天兵天将,他便若无其事的走入拐角、弯入小巷,好在无人纠缠。

由于他是龙火贵族打扮,这儿的人暂且并未起疑,他们只听说是地庭袭击,但对于风暴教之事所知不多。拜风豹简短了头发,做了把假胡子,岛上天兵也无他的通缉图,加上此地众仙云集,熙熙攘攘,倒也蒙混的过去。

他见到一众奇貌怪观,隐现光芒的元灵神仙,有时倒也能认出几个熟面孔来。只是他认得神仙,神仙不认得他。

他记得初入云火纯龙寺时,每个少年弟子都会得授一本厚厚的书册,名曰《百神谱》。书册上画有天庭、地庭诸仙神的模样,合计五百,要他们牢牢记住,以便将来周游天下时,遇上受村民崇拜之神,莫要错杀,也莫要放过。

纯火寺除了敬拜五行龙佛之外,也负责管辖地母岛内外诸神祭祀的情形。凡纯火寺旗下各地的寺庙,一年四百五十天,天天皆需向百神谱中记载的天神祈祷供奉,而到天结时,典礼仪式、牺牲祭品更是丰厚,万民皆来礼拜。

可以说,若数百年来无纯火寺主持局面,凡世早就遗忘了诸天神仙,反而被地庭神迷了心窍,只怕所有信仰皆投于地庭神灵了。

拜风豹曾经也是虔诚的信徒,敬仰天地诸神,崇拜五行龙佛,纵然不及他对圣莲女皇那般爱慕尊敬,但他心里毕竟是笃信神佛的。

现如今,他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祸。他的风暴教勾结地庭,释放黑仙,在万仙岛上大肆烧杀,听说有不少神仙元灵死于非命,再也无法重生。而因此事受牵连的神裔与迷雾师只怕也不少。

正因为拜风豹虔诚,所以他相信世上是有神罚的,那神罚虽非赏善罚恶,但对于冒犯神威之人,那惩罚将追魂夺命,如蛆附骨,绝不手软。即使拜风豹手上根本没染上半点神血,但谁又会相信?

他万分害怕。

拜鹰抛下岛上的教徒逃了,其余人皆被那武降龙所杀,拜风豹见局势不对,根本毫不抵抗,仓皇而逃,他甚至不知侯亿耳是否也死了。

拜风豹想到此处,咬牙切齿,心道:“死了最好!若不是他,我焉能沦落到这田地?他一次次算错了事,跟错了人,想错了法子,找错了对手,他借着我的幌子,犯下弥天大罪。他自己一生是个废物,却把我害的比他更惨!”

拜风豹还听说,依照天庭的规矩,天地的神仙不能过于干预凡人之事,比如神仙不能随意杀人,除非那人严重冒犯了自己。神仙不得亲自掌权,但可以扶植凡人信徒高升。神仙不得亲自参与凡人战争,但可以提升信徒的勇气;神仙在凡间不得轻易变为实体,除非受仪式召唤那是因为当时的灵阳仙太过强大,天庭也不得不礼敬三分。而到了龙火帝国的年代,圣莲拥有了鸿钧阵,受纯火寺拥护,令天庭保持了这种敬畏。

若莲儿还在,我我向她求救,她也许会救我一命,毕竟我是她的臣子,是她的忠仆,是她养的狗。可现在莲儿不在了,我我又该如何是好?

目前,他唯有一个心思:逃离此岛,再做打算。

他转了几转,绕了几圈,来到一座客栈前,那客栈上匾额写道:“东方无敌”。听说是为颂扬东方剑神朝星而起的名目。

他走入客栈,其中那看管客栈的神裔见他是龙火贵族,懒洋洋的爱理不理,远不如对待迷雾师般殷勤,只说道:“什么事?”

拜风豹咳嗽一声,道:“烛九公子可在么?”

那神裔似精神了些,道:“是本次少侠剑仙会夺魁的烛九公子么?”

拜风豹听说:由于那白雪儿不战而别,等若弃权,因此判烛九获胜,她并未获赠那封神剑,却得了另一柄朝星剑神珍藏的宝剑。本来,风暴教与地庭惹出天大的乱子,那比武应该不了了之,如今这般处置,总比这场盛会无疾而终来得强。

他堆笑道:“正是,正是。”

神裔打量他几眼,道:“你是他什么人?”

拜风豹道:“是一远房亲戚。”说罢取出一两翡翠,在那神裔眼前晃了晃。那神裔微微一笑,袖袍一卷,将翡翠收了,道:“在三楼水杨房。”

拜风豹来到三楼水杨房外,见四下无人,偷听屋内情形。烛九正与另一男子交谈,听来不是形骸,拜风豹并不认得。

突然,烛九道:“屋外何人?”

拜风豹低声道:“妹妹,是我。”

烛九低呼一声,屋门敞开,拜风豹直接抢入,反手将门关上,一头拜倒在地,低声泣道:“妹妹!我求你救我一救!”

另一个男子问道:“九儿,他怎地也叫你妹妹?”

拜风豹望向那人,见是个容光焕发、英姿勃勃的公子,他心中一凛,生怕此人是烛九情郎,未必可靠,泄露自己消息,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欺瞒,却听烛九叹道:“云罕哥哥,他年纪也许比你大一些,或许也是你哥哥。”

侯云罕正自惊讶,烛九将拜风豹扶起,道:“咱们是同父异母的三兄妹。”

侯云罕闻言震惊,他这两天来在街上听到传闻,说关于此次岛上祸事,凡间一风暴教乃是幕后黑手,而这风暴教的首脑叫做拜风豹,万不料此人竟来到自己面前,更不曾想此人是自己的亲哥哥。

拜风豹当即握住侯云罕的手,动情说道:“贤弟,你我本是亲人,我如今落难,只盼你二人助我脱险!”

侯云罕心生亲情,答道:“哥哥何出此言?你我本是同根生,即使素未谋面,又焉能相负?”

烛九道:“此地隔墙有耳,我知道一去处。”

他们三人出了客栈,雇了马车,来到近处一座无人的荒山。拜风豹这才将自己如何被侯亿耳坑骗,拉入贼窝,闯下滔天大祸之事全说了出来。侯云罕与烛九震惊万分,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

侯云罕道:“爹爹他人呢?”

拜风豹恨恨道:“不知!老贼害我至此地步,我恨不得从未认过他!此人实是灾星,弟弟,妹妹,你二人万不可相信此人的半句言语!”

烛九哭笑不得,道:“爹爹为人聪明,怎会令兄长处于如此境地?”

拜风豹道:“他聪明,哼,他确实脑子灵活,但所说都是些馊主意,不,不,根本是害人性命的毒计!这毒计害不了旁人,只能害自己人!”

侯云罕想起不久之前,侯亿耳曾来找自己,要自己协助一位兄长“共创大业”,自己婉言回绝,现在回顾此事,嘘唏不已,侥幸万分。他沉吟道:“爹爹说过,他在所有儿子中,认为哥哥你最有出息,将来必成大器。爹爹他实则对哥哥你最为宠爱,所花心血也远远胜过咱们几人。”

拜风豹道:“我情愿情愿不受他半点恩惠!”说罢再度跪倒,恳求道:“弟弟,妹妹,我不求你二人如何助我,只求你俩离岛之际,我扮作你二人属下,蒙混出去。从此以后,我再不劳烦你二人半点。”说罢头如捣蒜,频频落地。

侯云罕急道:“哥哥,莫要这样!此事容易得很。”伸手扶住了他。

拜风豹大喜过望,抱住侯云罕,泣不成声,那是货真价实的解脱喜悦之情。侯云罕见这位兄长如此凄惨,也不禁动容,泪湿眼眶。

烛九哈哈笑道:“哥哥,瞧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以你的武功,何必如此?咱们明日午后就离岛,一应事务,全由我安排。”

三人返回客栈,烛九在酒楼上大摆宴席,拜风豹几天不曾进食,加上心中宽慰,放开了胃口,一通海吃胡喝,只喝得醉醺醺的,烛九与侯云罕替他订了间屋子,由他安睡。

烛九神色淡漠,沉寂不语,侯云罕却摇头感慨,长吁短叹。烛九来到阳台,望着月光,望着夜灯,秀发飘拂,遮住了她半张俏脸。

侯云罕低声道:“兄长他当真时运不济,唉,只盼他从岛上逃脱之后,能够有容身之处,咱们万万不能任由他惨死。”

烛九冷冷说道:“他走不掉,若咱们带着他,咱们也走不掉。”

侯云罕大吃一惊,道:“妹妹何出此言?”

烛九紫目微亮,道:“岛上出了这等惊天大案,主因正是内外勾结,致使外敌轻易登岛。盟主已派人严加审查任何意欲离岛之人,此乃重中之重,比街上搜寻更严,任何人皆无法再蒙混。哥哥他是风暴教教主,任凭如何易容,容貌也瞒不过去,更何况咱们皆并非易容高手。”

侯云罕颤声道:“那咱们咱们岂能任由他他死了?”

烛九微笑道:“他不会死,新的清高仙长中有一位考河伯,铁面无私,断案如神。如真像兄长所说那样,他手上无半点仙神鲜血,只不过被牵涉其中,被人利用,加上他如实交待那拜鹰所作所为、今后图谋,我已与朝星仙长约定,他会饶哥哥不死。”

侯云罕骇然道:“你是何时告知”

话音刚落,身后咔嚓一响,一个身影跳下了栏杆,原来拜风豹留了个心眼,故意装睡,却悄悄跟来偷听消息。

烛九叹了口气,道:“哥哥,来不及了。”

拜风豹尚在空中,数道剑光刺入了他的肩胛骨,来势之快,令他全无反应余裕。刹那间,他痛苦绝望,无力抗拒,抬头见到那当世无敌的剑神立于对面屋檐之上,剑神神色淡然,看不穿喜怒。

拜风豹跪倒在地,哭喊道:“我是冤枉的,莫要杀我!莫要杀我!”喊了两声,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昏迷过去。

六十一 顽童贪玩乐

形骸与白雪儿离岛后,飞向南方,白雪儿依照葬火纹所指,望着下方山水,居然能认得方向,并未迷路。

如此飞飞停停,晓行夜宿,也能够日行千里,数日后,至一处深山老林,其中山崖高远,连绵不绝。

形骸道:“这儿叫鼠山,那蜀门楼在此地?”

白雪儿道:“是了!”

绕过数里林地,只见下方有一军营,营中飘扬旌旗,旗上有“藏”字,还有“风暴”二字,守在入山必经之路上。他们见到形骸,倏然发箭射来,用的是强弓劲弩。形骸命毕方躲开,在营地前落下。

一支千人的兵马走出大营,形骸见其中将士皆甚是年轻,穿藏家铠甲,但铠甲下的袍子是风暴教的。

营中不断传来惨叫之声,即使在一里外,仍能闻到血腥气味。

一少年将领喝道:“又是两个祸害天下的道术士!给我拿下!”

白雪儿怒道:“不想死的就给我让路!”

众人冷笑起来,纷纷说道:“这婆娘好凶,不知待会儿放她血时,会不会一样凶?”“放血倒不忙在一时,她用道法作恶许久,自然要好好惩罚惩罚,不知她衣物之下,是怎般的春光美色?”

形骸道:“藏家军纪,竟到了这般地步?”

那少年将领喊道:“藏家?藏家的那群老头子、老太婆太过软弱,去离落国打了大败仗,都是令咱们武名受辱的笨猪!若他们落在我手里,一样一个个都杀了!非但藏家,孟家的贼子也都该死!”

形骸盯着他瞧,那少年似有些害怕,但却加倍逞强,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形骸,形骸觉得他愚蠢狂躁,受了邪教煽动,于是陷入狂热与痴迷之中。世间少年皆是血气方刚,渴望叛逆,易于蛊惑,却又往往自以为是,倔强得不可思议。故而龙国若要他国动乱,往往使手段煽动少年人,效用显著。

形骸道:“你还未从山剑天兵派出山吧,今年多大?”

那少年抬起头,用下巴对准形骸,神色轻蔑,时时刻刻都显露出“老子天下第一”之态,喝道:“你大爷我叫藏乙,今年一十八岁!”

形骸走上一步,说道:“你擅自外出,调用藏家的子弟兵,却是为邪教效力,以国法而言,乃是死罪。”

藏乙森然道:“什么邪教?那是纯火寺中新生的‘风暴神教’!风暴教说:世间的妖魔鬼怪,实则都是道术士招过来的。正因道术士不停使动道法,才扰乱了乾坤灵气,使得龙脉不稳,于是乎异变丛生。若要解除此患,唯有将道术士杀的一干二净!”

形骸曾答应过沉折,对藏家少年将士手下留情,于是说道:“你们受了蒙骗,眼下收手让路,我不杀你们。”

藏乙闻言一愣,忽而嘴角上扬,轻笑起来,回头张望,对众人说道:“喂,你们听清他说什么了么?”

众将士也都嘿嘿、呵呵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说道:“他说他不杀咱们,哈哈,此人笨死了,居然敢在我等面前大放厥词?”

藏乙笑得越来越响,终于仰天大笑,随后呸地一口,朝形骸吐痰,形骸手一拂,那痰落在地上。

藏乙道:“贼道人,你可知咱们留在这儿做什么?”

形骸笑道:“一群看门狗罢了。”

藏乙脸色铁青,双目却闪着兴奋、暴戾之情,他狞笑道:“咱们得了教主的传信,要咱们捉三十个道术士,来到鼠山外头。这些道术士脑中的血液,自然奉献给咱们的风暴神拜鹰了。而他们身子里的血,则由大伙儿每人一杯,一同分享。”

白雪儿气的发抖,怒道:“你们你们竟下手这般残忍?”

藏乙高举拳头,道:“侍奉教主,每个人都有好处!教主说:道术士的血中真气浑厚,咱们喝下之后,增长力气,体魄强壮,且再也不怕他们的邪法了!”

他身后一胖胖高高的藏家少年将领大声道:“让他们瞧瞧那些邪道的下场!”另一瘦高个喊道:“他们瘦的快成骷髅了,但仍活着,可怜兮兮哀求咱们:‘放过我,放过我!’哈哈,就像条垂死的狗!”一旁一矮个笑道:“这些害虫,连狗都不如!有几个女道术士姿色还不错,唉,就此死去,当真可惜。”

众少年越说越热烈,仿佛他们谈论的乃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壮举。仿佛他们残忍、折磨、灭绝人性的举动,皆是在惩奸除恶,维护世间的正义。他们并未中迷魂的法术,而是在迷茫中走上了错路,被灌输了执拗顽固的念头,他们是非不分,比野兽更残忍,更危险。

扭曲的正义,比纯粹的邪恶更令人发指。愚昧的少年,比奸猾的老贼更罪该万死。

沉折,抱歉了。

白雪儿怒道:“我杀了你!”她见敌人数目太多,又有不少龙火贵族,兵强马壮,兵器精良,自己独自一人绝难取胜,只想多杀几人,与形骸冲杀过去。但不及她出手,形骸手掌轻拍在藏乙头顶。那藏乙身子一颤,骂道:“杀了这贼道!日了这雌的!”

众士兵发出奸笑声,听来活脱脱是一群妖魔鬼怪。数人从藏乙身旁跑过,朝形骸攻去,但冷不丁藏乙回过身,双手持斧,急速旋转,众人猝不及防,咽喉喷血,就此气绝。

形骸一推藏乙,藏乙哇哇大叫,高举斧头,杀向他一众属下。众人大惊失色,喊道:“将军,是咱们!”

藏乙被梦魇玄功所迷,喊道:“杀的就是你们!”施展精妙武功,劈了十下,将一人斩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副将喊道:“将军被邪法迷了!先杀这狗贼!”军中十个龙火贵族急运真气,周身光芒缤纷,拔剑出刀,弯弓投镖,袭向形骸。形骸不躲不闪,任由他们击中,伤口鲜血狂飙,白雪儿骇然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形骸带伤前冲,杀入众人包围圈内,众人以为他垂死挣扎,皆哇哇大喊,激动无比,猛扑而至。形骸每人赏了一掌,众人只感钻心剧痛,脑子迷糊,返身杀向战友。

形骸笑道:“道术士的血好喝么?如此就能防道法了?真是一群不长脑子的猪狗杂种。”

众将士大怒,朝他追来,形骸转身就跑。他跑的不快,敌人很快便追近了他,但就是差了毫厘,万万碰他不到。

形骸回过头,望着众人气急败坏的神情,复仇的快意从每个毛孔涌入四肢百骸,无处不畅快,无处不解恨。形骸不单单要让他们每一个都死,还要从中体会乐趣,让他们愤怒、痛苦、绝望、从天堂跌入地狱。看着恶人受苦,看着仇家煎熬,那才是真正的享受,那才是无以伦比的快乐,蟠桃酒无法与之相比,唯有与梦儿的缠绵才能凌驾其上。

来吧,来吧!这道术士受了伤,只要再补上轻轻一刀,他就会死去。莫要丧失信念,莫要半途而废,莫要放弃希望,因为成功近在咫尺。快些,快些,就一刀,轻轻松松的一刀。

可惜,这一刀没劈中,反而被这狗贼打了个耳光,这耳光有些重,打歪了你的鼻子,毁了你那年轻英俊的面容,所以你愈发愤恨了,是不是?你的怒气无处发泄?回头看看吧,那些凶神恶煞,丑陋扭曲的小杂种们,他们仍完好无损,仍容光焕发,为何不让他们也尝尝你的痛苦?

一刀下去,好巧,这一刀伤了战友的命根,他尖叫着倒地,捂住胯下,声音如同杀猪,好笑不好笑?滑稽不滑稽?舒服不舒服?就像折磨那些道术士一般,弱者的性命全在你手上,予取予求,生杀予夺。这不就是你们这群无脑的蛆虫所追求的么?

白雪儿瞪大妙目,不禁毛骨悚然。她看见众人陷入疯狂,自相残杀起来,且手段极其残酷,似乎一招一式的厮杀万不能过瘾,须得挖出眼珠,咬下脸颊的肉,挖出敌人的肝脏,剁掉那人的老二,才算圆满,才能如意。很快,他们抛却兵刃,扭打成了一团,咬的咬,撕的撕,剜的剜,割的割。他们的喊声快乐而痛楚,他们的血肉融合在一块儿,器官纠缠成一坨。

瞧他们的架势,似乎他们不这么做,自己便会不喜悦,不舒适。而这轻微的不喜不适,便攸关他们的生死。他们欺凌弱者,杀戮无辜,愚昧盲从,自私自利,那正是他们一生的写照,而这血腥的结局,是这些尚未懂事却坏事做绝的少年再合适不过的下场。

她听见形骸轻声呼唤道:“你们那个风暴神吞了自己同胞的血肉,你们也这么做吧!”

他仿佛用糖果在诱骗无知的小儿,声音很温柔,却令人渴望这么做。白雪儿不禁打了个哆嗦。众少年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开始挖同伴的肉,送入自己嘴里。战局愈发惨烈,令人无法目睹,更非言语所能形容。白雪儿看不清师父在哪儿,但忽然间,她心中一片平静,理解了为何形骸这般凶残险恶,操纵众少年的命运。

他就像仙灵一样,他是在玩耍,他是在享乐。对于仙灵而言,世间除了生存,没有比乐趣更重要之事。

杀了许久,藏家众将士终于清醒,他们惊恐四顾,想起自己所为,只吓得欲哭无泪,痛不欲生。

形骸踏着血,踩着尸体,走向这些苟延残喘之人,脚步声泊泊作响,好似跳舞一般。藏乙失魂落魄,但仍强硬喊道:“我死都不怕,你杀了我又如何?”

形骸已报了仇,填饱了胃口,满足了乐趣,他一剑剑刺死了藏家的幸存者,不管他们是否视死如归,是否依然狂热,是否害怕万分,是否苦苦哀求。就像顽童耍够了蚂蚁,再将他们一个个踩死一般。他玩的够了,总得收拾收拾,仅此而已。

六十二 贪痴嗔情苦

血泊之中,尸海之内,形骸静立不动,白雪儿道“师父!你不要紧么?”跑了过去。

形骸摇了摇头,叹道“杀就杀了。”

白雪儿道“就是啊,一群残渣败类,死不足惜。”

形骸懒得毁尸灭迹,两人步入那营地中,剩余零星的士兵心胆俱裂,哀嚎而逃。形骸认定他们全是帮凶,以雷震九原功又杀了十来人,似乎有一、二人逃脱,但形骸无暇追击。

在一血腥味最浓的大帐篷里,只见多具尸首,血已被放干,白雪儿惊怒交加,顿足道“风暴教的人,各个儿罪恶滔天,该死至极!”

形骸见其中不少人绝非龙火贵族,不过是凡俗之辈。看来这支藏家叛军不及分辨,连行军沿途村落中的神汉巫婆也一并捉来杀了。凡人并非无法使用道法,但由于真气微弱,需举行繁复仪式,方可生出奇迹来,世间巫者远不及道术士神通广大,看来那拜鹰当真饥不择食。

他默然不语,将帐篷一把火烧了,白雪儿继续领路,至山间,转入深谷,穿过重重浓雾,找到一极隐秘的山洞,白雪儿道“蜀门楼就在这里头啦!那似乎是古时巨巫造的古墓。”

形骸道“你留在此处,好好照顾自己,最好藏到一旁,等我回来。”

白雪儿急道“不嘛!我要随你进去!”

形骸笑道“你若非要跟来,我只有将你打晕,关入梦境中。若你听话,就在此乖乖等着。这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吧。”

白雪儿无可奈何,道“好,我用梦魇玄功在这儿接应你,你若打不过那拜鹰,就快些逃回来。”

形骸点点头,走入洞口。

此洞高大无比,深邃异常,起先道路潮湿,不像是墓穴,但越往里走,越感到龙脉密集,灵气充沛。途中多有蘑菇、苔藓,到了后来,整座墙布满植物,密密麻麻,杂乱无序,非但不好看,简直令人作呕。

过了一条宽广的浅水,见石墙被人用掌力硬生生击穿,走过石墙,其后别有洞天。

他瞧见空中悬挂一褐色的光球,有些刺眼,但不炎热,在这墙壁外则全然看不出来。他见到断壁残垣,斜屏歪墙,倒塌的楼宇,碎裂的立柱,斩首的雕像,干枯的池水。一切蒙上了古老的灰色,破败凄凉,但充满着永恒的、混沌的、杂乱的、朴拙之美。

形骸感应到那拜鹰从此走过,他情绪起伏极大,真气似不可遏制的涌出身躯,弥漫在外。此人料想将遇到强敌,于是鼓足真气,发出杀意来,向昔日的同僚挑战。

刑天,我该怎么做?以你一贯作为,应当打算放任这巨巫现世了?

我不知此人是谁,但他与夸父、神荼不同。他找到了完美的化身,施展繁复的手段,历经数千年的时光,终于接近成功。

你可有把握胜他?

刑天并未回答,但他也并未阻止形骸,于是形骸继续前行。

那蜀门楼倒也好找,形骸只听一声巨响,此高楼在形骸眼前倒塌,烟尘滚滚而起,形骸挥手驱散那烟雾。

他终于见到了拜鹰。

拜鹰坐在一断裂石阶上,离地三丈高,冷冷望着形骸,他唇边仍残留血迹,貌似很新鲜,刚喝下不久。显然经过一场恶斗,他已杀死了那玄顶真人,吞下那昔日同胞的魂。

拜鹰说道“你可是那个叫孟行海的?”

形骸道“拜鹰神,我也久仰大名。”

拜鹰笑道“你能找来,万仙盟其余的神仙会不会都找过来了?”

形骸向石阶走去,拜鹰手指一划,形骸朝后一退,地面撕裂,露出深深的口子。形骸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来得及知会旁人。”

拜鹰说道“你功夫不差,不愧为清高仙长,然则那武降龙都败在我手上,你还欲向我挑战,实非明智之举。”

形骸道“我本就并非明智之人。”

拜鹰哈哈笑道“我挑选的那个教主拜风豹,对你委实恨之入骨,但我此人最爱惜英雄好汉,一瞧你这神色,便知道你昔日必经历过惨绝人寰、艰苦卓绝的遭际,你的气量武功远非拜风豹可比,他找你做对手,实是不自量力了。你与我未必非敌对不可,我与万仙盟也并无深仇大恨。”

形骸看了看面前那道裂痕,又抬头道“但你在万仙岛上做了些什么?”

拜鹰答道“那是地庭所为,与我何干?我只是碰巧知道万仙岛下关着黑暗仙神罢了。”

形骸道“你用黑暗仙神与地庭诸仙,引开朝星盟主,方便你找到荒木萨满,将其杀死。”

拜鹰叹道“此事是我不对,但既然我目的已成,与万仙派又无深仇大恨,不如你代我转告朝星,就说我拜鹰愿向他赔罪。那荒木萨满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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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他那帐篷了。”

形骸点头道“黄齿王并非善类,荒木萨满暗地里作恶多端,这玄顶真人幽居在这儿,也是见不得光之辈。阁下呢?那位黑童巫婆呢?”

拜鹰脸上变色,他缓缓说道“你找到了荒木的记载?”

形骸道“你早就并非原来的你,习练那妖法之人会情不自禁的作恶。你猎杀道术士,吞吃他们魂魄灵气,凭此罪恶,你已无法回头了。”

拜鹰喃喃道“我我早就无法回头,你不知道的,你不是我,你如何能够体会?”

他站起身,指着自己体内,神色悲壮,大声道“我体内有数十个冤魂,若他们不吃道术士脑中之血,他们就无法平息下去!他们是我的同门师兄弟,是我的亲人,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他们就是我!道术士逼迫我们,令我们这些妖术士再无容身之地,唯有以死求存!他们为我牺牲了性命,令我获得了无上神功,我不能令他们受苦!”

形骸望着拜鹰,猜测此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与山外藏家的少年们一样,也被扭曲的正义、疯狂的执着、畸形的希望而污染,一步步堕落,却自以为是在救赎。

拜鹰擦去脸上的汗水,道“你若真看过荒木那札记,便知道我们为了习练妖法,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那些同胞们将血肉魂魄,全都托付给了我!我必须存活下去,让那妖法流传下去!我练功有成,随后为帝国立下了大功,封疆拜侯,占据一方。我那时心中充满了希望,真真切切想造福我的臣民、我的领土、甚至整个凡世!我对他们很好,世人也对我很好,当年,我是真正的大英雄!”

形骸道“然后你不再是了。”

拜鹰怒道“谁说的?谁说我不是?在我治下,百姓生活富足,战火平息,太平安乐,繁荣安逸!灵阳仙命我压榨百姓,我拒不受命!我并非为了我一人而活,我是为了我体内的同胞而活!我问心无愧!我坦坦荡荡!”

形骸心想“他吞噬同胞,愧疚之情始终阴魂不散,因此他才如此执着于英雄称谓。哪怕一点点罪恶感,只怕都会压垮了他。”

拜鹰喊道“但后来,老天爷不知为何惩罚我,我领地内新生的婴儿,一个个变作了白色的妖魔,杀死自己的母亲,杀死许许多多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都是如此。没法子,我只能将这些妖魔全都杀了,连未生产的孕妇也一个个剖开肚子,杀死那些未出世的怪物!我没做错,我非这么做不可!”

形骸叹道“换做是我,只怕也会这么做。”

拜鹰厉声道“可不是吗?可不是吗!若不是我,那些农夫也会杀死自己的老婆,趁早弄死肚子里的婴儿!所以非由我来做不可!所有罪过都由我一力承担!我杀了数万个孕妇,但不知今后还将杀多少个!我连我自己老婆的孩儿也都杀了!”

形骸道“黑童?”

拜鹰脸色凄惨,苦笑道“你竟然连这也知道?但黑童她并非我妻子,她是我师妹,我曾经爱她刻骨,但在融合的那天,我亲眼亲眼见到她被其余男子进入了身子,夺走了夺走了头一回,那虽然是习练妖法奥秘的代价,但我知道我再无法接受她。若非白婴病,我不会去找她,更不会更不会与她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似乎怀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神色安详诡秘,他道“黑童说,那是巨巫作祟,那巨巫在寻找一个胎儿,能让他完整降世。她决定运用所学的妖法,养下那合适的胎儿来,再将那胎儿杀死,一举毁灭那巨巫。但唯有我能够与她结合生子。因为我也获得了那妖法的精髓。若不是我,她只能去找另外三人,但她说,她情愿那个人是我。”

形骸道“那法子毁不了巨巫,巨巫受誓言制约,单纯在凡间找寻宿主,即使来了,也不过是个分身而已。”

拜鹰苦笑道“原来她是骗我的。那天起,我与她同床共枕,做了一个月的夫妻,一个月后的某天,她飞快的生产了,诞下那个那个可怖的魔头,那魔头厉害得紧,我几乎也死在它手上。但我还是将它宰了,就像我宰了自己前一个儿子,宰了千千万万人的孩儿一样!

事后,她央求我留下,央求我陪着她,与她永世在一起。她说她一直爱我,哪怕是在融合之后。

我无法面对她,我对她说对不住,我需走了,我害她空欢喜了一场,但每次看到她的脸,我都想起自己犯下的无尽罪孽。

在我回到领地之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她说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骗局。根本没有什么巨巫,白婴瘟疫不过是她施展的妖法。她只想害死我的妻子,骗我回到她的身边,让我因愧疚与缠绵,真正成为她的丈夫。

我拒绝了她,所以她要揭露了这残酷的真相,那是她最后的报复。”

六十三 僵尸化妖魔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六十三僵尸化妖魔形骸踏上一步,越过了那道裂缝,叹道:“那妖婆做事太绝,阁下认得她,算是倒霉透顶。”

拜鹰任由形骸靠近,这一次并未阻止,他已敛去悲伤表情,还复微笑,他道:“世上女人,若发疯起来,哪个做事不绝?”

形骸道:“男人也难免俗,阁下作为又好得到哪儿去?”

拜鹰叹一口气,道:“我所练妖法,令我如同神仙一般,信奉者越多,我功力便越强越深。我以自己子嗣为诱饵,治愈白婴病的消息传开后,领地之内百姓皆将我视作救命恩人,供奉牌位。我于是长生不老,法力倍增。灵阳仙到了察觉异状,他们派大军围剿我,我为了保全百姓,甘愿被灵阳仙封印在不见天日的墓穴之中。拜家中仍有人暗中祭祀我,我才得以存活至今。我所作所为,皆无愧于天地!”

形骸问道:“那又为何杀害道术士,取他们灵魂为食?为何要将昔日的同胞赶尽杀绝?”

拜鹰答道:“我们妖法一派被道术士逼上绝路,这才铤而走险,追求妖法的秘密,落到如今的田地。道术士难道不该死?我长眠苏醒之后,唯有道术士的魂魄方能填报我心中饥饿。我杀道术士,既为复仇,也为生存,有何不可?至于我那些昔日同胞,各个儿皆堕落可悲,我将他们除去,既为民除害,也令我妖法圆满,自是两全其美!”

形骸点点头,继续走向拜鹰,同时说道:“阁下纵然生平遭遇可叹,也知道那几个同胞作恶,然则竟不知自己在邪路上走的更远更深了么?”

拜鹰皱眉道:“说了半天,你仍不知好歹地想与我为敌?武降龙如何下场,你难道没瞧见么?”

形骸道:“阁下费尽口舌,拖延这一时三刻,未必能令阁下复原如初。若我所料不错,此刻你我交手,阁下胜算委实不大。”

拜鹰脸上变色,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但你仍然中计了!你太过托大,等到这时,便是你失算之处!”

话音刚落,轰隆巨响,那蜀门楼的废墟炸裂开来,形骸见一披头散发的老道冲向自己,老道面如死灰,双目泛白,额头前破开一洞,正是那玄顶道人。

形骸心道:“拜鹰留这妖道残魄,使他为自己卖命!”老道动作太快,长剑刺入形骸胸口,形骸感到剑上妖火猛烈,身子一晃,口中流血。

拜鹰自身伤势仍不轻,又怕形骸另有强援,当即喝道:“告辞了!”纵身一跃,跳到高空,身形隐去,就此不见。

形骸抓住老道手臂,那老道将形骸举起,往地上一砸,形骸化作梦影,脱离剑尖,在丈许外成形。老道身形宛如绿火,一明一灭,再一剑刺出。形骸口中吐出鲜血来,变作一块翡翠大盾,与剑刃一撞,只觉敌人力道犹如石流海啸,势不可挡,砰地一声,盾牌粉碎,形骸摔了出去,撞塌了整整一栋古楼。

老道死后功力不足,但仍强悍无比,且攻势比生前更加凶狠,全无停歇。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口中一咬,一张嘴,霎时喷出一团绿焰,铺天盖地,焚烧不绝。

形骸口中吐出寒霜,与那绿焰僵持,那老道身子鼓胀,喉咙喀喀作响,火焰一阵胜过一阵,愈发炽热,但依然胜不得形骸的霜气,不一会儿功夫,霜气将烈焰逼退,逐渐靠近老道,那老道全然不知道畏惧退缩,只是鼓足了劲与形骸抗衡,终于那火柱崩溃,老道被寒霜罩住,身躯冻僵。

形骸捂住嘴,掩住胸口破洞,心想:“这老道好横,我嘴都冻得麻了。”

只见老道身子一抖,哗啦啦声中,将冰块抖落一地,又攻了过来。形骸手在地上拍了拍,布下道法,立即后撤,老道不明所以,紧追不舍,踩中陷阱,登时爆炸,火焰冲天而去。

形骸见那老道当空翻转,身子焦黑,但仍活动自如,奇道:“你这僵尸比活尸还耐打,在下自愧不如。”

老道紧握长剑,从天而降,刹那间剑影恍惚,将形骸笼罩住,叫形骸无处可躲。但形骸本不想躲,他捏了个法诀,遁入梦幻,顷刻间变作七十二人,每一人皆刺出冥虎剑芒。那老道发出怪吼声,登时被刺得遍体鳞伤,在他伤口之中,又蓦地飞出许多铁链,将他捆得动弹不得,摔落在地,这正是放浪形骸功的妙用。

形骸道:“老道,你死得惨,但何必对我紧咬不放?我瞧你也撑不了多久,这就送你上路如何?”

忽然间,老道身子紧绷,好似癫痫发作了一般,一团团绿火钻出他身躯,在那绿火之中,形骸隐约听见遥远的惨叫声,似乎有人正遭受惨烈刑罚。一眨眼,绿火已将老道吞没,但他身上的肌肉剧烈膨胀,很快变得半红半紫,脑袋上两根横角往下弯曲,又有两根竖角向上张扬。此人厉声怒吼,将道道铁链挣断,成了个两丈高矮,似人、似牛、又似羊的妖魔。

形骸不禁说道:“你这僵尸居然用妖火变作妖魔?世间离奇之事真叫人料想不到,大开眼界。”

那僵尸妖魔一个猛冲,形骸一躲,那些古墓古楼似被飓风扫过一般,接二连三的崩溃。僵尸妖魔回过身,双掌皆发出绿焰,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涌来。形骸左手寒霜,右手火光,与僵尸妖魔比拼功力,一时间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从妖魔背后跳出又一个形骸,那形骸两掌打在妖魔后背,纵然这妖魔肌肉坚硬,几不可摧,但仍被这两掌洞穿。妖魔发出惨叫,双臂无力,与他对掌的形骸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将寒霜收了,使出雷震九原功,劈中那僵尸妖魔,它轰地四分五裂,体灭魄消,这一回当真死了。

形骸暗道:“这老道变作僵尸妖魔后,只怕已不亚于武降龙的功夫,若非它一味蛮干,要取胜也当真不易。”

忽听白雪儿从外而来,大声咳嗽,挥手挡开烟雾,道:“这地方气味好生恶心!师父,你胜了对么?”

形骸指了指胸前伤口,道:“被这玄顶真人暗算一招,好在总算赢了,但那拜鹰却逃之夭夭。”

白雪儿舌头舔了舔嘴唇,盯着形骸胸膛,道:“啊,师父,你这伤口甚是不妙,我我这里有伤药,替你涂抹如何?”想到自己小手轻抚形骸胸口,不禁含情脉脉,脸红心跳,险些流下口水。

形骸笑道:“你忘了我刚喝过蟠桃酒么?区区小伤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了,你哪有什么伤药?”

白雪儿掩嘴轻笑,道:“奴家娇躯玉体,红唇粉舌,香汗唾沫,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良药。”

形骸斥道:“又来油嘴滑舌了,你这话对为师说倒不打紧,若在外胡言乱语,只怕人人都以为咱们青虹派出了个女中色鬼。”

白雪儿心道:“除了对你个木头,我还能找谁说这些话来?”心中怨恨,“哼”了一声,赌气不语。

形骸简略说了这拜鹰一生经历,白雪儿心情复杂,道:“此人是咱们道术士的大仇人,可他他以往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形骸道:“他以往如何,皆已是过眼云烟,无足轻重。如今他必然前去找那黑童妖女,你脑中那仙灵可记得她住在何处?”

白雪儿道:“记得,记得,那是一座极高极大的山,我不知那山叫什么名目,但路途倒也记得。”

形骸见她神色困倦,又知前路危险,心下怜惜,仍道:“雪儿,辛苦你了,再领我走一程吧。”

白雪儿心下一甜,道:“我小时候不就这样么?你抱着我,背着我,四处奔走,除魔降妖,又亲口许诺要娶我为妻”

形骸道:“前半句不错,后半句是什么梦话?”

白雪儿白他一眼,道:“我偏要说,你管得着么?有本事你自己去找那黑童!”

形骸叹道:“好,好,你管你说,咱们即刻出发。”

白雪儿有意撒娇,推说头晕,非要让形骸抱她赶路,形骸拿她没辙,唯有依从,两人出了洞窟,形骸又召唤一雷蛇来。白雪儿指明方向,那雷蛇载着两人,掠空而过。

话说回万仙岛上,拜风豹被朝星擒住之后,被投入大牢,用锁链铐住,他受伤极重,难以自愈,想起自己被父亲坑害,被妹妹背叛,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牢里阴暗潮湿,肮脏恶臭,拜风豹只觉度日如年,又心想:“烛九这贱人当真绝情绝义,不是东西!她连亲哥哥都能出卖,只怕早已是个无耻的烂婊子了!但她说那朝星许诺过若我从实招供,就能逃过一死,这话总是不假”

念及于此,他心中希望又生。

等了不知多久,牢房门开,他被带到另一个房屋中,那屋子中有窗户,外头空气涌入,甚是清新,拜风豹不由得贪婪呼吸,隐隐一悲,暗忖:“不知今后还能不能重获自由?”

门外狱卒说道:“盟主!您来了!”

拜风豹不寒而栗,急忙站起身,屋门吱呀一声,他见到那朝星剑神走了进来。拜风豹慌忙跪倒,喊道:“小人拜风豹,拜见东方剑神。小人当年与绝甲剑神有过一面之缘,得他指点剑法,三生有幸,听说东方剑神剑术高超,更在绝甲剑神之上,小人早就仰慕无比,只可惜缘悭一面”

他想着该如何求饶,才能保住性命,却听朝星说道:“你放心,我已答应烛九姑娘,若你所说之事有用,我会饶你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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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僧道好和睦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六十四僧道好和睦拜风豹抬起头,不敢露出丝毫笑容,但心中之欣喜热切,实非言语所能描述。他急道:“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出来。”

不知何时,屋中已多了另外一人,此人铁面森严,一身红色竹甲,腰间悬着双剑,拜风豹料想此人就是那司法天官考河伯。果然听朝星说道:“天官兄,还请判断此人所言真伪。”

那考河伯点了点头,拜风豹只觉此人威严得无以复加,若要在他面前说半点谎话,不啻于自寻短见。

朝星说道:“在凡间鸣乌城那片荒漠之中,是你放纵食人蛮族吃人,试图拐走玫瑰,对不对?”

拜风豹隐约听说他是玫瑰的生父,倒吸一口凉气,道:“小人小人听信谗言,一时糊涂,都是都是那拜鹰与我爹爹教唆我教唆我如此。”

朝星略一点头,顷刻间,拜风豹只感五脏六腑如受尖刀切割,痛苦万分,他身子巨震,口吐白沫,只道:“饶饶命”

朝星说道:“我在你体内埋入一道剑气,以你的功力,一千年也难以将其驱走,你今后若要作恶,当好好掂量掂量。”

拜风豹匍匐在地,颤声道:“大仙,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对玫瑰姑娘有半点非分之想。”

朝星望向考河伯,考河伯面无表情,朝星又道:“风暴教是你受拜鹰命令而创的?你是凡间风暴教数万信徒的教主?”

拜风豹喊道:“冤枉啊!我实在半点也不愿如此!我时时刻刻都想逃脱那拜鹰与侯亿耳的魔爪,此事天地可证!”

朝星道:“万仙岛上黑仙之乱,杀戮之事,全是拜鹰一手策划的,对不对?你可曾杀过岛上一人?”

拜风豹道:“大仙明鉴,我自登岛后,慑于万仙威名,如何敢对诸位大仙、神裔与门徒有半点不敬?”

考河伯道:“他并未说谎。”

拜风豹激动万分,喊道:“多谢大仙仗义执言!”

朝星点头道:“那拜鹰挑起这么大事端,到底意欲何为?”

拜风豹心知朝星已问道关键所在,若自己答复令他满意,自己这条小命多半便保住了。他道:“这拜鹰自称是个地仙,实则作恶多端,妖邪无比!他若不喝道术士的法魂,便无法维持一身功力。他来到岛上,是为了找一位荒木萨满。这荒木萨满与沙漠中的黄齿萨满,以及另外两人,昔日皆是这拜鹰的同门师兄妹。他若能吞了这四人的灵魂,便能练成他门中一门无上邪法。”

朝星与考河伯微微皱眉,互望一眼,考河伯道:“那拜鹰能险胜武降龙,武功只怕已不在我之下,无论那邪法是何物,咱们决不能任他得逞。”

拜风豹急于立功,当即出谋划策道:“据我所见,此人若吃不到道术士的魂,功力将日渐衰弱。他与武神较量,险胜一招,但也受了重创,除非吞食五十个以上法魂,否则将一蹶不振。诸位若抢在他前头,找到他那几位同门,非但能阻他练功,更能将他一举擒获!”

朝星道:“你知道他那几个同门在哪儿?”

拜风豹精神一振,道:“此人曾对我说过:有一玄顶真人在蜀门楼,另一黑童巫女在如今皇城的天地山之巅神龙峰。”

朝星心中暗暗惊讶,连考河伯都眉头紧锁,可见这拜风豹所言非虚。

当今世上有两座天地山,一座既是如今的万仙山脉,乃是地母岛最高处,千年前因灵阳仙与神龙骑大战而毁,后得纯火寺重建复苏;而另一座叫新天地山,位于地母岛皇城附近,被龙火天国尊为圣山,其高不及旧天地山,但其中神仙洞府、灵妙宝地也是数不胜数。新天地山的巅峰叫做神龙峰,更是纯火寺的圣庙所在,据传纯火寺武功最高的五位五行化僧隐居庙中,守护一处禁地,不见任何人,亦不许任何人进出。

朝星淡然道:“你是想挑起万仙盟与万仙派之争,风暴教可渔翁得利?”

拜风豹吓得连连磕头道:“我如何有胆?我早已下定决心,要与风暴教恩断义绝,从此再无干系!非但如此,若让我遇上风暴教的狂热信徒,我便拔剑与他们拼了!”

考河伯悄然传声说道:“他所言是真,但我不知那蜀门楼在何处。”

朝星又问拜风豹,拜风豹也只听说过这蜀门楼的名字而已。

朝星道:“这可奇了,黑童女妖居所正在纯火寺圣庙里,难道五行化僧竟一无所知?”

拜风豹面露难色,道:“有一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考河伯冷冷说道:“你若不讲,我等自不必管你死活。”

拜风豹冷汗涔涔,大口呼吸,仿佛患上了肺痨,他道:“我我创立风暴教,实则颇受纯火寺本宗支持,他们委派不少拜家高手支援,风暴教对道术士动手,纯火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星道:“为何会如此?”

拜风豹道:“似乎似乎拜家分支之中,有信奉拜鹰的宗教,混迹于纯火寺中,流传已有千年了。那黑童巫女与拜鹰渊源极深,纯火寺或许故意替她隐瞒。”

朝星沉吟片刻,郑重问道:“那拜鹰如要进入纯火寺圣庙的禁地,五行化僧不会阻拦?”

拜风豹答道:“不,我听他说起时,似有十二分的把握,能顺利进入其中,找到这黑童巫女。”

朝星不动声色,点头道:“来人,将此人带下去。”

拜风豹惊慌失措,大喊道:“两位大仙,我已如实招供,两位可不能食言”

朝星笑道:“我等岂是言而无信之辈?”拜风豹险些喜极而泣,使劲磕头,那几个天兵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扯住他,将他押走。

朝星走出屋子,至一处悬空楼阁处,朝栏杆外望去,观这烟云山松,心中思绪纷纷。

纯火寺与万仙盟是天庭命运部旗下的两大凡俗分支,纯火寺在凡间行事远远早于万仙。

数百年前,若无纯火寺的迷雾师指引龙火贵族,约束凡间地庭诸神,只怕天庭早已被世人遗忘。而纯火寺扶持创立龙火天国,订下历法,令亿万百姓定期祭祀仙神,更是一件盖世奇功。可以说,万仙盟与纯火寺虽分为道佛两宗,可实则本是同源,而万仙盟更可谓起源于纯火寺,起源于星知大师。

现如今,那拜鹰杀害众多万仙盟门徒,逃至纯火寺圣庙之中,托庇于五行化僧。若要将他铲除,免不了前往新天地山圣庙之内。

若率大军前往,几乎等同于万仙与纯火寺开战,如当真如此,在凡人眼中,则是天庭霸道贪婪,干涉凡人信仰的明证。而且那拜鹰早已逃离万仙岛,此时只怕已然藏身于庙中,若统领万众,大张旗鼓,奔赴彼处,只怕为时已晚。

拜风豹所说未必是真,他自然绝无法说谎,但拜鹰可能故意误导了此人,又将他留下,以期令万仙盟与纯火寺开战。

如放任那拜鹰不管呢?

朝星心中泛起不安,他想起自己下凡之际,曾拜见元始天尊。元始天尊钻研神谱,几无闲暇,但仍接见了他,说道:“朝星,你修为深厚,处事更是严明。凡间之事至关重要,由你管辖最和我心意。你为我耳目,更等若我在下界的手足。若遇上妖异情形,绝不可疏忽大意。我将凡间交给你了,盼你能与地庭重修旧好,令天地和谐,万物太平。”

朝星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见考河伯站在一旁,他道:“我要亲自去纯火寺走一遭。”

考河伯道:“就你独自一人?”

朝星笑道:“唯有独自一人前往。只盼能说服得了那五行化僧。”

考河伯道:“这五僧顽固至极,除非五行神龙苏醒,否则圣莲女皇也说服不了他们。”

朝星叹道:“那就唯有挑战五僧,硬闯过去,若是比武切磋,赌斗过招,便并非门派战争,不会引起更大的乱子。”

考河伯道:“以你一人之力,若无杀人之意,多半胜不得那五僧。唯有你我同去,方有胜算。”

朝星道:“不可,岛上方出大乱,武神受创不轻,非短时能够复原,你留在此处,主持大局,以防另有祸乱。”

考河伯道:“好,剑神兄虽在天庭纵横无敌,但此去仍需小心在意。”说罢从怀中取出八封书信,轻轻一摇,书信消失无踪。此举召唤他在天庭的八位属下,这八人皆是星庭判官,身手极强,有这八人统领守卫,朝星再无后顾之忧。

朝星辞别离岛,走入仙云殿一天门之中,他本想径直赶往天地山,但转念一想,却先去天庭命运部的尚书府中,去找星知老僧。

他见这位老友坐于书房之内,桌案上文书堆积如山,不禁苦笑,再将那拜鹰之事告知星知。

星知老僧叹道:“此事我也帮不了你,非我偏袒,但纯火寺中那五个迷雾师自来顽固,早已不受我管辖,你可是想找我助拳?”

朝星道:“如此也好。”

星知摇头道:“老衲风烛残年,多亏我那徒孙孟行海延了些许寿命,但不知何时便会一命呜呼,老衲死了倒不打紧,但万不想死在那几个老头手里。况且你也瞧见了,老衲忙的不可开交,如何走得开?”

朝星无奈,唯有再度下凡,独自一人,前往新天地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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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五行山压顶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六十五五行山压顶形骸紧追拜鹰不休,但拜鹰体力渐复,飞行奇速,形骸始终难见其踪影,好在白雪儿记得路途,两人偶尔降落歇息,环顾周围,形骸依稀辨别出正去往皇城。

他问道:“雪儿,还有多远?”

白雪儿道:“快了,咱们飞在天上,一日千里,最多还有一天路途。”

形骸道:“照此方向去,不正好到皇城?”

白雪儿道:“好像是这样。”

形骸暗忖:“皇城中唯一山脉便是新天地山,难道那拜鹰是去那儿了?他一邪神居然有此胆量?而那黑童住在天地山脉,不怕那群穷凶极恶的和尚么?”

果然如他所料,白雪儿一到那方,正好记起当年拜鹰与黑童相会处正在神龙山之巅,那地方也是纯火寺圣庙所在。形骸道:“拜鹰与黑童在山中逍遥快活,卿卿我我,何等香艳,不料后世竟建起庄严肃穆、死气沉沉的寺庙,真是世事难料。”

白雪儿笑道:“说不定那群和尚也找隔壁尼姑逍遥快活,卿卿我我呢?”

形骸道:“第一,神龙山上没有尼姑庵,第二,你这话若被和尚听见,定要找你拼命。”

白雪儿道:“那又怎样?你总不会让和尚伤我半根汗毛。”

形骸无奈笑道:“这话倒也不错。”

到了此山半山腰处,元灵不得飞上,形骸只得步行,在神龙山七百丈之下,各处绿树成荫,郁郁葱葱,鸟兽活跃,元灵奔腾,但到了七百丈以上,渐渐笼罩霜雪,白树银花,变得急剧寒冷起来。山间有五行龙佛的雕像与神龛,亦有雕刻神龙的立柱与山门,在其下祈祷,即可获得祝福,稍稍抵挡刻骨的寒气。

沿石阶又走了数百丈,见到纯火寺的圣庙,其庙只有黑白二色,更显得威严端庄,;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畏。有两个僧人坐在路当中,盘膝不动,挡住了去路。

形骸道:“两位大师,我欲前往圣庙,参拜龙佛,祈祷还愿,还请放行。”

其中一尖脸僧道:“若要参拜龙佛,祈祷还愿,何必来此圣庙?下方随处找咱们一个小庙拜上一拜,也就得了。”

形骸道:“唯有在这圣庙之中,才最为心诚。”

一圆脸僧冷笑道:“什么参拜还愿,满口谎言,你能抵御寒气,来到此处,绝非凡俗之辈,还不报上名来?”

白雪儿闻言恼了,叉腰踏前一步,叱道:“你两人好好听着!你们眼前这位,便是”刚要说出形骸名头,却见形骸手在背后,偷偷朝她摇了一摇,示意她莫要揭露。

白雪儿登时醒悟,上前搂住形骸胳膊,在他脸颊上一吻,甜甜一笑,道:“便是人家的老公!咱们夫妻二人皆是龙火贵族,新婚燕尔,要进寺庙向五行龙佛祈福。”

形骸吓了一跳,瞪她一眼,白雪儿朝他眨眼努嘴,形骸叹了口气,道:“夫人,这两位是出家人,何必对他们多说?”

此二僧在寒山寺中打光棍一辈子,见白雪儿尽管隐隐露出诡异的凶相,但仍说不尽的俏美可爱,再看两人幸福模样,相较之下,自己形单影孤,直是嫉恨交加,眼馋无比。尖脸僧骂道:“鸡鸣狗盗,放荡淫邪,一概不许进去!”

白雪儿不料弄巧成拙,怒道:“谁是鸡鸣狗盗,放荡淫邪了?咱们俩不嫖不偷,我只要他这一根,他这一根也只给我”

形骸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尽得利修衣真传,一把遮住她嘴,叹道:“罢了,罢了,我有诚心向佛祖,佛祖无心见来客,夫人,咱们去吧。”

二僧挥手轰道:“还不快去!快去!叫人瞧得心烦!”

两人远远走开,走入丛林,白雪儿兀自骂道:“两个臭和尚,活该一辈子讨不到老婆!只能想着尼姑流口水,连尼姑都不要你们!”

形骸道:“得了!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白雪儿叹道:“谁料到他们这般小心眼,见不得你我甜甜蜜蜜,幸福美满。”

形骸道:“甜蜜个鬼!我观沿途气息,那拜鹰已然蒙混入内,天色将暗,我可以施展梦魇玄功偷潜进去。”

白雪儿道:“师父,我也要去!”

形骸肃然道:“休想,你也莫要争执,不然就是打晕伺候,关入梦中。”

白雪儿好生不乐,但暗想:“师父啊师父,脚在我自己腿上,加上葬火纹传的妙法,你能潜入,难道我就不能?”想到此,微笑道:“小徒我一贯听话,师父尽管放心。”

形骸不虞有他,在山侧找一洞穴,令白雪儿在其中等候,以她此刻武功,又有仙灵贵族援手,山中所有元灵野兽皆未必伤得了她分毫。过了一顿饭功夫,日落西山,天暗了下来,形骸寻梦入幻,走向寺庙大门,路过那两个拦路僧时,两人正大谈特谈山下某庵的尼姑,兴致勃勃,唾沫横飞,半点也未察觉到形骸。

形骸心想:“雪儿居然猜中这两个和尚爱尼姑?不过和尚爱尼姑,莫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这圣庙中一共四十多个和尚,居然各个儿皆是高手。其中有多人功夫不逊于辛树、利垂光等五行俗僧。形骸不知他们是否与拜鹰勾结,加上此处灵气极盛,定有护寺法术,于是加倍小心,藏身于大梁上。

等了半晌,有一高一矮两个花白胡子的老僧窃窃私语,从佛殿走过,形骸听道“祖先大神”四字,于是远远跟随在后。老僧来到花园中一屋外,尚未开口,已有一人迎了出来,此人正是拜鹰。形骸将梦魇玄功运到极致,自己仿佛成了一棵树木,他们似乎并未察觉。

拜鹰说道:“两位,我能进入后山禁地了么?”

那高个老僧愁眉苦脸,答道:“拜鹰祖先神,您虽尊贵,但我问过那五位长老,除了他们五位之外,后山禁地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拜鹰不耐烦起来,森然道:“那就莫怪我硬闯了。”

矮个老僧默然片刻,道:“祖先,咱们问您为何要前往禁地,您又不说,如此岂能取信于五位长老?”

高个老僧道:“但本寺自来有个规矩,若您能胜过五位长老,他们便会撤去五行神龙阵,任你在圣庙中来去自如。”

拜鹰冷笑道:“说来说去,到头来还不是一样?那就带路!”

高矮二僧点头说好,神色敬畏,于是走在前头,拜鹰随之,形骸又小心紧跟,偶然间,那拜鹰似回过头来,形骸急忙静立不动。拜鹰左右扫视,并无发现,继续前行。

四人到了神龙山最高峰处,却又见鸟语花香,百花盛开,绿树林立,繁荣茂密,与下方霜冻雪寒的景象截然相反,倒是一处大树林。

这树林少说占地二十顷,形骸所在之处只是前庭,后方是另一处大殿,那大殿通体漆黑,尖塔高耸,上方乌云密布,被无形罡气挡住,令人望而生畏。

高矮二僧不敢再走,合十鞠躬,道:“拜佛、拜龙,恳请五行神龙化身接见这位拜鹰施主!”

忽然间,左侧一棵大树转过身来,树枝扬起,有一栗色僧袍的老僧透过树干,露出形貌,他身形消瘦,但极为结实,皮肤宛如树皮,却不给人以苍老之感。

右侧一团大火燃起,火中出现另一红袍老僧,他眉毛胡子皆闪亮如火,令人不敢直视。

前方池水中升起一蓝袍老僧,神色恬静,静坐不动。空中一团白雾消散,走来一白袍老僧,他眼珠不停转动,望向四面八方。

最后,正中一座小山晃动,从山上飘落一黑袍老僧,这老僧体型比其余老僧高大一些,肌肉如一块块岩石般坚硬。

形骸心头一震,心想:“这就是世间传闻的五行化僧,想不到他们真还活着。信徒推崇其为五行神龙化身,我一直以为不过自吹自擂,今日一瞧,委实非同小可。”

风行老僧说道:“就是此人要去后山?”

拜鹰昂然道:“不错!”

风行老僧又道:“你拜家又非纯火寺的主子,此人邪气森森,并非善类,如何能领他至此?”

拜佛、拜龙惶惶不安,低头道:“我二人并无逾矩之处!还望师叔明察!”

拜鹰大声道:“少说废话,今夜你五人若不让路,我便让你们五个皆死无葬身之地!”

突然间,火行僧一掌拍出,一团蓝火烧向拜鹰。拜鹰喝道:“来得好!”也朝火行僧打出一拳,砰地一声,两人身躯巨震,火行僧朝后飘开,卸去拜鹰力道。

拜鹰哼笑道:“大言不惭,却不过如此”话音刚落,那蓝火从他体内朝外冒出。拜鹰大骇,急运功抵挡,但那蓝火愈发猛烈,拜鹰厉声痛呼,咬牙与之抗衡,那火才一点点小了下去。

风行僧手持一流星锤,朝拜鹰扔至,拜鹰出手阻拦,随之一团烈风将拜鹰吹上了天,拜鹰多处被风刃割裂,血随风舞。木行僧手指轻颤,风中凭空生出无数木刺,拜鹰猝不及防,被刺得千疮百孔,他神色慌乱,挣脱大风,朝山下逃去,但一团水幕喷出地面,拦住他退路。拜鹰奋力一击,但只在水幕中打开一处小洞。

他“啊”地一声,露出绝望之色,就在此时,一个血红巨掌当空压下,拜鹰毫无抗拒之能,瞬间被碾得血肉模糊,浑身骨骼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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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锋芒暗日月

形骸感到不可思议:“为何拜鹰竟如此不堪一击?莫非这五僧合力竟厉害到这般地步?”但稍一深思,又猜测是五僧招式中含有降妖伏魔的真气,擅长对付拜鹰这等邪神,类似当年自己对付那川枭,因受阴影境地所累而难以取胜。

陡然间,只听身边水声轻响,形骸背脊发寒,一招“长河落日”,圈圈金光笼罩全身,水行僧这一掌命中,金圈溃散,形骸如受巨浪席卷,疾飞出去。

他身在半空,一转一翻,已用无心金猴拳摆脱那掌力。但此时,地面破开,一巨大立柱破土而出,朝他撞了过来。形骸使风行神龙功,犹如落叶般轻飘飘的移开数丈,惊险避开那巨柱。

火行僧喝道:“你如何会用五行神龙功?”说话声中,他浑身化作一团蓝火,如炮弹般冲向形骸。形骸心想:“这蓝火决不能沾身!”回过身,还了一招“明镜止水”,一个大水球将火行僧裹在里头,火行僧双手一分,水球立时蒸干,但形骸拖延了片刻,运洪清猴王拳,打向此人要害。火行僧冷笑一声,如烛火摇曳,霎时身在远处。

形骸知这五人皆是迷雾师,有对付敏士的前车之鉴,不敢动用梦魇玄功,急思脱困之策。忽然,木行僧与风行僧分别从左右出手。形骸与两人对了一掌,体内气血翻涌,天地似一时翻转了。他奋力运功,冲破风墙木壁,在空中回旋,落在地上。

但片刻之间,五行化僧已将他围在圈中,五行真气在空中凝聚飞舞,树海起伏,六人长袍飘扬,凝立不动。拜佛、拜龙二僧只看得心惊肉跳,不知这青年人是何来历,竟能与五僧相抗,却一时并不落败。

形骸心中骇然:“这五个老僧联手,只怕更胜过盟主一筹!我该如何脱身?”

五行化僧也皆面露惊讶之色,风行僧道:“你也是迷雾师?五行神龙功的造诣不浅。”

土行僧道:“他定然是星知的弟子,世间有他这等功力的迷雾师屈指可数。”

形骸略一吐纳,已然镇定自若:“若能蒙混过关,又何必与他们硬拼?”朝五僧略一躬身,道:“正如前辈所言,星知大师乃是晚辈师祖。”

火行僧冷笑道:“果然如此,星知派你来刺探咱们么?”

形骸朗声道:“晚辈乃是为追踪这邪神而来!此人杀害凡人,吞噬无辜者灵魂,又妄图修炼邪功,闯入圣庙禁地。晚辈不能容,故一路来到此处。”

拜鹰遍体骨骼散裂,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木行僧手一抬,荆棘如蛇般将拜鹰捆起,他斥道:“这邪神也没什么了不起,你既然得星知真传,却不会这神龙降魔之法,哼,功力再强,又有何用?”

形骸道:“此邪神万分狡猾,还请诸位大师立刻将其”话未说完,那正法“二字”却万万说不出口,他心中一凛,知道是骸骨神阻他相劝,只怕他仍打算释放这巨巫出来,以便彻底铲除。

拜鹰嘶哑着嗓子,无力说道:“饶我一命,放我放我进去,放我去见黑童。”

水行僧问道:“你与禁地那女妖到底有何关系?”

形骸心想:“他们知道黑童在后山?他们称之为女妖,为何不将她逐走?”

拜鹰说道:“她她只见我一人,我也只想见她一面。”

风行僧笑道:“原来你是她的情人?”

土行僧对其余老僧说道:“那女妖在此山中居住已久,与龙脉融合紧密,藏身之处异常隐秘,我等早欲捉她,但她妖法狡猾,我等寻之不得,才将她封印在法阵之内,如今这邪神居然知道她的底细,不如以他为饵,将她逼迫出来?”

四僧皆点头说好。

形骸想说“决计不可!”但刑天扰乱他心神,形骸一阵头晕,这句话又半途而废。他见众僧分神,身形一晃,朝阵外冲去,意图先走为上,从长计议。刹那间,石墙突出,将形骸去路封死。

风行僧道:“昔日星知老儿曾说过:他一辈子不会再踏入神龙峰半步。如今他出尔反尔,派他弟子来此,若我等放任你离去,这老儿定会笑咱们无能,小子,你不许走,需得留在此处,等星知亲自下凡来领,向我等磕头服输。”

形骸心知不妙,说道:“师祖与诸位乃是同僚,又有何深仇大恨?”

火行僧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充满愤愤之意,他道:“当年一战,我五人尽败于其手,他战胜之后,反而留我五人性命,言道:‘既然尔等执迷于权势,这纯火寺便让给你们五人又何妨?从此以后,我不再过问此间俗事了!’随后他上天而去。我五人受此奇耻大辱,遂发誓永不离开神龙峰。”

形骸道:“然则这又并非死仇。”

风行僧道:“死仇也罢,生恨也罢,我等练功已久,非报此仇不可!正好以你为质,迫星知下凡!”话一出口,他已朝形骸极速冲来。

形骸也以风行神龙功还击,霎时互换五招,稍占上风。但另四僧也加入战团,形骸竭尽全力,仍然险象环生,无法还手,他咬牙坚持,但时时刻刻皆面临惊险,实无脱困破绽。

过了数十招,忽然,土行僧重击一掌,形骸只觉敌人力道惊天动地,勉力一拦,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他门户洞开,火行僧一道蓝火,风行僧一道黑风,骤然击向要害。

形骸大惊,自知非死即伤,但就在此刻,一道庞大剑芒斩落,将形骸与五僧隔开。五僧被这剑气震慑,退后数丈,形骸“啊”地一声,惊喜交加,道:“盟主?你怎知道我在此?”

来者长发披落,身形挺拔,正是万仙盟主朝星,他走到形骸身前,见他无碍,微笑道:“也是侥幸,我总算还了你一份人情。”

拜佛、拜龙大声惊呼道:“东方剑神?万仙盟主?”

朝星略一点头,拱手道:“略有薄名,不足挂齿。”面向那五僧,拱手道:“天庭剑神朝星,拜见五位圣僧。”

五行僧与朝星皆是旧识,但朝星与星知为友,与这五人自然不睦,土行僧叹道:“朝星剑神,你擅闯此处,向我等出剑,此乃挑衅之举,莫非剑神当真想与我等动手?”

朝星指着拜鹰说道:“若迫不得已,本仙自不会避战。此人设计杀害天庭仙人无数,罪大恶极,包藏祸心,无可饶恕。还请五位将此人交于本仙。”

火行僧喝叱道:“万仙盟的神仙,可管不到我纯火寺头上来!念在你是天庭正神,我等可网开一面,饶了你与这小子离去。你可莫要得寸进尺!”

朝星为人处事得体,看似颇有分寸,常常容让,但他身为东方剑神,风骨正如一柄锋芒不露的宝剑,一旦敌人触及他的底线,要他再退让屈服,绝无可能。

他直起身子,淡然说道:“第一,我此来是拿此首恶,不愿空手而归;第二,后山那女妖亦非善类,还请让路,我当将其毁灭;第三,这位孟行海是本仙朋友,亦是本仙同僚。五位不顾廉耻,以大欺小,围攻我万仙清高仙长,险些伤其性命,还不向他磕头认罪?”

形骸一愣,摇头笑道:“认罪倒也不必,盟主,咱们万仙也不能太欺负人。”

五僧脸上阴云密布,其余四僧都望向那地位最高的土行僧。土行僧冷笑道:“剑神若能将我等击败,我等自当遵命。但若剑神败在我等手上,我等纵然杀不了你,但这孟行海却休想生还。”

朝星说道:“我与孟行海联手,此战有胜无败,你那后半句纯属废话,荒谬绝伦。”他语气仍平静随意,但隐隐之间,散发出无可言喻的威严来,正如绝世神剑,一朝出鞘,锋芒毕露,直令日月失色。

五僧大怒,土行僧高声喝道:“朝星,念在你为正神,便让你先出手罢!”

形骸见朝星如此,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走上几步,小声道:“小心了,他们每一人皆与千棘相当,联手结阵,更是棘手。”

朝星点头道:“你使平剑,感应我的剑意。”

形骸深知此战重大,掌中凝气,冥虎剑已在掌心,他右掌虚张,只感到朝星那浩瀚浑厚的剑意涌入心中,但这剑意大到极致,却陡然间消泯于无,再不露半点端倪来。形骸深感震惊:“所谓大道无形,他这剑意和于大道,了无痕迹,即使是夷芒那般掌控剑意的能耐,又如何能掌控这空无境界?”

朝星见形骸表情,目光赞许,忽而一剑斩向那土行僧。此招剑势直如星陨辰落,茫茫无穷。土行僧不由自主怒吼起来,浑身真气化作五条五行小神龙,双手握拳,挡在头顶,那剑气与土行僧真气一桩,神龙峰为之巨震,云层为之敞开。若非此山岩体坚硬无比,只怕已被此剑斩裂。

土行僧双臂折断,口中吐血,木行僧双手合十,念道:“吽!”一股翠绿真气从他身上散发,土行僧霎时被这真气治愈。风行僧急运风行功夫,全身盘旋着五条虚无缥缈的风龙,他一拳打来,那五条风龙张嘴吐出风雷,霎时如同闪电风暴一般。

形骸借助朝星剑意,剑法大增,已与当年绝甲剑神仗剑出手别无二致,他一招“水仙浮剑”,剑影如海,将风行僧拳风反震回去。水行僧打出掌风,风水合力,与形骸僵持不下。

六十七 生死朝暮间

朝星、形骸双剑合力,剑气扩散出去,当真万仙莫当,凌厉无俦。不久,那五行僧已支持不住,土行僧一声令下,众僧各转方位,布成真正的五行神龙降魔阵,于是真气剧增,招式严密,破绽消失,一时不落下风。

形骸看出土行僧虽为中枢,但木行僧却是真正关键所在。此人一声声断喝,一圈圈木行内劲向外涌动,无论五行僧受怎样重伤,皆立刻便能愈合。他心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风克木,说不定能有奇效。”

他将此剑意传给朝星,朝星登时会意,左右挥剑,剑气暴涨,令其余四僧霎时形势艰苦,自顾不暇。形骸双手持剑,一招“闪电风剑”朝木行僧直刺。木行僧双掌若合若离,抵挡在胸前,但形骸这一剑太快,木行僧“啊”地一声,登时胸口受伤。

形骸与朝星都知道决斗已至紧要关头,若能令五行僧众任意一人退场,这五行神龙阵便算破了,剩余四僧再如何强悍,也唯有就此认输。有这木行僧在,其余四僧皆是不死之躯,唯有先行重创这木行僧,方有取胜之机。

形骸这平剑并非只有精纯的剑气,能通阴阳五行之变,再加上星知所传的五行神龙功夫,更是变化莫测,精妙绝伦。此时他以风行招式,对付这木行老僧,一团飓风将两人笼罩在内,形骸一剑快似一剑,飓风中电闪雷鸣,猛攻敌人。木行僧被风行克制,纵然严防死守,但仍时时刻刻有溃败之忧。其余四僧紧张起来,大声呼喝,各出全力,但被朝星长剑所迫,唯有自保之功。

过了百招,形骸双手往两旁一分,内劲急转,木行僧的护体真气霎时告破,形骸长剑横架在木行僧咽喉上,到了此刻,只要他长剑斩出,立时就要了这老僧性命,以他剑法之强,木行僧绝无法自救。他大声道“胜负已分,还不认输?”

其余四僧默然不语,片刻间,土行僧叹道“罢了,罢了!”朝星正与四僧比拼内劲,见状一笑,说道“咱们就此撤去力道如何?”

四僧神色不喜,缓缓点头,朝星感到剑上压力骤减,于是也缓缓收力。

突然之间,那拜鹰人影一闪,刀刃刺破火行僧、风行僧心脏,再两拳重击,砰砰声中,二僧头破血流,就此丧命。紧接着,那隔绝后山的无形罡气当即散去。

众人皆大吃一惊,形骸登时想道“他察觉到我跟踪他上山,于是是故意输在五行僧手上,装作行将倒毙,他是想让我与五行僧缠斗,他可伺机偷袭,一举破阵!他看似受了重伤,但随时都能痊愈!”先前在激战之时,众僧以真气护体,布成阵法,即使拜鹰意欲不轨,也不过是徒劳而已,但此人狡诈至极,趁朝星与四僧各自收势的刹那动手,一击杀了那最是浮躁的风行僧与火行僧。

三僧大怒,朝星、形骸也立时盯上了他,但拜鹰一晃,从一旁抓出一人来,那人美貌纤瘦,正是用仙灵之法躲藏在旁的白雪儿。

形骸急道“雪儿,你为何会在这儿?”

白雪儿尚未答话,拜鹰封住她穴道,将她往远处扔去,同时一掌拍向了她。形骸大骇,飞身一冲,挡在白雪儿前头,拜鹰那雄浑绝伦的掌力正中形骸背心,形骸大口吐血,但空中折转,已抱住了白雪儿,落在悬崖边上,险些摔入深渊。

几乎就在同时,朝星与另三僧攻向拜鹰。拜鹰双手在地上一按,顷刻间地面升起无数红彤彤的血管,将四人牢牢困住。拜鹰更不停留,反身跑入禁地,钻入漆黑丛林中。

那三僧与朝星激战良久,真气已弱,一时挣脱不开,但朝星浑身剑气盘旋,已然脱困而出。他道“行海,你伤势如何?”

形骸勉力说道“并无大碍,你千万莫要那拜鹰拜鹰”蓦然间竟如鲠在喉,难以发声。按理而言,他喝过蟠桃酒后,数月之内伤势复原极快,此时纵然受伤,岂会无法言语?但这时他感到心神涣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刑天在阻止形骸。

朝星点头道“那就好。”化身一道剑芒,追入林中。

拜鹰一路绕行,过了一炷香功夫,已进入了那大殿的一座塔楼中。他曾在此地与那黑童住过许久,熟知密道地形,而那朝星纵然了得,在此也未必捉得住他。

这大殿似已多年无人居住,在拜鹰记忆里,此地本就凄凉孤独,甚是阴冷,但现如今却变本加厉,成了荒芜废弃、阴森恐怖的鬼屋。

他不知道昔日的情人是否还住在此地,自己煞费苦心,历经千辛万苦的找来,莫非不过是一场徒劳?

他想起两人当年的情分,心中涌起柔情蜜意,泛出留恋不舍。他一路上杀死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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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同门,为的是追逐那虚无缥缈的妖法妙境,但此时此刻,他不禁扪心自问一切是否值得?他当真能下的了手,杀死黑童么?

即使她当年用阴谋诡计害得拜鹰家破人亡,拜鹰却并未杀她。拜鹰有些恍惚,因此陷入迷茫也许也许他赶来此地,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一个轻柔的女声笑道“那五行僧暗怀私心,他们知道这大殿中藏有深奥的秘密,却又难以发掘,于是将后山封印住,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无法前来寻找。他们功夫之所以突飞猛进,便是由于陆陆续续的发现了大殿中记载的缘故。”

拜鹰听出这声音并非幻觉,而是真实的人物传声过来,这声音颇为陌生,与回忆里的师妹大相径庭,但或许是由于所在空旷,不断回荡之故。他喊道“黑童,你还在这儿?”

那女声道“一直都在,一直在老地方等你。”

拜鹰心头一热,不禁回想起两人在此那缠绵快乐的时光,但回忆中,却似又有无数低沉虚伪、鬼鬼祟祟的呓语,那呓语掩盖了回忆,仿佛那呓语才重要,比黑童重要,比他的仇恨重要,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他加快步伐,不一会儿已来到密室中。这密室是两人当年幽居之处,位于地下,其精美壮观,比之地上的殿堂也不遑多让。

宫殿的椅子上坐着个女人,正是黑童,她面貌一如往昔,仍惨白而凄凉,黑发从脸颊两旁披落,一双黑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不知为何,拜鹰觉得她已经死了。

拜鹰“啊”地一声,身子颤抖,缓下步子,慢慢走近。如果黑童死了,刚刚说话的人是谁?是她的鬼魂么?还是她临死之前,对自己说了最后的几句话?

另一个女子从黑暗中走出,她亦极为美丽,气度从容,穿一身黑色长袍,饶有兴致的望着拜鹰。

拜鹰目光冰冷,说道“是你杀了她?”

那女子点了点头,拜鹰顿时大怒,一掌向她劈去,但那女子一扬纤臂,将拜鹰掌力挡下,一声巨响,整座城堡为之摇晃。

拜鹰不料这女子这般了得,他又恨又惊,凝视着她,渐渐的,他变得惶恐,陷入畏惧,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听命于这女子,至少至少听听她有何话说。

那女子笑道“我无法长久留在这儿,黑童将我从妖界召来委实不易。一切都拖得太久,你只怕已想不起来,不愿对黑童下手,因此唯有我来推波助澜啦。”

她指指黑童,又指指拜鹰,说道“最初,黑童梦见的断翼鹤,你们去寻找的妖法,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你的计策,是你破除封印的誓言,返回凡间所布的局。”

拜鹰脑中乱作一团,但混乱之中,却又见到一丝清晰的光芒。他跪倒在地,颤声问道“我我是谁?”

女子道“你叫郁垒,是龙蜒的盟友,是妖界一位极了不起的巨巫。你受龙蜒所托,前来凡间办一件要紧事。”

拜鹰张大嘴巴,却唯有沉默。

女子又道“你将自己的魂分为五十份,分散在五十人体内,随后这五十人又融合成五人。这五人分散,以为自己收获了无上妙法,于是各自隐居,修炼不止,苦心钻研,逐渐恢复你原本的功力。这手段看似麻烦,但却确实可行,且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迹象,甚至连你自己都忘了为何要这么做。但这五人终有一天会合而为一,就像人天生要养娃娃一样。那是人的天性。

你收获的是郁垒的主魂,其余人则是他魂的残片。黑童与你的爱恨情仇,她为你养下的孩儿,都是命中注定的一步。你杀死了你那妖魔般的孩儿,你吞噬道术士之魂,你将他们四人一个个吞没,皆是献祭,是仪式的重要部分。”

拜鹰捂住脑袋,身子如癫狂般晃来晃去,他道“献祭?献祭?我如同仙神一般,收获旁人的信仰,那并非是因为我的功绩,也并非是由于我的妖法?”

女子笑道“你是巨巫,巨巫也能聚集信仰,虽然对巨巫而言,那信仰微不足道,但若要逃脱妖界,降临凡间,总是不可或缺。龙蜒怕你在凡间待得太久,失忆而糊涂,软弱而退缩,因为对黑童的爱意,最终放弃了这漫长的图谋,选择凡俗的幸福。所以他逼迫黑童将我暂且召来,以免你功亏一篑。”

拜鹰惊恐地望着这女子,她手中捧着一个透明的圆球,他能感到圆球中是黑童的灵魂,她杀死了黑童,将这魂困住了。

女子安慰般的点了点头,将圆球交给了拜鹰。

她在他耳畔低声道“你可以叫我圣莲,莫要害怕,万事有我,必将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六十八 倒持太阿柄

林地间,白雪儿搂住形骸,惊慌失措,悔恨交加,哭道:“师父,是徒儿拖累你啦!”

形骸按住中掌处,道:“这不怪你,是我未能察觉到你跟在后头,委实无能。”

他试图疗伤,但那伤情顽固,纵然并未恶化,却也全无好转。形骸心道:“为何阻止我?你难道不想除去那巨巫?刑天!刑天!”

还未是时候。

形骸感到愤怒,感到压抑,他心中喊道:“朝星已然去了!”

那又如何?

形骸登时察觉到骸骨神的心思,他正幸灾乐祸,他希望见到朝星死在那巨巫手中。

他想:“朝星从五行僧手下救出了我,我岂能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你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忘恩负义么?我还诸神自由,诸神却背叛了我。数千年前,正是朝星给了我致命一击。

形骸震惊异常。

正是那一剑,击溃了我心中的正道,情义,良善、慈悲。念在朝星有救世之愿,我不亲手杀他,但他若要寻死,我就任他如此。

形骸欲挣扎起身,但双足无力,又摔入白雪儿怀里。白雪儿吓坏了,紧紧抱住形骸脸颊,形骸视线渐渐模糊,他看向那三行化僧,此刻皆打坐冥想,神色颇为痛苦。

形骸勉力说道:“你们为何不去追那拜鹰?他闯入了你们禁地中,难道你们竟坐视不理?”

土行僧叹道:“小兄弟,那拜鹰先前法术中暗藏邪法,阻我等真气复原,我等内力枯竭,赶去也是无用。”

水行僧道:“当年,我师兄弟五人前往后山,捉拿那黑童女妖,她藏得异常隐秘,我等占卜也全然无效。找寻途中,咱们见到那神殿内藏有武学壁画,其中记载极为神奇,我等立即起练,一练之下,修为突飞猛进,立刻沉迷其中。”

木行僧道:“我等皆是星知的师弟,但无论文武皆远不及师兄。我等不甘落后,陷入贪念中,试图凭借壁画武学,一举胜过师兄,再不用受他指使。现在想来,我等真如盲人聋子一般,轻易中了那女妖计策。”

土行僧喃喃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等贪欲愈烈,非但不再试图除去女妖,更施法将后山封住,唯有我五人能进入其中,修炼壁画上的武学。”

白雪儿忽然问道:“那壁画是不是令你们见到一头邪门的仙鹤?”

三僧缓缓点头,水行僧道:“女施主所言不错,其实那壁画正是部分断翼鹤诀。我等利欲熏心,放任那女妖不管,实是有罪之人。”

形骸脑中昏昏沉沉,蓦然间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朝星身如剑光,急速行进,但那宫殿错综复杂,机关重重,他失了拜鹰踪迹。他沉吟片刻,找一处静坐,顷刻间剑意涌动,笼罩数里方圆。此剑意将激起敌人心中斗志,而那斗志一起,朝星立刻便知道此人在哪儿。

忽然间,他察觉到一股凶嚣之气,那杀气中充满痛苦绝望,充满愤怒疯狂,朝星此生从未体会过这般庞大的杀气,它无穷无尽,仿佛亿万灵魂在折磨中发出呐喊。

他不寒而栗,心想:“那绝非寻常妖魔,极可能是妖界的巨头。”

但朝星并无退缩之意,身躯光闪,变化为芒,穿透层楼,须臾间,他已到了地下深处。

这地道极高极深,空荡荡的,上空有光,星星点点,有如银河,令朝星觉得仿佛置身于夜空之下。只见拜鹰背对着他,单膝跪地,剧烈颤抖,身上散发出杀意来,无比险恶,使人颤栗。

朝星微觉心寒,又似乎变得极为渺小,似乎是虾游于鲸侧,蚁爬于龙前。但朝星心想:“我乃东方剑神,万仙盟主,受天尊所托,守护凡尘,虽死无憾。”

他朝拜鹰劈出剑气,拜鹰背后有一道气墙阻隔,嗡地一声,朝星剑气上天入地,空中乱石如雨般落下,地面裂开道道口子。

他听拜鹰哭泣道:“童儿,童儿,对不住。我不料事情竟会如此,但却终须这样不可。”

朝星不知拜鹰经历了什么,但他声音中的懊悔却撕心裂肺,苦楚至极。

拜鹰厉声大叫,身躯暴涨,铠甲长袍纷纷撕裂,他肌肤白得宛如透明,透出紫色血管,毛发尽皆脱落,脑袋光秃秃的,双目瞪得滚圆,似是个消瘦的婴儿,又似是个将死的老者,双臂几乎和身躯一样长,弹指间,他成了个二十丈高的庞然巨怪,但一眨眼功夫,那巨怪又变成了常人大小。

朝星心想:“对巨巫而言,体魄可顶天立地,亦可小如孩童。他毫无疑问正是巨巫,一个逃离了妖界,彻底解脱的巨巫。”

朝星试了试逐妖咒,并无效用,这更印证了他所想。除了巨巫之外,妖界所有妖魔皆会被他咒法逐走。

他不想硬拼,再度念起咒语,凭借此咒,他可令三清得知此间状况,三清立时能将这违誓的巨巫捉至天庭,给予他长久苦难,并将他打回妖界,永恒禁锢。但蓦然间,周围事物剧变,他与这巨巫已不在地道中,山壁成了血红的皮层,苔藓蔓藤成了血管韧带,朝星足下血液流动,地面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这巨巫将妖界召至凡间,隔绝了朝星与天庭的关联。

巨巫回过神,望着朝星,露出丑陋畸形的笑容,他开口说话,声音稚嫩而奸猾,似是个老妖婆一般,他道:“在妖界埋了万年,咱们已然找到了蒙骗天庭的法子,东方剑神,你还是省些力气为妙。”

朝星问道:“不知巨神尊姓大名?”他几乎识得所有的巨巫,但由于巨巫在妖界变得扭曲怪异,此时已无法分辨。

巨巫笑道:“我不蠢,何必告知你真名实姓?我要将你吃了,连骨头带灵气,皆一丁点都不剩,我眼下正饿得很。”

朝星单掌竖起,仿佛持剑行礼一般,蓦然间,他周身十丈之内,出现一千柄金色长剑。朝星手一挥,金剑宛如流星暴雨,飞向巨巫。那巨巫变作巨人,捏紧了拳头,大吼一声,双臂急动,将金剑打向两侧,但金剑沉重无比,锋锐无极,巨巫挡下一半,另有一半刺中身躯,巨巫痛的大叫,身子巨震,露出极大破绽。

朝星身子一动,变成剑芒,从巨巫心脏处刺入,又从巨巫身后穿出,又直钻巨巫脑袋,哗啦一声,将那巨巫洞穿,巨巫伤势瞬间消失。朝星停下,发现全身被细小的血丝黏上。

巨巫一笑,双目闪光,朝星体内真气飞快被巨巫吸取。朝星手臂一转,真气绕身盘旋,将血丝斩得粉碎,同时,前后左右皆有血管伸向朝星。朝星全身千剑飞扬,宛如铁壁,将血管隔绝。

朝星当年曾领略过巨巫神通,任一巨巫皆远胜过自己,即使万年来他修为大增,只怕也挡不住昔日巨巫数招。不过眼前的巨巫已今非昔比,它破除誓言,冒险进入凡间,丧失了大量法力,饶是如此,朝星此刻仍处于下风。

朝星已被这巨巫困住,但他有脱困之法。只是如此一来,这巨巫即可从容而去,再难寻找。此物煞费苦心来到此间,必有重大图谋,一旦稍有闪失,这世道不知会遭受怎样的苦难。

他犹记得当年遇上圣莲时,两人在山巅比武论道,莲儿最吸引他的地方,并非是她武功造诣与朝星并驾齐驱,而是她那发自肺腑的、守护人间之心。

朝星记得神龙骑灭绝灵阳仙的举动,他痛恨此事,曾为此与星知大吵一场,从此对凡间之事不理不睬。但当时那个坚毅而善良、天真而坚毅、功盖天下却又不惜背负恶名的姑娘,却深深打动了朝星。从那时起,朝星试图逐渐消除心结,重新拿起长剑,祝福这苦难的人世。

彼时的姑娘已经不见了,但朝星想守护他们女儿所在的世界。

这东方的剑神散去千剑屏障,光芒收敛入体,巨巫见状欣喜,正欲发动攻势,突然间,莫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巨巫不由自主的朝后一跳,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朝星掌中出现一剑,那剑长约六尺,匀称均衡得无可挑剔,剑身如炎阳般闪耀,剑身似有熔岩流淌,朝星握住剑柄,于是金雾缭绕,祥瑞漫天。

巨巫惊骇绝伦,喊道:“太阿?你怎会有此太阿剑?”此剑为当年巨巫降服时,各自献出一片魂魄,由一位巨巫盟友铸造而成,此剑是巨巫克星,一剑斩出,非但重创巨巫本体,更将损毁支持巨巫的异界。

这是灭世之剑。

朝星浮空俯视,光芒万丈,犹如众仙主宰,三清亲临,道:“元始天尊准许我召唤此剑,我修炼万年,几乎从无休止,便是为了锻炼体魄,能够承受这神器。”

巨巫厉声惊呼,身形化虚,但朝星手持太阿,一剑斩落,刹那间宛如浩阳坠落,金海呑世,千万雷光飞舞扫荡,那巨响声无休无止,古神听之亦会魂飞魄散。

光芒消失,巨响停歇,那巨巫身躯残破,只剩下一个头颅,它召来的异界保住了此妖性命。朝星并非此剑主人,这一剑仍未能了结。

朝星感到一阵虚弱,浑身无力,他打起精神,紧握神剑,此剑并不能彻底杀死巨巫,但却能将其逐回妖界,令其感受到持续千年的剧痛。

还需一剑。

突然间,朝星背上一痛,“啊”的大叫,精神涣散,太阿剑就此无踪。他全力运用太阿,周身全无防备,而来者武功不再他之下,竟然偷袭得手。

那偷袭者轻笑一声,再一掌刺穿朝星胸口。朝星不可思议的转过头来,看到那俏脸笑容,心头惊恐,竟如在做噩梦一般。

他道:“莲儿?”

圣莲女皇凝视着他,笑容轻蔑而得意,她身子燃起绿火,一点点化作灰尘。

她笑道:“我该回去啦,时机刚刚好。”

她一道指力刺穿朝星咽喉,朝星摔落在地,而圣莲女皇化作一缕绿焰,不知所向。

六十九 玫瑰向朝星

朝星身负致命重伤,竟无法自愈,他心知这定是妖界那些古神所创的法门,自己只怕必死无疑,无法再度复生。

他心中困惑:“为何是圣莲?她为何会相助这巨巫?莫非她与这巨巫伙同?圣莲守护凡世之心何等坚定,她为何会这么做?”

地下传来心跳声,“扑通、扑通”,深沉而响亮,越来越多,似有千万活人深埋于内。朝星见无数血管连入那巨巫体内,巨巫鲜血逆流,碎肉凝聚,顷刻间已完好如初。

朝星试图挪动,但却徒劳。巨巫踏着血泊,一步步走进,咧开血口,笑道:“小神仙,我说过要将你吃的半点不剩。”

血管刺入朝星周身穴道,朝星痛的直喘气,连喊声都发不出。

朝星败了,他不惧死亡,但绝不愿被这巨巫活生生吞噬。但到此时,他已无计可施,唯有认命。

忽然间,那巨巫浑身颤抖,哀嚎声中,遍体血管一齐断裂。朝星得以脱困,困惑中,他见一高大人影走过,来者长发宛如业火,目光中透着狂热与执着。

朝星霎时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此人,并非是他认得此人面貌,而是这眼神,这气势。面对此人,朝星再一次感到自己微不足道,似乎他面对的是无限广阔的天地,难以计数的永恒。

来人也是巨巫,但朝星已不记得这古神姓名。

那白婴般的巨巫单手捂住脸庞,抬头凝视来者,刹那间,白婴神色恐惧,他喊道:“你是刑天?你为何还活着?”

朝星记忆中似留有淡淡的印象,但刑天又是谁?若他曾是巨巫,为何朝星全然想不起来?这些古神太过威严奇特,朝星万万不会忘了这般古老的怪物。

刑天望着那巨巫,仿佛盯上猎物的毒蛇,他开口说话,声音似足以令天地哀恸。

他道:“我认得你,你是郁垒,胎界之主,生灵的化身。”

朝星心想:“他是郁垒?那赐予婴儿祝福的巨神?他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郁垒咆哮道:“我听说你被也被仙神、灵阳仙合力诛杀!回答我!你为何未死?叛徒!”说话声中,他拳头变得如山般巨大,朝刑天打来。但刑天面前变出一面黑盾,喀地一声,那拳头血肉模糊,皮开肉绽,这宫殿受巨力波及,开始塌陷碎裂。刑天双手一分,从他腹部飞出漫漫灰尘,霍然间已将朝星、刑天、郁垒皆纳入一辽阔灰罩之中。

刑天森然喝道:“妖魔!你违背誓言,我要你丧生于此。”

朝星意识到此处与世隔绝,无论是天庭、妖界还是梦海,皆无法查探此间情形。这刑天想将这郁垒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此杀死?

郁垒怒吼道:“叛徒!”随着喊声,他半通透的白色身躯变得血般鲜红,一团团血雾绕身浮游,好似沸水翻腾。他再度冲向刑天,刑天手一举,头顶出现一柄灰色巨斧,一招将郁垒劈成两截。

但郁垒形体变作无数丝线,似血管,似脐带,似韧带,似经脉,那丝线笼罩了一切,覆盖在灰色罩子表层。郁垒厉声大吼,万千利爪从各处抓向那刑天。刑天冷笑,左掌捏成拳头,霎时利爪尽皆化为死灰,被吸附在那罩子上。郁垒的吼声变作痛呼,从罩子顶端滴落一团血水,仿佛婴儿降生般,郁垒再出现身。

朝星心道:“这刑天确实能杀死郁垒。若郁垒再逃得慢些,他已然变成尘埃了。但为何郁垒不将他那魉妖之躯招来?即使只招来部分,也足以破除这灰罩。”

他自然不知刑天这死灰隔绝罩专为毁灭巨巫,巨巫乃异界灵魂载体,本来异界不灭,巨巫不死。可一旦被这死灰隔断后所杀,那便难逃一劫。

郁垒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他道:“若非若非我功力不足,又中了这剑神一剑”

刑天体型剧增,变得同郁垒一般,宏伟得如同山脉,他一把掐住郁垒脖子。郁垒露出狞笑,浑身释放血管,血管犹如蟒蛇,朝刑天咬下,刑天喝道:“还敢顽抗么?”顷刻之间,众血管无不烟消云散。

刑天一拳打在郁垒头上,郁垒脑袋破碎,但眨眼间却又重生,接连三次,郁垒惨痛的大叫,好似婴儿啼哭,朝星听了也颇为不忍。

郁垒仍然在笑,那怪异的婴儿脸上露出难以形容之情,朝星看着那张脸,似觉得它无比可怜,却又险恶莫测,任何人见到这幅面容,要么怜悯,要么惊惧,只怕皆难以加害。

刑天不为所动,表情冰冷,再一拳将郁垒脑袋打破,郁垒复原后,面容变得淡然起来。

刑天道:“你为何煞费苦心的潜入凡间?可是龙蜒将你逼迫得走投无路!你是逃亡来的?”

郁垒哈哈大笑,这一回朝星似觉得他像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笑声中毫无惧意,反而迫不及待的想要死去。

郁垒道:“龙蜒?他是我的盟友,是我的朋友!我答应他要来凡间!无论多么艰难,无论有多少障碍,我也要替他达成心愿!”

刑天道:“是何心愿?”

郁垒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刑天又道:“他要你做什么事?”他捏紧郁垒咽喉,拳头对准郁垒额头,他有无数法子让郁垒受尽折磨,连巨巫都无法忍受。

郁垒仍咧嘴而笑,他道:“龙蜒让我让我去死,哈哈,哈哈!我本想先宰了你这叛徒,但眼下只能与你同归于尽”

蓦然间,郁垒身躯上血液狂涌,似随时会炸裂开,以他此刻体内残存真气,亦足以扫平天地山脉。刑天哼了一声,手上运功,于是那笑声变作尖叫,郁垒身躯化作粉末,一点点飘落在地上,再过片刻,这郁垒已不复存在。

刑天身躯缩小,向朝星走来。

朝星不明白为何这叫刑天的巨巫会杀死这叫郁垒的巨巫,却无疑救了自己性命。他想要道谢,但伤得厉害,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巨巫体貌变幻,霎时,朝星见到刑天变作形骸模样。

朝星甚是惊讶,却又心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少年如此了得。”

形骸将朝星脑袋抬起,眸中满是歉意,他道:“对不住,我来得晚了,本来本来我能够救你。”

朝星摇了摇头,握住形骸的手,传声说道:“你救我免于被巨巫吞噬,够了,够了。”

形骸哽咽道:“若不是你那一剑,刑天无法轻易战胜郁垒,是你守护了这世道。我我无法治愈你,刑天不愿助我我治愈你。盟主,你无愧是东方剑神,无愧为万仙之首,我以往对你好生不敬,我委实是个白痴。”

朝星露出笑容,又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何必哭哭啼啼?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替我守护凡间,弥补我我们千年来的疏忽之过。我纵然死了,也并无遗憾。”

形骸感到朝星气息变得微弱,他伤势恶化,死期将至,已无可挽救,到此地步,刑天也未必能令他复生。形骸道:“盟主,除此之外,你有何心愿?无论何事,我皆答应。”

朝星何尝不知自己命在顷刻?在这短短一瞬,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无数牵挂,他想请形骸照顾玫瑰,他又想请形骸继任万仙盟主,但他了解形骸的为人,了解玫瑰的为人,他还太年轻,要他如此抉择,未免太过残忍,太过艰难。而玫瑰呢?她总能自己照顾自己。

况且孟行海已决意继承自己的遗愿,成为凡世的守护者,难道还不足够?

或许他一直都在默默的保护着世间,却瞒过了仙神与世人,就像这次一般。

朝星竭力说道:“继承我的剑法,成为新的剑神。”

形骸一愣,点了点头,道:“我如何我必努力一试。”

朝星又道:“圣莲是她杀了我,她已是妖界的帮凶。”

形骸大吃一惊,急道:“她还活着?”

朝星凄然一笑,最后说道:“多谢。”倏然间,他骨肉焚烧起来,那火烧在形骸手上,却丝毫不觉炎热,形骸知道是朝星自己将自己炼化,凝聚成星铁,铸造成宝剑。

宝剑成形,柄如玫瑰花瓣,剑刃上紫光流淌,好似荆棘,散发着阵阵芬芳。

形骸将宝剑刺入地面,向它用力三拜,随后将其拾起,凝固周围的死灰霎时消散流逝,形骸走向地道出口。

夜深人静之际,军营中偶有马蹄之声,玫瑰仍于帐中挑灯夜读,忽然间,油灯晃了晃,暗了下去,玫瑰一凛,运功护住全身要害,手指一弹,火花再度点亮了油灯。

帐中并无他人,玫瑰环顾片刻,重新坐下,但一低头,见桌案上多了柄极漂亮的宝剑。她不由一震,又抬头张望,心想:“是爹爹送我的?”

当世之中,身法如此神出鬼没,入帐出帐而令她不觉者,只怕唯有这位万仙盟主。她想到此处,轻啐了一声,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慈爱,不由得满心孺慕之情。

手指轻触剑柄,蓦然,一股亲切之意流入心田,她眼前一花,仿佛见到朝星坐在自己面前,朝玫瑰亲切微笑,告诉她道:“此剑叫做紫星玫。”玫瑰身子发颤,不知何故,泪湿眼眶。她并未将宝剑拔出,只是将它紧紧拥在怀里。

她忽然好想再见父亲一面。

军营之外的一座小沙丘上,形骸遥望军营,抬头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过身,扬手召来骏马。白雪儿骑在另一匹马上,眼眶红肿,也仍在哀悼朝星,她问道:“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形骸道:“先去万仙岛。”说罢一声吆喝,振辔疾冲而过。白雪儿泪光犹存,回身向军营方向拜了拜,快马扬鞭,追向形骸。

七十 真假六耳猴

牢狱中,拜风豹坐在干草堆上,望着铁杆外的烛九与侯云罕,神情警惕,微显怨恨。

烛九道:“哥哥,你还怨我么?”

拜风豹咬牙道:“你出卖亲生兄弟,我岂能不怨?”

烛九叹道:“朝星盟主深明大义,一言九鼎,只要哥哥你并未犯下大罪,反而能保住性命。如若不然,你偷随咱们逃脱,极易惹出祸事来,害人害己。”

拜风豹哼了一声,道:“我何时能出去?”

烛九道:“我与云罕哥哥都向考河伯大仙求情,若你运气好,关个三年五载就能离开。”

侯云罕道:“哥哥,只需你下令解散那风暴教,并忠心替万仙盟做事,这刑期尚能缩短,我和妹妹会时时刻刻来看望你。”

拜风豹望望两人,又望望后头粗糙摆设,心中无奈,但至少留了一条命,总比一命呜呼要强。他道:“我有一…一喜爱的姑娘,她怀了我的孩儿,你俩需替我好好照看她。”

烛九与侯云罕喜道:“哥哥放心!她也是咱们的嫂嫂,我俩岂能不好好相待?”

话音刚落,暗中一人伸出手,点中烛九、侯云罕穴道,两人内力尽皆不凡,但来人手法精妙,登时令两人难以稍动。

拜风豹瞪大双眼,惊怒交加,却不敢大声声张,低声怒道:“是你?”

侯亿耳叹道:“孩儿,我来救你走了。”说话间,刀光一闪,那星铁铸造的栏杆立时折断。

拜风豹道:“你…你这时来做什么?你为何点中妹妹弟弟的穴道?”

侯亿耳急道:“你这孩子,怎地这般多话?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刹那间,拜风豹心中长久以来的积怨爆发出来,他怒道:“我不走!我不走!来人!有人劫狱了!有人要害武状元烛九!”

喊了几声,外头全无动静。侯亿耳叹道:“孩儿,那些守卫已被我宰了。你全然被他们所骗。他们岂会饶你?只不过杀你之前,让你多招供些,唯有随我逃命,才是唯一的出路。”

阴暗中,侯亿耳神色显得极为奸险,丑恶扭曲,仿佛黑暗变成为魔鬼,特意来蛊惑无辜之人。拜风豹浑身颤抖,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受其指引的所作所为,心中思绪无休,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你滚!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非父子。”

侯亿耳脸上变色,他急道:“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连其余儿子都可不顾死活,派他们替你卖命,你怎地…怎地不领情?反而说出这样的话来?”

拜风豹出手,想解开烛九、侯云罕穴道,侯亿耳怒道:“此二人不认我,你休要胡来!”双手抓向拜风豹指尖,拜风豹忽而招式一变,一招重手打在侯亿耳胸口,侯亿耳“哇”地一声,口吐鲜血。拜风豹招式如风,嗤嗤两声,烛九与侯云罕已同时站起。

那两人站到拜风豹身边,面对侯亿耳,敌意尽显,小心戒备。

侯亿耳表情犹如困兽,愤怒而绝望,他道:“我为你倾注一切,我为你穷心竭力,孩儿,你为何这般待我?为何如此不孝?”

拜风豹怒不可遏,道:“窝囊废,老糊涂!你自个儿一辈子办不成的事,便选上了我,非要我子承父业?你这些年来将我坑害的还不够惨么?我本是地位尊崇,前途无量的纯火寺才俊,此刻却瞎了一只眼,身陷囹圄,凡俗仙家都想要我的命!你滚!我拜风豹从此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哪怕一辈子平平凡凡,庸庸碌碌,也好过受你操纵!”

侯亿耳扯住自己耳朵,用力拉扯,身子哆嗦,这模样有些滑稽,但眼中的疯狂更令三人凛然心惊。

烛九道:“爹爹,你再不走,我们三人就要擒拿你了!”

只听侯亿耳喃喃道:“豹儿,豹儿,我…我全是为了你好。其实…其实我祖上有一祖传神器,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我便可将这神器传给了你。”

拜风豹已对此人无半点信任,道:“无论神器鬼器,都与我无关!”烛九却怦然心动,颇想知道这神器为何物。

侯亿耳狠狠瞪了拜风豹一眼,一步步退入阴影中。拜风豹松了口气,以为他知难而退,但过了片刻,侯亿耳身边出现一面镜子,他从那镜子里捉出一个少妇来,横剑指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拜风豹“啊”地惊呼道:“慕儿?”这少女正是为他怀了孩儿的教徒辛慕。

辛慕哭道:“教主!相公!救我!”

侯亿耳厉声道:“豹儿,你随我走,不然我宰了她!一尸两命,老子没什么做不出来!没什么好失去了!”他语气癫狂可怖,任谁都不会怀疑此人将随时下手,杀害自己的媳妇孙儿。

在拜风豹心中,辛慕无比重要,成了他此生唯一的寄托,万不容有失,而侯亿耳已状若疯虎,不可理喻。他心念电转,当即跪倒,随后五体投地,喊道:“爹爹,我随你走!你放开她吧!”

侯亿耳喜道:“那就好,那就好,咱们亲父子,什么仇恨都是假的。”他似高兴坏了,全不思索,伸手来扶拜风豹,但突然间,拜风豹掌中银光一闪,嗖地一声,骨灰飞刀正中侯亿耳眉心,挖开血肉,从他后脑勺穿了出去。侯亿耳全无防备,当即咽气。

烛九、侯云罕心惊肉跳,虽想:“此人罪有应得。”却又不禁悲从中来。

拜风豹只觉如释重负,两世为人,抱住辛慕,辛慕在他怀中哭泣不止。拜风豹满心喜悦,笑道:“没事了,一切安好,我终于…终于解脱…”

忽然间,大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奇异的暗影宛如幕布,遮蔽四方各处,将这四人一尸包围。四人不明所以,皆困惑张看周围,牢狱中的器具、栏杆、气味、声响全都消失,他们所见唯有黑暗,所听唯有寂静,但其余三人与那尸体却清晰可见,清晰可闻。

烛九陡然看见侯亿耳那尸首站着,双目圆睁,凝视四人,他一张嘴咧得很宽,笑容很是欢畅,那张脸不像是人,倒让烛九想起来山中的猿猴。

侯亿耳道:“恭喜你啦!拜风豹,我的好孩儿!你终于办到了此节!你终于杀死了自己的亲爹爹,自己的祖先!作为赏赐,我要将那神器赐给你。”

拜风豹毛骨悚然,想问:“你为何还活着?”但身子僵硬,半点动弹不得。烛九、侯云罕、辛慕皆是如此。

侯亿耳拍着手,翻着跟头,笑道:“都听好了,眼下是认祖归宗的时候,我传你神器之前,须得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已面目全非,脸上露出浓密的、白色的毛发,挤眉弄眼,神色多变,双目黄橙橙的,这绝不能是人,而是猴子般的妖魔。

他又道:“许久许久以前,或许是万年前,在诸神与巨巫战争的时候,有一个仙灵从梦海来到世间。这仙灵也很了不起,他似乎是个无形仙灵,趁着混乱,他到处吃人的灵魂为生,自称为六耳弥猴。

又过了十多年,这仙灵遇上了一位灵阳仙。灵阳仙与六耳弥猴打赌,若他输了,六耳弥猴便能占据他的身躯。六耳弥猴不知那是计策,赢了那场赌局,却被困在灵阳仙体内,助他率领大军,击败了一位叫郁垒的巨巫,从此以后,六耳弥猴与这灵阳仙的灵魂融为一体,再分不清谁是谁。

他体内有了奇妙的变化,催生出神异的天性。由于被郁垒所伤,灵阳仙的身躯很快腐朽,寿命远远短于其余灵阳仙。唯有他子孙后代的魂魄能延续六耳弥猴,一代一代,千年万年,永远存活下去。

六耳弥猴渐渐觉得凡世无聊,可又无法回归梦海。于是六耳弥猴想到了个法子,一个绝妙的法子,一个极好的法子,他令自己遗忘自己是谁,不停变化身份,成为各式各样的凡夫俗子。

他在后裔之中,找最有趣的人,观察那人的人生,令那人经受苦难,将那人迫入绝境。六耳弥猴拥有绝世的法力,能够千变万化,但若要体会人生的乐趣,需得强迫自己舍弃这一切,变成个声名狼藉、潦倒不堪、被许多大人物厌恶,可怜兮兮的落水之狗,滚泥之猪。

这人的脾气性格切不可无聊乏味,该下狠手时就得下狠手,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宰得了。其实,到最后的关头,那人需得亲手将‘我’杀死,将上一代的化身杀死,这结局最为有趣,这仪式最为合适。

唯有如此,我才能成为你,你才能成为我。

唯有如此,你才能承受这祖传的神器,承受这绝妙的宿命。

在前一代所有子嗣中,我选中了侯亿耳。在侯亿耳所有子嗣中,我选中了你。

烛九?我的好姑娘,你也好玩的很,但终究还是豹儿更合我心意,一个野心勃勃的蠢货,一个不切实际的窝囊废。哈哈,哈哈,我等不及了!我实则已等得太久!”

拜风豹惊恐万状,心中无数次祈祷自己不过是在做一场噩梦,毕竟这事如此荒谬,怎会是真的?

但或许无形仙灵原本就是噩梦的化身。

烛九、侯云罕、辛慕魂不守舍,眼睁睁看着那仙灵张开大嘴,一口将拜风豹吞入腹中。紧接着,他形体变化,成了个与拜风豹一模一样的人物。

“拜风豹”甚是兴奋,上蹿下跳,满地打滚,捧腹笑道:“好戏又开始啦,我马上将忘了一切,只记得杀死了自己的老爹。你们最好也都忘了,免得泄露机密,毁了我的心血。”

他朝烛九等人挥了挥手,剥夺了他们的记忆,随后,他身子摇晃,仰面躺倒,沉沉入睡。

就像万年来一次次轮回一样,他成了拜风豹,全不知自己的过往,但依照本能,他将散布自己的子嗣,在下一代中培育出下一个“自己”。

七十一 轮回与创造

小舟在水上漂流,形骸在小舟上坐定。

小舟破开水面,泛起涟漪,从千百朵莲花中穿过。形骸低头望着清水,却看见了刑天的脸。

形骸对水中人道:“你为何将我带到这儿来?”

刑天道:“并非我带你来,而是你来找我,你心中有疑问,因此来找我。”

形骸沉吟片刻,道:“你为何任由盟主死去?你本可以救他!”

刑天答道:“你为何因此愧疚?你有权救人,也有权不救人。若朝星不死,天庭会知道我还活着。那将带来麻烦,让我行事不得自在。更何况他本是我的仇敌。”

高傲而固执的魔头,你自诩遵循正道,守护着苍生,但你远非正义,你只是碰巧专杀巨巫而已!

刑天回答:“你无知得很,哪怕经历过这许多事,你为何仍如此愚昧?”

我是无知,我是愚昧,你高高在上,掌控生死,我只是你的傀儡,你的躯壳?你从未告诉我巨巫灭亡之事,也从不屑告诉我你是怎么死亡,又如何重生的。

刑天冷冷说道:“你无需得知。”

形骸道:“我必须知道!难道从始至终,我只是你的棋子?又或者我在你眼中微不足道?”

刑天不再开口,但水中的景象变了。通过水的倒影,形骸看见灰茫茫的天空,通天的山脉、无垠的海洋、巨大的野兽、从未见过的高塔与宫殿。

这是两万年前的世界,那时,异界与这世界仍紧密相连,辽阔得无法想象,一切都比如今的世界大上数十倍。

刑天走过山脉,来到一处盆地,那盆地被血色的洪水淹没,洪水中浮起无穷的尸骨。

那是诸神的尸骨。

刑天跪在地上号哭,他的哭声令大地共鸣,层云变色,于是洪水干涸,尸骨被焚烧殆尽。

天上有两个太阳,一红一青,那红色的太阳似因此瑟瑟发抖。刑天向天上那青色的太阳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又再一次屠杀这些造物?”

那太阳中出现个笑吟吟的少年,那少年说道:“因为他们不尽如意。”

刑天喝道:“不尽人意?”

云层中冒出个一个雪般的巨人,他淡然道:“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松懈,变得懒散而腐败,令人生厌。”

一条千里长的黑龙说道:“他们在盘算着小伎俩,纵然无用,但却无疑不再忠诚了。”

那些远古的巨巫越来越多,奇形怪状,无比宏伟,很快遮蔽了天空,他们各自指责这些死去的神仙,语气满是鄙夷。

刑天怒道:“那为何不告诉我?不告诉女娲?不告诉后卿?不告诉旱魃?突然…”

黑龙说道:“因为你们太过软弱,你们会反对清洗,就像以往那样。”

雪巨人说道:“刑天,你需记得,我们创造的并非子嗣,而是奴仆。他们不配与我等一般永恒,他们也绝无法与我等一般完美。”

刑天道:“这毁灭的轮回毫无道理!他们本可以永恒,我们也并不完美。我们太古老了,因为古老而麻木,因为古老而偏执,因为古老而残忍,因为古老而沉迷。”

天上的巨巫纷纷消失,刑天喃喃道:“因为古老,我们应该灭亡。”

他身后出现了七个人影,与他一般顶天立地。刑天与他们并不交谈,但彼此都能领会对方的眼神。

刑天终于说道:“女娲,这一回将在你的地界制造诸神与凡俗。”

女娲是巨巫中最年轻的一位,她点头道:“除此之外呢?”

刑天笑道:“我有个主意,将赐予诸神的火分一些给凡人,不知效用如何?”

……

于是在刑天等八个巨巫的指引下,诸神挑选了凡人的觉醒者,经过千年的繁衍与训练,学习八个巨巫的智慧与技艺,觉醒者创造了惊人的文明,并向其余巨巫发动了战争。

战争持续了将近千年,那些不可一世、君临天下的巨巫接连死亡,如此下去,胜负本难预料,但青阳、龙蜒、夸父等开始动摇,开始畏惧,他们情愿臣服,撤去奴役诸神的誓言,并反过来向诸神发誓臣服。

落败的巨巫们用另一个最庞大的异界为牢狱,甘愿被封印在内,与凡世隔绝,那就是妖界。

巨巫们原本会面的天界让给了诸神,那八个巨巫不再寻求统治,他们伪装为凡人,隐居于各自的世界里。

之前与巨巫对抗时,维护世界灵气的元灵几乎毁灭殆尽。女娲陷入沉睡,用她无穷的真气制造了五行神龙,这五条神龙是龙脉的聚合体,神龙成长、壮大,很快各自拥有媲美三清的法力,甚至令刑天叹为观止。随后,新的觉醒者诞生了,这些觉醒者并非受仙神祝福而飞升,而是五行神龙令他们蜕变,他们的真气随血脉而延续,数目增长极快。他们就是如今的神龙骑。

但刑天很快又心生不满。

他发现起初在制造凡人,灌注神火时,三清动了手脚,灵阳仙、月舞者、迷雾师都受到三清的约束,他们对待诸神,就如同昔日神仙对待巨巫一般,宛如仆从,忠心耿耿,他们受到了制约。

这并非刑天的初衷,他创造觉醒者,并非单纯是为了与同胞抗争,而是他从凡人身上见到了无限的可能性。就像当初三清的诞生一样,根据最初的设想,在偶然的条件下,觉醒者也将成为同样超凡的个体。

刑天憎恨一切压迫,一切欺凌,一切不公,一切不自由。这些摆脱了奴役的造物也一个个变得高贵而自傲,用曾经深恶痛绝的手段来对待拯救了他们的凡人!

女娲长眠不醒,由于这些仙神是在她体内孕育而生,她对仙神有着无可比拟的热爱与纵容。刑天不打算唤醒她,也不打算告知她自己新的计划。

剩余七位巨巫中的六位愿意与刑天联手,剩余一位则决定置身事外。这六位巨巫们制造了新的火种——他们称之为魂火,但后来却成了冥火。拥有冥火的凡人将觉醒,摆脱诸神的桎梏,无限制的追求力量与智慧。而冥火的数目难以限制,冥火觉醒者可以自愿将冥火分享给他人,就像神龙骑一样。

一旦刑天他们成功,这新的造物将取得何等辉煌的成就?根据刑天的推算,经过下一个千年,他们中的某个个体将拥有比肩三清与巨巫的神通。

刑天兴奋极了,高兴万分,他的造物也许能超过他自己,作为造物主,那将是至高无上的成就。也许有一天,他们能让这世界恢复为巨巫战争前的大小,甚至能平息梦海,彻底消除混乱,赋予一切秩序。

某一天,一切都出错了。那些冥火觉醒者变得疯狂、腐败、邪恶而猖狂,他们在凡间建立帝国,与灵阳仙大战,造成灾难与浩劫。

为何会这样?巨巫们的智慧怎会失误?这些新的造物为何会堕落?刑天们困惑的见证着战争,却无法相助任何一方。冥火觉醒者仍无法抗衡三清的信徒,他们很快落败,零星的存活者受到了诅咒,成为半死不活的怪物,躲藏起来,连刑天都无法找到他们。

诅咒!那诅咒!直到他死亡时,刑天才意识到是众神在捣鬼!

刑天曾嘲笑他那些投降的同胞,认为他们傲慢而粗心,但刑天又好得到哪儿去?他与剩余同胞们大张旗鼓的试验,忘了小心防范,又如何瞒得过众神的耳目?他们或许早就在提防刑天,用各种手段紧盯着他,而且暗中破坏了冥火的纯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使刑天是他们的解放者,但他仍是难以衡量的巨巫。在众神眼中,任何一个巨巫都极度危险,他们代表异界的意志,因此无法被理解。

他们真正信任的巨巫唯有女娲,而女娲也将无限的慈爱赋予了她的孩子。她虽然在沉睡,但她却察觉到了暗流的涌动,很可能是她将冥火的事告诉了众神。

她错了吗?不,每个巨巫都有自己执迷的事。刑天偏袒任何无辜的弱者,女娲则无条件的帮助自己的孩子。

由于众神的煽动,灵阳仙将矛头对准了世间的巨巫,他们认定那些冥火觉醒者是这些巨巫发疯的征兆,也是他们恶毒的阴谋。他们认为这些巨巫盟友不过利用灵阳仙铲除了异己,现在他们将开始新一次的清洗了。

毫无征兆之下,凡人与众神联手讨伐残存的巨巫。五行神龙降临于世,无数元灵掀起巨震。期初,刑天不忍杀戮这些造物,他不断被重创,不断被损毁,等他下定决心,真正想要反击时,为时已晚。

作为巨巫,刑天最后见到的场景,是年轻而勇猛的朝星,手持太阿剑,化作浩大的烈焰,朝自己刺了过来。朝星眼中透着狂热,显得光辉而自豪。

刑天死在这么个年轻毛躁的神祗手中,真是耻辱,也是报应。

但这场战争最终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三清加诸于觉醒者身上的奴役咒法,因巨巫鲜血的洗礼而消失了。他们找回了自由的意志,得以展开拳脚,真正统治凡世,与天界分庭抗礼。

刑天的身躯瓦解,他的世界崩溃,他的信徒遭受屠杀。他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长河中飘荡。

他感受到了恨,但恨意与他的懊悔、他的担忧相比,却又微不足道。

巨巫是抵挡梦海的屏障,若巨巫全消失了,这世界将何去何从?

他被湮灭侵袭,他进入了虚无。

……

形骸将双眼从水面中移开,他问道:“后来呢?”

刑天答道:“你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为何还不满足?”

形骸的船往水底沉去,形骸却无意逃离,他想要更接近水面下那深不可测的巨兽。

但当他不断沉沦,不断下降,直至到达水底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那狡猾的巨兽显然早已逃开了。

——

本卷完

一 圣上没了影

山巅的一块小石子骨碌碌滚下山崖,经过坑坑洼洼、寸草不生的斜坡,又在贫瘠的沙地上滚了一会儿,停在一个光溜溜的脚边上。

那脚的主人本侧身躺着,身上未着寸缕,露出娇小、窈窕、丰满的体型。她被这小石子一碰,懒洋洋的醒了过来。

她睁大美目,望着荒山野岭,黄土沙坡,站起身,朝一处走去。

那小石子已在她手中,她微微一笑,将那石子捏碎,变出一件麻布衣衫,裹住身躯,抵挡风沙,即使她穿上薄薄的衣物,也只是令她更为诱人,更令人浮想联翩。

突然间,山上一通呼喊,冲下许多彪悍之徒来,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她围在正中。女子转动脑袋,透过丝滑的长发,眼眸打量来者,带着一抹妩媚的微笑。

一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汉子走上前,笑吟吟说道:“小妹妹,这破烂地方可不太平,你怎地一个人赶路?又穿的这般少?”

他评论这少女穿着,登时引得身后同伴嘿嘿发笑,神态声音无不奸邪,他们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美女,此时双目眨也不眨,似乎目光如同狼爪子一般,能够撕开她这遮体的麻布。本来这布也不甚牢靠,可能风一吹,就会让这少女完全袒露在众人眼前。

少女问道:“这儿是哪儿?”

那汉子道:“控鹤道的蜈蚣山。”

少女低声道:“是在南荒边境。”

众人都道:“你是龙国口音,你是从龙国来的?”

少女抬起头,妙目顾盼,就这么一动,这群匪人不由自主的退缩了半步。他们隐约觉得这少女威严庄重,即使是他们这些粗鄙之人,也情不自禁的想要规矩些。

少女道:“今年是哪一年?”

众人愣了半晌,稀稀拉拉的笑了起来,那汉子笑道:“是个傻丫头!可惜了这般好样貌。”

少女又问道:“是哪一年?依照龙国历法。”

大汉搔了搔头,找身边有学问的匪人一问,才答道:“圣莲七百六十三年。”

少女想了想,道:“现在地母岛上情形怎样?他们是不是在争夺皇位?局面怎么样了?”

大汉哈哈大笑,说道:“小丫头,如果我是你,现在该想的是找个歇脚的地儿,找吃的填饱肚子,找几件漂亮衣衫,再找个威武的男人陪你睡觉。什么家国天下,关你屁事?”

有人急不可耐地说道:“小丫头,你快些将这破衣服脱下来,老子这袍子给你穿,保管你又暖和,又舒服。”

众人再度哄笑起来,将先前的敬畏忘得干干净净。

少女看了看众人衣物、兵刃上的徽记,问道:“你们曾是龙国在此的驻军?是哪一家的?藏南海?裴轻易?”

大汉一凛,听这少女谈吐,只觉她似乎对这些大人物颇为熟悉。他道:“龙国?龙国已不管咱们。几个月军饷不发,咱们头头索性占山为王,向周围的镇子村子要供奉,要女人,过的比当兵时候强。”

少女露出微笑,跳上那大汉的马背,搂住大汉的腰。大汉一辈子碰过的女人可不少,但被少女来这么一下,不禁浑身发热,口干舌燥,畏畏缩缩,束手束脚。他干笑道:“小丫头,真当我不敢碰你么?”

少女道:“你不敢,因为我要去见你头头,如果你碰了我,他不会饶了你。”

大汉的首领为人残忍,癖好可怖,大汉想到这少女若落入首领掌中,下场定极为不堪。他心下怜惜,低声道:“小丫头,你从了我,我在周围城里替你找间大屋子住着,不必去见我家将军。”

少女笑道:“小娃娃,我这人有些挑剔,非要住最好的地方,吃最好的东西,穿最好的衣衫,睡最好的男人。这些东西,只怕你给不了,你那首领嗯也给不了,但找他要,总比找你要强些。”

大汉哼了一声,无言以对,他知道身边手下定有首领的耳目,若自己执意要独占这少女,只怕有杀身之祸。他犹豫片刻,冷笑道:“既然你定要去见他,有何下场,皆怨不得我。”

少女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大汉骂道:“邪门儿了!”众匪人吆喝起来,策马扬鞭,骑上山坡,向山寨疾驰。

骑了一个时辰,少女见一座黄绿交错的山上立着一间寨子,寨子周围削尖了木头,围成木墙,显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他们从门中骑入,寨子里营地布置甚有讲究,确实是龙国治军之法。少女用一块布遮住脸,似是要抵御风沙。

步入寨子大堂,里头坐着个穿皮衣的大汉,应当就是那首领,看似四十岁年纪,身高九尺,一双绿眼,肤色宛如枣子。那首领左右各抱着一个女子,瞧模样是南荒的村民,神色凄凉,却不得不搔首弄姿,向这首领献媚。

首领对“劫持”少女的大汉笑道:“杀虎,哪儿找来这么个好货色?”

杀虎跪地喊道:“头!这女的邪门儿的很,说出来的话很不寻常。”

少女一双眼漠然注视着那首领,竟无丝毫惧色。

首领道:“将她这面罩揭开,衣衫除去,瞧瞧她底下是怎样的?”

大殿两侧走来两个肥壮的大汉,他们原本也是龙国的重步兵,体格健硕,但几个月疏于锻炼,吃喝下来,长出一身肥膘。肥汉笑得放荡,快步靠近那少女。

少女拿起一旁的椅子,拆出椅子腿来,往两旁一挥,只听砰砰两声,两个肥汉惨声大叫,膝盖碎裂,倒地打滚。殿中的匪人吃了一惊,有人捏紧拳头,更有人拔出大刀。

首领却笑道:“好功夫,快些给这姑娘一张椅子!”

少女自己走到另一匪人身边,将他一推,那匪人摔出很远,撞碎了桌子,酒水淋了他一身,少女在椅子上坐下,又抢了身旁一人的酒,闻了闻,皱眉道:“这酒好烂!”

首领皱眉道:“去拿窖里的女儿红来!”想了想,又道:“去夫人屋里,找最好的衣裙给这姑娘!”

不久,衣物先至,首领将那衣物朝少女一扔,轻纱展开,好似蝴蝶般飘向她,但他暗使手段,这衣物上附有雄浑内劲,若这少女贸然去接,必然浑身麻痹,深受内伤。

少女缓缓脱去麻布,露出婀娜多姿的身体。众人眼中一亮,皆望眼欲穿。但少女轻轻跃起,倏然间已钻入那衣裙,穿戴整齐。首领见她浑不惧自己木行龙火,不由得更是惊讶。

少女走回原地坐好,拿起酒坛,坛口向下,掀开面罩,却见那酒水化作一道小溪,落入她红唇之中,半滴不曾外流。那首领只觉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少女,但他驻扎边疆已久,一时想不起来。

她喝了酒,气定神闲,睥睨群雄,问道:“我先前问这杀虎,他不知道,威大铠,你见识消息,只怕比他高明,你来说说,如今地母岛上局面是怎般情形?”

威大铠听她竟知道自己姓名,沉吟片刻,道:“乱成一锅粥,如今十大家族,分别割据各省,裴家在西,得八省。藏家在东,得十二省。孟家在南,得九省。拜家于北,得十省。其余六家各自围绕封地,划分领土,势力也都不小。彼此之间,常有冲突。”

少女眨眼道:“难道没有大阵仗?”

威大铠笑道:“快了,快了,本来孟家与藏家针锋相对,就快要大打一场,但偏偏这时露夏王朝见有机可趁,攻打过来,藏家于是调转枪头,去迎击这老对手了。”

少女道:“是谁领军?藏东山么?”

威大铠满脸嘲笑之色,笑道:“姑娘,你对天下大事一窍不通,却非要不懂装懂,胡乱问话。当真令人笑掉大牙。”

少女冷冷道:“快回答我!”

威大铠道:“藏东山早死了好几年了,我听说是那位藏玫瑰公主,带领她那支泥浆军,去对付露夏王朝的铁甲兵。”

少女笑道:“好丫头。”

威大铠双手一分,他身边两个女人痛呼起来,跌得头破血流。他走向少女,道:“小丫头,我待你实则很好,你知不知道?”

少女坐着不动,看着他走来,道:“还不够好。”

威大铠醉醺醺地打了个嗝,道:“老子他奶奶的,越看你这嚣张浪荡的劲儿,就越不顺眼。老子越看不顺眼,便越想干你这浪荡蹄子。你越是强,越是凶,老子干起来便越是有劲头,有乐子。”

少女点头道:“世上想干我的男人多了去,我想干的男人也不少。只是大多数想干我的男人,都不过是痴心妄想,而我想干的男人里头,你老兄却万万排不上号。”

威大铠大怒,伸手抓向少女咽喉,但少女手指轻弹,后发先至,中他手腕、手肘,胸口,又中他胯下,膝盖,哗啦地一声,这龙火功第四层的好手瞬间粉身碎骨,成了一滩血水。

众土匪都领教过这位首领刚猛至极、可怖可畏的功夫,不料一眨眼间,他竟如此惨烈的死去。众人一时魂飞魄散,仿佛成了木头一般,张口结舌,筋麻骨软,望着这一幕,望着首领的下场。

少女身形一晃,到了大堂西南角,捉住一人衣领,将那人提了起来,那人浑身颤抖,无法抑制,他望着少女,眼睛越睁越大。

少女笑道:“川热河,你一风圣凤颜堂的密探,为何会也当上土匪?这威大铠是你的傀儡,对不对?”

川热河惊恐绝伦,颤声道:“圣圣上?您您还活着?为何您变得如此如此年轻?”

刹那间,整个山寨被一团青色的阴影包围,众土匪哇哇惨叫,抱头鼠窜,但那阴影全无缝隙,谁也逃不出去。

少女道:“我要在这寨子里住一段时日,长大成人,你们最好乖乖听话,那我就不忙杀光你们,听明白了么?”

二 白骨埋异乡

乌云低沉,盘旋在空中,天似乎随时会压下来,掩盖这片战场。

战场上,露夏王朝的大军朝此冲来,就仿佛黑色的洪水席卷而至。他们的骑兵身穿华亭战甲,形貌似豺狼虎豹,骁勇威武至极。

玫瑰并未下令射箭,而是正面迎战,她一声令下,阵中士兵揭开帷幕,露出十余个八丈高的巨大铠甲,这些铠甲魁梧如山,牢固如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充满真气,铠甲活动手脚,金铁之间摩擦,呜呜作响,朝露夏王朝快步冲锋,每踏一步,地面皆摇摇晃晃,震耳欲聋。

露夏王朝的士兵纵然英勇无畏,但见到这阵仗,无不惊慌失措,阵型突然散乱起来。他们喊道:“这是什么怪物?”“哪儿来的巨人?巨人为何穿铁甲?”

玫瑰心想:“他们习练铁甲大法,也从未见过这巨灵神铠?”

巨灵神铠手握巨锤,往骑兵砸去,轰隆声响彻原野,敌方数个骑兵当场死去,数丈之内的其余人则跌跌撞撞,马儿受伤,人摔落在地。

泥浆军的先锋跟随在巨灵神铠之后,伺机击杀突破的骑兵。敌方十分悍勇,但泥浆军各个儿都不怕死,他们本都是些朝不保夕的奴隶、囚犯,但随着玫瑰出生入死,只要能立战功就能出头,到了战场上,尽皆奋勇争先,渴望杀敌。

露夏王朝共有九万人,玫瑰的泥浆军是三万人,双方皆有数百人穿华亭战甲,巨灵神铠先声夺人,玫瑰指挥得当,数次打退敌人攻势。饶是如此,这一战也持续到天黑,方才分出胜负。露夏王朝损失惨痛,朝后败退,玫瑰下令追击,约追出五里路,这才鸣金收兵。

玫瑰松了口气,整顿兵马,继续前行。此次露夏王朝攻占了东方远省偏州、珲州、庐州,此战虽胜,但仍需夺回城来。

至清晨,她们攻克了偏州,一天之后,得了珲州,剩下的庐州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玫瑰于是驻扎在珲州内,暂且按兵不动。

入夜,她脱下铠甲,解下紫星玫之剑,躺在熊毛毯子上,重重呼吸几口。过了一会儿,木菀心走了进来,道:“殿下,您要睡一会儿么?”

玫瑰问道:“我听外头有人欢笑,怎么回事?”

木菀心笑道:“大伙儿数百年来头一回与露夏王朝交手,竟然能够取胜,都高兴得很。他们当年连圣上都打怕了呢。”

玫瑰道:“那是圣上宽宏大量,不愿破他们的城,杀他们的百姓。况且我胜得很不容易,即使有巨灵神铠,咱们也伤的不轻。露夏王朝远比想象中勇猛,若不是咱们藏家,其余军团必败无疑。”

木菀心道:“其实,若非统军的是殿下你,咱们也肯定输多赢少。”

玫瑰哈哈一笑,道:“你夸得我都脸红啦。其实都是巨灵神铠的功劳。”

木菀心道:“然则这巨灵神铠,又是谁找到的呢?”

玫瑰一拍胸脯,道:“是本姑娘与姐姐你。”

木菀心道:“我只不过是跟着你误打误撞而已!”

玫瑰想起一年多前的事,那时,玫瑰率领泥浆军,深入冰原,与地母岛西北方的冰岩蛮子作战。这些冰蛮子并非猛犸帝国之人,但他们首脑据传也是灵阳仙,因受北牛启发,也揭竿而起,侵扰龙国边境。

玫瑰击败了这些冰岩蛮子,但在那儿救出了一群从声形岛逃离的道术士。根据他们招供,他们原本效命于一位“法祖理奥”,那位法祖派他们远渡重洋,找寻古代灵阳仙的秘密,数年来毫无结果,但最近他们得到线索,认为这冰岩地带下头有重大宝藏,于是来到此地,不料却被冰岩蛮子擒住,若非玫瑰解救,他们只怕要被冰蛮砍成肉串吃了。

玫瑰念及自己在声形岛上游学经历,不胜感慨,放了这些道术士,并随他们一齐找寻那宝藏。终于在一座冰层之下,找到一冰封堡垒,堡垒之中,堆放着这些巨灵神铠。

据一众道术士所说,这些巨灵神铠是昔日太阳王朝作战时的兵器,纯由道法操纵,每次作战前,必须由道术士施展符华法,将鸿钧逝水灵气注入铠甲之内,足足一天时间,方能活动一天。玫瑰重赏了那些叛逃的道术士,令他们加官进爵,又将这些巨灵神铠挖掘出来,秘密操练了一年,才运回国内,如今投入战场。

她与藏采诗、藏东山不同,深知道术士在如今战事中不可或缺,受此事启发,不吝重金在世间各国聘请道法高手,纳入麾下,礼遇有加。这么做风险不小,谁也不知这些道术士是否为敌人奸细,但木菀心精通风圣凤颜堂的诸般技巧,由她暗中监督,可谓万无一失。

时至今日,玫瑰麾下已有道术士三十余人,无一不是海法神道教或露夏王朝的叛徒,但又皆是所学渊博,身怀绝技之辈。由这三十余人合力施法,操纵巨灵神铠,果然立竿见影。

玫瑰收回心神,道:“你问问这城中有没有鸿钧逝水,咱们将巨灵神铠运过去。”

木菀心点头道:“我早安排好啦,霍老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玫瑰握住木菀心的手,调皮地亲了一口,笑道:“好姐姐,多亏有你。”木菀心微笑起来,道:“殿下,你对我恩重如山,能遇上你,是我三生有幸。”

正说话间,忽有亲兵报曰:“将军!采诗大人来了!”

玫瑰奇道:“奶奶?”

她与木菀心快步来到军中大帐,见藏采诗笔直挺立于内,她听到两人脚步,回过身,向玫瑰拜倒在地,说道:“老臣参见殿下!”

玫瑰苦笑道:“奶奶,你怎地老爱与我来这一出?”忙双手将她扶起。

藏采诗道:“殿下,这场战事怎能由你亲自出征?可吓坏我了!”

玫瑰道:“我这人闲不住,你不让我打仗,不怕我去吃喝嫖赌,胡作非为么?”

藏采诗斥道:“胡说!殿下万不可这样说话。”她取出一封书信,交给玫瑰,玫瑰奇道:“是露夏王朝写来的?”

藏采诗点头道:“我与他们大将军打过交道,他们打不过你,决意投降。”

玫瑰打开书信一瞧,见其中言辞颇为谦恭而热烈,却只盼会见自己与藏采诗一面。玫瑰读了一遍,道:“他们若要投降,只管撤军便是,为何还要婆婆妈妈的碰头?啊!莫非又要给我找老公?”

这些年来,藏采诗屡次三番欲为玫瑰找一位权势雄厚的如意郎君,常常带她会见青年才俊,玫瑰不堪其扰,直到后来,一概不见。

藏采诗笑骂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知你不愿,怎敢欺瞒?他们说有一件要事相告,非当面告知你我不可。”

玫瑰道:“怎知不是陷阱?”

藏采诗道:“他说由咱们挑地方,双方都不带大军,诚意不小了。”

玫瑰思索片刻,干脆地答应下来,速回信一封,派人送出。

次日午时,玫瑰与藏采诗带十个高手,至伏牛村一酒铺等着。木菀心早率人勘察过四周地形,付账包下铺子,确保并无异样。

她们刚一坐定,就听村外马蹄声响,不旋踵间,已在酒铺之外。紧接着,只见一满脸刀疤的中年汉子当先走入铺中,身后跟着十个劲装武士,皆腰悬露夏王朝长刀。

玫瑰所带高手握紧刀柄,玫瑰一抬手,制止他们,众高手才收敛敌意。

那中年汉子朝玫瑰、藏采诗作揖,深深鞠躬,道:“在下露夏王朝关盖,此次作战,对玫瑰殿下不胜钦佩。”

玫瑰还礼笑道:“原来是‘飞渡浒山’关盖关将军,久仰久仰。将军威震百国,战无不克,我也敬仰万分。”

关盖坐定之后,玫瑰命人倒酒,这关盖想也不想,一口喝了下去,玫瑰心下暗赞:“好汉子!”道:“关将军倒也豪爽。”

藏采诗嘲笑道:“关将军不怕咱们酒里有花样么?”

关盖面有怒容,道:“我敬佩玫瑰殿下乃女中豪杰,当世第一等的大英雄,她岂会用卑鄙伎俩加害于我?”

藏采诗不屑一顾,暗想:“露夏王朝,确实勇猛,但却不长脑子。”

玫瑰谦逊道:“将军太过抬爱了。”

关盖微笑起来,斟酌片刻,道:“玫瑰殿下,其实我露夏王朝中,上至大将军,下至平民百姓,无不盼着您当上这龙火天国的主人。”

玫瑰一愣,问道:“为何如此?”

关盖哈哈大笑,举杯痛饮,说道:“我们露夏王朝本是由一群前朝的神龙骑军团发家,占据东方一隅,建城立国。在咱们国中,最看重的便是侠义、武勇、高尚、无畏、美德。龙火天国为当世霸主,国中每出一位将才,我国皆会细细考察,收集其有关消息。您的名头在我国最是响亮,最受欢迎,大伙儿虽未见过您,可每听到您作战获胜,行善积德,咱们都会为您庆贺。”

玫瑰见此人喜悦之情绝非虚假,心中自也颇乐,但她仍说道:“眼下你我本是敌人,你入侵我国远省,无论有何好意,在下皆难以领情。”

关盖点了点头,叹道:“我等此次鲁莽前来,一则原因是为了亲身领略殿下的雄兵强将,另一则原因,是为了告知殿下多年前离落之战的真相。”

离落之战,数十万藏家军团去而不返,藏东山、藏沉折命丧他乡,那是藏家心中无法抹去的痛,玫瑰、藏采诗心中一凛,齐声问道:“什么真相?”

关盖道:“有人用华亭战甲陷害贵国勇士,令藏家全军覆没,尸骨无存的真相。”

三 马牛不相干

藏采诗道“那其中又有何古怪了?”

关盖皱眉而笑,似嘲弄藏采诗头脑简单,他道“当时一战,据说灵阳仙兵马不足五万,且是一群毛甲木枪的蛮子,而藏东山一方有数千龙火贵族,兵力数倍于敌,铠甲兵刃皆为当世极品,双方强弱一目了然,即使让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领军,也万无落败之理。”

藏采诗颇不愿听他提起这段耻辱大败,冷声道“你是讥讽东山统军失当,徒有虚名?”

玫瑰轻拍藏采诗肩膀,低声道“奶奶,稍安勿躁。”又转向关盖,道“我军当时面对的乃是灵阳仙,对灵阳仙而言,万事无不可能。”

关盖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当时在场的龙国将士嘿嘿一个都没活下来,龙国兵部调查后,认定是灵阳仙使用仙法,招来漫山烈焰,令双方同归于尽。”

藏采诗一拍桌子,道“你少卖关子!”

关盖叹道“好,那我就直说了!你们军中穿着华亭战甲,可知道咱们这华亭战甲为了不落入敌手,皆有自毁之能。当年战场上毁灭双方的并非什么仙法,而是华亭战甲中埋藏的燧冰、火药。”

玫瑰、藏采诗脸上变色,互相都从对方眼中瞧见愤怒、醒悟与困惑。

采诗深吸一口气,道“这华亭战甲的机关如何触发?”

关盖道“我国的战甲,唯有穿戴者本人才能触发,若有人强行将战甲从穿者身上拆落,也会触发,贵国所造之物,哼哼,想必机关有所不同,外人用道法也可操控。通常战甲中的燧冰只用于自毁,但有极少数战甲中燧冰量大,结合本人体内真气,足有烧山焚村之威,这样的战甲是我国视死如归的神龙骑所穿的,各个儿是英雄。”

藏采诗气的发抖,道“咱们的战甲,是那群道术士,是孟轻呓亲手造的,他妈的,老娘付她翡翠,她却却用来杀了老娘的弟弟!”

玫瑰道“你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关盖道“若无证据,我也不敢来找你们。”说罢取出一张纸来,道“此为离落之战前,龙国从荟国秘密走私的燧冰账目,其量之巨大,前所未有。抵得上本朝五、六年的数量。我朝追查此事许久,终于取得人证物证,两位如若不信,我可将那走私贩子也带来。”

玫瑰仍道“可可未必是孟家未必是”她说不下去,她知道实情正是如此,她知道杀害她们藏家数十万英勇儿郎的凶手正是她的姐姐孟轻呓。在她心底,一直隐隐约约怀疑其中有蹊跷,直至此刻,她的怀疑成了现实。

藏采诗怒道“咱们军中眼下所穿战甲呢?”

关盖道“实不相瞒,我其后并未查到线索,有可能孟轻呓用完了燧冰,新造的战甲并无玄机,又或者其中另有奸计。若换做是我,绝不会再穿。”

玫瑰心想“他此言甚是厉害,既令咱们放弃了一件强悍兵器,又欲挑起我国纷争。”

但此人说的不错,凡是孟轻呓所造的华亭战甲绝不能动用。

藏采诗蓦然冷笑道“好,多谢关将军,你对我家殿下的关照之情,我藏家铭记于心。”

关盖道“两位若要复仇,我露夏王朝愿效犬马之劳。”见两人面色不豫,又急道“我国视玫瑰殿下为天选将星,绝无半分利用加害之意。若殿下继位,我露夏王朝愿向龙火天国朝贡,永世停战修好。”

藏采诗知道露夏王朝对个人信誉看重无比,若亲口许诺之事,一旦反悔,在国内会遭万民唾骂,生不如死。此人身为国之大将,说出这样的话来,非但是他个人意愿,更是国君心思。

她缓缓点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藏家纵然占优,但师出有名,须得将此事在百姓中传开,咱们站住道理,就能名正言顺的收拾孟家。”

关盖用力摇头,急切之情溢于言表,他道“老夫人,若再迟些,孟轻呓登基之事,就不可避免了!”

藏采诗喝道“胡说!她孟家纵然近年来实力增长,但远不能与我藏家相比!”因玫瑰横空出世,名扬天下,举国百姓大多喜爱这位年轻、善良、勇猛的公主。各士族中的年轻人也多半愿意追随她。只要她登高一呼,发布檄文,想必立时从者如云。

关盖道“夫人不明白真正关键所在么?若那孟轻呓能抢先一步掌控圣莲女皇的遗物,拥有毁灭凡世之能,哪怕你们拥有全天下的支持,亦无法与她抗衡。”

藏家如何不知鸿钧阵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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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鸿钧阵第一层中便机关重重,入者必死,他们本担心孟轻呓会设法进入鸿钧大殿,钻研其中奥秘,但近年来,孟轻呓似乎放弃了这念头,专心从事朝政,拉帮结派,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接连一年中,不停抛头露面,藏家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藏采诗道“你多虑了,她已半途而废,鸿钧阵一事,待除了孟家,玫瑰登基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关盖大声道“你们难道并未看穿么?这一年中与诸位相处的孟轻呓是假的!是假扮的!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千变万化的木面罩,非但容貌体型,连声音举止都能模仿!真正的孟轻呓一直都在鸿钧阵内,已经一年不怎么外出了!”

藏采诗与玫瑰大惊失色,齐声道“你怎地知道?”

关盖道“我露夏王朝招募了一位万仙盟帝江派的少年高手,名叫岳明辉,他有个老婆是道术士,名叫楼忌。有一回,我宴请麾下所有高手,那岳明辉夫妇甚是滑稽,当庭吵嘴,楼忌说起他丈夫的丑事,说着说着,提及万仙的清高仙长孟行海有个赫赫有名的女徒儿,叫做陈白雪”

玫瑰见这满脸刀疤的铁汉常说这些家长里短,神态兴致勃勃,不禁好笑,藏采诗怒道“你挑重要的说!”

关盖叹道“好,楼忌说当年他丈夫被一老妖婆变化为陈白雪的样貌,迷得神魂颠倒,与那老妇行了房事。

咱们于是问那老妇如何易容?岳明辉有几分醉意,说道‘那老妇有一木面罩,能变作万人万面,我当时怎分辨的出来?不过那老妇倒风骚的很’他老婆大怒,用力打他挠他,大伙儿哄堂大笑,引为笑谈。但我却留上了神,问道‘那木面罩现在何处?’

岳明辉道‘自然被陈白雪师徒取走了。’

我找来军机部江湖楼的探子,询问近年来陈白雪事迹,说来奇怪,她原本甚是活跃,走南闯北,立下好大的万儿。一年前,她忽然销声匿迹,仿佛如水汽蒸发了一般。我突发奇想,又命人汇报这一年来孟轻呓的言行举止,她为人一贯冷艳高傲,可近来却变得和蔼可亲,与人为善,一身江湖气息却无论如何遮掩不掉。”

玫瑰心想“这人当真了得!他居然能将两件毫不相关的事联系在一块儿!”

藏采诗冷汗涔涔,再也坐不住了,她仰天怒道“孟轻呓!原来你一直都在捣鬼!你一直将咱们耍得团团转!你好毒的心,你好狠的手段!”

关盖道“我还是那句话,孟轻呓是个疯子,心意残忍,行事出乎意料,若鸿钧阵落入她手中,必将生灵涂炭!我等愿助两位一臂之力,只要玫瑰姑娘当一天皇帝,我朝定竭力拥护,永不背叛!”

藏采诗点头道“多谢!”又对玫瑰说道“事不宜迟,你我立刻返回皇城!先杀那陈白雪,再杀孟轻呓!”

玫瑰咬唇不语,过了片刻,道“难道难道真要如此?她毕竟是”

藏采诗脸色惨白,龙火灼烧,咬牙切齿道“这等深仇大恨,这等紧要关头,不是她死,便是我亡!玫瑰,你爹爹赐你神剑,不正应该用来杀这仇敌么?”

玫瑰下意识握紧紫星玫,想起久未谋面的爹爹听说他是返回天庭,就此隐居),不禁黯然神伤,她想了想,道“不,不能去皇城。”

藏采诗喊道“殿下,成大事者,岂能心慈手软?”

玫瑰道“并非我心软,那不过是浪费时间,我们应当纠集大军,直接宣告孟轻呓罪名,攻占皇城,捉拿孟家重要人物,逼迫她出面。若直接去皇城,咱们无法进入鸿钧阵的大殿,势单力孤,兵力不足,又如何成事?”

藏采诗道“听我一句,兵贵神速,非尽快不可,否则来不及了!我并非全无准备,你也将那些道术士全带上,到了皇城,就算掘地三尺,也非将这孟轻呓揪出来不可!”

关盖也道“是啊,殿下,你行事稳重,思虑周详,确实屡战屡胜,但若孟轻呓得逞,你我皆有灭顶之灾!若殿下不愿我相助,又顾忌我朝,我朝立即撤军,以免殿下后顾之忧。”

玫瑰争辩不过这两人,当即随藏采诗骑行回营,叫上木菀心等龙火功高手与一众道术士,众道术士施展指路为马,化海为船,追风逐日般行向皇城。

但众人有所不知,那天护卫玫瑰、藏采诗的一个好手趁众人不备,走到荒僻无人之处,取出一小挂坠来,对那挂坠轻轻说了几句话,那挂坠变化为元灵鸟,快如疾风般飞入了空中。

四 前方谁人知

玫瑰等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在某日清晨回到皇城中。

藏采诗立即秘召城中所有家族子弟兵,由于藏家军团几乎全数驻扎在外省,故城内只合计六千将士,其中龙火贵族三十人,悄悄聚集于郊外园林中。

藏采诗身穿甲胄,虎目顾盼,威严肃穆,大声说了孟轻呓谋害藏东山等远征将领之事。众士兵无不怒发冲冠,恨意冲天。来此之前,藏采诗早已谋划妥当,她道:“今夜丑时,咱们兵分三路,我与玫瑰前往孟轻呓府上,将那假扮孟轻呓的贱货杀了。藏强率一队人马,前往皇城中道术士与孟家聚会之处,见人就杀,莫要放过半个!风宣,你带领你的兵马与玫瑰的道术士,闯入皇宫,设法攻打鸿钧大殿,即使将那大殿毁了也无妨。”

藏风宣得沉折真传,加上这些年又有不少奇遇,此时在藏家之中,武功已胜过所有前辈耆宿,仅逊于玫瑰。他想起当年远征落败之冤,以及对藏沉折等亲人的怀念之情,恨不得将孟轻呓剐了吃肉。他道:“血仇唯有血洗,今天就要让城中孟家所有龙火贵族人头落地!”

藏采诗笑道:“正合我意!”又拍了拍手,六个夷族打扮的中年汉子陡然现身。

玫瑰从未见过这六人,不解地望着藏采诗。

藏采诗道:“这六大高手,是我重金从天歌派聘请的天歌六虎,他们皆是神裔,武功神妙,擅长潜入暗杀。有他们相助,今夜行事必然成功。殿下,今夜老臣就扶你登上皇位,号令天下,先将举国各地的孟家人物赶尽杀绝,任何人若不服从,藏家军团便让那人家破人亡。孟轻呓就算龟缩不出,一年半载后掌控了鸿钧阵,咱们在龙火大殿中,鸿钧阵也伤不了咱们分毫。她不出来,咱们就活生生将她困死在里头。”

那六虎面容真有些像老虎,一双眼不怒自威,呼吸时肌肉收发,默然不语。任何人一瞧,皆不免心生畏惧之意。

玫瑰感到自己仿佛处在一座山峰顶上,面对着冰封千里的雪山,一步步朝下走,起初山坡平缓,她尚能缓步而行,忽然间,坡变得陡峭险恶起来,于是她急速下滑,一切急转直下,令她身不由己。

她并不害怕,她这一生经历的生死考验多的数不清,但此刻她只觉得不安与不适,为何会这般想?他们藏家行事迅速,准备周详,兵强马壮,突然间发难,孟家绝无还手之力。

难道她还顾及与形骸那渐行渐远的缘分么?

她知道这也不是原因,真正令她迟疑的,是他们藏家对敌人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藏采诗心急火燎,甚至不及花心思探听消息,本来,动手之前,他们至少知道要杀的那些人今晚有何安排,行程怎样。而现在,为了打敌人个措手不及,藏采诗只布置自己,却不管敌人如何。她不求一网打尽,只盼着能如愿的杀死敌人的首脑。

行海呢?行海若在城里,一切就不会如此顺利。听说他是万仙盟的清高仙长,虽然很多人都说他是徒有虚名,地位来的侥幸蹊跷,玫瑰却绝不这么想。只是这些年他一直住在远东离落国附近,纵然能未卜先知,也未必能这般快赶回来。

又回到那最关键的问题——孟家中有许多道术士,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而藏采诗对他们几乎毫无头绪。

她问道:“纯火寺呢?他们会怎样?”

藏采诗笑道:“殿下,您太过慎重了。自从风暴教解散后,纯火寺的五行化僧就下了严令,纯火寺与拜家弟子决不许参与俗事纷争,否则一律废除武功,逐出师门。他们这些年几乎在朝中销声匿迹,江湖上也极少见到他们的踪影。”

玫瑰很想劝阻藏采诗,但她望着面前的将士们,一时无法可想:他们皆怒不可遏,眼中光芒好似凶狼猛虎,即使玫瑰用权威压下他们的冲动、怒火,却也无法持久,反而会有人伺机发泄,擅自行动,极可能惹出更大的祸端来。藏家军纪再好,可孟家卑鄙地杀死了他们的战友与亲朋,他们并非无血无泪的铁人,而是有血有泪的好汉。

开弓没有回头箭。

藏采诗命人送来饭食,大伙儿填饱了肚子,到动手之时,天上乌云密布,夜黑风高。藏采诗对玫瑰说道:“殿下,咱们走!”

他们带了那六虎,点了两千士兵,靴子上套了软布,穿街绕巷,奔向伏天街孟轻呓的府邸。

街上人影全无,六虎飞檐走壁,在前头探路,遇上巡逻的守卫,全数击晕,他们擅长此道,无人能挡。

到了府邸之外,暗杀了数个护卫,众人将院子围住,有弓有矛,蚊蝇难逃,虫鼠不放。府邸里头静悄悄的,似乎全无防备。

但太安静了,以玫瑰的功力,竟听不见府上的呼吸声,或许因为此地是一处鸿钧逝水,灵气有异,难以侦测。

藏采诗道:“咱们进去!”带领高手,越墙而过,她曾来过此府,记得路途,少时,抵达孟轻呓的寝宫。六虎悄无声息的打开门锁,掀起门闩,冲入宫内。忽听一娇嫩声音喊道:“是谁?啊!你们呜呜”

一眨眼,六虎押着一少女走了出来,此人看似十七岁年纪,脸庞绝美,花容月貌,穿一身单薄衣裙,她绝非孟轻呓,而是孟行海的弟子陈白雪。

六虎之一取出她口中白布,白雪儿恼道:“你们好大胆子,居然来殿下府上偷香窃玉!”

藏采诗冷笑道:“轻呓殿下,你可是生病了?为何我瞧你容貌有些异样?不像前些时日那般,叫人瞧着怪不舒服的。”

白雪儿眼珠一转,道:“你可是老眼昏花啦?我并非轻呓殿下,我是她的侍女,叫陈白雪,殿下今天不在家,让我睡在她屋里呢。”

藏采诗道:“你还狡辩?陈白雪,真正的孟轻呓在鸿钧大殿,你以为咱们不知道么?”

白雪儿倒也镇定,笑道:“什么鸿钧大殿,黑军大殿,听都没听说过。喂,老太婆,你快些放了我,不然可有你苦头吃呢!”

藏采诗吹了一声口哨,道:“将这丫头押下去,府上其余人,一个不留,全都宰了!”

忽然间,白雪儿也吹了一声口哨。藏采诗以为她戏弄自己,怒道:“臭丫头,你敢耍我?”

白雪儿点头道:“可不是吗?你已被耍啦!”

乒乒乓乓,众将士举火照明,冲入一间间屋子,火光透过薄纱窗透了出来,但随后一晃眼便消了,惨叫声登时响起。藏采诗听得甚是舒服,笑道:“孟家狗贼,一个个不得好死。”

白雪儿道:“藏家蛮子,一个个不长脑子。”

玫瑰立时醒悟,喊道:“是埋伏!”伸手点向白雪儿咽喉,但白雪儿身形虚晃,化作梦影,霎时已到了屋顶上。

藏采诗急道:“怎么了?”

屋内有人惨声道:“快逃!快逃!全是全是毒蛇,全是妖怪!”

藏采诗大惊失色,只见府邸半空中光芒亮起,无数妖魔与士兵从屋子中,从树林中,从池塘里,从山石后涌了出来,猛冲而至。

玫瑰掣出紫星玫,霎时剑风如潮,斩杀靠近的十来个妖魔。藏采诗也斩出东山剑风,她武功远不及玫瑰,被逼的快步后退。

那六虎愤怒咆哮,朝白雪儿猛扑过去。白雪儿一扬手,异戎宝剑现形,道:“先前摸手摸脚,占够了便宜,现在还来?真是色心不死。”长剑圈转,抵挡六虎攻势。六虎围着他一阵急攻,但她动作灵活至极,内力也深厚异常,六虎非但奈何她不得,反而处于下风。

玫瑰左右张望,长剑竖起,紫光冲天,她喊道:“到我这儿来!”一马当先,在前头冲杀。此时,这府邸内用于藏兵的法术消失,敌人层出不穷,似乎无数,府外也喊声大作,兵刃铿锵鸣响,不断有人惨死。这支兵马虽是藏家精兵,而玫瑰指挥精妙,稳定军心,但无奈陷入了重围,敌人实在太多,法术更是难以防范,不一会儿已死伤过半。

藏采诗破口大骂,但心下怯了,道:“殿下!咱们逃吧!”

众将士自知生还无望,也都喊道:“殿下,我等替你开路,你先走!”

玫瑰心中一酸,但知道唯有如此,她道:“对不住了!”使一招“东方未明”,紫星玫剑芒如枪,朝四面八方扎去,扫清敌人。她凌空一抓一推,藏采诗升上高空,落在庭院屋檐上,玫瑰也随后赶到。

她往下一瞧,更是心头大震:街上也满是孟家兵马,反复冲杀。藏家士兵措手不及,也已人头满地,血染长街。

藏采诗骇然道:“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玫瑰将紫星玫抛起,那剑骤然变作两丈长,七尺宽,绕空飞行,将靠近敌人杀死,随后停在玫瑰脚边。玫瑰拉住藏采诗,跳了上去。巨剑如离弦之箭般飞向远处。

刹那间,白雪儿也落在巨剑上,藏采诗不料她身法如此之快,吓得目瞪口呆,玫瑰与白雪儿同时拍出一掌,掌心相碰,紫星玫一震,白雪儿“啊”地一声,立足不稳,摔了下去,但在一间屋檐上站稳。

玫瑰心中震撼,暗想:“我胜她一筹,但若被她缠住,百招内赢不了她!这小丫头武功竟这般高强?”

五 五子真良将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五五子真良将藏风宣一方亦顺利抵达紫霞皇宫外,绕至雄风门,有内应放他们入内,途中遇到大内侍卫,皆被藏风宣等人放倒。

不久,来到那鸿钧大殿前,藏风宣见此殿坚固无比,毫无缝隙,问随行道术士:“可有法子闯进去?”

众道术士面面相觑,有人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圣莲女皇与其子女能进入其中,外人莫说钻研,连靠近此地都不行,委实全无头绪。”

藏风宣当机立断,道:“那就用炸药将这大殿炸了!”

众人一凛,但立即照办,他们带了数车燧冰,于是快手快脚地搬下,突然间,四周脚步密响,众多士兵从各处涌出,将藏风宣等围得水泄不通。

藏风宣见来者并非大内侍卫,而是孟家军团,心知不妙,大步上前,喝道:“孟家的来这儿做什么?”

当先一老者笑道:“此处为宫中圣地,藏家的为何来此地?又为何带这许多燧冰?难道是想谋反?”

藏风宣知道中计,心想:“是孟六爻!他不在声形岛上,居然藏于宫中?”想了想,冷笑道:“孟家的,想要栽赃陷害,与咱们动手?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正说话间,藏风宣朝孟六爻猛扑过去,他深知此刻陷入重围,敌人数目成千上万,脱困上策便是擒住这老道,这一扑已用尽全力,直是快如风行一般。

霎时,孟六爻身前出现一白皮牛角的妖魔,藏风宣手一扬,十道暗器飞出,将这妖魔顷刻击毙,砰地一声,妖魔血肉炸裂,红雾升起,藏风宣冒险一钻,已穿透那红雾。

但经过这么一阻,孟六爻早已施法完毕,他一张嘴,吐出风霜,藏风宣冷的浑身僵硬,再难前进半步。孟六爻又扔出六柄飞剑,刺向藏风宣,藏风宣大叫起来,龙火燃烧,打出火焰掌力,将众飞剑格挡在外。

孟六爻退开几步,冷笑道:“藏家哪来这么凶的小犬?”

说话间,身边又出现四个人影,一齐出招攻来,这四人正是藏高咏,藏秋阳,藏善,藏容四大沉折高徒,他们与藏风宣同样心思,武功也是极强,藏风宣的急攻只是幌子,令这四人有机可趁。

孟六爻大骇,手一转,身躯笼罩在一透明球体中,但那四人使沉折所传的海魔拳,招式刚柔并济,精准无比,一眨眼,这透明球体当即破裂。藏秋阳将长剑抵在孟六爻脖子上,说道:“全都投降,不然这老贼活不成了!”

孟六爻万料不到这五子功力武功竟到这般地步,稍一疏忽,已然受制。孟家将士久疏战阵,眼下见主帅被擒,显得惊慌失措。藏风宣心下稍安:“这支兵马人数虽多,但不过是乌合之众,远及不上咱们。”

藏高咏心想:“敌人动摇,咱们赢定了!”又高声道:“放下兵刃,饶你们不死!”

话音刚落,藏秋阳手中长剑滚烫,他痛的大叫,拿捏不住,忙不迭将剑抛开。藏高咏等见机极快,立即抢上,但四道真气分别打向四人,四人全力一挡,浑身巨震,摔了个四仰八叉。

孟六爻笑道:“行海,你来的晚了。”

藏风宣一震,望向来人,只见孟行海穿一身青袍,左手冥虎剑,右手酒葫芦,面带微笑,立于孟六爻身前。

形骸道:“弟子时刻都在,只不过躲在一旁观战。”

孟六爻摇头叹道:“老了,反应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娃娃的武功皆非同小可。”

形骸道:“确实不容易,年纪轻轻,才能这般出众,若死在此处,岂不可惜?藏风宣,快让你这些部下投降,我可放他们一条生路。”

藏风宣想起离落国的深仇大恨,只觉一股火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心如炙烤。他挺起胸膛,骂道:“我藏家军保家卫国,为国捐躯,在前线与敌人拼杀,你们这群狗杂种,为何在背后捅刀子?你们才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畜生!”

形骸望向孟六爻,道:“他们都知道了?”

孟六爻苦笑道:“前些时日收到线报,这事被露夏王朝查了出来。”

形骸叹道:“那也没法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藏家全军震怒,藏风宣厉声道:“你还有脸说的这般轻松?”

形骸道:“其中是非曲直,我也不来与你分辩,你快些让部下降了,我不想多伤人命。”

藏风宣道:“休想!”那“想”字一出,他已一剑斩向形骸脑袋,高咏、秋阳、藏善、藏容四子同时发难。五人兄弟一心,出招快如惊雷。

但就在这短短刹那,形骸冥虎剑举起,身子一转,铛铛五声,将五人同时挡住。

藏风宣毫不气馁,一个前冲,使风雷十剑,但此招经过沉折改良,每一剑皆有极大黏力,即使形骸挡住,也令他腾不开手。而藏高咏、藏秋阳双剑刺形骸双肩,藏善、藏容则斩形骸双足。

形骸长剑纵横,咔嚓咔嚓,五人长剑同时折断。五人震惊,但毫不犹豫的后撤,从怀中掏出暗器,各运五行之力,扔向形骸。形骸笑道:“有趣,有趣!”手腕轻振,冥虎剑流影散光,将所有暗器当空打落。

藏风宣等万不曾想这道术士剑法也如此高超,藏风宣见识比其余同门更胜一筹,隐隐觉得形骸手下留情,有可能是想将己方耍弄一番。

他喊道:“全军攻击!道术士!做法!”

藏家道术士立即施法,招出火鸟、风妖、树精、土龟、水蛇等众多元灵妖魔。而藏家军举起强弓劲弩,朝孟家军射去。

孟六爻喊道:“一群叛徒,又有何用?”说话声中,孟家的道术士也都烧符,半空中吹来怪风,地面升起木盾,将弩弓挡住,随后大军迫近,与藏家军杀做一团。

孟家在皇宫中布置了两万兵马,五十个道术士,远多于藏家军,且将敌人包围,地形有利。但藏家兵马更为精锐,更为勇猛,冲锋厮杀,势头一起,这两万人竟有些阻拦不住。

藏风宣等沉折弟子知道形骸难以对付,遂对他置之不理,先冒死冲击孟家兵马阵势薄弱处,他们怒气爆发,气势如虹,不多时已将挡在前头的一众元灵杀散,直奔一众道术士。而众道术士见敌方阵中有满地燧冰,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展。

孟六爻见形骸发愣,斥道:“孩子,你还不出手?”

形骸点了点头,飘然而去,一道雷电将秋阳电翻,一掌植梦将高咏迷倒,十根黑铁链将藏善捆住,再圈圈蛛丝将藏容绑牢,四人受制,惊恐之余,破口大骂道:“你暗中偷袭,算什么好汉?”

形骸哈哈笑道:“你们夜间鬼鬼祟祟来此,还有脸说我?放心,我不杀你们,你们少给我找些麻烦。”

藏风宣大怒,从背后又拔出一柄斧子,断剑与斧子一碰,只听一声巨响,宛如飓风摧山,周围无论敌友,都被这响声震晕过去。此斧名曰“鸣崖”,是他半年前在柳州偶遇一位山中老仙,与那老仙谈论兵法,讨得老仙欢心而获赠,只要以雄浑内劲敲击此斧,就能发出震耳欲聋之音,周围丈许之内,真气不及藏风宣者皆会头晕脑胀,无力抗拒,若内力与藏风宣相差太远,更会就此昏迷不醒。

形骸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居然有这等法宝?”

藏风宣见他全不受制,一斧子朝他劈下,此斧非但能发奇声,更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兵器。但转瞬间,形骸变作七十二人,藏风宣惊讶无比,一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七十二人各自施法,风木水火,变化无穷,藏风宣惊想道:“全是真人?这该如何对付?”

但他身经百战,人又甚是机灵,当即握紧鸣崖斧,身子快速旋转,激起一道大旋风,将所有道法全数抵消。形骸见这鸣崖斧竟有克制道法之效,不禁啧啧称奇,暗赞藏风宣这随机应变的能耐。

他高举冥虎剑,运朝星所传心法,一道剑气斩出,但听得轰隆一声,响彻皇城,那旋风被这锐不可当的剑气所破,但形骸用力精妙,只破敌招,不伤敌身,饶是如此,藏风宣用力过猛,身子摇晃,吐出一大口血,翻身躺倒。

藏风宣自知必败无疑,心中气愤得无法形容,大骂道:“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孟家狗贼!你杀了我吧!我藏家大军定会将你们杀的鸡犬不留!”

形骸笑道:“你们怎地总是要死要活?当年在树海国被那人揍得满地打滚,也是如此。”

藏风宣心中一紧:“他怎知我们树海国的遭遇?这件事我们曾发誓不对任何人泄露!他说的好似亲眼所见,难道那时他就在当场?”

形骸自知失言,忙遮住嘴巴,静了片刻,孟六爻催促道:“快些将其余人也制服了。”

形骸懒洋洋地说道:“师尊,你怎地老是让我出力?不瞒你说,我今天喝酒喝坏了肚子。”

孟六爻怒道:“我何尝不是老病缠身,赶鸭子上阵?你不出力,难道还要我老头子卖命?”

形骸无奈,打了个酒嗝,骤然化作一道剑芒,穿过人群,身上剑气飞扬,所到之处,敌人皆穴道受制,宛如泥塑般不动。众人见他这般神出鬼没的“法术”,无不惊恐万状,大惑不解:“此人武功之强,只怕唯有当年的沉折将军能对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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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年少梦初醒

形骸收摄光芒,回首望着鸿钧大殿,想念殿中的孟轻呓,叹息一声,道:“全都捉起来,若他们不反抗,不得伤了他们!”

藏家众人皆厉声痛斥,骂声不绝于耳。形骸心想:“战场纷争,历来如此,我不杀你,你就会来杀我。”

不知雪儿那边如何了?

他脑后微微一凉,一道色彩纷呈的洞穴敞开,白雪儿从中跳出,说道:“老不对师父,公主功夫太高,我敌不过她,藏采诗与她都逃了。”

形骸叹道:“可惜,若擒住了她,这场战事便可避免。但你没事就好。”

白雪儿道:“怎地没事?我和她对了一掌,到现在手还麻呢。”

孟家将士将藏家众人牢牢绑住,有人先前吃了藏家苦头,心中有气,而藏家人又骂得十分难听,辱及孟轻呓,孟家人火冒三丈,当即挥刀,藏家骂人者头落地。

形骸喝道:“喂!我说了不得杀人!”

孟六爻叹道:“孩儿,算了,他们骂咱们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藏风宣心想:“与其被拿做俘虏,成为藏家累赘,不如骂个痛快,让他们杀了!”于是骂道:“孟轻呓这老娼,定然将你们一个个伺候得舒服,你们才替她卖命!不过她这般瘦小的鸡仔儿,我是万万看不上的!”

这话一传开,藏家人尽皆发笑,出言附和。孟家众人大怒,再不忍耐,挥刀滥杀,形骸喝阻不住。有人一锤子砸向藏风宣脑袋,藏风宣心知难逃,闭目待死。

就在紧要关头,一道紫光闪过,那挥锤子的登时倒毙,藏家人抬头看天,全数惊呼起来,喊道:“殿下!”

玫瑰足踏巨剑,倩影闪动,刹那间落在孟家人群中,孟家军无不踊跃,争着扑向玫瑰,心想:“只要能将她擒住,可是弥天大功。”但玫瑰周身剑影如雨,刺向八方,众人被剑影重创,惨叫着、哀嚎着,满地打滚。

孟六爻扔出“玄铜地钟”,朝玫瑰罩落,但玫瑰握住紫星玫,一剑疾刺,一剑竖劈,一道剑气刺向孟六爻,一道剑气劈向那玄铜钟,这两剑刚猛卓绝,威力无穷,已是她全力施展攻势。只听一声巨响,铜钟粉碎,孟六爻“啊”地惊呼起来,想要躲避,却已万万不及。

形骸挥出长剑,剑芒如铜墙铁壁,将玫瑰剑气挡下,地面石板纵然坚硬,但仍被划开一道十丈长、丈许深的口子。他闪身而至,向玫瑰刺出一剑,玫瑰横剑一格,只觉敌人内劲极强,令她手臂震动。玫瑰朝后退开,避其锋芒。

形骸道:“玫瑰师妹,抛下剑,我对天发誓,不会伤你半点,只要你一点头,龙国就不必血流成河,同胞也不必自相残杀。”

藏风宣等都喊道:“殿下!快走!不必管我们!”玫瑰抿紧嘴唇,左右张看,眼中流露出疲倦、伤心、愤怒、痛恨之情。

广场上陷入沉寂,众人都盯着玫瑰,等待她答复。

玫瑰凄然笑道:“师兄,你还记得当年在声形岛上,我来找你,与你比剑的事么?”

形骸摇头道:“记得那些做什么?过去你我不过是孩子,什么都不懂。”

玫瑰眼眶湿润,道:“是啊,什么都不懂,那该有多快活?那时我一味争强好胜,想变得比谁都强,比谁都聪明,可忙忙碌碌,东奔西走,懂得越多,不懂得也就越多,伤心事也就越多。”

形骸道:“你可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放弃,命藏家投降。我家殿下绝非外界所传那般心狠手辣之辈,只要藏家对她忠心,她会让藏家富贵如昔,生活安康。”

玫瑰轻叹道:“是啊,是啊,姐姐她心肠很好,她会赠给咱们当世第一流的铠甲,在铠甲中埋着厉害的火药,等咱们为国杀敌时,忽然砰地一声,全炸开来,将咱们的兄弟姐妹、爷爷奶奶、爹爹妈妈与敌人一道统统炸死,遂了咱们为国捐躯的心愿,对不对?”

形骸道:“这件事或是咱们的错,但事已至此”

玫瑰昂然道:“师兄,我向你挑战,若你能胜得过我,这场仗就如你所愿。”

形骸松了口气,道:“好,那就如你所愿。”

玫瑰将手中宝剑左转右转,紫光如潮,罩住她全身,孟家众人见她姿势美轮美奂,竟看得入迷,一时忘了呼吸。

玫瑰见形骸站立不动,喝道:“孟行海,你瞧不起我么?我让你尝尝我山剑天兵派剑法的厉害!”

形骸不禁轻叹,他记得当年两人比剑,玫瑰所说的就是这几句话。

但彼时的少女语气调皮,轻松活泼,现在的她却充满愤恨,似乎想与自己同归于尽。

玫瑰出剑疾刺,剑光如玫瑰绽放,天降花雨。形骸朝天空转剑,将漫天剑气消了,随后一闪身,已到玫瑰面前,剑指玫瑰咽喉。

玫瑰心想:“平剑!”双指一夹,捏住形骸剑刃,同时将紫星玫点向形骸心脏,形骸手上加力,但玫瑰内劲也随之增长,形骸无奈,身形变作梦影,飘向一旁。玫瑰喊道:“哪里跑!”一跃一斩,剑影铺天盖地而至。

形骸皱眉不语,格挡玫瑰招式,举重若轻,浑不费力。须臾间过了二十招,形骸倒提剑柄,往上一斩,紫星玫突然生出感应,令玫瑰毛骨悚然,她急忙收势,停步倒退,形骸那剑芒好似一座剑山,拔地而起,直指苍穹。

他此剑乃是示威,故意歪的厉害,不然玫瑰万万无法躲开。众人见到这开天辟地般的一剑,无论敌友,不无气为之夺,心为之颤。

玫瑰娇躯震动,颤声道:“你怎会爹爹的剑法?”

形骸道:“师妹,认输吧。”

玫瑰低头道:“认输?”

恍惚间,她想起那些葬身异域的同胞鲜血,她想起藏东山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她想起今夜在孟家府上掩护自己逃脱的将士,她想起他们的惨叫,他们的呼唤,他们崇拜的眼神,他们无畏的身影。

她想起孟轻呓的笑容,想起孟轻呓的手段,想起孟轻呓拆散自己与行海时所说的话,想起她自己曾在声形岛立下的誓言。

玫瑰嘲笑她自己的软弱,嘲笑自己一直活在梦里:她在做什么?她一直以为这件事不必闹到这样的地步。她错了,既然她已在这场杀戮的漩涡之中,又怎能怀有幼稚的希望,盼着所有纷争都和平收场,盼着亲人与同胞之间可以不用流血呢?

早在孟轻呓害死藏东山与藏家远征军时,血腥的帷幕就已经拉开了。玫瑰必须抛弃仁慈,抛弃善念,将一切藏家的敌人当做死敌,将一切孟家的朋友斩草除根,甚至藏家的子弟,藏家的盟友,都不过是她的棋子而已。

她原不必赶回来救人,但她愚蠢的来了。

玫瑰笑自己是个白痴,她深吸一口气,道:“师兄,接我最后一剑!”

形骸道:“这一剑之后,你就放弃?”

玫瑰笑道:“说不定呢?正是这样。”话一出口,她双手将紫星玫高举过顶,以劈山之力,向形骸斩出一招。她凝聚了浑身力气,鼓荡剑意,将仇恨与杀意融合为一,此剑刚猛无俦,有摧枯拉朽之势,委实难以阻挡。

但对此刻的形骸而言,这一剑并算不得棘手。他推出右掌,一面星铁大盾竖在身前,那剑气碰上大盾,只轻轻摇晃,便消散无形。

形骸道:“现在又如何?”

玫瑰露出倦容,但紫星玫补充她损耗的体力,她抬头微笑,指着形骸身后,道:“砰!”

形骸背脊发寒,回头一瞧,见玫瑰一道剑气斩伤了存放燧冰的木桶,那剑气附有火行,木桶灼烧,若烧穿了隔层,燧冰爆炸,其余人大半会粉身碎骨。

玫瑰疯了么?她想将所有人一齐炸死?

形骸吐出寒霜,想要灭火,但已然太迟,第一个木桶轰地炸响,波动火焰涌向其余木桶,其余木桶剧烈膨胀,也将引爆。形骸运全身功力,施展放浪形骸功,双手往地面一拍,数块蓝翡翠巨盾破地而出,将木桶圈圈围绕住,好似一座城墙般。

城墙内爆炸不断,火焰冲天,化作火云,火云中又浇下火雨,大片大片坠落。孟六爻、白雪儿知道这燧冰之火等闲无法用水浇灭,皆运风行之法,招来寒冰寒风,抵挡这火雨灾难。

形骸不断朝天空挥出剑气剑芒,消解落下的烈焰,偶然间,他一回头,见玫瑰解开藏风宣等人五人绳索,跳上紫星玫,几个心跳间,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形骸心想:“她预料到我会阻止燧冰爆炸,这只是她声东击西的计策?万一她失算了呢?她的人,孟家的人,几乎全会死在这里。”

她或许不在乎,就像圣莲女皇不在乎前线士兵的性命,梦儿不在乎藏家有多少人丧生,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们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正如同孟轻呓与刑天一次次教导形骸的那样,摒弃善恶之念,做自己该做的事。

形骸暗叹自己心慈手软,他本该在数招内擒住玫瑰,但他犹豫了,失手了,他继承自朝星的剑法无意间避让了玫瑰,令她得以脱身。

或许孟家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数以万计的人将因此在战场上送命。他本可以一举结束这一切,但他没能办到。

七 黑夜太漫长

再过不久,火终于熄灭,白雪儿擦去额头汗水,走近形骸,道:“师父,刚刚当真好险。”

形骸看着爱徒,心中怜惜,低声道:“这些日子,要你假扮梦儿,委实对你不住。”

白雪儿面泛红晕,小声笑道:“我好的很!扮作扮作祖师,人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有趣得紧,更何况你还常常色迷迷的瞧着我”

形骸皱眉道:“血口喷人!”

白雪儿道:“千真万确,不信你下回照照镜子!”

两人正窃窃私语,孟六爻走来道:“行海,雪儿,祖宗说那玫瑰丫头尚未跑远,可将她追回来。”

自从上一回孟轻呓进入鸿钧大殿之后,形骸就再也不曾见过她,甚至与她说不上话。孟轻呓说过只因她需断绝杂念,尤其情意爱欲,方能取得进展。形骸纵然想她,却也无可奈何。

但孟轻呓仍会用千里传音之术将心思告知孟六爻等后裔,由他们将计划转告形骸。此次风圣凤颜堂的密探查知藏家动向,传回京城,也是孟轻呓与孟六爻等人共同定下这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之策。

形骸对此并无不满,毕竟他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擅长谋略诡计,且喜爱逍遥自在,不愿拘束。他们只需在动手前知会形骸一声,形骸自会到场打斗一番,倒也能解闷。

梦儿在殿中过得怎样?破解这鸿钧阵竟如此艰难?当年圣莲女皇又是如何办到的?

他又在发呆,孟六爻道:“行海!行海!你听到了么?”

形骸道:“听到什么?”

孟六爻急的直扯胡子,道:“去追那玫瑰丫头!”

形骸心想:“不错,我受朝星盟主大恩,不能伤了玫瑰。但她若执意与梦儿为敌,待到了大军中,战乱一起,反而不好处置。上上之策,乃是将她擒住,关押起来,由我亲自照看,待得大局已定,再设法化解藏家、孟家的仇怨。”

想通此节,他问道:“她现在何处?”

孟六爻道:“在城郊跃马坡的一座园子里。”

形骸心想:“梦儿凭借皇城龙脉,对玫瑰的动向了如指掌,藏家万万料不到此事。”

他召来一条小神龙为坐骑,小神龙喷云吐雾,腾空而去。

黎明时分,玫瑰足踏巨剑,带着藏风宣等人,落在跃马坡一座荒废大院。此处本是息家一朝官的宅子,但这朝官被圣莲女皇满门抄斩,谣传此宅从此闹鬼,故而人迹罕至。

她将藏风宣等五子扶下地,五人异常感动,又深为不安,道:“殿下,为何冒险救咱们五个?”

玫瑰道:“你们是我藏家希望所在,为了表哥,我不能让你们落入孟家手里。”

她推开大宅屋门,道:“奶奶!”

藏采诗探出脑袋,神色惊恐而憔悴,似一下子老了十岁,她问道:“大伙儿怎么样了?”

玫瑰道:“还能怎样?全都成了孟家俘虏。”

藏采诗老泪流淌,道:“孩儿,都是我急于求成,才有如此下场。唉,我真该听你的话,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玫瑰叹道:“奶奶,你别说丧气话啦,咱们虽败了这一仗,但只要出了城,与大军汇合,仍然胜券在握。”

藏采诗喜道:“是,是。若当真打起仗来,咱们的士兵一个能抵孟家五个,更何况咱们兵力是他们十倍!双方实力悬殊,吓都吓死他们了。等我捉住那孟轻呓,要将这贱货卖入窑子,让她被千人万人捣烂了!”

玫瑰道:“奶奶,你少说几句,好好歇歇吧。”

藏采诗自从四十岁后未曾遭遇这样的大败,愤恨之余,情绪颇为失控,她低下脑袋,一刻不停地痛骂孟轻呓,眼睛睁的大大的,似乎这么做真的能将孟轻呓咒死,或是咒得人尽可夫一般。

玫瑰则在心想:“行海实在太强,我远不是他的对手,唯有唯有爹爹能胜他。但爹爹赠剑之后,就不再露面,听说连万仙盟盟主都让给了旁人。他人在哪里?为何不来见我?爹爹爹爹”

她忽然感到害怕,感到无助而茫然,感到空虚而寒冷,心中恨这黑夜如此漫长,为何还不过去?为何晨曦仍未到来,驱散她心中的阴霾?为何她的亲人接二连三的离去,只留下她孤零零的在这世界上?

但这软弱转瞬即逝,玫瑰握紧紫星玫,聚精会神,调理气息。这紫星玫与她剑人合一,加上她练过神道教的符华法,凭借此剑,真气复原极快。她龙火功本在第七层,拥有此剑后又增强了五成,但仍远未到第八层境界。

她不知孟行海武功练到了何等地步,或许她练至第八层的地步,就能与他抗衡?

纵然藏家兵威远胜过孟家,但他们有孟行海,有神秘莫测的道术士,说不定风圣凤颜堂也暗中与其勾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是孟行海一人,就足以搅得大军人心惶惶。若他独闯军营,刺杀军中主帅,又该如何是好?

她需要能与他硬碰硬取胜的高手,但这样的高手,凡世间只怕难寻踪影。

园外马蹄声响,藏风宣等人勉力站起,握紧兵刃,紧张的躲在门后,朝窗外张望,等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道:“是木菀心姐姐。”

玫瑰道:“她来接应我们了。”遂在窗口点燃油灯,明灭三次,木菀心率领剩余部下入了门,她见到玫瑰,喜极而泣,道:“殿下,你果然没事!我可担心极啦!”

玫瑰问道:“藏强那两千人呢?”

木菀心黯然道:“也中了埋伏,全军”

玫瑰咬咬嘴唇,反而笑道:“别担心,风水轮流转,我这姐姐她总爱占些便宜,但无关大局。”

忽然间,她手掌一拍,一人口吐鲜血,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此人神色惊讶,惨声道:“殿下,你这是何故”

玫瑰道:“藏大势,与露夏王朝的关盖碰面时,我身边的人,唯有你与菀心姐姐是风圣凤颜堂的,我信得过菀心,我也待你不薄,你为何出卖我?”

藏大势愕然道:“殿下冤枉,我根本并非”

玫瑰道:“你隐瞒得极为巧妙,连菀心都瞧不出来,但我仔细回想你平时的点点滴滴,终于明白那通风报信之人是谁。你老实交待,风圣凤颜堂是不是将宝押在孟轻呓身上了?”

藏大势待要隐瞒,但玫瑰将紫星玫抵在他脖子上,这神剑令她剑意汹涌,藏大势抵受不住,心胆俱裂,大声道:“我我全说!全说!藏家素来瞧不起咱们风圣凤颜堂,堂主堂主得了孟轻呓许诺,下令咱们全力相助她。”

藏采诗如遭雷击,怒道:“杂种!我我宰了你!”扑上前,一剑将藏大势刺死。

玫瑰心想:“我早就对奶奶说要全力争取风圣凤颜堂,它非但涉及所有朝臣,更是当世最大的密探厂卫,于各国各地的朝廷皆有细作,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窥。奶奶崇尚武力,不听劝告,终于有此恶果。”

藏采诗杀了奸细,又怒视木菀心,木菀心喊道:“大人,我自幼就不在风圣凤颜堂里了。”

玫瑰道:“奶奶,菀心若要杀我,我早就死了千百回,她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藏采诗如泄了气般的皮球,走到一旁,复又坐下,道:“殿下,咱们早些逃吧。”

玫瑰道:“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待我功力尽复”

陡然间,玫瑰剑上传来寒意,她纵身一跳,冲破屋顶,此时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刻,但她借着微弱的光芒,见到形骸乘龙浮空,注视着这件宅子,注视着下方的她。

玫瑰身子震颤,心头绝望,但仍攥紧剑柄,斩出一道剑芒。形骸朝左一躲,影子一闪,已到了玫瑰身后,玫瑰使出朝星所传剑法,极快反刺一剑,形骸捏住她手腕,稍一用力,玫瑰长剑脱手。

但玫瑰左手一张,紫星玫又回到她掌中,她手指一弹,紫星玫似有灵知般绕了半圈,状若紫电,袭向形骸后背。形骸叹了口气,手掌一切,紫星玫被打落在地。

玫瑰憋足气,身子竖着转动,咔嚓一声,她右臂折断,但她双足全力踢向形骸脸面,此招她非但使足了力气,更豁出一条胳膊,委实匪夷所思。谁知形骸双指在她右臂上一按,又在她脚踝一弹,玫瑰右臂霎时治愈,而脚踝一麻,浑身酸软。

她惊恐万分,茫然不解,心想:“他这是什么功夫?”

形骸所用的,实是迷雾师更改命运之法,只要敌人真气与心智不及形骸,形骸能在瞬间将敌人命运掌控住,令其招式落空,亦可令其损耗恢复,旁人看在眼里,往往觉得此人动作快的超乎常理。即使在当今迷雾师中,也唯有星知、袁蕴等寥寥数人练成此法,威力虽然不大,其奥妙精巧之处,可谓当今常世武学之最。

形骸道:“都结束了,把戏结束了,战争结束了。你若再胡来,真当我不会杀人么?”

藏风宣等在下方看着,心中大急,打出掌风剑气,乒乒乓乓,轰轰隆隆,屋顶被他们摧毁。形骸抱着玫瑰,跳落屋中,倏然变成茫茫人影,在每人膻中穴一点,藏风宣等即使并未受伤,也难逃这指力,更何况眼下行动不便?只一眨眼功夫,屋中人全数受制。

藏采诗自知图谋成空,不知孟轻呓会用如何残酷的手段折磨自己,她年轻时原本是当世罕有、倔强狠心的女子,但老来顺风顺水,已有许久不曾遭遇过苦难,意志变得极为软弱,此时连受挫折,魂飞魄散,加上年纪已老,竟当场被形骸吓得咽了气。

八 无人可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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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你死或我亡

玫瑰奇道:“剑魔?他又是何人?这名头听来好吓人哪。”

鬼烈道:“傻孩子,你此刻处境何等艰险,何必怕什么剑魔?对你而言,没人比那孟行海更加危险。”

玫瑰道:“这位剑魔剑法很高么?他能胜得过孟行海么?”

鬼烈点头道:“此人本名叫无妄,剑魔二字是你爹爹所起。说起此人来历武功,我也是一头雾水,但朝星曾提及此人,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正是当年与此人一番比武,一席长谈,才真正领悟了‘无妄剑意’。只可惜这位剑魔脾气古怪,不愿再与朝星切磋。”

玫瑰道:“这位剑魔与爹爹比武,到底谁胜谁负?”

鬼烈道:“朝星没说,我也没问。但朝星提起剑魔来喜形于色,他沉醉于剑道,除非能令他陷入苦战,否则焉能得他如此推崇?”

玫瑰道:“可这位前辈既然叫剑魔,只怕只怕未必肯帮我吧。”

鬼烈笑道:“我名字里有个‘鬼’字,不也照样帮你了?朝星曾告知我此人隐居之地,我可以带你去找他。若他愿意帮你,我就可放心了。”

玫瑰感激异常,道:“剑神叔叔赐福于我藏家,救了我等性命,这莫大恩德,当真无以为报。”

鬼烈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藏家一直以来敬拜那位武降龙武神,可到头来,此人碍于孟行海的面子,对尔等不闻不问,当真叫人瞧不起了。”

玫瑰叹了口气,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这混沌离水中的灵气颇有疗伤之效,一天之后,众人陆续伤愈。玫瑰于是命藏风宣等人奔赴藏家所占州、省、路、镇,告知孟家已占领皇城,要他们厉兵秣马、准备作战。虽然孟家必定在途中封堵,但若不是孟行海亲至,藏风宣等定能对付。自己则带着木菀心,跟随鬼烈去找那‘无妄剑魔’。

离了藏身处,鬼烈带双姝走一条山中隐秘小径,穿过山谷,深入丛林,出了山岭后,又走入山路,沿途有几个与世隔绝、孤僻荒远的村庄,鬼烈身为天神,使唤山中土地爷,命他们为玫瑰安排食宿,旅途颇为顺利。

路上,鬼烈曾叹道:“可惜你二人并非神灵,不能用天门赶路,不然我带你二人进入天门,一眨眼就是数十里地。”

玫瑰与木菀心甚是好奇,问道:“为何不能?”

鬼烈道:“天庭的天门都有看守,见你二人是凡夫俗子,绝不容你二人通过。”

玫瑰道:“叔叔乃是大神,那些看守难道不给你面子?”

鬼烈摇头道:“那些看守铁面无私,自称油盐不进,只照规矩办事,且数目极多,各个儿难缠,我也不愿得罪他们。”

这南方剑神可不眠不休的赶路,玫瑰与木菀心不过是肉身凡胎,但两人知道事情紧急,都不愿过多休息,耽搁行程。鬼烈看在眼中,暗暗赞许。三人行了十余天,渐入荒山野岭。此地似有丰富的铁矿,岩石坚硬,树木稀少的立于山上,多是枯萎扭曲的样子。一座座山崖像是剑尖般屹立着,或正或斜,指向雾蒙蒙的天。

鬼烈道:“这儿叫藏剑谷,无妄剑魔就住在这儿。”

玫瑰道:“这山谷如此广大,要将他找出来只怕不易。”

鬼烈摇头道:“待我将此地山神叫出来问上一问”话音刚落,只听两旁的悬崖上传来无穷无尽、起伏不定的狼嚎声。玫瑰与木菀心紧握兵刃,双眼紧紧盯着两侧。

山头的迷雾中,走出数千条狼犬,那狼犬毛发根根如剑般竖起,眼神冷酷,并无寻常饿兽般的贪婪凶狠,但正因这麻木冷漠,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鬼烈长剑一切,风沙剑气击向狼群,将十头狼卷上了天,但狼身坚硬至极,落地后竟有一半未死,起身猛冲过来,于是狼群狂暴,同时发难,狂奔着冲下了山坡。鬼烈骂道:“是剑狼,放马过来!”手中长剑劈砍,声势惊天动地。但这“剑狼”数目太多,又全不知退缩畏惧,鬼烈杀了一百头,竟有些遮拦不住,群狼袭向双姝。

玫瑰、木菀心上前相助,三人杀了一顿饭功夫,剑狼仍层出不穷,凶嚣无止,鬼烈杀红了眼,玫瑰尚能支持,但木菀心却岌岌可危,玫瑰喊道:“叔叔,咱们杀出条路,这就走吧!”

鬼烈道:“你带着菀心走,老子引开他们!他奶奶的,一群杂毛畜生,岂能让我落荒而逃?”也是鬼烈为人脾气刚烈,若对上顶尖高手,不敌撤退倒也情有可原,但这卑劣下贱的狼群岂能令他败走?说罢剑光交织,朝狼群最密集处杀去。

玫瑰与木菀心周围局面登时缓解,玫瑰喊道:“叔叔!叔叔!快回来!”

鬼烈喊道:“我杀光了杂碎,再来找你俩!”

玫瑰无奈,拉住木菀心,道:“走!”将紫星玫抛出,变作巨剑,两人跳上剑身,疾飞向远方。有几头狼跳的老高,张嘴咬来,但被玫瑰与木菀心刺中后落地。

突然间,空中飞来众多大鸟,那鸟羽毛坚硬,好似匕首般凸出,伸出尖锐的利爪,朝两人俯冲而落。双姝骇然,玫瑰心想:“先前怎地没瞧见这‘剑鸟’,是了,我们一到空中,就被它们发觉了!”于是一边出掌击打,一边命紫星玫往地面降下。

到了下方,近地滑翔,群鸟果然不再追赶,而狼群也被甩得干净。玫瑰操纵紫星玫,找一处看似安全的地方歇息。

木菀心道:“不知鬼烈大仙怎么样了?”

玫瑰道:“放心,叔叔铁皮钢骨,这些狼还奈何不了他,先前他是为照顾咱们,才有些束手束脚。”

木菀心道:“咱们留在这里,等叔叔回来?”

玫瑰尚未答话,忽听左侧响起“嗡嗡、嗯嗯、呼呼、嗤嗤”之声,像是许多人在痛苦低吟着。两人互望一眼,眸中亮起警惕而惊惧之情,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玫瑰道:“那声音离得不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木菀心点了点头,两人矮下身子,悄悄走向声响处。

她们轻功了得,加上风圣凤颜堂的心法,如此前行,当真宛如影子一般,来到高处,下方情景一目了然:

只见一条小河,分隔两岸,一边岸上是一大群人,另一边岸上是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被绳索绑住,而那绳索吊在一棵大树上的圆盘中。

那大群人极为消瘦,每个人腰上也绑着一根绳索,众绳索与那小姑娘的绳索都连到河流上方的大树圆盘内。大群人气喘吁吁,用力拉拽腰上的绳子,把那小姑娘一点点吊起,挪往那空中圆盘。

大圆盘上站着数十只“剑鸟”,死死瞪着那小姑娘,而河流中大量鳄鱼探出脑袋,露出尖刀般的牙齿,眼神满是贪欲。

照这样下去,这小姑娘必死无疑,那一大群人毫无停手之意,纵然气喘吁吁,仍拼命将小姑娘拉向那圆盘。而那小姑娘似有千斤之重,众人与她“拔河”,神色甚是吃力。

玫瑰道:“咱们得去救那小姑娘!”

木菀心道:“好,不过咱们得小心。”

两人疾奔下坡,玫瑰挥剑喊道:“住手!住手!不许再拉了!”

众人一分神,那小姑娘落在地上,那群人全都被拉了过去,他们慌张万分,再度团结,一点点挽回劣势,小姑娘复又被吊上空中。

玫瑰心想:“这小姑娘与这群人莫非在生死相搏?”

她挥剑斩向绳索,但绳索未断,众人却痛呼起来,一时乏力,似乎被玫瑰斩伤,小姑娘把他们拉往圆盘,玫瑰“啊”地一声,对小姑娘喊道:“快些停下!”

小姑娘道:“为何停下?”

玫瑰道:“你们双方都不再用力,就能维持局面,再设法逃脱这绳索。”

小姑娘摇头道:“这绳索是连接灵魂的,无法逃脱,我本来就与他们约定,若他们杀不死我,我便将他们都杀了!”

木菀心愕然道:“这是什么道理?”

小姑娘道:“没什么道理!我不想活,而这群人各个儿都是作奸犯科,罪大恶极之辈,我将他们从狱中劫出,和他们说,若他们拔河赢过了我,就能重获自由。”

玫瑰道:“你才多大年纪,为何如此想不开?”

小姑娘道:“我一开始也不愿意死啊,所以他们万万扯不动我,但这两天我渐渐想通了,他们才能令我一点点靠近这死亡圆盘。”

一大群人被玫瑰砍了之后,突然间力气大增,齐声呼喊口号,小姑娘又被拉近圆盘。玫瑰急忙抛出紫星玫,长剑刺向一众剑鸟,但剑鸟飞上了天,玫瑰见空中不知有多少这般猛禽,万万杀之不尽。

她不敢斩那圆盘,知道此物也与众人灵魂相连,怕将双方全置于死地。此时,这场较量到了紧要关头,小姑娘加速靠近圆盘,剑鸟与下方的鳄鱼都虎视眈眈,翘首以盼。

玫瑰不知这小姑娘是善是恶,但她说这群人皆是恶人,她一心求死,此言只怕不假。玫瑰一咬牙,召回紫星玫,全力劈砍众人绳索,众人痛苦不已,朝玫瑰怒骂,玫瑰不理,连斩十下,众人口喷鲜血,浑身无力。小姑娘惊呼一声,斜斜飘向河岸,那群人冲天而起,朝圆盘飞去,一半被剑鸟捉住分食,一半则落入河中,尸骨无存。

十 生命诚可贵

小姑娘在对岸懊恼叫道:“让你多管闲事!”用力挣脱绳索。此时,河中鳄鱼、空中剑鸟纷纷散尽,玫瑰当机立断:“我们过去!”

两人踏上紫星玫,倏然过了河,中间鸟兽并不阻挠。玫瑰心知这少女定然非同寻常,到她身边,助她解开绳索,道:“小妹妹,你为何要自寻短见?”

小姑娘道:“是老头子给我的考验。”

玫瑰道:“考验?老头子?那老头子是谁?”

小姑娘道:“老头子是教我武功的人,他说我若不完成考验,就不许我出这山谷。”

玫瑰道:“老头子是不是叫无妄剑魔?”

小姑娘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自从我懂事时起,我叫他‘喂’,他叫我‘喂’,他教我武功,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去死”

玫瑰道:“他教你去死?怎么个教法?”

小姑娘道:“他让我忘却怕死的本能,当死亡来临时能平静接受,这些话反反复复说了千遍万遍,我都厌烦透啦!前几天,他对我说,如果我当真学成了他的教诲,经过试炼,我就能出山闯荡外面的世界。”

玫瑰道:“他的试炼是让你与这些恶人搏命?”

小姑娘道:“不是搏命,是让我克服畏死之心,让这些恶人将我杀了。”

木菀心哭笑不得,道:“喂,你如果死了,如何能逃得出去?”

小姑娘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起先还很犹豫呢。老头子都安排好啦!他让我去西山的一座大监狱,把这许多人全押到这儿来,这里早就布置好了这机关陷阱,我先把他们绑好,等我到对岸把自己也绑好后,这些剑鸟剑鳄就跑出来啦。咱们若都不用力拉对方,就会同归于尽,所以只能拼命。”

木菀心悄声对玫瑰道:“那‘老头子’处处透着古怪邪门儿,他会不会就是无妄剑魔?”

玫瑰道:“多半就是,这小丫头”正说话间,小姑娘拔腿就跑,玫瑰急道:“喂!小妹妹,你去哪儿?”

小姑娘道:“还有另外一个考验,这一回我定要死翘翘才行!”

玫瑰道:“你先等等,让我去见‘老头子’!”

但小姑娘跑的极快,霎时已在数十丈外,玫瑰、木菀心全速追赶,两人皆极其擅长轻功,不久已经追近。玫瑰抓向小姑娘手腕,谁知她手指一拂,玫瑰身子一震,竟险些摔了个跟头,这一回虽是她有些疏忽,却也由此得知这小姑娘功力似不在自己之下。

小姑娘道:“你们别再烦我了!”

玫瑰道:“咱们并无恶意!”

不一会儿功夫,前方有一座桥,小姑娘在桥前停步,玫瑰见此桥通往湖心一座花园,花园中有一群老头老太,正贪婪的争相摘花,似乎这花极为珍贵。

玫瑰奇道:“这里是哪儿?那些人又是谁?”

小姑娘凝视一会儿,道:“这儿是百花岛,他们是山谷中一些村民,老头子把他们都弄到这儿来了。”

玫瑰看出这些老头老太精神虽好,但全然不会武功,争抢之际,互相喝骂,也非知书达理之辈。

突然间,湖心花园的河岸爬上众多鳄鱼来,借花草掩护,潜伏靠近众老者,但老者被花朵所迷,全然不曾察觉。

玫瑰急道:“快些逃过来!危险,危险!”众老者充耳不闻,如打了鸡血般将花朵大丛大丛摘取下来,捧在怀里。

小姑娘道:“那花粉绕在湖心岛外,成了屏障,咱们叫喊他们是听不见的,得到岛上去。”说罢就往里冲,竟又想寻死。玫瑰一把拉住她,道:“不可以,太危险!”

小姑娘道:“我进去后,自己必死无疑,却能让他们逃出来,这是一举两得,你快些放开我,不然我和你翻脸了!”

玫瑰见众老者两眼放光、神态凶恶,心中不免厌恶,而那鳄鱼体型如此之大,数目如此之多,自己过去只怕也是死路一条,她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死的不明不白!”

小姑娘倏地取出一柄短剑,刺向玫瑰,玫瑰紫星玫一拦,剑气如幕,小姑娘无功而返。两人在桥前拼斗,玫瑰凭借神剑之威,牢牢占据上风,小姑娘无法脱出她的纠缠。

十招一过,对岸众鳄鱼猛然冲咬,将众老者全都咬的血肉模糊,尸骨无存,随后心满意足的潜入水中。

小姑娘恼道:“臭婆娘!你怎地与我作对?”

木菀心怒道:“我家殿下是帮你忙呢!”

这时,对岸骤然多出一个人影,玫瑰见那人瘦得宛如一棵枯树,脑袋光秃秃的,全无毛发,眼珠不翼而飞,眼睛位置是两个漆黑深邃的窟窿。玫瑰与木菀心心中突地一跳,齐声问道:“前方可是无妄前辈?”

小姑娘道:“是,是老头子,不过他好像生气啦”

那盲老者拾起一根树枝,道:“奇怪。”一挥手,一股剑气飞来,玫瑰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昏迷了多久,等她恢复知觉时,先感到身上湿漉漉的,玫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睁开眼,起先景象有些模糊,但过了半晌,视线恢复,借助微弱的灯光,她见到自己躺在一大圆石上,木菀心却不见了。

这大圆石对面有另一块大圆石,都高五丈,相隔二十丈远。原来是两块雕琢粗糙的石人。她见到那‘老头子’坐在对面,手中拿着她的紫星玫。

玫瑰大喊道:“喂!无妄前辈!我是朝星的女儿!我有重要的事找你!”

老头子不理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不见,看不到,他又朝下指了指。

玫瑰一惊,朝下望去,石人下方,约有百人被铁链拴住,盘膝坐着不动,这百人周身龙火激扬,竟全是龙火贵族。玫瑰不明所以,找了一圈,见木菀心与先前那小姑娘也在其中,同样浑身受缚。

玫瑰急忙一跃,但额头砰地一声,剧痛中被弹了回来,前方竟有一层透明水晶铸成的罩子,玫瑰运足掌力,轰轰打出,按理这两掌足以扫荡树林,打散巨浪,岂料这罩子竟安然无恙,反而震的玫瑰朝后摔出,在罩子里连弹了好几次,身上满是瘀伤。

玫瑰撑起身子,朝老头子怒目而视,手掌一张,道:“紫星玫回来!”

紫星玫在老者手中纹丝不动,犹如吓傻了一般。

少顷,两块圆石之间,石壁中钻出密密麻麻的尖刺,不断伸长,朝众人刺去。众龙火贵族仍坐着不动,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

玫瑰魂飞天外,用力敲打那水晶罩子,但如何能唤醒他们?她心想:“这老头子疯了?他从哪儿找这许多龙火功高手?又为何要将他们杀了?他连自己的徒儿都不放过?”

她沉住气,扫视圆石各处,却见有一圆洞,约莫幼儿拳头大小,圆洞旁写有一行小字:“龙火功第七层者,血液可唤醒众人,挣脱锁链,逃过一劫。”

玫瑰心想:“这是这是让我把血滴入里头,就能救得了他们?”

她见情势危急无比,无暇细思,划破手腕,运功将血逼入圆洞,圆洞泊泊作响,她扭头望向众人,见自己的石人张开嘴,吐出血雾,有龙火贵族被那血雾一喷,蓦然转醒,看清状况,大惊失色,急忙挣脱锁链,出掌击打那铁刺,但铁刺甚是坚硬,只有他一人远远不够。

玫瑰心想:“这老头子是要我将全身血都都流入这洞里。他恨我阻他徒儿自杀,想让我也死在这儿。”

我是藏家的希望,若我不在,藏家就名存实亡了,我肩负重担与大仇,怎能轻易丧命?若如此,我怎对得起东山爷爷、采诗奶奶,还有还有爹爹、表哥藏家所有死去的将士?

但木菀心是玫瑰最珍惜的亲人,到此地步,玫瑰什么都不想,若能用自己的命救了木菀心,她情愿这么做,也非这么做不可。更何况她还能救另外许许多多的人。

玫瑰克服心中恐惧,竭力催血,下方血雾越来越浓郁,玫瑰头晕眼花,浑身乏力,血流如河,再也止不住。她知道如此一来,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了,说来奇怪,当死亡的命运不可避免时,她反而感到很轻松,似乎霎时得到解脱。

她听见身边响起脚步声,又有人撬开她嘴巴,将浓烈的血水灌了进去,玫瑰眼中金星闪烁,又听见下头的人大呼小叫,一个个转醒,铿铿锵锵地斩击靠近的尖刺。

玫瑰再度醒来时,已不在那阴暗的洞窟中,她眼下好像躺在一简陋的小屋中,但闻到小屋外阵阵花香,听到声声鸟鸣。她眼前依稀见到人影,不停用热毛巾擦她额头,喂她喝药。

又过了半个时辰,玫瑰全然清醒,只听木菀心喜道:“殿下!你你醒啦!我听无妄前辈说,是你是你救了我,救了大伙儿,对么?”

玫瑰微微一笑,见那小姑娘也坐在床边,瞪着清澈的大眼睛,感激地望着自己。

小姑娘道:“老头子答应让我出山谷了,这也多亏了你,还好你先前阻止了我,不然我也通不过考验。他要我跟着你走,助你一臂之力。”

玫瑰一头雾水,问道:“是我是我助你无妄大师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无妄大师人呢?”

小姑娘道:“他在看‘洞穴’。你要去见他么?”

玫瑰道:“这是自然,小妹妹,你快带我去见他。”

十一 死亡价更高

当即这小姑娘与木菀心扶着玫瑰,出了屋子,到一旁洞窟外,小姑娘喊道:“喂!老头子!她要见你啦!”

老者道:“让她进来。”声音沙哑无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倒毙一般。玫瑰心下担忧,朝前走去,小姑娘与木菀心跟在后头,但一股柔和之力传来,将两人阻挡在外。

玫瑰步入黑暗中,走了许久,终于至一黑魆魆的石室,此时,周围灯光亮起,原来左右两侧放着蜡烛。玫瑰见那“老头子”浮在半空,下方是一深不见底、径长十丈的地洞,那地洞令人心寒,光看着便让人觉得自己行将就木。

但这“老头子”只怕看不见。

玫瑰跪地磕头,道:“前辈,我乃朝星的女儿藏玫瑰,前辈法号可是无妄?”

老者道:“我不认得什么朝星,也没什么名号。外人愿叫我什么,那也由得他们。”

玫瑰见识过这老头子神功,自己连他随手一招都挡不住,此人武功盖世,绝无可疑。她道:“那我叫你‘无妄’,可不可以?”

无妄点头道:“随你。”

玫瑰道:“无妄前辈,我此来是请你出山相助,指点迷津”

无妄又道:“死亡之前,众生无高下,我并非你前辈,你并非我晚辈。”

玫瑰站起身,笑道:“好,无妄,我遇上一极厉害的敌人,唯有你能敌得过他,你愿不愿帮我的忙,将此人击败?”

无妄沉吟片刻,道:“你那敌人可是叫孟行海?”

玫瑰吃了一惊,但旋即认为或许是木菀心已先行告诉了他,点头道:“是。”

无妄道:“此人就在谷内,他败了南方剑神,正朝此赶来。”

玫瑰心头大震,一时间不知所措,问道:“鬼烈叔叔他怎么样了?”

无妄喝道:“咄!你通过考验,怎地还看不透生死?那鬼烈甘愿为你战死,你何必为他担心?那孟行海也并未动手杀他。”

玫瑰急道:“前辈,我求你”但蓦然瞧见这无妄平淡神态,心中莫名宁定下来,深知这无妄若愿帮自己,自己根本无需相劝。而若他不愿,任凭自己如何哀求都是无用。

她想了想,改口问道:“前辈,你那考验,就是让我濒临死地,舍己救人么?”

无妄道:“我布置了三层考验,本是为了让我那徒儿牡丹顿悟,但你误打误撞,非但渡了牡丹,自己也闯过了难关。”

玫瑰道:“牡丹?‘喂’小妹妹原来叫做牡丹?三层考验?那又是什么?”

无妄答道:“第一层考验,是命她衡量自己与罪大恶极之人的性命,罪人性命低贱,死不足惜,她却没头没脑的想让罪人将她杀死,咱们死亡剑派虽推崇牺牲,但如此却不可取。”

玫瑰皱眉道:“你一直告诫她生无可恋,死无可惧,又命她去送死,原来是为了让她明白自身性命珍贵?”

无妄道:“第二层考验,我令她衡量自己与无辜而无用之人的性命。那些老者虽无大害,亦无大用,若以自己有用之躯,舍生相救,岂不可笑?为大道可死,为亲友可死,为圣人可死,为赎罪可死,其余不可死。”

玫瑰恍然大悟,道:“那那第三层考验”

无妄道:“通过前两层考验者,未必不惧死,极可能是贪生怕死之辈。到第三层时,我令你衡量自己与亲友、众多半神的性命。你若对他们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我早已将你杀了,但你舍生取义,正是我等待的人。”

玫瑰闻言,低头沉思而不语。

无妄又道:“神龙骑血脉得自风木水火土这五行神龙,故而皆可谓乃五行化身。然则五行之外,另有一行,乃是死亡。老夫自五百年前便隐居于这山谷中,融于黑暗,禁欲苦修,凝视紫夜,超脱血肉,接近虚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唯有自身为火焰,方能召来火焰,同样,唯有自身接近死亡,才能掌控死亡。”

玫瑰道:“人死固可轻于鸿毛,也可重于泰山。”

无妄苍老枯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道:“不错,不错,老夫凝视死亡多年,正是在等一位值得为之而死之人。我本以为那人是牡丹,但实则另有其人。”

玫瑰愣了片刻,道:“我我万不敢受前辈如此大恩。”

无妄喝道:“你以为死亡对我而言,乃是苦难折磨么?错了,错了!”

玫瑰见无妄变得如此狂热,一时慌了神,忽听见洞外有人惊呼道:“孟行海!”

玫瑰脸上变色,转眼一瞧,无妄却已经不见了。

她急忙冲了出去,见形骸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神情有些困顿,脸上似有瘀伤,应当是遭遇鬼烈后经过一番苦战得胜,此时,他双目凝视着无妄,对木菀心,对自己都仿佛未见。

无妄坐在形骸与玫瑰之间,像是一堆干枯的木柴,一块古怪的石头,身上没半分活气。但形骸静立在原地,双足似生了根一般不动。

过了半晌,形骸抬头望向玫瑰,道:“师妹,我只想避免避免这场战争。”

他语气颇为困倦,玫瑰觉得他也很无奈。

玫瑰大声道:“自从孟轻呓害死远征军团之后,这场仇恨已非杀戮不能化解!”

形骸道:“轻呓殿下也是迫于无奈!当时若藏家战胜了灵阳仙,壮大了声势,占领了离落、树海两国,兵强马壮,后顾无忧,下一步就会对付她,到时藏家会放过我孟家么?”

玫瑰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形骸道:“好,多说无益!”倏然间手一抓,一缩,一打,玫瑰只觉自己被一张大网罩住,不由自主的朝形骸飞去,她想拔出紫星玫,但却无法如此。

一时间,她心中骇然:“这才是他的真功夫?”

忽然,形骸掌力中断,玫瑰脱困,足尖一点,急忙退出十丈。她望向无妄,感到这老僧如茫茫夜空,隔断了自己与形骸,那夜空漆黑一片,真正的空无一物,无法逾越。

形骸心中一凛,倒持冥虎剑,朝无妄鞠了一躬。无妄站起身来,道:“你曾经来过,你的剑意有空无之境。”

玫瑰满腔悲愤,心想:“他夺走了我爹爹的剑道,无妄认得我爹爹,却误以为是他。”

形骸苦笑道:“我倒是想脑袋空空,没有烦恼,醉酒睡觉,醒酒玩乐,无事一身轻,奈何总没法如愿。很抱歉,在下不曾见过阁下。”

无妄道:“我三百年前,为了窥视虚无,将自己眼睛挖出,从此以后,人的形貌便难以辨认。但人的气息、意念、本质,在我心中,一清二楚。”

形骸叹道:“你只怕无法看清在下本质,那本质连我都不甚明白。”

无妄沉吟半晌,道:“你似受过断翼鹤诀洗礼,常见幻觉,陷入迷障而无法解脱。”

形骸道:“阁下高见,还请让路,在下欲一举解决争端,消弭战事,拯救亿万人性命。”

无妄摇头道:“亿万性命,何足道哉?茫茫宇宙,万年也不过一瞬,生死之别,微不足道。”

形骸道:“高谈阔论,又有何用?对你而言,那些将士、百姓的性命无足轻重,但对他们而言却重要的很。”

两人皆不再言语,无妄抬起头,空洞的双眼不知看着何处。随后,他走上一步,形骸身形宛如雕塑般凝固不移。

倏然,玫瑰见形骸化作一道剑芒,一闪而逝,再也看不真切。无妄的木剑缓慢圈转,一道模模糊糊的黑色光芒随着木剑流淌,好似彗星破空,留下尾迹。

偶然间,她见到形骸现形,朝无妄斩出一剑,无妄的木剑尚在右侧,按理而言,绝无法挡住这左侧一击。但他那黑色尾迹却恰好流至,格挡在前,令形骸这一招无功而返。而两人的剑气威力不知怎地,似被挪转到百丈之外,远处喀喀作响,山倒树塌,好似地震了一样,这儿的花园茅屋却安然无恙。

形骸退开,身形分散,变作七十二个人影,每个人影皆刺出凌厉剑芒。玫瑰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肉跳,暗忖:“无妄前辈的剑太慢,如何挡得”

那七十二道剑芒递到无妄身前,倏然间烟消云散,不复存在。玫瑰如释重负,心下叫好。形骸咬紧牙关,浑身闪烁彩色光芒,一剑在空中破开口子,那口中梦海真气沸腾满溢,朝外涌出,但无妄那黑色尾迹如洪涛巨浪般撞向梦海,弹指间将那口子缝合起来。

形骸稍一停顿,全速一剑,刺向无妄,速度胜似惊雷,但霍然间,他一招虚晃,方向一转,扑向玫瑰。玫瑰连他人影都看不清楚,待察觉时,已万难应对。

就在紧要关头,形骸惨叫一声,跳向一旁。玫瑰赶紧跑向无妄,在他背后躲了起来,这才看清形骸胸口处中了一剑,留下黑色的血来。

形骸气喘吁吁,脸色惨白,他道:“我我为何会败?”

无妄道:“因为死亡无处不在,就像人跳上空,总会掉落在地,死亡吸引着每个人,寻找着每个人身心的空隙。以剑法而论,你不在我之下,但你不愿伤这女孩儿,缩手缩脚,心中有愧,在我面前,正是破绽百出。”

形骸喃喃道:“万物终有一死,我若虚弱,便难逃死亡。我若动摇,剑意便消。”

无妄点头道:“你走吧。”

形骸黯然摇头,不在逗留,骤然腾空消失,不见踪影。

十二 龙火终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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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自知路难行

先是,形骸败于无妄手下,未能擒住玫瑰,只能尽快赶回皇城。他来到龙火大殿,见满朝文武有大半已换成孟家亲友。“孟轻呓”已堂而皇之的坐在皇位上,形骸知道她是白雪儿假扮,但仍忍不住凝视她的脸颊,几乎忘了一切。

“孟轻呓”羞涩一笑,问道:“行海,你此去未能捉住玫瑰么?”

形骸叹道:“她跑到山中,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厉害之极的高手,我与他相斗,胜他不得。”

“孟轻呓”大吃一惊,道:“连你也…也赢不了他?是了!他定然是占据天时地利。”

形骸苦笑道:“我甘拜下风,不必找什么借口。”

孟六爻皱眉道:“她一逃走,大战不可避免,前几天,咱们已举办大典,立殿下为摄政女皇,国号梦莲,各族之中,归顺者不计其数。”

“孟轻呓”道:“孟行海接旨。”

形骸朝她跪下,说道:“微臣在。”

“孟轻呓”见他跪在自己面前,眼中闪过一丝调皮光芒,旋即正色道:“封孟行海为青云公爵,讨逆大元帅,统领全军与各地诸侯,征讨各地叛逆。”

朝中百余个大臣尽皆颂扬道:“女皇圣明,恭喜行海公爵。”

形骸摇头道:“我对战略大计,委实一窍不通,既然才疏学浅,又岂敢占此高位?还请女皇封我为先锋,若是冲锋陷阵,微臣或可为国立功,不负所托。”

“孟轻呓”高声道:“行海,你少给我推三阻四的!这是我‘孟轻呓’定下之事,岂容你推脱?”

形骸心想:“原来是梦儿下令,那也惟有如此了。”于是向她磕头,接受爵禄官职,受大印旗帜与佩剑。

随后,形骸见裴若从旁走出,手中打开一卷轴,念道:“这是十日之内,愿意弃暗投明,为女皇效劳的各族英才,名单如下!”遂大声念了出来。她好友遍天下,又熟知世上人物,对卷轴上的数百个龙火贵族竟全都如数家珍。“孟轻呓”若有不明白的,裴若立时便能将此人来历才能说的一清二楚。

形骸不禁钦佩:“师姐好生了得,不过这许多名字一路念下来,看她说的口干舌燥,待会儿不如请她对饮一杯。”

“孟轻呓”点头道:“甚好,甚好,能得这许多强援,咱们局面大优。相爷,你与行海本来都是万仙盟的首脑,如今替我操劳,我好生过意不去。”

形骸心想:“裴若居然被封了宰相?”

裴若忙摇头道:“女皇不必如此,万仙盟的事,我已请旁人暂且代劳了,毕竟此事关乎龙国的生死存亡,我万不能置身事外。”

“孟轻呓”右侧走出一人,此人灰白胡子,一身武人气息,形骸记得此人是当年圣莲朝中的兵部侍郎裴克用,他是风圣凤颜堂出山,擅长谋略兵法,号称‘天机军师’。

他道:“圣上,如今藏家反贼也在招兵买马,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咱们纵然已占据皇城周围城镇,但兵贵神速,仍需主动出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才是。”

“孟轻呓”点头道:“尚书有何高见?”原来他已被封为兵部尚书。

裴克用当即侃侃而谈,他说了如今各地形势,己方兵力,敌方兵力,己方的几种进攻方略,敌人种种可能实施的策略,以及每一种计策的利弊风险。他说的浅显易懂,又面面俱到,当真算无遗策,思虑周详。

形骸心想:“若天兵派教的是局部作战的本事,风圣凤颜堂传授的则是争夺天下的方法。咱们年少时对风圣凤颜堂诸多鄙视,现在看来,真是井底之蛙。”

裴克用道:“我方最大的优势,在于海法神道教一脉近千个道术士,对道术士而言,占据各处鸿钧逝水,又是头等要事。而皇城周围,龙脉汇集之处,共有五州八城。若能占据这五州八城,即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敌人数目再多,咱们也立于不败之地。”

形骸暗暗叹息:“若梦儿当真控制了鸿钧阵,天下龙脉皆为我所用,咱们何必四处奔走?这么一来,藏家就知道咱们无法运用这乾坤兵器了。但若不去攻占这五州八城,又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孟轻呓”闭目不语,形骸知道梦儿传授给白雪儿千里传音之术,白雪儿正将裴克用所述转告孟轻呓,而孟轻呓又告知她该如何行事。

良久,“孟轻呓”道:“诸位爱卿,今日就此退朝。还请讨逆大元帅、相爷、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到御书房一聚。”

随后她起身离殿,走向后宫,又有侍女念了几个龙火攻高手姓名。

穿过百丈长廊,重重花园,来到御书房中。形骸见“孟轻呓”已换上便服,她道:“咱们调动军团,同时出击,在一个月内攻下这五州八城,裴克用,你觉得如何?”

裴克用道:“以海法神道教道法之奇,加上华亭战甲的神威,此事并无为难。”孟家一共有六支军团,裴克用等人带来四支。但孟家军团远不及裴克用手下那般精良善战。于是众人商议出征、运粮、路线、战略,直至深夜,才定下出兵大计。

形骸虽说是全军元帅,但兵法造诣与裴克用相比,实是不值一哂,他颇有自知之明,只听话,少说话,牢记裴克用所说,只觉得获益匪浅,又暗想:“当年我在离落国时,曾对利歌自吹自擂,说自己用兵如何如何了得,现在想来,真是班门弄斧。不知这位裴克用与利歌相比,两人带兵打仗,谁人更胜一筹?”

又过两天,粮饷皆准备妥当,形骸统兵出城,根据计划,形骸率领中军,攻打藏家所占据的舱州,其余五位将领各走一路,每只军团中兵力七万左右,另有道术士三十名,龙火军官一百名,华亭战甲两百具,火杖金枪一百根。

形骸又想道:“这任意一支军团,都能够与离落国举国兵力较量,若咱们龙国团结一致,举世各国,在我们面前都如蝼蚁一般,唯有其余军团之间能相互抗衡。事到如今,却偏偏要自相残杀。”

他仍记得朝星对他说过:杀他的人是圣莲女皇,她似乎与妖魔勾结。

形骸若将这消息传出去,哪怕十人中有一人相信,局面也绝不会到这等地步。藏家不敢轻举妄动,梦儿或许也会放弃鸿钧阵,回到他的身边。

但刑天偏偏不让形骸说出此事。

形骸起初不理解刑天的心思,他或许对圣莲的意图有所察觉,想反过来利用她的阴谋,达成自己的目的。但后来形骸已然相通,刑天的愿望并不难猜,他想毁灭所有可能危害凡世的昔日同胞,换言之,他想引得妖魔临凡,将他们一举毁灭,无论那妖魔是青阳还是龙蜒。

所以他迫使形骸沉默。

但也可能是因为刑天发了疯,古神是某个世界灵魂的聚合,形骸早放弃了尝试揣测他们,只是顺着命运的河流,随意漂泊着。

可有一点形骸清楚的很,他拥有世间顶尖的道法,也拥有盖世的武艺,但要他运筹帷幄,统兵打仗,他连个摆设都不如。

他们一路急行军,迅速攻占途中城镇,三天之内,离舱州不过二十里地了。

舱州非但有丰富的鸿钧逝水,也是战略要地,四通八达,离皇城很近,因此藏家在此屯兵四万,另有名将坐镇。形骸见识过藏家精兵,其强悍严密,非孟家军团所及,而其统帅精通兵法,临战时总能判断准确,杀伐果断。若是正面交锋,比拼临阵指挥,他能将形骸打得哭爹喊娘。

形骸下令全军在离舱州十里地的一座山上停下,从此可见舱州城墙内状况。

他手下将领用千里镜远望过去,尽皆发愁,心道:“这城墙好生坚固,只怕有风水龙脉相助,若要强攻,十天半个月都拿不下来。”

形骸对副官说道:“大伙儿在山上休息,明天一早攻城。”

众将领纷纷献策,有一老将说道:“如此形势,只怕唯有出奇制胜,不如今晚突袭?他们虽知咱们要来,未必能料到咱们到的这般快。”

形骸摇头道:“今晚?今晚不行。我要出去走一遭。”

众将皆吃了一惊,问道:“元帅,这等紧要关头,你要去做何事?”

形骸道:“此乃机密,尔等不得多问,无论明早我回不回来,诸位不得延误,一到寅时,全力猛攻。违者立斩不误。”

众将心中嘀咕:“临战之际,主帅不知去向,却让咱们攻城?这大军驻扎在此,敌人岂能毫无知觉?到时他们防备周全,咱们攻打过去,最好不过无功而返,最差的只怕死无葬生之地。”

形骸皱眉道:“无需多言,再多啰嗦,便是不敬主帅,以下犯上之罪!”

众人震惊,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形骸形影一闪,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舱州城内,守城将领自然已得知孟家来攻,遂开会商议如何应对。众人说道:“如今上上之策,仗着墙高壁厚,任由他们攻来,咱们岂会落败?再派人去火叶城请求救兵,两下夹攻,定能令敌人全军覆没。”

守城将领藏高虎笑道:“那孟行海名头挺响,听说是上回四派群英会的武状元,但料来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区区一道术士,见到这等大阵仗,怕是吓得屁滚尿流…”

众人听长官说了笑话,不管好不好笑,都准备鼓掌大笑,以助其兴致。忽然间,却听门外士兵喊道:“大人,大人!外头有一男子,自称是孟行海,请求一见。”

十四 三枪定乾坤

众人耸动,相顾惊骇,藏高虎笑道:“不知从哪儿来的妄人,何足道哉?就算真的孟行海过来,在我眼中,也不过是砧板死鱼,任我宰割罢了。”

他命那卫兵将“孟行海”带上来,自己揭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茶,众人见主帅镇定自若,都心想:“这才是大帅的样子,我等惊慌失措,与之相比,宁不惭愧?”

不久,一将领打扮的年轻汉子走入屋中,众将中有人认得,惊呼道:“果然是孟行海!”

形骸身后卫兵顿时更为紧张,长枪紧贴形骸后背,这长枪虽非火杖金枪,但也是坚硬锋锐的良兵利器,稍稍一送,能穿透寻常的龙火炼体罡气。

藏高虎翻起眼皮,不冷不热的看形骸一眼,神色不屑,道:“孟行海,听说你带兵到了咱们城下,我瞧你军容不整、营如散沙,根本不是咱们对手。你知道必败无疑,一人来我这里,是来投降的么?”

形骸眼睛左右看看,笑道:“我孤身一人,你的属下却当我带来了千军万马。”

藏高虎嘴皮一翘,暗骂守卫小题大做,丢了他的颜面,他道:“他们是瞧你这小白脸来气,故意吓吓你来着,既然你怕了,咱们也不欺负人,都把长枪收起来!”一声令下,守卫收枪后退。

形骸道:“将军错了,我既然独自前来,自是半点也不怕的。”

藏高虎身边一副将怒道:“孟行海,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另一将领笑道:“将军不是说了么?他眼见难以取胜,是来投降的。”

形骸摇头道:“并非投降,而是劝降。”

藏高虎仰天大笑,过了片刻,众将也全都笑得乐不可支,有人更夸张的前仰后合,捧腹跺脚,笑骂道:“这小子,当真把老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过之后,藏高虎一挥手,众人笑声立止,但仍有人刹不住,多笑了几声,听来有些刺耳。藏高虎哼了一声,瞪着形骸,道:“你要咱们投降?真是痴心妄想。”

形骸摇头道:“投降自然有投降的好处。”

左侧一年轻将领喝道:“无论什么好处,咱们”

藏高虎打断他道:“且听听这跳梁小丑有何话说。”这话立即得到一众老将附和,有人捋须笑道:“嗯,此人有勇无谋,名不副实,跳梁小丑一词,真是再恰当也没有。”

形骸不以为意,道:“若你臣服于孟家,此战就不必打了,双方不必血流成河,此城风水不糟破坏,数万人的性命得以保全,阁下周围这些忠心耿耿的将士,都能活着见到明天的阳光。”

藏高虎冷冷说道:“听你的意思,如我不降,你今夜就会攻城?就凭你所言,今夜你还走得掉么?”

形骸道:“两军交战,不害来使,我是作客而来,将军难道如此不讲道义?”

藏高虎哈哈笑道:“孟行海,原来你是个白痴!战场之上,但求杀敌致胜,有何手段用不得?如今你自投罗网,什么道义礼节,都不过是一句狗屁!”

形骸恍然大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既然将军这么说了,且再听我一言。”

藏高虎斜睨着他,道:“你还有何屁话?”

形骸道:“我最后再问你一句,降是不降?如若不然,这屋中之人,一个都难以活命。”

砰地一声,藏高虎捏碎手中茶碗,他目放凶光,道:“不啰嗦了!将此人拿下,若他反抗,格杀勿论!”

忽然间,形骸周围暗影涌动,钻出数十个身影来,那身影模模糊糊,披头散发,满身似都是鲜血,喊声更是凄厉。藏高虎见多识广,道:“是怨灵!用龙火功对付!”

屋中三十多人,大半皆是身经百战的龙火贵族,霎时火光灼烧,吼声如虎,掣出兵刃,朝众怨灵与形骸击去。但怨灵越来越多,不久数目已过百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如痴如狂,奋力的挥刀砍杀,且力气极强,只攻不守,三个怨灵合力,有的将领便遮拦不住。不一会儿,已有五、六人开膛破肚,身首分离。

藏高虎怒喝一声,拔出大刀,跳向形骸,途中有怨灵扑向了他,但藏高虎使水行真气,身法精妙灵活,众怨灵碰不到他半根毫毛。待离形骸丈许,他竖起大刀,刀上水光晃晃,朝形骸劈出数招,刀风极快极利,势不可挡。

但形骸一挥手,一枚大火球将刀风消去,烈焰爆炸,轰地一声,藏高虎被震得翻了个跟头,眼花撩乱,耳朵嗡嗡,这才明白过来:“此人竟名不虚传,咱们是引狼入室了!”

形骸站着不动,蓦然地下破开,钻出无数铁索,拴住众人手足。众人大喊大叫着奋力挣扎,却如何能摆脱得掉?只一转眼功夫,各个儿都被捆得严严实实。

形骸见他们仍翻翻滚滚,踢腿蹬脚,摇头叹道:“给我停下了!”挥手撒出一把银针,那银针刺向众人风门穴,令众将都麻痹难动。

形骸走到藏高虎身前,道:“我押你去城楼,你下令开城投降。”

藏高虎脸色惨白,但却又笑了起来,他道:“老子操了孟轻呓千遍万遍,才有投降一说,你让那表子出来让我操!”

形骸道:“口舌之争,徒劳无益,你自己想死,莫要连累了这些好汉子,好兄弟陪你一起死!他们有的还很年轻,有的家中有珍爱的亲人,有的还想建功立业,前景美好,你一句话就能救了数万人!”

众将闻言,不禁震动,本来心有死意的,顷刻间也动摇起来。

藏高虎破口骂道:“孟轻呓这老表子被我搞烂了肚子,生出的儿子女儿,各个都没**!老子非但搞烂了她,每一个孟家的男女都被老子搞得肠穿肚烂”

形骸捏住藏高虎嘴巴,他呜呜哼哼,再骂不出来。但他起了个头,屋中那些老将也都扯着嗓子,骂声不绝,而一众年轻小将受了感染,情绪激昂,都打消了投降之念,厉声痛骂,十分难听。

形骸心想:“我话已说尽,事到临头,还是无法避免。”

他回忆起与那山谷中的枯瘦老人一战,只因自己对玫瑰存了慈悲之心,被老者剑意趁虚而入,由此落败。自那时起,形骸真正明白自己已陷入战争之中,即使面对的是昔日的同胞,是曾经的未婚妻,也不能容得下慈悲。

该动手时,必须动手。该杀人时,必须杀人。哪怕他对沉折有承诺,但若沉折泉下有知,也当能理解形骸的处境。

沉折不会知道,他已真正解脱了。

而形骸还在艰难的世间徘徊,做着艰难的抉择。

形骸心中叹息,想道:“那就给自己定个原则,若无原则,人与野兽何异?我不杀动弹不得,受困被俘之人,但若他们朝我动手,则是他们咎由自取。”

杀就是杀,何必如此麻烦?

因为他们侮辱梦儿,因为他们想激怒我,一心求死,我不能让他们轻易痛快的死了,他们不惧肉体痛苦,那就让他们因绝望而狂怒,让他们的心被撕咬、吞噬。

形骸道:“几年前,玫瑰殿下险些与我成婚,诸位知道这事么?”

他声音盖过了所有人,众将略有耳闻,却怒骂道:“放屁!放屁!殿下怎会看上你这么个狗”

形骸又道:“其实,近来我遇上殿下,从她眼神中仍瞧得出来,她仍深爱着我。”

众将惊怒交加,涨红了脸,张嘴咆哮,试图掩盖形骸声音,但却仍是徒劳。

形骸笑道:“你们不愿投降,那也不打紧,我已想出更好的法子。我会去找玫瑰,向她求婚,与她再续前缘。只要她点头答应,咱们龙国又会和睦如初。你们说,她会不会应承此事?”

藏高虎呸地一口唾沫吐向形骸,但半途落地,他喊道:“孟家、藏家,仇深似海,你想骗取殿下,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形骸叹道:“女人心,海底针,我瞧玫瑰那小眼神,一见我就快要掉眼泪。她舍不得我,只要我三言两语,她便会蹦蹦跳跳的投入我的怀抱。唉,她一生戎马,辛苦极了,是该有个处处比她强的男人疼她,爱她。

我都想好了,明天就去找她,偷偷潜入她的闺房,抱住她说些甜言蜜语。玫瑰对我一往情深,立时就会从了我。然后我俩当天就洞房花烛。

她纵然有些粗豪,但在床上多半还羞涩得很,放不开手脚,世上女子,哪个头一回不是这样?不要紧,我会好好教她,一回不成,就两回,两回不成,就三回,一直亲热到早上都不休息。战场上,藏家、孟家还打的火热,而床头床尾,我和玫瑰也交战激烈,不眠不休。

若运气好,那一晚,她就会怀上我的孩儿。有了这孩儿,一切就定下了,藏家、孟家,和睦如初,归于梦莲女皇治下。这叫玫瑰玉露度春风,公子三枪定乾坤。虽然有些对不起你们这些中途牺牲之人,但世事无常,我也无法预料,对不对?”

他说的绘声绘色,栩栩如生,众人对玫瑰奉若神明,直气的嚎叫不停,脸红的仿佛即将滴血,但又怕此事成真,于是皆魂不守舍,暴跳如雷。形骸拍手笑道:“将来大家还是一家人,何必要死要活?”手掌一翻,铁链松开,银针消失。众人都一蹦老高,骂道:“狗贼受死!”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一齐朝形骸扑去。

形骸手臂一振,剑气飞扬,扑哧声中,每个人咽喉上都中了一剑,功力深的当场咽气,功力浅的则掉了脑袋。

屋中血流成河,腥味弥漫,形骸愣了半晌,拿起藏高虎桌上的茶壶,骨碌碌喝了一大口。

他说了这许多话,真是有些渴了。

十五 铁剑斩鸳鸯

至半夜,孟家军依计攻城,谁知城墙上乱作一团,防备如同薄纸一般。众将以为是诱敌深入之计,暗暗心惊,犹疑不决,但军法如山,既然形骸要他们打,他们非打不可。

于是咬牙挺进,一举攻破城门,藏家军军心大乱,被杀的溃不成军,卯时已经破城,将士惊喜不已,有知情者暗暗猜测:“莫非是元帅的计策奏效了?”

孟家将领冲入府衙楼,见一人坐在园中,正小口饮酒,神态悠闲。众将定睛一瞧,惊喜交加——饮酒者不是旁人,正是自家元帅。

副将孟浩燃喜道:“大人,你到底有何妙计,竟令群贼无首?”

形骸答道:“哪里有妙计?我靠的纯是蛮力罢了。”

众人不明所以,跑到大厅一瞧,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胆战心惊,那屋中满是死人,人头滚遍四方,血喷的到处都是,景象当真惨烈。有见多识广者辨认尸首,认出各个儿是藏家龙火功猛将,更是敬畏:“将军他一个人杀了这许多高手,咱们才能顺利破城,如此神功,如此妙法,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后,形骸命道术士前往鸿钧逝水,调度龙脉,布下除灵大阵,同时命孟浩燃审问俘虏,愿投降者饶了性命,不降者统统杀了。形骸心想:“我这双手一直不愿染上同胞的血,故而处处留有余地,但除了骗我自己,又能骗得了谁?早在麒麟海时,我就已非无辜之人。”

为了利益,为了爱情,如今的我,终于能毫无顾忌的杀人。

我与当年那孟旅、吴去病已再无分别。

除了我比他们更强,强的多。

过了数日,消息传来,将众人心头喜悦一扫而空:其余五支军团被藏家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有两支部队联合后,又被藏家、裴家联军包围,困于雷城,派人向形骸求救。

形骸不禁发愁:“裴克用的战略无疑正确,但到了战场上,正面交锋,咱们远不是藏家对手,即使小打小闹能占些便宜,但大战必败,又有何用?”

他本想分兵留守这舱州,自己率五万人马救援,但众将领商议道:“大人,藏家兵力鼎盛,咱们孤掌难鸣,这城是万万守不住的。不如十万人全部带走,坚壁清野,放弃此城。”

形骸无奈,采纳此策,全军撤离。他想起己方好不容易布好阵法,又不得不消除,随后加以破坏,以免为敌人所用,实在可惜,但别无他法。

行军路上,与藏家的游击部队打了几场,好在己方道术士多,召唤元灵,侦测伏兵,效用如神,敌人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吃了些亏。

大军来到近雷城三十里处,形骸找到一处混沌离水。他下令停军,与其余道术士在这龙脉聚合处感应龙脉,改变天气,半天之后,大雾茫茫,笼罩全境。全军见状,无不异常惊讶。

众道术士召来许多叫做‘雾蛇’的元灵,缠绕于先锋军身上,被这雾蛇缠身之人,有看透浓雾的本事,如此一来,形骸他们可行军无碍,敌人却无法发现他们。

借大雾掩护,形骸下令急行军,一天之后,抵达雷城之外,裴、藏两军全无防备,遭受痛击。纵然敌方作战威力远胜过孟家军,但形骸亲自上阵,招来雷云巨浪,山崩地裂,终于粉碎敌人阵势。城内的孟家军见有机可趁,一齐夹攻,敌军更是抵挡不住,没命价逃离战场。

形骸本想趁胜追击,全歼敌人,谁知追了十里地,又有一支藏家军团前来接应。形骸意欲迎战,但忽然间心神不宁,浑身颤栗,仿佛体内经脉不听使唤。他想起当年在麒麟海的后矿山里,由于杀了太多奴隶,也曾有这样情形,登时醒悟:“我已亲手致数千人丧命,心防即将崩溃!”他一生中除妖降魔,极少滥杀凡人,因此忘了觉醒者皆有极限。

由于这症状,他无法再战,当即下令撤回雷城。道术士召来大风大雨,隔断路途,而敌人也忌惮形骸,不敢急追,大军才得以全身而退。

回到城中,与另外两支兵马统帅碰面,一人是川家的川南,一人是叫做利查图,这两人见到形骸,尽皆感激涕零,又露出极为惭愧之色。

形骸问道:“两位作战时遇上什么情形?”

川南叹道:“王爷,我等围攻秦州,谁知久攻不下,过了四天,敌人救兵到了,双方平原交锋,唉,藏家兵威,果然锋芒极盛,正面迎战,只怕天下无”

川南身后一道术士怒道:“我说要借助龙脉之力,布一个漩涡大阵,川南将军却横加阻挠!”

川南喝道:“贵侄儿,你这不是冤枉人么?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有时间让你布阵?”

川贵道:“交战时不能布阵,但围城时明明有大把余裕,而且那混沌离水就在咱们扎营处不远。”

形骸止住两人争吵,又问那利查图,也是类似的战况,他只命军中的道术士召元灵、妖魔侦查作战,却不愿采纳布阵之计。川南、利查图皆是山剑天兵派出山,统兵打仗,自然了得,但对道术士天生不信任,但事已至此,追究也无意义。

众人见形骸脸色惨白,呼吸不畅,似乎得病,皆慌忙问道:“王爷,你受伤了?”形骸被封为公爵,根据龙国规矩,公爵领地、俸禄等于王爵,但王爵尚比公爵稍稍尊贵些,因此遇上公爵,索性以“王爷”称呼,以示尊敬。

形骸道:“不瞒诸位说,我这两天亲手杀人太多,破了界限。”

川南放心下来,道:“原来如此,王爷莫要担忧,这状况并无大碍,一天之后就能好转。”

利查图道:“但是好转归好转,暂不可再杀戮过度,否则症状会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形骸皱眉道:“如今战况焦灼至斯,我岂能避而不战?”

利查图笑道:“王爷,如今咱们三军齐聚,手下精兵十数万,良将数以千计,若要杀敌,何必自己动手?”

形骸咬咬牙,无奈笑道:“敌人是藏家,也是精兵十几万,良将上千,老兄有把握打得赢么?”

利查图、川南脸上变色,都叹道:“王爷,实话实说,无论是咱们本家的军团,还是孟家拥有的军团,都远不是藏家的对手。”

形骸道:“那不就结了?闹了半天,我若动不了手,咱们就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利查图趁势说道:“王爷,依我之见,如今这雷州内粮草不多,咱们纵然人多,但敌人也会越来越多,不如不如就此撤军,返回皇城?”

川南点头道:“是,此时撤走,敌人不敢追击。”

形骸即使再拙于兵法,也心知不妥,说道:“雷城是入京的门户,若雷城失守,敌人离京城不过三百里之遥,当中即使有关卡,也不过与雷城城墙相当。若在这儿不战而退,接下来几关也守不住了。”

利查图愁眉不展,道:“大人,咱们统兵打仗,最要紧的,便是统揽全局,不可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先前六大军团出征,如今只剩下你我三支,其余三支已然溃散回朝,咱们唯有集合全军之力,占据天险,与敌人决一死战。”

形骸思索片刻,道:“但今晚不成,我这军团匆匆忙忙赶来救援,若不得休息,只怕离城不远,就会被敌人追上。”

川南、利查图见他同意撤军之事,皆感欣慰,道:“王爷,那咱们就休息一晚,敌人刚吃了大亏,今夜明夜绝不敢进犯。等过了两天,咱们请道术士施法念咒,招引雾气,把城墙掩住,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离城而去。”

形骸答应下来,登上城楼,望向远方,见敌人缓缓推进,空中飘扬的大部分是“裴”字旗。

裴家海军,天下无双,陆军也绝非等闲,在十大族中仅逊于藏家,裴家中站在孟轻呓一边的,不过是少部分人,因裴若这层关系而来。瞧敌人兵力将近二十万,当是裴家的主力。

裴家中武功高强的龙火贵族也不在少数,或许集中于眼前这支兵马中。形骸可以败退,但在退走之前,他不禁问自己:“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他紊乱的心已然平静,经脉恢复如常,因为放浪形骸功的缘故,他复原起来远比寻常觉醒者快。

他目光望向天空,夕阳落山,夜幕将要降临了。

至夜间,形骸犹如梦影一般,隐入黑暗,来到裴家大营中。他招来六个小元灵,命其化作虚体,搜寻敌军主帅所在。

觉醒者都有心灵的界限,形骸或许无法杀许多人,但只需杀一、二人,就已经足够。

他也明白此举甚是卑鄙,但正如藏高虎所说,战争之中,为了获胜,何必计较手段?

形骸并不擅长领军作战,他从小到大,面临真正的强敌,几乎都是独自应付。他不是个好将军,更不是个好元帅。

但他是顶尖的道术士,也是最危险的刺客。

那元灵还报,形骸再度隐形。

他找到那大帐,两个穿铁铠的龙火贵族守在外头,形骸打出梦魇掌力,将两人迷住,难以动弹,再穿透帐篷,进入其中。

帐内是一年轻英俊的将领,还有一长白胡子的老将军,两人正商议明日作战之事。

老将军忽地欣然笑道:“侄儿,真想不到她居然会答应。”

那侄儿露出腼腆之色,似乎想到了心上人,道:“叔叔,你莫说她的名字,咱们……先谈正事如何?”

老将军拍手笑道:“是,大战在即,谈及婚事,未免不太吉利。不过我还是想说,苍苏,你与她当真是天作之合,你武功高强,为人沉稳,据说当时咱们裴家所有受推荐的年轻子弟之中,她第一眼就看中了你。若没有你,咱们两家岂能如此痛快的联手?也是老天眷顾,合该咱们一脉该当发扬光大。”

裴苍苏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孟家不易对付,那孟行海据传更身负神通,俗话说,强敌未灭,何以为家”

老将军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亲自前来非我胆怯,我总觉得你身负重任,就不该身先士卒,置自己于险境中。今后作战,你切不可冲锋陷阵。”

裴苍苏昂然道:“叔叔何出此言我自幼所学,为将者当亲临前线,激励属下,不可退缩。既然我受她青睐,更不能令她失望,令大伙儿失望。我要建功立业,闯出名堂,让她真正为我自豪。”

老将军笑道:“好孩子,好孩子,大伙儿都知道你勇敢,有你在此,大伙儿确实士气大振,谁也不怕死。不过咱们还是慎重些为妙。”

形骸隐约觉得他们似乎在谈与藏家一位重要女子的婚事,但也懒得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

老将军说的没错,这少年将军既然是裴家珍重的人物,他就该知道自己的斤两,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地位,自己该如何正确行事,才对大局最为有利。

该勇敢时就要勇敢,该退缩时就要退缩。这并非三心二意,也并非懦弱无能,而是真正的明智与勇气。

这少年满脸幸福与自豪,眼中闪烁神采,朝气蓬勃,言行中可知他心德高贵,他长得还与形骸有几分相似,这可真是巧了。

一时间,形骸几乎想饶了他,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不复存在。

他闪身而出,一掌轻拍,正中裴苍苏后脑勺,裴苍苏身子一颤,软倒在地,当即气绝,全无半分痛楚。

老将军立时察觉,他练有风行龙火,双目明亮,登时看破形骸隐形,他扶着少年尸体,目呲欲裂,怒发冲冠,眸中含泪,大声喊道:“什么人!啊,你是孟行海!你你”

形骸神色淡漠,道:“抱歉了,战事无情。”冥虎剑一斩,老将军多处要害中剑,倒在血泊之中,他或许本有第六层的龙火功,但在形骸眼前,已与孩童无异。

但老者临死前的喊叫远远传开,帐外喊声大作,有人朝此奔来,形骸已朝后倒退,飘然远隐。

十六 隐士出山来

返程途中,形骸逐渐打消撤退之念,心想:“这裴苍苏一死,全军要么大怒,要么惊慌,因此要么发动猛攻,要么撤离此地。无论选择如何,群龙无首之下,都非一时三刻能商议定夺。咱们应当打出去!”

他加快脚步,少顷已至城中,命全军准备出击。利查图、川南闻言大急,都劝道:“王爷,不可急躁贪功,裴家不比藏家好对付”

形骸道:“我已杀了他们的主帅裴苍苏,另有他叔父也一并击杀,此刻他们正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那两人傻了眼,愣愣问道:“何时杀的?”

形骸道:“就在刚刚,别啰嗦,全军听我指挥,违令者斩。”

两个将领无可奈何,出去下令,各自整备兵马。两人前脚刚走,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形骸一见,不禁喜道:“孟沮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者风尘仆仆,一身戎装,正是海法神道教的四杰之一孟沮,他道:“我奉祖宗之命,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形骸道:“你带来援军、粮草了?”

孟沮叹道:“两者都没有,我是两手空空而来。”

形骸奇道:“莫非是带来了什么奇妙的仙法,可以一敌万,力挽狂澜?”

孟沮点头道:“正是如此,师弟猜的真准。祖宗传授于我‘隐士出山’之阵,只要布成此阵,军中穿华亭战甲的将士,人人力气增长数倍。”当即将这阵法要诀说了出来。

其实此阵来自于当年沉折缴获的华亭战甲图纸,精微奥妙,唯有孟轻呓能看懂。

其中要诀,在于许多道术士一齐施展符华法,通过龙脉聚集、灵气充沛之地,将真气汇入身穿战甲的战士体内。如此一来,那战士龙火功再增长数倍,若本是第五层的勇士,立时成了第六层的大高手,而到了战场上,道术士更可以通过前方勇士的铠甲,施展道法杀敌,而不必自己身先士卒,置身险境。

形骸只听了一遍立即领悟,喜道:“真是女皇保佑,天助我也。”立刻召集全军所有道术士与获赠华亭战甲之人,找到城中鸿钧逝水,将这阵法传授下去。他与孟沮是阵中枢纽,职责最重,其余人只要各站方位,运用符华法即可,并不如何艰难。

过了一盏茶功夫,阵法布成,众战士只觉气力倍增,战意高涨,而利查图、川南、孟浩燃三人也已整装待发,形骸命令出城迎战,于是敲响擂鼓,吹起号角,战甲勇士一马当先,其余兵卒跟随在后。形骸自己并未出城,居然可借助一披甲勇士的头盔观察战局。

裴家大军果然陷入混乱,见孟家大军袭来,仓促应战,战甲勇士勇往直前,铠甲既轻盈,又坚固,加上力大无穷,无论敌人是重甲步兵,还是裂弓弓兵,或是铁马骑兵,又或者是龙火贵族,都不是这数百勇士的对手。

城中道术士布阵之余,又将五行之力施加于勇士兵刃之上。众勇士出刀之际,狂风大作,长枪刺出,火蛇吞吐,舞动战斧,山崩地裂,若有人受了伤,铠甲中的木行真气立时愈合伤口。形骸借助此阵,能将自身浑厚的真气注入一人甲胄内,此人成了形骸杀人的刀,每杀一人,却不会算到形骸头上,并无突破心灵界限的危险。

但身为元帅,全军十余万人,本就是他杀人的兵器。操纵一人与操纵大军,本质上并无不同。

反观裴家一方,一部分人似要负隅顽抗,为主公报仇雪恨,另一部分人则想保存实力,逃离战场,由于举止矛盾,指挥失灵,进退毫无章法,抵抗也是零零星星,不成气候,很快战局成了单方屠杀。孟家战甲勇士撕裂口子,随后去找敌方将领样貌的人物,其余兵马跟入,则是见人就砍,毫不留情。

杀至黎明,营地中满是断手断脚、身首异处之人,其余人则趁天黑逃了。事后清点,共杀了裴家七万将士,其中龙鳞军官以上者五百多人,收获物资、兵刃、铠甲、粮草无数,而孟家兵马损失无几。

孟家全军士气高涨,欢呼雀跃,又对形骸敬仰万分,都在呼喊:“行海王爷千岁!梦莲女皇万岁!”喊声犹如山呼海啸,传遍原野,震荡九霄。利查图、川南先前反对形骸出兵,现在惭愧之余,更是对他赞不绝口,谀词如潮。

形骸心中却全无欢喜之意:这场大胜,这场屠戮,让他真正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它超乎常理,令人疯狂,将人命视作蝼蚁,视作灰尘。他曾经见证过盗火徒的阴谋、理奥的悲苦、巨巫的诅咒、死亡的阴影,邪教的狂热,但那些时候,他目睹的、对付的,都远无法与战场此刻的景象相比。

彼时,他能确信自己是正义的,现在,他只能确信自己的卑鄙。

彼时,他诛杀的是妖魔与恶人,现在,他手上沾满了同胞的血。

彼时,他最终有骸骨神可依靠,现在,他明白古神不会支持他。

他心想:“利查图他们说我是战争天才,说我是百年一遇的名将,但他们错的离谱。我只是刺客,只是道术士,我的剑本该斩杀邪恶,我的法本该维护天道,此时却直指同胞,对准了龙国的栋梁。我的战术不知何时会失效,纵然我能一次次得逞,每每暗杀他们的主将,终有一天,他们会找到与我旗鼓相当的高手,就像不久前那令人恐惧的、宛如死亡本身的老者。”

他静下心,不由自主的回忆起那裴苍苏与他叔父间的交谈,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裴苍苏口中的“她”是谁;他明白为何裴苍苏年纪轻轻,会受到如此器重;他明白自己又再一次‘杀死了’她的亲人。

但这一次,他再也无法辩称自己是无辜的、无意的。

仇恨早已无可化解,而他也早已无法收手。

说回玫瑰那边。

数日之前,她击败孟家军团之后,本想奔赴雷城战场,与裴苍苏并肩作战,但忽然得到消息,拜家数支军团居然不宣而战,攻打藏家几处富饶要地。玫瑰无奈,唯有打消了这念头,率军迎战拜家。

她自然明白形骸不易对付,也曾劝裴苍苏小心,但战场上生死无常,玫瑰虽然挂念这位未来的皇妃,可当她专注于眼前,就渐渐忘了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

拜家势力绝不在孟家、藏家之下。她小时候,藏采诗、藏东山谈论起拜家,玫瑰在旁聆听,二老谈及其血脉之悠久,家族之庞大,牵扯之神秘,手段之诡异,往往令玫瑰幼小的心灵颤栗不已。

他们说拜家人几乎都信奉宗教,且极易成为狂信徒。

表面上看,他们如今拜祭五行龙佛,遵守纯火教,但暗地里,不知各分支中又有多少隐秘的教派,信奉怎样的邪神与祖先。玫瑰一直畏惧拜家,在她的印象里,他们都是一群暗戳戳、黑魆魆、阴森恐怖,在暗影的庙堂里举行血腥仪式的疯婆疯汉。

就像那个拜天华。

拜天华曾是拜家当之无愧的首领,自从沉折表哥杀了他与五行俗僧、远征军杀光纯火寺僧兵(虽然此事奇迹般的并无真凭实据)那一天起,这仇恨就已结下,玫瑰知道他们迟早会来报复,就像她迟早要与形骸清算一样。

藏家子弟兵中,也有不少是笃信纯火寺的,若与拜家交手,士气难免受损。当年风暴教兴起时,就有不少年轻士兵受其蛊惑,走上了邪路,大多死于非命,更有许多从此一蹶不振,颓废沉沦。

然而此时,当她回头望着这些部下,从他们眼中并未见到犹豫,唯有坚定的信念,果决的意志。

人需要信仰,他们将希望寄托在玫瑰身上,哪怕拜家再如何威严庄重、邪气深沉,玫瑰的大军都不会动摇。

之后几天,藏家与拜家交手五战,五战全胜。拜家的僧兵确实了得,不易对付,但他们的战略漏洞百出,而玫瑰又是山剑天兵派中的佼佼者,真正天赋卓绝、百年难逢的将才,正面战场,她本也不惧,但迂回作战,奇袭远征,孤军深入,埋伏诱敌之计,她更是信手拈来,变化无方。

拜家大败,仓促逃离藏家领地。玫瑰心中大石落地,命全军在树轮城养精蓄锐。

当天夜间,她独自看着地图,思索今后战略:她看中拜家的几处城镇,想着一举攻打过去,将拜家打的一蹶不振,甚至就此臣服。但拜家实力雄厚,家底深不可测,这一旦开战,除非速战速决,否则陷入僵持,三年五载都未必分得出胜负。而拜家的那些个古庙里头,不知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祖宗幽灵,如若他们释放出来,不免让人头疼。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这时,她心中一动,察觉木菀心与牡丹朝此走来,两人心情烦躁,不知所措。自从三人受了无妄的神功之后,彼此心有灵犀,只要离得不远,能感受到对方情绪,方便彼此救援。

不出所料,门扉开启,两人走了进来。玫瑰见木菀心神色哀伤,欲言又止,她问道:“怎么了?”

木菀心咬咬嘴唇,道:“殿下,我有个有个坏消息。”

玫瑰心中一震,脱口问道:“是裴家战败了么?”

木菀心握住玫瑰的手,黯然道:“雷城外,孟行海潜入军营,暗杀了苍苏与裴裕将军,裴家由此大败,死伤无数。”

十七 酒醉乱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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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乾坤鲜血流

不久之后,玫瑰得了消息,勃然大怒,骂道:“裴玲珑为何会跑到雷城去?”

木菀心道:“似乎他本是风圣凤颜堂的刺客,想要献给你一份大礼。”

玫瑰怒道:“自不量力的蠢货!他好好躲在后方,何必前去送命?”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裴谋建来信写道:“家门不幸,连逢厄运,但事不过三,殿下何时有闲,再来一聚?”

其时,世间谣言四起,说玫瑰克夫,玫瑰生怕再出惨剧,于是回信道:“敌寇未灭,连丧爱侣,请恕我暂且不愿成婚。但既然早已有约,今后绝无反悔。”

裴谋建知道她言下之意,已决定登基之前再不求婚嫁,倒也不敢逼迫,如此一来,孟家、裴家算结下深仇大恨,他派遣船舰,顺流而下,攻打孟家其余各处省州。

玫瑰本想集结兵马攻打雷城,谁知后方忽遭离落国偷袭,敌人兵法精妙,游击作战,也不攻占城池,只是大肆劫掠财富粮草。离落国是孟家盟友,但离地母岛隔着万里,玫瑰万料不到他们竟绕开了露夏王朝,万里驰援而来。

与此同时,东南处息家、辛家、威家联手造反,推举另一位龙火贵族为女皇,说是圣莲的又一私生女,国号‘青莲’。玫瑰心想:“不知这青莲是真是假?这三家或许是不满受我怠慢,这才起兵报复,就像婴儿吵着要吃喝;又或者他们真是可怜那小姑娘,想要助她夺回利益?”

但不管是何缘由,趁着敌人声势未盛,她只能及早将其扑灭。

于是她兵分四路,亲率三十万大军去征讨青莲女皇;另派二十万大军围剿离落国蛮子;派二十万大军驻守幽州,以防其余变乱;再派三十万大军防备孟行海。

天下本已群雄割据,四分五裂,随着时间推移,更是战火四起,狼烟漫天。孟家与裴家斗,拜家与裴家斗,藏家与拜家斗,孟家与藏家斗。其余六小士族也时不时有枭雄出头,意欲建夺天之功。这一年之内,世间没一天太平。

形骸统领一支军团,出雷城征战,每一仗他都故伎重演,夜间刺杀敌人主帅,随后施展“隐士出山阵”,大军趁乱突袭。藏家、裴家对他意图心知肚明,但无论如何严防死守,甚至布下天罗地网,想要反捉此人,形骸总能得手后全身而退。

他屡战屡胜,连克藏家三大军团,夺了整整两省。此事传开,举世震动,惊讶于形骸的战功,孟家及其盟友欢欣鼓舞,不遗余力的传颂形骸功德。藏、裴二家恨透了形骸,骂他:“下流无耻,卑鄙小人,全无统兵作战的本事,只会鸡鸣狗盗的伎俩。”

形骸深知他们没有骂错,自己确实不会带兵打仗,也确实只会这不上台面的一招。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只盼梦儿能尽早破解鸿钧阵之谜。

为何这么久了,她仍没有解开其中奥秘?他杀戮之余,不免担忧孟轻呓的安危,甚至怀疑她在阵中发了疯,更怕她遭遇了不测。

好在孟轻呓仍时不时命孟六爻、白雪儿传达意图,她即使分心二用,仍然足智多谋,纵然受多方围攻,皇城始终固若金汤,与敌人有来有回。

皇城以南,在孟家的领地,裴家仗着巨舰铁船,炮火猛烈,起初势如破竹,连夺三省,孟家势力岌岌可危。

随后,海法神道教尽遣精英相助,道术士受到重视,英雄辈出。有一位原先名不见经传的道术士动用鸿钧逝水,集合数十人之力施法,造成烈焰天降,雷电清扫,轰击战场,城墙损毁而田地焚烧,大片大片村镇化为灰烬,千人、万人家园毁灭,颠沛流离。

他们手段残酷,却也有效,在汴州一战,那位叫‘青衣雅士’的道人带领百余道术士,布下阵法,掀起巨浪,摧毁了裴家数十艘船舰,随后又放火烧船,裴家大败,就此撤走。孟家大军一鼓作气,夺回了失地。

江山一片血腥,乾坤各处火海,短短一年,已有数十万人丧命。

局面陷入混乱,但似乎又与最初并无差异。孟家占据南方与皇城,拜家按兵不动,裴家重整旗鼓,藏家逐渐消除了后方隐患,回过身来,剑指皇城。

这天夜里,丰城之内,上下如临大敌。

藏风宣、藏高咏、藏秋阳、藏善、藏容五兄弟住在一翡翠铸造的大屋之中,但每个人都无片刻放松。他们都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三天前,风圣凤颜堂的掮客卖来消息:孟行海的军团已攻破雁荡县,目标转为丰城。

丰城城如其名,乃是蛇省中最大的粮仓,也是风水奇佳,龙脉通灵的要地。一旦孟行海攻占了丰城,进一步就可夺得蛇河堤坝,再往前行,藏家的幽州根据地就将暴露在他剑锋之内。

丰城中聚集了十五万兵马,孟行海的军团数目约为八万,且守军比敌军更为精锐,但这些比较并无意义,一旦军中首领被杀,他们仍将兵败如山倒。

藏风宣等人曾商量过该如何对付这刺客,他们决定赌一赌。今夜,这大宅中高手云集,百来人各个儿皆是龙火功第四层之上的好手,且全穿着露夏王朝所制的华亭战甲。而这翡翠宅子看似奢靡,其实另有用处:这是一处鸿钧逝水,能够抑制孟行海的道法。

只要孟行海敢来,他们就与他拼了。

经过这一年无休止的苦战,藏风宣自觉武功又有进展,加上所穿华亭战甲,身手已与上次被孟行海追杀时大不相同,而四位与他形影不离,出生入死的兄弟同时在场,五人合力,即使当年的沉折师父亲至,也未必能轻易胜得了他们。

更何况他们军团的所有悍将高手都守候在此,磨刀霍霍。这一阵仗,前所未有,料想孟行海也抵挡不住。

此人连续得手十次,在他心中,定然早已将这刺杀行径视作儿戏,决计料不到会遭遇史无前例、无坚不摧的围攻。

这一次,藏风宣要将前仇旧恨一起清算,他心想:“我非但要杀了孟行海,更要将他的脑袋送回雷城,让孟家吓破了胆,哭瞎了眼!”

自从仗开打以来,孟行海想要杀的人,绝无幸免,更无活口亲眼见到他如何杀人,因此他的功夫究竟怎样,众说纷纭。即使风圣凤颜堂的掮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盼着能见到这位天下第一刺客施展技艺,大开眼界,只是此人怕死,思来想去,唯有作罢。

藏风宣是见过形骸剑法的。

一年之前,他们众人合力与形骸相斗,藏风宣手握神器“鸣崖斧”,但形骸一人变作七十二个幻影,委实难辨真伪,令人眼花缭乱,随后更一剑破了藏风宣的大旋风,将他击败,甚至连玫瑰殿下都不是他的对手,所有绝技都被形骸轻易挡下。

以此为据,藏风宣料定此人功夫与沉折师父在伯仲之间,那么,如今一战,如果藏风宣他们不犯错,就是孟行海丧命之时。

听说孟行海总是子夜左右到来,算算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他道:“大伙儿都埋伏好了,轻声呼吸!”

这大堂是精心设计过的,多有暗门,可供伏兵潜藏,且长宽皆有二十丈,打斗起来,无论单挑混战,皆不嫌拥挤。

师兄弟五人坐定,目光时不时望向各处。

忽然间,有金色轻风飘入屋内,那金影凝聚成人,藏风宣浑身颤栗,霎时掌心全是冷汗,紧紧攥住鸣崖斧,他道:“孟行海!你怎么进来的?”

形骸看看他五人,又看看四面墙壁,道:“这地方有抑制融融功之效,你们早有防备了?”

藏风宣喝道:“孟行海,你接二连三,以无耻低贱之法,害我藏家英雄,我等早就想拿你!”

形骸不答,身躯一动,从藏秋阳身边走过,藏秋阳险些一剑斩过去,但藏风宣急道:“后退!”五人并肩而立,兵刃对准形骸。

形骸走到藏家金字旗前,双目凝视许久,道:“这旗帜很旧了,是你们从离落国带回来的?”

藏风宣登时想起在树海国中的那场大败,那落地的旗帜,以及那个将旗帜扶起的、英勇无畏的身影。从那天起,只要他行军打仗,就一直将这旗带在身边,以此激励自己视死如归,为藏家荣耀,为师父的恩情而战。

五人热血沸腾,齐声喊道:“离这旗远点!你这卑鄙小人不配碰它!”

形骸摇了摇头,缩回手来,苦笑道:“龙国仍需要你们,他们会竭力避免内乱。放心,藏家会保护你们的。”

藏风宣耳朵“嗡”地一声,他与其余四人互相张望,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迷茫。这句话是师父临失踪前对他们所说,藏风宣永世难忘,为何此人竟能说得一字不差?

形骸又道:“我已活不成了,接连恶战,伤了我的脏腑,无可挽救。诸位,后会无期,祝你们一路平安。”

藏风宣大声道:“你这这混账,你怎地知道?你从当时幸存的兄弟口中逼问出来的?”

形骸再度摇头,他道:“我就在场,是我亲眼所见,亲口所说,我完成了师兄所托,因而问心无愧。”

他取出一木面罩,戴在脸上,于是他形貌剧变,成了藏风宣他们多年来感恩戴德、日思夜想的那人。

十九 誓要破京城

藏风宣脑子一片混乱,在混乱中渐渐凸显出一个声音来:“假的,假的!”

他于是喊道:“绝无可能!”

几乎就在同时,另四个兄弟也一齐喊道:“绝无可能!”

形骸掣剑在手,往空无处一切,空中裂开一道彩色口子,随后幻梦真气滚滚而出。

他道:“这是当时我用的功夫,沉折可不会这招。”

藏风宣感到手中兵刃无比沉重,双膝险些撑不住身子,他心想:“这不是真的,这如何会是真的?当年救咱们的并非师父,而是而是这这大恶人?”

他仍不愿相信,但却知道形骸并未说谎,形骸与敏士以命运功夫相斗,救了藏风宣等人性命,他的命运感受到了,不由自主的对形骸生出感激之情。

他艰难说道:“你要怎样?”

形骸除下面罩,恢复原貌,他道:“沉折对我说过,你们将来会是龙国的支柱,他看人一向很准,正因此节,如果你们投降,我便不杀你们。”

当年,形骸之所以扮作沉折,拯救藏风宣等人,正是为了全沉折英名,又不负自己对他的承诺。然而到了此刻,他为了兑现承诺,又不得不揭露真相。如果这些少年念及形骸恩情,此次形骸不必杀人。

毕竟沉折已经死了,他们是沉折的继承者。

藏风宣不知所措,当时那位从天而降,将他们救离苦海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大英雄,可真相却如此残酷:那大英雄并非他们原先认识的那人,却是另一个大魔头,害死无数亲友同胞的敌人。

他颤声问道:“那师父人呢?”

形骸叹道:“他当真死了,死于拜天华之手。若非如此,他本可以亲自去救你们。”

藏风宣抬起头,朗声道:“师父死于纯火寺众僧,但远征军大部分却是死在孟家手上,死于你们的阴谋诡计!开战以来,再无人手上的鲜血比你更多,也无人的手段比你更卑鄙残忍!就算那年的人是你,却又如何?这血海深仇,这数万人命,岂是私人恩惠能够化解?”

藏高咏也道:“不错!公是公,私是私!况且对我们藏家,你罪大于功,于公于私,我等焉能对孟家俯首称臣?”

形骸扫视这五人,知道他们主意已定,绝无更改,他心想:“师兄,我仁至义尽,此事怪不得我,我不能一直对他们心慈手软。”

他长剑出鞘,刺向藏风宣,藏风宣抡起战斧,丈许内狂风如柱,但形骸一剑将狂风斩破,这一剑继续疾刺。

藏容、藏善双掌齐出,藏高咏、藏秋阳斩出剑气,藏风宣全力一斧,又卷起一阵大风。形骸变出右臂,袖袍一拂,将五人招式全数破了,随后整个人化作一道光芒,急速而至,藏风宣只看见残影浮光,立刻喊道:“防守!”

五人全力运功,罡气涌出,同时兵器挥得密不透风,只听锣鼓般一声巨响,五人都摔了出去,形骸却也停了下来。

双方交锋不过在刹那之间,蓦然,暗门开启,所藏的龙火贵族一涌而出,当先十人更不犹豫,同时竭力出手,威势如山洪海啸一般。

形骸身子一转,冥虎剑在每人胸口一划,每人身子登时断为两截,随后他形影晃动,左突右闪,又有多人丧命。众人见他鬼魅般的身手,杀神般的剑术,无不心头巨震,心里存的勇气一下子大打折扣。

藏风宣爬起,一招“举世皆浊”,斧影模模糊糊,又带着沉重雄浑的力气,切向形骸脑袋,他使这一招时,心中怀着悲愤赴死之意,竟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来。但形骸并不回头,反手斩出十道剑气,藏风宣铠甲粉碎,口喷鲜血,摔了出去,砰地一声,将翡翠墙壁砸出个大洞。

藏高咏看的真切,怒道:“风宣!”顾不得性命,直扑形骸,谁知形骸霎时变作无数蝴蝶,那蝴蝶扇动翅膀,齐发剑气,藏高咏胸口被剑气穿透,惨叫声中,倒地不起。

藏善、藏容、藏秋阳与这两人情同手足,见状大悲,不约而同抢上,藏秋阳道:“他们还没死!你二人带着他们逃走!我等挡住此贼!”

藏善、藏容咬牙流泪,道:“兄弟!保重!”分别扶起藏风宣、藏高咏,就往外闯。藏秋阳将龙火功运到极致,好似一座烈焰冲天的火墙,拦住形骸去路。

但形骸身形如梦,无处不在,倏然已突破了火墙,藏秋阳大惊失色,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形骸双腿。

被抱住那个形骸哇哇痛呼,浑身被大火烧焦,但一转眼,藏秋阳看清此人竟是手下一龙牙军官,他心中惊呼:“我中了他的障眼法!”心念未停,背后一挨了一掌,喀喀几声,骨头不知断了几根,他闷哼一声,俯身倒下。

形骸本想再补上一掌,结束他的痛苦,但见他舍命救友,叹了口气,继续追赶藏风宣等人。

屋中高手已被他击败大半,非死即伤,活下来的心胆俱裂,斗志全无,如何再敢前去送死?

藏善、藏容跑出数十丈,屋外大军呼啸,赶上来支援,他们知道这大军也未必挡得住形骸,但刀枪乱刺乱斩,箭矢漫天雨落,只要他稍有疏忽,立时就会受伤,而他杀人一多,心神必乱,此人绝不敢深追。

眼看就要钻入大军掩护中,但两人各自中了剑气,穿透后背前胸,两人往前一滚,摔得甚是狼狈,而就在他们眼前,升起一块二十丈长,十丈高矮的紫翡翠墙壁,将大军隔绝在外。

那两人心中绝望,回头一瞧,见形骸就在不远处。

原本形骸打算将这五人全都俘虏带走,但这五人龙火功造诣深厚,尤其是藏风宣,龙火功已近第七层,即使将他关入大牢,只要一时不慎,此人定会逃脱,引起无妄之灾。

形骸好话已然说尽,多说无益,经过这一年多战火的洗礼,他明白一念之仁,片刻拖延,可能会殃及数万属下的性命。

他袖袍一振,真气化作四柄金剑,朝这四人致命要害飞去。

剑至半路,突然三道黑瀑倾泻而下,金剑顿时瓦解。形骸站定,抬头看着天上,他见紫光浮空,而那紫光上又站着三个少女。

紫光消失,玫瑰、牡丹、木菀心落在形骸面前。

形骸沉吟片刻,说道:“听闻殿下仍在幽州,为何会在此处?”

玫瑰并未回答,看了看那四人伤势,点点头,道:“他们死不了。”推出一掌,轰隆几声,那紫翡翠墙应声而碎。众将士赶上前,木菀心道:“快带四位将军下去治伤!”众人赶忙遵命。

藏风宣勉强睁开眼,道:“屋内屋内还有伤者”又一群兵卒即刻前往救人。

玫瑰与形骸对视,神色平静,笑道:“你消息有误,其实就在今夜,我大军也已抵达丰城之外。”

形骸一惊,心知自己中计:“她以丰城为饵,却率主力伏击在此?”他的军团在二十里之外扎营,若受玫瑰突袭,只怕难逃一劫。

但她急于救人,却犯了大错,她不该在形骸面前现身。形骸追击玫瑰,曾一次又一次失手,但这一次形骸绝不会大意。

他道:“殿下,昔日皇城之邀,殿下并未答应在下,如今是否改了主意?”

玫瑰点头道:“确实变了,我已想得明白,这皇城非回去不可,但却不用你领路。”

形骸道:“殿下是想率军打回去?”

玫瑰道:“是啊,你真聪明,这也能猜得到”

豁然间,形骸已抓住她的手腕,他动作之快,就好像破开了虚空,逾越了时光,前一刻尚在数十丈外,但这一刻已将玫瑰擒拿在手。

他更不多话,内力涌动,欲将玫瑰震晕,但立时又感到玫瑰体内真气充沛,牢不可破,自己一时竟奈何她不得。而那真气竟与那无妄老僧如出一辙。

玫瑰一扬手,紫星玫已在掌中,剑意森然而凌厉,蓄势待发。形骸手掌捏她不住,退后半步。玫瑰眸闪寒光,转瞬间黑光宛如墨迹,袭向形骸前后要害。

形骸感受到死亡之意,凶煞之气,令他浑身发颤,冷汗直流。他曾败在无妄老人手下,如今故态重现,他如何能不忌惮?他断喝一声,剑气张扬,纵横交错,与那黑光抗衡,就此脱困。

借此一招,他也察觉到玫瑰功力与无妄相去甚远,若全力相拼,她仍不是自己对手。

此时,木菀心悄然从身后袭来,直到近处,形骸这才察觉,他暗呼不妙,凌空折转,反手一剑,木菀心横剑一挡,闷哼一声,朝后退开。

形骸立时醒悟:“她们之所以变得如此厉害,多半是那无妄老人将毕生功力散给了她们!只要击败一人,她们就非我敌手。”心念电转,变作剑芒追击,但玫瑰、牡丹一齐赶到,双剑联合,死意笼罩形骸。木菀心身子一弹,加入战团。

这三人各自拥有极强真气,玫瑰剑法招式最高,牡丹操纵死亡剑气,而木菀心则擅长暗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妙至巅毫。形骸被三人夹攻,感到敌人剑气无孔不入,局面无异于当日与无妄一战。而自己既不忍当真杀了玫瑰,又担心城外军团安危,心神不宁,毫无胜算。

他奋力一剑,从三人围攻中劈出一道口子,随后身子有如雷电,一闪而过。玫瑰等人见他身法如此之快,惊叹之余,倒也难以追赶。

二十 有朋远方来

藏风宣等人伤势严重,而情绪尤其低落,玫瑰问他们何事,五人皆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玫瑰并不深究,而是下令全军整装,迅速出征,与城外军团汇合。

形骸一路飞奔,疾如雷火,当他跃在高处,朝下俯视,心中不由一阵惊惧:他见敌人部队浩浩荡荡、绝无止境,如海洋、如乌云般蔓延至天边。即使他当年统领多支军团出征,威势也远不及此刻的藏家军。

这城外少说也有一百万兵马,如此庞大的军队,为何咱们没得到半点消息?

他忽然记起似乎这一个月来,风圣凤颜堂的“朋友”愈发语焉不详,愈发传言不准,莫非他们已经倒向了玫瑰一方?

但这许多人马,接近丰城时,纵然形骸忙于杀人,又如何能毫无知觉?难道他们用了减轻声响的道法?

形骸召来云孔雀,飞到最高处,见远方码头处停泊着无数巨舰。

至少其中一部分走的是水路,裴家与藏家终于联手,发起总攻了。

形骸迅速赶回营地,遥遥见到将士正与一大群敌人厮杀,敌人数目不知几何,但各个儿都是精锐。

但形骸所率军团,经过一年来东征西跑,已算得上久经战阵,加上形骸命天兵派的教头训练众人,可谓一支精兵强将。此时虽遭突袭,阵型不乱,敌人并无可趁之机。

形骸冲入敌阵,双臂一分,招来潜林蛟龙、五行神龙与各方妖魔,敌军受前后夹击,登时大骇,不一会儿便被击退。

众将士欢呼道:“王爷回来了!可得手了么?”

形骸道:“失手了,立即撤军!藏玫瑰亲至,率军百万,看来要直接攻打皇城。”

副将们骇然道:“那咱们攻占这许多城池,难道就此放弃?”

形骸道:“敌人有备而来,我等也得团结一致,再不能分散,先回雷城守关。”

众将深知不错,遂当即拔营撤走。只是他们一年来长胜不败,这时遇上挫折,不免感到难以置信:“难道世上还有王爷杀不了的人?又或者他对那藏玫瑰死活下不了手?”

撤军途中,消息接踵而至,他们曾经攻下的城镇相继沦陷,敌人攻势之快,直如星火燎原,势不可挡。形骸曾无数次听闻玫瑰用兵的传言,如今亲身领略,果然指挥如神,战略、战术、奇策、情报,皆冠绝当世,几乎全无缺点。

他们行向雷城,途中路过一河谷,突然遭到埋伏:无数穿轻甲的汉子,手持珊瑚、玳瑁柄的刀枪火铳,从上方齐射,随后冲锋而来。

形骸下令迎战,他们纵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敌人却不是形骸军团的对手。形骸望着敌军,心中惊讶,暗想:“他们是麒麟海的海民!”

果然所猜无误,随后,另有数十个月舞者变作豺狼虎豹、牛羊犀鹿,狂攻而至,各个儿力大无穷,己方阵中盾兵矛兵,被这群怪物一冲而散。

形骸从马背上跃起,拍出数掌,掌心飞出鲜血,落地后化作吸血的毒虫,扑咬众月舞者,众月舞者大吃一惊,凝神对付毒虫。他们皆身怀第三、四层的月火,变化之后,更是奔行若飞,身躯坚硬如铁,可又如何是形骸的对手?只数个回合,已有十个月舞者死在形骸手上。

他忽听一声娇叱,转过头,见一美貌女子蹦跃冲刺,朝形骸而来,她动作极快,身上罩着一层柔和月光,但月光之外,金光如阳。

她留长了头发,人也变得成熟妩媚,但形骸仍认出她是安佳。

安佳落在十丈之外,双爪凝力,蓦然往前乱抓,数十道弧光当空飞舞,己方士兵被这弧光击中,立刻筋骨撕裂,纷纷倒下。安佳怒视形骸,厉声笑道:“孟行海,你刺我一剑,却没想到未杀得了我么?”

形骸问道:“你们荷叶国与裴家结盟了?你们又是如何闯过那迷雾?”

安佳冷笑道:“你知道的倒也清楚,那迷雾是你的把戏?但想要永远困住咱们,也是痴心妄想!”

形骸见她所穿月银甲庄重华贵,绝非凡物,问道:“你已是荷叶国的女王?”

安佳朝形骸一冲,一爪子抓他头顶,形骸右臂轻轻挡开,安佳翻了个跟头,双足连踢,也是寒光点点,锋锐异常,形骸左掌一转,全都化解,安佳退后数步,这才回答道:“娘亲她前不久被人暗杀了!”

形骸道:“我劝你乖乖的回荷叶国,莫要趟这浑水。在裴家眼中,尔等不过是肉盾,是炮灰,是送死鬼而已。”

安佳哈哈大笑,但笑声很是凄厉,满腔怨憎,她指指心脏处,斥道:“负心薄幸,无耻卑鄙的混账!我不杀你,这伤口就一直会痛!”

形骸道:“我刺你一剑,是为了让女王不怀疑你,否则我们逃走后,你又会怎样?我那一剑偏了许多,绝不会令你死去。”

刹那间,安佳目瞪口呆,眸中含泪,她颤声道:“真的?”

形骸道:“真的。”说罢冥虎剑一斩,一道剑气飞出,轰隆一声,河谷对面一座二十丈高的小山被这一剑夷为平地。无论敌方己方,见到他此剑之威,无不吓得头皮发麻,手足酸软,一时精神恍惚。

安佳退后一步,这才明白形骸此刻身负盖世通神的功力,他若要将己方赶尽杀绝,不过在一念之间。

形骸垂首道:“你走吧,趁我没改变主意。”

安佳又是害怕,又是悲伤,又是困惑,又是欢喜,她道:“那你是不是仍仍喜欢我?”

形骸道:“时过境迁,年少时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我不会再喜欢你,我也从未喜欢过你。”

安佳破口大骂,但形骸一指点中她的眉心,安佳登时晕了过去,她身边的两位铠甲侍女赶忙抢上,将她救走。月舞者们顿时陷入慌乱,手脚并用,匆匆乱乱地逃去。

形骸挥手制止众人追击,孟浩燃劝道:“大人,切莫感情用事!他们与裴家结盟,君无戏言,绝不会善罢甘休!此次若放了他们,将来在战场上仍会遇到!”

形骸心想:“是啊,我又犯了错。我该杀了安佳,将荷叶国兵马一举全灭。为何到了此刻,你仍改不了心慈手软的心病?”

若非我心慈手软,我怎会输给玫瑰她们?若非我心慈手软,藏风宣等五人怎会一个未死?若非我心慈手软,荷叶国又如何能逃得掉?

都无所谓了,人生在世,所求不过随心所欲而已,哪怕只有片刻舒畅,哪管将来如何头疼?

他指了指东面,众人隐约听到大地雷动,万马奔腾之声。众人脸上变色,知道藏家大军追过来了。

形骸道:“追之不及,我们也没空,全军继续赶路。”

他们连行三天三夜,几乎不眠。途中若遇到混沌离水,道术士便就地布阵施法,补充众人精力,加快众人脚程。路上又与藏家追兵打了数场,将敌人逐走。

好不容易,来到雷城关卡前,却见约有数千人聚在城外,一人朝城楼上呼喊道:“我等并非敌人,而是援军,还请开城。藏家大军即将到来,我等或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形骸听那声音极为熟悉,暗道:“利歌?”

城楼上守将怒道:“一群蛮子,以为能骗得了我?你们说自己是离落国的,离落国离此地十万八千里,当中隔着藏家领地,如何能过得来?再不离开,我命人开炮放箭了!”

离落国众人大怒,纷纷喊道:“咱们一路东躲西藏,跋山涉水,终于抢在藏家前头赶到,你们怎地不领情?”

那守将听不懂离落国语,但也知自己被骂,他气往上冲,喊道:“我数到十,再不走,老子将你们射成刺猬!”

形骸足踏风龙,飞向城楼,光芒照亮他的脸,守将看清来人,又惊又喜,喊道:“王爷!你你终于撤回不对,是凯旋归来了?”

形骸道:“败军之将,算什么凯旋?离落国人不远万里前来相助咱们,俗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还不快开城?”

守将忙道:“是,是!”换一副嘴脸,朝利歌等人笑道:“原来是离落国的好朋友,老子末将刚刚好生无礼,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利歌笑道:“好了,好了,快开门吧。”

当即城门敞开,离落国大军先入其中,随后形骸军团跟进。形骸见利歌麾下约有五十个龙火贵族,另有陵明度、宝鹿跟随,见到形骸,皆欢喜万分。

形骸又看出他们人马疲惫,满脸辛苦,道:“国主,多谢援助,你们一路上被藏家围剿,是否多有折损?”

利歌道:“师父对我离落国恩同再造,如今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我等岂能不来?我一共带来八千勇士,遇上藏家大军,就躲到深山老林里,死伤倒也不重。”

形骸心想:“他贵为国主之尊,却整整一年为我孟家做这强盗流寇的勾当,这孩子知恩图报,好生令人敬重。”

突然间,城楼守将又喝骂道:“他妈的,又有贼人来了?开炮警示!”

他身边副手道:“大人,他们举着白旗!”

守将骂道:“不管,先轰了再说!”

忽听一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我乃阎安陈若水,得知险情,特来相助。”她语气平和,但内力深厚异常,震得城墙隆隆作响。

守将与那副手齐声惊呼道:“这这婆娘怎地这般漂亮?功力也好生厉害。”

形骸道:“开城,让他们进来。”

守将又道:“是,是!”朝陈若水喊道:“这位美貌姑娘,你定是我家王爷的红颜知己了,先前失礼之处”

形骸苦笑道:“什么红颜知己,她也是我徒弟!”他望向阎安兵马,见约有三千余人,陈若水出落得与白雪儿一般美貌,她看着形骸,露出感激、怀念的微笑来。

二十一 生灵太渺小

阎安众人入了关,陈若水点头笑道:“侯爷,不,眼下该叫你王爷啦。”

形骸道:“多谢姑娘长途跋涉赶来,但你身在阎安,如何得知外头消息?”

陈若水道:“阎安已非一味与世隔绝,咱们时不时会派人外出做些买卖。”

形骸暗暗叹息,心想:“阎安居民绝不善战,他们此次远行,又有几人得还?”但如今局面险恶,任何援助,哪怕杯水车薪,也带给人不小的希望。

陈若水又问道:“白雪儿她好吗?咱们相约要年年见面,可却从未碰头过。”

形骸道:“雪儿她很好,她也很想念你。”

正说话时,城楼守将道:“王爷,外头外头又有一群骑马的蛮子。”

形骸心想:“难道又是援军?这可当真巧了。”

他上楼一看,认得那群人服饰,正是紫怡部族人,人数约在两千左右。形骸道:“可是贤贤弟来了?”

烛九笑了一声,骑出人群,她女扮男装,贴了一丛大胡子,手下之人各个儿神情肃穆,身形挺拔。她身边另有一青年公子,则是万仙盟孤鸿派的侯云罕。

烛九道:“大哥,我来助你了。”

形骸微觉奇怪,问道:“贤弟在北方近冰原处,如要来这儿,比之离落国路程更远,且需穿过拜家、藏家地界,委实不易。”

烛九道:“咱们装成卖马卖皮的商人,一路畅通无阻。哥哥,你审问完了么?”

形骸摇头道:“这哪是什么审问?我关心你罢了。”立即命人放行。陈若水与烛九重逢,想起她救命之恩,遂待烛九亲热无比。

驻守在此的将领仍是那利查图,他赶来迎接形骸,众人半路相遇,形骸说了藏家大举进攻之事。

本来皇城四通八达,绝不仅有这东方雷城一关,但南北的拜、孟两家不会容藏家轻易通过,西方裴家的陆军难成气候,而藏家既然占据优势,绝不会舍近求远,费时费力的远去西方的关口,因此藏玫瑰如要攻打皇城,唯有通过这雷城。

当今关中,算上形骸军团与所有援军,一共二十万左右兵马,龙火贵族六百余人。此地乃是天险,山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形骸听到风声:藏家此行,大军一百二十万人,其中龙火猛将五千人众,另有露夏王朝所赠的三千具华亭战甲,何况玫瑰经验丰富,百战百胜。就算形骸再如何神勇,胜算也十足渺茫。

利查图骂道:“他奶奶的,藏玫瑰这贱货,居然与露夏王朝狼狈为奸?”

形骸叹道:“非但露夏王朝一家,举世各国都在关注我帝国的一举一动,蠢蠢欲动,意欲豪赌一场。”

但至今无人敢趁龙国之危,意图称霸天下,哪怕露夏王朝,见识了龙国的兵威之后,也有了自知之明,莫敢造次。

利查图点头道:“如今之计,唯有从后方派来援军、粮草,与敌人决一死战。”

形骸见利歌皱眉,深知他精通兵法,问道:“徒儿,你怎么看?”

利歌道:“敌人这等兵力,只怕难以抵挡。此城虽然两面环山,但三层城墙都显窄小,若敌人只有十万左右,自然不惧,但面对铺天盖地、难以计数的大军,只交战不久就会告破。”

陈若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利歌道:“得有最坚硬宽阔的墙壁,最充沛的灵气,最精锐的部队,威力最强的弩箭火炮,才能有一战之力。”

利查图嗤笑道:“废话,但这等城池上哪儿找去?再退就只能去皇城了”

利歌道:“若放弃此城,撤守皇城呢?”

利查图一拍桌子,大声道:“臭小子,你想让我等不战而降?你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奸细?若退到皇城,稍有闪失,咱们就要亡国了!”

形骸心头茫然:他知道利歌所言不错,但若放弃此关,皇城之前就再无险可守。难道任由藏玫瑰将皇城团团包围么?

忽然间,他听见空中有人说道:“行海。”

形骸抬起头,心想:“梦儿?是梦儿对我说话么?梦儿,你在哪儿?”孟轻呓专心攻克鸿钧阵,不愿受半分情意所扰,形骸已有许久没听见过孟轻呓的声音。

孟轻呓道:“是我,行海,我用鸿钧阵传音于你。”

形骸心情激动,问道:“你已破解了其中奥秘?”

孟轻呓黯然道:“不,还差最后一步,我想见你,我要见你,你回来吧。”

形骸道:“但我若一走”

孟轻呓抽泣道:“你来吧,我想见你,我非见你不可。”

形骸再无犹豫,对众人说道:“传令下去,将雷城所有粮草带走,坚壁清野,咱们退守皇城。”

利查图脸上变色,急道:“王爷这如何”

形骸道:“无需多言!违令者斩。”

他统领万军,长胜不败,杀人如麻,令敌丧胆,故而言语中有震魂夺魄的威势,利查图纵有异议,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大军迅速离了关,道术士竭力施法,令众人日行百里,行了许多天,回到皇城城墙里头。

此时,全城上下都人心惶惶,六十万大军早在城内严阵以待,城楼上架起了四十座凤凰炮,乃是前朝灵阳仙留下,这大炮与火杖金枪原理类似,但需用大量燧冰,除非龙火功练到第五层的道术士,否则无法使其开炮,一炮轰出,若落点精准,最多可炸伤三百人。

形骸却听说这四十座大炮中,有一半早已损坏,且无法修复,另一半已有数百年未用过,也不知能开几炮,也极有可能开炮时炸膛,误伤友军。

他统兵作战,只擅长暗杀主帅,对布防守城之事一窍不通,于是带上陈若水,去找白雪儿,白雪儿已有许久不假扮孟轻呓,姐妹相见,不禁喜极而泣,各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

随后,形骸前往鸿钧门前,去找孟轻呓,抵达之后,他等了一个时辰,孟轻呓才走了出来。她洗过澡,换上了新衣衫,仍然是形骸魂牵梦绕的少女模样。但形骸仍隐约从她绯色眼中,感到她很是憔悴。

她扑入形骸怀里,放声大哭。

形骸哽咽道:“梦儿,到底怎么了?”

孟轻呓道:“我我必须必须掌握鸿钧阵,而且要快,要赶在真正的危险来临之前。”

形骸道:“藏玫瑰如要直接围城,一天之后,她就会到了。”

孟轻呓苦笑道:“你我联手,只要她别躲起来,即使不靠鸿钧阵,杀藏玫瑰都绰绰有余。”

形骸叹道:“她今非昔比,境界已超龙火功第八层,她与另两人合力施为,连我也敌不过她们。”

孟轻呓道:“但再加上我呢?再加上马炽烈呢?”

形骸“啊”地一声,道:“你叫他也来了?”

孟轻呓小声道:“早就传话给他,他一天后就会赶到。他的病由你才能治,而且他还算讲义气,不会弃我们不顾。”

形骸松了口气,道:“有他在,只要玫瑰现身但战事瞬息万变,不知她们是否也有出奇的手段?”

孟轻呓道:“我说了,藏玫瑰只在其次,那真正可怕的可怕的人”

形骸听她声音发颤,捧住她的脸颊,吻她嘴唇,孟轻呓神色好转了些,享受这温柔滋味儿,露出痴迷的笑容。

他问道:“谁是真正可怕的人?”

孟轻呓娇躯巨震,心中似有争斗,过了许久,才道:“母后。”

形骸心想:“她也知道了?我并未告诉过她朝星的遗言,骸骨神不许我如此,她如何会知道的?”

孟轻呓继续说道:“或许是我疯啦!我在鸿钧阵里头,见到种种莫名的景象,可怖至极的景象,就像我身在妖界中,被种种酷刑折磨。鸿钧阵里有母后留下的断翼鹤诀,就是你当年给她的那些”

形骸一惊,问道:“你学了?”

孟轻呓道:“不,我只是看,看母后所学的功夫,她她疯了,她”

她欲言又止,过了许久,她凄然摇头,道:“行海,其实在我心里,一直很爱母后,很爱很爱我的妈妈,我为她骄傲,我的为人,我的举止,我的话语,其实都在学她。我不愿她的名誉受损,更不愿亲口污蔑她。我之所以不近男色,只爱你一人,有大半是想是想摆脱母后的影子,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我深深依恋着她。”

她又道:“行海,如果有一天,我我像母后那样,犯下滔天罪恶,杀了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人,但我的心是好的,我对这世界抱有善意,我只是非这么做不可。你会不会恨我?会不会远离我?”

当年,圣莲女皇开启鸿钧阵,杀死仙灵之余,也杀死了许许多多残存的百姓。而她在其后的岁月里,更是动辄屠城灭国。

她是暴君,但她的所作所为,绝非自私自利之人。她或许是用疯狂的手段,对抗种种超乎想象的危难。

形骸将她紧紧相拥,微笑道:“无论到何时,无论这世界变得怎样,无论你变得怎样,我都会同样爱你。”

孟轻呓眼睛一闪一闪,高兴极了,她握住形骸的手,轻轻吮吸他的手指,舔舐他的掌心,直到形骸的手变得湿漉漉的,沾满她的口水。

她笑道:“你手上血腥味儿很重,是不是替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形骸道:“是啊,我愿意替你杀人,只要你高兴的话。”

孟轻呓又哭了起来,但这一次她是满腔喜乐,感动落泪。

她张开双臂,抬起脑袋,说道:“鸿钧阵的最后一关,是梦海。”

形骸问道:“梦海?”

孟轻呓道:“就像当年母后遇到的情形一样,她抵达鸿钧阵最终的难关前,同时,梦海与死亡淹没了整座皇城,真正到了灭世的前夕,所以,鸿钧阵才将一切权利交给了她。”

她又道:“行海,你有法子替我制造梦海么?”

形骸点了点头,孟轻呓在他唇上用力一吻,咬出些血来,她做了个鬼脸,走回了鸿钧之门。

形骸迟疑片刻,但很快已无杂念,他体内真气旋转,有如开天辟地,星流成河。他运功足足六个时辰,朝星的剑气、梦魇的真气,缠绕在冥虎剑上,缤纷的剑芒升起百丈,如一根通天的神剑。这一剑凝聚了形骸毕生的功力,只怕今后再也使不出同样的一剑来,即使梦海的无形仙灵亲至,后果也不过如此。

形骸在乾坤中斩出一道百丈的口子,于是无穷尽的梦海笼罩了一切,它很快将涌出花园,波及整个龙火大殿,紧接着,整个紫霞城,三天之后,形骸将无法修补这裂缝,而十天之后,皇城将沦为梦海的一部分。

不知多少人会因此死于非命。

但形骸坚信孟轻呓能够挽救一切。

二十二 我剑冠天下

一天后,藏家大军已至城外,城中所有文臣武将会于朝堂,白雪儿又扮作孟轻呓,但真的孟轻呓却无暇指导于她。白雪儿于是说道:“我对军事所知甚少,全仗诸位了。”

孟六爻道:“城中数百万民众,八十万驻军,粮食紧缺,支持不了一年半载。我看他们会围城把咱们困死。”

形骸道:“由于鸿钧阵下落未明,他们比咱们还急,依我之见,他们迫不及待,想要攻城。”

那“天机军师”裴克用道:“皇城城墙广大,坚不可摧,共分八门,八支军团各自驻守一方,再派三支敢死队,以备不时之需。”随后说了心中布置。

利歌观城外地形,大着胆子,说了若自己是玫瑰军统率,会如何分兵攻打。他思维灵活,设想周到,提出藏家可能使的不少匪夷所思之策,且皆切实可行。堂内众将领心想:“这俊秀的蛮子好生厉害,好在他并非敌人。”

形骸最后叹道:“敌人兵威太强,兵器甲胄,无一不精,只怕古时灵阳仙统兵作战,最多也不过如此。这场仗无论如何演化,他们始终会采取强攻,踏死去将士的尸骸而前。”

最终商议完毕,众人走出朝堂。忽然间,形骸面前出现一镜,此为一种道法,可隔着十里之地传讯,那镜中道术士喊道:“王爷,敌人动了!”

众人轰动,赶紧统领兵马奔赴城楼,形骸站在高处,见敌军如千万只蚂蚁、无尽的兽群,朝皇城涌来。到了途中,分兵而进,又攻打其余城门。

形骸传令道:“开战!开炮!”

凤凰炮“轰”地一声,发出巨大白球,落在敌人阵中,登时火焰熊熊,令风云变色,无数人变作焦尸。形骸心想:“这一炮之威,抵得上我的剑气了。”

敌人似受惊动,但毫无退却之势,仍继续狂奔。道术士调整火炮,再度开火,接连数次,炸死数千人。

忽然间,一炮管发出鸟叫般的巨响,随后原地炸开,连同那道术士与周围士兵一齐烧杀。形骸早就在担心此节,不料噩梦成真,城头大乱。

形骸高声喝道:“稳住!继续打!”

但开炮者得知此事,心中惶恐,谨慎万分地操纵凤凰炮,如此半柱香功夫才发射一弹,效力锐减,敌人奋勇而至,不久已到了城下,朝楼上发射箭矢。

形骸见这些人并未携带攀城器械,又无龙火、道法,暗想:“他们是送死来的么?如此就算能靠近城楼,又有何用?”很快这支冲锋部队全数埋骨城下。

大战持续了数个时辰,孟家死伤轻微,藏家已死了数万人,城墙下堆积尸骨,好似小山。形骸微微一凛:“莫非他们想借尸山爬上来?当真痴心妄想。”

但到此地步,凤凰炮已损毁大半,这一面城楼只剩一座大炮能用,己方也被炸死了一千多人。形骸命弓手射击,道术士施法,痛击冲锋的敌人。

陡听得城下熊熊巨响,城墙摇晃,烈焰如龙魔凤妖,当空乱舞,墙上士兵被这火焰墙壁一碰,浑身被烧得焦黑,落下城墙。形骸大吃一惊:“城楼下那些尸体内有燧冰弹!他们并非是充作垫脚石,而是送死炸楼来的!”

此举与孟轻呓当年用华亭战甲杀害藏家将士类似,但不料玫瑰手段更为残忍,竟用手下兵卒为弹,待到得城下,再用道法引燃。这必然是露夏王朝的技艺,不过这些士兵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怕并非强迫。

战争中,人人疯狂,举止匪夷所思,正常的人都已经死去了,暴君与屠夫才能活着。

但皇城城墙坚固,经此一炸,并未倒塌,只出现裂缝。随着大地震动,裂缝开枝散叶,扩张延伸,后果难以预料。

形骸道:“一刻不停的射箭!莫让敌人靠近!”玫瑰这人弹之计也非永无止境,她绝无法收集如此大量的燧冰。

须臾间,远方震动,“咚咚,咚咚”,好似战鼓,又似惊雷。城墙上的人定睛一瞧,皆大声惊呼起来。

只见敌人大军分开,其中站起许多庞大宏伟的身影,那身影高八丈,魁梧威严,好似极壮硕的巨人,但浑身铠甲金光闪耀,双目绽放着寒光,迈开大步,朝形骸这边冲来。

以那巨人之重,每踏出一步,应当山崩地裂,陷落坑洞才是,但这巨人却出奇的轻盈,超乎常理,仿佛练过绝顶轻功一般,它们如此雄伟,但却极快的靠近。

形骸听说玫瑰军中藏着所谓“巨灵神铠”,想不到竟有如此神威,精妙的远超想象。

一枚凤凰炮弹击中一巨人,那巨人铠甲残破,却并未倒下,仍勇往直前。形骸凝神运功,刹那间飞出数条巨龙,口喷五行真气,灼烧这巨灵神铠。巨灵神铠转动脑袋,手中握着巨剑长枪,斩击长龙。长龙与之抗衡,一时难分胜负。

但这巨灵神铠越来越多,约有三十余个,五行神龙抵挡不住,巨灵神铠突破重围,挥拳猛砸城楼,有一面墙当场碎裂,摇摇欲坠。道术士的道法弓箭,皆对巨灵神铠无半分作用。

形骸观战已久,拔剑在手,奋力斩出一剑,将一巨灵神铠劈成两截。己方见他一剑之威,欢欣鼓舞,而敌方则惊骇万分。原来形骸精通放浪形骸功,双目观物,可知其材质,这巨灵神铠是以阳金所铸,形骸将冥虎剑变作魂铁,斩出剑风恰好是这巨灵神铠克星。

他刺出三剑,击毁三座巨灵神铠,但其余巨灵神铠已将城楼彻底摧垮,形骸大惊,长剑舞动,身法如电,继续将巨灵神铠一个个毁灭,但冲入城楼的藏家龙火功高手缠住了他,巨灵神铠大步前冲,孟家大军无可抗衡。

形骸豁出去了,投身于杀戮之中,他每一剑皆百人断首,血流如瀑,敌人中再强的高手也挡不住他一招。数招后,他杀出重围,追上两具巨灵神铠,一者斩断其双足,一者将其一剑两断。

到了此时,一切都分崩离析,难以拯救,剩余的巨灵神铠还有一半,但分散各处,拆毁城墙,藏家的龙火贵族与精兵强将杀了进来,孟家守军根本不是对手,这一年间,纵然形骸屡次取得胜利,但藏家兵力的优势从未有过动摇,孟家的士兵仍远远不及,正面交锋,孟家军绝无抵挡之能,唯有被藏家生吞活剥。城内各处着火,乱成一片,哭喊声与厮杀声回荡在夜空之中。

利歌、陈若水、烛九等人赶来相助,却不过是杯水车薪。利歌手下蛮族甚是勇猛,手持火杖金枪,与敌人交锋,利歌发号施令,将他们引入埋伏圈中,但藏家军团训练有素,处变不惊,利歌只能与之游击,正面远非其敌。但他与陵明度出剑极快,身手高超,即使无功,自保倒也不难。

烛九的紫怡部族勇士也一个个舍生忘死,只是身上不见草原英雄的豪情,却显得严肃端庄,甚至有些麻木不仁。烛九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套阵法,命属下摆开,一板一眼,丝毫不乱,全无差错。偶然间,形骸见到这些勇士掌心闪着紫色光芒,那是一紫目刺青,与烛九的双眸一同闪烁着。她有侯云罕相助,即使城破兵败,她们两人也能脱困。

陈若水的阎安军很快被敌人包围,她情急之下,使出灵阳仙的功夫,她阳火至第六层,招式武功也极为精妙,前世不愧是曾与神荼作战的大高手。但她手下众人见大势已去,吓得斗志全无,很快死的死,逃的逃,陈若水难以为继,好在白雪儿及时赶到,两人身手在伯仲之间,并肩协力,共同进退。

奔跑途中,形骸见到一头狼一般的恶魔正追杀这巨灵神铠,咬死藏家士兵,马炽烈虽然来得晚了,但总算赶至。此人武功仅比形骸稍逊,更恨透了龙火贵族,此刻能够放开手脚,大肆杀戮,显得狂喜万分。只是此人似乎陷得太深,以至于刹不住了,形骸叫他与自己并肩作战,马炽烈充耳不闻,挥舞砍刀,将敌军一个个宰杀。

霎时间,形骸也感到抑制不住的愤怒,他心想:“杀!杀!来者必死!”他不再顾忌自己的界限,强迫自己疯狂、暴躁、贪婪、狠毒——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这是他人生最初领悟的道理,这也是他此刻追求的境界。

他的剑变得沉重,复又恢复轻灵,他的心跌宕起伏,却又逐渐麻木。他陷入了死亡的大漩涡,但却由于杀戮而活着。他不断犯下罪孽,却又不断拯救着生命。朝星的剑意在胸中涌动,沉折的泣诉在脑中回荡,塔木兹的火种在他体内燃烧,星知释者的教诲在他灵魂深处回荡。

他是盗火徒,他是神龙骑,他是剑神传人,他是古神的傀儡。在这一瞬间,他突破了觉醒者的心障,炽烈的冥火笼罩了他,让他意志坚定,让他永不停歇。他杀散了四周的敌人,双目残忍歹毒,找寻玫瑰的踪迹。

只要找到玫瑰,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战争的关键一如既往,从未改变,是形骸一次次愚昧的慈悲,才酿成了如今的恶果。如果形骸打定主意杀她,在那山谷中就不会中无妄老人一剑,即使中剑,难道形骸不能豁出性命,与玫瑰同归于尽么?以此决心,无妄老人也救不了她。

那时,形骸退缩了。他不愿杀玫瑰,也怕自己死去。玫瑰由此逃过,练成了形骸也奈何不了的功夫。直至今夜,她如复仇的女妖,带来了残酷血腥的狂潮,杀回了皇城,将那天孟家对藏家的屠杀变本加厉的奉还。所有死去的人,都应该算在形骸头上。自他年幼时就一直阴魂不散,纠缠于他的善恶之念,终于再一次惩罚了他。

形骸仍然是刽子手,他无法避免这罪恶。他徘徊,他迟疑,他同情,他避让,他承诺挚友,他亏欠朝星,到头来,一切仍是一样。

他找了许久,突然,他想到玫瑰会去哪儿了,这答案如此简单,只有野兽的脑子才会想不到。

鸿钧门,她会去找孟轻呓。

形骸化作剑芒,突破重围,不一会儿已进入紫霞城中。宫殿守卫已被杀散,一路上遍布尸骨,血染广场。玫瑰带了许多高手,势如破竹,无可阻挡。

形骸恢复平静,放慢了脚步,他意识到孟轻呓很安全,玫瑰绝无可能接近她。梦海必定笼罩了整座御花园,那儿已成了梦海的边境,一切皆违背常理。就算她设法突破了梦海,也无法进入鸿钧门的底层。其中陷阱威力无穷,连骸骨神也无法强行闯进去。

御花园外,他见到了玫瑰她们。她的手下一个都不见了,想必迷失在了梦海中,只剩下玫瑰、牡丹、木菀心三人,停留在梦海罩子之外。

玫瑰回过头,目露怒意,她指着那不断扩张的梦境,喝道:“你做了什么?这是什么?”

形骸道:“我曾经对天发誓,为了保护我最爱的人,我什么都会去做。哪怕与仙灵勾结,哪怕献身于古神,哪怕滥杀无辜,哪怕失去自我。”

玫瑰不再愤怒,反而笑了起来,她道:“原来原来你和孟轻呓,你们你俩是一对?难怪,难怪她当年要拆散你我。”

形骸又喃喃说道:“我没杀朝星盟主,朝星盟主死前,托我将紫星玫交给你。我已经照做,我不亏欠你什么。但我亏欠梦儿,我答应过她的,便一定要做到。”

玫瑰心中一震,确信他并未说谎,但她仍与牡丹、木菀心并肩而立,持剑在手,齐声问道:“做到什么?”

形骸道:“我要变得比谁都强,我能变得比谁都强,为了梦儿,我必须如此,唯有如此,我才能守护梦儿。我要让藏家忌惮我,畏惧我,在我名字之下发抖而沉默。我要创出举世无双、旷古未有的功夫,让每个人都梦寐以求,敬畏顺服。就像天庭、妖魔、仙灵皆惧怕圣莲一样,我要威慑万国,震动天下,无论是谁也无法阻止我。”

冥虎剑上燃着跳跃、热烈的剑芒,那剑芒与形骸的冥火融为一体。

他有古神的智慧,因而是个疯子。他本就是死者,更不该畏惧死亡。

二十三 女皇赦万民

皇城中各处浓烟升空,火光映云,但在这御花园内,却宁静的喻户寻常。

这末日般的静谧令玫瑰思绪纷纷,心情沉重,她心想:“一切都是孟轻呓作梗,我和行海原本能在一起,是她设计陷害了我,是她命行海害了藏家,是她命形骸杀了我的奶奶,我的夫婿,我藏家许许多多的主将,令我俩永远再难复合。”

她神色间不露半点悲伤,但一颗心却悲愤得无以复加:她被孟轻呓几乎夺走了一切,现在,即使她统兵百万,率领群雄,但她生命中真正美好的事物都已经消失了。

她惊觉自己还爱着形骸。

木菀心、牡丹立时察觉,都喊道:“玫瑰,不可动摇,否则必败。”

玫瑰一凛,将这爱意彻底掩埋,她道:“动手!”当先刺出一剑,此剑直如冥龙出世,威力无比。形骸迎上,两人长剑相交,玫瑰使死亡剑诀的卸力之技,将形骸这斩天断地般的一剑化解。

木菀心犹如暗影般飘至形骸身后,一剑击向形骸真气最柔弱处,此招也是锐利难挡,无坚不摧。形骸察觉,右臂一转,掌中又多出一冥虎剑,他双剑纷飞,挡开双姝攻势。

牡丹跟随无妄剑魔最久,武功上已尽得其真传,她散发死意,将三人围在其中,借助这死意,三人剑气无影,却又神出鬼没,哪怕轻轻擦伤,也足以取人性命。形骸将自己裹在刚强牢固的真气中,不露丝毫破绽,随后斩出凌厉剑招,虽受围攻,不落下风。

但三姝这一年来苦练无妄所传功夫,愈发炉火纯青,联手之际,招式互相弥补,天衣无缝,反而比无妄单独一人更强上半筹。

玫瑰功力最高,攻防一体,每一剑皆暗含悲戚荒凉之情,令敌人心意动摇,一旦稍有大意,立刻就会不战自败。木菀心则悄然无声,游离于界外,偶然间出手偷袭,当真好似鬼魅,阴魂不散,令人防不胜防。牡丹站在近处,左一剑,右一剑,看似随意,好像偷闲,实则在三姝中乃是关键,她以死亡空虚之情,缓解形骸强悍无穷的剑意,形骸以六成精力对付玫瑰、木菀心,其余则全集中在牡丹身上。

双方来来回回,争抢先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斗了百招有余,形骸眼中寒光一闪,朝牡丹斩出一剑。牡丹身躯陡然变得恍惚透明,又出现在形骸身边,刺出数十招,形骸连忙变作梦影飘开,但牡丹笑道:“晚啦!人都有一死,谁也逃不掉。”话音未落,木菀心已重重一剑正中形骸后背。

形骸闷哼,血染战袍。

玫瑰表情麻木,剑气交织,形骸浑身内劲旋转,与那剑气抗衡,直打得树木连根拔起,山石纷纷粉碎。牡丹踏上一步,加入厮杀,她剑招刚柔并济,似虚弱到极处,轻盈到极致,故而全不受力,却能化天崩于无形。形骸被她剑招缠住,动作刹那间有些迟缓,玫瑰趁机中宫直入,形骸“啊”地一声,腹部被这紫星玫斩中。

形骸握住紫星玫,内力一震,意欲将玫瑰震的脱手,但玫瑰凝视着他,目光绝然,反而用力刺得更深。形骸身躯颤动,口中流下血来,蓦然暴喝,巨力迸发,将三人全数击退。

三人稍一停顿,立刻又围了上来,玫瑰道:“孟行海,你不是我三人对手!你已经败了!弃剑投降吧!”

木菀心急道:“殿下,如今岂能心软?”

形骸陡然变成七十二人,剑气倾泻如雨,三人各运死意,令剑气归于泯灭。牡丹使一招“百鬼夜行”,此乃死意剑诀中最高深的功夫,登时将形骸的剑气反打回去,那剑气竟自行找到形骸真身,形骸大吃一惊,刹那间被砍得伤痕累累,血如雨落。

牡丹喝道:“玫瑰,快些动手!”

玫瑰一咬牙,使一招“恩赐解脱”,剑气如浪,追向形骸伤口,形骸将双剑舞得毫无半点缝隙,但玫瑰此招,本意是令敌人免受伤痛折磨,尽早解脱,只要敌人原本受伤,立时就会变本加厉,雪上加霜。形骸再度中招,痛的大声惨叫,几乎晕厥过去。

斗到此时,三人见形骸成了血人,模样极为凄惨。木菀心道:“趁早杀他,再闯入梦海,杀了孟轻呓!”

形骸濒临绝境,可脑子却加倍清楚,他见自己的血不断流到地上,化作一道道细线,一条条纹路,心想:“单以剑术而论,我尚及不上朝星,非她三人敌手。要胜过这三人,需得另辟蹊径才是。”

想到此处,他一转身,跑向梦海之中。

木菀心道:“哪里走!”她所练剑法乃是暗杀之术,最擅长偷袭追杀,一个闪身,已追近形骸。玫瑰劈出一剑,剑气阻挡形骸道路。形骸转了个弯,猛然间袭向牡丹。

牡丹稍稍退后,玫瑰、木菀心追来,形骸当即避让,从三人之中脱出。

牡丹喊道:“他在兜圈子,拖延时间!”

玫瑰倩影一晃,拦在形骸必经之路上,形骸停步,扭头就跑,他跑过的地上鲜血淋漓,划成横七竖八的直线。

三姝站在三处,一边迫近,一边用剑气将形骸围困。他无法跑大圈子,也无法突围,路线只能越跑越小,越跑越短,终于被三人包夹在径长十丈的小圈内。

玫瑰说道:“你已走投无路了。”

形骸身子转动,看着三人所站方位,露出笑容,说道:“走投无路的是你们。”

说话间,他手在地上一拍,他原先在地上流下的血迹突然破开,一面面灰色城墙拔地而起,成了迷宫,将他、玫瑰、牡丹、木菀心层层隔离。

这一招是放浪形骸功的“死灰隔绝”之术,若被罩在这死灰之中,连巨巫也无法与其本体联系,从而失去无穷无尽的生命与法力。

万物皆可相生相克,彼此转化,故而意念真气皆可变作物质,反之亦然。这是形骸最初从放浪形骸功中领悟的道理,现如今,他终于能清晰的回忆起来,将其运用自如。

他既是剑客,也是道术士,剑不能胜,法未必会败。

三姝顷刻间竟不知其余人在哪儿,更感受不到她们的心意状况。自从无妄传功以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玫瑰全力运功,一掌打在死灰墙上,死灰一触既散,但转眼再度凝聚,就如同死亡一般,去而复返,永不消散。

玫瑰喊道:“牡丹、菀心!”但这声音也被死灰阻隔,传不出去。她急速奔跑,想从这迷宫中走出去,但死灰不断变幻,形成令人心惊的图案。玫瑰心急如焚,却已深深陷落其中。

倏然间,死灰中探出一剑,正中玫瑰胸口,玫瑰“啊”地一声,掩伤倒地。死灰迷宫旋即崩溃,她见到木菀心、牡丹皆躺倒在地,血流不止,闭目不醒。

她感受不到她们的活气,泪水夺眶而出,她怒道:“孟行海!你你杀了她们?”

形骸步履蹒跚,走到她身边,他道:“死灰侵入她们经脉,但她们还活着,玫瑰,她们不必死,但唯有你,我不得不如此。”

玫瑰自知落败,心碎之余,一股解脱之情油然而生,她抬起头,微笑而流泪,道:“能死在你手上,确实再合适不过。”

毕竟你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但玫瑰并不将这句话告诉他,她闭上眼,慨然面临死亡。

形骸望着她的脸,血与泪遮蔽了眼帘,看着玫瑰,他仿佛又见到了那海边的少女,从木格的欺侮中将自己救下。

她当时说道:“听着,听着,行海小哥,我这人计较得很,因我救你性命,你需知恩图报。将来你龙火觉醒之后,需得好好报答我,听见没有?”

那时形骸只是个全无希望的卑微少年,而她却已是高高在上的龙火贵族。她是第一个善待形骸,对他寄予厚望的人。

形骸又从她身上,见到了沉折的影子、朝星的影子,他们的恩情,他们的悲剧,如同山一般压着此刻摇摇欲坠的他,形骸心中痛骂道:“杀了她,杀了她!结束这场战争!如果她活下去,我和她都会备受煎熬。她若成了俘虏,结局反而会更悲惨。”

他仍做不到。

形骸叹道:“你走吧。”

玫瑰睁开眼来,盯着形骸,见到他血泪模糊的眼睛,顷刻间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是泣不成声。

她情不自禁,大声喊道:“我要你跟我走!”

形骸麻木的拒绝,他不能答应,他如何能答应?

玫瑰泣道:“我不要当女皇了,我会离开藏家,我和你一样厌恶了这一切,咱们浪迹天涯,做一对一对无所事事、懒惰闲散的酒鬼。”

形骸不由得微笑,抱了抱她,道:“有你这句话,已经足够了,玫瑰,你走吧。我爱的人,始终唯有梦儿。”

玫瑰身子发颤,她断断续续地骂道:“臭师兄,那臭婆娘有什么好?”

忽然间,无数金雷从天而降,落在御花园的梦海中,这金雷强烈威猛,庄重而浩瀚,就如数千道朝星的剑气斩破苍穹。观其威势,哪怕藏家兵马再多一倍,也会被这金雷杀的一干二净。

于是梦海一扫而空,因战火而晦暗的天变得晴朗澄澈,随后,这明朗的阳光下,突然下起了清凉而温暖的雨。

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出现在云层上,那是孟轻呓,圣洁而庄重,威严而伟大。

形骸凝视着她,跪倒在地,他明白整个地母岛,整个凡间,无论阴晴雨雾,都能看到她。

他的梦儿,他的梦莲女皇。

孟轻呓大声道:“我已掌控了鸿钧阵!龙火天国的千万将士,亿万百姓,听我一言,立刻放下兵刃,臣服于我!一切罪过,皆既往不咎。”

二十四 鸿钧夺魂阵

玫瑰震惊之余,遮掩伤势,缓缓起身,道:“我我需得走了。”

形骸道:“如此最好。”

玫瑰心情低落,道:“若孟轻呓愿意,举手间就能杀尽我藏家将士。”

形骸道:“梦儿不会,她已答应过了,只要你们降服,她就会”

玫瑰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触形骸嘴唇,止住他的话语,她露出凄凉惆怅的笑容,道:“时至今日,你还是个傻瓜。”

她突然奋力亲吻形骸嘴唇,仿佛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滚烫的泪滚过她的脸颊,形骸并未拒绝,但也并未热迎,随后,玫瑰带上牡丹、木菀心,幽然而别。

她来到紫霞城宫殿外,孟家将士零零散散的逃窜,对她视而不见,藏家大军刚好杀至,见到玫瑰,露出茫然急躁之情,道:“殿下,刚刚那那人影”

玫瑰道:“我们败了,撤回幽州,再做打算。”

众人露出震惊、绝望、愤怒、不信之情,有人大喊道:“那是孟轻呓的把戏!她以为学圣上当年的模样,再造些金雷的障眼法,便能瞒得过咱们么?”

将士们受了鼓舞,再度生出希望,高声齐呼:“杀进皇宫,宰了孟行海,孟轻呓!”

玫瑰伤势陡发,忽然吐血,她弯下腰咳嗽了几声,待抬起头来,眼前数千将士已直挺挺躺了下去,从他们的额头飞出紫色的雾气。

玫瑰听说此乃鸿钧阵的夺魂**,只杀生者,不伤器物。

玫瑰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她已认输。

他们之所以死了,是因为他们顽固。

殿外大街上,所有目睹此景之人,心中皆震撼得无以复加,暗忖:“鸿钧阵巧夺造化,无所不能,即可毁天灭地,亦可杀人无形。孟轻呓已掌控了这乾坤的神器,她是当之无愧的女皇了。”

玫瑰说道:“走吧。”

她鼓足剩余力气,打出一道掌力,那掌力在空中化作一朵巨大的黑玫瑰,声如雷鸣,那是全军撤退之意。

全城藏家之人见状,不甘者有之,哭泣者有之,痛骂者有之,服从者亦有不少。

一个时辰之后,城中藏家、裴家联军已然撤离,期间约有数万人违命不从,继续追杀孟家逃兵泄恨,但夺魂**立刻从天而降,将那人灵魂剥离,哪怕龙火功第六层的好手,也当场丧命而亡。

满城百姓、孟家盟友,见到这等神威,皆感动的跪地落泪——他们知道危难已经过去,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敌人们,不,屠夫们夹着尾巴逃走了,自己这待宰的羔羊,终于又赢来了黎明的曙光。

形骸来到鸿钧门前,恰巧大门敞开,孟轻呓从中走了出来。她见到形骸,笑容满面,眼中泛着泪花,张开双臂,娇嗔道:“抱抱。”

形骸心想:“她现在是整个世界的主宰,但她仍是我的梦儿。”

他紧紧抱住孟轻呓,热烈亲吻她,他的血染红了孟轻呓的衣衫,但孟轻呓欣喜癫狂的回吻他,咬着他的嘴唇,以同样的热情与形骸相拥在一起。

孟轻呓小声道:“大胆小贼,我是梦莲女皇,你你为何这般欺负我?”

形骸柔声道:“我欺负得你还不够。”

孟轻呓“嗯”了一声,身子故意颤抖,装作害怕模样,道:“那你还要怎样?”

形骸道:“我要脱去你这碍事的袍子,抱着光溜溜的你,摔到一张大床上,让你成为我的老婆。”

孟轻呓面泛红晕,羞喜交加,笑道:“好个坏蛋,本女皇冰清玉洁,你怎能如此待我?”

形骸道:“你已落在我的手里,那可由不得你了。”

两人相拥倒地,享受着疯狂的滋味,享受着纵情的快乐。他们早非头一次亲热,但这一回尽情宣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妙。

两天后,孟轻呓出现在紫霞城楼上,宣告胜利,全城欢庆,除了藏家之外,其余八大宗族皆派来使臣,恭恭敬敬、低声下气的表述臣服之意。

各族中,除了川、木两家宗主从一开始便完全倒向孟轻呓外,另外家族宗主要么投靠藏家,要么摇摆不定。如今大局已定,他们投诚之心倒也诚恳,有人献上十万两翡翠,有人打造昂贵的巨舰,有人愿一力承担皇城修复费用,有人送来重要的人质,有人奉上罕见的宝物。

孟轻呓嘉奖了所有功臣,答谢了各路盟友,原谅了曾经的敌人,利歌、烛九、陈若水等人各有赏赐,定下盟约,众人虽损失惨重,但总算能抬头挺胸,安然返回故里。

又过几天,有一老臣献策道:“藏家那藏玫瑰至今不来请罪,定然仍包藏祸心,圣上还请用鸿钧阵将这群叛党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孟轻呓望向形骸,道:“护国王有何话说?”她已封形骸为护国亲王,又为天下兵马总元帅,作为朝臣,权势之大,自龙火天国建立以来从所未有。

形骸道:“藏家自知罪孽深重,定也有请罪之心,但天威难测,令他们有所顾虑。”

孟轻呓想了想,笑道:“他们还在生闷气么?算了,算了。”

除了形骸之外,群臣傻了眼,都问道:“算了?”

孟轻呓点头道:“传我旨意,我封藏玫瑰为幽州王,幽州之地,任其自治,只要她不再闹腾,我不去找她算账。”

裴克用惊声道:“圣上,她们罪该万死,你怎能怎能”

但其余宗族人士却皆如吃了定心丸一般,暗忖:“她连藏家都饶过了,那咱们定会安然无恙。”

孟轻呓双目扫过群臣脸颊,心想:“真正的危险还未到来,若她当真回来了,这些人又有哪些仍会服从于我?”

但我握有鸿钧阵,她已胜不了我,即使她如我推算般返回,我也能杀得了她。

可她是我的母亲,是凡世间力挽狂澜的大功臣,民心所向,我真要下手么?

她何时回来?她会如何出现?她将用怎样的手段夺回皇位?她是成为妖魔的统帅,还是被妖魔迷惑了心魂?

孟轻呓叹了口气,宣告退朝,让形骸跟着自己,来到皇宫一座内殿中,形骸问道:“梦儿,你若原谅了藏家,可命她们至少送来人质。”

孟轻呓笑道:“我让藏家将藏玫瑰送过来,你娶了她,那就万事大吉。”

形骸急道:“你这顽皮丫头,这当口了,你还取笑我?”

孟轻呓道:“唉,你这人当真不识好歹。我又并不是小气之人,只盼着你能快乐。你娶了她,咱们姐妹共同侍奉你,从此和睦相处,天下团圆,岂不是美事一桩?”

形骸道:“此事休要再提,不然我就把你捉出皇宫,带着你隐居深山了。”

孟轻呓心中甜蜜温暖,向往着两人无忧无虑,幽静独处的日子,忽而沉默许久,道:“我先前对你说过,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于藏家,而是来自于母后。”

形骸一凛,道:“但你并未细说。”

孟轻呓道:“我在鸿钧阵底层的密室里,见到了母后留下的断翼鹤诀。她担心自己离去之后,这鸿钧阵无人能用,万一将来天下再有灾祸,无人能逆转局面,于是留下此法,等待有缘人解开奥秘。即使在她离世之前,仍然想守护这世道。”

形骸却感到一股凉气从头到尾钻行而下,他道:“她用断翼鹤诀的法子留言?”

孟轻呓苦笑道:“是。”

形骸道:“断翼鹤诀来自于古神巨巫歹毒的梦境,她如何学会这法子?”

孟轻呓道:“我猜测是母后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从你那儿学了断翼鹤诀后,意图追寻永世不死之法。但她天赋太高,学的太快,以至于走火入魔。后来,她不仅仅想着增长寿命,更意图一举获得古神之力。”

形骸道:“她并没有死?”

孟轻呓道:“她没有死,而是去了妖界。”

形骸问道:“你又如何能够断定?”

孟轻呓道:“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断翼鹤诀带来的噩梦。在梦中,我见到母后重新走向皇位,她身后跟着无数妖界的妖魔。我还梦见自己手上沾满了无辜人的鲜血,受千万人唾骂。”

形骸想劝她打消这莫名的念头,告诉她那不过是荒谬的梦境。但在他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断翼鹤诀的梦绝非虚假,它虽预示着无数未来之一,但那未来却极可能变为现实。

孟轻呓道:“我还见到玫瑰那丫头,她她将率领大军,迎击铺天盖地的巨妖怪物,黑暗吞噬了凡尘,但她却带来了一线光明。”

形骸道:“所以你原谅了她,不愿杀她?”

孟轻呓点头道:“但凡那梦境有微弱的可能,玫瑰将会拯救这世界。故而我不能杀她。”

形骸忽然感到心神不宁,危险的预感令他遍体寒冷,他道:“若圣莲当真回来,所有宗族只怕都会倒戈,她的威望远胜玫瑰,她的手段智计也深不可测。”

圣莲是鸿钧阵上一代的主人,鸿钧阵仍会接受她,若她能够抵达鸿钧门前,后果不堪设想。

孟轻呓坚定说道:“我已命风圣凤颜堂四处散布眼线,若她现身,哪怕只有一丝迹象,也需立刻让我知道。我在鸿钧阵中,可知凡间万物之事。”

形骸道:“你会用鸿钧阵杀了她?”

孟轻呓叹道:“我别无选择。”

二十五 篡位好可恨

仿佛弹指之间,一年已过。

此年正月,天结前夕,地母岛南边有一边境小城,名驱城,此城外镇上有一港口,多有船只,来来往往。

一艘小船停泊于此,船上走下一华服女子,她是个绝色佳人,身躯窈窕,动人心魄,而她穿着打扮,富贵精致得令人咋舌。她约莫三十岁不到年纪,正是一女子生命中最诱人的时候,观她容貌,既令人浮想联翩,又使人不由得生出敬意。

港口守卫心想:“这船上没旁人了么?瞧此船模样,当来自南荒之地,为何会有这等细皮嫩肉的好女人?她又是如何孤身一人漂洋过海的?”

守卫长官拦住她,道:“通关文书?”

女子抬起星眸,道:“通关文书?”

守卫长官上下打量她,色心顿起,露出邪笑,但毕竟这女子衣帽不凡,一时不敢冒犯,道:“怎么?你不知道来地母岛要通关文书么?若无通关文书,便是来历不明之人,哪怕你穿的再好,也不能入城。”

女子叹道:“这衣物也算不上好,不过是炫目乱睛的玩意儿,我的好衣衫都在家中,穿上后,既能衬出我的好身材,也不失端庄严肃。”

守卫长官想象着她褪尽罗衫,袒露娇躯的模样,险些流下口水。他心想:“这女子定是南荒之人,龙国语说的倒不错。但她身份不清不楚,我且将她带回去,处置一番。”

其时,天下方定,各族诸国虽臣服于梦莲女皇,但各地仍乱糟糟的,尤其是边境处,法规失效,贪官污吏大行其道。这守卫长官在这一片地头可谓一霸,胆大包天,好色如命,无论这女子是谁,他也管不得了。

他道:“姑娘,随我走一遭吧。”

女子摇头道:“我得赶快进城。”

守卫长官有心恐吓,板着脸道:“进城?我瞧你鬼鬼祟祟,打扮古怪,又无文书,定然是异国奸细!”

女子笑道:“怪了,我本是龙国之人,驾船到海上兜了一圈,难道连回来都要文书了么?”

守卫长官见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对左右怒道:“莫发愣,将她拿了!”

左右士兵当即抓向那女子双臂,女子站立不动,那两人稍一碰她衣衫,立时露出惊惧之色,扑通两声,跪倒在地。

守卫长官吓了一跳,道:“为何朝她下跪?”

左右士兵惨声道:“大人,咱们也不知道啊!”“只觉得她尊贵无比,不能不跪。”

守卫长官后退一步,道:“你是你是觉醒者?”

女子冷冷说道:“你已耽搁了我许久,我本该让你人头落地,但你若答应跟随于我,你这条性命,我便暂且寄下了。”

守卫长官正要呵斥,蓦然间双膝发软,一下子跪了个结结实实。女子冷笑道:“还算忠心,起来吧。”

三人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爬起身子。女子念了句咒语,迈步走向远方城楼,她使得是缩地之术,这十里地只一柱香功夫便已踏过。镇上百姓多有好事者,见状称奇,于是呼朋唤友,也都赶往城楼方向。

驱城虽然守备松懈,但城楼守将倒也发现了这女子,门前守卫看看那港口守卫,问道:“老姜,这女人是谁?”

港口守卫长官道:“是一位大人物。”

门前守卫大为不满,道:“什么大人物?”

港口守卫长官张口结舌,想了半天,道:“总而言之,是位大人物,你还不放她入城?”

此城中据传仅有一个龙火贵族,叫做辛凯,此人也是作威作福、贪欢享乐之辈,但说来也巧,这时正醉醺醺地在城楼上巡视。他听到城下争执,又见一大群百姓朝此走来,飞身跳下城楼,至那女子身边,嚷道:“吵什么?吵什么?这位美人,你”

女子一转头,看他一眼,道:“你是辛凯?”

辛凯先是惊讶于这女子的绝色,但猛然间一个激灵,吓得酒也醒了,五体投地,惊呼道:“梦莲圣上?”

众人闻言,既惊惧万分,又恍然大悟:“她是当今皇上?难怪咱们一瞧便要下跪!既然是她,那原也是不得不跪的。”于是乎又哗啦啦跪下一大片。

女子奇道:“梦莲?谁是梦莲?”

辛凯暗忖:“难道认错人了?”鼓足勇气,抬头细细看她,只觉她年纪比孟轻呓大了许多(孟轻呓虽年逾四百,但瞧来与十六岁少女无异)。他糊里糊涂,脑子乱转,有个惊人的想法冷不丁冒了出来。

他一跃而起,怒道:“臭表子!竟敢乔装打扮,冒充圣上?圣上岂是你这等**浪蹄?来人哪,将她带入我房中,我要好好审问”

女子皱眉道:“辛凯,当年龙裔出山大典时,我赐你的牌子,你还带这么?若并未携带,岂非死罪?若带在身边,却认不得我,也是欺君之罪了。”

辛凯怒到极处,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道:“好个信口雌黄的表子,越来越荒唐了。你冒充不了当今圣上,便冒充先皇圣上?先皇离世已久,好,好,你要演戏,我就陪你,今夜咱俩就来一出戏,叫做‘醉妃子怒奸假圣皇’。”

女子一动,已按中辛凯肩膀,辛凯霎时只觉有万斤之力压上肩头,他痛的满头大汗,咚地一声,双膝落地,他咬紧牙关,急运龙火功第三层相抗,饶是他满头大汗,神色凄厉,但也无济于事。

女子笑道:“你信不信?不信就是欺君犯上,我当场就杀了你。”

辛凯说不出话来,竭力点头,女子放脱了他。辛凯心下含恨,倏然使出一招“水蛇擒拿手”,数道水行真气缠向女子脖子。女子微微一笑,身子不动,辛凯指力到她身边,立刻消散无踪。

辛凯大惊,暗忖:“莫非莫非她竟是”

女子朝城墙推出一掌,登时石屑纷飞,烟尘滚滚,这一面三丈高的城墙竟被她一招击垮,城楼上的弓箭手哇哇惨叫,往下摔落,但女子袖袍一拂,众弓手好似落在软垫上,弹了几下,平稳落地。

众人见到她这等出神入化,超乎想象的神功,皆张口结舌。辛凯更是失魂落魄,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她真是圣莲女皇,失踪了这许多年,她她居然回来了?”

当真如做梦一般。

女子微微一笑,开口说话,满城之人,皆见到她的形影,听到她的话语,哪怕正醉酒入眠者也立刻转醒过来。

她朗声道:“驱城百姓听着!我是圣莲,是你们的女皇!这些年来,我被孟轻呓陷害,险些丧命,不得不藏身西海深处,养伤练功,调理恢复。现如今,这逆女叛徒已然篡位,自称‘梦莲’。她所有武功学识,哪怕鸿钧大阵,皆得自我手,她却恩将仇报,以之铲除异己,杀戮同胞,令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血流成河,四海悲痛。我今天回来,正要制止暴行,拨乱反正,杀死这罪人,夺回这天下!”

孟轻呓登基一年左右,恩典不显,威信尚未建立,而圣莲女皇却是世间七百年的主宰,无论她犯下再多暴行,却令龙国称霸世间,天地太平,百姓尊荣高贵,远胜各国。此时此刻,众人听到这等惊人消息,皆心头震动,又不禁为之欣喜,随后,对孟轻呓的憎恨之心油然而生。

圣莲女皇道:“全城百姓,若有意助我推翻那奸险叛徒,便自带口粮,随我前往皇城!只要诸位能助我踏入城中,敌人定然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到时候诸位各个儿皆是复辟的大功臣,荣华富贵,想逃也逃不掉!”

辛凯头一个流泪喊道:“好!圣上!小人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对圣上好生冒犯,眼下正要为圣上肝脑涂地,誓死效命!”说罢连连磕头。这景象也被圣莲女皇的道法传遍城中各处,众百姓就如过去数百年间一样,向着这位乾坤的救主虔诚跪拜,持续不断。

圣莲女皇飞上半空,见有六只信鸽腾空而起,她吹了口哨,那些信鸽自行回头,盘旋在她身边,她解开信鸽腿上的密信一瞧,上书:“圣莲回来了!”

圣莲啐道:“风圣凤颜堂是我一手扶持,一手创办,如今却帮那叛徒通风报信,好生令人伤心。”

她朝地上一指,数团绿焰灼烧,从绿焰中走出几个魁梧高大的妖魔来。这些妖魔四散而去,不多时,捉来六人,这六人有的是官府师爷,有的是城中富翁,有的是帮派干将,有的是街边乞丐,有的是青楼女子,有的是戏院艺人。

那六人朝她惊恐而视,不知自己为何会暴露身份。

圣莲笑道:“这六只信鸽有你们身上嘿嘿魂魄的香气,也想瞒得过我么?你六人若想活命,也都随我去讨伐叛党!”

六人已吓得魂飞魄散,连声答应道:“咱们一时糊涂,还请圣上恕罪!”

圣莲点点头,又转向城中纯火寺的寺庙,此庙叫做‘行邪寺’,这些年来香火不旺,其中住着一老和尚,一小和尚。老和尚去年生病死了,那新来的小和尚就成了住持,自行挑水种菜度日。

圣莲步入行邪寺中,见那小和尚盘膝打坐,他睁开眼来,望着圣莲,神色有几分激动。

圣莲朝他左看右看,笑道:“拜风豹?你怎地在这里?你眼下真成了和尚了?刚刚是你在呼唤我么?”

拜风豹叹道:“我佛慈悲,令我大彻大悟,于此修行赎罪。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早有预感若留在此处,能遇上我命中注定的施主。”

圣莲淡然一笑,拜风豹变作跪姿,朝圣莲恭恭敬敬,无比崇敬的一拜。就在这一拜之中,圣莲已察觉到此人功力已臻极高境界,心境奇特,连自己也捉摸不透。

圣莲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拜风豹并不多问,只说道:“那贫僧继续在此,等候圣上传唤。”

圣莲回身出寺,率领众人,行出城外,此地离皇城有万里之遥,路途极远,但跟从她的众人仍然精神抖擞,信心十足。

二十六 执剑对乾坤

每个夜晚,当形骸未睡在她身边时,孟轻呓会被无休止的噩梦折磨。

她告诉形骸的,远非那噩梦的全貌。

在噩梦中,她见到自己的母亲,圣莲女皇披头散发地坐在暗室里,她疯狂般挥舞毛笔,留下无数纸张,那些纸张闪着紫色的光芒,汇聚成一支支残破的仙鹤,绕着她旋转。

圣莲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痛的大喊大叫,泪如雨下。

孟轻呓明白她正受自己过往罪孽的折磨,因此痛苦万分。

圣莲喊道:“原谅我!孩子们!原谅我!黎民苍生!原谅我!原谅我!我的妃子们!原谅我,星知师父!”

她哭着匍匐在地,说道:“我是刽子手,我是人屠子,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本可以做个仁君,做个明皇,但这世界危险、残忍、暴虐、诡异!我也只能变得同样危险、残忍、暴虐、诡异!可我的初心是想守护这天下!我的铁腕,我的酷刑,是为了防止天下自我毁灭!”

所以,圣莲手握着乾坤之刃,威力无穷的鸿钧阵,抛弃了善良与软弱,冰冷的、执着的、无情的注视着世间的一切。一旦她见到潜在的危险,她会毫不犹豫的将其铲除。

她并未做错,天地间最强的觉醒者星知大师也认同了她,服从了她。她做到了凡人的极致,她超越了凡人的界限,甚至灵阳仙也逊色于她的功绩,他们创造的帝国并不及龙火天国那般庞大,那般鹤立鸡群。

在圣莲临死的时候,她被无止境的愧疚与痛苦所淹没。

这时,梦境中的密室忽然变化,黑暗化作潮水,圣莲沉入了其中。她的哀嚎变作欢呼,她认为自己成功了,庞大无垠的真气涌入她的体内,她哈哈大笑,她蜷缩着身子,在黑暗的海洋中旋转着。

然而,黑影化作绳索,化作刑具,缠住了她,钻入她的嘴、她的鼻孔、她的下身、甚至她的耳、她的眼,用无法形容的酷刑折磨她,侮辱她,残害她。圣莲女皇呜呜呼救,痛不欲生,奋力挣扎,但没能成功。

暗中有个声音笑道:“我等你很久了,我的新娘。”

黑暗褪去,留下身无寸缕、残破不堪、支离破碎的女皇,她已经不像是人,只是一具凄惨的皮囊。

但很快,充沛的真气重塑了圣莲,她又变得青春年少,娇柔美貌,看来只有十六岁年纪,正与梦境中旁观的孟轻呓一模一样。

圣莲女皇眼中闪着紫色的寒光,她光着身子,飘荡在黑海之中,却无溺水的危险。

她问道:“主人,你是谁?”

主人笑道:“我乃龙蜒,古时的巨巫。”

圣莲女皇又道:“您赐予了我永生?”

龙蜒道:“我赐予了你永生,赐予了你超乎极限的真气,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想得到你,你将是我们重返人间的钥匙。”

圣莲女皇道:“断翼鹤诀我练了断翼鹤诀,因此被吸引,前往了妖界,这都是您的计策?”

龙蜒道:“我渴望掌控你,爱抚你,怜惜你,吞噬你,已经有数百年了,但你一直抵抗着我的诱惑,我本已放弃希望,是你的雄心壮志,将你引导至我身前。”

圣莲女皇露出痴迷、钟情的神色,龙蜒伸出山一般的巨爪,将圣莲女皇托起,圣莲女皇陶醉而笑,触摸着黑暗。孟轻呓终于看得明白,那是一条足以缠绕大陆的巨龙。

龙蜒道:“你将夺回皇位,你将掌握乾坤,你将动用军队,调度阵法,摧毁一切障碍,将凡间变作妖界的延伸,到了那时,我等才能破解誓言,脱离牢狱,向天庭讨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圣莲女皇道:“我立时去办!”

龙蜒答道:“不,不用着急,你体内的妖火将在数年后真正圆满,抵达至高无上的境界。我的妻子,我的爱妃,在万年的时光中,我们已学会了忍耐。”

圣莲女皇道:“但孟轻呓她如掌握了鸿钧阵”

龙蜒道:“我们总会有手段对付她,现在,我的莲儿,你睡一会儿吧,将来,你将繁忙的无法入眠,现在,珍惜你的时光吧。”

孟轻呓陡然惊醒,大汗淋漓,她的手苍白的全无血色,嘴唇也被自己咬出血来。

她急忙寻找形骸,但记起自己将他派往地母岛北方的白州,去剿灭那儿的叛乱。

她与形骸的事已然公开,孟轻呓拒绝一切婚嫁之请,她虽并未纳形骸为妃,但他常常在自己宫中留宿,他们也不再掩盖彼此的深情,如无忧无虑的恋人在宫廷中游玩。风圣凤颜堂说,世间说书人甚至将此事编撰为集,连天唱曲,有才子更将玫瑰也编入其中,加上了争风吃醋的桥段。

这评书与实情相差得倒也不远。

孟轻呓苦笑起来:她只爱形骸一人,但并不强求形骸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如何会争风吃醋?因为她珍惜自己与形骸在一起的每一刻,不愿浪费时间去生气,去嫉恨。更何况形骸对孟轻呓也是情有独钟,忠贞不二。

饶是如此,孟轻呓仍不告诉形骸她见到的事实:母亲还活着,但却成了龙蜒的走狗,巨妖的奴仆。

不到最后时刻,她将保守这个秘密。她爱着母亲,珍惜她的名誉,敬重这古往今来的第一英雄,孟轻呓不愿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知道鲜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如果能以鸿钧之威,悄无声息的解决这隐患,又何必多费唇舌?

天一亮,侍女替孟轻呓穿戴整齐,她来到龙火大殿的朝堂上,群臣已然齐聚。

但瞧他们的脸色,似有不对劲之处。

孟轻呓问道:“有何事上奏?”

裴克用走出列队,跪地说道:“启禀圣上,南方有变乱。”

孟轻呓见群臣呼吸沉重,目光不敢看她,又问道:“什么变乱?”

裴克用道:“有有一贼人,纠集大批人马,正进军皇城,连克金州、鄞州、鄂州。”

这三州全是孟家掌管的领地,皆是方圆千里,孟轻呓心头一震,望向军机尚书木富国,严厉说道:“为何我如今才得到消息?”

木富国大骇,急忙跪倒在地,磕头道:“臣风圣凤颜堂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立刻就来告知圣上,敌人似有奇法,隔断了风声,难以传信回来。”

孟轻呓又道:“那贼人叫什么名字?”

木富国脑袋贴地,裴克用闷声不响,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大气都不敢喘。

孟轻呓背脊发寒,但立刻又激动得抿紧嘴唇,她道:“难道那人的姓名说不得?”

裴克用道:“贼人自称圣莲。”

群臣不约而同的痛骂道:“圣上!那狗贼定然是假的!圣上切莫相信!”“圣上放心,我等对圣上忠心耿耿,而先皇不务正业,消失已久,就算回来,咱们也绝不认她。”“胡说!先皇早就入土多年,你居然听信谣言?我便是坚定不移,认为那人定是大逆不道的假货!”

孟轻呓露出微笑,她怕的不是圣莲现身,而是怕她躲藏起来,悄悄靠近自己。孟轻呓在皇城周围数百里内,沿着百万龙脉,布下多处道法,若有极强的妖火来临,触发鸿钧阵,孟轻呓立时就会知道。圣莲女皇绝无所遁形。

裴克用又道:“圣上,但那贼人此刻从者约有千万人之众。”

孟轻呓失声喊道:“千万人?是千人还是万人?”

裴克用惨然道:“是一千万人上下。”

孟轻呓摇头道:“皇城以南,所有将士算在一起,也不过八十万人,她如何能聚集一千万人?”

裴克用道:“那一千万人,有大半是沿途各州的百姓,有老人,也有孩童。”

群臣倒不知道此节,怒道:“贼人竟如此卑鄙,想用老弱妇孺当做挡箭牌么?”“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何用?只要大军一杀到,他们立时就逃之夭夭,只丢下那无耻的贼人了!”

但也有人更感到颤栗不安:“孟家领地的百姓,如何会全数归顺于那贼人?除非他们当真相信此贼就是先皇。她能骗得过千人,万人,但又如何能骗得过一千万人?”

裴克用道:“途中孟家军也曾派大军阻挠,但纷纷被她击溃而降。她一路闯关,势如破竹,再过一个月,只怕将临近皇城。”

群臣悚然,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争论得甚是激烈,另有闷声不响者,暗自盘算是否该去见见这位“贼人”,探探势头,瞧瞧局势。

孟轻呓咬咬银牙,起身离去,群臣愕然,但也不敢阻拦她。

孟轻呓几个起落,来到御花园,进入鸿钧阵内,无数条细小光线缭绕孟轻呓身躯,刹那之间,乾坤各个角落,只要她有心查看,皆在她眼中一览无遗,连众人的魂魄也几乎全清晰可见。

她见到母亲坐在人的海洋中,她笑吟吟地走动,陪老人聊天,陪孩童嬉戏,一反常态,显出从未有过的慈祥和蔼。众人每见到她走过,都发出欢声笑语,欢喜异常。

孟轻呓手抖动得厉害,她脑袋靠在一块铁板上,泪眼朦胧,呜呜哭泣。她心慌意乱,面对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全然乱了分寸。

她万想不到圣莲竟用这样的法子,以无辜的平民为盾。

孟轻呓擦干了泪水,她心想:“母亲本可以做个仁君,做个明皇,但这世界危险、残忍、暴虐、诡异!母亲也只能变得同样危险、残忍、暴虐、诡异!”

她又想:“我是乾坤的持剑人,我的剑将斩去乾坤的毒瘤。与乾坤相比,人如蝼蚁。”

她凝聚意志,凝视彼方,冥想许久,启动了鸿钧阵。

她并未用夺魂**,因为这法子对第九层的龙火功无效。

数万金雷,宛如天剑,倾泻于地,摧毁了圣莲所在的城池。千万人命瞬间灰飞烟灭。

二十七 失败的英雄

这一日晨间,形骸下令将白州叛军首脑全数处死。

此次叛变声势浩大,短短半月内就已席卷整个白州,聚集十万叛军。只是其军队弱的可怜,形骸此来平叛,打仗倒未花多大力气,只是找寻那叛军首领的藏身处,追缉一众四散逃窜的同党,倒花了足足两个月。

叛军罪魁一个个人头落地,形骸袖手旁观,心中却隐隐不安:说来奇怪,自从一个月前,皇城就再无消息传来。孟轻呓能用鸿钧阵,将声音传遍整个凡世,她几乎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进入阵中,与形骸说上几句。为何这一个月杳无音讯?莫非皇城又有变故?

但梦儿武功盖世,心思缜密,即使朝中暗藏逆党,她也绝不惧敌人任何手段。更何况如今她是鸿钧阵唯一的操纵者,迷雾师纵然不露面,绝不会任由她遇险。

形骸叹了口气,命属下将叛军的头颅与尸体一并烧了。

忽然间,他耳边听到一声哭泣,声音极为熟悉,形骸心中一颤,想道:“梦儿?”

隔了许久,孟轻呓泣道:“行海,我想见你见你最后一面。”

形骸霎时惊恐万状,大声道:“什么最后一面?梦儿,你不可吓我!”旁人吃了一惊,愕然望着形骸。

孟轻呓道:“你快些回来,就你一人,求求你,让我再看看你。”

形骸脑中浮现出孟轻呓状况,她虚弱的侧躺在冷清宫殿中,目光茫然而绝望,肌肤白得几乎透明。

形骸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对副将说道:“我先回皇城,你们也迅速返回。”说罢疾行而去。

白州是极偏僻荒远的地方,与皇城隔着四千里,道路崎岖,山势险要,纵然形骸全速赶路,也花了四天方才临近皇城。

城外景象令形骸目瞪口呆。

只见黑压压的人潮包围了皇城,约有百万,其中大多是平民百姓,车夫走卒、乞丐跑堂、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而这百万大军中,另有二、三十万的龙国士兵。

形骸霎时醒悟:“圣莲女皇?她回来了?为何梦儿不及早告诉我?”

因为她自以为犯了错。

形骸心想:“刑天?她犯了什么错?”

骸骨神答道:“她犯了轻敌的错,她所作所为无可指摘,若见到了毒瘤,须得尽早除去。若见到了汤中有毒,整锅汤都得倒掉。若换做是你,我也会建议你这么做,虽然最终并无多大用处。”

形骸追问道:“到底是什么错?”

刑天道:“你可以去问她。”

蓦然间,城门开启,形骸见到满城文武大臣高举圣莲大旗,跪地磕头。

那裴克用大声道:“圣皇,我等先前受妖妇欺骗,愚昧糊涂,竟跟从她直至今日,现如今,我等幡然悔悟,识破其真面目。她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弑杀母亲,暗害君主,正是不忠不孝!她为一己之私,动用鸿钧大阵,杀戮数千万百姓,正是不仁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眼见圣皇重临,竟吓破了胆,躲得不知所踪,正是胆怯懦弱,可笑可悲!我等文武,皆打从心底里厌恶于她,愿意重为圣皇效力!”

形骸不料局势竟逆转的这般快!为何短短一个月,举国皆似再度臣服于圣莲女皇?

但他霎时想起孟轻呓曾告诉自己:“所有宗族子孙的血统皆源自于母后,若母后愿意,可以操纵他们心神,迫使他们低头,而每个人皆情不自禁的愿意为她效忠,就仿佛飞蛾扑火,葵花向阳一般,那是宗族后裔的天性。唯有龙火功在第六层之上,方能缓解此咒。”

即使没有这慑心咒语,凭借圣莲女皇七百余年的威望,只要她打赢几场战役,立刻就会有大片大片的人倒向她,众人视死如归,连鸿钧阵也无法震慑。玫瑰虽然广受爱戴,但论起声名,论起权威,不及圣莲女皇百分之一。

他伏在山后,果然见到圣莲女皇走出人群,她容貌一如往昔,身上华服一尘不染。只听她叹道:“孟轻呓已然丧心病狂,她怕我到了极点,这才不惜动用鸿钧阵,一次次屠戮无辜。我蒙天庇佑,这才活了下来,诸位既然已认清此妖女真面目,愿意弃暗投明,朕当然不会追究。”

群臣大喜,尽皆感动落泪,再度跪地高呼道:“圣上圣明!”

随后就是痛骂孟轻呓,编排她罪名的熟悉场面。当初孟轻呓击败玫瑰而登基之后,他们也曾这般演戏。

形骸心想:“她为何为何会熬过鸿钧阵而不死?”

刑天道:“她的手段甚是精妙,当鸿钧阵打来时,她护体真气极强,能比旁人多活上片刻,而她用众多死者为献祭,开辟裂缝,逃回妖界。待得风平浪静,又能返回。这法术定是某一巨巫钻研多年,方能有如此神效,但巨巫受誓言制约,不能施展此法,唯有依靠法力高强的凡人。而圣莲女皇天资超凡,居然能学会这挪移乾坤之道。妙极,妙极,凭借此法,她确实再不惧鸿钧阵了。”

形骸急道:“你助我在此杀了她!”

刑天冷笑一声,不屑答复。

形骸道:“她既然已沦为妖魔帮凶,为何不尽早铲除她?难道你当真任由巨巫阴谋得逞,令凡间生灵涂炭?”

刑天道:“圣莲女皇乃是枝叶,妖界的魔头才是根源。岂有舍大求小,舍本逐末的道理?他们要来,我正好将他们一个个彻底毁灭。”

形骸知道刑天执拗得不可理喻,不再相劝,遁入梦幻,潜入紫霞城中,此刻,宫殿内已乱作一团,宫女侍卫、太监仆役,要么抱头鼠窜,要么放声大哭。

形骸心想:“梦儿还在鸿钧门内?不,她对我说话时是在广寒宫。”

广寒宫是最偏僻的宫殿,他来到宫殿之外,察觉到各处布满道法陷阱,能够掩人耳目,不过并不伤人性命。

陡然间,白雪儿疾奔过来,扑入形骸怀里,泣道:“师父,你总算总算回来啦!”

形骸道:“梦儿梦儿人呢?”

白雪儿道:“师娘她受了很重的伤,师父,你快去看看她!”

她拉着形骸,绕开陷阱机关,少时,形骸已进入宫中。

昏暗灯火下,孟轻呓抬起头,望着情郎,眼中满是相思愁苦,满是愧疚与惊恐。

形骸心如刀割,抱住孟轻呓,道:“梦儿,都没事了。”说着将真气注入她胸腹间要穴。

她的体内,原本浩大雄浑的真气正在肆虐,不受掌控,互相交战,有些真气化作利刃,撕咬她的经脉与脏器。

若非她是血咒仙法书的化身,几乎不死不灭,早已死去多时了。

即使以形骸此刻通神的功力,也无法根治,只能缓解她的症状。

他想到此处,几乎不禁落泪。白雪儿见他如此,知道不妙,也是掩面痛哭,泪如雨下。

孟轻呓小声道:“行海,我我是为了乾坤好,为了凡世好。母亲她她被龙蜒夺去了魂魄,她是最危险的妖魔了。即使是你我联手,也未必未必胜得了她。我只能动用鸿钧阵,以最强的威力打她,可为何会无效?为何会无效?”

形骸亲吻她额头,说道:“不必多想了,不必多说什么,我我都明白。”

孟轻呓惨笑道:“不,你不明白的。我原本以为杀人如杀蚂蚁一样简单。但实情并非如此,最初,我杀了一千万人,他们全是无辜的百姓,我硬起心肠,甘愿承受这罪孽,否则她会召集越来越多的人。谁知道那罪恶感实非人能承受,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撕裂开了,我听到他们临死前魂魄的哀嚎,我见到他们的眼泪,感受到他们的悲痛,母亲曾经的愧疚与我此刻的悔恨叠加在一块儿,一股脑的击溃了我。”

形骸心中一寒,道:“是圣莲布下的陷阱?”

孟轻呓道:“或许是,但我并非如自己想象般坚强。我告诉你要看透善恶,心狠手辣,其实连我自己也做不到”

形骸心想:“是啊,梦儿的手段只针对敌人,却从不杀任何无辜无害之人,她看似果断,其实内心深处太柔软了。”

圣莲比谁都了解孟轻呓的本质,正因为她柔弱,她中了圣莲的计,她的心防被击溃,造成鸿钧阵的反噬。

孟轻呓又急促喊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天下百姓,我对不起那些惨死的人,我对不起所有为我牺牲的将士几天后,母后又出现啦!为何我没能杀死她?我不知道,但她又聚集了十多万人,逼近皇城,逼近我。我只能再一次这一回我用了毒雨**,将所有人全都毒死,这毒连巨巫都承受不住,可母后却却在两天后又现身了。数万人跟着她前进,我再度动用鸿钧阵,所有人都丧命了,母后仍然活着”

形骸吻她嘴唇,道:“别想了,别说了!”但孟轻呓推开了他,哭泣道:“我是好意!我是好心!我比谁都明白若母后不死,死的将是数十亿性命,甚至下场更惨,所有凡人都将沦为妖魔的牲口!可我承受不住!我痛苦极了!我再也无法使用鸿钧阵!”

她顿了顿,又道:“大臣们骂我,说我残暴无道,百姓们害怕我,说我是魔女降世。他们每个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说母后是妖魔的走狗和帮凶,但他们不相信!半个字都不信!我身边没了朋友,没了亲人,只有白雪儿仍保护着我。形骸,我本不该找你回来,你比谁都正直,比谁都善良,你会怪我,你会说我做错了,对么?”

形骸爱怜无限地看着孟轻呓,说道:“傻孩子,你做的对,无人能指责你。我为你所做的一切而骄傲,因为你唯一看破了真相,舍弃一切,别无选择,也要保护这凡间。

你是英雄,纵然失手了,但仍然是伟大的英雄。”

二十八 归来的女皇

忽听得一声娇笑,环绕这幽宫冷殿之上。孟轻呓惊呼起来,身子发颤,皮肤中渗出了血。

那笑声很欢畅,但又很妖异,似乎象征着万年的折磨,又欲将这折磨施于万物之上,笑声的主人残忍而可怖,见到旁人受苦,比任何事都令她开心。

形骸面对着圣莲女皇。

圣莲女皇笑道:“孟行海,孟行海,任凭我当年怎般央求你,你也不肯对我稍稍亲热一些。难道我不及这丫头美貌么?难道我权势比不上她么?”

形骸摇头道:“你这妖女。”

圣莲女皇大声道:“错了!谁是妖女?你身边的女人才是!她编造谎言,污蔑我与妖魔勾结,才能名正言顺的用鸿钧阵杀死我!当年我之所以失踪,也是受她迫害!眼下,她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却装作清纯无辜的模样。”

形骸注视圣莲,平静说道:“这儿除了咱们,别无旁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圣莲女皇抿嘴一笑,但立即又昂首道:“惺惺作态的是你!你被这妖女用法术迷住,她说什么话,你都信以为真了?”

她说的不错,此事太过重大,太过荒谬,原无人能信。极可能无论是在天庭诸仙、迷雾师、龙火贵族,还是寻常百姓眼中,孟轻呓都是疯狂的暴君。

圣莲又道:“对了,你知道龙血缘法么?咱们国中的龙火贵族,由于血统源自于我,都对我有莫名的好感,只要我动动念头,他们多半就会乖乖听我的话。当年我让沉折跟我好的时候,连他都抵挡不住诱惑呢。”

形骸瞳孔紧缩,道:“你为何说这些?”

圣莲笑道:“你以为自己为何会对孟轻呓死心塌地?为何会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为何我当年对你施加这法术却无效?早在我动手之前,孟轻呓早就趁你不备,将这龙血缘法加在你心里啦!”

孟轻呓发出绝望的惨叫,声音椎心泣血,但却无法辩驳。

形骸明白圣莲所说的是真的,或许在他与孟轻呓初次见面时,孟轻呓为了与自己永远在一起,运用此法,束缚了形骸。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孟行海爱着孟轻呓,此生不渝,至死无悔。

形骸拔剑在手,对白雪儿道:“雪儿,带着梦儿走。”

白雪儿颤声道:“师父,你自己”

孟轻呓大声道:“行海,我留下挡着,你与雪儿快逃!她说的不错,我我一直骗着你,我生怕你经过转世,想不起来你曾经爱我,我本就是罪该万死之人。”

圣莲笑容愈发灿烂,她兴致勃勃的望着这一幕,似乎盼着形骸与孟轻呓反目成仇。

但形骸答道:“梦儿,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爱你一天。我曾经沦为活尸,但正是这信念支持我走下去,活过来。”

孟轻呓垂下头,咬着牙,白雪儿眸中情波流转,感动莫名,也盼着有朝一日能听形骸对自己如此说话。

形骸喝道:“走!”

白雪儿向葬火纹求助,施展梦魇玄功,带着孟轻呓隐去。

圣莲女皇打了个呵欠,道:“孟行海,听说你武功挺高的,曾经把藏家大军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对不对?”

形骸也笑了起来,道:“不高不低,你杀得了朝星,或许也能杀得了我。”

突然间,三道剑气穿透圣莲女皇胸口,伤处鲜血狂喷而出,圣莲女皇痛的朝后跃去,怒道:“你这是朝星的剑法!”

形骸见她伤口由红转黑,转瞬痊愈,道:“你这是妖界的身躯。”

圣莲女皇手中多了一根黑色长索,朝形骸挥去,势如天沉云落。形骸掌中冥虎剑朝上一斩,好似山脉破土。兵刃相交,黑索缠住黑剑,圣莲女皇娇叱一声,打出一掌,形骸竖掌劈出,剑气狂涌,于是巨力冲击,掀起壮阔波澜,这广寒宫的阁楼支持不住,登时粉碎成粒粒尘屑。

形骸跃出空中,周身剑影茫茫,好似一面隔断天地的墙,但这墙是以无穷剑芒汇聚而成,他手一推,剑芒倾泻而下。圣莲女皇脸上变色,双掌变得碧绿,不断打出,道道虹光扩散出去,与剑芒碰撞,一同抵消。如此斗了三百招,圣莲女皇处于下风,脸颊、手臂上道道血痕。

形骸手指一点,圣莲女皇伤口中光芒千道,化作缕缕丝线,将圣莲女皇缠住,圣莲女皇怒道:“迷雾师的手段?”那丝线越勒越紧,圣莲女皇使出四神体功夫,才未被那命运丝线当场绞碎。

形骸道:“当下只有你一人!你还能逃回妖界么?若要杀你,原也不必什么鸿钧阵!”

此刻,数千人齐声喊道:“保护圣上!”下方无数弓箭朝形骸射来,形骸周身剑气回旋,将攻势挡下,见是皇城中的龙火侍卫赶来援助圣莲。

圣莲女皇笑了一声,手指稍稍拨动,哗啦声中,众人口中喷血而死,她以此为献祭,豁然间,浑身绿光洋溢,将形骸的命运丝线一齐烧断。

形骸突进,长剑疾刺,剑剑有断山分海之力,但圣莲女皇左掌一探,顷刻间将两人笼罩在黑影之中。那黑影无边无际,若有若无,似雾非雾,从各处袭来,形骸一时竟难以斩断。

黑影中,圣莲女皇周身绿焰汹汹,形貌开始变化。她白嫩的肌肤上泛出墨绿色的鳞甲,露出漆黑的獠牙,长发如蛇般扭动,长出燃着绿火的利爪,头顶一双弯曲血腥的龙角,双目也如一潭黑水。

形骸问道:“妖火功?”

圣莲女皇笑道:“第十层的妖火功,这模样可不能让凡人瞧见!”

形骸心中一寒,想起星知老僧曾对自己说过,诸神赐予觉醒者的火焰,其实最高可至第十层,但那第十层临近上神境界,几乎无可驾驭,自从与巨巫一战后已被封印。此后,唯有第九层的觉醒者在死前刹那,向上神许愿,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施展此法,对付必须击毙的强敌,但用过之后,自身必死无疑。

圣莲女皇爪子同时刺出,使一招“黑龙吞日”,黑影中,一条山脉般的巨龙撞向形骸,形骸抵受不住,朝后飞出,遍体骨骼喀喀作响,不知断了几根。圣莲女皇再一招“万影归来”,无数黑索朝形骸涌动,根根力大势沉,形骸惨叫,朝下方逃去,沿途斩断黑索,但仿佛永远斩不尽似的,而这黑影似乎望不见边界。

陡然间,从旁一只龙爪抓出,刺穿形骸肩膀,形骸痛得浑身发颤,斩出朝星剑气,将圣莲女皇迫退。

圣莲女皇笑道:“你也不过如此。”

形骸用手遮住伤口,眸中寒光如刀,他道:“若我今夜不死,将来我必亲手杀你。”

圣莲女皇笑容是喜乐,她笑道:“难啊,难啊,你不死也难,杀我更难。”举起手掌,指甲化作墨绿长枪,刺向形骸。形骸急忙躲闪,但这长枪太密太快,不久他又再度受伤。

刑天终于说道:“将黑影化作死灰!”

形骸急忙在剑上附放浪形骸功之力,几剑破开障壁,砰地一声,终于逃出了那牢笼。他伤势过重,大口吐血,骸骨神道:“斩破缝隙,释放梦海!”

形骸立时醒悟,剑刃一转,万紫千红的梦海从裂缝中冲出。那梦海与黑影混合,黑影一时追不过来。形骸趁势使出梦魇玄功,踏入梦间,就此逃离。

圣莲女皇收了龙蜒的功夫,变作凡人模样,注视形骸逃跑方向,她心道:“这第十层妖火不可频繁使用,而若被凡人瞧见,未免坏了主人大计。”

但孟行海武功太高,已不逊于鼎盛时的朝星,留着此人,只怕会有隐患。

好在龙蜒的万影功中有奇毒,而孟轻呓又已受了重伤。以孟行海对孟轻呓爱意之深,绝不会任她死去,他若要救孟轻呓,非但自己活不成,孟轻呓也必死无疑。

圣莲女皇摇了摇头,她预计这两人多半会一齐丧命,此刻也不必再追。

她刚刚夺回皇位,这贤君明皇,还得好好扮演一番。毕竟主人之计,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倒不急于一时。龙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而圣莲女皇的对手不仅仅是凡间诸国,还有天庭诸神。

鸿钧阵被孟轻呓使用许久,或许其中也有这女儿所设的小把戏,圣莲女皇自然要向举世证明自己已夺回了这至尊的神器,但她只想威慑,并非当真使用。

圣莲女皇微微一笑,回到鸿钧门前。鸿钧阵认出这昔日的主人,任由圣莲女皇步入最底层。

她触碰那万千龙脉的丝线,于是充沛的灵气升上空中,乌云滚滚,弥漫天上,大雨倾盆而下,红雷蓝火、毒雾绿烟在云中隐隐出没。

那鸿钧阵就如沉睡的狮子,发出雷鸣般的呼声,但任何弱小的野兽皆会被此声震慑,惊骇而敬畏,不由自主的想要臣服。

她的形影拔地而起,燃着透明的火焰,矗立于万丈高空之中,她毫不怀疑哪怕极北处灵阳仙的帝国,也将见到她这顶天立地的影子,听到她这响彻云霄的话语。

圣莲女皇俯瞰着这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家,俯瞰着被道法夷为平地的废土,俯瞰着数千万人的尸骸,俯瞰着这仍显得平静祥和,却又岌岌可危的乾坤,她心想:“‘暴君’刚除,我还是显得慈悲些为妙。”

她的眼中流下泪水,嘴唇发颤,神色间并无获胜的喜悦。

她道:“乾坤的百姓,乾坤的人们,由于我疏忽大意,累得诸位受尽痛苦,尝遍危难。现如今,我已夺回了皇位,一切又将恢复原样。”

她张开双臂,动情喊道:“我乃圣莲女皇,我终于归来了。”

二十九 弱者不容世

形骸逃出皇宫,感到伤处火辣辣的疼痛,又仿佛毒虫撕咬,不断扩散。当年,正是这歹毒功夫杀了朝星。形骸并非伤了要害,一时并无性命之忧,但不得不运功抵挡毒素。

他无暇顾忌自身,运转梦魇玄功,找寻白雪儿与孟轻呓,不久心有感应,潜行了十余里地,在一空屋中找到两人。

白雪儿见到形骸,先是一喜,但立时急道:“师父,师娘她晕过去了。”

形骸扶起孟轻呓,感到她的生命飞速流逝,正在远离他。孟轻呓本已性命垂危,只是为了再见到情郎,故而勉强维持一口活气,到了此时,心愿已了,意志软弱,再也支持不住。

形骸心中悲苦,只觉天崩地裂,自己正沉入万丈深海。

白雪儿道:“啊!师父,你的血…怎的是黑色的?”

形骸渐渐振作,道:“她还有救,雪儿,你替我守着。”

白雪儿身子发颤,道:“这是自然,但…但可别连累了你自己。”

形骸心想:“我是生是死,算得了什么?”嘴上却道:“我好得很。”

他轻触孟轻呓娇弱的身子,鼓足毕生真气,注入孟轻呓经脉中。她体内有三股真气正自拼杀,酿成惨状,一股来自她自己,一股来自圣莲的诅咒,另一股最为凶嚣,竟有笼罩八荒,纵横四海之势。

孟轻呓内力本与形骸不相上下,他若竭力而为,或能抵消她自身那股煞气,但另外两道煞气,形骸再也无能为力。

他明白局势令人绝望:即使他耗尽功力,也救不了孟轻呓,而一旦他内力低微,自己也会死于圣莲剧毒之下。

他试图劝孟轻呓的真气与自己联手,但那真气已全然陷入狂乱中。形骸不再多想,将功力运到极致,若救不了孟轻呓,他又何必活着?

刑天道:“你这是寻死。”

寻死?正因为你袖手旁观,正因为你那引蛇出洞之计,才酿成如今的后果。我不会任由梦儿死去,我非救她不可。

刑天道:“救?如何救?鸿钧阵在惩罚她。”

她是在拯救乾坤,鸿钧阵以往也曾杀死无数人,为何惩罚梦儿?

刑天道:“因为她愧疚、软弱、退缩、放弃了希望。鸿钧阵确实无关善恶,但却不允许软弱者动用这乾坤之剑。”

她体内那最危险的煞气来自于鸿钧阵?

刑天道:“停手吧,你救她不得。是乾坤要杀死她,那股煞气只会愈发剧烈,直至势不可挡。”

形骸沉默许久,道:“你能救她。”

他并非在问,而是陈述事实。唯有巨巫拥有抗衡乾坤之能。

刑天道:“那会有代价。”

形骸祈求道:“无论什么代价,我只求你救救梦儿。”

刑天道:“你收获了剑神的神位,我可用放浪形骸功,将这神位转授于孟轻呓,令她剑意雄浑,心意坚定,百折不挠,冷酷无情。若乾坤之剑感受到她这变化,或许会就此停手。”

形骸松了口气,道:“这算什么代价?哪怕取我这条性命也…”

刑天笑道:“性命?若没有你这化身,我将来如何杀得了龙蜒?”

他顿了顿,又道:“但与乾坤之剑抗衡,艰苦之处,更胜于诛杀神荼。你的冥火已逾第八层境界,经过此事,又将消耗殆尽,不知将减弱多少。”

形骸道:“每一次我陷入绝境,最终都能更进一步,超越自己的极限。相信我,相信梦儿,这世道需要她,她是唯一洞悉圣莲奥秘之人,冥冥之中,有什么事物在指引她。”

刹那间,形骸的脑子似被尖刀剖开,他痛得险些昏迷,但不得不维持清醒。他眼前浮现出残酷的幻象:众多黑龙正用嘴撕扯形骸的血管,形骸的经脉。而在最远方,一无比宏伟的巨人正舞动着巨斧,抵挡着一柄断裂层云的金色巨剑。

巨剑之下,孟轻呓紧闭双眼,静静坐着。

形骸又痛又冷,难受得发颤,他手中捧着剑神的神位,一根紫色小剑,穿过黑龙肆虐的平原,来到孟轻呓身边。

孟轻呓张开眼来,道:“回去吧,我不值得你如此。你对我的爱,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骗局。”

形骸楼住了她,道:“你这话才是最大的谎言,我是万万不会信的。”

还记得巨龙王犹吗?

嗯,我记得,你不顾性命的救了我,但其实在那时候,你已中了我的咒语啦。

形骸欣然而笑,答道:“但那是我最光荣的时刻,是我最伟大的功绩,无论其后我击败怎样的强敌,建立多大的功德,唯有那件事真正值得我铭记,值得我骄傲。”

因为那时,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

孟轻呓脑袋低低垂下,她道:“我不配。”

形骸道:“我不配你这般说。”

孟轻呓笑着落泪,形骸将这紫色小剑刺入她的心脏。他发现这小剑仍被许多血管连着自己的脑子,稍稍一碰就痛彻心扉。但形骸咬紧牙关,一把将血管全数扯断。

蓦然间,巨人与乾坤的抗争停止了,巨人转过身来,伸出巨掌,将所有黑龙一扫而空,但形骸的经脉也被他伤得甚重。

形骸仰望巨人,虔诚的向他下跪磕头,刑天道:“此战非同小可,我要睡一会儿了,或许在龙蜒现身之前,都不会醒来。化身,你只能靠你自己。”

多谢,无论多久,我都会活下去。



白雪儿见形骸替孟轻呓做法疗伤,一动不动,神色却极为痛苦,她坐立不安,心想:“葬火纹,他们…他们需多久才能好?”

葬火纹答道:“雪儿,不瞒你说,这两人凶多吉少。”

白雪儿怒道:“臭章鱼,少说不吉利的话!”

葬火纹道:“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实情。咱们帮不上忙,唯有等待结局。”

白雪儿欲哭无泪,颤声道:“师父老公死了,我也不活啦!”

葬火纹道:“你若不活,我能占据你尸体行走么?”

白雪儿吓了一跳,道:“好哇!原来你一开始就有这般念头!”

葬火纹叹道:“你若自行了断,还不如让我物尽其用,好过曝尸荒野。”

白雪儿急道:“万万不许!我师父不会那么容易死,你也少打我身子主意!”

葬火纹无奈,唯有答应。

白雪儿生怕形骸耗时太久,于是求葬火纹助自己施法。葬火纹于是布下一障眼法门,将这空屋与世隔绝,从外看来,这屋子若存若无,再如何仔仔细细,兜兜转转也找不到这里。

白雪儿放下心来,耐着性子等待,过了足足三天三夜仍不见起色。三天之内,屋外喊声大作,吵闹异常,都是些官兵跑来跑去,追捕形骸等三人。白雪儿起初心神不宁,怕他们识破法术,时候一长,几次三番,倒也安然无事。她本是乐天派,索性竖起耳朵,偷听官兵说话。

第四天夜间,有一官兵在此偷懒,他撒了泡尿,道:“痛快!痛快!圣上一回来,我怎的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另一官兵哈哈笑道:“好个色鬼,你是瞧见圣上,心里有火么?我劝你还是去窑子泄泄火,免得见到圣上后,丑态百出,被咔嚓一刀,做了个太监。”

头一官兵怒道:“你少污人清白,我见到圣上,只有崇敬之心,哪儿来的那些个邪念?”

第二个官兵道:“听说孟轻呓那叛徒受了伤,这妖女如此可恶,要是落到我手里,哼哼,非让她吃尽苦头不可。”

头一官兵压低声音,说道:“这妖女容貌与圣上倒还真像,身子只有更嫩,到了床上,嘿嘿…老兄啊老兄,你还说我对圣上动歪脑筋,你自个儿不也是么?”

第二个官兵哼了一声,道:“圣上该让咱们捉孟家那些个乱臣贼子,孟家一向富贵,里头有几个美貌姑娘,倒很合老子胃口…”

白雪儿心中一凛,心想:“难道圣莲女皇要将孟家赶尽杀绝?”见形骸脸色惨淡,孟轻呓潸然泪下,急得团团乱转,犹如热锅蚂蚁,可也唯有徒呼奈何。

好在头一官兵道:“可惜圣上心慈手软,只要孟家之人发誓与孟轻呓断绝关系,并重新效忠圣上,一切就既往不咎。”

第二个官兵奸笑几声,道:“老弟,你有所不知。现如今孟家心惊胆颤,只有夹着尾巴做人,咱们找上门去,借口搜捕孟轻呓,顺手拿上什么,他们如何敢声张?再随手玩玩几个娘们儿,更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齐声大笑,头一官兵道:“老兄,妙计,妙计!”

白雪儿气炸了肺,恨不得偷偷出去,将这两人宰了。然而笑声戛然而止,两人骇然道:“道…道长!”

只听一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你二人为何不去搜捕,反而在此闲聊?”

白雪儿心想:“此人…此人是谁?听声音好生耳熟。”

两个官兵道:“是,是,只不过我二人察觉此处有异,故而多逗留片刻。”

那老道哼了一声,道:“以贫道修为,若此处不对劲,如何会看不出来?”

第二个官兵急道:“道长有所不知,我听说那孟行海擅长障眼法,鬼打墙,有些地方,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

白雪儿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想:“这官兵是当真知道了?还是信口雌黄?”

老道冷冷说道:“贫道一贯宽容慈悲,然则遇上欺上瞒下,口出狂言之辈,那是非杀不可的。”

白雪儿霎时想起此人是谁:“他是熔岩老道!当初追齐宫祖宗的时候,遇上过这妖道!他居然为圣莲女皇效力了?”

但此人本就习练妖火,是青阳教的重要人物,如今归顺于圣莲女皇,以此观之,师娘所言无误,圣莲女皇确实与妖界勾结。

三十 再斗青阳客

熔岩老道“呼”地一掌,只听咔嚓、哗啦声响,两个士兵齐声惨叫,其中一人道:“你你好狠为何杀了他?”

熔岩老道笑答:“治军之道,严字当头!我让你先跑上百丈,你若逃得快,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剩余那人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

也是这士兵慌不择路,竟朝白雪儿布下的假墙假树冲来,砰地撞中了障眼法,熔岩老道恰好一拳打出,那士兵筋骨寸断,脏器喷洒,居然将这幻境消解。

白雪儿大吃一惊,熔岩老道则惊喜交加,他捋须笑道:“原来藏在这里,不过贫道早看穿尔等伎俩,故意用这死人破阵!”

白雪儿怕他叫来帮手,异戎宝剑出鞘,周身散发阴气,朝老道刺去。熔岩老道见她来势迅猛,真气竟似不在自己之下,“咦”了一声,手掌劈向白雪儿手腕。白雪儿身法灵活,跳来跳去,犹如猿猴一般,倏然间至老道身后,一剑斩出,熔岩老道大声惨叫,饶是他皮粗肉厚,宛如岩石,但仍被这锋利长剑所伤。

熔岩老道恼羞成怒,不敢再稍有轻敌之心,一转身,打出数拳,拳如地火喷发,火石雨落,白雪儿周身金光圈转,长剑飞舞,将这老道势大力沉的招式尽皆弹开。

好在熔岩老道心高气傲,自诩一代宗匠,正要独自拿下这小丫头,再捉了孟行海与孟如令,因此并不声张。而白雪儿躲藏的地方甚是隐蔽,两人打得天翻地覆,激烈万分,但一时无虞援军到来。

双方出手极快,不多时斗了百招,熔岩老道心想:“若再拿不下她,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大喝一声,使出熔岩盖世掌法,这掌法模仿火山喷发时的情景,烈焰浮空,火雨天降,端的是猛烈无俦。白雪儿将自身阴气提升到极致,防火防烧,动作轻盈而飘渺,但熔岩老道每一击都笼罩极广,白雪儿躲闪越来越难。

突然间,熔岩老道背后中掌,口中吐血,他回过头,指着形骸,怒道:“你居然偷袭,好生卑鄙。”

形骸笑道:“道长何必过谦?你正是阴谋陷害,偷袭暗杀的好手。”冥虎剑一晃,熔岩老道人头飞空,此人一生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如今终于恶贯满盈,得了报应。

白雪儿喜道:“师父!师娘她好了么?”

形骸望向孟轻呓,道:“她性命已然无碍,但乾坤真气仍在她体内,若她心神不宁,未必不会再触发此劫,我让她睡下,如此才最安全。”

白雪儿道:“但咱们终须出城,又该去哪里?”

形骸道:“去海法神道教,那儿有天门,能通往天庭命运部,如今唯有星知师尊能胜得过圣莲女皇。”

白雪儿点头道:“原来你早想好啦,只是如今城中到处都是追兵,咱们须得小心潜行出去。”

形骸此刻体力衰弱,但城中委实无容身之处,道:“夜长梦多,咱们今夜就走。”

但听上空一人冷笑道:“想走?可没这等容易。”

话未落,人已到,只见来人是个少年,绿发如火,赤着上身,容貌俊秀,神色高傲而不屑,手掌中一柄绿焰长剑,在夜中格外明亮,好似阳光一般。

白雪儿紧张说道:“你也是青阳教的?”

形骸叹道:“他是青阳剑客,是那青阳剑的傀儡。”

那少年森然道:“你少胡说八道!此剑认我为主人!哪有傀儡这等事?”

形骸道:“不错,听说青阳剑客,武功盖世,无论对付一人,还是对付千军万马,一贯独自出战,绝不会叫人来帮。若有旁人到场助阵,那是辱没了阁下威名,对不对?”也是他算定这青阳剑客心高气傲,狂妄自大,故而用言语相激,令他不向圣莲求援。

果然不出所料,青阳剑客笑道:“莫说是你这等落水狗,就算是三清亲至,我也独力一并宰了。”

白雪儿瞧出形骸虚弱,道:“师父,咱们齐上,速战速决。”

形骸摇头道:“你照顾好梦儿,我与他是老对手了。”

青阳剑客嗤笑道:“老对手?当真大言不惭。我从未遇上过你,你若与我为敌,焉能活到今日?十剑之内,我必取你性命!”

形骸已无法使用朝星剑气,闭目思索过往与这青阳剑客交手情形,随后右手虚张,变出一柄剑鞘,左手伸直,掌心出现冥虎剑,剑刃上白芒灼烧,摆出平剑架势。

青阳剑客打了个呵欠,道:“什么狗屁剑招,当真无聊直至。你先出手吧!”

形骸凝固不动,忽然出手,剑如风雷,落向敌人。青阳剑客剑刃上绿焰澎湃,只攻不守,反而袭向形骸要害。形骸这一剑刺到半路,剑鞘抬起,将绿焰化解大半,同时左手剑加快前进。青阳剑客冷笑一声,手臂一振,剑气狂涌,形骸无奈,唯有闪身避开。

青阳剑客道:“废物,你躲得倒快!我这一剑未杀得了你,足够你吹嘘一世了!”

形骸手在地上一按,翻身而起,青阳剑客再一剑斩来,形骸将剑鞘举在前头,手指一拨,剑鞘急速转动,感应敌人剑气,又及时翻滚着逃过一招。只是他动作甚是狼狈,身子仿佛要失去平衡,遂时不时用手在地上支撑。

到了此时,他为了救孟轻呓,功力已远不及青阳剑客,但经历了死劫后,隐然已领悟了无妄老僧的“死剑”,凭借这虚无剑意,融入平剑之中,用以化解青阳剑客无坚不摧的剑招,倒也能支持得住。

青阳剑客见形骸全无还手之力,更是意气风发,口中不断出言嘲讽,说道:“你这缩头乌龟,看来两手两脚不够,得多出四手四脚来,才够你爬得痛快。”又道:“听说你功夫不差,但萤火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再过数招,骂道:“我让你再多活一会儿,那是我故意瞧你出丑,你可是自鸣得意,以为逃得过我这神剑一击了?”

形骸听他语气甚是轻蔑,但却难掩其焦躁之意,而此人动作越来越急促,一刻不停的追击而至,剑招密集,毫无缝隙,周围房屋皆如沙石般被一击消散。

再过十余招,青阳剑客一剑横斩,形骸剑鞘一拦,手臂无力,剑鞘脱手飞出,他吐出血来,仰面躺倒。白雪儿大急,意欲相助,但青阳剑客却笑道:“玩的够了,这一剑取你狗命!”说话间,人影一闪,劈向形骸。

忽然,青阳剑客身子被定在空中,前进不得,后退无方,他脸上变色,“啊”地一声,怒道:“蜘蛛网?”

四周丝线茫茫,现出形状,白雪儿见这青阳剑客被一张大网缠住,她稍稍一想,陡然醒悟:“师父先前在地上打滚,手不停着地,就是在布这蛛网阵?”

青阳剑客鼓足内劲,绿火喷涌,灼烧蛛网,但这蛛网乃是命运金轮的丝线,甚是强韧,一时又如何能烧断?倏然间,形骸双手支撑,如蜘蛛般翻了个身,口中丝线凝聚成一柄长枪,身子一弹,扑哧声中,刺穿青阳剑客心脏。

青阳剑客痛得直翻白眼,死前迸发巨力,火焰从体内奔腾而出,但形骸布下的丝线阵从天而落,遮住青阳剑客双眼,青阳剑客哇哇乱叫,妖火被放浪形骸功吞噬。形骸手中剑影重重,斩在青阳剑客身上,青阳剑客身上千疮百孔,血流如瀑,少顷,他翻身躺倒,呼吸声嘶哑惨痛,终于没了气息。

白雪儿欢呼道:“师父,这青阳剑客嘴上功夫厉害,但远不是你对手!”

顷刻间,形骸见那青阳剑浮上空中,绿光成环,似要消失。他心想:“这青阳剑一回去,圣莲女皇立时知道我在哪儿!”情急之下,全力一扑,抓住剑柄,用层层蛛丝裹住这魔剑,同时冥虎剑重重斩在青阳剑上。

他本想将这魔剑摧毁,却不料绿焰突破蛛网,如毒蛇般反咬一口,形骸见绿火烧伤身躯,所过之处先是极度麻痒,随后又剧痛无比。那绿烟沿着形骸躯体,烧入他心脏,再烧入他脑袋。

痛苦之中,形骸眼前出现许多幻影,皆是他驾驭神剑之后,杀人无数,屠城灭国,令群雄震慑,众仙臣服的光辉前景。

形骸心想:“这青阳剑想令我变作化身?”

他心潮起伏,欲火焚身,咬紧银牙,抱住头,不住翻滚,白雪儿骇然道:“师父,你快放开这长剑!”但那长剑的绿焰烧入形骸经脉,似将自己与形骸的手融成一体。形骸止不住的颤抖,头颅拼命撞击地面,砰砰作响。

他抬起头,见到一轮绿色的火焰当空照耀,穿透了一切障碍,哪怕在地底深处,也逃不过这绿色的光芒,这绿焰并不投下影子,只是狂傲的将辉煌洒向世间。

青阳道:“你是何人?何以如此狂妄?胆敢与我抗衡而不臣服?”

形骸的血遮住了他的眼,迷雾横空,挡住了青阳,他凄惨笑道:“我是盗火徒,我有死者的火焰。你这火太热太强,还是消停些好。”

放浪形骸功急速运行,终于挡住了那绿焰,形骸额头的血滴在青阳剑上,青阳剑逐渐黯淡,形骸松开了手,青阳剑掉落在地,并未消失,但似乎放过了形骸。

白雪儿手按在形骸头上,运九转阴功,治愈他的烫伤。形骸看向青阳剑,犹豫片刻,将这魔剑握在手中。

白雪儿吃了一惊,道:“师父,这邪门儿玩意儿,你不会真被它迷了魂吧!”

形骸思索道:“我或许制住它了,若能善用此物,无论有再多敌人,咱们都能杀出重围。”

三十一 紫剑有故事

这时,夜去晓来,晨光洒落皇城,形骸道:“如要贸然出城,只怕动静不小,咱们且找一处再躲上一躲。”

白雪儿道:“可该躲在哪儿呢?全城都已戒严啦。”

形骸细细考虑许久,道:“梦儿当年为以防万一,假借商人名义,在小龙街上购置了一处宅子,那宅子租给了旁人,但地下有一地窖,咱们可躲在那里。”

白雪儿这些年来倍受器重,吃穿皆为当世罕有的佳品,此刻心想:“先前住皇宫内院,现在住地窖洞穴,这差别也太大了。”但她不愿与形骸分开,点头说好。

那宅子倒也不小,常被租给外省进京的富翁或大官,形骸带着白雪儿、孟轻呓,悄无声息地闯入府中,进入地窖。此处风水不错,地下也空气清新,说是地窖,实则与寻常房屋并无差别,只是灯火有些压抑罢了。

形骸又偷偷跑了出去,在租客大堂的橱柜下放了几枚铜钱,以此偷听偷看,可得知外头消息。

如今租客是丰州的府伊,傍晚,他带来一群朋友,饮酒作乐,酒酣耳热之际,那府伊叹道:“唉,那妖女终于被除了,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妙极,妙极!”

他一下属笑道:“大人心怀正气,关心天下,如今见到恶人得报,正该痛饮,不醉不归!”

形骸心想:“丰州是藏家的势力之内,这一年来,藏家虽表面臣服于梦儿,但暗地里仍多有不服。梦儿看重玫瑰,这才不与他们计较。如今圣莲女皇夺权,难怪他们这般高兴。”

另一下属道:“大人,玫瑰殿下已经到皇城了?”

府伊朗声大笑道:“正是!如今母女团员,她俩不知该有多欢喜。反贼孟轻呓已然下台,我看圣上又会重用咱们藏家。圣上英明!圣上英明!”

众人语气近乎狂热,形骸隐约察觉到:在他们心目中,圣莲女皇的份量比玫瑰更高更重。玫瑰仿佛他们自家的女儿,但圣莲女皇却是不容置疑的神灵。

旁人又问道:“那殿下现在正拜见圣上么?”

府伊道:“是啊,圣上正摆庆功宴,大赦天下,全城喜气洋洋的。玫瑰殿下此次必受重用,权势更远在当年的孟轻呓之上。”

形骸想起孟轻呓曾说过的预言:“玫瑰统帅大军,抵抗妖火与黑暗,成为阴影之中最明亮的光芒。”

梦儿不会错,玫瑰必将与圣莲女皇为敌。那她此时是否有危险?

他对白雪儿道:“我得去皇宫一趟。”

白雪儿急忙扯住他衣袖,骇然道:“师父,你怎地又胡来了?咱们好不容易才从那儿逃出来的。”

形骸拉住白雪儿,将她拥入怀里,白雪儿“啊”地一声,娇羞至极,如痴如醉,心想:“莫非莫非他终于开窍了?”

只听形骸说道:“雪儿,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女儿,除了梦儿,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此事我非去不可。”

白雪儿又好气又好笑,道:“混蛋师父,去你的吧!”

形骸点了点头,如鬼魅般离了地窖,戴上木面罩,扮作一侍卫,再度探向皇宫。

水星镜广场上正有盛宴,文武百官穿上彩袍,戴上高帽,坐于席间,高呼圣上万岁,举杯痛饮,举筷大吃,他们望着圣莲女皇,心中说不出的快活,觉得这将近十年的动荡,如今终于结束,万物有序,国事太平,又将是永不结束的光明时代。

唯有失去过后,人才会懂得珍惜。在他们眼中,此时的圣莲女皇不啻于三清上神,哪怕她过去手段有些严厉,有些奸诈,有些蛮不讲理,与她的功劳相比,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玫瑰坐在席间,颇为不知所措。自从她得知圣莲女皇回来的消息后,立时马不停蹄的赶往皇城,今夜刚刚抵达,还未来得及与母亲相认,便被引入宴席,与群臣同欢共饮。

旁人并不叫她殿下,她也不敢自称‘儿臣’,藏家与朝星虽证实她是圣莲女皇的女儿,但女皇本人从未亲口承认。今夜,圣莲女皇待她并不比其余宗族族长更亲热,她甚至赐酒给弃暗投明的孟家,并许诺要委以重任。然而对待玫瑰却毫无不同。

玫瑰偷眼瞧着“母亲”,她比任何时候都待人亲善,慈祥温柔,似乎她从苦难中回来之后,一下子开了窍,从森严威风的皇帝,成了母仪天下的明君。她饶过了所有曾经跟随孟轻呓的人,赦免了众人大大小小的罪过,她原先从未显露出善良而宽厚的品质,现在却一览无余。

她叹了口气,回忆起外祖父无妄曾对自己说过:“真正的敌人,并非孟行海,并非孟轻呓,如将来你遇上了莲儿,她要你帮她的忙,你立刻逃走,逃到露夏王朝去,那儿的百姓需要你。”

玫瑰身子一颤,心中思绪纷纷,但极难将外祖父口中那可怖的圣莲与眼前的仁君联系在一块儿。

或许外祖父在临死之前,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忽听圣莲女皇笑道:“玫瑰儿,你过来。”

玫瑰忙不迭起身,弯腰拱手,走到圣莲女皇身前,群臣目不转睛的望着两人,一时鸦雀无声。

圣莲女皇柔声道:“好孩子,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未能与你相认,你怨不怨娘?”

玫瑰心情激荡万分,鼻子一酸,热泪滚滚而下,她跪地喊道:“是女儿不孝,未能明白当年母后器重栽培之心。”

群臣见状,无不振奋,高声欢呼道:“圣上万岁,殿下千岁!”“母慈女孝,正是我龙国之福!”

圣莲女皇嘻嘻一笑,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脸颊上亲吻,道:“好女儿,乖女儿,这些年你率领藏家,建立的所有功勋,我都听人说了,心里不知有多骄傲呢!”

玫瑰急急摇头道:“儿臣未能胜过孟轻呓,且统兵作战,死伤无数,实是有罪无功。”

圣莲女皇道:“胡说,你替我抗击这妖女,将她迫入绝境,孤立无援。若非如此,她早已夺取江山多年,做了十年的皇帝,这十年一过,眼下这些忠臣良将,不知会有多少已对她死心塌地了。”

群臣毛骨悚然,跪地喊道:“臣等见事不明,罪该万死!”

圣莲女皇扑哧一笑,吐吐舌头,说道:“是我失言,大伙儿别放在心上。”如此轻嗔薄怒,俏美可喜的姿态,立时惹得群臣望眼欲穿,口干舌燥,各个儿都甘愿为她而死。

圣莲女皇道:“女儿,我封你为护国女公爵,第一公主,掌管军事、财政之权。如今战火方熄,百废待兴,也唯有你这般精明能干、惹我喜欢之人,我才真正信得过呢。”

玫瑰受宠若惊,不敢拒绝,磕头领命。

圣莲女皇遂结束宴席,拉着玫瑰走入宫中,木菀心与牡丹不便跟着她,于是等候在晴明宫外。

母女二人来到水杨宫,圣莲女皇抚摸玫瑰脸颊,朝她左看右看,笑道:“你与我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英姿勃勃,相貌虽好,却少了女孩儿家该有的妩媚阴柔。唉,你总是舞刀弄剑的,哪个男人会不怕你?”

玫瑰苦笑道:“娘,我觉得这样挺好。”

圣莲女皇指了指她腰间长剑,玫瑰登时醒悟,道:“儿臣真是粗心大意,怎能带着此物入宫?”

圣莲女皇抿嘴一笑,道:“这有什么?咱们母女两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你瞧见过我的兵器库么?如瞧见了,保管吓你一跳。唉,不知孟轻呓那贱人掌权期间,那兵器库是否被她搬空了?”

玫瑰瞧出她有赏玩宝剑之意,捧起紫星玫,递给圣莲女皇,圣莲女皇抚摸剑鞘,赞叹道:“好一柄星铁长剑。”

玫瑰哀伤道:“此剑是爹爹送给我的。”

圣莲女皇眉毛动了动,拔剑出鞘,霎时紫光照耀,满堂皆亮,好似水纹波光。圣莲女皇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孩儿,你这柄剑赠给娘亲,好么?”

玫瑰一惊,心底万分不舍:此剑是一柄极罕见的神器,更是他父亲遗物,她与之相伴,就如同见到父亲一般,岂忍心与之分离?圣莲女皇虽待自己极好,更是自己母亲,但这紫星玫对玫瑰胜似性命,乃是她身边最珍贵的宝贝。

她这般迟疑,圣莲女皇察言观色,淡然一笑,道:“傻孩子,我不过是开玩笑,这剑还给你了。”

玫瑰松了口气,跪地接剑,又道:“母后,孩儿藏家事物全是您的,您要什么,孩儿都会给您送来,唯独此剑是父亲所赠,我实在实在不便如此处置。”

圣莲女皇嗔道:“你别放在心上,咱们母女俩同心同德,只要你好好替我效力,为娘就比得到什么都开心。”

玫瑰握住长剑,往腰上系去,但骤然间,她感到长剑上灵气颤抖,似受了刺激,霎时觉醒过来。

她眼前乱象纷扰,终于见到自己处在一深暗的广大地道中,手中一柄纯阳红剑,一剑剑斩向下方一庞大丑陋的、白色婴儿般的怪物。

紧接着,她听见自己闷哼一声,声音正是自己的父亲朝星,一低头,一柄利刃从他胸膛穿出。

他回目一瞧,见到母亲妖艳的脸,母亲朝父亲轻笑一声,再一指刺穿了朝星的咽喉。

她笑道:“时机刚刚好,我该回去啦!”

明亮、诡异、幽冥、阴森的绿火令圣莲女皇焚烧起来,一点点化作灰烬。

那是朝星死前残存的记忆,与剑上的灵融合在一起,如今终于重现,保护如今的主人。

三十二 前程在何方

玫瑰知道这景象绝非虚假,心中惊骇而悲痛,攥紧长剑,但一个念头陡然闪过:“单独一人,我不是她的对手,当与牡丹、菀心她们会合。”

她装作神色如常,露出微笑,道:“母后,今夜我饮酒过度,不胜酒力,还请母后恩准儿臣告退。”

圣莲女皇啐道:“孩儿,你还是太嫩,就这几滴酒便能灌醉了你?将来哪个王孙公子请你喝酒,等你醒来,只怕都让人吃干抹尽啦。”

玫瑰苦笑道:“儿臣定当小心。”

圣莲女皇摇头道:“不成,咱娘俩好不容易重逢,我舍不得你离开,这样吧,你就在宫中住下,我要好好瞧瞧我的好女儿。”

玫瑰神功卓绝,已至龙火功第八层,只要圣莲女皇不在眼前,哪怕是深宫之中,重围之下,亦可来去自如。她欲离开圣莲女皇,找寻机会脱困,于是笑道:“母后,我何尝不想如此?既然母后有令,儿臣求之不得。不过儿臣的两个姐妹尚在宫外,我当知会她们。”

圣莲女皇美目凝视,过了片刻,似忽然醒悟,道:“对了,孩儿,有件事需告诉你。”

玫瑰道:“好,母后,儿臣听着呢。”

圣莲女皇笑道:“你爹爹是我所杀,这紫剑是用他血肉所铸,不过想必它已告诉你了,对不对?”

刹那间,玫瑰如坠冰窟,颤栗不已,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

圣莲女皇察言观色,笑容愈发亲热,更加甜美,却更令玫瑰毛骨悚然。她叹道:“我就知道,唉,这贼老天喜欢捉弄人,便不让我事事如意。”

她朝玫瑰走上一步,玫瑰当即再退,圣莲女皇道:“孩儿,你爹爹多年来抛下你我不管,我杀了他,你又何必太过在意?当下我正在用人之际,你天资才学皆不在我之下,若得我教诲,必成国之栋梁。将来我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呢。”

玫瑰抿紧嘴唇,绝口不答,眼神中满是愤恨敌视之意,不再稍加掩饰。

圣莲女皇又笑道:“当然啦,不管你答不答应,你都是我的人,也终究无法违抗我的命令。你是我的女儿,与我血缘最亲,又不像孟轻呓那般精通道法,只要我念个咒,你立刻就会乖乖听话了,你要不要试试?”

她手指一转,划破自己掌心,鲜血一滴滴淌落,玫瑰看着那鲜血,蓦然间心生敬仰崇拜,再无半点怨憎之情,情不自禁地想追随圣莲女皇做事,一辈子都不违抗。

这时,紫星玫光芒绽放,玫瑰感到心中一阵刺痛,豁然清醒,但圣莲女皇已一指点中玫瑰数处要穴。玫瑰身子一震,动弹不得。只听圣莲女皇叱道:“这碍事的朝星,死了也不消停!”

玫瑰惊怒交加:“我落入她掌中,定会被她操纵,沦为奴仆,做尽坏事!我…我宁愿死了,也绝不如此。”急运死意剑诀,岂料圣莲女皇指力有古怪,令她思绪紊乱,真气阻塞,功力不足一成。

圣莲女皇手掌轻轻朝玫瑰脸庞抚去,姿态优雅,举止柔媚,但在玫瑰眼中,却比千万条血淋淋的毒蛇更令人恐惧。

霎时,空中一道绿焰击中圣莲,圣莲痛呼一声,往后飘开,紧接着,一道绿火屏障隔开了玫瑰与圣莲。玫瑰见到形骸扑落,在她身上轻拍,玫瑰穴道立通。

形骸道:“走!”

玫瑰一点头,两人跃出宫殿。但眨眼间,圣莲女皇已追到两人身前,她喝道:“孟行海,你没死,那小贱人可死了?你怎会有青阳剑?既然得青阳剑之能,又为何不为我效力?”

形骸道:“小贱人是谁?我只知道一个老贱人,近在眼前。这青阳剑对我说了,那老贱人又老又丑,情愿听我号令,也不受那老贱人差遣。”

圣莲女皇冷笑道:“孟轻呓教出来的好教养,两个小贼,谁也别想走了!”

她话一出口,漫漫黑影急速蔓延,袭向两人。形骸长剑纵横,绿焰千道,好似青蛇乱窜;而玫瑰兵刃旋转,剑芒如星,绕身护体。两人合力,在黑影中斩出一道口子,从中朝外逃去。

圣莲女皇再度追来,形骸左手冥虎剑,右手青阳剑,使平剑的“无手”式,只听一声巨响,剑音飞扬,圣莲女皇见这一招刚强迅猛,远超意料,花容失色,还一招“黑龙吞日”,轰隆一声,整座宫殿花园被巨力摧毁拆散,立时夷平。过了半柱香功夫,茫茫烟尘中,圣莲女皇足踏长龙,浮上空中,已不见那两人去向。

圣莲女皇眉头紧皱,恨恨想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青阳剑乃妖界瑰宝,竟落入这孟行海手里!若他能运用自如,后果不堪设想。”

但圣莲亲自领教过这青阳剑,此剑生性狡猾,若遇上桀骜不驯之辈,往往令其尝尝甜头,再设法夺其心魂。若非完全沦为这青阳剑宿主,万无法将此剑威力施展到极致。孟行海此招虽强,自身也必受极大损伤。

她想了想,点头微笑,传令下去:“孟行海诱骗玫瑰公主,行刺本皇,如今两人潜逃,举国通缉,若遇顽抗,格杀勿论,许以王侯之赏。”她这号令用上了血缘咒法,即使藏家忠于玫瑰之人,听了也不得不信,不得不从。

只是经过内战,龙国中精英锐减,圣莲女皇手下人才凋零。她叹了口气,飞入城中一座高塔。她的道法造诣犹在孟轻呓之上,而妖界之中高手如云,魔头无数,眼下皆已受圣莲差遣,此事倒也不足为虑。

……

形骸与玫瑰逃到一隐蔽处,形骸浑身酸痛,冥火妖火在体内冲突,他弯下腰,吐出大滩绿血。玫瑰急道:“师兄,你中毒了?”

形骸摇头道:“这青阳剑仍不全然受我差遣,否则…也不用怕圣莲女皇。”据说此剑在万年前曾令朝星、考河伯等人闻风丧胆,自然非同小可。形骸之所以能接连战胜所有的青阳剑客,只因他们太过狂妄,又极度生疏,且未能运用此剑神通之十一。

玫瑰想起形骸的恩情,两人的往事,一时间感慨万千,情愫纷纷,恨不得与形骸相拥而痛哭。但她又念及朝星之死,圣莲之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硬起心肠,不再多想。

形骸道:“你让牡丹、木菀心来找你。随后咱们设法脱困。”

话音未落,牡丹、木菀心已来到近处,形骸吃了一惊,但立即明白原因:玫瑰与那两人心意相通,早在她与圣莲闹翻时,那两人就已察觉不对,匆匆赶至。

只是她二人并不知道确切原因,木菀心问道:“殿下,你为何忽然…忽然与圣上作对?又为何与这…这人在一块儿?”

玫瑰咬牙道:“是女皇杀了我爹爹,又想用咒令我臣服于她,是…师兄救我逃脱。”

她将心念传给牡丹、木菀心,两人与她一般大怒,牡丹嚷道:“这女皇为何这般做?”

形骸道:“她已是妖界的妖魔,并非原先的圣莲女皇。”

三人闻言,脸上变色,竟有些难以置信。牡丹问道:“她是被妖魔调包了么?眼下的圣莲女皇是假的?”

形骸摇了摇头,道:“她确确实实是圣莲女皇,但身心已被妖火占据,她武功原本已不在朝星之下,如今妖火附体,更上了一个台阶。”

木菀心沉思道:“咱们将此情公诸于众,她身为妖魔,全天下都是她的敌人。”

形骸苦笑道:“谁会相信?”

木菀心道:“若是殿下亲口所说,藏家之人都会相信,以藏家大军之威…”

形骸道:“木姑娘,你想得倒轻巧,目前轻呓殿下情形如何,玫瑰殿下不久也将如此。”

木菀心怒道:“我殿下声名极佳,岂是孟轻呓那…那妖女可比?”

玫瑰道:“木姐姐,不可如此说。”顿了顿,又道:“轻呓姐姐是因为察觉此事,才…如此运用鸿钧阵么?”

形骸道:“当时,若她不坚定出手,圣莲女皇只会以更多人为质。而天地之间,唯有鸿钧阵能有望杀她。只是未料到她有法子避开鸿钧阵。”

木菀心、牡丹、玫瑰霎时皆感绝望,玫瑰道:“现今鸿钧阵在女皇手里,哪怕藏家军仍忠于我,立时也会灰飞烟灭。”

形骸道:“她不会对藏家动手,因为绝无必要。若要藏家在你与她之间择一而从,藏家上下皆会听命女皇。他们对她的忠诚是刻入血脉里的。过了今夜,许多罪名会落到玫瑰头上,龙国之中,再也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

木菀心、牡丹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玫瑰蓦然回忆起无妄老人所言,她反复思量,道:“我们去露夏王朝。举世间,唯有露夏王朝中上下最为严正,哪怕风圣凤颜堂之人也无法潜入露夏王朝,打探消息。也唯有露夏王朝的兵马,能够抵挡龙**队。”

牡丹嚷道:“但她可握有鸿钧阵啊,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玫瑰已对无妄老人的遗言深信不疑,道:“咱们不能让圣莲知道咱们在露夏王朝之事。况且露夏王朝与我龙国为敌多年,不也照样并未臣服于鸿钧阵么?”

三人心意已决,玫瑰看着形骸,屏息少时,道:“师兄,你…你随我们同去么?”

形骸道:“我另有去处,师妹,两位姑娘,多多保重。”

玫瑰心中一酸,但两人相顾默然,形骸还剑入鞘,稍一晃,遁入夜色里,远远地去了。

三十三 地下有宫廷

形骸穿过漆黑的大街,转绕许久,返回地窖里头。白雪儿迎了上来,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形骸简略说了玫瑰逃亡之事,白雪儿稍稍放心,又道:“咱们为何不与玫瑰她们一起逃?大家聚在一起,敌人就算有千军万马也不怕了。”

形骸道:“圣莲女皇精通仙法,加上断翼鹤诀,说不定能唤来魉妖,更何况有鸿钧阵。咱们人多人少都是一样,需要隐秘行事,分散行动,不易被一网打尽。”

白雪儿想起魉妖,面色惨白,点头道:“趁着天黑,咱们早些上路。”

形骸道:“正该如此。”背上孟轻呓,两人施展梦魇玄功,悄悄离开,只走城中隐秘小路,时不时步入地下水道,途中有众多士兵,设下层层关卡,但仍未能察觉到两人踪迹。

好不容易逃出皇城,又找荒郊野外、孤山远林前行。圣莲女皇刚刚夺回皇权,各地大乱,欢庆者有之,抢夺者有之,放纵者有之,逃亡者有之,更有逃入绿林,做了山贼之徒。正因处处不太平,三人逃亡之路倒也顺利。

这一天,空中忽然黑云沉沉,金光在云中穿梭,形骸心中一凛,急忙带白雪儿躲到一洞穴里。白雪儿见形骸神色紧张,问道:“师父,这是鸿钧阵法?”

形骸点头道:“圣莲正搜捕咱们与玫瑰。”

白雪儿不由捏住形骸手掌,道:“她能找得到咱们?”

形骸道:“我也不知,但梦儿说鸿钧阵神通广大,只要附近有龙脉,咱们几乎无所遁形,即使用梦魇玄功隐去行踪也全无效用。”

世间龙脉无数,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只怕圣莲女皇用不了多久,便能瞧见形骸、玫瑰,到时鸿钧阵发威,他们性命难保。

白雪儿心怦怦直跳,暗想:“左右都是个死,不如向师父表明心意,咱们死前也好…也好做一场夫妻。他若不从,我就霸王硬上弓”

正胡思乱想,蠢蠢欲动,忽听葬火纹道:“此地是一混沌离水,我有法子逃过鸿钧阵!”

白雪儿喜道:“真的?师父,章鱼仙灵说他有主意了!”

形骸松了口气,笑道:“我也正想对策,似乎都行不通,好在章鱼老兄在这儿。”

葬火纹道:“雪儿,你看墙上有几个螺旋的石块,你用梦境真气在石块上化圈,涂抹梦墨。”

外头雷声“轰”地炸裂,白雪儿吓得半死,急忙依言行动,弹指间,前方的死路变作色彩斑斓的漩涡。葬火纹道:“进去吧!记得用梦境真气护体。”

白雪儿、形骸深深吸气,冲入漩涡里头,眼前一亮,似见到万千蝴蝶盘旋,树木挽臂跳舞,白云在空中歌唱,大地变作浓稠的糖水,冒着滚滚热气。

白雪儿见到这等奇异梦境,道:“这里是梦海?”

葬火纹道:“不是,是仙灵改造了这儿的混沌离水,变作梦海的宫廷。七百多年前,仙灵入侵凡世之时,遭遇鸿钧阵痛击,有仙灵急忙找寻附近浑沌离水,躲在深处,布下海市蜃楼阵,唯有如此才能逃过一劫。我当年就是如此。”

白雪儿不禁戒备,道:“这里是…是仙灵的家?”

葬火纹道:“是,看来此人颇有闲情逸致,调度此处真气,将这里装饰得犹如梦海一般。这人至少与我相似,是一贵族仙灵,不过也可能有多个仙灵居住在此。”

白雪儿将葬火纹所说的对形骸说了,形骸道:“那咱们不必深入,就留在这里,等待一天后出去,看看情形如何。”

后方有人笑道:“孟行海?哈哈,你总算来了!这两个小丫头是谁?可是下酒菜么?”

形骸一回头,来者一头红色长发,赤着上身,穿一虎皮围裙,遍体紫色花纹,双目如刀,容貌秀美无伦。形骸立时想起此人是谁,道:“你是…你是那‘盗天盗地圣’无奇?你怎的会在这儿?”

十多年前,形骸出席龙裔出山大典之后,曾在一强盗府上遇到了这位稀奇古怪的仙灵。形骸以幻灵塑世功与其比拼,赢得此人友情,其后又曾遇上过这无奇一次,但那或许是形骸自己的幻觉,颇难以断定。

无奇道:“这儿是我的家,你终于想起来与我喝酒之邀了?欢迎之至,欢迎之至!你人来就好,何必带这两个小丫头过来?我这些天来忌口,不吃人魂。”

白雪儿怒急道:“你敢?本姑娘可不是送来给你吃的!”

形骸也摇头苦笑道:“咱们是避难而来,还请老兄高抬贵手。”

无奇瞪着白雪儿看了一会儿,道:“小丫头,你知道么?你脑子里也有仙灵。”

白雪儿道:“是啊,他叫葬火纹,是一条自称白龙的章鱼。他很好说话,并非坏人。”

无奇笑道:“你当真心宽胆大,旁人若被仙灵附体,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要死要活了。”

白雪儿道:“我师父与你结交为友,我也与仙灵结交为友,咱们师徒俩是一丘之貉。”

无奇鼓掌道:“好一个‘一丘之貉’,小丫头,我敬你一杯!”说罢手一挥,变出一张毯子,毯子上是烤鸡烤鸭,酱肉卤虾,琼浆美酒,果汁浓汤。

白雪儿见这些吃食极为诱人,不禁嘴馋,但又不明它们从何处而来,心底发毛。形骸拿起一杯酒,朝无奇一敬,张口喝干。白雪儿只得有样学样,也喝了一大口。无奇哈哈大笑,甚是快活,变出一张五弦琴来,手指拨动,弹出优美的曲子,道:“你三人怎地是避难来的?有何美妙故事,说来给我听听?”

梦海的仙灵最是冲动好奇,亦最喜欢冒险逞勇的事迹,故而在梦海中彼此斗法,都是以说书演戏的法子分出胜负。

形骸轻叹一声,道:“那可不算什么美妙故事,不过你若要听,说给你知道也无妨,只是故事颇长。”

无奇竖起一对尖耳朵,眉飞色舞,道:“越长越好。”

形骸于是娓娓道来:先说圣莲女皇被妖魔蛊惑,回归凡间,统率万千百姓奔赴皇城,而孟轻呓操纵鸿钧大阵,杀人无数;再说圣莲女皇从鸿钧阵中幸存,自己与孟轻呓败在她手下,唯有出逃。他并未提及玫瑰下落,此事与无奇无关,不必多谈。

无奇听得兴奋异常,每到紧要关头,都如小孩般全神贯注,毛发竖立,待形骸说完,他大声道:“不愧是曾经击败我等,一统天下的女子!了不起!了不得!”

白雪儿嗔道:“这女妖与妖魔为伍,你还替她叫好?”旋即想起这无奇是梦海的仙灵,比之妖界的妖魔危害更大,改口道:“你们仙灵不也与圣莲女皇有深仇大恨么?”

无奇道:“不错,那婆娘杀了我千千万万的同胞,但对我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孟行海,你们今后要去哪里?”

形骸道:“只求在兄台府上叨扰一日,再外出瞧瞧鸿钧阵是否已然停下了。其后之事,咱们并未想好。”

无奇闭目须臾,眯起双眼,道:“你若是想回万仙山脉,我劝你省些力气吧。你这万仙清高仙长一职,已然被撤去了。”

白雪儿恼道:“什么?他们怎能擅作主张?”

形骸早有所料,道:“我效忠于轻呓殿下,而殿下又被人误会犯下滔天罪孽”

无奇插话道:“可不是误会,在世人眼里,她只怕比咱们仙灵更为可恶。毕竟咱们仙灵已然绝迹好几百年了。”

形骸又道:“他们罢黜本人,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老兄如何知道万仙盟之事?”

无奇道:“这有何稀奇?我还知道天庭派来一位盟主,接管考河伯职权,正是这位盟主竭力要免你的官,他说你‘执掌东方大权,却不务正业,权责松懈,致使东方地庭败坏,乱象丛生,更与凡俗妖女狼狈为奸,万仙盟万万不容。’”

形骸喝了一大口酒,笑道:“说得好!只是不知这位神仙是谁?”

无奇道:“此人是世间觉醒神,掌管所有凡人觉醒之事。”

形骸与白雪儿齐声惊呼道:“这人来头竟如此之大?”

无奇道:“不过听说此人武功未必在考河伯之上,只是在天庭得势而已。”

形骸道:“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罢了,罢了。”

无奇又道:“你们去不了万仙盟,那定是去找星知老僧了?”

形骸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兄对我的心思,当真了如指掌,莫非咱们来到此处,并非巧合?”

无奇咧嘴而笑,道:“我纯是一番好意。”

白雪儿留上了神,道:“师父,我信不过这仙灵!他会不会与圣莲勾结?”

形骸尚未答话,忽听一幼童声音说道:“大哥哥,是我央求他帮你一帮的。”

白雪儿见那走来的孩童,奇道:“你是小太乙?啊,不对,是小太乙仙尊?”这小太乙前些年在万仙盟会比武中夺得清高仙长之位,名扬天下,这些年来也不遗余力地弥补天庭、地庭裂痕,倍受尊敬。

形骸看看无奇,又看看小太乙,道:“你二人果然早就认识。”

小太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一抛,扔来三件披风,那披风灰蒙蒙的,毫无奇异之处。

形骸摸了摸那披风,道:“月银、黑铁?”这披风看似柔软,竟是用这两种金属丝线编织而成。

小太乙道:“是啊,这三件披风专为躲避鸿钧阵,只要身穿此物,即使鸿钧阵搜遍天下,也决计找不到你们。有此物护身,你们才能顺利见到星知大师。”

三十四 迷雾拦重洋

白雪儿道:“小太乙仙尊,你如何知道咱们行踪?又为何与这仙灵很熟似的?”

无奇笑道:“你们到底是想躲过鸿钧阵呢?还是想挖我二人老底?我与这小子纯是好意。”

小太乙又道:“玫瑰殿下三人也收下这披风,她们可比你们干脆许多。”

白雪儿又是一惊:“你已见过玫瑰殿下了?”

形骸将那披风交给白雪儿,又披在自己与孟轻呓身上。白雪儿心道:“若不是这无奇收容咱们,咱们早被鸿钧阵所杀。”遂再无疑虑,穿上披风。

形骸问道:“太乙小弟,万仙盟有了新盟主,你这清高仙长位子也朝不保夕了。”

小太乙笑道:“那盟主虽然自高自大,但也好糊弄得紧,我和裴若姐姐恭维他一番,他也不忙拿咱俩动刀。”

形骸朝两人拱手道:“多谢相助,若这披风当真有效,我等就此告辞。”

无奇与小太乙齐声道:“此去前途艰险,三位务必保重。”

三人离开无奇住处,空中阴云缭乱,鸿钧阵仍在运转。形骸看了一眼孟轻呓,道:“走吧。”

白雪儿起初怕这披风无效,但走了一天一夜,相安无事,这才放心。她问道:“师父啊,这太乙与无奇神神秘秘的,但为何什么都知道?”

形骸默然片刻,道:“梦海极为古老,甚至更早于巨巫,传言其中法力至强的仙灵甚至能通晓未来,那无奇绝非寻常仙灵,小太乙也绝非寻常神仙,我从小到大,曾被他们指引过数次,次次都令我获益匪浅。”

白雪儿又问那葬火纹,葬火纹道:“我也瞧不出来,那无奇的道行似也不高,并无出奇之处。”白雪儿笑道:“那是你道行太浅,看不出来罢了。”

又过一日,孟轻呓仍未苏醒。白雪儿与形骸皆担心起来,形骸探她真气,仍然充沛浑厚,运行有力,他试图用梦魇玄功观其梦境,但却一无所获,似乎她将自己的精神紧紧藏起,不让任何人得知。

这般避开人迹,夜行晓宿,终于到了一处无人海滩,形骸召来一艘小船,那船受元灵相助,自行前往声形岛。

白雪儿照顾孟轻呓,似乎觉得颇为异样,道:“师父,师娘似乎又年轻了些。”

形骸走来一瞧,见孟轻呓容貌变得更为稚嫩,原先十六岁的模样,现在似只有十五岁了。正是女大十八变,由年幼至年轻,每过一年,姿色皆有不小的变化,如今孟轻呓却恰恰相反。

自从出逃以来,即使被鸿钧阵搜寻,形骸也始终镇定自若,不显慌乱,但此刻却眉头紧锁,身子也微微发颤。

白雪儿更是心慌,道:“师父,你别吓我,师娘怎么了?”

形骸叹道:“但愿是我多虑了,我怕她会一天天变得更为幼小,直至”

白雪儿脸色惨白,道:“直至消失不见?”

形骸紧握孟轻呓小手,神色黯然,一时间茫然无措。

这时,海面上远远望见一艘大船,那船造型简洁,但航行如风,灵巧得胜似飞鸟,直朝这边而来。白雪儿心头一紧,道:“是圣莲女皇的追兵?”

形骸观望片刻,道:“不,命运金轮正操纵那船,是迷雾师。”

他站起身,快速行动,在己方船上布置了几处陷阱。白雪儿道:“师父,迷雾师也是敌人么?”

形骸道:“若是星知大师,一切好说,但星知大师这些年不闻外务,隐居清修,其余迷雾师只怕都认定梦儿罪过不小。”

过了一炷香功夫,,两艘船相距不过三十丈。对面船上三道人影跳起,凌空飞行,数个心跳间,已落在这边甲板上。

正中站着的一人是个红发女子,看似约莫三十岁年纪,头戴一圈金线,身披铜色长衫,这长衫贴紧了她身子,白雪儿看出她身材极佳,胸口丰满,腰部纤细,加上她红唇如火,双眸如水,竟是一极美的妇人。但她纵然美貌,但神色间却似雷厉风行,威严急躁,脾气好像不怎么好。

这红发女子左侧,则是一短发的年轻女子,瞧来与白雪儿外表年龄相仿,都在十六、七岁上下,这少女穿一身明亮铠甲,腰间悬着铜锤,面带微笑,英姿飒爽,神情跃跃欲试。她并非女扮男装,却有一股男子独有的豪爽。

红发女子的右侧,是一高大消瘦的老妇,穿一身死气沉沉的灰袍,一双眼令白雪儿想到豺狼,阴险地瞧着己方三人,仿佛随时都要开口骂人,动手揍人,拔刀杀人。

果然那老妇恨恨说道:“哪个是妖女孟轻呓?”

形骸叹道:“这其中有天大的误会,不知三位尊姓大名?”

那短发少女朗声笑道:“我家主人乃是当今迷雾师的左司将军,人称金环盖日、光照九州的金华夫人白金华。我是她的左护法,叫棉漫,这位老姐姐是她的右护法,叫滂沱。”

白雪儿心想:“这白金华好大的排场。”

形骸朝红发女子拱手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夫人名号,还请夫人见谅。”

白金华冷笑道:“孟行海,你少来这一套!孟轻呓为一己私欲,致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这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我今日正要亲手将她杀了!”

形骸道:“我等正要去找星知大师,告知此事真相,不知夫人与星知大师是否相熟?”

白金华抬起脑袋,笑道:“两千年前,我是星知的老婆,你说我与他熟不熟?”

白雪儿险些喊道:“真的假的?”但见这女子威风如虎,倒也不敢造次。

形骸微笑道:“夫人才姿双全,温柔贤惠,实为星知大师之福。而星知大师居然能看破红尘,出家为僧,更是不易。”

白金华哼了一声,表情缓和,形骸这句话令她颇为受用。

那少女棉漫道:“星知大师这些年已然归隐,迷雾师的权责,由金华夫人承担,你所说真相到底如何?”

老妇滂沱指着孟轻呓,尖声道:“这妖妇扰乱乾坤,罪恶滔天,多啰嗦什么?杀了她,一了百了!”

白金华冷冷看形骸一眼,道:“且听听这些罪人有何辩词,孟行海,我只听你三句话。”滂沱表情不甘,退了下去。

形骸道:“圣莲女皇已被妖魔蛊惑,意欲将巨巫召唤回来夺取天地,轻呓殿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金华三人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老妇口中无牙,笑容更令人背脊发凉,白雪儿怒道:“有何好笑?此事千真万确!”

白金华收起笑颜,神色鄙夷,道:“就在圣莲女皇夺回皇位后一天,我已代表迷雾师与她会面。她对我说:‘那孟行海狡猾无比,诡计多端,定然会试图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只盼夫人能明辨是非。’哼哼哼,孟行海,非但圣莲女皇料到你会如此,我也早知你会谎话连篇了!”

形骸道:“只要让我见到星知大师,一切自有分晓!”

突然间,那老妇出现在形骸身后,枯枝般的手掌抓向孟轻呓,她动作无影无形,全无征兆,宛如鬼魅一般。形骸暗忖:“她招式武功,似不逊色于当年的侯亿耳。”

白雪儿喝道:“住手!”刚要出剑攻敌必救,谁知那老妇哀嚎一声,踩中形骸身后陷阱,被层层蛛网裹住,吊上半空。

棉漫瞪大双眼,道:“这是命运蛛丝?你怎会怎会有这东西?”

老妇拔出尖刀,刺向蛛丝,但此物极为坚硬,唯有深厚的神火方能挣断烧断,不一会儿,蛛网越收越紧,那老妇再动不了了。

白金华道:“棉漫,你去救人!”

棉漫道:“是!”周身影火洋洋,一跃而起,跳到桅杆上,挥剑斩断蛛丝,那老妇摔了下去。形骸暗暗惊诧于她功力之强:“这少女的影火在第七层,身法也比这老妇更强。”

忽听白金华急道:“小心!”

桅杆上方,一张大网急速罩落,棉漫“啊”地惊叫,一个翻身,也跳向甲板,谁知喀嚓一声,甲板破开一洞,棉漫摔了进去,下方竟是梦墨池子。形骸手在地上一拍,梦墨变化为紫色翡翠,将棉漫五花大绑。虽然迷雾师皆有预料后事之能,但遇上这梦墨、蛛丝的机关,超乎命运之外,却全然摸不着头脑。

白金华怒不可遏,道:“小贼,放开她们!”后方空中金轮圈转,一掌打来,形骸伸手一封,胸口剧痛,朝船外摔去。他索性潜入海底,心想:“这金华夫人的功夫足以与当年的敏士相提并论,我功力锐减,不可与她硬拼。”

白雪儿抱起孟轻呓,白金华哼笑一声,手一抓,孟轻呓已到她手中,白金华笑道:“小丫头,你功夫与我差的太远,还是识趣些为好。”

白雪儿做了个鬼脸,朝后退开,白金华登时醒悟,暗呼:“不好!”

轰地一声,那“孟轻呓”瞬间炸裂,化作滚滚梦墨,梦墨又变作紫色翡翠锁链,缠住白金华。白金华双手合十,念道:“命运金轮,破除魔障!”一圈金轮急转,将翡翠锁链绞断。她仰天长啸,转了一圈,朝四面八方打出掌力,立时海浪冲天,过了不久,终于扫清尘雾。

她浮在半空,扫视海面,看清状况,只气的七窍生烟:孟行海、孟轻呓与白雪儿已到了她们那艘船上,棉漫、滂沱落在两人手中,昏迷不醒。孟行海不知怎地竟能操纵她们那艘命运大船,乘风破浪,急速行向北方。白金华纵要追赶,但投鼠忌器,稍后已然不及。

三十五 得道升天去

棉漫醒后怒道:“孟行海!你快放了我二人!不然迷雾师率领天庭仙神,倾巢而出,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形骸道:“你们迷雾师无所不知,定已知道我下场如何了?”

棉漫愤愤道:“你你作恶多端,不用占卜,也知道你没什么好下场!”

白雪儿道:“这位姑娘,你少说几句吧!咱们一见到星知大师,立刻就会放你。”

棉漫是烈性子,恼恨形骸奸计,想起孟轻呓所作所为,更是义愤填膺,嚷道:“你们定然是想害星知大师性命!就算到了声形岛,海法神道教也绝不容许你们靠岸!”

神道教总掌门是形骸的恩师袁蕴,他念及师恩,不禁心想:“恩师若也认定梦儿是恶人,那又该如何是好?那星知大师呢?”

不久,那老妇滂沱醒来,更是污言秽语地破口大骂,形骸将两人嘴巴用蛛丝封住,这才消停。

这艘大船受天庭旅途仙神祝福,在海上犹如腾云驾雾般迅速,加上形骸召唤水行元灵护航,不过短短时日,声形岛已近在眼前。

只见岛前方又驶来数艘船只,停在形骸等人之前,堵住去路。形骸见对面船上皆有不少道术士,暗忖:“若非棉漫、滂沱在咱们手里,此船早已被道法击毁。”

其中一船首走出一人,正是神道教的掌门之一威九丹,他胡须直翘,声色俱厉,喝道:“孟行海,你果然来了!听说你为虎作伥,与这妖女狼狈为奸,做出种种不要脸的事!你本是本教古今最杰出的弟子,眼下若要回头还来得及!快些将这妖女交出来!”

形骸道:“师尊,袁蕴恩师呢?”

威九丹道:“她不想见你!怕见了你被你气死!”

形骸朗声道:“梦儿并未做错事,等我们见了星知大师,一切自有分晓。”

威九丹怒极反笑,叱道:“梦儿?她是你祖宗,却与你明目张胆的胡作非为!她非但是个妖女!更是无耻之极!”

形骸道:“多说无益!我要去见袁蕴师父,挡路者莫怪我手下无情!”

威九丹略一迟疑,道:“你先将船上两位人质放了,咱们有话好说!”

形骸摇头道:“只要你们让路,我绝不会伤她们分毫。”

此时,威九丹身边又走出一老道,正是形骸的另一位师父裴长生,裴长生叹道:“孩儿,我神道教欠你恩情极大,但若无我神道教,你如何会有今日成就?我等瞧见你执迷不悟,好生心疼。”

形骸答道:“执迷不悟?真正迷糊的是你们!身为法祖信徒,多听多看,追寻真相,不正是我等宗旨么?如今真相未明,缘由未清,尔等武断评判,不听辩解,居然还说我执迷不悟?”

紧接着,川武商、孟六爻、威玄子三位老道也都出来相劝。形骸心想:“他们怎地如此啰嗦?明知劝我不动,为何还孜孜不倦?”

他往旁一瞧,见海面上景象怪异,竟似有一面镜子照出远方景色,这似是神道教中的一门镜光万里的道法,掩护靠近的船只。形骸急退一步,道:“白雪儿,他们来抢人了!”

那镜影中跳出一老妇,正是袁蕴,她手中一根长鞭,打向形骸。形骸抓住棉漫,挡那长鞭,但袁蕴手指一转,十枚火箭绕了个圈,烧向白雪儿。白雪儿抱住那滂沱,将火箭全躲开了。

袁蕴落在船头,神色冷峻,面对形骸,形骸垂首道:“恩师。”

袁蕴道:“放了她们,咱们还有师徒的情分可言!”

形骸道:“非常时刻,当用非常手段,恩师,以你占卜金轮的造诣,难道不知这天下将有大难么?”

袁蕴道:“我只知道数千万无辜性命惨死于鸿钧阵下!孟行海,我教你的是非公正,善恶好坏,你统统都忘了?”

忽然间,一股飓风将这船吹上半空,形骸等人身子一时失衡,又有一个袁蕴从空中扑来,她手掌长鞭骤长,轻巧一卷,已将形骸背上的孟轻呓夺下。原来先前与形骸交谈的袁蕴是一假人,却能够施展法术,行动如常,正是当初袁蕴教给形骸的道法。

棉漫急道:“师尊小心!这孟轻呓极可能是假的!”

袁蕴道:“我目不见物,但他的障眼法却瞒不过我,这确是孟轻呓不假。”

话音刚落,孟轻呓睁开眼,数指点中袁蕴要穴,袁蕴身子一震,霎时麻痹。神道教众人大惊失色,他们途中得了消息,知道孟轻呓昏迷不醒,似受了重伤,不料她竟然能够出手,且招式精妙,内力不凡,连袁蕴也着了她的道。

袁蕴叹一口气,道:“妖女,原来你早就好了,一直都在装死。”

孟轻呓神色凝重,道:“袁掌门,我转醒不过一天,事出无奈,唯有出此下策。”袁蕴功力与那白金华在伯仲之间,心机更是灵巧,若孟轻呓与她正面相斗,纵然稳操胜券,但决计捉她不住。

海法神道教见计策失效,皆急的手足无措,唯有大眼瞪着小眼。

形骸朝袁蕴磕头道:“恩师,孩儿得罪了。”多年来,袁蕴待形骸有如亲生儿子,教训指导,却又百般维护,如今他迫不得已,竟用计擒拿恩师,心中委实难受到了极处。

袁蕴自也感伤,说道:“行海,你的过错越来越大,走的越来越远,我委实不知该如何帮你。”

形骸脑袋深深低下,并不抬起,道:“我救了海法神道教,铲除无数妖魔,拯救离落国解元百姓,消除万仙大难,击败邪徒拜鹰,这种种功劳,如今一笔勾销,全都不算!但我只求见星知大师一面,若师公他要杀我,我孟行海绝不抵抗!”

袁蕴道:“师父他老人家寿命将尽,一直闭关不出。若见了你二人,万一累他丧命,又该如何是好?”

形骸道:“当年,在青虹山上,师公曾对我说过:‘在我眼中,善恶无常,今日之善,未必是明日之恶。身怀邪法,未必是灾患之源。老衲若是死了,望你能接替老衲心愿,如塔木兹、圣莲女皇一般,守护这俗世凡尘,芸芸众生,无论手段怎样过激,老衲都感激于你。’师公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恩师,您难道不了解他,不了解他说的话么?”

袁蕴想起星知所言,感慨万千,但仍不露喜怒,闭口不语,孟轻呓眨了眨眼,解开袁蕴穴道,又放了滂沱、棉漫,袁蕴收回兵刃,道:“你们随我来吧。”

形骸道:“多谢恩师。”

袁蕴苦笑道:“败军之将,为何言谢?”她对神道教众人道:“都让开了,放他们上岸!”神道教众人面面相觑,孟六爻等自觉栽了个大跟头,颜面无光,但想起这孟行海是他们亲手所教,又隐隐有些骄傲。

来到岛上,袁蕴招来元灵飞马,形骸、孟轻呓、白雪儿随着她振辔疾飞,数个时辰后,四人来到塔顶天门处,袁蕴念了口诀,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天门中白云重重,光芒四散。

袁蕴道:“此门通往天界,我领你们过去。”

白雪儿心下惴惴,如小鹿乱撞,暗忖:“我去过万仙山,如今又要登入天庭了?”朝形骸、孟轻呓看去,见他们似也有几分局促。

走过天门,是一白云铺成的广场,广场中又有一十丈高的巨门,门旁两根立柱,立柱上刻着两只威武强壮的狮子。形骸听说这金狮乃是天庭门神,一旦遇到非法闯入之人,立时吞吃,其神勇刚猛,强悍凌厉,委实非同小可。

金狮开口说道:“袁蕴天官,这几人并非神仙,又非迷雾师,乃是凡人,要去何处?”

袁蕴道:“要去我命运尚书部。”

金狮又道:“可有凡间部颁发的通行文书?”

袁蕴皱眉道:“事态紧急,并无文书,但另有别情。”

两只金狮皆双目放光,道:“有何别情?”

袁蕴从怀中摸出两块大翡翠板来,各有十斤之重,两只金狮收下,随即笑道:“原来是天官的客人,自可来去无妨,但到了天界,莫要四处走动,若被仙神所杀,我等一概不管。若是扰了仙神,我等格杀勿论。”

白雪儿在形骸耳边偷偷说道:“师父,这两个狮子神仙,比之朝廷的大官,胃口可大得多了。”

形骸无奈叹道:“如今才知贪官也有贪官的好处,至少肯拿钱办事,只是让恩师太破费了。”

袁蕴骂道:“你这小混球,让我苦恼的事还少么?你与这孟轻呓的私情可把我瞒得好苦!其余弟子说起你俩床上那些作为,一个个添油加醋,比中了状元还来劲儿!”

形骸脸皮一红,望向孟轻呓,孟轻呓也望向形骸,神色歉然,但眼中并无情愫。

天庭中楼宇万千,壮观异常,但与万仙岛上的高楼大厦颇为相似,白雪儿本想四处逛逛,但袁蕴召来马车,一通疾行,到了命运部前,只见此楼庄严肃穆,气氛沉重。袁蕴命形骸、孟轻呓等人用兜帽遮住脸面,径直前行。旁人对袁蕴甚是尊敬,根本不来盘问。

蓦然,身后有一女子厉声喊道:“莫让这些贼人进去了!”

形骸回头一瞧,正是那左司白金华,四周的小神、元灵与迷雾师都望向此女,无人留意形骸他们,袁蕴道:“快走!”加快脚步,穿过条条走廊,反复数次,来到一幽静清雅的庭院之中。

形骸定睛一看,见星知老僧正翘着二郎腿,双臂为枕,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神情惬意,晒着太阳。

三十六 星芒汇金轮

袁蕴躬身道:“师尊,孟行海、孟轻呓与陈白雪前来见你了。”

白雪儿心道:“星知大师不是在闭关么?不是性命垂危么?我瞧他可精神得很。”

孟轻呓走上前,朝星知大师跪拜,形骸与白雪儿立时照做。星知大师点头道:“起来吧。”随后也翻身坐起。

袁蕴见星知如此,知道他早料定孟轻呓等人会来找他,因此提前出关相迎。

孟轻呓道:“晚辈确实有罪,也是罪有应得,但事出有因,还请大师听晚辈所言,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星知老僧道:“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孟轻呓于是将自己在鸿钧阵中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提及那黑龙折磨圣莲女皇,令她生不如死,又提及黑龙命圣莲女皇返回人间,设法将妖界群魔释放。

正述说时,白金华已然赶到,见状大怒,手中一个金环甩出,但袁蕴回身应对,面前涌出冰墙,砰地一声,金环弹飞,冰墙粉碎。

白金华怒道:“袁蕴!你也被他们买通了?”

袁蕴道:“有恩师做主,你也不得无礼!”

白金华道:“星知他只怕老糊涂了,怎能”

她朝星知望了一眼,顷刻间身子发颤,不禁朝后退缩,她感到星知庞大无比,仿佛支撑宇宙的龙佛,在星知面前,自己渺小得宛如沙尘。白金华当年曾是星知出家前之妻,又自诩武功高强,对星知并不如何敬畏,但到了此刻,只觉与星知相比,自己何等卑微,何等愚昧,哪怕与星知对视一眼,自己从心到魂皆颤栗莫名。

她惊魂不定,心想:“这是影火功第十层?世上竟真有如此境界?”

孟轻呓说完,星知沉吟少时,笑道:“多谢殿下解开我心中疑惑。”

白金华鼓足勇气,说道:“星知,你相信这妖女?”

星知道:“我本早有疑虑,但一直并未确信,直到遇上了轻呓殿下。我等再无法占卜圣莲女皇命运,有此异状,要么是她已然死去,要么是她前往妖界,要么是她遁入梦海。而自从她返回之后,以老衲的修为,仍看不穿她未来将会如何,加上殿下证词,一切再清楚不过。”

白金华定了定神,冷笑道:“荒谬绝伦!妖界巨巫哪有这胆子?在元始天尊面前,他们不过是奴仆罢了!”

星知摇头道:“你尚且不信,天庭腐坏,言路堵塞,小人当道,困难重重,咱们的谏言传不到三清那里。三清沉迷于‘神谱’,也未必会察觉到巨巫阴谋。妖界早算定了此节。”

白金华指着孟轻呓道:“她杀人无数,残忍得无以复加!”

星知叹道:“灵阳仙与巨巫一战,持续千年,死伤何止亿万?而当年我等暗杀灵阳仙,致使天地山崩溃,皇城毁于一旦,伤亡也是不少。无论后果如何,有些事必须去做。”

孟轻呓、形骸目光感激,白雪儿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位星知大师,见识果然不凡。”

形骸暗忖:“骸骨神意图让龙蜒得逞,真正降临,他可以趁机摧毁这巨巫,一劳永逸。但目前骸骨神陷入长眠,若能制止这阴谋,当将其及早扼杀才是。”

刑天未必永远是对的。

形骸说道:“圣莲女皇此刻身负龙火功第十层的功力,当时我运用朝星剑法,仍远不是她的对手!”于是详细说了圣莲女皇的种种招式。白金华心里一万个不信,但星知老僧凝神倾听,她也不敢打断。

星知释者道:“袁蕴、金华,你两人随我去观察占卜金轮。”顿了顿,又道:“行海、殿下,雪儿,你们也来。”

占卜金轮,又名命运金轮,乃是乾坤之中无以伦比的神器,据传乃是所有巨巫联合创世时所造,无数命运丝线在金轮中流转,过去、现世、将来皆交织在一块儿,既是乾坤缩影,又是乾坤的一切。形骸久闻其名,亦曾练过与之相关的功夫,想到今日竟能亲眼见到,心情甚是激动。

白金华唠叨不休,指责星知释者不该让非迷雾师之辈进入这神圣之地。星知老僧神情悠闲,全不以为意。他手掌轻拍,一层罡气笼罩形骸等三人,想来是护住三人,不为金轮灵气所伤。

迷雾散去,形骸见一摩天巨塔,似有数千丈之高,难以估量。走入这巨塔的大厅,也是高不可望,宽广无际,又见无数圆盘浮在各处。星知大师领五人踏上一圆盘,那圆盘倏然闪烁,将形骸他们带到了占卜金轮之前。

面前的神器令形骸张口结舌,心神巨震,一时间,魂魄皆深深为之吸引。这命运金轮并非一座,而是茫茫无垠,宛如星辰,更像是纺机,每一座皆径长百丈,光芒神秘,似极遥远,又似触手可及,似静止不动,又似极快的转动。

形骸心想:“这并非寻常纺机,而是一颗颗星星的影子。”

在金轮上,无穷无尽的命运蜘蛛正忙于编织丝线。形骸见到命运蛛丝如瀑布般流淌而至,被金轮吸引,命运蜘蛛八臂急动,将蛛丝交织缠绕,形成图案。

袁蕴察觉形骸心中疑惑,道:“那进来蛛丝是未成形的未来,金轮上被编织的蛛丝是现在之事,编成的图案则是过去的旧事。此处包含了凡世间的全部。”

白雪儿道:“若若有人能看懂这图案,就能更改过去?”

袁蕴笑道:“唯有命运蜘蛛能操纵这金轮,任何胆敢修改过去、未来之举,皆会被命运蜘蛛所杀,从古至今,无一例外,连巨巫、上神也不敢得罪这没头没脑的蜘蛛。”

形骸见白金华脸色不安,忍不住说道:“那修改现世呢?迷雾师这么做过么?”

白金华骇然道:“你怎地知道?”

星知老僧瞪了白金华一眼,白金华低下脑袋,吓得不敢再说。

袁蕴道:“我这双眼,就是想探究隐秘,擅自乱来,这才被蜘蛛所伤。”

星知老僧凝视许久,叹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等犯下操纵金轮的罪孽,终究终究还是难免。”

白金华急道:“星知,你瞧见了什么?”

星知大师转向形骸,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金轮,脸上神色满是好奇激动,一会儿迷惑,一会儿又似醒悟。星知暗叹一声,道:“圣莲女皇为巨巫龙蜒操纵,乾坤危险将近,几无可阻挡。”

白金华吓得身子一震,急道:“你确信了?”

星知大师道:“确信无疑。”

白金华道:“那咱们立刻去找元始天尊!命他召唤龙蜒,严厉处罚,令它再受千年折磨!”

星知大师笑道:“咱们并无证据,唯有占卜的景象,当年咱们预见灵阳仙的灾难,又有哪些天神相信?天尊更从未准许咱们动手。况且天庭被奸臣把持,咱们迷雾师政敌不少,这话传不到天尊耳中,咱们唯有靠咱们自己。”

袁蕴也道:“这圣莲女皇七百年来遵奉天尊,建立帝国,维持秩序,令天庭收获无数信仰。天上仙神中大多对她甚是尊敬,咱们若要大张旗鼓的与她为难,消息尚未传开,多半已被她知道了。”

孟轻呓又道:“更何况她手中有鸿钧阵,哪怕天尊临凡,亦未必不忌惮这乾坤之剑。”

白金华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星知大师道:“传我号令,召集天地间所有迷雾师,至命运部的未卜大殿,我当亲率高手,传入凡间龙火皇宫,与圣莲女皇决一死战。”

形骸心想:“是了,鸿钧阵无法攻击龙火皇宫,而圣莲也无法预料迷雾师会如何行动,自从帝国初建时起,迷雾师就是这么制衡圣莲、制衡鸿运阵的。”

如今圣莲女皇已是最危险的大敌,而这威慑终将成了现实。

白金华见星知老僧说话时中气充沛、精神振奋,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一千岁,莫名间也热血沸腾,情绪激扬,道:“星知,你说自己命不久矣,闭关修养多年,身子骨吃得消么?”

星知老僧哈哈笑道:“自然,自然,不然为何乾坤为何祝福老衲,令我多活了这许多年?原来正是为了此刻。”

众人离了这金轮巨塔,袁蕴与白金华匆匆远走,联络众迷雾师去了。

形骸道:“师公,我与圣莲女皇恩怨未了,还请让我随师公同去。”

星知老僧苦笑道:“不,你留在此处,我此去凶多吉少,命运金轮告诉我需将你留在天庭。”

形骸、白雪儿皆脸上变色,孟轻呓眼神悲哀,但并不如何惊讶。

形骸道:“师公,你此去胜不得圣莲女皇?”

星知老僧道:“我只知道我会死在龙火大殿,至于胜负如何,我也难以预料。”

白雪儿急道:“既然知道去了回不来,又为何非要去不可?师祖,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啊!”

星知老僧露出微笑,道:“命运已定,不可强求。老衲将死之人,只求死前造福于世,死得其所。”

形骸黯然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星知老僧点头道:“正是此言。”

他不再开口,而改用心念传声给形骸,道:“我迷雾师通过观察命运金轮,制止乾坤灾厄,虽有功德,但终究上干天和,有违天道,罪孽不小。行海,龙蜒图谋,绝非短时间能有结果,亦非这场决战能够了结。我迷雾师不久将有一场大难,却不知何时到来。我留你在此,只盼你能替我守护他们,待灾难来临之际,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三十七 龙虎归一堂

月光下,一身影穿过街巷,来到一寺庙中。庙内供奉五行龙佛,星星烛火点缀各处。另有一身姿玲珑的女子抬着头,仰望那佛像。

来者对女子说道:“女皇,天庭有消息了。星知释者将传唤世间所有迷雾师,至天庭命运部的未卜大殿。”

圣莲女皇点头微笑,道:“他预料到迷雾师将有祸事,因而将他们召至最为安全稳妥之处,师父啊师父,这一回你终于失算啦。”

来者是一相貌儒雅,身形瘦高的汉子,但他额头长发之下,露出一对尖角,双目闪着绿光。这妖魔位于妖界第二层,名曰犄马,轻功绝顶,尤其擅长飞行,往往一日之内,能行三千里之遥。

犄马眯起双眼,神色喜悦,道:“你有多大把握?”

圣莲女皇叹道:“如今天地之间,天庭诸神对凡间好坏不管不问;地庭之中龙蛇混杂,自身难保;灵阳仙尚未恢复昔日法力,不足为惧;月舞者长久流放,野蛮粗俗;而神龙骑尽在我掌握之中;唯独迷雾师高手如云,又联结天庭地庭,执掌凡间信仰与诸神侍奉之权,若不除去他们,咱们今后行事,必然困难重重,步履维艰。”

犄马道:“因此你故意放跑了孟轻呓,令迷雾师吓得聚在一块儿,以便一网打尽?”

圣莲女皇摇头道:“一网打尽,谈何容易?单单星知老僧一人,便唯有我一人对付得了,更何况迷雾师中,三四千岁的老妖嘻嘻老怪物为数众多,而我又不能犯险亲至天庭。”

犄马奇道:“你既要杀尽迷雾师,又不敢对他们动手,可莫要误了龙蜒主人的大计!”

圣莲女皇朝那龙佛像走近一步,笑道:“笨蛋妖魔,你难道想不通么?星知老僧将率领属下高手,跑到我寝宫里头,意欲对我动手动脚,图谋不轨。哼哼,他想来杀我,殊不知是他自投罗网了。”

犄马稍一思索,笑道:“妙计!妙计!这星知老僧自以为算无遗策,不料一举一动,都在你掌握之中。”

圣莲女皇道:“但主人之意,乃是将迷雾师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因此,当星知老僧带一众老贼前来杀我时,咱们在天庭中的朋友,会杀入大殿,将剩余那些年轻有为的迷雾师嘿嘿一锅端了。”

犄马喜出望外,道:“龙蜒主人在天庭也有仆从?”

圣莲女皇道:“迷雾师中,有一位效忠于龙蜒主人。”

犄马微觉失望,道:“仅有一人?那如何能杀尽众多高手?”

圣莲女皇道:“多年来,那位迷雾师陆陆续续将妖界铸造的法宝、兵器,送至天庭某处藏起。而迷雾师这数百年来树敌无数,主人无需派遣妖魔,只要居中牵线搭桥,利用那些憎恨迷雾师的仙神动手,迷雾师便已在劫难逃。”

犄马道:“女皇,非我不信你,但迷雾师数千年屹立不倒,此事只怕不易。”

圣莲女皇森然道:“迷雾师屹立千年,但龙蜒主人更是筹备了万年之久。且迷雾师一贯肆意妄为,逆天而行,是时候遭报应了!”

她从袖袍中取出一卷轴,交给犄马,道:“你去送信吧,务必在一天之内送到,咱们天庭的‘朋友’得到消息之日,就是迷雾师灭亡之时。”

妖魔道:“听说孟轻呓与孟行海也在未卜大殿。”

圣莲女皇冷笑道:“他二人毒性未消,重伤未愈,届时也会被一并宰杀。”

这妖魔接过卷轴,闪身远遁,对圣莲女皇竟无半分敬意。

圣莲女皇目送此妖,眼中含怒,颇为不甘,待妖魔消失不见后,她袖袍一转,拂向龙佛雕像,随后迈步而去。

须臾间,那佛像眼中流下黑水,仿佛眼泪一般,再过少时,黑水如潮,将佛像由内而外冲得四分五裂。

天界皇城,有一金山楼。一只雪白的鹦鹉飞上百丈高空,落入顶楼,一锦袍老者从鹦鹉脚上取下书信,扫了一眼,掌中燃火,将那书信烧了。

他脸上肌肉因兴奋而抽动,大笑道:“终于,是时候了,这深仇大恨,不久即将得报!”

他桌案旁坐着一女仙,此人秃头而多眼,肤色怪异,正是当年的天地山山神于忆。她自从被小太乙击败之后,又被迷雾师一通穷追猛打,落实不少罪名,在天庭失势,此刻风光不再,唯有投靠这位天庭同僚。

于忆说道:“终南大人,你要对迷雾师动手了?”

终南咬一咬牙,笑道:“不错,凡间的‘朋友’送来消息,说三天之后,迷雾师齐聚一堂,随后星知老僧将率高手下凡,咱们趁机动手,要迷雾师也常常痛失亲友的滋味儿。”

于忆神色不安,道:“此事不会弄错?”

终南摇头道:“绝不会错,那人一贯可靠的很。”

于忆道:“大人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么?”

终南道:“这是迷雾师该死!老夫等这一天,已等了足足千年!”

原本这终南乃是天庭的‘灵阳仙觉醒’之神,掌管灵阳仙觉醒机缘,对灵阳仙崇拜有加,喜爱非常。数千年间,灵阳仙威震天地,终南神地位也水涨船高,在天庭中大权在握,人人敬服,莫敢不从。然而,当年迷雾师欲令灵阳仙灭亡,为万全起见,竟闯入此人府衙,将这位终南神绑走,以他的法力,制作了封禁灵阳仙魂魄的‘魂狱’,令灵阳仙千年来无法转世重生。

终南神本会被星知老僧处死,但却侥幸万分的逃了出来。他之后得知了灵阳仙死绝的消息,更是怒不可遏,趁元始天尊上朝时,狠狠告了迷雾师一状,朝中群仙也多有受此事牵连者,闻言震怒,纷纷大声疾呼,要严惩所有迷雾师。

然而那时,却突然出了一件极为离奇之事。关于迷雾师屠杀灵阳仙、铲除灵阳仙同党、暗害天庭大臣的种种证据,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群仙记得迷雾师事发之际,似乎正在参加天庭蟠桃盛宴,整整数日,一个皆未离开蟠桃园,遑论去杀人绑架?此事目击者众多,决计不会有错。然而他们又记得确实是迷雾师四处活动,全员出手,神龙骑方能战胜所有灵阳仙,夺取凡间权势。这两件事自相矛盾,但群仙皆以为本该如此,并无奇怪之处。

终南神猜测是迷雾师篡改了占卜金轮,造成了超乎常理的命运。但这占卜金轮唯有三清与迷雾师能够解读,其余仙神想要追查,却也无从下手。这桩官司由此无疾而终,终南神因灵阳仙不复存在,前途尽毁,官路到头,被迷雾师架空,从此再未有翻身之日。

这仇恨经过千年沉淀,委实深厚卓绝,终南神发誓要将迷雾师杀得一个不剩,再设法将他们魂魄封禁,要他们也体会当年灵阳仙遭受的折磨。

他磨刀霍霍、摩拳擦掌,暗暗等候报仇良机,后来,竟有一迷雾师找上门来,说道:“大仙,我知你心中愿望,鄙人的师父当年因反对星知老僧,惨死刀下,鄙人卧薪尝胆,亦想复仇。若大仙有意,鄙人可联络多方,共同寻觅机会。”

终南神本怀疑此人乃是迷雾师派来的奸细,但后来亲眼目睹此人杀害一迷雾师后,终于打消了疑虑。而今,他等候多年,即将等到了这报仇雪恨的时刻。

三天之后,未卜大殿内,形骸见约两百个迷雾师集合于此。迷雾师在众多觉醒者中寿命最长,担子最沉,数目却是最少,除了星知老僧外,另有数个老僧老道,寿命在四千岁之上,单以法力而论,未必逊色于绝甲剑神。

形骸暗忖:“以此势力,天庭中无论哪方党派,只怕都无法与迷雾师抗衡。但道行高深的迷雾师往往隐居深山,甘愿避开俗世,而迷雾师之中也有不少分歧。”

星知老僧告诉形骸:迷雾师分金光派、龙火派。金光派偏向灵阳仙与月舞者,人数极少;龙火派人数众多,在凡间培植纯火寺与龙火天国。从众人穿着而言,倒也可稍稍瞧出端倪来。

纯火寺的土行化僧居然也到了此处,他与星知有深仇大恨,神色不满,道:“你说有要紧事相告,动用迷雾星光令,强迫我等前来,究竟何事如此重要?还是你这老不死的临死前心有不甘,用这千年不曾动用的宝物消遣咱们?”

星知老僧答道:“乾坤有难,事态紧急,老衲别无他法。”于是将圣莲女皇的隐情如实说来。

他言辞简短,但说的清楚,众人惊骇,却无人怀疑星知老僧说谎。水行化僧道:“这么说,那孟轻呓动用鸿钧阵,要杀圣莲女皇,实则是想除却大害了?”

星知老僧道:“不错,只可惜未能成功,枉死者众多。”

形骸担心孟轻呓伤心,捏着孟轻呓的手,但孟轻呓却镇定得很,情绪毫无波动,形骸觉得她这些天来变得极为冷漠,似乎看淡了俗事,心境已与原先的她截然不同。

一金光派的道姑愤愤站起,厉声道:“星知老儿,你看看你们龙火派当年做了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灵阳仙将毁灭凡间,降下黑暗,可实情呢?你们如此器重,奉若珍宝的神龙骑,如今却成了妖魔的利器,危害天地,祸及乾坤!当年之事,该如何问责?”

星知老僧躬身行礼,道:“先处置危机,再追究罪责。老衲这条性命已无关紧要,待杀了圣莲女皇之后,若尚有一口气在,你尽管取我老命就是。”

三十八 贤徒今何在

白金华指着孟轻呓道:“圣莲一死,你这婆娘就可再度登基了?你所作所为,固然情有可原,但想利用我迷雾师为你杀人夺权,可没那么容易!”

孟轻呓摇头道:“晚辈此生再不敢有谋权之念,诸位欲扶植何人,皆与晚辈无关。”

星知老僧道:“成败尚无定论,此去凶险无比,是生是死,皆在一线之间,老衲这就挑选勇士,诸位若不想随老衲前去,只需出口拒绝便了。”

他早已想好了人选,取出一盆浸泡玫瑰的水来,手在盆地一拍,转眼间,玫瑰花瓣漫天飞舞,落在五十人身上。其中龙火派四十人,金光派十人,全是活了千年以上宗匠,影火皆逾越六层。得花瓣者面露喜色,似乎深以此为荣,更不挂怀生死。

形骸心想:“迷雾师视死如归,信念如铁,数千年来宛如一日,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固然不如灵阳仙那般领袖群伦,但对凡间、天庭贡献之大,古今无人能比。”

星知老僧又道:“此战之凶险,仅次于当年与灵阳仙一战,诸位既然有此觉悟,老衲在此谢过。”

被选中者齐声大笑道:“谢什么?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于我等而言,岂不是吃饭睡觉般的事?”神情豪迈,视死如归。

白金华急道:“星知,你为何不选我去?”她在当今迷雾师中亦可谓顶尖好手,万不想错过这场大战。

袁蕴也道:“师尊,我愿意追随于你。”

星知老僧摇了摇头,道:“留在此处,应对不测。”

袁蕴问道:“不测?”

星知老僧苦笑道:“一千年前,我等冒险破坏命运金轮,抹除屠杀灵阳仙的铁证,这才逃过刑罚。现如今,正好一千年时光,占卜金轮已然修复,我等或许将遭报偿。”

说罢,他率那五十勇士,步入一天门,就此降临凡间。那天门光芒一闪,随后黯淡无光。形骸望着那空空荡荡的门框,心中惆怅,总觉得他们不会回来了。

幽暗、绯红的灯光,照亮了柔软、舒适的龙床。龙床上躺着一男一女,两人脸上犹有微笑,似乎纵情享乐之后,心满意足的入睡。

那男子傻傻笑着,忽然睁开眼,望着眼前那千娇百媚的绝丽女子,暗暗惊叹自己的好运气。

他是新入宫的侍卫,不料第一天就被圣莲女皇看中,招进内宫,受圣上宠信。不过他一贯英俊潇洒,受众多女子仰慕,蒙圣上垂怜,岂不是顺理成章的?

圣上于床笫之间造诣深厚,绝非凡人女子可比,这侍卫这辈子从未享过这等美妙滋味儿,他不得不使劲浑身解数,几乎将龙火耗尽,这才勉强能应付圣上所需。

他还听说这十天来,圣上每天皆会选不同的男子相伴,自己仅是这十人之一。想到此处,男子的脸变得阴沉、急躁起来,他不知这另九个对手怎样,但他定要不择手段的胜过他们,成为圣上身边的独宠。

忽然间,圣莲女皇转醒,她俏脸微红,眸光潋滟,这男子看的如痴如醉,笑道:“圣上,您快快再睡,莫要缺了睡眠,有损龙体。”

圣莲女皇用锦被遮住光溜溜的身子,惊呼道:“是什么人擅闯此处?”

那侍卫虽精疲力竭,但仍一跃而起,掌心变出一把木剑来,隐约在阴影中见到一人影,大喝一声,扑了过去。但来者轻拍一掌,侍卫跌回床上,浑身麻痹,神色惊恐。

圣莲女皇露出愤恨表情,道:“星知师尊,你你为何来此?我眼下不便见你。”

星知老僧随众勇士步入这宽敞的寝宫,他冷冷道:“装得倒像,你早知咱们会来!”

圣莲女皇擦着眼泪,哭哭啼啼,说道:“知道什么?知道你们这些色鬼贼秃不怀好意,啊,莫非你们想想一个接一个对我施暴?迷雾师竟堕落至斯?罢了,罢了,我敌不过你,你尽管来吧。”说罢一掀被子,露出美轮美奂的身躯,只用手遮住要处,却更是柔美入骨,令人心动。

星知老僧更不多言,一掌打出,此掌蕴含五行神龙之力,但内劲不散,只伤目标,不伤其余,委实玄微奥妙,空明返照。圣莲女皇身子变作玉石,手掌一切,只是微微一晃。她一个翻身,已然衣物齐全,披金戴玉。

圣莲女皇冷笑道:“师尊,原来你喜欢这蛮横的调调,无妨,你要打我骂我,我皆无不可。迷雾师对我龙火贵族,一贯都是如此肆意妄为。”

星知老僧道:“圣莲,你接我这一掌,并无大碍,龙火功果然已臻化境,远胜往昔。”

圣莲女皇道:“这有什么了?我为人聪明,练功又勤快,练啊练,终于练到这般境界了,难道因为此事,你就要杀我?”

纯火寺土行化僧喝道:“少狡辩!你已沦为巨巫走狗,意欲用鸿钧阵作恶,我等今夜正是为此除你!”

圣莲女皇掩嘴惊叹:“五行化僧竟来了三个,其余两个呢?”

水行化僧道:“两位同门已然圆寂,妖女,你假惺惺的,以为我等会被你骗过?”

圣莲女皇眼神狡黠,叹道:“一群油盐不进的老古董,罢了,罢了,我不玩啦!”

两侧脚步声响,一群高大侍卫冲了进来,共有九人,这九人并未穿甲,而是宫中男妃的花哨服饰,众侍卫神色焦急,忧心忡忡,显然怕了。

木行化僧扫了一眼,冷笑道:“一群无能之辈,这就是你的伏兵?”

圣莲女皇笑道:“以你们的能耐,伏兵多了,你们便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十个孩子服侍得我舒服,而且龙火功也不差,对我更是忠心耿耿,是不是?”

一男妃当即冲向木行僧,木行僧手指一弹,那男妃转了一圈,昏迷不醒。木行僧嗤笑道:“虾兵蟹将,来一百个也非我敌手。”

突然间,圣莲女皇身后涌出十根黑色丝带,那丝带上黑雾缠绕,似水似火,钻入那十个男子口中。

一老道抛出符咒,那符咒瞬间变作一千枚风箭,分刺这十人。圣莲女皇一拂袖袍,前方火墙将寝宫横断,这火墙高三丈,长二十丈,绿焰熊熊,令人心中忌惮异常。风箭进入火墙中,皆被烧成灰烬。

星知老僧横扫一腿,呼地一声,火墙熄灭,但再看那十人,皆已变化为妖魔,有高有矮,形貌各异,但皆显露出从容不迫、威严可怖之妖气。

星知老僧熟知妖界群妖情形,但这十妖却并未见过。他道:“你献祭了这些侍卫?”

圣莲女皇笑道:“我苦练断翼鹤诀,得了古神的智慧,总得有些收获。这十人十天来为我奉献精力,我以他们性命,才能召来这十隐妖。”

星知释者心中一凛,知道这十隐妖乃魅妖之中的佼佼者,有的是妖界武学宗师,有的是妖界妖法巨擘,有的是在妖界建立帝国,有的是妖界杀妖无数的杀手。这十隐妖并非帮派,更非盟友,而是统称,十妖法力之强,身手之高,已深得巨巫神髓,各个儿皆厉害无比。若巨巫在妖界如同三清,这十隐妖则相当于凡人觉醒者中的绝世高手。

圣莲女皇叹道:“师父,既然来了,何必急着动手?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你说。”

迷雾师中,一老儒士手握一根巨笔,手一挥,一股浓墨飞向群妖。这老儒士叫做江雪书生,活了四千余年,影火已至第八层境界,稍胜每个五行化僧半筹。但对面一红脸妖魔取出一柄大扇子,扇了扇,那浓墨飞上了天,喀喀声中,木屑纷落。

江雪书生长叹道:“星知,你说此战艰险,九死一生,我起初还不相信。”

星知释者摇头道:“这些妖魔超乎命运,不可用占卜功夫对付。”

先前动手的老道大声说:“你对付圣莲女皇,我等应对群妖!”

圣莲女皇道:“天庭**,对迷雾师诸多偏见,你们迷雾师为天下尽心尽力,呕心沥血,却也并无半分好处。龙蜒大人本就是乾坤主宰,创世之神,若能归来,一举摧毁三清,占据天界,这世道只会变好,不会恶化。星知师父,你待我有培育之恩,我也一贯视你如父,只要你点一点头,臣服主人,待大事一成,你迷雾师便能执掌大权,替龙蜒大人统领天下。”

星知释者凝视眼前的女子,她眼中已不见了当年那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忧国忧民、坚毅无畏的光彩,只剩下妖魔的险恶与狡猾。他心情沉重,抑郁不快,甚至愤怒无比,就仿佛寄予厚望、用心栽培的名贵花朵,却最终结出了恶毒的果实。

他道:“你并非圣莲。”

圣莲女皇冷笑道:“真是荒唐,我就是圣莲。”

星知释者眸中含泪,咬牙斥道:“我认识的圣莲,比任何人都关怀天下,比任何人都爱惜苍生。她情愿自己背负罪孽,用残酷的手段,也会守护乾坤,百年如一日,绝无松懈!她心地实则善良,最初几年,每次带兵杀人,都会暗中流泪。但这样一位好姑娘,却宁愿被世人误解,被称为暴君、屠夫!我明白她的高贵与无私,故而数百年来,愿意辅佐于她,将我所有的武功学问倾囊相授!你并非圣莲,你的魂已被妖魔吞噬,你只是一具空壳!一个妖魔而已!龙蜒!你还我的好徒儿!你还我的好女儿!”

圣莲女皇后退一步,刹那间露出悲苦无助的神情,就像数百年前的茫然少女,似要向这慈悲和蔼的星知老僧求助,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又被残忍歹毒取代。

星知释者往前走去,气势有如日月起落,天地随行,他大声说道:“徒儿,为师眼下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结束你的痛苦,令你步入轮回。”

三十九 星知无不知

圣莲女皇散发黑影,好似巨浪宏潮,朝星知罩落。星知老僧使出四神五玉之体,一掌上扬,将黑影击溃。

他此时身法之快,犹如电闪雷鸣一般,拳脚沉重,但绝不波及一旁事物,光芒流转,照亮了整座寝宫。圣莲女皇连接他十拳十脚,肢体大感酸麻,骇然想道:“他果然练成了第十层影火!我这妖火终究比他稍逊一筹。”

她遁入阴影,逃入暗处,终于拉开极长一段距离,口中念念有词,施展妖法,刹那间,半空中绿云滚滚,降下剧毒酸雨来。

这酸雨乃是一巨巫的神通,中招者将肌肤溃烂而死,连世间的剑仙武神也无可阻挡,后来那巨巫与龙蜒结盟,将此法术传授给圣莲。

星知凝立不动,宛如地狱中的佛陀,蓦然,他朝空中击出两拳,只听雷霆般的巨响,雨云就此消散无踪。

圣莲女皇惊呼道:“辉煌神拳?你你当年我央求你教我这功夫,你却推说不会!”她听星知说过这辉煌神拳能驱散一切道法、妖法,唯有仙法能对这拳法稍有效用。若拳法练到这等境界,即使灵阳仙的法理宗师,在拳师面前亦不值一哂。

星知冷冷说道:“我之所以不教你,只因此法缩短寿命!我不忍你死去,故而隐瞒不说。”

圣莲女皇厉声道:“现在你不怕死了么?”

星知喝道:“我早已死过一回了!就与你一样!”骤然一动,一掌劈去,圣莲女皇派遣无数条黑龙咬向星知,但星知不格不挡,周身灵光绽放,将一众黑龙反震回去,咬向圣莲女皇。圣莲女皇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心道:“逆星圣体!此招可反震世间所有内劲,这老秃驴当真要杀我!”

她纵然学会了星知大半功夫,又领悟了断翼鹤诀中的奇妙武学,但仍挡不住星知凌厉无俦的攻势,唯有边打边逃,不一会儿,千招已过,圣莲女皇被星知击中十余招,身躯支离破碎,但碎而复原。若非她凭借龙蜒真气,得以不朽,早已死去多次了。

圣莲见星知越战越勇,哪里像个垂死之人,暗中恚怒,心想:“事到如今,唯有尽快杀了他,不然再中个十来拳,伤势未必能愈!”

她尖啸一声,终于开启第十层妖火,化作那绿烟灼灼的妖女,一爪击中星知,破了星知的四神五玉体,星知闷哼一声,跌了出去,撞中墙壁,龙火大殿为之震荡。此殿是为了防护鸿钧阵袭击所建,坚不可摧,不然早已被这决战摧毁,甚至整座紫霞城也将遭殃。

星知释者身子一弹,遍体金雾圈转,打出一拳,正是他的绝学“审判阴阳”,此招裁断敌人的功过是非,再施加奖惩。圣莲中招,体内金雷散发,好似经脉间升起一棵黄金巨树,她痛的哇哇乱叫,险些被烧成灰烬,幸亏龙蜒将她复苏,她痛苦中双手连挥,绿焰飞旋交织,但都被星知以辉煌神拳化解。

星知释者早年间向武之心极为虔诚,钻研世间武学,有如狂热一般,加上他活了五千多岁,几乎从不懈怠,因此胸中武功包罗万象、变化万千,单以渊博而论,可谓乾坤第一,连各方的剑神武神也及不上他。而他更是当世道法的大宗师,首创星知学派,论起道法造诣,更在袁蕴、孟轻呓之上。因此,他法武互济,兼并包容,武功之中有法理,法术之中有武功,融合为一,再难以分割。

圣莲女皇虽也是当世武功宗匠、道法高人,但两者皆不如星知甚远,此刻比较功力体质,她尚胜过星知半筹,但其余方面全然处于下风。在星知猛攻之下连连吃亏,斗得越久,越无还手之力。

再过千招,星知老僧连踢数脚,圣莲女皇胸口破开两处大洞,她口中喷出黑水,也被星知的逆星圣体反震。她目光痛恨而惊惧,双足一点,避其锋芒。

星知正要追击,陡然心脏剧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心中叹息,知道大限已到,自己终究未能亲手杀了这逆徒。他身子一晃,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圣莲女皇“咦”了一声,生怕是计,倒也不敢靠近。星知双眼再也看不见了,摇了摇头,道:“圣莲,你什么都好,但太平日子过的久了,失去勇猛无惧之心,我已将死,你还怕我作甚?”

圣莲女皇恼羞成怒,心中暗骂,召来龙蜒所赐的法宝“弑佛弓”,遥遥朝星知射了两箭,透体而过,弓箭化作数条黑龙,将星知缠住,圣莲女皇大喜过望:“看来他真已穷途末路,哈哈,妙极,妙极!”

她跳了过去,一把捏住星知喉咙,狞笑道:“你这双贼眼睛,总是无时无刻盯着老娘,害老娘没一天自在!我早就想将它挖了!”手指一钩,将星知的眼珠挖了出来。星知满脸是血,但已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木然微笑着。

圣莲女皇伸出舌头,舔着这老僧脸上血迹,只觉陶醉万分,又道:“你还笑得出来?今个儿你带来那些个老家伙,一个也休想活命!天上所有迷雾师,也都活不过今晚!”

星知老僧道:“命运使然罢了!”

圣莲女皇大怒,更想再进一步折磨他,但刹那间,她脑中如利刃切割,剧痛无极,自从少女时代,这位老僧的谆谆教诲、苦口婆心,不遗余力的言传身教,如浪潮般涌上心头。

她身子哆哆嗦嗦,忙不迭远离了星知,似乎这残存的老人仍能致命,仍极端危险。

星知老僧笑道:“你并未完全迷失,对么?”

圣莲女皇跪地不起,哭道:“师父!师父!我我对不起你!啊!啊!”

她发出凄惨绝望的喊叫,妖火愈发炽烈,灼烧她的心魂,圣莲女皇握紧星知的手,似乎这位老和尚还会保护自己,还会替自己铺平道路,还会派僧兵去宣扬她的权威,还会告知自己人心的险恶,还会指明自己将来的道路。

她之所以钻研断翼鹤诀,是因为她不想死。她并非怕死,而是知道自己的死亡将会令凡间陷入混乱,仙灵、妖魔、亡者、黑暗仙神,将会接踵而至,摧毁她一直守护的世界。

那时,她知道星知也快死了,所以她才会害怕,才会绝望,才会犯蠢,才会疯狂。

若星知一直在她身旁,辅佐教导她,她就不会踏上邪路,最终沦为妖魔的爪牙,成为龙蜒梦寐以求的利刃。

她残存的良知与龙蜒的黑暗抗争,但那没有用,除了死亡,没有其余事物能拯救她。痛苦中,她见到星知脑袋低垂,已然丧命。她张嘴恸哭,心情却逐渐麻木,直至无尽的黑影将她再度占据。

妖界的女皇一点点支起身子,看一眼星知的尸体,手指一点,瞬间将尸首烧尽。

她露出微笑,圣莲的回忆成了微不足道的笑话,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如今,她成功了,最大的障碍已经消失了,她可以放手去施行下一步的行动。

她将用鸿钧阵,毁灭北牛的帝国,毁灭那些曾经击败过巨巫的灵阳仙,真正再度宣告圣莲女皇的神威。

北牛是龙火国最深恶痛绝的敌人,她这举动将彻底赢回国民的心,凡人们也将再度为圣莲女皇而瑟瑟发抖,言听计从。

龙蜒主人命她在凡间制造混乱,将这凡世逐渐改造得与妖界相似,当风水皆被妖气感染,民心皆臣服于巨巫之后,龙蜒将得以破除仙神加在他身上的誓言,万物之影将率领千亿妖魔,降临于世。

随后,就轮到天庭了。

她往回走,见到迷雾师与十隐妖的结局,双方可谓同归于尽,迷雾师中似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但不打紧,这些人受了重伤,而且在鸿钧阵面前,他们无所遁形。

十隐妖只是龙蜒手中可以弃子,在妖界,只要巨巫愿意,随时可分割魂魄,创造出新的魅妖,那些魅妖未必能立时达到十隐妖的境界,但妖魔的数目是无穷的。

圣莲女皇穿戴整齐,施法消去了恶战痕迹,召来妖魔仆从,命它们修缮皇宫。她则走出龙火大殿,抵达鸿钧阵内。

她来到最底层,轻触那象征龙脉的玉盘,眼前光影浮现,她见到了猛犸帝国京城的景象。

灵阳仙们过的不坏,虽然在这寒冷彻骨的地方,他们居然造了一片不小绿色的林地,嗯,他们分散开了,有的灵阳仙去征战,有的灵阳仙去打猎,有的灵阳仙留在国内训练士兵,有的灵阳仙则仲裁纠纷、维持秩序。

圣莲女皇凝神片刻,决定以金雷先扫荡猛犸国京城,猛犸国领土广大,即使以鸿钧阵之威,也无法在一天之内将其毁灭殆尽。

她将自己的思绪传入龙脉,调度阵法。

嗡地一声,阵内的光线瞬间黯淡,圣莲女皇吃了一惊,再欲尝试,但蓦地背脊发寒,毛骨悚然,只听龙蜒在妖界喝道:“蠢货!快跑!”

圣莲女皇登时醒悟,施展第十层的妖火,弹指间冲出了鸿钧门,她见到阵内雷电纵横,万火喷涌,竟触发了其中的机关,若再稍慢片刻,她也会葬身火海。

她身子颤抖,明白了为何会如此:她摧毁了圣莲女皇心中最后的良知,如今体内仅剩下妖火,龙火已荡然无存。

鸿钧阵本是为了保护乾坤而存,如何能落入妖魔手中?它终于察觉到圣莲女皇是妖魔,非但不愿听命,反而打算杀她。

这一切都在星知的计算之中,他此来并非是为了杀死圣莲女皇,而是为了从她手中剥夺这乾坤之剑。

即使身在凡间,圣莲女皇也能感受到龙蜒愤怒的咆哮。他自诩算无遗策,但这濒死的星知老僧却令他遭遇了无可估量的重创。

因为圣莲女皇再也无法进入鸿钧门了。

四十 人祸终难免

回到未卜大殿内。

星知走后,白雪儿低声问道:“师父,星知师祖能得胜么?”

形骸道:“很难。”

白雪儿愁眉不展,担惊受怕,道:“既然毫无把握,他又为何非去不可?”

形骸叹道:“师公智谋,天下罕有,他自知此去生机渺茫,但越是如此,便越勇猛无畏,对死士而言,世间无不可为,不敢为之事。”

白雪儿道:“若师祖师祖胜了,咱们就能返回龙国,从此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么?”

形骸望向孟轻呓,道:“梦儿,你可有什么打算?”

孟轻呓眼中仍是一潭死水,她淡然道:“我不知该去哪儿。”

形骸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孟轻呓摇了摇头,形骸一颗心沉了下去,却用更坚定的语气说道:“梦儿,我不会让你独自承担一切。”

孟轻呓凄然一笑,道:“行海,我欠你太多,你对我的恩情,深沉至极,四海之水也难填补。但或许或许是你我分别的时候了。”

形骸如遭天打雷劈,一时间魂荡神摇,恍惚得不知身在何处,白雪儿急道:“师娘,你怎能这么说!师父如此待你,你怎能如此待他?”

孟轻呓道:“我必须去追寻某些东西,找寻呢喃姐姐的遗物,唯有我独自一人才能找到。行海,与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日子。雪儿,你长大了,能够照顾你自己,也能替我照顾他了,对么?”

白雪儿对孟轻呓感情也极深,脸颊苍白,双目红肿,哭道:“师娘,你你不能离开师父,不然师父会死的。”

孟轻呓握住形骸手掌,在他耳畔说道:“超越我,超越自己,超越母后,你能办得到,我坚信你能超凡脱俗,踏过极限。”

形骸逐渐回神,他本以为自己会哭泣,会大声哀求她,挽留她,但到头来,却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似乎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似乎他早将自己的心挖空了,才能忍受这钻心的刺刀。

他道:“梦儿,我会去找你。”

孟轻呓道:“不必找,机缘一到,你我自会重逢。到那时候,我会更明白孟轻呓,你也会更明白孟行海。”

她站起身,道:“而现在,我们先得杀出重围。”豁然间,五条小龙绕于她周身三尺之内。众迷雾师见她施法,皆吃了一惊。

白金华道:“孟轻呓,你做什么?”

突然,众多天兵天将、金狮银虎,破开左右大门,冲入大殿。众迷雾师全都站起身来,取兵刃在手,全神贯注,严加戒备。

白金华厉声道:“终南神、九华神、泰岳神,你三人为何擅闯我命运部?又为何如此大的阵仗?”

那泰岳大人是个大个子,穿一身黄色龙袍,头戴高冠,捋须冷笑,说道:“哼哼,我等得了消息,尔等窝藏祸害凡间,杀人如麻的妖女孟轻呓!还不快将她交出来?”

白金华瞥了孟轻呓一眼,道:“阁下是泰岳山地神,似乎并无捉拿凡间罪人之权!”

那九华大人有三头六臂,各个儿打扮豪富,首饰众多,他嚷道:“迷雾师包庇妖女,意图危害天庭,来人,全都给我拿下!”

终南神大声疾呼道:“不错,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白金华立时瞧出隐情:“他们捉拿孟轻呓是假,要害我迷雾师是真!但为何我等竟全未料到?”于是断喝道:“太上老君曾立规矩,在未卜大殿,除了三清之外,谁也不得对我迷雾师出手,否则便是冒犯天庭,百死不饶的大罪!”

终南神、泰岳神、九华神蓦然犹豫不决,互换眼色,示意对方先上,但三清立下的法则,他们如何敢轻易违背?

只见三神身后又走来一神,正是那于忆,她道:“若是迷雾师先对咱们下杀手呢?”

白金华急忙道:“大伙儿听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那老妇滂沱断喝道:“此乃圣地,还不快滚!”那个“滚”字一出口,她弯弓射出一箭,恰如流星赶月,飞凤逐日,正中于忆右臂。于忆惨叫一声,鲜血流淌,喊道:“迷雾师动手杀人啦!大伙儿尽管杀个痛快!”

形骸心想:“于忆昔日武功不逊于袁蕴恩师,纵然近年来信仰锐减,功力衰弱,又如何会中滂沱这明目张胆的袭击?”

莫非她是在演戏?她故意中箭,激化冲突!

众兵将齐声大吼,回应于忆,亮出白刀金剑,神弓天矢,朝众迷雾师袭来,迷雾师们迫不得已,唯有应战,刹那间就有人流血倒地。

白金华朝滂沱怒视,旋即舞动金轮,将众天兵击退。袁蕴口中念念有词,招来数千蝴蝶,那蝴蝶翅膀好似刀刃,飞向众天兵,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杀伤多人。白金华道:“袁蕴!莫下狠手!”

袁蕴摇头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是来灭绝咱们的!”

有数十个天兵手持造型奇异的火铳,朝迷雾师发弹,那铁弹在空中炸裂,迸发出熊熊绿焰,迷雾师中功力低微者被绿焰稍稍一烧,立时皮焦肉嫩,惨死当场。

白金华怒道:“这是妖界的兵器!”迷雾师中习武者皆练过观察命运,料敌机先的功夫,但若是灼热的妖火,就变得极难预测,敌人预谋已久,是专为杀害迷雾师而来。

孟轻呓手一扬,五龙腾飞,口吐烈焰,众天兵大多不强,真气仅接近龙火功第二层,被这五龙逼迫,惊慌不已,死伤惨重。

形骸拔出冥虎剑,道:“雪儿,你莫远离我!”使平剑招式,将敌人的刀剑弓矢、天光火焰,全数化解,随后照样反击过去。

终南、九华、泰岳、于忆四神同时下场,加入战阵,这四神非同小可,各个儿似身负第七层的龙火,各种神术更是棘手,袁蕴、白金华各对付两人,一时难以取胜。而孟轻呓虽然所向无敌,但她只杀近处的天兵,并不去支援旁人。形骸忙于到处相助,救下遇险的迷雾师。大殿之外,天兵仍源源不断的涌入。

这未卜大殿通体为星铁所造,牢固至极,众人恶斗之际,只能损毁桌椅,墙柱窗门却丝毫无损,那两扇大门成了唯二的出路。形骸杀至门口,冲出一丈远,挡住蜂拥而至的天兵,对里头的迷雾师喊道:“从这边逃出去!”

那些年轻的迷雾师本已吓得六神无主,见到有了生机,无不踊跃,逃往这边,那大咧咧的少女棉漫挥舞铜锤,挡开飞来的妖火,保护身边战友,不料左腿被一倒地的天兵斩了一剑,创口见骨,她痛的大叫,身子失衡,侧身倒下。形骸闪身而至,一招“一刀两断”,将敌人砍倒大片,救下棉漫性命。随后,他掌心滴出血来,变作疗伤之水,敷在棉漫腿上。棉漫颤声道:“多谢了!”

白金华看清形骸举动,心下感激,喊道:“孟行海,我先前错怪你啦!”

形骸喊道:“师公让我多救一人是一人,敌人定然远不止如此!”

骤然间,殿外那一圈楼上冒出百来个弓手,手持绿莹莹的弓箭,身上绿焰升腾,朝下方射箭。那弓箭一枚分散成二十枚,皆附着凶嚣的火焰。形骸心下一凛:“他们竟有法子将妖火狂徒带入天庭来!这些人各个儿都是高手!”

弓手的兵刃威力极大,也不分是天兵还是迷雾师,一通乱扫,死伤者众多。形骸再顾不得隐藏,拔出青阳剑,与冥虎剑交叉在一块儿,蓦然一招“无手速剑”击出,嗡地一声,上方敌人被斩成肉泥,十来人当即坠落。众妖火狂徒脸上变色,骇然道:“那真的是青阳剑!”

形骸须臾间有些虚弱,但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带大伙儿冲出此地!不能辜负师公!”

他再斩两剑,妖火狂徒连遭重创,死伤大半。形骸受妖火侵袭,脑袋火烧般疼痛,身躯摇晃,站立不稳,白雪儿看出不妙,急忙跑来扶住他,道:“师父,咱们走吧!”

形骸道:“好孩子,你先走,师父总能找得到你。”

白雪儿咬住嘴唇,摇头道:“师娘说,要我照顾你,我死也不与你分开。”

形骸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心中欣慰,道:“雪儿,你终于长大了。”说话间,双剑回旋,宛如大盾,将敌人的攻势反震回去,敌人大声惨叫,看来死了不少。

此时,身后白金华一声惨叫,形骸见那滂沱的匕首刺在白金华背后,形骸心想:“这老虔婆是妖魔的奸细?”孟轻呓手指一划,一道火焰将这老妇烧成焦炭,老妇猖狂大笑,双臂张扬,似乎正在发癫,丝毫不觉疼痛。袁蕴将白金华扶起,施展道法,将强敌迫退。

弓手背后,蓦然浮起十个身披绿色长袍的怪人,众人口中念念有词,地上的尸体倏然胀大,只听砰砰巨响,同时炸裂,绿焰如通天的魔龙扭动身躯,扫荡四方,毒气弥漫,连天界的上空也变作了墨绿色,又有无数人葬身火海。

形骸心中一痛,想道:“这是妖法,他们是妖道士!”

孟轻呓双手一推,招来浑天巨浪,与那肆虐的火焰相持,那火焰似能在水上漂浮,反而烧向了孟轻呓,孟轻呓操纵洪流,令其变作水墙,这才将那烈焰隔绝。

形骸全力一击,绿火融于剑风,横空而过,将众妖道士全数击毙,但那些来自尸体的绿色火魔仿佛有了知觉,凶残追击众人,毫无休止的迹象,任何人被这火焰一碰,便会立时丧命。

孟轻呓道:“能跑的都跑!我在此拦着。”她声音漠然,已全不挂怀自己的生死。

形骸无奈,在白雪儿相助之下,斩杀袭来的天兵,护着众迷雾师,赶往最近的天门。青阳剑在试探形骸的极限,在消耗形骸的神智,但形骸不得不驱使着它,仰仗着它。

四十一 天界好差事

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到了天界街上,散仙游神众多,见众人如此狼狈,目光惊异,但并不多管,形骸心想:“天下不太平,各扫门前雪,如此也好。”

他身边仅剩下五人,皆是些初出茅庐之徒,其余迷雾师多半难以活命,袁蕴、白金华不知如何,与孟轻呓更不知何时能够再会。

形骸找一处园子躲起,棉漫扶着墙,一边哭,一边呕吐,白雪儿劝道:“棉漫姐姐,事已至此,你别难过啦。”

棉漫道:“金华夫人多年来在天庭树敌太众,袁蕴师伯劝她多交朋友,她却不听,这场祸事,迟早是躲不过的。”

形骸道:“若星知大师等一众高手在场坐镇,他们绝无胆量加害。”

棉漫怒道:“是滂沱这老贼婆!她通风报信!想不到天庭的神仙,居然与妖魔沆瀣一气!”

白雪儿摇头道:“未必,未必,你没看那些妖魔信徒连天兵都杀么?”

形骸走到一棵树下,手按树干,静立片刻,又走向另一棵树,同样施为,众迷雾师不明所以,棉漫问道:“行海兄,你定是凭借树木生气,调理伤势,对不对?”

形骸绕了一圈,更显疲惫,说道:“你们全走到这树荫下。”

白雪儿朝形骸眨眨眼,传声问道:“敌人追来了么?”

形骸道:“是于忆,她就躲在近处。”

白雪儿不由得左右张望,拔出异戎宝剑,形骸朗声笑道:“有胆追击,无胆现身,当真令人笑掉大牙。”

地上泥土松动,冒出一人,正是那于忆,她身上有几处烧伤,眼珠颗颗怒瞪,冷笑道:“迷雾师与妖魔勾结,陷害天神天兵,今日必然绝种!”

形骸道:“你们被人利用,竟然仍未想通么?是妖魔要杀迷雾师,你们之所以遭殃,不过是兔死狗烹而已。”

于忆哼了一声,道:“若非你们迷雾师暗中安排,那些妖魔如何能闯入天界?只不过是你们愚蠢,被倒打一耙罢了。终南、泰岳、九华三神皆因此被妖火烧死,再不能复苏,迷雾师的罪状可因此再添了一笔。”

形骸道:“迷雾师并不知你们这暗杀阴谋,如何能设下埋伏?你们自以为是,殊不知自己只是被人耍弄的狗。”

于忆仰天大笑,道:“少啰嗦,先杀了这几个小的,其余事另外再说!”

形骸道:“有我在此,你难道以为能得逞么?”

于忆眼神狠毒,笑道:“我瞧见你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嘿嘿,那青阳剑非同小可,你体内经脉皆已被毒性侵蚀,半死之人,何足道哉?”

白雪儿骇然道:“师父,真的?”

形骸叹道:“你我昔日皆为万仙盟清高仙长,看在我的面子上,此事就这么算了如何?”

提起此事,于忆怒气更增,她厉声道:“你支持那小太乙取代于我!早在那时,我便下定决心,必要取你狗命!”

她拾起两块石头,朝形骸扔来,那石头瞬间变得大如巨象,形骸冥虎剑挥舞,将大石斩断,对众人道:“全往树林里逃!”

于忆喝道:“哪里走!”她轻功卓绝,不逊于裴柏颈、戴杀敌等灵阳仙,急速朝众人追来,但一踏入树荫之中,哗啦声响,蛛丝现形,将她定在空中。于忆感到那蛛丝如水蛭般吸她灵气,吓得魂飞魄散,厉声惨叫起来。

形骸劈出长剑,将于忆头颅斩下,再运神通,将她融化为星铁,这于忆从此不复存在,再也无法复生。众人见状欢呼起来,想起亲人的大仇,心里甭提多么痛快。

形骸伸出冥虎,刺入星铁之中,那星铁发出明亮的光,融入冥虎剑内。白雪儿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形骸道:“我现在使双剑,须得左右平衡,青阳剑太强,冥虎剑太弱,遂致使青阳剑越来越嚣张跋扈。冥虎剑必须重铸,方能制衡青阳剑。”

白雪儿喜道:“到了那时,你就能像不久前一样厉害了,对不对?”

形骸道:“若冥虎剑能与青阳剑平起平坐,我手持神魔双剑,当能胜过往昔。但青阳剑乃巨巫所造,是上古神器,三界唯一,冥虎剑想要与它相比,却又谈何容易?”

白雪儿又担心起来,道:“那这青阳剑还是越少用越好。”

形骸笑道:“是啊,要不然我为何大费心思,设下陷阱机关?不就是为了少些舞刀弄剑,免得砍砍杀杀么?”

棉漫等现在已对形骸敬仰感激,但她嘴上却毫不显露,说道:“形骸兄,咱们接下来去哪儿?该去找星知师祖么?”

形骸道:“你该叫我师叔才是。”

棉漫拍了拍身上铠甲,哈哈干笑,笑声尴尬,道:“老兄,咱们浑江湖的,不必如此计较。”似乎这位少女甚是看重辈分,轻易不愿低人一等。

形骸拿她无法,道:“师公说他此次下凡,寿命将尽,我们去找他也无用。若他拼命杀了女皇,咱们到了凡间,则能平安度日。若他杀不了女皇,我等还需小心为妙。”

另一迷雾师少年怏怏道:“星知师祖他将咱们全都召到这儿来,可把大伙儿害苦了,否则也不至于险些被敌人全数杀死,连根拔除。”

形骸道:“师公他料定迷雾师有一场劫难,无可化解,难以躲避,若是分散,一个都在劫难逃,唯有聚在一起,才能让你们这些少年活命。”

白雪儿忽然道:“啊!师父!轻羽、白首!”

形骸青虹派的弟子中,有张轻羽、伍白首两人是迷雾师的觉醒者,此二人资历太浅,此次并未来到天庭,若星知释者料定迷雾师将遭大祸,他二人只怕也有危险。

形骸蓦然醒悟,道:“圣莲女皇四处找寻我与梦儿,青虹派是我所创,她绝不会放过他们。”

白雪儿想起同门,如坐针毡,急道:“那咱们得快些赶回去啦!”

形骸道:“不错,那儿虽然遥远,但只要圣莲女皇有意,再远也不能阻她分毫。”

棉漫等人齐声道:“我们与你同去!”

形骸道:“他们留在天庭,危机重重,朝不保夕,我岂能有负师公所托?”

众人找到一处天池,用水洗净伤口,这天界的水也非凡物,有疗伤之效,皮外之伤,只一个时辰已愈。形骸用梦墨变出衣物,众人打扮成寻常的游神,重新走上街头。

约莫行了半天,见有元灵飞鸟衔着告示,四处递送,那告示写道:“昨夜,未卜大殿失火,天兵天将,多有伤亡。经查为白金华、袁蕴为首凡人,嫉恨仙神,故而召唤妖魔行凶。诸位若得知任何凡人踪迹,立时禀告天官。”

棉漫等少年看的七窍生烟,纷纷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这群狗贼怎地颠倒黑白?”

白雪儿奇道:“你们迷雾师到底得罪了多少神仙?”

棉漫道:“金华夫人若在,常常将朝中众仙神骂得抬不起头来。咱们迷雾师权柄大得很。”

形骸无奈一笑,道:“这叫嘴上不饶人,骨皮吃苦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好在那告示写得不明不白,没头没脑,连张画像也无,众神仙又皆喜好休闲无事,自娱自乐,只当看了一场热闹。

白雪儿笑道:“凭这含糊的告示,也半个字不提赏金,又抓得住谁?”

棉漫也笑道:“在天界的朝廷,想要办事,慢如乌龟,等那些大老爷层层批阅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半个毛贼都抓不到。这一回居然有告示,行动已算快的惊人。”

白雪儿打趣道:“迷雾师惹天怒人怨,由此可见一斑。”

棉漫挠头道:“是啊,咱们以往做事,确实不怎么讲究。”

形骸见众少年已走出阴霾,不再悲戚,自也放心不少。他仍会想念孟轻呓,却知道无法强求。她被鸿钧阵惩罚之后,或许有所领悟,决意追求新的境界。形骸感到自己的路确已与她分岔,茫茫而遥远,不知何时何地,才能重新交汇。

棉漫领众人来到另一处天门,据她说离东方青虹山最近,看门的仍是两只金狮浮雕,脑门上各贴着一张海捕公文,所述正是迷雾师罪行。

其中一金狮喊道:“来者何人?为何要出去?”

棉漫道:“出去有事!”

那金狮打量她几眼,道:“你是凡人?是迷雾师么?”

棉漫心中一凛,知无法隐瞒,道:“不错。”

另一金狮转过脑袋,看着同伴脑袋上的公文,道:“据说迷雾师造反,召唤妖魔作乱,咱们非但不能将你们放出去,还得将你们拿下!”

形骸走上几步,道:“两位狮子大仙,不知你二人将咱们逮捕之后,有何好处?”

双狮面面相觑,露出笑意,都道:“好处是没有的,只是职责所在,无法轻易违背。”

形骸道:“若是你们放咱们出去,又有什么坏处?”

左边金狮恨恨说道:“咱们这苦差事很受冷落,做好了没人夸,做坏了没人管。”

右边金狮道:“不过若来这儿的人懂事,咱们也很通情达理。”

形骸将于忆融化而成的剩余星铁取出,两块各有巴掌大小,塞入浮雕嘴里,两个金狮皆是识货的,知道此物比同重的寻常翡翠更值钱不少,惊喜之余,奇道:“如此上等的星铁,你是从何处得来?”

形骸叹道:“有一于忆神不知好歹,非要追赶咱们,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可不可惜?”

双狮吓了一跳,愣了半晌,各自扭过头去,不复言语。那天门当即敞开,形骸招了招手,众人鱼贯而过。

四十二 乌龟最长命

眼前白光纭纭,千转万旋,少顷,众人出了天门,形骸见自己处在一座山上,此山积雪,绵延百丈,下方则是青松绿柳,树木如海。

形骸道:“咱们是在哪儿?”

棉漫道:“叫做禹迹山,传说古时闹大水,有一位灵阳仙”

形骸大失所望,道:“禹迹山?就算走直线,那离咱们青虹派还差着两千里路呢。”

棉漫两手一翻,道:“没法子,老兄,世上天门一共才十二座,这一处算最近的啦!”

形骸指责她不得,答道:“多谢师侄指点。”

棉漫道:“你怎地讨我便宜?咱们不是说好以兄妹相称么?”

形骸暗忖:“是你这丫头太不讲究。”

白雪儿笑道:“你才讨我便宜呢,你叫他老兄,我岂不矮你一辈?”

双姝互相玩笑,众迷雾师一同起哄,一群人气氛热闹起来。形骸道:“先别吵,咱们可不是来玩的,全都给我腿脚麻溜点!”

众人齐声道:“是,老兄!”形骸哭笑不得,于是辨明方向,施展指路为马,延龙脉行进。

形骸、白雪儿交替施法,一日能行数百里,绕过龙国所有远省、边城,只走山路水路。这天,他见到山上有一哨所,哨所前布下营地,竖着藏家大旗,观其规模,约有五百多人行军。

白雪儿道:“为何突然调度兵马,难道要打仗了?”

形骸道:“对,他们途中停下休息,不久就要上路。这是边防士兵。”

但一年前仗才打完,各方皆在休养生息,尤其是藏家兵马损失惨痛,更不该轻易行动才是。

他道:“你们在这儿等我。”趁着天黑,悄然摸上山去,过了不久,众人见他捉着一人跑回,那人是个龙鳞军官,不过并非龙火贵族。

那人甚是害怕,却不敢大叫,因为形骸长剑抵在他喉咙上。他道:“好汉饶命!你我无怨仇也!”

形骸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小人叫息不散。”

白雪儿有些想笑,但忍耐下去,狠狠说道:“息不散?你想得倒美。你若不老实答话,本姑娘叫你气息散尽!”

那人吓得大哭道:“不敢!不敢!我什么都招!”

形骸心想:“这顽皮丫头。”对息不散道:“你们这支兵马,是去哪里?”

息不散答道:“数日前,军中道术士得了元灵传书,说要咱们前去东方,剿灭叛党。”

形骸道:“那叛党在何处?”

息不散道:“听说是在青云山脉,有一青虹派,其中是孟行海这大魔头教出来的小魔头”说着说着,他似乎认出形骸是谁,脸白的仿佛要挨刀剐一般。

形骸道:“除了你们,另有多少兵马前去?”

息不散结结巴巴地说道:“只只知道到了那边,全听藏家藏行野将军指挥。”

形骸心中一凛,道:“藏行野是龙角将军,能带两万兵马。”

息不散道:“听说确实这样,但好像并未带齐”

形骸又问道:“你是不是碰巧还知道玫瑰女侯的消息?”

息不散道:“他们说说女侯与大侠你是奸夫不对,是一对爱侣,两人狼狈不对,齐心协力,想要谋害圣上。”

形骸笑道:“胡说,我人模狗样,玫瑰女侯哪瞧得上我?这话有哪个白痴会信?”

息不散忙道:“我看大人一表人才,何必过谦?大伙儿可都信了个十足,倒未必是白”

形骸道:“全是白痴,后来呢?”

息不散道:“藏家人起初不信,但圣上于朝中痛斥玫瑰殿下罪行,于是藏家上上下下全都变得深信不疑,他们似痛心得不得了,但也发誓要将蛊惑不对勾引也不对”

形骸苦笑道:“是拐骗一词,对么?”

息不散愁眉苦脸,道:“总而言之,他们说是你欺瞒了殿下,犯下这大逆不道的罪行。所以,他们立誓要将你杀了,将玫瑰擒住,交给圣上发落。”

形骸道:“他们捉住殿下没有?”

息不散“咦”了一声,道:“殿下没与你在一块儿?我倒没听说过类似的军情,藏家中有我的几个好兄弟,若有其事,万万瞒不过我。”

形骸又问道:“除此之外,皇城还有什么要紧的消息没?”

息不散双手摇晃,道:“没有了,没有了!有乎哉?没有也。”

形骸黯然心想:“若圣莲已死,天下震动,这人焉能一无所知?看来师公毕竟失手了。”

他一掌将息不散打晕,消去其梦,令他遗忘此事,再把他送了回去。此人在昏迷之中,依然鼾声不息,可见其名“息不散”颇为名副其实。

审问之后,形骸得知事态紧急,但又不能舍下众迷雾师不管,遂全力施展道法,加快行速。又花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青云山脉附近。

他站在一高坡上,眺望远方,只见青虹派的道观中灵气凝聚,笼罩成环,有人启动了山上的除灵大阵,而道观之外的森林火光飞舞,熊熊燃烧。他心中一震:“不好,敌人确实攻上山了!”

他道:“雪儿、棉漫,你二人留下!”这两位姑娘功力皆相当于龙火功第七层,若是寻常敌人,来千百个也不是她二人对手,更何况此处甚是安全。

白雪儿放心不下,答道:“不嘛!你这青阳剑隐患太大!我要跟来!”

形骸挥挥手,道:“听话,听话!守住他们。”说罢闪身下山,转瞬已远。

他跑到途中,忽然间,林子里冲出许多少年,前头四人正是张轻羽、伍白首、郝铁律、孟建丽,后方有人声嘶力竭喊道:“休得再跑,不然火杖金枪,将尔等烧成灰烬!”

形骸见一众少年全都负伤,心生恨意,双目变得寒冷如冰,前进几步,来到众人身前。少年们看见形骸,皆喜极而泣,喊道:“师父!师父!你回来啦!山上来了敌人”

形骸道:“我来得晚了,对不住你们,你们到我身后。”

说话间,大群敌人冲出林子,皆穿龙国铠甲,手持弩弓、火杖、长剑、大盾。为首一人正是藏家军官藏行野,他见到形骸,神色惊怒交加,一挥手,大军停下。

夜幕之下,形骸借着月光,数出敌人约在五千人左右。形骸杀不了这许多人,否则界限崩溃,他自身难保。

藏行野踏上一步,道:“奸贼!你非但自己作恶,更诱骗玫瑰殿下,非但霸占她清白之躯,甚而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这十恶不赦的魔鬼,你这罪该万死的狗头!”

形骸道:“霸占玫瑰?无稽之谈。我门下弟子原有两百人,这里有一些,剩下那些呢?”

众弟子哭泣得更加厉害,藏行野冷笑道:“有的烧死,有的捅穿,放心,他们死得很痛快。”

形骸道:“很痛快?被烧死也算很痛快?”

藏行野大声道:“不错,就如同那几年被你杀戮的藏家好汉一般痛快!”

形骸一道雷光打出,蓝光一闪,藏行野身子巨震,浑身焦黑,倒了下去,此人龙火功练至第五层,但如何挡得住形骸这一杀招?

藏家大军上下震怒,但那龙角副官想起形骸‘斩首无数’的恶名,骇然躲到大军之内,喊道:“放箭!放火!”

顷刻间,众将弩弓齐射,火球齐发,不仅仅对准形骸,更瞄准一众弟子,旨在令形骸忙于防护,自顾不暇。形骸左手冥虎,右手青阳,在中一合,随即往旁一分,剑声嗡嗡,剑气神速,弩弓火球被剑气摧毁,几乎不分先后。众将士见状,吓得脑袋朝下缩了半寸。

形骸对众弟子道:“全都往山上跑!我不会让他们伤你们半点!”

张轻羽擦泪喊道:“是!师父!先前马大叔也这般说!”

形骸道:“马炽烈,他怎么样了?”

张轻羽道:“他冲入敌人阵里,奋不顾身的杀敌,将敌人杀得一哄而散,咱们才能从后山逃出来,他师父,你得去救他!”

形骸心中感激,心道:“马炽烈功力比眼下的我强,他定然无事。”这时,敌人又一轮箭矢火球落下,形骸双臂上扬,冥火妖火冲上了天,就像山屏天障,隔绝了敌人的攻势,藏家大军曾在形骸手中屡遭败绩,死伤无数,此刻与他为敌,手脚不禁发抖。

拖延许久,众弟子已到了山里,山间丛林茂密,地形险要,众弟子仿佛隐形了一般,敌人的箭矢便极难命中。

形骸长舒一口气,望向众人,笑道:“轮到我了。”话音刚落,众人只觉他化作一道雷光,冲入阵中,霎时鲜血齐飞,骨肉分离,所到之处,尽皆猩红一片,众将士心中恐惧宛如恶疾瘟疫,迅速蔓延。

那副将知道他盯上了自己,他心想:“当年,孟行海要杀的军官,无论防备多严,最终都难逃一死!他要杀我!他要杀我!”他本来并非怕死之徒,但却觉得自己似乎面对着横死厄运,看不清,道不明,若逗留此处,必死无疑。他因绝望而变得胆怯,因胆怯而毛骨悚然,忙不迭掩住嘴巴,大气也不敢喘,翻身下马,朝后逃窜。

形骸一边杀人,一边喊道:“藏正雨,藏正雨!你在哪儿?你可是逃了?”

藏正雨神魂巨震,心道:“他认出我来了!这狠辣的魔头呀!”惧意压倒了理智,他扯着喉咙,哇哇大叫,闷头就跑!

他这一逃,这支军队立刻大乱,众人顾不得作战,丢盔弃甲,翻翻滚滚的全速逃走。形骸其实已被青阳剑折磨得痛苦不已,险些沦陷,见状不禁莞尔,纵然身子疲累,仍放声大笑,喊道:“一群懦夫!好,好!你们逃的好!世上的乌龟王八才最是长命!”

四十三 出门靠朋友

山上烟尘袅袅,浓雾滚滚,曾经的明楼高塔,此刻皆已化作废墟。龙国士兵的尸首分散各处,或被火烧死,或被狼咬死。杀戮的景象一直往密林中延伸,数千人因激战而丧命。

形骸听众弟子哭的十分厉害,他们担心马炽烈安危,在他们心中,这火工道人是他们的恩人,更是他们的亲人。马炽烈平时疯疯癫癫,懒散凶恶,但对这群少年甚是宽容,形骸因职务之故,常常不在门派里,马炽烈陪伴他们的时间要长得多,久得多。

孟建丽问道:“师父,马大叔不会不会遭遇不测了吧。”说着说着,已是满腔哭音。

形骸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众弟子嚷道:“马大叔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坏人,多半能活许久。”

走入树林,见数百丈方圆的一片林地被马炽烈夷平,多年前,他曾用此招对付形骸、沉折,此刻施展,神威更胜往昔。

马炽烈仰躺于草地上,周围草木被热气熏得发黄,他身高一丈,遍体白毛,头顶长角,乃是妖魔白狼之形,钢铁之躯上血迹斑斑,遍布创口。

众弟子从未见过马炽烈的月兽形状,见了惊呼起来,形骸道:“不必惊慌,是马炽烈。”

众弟子奇道:“他是月舞者?”离落国与树海国的月舞者有仇,对月舞者偏见极深,如今他们得知实情,心头震惊万分,但这震惊立刻又化作关切之意。

马炽烈是不是月舞者,又有甚么关系?大伙儿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

马炽烈张开双目,朝形骸看来,形骸道:“马老道,你伤的怎样?”

马炽烈咳嗽道:“快死了。”

众少年“哇”地大哭起来,跑向了他,马炽烈摆了摆手,命众人离远些。

他道:“孟行海,我有话对你说。”

形骸心下悲凉,走到近处,答道:“马兄,你的大恩大德,我实无以为报。”

马炽烈笑了一声,道:“临死之前,我当告诉你一个深藏心底的秘密。”

形骸道:“什么秘密?”

马炽烈又哼哼半天,道:“其实老子是你爷爷,你其实是我孙子。”

形骸身子一震,道:“你到底是我老子还是爷爷?”

马炽烈笑道:“老子本名老子,但辈分上是你爷爷。老子命不久矣,你快跪下,认祖归宗,叫几声‘爷爷’我听听?”

此时他语气甚是精神,透着一股狡黠之气,形骸喜怒交加,一拳打在他腹部上,道:“你这老混账死不了!”

马炽烈惨叫道:“你奶奶的,孙子下手好重!本来死不了,现在没准真要了老命。”

众弟子破涕为笑,同时喊道:“马大叔!我们可担心死啦!”

马炽烈道:“仙灵都杀不得我,这群龙国杂种又能奈我何?”说罢变回人形,身躯歪歪扭扭,似乎骨头断了不少。

形骸取出青虹派的疗伤药来,喂他服下,心知这伤十多天未必能愈,又问道:“你破了界限么?”任何觉醒者心中皆有限制,不可杀死太多凡人,否则要么魂不附体、浑身无力;要么心绪不宁,狂暴失控。山上约有四、五千人死于马炽烈手下,那界限只怕早已失守。

马炽烈叹道:“仙灵的诅咒好像有些妙用,老子杀这许多人,只是虚弱,倒也没变的更疯。”

形骸沉吟道:“看来这以毒攻毒,误打误撞,倒助你度过了难关。”

马炽烈道:“山上是不能待了,咱们得去哪儿?老子能住在山洞里头,这些小娃娃只怕吃不消。”

白雪儿道:“师父,咱们可以去离落国啊!利歌师弟肯定会收留咱们的。”

青虹派的众弟子大多是从离落国来的,有人是部族勇士子女,有人是王城贵族后代,闻言喜道:“是啊,咱们可以去王城,师父,你和师弟说一声,他立刻会安排妥当,绝不会怠慢咱们的。”

形骸一时难以决断,马炽烈也皱眉道:“那小王子为人仗义,但若收容咱们,等于同龙国作对,他肯这么做么?”

白雪儿这几年来多经变故,并非当年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望向形骸,神色不安,道:“师父,利歌他难道难道也会帮助龙国,与咱们为敌。”

形骸道:“不,利歌这孩子虽然聪明,但绝不会见利忘义,背叛朋友。只是咱们局面险恶,不能连累了他。”

众弟子刚刚遭受同门惨死、生死一线的苦难,又听说有家难归,与父母难以相认,承受不住,纷纷低头哭泣起来。

形骸心下暗叹:“我不愿连累利歌,但这些活着的孩子,还有死去的那些孩子,他们皆是因我而受罪。”

还有白雪儿,在所有弟子中,我最对不起的正是她。因为我的缘故,她时刻面临危险,数次有性命之危,她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本该享受青春年华,太平舒适的生活,为何要跟着我受苦?我该如何替她找个归宿?为所有人找个安全的避难所?

就在这时,只听山崖北侧有人喊道:“师父!师妹!”

那是利歌的声音。

众人又惊又喜,纷纷回答道:“师兄!”“师弟!”

形骸等人跑出树林,见利歌朝此走来,他本神情凝重,但看到众人,又露出欣慰喜悦之情,他道:“师父!你果然太平无恙!”说着朝形骸跪下磕头。

形骸也还以微笑,将他扶起,道:“你怎地来了?”

利歌望着断壁残垣,望着同门尸首,愤愤不平,说道:“我得到消息,说龙国调拨兵马,意图对付咱们青虹派。我得知军情后,率大军日夜兼程的赶来,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形骸道:“他们兵力不足,咱们将龙国将士击败,他们溃散而去。”

利歌笑道:“我捉了些逃跑的龙国俘虏,他们全都招了。师父神功无敌,他们全都吓破了胆。”

形骸不免替他担忧,道:“你不可如此明目张胆的与龙国交锋。”

利歌道:“我的盟友是师父与轻呓殿下,可不是圣莲女皇!他们若对你们不利,那我离落国也不再归顺龙国。”

众少年欢呼道:“国主好气魄!好英勇!好果断!好仗义!”

利歌摆手道:“我可没那般勇敢,正相反,我胆小得很,现在还不忙与龙国反目。我让士兵假装为附近的强盗,将龙国逃兵击溃,所有抓住的俘虏,已都被我处决。”

形骸凝视利歌,笑道:“你已非往昔那犹豫不决的少年。”

利歌道:“是师父你教我的,只要我认定的路,就非要走到底不可。”

他又指着青虹派废墟道:“我还得知,另有一支龙国兵马正朝此赶来,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全都随咱们的战船去王都。”

形骸道:“不,咱们不能去,人数太多,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利歌笑道:“师父,离落国与龙国分道扬镳是迟早之事。且咱们的将士已然今非昔比,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呢。”

众少年也都央求道:“师父,就去离落国吧!国主答应保护咱们,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形骸心想:“不错,龙国元气未复,就算当真要攻打离落国,三年五载,未必动得了手。咱们暂且找地方安顿下来,再做打算。”于是拱手说道:“贤徒,多亏你也。”

利歌答道:“师父何出此言?若没有你,我利歌早死了多年,焉能再有今日?”

马炽烈板着脸道:“我就不去了。”

利歌愕然道:“马马道长,为何不去?难道我得罪过你么?”

马炽烈“哼”了一声,身形一晃,竟已没了踪影。利歌问道:“师父,道长他”

形骸知道马炽烈对神龙骑极为憎恨,不愿公然再受恩惠。不过他嘴硬心软,定然不会远离众人。

下山之后,约有三百精兵正在等候,皆是身手矫健,形体挺拔之士,利歌说道:“他们是我亲自挑选的忠勇之人,绝不会泄露机密。”再拿来早准备好的甲胄,让众人穿上,用浆水涂抹脸庞,扮作这附近的野人山贼。他虽不惜与龙国决裂,但此事能晚则晚,能拖一时是一时。

众人混在精兵之内,与另外三千士兵汇合。忽又听得远方马蹄声响,朝此飞快追近。利歌听了片刻,道:“约有两千骑兵追来。”

形骸心道:“糟了,我不能再多杀人,而马炽烈伤势也重,无法动手。”

但利歌早有预防,他道:“师父放心,由我应付。”命士兵分散,藏在附近的高坡上、林地间,亲自率领三百精兵,迎向龙国铁骑。

形骸站在高处,见那支兵马,心想:“这并非藏家的军团,而是威家派来的援军,远不及藏家严明。”但龙**队毕竟非同小可,也是一支久经战阵之师。

利歌等人装成野人,嘴里哇啦哇啦乱叫一通,朝敌军射箭,杀伤数人,随即扭头就跑,逃走之际,队形松散,真如同崩溃的情状。龙**果然中计,加快速度,追向利歌等人。

利歌拐入包围圈,龙**追入,利歌挥舞火杖金枪,离落国将士一齐杀出,行动时竟声音轻微,精准犀利,可见经过极为刻苦的训练。龙**始料未及,蓦然大乱,瞻前顾后,却无路可逃。只半个时辰内,已被全数歼灭。

四十四 乱世英雄王

形骸见利歌指挥若定,敌人一应反扑之计皆被他轻易破解,心想:“他定对龙**团战术详细钻研过了,而这支兵马所用正是天兵派的训练法门。”

不久,利歌等人得胜而返,缴获兵刃骏马众多,之后领众人从容撤离。形骸道:“你从哪儿找的教头?”

利歌笑道:“果然瞒不过师父,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找到一隐居的天兵派老师傅,这些年痛下苦功,才有如今成果。”

众人上了船队,行往王都。形骸久已不至离落国,问道:“如今国内境况如何?”

一将军笑道:“一切都好极了,国主号称‘英雄王’,举国上下都把他视作神明一样。”

白雪儿道:“英雄王?利歌师弟,这名头好威风啊!”

利歌叹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要将举国部族与战团联合为一,最好的法子,便是让他们信奉某个英雄人物。”

孟建丽笑道:“那个英雄人物,自然是师兄你了?”

利歌转过双目,注视滚滚江水,回忆涌上心头。

当年,他杀了那挑起离落国、灵阳仙争端大萨满与占谬之后,面临的局面甚是危险。这二老在国内威信极高,万众信仰,死去后引起许多民众不满。好在与灵阳仙、树海国的战争得胜,树海国赔款认罪,呈上人质,利歌作为国主,因领导战争而受到歌颂,总算挽回了劣势。

从那时起,利歌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从上到下变革离落国。也是从那时起,他每天睡眠,不超过两个时辰。

他重金聘请龙国人才,到离落国定居,并在朝中担当重任,又将离落国的龙火贵族送到龙国读书练武,三年后方才请回。众人带回了龙国理念、商品、风俗、礼仪,在离落国中盛行起来。

恰好这段时期,国内多有部族叛乱,盗贼横行。利歌想起国中关于“英雄王”的传说,于是带着陵明度、宝鹿等四位好手踏上路途,短短数月之内,摧毁山贼军阀,数以百计,杀死恶人万余,救下老弱妇孺无数,离落国中从此开始流传他的事迹,逐渐有人称他为“英雄王”转世。

利歌本不想让国民对自己过于崇拜,但他心想:“国民因信仰金眼神而打仗,也可以因我引导而息兵。”想通此节,不再谦逊,而是不遗余力的推行自己的名声。

他举办擂台,称“若有国中勇士能击败我,这国主之位,拱手相让,决不食言”,他龙火功已至第六层,加上领悟了陵明度的剑法,身怀平剑绝学,举国之内,绝无抗手,整整一个月,打败各路英豪。此举震惊全国,引起莫大的轰动,一时间,所有百姓都在谈论利歌的丰功伟绩。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离落国周边的附庸国因被灵阳仙占领过后,多有反叛,利歌亲自率军平息,扶持忠于自己的人选登基为王。于是边境太平,他的威名再度水涨船高。各部族间行走的吟游诗人、歌女唱客,皆在唱着他的歌曲,讲述利歌的种种传奇。

在那之后,龙国内战,利歌不远万里,率兵支援,侵扰藏家边城,又在皇城大战中活了下来。此事传到离落国,被吹得天花乱坠,讲的精彩纷呈,在离落国百姓的口中,孟家之所以能够战胜强大的藏家,大半需仰仗利歌出力。而他全力相助形骸之举,也是他知恩图报,仗义助人的写照。

时至今日,利歌在国中声望,非但已远远超过李耳国师,更在金眼神之上。国中少壮一代都愿意为他效劳,老一辈也以他为荣。他们认定利歌深谋远虑,绝不会犯错,因而他所做决策,虽然一时半会儿他们理解不了,但最终会证明他的高瞻远瞩。

有此倚仗,他终于放开手脚,大刀阔斧的革新,先是不许各战团、各勇士再去侵袭树海国;随后设立“总兵府”,掌管各战团首领,约束其行径,任何未经允许的抢掠,皆杀无赦;再然后,他与露夏王朝、河边诸国通商,甚至与树海国签订协议,互不敌对。树海国本是和平国度,欣然接受。这几个月内,树海国中请求利歌放回几年前收押的人质,并与离落国通商,双方为此事商议已久,卓有成效。

他收回思绪,听手下那位将军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好处。青虹派众人听得甚是兴奋,时不时为利歌叫好。

利歌微觉不好意思,不想自夸,又不便自谦。在这短短数年间,他确实令离落国走出低谷,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强,再过几年,离落国便无需依靠龙国,自将成为这远东地带的中央帝国。他初继位时遭遇了匪夷所思的灾难,令人绝望的危机,能有今日,委实殊为不易。

而今,最关乎国运之事,一是与树海国的关系,二是与龙国的关系。若能处置得当,前方一马平川,前景光辉;若处置不当,利歌心中大计,不免受到挫折。

现在不该触怒圣莲女皇,先安排好树海国一方。两国之间,数百年的杀戮,仇恨极深,但利歌还很年轻,几十年后,下一代、再下一代的离落国人,他们会变得知书达理,明白善恶,他们会明白自己国家昔日犯下的罪行,深深忏悔,真心去弥补两国间的关系。到了那时,利歌将寻求与树海国结盟,只要有他在位一天,两国盟约将牢不可破。

龙火贵族可以活几百年,远东区域或许能变得与龙国一样强大,利歌想要成为离落国的圣莲女皇,但并非是她那样的暴君,而是一位贤君,一位仁王。

利歌问道:“师父,你与轻呓殿下究竟遭遇了何事?我听说听说殿下动用了鸿钧阵。”

形骸沉默片刻,道:“此事太过惊人,你未必会相信。”

利歌说道:“你先说来听听。”

形骸于是拉着他走出船舱,说了自圣莲女皇返回后的诸般遭遇。利歌心中震撼,欲待不信,但他深知形骸的为人,也听说过圣莲女皇的手段。

他点头道:“确实,自从听说藏玫瑰刺杀女皇后,我就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但不料她她居然成了妖魔爪牙,她究竟想做什么?”

形骸袖袍一转,远方树木哗哗作响,翻卷如浪。他道:“她要改造这乾坤,迷惑这人心,令乾坤变得有如妖界,令人心变得有如妖魔,到了那时,妖界的古神将破除古时的誓言,冲出牢笼,将凡间纳为己有。”

利歌道:“她握有鸿钧阵,即使天庭的仙神,只怕也不敢与她作对。”

形骸道:“她还不敢明目张胆,毕竟三清在上,高不可知,深不可测。且三清有法术,可以随时召唤她的主人上天受罚,一旦证据确凿,非但举世各国将与她为敌,天庭也未必不会出手,所以她混淆视听,颠倒黑白,遮遮掩掩,不露任何端倪。恰恰相反,她会显得比以往更仁慈贤明,任何与她为敌之人,也将受尽污蔑,成为卑鄙说谎之徒。”

利歌想了想,笑道:“那她的胜算委实不大。毕竟除了仙灵之外,乾坤生灵最厌恶的就是妖魔。她受尽钳制,束手束脚,哪怕以龙国兵力之强,只怕也难以成功。”

形骸道:“你不明白巨巫,哪怕三清也未必能明白巨巫。他们脑中有数百万年的执着,数百万年的智慧,经过这万年的折磨、算计、准备、策划,谁也不知圣莲的主人准备如何行事。”

利歌喃喃道:“巨巫,巨巫,我还以为那些不过是上古时的神话。”

形骸道:“这些无可领会的生物真实存在,活着的巨巫皆被关在妖界,困在无比庞大的牢狱中。这些巨巫每一个的神通皆仿佛三清,全都危险至极,而现在,有一个巨巫,经过无比惨烈的厮杀,战胜了所有的对手,从中脱颖而出。那就是圣莲的主人,它叫做龙蜒,它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毒计,不在紧盯着敌人的破绽,不在寻找着敌人的弱点。乾坤并非牢不可破,天庭也麻痹**,无动于衷。局面虽远未绝望,但任何时候皆不可掉以轻心。”

利歌沉吟许久,道:“但至少五年之内,龙国无法再掀战争,也不会轻易动用鸿钧阵,否则自毁名声,必为举世公敌,就像轻呓殿下一般。你们在这儿很安全。有师父你相助,五年之后,我们就不必再怕龙国了。”

形骸摇头道:“我无法确信,利歌,你当时时刻刻警惕着。”

利歌点点头,又道:“那位棉漫姑娘,还有她的同门,又是什么来头?”

形骸再说了天庭迷雾师遭遇屠戮之事,利歌不禁骇然,道:“连天庭的迷雾师都被龙蜒所害?”

形骸道:“这巨巫是万物之影,在他面前,任何松懈,都会付出代价。”

利歌想了想,忽然精神一振,道:“天助我也!”

形骸道:“什么天助我也?”

利歌哈哈笑道:“师父,你知道李耳国师是迷雾师,对么?”

形骸道:“不错,原来你也知道了。”

利歌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决意与圣莲女皇决裂,国师对此事不置可否,似乎并不情愿。但如今圣莲女皇要除尽世上所有迷雾师,李耳国师难以独善其身,定然会站在我这一边。这叫做因祸得福,否极泰来。”

形骸道:“是啊,棉漫说的话,李耳不会不信。国师道法造诣精湛绝伦,有他相助,实是一件幸事。”

四十五 步步好辛苦

来到王都,利歌独自领路,指引形骸等来到一处避暑山庄暂住,道:“师父,徒儿不孝,不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迎接师父,为师父设宴洗尘。”

形骸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此地有山有水,有酒有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你不必与我客套。”

利歌笑了笑,又对棉漫道:“棉漫姑娘,还请你随我去见李耳国师,告知他遭遇经历。”

棉漫道:“是啊,李耳是咱们迷雾师中一位大人物,当时偏偏不在,真是不够意思,今后可得要他好好出力气,替咱们主持局面啦!”

利歌笑曰:“国师年纪大了,现在修身养性,甚是逍遥。你要他拼命,那是为难他了。”

棉漫嘀咕道:“年纪再大,也决计大不过星知师祖。”

利歌对形骸道:“待到晚间,我带桃琴儿、宝鹿儿来拜见师父。”

形骸想起以前传闻,问道:“听说你有儿子了?”

利歌脸一红,点头道:“她们各自产下孩儿,一男一女,如今都过了一岁。”

形骸笑道:“恭喜恭喜,儿女双全,徒儿你真是了得。”

利歌心中涌过暖流,告辞离去,同棉漫来到王宫,桃琴儿、宝鹿儿一齐迎了出来,身后宫女抱着利歌儿女。

桃琴儿问道:“可还顺利么?这位姐姐是谁?”

宝鹿问道:“见到白雪儿了么?”

利歌“嘘”了一声,双姝登时醒悟,桃琴儿对宫女高声说道:“你们这舌头可不是用来乱说话的,耳朵也不是用来乱听消息的,懂了没有?”众宫女大骇,连忙跪地称是。

利歌心下叹息:“宝鹿还是傻乎乎的,不如桃琴儿心思缜密。”

他与棉漫走向李耳所在别院,蓦然间,有一人飞身而来,棉漫瞧此人身法迅速,心中一凛,道:“是谁?”

利歌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叫陵明度。”

棉漫也听说过这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剑客,此人近年来名头愈发响亮,威震远东,道:“原来是他?”

陵明度落在利歌身边,道:“陛下,一路可还顺么?”

利歌点头道:“大哥,这位是棉漫姑娘,我正要带他去见李耳国师。”

陵明度双目扫过棉漫,棉漫也毫不客气的回瞪,陵明度微微一笑,让在一旁,三人继续前行。

至一处山清水秀的庭院,利歌见李耳坐于池塘旁,手持钓竿,悠然钓鱼,更不抬眼看向来者。利歌朝他深深作揖,说道:“国师,孩儿来探望你了。”

李耳依然看似年轻,但眸中苍老之气愈发浓厚,整个人无精打采,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乐趣。利歌暗暗担忧:“国师他支撑离落国七百余年,希望别生大病。”

但他这位恩人近年来对利歌态度不冷不热,于国事上偶尔也出言反对。利歌声望虽已胜过李耳,但国师在国中仍有不少死忠。利歌不愿与李耳对着干,更不想与他为敌。

他见李耳无动于衷,又道:“国师,您认得这位棉漫姑娘么?”

李耳双眼转向棉漫,上下打量她,棉漫朝他挥手笑道:“咱们是同行,是自己人,我该叫你一声师伯么?”

李耳答道:“前些时日,星知大师派人送信,要我前往天庭,我身子抱恙,未能成行,他究竟有何要事?”

棉漫皱起眉头,将圣莲女皇堕落,迷雾师遭劫之事告诉了他。李耳的眼神、表情皆无一丝变化,整张脸犹如雕塑一般。棉漫愈发不满,但毕竟对方乃是长辈,不便发作,唯有忍耐。

说完,李耳缓缓答道:“想不到圣莲女皇竟有如此变化。”

棉漫愤慨说道:“是啊!师祖他们一去不归,想来都死在了这妖女手中。加上天庭惨案,咱们迷雾师与她实有血寒深仇!师伯,你虽欲独善其身,但只怕也难以办到。”

李耳苦笑道:“树大招风,墙倒人推,我一生杀戮妖魔无数,她若真想将迷雾师斩草除根,我焉能幸免?她迟早会对我动手。”

棉漫急道:“是啊,师伯,你仍能预见将来么?我已失了占卜凶吉之能,似乎是命运金轮抛弃了咱们。”

李耳叹道:“师侄,此事无需预见,稍加推想,便有结论。无论她信上如何甜言蜜语,如何友善亲和,只要有我在此,她终究坐立不安。除非”

利歌、棉漫齐声问道:“除非怎样?”

李耳笑道:“除非我已病入膏肓,离死不远。”

利歌“啊”地一声,心神巨震,道:“国师,你你”

李耳摇头道:“放心,放心,死于疾病,总好过死于妖魔之手。我一死,离落国便能太平许久,你要做的事也无人阻挠,岂不是一举两得?”说着连声咳嗽,口吐鲜血。

利歌惊声道:“国师何出此言?你是我国栋梁,岂能有失?让我替你把把脉!”

李耳道:“不必,你虽精通医药,但这恶疾乃是命运金轮降下,人力岂能回天?”

利歌凝视李耳,顷刻间不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他是想借此迷惑圣莲女皇,逃过她派来的杀手。

他道:“国师,您相信圣莲女皇已是妖魔之事么?”

李耳指着棉漫,点头道:“证据确凿,我焉能不信?”

利歌道:“那离落国与龙国迟早将要一战,先前我提议不再服从龙国,您执意不允,现如今您意下如何?”

李耳道:“与妖魔为伍,下场唯有灭亡,从今往后,咱们与龙国是敌非友。”

利歌喜道:“您终于答应了?”

李耳道:“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不可公然与之作对。国主,前些天,你去青虹派做了什么?”

利歌心想:“他都知道了?唉,此事终究瞒不过他。”遂答道:“国师放心,这件事我做的隐秘,装作是荒野盗贼。”

李耳蓦然大声道:“你欲盖弥彰,自欺欺人,连我都能猜出来,岂能骗得过精明无比的圣莲女皇?青虹派离我离落国不远,这其间哪有盗贼能胜得过龙国军团?如此一来,她定知道青虹派的小子们被我离落国收容了!”

利歌心知不错,叹了口气,道:“但事态紧急,我决不能坐视不理。”

李耳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原本想凭借此事,逼迫我同意你的策略,促使同龙国决裂,对不对?”

利歌站直身子,道:“国师,切莫多想,是我行事太冲动了。”

李耳道:“你冲动?你与你爹爹截然不同,你为人极为冷静,聪明过人,虽然并非迷雾师,但料事如神,计算深远,别人想着两步,你却想着第四步,第五步。你好的很,我当年没有看错人,如今我离落国的大好局面,全是拜你所赐。”

利歌叹道:“国师,您别生气。”

李耳咧嘴笑道:“我生气?我夸你尚且不及。咱们离落国越强盛,越兴旺,就像我儿子越有出息,我怎能不欢喜?”

利歌默然不语。

李耳又道:“你都想好了么?若龙国派人查问此事,你该如何作答?”

利歌微微一笑,道:“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咱们可推得一干二净。国师,这些时日,您最好还是藏身起来,严加防范,以免圣莲女皇派遣刺客,与你为难。”

李耳点头道:“这话不错,我最好躲上数月,深居不出,只有你能找得到我,如此最是妥当,对不对?”

利歌迟疑片刻,道:“最好最好连我也找不到您,我对外人说您要闭关修炼,延年益寿,绝无人会猜疑。”

李耳哈哈大笑,道:“若我不在,你就可明着与树海国眉来眼去,归还人质,签订商贸公文了!好孩子,好国主!当真深谋远虑。”

利歌被他说中心思,又轻叹了一声,但并未否认。棉漫道:“师伯,我看国主全是为了你好。”

李耳用力点头,道:“你好,我也好,大家都好。罢了,罢了!”

棉漫道:“您若当真不适,我可留下照看您,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嘛!”

李耳道:“不必了,您追随孟行海去吧。”随后又咳嗽连连,站起身,形影佝偻,蓦然一闪,已然消失无踪。

三人愕然片刻,陵明度说道:“陛下,是否当去向太后请安?”

利歌面露厌恶之色,道:“不必了,母亲未必有空见我。”

这些年政局平稳之后,利修衣日子变得奢靡荒淫起来,她偷偷摸摸找了不少情人,整日欢愉享乐,甚至在狂欢宴会上勾引金眼神,引发骚乱。利歌曾因此与她大吵了一架,暗中杀了与她私通的侍卫,但好景不长,她不久又故态复萌,甚至有谣传说她与情人生了个孩子,利歌曾命陵明度搜查,一无所获,可母子之间隔阂已成,难以修复。

陵明度又道:“李耳国师显然对陛下不满,需防他使诈,阴谋篡位。”

利歌一愣,苦笑道:“他要篡位?怎么篡?图什么?他可是迷雾师,受天性制约,绝不会站在幕前,登台亮相。”

陵明度稍一想,深知不假:如今离落国军事大权落在利歌一人之手,利歌是传说中的英雄,是整个国家的象征,是受人信仰的主神。

若李耳想推翻利歌,等于毁了他守护至今、爱若性命的离落国。何况现在形骸就在离落国,有他相助利歌,双方实力差距已有天壤之别。加上利歌绝不会对李耳不敬,更无半分加害之心,李耳再疑神疑鬼,也应当看得出来。若离落国一乱,正遂了圣莲女皇心意,甚至李耳自己也自身难保。对于苍老迟暮的李耳而言,最好的计策,便是什么都不做,安度晚年。

除非他彻底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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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年华催人老

三人正往外走,忽听一女子说道:“陛下,太后让你去她那儿聚聚。”

利歌见那宫女,想了想,道:“那也好。”

那宫女见陵明度也转过身来,似有意跟随,颤声道:“太后说了,只想见你一人,其余人其余人都不得”

陵明度冷笑道:“这王宫中,只怕并非太后说了算。我岂能令陛下孤身犯险?”

那宫女被他杀气所慑,脸色苍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利歌摇头道:“大哥,我独自前往,你送棉漫姑娘去避暑山庄吧,这宫中实也算不得险境。”

陵明度知道他武功极高,但仍低声道:“千万小心,女人发起疯来,什么都不会顾忌,不似男子懂得权衡利弊。”

利歌道:“她是我娘。”

陵明度道:“你比我更了解她。”

利歌心想:“是啊,但娘曾是龙国的密探与刺客,绝不会不顾大局。”

他示意那宫女在前领路,走向另一园子。

利修衣曾请来能工巧匠,修缮自己的寝宫,如今此地鸟语花香,满是龙庭凤殿,金玉梁柱。利歌一抬头,见匾额上写道:“修身宫”,不禁心想:“修身养性,名不副实。”

太后坐在厅中,正在与一青年武士有说有笑。利歌认出这人是总兵府的西南总兵,叫做利烟,此人据说是多年前被利歌处决的大萨满外孙,龙火功甚是不弱,容貌身姿也颇有过人之处。

利烟见到利歌,急忙起身行礼,但并非跪拜。利修衣却道:“别拜了,在我这儿都是小辈,大伙儿都一样。”

利歌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利修衣叹道:“孩儿,我想要见你一面,可是越来越难啦。”

利歌说道:“是孩儿疏忽了,但母后这厢自有宾客,孩儿不敢打扰。”

利修衣笑道:“我的客人,不就是你的客人么?”

忽然间,利歌听到一声极淡的婴儿啼哭声,那声音来自这修衣宫深处,又有门墙阻隔,若非利歌擅长听觉,万万察觉不到。

利歌问道:“母后,前些时日,你身子不适,曾大半年不让我涉足此地,我还以为母后厌恶孩儿,故而不见呢。”

利修衣皱眉叹气,道:“小时候,咱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可别提有多么亲密啦。现在呢?你对我这娘亲,哪里还有半分亲情?我不怪你,你倒反而斥责起我来了?”说着说着,泪水流淌,利烟慌忙相劝,利修衣用手绢擦泪,一边握住了利烟的手。利烟神色尴尬,但并不挣脱。

利歌凝视利烟的手指,沉吟半晌,问道:“宫中有个小婴儿么?是谁家的孩子?带出来让我见见如何?”

利修衣脸色剧变,她万不料利歌耳音竟能听得如此之远,哼了一声,道:“怎么?你不让我见自己的孙子,难道我就不能收留小娃娃了?”

利歌道:“琴儿与鹿儿生养之后,数次曾想来拜见您,您却不让她们入内。”

利修衣冷笑道:“这两个贱人,自以为是咱们离落国的女主人,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挑拨你我母子关系,我恨她们尚且不及,你让她们来瞧我,就是想气死我么?我只要瞧两个孙子,她们又不肯送进来。”

利歌并不动怒,答道:“她二人对母后甚是尊敬,挑拨一说,不知从何处传来?当真毫无依据!”

利修衣怒道:“你看!你又指责我了!你是说我无理取闹,恶人先告状?”

利歌道:“是,母后言行,确实应当更为慎重为好。”

他直斥其非,毫不加掩饰,利修衣闻言惊怒万分,身子颤抖,利烟看看利修衣,又看看利歌,起身拦在利歌面前,道:“国主,你此言当真不孝。”

利歌更不看他一眼,说道:“你退下,此处没你的事。”

利烟似面子上挂不住,脸色阴沉,咬牙不语。利歌拍了拍手,道:“来人,将利烟将军请出去!”

修衣宫中侍卫不敢违抗利歌命令,鱼贯而入,包围利烟,利修衣气的跳了起来,指着利歌骂道:“混账东西!你竟敢如此待我客人?”

利歌听她气急败坏的语气,看她发福而扭曲的脸庞,心下惆怅,暗自感伤:他小时候依恋而喜爱的母亲,已经完全换了个人,安逸、舒适、一呼百应的宫廷生活腐蚀了她,令风华绝代、自强自立、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女侠,变成了眼前这庸俗、臃肿、恶毒而算计的女子。

利歌一挥手,众侍卫将利烟押了下去。利修衣恨恨坐下,道:“你也走吧!我不要再见你了!”

利歌左右看了看,道:“母后,我想见见你寝宫里那个小娃娃。”

利修衣惊慌起来,道:“有什么好看的?”

利歌道:“你不把他抱出来,我可要自己进去瞧了。”

利修衣咬咬嘴唇,朝一宫女点了点头,那宫女忙不迭离去,过了一盏茶功夫,她返了回来,怀中抱着一婴儿,瞧那襁褓,似是个女婴。

利歌笑了笑,将女婴抱在怀里,女婴哇哇大哭,难以停止。利修衣霎时紧张万分,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利歌伤了她。

利歌听出母后的心跳得很快,极为关切,当年地仙派的恶人想要杀害利歌时,她也曾如此为他担心。

那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

利歌柔声道:“她是我的小妹妹,对么?她哭的如此厉害,母后,你不喂她么?”

利修衣登时魂飞魄散,她之所以让利歌来见自己,本是想对他冷嘲热讽,出心中恶气,不想竟惹祸上身。

她尖声道:“这孩子不是我的!”

利歌说道:“她爹爹是谁?”

利修衣道:“我怎地知道?”

利歌道:“是那利烟的么?我瞧她鼻子有些像他。”

呼地一声,利修衣扑向利歌,但利歌手指轻轻一拨,利修衣转了个圈,跌回座位,那椅子晃都不晃,足见利歌真气手法何等柔和巧妙。

婴儿更为害怕,哭声愈发响亮。利歌亲了亲那婴儿的额头,手指在她脸颊上拂动,露出冷峻的笑容。一众宫女都吓得六神无主,陡然间,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祈求利歌放过自己的主子。利修衣终于哭道:“你放开她!你要伤她半根毫毛,我就死给你看!”

利歌又问道:“她的爹爹就是那利烟,对不对?”

利修衣泪水簌簌而落,点了点头,利歌走向利修衣,握住她手,感受她脉搏,她心跳,听她血液之声。

她没有说谎。

利歌暗叹:“孩子是无辜的。”

母亲为何与那利烟相好?或许是因为那人风流倜傥,合乎母亲喜好,又或许她在为将来铺路。利烟是总兵府的大员,大萨满的后裔,一方军阀,赫赫有名的总兵,麾下有数个战团长为他效力。若在将来,这孩子能够觉醒,她说不定会试图取代利歌。

她是利歌的小妹妹,父母皆是龙火贵族,她龙火醒来的机会极大,若如此,她会是王位的继承人。

以利歌如今的威望,利修衣这么做是在自毁长城,也是在自取灭亡,但十几年后的事,谁又能看得明白?在母亲的心中,这愚蠢的举动却是她自保的计策,是一条可靠的退路。

她真傻,什么都不做,利歌善待她尚且不及,岂会对她有半点恶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她才会铤而走险。她本想为自己找一靠山,所以勾引利烟,想不到怀上了利烟的孩子,所以将计就计,一错到底。

她以为能将这孩子的事一直瞒下去?也许吧,她本来很有自信,利歌派到她身边的所有密探皆被她识破暗杀,她是风圣凤颜堂的门徒,通常极为警觉,但她忘了利歌能聆听遥远的声音,能听出血液的回响。

她自诩聪明,小处或许如此,但从头到尾,她却是愚不可及。

利歌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利修衣颤声道:“我求求你,她她她还小,不会对你”

利歌将她还到利修衣怀里,利修衣仿佛死里逃生般激动,查看女婴身子,却未见到伤痕,她还在哭泣,哭声响亮,中气十足。

利歌道:“给她起个名字,我封她为绿衣公主,就说是你的养女。”

利修衣喃喃道:“绿衣,绿衣”低着头,不敢看利歌一眼。

利歌道:“母后,儿臣告退。”一转身,大步走出,来到修身宫之外,那利烟仍被宫中侍卫押着,留在花园里头。

利烟面有怒容,但不得不压抑,忍气吞声说道:“陛下,先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利歌指了指他手指上的指环,道:“那是蟋蟀战团的指环,是么?他们只将这指环赠给发誓效忠之人,利烟将军,你果然了不起,竟能找到这群亡命之徒,说服他们为你效力。”

利烟大惊失色,不曾想利歌竟连这隐秘异常的战团都了如指掌。他不假思索,遮住指环,道:“陛下,您您可看错了,这是我街边瞧见好看,顺手买下的。”

利歌不答,从利烟身边走过,利烟失魂落魄的跟着他。利歌忽然叹道:“我母后屋内有个小女婴,我不小心失手弄死了,利烟将军,听说你擅长挖坟开棺,是个盗墓好手,可知道何处有上好的棺材卖?”

顷刻间,利烟面目铁青,宛如厉鬼,他怒吼一声,拔剑在手,身上火焰升空,一剑直刺利歌后背。

利歌微笑,使平剑手段,倏然夺下利烟长剑,一招一刀两断,将利烟从中剖开,哗啦一声,血染大地。一众侍卫骇然望着这一幕,竟全数不及反应。

四十七 前路迷雾中

利歌将宝剑掷于地,说道:“利烟行刺,被我诛杀,你们全瞧见了?”

众侍卫皆敬畏万分,如见神迹一般,喊道:“正是,铁证确凿!我等迟缓愚钝,救驾不及,幸亏陛下神功盖世!”

利歌不复多言,扬长而去。

来到后书房中,陵明度已将棉漫送走,前来见他,他看利歌衣物上有血迹,略一顿,问道:“杀了何人?”

利歌说道:“总兵府的利烟。”

陵明度说道:“为何杀他?”

利歌苦笑道:“他和我娘替我生了个小妹。我不能杀小妹,只能拿他开刀了。”

陵明度听他连这等丑事都不对自己隐瞒,感激之余,哈哈大笑,说道:“杀得好!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

利歌又道:“此人是鹿角、蟋蟀、巨船、龙舟、老树、老鸦六大战团的总兵,大哥,劳烦你”

陵明度点头道:“我这就去接管此人部众,宣布此人罪名,安抚各战团长,如有不服,也都杀了。”

其实,一直以来,这利烟一直是利歌、陵明度心中隐患,如今能找借口将其除去,正合两人心意。利歌道:“多谢大哥替我分忧。”陵明度旋即远去。

他心想:“利烟一除,国内所有战团皆已在我掌握,再无例外,唉,当初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任命此人,实则大大的错了,若无此事,今日我也不会多了这个便宜老子,又多了个便宜小妹。”

利歌本该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但此刻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并无气恼之情。他一日之内迎来形骸这绝顶高手,逼迫李耳隐居,铲除朝廷政敌,可谓三喜临门,心中甚是畅快。

他心想:“到了晚上,还需带着琴儿、鹿儿去见师父。当我年幼时候,事事需师父保护,但现在轮到我替师父消灾解难了。”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师父却始终一成不变似的。不,也许他变了,变得无奈、疲劳、心酸、悲苦,与利歌相似,但师父心底仍存着最初的理念,浩然的正气,利歌能够感受得到。他只觉自己就像是在狭小而阴暗的峡谷中走着,但前方始终有一盏明灯指引着他,支撑着利歌的信念。那明灯或许会飘摇,或许会闪烁,但始终在那儿,并未消失。

他小睡了一会儿,忽有人报曰:“陛下,龙国使臣求见。”

利歌早有预料,睁开眼,换上干净衣物,说道:“让他到百灵堂,我稍后就来。”

他等候少时,率领几位贴身护卫,前往百灵堂中,见龙国使臣数人正襟危坐,手捧茶碗,见到利歌,纷纷站起拱手道:“国主!陛下!”

三年前,形骸已不再担任使节一职,举荐旁人接任,期间又换了几次,但这些人却是陌生面孔,利歌并不认识。

他道:“龙国又换使节了?不知三位尊姓大名?”

那三人报上姓名,乃是裴免、利高、木叶青。裴免神色间无半分礼敬,说道:“我三人刚刚接任不久,尚不及告知陛下。”

利歌笑道:“不必多礼,三位吃过午饭没有?不如由寡人设宴,好好招待三位?又或许金眼神开恩,将邀三位前去狂欢一场?”

裴免摆手道:“不了!我三人公务在身,无暇享受。”

利高说道:“陛下,我三人前来找你,是为了两件极其重要之事。”

利歌装作惊讶模样,道:“三位刚刚走马上任,不及饮水吃饭,立时投身于事务,好生令人钦佩,不知是哪两件事?”

木叶青大声道:“第一件事,与青云山脉上青虹派那群反贼有关!我龙国兵马奉旨去剿灭贼人,但却全军覆没,死伤殆尽,国主,你可知情?”

利歌愣了半晌,挠头道:“居然有这等事?青虹山青虹山上是我恩师孟行海的门派,不知如何得罪了女皇?”

李高怒道:“你少装蒜了!我等证据确凿,知道是你们离落国的兵马与反贼勾结,害我龙国士兵!”

利歌忙道:“这可真是冤枉,寡人虽与青虹派颇有渊源,但这青虹派实则已在我离落国国境之外,莫说我对龙国行动毫无所知,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能预先赶去救援?”

裴免哼了一声,道:“国主装得好像,但想要骗过咱们,未免将我等瞧得小了。”

利歌叹道:“我离落国边境乃是荒蛮之地,多得是强盗山贼,这些蛮子与我国有仇,常常假冒伪装,以我离落国名义行事,此次定然也是如此,还望大人替我等做主。”

裴免三人见他推得一干二净,无不恼恨,但手头却全无真凭实据,想要动武,又听说这位国主武功极高,手下更是猛将无数,万万敌不过他。无论斗智还是斗勇,己方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利高眼珠一转,叹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我等心中急躁,得罪了陛下,还请陛下宽恕。”

利歌笑道:“龙朝上国,我原是得罪不起,三位不必自责。”

利高又压低声音,说道:“我等此行,所为另一件事,却关乎离落国国运,与陛下息息相关,若能成功,对陛下有莫大的好处。”

利歌奇道:“竟有这等事?”

利高看了看利歌身边护卫,利歌道:“我信得过他们,三位可畅所欲言。”

利高颇不情愿,但再度轻声说道:“我等已然查明:贵国的国师李耳,其实并非寻常龙火贵族,而是一极端狡猾、极端危险之徒,叫做迷雾师。这迷雾师与灵阳仙、月舞者一样,皆是异端邪魔,心思歹毒,居心叵测,心狠手辣!决不能容忍其存活下去,否则,陛下迟早将引来杀身之祸。”

利歌显得全然不明所以,问道:“迷雾师?什么是迷雾师?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裴免点头道:“我等也是不久前得圣上旨意,方才明白真相。陛下,这李耳非常可怖,你与他为伍,如在虎穴蛇巢之中,莫看你眼下朝局稳如泰山,其实却危如累卵。”

木叶青道:“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利歌摇头道:“国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对他绝无猜疑。”

裴免急道:“你怎地如此糊涂?此人执掌离落国朝政数百年,将贵国视作私产,如今国主声名鹊起,大权在握,他岂能甘心?就算他并非祸害世间的恶魔,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杀了此人,对国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利歌扮作惊恐模样,道:“但国师得金眼神祝福,神功盖世,非凡脱俗,我决计奈何他不得。”

裴免、木叶青、利高以为说动了他,面有得色,互相张望,最终,裴免道:“陛下,只要你告知咱们此人藏身之处,并设法稳住此贼,假以时日,再设法诓此贼到空旷无人之处,我等自有法子宰了此贼,消除陛下心腹大患。”

利歌心知自己身边的侍卫中有李耳的人,这屋中更有李耳布下的探听之法。今日会面,必然会传到李耳耳中。李耳得知此事后,当会下定决心,全力支持利歌,即使他们之间曾多有分歧,但面对共同的敌人,李耳唯有与利歌合作。

他叹了口气,道:“三位,多谢前来见我,但这事太过重大,我无法仓促决断,还请三位暂且离去,我稍后定当答复。”

那三人大失所望,心有不甘,竭力相劝,甚至有逼迫威胁之意,但利歌坚决不允,更说李耳身患重病,只怕活不长了。三人恨恨而退,嘴里不清不楚,利歌只当做没听见。

待三人远去,利歌走出屋子,忽然有些心神疲惫,但又心想:“眼下再如何辛苦又算得了什么?我有大哥,有师父,有妻儿,有满朝文武相助,我终究会让离落国改头换面,挣得太平盛世,并永远持续下去。”

但最初,他必须赢得宿敌的谅解,与树海国签订条约,那是离落国洗清罪孽、实现救赎至关重要的一步。

形骸行走在雾气弥漫的街头,两旁的房屋阴沉死寂,头顶的星空黯淡模糊,他隐约见到雾气中有阴影走过,但欲去找寻,却已泯然。

这像是闯入了仙灵的国度,又似乎不是。仙灵不喜欢这阴沉迟钝的梦境,形骸不知为何自己会做这样的梦。

但显然他来到这里是身不由己的。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前方有一棵大树,大树顶天立地,其枝叶成千上万,如伞般张开,树根纠结在了一块儿。

形骸在树下见到了星知和尚。

形骸快步走了过去,星知示意形骸坐在他身边。形骸坐定之后,连心也变得宁静祥和,似乎危难与险恶已经过去。

但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师公已经死了。

他问道:“师公,你为何找我?您还有遗愿未了,无法踏入轮回么?”

星知说道:“在这避暑山庄下方有密室,里头有地图,可助你找到一混沌离水,其灵气极为深厚,不逊于阎安,你可带领迷雾师们到那儿定居,混沌离水的迷雾将保护他们,圣莲女皇也无法找到他们。”

他说了找寻口诀,形骸一瞬间就记住了。

形骸道:“但女皇仍握有鸿钧阵,只要她愿意,在一个月之内,她能将整个远东土壤全部翻遍。”

星知摇头道:“我消去了她体内的龙火,她被鸿钧阵排斥,无法再进入其内。”

形骸惊喜不已,道:“原来我们能存活至今,全拜师公所赐。”

星知又道:“然而你不能留下,必须踏上旅途,替我挫败龙蜒,替我挽救乾坤。”

四十八 闺蜜锦囊计

形骸问道:“去向何处?”

星知老僧道:“去向冰原。”

形骸又问道:“何时动身?”

星知老僧又道:“到时你自会知道。”

形骸甚是困惑,欲待再问时,突然雾起,星空旋转,他身子不由得摇晃起来,只听白雪儿喊道:“师父!你怎地又喝的烂醉?”

耳边喀嚓一声,如闻惊雷劈空,形骸登时转醒,见白雪儿正在推他肩膀,神色关切。

形骸拿起酒瓶,又往嘴里送去,白雪儿一把夺过,道:“我让你别喝啦!”

形骸苦笑道:“自古人生何其乐?偷得浮生半世闲。”

白雪儿道:“你一个人喝多没意思?要不要我这小美人也陪你喝?”

形骸道:“罢了,你酒品太差,一喝醉就说胡话,还是少喝为妙。”

白雪儿怒道:“那是酒后吐真言!”

形骸笑骂道:“上回你喝醉酒,直往我床上扑,赖着不肯走,那是酒后吐真言么?那是酒后耍无赖!”

白雪儿恨恨道:“人家都上你床啦,你还把我赶走,到底算不算男人!”

形骸道:“我不把你赶跑了,难道等着梦儿剥我的皮?”

白雪儿一时冲动,脱口说道:“但师娘现在不要你啦。”

形骸心头一震,顿时沮丧万分,白雪儿见他伤心模样,心里内疚,忙道:“师父,我我说错了话,你打我手心,打我屁股吧。”

形骸苦笑道:“傻丫头,你何错之有?是我太看不开。”说来也怪,经白雪儿这般一激,他已恢复心气,就仿佛从谷底醒来,决意攀爬高峰一般,心中豪气顿生,万事不扰。

他张口一吸,酒瓶中的酒如水蛇般飞空而过,落入形骸嘴里。白雪儿嗔道:“你还喝?”挥掌去打那水柱,但形骸微微一笑,手指轻弹,挡开白雪儿掌力,两人一攻一守,过了十招,形骸已将残酒喝得干净。

白雪儿啐道:“你怎地不听劝?”

形骸笑道:“好徒儿,别生气,这是最后一瓶了。”

这时,屋外张轻羽匆匆赶来,道:“师父,利歌师兄他们来了!”

形骸赶忙出去迎接,见利歌、桃琴儿、宝鹿儿已在一楼厅堂,桃琴、宝鹿各自抱一婴儿,众门人围着三人,逗弄娃娃,神态亲热,满堂欢声笑语。

白昼般的灯火下,形骸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恍惚而喜慰,仿佛自己是个子孙满堂的一家之长,而利歌他们是衣锦还乡的游子,前来探望自己。他感到温馨而振奋,连日来的奔波辛苦、离愁别绪,终于能暂且遗忘。

桃琴儿、宝鹿儿齐声喊道:“行海师父!终于又见到您啦!”

形骸点头笑道:“好孩子,这两个娃娃也都漂亮得很,像他们娘亲父亲一样。”

拜桃琴、宝鹿与白雪儿久别重逢,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三人边走边聊,走到花园中的凉亭歇脚。

白雪儿叹道:“唉,你两人小娃娃也有了,我却还是光棍一个。”

宝鹿奇道:“真的?雪儿姐姐你这等花容月貌,难道没有男子向你提亲?”

白雪儿想起形骸,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自然有心上人,但那人有眼无珠,狼心狗肺,居然推三阻四,并不爱我。”

桃琴、宝鹿愤愤不平,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竟敢拒绝姐姐你?”

白雪儿脸上一红,道:“哼,那人姓名,不提也罢。”

那两人追问半天,白雪儿只是不答,桃琴儿道:“姐姐,天涯何处无芳草?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身边这许多俊俏师弟,只要你稍加辞色,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

白雪儿恼道:“都是师父这混账,传我梦魇玄功,弄得我古里古怪,令人情不自禁的怕我,就仿佛我是吃人的母老虎似的,寻常男子,与我相处久了,各个儿抱头鼠窜,脚底抹油。”

宝鹿惊声道:“都是行海师父不好!害苦了姐姐!你让他帮你想个法子,令你能摆脱这咒法,成么?”

白雪儿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死冤家说不定是故意不让别的男人接近我!唉,我有什么法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也是她平时心里胡思乱想惯了,此刻聊得兴起,终于将这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

宝鹿、桃琴登时醒悟,齐声笑道:“你喜欢的那人是是行海师父?”

白雪儿大惊失色,面泛红晕,双手捂住她们嘴巴,低声急道:“不许说的那么大声,更不许告诉旁人!不然我给你们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两人暗自好笑,连连点头,白雪儿这才松手。

桃琴是白雪儿生平最好的朋友,既然得知白雪儿心愿,自然有心撮合,她道:“你这心思对师父说起过么?”

白雪儿气呼呼地说道:“他以为我是开玩笑呢!还总说我一派胡言,又说‘师徒岂能亲近?你莫要胡说八道,败坏本门名声!’”

宝鹿道:“师徒成亲,又算得了什么?圣莲女皇与自己子子孙孙都成过亲呢!”

桃琴儿也道:“是啊,大不了你反出师门,不就行了?”

白雪儿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偏偏他一套一套的,假正经的很,即使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放松警惕。”

宝鹿想起一事,嘻嘻笑了起来,道:“姐姐,我有个好法子,叫做‘生米煮成熟饭’。”

白雪儿道:“这法子没用!他武功这般高,定力又强,难道我还能强上他不成?”

宝鹿轻声道:“姐姐啊,你就是太老实啦。我这人虽然笨,但对付我相公,却着实有一套。你若整天在他面前大咧咧的、精神十足,比男子还精明强干,他如何会上钩?我每次要引利歌与我做事,就装作生病模样,要他陪我入浴,按摩我全身穴道,等时候一长,他就算再如何疲累,再如何心定如佛,也会把持不住。”

白雪儿闻言大喜,道:“好计策!真想不到鹿儿妹妹如此聪明。”

桃琴儿白宝鹿一眼,道:“原来你尽用这等法子,难怪利歌他宠着你多些。”

宝鹿忙道:“谁说的?相公分明爱你更深。他陪你睡觉的时候比我更长呢!”

白雪儿转向桃琴儿,问道:“琴儿,宝鹿给我锦囊妙计,你呢?你如何帮帮姐妹?”

桃琴儿掩嘴一笑,道:“本姑娘姿色不及宝鹿妹妹”

宝鹿道:“姐姐,你的脸蛋才美呢,怎么不及我了?”

桃琴儿轻啐一声,又道:“但说起治国之道、琴棋书画,倒也胜过宝鹿妹妹一筹”

宝鹿又道:“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姐姐比我强的多了。”

桃琴儿继续说道:“因此,我若要勾引利歌上床,就找他谈心,说些美好的往事,谈论家国大计,但仅仅点到为止,决不能显得自己比他强,比他更懂,这叫投其所好,对症下药,他非但将我视作妻子,更引为知己,情到浓处,嘻嘻,一切水到渠成。”

宝鹿、桃琴两人虽然彼此和睦要好,但暗中也互相争宠,不断在利歌身上试演手段,想要胜过对手一筹,此时为了帮白雪儿,竟毫不藏私,一股脑的倾囊相授。白雪儿心中惊呼:“原来这学问如此高深,不逊于武学之道。”惊喜之余,又不禁觉得利歌好生可怜,这位师弟纵然有治世之能,在宫廷之间,却被两位妻子耍得团团转,成了暗地里较劲的器具。

桃琴儿最后说道:“雪儿,最后一点,你务必牢记!千万不可对他发火。男人嘛,都有自尊,更何况是师父这等并未上钩的大鱼。他若已上了你的床,那偶尔发发脾气,撒娇使蛮,倒也无妨。可眼下他并未就范,你只能千依百顺地哄着他。”

宝鹿笑道:“对,对,姐姐这话真说到点子上啦!”

桃琴儿也笑道:“妹妹,你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今夜一席话,真令我大长见识。”

白雪儿察觉到两人之间争锋相对,互不相让,不禁寒毛直竖,哈哈笑道:“好啦,好啦,两位师尊悉心教导,令小徒获益匪浅,我请你俩喝酒谢恩如何?”

那两人相视一笑,心情放松,白雪儿找来酒,陪两人饮酒谈天,同时思索两人所授计策,兴奋之余,心头如小鹿乱撞。

她心想:“师娘离去之前,亲口对我说过,要我照顾好师父。这不正是赐我尚方宝剑、铁卷丹书?不对,她是将正宫之位让给我啦!我不再是小老婆,而是名正言顺的大老婆!我不用再看旁人脸色,大老婆要老公陪睡,岂不是天经地义,替天行道么?”

再说了,师父害得我这辈子走投无路,只能跟从他一人,他若不负责?我又该找谁去?这是上苍定下的姻缘,非要咱们俩成一对不可!这些年来,我对他旁敲侧击、眉目传情,但他对师娘一往情深,没瞧出来,倒也情有可原,但现在我再没什么顾忌啦!无论用何手段,非要他成为我闺中密友,床上郎君不可!

白雪儿想着想着,嘴角上扬,面如桃花,以至于口水泛滥、鼻孔流血而不自知,幸亏宝鹿、桃琴惊声提醒,这才幡然醒悟。

此刻,利歌与形骸走来,利歌说道:“琴儿、鹿儿,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宫去了。”

形骸也道:“雪儿,你若无事,随我外出走上一遭如何?”

白雪儿、桃琴儿、宝鹿三人同时欢笑起来,说道:“好啊,好极了!”

四十九 大煞风景处

利歌等人辞别之后,白雪儿收拾心情,化了淡妆,去找形骸,问道:“师父,咱们要去哪儿?”

形骸低声道:“这避暑山庄之中有一密室,你我去瞧瞧其中有什么事物。”

白雪儿窃喜:“天黑好办事,黑灯瞎火的,你摸我,我摸你,师娘之托,今夜就成了!”她点点头,又问道:“利歌师弟知道么?”

形骸道:“只怕不知,那地方很隐秘,且上头有道法封条,甚是棘手。本来咱们暂住在此,不该胡乱翻看,但我总放心不下。”

白雪儿“嗯”了一声,道:“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处处都比我强,徒儿对师父,一贯言听计从。”此乃桃琴儿之策,装作谦和顺从,令意中人飘飘然的,更容易下手。

形骸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谦虚?”

两人来到后山,形骸指着一片树林,道:“就在这里头。”

白雪儿看了半天,并无端倪,正怀疑间,形骸斩出数剑,剑上附有五行之气,击中五棵树木,随后,只见树叶飞舞,狂风大作,大地升高了整整一丈,出现一座铁门。

那铁门上画着男女寻欢的图案,受时光侵蚀,只依稀瞧出模糊的形状。

白雪儿面红耳赤,反而甚是羞涩,啐道:“这是什么什么鬼东西?”

形骸道:“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偏远邪教,以男女欢愉为诱饵,骗信徒加入。”

白雪儿道:“为何避暑山庄里有这种密道?师父,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形骸叹道:“有人托梦给我。”

白雪儿问道:“托梦?啊,是师娘么?”

形骸苦笑道:“并不是她。”又暗忖:“星知大师怎会知道这荒唐无聊之地?莫非他早年间生活也丰富多彩、风流潇洒?”

白雪儿心下大悔:“唉,早知不是,我又何必令他想起师娘来?”

形骸依星知所传,施展繁复深奥的道术,破开门上封条,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却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浓香。那香味甚是好闻,令人心旷神怡,但却又令人联想到腐烂与枯朽。

白雪儿道:“有毒?”

形骸道:“不,不是毒,是海洛花的气味儿,那是酿酒用的花,并无大害,只是仍需小心。”

两人真气皆深,世间鲜有毒素能奈何得了他们,饶是如此,仍先服下抗毒丹药,这才入内。

形骸掌心放光,照亮前路,白雪儿看清这密道里开满了妖艳的鲜花,花瓣甚是鲜艳,可花蕊好似苍白的面孔,麻木的注视来者。白雪儿此刻武功已不逊于昔日熔岩老道,但却怕黑,有意无意地抱紧形骸左臂。

很快,在这地洞的山坡、平地上,可见到一座座矮小的雕像,分布于四方,那雕像外形粗糙,刻画的是个男子,阳根尤其巨大。白雪儿又看得脸上发烧,形骸笑骂道:“这群邪门儿混蛋。”

白雪儿道:“师父,这些邪教徒在这儿做什么?他们是古人么?”

形骸缓缓摸了摸,道:“不,不是,这雕像存世也不过五、六十年。”

这时,白雪儿踩中一软绵绵的事物,她低头一瞧,见地面陷落了一小块,于是退后一步,凝眸一瞧,吓得尖叫道:“师父,是死人!”

形骸脸色一变,变出一柄铲子,将泥土挖开,果然看清雕像周围埋得都是死尸。这尸体本来甚是完整,肌肤颇有弹性,可一遇空气,立刻飞速腐化。

白雪儿听到“哗啦啦”之声,瞪大眼睛,心脏狂跳,看见密密麻麻的蛆虫从那尸体里头钻了出来。她满腔柔情蜜意霎时烟消云散,身子一闪,躲到形骸身后,哭道:“臭师父!偏偏带我来这里!”

形骸道:“是驱尸虫!糟了,它们醒过来了!”

那腐尸被尸虫驱使,纷纷站起身,朝形骸、白雪儿逼近。白雪儿闻着臭气,见着僵尸,只害怕得魂飞魄散,咬牙道:“师父!师父!你快想办法!”

形骸叹息一声,道:“雪儿,你这般胆怯,我今后怎放心把青虹派交给你?”

白雪儿道:“交给我个头!我把自己交给你啦!你给我尽职一些!”

形骸剑上燃起冥火,倏然火光闪动,众僵尸接连燃烧,僵尸们张开大嘴,里头却传出无数虫子吱吱得扭动声,蓦然间,尸虫钻出尸体,涌向两人,身上喷出绿色的尸液,灭起火来,居然效用如神。

白雪儿骇然道:“这该怎么办?”

形骸见白雪儿吓得如瘫痪一般,无奈将她抱起,轻轻一跃,跳到一雕像头顶,手指一点,雷电圈圈散开,电死无数尸虫。但此地尸体太多,尸虫更是不计其数,形骸杀死百个,转眼间又冒出来一千个。

白雪儿道:“这该怎么办?师父,你连这虫子都奈何不了,如何胜得过龙蜒?”

形骸见这些虫子体内居然皆有真气,甚是不弱,比凡人稍强一些,且聚在一块儿,就如同个灵气极强的元灵一般,更奇特的是它们似受某人指挥,进退有序,颇见章法。自己若不用青阳剑,还当真破不了这局面。

他道:“它们无法离尸体太远,咱们往高处跳!”说罢施展梦魇玄功,跳到洞顶,如蝙蝠般倒挂,下方尸虫越来越密集。忽然间,白雪儿惊叫道:“它们在叠罗汉!”

如她所说,一具具尸体来到他们下方,叠成小山,伸手抓向形骸,形骸笑道:“纵然再聪明,也还是虫子,正好一锅端了。”口中吐出寒霜,将一众尸体冻成了冰柱,尸虫在里头发出声响,但不久一只只都被冻死。

白雪儿喜道:“成了么?”

形骸看了一眼,叹道:“不行!虫子体内又开始发热,一会儿就能解冻,咱们再走!”说罢在洞顶倒着行走,如履平地,下方尸虫冲出冰霜后,虎视眈眈,聚集不散,更堵住了来路与出口。

白雪儿道:“这些虫子居然懂得随机应变?”

形骸也纳闷:“真气阴阳五行之变,那是龙火功极高的境界,这些尸虫练过龙火功?”

白雪儿看着下头白冲密集凝聚,动来动去,好似牛奶的海洋,心情烦闷,头皮发麻,她道:“师父,这洞穴里臭死啦!这花香怎地一会儿浓,一会儿淡?”

此言一出,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形骸身子一震,轻声道:“对了,是花香!”

白雪儿道:“什么花香?”

形骸道:“海洛花香不该如此变化,是有人用花香指挥尸虫!”

他这才注意到洞顶开满了海洛花,自己所站之地,花开得尤其茂盛,形骸道:“风来!”双臂一扬,刹那间寒风瑟瑟,流遍整座洞窟,花香被他吹散,那些尸虫一下子乱了阵脚,四散而逃。

白雪儿松了口气,渐渐恢复冷静,道:“既然那人操纵花香,咱们只要找到花的源头就行了。”

形骸道:“这才像话,你本不该被区区虫子吓得半死。”

白雪儿恼道:“我是柔弱女子,室内娇花,你本就该好好保护我嘛!”

形骸道:“咱们分头去找花源。”

白雪儿反而搂他搂得更紧了些,道:“我不!我偏要与你在一块儿!”

形骸见她双腿缠着自己的腰,啼笑皆非,道:“你属猴得么?这成什么样子?”

白雪儿暗忖:“老婆对老公,这模样才对头呀!”嗔道:“这要命关头,你就别说教啦!”

形骸争不过她,于是静下心来,观察花海走向,又心想:“不对,那人是用龙脉操纵海洛花,我该顺着龙脉去找。”

照此法门,走了数里地,见到下前方一空旷的平地上布满花朵,在花朵之间有一间简陋小屋,屋外有一口井。形骸飞身跳了过去,落地之后,对白雪儿道:“现在安全了,该下来了吧。”

白雪儿笑道:“算啦,放过你了。”眼珠一转,又乖巧地在他脸庞一吻,道:“多谢师父爱护之情。”

形骸拧了拧她鼻子,白雪儿做了个鬼脸,随后,形骸小心戒备,推门进入小屋。

屋内并无隔墙,只有简易桌椅,一碗一杯,地上一个木板,用花草与破布制成了床垫。

在屋子的角落里,坐着一具干枯发臭的尸体。

白雪儿颤声道:“这这是恶灵?僵尸?还是妖怪?”

那尸体抬起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形骸道:“此人已死了好几年,但魄留体内,一直未消,无意识间,仍做着生前的事。”

白雪儿道:“什么事?操纵花朵害人?”

形骸猜测道:“不,此人是个道术士,他闯入这密窟中,却被尸虫堵住了出路,无法脱困,他发现能借助这附近龙脉,用海洛花阻挡尸虫攻击。他这数十年来用花香保全自己,但无法离开这小屋,否则会被围攻致死,他自知脱困无望,索性造了屋子,挖了井水,在这儿定居,并种植花园防止尸虫。”

白雪儿不禁恻然,道:“这人也太可怜了。”

形骸道:“确实可怜,他一生担惊受怕,死后这惧意也未消退,这僵尸仍替他操纵花海,不让尸虫靠近,占据自己的尸骸。”

白雪儿道:“那他为何要害咱们?”

形骸道:“他是僵尸,僵尸对生者皆怀有恶意,又或者他嫉恨咱们,想让咱们与他遭受同样的下场。”

白雪儿道:“你招来他的魄,问问他来这儿到底要做什么?随后让他解脱吧。”

形骸道:“不必问,他好像都写下来了。”指着桌上一绿色纸张,上头满是字迹。

五十 放浪形骸者

白雪儿大着胆子,拿起那纸一翻,读道:“我奉国主之命,来此查清一女子来历,此女名为利修衣。”读了这一句,她已惊讶万分,道:“是利歌的娘亲?利修衣阿姨?”

形骸也全没想到,稍稍一想,回答:“那国主多半是利歌的生父利百灵了,这位道术士定是利百灵手下一位能人。”

那道术士又写道:“多年前,国主身负重伤,逃回王城,途中遭遇匪人埋伏,性命危急,昏迷不醒,幸亏利修衣相助,救他性命,将他带到此地修养。两人由此结下私情,随后,利修衣说有敌人欲加害国主,带他逃往西南。”

形骸奇道:“原来利百灵当年与利修衣结缘的地方是在这里!他们后来才前往那一处客栈的?”

白雪儿说道:“这僵尸是这般说的啦!”继续念道:“待国主伤势痊愈,遇上救援后,利修衣曾求国主将她带入宫中为妃,以求长相厮守。国主甚是犹豫,只因国主问利修衣来历,她始终语焉不详,神色也有古怪。国主推诿不允,回思与利修衣交往之事,越想疑点越多,遂命我前来追查。”

形骸记得多年前利修衣的说辞是“我厌烦宫廷斗争,故而不愿与国主回宫”云云,然而实情却截然相反——并非她不愿入宫为妃,而是利百灵觉得她来历不明,并未答应。

这道术士写:“我来到这‘避暑山庄’,经过数月搜索,竟发现了这密道,密道墙壁,画满男欢女爱之图,密道之内,多有图腾雕像,乃是邪教庆典集结之地。我记得这一带曾有一‘喜乐血佛教’,就是用这等声色犬马的手段招引民众信奉。我再细看那壁画上的人物,其中有一位重要的巫婆,主持狂欢仪式,她身上挂着的吊坠,我曾在利修衣身上见过。

利修衣正是那喜乐血佛教的巫婆。”

白雪儿与形骸皆大吃一惊,白雪儿想起利修衣待自己还算不错,干笑道:“难怪修衣阿姨如此放荡不羁,原来她曾有这等过往。”

形骸道:“但她现在当上了王太后,多半改邪归正了。”

白雪儿“嗯”了一声,再往下读:“我返回避暑山庄,又细细搜寻,查知更多真相。原来是利修衣派人埋伏了国主,并将他带到此处,与他结合,怀孕生子。她为了抹杀过往证据,命所有邪教徒自尽而亡,他们神智已丧,欣然服从。这女子非但心机深重,且心狠手辣,罪恶罄竹难书!

嗟乎,我本已可离去复命,然则又得知密窟深处藏有宝藏图,有关一罕见的混沌离水,遂再度深入,这一次惊动了地下尸虫,陷入重重包围,上天入地,尽皆无方。我发现此地海洛花气味可压抑尸虫,遂驱使龙脉对抗。纵然保存了性命,但却无法外出。

现如今,我命不久矣,故留书于此,好让后世得知我利不归死因。此地隐秘,后来者若来时,只怕百年已过。而后来者亦被困于此,与我相伴,无可脱困,纵有宝藏图,又有何用?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委实可悲可叹。”

白雪儿放下纸,道:“师父,哪里有什么宝藏图?”

形骸将那僵尸举起,那宝藏图竟在此人身后,那僵尸闷哼一声,但并不攻击形骸。形骸将宝藏图拿起,塞入怀里,道:“走吧,咱们出去。”

白雪儿朝外张看,道:“出去?如何出去?这人在这儿住了十多年啦!”

形骸到屋外拔起海洛花,放在鼻子上一闻,笑道:“海洛花酿成的酒价值不菲,果然非同凡响,但气味却难以保存。”说着,将几朵花连根拔出。

白雪儿见状拍手道:“是啦!这个利不归是个笨蛋吗?他为何不学你这样,将海洛花缠满全身?这样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啦!”

形骸道:“就算缠满全身也不够,得用龙脉之法增强花香,才能催眠尸虫,令其听命行事。但他不成,我却未必不成。”

白雪儿道:“是了,你练过星知师祖的木龙神通。”

形骸点头道:“我功力胜过利不归,双足可通地下龙脉,加上木龙功夫,这海洛花能在我身上盛开,雪儿,你跳到我背上来。”

白雪儿心中一动,道:“师父,你我总是这样肌肤相贴,人家是大姑娘啦,总会不好意思。”

形骸沉吟道:“确实不妥,那你拉着我的手也行,但如此就危险的多了。”

白雪儿低头一笑,又道:“若我是你你老婆,你怎样抱我背我都成。”话刚出口,耳朵被形骸一拧,痛的惨叫一声,只听形骸说道:“别胡闹,跳到我背上!”

白雪儿叫道:“好,我就当你答应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老婆!”

形骸骂道:“答应你个小鬼头!”把白雪儿提起来,横抱在前,白雪儿眼神幽怨,盯着形骸直瞧,撅起嘴唇,闷闷不乐,形骸颇不自在,心想:“莫非这笨丫头是认真的?”

他足下伸出骨刺,连入龙脉,采摘一圈海洛花,将根部刺入自己血脉中,于是花香四溢,白雪儿闻了片刻,变得醉醺醺的,趁着醉意,搂住形骸脖子,伸出舌头舔他肌肤,形骸斥道:“你小狗成精了么?快些运功抵挡!”

白雪儿道:“我不要!这般舒服得很!”

形骸道:“此刻局面惊险至极,我要催眠亿万尸虫,定力不足,你如此对我,你我都会犯下大错。”

白雪儿笑道:“犯错?犯什么错?你犯给我瞧瞧?”说着挺腰坐起,大着胆子,吻上形骸嘴唇。形骸嘴唇紧闭,脚下加快,走向出口,但白雪儿已横下心来,亲吻形骸的嘴、鼻、额头、脖颈。

形骸心想:“胡闹的丫头!等我出去之后,这一次非好好罚她不可。”

罚,如何罚?打她屁股么?打她手心么?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形骸心中一乱,不敢多想,继续前行。他双足下骨刺剖开地面,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身上开满毒花,流下浓香的血。怀中抱着个醉醺醺的绝色佳人,正时刻不停的亲吻自己。周围尸虫铺天盖地,蠢蠢欲动。而他心猿意马,思绪澎湃,觉得这景象惊险之余,又十二万分的动人心弦。

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冲出洞,尸虫并未追出。形骸重重呼出一口气,一拍白雪儿屁股,白雪儿失望地大喊一声,摔落在地。

形骸将海洛花全拔了,道:“雪儿,你弄得我满脸都是口水!”

白雪儿呆呆坐在地上,脸上白里透红,泪光晶莹,蓦然哭道:“师父,我我是真心的。”

形骸苦笑道:“你还未长大,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何奇之有?”

白雪儿怒道:“我长大啦!我已经二十三啦!这许多年来,我一直陪伴着你,你还当我是小丫头么?师父,你待我好,待我比谁都好,救我性命,传我功夫,我一直很感激你,很爱慕你,真的,真的,我和师娘一样爱你,甚至比她爱的更深!因为你为我做的一件件事,我都刻骨铭心,永远忘不了!如果这都不算爱,世上还有什么人配得上‘爱’这一字?”

形骸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是我徒弟,将来是要做青虹派掌门的,你莫乱想,快些收摄心神,我这就将我所知的功夫都传给你。”

白雪儿泣道:“我不要收摄心神!我想就这么醉下去!什么狗屁师徒情分!与我的爱相比,那算得了什么?”

蓦然间,她几处穴道一紧,已被形骸封住,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形骸要罚她胡言乱语,心里恼恨,但却无法骂出声。

形骸解开了她的衣衫,露出满是汗水的身躯,以及挡在胸前的肚兜。白雪儿大羞,瞪大眼睛,不知形骸要做什么。

形骸道:“这么大人了,还穿这等图案的肚兜?这是什么?平安童子么?”

白雪儿脸红无比,心想:“大惊小怪,这是送子仙童啊!”

形骸笑道:“罢了,罢了。我想想你还有什么功夫不会?”他一边脱下白雪儿的鞋,脱下她的娃,露出一双白嫩玉足,就仿佛刚剥去壳的熟鸡蛋一般。

白雪儿涂红了指甲,形骸看了不屑一顾,道:“为何涂红了?原先不好看么?”

白雪儿心里嗔道:“要你多管?”

形骸道:“为师武学深广渊博,无所不包,你学会了梦魇玄功,学会了五行神龙功,学会了无心金猴拳,也学会了金焰神功。唉,要当这青虹派的掌门人,多半已经足够了。”

白雪儿又不禁落泪,她心想:“你非要我当掌门人,是因为你又要离我而去了么?”

形骸又褪下了她的裤子,顺手解开了她的肚兜,她整个身躯几乎都袒露在形骸眼前,白雪儿浑身颤抖,既害怕,又兴奋。

形骸在她耳畔说道:“是我用强,迫你与我好,做我的老婆,不是你勾引我,与你亲热。错在我这个丧尽天良的师父,而不是你这个无辜的徒儿。”

白雪儿只觉天旋地转,如在梦中,喜极而泣,鼻涕眼泪哭花了脸,她心中无数遍大叫:“咱们不再是师徒了!我是你老婆,大老婆!你是我老公,我的好老公!”

接着,形骸解了她的穴,抱住了白雪儿,将他所知一切关于男女之事,全都在她身上试演了一遍。

她不会的功夫,就是这男女间的秘密。

白雪儿学的很快,学的很好,学的很努力,学的很投入。

五十一 花雨漫天地

白雪儿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躺在宽阔结实的身躯上,心旷神怡,不由得掩嘴窃笑。

她心想:“我终于得手了!终于上位成功啦!桃琴儿说要我不得对他发火,谁料本姑娘无师自通,一番哭诉痛斥,却将他训得服服帖帖,迷得神魂颠倒,他非但拜倒在我裙下,更被我那肚兜绑得死死的,如何舍得脱身?”

但接下来呢?又该如何是好?可莫要说错了话,令煮熟的鸭子飞跑了。

白雪儿听着形骸平稳的呼吸声,心情宁定下来,忽听葬火纹道:“这滋味儿与梦中相比,似乎更好一些。”

白雪儿大羞,心中骂道:“你这仙灵鬼,怎地偷看我俩做事?”

葬火纹道:“冤枉,冤枉,我在你脑中,也不得不看。”

白雪儿道:“喂,你学问似乎不错,对这等事十分在行,他醒来之后,我该与他说些什么?”

葬火纹道:“通常不必多话,在与他多大战几回就成。”

白雪儿想象那情形,不禁又傻笑了几声。忽然间,形骸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问道:“雪儿,你醒了?”

白雪儿“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已有计较,道:“老公,我还要!”

形骸愕然道:“你初尝此事,不可太过放纵,否则容易伤身。”

白雪儿啐道:“我哪里伤身了?我好得很,是你想偷懒,不让我快活。”

形骸柔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雪儿,你饶过我吧。咱们尚有要事未完。”

白雪儿见他对自己态度大有改观,语气疼爱甜蜜,不再是对徒弟的口吻,她心花怒放,又与形骸亲吻几下,道:“好吧,谁让我疼爱老公呢?”

她懒洋洋坐起,穿上衣衫,梳理乱了的秀发,想起先前形骸替自己宽衣解带,又是一阵羞涩、一通暗爽。

形骸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雪儿,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她如此之近,如此之美。他这样对待雪儿,两人已不再是师徒,而是夫妻了。

他暗骂自己真是个混账,但做混账的滋味儿又好得很。他知道白雪儿深爱着自己,却不明白自己与她亲热究竟是善待了她,还是欺负了她。

想不明白,那就不必多想,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爱着眼前的少女,甚至超过了孟轻呓,超过了他曾经的山盟海誓。

那就承认自己是个放浪形骸之徒,承担一切后果。

他取下一朵海洛花,变出一个杯子,将花一捏,以血化水,已酿成了花酒,递到白雪儿面前,道:“喝一口吧,完事后总口渴得很。”

白雪儿欣然一笑,接杯喝下,喜道:“这酒真甜,当真好喝。老公,你变得好生体贴呢。”

形骸也道:“雪儿,你变得好生漂亮,我以往如在梦中,怎地没察觉?”

白雪儿心中一热,又娇叱道:“叫我什么?还不叫老婆?”

形骸笑道:“叫雪儿更亲热得多。”

白雪儿催促道:“快叫!快叫!不然我怎能放心?”

形骸道:“老婆。”

白雪儿兴奋莫名,又道:“快说,我是大老婆,还是小老婆?”

形骸无奈笑道:“我只有你一个老婆,哪有大小之分?”

白雪儿道:“那我原来的师娘呢?她不是你老婆么?”蓦然间心中一凛,恨不得抽自己嘴巴:“陈白雪啊陈白雪!你真是口不择言,好不容易占山为王,怎地又提醒他前朝旧事?”

正忐忑间,形骸道:“我会试着忘了她,与你重新开始。”

白雪儿喜道:“那你一辈子不与她见面了,好不好?”

形骸略一迟疑,白雪儿急忙轻拍自己脸颊,道:“我随口胡说的,你不必理会。只不过你非要去找她,我也认了,她待我很好,我认她做姐姐,咱俩可不会争吵,也不会明争暗斗,不像宝鹿与桃琴儿”

形骸莞尔,道:“就像她说的,在天庭的时候,我已隐隐有了预感,我和她已有了隔阂,再无法回到从前。从此以后,我会一心一意的待你。或许我和她还会见面,但我会约束自己的心。”

白雪儿手指在他鼻子上轻轻一钩,笑道:“你个风流的冤家,好啊,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不少。”

形骸道:“雪儿,你是我夫人,便不能是我徒儿了,咱们该如何对其余弟子交待?需得好好商议一番。”

白雪儿道:“谁说的?我偏偏既是你夫人,又是你徒儿。你与轻呓姐姐关系本就乱七八糟,我也不能输给了她。”

形骸叹道:“你这胡闹丫头,这事也没什么好比。”

白雪儿意气风发,道:“我素来胡闹,但也是得你纵容,才会有今晚好事。我非但还要做你徒弟,更要对其余所有师弟师妹当众宣布,哪个敢啰里啰嗦,本姑娘就让他们扫地出门!”

形骸骇然道:“这恐怕不妥吧。”

白雪儿哼哼笑道:“有何不妥?我是掌门夫人啦,自然要比以往更为霸道。”不过见形骸愁眉苦脸,自知不当,叹道:“那好吧,咱们暂且隐瞒,待一切平定后再说。”

两人穿戴整齐,喝完了酒,养足精神,形骸想起那藏宝图,取出一瞧:那混沌离水距此约有五十里地,其中山峦险阻,路途不便。

白雪儿随他上路,途中问道:“这地方有什么好?为何你非要找去?”

形骸道:“是师祖托梦给我,说如果要保全剩余迷雾师,需借助这灵气浑厚的地方,建造鸿钧逝水,把一切都隐藏在里头。”

白雪儿猛然醒悟,道:“就像阎安一样!”

形骸点头笑道:“正是阎安。”

白雪儿道:“那地方很危险么?”

形骸道:“地图上说,那地方叫颠倒山,乃是三清中的通天教主开辟,里头有厉害守卫,防止寻常人进去,数千年间,入内者鲜有存活。”

白雪儿骇然道:“那星知师祖是如何知道的?这地图又是谁画的?”

形骸道:“小笨瓜,这图自然是星知师祖画的,迷雾师也曾经占据过这颠倒山,也唯有以师祖的能耐,能够降服那守卫。”

白雪儿嗔道:“你骂我小笨瓜?你是个大色鬼!”

形骸哭笑不得,道:“小笨瓜是昵称爱称,大色鬼可是骂人了!”

白雪儿笑道:“你对我做的那等事,难道不是大色鬼?本姑娘之前可是如假包换,待字闺中的童女呢!现在可什么都见识过啦。”

形骸一伸手,将她拦腰抱起,喝道:“倒也未必全都见识过。”

白雪儿面如朝霞,双眸朝他抛了个媚眼,道:“有什么招式,尽管往本姑娘身上招呼,本姑娘天纵奇才,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立刻就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形骸见她朝自己挤眉弄眼,双唇红润,似欲求不满,如饥似渴,心中一惊,求饶道:“女侠高明,但在下昨夜恶战过度,还请女侠高抬贵手,暂缓一日成么?”

白雪儿抿唇笑道:“今日暂缓,明日翻倍,连本带利,一并讨还,本女侠一贯公道。”

两人有说有笑,心中陶醉,满腔柔情,这五十里路似转眼而过,前方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天地间雨幕灰蒙蒙的,前后左右,全都瞧不真切了。

形骸变得谨慎小心,低吟星知传授的口诀:“滴水见海洋,花瓣容陆地。大雨迷人眼,明月开洞天。”

白雪儿道:“这口诀是什么意思?”

形骸道:“看来是要咱们找一滴水,找一朵花瓣,其中别有洞天。雪儿,你胆子小,暂且先离开此地!”

白雪儿怒道:“放”想说放屁,但想起自己现在是掌门夫人,岂能出言不雅?改口道:“休想!咱们夫妇俩同甘共苦,死也要在一块儿!”

形骸道:“那好,但你不得离开我身边。”

白雪儿道:“这是自然,世上狐狸精数不胜数,我自然得防上一手。”

形骸笑骂道:“我是说这儿危险,你说的是是什么话?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怎能混为一谈?”

白雪儿道:“我是一语双关,话里有话,总而言之,孟行海,我紧盯着你哪!”

蓦然间,形骸取双剑在手,双手一振,剑风在雨中如孔雀开屏,上下纷飞。白雪儿身不由己,朝后飘开,隐约见到一条蛇尾被形骸剑气弹开。雨滴飞溅,天地混沌,轰鸣声伴着雷霆,更令人心惊。

白雪儿喊道:“是那守卫么?”

形骸手臂酸麻,知敌人气力更在任一五行化僧之上,道:“你对我使逐梦功夫!咱们彼此传达心意!”

白雪儿喜道:“这法子好!”

风雨飘摇中,根本看不清那蛇妖在哪儿,更听不见半点声响,形骸与白雪儿如同盲了一般,但两人施展梦魇玄功,也藏身于乱象之内,那蛇妖潜伏在旁,形骸与白雪儿背靠着背,也转为藏匿。

忽听“嘶”地一声,一团绿色雾气飘来。形骸与白雪儿一同跳起,躲到附近唯一一棵树上,突然,那树木的树枝化作利刃,形骸使洪清猴王拳,金光成圈,将利刃尽皆挡下,虎口一痛,退开数步。

白雪儿看清那树木正是蛇妖所变,它瞪着一双金色大眼,在黑暗中盯着她与情郎,吓得逃到形骸身边。

她道:“这儿哪有花?这儿全是水,而且也看不到月亮!这蛇妖也厉害得很!师祖的谜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形骸道:“这蛇妖是古老的月舞者,不逊于昔日的塔木兹大师,它身上是月火!正是明月开洞天之意。”

白雪儿道:“塔木兹?那又是谁?”

形骸无暇回答,指着天空道:“看那儿!花雨!”

原来周围小山上开着满树的花,花瓣灰色,被雨打落,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五十二 海上星月楼

形骸说道:“滴水见海洋,花瓣容陆地。大雨迷人眼,明月开洞天。雪儿,我与他较力,月火照耀之处,你将那花瓣与水滴找出来!”

白雪儿道:“不嘛!叫老婆!”

形骸险些一口气呛在胸中,喊道:“老婆,求你照做!”

白雪儿轻声一笑,跳到高处。

大雨之中,形骸宛如雕塑,一动不动。“嘶”地一声,那蛇妖从地底钻出,形骸只见这妖魔的轮廓:它下身是蛇,上身八臂,各持兵刃,体长五丈,双目宛如大灯笼。它挥舞八臂,登时好似一股浑天飓风。

形骸身子转动,两道剑芒盘旋,在转瞬即逝之间,内劲发散出去,将蛇妖八臂尽皆挡住。两人比拼内力,真气沸腾,殃及数十丈远。形骸本身内力不及这蛇妖,感到胸口胀痛,筋骨麻软。他深吸一口气,以平剑剑诀缓解敌人攻势,再用少许青阳剑的妖火相助,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

白雪儿急道:“老公,你怎么样?”

形骸无法开口,传心声说:“快些,快些!”

白雪儿定下心来,双目扫视,蓦然只见月火照耀之处,唯有一片花瓣呈现红色光芒,另有一滴雨水变作蓝色,在这灰蒙蒙的世界中极为显眼。

但那花与水滴皆浮在空中,笼罩在月火之内。白雪儿心知其中危险,内力运转,罩住身子,朝那花瓣水滴跳了过去。

形骸生怕她受伤,施展更多妖火,加强攻势,那蛇妖闷哼一声,真气一时涣散,白雪儿恰好赶到,一声娇叱,将花瓣水滴握在手心,揉在一块儿。

月舞者大声吼叫,扑向白雪儿,白雪儿吃了一惊,一个鱼跃,跳到形骸身边。形骸搂住她腰身,两人施展梦魇玄功,藏入大雨之内。那蛇妖气急败坏,嘶鸣声愈发急促,转来转去,一时半会儿,又如何找得到他们?

白雪儿传声道:“现在怎么办?”

形骸笑了笑,接过花瓣,道:“大雨迷人眼!”将花瓣捏成粉末,涂在两人眼帘上,于是刹那间,天地剧变。

大雨霎时停了,他们处在一岛屿的凉亭中,岛上亭台楼阁,数目不少,但却空无一人。在岛屿之外,是一片碧蓝的湖水,风平浪静,望不到边际。形骸心想:“这是‘内有乾坤’的仙法,此地灵气如此浑厚,竟能施展这传说中的法术。通天教主不愧为三清之一,果然法力无边,奥妙无穷。”

白雪儿大喜,扑到形骸怀里,道:“这里好美!好漂亮!老公,咱们一辈子就住在这儿了,好么?”

形骸道:“今后日子长得很。我先四处转转,若能够来去自如,这里今后就是咱们青虹派与迷雾师的藏身之处。”

两人在岛上周游一圈,此地生机盎然,妙趣横生,在东面有一片丛林,里头多有瓜果与野兽,西面则是青山绿水,河流横穿而过。北面气候微寒,南面阳光充足。正应了当今世上东南西北的特征。

白雪儿道:“外头那么乱,咱们大家干脆就躲在这里,一辈子不出去,外头再怎么乱也与咱们无关啦!咱们生儿育女,一代代延续下去,不也幸福的很么?”

形骸摇头道:“乾坤将有灾难,我不能置之不理。”

白雪儿叹道:“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里,我总跟着你去。把这地方交给棉漫姐姐,也是一样的。”

蓦然间,身后有人咳嗽,白雪儿骇然道:“有色鬼!”顿时跳到形骸背后藏起,这举动是她从小做到大的,当真熟极而流。

形骸笑道:“有人,却未必是色鬼!”

只见一老妇从一池塘中升起,身上仅用树叶遮体,她肌肤干枯,体型微胖,盯着形骸,鼻子微微嗅着。

形骸作揖道:“晚辈夫妇二人擅闯此地,委实无礼之至,还请前辈见谅。”

白雪儿听得大乐,啐道:“死鬼,叫夫妇叫得这般顺口,人家是大家闺秀,不害羞么?”

形骸暗想:“雪儿也会害羞?真是西边出太阳了。”

老妇说道:“你遇见过塔木兹,也遇见过星知大师,他二人都传过你功夫,对不对?”

形骸听她一开口便道出自己来历,心中钦佩,跪地磕头,说道:“正是,晚辈名叫形骸,不知前辈尊姓大名?”白雪儿赶忙跟着照做。

老妇说道:“我叫梅冬夏,你想必从未听说过我?”

形骸只觉这老妇甚是亲切,似乎她曾与塔木兹渊源颇深,忽然念头一闪,塔木兹的些许记忆涌上心头,他道:“您是塔木兹的师妹?”

梅冬夏笑道:“不错,你怎地知道?”

形骸道:“塔木兹大师对晚辈恩同再造,他曾提过自己有一位师妹,名字亦曾对我说过。”

梅冬夏叹道:“我是月舞者,先前外头那蛇妖看守,正是我的分身。你二人居然能闯进此处,当真不易。”

形骸道:“晚辈奉星知大师所托,欲借此处避难。”

梅冬夏点头道:“我在这儿住了千年,无法离开,已成了土地爷,但并非此地的主人,既然是星知大师之令,我也自当遵从。”

白雪儿道:“梅前辈,您为何会住在这儿啊?”

梅冬夏道:“因为我罪孽深重。”

白雪儿又道:“罪孽深重?您看来如此慈祥和蔼,深明大义,年轻美貌,品德高尚,怎会罪孽深重?”她其实完全不知这老妇本性如何,但巴掌不打笑脸人,嘴上甜些总没错。

梅冬夏啐道:“这伶牙俐齿的丫头,不知道可别胡说,你们别跪着,都起来吧。”但形骸听她语气颇为喜悦,看来白雪儿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应验如神。

两人在草地上坐下,老妇道:“我说自己罪孽不小,并非虚言。我本是一位灵阳仙的妻子,但那人完全疯了,变得比魔鬼还可怕。他擅长**之术,让我死心塌地的爱他,无论他如何折磨我,我也心甘情愿地忍受下来。他让我养下孩子,又命我亲手杀了他,因为这孩子无法觉醒,一辈子只是个凡人。等我偶尔清醒,痛苦的恨不得一头撞死。”

白雪儿怒道:“这大恶人真是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梅冬夏叹道:“后来,星知大师得知此事,助我摆脱了迷咒,并让我相助,用计策一举杀光了所有灵阳仙,连跟从他们的月舞者也不放过。唉,我为了向我丈夫复仇,杀了自己同胞,手上沾满鲜血,难道不是罪孽深重么?”

白雪儿摇头道:“前辈,这全然怪不得你,是你那位丈夫的错。”

形骸道:“当时,世上九成九的灵阳仙皆陷入疯狂,急速堕落,必须有人站出来终止一切罪行,斩断罪恶根源。”

梅冬夏点头道:“从那时起,我隐居于此,感悟灵气,逐渐成了这颠倒山的山神,无法离去,也不愿离去。若非为了迎接你二人,我会一直沉睡在水中。”

白雪儿道:“颠倒山?为何这儿叫颠倒山?这里哪座山是颠倒山?”

形骸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以小见大,暗藏乾坤,颠而倒之,非山非海,故而叫做颠倒山。”

梅冬夏笑道:“孺子可教也。”

白雪儿白了形骸一眼,道:“老公,你纵然聪明,可不可以不要太过卖弄,显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大笨蛋呢?”

形骸笑道:“我就喜欢你笨些,如此才可爱。”白雪儿抿嘴一笑,不满顿消。

梅冬夏道:“一千多年前,星知大师曾与几位迷雾师高手在此策划颠覆灵阳仙的大计。后来,听说出了一件大祸,星知大师遂封印此地,设下机关,抹去那闯祸之人关于此地的记忆,并再不许外人入内。如今他再度允许你二人前来,莫非迷雾师遭遇了大难么?”

形骸简略说了天庭那场暗杀之事,梅冬夏惨然叹道:“报应,真是报应。杀人者,人恒杀之。迷雾师行事果断,胆大妄为,纵然有功,焉能无过?”

形骸又问道:“您先前说这儿发生了一场大祸?不知究竟何事?前辈可否告知我二人?”

梅冬夏答道;“关于此事,星知大师隐瞒得极深,我也不得而知。”朝形骸点了点头,悄然隐去,不再露面。她已与这颠倒山的龙脉融为一体,并非凡人,而已成山神,本能会躲藏起来,化作虚体,不愿长久与凡人打交道。

形骸又与白雪儿前往岛上房屋、楼宇之地。由于受灵气侵蚀,各房屋皆有损毁,但这屋子是通天教主命‘建筑天神’与迷雾师共同所造,甚是耐用结实,仍能正常居住,只是需要小修小补。

他依照星知大师梦中所述,找到那中央的颠倒大殿,激活了这鸿钧逝水,于是乎,浓厚真气纷纭流转,所有楼宇一时间皆灯火辉煌。

白雪儿道:“哇,这里变得更美啦!”

形骸道:“岛外明镜映宇宙,海中辉煌星月楼。这里确实美不可言。”

白雪儿轻嗔道:“你张口就吟诗作对,是不是故意衬得我是个大老粗?”

形骸拥她入怀,笑道:“此地美得不像话,你也美得不像话,我才疏学浅,实是无法形容。”

白雪儿亲他脸颊,喜道:“这才差不多。”两人望着这海市蜃楼般的美景,靠在一块儿坐着,心中陶醉而平静,久久不愿起身,一时更忘了外头的残酷与凶险。

五十三 藏于迷雾中

星知老僧曾在这颠倒山中布下过封印,故而从外入内极为艰难,但他曾将运用之法传给了形骸,形骸依法调整阵法,半天之后,已对这鸿钧逝水中事物了如指掌。

白雪儿道:“怎么样?咱们能够随意出入了么?”

形骸道:“出入的钥匙共有两件,你一把,我一把。”掌心摊开,现出两件翡翠玉器,一者是花瓣形状,一者是水滴形状,白雪儿笑道:“这是定情信物?”

形骸道:“算是吧。”

白雪儿暗忖:“糟糕,我该给他什么,才能抵得过他对我的恩情?难不成把我的肚兜送给他?可他未必好这一口。”

形骸瞧出她心思,道:“傻丫头,你把整个人都交给我了,我怎会有任何奢求?”

白雪儿心头一热,鼻子一酸,道:“坏师父,待我这般好,让我处处亏欠你!”

形骸手指挡住她小嘴,道:“今后咱们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切不可说亏欠二字,以免生分。”

白雪儿抱着形骸,两人痴缠了一会儿,这才外出。山外仍是瓢泼大雨、目不见物,但那蛇妖已躲得不知去向。形骸用钥匙封住此处,道:“原来闯入的法子已经不灵了,唯有持钥者能带人出入,或是求梅夫人开门。”

白雪儿道:“我身上湿漉漉的,快些回去换件衣衫,带其他人过来。”

形骸道:“你湿漉漉的,倒也动人。”

白雪儿红着脸道:“大色鬼,你敢调戏我?莫把我惹火了,要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形骸笑道:“不敢,不敢。姑娘的本事,锋芒非在下敢挡。”

两人走出这阴雨不断的山谷,立刻雨过天晴,阳光万里,再回头一瞧,谷中一切太平,哪有下雨迹象?

形骸道:“对了,还得设法告诉马炽烈,免得他找不到咱们!但他行踪不定,要找他颇为艰难。”

白雪儿指着一处,惊呼道:“看!那是谁?”

只见一大汉躺在树上,鼾声大作,那树枝歪七扭八的缠绕在一块儿,真亏这大汉能睡得着。

形骸笑道:“老马,这可巧了,你怎地在这儿?”

马炽烈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道:“老子老子做了个梦。”

白雪儿道:“马大叔,梦到什么了?多半不是什么好梦!”

马炽烈喘了一口气,道:“梦见一师父讨了自己的小徒弟当老婆。两人成亲,老子没钱送礼,可急的老子七窍生烟”

白雪儿羞不可抑,怒道:“你这老流氓!你你一路跟着,什么都瞧见了?”

马炽烈哈哈大笑,翻身落地,道:“老子是正人君子,没那么无聊,但你俩身上有彼此的气味儿,老子能闻得出来!”

白雪儿急忙遮住身子,道:“滚!滚!不许闻我!”

马炽烈正色道:“老子千年不近女色,你不怕我,我还得怕你呢!好,说不闻就不闻。那气味儿实则臭得很。”

白雪儿又羞又恼,伸手拿石头砸他,马炽烈吓了一跳,道:“白雪儿丫头,你想杀人灭口么?”

白雪儿道:“你皮粗肉厚,怎会被石头砸死?”

马炽烈笑道:“士可杀,不可砸,你当真不懂道理。”

白雪儿气往上冲,又找石头,形骸忙拦住白雪儿,道:“老马在开玩笑呢。”

马炽烈笑道:“恭喜,恭喜,我瞧这小丫头喜欢你许久,可你这小子铁石心肠,视而不见,我正可怜她,谁知还是水到渠成,老子也可放心了。”

白雪儿这才回嗔作喜,掩面道:“你早就瞧出来了?”

马炽烈道:“你整日自称他小老婆,白痴才瞧不出来。”他甚是乖觉知趣,也不提孟轻呓之事,免得两人难堪。

白雪儿瞪了形骸一眼,形骸自觉惭愧,岔开话题,说了颠倒山之事。马炽烈奇道:“梅冬夏是我师叔啊!老子正该去拜她一拜!”

形骸道:“你不是与塔木兹大师吵翻了么?”

马炽烈笑道:“我师父与我都是臭脾气,但师叔是好脾气,她身世颇为可怜,若非当时她那灵阳仙老公武功比老子高一大截,老子早为她报仇了。”

白雪儿与形骸同时想道:“他应当不知梅冬夏投靠迷雾师之事,虽千年已过,他心胸豁达,未必会再计较,还是掩盖过去为妙。”形骸说道:“她老人家已经是山神,陷入长眠,还是莫要吵她。”

三人同行,回到避暑山庄,讲述颠倒山之秘,众人啧啧称奇,棉漫更是欢呼雀跃,道:“妙极!咱们迷雾师原来留有这等好去处!”于是,众人纷纷忙碌起来,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白雪儿朝形骸看去,瞧他似无意公布两人恋情。她不免紧张:“本姑娘成了师娘,霸占了师父,奇货可居,岂能不向旁人宣示主权?就是野狗也撒尿占地呢!行海他秘而不宣,就怕其他的师妹对他动手动脚,望眼欲穿。”

虽然她与形骸同练梦魇玄功,但形骸功力深湛,能消去梦魇玄功的种种不便,与白雪儿颇为不同,旁人并不怕他,若稍有闪失,可别又多出个小妾来争宠。

她假装回屋收拾器物,对这镜子左照右照,傻傻叹气。孟建丽等少女果然留上了神,连声问道:“师姐,叹什么气?”

白雪儿俏脸泛红,犹豫再三,道:“你们不许再叫我师姐,叫我师娘!”

众人大惊,如何能忍住不问?白雪儿于是添油加醋,说了他们两人夜闯洞窟,被一海洛华酒香所迷,心乱之下,两人已结为夫妇之事。众少女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骂道:“这臭师父,竟然趁着酒醉,强占师姐?”

白雪儿忙道:“不许胡说,我是心甘情愿的。不,是咱俩情投意合,马到成功。”

此言传开,引起轩然大波。到了午后,形骸命众人集合,预备出发,见到白雪儿笑吟吟地搂住他肩膀,微觉局促,又见旁人望向自己,目光尽皆古怪。

形骸一凛,只听白雪儿耳语道:“我都说了。老公,咱们不必再瞒着他们。”

形骸先是吃惊,但旋即不以为意:“此事原也不必遮掩,咱们并未做错什么。”神色镇定如常,握着白雪儿小手,道:“诸位,正如雪儿所说,她已是我夫人,咱们这就上路。”

白雪儿原担心自己这先斩后奏之计惹形骸发脾气,不料他全无怨言,甚是洒脱,心中不免庆幸:“这下我可名正言顺,当上正房夫人啦!他就算要娶小妾,也得由我过问,不过本正房可严厉的很!哼哼,挑剔的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场面有些僵硬。马炽烈却大笑着鼓掌,说道:“这是喜事一件,你们这些娃娃怎地脸跟死了爹一般?还不快些叫好?”众门人对这位救命恩人甚是感激,见他赞成此事,于是齐声说道:“恭喜掌门师父,掌门师娘。”

白雪儿平素在众弟子间人缘极佳,而形骸又倍受尊重,但龙国礼法自来不许师徒成亲,部分门人得知此事,难免心中嘀咕,暗怀不满。好在门中大半都是离落国人,对此节看得极淡,迷雾师见两人年纪相近,情投意合,自也不愿因为此事而得罪形骸,哪敢指责半句?

等到傍晚时分,闯过大雨,来到颠倒山内,众人见到这等人间仙境,皆惊喜至极,将形骸与白雪儿的婚事抛在脑后,再无半点不满。

形骸等众人安定下来,从弟子中选出十人,成为青虹派的堂主,分管衣食住行、习武读书、防备律法之事,又制定法规、流程,规定如何解决争端,何时能够外出,若返回后又该如何通知山内开门。

这岛上土地肥沃,可以种植,加上野兽众多,可以狩猎。而且并无冬夏,唯有春秋,故而四季温差不大,凉爽宜人,确实有如天堂一般。

形骸想起阎安的教训,说道:“在颠倒山里,生活安逸,容易懈怠,而在颠倒山外,世道将渐渐变乱,不出三年,妖魔将大摇大摆的行走在世上,更多青阳教信徒将滋生蔓延。咱们青虹派虽然隐居在此,但绝不能忘却救世之心,疏于磨炼之道!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青涩腼腆的少年,而是能够自主独立的男子女子。我虽是你们师父,可你们更可以将我当做平辈,最多算是长辈,今后咱们前程如何,须得大伙儿每个人都努力不懈!”

众弟子经历过惨痛前事,回想起来,纵然害怕,但更是大受激励,齐声答道:“是,师父,我等受教了!”

形骸又想道:“当年,我海法神道教设下考验,令每一位弟子皆刻骨铭心,永世难忘,最终各个儿都能成才,我当效仿圣贤举动。这些活下来的弟子虽有不少只是凡人,但凡人也未必会沦于平庸。”

他心怀这设想,遂花了月余,借助此地灵气,施展道法,立下善、勇、忍、断四大试炼,唯有通过这试炼者才能真正独当一面,可以外出云游天下,收徒娶妻,带回山中,毕竟门中男多女少,若要繁衍下去,久而久之,必成隐患。

待得立下门规后,他又将自己一生武学精简浓缩,融汇为一,写成一部“青虹心经”,传授给白雪儿、张轻羽、郝铁律、伍白首、孟建丽、棉漫等十大弟子,命他们勤修苦炼,真正成为门中支柱。

利歌得了形骸书信,得知他们前往一隐秘山谷隐居,因他们是不告而别,又并未邀他前往,利歌起初有些不快,不过他国中事务繁忙,大事临近,委实无法过多保护形骸等人,他们主动离去,对利歌实则颇为有利,至少省去了替他们保密遮掩的功夫。

五十四 战争与和平

时如飞驷,眨眼已至这一年天结时候。

离落国各处喜气洋洋、庆典繁多,庆贺这一年来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也歌颂“英雄王”利歌的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傍晚,利歌穿戴整齐,收摄心神,又深深呼吸一口气,心想:“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今天是天结的头一天,利歌从白天的灯会回来,晚上却有更重大的事——他将还回树海国的人质,双方订下商贸契约。

两国数百年来的死仇,虽未必会就此化解,但对利歌而言,却是最坚实的一步。本来家国之间的协定随时可能变作一纸空文,可只要利歌在位一天,便绝不会违背,任何胆敢破坏之人,利歌定斩不饶,而树海国也素来以信义闻名,无虞他们背弃此约。

这多月来,利歌并未再见到形骸他们,偶尔会收到书信,陈述对利歌感激之情,致歉之意,利歌仍隐隐感到心凉——他好心在青虹派最艰苦时收留了他们,他们却对利歌全无信任,连去了何处都语焉不详。他们怕利歌泄露他们的行踪么?

还是怕利歌将来容不下他们?

利歌摇了摇头,喝了口茶,不愿再多想下去,转而思考那些好消息。

这段日子里,他也并未再见到李耳。国师说到做到,果然隐居深藏,不再现身。利歌对外推说李耳身子不适,告老还乡,原先忠于李耳之人质疑利歌谋害,图谋煽动叛乱,被利歌镇压下去。

与此同时,龙火国不断派来密探,找寻李耳下落,有不少都是武功高强的刺客。利歌替李耳将一众密探打发,他并不期望李耳对自己如何感激,但至少李耳会明白利歌并无意害他。

国内唯一能与利歌抗衡的势力也消失了,离落国真正成为了他的天下。

对于离落国百姓而言,利歌不仅仅是国主,而是值得信奉的主神。他的功绩与传奇远远超过了前代几乎所有祖先,唯有开国的那位女英雄能与他比肩。金眼神并不计较,反而劝他的信徒也遵奉利歌,甚至推举利歌在他之上。也是如今万仙势大,这位地庭的大神不敢太过张扬。

自从利歌杀了利烟之后,利修衣大为收敛,改观良多,她似乎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因此对拜桃琴、宝鹿示好,请求谅解。利歌的两位夫人心软,也劝利歌善待利修衣母女,利歌念及往昔母子情深,答应下来。

两人之间仍有隔阂,但就像离落国与树海国的关系一样,一切正在改善。

利歌将茶一饮而尽,道:“大哥!”

陵明度走入屋内,道:“陛下,要出发了么?”

利歌问道:“我夫人在我娘那儿?”

陵明度点头道:“那儿有天结宴会,你若不放心,我派人去接她们回来。”

利歌道:“不必了,我娘没这个胆子,也没理由这么做。”

两人来到屋外,十八个金枪勇士跟在后头,带着树海国的人质。众人上了马,疾驰出宫,皆威风凛凛,披风如同羽翼一般飞扬,如大旗般招展。这十八人皆是龙火功高手,由陵明度亲手训练,既是顶尖的刺客,又是可靠的铁卫。

明月照亮路途,染白了河流,为漆黑的树林披上了雪一般的轻纱。一行人往东骑行,快的如一阵狂风。

路上顺风顺水,一口气跑了两百里,到了两国交界处,前方有一座木屋,陵明度挥手命众人停下,施展轻功,前去查探。利歌也静下心来,侧耳倾听,确定并无埋伏。

不久,陵明度返回,道:“树海国的已然到了,他们遵守约定,并未多带一人。”

他们之所以深夜前来,是因为树海国的习俗,他们崇拜豹女神,重大的国事,往往在夜间实施。利歌也听说过此节,并无疑虑,更何况这地方是利歌选定的,己方只有利歌与陵明度事先知道。

他们走入木屋,宽敞的厅堂内,树海国人起身行礼,道:“英雄王。”

利歌也还以礼仪,道:“相国切莫如此称呼,寡人愧不敢当。”此人叫行子桓,是树海国议会的大长老,官职为“相国”,算是树海国的首脑人物。

他打了个手势,将树海国的人质交还过去,行子桓见这几个孩子完好无损,身康体健,喜道:“国主真乃天下信人!”

利歌道:“贵国信任寡人,将他们托付于我,寡人岂敢有丝毫怠慢?”

行子桓拍了拍手,树海国有人走来,双手捧着一翡翠长弓,他道:“国主恩义过人,我等无以为报,这长弓是我命绝世巧匠打造,叫做贯日,素闻国主武勇超凡,还请收下。”

利歌笑道:“如此多谢了。”亲手接过,试了试弓弦,当真轻盈顺手,触感绝妙。

他又命人取出一纸合约,放在桌上。这其中的条目是双方商议过多次的,彼此皆已认同,此次碰面不过是走个过场,经历双方仪式。今后若任意一方率先反悔,则是失信于天下,受尽天下人非难。

行子桓与利歌先后取来国印,在纸上按下,两人相视大笑,心中皆大石落地。

行子桓道:“国主,但愿你我两国从此和睦,再无争端。”

利歌道:“远亲不如近邻,你我面临北方那阴影境地,深受其害,本就该亲如兄弟,共同抗击才是。”

两国皆曾是蛮族,与他国建交时,那友邦使臣必须接受此国的仪式。利歌身后,一金枪勇士捧出一大盆酒,这酒是金眼神酿造,先苦后甜,饮下者能受金眼神祝福。

行子桓笑道:“鄙人酒量不行,但今天是舍命陪国主了!”咕嘟咕嘟,两三口喝得干净。离落国众人见状,齐声喝彩起来。

树海国一方则拿出一酒杯,酒杯中满是新鲜血液。这是豹女神的规矩,国内最受尊敬的猎手,须得亲手猎杀一头豹女神的猎豹,喝下它的鲜血,从此将受豹女神青睐。

利歌早听说有此一节,但真正见到这杯血时,心中不禁一震,体内似乎有一只尖牙鬼蠢蠢欲动,兴奋莫名。他并非嫌这鲜血恶心,而是感到自己被它深深吸引,勾起了心中的渴望,因此惶恐不安。

行子桓叹道:“国主,这血并非豹血,而是我国中一位贵族纯洁少女手腕的血,这象征着我们的友谊,也洗去了对您的仇恨。”

利歌心想:“是了,我曾闯入树海国杀人,他们仍记得此事。”

他们怎能忘了?那确实是我犯下的罪。

利歌口干舌燥,喉咙发颤,将那杯酒拿了过来,一口喝的干净。树海国众人见他如此果决,不愧英雄之名,也全数鼓掌叫好。

这鲜血的味道为何如此熟悉?又如此混杂?利歌隐约觉得杯中的血并非来自一人,行子桓在说谎么?

突然间,屋外脚步声大作,又霎时停下。双方勇士同时拔出兵刃,双目满是猜忌之意。

行子桓怒道:“国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背信弃义?”

利歌瞧出他并非作伪,他摇头道:“不是我的人!”

陵明度一马当先,走出屋子,一道剑气开路,将敌人射来的弩箭全数挡开。

利歌紧随其后,看清来者皆是离落国人,穿着离落国甲胄,总共约有五百人左右。他们是如何欺近的?以利歌的耳音,陵明度的警觉,竟然未能及早查知?

他目光转动,在来人中见到一人,不禁惊怒交加,冷冷说道:“国师为何如此?”

伏兵中,只见李耳坐在马上,身穿华服,头戴宝冠,带着残忍无情的笑容,他道:“为什么?我要杀了你小子,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敌人人数众多,但利歌并不害怕,他与陵明度联手,加上双方随行的高手,突围并不困难。

他道:“你用失心风语,掩盖了他们的声息。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耳道:“利歌,你自诩算无遗策,深谋远虑,但如何能算得出我李耳在想些什么?”

利歌叹道:“我确实不知你到底怎么想的。莫说你未必杀得了我,就算你若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一不在,离落国将会怎样,你难道不明白么?一旦离落国混乱,圣莲女皇就会趁虚而入,你又如何能活命?”

李耳笑道:“是啊,我若取了你的小命,非但离落国所有人都恨不得将我宰来吃了,龙国的刺客更将前仆后继而来,树海国之人也非杀我而后快。我李耳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亡命之日,近在眼前。”

利歌瞪着他,缓缓说道:“原来你都清楚。”

李耳蓦然大叫道:“但我仍要杀你!”

此人脸上表情顷刻间变得无比狰狞,可怖得宛如魔鬼,行子桓不禁骇然惊呼,躲到随行武士身后。

利歌与陵明度互望一眼,不禁心寒:“此人疯了么?”

李耳仰天笑道:“我便是瞧你不顺眼,便是非要杀你!我非但要杀你,还要杀尽你的老婆,孩子,属下,朋友!”

利歌“啊”地一声,拔出火杖金枪,指着李耳,厉声喝道:“你你胆敢伤她们一根汗毛”

李耳连连拍手,笑得前仰后合,他道:“何止伤了一根汗毛?你刚刚喝下去的血,正是我从她们尸身上挤出来的,你难道没品尝出来?”

五十五 腥风血雨中

利歌脑袋“嗡”地一声,登时一片空白,渐渐的,空白处有了思绪,他的知觉返了回来,只感到手足麻木,心头有一团火在烧。

陵明度大声道:“陛下,不可相信这老贼!”

行子桓也忙道:“是啊!咱们这金杯与血瓶一路完好,里头绝无异样!怎能”

李耳笑道:“鄙人若要掉包,你手下这些区区货色,如何能察觉得到?”

陵明度森然道:“陛下放心!即使他当真捉住了王妃,却绝不敢伤她们性命,不然他自己也休想活命!他定然将她们擒拿后作为人质了!”

利歌心想:“不错!照理而言,李耳只能如此。”

李耳道:“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利歌小子,发疯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我此生已别无心愿,只想看着这世界满是战火,这丛林绚烂燃烧!来吧,来吧,你当遂我心愿!”

他声音中充满着骇人的疯狂,似乎正竭力劝诱着心智健全的人走向失常,走向深渊,走向噩梦里头。

利歌朝李耳冲去,陵明度急道:“陛下,不可冲动!他在挑衅你!”

李耳仍在冷笑,双目闪着寒光,那是疯狂的、艰险的寒光,似要撕裂一个人的脑子,令他在寒意中丧失理智。

利歌惨声喊道:“你休想骗我!你让她们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不做国主了,我把一切拱手相让,你让她们出来见我!”

他不信,他不信他的妻子孩儿会这样轻易死去,但他却又清晰地想起了那杯血水,那依稀正是宝鹿、桃琴儿流血的味道,利歌曾亲眼目睹她们受伤,血染红了他的衣衫,那气味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准确。

李耳开口说话,语气缓慢而优雅,但利歌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听漏了一个字,这疯子说道:“我是在利修衣的宴席上擒住她们的,这两个小丫头功夫不错,人也漂亮,花了我好大的功夫,才将两人活捉。我已有好几百年不碰女人,但想起自己寿命不长,临死之前,岂不该好好享受一番?

所以,我先上了那个拜桃琴,啧啧,你这老婆保养得不错,皮肤很嫩,脸蛋也美,她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说要杀我,却又忍不住为我倾倒,为我尖叫,为我颤抖,为我哭泣。我要亲她嘴唇,她还想咬我,于是乎,我只能更卖力地干她,让她哭叫着求饶。我真是宝刀未老,功力犹存。

至于那个混沌鹿,唉,她脑筋不好,她受了致命伤,仍要扑过来救你这大老婆,我只能一刀杀了她,免得她坏了我的好事,可惜,可惜,这元灵的骨皮肉定然更美,身材可比你大老婆好得多了”

利歌双目充血,喉咙中传出濒死野兽的嚎叫,他化作一条血线,扑向李耳。李耳摇摇头,翻身下马,转眼间隐于所有士兵之中。利歌竭力聆听他血液的声音,但却找不到这疯子。

他自己也成了疯子,长剑劈砍,面前的士兵血肉模糊,死的极惨。利歌大叫:“李耳!李耳!你出来!我将你碎尸万段!”李耳却不现身,众士兵冲向利歌,利歌的长剑宛如饿兽的利齿,将敌人撕成碎片。

李耳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你那女儿和儿子,我也一并杀了,这并非我心狠,而是我心软。他们的娘亲就这么死了,他们的爹爹却是个怪物,我不忍心啊,不忍心见到他们被自己的父亲活生生的吃了,所以我结束了他们的痛苦,让他们去阴间与母亲团聚!可怜,可怜,小小的娃儿,却被自己的父亲喝干了血。”

利歌喉咙发烫,胃里血液翻滚,他想要呕吐,但什么都呕不出来。他闷头奔跑几步,剑光闪烁,士兵人头落地,血液飞洒,将他染成了血人。他知道自己确实喝了亲人的血,因此李耳所说的全是真的。他不再心存侥幸,他现在只想复仇。

利歌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痛恨利歌到这样的地步?哪怕最残忍的畜生,又如何会用孩子的血肉去骗父亲吃下?他到底图什么?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他隐隐知道,李耳早就说出了答案:他什么都不要,因为他是个疯子。

他只想要这世界燃烧。

利歌发出笑声,喉咙里咕噜咕噜,血泡翻涌。忽然间,他胸腹剧痛,被利刃刺穿,他低下头,看见李耳的士兵手持砍刀,刀剑嵌入利歌的身躯。

那士兵仰视利歌,利歌哇地一口,吐出鲜血,血液焚烧,将这人的脸融化出个窟窿,随后,利歌将他举起,哗啦一声,撕成两半,鲜血浇灌在利歌身上,浸透了他浑身上下。

利歌拔出长剑,伤势仿佛从未存在过,紧接着,他犹如腥风血雨,所到之处,死亡相随。

李耳替他欢呼,道:“漂亮得很!不愧为罕见的尖牙鬼!之后呢?再让我见识见识!”

他那些剩余的士兵抱住脑袋,剧烈抽搐,他们嘴巴裂得极大,露出长长的尖牙,双眼变作红色的珠子,毛发迅速增长。

行子桓等人惊恐喊道:“这许多尖牙鬼?”

李耳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咱们的国主就是尖牙鬼,大伙儿只能随他一齐变化!是不是!利歌小子!”

众尖牙鬼似听李耳指挥,朝利歌袭去!他们力气大了数倍,而且不再有畏惧退缩之情。利歌身子一动,急速旋转,斩落长剑,尖牙鬼靠近利歌,立刻被他斩成肉酱。

陵明度见利歌深陷重围,纵然神勇,但尖牙鬼越来越多,越来越凶,看来李耳的伏兵远不止这些。他冲上前来,刺出一道道剑气,杀死挡路的尖牙鬼,朝利歌靠近。

尖牙鬼的血落到利歌的身上,被利歌吸收入体,利歌脑中已再无法思考,他体内似有一团烈火再烧,但那火焰却化作血水,掀起惊涛骇浪,涌遍所有经脉,他只剩下唯一的本能,那本能催促他去杀戮,去狩猎,去吃人的血肉,去制造混乱与死亡。

陵明度见利歌的身躯已然剧变,他撑破了衣衫,俊美的面容如同扭曲畸形的狼,口中伸出血蛇般的舌头,他原先的身子只能算结实,并不健壮,但此时肌肉膨胀,一根根毛发如尖针凸出。那毛发又似水蛭,不停的吸收鲜血,与此同时,利歌也不断地在流血,血在他周围化作血色利刃,斩杀敌人,助他继续大快朵颐。

陵明度心想:“他成了怎样的怪物?”

当年在万仙盟比武时,利歌也曾陷入狂躁之态,变得有如凶兽,但并非这样,远不是这样的怪物!

陵明度跳到树上,凝视半晌,惊觉是李耳故意为之!不知是何缘故,利歌在喝尖牙鬼的血,他喝得越多,自己陷得越深。陵明度深知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利歌只怕永远回不来了。

陵明度想起利歌恩情,刹那间将生死置之度外,他飞身跃下,全力一剑刺向利歌心脏,此剑绝杀不了他,但至少能令利歌虚弱,他能趁机将义弟带走。

蓦然间,利歌一抬头,陵明度眼前血光一闪,他惨叫一声,胸口被重重斩中,翻身而倒。

他知道利歌了得,但万不料利歌此刻竟快至这般境界。

那十八个金枪勇士见状大惊,喊道:“陛下!首领!”

利歌并未意识到自己斩的是谁,他喝下陵明度的血,吐在地上,似觉得难喝,后继续撕咬,成百上千个尖牙鬼犹如潮水一般,片刻不断的来回冲杀,利歌杀死一个,立时又有十个出现,纵然他体力无穷,似有不死之躯,却也承受不住,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他被撞翻在地,尖牙鬼们将利歌淹没。

李耳从藏身处走出,伸长脖子,看着这一幕,神色兴奋而紧张。

骤然,利歌尖声大叫,声音仿佛仙鹤被斩断脖子前的哀鸣,响亮而绝望,幽怨而凄凉。尖牙鬼们被这尖叫一催,一下子似乎疯上加疯,近处的两只尖牙鬼互相对视,同时咬向对方的喉咙。又有一只尖牙鬼跳上空中,咬上另一只的脑袋。不一会儿功夫,尖牙鬼们相继自相残杀,张牙舞爪,不分敌我。原先跟随利歌而来的那些金枪勇士也因这呼喊声而发狂,成了尖牙鬼模样,加入战团,享受着血肉的滋味儿。

李耳哈哈大笑,拍手喜道:“妙极了!妙极了!不愧为撕裂血魔,不愧为尖牙鬼之祖!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年了!”

行子桓与树海国众人已逃过边界,从树上往下望去,见一团团血红的野兽在滚动、扭曲、颤抖、翻转,仿佛大量蛆虫争抢着一具死尸,更像是一幅血腥可怖、不断变化的图画。众人魂飞魄散,心胆俱裂,再不敢多看一眼,慌忙逃往树海国深处。

从这忙碌的屠宰场中,利歌爬了出来,双目紧盯着李耳。李耳笑吟吟地看着利歌,看着这红色的魔鬼。

利歌身子弹起,犹如一道红色闪电,直取李耳咽喉,但树上突然落下一人,挡在两人之间。利歌更无迟疑,一爪子将那人拦腰斩断,那人闷哼一声,声音甚是娇嫩,鲜血洒了利歌满头满脸。

听了这人哼声,闻着这人血气,利歌竟恢复了一丝清醒,他朝后一跳,见这人被绳索吊在树上。

他心中有个声音喊道:“娘!是娘?”

利修衣痛苦地看了他一眼,就此死去。利歌颤抖地跪在地上,想要说话,但只能发出犬类的哀鸣。

李耳兴味索然,道:“血亲的血令你觉醒,血亲的血又令你恢复,你累了,今夜当到此为止。”

利歌只觉天空压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身子一斜,侧身躺倒,再无知觉。

五十六 污泥化瑰宝

昨夜,颠倒山起了雾,至晨间仍未散去。

白雪儿一个翻身,想要搂抱,但身边却没了人。她吓了一跳,心想:“糟了,我昨晚要得太狠,把老公吓跑了。”

不过昨晚干得不赖,他早上腿软,未必跑得远。

白雪儿穿上衣物,推门而出,见形骸坐在木凳上,愣愣望着雾气。

白雪儿轻叱道:“你跑不了啦,还不快来练功?”

形骸身子一颤,道:“练什么功?”

白雪儿啐道:“采阴补阳功。”

形骸道:“妖仙饶命!你不是采阴补阳,而是榨阳补阴!”

白雪儿哈哈一笑,跑向形骸,形骸一个转身,两人拥个满怀。她说道:“你功力长进了些,对么?”

形骸奇道:“你怎地知道?”

白雪儿腼腆一笑,道:“咱们昨晚这般折腾,你早上还能起得了床,足见进步非小。”

形骸叹道:“雪儿,你别的学问倒也罢了,偏偏精于此道,造诣当真惊世骇俗,可谓女中丈夫。”

白雪儿恼道:“大色鬼,你做得出,我就说不得么?”

形骸道:“我这般行径,还不是因为你太美了?”

白雪儿闻言娇羞窃喜,难以言喻,“嗯”了一声,闭上眼,任由形骸亲吻一番。

形骸道:“昨晚,师公又托梦给我了。”

白雪儿惨声道:“不要!”

形骸愕然道:“什么‘不要’?”

白雪儿道:“他会不会要投胎转世,钻到我肚子里了?我可不要生个老和尚!”

形骸啼笑皆非,道:“我曾是活尸,无法给你孩儿,师公纵有此意,也不能无中生有。”

白雪儿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有了你,偏偏还想给你生个孩儿。”

形骸道:“师公让我去看一个地方。”

白雪儿道:“我与你一起去!”

形骸皱眉道:“那地方可没什么好看!”

白雪儿道:“不管,你少废话!”

形骸叹道:“我拿你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是我徒儿时就一直如此。”

白雪儿笑道:“是啊,不然我如何由小做大,夺取正宫?”

蓦然间,形骸将她横抱入怀,白雪儿被丈夫一抱,登时浑身酸软,傻笑起来,形骸飞身而出,倏然远隐。

他行了二十里路,至岛上一荒山处,寻小径入内,那地方上头有瀑布垂落,落在水面,水汽洋洋,形骸念了口诀,谁知那瀑布竟一下子不见了。

白雪儿喜道:“里头定然宝贝!咱们发财啦!”

形骸道:“不,不是宝贝,而是真相。”

白雪儿道:“真相?什么真相?”

形骸道:“据说是当年迷雾师从此地离开的真相,也会告诉我路在何方。”

洞内地面湿滑,石阶螺旋着向下延伸,下方深不可见。但白雪儿与形骸在一块儿,便什么都不怕了,刀山火海也照闯不误。

到了最底层,后方是条死路,前方是个方方正正的石墙,墙中开了个四方的门。

形骸道:“师公说,这里头可能有危险。”

白雪儿冷笑道:“需知本姑娘异戎宝剑也非易与!”手一摸,什么都没带,不由惊声道:“老公救命!我没带兵刃!”

形骸道:“笨丫头,没了我,你真是寸步难行。”

白雪儿脸皮一红,道:“谁说的?本姑娘独当一面、扮作师娘的时候”说到此处,忽然不再往下说了。

形骸心下惆怅,暗忖:“此去不知几年归来,但雪儿有葬火纹相助,定能平安无事。”

他舍不得心爱的妻子,但他已经因为雪儿耽搁得太久了,或许因为一天之差,他将拯救不得众生,因此累得生灵涂炭,追悔莫及。

但在离去之前,我需确保让雪儿不受半点伤害。

形骸念了咒语,门前那无形的屏障消了,形骸掣剑在手,双臂张开,挡住白雪儿,走入门中。

骤然间,听得一声邪恶、歹毒的嘶吼,一遍体通红的尖牙鬼朝形骸袭来。形骸冥虎剑横着斩出,哗地一声,将尖牙鬼的手腕削断。那尖牙鬼断手一甩,大量血水扑面飞向形骸。形骸左臂圈转,将水势迅速抵消,旋即青阳剑斩向那尖牙鬼头颅,绿火一闪,尖牙鬼断成两截。

白雪儿拍手道:“老公你好棒,比床上还猛!”

形骸道:“真的?我倒觉得我床上比眼下手段更好。”

话音未落,那尖牙鬼身子黏合起来,形骸无奈,一招“无手速剑”,将这尖牙鬼斩成百来块碎肉,白雪儿掩住眼睛,嗔道:“好可怕!老公,我不敢看了!”

形骸笑道:“这调皮丫头!你什么没见过?”

白雪儿道:“我喜欢看你的肉,旁人的肉,我才不爱看呢。”

形骸斥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佩服,佩服。”

突然,那尖牙鬼的肉块中喷出血水,犹如血蛇万千,从上下左右各处向形骸咬去。形骸退后一步,打出雷震九原功的“风行雷动”,刹那间风带着雷,雷伴着风,众血蛇被一击轰散。

白雪儿瞧得冷汗直流,再不敢说话,以免形骸分神。

形骸将这尖牙鬼杀了数十次,它血肉腐化,终于彻底死了。

白雪儿道:“它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复原这般快速,连神仙都远不如它啦。”

形骸道:“它不是活物,而是死去的尖牙鬼变作僵尸,此事极为罕见,我正要问个明白。”施展地狱无门,将这尖牙鬼的魄擒出。魄通常也带有生前的记忆,纵然不完整,但生平最重大之事,却不难凭借这魄窥探一二。

那魄不能说话,但却造出了飘渺的幻象,白雪儿啧啧称奇,道:“这是迷雾师的手段?”

形骸道:“不错,这魄融入天脉法则,把当时的景象呈现给咱们。”

在幻象中,这魄生前的主人正跟踪着另一人,他们穿过丛林,来到这瀑布前头,前方那人消去瀑布,随后东张西望,他侧过脸,形骸与白雪儿登时认出这被跟踪者,他正是当今离落国的国师,李耳。

形骸道:“原来李耳国师不止千岁高龄。”

白雪儿道:“迷雾师都神神秘秘的,嗯,看来他怕别人说他老,所以自称七百来岁。”

形骸笑道:“七百岁难道不老?”

李耳并未发现这魄的主人跟随在后,于是步入阶梯,向下走去。魄的主人等候片刻,小心跟上,走入这石门。

石门中微有光亮,照出周围的光景,魄的主人颤抖起来,呼吸急促,白雪儿也不由自主的抱住了形骸。

此地布满着长桌,桌上绑着数百个活生生的尖牙鬼,嘴被堵上,只发出呼噜呼噜之声,有的尖牙鬼被开膛破肚,有的断手断脚,但全都未死。

魄的主人一个转身,望着身后那人,李耳冷笑道:“菩巴师兄,你不请自来,当真令人不安。”

魄的主人怒道:“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些怪物又是什么东西?”

李耳道:“并非怪物!”他摸了摸近处一个尖牙鬼头颅,神色陶醉、沉迷、狂热、喜悦,他道:“而是瑰宝。”

魄的主人道:“瑰宝?狗屁不如的东西!此地为通天教主所造,暂借给咱们迷雾师,你却却做出这等”

李耳笑道:“你的血统嘿嘿也与那拜登有关,既然能找到这儿来,着实是有缘人,莫非你就是那始祖血魔的转世?”

魄的主人道:“什么始祖血魔?”

李耳神色变得残忍凶悍起来,他道:“转世虽未必会这般快,但你很快就会知道!”突然朝菩巴出手,画面霎时模糊不清,但白雪儿与形骸都知道这人定被李耳擒住。

过了许久,景象重又清晰,这叫菩巴的迷雾师倒在地上,呼呼喘气,声音不似人,而全然是尖牙鬼的嗓音。李耳也仰躺着,头破血流,目光仍然顽固、癫狂。星知大师与数位高僧已在这密窟中,四周的尖牙鬼全都死了。

火行僧怒道:“李耳,你将菩巴变作了这等怪物?”

李耳发出长笑,道:“可惜,可惜,他不是。他虽然潜力极强,但并非那始祖血魔。”

土行僧道:“何谓‘始祖血魔’?你率领神龙骑去猎杀那灵阳仙,到底见到了什么?”

李耳道:“我见到了守护乾坤的希望,我见到了超乎想象的造物!我见到了我见到了他,我定要令他重现于世!”

星知大师一掌将他击晕,风行僧骂道:“若非通天教主将此贼托付给咱们,杀他不得,我真想拧下此贼脑袋!”

星知老僧道:“咱们消去他关于颠倒山的记忆,将此处封印起来,流放此贼,我等愧对通天教主,无颜再居住于此,是时候离去了。”

他走向这菩巴,菩巴朝星知老僧疯狂大叫,可已无力抗争,星知老僧叹道:“菩巴师侄,你去吧,我等未能察觉此贼恶行,累你生不如死,事到如今,唯有助你归入轮回,重新做人了。”

菩巴哀嚎,刹那间,景象一齐消了。

白雪儿脸色惨白,道:“这菩巴死后,变成了僵尸,反而更为厉害!”

形骸拥着她道:“走吧,这地方极为不祥,阴气沉重。当初师公为何不将此处一把火烧了?”

两人来到外头,白雪儿道:“想不到李耳李耳竟曾是这样的人物。”

形骸稍一细思,背脊发寒,道:“莫非当初在解元城的那场那场大浩劫,也与李耳有关?”

白雪儿毛骨悚然,道:“是啊!是啊!他对尖牙鬼如此痴迷,钻研如此之深,绝对脱不了干系!可他偏偏隐瞒得毫不露端倪!”

形骸沉吟不语,白雪儿道:“你要去找李耳?”

形骸点头道:“这都被你看穿了?”

白雪儿想起李耳那鬼一般的神情,心下惶恐,急道:“你骗不了我,我也要去!”

形骸摇头道:“老婆,听话,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白雪儿苦笑一声,知道现在不是撒娇添乱的时候,略一颔首,形骸与她吻别,霎时已然不见。

五十七 前尘旧时缘

利歌做着不断的噩梦,梦见妻儿惨死的场景,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皆不同。

哗地一声,头顶被冰水淋下,将他从噩梦中拉了回来。利歌睁开眼,见自己身处一座阴暗、猩红的大堂,地上涂满血迹,但在这光影中却显得漆黑如墨。

在他左边有一巨兽的头骨,那属于一只巨大、怪异的狼犬。利歌顿时记起:这里是他最初觉醒时的邪教聚会之地。

他又见到一人悠闲踱步而来,来者穿着木鞋,拖在地上,哐啷哐啷作响。

利歌一阵冲动,想要将此人杀了,却终于察觉自己被数十道铁索缠住,材质坚硬,无法挣脱。

李耳笑道:“你省些力气吧,尚未成为始祖尖牙鬼,眼下的你无能为力。”

利歌连嘴都被挡住,只能呼哧呼哧喘气。

李耳道:“其实,你老婆孩子或许并未全死了。”

利歌瞬间静止,仿佛成了块石头。

李耳又道:“我也并没玩弄你老婆,活了这么大岁数,男欢女爱,于我有如浮云一般。”

利歌流下泪水,感到欢喜,又生怕再失去他们。

李耳道:“我只记得自己刺了拜桃琴一剑,顺带伤了你儿子,不知如何,但那元灵鹿与你女儿也许还有一口气!”

利歌大怒,疯狂的挣扎,锁链哗啦哗啦地晃动,他嘴脸又变得好似恶狼一般。

李耳报以微笑,在利歌脸上浇下血水,他道:“这是你娘的血,始祖尖牙鬼由血亲之血唤醒,也可因血亲之血而沉睡。”

利歌重变为了人,李耳取下锁住他嘴巴的铁丝,利歌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李耳叹道:“这事儿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不忙,救你的人一时还找不到这儿,我可以慢慢说。”

他不顾血污,就地坐下,道:“一千多年前,离落国北面的阴影境地,发生了一场大战,众多龙火贵族,带领百万大军,去讨伐一位叫做拜登的灵阳仙。那位拜登培育了许许多多尖牙鬼,用来与这些勇士决战。你听说过这事,对么?”

利歌尚不及回答,李耳又道:“我李耳就在那支大军里头,装作龙火贵族,去杀那个拜登。”

利歌问道:“拜登?那是那是北方的活尸首领?”

李耳道:“没错,但当时他还是光明正大、神功绝顶的灵阳仙,并非活尸。他将他那王国中百姓变作食人的妖怪,由一位撕裂血魔率领,与咱们大战了一场。你猜,此战胜负如何?”

利歌无法思考,无法回答。

李耳叹道:“你一定以为咱们军队庞大,高手无穷,必胜无疑了?那你可猜的不对。撕裂血魔的神通堪比巨巫,一通混战之后,咱们支持不住,暂且撤退。我在战场中更是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利歌答道:“可惜了。”

李耳大笑道:“你还有力气说笑?好孩子,好孩子,不愧是我推举的国主。”

他笑了几声,正色道:“在那场战斗中,我见到了希望的曙光,我见到了无以伦比的力量,我见到了死亡的化身,我也见到了守护乾坤的铁壁。

我见到了你,你就是那始祖尖牙鬼,撕裂之血魔。”

利歌道:“你只是个疯子。”

李耳摇头道:“他化作一团血雾,穿梭于战场,所到之处,盔甲粉碎,人头落地,鲜血或凝固,或干涸,战士成了干尸,尖牙鬼变得愈发狂暴。他撕裂了战场,摧毁了生命,杀死遇上的敌人,融合他们的血液。他强悍得无可形容,却又美得超乎常理。他的体力、耐力、速度、反应,全数无可挑剔,叫人瞧上一眼,连魂魄都会被他震慑,被他吸引。他主宰了战场上的一切,只要他想让我死,在下一刻我就成了干尸。”

利歌心道:“你只怕是吓出了幻觉,他也未能杀死你。”

李耳神色喜悦,道:“我濒死时,他站在我身前,浑身血淋淋的,却神圣的像是来拯救我灵魂的神使,那血雾就像是红色的阳光,如此温暖,如此令人心安。他只要一伸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小命,但他并没有,就这样让我活下去了。

或许这血魔神瞥见了我身上的未来,从而赋予我神圣的使命,他预料到我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能让他重新降生于世,行走于天地之间。从那一刻起,他那形体容貌,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利歌眼前似有血雾、红云、尸海、残骸,却一闪而过,仿佛偶尔现形的鬼魂。

李耳道:“经过一场惨败后,大伙儿商量对策,我不顾伤势未愈,不顾众人劝阻,潜入拜登的皇城中,搜寻那拜登的秘密,欲知他如何令凡人拥有上神般的能耐。我运气不错,查出拜登之所以能造就这撕裂血魔,竟全是来源于偶然。由于不知名的失误,一个平凡的少年成为了这无敌的魔鬼。这魔鬼唯一的弱点,在于他亲人的鲜血,那鲜血能令他变化,亦能令他复原。”

利歌心想:“娘亲,琴儿,小八哥!”他伤心欲绝,恨不得设法自尽,前去阴间陪伴他们。

李耳道:“这撕裂血魔能够令所有尖牙鬼服从其意志,而拜登掌控此魔,即可令尖牙鬼为他效力,无虞失控。但他料想不到的是,这撕裂血魔本就恨透了他,我找到撕裂血魔的母亲,她被拜登囚禁于牢狱,我伪装为拜登的亲兵,将她杀死,全身烧成灰烬,挑起了撕裂血魔与拜登的一场大战。

原本这拜登并不是撕裂血魔的敌手,但他留有后招,令这撕裂血魔变得虚弱,这才稍稍占据上风,勉强将此魔杀死。如此一来,可谓玩火**,国内的尖牙鬼大乱,见人就吃,疯狂屠杀。神龙骑得知消息后再度发动总攻,这才杀了拜登。只是这灵阳仙的国民体内皆有尖牙鬼的血,神龙骑于是痛下杀手,斩草除根,数百万人皆遭杀害,阴气引来天罚,降下诅咒,形成了那广阔无际的阴影境地。

一部分感染尖牙病的人迁徙到了这一带,繁衍生息,成了离落国的先祖。而我为了完成天命,也来到此地,钻研这尖牙病的种种学问。”

利歌说道:“只因为你这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所谓天命,竟害得我家破人亡。”

李耳道:“虚无缥缈?不,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的母亲利修衣,她的一生极为神秘,她离经叛道,特立独行,曾随一群龙火贵族进入漆黑骨地,唯有她一人存活回来。在那之后,她定居于此,创立了一“喜乐血佛教”,劝诱教众信奉一位‘血佛’,所有教众聚在一块儿,做**放荡、无耻野蛮的勾当。

据我调查,她这喜乐血佛教发源于漆黑骨地,而她本人不知怎地,早就是那拜登的一位信徒,或许她从活尸拜登那里窃得了创造撕裂血魔的法子,逃回来后,想依靠此法,享尽荣华富贵。”

利歌想起母亲死于自己之手,心如死灰,即使两人之间已生出隔阂,她毕竟是养育自己长大的慈母。

而利歌却将她杀了。

李耳又道:“你母亲与利百灵的相遇也并非巧合,利百灵遭遇的强敌,是她找寻的刺客。她应当是见到了征兆,明白自己将成为那个血魔神的母亲,而利百灵又是那血魔神命中注定的父亲,她早有预谋,制造了与利百灵的姻缘。”

利歌心想:“我的爹爹他还活着,作为尖牙鬼而活着,他就寄生在利沁的体内。”

李耳走近一些,双目犹如鬼火,注视利歌,令利歌心惊胆颤。

李耳笑道:“你母亲对尖牙鬼的来源一无所知,全是误打误撞,她看不明白命运,而我却顺水推舟,掌控了全局。我引你杀了这些崇拜血魔的教徒,你看似龙火觉醒,实则那不过是血魔降临的迹象。我顺着命运的丝线,步步为营,一点点儿指引你前行”

利歌道:“解元城之事,也也与你有关?若非师父,整座城数十万人都会死!”

李耳答道:“若有了撕裂血魔,这小小牺牲又算得了什么?为大义而舍小节,又有何不妥?”

利歌喊道:“我不是!我不是!”

李耳用力捏住利歌脸颊,道:“你是龙火贵族,却能自行治愈尖牙病,变化自如。你能影响周围离落国民,令他们成为尖牙鬼,互相蚕食吞噬!你抵赖不得,我都看的清楚!我等啊等,忍啊忍,见到离落国壮大,见到你成长,见到离落国有了繁荣的迹象,见到了你心目中离落国光辉的前程。我的寿命已然不多,我几乎想要放弃,但在最终,我还是等到了启示,等到了时机,我的猜测终于得到验证。为了撕裂血魔,离落国就算毁于一旦,又有何可惜?”

利歌浑身冰冷,望着这可怖、疯狂的迷雾师,一股寒意流遍了他的脊椎、脏腑、骨骼、血肉。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竟比妖魔更凶残、更莫测。

李耳在他耳畔说道:“我会放了你,但你莫要轻举妄动,你眼下还不是我的对手,而你的亲人还在我手上。我要你去做一件事,若你能办成,我会让你们全家团圆。”

利歌别无选择,无力而恐惧地低下了脑袋。

李耳喝道:“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了?你以为未来能一帆风顺了?休想!休想!因为我的梦想尚未实现!故而你的苦难并无尽头!那拜登在漆黑骨地,复生为了活尸,我要你前去找他,了结你们前世的恩怨,并找回那通天彻地的神功。唯有当你真正成为那撕裂血魔之时,我的心愿才算圆满。”

五十八 人由何处来

形骸只见离落国内各处兵荒马乱,暴民横行,街头喋血,叛变者挥刀挥剑,看人就杀,更有趁火打劫,借机报复的匪人,无处不在高呼“放了英雄王!诛杀李耳贼!”

形骸心想:“李耳疯了么?他当真对利歌动手了?如此一来,世上再无他立足之地,离落国只怕将被蚕食。”

星知大师的嘱咐变得更为清晰,北方夜空中,竟有太阳若隐若现,虽未能驱散寒夜,但带给人希望,形骸隐约明白了自己将来该去何处,该做何事。

他来到王都,发现此处被许多战团包围,全是自称为利歌复仇而来。城楼上并没有守军,王都内也多有烧杀痕迹。他叹了口气,随后潜入王宫,率先去找宝鹿、拜桃琴,她们寝宫中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他彷徨无措,陡见一群伤兵连滚带爬的跑来,形骸看他们装备精良,伤势奇特,似是被爪牙重创,拦住问道:“站住!你们从何处来的?”

众伤兵未认出形骸,骂道:“小杂种,爷爷心情不佳,你可是找死?”

形骸一挥手,众人被黑铁骨刺缠住,吓得屎尿齐流,连声求饶。形骸喝道:“说!不然叫你们变成不男不女的妖怪!”

众伤兵说道:“大仙,是在寒热宫,咱们想去那儿发些小财,不料那儿有厉害的守卫。”

形骸道:“怎样的守卫?”

众伤兵道:“是些妖魔鬼怪。”

形骸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是李耳召来的妖魔!”散去骨刺,赶往寒热宫。

到了那边,越过围墙,在树上张望,并无异样,但他酝酿魂水,再去看时,发现百来个第一层的妖魔,原来众妖化作虚体,四处埋伏。

形骸飘落在地,喝道:“李耳!放了利歌!”

话音刚落,妖魔现形,争相朝形骸攻击过来,形骸拔出青阳剑,摆出平剑架势,一招“玄武钝剑”挥出,剑气宛如城墙,环绕着上升,群妖皆被此招挤压致死。他再使“烈鸟断剑”、“水仙浮剑”、“闪电风剑”,将这儿的妖魔击溃。

院子里冷清下来,形骸说道:“李耳,你已走投无路,休想逃脱!我要杀你,圣莲女皇要杀你,离落国人要杀你,树海国也要杀你!你龟缩不出,不过是自欺欺人,徒增恐惧罢了!不如出来一了百了!”

李耳声音从那大殿中传出,似乎极为遥远,又似乎无处不在。他笑道:“你这如意算盘,却不过是一派胡言罢了!依附强者,人之常情,离落国这些蛮子本就是健忘愚蠢之辈,等乱了几年,尝到了苦头,自然会记起我的好,随后就会有人跟从我,奉我为主,到了那时,离落国仍是我囊中之物。”

形骸道:“圣莲女皇会趁虚而入,届时你仍难逃一死。”

李耳道:“孟行海,你仍不明白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圣莲女皇其实未必真要杀我,我也未必要与圣莲女皇为敌。人但求活命,何事不可为?我做她臣下,她便不会非要我老命。”

形骸一剑劈出,那大殿火焰熊熊,剧烈灼烧,形骸声音冰冷,说道:“那我更要杀你了。”

李耳笑道:“你非但杀不了我,反而会先死在我手上!”

豁然间,火光中飞出一人,直扑形骸,形骸见此人身法快的匪夷所思,施展梦魇玄功,瞬间闪现,到了十丈之外,再一剑朝那人斩去。那人一抬手,身子一震,地面被剑气撕裂,他却毫发无损。

形骸惊声道:“利歌?”

来人面目狰狞,从额头至鼻梁间有三双血红的眼睛,一张嘴如狼犬般裂开,头发如同刺猬般竖起,身子微弯,火光如血般缭绕。

他无论如何不像是形骸俊秀的徒儿,更已全无国主的雍容与威严,而丧失了人性,成了残忍可怕的妖魔,但形骸仍一眼认出了他来。

形骸大声道:“李耳,你这疯子,对利歌做了什么?”

李耳笑着答曰:“我只是还他本来面貌,一尝所愿。”

形骸怒道:“撕裂血魔?”

李耳似吃了一惊,道:“你你怎地知道?”

利歌身子一晃,化作血流,犹如洪水般卷向形骸。形骸面前竖起一片屏障,但利歌速度实在太快,弹指之间,已在形骸身后。形骸冥虎剑朝后一刺,利歌爪子捏住冥虎剑,右手抓向形骸天灵盖,形骸将青阳剑一竖,一团绿焰扩散开去,利歌一闪,脱离了形骸剑招圈子。

形骸不料利歌竟强到这般境界,若正面交战,只怕会两败俱伤,喊道:“利歌!醒醒!是我!是你师父!”

李耳嘲弄道:“除非你是他爹,不然如何能叫醒得了他?我要杀了你,将你献给圣莲女皇,当做求和的大礼。”

利歌大叫,口吐茫茫血箭,朝形骸罩下,形骸使放浪形骸功,变出星铁之墙,抵挡血箭侵袭。但那血液竟无坚不摧,威力极强,连星铁也被融化腐蚀,不久破开一洞。形骸一凛,朝后飞退。

突然间,利歌当空一爪子抓落,正中形骸肩膀,形骸“啊”地一声,一剑刺中利歌,利歌咧嘴一笑,六只眼睛绽放红光。形骸见到伤口处的血液形成血柱,飞向利歌,被他毛发吸收。形骸一皱眉,一脚踢出,利歌摔到远处,乒乒乓乓,撞毁了一大片围墙。

形骸伤口发黑,血液如同瀑布般流下,形骸急运放浪形骸功,这才稍稍遏制,但他心想:“他能操控我血流,这可如何是好?”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落在近处,利歌大声吼叫,朝形骸一指,形骸流淌的血液瞬间成了一条条血蛇,咬住形骸肌肤,形骸惨叫起来,捂住伤口,一边朝利歌斩出纷乱的剑气,一边将那些血蛇捏得粉碎,但他伤口越撕越大,血蛇越来越多,很快将形骸淹没。

李耳喜道:“不愧是撕裂血魔,不愧是我梦寐以求的魔神!”

须臾间,形骸从梦影中现形,一剑刺入利歌心脏。李耳大声惊呼,不明所以。原来形骸先前发出的剑气,运上了梦海真气,仿佛一个个梦境,形骸可在这些梦境中自由挪移,挣脱任何束缚。

利歌痛苦哀嚎,再度运功,血蛇钻出形骸的伤口,但形骸使梦魇玄功、放浪形骸功、木行元龙功,从心脏处深入利歌各处经脉。他感到利歌体内真气杂乱无章,变数无尽,竟是冥火、龙火、妖火、仙灵真气合而为一。

形骸心想:“他体内竟有这等异象?星知大师并非是让我来杀李耳,而是来救利歌!或许利歌也是将来对抗龙蜒的希望所在。”

他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将放浪形骸功运用至巅峰,将利歌体内诸般火焰转化,成为单一的龙火。利歌真气雄浑,源头不知在哪儿,却是层出不穷。形骸忍受身躯之痛,同时与利歌比拼内力,处境极为艰难。

只听李耳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抑制这血魔?不是唯有血亲之血能够如此?”

形骸不知他在说何事,但放浪形骸功是刑天的心血,精通此法,万事皆有可能。

若此时李耳偷袭,形骸绝无抗拒之力,但李耳胆怯而惊恐,并不敢前来。

过了一个时辰,利歌身上野兽迹象全数消退,还复本来面貌。形骸精疲力竭,转过身,防备李耳,他等了许久,李耳却似已经逃了。

形骸摇晃利歌,喊道:“徒儿!徒儿!”

利歌睁开眼,流下血泪,道:“师父,对不起,徒儿徒儿身不由己。”

形骸摇头道:“你是个好孩子,何错之有?是李耳害你如此。宝鹿呢?桃琴儿呢?”

利歌低头不语,许久后答道:“他们不在这儿了。李耳挟持她们,已然逃走。”

形骸道:“振作一些,离落国需要你,你是英雄王,你能力挽狂澜,我会帮你救出亲人,重振朝纲。”

利歌心想:“我是罪人,我是个尖牙鬼,我随时会病发,杀死千千万万的人。李耳说的不错,我必须弄明白这诅咒的源头,找出这魔血的由来,直至治愈它,至少能够掌控它。我得去漆黑骨地,去找那个拜登。”

他朝形骸连连磕头,道:“孩儿不孝,愧对师父!”

形骸将他扶起,笑道:“现在不是行礼的时候。”

倏然间,利歌宛如血光,钻入丛林,已然消失不见。

形骸道:“你去哪儿?”足下生风,追了上去,但他消耗过度,又不熟地形,跑了几步,已全然不知方向,更不见利歌踪影。

他心想:“这小子为何要跑?他体内的诅咒不知何时又会冒出来,唯有我能将其消去。他若化作那怪物,吸饱了血,再度袭来,眼下的我并不是他的敌手。”

那撕裂血魔似能嗅到旁人血的气味儿,敌人血流得越多,它就愈发强悍,愈发凶猛,直至势不可挡,宛如天崩地裂。形骸思索片刻,双掌圈转,地上破开一洞,他跃入洞中,那土地又愈合起来,将形骸封在里头,从外看来,毫无半分痕迹。

形骸运转五行土龙功夫,佐以放浪形骸功,借助龙脉,治愈伤势,他内力几乎告罄,只怕要睡上许久。

在梦境中,他见到一座通天彻地的冰山,那冰山仿佛牦牛形状,一轮烈日悬于上空。那冰山裂开了一道缝,逐渐有崩溃之势。

形骸耐心观看,发现冰山之下是一片黑暗的平原,而在平原上,幽灵飞舞,鬼魂游荡,在这幽灵鬼魂之间,又有多人正在赶路。

其中一人是自己,而另一人是利歌。

五十九 郎君莫急走

穿过大雨,走过迷雾,形骸又回到岛上,岛外的镜湖依然平静,依然蔚蓝,倒映着完美的天穹。

他走出亭子,迎着微风,披着阳光,穿过花草的海洋,前往众人聚居之地。

路过一平原时,遥遥望见马炽烈坐在小溪边上,身形凝定不动,鱼竿横空,鱼钩垂坠,他正在钓鱼,身后的竹筐已满是肥美的鱼儿,此人自来在大海上过活,这小溪中的鱼又如何逃得出他的鱼钩?

这时,一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女走向马炽烈。她是形骸的弟子,名叫息舒绍,是个极为美貌的姑娘。她步伐有些紧张,似乎走向一头大老虎,随时预备逃走。而在马炽烈与息舒绍身后的树丛里,另藏有两个少女,一胖一瘦,叫做南柯、扶桑,尽皆神色担忧。

马炽烈冷冷说道:“小丫头,鬼鬼祟祟,找我何事?”

息舒绍身子一颤,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笑道:“马叔叔,你在这儿钓鱼么?”

马炽烈道:“不错。”

息舒绍咬咬嘴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道:“我我能和你学么?”

马炽烈道:“这手艺甚是无聊,有何好学?咱们学武之士,要捉鱼还不简单?”

息舒绍低着脑袋,小声道:“但但我就是就是想和你学。”

马炽烈大声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有何图谋?不如痛痛快快对老子说出来!你那两个同伙也别藏了,给我滚出来吧!”话未说完,南柯、扶桑被一股力道轻推,惊呼声中,跌跌撞撞的冲出大树。

息舒绍慌张不已,马炽烈一转,高大的身躯屹立于三人面前,面带冷笑,眼神不屑。

那胖瘦二女齐声道:“马大叔,你这般凶做什么?咱们不过是帮舒绍来找你的!”

息舒绍壮着胆子,竭力说道:“我是因前些时日,被龙国军团围困,幸亏得了马大叔您相救一直却未向您道谢”

马炽烈听出她语气真切,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是来杀老子的。误会,一场误会。”

息舒绍脸上飞红,又道:“马叔叔,您您似乎没有妻子与孩儿,对么?”

马炽烈漠然道:“老婆死了,孩儿也死了,死在神龙骑手上。”

息舒绍“啊”地一声,忙道:“我并非有意”

马炽烈下巴对准远方,道:“谢也谢过了,三位若无他事,莫打扰老子钓鱼!”

他散发出野兽气息,那三个少女吓得落荒而逃,马炽烈骂道:“莫名其妙。”又一屁股坐下。

形骸走到他身后,笑道:“马兄,其实莫名其妙的是你。”

马炽烈道:“你出去与人打架了?能将你伤成这狗模样的人可不多。”

形骸道:“舒绍喜欢你,对你朝思暮想,想嫁给你为妻。”

马炽烈浑身一震,道:“荒唐!老子一千多岁的人了,这小丫头在我眼里,与婴儿有何分别?”

形骸笑道:“婴儿如何懂得爱慕?老兄何必自谦?你瞧来英俊挺拔,豪迈雄壮,舒绍情窦初开,已经深深被你迷住了。”

马炽烈汗毛直竖,骂道:“她敢招惹老子?老子非骂得她狗血淋头不可!”

形骸愣了一愣,道:“其实你早已将本门弟子,当做自己的幼崽一般,若不是你舍命相救,他们万无法活到今天。”

马炽烈瞪他一眼,道:“你今个儿怎么了?说话这般肉麻?”

形骸取出那水滴钥匙,道:“我要走了,难说几年回来,无法照顾此地,唯有将一切托付给你。”

马炽烈想了想,立时猜到:“你要去找灵阳仙?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们恨你,就像老子恨神龙骑一样。”

形骸笑道:“对付巨巫,唯有找灵阳仙。说到往昔仇恨,你眼下已不恨了,对么?”

马炽烈道:“那可未必,只不过老子向孟轻呓发过誓,懒得杀他们罢了。”

形骸拍了拍马炽烈肩膀,马炽烈哼了一声,道:“莫要蛮干,别丢了小命!陈白雪这丫头不坏,你若死了,她只怕要随你去。”

形骸点头道:“她定会如此,但我是不会死的。”

他顿了顿,又道:“临走之前,我有一言相劝。”

马炽烈挖了挖耳朵,说道:“婆婆妈妈的,哪儿那么多话?”

形骸道:“舒绍是个好姑娘,你若是个爷们儿,便娶了她又何妨?”

只听“哗啦”一声,箩筐中的鱼朝形骸劈头盖脸地飞来,形骸哈哈一笑,闪身远去。

白雪儿正在指点年轻弟子武功,忽见形骸走来,身上满是血迹。她“哎呦”一声,心疼不已,喊道:“死鬼!你存心想气死我么?怎地伤成这样?”

她跑上几步,握住形骸手掌,但形骸将她紧拥入怀,白雪儿大感害羞,但嘴唇已被形骸吻住,身上立时软绵绵的,仿佛喝醉了似的。旁观众人看的目瞪口呆,脸红心跳。

两人分开,白雪儿低声啐道:“大半天的,就来勾引本仙女,可是想本仙女现在就对你大刑伺候?”

形骸指着山巅,道:“咱们去上头瞧瞧。”

白雪儿暗忖:“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会不会想在上头把我办了?哼,他肯卖力,本仙女反而欢喜。”浑身发热,急不可待地拉着形骸,往上疾奔。

她到了山顶,见四下无人,开始脱衣服,形骸忙劝道:“雪儿,我不是这意思”

白雪儿怒道:“别废话,快脱!”

形骸笑了笑,将白雪儿轻轻抱起,抚摸她浑身上下,白雪儿情浓难抑,如母狼般扑过来吻他,两人身子合一,陷入无限的温柔缠绵中。

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收拾整齐,白雪儿梳着秀发,笑骂道:“老色鬼,伤还没好,就想老婆,是不是因为我太美了?”

形骸凝视着她俏丽的容颜,只觉永远也看不够,哪怕分离片刻也艰苦万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他道:“老婆,你确实太美,美得我魂都丢了,红颜如刀,绝丽绝命,说的就是你这等美女。”

白雪儿嘻嘻笑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你可休想偷懒,今晚上的份儿,也半点别想少交。”

形骸叹道:“娘子恕罪,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无法交差。”

白雪儿皱眉道:“好哇,你是不是久而生厌,觉得本仙女姿色不美啦?就好比整天吃山珍海味,也会有吃腻的时候?我不来,我不答应好,要不要我变些花样,让你尝尝鲜?”

形骸握紧她的小手,详细说了与利歌一战。白雪儿听得利歌成了凶残的怪物,拜桃琴与宝鹿落入李耳手中,花容失色,心急无比,道:“老公,那该怎么办?咱们如何帮助师弟一家?”

她与拜桃琴、宝鹿三人情同姐妹,想起她们多半正在受苦,自身也备受煎熬。

形骸道:“我梦见了师公,他给了我新的预兆,我去找利歌,随后,我会前往猛犸帝国。”

白雪儿吃了一惊,道:“我也要去!”

形骸道:“听我的话,这一回,留在这儿,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青虹派。”

白雪儿听他语气坚决,全无商量余地,顷刻间心防崩溃,泪如雨下,她道:“老公,我不要!老公,我今晚饶过你啦,我再不会强逼你与我好,你带着我去,好不好?”

形骸轻声道:“你要与我亲热,我高兴还来不及,但我爱你胜过我自己的性命,若知道你平安无事,我才会竭尽全力活下来。若我的旅途会将你置于险境,我还未上路,便已经打起退堂鼓了。”

白雪儿小嘴哆嗦,急道:“可是”

形骸道:“雪儿,听话,你不是我的徒儿,而是我妻子了。你得替我分担,留在青虹派,看着他们成长、壮大、稳定、强盛,等我回来时,希望你们变得武艺更高,法力更强,能够将青阳教打得落花流水。马炽烈,棉漫都会帮你。”

白雪儿泣道:“我情愿你当我是你徒儿,到哪儿都带着我。就像咱们一同闯过阎安,闯过解元城,闯过猛犸国的入侵,闯过天地山的神龙峰。有危险时,你会护着我,有新奇好玩的事物,你会陪着我一齐欢笑。”

形骸道:“人是会变的,你不再是那需要闯荡的小丫头,而是一代女侠,肩上有了担当,需要领袖群雄,开宗立派了。”

白雪儿道:“那让马炽烈跟你走!他现在功力比你还强上半筹。”

形骸道:“我见到的预兆中,远行之人,并没有他在内。马炽烈不能去,我让他留在这儿帮你。”

白雪儿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此地安全的紧。”

形骸柔声道:“息舒绍喜欢马兄,你帮忙撮合他俩吧。”

白雪儿纵然伤心,但仍不禁扑哧一笑,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临走前,我还有件要事需你替我办妥了。”

形骸道:“娘子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雪儿抿嘴一笑,再度解开衣扣,露出雪白的娇躯,形骸哀嚎一声,道:“我重伤初愈,即将远行,刚才也甚是卖力”

白雪儿打了个呵欠,道:“我不急,你若不整治得我舒舒服服,今天甭想出颠倒山半步。难道是想省着力气,到外头去招呼那些个狐狸精么?”说罢斜倚在草地上,袒露身子,顽皮一笑,娇媚无限。

——

本卷完

一 千山鸟飞绝

洞外的风雪声将沉折唤醒。

他抬眼仰望天空,依然阴云密布,但他并未看见神罚的征兆。也许他们能再逗留一会儿,毕竟这样宽温暖的避风处不好找。

丫头在他身边翻了个身,继续熟睡。沉折摸摸她脸颊,看她宁静安详的模样,心中的阴霾消去了些。

昨晚有噩梦降临,沉折又见到了她被纯火寺烧成焦尸。

馥兰说:当年,她打探到纯火寺的动向,于是潜入军营,将丫头带走,留下了另一个盗火徒,纯火寺的拜天华以为烧死了丫头,实则上了当,杀错了人。

沉折不相信竟有这等巧合,嗅到了阴谋的气味,但他的双眼看不透过往,也容易被万千的未来所迷惑。更多时候,他情愿闭上眼睛,躲避命运的线索。

馥兰救了丫头,也救了沉折,这才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他醒来时,已被馥兰带到了地母岛西北的海上,伤势很重,无法行动自如。他们绕过海峡,来到这冰行牧者也不愿涉足的山脉里。

沉折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不再去管藏家如何,纯火寺如何,他的家在这儿,在这群迁徙的盗火徒之中。他们崇拜他,认为他能带领他们走向黎明。沉折曾经将盗火徒视作敌人,视作祸端,视作毒瘤,视作亵渎,现在呢?他心甘情愿的与他们同行。

他亲了亲丫头的秀发,丫头伸出小手,握住沉折手掌,沉折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了她的女儿。她永远长不大,永远貌似少女,永远依恋父亲,永远害怕黑暗。若沉折不在身边,她就无法安睡。

沉折常常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她不曾复生,也不会受这许多苦。丫头说自己与父亲相伴就很快活,但那不过是暂时的。沉折知道她心中的空洞会越来越大,逐渐失控,变得如其余盗火徒般卑微,或者疯狂。

洞口有人说道:“我记得我刚重生时,也离不开父亲,就像婴儿一样。”

来人美丽得无法形容,正是馥兰,她看来与丫头一般年纪,但心思语气却令人难以捉摸。

沉折从她身边走过,馥兰笑了笑,跟在沉折身后。

洞外,盗火徒们已全都苏醒,从帐篷中走出,看着沉折、馥兰,眼神中都闪着憧憬的光芒,频频点头鞠躬。

馥兰笑道:“哥哥,爹爹要见你。”

沉折与她来到亡人蒙的帐篷,亡人蒙整个人陷在宽大的躺椅中,即使从他外表上看一切如常,但他眼神虚弱,障眼法失效,身上的缝合线清晰可见。

他受塔木兹的诅咒,精神被无形仙灵腐蚀,很难说他还能坚持多久。亡人蒙虽然超越了死亡,但他的灵魂却不断迈向湮灭。

亡人蒙道:“孩子,该上路了。你看清该往哪儿走了么?”

沉折答道:“可以,走吧。”

亡人蒙身边的一位生死大臣凝视沉折,显然对沉折的无礼不满。沉折转身出帐,喊道:“教主有令,立刻出发!”他声音掩盖了风声,传遍了整个雪山。

这一行一百零七个活尸收拾了一会儿,整装待发,沉折率先往下一个山头走去。

大量活尸聚在一起,时候一久,总会带来厄运,时而会遇上强盗大军,时而会遇上大群野兽,时而又有暴风雪与乱雷。似乎连龙脉也憎恨着这些怪物。亡人蒙以往借助混沌离水保护同胞,但远行途中,未必遇得上这等便利。

前方是一片无垠的冰原,白色蔓延至天边。沉折忽然在雪地上见到一个黑点,他奔行过去,看清那黑点其实是人,确切的说,是另一个盗火徒,他浑身散发着微弱的冥火。

此人面目被冰雪遮掩,可看出十分消瘦,肌肤苍白,双眼紧闭。沉折心想:“他饿得不轻。”

盗火徒虽然是活尸,也需吃饭睡觉,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近似凡人之处,虽然不进食也不会死,且食不知味,但饥饿那会令冥火微弱,会令盗火徒发狂。

他将这盗火徒带回人群,对馥兰道:“给他些吃的。”

馥兰拂去那人脸上冰霜,看了看沉折,又看了看他,笑道:“他和你一般俊。”

沉折神色冷漠,说道:“食物。”馥兰嗔道:“你真是块石头。”

沉折心想:“你的内心与我一样冰冷,一言一行都是伪装而已。”

那人的嘴冻得硬邦邦的,沉折将他的嘴撬开,塞入几块鹿肉,那人自行吞咽下去。众盗火徒围上前,纷纷说道:“他准是慕名而来。”“他知道咱们即将找到家园,所以来了。”“盗火徒会互相吸引,他准是感应到了咱们的冥火。”

沉折看看天色,又近日暮,北地昼短夜长,盗火徒虽然不怎么怕冷,但他们的躯体也会冻僵。他道:“停下,就在此地扎营生火!”

过了少时,众活尸扎营完毕,几个盗火徒扶着那冻尸到火旁烤火,一个时辰之后,那人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睁开眼,摸自己身侧,似在找自己的兵刃。

重宫说道:“我们只找到了你,兄弟,你在这儿很安全。”他是生死大臣之一,负责审问新来的盗火徒。

那冻尸苦笑一声,白色的眼眸扫过每个人的脸颊,他叹道:“兄弟?”

重宫又道:“咱们是迁徙者,在先知的指引下找寻属于盗火徒的家园,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冻尸揉着额头,闭目苦思许久,说道:“我记得我叫李银师,生前旁人这般叫我。”

众人陷入沉默——盗火徒几乎不会记住自己生前的姓名,除了沉折这样的异类,这极可能是复生后的幻觉。

重宫又问道:“你的父亲是谁?或者母亲是谁?”他问的是创造李银师的人。

李银师答道:“父亲?母亲?我我似乎有一个母亲,她在我脑子里对我说话。是她是她创造了我。”

一名叫寻星的女活尸说道:“他疯啦。”

对于活尸而言,发疯从而产生幻想屡见不鲜。

李银师无奈笑道:“或许真是如此。你们带酒了么?”

沉折答道:“酒对我们无用,行囊中唯有肉食。”

李银师道:“那你们这旅途可糟糕的很。”

重宫说道:“我们可以收留你,因你是同胞,是亲人,但我们需知道你从哪儿来,为何找到我们,原本想要去哪儿。”

李银师受冻严重,稍一动手脚,脸上露出痛苦表情,他道:“我生前的事,差不多全都忘了。”

馥兰摇头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除了沉折。是他救了你。”

李银师凝视沉折,朝他笑了笑,又道:“我脑子里的母亲对我说,她说她等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我,我经历了重重苦难,因为巨大的阴气而成为了盗火徒,我是她的化身。”

沉折身子一震,问道:“化身?”

李银师笑道:“是,她是这么说的,她告诉我原本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应该去哪儿。我被她催的疯疯癫癫的,漫无目的,就这么游逛到这儿,在风雪中走了足足一个月,遇上了敌人,好不容易逃脱,终于支撑不住。”

众活尸都想:“这风雪连钢铁都能冻裂,他却在其中活了一个月,当真是奇迹。”

重宫又道:“沉折是我们的先知,他告诉我们要去月墓骨地。”

李银师问道:“那儿是一处阴影境地?”

重宫点头道:“是,我们以往一直未曾想到,唯有在阴影境地,我们才能如常人般存活,不怕乾坤的惩罚。”

馥兰问道:“你那母亲是谁?她有姓氏没有?”

李银师摇头道:“我无可奉告。在给我吃些肉吧,我饿坏了。”

有人取来给他,李银师放在火上烤,那冻肉化得很慢,重宫指尖点出一道雷电,冻肉霎时熟了。

李银师笑道:“了不起!”撕下一块儿,咽了下去,神情甚是高兴,似觉得这肉甚是好吃。

寻星笑道:“你装得可真像。”

李银师奇道:“装?装什么?”

寻星道:“装作‘这东西真好吃’啊?我学活人的模样时,就学不到你这般逼真。”

李银师道:“姑娘,我并非伪装,这鹿肉烤熟之后,确实香得很。”

众活尸闻言大震,都喊道:“你能尝到食物的味道?”

李银师瞪大眼睛,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如此美味,怎能尝不到?”

馥兰抚摸李银师的脸,惊觉他的容貌并非障眼法,而是真容,她问道:“你是凡人?为何会有冥火?”

寻星颤声道:“他和沉折先知一样!也是活尸化作的人!他升华了,他解脱了!”众活尸又是羡慕,又是振奋。

馥兰立刻说道:“你随我来,随我去见教主!”她见沉折无动于衷,皱眉道:“先知,你也过来。”

李银师一瘸一拐地跟着馥兰,沉折扶住此人胳膊,李银师心下感激,朝沉折点头致谢。馥兰掀开帘布,对亡人蒙说了李银师之事,亡人蒙目光谨慎,命李银师坐下,眼睛紧盯着李银师不动,沉吟不语。

李银师心底发毛,说道:“教主纵然英明神武,器宇不凡,令人心折,但我李银师清心寡欲,还请恕我不能从命。”

馥兰笑了一声,道:“从命?从命做什么?”

李银师道:“命我陪教主同眠哪?”

馥兰笑骂道:“胡说八道,你是男的!教主怎会要你?”

李银师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是我失言了,教主莫怪。”又望向沉折,道:“不过先知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有此意,在下可以舍命陪君子。”

馥兰笑着望向沉折,沉折皱了皱眉,退了出去。

李银师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馥兰也叹道:“可惜,可惜。”

二 活尸不惧妖

沉折尚未走远,忽听一声巨响,一声惊呼,他回身见亡人蒙冲出帐篷,大手抓着李银师喉咙,李银师眼中寒光闪烁,犹如陷入绝境的恶狼。

馥兰喊道:“爹爹,为何要杀他?”

亡人蒙喊道:“他是对头派来的!”

李银师一脚踢向亡人蒙胳膊,足尖银光闪耀,但亡人蒙钢筋铁骨,中招后晃都不晃,李银师痛的低哼起来,露出银牙,神情由不屈变作愤恨。

沉折苍龙剑斩出,亡人蒙右手去切他剑刃,两人冥火翻腾,巨力对冲,各自都是一震。但亡人蒙左手力气衰弱,李银师趁机滑出亡人蒙掌心,身子倒退,躲到远处。

亡人蒙怒道:“沉折,杀了这小子!”

沉折摇头道:“他是同胞。”

亡人蒙道:“即使是同胞,也未必不是敌人!他是邪神的信徒!你受了启蒙,比我看的更远,难道是装糊涂么?”

沉折道:“我只看出他并无恶意。”他也看出亡人蒙的气很乱,精神狂躁,理智将近崩溃。

亡人蒙身躯震动,遮住脑袋,走回帐中。馥兰笑了笑,朝沉折投来感激之色,似在说:“幸亏你在这儿。”

沉折对她低声说道:“小心,蒙冬煞思绪不稳。”

馥兰柔声道:“多谢哥哥关怀。”掀起帘布,进去照看亡人蒙。

周围已站满活尸,李银师左顾右盼,神色冷傲,擦去唇边鲜血,道:“先知,多谢救命之恩,我该走了。”

沉折道:“你被蒙冬煞所伤,内脏受损,还是留下来为妙。”

李银师犹豫片刻,有心补报,道:“好,你两次救我,我唯有从命。”

沉折命寻星替李银师治伤,众活尸休息至白天,随即上路。

这玄白山脉之后另有奇异的国度,只是自古与山脉另一端鲜有往来,世人不知究竟如何,唯有当年追杀灵阳仙的神龙骑曾到过此地,杀了灵阳仙后返回。那些记载也全都遗失了。

沉折率领的是一群盗火徒,神怒鬼怨,因此避开活人的城镇,绕路前行。他只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月墓骨地,但究竟虚实如何,他并不清楚。

李银师已全然融入众活尸之间,丫头对他很是好奇,常常找他说话。李银师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但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他,与他结交为友,直是难如登天,连丫头也不例外。按理而言,他由活尸变人,本该如沉折一般受尽崇拜,只是亡人蒙曾想杀了此人,令得其余活尸难免心存疑虑。

又走了一月,透过飘落的雪花,隐约见到一极大的神殿,那神殿的一侧从山岩背后凸显出来,匆匆一瞥,甚是雄伟粗犷。

重宫问道:“咱们进去躲一躲雪如何?”

沉折运功去听,摇头道:“那儿正有厮杀声,咱们绕道而行。”

众活尸甚是好奇,问道:“在这儿死气沉沉的地方,怎会有人厮杀?”

沉折答道:“未必是人。”

众活尸虽然想去瞧热闹,但仍听沉折号令,转向前进。

走过不远,突然间,有两支兵马一前一后追来,将众活尸围堵。众活尸不禁警戒,兵刃出鞘,握在掌心。

沉折见来人穿白绿相间的大衣,其中有人身形古怪,高大的不似常人。为首是一中年瘦子,神情阴鸷,一对眉毛好似鹰翼,他冷笑道:“尔等何人?途经此处,有何贵干?”说的竟是龙国语。

馥兰走到沉折身边,笑道:“咱们是龙国远行探路之人,一路向北,与这位大哥并无冲突,还望大哥放行。”

那中年瘦子瞪着馥兰,双目难以挪开半寸,道:“这位美貌姑娘,你金玉之躯,为何来到这鬼地方?”

馥兰暗暗使出**术,笑道:“我想外出走走,大哥,你还是让路为妙。”

中年瘦子嘿嘿一笑,点头道:“既如此,我等自当从命!”回头喊道:“都让开了!”

拦路众人让在两旁,众盗火徒从中穿过。那些拦路贼人表情逐渐变化,眼神中透出深深的恶意,似乎看着一群散发恶臭、心怀叵测的罪犯一般。众活尸偶尔望向山上那神殿,见绿火熊熊,风雷交织,地动山摇,可见交锋甚是猛烈。

有一贼人双手一动,但沉折抢先刺出一道剑气,那人脑袋中剑,倒了下去,“嘶”地一声,衣衫裂开,露出数条章鱼般的触臂。众贼人齐声怒吼,声音又邪又奸,手中兵刃也明晃晃地拔了出来。

馥兰急道:“他们想动手?”

沉折点头道:“抢先迎敌!”

重宫打出雷震九原功,瞬间击倒五人。馥兰施展轻功,快如飞燕,手掌刺穿敌人胸口,连甲胄也一透而过。众盗火徒身上冥火煌煌,迎头痛击贼人,令贼人痛呼惨叫,纷纷倒地。

众贼人惊呼道:“是觉醒者?各个儿都是丑八怪?”

那中年瘦子骇然道:“不!不是!是活尸!是一群活尸!”他是道术士,身上燃烧绿火,急打手势,地上升起二十柄刀刃,朝众活尸砍去。沉折遥遥一剑,将这瘦子斩成两半,刀刃瞬间消失。

贼人知道这首领武功极高,谁知被沉折一招杀死,无不大惊,有人喊道:“快去山上求救!活尸来救地庭了!”

沉折心想:“地庭?这群贼人是与仙神为敌?”

忽听连声巨吼,数十个拦路贼人脱去衣衫,体型胀大,成了个皮粗肉厚,头顶长角,面目如虎的妖魔,双目如鬼火一般,挥动巨爪,朝沉折盖下。沉折手中剑光一转,将欺近的妖魔杀了,妖魔继续冲来,无休无止,但沉折身法快如旋风,无论敌人多高多强,皆被他一剑所杀。众盗火徒见状欣喜,大声为他喝彩。

这时,山坡上隆隆声响,又有大军朝下疾冲,势如雪崩。沉折见冲在最前头的几人身上燃着绿焰,他听形骸说过世间有一青阳教,教众多习练妖火,色泽墨绿,阴气沉重,看来这群人是青阳教的。

这支敌军数目近千,若冲入己方阵地,难免有所死伤,盗火徒纵然比活人难死,但沉折决意尽量保全他们。他冲上几步,横着一剑斩出,剑气如浪,敌人先锋纷纷身首异处,坠马落地。

有五个妖魔冲天而起,飞向沉折,有的是鸟首人身,有的是人面鸟身,有的是虎身人面,有的是熊身人面,头顶一律长着数根尖角。沉折看这五妖身法,似是第二层的妖魔,他曾在离落国遇上过,颇难以对付。

但沉折眼下已今非昔比,冥火功已至第八层境界,对剑法领悟更深,他站立不动,待妖魔离得近了些,倏然刺出五剑,五个妖魔要害全数中招,痛的大叫,朝后退去。沉折前冲一步,继续追击,又是五剑出手,五妖中剑后再退,神情惊恐。

那人面鸟身的妖魔厉声道:“休得猖狂!”挥动羽翼,刹那间羽毛从天而降,硬如刀刃,声势浩大;其余妖魔张开嘴,有的吐出毒液,有的伸出长舌,有的喷出罡气,有的发出巨响。沉折周身真气旋转,挡住一轮攻势,突然间消失无踪。

众妖大惊,急忙转目找寻沉折,但霎时脖子一凉,已被沉折斩掉了脑袋,有一妖魔赶忙化作虚体逃跑,沉折掌心打出冥火,将那妖魔点燃,那妖魔哇哇大叫,瞬间化作灰烬。

青阳教徒知这五妖能耐,又见到沉折这盖世神通,吓得目瞪口呆,竟如傻了一般。沉折再一挥手,剑气渺渺,宛如鱼跃,弹指间又杀了数十个贼人。众教徒喊道:“妈呀!有鬼!活尸比妖怪猛!”“扯呼!扯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沉折心想:“还是杀尽为妙。”朝前追赶,突然,他心中一跳,生出预感,回头望去。

盗火徒阵中,突然地面开裂,一条蚯蚓般的妖魔露出身子,它一半体长已有至少三丈,这妖魔头顶也是一对尖角,面目狰狞,遍体弯钩。它转了一圈,数个盗火徒被拦腰斩断。丫头恰好就在近处,蚯蚓妖魔盯上了她,尖啸一声,冲向丫头。

沉折大喊道:“丫头!”急往回赶,但去势万万不及。

就在生死之际,突然银光流转,如疾风骤雨,那蚯蚓妖魔身上乒乒乓乓,皮开肉绽,鲜血长流。它厉声嘶吼,身躯剧烈晃动,停止了攻势。

李银师将丫头抱起,跃上半空,刹那间,又一只大蚯蚓妖钻破冻土,张嘴咬了过来。李银师长剑出鞘,再度斩出银光,将那大蚯蚓的牙齿斩断大半,那蚯蚓大怒,身子一冲,身上钩子勾向李银师与丫头,李银师在空中无法腾挪,用后背护住丫头,扑哧一声,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狂流。

此时,沉折赶到,一剑将这蚯蚓妖剖开。然而,先前那一只蚯蚓妖仍然活着,它身子一扭,再度扑向李银师,李银师将丫头远远扔出,抬头面对这庞然巨物。

沉折正要相救,但一柄巨斧往上一劈,将此妖干脆利落的斩杀。

众活尸喜道:“是教主来了!”亡人蒙收起斧子,对沉折说道:“收拾收拾,上山瞧瞧,那儿还在打个不停。”

青阳教徒要么死了,要么逃了,雪地恢复了平静,沉折还剑入鞘,丫头跑了过来,急道:“快看看李哥哥,他是凡人,腰那里受了很重的伤。”

李银师朝沉折比了个手势,笑道:“我还了你一条命,还欠你一命。”

三 上天却无路

沉折道:“多谢。”

寻星连忙查看李银师伤口,敷上伤药,也是他真气雄浑,在紧要关头挡了一挡,否则脏器难免受损。李银师甚是硬气,兀自谈笑如常。

重宫、馥兰等生死大臣留下照看弱者,亡人蒙走在前头,数个高手相随,沉折握住丫头的手,带着她朝山上走去。

那大殿比想象中更大,在冰雪层层覆盖下,犹如冰冻千年的巨兽,一扇黑铁门高约三丈。沉折见这大殿上空真气紊乱,犹如风暴的前兆。

大殿门前,躺满青阳教徒尸首,也有元灵死去的痕迹。只听数声低吼,从大殿两侧转出数十个高大的巨人,皆身高两丈,肤色如花岗岩一般,浑身毛发乱糟糟的,而且伤痕累累。

丫头问道:“爹爹,他们是什么?”

沉折道:“是土行元灵。”

丫头又问道:“叫什么名字?”

沉折摇头道:“我并非道术士,所知不详。”

众元灵摆出凶狠架势,表情狰狞,满是威胁之意。亡人蒙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若非咱们,你们早死成灰了。”

沉折心想:“元灵也憎恨着活尸,似乎整个乾坤都与咱们为敌,并非单单凡人而已。”

李银师从后走来,他道:“各位,我等并无恶意,这大殿里头有什么?”

此刻,黑铁大门发出沉闷声响,缓缓开启,从中走出四头高大的金色狮子,游出四条白色长蛇,又听马蹄踏地、马鸣呼叱,六匹天马拖着一辆白玉大马车,从门中缓缓驶出。

马车上又跳下四十余个红甲人来,皆体长十尺,有金眼金须,手中宝剑华贵,身上甲胄美观。红甲人首领双目闪着威严光芒,逐一打量盗火徒,眉头紧锁,甚是不快,顷刻间已显露出鄙夷痛恨之情。

红甲人首领说道:“呔!下方何等杂碎,胆敢惊扰这北方风阳天门?”

亡人蒙问道:“这儿是天门?是通往天庭的去处?”

红甲人斥道:“无知老贼!本天官问你话,你如何反问于我?”

亡人蒙眼神轻蔑,说道:“我叫蒙冬煞,咱们路过此处,帮这些元灵杀退了青阳教的毛贼。你们这些不知名的小天官,还不向老子道谢?”

那红甲人怒道:“老狗贼!你孤陋寡闻!竟不知风阳守门天官营的厉害么?”

另一红甲人道:“我看这老贼不是好东西,他与先前袭击天门的邪教徒是一伙的!”

红甲人首领道:“不错!胆敢冲撞天门者,杀无赦!小的们,将这些胆大妄为的狂徒全都杀了!”

亡人蒙捏紧拳头,从背后解开斧子,横在面前,沉折不知这些红甲人身手如何,但料来绝不是亡人蒙的对手。他拦在双方之间,道:“诸位误会,我等这就离去。”

众红甲人见到沉折,“咦”了一声,莫名心惊,突然纷纷鞠躬说道:“原来是上神大仙驾临!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李银师见状一笑,问道:“先知,你原来是大仙?不知是何方神圣?”

沉折也不明缘由,摇头道:“我并非大仙。”

那天官首领道:“莫非您是天尊化身?又或是老君元神?要么就是通天教主乔装打扮的?”

众天兵齐声道:“多半错不了,不然为何我等一见他,就生出敬畏之心?他功力太深,实在难以遮掩,也好生叫人敬仰。”“我等对大仙一见倾心,情难自已,敬慕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大仙微服私访,忧国忧民,情怀感天动地,小人自愿追随大仙,想请大仙好好栽培,将来必成大仙左膀右臂”

丫头眼睛闪亮,笑道:“爹爹,原来你这般了不起!为何一直瞒着我?”

沉折心想:“多半是后卿这‘折戟沉沙诀’的功效。”索性点头道:“我来此是为告知诸位,青阳教徒意欲破坏这大殿,诸位还请派重兵把守。”

众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发笑,那天官首领道:“大仙有所不知,这天门与山谷龙脉融合为一,想要摧毁此地,难如登天”

丫头道:“从这门进去,是不是就是天庭了?”

那天官见到丫头,心里厌恶,但又认定沉折来头极大,不敢怠慢,权衡片刻,恭恭敬敬答道:“姑娘所言不错。”

丫头笑道:“那你说‘难如登天’,倒也未必如何艰难。”

天官哼了一声,说道:“但若未经允许,进入天门,就是死路一条。”

此时,突见一道绿焰冲上了天,随后犹如绿色轻纱般披落垂下,笼罩住大殿。

沉折喝道:“不好,快离开此地!”

众天官一回头,砰地一声巨响,简直惊天动地,大殿从上到下开始粉碎,巨石乱舞,火焰狂涌,碎石与沙尘好似暴雨般砸落。众天官、天马、天狮、天蛇见了大骇,一齐化作虚体,飘上半空。那大殿中烟尘漫漫,朝外飞扬,整座山皆随之似有倾覆之险。

沉折等人退到山下,见那大殿已成了废墟。他心道:“大殿上另有人在,扰乱灵气,破坏这天门。”

众天官在空中现形,皆看得心惊肉跳,如做噩梦:这天门一毁,他们想要返回天庭,必须跋涉万里,抵达另一处天门才行。

陡然间,从烟雾中又跳出一人,此人穿一声黑蓝袍子,披头散发,面带冷笑,绿火明亮得宛如星辰,他对沉折等人喊道:“诸位战友,多谢相助,这些天官就交给你们了!”

李银师喊道:“可咱们并不相识啊!”

沉折立时醒悟:“他是在挑拨离间,栽赃嫁祸!”

众天官大怒,朝那蓝袍人攻击过去,蓝袍人手持一根巨大如意,上头镶着一颗深蓝翡翠,他将那如意一指,中天官面前绿光乱窜,好似万翼齐翻,众天官手忙脚乱,自保尚且不及,再无力追赶此人。

沉折闪身至那蓝袍人身前,一掌将其笼罩,蓝袍人面色凝重,手掌抓向沉折面门。沉折回手一挡,轰隆声中,真气乱了苍云,这蓝袍人功力竟不逊于沉折多少。

蓝袍人借一掌之力,逃向远方,嘴里喊道:“多谢兄台送我上路!”

沉折知他受了轻伤,此刻是在硬撑,正要追去,但一众天蛇、天狮冲向沉折,张嘴就咬,来势汹汹,沉折手掌轻推,将它们弹开,那蓝袍人趁机跑得无影无踪。

沉折道:“错了,我与他并非一伙的。”

那红甲天官怒道:“大胆妖人,竟然冒充三清,糊弄我等,借机毁坏天门!兄弟们,将这狗贼给我碎尸万段了!”此刻他们怒上心头,神智清醒了不少,不再敬畏沉折。

沉折心想:“这些天官夹缠不清,得速速将他们打发。”一伸手,恰好抓住一天蛇七寸处,他所练功夫是世上仙神克星,真气所及,那天蛇登时动弹不得,好生一根鞭子。沉折将这天蛇甩出,卷住一狮子脖子,那天狮张嘴瞪眼,也被沉折这“灭理神功”麻痹,他再一撩一振,这狮子飞蛇连在一块儿,成了一根威力无穷的流星锤。

众天官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沉折手一扬,狮蛇转了圈,被砸中者立时浑身巨震,昏迷不醒。沉折挥手扬鞭,前点后打,敌人靠的再近,也突不进他的圈子,离得再远,也逃不出他的攻势。丫头见众天官天兽被打得翻翻滚滚,狼狈不堪,忍不住哈哈大笑,用力鼓掌道:“爹爹,好一招‘狮蛇流星锤’!”李银师更是看的心驰神摇,暗忖:“这位先知神功绝顶,比那亡人蒙更胜一筹,世上怎会有如此高手?”

十招一过,众神仙全都晕厥,倒地不起。那些土行巨人见状惊骇,全都逃得不知去向。

亡人蒙突然劈出斧子,刀风席卷而过,众仙神头颅尽断。丫头吓了一跳,李银师也盯着亡人蒙,心中升起寒意。

沉折道:“他们已无威胁,为何要杀他们?”

亡人蒙笑道:“仙神是不会死的,最多不过十余天,就会在天庭重生。我是帮他们少走些冤枉路。”

沉折忆起当年西海遭遇的几个土地爷,心知确实如此,点头道:“多留无益,这就走吧。”

回到活尸群中,亡人蒙回帐篷睡下,馥兰问道:“哥哥,这些青阳教徒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沉折道:“毁了天门。”

丫头伶牙俐齿,将上方见闻说了,馥兰皱眉不语。

重宫道:“青阳教由来已久,当年在声形岛上,我也与他们有过一番合作。他们行事诡异,似乎漫无目的,只是一味的破坏,令世道大乱,凡人受苦。”

馥兰摇头笑道:“漫无目的?”

重宫道:“是,他们只做这等毫无意义、损人不利己之事,每每死伤惨重,但不久又会死灰复燃,根本不知其根源在哪儿。”

馥兰道:“错啦,这一回他们做的事可有意义的很。”

丫头奇道:“馥兰姐姐,你脑子最好,还请说给咱们听听?”

馥兰答道:“他们似乎早料定咱们会通过此地,故而挑选在此时此地发难,一则破坏天门,阻断天地联系。二则嫁祸给咱们盗火徒,令天庭不明真相,以为是咱们利用青阳教行事,从而将矛头对准咱们。”

丫头道:“但先前那瘦子似乎并不知道咱们是活尸啊?”

馥兰道:“那瘦子是不知道,因为此人不过是送死来的,真正掌控全局的是那与沉折哥哥过招的蓝袍人。”

重宫心知不错,登时震怒,道:“这群妖魔鬼怪,竟敢与咱们盗火徒作对?”

馥兰答道:“他们真正对付的是天庭。我听说这世上天门数目不多,似只有十一、二处。而这青阳教所图,绝不仅仅是损毁这一个天门而已。”

重宫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馥兰叹道:“但愿是我多虑,但若他们当真胆大包天,深谋远虑,应当图谋尽毁世上天门,断绝天地之间通路,一旦出了大事,天兵难至地面,凡间将孤立无援。”

四 阴阳交界处

沉折眺望远方,紫色的阴霾笼罩于平原、丘陵之上,分不清是幽灵还是阴云,透过阴霾,房屋、楼宇、大殿、高塔犹如海市蜃楼,若隐若现,单单望着这场景,已令人从心底开始颤抖。

丫头问道:“这儿就是月墓骨地么?”

沉折道:“是。”他凝视命运的图案,见到了这庞大的阴影境地,遂引领众活尸前往。他不知这墓地般的区域多么辽阔,但从雪山上瞭望,它的尽头是无法想象的。

他也无从得知这阴影境地从何而来,这儿曾经发生了如何惨烈的屠杀,才会导致死亡的阴影蔓延到这般地步?

营地中有人呼喊:“馥兰回来了!”

沉折与丫头走下山,走向馥兰,馥兰她们拖着一大车粮食,她笑道:“先知哥哥说得对,那儿竟然有一城镇。也有人会说龙国话。”

重宫说道:“许多年前,这儿的气候比眼下好得多了,神龙骑的诸侯与此地多有来往。但后来梦海的潮汐侵蚀了这里,掠夺了世界,令凡人生存的空间变少了。”

李银师点头道:“是仙灵劫?”

重宫道:“正是。”

沉折又想:“在阴影境地里,我们该吃些什么?那里应该什么活物都没有。”他担心自己所见的征兆会将盗火徒们引导向毁灭,但至此他已再难回头。

他又去见亡人蒙,他这位创造者每况愈下,相由心生,他的灵魂濒临崩溃,外观竟显得极为苍老。

沉折道:“我们到月墓骨地了。”

亡人蒙睁开眼,苦笑道:“那为何还不进去?”

沉折犹豫片刻,道:“现在折返还来得及。”

亡人蒙连着笑了几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返回去?是你引领着他们,放牧着羔羊,无论是生是死,你都不能动摇。”

沉折道:“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

亡人蒙微笑道:“前进吧,我们到家了。”

当亡人蒙清醒时,他的智慧令沉折不禁折服,就仿佛他身前有一座能横断一切风暴的高山一般。

沉折转身欲走,但亡人蒙拉住他的手腕,沉折回头望着亡人蒙,亡人蒙说道:“孩儿,你恨我么?”

沉折答道:“恨你何事?”

亡人蒙道:“恨我创造了你。”

沉折愣了愣,道:“我不配恨你。”

亡人蒙问道:“为什么?”

沉折又答道:“我生而为人,未受过盗火徒的苦,只享受为人的好处,我实则不配引导他们,我也不配恨你。”

此时,馥兰走了进来,亡人蒙朝她笑了笑,神态甚是慈祥,馥兰与沉折心里都颇为沉重,猜测或许亡人蒙不久后将迎来死亡。

馥兰又道:“哥哥,那你恨我么?”

沉折道:“为何恨你?”

馥兰低头咬唇,道:“当年引拜天华去捉丫头的人是我,将你逼入绝路的也是我。”

亡人蒙大声道:“是我命她这般做的,她不过是遵命行事。”

沉折迈步走向帘布,馥兰急道:“先知哥哥,回答我!”

沉折道:“我们到家了,我也到家了,让大伙儿出发。”

馥兰红了眼眶,真真切切为之感动,她与沉折相处越久,情绪就越真实,越不会感到空虚,她不敢想自己何时会成为人类,但现在她就很快活,很满足。

进入阴影境地后,众活尸反倒觉得舒服了些,至少不再寒冷,只是有些凉飕飕的。这阴影会吞噬活人,令他们逐渐死去,但对活尸却并无影响。众活尸见到黑色墙壁、灰色树木,地上竟似铺着路,但仔细辨认,又没了痕迹。

树上吱呀声响,一只紫色的、羽翼扭曲的鹤飞了下来,落在众活尸面前,亡人蒙神色敬重,道:“是断翼鹤?”

那断翼鹤张开双翼,朝沉折鞠了一躬,说道:“我已等你许久了。”它说话时并不张嘴,如同蹩脚的木偶把戏。

沉折问道:“是后卿神令你前来的?”

断翼鹤发出沙哑的笑声,它道:“小心,怨灵来了。”说完,它身形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只听前后左右风声尖锐,好似破旧的哨声,紧接着,一团团漆黑的浓雾朝此冲来,那浓雾呈现人形,像是披着黑披风的刺客。

沉折喝道:“小心迎战!用冥火烧杀!”

怨灵数目繁多,又凶悍狂热,时而化作虚体,时而化作实体,在天上飘来飘去,动向难以捉摸。但盗火徒中高手也不少,加上亡人蒙、沉折、李银师、重宫、馥兰等人武功极其高强,众怨灵冲杀了一个时辰,多有消亡者,盗火徒虽也有损伤,但并无大碍,随后众怨灵就散去了。

头顶羽翼振动,那断翼鹤又再度现身,它道:“你们已赢得此地居民尊重。”

馥兰问道:“居民?此地?这儿是哪儿?”

断翼鹤答道:“在阴间,此地叫做断指街,隶属黑海国。”

众活尸面面相觑,皆不懂这断翼鹤在说些什么。断翼鹤笑道:“你们初来此地,自然不明白阴影境地的奥妙。阴影境地是生界死界重叠之处。阴间、阳间在此交汇。在晨间,这里是一片荒芜、破败的遗迹,但到了晚间,这里就会沦入阴间,你们将见到阴间的国度、城市、居民、景物。”

丫头奇道:“世上真有阴间么?我还以为是纯火寺胡说的呢。”

断翼鹤道:“你弄错了,纯火寺否认阴间存在,但道术士坚持人死后仍有世界,就像妖界与天庭一样真切。”

李银师道:“那么,所有死去之人,都住在阴间么?”

断翼鹤道:“执念弱者将进入轮回,转世重生;执念强者将留在阴间,成为鬼魂,也叫幽灵;而鬼魂若是再度‘死去’,将彻底湮灭,不复留存。”

沉折道:“若在这阴影境地留下,能够见到后卿神么?”

断翼鹤说道:“后卿神无处不在,却又无可找寻。阴间畏惧着后卿神,也封印着后卿神。他是阴间的创造者,也是阴间的敌人。”

沉折又问道:“到底如何能找到后卿神?”

断翼鹤道:“首先,你需替后卿神杀死这儿的敌人。”

沉折问道:“敌人?什么敌人?”

断翼鹤笑道:“极为棘手的敌人,时候到了,诸位,欢迎来到阴间!”

它飞升而起,振翅入云,突然间,四周的景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先的断壁残垣,刹那间变作高大、结实的酒楼,那些饱受摧残、凋零枯萎的树木一下子变得完整挺拔,长满灰色的叶子,断断续续的道路也连接在一块儿,不再坑坑洼洼,而是平整长远。难以想象的宏伟城堡拔地而起,广袤阴郁的花园四处扩张蔓延。街道两旁挂起了猩红的灯笼、点亮了朦胧的油灯。本来空空荡荡的街头,一下子挤满了人影。

但那人影并非活人,而是幽灵。它们穿着活人的衣衫,身躯透明,发出夸张的、大声的哭笑,行走时轻盈如风,摇摇晃晃。

众盗火徒被这剧变惊呆,神情紧张,兵刃在手,对准众鬼魂。众鬼魂瞧见这架势,反而发出刺耳的尖叫,更有鬼魂吓得痛哭流涕,抱在一块儿瑟瑟发抖。那叫声如瘟疫一般,一直流传到街道的尽头,回荡在阴沉的天上。

沉折想起形骸曾说起过关于阴间的谣传:有些鬼魂往往竭力显得比生者更像生者,就像破落户反而加倍摆阔一样虚张声势。他们因为失去了生命,反而渴望生命的热情。他们比活尸更虚伪,所有举动都似在唱戏表演。

他道:“收起兵刃来。”众活尸照办,鬼魂们不再叫嚷,眨眼间已恢复了平静,继续他们的飘行。

重宫皱眉道:“照那断翼鹤所说,这地方白天是废墟,晚上则是这等这等大城?这儿比北地凡间的城镇热闹多了。”

李银师记得自己的死亡与阴影境地有莫大关系,见到这等奇事,脑中思绪纷乱,又全无线索,他暗忖:“这就是阴影境地的真相?在活人眼中,这些鬼魂只怕狰狞可怖,残忍卓绝。如果是活人在阴影境地逗留到黄昏之后,或许立刻就会被怨灵撕成碎片,至少也被吓丢了魂魄。”

沉折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后卿神的下落。”

众鬼魂听到这名字,皆用力吸气,发出更恐慌的喊叫声,眼睛似要弹出眼眶般,死死瞪着沉折。

丫头只觉有趣,嘻嘻笑道:“爹爹,还是别提这名字啦。”

馥兰低声道:“断翼鹤是后卿神的使者,它要咱们击败这儿的强敌。咱们照后卿神所言做事总没错。”

沉折点了点头,见一旁竟有一间酒楼,遂推门而入。

酒楼掌柜与小二见这许多人,一下子迎上前来,齐声喊道:“诸位可是新来咱们断指街的?我瞧诸位都是活尸,想必要吃活人的粮食了?”众活尸此生从未被人尊敬对待,见这些鬼魂如此殷勤,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馥兰在沉折耳畔笑道:“咱们到家啦。”

沉折低声答道:“未必。”又问掌柜说道:“你们这儿有活人的粮食?”

掌柜的笑道:“有,有,只是贵了些。”

沉折道:“用什么付账?”

掌柜登时瞧出沉折等人是初来阴间之辈,面露奸笑,说道:“本店甚是灵通,龙国的绿翡翠也可,但是银币也可,盐团子也可,狗血也可”连说数种驱鬼辟邪的事物,又道:“但若有紫翡翠最好,咱们阴间各国,以魂铁为币,最为流通。”

五 不过一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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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亡灵称霸王

沉折只听空中飒飒声传来,那断翼鹤扬起双翼,身形若隐若现,落在近处。它道:“阁下不负所托,后卿神为之喜悦。”

沉折看了看亡人蒙,道:“这全是蒙大人的功绩。”

断翼鹤道:“因为有你,蒙冬煞方能放心拼上性命。而你一路上指引之功也令吾神欣慰。”

沉折问道:“离晨间还有多久?”

断翼鹤答道:“大人是否担心同行之人将被放逐出去?”

沉折望着断翼鹤,点了点头。

断翼鹤道:“请随我来。”

沉折将亡人蒙尸身背起,随断翼鹤走上阶梯,在城堡中向上前行,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庄严肃穆的大屋,屋中黑幕低垂,顶上亮起惨白的灯。大屋正中有一支架,支架上托着一个黑壶,黑壶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人物,沉折认为刻画的皆是死者。

断翼鹤道:“你杀死了雕骨鬼王,已是此地的新鬼王,这断指街从此由你统治,你取下这炼魂壶,这儿的鬼魂、幽灵、活尸、尸怪就将知道你的事迹,大多数会听命于你,而这白血堡也已归你所有。”

沉折道:“鬼王非我所杀,而是蒙大人所为。”

断翼鹤抬起一翅,对准那炼魂壶,道:“亡人蒙愿意将这功劳让给你,唯有你能拿起此壶,随后将壶中的水浇在同行盗火徒身上,天亮之后,他们仍能留在阴间。如若不然,他们将挪移至阴影境地。”

沉折道:“即使他们被挪走,到今晚不就能回来?”

断翼鹤笑道:“一切如大人所料,亦如大人所愿。”

沉折又问道:“沾上这壶中水后,是否一辈子再无法离开阴间?”

断翼鹤道:“大人放心,你们并非鬼魂,也没死去,要想离开,法子多得是。”

沉折凝视这诡异的使者,取下炼魂壶,将水倒在头顶,这壶轻若无物,但其中的水却似乎永无枯竭。

他往楼下走去,途中,那些吓跑的鬼魂全数折返,整整齐齐,跪在长廊两旁,当沉折走过时,他们低吟道:“大人。”

街上情形大同小异,亡灵鬼魂见了沉折,尽皆毕恭毕敬,有些用力磕头,有些鼓掌欢庆,有些哭嚎着喊道:“大人真是救苦救难,替我们除了恶贼,还咱们青天白日!”

沉折实则没做什么,而且这些鬼谈起青天白日,未免太不切实际。

他加快步伐,赶回客栈,四周布满交战痕迹,但此刻战事已经停止,馥兰等人出来迎接,见到亡人蒙尸首,皆露出悲伤表情。

他们未必当真悲哀,但却知道如果作为常人,此刻应该悲哀。

沉折将壶中水倒在众活尸身上,馥兰说了期间情形:“哥哥你走后不久,那个‘无头鬼’就攻打过来,敌人数目众多,有些甚是厉害,幸亏李银师冒险杀了进去,将那无头鬼杀死,众鬼魂就此散了。”

那掌柜匍匐而至,喊道:“大人真是咱们的救星,雕骨作恶多端,欺压良善,咱们忍了多时,今日终于拨云见日了。”

丫头笑道:“大叔,你先前可还一万个不情愿哪!”

掌柜的一翻白眼,道:“姑娘,哪有此事?我早就瞧出大人必成大器。”

沉折问道:“李银师呢?”

丫头道:“李哥哥救了大伙儿,但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寻星姐姐正照顾他呢。”

重宫道:“得快些给他淋水,不然早上他就得失踪。”

猛听得上头客房里一声尖叫:“坏形尸!坏形尸!”

馥兰脸上变色,道:“是寻星?”

屋顶乒乓声传来,沉折飞身赶往那边,推开一房门,屋中,只见一面目狰狞的坏形尸,它满嘴尖牙,手上脚上长满龙鳞,背后一对翅膀,羽毛呈猩红之色,寻星被那坏形尸踩在脚下,坏形尸张开血口,舌头卷动,但表情似乎痛苦不已,观此妖容貌,依稀正是李银师。

沉折拍出一掌,坏形尸嚎叫一声,撞破了墙,朝外头摔了出去,沉折再一抓,将寻星拥入怀中。寻星骇然道:“它是李银师!它想想吃我的冥火。”

沉折回答:“我知道。”将寻星一抛,正好落在楼下重宫怀里。

李银师发出怪叫,飞上高空,突然之间,吐出一道冥火,化作火柱,打向沉折。沉折一惊,横剑斩出剑气,火柱剑气一碰,这一边客栈霎时被烧为废墟。

沉折心想:“若我不挡这一招,百丈之内,所有人都会死。李银师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高高跃起,一剑朝李银师刺去,李银师振翅翱翔,往更高处飞去,但沉折回身再斩出剑气,李银师背后中招,鲜血长流,它失去平衡,朝下直坠。

沉折一转身,继续追赶李银师,此时,李银师背后翅膀圈转,就好似一个大火圈,火圈中喷出百道火焰,就仿佛密集的投枪一般。沉折使海魔拳招式,长剑也急速转动,将火焰全都弹开,火光划破夜空,又有些落在地上,将不少房屋烧着。

李银师怒吼,反身扑向沉折,沉折斩出十招,剑芒封锁了李银师攻势,但李银师的手掌心瞬间伸出一枚白骨,那白骨约有三丈长短,燃起熊熊白火,嗡地一声,冲破沉折剑网。沉折低哼一声,腹部被这白骨洞穿。李银师趁势抓住沉折,尖牙咬向沉折脖子。

沉折叹了口气,提升冥火境界,已然使出“灭理神功”,李银师一愣,蓦然不知沉折行踪,就仿佛沉折忽然间消失了,它陷入困惑之中,转了好几个圈子,却不见沉折在哪儿。它竖起耳朵,鼻子嗅动,但仍找不到沉折去向。

其实沉折并未隐形,仍在李银师身侧,但这“灭理神功”实是违背常理、诡异卓绝。沉折使出其中的‘空无莫归’境界,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世间再无一人能察觉到他在何处。

沉折手掌如刀,袭向李银师,此时他意图与这世界的人接触,于是有了形迹,李银师当即察觉,挥动利爪,挡住这一击,但想要反击时,却又全无目标可言。一旦沉折进入这“空无莫归”之态,任何敌人皆只能挨打,全无法还手。李银师反应如电,每当沉折攻击时,顷刻间就能感到,但即使如此,终究陷入被动,极为不利,十招一过,它重重挨了一掌,惨叫一声,摔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然而沉折自身也消耗极大,他将冥火提升至最高层中,因此难以持久。他赶到李银师坠落处,朝下看去,微觉惊讶:李银师中了这第九层冥火功的一掌,居然仍能站起身子,而且正飞速复原。

他略一沉吟,背后浮现出一双巨大的红眼,红眼一闭一睁,将沉折吞没后又释放,沉折变了模样,身躯神圣而辉煌,真气化作万千手臂,他伸出手,轻触李银师头顶,李银师浑身巨震,身上异状瞬间全消,还复本来面貌。沉折松了口气,散去冥火,也变回原先状态。

这一式唤作“后卿魔眼”,能够驱散敌人身上诸般异变,令其由强变弱,甚至能剥夺仙神的神位,将其一举摧毁。沉折对此招运用并不娴熟,若稍有闪失,自身也会受到反噬,但他不愿杀李银师,故而以此法相救。

李银师疲惫不堪地抬起头,望见沉折,歉然道:“我神智失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沉折解下自己袍子,扔给李银师,李银师穿在身上,神色忧郁苦闷。沉折道:“或许是这阴间的灵气扰乱了冥火。”经过此战,沉折知道李银师体内冥火潜力极强,一旦化作坏形尸,与亡人蒙在伯仲之间。若非自己冒险提升冥火,将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此役只怕会两败俱伤。

李银师抿唇良久,道:“我实话对你说了,你会不会杀我?”

沉折道:“不会。”

李银师说道:“我脑子里有有个古怪的声音,我对你说过,记得么?那声音说,让我杀了你,当上馥兰她们的首领,进一步成为这儿的鬼王,我试着抗拒她,但最终仍变成那幅模样。”

沉折说道:“我脑中也有声音,时不时传达旨意。”

李银师道:“真的?”

沉折点头道:“或许正因为这样,你那‘母亲’才命你杀我。”

李银师叹道:“其实,这多年来,我有好几次变成坏形尸,猎杀一些盗火徒,吞食他们的冥火。过了很久,才能自个儿恢复原状。我并非有意害你们,我以为自己终于掌控住了这病症,这才与你们同行。”

沉折问道:“你究竟从何处而来?我从没听说过盗火徒能从坏形尸变回原貌。”

李银师答道:“我脑子很乱,离落国解元我只记得这些,罢了,罢了。”

他朝沉折深深作揖,道:“我身上这诅咒,还是与诸位分道扬镳为好,这些时日来,多谢诸位收留照顾。”

沉折并未挽留,他道:“丫头会想念你的。”

李银师苦笑道:“幸好她没见到我这模样。”

沉折仰望天空,突然见到匪夷所思的景象,在东方,雪白的光芒染白了乌云,一轮惨白、阴沉的太阳露出一角,那太阳极不真实,细看表面,似乎是亿万颗夜明珠汇聚而成。

李银师身子逐渐变得透明,沉折忽然说道:“传声到你脑中的是个疯神,就像我脑中的那人一样,你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思,但最终我们总会走上他们想让我们走的路,别无选择。”

李银师若有所思,笑了笑,表情洒脱,倏然已不见了身影。

七 凭何审功过

越过小溪,形骸从未想过离落国的山谷会变得如此丑陋,如此扭曲。

树木干枯,犹如僵尸的手挖开了地面,伸上了地表。树枝上几乎并无树叶,偶尔有,也是湿漉漉的红叶,若擦身而过,会在衣物上流下血迹,而若沾上肌肤,那个人不久将内脏出血而死,从表面看来,全瞧不出死因。

这是离落国最偏僻的地方,无人管辖,盘踞的战团犹如土匪,更恰当的说,各个儿皆是屠夫,但就算屠夫也不敢深入丛林。

树下站着一个苍老的女人,肌肤白得像骨头,长发色如骨灰,身边一头猎犬,蜷缩着身子,大得犹如猛虎。

她用离落国语笑道:“好,好,真是稀罕,真是稀客,公子从哪里来?”

形骸笑道:“我听说这儿有精通妖法的巫婆,特来一见。”

老女人说:“可惜,我没听说过。你找巫婆何事?”

形骸说:“找人。”

老女人说:“这儿可没多少人来,如果来了,我一定会见到。你要找什么样的人?”

形骸回答:“是个年轻人,样子极为好看,身手也不错。”

老女人咧嘴笑了,说道:“好看的年轻男人,身手不错,这样的人,通常不得好死。”

形骸点头说:“这年头,好死之人也不多。”

老女人朝天上看了看,说:“要下雨了,来吧,我带你去村里问问。我似乎听人说起过这么个人物。”

形骸问:“他在村里?现在怎么样了?”

老女人叹道:“谁知道呢?这年头,好人都不长命。你要找的那人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形骸笑答:“一个杀人无数的好人。”

隐约间,老女人似有些害怕,她道:“来吧,来吧,被这雨淋上,体内的血都会弄脏。”

形骸跟着她走,她身旁那头猎犬不知何时绕到形骸背后,形骸回头看了一眼,这条狗的嘴里红彤彤的,脚步沉重,两旁的树为之颤动,似在妖异的舞蹈着。

老女人又道:“你拿着兵器,武功怎么样?”

形骸摸了摸青阳剑,说:“在离落国,至今碰上的人,似乎没几个是我对手。”

老女人干笑一声,答曰:“你知道么?越是高手,越是谦虚,越是命长。嘴上叫的越响的人,通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形骸说:“照你这么说,我倒更想知道自己将会是怎样的死法。”

老女人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我只是个可怜兮兮的老人。”

形骸问:“我倒觉得你并非寻常人,只怕另有图谋。”

老女人尖声发笑,回道:“啊对,啊对,我在村子里开了客栈,做皮肉生意,生意不好,只能外出拉客。”

形骸说:“这荒郊野地的,我说这客栈的价钱只怕黑的很。”

老女人叹道:“人总要活命,我赚钱活命,旅客也想活着穿过这片丛林,大伙儿各取所需罢了。”

她又扭头打量形骸,笑道:“咱们村子全是女人,你知道么?”

形骸问:“真的?那可非去不可了。是不是都如你一般是老妇人?”

老女人笑道:“也有年轻漂亮的,大伙儿都想着年轻男人,你这样的,进去之后,只怕一辈子都离不开了。”

形骸说:“我会死在里头?”

老女人说:“你会被村里的姑娘迷住,在床上、草堆上、树林中、马厩里亲热,娶妻生子,最后死在女人的身子上。”

形骸哼了一声,说:“那可未必。”

老女人说:“那你自己看吧。”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那村子,老女人一声口哨,村民皆走出房屋。形骸双目扫过,皆是蓬头垢面,脸色惨淡,常年不见天日的样貌,其中有几个颇有姿色,眼中的渴望更是动人心魄。

形骸愕然道:“想不到你说的是真的。”

老女人说:“可不是吗?”指了指一处大木屋,说:“在那儿。”

那木屋的木墙破洞颇多,灰尘漆黑,布满木板,形骸停在木屋前,双目审视,老女人笑道:“怕什么?咱们都是女人,难道还能把你吃了?”

她语气有一股激将之意,形骸点了点头,走入木屋,老女人拿抹布与鸡毛掸子四下打扫,扬起一片黑尘,形骸用手遮住口鼻。老女人的笑声愈发尖锐了。

外头当真下起了大雨,乌云令天地阴暗下来,雨滴落在屋顶上,噼里啪啦作响,形骸坐下,老女人倒了杯酒,形骸一饮而尽。此举倒出乎老女人预料,她道:“你不怕酒里有毒?”

形骸笑道:“你们村里只有女人,难道不想男人?如此毒死了我,岂不可惜?”

老女人咧嘴大笑,这时,屋门敞开,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个女人走了进来。形骸朝他们略一躬身,说道:“姑娘们。”

她们眼睛发光,像是尖牙鬼瞪着活人的模样,她们露出狞笑,像是大仇得报前快意的表情。

形骸又问:“你们之中,有谁见过一位年轻人?他很是英俊,身子有些瘦弱,他或许会问关于尖牙病的事。他是来找巫婆的。”

其中一个胖女人喊:“来这儿的男人统统死了,你也会死!”

形骸看了她一眼,说:“他们准是享尽了艳福而死。”

另一光头女子嚷道:“不,不,他们是被挖出眼珠,切掉耳朵、剁去命根,割掉舌头而死。”她解开衣衫,里头什么都没穿,但却挂着一命根形状的吊坠。她得意而笑,如痴如醉。

形骸问:“为什么?”

老女人冷冷说道:“因为男人都该死,因为巫婆命令咱们这么做。我们杀了男人,喝男人的血,生下来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女儿。”

胖女人笑道:“我们这么做,已经一百多年啦。”

形骸皱眉道:“难道无人发觉你们的罪行?难道战团对此视而不见?”

老女人说:“每年死上十来个男人,有谁会留意?”

光头女子笑道:“男人脑子里只想着那件事,稍一勾引就跟咱们走,就算他们途中想要逃,咱们也有法子要他们逃不掉。”众女子都笑了起来,像一群乌鸦正鸣叫。

胖女人道:“他们以为女人好对付,他们以为女人软弱可欺,他们以为女人不过是牲口、是牺牲、是陪葬品,是战利品。咱们受够了男人,恨透了男人,巫婆救了咱们,告诉咱们仪式,只要有那仪式,咱们没有男人,一样过得很快活!”

老女人指着形骸说:“你本可逃走,但被我言语一激,又听到满村的女人,立刻就不想走了,对不对?你以为只要是女人,就一定会想男人?愿意做男人的奴隶?”

形骸说:“让我见见巫婆,我本就是为她而来。”

老女人拔出匕首,说:“你能见到,当你死后,你的眼睛将献给巫婆,你的舌头将被巫婆吃下,你的耳朵将挂在巫婆家中,你的命根”

形骸说:“不必说了,你们若不想死,现在就离开此屋。我自己去找那巫婆。”

老女人笑道:“多少自诩武功高强,天下无敌的好汉,都死在咱们手上,你以为自己能逃?你已中了毒,真气涣散,武功全失。”

光头女子说:“毒不在酒里,而在屋子的灰尘中,只要你皮肤沾染上一丁点儿,你就完啦!”

形骸问道:“你们为何会没事?”

老女人冷笑道:“咱们都服过解药,你连这道理都想不通么?”

突然间,一道骨刺将这老女人脑袋刺穿,骨刺如蛇般扭动,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将老女人浑身血液吸干。众女子大惊失色,一齐拔出尖刀,指向形骸。

形骸闭目片刻,笑道:“好了,我毒素已解。”

那胖女人声如杀猪,朝形骸冲来,形骸手指一弹,这女人脑浆迸发而死。那光头女子绕到形骸背后,飞身一刀刺至,形骸回肘一打,光头女子浑身骨骼寸断。

其余女子大声哀嚎,不敢上前,有女子拿来弹弓,朝形骸打出一个个红蛋,那红蛋显然也有剧毒,形骸凝聚冥火,形成无形气罩,将红蛋反弹回去,洞穿射击者脑袋,死者血液沸腾,好似开水般冒烟,少时眼珠熔化,七窍流血而死。

形骸仰天说道:“若再不现身,当真放任她们死去么?”

众女子被形骸震慑,再无一人轻举妄动。屋外一声低吼,她们面露敬意,垂首让开了道。那大猎犬缓步前来,等走到近处时,已经成了个赤身黑发、柔媚入骨的美女。

形骸问:“你就是巫婆?”

美女答道:“这些女子受尽男子迫害,我收留了她们,令她们摆脱厄运,在此繁衍,生平所杀男子,也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之辈。她们盲目自大,见了绝世高手,竟全无知觉。”

形骸说:“我也无意赶尽杀绝。只是来此询问离落国主利歌的下落。”

巫婆问道:“国主并未来过此地。”

形骸摇头说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查出你是利修衣昔日的师妹,与她一同从漆黑骨地返回,精通妖法,定有法子追踪利歌。”

巫婆叹道:“师姐她去过阴间,归来之后,性情剧变。”她伸手进入她那浓密黑发,从中取出一柄小刀,说道:“此小刀上留有利歌幼时鲜血,凭借此物,你能找到利歌。也能凭借此物,在阴间存活不死。”

形骸接过小刀,从她身边走过,行向屋外,巫婆回首问道:“只求你莫要泄露此间之事,不然这些女子,必将遭受极凄惨的命运。”

形骸低声答道:“我愚昧执着,有何资格审判善恶?”加快脚步,身子很快没入了丛林。

八 一曲思英雄

终河与银江交汇处以北,有一鬼峡,河流到此陡然变窄,水势盛大湍急了起来。过了鬼峡,虽仍是离落国国境,但山水险恶,几乎不受离落国管辖,乃是一国中之国。

鬼峡西北岸上有一大城,叫做金瞳,城中房屋皆低矮坚实,全无出挑之处。此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个蛮子部族穿梭其间,通商交易,借途攻打彼此,有一个极大的集市,多得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此时已过日暮时辰,城中有一酒楼,生意冷清,楼下稀稀拉拉地坐着五、六桌客人。其中一桌是个瘦弱的女子,她穿一身兽皮甲,披斗篷,遮住大半张脸,桌上只要了壶好酒,自斟自酌。

木门“喀喀”两声,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此人也穿的甚是严实,挡住了脸面,但他脸上颇脏,看模样极为年轻。

那瘦弱女子转过头来,一双眼望向这年轻人,一瞥之间,又转了回去。

这儿往来的佣兵众多,有些容貌尽毁,不以真面目示人,并不足为奇。

掌柜的是个壮汉,酒保也甚是粗犷。年轻人坐下,酒保上前说道:“打尖?住店?”

年轻人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但声音竟粗豪过人,他道:“我是来唱曲的,可否行个方便?”

酒保双目上翻,道:“一共没几个人,你要唱曲,有几个钱?”

年轻人道:“能唱就行。”

酒保冷笑道:“若唱的不好,我轰你出去!”说罢走到一旁,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年轻人取出离落国盛行的船头七弦琴,手指动了动,奏出空灵的乐曲。他年幼时喜好音律,后来遭遇跌宕起伏、坎坷曲折,这手艺几乎荒废,但这几个月来,他返回孩童时与母亲居住的故乡,无意间找回了乐器。他心病严重,癫狂难抑,唯有弹琴时能压下那痛苦悔恨、残忍贪婪之情。

他唱的是建国英雄传,说七百余年前,三位大英雄斩妖除魔,扫荡众匪,带领百姓安居乐业,终于开创出离落国局面的事迹。

此地靠近骨地长城,对阴影中的鬼魂、尸妖皆痛恨异常,故而他隐去英雄王之事,也不提国师李耳,只说那前往北地除害,最终葬身异土的大高手,此人被称作“夜离人”,鬼峡以北的人对离落国主不屑,对金眼神也不怎地信服,唯独对这夜离人崇拜得无以复加。

他嗓门虽粗,但情真意切,曲子简洁明快,颇为动人,店中客人听得津津有味,拍桌附和,要酒的人增多,店外有行人听到曲子,也情不自禁的走进来坐下。

掌柜的大喜,对酒保说道:“跟这唱曲的说,他愿不愿在此多留几天,我们管他吃住,七三分账。”酒保对这年轻人说了,年轻人点了点头。

酒楼中不久已人满为患,不少人争相去看这位唱曲人,但年轻人坐在阴暗角落,只闻曲声,难见其人。

忽然间,大门被重重推开,传出“砰”地一声,五个威风凛凛、白甲红盔的武士走了进来。年轻人曲调稍乱,但立刻又转为大河儿女歌,变化巧妙,悄然无痕。

众酒客多是战团的豪客,可见到这五个武士,仍不禁心中一凛:他们是纯火寺在此的僧兵,又叫护龙卫,是龙国纯火寺派来驻扎在骨地长城附近的大高手,历史悠久,他们职责在于铲除阴影邪教,诛杀妖魔鬼魂,防止阴影蔓延,追杀异端罪犯,最是不近人情,违者必杀无赦。

掌柜的纵然硬气,此时也不敢造次,朝酒保使了个眼色。酒保走上前,朝众护龙卫躬身致敬,问道:“五位大人,有何贵干?”

护龙卫首领不答,目光冰冷地扫过酒楼这一层,说道:“好浓的血腥气味儿。”

这酒楼中的战团勇士不少,有些刚刚杀人越货回来,闻言皱眉,低头不语,生怕这护龙卫找茬。但在离落国,战团抢劫杀人,并不违法,听说鬼峡以南的前英雄王利歌意图重新立法,废止离落国习俗,约束战团行径,但南边的法律,管不了北方的人,又传闻说这位国主患上了极罕见的尖牙病,已经死了。

酒保笑道:“这儿的客人干些杀猪宰羊的行当,这也在所难免。”

护龙卫首领手挥了挥,身后走上来另一人,他手中拎着个大麻袋,解开之后,往外倒出一具人体来。掌柜的看清那是个死人,心中骇然:“晦气!晦气!”

酒保急道:“大人,咱们还要做生意!”

有的酒客起身就往外走,竟想赖账。一个护龙卫手掌按在此人肩头,那酒客怒道:“他妈的,找死么?”那护龙卫冷笑一声,那酒客霍然间浑身着火,酒客大声惨叫,跪倒在地,眨眼间已被烧成焦炭。但除了这酒客之外,周围地面全无灼烧痕迹,那火焰乃是龙火,颇有魔力。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想:“莫非这五人都是龙火贵族?他们追杀的是何人?竟这般大阵仗?”如此一来,谁也不愿冒险擅动。

琴声仍连绵不绝,护龙卫首领厉声道:“给我安静些!”手指一点,嗡地一声,那唱曲的琴弦断裂,琴声戛然而止。唱曲人身子一震,似乎有些害怕。

护龙卫首领眼睛缓缓环视,咬牙切齿,说道:“昨天晚上,有人在灵车巷子,找到一间屋子,那屋子里头,约有十来个死人。那人向护龙卫报案,经查,杀人者乃是一尖牙鬼。”

众人见那尸首完好无损,忍不住问道:“怎看出是尖牙鬼做的?这尸首也不缺零件哪?”

左边的护龙卫踢了一脚那尸首,它腹部“波”地一声洞开,众酒客只一看,立时心惊肉跳,不少人当场呕吐:原来那尸首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并无肠胃、心脏。

掌柜的彷徨无措,大声问道:“大哥,哪有行事这等这等诡异的尖牙鬼?再说了,尖牙鬼张牙舞爪的,若那尖牙鬼跑到这儿来,咱们岂能不知?”

护龙卫首领取出一法杖,那法杖的顶部是一骷髅,他道:“我等用这宝物,查知作恶之人,确实是尖牙鬼!而这尖牙鬼就在这酒楼之中!”

众酒客知道护龙卫常年与妖邪作战,所有装备、法宝皆有神效,当不会弄错。他们毛骨悚然,眼睛惊恐地四处搜寻,却没看见哪个血牙白眼的疯子。

护龙卫口中念念有词,那骷髅张嘴尖叫,起先,它空洞眼眶中闪着绿色微光,那微光逐渐变白,众护龙卫一齐点头说道:“好家伙,这尖牙鬼可不简单。”

过了片刻,那白光变成了血色,朝外发散,照亮了上下。众护龙卫脸上变色,又齐声问道:“这是何等状况?”

护龙卫首领也从未遇到这等情形,他拔剑在手,道:“这尖牙鬼极为厉害,全数运功,一个个搜过来!”

他们燃起龙火,走向身旁酒桌,将那骷髅对准桌上酒客,骷髅并无变化,他们便朝下一酒桌走去。被他们放过的酒客皆满头大汗,脸上表情又是欢喜,又是惊惧。

不久,护龙卫走至那独身女子的桌前,骷髅霎时再度放声尖叫,众护龙卫又惊又喜,两人拔剑,指着女子咽喉,喝道:“捉到你了!”

其中一护龙卫长剑一挑,掀开那女子兜帽,只见她约莫十七岁年纪,秀美文雅,双眼暗红,脸上竟有一股令人怜惜的忧郁之色。众酒客都喊道:“你们这法宝弄错了!”“尖牙鬼一个个面目可憎,这般美貌的小丫头,怎会是什么尖牙鬼?”“是啊,五个大男人,如何能欺负一小姑娘?”“我看是护龙卫色心顿起,当街调戏少女!”

另四个护龙卫斩出火光,横空而过,吓得众酒客脑袋一矮,无胆再劝。护卫首领神色急切而狰狞,他笑道:“饿女尸,十年之前,你在解元城现身,其后再无踪迹,我追查你多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饿女尸答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过是路过而已。”

护卫首领怒道:“我的妹妹被选入皇宫为宫女!三十年前,她死在你的手上,脏腑皆被食尽!我找了你三十年,今天就要将你凌迟处死!妖女,你死前当记得,杀你之人,是我辛丘马!”

饿女尸愣了片刻,黯然道:“她欲杀我在先,我本不想杀她,奈何恶疾发作,忍耐不住。”

护卫首领一剑斩向她脑袋,但饿女尸长发飞舞,好似鞭子一般,将五柄长剑卷住,那五人急运龙火功,火焰烧向饿女尸脑袋,饿女尸脑袋一转,五人长剑脱手,火焰也立即熄灭,叮叮当当,长剑被钉入墙壁。

护卫首领用那骷髅法杖,朝饿女尸一指,饿女尸“啊”地一声,双目充血,浑身巨震,斜倚在椅子上。护卫首领笑道:“在这天师法宝面前,所有尖牙鬼皆必死无疑!”说话间,拔出匕首,朝饿女尸脑袋刺去。

就在这时,一个圆球飞来,将那匕首挡开,随后那圆球中喷出水雾,臭不可闻,又挡住了视线。众护龙卫吸入少许,头晕脑胀,大声咳嗽,忙运功驱毒,护卫首领将龙火功催至顶点,掌心发出大风,将毒雾驱散干净。

他四下张看,怒的大吼:那饿女尸已然没了踪影。他一瞥眼,见店中酒客也逃了大半,委实不知那圆球是何人所发,饿女尸是何人所救。

护卫首领道:“有这天师法宝,他们跑不了的!咱们追!”五人冲出酒馆,沿途乒乒乓乓,撞坏了不少桌椅。

九 莫提当年事

唱曲人横抱饿女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避开途中行人,来到一空屋之中。他将饿女尸放在地上,出去布置一番,随后返回。

饿女尸稍稍失神之后,此时已然清醒,她问道:“你是那唱曲的?”

唱曲人点头道:“他们不知有没有法子找过来,你怎么样了?”

蓦然间,饿女尸手一撩,唱曲人的兜帽也被揭开,露出一张年轻黝黑的脸庞。饿女尸眸闪红光,在黑暗中犹如红灯,凝视着唱曲人,她道:“我认得你,你是离落国主,叫利歌,你还活着?”

利歌甚是惊讶——自己从未见过这饿女尸,又经过乔装打扮,涂黑脸庞,此刻面貌已与国王时颇不相同,她如何认得自己?

他沉吟片刻,答道:“我不是利歌。”

饿女尸说道:“我在离落国时,远远见过你一回,你身上有特殊的气味,瞒不过我。”

利歌垂首道:“离落国主利歌已经死了,现在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不过是”顷刻间心情压抑,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身份。

饿女尸道:“不过是一个尖牙鬼?”

利歌身子微微一颤,来了个默认。

饿女尸道:“难怪你要救我,你我都是同类。”

利歌凄然而叹,道:“你当真杀了许多人,吃了他们的脏腑?”

饿女尸道:“是,这是我们的天性,我吃不下寻常食物,唯有以人脏腑为食。你难道不是如此?”

利歌指着自己脑袋,说:“我知道,我也时时刻刻想要杀戮,想要吃人的血肉,稍有不慎,就会失控。”他说话时神色稍显痛苦,但语气却竭力显得平静。

饿女尸叹道:“那是忍不住的,时候越久,疾病发作起来就越不可收拾。你有多久没吃过人了?”

利歌说:“我从未吃过吃过人。”

饿女尸吃了一惊,道:“这如何可能?”

利歌说:“有时候,我弹奏曲子,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有时候,我服食调配的药物,也能缓解那症状。”

饿女尸沉默片刻,道:“你能让我瞧瞧那药物么?”

利歌从行囊中取出药水,饿女尸捧着嗅了嗅,稍一犹豫,张嘴喝下,随后,她闭目冥想了一会儿,问道:“这可奇了,你竟竟治好了病?可龙火贵族的尖牙病是治不好的。”

利歌摇头道:“若要根治,谈何容易?只能暂且缓解那吃人的**而已。以后每一次所需的药物剂量就越大,最终可能再无半点效果。”

饿女尸露出失望之色,但瞬间又恢复了冷漠严肃的表情。

她朝利歌半跪,道:“我叫辛瑞,你听说过我么?”

利歌忙将她扶起,道:“略有耳闻,是从我一位恩人口中知道你,解元城发生瘟疫时,你也在解元城中,但那位恩人他并未详说。你也是龙火贵族?同时也是尖牙鬼?”

辛瑞道:“据我所知,唯有你我是如此。”

利歌苦笑道:“我还知道一人。”

辛瑞问道:“是谁?”

利歌顷刻间觉得这位少女异常亲切,因为两人同病相怜,且皆悲惨孤独,遗世独立,像是分散多年的姐弟,他叹道:“是我爹爹,离落国前代国主。”

辛瑞不再多问此事,她道:“你如何会发病的?你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么?”

利歌走到窗边,望向屋外,道:“这全是命,命中注定的事,谁也逃不掉。”

辛瑞又问道:“你今后要去哪儿?”

利歌道:“越过骨地长城,进入漆黑骨地里。”

辛瑞道:“为何要去那鬼地方?”

利歌答道:“我想弄清楚这病的来龙去脉,若运气好,或许能找到摆脱这诅咒的方法。”

辛瑞微笑起来,道:“国主,一人跋涉,多有不便,两个人就安全得多了。”

利歌明白她的心思,她也想治好这病。利歌有些拿不定主意:此行必然凶险万分,前途未卜,而这辛瑞虽然貌似文雅娴静,人畜无害,可她毕竟是难以自控的吃人女鬼。自己此行,自顾尚且不暇,如何再能控制得了她?

辛瑞见他不语,忽然退后一步,郑重地跪在他面前,脑袋磕向地面。

利歌心想:“我与她是同类,我为何要拒绝?可是我对她实则一无所知,她在解元城灾难中所作所为并不光彩。”

忽然间,他想起之前在那酒楼中,护龙卫首领兵刃被她击飞后,露出极大破绽,她当时若要杀那护龙卫易如反掌,但利歌从她眼中瞧见了悔恨与怜悯,正是这顷刻停顿,令她被那护龙卫所伤。她因为杀了那护龙卫的亲人而自责,她并非毫无人性的怪物,而是倍受煎熬的可怜人。

陡听得远处脚步声响,利歌道:“他们来了!”

辛瑞道:“你答应么?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们要杀我,就让他们杀了好了。”

利歌道:“好,我答应了,姑娘愿陪伴于我,我求之不得。”

辛瑞微微一笑,站直身躯,利歌挥了挥手,命她远离屋门。辛瑞张口说话,却并不出声,唇语读曰:“我已无大碍。”

利歌也用唇语答道:“敌人不弱,先用智取。”

他听护龙卫首领低声问道:“两人都在里头?”

另一人道:“不错。”

护龙卫首领不动声色,打了几个手势,两个护龙卫各摸出一枚铁胆,铁胆由黑变红,极为炽热。两人走近窗口,正欲扔进去,脚下喀嚓两声,踩中利歌事先布下的陷阱,霎时烟雾升起,又闻到了那令人晕眩的臭味。两人闷哼一声,铁胆落在地上,登时燃起大火。

利歌跳出窗口,指尖点中那两人额头,两人登时晕了过去。

护卫首领辛丘马喝道:“果然在此!你就是那妖女的同党?”

利歌与辛丘马对视,见他并未认出自己,放下心来,说道:“不错。”

辛丘马取出那骷髅法杖,骷髅双眼又闪着那血红光芒,他惊怒交加,道:“你到底是什么妖魔?”

利歌冷冷答道:“你若知难而退,我可饶你性命!”

辛丘马将法杖对准利歌,但利歌身形一晃,到辛丘马身边,长剑一挑,那法杖飞上了天。辛丘马大急,一道火焰掌拍向利歌胸口,利歌还了一掌,两人都是一震,后退丈许。

实则无论是功力还是武功,利歌都远在这辛丘马之上,只是他心魔严重,思绪纷乱,稍稍运功过度,那杀人不眨眼的撕裂血魔就会露出本貌,而这辛丘马多年来守卫离落国民,功勋卓著,利歌也万万不想杀他。

另两个护龙卫射出两枚弩弓,火光疾闪,飞向利歌。利歌挥舞火杖金枪,将弩弓打落在地。就这么略一耽搁,辛丘马跳在空中,已将那骷髅法杖握在掌心。

辛丘马骂道:“妖魔,死期到”话未说完,只见一瘦如树枝般的女人出现在前,那女人一剑轻点辛丘马眉心,辛丘马脸上黑气如潮,重重摔落。女人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先将那骷髅法杖握在掌心,再至护龙卫身后,手掌切在两人后颈,两人同时摔倒。

形骸见着女人骨瘦如柴,目露惊讶,女人转过身,再转回来时,她已经复原成辛瑞那俏丽模样。

辛瑞叹道:“我一使出真功夫,就会成了那丑态。”

利歌苦笑道:“总比尖牙鬼的样子好看得多,还算是个清瘦美人。”

辛瑞道:“随你怎么说。”她转动那骷髅法杖,想要将其毁了,但略一沉吟,将其抛给利歌。

利歌查看辛丘马状况,他脸上发黑,双目翻白,但并未死去。

辛瑞道:“他中了我的移魂剑,一个月内醒不过来,世上无人能救醒他。”

利歌道:“他没了这骷髅法杖,追踪不了咱们,咱们也不必杀他。等他醒来,咱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辛瑞叹了口气,道:“你怎知这儿的护龙卫没有另外一柄?又怎知此人不会阴魂不散?他恨我入骨,如今有了线索,岂会放弃?国主,我听说你聪明过人,当机立断,谁知见面不如闻名,你反倒很是婆婆妈妈。”

利歌摇头道:“辛丘马一辈子也算为国为民,救人无数,他也确实有理由恨你。你杀了他的妹妹,对不对?”

辛瑞哼了一声。

利歌道:“你若要杀他,我不拦着你,但你若下不了手,咱们就此离去如何?”

辛瑞躬身道:“国主有令,小女子自当凛遵。”

利歌说道:“我不再是什么国主了。”

辛瑞道:“只要你活着一天,你就是国主,就像咱们身上的病,等闲难以摆脱。”

利歌心想:“这两者实则大有不同。”却并不反驳,两人离了那屋子,找另一客栈住下。以容貌而言,辛瑞比利歌更年轻一些,两人以兄妹相称,要了一间房,但那店小二却笑吟吟的,目光似有深意,利歌怕辛瑞窘迫,但她却满不在乎。

到了客栈屋内,辛瑞说道:“你的名头在南边极为响亮,但过了鬼峡,几乎没人认得你。这儿与那边的离落国完全不同,这里的重中之重,在于对付北方骨地的亡灵。”

利歌答道:“这岂不更好?”

辛瑞又道:“英雄王之名,被传得神乎其神,似乎你天下无敌,神功通天,但请恕我直言,今夜一见,令我大失所望。若你不与我同路,想要独自前往阴影境地,几无可能。”

利歌笑着低下头去,道:“姑娘所言无误,我也甚是惭愧。”

十 大发死人财

辛瑞道:“我并非指责你,但你此行万万离不开我。你明不明白?若有弃我不顾,独自走人的念头,徒然害了自己。”

利歌想了想,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意,笑道:“姑娘放心,我答应与你同路,咱们自然应当互相照应才是,你不必言语激我,我也一样带着你。”

辛瑞神情竟似乎有些害羞,但这羞涩之情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她立即正色道:“我怎会激你,陈述事实罢了。再说了,也不是你带着我,而是我带着你。”

利歌问道:“随你怎么说,你在金瞳住多久了?可曾去过骨地长城?”

辛瑞站起身,俯视街景,道:“越靠近那儿,我的胃口就越抑制不得,你想必也一样。我不敢靠近那方,在这镇子附近充当杀手过活。”

利歌又问道:“杀手生意景气么?”

辛瑞道:“别的生意不好做,这生意最是滋润。唉,只可惜现在这买卖黄了,这群该死的护龙卫。”

她想了想,又道:“虽说这儿的人不认得什么‘英雄王’,但龙国在此势力不小,纯火寺在这儿建了护龙庙,约有五十来个龙火贵族,各个儿都是狂热信徒,加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宝,你我最好小心行事。你这乔装打扮算不得高明,最好请名家修饰一番。”

利歌奇道:“你满屋子堆着死人,东窗事发,现在又要小心行事了?”

辛瑞一时语塞,随后严厉说道:“所以说,我得改正,你也得引以为鉴!”

利歌心中思量:“如果要去漆黑骨地,一旦进入那阴影,尖牙病会变本加厉,现在已这等凶险,到了里头,只怕一刻都无法掌控。这又该如何是好?”

倏然转念一想:“骨地长城的居民时时刻刻靠近阴影境地,但尖牙病却并不高发多生,他们定有预防的法子。”

辛瑞问道:“你在想什么?”

利歌如实说了。

辛瑞摇头道:“我从未去过那里,所知不多,但从骨地长城来的人一个个儿都傲气得很,似比旁人更高一等。从这儿到骨地长城,须得有此地都督的印章,制成通行文书,就这一道关卡,往往需等上一年半载。”

利歌道:“去那那鬼地方,居然手续如此艰难?难不成去骨地长城的人很多么?”

辛瑞答曰:“不少,骨地长城的佣兵生意最好,每年想去的人都挤破头了。”

利歌哭笑不得,问道:“他们急着去送死?”

辛瑞道:“急着去发财。”

利歌恍然大悟,道:“他们假借佣兵之名,实则是去盗墓?”

辛瑞缓缓走动,点头道:“漆黑骨地的遗迹众多,里头不少千年前王朝的宝贝,任取出一件来,一辈子不愁吃穿。”

利歌道:“发财的人很多么?”

辛瑞笑道:“听说百人中只一人回来,但就是这百分之一的希望,也使得亡命之徒蜂拥而去。”

利歌道:“天下熙熙,是为利来,天下攘攘,是为利往。”

辛瑞微笑附和道:“所以骨地长城与周围城镇订下规矩,想进入骨地长城,每年都有名额,骨地长城的女侯问一众城镇的都督收取高额钱财,而一众都督再坐地起价,问那些亡命徒收费,随后颁发通关文书,层层门路,这都是发财的好法子。”

利歌大摇其头,道:“这些盗墓之辈也真苦,非但跑出去赌命,还得被官家剥尽了家产,如此得不偿失,却又何苦?”

辛瑞道:“若从漆黑骨地里掘出一本绝世武功,一辈子天下无敌,岂不美哉?又或是得了一件通天法宝,称王称霸,岂不好极?”

利歌道:“这话是谁说的?”

辛瑞道:“佣兵集市传了许多年啦,这等一步登天之事,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伙儿都明白得很。有不少人成功之后,被骨地长城的女侯封了大官,风光无限,其余人看的都很羡慕。”

利歌沉吟半晌,道:“那句话多半是长城女侯宣扬出来,蛊惑大家前往骨地,那些被封官之人,或许也都是她的亲信。”

辛瑞略微一愣,道:“经你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

利歌道:“千金买马骨,豪杰不难求。而且我看各地都督所发的文书定有古怪,持有之人,能够抵挡阴影侵袭。”

辛瑞道:“你在想什么呢?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要请这儿的都督帮忙?那真是痴心妄想,一来咱们没钱,二来就算有钱,想要见那都督也甚是不易。他身边有护龙卫守着,咱们一靠近,极可能当场露陷。”

利歌道:“你怎知我没钱?”

辛瑞笑道:“若你有钱,何必在酒楼卖唱?”

利歌怏怏叹气,划破手腕,挤出些血来,涂抹在窗框、门楣上,又在各处摆放些小机关。

辛瑞皱眉道:“有我在此,你不必如此担惊受怕,大惊小怪。”

利歌道:“若是护龙卫,你我有了防备,自然不惧,但就怕另有强敌到来。”

辛瑞道:“咱们俩不过是寻常兄妹,有何方高人会找咱们麻烦?”她身手武功更胜龙火功第六层高手,故而信心十足。

利歌低头道:“我没碰上过,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他知道目前李耳已投靠圣莲女皇,龙国经过一年多修养,恢复了元气,派出远征驻军来到离落国以南,其中必然有极厉害的青阳教徒。李耳绝不会阻挠利歌前往漆黑骨地,但圣莲女皇未必不想捉拿利歌。

辛瑞道:“天色已晚,你睡吧,我守着。”

利歌道:“好,辛苦姑娘,后半夜我醒来换你。”

辛瑞道:“不必,我无需睡眠。”

利歌道:“胡说,长久不睡,尖牙病只会恶化。”

辛瑞朝他笑了笑,道:“那也由得你。”

深夜,利歌被极轻的呼吸声惊醒,他感到附近除了自己与辛瑞之外,又多了数个人物,他们仍在屋外,并未入内。来者皆是高手,擅长潜行,动作几乎轻不可闻。

辛瑞也同时察觉,睁眼起身,长剑轻轻出鞘。

利歌低声道:“小心窗口,那儿已布下了网。敌人数目不少。”

辛瑞侧头一望,隐约见到暗影晃动,暗赞利歌观察敏锐。

门闩一动,已被龙火无声无息的烧融,随后门被推开,也极为安静,乃是巧妙的水行功夫。利歌见一黑影跃入,立刻运功,激发门框上的毒血。

那黑影怪叫一声,身子摇晃,手足似抽筋了一般。后方有人扔进来滚烫的铁胆,辛瑞身子一转,打出两道掌风,将那铁胆吹了回去,屋外的人被铁胆烧着,头顶冒火,哇哇大叫。

利歌喊道:“走窗口!”拿起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朝窗外甩出,渔网扰动,窗外人大喜,立即往上收网。辛瑞见窗外已空,这才越窗而出,弹指间已到了对面屋檐上。

利歌紧随而至,同时令窗框上的毒血挥发,他见辛瑞正与三人缠斗,这三人手中各有一根短棍,攻势猛烈,那短棍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利歌看的微微头晕,看来短棍也对尖牙鬼有奇效。

忽然间,辛瑞变瘦,动作加快,长剑黑光飞舞,刺入三人铠甲,三人各自转了半圈,从屋顶摔了下去。

利歌道:“你没杀了他们么?”

辛瑞叱道:“没杀,你还有空关心敌人?”

利歌笑道:“他们毕竟做的好事较多。”

辛瑞道:“追杀咱们这样的人,也算是好事?”

利歌道:“世事无绝对,善恶看立场,你说的倒也有理。”

这时,另有多人跳上屋顶,包围了利歌、辛瑞,而客栈的窗口中也有人跃出,霎时落在近处,利歌看了看,这边来了三人,各个儿衣物上皆沾满利歌血液。他们皆是护龙卫,其中有凡人武者,也有龙火贵族。

利歌从怀中摸出那骷髅法杖,神色懊恼,道:“你们是跟着这法杖找来的?”

敌方一粗豪女子喊道:“两个鬼怪!以为夺走此物便高枕无忧了?这天师法宝是我护龙庙的圣物,无法损毁,亦不会被敌人夺走!你害我几位师弟昏迷不醒,且来见识见识我第六层的龙火神功!”

辛瑞心中一凛:“第六层的好手,加上对付尖牙鬼的宝物,咱们还是先走为上!”但环视四周,身边四人虎视眈眈,皆非易与之辈。

利歌手一扬,那粗豪女子衣物上沾染的鲜血蒸腾,雾气弥漫,她大吃一惊,急忙闭住呼吸,运功防护。利歌叹道:“对不住,大伙儿各退一步吧!”拿着那天师法宝朝粗豪女子一指,那女子“哇”地一叫,身躯圈转,一直滑落到屋檐边缘,就此昏厥。

众护龙卫不由大骇,喊道:“为何天师法宝对队长有效?难道队长也是尖牙鬼?”实则利歌以撕裂血魔之血沾上粗豪女子肌肤,而她又是离落国人,顷刻间有发病迹象,正好被天使法宝所克。但那尖牙病并非真正发作,利歌也不想害的她成为怪物。

利歌再如法炮制,将粗豪女子身后两个龙火贵族也用天使法宝放倒。敌方见此行首脑不知死活,大为慌乱,利歌拿着天师法宝,对每个人指指点点,众人已成了惊弓之鸟,如何敢挡?躲闪尚且不及,刹那间让开了道路,辛瑞趁机补上一道“移魂剑”,将每个人都击晕。

她道:“算你机灵,走吧!”两人施展轻功,跳过数十座房屋,落地后跑的没了影子。

十一 此女尚无知

利歌与辛瑞落在一矮山脚下,这儿林子甚密,两人藏入其中。辛瑞道:“快些将这天师法宝扔了,不然追兵源源不绝。”

利歌叹道:“可惜不知这其中原理。这玩意儿落到他们手里,也是阴魂不散,却偏偏毁不掉。他们就是凭借此物追上你的,记得么?”

辛瑞道:“照我看来,只要离他们远了,就算他们取回此物也追不上咱们。”话虽这般说,但却显得毫无把握。

利歌无奈说道:“我师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道术士,只可惜我未从他那儿学过道术。”突然间想起一事,道:“有了!”

辛瑞眨了眨眼,道:“你有法子了?”

利歌持剑在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来,再将掌心划破,滴血在天师法宝上,之后将其掩埋。

辛瑞道:“也不知有没有用。”

利歌道:“师父说过,古来事物皆相生相克,这法宝克制尖牙鬼,尖牙鬼的血必然也能减弱这法宝,我再将它深埋,他们就算有感应再灵敏的宝物,也未必能找出它来。就像美酒藏在坛子里,如何能闻得到?”

辛瑞将信将疑,但也觉得唯有如此处置。

两人行了七、八里路,找一处隐蔽的草地,利歌劝道:“你睡会吧,轮到我守夜。”

辛瑞笑道:“算你讲信用,还记得我俩约定。”说罢躺倒在地,利歌见她睡姿极为古怪,直挺挺地仰躺着,好似一具僵尸,心底发毛,又有些好笑。

辛瑞道:“你笑什么?”

利歌见她精神十足,说道:“没什么,你怎地不睡?”

辛瑞双眼紧盯着利歌,道:“我见你笑得诡异,便睡不着了,我这人一贯独处,遇上怪人,总是十分警醒。”

利歌摇头道:“你还怕我害你?咱们俩是一丘之貉,都是妖怪,你大可放心。”

辛瑞“嗯”了一声,却仍不睡,她道:“你似极为聪明,鬼点子不少,想到去骨地长城的办法了么?”

利歌道:“我半点也不聪明,只是遇上的怪事比较多,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一些。但在镇上人生地不熟的,远不如姑娘你了。”

辛瑞道:“那好,我来想法子,等过两天,咱们可以去集市上转转,我识得几个人,路子很宽。”

利歌笑道:“想不到你在这儿有朋友,是你的雇主?”

辛瑞也笑着答道:“是掮客,可不是什么朋友,雇主都胆小的紧,不愿见咱们这些杀手。”

利歌回忆在酒楼中所见景象,道:“那些佣兵打手,各个儿粗鲁蛮横,你在里头当真是一股清流,再显眼不过了,他们就算不知你神功惊人,也多半争先恐后的来与你结交。”

辛瑞道:“可不是吗?有些混账当真可当真混蛋!”

形骸见她笑容欢畅,又带有些少女的顽皮羞涩,问道:“有人对你动手动脚?”

辛瑞忽然弯腰坐起,格格格地轻声发笑,一时秀发乱颤,娇躯轻抖。

利歌道:“怎地笑成这副傻样?你到底睡不睡了?”

辛瑞嗔道:“你才傻呢,我和你说,那地方什么样的杂碎都有,我识得的掮客上一回出高价,说有人请我陪睡呢,你猜出价多少?”

利歌甚是好奇,问道:“多少?”

辛瑞道:“十两翡翠,就一晚上。”说着掩嘴而笑。

利歌觉得这位杀人如麻的同胞言语其实甚是单纯,正与寻常十七岁的少女无异,想来是她这许多年来孤身一人过活,虽懂得些尔虞我诈,但却心无城府,不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尤其是一位她无需提防,也不会提防她的同胞。他忽然又深深怜悯辛瑞:他这数月来独自过活,已体会到了孤独之苦,而辛瑞一辈子不知比利歌更孤独多少倍。利歌尚且体会过亲情与快乐,而辛瑞呢?他记得形骸说过这女子从很小的时候起,父母就全都死了。

他道:“你这般冰清玉洁的姑娘,绝对不会答应。”

辛瑞得他夸赞,脸上一红,道:“当然不肯啦,我是尖牙鬼,瞧见凡人,只想着法儿忍着不吃不杀,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不过集市中没多少好人,咱们可得提防着些。”

她又躺了下去,盯着利歌左瞧右瞧,利歌猜测她此生从未与人亲密相处,如今遇上了同类,于是兴奋的睡不着觉。

辛瑞又问道:“国主,你有许多妃子孩儿吧。”

利歌回答:“我有两个妻子,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辛瑞眼神变得凝重同情,她问道:“那你算得上是个好男人,这儿的屠夫小贩都有三妻四妾。”

她稍稍迟疑,终于再度问道:“他们说,你被李耳国师陷害,发了狂,死在了他手上。你现在活得好好的,但你的亲人呢?”

利歌朝她笑了笑,示意并不介意她询问,答道:“她们落在李耳手上。”

辛瑞感到他的笑容甚是心酸,不像是二十多岁的男子应有的模样,她道:“我可以帮你把他们救出来。南边反李耳的人很多,他焦头烂额的,防备必然松懈。”

利歌说道:“不,我们这样的人太危险,这诅咒一天不消,我决不能靠近我的亲人!”

他暗暗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上头残留着母亲的血肉,无论他如何清洗,甚至剥去自己的皮肤,这带罪的血也不会褪去。他必须找到拜登,觅得解脱之法,随后才敢期望与妻儿重逢之时。

辛瑞察觉利歌心情低落,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乱说。”

利歌说:“你是尖牙鬼,我也是尖牙鬼,我们都是有罪之辈,因此什么事都无需隐瞒。”

辛瑞顿了顿,又颤声道:“我理解你,这世上也唯有我能理解你。我知道那感觉,我们的神智是清醒的,但饥饿顷刻间令咱们变得残忍无道,就算是亲生祖父母都能杀了来吃,吃完之后,又会极度恐慌,脑子里时时刻刻似乎都有不甘心的鬼怪,想要吃我的骨头和肉,以此复仇。”

利歌说道:“所以你不怎么睡觉?”

辛瑞道:“是,所以我极少入睡,所以我不断杀人,那样我就不饿了,我就不怕了,我杀了人后,他们的魂魄也似乎住进我的脑子里,祖父母便不会寂寞,也无暇再纠缠我了。”

利歌面向着她,道:“你只管睡,我会守着你,什么鬼魂都不必怕。”

辛瑞笑道:“你这英雄王武功只怕有限,我不是很放心哪。”

利歌皱了皱眉,道:“姑娘,你这般信不过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你若不睡,就是不把我当朋友,而把我当色鬼了?”

辛瑞面泛红晕,道:“你敢,我是尖牙鬼,凶起来会吃人的。”

利歌笑道:“我也是,所以我都知道,睡吧,不然我心里就不痛快,就仿佛你瞧不起我一般。”

辛瑞啐了一声,侧过身子,闭上眼,她真的已很久无眠,过不多时,她已睡得很熟。

利歌心想:“能遇上她,当真是我的运气。若只有我一人,确确实实无法前往骨地长城。”

在他心底,隐隐觉得与辛瑞带来的这份姐妹般的亲情,远比她的武功机智更为重要。利歌独自流浪了数月,本已在崩溃的边缘,唯有依靠奏乐才能稍稍缓解,但与辛瑞有说有笑,毫不顾忌的谈论自己的凶残,自己的疯狂,自己的罪恶,自己的狼狈,反而令尖牙病不会轻易发作。

丛林中微风吹过,沙沙作响,月亮缓缓转动着,令树木的影子变化万千,静谧之中,显得格外妖异。

利歌看了看辛瑞恬静的脸,久旱逢甘露,由于缺觉太久,她睡得很熟,不会轻易惊醒。

利歌走向左侧林地,约走了一盏茶功夫,敌人终于露出了踪影。

月光照亮林间,雪白的雾在夜幕中涌动,雾中,有一人凝立不动,此人身躯高大,穿一身花里胡哨的红白袍子,似拿着一剑一盾。

利歌朝那人走去,离得近了,看清那人的盾表面是一张狰狞的人脸,那人的剑长满尖刺,好似一大锯子。而那人的面孔更是奇特,像是发怒的狮子。

利歌说道:“不意深夜林中,竟会遇上行人,瞧阁下的架势,似乎并非是来夜间散步的?”

那人开口说道:“我是万妖女皇手下,叫做弑蛮。”

利歌奇道:“万妖女皇?”

弑蛮点头道:“世人称她为圣莲女皇,但对我等而言,她是万妖女皇。”

利歌点头道:“万妖女皇让你来找我何事?”

弑蛮哈哈大笑,震得树木哗哗摇晃,利歌有些担心他会吵醒辛瑞,毕竟自己承诺过她可以安然入睡,什么都不必担心。笑声犹在回荡,只听弑蛮说道:“离落国主,她要请你回龙国一趟。”

利歌双手拍了拍身子两侧,笑道:“我一穷二白,也非昔日国主,她捉拿我没有半分好处。”

弑蛮道:“她要招徕人才,为她效命,听说你很有本事,又认得那奸贼孟行海,所以对你很是执着,命我亲自来此。”此人语气甚是傲慢,自视甚高。

利歌说道:“听你这么说,那我对你更没用了。”

弑蛮道:“你说的话对我有如放屁,什么有用没用?老子可不是请你,此事可由你不得!”

利歌道:“第一,我这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帮倒忙而已。第二,就算我死上千万次,也绝不会背叛师父。第三,你非但捉不走我,反而会死在这里。”

十二 鬼裔恨不灭

弑蛮大怒,道:“那来试试怎样!”举起那锯齿大剑,燃起灼热火光,这剑本就有六尺之长,而火光延伸向外,如此更是巨大。而那剑上火焰紫中泛白,极是诡异。

利歌掣剑出手,剑尖不停颤动,刺向那弑蛮数处要害,这正是平剑中的妙招。弑蛮“哼”了一声,锯齿大剑斩向利歌头顶,利歌以剑鞘向上格挡,运平剑心诀,感应弑蛮真气,将这刚猛一剑化解,随后,他右手剑再度横着劈出。

弑蛮不屑一笑,举起盾牌,铛地一声,利歌惊觉长剑被盾牌上的鬼脸咬住。弑蛮再劈一剑,利歌用剑鞘去挡,忽然间,锯齿大剑上的火焰中伸出一只鬼手,朝利歌一抓,利歌吓了一跳,忙朝后退,哗啦声中,左肩上被挖去一块肉。

利歌一看伤势,肩部鲜血淋漓,心想:“好痛!他这是什么火焰?”

弑蛮冷笑道:“什么英雄王,当真可笑!”猛然一突,巨剑劈砍,而剑周围鬼影出没,朝利歌偷袭,委实出乎意料。他剑招威力极强,再加上这诡异奸诈的鬼魂,顷刻间令利歌遮拦不住,连连吃亏。而利歌的平剑也破不开弑蛮那面盾牌,不久已全无还手之力。好在利歌身法甚是奇妙,纵然敌人占尽上风,也只能令利歌受些轻伤。

又激战数招,利歌被弑蛮一脚踢中左侧腰部,他惨叫起来,摔得老远,起身后往树林深处跑去。弑蛮道:“哪里跑?”迈步急追利歌。利歌朝左逃跑,没入树后,弑蛮喝叱道:“无胆鼠辈,能躲得过老子的夺命一剑么?”巨剑横削,只听喀喀巨响,那棵树应声而倒。

弑蛮见树后人影晃动,逃向另一棵树,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你喜欢躲在树后?我看你往哪儿躲!”豁然手臂一抡,剑光向外急剧扩散,轰隆,喀喀几声,前方二十丈内,树木悉数倒塌。

弑蛮冷笑道:“喂,狗熊王,你没死么?”突然间,空中嗡嗡之声大作,弑蛮定睛一瞧,隐约见到无穷马蜂升上半空,朝自己飞来,他惊呼道:“糟了!”急将功力运到盾牌上,盾牌上的鬼脸喷火,烧向马蜂。马蜂却灵活地出乎意料,在空中绕圈躲闪,分分合合,飘飘忽忽,寻觅攻打的时机。弑蛮无奈,将功力布满全身,岂料马蜂前仆后继,无一刻停歇,即使弑蛮体魄牢固,仍被结结实实叮了好几口,伤口肿胀。

弑蛮“哇哇”大叫,浑身真气鼓荡,轰地炸开,将马蜂全部震死,他大口喘气,笑骂道:“一群黄毛畜生,这还不死”

一个“死”字尚无下文,他心脏一痛,已被利歌刺中。他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利歌,体内鲜血加速流淌,汇入利歌长剑,再流入利歌经脉。利歌本已被这弑蛮斩得遍体鳞伤,可一眨眼的功夫,伤势已然尽复。

剧痛之下,弑蛮那盾牌张嘴咬人,利歌一松手,弑蛮仰天摔倒,他怒道:“你你如何知道这儿有马蜂?”

利歌道:“听出来的,若不然,我为何选在这儿和你打?”

弑蛮眼珠一转,缓缓摆出跪地求饶姿势,哀声道:“英雄王,我服了!英雄惜英雄,我从今往后就是你的手下了!你饶我一命,好让我回去照看我的老婆、孩子。”

也是这弑蛮的鬼脸盾牌暗藏邪法,能助长他声音中劝诱之效,令旁人加倍容易心软。他以往无数次用此法逃过高手追杀,随后再趁敌人不备,反败为胜。但当他能决定旁人生死时,只会更残忍的折磨残杀,以报令他磕头求饶之仇。

利歌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向远处,同时说道:“我无需手下,你走吧。”

弑蛮暗暗冷笑,猛然间扔出那锯齿大剑,紫光一闪,直刺利歌后背,这大剑上缠着冤魂,杀气凌厉,敌人被这股杀气震慑,往往当场惊呆,洞穿身躯而死。

利歌想要躲开,但慢了半刻,扑哧一声,左半身中招,血液狂喷,更被剑上锯齿钉在树上。弑蛮惊喜大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躯,走到利歌面前,狞笑道:“老子这鬼脸大盾、索命大剑,自来所向无敌,专杀你们这些心慈手软的蠢货!”

利歌抬起头来,笑道:“上当的是你,我故意诱你靠近。”

霎时,弑蛮心脏伤口处鲜血如堤坝崩溃,泊泊涌出,横空飞过,流入利歌伤处,由于两人靠的太近,血流之势如何能遏制得住?弑蛮魂飞魄散,急忙后退,但他失血实在太多,双脚一软,身体麻痹,无法稍动,过了十个心跳,弑蛮终于咽气。

利歌被血治愈,伤势全无,他拔出那锯齿大剑,捡起鬼脸盾牌,不知该如何处置。却听树上传来辛瑞声音,她道:“这宝物很罕见,留着可以到黑市上卖个好价钱!”

利歌“啊”地一声,大失所望,道:“你怎地醒了?”

辛瑞道:“这怪物大喊大叫,加上马蜂嗡嗡个不停,我如何睡得下去?”

利歌叹道:“我真没用,未能遵守承诺,让你好好睡上一晚。”

辛瑞浅浅一笑,道:“今后路还远着呢,又不是只有这一天。”她见利歌朝自己望来,身子微颤,蓦然抿嘴不语,扭过头不看他。

利歌吸了口气,感到身子莫名其妙的寒冷,倚靠大树坐下。他暗忖:“这晚上怎地这般冷?简直莫名其妙,我刚刚激斗之后,更不该冷成这副模样。”

辛瑞取些火油,浇在弑蛮尸首上,打出龙火,那尸首上登时火焰飞腾。她道:“想不到这弑蛮也会被人收买,他是骨地边境佣兵中赫赫有名、顶儿尖儿的高手。我也未必能打得赢他。英雄王,我可真对你刮目相看啦。”

利歌想去尸首旁烤火,但又恍恍惚惚地异常害怕,他道:“你为何烧他尸体?”

辛瑞道:“这弑蛮是鬼裔族人,他们死后,要么在尸体上撒盐,要么一把火烧了,否则会变成极厉害的刑僵,继续追杀生前害死他的凶手。”

利歌手足冰凉,嘴唇发麻,他道:“鬼裔族人?那那又是什么?”

辛瑞笑道:“没听说过吗?我告诉你。你总知道神裔族人么?神仙与凡人生下的孩子,叫做神裔族。鬼魂与凡人生下的孩子,就叫鬼裔族了。”

利歌愕然道:“这如何可能?死人如何能与活人生子?”

辛瑞道:“在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但唯独在阴影境地里头,到了晚间,鬼魂以实体出没,而又遇上了凡人女子,两人在一特殊法阵中结合,就能生下鬼裔族了。这是极厉害的妖法,鬼裔族中的高手能在阴影境地中自由行走,也能在凡世存活,因此骨地长城的黑市也常常做这等买卖,产下的鬼裔族孩童,作为奴隶往往能卖做天价。”

利歌大叫一声,心中恐惧而绝望,眼前见到弑蛮的鬼魂走向自己,咧嘴而笑,露出长长的尖牙,他道:“糟了!我我吸了他的血!”

辛瑞道:“是么?我还未尝过鬼裔族血肉的滋味儿呢。”

利歌急道:“离我远些!离我远些!”

辛瑞以为他对自己说话,心头不快,但看了利歌神情,立刻知道不对劲,这位同伴此刻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对准的也是空无一人之处。她赶忙扶住利歌,道:“怎么了?”

利歌用力将她推开,辛瑞只觉他力气大得如风飓风,身子腾空,呼地一声飞出数十丈,她落在树梢,喊道:“喂,我是关心你啊!你原来深藏不露,功夫这般厉害,却为何用在我身上?”

利歌心中闪过一丝念头:“他血中有鬼魂,这鬼魂惊扰了血魔!血魔要出来了!”

他望向辛瑞,喊道:“快跑!”话音未落,他仰天长啸,声如万兽齐鸣,树林中血雨倾盆,腥风盘旋,无数飞禽走兽钻出树丛,疯狂地逃命。

辛瑞不寒而栗,眼睁睁看着利歌变化为半人半兽,这野兽遍体血光,毛发尖锐,肌肉壮硕,却又出奇的令她觉得敬畏,觉得神圣,值得受到永恒的祭典,承担着无可洗清的罪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尖牙鬼。

利歌陡然抬头,朝她拍出一掌,辛瑞也变作枯瘦的鬼形,全速一躲,一整棵树被血光笼罩,顷刻间枯萎。辛瑞脸上变色,心想:“这掌力足以致命,我万无法承受。我们这些尖牙鬼即使丧失理智,通常不伤同类,他怎会如此?”

她念头电转,但背后一凉,已被利歌捏住脖子,他指甲锋利,刺入她肌肤,辛瑞吓得不禁流泪,悚然喊道:“利歌,是我!是辛瑞啊!”

利歌嗅了嗅她的味道,将她放落在地。辛瑞由生到死走了一遭,害怕的筋麻骨软,魂不守舍。

她回过身,喊道:“快些复原,利歌!你想想你的妻儿!”但眼前血光明灭,利歌朝西方奔去。

辛瑞又道:“喂!你去哪儿!等等我!”她擅长轻功,此时全力施为,勉强跟得上利歌速度,两人在树上飞跃,行了一个时辰,辛瑞透过树枝,见到一座小山,山下有河流,也有房屋的轮廓。

她不禁慌乱万分:“利歌要去屠村?这满村都是无辜的凡人!”虽然辛瑞生平杀人无数,但她所杀的要么是作恶多端、放荡可恶之辈,要么是袭击她的敌人,要她加害软弱无害的凡夫俗子,她决计不忍下手。这时,她见到利歌奔向村庄,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为何,利歌突然停了下来。辛瑞松了口气,凝视前方,却见有一人拦住了利歌去路。

那人左手握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右手握着个酒葫芦,神情甚是凝重,但也似有些醉醺醺的。

辛瑞认识此人,多年之前,正是此人击败了川枭,解救了解元城的浩劫。

她记得他叫孟行海。

十三 赌鬼对酒鬼

利歌扑向孟行海,辛瑞只看到一缕红影残留空中,好似缎带一般,此外再看不清利歌身影。在那之后,血雾扩散,树木接连折断,土石飞上半空,响声震天,令人不禁猜测地下或许有十头巨龙正翻滚恶斗。

终于,利歌呼啸一声,倒飞出去,但他身法奇异至极,凌空转向,稳稳站在树枝上。而相隔着二十来丈的另一棵树上,孟行海也已站定。

他此时浑身皆被漆黑的铠甲笼罩,那铠甲层层块块,头盔如鹰,只露出他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矫健英勇、充满压迫之感。

利歌再度出手,须臾间已至孟行海头顶,掌中出现一柄红剑,孟行海则以一柄绿剑还击,光芒交错后,那棵树立刻粉碎,两人似刹那间互换了数十招,利歌打出一掌,孟行海摔在地上,引得周围如地震般晃动。

辛瑞心急如焚,她并不关心这孟行海死活,但却怕利歌杀了孟行海之后再无法清醒,一直杀戮下去,无人可制。

眨眼间,孟行海又跳了起来,利歌张开嘴,吐出血水,血液化作百来条红蛇,从四面八方咬向敌手。孟行海左手又多出一柄黑剑,转动一圈,真气如城墙般阻隔在前,红蛇撞在城墙上,登时粉身碎骨,但那城墙也就此垮了。

不料利歌出现在孟行海身后,重重一拳,孟行海如风中落叶般跌向远方,利歌哈哈大笑,手掌对准孟行海稍稍转了一转,孟行海的鲜血从铠甲缝隙中喷薄而出,整个人也被利歌掌心吸了回来。利歌一把抓住孟行海,将他高高举起,孟行海的血加速流淌,全被利歌吸收。

辛瑞急喊道:“利歌!他是你师父!”

声音尚在半空,利歌忽地发出哀嚎,跪在孟行海面前,孟行海趁机抓住利歌手腕,身上冥火潋滟,笼罩利歌,辛瑞依稀觉得孟行海正替利歌治疗,虽然万分紧张,却并不出手阻止。

两人僵持,直至天明时分,孟行海松开利歌,身躯无力,摇晃着退开,身上铠甲消失,利歌也已没了血魔的凶相,只是昏睡过去。辛瑞大喜过望,跳到两人身边,却见孟行海摸出一瓶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再呼出一口长气。

辛瑞道:“他怎样了?”

形骸看她一眼,道:“是你?我认得你,你是饿女尸。你二人现在同行了?”

辛瑞心中倏然一阵自豪,道:“不错,国主要我护卫他。”

形骸叹了口气,道:“以他此刻状况,心神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立刻就会变成这要命的魔头,而且越来越强,这一次已比上一次更为凶险,不到情非得已,不可让他心生杀意。”这一回他冒险制服利歌,实已经油尽灯枯,数日之内无法复原。他心情烦闷,愁眉苦脸,又把酒往嘴里灌去。

他们现在位于树杈之间,辛瑞抱住利歌,跳下了地,形骸跟随在后,落地时膝盖一软,心中惊讶:“我竟消耗得如此剧烈,若遇上圣莲女皇派来的敌人,又该如何是好?”

辛瑞朝山地间走去,找一隐蔽山谷,那儿有条小瀑布,阳光也甚是明媚,风景优美,她道:“在这儿躲躲吧,只盼没有追兵了。”

形骸暗忖:“由你这尖牙鬼说出这话,只怕反而招来凶险厄运。反反得正,坏坏成好,古今至理也。”于是说道:“敌人多半阴魂不散,不可掉以轻心。”

辛瑞道:“你说话也太不吉利了。”

形骸一时无语,皱着眉头,闷声喝酒,又不禁唉声叹气。

辛瑞闻着形骸身上血腥味,食欲如惊涛骇浪,起伏不休,她暗暗心惊,怕自己按捺不住,把形骸咬死,因此离他远远的,专心照顾利歌。

一时无话,好在这里很是安全,三人休养到正午,利歌身子巨震,蓦然坐起,道:“怎怎么样了?”

辛瑞说道:“还问呢!你险些伤了我。”

利歌看见形骸,霎时露出感激、愧疚之情,跪地磕头,道:“师父,原来又是你相救。”

形骸将酒瓶递给利歌,利歌摇了摇头,形骸于是自己痛饮。利歌见形骸不答,于是说道:“我无颜再见师父,也是有罪之人,师父为我长途跋涉,受尽苦难,我如何配师父待我如此?”

形骸这才叹道:“我喝着美酒,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心无牵挂,又何苦之有?”

利歌道:“师父,你回去吧,你有家有业,担子沉重。今后的路,徒儿唯有独自走完,万不敢令师父犯险。师父的大恩大德,若弟子有命返回,自当竭力补报。”

辛瑞瞪他一眼,道:“还有我呢?难道你想甩开我?”

利歌低声道:“是,还有姑娘你。”

形骸晃了晃酒瓶,倒不出一滴来,他已有几分醉意,说道:“好,好,好,你小子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是不是觉得厌烦,不想让师父管着你?你只管逃,逃得出为师的手掌心,为师拜你为师。”

利歌哭笑不得,道:“师父,我不与你开玩笑。我要去的地方危险得匪夷所思,我要见的人更是极端恐怖。”

形骸打了个呵欠,道:“我不管那许多,但你体内那凶狠的怪物,唯有我能制得住。”

利歌见形骸遍体鳞伤,垂首道:“是,弟子是个怪物,师父嫉恶如仇,为何不杀了弟子?”辛瑞心中一凛,忙道:“不可!”

形骸道:“我想怎样就怎样,想要救你杀你,全在我一念之间。而我早已想得明白了:你这徒弟再如何凶残,也是我教出来的,在我所有弟子之中武功最高,智慧最深,就此杀了,岂不赔本?不如试着找找救你的法子,看看是否能变废为宝,扭亏为盈。”

利歌鼻子一酸,明白形骸其实对自己极为关切,不忍放弃,但嘴上却说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他知道形骸被圣莲女皇追杀,甚至被世间神仙所憎,处境比自己更糟,时时刻刻都面临险情。事到如今,他如何能让这位恩师被自己连累?

他想了想,道:“师父,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我看你一定不敢!”

形骸来了兴致,道:“有何不敢?你说赌什么?”

利歌道:“你让弟子先走五天,五天之后,你再来找徒儿,其后若能在十天之内逮住徒儿,徒儿任凭师父处置,如若不然,还请师父返回青虹派。”

形骸道:“五天太长,我让你先走三天。”

利歌心知形骸神通广大,一身道法神妙莫测,实不知有多少手段。他笑道:“师父是怕输了么?”

形骸暗忖:“我有他出生时染血的匕首,他无论如何躲不开我。而我暗暗跟踪他,也远胜过与敌人正面交锋。”念及于此,胸有成竹,点头道:“我会怕你?我孟行海要找的人,世上还没有能躲得掉的,如此说定了。”

利歌站起身来,道:“师父告辞!”不敢浪费片刻,拉住辛瑞小手就跑。辛瑞微觉滑稽,朝形骸喊道:“孟行海,多谢你啦!”

形骸答道:“我徒儿有老婆,你俩少拉拉扯扯!”

辛瑞面颊顿时一片红晕,反而把利歌的手握得紧紧的,两人不约而同对彼此说道:“别理他!”说完之后,皆感莞尔,相视一笑,迅速逃入树林。

一气跑出二十里地,来到城镇东侧,辛瑞笑道:“你师父身负绝世武功,道法又当世闻名,让他跟着有什么不好?”

利歌摇头道:“他为我牺牲太大,我不能再害他了。”说罢望着辛瑞,面露难色。

辛瑞忽然间怕他也将自己撇下,急道:“你若想背信弃义,舍我不顾,就是卑鄙无信的小人!”

利歌苦笑道:“你也看到了,我体内潜藏着怎样怎样的鬼怪。”

辛瑞道:“我还看到你对我手下留情,无法伤害于我。说不定将来有朝一日,我能令你回复片刻理智,甚至令你那鬼怪听我的话呢?”

利歌道:“希望甚是渺茫,不过多谢姑娘愿意陪伴在下。”

辛瑞不禁羞涩,抬头道:“我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治这怪病。”

利歌黯然道:“此事机会更小,你还是莫抱有太大期望才是”

辛瑞“呸呸”两声,道:“胡说些甚么哪!你与你师父一般爱说丧气话!”举起手,手中有一酒葫芦,她道:“喝一口,舒舒心!”

利歌奇道:“你这酒葫芦哪儿来的?”

辛瑞笑道:“那弑蛮尸身上顺的。”又拍拍衣袋,说道:“另有十两翡翠,本来人是你杀的,按照江湖规矩,钱该归你所有。不过咱俩既然同行,钱财就由我保管。你以前是国王,这钱到你手里,一转眼就花光了。”

利歌见她俏丽笑容,心情大为好转,拧开葫芦盖,用力喝了一口,惊呼道:“这酒滋味不赖,可千万不能让师父这酒鬼闻到了。”辛瑞接过,也大口喝下,品了片刻,喜道:“是啊,想不到这鬼裔族带着这等美酒。”

利歌劝道:“别忙着喝,我和师父有赌约,得赶紧行动,别真被他逮着了。”

辛瑞想说:“逮着就逮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心意一转,毕竟更愿意与利歌单独相处,说道:“咱们边走边喝。”

他们找到一农舍,辛瑞从屋中偷了两套好衣物,摸出丁点儿翡翠,留在衣橱里头。两人打扮一新后,就此返回城镇。

十四 怪客年年有

只见集市之内,鱼龙混杂,各门各派人士穿梭其中,有僧有道,有老有少,若不大声说话,对面的人半个字也听不到,于是这里头更加喧闹了。

辛瑞、利歌两人做农夫打扮,在这虎狼之地,反而颇为显眼。好在行人太多,两人用笠帽挡住半张脸,快步走过,旁人也不会留意。

利歌道:“护龙卫就算到这儿找寻,也如大海捞针,未必能瞧得见咱们。”

辛瑞笑道:“护龙卫若来,十个、二十个的都是找死,除非大军前来扫荡,大伙儿才会一哄而散,这地方对护龙卫不怎么待见。”

利歌叹道:“当了一辈子国主,竟不知国内有这等去处。南边的战团如一团散沙,这儿的战团彼此竞争合作,做着佣兵买卖,行径可规矩多了。”

辛瑞又道:“未必,未必。不过南边的国王一来,待遇未必比护龙卫好得到哪儿去,你小心些,这儿说不定有人认识你。”

利歌摸了摸脸上伪装,也不知效果如何。

辛瑞走到一当铺前头,门口两个大胡子壮汉喝道:“是何人?”

利歌奇道:“做买卖的,难道进去不得?”

左边壮汉瞪眼怒道:“小王八,不想缺胳膊断腿,识相的给我滚”

辛瑞仰起脑袋,看了两人一眼,那两人脸上变色,各退一步,道:“啊,是是你?”

辛瑞道:“可以进去么?”

大汉不敢多言,让在两旁,利歌与辛瑞推门入内,头顶响起铃铛轻响。

里头有一堵墙,墙上开了一窗,窗旁皆是黑铁栏杆,窗口处是个老者,做书生打扮。他神色宁定,打量利歌、辛瑞,道:“欢迎两位大驾光临。”

辛瑞道:“躺尸先生,我有事想请你办。”利歌深觉此名特立独行,不禁肃然起敬。

老者笑道:“你二人惹出好大的乱子,连老夫也有所耳闻。”

利歌朝辛瑞望去,辛瑞报以无奈一笑,道:“金瞳城里,能瞒过你的事可真不多。”

老者道:“老夫年纪大了,招子有些瞎了,耳朵有些聋了,但太响的声音总听得到,就算不想多听,为了保住一条老命,也得警醒着点儿。”

辛瑞问道:“那些护龙卫醒了?”

老者摇头道:“移魂剑何等神妙?他们如何醒的过来?只是识货之人,一看出剑手法,伤者症状,就知道这捣乱的丫头是谁。”

辛瑞又道:“我想出骨地长城,你有何门路?”

老者喝了口茶,道:“姑娘是在难为老夫了,谁不知此事须得都督印章?若无一百两翡翠,此事断无可能。”

辛瑞站起身道:“老躺尸,明人不说暗话!你说要杀谁?我分文不取,只需你替我办成此事!”

老者笑道:“老夫的仇家不多,前些年都已被杀得干净,至于杀人的生意虽好,但值一百两翡翠的点子却不多。”

辛瑞道:“不多,但并非没有。”

老者道:“你是个好女人,我也是个好掮客,我知道有客人愿意花一百两翡翠,在床上抱你睡觉。”

利歌摇头苦笑道:“荒谬绝伦。”

辛瑞忍住怒气,道:“言过其实了,我怎值这等价码?”

老者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女杀手,更难得容貌清秀,有人口味独特,怪癖缠身,好这一口,倒也并非如何出奇。”

辛瑞道:“天下第一?如何敢当?你那客人倒可说是天下第一贱种。”

老者哈哈大笑,又道:“就算你不是天下第一的女杀手,却可算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女尖牙鬼!他得到这消息后,更对你朝思暮想,只要你点头,什么价他都答应。”

辛瑞心中一凛:“连这消息都被他知道了?”冷冷说道:“你说的那人不怕我吃了他?”

老者道:“怕,自然怕,越是害怕,越是刺激,否则他怎会出这等价钱?”

利歌忽然问道:“有没有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愿找天下独一无二的男尖牙鬼睡觉?我要价不高,一晚上五十两翡翠就行。”

辛瑞忍俊不禁,扑哧一笑,道:“当然没有了!你以为你是谁。”

老者凝视利歌,眼睛越睁越大,逐渐冷汗直流,他道:“你是你也是尖牙鬼?”

利歌说道:“不错。”

老者叹道:“龙火贵族所变的尖牙鬼,据我所知,唯有辛瑞姑娘,与南边的离落国主。可惜那位国主下落不明,小兄弟,你可知道他去了何处?”

利歌不动声色,答道:“是么?我可不知道。”

老者说道:“圣莲女皇出价五百两翡翠,只要能将那位国主捉住,送到她面前。而北边确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听到英雄王的事迹后春心荡漾,盼着能得国主青睐,与那位国主长相厮守,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辛瑞紧张起来,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猫,她怒道:“老躺尸,你若耍花样,这铁栏杆也救不了你的性命!”

老者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恢复镇定气度,伏案写了片刻,递过一张纸来。辛瑞眼神警惕,接过纸条一瞧,上头写了一住址,一句接头暗语。

辛瑞问道:“老规矩?”

老者道:“办成此事,前往骨地的文书便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辛瑞将那住址记住,将纸条烧了,对利歌道:“咱们走。”

老躺尸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对这位公子说。”

辛瑞冷冷说道:“不成,有什么话,他能知道,我也得知道。”

老躺尸懒洋洋地说道:“你若不走,我这话不说,还有一件要紧事物,也不会交给你们。”

利歌在她耳边说道:“没事,他伤不了我,你在外头稍候片刻。”

辛瑞略一迟疑,推门而出。屋内只剩下利歌与老躺尸两人。

利歌环顾这屋子,道:“老先生,屋内的机关陷阱可真不少,若你想害我俩,我俩未必逃脱得掉。”

老躺尸笑了笑,说道:“离落国主,智慧深湛,果然名不虚传。”

随后,他收敛笑容,神色肃穆,道:“辛瑞是个好姑娘,我与她相识这么久,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笑容。但在你面前,她笑得很是欢畅。”

利歌早听出这老者对辛瑞其实甚是关怀,先前之所以大兜圈子,只是为了让辛瑞多陪他聊聊,他道:“她遇上了我,就仿佛多了个亲人,不必受疾病摧心之苦,所以甚是开怀。”

老躺尸厉声道:“我之所以帮你们,正是因为你能令她高兴。我把她交给你了,你需照顾好她,若你令她受苦受罪,伤心落泪,不管你是离落国主,还是绝顶高手,老夫都非杀你不可!”

利歌朝老躺尸深深作揖,道:“多谢老先生,晚辈誓死不负所托。”

屋顶开了个口子,落下两件黑袍,老躺尸道:“你二人穿此黑袍,才能去那地方,否则门口守卫一见到你二人,立刻动手诛杀,绝不容情。”

利歌看那黑袍尺寸大小极为合适,暗忖:“他早就知道咱们要来,连咱们的体貌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莫非他是残存的迷雾师?”但又感应不到老者身上真气有何异处。

他走到外头,惊觉那两个壮汉已没了脉搏,只僵硬的站着,好似睡着了。辛瑞站在角落阴影中,仍未察觉这两个壮汉已死。

利歌心想:“是老躺尸杀了他们,以防我与辛瑞行踪泄露,好利落的手段。”如此一来,也知道老躺尸是真心相助自己。

辛瑞迎了上来,道:“他说了什么?”

利歌笑道:“他说要替自己儿子向你求亲,要我帮他说媒。”

辛瑞俏脸泛红,叱道:“少油嘴滑舌,说实话!”

利歌说道:“总而言之,这位老先生对你甚是看重,他一片好心,断无可疑。”

辛瑞道:“他知道我是尖牙鬼,岂能对我有什么好意?这老混账总是要我去做去做皮肉买卖,我一次都未答应,不杀他已经算很客气了。”

利歌笑道:“你怎知他不是真的有意替你找一好婆家?”

辛瑞打了他一拳,嗔道:“你还取笑我!还不说实话?”

利歌道:“这儿人多,咱们找一僻静处。”

辛瑞熟知此地地形,找一酒楼,要了包间,到包间里头,利歌取出那黑袍,交给辛瑞,说了此物如何关键,至于老躺尸要利歌照看辛瑞之言,利歌铭记于心,却不想宣之于口。

辛瑞将信将疑,道:“就这么几句话?没别的了?”

利歌道:“是啊,还能有别的什么?”

辛瑞道:“他没替你物色那些个大家闺秀、富商夫人,要你去他们床上卖力么?”

利歌啼笑皆非,道:“你怎地还想这事?我好歹曾是堂堂国主,自有尊严,绝不会堕落至此。”

辛瑞放下心来,笑道:“我倒挺想看看你接这单生意的,可惜啊可惜。”

利歌道:“天下谁人让我出卖尊严都不行,唯独辛瑞姑娘你说一句话,什么肥婆丑女,什么残疾女妖,我都勇往直前,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辛瑞大乐,掩嘴轻笑,道:“你你为何如此听我的话?”

利歌道:“你比我年长,又是我的同类,算是我的姐姐,我怎能不遵你号令行事?”

辛瑞道:“不成,你看来比我老,我是妹妹,你是你是兄长。”

利歌道:“妹妹可得听兄长的话,姑娘这般岂不太吃亏了?”

辛瑞笑道:“凡事都有例外,有的兄妹俩,偏偏是哥哥听妹妹的话。”

利歌刚想反驳,辛瑞竖起手指,道:“喂!先前是你说要听我号令的!”

利歌无奈答道:“好,你说吧,在下洗耳恭听,决无异议,随你差遣,任劳任怨。”

十五 今天改朝代

辛瑞于是敛容道:“老躺尸一贯讲信用,但这一回让咱们前去找人,未免有些没头没脑,这事不简单,我猜是一趟极重要、极危险的活。”

利歌摇头道:“他不会出卖我们,而且咱们时辰紧迫,否则我师父可要追上来了。”

辛瑞道:“那倒也是,不过他那张纸上说‘子时后前往’,我们得等到晚上。”

利歌答道:“这集市里最是安全,咱们就在这酒楼上头的客栈住下就好。”

两人此时手中宽裕,但辛瑞执意要一间屋子,她说道:“咱们轮流睡觉守夜,当然是住在一块儿,最为方便了!”利歌颇以为然。

等到深夜,两人养足了精神,出了客栈,找向老躺尸所指之地。走街串巷,再穿过一片竹林,到了荒郊,小山上有一间铁桶般的大房屋,似乎与山连在了一块儿,通往山洞里头。

他们换上黑袍,黑袍上有面罩兜帽,遮住脸面,穿戴好之后,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凛然威势。辛瑞道:“老躺尸这衣服倒不丑,总好过扮农夫农妇。”

利歌道:“妹妹言之有理。”辛瑞听他叫得亲切,心下微微感到温暖。

来到那“大铁桶”的铁门前,辛瑞按暗号敲了门,三长两短,里头人说道:“金瞳照万里。”

辛瑞答道:“所见无一物。”

铁门上开了一条缝隙,辛瑞与利歌让那人看了看模样,那门几声轻响,自行开了,门后却空无一人,或许是某种道法。

走入铁门,利歌听到齿轮转动声,低声道:“这大铁桶里满是陷阱。”

辛瑞道:“放心,我能够应付。”

这条通道果然一直深入山洞,只见一座宽大洞窟中坐着十来人,全数穿着黑袍,但又有所不同。在山洞最里头有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黑衣人,此人身后站着四人,他们的袍子是黑蓝色的,略微反光,而其余人与利歌他们所穿一致,乃是纯黑袍子。

利歌心想:“黑蓝袍子的五个人是雇主方的,算上咱们在内,纯黑袍的十人全是雇佣的杀手。辛瑞说的不错,这买卖好大的阵势。”

这时,他感到后方微风拂动,扭头去看,却无影踪,他稍稍想了想,又面向前方。

太师椅上那人道:“好!十个人齐了!诸位皆是老躺尸委派,又都是世上首屈一指的刺客,想必明白规矩?”听声音竟是个女子。

其余八个黑袍人都点头称是,辛瑞传音对利歌说道:“咱们若不想接这买卖,现在就得离去,否则听过她所说的事后,再想反悔,这里的人将群起而攻之。”

利歌道:“一切由你。”

辛瑞遂答道:“你说吧。”

女子雇主笑道:“好,今夜请诸位来,是请诸位替我杀一个人,开价一百两翡翠。”

众人吃了一惊,都觉得此人开价高得匪夷所思。有一黑袍壮汉冷笑道:“有话直说,何必啰嗦!”

女子雇主冷冷看他一眼,道:“要杀的那人叫做‘利天保’,他是金瞳镇的都督,也是金瞳战团的战团长。”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另有一人冷冷说道:“利天保躲在金瞳山的红眉堡中,固若金汤,防备严密无比,更多得是奇人异士相助,加上红眉堡中布有厉害陷阱,这九成是送命的买卖。雇主夫人,你有何妙策?”

雇主斜觑此人,道:“若没有妙策,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此生杀人从无失手,怎会反悔?但这里总共十人,你拿的出一千两翡翠么?”

女子轻蔑一笑,打了个响指,从洞窟右侧走来一辆马车,马车上满是明晃晃的翡翠。众人霎时呼吸急促,眼中流露出贪婪光芒。

那多话之人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买卖我做了。”

辛瑞道:“且慢!我想议价!”

雇主目光含怒,道:“一派胡言!若想议价,先前怎地不提?”她身后的好手稍稍弯腰,似要出手。

辛瑞道:“我与老躺尸说好,这买卖代价是前往骨地长城的通关文书,并非钱财,若利天保死了,我从哪儿去弄这文书去?”

雇主蓦然松了口气,笑道:“那更简单极了,只要利天保一死,通关文书之事包在我身上。”

辛瑞昂然道:“若办不成呢?”

雇主道:“办不成,你让老躺尸来取我性命就是。”

辛瑞立时知道这雇主定与利天保有极大的关联,利天保死后,她必能掌管这金瞳镇上下大权。她与利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雇主招了招手,众人跟着她走入另一石室,石室中央桌上放着一张地形图,辛瑞看出似是红眉堡内部模样。雇主道:“我请诸位前来,自然知道此事极为艰难,但天幸这红眉堡的山下有一古时遗迹,通过这遗迹,能进入城堡之内,开启一条秘密通路,直达利天保的寝宫。届时以诸位身手,若要杀他,易如反掌。”

辛瑞等人走上前去,查看地图,见图纸年头颇久,色彩黯淡,绝非伪造,心知这般把握极大,眼中都露出笑意。

利歌传音说道:“她怎地对这红眉堡上下如此熟悉?连逃生密道都了如指掌?”

辛瑞答道:“她必然是利天保身边之人,不是他大老婆,就是他小老婆。”

利歌说道:“即使是身边之人,又如何能连那地下遗迹的图纸都有?”

此时,又有一黑衣人慢条斯理的说道:“雇主夫人,我听说利天保身边有一极厉害的高手,这些年来,替他杀了好几百人,无论敌人多强,也挡不住那人一招,你可知此人底细?”

雇主夫人道:“怎么?你怕了?我找你们来,不就是对付利天保手下那货色的?”

她见众人面面相觑,哼了一声,道:“诸位小心,那遗迹之内也有不少玄机,更不知有多少野兽妖魔藏身其中,祝诸位能顺利过关。”

这一众刺客皆是小心谨慎的老手,可也知道自己做的买卖,乃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无非家常便饭,当下不再反对,盯着那几张图纸看了几遍,问明雇主所知道的细节。

雇主最后说道:“今天夜间子时,诸位必须行事。这洞窟后头有众多客房,诸位可住在其内。那利天保为人手段残忍,贪得无厌,害的无数部族灭绝,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诸位杀他是为民除害,可谓功德一件,不必自责,到时更不得手下留情。遇上他身边的贱女人,只管一并除了就是。”

众刺客纷纷笑答:“看在一百两翡翠的面上,咱们明个儿大开杀戒,不分男女老幼,随后拿了钱金盆洗手,买山买岛,做个富家翁,一辈子行善积德,也就是了。”

雇主拍手笑道:“此言极是!”

她手下一黑蓝袍人领众人前去客房,利歌见这客房风水通畅,空气清新,摆设也很整洁,暗想:“这儿是一鸿钧逝水,难怪这等奇妙。”

辛瑞四下检查一番,并无异状,这才揭开面罩,小声问道:“国主,你现在潦倒落魄,要做杀手勾当,心里有何感想?”

利歌说道:“我征战了这许多年,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事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利天保当真有雇主说的这般恶劣?”

辛瑞笑道:“他是好是坏有什么分别?”

利歌道:“你从不打听自己杀的是怎样的人?”

辛瑞道:“你呢?你以往打仗的时候,难道每杀一人,都得知道这人前生今世,善恶功过?”

利歌摇头道:“我不杀小孩,也不杀毫无抗拒之力的女子。但这雇主却让咱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都杀了。”

辛瑞道:“咱们可以选哪,你不想杀就不杀。”

利歌朝门外望去,道:“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滥杀一气。”

辛瑞笑道:“你是尖牙鬼,杀人是你的本能,就不必想这许多了。”

利歌叹道:“正因为我是尖牙鬼,随时会丧失理智,所以更想多做做好事,拯救些无辜,赎我的罪孽。”

辛瑞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傻瓜。”

利歌忽然靠近辛瑞,搂住她的腰,脑袋贴着辛瑞侧脸,辛瑞低呼一声,登时面红耳赤,心脏砰砰狂跳,嗔道:“你你做什么?我咬你啦!”

利歌竭力传音入密,说道:“我师父就在旁边,你不可张看。”嘴里却说道:“妹子,别动,我心乱了,让我静静抱你一会儿。”

辛瑞顿时醒悟,但心里又好生失望:“原来他他并非真要与我亲密相处。”

她定了定神,说道:“我看你是占我便宜!罢了,就让你抱着,但你不许乱摸,不然我吸干你的血!”同时传音说道:“我怎地看不见他?”

利歌答道:“他的梦魇玄功神妙至极,除非咱们会道法,否则看不穿他,摸不着他。”

辛瑞道:“他为何不现身?”

利歌道:“我和他约定五天之后才能动身找我,他坏了规矩,自然不肯露面。”

辛瑞暗道:“有什么法子能将他逼出来?他违背赌约,只能就此服输了。”

利歌说道:“他这人精明的很,等闲骗不着他。”

辛瑞愤愤道:“咱俩这般拥抱,他为人师长,难道竟如此无耻,心安理得的在旁偷窥?”灵机一动,决定一试,遂大着胆子,脱去自己外套,将利歌手掌放在自己臀部,将脑袋靠在利歌肩上,呼吸急促,说道:“你当真要来?”这般一来,利歌也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形骸确实在旁,见两人亲热模样,暗骂:“这小子好不像话,我跟踪他孤苦伶仃,好不辛苦,他自己却风流快活!”心中纵然好奇,但如何能见自己徒弟与少女私会情景?于是穿墙而过,眼不见为净。

利歌凝神片刻,如释重负,松开了辛瑞,道:“他已然走了。”

十六 地下乱葬岗

辛瑞低低骂了形骸一声,又瞪眼道:“你还抱着我做什么?”

利歌登时缩回身子,道:“抱歉,为了骗过我师父,唯有无所不用其极。”

辛瑞紧闭嘴唇,回思刚才自己举动,也是失魂落魄,轻声道:“我对你你不可当真,听见了么?”

利歌道:“这是自然,我对你可真不敢冒犯。”

辛瑞“哼”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利歌又道:“在这儿应当最安全了,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辛瑞笑道:“你怎地老爱让人睡觉?”

利歌道:“因为你以往睡得不好,自然应该多睡。我出去逛逛。”

辛瑞道:“孟行海会不会偷摸着进来,对我动手动脚?不如你留下陪我。”

利歌大感好笑,答道:“师父是老派人物,虽然好酒,却不好色。在女色面前最是战战兢兢,不敢逾矩。他见你独处,反而避犹不及。”

辛瑞心下暗叹,点了点头,利歌于是闭门上锁而出。

这洞窟里横七竖八、走道如街市般繁复。利歌仔细找了找,果然见到一炼丹房,里头珍稀药材委实不少。利歌思索片刻,动手烧水,调配丹药,不知不觉间时辰飞逝。

至天明时,利歌听见身后多了一人,他拉上面罩,回过头,见到是那雇主。雇主说道:“你在玩什么花样?”

利歌手中握一黑药丸,抛给雇主,雇主皱眉道:“我不懂炼丹术,这是什么?”

利歌道:“这是神农软骨散,若扔出时运劲巧妙,在空中会炸裂开来,敌人闻了之后,顷刻间功力全失,少说三天之内不得复原。”

雇主笑道:“不愧为顶尖人士,准备如此周详。”

利歌凝视雇主,不禁皱了皱眉,道:“雇主大人究竟是何人?为何非杀那利天保不可?”

雇主双眼警惕,道:“少多管闲事!我付你们重金,可不是让你们张口瞎问的!”又道:“你这软骨散很好,多配一些,传授大伙儿运用之法,遇上大群士兵,正好用来对付。”

利歌答应,又过了一个时辰,雇主把众杀手叫来,命利歌将解药喂众人服下,并分发软骨散。利歌说道:“这解药持续不长,最好当场服用,效果最佳。”手里晃了晃调配好的解药,将其全放在了行囊中。雇主紧盯着他这举动,并不多言。

一个小个子杀手不屑说道:“这是什么鬼东西?老子从来不用。”

另一高个儿说道:“你可是有眼不识泰山!这软骨散乃是地仙派的镇派之宝,用来对付千军万马也有神效。这位炼丹的兄台,定是地仙派中的一位大高手。”

辛瑞走近,无声问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利歌双目扫过众人,面露微笑,不过面罩之下,毫不显露。

雇主道:“诸位不吐露真名实姓,也是情有可原,但既然要合力办事,总不能不互相招呼。我擅自替诸位起了绰号,在衣物上留下标识,还请诸位记住。”将那绰号与标识告知众人,利歌被唤作“地仙”,辛瑞则被叫做“天仙”,其余人则被称作“老君”、“天尊”、“教主”、“巫神”等名,尽皆威风响亮。

终于又等到晚间,众人乘一辆大马车,绕城半圈,抵达距离那红眉城堡约十里处,草丛中有一块不起眼的大石头,雇主小心摸索片刻,那大石头喀喀后退,露出一个圆洞,圆洞中有一梯子,通往漆黑深邃里头。

众人依次攀爬而下,利歌感到形骸似乎并未跟随,稍稍安心,却又怕形骸遇到强敌。

雇主与她四个护卫居然也紧跟在后,绰号“教主”的刺客说道:“雇主,你若死了,谁付咱们钱财?”

雇主冷笑道:“我不会亲自出手,但要亲眼见到利天保与那贱人哼,利天保全家死绝!你们若不想人财两空,可得把我保护好了。”

众人心道:“原来她在吃利天保的醋!”当下并无异议,举起火把,走向密道深处。这地方阴冷潮湿,地面很是湿滑,墙上人造痕迹很重,可见砖墙立柱,当年建造红眉堡的人,也对这密道下了极大的心血。

利歌听到这密道中声音层次分明,滴滴答答的是水流声,呜呜咽咽的好似风声,唧唧喳喳的是老鼠跑动声,但除此之外,另有极响亮的脚步声,噼噼啪啪地落在湿地上,而且似乎朝此渐渐靠近。

利歌道:“有人!直立行走的人,并非野兽。”

众人一凛,那“天尊”指着一处道:“看那儿!尸体!”

火光照了过去,见那尸首已经烂了,但竟是熊、虎、鹿之类的野兽,骸骨数百,而且是被刀割去了肉,并非野兽之间互相残杀。

那“巫神”说道:“这密道看来很是复杂,从外头另有入口能来到这里。这儿的住客胃口当真不小。”

“老君”缓缓举起双掌,道:“世道险恶,钱不好赚。”

雇主鼓舞道:“干完这一票,诸位从此享不尽的富贵!”

一叫“魑魅”的刺客喊道:“护卫雇主,其余人小心提防!敌人既然是猎人,定有陷阱机关!”

刚往前走了几步,背后“喀、喀、喀”地声音传来,利歌回头一望,见那些野兽尸骸一个个爬了起来,堵住众人的退路。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利歌叹道:“是亡灵妖法。”

与此同时,空中有人发出尖锐的喊叫,跳了下来,随后疾冲而至,利歌见来人体格不比狮子老虎小多少,数目约有二十余个。

那“魑魅”刺客又道:“地仙、天仙、教主、老君、天尊,去对付那些死的畜生!其余人对付活人!”他语气森严,隐然是众人中的首领。

辛瑞化作魅影,移魂剑刺出,顷刻间击毙虎、鹿、狮、熊各一头。而与此同时,利歌快步走上,有一大水牛的尸骨冲向利歌。利歌察觉这些死物毕竟远不及活物厉害,他一招“一刀两断”,将那牛的脊骨斩断,死物顿时散了架。

他的剑尚未停住,又有一血肉模糊的山猫朝他扑下,利歌一翻身,刺中山猫脑袋,山猫这回彻底死了。他一边奋战,一边观察战况,见这些杀手各个儿了得,出手招式老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都是凌厉狡猾的高招,体内龙火功少说也在第五层之上,有一、二人踏入第六层的门槛。

他靠近辛瑞,传声说道:“你我得有所保留,不可全力以赴,以免让人瞧出究竟。”

辛瑞点头道:“是,这里头有人敌友未明!”

那教主是箭术高手,左右手各一弩弓,用龙火真气为弹,发射木行弩箭,且上膛手法巧妙,因此连发不绝,无一落空。利歌心想:“此人若在军中,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神射手。”

而那老君双掌如锤,只要在野兽肌肤上轻轻一切,立刻震碎筋骨,其风行真气已达极上乘的境界,在其余人中武功算得第一。

天尊使得是小巧功夫,但凝力于方寸之间,反而爆发出极大的威力来,他扔出小针,杀敌于无形,委实防不胜防。

经过激烈厮杀,那些“死兽”终于死绝,利歌等人再回头对付那些“猎人”。借着微弱的火焰,可见敌人面目极为狰狞,脸色发灰,好像死人,但却又活着,而容貌呈现出豺狼狮虎的特征。他们大吼大叫,身上绽放出白紫色的微光。

利歌心想:“他们是鬼裔族的?”

但这些鬼裔族招式全无章法,连话都不会说,并未经过名师指点,远不及那弑蛮厉害。

利歌看己方那“魑魅”轻功极高,在空中飞扬时形影飘忽,无声无息,敌人不知不觉便丧了命;那“魍魉”力大无穷,一对铁拳所到之处,敌人擦着就伤,碰着就死,无可抵挡。

那“巫神”则是个道术士,躲在魍魉背后,偷偷摸摸烧符念咒,扔出绕弯的飞刀、灼热的火球;那“龙王”手持双刀,刀法狠辣无比;那“仙灵”则是个使剑盾的,攻守平衡,好似刀枪不入一般。

过了一顿饭功夫,将鬼裔族杀得干净。众人都已明白自己对付的是怎样人物,摸出火来,将尸首焚烧一番,否则鬼裔族不久将会体魄扰动,变作厉鬼杀人。

“教主”说道:“这买卖当真不易,若是咱们独自来此,焉能活着出去?”

雇主答道:“所以我花大价钱召集高手,正是为了应付各种险情。诸位难道以为此次能大摇大摆的走入城堡,一剑宰了利天保,随后拿钱走人,一辈子花天酒地,抱老婆养娃儿么?”

“教主”说道:“雇主夫人定然是个大美女,我替你杀了人之后,不知夫人能否赏脸与我共度**?”

众人经过一番大胜,心情愉悦,加上对这雇主全无好感,都哈哈大笑起来。利歌环顾,见有两、三人未笑。

雇主突然一动,拳中“教主”鼻梁,顿时鲜血长流。利歌暗想:“她武功也绝不弱。”

教主一个趔趄,怒道:“老子宰了你!”扑向雇主。忽然间,辛瑞、老君、利歌三人拦在教主面前,教主擅长箭术,但拳脚功夫不算高明,见三人拦路,不敢造次。

老君冷冷说道:“千里辛劳只为财,你出言不逊,活该挨打,若对雇主无礼,老夫宰了你,你那一份便算是老夫的了。”

教主见识过这老君神功,心下怯了,道:“我只是觉得这婆娘可疑得很,难道你们不想弄个明白?”

老君又道:“夫人,到了这地步,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说罢揭开面罩,道:“夫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杀这利天保?利天保身边的高手究竟如何?还请夫人如实告知。”

十七 妖女浸血中

雇主目光不满,徐徐转动,在每个人脸上逗留片刻,天尊、教主、巫神、龙王、仙灵等刺客尽皆点头,利歌与辛瑞也想知道实情,都凝视着她。

雇主叹道:“与虎谋皮,自食其果,罢了,罢了。”手在脸上一拂,露出一张清秀冷艳的脸庞来,她约莫二十五岁年纪,嘴唇涂紫,颇为动人。

辛瑞传音对利歌说道:“她是利天保的独生女儿,叫做利剪梅。”

众刺客长期混迹于离落国北方各省,也都认出她来,老君肃然道:“原来是剪梅大小姐,失敬失敬。”

教主喊道:“你为何要杀你父亲?”

龙王开口说话,她是个女子,声音尖锐,道:“这还用问么?定然是她爹爹不想将战团传给大小姐。”

利剪梅眼中似燃着火焰,她高昂头颅,道:“我爹爹在我十七岁时,霸占了我的身子。”

众人闻言一震,辛瑞恨恨说道:“这狗贼禽兽不如,罪该万死!”

利剪梅笑道:“你们以为我是个无力抗拒的可怜虫么?错了,错了!他虽头一次与我好时使强,但后头的无数次,全是我自愿的。我爹爹是个美男子,武功又高,床上功夫极好,哪个女子不喜欢他?”

众杀手有人低笑起来,有人赞叹道:“大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当真豪迈,岂同凡俗?”

利剪梅又道:“但他有了我之后,我就不许他再有别的女人。我将他的小妾,还有与小妾生的男女全都宰了,他心中有愧,拿我无法,唯有任我行事。近年来他年事已高,患上了病,命不久矣,等他一死,这战团团长与金瞳都督的权位,皆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利歌暗忖:“他们这父女之间的孽缘血腥残忍、丑陋无比,但离落国南边的部落中,也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事。荒蛮边境,人如野兽。”

利剪梅顿了顿,又道:“但一年多前,他不知从哪儿又找了个漂亮女人,那女人可不得了,将我爹爹迷得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两个不要脸的奸夫**,往往通宵达旦的做那无耻之事!哼,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教主奸笑几声,道:“老爷子身子不好,岂不死的更快?”

老君则问道:“你如何不杀她?”

利剪梅颤声道:“那个贱人武功极高,高得可怕。我派去许多刺客,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替我爹爹杀过几个棘手的战团长,轻而易举就得了手,任凭那人防备如何周全,也没人听到半点动静。她在宫中建了一个血池,用的是百姓、奴隶、战俘的血,她与老头子浸泡在里头,说能如此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今天晚上,她们就在血池内过夜!”

众刺客面面相觑,都暗忖:“这女子定然不好对付,但我等纵横天下,杀人无数,不也从未失手过么?放着这许多高手在此,今夜万无一失。”

利剪梅咬牙切齿,喊道:“若这贱货不死,终有一天,我会死在她手上,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如今金瞳城所有战团皆愿效忠于我,只畏惧这妖女功夫高强。杀了这对狗男女之后,我便是都督之尊,掌管大权!”

众人都道:“好!大小姐是爽快人!”“我等一言九鼎,更何况大小姐为女中丈夫,值得钦佩!”“大小姐开诚布公,这等气度顷刻间就叫人心折,我等岂能不戮力效命?”

老君点头道:“鬼裔族埋伏在此,看来他们早有防备,不知这密道中是否还有伏兵?”

利剪梅道:“错了,这鬼裔族并非效忠我爹爹。我现在已想起来了,早些年,城堡里失踪了一批鬼裔族的娃娃奴隶,原来他们逃到了这里,在这鬼地方活了下来。非但我一无所知,我爹爹是个糊涂蛋,更是全无知觉。”

众刺客皆安心不少,天尊问道:“那女子定是天下闻名的高手,关于她武功路数,还是多知道些更有把握,她叫什么名字?”

利剪梅道:“她自称跗骨心影,正如我所说,从无人见过她出手,但她要杀之人,无论多少多强都难逃一死。”

众人皆道:“没听说过这绰号,定然是化名无疑!”

利歌朝辛瑞望去,低声道:“她喜好浸泡鲜血,莫非也是尖牙鬼?”

辛瑞摇头道:“有些女人着了魔,以为鲜血能养颜润肤,这女子多半也是如此。”

众人讨论无果,在利剪梅催促之下继续行进。密道通往地洞,地洞又分了岔路,但众刺客看过地图,万不会走失。

又走了半个时辰,只感到洞中变得极为阴冷,饶是众人功力高强也不禁为之发抖。紧接着,空中暗影盘旋游荡,身形居然隐约透明。众人惊呼道:“这儿怎会有幽灵?”

利剪梅急道:“我也不知情,上一次我来时已是十年前了!”

利歌说道:“这儿有一小片阴影境,我们闯过去!”说着从包中取出两个棉布块,朝空中一扔,哗啦声中,布块炸裂,飞出白茫茫的粉末。众幽灵被粉末一碰,痛苦不堪,如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利剪梅喜道:“是精盐?你早有准备了?”

利歌道:“从你那炼丹房中取来的,这等地下深处,死者众多的地方,容易形成阴影,引来鬼魂。”原来这世上精盐能够驱散鬼魂,越是靠近骨地长城,盐价越是高昂,到长城之下,盐价比翡翠价格更高。

众人赞道:“地仙真是未卜先知!”施展轻功,加速狂奔。这些人全是轻功卓绝的好手,不多时奔出数里地,阴冷感终于消退。利剪梅指着一座矮山,道:“那儿就是出口了!”

矮山上是一口宽井,井里有一座黑铁梯子,众刺客攀爬向上,约有三十丈高。利歌记得地图写那出口在城堡接近顶层,位于利天保卧房之外,方便他紧急时逃脱。

依照地图指示,魑魅开了暗门,她一跃而出,身影上下一动,近处两个卫兵软软倒地。

众刺客哼哼冷笑,鱼贯而出,到了这一步,正是他们最为擅长的状况,每个人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多时已摸透了守卫巡视规律,然后分工合作,只用了短短一盏茶功夫,已将百来个士兵或杀死或打倒,无一人发出半点呼喊。

辛瑞低声道:“你备的神农软骨散好像用不上啦。”

利歌道:“但愿用不上。”

利剪梅甚是欣喜,道:“诸位,我就不进去了,以免有所闪失,祝诸位马到成功。”

利歌忽然说道:“大小姐,除了那文书之外,我与天仙也要那百两翡翠。”

众人一愣,都瞪着利歌,魑魅怒道:“我等皆信誉为上,你怎能中途反悔?”

利歌道:“我并非真正的刺客,半途而废,又有何妨?”

仙灵拔剑,对准利歌,道:“你小子可是活的不耐烦了?”

利剪梅哼了一声,道:“好,我答应了,若能成事,钱财上也算不了什么。”

众刺客一听,尽皆心动,那“教主”双目放光,道:“我等又怎么算?”

利剪梅道:“每人再加五十两翡翠,我利剪梅绝不反悔,否则死于尔等刀剑之下!”

众人无不欢喜,龙王娇声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等爽快的雇主!”

利歌轻笑一声,将包裹扔给利剪梅,道:“打斗之时,带着多有不便,还请替我保管。”众人不再多话,专心致志,凝神聚气,走入那卧房。

辛瑞拍了利歌一把,传音问道:“你为何还要翡翠?是不是又有鬼点子了?”

利歌传声答道:“我试探她几句,利剪梅毫不在意钱财,也不在意泄露她的私密,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因为她打算事成之后,将咱们全都杀死。而此刻十人之中,魑魅、魍魉、仙灵是她安插的细作。”

辛瑞吃了一惊,道:“她可是疯了?若做出这样的事,老躺尸绝放不过她。”

利歌叹道:“她自大惯了,并不知道老躺尸的势力,没准她连老躺尸都想杀。”

辛瑞又道:“你怎地看出细作是谁?”

利歌笑道:“一边耳朵听着,一边盯着他们,唯独这三人与你我从未嘲笑过利剪梅,对她素来尊敬,而这三人的武功路子不野,乃是官家正宗。”

辛瑞略一沉吟,道:“但她未露出马脚,咱们骑虎难下,若就此罢手,反而成了咱们的过错。”

利歌道:“放心,我已有准备了。”

辛瑞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道:“还好咱俩算是一伙的,不然真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

利歌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做人一贯如此。”

说话时,众人已在卧室里找了一圈,龙王道:“在这儿了!”一推雕像,床后的墙壁升了起来,他们见到一座宽阔至极的石室,石室中布满奇花异草、摆着各色雕像,墙上花纹精妙,空中挂着夜明珠灯,在石室中央有一座血池。其中一男子察觉有人到来,吓得大声惨叫,爬上地面。

这人正是利天保,他光着身子,慌忙去拔墙上的刀,但老君拍出一掌,利天保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利歌望向那血池,里头的女子微微一笑,慢慢撑起身子,露出曼妙美丽的轮廓,鲜血顺着她光滑的肌肤落在地上。这景象美艳妖异,但众人想起这女子的传闻,皆感如临大敌。

利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即使这女子此刻满头秀发,他仍然认出她来。

她自称“跗骨心影”,但她本来姓名叫利沁,曾是离落国的圣尼,被利歌的父亲利百灵附体的少女。

十八 路客拔刀来

利沁媚眼如丝,神色如常,竟全未将众人放在眼里,她掀起长发,令赤着的身子袒露无遗,笑道:“来的好象都是高手,这一回利剪梅可下血本啦!”

利歌心想:“听说她行为不检,贪赃枉法,几年前已被李耳罢黜,不再是离落国圣尼。原来她竟来到这金瞳国,成了都督的情妇。我爹爹仍寄生于她么?多半正是这样,否则她如何能够常胜不败,轻易杀人?照此看来,她已能够操纵我爹爹了。”

利沁当年冰雪可爱,纯洁无瑕,但现在却成了个浴血阴险之人,单看此时外表,比之辛瑞更可怖百倍。莫非她是被利百灵感染,心智从此失常么?

老君说道:“动手吧!”

利歌说道:“小心,她能召唤怪物!强悍无比!”

众人望向利歌,有人问道:“你认得她?”

利歌道:“她叫利沁,是南边的圣尼。”

利沁双目射来狠毒的光芒,她道:“你这小贼,从哪儿听说的?知道我身份的人都得死!”

倏然间,利百灵已出现在她身前,他纵身一跃,教主“啊”地惨叫,被利爪撕成两半。

群雄见状大骇,这才知道敌人厉害得匪夷所思。老君双掌缠风,嗖嗖两声,掌力轰击而去。利百灵单掌一竖,轻描淡写地挡下这招。老君脸上变色,不料自己苦练多年的碾风掌竟全无效用。

天尊跳上半空,一挥手,尖针如漫天大雨,纷纷落向利百灵。利百灵朝前跳了数丈,尖针无一命中。天尊“哼”了一声,不待利百灵落地,再数十枚尖针扔出,但他使了个心眼,一半针飞向利沁,一半则对准利百灵,这一招“围魏救赵”心思极为精妙。

利沁急急断喝,身上真气扩散,金针在空中稍稍停顿,利沁趁机避开。她一抓墙上袍子,将身子遮住,冲向利百灵身后。与此同时,天尊大声惨叫,已被利百灵一抓而死,他那尖针命中了这尖牙鬼,但却毫无建树。

众人惊怒交加,魑魅喊道:“我与魍魉、仙灵对付利沁!其余人对付怪物!”

话音刚落,利百灵已扑了过来,一下子拧断了魑魅脖子。老君、利歌、辛瑞惊怒交加,同时出招,三人皆为高手,利百灵不得不分神抵挡,这利百灵龙火约在第七层之上,但他本身的力气大得更胜巨龙,一双爪子更胜似神兵利刃,利歌他们纵然使尽全力与利百灵拼斗,仍然大处下风,随时险象环生。

“龙王”双刀一错,喊道:“我来相助!”加入了战团,但场面仍未好转,不多时,龙王中了利百灵一招,倒在一旁,生死不知。

巫神念咒烧符,数十枚火箭射向利百灵,利百灵中招后身子燃烧起来。老君当即一招“双龙抢珠”,双掌连续击打,乒乒乓乓,利百灵撞破了墙,摔到隔壁屋中去了。

那利沁已趁乱躲得不知去向,众人也没空理她。他们气喘吁吁,神色凝重,老君喝道:“散开,包围着窟窿,等着畜生出来!一举要他性命!”

利歌又道:“不可大意,他能钻人身子!”

忽然间,魍魉大叫,被利爪从内而外撕得粉碎,利百灵跳出魍魉身子,满头满脑的肠子肝脏,群雄脸色惨白,浑身一阵恶寒,都想:“该如何与这等怪物对抗?今夜这条命要葬送在这儿了!”

巫神道:“我看他这招无法再用!咱们一鼓作气,将它宰了!”

利歌心想:“他是我爹爹,曾救我两次性命,应当不会对我痛下杀手。”想到此处,一马当先地冲上前,谁知利百灵在利沁体内待得久了,全听她指挥行事,并未认出利歌,见他靠近,一掌打出,势如山崩一般。利歌立即使平剑一挡,浑身颤抖,手臂酸麻,但这门剑法玄妙之处,在于以弱胜强,绝境逢生,他右手长剑自行劈出,利百灵胸口中剑,痛呼声中,踉跄着朝后跌去。

巫神道:“看招!十五月神刀!”他口中念诵咒语,施展道法,借来十五月神的兵刃,一股脑刺向利百灵,此法威力极强,光芒交错,令人一看之下就心惊肉跳。突然间,利百灵口中喷出一股黑血,那黑血旋转流淌,罩住利百灵身躯,这道法一碰那黑血,立刻消散无踪。

巫神对这道法一贯自傲,乃是他最为倚仗,无往而不利的绝招,谁知对利百灵没半点用处。他刹那间目瞪口呆,身子发颤,道:“这…这如何可能?”

利百灵在黑血罩子里,速度爆增,弹指间已在巫神面前,爪子抓落,巫神魂不附体,已全无抗拒之能。就在此时,利歌扔出神农软骨散,顿时绿雾弥漫。利百灵体格强壮得不可思议,中此剧毒,只微微一麻,但在这转瞬间,辛瑞抓住巫神,带着他跳到远处。

老君喝道:“纳命来!”鼓足毕生功力,使出“大乘神风掌”,利百灵中掌后只是稍稍一晃,反而震得老君虎口出血,老君“啊呀”一声,想要逃开,但利百灵转身一脚,脚指在老君胸口划出深深一道口子,老君鲜血狂喷,伤势沉重,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里。

此时,那“仙灵”刺客逃得不知去向,场中只剩下利歌一人,利百灵哇哇大叫,猛扑过来。利歌把心一横,不躲不闪,揭开面罩,喊道:“是我!”

利百灵呜咽了一声,在半空中缓下势头,利歌昂首道:“你不认得我了?但我仍认得你!你要杀我,这就杀吧。”

左侧角落的一堵墙后,有一女子发出极低极低的惊呼声,她道:“糟了!是…是…

快杀了他!”

利百灵略微犹豫,朝利歌头顶抓下,利歌又道:“爹爹,是我!”

利百灵苍白的眼睛瞪得滚圆,露出尖牙,神色惊恐,但忽然间,他一爪子刺入利歌腹部,利歌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辛瑞大惊失色,喊道:“不要!”

利百灵抽出爪子,抖得更加剧烈,利歌苦笑道:“你避开了我的要害,对不对?我们终于团聚,你无需再替她卖命了!”

利沁在藏身处痛骂道:“放屁!放屁!黑狗,快杀了这小贼!”利百灵闻言怒吼起来,手一寸寸伸向利歌头顶,利歌紧张不已,但并不抵抗。

刹那间,另有一人闪身而至,那人一脚飞踢,利百灵如箭矢般上了天,将房顶砸出个洞来。

利歌如释重负,笑道:“师父,你总算来了。”

那人忙道:“我不是你师父,你认错人了。”

利歌见那人蒙着面,除了眼睛处两个小洞外,从头到脚不露半点缝隙,心想:“他怕坏了赌约,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以后也会死不认账。但这等功力,除了师父,这里再无第二个人能办到。”

辛瑞赶忙前来照看利歌,她神情关切,似乎比自己受伤更难受,道:“你怎么样了?”

利歌低声道:“不碍事,趁师父缠着利百灵,咱们去捉利沁。”

辛瑞上下看看,道:“她在哪儿?”

利歌望向一角,说道:“那儿有机关。”

正说话间,利百灵从天而降,与形骸对了一掌,双方各退半步,随后紧密交锋。形骸不敢使出半点武功家数,更不用丁点道法,只用最寻常的拳脚功夫应对,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功力也比利百灵更深许多,而利百灵使出黑血罩、黑狗爪等凌厉招式,稍稍处于下风,他中了形骸数拳,都若无其事的承受下来。

利歌找到利沁藏身之地,那是一面寻常不过的墙,但利歌之前已听得明白。他抓住一块砖,朝外一拉,哗啦啦声中,露出一扇暗门,里面有一道楼梯,利歌与辛瑞走上,上头是一间密室,点着烛火,利沁正全神贯注地操控利百灵,全未察觉到他们。

辛瑞刺出一道移魂剑,利沁尖声惨叫,闭气晕了过去。外头利百灵也发出惨呼声,乒乒乓乓,连中形骸拳脚,随后没了声息。

利歌说道:“将她唤醒。”

辛瑞点了点头,治了移魂剑之效,利沁睁开眼,看看利歌,再看看辛瑞,脸白如纸,泪如雨下,她道:“国主…国主哥哥,你果然还活着。”

利歌说道:“你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你若想再利用爹爹,我立刻杀了你。”

利沁道:“我不敢,我万万不敢!我一时鬼迷心窍,是…是你爹爹迷惑我的。”

辛瑞问道:“利歌,外头那怪物是你爹爹?”

利歌叹道:“我曾对你说过,身为龙火贵族而患上尖牙病的,目前唯有三人,还有一人正是我的…父王。”

他取出一枚伤药服下,治疗伤势,本来他只需杀人饮血,伤口立即愈合,但他不想如此。辛瑞点了利沁穴道,两人将她带到密室之外。只见利百灵仰躺着,呼哧呼哧地粗重喘气,形骸站在一旁,朝利歌点了点头。

利歌暗忖:“他掌中暗暗用上了梦魇真气,将爹爹震慑住了。”抱拳说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形骸粗着嗓门道:“本人不过是路过的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了不是你师父!你小子认错了人,怎地硬要拜我为师?”

辛瑞与利歌相视一笑,都道:“原来是认错人了。”

辛瑞道:“这位侠客大哥,你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地拔刀跑到人家城堡顶层来了?”

形骸当即改口,又道:“其实我早有心除去这城堡中的祸害,特意来到此处。”

辛瑞笑道:“大哥前言后语,颇为不同,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啦。”

形骸自知言多必失,冷笑一声,一掌击破墙壁,飞身一闪,消失于夜空之中。

十九 芬芳草药香

辛瑞见形骸走远,笑了笑,摇头道:“他怎地死不认账,这般耍赖可真有失高手身份。”

利歌叹道:“师父毕竟救了咱们的命。”

辛瑞笑道:“他一路跟着,那赌约还有什么用?不如与他同行,便不会有这许多难处了。”

利歌道:“不行,师父一生坎坷,不能再让他遇险。这里还算好,若到了骨地长城之后,不知会有怎样可怖的危险。”

他转过身,面对利沁,道:“圣尼,你为何沦落至此?”

利沁瑟瑟发抖,答道:“国”

利歌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说你自己的事!”

利沁道:“是,是,我当年得罪了李耳国师,他陷害了我,想将我关入大牢,我只能连夜逃脱”

利歌心想:“不,那件案子是我亲审的,你身为圣尼,却行为不检,生活放纵,亵渎神灵,咱们唯有捉你。”

只听利沁继续说道:“我知道在南边待不下去,只能往北走,来到这里,这儿的国主见我美貌,便便娶我为他的妻子。我也用黑老国主的神通帮他些忙。我并未认出你来,不然哪敢与你作对?”

辛瑞指着血池道:“你这日子过的可当真痛快的很。”

利沁脸上变色,急道:“我是被利百灵蛊惑,是他渴望鲜血,与我无关!对了!对了!那个利剪梅利用你们来杀我,她为人奸诈,无论她说我什么坏话,你们皆不可信!”

利歌蹲下身子,抚摸利百灵那丑陋凄惨的脸,他喃喃说道:“爹爹,你为何会成了这般模样?”

利百灵张嘴咬利歌手指,利歌未能躲开,但察觉他用力极轻,像是猫犬与主人玩耍一般。利歌心想:“我与辛瑞在一起时,都比平时更能保持冷静,无心杀戮,或许爹爹随咱们同行,也能恢复些神智,想起些往事来。他几年前曾救我性命,可见亲情仍在,他隐隐知道我是谁。”

忽然听得一声惨叫,一人穿过大门,摇晃颤动地跑了进来。利歌奇道:“老君?”这位顶尖杀手此时浑身浴血,目呲欲裂,胸口破开两处大洞,他喊道:“那贱货出尔反尔,想要想要杀我!”跑了两步,就此气绝。

辛瑞冷冷说道:“果然不出你所料,她从来不打算留下活口。”

这时,门口烈焰滚滚,烟雾缭绕,利歌道:“她放火了。”

辛瑞指着形骸打破的墙壁,道:“咱们从这儿出去!”

利歌摇头笑道:“还有账未算,一并了结了吧。”背起昏迷不醒的龙王,双手横抱利百灵。辛瑞想了想,提起利沁来,利沁忙不迭喊道:“多谢,多谢。”

辛瑞再去找那个“巫神”,但发觉他已被利刃刺死,多半是那奸细“仙灵”所为。至此,同行而来的刺客几乎全员死去。她叹了口气,奔向火焰。

门前火焰是以龙火功所放,非同小可,瞬间火势已大。但辛瑞全力斩出剑风,令火焰一时熄灭,两人快步冲到屋外。蓦然间,一人挥剑朝辛瑞刺来,辛瑞霎时施展移魂剑法,身躯消瘦,动作快如烈风,那偷袭者的盾牌慢了片刻,被辛瑞一剑洞穿心脏,口喷鲜血,立刻气绝。

利歌道:“是‘仙灵’。”

辛瑞笑道:“全给你猜中了,此人果然是她安插的内应。”挖出“仙灵”内脏,塞入嘴里,几下呑落腹中。利沁纵然见惯了残忍之事,但此刻仍不禁颤栗。

那龙火只烧血池大殿,并不向外扩散。利歌他们再继续往前行,来到本楼大厅之外时,突然间,无数铁甲长戟的武士冲出,将两人去路挡住。利歌审视状况,惊觉里头竟有护龙卫。他登时猜测这护龙卫是来捉自己与辛瑞的,但又见他们站在敌军后方,一反常态,并不如何踊跃,看来只是被利剪梅收买而已。

人群中,只听利剪梅哈哈长笑,说道:“天仙,地仙,你二人做的不错,不料你二人当真办成了事。”

利歌道:“你这位后娘可未死去,你爹爹却被烧死在里头。”

利剪梅冷笑道:“我只知道你们双方两败俱伤,离死不远了。”

辛瑞见敌人阵仗不小,暗忖:“利歌受了重伤,我一个人最多带他一齐逃生,其余人也不必多管。”

利歌见利剪梅一手下仍拿着自己交给她的行囊,暗忖:“好极,她并未将这行囊丢弃。”他将利百灵与龙王放落在地,走上一步,朗声道:“利剪梅,你出尔反尔,心胸狭隘,与自己父亲苟且,更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利剪梅怒道:“不许听他胡言,杀了他!”众人拿起弩弓,正要发射,利歌手中扔出那神农软骨散,前方十来个士兵啊啊大叫,随即昏迷不醒。

利剪梅见这毒药如此厉害,心中忌惮,急忙从利歌行囊中取出解药来,送入口中,并赐予左右心腹服下。她道:“给我上!别怕那毒,这是解药”话说一半,口中陡喷黑血,身边护卫也同时面露痛苦之色,腹部绞痛,吐血不止。

利歌手指一点,那行囊嘭地一声爆炸,于是浓烟滚滚,绿雾冲天,这数百精兵眼泪直流,“咳咳”个不停,急忙用手捂住脸面。其中的数个护龙卫冲出浓雾,却被辛瑞的移魂剑先后撂倒,有如丢魂一般。

利歌将药物分给辛瑞,道:“你功力深厚,虽然不怕,还是服药为妙。”

辛瑞奇道:“那行囊怎会受你操控,说炸就炸?”

利歌道:“其中有一瓶子,瓶子里有两种药水,叫熏狗草、落鸟花,合在一块儿会有熏人浓烟。其中一种药水被我血液裹住,我刚刚令那血液融化,药水混合在一起,就一股脑地炸开来了。”

辛瑞笑道:“诡计多端的小哥哥,我对你真是又怕又服。”

利歌苦笑着摇摇头,走入浓雾中,不一会儿,他捉着利剪梅回来,利剪梅吓得面无人色,唇边残留黑血,她急道:“大侠,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杀我,别杀我。”

利歌说道:“利天保已死,你就是这金瞳战团的继任者,快些写下通关文书!”

利剪梅道:“这我身上的毒”

利歌说道:“你一时还死不了,还不照做?”

利剪梅咬牙道:“我照做之后,你不许不许出尔反尔!”

利沁喊道:“快杀了这小贱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利剪梅骂道:“贱婢,你真不要脸!大侠,你快杀了她,这女子非常厉害,若不及早除去,夜长梦多!”

利沁道:“你才不要脸!国哥哥!她连自己的爹爹都勾引,连弟弟都毫不留情地杀害,实是残忍到了极点!”

辛瑞见这两个女子形若疯狗,若不是被利歌拦着,此刻早撕咬在了一块儿,哪怕曾经是花容月貌,这时也显得畸形丑恶。她心想:“尖牙鬼虽然吃人,但并无其余歹毒念头,寻常人若心有恶念,只会比咱们更阴险毒辣。”

利歌说道:“事成之后,我会将利沁带走,利剪梅,你继任都督,继续当你的战团长,她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利剪梅身中剧毒,难受无比,利歌在她嘴里塞了一颗药物,令她稍稍好过了些。她咬牙着站起,见手下躺满一地,救她不得,再念及利歌所言,心中怀了获救的指望,她道:“好,好,请随我来。”

众人前往下层,抵达书房,利剪梅用钥匙开了暗箱,里面一卷发黄的纸张,利歌感到这纸张散发出平和的光芒,似能驱散阴影。

利剪梅取出一张来,写道:“金瞳镇都督利剪梅,特许以下众人,得入骨地长城,还请依约放行。”她道:“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利歌说道:“我叫禾刀甲。”

辛瑞听他将姓拆开,笑道:“我叫立十乙。”

利剪梅写下两人,又取出大印,运足龙火真气,在那文书上敲下,那文书上白光激盛,强烈无比,笼罩在利歌与辛瑞身上。利歌点头道:“这文书价格高昂,看来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了。”

辛瑞暗忖:“我本担心靠近骨地后尖牙病不受抑制,看来这文书确有神效。”

利剪梅勉强笑道:“我赠给两位,分文不取,两位若若短了翡翠,我愿赠送五百两,以资远行。”

利歌摇头道:“钱财越多,贼越惦记。都督不必多礼。”

利沁见文书上并无自己姓名,不知他们是打算放了自己,还是杀了自己。她左思右想,眼中暗放毒光,蓦然拔出匕首,刺向辛瑞。辛瑞正注意那文书,未料到利沁竟然偷袭,但她武功比利沁高了百倍,一闪一退,那匕首划破了辛瑞脸颊。

利沁冲刺着翻滚了一圈,到了门口,喊道:“黑狗!杀!杀!”紧接着,利百灵再度现身,张开大口,凝视众人。利剪梅与辛瑞不禁为之骇然。

但利百灵双手探出,将利沁捉住,利爪刺破她肌肤,利沁魂飞魄散,喊道:“喂!黑狗!你捉我做什么?”

辛瑞想了想,奇道:“你如何能操控利百灵?”

利歌叹道:“我喂他喝了我的血。”又提高嗓门,朗声道:“利沁,我本不想杀你,是你自作自受,明不明白?”

利沁尖声嚷道:“饶命!利哥哥,饶命!我愿为你做牛做马,为你养儿育女”话音刚落,利百灵钻入她胸口,又立即破体而出,利沁粉身碎骨,惨死当场。

二十 名将踏万骨

利剪梅纵然憎恨利沁,但看到她这般惨死,也是大吃一惊,颤栗不已,道:“若若杀了我我,骨地长城得知消息,绝不会放你二人通行。”

利歌说道:“只要都督不违承诺,我不会伤你一根汗毛。”

利剪梅急道:“那你解了我的毒!”

利歌摇了摇头,道:“这毒暂不会发作,若我能平安抵达骨地,十日之后,自会有人送解药给你。”

利剪梅心下骇然:“性命攸关之事,怎能如此儿戏?即使这毒一时杀不死我,但留在体内久了,岂能无害?若十天之后,他出了差错,又该如何是好?”意欲据理力争,但又怕惹恼这两人,当场便死了。

利百灵呼啸一声,朝利歌奔来,利剪梅吓得惨叫一声,利百灵却一下子没了踪影。她道:“哪哪儿去了?”

辛瑞望向利歌,神情关切,利歌听到体内传来呼噜之声,面带微笑,心想:“毕竟是我爹爹。”于是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都督,祝你长命百岁。”

利剪梅心里千百遍咒骂二人,但脸上不露丝毫端倪。利歌与辛瑞返回血池大殿那破洞之前,利歌取出獾疏角,召来一只青鸟。

辛瑞笑道:“你的手段真是五花八门,原来早有法子逃脱了。下次你想好主意,该对我说上一声。”

利歌答道:“我本领有限,就这么几招。”

辛瑞见那青鸟体型颇大,但又不免担心,于是变作枯瘦样貌,身轻如羽,两人跳上青鸟,腾空而去。

约飞了半个时辰,离了金瞳城,青鸟降落在一片丘陵之地,随后消失。

辛瑞道:“离骨地长城还有几个镇子,已然不远了。”她顿了顿,又道:“利剪梅算计了老躺尸一把,老躺尸决计放不过她。她这都督当不了太久,咱们得赶快。”

利歌沉吟道:“我师父必有跟踪我的法门。这已是第三天,再过两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追捕我了。”

辛瑞笑道:“你俩怎像小孩子一样?他虽然是个醉鬼,但总比咱们尖牙鬼好些。”

利歌叹道:“他从小到大,就像是我父亲一样照顾我,我遇上每一次危难,都是他将我救出。正因为如此,我欠他太多太多,决不能让他再为我受半点辛劳。”

辛瑞道:“但有他跟着,去漆黑骨地存活的机会就大了不少。”

利歌苦笑道:“我是个怪物,随时会失控,上次我把他打成那样,你也瞧见了。我对不起师父,更不能令他遇到性命之危。”

辛瑞猜测形骸躲在一旁,皱了皱眉,柔声道:“对,还是咱们两人同行更自在些,更快活些,何必第三人捣乱。”

利歌一愣,却听辛瑞传音说道:“咱们扮作情侣,假装卿卿我我,以他别扭的性子,应当会识趣地避开才对。”说罢靠了过来,伸了个懒腰,脑袋靠在利歌肩上。利歌无奈一笑,大着胆子,抚摸辛瑞白嫩的脖子,辛瑞笑了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情话。

过了半晌,利歌道:“其实,师父根本不在这里,此刻不必扮戏。”

辛瑞大羞,忙不迭躲开,收敛笑容,嗔道:“你怎地不早说?”

利歌说道:“他功力太高,我也无法仓促断定。”

辛瑞想了想,又道:“他不知何时跟来,但咱们平时也得多装装情侣的模样,才能真正骗过他。”

利歌心想:“辛瑞她年纪比我大得多了,但其实童心未泯,因此容颜如少,可谓相由心生。”又想:“我怎生想个法儿,在第五天之前当场将师父揭穿,他坏了赌约,只能灰溜溜的认输。”

这时,面前人影一晃,利百灵从他心脏处钻出,这举动全无半分征兆。辛瑞“啊”地一声,急忙来到利歌身边,却见利百灵嚎叫几声,扑倒林中一狼,将那狼咬死后痛饮鲜血。

利歌见其父如此,心中黯然,但想起自己若是失控,又好得到哪儿去?不一会儿,利百灵衔着那狼,跑回原处,将狼放在利歌与辛瑞前的地上,竟是怕两人饿着。

辛瑞哑然失笑,想道:“就像养了只狗狗一般,只不过这狗狗也太凶了些。”伸手抚摸利百灵脑袋,说道:“大叔,多谢你啦。”利百灵哼了两声,用后脚的利爪挠脖子。他这爪子削铁如泥,但却削不破他坚硬的皮肤。

利歌心想:“我得知道爹爹如何会沦落至此!”手上挤出些鲜血,凝聚于指甲上,道:“爹爹,忍着点。”在他手腕处一割,以血引血,竟留下一道伤口,伤口中鲜血流淌。

辛瑞万分紧张,生怕激怒了这可怕的同类,但利百灵只哀鸣一声,并无敌意。利歌咬上利百灵伤处,刹那间,他浑身颤抖,摔在一旁。

辛瑞道:“你疯了么?为何喝他的血?”

利歌眸中含泪,抱住利百灵,道:“爹爹,你受苦了,今后孩儿必好好照看您,找到令您清醒的法子。”

辛瑞道:“你喝了血之后,能知道他的记忆?”

利歌点点头,道:“血似与魂相通,他现在思绪紊乱,只留有成为尖牙鬼前之事。”

辛瑞好奇心起,道:“能说给我听听么?”

利歌身子仍隐隐发颤,似陷于极大的悲哀与恐惧之中,他道:“我在爹爹的记忆中,见到一座黑色的大城墙,那城墙宏伟绝伦,高有三十丈,走道也有五丈宽,长的望不到尽头。而他站在城墙上,望着阴沉而朦胧的平原,这平原全无边境,雾气浮动,偶尔稀薄,偶尔浓厚。”

辛瑞道:“那是骨地长城,其外一定就是漆黑骨地了。”她虽随着川枭钻研过尸魃阵与阴影境地,但并未亲身去过漆黑骨地。

利歌点头道:“在城墙上,仍留有无数僵尸、活尸、鬼裔族的残骸,以及鬼魂死后留下的印记。他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杀了众多敌人,剑上身上都沾满了血。

他走下城楼,楼下约有五百个士兵等候着他,各个儿都穿着雪白的铠甲,身下是奇特的战马,战马的眼是红色的,闪烁着微光。

辛瑞道:“那是半鬼马,在阴影境地才能孵育的奇种,一匹马至少二十两翡翠。唯有这种马能在阴影境地驰骋,长时间不死。”

利歌继续说道:“我爹爹开口说话:‘勇士们!今天,阴影的潮汐再一次渗透过了长城!他们降临在我们城墙上,杀死了我们许多士兵,带来了死亡!这现象绝不正常,若长久下去,总有一天,阴影将进入长城之内,殃及我们要守护的人!若不是我们金眼战团在此,这一回后果不堪设想!’

他停顿片刻,双目缓缓扫视众人,又道:‘我们杀出去,去瞧瞧骨地长城里到底有什么!就像骨地长城那位先祖曾做过的那样,前往亡灵的领地,震慑群魔,换回城墙后七百年的太平无事!我知道,我知道那位英雄最终将性命丢在了阴影之中,但若无他的牺牲,就不会有骨地长城!就不会有平民百姓的安居乐业!有他的指引,我们无所畏惧!’

众骑士高声怒吼,他们的眼里也闪烁着奇异的光,他们并非凡人,全都是鬼裔族的。”

辛瑞惊讶不已,说道:“听说鬼裔族必须将一凡人女子在夜晚送入阴影境地,被鬼魂侵犯后送回凡间,怀胎十月,产子后几乎必将死去。这群鬼裔族的代价委实太大了。以这支兵马,就算对抗龙国的一支军团也也必胜无疑。”

利歌不敢想象这部队背后的血腥与罪恶,但他父亲并无丝毫内疚,仿佛这群鬼裔族人只不过是他复仇的兵刃而已。

他道:“骨地长城的大将军开启城门,爹爹他在骑士簇拥下冲出城门,前往阴影境地。他本人穿着防护阴影的战甲,其余鬼裔族在死亡阴影中,反而比在阳光下更自在舒适。他们在骨地连续征战了三天,白天,一切还算正常,但到了晚上,他们已不在阳间,而到了阴间的国度。”

辛瑞想起尸魃阵记载,点头道:“在阴影境地,阴阳交汇,确实有人说能进入死者的城市,从那儿带回来的事物极为值钱。”

利歌又道:“在第三天晚间,他们在旷野中见到了一座石碑,那石碑散发出幽冥的气息,爹爹听见石碑中传来无尽的哀嚎声。随后,他们发现石碑外有一圈女鬼,穿着雪白的衣衫,悲哀的哭泣着。

我爹爹喊道:‘是了!正是这石碑令阴影扩散,侵扰了长城,把她们都宰了,送她们进入轮回!’

骑士们动手杀戮,他们是鬼裔族,因而杀得了鬼魂。杀光女鬼之后,爹爹又命人将那石碑摧毁,即使他完成了此事,仍不想就此返回,他想着更深入漆黑骨地,看看在骨地的深处到底有什么。

他留意到有一女鬼仍然活着,那女鬼显得十分害怕,爹爹想用这女子做向导,于是说道:‘你老实带路,待我杀了此地魔王之后,说不定会饶了你!’

那女鬼则摇头道:‘我们都逃不掉,墨鬼将要来了。我会死,你们也会死。’

爹爹冷笑道:‘墨鬼?那是什么?’

女鬼答道:‘以鬼魂为食物的怪物。’

说罢,她伸出手,在天地交汇之处,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缥缈而来,惨淡的乌云仿佛是他的披风,黑暗的地面则是他足下的战马。”

二十一 墨客画山水

辛瑞并未听说过“墨鬼”此怪,却无端感到不寒而栗。她道:“吃鬼魂的怪物?就像尖牙鬼吃人一样?”

利歌答道:“爹爹他正意气风发,虽然瞧出不对劲,仍命令全军迎向那怪客。待靠近了一瞧,那墨客似是个女子,身上隐约绕着一团黑雾,手持新月般的利刃,她仿佛瞎子一般,见到大军仍不知避让,仍旧前行。

爹爹喝道:‘放箭杀了她!’军中擅长骑射者弯弓射箭,几百根对准一处落下,那墨客中招,箭矢却没入她身躯,一下子全没了痕迹,也没任何用处。爹爹哼了一声,强笑道:‘这鬼魂是虚体!’

他说出此言,自己立时就知道不对。鬼裔族真气有异,可以轻易杀伤幽灵,怎会奈何不得这墨客?再看墨客周围,箭矢不知去向,似乎一靠近她便被烧毁,连灰烬也见不着。

他又道:‘敌人非同小可,包围作战!’随即,大军行动,一半前方围堵,一半骑马绕向墨鬼背后与身侧,突前的骑兵大喊着刺出长矛,身后的砍刀也趁势夹击,但这攻势没用,刀剑一碰上墨鬼就毁了,一团黑火烧上了近处的骑兵,转眼间就死了许多人。

爹爹感到又惊又怒,亲自上前迎敌,他龙火功在第六层上,离第七层境界只差少许,加上手中炎帝宝剑,身上冰皇铠甲,皆是古时神器,这时自信能找到诛杀这怪客的法子。他催马冲向墨鬼,炎帝宝剑借助龙火,烈焰遮空,一剑斩出。只听一声轻响,他宝剑震飞,黑火将他吞噬,我爹爹惨叫着摔落在地,幸亏冰甲释放风水二行真气,将那黑火熄灭。

他勉力爬起,见到那墨鬼出招,她那新月利刃横着一挥,这阴冷的荒原刹那间又冷了许多,风声响起,好似深渊中传来女鬼的哭嚎般令人畏惧。爹爹背后一痛,胸前透出个黑色的刃口,他不知这墨鬼何时到了他身后,又为何能穿透他这坚固无比的铠甲。

同时,他又看见每一骑兵身后皆出现了一个墨鬼,像是她们原本就隐身藏在每个人背后,紧贴着他们的身子,注视着他们的灵魂。紧接着,新月刃往前一送,透入骑兵身躯,所穿甲胄好像豆腐,不,犹如本不存在一般。

五百人,一瞬之间,都死在墨鬼刀下。

人一死,一众墨鬼随之消失,留下原先独身的怪客。本来鬼裔族死后极容易变作僵尸、怨灵,但爹爹却见到他们体内一股暗色光芒流入墨鬼体内。他感到挖心挖脑般的剧痛,想起先前那女鬼的话,猜测墨鬼欲夺走灵魂,于是咬紧牙关,死死忍耐。

墨鬼吸尽了旁人魂魄后,走到爹爹身前,我爹爹自知难逃一死,无法可想。

但墨鬼并未理他,如一阵风般飘过,迈向荒原边界处,直至与阴天骨地融为一体,再难分辨。

我爹爹原本不信阴间、冥界之说,但到了此刻,他才明白阴间的神圣,明白死亡的可怖。

而死者们亦有无上的神灵。”

辛瑞脸色惨白,道:“即使是当年的川枭,也敌不过你爹爹那支大军,但他们却死在墨鬼一刀之下,这功夫实是匪夷所思。”

利歌叹道:“爹爹的魂似被夺走了大半,身子也受了重伤,铠甲变得闷热沉重,于是他动手脱去,此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掌变得极大,指甲疯长。他伤口疼痛,痛的令他发狂,无法思考,留下的唯有愤怒。天亮了,他被逐出了阴间,回到漆黑骨地,辨明方向,前往长城。

途中,他遇上了一群前来盗墓之人,他发了疯,将他们全部杀了,啃食血肉,伤势痊愈。吃饱之后,他扮作流浪汉,想要进入长城关卡,却被当做奸细,投入大狱,没人认出他来,因为他已面目全非。但此时,他已是尖牙鬼,比之原先的他厉害许多,他疾病彻底发作,不可收拾,在骨地长城杀了许多人,直至护龙卫全体出动,他受了重伤,被他们擒住。”

辛瑞缓缓说道:“离落国人体内皆有尖牙病原,至于龙火贵族,若在阴气沉重、死尸堆积的地方受了重伤,也会变成尖牙鬼。”

利歌点头道:“原来如此。”拍着利百灵肩膀,又继续说道:“李耳与护龙卫做了买卖,将我爹爹交易回来,对外宣称他死了,将他封印于解元城下的古墓中。直到解元城瘟疫时,才被咱们释放出来,他一直躲在利沁身子里,而利沁也找到些驱使他的法门,动用他为自己牟利。”

辛瑞道:“这小尼姑死有余辜,但你爹爹呢?他会不会失控?”

利歌道:“你我在一起时,能够压抑嗜血**,对不对?我爹爹也是如此。他练成了奇异的法门,能缩小身躯,躲在人血管之中,我们可以带他上路。他纵然要饮血,我们也当指引他去杀恶人,吃野兽才是。”

辛瑞笑道:“你可真是个孝顺儿子,好吧,你认我做妹妹,他便算是我义父了。”

利歌见她笑容勉强,问道:“你害怕那墨鬼?”

辛瑞道:“你难道不怕?那墨鬼弹指间杀尽万千鬼裔,就算圣莲女皇也绝无法办到。阴间有这等魔头,我们可得小心万分。”

利歌郑重说道:“就像暴风雨、地震、火灾一般,咱们能避就避。”招了招手,利百灵甚是乖觉,倏然没影,但片刻之后,利歌却听见自己体内多出不断的呼噜声,他笑了笑,道:“走吧。”

辛瑞答应一声,暗忖自己即使对阴影境地颇为了解,但对阴间之事全无头绪,看来到骨地长城之后,还得多做一番钻研才是。

骨地长城更是纯火寺护龙卫总部所在,高手众多,手眼遮天,但愿前路一切顺利。

形骸险些被利歌、辛瑞揭穿,心中忌惮,一时不敢再靠近他二人。他心想:“狗咬好人肉,拳打老善翁,罢了,罢了。他们要去骨地长城,我就在前方等他们好了。等五天一过,再现身随行,他们也赶我不走。”

星知的魂魄托梦告诉过他,若要击败圣莲女皇,非借助利歌之力不可,形骸命中注定要随他们同行,但仔细想想,正面相助,不如伺机施援。他从未来过此地,召来土地爷问了问,得知前头有一镇子,叫做鸦巢,是前往骨地长城的必经之路。

形骸心想:“利歌他们得了通关文书,我可没有。那鸦巢镇上的战团都督不知是谁,我可迫他给我开上一份。”他不似利歌、辛瑞诸多顾忌,纵然身无分文,实在不行,便用那人性命威胁,或以梦魇玄功蛊惑,无需大费周折。只是他时间充裕,利歌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镇上不知有无佳酿,形骸倒很想尝上一尝。

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口渴,于是召马疾驰,天刚日暮,已至镇上。这鸦巢镇规模不小,其中有一低矮城堡,约有十五丈高,但瞧来极为结实,上头悬挂旗帜,乃是荆棘缠龙的图案,荆棘上鲜花盛开。形骸猜想:“花是高贵雅士之意,这儿的战团长定是个好色之徒。”

他取出木面罩,变了面容,走入镇上最近的一处酒铺,现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铺中主顾颇多,形骸找一角落,等了半天,小二才前来招呼。他要了这家所谓的“传世名酒”,但只是二十文钱一勺,味道也乏善可陈。

形骸心想:“我走遍天下,也饮尽天下之酒,不关好坏,总是一桩丰功伟绩,将来写成‘天地名酒录’,永垂不朽。”这般想着,微觉好笑。

他问那小二:“你们这儿开具骨地长城的通关文书,是什么价?”

那小二精神一振,道:“大爷,您再买一勺酒,我详细说给你听如何?”

形骸无奈,又要了一勺。小二赔笑道:“大爷,咱们这鸦巢镇的都督,一般是不开通关文书的。你要开通关文书,该去金瞳镇、渔网镇、百花镇上开。”

形骸大失所望,道:“你这不是坑人么?”

小二忙道:“大爷误会了,你可知本镇如今都督是骨地长城女侯的什么人?”

形骸道:“你要说就说,反问我做什么?”

小二怏怏说道:“她正是那位女侯的母亲,十多年前改嫁至此。”

形骸道:“糟了,我可猜错了。”

小二奇道:“怎地猜错了?”

形骸道:“我瞧那战团旗帜五花八门,以为她是个色鬼。”

小二哈哈一笑,低声道:“以大爷这般英姿煞爽的风貌,她一见到你,没准便露出色鬼本相,也未可知。”

形骸见这酒铺中有一些武人,所穿所用皆甚是豪阔,他暗忖:“能来到这儿的武人,都是开出通关文书的,看样子便甚是有钱。”又问道:“那我要去骨地长城之外,又该如何是好?”

小二两手一拍,道:“大爷,我瞧你是个好人,那长城外凶险得很,据说十个人去,能回来半个人已然不错了。一个人去,百死无生,你去不成,也不是一件坏事。”

形骸皱眉道:“怎地回来半个人?”

小二道:“回来的那个不人不鬼,多半会患上尖牙病,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治愈。你说说,这不是半个人么?”

就在这时,有十人推门而入,小二朝形骸一抱拳,赶忙上前招呼。

形骸望向来人,微微一愣,见他们都穿纯火寺僧袍,其中有一人和尚满面春风,笑容洋溢,依稀正是拜风豹。

二十二 僧道闹酒场

形骸心想:“听说这拜风豹前些年杀了自己的父亲,后被判了重罪,已被纯火寺流放,更被各大宗族视为仇敌,如今怎地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莫非圣莲女皇又重用于他?”再看一众僧侣,也皆是道行深厚的龙火功高手。

拜风豹等要了两张桌子,点了些素菜。拜风豹目光扫过一众酒客,但并未留意形骸。只听一方脸和尚轻声说道:“风行大师,不知那些邪魔会不会已经过此镇了?”

拜风豹笑说道:“圣上旨意,岂容疏忽?你们立即与本地护龙卫联络,询问消息。”

众人齐声称是。

形骸心道:“他们所说邪魔,多半有我在内,另外还有雪儿、梦儿、利歌、玫瑰、牡丹、木菀心等人。此镇规模极大,他未必会遇上利歌,但最好还是事先打发了他。纯火寺本部如今已被圣莲女皇利用,我也不必手下容情。”

圣莲女皇仍不知形骸下落,纵然他已决意杀散众僧,但又不想泄露踪迹,打草惊蛇,当下静观其变。

又有一圆脸僧道:“听说再往北走上数十里,就是骨地长城,外头是极凶险的诅咒之地!依我之见,咱们若找不到那些邪魔,索性进去那诅咒之地,杀些妖魔鬼怪,积累功德,不知风行大师觉得怎样?”

拜风豹打了个呵欠,道:“听说那儿的女侯挺美,又未嫁人,对不对?”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响亮,众僧面露尴尬之色,皆不知该如何接口。

圆脸僧勉力答道:“我等不知那女侯状况。”

拜风豹笑道:“如那女侯是个大美人儿,我便还俗,劝她当我的妻妾。这等乡下地方的妇人,一见到咱们龙国来的公子哥儿,定会欢欣雀跃,诸位说对不对?”

众僧都甚是不快,圆脸僧道:“风行大师,不得言行无状,否则有失我纯火寺颜面,更坏了清规戒律。”

拜风豹叹道:“我爹爹子孙众多,我这当儿子的,自也不能落后,我终究是要还俗的,但替我养娃娃的女子,可得好好挑选,若非花容月貌,功力高深,焉能入我法眼?”

众僧都想:“好哇,原来你打得是叛出本门的主意!”但眼下拜风豹受圣莲女皇重用,他们纵然恼怒,却也敢怒不敢言。周围酒客多是身手不凡之辈,听拜风豹的无耻言论,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可谁也不愿招惹势力庞大的纯火寺。

拜风豹对那店小二道:“小子,我问问你,这镇上有没有什么年轻美丽、武功高强的少女?”

店小二对这花花和尚全无好感,道:“小人委实不知。”

拜风豹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我本想在这镇上结下几段妙缘,造福此地姑娘,谁知天不遂人愿”

忽然间,只见从楼上又走下十人,众人身穿道袍,背上精美宝剑,拜风豹“咦”了一声,牢牢望着其中一位美貌少女。那少女约莫十五岁年纪,长得绰约动人,冰雪可爱,双目蔚蓝,一身天蓝道袍,头上金环玉钗,甚是富贵。

这些道人中,有一位器宇轩昂、大义凛然的男子走出,他道:“刚刚是哪个贼秃在大放厥词?我等在楼上厢房,也听得清清楚楚!”

拜风豹抬起头,饮尽杯中酒,哈哈笑道:“你们九个男人,与一个小姑娘在楼上厢房做什么?莫非她受尽尔等胁迫欺负,遭遇种种不堪描述之事?”

众道人闻言,无不大怒,少女皱眉说道:“大师,你是出家人,说话怎这般肮脏?”她虽受了拜风豹极大的侮辱,但说话仍甚是文雅,全无半个脏字,可见门规森严,家教极好。

拜风豹叹道:“可惜,可惜,你年纪实在太小,姑娘,我这就把你从这群畜生之中救出来,将来你过了十八岁,不如嫁给我为妻如何?”

除了那少女之外,众道人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道:“贼秃,你骂谁是畜生?”

拜风豹道:“谁劫持少女,作奸犯科,谁就是畜生!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冷冷说道:“晚辈与大师并非同类,委实不便相告。”

拜风豹奇道:“什么并非同类?莫非你是神裔族?那好极了,本大师也有神裔血统。”

少女摇头道:“大师张口闭口,就是畜生两字,且口中污秽,臭不可闻,晚辈生平爱好洁净,故而与大师人畜有别,不可交谈。”

她言辞温和,但不动声色间将拜风豹骂了个狗血淋头。形骸忍不住鼓掌笑道:“说得好!”这一起头,全酒铺之人都大笑起来。众道人更是用力喝彩,为少女助阵。

拜风豹恼羞成怒,站起身,说道:“你们这群畜这群杂毛,是什么门派的?”

一年轻道人冷笑道:“纯火寺的和尚,难道不认识我万仙派的道人么?咱们是万仙山本宗的人!”

形骸心想:“原来是万仙盟本宗的,那倒也不惧纯火寺。”万仙派本是盟会,但也收资质高超,或是家境富裕的弟子,由天庭高手亲自传授武艺,半是徒弟,半是信徒。

拜风豹目闪凶光,说道:“万仙本宗?在我纯火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众道人手按剑柄,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敌意。

这时,那圆脸僧道:“风行大师,不可节外生枝!莫惊动了那魔头孟行海。”拜风豹哼了一声,道:“他人不知在何处,咱们本就是大海捞针。”

为首的威风道人说道:“什么?你们也是为那魔头而来?”

拜风豹道:“不错?万仙的也要捉他?”

那道人点头道:“是,咱们听说这魔头最后行踪,似在离落国附近,离落国如今大乱,咱们便朝北方找了。”

另一高个道人附和:“此人包庇那作恶多端的孟轻呓,在天庭杀了不少天兵,万仙盟主有令,谁能诛杀此人,立时获赠蟠桃酒一瓶,并封为万仙盟的堂主。”

形骸暗自叹道:“这群井底之蛙,真是不自量力之至。他们若能杀得了我,足可当得清高仙长了。”

拜风豹忽然摇头说道:“你们这群杂毛,所言不尽不实。”

众道人脸上变色,为首道人问:“贼秃,你说什么?”

拜风豹森然一笑,答曰:“你们分明是一**贼,假扮万仙道人,在这儿诱骗无辜少女,大肆欺凌折辱,吓得她胡言乱语,不敢揭发,且瞧洒家替天行道,救少女于苦难之中!”

众道人拔剑出手,骂道:“贼秃,今日容不得你!”

忽然间,拜风豹手掌一吸,众人长剑脱手而出,绕着拜风豹圈转,众道人大惊,飞身扑上,抢夺长剑,但拜风豹仰天大笑,说道:“邪魔外道,坏蛋恶贼,全给我死吧!”

说话间,所有长剑上旋风缠绕,随后剑影闪烁,扑哧扑哧声中,众道人全数中剑,除了那少女与为首道人外,其余人瞬间惨死。

形骸心想:“这是心想事成剑法与风行功的‘万剑归宗’,他龙火功大有长进,武功招式更是炉火纯青。”

纯火寺所有和尚皆脸色剧变,圆脸僧道:“你出手怎地怎地这般狠?”

拜风豹狞笑道:“他们欺辱小丫头,我是替天行道,你们没瞧见么?”

为首道人修为深湛,武功精强,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但胸口中剑,伤势不轻,压塌了一张桌子,口喷鲜血。少女扑到那道人身边,哭道:“高师叔!高师叔!”

那高师叔表情痛苦,忙推开少女,道:“快跑!快去找你娘亲!我挡着这贼秃!”

少女身子发颤,朝高师叔身前一跳,拾起长剑,对准拜风豹,泪光莹莹,但眼中满是仇恨之意。

拜风豹笑道:“姑娘,我救了你,咱们说好了,将来你长大成人,需得嫁给我当老婆,我也定会还俗迎娶你。可别到时你说话不算,我却还俗,那我岂不亏大了?”

少女咬牙道:“休想!”

拜风豹叹道:“是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准是害怕你身后那个老贼道,对不对?此人一天不死,你就一天不敢说实话。”

少女急的尖叫一声,道:“你不许加害师叔!”

拜风豹叹道:“这样也好,但你需自愿随了我去,你立个誓,说长大了非我不嫁,我就饶他一命。”

众僧皆感拜风豹做的太过,只是如今纯火寺遭受圣莲女皇整顿,全权委托拜风豹,而拜风豹神功惊人,他们也无力劝阻。酒铺中众人也都忌惮拜风豹的手段,无人胆敢出头。

高师叔脸色惨白,道:“纯火寺竟有如此无耻的猪狗和尚!你这走狗猖狂,那群猪猡懦弱,你们堕落至斯,万仙绝不能容”

拜风豹见少女仍在犹豫,心下不满,再听这高师叔痛骂,不由得更加盛怒,手指一点,一道尖刀般的指力刺向高师叔。少女大骇,急挥剑去挡那指力,只听“扑”地一声,少女身子一震,指力倏然折转,反打向拜风豹。

拜风豹全未将这少女放在眼里,更无丝毫防备,谁知那指力竟反了回来,且瞬间加强数倍,他惨叫一声,满头是血,摔了个四脚朝天。

如此一来,非但众僧人大惊失色,连少女本人也不可思议,如在梦中。她天资虽然聪颖,可毕竟功力赏浅,真气未过第四层,可就在剑刃与指力相触的一刹那,她只感手腕被无形的细线缠住,一股雄浑无比的真气涌入身子,这真气如此浩瀚,令她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她身子一闪,在拜风豹胸口如雷霆般连刺十剑,拜风豹满口吐血,怒目圆睁,身子抽搐两下,就此不动了。

二十三 将门得虎女

纯火寺众僧心头大震:“这少女深藏不露,真实功夫如此厉害!”顷刻间数人扑上,挥掌打那少女。

少女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但那丝线掌控她双手,少女“哎呦”一喊,长剑圈转,一股剑风凌空急转,众僧齐声惨呼,被吹得晕头转向,乒乒乓乓声响起,撞碎了不少桌椅,掌柜的与小二心中叫苦:“惨了!惨了!”却也阻止不得。

少女半侧过脸庞,望向丝线那一头,见那儿的酒客皆全神贯注的观战,不知是何人相助。

忽听得有人传声入耳,说道:“你让他们带着拜风豹的尸首退下。”

少女心想:“必然是有高人相助,这位高人武功盖世,只怕不输于师父,却不愿露面,真是淡泊名利、心境超然。”她擦去眼泪,朗声道:“我已报了大仇,不愿与诸位大师为难。”

众僧面面相觑,都想道:“拜风豹已死,这少女武功又深不可测,此事错由拜风豹而起,敌方也死了八人,如今之计,不如暂退。”他们心意相同,都点头道:“万仙盟的姑娘,不知尊姓大名。”

少女道:“晚辈名叫利来。”

形骸心想:“天下熙熙,是为利來,天下攘攘,是为利往,这姑娘定有个哥哥或姐姐,叫做利往。”忽见拜风豹尸首上梦幻缠绕,半真半假,心中一凛,知道其中有异,像极了马炽烈当年被圣莲所杀的情景。

圆脸僧板着脸道:“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万仙中有姑娘这等高手,此事我等不宜处置,当请五行僧商议而定。”说罢众僧带上尸首,拂袖而去。

少女急忙转过身,查看高师叔伤情,好在此人身为神裔,剑刃透体时挡了一挡,并无性命之忧。

高师叔目瞪口呆,望着少女,半晌后道:“来儿,你你怎地忽然有这般功力?”

利来低声道:“师叔,有高人相助。你且歇歇。”她抬起手,那丝线本就无形,现在已然不见。

她稍稍一想,径直走到形骸面前,跪地说道:“多谢前辈救命大恩,晚辈毕生铭记。”

形骸本在喝酒,闻言大惊,噗地一口,酒全吐在了地上。利来见他如此惊慌,不由大羞:“我自作聪明,看来猜错了。”却听形骸愕然道:“你怎地知道是我?”

利来哑然失笑,心想:“我猜的。”嘴里却道:“恩公器宇不凡,如暗夜之光,寂静之乐,自然一目了然。”其实形骸此刻易容成一江湖上随处可见的武夫模样,并无出奇之处,但利来天生感觉敏锐,直觉奇准,竟然一猜就中。

形骸摇了摇头,道:“此地非交谈之处,咱们出去再说。”

利来望向满地同门尸首,泫然欲涕,片刻后,神色恢复坚强冷静,对那小二说道:“小二哥,你过来。”

小二愁眉苦脸地走近,说道:“姑娘,大爷,有何吩咐?”

利来摸出十两翡翠,道:“这钱你收下,坏了的生意算在其中,你再找一辆马车,把我同门的尸首装了,送往西南离此二十里远的脱尘观,告知此间状况。”

十两翡翠抵得上这酒楼一年生意所得,小二转忧为喜,道:“这许多钱,叫我做牛做马也不为难。姑娘如何得知脱尘观的?那地方外地人可不知道。”

利来笑了笑,扶起高师叔,道:“恩公,请随我来。”

形骸听她的龙国话是离落国口音,一字一句有些古板,但甚是好听,又见她对这周围如此熟悉,暗忖:“她莫非是本地人?”

三人出了酒铺,行了十里地,来到一空着的大院,里头只有一老仆,见她回来,喜道:“是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利来点头道:“鱼叔,我姐姐呢?”

老仆道:“大小姐?她也回来了?主母见到你俩,肯定开心得不得了。”

利来摇头道:“先不忙与娘相见。你不许告诉任何人。若姐姐来了就知会我。”她言语自有一股威严,老仆凛然遵命。

形骸心想:“此院富丽堂皇,幽静清雅,她定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小姐,年幼时被送往万仙修行。”

高师叔服下伤药,利來替他查看伤口,不禁骇然:那一剑穿透了胸肺,即使以神裔族体质,也非十日内能够复原。高师叔叹道:“来儿,不料遭遇这等事,师兄的交待,只怕要耽搁了。”

利来道:“不,不能耽搁,师父说过,时间紧迫,实在不行,唯有我独自前往。”

高师叔急道:“那是去送命!你还是与你姐姐碰头一起行事为好。”

利来苦笑道:“师姐那边早就走了,而且就算找到姐姐,或许也为时太晚。”她面向形骸,恭恭敬敬地说道:“晚辈万仙本宗利来,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形骸道:“你就叫我恩公吧,江湖萍水相逢,不必多礼。”

利来道:“好,恩公但有所命,晚辈悉数听从。只是晚辈有一件万分要紧之事,还想请恩公相助,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形骸微觉惊讶,笑道:“利来姑娘,我一个外人,只不过途经此镇,身上也有紧迫的担子,实在抽不开身。”

利来问道:“恩公要去哪里?我那事应当耽搁不了多久,最多三天三夜,就能返回。”

高师叔喊道:“利来,此人来历不明,你你年纪幼小,容貌又美,可别可别上了此人的当。”

形骸眉头一皱,说道:“若非我相助,你此刻焉有命在?”

高师叔微觉窘迫,但仍道:“那件事我欠你的恩情,但一码归一码,没准你本就另有所图。”

利来急道:“师叔,你怎能这般说恩公?”

形骸叹一口气,道:“世事无常,善恶颠倒,罢了,罢了。”迈步朝外走。

利来大急,壮着胆子,施展师传芳华擒拿手,一把抓住形骸手掌。形骸手一缩,甩脱了她,加快脚步,利来跌了一跤,心中委屈,蓦然掩面哭泣,道:“恩公,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离落国的百姓!”

形骸见她并非假哭,而是当真伤心,叹道:“我是真有要务。”

利来抬起头,已然泪流满面,道:“恩公,我是此地都督之女,骨地长城女侯的妹妹,你若在峡北办事,我都能帮的上忙。”

形骸心中一动:“原来如此。”问道:“你能开得出通关文书么?”

利来道:“可以,只要我见了母亲,一句话就办成此事。”

形骸已有相助之意,想了想,又道:“我还要请你替我传话给你母亲:若遇上两位名叫‘禾刀甲’、‘立十乙’的人物递交通关文书,想要通过此镇,前往骨地长城,务必替我阻挠两天。”

利来破涕而笑,道:“这两人是恩公的敌人么?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她叫来那老仆,给了他一个金钗,命他前去鸦巢城堡,通知战团长,老仆匆匆而去。

形骸点了点头,返回屋内,道:“姑娘有何吩咐,还请道来。”

利来大喜,道:“恩公,我想请你护送我进入西方那片密林中,找到古时的一座陵墓,必须在天结小月的头一天抵达,我将在那陵墓中祈祷一晚,得到祖先赐福”

形骸奇道:“这事似乎也并不如何艰难,为何万仙派这许多人护送你前往?莫非那陵墓极为危险么?”

利来回答:“那陵墓已有一百多年没人去过啦,而那丛林叫做‘鬼面林’,进去里头的人,能有一半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即使活着出来的人,也不知道同伴是怎么死的,自己又是如何受伤的。”

形骸沉吟不语。

利来以为他要反悔,不由握住形骸的手,道:“恩公,我功力低微,难堪大任,但这件事这件事非由我来做不可。这祈祷仪式异常重要,不然骨地长城将遭遇万劫不复的大难。”

形骸道:“是你师父告诉你这些的?他是何人?自己为何不来?”

利来垂首道:“师父他道号‘东海’,两年多前已经仙去,但不久之前,门中的几位师叔,还有我和姐姐,都得到师父托梦,告诉咱们需得如此如此。”

形骸记得袁蕴说过这么一位‘东海道人’,此人是迷雾师,武功颇高,似与当年的拜天华在伯仲之间。他随星知老僧闯入龙火大殿,死在圣莲女皇的伏兵之手。念及于此,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才真正重视起来,说道:“你把那仪式详详细细说给我听。”

高师叔急道:“师侄,人心叵测!”

利来凝视形骸,眼神清澈,满是信任之意,她打开行囊,从中取出一柄断剑,形骸感到这剑充满灵气,断裂处红光明灭。

利来道:“这柄剑是当年我师父赠送给离落国国主利百灵的,名曰‘炎帝剑’,剑似纯阳,光照十丈,熔铁断钢,无坚不摧。那年,利百灵出征漆黑骨地,不幸战死,这柄剑被盗墓者冒死取了回来,但已经损毁成这幅模样。

我师父在梦中说,这是上苍注定要给这柄神剑一次劫难,而在陵墓的祈福仪式完成之后,它将浴火重生,此后就能找到真正的主人,而那主人也可凭借此剑,驱逐浩劫,拯救乾坤。”

形骸望着她柔弱的脸,问道:“那传说中的主人是姑娘你?”

利来道:“我与利百灵血统相近,又是又是纯洁之躯,唯有我能助此剑完成祭典,但我并不知道此剑之主是谁,或许是我,或许另有英雄也未可知。”

二十四 出师不吉利

形骸问道:“那个利百灵是你什么人?”

利来道:“他是我娘的哥哥,算是我的舅舅。”

形骸心想:“那她与利歌也算是表亲了?她岁数与外表如一,才不过十五岁。利来母亲可当真能生养。”拿起那炎帝剑碎片,意欲用放浪形骸功修复,但却怕有悖那位东海道人本意。他绝无半点霸占此剑的心思,可那位高师叔异常紧张,双目牢牢盯着形骸手掌不放。

形骸问道:“为何唯有利家血统才能使用这炎帝剑?”

利来道:“我师父说,原先赠剑之时并无这限制,但此剑追随历代离落国国主杀敌,鲜血浸透了长剑的金属,形成剑灵,唯有利家的高手才能运用自如。”

形骸将长剑交还,道:“离天结初一还有两天半,咱们得赶快了。”

利来一跃而起,兴冲冲地喊道:“是啊,多谢恩公啦!”

高师叔脸色不豫,却也无法阻止。利来道:“我还需准备些吃的用的,恩公,你在这儿等等我。”

形骸心想:“我也真是闲的,偏偏要多管,这下可好,又多了个跟班。不,她不是跟班,我才是。”他不由得想起当年与白雪儿同行时种种经历,心下怀念,再无怨言,反而想道:“那陵墓不知有何古怪,但我不能让任何人伤了利来。她与白雪儿不同,母亲与姐姐权势雄厚,事成之后,我可将她送还给她们。”

他在厅堂间走动,见橱柜中有酒,便擅自拿出品尝,酒味比酒铺中的好上太多。

突然间,屋内利来一声惊呼,形骸心中一寒,快步赶往,只见高师叔与一消瘦汉子扭打在一起,那消瘦汉子秃着脑袋,脸上有一道伤疤,身上冥火缭绕,缝线遍体,容貌丑陋。利来倒在一旁,左臂受了伤。

形骸心想:“是盗火徒?”手指一转,命运蛛丝缠上那消瘦汉子,内力顺着丝线传过去,那消瘦汉子眨眼间变作石雕,高师叔奋力一掌,将那石雕打得四分五裂。

利来哭道:“师叔推开了我,自己被这这人刺了一刀。”

形骸立即扶住高道人,见他伤口处迅速腐朽,这条命已保不住了。

他愣了愣,心中敬佩惋惜,但已救不了这道士,只说道:“会好起来的。”

高道人咳出黑血,道:“你心肠倒不坏,但我这条命就这么结了。”他死死抓住形骸,双目圆睁,道:“你若敢对利来稍有不轨之心,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形骸苦笑道:“老兄,这儿靠近阴影境地,你对她牵挂如此之重,当真会变作厉鬼。”

高道人眼神无力,望向利来,利来握住高道人的手,又是泣不成声,道:“师叔,我没用,我是丧门星,又害死了你!”

高道人笑道:“师侄,此行必多波折,你何必自怨自艾?我去阴间之后,会保佑你一直平安。”说罢就此咽气。

利来抱紧高道人尸身,久久不愿放开。形骸道:“他功力高深,一天之后会变作厉鬼。你放开他,我把他尸首烧了。”

利来甚是懂事坚强,咬牙抹泪,点了点头。

形骸手在高道人身上一碰,尸体瞬间化为灰烬,随后,他劈下几根树枝,加上些梦墨,摆弄几下,变作个骨灰盒,问道:“你师叔叫什么名字?”

利来道:“他叫高通上。”

形骸在盒上刻了名字,埋在地下,说道:“再等等。”他掌中变出一个气泡,那气泡将利来裹在里头,利来瞪大美目,悲戚之余,又有些惊讶,她道:“道术士?”

形骸不答,静立片刻,走向院子中一处池塘,当离池塘还有三丈远时,哗啦一声,一个人影跃出水面,那人是个健壮女子,肤色发黑,双目泛白,也是盗火徒,她掌中发出一道真气,那真气好似投枪,刺向利来,骤然间,投枪在空中分开,变作三十根,落在利来气泡的周围,随后轰隆巨响,地面炸裂,泥土翻飞,砂石飞扬。

那女盗火徒得意一笑,背后却中了形骸一掌,她痛呼起来,人飞了出去,撞在墙边,再也站不起身。

等烟雾散去,利来仍安然无恙,那气泡连一丝裂痕也没有,女盗火徒神色惊骇,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形骸道:“你无权问我,是何人让你来杀她?”

女盗火徒恨恨说道:“大人要这小丫头死,她就必死无疑,你救得了她一回,但之后更有强手到来,你这等货色,绝不是对手”话音未落,形骸已将她变作石块。

她障眼法散去,胸部有一镰刀标志。形骸低着头,沉吟不语,利来道:“恩公,恩公,你快放我从这气泡中出去吧。”

形骸道:“好,那就如此。”手在地上一按,那气泡“波”地散了。

利来问道:“我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何要”

此时,形骸朝她斩出两剑,利来只听耳中“嗡”地一响,头晕眼花,她转了半圈,见身后两个人被这两剑斩成两截,流出干巴巴的血来。她看清这两人小半身子埋在地下,似乎他们瞧利来护盾消失,从地底钻出来害她,却被形骸算中。

她再望向远处,更是震惊得魂不附体:后院的大半围墙也被这剑招波及,成了粉末,空中树叶乱飞,树枝雨落,树木东倒西歪,纷纷碎裂,好似被飓风摧残过一般。

形骸歉然道:“毁了你的园子,当真抱歉,但园子里藏着五人,我索性全都杀了,暂且绝了后患。”

利来耳朵仍在发振,听不真切,只骇然道:“恩公,你这是什么剑法?”

形骸心想:“现在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将她提起,召来一毕方之鸟,两人跳上鸟背,迅速飞向西方。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利来耳音好转,她指着下方道:“到啦!这儿就是鬼面丛林!”

形骸只觉这林中气息妖异,似极为危险,又见夕阳渐落,夜色将临,他道:“先下去歇一会儿。”

利来道:“好,全听你的。”

落地之后,形骸升起一堆火,利来涂抹伤药,包扎自己手上的手臂,她所练真气造诣不错,这皮外伤此时已算不得什么了。

形骸从怀中掏出酒壶,倒入口中,利来奇道:“恩公,我怎地瞧这酒壶有些眼熟呢?好像好像是我家的东西啊。”

形骸脸皮一红,好在有木面罩遮掩,她也瞧不出,他咳嗽一声,道:“府上藏品不错,这酒滋味很好。”

利来道:“我本来想把这些酒给师叔师兄他们喝,但他们现在喝不了啦,你喝下去,倒也正好”说到此处,眼眶又红了。

形骸心想:“利来哭哭啼啼的,可别引来女鬼,晚上睡觉也不安稳。”于是一拍大腿,说道:“糟了!”

利来被他一吓,无心伤感,问道:“什么糟了?”

形骸道:“我这人最怕鬼怪,你说这酒是留给他们的,而我喝了他们的酒,他们的鬼魂听到这话,定然趁着天黑来找我,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

利来见他比自己还胆怯,笑道:“你功夫这般高,又不是我这样的窝囊废,天下有何事可怕?”

形骸道:“武功高,又不一定胆子大。武功低,又不一定胆子小。我瞧你武功虽差,但却比谁都勇敢,平素偷鸡摸狗,欺负师弟,练功偷懒,考试作弊的举动,一定是个惯犯了?”

利来啐道:“谁去偷鸡摸狗,欺负师弟了?我不做这等事,这等事也没什么光彩。”

形骸笑道:“不去鸡鸣狗盗,欺压弱小?那你可着实没种,像我这等人物,可谓此道宗师,你要不要学上一学?我喝了你的酒,正好补偿补偿你。”

利来被他逗乐,侧头看他,摇头道:“恩公,你不像你说的这般坏,我才不信呢。你这么大本事,定然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一流人物,只可惜嗯你不肯告诉我你是谁。”说这话时,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形骸道:“正因为我不做好事,所以才偷偷摸摸的。”说着把酒壶递给利来,利来稍稍一犹豫,喝了一小口,吐舌道:“唉,我以前从不喝酒的,这酒又有什么好喝?”

形骸忽然哈哈大笑,把利来吓得一震,嗔道:“你笑什么?可把我吓坏了。”

形骸道:“这酒是我偷来的赃物,如今你也喝了这赃物,咱俩是一条船上的贼,谁也别想告密,不然就一起进黑牢,吃牢饭,你决计受不了。”

利来抿嘴一笑,又喝了口酒,道:“恩公,你有些傻乎乎的,这酒本来就是我家的事物,你想陷害我,可不是个大傻瓜么?”

形骸装疯卖傻,只是不想她哭丧着脸,唉声叹气,见她心情好转,暗忖:“她再喝可就醉了。”伸手将酒要了回来,叹道:“我自然是个傻瓜,要不然怎能混到如今这地步?”

利来忙道:“恩公,是我失言,我不该不该骂你。”

形骸笑道:“这算骂我?小丫头,你可真没见过世面。”

利来脸红了,道:“我也常常听姐姐与师兄他们背地里骂人,可要自己去骂,总觉得总觉得不舒服。”

形骸听她谈到死人,生怕她重蹈覆辙,再陷悲哀,忙道:“我听你说你与姐姐分头行动,她也是去陵墓修复法宝么?”

利来道:“是啊,师父梦中说,鬼面林里有两处陵墓,都是古代灵阳仙遗留下的,而炎帝剑与冰皇甲都是来自与陵墓之内,唯有陵墓的祭坛能真正修复这两件神器。”

二十五 再遇青阳徒

形骸又问道:“你姐姐那头也有万仙高手相助?”

利来道:“是啊,不过在你面前,也不敢称是高手啦。”想到自己遭遇,又不禁担心姐姐。

形骸问道:“你姐姐是不是叫利往?”

利来格格笑道:“利来利往,我们爹爹可没那般贪财。她叫利纳,在离落国语中是‘火之仙子’之意。”

形骸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龙国姓氏,配合离落国音调而来,你叫利来,是‘水之仙子’。”

利来道:“恩公龙国话说的这般好,也懂离落国语?”

形骸于是用离落国语答道:“略懂一二。”

利来喜道:“你说的和本地人没什么两样,但似有些南方口音。”

形骸笑了笑,又道:“骨地长城的女侯是你二人的姐姐,若你三人联手,只怕天下无敌,令敌人望风而逃。”

利来奇道:“恩公为何这般说?”

形骸道:“山人掐指一算,就知道那位女侯尊名为‘利命’,你们‘纳命来’三姐妹,光听名字,便足以吓死敌手,什么孤魂野鬼,妖魔鬼怪,一律不敢侵扰。”

利来掩嘴低头,笑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才是什么‘纳命来’呢,人家可没那般凶。大姐叫‘利汀’,是‘风之仙子’的意思。”

形骸道:“这位女侯听说甚是年轻,她统领骨地长城抵挡阴影的鬼魂,始终屹立不倒,确实令人钦佩。”

利来道:“是啊,利婷大姐可比咱俩有出息多啦。她号称离落国第一剑客,是真正的勇士,人长得又美貌”说罢朝形骸看去,不知他有何评价。

形骸道:“我看你就知道了,你姐姐样貌也差不了。”

利来心怦怦直跳,勉力问:“恩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形骸答道:“俗话说,爹矮子孙短,母美儿女俏。你是个漂亮丫头,你姐姐准是大美人。”

利来此生并非头一回听旁人夸赞她美貌,但形骸语气自然平和,仿佛评价的是一件画作,一副书法,听得出他纯是赞美,别无企图。利来心下窃喜,感激之情又浓了几分,小声道:“利纳姐姐与我是双胞胎,利汀姐姐比我大上十余岁,她们都都比我美得多了。”

形骸满脸不信,道:“利来,你一味自谦,我是不会信的。她们就算容貌与你不相上下,但说起淑女风度,举止典雅,只怕及不上你一成。”

利来脸上发烧,一颗心好似要插翅飞去,忙道:“我哪有你说的这般好!”

形骸见她神态,心道:“我可是昏了头了?为何与这小姑娘调笑?她虽年幼,但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比当年雪儿还大些。”念及此处,道:“你睡吧,睡着了之后,伤好的更快。”

利来确实有些困了,道:“恩公,辛苦你啦。”从行囊中取出一张毯子,裹住身躯,一躺下就已入眠。

形骸暗想:“她全心信任我,丝毫不提防我有恶意,我虽是个酒鬼,但也需对她以礼相待,连言语上也不可轻浮,切记切记。”

他又想到晨间暗杀利来之人,刺客皆是盗火徒,似乎效忠于某位大人物。那人是谁?为何要杀利来?莫非他们得知了利来等人目的,想要阻止她们修复神器?

形骸守了一夜,天色微亮,利来醒了。形骸道:“你吃些东西,咱们上路。”

利来道:“好,好。”取出干粮,分给形骸,两人匆匆咽下,走入丛林。

形骸感到这丛林龙脉有异,试图召唤元灵,但却未遂,利来见他愁眉不展,问道:“恩公,怎么了?”

形骸道:“丛林里的龙脉皆被污染,充斥凶杀之兆。”

利来甚是不安,道:“啊,是阴影境地?”

形骸摇头道:“并非阴影境地,而是妖魔的气息。这方圆三十里皆被妖气腐蚀,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能耐?”他念了几句咒语,地面出现一火盆,火盆中跳出一大个儿妖魔来,这妖魔角如羚羊,遍体鲜红,与形骸对视一会儿,道:“有何吩咐?”

利来道:“恩公,你剑法那般高超,又是道术士,真叫人闻所未闻。”

形骸心想:“幸好她见识不高,没猜到我是谁,若是那高道人,只怕早认出我是那‘大魔头’孟行海了。”对那妖魔说道:“这里为何会沦为妖界?”

妖魔眼珠急转,道:“主人,我委实不知。”

形骸喝道:“休想对我说谎!你在妖界八面玲珑,消息灵通,岂能一无所知?”

顷刻间,妖魔露出极痛苦的表情,闷哼一声,跪倒在形骸身前,他大口喘气,说道:“是是龙蜒,龙蜒牺牲了许多妖魔性命,终于腐化了这儿的鸿钧逝水。”

形骸道:“这林间有许多妖魔么?”

那妖魔说道:“正是,听说里头有青阳教的分舵。”

形骸一放手,妖魔身子炸裂,变作一滩血肉。利来神色不忍,道:“恩公,你何必杀他?”

形骸道:“我放逐他回妖界,可他并没死。这凡间的**并非他本尊。”说到此处,他不禁笑道:“幸亏你带来了我,真是不虚此行。”

利来见他高兴,自也欢喜,问道:“恩公为何这般说?”

形骸道:“除魔降妖是我的老本行,既然这林中有青阳教据点,我正好将其捣毁,逆转龙脉侵袭,若不是你引我至此,这里迟早成为大患。”

利来道:“我是半点功劳都没有的,全是师父托梦指点于我。”

形骸笑道:“我夸你夸得开心,你好歹也给我些面子,莫要回绝的这般快。”

利来已对形骸亲切熟悉,不再感到拘束,点头笑道:“那好,我功劳也不小,算得上对恩公有指路之恩。”

形骸道:“这还差不多。”在利来肩上一拍,利来见一团金火由外往内,金灿灿的甚是炫丽,不禁好奇,问道:“恩公,这又是什么功夫?”

形骸道:“这是护体金焰,能保护你不受妖魔所害。”也是利来品性纯良,心无城府,形骸这金焰功由无心金猴拳演化而来,最擅长助善人抵挡外魔。

这林子树木茂密,道路曲折,极容易迷失方向,但利来有炎帝剑指引,始终知道那陵墓在何处。由于时间紧迫,形骸往往带着她走“捷径”——若遇上树木拦路,就用木行神龙功命其‘让开’。此举虽然耗费功力,但能节省时间。

走到午后,来到一处空旷草地,阳光从林间落下,绿莹莹的,甚是幽静。树枝随风颤动,绿叶缓缓飘落,林子里沙沙作响,利来与形骸不禁朝正上方望去,周围的树仿佛成了墙,他们似乎身处井底,能看见树木见空出的一个“井口”,那是大树未能遮蔽的天空。

形骸将利来拉到身边,他这一动,立即引发了变化。从大树间走出五人,将形骸与利来包围。这几人形貌奇异而可怖,身上刺青,皮肤上穿了数十个洞,挂着许多圆环,双目紧盯着形骸、利来,好似盯着待宰的羔羊一般。

在这五人之中,一人是个面色苍白的老者,他显得甚是和善,一双眼笑眯眯的,穿着打扮也不似其余人那般张扬诡异。老者说道:“两位,来到林间,不妨去舍下暂住如何?”

形骸答道:“我与这位小姐急着赶路,不便逗留。”

老者笑道:“两位到这林子里,想必并非打猎,亦非幽会,而是另有所图,对不对?”

利来脸泛羞红,不禁慌乱,形骸冷笑一声,不予置评。

老者又道:“两位所求,只是林中宝物,以求将来能得荣华富贵,从而永世享福,但这林地已被我等占据,两位所求,只怕未必能够如愿。”

形骸瞧出这老者练有妖火,造诣深湛,身边一众属下也皆是妖火教徒,问道:“阁下当真啰嗦。”

老者又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若是求财求色,在我这里皆唾手可得,若是求神奇法力,老夫亦可设法传授。只需两位点一点头,加入我教,信奉我主,无论想要什么,皆能心想事成。”

形骸道:“这许多年来,失陷于鬼面林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都加入青阳教了?”

老者听他说出“青阳教”三字,笑容变得僵硬起来,眼中露出杀意,他道:“不肯加入的,也都死于非命。小兄弟,你若要美女,我教中应有尽有,皆愿如妻子般侍奉你,你若喜欢少女,我可做主,将你身边这少女嫁你为妻如何?”

利来眼神愤怒,但又显得有三分羞涩,她道:“老先生,你这话当真无耻!恩公岂是这样的人?”

形骸笑道:“青阳教徒只会用下三滥的手段,说些下三滥的鬼话。利来,遇上这等败类,你猜我是如何对付的?”

利来奇道:“恩公?如何对付?”

形骸道:“一概杀了,永绝后患。”

老者等人不禁狂怒,老者怪叫一声,变作一螳螂般的怪物,那螳螂双臂如刀,燃烧绿焰,扑向形骸、利来,其余妖徒也都头顶长角,身上长刺,飞身出击。

形骸见这老者借助地下龙脉之力,功力仿佛于龙火功第六层,而那刀法凶悍绝伦,招式狂野,将自己与利来一同笼罩在内。利来惊呼着拔剑在手,想要出招,但形骸飞起一脚,老者鲜血狂喷,往后疾飞,将其余几人也一并撞得东倒西歪。

二十六 明月照山岗

老者翻身而起,气愤之下,五官狰狞,他喊道:“布绝命妖阵!”

另四个教徒答应道:“好!”五人迅速站在一齐,手上捏起法诀,刹那间,形骸感到龙脉震颤,真气汹涌澎拜。

利来喊道:“怎么回事?”

形骸答道:“飞身上树!”

利来道:“是!”施展轻功,踩着树身向上奔去,片刻之间,已到了十丈高处。她往下一瞧,不由惊惧——只见地面仿佛已成了一大片火海,绿焰凶猛毒辣、起起伏伏,又像是一条条毒龙,频繁从火中跃起。她所在这棵树被绿焰点燃,绿焰朝上急速逼近。

她大惊失色,但就在此时,她身上金光溢出,将绿火逼退。利来松了口气,跳到另一棵树上,藏在密叶中,找寻形骸踪迹,心中急想:“师父在天之灵保佑,千万莫让恩公被卷在火里,他本事虽然大,但如此也活不成啦。”

一瞬间,下方火焰熄灭,地上好似根本不曾被火烧过一般。利来定睛一瞧,心中喜道:“恩公打赢了?”只见那五人皆躺倒在地,形骸站在那老妖面前,老妖头破血流,满脸都是惧意。

形骸将酒浇在老妖头上,老妖痛的哇哇惨叫,道:“饶了我!饶了我!大侠武功盖世,我千不该、万不该招惹大侠!”

形骸道:“你这条命是保不住了,但若是老实开口,我会让你临死前少受些苦。”

老妖哭丧着脸道:“那我宁死不屈,我教友会为我报仇。”

形骸在他肋骨上一拳,老妖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利来心有不忍,道:“恩公,你莫要折磨他了。”

老妖道:“小姑娘,你心肠最好,快劝劝这位大侠手下留情”

利来点头道:“恩公,都说‘刀下行慈悲,无过于痛快。’你一刀杀了他也就是了。”

形骸不答,手掌在老妖手指上一划,老妖四指齐断,他痛的直抽凉气,眼泪直流。利来花容失色,又劝道:“恩公,我亲手杀了他吧。”

但她每劝一句,形骸就在老妖身上加上一刑,五次过后,老妖痛骂道:“小婊子!你是与他窜通好了来害你爷爷么?你再多说一句,老子老子吃了你”

利来黯然道:“我确实是好意,但恩公他不听我的啊。”

形骸将老妖裤子一脱,露出那丑陋的话儿,掌心出现一根尖刺,在那话儿周围转悠,利来毛骨悚然,急忙转过头去,老妖浑身颤栗,喊道:“我招!我全招了!”

形骸点头道:“算你识相,我问你,昨夜有许多活尸偷袭我与这姑娘,他们与你是否一路?”

老妖咳出血来,道:“并非并非一路,我根本不知道有活尸。”

形骸又道:“你们那老巢在哪儿?里头有怎样的妖魔?”

老妖露出充满威胁的笑容,道:“咱们招来了妖界的大人物,你遇上了,也唯有死路一条,不如放了放了老子,老子既往不咎,替你在那几位大人面前说几句好话。”

形骸道:“是怎样的大人物?”

老妖说道:“其中一人,叫密宫渔人,他力大无穷,连妖界房屋般的大鱼也随手可钓,若遇上他的鱼钩,你小命难保。”

形骸皱眉道:“没听说过,还有呢?”

老妖哼了一声,道:“还有一人,叫绝发姬,她一身武学超凡入圣,更难得神出鬼没,你若遇上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形骸摇头道:“也没听说过,最后一人是谁?”

老妖脸色变得惨白,似乎连他自己都惊惧不已,道:“那人叫妖屠子,喜欢吃人,连妖魔都吃,他越是遇上强敌,就越是欢喜,据说许多年前,他被一灵阳仙召唤,但那灵阳仙施法出错,他将那灵阳仙囚禁起来,吃了整整三年,才将那灵阳仙吃得干净。小子,我问你怕不怕?”

形骸沉吟片刻,道:“为何大费周章将这三妖召来?凭你们这区区道行,他们在凡间无法久留。”

老妖道:“咱们得了密令,要这三位大人物相助咱们,找寻那孟行海等人,听说那孟行海非同小可,我等若办成此事,必受教主重赏”说到此处,他蓦然睁大眼睛,瞪着形骸,尚不及开口,身躯已被石化。

利来颤声道:“孟行海?此人曾是咱们万仙的清高仙长,为何这些妖魔要找他?莫非他他与妖魔勾结在一块儿了?”

形骸道:“傻姑娘,你想错了,孟行海可没那般坏,他们摆明了要与那孟行海为难。”

利来道:“可是那孟行海本身就是个极大的恶人哪?”

形骸心中一阵沮丧,暗暗叹息。

利来又道:“恩公,据说那孟行海与女魔头孟轻呓为伍,孟轻呓动用鸿钧大阵,杀人无数,孟行海乃是他的帮凶,在天庭也杀过不少天兵天将。而他在万仙山中藏匿了一个黑暗仙神,叫做夷芒。新盟主前几年发觉此事,派人追杀这妖仙,被她杀了许多同门,却未能捉住她。他是万仙与天庭的大敌,自然与这些妖魔鬼怪是同伙了。”

形骸敲了敲利来脑袋,利来轻哼一声,捂住脑壳,道:“恩公,你为何敲打我?”

形骸笑道:“敲打你,是因为你是个傻瓜。”

利来道:“我确实是个傻瓜,但恩公为何忽然这般说?”

形骸道:“世间之事,多半扑朔迷离,难辨真伪,关于善恶之分,相差只是一线。旁人告知你的事,若只是道听途说,千万莫要轻信。”

利来想了想,道:“你说那孟行海是被冤枉的?”

形骸笑道:“是啊。”

利来又道:“那恩公你有什么证据么?”

形骸摇头道:“你又不是司法天官,我与你也并非告状伸冤,要什么证据?”

利来皱眉道:“是啊,既然你无凭无据,而大伙儿都说他是个大坏蛋,我自然应该相信大伙儿啦。”

形骸道:“那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罢了。”

利来对此事甚是执拗,想来是平素听师长们议论多了,心中对孟行海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听到有人替他辩护,便感到有些愤慨,道:“恩公,你对我恩重如山,照理说,你说什么,我就该相信什么,但对于这孟行海,你却有些错的离谱,甚至是非不分。”

正说话间,形骸取出酒葫芦,塞住利来的嘴,利来猝不及防,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连连,道:“恩公,你做什么?”

形骸笑道:“我瞧你唾沫横飞,滔滔不绝,怕你口渴。”

利来微觉窘迫,脸上发热,躬身道:“我太无礼了,不该对恩公你这般说话。恩公,你要打我骂我,我甘愿承受。”

形骸心道:“这姑娘单纯得可以,若换做旁人,早怀疑我是谁了。只要我心中光风霁月,哪管旁人如何评说?”淡然道:“先办正事要紧。”

利来道:“对,听那老老人说,林子里多得是厉害的妖魔,却不知藏在何处。”

只是那老妖只知三个妖魔厉害,但具体怎般却不知所然,形骸暗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先助利来办那苦差,待她平安之后,再对付一众妖魔。”

离了此处,再度启程,形骸不明敌人底细,小心翼翼,隐藏两人行踪。

良久后,天色暗下,林中出现一湖,湖上飘起了雾,冷寂之余,又令人难以捉摸。形骸屏住气息,见湖岸坐着一渔翁,此人穿麻衣,戴草帽,脸庞隐于雾中,双眼闪着绿光。

利来指了指那渔翁,两根食指在头顶一比划,乃是“妖魔”之意。形骸见这渔翁纹丝不动,心想:“他多半就是那密宫渔人,这儿的脉形对他有利,令他功力剧增,不如偷袭,速战速决。”示意利来藏在原处,自己缓缓靠近。

他离那渔翁约二十丈远,轻飘飘地斩出一剑,这一招“春风玉关”是平剑中暗杀的招式,剑气随风潜行,命中敌人时威力惊人。那渔翁全无察觉,脑袋无声落地。

形骸心想:“想不到如此容易!”突然间,湖中银光一闪,形骸立刻横剑格挡,那鱼钩击中冥虎剑,他感到敌人气力如搬山的巨人,手臂一麻,人向上飞去,哗啦啦声中,穿透了树林。

鱼钩紧随而至,绕了个弯,直取形骸脑袋。形骸施展梦魇玄功,独剑百影,一齐刺向鱼钩。此时,身后风声有异,好似被什么东西吸收进去。形骸心中一凛,知道这征兆预示敌人掌力刚猛卓绝,势不可挡。

他转过身,见断头的渔翁已在身后,竖起单掌,霎时打了过来。形骸只感到敌人力气大得如同惊涛骇浪,似将摧毁一切前方事物,他大感震惊,右手先一招“玄武钝剑”缓和这掌力,左手一招“无手速剑”重劈,以柔克刚,再以刚补柔,两人真气撞击在一块儿,树木纷纷拔地而起,在狂风中粉碎。形骸心想:“不好,利来在下头!”

他顺着渔翁掌力滑行片刻,见利来抱着脑袋,缩在树木缝隙之中,竟未被压中,运气当真出奇的好。

形骸抱起利来,鱼钩恰好追至,形骸斩出冥火,冥火化作丝线,将鱼钩裹住。他松了口气,环顾四周,那渔翁已不知去向。

他望向利来,拨开利来秀发,见她脸色惨白,安慰她道:“敌人不易对付,先走一步。”

利来嘴唇颤抖,喊道:“不要!”忽然间,她秀发如黑针般刺来,速度快如闪电,形骸“啊”地一声,双目被黑发刺中,:///11_11202/

二十七 少女莫喝酒

利来霎时心如刀割,哭道:“恩公,我刚刚头发中了诅咒,委实对不住”

形骸心想:“这头发中有毒!”一伸手,抓住眼中那两簇头发,往外一拔,连眼珠都一并除去。他伤处鲜血喷涌,但不及治伤,抓住利来手掌,运洪清猴王拳,一股金光顺着利来手臂流遍全身,除去她所中邪法。

利来道:“恩公,我有伤药”

形骸道:“不忙于一时。”

利来愧疚无比,却见一堆断树上出现两人,一人是那断头的渔翁,一人则是女子,那女子容貌妖异,一头长发好似无数长蛇般簇拥着她,她坐在长发之中,神色悠闲,任由长发携着她行走。

形骸说道:“绝发姬,密宫渔人?”

渔翁体内水声响起,一团水泡出现,忽而又长出个脑袋,利来只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气味儿,几欲呕吐。那长发女妖面露厌恶之色,离他远了些,才笑道:“你剑法不错,但要杀他还差了些。他是妖界污水变作的妖魔,无论剑气掌力都伤不了他。”

形骸叹道:“难怪,真让人大开眼界。”

长发女妖哈哈大笑,说道:“阁下一双眼已然盲了,还想大开眼界,未免痴人说梦。”笑了几声,突然语气变得阴森可怖,道:“杀了他!捉了这丫头!”

渔翁舞动鱼钩,袭向形骸,形骸此生极少盲目作战,此时局面大为不利,于是施展梦魇玄功,化作虚体,消失不见。

长发女妖道:“花样还真多,但又有何用?”长发中燃起绿焰,朝外生长出去,不一会儿已成了个长宽百丈的大囚笼,将这片林地笼罩。渔翁口中念“愿者上钩”之咒,那鱼钩如嗅着气味儿的猎犬般急速追至,形骸纵然隐形,对此却毫无察觉,但利来看得真切,喊道:“向右躲!”形骸依言而动,惊险躲开,那钩子穿透重重黑发,随后化作水流,重新凝聚。

渔翁举起左手手掌,而那鱼钩如蛇般抬起“头”,探测形骸方向,陡然发力出掌,利来喊道:“小心,朝上!”她此时全神贯注,竟似能占卜命运一般,如此料敌机先,准确的不可思议。那渔翁连连出手,将这黑发囚笼打得千疮百孔,但未触及形骸分毫。

长发女妖怒道:“渔夫,你有个屁用?瞧我的!”当即施法,那黑发囚笼恢复如初,紧接着依照那鱼钩所指的方位,刺出密密麻麻的黑发。利来提前叫破,形骸抱着她左躲右闪,仍然有惊无险,只是这两人夹击之下,形势也愈发危急。

利来道:“恩公,你放开我吧,是我害了你,你独自一人就能逃出去了。”

形骸道:“专心指路,我眼睛再过一会儿就好。”

利来喜道:“真的?”

那渔翁与长发女妖听在耳中,不禁心急:“此人当真有这等复原的本事?”女妖喝道:“老渔夫,还怕什么?近身追杀他啊!”

渔翁闻言,陡然间化作一道水流,朝形骸撞了过来。他来的太快,波及太广,利来忙于躲避黑发,已不及叫破。形骸现出实体,感应渔翁掌风,也是一掌推出,两人手掌一碰,立刻黏在一块儿,足下地面开裂,宛如地震。

长发女妖尖声笑道:“这下你还往哪儿逃?”一边说话,一边刺下黑发。形骸被渔翁拖住,行动迟缓,后背被黑发刺入,他低声痛呼,掌心运力,一甩手,将利来扔到远处,利来不停喊道:“恩公!恩公!”只一眨眼功夫,形骸已被长发淹没。

刹那间,利来只觉得天昏地暗,泪水止不住流下,她心想:“恩公为救我而死,我也必追随他而去!我落在这些妖魔手上,下场唯有更惨。”把心一横,拔剑在手,刺向自己心脏。

此刻,那女妖一丛秀发飞来,将利来手中长剑打脱,女妖笑道:“不忙着死。咱们青阳教可缺教徒呢,尤其是你这样的觉醒者。”

利来心中绝望,不知自己会受怎样的折磨,想道:“我害死了恩公,本就该受苦受难,这是我的报应!”

忽听那渔翁一声怒吼,身躯腾空,被形骸震飞,他在空中飞了数十丈,落入黑发丛中。而那卷困住形骸的长发被绿焰点燃,哗哗声中,被烧成灰烬。

女妖脸上变色,喊道:“怎么回事?”

利来泪眼朦胧的望向那边,只见形骸左手黑剑,右手绿剑,身上两层光芒,白绿纠缠,耀眼炫目至极。女妖惊骇万分,尖叫道:“青阳剑?”

形骸朝渔翁跳去,绿焰如天雷地火般烧落,渔翁打出掌力,但掌力被剑风吞没,就此粉身碎骨,化作一股绿烟。

女妖眼珠一转,身子融入黑发囚笼,也没了踪影,而长发刺入利来身躯,指着她的心脏,说道:“小子,你莫要轻举妄动,不然这你这小情人可活不成了。”

她此时藏得万分隐秘,声音回荡在牢笼之内,又以这少女为质,眼前的敌人纵然拥有无上利刃,但伤了双眼,女妖自忖仍立于不败之地。她暗暗冷笑,又道:“你立刻自断双手双脚,否则我立刻将这女娃杀了”

话音未落,利来体内再度燃起金火,将身上黑发烧成青烟。女妖大吃一惊:“这小子先前早在这女娃体内布置了这降魔金焰?”

她评估形势,决心撤离,但蓦然间,形骸已出现在她身前,女妖惊恐万状,急忙指使长发涌向形骸,但形骸冥虎剑一转,将长发皆变作石灰,紧接着青阳剑一斩,烈焰直冲云霄,女妖痛苦惨叫,被烧得只剩一个脑袋,黑发囚笼也就此散去。

她说道:“你如何知道我在哪儿”

形骸道:“你刺中我时,也中了我的梦墨,我追逐梦境,即使我双目盲了,你也逃不了。”

女妖笑道:“你就是那孟行海?”

形骸点了点头,掌心吐丝,将女妖脑袋缠住,吞没她残余的妖火,化作真气,再运放浪形骸功转化为冥火,修复伤势,这女妖功力与当年的楚项相当,极为雄厚,形骸双目渐渐复明。

利来跑到形骸身边,抱住形骸胳膊,忍不住喜极而泣,她道:“恩公你活着太好啦,我又蠢又笨,又不会说话,累得你如此受罪。”

形骸摸了摸她脑袋,说道:“是我太过轻敌,偷袭那渔翁,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你不怪我这保镖无能,我已是谢天谢地了。”

利来心情激荡,哭的更加厉害,道:“你为何待我这般好?我先前还诬赖你是坏蛋呢。”

形骸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利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我听到那女妖说啦,你说我是傻瓜,真是半点也不错,我简直有眼无珠,不明是非,糊里糊涂,笨的都快死翘翘了。”

形骸笑道:“我就是孟行海,你不怕我了?”

利来道:“不怕,你决不能是坏人,不然为何舍命救我?而且你杀了妖魔,做的都是好事,别人说你的坏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相信。”

形骸甚是欣慰,道:“总算不枉我受苦,终于说服了你这倔丫头。”

利来道:“对,对,我不仅倔,我还好蠢呢。”她低头想了想,忽然挥剑斩向自己头发,形骸一手将她制止,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利来道:“我这头发害了你,已经不能要了。”

形骸哈哈大笑,说道:“是那女妖操纵你头发暗算我,与你这头发有何关系?再说了,你剃了这头发,成了小尼姑,对我大有损害,没准就要了我的老命。”

利来奇道:“为何会如此?”

形骸道:“你这头发又软又密,很是赏心悦目,我心情好,伤势也好的更快。若是变作一秃头尼姑,纵然仍花容月貌,但未免让我瞧着别扭。我心情不佳,伤势恶化,只怕不久就会一命呜呼了。”

利来心中害羞,轻抚秀发,轻声道:“你若喜欢看,我就留着它。”

形骸纵然好转了不少,但身心俱疲,嘟囔道:“那青阳教据说还有一妖魔,不知去了何处,总之今晚是来不及杀了。”

他迈步绕行,挥剑在周围画了个大圈,圈子金光璀璨,他道:“这样能防备妖魔偷袭,咱们生火休息一晚。”

利来道:“好啊,离那陵墓也没多远啦,剩下一天足够了。”

形骸升起篝火,用酒葫芦在湖中盛水,晃了晃,变作美酒,喝了一口,酒香四溢。

利来奇道:“行海大哥,你原来能变出酒,那为何先前偷嗯拿我家里的酒呢?”

形骸肃然道:“唯有我喝过一次的酒,才能变得出来,若没喝过,就非得喝上一喝。”说罢将酒葫芦递给利来,道:“江湖儿女,交情全在酒里,酒到杯干,才是好汉!”

利来不禁微笑道:“那我舍命陪君子,不过我酒量差,若若喝醉了,行海大哥不许笑我。”

形骸一拍自己手背,道:“我可是昏了头了?劝小姑娘喝酒要遭天打雷劈,不可,不可。”

利来急了,抢过酒葫芦,喝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形骸笑道:“看看,报应来了不是?”

利来问道:“为何咳咳劝我喝酒,要遭雷劈?”

形骸道:“男人劝女人喝酒,多半是图谋不轨,至少也是存心不良,有心戏弄,更何况对你这么个涉世不深的小丫头?你要记得,若将来有男人那酒劝你,你立刻大耳刮子招呼他。”

利来凝聚功力,小心翼翼地再喝一口,仍感到滋味不怎么样,她点头笑道:“恩公对我绝无恶意,所以你的酒可以喝,旁人的酒,我决计不喝。”

二十八 醉后舌如刀

形骸点头道:“姑娘良心真好。”

利来悠然出神,过了半晌,说道:“在咱们万仙门里,至今还有人常常提起你呢。”

形骸闷哼一声,道:“若是不好的话就不提说了。”

利来神色显得对他同情异常,道:“也有也有人说起你当年的事迹。他们说你与考河伯、裴若、小太乙几位清高仙长交情曾经很好,还说你武功确实厉害,在盟会上孤身一人迎战众多高手,实打实的守住了地位,令大伙儿全都惊讶得不得了。”

形骸遥想自己当年威风,腰杆不禁直了一些,他当时对那清高仙长的地位并不如何重视,可对照眼下落魄情形,不免心中惆怅。

他问道:“考河伯他们与那位新盟主相处得怎么样?”

利来苦笑道:“新盟主行事很霸道,但他并非坏人,且听师父说,他爱旁人恭维他,其实没什么主见。”

形骸道:“五年之期将至,不知这一回比武将会怎样。”

利来双眼一下子亮晶晶的,说道:“不如不如行海哥哥你乔装打扮,把哪一位清高仙长打败,重新当上清高仙长如何?”

形骸瞪她一眼,摇头道:“不成。”

利来微觉郁闷,道:“好吧,我是傻瓜,这主意真不怎么样。”

形骸道:“无论我怎般易容,但任何一位清高仙长皆本领高强,防备严密得很,我只要使出独门功夫,立刻就会被认出来,届时引起大乱,对我人人喊打,我不得不落荒而逃,却又何苦来哉?”

利来笑道:“我就是觉得挺好玩的。”顿了顿,又红着脸道:“唉,若是你仍是我同门,那该多好,我回万仙山之后,就能时时刻刻见到你啦。”

形骸道:“有句话叫‘越远越看越顺眼,越近越瞧越讨厌’。我这么一个大酒鬼,你若看得久了,哪天必定会厌烦无比,避犹不及。”

利来忙道:“胡说,哪有此事!我我喜欢喜欢瞧你喝酒。”

形骸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好瞧。”

利来犹豫再三,终于问道:“行海哥哥,你与那那孟轻呓,是不是是不是夫妻?”

形骸想起与孟轻呓那段深厚甜蜜的感情,一时心情沉重,喝酒时险些呛着,他道:“我与她并未成亲,但却曾比夫妻更为亲密。”

利来对男女之事半点不懂,问道:“啊,你们养了小娃娃么?”

形骸挠挠头,道:“没有。”

利来道:“那如何是比夫妻更亲密?啊,你们是不是常常常常亲嘴儿?”

形骸难以回答,道:“这天真黑,这风真冷,利来,你还不闭眼睡觉?”

利来微觉羞涩,道:“好吧,我不问了。但我瞧过你的通缉公文,你长相与此刻大不相同,是不是易容了?我求求你,你让我瞧瞧你的本来面貌好么?”

形骸道:“我这幅尊荣凶神恶煞,醉眼惺忪,有什么好看?”

利来双手合十,娇声央求道:“就看一眼,一眼,好么,好么!”

形骸笑道:“你少用这幅娇娇滴滴的语气撒娇,我让你瞧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将木面罩摘下,露出真实脸庞。他本来虽不及沉折、李银师等人面如冠玉、俊朗至极,但也算得仪表堂堂的人物,后来饮下蟠桃酒后,驻颜不老,仍像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再加上近年来他屡经苦难,眼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神韵,似是正气浩然,似是忧郁苦楚,似是逍遥洒脱,又似半梦半醒。利来只是一瞧,便捂住了嘴,双眸闪烁,久久不愿合上,身子不住发颤。

形骸暗忖:“莫非我现在是活尸的脸?”变出镜子一照,并非如此,他见利来仍目不转睛,道:“别看了,再看我收你钱了。就算瞧奇珍异兽,也没这般瞧法。”

利来身子一抖,回过神来,低头说道:“那位孟轻呓定然深爱着你,对不对?”

形骸道:“你年纪还小,又懂什么情情爱爱?”

利来又道:“她现在不在你身边,又去了哪里?”

形骸沉吟片刻,道:“她有自己的路,我也有自己的路。她不愿再纠结于这段情,所以走了。”

利来脱口说道:“她可真傻。”说罢又掩住了嘴。

形骸道:“她从情缘中解脱出来,而我仍深陷情缘之中,谁是傻子,谁是智者,我也难以断言。”

利来感到身子发热,好似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问道:“那那你现在是没老婆的人,对么?”

形骸笑道:“大错特错,我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

刹那间,利来如遭受了火刑,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她心慌意乱,又怕被形骸瞧出自己心情,急忙鼓掌笑道:“好啊,我就知道,你这般风流潇洒的人物,身边自然不缺女伴。”

形骸道:“你这可冤枉我了,潇洒是潇洒,风流却未必。一夫一妻乃是我信奉的至理。”

利来把他的酒葫芦取来,几口喝的干净,扭过头,往毯子里一钻,道:“我困了,不聊啦,明早叫醒我。”

形骸见她脸红得如同红苹果一般,喃喃说道:“你酒量不行,胆识却大,确是酒道中人,佩服佩服。”

利来道:“不许再吵,我要睡觉,你别再打扰我了好不好?”她虽一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但毕竟是地位尊崇的官家小姐,此刻不知为何忽然脾气发作,语气中隐有命令之意。

形骸悻悻想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哪句话得罪她了?不过‘酒乃穿肠毒,又令舌如刀’,我当引以为戒。”

晨间,形骸尚未叫利来,她已自行转醒。她神色镇定平和,形骸似觉得她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利来道:“恩公,你又为我熬夜未眠么?”

形骸心想:“昨晚叫我行海哥哥,今早变成恩公了?”说道:“这差事毕竟重要,不容有失,我先前疏忽大意了一回,就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利来笑道:“原来我是‘差事’。”

形骸道:“既是差事,又算是结交的朋友。”

利来点头道:“承蒙恩公看得起,肯把我这无用之人当做朋友,真是感激不尽。”

形骸听出她似故意与自己赌气,嘴上彬彬有礼,纯是将自己当做外人,他也懒得多想,随口说道:“不必谢,既然在途中偶遇,你我缘分不浅,我也很喜欢你的人品性子。”

利来一咬嘴唇,身子绷得紧紧的,眼眶湿润,似要哭泣,形骸见她那毯子的头部湿了一大片,心想:“她昨晚似乎想起了伤心事,会不会是怀念死去的同门?”走上前,伸手轻抚她肩膀,微笑道:“莫想旧事,你若伤心,不必忍着,哭出来就好。”

利来握住形骸的手,形骸察觉她手心满是汗水,她深吸一口气,露出灿烂笑容,道:“没事,我好得很。恩公,你待我真好。”她在形骸手上一借力,站了起来,靠的离形骸很近,她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将炎帝断剑对准将要前进的方向。

再前行不远,那陵墓已隐约可见。古代灵阳仙将这墓建造的甚是精巧,它并不如何高大,但显得威严庄重,令人心生敬意。陵墓门前矗立两座雕像,皆是羊角的妖魔,一男一女,雕像高约两丈,比陵墓更高一些。

然而这陵墓周围造了一圈木屋,房屋外满是青阳教徒的死尸,除此之外,另有一些活尸的尸首,形骸细细检查,发现活尸身上皆有镰刀刺青。

他道:“这些活尸与杀死你师叔之辈是一伙的。”

利来愕然问道:“啊!他们来到这里,与青阳教徒厮杀起来,随后同归于尽,对不对?”

形骸道:“不,兵刃口子对不上。”

利来壮胆走到近处,看一众尸体,吓得面无人色,道:“他们他们是被人吃的?”

形骸道:“有的人尸体融化,成了肉油,呸,当真恶心至极。还有的被咬掉一半,另一半却找不到了,都是被一咬而死,护体真气全无效用。”

利来勉强挤出个笑容,道:“行海哥哥,还是你来猜吧,我想破脑袋也不知发生何事。”

形骸摇头道:“不必猜测,魂魄自会吐露答案。”他施展地狱无门,捉拿残余的青阳教徒魂魄,众人哀嚎,现出灵体,利来身为迷雾师,隐约能察觉得到。

形骸念了咒语,众魂魄变作紫色光芒,现出死前的情景。他们站在陵墓之外,在陵墓旁有一巨大的笼子,笼子中有一肥胖妖魔。

只见一盗火徒说道:“诸位青阳教的朋友,我等奉漆黑骨地之王拜登之命,追杀一叫利来的女子,而那女子如今与一高手同行,朝此而来,那高手似乎正是尔等欲刺杀的孟行海!”

利来骇然道:“原来原来是拜登那魔头!他是长城之外最可怖的亡灵。他如何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

形骸指了指那幻象,幻象中一青阳教徒笑道:“拜登教徒,原来在我青阳教中也有耳目,真是无孔不入,嘿嘿,佩服,佩服。你来咱们这地方,是提议联手么?”

盗火徒答道:“正是如此!需合你我之力,前后夹攻,才能一举击杀这两人。”

利来低声说道:“拜登教,拜登教,真是蛇鼠一窝。”骤然间,她变得焦急万分,道:“拜登教一定在万仙中也有内应,才知道师父托梦之事,不好!姐姐姐姐那边也危险的紧!”

二十九 英雄镇群妖

形骸说道:“你得沉得住气,既然已决定分头行动,便不能轻易动摇,违背大计。”

利来心知确实如此,点头正想答话,却见那幻象中陡生剧变。

一旁那肥胖妖魔张开嘴,吐出青烟,整个身子化作黏糊的肉泥,而那青烟飘向一众青阳教徒,其中一人身子开始膨胀,变作个巨大肥硕的胖子。众青阳教徒大骇,喊道:“妖屠子逃出来了!”

随后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盗火徒与青阳教徒接连被杀,或被吞噬,或被熔化。利来害怕万分,小手下意识地抱住形骸手臂。

形骸撤去幻象,道:“是青阳教徒疏忽大意,被妖屠子逃脱,才酿成惨祸,也是他们活该。不过若被我遇上,也未必会饶了他们。”

利来道:“是啊,行海哥哥,他们本就想杀你。”

形骸道:“可不仅仅是如此。”他走入陵墓,见四个妖魔跪在祭坛旁,妖魔皆已半生半死,苟延残喘,瘦骨嶙峋,但却并不能真正解脱。

利来道:“他们被封印于此?”

形骸道:“这灵阳仙本来利用妖魔替自己守墓,谁知被青阳教找到,反过来腐化这儿的龙脉。青阳教徒在这儿时候不短,没有二、三十年,十来年总是有的。”

利来道:“他们意欲何为?”

形骸道:“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利来一凛,问道:“他们想对离落国动手?”

形骸答道:“妖魔喜好混乱,也同样渴求凡人灵魂,若整个离落国皆被妖魔蛊惑,他们就可自由自在的遍地行走,仿佛在妖界一般。所以他们蛊惑一些青阳教徒为他们卖命,意图颠覆离落国政权,建立新教,奴役凡人。”

说到此处,他想起过往一事,顷刻间心情沉重起来:当年妖界的巨巫龙蜒曾委派一盟友郁垒前往天地山,最终死于骸骨神之手。彼时看来,此举毫无意义,等若送死,但如今回忆起那件事的经过,他不禁为龙蜒深谋远虑、计策精妙而惊惧——郁垒绝非送死,而是以自己巨巫的体魄,逐渐腐化天地山。

新天地山为皇权中心,龙脉交汇之地,若天地山被圣莲所用,不知能招出多少厉害妖魔来,随着时间流逝,其危害终将与鸿钧阵相提并论。

但形骸当下管不了,他唯有依照星知老僧的梦境,继续寻找救世之法。

利来取出炎帝断剑,放在祭坛上,道:“行海哥哥,我这就举行铸剑仪式啦。”

形骸道:“你放心,我守着你。”

利来似有些不好意思,道:“嗯,我知道,这几天来都是如此。”

形骸道:“收摄心神,一鼓作气完成此事。”

利来眼神变得坚定不移,她划破手掌,滴血于剑身,随后跪地,念念有词。

祭坛中原本沉积妖气多年,状况甚是严重,但毕竟邪不压正,乾坤大势总是排斥妖异,归于正常。利来归还原本镇守这陵墓的宝剑,再施展祈福之法,立刻将妖气飞快地驱散。

形骸见一团团妖火倾泻而出,汇入那受缚的四个妖魔体内。他心想:“不好!”冥虎剑在手,同时朝四妖刺出四剑。

蓦然间,四妖同时睁眼,手掌张开,挡在面前,嗤嗤四声,形骸的剑虽刺穿他们掌心,但也被他们拦了下来。四妖大吼,身躯急剧涨大,成了丈许之高,一妖是人面虎身,一妖是半人半蛇,一妖长着三头六臂,一妖浑身铁甲,布满尖刺。

形骸立即施法,他召唤来两条小神龙,命它们缩小身躯,化作灵体,守护在利来身边。随后,他打出四招无心金猴拳,砰砰声中,四妖被拳力击中,穿透墓墙,落在外头。形骸抢上一步,挡在墓门前。

人面虎身妖大吼一声,朝形骸扑来,形骸右手一拍,左手一剑,这虎妖身子在半空转了个圈,腹部中招,鲜血长流。虎妖急忙退后,脸上神色变得恐怖绝伦,狰狞万分,似乎那伤势激发了它的杀意。

半人半蛇妖忽然从形骸背后钻出,它蛇身扭动,登时缠上形骸身子。形骸吃了一惊,立刻施展梦魇玄功,逃脱蛇妖纠缠。但那蛇妖转过头来,朝形骸喷出一股毒液,形骸屏住呼吸,双手圈转,使出平剑心诀,将那毒液转向,正好对准了攻击而来的三头六臂妖。

三头六臂妖的三个脑袋分别吐出冰、火、沙三重气息,将毒液抵消,然后,它六条胳膊一齐抓向形骸,形骸身子拔起,躲开他爪上真气,这妖魔的内劲击中青阳教徒的一间房屋,立时将其拆得四分五裂。三头六臂妖见此招无效,手中变出六柄刀剑。

形骸在空中飞行片刻,踩在另一房屋上,忽然间,屋顶轰地一声裂开,那个遍体尖刺妖跃了上来,扑向形骸。形骸再使梦魇玄功,令这妖魔未能扑中,但这妖魔左臂一甩,刹那间手伸长了数丈,形骸感到左手手腕剧痛,竟被这妖魔捉住,尖刺中蕴含剧毒,顺着他手臂血脉涌向心脏。

其余三妖发出凄厉、癫狂的喊叫,加速靠近形骸。形骸手臂一振,甩脱了这尖刺妖魔,足尖朝后一点,拉开与众妖的距离。他查看手臂,只一眨眼功夫,毒气已突破了手肘,若到了形骸腋下,便会伤及大脑。

形骸神色严峻,拔出青阳剑,朝四妖斩出四道火焰,四妖认出此剑,面露畏惧,不敢撄其锋芒,四处躲闪。他们身法快速,功力也十分精强,各自仅比那绝发姬、密宫渔人稍逊半筹,加上与此地龙脉联系紧密,极大增强了感知,变得敏锐无比,形骸这四剑威力虽强,却未能命中。

形骸运气至左手,将毒血逼出体外,只见黑漆漆的血从伤口中喷洒而出,满地都是。他松了口气,但突然之间,那虎妖一个猛扑,形骸青阳剑旋转,好似一面大盾牌,嗤嗤轻响,将虎妖的双爪削断。

岂料这虎妖凶悍至极,爪子虽断,后足一个发力,踢中形骸腹部,形骸剧痛,吐出更多血来。蛇妖欢呼一声,趁势缠住形骸双足,往地上一拖,形骸倒地。

遍体尖刺妖与三头六臂妖见状大喜,一起杀至,尖刺与刀光交织如网,盖向形骸。

形骸心道:“你们聚在一块儿,这可中计了!”手在地上有一拍,地上洒落的鲜血骤然间化作层层围墙,将形骸与这四妖一齐围住,上下遮蔽,四周不通。这围墙乃是死灰化成,立刻隔断了四妖与龙脉联系。

四妖大声哀嚎,惊觉功力锐减,十成中不足一成。形骸虽受了重伤,局势却就此逆转,他手在空中一切,梦墨如海,淹没那尖刺、六臂二妖,弹指之间,梦墨变作刀剑,将这二妖分尸。形骸拔冥虎剑横着一斩,扑地一声,半蛇妖的脑袋飞上了天。

虎妖见状大骇,扑身一跃,急匆匆地逃向远方。形骸使命运蛛丝功,霎时将其死死缠住,吸取妖火,一眨眼的功夫,那虎妖已化作死气沉沉的石头。

形骸笑道:“不过如此。”将蛇妖的尸身踢开,但又感到毒素死灰复燃,这毒素正是圣莲女皇杀死朝星之物,十分棘手。形骸虽逼出了大半,剩余量仍足以致命。

他体内痛苦,经脉不断痉挛,又不断恢复。形骸强行忍耐,跑到陵墓门前坐下,盘膝施展放浪形骸功,一丝丝化去毒素。

一夜时光,总算平安无碍而过。形骸感到额头冰凉,深深呼吸一口,睁开眼时,见利来正用毛巾替自己擦汗。她见到形骸转醒,面泛红晕,道:“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我只能为你做这些。”

形骸道:“小伤小病,不值一提。那炎帝剑修好了么?”

利来笑道:“你来看!”右手一抛,一柄剑当空飞转,落在左手,形骸见这剑长约四尺,剑身闪着红芒金光,表面刻有铭文,舞动之际,光芒环绕,好似有无形的手托着一般。

形骸赞道:“好宝剑!不枉你这般辛苦。”

利来摇头道:“辛苦的不是我,而是你。”倒转剑柄,说道:“行海哥哥,我早想好了,你对我恩情,我无论怎般报答也不为过,这宝剑”

话未说完,形骸已掩住她的嘴,利来闻着他手掌血腥气味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有些欢喜,又有些心乱。

形骸说道:“这剑我用不了,唯有你们离落国王室血统能用。赠剑之言,莫要再提,我不愿辜负你一番好心,但却万万不能收下此剑。”

利来点点头,形骸收了手掌,见利来雪白粉嫩的脸上一个红彤彤的掌印,忍不住哈哈大笑。

利来皱眉道:“你笑什么?”

形骸道:“对不住,对不住,你擦擦脸吧,否则旁人一瞧,都以为我打你一巴掌,我不免加上一条‘欺负少女’的大罪,那可真是百死莫辞了。”

利来道:“我偏不擦,还要回去找人替我画张画像,告诉旁人是一位孟行海大侠摸了我的脸,留下的痕迹。他是真正的英雄,急危救难,不求回报。”

形骸头疼起来,道:“你用‘摸’这一字,还不如用‘打’这一字,调戏少女的罪名,可比欺负少女要重的多了。”

利来调皮一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什么调戏之罪?你对我有天大之恩,若要调戏我,我也唯有全盘接受啦。”

形骸朝她左瞧右看,笑道:“我还真看不出来,姑娘竟也如此油嘴滑舌,潇洒不羁,真是功力不凡,失敬失敬。”

利来嗔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不是跟你这酒鬼恩公学的?”

三十 王族降亡者

正所谓官小官威大,城小城楼高,鸦巢镇上立有城墙,高度不低,东南西北各有一门。利歌一行人从另一口子来到鸦巢镇,未与形骸、利来相遇。

利歌在客栈要了间房,来到房中,辛瑞忽而面露痛苦,一眨眼间已变作那饿女尸模样。利歌急道:“这是怎么了?”

辛瑞脸上汗珠雨落,脸色惨白,眼睛却红的可怕,她道:“尖牙病尖牙病发作。”

利歌道:“我的药物没用?”

辛瑞道:“我本以为与你同行,终于治愈了,想不到”

利歌说道:“我给你喝我的血,或许能掌控此病。”

辛瑞无奈,点了点头,利歌划破手腕,让辛瑞吮吸,辛瑞眼中满是感激之情,喝了两口,“哇”地一声都吐了出来。利歌心想:“为何我的血对爹爹有效,对她却无效?”手掌贴住她灵台穴,缓缓运功,但却知道毫无效用。

他道:“实在不行,我去狱中捉几个死囚,让你吃了。”

辛瑞曾来过鸦巢镇,道:“不不必,莫要引来护龙卫。这客栈东面有一荒园,你把我埋在荒园的泥土里,不露半点气孔,三天之后,我就能转醒,你莫要走远,到时我会来找你。”

利歌道:“好,就这么办。只是委屈你了。”辛瑞尝过利歌的血,能顺气味追寻他,此乃尖牙鬼的本能。

他推开窗,飞檐走壁,不久已到了荒园里,此地其实是一处墓园,幽冥阴郁,好像死过人,百姓认为很不吉利,并不前来。他依照辛瑞所说办了,见辛瑞身在土中,露出一张脸,没来由的担心她会害怕,遂低声说道:“乖乖睡吧,醒来就好了。”

辛瑞笑了笑,调皮答道:“你说话语气真像我爹爹。”说罢闭上了眼。利歌知道她用一门龟息功假死,以此熬过发作,不必呼吸,于是将泥土埋在她身上,反复检查,确认不露丝毫端倪。

他直起腰,心想:“又得在这镇上耽搁三天,万一师父找来,又该如何是好?他是如何追踪我的?”

直觉告诉利歌,形骸多半是利用自己的血液才能一路紧跟过来。利歌心想:“若我能隐藏体内血液的气味儿,说不定就能逃过师父。但如此一来,辛瑞也找不到我了。”

忽然间,他感到利百灵声息全无,竟已不再自己体内。他心中叫苦:“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凝神运功,搜索其父下落,察觉他就在不远处,离此不过百丈,就在一片山树丛后。但那边竟聚着不少人。

利歌暗忖:“他们是刚来,我先前埋辛瑞时他们并不在此。”生怕利百灵大开杀戒,造成骚乱,于是谨慎潜行过去。

绕过树丛,见一群道人,身穿天蓝道袍,身负精致宝剑,正在听一少女说话。那少女约莫十五岁年纪,相貌秀美,神采飞扬,脑袋高昂,挺起胸脯,显露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

少女说道:“诸位师叔、师兄、师姐,咱们来到此处,全是因为师父托梦嘱咐,而那梦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我与我妹妹两人。加上咱们俩对这儿的地形滚瓜烂熟,所以一切事宜,你们都得听我的。”

其中一高瘦道人苦笑道:“利纳,你让咱们深更半夜的跑到这地方,咱们不也照办了?说吧,你还想让咱们怎么着?”

少女注视这道人,大声答道:“启禀横广师叔,咱们要去找那陵墓,途中山川险阻,路途险恶,幸亏本姑娘博览群书,聪慧伶俐,知道这羔羊墓园中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恶虫岭里,省去绕路的麻烦。如此一来,咱们非但能赶在天结头夜之前完成法事,还能比利来她们更快一些。”

横广道人说道:“原来如此,但你这消息准不准?可别害咱们白跑一趟,浪费了时机,有负师兄所托。”

利纳恼道:“师叔,你瞧不起我么?本姑娘天赋卓绝,聪明过人,可不是我那傻乎乎的妹妹,一旦有了主意,必然是神机妙算,言出必中。”

众人哄笑道:“你两人相貌一模一样,但性子却一南一北,利来可比你稳重多了。”

利纳哼了一声,道:“她胆子小,我胆子大,她难堪大用,我精明能干,岂可相提并论?”

利歌心想:“这群道人是盗墓的?”仔细探查,惊觉利百灵就在这少女体内,发出极轻微的呼噜声,睡得十分香甜。

利歌哭笑不得,心想:“爹爹毕竟喜欢姑娘的身体。真是为老不尊。我该如何叫他回来?”

利纳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她走到一块石碑前,取出一块符印,端详半晌,把符印镶嵌在石碑的缺口中。那石碑喀喀作响,往后挪动,露出通往下方的石阶。

众人惊呼道:“原来真有此事?”

利纳志得意满,双手负于胸前,笑道:“那是,本姑娘料事如神,百发百中。”

就在这时,周围泥土开裂,伸出残缺腐烂的手掌来,那些手掌撑住地面,将整个身躯撑起。只见是数十个红甲长发的武士,眼珠瞪得极大,几乎脱离眼眶,一张脸也腐朽的不成模样。

横广道人喝道:“是怨灵化实!这里果然不对劲!”

利纳懊恼不已,但仍道:“咱们要走捷径,也未必总是一帆风顺嘛。大伙儿看开一些就好。”

众怨灵发出哀嚎,高举刀斧,朝众道士猛攻。横广说道:“不可怠慢,结阵!”众人迈步穿梭,纵横移动,霎时已布成阵型,五人在内,五人在外,宛如五星,在内的五人口中念念有词,在外的五人剑上真气旋转。

横广又道:“出剑!”

在外五人同时出招,刹那间剑气如潮,将众怨灵斩得七零八落。这剑阵威力委实不小,在顷刻间就已歼灭敌人。

横广松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咱们进入密道!”

话音刚落,众怨灵复又重生,凝聚成原样,竟未受丝毫损害。众道人吃了一惊,齐声喊道:“糟了,天结将近,月夜催生异灵,它们无法轻易杀死。”

横广道人冷冷说道:“我倒要看看它们能撑到几时?出剑!变五行之火!”

众人再度发动阵法,此次剑刃上燃起火焰,如扇形般喷出,将众怨灵霎时烧毁。但只一眨眼功夫,怨灵死灰复燃。

利歌见怨灵升起之际,有五块墓碑上亮起碑文,他冒险使出尖牙鬼之能,耳目变得加倍敏锐,只见碑文上分别写道:“出征勇士,埋骨于此。”“镇守妖邪,诛杀盗匪。”“来犯贼人,不死不休。”“遇强则强,遇弱无情。”“唯独王族,吾等臣服。”

利歌暗忖:“这并非是天结时的怪异现象,而是镇守密道的离落国勇士。唯独王族,吾等臣服?那王族说的是是离落国主?”

众道人这五星剑阵确实非比寻常,不一会儿,已连番变化了阴阳五行之力,用火烧,用水烟,用风寒,用土埋,用木刺,一众怨灵也着实抵挡不住,转眼就被杀的干净,可再过片刻,它们又会重生。众道人大声呼喝,彼此鼓舞,杀的汗流浃背,呼吸也越来越粗重,内圈之人负责将内力传给外圈杀敌的同伴,消耗最是厉害,只过了一个时辰,剑招威力已大不如前。

利歌见那利纳的少女功力居然不弱,仅逊于那横广道人,她站在内圈,火行功夫尤其厉害,此刻仍行有余力。他心想:“若她遇上危险,爹爹就会跑出来杀敌,这群道人看来不怎么知道变通,一定会将爹爹也当做敌人,那可是自寻死路了。”

就在这时,众人剑阵之内,有一怨灵从地面爬了出来,一斧头劈中一内圈道人,鲜血四溅。众道人大骇,利纳、横广同时回身出掌,将这怨灵烧死。

阵外的一个道人吓得浑身颤抖,“哇”地大叫,朝外冲去,横广等人齐声骂道:“伯极!你要脸么?”

伯极一边跑,一边喊道:“阵被破了,大伙儿逃命吧!”

其实内圈那道人虽受了重伤,但这五星剑阵并未被破,只要齐心协力,仍可支撑良久,若等到天明时分,怨灵自会消停。可这伯极一跑,阵缺了一内一外,露出了极大破绽,蓦然间,又有数个怨灵出现在圈内。横广等人及时处置,将怨灵杀死,可另有一人受伤倒地。这一下,众怨灵大占上风,五星剑阵就此割裂,五、六个怨灵围攻一人,众道人情形变得极为危险。

利歌看不下去,从树后跑出,将自己的血依次涂抹在那五块字迹发光的石碑上。众怨灵的刀刃本几乎要落到众道士脑门顶,但一下子停止攻势,转过身来,朝利歌微微鞠躬,化作虚体,就此不见。

众道士死里逃生,皆有些心神恍惚,摸不着头脑,横广脸色缓和,还剑入鞘,道:“取伤药医治伤口。”

有一女道士看了一圈,道:“师叔,还好都是皮外伤,回春丹一治就好。”

横广走向利歌,见他穿着打扮并无奇异之处,老道躬身说道:“多谢兄弟相救,我等乃万仙本宗之人,若无兄弟出手,我等恐怕损失惨重。”

利纳打量利歌,利歌化妆易容,她不知他本来面目,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那五块石碑上一碰,立刻救了咱们?”

横广道:“利纳,不得对这位恩公兄弟无礼!”

利歌随口胡诌道:“我是这里守墓的,这些鬼魂都给我些面子。我见再闹下去恐怕会死人,所以把他们赶走。”他时不时望向利纳,想着把利百灵骗出来的法子。利纳一贯自诩美貌,见他自己盯着自己看,不由心中窃喜。

三十一 古墓何人眠

那先前叫伯极的道人跑了回来,脸上表情羞愧难当。众道人见他没死,稍感放心,又霎时皆满心怨气。

利纳冷笑道:“伯极师兄,你轻功可真高明,一溜烟就跑的没了影,现在又知道回来了?”

伯极嘴唇吓得发白,道:“师妹,都是我不对,今后今后必与大伙儿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横广道人呵斥道:“生死关头,最见人心!伯极,你平素为人还算仗义,怎地面临生死竟如此没骨气?我是怎么教你的?当真太令为师失望了!”

利歌听这伯极心脏狂跳,可见吓得够呛。这世人的胆识各有不同,有人万事不惧,有的人却容易受惊,这伯极武功虽说不弱,但此刻似乎已吓丢了魂,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有一受伤的年轻道人皱眉瞪眼,说道:“伯极,我伤口痛,所有行囊都交给你了!”另有几人冷笑道:“是啊,拿着,拿着!”纷纷将包囊皆丢给伯极,伯极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的全都收下。

横广道人叹了一声,曰:“我等也该动身,不知恩公兄弟尊姓大名,我等将来必有重谢。”

利歌心想:“他们要走?爹爹非闯祸不可!”情急之下,忽然喊道:“出来!”

众道人心中一凛,全数拔剑在手,东张西望,目光如炬,那伯极更是吓得尖叫了一声。横广道人低声问道:“兄弟,可是又有什么敌人?”

利歌听利百灵呼声更响,竟似有意戏弄自己,当真头大如斗,此时也唯有答道:“不,是我看错了。”

利纳下巴朝利歌一抬,说道:“守墓的大哥,你为何总盯着我瞧?我告诉你,本姑娘纵然好看,但绝不会以身相报,你少痴心妄想啦。”

众道人只觉她太过丢人,神情羞愧,横广喝道:“师侄!你怎地这般对恩公说话?”

利纳道:“就算是恩公,也不该看着美女,眼都不眨一下。”

利歌心想:“事到如今,唯有与他们同行,设法将爹爹带走。”于是叹气说道:“诸位,这墓穴密道前方危险重重,道路艰难,你们已成这幅模样,还是修整几天再走不迟。”

横广道:“恩公兄弟一片好意,我等心领了,但此事紧急无比,须得赶在天结头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才行。”

利歌以退为进,说道:“那好吧,这里头埋得是离落国曾经的名将高手,你们下去之后,自求多福。”

横广与利纳互望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不安,他们本以为此行能顺顺利利,畅通无阻,可遭受这怨灵挫折之后,皆不禁信心动摇。横广咳嗽一声,道:“恩公兄弟,你对这墓穴里头很熟么?”

利歌其实半点不熟,但为了劝回利百灵,唯有硬着头皮说道:“在下略知一二。”

利纳摆出极可爱温柔的表情,娇声说道:“恩公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此言一出,众道人都忍不住微笑起来。也是他们素知利纳娇蛮异常,学武天资也极高,故而自尊自大惯了,如此娇滴滴的求人,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她如此大违本性,肯定是想要这位守墓人为他们卖命。

利歌说道:“我叫禾刀甲。”

利纳“嗯”了一声,道:“好名字,好名字。禾刀甲哥哥,你识得里头的路,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们?我是这里都督的大女儿,事成之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利歌心中一凛:“听说此地都督算是我的姑妈,她岂不是我表妹了?”装模作样地沉思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了。”

利纳大喜,说道:“多谢禾刀甲哥哥。”又心想:“这人想要的事物肯定是本姑娘我,哼,我岂会让你得逞?只要此人显露一点点不良企图,本姑娘立刻一把火烧跑你。”

众道人的回春丹专治刀剑伤,加上有一道人是木行元灵的神裔,擅长疗伤之法,少时伤势已然无碍。横广说道:“禾兄弟,辛苦你了。”

利歌点点头,举起火把,当先走入。他此生经历的险情不计其数,虽并不知这密道情况,但却颇为自信。更何况外头写了“臣服王族”字样,其中纵然有怨灵作祟,也当无碍。

密道中空气混浊,隐约闻到恶臭,众道人事先服过解毒丹药,可也忍不住遮住鼻子,想要呕吐。利歌自也大感不适,可尖牙鬼的体质令他耐性远胜旁人,眼睛也比旁人更加敏锐。

走着走着,道路宽阔,来到一岔路。利纳问道:“这该往哪儿走?”

利歌听到右边有轻微的风声,道:“这边。”

在这条道上继续赶路,两旁石壁上画着形形色色的武士,他们之前是一路向下走,到这里时,地形显得又高又广,火光只驱散了少许黑暗,湿气阴寒,而那些武士图案又狰狞可怖,更令众道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利纳道:“这这密道通往谁的坟墓?”声音颇为惊讶。

利歌心想:“你不是号称见多识广么?这密道是你翻书找出来的,你难道不知?”于是答道:“我只是守墓的,里头埋得是谁,我又何必知道?”

利纳哼了一声,道:“若不是赶路急,倒要在这墓里头好好转转,搜刮搜刮好东西。”

利歌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姑娘,你们万仙本宗的人物高高在上,为何非要贪图些死人的事物?”

利纳笑道:“万仙盟的比武为期不远,若能找到些远古灵阳仙的宝贝,这少年剑仙比武的胜算可就大了不少。”

利歌皱眉不语,心道:“原来已到了这时候?”想起自己当年在擂台上与陵明度搏命,如今这位好兄弟中了自己一招,生死不知,不禁惆怅伤感。

墓道极长,似永无尽头,众人不知时辰,只是不断赶路,困了累了就停下歇息。

停停走走,又过了许久,他们遇上一处斜坡,斜坡是砖石铺成,再往上走,这墓穴已宽阔至极,就像是地下的小山谷一般。利歌正要前进,忽然间,一团黑雾出现,在他们前方盘旋。众道人顿时如临大敌,而那伯极竟害怕的缩成一团。

利纳冷笑道:“伯极,伯极,我看你改名叫‘怕极’算了。”

众道人即使紧张,闻言也都笑道:“是啊,你怕的没了人样,心都白了,不是怕极,又是什么?”“你给我小心点儿,别丢了咱们的包裹!”

利歌说道:“莫要逼迫他,他在这里若吓得魂飞魄散,受到孤立,容易被鬼魂附体。”众道人这才不再讥讽。

那团黑雾靠近形骸,变作一穿黑袍的怨灵,那怨灵飘向利歌,低头拜了拜,指了指地面,摇了摇头,随后消散无踪。

横广问道:“禾兄弟,它这是何意?”

利歌心知这怨灵认出自己是离落国国主,特意提醒,暗呼侥幸,道:“前路有机关,那砖石不能随意踩。”

利纳见所有砖石皆一模一样,奇道:“哪些是能踩的?踩了有何后果?”

利歌取出獾疏角,吹了吹,招出一只土行元灵,叫做犰狳,嘴巴尖尖,遍体铠甲,约莫常人高矮。众人见他宝物神奇,皆暗暗称赞。利纳却道:“你这宝贝叫什么?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利歌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我从坟墓中挖出来的玩意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犰狳身子蜷缩,成了一球,体形变大,朝砖石滚了过去,只听一众砖石乒乒乓乓作响,从石壁两旁射出无数铁刺,叮叮当当,将对面石壁刺得百孔千疮。犰狳哀嚎起来,中了毒针,毒针穿透它甲壳,令它受伤,它立即化作虚体,遁入龙脉而逃。

利纳等人皆变了脸色,利纳道:“这元灵把砖石全都压了一遍,也不知哪块是好,哪块是坏。”

横广道:“咱们飞檐走壁过去!”

利歌说道:“未必,未必,造墓者只怕早料到此节。”说罢朝墙壁扔了块石头,这一回毒针从上方刺来,落在地上,再度激发左右毒针,哗啦啦的如同暴雨,比之前猛烈得多,过了许久,方才停止。

横广打量这砖石路长度,约有百丈之遥,即使以自己的功力也跳不过去,他颇为懊悔,说道:“本宗有法宝飞剑,早知道就带了过来,可以仗剑飞行而过。”

利纳道:“禾刀甲哥哥,你不是常常走这条道么?有什么法子没有?”

利歌说道:“诸位道爷,这墓道守备森严,其后定然是墓中陪葬的宝贝。你们若是来盗墓的,请恕我万难从命。”

此言一出,有几个道人心跳变得踊跃冲动起来,看来他们原本就有这样的心思。但横广却正色道:“无论有何宝物,皆此地墓主,我等若取上半件,立即死无葬身之地。”

利纳眉头紧皱,道:“若真有宝贝,留给死人也没什么用,不如拿出来造福苍生嘛。”

横广斥道:“少胡说!利纳,莫说我万仙法宝无穷,就算是你娘亲,府上也宝库充盈,何必贪图不义之财?”

利纳吐吐舌头,道:“好吧,好吧,我不拿就是了,还是师父托梦之事最为要紧。”

利歌徐徐说道:“那好,你们跟着我,一步都不得踩错。”先前犰狳滚过时,利歌已听出所有石砖起落声音,也皆记忆清楚,知道哪些下头会触动机关。

他回想片刻,心下雪亮,迈步走入石砖中,来回走了一遍,并无毒针刺出。众道人见状大喜,原本有人怀疑利歌对这墓穴不熟,现在再无半分疑虑。

三十二 猎物送上门

众道士万分谨慎、步步小心地通过了那石砖路,只觉得这百丈之遥着实不易,远胜过自己以往练梅花桩、竹尖凳等步伐武学。

没走多远,见一悬空桥梁,横架于两端悬崖边上,桥梁周围一片乌黑,但空中似有水滴落于桥梁地面,发出嗒嗒声响。利歌忽然停步,众人也随之停下,横广问道:“怎么了?”

利歌将火把往天空一扔,众人抬头一瞧,心中都是咯噔一跳:只见洞顶长着一排蛆虫般的怪物,身子有人胳膊长短,似花似兽,头部裂开一大嘴,嘴里一圈尖牙。火把离近,火焰噼啪作响,怪物嘴里“扑哧”一声,吐出极长的舌头,将那火把卷住,吸入口中。

众道人皆想:“若全不知情,想通过这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幸亏有这位恩公兄弟指路。”

横广道:“看我的剑气!”朝上斩出一剑,一条大蛆虫中剑,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其余人功力不够,剑气达不到那般远。利纳鼓足力气,手掌打出,只听“呼”地一声,一团火焰烧向蛆虫群,也烧死了一条。但上头蛆虫成百上千,这般一条条杀下去,不知杀到猴年马月。

利纳问道:“禾哥哥,该怎么办呢?”

利歌扔出块石头,砸得骨碌碌作响,蛆虫立即吐舌,将那石块黏住送入嘴里,利歌说道:“它们是听声响的,并无眼睛。等会儿它们伸舌头下来,你们布阵斩舌头。”等候片刻,从包裹里摸出一串鞭炮,点燃后朝桥上一扔,鞭炮立刻噼噼啪啪的响个不停。

众道人心中喝彩:“妙计,妙计!”陡然间,舌头密密麻麻地落下,众人早已布成阵型,斩出五星剑气,众蛆虫发出“吱吱哗哗”地惨叫声,舌头被斩断大半,流下腥臭的粘液。

利歌喊道:“快跑过去!全速冲刺!”趁上方蛆虫吵闹,互相干扰,众人奋力运功,拼命奔跑,偶尔有一、两根舌头落下,皆被道士挥剑挡开。过了那桥,众道人无一受伤,利纳望向利歌,眼神中已有钦佩之意,笑道:“看不出来嘛,禾哥哥当真机灵,及得上我七、八成了。”

伯极颤声说道:“他他绝不是什么守墓人!守墓人不会帮咱们帮到这般地步!也定然有更好的法子过关,不会伤及守墓之兽。他是利用咱们,以便自己进入这墓地,破解里头的陷阱。”

道士中也有人隐隐想到此节,但此时全依赖利歌,双方利益一致,又何必点破?

利歌道:“既然老兄这般说,那就恕不奉陪,我可以打道回府了。”他“打道回府”四字说的很重,可利百灵却仍无动于衷。利歌暗暗苦笑,心想:“大概是少女体内舒服,我爹爹乐不思蜀,他以往做国主时定然是个好色之徒。”

横广一个箭步,手掌拍出,啪啪两声,伯极挨了耳光,脸颊血红,惨叫道:“师父,不敢了!莫打我!”

横广喝道:“逆徒,你是想恩将仇报么?恩公是何身份,轮得到你来质疑?”

伯极道:“前头不知还有何危险,师父,听我一句,莫要再走了,咱们回头是岸!”

众道人齐声道:“放你的狗屁!如果贪生怕死,当初就别说要来!”

利歌问道:“诸位道长,大伙儿既然在这地方同生共死,协力闯关,希望能开诚布公,告诉我你们究竟为何要进入这密道,又想前往何处?”

横广略一沉吟,对利纳说道:“纳儿,你告诉禾兄弟吧,捡要紧的说。”

利纳笑了笑,解开道袍扣子,利歌见她里头穿着一层薄薄的鱼鳞链甲,链甲上贴着许多铁片,闪着蓝宝石般的光芒。她道:“这件软甲是离落国的镇国之宝,叫做冰皇铠甲。”

利歌说道:“啊,是离落国前国主利百灵所穿的那件?”

利纳一拍手,说道:“你果然很识货嘛!不错,当年,利百灵在漆黑骨地战死,这件铠甲也被损毁,后来,我师父设法收回了这件宝贝,他老人家仙去之后,托梦给咱们,命咱们携带此物,前往山地里一座灵阳仙古墓,通过仪式,将冰皇铠甲复原如初,甚至变得更强更厉害。”

利歌道:“难怪,难怪。”看来利百灵之所以依附这少女,并非是贪色之故,而是怀念这昔日的战甲。

利纳见他盯着自己的身子看,微觉羞涩,又感得意,合上道袍,说道:“是啊,这仪式唯有纯洁的少女,身负离落国王族血统,精通其中道理,才能顺利实施。本姑娘天分又高,本领又大,人又聪明,自然当仁不让的肩负重任啦。”

利歌说道:“你若见铠甲复原,了却一桩心事,就会乖乖听话了,对么?”这话是对利百灵所说,利纳却嗔道:“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别以为救了我两回,就能要我以身相许地报答你。”

横广斥道:“这丫头胡说什么呢!恩公岂是这样的人!”

利歌又道:“既然如此,咱们速速通过这墓道!”

他以往带兵打仗,发号施令,说话时自有一股统领群雄之威,众道人答应一声,整整齐齐的跟随在后。

桥后进入一洞,洞中是一走廊,左右两侧皆是墓室,摆满陪葬人的尸体,但幸亏并未变作僵尸夹攻,不知是不是因为利歌与利百灵身份之故。在利歌指挥之下,众人团结一心,又破解了数个机关,总算并无损失。

利歌心想:“离落国人死后不许陪葬,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连国主亦不可免。不管埋葬在这儿的人是谁,他私自大兴土木,修建墓穴,杀人殉葬,有违法规,这是通敌的死罪。”所谓通敌,自然是私通骨地长城以外的亡者了。尤其此地靠近骨地长城,招来阴影,覆盖地下,更是犯了大忌。

忽然间,走廊分作横竖两个方向,一条路向前延伸,利歌能隐约听到外界的鸟鸣声,纵然微弱,但逃不过利歌的耳音;而另一条路则往左一拐,前方一座高大的石门,门上写道:“利虎之子,骨地长城王侯利离尔埋骨于此。四卫守护,擅入者死。”

利歌心头一震:“族谱上写过,这利虎是我的曾祖父,利离尔是我祖父的兄弟,后因犯了重罪,被护龙卫所杀,但尸体不知去向。莫非这墓穴里的人竟然是他?”

利纳想了半天,道:“好像这利离尔一百多年前骨地长城的王侯。嗯,我记得在书里读到过他。这人是个大坏蛋,据说他过了一百岁后,脑子不对劲,开始信奉亡灵的教派,请来仑国的亡灵法师为他办法事。他是骨地长城的统领,此举引起他麾下所有战团长不满,离落国主亲自讨伐他,将利离尔的大军击败,这恶人逃亡途中,又被护龙卫的高手击杀。谁也不知道他竟在这里建了这么大一个墓。”

横广道人沉吟片刻,曰:“那这墓穴是空的了?”

利纳见自己能卖弄学识,不禁兴致勃勃,朗声说道:“未必,未必,他死后尸体被人盗走,不知埋在哪里,看来就在这石门后头啦!”

横广道人望向利歌,说道:“禾兄弟,你知不知道内情?”他已认定利歌并非是什么守墓人,而是利用己方,前来盗墓的行家里手。但双方各取所需,互利互惠,横广也无任何不满。

利歌想了想,将血滴在门上,石门并未开启,但却现出一副精美至极的图画。

图画上有四个僧人,分别站在西南、西北、东南、东北四角,僧人的脖子上都有一条血痕,七窍流血,似乎是被人杀了,但这四个僧人又面露喜色,仿佛死后很是欣喜。

在这四个僧人之间,是一具穿金甲的骷髅,那骷髅高举双手,迎接太阳的照耀。

那四个僧人穿的是护龙卫的战袍,其上有护龙卫的印记,这一百多年来并无变化。

利歌曾在形骸门中修习过一段时日,遍览群书,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至今记忆深刻,稍稍思索,已有答案,他说道:“利离尔丧心病狂,他杀了四个护龙卫的高手,将他们作为陪葬,死后能守护自己在墓穴里的宝藏。而他信奉灵阳仙,因此自己这坟墓,恰好位于通往灵阳仙陵墓的一条龙脉上,希望能偷取灵阳仙的风水,令自己死后比生前更为辉煌。”

利纳深觉果然如此,点头道:“是啊,我也想到啦,不过你抢先说出来,那可真没意思了。”

数个年轻道人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咱们如何开门?”

利歌摇头道:“不可开门,应该速速离开才是。若耽搁得久了,里头的护卫将会苏醒,将盗墓者杀了,也拖入阴间,成为利离尔的仆人。”他曾读到过一本来仑国之书,书中记载了来仑国的坟墓往往会特意留一入口,吸引盗墓者入内,随后将盗墓者害死,死者无法超生,只能永远在阴间侍奉坟墓之主。

这整座坟墓仿佛危险的野兽,埋伏着,隐藏着,吞噬着利欲熏心之徒,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伯极喊道:“是啊!是啊!这门后定然有厉害的鬼怪,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利歌心想:“这人虽然胆小,但这句话却极有道理。”

三十三 死后好逍遥

只听一矮胖道人冷笑道:“伯极,你真是无胆鼠辈,枉称万仙门人!”

他身边一长须道人哈哈说道:“什么伯极,咱们从今往后就叫他怕极好了!当真是丑态百出,令本门颜面尽失。”

伯极惊恐地望着众人,不敢还嘴。

利歌说道:“他这话并未说错!”他指着笔直朝前的道路,说道:“从这儿出去,必有密门,可以到达灵阳仙陵墓,各位实不必逗留。”

利纳想来想去,还是师父托梦之事要紧,叹说道:“是啊,我已经发过誓啦,不拿这墓里头半点事物,本女侠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利歌点头道:“姑娘真乃豪杰,一言九鼎,令人心服口服。”

利纳闻言大喜,说道:“你这不是废话?本来就是这般。”

正争论时,那正门“哗”地开了,众道人见里头的金银珠宝堆积得犹如亭台楼阁、光殿玉庙,若是得了这钱财,真是富可敌国。

利歌曾是一国之主,在他治理之下,离落国国库充盈,这份财宝虽多,他也不放在眼里,然而,其余人纵然是修道之士,此刻却看得两眼发直,双足好似生了根,不愿挪动分毫。

矮胖道人朝前走了一步,随着他一动,其他人也都迈步前行,他们几步进入墓室,发现财宝比想象中更多得多。众人眼中很快被光芒占据,一半是这宝物之光,一半是内心贪欲之光。

利歌轻拍横广肩膀,道:“道长,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

横广眼珠一转,道:“我答应过兄弟,不取半件宝物。嘿嘿,但不取半件,取十件、百件,却也未尝不可。”

利歌无奈叹气,说道:“道长此言前后不一,只怕有失高人身份。”

横广自知理亏,低哼一声,不再分辩。

矮胖道人指着利歌说道:“禾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陪同咱们下来,所为也不过是钱财,咱们大伙儿将此地财富分了,大不了多给你一份如何?”

利纳冲上几步,拦在众人之前,说道:“喂!你们要拿钱财可以,但能不能先办完正事?”

长须道人笑道:“师妹,你家里富裕,可不知咱们清贫人士的苦恼。说不得,几百斤的金银珠宝,贫道还搬得动。”

众道人齐声哄笑,有人说道:“就算千斤、万斤,我今个儿也设法搬走了!”万仙本宗虽也不缺钱,但众道人一辈子绝无指望得到这般横财,到了这时,哪怕天塌下来,他们也都顾不上。

利纳转动目光,见众人一个个神色痴迷,唯有自己、利歌、伯极还清醒。她恼道:“算啦,我不管你们啦!我先去陵墓,你们去搬金山银山好了。禾哥哥,你跟不跟我走?”

利歌大声说道:“各位,性命要紧,这财宝不过是诱饵,足以致命,诸位清修多年,难道还看不穿这伎俩?”

横广抓起一大把珠宝,眼中光辉变得极为闪亮,他笑道:“我一直想买红烛山的大宅子,这下回去,梦想成真矣!就算再多妖魔鬼怪前来,贫道何惧之有?谁敢阻我,我就杀谁!”

众道人欢呼道:“我要娶十八房姨太!”“我去买座山,自立门户,作威作福!”“我有此钱财,就可以招兵买马,攻城略地,自己当皇帝了!”他们情绪变得如此激动,竟将心中愿望全数如实说出,神态如痴如醉,好像这梦想立刻就能实现一般。

利歌心中一寒,道:“这财宝上有毒,令他们乱了心神!”拿起一颗珠宝,闻了闻,认出是一种“欲河难渡”,此毒激发人心中贪念,若接触多了,再强的高手也会变得贪财如命。

忽听连声嘶哑大笑,震得众人耳朵轰鸣,伯极吓得抱头鼠窜,一个鱼跃,冲出了墓室。横广将手中珠宝抛了,拔剑出鞘,喝道:“布阵!”

众人不情不愿地聚在一块儿,只是少了伯极,这阵外圈缺了重要一角。利纳对利歌说道:“你站外圈,只管出剑就行了!”

利歌答应,忽见金币堆里走出一遍体漆黑的骸骨,这骸骨身上点缀着金灿灿的钱币,显得有几分富贵,几分滑稽,几分阴森,几分可怖。

利纳问道:“利离尔?”

骸骨说道:“诸位贤仆,还不速速前来侍奉本人?”他声音甚是怪异,仿佛是从遥远、荒凉的地方传过来的。

利歌心想:“他的魂已到了阴间,却依旧能够操纵阳间的魄,进一步驱使身躯。”

此时,又见到财宝中出现四具棺材,棺材中飘出白雾,白雾又化作实体,成了四个满脸是血的和尚,身穿护龙卫服饰,正如墓门上所绘。

而身后乒乓两声,墓室的门已然闭死。众道人惊怒交加,痛骂道:“死杂种,放咱们出去!”

利离尔阴恻恻地发笑,躲藏起来,四僧飞身扑上,口中吐着黑烟,掌中发出白光。横广道:“出剑!”阵中道人传送内力,圈外人发出剑气,分别刺向那四个亡灵。四僧出掌击打,掌力对上剑气,砰地一声,剑气被掌力压倒,就此消失。

横广脸色凝重,喊道:“再加力出剑!”内圈人双手按在外圈人肩膀上,利歌只觉利纳精强的内力涌入体内,这并非是龙国的龙火功,而纯是天庭的武学。借助阵法,她功力约相当于龙火功第五层,远不及利歌,但利歌生怕自己运功出岔,引发尖牙病,索性完全借助她的力道,持剑朝面前的僧侣亡灵劈出一剑。

那僧侣抓起财宝中一块金盾,剑气一闪,把盾牌劈开,僧侣在双手手掌上吐两口黑血,哀嚎一声,双掌齐出。利纳急道:“格挡!”将内力借给利歌,利歌横过长剑格挡那黑血掌力,登时手臂酸麻,气息不畅。利纳惊呼道:“好厉害的敌手!”

利歌察觉到这僧侣功力近似当年的李银师,约有龙火功第六层的内劲,也是五星阵甚是神妙,这十人功力纵然远逊于敌人,但依然可勉力一战,虽说失了灵便,却可以用更强更广的剑气弥补。此战纵然凶险,胜负之数却难预料。

众道人面临生死关头,可心神仍时不时的关注周围宝物,有时一剑将宝石开裂,一招将金块粉碎,众道人皆心中一痛,好似死了亲爹亲娘。他们这般心绪不宁,剑阵威力大打折扣,本来只稍处于下风,二十招之后,矮胖道人被掌力震伤,口喷鲜血。长须道人手上一软,长剑竟被震飞出去。

四僧狂啸,冲杀入阵,变掌力做拳风,几招直拳,将两个少年道人打的筋骨寸断。横广骇然道:“别乱!别”话说一半,自己已忍不住逃开,抱住珠宝,似要与珠宝同生共死。他这举动,立刻被其余同门效仿,这些道人一时间忘了恐惧,只与珠宝紧紧相拥,撒腿就跑,仿佛如此就算不得枉死。

利纳惶恐万分,喊道:“你们都疯了吗?”

利歌一把掩住她嘴巴,躲到一座金山背后,利纳眸中含泪,见同门抱头鼠窜,躲避四僧攻势。这宝库中地形复杂,利于躲闪,但他们料来活不了多久。

利歌在她耳边说道:“你一点声息都不要发出,我去捉那利离尔。”

利纳心想:“那利离尔的本尊不在此处,那不过是一具尸体,你去了只怕也没用。”但经过这一路走来,她对利歌信心十足,轻轻点了点头。

利歌凝神听了片刻,已找到利离尔尸骨躲藏在哪儿。他从包囊中取出一竹筒,趁四个护龙卫亡灵大肆虐杀之际,展开轻功,跳到一红木塔楼处,这塔楼是烧给死人在阴间的住宅,只有十尺高矮,利歌一剑劈开塔楼,里头露出那具漆黑骸骨。

骸骨“啊”地大叫一声,出手还击,利歌将竹筒里的火油浇在骸骨身上,长剑燃火一点,轰地一声,骸骨厉声惨叫,火焰缠身,熊熊燃烧。这利离尔身前或许武功不差,但死后却大不如前,或许是他在阴间生活舒适,阳间这具僵尸根本不成气候,唯有依靠机关与护卫杀人。

四护卫本来正杀人杀得不亦乐乎,见主子遇难,又不情不愿的返身相救。利歌一咬牙,心想:“千万莫变作尖牙鬼!”使出第七层龙火功,运平剑心诀,一招玄武钝剑,将四个亡灵逼退。

他生怕四个护卫掌风熄灭利离尔身上烈焰,于是只攻不守,竭力进击,亡灵唯有自保,十招之后,利歌感到头疼欲裂,眼中流血,一股怒火从心脏直冲全身。他渐感到神志模糊,又不遗余力的收功,过了半晌,才一点点清醒过来。

此时,利离尔尸体已被烧成焦炭,那四个亡灵不见了踪影。利歌不明白其中道理,但他见这利离尔的残骸躲躲藏藏,肯定至关重要,这才冒险尝试将其销毁。

他心想:“看来利离尔的魂在阴间,必须通过这具尸骸,才能操纵墓室中的一切。”

利纳兴冲冲地喊道:“墓室门打开了!禾哥哥,大伙儿都有救了!”

利歌没好气地答道:“说句不好听的,是贵派诸位道长咎由自取。”

利纳朝他抛了个媚眼,道:“好啦,瞧在本美少女面上,你莫要与他们计较。”

横广点了点人数,死了三人,重伤了一人,他捋须叹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说罢一剑将那重伤者刺死。

利纳吓了一跳,怒道:“师叔,你为何杀他?”

横广冷冷说道:“他伤成这样,徒然是累赘而已。”说罢望着珠宝,仍然一副恋恋不舍之态。

三十四 玉容佳年华

利歌见横广神态,心中鄙夷,道:“珠宝中毒性不浅,道长若长期携带,不久将会以珠宝为食,最终撑破肚皮,死的苦不堪言。”

横广朝利歌怒视,犹豫再三,忽然朝前一冲,墓门外那伯极惨呼道:“师父!莫杀我啊!”

利歌当即循声赶往,只见横广剑指伯极胸口,伯极吓得瘫软在地,脸色白如死者。

利纳道:“师叔,他只不过胆小求生,但罪不至死。”

横广长剑往前一推,刺入伯极腹部,利歌抢上前去,剑刃与剑刃黏住,阻止横广长剑深入,说道:“珠宝之事怪不得他,你只不过想杀弱者泄恨罢了。”

说话间,另外幸存的两人跑来,立于横广背后,横广感到利歌剑上真气不弱,重重哼了一声,道:“禾刀甲,你到底是谁?为何跟着咱们?”

利歌神色变得冷漠如冰,说道:“总而言之,不是盗墓贼。”

横广道:“你定有法子解了珠宝上的毒!你是想把咱们骗走,随后返回,独吞此间之物!可有此事?”

利歌笑道:“道长法力高深,晚辈难以企及,不敢与道长争锋。道长愿意留下,晚辈岂敢相劝?”

利纳见两人吵架,忙劝道:“师叔,禾哥哥,咱们先出了这墓好不好?宝藏就在这里,又不会长腿跑了。”

矮胖道人嚷道:“这人想把咱们骗到外头,定然另有机关陷阱招呼咱们!话不多说,今个儿在这儿与他拼了,随后再设法搬运珠宝!”

利纳顿足道:“唉,辰殿师叔,你人怎地掉钱眼里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利歌叹道:“他们中毒已深,这‘欲河难渡’与人心相关,无药可解,唯有自己解开心魔!”

突然间,墓室摇摇晃晃,泥沙石块如倾盆大雨,哗哗而下,霎时将那墓室与宝藏全数掩埋。利歌说道:“是利离尔仍想将咱们杀了,你们走不走?”说罢再不管他们,拉住利纳而走,他又想去救那伯极,却见伯极掩住腹部伤口跑在前头,此人轻功高明,用以逃命,确实是一流好手。

横广等人面如死灰,无奈之下,撒腿而逃,他们沿着那条直路行进,前方再无障碍,看来这利离尔为了借龙脉气息,不愿设置过多阻隔。

此后一路顺利,见又一座石门,石门上有许多小孔,方便“风水渗透”,孔中有风流动,应当能通往外边。伯极用力在石门上敲打,喊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利歌说道:“让开了!”他先前从利离尔骨灰中抓了一把,此时咬破指尖,滴血混合后涂抹在石门上,这是他从来仑国葬礼风俗书本中读到的法门,暗合来仑国风水之术,眼下活学活用,不知能否有效。

石门发出隆隆轰鸣,向上升起,众人欢呼雀跃,横广、伯极等四人争先恐后朝外飞奔。利纳朝利歌笑了笑,道:“总算福大命大,逃出生天。”

利歌皱眉道:“他们出去后没准会怪你胡乱指引,使他们遇险。”

利纳愕然道:“不会吧,我怎知道下头有这魔头布局?”

利歌说道:“你看的那些书,说不定是利离尔所留,故意骗人入内遇害的。”又转念一想:“最初守护在外的怨灵,或许是洞悉利离尔诡计,情愿将盗墓者击毙在墓外,也不愿他们入墓死后沦为奴隶。”

利纳怒道:“好个奸诈的死鬼!本姑娘即使聪明过人,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也是在所难免得嘛!”其实她有所不知,此行虽然危险,但误打误撞之下,竟避开了拜登派遣的杀手,结果是好是坏,实难断言。

利歌先前恶战时口鼻流血,现在脸上血红一片。利纳对他心存感激,拿出手帕,粘了些水,替利歌擦拭。利歌颇不好意思,笑道:“多谢姑娘。”

利纳说道:“我瞧出来了,你并非寻常人,武功也不差。嗯,你既然不贪图宝藏,又为何要与咱们同行?”

利歌心想:“因为你是我表妹,还因为我那混球爹爹藏在你身子里。”他不便多说,只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利纳嘻嘻轻笑,说道:“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人品好,脑子好,武功也好,你对我一见钟情,也不算什么奇事。但是呢?我年纪还太小啦,今年才十五岁。你若愿意等两年,我就与你与你处处也无妨。”她认定利歌别有所图,既然贪图的并非财物,那自然只有自己这么个绝世佳人了。

利歌不禁莞尔,道:“姑娘放心,我岂有此意?”

利纳板着脸道:“口是心非,你喜欢我就直说,何必遮遮掩掩?我不是我妹妹,情情爱爱也没什么可害羞的。我门里喜欢我的少年子弟多得是,若非这次遇险,我怎会接受你这大叔”

利歌血有奇效,融化了他敷上的易容膏药,利纳擦着擦着,见利歌肤色出奇苍白,并非先前那般黝黑粗糙。她瞪大眼睛,稍稍一想,哼着小曲,不动声色的继续动手。利歌对自己调配的易容膏药甚是自信,未能察觉,过了一会儿,利歌的本来面貌展现在利纳眼前。

利纳见眼前这人约莫二十岁年纪,容貌清秀,俊雅威严,眼中智慧深湛,似刚强,又似柔弱,其姿其颜此生所遇的男子无一能比。她惊呼一声,只觉利歌脸上光芒耀眼,喊道:“你你怎地这般俊?”

利歌登时醒悟,急忙取出面罩,遮住脸面,说道:“姑娘,我实有难言之隐,还请保密。”

利纳一跳老高,指着他道:“我我见过你!我见过你的画像!你你是那失踪的陛下!你是”

利歌手指轻拂,点中她哑穴,低声道:“不许泄密!我对姑娘并无恶意!”

利纳心花怒放,点了点头,利歌这才解开她穴道。

利纳脸上发烫,回忆起当年看见这位国主图画时,自己才不过十岁年纪,当时她甚是不屑,说道:“南方人虚荣自大,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把这人画的都像是神仙一样啦。”

谁知如今一看,利歌比那画中人更俊俏许多,画中人纵然五官精致,但却绝无利歌此刻流露出的王者之风、神秘气息,更无法显示他之前展现的英勇机智。

离落国靠近骨地长城这近三分之一国土,历来是国中之国,名义上遵奉南边国主为君,实则权力分隔,南北差异极大。此地政权只专门对付漆黑骨地的威胁。北方居民大多看不起南方人,视其为软弱轻浮的强盗民族。

利歌自从登基以来,来过北方一次,但当时长城女侯以骨地亡灵入侵为由,并不接待利歌,利歌受了冷遇,加上诸事繁忙,便再未前来。利纳身为女侯的亲妹妹,自也难以免俗,可她如今真正遇上利歌,惊觉他与自己想象中天差地远。

她掩嘴笑道:“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我表哥,所以要保护我?”

利歌叹道:“是啊,表妹,你好,先前多有隐瞒,还请见谅。”

利纳心中有问不完的话,但利歌说道:“先不忙于一时,那陵墓应该就在左近。”

两人走上斜坡,翻过堆积的烂木滑石,来到林间,那陵墓就在不远处。利歌回头看看,难以看出那墓门所在,但也未必找不到。利离尔这墓室的主旨有二:一者偷风窃水,盗取灵阳仙陵墓之气;二者引君入瓮,杀害盗墓者为奴。故而设计得欲盖弥彰,并非让盗墓者难以找寻。

灵阳仙那陵墓更是光明正大的建于地上,四方有石阶,通往中央墓室,其造型圆顶尖柱,但已长满了树木蔓藤。当时灵阳仙的王朝对阴间研究极深,故并无忌讳。而且灵阳仙也未料到自己竟会覆灭,只道其统治将千秋万载,既然如此,谁人敢对其陵墓动手?只是世事难料,最终仍旧逝去,被荒草占据。

横广等站在陵墓前,押着伯极,横广回过身,见利歌戴上面罩,微微一愣,并不质疑,他拱手叹道:“禾兄弟,先前多有得罪,现在我等已然清醒,真是多亏了你。”

利歌笑道:“道长何出此言?这陵墓里有什么危险么?”

利纳说道:“灵阳仙的寿命极长,这陵墓是为他的子孙后代所建。鸦巢城外的林子里还有一座,两者相隔百里,遥相呼应,应当是连接两地龙脉。我妹妹正在那里,若一切顺利,应当已在进行仪式了。”

利歌说道:“千年已过,这墓室只怕已经被盗得不成样子了。”

利纳道:“表咳咳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不然那炎帝剑与这冰皇甲,又是从哪儿来的?”

横广道:“当年,我师兄剿灭灵阳仙时,曾闯入此处,击败灵阳仙召唤而来的妖魔,将其中宝物搜刮一番。其中大部分需有灵阳仙的阳火方能运用,否则就是废铜烂铁,唯有这炎帝剑与冰皇甲可为神龙骑所用。”

利歌说道:“看来当年的灵阳仙后裔中,定有不少神龙骑了。”

横广道:“师兄说,到了王朝末期,灵阳仙陷入癫狂,六亲不认,除了三清之外,凡间万物皆已不放在眼里。神龙骑与凡人无异,在他们眼中,与猪狗更无半点分别。神龙骑纵然有不少是灵阳仙的子孙后代,但灵阳仙对他们凌虐施暴,毫不手下留情。”

三十五 惧意血佛经

利纳笑道:“当下不忙掉书袋,翻旧账,先替师父忙完差事再说,免得表表现不佳,又出差错。”

利歌瞪利纳一眼,心想:“她故意戏弄我么?”利纳低头偷笑,又抬头正色道:“禾恩公,你为何看我?莫非是我表嘻嘻表面亮丽,令你为我倾倒了?”

众人靠近陵墓,横广、矮胖道人、长须道人兀自东张西望,眼神敏锐,似乎仍想找寻值钱事物,弥补先前在利离尔王侯墓中的缺憾。利歌思忖:“此处已被洗劫过多次,除非灵阳仙显灵,否则焉能留下宝贝?”

伯极颤声道:“死死人!”众人仔细一瞧,皆感到一股恶寒窜入心头。

只见陵墓前方凌乱不堪,污秽血腥,臭味扑面而来,近处一丛绿油油的脚印,脚印极大,好似一头象走过,绿色之中夹杂着血色,那脚印的尽头躺着一具死尸,死尸的身子融化于一滩绿色肉油中,只留下一个枯瘦的脑袋、一根左臂,左半边胸膛。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这死人死前曾极为肥胖,他一边走,一边溶解肉油,直至陵墓入口时,终于消融殆尽。看那尸体状况,此人刚死也没多久。

利纳皱眉道:“这人定是患了什么怪病,当真不巧,偏偏挡在咱们路上。”

长须道人把伯极一推,伯极哇哇乱叫,跌入肉油里头,双手奋力摆弄,想要爬起,但越急越乱,连摔了四、五跤,整个人如从粪坑中爬出来的。

矮胖道人与长须道人同时大笑道:“怕极!你去把门打开!”

伯极喊道:“我我受了伤,里头不知有什么危险。”

横广横剑在手,双目如刀,森然喝道:“你接连违抗师命,背叛师门,若不照做,我便清理门户,杀了你这丢脸的狗东西!”

利歌只觉这三人做事太绝,但毕竟伯极有错在先,且是他们门中私事,利歌不便过问。

利纳同情心起,道:“三位师叔,伯极也挺可怜,莫要如此待他。”

横广面无表情,又道:“伯极,你已被逐出师门!若不想死,就打开此门,随后滚得远远的,若再让我瞧见你一回,我必剑下不留情。”

伯极无奈,哆哆嗦嗦地触碰墓门,他手上沾满脏油,涂得石门上零零碎碎都是。矮胖道人鼓掌笑道:“好脏,好脏!这灵阳仙泉下有知,定然放不过你。”

过了片刻,墓门全然开启,伯极遍体抽搐,捂住心脏,喊道:“救救命,此物有毒。”倒地动了两下,就此咽气。

利纳骇然喊道:“师兄他他死了?”

长须道人笑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只是不知他是被毒死还是吓死。”

横广道:“师侄,还请入内做法,我等仗剑守护,决不懈怠。”

利纳轻叹一声,却不敢去探伯极鼻息,她道:“表”一个字未说完,惊觉不对,忙改口道:“不要嘛,我要禾哥哥陪我进去。”

矮胖道人点头笑道:“师侄,你与这位兄弟感情真好。莫非真的一见钟情,芳心暗许?”

利纳俏脸泛红,啐道:“人家才不喜欢他呢,半点也不喜欢,根本一丁点都不放在心上。只不过他是表表里如一的好汉子,我才敬他三分。”

利歌叹道:“是啊,你也是表里相应,一表人才,凤表龙姿,为人师表的好姑娘。”

利纳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道:“唉,你这人真是古怪,我怎地没早点认识你?”

横广三人不知他俩闹何玄虚,站在陵墓外朝内望去。陵墓石壁自行亮光,照亮四周,此地长宽皆有将近六丈,算得宽敞,除了蔓藤杂草之外,唯有一座祭坛。祭坛四角有四个妖魔雕像。

利纳沉吟道:“这雕像有些诡异,不知会不会醒来守护此地?”

利歌手一碰雕像,立刻化作烟尘,四散飘扬而去。利歌猜测道:“或许这妖魔本是守墓兽,但利离尔王侯墓盗取此处灵气已久,这守卫也已无用。”

横广眼珠乱转,确信墓中并无危险,更无半点值钱事物,登时露出失望之色,其余二道也好不到哪儿去。利纳解开道袍,只穿一层软甲,露出白嫩纤细的肩膀胳膊,她跪在祭坛之前,说道:“喂,表——里如一的禾哥哥,你可别对我动手动脚,不然我管你是谁,照样砍你手爪子。”

利歌答道:“好的,表——情丰富的小妹子,有我在,你只管放心。”

利纳掩嘴忍笑,心中却盼着利歌碰碰自己肌肤。她宁定心神,开始祈福,墓室变得越来越冷,蓝光星星点点,此隐彼现,利歌见利纳身上软甲渐渐凝聚,现出铠甲雏形。

横广三人在外踱步,双眼一刻不停地望向利纳,毫不掩饰贪慕之情。利歌心想:“他们怕这墓室中有古怪,所以不敢进来,但因为“欲河难渡”此毒之效,贪欲也难以消退。说不定利纳修复这冰皇甲后,他们会出手索要,甚至抢夺。”

利歌听说冰皇甲唯有离落国王族一脉方能穿戴,否则平平无奇,难堪大用,这三个道人即使抢去也毫无用处。

只是他们理智全失,唯有夺宝贪财,方能满足。

利歌走到门边,手一拉,咔嚓一声,将门关上锁住。横广等人吃了一惊,在外头用力敲打,怒叱道:“小贼,你做什么?”“你把师侄与你关在一块儿,是不是图谋不轨?”“**熏心的崽种,快些把门打开了!”“师侄,师侄!你快来开门,这淫贼要对你不利!”

他们敲了一会儿,出剑劈砍削切,但灵阳仙的墓门岂同寻常?这三人功力各自只相当于第五层龙火,如何能破门而入?

利歌不去理他们,全神贯注,防备墓室各个方位,以免出现异状,少时,他蓦然听见一簇荆棘之下,竟有一物随着灵气流转而微微震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那声响比之心跳更低微许多,但利歌仍透过重重杂音听了出来。

他戴上手套,伸入荆棘,抓了住,摸出一块血色圆石,那圆石表面光滑,好生一块鹅卵石,但利歌凝视片刻,见其花纹在旋转、流淌,流速竟与利歌鲜血一致。

利歌心想:“这血石随着我血液震颤,它仿佛是活物。难道利纳师父、利离尔侯爵搜刮此处时,都未能找到此物?”

他索性挥剑斩开那荆棘,见地上有一小洞,洞口仍湿润,好像裂开不久,他不禁一惊:“这血石是因为我到来才出现的么?”

利歌手握血石,靠近祭坛,那祭坛表层形状变化,原先是凝固的石头,此刻却开始流转,开始涌动,开始冒泡,一如这血石上的图纹,也如利歌体内的血。

利歌将血石放入祭坛中的血水里,刹那间,那血水、血石、血泡、漩涡悉数不见,祭坛上多了一本红皮书册。

他望着那书册,心中生出极大的恐惧,似乎这红皮书册极为不祥,象征着无尽的血腥与杀戮。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书册,见封面写道:《惧意血佛心经》。

利歌心想:“这是一门武功秘籍?但为何偏偏呈现在我面前?”

他翻开书册,其中夹着一张纸,似是这本书的上一位主人所留。上头的字是古时语,但与龙国语相近,勉强能看得懂。

纸上写道:“吾研习此书,已有一段时日,但其中精要,始终不得其解。书中论述:人心之中,惧意永存,无论是屠龙英雄,或是灭神勇者,皆不可免,亦不可无。若无此惧意,则必陷于狂妄,狂妄者不知进退,不知高低,终有灭亡之时。故而心怀无上惧意,方能练成本书中神功,成为血佛化身。”

利歌心想:“血佛?那与我有什么关系?与尖牙病又有什么关系?”他浑身颤栗,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炎热。

那留言者多半是建造陵墓的灵阳仙,他又写道:“吾得一奴仆,此奴仆胆小如鼠,猥琐不堪,心中惧意大得无以复加。吾有意用此人试功,遂将其囚禁,强迫其练此血佛经中功夫,并设法加重其心中恐惧,历经十年之后,才将此人释放。

此人本是一凡人,其后已脱胎换骨,功力大增。吾在其身上施展监视之法,观察此人一生心路历程。

这奴仆虽身负绝学,但仍胆怯无比,吾命其投军,他不敢不从。军中长官命此人杀敌,此人纵然害怕,但依旧遵命。他不断奉命杀人,杀了千千万万,结仇无数。

他害怕仇敌害其亲友,于是竟将其父母杀死,并永世不愿娶亲。

某日,此奴受了重伤,他害怕仇人找上门来,又怕旁人认为他无用,于是隐瞒不报,过了十日,伤势恶化,此人就此毙命。

吾深感叹息,本想去收此人尸体,孰料此人死后鬼魂怕长官罚其偷懒,竟又活转过来,成了一具极丑陋的尸妖。

此尸妖途中腹饿,吃喝战场尸体之血,变得肥胖丑陋,不多时,他遇上昔日战友行军,又害怕被战友认出,于是情急之下,他将全军屠戮一空,饮尽血肉。

此人非人非鬼非妖,由于恐惧,神功大成,可见惧意血佛经中所言非虚。但此妖躯体难以长久,故需时刻找寻胆小畏惧之人,不断附体,转世行走,其行踪已难侦测。

吾称其为妖屠子,从此以后,这方圆百里之内,但凡遇胆小之辈,皆受此妖蛊惑,被其接近,成为此妖化身,故遇懦弱之徒,需速速杀之,或将其逐走,以免酿成大祸。。”

三十六 莫欺懦弱者

利歌登时惊出一声冷汗来,他心想:“那伯极变得如此懦弱,莫非是被这书中妖屠子所惑导致?他原先是怎样的人?但眼下他已经死了。”

他虽惊不乱,沉住气,继续翻看《学佛心经》,其中讲述一门历练真气之法,将天地气脉与自身血脉视为一体,共分十层境界,似乎越往后练,心中狂性越易发作,故而需用惧意抑制。而惧意越大,更容易领会书中高深之道。

书中写道:“惧意者,命中苦痛也。凡受苦者,才有进益,不知苦者,敝如泥牛入海、温水煮蛙,濒死而不知。惧意与苦痛相仿,临死者将惧,尝痛者将惧,见难者将惧,弱小者将惧,遇猛兽将惧,受欺压将惧。习练此功者,首要先练惧意,惧意一成,则狂性不发,成佛者当与惧共存,随后超脱惧意,方得真勇。”

利歌略一沉吟,并不翻看其后真正练功之法,而是将如何体会惧意,如何增长惧意匆匆翻看一遍。人自幼年起每一次遭遇恐吓,皆会在心头留下伤痕,这伤痕便是未来恐惧之源。利歌生平屡遭劫难,他想起尖牙鬼的浩劫,想起灵阳仙的大军,想起宝鹿险些丧命之事,又想起李耳疯狂毒辣的手段,短短片刻,惧意之情在他心中茁壮成长起来。

忽地有人在他肩上一拍,利歌险些吓丢了魂,惨叫道:“是谁?”

只见利纳在他身后,穿着那冰皇甲,此甲业已修复完毕,通体蓝色如冰,金纹覆于表面,隐隐似有寒霜涌动,整体形状好似一条冰龙般威武美丽。

利纳神采奕奕,笑道:“表——表哥,你怎地吓成这副模样,莫非被伯极附体了?”

利歌答道:“小心了,伯极可能已变成了凶险的妖魔。”

利纳奇道:“咦?你为何这般说?他明明连小命都没啦。”

利歌将血佛经那张纸条给利纳看。

利纳咬着嘴唇,速速看完,道:“千年前的鬼故事,岂能当真?这墓室的主人习练血佛心经,但他本就是法力通神的灵阳仙,为何要练这邪门功夫?”

利歌答道:“据传灵阳仙皆堕入疯癫,为了求道,无恶不作。”

利纳笑道:“你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却又何苦来哉?”

她打开门锁,推开墓门,但听三声呼喊,横广等三人跃入室中。横广见利纳穿那铠甲,显得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双目凝视,片刻不离。

利纳微觉窘迫,道:“师叔,这铠甲修好啦。”

横广“嗯”了一声,道:“你脱下让我瞧瞧?”

利纳脸上一红,心想:“师叔让师侄脱衣服,这成何体统?”摇头道:“眼下不便,等咱们回客栈之后,我在屋内才能脱下此物。”

矮胖道人急道:“快脱!快脱!咱们辛辛苦苦护送你至此,连瞧瞧都不成?”

长须道人眼珠一转,厉声道:“你与这禾刀甲独处一室,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利纳板着俏脸,道:“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是我表嗯表现得如正人君子般的朋友,他替我守着,我正在祈福,又能怎样?”

长须道人哼哼说道:“我看这小贼打从一开始便没安好心。他早看出你少女怀春,故意骗得你为他神魂颠倒,最终会乖乖将这宝甲拱手相让,对不对?”

利纳重重呸了一声,道:“他不为我神魂颠倒已经不错了,还要我为他神魂颠倒?本姑娘何等出众的人物,怎会如此不济?”说罢偷瞧利歌,神情甚是害羞。

利歌见这三人一字排开,手按剑柄,挡住出路,问道:“三位,利纳是你们师侄,你们当真要抢这宝物?”

横广道人冷笑道:“抢字何等难听?不过是拿过来瞧瞧。”

长须道人说道:“千里远行只为财,入了宝山,又岂能空手而还?”

矮胖道人说道:“利纳,你若懂得孝顺,就老老实实把这宝甲交出来。”

利纳不禁恼怒,斥道:“喂,你们三个脑子有病吗?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屁话!”

利歌道:“他们中毒已深,无可救药。”

横广大喊:“大逆不道的妖女,你献身贼人,不顾廉耻,私自占有本门宝物,赠于邪徒,我等正要清理门户!”三道同时拔剑在手,朝利歌、利纳袭来。

忽然间,一条粉色长索出现,扑地一声,刺穿长须道人胸膛。众人见那长索长满倒刺,竟像是一根巨大的舌头,皆惊恐不已。

利歌头皮发麻,指着外头,喊道:“看,是伯极!”

长须道人放声哀嚎,被那舌头拽走,飞向远处,众人顺着舌头缩回的方向看去——树木之间,有一肥硕高壮的汉子,那汉子赤着身子,不着寸缕,一圈圈肥肉叠在身上,肥肉间又有不少脓疮,时不时流出脓水,那汉子藏在一棵大树后,只露出半张脸,依稀是伯极样貌。他张开满口歪牙的嘴,咬了长须道人一口,长须道人武功不弱,但丝毫无法抵挡,被这一口咬掉了脑袋。

利纳见这等惨状,吓得放声尖叫。横广与矮胖道人并肩而立,各自喊道:“受死!”劈出剑气,斩断一片大树,伯极转身就逃,弹指间已躲得没了影踪。

利歌握住利纳小手,说道:“千万不可害怕,否则这魔头会盯上你。”

利纳颤声道:“怎能不怕?这么个丑八怪”

横广说道:“这妖魔也不过如此,被咱们一剑吓跑,哼,他生前胆小,死后化作厉鬼,也不过是下贱的毛贼”

利歌道:“它绝非易与之辈,只不过容易受到惊吓,故而擅长偷袭”

话音未落,那长舌倏然而至,又洞穿了矮胖道人,矮胖道人大声痛呼,声音犹在半空,人已被拖入浓密树叶之中,紧接着,咀嚼声响起,骨头咯嘣咯嘣断裂。

横广大怒,一招“一阳剑”斩去,哗啦一声,树叶纷乱飞扬,他见伯极肥胖的躯体一瘸一拐地往树后钻,横广纵身一跃,再一招“三生劫剑”,三道广阔剑影将伯极笼罩。

伯极中此三剑,骇然大吼,闷头疾冲向北,横广道:“哪里跑!”加快脚步,紧追不舍,见伯极吐出那舌头,钩在树上,稍稍一收缩,整个人如弹簧般飞身跃上。莫看这怪物身形笨拙,可却极为灵活,一转眼,已被树叶遮掩住了。

横广再使“九阳绝剑”,周身九道火光飞舞盘旋,攻守一体,他道:“猪猡杂种,今日叫你死无全尸!”足尖一点,腾空而起。

猛然间,树叶中喷出一股绿水,横广身上火光霎时被绿水浇灭,他遍体遭淋,湿了个通透,只觉恶心反胃,遍体恶寒,百忙中转动长剑,护住前方。岂料那长舌转了个弯,从他身后绕了过来,咔嚓一响,横广胸口被开了个洞,却无法呼喊,喉咙只发出喀喀地呛水声。伯极闷声一笑,把横广上身咬去,登时鲜血如瀑。

利纳害怕至极,喊道:“怎么办?”

利歌说道:“先逃!”将利纳一推,利纳当先狂奔,利歌跟随其后。

伯极又发出阴险笑声,咚咚、咚咚、嘿嘿、嘿嘿,声音响亮,回荡在丛林上空,可连利歌也无法判断此人在哪儿。

利歌在利纳耳畔说道:“待会儿你假装摔倒,但要仰天躺着,我来扶你,那妖屠子极为奸诈,它的钩子似乎只会袭人后背,你不会有事。”

利纳满眼畏惧,急道:“你千万不可冒险。”

利歌道:“前方有一树根,你快绊上去。”

利纳无奈,脚尖在树根上一磕碰,人朝前跌倒,但手在地上一撑,转了个圈,变成正面朝上,仰面摔落在地。

利歌喊道:“利纳!”奔近拉住她的手。

果然不出所料,伯极最擅长偷袭,见到大破绽,忍不住立刻吐舌,那长舌急速袭向利歌后背。利歌早有防备,身子一歪,扑哧一声,舌头刺穿利歌右侧腹部,倒钩将他扯住,利歌惨声哀嚎,被扯往伯极方向。利纳顿时吓得放声哭泣,喊道:“不要!”

利歌在空中转身,手中攥着两块燧冰砖,此物是他命国中工匠研制火杖金枪时无意中造出,可黏在事物表面,稍后剧烈燃烧,威力委实巨大。只是燧冰砖消耗燧冰过多,又远不如火杖金枪灵活好用,因此极少见于战场。

他将燧冰砖贴在伯极舌头与身上,轰地一声,伯极着火,他满身肉油,加上这浓厚的燧冰,刹那间火焰大盛,炽热万分。伯极哇哇大叫,声音仿佛哭喊一般。利歌感到刺中自己的那舌头变细变小,急忙挥剑斩这舌头,舌头很是坚硬,但却因此往回缩退,嗤嗤几声,终于脱离了利歌身躯,利歌运用尖牙鬼之能,伤势当即愈合,纵然内伤未愈,但绝不会失血致死。

他使一招“一剑两断”,刺向伯极头颅,但伯极轻而易举地抓起一棵大树,仿佛拔起一根筷子,朝利歌一扔,利歌一剑斩在树上,喀喀一声,树身分成两截。伯极又一抓,举起数丈高的大石头,投向利歌。利歌心头大震,运展身法,立时躲到远处。伯极的呜咽声已在远方,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利歌心想:“幸亏这妖屠子胆小,不然以它的力气,足以横扫千军,我万万不是它的敌手。”

利纳迎面跑来,脸上露出关切、担忧、喜悦、害怕之色,喊道:“表哥!它死了么?”

利歌苦涩说道:“只怕连轻伤都算不上,但它只能在这丛林见出没,跑到林子外头,应当就没事了。”

三十七 和尚遭了秧

两人不敢逗留,竭力飞奔。本来这林子里有奇门遁甲之术,道路紊乱,鬼墙神隐,迷迷茫茫,等闲难以进入,但外出却并不受阻挠,加上利纳身穿冰皇铠甲,也有指引之功。两人未曾迷路,途中还算顺利。

利纳回头张望,并无伯极影子,她松了口气,道:“总算甩脱它了。”

利歌则心想:“辛瑞此刻不知醒来了没有,糟糕,爹爹人呢?”他靠近利纳,听她体内悄无声息,利百灵竟又不知去向。

利纳微微羞怯,道:“表哥,你脑袋离我胸口这般近做什么?人家是黄花闺女,而你是有老婆的人啦,难道要讨我做妾吗?”

利歌答道:“你这扯得也太远了。”

利纳抿嘴笑道:“扯远了不打紧,只要不扯出乱子就成。”停了停,想了想,又道:“你伤势如何?”

利歌吸一口气,霎时痛的呼吸艰难,身躯摇晃,他身负撕裂血魔之力,本来任何外伤对他皆算无碍,但此刻他有心压制这魔障,真气锐减,难以自愈。

利纳急道:“你真是胡来!看把你做自己害的!”当下顾不得避嫌,查看利歌伤口,却未见流血,不由得暗呼古怪。

就在此时,忽听得脚步声响,一群人朝此走来。利歌细细一听,察觉来者各个儿武功不凡,步履沉稳,呼吸悠长,似乎是佛门的功夫。利歌低声道:“来人了,是活人。咱们躲起来。”

利纳道:“是活人就好,总好过那个活死人。”

两人藏好之后,望向那边,见林中人影重重,不久现出面貌,竟是十个和尚,穿纯火寺的红袍,其中一年轻僧人躺在担架上,哼哼卿卿,似乎受了重伤,他骂道:“若让那臭婆娘落在我手里,非好好炮制她不可!”

一圆脸僧叹道:“风行大师,你积点口德吧,毕竟是你杀人在先。”

一长脸僧肃然道:“大师,你所作所为,大违我纯火寺宗旨,回去之后,我当禀告其余四位大师,他们自会秉公处置于你!”

利歌心想:“风行僧?纯火寺的风行俗僧为何会来离落国?又是被何人所伤?”

那年轻僧人叹道:“你有种就去告,女皇器重贫僧,我拜风豹又并未犯错,你告了也没半点用处!”长脸僧人眉头紧锁,闭口不语。

利歌暗忖:“拜风豹?当年这拜风豹曾引起一场大祸事,受万仙派与各大宗族追杀,可如今又咸鱼翻身了?”

一大胡子僧人道:“大师,你险些一命呜呼,还是消停一下,养养伤吧。”

圆脸僧点头道:“不过大师功力通玄,连这等伤势都能活转,我等还以为大师死定了呢。”

忽然间,拜风豹鼻子抽动,骇然说道:“那伤我的婆娘就在附近!”

众僧皆奇道:“大师如何得知?”

拜风豹道:“这胭脂气味儿,加上少女体香,你们闻闻,是不是这味道?”众僧不谙此道,如何闻得出来?

拜风豹指着利歌、利纳藏身处,道:“在这儿了,还不出来!”

利歌叹一口气,对利纳道:“出去吧,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利纳笑道:“好,一群和尚有什么好怕?”

两人跃出草丛,众僧见利歌蒙面,双眸并不如何惊讶,但看见利纳脸庞,皆露出极为忌惮之色。

拜风豹注视利纳,嘴唇抽动,说道:“小丫头,你是冲着我来的?为何埋伏在此?”

利纳并不知拜风豹曾被利来重创之事,奇道:“大师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得你。”

拜风豹喊道:“还要狡辩?臭小娘,你趁我不备,在我胸口刺了好几个口子,险些要了这条老命!诸位同门,速速将这小娘拿下!”

利纳登时明白过来,笑道:“你们遇上的是我妹妹,她与我是同胞双生,长得极为相似。不过她脾气温柔,为何伤了大和尚你?啊,定然是因为你是个淫僧,对不对?”

拜风豹大怒,若非身负重伤,岂能忍住不动手?他喊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上!”

那九个僧人无法抗命,齐声道:“两位,得罪了!”倏然急动,将利歌、利纳围住,长脸僧一招“老树盘根”,一股柔和密集的掌力涌向两人脚踝。利歌走上一步,竖剑一挡,身子微微一晃,心想:“这和尚掌力确实精妙。”

众僧分散,四人围攻利纳,五人围攻利歌。利纳喊道:“别挡路,后面有妖魔追赶咱们!”

拜风豹笑道:“那可正好,咱们纯火寺正是为捉妖而来,雄妖不放过,女妖更要捉!”

众僧对拜风豹不满,也并无伤人之意,出手极有分寸,但各个儿武功颇高,不逊于横广道人,利歌施展灵活身法,加上神妙的平剑功夫,五个和尚一时奈何不了他。而对付利纳的四僧以为她武功绝顶,下手狠辣,哪里敢稍有保留?皆用最强最厉害的招式急攻。

利纳虽然是当今万仙本宗天赋最高的弟子,但毕竟年轻学浅,三招之内已支持不住。一黑脸僧人使一招“扶摇直上”,双掌拍在利纳后背,发出砰地一声。突然间,冰皇甲寒气暴涨,黑脸僧人“啊”地大喊,脸色发青,嘴唇惨白,委顿倒下。

众僧喊道:“这是什么邪法?”

利纳笑道:“是了,正好试试这冰皇甲的妙处。”将铠甲中的灵气搬运在掌心,倏然打出三道白光,三僧出掌一格,各自浑身巨震,冷的眉毛惨白,牙齿上下打颤,嘴里呼呼喷出寒气来,招式变得缓慢了三分。

利纳惊喜万分,道:“有了这宝贝,我也不怕什么伯极、妖屠子啦!”

另外五僧本围着利歌,见局面不利,当即扑向利纳,九僧联手,布成落花阵法,彼此增强功力,分担所受的伤势,利纳这冰皇甲效用大减,再度陷入下风。

利歌心想:“不能再拖延下去,需速战速决!”他见众僧手段光明正大,本不想用毒烟毒素对付,但又怕那伯极追至,顷刻间下定决心,掣出火杖金枪,火光一晃,出剑接过数个僧人攻势。

蓦听一高大和尚喊道:“都住手!”他双掌一合,一股劲风发散,双方被风吹起,都轻飘飘的退开数尺。利歌心想:“这和尚武功远胜旁人,他一直刻意容让。”

高大和尚说道:“如今我等九人联手,拾掇不下这位利来姑娘,如何还有颜面争斗下去?不如就此罢斗,各走各路!”

利歌点头答道:“大师虚怀若谷,令我二人既感汗颜,又感激不尽。”

利纳说道:“我叫利纳!并非利来,说了你们认错人啦!不过你们若要找利来麻烦,我也万万不许!”

拜风豹怒道:“川弓,你胡说什么?我要你与这两个小贼拼了!”

川弓摇头道:“大师,咱们是来捉拿孟行海与灵阳仙的,其余人一概不涉。此事由大师而起,错在我方,我方焉能不认?”

拜风豹怒吼一声,但他伤得太重,纵然生气,也是徒劳,他道:“等回国之后,我定要向圣上告状。”

川弓答道:“我等出家人,本就有苦修之心,无论什么刑罚,贫僧皆无所畏惧。”

利纳对利歌说道:“这位大师是个好人哪。”

利歌点头道:“大师,后会有期。”

川弓微微一笑,说道:“两位施主走好。”

利歌见他们前进方向正好进入密林,不禁说道:“诸位,林中有凶恶歹毒的尸妖,还是莫要进入为妙。”

川弓傲然道:“不论是何方妖魔,我等又有何惧?他若不来,那倒罢了,若是被我等遇上,正好动手除了”

话音犹在,泼剌一声,川弓腹部裂开个大洞,他瞪大双眼,低头看了看,“啊”地大叫一声,被那长舌拖入密林。

利纳魂飞天外,呼喊道:“是妖屠子!”众僧惊怒交加,喊道:“川弓!你在哪儿!”追向川弓消失的方向,只见一棵树下,川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脖子与身子缺了右半边,死状惨烈至极。

拜风豹登时喜怒交加:喜的是这川弓一贯与自己作对,如今终于死了。怒的是自己出师未捷,先折一员大将。他遥遥喊道:“布落花阵,为川弓报仇!”

众僧围成一圈,凝聚真气,霎时布阵完毕。忽然间,拜风豹左侧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拜风豹毛骨悚然,又急道:“快来保护我!我受伤未愈,不能作战!”众僧无奈,赶去救援。

利歌喊道:“不能轻举妄动!大伙儿一齐离去!”

倏地一声轻响,右方飞出长舌,卷走一僧,众僧怒极,再度寻往,那僧人已被咬死,死状凄惨,而那妖屠子早跑远了,也是这一带密林繁茂,更适合隐藏。妖屠子又极端狡诈,众僧阵法虽强,功力虽深,但应变失措,顷刻间连死六人,却根本没看清妖屠子形貌怎般。

拜风豹心胆俱裂,从担架上跳起,再顾不得属下,只见他动若脱兔,当即遁去。

利歌喊道:“利纳,咱们走!他是冲咱们来的!咱们一走,其他人可以幸免。”

利纳知道其余人阻拦不住,徒然送死,喊道:“好!”快步奔向利歌,但此时,那长舌刺来,利纳右边大腿被长舌穿透,利纳痛的眼前一黑,身子到了空中,飞往妖屠子那边。

三十八 援军接踵来

利歌见利纳遇险,虽然惊惶,但反应迅速,回身一剑劈在那长舌上。长舌坚韧异常,火杖金枪只令它稍稍一顿,复又加速收缩。

此刻,利纳已痛的晕了过去。利歌心知决不能任她落到伯极手里,否则冰皇甲也救她不得。利歌飞身一扑,抱着长舌,舌上的倒刺穿透利歌胳膊,如此两人皆被长舌黏住。利歌鲜血落在那长舌上,忽然间嗤嗤发声,冒起青烟,竟就此将其溶断。

利歌心想:“得救了!”忍着剧痛,将长舌的倒刺拔出身躯,再用火杖金枪连切,把利纳也救了出来,她大腿处伤口化脓,发出恶臭。利歌取出地仙派的续命丹,撬开她嘴唇,喂了下去,再替她止血。

伯极受了重伤,但并非致命,若是它趁胜追击,利歌、利纳也难以幸免。幸亏这妖屠子谨慎过头,见利歌血液竟能断它无往不利的长舌,暂时已撤离了。

利歌抱着利纳站起,如此一动,痛的几乎咬断银牙。他大声喘气,眼中的世界变得猩红如血,感到理智逐渐瓦解,而暴躁之情、杀伐之心却剧烈膨胀,似乎快要将利歌身子撑破。他心知此乃血魔苏醒,脱离掌控的迹象,心中恐惧,却又如何能抑制得住?

蓦然间,他记起那惧意血佛经中记载:“练功之前,当明惧意。惧意一成,可勇猛精进而无碍。”他正模模糊糊,心神涣散时,这门功夫的法诀却清清楚楚浮现而出。利歌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照此施展,效果立竿见影,不多时,血魔症状已然消退。

利歌心道:“莫非这惧意血佛经竟能掌控撕裂血魔?”只觉伤势已不如先前般疼痛,手脚力气更大了不少,他将利纳背着,一跃上树,在树枝间弹弹跳跳,身轻如燕,迅疾非常,已勉强能及得上曾经号称英雄王的自己。他本担心血魔会趁虚而入,试图占据自己身躯,但过了一会儿,迹象全无,才如释重负。

他一口气跑了一个时辰,来到湖边,解开利纳扎带,见伤口发黑,自己那药物疗效有限。他想道:“我的血似能克制妖屠子,事到如今,唯有一试。”

他又喂利纳吃了一颗镇痛活血的丹药,随后,刺破自己手指,小心滴在利纳伤处。利纳痛的登时转醒,放声尖叫,利歌遮住她小嘴,说道:“治伤呢,忍耐片刻。”

利纳眼中满是惊恐,点了点头,利歌见她伤处的黑斑被血液淹没,大有好转,心想:“我这尖牙病的血能害人,也能救人。糟了,她在阴影境地穿梭,又受了这般重伤,可别变作尖牙鬼。”

好在利纳并无症状。

突然间,利纳“哇”地一声,身子发颤,指着利歌身后。利歌迅速转身,拔剑在手,待看清来者,啼笑皆非,又是一阵头昏脑涨。来者人模鬼样,披头散发,若狗一般蹲在地上,竟是他的父亲利百灵。

利纳鼓足寒冰真气,打向利百灵,利歌抓住她手,说道:“莫要惊慌,它是我朋友。”

利纳尖声道:“你朋友?这是尖牙鬼!你快些离它远些,小心它咬你!”

利歌勉力笑道:“爹喋喋不休,你怎地怕成这样?”

利百灵蓦地躺倒在地,打了个滚,利歌叹了口气,摸了摸利百灵的脑袋,利百灵咧嘴一笑,脑袋往上抬,蹭利歌手掌。利纳看傻了眼,道:“你怎地驯服了一头尖牙鬼?”

利歌道:“他是我一位极重要的亲人,仍记得照看我,保护我。”

利纳壮起胆子,摸了摸利百灵脏兮兮的头发,利百灵朝她笑了一声,点头致意。利纳笑道:“好乖。”利歌心想:“他在你体内睡了几天,安然无恙,当然乖了。”

利纳又问道:“他这模样好可怜,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利歌说道:“说来话长,但有他在此,伯极若是追来,只怕要大吃苦头。”

话音刚落,利百灵竖起脖子,鼻子抽动,猛地冲向树林,树林中只听伯极骇然呼喊,胖大的身子逃往远方,跑时流血不止,已被利百灵抓伤。它一路笔直逃窜,撞断树石,不可阻挡,利百灵见它跑的如此之快,追了片刻,折返回来。

利纳鼓掌笑道:“这叫善人自有善人报,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这尖牙鬼好厉害,连纯火寺的和尚都给他比下去啦!”

谁知伯极使了个回马枪,转眼之间,长舌如鬼魅般伸向利纳,利歌没料到它这厉害兵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已长出,且能隔着百丈偷袭,这时全无防备,察觉时已然解救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数道黑色剑芒闪至,喀喀数声,长舌中剑,再度无功而返。伯极急躁地破口大骂,但声音模糊,人也不知在哪儿,尔后人声全都匿了。

利纳见那剑芒是一极秀美的少女所发,那少女一双红眼,也在打量自己,不发一语,神色颇为冷峻。利纳奇道:“咦?这位姐姐,你从哪里来的?多谢你出手相救。”

利歌笑道:“她叫辛瑞,也是我一位朋友。”

利纳惊呼一声,看看利歌,又看看利纳,喊道:“表哥?她她是嫂子么?”

辛瑞皱眉道:“什么嫂子?什么表哥?利歌,你怎地跑到这儿来了?害得我一通好找。刚刚那妖魔是什么东西?”

利歌见利百灵、辛瑞一到,心中大石落地,暗忖:“若那伯极再来,咱们反而可以将它杀死。”指着利纳说道:“她是我表妹,此地都督女儿,我与她途中偶遇,又被那妖魔盯上,追踪至今,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又指着辛瑞说道:“她是我一位好朋友,芳名辛瑞,与我同行,几次救我性命,我俩是过命的交情。”

辛瑞微微一笑,朝利纳微微躬身,道:“原来是官家小姐,方才多有失礼。”

利纳听利歌语气甚是坦诚,两人之间似乎并无私情,但又无法断定,笑道:“多谢辛瑞姐姐相救,回去之后,家母定会好好报答诸位。”

辛瑞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等欲前往骨地长城,在此实不可久留。”她几乎不与凡人多打交道,以防尖牙病发作,变得凶残嗜血,此时对利纳显得不冷不热。

利纳忙道:“这怎么成?表哥与这位姐姐,还有那位”双眼搜寻片刻,却不见了利百灵身影,她奇道:“刚刚那位大叔人呢?”

利歌察觉利百灵已钻回自己身躯,却不便告知利纳,笑道:“他身有要事,先行离去了。不过你放心,他定会跟上我等。”

众人稍息片刻,再度上路,行往鸦巢城楼方向。伯极谨慎得异乎寻常,一直不曾露面。利纳甚是担忧,道:“这魔头杀人如麻,总得找个法子剿它。”

利歌说道:“它对这丛林了如指掌,行踪诡秘,生性凶残,却又出奇的小心,除非武功远胜过它的高手前来,否则奈何它不得。但那书册上说,妖屠子无法离开丛林,眼下也唯有如此了。”

利纳无奈叹道:“我只有回去万仙山,找来清高仙长除掉此妖,不过还是先回去与我母亲妹妹碰面吧。”

利歌望向辛瑞,利纳对辛瑞颇有好感,娇声道:“好姐姐,你就随表哥一起来嘛,我娘定会隆重以待。”

辛瑞见她如此热情,回看利歌,略一犹豫,道:“全听你的。”

利歌点头道:“那就如此好了。”于是用膏药易容,再度面目全非,利纳颇有微词,却也忍不住出手帮忙,添了不少乱子。

继续前行,不多时,终于走出林地,站在高坡上,可见十里外的农地、城墙。利纳死里逃生,又修复了传国法宝,加上有表哥陪伴,心中喜悦非常,其余同门虽然惨死,但毕竟仍甚是高兴。她仰天大笑道:“去他娘的伯极,去他娘的妖屠子,去他娘的纯火寺,去他娘的横广师叔,我终于活着回来啦。”

忽见前方有一支数百人的兵马临近,辛瑞手按剑柄,利歌摇头道:“是鸦巢城堡守军。”

利纳往前一站,喊道:“是许韦许叔叔吗?”

那兵马发出激动万分的欢呼声,喊道:“真是大小姐!”他们离得尚远,加速朝此奔来。

利歌问道:“他们为何叫你大小姐?骨地长城的那位女侯呢?”

利纳皱眉道:“姐姐她与娘亲闹翻了脸,割袍断义,所以我就成了大小姐啦。”

城镇守军很快来临,为首将领许韦等人深深鞠躬,喊道:“大小姐,我等找你已有多时了!既然下了万仙山,为何悄然回镇,却不和战团长说一声?”

利纳叹道:“事态紧急,咱们来不及知会娘亲,再说了,娘亲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定会婆婆妈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怎么样,遇上我妹妹了么?”

许韦道:“利来小姐似也遇上了刺客,在狸猫大院中死了不少人。我等去找她时,她已不见踪影。”那时,利来与形骸在院中遭遇盗火徒杀手,一场恶战之后,形骸带利来离去,留下满地尸首,惊动了此地战团长。

利纳大惊失色,道:“什么?她也如此倒霉?不行,表咳咳禾刀甲兄,我们得去救我妹妹。”

许韦等人立时面向利歌,神色严厉,说道:“大小姐,他叫禾刀甲?”

利纳与利歌见这许韦如临大敌,皆莫名其妙,利歌问道:“正是,将军有何指教?”

许韦道:“利来小姐失踪之前,我等收到利来小姐捎来口信,说若遇上禾刀甲、立十乙两人,需将两人扣押,不许通关。”

三十九 不必心忧虑

利歌心道:“我与辛瑞初到此镇,立时就遇上了利纳,尚不及通报,更不曾递交文书,他们是如何知道我二人假名的?又为何要扣押我们?莫非是利剪梅怀恨在心,背后捅刀子?但为何是利纳的妹妹派人传信捉拿我二人?”

利纳怒道:“放屁!”脏话出口,忍不住看了利歌一眼,似觉得不雅,脸上一红,又道:“如不是禾哥哥与立姐姐,我早被妖魔吃的骨头都不剩了!不许捉人!我要带他们回去,好好报答他们两位!”

许韦等人见她发怒,不敢反驳,皆道:“既然大小姐有令,我等自当遵从。”

利纳朝利歌点头说道:“禾哥哥,咱们走吧。我妹妹如若遇险,可能还需你仗义相助。”

利歌心道:“那位利来也是我表妹,若当真有事,不能不管。”想到此处,向辛瑞歉然一笑,辛瑞领会,缓缓点头,并无异议。

众士兵让出战马,让三人骑上,快马加鞭,赶回鸦巢,傍晚已到鸦巢堡外。那城堡甚是高大坚固,城墙似铁,卫兵如林,当真固若金汤,戒备森严。

城门敞开,只见一形貌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快步奔出,她风韵尚佳,头戴珠玉,耳穿吊坠,脸上浓妆艳抹,仍是略有皱纹,身穿黑白长裙,身材丰腴,双臂稍粗,露出雪白双肩,她一见到利纳,喜形于色,抢上几步,将利纳搂在怀里,啐道:“你这孩儿,可担心死娘了!”

利纳笑嘻嘻地答道:“娘,别怕,别怕,你是女中豪杰,女儿也是巾帼英雄,咱们一家都如此了得,你又何惧之有?”

妇人长叹一声,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回来了,可利来又在何处?”

利纳心急如焚,道:“娘,妹妹那边情形,你待会详细告诉我。”指着利歌、辛瑞,说道:“这位大哥与小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丛林遇上厉害妖魔,万仙本宗的人全都死啦,若不是他俩,我现在也是死人一个,他们也答应相助了。”

利歌心想:“她就是我姑妈利甘秦?”心生亲近之意,但丝毫不露破绽,躬身行礼,说道:“在下禾刀甲,参见都督。”

利甘秦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是这位禾刀甲护送利纳平安返回,见他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笑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利纳笑道:“非但一表人才,更是表——里如一!”说笑两句,想起利来行踪不明,又不禁愁眉苦脸。

利甘秦即刻迎接众人入城,设宴款待利歌、辛瑞,他们二人皆是尖牙鬼,喜好饮血生肉,见到美味佳肴也毫无胃口,只是稍稍品尝,以报主人殷勤。

利纳道:“娘,小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利甘秦皱眉道:“我还要问你们两个小丫头呢!为何回来不与娘说?”

利纳叹了口气,答道:“咱们回来,是为了师尊之命,兵分两路,去修复冰皇甲与炎帝剑。我与利来身边各有九位同门高手护送,本以为很是安全,想不到天结时分,妖魔作乱,路上竟有这么多危险阻碍。”

利甘秦见她身穿那件冰皇甲,脸色稍缓,喃喃道:“原来如此,那两处密林纵然凶险,可谁又能想得到连万仙本宗高手尽皆会栽在里头?”

利歌问道:“利来姑娘那一拨人也出师不利?”

利甘秦咬一咬牙,目光忧虑,道:“他们大多是死在一位纯火寺高手手里。我听人说,两拨人在酒铺打了一架,十个万仙门人死了八人,利来宰了纯火寺秃驴的首领。”

利歌与利纳同时望向对方,想起拜风豹等人所言,齐声道:“是了!我们遇上过纯火寺的和尚!”

利甘秦愕然道:“是么?这可当真巧了。”

利纳于是将纯火寺众僧被妖屠子残杀之事说出,利甘秦越听越惊,说道:“那那食人妖魔竟如此可怖,这等棘手?”

利纳道:“好在小妹所去之地,与我所去之地,相差百里之遥,她应当碰不上妖屠子。”

利甘秦手指太阳穴,点了点头,理清头绪,说道:“酒铺人说,利来遇上了一位饮酒汉子,两人带着受伤的万仙中人前往狸猫大院。利来吩咐院中老仆,要他捎信给我,设法堵截一位禾刀甲,一位立十乙”说着说着,目光凝于利歌、辛瑞脸上。

利歌登时醒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说道:“都督,您说利来遇上了一位饮酒汉子?”

利甘秦道:“不错。等我们赶到狸猫大院时,那儿经过一场恶战,大半院墙被毁,又找到不少残缺不全的尸首。万仙伤者已经死了,但饮酒汉子与利来皆已不见。

利歌暗呼巧合,摇头笑道:“她安全得很,诸位不必担心。”

利纳“啊”地惊呼一声,道:“表哥,这话怎讲?”她震惊之余,表哥二字竟脱口而出。

利甘秦奇道:“你怎地叫他表哥?”

利纳顿时大窘,吐吐舌头,道:“我已拜他为为义兄了,随口叫错而已。”

利甘秦白她一眼,又道:“禾小兄弟,你说利来眼下处境安全,何以断定?”

利歌道:“那饮酒汉子我认得,他武功高强,当世罕见,为人也侠义心肠,正气凛然,有他陪伴在侧,利来无论如何不会遇险。”

利甘秦等听他对“饮酒汉子”推崇备至,神色万分敬仰,不禁为之动容,连连问道:“竟有这等人物?他到底是谁?”

辛瑞这才明白过来,道:“是他?”

利歌甚是肯定,笑道:“自然是他。”

辛瑞抿嘴而笑,拍手道:“他未等到五天就跑出来,这下子铁证确凿。只要那位利来姑娘点破他的身份,他这赌约可输定啦。”

利歌说道:“他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也不能算他做错了。”

辛瑞幽幽叹道:“一码归一码,咱们讲究公平公正,绝不枉法。”

众人皆不明所以,利纳更是好奇心起,连声问道:“别卖关子啦!快告诉我里头有何隐情?”

辛瑞指着利歌笑道:“这位仁兄与那位大英雄打了个赌,那大英雄让禾哥哥先跑五天,五天之后,他才能动身追捕禾哥哥。”

利纳嘻嘻一笑,一拍桌子,说道:“这大英雄居然出尔反尔,不守诺言!这‘大英雄’三字,未免名不副实了。”她对利歌倾慕有加,而利歌说那位“饮酒汉子”本领远在他自己之上,利纳终于放下心来,担忧之情锐减,思念之情渐增,更想快些见到这位“饮酒汉子”

利歌说道:“总而言之,利来姑娘定会顺利而归,我看她不多时就快到了。”

利甘秦大喜之余,命朝中大臣轮番向利歌、辛瑞敬酒,利歌只觉此酒索然无味,喝了几杯便不喝了,辛瑞更是一概婉拒。

随后,利纳说了自己与利歌历险情形。利甘秦见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眸时不时看着利歌,眸中光彩闪烁,情波流转,心头生出警惕之意:“莫非利纳她被这小子迷上了?啊,她二人孤男寡女的相处这三、四天,莫非已做了那等事?”但转念一想——他二人不是在地下坟墓,就是被妖魔追杀,绝无时机,亦无犯事的闲心。

待利纳说完,利甘秦说道:“想不到恶虫岭里,竟一直有这等妖孽,难怪深入丛林之人尽皆音讯全无,原来有这等缘故。”

她顿了顿,神色严厉,说道:“它居然惹到我女儿头上,我再也不能置之不理!等天结一过,我立刻纠集大军,哪怕掘地三尺,甚至放火烧了整片树林,也要将这妖魔捉出来千刀万剐!”

利歌叹道:“大人,恕我直言,那不过是徒劳。那妖魔本身力可拔山,加上对林地地形熟记在心,大军入林,非但找不到它,反而白白损兵折将。”

利甘秦露出不豫神色,道:“禾兄弟,你可太看低咱们战团了,我战团中有二十个龙火贵族,雄霸峡北,征服群雄,唯有骨地长城的战团才能胜过我这鸦巢精兵。你与利纳两人奋战,它尚且奈何不得,更何况我这近七千人的大军?”

利歌仍想再劝,但知道劝她不动,闭口不言。利甘秦见利歌不怎地喝酒,也觉败兴,遂说道:“时候不早,两位贵客,我已安置良房,两位是共处一室,还是分居两处?”

利纳竖起耳朵,拧着一缕秀发,神色关切,但扭头不看利歌,只是屏息聆听。

辛瑞说道:“只要一间即可。”利歌心中惊讶,但并不出言反对。

利纳心头一震,暗忖:“他们俩果然果然是爱侣,嗯,听说表哥他早就娶亲了。”但她为人甚是豁达,只稍稍心酸,并不觉得如何难过。

利甘秦哈哈大笑,拍手笑道:“如此国色天香,如此英雄好汉,谁人把持得住?好得很,好得很!来人,送两位休息!”

利歌与辛瑞来到城堡上层,见那房屋甚是敞亮,布置得舒适温暖,家具精致,摆放着金贵花朵,芳香四溢。那仆人向两人道别,微笑着退出房屋。

辛瑞打开窗户,从高处望着夜景,默然不语。

利歌问道:“你为何只要一间?”

辛瑞反问道:“怎么?你不愿与我同住一屋?”

利歌指着屋中摆设,无奈笑道:“自然愿意,他们只摆了一张床,那该如何是好?”

辛瑞叹道:“你是国主,我是宫女,自然全听你吩咐了。”

利歌道:“那好,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辛瑞笑道:“我不睡了,整夜守着你。”

利歌刚想反驳,辛瑞挥手阻止他道:“我刚睡了三天三夜,如何能睡得着?你只怕好几天没睡过一场好觉了吧。”

四十 酒仙会妖魔

夜色渐浓,万籁寂静,利歌却难以入眠,他睁开眼来,见辛瑞安坐椅上,正自呼吸吐纳。

利歌取出《血佛心经》来,阅读其中法诀,只觉其中文字极有灵性,每一句皆令他深有感悟,茅塞顿开,而他搬运体内气血,只刹那间便大有进益,已至进退自如之境,短短数个时辰,他已习练完前四层的经文。

他越练越是惊讶:“这血佛经上所载,为何与我如此投缘?就仿佛是为我量身打造,专为我著一般?莫非这血佛经与那撕裂血魔大有渊源?这陵墓中的灵阳仙与漆黑骨地的拜登间又有何关联?”

他捉摸不透,练到第五层上,发现整页书被鲜血浸透。利歌心道:“糟了,这可如何读的下去?”

用手触碰鲜血,突然间,他脑袋一阵迷糊,似听到虚无缥缈的声音。他坐直身子,从指尖挤出血,与书上血液融合,再送入自己嘴里。

周围霎时响起嗡嗡隆隆之声,有人断断续续地说话,那人道:“妖屠子妖屠子要杀的人,无论相隔多远,无论何时何处,它都绝不轻饶,也绝不失手,尤其天结这十日内,它更是无所忌惮,我一世英雄,却棋差一招,竟落入这尖牙鬼手里,哈哈,报应!报应!”

声音消退,异象无踪,利歌摆脱了幻境。夜间不冷,但窗外微风吹过,利歌却不由得浑身颤栗,他心想:“这死者所言:妖屠子也是也是尖牙鬼?它遇上未杀死之人,定会穷追不舍?它它并非出不得那迷雾,而是不愿外出么?”

它没杀死的人是我与表妹,或许辛瑞与爹爹也算。

他当即起床,拿起行囊宝剑。辛瑞立时察觉,问道:“怎么了?”

利歌说道:“妖屠子不会死心的!”

他走出屋子,见门外卫兵呼呼大睡。利歌听那呼声,反而安心了些,这总好过死寂一片,气息全无。他唤醒那卫兵,说道:“立即知会战团长,全城戒备,提防妖屠子侵入。”

卫兵被吵醒后心下不喜,道:“什么妖屠子,客人,莫大惊小怪。”

利歌道:“你不去,若出了事,你就要掉脑袋。”

卫兵大骇,不得不跑去禀报。

此时,辛瑞跟了出来,只问道:“去哪儿?”

利歌说道:“去找利纳!”他不知那妖屠子是如何追踪猎物的,但先前不管他与利纳逃到何处,这妖魔总能跟上,委实神出鬼没。他只盼着妖屠子先来找自己,如此表妹当可无虞。

只是他无法捉摸妖屠子,这妖魔看似胆小,却狠辣得匪夷所思。

来到利纳所在楼层,当先见到数个卫兵身躯上被开了洞,鲜血到处都是,将黑色的石壁染红,途中卫兵无一存活,血腥味浓的呛人,混杂着妖魔身上的恶臭,当真中人欲呕。

辛瑞道:“还来得及,它杀人之际,决不能毫无动静!”

两人加速飞奔,见楼顶破洞,两边碎裂,那妖屠子身躯太过肥大,而城堡中与丛林相比太过狭小,它不得不一路挤过去,造成不小的破坏,利纳定会察觉。

利歌并不知利纳住在何处,但沿途死去的士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令楼道仿佛屠宰场一般,上下皆挂着脏器、断肢。利歌顺着士兵尸首最多的方向走,推开一扇门,见屋内一片狼藉,到处洒着血迹,粘着肉油,利纳与妖屠子都不见了。

辛瑞双目一扫,瞧出端倪,喊道:“那里!密道!”一招“移魂剑”,将石壁斩碎,见有一条走廊。利歌道:“利纳定是从这密道逃了!妖屠子杀红了眼,并未留意蛛丝马迹!”

此时,利百灵钻出利歌身体,钻入密道中,走了十丈远,见一向上的梯子。利歌喊道:“等等,让我先上去!”

利百灵居然听懂,退后让路,利歌抓住梯子就往上爬,往上又是十丈,见一铁盖,他将那铁盖推开,倏然间,许多箭矢朝他飞来。利歌早有防备,一招“玄武钝剑”,将箭矢悉数挡下,只听利甘秦喊道:“停手!是禾兄弟!”

利歌飞身而上,见所在之处是城堡顶层的大厅,约有五百精兵列阵在此,利纳与利甘秦皆穿了甲胄,位于士兵之间。利纳见到利歌,欣喜不已,道:“你怎知道这密道的?”

利甘秦道:“多亏禾兄弟提前知会我一声,我立即调集精兵强将。利纳险些落在那妖魔手里,但她为人机灵,当即由密道逃至我这儿。”

利歌身后两声轻响,分别是辛瑞与利百灵跳出,众人见到利百灵,都吓了一大跳。利纳忙道:“别动武!他是禾哥哥请来的帮手!”

利甘秦望着利百灵,神色愈发惊讶,却又犹豫不决,终于喊道:“你是百灵哥哥?”

利百灵望向利甘秦,只稍稍看她一眼,便不再留意。利纳眉目圆睁,喊道:“他是他是我舅舅?禾哥哥,他是你爹爹么?”

利甘秦身子一震,喊道:“他他是百灵哥哥的儿子?他到底是谁?”说到此处,已然声色俱厉。

利歌见利纳忙中出错,将什么都说了出来,哭笑不得,道:“此节暂且不提,先提防妖屠子!”

突然间,屋顶破裂,一长舌直刺向利纳。利歌、辛瑞、利百灵同时应对,辛瑞轻功最高,弹指间已将利纳推到一旁。利百灵挥出利爪,斩在长舌上,长舌顿时血流如潮。利百灵仰天长啸,又一拉扯,轰隆声响中,妖屠子坠落在地,当场将数个士兵压成肉泥。

众人见到这肥胖得超乎想象、丑陋得骇人听闻的妖魔,无不心寒,但如今人多势众,自也不惧,挺起长矛大盾,一窝蜂涌上前。妖屠子眼中闪过恐惧之意,低着头就往人少处冲。

五个士兵拦住他去路,长矛微微扬起,喊道:“妖魔,受死吧!”

妖屠子不闪不避,任凭那长矛刺入躯体,一眨眼功夫,那长矛融化,士兵当场惊呆,被妖屠子撞中,它那身上肉油流淌而下,浇在士兵头顶,须臾间,士兵**消融,被妖屠子躯体吞没,只留下铠甲兵刃。众人看得真切,皆大惊失色。

利百灵嘶吼一声,跳上妖屠子后背,利爪一顿猛挥,撕下层层血肉。众士兵见这怪物似比妖屠子更狠,心中反而欣喜。妖屠子痛的嗷嗷直叫,伸出熊臂,竟把利百灵扔了出去,它膂力极大,看得又准,一声巨响,利百灵撞破了城墙,跌到城楼下去了。

利甘秦急道:“哥哥!”

利歌喊道:“他没事的!”

利甘秦大喊道:“伤了它的,赏十两翡翠,杀了这妖魔的,赏百两翡翠!”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众士兵鼓足勇气,勇往直前,手中兵刃如蛟龙出海,饿虎扑食,杀向妖屠子。利歌与辛瑞有心相助,反而被密密麻麻的将士挡在外头。

妖屠子陷入重围,表情愈发害怕,举止愈发慌乱,它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遍布勇士,纵然体表肉油毒性极烈,不多时却连连中了箭矢刀枪,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不像是受伤剧痛,倒像是在拼命求饶。

利甘秦喜道:“速速将它击毙!”

利歌心中一凛,喊道:“莫逼迫它!让它逃了!”

利甘秦高声道:“胡说什么?今个儿非要它葬身于此!”于是众士兵更是前仆后继,毫不退缩。

再斗片刻,蓦然间,妖屠子神色剧变,原先的惶恐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凶残歹毒、阴沉奸诈,它张开嘴,吐出长舌,一下子刺穿了十人,又一口将这十人吞没。随后,它朝前急速冲锋,同时大嘴开裂,仿佛鲸吞小虾,登时又吞了二十多人。它仰起头,咀嚼几下,鲜血混杂胃液,从他口中流淌而下,其中还有断臂残肢,仿佛洪水带着杂物似的。

众士兵何曾遇上过这等惨事,见状心胆俱裂,喊道:“妈呀,别吃我!”“饶命!饶命!”纷纷后退,顷刻间空出大片地来。

妖屠子双目充血,面带冷笑,朝利纳走去。利纳与利甘秦脸色惨白,朝后急退。

此刻,利歌飞身拦在妖屠子面前,左右手各执火杖金枪。妖屠子张嘴一吐,喷出血色肉油来,利歌一躲,丈许地面立时被肉油融穿。

利歌施展血佛经的功夫,动作宛如血水流动,瞬间袭向妖屠子后背,妖屠子忽然又吐出长舌,长舌极灵活地一转弯,回刺利歌。利歌一挡,肩膀处被倒刺钩下大片血肉。但那长舌上染了利歌的血,也滋滋冒烟,表面融化。与此同时,辛瑞数道剑气也斩在妖屠子身上,她功力不凡,令这妖魔身躯见血。

妖屠子缩回舌头,捂住嘴,似极为痛苦,孰料它急速倒退,一拳打中辛瑞,辛瑞口喷鲜血,摔至远处。利歌蓦地乱了分寸,喊道:“辛瑞!”朝辛瑞那儿奔去。突然,他足下如陷泥潭,他低头一看,竟被妖屠子滴落的肉油黏住,那肉油如蛇般游移上来,滋滋声响,肌肤腐烂,利歌低哼起来,急忙以血佛经心法抗衡毒素。

妖屠子趁势一通杀戮,短短片刻,死伤无数。利纳与利甘秦之前再无守卫,利甘秦惊恐无比,不禁流下泪来,喊道:“这妖魔竟如此残暴,这可如何是好?”

利纳一推利甘秦,道:“娘,你逃走,它是冲我来的!”利甘秦咬牙道:“这决计不成!你腿上还没好,如何”

妖屠子吃饱喝足,体型再度胀大了些,它双目射出毒光,走向利纳,利纳身子发颤,自知无法逃过此劫。

就在此时,妖屠子面露疑惑,似乎面前有一道无形屏障,难以逾越,停下了脚步。

利纳不知究竟,却见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飞快跑来,她手持火剑,来到利甘秦身边,喊道:“娘,我回来晚了!”

利甘秦见到少女,不禁悲喜交加,喊道:“利来,你怎地这时回来?快逃,快逃!这妖魔谁也挡不住!”

利来摇头道:“无论妖魔多厉害,都已经不要紧了!”

她望向妖屠子方向,利甘秦、利纳同时看去,见到一手持酒葫芦的汉子站在妖屠子前头,那汉子神色镇定,只低头望着酒葫芦,更不看那丑陋惊人的妖魔一眼。

利甘秦心头一震,问道:“他就是与你同行的饮酒汉子?”

利来脸上泛红,点头道:“是啊,你们怎地知道的?”

利纳抢着说道:“他是不是神通广大,武功绝顶?”

利来露出骄傲之色,抿嘴微笑道:“是啊,你们怎地又知道了?”

四十一 鲜血为囚笼

利歌心道:“师父来了?”见形骸此刻面目陌生,料来用法术易容之故。

妖屠子生性警觉至极,盯着形骸,肥大可怖的身子一动不动。形骸终于望向这妖魔,喝了口酒,随后将酒葫芦抛了。大堂中一时冷寂,众人皆不敢开口。

利甘秦忍不住喊道:“小心,这妖魔难以对付!”

突然间,妖屠子口中吐舌,刺向利甘秦,那长舌快胜疾风,比先前更为迅猛,众人只见红光一闪,长舌离利甘秦不过咫尺之遥。

形骸右掌一吸,一团风将长舌裹住,令其再难前进半寸。利甘秦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大声尖叫。利纳、利来赶忙扶着她远远逃开。形骸说道:“放心,它再难伤人了。”

妖屠子双眼透出杀意,它长舌剧烈晃动,挣脱形骸掌中旋风,朝形骸身侧扫来。形骸掌中雷光开枝,似有风暴,一下子抓住长舌,冥虎剑再一斩,这坚固胜铁的长舌当即断裂。

妖屠子肥躯巨震,“啊啊”惨叫,登时战意全无,急朝大厅尽头逃窜,身上液体一滴滴淌落在地,不知是汗还是油。利歌喊道:“师父,它狡猾无比,诡计多端,擅长游斗!那液体有毒,千万避开,更莫让它逃了!”

形骸道:“是么?”刹那间浑身雾气圈转,人一隐一现,已挡在妖屠子之前。众人知道这妖魔万分危险,浑身都是杀人利器,与之相触者死的惨不忍睹,此时见形骸离它如此之近,无不心惊肉跳,为他捏一把冷汗。

妖屠子咧开大嘴,吸了口气,形骸顿时如被束缚,身子腾空,被它吸了过去。妖屠子大笑,露出宽大血红的牙,朝形骸一口咬下。只听嘣地一声,它牙齿被形骸击断。形骸再挥出两拳,打中妖屠子面部,妖屠子头破血流,如炮弹般摔了出去。

妖屠子受伤之余,将计就计,一头撞破了墙,顺势逃向外边。它最擅长藏身暗处,从背后偷袭敌人,此时纵然落败,但心中打的仍满是杀敌的算盘。

它扫一眼这城堡布局,足尖一弹,轻飘飘地挂在了外墙旗杆上。它本就是半鬼半妖,可以化作灵体,身躯可沉重如山,亦可轻如蝴蝶。而在一瞬之间,它舌头伤势已经好了。它一双奸恶、细小的双眼紧紧注视着先前撞破的墙洞,只要那可恶的敌手一出现,它那舌头立时将会刺穿那人要害。

等了半天,却听背后有人说道:“你还真有闲情逸致,仍在这儿看什么风景?”

妖屠子大骇,回过头,见形骸正横立于墙头,与地面平行。妖屠子急吐出一口污水,形骸左掌风雷,右掌惊涛,正是五行神龙功的“风行雷动”,妖屠子污水被反震回来,掌力命中,它口喷鲜血,摔落了十数丈,轰地一声,地面塌陷,砸出一个大坑。

妖屠子急中生智,欲挖地道逃跑,不料挖了丈许,却见形骸挡在前头。它一辈子追杀猎物,却从未被人猎杀得如此狼狈,就仿佛敌手是阴魂不散的噩梦。它此时惶恐不尽,反而激发了怒气,张口怒吼,运足全身力气,双拳砸向形骸脑袋。

形骸双手一张,双剑已在掌中,剑上金圈重重,环绕周身,随后剑影纵横,招招正中血肉,顷刻间斩了妖屠子九九八十一剑,妖屠子被剑风击飞,冲破地面,再度撞中城墙,剑气余波扩散,将城堡底层剜出个大口子。

妖屠子血肉模糊,遍体鳞伤,身子瘦了好几倍。它慌忙抬起脑袋,双眼急急搜寻,想要找一人质捉了,要挟那强敌,以此反败为胜,但所有人都逃得远远的,此处并无目标。它恐惧得无以复加,心脏狂跳,流下血与油混杂的汗水,这时,它又听得轻微的脚步声落在身后。

妖屠子魂飞魄散,眼珠瞪得几乎跳出眼眶,它一寸寸转过脑袋,可转到一半,心脏吓得骤然停止,呼吸也由此中断。这杀人如麻,手段残忍的古老妖魔,竟就此被恐慌折磨致死。

形骸立时使出木行神龙功,捕捉此妖魂魄,但施展许久,竟然并未能捉到。形骸心中一凛:“这妖魔之魂为何也如此能逃?”事已至此,再尝试徒然浪费时光。他抓起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回到城堡顶楼大厅里。

众人见他回来,全都安心地长舒一口气,待见到他手中妖屠子尸首,更忍不住大声欢呼道:“好极,好极,大侠本领通神,才能为天下除一大害!”

形骸答道:“这妖魔魂魄甚是油滑,我杀了它之后,未能制止它魂魄逃脱。”

利纳道:“糟了!妖屠子本就是不断附体于人,它身躯虽死,可不知什么时候又能活转过来。”

利甘秦叹道:“总之,这妖魔短期内再难作恶,这全是拜这位大侠所赐。”

利纳看形骸手中尸身,认出正是她的师兄伯极,不禁忐忑不安,道:“谁也闹不明白这妖魔转生的道理,唉,它现在与咱们鸦巢堡的人可结下血海深仇啦。”

利来笑道:“放心,恩公他定有法子,他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娘与我姐姐!”说罢笑吟吟地举起手中火剑,神色喜悦而兴奋,看着形骸时,脸庞红彤彤的。

利歌扶起辛瑞,朝形骸点头致意。形骸心情颇好,道:“徒儿,五天已过,你二人还不是被我追上?我要追缉的人,那是万万跑不掉的。”

众人都想:“原来这位禾刀甲少侠是这位大侠的徒弟,但大侠为何要捉这少侠?莫非是因为少侠背叛师门,或是与妖女私奔?又或是这妖女并非妖女,而是他的师娘?”一时之间皆猜测纷纷,胡思乱想,越想越是离奇。

利歌说道:“师父,还请稍候片刻。”他盘膝坐定,摒弃一切杂念,运转那惧意血佛经。

他在自己心灵深处,脑海秘境之中,找寻一生经历的所有恐惧之事。他将恐惧聚集起来,融合在一块儿,小心翼翼的栽培、巩固,令这恐惧壮大,变成庞然巨物,充斥他心灵的每一处角落。因为恐惧,他浑身冰冷,仿佛赤身伏于寒冬的原野里,任凭冰刀刺穿身躯,任凭寒风剥去皮肉。他身子发抖,上下牙齿喀喀作响,碰撞在一起。

忽然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他睁开眼,已达极限的惧意变得更进一步,他隐约见到妖屠子的游魂正朝自己飞了过来,更能感受到这妖魔炽热的贪欲与深不见底的饥饿。那妖魔更不思索,径直钻入利歌脑子。利歌痛得身躯抽搐,手足无不发颤,胃似乎抽了筋,缩成了一团。

辛瑞花容失色,喊道:“喂!你你别吓我!”

利歌手臂变粗,大腿扩张,腰变得宛如圆盘,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缩了回去,恢复常态。众人皆瞧出异状,利纳“啊”地一声,惊呼道:“你你故意引那妖魔附体?”

利歌还剩仅存的理智,他苦笑道:“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消除它!”

陡然间,妖魔察觉到了陷阱,试图逃脱,但利歌的恐惧已成了牢笼,将妖魔困住,妖魔惊骇绝伦,横冲直撞,但利歌的魂魄将它挡住,拼死不让它离开。

辛瑞拔剑指着利歌,咬紧嘴唇,眼泪打转,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形骸也紧张万分,道:“不可打扰他!”他知道这情形与归墟妖附体时极为相似,若利歌魂魄能够战胜妖魔,这妖魔将彻底毁灭,但若利歌输了,将成为另一个妖屠子。自己别无他法,只能将他杀死。这妖屠子比归墟妖难对付许多,利歌胜算委实渺茫。

他是想牺牲自己,缠住这妖魔,让形骸有机会真正杀它。

妖魔陷入绝境,化作困兽,凶猛地发动攻势。利歌的魂魄奋力缠斗,局面十分不利。

悄然间,他感到了魂魄的变化,那魂魄长出了尖牙,露出了利爪,舌头变长,身躯变得又瘦又高,他不再是一双眼睛,无数的眼睛在躯体上睁开,他的血液如同烈焰,如同树枝,如同云雾,如同巨浪,从体内离散而去,笼罩了他目力所及的一切。那血光显示出无可企及的威严,施展着无穷无尽的恐怖。

妖屠子的亡灵仰望着利歌的魂魄,利歌凝视这妖屠子的眼,从中见到了一头消瘦而妖异的猎犬。那猎犬以血为食,以血为衣,以血为马,以血为躯,以血为魂,以血吞噬万物,以血侵入龙脉,以血感染着天地,以血挑战着乾坤。血液淹没了妖屠子,将它的魂魄融化,成为了利歌的一部分。

利歌惊骇之情,直是难以形容,心想:“我弄巧成拙,虽然杀死了妖屠子,但却引来了撕裂血魔?”

蓦然间,他又感到一股纯正雄浑的真气涌来,这真气所到之处皆变得平静舒适,宁定静止,血液的海洋变成了毫无波澜的湖面,红色混乱的苍穹变成了空明澄澈的天空。

利歌死里逃生,感激莫名,想道:“师父,多谢相救。”

形骸答道:“你若再陷入这般境地,唯有我能救你回来。既然如此,你为何拒绝我的指引?”

利歌沉默许久,回答:“到了阴影境地,撕裂血魔极可能将不再受控,那里危机重重,本就生机微弱,师父,你若要救我,损耗自身真气,我不能连累了你。”

形骸道:“为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小事,难不倒我。”

利歌眼前金光万丈,好像被人从黑水潭的深处推往水面,他大叫一声,摆脱幻境,由此转醒。

四十二 他国医骨处

屋内点着烛火,照亮床头,利歌见到利纳正看着自己,她俏脸离自己很近,目光甚是关切,有一少女站在利纳身旁,容貌与利纳一致,正是利来。而辛瑞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呼吸平稳。

利纳喜道:“表哥,你醒啦。”

利来也低声道:“姐姐,你小声些,别被外人听见了。”

利纳嗔道:“你就是一味胆小,怕什么?娘又不是不知道。”

利来道:“娘知道了,可其余人不知道啊,你这般一吵,连堡中护卫也都清清楚楚啦。”

利纳大咧咧地说道:“那又如何?咱们峡北的战团可不理南边的战团。李耳的手伸不过来,休想管得了咱们。”

利来道:“若是龙火国的恶人知道了呢?若是纯火寺的追兵赶来了呢?表哥他身份非同寻常,敌人众多,单凭咱们只怕应付不了。”

利纳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哼,胆小鬼。”

利歌问道:“我师父呢?”

利来笑道:“行海哥哥他酒喝得有些多了,已然醉倒,不知何时会醒。”

辛瑞睁眼,朝利歌眨了眨,微笑道:“这场赌约终究是咱们输了。”

利歌若想戳穿形骸作弊之举,倒也不难,但形骸几次三番救命之恩,自己实在欠他太多。他心想:“能与师父同行,那实是一桩幸事。师父武功智慧皆远胜于我,我本就该听他的。若遇上危险,人多力强,人少力寡,众人一齐想方设法,总能度过难关。”

利来道:“娘亲已替恩公开具了通关文书,据说凭此文书,就不受阴影境地的阴气侵蚀。”她打开文书,字正腔圆地念道:“特许南方龙火贵族子皿,通过骨地长城,再往北行。”

辛瑞抿嘴一笑,道:“子皿,子皿,这假名再假不过了。”

利纳嘻嘻笑道:“表哥与姐姐的假名也好的有限。”她拍了拍利歌脸颊,正色道:“喂,表哥,你先前可把大伙儿都吓坏啦!你师父说,若是稍差一线,你这条命就算完了。请你今后做事莫要如此鲁莽,成么?”

利歌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非如此,便奈何不得那妖魔,它何等奸诈?咱们又不能一直守在这儿。”

利来道:“表哥,你舍生取义,这份气概可真了不起,不愧为南方‘英雄王’,果然名不虚传。”

利纳啐道:“也就立了这么点小功劳,你就把他吹上天去了?”

利来笑道:“他救你性命,这等恩情你怎地不提?我看姐姐你唯有以身相许,才能报答啦。”

利纳登时面红耳赤,一把捏住利来小脸,道:“那位子皿大侠也救了你,你是不是已经以身相许过了?”

双姝皆感羞涩,吵嚷打闹起来,辛瑞劝道:“都别吵了,利歌需得静养。”双姝这才停下。

屋中陷入静谧,利歌听见利百灵在自己心脏附近轻轻打呼,他不知父亲何时回来的,但总之回来就好。

他双目扫过利来、利纳、辛瑞,心底感受到了她们的关怀,不禁涌出温馨之意。这家庭般的温暖感令他心旷神怡,令他深为怀念,令他有些懒洋洋的。

但顷刻间,他又想起自己行踪不明的两位妻子与一对孩儿,莫大的使命感充斥心间,他明白自己的旅途远未结束,他决不能、也绝不会被这儿的牵挂与羁绊阻碍。

他必须走下去,直至他抵达宿命的终点,他根本不知那终点在何时何地出现,可他不会停下脚步。

利纳问道:“表哥,听说你这国主当得挺好,为何突然间被李耳篡位了?你若要夺回王位,我可以求利汀姐姐帮你,咱们动员大军,侵入南边,有你的威望与武功,何愁大事不成?”

利歌淡然说道:“不必了,全是我自己的错,我配不上国主之名,而我的妻子皆落入李耳之手。我此去漆黑骨地,正是为了找到救她们的法子。”

利纳急道:“你怎地说自己配不上当国主?我看你好得很,而你的名声也比以往历代国主都强得多。”

利歌叹一口气,道:“表妹,你别问了。”

利纳气的鼻子一酸,道:“人家是关心你才问嘛,你怎地这般冷淡?这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利歌与辛瑞相视苦笑,辛瑞叹道:“利纳,你还小,不知这世道有多苦。吃够了苦头的人,有些不愿再想起来,你又何必强求?”

利纳回头看她,道:“姐姐,你都知道么?”

辛瑞略一迟疑,道:“是。”

利纳嚷道:“那那我也要知道!你与他非亲非故,他尚且愿意告诉你,我是他表妹,更有权得知!”

利来知道这位姐姐性格刚烈急躁,心直口快,最喜欢与旁人比较高下,此时脾气发作,可别与这位辛瑞姐姐吵得翻脸,赶忙劝道:“姐姐!表哥伤还没好,你别惹他心烦啦。”

利纳涨红了脸,泪珠晃动,道:“我是我是一片好心”

就在此时,利甘秦推门进来,利来喊道:“娘!”利纳闷闷生气,只朝利甘秦点了点头。

利甘秦笑道:“小妮子,我在外头就听你大吵大嚷的,成何体统?”

利纳委屈万分,急道:“娘,我”

利甘秦道:“我有话对歌儿说,能否暂避一会儿?”

辛瑞点点头,当先走了出去,利纳兀自闹脾气,但利来将她扶住,好劝歹劝,将她劝走。于是屋内只剩下利甘秦与利歌两人。

利歌说道:“姑妈,请恕孩儿无礼,不便起身相见。”

利甘秦朝利歌左看右看,露出欣慰爱惜的神色,道:“好孩子,你比你爹爹可俊多了,容貌间依稀相似,但处处又颇有不同。”

利歌道:“姑妈莫取笑孩儿,孩儿相貌不过平平无奇。”

利甘秦啐了一口,道:“你爹爹他是个粗鲁的汉子,你却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我们利家饱受磨难,你父子俩的命都很苦,我又何尝不是?我一生中有许多孩子,至今只剩下三个女儿,大女儿还与我翻脸,不认我这个娘亲了。”

利歌叹道:“人生多磨难,片刻不得安。姑妈,至少利来、利纳冰雪可爱,懂事孝顺。”

利甘秦道:“孝顺是孝顺,可未必懂事,利纳天分是极高的,可利来却更惹人喜欢。”

利歌不知她言下之意,点了点头。

利甘秦又道:“你爹爹其实未死,对么?他现在又跑到哪儿去了?”

利歌道:“他被漆黑骨地的妖魔所害,理智全失,成了尖牙鬼。”

利甘秦蓦然泣不成声,道:“那一年,他率领大军,深入影境,想要立下前无古人的大功劳,可可我从未盼到他回来。那一年,我听长城的守军说:护龙卫捉到一极厉害的尖牙鬼,被李耳国师处决,那人会不会就是就是他?”

利歌轻轻叹息,道:“是。”

刹那间,利甘秦似要昏厥,倒在利歌怀里,利歌忙将她扶住。利甘秦悠悠转醒,哭道:“冤孽,冤孽!老天爷,你为何如此待我?原来他并未死,却过得生不如死!而我呢?这二十多年,我没一天不想他!哪怕他变作厉鬼,我对他的心也永远不变。”

利歌深为感动,道:“姑妈,爹爹虽无知觉,但见到亲人,仍知道爱护,他定然也隐隐思念着您。您对他如此之好,我代他多谢您了。”

利甘秦擦着泪,在利歌耳畔轻轻说道:“他与我并非单纯兄妹之缘,我那大女儿利汀,其实其实是我与百灵哥哥所生。”

这一回轮到利歌惊得险些晕倒,他道:“这这”

利甘秦睁眼望着房顶,神色痴迷,叹道:“我哥哥英勇无畏,气概强悍,我夫婿虽是长城的王侯,但与他相比,真是一天一地。我和哥哥头一回亲热,是在王都宫殿的塔顶,我从未想过男子能这般有力,这般强壮,这般长久,这般勇猛”

利歌冷汗直流,道:“姑妈,别说了。”

利甘秦道:“唉,我有多少个孩儿是百灵哥哥的?这可真叫人吃不准啦,我常常觉得,也许我和我丈夫一个孩子都没有,全都是哥哥令我生下的。或许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惹得天怒人怨,那些孩儿,一个个都在长城内外战死。”

利歌恨不得将利百灵从体内揪出来,厉声质问他为何做出这等事。但古今帝王荒唐乱来者不计其数,他爹爹寿命百年,性子又张扬,在外不知更有多少糊涂账。

利甘秦道:“我的大女儿利汀,如今继任骨地长城王侯之位。她并非是你表姐,而是而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利歌有气无力地说道:“原来如此。”

利甘秦道:“都是这骨地名儿起的不好,骨地骨地,本就是骨肉交合之地,一切都是天意。我听说外头兄妹成亲而私奔的,多半都去了与骨头有关的地名儿。”

利歌心想:“姑妈,您别找借口了,再说下去,漆黑骨地只怕要六月飘雪。”

利甘秦又道:“待利汀长大成人之后,我丈夫不知怎地,得知了我过往与哥哥那些羞人的往事。他一怒之下休了我,利汀不明真相,与我大吵了一架,更断绝母女关系,我无奈地改嫁到这鸦巢堡来,这儿的都督本也是我的老情人。”

利歌脱口说道:“姑妈果然狡兔三窟,佩服佩服。”

利甘秦眉宇间有些恼怒,但并未发作,她顿了顿,说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歌儿,都说表哥表妹好成亲,我与百灵哥哥这辈子的遗憾,想由你们这代人身上弥补,我将利纳许配给你,不知你心意如何?”

若原本她直接说出此言,利歌盛情难却,多半会考虑再三,但此时他却毅然决然答道:“姑妈,利纳虽好,但于我沾亲带故,颇为不便,还请姑妈三思。”

四十三 长城有四宝

利甘秦神情羞愧而失望,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她颤声道:“你难道没瞧出来么?纳儿她也欢喜你。我当年未曾随你爹爹私奔,以至于生离死别,难道你忍心纳儿也与我一般遭罪?”

利歌道:“表妹哪有这等心思?姑妈,我如今境况,你也不是不知,就算表妹真的跟着我,前方重重险阻,也只会害了她。”

利甘秦泪如雨下,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利歌婉言拒绝,但态度毫不动摇,过了半晌,利甘秦终于去了。

利歌只觉逃过一劫,心想:“既然如此,咱们走的越早越好。”

他记得辛瑞曾喝过自己鲜血,若两者相距不远,他可用血佛经传心思给她,于是运功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到城堡北墙等我。”

他找到行囊,穿上行头,感到手足上的伤势皆已痊愈,身手更灵便不少。他跃窗而出,见城堡内外守卫更多,四处审查严密,但利歌展开血佛经的轻功,宛如落叶飞花,众守卫如何察觉得到?

利歌飞身至北墙之外,见辛瑞已在树下等候,又见一人躺在树枝上打盹,那人举止潇洒不羁,正是形骸。

利歌道:“辛瑞,师父!”

辛瑞笑道:“为何忙不迭地逃走?你姑妈又不会吃了你。”

提起此事,利歌不由一身冷汗,却又无法实言以告,道:“她妇道人家,哭哭啼啼的,太不干脆,咱们虽不告而别,却也算不得无礼。”

形骸睁开眼来,双眸闪烁,在黑夜中宛如明灯一般。他道:“我不请自来,你二人可别怨我唐突。”

利歌跪地说道:“师父,徒儿不懂事,反而令师父更为辛苦,师父若与我同行,徒儿欣然遵命。”

形骸笑道:“你我何等交情?就莫和我客套了。你就当我是同辈对待,否则老这般说话,令我觉得自己是个糟老头子。”

利歌起身道:“好,都依师父。”

这时,利百灵如幽灵般冒出,形骸吃了一惊,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我面前现身?”挥掌就要击打。

辛瑞笑道:“孟大哥,你喝酒喝糊涂了么?”

利歌忙道:“师父,是我爹爹!你先前在金瞳镇上见到过他。”

形骸道:“原来如此,我一时未想起来,到底是父子亲情,难以磨灭。”利百灵凑近形骸,闻了闻他手中酒瓶。形骸又道:“原来是一位酒友。”将酒瓶交给利百灵,利百灵捧起就喝,一眨眼已然见底。形骸一瞧,对利百灵酒量赞叹不已。

辛瑞嗔道:“可别令他发酒疯,到处乱跑,闹得不可收拾。”

形骸昂首道:“有我在场,天大的事也可视若等闲。”

利歌回头向鸦巢堡看去,心中惆怅,觉得自己又再度离开家园,离开亲人。他想与利纳、利来道别,但摇了摇头,驱散了这念头,道:“我们启程。”

形骸召来元灵马车,一路飞驰,小山小树皆如履平地。辛瑞道:“有了孟大哥,倒省去雇马车的钱了。”

形骸道:“道法何等神妙?到你这无知丫头嘴里,倒仿佛是车夫一般的手艺。”

辛瑞白他一眼,道:“车夫又怎么样?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未必比道术士低了一等,你怎能看不起人?”

形骸叹道:“世人不识真道法,见了神佛满口嫌。日子全赖饮酒度,仙人无事锄花田。”说着说着,抬头喝酒。

利歌劝道:“辛妹,你别与师父拌嘴。”

辛瑞不禁沮丧,暗忖:“唉,本来我与利歌独处可多自由自在,哪怕利大叔藏在他体内也不打紧。偏偏这酒鬼缠着咱们,他又是长辈,有些话不便在他面前多讲,当真好生讨厌!”

形骸则想:“这辛瑞曾是吃人无数的妖女,纵然受了感化,此刻有所收敛,但我依旧不能掉以轻心。”虽这般想,却停不下那往嘴里灌酒的手。

行了二十里路,途经一小村庄,周围丛林茂密,利歌感到利百灵欲外出透气,说道:“在此歇歇,我放爹爹逛一圈。”

他将利百灵送入树林,道:“爹爹,半个时辰后在村子出口等我。”又与形骸、辛瑞来到茶铺。见茶铺中生意兴隆至极,坐满某一战团的士兵,约有一百来人,店里十数张桌子,一张都没剩下。

利歌神色如常,道:“咱们换一家吧。”

店小二忙道:“三位别走,我这就张罗一张桌子。”

利歌道:“你忙不过来。”

店小二道:“忙的过来,忙的过来。”

利歌忽见茶铺角落中有一桌,桌旁坐着一凶神恶煞、胡须张扬的大汉,而大汉身边是八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们神情不安,甚是惊恐。

形骸也已发觉,对利歌点了点头。利歌笑道:“那好,就这么着吧。”辛瑞冷冷望着那一桌,想了想,不置可否。众战团士兵也都时不时回头看着辛瑞。

店小二在店外又摆了桌椅,送来茶点,形骸问道:“小二哥,生意不错啊。”

店小二苦笑道:“这生意越少越好,掌柜的还得倒贴钱呢。”

利歌问道:“为何如此?”

店小二轻叹一声,极轻地说道:“这虎背战团的大爷,我如何敢惹?他们吃喝索要,我哪敢不给?唉,生意难做,若是再来两个战团,掌柜的关门大吉,我也不如回家种田去啦。”

形骸问道:“他们要去骨地长城?”

店小二道:“骨地长城似乎要打仗,这一仗规模不小,唉,我先天残了一足,没被抓去充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形骸又问道:“那一桌为何有这许多少女?”

店小二道:“你瞧她们模样没有?她们都是战团从树海国捉来的女奴。”

利歌笑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愤慨无奈之情,他道:“想不到临近阴影之境,仍不忘了与树海国为难。双方共有大敌,本该协力作战才是。”

形骸道:“为何只有女奴?这些女奴年纪皆幼,又是为何?莫非是做那禽兽不如的勾当?”

利歌听出形骸语气似很是随意,但却又依稀透出冰冷的杀气来。

店小二又小心翼翼地答道:“客官,你可误会了,这些女奴,他们非但不敢动一根手指头,更是要慎重对待,严密防护,将她们毫发无损地献给长城中的大人物。”

形骸问道:“是何道理?莫非那人别有嗜好”

他说话声音颇响,众士兵目光霎时聚在形骸身上,形骸神色淡漠,对众人视而不见。

店小二害怕起来,点头哈腰,想要离开。形骸道:“小二哥,你莫怕,我问你什么,你只管回答就是。”

辛瑞说道:“我知道,是为了处子祝福。”

形骸、利歌皆从未听说此节,问道:“什么处子祝福?”

辛瑞道:“到了阴影境地,幽灵神出鬼没,往往杀人于无形之中。数十年前,有人发现若同行者中带着未破身却已已有月事的少女,寻常幽灵会避而远之,甚至凶残的怨灵也不敢轻易招惹。”

形骸摇了摇头,道:“荒谬绝伦,我怎地不知此节?我看过的道法书籍比这些人认得字都多。”

辛瑞道:“骨地长城与阴影境地打交道数百年,这是血与泪换来的教训,你也未必全知全能。”

形骸嗤笑道:“偏方邪法,愚昧可笑。”

辛瑞眉头一皱,就要反驳,利歌赶紧劝解:“此事既然由来已久,想必并非空穴来风,但此事纵然有效,却也荒谬的很。”

辛瑞见他两边都不得罪,抿嘴一笑,道:“算啦,瞧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计较了。”

形骸取出通关文书,道:“咱们有这文书,据说能防护阴影,又何必要什么处子祝福?”

辛瑞道:“这通关文书贵的要命,且只能防止阴影灵气加害体魄,防不了幽灵偷袭,更难以防护一整支军队,我听说长城偶尔派军前往骨地,五百人的军队,要十来个少女同行。在骨地长城有四宝,盐巴、文书、处子、囚犯。这四宝皆是供不应求。”

形骸笑道:“盐巴可伤游魂,文书可护身躯,处子威慑亡灵,囚犯又能做什么?”

辛瑞喝了口茶,道:“囚犯的命不值钱,而亡灵喜欢喝罪人的血,骨地的盗墓者若要前往某古墓,就会押着囚犯,在某处将囚犯捆住,割出血来,引守护古墓的亡灵去吃那囚犯,他们就可趁机盗墓。”

形骸愣了半晌,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不来此处,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有这许多名堂。”

利歌又望向那些少女,心中无奈:她们虽身不由己地被送往危险之处,但绝不会受辱受害,反而能护得许多士兵安全。这掠夺奴隶之事确是恶行,可其真正目的又非十恶不赦。世道险恶,妖魔鬼怪横行夜间,是非黑白间的界限也就淡漠了。

辛瑞低头片刻,轻声笑道:“听说觉醒者中的处子更是抢手,长城女侯身边的道术士能用觉醒者少女召唤强大的亡灵,为己所用,在阴影之境畅行无阻,探听出不少人所不知的隐秘。我以往混迹于佣兵集市,便多有人重金邀我同行。只不过我喜欢独处,懒得理睬。”

此言一出,形骸与利歌都不知该如何接口。过了一会儿,形骸愕然道:“莫非你这女妖仍是仍是处子”

辛瑞又羞又恼,手按剑鞘,道:“谁是女妖?”利歌大骇,连忙相劝。形骸自知理亏,怏怏说道:“脾气怎这般大?莫非酒喝多了?”

辛瑞道:“你以为我是你么?整日价酒不离口?我是女妖,你就是个醉死鬼!”

四十四 富贵通天下

利歌心想:“难怪这些士兵都盯着辛瑞,原来另有缘由。”

忽然间,街上马蹄声靠近,缓了下来,一少女声音喊道:“追上了!”

利歌回头看去,见是利纳、利来姐妹二人,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你俩怎会来此?”

利纳滚落马鞍,快步上前,气得眉头紧皱,泪光晶莹,道:“还不是你这这混球不告而别?你这大混账,大笨蛋、大骗子!”

利来道:“姐姐,别这么说!”

茶铺中众士兵皆兴致勃勃地抬头张看,利歌无奈,说道:“你娘知道你追出来么?”

利纳脸色更红,道:“她知道!却并未阻拦。”其实利甘秦对她说了“血浓于水,更该成亲,你临近骨地,若是兄妹结合,其实是宿命使然”云云歪理,利纳虽觉不对,却也坚定了跟随利歌的决心。

利来走到形骸身边,低头道:“恩公哥哥,咱们又见面啦。”

形骸笑道:“利来姑娘,你也来追你表哥?”

利来似要微笑,但笑容颇为勉强,她道:“不是,我我担心姐姐,所以跟来瞧瞧。”

利歌心想:“她们已到了这里,不如带着她们上路,送她们到姐姐身边,否则再返回去只怕途中波折,咱们也无暇护送她们。”念及于此,低声问道:“两位妹妹,是否想随咱们去骨地长城?”

利纳不愿离开,更不愿就此服软,叱道:“我要去哪儿,你管不着!”一拉利来,两人跑到一张尚有空位的桌上。那桌子坐了六个壮汉,似乎是这战团的首脑人物,他们见来了这两个俏美可爱的少女,先是一愣,又露出微笑。

利歌见利纳赌气撒娇,苦笑之余,倒也不忙劝慰:己方四人皆是高手,形骸更身负超凡之能,且利纳利来皆身怀法宝,无论有何波折,总能够化险为夷。

利纳同桌一短须汉子笑道:“好么,这运气,凭空冒出来两个小美女。”

另一秃头汉子道:“两位姑娘,可是与情郎赌气了?那些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一个个儿三心二意,拈花惹草的,你看他身边不又坐着个美人儿么?要说起来,还是咱们这些英雄好汉体贴专一。”

利纳有心气气利歌,道:“可不是吗?大哥,你请我姐妹喝酒不喝?”

短须汉子道:“这是自然,小二,你这里的茶没什么鸟滋味儿!拿好酒来!”

那小二哀声道:“大爷,我这儿是茶铺!”

短须汉子手一甩,一柄短剑飞出,将小二脑门上的头发削去大半。小二骇然尖叫道:“我这就去取酒!”连滚带爬地跑了。

利来见小二可怜,忙劝道:“大哥,你别欺负人家。”

短须汉子哈哈一笑,道:“小妹子劝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利纳见短须汉子恃强凌弱,心中不满,但偏偏是自己找上他们,一时不便劝阻。

利歌暗忖:“我当国主之时,曾听说这虎背战团人数虽少,可纪律森严,强悍勇猛,并非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之辈。莫非他们的战团长换人了?”

短须汉子清了清嗓子,又道:“在下旬思,是这虎背战团的战团长,两位姑娘这等美貌,如此人品,真是出类拔萃,那个鹤立鸡群,不知何方高人的弟子?”他先前言辞粗俗,现在却改头换面,变得彬彬有礼,只是如此东施效颦,显得颇为不伦不类。

利歌回忆起虎背战团原先的战团长并不叫旬思,看来这段时日,战团中有了重大变故。

利纳正偷瞧利歌,心不在焉,只嗯了一声。利来答道:“我们我们是万仙本宗的。”

众汉子不禁动容,说道:“原来是万仙盟的高徒。”

旬思给两人各自夹菜,又笑道:“听说万仙盟的弟子,不是仙神,就是龙火贵族,两位姑娘定然身负绝艺,在下先前好生失敬。其实在下也是一位龙火功的高手,名誉不差。”

利纳敷衍道:“久仰久仰。”利来则道:“战团长言重了,我二人本事低微的很。”

旬思嘿嘿笑了几声,道:“两位姑娘,我有句话想问,若有冒犯,还请原宥。”

利来道:“战团长请问。”

旬思道:“好,快人快语,我有话直说:两位姑娘,不知是否仍是黄花闺女?”

利来顷刻间窘迫万分,利纳更是惊怒交加,喝道:“好个无耻杂碎,我给你脸,你却不要!竟敢调戏本姑娘!”

旬思脸上笑容退去,原先甚是和善,此刻却成了阴险奸诈的冷笑,他一字一句,重重说道:“两个小婊子,我问你们话,你们最好给我麻溜点儿答了。”

利纳登时长剑出鞘,道:“恶贼,你可知我俩是谁?连我姐妹都敢招惹?”

旬思发出低沉、威胁的笑声,他道:“你可知骨地长城中,似你两人这等黄花闺女的觉醒者,能值多少个子儿?你俩送上门来,咱们这些恶虎,岂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利纳因为受利歌冷遇,本就一肚子气,此时见这恶人嚣张跋扈,更是怒不可遏,道:“接我一剑!”火光一扬,使一招“一苇渡江”,刺向旬思咽喉,旬思不料她剑法如此之快,身子朝后一倒,砰地摔了一跤。利纳再一脚将桌子踢翻,压在旬思头上,汤汁菜叶洒了一地。

桌上其余大汉皆是高手,同时向利纳袭去。利纳笑道:“真是不自量力!”左掌火焰,右掌寒冰,使出“风火双龙掌”,火焰将一半人烧着,寒冰又将另一半人冻伤,众人一齐惨叫,一齐倒地。

旬思一举桌子,抹去头顶残食漏油,怒道:“妈的!将两个浪蹄子都捉住了!”又指着利歌等人,道:“这桌的婊子也自称处子!待会儿将她也抓走!”辛瑞目光闪烁,有如寒霜。

刹那间,茶铺中一众士兵纷纷跃起,围攻利纳、利来,但他们不知形骸等人底细,并未听旬思号令。

利歌见形势混乱,道:“妹姑娘!我来帮你了!”

利纳怒道:“你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了么?睁大眼睛,看看咱们万仙的手段!”她龙火功本就高强,加上万仙的高招,祖传的法宝,遇上这寻常的战团士兵,好似虎入羊群,千夫莫挡。而敌人打着活捉她的心思,不敢下狠手、用箭矢,更非她的对手,只见她拳打脚踢,冰火纷飞,来人皆挡不住她的一招半式。

旬思眼珠一转,钻到桌子底下,手中取出一根长满尖刺的铁链,瞅准空隙,朝利纳脚踝一扔,利纳惊觉时已然迟了,足跟一痛,身子倾斜,往地上摔去。众士兵高喊道:“拿住小婊子了!”张牙舞爪地抱向利纳。

此时,利来手持炎帝剑,长剑一劈,霎时火焰如潮,众人身上燃烧,撕心离肺地惨叫起来,利来再一剑将那铁链斩断,道:“姐姐,没事吧!”

旬思大骇,从桌底下爬出,对一心腹喊道:“去点炮仗,喊救兵!”那心腹仓皇而逃,旬思也抱头鼠窜。

利纳吃了亏,心下更加恼恨,她手在地上一撑,身子一弹,朝前扑去,一剑斩中旬思后背,旬思穿了厚重铠甲,这一剑斩他不死,但也断了他好几根肋骨,旬思摔了好几个跟头,落在角落。

说来也巧,旬思恰好落在被俘少女身边,众少女吓得大声尖叫。旬思挣扎一跃,抓住一少女,一手按住她的脑袋,喊道:“给我抛下兵刃!不然我将她烧成烤猪!”

利纳、利来心下不忍,同时停止追击。利纳指着旬思,怒叱道:“你这卑鄙狗贼,竟然如此下贱!”

旬思气喘吁吁,痛的咬牙切齿,道:“老子第三层的龙火功,烧死个把活人,不过一转眼的事。”不料话音刚落,一道剑气正中旬思脑门,旬思当即气绝。利纳回头一看,见辛瑞正将长剑放入剑鞘。

利纳朝辛瑞点点头,道:“多谢姐姐援手。”见那店小二与掌柜的脸色惨白,缩在柜台之后,笑道:“两位放心,这罪魁祸首已死。”又见一众树海国少女彷徨无措,留在原地不走,说道:“各位小妹妹,你们还不快逃?”

众少女摇头回答:“我们我们不能逃,若被他们捉住,唯有一死。”

利纳听出她们是树海国口音,眉头一皱,但立即又道:“不必怕,从这村子往东是山地,过了山地,走个几天,就能回到树海国啦。”

一少女指了指自己小腿处,利纳一瞧,见有一烙印,印记上头似有一怪物,似鸟似龙,长有双腿,散发出轻微的黑雾,她答道:“不能逃,有这烙印,逃不远就会被捉了。”

另一少女哭泣道:“我们是货物,若不逃走,他们会好好待我们,若是逃走,就会死的苦不堪言。”

形骸问道:“他们是谁?是虎背战团?”

少女眼神惊惧,她道:“他们比虎背战团大得多了,他们集合了许多战团,贩卖私盐、贩卖我们这样的人。”

另一少女道:“他们似乎叫做富甲帮,我听旬思说,富甲帮花了很多很多钱,收买了战团长,若是不服从他们的战团长,就会被他们暗杀,再找人取代他们。”

形骸沉吟道:“富甲帮是龙国一大帮会,富可敌国,手段通天,想不到生意做到离落国来了?”他深知富甲帮名声极恶,但又精明至极,据说与风圣凤颜堂关系紧密,是龙国除庞大军团与纯火寺之外的另一利器,渗透诸国,操纵王侯,其势力之广泛,朋友之众多,连圣莲女皇都自愧不如。

利歌从行囊中取出数个小沙袋,放在茶铺四面四角处。利纳见利歌如此,不知缘由,茫然不解。

四十五 救人救到底

忽听茶铺之外,脚步沓沓而至。利纳先是一惊,又冷笑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让他们尝尝冰皇甲的厉害。”

利歌将一物抛给那掌柜的,道:“赔你这间店。”掌柜的一瞧,竟是十两翡翠,心中莫名,忽喜忽忧。

豁然间,一大群人破门而入,模样打扮,五花八门。有的似是离落国的蛮子,有的则是和尚、道人,有的是龙国武士,也有南边的商贾人士,来者中有不少手执火杖金枪,对准茶铺中利歌等人。利纳心中一凛:“这东西难以对付。”

利歌似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问道:“你们怎会有这许多火杖金枪?”

来人之中走出一个黄色丝袍的老者,一个穿黄色劲服的长发汉子。老者脸色不善,目光对准旬思的尸首,又转到利歌等人身上,最后落于一众树海国少女,变得稍稍缓和了些。

那长发汉子说道:“五哥,你说如何处置?”说话时,双手手套背上伸出利爪,乃是一种叫做“爪刃”的兵器。

老者笑道:“九弟,货物无碍,又何必打打杀杀?我看这几位少侠女侠来头定然不小,所谓和气生财,是不是?”

长发汉子厉声道:“杀了咱们的战团长,此事就这么算了?”

老者不答,朝利歌等人抱拳道:“老夫富甲帮丘居,乃是富甲帮在离落国的总管麾下第五把交椅,我身边这位,则是第九把交椅常垣,不知诸位英雄尊姓大名?”

利纳抢着说道:“好,本姑娘是鸦巢都督之女,名曰利纳!你给我好好记着!”

老者脸色一变,立即恢复如常,又笑道:“此事也不难猜。在离落国中,似两位姑娘这般容貌一模一样,却又武功高强的少女,只怕绝无仅有。原来是骨地长城女侯的亲妹妹,这旬思胆大包天,竟敢冒犯两位,实是死有余辜。”

利纳道:“算你会说话。”

丘居微微一笑,对树海国少女喊道:“你们这些女娃子,真是群惹祸精,还不快过来?”

利纳伸手道:“且慢!富甲帮的,这些姑娘已不归你们管,还请就此释放,送她们回家乡去!”

丘居笑容僵在脸上,他叹道:“买卖两字,是我富甲帮处世之道。有买有卖,有商有量,方可源远流长,财源滚滚。姑娘抢咱们货物,那就是断咱们富甲帮活路了。”

利纳盯着周围一圈火杖金枪,心中发毛。利来却说道:“老先生,你们将这些姑娘捉离家园,本就是你们不对。”

丘居心中猜想:“听说这利纳、利来两人背后靠山是万仙本宗。她们身边这两男一女闷声不响,定是万仙盟的高手,又或是请来的保镖。但这区区五人,我富甲帮还不放在眼里,就算鸦巢堡的战团长,我等亦有何惧?”

想到此处,他道:“两位小姐,你可知为了买这些奴隶,我富甲帮花了多少钱财?多少人手?咱们到处折腾,所求只是利头。你若要人,老夫可给你些折扣。这些个丫头片子,每一个五十两翡翠,一共四百两,给了钱,人你们带走就是!”

利纳怒道:“好个贪得无厌的老贼!四百两翡翠?你怎地不去抢?”

丘居又道:“这还没完!咱们旗下儿郎,虽然做的是卖命活计,却也不能随意让人杀了,你可知似旬思这等龙火贵族的佣兵,市面上是什么价钱?就算开一百两翡翠,也有一大堆王公贵族疯抢。还请两位小姐随老夫去见咱们富甲帮此地总管,商议赔偿事宜。”

利纳愤然道:“放屁,本姑娘没带钱!是他先来惹我,赔偿个屁!”

丘居奸笑道:“没钱可以,拿人来偿!似姑娘这等觉醒的处子,在骨地长城千金难求,更何况是女侯亲妹,奇货可居。”

利纳骂道:“休想!痴心妄想!痴人说梦!荒谬至极!老不要脸!”

丘居喝道:“姑娘莫要冲动,不然被火杖金枪烧着了你的漂亮脸蛋,岂不可惜之至?”

利纳虽然怒不可遏,但也深知火杖金枪的厉害,这数十根一齐喷火,冰皇甲未必能抵御得住,更何况利来就在身边。她望向利歌,目光流露出求助之意。

利歌传音说道:“待会儿烟雾一起,大伙儿全都卧倒。咱们撞破右边的墙壁出去。”

利纳想起他先前曾在地上放置沙袋,精神一振:“原来他早有准备了!”也传音问道:“那些姑娘怎么办?”

利歌说道:“师父自有办法。”

丘居竖起三根手指,道:“我倒数三下,姑娘若不听话,我的手下多半也管不住手。”顿了顿,喊道:“一!”那常垣摩擦爪刃,也笑得甚是凶恶。

突然间,地面沙袋中浓烟氤氲,升腾而起,富甲帮众佣兵被浓烟一熏,各自双手发颤,流泪咳嗽。丘居“啊”地一声,急运龙火功护体,喊道:“开火!开火!”但这时茶铺中满是烟雾,什么都瞧不清楚,众佣兵若胡乱发射,反倒容易伤了自家人,如何敢听命?

常垣怒骂一声,一招“鱼跃北海”,朝利纳扑来,他本就是精通偷袭的刺客,尤其擅长巷战,此招趁着浓烟出手,正是他生平擒敌无数的得意之作。

岂料利歌早知他会如此,他抢上一步,挡在利纳之前,使出平剑的“水仙”一招,剑刃如水,绵延流淌,恰好封住常垣爪刃,利歌借力反击,右手剑鞘正中常垣胸膛,常垣猝不及防,登时口中吐血,摔了个四脚朝天。

利纳伏在地上,隐约察觉到被利歌所救,心想:“表哥虽然混账,但但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辛瑞斩出移魂剑气,乒乓声中,破开墙壁。利歌拉着利纳,辛瑞拉着利来,屏住呼吸朝破洞方向冲去,途中多有人挡路,但利歌、辛瑞出剑出掌,将众人推倒在旁。

出了茶铺,逃往村子北门,富甲帮众人全无察觉。跑到半路时,利百灵突然从天而降,利歌喊道:“爹爹!快来!”利百灵影子一闪,回到利歌胸腔内。利纳、利来看的暗呼奇怪,不明白利百灵忽隐忽现,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四人疾奔了约一顿饭功夫,到了一处山地,这儿草木茂密,便于隐藏。利歌说道:“就在这儿等候片刻。”

利来道:“行海哥哥呢?”

利歌道:“师父他一会儿就到。”

利纳喘了口气,忽而眉头一皱,喊道:“等等,表哥,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利歌道:“孟行海啊,利来没对你说么?”

利纳倒吸一口凉气,大声嚷道:“他就是那为虎作伥,与妖女孟轻呓勾结的大恶人孟行海?”

利来急道:“姐姐,他是被冤枉的,你不许这般说他!”

利纳拍拍脸颊,只觉难以置信,但绝不怀疑利来说谎,她愣愣说道:“原来是咱们万仙昔日的清高仙长,难怪如此神功,也难怪你们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他是谁。”

利来笑道:“谁藏着掖着?你一直不来问人家罢了。”

正说话间,空中一头飞虎落下,形骸与一众树海国少女跃下虎背,形骸朝飞虎鞠了一躬,飞虎就此消失。利纳瞪大眼睛,朝形骸仔细打量。形骸奇道:“利纳姑娘,你又闹什么玄虚?”

利纳道:“你与通缉公文上的面容不像,原来也是易容过了。”

利来红着脸道:“姐姐!你别惹恩公讨厌!”

形骸笑道:“无妨,无妨,本人形貌千变万化,随心所欲,所谓放浪形骸,正是此意。”

利纳点头道:“算啦,你救过本姑娘性命,本姑娘就相信你是个大好人吧。”

形骸又道:“利歌,你那计策虽然巧妙,但其实大可不必。我在举手之间就能将富甲帮的人全都击晕,火杖金枪也拦不住我。”

利歌道:“这是自然,但若显露的武艺太强,也极易被旁人猜到是师父。富甲帮或许不足为患,可若幕后是圣莲女皇,定会招来更强的敌手。”

形骸心想:“不错,若是我孤身一人倒也不惧,但眼下与他们同行,还当收敛一些。”

众树海国少女仍显得战战兢兢,魂不守舍,形骸道:“不必害怕,他们那追踪之法奈何不了你们。”说罢施展道法,点在她们烙印处,那烙印徐徐消了。

其中一少女道:“多谢各位哥哥姐姐,但如今咱们该去哪儿呢?”

利歌说道:“这儿离树海国边境也不太远”话说到一半,知道路途艰难,希望渺茫,两国边境防备严密,这些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若让她们自行越境,定会遭遇不测。

其中一个子最高的少女眼泪汪汪,道:“富甲帮在这一带做佣兵买卖,势力极大,我听他们吹嘘说:每个战团都有他们的耳目。姐姐,哥哥,你们虽然救了咱们,也消去他们烙印,但咱们逃不了,下场仍是仍是一样。”

形骸说道:“我可以护送诸位越过边境,一来一回,最多不过五天。”

利纳喜道:“好啊,行海哥哥,你果然是个大好人。”

那高个子少女犹豫许久,又道:“不成的,大哥哥,其实我们之中,有不少并非并非是被富甲帮捉来,而是爹娘不要咱们,将咱们卖给了富甲帮,就算回到树海国内,咱们也是无处可去。”

此言令众少女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皆感绝望,一同痛哭起来。

四十六 命中遭横死

利歌说道:“两位表妹,还请将诸位姑娘护送回鸦巢堡,妥善安置如何?”

利纳面露难色,道:“第一,我娘最恨树海国的人,只怕不肯收留。第二,即使我带她们走了,你又不肯等我,更不会随我上路,对不对?”

众少女更加悲戚,一时间哭个不停,纵然利歌足智多谋,此刻却也无奈,但既然已经出手救人,最忌讳半途而废,否则良心何安?

此时,山谷中暗了下来,乌云席卷,空中雷鸣震动,似要下雨。

形骸道:“先找山洞避雨。”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辛瑞在半山腰上找到一洞,内外宽敞,足以容纳众人。

进入洞中,只见洞外雨幕遮天,水浪洗地。利歌升起一堆篝火,让众少女取暖,偶然间,他瞥见辛瑞神态,心中一惊:她此时变得孤寂冷漠,双眼隐隐放光,似是饥饿的狼:她毕竟是尖牙鬼,少女的血肉对她诱惑极大,即使有利歌陪伴,或许也无法忍耐太久。

他顾不得避嫌,在辛瑞身边坐下,两人肩膀靠在一块儿。辛瑞身子一颤,对他报以微笑。

利纳见状,不禁好生羡慕,心中千百遍的自叹命苦,又骂利歌风流浪荡,明明家有王妃爱妻,却仍在外偷腥,而偷得人又不是自己,当真可恨至极。

这时,形骸一皱眉,朗声道:“富甲帮的人居然能追到这儿来?”

透过雨帘,只见四人出现,分别是一白发苍苍的老翁,头发秃了一半,身形极瘦;一肥胖高大的蛮族汉子,留着八字胡须;一个发须如铁的壮硕汉子,身边跟着一头丈许长的蜥蜴;一长发的汉子,身穿劲装,正是先前交过手的常垣。

常垣恶狠狠地说道:“一群王八羔子、缩头乌龟,以为消去了烙印,便能逃得过我富甲帮么?六哥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凭借蛛丝马迹,你们也休想逃脱!”

那壮硕汉子拍了拍身后蜥蜴,笑道:“老子叫左明,对头抢咱们富甲帮的货,咱们就要对头的命,这是铁一般的规矩。”

那肥胖的蛮子尖声而笑,捏着八字胡道:“要命简单,翻本可就难了,不过若捉了长城女侯的小妹子,想要翻本,倒也不难。”

秃头老翁点头道:“老七最是精明,话糙理不糙,这几个保镖成色也不错,捉回去好好管教,当佣兵也好,当奴隶也罢,都能卖个好价钱。”

另三人齐声道:“全听四哥吩咐!”

利歌问道:“你们是此地富甲帮分舵的老四、老六、老七、老九?富甲帮的名堂还真多。”

老翁从怀中摸出一虎头拐杖,朝形骸一点,一股真气遥遥打来,形骸竖起手掌,将那真气抵消,心想:“这老翁功力胜过龙火功第六层,且这一招未尽全力。”

老翁咧嘴笑道:“这小子功力不错,嗯,值得老夫出手。”

肥胖蛮子说道:“能得四哥说一声不错,可见这小子当真有两下子。”他那兵刃是一条白灿灿的长鞭,似是镶满银粉。

猎户左明后退数步,那大蜥蜴朝前爬来,口中吐出漆黑的舌头,左明手中握着猎弓,双眼在形骸等人要害处转悠。

常垣则怒气冲冲,伸出爪刃,虎视眈眈,蓄势待发,他道:“哥哥们小心,小兔崽子会洒毒粉迷人双眼。”说着朝洞中地面看去,并未见到类似的沙袋。

左明道:“动手吧!”朝利歌射出一箭,利歌拔剑斩落箭矢。左明吹了个口哨,那大蜥蜴朝众人猛冲,嘴里舌头如鞭子般横扫,舌上漆黑,似毒性剧烈。利纳、利来不敢被它碰上,飞身躲闪。

肥胖蛮子奸笑几声,道:“咱哥俩双鞭合璧!”那银鞭一抽,卷住利来的炎帝剑。利来娇叱道:“放开了!”剑上火焰灼烧,瞬间那银鞭变得通红。肥胖蛮子嘲笑道:“爆了!爆了!”豁然嘭地一声,鞭子上的银粉爆炸,利来大惊,不得不放脱了炎帝剑,朝后退开。辛瑞飞身一跃,提起利来,恰好躲开了肥胖蛮子银鞭追击。利歌见那银粉四处飘荡,可能伤了树海国少女,于是在前守护她们。

形骸说道:“再不住手,休想生离此地!”

老翁轻蔑笑道:“明明自身难保,真是大言不惭!”呼喝一声,虎头拐杖打向形骸,其身法迅捷,木行龙火绕身涌动,好似一团褐色云雾。形骸笑了笑,拍出一掌,老翁把拐杖横过来,将掌力拦下,瞬间他手臂伸展,好似孔雀开屏一般,变出六条臂膀的影子,每一根臂膀皆朝形骸点出木行真气。

这一招“孔雀东南飞”起源于纯火寺的高僧,招式灵活巧妙,威力猛烈,却又可麻痹经脉,令敌手瞬间动弹不得。形骸看的明白,身影一晃,将六道内劲全数避开,真气击中石壁,顿时石屑纷扬。

老翁道:“轻功不差,但这一招又如何?”他左掌拍出两道掌力,缓缓朝形骸追来,右手则不断点出木行内劲,凌空袭至。

形骸施展身法,或招架,或腾挪,老翁招式悉数落空,他问道:“老头儿,此事能不能商量?何必性命相搏,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我们放你们走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如何?”

老翁见他躲得毫不费力,自己使尽解数,兀自奈何形骸不得,也是他老来火气更大,惊怒之下,喝道:“商量个屁?老夫今日非但要杀了你,更要令这些女子全数为奴,管她是谁的妹妹,谁的女儿!”

形骸叹道:“那就没得说了,老头儿,早些超生吧。”

话音刚落,老翁手上虎头拐杖突然变大,长出无数尖锐的树枝,老翁惨叫一声,被树枝刺透身躯,整个人像淋了箭雨,或是在荆棘丛中打了个滚儿,遍体肌肤无一处完整,又一眨眼,那树枝恢复原状,老翁身子僵硬,就此咽气。

另三人深知这老翁武功极高,胜得过自己三人联手,而那虎头拐杖更是一件助长木行真气的法宝。这会儿不知怎地,这法宝竟忽然倒戈,取了这老翁性命。三人魂飞天外,大喊:“怎地这般倒霉?”“莫非见鬼了?”手持银鞭的蛮子最是胆小,心生怯意,招式中露出极大破绽。辛瑞霎时加速,剑光一闪,刺穿蛮子的脑袋。

左明、常垣惊骇万分,急忙退到安全之处,左明喊道:“你们休要得意!大哥、二哥、三哥更为了得!今天你们逃得性命,明日未必能如此侥幸。”

形骸叹道:“两位这话可错了。”

常垣道:“怎地错了?”

形骸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二人若是磕头求饶,诚心悔改,没准还能保住性命。现在这般凶巴巴地向我叫嚣,我就是想饶你们性命也不成了。”

常垣冷笑道:“该趁现在求饶的人是你!若惹恼了大哥,叫你们求生不得”话音未落,山上一块巨石砸落,常垣登时成了肉酱。众人不明究竟,都想:“这人也真走背运,竟这般死了。”殊不知这是形骸使迷雾师的功夫,操纵命运杀人,表面看来,与自己全然无关。

左明见常垣惨死,直吓得筋骨酥软,冷汗直流,他心想:“老四、老九之死极为蹊跷,我若不求饶,转眼也是这般下场!”他见机极快,急忙跪地磕头,喊道:“我求饶,我求饶,利纳、利来小姐,我左明对天发誓,就此放过放过这几位少女,从今往后,我隐姓埋名,再不同富甲帮为伍!”

利纳大觉好笑:“他以为表哥、孟行海都是我与妹妹的手下,而我两人是首领么?”心下窃喜,得意洋洋,于是趾高气昂,威风凛凛,说道:“好,既然你对天发誓,我就考虑考虑!”

形骸道:“他被誓言制约,无法反悔,放过他也无妨。”

利纳道:“好,既然子皿大哥这么说,本姑娘就大发慈悲,饶你这一回,你滚吧!”

左明千恩万谢,带着那大蜥蜴就逃,但没跑多远,他“啊”地惊呼一声,人软软倒在地上。

利纳咦了一声,道:“此人武功很好,怎地忽然倒了?子皿大哥,是你动的手么?”

形骸道:“又有人来了,左明挨了来人一掌,被封住了穴道。”

只见一身形挺拔、披着黑色蓑衣之人从拐角走出,大蜥蜴与此人目光一碰,吓得缩在一旁,但仍离左明不远。那人伸出手,将左明提起查看,蜥蜴大怒,发出嘶吼,扑向黑衣汉子,黑衣汉子飞起一脚,将那蜥蜴踢飞十丈。

利纳心中一凛,喊道:“你又是富甲帮的人?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

黑衣汉子揭开笠帽,此人似是鬼裔族,双眸雪白,眼白却发黑,他微微一笑,跪倒在地,喊道:“利纳、利来小姐,小人石牧,奉侯爷之命,特来迎接两位,来的迟了,幸亏两位无恙。”

利纳、利来齐声问道:“你是姐姐的手下?”

石牧道:“小人为侯爷侦测富甲帮动向,今日晨间,得知两位与富甲帮走狗大打出手,于是跟踪富甲帮四人来此。”

形骸心想:“此人一直在旁窥探,我居然并未察觉,虽然有大雨扰乱的缘故,但此人内功真气也非同寻常。”

利纳道:“这富甲帮作恶之事,你也都知道了?”

石牧淡然说道:“自然知道,其实这些姑娘的买家不是旁人,正是侯爷,不过既然已被两位小姐所救,侯爷也乐于省下这四百两翡翠。”

四十七 尸骨砌城墙

形骸笑道:“咱们与富甲帮打架,女侯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占了大便宜,真是天命庇佑。”

石牧道:“能不能占这便宜,我说了不算,还要请两位小姐示下。”他认定形骸等人皆是利纳、利来的属下,皆听从双姝号令。

利纳怒道:“胡说?姐姐她怎能做出这等勾当?那岂不是与富甲帮的败类同流合污了?”

这石牧道:“小姐,买卖奴隶,何错之有?主公正欲对漆黑骨地用兵,军中多需纯洁女子。这些姑娘若非被主公所购,境况定苦楚百倍。而她们到了主公宫殿里,反而会倍受优待,绝无人敢对她们无礼。”

利歌暗忖:“石牧所言不假,这些姑娘到了女侯手中,总好过回到富甲帮手里。”于是说道:“大小姐,这位将军言之有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些姑娘交给女侯。”

石牧笑道:“小姐这位属下见事明晰,道理讲的一点不错。”

利纳虽然不满,但再别无他法。她对众少女说道:“诸位妹妹,你们意下如何?”

众少女答道:“我们别无出路,甘愿投奔女侯。”

石牧道:“很好!两位小姐可是要去长城见见主公?主公正值用人之际,见到两位小姐与三位英雄,必也欢喜不尽。”

利纳点头道:“你带路吧。”

石牧将那左明扛起,领众人朝骨地长城方向走去,到了平地上,见到一处营地,里头有七个好手,皆是石牧的随从。他取出军装,令形骸等人穿着,又说道:“长城里多得是富甲帮的耳目,即使主公并不怕富甲帮的手段,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形骸笑道:“只要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能说这些姑娘落入女侯手里。就算推测出来,女侯也可赖得一干二净,难不成富甲帮还敢入宫去搜?”

石牧道:“富甲帮在骨地长城发财,一本万利,偶尔也得让他们出些血。”

行进途中,利歌向石牧属下打听骨地长城情形风俗。他以往身为国主时虽然偶有耳闻,但长城自来对南边闭塞,他所知委实不多,对长城习俗甚是好奇,由于利歌是利纳“心腹”,石牧属下倒也并不隐瞒。

原来骨地长城号称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辟邪驱鬼,震慑群魔,但实情远非如此。每隔三、四年的天结时,阴影蔓延,将会越过长城,蔓延至城内。城墙外的鬼魂将在城中游荡,不少恶灵残忍好杀,害人性命。这现象叫做魂猎,人们说是骨地的鬼魂来捉活人,带入阴间,变成鬼魂作伴。骨地的王侯虽然有所防范,但总难免有所疏漏,发生惨剧。

长城连年用兵,花费军饷,消耗粮草,如流水一般。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骨地长城背靠骨地,自然也只能依靠骨地开锅吃饭。

骨地长城有整个离落国最大的古玩集市,无数造型古朴、新奇怪异的事物充斥其中,贩卖者都说是盗墓者、拾荒人冒死进入漆黑骨地,挖掘而出的宝贝。这里头九成九是假,但无论真假,都有不少人随富甲帮远道而来,大肆采购,满载而归。

因为这盗墓探险的行当有利可图,且收获可观,不少佣兵与亡命之徒便需要进入骨地,更有些疯狂错乱之辈对骨地甚是向往,他们或是思念亲友,或是好奇古时秘密,或是单纯欲开开眼界,想着深入其中,长城王侯便向这些人征收税款,那就是所谓的“通关文书”,又叫做护身符咒。通关文书上有秘法,能保护他们不被骨地恶劣的环境害死。

除了通关文书之外,大多外出之人,还得携带纯洁少女,保护他们与寻常的鬼魂相安无事。而遇上凶狠的怨灵,还需纯盐抵挡。

另外,在阴影境地,生养鬼裔族的行当也大行其道,富甲帮专门做这种买卖:护送一些女子进入阴影境地深处,引诱亡灵与其结合,牺牲女子性命,生下鬼裔族孩童,再将这些孩童培养成佣兵,各个儿都是天价。

若要在阴影境地里走得快,走的省力,运送货物,又得买精心培育、举世罕有的半鬼马,此马培育之法与鬼裔族相似,在阴影境地力大如牛,奔行如飞,这也是一夜暴富的买卖。

临近阴影境地,反而令世上不少游客慕名而至,愿花重金登上长城,走上一圈,遥望阴影境地的景象。在城墙上看,长城之外景象模糊,什么都瞧不清,但世间文人墨客、巨富贵族仍是趋之若鹜。

但以上诸般生财之道,与魂铁开采相比,尽皆相形见绌。骨地长城有当世数一数二的魂铁矿藏,这魂铁又被称作紫翡翠,乃是亡灵彻底消亡后弥留之物,其内蕴含充沛灵气,以之铸造珠宝,能够驱邪祈福,以之锻造兵刃,亦能削铁如泥,深受各地富人喜爱。

总而言之,骨地长城风水差的不能再差,城中居民时时刻刻面临死亡威胁,然而却又财源广进,极为富有,比之离落国南边的百灵城、解元城也毫不逊色。正因为有雄厚的财力支撑,长城的王侯才能令将不卸甲,兵不归田,手下也高手如云。

骨地长城之中,生者决不能留恋死者。死者也决不能修建坟墓,风光大葬,皆是草草烧成骨灰,洒于荒原了事。因为生者的思念会令死者无法安息,难以进入轮回,在阴间成为亡灵,又或是成了怨灵,反过来加害长城内百姓性命,这可万万不成。长城内若死了人,必须彻查缘由,避免冤屈,因为冤死之人极容易化作厉鬼、僵尸害人。

城内的纯火寺分支叫做护龙卫,护龙卫司职猎杀亡灵、尖牙鬼以及犯罪的鬼裔,并做法事超度亡者。原本这护龙卫听命于纯火寺本院,但时过境迁,如今两者虽然偶有往来,可护龙卫已不再对纯火寺言听计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有利可图之处,必然引得世人蜂拥而至,骨地长城也不例外。发源于龙国的富甲帮便是其中之最。

富甲帮在骨地长城经营多年,凭借其无穷财富,加上不择手段,成功掌控了十余个战团,纳为佣兵,聘为保镖,确保富甲帮在长城内外混得风生水起,连长城王侯也对其敬畏三分。两者相辅相成,却又明争暗斗。富甲帮需长城稳定才能够发财,而长城王侯也需富甲帮带来粮食、兵刃、盐运、士兵、奴隶,卖出魂铁等特产。

利纳听到此处,奇道:“石牧将军,那你为何要与富甲帮作对?不怕他们与姐姐翻脸么?”

石牧道:“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只要没打在痛处,大家就当没这回事。这几位少女虽价值不菲,但富甲帮也对你二位无礼,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主公就算要重罚他们,他们也无话可说。”

利来道:“将军,你先前说姐姐似乎要大举发兵?她要去哪里?”

石牧笑道:“小姐,现在城里可热闹至极!主公举办比武,挑选勇士,意欲出兵城外,开拓疆土,将二十里的领土净化为阳间,一旦此事成功,将是前无古人的功绩,足以比肩长城那位英雄先祖了。”

利纳、利来齐声道:“姐姐为何突然有这等心思?那不是太危险了么?”

石牧昂然道:“南边的国主被尊为英雄王转世,名声远扬,功绩被吹得天花乱坠。女侯心高气傲,焉能落于人后?”

利纳朝利歌看了一眼,道:“嗯,我见过那位英雄王,他为人还算不错呢,我倒想让姐姐与他碰面。”

利歌忽然说道:“那位英雄王心高气傲,刚愎自用,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古今好大喜功之君,纵能得意一时,也将埋下后世灭亡的祸根。只盼利汀女侯不会重蹈那人覆辙。”

利纳“啊”地一声,心中满是歉意:“表哥他遭遇如此之惨,我我实不该拿此事揶揄他。”

石牧面有傲色,道:“咱们主公何等样人?岂是南方懦弱者能比?”

形骸传音入密,对利歌说道:“徒儿,你所作所为,问心无愧,若非李耳丧心病狂,你本将是照耀千古的一代明君。”

利歌黯然答道:“师父,即使没有李耳,我意图与树海国结盟,动摇了国本,终究还是难逃一劫。”

形骸道:“大火燎原,方得新草萌生,你心中的鸿源,终究不能兵不血刃而成。即使离落国会因你举措而动乱,你最终必能成功,此刻也不必因此沮丧。”

利歌说道:“恩师所言不错,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忽然间,利来喊道:“我们到啦!快看!骨地长城!”

利歌从山坡朝前眺望,他曾经见到过骨地长城的风貌,但时至今日,却又一次被这悲壮而伟大的城市而震撼。

骨地长城南边的城墙稍矮,离地约有四丈。城中多得是比这面墙高的塔楼。这面“矮墙”延伸二十里地,东西两侧连接高耸、巍峨的悬崖,极为陡峭凶险。

东边的悬崖更尖更高,西边的悬崖则更宽更广,这就是闻名全国的剑山、盾山,东山为剑,西山为盾,这两座山脉是天然的屏障,阻止外敌侵入,守护着南方的百姓。

从高处望去,长城中的房屋皆朴实无华,坚固耐用,像是一座座小小的堡垒,其中似乎随时会冲出一大群勇猛的战士来,连怨灵亦不敢撄其锋芒。

而在更远方,在城市北面的尽头,他们见到漆黑的城墙,如海啸时掀起的巨浪般矗立着。

在那海啸般的城墙之外,就是亡者无穷的领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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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姐妹争口气

步入城门后,城中喧嚣至极,游人众多:三教九流,蛮夷狄戎,形形色色的豪客浪迹街巷。小商小贩沿街叫卖,护卫士兵各处巡逻。

形骸道:“这城倒比想象中热闹的多。”

石牧说道:“越是吵闹越好,若是死气沉沉,岂不正合亡者胃口?只不过主公正举办擂台,比平时更热闹些。”

利纳喜道:“擂台?我要去看!快些带我去!”

石牧点头道:“主公也正在校场。”

众人快步前行,走了半个时辰,才到校场之外。此地已被前来比武的佣兵豪侠占据,摇旗呐喊、拍手鼓掌者层出不穷,叫骂声、叫好声响彻天际。而擂台之上,有两人斗得甚是精彩。

石牧打了个手势,绕了条路,走入一扇小门。众人来到东面看台上,石牧对卫兵说道:“我有要事禀报,与富甲帮有关。”

众少女虽穿了城中士兵软甲,但身材娇小,卫兵看着众少女,微觉疑惑,道:“大人,他们不许进去!”

石牧道:“休得胡言!此事至关重要,主公正等着她们。”

卫兵无奈放行,石牧推门而入,来到一处隔绝的露台,露台甚是宽阔,其中又有数人,望着台下,背对门口。

石牧道:“主公,两位小姐在此。”

其中一人回过身来,这女子容貌俏丽,一双明亮锐利的双眼,仿佛鹰隼一般,脸庞刚毅,鼻梁挺直,肌肤略微发红,身躯比寻常女子更高一些,身材也是极佳,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由于她气度不凡,令人觉得她异常魁伟,过目难忘。

她笑道:“利纳,利来,这可真是稀客。”

利歌心想:“她就是骨地长城的女侯利汀,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终于见到她了。”

利来躬身行礼,道:“利汀姐姐,我二人不请自来,真是打扰你啦。”

利纳却笑道:“姐姐居然当真肯见咱俩,奇哉怪哉。”利纳、利来是利甘秦与鸦巢堡原本主人所生的女儿,而利汀女侯与利甘秦早已吵翻,她与两位妹妹关系疏远,极少相见。

利汀点头笑道:“利纳,利纳,还是一样牙尖嘴利。”

利纳正要反驳,利来赶忙止住她,道:“咱们是客,全听姐姐吩咐。”

利汀心不在焉地问道:“娘还好么?”

利来道:“母亲身体安泰,多谢姐姐关怀。”

利汀又道:“她身子越好,就越有精神勾搭男人,是不是?她那水性杨花的性子可改不了,对不对?”

利纳大怒,喝道:“你敢这般说我娘?你这不孝不义的婆娘!”利来也注视利汀,目光中甚是不快。

利汀蓦然哈哈大笑,在利纳、利来脸颊上极快地一吻,她身法十分迅捷,两人全来不及躲闪,利汀已退回原处,她道:“两个小妹好生可爱,放心,姐姐我不欺负你们啦。”

利纳擦着脸庞,道:“你戏弄我么?”

利汀神态变得温和,语气变得诚恳,她道:“你俩毕竟是我的亲人,既然来到我这儿,我定当竭诚招待,小妹妹们,若我先前言语冒犯,还请见谅,成么?”

利来性子温柔,而利纳也是嘴硬心软,听利汀致歉之言,心意登平,同时说道:“我俩也有不对之处,姐姐莫要见怪。”

利汀走上前,与两人拥抱,三人脸上皆涌现笑意。石牧又说了富甲帮与双姝冲突,争夺少女之事。利汀面露喜色,点头道:“你带这些姑娘下去吧,妥善安置她们,不许半点怠慢。将来咱们的大军可全靠她们保佑。”

石牧领命而去。

之后,利汀又打量利歌、形骸、辛瑞三人,点头笑道:“这三个护卫哪里找的?各个儿都英勇不凡,本领一定很是高强。”

利歌答道:“大人谬赞了,在下平庸无奇。”

辛瑞说道:“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形骸则道:“大人眼光独到,鄙人本事确实不差。”

利汀眨了眨眼,道:“我看人一贯很准,瞧上的人,决计不错。”

利纳掩嘴一笑,道:“大姐,这三位英雄,就算运气再好,找也是找不到的,是他们从天而降,救苦救难。”

利汀叹道:“我正在用人之际,若他们真是英雄,大可以施展拳脚,助我一臂之力。”说到此处,她凝视利纳身穿的甲胄,又望向利来腰间的长剑,沉默不语。

利纳有心炫耀,道:“姐姐,你认出来了么?我穿的是冰皇甲,妹妹腰间是炎帝剑,这两件祖传法宝已然被咱们修好啦。”

利汀缓缓点了点头,道:“那好得很,妹妹们,你们可是特意送来给我的?”

利纳急道:“你想什么呢?这是咱俩的东西。”

利汀道:“当年利百灵穿戴此二物出征,虽然战死,却也消除了危害本城的隐患。现如今,我也即将披挂出战,碰巧你二人带回它们,这定然是天意使然,令我能继承先人遗志,建功立业。”

利来道:“姐姐既然如此说了”利纳大急,一把遮住她的嘴,道:“不管不管,就是不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那是咱俩出生入死换回来的!”

利汀道:“那我可以与你们换,你们想要什么?我这儿的宝物应有尽有,总有你俩喜欢的。”

利纳朗声道:“师尊托梦捎来遗嘱,要咱们保管这铠甲宝剑,直至遇上英雄人物,能够凭借此法宝拯救长城,无论你有多贵重的东西,咱俩都决计不换!”

利汀笑道:“令师尊梦中所言人物,多半就是本侯,还不速速交出来?”

利纳道:“我才不信呢。”

利汀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姐妹三人打个赌如何?”

利纳心中一动,道:“打什么赌?”

利汀说道:“我赌你二人合力与我相斗,我空着双手,而你俩即使凭借铠甲宝剑,依旧挡不住我五招,五招之内,我若不能将你二人打下擂台,就算我输,我敞开城中宝库,里头宝贝任你二人挑选。若是我赢了,这铠甲宝剑就归我所有。”

利纳嘻嘻一笑,心想:“大姐不知我在万仙本宗修炼多年,已深得仙神之能,加上这神乎其神的冰皇铠甲,就算单打独斗,她也未必能赢得了我,更何况还有妹妹相助?大姐啊大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今天是你失算,注定要被我狠狠敲一笔竹杠。”

她计较已定,立时说道:“好,就这么着!利来,咱们下场。”

利来愕然道:“你怎地如此草率答应?”

利纳朝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岂不是傻?”

利汀又大笑起来,道:“爽快!走吧,我们下去!”

形骸、利歌、辛瑞随着三姐妹来到校场,台上台下观者见女侯现身,都感惊喜。恰好台上巨汉双手一捉,将一敏捷过人的矮小汉子扔出场外。

那巨汉咆哮一声,对利汀拱手拜道:“大人,我永大山已连胜了两人了!”

利汀道:“很好,你且下去歇歇,我要与两位妹妹过招。”

永大山摇头冷笑道:“我势头正旺,血在身子里烧得正烈,如何能歇得下来?”

利汀道:“那就由我做你对手!”倏然一跃,一掌拍中永大山腹部,永大山痛呼一声,口吐白沫,退了几步,从擂台上摔下,就此不省人事。群雄见女侯大显神威,都感到钦佩不已,兴奋万分,喊道:“女侯神通无敌,真叫人唯有敬服之情!”

利纳偷偷对利来道:“那巨汉空有力气,内力不精,这才落败,你可别怕。”

利来皱眉道:“我不怕,但你也别轻敌。”

利纳道:“咱们凭借两件神器,若是连五招都挡不住,那可太不像话了,天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形骸见她们姐妹打闹,事不关己,于是袖手旁观,并不多言,心中却寻思:“这利汀女侯身法甚是奇妙,而利纳、利来经验不足,若是一味依赖剑、甲,那是自讨苦吃,必败无疑。”

利汀走到场中,说道:“我这两位小妹特意来看我,我便陪她们下场玩玩,给大伙儿助助兴。这场比试,若我在五招内胜她们不得,就算我输了,若是五招内我将她们送出场,就算我赢了,大伙儿都是见证,赖账的是乌龟王八蛋!”

观者轰然笑道:“不错,赖账的是乌龟王八蛋!”

利汀回过身,对双姝说道:“你们先出招吧!”

利纳暗忖:“你别瞧不起人,我非但不会落败,还要让你狼狈下台,大丢面子!”

她潜运功力,使用神器,左掌火焰,右掌寒风,正是风火双龙掌法。利来也拔剑在手,剑发火光,照向利汀。两人同时出击,只算一招。

利汀一笑,双掌分别拍出,掌力迎向两人,利纳的风火掌与利来的火焰剑光皆被利汀掌力黏住。利纳感到利汀真气浑厚,掌法老到,自己非出全力抵挡才能招架。

利汀道:“一招!”

利纳心道:“糟了!她耍赖!这般比拼内力,永远只算一招!”想要逃离之后再行反击,但利汀掌风如锁,将利纳、利来锁在原地,两人使劲发力,却难以摆脱。

事到如今,利纳、利来唯有全力以赴与利汀分出个胜负,但利汀气定神闲,轻松自在,忽然间,她掌力一撤一发,利纳、利来变化不及,身子失衡。利汀再一招扫堂腿,将两个妹妹轻轻踢下擂台。

四十九 少年强出头

利汀笑道:“两位妹妹,承让承让。”

利纳气愤之下,道:“你使诈!说是过招,怎地比拼内力了?”

利汀道:“比拼内力,也是过招,二妹,我问你,五招过了没有?”

利纳气的俏脸赤红,却也无奈,念了卸甲归田咒,将冰皇甲除下。利来一言不发,将炎帝剑双手奉上。利汀甚是满意,道:“好妹妹,我虽胜了,但待会儿你们再去我宝库中挑选两件心仪之物,算我送你们的赔罪之礼。”

利来低声道:“姐姐,是咱们输了,岂敢再有奢求?”

利纳想要止损,急忙摆手道:“别乱说,大姐是女王侯,一言九鼎,豪迈阔绰,她这般大方,咱们岂能不领情呢?”

利汀走上前来,念系甲咒,冰皇甲上身,又拾起炎帝剑来,她周身冰火生灭,轮转不息,显得辉煌威武,有冰龙之威,火凤之态,当真美妙绝伦。利汀心下大喜,暗道:“真是金眼神保佑,这两件宝物如此神效,我那心愿更是希望大增。”

她正欲下台,忽听场下有人喊道:“大人,这擂台的规矩是:若有人上了场,需得连胜三人,方能算是光荣得胜,可以领取赏赐,受封官职。否则就是半途而废,怯战而逃!这规矩为你所定,你自己怎能不遵?”

利歌思忖:“原来她这擂台是为了挑选英勇武士,入朝为官。”

利汀见说话者是护龙卫中一人,穿着“侍僧”职位的服饰,并不认得,她自从练武有成,多年来未尝一败,对自己信心十足,笑道:“是啊,我是这般立规。先前胜了那“永大山”,再胜了我两位妹妹,已经凑足了三人之数。”

那人又说道:“你们姐妹之争未免难以令人信服,大人若是不惧,不妨再与我打个赌如何?”

利汀心想:“护龙卫中高手强盛,但这人却是个无名小卒,今天居然胆敢对我叫嚣,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她统治骨地长城已久,威名远扬,震慑鬼神,加上血气方刚,强勇好斗,如何能忍受他人挑衅?于是昂然道:“打什么赌?”

那人道:“你那两个妹妹与我有血海深仇,我若赢了你,她们需交给我处置!”说罢掀开了兜帽,露出本来面目。

形骸、利歌、利纳、利来等人登时认出此人,他正是拜风豹,此刻居然到了护龙卫中,扮作一地位不高的僧众。利来身子发颤,想起师门大恨,惊怒交加,咬牙道:“是你?你没死?”

拜风豹冷笑道:“本人木行龙火神功大成,有不朽之躯,不死之身。小姑娘,你一时侥幸得手,以为我会放过你么?”他险些死在利来手上,本来对她甚是畏惧,待见到三姐妹比武之后,才确信这少女绝非自己敌手,惧意消去,恨意顿生。

利汀森然道:“护龙卫众,此人到底是谁?居然敢威胁本侯的妹妹?”

护龙卫中有一面色蜡黄的老者说道:“他手持纯火寺的五行神龙令牌,托庇于我门下养伤,叫做拜风豹,自称是纯火寺下一苦行僧。”言下之意,也不知此人来历。

拜风豹仰天大笑,说道:“诸位同门,之前有所隐瞒,抱歉抱歉,其实我乃纯火寺的风行俗僧,掌管追凶杀敌事宜。”众护龙卫知道风行僧乃纯火寺地位最高的十大首领之一,皆目光惊讶,显露敬意,反而令拜风豹意气风发,愈发得意。

利来道:“姐姐,此人心狠手辣,武功残忍,而且极端好色,他擅长风行功夫,我的同门都被他一招所杀。”

利汀面如寒霜,目如利刃,道:“姓拜的,我不管你是风行僧,还是土行龟,你敢欺负我妹妹,我就饶不了你!”

拜风豹冷笑道:“那你是赌了?”

利汀道:“不错,我赌了,赌的是你的狗头!你上来吧!”

利来紧张万分,望向形骸,形骸道:“放心,有我在此,这拜风豹绝害不了你。”但他猜测拜风豹体内有仙灵附体,倒也不敢贸然杀他。

拜风豹身如轻风,飘然而至,拔出腰间长剑,一招“暮云清寒”,霎时寒光点点,笼罩利汀。

利汀长剑横前,正是一招“日落西山”,一团大火烧向剑光,拜风豹当空转身游走,手中剑气绕了个圈,直指利汀后背,这正是他昔日得意之作“心想事成剑”。

形骸见他这此招功力虽深,但远不及年少时分那般凌厉锋锐,倒像是一个小心谨慎、中庸蒙混的中年汉子,暗道:“他已失少年锐气,这心法已无大用。”

利汀微微一笑,炎帝剑往身后一挑,背后如长眼睛,将剑气弹开,随后身随剑走,使出“西出阳关”,剑影迷乱,以数十剑化作一招,袭向拜风豹全身要害。拜风豹大惊失色,挥舞剑刃,劈出掌风,内力如风壁般挡在身前,只听到“轰”地一声,风壁被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利汀追近,左掌打出六道寒冰真气,拜风豹还了一招纯火寺“地藏佛手”,被震得手臂发颤,寒冷入骨。他大叫一声,连退了五步,不停刺出剑风,这才稳住局面。

利汀笑道:“你倒也并非虚张声势,但仍不是我的对手!”话虽如此,心中却想:“若非有了这冰甲火剑,想要胜他倒也并非易事。”

拜风豹朝空中一跃,使出“春风少年踏骏马”,双足连踩,脚风好似狂澜般落下。利汀纵身鱼跃,如寒风,如烈焰,穿透脚风,再一掌打中拜风豹,拜风豹闷哼一声,护体真气险险保住身躯,利汀再劈一剑,拜风豹手中长剑霎时被炎帝剑断成两截。拜风豹情急之下,双掌连击,身子朝后飘开极远。

他脸色难看,心底暗暗叫苦:“我也将这婆娘瞧得恁地小了,她两件法宝厉害,我委实胜她不得。不过她这等武功,原可是我的良配,眼下我得罪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正自胡思乱想,利汀借冰皇甲之力,打出“天结寒风掌”,拜风豹被风吹上半空,嘴唇白的发紫,头发胡须冻得如同冰棍一般。他落地后“噗”地一声,口中白沫滚滚。

利汀杀得兴起,喝道:“取你狗命!”炎帝剑上火光如霞,直取拜风豹脑袋,拜风豹惨声道:“饶命!”同时聚集毕生内力,双掌向利汀推出,可掌力皆被剑刃刺破。

忽然间,冰皇甲上寒气与炎帝剑上火光绕着利汀乱舞一通,利汀身不由己,这一剑歪出整整一丈远,她只觉长剑铠甲变得沉重无比,浑身经脉有如枷锁,令她动作迟缓,难以腾挪。她花容失色,大汗淋漓,一举一动似喝醉了酒,如何掌控得了?

拜风豹瞧出破绽,掌心发出大风,利汀被风径直卷出了场,她羞愤不已,怒骂道:“奸贼!”念了卸甲咒,将炎帝剑抛在一旁,内息这才复原如初。

拜风豹喜出望外,深深呼吸吐纳几口,转运木行真气,旋即神采奕奕,真气充沛,哈哈狞笑道:“女侯,承让承让,我胜得极为侥幸,果然不易。”

利来、利纳抢到利汀身边,利汀神色急躁,紧咬嘴唇,斥道:“刚刚不算!咱们再比过!我空手接你高招!”

拜风豹朗声道:“长城女侯难道是出尔反尔之辈?依照赌约,你那妹妹该交给我发落才是!”

利汀心中后悔:“我也太托大了,却不料冰皇甲不能与炎帝剑并存!可当年利百灵为何能将两者运用自如?”她既然已答应赌约,又在万众瞩目之下,若要反悔,从此沦为天下笑柄,威望尽失,可利来却又是她年少的妹妹,如何能让这拜风豹大摇大摆的带走?而她麾下高手未得她号令,不敢擅自出战,否则等若女侯自己违背誓言。

利纳怒道:“狗贼!我与你斗!”

拜风豹笑道:“来的正好,你们一对姐妹花冰雪可爱,好生难得,自投罗网,我是求之不得。”

利汀阻拦她道:“他受伤不重,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时,利纳身边一人说道:“拜风豹,依照规矩,一人登台之后,须得连胜三人。刚刚你不过胜了一人,难道就想溜了?”

利纳喜道:“表禾刀哥哥?”

形骸本想出手,但见利歌抢先出面,于是打消了念头,只是拜风豹伤势轻微,利歌若不使出撕裂血魔之力,不知该如何取胜?

拜风豹见这出头的汉子模样年轻,一张脸晒得乌黑,但双眼漂亮至极,犹如蓝宝石似的。他心中轻蔑,说道:“我拜风豹是纯火寺顶尖高手,岂有害怕之理?你尽管放马过来。”

利歌说道:“且慢,先前你与女侯打赌取胜,但所谓‘赢钱跑路,猪狗不如’,既然赌了头一回,敢不敢赌这第二回?”

拜风豹嗤笑一声,道:“赌什么?那女娃娃已算是我纯火寺的阶下囚,岂能再做赌注?”

利歌道:“赌你我的命。”

拜风豹心中一凛,道:“赌命?”

利歌道:“不错,若我打输了,你就砍我的脑袋。若你打输了,我就砍你的脑袋。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纯火寺僧人勇敢无畏,生死关头,又有何惧?拜风豹,你若不敢,岂有脸自称纯火寺高僧?还是趁早滚回地母岛种田去吧!”

拜风豹生性奸猾,闻言又怕又怒,但喊道:“好小子,那那你就上来领死吧!”/11_11202/

五十 无伤便不败

利歌心中将惧意血佛经默念一遍,心中已有把握,他走上擂台,取长剑在手。拜风豹不敢怠慢,对护龙卫众人道:“拿一柄好剑给我!”语气吆三喝四,直是将护龙卫视作下属。护龙卫众人表情不快,但仍将兵刃递上。

拜风豹说道:“你是何方小卒,报上名来?”说的是蹩脚的离落国话。

利歌神态平静,长剑斜指地面,说道:“离落国人禾刀甲。”

拜风豹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听你口音,似是离落国南方来的?”

利歌说道:“那又如何?”

拜风豹道:“离落国北边百姓,皆是愚昧自大之徒,但好歹还算英勇。而南边的蛮子则懦弱无能,遇上强敌就显得不堪一击。”

他一句话将南北人物皆骂了个遍,但北方百姓对南方国人多有偏见,闻言居然多有人发笑。

利歌反问道:“此话怎讲?”

拜风豹道:“想当年,离落国被冰蛮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鬼哭狼嚎,朝不保夕,要不是我拜风豹率军驰援,赶走了那群并蛮子,那小国主早就掉了脑袋了。而几年之后,那小国主又自称什么‘英雄王’,大张旗鼓、威风八面的,到头来呢?还不是被人造反,死无全尸?所以说,离落国南方之辈庸庸碌碌、难堪大用,少不得我龙火国圣皇荫庇。”

四周的看客议论纷纷,大多点头说道:“不错,南方的国主名头都甚响亮,但其实未必如何。前国主利百灵不也死在了漆黑骨地么?”“唉,南边日子过的太过安逸,要让他们对抗境外亡魂,那就是让他们去送死。”“那利歌当真可怜又可笑,明明无胆无功,却又狂妄自大,他那下场也着实太惨了。”

利纳愤愤不平,想要替利歌说几句话,但周围实在吵闹,就算大喊大叫,旁人也未必听得清楚。

拜风豹凝视利歌,想从他脸上瞧出一丝怒意。他不知眼前这汉子有何能耐,却算定若能激怒此人,令其失去冷静,那么所有阴谋诡计皆无法得逞,岂料等了半天,利歌仍甚是淡然。

利歌说道:“南方国主确实名不副实,罪有应得,但南方勇士怎样,唯有手底下见真章了。”

拜风豹懒洋洋地答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话说一半,突然一掌打了过来。他身份极高,对方却是无名之徒,此掌极其卑鄙,等同于偷袭,实已毫不顾颜面,只求能打赢这场生死之战。

早在他发掌的刹那,利歌已提前跳开,乒乓一声,掌力隔空击中校场边一堵矮墙,将其震得粉碎。众看客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其掌力之强,又骂道:“无耻!”

拜风豹脸皮一红,收掌说道:“此招不过试探于你,你反应倒也不慢。”

利歌道:“原来如此。”

忽然间,拜风豹再度出击,利歌往右跃去,这一掌又落了空。拜风豹连发三道掌风,三道剑气,皆未能打中,他同时踏上三步,离利歌不过丈许,只要再近一些,他便能用风行功风驰电掣般的近身剑法克敌制胜。

就在他前冲的一瞬,利歌蓦然抛出一枚暗器,暗器爆炸,顿时浓雾腾飞,遮挡住众人视线,拜风豹怒道:“下三滥的小贼!作弊!犯规!”

利汀在旁喊道:“这擂台什么兵刃法宝都可使用!此举并不违规。”

拜风豹凝神运功,大喝一声,口中吐出猛烈劲风,脑袋转了一圈,将浓雾统统吹散。此时,利歌出现在拜风豹背后,火杖金枪朝前一刺,拜风豹背部一痛,留下一道焦黑伤口。拜风豹大恨,回身“呼”地一拳,随即拳形足影密密麻麻,恍如惊涛骇浪一般,但利歌一击得手后并不贪功,早已逃得远远的。

拜风豹心中骂道:“小贼好狡猾!”眼珠一转,忽使虚招,他高举手掌,凝力而不发,片刻后,一下子猛冲向敌手,这一招看似是破绽极大的重手,可又突然变作迅速前冲的架势,委实出人意料。然而利歌提前变招,把火杖金枪朝前一送,直指拜风豹额头,拜风豹骇然变色,身子当空转向,借风力转进为退,只是他慢了片刻,脸颊上又多了一道口子。

斗到此刻,拜风豹心生恐慌,只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对手意料之中。自己刚猛卓绝的招式,对手能轻易避开;而自己精妙隐蔽的功夫,对手也料知得清清楚楚。这惧意一生,渗入骨髓,体内的血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

利歌此时所用的,正是血佛经中所传的要诀。

其实拜风豹身上本就负伤,那伤势最先是被利来所刺,后来与利汀相斗时又留下隐患。拜风豹凭借深湛的土行、木行龙火麻痹了伤痛,以为自己伤势痊愈,但实情却并非如此,这伤势仍然不轻,只不过拜风豹行动不受伤势阻碍罢了。

有了伤势,便有了气血中的破绽。

血佛经教会利歌更精确的利用撕裂血魔之能,感应旁人体内这破绽,敌人的行动意图将显得极容易预料,敌人伤势越重,就越会被利歌牵着鼻子走。而这血佛经更为奇妙之处,在于“嗜血而脱胎,失血而堕化”,两人相斗,伤势渐重,修炼血佛经者嗅到敌人血腥气味儿,听到血之乐曲,将会越来越振奋,越来越强,而敌人哪怕受些许伤势,也会被血佛经的惧意入侵,陷入摇摆不定、想赢怕输的地步。

当下拜风豹身上共有四处伤势,一处为内伤,三处为外伤。利歌心中惧意发散在外,如无孔不入的苍蝇般飞入拜风豹体内,产下虫卵,迅速孵化。再过片刻,拜风豹已然冷汗如雨,手足发颤,心中所想全是自己会如何如何惨死的念头。

利歌不紧不慢地迈出一步,不紧不慢地刺出一剑,在拜风豹眼中,这一招却狠毒残暴得无以复加,全不可阻挡。他大叫一声,长剑被利歌击飞,转身跑向外头,可眼前一花,利歌却早已出现在了他的去路上。利歌再一剑斜劈,将拜风豹的护体功与肉身一齐破开,拜风豹胸口嘴里同时喷血,奋力一扑,终于下了擂台。

他嚷道:“胜负已分!好汉手下留情!”

众贵族、豪客见利歌动作优雅轻盈、曼妙流畅,虽只是两人厮杀,却又令人生出幻觉,隐隐约约、恍恍惚地见到一位帝王穿梭于乱军阵中,显得勇猛无畏、威慑强豪。顷刻之间,无不对这位南方人物生出钦佩欢喜之意,爆发出响亮而长久的喝彩鼓掌声。

有人喊道:“看来南边懦夫之中,也有英雄好汉!”又有人打趣道:“若‘英雄王’如这位禾好汉般英雄,便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了!”

护龙卫皆面露鄙夷,但仍围在拜风豹周围,阻挡利歌。利歌说道:“愿赌服输,先前你非要带走我家小姐,现在我也不得不杀你。”

拜风豹叫道:“我再不敢与那位大小姐为难,那赌约就此作废!”

形骸旁观许久,已确定拜风豹体内梦海真气非同小可,不可将他逼入绝境,于是说道:“刀甲,放他一马。”

利歌点头笑道:“子皿大哥言之有理。”火杖金枪与长剑同时归鞘。

拜风豹慢慢爬起,瞪了利歌一眼,施展轻功,如风疾走,倒也不愧为风行僧的名头。护龙卫中那位老者说道:“利汀大人,希望此事不伤咱们双方和气。”

利汀笑道:“区区一个混蛋闹事,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一转眼,见利纳妙目如星,笑得合不拢嘴,叹道:“好妹妹,瞧把你乐得。姐姐我正是用人之际,你把他让给我怎样?”

利纳一跃而起,嚷道:“不成!死也不成!你抢了我宝甲,这倒也算了,还想要人,那是痴心妄想!”

利汀看看利歌,又看看利纳,道:“金鳞岂是池中物?越是这等人物,就越不服旁人约束。就凭你这小小本事,岂能让他乖乖听你的话?”

利纳忍不住道:“是啊,但姐姐你也别想让他听话,该是咱俩听他号令才是。”

利汀皱眉道:“为什么?”

利纳自知失言,抿嘴半晌,道:“因为因为他长得帅。”

利汀哈哈笑道:“你这花痴脑袋,长得帅能当饭吃么?”

利歌想起比武规矩,并不下场,等待旁人挑战,此时,群雄中冲动好战的少年皆已落败,而高手自诩未必能胜,不愿冒险出手。蓦然间,校场门口有一大群人影闯入,来者皆穿土色链甲,身后披风起伏,气势盛大。当先一人是个灰色短发的汉子,脑袋周围一圈皆剃得干净,留下当中一堆灰发,他脸上左边刺青众多,五官因愤怒而聚集。

短发汉子喝道:“利汀!利汀!敢不敢出来与老子打个照面?暗地里杀我兄弟,明面上却是缩头乌龟么?”

利歌瞧出这群人是富甲帮离落国分舵的,只因那排行第五的丘居跟在短发汉子身后,眼珠骨碌碌乱转,他目光转到擂台上,看清利歌模样,神色剧变,对短发汉子耳语了几句。

短发汉子发出凶狠猖狂的大笑,一个跟头翻入场中,他道:“你这小子,便是放毒烟劫走咱们货物的毛贼么?”

利歌听台下人惊声喊道:“富甲帮第三把交椅,‘狼嚎’郎硕衣?”

五十一 亏本常常有

利歌答道:“贵派的人先对我家小姐无礼,有意劫持,我等唯有还击,实属无奈。”

郎硕衣大手一挥,道:“少来这一套,女侯玩这出仙人跳的把戏,造诣炉火纯青。我麾下战团长脑子不清不楚,上了你们大当,害的我连死几位兄弟!女侯,你说这件事该怎么算?”

利歌心想:“此人竟如此对利汀说话,难道真是有恃无恐?”但转念一想,也许此人是个急先锋般的角色,行事本就冲动。

利汀冷冷说道:“你这缺管教的狼犬,对我这般无礼!你们家大当家的尚且对我恭恭敬敬,你又是什么东西?”

郎硕衣勃然大怒,喊道:“他奶奶的,贼喊捉贼!若无咱们富甲帮相助,你们这破城早就城破人亡!你这女侯也成了女鬼,你莫要忘恩负义,不知自己斤两!”

利汀并未动怒,而是缓缓说道:“咱们将这件事捋一捋,弄清楚前因后果,是非曲直。先是你们富甲帮在途中遇上我妹妹一行人,见她们纯洁年少,青春美貌,动了邪念,想要加害,反而被妹妹她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兵折将,对不对?如今我妹妹托庇于我,你还有脸来此大放厥词?对我而言,富甲帮只死了区区数人,算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郎硕衣恨恨说道:“那八个女奴呢?”

利汀佯装惊讶,道:“女奴?哪来的女奴?”

郎硕衣道:“你少装蒜!有人告诉我那八个女奴进了你那厢房,随后离去!”

利汀回眸望向身后亲信,目光敏锐,似想看穿众人之间是谁告密,片刻后,她转过头来,笑道:“我问你们买女奴,你们将女奴遗失,却又诬陷我抢了你们的货?”

郎硕衣已然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但他并非全无理智的白痴,知道万不能对利汀动武。他意欲发泄心头之恨,转过头,指着利歌说道:“你小子也配打擂?接我几招试试!”

话音刚落,他一招“大云鹏手”朝利歌抓来,此人身上无伤,利歌无法用血佛经对付,于是改用平剑心诀,挥剑招架,那手掌抓住剑刃,发出铿锵之音,此人手掌居然刀枪不入,水火不伤,而利歌虎口巨震,长剑顿时脱手。

郎硕衣武功高强,比之先前与形骸相斗的门中老四稍胜半筹,他见自己这“大云鹏手”未能将利歌震死,自也有些吃惊,霎时变招,一脚踢向利歌咽喉。利歌拔出剑鞘,招架这一招踢腿,感应他真气,左手火杖金枪抢攻,郎硕衣骂道:“小贼找死!”连连挥拳,砸开利歌兵刃。

此人招式刚猛卓绝,无片刻间断,有如狂风烈火,千夫难挡。利歌运血佛经与撕裂血魔之力,数十招内倒也能够匹敌。利汀瞪大眼睛,心想:“之前那拜风豹与我相斗时受了伤,禾刀甲能够取胜算不得太过意外。但郎硕衣是富甲帮分舵的头号猛将,这禾刀甲居然能与他僵持这么久?”

刹那间,利歌心中惧意失控,万千邪念涌了上来,不由大骇:“我运功已然过久,不可再催出真气,否则会露出尖牙鬼的本貌!”

他招式中出现极多破绽,郎硕衣使一招“云雨埋山腿”,连连直踢,正中利歌胸口,利歌急忙退开,到了擂台边上,他受伤极重,唇边鲜血流淌而下。

郎硕衣哈哈大笑,心中痛快,他不仅仅想比武取胜,羞辱对手,更欲将此人当场击毙,出一口心头恶气。他并非没头没尾的蠢人,而早已想好了托辞:“比武打擂,拳脚无眼,我无意杀了人,这场算我输了就是!”如此一来,利汀纵然吃亏,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利歌只需退出场外,便可逃过此人追杀,但他忽然间变得意气用事,只想与这人拼斗到底。或许是因为这儿的人都瞧不起那位“英雄王”,嘲笑为他们“战死”的利百灵,鄙视整个南方的同胞,利歌感到血气充斥心头,愤怒如暗流涌动,他宁愿抛弃理智,豁出去了,哪怕让人看清他的真面目也在所不惜。

他已临近长城之外,之后的路无需旁人陪伴,即使他化作狂乱的魔鬼,也会找到那拜登。

忽然,利歌听形骸传音入密,道:“全身放松,任我掌控。”

利歌心想:“师父?”他察觉众多无形丝线缠上他手足,丝线上传来浩浩荡荡、宏大精强的真气,注入利歌经脉之间。那丝线一拉一扯,利歌双臂拍出,砰地一声,那郎硕衣胸腹中招,倒飞而去,口喷鲜血,如瀑如雨。他躺倒在擂台上,支起身子,指着利歌,神情痛苦地说道:“你你深藏不露”蓦然间,又是“哇”地一声,吐血如潮。他身后几位兄弟七手八脚地将他搀扶下场。

群雄见他打赢了这威震长城的悍将,登时大为轰动,无人不大声鼓噪,众人皆议论纷纷,于是彩声震天,连续不绝。

利歌好似大病了一场,几乎虚脱,也不知是因为形骸传功之果,还是尖牙病退去之效。台下有人瞧出便宜,跳上台挑战,利歌无意再争,认输下场。由于他未能连胜三人,擂台的奖赏是拿不到了,但利歌并不在乎,群雄对他喜爱有加,如凯旋英雄般为他欢呼。而那上台之人虽一时得意,但很快便被愤怒的高手打下了场。

辛瑞快步跑来,将利歌扶住,利歌闻着她身上香甜的血腥气味儿,不知不觉间心魔退去,向她感激地点了点头,辛瑞扭过头,露出淡淡的笑容,道:“你赢得当真漂亮。”

利歌低声道:“我胜之不武,是师父传功给我,若非如此,我已然败了。”

形骸摇头道:“我不传功,胜的也是你,但那郎硕衣的下场可就太惨了些。我是救了他一命,而不是帮了你。”

利歌笑了笑,道:“师父,多谢了。”

利汀走近此处,拍手笑道:“可喜,可贺,可惜,可叹,即使换做是我,也未必有把握能连胜那拜风豹与郎硕衣,但你只赢了两场,我没法封你的官儿。”

利纳嗔道:“姐姐,你的官,禾哥哥是不在乎的。”

利汀道:“是么?他只在乎当你手下的官?我倒想试上一试。”

利纳紧张起来,挽住利歌手臂,仿佛生怕利汀把利歌抢走。利汀哈哈一笑,指了指辛瑞、形骸,道:“两位可想下场一试身手?”

辛瑞摇头道:“不必。”

形骸道:“自然要试,莫说三人,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本人最擅长就是打擂揍人的勾当。”

利来想起形骸当年在万仙山独斗群豪的事迹,她虽未曾亲眼所见,但如今终于能有机会一饱眼福了。

利汀笑道:“那好,兄台还请上场。”

形骸道:“你那赏赐里有当官一说,我不想当官,能不能换些别的?比如猴儿酒、芒麦酒、蟠桃酒、炎帝剑、冰皇甲、太阿剑、金箍棒、辉耀、血棘、圣剑之流。”

利汀暗忖:“什么乱七八糟的?”皱眉道:“莫说你未必一定能赢,就算赢了,也需明白一件事。”

形骸道:“明白何事?”

利汀道:“我这擂台是为选拔勇士,随我一同出征漆黑骨地,担当先锋军官、精英将领。你若不想为我效力,那大可不用上场。”

形骸叹道:“真是麻烦,罢了,罢了。我本就要去长城之外。”

正巧台上两人分出胜负,一黑袍大汉暴喝一声,手中铁锤一转,将对手震的七荤八素,吐血三升。他大笑道:“还有谁?”

形骸身子一晃,出现在那大汉面前,大汉见形骸打扮半文半武,毫不威风,又与那禾刀甲似是一路,冷笑道:“北方的擂台,轮不到南边的小猫小狗”

形骸一扯大汉胡子,那胡子弹了回去,正中大汉鼻梁,大汉头晕眼花,身子飞上了天,连翻了数个跟头,在擂台外摔了个满头包。

形骸朝群雄拱手道:“若诸位有兴,十个八个一同上台也无妨。”他在北地本来行事谨慎,不愿太过张扬,但见众人比武比得热闹,武功招式千姿百态,兴致一起,索性放开了手脚。

利汀摇头道:“此次比武是单打独斗,不许群殴。”又对利来道:“你这护卫本领挺高,但怎地这般狂妄?”

利来笑道:“他并非狂妄,只是喝醉了酒,一贯如此而已。”

利汀心想:“原来是一贯如此。”

有一戴着铁手套的汉子飞身而至,那铁手套指尖锐利,攻守一体,他冷笑道:“我这铁手套上染血无数,杀人无穷,且让我‘天水削铁杵’逍隆来会会你!”

形骸点头道:“幸会幸会,本人名叫子皿,绰号‘地山磨豆腐’。”

逍隆暗暗惊怒:“我叫‘天水削铁杵,你叫‘地山磨豆腐’?你是冲着我来的?”习武之人,脾气最大,往往一句话便结下生死之仇。他眼中仿佛喷火,浑身肌肤发黑,使出一招“削铁断钢”,双爪轮转,寒光森森。

形骸抬起双臂,手指一钩,将他手套脱了。逍隆登时呆若木鸡,愣愣盯着形骸,形骸看看那手套,微觉惊讶,暗忖:“这手套中怎会有妖火气息?它似是用妖火铸造而成的。”

逍隆怒道:“我我和你拼了!”一招“蛮牛亮角”,直扑形骸,形骸飞起一脚,正中逍隆屁股,令他在场外摔了个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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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游子伴佳客

形骸看看逍隆,问道:“阁下是何门何派?”

逍隆怒道:“是你爹爹派的!”

形骸摇头道:“徒逞口舌之能,武功也不过如此。”说罢,将那铁手套抛还给逍隆。逍隆“哼”了一声,钻入人群之中。

众人知道这逍隆是骨地长城“空龙派”的一大高手,那空龙派非同小可,高手众多,在长城内权威素著,此时见形骸轻轻松松击败这逍隆,皆大感意外。

形骸恢复冷静,不再张狂,立于擂台,静候敌手,场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并无取胜把握。

利汀略一沉吟,对身边一位高手道:“你去试试他的本事。”

那高手早就跃跃欲试,当即领命,他大步入场,双手持降魔杵,说道:“南方佬,今个你觉得自个儿可算扬眉吐气了,是不是?”

形骸道:“我其实算不得离落国人,只不过这几年住在离落国境内。”

高手冷笑道:“南方佬皆是懦夫,就算有那么些武功,若没咱们北方的好汉子豁出性命,挡住亡灵,南方佬哪有如今的好日子?我重五米生平最恨亡灵,但最瞧不起的便是南方佬,连树海国的对头也比南方佬好得多了。”

形骸道:“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临战之前啰里啰嗦,废话连篇之辈。”

重五米勃然大怒,道:“话不多说,南方佬,吃我一招!”欺到近处,降魔杵“呼”地打来。他武功以刚猛为主,招式沉重凌厉,这一杵激得狂风洋洋,破空而至。

形骸手指在降魔杵当中一钩,右手切在此人肘弯处,那降魔杵骤然停了,形骸再往后一退,敌人兵刃已在他掌中。

重五米见自己这刚强至极的力道宛如石沉大海,不翼而飞,一时满脸疑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实则以形骸梦魇玄功的遁梦式之效,哪怕他再微小的动作,也可施展全身气力,就仿佛梦中人物行动一般超乎常理,异乎寻常。他的全力挥拳与轻轻一指并无多大分别,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一式,其中也蕴含了极大内劲。

形骸道:“五重米,你空有蛮力,招式不巧,太易看穿,你不是我的对手。”

重五米怒道:“我叫重五米!”

形骸道:“原来如此,米五重,你认输吧,咱们不必再打了。”

重五米骂道:“南方佬,你胆敢羞辱老子?你胜了半招,不过是侥幸,有种咱们重新来过!”

形骸道:“好,米重五,那我们再试试?”手一抛,降魔杵已回到敌人手里。

重五米大叫道:“南方狗!我叫重五米!”

形骸道:“五米重,我并非南方之人,你不也照旧叫我南方佬?”

重五米暴喝一声,将降魔杵吸在掌心,人一跳,降魔杵急速飞转,猛地砸落,形骸手指往上一点,重五米只感到手里空了,往上一瞧,降魔杵不知何故,竟飞上了半空。

重五米急忙跳起去抓,但他明明抢先起跳,形骸却抢先一步拿到了这兵器,旁观者见形骸动作轻飘飘的,比重五米缓慢得多,却想不通他为何能先于重五米得手。

到此地步,重五米纵然再狂妄,也知道再斗下去不过自取其辱,他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径直走下台,出了场,连兵器都不要了。

形骸道:“还你!”手掌一送,降魔杵飞向重五米,快如闪电。重五米大惊,回身全力抵挡,岂料降魔杵一闪,出现在重五米腰间,系得好好的,好像从未被取出来过。重五米全然摸不着头脑,只觉与此人相斗,自己时时刻刻都像在做梦一样。

利汀暗忖:“好家伙,我虽也能胜重五米,但未必能如他这般戏耍敌手,举重若轻。他武功更在那禾刀甲之上,且用的是极诡异的旁门招式,到底是何来历?”她欲问利来,可想必利来也不会如实相告。

形骸得胜而归,利来喜道:“子皿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形骸笑道:“小姐,我若不赢,你是不是会大失所望,哭哭啼啼?所以我非赢不可。”

利来摇头啐道:“谁会哭哭啼啼的?又不是先前生死攸关的时候。”

利汀所派的高手落败之后,兴致低落,加上那冰皇甲与炎帝剑又不尽如人意,更是失望不已。她道:“天色已晚,鸣金收兵!”

此刻台上空着,校场卫跑到场边,敲钲不断,喊道:“擂台上下,英雄归心!女侯甚是开怀,比武就此结束!”也是骨地长城武风盛行异常,不爱繁文缛节,以龙国贵族眼光看来,这闭目仪式简直简陋得可笑。但众人并不介意,见没了热闹,不一会儿就都散了。

利汀道:“两位妹妹,随我回宫吧,今夜选出的勇士将前来赴宴,宫里精英汇聚,甚是有趣。”

利来道:“姐姐盛情,我等远来是客,岂能不遵?”

利纳却皱眉道:“都是些粗豪的汉子,未免有些杂乱了。”

利汀望向利歌,笑道:“是了,二妹,你不喜欢高大威猛的莽汉,喜欢文武双全的少侠,对不对?”

利纳红着脸道:“你看着他做什么?我都不喜欢。”

利汀哈哈一笑,邀双姝上了马车,又准备骏马,让形骸、利歌、辛瑞骑乘。众人行向宫殿,途中一路畅通,却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回到宫殿处。

那宫殿亦是城堡,模样高大威风,古朴敦厚,由二十座高楼连接为一,乃是一座城中之城,极为辽阔。其中主楼金碧辉煌、装饰美丽,却显得与其余高楼格格不入,显出宫殿主人的爱美心性。

众人来到主楼大厅,见数百个衣着精美之士已齐聚一堂,似皆是当地的雅客文豪之流、名门望族子弟。

龙国各宗族也常常摆宴邀客,来者无数,宗族各个成员向亲友同胞展示自己的子嗣,子嗣出众者洋洋得意,子嗣平庸者如丧考妣。形骸见这宴会规模不小,宾客如流,依稀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年时代。

利纳道:“大姐,这宴席中不是白天比武的人哪?”

利汀笑道:“这是自然,比武之人那一席在‘寒山楼’,不是咱们这‘伏龙大殿’。文归文,武归武,相隔不远,但不能混为一谈。咱们三人待会儿一同去会会他们。”

利歌说道:“既然如此,我等先行告退。”

利汀摇头道:“你们陪伴我两位妹妹,身份自然不同。但还请换身衣裳。”于是命宫中仆从侍奉利歌等三人更衣,利歌无奈,唯有照办。

仆从取来的皆是离落国样式的华服,与南方有些不同,同样是袍子,但手足灵便,更适合作战。他身为国主时,以往所穿乃是绣龙长衫,戴镶玉皇冠,现在则是臣子打扮。他心想:“过去之事还想些什么?那国主不当也罢,我只要鹿儿、琴儿她们平安。”

他来到走廊中,见形骸坐在一旁长椅上,手里已拿着酒杯,不知从何处取来的。

利歌道:“师父,可别喝多了。”

形骸一口喝干,道:“为师千杯不醉,这本事你要不要学?为师免费传授,不收分文。”

利歌苦笑道:“还是还是免了吧。”

这时,对面房门一开,辛瑞走了出来。只见她扎起了头发,插着明玉拆,绑着翡翠环,玉足踏金鞋,衣衫华美,袒露香肩,就这么走了几步,登时光彩照人,美艳异常。

利歌吃了一惊,道:“你你是辛瑞?”

辛瑞神色平静,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她表面虽说镇定,但利歌却感到她靠近自己时有些紧张。

利歌说道:“我有话直说,得罪莫怪。你这模样当真好看,令人赏心悦目。”

辛瑞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转过目光,道:“胡说。”

形骸叹道:“当初令离落国王宫心惊胆寒的饿女尸,本就是绝色的宫女,使得昔日国主利百灵垂涎三尺,若非当时年少,不适婚嫁,只怕早已被纳为王妃。但绝丽之下,却又做出那等惨绝人寰之事,可悲,可叹。”

辛瑞瞪视形骸,道:“子大侠,你是不是想为民除害?”

形骸道:“非也非也,美酒入肠,感慨入心,随口胡言乱语而已,姑娘莫要介意。”

辛瑞点头道:“是了,我依稀听缘会说起过她对你所做之事,你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形骸心中一凛,自知说错了话,惹恼了辛瑞,引她出言反击,揭自己疮疤。他干笑几声,道:“那儿似乎有好酒。”人影一闪,已然溜走,身法之快,实属罕见。

利歌笑道:“师父喝的有点多,管不住嘴。”

辛瑞握住利歌胳膊,利歌察觉她身子微微颤抖,利歌知道她孤独惯了,不喜人多,说道:“莫怕,我陪着你,咱们敷衍地走上一圈。”

辛瑞露出微笑,同利歌走向大厅,道:“你爹爹还在你体内么?”

利歌说道:“你怕他钻出来吓人?”

辛瑞道:“不,我希望他出来把大伙儿都吓跑了。”

大厅之中,灯火通明,两人一到,辛瑞登时吸引了众人目光。谁能料到眼前秀丽的佳人就是不久前那阴沉脏乱、不修边幅的女侍卫?

辛瑞眼中透着敌意,用利歌身子为屏,挡住大半视线。有不少年轻子弟心生结交之意,走上前来,但辛瑞拉着利歌绕开了靠近者,两人施展轻功,宛如泥鳅,几次三番,令众人徒劳无功。利歌与辛瑞皆忍俊不禁,辛瑞掩嘴而笑。

五十三 观画论英雄

利歌心想:“这将是我们踏入漆黑骨地前,在人间最后的晚宴,不知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不久后,大厅中上来热菜,堆积如山,香气四溢。辛瑞眉头一皱,竟有些恶心,道:“我出去透透气。”

利歌说道:“我随你同去。”

只听利纳道:“禾大哥!”

利歌一愣,辛瑞淡淡一笑,摆了摆手,瞬间不知去向。

利歌转过身,见利纳也穿宫廷贵族的衣衫,她尚年幼,所穿衣物令她显得成熟了些,端庄大方,却又活泼美貌。

利纳道:“我见你与辛姐姐在一块儿,你俩笑得好生欢畅,是么?”

利歌说道:“我二人确实相谈甚欢。”

利纳略一迟疑,道:“唉,我本想来找你们,谁知反而把她惹跑了。”

利歌摇头说道:“这并非你的错,她只是想去外头走走。”

利纳笑道:“那你陪陪我吧。”说罢伸出纤臂来,利歌依照离落国贵族礼节,将她挽住。

利纳带他四处走动,此地名士云集,往来皆是离落国以北地位尊崇的人物。如果说利汀女侯在北方犹如女皇,利纳、利来便是皇亲国戚,众人纷求见,争相讨好,至少也显出十二分的尊敬之意。利歌半生成长于宫廷,对此司空见惯,应对自如。

利纳低声道:“唉,如果他们知道你是谁,准保全都吓成傻子。”

利歌低声道:“你决不能泄密!”

利纳笑道:“本姑娘何等机警?你放一百个心吧!”

利歌留意到大厅正对大门的墙上有一副巨画,绘制在墙面,画中是一英雄人物的背影,此人身穿冰甲,手持火剑,足踏一头巨龙,飞行于夜空之中,乌云之间。在他对面有一狰狞的敌手,那敌手也骑着一头龙,那龙遍体迷雾,甚是可怖。整幅壁画气势恢宏,悲凉苍莽,令人仿佛置身其间,仰望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利纳见利歌出神,眼中闪着骄傲的光彩,小声道:“表哥,你知道他是谁么?”

利歌叹道:“利楚。”

利纳点头道:“是啦,他就是离落国古往今来的头号大英雄,我们的祖先,‘夜离人’利楚!”

关于谁是离落国史上第一英雄,南北两边众说纷纭,若双方途中相遇,为此事争执,往往会大打出手,血溅当场。纵然南边人数远多于北方居民,但这一点总无定论。

南边人皆认定是那位开国之君,人称“英雄王”。而北方人则认定是这位“夜离人”利楚。

七百多年前,离落国境内百姓仍是蛮族,三位觉醒者从龙国前来,征服众人,开创国度。这三人分别是英雄王利穆敏,夜离人利楚与国师李耳。开国之后,夜离人情愿尊英雄王为女王,自己则率军前往离落国以北,开拓边境。

利楚抵达北方之后,带领百姓在此安居,这便是如今离落国峡北一带。然而过了数十年,他忽然发现阴影境地侵袭领土,亡灵与厉鬼在夜间出没杀人,更有恶龙苏醒,残害百姓。利楚于是身穿冰皇甲,手持炎帝剑,与那恶龙决战,终于将其毁灭。

大战之后,利楚请求英雄王支援,其时,世人对阴影境地所知甚少,这位夜离人想要进入漆黑骨地深处,查清楚这现象的根源在哪儿。英雄王派国师李耳前来,这两人当年皆是世间罕有的强者,李耳更精通防护阴影侵蚀的法术,两人信心十足,就此出发。

峡北百姓日盼夜盼,但那位夜离人终究并未回来,李耳伤痕累累的逃离漆黑骨地,说夜离人在骨地遭其中强敌所害,他未能找到这位战友的尸骨,众人因此悲痛欲绝,仿佛天塌了一般。

然而利楚之死并非徒劳,他牺牲性命,终于令李耳找到了抵挡阴影蔓延的法子。李耳于是聘请能工巧匠,乞求仙神相助,并动用万千奴隶,终于建成了一座前所未有,宏伟壮观的骨地长城。这长城极长极高,几乎可谓当世第一,能凝结龙脉,调度混沌逝水的真气,形成震慑亡灵的咒法,纵然漆黑骨地偶尔会穿透这咒法护罩的缝隙,但终究无法更进一步。

随着时间推移,峡北百姓并未忘记利楚,反而将他视作真正的“国王”,而那位安居南方,享受太平的女王则被他们视作懦弱之辈。他们奉利楚的后代为首领,并不服从利穆敏的统治。利穆敏曾动用不少法子,试图管辖这片国中之国,但却引起北方民众愤怒的抗争,利穆敏无奈,不愿令双方决裂,唯有依从民意,任其自治。

利穆敏与利楚两人皆源于龙国的利家血统,两人本是兄妹。他们的后代在两人死后各自为政,偶尔也会通婚,比如利甘秦、利汀、利纳、利来就是如此。

利歌说道:“壁画上说的是他对抗那条恶龙的事迹么?”

利纳道:“既是恶龙,也是阴影。在画师心目中,那条恶龙或许并非实物,是阴影的象征。”

只听背后有人道:“抵抗天灾,震慑魔神,唯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有些人自称英雄,却只会玩弄权谋,欺骗百姓,最多捉捉境内的毛贼,杀杀自己的亲戚。两者高下,一目了然。”

随着话语声,利汀、利来走近。利歌知道她暗指的并非自己,也非第一位“英雄王”,而是历代南方君主。

利汀笑道:“禾英雄,你觉得这画怎样?”

利歌说道:“为国为民者,自会感动人心,震撼天地,此番气魄,确实令人不由得折服。”

利汀叹道:“可惜,我本想凭借冰甲炎剑,效仿祖先事迹。但那两件法宝被利百灵弄坏之后,似受了诅咒,同时使用反而加害其主。”

利歌听她言语中伤其父,微觉不快,道:“利百灵也是为守护百姓而死,与数百年前的夜离人并无不同。”

利汀哈哈大笑,似乎此言可笑绝伦,她说道:“第一,夜离人离去时有多少人?他与李耳国师同往,仅有两人而已,却要面对数以百万计的亡者。李耳国师是弱不禁风的道术士,利楚还得费心照料李耳;而利百灵呢?他煞费苦心地组建鬼裔大军,花费了多少银两?他前呼后拥,受层层守护,却死的不明不白,连一个人都没回来。”

利歌听到怀中利百灵“呼哧呼哧”喘气,似有些气愤,他这位父亲纵然失了神智,但有时也能听懂人话,好在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如常。

利汀又道:“第二,夜离人虽牺牲性命,却找到了保护大伙儿的方法,他死得其所,令人钦佩;而利百灵呢?他是沽名钓誉,没轻没重。他死后留下的儿子在南边自相残杀,争夺王位,最终取胜的那个利歌,也不过是个好大喜功之辈。他非但没留下半点好处,反而害得举国上下吃尽苦头。”

利纳、利来听姐姐对那利百灵鄙夷无比,似乎暗中怀恨,皆心下忐忑,生怕利歌因此动怒。

利歌忽然答道:“女侯,你要出城开拓疆土,不也是大军拥护、小心防备么?你说利百灵好大喜功,你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

顷刻间,利汀安静下来,利纳深知这位姐姐看似和蔼可亲,可实则手段果决,最不容冒犯顶撞。她想要打圆场,却又不敢开口。

利汀缓缓说道:“你可真敢说话。”她一字一句皆语气沉重,仿佛暴雨前的闷雷一般。

利歌道:“女侯宽宏大量,深知轻重,之前富甲帮郎硕衣对女侯何等无礼,女侯不也照样一笑置之?”

利汀道:“富甲帮是我骨地长城的一大支柱,你不过是我妹妹的属下。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利歌道:“若女侯因只言片语杀人,那或许正是因为我说到了女侯心中痛处。我一直觉得女侯想要出城之举,颇不合常理。”

利汀凝视利歌,踏上一步,利纳再也忍耐不住,喊道:“姐姐,禾大哥并非有意无礼。”

利汀忽而叹气,道:“若非我正在用人之际,绝不会轻饶了你。”

利纳、利来如释重负,利纳笑道:“是啊,大伙儿本就是一家人”

利汀问道:“什么一家人?”

利纳大骇,忙改口道:“我将禾哥哥视作亲兄长一般,一时忘情,说错了话。”

利汀笑道:“你可真喜欢他。”

利纳羞涩啐道:“姐姐,你这话说的。”

利汀手掌轻轻伸出,似隔空抚摸壁画,她道:“你们南方来的人,永远不明白咱们北方人忍受的苦。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都横在大伙儿面前,稍有不慎,你的亲戚朋友就会变作僵尸,变作怨灵,想要将你开肠破肚,撕扯得粉身碎骨,而一旦阴影的巨浪越过城墙,所有人都将丢掉性命,化作凄惨的亡者。这种种灾难,我们忍受了六百多年,坚守了六百多年,南方那所谓的国主,却让咱们自生自灭,根本没有帮助咱们的念头。”

利歌说道:“利百灵来过,你却说他是沽名钓誉。利歌也曾想与你会面,但你却将他拒之门外。”

利汀笑道:“你知道的倒挺清楚。我打从骨子里瞧不起那利歌,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而利百灵那混账睡了我娘,他的亲生妹妹,气的我爹生了一场大病,你指望我感激他么?”

利汀、利纳大吃一惊,都喊道:“姐姐,你说什么?”利歌想起此节,长叹一口气,道:“居然有这等事?”

五十四 料事宛如神

放浪形骸歌正文卷五十四料事宛如神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利汀并不在乎,似是恨透了利百灵,也恨透了她娘,忍不住将两人丑事告知旁人。

利汀顿了顿,笑道:“话到你这里为止,若你到处乱传,被我得知,我定要你的脑袋。”

利歌点头道:“在下领会了。女侯大人打算何时率军出城?”

利汀叹道:“此事也不容易,至少需准备三天。”

利歌思索不语。

利汀问道:“你在想什么?”

利歌说道:“大人,我看你把这骨地长城整治得井井有条,百姓也平安富足,此事来之不易,大人确有治国安邦的大才。”

利汀生平受人奉承无数,早就习以为常,不当回事,但这些话从这位禾刀甲嘴里说出来,却使她有些飘飘然的,仿佛极罕见、极真诚的褒奖,令人受宠若惊。利汀微微一笑,道:“听你的语气,是不是要赏我些什么?”

利歌又道:“但开拓疆土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是在阴影境地之内,只怕更需数年艰苦卓绝的努力。如今城中富甲帮蠢蠢欲动,其余势力也各怀鬼胎。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大人这远征之举委实不明智,莫要重蹈那利歌的覆辙。”

利汀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有什么真知灼见,这些话我听身边那些个老头子唠唠叨叨,重复过不知几遍了。”

利歌问道:“大人通过比武,选出多少远征将领?”

利汀道:“连同你们这几人在内,总共一百八十人,各个儿不是龙火功高手,便是鬼裔神裔。”

利歌又道:“共有多少兵马出征?”

利汀皱眉道:“数目不便透露。”

利歌沉吟片刻,说道:“校场并无厉兵秣马之势,这宫殿内也非行军打仗之态,大人,您这支远征军,并无凡人士兵跟随,只有这一百八十人,更无其余。”他这话并非询问,而是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

利汀身子一震,双眼死盯着利歌,满是警惕之意。利纳问道:“姐姐,真的么?此行不带任何凡人?”

利汀叹道:“是,此事早晚会告诉大伙儿,禾刀甲说的不错,唯有咱们这些非凡之人。凡人在阴影境地行军,只是累赘罢了。”

利歌道:“只有这点人手,想要开拓疆土万万不够,遑论修建城墙,驱散二十里的阴影?而国内隐患众多,暗流涌动,大人很是精明,不会无端端的耗时太久,此行另有目的,所谓远征不过是个幌子。”

利汀愣了半晌,蓦然发笑,身子随之发颤,她笑道:“二妹啊二妹,你从哪儿招来这么个聪明人?当真讨厌至极!”

利纳笑道:“他说对了么?”

利汀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道:“算是对了吧。”她转过身子,面对利歌,说道:“出了城,往西北走二十里地,有人在微雨山地之间发现了一座从无记载的遗迹,位于平原之中。它似是从阴间浮现的,一年之前并不在那儿,就像是被阴间的浪潮推上了岸,留在了沙滩上。我们这许多人,正是要前往这微雨遗迹。”

利纳、利来瞪大双眼,齐声问道:“姐姐是要去探墓?”

利汀道:“不错,我翻阅书籍,知道这遗迹中有神乎其神的古物,或许是咱们骨地长城战胜漆黑骨地的关键所在。这数月之内,我已关闭北门,不许任何人进入骨地,以防富甲帮抢先下手偷盗。哼哼,即使他们零零碎碎的去了,也不过是送死而已。我是怕他们死后,成了那遗迹中的亡灵,给咱们增添麻烦。”

利歌说道:“若果真如此,探墓一事说出去确实不雅,而远征这借口要好得多了。”

利汀眼神中像燃着火,可见她对此事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出发,但她同时又冷静而远虑,知道此行危机重重,这才编造谎言,招兵买马,将敌人与自己人一同瞒过。

她又望了望那壁画,神情复杂,难以形容,说道:“失陪了。”拉着利来、利纳,走入宾客之中。

利歌心想:“她还有事瞒着我,瞒着所有人。她对那微雨遗迹执着的异乎寻常,从她心跳中能听得出来。”

他望向利汀,见她正与那石牧站在一起,石牧低声与她说着些什么,利汀脸色难看,小声道:“那老儿真起了疑心?你须得让他闭嘴才是。”她说话声音自然极小,利歌运功将听觉加强到极致,才能勉强听清。

石牧答道:“他与护龙卫渊源极深,武功厉害,委实不易对付。须得找个时机”

利汀与石牧走远,利歌再难听清两人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其中涉及朝政之争的阴谋诡计,懒得多管,想着利汀对自己与利百灵轻蔑鄙夷的言论,再仰望那崇高伟岸的壁画人物,心情烦闷,但却想道:“无论此地局势多么错综复杂,但终究仍是人间,三天之后,我将踏入埋骨之地,与坟墓与亡灵为伍,不知何时归还。人间再如何丑恶,也比那好得多了。”

他不再逗留,离开宴席,找辛瑞、形骸去了。

子夜时分,忽而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利歌开门一瞧,见是石牧在外。石牧说道:“禾兄弟,主公要见你。”

利歌问道:“大人找我何事?”

石牧说道:“有事需你相助。”

利歌换上劲装,腰悬长剑、火枪,石牧并未阻拦。两人快步走过长廊,来到一极大的书房内,只见形骸、辛瑞皆在场,利汀神色恼怒愤恨,她见到利歌,说道:“我要三位替我办一件事!”

利歌默然不语,形骸问道:“什么事?”

利汀咬牙道:“替我杀一个叛徒,三个对头!”

形骸道:“哪个叛徒,哪些对头?”

利歌听利汀心跳,她的怒意似乎货真价实。利汀抿紧红唇,道:“叛徒是我身边总管大臣,名叫劳北望,对头是富甲帮的三大首领,风秋、成铁石、郎硕衣,冰皇甲与炎帝剑被那那老贼盗走了!”

形骸问道:“女侯大人是说,那劳北望偷了两件宝物,送往富甲帮?大人是要我三人闯入富甲帮中,将四人一齐杀了?”

利汀道:“你说对了一半,说错了一半。富甲帮因为那些女奴之事,对我怀恨在心,竟如此报复!我早就怀疑身边有叛贼,想不到却是这老老家伙!但这四人碰面之地,却并非在富甲帮之内,而是另有隐蔽场所。”

这时,另有一人走到利汀身边,他身穿夜行衣,利歌看出此人轻功非凡,单以轻身功夫而论,不在自己之下。

来者对利汀说道:“主公,属下一路跟踪,已找到劳北望下落,他们在泪街的一座民宅中碰面,随后全速返回。”

利汀对形骸说道:“三位,他们行踪已明,三位若能替我办成此事,那炎帝剑与冰皇甲,我便还给两位妹妹,此外更有重谢。”

形骸摇头道:“此事与我三人无关,与我家两位小姐也无关。大人身边高手如云,何须我三人献丑?”

利汀注视形骸,叹道:“我身边好手虽多,可想要一举击毙富甲帮三首领,却非你三人莫属,且又不知我这里还有谁与富甲帮乃是同党,你三人初到此处,当可信得过。我与两位妹妹是一家人,三位替我办事,就是替她二人办事。”

形骸对利歌说道:“刀甲,你怎么看?”

利歌说道:“大人只要咱们替你诛杀叛徒对头,却并未让咱们设法夺回宝物。冰皇甲与炎帝剑并未遗失,大人想咱们替你杀人,又何必诸多借口?”

利汀脸上变色,不料利歌竟连这都猜得出,忽然间,她点头笑道:“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便是想三位为我铲除敌手。那叛贼与富甲帮勾结之事不假,而北门上有咒法封印,三位若想要进入北地,也唯有我能让你们三人通过北门。”

辛瑞望向利歌,说道:“我听你的。”

形骸也道:“为师虚怀若谷,唯徒儿马首是瞻。”

利歌笑了笑,向辛瑞、利歌点头,又对利汀说道:“好,我等谨遵吩咐。”

利汀大喜,指着先前那轻功高绝之人道:“你们跟着梁兄弟,他领你们去。”

石牧笑道:“有三位出手,定然马到成功。”

那位“梁兄弟”道:“三位,请随我来。”走到长廊一块石墙边上,开启机关,步入一条密道。形骸、利歌、辛瑞跟随在后,四人快步前行,密道笔直延伸,一条路走到底,梁兄弟推开一块石板,他们已远在城堡之外。

形骸问道:“梁兄弟,你不怕有人走这密道,行刺女侯么?”

梁兄弟沉声道:“密道中有机关,若是贸然开启,来者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施展身法,足踏屋檐,飞踩高墙,轻灵无比,此人轻功实已臻极高境界。但形骸三人始终紧随其后,那梁兄弟回头看着三人,目光也甚是钦佩。

利歌问道:“梁大哥,这劳北望在城中地位很高么?”

梁兄弟恨恨说道:“劳北望是老城主托孤的重臣,与石牧一文一武,为主公的左膀右臂。但此人胆敢背叛主公,真是罪该万死!”

利歌问道:“女侯是如何得知劳北望是叛徒的?”

梁兄弟答道:“女侯何等精明?她之所以收留那八位树海国女奴,便是为了激怒富甲帮,催促他们行动,借此找出他们在宫中的内应。果然不出女侯所料,哼哼,就在今夜,劳北望秘密派人送出密信给富甲帮中人,我在旁监视,看的一清二楚。”/11_11202/

五十五 恶人却非敌

利歌想道:“利汀此举可大为不妥,那富甲帮在骨地长城能与她分庭抗礼,麾下战团众多。如帮主一死,群龙无首,定会引起天大的乱子。”但转念一想,此帮派始终是个隐患,若换做自己,定会趁此良机,一举将此地富甲帮分舵掌控在手,或许利汀正有这般打算。

梁兄弟有意与三人比试轻功,蓦然发力加速,变得疾如猎鹰,可三人身法也随之加快,梁兄弟始终只领先他们一步之遥,梁兄弟自诩轻功在离落国峡北当属第一,南方人物更无法与自己相比,待见到三人这等身法,直是震惊万分。

四人掠空而过,小半个时辰后,已到了那“泪街”,他们落在不远处一棵树上,梁兄弟指着一处漆黑无光的大宅说道:“就在那儿,门口有两个望风的。”

门外看守也穿着夜行装,融于黑暗之中,轻易难以发觉。

形骸指着二楼窗户,道:“从那儿进去。”遥遥一掌,将窗户无声无息地震开。梁兄弟先行跃入,利歌、辛瑞、形骸相继入内。

那窗户所在房间无人,但利歌听出屋外有护卫走动,他轻声推开门,手指尖上渗出些毒血,运转尖牙鬼之眼,在暗中也能看清护卫动向。他无声潜行到护卫身后,手指轻触,那护卫当即晕厥。而在他身后,辛瑞也轻易将护卫击倒。两人绕着走廊搜了一圈,遇上富甲帮的便动手解决,只半炷香功夫,楼上已无护卫。

利歌指了指楼梯,四人往楼下走,待见到横梁,利歌翻身而上,朝有声音之处行进。凭借此法,他们避过一楼的护卫,见堂中点着微弱的烛光,坐着四人,三人并不认得,一人则是熟人。

这四人身份极易分辨,其中三人是富甲帮的打扮,一老者则与三人截然不同。那老者定是劳北望,坐在富甲帮三人正中的是大当家风秋,坐在他左侧的是成铁石,另一人就是郎硕衣。风秋是个神情阴鸷的老人;成铁石人高马大,面带冷笑;郎硕衣内伤未复,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劳北望叹道:“我竭力调停你们与利汀,但你们手下那群土匪,为何要惹她的妹妹?这下可好,双方这仇怨越结越深。”

风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咱们万万不能让利汀成行!我听到风声,说那遗迹极端危险,她去了不过送死而已!”

利歌心中一动:“怎地富甲帮竟对利汀有照看之意?”

郎硕衣嚷道:“大哥,那婆娘想去送死,就让她死好了!咱们做买卖的,换了谁生意不是照做?”

风秋斥责道:“你懂什么?这利汀武功高强,威望足以服众,骨地长城局面稳定,咱们的买卖就越兴旺。若换她那愚昧奸邪的弟弟继位,或是她那贪得无厌的娘当家,就算长城不塌,咱们在这儿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利歌心想:“这风秋见识高明,高瞻远瞩,若杀了此人,对骨地长城没半分好处。”看了看那梁兄弟,梁兄弟传音入密,说道:“只管杀人,别管那么多。咱们不是来审案子的,奉命行事就成。”

成铁石道:“但利汀这丫头倔强固执,不听人劝,咱们要劝她回头,除非杀进宫去,将她五花大绑。”

风秋长叹道:“她宫中戒备森严,再说了,若咱们当真动手,与她就是生死大仇,城中军民百姓定会恨透了咱们,买卖同样完蛋。”

劳北望说道:“三位,我最近查得一事,或许能令利汀不得不放弃这冒险的念头。”

风秋奇道:“你查到了什么?”

劳北望低声道:“我并无真凭实据,但她此行并非是为了什么法宝神器,而是与她的情郎有关。”

另三人都笑了起来,风秋笑道:“怎么,这丫头有个情郎?我居然不知道?”

劳北望道:“她将此事隐瞒得极好,唯有石牧知道端倪。那情郎或许被困在了微雨遗迹之中,她此去是想救他。咱们只需将这消息散播出去,她身边将领高手定会怪她不顾大局。她见无人支持,独木难支,也唯有作罢了。”

郎硕衣道:“这花痴婆娘,以她的美貌身份,要找他奶奶的好男人,不是手到擒来之事么?那情郎到底是什么来头?令她这般要死要活的?”

劳北望冷冷说道:“姓郎的,你这般侮辱我家女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

郎硕衣道:“怎地?还不让人说话了么?”

利歌啼笑皆非,心想:“原来这几人各个儿都是为利汀着想,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竟想杀了这几个盟友。”

风秋道:“劳兄,咱俩相识多年,何等交情?岂能为小事翻脸?”

劳北望点了点头,捋须说道:“或许是咱们都多虑了,不管情郎不情郎的,那微雨遗迹未必当真凶险,而她带着数十个高手前往,就算遇上十万大军也不必畏惧,咱们能劝就劝,劝不了也就罢了。但另一件事,你们都调查清楚了没有?那才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风秋道:“那小子行踪诡异,定有阴谋,但我那探子尚未”

突然间,南侧正门发出“轰”地一声,被人震碎,数个身穿黑衣的蒙面客冲入屋内,他们衣衫上红黑相间,在烛火照耀下,仿佛发黑腐烂的血色。

利歌拍了拍梁兄弟的肩膀,传音问道:“咱们的人?”梁兄弟答道:“不对,主公绝无另派人手之理。”

风秋站起身,喝道:“是什么人?前来送死么?”

众蒙面客喝道:“风老贼,你惹错了对头,今个儿叫你魂归炼狱!”同时挥刀舞剑,朝风秋等人杀来。

成铁石一声冷笑,取出两枚铁胆,朝前一扔,那铁胆穿透蒙面客身躯,登时击毙五人。劳北望拔剑在手,连刺数招,每一剑皆命中敌人要害,置之于死地。风秋站在成铁石背后,并不轻易出手,但偶尔有敌人杀到郎硕衣面前,郎硕衣伤势沉重,抵挡不住,风秋便拍出一掌,将敌人打得吐血而亡。

利歌心想:“成铁石、风秋两人武功比郎硕衣更高,我也未必能胜,师父定能轻易击败他们,但他们三人并非敌人。”

过了一会儿,屋中敌人死绝。成铁石道:“一群乌合之众,何足道哉?”

劳北望年纪大了,运功之后,喘着粗气,问道:“是那小子派来的?”

风秋嗤笑一声,道:“想取老夫项上人头之辈多如牛毛,未必是那小子,也未必不是那小子。”蓦然间,他手如虎爪,凌空一捏,形骸即刻挥手一拦,将风秋真气化解。但听咔嚓咔嚓几声,他们所站的屋梁断裂,利歌说道:“下去吧!”四人先后落地。

郎硕衣“啊”了一声,道:“你们三人是晨间擂台的”

利歌拱手道:“我等不请自来,多有得罪,还望四位宽宏大量,莫要见怪。”

风秋看着形骸,道:“想不到阁下竟能挡老夫这虎爪绝命手,又是何方英雄人物?”

形骸淡然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阁下功夫虽高,却未必能败尽世间英雄。”

风秋说道:“是利汀那丫头指使你们的?”

利歌道:“都是一场误会,大伙儿皆是为了利汀女侯,本就不该彼此敌对。”

风秋露出冷冰冰的笑容,他道:“但老夫这间屋子,却不能任凭阁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诸位昨夜杀了我几位结义兄弟,老夫想邀几位在本派逗留几天,由女侯亲自来接,诸位意下如何?”

劳北望急道:“风老兄,瞧我面上,此事不必追究。”

风秋长叹一声,道:“劳兄,人生在世,不能不讲义气。杀弟之仇,不能就这么算了。”

形骸知道这老者龙火功已练到第七层,利歌、辛瑞抵挡不住,于是往前一站。风秋全神贯注,功力绕身圈转。形骸心想:“需让这老头败得心服口服,却又不能伤他,且先接他几招试试。”

成铁石道:“大哥,由我对付此人!”

风秋看他一眼,摇头道:“你还不成。”双掌缓缓转动,蓦然劈出,发出石破天惊、源源不绝的内劲,形骸单掌横档,消去风秋掌力,双方僵持不下,屋中仅有微风拂动,波澜不起。

风秋脸皮抽动,战栗不已:“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远胜于我!此地竟来了这等人物!”他自知不及,又见敌人并不发力追击,于是缓缓收势。

就在此时,门口破洞处蓦然绿焰暴涨,一瞬间充斥于各处。风秋站的离破洞最近,当场被烧的粉身碎骨。紧接着,成铁石、郎硕衣也化作焦炭。

当火焰烧来之际,形骸一惊,双掌一转,变化出蓝翡翠,将利歌、辛瑞、梁兄弟笼罩于其中,辛瑞手快,将劳北望一扯,老者跌入护罩之内,才免于被那火焰吞噬。火焰持续许久,终于熄灭,整座大宅已被烧成了焦黑粉末。

形骸散去蓝翡翠护盾,见对面屋顶站着一人,那人容貌如何却看不真切,双眼却闪着红光,宛如龙蛇的眼睛一般。劳北望见三位同谋惨死,又悲又惊,吓得当场昏迷过去。

利歌问道:“那人是谁?”

形骸答道:“似是极强的妖火功。”

来人见形骸等人活着,似也大感意外,他身躯变化,成了蛟龙形状,向上腾飞,倏然不知行踪。

五十六 纨绔之子弟

梁兄弟惊魂初定,道:“那是哪儿来的道术士?”

形骸摇了摇头,答道:“道术士?未必,未必。先前此人所喷烈焰似是妖火。”

利歌背起劳北望,说道:“先回宫再做打算。”

形骸低头沉思片刻,问:“昨日有一空龙派的汉子,戴铁手套与我相斗,那空龙派在何处?”

梁兄弟奇道:“子兄问这做什么?难道先前那厉害的对头是空龙派的?”先前形骸显露了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已令这梁兄弟佩服的五体投地,语气变得尊敬至极。

形骸道:“铁手套中有妖火,必有异常。”

这时,劳北望睁开眼来,艰难说道:“你说的不错,定然定然是空龙派,只是想不到他们有这等厉害的人物。我等需尽快知会主公,派兵剿灭此派。”

利歌问:“为何定然是空龙派?”

劳北望咳嗽几声,似要呕血,但终于止住势头,答道:“主公有个弟弟,叫做利玉玩,最是养尊处优,不务正业,主公对这弟弟极好,又认定他毫无心机,全无野心,并不提防此人。但但前些时日,我与富甲帮察觉此人似与空龙派中人物走得很近。空龙派神神秘秘,定图谋不轨。”

利歌说道:“你是说空龙派查知你与富甲帮追查得甚是紧密,故此派杀手前来?”

梁兄弟喊道:“富甲帮这藏身之处如此隐蔽,我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他们如何能来的如此之快?”

劳北望道:“定然是富甲帮内出了叛徒。”

形骸道:“告诉我空龙派在哪儿。”

梁兄弟说道:“空龙派总坛在易门山上,子兄,纵然你身负绝学,但切莫轻易前往,空龙派中有二十‘降龙士’,各个儿极不好惹,再加上先前那吐焰之人,单以武力而论,更胜过富甲帮许多,刀山火海也不及那边危险。”

形骸点头道:“老弟别操心,只管告诉我所在。”

梁兄弟无奈,详细说了。形骸对辛瑞、利歌轻声说道:“你们回宫殿守着,切莫掉以轻心。”

辛瑞道:“你有必胜的把握?”

形骸回答:“世上并无必然之事。”

利歌考虑再三,说道:“师父,千万小心。”

形骸哈哈笑道:“幺麽小丑,岂堪一击?”说罢与众人分道扬镳。

他默想梁兄弟指点,朝城中郊外奔去,约行了二十里地,见前方是一大片山林,树木繁茂异常,覆盖山丘,隔开了一座座山崖。其中一座山上可见一段黑砖墙。

形骸走向黑砖墙,绕了半圈,得见空龙派总坛全貌,那似是一座道观,道观中分布大殿、塔楼,所用皆是黑木黑砖。观中隐隐传来声响,似是龙吟虎啸,又似是地震山鸣。整座道观散发出妖异气息,与昔日阎安中邪教的庙殿极为相似。此节对旁人来说难以察觉,但形骸习惯了猎杀妖魔,迹象极为明显。

形骸心想:“没找错地方,就是这儿了。”

他施展遁梦式,隐去身形,悄然上了山,进入道观之内。此刻是一天中夜色最浓之时,但道观中的黑暗更深,绝非自然。

忽然间,有一群人朝此走来,却看不穿形骸的梦幻真气。来者穿黑底白条纹的道袍,脸上涂了油彩,画的是绿色的太阳,他们是一群青阳教徒。

形骸跟着他们,走了一盏茶功夫,到一花园中。一座假山与密林挡住了去路。但青阳教徒大声念咒,假山轰隆几声,露出开口。形骸跟着他们步入开口,走了没多远,见到一秘密的草地。

草地中围了四百多人,大多穿附近村民的衣衫,脸上画着青阳。他们之间,每隔五尺,就点着一根小蜡烛,蜡烛上燃着绿豆大小的火焰,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众人围着一座黑龙雕像,跪在地上,双手朝天,无声祈祷着。

最靠近黑龙雕像之处站着两人,跪着一人,其中站着的一人高约丈许,显而易见是妖魔,此妖是半人半鬣狗,浑身黑毛张扬,甚是坚硬,身穿血红的骨头甲,那骨甲似乎是从他身躯里长出来的,仍残留他血肉的痕迹。

另一个站着的人是个全无胡须的老道,他应当是青阳教此处的主管,衣着在众教徒中最是华贵,仅次于跪地之人。那跪地者是个微微发福的少年,大约十八岁年纪,形骸看他容貌,与利汀、利纳、利来依稀有些相似。

这时,形骸跟踪的来客中,一人径直走向那雕像,形骸稍一辨别,登时认出此人,他正是自己的老相识拜风豹。

老道抬起眼,制止拜风豹靠近,拜风豹恼道:“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圣上的特使!妖界女皇派我前来,协助尔等行事!”

形骸心想:“原来拜风豹早知道圣莲的真实身份了?”

老道冷冷答曰:“阁下话太多了。”

拜风豹哼了一声,双眼盯着那黑犬妖魔,似有惧意。这时,一美艳的道姑对拜风豹说道:“特使,还请稍安勿躁。”

拜风豹神色顿缓,笑道:“小姐姐,我全听你的。”那道姑抿嘴一笑,两人四目相对,情波流转。

过了许久,那微胖少年翻身而起,老道愕然说:“玉玩公子,仪式尚未完成,你为何中断?”

这少年果然是利汀的弟弟利玉玩。

利玉玩喊道:“我尿急,憋不住了,你们这仪式也太长了些。”

老道朝少年怒目而视,道:“你此地神圣!你答应入教,又岂能憋不住内急?”

利玉玩嚷道:“是啊,我答应入教,是因为你们说入教有趣,但叫我跪地这么久,哪里有趣了?”

老道喊:“你三心二意,魔神自不会显灵!你给我专注一些!”

利玉玩道:“我憋不住了!”

形骸大感好笑:“这小胖子放荡不羁,玩世不恭,没心没肺,全无正经,正是游戏人间之辈。”

拜风豹朗声说道:“古道掌门,我听说你们这一分支在青阳教中算得历史悠久,当初总教是命你们在此拉拢信徒,巩固信仰,改造田地,令骨地长城环境近似妖界。再设法夺得骨地长城的统治之权,自上而下的推行青阳教。怎地七、八十年都毫无进展?”

古道神色不快,反驳曰:“这利玉玩正是利汀的亲弟弟,咱们已令此人归顺,离实现鸿愿也不过一步之遥。随后只需将利汀杀死,不就大功告成了么?”

利玉玩道:“对了,你们说要杀我姐姐,但我姐姐死后,真的轮到我继承爵位领地么?”

古道急忙嬉皮笑脸地回答:“是,公子,此事千真万确。”

利玉玩又道:“到了那时,我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老婆么?”

古道点头说:“这是自然。”

利玉玩道:“我想娶我姐姐妹妹,可否?”

古道愕然片刻,答曰:“这也未尝不可。咱们可以留利汀一条性命,只将她擒住不杀。”

那黑犬妖魔冷笑道:“真是麻烦透顶,依我之见,就这样杀进城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将此城贵族全都杀的一干二净,再强迫所有凡人信教,大事不就成了?”

古道摇头说:“大人,你若这般做事,咱们可就功亏一篑,彻底无望了。”

黑犬露出尖牙,沉声说道:“若是在妖界,你这般对我说话,我早已将你吃的丁点不剩。”

古道面露惧意,但仍道:“龙蜒大人心中鸿愿,乃是将凡间改造成妖界,故而需改造龙脉,整治风水,将大地一点点变得近似妖界领土,如此他才能以真身降临。而他若想要降临,又需千千万万的百姓信仰他,召唤他,因此需大力传扬龙蜒大人的教义。若照大人您的设想,滥杀一气,会导致长城外阴影境地蔓延过来,反而坏了咱们好不容易治理好的这座山林。而活人一死,无人信仰,龙蜒大人的大计遂无法生效。再加上天庭若得知这场祸事,咱们空龙派可就有灭顶之灾了。”

黑犬喉咙咕噜一声,不再言语。

形骸心想:“原来这就是龙蜒图谋,与我所料相差不远。这图谋听起来倒也不算太恶,至少比旱魃、神荼要温和得多。”

只听一旁稀里哗啦声响,那利玉玩正对着花丛大尿特尿。古道大怒,斥曰:“小小公子,我说了不许放肆!”

利玉玩道:“怪了,我本来也不想尿,但一见到这许多漂亮小姐姐,我就忍耐不住。”

拜风豹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利公子,咱俩是一见如故,大可结交。”

利玉玩喜道:“和尚老兄,这里的人都死板板的,唯有你最合我胃口。”

古道见拜风豹将这庄严肃穆的邪教集会扰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气往上冲,怒道:“特使,你再捣乱,莫怪我不客气了!”

拜风豹说道:“罢了,罢了,我不开口还不成么?”于是退到一旁,但仍与身边那美艳女教徒眉来眼去,神态轻浮。

古道深呼吸一口,道:“总而言之,利公子,你信不信奉魔神?”

利玉玩道:“信奉,信奉。”

古道笑曰:“这就成了。这些时日,女侯筹备出城之事,防备松懈。我派出本教的二十位高手,加上特使带来的多位纯火寺高僧,咱们混入宫中,将利汀杀了不,擒住,就此扶持公子继承骨地长城。”

拜风豹面露难色,道:“关于此节,咳咳,有个难处。”

古道问:“有何难处?”

拜风豹两手一摊,连连摇头,道:“我带来那些和尚差不多都已经魂归西天,唉,真是时运不济,时运不济!”

五十七 乃是欺人鬼

古道听拜风豹毫无愧疚之情,仿佛那是天灾**,与他无关。他眉头竖起,脸色铁青,道:“你这特使肩负重任,却领着一众属下全军覆没,又有何用?”

拜风豹也恼了,一拍脑袋,喝道:“那群秃驴是被一怪物所杀,关我屁事?再说了,他们皆是冥顽不灵之辈,我要说服他们替我杀人卖命,更是难如登天。圣上给我这差事本就太难,我力所不及,也怪不得我。”

利玉玩害怕起来,道:“怎么?你们胜不了姐姐么?”

古道焦急万分,额头上直冒青筋,他道:“既然如此,咱们今、明两天之内便得动手!否则过了时效,黑犬王无法留在凡间。”

那黑犬王咧嘴笑道:“婆婆妈妈说了一大堆,还不是靠我杀人?”

形骸不再隐藏,现出身影。黑犬王当即察觉,喝道:“是何人不请自来?”

形骸道:“本人无名小卒,原难以相邀,唯有不请自来一途。”

利玉玩颤声道:“他他会不会是姐姐派来的密探!遭啦!遭啦!姐姐都知道了!”

在场众青阳教徒眼中皆现出杀意,古道下令:“将此人拿下,若是抗拒,杀了无妨!”

众教徒皆从袍下拔出小刀、匕首,喊道:“杀!杀!”朝形骸冲了过来。形骸左手一拳,右手一掌,梦魇玄功的掌力将众人一齐罩住,众人眼皮打架,元神涣散,纷纷打起呵欠,脑袋往地上一扎,一时间躺满一地,睡得呼噜声震耳欲聋。后方教徒见状骇然,不敢再行前冲。

黑犬王鼻子抽动,眼神兴奋,似是见猎心喜,道:“这是仙灵的功夫。”

形骸问道:“先前泪街杀死富甲帮三老的,可是贵派的人物?”

古道冷笑曰:“看来他们毕竟得手了。”

形骸道:“那我可没找错地方。”

古道说:“你若是想找死,确实走对了路。”拍了拍手,只见二十人从教徒中走出,这些教徒全做道士打扮,穿黑红相间的道袍,神态凶狠而无畏,面露狞笑。

形骸问道:“降龙士?”

古道大笑,得意洋洋,曰:“知道降龙士的威名,你还不算孤陋寡闻,但既然遇上他们,后悔已来不及了!”

话音犹存,众降龙士已冲向形骸,有人身上龙火灼灼,有人眼中闪烁着奇异光芒。形骸心想:“大半是神裔、鬼裔,小半是龙火贵族。”

一敌手打出一招“幽冥鬼手”,掌心苍白,真气含毒,形骸抓住那人手腕,一发力,那人身子腾空,不由自主地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形骸再把他一推,这人如一件大暗器般飞向一众战友,只听砰砰声响,众人惊慌地高呼大叫,被这人撞得东倒西歪,头破血流。

另一人绕至形骸身后,手中长枪电光一亮,朝形骸直刺。形骸反手一拳,此人身躯霎时四分五裂,好似碎石般乱飞。众人见形骸手段这般狠辣,心头震慑,一时间皆不敢贸然发动攻势。

形骸与青阳教打过许多次交道,知道其中教众不管是道士还是和尚,其实都贪生怕死,不愿豁出性命,此刻局面也是一样。他说道:“谁再上前,就是这粉身碎骨的下场!”一句话将众人吓得噤若寒蝉,情不自禁地朝后退了几步。

古道拉长了脸,目光阴森,说道:“拜特使,你我二人合力斗他!”

拜风豹昨天刚被利歌击败,伤上加伤,又见形骸这等神勇,心里已打起了退堂鼓,他道:“好主意,好主意,这主意当真好极了!且看我一招‘龙卷旋风’!”他摆开架势,单足立地,蓦然间全身急速旋转,一股强烈的旋风绕着他身子“轰轰哗哗”地劲吹。那旋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拜风豹一扬手,道:“看招!”大旋风直袭形骸,途中将杂草鲜花卷入其中,当真令人眼花缭乱。

形骸手掌切出,那大旋风当即烟消云散。拜风豹见敌人果然厉害,大喊道:“我尽力了!帮不上忙,抱歉!抱歉!”说罢跳上半空,极快地溜了。

古道痛骂:“这狗娘养的特使!他奶奶的有个屁用!”

形骸劝道:“道长,你是出家人,不可骂得如此难听。想要活命乃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古道鼻子里重重哼气,怒视着形骸,眼睛血红血红,仿佛发怒的蛮牛。他大喊道:“你莫得意,且瞧我‘妖月无明功’!”

刹那间,所有青阳教徒胸前皆出现绿油油的一轮圆月,那圆月发光,照向古道,每多一道月光,古道身上妖火便越是猛烈,越是激扬。但立时有教徒呕血三升,倒地而咽气。众教徒吓得喊道:“掌门,饶命!”古道怒叱:“一群没用的废物,胆敢背叛我主!一个也休想活命!”

那“命”字一出口,形骸青阳剑出鞘,将古道斩成两半。古道两片身子分摔在左右,眼珠瞪大,死的惊恐不已。

那个利玉玩吓得厉声尖叫,形骸道:“吵什么?扰人清梦,有无公德?”剑柄一转,将此人敲晕过去,远远扔出。

黑犬王本冷眼旁观,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但见了形骸这一剑,再无法镇定自若。他惊声道:“你是青阳剑的宿主?”

形骸道:“宿主就免了,我与此剑相敬如宾,它帮帮我,我帮帮它,它好,我好,大家好。”

黑犬王深吸一口气,道:“你就是圣莲女皇下令诛杀的孟行海?”

形骸忙道:“你认错人了,不是。孟行海早被我宰了,这剑是我抢过来的。”

黑犬王笑道:“你这蹩脚谎话,岂能骗得了我?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怕了?”

形骸又道:“唉,其实你最初说的不错,我本这青阳剑附体,我已不是我,而是青阳剑客。我说我杀了孟行海也算不得说谎。咱们大伙儿都是妖怪,何必打打杀杀的?”

黑犬王点头道:“原来如此。”

形骸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古人名言,诚不我欺。在下今夜杀意已尽,就此告辞,犬兄也早些回去吧,可别累着了,妖界天冷,回家别忘了多添几件衣衫,莫要冻出病来,也别忘了去看看爹娘,尽尽孝道。”

他嘴里胡言乱语,迈步就往外走。也是形骸不知这黑犬王到底武功多强,但总之颇不好惹,自己与他相斗纵然得胜,也未必能当真杀他,与其费心费力,不如让他在此被困两天,等青阳教的法力失效,他立刻就会被乾坤放逐。

黑犬王阴森一笑,道:“且慢!妖界一贯炎热,而妖魔并无父母,你这话一出便露馅了。”

形骸道:“我离开妖界太久,已忘了妖界种种情形。多亏老兄提醒,真是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日我很是开心,改天再找老兄喝酒也不迟。”足下加快,离黑犬王越来越远。

黑犬王暴喝一声,身上烈焰冲天,化作犬形,遮天蔽日,那火犬朝形骸猛扑而下。形骸叹一口气,道:“老兄,何必呢?”青阳剑一挥,绿焰宛如绿云,与那火犬碰撞,当空炸裂,将此地青阳教徒一并烧死。

形骸无奈,说道:“都怪你们信错了教,唉,如今悔之已晚。”

黑犬王手中一并绿焰大刀,横着一斩。形骸运遁梦式,长剑一挑,将绿焰大刀荡开。黑犬王跳上半空,一刀劈落,形骸运“玄武钝剑”,严防死守,令黑犬王猛攻全数落空,未能得逞。两人辗转腾挪,刀剑交错,有来有回,数十个回合后仍难分胜负,只是两人真气如潮,损毁庙殿。

形骸说道:“黑犬,咱们这样打,只是干耗力气罢了。你杀不死我,我杀不死你,白白糟蹋了这好山好水,好屋好楼。”

黑犬王道:“啰嗦!这等小事,挡不住我杀你!你这杂碎今日死定了!”

形骸道:“你怎地瞧不起人?我现在武功大不如前,若是两年之前,我仍身负剑神功夫,十招之内,你这狗头早被我砍下来当球踢了。”

黑犬王咬牙道:“你没了脑袋,看你再如何多嘴?”一招“黑犬吞海”,猛斩两刀,形骸运剑将刀风拦下,却见一团极为诡异的黑火烧上自己肌肤。

形骸道:“这是何物?”手掌运风行功夫,蕴含极冷的寒气,在黑火上一拍,那黑火并未熄灭,反而烧的形骸手臂焦黑。

黑犬王笑道:“这黑火似火似毒,一旦沾身,无人不死!我在妖界凭借此招,除了巨巫之外,谁人遇上能逃?”一边加紧出刀,防止形骸运功抵挡。

形骸手臂越来越痛,那火焰刹那间烧至全身,他放声大喊,手足挥舞,满地打滚,仿佛这样就能熄灭这火焰似的,但过了一会儿,他伏地不动,身子一点点消散,似被烧成了灰。

黑犬王面露微笑,大声道:“终于杀了此人,世界终于清静了。”

他走向那残骸,想找些残余当做战利品,但仔细一瞧,形骸似被烧的半点不剩,连青阳剑都不翼而飞。

黑犬王陡然间心中一寒,喊道:“不好!”但其时已然不及,一道白火,一道绿火从后袭来,将他斩成了四段。黑犬王脑袋在空中转了一圈,被形骸拿在手上。他仍未死去,又惊又怒,喊道:“究竟是什么鬼把戏?”

形骸道:“这招叫无手速剑,双剑合璧,剑气凌厉绝伦。”

黑犬王道:“不是这剑招,你如何逃过我那黑犬吞海?”

形骸指着利玉玩,笑道:“这小子助我逃过一劫。”不待黑犬王答复,形骸将他脑袋化作灰尘,任其飘散。

五十八 饮酒谈国事

原来之前形骸将利玉玩打晕后,再用梦魇玄功的真气护住了他,防止他因受打斗波及而死。当形骸中了黑犬王邪法后,以梦魇玄功逃入利玉玩梦境之内,借此摆脱了那邪法,再趁黑犬王不备,逃离梦境,奋力一剑,终于得胜。

只是形骸因此受了极重伤势,左臂情形可谓惨不忍睹,体内气血翻涌,脏腑也痛如刀割。形骸不知这黑犬王是当真死了,还是被逐回妖界,暗自叹息:“逞勇好斗者,真是劳民伤财。仁者无敌,此言不欺。此地青阳教徒竟招来如此魔头,真是罪过罪过。”

他一拍利玉玩,利玉玩一个冷颤,立即转醒,见到形骸,吓得筋麻骨软,喊道:“都是都是他们逼我的。”

形骸道:“小子,你给我老实点儿,把空龙派阴谋向你姐姐招出来,不然我一剑把你剖开了,当做下酒菜。”

利玉玩惨声道:“莫杀我,莫杀我,我我一害怕就撒尿,味道难吃极了。”

形骸道:“有道菜叫‘撒尿人肉丸’,乃是奇珍佳肴,我要做菜,正仇找不到食材,你爱撒尿,那可正好。”

利玉玩尖声道:“我招,我什么都招,不要撒尿人肉丸!什么菜都不要做!”

形骸将他五花大绑,嘴巴堵上,塞在麻袋中,又忽然想道:“烧死富甲帮首脑者绝非黑犬王,他妖火虽强,但并非那吐焰功夫。而且他与我打斗时已尽了全力,却并没变成那蛟龙形状。杀人者另有他人!”

但空龙派首领承认派人刺杀风秋之事,又是为何?形骸记得在那屋里见到袭击共有两次,一次是寻常人物,被风秋等人轻易杀死,第二次才是那致命的妖火。那喷妖火的未必与空龙派一伙,至少此刻并不在这里。

想到此处,形骸心中一紧,生怕那强敌突然冒出来,于是扛起利玉玩,瞬息间已然隐遁。

当形骸去找空龙派之际,利歌等人携劳北望回到宫中,利汀正自焦急,见众人归来,这才露出笑意。

梁兄弟除下面罩,说道:“主公!富甲帮三老已死,劳北望被捉拿归案。”

劳北望目视利汀,眼神中情绪复杂,似有些失望,又甚是关切。

利汀道:“你们做得很好。”又对劳北望说道:“劳伯伯,你做的可就不好啦。”

利歌道:“这位劳老爷子对你非但并无谋反之心,实则一心维护。”于是将富甲帮三老与劳北望言论复述一遍。他口齿何等流利,思路何等清晰,不一会儿将整件事说的清清楚楚。但他暂且不提她前往微雨遗迹的真正目的,只说富甲帮为了买卖兴旺,意图阻止空龙派政变阴谋,故而与劳北望碰面。

利汀难以置信,但利歌语气中有一股令人信赖之情,令她不得不信。她看了看梁兄弟,从他眼中得到肯定答复,皱眉道:“玉玩当真要反我?”

劳北望答道:“富甲帮查知他与空龙派的人厮混在一块儿。空龙派之人行事隐秘,近来有崛起之势,不得不防。况且富甲帮耳目众多,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利汀施政之道,最重视财政,在她治理之下,骨地长城虽然兴旺发达,但各个帮派却趁势兴起,在城中扎根散布。利汀纵然设法打压,但力度不够,以至于富甲帮、空龙派等势力做大,局面已有失控迹象。如今双方自相残杀,彼此敌对,对她而言实是一件好事。

她叹道:“你大可以告诉我,为何要与富甲帮密谋?老伯伯,你这条命险些保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劳北望大声道:“当年你爹爹临终托孤,要我好好辅佐你,我岂会有背叛之心?但你这丫头做事易于冲动,有时往往一意孤行!我劝你莫要纵容空龙派蛊惑百姓,修建庙宇,你却不听,只要他们给钱即可!我要你限制富甲帮权势,你也不听,但求有利可图!我劝你莫要犯险前往微雨古迹,你还是不听!大人,你确实聪明武勇,但这份冲动委实不可取!”

利汀板着俏脸,道:“所以你勾结富甲帮,全是我的错了?”

劳北望低头道:“我是为了你好,我听说你去微雨遗迹,全是为了那人”

利汀身子一震,冷冷说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话之时,手中已出现匕首,直刺劳北望心窝,劳北望神色愤慨,眼睁睁看着她下手。

利歌将劳北望一推,利汀匕首刺入利歌肩膀。辛瑞秀眉微蹙,立时拔剑出鞘,但利歌抱住了她,道:“没事,只是误伤。”

利汀不再出剑,但喝道:“劳北望是我的臣下!我要他死,他不得不死!你救他又有何用?”

利歌缓缓说道:“你在北地为君,比那利歌更糟得多。”

利汀大怒,似乎此言令她受了极大的屈辱,她道:“你拿亡国之君与我相比?”

利歌回答:“若不是劳北望与富甲帮撑着,你这长城早就垮了。他们是真正的忠臣,在背后为你消除隐患,你却敌友不分,不听劝诫,滥杀国中栋梁,比那利歌更为天真、可笑。”

利汀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利歌反而笑了起来,神态轻松悠闲,令利汀惊疑不定,大为气馁,气势上被利歌压倒。劳北望、梁兄弟看着两人,竟隐约觉得利歌是真正的君王,而利汀不过是一虚张声势的权臣。

利汀怒道:“你笑什么?”

利歌说道:“你是女侯,峡北真正的统治者,生杀大权皆在你手。你要杀谁就杀谁,满朝文武皆不敢违抗。但当你杀尽了朋友,杀尽了良臣,后果又会怎样?”

利汀道:“你算什么朋友?算什么良臣?”

利歌道:“你想听听利歌是如何亡国的么?”

利汀奇道:“你当真知道内情?”

利歌笑道:“知道的相当清楚。”

利汀沉思片刻,答道:“好,那你说罢。”

利歌指着屋中众人道:“不知大人是否敢让他们出去。”

利汀不由自主地答道:“有何不敢?你们全出去,只留下这禾刀甲!”说出此言,惊觉自己竟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且又几乎难以察觉。但事已至此,想要反悔,却又不愿露出怯意,唯有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

利歌朝辛瑞点点头,辛瑞浅浅一笑,轻声道:“别太欺负她了。”说罢与屋中护卫大臣一齐离开。

利汀恢复气度,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利歌。利歌接过,却并不喝下,利汀暗暗好笑,心想:“你毕竟怕了。”她急于挽回颜面,轻声笑道:“你怕这酒里有毒么?那就不必喝了。”

利歌取过她的杯子,从怀里摸出两个药瓶,倒入杯中,酒变了色,一杯变得翠绿,一杯却变得鲜红,利歌说道:“这两杯酒中倒入了药物,不知哪一杯有毒,可能两杯皆毒,又可能两杯皆无毒,大人觉得该喝哪一杯?”

利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利歌说道:“为君之道,就在其中。朝中局势,家国大事,每一次抉择,都可能是在延年益寿,又可能是在饮鸩止渴。”

利汀眼珠一转,哼笑一声,道:“我朝中有药师,是否有毒,需药师好好检查一番,才能定夺。”

利歌说道:“原来大人知道其中道理,但劳北望所言,你为何不听?我观你所施之政,每一次皆选择最安稳、最舒适的坦途,随心所欲,不知道隐忍取舍,以至于城中局面错综复杂,势力凌乱。你就像是一头晒着太阳、仰天大睡的老虎,将肚腹要害献给敌人,虽然惬意,实则可悲。”

利汀想要发怒,但在利歌面前,却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她细思利歌所言,登时知道他说的没错,她在朝中每一次定夺,都选择最快最近的利益,从不去想将来的后果。这些话以往劳北望并非不曾说过,只是从利歌口中说出,令她情不自禁地深思斟酌,从而引以为戒。

她打起精神,道:“你说什么废话?我让你说的是利歌亡国之事!”

利歌指着两杯酒,道:“当时,除了利歌自己之外,朝中有两大势力,一者是他母亲,一者是国师李耳。他母亲是个歇斯底里、党羽众多之人,李耳却是个身患重病、理智稳妥之人。利歌因此提防他母亲多些,而对隐退的李耳毫无戒备。他万不料李耳是个疯子,趁利歌与树海国协商会面之际,突然发难,劫持了利歌的儿女与母亲,将利歌逼入万劫不复之地。”

利汀道:“那是利歌无能!李耳纵然年老,但年轻时是法力绝顶的传奇人物,岂能掉以轻心?”

利歌说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事后看来,自然如此,但当时李耳行将就木,圣莲女皇又欲取他性命。利歌没想到李耳竟投靠了圣莲女皇,更不惜令离落国陷入水生火热之中。朝廷权谋,皆在于‘利益’二字,若无利益,通常便不会行动。李耳情愿自损八百,也要害利歌一千,此举违背常理,利歌因此落败。”

利汀冷笑道:“你是在替那个利歌开脱么?看来你是他朝中的一位大忠臣哪。”

利歌说道:“女侯大人为了一位情郎,不惜冒性命危险,前往未知的遗迹,甚至要杀害老臣以灭口,这举动也叫人难以预料。”

利汀心头巨震,道:“你你都知道了?那老贼舌头好快!”

利歌推上两杯酒,说道:“这绿的一杯是‘寻找情郎酒’,饮下之后,后果不明。这红的一杯是‘坐视不理酒’,喝下去焚心灼胃,除此之外,有益无害,女侯大人,你愿喝哪一杯?”

利汀抬起头,与利歌目光对视,见他那湛蓝的如同宝石般的双眸,闪着威严而智慧的光芒,总觉得甚是眼熟,顷刻之间,她头皮发麻,心底震撼,脱口喊道:“你到底是谁?”

利歌漠然说道:“一个行向骨地的过客。”

利汀额头上汗水涔涔,忽然,她奋力一挥手,两杯酒落地粉碎,她咬牙道:“好,我不杀劳北望,但微雨古迹我非去不可!”

利歌点了点头,略一鞠躬,不再相劝,转身朝外走去。

利汀急道:“除了利纳、利来,还有谁知道?”

利歌说道:“骨地长城的所有人,永远也不必知道。”

利汀说道:“很好!”

利歌走后,利汀如释重负,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她愣了许久,终于笑了起来,道:“装模作样,还不是个无用的小白脸?”

但她觉得自己这笑声空荡荡的,甚是无趣,于是再笑不出来了。

五十九 红粉玉骷髅

利歌出了书房,见利纳、利来与辛瑞待在一块儿,三人见他出来,皆露出放心的神情。

利纳道:“禾哥哥,姐姐她还生气么?”

利歌答道:“女侯大人涵养过人,气度宽容,想必气已经消了。”

利来问道:“子大哥他怎地还未回来?”

刚问完这话,形骸忽然出现,道:“小妹子找我何事?”利来又惊又喜,欢呼道:“子大哥!”

利歌愕然道:“师父!你怎地伤成这样?”

形骸道:“为师是当世的大侠,为匡扶正义,斩妖除魔,就算马革裹尸也是万死莫辞。”

他摔下肩上麻袋,从中解出一人,众侍卫尚未得知利玉玩勾结叛逆之事,见状大惊,喊道:“这是玉玩爵爷!你胆敢如此冒犯?”

梁兄弟知道隐情,喊道:“带玉玩爵爷去见主公。”押着利玉玩敲门而入,过了一会儿,他开门道:“主公命子皿与禾刀甲、辛瑞进来!”

利歌身份被利汀识破,本不愿入内,但形骸硬拉着他,他也唯有跟进。

利汀见到利歌,目光异样,似忌惮,似敬畏。她道:“子皿兄弟,玉玩当真要杀我?”

形骸于是告知那空龙派实则是一崇拜妖魔的青阳邪教,伪装行事,暗中蛊惑人心,又说了拜风豹与青阳教阴谋推翻利汀之计。利汀眼神越来越严厉,神色越来越愤恨,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一时利益,竟任由空龙派宣扬其教,并不严查,又有些惭愧。

她道:“玉玩,我待你怎样?”

利玉玩结结巴巴地说道:“姐姐,你待我很好。但但若我做错了事,你也会骂我打我,我我想若我当上王侯,你你就没法再对我凶了。”

利汀知道这弟弟愚钝蠢笨,娇生惯养,在外人面前有如白痴一般,是以对他从无防备之心,此刻查知此人图谋,怒极反笑道:“我还当你这蠢货并非祸害,看来我也傻得可以。”

利玉玩一见利汀笑容,就知道她起了杀人之心,骇然道:“饶命啊姐姐,饶命啊!”跟着裤裆中传来一股臭味。

利汀对梁兄弟说道:“将他带下去软禁起来!若他想逃跑,就挑断他手筋脚筋!”梁兄弟领命而去。

利汀又看着形骸,道:“子皿兄弟,你一个人就挑了空龙派?”

形骸昂首道:“这也并非难事。”

利汀无奈笑道:“空龙派的二十降龙士赫赫有名,古道道人功夫玄妙,就算我要动手,也需小心翼翼地布置。你却二话不说地找上门去,将他们满门杀绝。幸亏我未曾对你无礼,不然可有苦头吃啦。”她心里认定形骸与利歌两人名为师徒,实则是主仆关系,形骸乃是利歌的贴身侍卫。因此这句话看似是对形骸说,实则暗含对利歌的敬服之情。

形骸答道:“女侯此言差矣,常言道:‘师出有名,得天之助;师出无名,神鬼来阻。’又言道:‘大人不与小人斗,好男不与女人斗。’再说了,女侯请在下喝酒,已尽地主之谊,在下岂能恩将仇报,与女侯为难”

他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段话,辛瑞“哧”地一声,笑了起来,利歌低声提醒他道:“师父,喝多了么?”形骸叹道:“梦中灵感至,酒后才气来。你二人境界还是不够。”

利汀又道:“梁侍卫说,杀死富甲帮三老的是一蛟龙般的怪物。此人也被子皿兄除去了?”

形骸道:“这便是蹊跷之处,空龙派中并无此人踪影。”

利汀皱眉道:“你是说此人还活着?此人不除,终究是极大的隐患。”

她抿紧嘴唇,道:“我还请三位再帮我一个忙。”说话时,眼睛转向利歌,口吻似是在恳求。

利歌答道:“大人请讲。”

利汀道:“关于这蛟龙怪客,我倒有些头绪,但此人委实不好对付,唯有三位能助我铲除此贼。”

利歌心想:“此事不仅关乎利汀一人,更与万千百姓安危相关。”于是说道:“我洗耳恭听。”

利汀说道:“多年之前,骨地长城曾有一位大高手,此人绰号‘蛟龙将军’,乃是月舞者,能随心所欲变化为蛟龙之形,某年长城上形势危急,怨灵如洪水般袭来,正是这位蛟龙将军大显神威,挡住怨灵攻势。”

利歌顿时想起多年前自己曾遇上过这位蛟龙将军,他当时模样潦倒不堪,喝得醉醺醺的,被树海国雇佣为佣兵,却又不务正业,似乎一心想要求死。自己一时不慎,险些被蛟龙将军所杀,幸亏被利百灵所救。

他于是答道:“我听说过此人。他后来反出长城,为树海国效命。”

利汀笑道:“你还真是消息灵通,连那般久远之事,隔了万里之遥,都能得知风声?”

利歌说道:“大人的意思,正是这蛟龙将军替空龙派杀了富甲帮的人?”

利汀道:“不错,除了他之外,别无旁人能够。”又压低声音,说道:“前些时日,我心腹密探曾在城中解鞍门一带见到过他。”

利歌问道:“既然早就得知此人行踪,又为何不追查到底?”

利汀脸色一红,道:“此人当时酩酊大醉,穿的犹如穷困潦倒的丐子,我那密探未能确定是他,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利歌心想:“她满脑子都是营救情郎的念头,不愿意节外生枝,于是只当没瞧见此人。”

利汀柔声道:“现在,这许多线索摆上台面,处置此人,刻不容缓。表弟,你再帮我一回,成么?”

形骸、辛瑞皆吃了一惊:“她已猜出利歌身份?”又见利歌神态平静,才知是利歌故意让她知道。

利歌道:“表姐不必担心,我会去找他。”

利汀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面露喜色,说道:“我先前说了你不少坏话,你可千万莫要当真。”

利歌道:“表姐实话实说而已。”

忽然间,有人在门外急喊道:“主公!富甲帮麾下战团动乱,正在鹭草门一带闹事,数目约有千人!众人口口声声说要为三位当家报仇雪恨,趁机大肆烧杀。”

利汀脸上变色,怒道:“他们当真反了!人又不是我杀的!”

利歌心道:“你本就是派我三人去当刺客,只不过阴差阳错,被旁人得手。”

那探子说道:“他们也不知凶手是谁,只是说想替舵主讨回公道!”

利汀说道:“立即让梁老六率领战团,带领好手,前去镇压!”那探子急急领命而去。

利歌问道:“表姐,富甲帮的战团等级森严,极容易掌控,你动手杀人之前,需先想好后路,找几个替罪羊定罪,要么在富甲帮众拉拢军官,设法到时接管大权。岂能毫无准备便杀盟友的首脑?”

利汀哼了一声,嗔道:“你又来教训我么?现在你已经管不了我啦。快去替我办蛟龙将军之事!”她语气已改观许多,由起初的颐指气使,变为如今的轻嗔薄怒,言语中有一股亲近依赖之意。

形骸、利歌、辛瑞三人出得宫殿,利歌见形骸伤势不轻,道:“师父,您不必操劳,还请好好休养,此事尚不必与那蛟龙将军正面为敌,咱们只需找到他后,暗中观察,应当无碍。”

形骸此时确实遍体疼痛,真气也甚是衰弱,但他见辛瑞嘴角上翘,似甚是喜乐,心中想道:“不好,这妖女要趁我不在,对我徒儿意图不轨,动手动脚,我纵然疲累,又岂能坐视不理?”

想到此处,他长叹一声,道:“贤徒,这些年来,为师未能尽到教导之责,委实对不起你。”

利歌忙道:“师父对我何等恩情,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形骸道:“你鲜有行走江湖的时候,故而不知道江湖上最险恶之事,为师早年深受其苦,时至今日,每每思之,仍旧不寒而栗。”

利歌心头一凛,道:“是什么危险,竟如此厉害?”

形骸道:“这江湖上至险之事,乃是美色二字。”

辛瑞眉头一皱,利歌问道:“什么?”

形骸叹道:“想当年,为师年轻英俊,才高八斗,在江湖上闯荡时,引众多美女垂青争夺,以至于大打出手,那场面太过惨烈,实是不堪回首,苦不堪言。为师看你如今,已有为师几分影子,着实为你担心哪。”

辛瑞冷声道:“骗人!你哪里年轻英俊,才高八斗了?”

形骸又道:“看你现在,虽暂且与妻子分离,但先遇这美女怪客,又遇表姐表妹,只要稍有不慎,立刻便会深深陷入温柔乡中难以自拔。这众多美女缠上来,又舔又骑,管教你神魂颠倒,精元飞逝,雄心壮志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为师此刻虽身受重伤,无法相助于你,但拼得性命不要,呕血三升,也要好好提醒你莫要被这红粉骷髅所迷,被这血肉陷阱所害”

利歌大感窘迫,道:“师父,你慢慢喝酒,我们先走一步。”

形骸摇头道:“贤徒,你莫嫌师父啰嗦,我方才所言,实是句句泣血,字字珠玑,你看这美女怪客对你垂涎三尺,口水直流的模样,就知道为师的用心良苦”

辛瑞怒道:“为老不尊的酒鬼,还不去死!”拔出剑来,要砍形骸。形骸惊呼道:“看,看,她阴谋败露,趁为师重伤,要杀人灭口也!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我纵然受刀剑加身,又有何惧?”

利歌大惊,赶忙拦住辛瑞,形骸趁机脚底抹油,倏然远去,身法迅速,直如野狗。

六十 街头多规矩

辛瑞见形骸跑远,重重哼了一声,俏脸如罩寒霜,还剑入鞘。

利歌道:“辛妹,莫与师父计较,他老人家爱开玩笑。”

辛瑞说道:“你还是别叫得如此亲昵为妙。省得你师父说我祸害了你。”

利歌道:“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我师父这般说你,你不如当真祸害祸害我,让他见识见识如何?”

辛瑞忍俊不禁,掩嘴笑道:“我我不知道该怎般祸害你。”

利歌拉住她的手,道:“那就顺其自然,走吧。”

辛瑞眼中柔光似水,脸上宛如红霞,并不抽回小手,而是任由利歌拉着,向前疾行。

她道:“你可真会哄女孩儿家,不愧是妻妾成群之人。”

利歌道:“我哪里妻妾成群了?只有两位夫人而已。”

辛瑞道:“两位夫人难道还不多?”

利歌低头默然,过了片刻,答道:“足够了。”

辛瑞登时醒悟,知道他这两位爱侣眼下行踪不明,处境危险,自己的话令他想起了伤心事,不禁好生自责,想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路无言,直往前行,只见房屋越矮越破,道路越脏越乱,地上积水,杂草丛生,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些贫苦人物。

利歌找一乞丐问道:“这儿便是解鞍门么?”

乞丐伸手要钱,利歌给了他一些碎银,乞丐大喜,道:“公子老爷,正是解鞍门。”

利歌低声问道:“我若要找佣兵,应当去往何处?”他想那蛟龙将军既然曾是佣兵,此刻极可能仍做着老本行,至少市集上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乞丐打量他二人,笑道:“老爷,在解鞍门雇人可不比外头便宜,更何况你带着千娇百媚的夫人,我劝你还是回头为妙。”

利歌傲然道:“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有人明目张胆的作恶?”说着掀起披风,露出腰间两柄长剑,长剑旁是个布囊,翡翠的色泽从薄薄的布中透了出来。

乞丐咧嘴而笑,指着一条路道:“沿着此路直走,过六个巷子后,左边拐角处雇一辆马车,那马车里的人会带你俩过去。”

利歌问道:“有何切口?”

乞丐想了想,道:“那人若问你,那个‘打牙祭了没?’你便答道:‘时候尚早,不如先茅厕如何?’”

辛瑞微笑道:“这切口果然难猜。”

乞丐面有得色,低头数着银子。利歌与辛瑞于是顺其指引而去。待两人走远,利歌听此人蹑手蹑脚的走开了。

辛瑞低声道:“那切口是现编的。他去找同党,想谋害咱俩。”

利歌道:“他这小鱼去找大鱼,咱们再由这大鱼去找鲸鱼,找到了鲸鱼,离那条龙也不远了。”

辛瑞笑道:“原来你是打着这主意,但如此顺藤摸瓜,只怕要将此处搅得不得安宁,小心打草惊蛇,引那蛟龙将军出来揍人,那咱们可未必是对手。”

利歌答道:“我总觉得这蛟龙将军与昨夜那高手并非一人。”

辛瑞道:“为什么?”

利歌道:“多年前,我曾见过蛟龙将军一面,他疯疯癫癫,行事混乱,不像昨夜那条‘蛟龙’般精明谨慎。”

辛瑞道:“说不定过了这些年,他已经洗心革面,今非昔比了呢?”

利歌摇头道:“你没听利汀说么?他那探子见到的蛟龙将军也是烂醉如泥之辈。”

说话间,原本拥挤缭乱的人群渐渐稀少,直至街上空无一人。忽听脚步声“扑扑”响起,从两旁小巷走出二十余人,有的手持杀猪刀,有人握着打狗棒,有的握着挑蛇棍,有的拿着捕鱼网。

利歌看着其中一人,道:“丐子兄,我给你银子,你怎地这般恩将仇报?”

先前那指路的乞丐阴恻恻地一笑,道:“你身上这许多翡翠,只给我一点零碎,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再说了,我让你走人,你不听劝告,死了又能怨谁?”

利歌叹道:“老兄不过是一位乞丐,要这许多钱财何用?”

那乞丐旁边有一壮大的乞丐,此人奸笑几声,道:“我破衣帮这许多兄弟,一点碎银能分得多少?再说了,咱们穷得连窑子都逛不起,难得肥美的小羊送上门,咱们也只好老实不客气,照单全收下了。”

辛瑞说道:“是羊是虎,你们也分不清么?”她声音寒冷,暗藏杀气。

那壮大乞丐收了笑容,喝道:“男的杀了,女的拿下!全给我上!”

众丐子快步奔近,兵刃袭向利歌。利歌左手火杖金枪,右手拔出长剑,手腕一转,将两个丐子从中剖开,随后他左右开弓,徐徐迈步,身随剑走,动作如行云流水,如轻风拂柳。破衣帮众丐子连逃跑都来不及,转瞬间已被利歌杀得只剩那壮大乞丐一人。

辛瑞将一人尸体举起,见从他脏器中流出鲜血,手指粘了一些,送入口中,皱眉道:“你怎地不给我留点儿?”

壮大乞丐魂飞天外,喊道:“饶命!”

利歌走近此人,壮大乞丐想要逃走,但双足一软,摔了个屁股着地。利歌蹲下,轻声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爱喝酒的老佣兵?武功很是了得?”

壮大乞丐急道:“有,有,我少说认得百来个这样的人。”

利歌道:“我只要找一人,百来个又有何用?老兄,你是不是存心捣乱?”

壮大乞丐吓得哭喊道:“大爷,大爷,我实在不知道你要找哪一位,咱们解鞍门都是又老又穷的人物,也都做卖命的买卖。”

利歌道:“那人自称蛟龙将军。”

壮大乞丐道:“捉蛇将军、捉狗将军都有,却委实没听说过什么蛟龙将军。”

利歌神情无奈,说道:“那留你也没什么用了!”扑哧一剑,刺入壮大乞丐胸口,那乞丐哀嚎一声,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辛瑞面带微笑,轻声道:“这大鱼要带咱们去找鲸鱼,可万一鲸鱼还不知道呢?”

利歌说道:“那只能再去找更大的鲸鱼,让鲸鱼派手下的小鱼帮咱们找找。”

辛瑞啐道:“你这当国主的,怎地知道这许多街头混混的伎俩?”

利歌道:“我娘以往开的是青楼。”

辛瑞点头道:“原来如此。”

两人就此离开,在里许外找一棵大树,藏身树上,监视那壮大乞丐。

利歌知道这等市井中的帮派,往往数条街道、整座城区,皆是帮派的耳目。若出了大事,定会有人去禀报帮派首脑。果然,等了不久,屋中跑出数个少年,查看众匪人情形,见到死者,便将衣裤中财物拿走。有一少女拍了拍那壮大乞丐,壮大乞丐“啊”地一声,当场转醒,吓得那少女跑的老远。

利歌那一剑上用了血佛经的巧劲儿,虽刺得深,但伤却不重,壮大乞丐发号施令,命人找来一头骡子,拉着木车。他躺在木车上,骡车急匆匆地沿街跑开。

两人施展轻功,暗中跟随骡车,不久后来到一处房屋整齐之处,这里到处是欢声笑语,挂着破灯笼、残彩带,胭脂烈酒的气味儿在空中飘扬。骡车停在一座两层屋子外,壮汉被人扶下了地,喊道:“快带我去见大哥!”众人扶着他走入屋子里。

利歌、辛瑞跃至二楼,利歌听人说话声音,绕了半圈,在窗外听有人说道:“那一男一女到底是何来头?是富甲帮的人么?”

壮乞丐咳嗽道:“大哥,我不知他们是谁,但他们要找一蛟龙将军。”

那大哥声音苍老,他惊声道:“蛟龙将军?”

壮乞丐道:“大哥,你当真知道这么一个人物?”

“大哥”叹道:“他们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似有这么个老东西,我总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不料竟然是他?”

壮乞丐道:“大哥,是谁?”

“大哥”笑了几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管,那对男女我会替你宰了。想不到威震天下的蛟龙将军竟在我‘洪五熊’眼皮底下,我这许多年竟一直不知?他若肯听我的话,我正是如虎添翼!”

利歌与辛瑞相视一笑,辛瑞道:“这鲸鱼替咱们把事办妥啦。”

屋内众人登时喊道:“外头有人!”

利歌一剑劈开纱窗,步入屋内。屋中之人并非乞丐打扮,所穿绫罗绸缎,颇为富贵。利歌左侧靠墙处坐着一长发披肩的老者,那老者前半边脑袋半秃,后边灰发茂密,他披着一件宽大的紫茧袍,露出胸膛,双足浸泡在一热气腾腾的木桶中,双眼望着利歌,目光惊怒。

有一胖子手握腰刀,向利歌照头劈落,但辛瑞抢上,一剑刺入此人心窝,那人的鲜血顺着辛瑞剑刃流上她的小手,被她肌肤吸入,辛瑞已有多天不曾食人喝血,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神情很是满意。

壮大乞丐骇然道:“他们跟过来了!”

洪五熊大叫一声,踢翻了水桶,手一转,水珠如同飞弹般打向利歌。利歌运平剑的“水仙浮剑”,霎时剑光如同屏风帷幕,将水珠消弭无形。洪五熊跳至左侧,一腿踢向利歌脑袋,利歌剑尖向上,扑哧一声,刺穿了洪五熊的脚踝,洪五熊痛呼起来。

就在同时,辛瑞使出神速,一瞬间剑刺众人,其中有数个龙火觉醒之人,但功力低微,如何挡得住她一剑?弹指一瞬,屋中众人死死伤伤,再无人有抗拒之力。

洪五熊甚是乖觉,惨然道:“他妈的,我洪五熊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两位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六十一 酒后能搏虎

那洪五熊指路倒也异常详尽,利歌、辛瑞不久已到一搏虎楼外,这搏虎楼是一酒铺,据说铺中美酒喝了可以与恶虎一搏,名字虽然响亮,但熟客皆是穷困潦倒、萎靡不振的酒鬼,酒铺之外尿臭扑鼻,自是众酒鬼兴之所至,到此一游的杰作。

酒铺中只有一掌柜的,见到利歌、辛瑞进来,懒洋洋地问道:“两位要些什么?”

利歌问道:“我来找一位绰号‘萝卜老蒜’的,掌柜的见过此人么?”

掌柜的听闻此人,露出极厌恶的神色,道:“萝卜老蒜欠我十两银子,还有脸来么?”

利歌道:“他住在何处?”

掌柜喊道:“谁知道?他又不是我爹?你俩到底要不要吃喝了?”

利歌摸出二十两碎银,掌柜的一见银子,登时闭口不言,但眼神中充满希望,神态急剧缓和。

利歌问道:“萝卜老蒜何时回来?”

掌柜微笑道:“客官,这可没准,他若是中午醒来,不一会儿就到了。若是午后才醒,还需等上两个时辰。”

利歌说道:“我替他还债,需在此等他。但他若来了,不许告知他咱们找他之事。”

掌柜登时会意,道:“客官要等多久都无碍,可要喝本店名震天下的搏虎酒么?”

辛瑞掩住鼻子,紧皱眉头,不必言语,其意自明。掌柜干笑几声,识趣的走了。

两人等了没多久,掌柜喊道:“萝卜老蒜!你可还真敢来!”

利歌、辛瑞心头一喜,望向来人,来者身躯魁梧,穿宽大麻袍,头发扎得整齐,但又混着不少杂草,一丛花白胡子好似白色灌木一般。他鼻子红彤彤的,睡眼朦胧,嘴角往下弯,似甚是愁苦,又似在梦游一般,所到之处,散播一股大蒜气味儿。

利歌心道:“正是他!当年我曾在前往地仙派的途中遇见过此人!”

他找张桌子一座,道:“先来两斤搏虎酒。”

掌柜道:“本来嘛,老蒜你信用太差,欠钱太多,我不拿棍棒轰走你已算得仁至义尽。但今个儿我心情好,让你几口酒喝。”他想起利歌嘱咐,不提利歌替他还账之事,从柜台底下搬出一坛酒来。

这蛟龙将军笑了笑,眼珠飘忽不定,一会儿翻白,一会儿睁大,但偶然间精光一闪,却流露出一股震慑人心的英雄气魄。他拿起酒坛,道:“等我过两天被人雇佣了,到时挣了大钱,再统统还你。”

掌柜笑道:“就凭你这懒汉,谁敢聘你?老子近来发了一注横财,也不惦记你这些小钱。”

蛟龙将军掀起坛盖,往嘴里浇下,起初可见他功力精湛,酒化作筷筒般粗细的水柱,笔直流入他口中,但过了片刻,酒柱散乱,淋得他满脸都是。蛟龙将军朗声大笑,将酒坛重重放下,道:“好酒!”

辛瑞低声道:“这人与你师父两人倒可算作一对酒友。”

利歌道:“师父酒品潇洒,这人酒品豪迈,确实旗鼓相当。”

辛瑞笑道:“亏你把两个酒鬼说的这般了得。”

蛟龙将军说道:“师父如何,看徒弟就知道。小兄弟,你替我还了账,我很是感激,不如陪我喝几口酒如何?”

利歌与辛瑞说话声音极低,酒铺外头又是鸡飞狗跳,不得清净,孰料所说的话仍被蛟龙将军听去,他更已猜到是利歌相助。

利歌站起身,辛瑞欲要跟随,蛟龙将军又道:“小丫头,老子浑身臭气,你未必受得了,还是别跟来了。”

辛瑞望着利歌,利歌点了点头,辛瑞于是坐回原处,但神色却无半点松懈。

利歌在蛟龙将军面前一坐,蛟龙将军道:“打虎掌柜,再来一坛!”掌柜的依言搬酒,蛟龙将军倒满两个酒碗,那酒水染湿了蛟龙将军的手,才落到酒碗里头,他对利歌说道:“请!”

利歌并不爱喝酒,但略一沉吟,将碗中的酒喝干。蛟龙将军道:“好!我萝卜老蒜这多年来穷的叮当响,臭的熏苍蝇,你是头一个肯陪我喝酒的,也是头一个敢喝我倒的酒的。”

利歌道:“英雄倒酒,何脏之有?这区区小事并不为难,前辈遇不上酒中知己,那是旁人有眼无珠罢了。”

蛟龙将军“哗”地一声,拔出背上长剑,照着自己手腕用力一斩,只听清脆一响,他手腕上破开一小口子,鲜血淋漓。他笑了笑,抬起胳膊,将鲜血倒入酒碗之中,道:“英雄之血,无法无天,你敢不敢也喝了?”

在他拔剑之际,辛瑞几乎忍不住出手,但总算及时收住。蛟龙将军回头看了看她,冷笑起来。

利歌笑道:“酒中若是没血,我才没什么胃口,前辈如此盛情款待,晚辈受宠若惊。”又是抬碗一大口,喝得底朝天。

血混在酒里,在利歌舌尖流过,利歌浑身一个冷颤,瞪大眼睛,心头震惊万分:“他也是尖牙鬼!他血里全是尖牙鬼的真气。”

这蛟龙将军是月舞者变作的尖牙鬼。

蛟龙将军直拍桌子,开怀大笑,他道:“你是个不怕死的傻子?老子的血,连蚊子吸了都得死,你居然敢喝下去?小子,我当真服了你!”

辛瑞冷冷说道:”原来你是想杀了他。”

蛟龙将军叹道:“我是作弄作弄这小子,不料他居然这般硬气,小丫头,你放心,他若毒性发作,我立刻将他救活。凭老夫功力,阎罗王若想抢人,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利歌淡然道:“前辈看低了我,也高估了自己血中之毒。”

蛟龙将军身子一震,双目圆睁,一只手抓着胡须,见利歌神态如常,惊声道:“你如何耐得住我这毒龙血?”

利歌说道:“晚辈医术不差,擅长抗毒,而这搏虎酒性子最烈,怕是把将军血里毒性烧的一干二净了。”

蛟龙将军沉默片刻,自顾自倒酒入喉,道:“你准是打听到了老子是谁,想找我出山杀敌,是也不是?老子昔日事迹何等辉煌,连利楚那小子也与我是八拜之交”

掌柜喝道:“萝卜老蒜!你说大话骗人,为何将咱们峡北的大英雄编进去?你挨得打还不够么?”

蛟龙将军道:“老子管你们信不信?你们又不和老子喝酒?”转头对利歌说道:“小子,你要不要听老子生平天大的功绩?”

利歌点头道:“要听!前辈速速说来。”

蛟龙将军说道:“老子的本名不叫‘萝卜老蒜’,那是旁人瞧我鼻子通红,气味不香,胡乱按到我头上的。老子本名叫澎鱼龙,乃是多年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护城天将‘蛟龙将军’!”

一旁有酒客笑道:“是了,我碰巧今个儿也想起来,我乃是英雄王转世!掌柜的,还不请我喝酒?”

另一酒客附和道:“我前年在漆黑骨地杀了一万怨灵,更是有天大功劳的盖世英雄。”

辛瑞手里剑光一转,移魂剑出手,那两人登时晕了过去,众人见她这等功夫,一时惊惧,不敢再出声嘲弄。

蛟龙将军道:“好功夫,好功夫,但关于老夫的来历,起码要追溯到一千年前。当时,咱们月舞者与灵阳仙中了暗算,太阳王朝覆灭,老夫的灵阳仙老婆被神龙骑所杀,老夫逃啊逃,一直逃入梦海,中了仙灵的咒语,忘了自己是谁,稀里糊涂的过了三百年,等我清醒时候,已在这骨地长城里头了。不过当时此地还不叫骨地长城,而是叫‘离人谷’。”

众人虽怕辛瑞,但仍轻声嗤笑不休,纷纷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里自古就是离落国土地,哪有什么太阳王朝?”

利歌惊讶异常:“师父门中有一位马炽烈师伯,似乎也有类似经历。这位蛟龙将军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古老。”

蛟龙将军又道:“老子神志不清,遇上了那位‘夜离人’利楚,咱们两人一见投缘,稍稍比试了身手,立时就斩鸡头、烧黄纸、喝血酒,成了拜把子的兄弟。昔日骨地长城荒芜一片,是我和义弟两人齐心协力,铲除了丛林,赶走了野兽,开垦了田地,挖通了溪水,若无老子数十年的打拼,哪有骨地长城如今兴旺景象?”

铺中众人虽然穷困,但对夜离人利楚却奉若神明,闻言恼了,喊道:“老蒜,你吹牛归吹牛,莫扯上长城的大英雄!”

蛟龙将军对利歌笑道:“他们都不信老子,有些个醉汉还还动手打老子,打我这大恩人,大英雄,你说,他们是不是蠢得无以复加?”

利歌道:“前辈非但不与他们计较,反而任由他们拳打脚踢,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

蛟龙将军微微一笑,道:“就他们的花拳绣腿,打在老子的龙皮上,反而是他们自己找苦头吃,我反正是半点不疼的。”

他话锋一转,回归正题,又道:“后来,那头恶龙醒了,率领许多怨灵,朝咱们这离人谷杀了过来。老子也变作龙形,让义弟骑在背上,义弟手执火剑,剑身伸长,变得像一柄长枪;身上又穿寒冰铠甲,助老子抵挡那恶龙喷出的邪火。咱们两人豁出性命,与那恶龙一通好杀,唉,老子身上染了那恶龙的血,脑子又变得不清不楚起来,就这样与义弟分离,待我恢复神智后,已是好几百年之后了。”

众人纷纷嚷道:“你这假话离谱至极!怎地老是神志不清,忘这忘那的?”

利歌轻声道:“那恶龙的血令前辈变作了尖牙鬼?”

澎鱼龙脸色剧变,眼中光芒凶恶,他道:“你你都知道了?”

六十二 老龙斗残犬

利歌未曾想到这句话触怒了澎鱼龙,急忙劝道:“我对前辈绝无恶意,我本人也身患”

话未说完,澎鱼龙忽然大声咆哮起来,声音震耳欲聋,令得这酒铺晃动不休,一众酒客随之大声惨叫,捂住耳朵,脸上露出又惊惶,又痛苦的神色。

澎鱼龙厉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犯下的罪过,哪会那般容易洗刷?又怎会有人同情老子?你小子是用计来骗我的?”话音未落,他手掌剧变,成了碧绿的龙爪,比整张桌子更大了数倍,朝利歌一抓而下。

利歌朝后一跳,转瞬间拔剑在手,使出绝甲平剑诀,一剑将澎鱼龙巨力抵消。

就在此时,辛瑞也一剑刺中澎鱼龙后背,但听得“铿锵”声响,她那移魂剑竟似碰上了星铁一般,竟难入半寸,她妙目中露出惊惧之情,只见澎鱼龙身躯涨大,变作一头浑身碧绿,鳞甲锋锐的蛟龙,那蛟龙头顶紫光如冠,显然是一层毒瘴。到了这时,酒铺众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心胆俱裂,酒铺掌柜的惨声叫道:“老蒜大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收了神通吧,从今往后你要喝酒,我分文不收!”

澎鱼龙一张嘴,朝酒铺掌柜的喷出烈焰,利歌抓起掌柜的,将他远远扔出,砰地一声,撞破了酒铺薄薄的墙壁。只一眨眼功夫,那烈焰已将一半酒铺烧成焦炭。

辛瑞喊道:“先从这儿出去!”

两人并肩疾冲,冲破了火焰,酒铺中人哇哇大叫,连滚带爬,但那火焰极毒极热,凡人只要被沾上一点,立刻就会席卷全身,焚烧而死。澎鱼龙又不停伸出长长的龙爪,抓起酒客,连血带肉的吃下。

利歌很是自责,道:“我说错了话,激怒了他!这些人都是因我而死。”

辛瑞道:“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何必为此纠结?你不再是国主啦,也不必救所有人。”

突然间,那蛟龙飞了过来,一团烈焰从天而降。利歌、辛瑞大吃一惊,分别跳向两边,地上被火焰烧溶,露出个大洞。澎鱼龙仰天龙吟,一时间似乎令风云变色。利歌见那头蛟龙双眼血红,牙齿漆黑尖锐,心中冰冷:“他变成蛟龙之后,又化作了尖牙鬼!”

蛟龙半转身子,利歌看见他尾部长满紫色尖刺,那尾巴骤然扫向利歌。紧急关头,利歌忽生灵感,施展惧意血佛经,再加上平剑心诀,长剑朝那龙尾斩去,轰地巨响,他硬生生接住了龙尾一击。龙尾往上一抬,再度砸落,利歌灵巧地避开,再一剑斩中龙尾,划出一道口子。那蛟龙剧痛之下,叫声愈发愤怒。

利歌心想:“血佛经能将撕裂血魔的法力附在剑上,如此就能伤他!”

不料澎鱼龙调转龙头,吐出一口烈焰。利歌无法阻挡,唯有竭力躲闪,他动作极快,但也只能惊险万分地躲开,相差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他避开五口龙火,辛瑞高高跃起,一剑刺入澎鱼龙眼中。利歌骇然道:“小心!”可已经太迟了,澎鱼龙痛苦之中,头顶毒刺霎时炸开,辛瑞身上中了数刺,从高处跌落。澎鱼龙张开血盆大口,咬向辛瑞,利歌急运血佛经,身法好似一道血流,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辛瑞,带着她跑到一旁。

利歌大喊道:“前辈,我也是尖牙鬼!咱们是同类!”

澎鱼龙只是大吼,朝利歌猛冲。利歌一转身,逃到了房屋之间的间隔处,往树木茂密的小院子里跑,试图甩开澎鱼龙。澎鱼龙闷头直撞,挡在他路上的房屋树木皆被撞的七零八落,似比木筷更脆弱。

此刻,利歌忽然感到利百灵从利歌体内跃出,扑向澎鱼龙。利歌一阵欣喜:“爹爹出手就好办了,他曾打赢过这蛟龙将军!”

利百灵跳得极高,朝澎鱼龙挥出一爪,一股极锋锐的劲风正中澎鱼龙,澎鱼龙身上鲜血淋漓,在地上翻了三个跟头。利百灵拔起一棵最高大的树,朝澎鱼龙扔了过去。这树原本在澎鱼龙面前甚是脆弱,但去势实在太快,澎鱼龙一声痛呼,被砸得头破血流。

利百灵力大无穷,动作又快,澎鱼龙与他相斗,几招之内吃了大亏。利歌心想:“爹爹体型小,力气大,爪子能破龙鳞甲,正是这澎鱼龙的克星。”

只见澎鱼龙腾空而起,从高处向利百灵吐火,利百灵四肢并用,在地上奔走如飞,即使偶尔被火烧中也毫发无损。过了一会儿,澎鱼龙火势有所减退,利百灵趁机一跃,张开利爪,抓向澎鱼龙脖子。

孰料澎鱼龙故技重施,脖子扭转,头顶的毒刺一轮激射,利百灵被毒刺擦中,一爪落空,一时间动作变得甚是迟缓。澎鱼龙趁势再吐出毒火,利百灵哇哇大叫,被这火焰推向远方,他在近距离被火焰正面烧中,也是抵挡不住。

利歌心中一震,心想:“爹爹不会怎么样吧。”只听远处有人喊道:“是什么怪物?”“宰了它!”“哎呦,不好,这怪物厉害!”喊声变作惨呼,原来利百灵碰巧摔入了一土匪窝,他暴怒之下,理智全无,再顾不得那蛟龙,竟开始杀土匪出气。

澎鱼龙摆脱了利百灵,又朝利歌飞来。利歌抱着辛瑞,无法战斗,转身再逃,他一边思索对策:“澎鱼龙被爹爹划伤,那伤口可为我所用,注入撕裂血魔之血,若能渗透入脑,就能用惧意血佛经令他恢复神智。”

计较已定,他将血涂在长剑上,左右张望一番,选好地方。他打算拼命挨澎鱼龙一撞,若能绕到此人身侧,抛出长剑,刺入它的伤口,之后就看那血佛经是否有效了。

辛瑞睁开眼,低声道:“把剑给我,我来刺他一剑。”

利歌问道:“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辛瑞道:“相处久了,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利歌又问道:“你伤太重,我不能让你冒险。”

辛瑞笑道:“你怎地变得这般婆婆妈妈的?”她从利歌怀中跳起,落地后身子一晃,但又向利歌点头道:“我没事。”

刹那间,澎鱼龙将一栋屋子撞破,辛瑞立即藏起,利歌退后几步,同时运起惧意血佛经与绝甲平剑诀,与那巨大的蛟龙对峙。

蛟龙喉咙中发出低吼,嘴里喷出紫绿色交杂的烟雾,一双眼充满怒火,注视利歌。它缓缓走了两步,骤然发动冲锋,每一步踏在地上,皆引起隆隆震动。

利歌喊道:“来吧!”一招“玄武盾”施展开。即使并无血魔转世的身份,他实也是千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如今面对这凶悍可怖的怪物,深陷绝境之中,反而激发出了潜能,将平剑诀与血佛经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两门绝学皆可以弱胜强,借力打力,此刻在利歌手中融合为一,仿佛浑然天成。蛟龙冲至,利歌剑气如墙,以蛟龙头顶毒刺之锋利,怪力之可怖,也只能与利歌剑气旗鼓相当,寸步难前。利歌一边与之抗衡,一边散发惧意,令这蛟龙气力稍稍消减。

两人正在僵持,辛瑞从旁赶来,再一剑刺入蛟龙伤处。蛟龙身子巨震,却反而爆发出更大的气力,他一爪将辛瑞打飞出去,再往前一顶,一时间,利歌真气不济,眼冒金星,气墙被破,也摔在了一旁。

利歌勉力爬起身,心想:“现在只需等血魔之血奏效了。”

蛟龙脑袋左右颤动,眼睛连眨,似乎想竭力维持清醒。利歌也同样虚弱不已,他趁那蛟龙不注意,悄悄朝旁走去,打算拖延到蛟龙支持不住为止。

这时,忽听得废墟之中传来哭声,利歌心中一凛,朝那边一看,见到一衣衫破烂的小女孩跪在废墟旁。她双手拔开木块、碎石,似想挖出废墟下的事物。

利歌暗叫:“不好!”一转眼,见澎鱼龙也望着那小女孩儿。利歌无暇多想,奋力奔向那小女孩,将她一推,喊道:“快藏起来!”

小女孩儿哭道:“爹爹,妈妈都在下面!”

利歌喊道:“你先走,我替你救他们!”他本想抱起那小女孩儿逃走,可双脚发软,只能劝她自己先逃。

小女孩摇头,哭着鼻子,居然再度返回。利歌心中叫苦,眼见澎鱼龙已然走近,他把心一横,再度摆出“玄武盾剑”的架势,到了这地步,也只有与澎鱼龙拼死一战了。

只见澎鱼龙眼中流下鲜红的泪水,龙形消失,躯体恢复成人形。他看着那小女孩儿,蓦然大叫一声,扑到废墟前,双手竭力挖了一通,从下头挖出两具死尸。

小女孩哭道:“爹爹,妈妈!你们睁开眼哪!不要抛下孩儿不管。”

利歌心下愧疚:“我若不来找澎鱼龙,他们就不会死。”却见澎鱼龙呆若木鸡,霍然间老泪纵横,他朝小女孩儿一跪,乒乒乓乓地磕头,喊道:“小丫头,你宰了老子,给你爹爹妈妈报仇!”

那小女孩儿吓得傻了,澎鱼龙见她不动,抓起她的手,道:“你你杀我,杀了我吧!”小女孩儿一口气喘不过来,晕了过去。

澎鱼龙愧疚欲死,拾起长剑,刺向自己伤口,但利歌急道:“你我害死她爹娘,得设法补偿才是。”

澎鱼龙一愣,将长剑抛了,伏地哭泣,连连说道:“那年也是如此,那一年也是如此,报应!报应!我这罪孽深重之人,却又胆怯懦弱,无法自戕。”

利歌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带着这小丫头离去再说。”

六十三 自称酒中仙

利歌找到辛瑞,见她兀自未醒,于是喂她喝了几口血。辛瑞睁开眼,见澎鱼龙时,仍是如临大敌,急忙伸手摸剑。利歌说道:“他已经醒悟,不再是敌人了。”辛瑞瞪视澎鱼龙,紧张之情渐渐缓和。

澎鱼龙领着利歌、辛瑞与那小姑娘,到了一处安静偏僻的屋子,那屋中甚是肮脏,走动时灰尘拂面,应该是澎鱼龙定居之地。澎鱼龙道:“随便坐吧。”利歌见地上铺着草席,便坐在草席上。

澎鱼龙伤势不轻,但此刻几乎已然痊愈,恢复之效惊人无比。他看着怀中小丫头,叹道:“那一年,我被离落国士兵与护龙卫追杀得走投无路,身负重伤,也是被被一个小姑娘所救。”说到此处,喉咙哽咽,伤心得难以自已。

辛瑞冷冷说道:“重伤之下,尖牙病最易发作,你发了病,将那小姑娘吃了?”

澎鱼龙虎躯颤抖,低着脑袋,道:“非但那小姑娘,连连她全家老小,我我一并我是个罪孽深重的王八蛋!我这些年来一直想了断自己的性命。”

辛瑞道:“但你打斗时英勇的很哪,不像是寻死的模样。”

澎鱼龙似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全没半分脾气,他道:“我中了仙灵的邪法,仙灵借我耳目,观察凡间之事,他们不许我死。”

利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辛瑞,道:“我们全是尖牙鬼,我犯病之时,亲手杀了自己母亲。前辈,咱们身上都有罪,但若患病的觉醒者联手合力,便能抵御病状,伤人的瘾头也不易重现。我想进入漆黑骨地,找到彻底治愈尖牙病的法子。”

澎鱼龙吃了一惊,道:“你你们全是”

利歌去除易容妆,澎鱼龙只看他一眼,登时认出他来,道:“啊,我见过你,你是离落国的小国主!”

利歌答道:“我已不再是昔日的少年,更非国主了。”

澎鱼龙摇头笑道:“只要你一日未死,你就是国主,这可并非单单是头衔,而是你的身份,你肩上的担子。”

利歌黯然道:“尖牙鬼如何为君?我已然败了,一败涂地。”

澎鱼龙愣了半晌,道:“你令我想起我那义弟来。”

利歌问道:“是那位利楚前辈?”

澎鱼龙笑道:“正是,你这般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模样,正似利楚一般。以他身上的功夫,原本也可争一争离落国主之位,但他却说:‘我但求安邦定国,百姓安乐太平,国主是何人无关紧要。’”

利歌答道:“我不过是一落魄之辈,如何能与英雄盖世的夜离人相提并论?”

澎鱼龙道:“你比他更了不起,你既是英雄王,又是夜离人。你曾将离落国治理得欣欣向荣,又如利楚一般将自己发配边疆,漂泊不定。”

利歌心头一热,道:“前辈过奖了。”

澎鱼龙低头思索再三,已下定决心,道:“你们若要去漆黑骨地,当算上我一份。老子在这骨地长城也待不下去了。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交给你了,全听你号令行事。”

利歌忙道:“晚辈如何敢当?只是前辈若愿与我结为忘年之交,晚辈荣幸之至。”

澎鱼龙哈哈大笑,道:“你尝过我的血,我也尝过你的血,依照咱们月舞者的规矩,咱俩实算是义兄弟了。都是自家兄弟,你又何必客气?”

利歌大喜,道:“既然大哥有此意,小弟岂能不愿?”两人当即跪下歃血为盟,行了结拜之礼。

澎鱼龙因利歌而清醒,免于犯下大错,心中对他感激得无以复加,暗暗下定决心:“老子拼出这条性命,也要守住贤弟平安无事。”他又望着辛瑞,道:“小丫头,你要不要也来拜拜?”

辛瑞淡然说道:“你们男人当真无聊,我还是免了吧。”

澎鱼龙笑道:“不错,你是贤弟的媳妇儿,我与他结拜,你自然也是我义妹了。”

辛瑞大羞,啐道:“谁是他媳妇儿了!你再胡说,我拿剑斩你!他是有老婆的人!”

澎鱼龙愕然道:“有老婆又怎样?当年利楚有十个老婆,各个儿与他恩爱无比。历代离落国主也都是妻妾成群之徒。”

辛瑞斜觑利歌,见他并不表态,不禁怨他迟钝麻木,道:“这么说来,这位仁兄还算专情了?”

利歌想起拜桃琴、宝鹿,决心坚定,道:“大哥,唯有骨地长城的女侯能开启城门封印,使我们出城,我们得回去见她。”

澎鱼龙皱眉道:“当年我为骨地长城立下大功,他们却恩将仇报,说我是月舞者,暗算了老子。若非如此,老子怎会犯下大错?我与骨地长城有深仇大恨,就算看在贤弟的面儿上饶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老子。”

利歌说道:“我会向女侯说明缘由,她正当用人之际,绝不会为难大哥。而且这小姑娘没了父母,唯有女侯能安置她。”

澎鱼龙仔细一想确实如此,笑道:“她是你的臣子,本就该听你的话。”

这时,屋外一声怪吼,只见利百灵出现在门口,他又少又长的头发被血染红,神态气急败坏、凶神恶煞,朝澎鱼龙嘶吼。

澎鱼龙对利百灵极为忌惮,表情紧张,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喊道:“贤弟,这尖牙鬼是你朋友?你快管管他,他瞧来危险至极。”

辛瑞嗔道:“大哥别说二哥,你这醉鬼也好不到哪儿去!”

利歌张开双手,挡在澎鱼龙面前,道:“爹爹,不必打了,澎大哥是我义兄!”

澎鱼龙不禁笑道:“原来是伯父,贤弟,我和你结拜真是亏了血本,对谁都矮了好几辈。”

利歌连说三遍,利百灵才似听懂,他身躯变小,又钻回利歌心脏中。澎鱼龙啧啧称奇,道:“咱们尖牙鬼还有这等能耐?我能不能够?”

利歌说道:“只怕不能,我也不知爹爹从哪儿练成这古怪本事。”

众人离了解鞍门一带,利歌找一客栈,付账替澎鱼龙换了身干净威风的袍子,迫他上下清洗一番。澎鱼龙见客栈下头有酒,想要解馋,但囊中羞涩,又羞于借钱,只得苦苦忍耐。

走到半路,忽有酒香飘来,利歌抬头望向屋顶,见形骸躺在屋瓦上,手中有酒,悠悠倒入口中。

利歌喜道:“师父!你伤好了么?”

形骸点头道:“以为师的修为,那等伤不过如落发脱皮,不值一提。你找到蛟龙将军没有?”

澎鱼龙闻着酒气,酒瘾高涨,眼巴巴地看着形骸那酒葫芦,他道:“我就是!我已与贤弟结拜,你是他师父?”

形骸啼笑皆非,道:“徒儿,你如何替我招了这么个便宜徒弟?”

澎鱼龙抬头挺胸,昂然道:“俗话说,擂台无老幼,酒局无父子!你手里这酒气味辛辣,却又有一股阴冷气息,莫非竟是鼎鼎大名的‘狂蜂浪蝶酒’?”

形骸“哦”了一声,坐直身子,神态如临大敌,道:“你懂酒?会品酒?”

澎鱼龙冷笑道:“上至天庭名酒,下至市井马尿,老子无一不知,无一不精!”

形骸也冷笑道:“真是大言不惭,我看你老迈体弱,就算有些学问,酒量也必然不行。你这等野路子的蛮勇之辈,如何能与我这等品酒赏酒,吟诗作对的酒中仙人相比?”

澎鱼龙抬头挺胸,呵呵哈哈地大笑一通,道:“酒中仙人又算什么?在我酒中豪杰面前,直是不堪一击!”

形骸道:“空口无凭,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澎鱼龙心下暗喜,道:“这骨地长城中两百三十七家酒铺之中,任意一家的酒,我若闻不出来,叫不出名目,你便是我爹爹了。”

利歌骇然道:“大哥,你若胡乱认爹,我该如何做人?”

澎鱼龙忙道:“放心,放心,我这人办事最牢靠不过。”

形骸登时斗志高昂,从怀中又取出一瓶酒,抛给澎鱼龙,澎鱼龙大喜过望,一闻一尝,说道:“是百年老字号西江月楼的江月酒!他奶奶的,这酒非皇亲国戚不卖,你是不是偷的?”

形骸脸皮一红,道:“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窃酒不能算偷……窃酒!……品酒仙家尝酒,能算偷么?”

澎鱼龙转眼便将江月酒喝得干净,形骸精神一振,又抛来一瓶酒,澎鱼龙也立时点破名头来历。形骸遇上强敌,于是全神贯注,运放浪形骸功与梦魇玄功造酒。

利歌暗暗叫苦:“他们这般斗酒下去,不知喝道猴年马月。大哥若醉的厉害,又该如何去见利汀?”

突然,辛瑞一剑将澎鱼龙手中酒瓶劈碎,令形骸与澎鱼龙吓了一跳,她喝道:“喝够了没有?两个大男人当街拼酒,成什么样子?”

澎鱼龙酒瘾已解,自知失态,忙赔笑道:“好,好,贤妹言之有理。”

形骸恼道:“你还不是我徒儿媳妇儿,便来管我这当师父的?就算你当真成了我徒儿媳妇儿,也管不了我这酒中剑仙。”

辛瑞红着脸道:“酒鬼!你过来!我割了你这烂舌头!”说着一道剑气劈了过去。形骸“啊呀”一声,被剑气打飞,登时不知去向,当他声音仍从远处遥遥传来:“贤徒,你若娶这母老虎为妻,为师死不瞑目!”那声音虚无缥缈,荡气回肠,真仿佛醉死鬼发出来的一般。

六十四 爱慕画中人

利汀见到利歌等人,甚是急切,道:“探子称解鞍门那边好一场恶斗,蛟龙飞上了天,房屋损坏,平民死伤无数,你们与那蛟龙将军交手了?”

利歌回答:“这其中颇有误会。”指了指澎鱼龙,说道:“这位便是蛟龙将军。”

利汀双眸凝视,不露半点喜怒,过了半晌,她叹道:“你带他前来,是什么意思?”

澎鱼龙道:“小丫头,我与利歌已是拜把子的兄弟,与长城的诸般恩怨,我也不再计较,咱们握手言和怎样?”他得利歌嘱咐,在外人面前并不揭露利歌身份,但利汀早就知情,此地并无外人。

利汀转过身子,缓缓踱步,说道:“护龙卫的人绝容不下你这月舞者,我虽不在乎此节,但更不想与护龙卫决裂。”

澎鱼龙听到护龙卫,脸上变色。他身负奇术,可护龙卫多得是克制尖牙鬼的法器,他不愿轻易招惹。

利歌说道:“我已与大哥言明,他愿随咱们前往长城之外。有他相助,正是如虎添翼。”

利汀笑道:“是么?我身边已有众多高手,未必另需援手。”

利歌答道:“城外危险莫测,高手正是多多益善。”

利汀高声道:“昨夜杀害富甲帮三老之事该如何算?他与空龙派勾结,绝非善类!”

澎鱼龙满脸困惑,问道:“什么空龙派?什么富甲帮?”

利歌说道:“昨夜有一蛟龙般的怪物,吐火烧死富甲帮三大首领,我们最初怀疑是大哥你所为。”他见到澎鱼龙之后,更确信绝非是他。昨夜那人警觉机灵,一见情势不对,立刻走脱,并非心无城府、醉生梦死的澎鱼龙所能。

澎鱼龙摇头道:“那不是我,我昨晚正呼呼大睡,哪有空做这等事?”

利汀道:“这是你一面之词,利歌,你当真如此轻信他么?”

澎鱼龙呵斥道:“他是你的君王,你怎地这般对他说话?”

利汀一时语塞,居然显得颇为局促拘谨,无法反驳,她缓了一缓,道:“我们要去微雨遗迹,决不能留有任何隐患。这城中也绝无可能有第二条能变化蛟龙之人。”

利歌劝道:“你若放心不下,此刻放弃出征还来得及。”

利汀神色固执,恼道:“我绝不会放弃!你自己说过,你已不是国主,少对我发号施令!”

利歌摇头道:“这并非发号施令,我是关心你的安危,也关心此城安危。咱们对那微雨遗迹一无所知”

澎鱼龙忽然道:“什么?你们要去那‘微雨遗迹’?”

众人盯着他看,澎鱼龙表情复杂,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安,他道:“我我曾去过那遗迹。”

利汀吃了一惊,道:“什么?你去过?什么时候?”

澎鱼龙窘迫一笑,道:“大约七百年前了,我是同利楚一块儿去的。”

利汀默然少时,道:“听说你这人疯癫得无药可救,常常口吐狂言,自吹自擂,果然不假。祖宗的名头,也是你这妖邪能提?”

澎鱼龙恼道:“老子确实去过!当年与利楚一时不慎,放出那咳咳总而言之,那里头的情景,老子仍记得清清楚楚。”

利歌知道这位义兄糊里糊涂,颇有些心智错乱,他自称‘记得清清楚楚’,此言只怕得大打折扣。

利汀取出一张城外地形图来,道:“你指给我瞧。”

澎鱼龙低头看图,伸出粗大的手指,说了前往那山谷的路途,他虽说的结结巴巴,犹犹豫豫,但却与利汀所得消息相近。她略一沉吟,道:“这微雨遗迹原来曾经出现过,那么它并非初现了?”

利歌笑道:“大哥不仅武功高强,法术奇妙,更难得可以充当向导,有他助阵,此行希望大增。”

利汀无奈叹道:“好,那也唯有如此。但随行者也有护龙卫,你小心莫要露出马脚。我们明晨天一亮就出发,千万莫误了时辰。”

利歌又说起那无家可归的少女之事,利汀道:“此乃小事一桩,你将她留在我这儿好了。”

澎鱼龙深感欣慰,连声道谢,利歌等人于是离去。

到了花园中,利歌问道:“先前大哥你欲言又止,到底那微雨遗迹中有什么?你们为何会前往那边?”

澎鱼龙叹道:“实不相瞒,当年我与利楚兄弟前往那遗迹,是为了找寻阴影忽然蔓延的线索。我二人闯过重重机关,在遗迹深处见到了许多‘龙骨’。”

利歌、辛瑞同时问道:“龙骨?”

澎鱼龙道:“并非是造船的龙骨,而是货真价实,龙死后的遗骸。”

利歌说道:“世间神龙皆为灵体,死后回归龙脉,怎会有遗体?”

澎鱼龙摇头道:“那并非五行真气化作的灵龙,而是古时一类叫‘巨龙王’的怪物。这些遗骨堆积在一块儿,似因为阴影起了诡异的变化,我瞧着好生不安。利楚兄弟与我将一根龙骨秘密搬回了城,请教道术士这其中是否另有玄机,当时似乎并不危险,但后来后来,那头恶龙便找来了。”

辛瑞问道:“原来当时的灾祸,是因你二人引起?”

澎鱼龙道:“小妹子,话不能这般说。咱们虽搬回了骨头,可也不能说那恶龙与我二人举动有关。”

利歌道:“大哥口中的那头恶龙,到底是何模样?”

澎鱼龙神情苦恼,似在苦苦思索多年前的景象,他道:“那怪物似是龙的怨灵变作实体,瞧来模糊不清,充满怨气。我变作龙形已算作庞大,但它更比我大上数倍,它喷的并非火焰,而是毒雾,稍稍吸上一点儿便会身中剧毒。我与利楚两人皆算当世英雄,可仍只能勉力与之周旋。唉,我受重伤之后,利楚是如何战胜它的?”他皱着眉头,直扯胡子,却毫无半点头绪。

利歌心想:“若真是如此,这遗迹中的隐秘只怕唯有师父能够解开。我将此事告知利汀也无用,要她相信大哥难如登天,有师父、大哥、爹爹三大高手坐镇,此行当能平安顺利。”

利汀此去是为了她那失踪的情郎,这情郎多半已经死了。若万一同行者中有人想发掘遗迹中的龙骨,利歌将制止此举。当他确保利汀安全回到长城之内,利歌他们将与人间诀别,往漆黑骨地深处进发。

利汀斜着身子,靠着宽大的椅背,紧闭双眼,脑中思绪万千。屋子里传来声响,右侧密门开启,石牧从中现身。

利汀睁眼瞧着来者,道:“都查清楚了么?”

石牧躬身道:“主公放心,属下已却查明了,利来、利纳两位小姐与利歌只是途中偶遇,其中并无隐情。她二人心无城府,莫说是主公,连属下也能一眼看穿。”

利汀道:“那利甘秦呢?”

石牧道:“利甘秦仍在鸦巢堡,似无异动,但不可不防。”

利汀道:“你怎么想?利歌为何现身于此?他当真只是想离开长城?”

石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本为一国之君,却被人推翻,险些丧失性命。他若不想复辟,不想报仇,真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更莫提他唯有前往漆黑骨地的心愿。”

利汀深深吸一口气,并不回答。

石牧道:“此人言语之中满是谎言,行事也处处怪异,不可不防。”

利汀道:“若换做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石牧道:“他若要复辟,首要之事,便是招兵买马。而我峡北雄兵远胜过峡南弱旅,依我之见,若主公答应借兵予他,他不会对主公不利,但若是主公无意听命此人,他定会设法暗害主公。”

利汀哼了一声。

石牧又道:“他手段何等厉害,擅长笼络人心,非但利纳对他死心塌地,连那蛟龙将军也被他纳入麾下。但如今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他尚不敢轻易动手,万一途中有变,只怕”

利汀道:“那你有何提议?”

石牧道:“先下手为强,在途中暗暗布置,待抵达遗迹,找到唐兄弟之后,集众人之力,借护龙卫之手,将他们全都杀了。”

利汀身子一颤,道:“时隔这多月,唐哥哥他当真还活着么?”

石牧大声道:“这是自然,唐兄弟深爱着主公,哪怕陷入绝境,怎会相负?就算有个万一,咱们也需确认无误,才能心安。”他语气变得慷慨激昂,唤起了利汀对情郎的满腔深情。

利汀鼻子一酸,红了眼眶,道:“你下去吧。”

石牧不再言语,闪身而出。

利汀又陷入沉思,在沉思中,回忆涌上心头。

记忆中,她见到一张画像,由探子送来,画像中人是南边新登基的国主,据说比她还小上三岁。利汀目不转睛地望着画像,只觉得这人好看极了,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般英俊的少年。

她的爹爹嗤笑道:“他奶奶的,这小子长得像娘们儿一般。”他的心腹大臣也都大声讥笑,又有人说道:“那画师为了讨好这小子,将他画的加倍漂亮,却不料弄巧成拙,这小子可以去扮个旦角。”

利汀也干笑几声,心里却想道:“他看似柔弱,但未必软弱,你们这群大老粗也未必当真英勇。”

她有了难以启齿的心思。

她年纪轻轻,却已是威震长城的女将军,令父亲自豪的继承人,但没人关心,也没人能想到,在她心底,利汀仍是一个情窦未开的怀春少女。

她爱上了那画像中的人物。

六十五 男儿当自强

若周围无人,利汀会傻傻地凝视那画像,幻想画像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性情脾气。她觉得画中人当下虽年幼,将来定会是个多才多艺、风流潇洒之辈。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错的,骨地长城一贯不待见南边的君王,她怎能为画中人着迷?利百灵对自己的妹妹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利汀的爹爹恨透了他,利汀也恨透了他,画中人是利百灵的儿子,骨地长城恨屋及乌,对这来路不明的利歌更是极尽嘲讽。

于是在臣下面前,利汀反而更卖力地讥讽利歌,一方面是因为她需要以此建立威望,另一方面,她借着对利歌的贬低与嘲笑,掩饰对画中人物的一往情深。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她着了魔,每日早晨,都会悄悄去‘探望’那画中人物,唯有如此,一天之中才不会空虚寂寞。

她爹爹不久后去世,她继任王侯。有一回,那个利歌当真要来拜访她,利汀却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她怕许多事:怕自己需对这位朝思暮想的表弟表现得鄙夷轻视,惹恼了他;怕自己在利歌面前情绪失控,表露爱意;更怕利歌长大后面目全非,令她失望,由此梦想破灭。她战战兢兢、忐忑不安,找了个借口,并没见他。长城百姓对她此举满意之至,认为她向利歌示了威,展现了骨地长城的尊严,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利汀却为此恍惚了许久。

数年前,那画像鬼使神差间不见了。利汀吓得丢了魂,接连数日大发雷霆,怒不可遏,但她却偏偏不能大张旗鼓的派人搜寻。其实宫中失窃,哪怕再小的事物也是大案,但利汀心中有鬼,不敢声张。

当时,石牧是她手下密探总管,此人精明细致,行事得利。她于是偷偷将这找画的差事交给了石牧。

石牧并未找回那画像,却带回了一位酒楼卖唱之人。此人是个庸庸碌碌的龙火贵族,也不知那画像的下落,但利汀一看见此人,脑中登时如炸开了一般!

此人活脱脱就是画像中人长大后的模样!

这龙火贵族叫唐玄,长得面如冠玉,气质洒脱不凡,一双眼尤其漂亮,他擅长诗词音律,正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利汀丢失了画像,正在悲伤无助的时候,顷刻间就被唐玄深深吸引。

那画纵然丢失,却跑来个真人。她虽失魂落魄,但毕竟并非花痴,她明白这唐玄绝非那画像变化而来,如果真有这等事,唐玄不是仙灵,就是妖怪,而非龙火贵族。她心中猜测:或许上苍见她可怜,于是将那画收了,引这位真命天子前来与她相会呢?

不多时,利汀已与这唐玄两情相悦,深陷恋情之中。由于此人与离落国主利歌的画像极其类似,两人只能偷摸着相会,躲过众人耳目。石牧设法替两人遮掩,瞒过了所有人。

渐渐的,利汀从昏昏沉沉地热恋中清醒过来,她发现唐玄与想象中的人大不相同。她心里的画中人是天纵奇才,非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更是武功惊世骇俗的大英雄。而唐玄空有一副好样貌,一身好才艺,龙火功也不过稀疏平常,连利汀一成功力也远敌不过。

他那双眼睛也是假的,他用蓝翡翠制成的薄纱将眼珠染成蓝色,其下本是黑色的双眸。利汀发现之后,大失所望,即使仍对他满腔爱慕,可由此冷静了不少,对唐玄提出的种种非分之想一概拒绝。她原本愿意为唐玄奉献一切,甚至迫不及待地想与他成亲生子,可是从那以后便打消了这念头。

她甚至怀疑是唐玄发现了她的秘密,盗走了画,又扮作画中人前来骗她。只是两人相处已久,利汀认为唐玄并非坏人,本质甚是纯良,若非如此,当两人情浓之际,他早就要了利汀的身子,如何会一直婉拒?

唐玄发现利汀变了态度,又惊又怒,急切地想挽回一切。他向利汀许诺要闯下名头,建功立业,练成绝世武功,成为骨地长城万众敬仰的人物。利汀知道他这人好高骛远,口若悬河,其实并无多大能耐,于是笑道:“好啊,若你真能够如此,你我立刻成亲,再不管旁人如何看待我俩。可你若仍是自吹自擂,空口自夸,从今往后就别再纠缠于我。”

从那天起,唐玄便杳无音讯。利汀等了数月,渐渐慌张起来,怕这位情郎做了什么傻事。她又派石牧去查,找到了唐玄留下的一封书信,信中说他已与一群龙火贵族结为好友,前往长城外的一处“微雨遗迹”,那遗迹自从被发现之后,前去者无一返回。唐玄说自己定能兑现诺言,凯旋而归,迎娶利汀。

利汀知道他回不来,也知道他活命之望太过渺茫,但事已至此,利汀必须去找他。他毕竟是利汀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若他真因为利汀而死,利汀亏欠他太多,至少得找回他的遗骸,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不为过。若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利汀也要将他救回来。

窗外一道阳光照入屋内,又听得鸟儿啼鸣,闻到晨间花香,利汀发觉自己伏在桌案上。

她惊呼一声,匆匆整理洗漱,走出御书房,见石牧等大臣已等候在外。她道:“误了时辰了么?你们怎地不叫我?”

石牧道:“主公放心,时辰刚刚好。”

利汀放心了些,来到校场,见随行众人已然齐聚一堂,整装待发。护龙卫站在人群最后,眼睛如鹰一般四处盯着。利歌、形骸、辛瑞、澎鱼龙等混在众人之间,皆戴头盔,遮住面目。

利纳、利来见到利汀,齐声道:“姐姐,我们也想去!”

利汀道:“不许!你二人留在城中替我守着,富甲帮的战团若仍想作乱,需你二人主持局面。”

两个少女无可奈何,唯有答应。利汀又命众人检查一番,皆带了通关文书,居中有处子跟随。她点了点头,命一众少女上了马车,群雄骑上半鬼马,利汀开启了北门上的封印,众人浩浩荡荡,如龙似虎般冲出了长城。

离城约三里之后,天色变得极为阴暗,四下阴风阵阵,发出哀恸之声。平原上的树木奇形怪状,显得干枯、尖锐,又极为凶险,好似消瘦的人形。有一条小渠横流而过,其中皆是黑水,却不知是泥土的颜色,还是水本就脏了。

利歌心生寒意:“当年在解元城时也是如此。如果我们身上没有那通关文书,此刻一定极为不适。”

远近的半空中,漂浮着晦暗不清、若有若无的影子,数目无穷。那都是些介于虚实之间的亡灵鬼魂。由于军中有处子同行,众鬼魂并不过来加害。

形骸道:“原来这偏方当真能奏效,这可真是奇了。”

澎鱼龙道:“老弟所言不差,咱们当年就没琢磨出这法子来,真是日新月异,出乎意料。”

形骸道:“可不是吗?老兄,咱们活到老,学到老,可不能固步自封,闭门造车。”

他两人昨夜斗酒,并未喝醉,但彼此交情却深厚了不少,已然能够没话找话,互相接茬。

辛瑞笑道:“说不定众鬼魂是被你们两个酒鬼的酒气熏得。”

澎鱼龙面有愧色,道:“小妹说的不错,我这酒瘾是得改改。”

形骸却道:“本酒仙天生体香,哪有半点酒味?”

利歌见三人虽身在险境,可依旧有闲情逸致斗嘴,心里也放松不少。

利汀问:“向导,该转向了么?”这话是问澎鱼龙的。

澎鱼龙抖擞精神,道:“再前行三里,见到一排枯死的树林,就可以往西转向了。”

那枯木林转眼便到,众人转往西方,又疾驰十里,前方已是阴沉凝重的山地,空中乌云黑压压的,令人想到忌日时的阴冷。

众人靠近山谷,蓦地听见空中传来尖啸。众人抬头一瞧,一个个黑影显露出来,飘落在地,皆是衣衫褴褛,面目凶恶的人物,身上罩着一层凄厉的杀气。

利汀道:“是怨灵!它们不惧纯洁少女。”

有多人笑道:“早等得不耐烦也!”“让它们放马过来!”“老子跑到关外,可不是来骑马闲逛的。”“我的大斧已经饥渴难耐了!”

怨灵纷纷现身,数目约有三百,如潮水般冲杀而来。一众龙火贵族、鬼裔、神裔皆各施本领,迎头痛击,护龙卫取出携带的驱鬼铃铛,左右摇晃,发出叮咚、叮咚之声。怨灵听到铃声,显得十分痛苦,动作迟缓了不少,而此行的众人又全是高手,过了一顿饭功夫,已将怨灵击溃。

利汀还剑入鞘,心想:“这等阵仗对咱们不算什么,可唐玄他他又怎能抵挡得住?”

山谷有数个入口,而利汀携带的地图并不详尽。她望向澎鱼龙,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澎鱼龙脸色窘迫,嗫嚅道:“时隔太久,这地形也变得太多了。”

利汀冷冷说道:“你最好给我想起来!”

澎鱼龙直敲脑袋,神色苦恼,形骸说道:“老兄何必心烦?越是烦恼,越想不起来,我这里有一瓶忘忧酒,正可令你放松下来”

澎鱼龙喜道:“还是老弟想得周到。”

辛瑞道:“都这时候了,你俩在想些什么呢?”

形骸道:“你逼得越紧,老兄越是紧张,就越是毫无头绪”

正诡辩间,那石牧喊道:“我看是这条路!这儿似乎有多人走动的痕迹!”

六十六 姻缘一念间

利歌朝那条小径望去,只见淡淡的脚印散布于泥灰上,若非靠近细看,决计瞧不出端倪。

利汀道:“咱们该走这条路?”

石牧说道:“我认得这鞋印,正是以往前来那人的。”

利汀再无犹豫,道:“咱们从此进去。”

群雄此时已知道大伙儿并非是为扩张领地、驱散阴影而来,而是为了寻找“微雨遗迹”中的宝藏。这群人中,大半是各个战团的亡命之徒,为了求财,杀人放火也视若等闲,对途中危险更无所畏惧。只是利汀小心翼翼,不让旁人知道她真正目的,否则恐有哗变。

澎鱼龙曾经来过,于是自告奋勇,一马当先,走入谷中。护龙卫并没认出他来,都暗暗称赞道:“这勇士好生胆大。”

沿着小径走了不远,天色愈发黯淡,照理而言,此时应当是正午,可四下张望,仿佛如在月夜时辰。两旁山上长着鬼鬼祟祟的树,随风摇曳,投下不怀好意的鬼影。偶然间,天上似有大鸟飞过,可抬头一看,哪有半点影子?

好在路上还算平安,众人稳稳当当地骑行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出了这荒凉险恶的小径,前方是山谷中的空地,又见长宽十丈的黑水池,而黑水池之后,则是奇石嶙峋,怪木扭曲的山坡。

利汀问道:“山坡之后,离微雨遗迹还有多远?”

澎鱼龙结结巴巴地挠头道:“很近了,不错,不错,我记得确实要翻好几座山。”

利汀紧盯着澎鱼龙,澎鱼龙老脸一红,道:“放心,这路错不了,当年老子是飞过去”话音未落,已被利歌捂住嘴巴。

利汀道:“不可急躁冒进!暂且在这儿歇下!”点了数个轻功高强的好手上山探路。

众人停下歇息,嘴里都说道:“当真累了!”“老子只怕中了阴影之毒,累得够呛!”“不错,以往我一口气跑上一天一夜也无大碍,眼下骑着马却累得如狗似的。”

利歌心想:“那通关文书虽有祖传防护之法,但心里的重压却始终难消。在这阴影中跋涉,意志也得异常坚定。”

这时,利汀说道:“禾刀甲,你过来,我有话相询。”

利歌朝她走去,利汀指了指远处一块大石,道:“去那儿。”众人早听说这禾刀甲这两天屡建奇功,颇受利汀倚重,却不知她有何隐秘要事需与他密探,虽然皆感好奇,却万不敢前去偷听。

形骸往地上一坐,顺手喝了口酒,长叹一口气。

澎鱼龙道:“老弟,喝酒这等美事,为何长叹?”

形骸低声道:“我瞧这女侯看我徒弟时两眼发直,面带春色,只怕想要霸王硬上弓,唉,我这徒儿可当真可怜。”

澎鱼龙肃然起敬,道:“老弟果然目光如炬,但我看女侯与义弟武功在伯仲之间,她未必能够得手。”

形骸语气悲天悯人,眸中哀伤,似要落泪,道:“事发突然,我徒儿未必能防备得住。那女侯只需一招‘猴子偷桃’,再来一招‘玉女吹箫’,我徒儿心防身防一齐失守,多半把持不得,然后她再来一招‘霸王倒骑马“”

澎鱼龙神色凝重,道:“这招‘霸王倒骑马’听来何等厉害!我孤陋寡闻,不曾见识。”

形骸道:“我也担心我徒儿安危,不如咱们偷摸过去看看是怎样光景,若徒儿吃不消,咱们可以相救。”

忽然间,两人眼前银光一闪,见辛瑞剑芒霍霍,俏脸含怒,道:“亏你自称一代宗师,遇上这么个酒肉朋友,臭气相投之下,竟变得如此无聊!”形骸、澎鱼龙大骇之下,脸上变色,再不敢胡说八道。

在那大石背后,利歌见利汀斜靠山壁而立,眼神复杂,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心跳声却快的异乎寻常。他低声问道:“表姐找我何事?”

利汀揭开头盔,抖了抖缭乱的长发,居然显得妩媚动人。她原先也是容光焕发、相貌美丽的女子,加上身材修长婀娜,比利纳、利来更有一股狂野难驯的魅力。

她随意道:“咱们开诚布公,你不必再易容了,露出本来面貌让我瞧瞧。”

利歌道:“那可不妥,外头的人只怕不少认得我。”

利汀皱眉道:“让我瞧瞧有什么打紧?我只看一眼,看完之后,你再易容回去就好。”

利歌道:“那易容可不简单,耗时许久才能不露破绽。”

利汀道:“那就别易容了,用锦布遮住口鼻,戴上头盔,谁会留意?”

利歌心想:“我还当有什么危急之情。表姐也真不分轻重,为何在意这等小事?”他取出小瓶,在脸上涂了些消融水,脸上褐泥立时融解。利歌再取出一块布来,将脸庞擦得干净。

利汀喉咙“咕噜”一声,一双眼似僵住了,再也无法闭上,也再也无法挪开,只落在利歌脸庞上。

利歌问道:“表姐,你中邪了?”

忽然间,一滴泪水流过利汀脸颊,利歌吃了一惊,道:“你为何落泪?”

利汀苦笑道:“原来你与画像中那人一模一样。”

利歌道:“谁的画像?”

利汀小声道:“你的。”

利歌笑道:“那本就该相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利汀道:“若若我早些遇上你,或许或许你不会这样,我也不会这样。”说到此处,已然哽咽。

直到此刻,她这才明白自己一直追求的美梦是真实的,并非虚无缥缈。画中的情郎在现实中确实存在,也确实如她想象中那般才思敏捷,武艺高超。他非但是俊俏的王子,更是出众的君王。

当年,他曾抵达长城,欲与她会面,但利汀像个白痴一般避开了他,避开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梦想。若她当时能够勇敢些,坚定些,聪明些,南方与北方,骨地与王都,君主与女侯,王子与公主,只怕早就融合为一,再无隔阂。

她本该收获梦寐以求的幸福,他也不会被李耳推翻。他们本可以永远在一起,建立千秋万载的王朝。但阴差阳错之下,他遭遇了惨痛的劫难,她也已有了刻骨铭心的爱侣。

那爱侣是个绣花枕头,但却与利汀真心相爱,他也是个可怜人,利汀不能就这样抛弃他,立即转投另一个人的怀抱。

如果唐玄没死,利汀决定与他成婚,永不分离。如果唐玄死了呢?利汀又怎能忍心另结新欢?

利汀瑟瑟发抖,霎时满腔悲情化作了怒火,她恨上苍捉弄她,也恨自己天真而懦弱。她用力摇了摇头,扎紧了发辫,露出坚强而固执的神色。

她道:“滚开。”

利歌奇道:“什么?”

利汀道:“遮上你这张小白脸!从我眼前滚开!”她不再看利歌一眼,快步走过。

利歌只觉莫名其妙,取黑泥在脸上涂抹一番,戴上头盔,低着头绕行而返。

回到空地上,只见形骸、澎鱼龙战战兢兢地喝酒,犹如即将行刑的囚犯。辛瑞横剑在旁,好似准备杀头的刽子手。她轻声问道:“她问了什么?”

利歌道:“她要我去除易容。”

形骸冷笑道:“果然是没安好心,色胆包天,竟打我爱徒的主意,你告诉她,大可以冲着我来,十个八个,子某又有何惧”辛瑞瞪他一眼,形骸登时低头不语。

辛瑞又问道:“然后呢?”

利歌摇头道:“她命我滚开,随后我便返回此地。”

辛瑞困惑不解,道:“为什么?”

利歌道:“或许是她积怨已久,但无关大局”

突然间,辛瑞、利歌、澎鱼龙三人同时嗅到了血腥味儿,利歌抬头一瞧,见天上飞来一颗头颅,落在头顶枯枝上,头颅鲜血淋漓,滴滴落下。他只看一眼,便认出是那外出的探子,道:“探子死了!”

众人凑近一瞧,果然不错,无不因此警觉起来,目光扫向山坡方向。

形骸道:“小心,大群敌人正在逼近!”

利汀道:“全都起来,预备迎战!”

过了片刻,只见山坡上爬出众多人影,借着月光,利歌看清众人影牙尖嘴利,佝偻着身子,动作怪异,喉咙里传来嘶嘶之声,来者绝非怨灵。

利歌听得明白,喊道:“是尖牙鬼!数目在一千以上!”

利汀愕然道:“怎地从未听说过这儿有尖牙鬼?”

尖牙鬼们大声呼喊,以猛虎下山之势猛扑而来。利汀不再多言,一招“射虎箭”,剑气呼啸而去,把数个尖牙鬼洞穿。

众勇士大声道:“大人好本事!”冲上前,与尖牙鬼杀在一块儿,霎时如砍瓜切菜,大占优势。

一众尖牙鬼皆是凡人所变,且众人都有防备,并不如何难以对付。护龙卫杀起尖牙鬼来,更是得心应手。利歌、辛瑞回忆起当年在解元城的那场浩劫,见此刻应对自如,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

利汀骑着战马,挥舞双剑,杀的尖牙鬼鲜血四溅,脑浆迸裂,她脸上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似在以此泄恨。石牧道:“主公小心,此地尖牙鬼仍有许多,眼前这些只是少数,切不可太过冒险!”利汀一愣,这才勒马而回。

利歌心想:“他怎么知道?他以往来过这儿么?”

正如石牧所说,尖牙鬼持续不断地杀向众人,众人虽然不惧,但也多有伤亡。突然,山谷间响起一段急促、妖异的低声,仿佛女子尖叫,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尖牙鬼们听到这笛声,倏地扭头,快手快脚地爬上了山,不多时已逃得一干二净,没了影子。

六十七 魂归烟尘中

利汀道:“这遗迹中有人指使怨灵与尖牙鬼?”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点头道:“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澎鱼龙道:“我上次来时,只遇上了怨灵而已。”

利汀道:“废话!时过境迁,这地方已然剧变了。”

利歌走上前道:“石牧兄,你似对这古墓熟悉得很。”

石牧微笑回答:“禾兄弟何出此言?”

利歌说道:“咱们的路是你指的,这尖牙鬼的数目你也大致清楚,我看你定然来过。”

石牧叹道:“非也,我替主公司职机密事务,总能听到些风声。”

利汀问:“那你为何不对我说明白了?”

石牧道:“主公,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委实不太可靠,我若无真凭实据,如何敢对大人禀报?”

利汀沉默片刻,又道:“你都说出来!”

石牧道:“我听人说,这遗迹被一棘手的道术士占据,这些尖牙鬼统统听命于他。咱们遇上的这些尖牙鬼,绝非他统领的全部之数。”

形骸问道:“道术士?可知那人姓名?”

石牧道:“我所知并不详尽,只知道此人法力极强,手段残忍。”

利汀道:“你听谁说的?”

利歌见石牧眼中似有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此人道:“我曾捉到过一个从这遗迹中逃回的盗墓贼,此人身负重伤,少时就已咽气,但他临死之前,我好歹问出些话来。”

利歌说道:“既然是临终之言,多半可靠,为何不早些告知?”

石牧摇了摇头,道:“我见那盗墓贼疯疯癫癫,神智错乱,所言未必准确,不料到此一瞧,多半是真的了。”

他转过身,朝利汀一跪,说道:“主公,是属下粗心大意,一时疏忽,好在此刻伤亡不重。”

利歌说道:“大人,我总觉得石牧兄甚是可疑,或有操纵此行之嫌,或许该问个明白,再行定夺。”

石牧脸上变色,道:“主公!此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他出言离间你我,想必另有居心!”

利汀轻轻咬着嘴唇,道:“石牧随我出生入死,多次救我性命!你不过是一外来的生人,休得对我颐指气使!”

形骸忽而一扬手,泥土中长出树枝,将石牧缠住,树枝刺入石牧体内。石牧痛呼起来,身上鲜血淋漓。

利汀喝道:“住手!否则对你不客气了!”她令出如山,众人立即挺起兵刃,对准形骸。澎鱼龙、辛瑞也各自持剑,与众人对峙,神色颇为紧张。他们二人皆是尖牙鬼,旁人倒也罢了,但护龙卫却令两人心生惧意。

形骸借木行神龙的功夫,查探石牧修为,只觉此人功力远比想象中低微,一时找不到妖火痕迹,他放下手臂,道:“你若图谋不轨,我第一个杀了你。”遂松开了束缚。石牧受了皮外伤,并无大碍,但朝形骸怒目而视。

利汀斜睨利歌,说道:“禾兄,原来你与这些朋友是捣乱来的。”

利歌虽觉得石牧可疑,但并无真凭实据,只得作揖说道:“是在下多心,误会了石牧兄,还请两位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利汀命众人收手,双方不再敌对。石牧勉力说道:“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进入遗迹,一到晚上,此地怨灵数目倍增,且狂性大发,连‘处子祝福’也大打折扣。”

利汀于是下令立刻启程,攀上山坡。半鬼马在阴间纵跃如飞,即使在这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而此山也不高,少时已然翻过。

不多时已连过三座小山,众人终于见到了那微雨遗迹。这遗迹似是灵阳仙时的一座小镇,镇上房屋居然大半完好,只是受岁月侵蚀,表面斑驳,布满浮灰,上上下下的每个角落都罩着一层紫黑色的暗影。

澎鱼龙指着镇中一座最大的宫殿说道:“就是那儿了!当年我与义弟就是在那儿不对,我与我与我的一群兄弟”他怕说漏了嘴,反而愈发慌乱,越说越错,好在众人知道他是个酒鬼,并不细想。

利汀又派探子前去侦查,这一回探子平安返回,详述了镇上地形。利汀深谙兵法,将众人分为两组,一组进入遗迹,一组驻扎在易守难攻之处,双方约定暗号,若探路那一组遇险被困,另一组可以相救。

她见众人跃跃欲试,士气高涨,不由得心想:“不知唐玄他们真的在这儿么?”忽然间,她心底冒出深刻的无力感,想道:“他多半已经死了,而且而且葬身于尖牙鬼腹中,死无全尸,他是为我死的!是因为我傻乎乎的爱着那画中人,却不珍惜身边的情郎。”

她收摄心神,振作意志,说道:“进去吧!”

那宫殿远比骨地长城的侯爵宫小得多,造型古老,庭院中树木尽皆枯死,但却仍孤苦、歪斜地竖着,令人感到它们非生非死,苟延残喘。以外观而言,这宫殿尚保存完好,可谓雕梁画栋、精美雅致,却又处处透着死亡的气息。众人离它越近,越感到自己已不在人间,而是闯入了死人居住的宅子里。

宫殿门前出现了一团雾,那雾缭绕纠结,凝聚成人形,此人身躯极瘦,穿着宽大的紫袍,抬头看众人时,众人注意到他的脸是一具骷髅。

利汀质问道:“你是谁?”

骷髅脑袋稍稍躬身,口发冰冷之音,答道:“在下冥漠,乃是此间住民,得知诸位前来,特于此相迎。”

利汀心想:“此人先礼后兵,纵有古怪,但我也不忙与他为敌。”说道:“阁下究竟是人是鬼?”

冥漠答道:“我本是活人,为追求长生不老之道,故而步入阴影,进一步堕入阴间。如今钻研有成,魂不在体内,身躯仍不朽,故而不死不活,介于生死之间,可以永世长存,就如世间的仙神一般。”

形骸曾读过极高深的妖法记载,听他一说,立即想起,说道:“你这是烟魂大法。”

冥漠望向形骸,眼睛处两个黑洞中亮起紫光,他道:“知道这名目的,一看便知是同道中人。”

形骸道:“烟魂大法需将自身的魂魄寄放在归墟妖的躯壳内,封存在灵气充沛之地。这宫殿是鸿钧逝水,你那魂魄就在这宫殿内?”

冥漠眼中紫光又亮了几分,他道:“此节不足以向外人道。”又指了指自己,道:“此身亦非在下本尊,我提醒诸位,若爱惜性命,还请返回,莫要打扰在下。”

形骸心想:“古老文献中说:似这等抛弃灵魂,升华体魄的道术士皆疯狂残忍。”于是又问道:“先前的尖牙鬼皆听你指使?”

冥漠道:“我来此四百余年,每一年中,骨地长城皆将囚犯放逐到骨地,其中大半死了,剩余小半成了尖牙鬼。我见尖牙鬼不惧阴影腐蚀,甚是奇特,便设法驯服它们,以为手下。”

利汀心中一凛:“想不到是我们自己养虎为患。”问道:“尖牙鬼胃口可大得很,你拿什么喂它们?”

冥漠道:“何必喂食?尖牙鬼饿死之后,同伴食其残骸,自然源源不绝,周而复始。它们神智全失,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我又何必怜悯?”

利汀提气说道:“你可曾见过一群探墓之人?他们是三、四个月前来的。”她说出此言,浑身紧绷,心提到了嗓子眼。

冥漠道:“我见过。”

利汀颤声道:“他们现在何处?”

冥漠道:“那是一群神龙骑,对我用处极大,我将他们收留在遗迹之内。”

利汀心生莫大希望,喊道:“他们还还活着么?”

冥漠道:“活着,但与死无异。我将他们变作了尖牙鬼。”

刹那间,利汀勃然大怒,一声清响,长剑出鞘,她厉声道:“你说谎!龙火贵族岂能变作尖牙鬼?此事自古未有!”

利歌、辛瑞、澎鱼龙、形骸皆心下叹息,利歌心想:“若真是如此,他们未必无救,或许我能令他们恢复清醒,哪怕只是暂时如常。”

冥漠并不反驳,点了点头,道:“大人是为他们而来?”

利汀不再隐瞒,答道:“不错!你若识趣,便将他们放出来,不然我扫平了你这坟头!”群雄闻言皆吃了一惊,有人暗生不满,但更多人心想:“反正已到此处,是寻宝还是救人都不耽误。”

冥漠道:“大人是为其中一人么?若真是如此,你我双方不妨做个买卖。”

利汀道:“什么买卖?”

冥漠道:“你说那人样貌,我将那人还给你,大人就此打道回府,莫要扰我清修如何?”

利汀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就是如此!”对她而言,若能将唐玄活着带回去,哪怕受千夫所指,她也心甘情愿。

冥漠又道:“大人当是守诺之人,归去之后,再不得复返。言语有灵,在骨地犹重,大人若违背誓言,必遭天谴,还请大人发誓。”

利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石牧说道:“大人,这怪物是怕了咱们!咱们兵强马壮,高手无数,他自知抵挡不住,这才服软。如今大伙儿在此,正是铲除这妖孽的良机!若你为了一己私欲而放过此妖,大伙儿如何能够心服?又如何能够甘心?”

利汀喝道:“石牧,休得胡言!”

石牧拔剑在手,高声道:“斩妖除魔,乃是我辈习武之人的天职!护龙卫诸位大师在此坐镇,又何惧之有?这宫殿中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大伙儿拿到手便是血赚!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全在今日得成!”

六十八 寻访墓深隐

利汀大急,呵斥石牧:“石牧,你胆敢违背我命令!”

石牧低声道:“与虎谋皮,焉有善终?且此事万难以服众,主公,为你着想,请恕卑职擅作主张!”

此时,群雄已情绪激昂,同仇敌忾,想到宫殿中那神秘珍贵的宝藏,更是热血沸腾。只听一战团高手喊道:“老子可不怕什么尖牙鬼!你这老妖,唯有洗干净脖子等死了!”说罢一掌拍出,掌力雄浑异常。

但这眼前的冥漠不过是个假象,掌力一穿而过,打在宫殿门上,“喀喀”几声,门上机关发动,两道绿莹莹的毒水喷向众人,被毒水喷中者哇哇惨叫,皮肤上长出大片疹子,若非他们体质不凡,只怕已皮毁肉烂了。

护龙卫中一僧人说道:“让开!”说话间,数个僧人走到门前,各自手持一块阳金大盾,一柄龙头禅杖,众人运“连云护法功”,功力融合为一,同时打向殿门,乒乓几下,殿门飞了出去,机关同时喷洒毒液,僧人举盾一挡,毒液毫无作用。

冥漠说道:“大人,你阻拦不住他们?”

利汀咬一咬牙,唯有说道:“你把所捉之人都放了,我饶你一条性命!”

冥漠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到舍下久住,尝尝变作尖牙鬼的滋味。”说罢影子就此不见。

庭院中响起尖牙鬼喉咙中凶残恶毒之声,弹指间,无数尖牙鬼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众人喊道:“来得好!”“杀光鬼怪,再抢宝贝,这一天再圆满不过!”掣出兵刃,对尖牙鬼迎头痛击。

此处地形对众人稍稍不利,陷入了尖牙鬼包围之中,而且尖牙鬼成千上万,数目确实更胜头一次遭遇。但众人皆是身经百战的好手,知道如何对付,不久已环绕成紧密阵型,背靠背,肩并肩,抵挡众鬼怪潮水般的攻势,杀得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厮杀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众人死伤非少,但终于将尖牙鬼杀得干干净净。群雄环顾四周,心中骇然:“这一战危险至极,老子能够活命可当真侥幸,不过老子这等功夫,理所应当该比别人命长。”

利汀擦去剑上血迹,怒视石牧,道:“说,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石牧神色欣喜,答复:“属下一片忠诚,嘿嘿,断无可疑。大人统军有方,才能有此战果。”突然又提气说道:“大伙儿进去吧,可莫让那冥漠卷走了殿中宝贝!他只怕打算逃之夭夭了!”

众人纷纷笑道:“正是!”有人举起火杖金枪,有人取出夜明珠,走入宫殿,照亮其中景致。这大堂雄伟高深,一切如外头一般死气沉沉,岑静淡漠,永恒不变。这许多人身在其间,仍感到极为空旷。

利汀急于救人,问澎鱼龙:“该如何走?”

澎鱼龙道:“这大堂后头右下方有一楼梯,通往地下,我当年”

利汀即刻朝前冲去,她属下有人忠心耿耿,喊道:“主公,你留在后方坐镇!小心陷阱!”但利汀根本不理,独自加速飞奔。

利歌施展轻功,赶上利汀,拽她手臂,利汀身子一颤,似颇受震动,她道:“你放开我!”

利歌劝道:“你是首领,千万不可急躁。”

利汀道:“你还以为以为自己是那人么?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利歌柔声说道:“你独自治理骨地长城,抵挡凶险的灾厄,远比我了不起,你身系千万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刹那间,利汀又险些落泪。她低头忍耐,过了一会儿,开始缓步前行。利歌松了口气,跟在其后,同时竖起耳朵,细细听任何轻微的声响。不久,后方脚步声追近,群雄终于追上了两人。

利汀在利歌耳边轻声道:“你为何非要离开长城?”

利歌说道:“我不得不如此。”

利汀道:“留下来不好吗?我帮你夺回王位,那之后,或许或许骨地长城与百灵城不必再如此隔阂。”

利歌摇头道:“表姐,我已想得明白了,李耳做的没错,现在的我确不能担当国主。”

澎鱼龙道:“就是这儿了!”他踢开一扇门,只见楼梯向下。利歌怕利汀冒险,抢在她前头走了下去。

利汀百感交集,霎时有些理解自己母亲为何要与兄长做出苟且之事,那是因为她爱他极深,情难自已。她若能找回唐玄,与他成婚,但仍会情不自禁的被这画中的王子所吸引,深深恋着他,想着他,甚至宁愿背着丈夫,用身子取悦这位梦中情人。她曾经陷入画中人的魔障,此刻却陷入了唐玄的魔障。她意识到自己或许爱的不是唐玄,只是出于愧疚,出于固执,才如此锲而不舍,如此痴狂不忘。

她用力咬咬嘴唇,迫使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无论今后怎样,我非将唐玄救出来!我与利歌注定命中无缘,最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楼梯两旁一片漆黑,用灯火也照不清楚。众人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踏上了实地,这地下密窟中有灯火照明,朝前走了不远,众人皆感到脑中“嗡”地一响,吓得魂魄若飞,大声喊道:“什么怪物?”

洞窟之中,散布着庞大的骸骨,脑袋形状如龙,比鲸鱼更大了数倍。利歌走近骸骨,感到自己小的如同蚂蚁一般,真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巨物。群雄被骸骨震慑,不由得避开数丈,莫敢细看。

形骸说道:“是古时巨龙王的遗骨,他们与灵阳仙为敌,被赶尽杀绝。”

利歌问:“但这宅子是灵阳仙留下的,为何地下会埋着巨龙王遗骨?”

形骸道:“据传一千多年前,灵阳仙们倒行逆施,只求心中喜乐,不顾世道安危,若遇上新奇有趣的学问,会不顾代价的去追寻探求,哪怕引起灾祸也在所不惜。”

空中响起那“冥漠”的声音,他道:“灵阳仙所学渊博如海,深不可测,岂是凡俗能够揣测,又岂是庸碌之辈能够评头论足?”

利汀见此地并无唐玄踪迹,大声喊道:“奸贼!你将他们藏在哪里?”

冥漠不再言语。

忽然间,澎鱼龙指着一处,神态困惑,道:“这儿怎多了一条路?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厚重的墙壁,为何”

利歌看到右首处的龙骨之后有一个两丈宽的方形洞口,他道:“或许当年你们并未抵达这微雨遗迹的最深处,冥漠却设法开启了这密道。”

利汀走向密道,道:“是了,他们就在下方”

话音未落,一条红影扑向利汀,锐物刺她脑袋。利汀朝后一退,斩出一招“射虎箭”,红影中了剑气,被拦腰斩断。利汀看清那红影是另一个尖牙鬼。

紧接着,众多尖牙鬼从密道中蜂拥而至,群雄道:“又来送死了!”分散而立,扇形站位,将那洞口围住,率先冲出来的尖牙鬼转眼便被乱刀分尸。

一只尖牙鬼朝一护龙卫挥出利爪,那护龙卫面带不屑,使一招“风尘恶煞掌”,此招蕴含第四层的龙火功,威力十足可观,孰料那尖牙鬼口中喷出寒霜,护龙卫一掌把尖牙鬼震得肋骨寸断,但那寒霜也将他顷刻间冻毙。

群雄吃了一惊,有人喊道:“好厉害的寒气!”

形骸说道:“这是道法‘北风巨人’!为何尖牙鬼会用?”

另一只尖牙鬼双掌一合,打出一条火蛇,那火蛇汹涌突前,将两个鬼裔烧死。形骸说道:“火中灵蛇!也是深奥的道法!”拍出两掌,将那尖牙鬼打得血肉模糊。

就在此时,人群深处一尖牙鬼双手连挥,打出连环惊雷,中了一道雷之人浑身麻痹,再中一道者立时身亡。澎鱼龙硬生生承受两道雷击,一剑将这尖牙鬼斩成肉酱。他道:“这又是什么名堂?”

形骸道:“古怪,古怪!是雷震九原功!这儿的尖牙鬼居然会用这手段!”

这些尖牙鬼接二连三地施展法术,众人防不胜防,只听惨叫声此起彼伏,连连不断。虽然利汀、利歌、形骸、辛瑞、澎鱼龙等高手立时就能将施法者杀死,但这些尖牙鬼道术士仍一个个冒了出来。

形骸忽然醒悟,道:“这是隐士出山阵法!”当年他与裴家、藏家作战时曾用过此阵,威力极强。

利歌问:“师父,何谓隐士出山阵?”

形骸道:“那道术士将阵中的尖牙鬼视作棋子,可通过棋子施展自身道法。棋子功力大增,是他手中杀人之刀!但尖牙鬼真气低微,如何能承载这等高深法力?”话一出口,他已经想通:“那冥漠牺牲尖牙鬼性命,便能运用自如了。”

这些尖牙鬼本来远非群雄对手,可得了这道法,又不知哪一个会使出来,更加上所施展道法威力越来越强,形态越来越怪,群雄大乱,不断有人横尸当场,不是被道法所杀,就是被尖牙鬼所杀。护龙卫誓死不退,利汀属下也忠心不二,但其余战团的乌合之众皆心生胆怯,有人喊道:“扯呼,扯呼!暂且避其锋芒!”

利歌喊道:“若一鼓作气,就能杀光尖牙鬼,他道法也非能逆转大局!切不可乱了阵脚!”

形骸说道:“也罢,那就来比比道法!”手掌连扬三次,招来三头小神龙,众神龙呼风唤火,只一眨眼功夫便将尖牙鬼杀得死伤惨重。群雄见了他这等神奇法术,都感震惊万分。护龙卫中有人想道:“这召唤五行神龙的功夫,当世唯有屈指可数的道术士能用,莫非此人竟是”

冥漠的笑声忽然响起,他道:“素闻海法神道教孟行海道法造诣通玄,今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

六十九 随君游古迹

群雄脸上变色,都想:“原来是他!”一众护龙卫更是如临大敌,目光皆对准形骸。利汀恍然大悟:“听闻利歌的师父正是那孟行海,我怎地从未想到?”

形骸不再隐瞒,回答:“阁下见识倒也渊博,竟能猜出是区区在下。”

冥漠笑曰:“当世之中,能驾驭五龙者屈指可数,阁下名头如雷贯耳,在下纵然孤陋寡闻,又岂能不知?”

以形骸此刻功力,其实召不出五条龙来,但他并不点破,见剩余尖牙鬼停止攻击,躲在大堂一角,于是也不催三龙前往追袭。

他问:“阁下藏身于此,究竟有何目的?”

冥漠道:“不过在做一门学问。”

形骸道:“什么学问?”

冥漠道:“灵阳仙的学问。我为这学问准备许久,不料尔等闯入,坏了我的好事。孟行海,你我皆为道法同道,为何不握手言和?你让他们离去,我所学所得,皆会与你分享。”

形骸答道:“你先将那门学问说来听听。”

利汀低声对利歌说道:“你师父为何与这老怪物唠唠叨叨,啰里啰嗦?”

利歌瞧出端倪,道:“师父是在拖延时间,找寻他的藏身之处。”

冥漠道:“那学问通天罩海,神奇无比,实是无法想象。古时灵阳仙的聪明才智,委实令人惊叹万分,佩服的五体投地。阁下既然诚心来问,想必是颇有兴趣了?”

形骸将放浪形骸功散布于地下龙脉,逐渐找到了端倪,他道:“这是自然,但听你顾左右而言他,看来还甚是小气,不愿如实相告。”

冥漠哈哈大笑,说道:“你我皆言不由衷,你想拖延,我何尝不是?”

形骸一凛,朝大堂最高处一面墙壁跳了过去,那墙壁地面十余丈,但形骸只一闪一晃,瞬间而至。他一掌将墙壁打穿,只见冥漠影子一转,已经逃开了。

形骸对利歌说道:“你们小心!”提气运功,奔行如风,追向这妖道。

忽然间,尖牙鬼们纷纷咆哮起来,再度朝群雄疾冲。群雄也报以怒吼,摩拳擦掌,摆开迎战架势。空中三条神龙再度向尖牙鬼吐出风火寒潮,但一众尖牙鬼力气竟大了数倍,冲在最前头的尖牙鬼被龙息所杀,但后方尖牙鬼以前者为盾,霎时已到了近处。群雄察觉这状况,暗呼不妙,不过此刻尖牙鬼数目锐减大半,众人倒也打消了逃跑的心思。

利歌手执双剑,一招‘左右逢源’,将两个尖牙鬼洞穿。他施展血佛经心法,令一众尖牙鬼暗暗生出惧意,竟奔跑着避让利歌。利歌追击上前,将尖牙鬼一个个杀死。就在此刻,只听见头顶上传来隆隆震动声响,随后,地面也剧烈摇晃。响声越来越大。

利歌登时明白过来,他朝众人喊道:“要塌了!”

紧接着,大堂上空碎裂,一块块巨大沉重的石块哗啦啦地落下,多人被砸中,立时粉身碎骨,血水如潮。群雄惊骇之余,蹦跳着躲开巨石,冷不丁尖牙鬼从暗中扑出,抱住那些奔逃之人,双方扭打在一块儿,一齐惨遭巨石掩埋。

局面乱作一团,大石砸得烟尘四起,昏天黑地,利歌不知已死了多少人。他心想:“不可慌乱,保持冷静!”念及于此,凝聚意志,在烟雾中躲避崩塌的岩石。

他隐约察觉到辛瑞、澎鱼龙无碍,只是到处全是尖牙鬼的血,扰乱利歌,令他感官受损,不知他二人身在何处。群雄只有少数还活着,吓破了胆,原路逃了回去,定然是意欲与外头留守的援军汇合。

利歌所在方位,返回的道路已被大石堵死。他若要逃到外头,非得将堵路的石头挖开不可,但那样做多半又得塌方。

他心中一动,听见之前澎鱼龙发现的通道中有脚步声响,那似是利汀的靴子踏地之音,她已跑到远处,似在追赶什么人。

利歌不再犹豫:“大哥与辛瑞并未受伤,我总找得到她们。师父更不用我担心。首要之事,得保护利汀平安。”

他绕开途中的断石,发现前往那密道的路未被堵上,不禁暗呼侥幸。他运用血佛经,加快行速,犹如灵豹,迅捷异常地追赶利汀。不久后,利汀呼喊声传来,她道:“石牧!石牧!你这杂种!一切都是你在捣鬼么?”

利歌喊道:“表姐!”竭力冲刺,来到一处洞中,此处也很是幽暗,四周长出灰暗的杂草,点缀着幽冥的光源。

利汀并不回头看他,牢牢盯着石牧。石牧已脱光了衣衫,卧在洞中央的一个平台上,面对着利汀。这平台是个窄小的孤岛,外圈是一丈许宽的水槽。这人此刻模样甚是可笑,颇为可耻,但利歌与利汀却笑不出来,他们看清石牧割破了双手手腕,血漫于平台间。

石牧叹道:“主公,有些事,你本不必知道的如此清楚。大伙儿最终都会死,糊里糊涂的死了,反而更为快活。”

利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真早就来过这儿了?”

石牧露出自豪的笑容,他道:“主公,不,利汀,我对你甚是感激。我一直想返回此处,但那个冥漠与他那些鬼怪杂碎却挡住了我的路。我身上功力所存不多,唯有试图让你招兵买马,护送我一路至此。”

利汀大怒,劈出剑气,那剑气凌厉猛烈,割裂地面,石屑纷飞,直往石牧斩去。但石牧一张嘴,吐出一道烈焰,非但将剑气吞没,更朝利汀反击过来。利歌横着一跃,抱住利汀,躲开那道火光,火光落地后登时炸裂,地面被烧出大洞。

利歌尚未站稳,石牧又一口火喷出,利歌施展血佛经功夫,还以一招水仙浮剑,水火撞击,刹那间雾气漫漫。利汀一咬牙,挣脱利歌怀抱,竭力一跳,长剑刺向石牧脑袋。但石牧长出一根尾巴,朝利汀一甩,利汀举起长剑一封,铛地一声,手臂酸麻,跌回原处。

利歌说道:“当时烧死富甲帮三首领的人是你。”

石牧笑道:“不错,他们发现唐玄之事,想劝阻主公,莫要前来微雨遗迹,我焉能让他们得逞?我本想将你这碍事之徒一并杀了,可惜未能如愿。”

利歌问:“阁下身负龙形化身,神功非凡,为何非要借助利汀?”

石牧道:“能够假借他人之手,我又何必浪费力气?”

利歌摇头道:“只怕并非如此,你这龙形无法长久,只怕不一会儿便会复原。”

石牧陷入沉默,在雾气中也不知他有何打算。突然,利歌听到他喉咙轻响,急忙往旁一躲,火光擦着他的披风一闪而过,击中墙壁,再度爆发出熊熊烈火。

利歌找到利汀,握住她手掌,感到她手心满是冷汗,身子愤怒的发抖。利歌低声说道:“雾气未消,他不知咱们在哪儿,莫要轻易出声”

话还没说完,利汀喊道:“唐玄是你的同党?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都是谎言?唐玄他人呢?他当真来这儿了么?”

石牧道:“若唐玄对你虚情假意,你怎能看不出来?你迷上离落国主的画像,为其神魂颠倒,我瞧出端倪,于是谋划了很久,那盗画之人是我,而这唐玄是我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找到的。他非但是龙火贵族,更与那利歌长得颇为相似。或许他也是利百灵的私生子也未可知。”

利歌感到利汀手掌用力,想甩开自己,但他紧紧握住她,问道:“真的?”

利汀咬牙道:“假的!”

石牧又道:“唐玄不过是赝品,也是个无用的窝囊废。但他确实对你情深似海,我只稍稍吐露口风,他竟真的招兵买马,前来这遗迹之中。我引你赶来救他,令你两人相会于此,共葬一处,倒也并非全是恶意。”语气中满是笑意。

利歌问石牧道:“你究竟为何要来此处?”

石牧声音低沉下来,他道:“因为神龙骑毁了我的一切,杀了我心爱的妻子,我身为月舞者轮回转世,终于在这一世想起了大仇。我与妻子曾住在这微雨遗迹之中,此地有她曾经钻研的秘密,若能夺得此物,我便能向所有神龙骑复仇。”

利歌说道:“七百年前,利楚与澎鱼龙曾来过这儿,唤醒了一头龙形的怪物。那就是你妻子钻研的成果?”

石牧笑道:“那不过是冰山一角,是一头巨龙王的亡灵。那真正的奥秘惊天动地,无可阻挡,连天地也将为之颠覆。”

利歌心想:“他有恃无恐,才将一切如实告知,他就快成功了?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所言未必准确,可也不能让他得逞。”

他全神贯注,屏息凝魂,将撕裂血魔的功力释放,他感到气血翻涌,可怖的气力充斥四肢,随即用惧意血佛经压抑。他曾经试探过理智的边境,这时情形紧急,不得不将自己催向极限。骤然间,他眼前血红,知道已濒临大限,旋即扑向石牧。

石牧察觉利歌动向,但利歌实在太快,空中血光明灭,他已一剑刺入石牧脑袋。利歌这才看清石牧样貌,他全然变作了一条蛟龙,体型毫不逊色于澎鱼龙。石牧剧痛之下,仰天龙吟,利歌拔出长剑,再度劈落,咔嚓一声,将石牧脑袋斩断。

那龙首落地后,又变成了人头,石牧惨然一笑,道:“幸哉,幸哉,你晚了一步。我魂魄已融入这法台之中。”话音刚落,他的尸首化作血水,就此消融,渗入了平台里。

七十 目不识丁者

形骸追逐那冥漠,途中跃出众多尖牙鬼阻挠,皆被形骸一剑斩杀。但此处毕竟是道术士居所,形骸知道稍有不慎便会泥足深陷,落入重重危机之中,是以疾行之际,仍丝毫不放过任何迹象。

行了三、四里路,到了一怪石林立、水池潋滟的大厅中。形骸见到竟有一条河横在前方,河上有一座桥,而在桥上跪着一怪物,这怪物脑袋似龙,身躯有手有脚,与人无异,也只比常人稍高个一、两尺。怪物本来肤色发黑,待形骸靠近,体表亮起了橙光,抬头望向形骸,似在监视他,告诉形骸莫要靠近。

形骸暗想:“它这模样与巨龙王极像,但比巨龙王小了百倍。它是冥漠布下的看守?”

两旁蓦然奔出数十个尖牙鬼,乱糟糟地四处乱跑,有的攻向形骸,有的跑向那怪物。形骸尚未出手,“小巨龙王”手中多了一柄橙色长剑,往两边一挥,形骸竖剑一挡,只感到手臂震荡,众尖牙鬼被剑气一碰,尽皆血肉模糊,当即毙命。

形骸暗忖:“这小巨龙王好厉害,若刚刚他出手,利汀那群人一个都难以活命。”

小巨龙手臂垂在两旁,并无出招之意。形骸心想:“只要我不通过这座桥,他便不会斩我。”

但他不得不闯过去,遂迈步朝前。随着形骸离近,小巨龙王站起身,挥了挥长剑,剑刃在空中鸣响。

形骸脸色凝重,拍出一掌,掌力变化为一面翡翠大盾。大盾随着鸣响而振,竟然就这样裂开了。形骸心想:“他的剑上能发琴音,而琴音蕴含剑意杀人。世上竟有这等剑法。”

他心生敬意,道:“得罪了!”冥虎剑上冥火灼灼,劈出一道白色剑芒。小巨龙王以琴音剑法,声音如壁,将剑芒弹开。形骸继续出招,顷刻间连刺七十二剑,皆被小巨龙王挡下。而小巨龙王用琴音还击,也令形骸不得不防。这座桥材质坚固异常,但也因两人相斗而留下密密麻麻的划痕。

约斗了百招,形骸一剑横斩,小巨龙王剑刃一振,形骸手中冥虎剑也随之而颤,露出了多处破绽,他见敌人兵刃朝自己刺来,无奈之下后退。小巨龙王将长剑再往前送出,形骸招架不住,只得再行后退,一直退到木桥之外,小巨龙王不再追击,但仍直立着防备形骸。

形骸喊道:“你我相斗,你寸步未动,我已连退数丈,单以剑术而论,我及不上你。”

小巨龙王眼中现出得意之色,但并不开口。形骸猜测他是被法术禁锢在此,不得自由,只能守护着这座桥,不让任何人通过。

形骸道:“但你那主人在钻研邪术,我不能纵容,唯有借助外力,还请你莫要见怪。”

小巨龙王点了点头,剑上波纹流转,发散在剑刃外头,好似一面无形墙壁。形骸知道若功力稍弱者碰上这音墙,立刻便会被反震而死。

他掣出青阳剑,双剑交叉,骤然往前一分,冥火妖火合二为一,刹那间剑芒以锋锐无俦之势斩出,音墙发出巨响,立时涣散,音波震得周围墙壁酥脆碎裂,纷纷而落。小巨龙王身躯一震,再度跪倒,他胸前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伤痕中鲜血长流。

形骸走向小巨龙王,知道此怪已然不活了,它眼神欣慰,似乎终于得了解脱,身子蜷缩,就此丧命。形骸心想:“此物非同小可,冥漠如何能束缚得了?”

背后有人走来,形骸正受到青阳剑困扰,真气紊乱,闻声心中一凛,回过头,见正是那冥漠。冥漠朝形骸深深一揖,道:“阁下神功盖世,多亏阁下替我开辟了道路。”

形骸问:“你故意引我与此物相斗。”

冥漠指向小巨龙王胸口,那胸口中有一雕花宝石,乃是阳金刻成。他道:“这怪物也甚是可怜,这里原来的主人是一位灵阳仙,灵阳仙号曰‘侯山仙子’,她搜集巨龙王尸骨,提取其中骨髓,在器皿中培育了七七四十九年,终于得了这等奇兽。此兽习武天赋卓绝,天生力大无穷,天地间几乎无一物能伤得了他,又受她牢牢掌控,哪怕她死后依然守护在此。”

形骸道:“它在守护什么?”

冥漠道:“极重要的仙法。”

形骸道:“你在这儿待了多年,就是为了找这仙法?”

冥漠叹道:“不错,幸亏遇上阁下,不然真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此物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单凭我的道法,委实奈何不了他。我捕捉尖牙鬼,激发尖牙鬼潜能,正是为了试图对付此物。”

形骸走到小巨龙王身前,将那阳金宝石拾起。冥漠并不争抢,而是说道:“素闻阁下嫉恶如仇,但鄙人本性实非恶毒,轻易并不愿与人为敌。我所捉的尖牙鬼本就深陷遗迹中,迟早难以活命,我催他们变化入邪,也不过是最后利用罢了”

形骸说道:“我看得出这遗迹邪门极了,下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侯山仙子收集这么些巨龙王骨头,仅仅是为了造这小巨龙王?”

冥漠道:“阁下若有兴致知道,咱们边走边说如何?”

形骸点点头,还剑入鞘,与冥漠并肩而行。形骸对这冥漠并不全然信任,但却看得出他并无敌意。

两人走过了桥,到了洞窟尽头,地上有一方整石块,石块正中有一缺口,正是阳金宝石的形状。形骸将阳金宝石放了进去,一旁水声“泊泊”响起,那条小河的水登时干涸了。两人跃入河床,右侧有一扇铁门,冥漠伸手一推,铁门敞开,两人步入其中。

冥漠道:“里头应当再无机关,侯山仙子自信那镇宅的小巨龙王能抵挡一切外敌。”

形骸心道:“我本来也未必敌得过他,但青阳剑似乎恰好克制此物。是了,昔日巨龙王臣服于巨巫,而青阳剑上缠绕巨巫真髓,若无青阳剑,此物实难以对付。”

铁门内是平滑整洁的走道,冥漠说道:“我搜集古代文献,探究这位侯山仙子,她是灵阳仙‘千万楼’中的几位首领之一。”

形骸怏怏道:“请恕我孤陋寡闻,千万楼又是什么?”

冥漠道:“是灵阳仙中道术士成立的大派,其帮派门人皆擅长仙法,人数虽不多,但在其权势顶峰时期,连天庭亦对千万楼畏惧不已。千万楼号称‘万法奥秘,皆在掌握’,他们意欲穷竭天地乾坤之妙,无论是仙灵还是巨巫,但凡被他们盯上的,哪怕杀人放火,害人无数,也必须弄到手中。”

形骸皱眉道:“千万楼真是横行霸道,不知天高地厚了。”

冥漠道:“他们确实死有余辜,但也有惊天动地的能耐。其中顶儿尖儿的十个道术士,各个儿皆有比肩圣莲女皇的法力。”

形骸想起圣莲女皇,心中忌惮,又想道:“他说的是成魔前的圣莲,而非如今妖法大成的圣莲。”

冥漠又道:“他们自知能耐有限,人力终有尽头,哪怕她们仙法再如何高强,也绝达不到三清、巨巫的境界。于是他们转变方向,另辟蹊径,开始研习‘法理技艺’。”

形骸道:“那又是什么?”

冥漠道:“他们打造星铁巨人,铸成月银铠甲,以翡翠雕琢巨龙,用阳金堆砌高塔,用数百个混沌离水布阵,再用天上的神水改造古时生物。于是有了凤凰炮,有了巨灵神甲,有了灵阳巨龙,有了夺魂飞鸟。正是凭借这些造物,他们拥有了与巨巫抗衡,令仙灵惧怕的神通。”

形骸惊讶不已,道:“那不是飞灵真人一脉的法学么?”

冥漠笑道:“正是,如今现存的三个学派,说到浅显易学,则是星知一脉。说到无师自通,则是天脉法则。但要真正达到永无止境,开天辟地的境界,则是飞灵一派。现如今威震天下的鸿钧阵,据传也与这千万楼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形骸道:“是他们造了鸿钧阵?”

冥漠叹道:“或许是,但关于这乾坤裁断之剑,我从未找到书籍,记载其来龙去脉。”

形骸道:“灵阳仙如此了不起,当年迷雾师是如何胜过他们的?”

冥漠道:“一来是因为灵阳仙尽皆发狂,自大得无以复加,全无防备,二来是因为当年的迷雾师与神龙骑也很了得。”

说话间,他们又到了一处巨殿,此殿高不可望,广不可及,当两人步入其中时,登时亮起耀眼的光芒,形骸看清一无比庞大的巨龙脑袋置于一星芒阵法之下。单单是这脑袋,已比当年的风龙千棘更为宏伟。

冥漠原本一贯镇定自若,但此刻语气却在发颤,那是发自肺腑地敬畏崇拜,他道:“这便是侯山仙子为之魂牵梦绕的奥秘。”

放浪形骸功传来感应,形骸骇然道:“巨巫?”

冥漠点头道:“他是巨巫应烛,创造巨龙王的古神。据传巨巫死后,极少留下尸骸,但这应烛的头颅却被侯山仙子夺到手里。”

形骸道:“光有躯壳,她也复活不了巨巫。”

冥漠道:“她并非傻子,知道无法掌控巨巫,岂会有复活的心思?但这头颅中蕴藏着极其强烈的真气,若有人能将这头颅妥善运用,其威力依稀仿佛于巨巫降临。”

形骸沉吟道:“这巨巫成龙形,依照风水之说,唯有龙胎之人,或许能与此物相融。”

冥漠道:“她的丈夫名叫识目,是一位擅长变化龙形的月舞者。我找到的最后文献,记载着她夫妇二人穷竭才智,试图赋予识目这‘应烛’之能。”

形骸失声喊道:“她丈夫叫什么?”

冥漠道:“识目,目不识丁中的识目。”

七十一 不再恋情郎

那蛟龙消失之后,利歌不明所以,又感甚是不妙:“莫非他已经得逞?”

他体内嗜血之情蠢蠢欲动、理智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逝去。他望向利汀,见她继续朝前走,走过了那平台,前方似另有通路。

利歌几步赶到她身侧,道:“石牧如果真的如愿以偿,他第一步要做的,当是摧毁骨地长城。”

利汀问道:“何以见得?”

利歌回答:“他要报复的是龙火贵族,骨地长城是附近受龙火贵族统治的最大城池,而且长城一旦崩溃,阴影将会蔓延,替他害人。”

利汀道:“我看他不过是个大疯子,一通危言耸听,又能骗得了谁!什么灵阳仙、月舞者转世,我半个字也不信!”

利歌轻拍她肩膀,利汀身子一抖,故意避开他,说道:“你别来拉拉扯扯的套近乎!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利歌勉勉强强维持着心神,他道:“遗迹外头还有不少勇士,唯有你调动得了他们,你将他们带回长城,防备不测。”

利汀断然道:“我是来找人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利歌仿佛听到脑子里血液沸腾的声音,扑扑、隆隆,令他的怒气止不住上涨,他大声道:“你犯了错!必须补救!你明知如此,却还是一意孤行么?”

利汀怒道:“你这是命令我,训斥我了?你还当自己是国王?”

利歌抓住她两边肩膀,利汀运功挣扎,但利歌双臂如铁箍般紧紧不放,利汀喝道:“你放开我,不然我对你动真格的了!”

利歌一字一字地说:“你释放了灾厄,就像夜归人利楚一样,若你是守护长城的王侯,也该如他那般回去保卫家园,保卫百姓!你闯了祸,却仍想着男欢女爱,儿女情长?”

利汀飞起一脚,踢在利歌腹部,她穿着铁靴,足尖有锋利铁刺,利歌“啊”地一声,腹部流血,放开了利汀。利汀大声斥道:“你不过是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休得羞辱我们长城英勇的祖先。”她一转身,跑入了一条向下走道。

血魔治愈了利歌,却一点点蚕食利歌的魂魄,利歌取出抑制尖牙病的药物,吞了下去,又运惧意血佛经抵挡那心魔,过了片刻,他稍稍好转了些,马不停蹄地继续追赶。

走道通往一间石室,里头堆满了杂物,拥挤缭乱,层层书柜、叠叠铁桶,将这不大的石室分割成好几块。利汀绕过众多障碍物,喊道:“唐玄!唐玄!”

利歌怒道:“你给我回去!”

利汀回头瞪视他,目光焦躁,充满晶莹的泪水,她道:“不要你管!你再过来,我仍会踢得你半死不活!”

利歌道:“是!我是败军之将,我是丧家之犬!但你根本连丧家之犬也及不上!你只是个没断奶的小丫头,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给我滚回去!回到长城里去,做你该做的事!”

只听“嗡”地一声,利汀拔出剑来,对准利歌。利歌心中只想:“就算把你打得半死不活,也得带你离开此地!”

此时,他见利汀背后跳出四人,伸出利爪,露出尖牙,扑向了她。利汀全部心思放在利歌身上,毫无防备。

利歌朝利汀冲去,右臂使绝甲平剑诀,左臂疾刺长剑。利汀以为利歌要伤自己,数道剑气劈了过来。利歌剑鞘转动,卸去力道,随即长剑刺中了其中三只尖牙鬼。

尖牙鬼发出嘶吼,利汀这才察觉,惊呼一声。她的剑招被利歌所破,来不及回身使招,当下无法应对。其中一头尖牙鬼身上燃起龙火,朝她抓出凌厉的一爪。利歌将她一推,那尖牙鬼刺中了利歌脖子,哗啦一声,伤口处喷溅鲜血。

利汀心中一痛,全力一剑斩出,将那尖牙鬼脑袋劈去半边,尖牙鬼发出哀嚎,身子软倒。利汀扫了那尖牙鬼一眼,从那张脸上,依稀辨别出唐玄的模样。

她颤声道:“不要不要不会的”刹那间,她想扑上去看个明白,又怕当真看明白后,自己承受不住。乱绪之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唐玄他武功绝没那么高,他又岂会有心伤我?”

另三个尖牙鬼朝利歌猛攻,他们本是龙火贵族,发狂后功力增长数倍,一招一式变得力大势沉,迅速难挡。利歌一边运血佛经抵抗心魔,一边使绝甲平剑诀招架尖牙鬼,只要稍稍一疏忽,便会多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利汀斩出“射虎箭”剑气,在一尖牙鬼身上开出一洞,她精神一振,暂时不再惶恐,将那尖牙鬼的攻势接了过来,那尖牙鬼本练有土行龙火,身上裹着厚厚的土层,利汀纵然大占上风,但要杀他却也不易。

利歌退后数步,喊道:“爹爹,帮我!”

利百灵一声狂啸,钻出体外,伸出一双骇人的利爪,趁其不备,一瞬间将那三只尖牙鬼斩得四分五裂。利汀目瞪口呆,觉得利百灵眼熟,问道:“这怪物是谁?”

利歌随口回答:“是我爹爹,也是你的生父。”

利汀大喊道:“放屁!放屁!”她只觉得世上的一切变得如此混乱,根本不及思索,更不敢去多想。

她深深呼吸,终于鼓足了勇气,去看那被她杀死的尖牙鬼,那尖牙鬼的脸很扭曲,很丑陋,剩下的一只眼睛恢复了人样。她颤抖地一伸手,在那眼珠上一抹,眼珠由蓝色变成了黑色。她捂住嘴,泪水决堤,坐在尖牙鬼尸体旁一动不动。

利歌说道:“走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利汀低声道:“我亲手杀了我此生最爱的人。”

利歌冷冷道:“你想怎么样?殉情吗?”

利汀掩住心脏处,想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但却哭不出来,她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她道:“我还不想走,让我留在这儿待一会儿。”

利歌抓起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说道:“留在这儿又有何用?”

利汀泣道:“你根本不了解!我想陪着他,哪怕哪怕是他的鬼魂。这儿是阴影之境,他一定会回来显灵。”

利歌喝道:“我杀了自己的母亲,我的父亲是个理智全无的怪物,我的妻子孩儿下落不明,我体内藏着个恶魔,我失去了一切,我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我不能了解?”

利汀身子发颤,道:“你还有脸说我?你不是在逃避么?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打回去,夺回失去的事物。”

利歌道:“我别无选择,在弄清楚我自己之前,在消除尖牙病诅咒之前,我不能回去,而只能继续朝前走!我至少没有停下来,没有放弃希望。”

利汀双手包住了利歌的手,她凄然笑道:“我还是个少女时,头一个恋上的人正是你,不,确切的说,是你的画像。若四下无人的时候,我会长久看着你的画像,想象着你的好,想象着嫁给你的未来。你年纪比我小,但我却总觉得自己在你面前,会变得小鸟依人,就像每一个温柔的妻子那样,享受丈夫的怜惜疼爱。”

利歌无法回答她,她的话中有某种力量,令利歌心灵震动。

利汀声音不再颤抖,显得甚是平静,她道:“但后来,我意识到他们是对的,你是南方的男人,并非北方的汉子。是你在我的保护之下,而不是我该受你的保护。你或许当真英俊的犹如玉器,也或许当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对我而言,你却显得很可怜,很平庸。你自称是英雄王,却躲在最安全的地方,不像咱们北方勇士那般,时时刻刻面对着死亡,抵抗着死亡,经受着血与泪的洗礼。”

利歌说道:“你以为我很悠闲么?我经历的磨难,见证的死亡,未必少于你。”

利汀笑道:“你自称英雄王,却始终为你自己而战,为权利地位,杀死了自己的亲侄儿,为权力地位,挑起与灵阳仙的战争。所以啊,我终于明白了过来。我憧憬的人物始终是在画里,那人尽善尽美,那人慷慨豪迈,那人毫无畏惧,那人才配得上我一生的侍奉。而你呢?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威风凛凛,功盖千秋的英雄王,你呢”

她推开利歌的手,说道:“骨子里不过是个懦夫。”

利百灵四肢撑地坐着,看着两人,全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神情悠闲,打了个呵欠。

利歌面无表情,说道:“说够了么?”

利汀道:“我不会听懦夫的话,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也不会相信你所有荒谬之言。骨地长城存在了七百多年,它牢不可破,仍将永远持续下去,就如我们的信念一样,永不破灭。”

刹那间,一股巨力急速而来,屋子巨震,所有墙壁、杂物一齐粉碎,随之狂风大作,卷得万物飞空,茫茫漠漠,什么都瞧不真切。

利歌反应迅速,抱住利汀,用身子护住她,被杂物撞中,跌了出去。利汀张嘴大喊,但声音被巨响淹没。

利歌抬起头,隐约见到一头乌云般的巨龙撞破洞壁,向上疾飞,激起剧烈的大风,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龙。

脚下地面开裂,利歌朝下坠去,他对利汀说道:“快回长城去!”说罢运足力气,将她朝巨龙撞开的破口一扔。利汀目光惊异,如飞鸟般朝上方远去,利歌支持不住,跌入了下方的深渊。

七十二 层层修仙法

形骸听到“识目”二字,登时回忆起利汀麾下那位重臣石牧的种种所作所为。他道:“我们受人欺骗,替他人做了嫁衣!此人所作所为,利用我们闯过了你这一关!”

冥漠道:“莫非与阁下同行者中,正有这位‘识目’转世?”

形骸道:“多半如此,糟了,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冥漠道:“定在那‘庖丁解龙台’!那平台是侯山仙子与识目所造,原本打算最终将其丈夫同应烛融合为一体。”

形骸望向那巨龙头颅,道:“那庖丁解龙台能将识目的魂魄径直送入应烛脑袋中?”

冥漠道:“不错。”

形骸道:“既然如此,我需速速赶去,阻止此人。”

冥漠叹道:“若一切如你所说,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形骸感到一股重压涌上心头,霎时,他呼吸艰难,脑中混乱,仅留存一股恐惧之情,从头顶蔓延至每一条经脉,每一个毛孔。冥漠闷哼一声,朝后退开,骨架般的身子颤抖不休,他道:“应烛!应烛!”

整座大殿似乎在旋转,冰冷邪恶的气息激荡、冲击、回旋、狂涌。那气息似乎撕裂了空间与空间的界限,形骸隐约见到利爪的幻影乱抓乱挠,在墙壁、立柱、地面上留下骇人的抓痕。

他喊道:“这不像是识目掌控了巨巫,而像是巨巫在苏醒!它曾经的爪牙想闯入凡世中来。”

冥漠骇然道:“是啊!难道侯山仙子与识目一直被巨巫所欺骗?”

忽然间,应烛头颅中升起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痛苦挣扎,想要逃脱,却被头颅吸引进去。形骸看出那人影有些像石牧,但此刻已无法分辨了。

形骸高举青阳剑,斩出一招“无手速音剑”,这剑气快到极致,因而威力无穷,轰隆巨响,剑气命中头颅后被弹向四面八方,反而将整座大殿险些一分为二。地面裂开,出现极深的缝隙,石块如雨般坠落,可应烛头颅毫发无损。

冥漠道:“你这招力气不够!”

形骸道:“可我再无更强招式了!”

冥漠取出三十张符咒,同时烧了,他喝道:“凋花残梦!”手朝应烛一指。那头颅周围登时长出高大如树木般的花朵,花瓣鲜艳,花纹诡异。

形骸知道此招厉害,急后撤数丈:这凋花残梦据传是神道教一门失传的道法,能从妖界招来极恶之花,那花一转眼便会凋零,但花死之际,散发出熔山蒸海般的毒雾,在这毒雾之中,万物皆将如梦境般消失。

果然,花朵瞬间枯死,毒雾笼罩那头颅,冥漠划动指尖,动作紧张至极,操控那毒雾,以防其蔓延。

毒雾侵蚀之下,那应烛脑袋极快消解,冥漠喜道:“有效了!”

形骸道:“不好!”一把抓住冥漠,招出一面翡翠巨盾。就在此刻,应烛残骸全数汇入了石牧体内,石牧已化作一条巨龙,身上黑雾茫茫,百影缭绕,白光绰绰,当真法天象地,庞大得难以描述。

石牧注视两人,张开嘴,吐出一股白光黑雾。形骸将功力汇入翡翠巨盾之中,全力抵挡,那黑雾从巨盾旁绕开,摧墙断顶,整座宫殿上下皆震荡不休,裂缝如树枝暴涨,蔓延到各个角落。

如此比拼法力,形骸渐感不支,他握紧青阳剑,从中汲取妖界真气,可又怕青阳剑趁虚而入,被其占据了心神。约莫一顿饭功夫,形骸口中喷血,翡翠巨盾砰地粉碎,白光黑雾将他与冥漠吞噬。

石牧停止吐息,仰望上空,蓦然间朝上腾飞,轰隆声中,将本已脆弱的层顶接连撞破,他到了地面,发出呼喊声,震动百里方圆,随后升入了漫天的乌云里。

宫殿此刻已沦为废墟,断壁残垣纵横其中,深坑地洞也随处可见,过了许久,喀拉声响,冥漠拉着形骸胳膊,两人钻出石堆。

形骸死里逃生,甚是虚弱,道:“多谢。”

冥漠道:“阁下何必多礼?若非阁下抵挡许久,我绝无法施展这‘断银海’的护盾之法。”

形骸知道他此刻也是强弩之末,不过两人从巨巫全力一击中留得性命,已是足以自豪的壮举了。冥漠纵然疲累,但伤势轻微,这‘烟魂大法’果然神效非凡,形骸心想:“我纵然不练,这法术倒可以学学。”

他缓缓站起,精疲力竭,且受了不轻的内伤。这内伤因巨巫造成,连蟠桃酒也无法立即治愈。他道:“全是我们的错,我们上了识目大当,助他闯过了你这一关。”

冥漠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当竭力补救才是。”

形骸试图呼唤骸骨神,但骸骨神说过需沉睡至面对龙蜒之时,形骸尝试许久,徒劳无功。他心想:“不管那巨龙是识目还是应烛,它法力纵然仍及不上昔日的神荼,却已非如今的我所能对付。即使我恢复到当年与玫瑰对决之时的剑气,只怕也胜不了它。只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它留存于世,危害凡俗。”

他朝上望了望,从这地底到地面,被应烛撞出了个大口子。形骸施展梦魇玄功,膝盖微弯,摆出跳跃架势,这时,他伤势发作,痛地一个踉跄。

冥漠忽然道:“你去了也无用。”

形骸答道:“我豁出性命,至少能将它引开!”

冥漠道:“昔日侯山仙子在研习这‘死灵神龙术’时,也曾深感担忧,她怕这巨巫之力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她在这微雨遗迹深处,留下了一个仙法,若有人能学会这仙法,便能击败应烛,彻底消除这魔头。”

形骸道:“真的?那你为何不早说?”

冥漠叹道:“事态进展太急,我尚无暇说出。”

形骸道:“但那是仙法,你我只怕无法学会,仓促之间,又上哪儿找一位灵阳仙?”

冥漠道:“阁下道法虽强,但理学却甚是粗浅,不知仙法之中亦有一部分是神龙骑可以学会的。”

形骸肃然起敬,请教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还请前辈指点,晚辈喜不自胜。”

冥漠笑道:“世间只道法学分‘道法、佛法、妖法、仙法’,可昔日灵阳仙其实有所隐瞒。仙法、妖法是真正违背常理,探究大道的学问,故而高不可攀,深不可测。仙法之中,又分三层,其中最低一层,叫做‘神龙地仙法’,神龙骑与迷雾师可以领悟。对神龙骑而言较难,但对迷雾师而言却不难。”

形骸奇道:“我师父袁蕴倒不曾教我,莫非她看我走上邪路,有所隐瞒?”

冥漠道:“低层的‘神龙地仙法’有些尚不及最高深的‘道法’,她或许是怕你分心,所以不曾教你,但她通过占卜金轮施展之术,皆是仙法之流。”

形骸喜道:“那我早就会了。”

冥漠点了点头,又道:“第二层的仙法,叫做‘灵阳碧仙法’,到了此层,唯有灵阳仙与月舞者能够领悟。碧仙法能够呼风唤雨,无中生有,谈笑间消灭大军,委实玄微奥妙。这一层对月舞者而言不易,对灵阳仙却不难。”

形骸道:“月舞者瞧来傻头傻脑的,想不到能学高深的仙法。”

冥漠继续说道:“你这等偏见可要不得。第三层的仙法,叫做‘太一真仙法’,只有阳火功抵达至高境界的灵阳仙能够运用自如。当习得此法,可在刹那间借助三清之力,乃是气夺日月,镇海罩陆的莫大神通。”

形骸兴冲冲地说道:“侯山仙子所留的仙法是第一层的地仙法?”

冥漠摇头道:“只怕是太一真仙法。”

形骸大失所望,恼道:“那又有什么用?我们二人又如何学得会?”

冥漠看向废墟里头,道:“事已至此,唯有一试,你随我来!”

形骸无奈,但他见识过应烛的威力,知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两人走到先前托着应烛头颅的阵法上,立时感应到天脉法则传来灵气,灵气变化为灵知,汇入两人心神中。

形骸看见一对男女的幻象,那女子说道:“据传,应烛是最初的巨巫,诞生于所有巨巫成形之前,因而桀骜不群,自以为是巨巫中的至高者。咱们的祖先知道:若想将应烛囚禁起来,他必会寻找到一条最激进的法子,破开囚笼,造成天地的浩劫。”

男子说道:“所以只有杀了他这一条路了。”

女子摇头笑道:“未必,未必。古时的灵阳仙仍有顾虑,因为所有巨巫各有特异之处,有人担心杀了这应烛后,反而令它找到重生之法。也有人担心他们找不到杀死应烛的法子,因为杀死这一巨巫之法,未必能杀得了另一巨巫。所以,彼时与咱们结盟的巨巫之中,有一者创造出了一种特殊封印。”

男子道:“什么封印?侯儿,对我你就别卖关子了。”

侯山仙子嗔道:“识目哥哥,你可真懒得动脑子。他们斩下巨巫应烛的头颅,取他巨翼上的骨刺,扎入头颅之中。从此以后,这巨巫的头颅便是他的囚牢,他若想破开囚牢,就会杀死自己。”

识目愕然道:“你是说这巨巫一直活着?活在他的脑子里?”

侯山仙子道:“不错。如今我要窃用这巨巫真气,正需他这脑袋。”

识目道:“那岂不是危险至极!他或许会借你的手段活过来。我岂不是岂不是性命难保?”

侯山仙子冷冷道:“怎么?你不愿为我而死?不愿我得证大道,窥见天地之秘?识目哥哥,我对你一往情深,爱意无限,可你似乎对我却没那般忠贞不二了。”她语气中有一股威胁之意,似乎若识目答错一个字,她立时会对他施以酷刑。

识目大骇,答道:“侯儿何出此言?我自然愿为你做任何事。”

侯山仙子放心而笑,她道:“小傻瓜,我不过吓吓你,看看你是不是爱我如初。我另找出了一门仙法,即使应烛作乱,凭借此仙法,我趁他尚未恢复全部法力,足以制得住他。”

七十三 何人称英雄

那幻象中的侯山仙子念道:“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斗转星移,日月交替,明者发气,幽者存气。是故幽者之气皆源于明者。”

形骸听那口诀,若有所悟,真气在经脉之间流转。突然间,冥漠身子一震,眼中光芒飘忽不定,他痛苦地呼吸着,道:“此正是太一真仙之法,非有至高阳火而不可练。”

形骸不为所动,思索口诀,真气盘旋,汇聚全身,确实犹如星河奔流,银海高涨。侯山仙子念完了口诀,形骸却已牢牢记住,印在心中,他并没有丝毫阳火,但冥火熊熊燃烧,好似有光必有影,光影必随行。

冥漠见形骸竟能习练这心法,惊讶万分,问道:“你如何炼成这般高深的冥火!明者吐气,幽者存气,此法冥火也能习练?”

形骸收摄心神,引导真气继续流转,于是开天辟地,太一得成,不多时,他收敛冥火,藏于体内,缓缓站起。

冥漠知道形骸习练已毕,叹道:“我将自己变作这无魂之躯,就是为了重铸龙火,以效仿阳火境界,虽然有所成效,但毕竟还是不够。”

形骸只感到内息通畅,冥火也变得甚是温暖,道:“这法术叫做‘日月幽明’,练成之后,还需要布阵将其施展开。”

冥漠道:“阵法是否繁琐?”

形骸道:“需施展一天一夜,且不知是什么效果,如今唯有竭力一试。”

冥漠不关心凡人死活,只想见识见识这‘日月幽明法’,于是点头道:“阁下可需人相助?”

形骸答曰:“还请前辈替晚辈护法,以防怨灵阻挠。”当即施展放浪形骸功,依照五行方位,龙脉走向,分别铸造阳金之剑、阳金之锤、阳金之刀、阳金之枪、阳金之盾,布成阵形。他盘膝而坐,自成中枢,匆匆展开阵势。

利歌清醒过来,身上剧痛钻心,他看清一块大石压在自己腹部,双腿被尖锐的铁刺洞穿。幸亏脑袋未被砸中,不然他已经死了。

跌落深渊之前,他竭力将利汀抛上了地面,不知她怎么样?利歌稍稍挪动身子,浑身如刀割般痛苦,他喉咙中发出苦笑声,心想:“我自顾不暇,还想她做什么?在她心中,我不过是个无用的败者,一条丧家犬而已。”

那条巨龙无疑是石牧,他变成了这幅模样?单看他此刻体型,骨地长城多半抵挡不住。可利歌又能做什么呢?他伤势严重,推不开压在身上的巨石,除非除非他化作血魔。到了那时,他丧魂落魄的,一样也派不上用场。

他们说我是懦夫,拿英雄王的称号取笑我,因为我的失势贬低我,甚至污蔑我的妻子儿女。我不配做他们的国主,他们也不配做我的臣民。

巨石蓦然松动,利歌听到自己血肉摩擦声,他痛的已经麻木,可光是想象已令他遍体生寒。

又听一声娇喘,那巨石被人挪开。辛瑞跑到利歌身边,呼吸急促,她道:“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伤的好重。”

利歌问道:“你没事么?”

辛瑞笑了笑,回答:“你先别关心别人,照看好你自己。”她看着利歌伤口,目光惊恐,利歌睁眼望去,见自己半边身子支离破碎。

利歌道:“会好起来的。”

辛瑞道:“澎鱼龙脑子挨了一砸,现在昏昏沉沉,但性命无碍,你的伤”她割破自己手腕,放在利歌嘴边。饥饿感险些吞噬了利歌,但利歌咬紧牙关,扭头不理。

辛瑞另一只手捏住他脸颊,将血喂入利歌嘴里。利歌恢复了痛觉,他不再麻木,伤势迅速好转。

他感动的想哭。

等他恢复了小半力气,推开辛瑞手腕,运血佛经治愈了她的伤口。辛瑞笑道:“咱们尖牙鬼也有好处,看来彼此的血治伤疗效极佳。”

利歌握住她手掌,问:“我该如何报答你?”

辛瑞脸一红,道:“少来这套。若受伤的是我,你难道不会喂我喝血?”

利歌心知确实如此,他们两人在这短暂的途中建立了深厚情感,早已认定对方就是真正的亲人,若能舍命相救对方,他们都不会犹豫。

辛瑞将利歌扶起,让他一只手架在她的肩上,两人离开此处,幸亏废墟的路并未堵死,反而砸出了一条通路。利歌见澎鱼龙躺在前方,昏迷不醒,他奇道:“大哥体质何等健壮,怎会一直昏睡?”

辛瑞道:“谁知道,他沉得要命!”她用一根绳子拴住澎鱼龙,拖着他朝前走。途中碎石遍地,澎鱼龙惨遭磕碰,但就是醒不过来。

走了一会儿,辛瑞道:“你瞧见那头龙了么?”

利歌道:“那是石牧,一切都是此人计策。”

辛瑞心有余悸,道:“那龙太大了,单凭它那力气,已绝非人力所能对付,咱们该怎么做?”

利歌不禁重复自问:“是啊,该怎么做?”

他伤得很重,除非大量喝血,否则难以复原,就算他治好了伤,又如何对付石牧?而他为何要去守护一个中伤他、鄙视他、羞辱他的地方?还有那些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长城百姓?

利歌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他有自己的使命,他不能死在这里。正如利汀所说,他不是什么狗屁英雄王,他只是条输光了一切、逃避现实的败犬。

这时,三人到了一处平整之地,抬头看,见三根断柱恰好相互支撑,宛如伞骨般挡住了落岩。此处地面上干干净净,并无碎石,但有一柄剑插在地上,而剑的后方坐着一人。

辛瑞喝道:“是谁?”

利歌看出那似乎并不是人,而是一具铠甲,护肩如翼,碧蓝如天,头盔如龙,微光如烟。他道:“是冰皇铠甲。”

辛瑞大吃一惊,道:“它不是在长城里么?怎会到了这儿?那柄剑是炎帝宝剑?”

突然间,铠甲笔直站起,双手驻剑而立,利歌看见铠甲背后走出一人来。这人穿着另一身铠甲,那铠甲遍体漆黑,染着红光,他戴着个牛角头盔,身形与澎鱼龙一般高大。

他笑道:“英雄王,你一踏入漆黑骨地,我便知道你来了。”

利歌心中悲苦,怒气油然而生,他道:“我并不是什么英雄王,阁下又是谁?”

那人道:“天色已晚,这地方已坠入了阴间,在阴间,生者为异常,死者反而为生者。”

利歌问:“你是个亡灵?”

那人道:“不错。”

利歌又问:“谁的亡灵?”

那人轻声一笑,并不回答,他指了指冰皇铠甲与炎帝宝剑,道:“你的血流淌在这地上,我将这两件宝物召了过来。你的血统很纯正,很强大,你是不是练过惧意血佛经?”

利歌点了点头,他惊讶于此人对自己十分了解,但难以猜测此人是谁。他绝不是形骸,可为何能知道这许多事?难道这亡灵一直潜伏在旁,观察着自己?

亡灵问道:“英雄王,你要去哪儿?”

利歌说道:“不要再叫我英雄王,我已抛下曾经肩负的担子,逃离了我该守护的家国,我什么都不是了!”

亡灵嘲笑道:“一个血中有惧意的尖牙鬼,一个不再勇敢的英雄王。我问你,你体内的血是何物?你心中的英雄又是怎样?”

利歌答道:“对离落国而言,流血是勇士的象征,英雄即为荣耀。”

亡灵沉吟片刻,答道:“英雄是火,而火又是血。”

辛瑞皱眉道:“看来阁下是一位擅长禅机哑谜的亡灵了?”

亡灵摘除铁手套,一滴滴红色如火的血从他体内流下,落在地上。他道:“对尖牙鬼而言,火即是血,血又是火。

火象征着意志与决断。它难以阻挡,难以掌控,如此炽烈,当面临危机时,理智的人尽皆溜之大吉,但火却不同,它会竭力燃烧,不会逃走,直至燃烧殆尽的那一刻。

火又象征着变革与新生,它是人类智慧的光芒,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巨巫们赐予人类神火,令他们超凡脱俗,变为觉醒者,从而指引同胞们走出卑微与黑暗,迎来了真正的黎明。

火还象征着领袖与征服,当烈火燃遍树林,焚烧草原,将一切污秽与杂质肃清,开辟出崭新的土壤,让生机得以重现,火铸造了铁剑,铁剑杀出了血路,火、铁、血、战争、开拓、进取,那是永恒不灭的轮回,连巨巫与诸神也无法摆脱的宿命。

火更是毁灭,是愤怒,是痛苦,是疯狂,它声势浩大,无坚不摧,可却又短暂地转瞬即逝,前一刻,它能烧上天去,下一刻,它又自行熄灭。故而需设法约束火焰,维持火焰,让它为人所用,却又不至于毁了世上的一切。

对你而言,火是你体内的血,血是你心中的火。血是你的意志,血是你的生命,血是你体内肃清的力量,血是毁灭你的隐患。所以,你领悟了惧意,用惧意控制它,困住了它。

但惧意不是一切,火始终是火,它的本质不会改变,它始终将会绽放、燃烧,去挑战不可能挑战之事,去面对无可抵挡的敌人。

懂得了惧意,收敛着疯狂,怀抱着英勇。

那才是惧意血佛经的真谛。

那既是火,那既是血。

那既是英雄。

现在,英雄王利歌,夜离人利歌,回答我,何谓血,何谓火,何谓英雄?”

亡灵的声音尚在回荡,他踏上一步,身躯似乎高大的如同山岳。

利歌身子发颤,脸色苍白,他仰望着亡灵,瞳孔变得如同血红的火,灼灼燃烧着。

七十四 所谓疯癫者

片刻后,利歌挣脱辛瑞的搀扶,身子晃了晃,仰望上方。

亡灵问道:“你要去哪儿?”

利歌答道:“从这儿出去。”

亡灵又问:“出去之后呢?”

利歌眉间现出忧郁之情,他道:“回骨地长城,看看能做些什么。”

亡灵笑道:“莫提你的伤,就凭你现在的本事,去了也是送死。”

利歌冷冷回答:“我早就该死了,上苍留我性命,或许就是为了此刻。”

亡灵放声大笑,他喊道:“理智的人见风使舵,望风而逃,唯有疯子为与己无关之事而死。”

利歌心想:“正如他说的那样,我体内的血在燃烧,如果我迟早有一天会发疯杀人,那倒不如用在此处,宣泄在石牧身上。”

他抬起胳膊,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又踩住另一块,往上攀爬。辛瑞急道:“你实在虚弱,爬不上去,不如我背着你。”

利歌觉得心中理智似正被一头猎犬撕咬吞食,他不再担忧,让这猎犬一点点释放出来,补充他所剩无几的力气。他道:“你也累了,我没事。”

亡灵说道:“你还未准备好。”霍然欺近,染血的手掌捏住利歌喉咙,利歌“啊”地一声,被亡灵提起。

辛瑞刺出极快的一剑,直指亡灵头盔缝隙处。但亡灵一掌切中辛瑞后颈,辛瑞身子一震,伏地不起。

利歌奋力挣扎,但亡灵掌中涌出真气,令利歌肢体麻痹,他艰难问道:“你要做什么?”

亡灵笑道:“把火传下去,点燃你的火。既然你要寻死,我助你一臂之力。”他捏破了利歌咽喉,利歌感到这亡灵热辣辣的血流入自己身躯,与自身血液融合,燃起不息的烈焰。

先前,利汀被利歌抛上高空,径直飞过被巨龙撞破的岩层。她想要停下,但巨龙飞过时掀起狂风,令她身不由己地往上飘去。

刹那间,她见到了月光,空气随风而来,她已到了宫殿外。那座宏伟的宫殿已被巨龙撞得散了架,利汀身处烟尘漫漫的废墟中。

她久久望着那深渊,仿佛如此就能望见曾经的梦中情人,望见已经死去的情郎一般。她心想:“利歌他救了我,自己却死了?”

正在她悲伤之际,身后有大群脚步声响起。她擦去泪水,回头见跟随她的属下匆匆忙忙地跑来。

一将领喊道:“主公!你没事就好!咱们瞧见一头怪物飞上了天。”

群雄七嘴八舌地说道:“那是何方魔王?着实太大了,这身子只怕五、六十丈长。”

利汀想起利歌在最后关头的嘱托,她咬紧牙关,吞下血泪,下令道:“立刻回长城!”

众人大为不甘,纷纷说道:“主公,下头还有宝贝么?”

利汀说道:“宝贝皆被这怪物毁了,先回城再说!”

她威严仍在,群雄不敢不从。这支人马在宫殿内折损了小半,剩余仍有一百二十来人,且皆是真气不凡的高手。凭这些人手,利汀并无把握能胜得了那巨龙,可那巨龙也未必如利歌预料般前往长城。况且城墙上有神妙防护咒,巨龙或也不敢逾越。

骑上半鬼马,群雄沿途扬鞭疾奔。此刻已是傍晚,正是骨地中最危险的时刻,但奇怪的是路上竟未遇到幽灵阻拦,而平原上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似被烈焰烧过。群雄心下骇然:“是那头巨龙飞过,连怨灵也被它吓跑!它去了长城方向!”

利汀心中惶急,喊道:“再快一些!”不吝坐骑,只一个劲儿催促马儿快跑。

过了两个时辰,离近长城,城中各处火光照天,长城出现个大缺口,利汀心想:“是那巨龙撞开来的,它不要命了么?”

长城守卫见她回来,赶忙开门,利纳、利来出来迎接,利纳快嘴嚷道:“姐姐,先前有一头龙,实是大的可怖至极,只怕与宫殿一般大,它在城墙上一撞,随后飞进了城,四处吐火,城里不知死了多少人。”

利汀问道:“它现在何处?”

利纳道:“它飞进了云里,不知到哪儿去了。”

利来道:“城墙上有咒法,定然重创了它。”

利汀忽然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骨地长城与城中主人紧密相连,若主人留在城中主持局面,长城便牢不可破。若主人不在,长城就有了破绽。”

她懊悔不已:“若我早一步回来,石牧未必能得逞!”想到此处,她道:“我去宫殿,启动除灵阵法。巨龙说不定仍不死心。”那阵法对龙脉损耗极大,也唯有长城王侯方能运用,此时已到了紧要关头,正当启用。

忽然间,街上有人惨叫。利汀快步前去,看见空中飞着一头小蛟龙。那小龙约常人大小,皮肤黑白相间,目光残忍,露出又长又尖的牙,见人就咬,恶毒至极。

利汀斩出一道剑气,将这小龙斩杀。群雄见状喝彩,但彩声喊道一半,猛然间,又有数头小龙从天而降,众小龙张嘴吼叫,声音仿佛婴儿嘶哑着嗓子哭喊一般,充满着怨毒之情。利汀朝这些怪物奔去,怪物也朝她扑来,利汀使出“千帆转”剑招,将这些小龙一齐重创。群雄从旁夹攻,不久将群龙除灭。

利汀当即道:“满将军,你带领你麾下战团,前往万里门驻守,保护百姓,沿途猎杀恶龙。”满将军领命而去。

利汀又命剩余将领各领人手,奉命行事。有的去兵器库取猎魂大弓、火杖金枪,有的前去调度战团,防护险情。众将领见她安排的井井有条,虽然局面危险,但仍尽皆凛遵,心中安定了不少。

待安排妥当,群雄各司其职,利汀挑了麾下十大好手,又带上利纳、利来,跑向宫殿。

途中,那小蛟龙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袭击百姓,若离得较近,利汀等人便顺便杀了,但若是小蛟龙离得较远,利汀唯有放任它们杀人吃人。如今首要目的是回到宫殿,激发除灵阵,到了那时,这些恶灵般的蛟龙便难以为害了。

利纳问道:“姐姐!利歌他们呢?”

利来也问道:“子皿大哥呢?”

利汀心下欲哭无泪,答道:“我与他们分开了,他们不知在哪儿。”

利纳又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出现这样的巨龙?”

利汀道:“都是我的错,但现在多说无益。”

利纳、利来担心万分,可不明究竟,无法再问,也不愿令利汀分心。

来到宫殿,里头竟是重灾之地,黑白蛟龙神出鬼没,密集而至,宫中守卫在庭院中、花园中、马厩中、宫廷中与蛟龙拼杀,到处都是惨酷的尸首。她们不知这蛟龙是昔日巨巫应烛魂魄中诞生的怪物,与它一同被关押在头颅之内,此刻得了释放,对世间生灵充满仇恨,故而疯狂袭击。

众高手喊道:“主公,你只管往前冲,我等挡住龙怪!”各自施展浑身解数,奋力拼搏,替利汀等三人开路。

她们来到塔楼大厅,利汀一眼看见了那夜离人的壁画——灰茫茫的天空下,冰与火交织的勇士,面对着神秘恐怖的巨龙。利汀觉得那或许是夜离人利楚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如今这情景仿佛重现,但利汀丝毫感受不到荣耀将至,反而几乎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古时的灾难与如今的灾难是一样的么?利歌说当年也是利楚无意间引来了灾祸,正如同利汀犯下的蠢事。

利来道:“大姐,愣着做什么?”

利汀身子一颤,登时回过神,展开身法,奔向顶楼。她恨这除灵阵为何要建在最高处?也恨不得自己能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到目的地。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吼声,乒乒乓乓,将塔楼中的水晶窗、陶瓷瓶一齐震碎,利纳、利来头晕脑胀,不由在自地蹲在地上,捂住耳朵。利汀张开嘴,心神震撼,勉力望向窗外,她看见那与整座城堡一般庞大的影子朝这儿飞来。

她转过身子,抱住利纳、利来,朝反方向的窗口冲去,全力一跃,紧接着,响声惊天动地,她视线皆被漫天的石块泥土占据。

塔楼被那巨龙一撞而毁。

利汀身在半空,被洪洪气流吹得飘行不定。她学过一些风行龙火功,于是随风飘动,在天上飞了约有半柱香功夫,终于在远处落地。

巨龙在空中盘旋,仿佛乌云的化身,仿佛黑暗的象征,它身上闪烁着渺茫、幽冥的光芒,动作如鬼如魅,介乎于虚实之间。城堡中的空地上,众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朝外跑。但他们被龙吼所震,身子不受掌控,被小蛟龙追上,一个个咬死。功力高深者尚有余力抗拒,可陷入重围,难以脱困。

利汀陷入绝望,她拍打利纳、利来的脸颊,想将两人叫醒,让她们逃走,自己做最后的抵抗,但她知道没用,所有人都逃不掉。她们在昏迷中死去,比清醒中痛苦的被蛟龙吞噬,只怕要强上一些。

利汀不愿被蛟龙咬死。

她抬头望向那头巨龙,朝它大叫,试图引起它的注意。但这时,她犹如身在梦中,浑身僵硬,张大了嘴,泪水夺眶而出。

石牧化身的巨龙停止了前进,因为另一个浮空的影子拦住了它前进的道路。

那是另一头龙,体型远不及巨龙的十分之一。最引人注目的,是龙背上站着的一人。

那人穿着碧蓝的铠甲,自身像是一头冰龙,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火焰般的长剑斜斜低垂着。

乌云之下,那骑龙之人面对着凶嚣的巨龙,他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没,但就是那一点微弱的火光,驱散了阴影,让利汀见到了一丝希望,她因此而落泪。

她忽然知道了那人是谁。

她曾经嘲笑他是懦夫。

但懦夫不会螳臂当车,不会冒着必死的危险,回来守护嘲笑他,轻视他,中伤他的人们。

唯有疯子会这么做。

但那样的疯子,在某些时候,被人们称作英雄。

七十五 手握血火剑

利汀正愣愣出神,冷不丁一旁杀出一条小蛟龙,她大惊之下,已不及自救。蓦然间,一道剑光闪过,小蛟龙鲜血四溅,头颅飞上了天。利汀认出来人是利歌身边的同伴,那位叫辛瑞的少女。

辛瑞道:“女侯,他在上空迎战那巨龙,你在下头也不能发呆啊。”

利汀道:“他你到底怎会如此?”

辛瑞说道:“具体为何,我也不怎么清楚,他与澎鱼龙大哥让我从地面入城,说是地上安全得多,再来看看是否能找到你。”

利汀环顾四周,苦笑道:“纵然安全得多,但也不怎么样。”

辛瑞道:“先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她对长城中人也没多少好感,但利歌决定施以援手,辛瑞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利汀死里逃生,心中又充满光辉勇气,她与辛瑞分别背着利纳、利来,向途中蛟龙杀去,救下遇险之人,再朝城堡外冲。偶然间,她回头望天,见一团烈焰冲向那幽冥怪物,正如壁画中的场景,随即,火光染红了黑云,像是满天污浊的血。那黑云好似汪洋大海,却始终难以熄灭那火焰。

不久后,她们聚集了数百人,辛瑞、利汀与一众鬼裔、龙火贵族围成人墙,掩护凡人撤走。零星的蛟龙再难以抗衡。

顷刻,一道惨白的光芒扫过整座城堡,被这光芒所碰的塔楼立时崩溃,城堡中接连不断地倒塌、爆炸、毁灭,待光芒消失,这屹立不倒的城堡已几乎被夷为平地。

利汀心酸不已,但又感到侥幸:“若不是利歌挡住了石牧,城堡中一个人也活不下来。”

来到城区,成百上千的小蛟龙盘踞各处,见人就杀,这残暴的野兽全不知畏惧为何物,似乎若不将怒气宣泄在活人身上,它们自己也难以存活。利汀领着众人来到军部,其中驻守的士兵见了她,皆激动的语无伦次,喊道:“主公,天上那人是利楚显灵了么?”

利汀道:“那是我们的英雄王。”众人莫名其妙,但要再问,利汀说道:“在此驻扎也是无用!传令到各个城门区询问战况,所有人随我去斩杀蛟龙,拯救百姓。”

过了片刻,利纳、利来转醒,见到辛瑞,欣喜不已。利汀率领这三千人部队,听探子来报,知道城中的蛟龙无穷无尽,局面险恶得无以复加。有一探子说道:“解鞍门那边,有人见到几头大蛟龙,足有三丈长,非人可挡。”

一将领说道:“解鞍门皆是低贱之辈,卑劣之徒,依我之见,暂不必管。”

利汀摇头道:“我们就去解鞍门!先对付最危险的敌人。”

她挑了五百精兵强将,与辛瑞、利纳、利来骑上快马,直往解鞍门,骑行了半个时辰,见这城区变得犹如屠宰场般,残尸碎肉,血流成河,活脱脱地狱的场景。此地的守备军最是薄弱之辈,此时已被杀得干净。

街上出奇安静,众人小心骑行而前。

忽听得天上连声嘶吼,三头大蛟龙从屋顶跃下。利汀刺出“射虎箭”,辛瑞斩出移魂剑,将两条蛟龙打得痛呼不已,另一头大蛟龙在空中盘旋半圈,绕到众将士后方,军中有力士架起大弓,朝那蛟龙射箭,蛟龙皮层坚硬,中箭后并未流血,但箭矢如潮,那蛟龙也抵受不住,唯有暂避。

辛瑞见其中一蛟龙张开嘴,道:“小心它们喷火!”然而蛟龙所喷并非火焰,而是毒液,士兵中招后立时浑身发黑而死,又有人被毒液擦中,惨叫几声,当场便被毒气熏晕了过去。

利汀对利纳、利来说道:“咱们合力先杀一头!其余人撑住了!”说话间朝一头蛟龙疾冲,剑气如网,斩中这蛟龙身躯,其中一剑正中这蛟龙软肋,留下深痕,顿时鲜血长流。利纳、利来从旁夹击,她们功力不深,效果不显,可万仙剑法甚是神妙,令这蛟龙不得不分心。

辛瑞看出破绽,跳上这蛟龙脖子,精准无误地在它双眼上连戳数剑,这蛟龙剧痛之下,朝一房屋倒去。辛瑞把长剑在蛟龙眼中搅动几下,旋即跳开,轰地一声,这蛟龙被房屋掩埋,就此死去。

利汀笑道:“好,就是如此!”再集中力气对付另一头,这蛟龙蛮横至极,却不领受教训,被四人围攻之下,不多时被击毙。

剩余那条蛟龙大怒如狂,口喷毒液,杀伤了十余人,辛瑞、利汀同时迎上,辛瑞出剑刺瞎了这蛟龙双眼,利汀趁势一剑斩断了这蛟龙脖子。

双姝落在地上,利汀朝辛瑞一笑,说道:“多谢姑娘。”辛瑞点点头,指了指周围房屋,从中陆陆续续跑出许多贫苦百姓,朝利汀喊道:“大人,多谢相救之恩!大人救苦救难,真是活神仙,活菩萨!”

利汀摇头叹息,心想:“若不是我一意孤行,城中局面绝不至于如此。错全在我,我就算死了也不足惜。但到这地步,我唯有竭力拯救更多的人。”

此时,地面震动,又见大量小蛟龙朝此猛冲而来。众百姓脸上变色,吓得哭爹喊娘。

利汀说道:“全军上前!保护百姓!”说罢一马当先,迎向浪潮般的敌人。全军见状,士气大振,尽皆舍命相随。

在空中,澎鱼龙朝应烛吐出火焰,但应烛体外浓雾厚重,澎鱼龙攻势全然穿不透。应烛反而朝澎鱼龙喷出白光,澎鱼龙急忙飞着避开,仗着身体更为轻灵,绕着应烛大兜圈子。

利歌喊道:“大哥,飞到巨龙后背上方!”

澎鱼龙道:“好,全听你的!”他转而向上,转眼已正在巨龙背部上空。

利歌手持炎帝剑,运火杖金枪之法,炎帝剑上燃起血一样的颜色,螺旋缠绕,成了一柄六丈长的血色长枪。

对尖牙鬼而言,血既是火,火既是血。

利歌不知道那神秘的亡灵对自己做了什么,但此时,他领悟了血佛经中深奥的道理。他与澎鱼龙的血融合在一起,彼此感应,功力互济,体内真气由此剧增,达到人龙如一的境界,利歌站在澎鱼龙背部,无论澎鱼龙动作如何激烈,他依然屹立不倒。

原本面对这巨龙,他们毫无胜算,如今希望仍然渺茫,却并不是一筹莫展了。

他喊:“冲下去!”

澎鱼龙毫不迟疑地冲向应烛,应烛背部堆积着浓厚的雾,那是它在死灵之地囚禁万年而成,宛如护体的城墙,能够抵挡极天火仙雷,但利歌这一剑却撕裂了这浓雾,刺入应烛背部。应烛发出痛呼,震得云层滚动,响彻千里。利歌一击得手后,澎鱼龙立时遁走。

他这一击倒没令这应烛受了重伤,甚至连轻伤都算不上,只留下了一道划痕,但至少应烛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攻击地面,利歌能够引开了它,令巨龙明白若是它疏忽大意,无视自己,也会付出代价。

应烛转过身,追赶澎鱼龙。利歌朝后拍出一掌,冰皇甲发挥功效,那掌力化作极寒内力,挡在应烛前头,应烛双翼结了寒霜,前行变得缓慢了不少。应烛吐出白光,被澎鱼龙轻易躲开。

利歌道:“好,就这样将它引得远离长城!”

突然间,应烛停止追赶,再度飞往长城方向。利歌不料这巨龙竟不受激,遂令澎鱼龙返身追去。少时,他对彭玉龙道:“躲开,到它下方!”

澎鱼龙当即会意,急急移动,应烛霎时在空中一停,转头朝澎鱼龙喷火,但利歌预先判断无误,识破此计,这一击仍未命中。利歌再刺出“血火长枪”,划破浓雾后,再度伤了应烛。

应烛大怒,挥动巨翼打来,利歌施展绝甲平剑诀的一招“玄武钝剑”,此招得冰皇甲相助,剑气凝聚,宛如冰墙,那巨翼把冰墙打得粉碎,可利歌与澎鱼龙早已远远地溜开。

这应烛毕竟被关了万年,它愤怒之中,切割自己魂魄,制造了无数小蛟龙,故而真气耗损,未能施展原本能耐,而它又必须借助石牧的身躯。否则以他撼动海陆之威,利歌与澎鱼龙的一切计策又有何用?

利歌采取游斗之略,仗着澎鱼龙动作更快,数次划伤应烛,澎鱼龙想起昔日与利楚共同迎敌的场景,激动不已,发出阵阵龙吟。但利歌知道局面危险,自己决不能被这巨龙击中一次,否则两人必死无疑。因此他全神贯注,施展平剑心诀,感应应烛动向。

他心道:“凭我与大哥此刻功力,这般一次次刺伤它,不知几千几万次才能有效。而这怪物并非全无理性,一旦它想通了我与大哥在保护长城,它就会全力以赴,攻击下方,到了那时,万事皆休。”

他双手持剑,聚精会神,将理智推往崩溃的边缘,到达惧意血佛经所约束的极限,真气再度快速成倍增长,血火长枪又长了一倍,那血光似在吸收黑暗,散发黑暗,又在追逐黑暗,压迫着黑暗。

利歌睁开眼,道:“避开,上方!”

澎鱼龙立时听命,急往上升,应烛的火焰又一次落空。利歌与澎鱼龙宛如血红的流星,朝这死亡的巨龙后背处俯冲,浓雾纷纷被他利歌剖开,红光一闪,这一枪深深刺入应烛头一次受伤之处。

须臾间,巨龙背上也飞出一人,利歌认出他正是石牧。利歌心想:“糟了,这应烛是故意引我深陷于此!”

他想拔出炎帝剑,但动作迟缓,石牧一掌击中利歌,利歌口喷鲜血,远远飞出,脱离了巨龙身躯。

七十六 天尊制天魔

那一掌刚猛无俦,又饱含应烛的怨毒之情,饶是血佛经神妙,也是承受不住。澎鱼龙大骇,急于去救利歌,但巨龙身上的浓雾复原,令澎鱼龙看不清方向。

利歌身不由己地从高空坠落,遍体痛楚之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已尽力了,虽死无憾,只盼师父、大哥、辛瑞他们能逃过一劫。”

但他坠势蓦然缓解,竟被一张软绵绵的飞毯接住。他睁开眼,看清是形骸救了他。

利歌甚是惊讶,说道:“师父,你来了?这巨龙莫要与它硬拼!”说着说着,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染红了铠甲与衣襟。

形骸答曰:“我知道它是何物,我也非它敌手,但古时的灵阳仙留下了制衡它的手段。”

利歌问道:“真的?”

形骸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那本书通体纯白,翻动时,利歌见其中空无一字。

利歌又问:“这是什么?”

形骸摇头道:“我也不知究竟,当我完成灵阳仙阵法时,手中多了这本无字天书。”

利歌苦笑道:“那是否当真有效?”

形骸说:“唯有赌上一赌了!”

恰在这时,应烛吐来白焰,白焰如火柱一般,径长三十丈,来势汹汹,威力骇人。形骸将无字天书张开,对准那白焰,顷刻间,白焰被吸入天书中,就仿佛石沉大海,倏然不见踪影。

形骸笑道:“看来这天书能破解这巨巫的法术,坐拥此物,我们自立于不败之地。”

话音刚落,无字天书迅速焚烧,一眨眼便已化作灰烬。形骸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怒道:“什么日月幽明法,当真坑死我也!”

利歌道:“现在怎么办?”

形骸咬牙道:“怎么办?唯有与他拼了!”

正无奈间,他抬起头,只见五道金光穿透了乌云,照耀大地,紧接着,五件兵器随着金光从天而降,那兵器每一件皆与巨龙一般巨大,落地之后,世界轰鸣,似乎整个天地都在震荡。

利歌问道:“那又是什么?”

形骸也是困惑不解,道:“阵法中用到五件法器,刀枪剑盾锤,竟变得如此巨大,不知又有何用?”

五件兵器环绕巨龙,形成阵法,金光如同墙壁般将巨龙困住,应烛吐出火焰,却烧不破这铁阵,而它若撞向金光,又痛苦不已,急忙后退。

接连数次,金光墙壁出现裂缝,巨龙有突围之势。蓦然间,阵法中出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约十二岁年纪,柳眉星目,红唇齿白,肌肤犹如水晶一般隐隐透明,他身穿威严大气的金甲,动作之际,光芒如龙翼凤尾,美丽神圣,登峰造极。

形骸喃喃说道:“他定是天庭非凡的人物。”

少年说道:“应烛,想不到你真的破开了牢狱。”他的声音似是成年男子,又似是柔嫩的孩童,更像是无数好听的语音同时响起,且开口时就在所有人的耳边。

应烛瞪大一双恶毒的龙眼,颤声道:“元始天尊?”

形骸、利歌大吃一惊,利歌说道:“师父,元始天尊是天庭的上神么?”

形骸万料不到这日月幽明法有如此神效,竟将这三清至尊召到了凡间。

应烛恼羞成怒,鼓足全力,再向元始天尊吐出白火,这火浩荡如海,雄浑猛烈得令人心惊,但元始天尊任由火焰灼烧、法力洗礼,神态淡然,似全不将这白火当一回事。

他一扬手,那面金盾竖在元始天尊面前,白火被弹了回去,其中融入了金光,应烛发出惨烈哀嚎,护体的浓雾霎时消散无形,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污血如天山瀑布般倾泻而下。

元始天尊再拨动手指,金剑浮空,刺入应烛胸口,他堂堂正正地说道:“你死之后,这太阿剑方才铸成,正是为了诛杀你这等魔物。你真气并未复原,非我敌手,其余三件兵器也不必用了。”

话一说完,应烛身躯散裂成无数金色灰尘。元始天尊散去光阵,任由那灰尘随风飘零,洒向四方。

形骸不曾想这位上神一到,轻易便毁灭了这巨巫,他曾听刑天说起过这位至高天神,语气颇有敬意,此刻亲眼所见,才知道元始天尊法力深不可测,实难以判断他与刑天谁更胜一筹。

突然,元始天尊身影闪现,已到了这块飞毯上,形骸、利歌同时一惊,皆有些不知所措。

元始天尊看着形骸,道:“是你向我祈祷,用这应烛的火焰将我召来?”

形骸跪地回答:“启禀上神,正是小人所为。”

元始天尊眸中闪着光芒,走近形骸,虽然他此刻身材矮小,但形骸被他气势所迫,一时间难以抬头。

只听这上神说道:“你并非灵阳仙,而是盗火徒。”

形骸无法隐瞒,答道:“正是,我出于无奈,唯有勉力一试,总不能任由这巨巫”

元始天尊又道:“本来我若见到妖异之辈,必动手铲除,念在你此次有功,暂不追究。”

形骸急道:“上神,请听我一言!凡间女皇圣莲受龙蜒蛊惑,试图将妖界群妖释放在外,还请上神明察,阻断这场浩劫。”

元始天尊闭目片刻,说道:“你就是助孟轻呓祸害天下的罪人孟行海?”

形骸大感憋屈,片刻后回答:“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元始天尊抬起手掌,对准形骸,形骸知道他已有杀意,心下慌乱,可却无法可想:对元始天尊而言,要杀形骸,直与碾死蚊虫并无差别。利歌急忙挪动身子,挡在形骸之前,竭力道:“还请上神息怒!师父拯救苍生,已有数次,功不可没。”

元始天尊悄然变了表情,一双美目流露出困惑之色,他道:“孟行海,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形骸问道:“见过我?”

元始天尊道:“奇怪,我记得自从诞生以来的一切,但为何你的脸很熟悉,很亲切,我却想不起来?”

形骸道:“说不定是我合了上神的眼缘?上神,既然你我情投意合,意气相投,还请相信我肺腑之言,再与我结为兄弟,共同除妖降魔”

元始天尊喝道:“凡人,你少得寸进尺,我生平除恶务尽,但你只不过受孟轻呓欺骗,我不杀你,却也不会听你胡言乱语!”

说罢,他神情显得急不可耐,兴致勃勃,嘟囔道:“我离神谱已久,不可再耽搁了。”

形骸想起朝星说三清上神皆沉迷于钻研神谱中,为其虚耗精神,难以摆脱。他想要相劝,却见元始天尊化作金光,倏然无踪,那五件乾坤神器也随之而去,就此消失。

利歌、形骸兀自震撼,久久无语,利歌心有余悸,说道:“若这上神知道我是尖牙鬼,这一掌早拍到我脑袋上了。”

形骸笑道:“说不定你也合他眼缘,他又再度高抬贵手呢?”

利歌道:“不敢试,还是保住性命为妙。”话及于此,他猛然想道:“糟了!城里还有大群蛟龙兴风作浪!”

形骸摇头道:“巨巫一死,它那些散魂也都消亡了,此节你无需担心。”

这时,上空呼呼风响,澎鱼龙飞来,他喜道:“你们瞧见方才之事了么?他自称元始天尊,那又是何方神圣?”

利歌、形骸相视一笑,形骸说道:“老兄,你好歹也是一千多岁的人,却不知道这位上神?阁下不学无术,孤陋寡闻,是该好好下一番功夫了。”

利歌说道:“还得回城去接辛瑞,之后就能真正进入漆黑骨地了。”

澎鱼龙载上利歌,形骸仍坐着飞毯,三人飞近长城。利歌见城墙破开口子,又为之担忧,叹道:“这口子一开,阴影朝内蔓延,骨地的鬼魂亡灵只怕要蜂拥入城。”

形骸说道:“我平时教你奇门异术的学问,怎地都还给为师了?阴影蔓延是乾坤异状,多半在天结之时,现在天结已过,离下一次蔓延恰好一年时光。”

利歌问道:“但一年之后呢?这城墙是古人所建,技艺早已丢失,又该如何修复?”

形骸道:“鸿钧逝水一旦建成,就如同人体一样,有记忆自愈之能。一年之内,这城墙将被龙脉自行复原,你不必为此担心。”

利歌喜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父学识,真令人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他如释重负,心想:“那我也不必回到长城里了,利汀知道我是谁,若这事传开,无端端又是一桩麻烦。”

于是他取出獾疏角,召来一只肥遗鸟,命它飞入城中,找到辛瑞,告知她出来相见,等了约小半时辰,见辛瑞走来,身边另有一位女子,竟是女侯利汀,两人皆满身血污,显然经过了一番苦战。

利歌说道:“辛瑞!表姐!”

利汀凝视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有流光闪动。辛瑞道:“利汀她有话对你说。”

刹那间,利汀有些手足无措,她梳着乱糟糟的长发,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利歌笑了笑,说道:“守护好长城,做个比我更好的统治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利汀低头默默落泪,她满腔爱意与感激,却只说道:“能不能能不能不走?利纳、利来舍不得你们。”

利歌摇了摇头,道:“表姐,好好保重,代我们向她们道别。辛瑞,上来吧!”

辛瑞与利汀并肩作战,友谊已深,也明白利汀心思,她抱了抱利汀,道:“我们会回来,放心。”

利汀心底黯然凄凉,几乎忍不住出言请求追随利歌,但她想起利歌的嘱咐,双足如生根般牢牢钉在地上。她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辛瑞跳上澎鱼龙后背,利歌说道:“我们走了!”澎鱼龙一声长啸,振翼腾空,霎时已在十丈高处。

形骸命飞毯跟随在后,变出一壶酒,仰头就喝,他又解决了一桩大难,心中甚是畅快。

忽然间,他听得下方利汀喊道:“表弟,你若回来,我嫁给你好不好?”她声音似哭似笑,颤动不已,激动万分,情真意切。形骸吓了一跳,扑地一口吐出酒来。

他见利歌神色如常,辛瑞掩嘴而笑,一双手搂自然而然的搂在利歌腰间。

形骸心想:“糟糕,我这徒儿被众多妖女盯上,命运多舛,或有精元丧尽之危。我这师父可不能不管,以免这小子沉迷酒色,放浪形骸,丢尽我这位大宗师的脸面。”

他仿佛闻到了恋爱那酸甜的味道,不禁牙疼,又不自觉地想起了他深爱的姑娘,他想着白雪儿,更多时又想着孟轻呓。此刻,他才意识到这思念是如此强烈,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折回,回到舒适惬意的阳间,远离这黑暗冰冷的阴影。

但他另有使命在肩上,为了他所爱的人,为了身后阳光明媚的世界,他唯有继续前行,进入黑暗深处。

他摇头苦笑,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

本卷完

一 苍鹭与玄龟

灯火透出阁楼的露台,与胧月争辉,晚风吹拂而过,台上的佳人倚栏远望,秀发如同柳叶,随着风,伴着衣裙,徐徐飘摇。

从这山间楼台的高处,藏玫瑰能将露夏王城的景致一览无遗。

每个瞭望者最先瞧见的,定然是那“朝露城”了,那是王城中国主的宫殿,形状宛如云中的雄鹰,气势高昂,随时欲振翅高飞,又似是一头雄伟的巨龟,厚重沉稳,不惧狂风暴雨之袭。

这朝露城并非出自灵阳仙之手,而是露夏王朝的能工巧匠搭建而成,但其技艺之出色,设计之精妙,比之古时的巨匠大师毫不逊色。据传,天庭的建筑神见了这“朝露城”后,满心倾慕之情,在宫殿的石阶上重赏了那位总工匠,从此以后,露夏王朝所有建筑皆受天庭祝福。

她又将目光转向西方,那儿有一座金字形状的神庙,名曰“苍鹭神殿”,于朝露城二十年后建成,两者遥相呼应,并驾齐驱。它又是一座注定名垂青史的奇迹,其造型精巧而简洁,宏伟而肃穆,在日光之下,如同金砖砌成;在月光之下,好似白银流淌。纯火寺的数千僧侣进出其间,皇亲国戚在庙中朝拜,展示着露夏王朝对五行龙佛的敬重与虔诚。

这纯火寺与龙火国的纯火寺本是同源,但因为苍鹭神殿之故,此地的纯火寺僧众偏袒露夏王朝的龙火贵族,故而与支持圣莲女皇的纯火寺产生分歧,一直以来貌合神离。

她极目远观,在江流入海口上,见到了赫赫有名,坚不可摧,令海盗闻风丧胆的堡垒,称作“定海堡”。这堡垒倚靠海崖,通体黑褐,高约百丈,庞大无比。从外观而言,此堡垒毫无出彩之处,但正是因为它那骇人听闻的宏大,布满城墙的铁炮,断绝了一切欲从海上攻击王城的念头。

玫瑰暗忖:“这王城守备之严,防护之坚,兵力之盛,皆不逊于龙国的皇城。但两国争雄,并非只在战场上。露夏王朝治军严整,兵威强大,举世罕有敌手,本也可以与龙国分庭抗礼,但如今却深陷困境难以摆脱。”

七百多年前,一支神龙骑的军团来到东方海滨,与入侵的仙灵交战。待仙灵被鸿钧阵摧毁之后,他们并未臣服于圣莲女皇,而是抵达太阳王朝的‘德兰古城’遗址,在这儿建立城市。

经过五十年的建造发展,这支铁血军团成了英明的统治者,将城市建设得辉煌出众,宛如东海的一颗璀璨宝石。而当时东海沿岸是一片荒乱之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百余个城邦,被龙国人轻蔑地称作“拾荒地”。在拾荒地中,露夏王城繁华安稳,百姓富足,兵强马壮,高手如云,当真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任何抵达露夏王城之民,见到城中景象,定会生出敬仰钦佩之情来。

当露夏王朝被龙国军团围攻多年,终于凭一己之力,击溃强敌,将这天下霸主逐回海洋彼岸之后,这钦佩之情更达到顶峰。周围城邦纷纷愿意接受露夏王朝驻军,学习露夏王朝的风俗礼仪,聘请露夏王朝的军官训练国中士兵。

露夏王朝的人物注重名誉,公正无私,有些死板,说一不二,他们的刚正耿直举世闻名。但刚正之人,难免傲慢,而这傲慢正是露夏王朝最大的缺陷。他们的军团并不欺压邻国,但谈好的价钱却不能短了半点,一切皆照章办事,绝无宽容,否则立即翻脸。拾荒地的其余国度一贯散漫,如何受得了露夏王朝铁一般的规矩?

圣莲历九十三年,露夏王朝的邻国国主写信给露夏王朝的国主,信中写道:“我等虽为小国,但强权压境之际,仍不惜性命,与贵国并肩作战,共洒血汗,方才保全东海之盟。然则贵国自傲自大,素来轻视我等,如养父之于养子,无情冷血,漠然寡助,全无怜悯之德。以十倍之税赋,加诸我肩背之上,令我国民家破人亡,穷困潦倒。请君念及情分,慷慨相助我等,免去兵马税赋,以求繁荣昌盛之机。”

露夏王朝上下对信中所言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圣莲女皇瞧见良机,趁势推波助澜,于是邻近小国的农民、游民拿起锄头、钉耙,聚集在一块儿,冲击露夏王朝在各国的哨所。

他们本不是露夏王朝的对手,但露夏王朝极重道义,不杀平民,命所有士兵退让。王朝的国主反思之后,与邻国握手言和,准许各小国的百姓到露夏王朝定居,纳为居民,受露夏王朝约束。十年之间,王朝人口翻了数倍,国力也由此剧增。

见一计不成,圣莲女皇又生一计。她暗中派人对东海盟的其余大国说:“露夏王朝外强中干,软弱可欺,连农夫平民也可取得所需。你们可以尽管索要,必无不允。”

东海盟的大国受露夏王朝训练多年,兵力已颇为不弱。圣莲历一百零五年,诸国受圣莲女皇蛊惑,在一次盟会之时联合起来,向露夏王朝提议:“贵国强,我国弱,强者扶弱,理所应当。还请露夏王朝多调派兵马,守卫我国治安,讨伐我等敌寇,另外一应费用,能免则免,否则我国如何承担得起?”

这提议蛮横无理,令露夏王朝的使节当场大怒,痛斥各个大国是懦夫白痴,决不答应。诸国由此愤恨,便零零星星派兵侵扰露夏王朝边境,双方不断小打小闹,终于引起一场大战。各国联合三十万大军,攻打露夏王朝。

最终自然是露夏王朝得胜,他们拥有从太阳王朝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兵器,铸甲之术天下无双,道法也凌厉至极,但此战令各国将士死伤无数,露夏王朝也损失惨重,遭受战火与道法殃及的百姓更是无穷无尽。

经过这一番教训,诸国终于明白自己远不是露夏王朝的对手,他们必须倚仗露夏王朝,不可违逆,否则将有灭国之危,但与此同时,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东海盟已然布满裂痕,隐患四伏。

对于露夏王朝而言,本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谋求称霸,兴兵讨伐,一举征服东海盟,建立足以与龙国抗衡的巨大帝国。另一条路,继续与各国和平相处,以德服人。

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东海盟一切如旧。露夏王朝仍是东海盟的定海神针,各国对露夏王朝巴结讨好之余,却又暗中怀恨,索求不断。

想到此处,藏玫瑰叹了口气,她不知当时露夏王朝的统治者为何会那样选择,换做她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必将一举扫清障碍,开拓疆土。她读过龙国书库的密卷,对东海盟的状况了解的越深,越明白露夏王朝处境的艰险。然而露夏王朝自身却浑然不觉,全不当一回事。

这时,只见一青年贵族武者走来,道:“殿下,这晚宴是为您而设,您怎地独自跑到这儿来了?”

玫瑰点头道:“多谢知君公子关怀,我酒量浅,出来吹吹风,清醒清醒。”露夏王朝的龙火贵族分为四类:武者、法者、僧者、文者,其实本质与龙国差不多。

两人并肩返回楼中,木菀心与牡丹见到玫瑰,皆露出笑意,似在说:“这公子对你一见钟情啦!”玫瑰也朝她们眨眨眼,暗中说道:“少胡说八道!”

堂中坐着一位老者,正是露夏王朝的三军统帅关海长,号称‘一拳破天’,他笑道:“玫瑰殿下是当世女杰,曾率军击败我军,委实令人钦佩。想不到酒量如此不济。”

玫瑰答道:“将军过奖,那一战我倚仗的是灵阳仙遗物,并非我如何了得。”

关海长又道:“咱们露夏国都是些死板板的人,殿下是不是瞧着有些气闷了?”

玫瑰忙道:“怎有此事?对我而言,贵国肯接纳我,令我免去牢狱之灾,正是我如今最好的去处了。我来此已有月余,不知我何时能有幸拜见贵国国主?”

关海长道:“殿下何必着急?咱们这王城也是当世繁华的好去处,我让知君陪着三位贵客在城中游玩,可是有怠慢之处?”

玫瑰暗忖:“都说露夏国之人是直肠子,不懂得拐弯抹角,看来这话颇有水分,各国各地,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即使正派之人,未必不懂权谋。”

她答道:“我受本国女皇通缉,蒙受不白之冤,实无闲情逸致。今夜承蒙将军看重,在这山间阁楼设宴款待,有些话,还请将军代为转告国主。”

关海长笑道:“不忙,不忙,喝酒,喝酒。”

玫瑰心想:“这许多天来,每当我想提及我出逃真相,他们都一笑置之,莫非这关海长竟与母后有所勾结?”但转念一想,又未必如此,至少她从未见到任何可疑人物前来加害自己。

她举起酒杯,沉吟不语,却听知君公子偷偷说道:“殿下,我国自古以来对待外宾皆颇为隔阂,殿下纵然身份非凡,但并非龙国使臣,即使是龙国使臣,也需为我国百姓接纳之后,方能参见国君。”

玫瑰道:“原来如此,这规矩倒挺麻烦,可事态紧急,你爹爹却又不肯听我谈及正事。”这知君公子正是关海长之子。

知君公子道:“爹爹他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正是圣莲女皇与妖魔合谋之事么?”

玫瑰道:“正是,此事如此要紧,为何你爹爹却半点不急?”

知君公子叹道:“听说早在七百年前,我国国君已宣扬圣莲女皇被妖魔附体,行事残忍卓绝,乃是天大的祸害。这事传扬了七百年,上上下下,贵族百姓都习以为常,但私底下也不再相信了。”

二 他乡医断骨

玫瑰想起当年露夏王朝的将军关盖曾提及本国对她的喜爱崇拜之情,现在一瞧,似乎并非如此。或许当时关盖说了客套话,以赢得玫瑰信任,又或许是因为玫瑰败了,而露夏王朝一贯不喜欢失败者。更何况玫瑰如今寄人篱下,靠别人的施舍度日,玫瑰受了他们的恩情,也该知足常乐了——毕竟他们大可以将玫瑰交还给圣莲女皇。

玫瑰不这么想,她与菀心、牡丹三人继承无妄神功,联手之后,哪怕面对大军围剿也足以自保,即使占山为王,劫富济贫,也能活得下去。她来到露夏国,是想警告他们迫在眉睫的危险:母后并非昔日高贵而自尊的龙火女皇,而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魅魔女妖。她过往对露夏国有些敬意,约束了手脚,现在却不再有任何顾虑。

只听关海长笑道:“殿下,牡丹姑娘,木菀心姑娘,我再敬你三位一杯。”

玫瑰饮酒之后,关海长叹道:“外乡之人,在我国内,自然行事多有不便,这是敝国长久以来的通病,积重难返。殿下莫以为是老夫故意刁难殿下,我露夏朝自有国情在此。”

玫瑰说道:“然则默守陈规,循规蹈矩,却毫不理会种种险情恶兆,不听旁人诚心劝谏,岂是当国者的英明所为?”

关海长干笑两声,望向知君公子,说道:“若殿下成了我国贵族的亲人,局面自大为不同。到了那时,我国民与殿下息息相关,亲密如一,自当鼎力相助殿下心想事成,达成所愿。”

知君公子露出大方的笑容,似早就知道其父会提出此事。

玫瑰淡然道:“不知将军究竟何意?我如何能成为贵国贵族的亲人?莫非要我拜干爹干娘么?”

关海长见玫瑰故意装傻,勃然变色,他已有几分醉意,索性直说道:“殿下,犬子关知君在王朝中地位尊崇,司职镇海指挥使,人品才貌,武功家世,无一不佳,京城中的姑娘提起他来,无不立刻羞红脸蛋,心猿意马。殿下尚无婚配,觉得犬子可配得上你?”

知君公子镇定自若,微笑道:“爹爹,您可喝醉了。”

关海长道:“酒后吐真言!只要殿下点一点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关家的媳妇儿!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想说的话,便是我们想说的话!而我家孩儿可正抢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木菀心皱起眉头,牡丹甚是不快,她们对这知君公子倒非不喜,可关海长此言未免霸道,颇有趁人之危、强买强卖之嫌,牡丹说道:“老将军,你这话我可不爱听!”

玫瑰挥手制止牡丹,说道:“听说露夏朝有个规矩,若男子向女子求婚,女子可向这男子提出一项考验,当男子通过考验后,这女子非他不嫁,可有此事?”

关海长哈哈笑道:“这陈年烂谷子的规矩,现在不过是个过场,女方若提出的考验不切实际,那是对男方整个家族的羞辱,两家非但不能结亲,反而还会结仇。”他话里语气已有威胁之情。

玫瑰道:“关于此事,我可不可以向知君提那考验?”

知君公子听她叫自己“知君”,显得颇为亲昵,倒像是情侣之间故意撒娇刁难的小情调,他心中一荡,说道:“玫瑰儿,你尽管说。”

玫瑰打了个冷颤,勉强笑道:“那考验倒也不难,我与知君公子切磋武艺,点到为止,若十招之内,知君公子不被我打倒在地,就算是公子赢了,届时关于这门亲事,我如何敢说个‘不’字?”

知君公子微微有气,说道:“玫瑰儿,就算你我平手相斗,我也未必会输给你,你这考验未免太宽松了。”

玫瑰道:“知君,若你当真想娶我,越简单不是越好?”

知君公子这才转怒为喜,点头道:“好,我答应了!”

关海长心道:“我这孩儿习练纯火寺天狼宗的武艺,龙火至第五层境界,更练成了‘少狂铁身功’,纵然听说这玫瑰功夫高强,但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莫说十招内胜得过我孩儿,多半还会落败。哼哼,这女娃娃样貌绝美,脾气又倔,身份也高,处处符合我露夏国美德,将来主内主外,正是不可多得的好儿媳。”于是说道:“为他们两人击鼓作兴!”这堂中本有乐器表演,登时响起了振奋人心的鼓声。

知君公子缓步而出,朝玫瑰伸手相邀。玫瑰起身入场,只见她容颜光彩照人,华服衣袂飘飘,单单这么走了几步,伴随着鼓声,当真有如天仙下凡,令人不由仰慕万分。

知君公子此生见过的美女不少,但却无一能与玫瑰相比,他满心火热,说道:“玫瑰儿,你先出招吧!”

倏然间,玫瑰已至他身前,手掌在他胸口一推,知君公子只觉眼中景象乱转,天地颠倒,堂中的灯火急速移动,成了乱七八糟的光线。他脱口喊道:“哎呦!”已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

堂中鸦雀无声,众人舌挢不下,面面相觑,谁能料到这朝中武名赫赫的知君公子竟败得如此干脆,这般莫名?

玫瑰恼道:“喂,知君,你不要我就直说,何必装得这般狼狈?”

知君公子自己也糊涂,说道:“我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摔倒了。这一下不”他想说不算,但立时想起这规矩虽已沦为过场,可仍极受重视,绝无法反悔,否则身败名裂,难以洗刷耻辱。他隐约觉得自己武功远不及玫瑰,却又难以置信。

关海长怒骂道;“臭小子,你怎么回事?咱俩不是说好的么?”

知君公子颜面无光,总不能说自己不是玫瑰对手,道:“我我脚下滑了”

关海长思绪纷纷,胡猜乱想:“这小子看似听话,可其实满肚子鬼主意,是了!他生平风流,定然是与哪家的姑娘私定终身,不愿娶这玫瑰,所以给老子来了这么一出!没错,没错,定是如此,他最近与李家的小丫头好的蜜里调油,我怎地一开始没想到?他妈的!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隔肚皮,连儿子都信不过了!连儿媳都不能自主选择了?连婚姻恋爱都能自己做主了?”他本视知君公子为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此时怒上心头,对他大为改观。

玫瑰神色黯然,摇头道:“难,难,难。人生在世,处处艰难,男孩儿家的心思,女孩儿家怎猜得到?”

牡丹、木菀心也齐声道:“是啊,太难了,你总是被男孩子伤透了心。”

玫瑰向众人福了一福,道:“请恕我心乱如麻,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关海长无奈,只得命人送玫瑰回驿站,酒席不欢而散。

三人来到驿站客房内,牡丹、木菀心忍俊不禁,抱着玫瑰大笑。玫瑰也乐了,说道:“你俩笑什么?”

牡丹道:“师侄,我看你准是为了这知君公子好。”

玫瑰问道:“小师叔何出此言?”

牡丹笑道:“你与哪个男人定亲,孟行海就会跑过来把他杀了,你此举是救他一命哪。”

玫瑰拧她脸颊一把,啐道:“你这张嘴,怎地总是揭人伤疤?”

木菀心道:“可咱们眼下把关海长得罪坏啦!他若是不接济咱们,咱们岂不是要露宿街头?”

牡丹道:“那还不算最糟,就怕他把咱们交还给圣莲女皇。”

玫瑰摇头道:“露夏王朝最大的敌人就是龙国,且国民高傲刚硬,任何向龙国示弱之举,皆会被视作叛国。关海长若真做出这等事,连国主都保不住他的脑袋,所以咱们最糟的局面,就是无所事事,虚度光阴。”

木菀心点头道:“然后龙国派兵打来,露夏王朝不听咱们劝告,内忧外患,城破国亡。”

玫瑰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可不能任由旁人牵着鼻子走。”

木菀心对她了解至深,喜道:“你已有主意了?”

玫瑰笑道:“露夏朝比龙国更注重武勇,我当不成这死谏的忠臣,难道还当不成武林至尊么?”

她身份重要,驿站内外布满关海长的耳目,但三人功力皆在龙火功第八层之上,这些守卫在不在,在何处,对她们而言形同虚设。

三人悄悄潜出驿站,玫瑰将紫星玫变作大飞剑,载着三人穿梭夜空,玫瑰记忆自己看过的地图,不多时,来到城中一处荒僻的民宅上。

落地之后,玫瑰在民宅门上连敲六下,轻重交替,民宅中人“啊”地一声,将门打开,里头是一对郎中夫妇。

但玫瑰知道他们并非凡人,而是隐居在此的神裔。

那汉子高大威猛,模样沉着,见到玫瑰,却欢喜的险些跳上天去,他喊道:“殿殿下?”

那女子也喜极而泣,道:“殿下,我不是在做梦么?”

此二人是龙火国的逃犯,实则并非夫妇,而是兄妹,因为其父母皆是纯火寺所谓的‘邪神’,被追杀得走投无路,多年前被玫瑰所救,通过富甲帮的商贾送抵露夏国内,扮作接续断骨的郎中,暗中替玫瑰收集消息,多方调查,以备不时之需。

玫瑰曾对他们说过:“两位,将来或许有用得着两位的地方,还请两位尽力相助。”遂约定了暗号,以免重逢时误会。

此时此刻,玫瑰见两人情真意切,自也高兴,说道:“我倒了大霉,从龙国逃到露夏朝来了。”

那汉子说道:“我们只听说殿下遭龙国追捕,可不料竟在此地。”

女子道:“快请进来!这儿虽然偏僻,但说不定有村民晚上来瞧病。”

三 振翅落鱼塘

入屋坐定后,玫瑰见屋中家具简单,却并不粗糙,又有一孩子,暂未显露出神裔迹象。她并不多问,只笑着逗了这小娃娃几句。那小娃娃起初有些怕生,但很快便待玫瑰甚是友好。

那汉子叫松扶,女子叫柳摇,知道玫瑰来找他们必有要事,松扶道:“殿下,我二人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玫瑰点头道:“好,那我有话直说。我想知道这露夏京城分布着哪些武林大派,何者举足轻重?”

松扶精神一振,似此问正中自己所擅,他道:“殿下问的正好!这京城之中,纯火寺的天狼宗极其重要,皇亲国戚、朝廷权贵,都与天狼宗的大师交情深厚。”

玫瑰皱眉道:“我虽不怕纯火寺的和尚,但他们人多势众,而且光明正大,不好动手。”

松扶、柳摇一惊,齐声问道:“殿下要要与露夏朝的武林高人作对?”

玫瑰道:“瞧瞧有没有门路,好让我扬名立万,你先说下去。”

松扶又道:“殿下所言半点不差,纯火寺权势虽大,但做的都是明面上的买卖,若招惹他们,必惊动官府,俗话说,太岁头上莫动土。”

玫瑰道:“还有呢?”

松扶道:“明面上看,除了朝廷外,无人能与天狼宗分庭抗礼,可京城明面之下,另有花坊夜市,真正的繁华之地,叫做蛾眉十里街。那条街上有种种见不得光的买卖,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一夜破落,掌管十里街的,是蛾眉派的掌门人,人称‘肝胆游仙’张红莽。”

玫瑰说道:“我听说过此人,他好像是个极古老的老头子啦。”

松扶道:“谣言称这张老爷子是当初建立露夏王朝的那位宗祖子嗣,也是当今国主的太祖父,此人年逾四百,龙火功练得出神入化,乃是露夏朝真正的顶梁柱,他武功之高,权势之大,连国主都对他敬仰有加,依赖万分。”

牡丹奇道:“露夏国人一个个儿都正正经经的,怎地会容忍这么个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吃喝嫖赌,胡作非为的老头子?”

松扶道:“姑娘有所不知,一国之中,有光必有暗,有些事,明着不能做,得靠说不得的毒计辣手。这张老爷子是黑街上顶儿尖儿的人物,替露夏王朝立下过不少功勋。而若无他这一条门路,以露夏王朝做买卖的头脑手腕,还有那花钱的阔绰劲儿,朝廷早就穷得叮当响了。”

牡丹不通世务,但玫瑰与木菀心对此早见怪不怪。玫瑰笑道:“好,那就想法撩拨撩拨这峨眉派掌门人。”

松扶见玫瑰信心十足,自也无所畏惧,他道:“殿下,择日不如撞日。我听朋友说了,蛾眉十里街上,明天夜里会有一桩大买卖。”

玫瑰问道:“什么大买卖?”

松扶道:“露夏王朝所铸兵刃乃是当世一流,更在龙国之上。明晚有二十箱兵刃将运出十里街,送到码头,私贩至他国。双方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玫瑰问道:“买家是谁?”

松扶慎重万分地答道:“据说是龙火国的,有人猜是女皇的人。不过这消息万分隐秘,未必准确,我也是偶然间才得知。”

玫瑰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这般好,她道:“就是了!就对这批兵刃下手!”

柳摇忙道:“殿下,双方都是不好惹的。你看这些兵刃招摇过市,京城府衙谁也不敢管,你若要扬名立威,也不必急于一时”

玫瑰兴奋异常,道:“不,不,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因为买家是母后,才能令张红莽吃哑巴亏,否则宣扬开去,这私通死敌的大罪,他只能老老实实的担在肩上,即使他实力雄厚,屹立不倒,只怕也要剥下好几层皮来。”

她明白一国之中,各势力相互制衡,敌敌友友,瞬息万变。张红莽看似风光无限,谁也不敢招惹,但他必然也忌惮纯火寺的天狼宗,正是这错综复杂的间隙,玫瑰才可大展拳脚,找出腾挪的余地来。

松扶见玫瑰认定死理,知道劝她不动,于是将那买卖的时辰地点如实告知。玫瑰兴冲冲地听着,将一切琐细记住,又问出不少关键问题。木菀心暗叹道:“殿下天生是做贼的料,就算不带兵打仗,当土匪也绰绰有余。”

次日深夜,三更时分,蛾眉街上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偶然间有打鼾、犬吠之声,更显得万物阴冷寂静。

一团白雾宛如游蛇,沿街前行,在这白雾之中,正是蛾眉派押送货物的人马,夜寒袭来,众人穿着大氅,披巾戴帽,口中吐出寒雾来。

领头之人,乃是峨眉派青烟堂的堂主张孝存,他是张红莽的长子与门中一位女徒所生的私生孩儿,在门派小一辈中可称得上是头号猛将,非但武功高强,而且做事机灵果断,深得其父器重。

此时,天又黑又冷,即使他是龙火贵族,也感到无精打采,颇不好受。他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声:“他奶奶的,这买卖真不好做!非得在夜里过街,跟个出殡似的!”

他身边副手道:“师兄,你想想走这一趟,能得多少好处,便也不觉得冷了。”

张孝存心情大好,笑了起来,擤了擤鼻涕,道:“以前是替老爷子办事,这一回是替咱们自己卖命。”原来此次买卖,张红莽正在闭关,并不知情,而是张孝存不甘每次买卖只分得小头,自找了一群人马,联系上家下家,擅自行事。他仗着是张红莽的亲孙子,倒也不惧事情败露。恰恰相反,若老爷子事后追究起来,他只需奉上几成红利,张红莽反而会夸他精明强干,天不怕地不怕。

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买卖,此次若成,今后海阔天空,他就算闯出名堂来了。

那白雾是道术士施展的道法,其实并无必要,在京城之中,任何人在夜间见了“肝胆游仙”的字号,谁也不敢多看一眼,遑论多问一个字?

迎风耐寒地来到码头,收货的已然等候多时。来者约有十来人,皆黑衣蒙面,天上月光明亮,数十丈内,视野开阔,并无埋伏。

其中一蒙面人走上前来,说道:“亲家,验货了。”这是道上规矩,管买卖对方叫‘亲家’。

张孝存嘟囔道:“多此一举,我张家做买卖,岂会不规规矩矩?”

蒙面人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若这次做得好,还有回头客。”

张孝存听出此人是龙国京城的口音,心中一凛,想起露夏国律法对通敌之罪最为严厉,他道:“亲家,龙国来的?”

蒙面人并不多言,向手下招了招手,从黑暗中出现一辆马车,张孝存等盯着马车瞧,直至见到马车里满满的都是金银,另有一叠整齐的翡翠。

张孝存咧嘴而笑,道:“管他娘的。”他一方同门也都笑了起来。

忽然间,马车夫惨叫一声,翻身落马。马车上出现另一黑影,但那黑影并非穿着黑衣裳,倒像是浓墨绕着此人盘旋飞舞,留下尾迹。黑影一扬手,浓墨宛如飞箭,击中周围所有人,众买家身子摇晃,同时软绵绵地倒下。

蒙面人首领怒道:“张孝存!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他妈的不讲信用?”

张孝存愕然道:“我怎地知道?”他望向那黑影,喝道:“你是何人?不知道这是谁的买卖么?”

黑影点头道:“张红莽张老爷子,若非如此,我也瞧不上你这点东西。”

张孝存隐约觉得此人乃是女子,心想:“决不能容此人活着,传扬此事!”他道:“活的不耐烦的表子,给我动手!”

众同门一齐拔出腰间暗器,朝这女子扔去,暗器名曰“钓鱼索”,在夜中只见十点猩红飞过,当真隐秘无比。此物在空中能自行加速,追击目标,不必龙火功,连凡夫俗子也能运用,中者浑身剧痛,当场丧失气力,不死也会重伤。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物只能使用一次,用后立即作废。

众红星飞到那黑影身前一尺处,先后熄灭,没了踪迹。张孝存大吃一惊,又道:“拔剑!”

同门拔剑在手,分左右抢上,施展“蛾眉水云剑阵”,只见众人身上龙火发散,宛如水云渺渺,隐藏了杀机,剑光恍惚,迷人耳目。此阵隐秘且凌厉,即可用于江湖械斗,又可化作战场的大阵,乃是蛾眉派老祖张红莽的得意之作。

那黑影身边出现一娇小的人影,那人影轻笑了一声,身子一转,手臂连点,也不知怎地,众人手中长剑咣当声响,全都断得干净。张孝存大惊失色:“同门龙火功皆在第三层朝上,合力施展剑阵,连我也不是对手,来者武功怎地这般高强?”蓦然间,他想起一事,更是魂飞魄散:“那些剑用黑铁与好钢融合锻造而成,她徒手竟能将剑折断,这是何等神功?”

他定睛一瞧,第三个黑影站在同门之间,不知是何时来的,而那些同门也已整整齐齐地绕着她躺成了一个圈,不发半点声息。

张孝存颤声道:“你们究竟是谁?”

头一个出现的黑影说道:“你问错了问题。”

张孝存道:“问错了?”

那黑影道:“你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而非‘你们是谁。’”

张孝存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再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

黑影答道:“死亡。”说罢朝张孝存伸出了手。

张孝存大骇之下,想要逃走,但被那黑影真气一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四 打蛇随棍上

次日午后,玫瑰与牡丹、木菀心游玩于街市,蓦然间人烟渐少,连商贩也躲得不知去向。

玫瑰见一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从拐角走出,朝玫瑰鞠了一躬,道:“殿下,鄙人蛾眉派张绣,我家‘肝胆游仙’张老爷子有请。”

玫瑰故作惊讶,道:“是威震京城的蛾眉派张老爷子?为何找我这落难之人?”

张绣微微一笑,道:“或许是老爷子在明月码头遗失了事物,又被殿下拾走。”

玫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说道:“唉,真是平白无故多了一桩麻烦事,令人毫无头绪。劳烦张公子带路。”

张绣道:“不敢当,不敢当。”话音刚落,一匹马车已在他背后。玫瑰道:“好一招‘指路为马’。”

三人上车之后,张绣上马驾车,往蛾眉十里街行去。玫瑰见此处繁华热闹,又似乱成一锅八宝粥,小贩屠夫、妓子贵族,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物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街两边没有一家不是店铺,更没有一家不张灯结彩,吆喝着拉客上门。众行人看见张绣的马车,如见了皇帝一般纷纷躲闪,生怕慢了半点。

少时,到一闹中取静、雅致优美的庭院,这庭院之内有一大宅,倒像是清修道士的居所。但玫瑰见其中假山真水、小河绕花,幽兰青竹,仙鹤白犬,彰显主人卓尔不群、超凡脱俗的气派。

进入宅子,则是宽敞明亮的前厅。正中是一长发披肩、不束发辫的白发老者,他盘膝而坐,气势如雄狮猛虎,又似潜龙隐凤,他身边是两个中年汉子,神情精悍。角落里坐着几个年轻弟子,鼻青脸肿的,一副丧气模样,玫瑰倒也认得,正是昨晚做买卖之人。

玫瑰等躬身行礼,道:“藏玫瑰、牡丹、木菀心三位拜见前辈。”

老者面无表情,喝了口清茶,道:“老夫张红莽。”

玫瑰道:“前辈威名,如雷贯耳。”

张红莽放下茶碗,指着张孝存等人,说道:“这几个孩子,昨夜犯了错,不知怎地得罪了姑娘你,我已经严厉教训过了。”

玫瑰奇道:“他们没得罪我啊?前辈可是有什么误会?”

张红莽露出麻木、僵硬的笑容,说道:“明人不做暗事,死亡小姐,你徒手断刀的功力,当真令人佩服至深。”

玫瑰笑道:“我可没那本事。”

张红莽道:“姑娘一再否认,未免太失礼了。”

玫瑰摇头道:“功力能断利刃的,是我这位牡丹妹妹,我可是唯有瞠乎其后、甘拜下风呢。”

牡丹嘻嘻笑道:“姐姐你何尝不能?只是没用出来罢了。”

张孝存惊怒交加,嚷道:“就是她们三个雌的!京城之中,只有这三人说龙国口音,与龙国有仇,武功高低也无人知晓!没人见过!”

张红莽手一扬,张孝存被一团绿色真气缠住脖子,吊了起来,他一张脸涨得血红,手抓脖子,却什么都抓不住,眼见他意识模糊,行将断气,张红莽这才收了功力,张孝存重重摔下,他的同党皆惊恐万状。

张红莽道:“若你不是我孙子,我早杀你十回了。”他见玫瑰气定神闲,全不以自己神功为异,于是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鞠躬,他这般一动,其余人也都照做,但旁人是单膝跪地,低下脑袋,比张红莽恭敬得多。

玫瑰忙道:“不敢受此大礼。”

张红莽道:“我这孙子不懂事,私贩我国精制兵器给敌国细作,我本欲将他处死,但如今我张家人丁稀少,子孙不多,暂且留他一命。姑娘阻止此事,实已为敝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老夫在此谢过。”

玫瑰闷声不响,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张红莽又道:“然则老夫有个规矩:但凡老夫的买卖,是不许旁人打扰的。若有人坏了这规矩,老夫一来必要讨回所失,二来需追查到底,令那坏事之人付出代价。换做旁人,我不会在此接见,即便接见,也必五花大绑,刀刃架于脖颈。只是老夫钦佩殿下,故而破例,希望殿下明白。”

玫瑰道:“明白什么?”

张红莽身边的心腹齐声喝道:“藏玫瑰,你少装傻!”

玫瑰笑道:“我不是装傻,而是真傻,贵国的事乱糟糟的,我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

张红莽左手边的汉子闪身而来,指尖如刺,直至玫瑰咽喉、眉心等要害。玫瑰袖袍一拂,那汉子脚下踉跄,不由自主地倒飞回去,再度跪地坐好,好像根本未动过一般。

与此同时,右手边那汉子双掌齐拍,两道精妙而刚猛的掌风袭向玫瑰,木菀心以掌做刀,朝那掌风横切,掌风登时溃散,那汉子脸上变色,闷哼一声,险些摔了个屁股开花。

张红莽目光惊诧,挥手制止两个心腹,说道:“我这两位义子,算是我近年来培育的得意门生,他们衣物中穿着华亭薄甲,运功之后,已踏入龙火功第六层的门径,想不到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仍是不值一哂。”

玫瑰道:“两位大叔见我们是小姑娘,手下留情罢了。大叔,多谢啦。”

那两个心腹听她谦逊,脸色稍稍好转,目光略微有敬重之意。

张红莽道:“姑娘,你可知我失落的那批货价值几何?”

玫瑰摇头道:“我不知道。”

张红莽道:“这二十箱兵器,若卖给别国,值三千两翡翠。老夫家中人口众多,看似风光,实则缺钱,还请姑娘归还,无论有何请托,老夫必竭力办到。”

玫瑰皱眉道:“老爷子这话当真奇怪,京城地方这么大,你掉了东西,我人生地不熟的,如何能找得到?我记得昨天确实在某条地道里东游西逛,也好像见到了不少大箱子,但那大箱子未必是老爷子你的事物。唉,不对,容我再好好想想”

张红莽城府再深,此时也已恼羞成怒,他道:“殿下,老夫不才,想要向你讨教一招!”说话间张开手掌,一股浩大雄浑的真气涌向玫瑰,刹那已将她笼罩。

玫瑰心中一凛:“好深的龙火功!他是想置我于死地?”不敢怠慢,持紫星玫在手,一招“素月分辉”,剑气剧增。她有意试探这张红莽功力到底如何,更欲当场立威,这一剑已用上了十成力道。

张红莽这一手‘悠然掌’是他成名百年的绝技,炉火纯青,精纯无比,看似缓慢,但掌力实可撼动山岳,不料玫瑰这一剑蕴含卸力之巧,又充满极强内劲,他手臂一颤,险些被她弹开。他心头大怒,也立时使出全力,但听轰地一声巨响,这间前厅墙毁门飞,除了牡丹、玫瑰、木菀心、张红莽之外,其余人皆哇哇惨叫,摔到了院子里,这富丽堂皇的前厅也只剩下一具空架子。

玫瑰挥手驱散烟雾,咳嗽道:“这好端端一间宅子,又何必闹成这般惨样?老爷子,你纵然有钱,可也得爱惜家财啊。”这两人全力比拼,若非此处是鸿钧逝水,抵消了两人之劲,不仅前厅,整座大宅都将毁于一旦。

张红莽冷笑一声,毫不在乎,复又坐下。玫瑰暗忖:“他功力多深我未能探知,但他心意之狠,连子孙性命都全不在意。”刚刚若非牡丹、木菀心两人出手相救,屋中其余蛾眉派的人已死在两人对招之下了。

张红莽道:“如此说来,殿下是不愿归还老夫失物了?”

玫瑰吐吐舌头,道:“老爷子,我正好要求你一件事,若能办成此事,我没准能替你把东西找回来。”

张红莽气往上冲:“你抢我东西,揍我孙子,毁我宅子,还有脸提要求?当真厚颜无耻!”但他对玫瑰功夫深为忌惮,更知道木菀心、牡丹功力不在玫瑰之下,即使他能稍胜玫瑰,遇上这三人联手,也是毫无胜算。他装作莫测高深、镇定自若的模样,道:“殿下说来听听。”

玫瑰道:“我想见见你们国主,与他畅谈一番。”

张红莽心头一紧,道:“姑娘可是要告知他这桩买卖?”

玫瑰摇头道:“事关我母后隐情,我需如实告知国主。老爷子神通广大,这等区区小事,岂不是一蹴而就么?”

张红莽答道:“这件事难如登天,凭你眼下境况,绝无可能。”

玫瑰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就不管啦,老爷子,祝你早些取回自己丢失的宝贝,也盼你家人保守秘密,莫传出那买家是谁的消息。”

张红莽道:“殿下,老夫委实爱莫能助。只因我国地位分上下,对待分明,处置森严,规矩如山,等闲不可更改。姑娘是龙国逃犯,对我国而言,比之农夫尚有不足。国主无法见你,否则有辱国体。”

玫瑰不料还有这等麻烦,道:“但凡事皆可变通,不是么?”

张红莽沉吟片刻,道:“这是自然,若姑娘为我露夏国立下大功,受百姓爱戴,到了那时,我再牵线搭桥,姑娘自可得偿所愿。”

玫瑰道:“大功?什么大功?制止有人通敌卖国,算不算大功?”

张红莽脸色铁青,忍住怒气,道:“姑娘最好去问问在露夏国的朋友,瞧瞧有什么事可做,老夫年老,体力不济,咱们就此别过!”说罢一拂袖袍,下了逐客令。

五 出海寻罗刹

玫瑰三人找一处酒楼,包了一间厢房,要了些吃喝,木菀心道:“这‘肝胆游仙’当真小气。”

玫瑰道:“可不是吗?连茶都没让咱们喝一杯,我说了半天,当真渴坏啦。”

牡丹、木菀心齐声笑道:“不是说他这事小气,是说他不肯帮咱们的忙。”

玫瑰答道:“但咱们此行终究有所收获,至少与这老头过了两招。”

木菀心道:“是啊,此人武功或许是露夏国第一,你与他比武之事很快就会传开。”

牡丹道:“露夏国敬佩武功高强之人,想必咱们很快便会生意不断,财源滚滚啦。”

玫瑰啐道:“我不是要开镖局,而是要见国主,就算打遍露夏国,再找不到敌手,但那国主说不定还是不想见咱们。”

牡丹说道:“那就闯进宫去,瞧瞧他能怎样!”

玫瑰道:“多年来,母后不曾少派刺客潜入‘朝露城’,听说无一人活着返回,更无一人能够得手。朝露城里要么有神仙镇守,要么有厉害机关,咱们不必冒险,更不能与那国君闹翻了。”

此时,三人不约而同地说道:“去问问松扶大哥有何门路,他消息最是灵通!”

当即匆匆吃了饭菜,趁着天黑,风风火火赶往松扶住处,以玫瑰此时功力,紫星玫凌云腾飞,比飞燕更为迅速。

松扶那屋子里阴暗无光,寂静无声,玫瑰心中一颤:“现在可不是熄灯睡觉的时候,莫非松扶大哥出事了?”

赶到门前,玫瑰轻推屋门,闪身而如,紫星玫散发剑芒,照亮全屋,松扶站在床边,回过身来,见到玫瑰,奇道:“殿下,怎地连门都不敲?”

玫瑰松了口气,道:“我察觉你屋子里没半点人气,有些慌了。”

松扶笑道:“殿下莫要担心,我隐姓埋名在此,他们无论如何察觉不到我。”

木菀心问道:“柳摇姐姐呢?”

松扶指了指床上的孩儿,道:“孩子患了怪病,柳摇上山采药去了。”

玫瑰道:“我可以用木行真气替他医治。”

松扶叹道:“殿下不必辛劳,这病唯有咱们神裔能得,寻常法子无法治愈,但我自有把握,能够药到病除。”

玫瑰笑道:“好吧,没事就好。我来另有事相求。”

松扶蓦然跪地说道:“殿下待我何等恩重?有事尽管开口。”

玫瑰微觉吃惊,忙将他扶起,道:“大哥,都是过去的事,你何必念念不忘?”

松扶情绪甚是激动,他叹道:“唉,我想着殿下对我的好处,越想越觉得不能帮殿下的忙,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玫瑰道:“大哥,你已帮了我的大忙啦。”于是将劫持货物,会见张红莽之事如实告知。

松扶点头道:“露夏国确实有此习俗,对他们而言,国主乃是神祗,平民百姓若要见他一面,非得积累功德才行。”

玫瑰道:“难处就在这儿了,我如何才能积累出极大的功绩,能让我见上这国主一面?”

松扶低头沉思,搓着手掌,玫瑰见他甚是苦恼,稍觉过意不去:“他孩子病了,还得为我分忧。我无论如何不能令他们陷入险境。”

过了半晌,松扶道:“有一件事甚是危险,连露夏国的官兵也一筹莫展,若殿下能办成此事,功劳之大,将更胜过露夏国的一众知名英杰。到了那时,即使殿下不想见那国主,只怕也推脱不掉。”

玫瑰道:“我先听听,尽力而为。”

松扶道:“出了定海堡后,往西南方行去,那儿有一片海兽众多的海域,在那海域里有一群恶盗,自称‘十二罗刹’,时不时抢夺露夏国船只,露夏国追捕这十二罗刹,却一直毫无建树。”

木菀心皱眉道:“连露夏国这等兵力,也奈何不得这十二罗刹?”

松扶道:“她们藏身之处甚是隐秘,途中有海兽拦路,凶险卓绝。这十二罗刹出巢穴抢劫杀人之后,立时逃回巢穴中,海兽不阻挠她们船只,只破坏露夏国船舰。”

玫瑰道:“露夏国难道没有擅长水行的道术士么?若有十来个道术士共同出海,加上龙火贵族,岂能不胜?”

松扶摇头道:“一来这十二罗刹所在荒僻,偶尔抢劫,损失倒也不大,露夏国不愿兴师动众;二来众贼也危害龙国商船,可以作为牵制,他们见龙国不动手,也不愿成全龙国。”说罢打开一个木箱,木箱中是这十二罗刹的海捕公文,各个儿悬赏极高,长得青面獠牙,丑陋到了极点。

玫瑰与木菀心、牡丹互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见到了喜悦之情。玫瑰笑道:“松扶大哥,真难为你耳目这般长远,简直胸怀万象,无所不知。”

松扶道:“殿下,十二罗刹非同寻常,其中首脑更曾震动露夏王朝,你千万三思而后行!”

玫瑰道:“放心,出不了岔子,你告诉我那海域大致所在。”山剑天兵派也教过海战要诀,玫瑰聪明好学,处处争先,对这门学问同样擅长。松扶拿出海图指点一番,玫瑰已了然于心。那地方离定海堡约三百里之遥。

随后,三人来到沿海的山崖上,此时月黑风高,她们坐上紫星玫,转眼已在海云之上。

玫瑰取出松扶所赠的罗盘,观察方位,生怕错过了路,并未全速疾行。约莫一个时辰后,牡丹朝下一指,道:“那里,看见没?全是海兽!”

众海兽在零星的岛屿上睡着,比鳄鱼更大许多,似马非马,有一双长长的前肢,粗壮的后肢,四肢上有鱼鳍,也有捕猎用的爪牙。

玫瑰想起在海法神道教中读到过这种海兽,叫做马头匪,乃是一种元灵,因其行径残忍好杀,常常掀起海浪,吞噬船只,杀害船员,更捕杀海鱼,并非为了充饥,只是为了取乐,有如土匪一般,由此得名。此地马头匪数目繁多,从高空望去,仿佛蓝色山脉上密密匝匝的小石头。

玫瑰心想:“不必招惹他们。”

飞过马头匪的领地,又见一座不小的岛屿,密林山崖遍布其上,几艘大船停靠岸边。岸上还有几座马头匪形状的雕像,雕像下铺着一地的尸骨。

木菀心道:“他们用活人祭祀元灵,才得以通行么?”

玫瑰细细看停靠的船只,其中一艘是露夏国的商船,船上血迹未干,竟是被刚刚捕获的。

牡丹道:“正好救下人来,回露夏王朝邀功。”

玫瑰道:“不错,就像当年行海与沉折一样。”

牡丹来了兴趣,急切问道:“他们有何壮举么?”

玫瑰道:“唉,我就不该多嘴,等回去之后再说给你听。”

木菀心瞪目眺望,指着山间层层山寨,说道:“应当就是那儿了!”

山势平缓向上,山寨里每隔约四十丈,就有一处木塔关卡,从下到上共有十处。玫瑰见放哨的海盗中,十人中有一人穿着龙国士兵的甲胄,愈发感到惊奇。

但那关卡拦不住她们,她们来到后山,这里是高耸的悬崖,玫瑰驱使紫星玫绕开哨塔,径直落在山寨屋顶。

木菀心道:“我潜入里头,打探敌人头目动向,那些喽啰不必管了。”

牡丹道:“我捉个小贼,一问就问出来啦,何必那般麻烦?”

突然之间,一只巨手穿破屋瓦,抓住木菀心脚踝。木菀心猝不及防,被扯了下去,下方顿时尘土飘飘。

玫瑰喊道:“菀心!”飞身跃下,施展死亡剑诀,令周围敌人战意锐减,动作无力。“呼呼”声响,火把被人点燃,玫瑰身处一极大的厅内,那十二罗刹坐在太师椅上,齐声奸笑,同时站起身来,掌中皆有一柄奇形兵刃,有的是人骨做的砍刀,有的是大鱼骨头般的鱼叉,有的是肠子做的长索,无不造型可怖。

玫瑰喊道:“菀心,没事么?”

剑光圈转,那巨手碎成肉末,木菀一跃而出,心道:“没事!”

玫瑰望向上方,道:“牡丹!”

但牡丹并无回应。

玫瑰与牡丹身心可互相感应,她知道牡丹并未受伤,但人已不在此处,而在岛上的另一端,相隔足有十里之遥。玫瑰心中一惊,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空间挪移的阵法?”

木菀心急道:“殿下,他们早知道我们会来!”

十二罗刹各个儿尖牙利嘴,虽丑陋得各有特色,但委实难辨谁人是谁,位于正中的罗刹笑道:“藏玫瑰啊藏玫瑰,只怕你死到临头,仍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玫瑰仔细回思这一天来的种种际遇,翻找回忆中的线索,不久已然心知肚明:“张红莽提出要我建功立业,才能见到国主,又让我去问我城中的‘朋友’。他这时只怕知道松扶大哥帮我,也早已定好了害我的计策,于是他派人下毒,害了大哥的孩子,更极可能绑走了柳摇姐姐,逼迫大哥骗我来找这群女妖怪。此地海贼与张红莽定有勾结,这老贼老奸巨猾,诡计多端,我太轻视他了。”

想到此处,她道:“张红莽老爷子神功盖世,更难得神机妙算,高明,实在高明。”

那罗刹首领眼中寒光一闪,道:“如此也好,省得你死时成了个糊涂鬼。”

玫瑰倏然挥剑,罗刹首领身子一震,软软瘫倒,众人一看,才惊觉她已然死了。

玫瑰叹道:“老爷子与我切磋过武艺,又怎地指望让你们做我的敌手?他手段着实不差,可细微之处,却大有改进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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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有缘来相会

众罗刹露出尖牙,五官扭曲,挤在一块儿,喊道:“大姐!”“这小贱人竟然偷袭大姐?”

玫瑰将长剑向上一撩,剑气无形,霎时又杀了两个罗刹。这十二罗刹各个儿力大无比,皮粗肉厚,却如何挡得住死亡剑派的绝学?她们见此情形,惊骇万分,朝桌椅壁柱之后躲去。

此时,半空中嗖嗖作响,有箭矢飞向玫瑰、木菀心。木菀心转动手腕,死亡般的剑意凝在前方,箭矢无力前行,斜斜落地。

玫瑰心道:“是龙国的爆裂弩弓?这岛上果然有龙国的人。”

从一侧走出多人,皆穿龙国甲胄,玫瑰望着当先将领,叹道:“风宣,是你?”

这支龙国士兵的首领正是藏风宣,他手持战斧,面对玫瑰时,身躯甚是僵硬,干巴巴地说道:“殿下。”

玫瑰问道:“是母后让你来的么?”

藏风宣道:“殿下,现在回头,为时还不算晚。圣上对你仍有慈母之情,她对我亲口说,除非万不得已,决不能伤你性命。”

玫瑰道:“你老实告诉我,母后是否与张红莽串通一气了?”

藏风宣回答:“富甲帮与张红莽有生意往来,他欲报复你,我们欲抓你,故而一拍即合,设计引你过来。”

玫瑰又道:“这些海盗是听命于母后,还是听命于张红莽?”

藏风宣露出厌恶之色,道:“听命于…圣上。”

猛然间,剩余罗刹女怪从藏身处走出,她们形貌变得凶恶异常,体型肥胖、健硕,遍体浓密的黑发,犹如尖刺般凸出,在她们体外,绿火正灼烈燃烧着。

玫瑰心想:“这是妖火,与母后一样。她们练有妖火功?”

众女怪喊道:“将这两个贱人杀了!”声音粗豪,极其难听。话音未落,已迅速朝玫瑰冲来。

藏风宣道:“夹攻她们!”语气颇不情愿。龙国士兵继续朝玫瑰射箭,去势猛烈,凌厉难挡,但木菀心挡在中间,便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将飞矢尽皆击落。

玫瑰道:“菀心,莫束手束脚了!”她迎向众罗刹女怪,一招“宝树交枝”,分刺四方,嗤嗤几声,杀了三敌。随后单手一推,化解左方敌袭,身子当空倒翻,同时双足连连踢出,中脚的女怪皆鲜血狂喷而死。

藏风宣见弓矢无效,持战斧劈向木菀心,木菀心叹一口气,挡了两招,第三招反攻,掌力竟从背后绕出,砰地一声,正中藏风宣后背。藏风宣闷哼一声,晕了过去,他功力虽远不及木菀心,但身经百战,照理不会败的如此不堪。只是他出招时犹犹豫豫,心意不坚,在死亡剑派无孔不入的剑意之前便全无还手之力了。

约过了一盏茶功夫,这罗刹堂中已不剩一个敌人,不是被玫瑰所杀,就是被木菀心放倒。木菀心道:“殿下,牡丹也没事,那儿埋伏的敌人被她打发了,但她似乎迷了路。”

玫瑰道:“不可掉以轻心,敌人有极奇特的法术。”

木菀心点点头,但也是她艺高人胆大,又精通破解机关陷阱之道,施展身法,霎时黑雾绕体,好像隐形了一般,朝楼中后方探去。

玫瑰看了看藏风宣,运无妄心决探入他经脉,确信他并未被圣莲迷惑,之所以前来追捕自己,纯是因为对圣莲的一片忠诚。玫瑰心想:“我背井离乡,无安身之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但众叛亲离,与原先的朋友反目成仇,心中自不好受。母后故意命风宣追捕我,她正是用这法子扰我心神,又或是以此嘲笑我,羞辱我,甚至激怒我。”

但玫瑰并没有那么软弱,她站起身,走向与木菀心相反的方向,她深知事发仓促,张红莽与十二罗刹定有书信往来,这十二罗刹不像是处事细致之辈,多半会留有线索。

她脚踩过十二罗刹与众喽罗的血泊,脚底黏乎乎的,吧嗒吧嗒声响起,除此之外,别无其余声息。

她眼前一片恍惚,于是眨了眨眼,忽然间,无数黑色尖针落向玫瑰。玫瑰身子一转,真气护体,尖针叮叮当当落地,她看清自己已经身处密林之中,从树叶缝隙中透过妖异的光。

她吃了一惊,知道自己与牡丹一样,被人挪移了方位,到了岛上某处,远离了那山寨。她与木菀心、牡丹立时生出感应,知道彼此境况,心中稍定,寻思:“是祭祀!那人用十二罗刹等人的性命施法,才令我难以察觉。”

敌人在此布下了陷阱,那施放黑针的正是刺客。

背后轻响,玫瑰立即提气防御,黑针奈何不得她的死亡剑诀,又一次掉落在地。玫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敌人藏身在哪儿。此人无疑在移动方位,但却不发出半点声响。

玫瑰取出法宝“玉净瓶”,眨眼间,她所在之处也生长出茂密的树木,掩藏了她的行踪。她在这玉净瓶所造的小树林里,借木行真气,仿佛成了山神土地一般,可以自由穿行,不受任何阻碍,而敌人等闲也难以找得到她,如此敌人的优势已被抵消。那敌人若追踪入小树林里,反而逃不过玫瑰的耳目。

上方豁然声响大作,黑针密如飞蝗,朝这片小树林罩下,乒乒乓乓,摧枯拉朽,于是树枝断裂,花草粉碎,泥土翻飞,大地陷落,仿佛被冰雹砸过一般。只弹指一瞬,这小树林已被这“黑针瀑”的暗器功夫摧毁殆尽。

一个黑影潜入这片残破树林里,那黑影身穿黑袍劲装,身材纤细,戴着手套,穿着短靴,是个面目铁青,眼神寒冷的女子。她察觉不到玫瑰的活气,露出满意的笑容,但她生平杀戮太多,这笑容有些残忍。

她在妖界也是臭名昭著、令众妖胆寒的杀手,号曰‘修妒’,此次万妖女皇将她召来,命她捕捉玫瑰,但女妖却看不起这女皇,也不想遵照这命令。藏玫瑰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修妒嗅得到,知道她不易对付,她不愿太麻烦,杀了玫瑰是最简洁的法子。

忽然间,她背脊发寒,回身施展黑针瀑,顿时黑针如雨,但她身后那人身形一晃,穿过黑针,一剑刺中修妒,修妒尖叫起来,感到死亡的寒冷流遍全身。

玫瑰身子发颤,拔除刺中自己的黑针,黑针上有剧毒,纵然死亡心诀令她有自行解毒之能,却也极不好受。

她问道:“那布置空间挪移之法也是你?”

修妒冷笑道:“那是万妖女皇传我的法宝,她说你三人联手不好对付,命我各个击破。”

玫瑰心想:“还好她先找的是我,若换做牡丹、木菀心,说不定让她跑了。”

她布置那小树林时,立时便想到自己未必能逃过刺客耳目,她脚上踩着罗刹女怪的血,也中过空间挪移的法术。于是她用无妄心决覆盖自己体表,刹那间令自己与死尸无异。果然,就在她运功完毕的一瞬,敌人施展绝技,将小树林毁灭。纵然以玫瑰功力之强,诀窍之妙,也难以全数化解。

她虽受了伤,但敌人也放松警惕,出来查看,中了玫瑰之计。玫瑰用无妄老人的“死剑”命中了刺客,纵然她是极强的妖魔,也已必死无疑。

修妒缓缓站起,与玫瑰四目相对,两人一时皆不动弹,掉落的花瓣、树叶漂浮在两人周围,似极缓慢,又似极快。

突然,修妒大叫,拔出腰间弯刀,化作一道绿色弧光,玫瑰还以一招“尽灭渊海”,真气如深渊般静候万物,消融万物。但修妒不过虚晃一枪,闪至玫瑰身后,掌中再扔出黑针瀑来。玫瑰手臂悠然圈转,将黑针挑飞。修妒趁机踏上一步,一刀斩向玫瑰脖子。玫瑰再使出“皈依月面”,挡下这一刀,紧接着,她的剑光柔和如月,轻轻照过修妒身躯,所到之处,留下深深的创伤,修妒伤处喷血,她大骇之下,往树林方向逃窜。

玫瑰并不追赶,只凝视着修妒逃跑的身影,那身影缓了下来,终于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玫瑰心想:“万物中有一死,妖魔也不例外。被死亡剑诀所杀的妖魔,只怕不会从妖界重生了。”

她静下心来,调匀真气,驱逐毒素,惊觉自己消耗得十分剧烈,这女妖功力仅比自己稍逊一筹,玫瑰所用的绝技对自己损伤也非同小可。

她心想:“自从我收获外公的绝学以来,很少再有独自对付强敌的时候,用得越少,越是生疏。从今往后,即使并无敌人,我也要多思索,多习练才是。”

此刻,玫瑰感到体内毒素加速流转,喷出体外,她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见这树林也变得虚无缥缈,从树皮间流出血液来。

她有一种如临深渊之感,毛骨悚然,心想:“糟了,这毒素并不杀我,莫非是想将我挪移至妖界?”

果然如玫瑰所料,她身子变得迟缓沉重,仿佛被绑了铁块,沉入海底。她竭力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全无依靠。

紧要关头,一道紫光从天而降,在她周围绕了一圈,似斩断了玫瑰的枷锁,又有一人伸出手,将玫瑰用力一拉,玫瑰身子一轻,犹如从噩梦中惊醒。

来人并非牡丹,也非木菀心,而是另一个美貌少女,那少女穿一身紫衣,巧笑嫣然,却极为柔弱,脸上略有病容,她目光惊异,呆呆地望着玫瑰。

少女道:“玫瑰姐姐?”

玫瑰甚是感激,轻声问道:“多谢…相救,妹妹,我见过你么?”

少女道:“我是缘会啊,当年在声形岛上,你和爹爹曾来看过我,你对我很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七 瑶花分碧海

玫瑰惊讶万分,道:“你是小缘会?我听说你当年失踪后,行海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缘会眼神茫然,道:“我也不怎么清楚,那年天结的晚上,我浑浑噩噩的,等我醒来,已到了全然不认得的地方。我想过去找爹爹,可人生地不熟的”

玫瑰回想她先前救自己的身手,只觉高明异常,她笑道:“你是不是遇上了奇遇,才练成了这身功夫?”

缘会道:“是奇遇,但很是可怕,在我睡梦中,有一头紫色的仙鹤来找我,教我武艺,让我办事。”

玫瑰心中一凛,道:“断翼鹤诀?”她曾听朝星说过相似情形,且这法门听来凶险,乃是入邪征兆。

缘会显得甚是害怕,道:“玫瑰姐姐,那仙鹤似乎很恶毒,你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玫瑰道:“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么?”

缘会点了点头,道:“那天之后,我变得有些怕生人,我很孤单。”她低下脑袋,看来楚楚可怜。

玫瑰笑道:“你和我在一块儿吧,我虽然倒霉,但有好几个朋友,绝不寂寞。”

缘会喜道:“真的?可我古里古怪,姐姐你当真要收留我?”

玫瑰道:“不是我收留你,而是你收留我,若不是你,我早就被捉到妖界去啦。”

缘会闻言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欢畅,但玫瑰却觉得说不出的诡异,说不出的可怖。

她察觉到缘会不正常,对自己有所隐瞒,眼下却不必揭穿,至少缘会确实救了玫瑰的命,无论她有何企图,都是玫瑰欠她的,知恩图报,是玫瑰此生的信条。

这时,木菀心、牡丹分从两边跑来,木菀心道:“殿下!”牡丹喊道:“小师侄!”两人看见玫瑰与缘会,皆是一愣,又忙不迭地查看玫瑰伤势。

玫瑰道:“小缘会曾经险些做了我的女儿,今天又救了我一回,哈哈,真是再巧合也没有。”

或许并非巧合,而是断翼鹤诀指引着她来找玫瑰,但玫瑰不在乎,她需要能帮她的人,哪怕是暂时的盟友。

牡丹嘻嘻笑道:“那她岂不是我的小徒孙?”

木菀心则道:“多谢妹妹救了我家殿下。”

缘会温婉一笑,向两人恭恭敬敬的行礼。木菀心挥了挥手中一封书信,道:“十二罗刹的桌上发现此物,上头有张红莽的印章和信物。被海盗劫持的商人全数被杀,我本想抓个龙国士兵当人证,可现在也无必要了。”

玫瑰道:“是啊,就算抓了人证又如何,张红莽可以说咱们栽赃陷害。况且咱们要找人告状,也没半点门路。”

牡丹道:“咱们为何不去找关海长?他可是三军统帅。”

玫瑰道:“他?这老小子张口闭口就是‘儿媳妇’,且未必愿得罪张红莽。”

木菀心道:“那么纯火寺天狼宗?”

玫瑰叹道:“是啊,只有试上一试了。”

另两人助玫瑰疗伤,驱散大半毒素,随后四人赶赴海岸。玫瑰问缘会这些年住在哪里,为何会跑到这海盗巢穴之岛来,缘会说附近有一小岛,她住在那岛上,是无意间航行而至的。

她语气糊涂迷茫,甚是凄苦,玫瑰觉得这若是伪装的,那这少女实是令人胆寒。

玫瑰并不多说,甚至不问她是如何闯过海兽群的。

这当口,玫瑰真气不纯,在这妖异丛生的岛上也难以恢复,便无法用紫星玫飞行,唯有用船出海。玫瑰说道:“这些海兽一贯与十二罗刹相安无事,或许见了船旗船样,便会放咱们过关。”

木菀心道:“我在寨子里找到记载:这船用巨鲸的骨架所造,才能随意进出而不受扰。”

牡丹笑道:“海兽要来就来,我就让它们尝尝苦头。这群马头匪,越看越是讨厌。”她身负绝学,便是海上的神龙也要怕她三分,何况区区海兽?

前半行程中一切顺利,但至次日晚间,海平线那一头忽然出现数十艘大船,风帆饱满,朝她们迅速靠近。玫瑰“啊”地一声,道:“是张红莽的人?”

敌船至百丈远处,轰轰声响,发射火炮,数十枚火球轰了过来,确是露夏朝引以为傲的铁弹。牡丹跃上半空,使出“尽灭渊海”,形成刚柔并济的屏障,火炮在十丈处炸开,浓烈的黑烟四处飞散。玫瑰伤势未愈,无法使用紫星玫,遂驾船朝敌人冲去,只要到三十丈内,她们就能跳至敌人船舰上,随后各个儿击破。

张红莽船舰忽而分散,玫瑰心想:“这是想让咱们自投罗网?”这艘船并不比路夏朝的船逊色,而玫瑰天生是驾船的好手,当即转向,敌人包围圈落了空。

敌方再度开火,黑暗中火舌吞吐,火球掠空而过,牡丹、紫星玫接连使死亡剑诀,消减炮弹力道,敌方似震惊于她们的奇功,传来大呼小叫之声,可炮火攻势仍一刻不停。

突然间,船下方波纹流转,泡沫翻腾,玫瑰登时想道:“糟了,水下是他们的人!他们要凿船!”露夏朝的水行龙火功可在海下行动自如,胜似游鱼,名声远传于四海。

此刻,敌人炮弹源源不绝地打来,木菀心、牡丹站在两侧防守,玫瑰受伤,又忙于掌舵,已管不了下方捣鬼。但只见缘会身上紫光煌煌,俏立于船舷处,倩影一晃,跳向海中。

玫瑰喊道:“小心,水下作战不利!”只听下方霎时平静无声,少时,缘会翻了个跟头,落在甲板上,身上湿漉漉的,道:“姐姐,都杀掉了。”

玫瑰喜道:“多亏妹妹在此,当真好精妙的功夫。”缘会淡淡一笑,道:“我比那两位姐妹差得远啦。”

敌方见计策失效,于是加速航行,试图凭借船速挡住玫瑰去路,随后四面八方火炮齐射,将玫瑰这艘船摧毁。玫瑰识破此计,心想:“唯有冒险用紫星玫到他们船上突袭。”

她趁敌人炮火间隙,拔出神剑,令其变作飞剑,跳上剑身,牡丹、木菀心立即跟来,孟缘会稍稍迟疑,也落在剑上。玫瑰竭力运功,道:“走了!”飞剑化作一道紫光,快如疾风,飞向敌船。眨眼间,她们原先那艘船已被炮火吞噬。

玫瑰伤势发作,口中流血,但她坚定心神,毫不动摇,令飞剑逾越百丈距离,落于一艘敌船甲板。木菀心、牡丹欢呼一声,跳了下去,刹那间,两人神出鬼没地出剑,甲板上的敌人无一挡得住她们一招半式。

一龙火贵族发出怒吼,一振长矛,朝玫瑰刺来,势如疯牛下山。玫瑰手指一弹,那人长矛脱手,玫瑰再一点,那人如断线纸鸢般飞退而去,喀喀声中,将桅杆撞断。

玫瑰咳嗽几声,勉强振作精神,道:“速战速决,分散到别的船去,敌人会朝此开火。”

牡丹、木菀心心有灵犀,登时会意,各自跳向左右。缘会抱住玫瑰柳腰,指着前方一船,道:“我们去那儿!”说罢飞身一跃,宛如灵鹊一般。

张红莽的舰队不明状况,竟朝她们最先跳上的船开炮,轰隆巨响,火焰升天,那船就此毁了。玫瑰、缘会落地后,有蛾眉派门人喊道:“在这里了!”蓦然间,她们又陷入包围圈中,敌人身穿华亭战甲,蜂拥而至,玫瑰见缘会剑锋闪烁,虚实难辨,敌人纵然全副武装,也似被内劲震伤而不得不退下。

玫瑰说道:“你放开我吧,我没事,十个八个我还应付得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璀璨夺目的烟火飞上夜空,那烟火散开,成了一朵极精致美丽的花朵形状。所有交战之人望着那花朵,不由自主地缓缓收手,似乎那花朵有宁定人心之效。

玫瑰心想:“这花朵中有法力,令人心中全无戾气。”她凝视空中的烟花,只觉此刻若要杀人,实是大违本愿。不知不觉间,蛾眉派众人痴痴傻傻地退开数步。

过了片刻,牡丹、木菀心找来,四人聚在一块儿,玫瑰心想:“其实我们可以跳入海里,游到岸上,但即使回到露夏国京城,张红莽定然已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那松扶虽然背叛了她,但她知道是自己害他如此,她不愿找他麻烦,反而盼着这位可怜的汉子莫遭无妄之灾。

事到如今,唯有去找天狼宗的和尚,但若天狼宗与张红莽也有交情,那该如何是好?

那烟火弥留的海面上,驶来一艘闪着幽光的小船,那小船造型美得惊人,是用一朵朵蓝色花瓣整整齐齐贴在一块儿,聚集而成的。玫瑰看见船上站着三个女子,皆姿色甚美,穿白纱长衫,袖裙随风飞扬,飘然若仙。

蛾眉派中,有人惊呼道:“瑶花河的人?”

玫瑰从未听说过瑶花河,瞧蛾眉派的模样,对她们敬畏万分。

船上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子朗声说道:“玫瑰、木菀心、牡丹、缘会,还请到船上一聚。”

玫瑰朝另三人点了点头,四人走向那小船,蛾眉派众人竟纷纷让路,不敢阻拦。玫瑰不知是瑶花河的女子法术之效,还是他们不得不遵命行事。

她们跳上小船,那小船晃也不晃,仿佛定在海面,又与海面隔绝一般。瑶花河那年长女子道:“请代我家主人向张红莽问安。”说罢一拂袖袍,载着玫瑰等人行向烟火方向。

蓦然间,碧花船沉入海底,玫瑰却仍能呼吸如常,她见海底岩石中有一山洞,山洞中有蓝色漩涡转动无休。碧花船驶入那洞中漩涡,:///11_11202/

八 镇世大神龙

玫瑰随着小船,来到一花繁叶茂、山高水长的谷中,岸上金灿灿的草地,山间金花黄叶,偶尔有红绿之色,又有一条缓慢碧蓝的河水流过这金色花谷,河水散发着芬芳,水声泊泊,令人宁静,河面上飘着片片蓝色的花瓣。

玫瑰心想:“先前在海的下方,怎地跑到这儿来了?”见这三位女子庄重端严,并不发问。这三个女子对她颇为尊敬,称她为“殿下”。

此地山势连绵起伏,踩在地上,宛如踏着实木。玫瑰心生奇异之感:这整座山脉并非土石,而是木头构建而成。

在“木山”上走了许久,见到了村落。村中房屋约有两百余间,其上点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屋后是大片田地,种着草药与粮食。村落中满眼所见皆是女子,穿着洁白、漂亮的衣衫,似乎无论如何劳作也不会弄脏。

村落中有一座庙堂,是村中最精美的建筑。那年长的女子说道:“殿下,三位,请入内。”

入庙后走了不久,在内院中见到另一女子,这女子穿着白底红边的华服,看似三十岁左右年纪,美艳俏丽,出尘若仙,容貌与玫瑰各有千秋。

领路女子对这华服女子说道:“若梦仙尊,藏玫瑰、牡丹、木菀心、孟缘会带到。”

这若梦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退下吧。”那三个女子恭恭敬敬、悄悄轻轻地去了。

玫瑰等人知道她身份奇高,连张红莽的属下也对瑶花河敬畏万分,于是一齐朝若梦跪下,说道:“仙尊救命之恩,我等不知该如何报答。”

若梦手凌空一托,四人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玫瑰纵然并未运功抵挡,却也惊觉这女子内劲高深无比,似不在其父与外公之下。她觉得这女子应当是露夏国人,不由想道:“露夏王朝果然藏龙卧虎,竟有这等高手?”

若梦道:“殿下,即使本村的人未到,你也有十足把握脱困,是我该谢谢你,而非你来谢我。”

玫瑰奇道:“仙尊为何这般说?这可太客气了。”

若梦答道:“瑶花河自古以来与世隔绝,不许男子踏入一步,若是女子失了童贞,亦不得入内。多年之前,本村有一位女子被妖魔蛊惑,习练妖火,逃出本村,随后作恶多端,就在今夜死在了殿下之手。”

玫瑰登时醒悟,道:“是那位女刺客?”

若梦点头道:“修妒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其龙火功已练至第八层,得了妖火之后,走上邪路,凡间妖界都曾去过。殿下替本村讨逆诛魔,鄙人甚是感激,更何况殿下替露夏国除去了海盗,立下了大功。”

玫瑰道:“晚辈误打误撞,无意为之,岂敢以功臣自居?不知贵村与露夏王朝是何关系?”

若梦道:“我并非凡人,而是仙灵与凡人所生的后裔,被称为灵裔族,与世间的神裔、妖裔、鬼裔颇有相通之处。”

玫瑰、木菀心、牡丹皆惊愕异常,只因她们从未听说过这等情形。

若梦又道:“本村是古时一位巨巫女娲所创,她与其余几位巨巫共同创造了这世间万物,但那几位巨巫极端危险,女娲设计将这些巨巫除去之后,因需维持天地间逆乱的龙脉,遂进入睡眠。在入眠之前,她瞧出天庭疏懒松懈,未来未必会理凡俗的安危,于是挑选了五位高手,创立了五个隐世的门派,暗中监视世上危险,在紧要关头出手干预。”

玫瑰道:“前辈,您就是那五位高手之一么?”

若梦点头道:“正是。除了瑶花河之外,世间另有四处。我父亲是龙火贵族,母亲是一位法力极高的仙灵,得女娲巫神指点,还算略有法力。”

玫瑰等人齐声道:“前辈何必过谦?”

若梦又道:“这地下沉睡着世上唯一一头木行大神龙,它体长三千丈,你所瞧见的万木山,其实是木行大神龙的后背。我必须留在此处,安抚其梦,防止它醒来,故而无法外出。有些事,只能让村里的弟子去办。”

玫瑰低头望着脚下,想起听到的传说,心中惊奇不已,道:“世上居然真有大神龙?”

若梦道:“大神龙一醒,山崩地裂,灵气混乱,乃是世间浩劫。女娲又舍不得杀了自己的子孙,更不想令三清知晓其所在,只能令其沉睡。我们瑶花河本该监视世间异状,但照顾这木行大神龙已是极重的担子。而久而久之,凡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恶,行径与妖魔无异,我遂立下门规,不许门人与外间凡人多打交道,以免她们动了凡心,堕入魔道。”

牡丹问道:“前辈姐姐,你这里高手很多么?”

若梦微微一笑,道:“我数千岁年纪,你叫我姐姐,可令我受宠若惊了。”

玫瑰暗忖:“她年轻漂亮,也喜欢旁人叫她姐姐。”于是道:“前辈姐姐,你千万莫过自谦,这般驻颜不老的本事,天下哪个女子不梦寐以求?”

若梦轻轻点了点头,望向玫瑰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喜爱,她道:“我回答牡丹问题,除了我之外,本村中与你们四位旗鼓相当的高手,另有四人。”

玫瑰心想:“这谷中高手竟如此之多?”又想道:“她言下之意:缘会此刻的功夫也不在我们之下?”

若梦说道:“七百余年前,露夏王朝的神龙骑军团与入侵的仙灵大战,幸存者被乱毒症感染,难以活命,是我盗出了天庭的蟠桃酒,救治了他们,帮助他们建立了王朝。从此以后,露夏王朝的人便对我们瑶花河甚是尊敬,只要见到瑶花印记,多半不会抗命。”

木菀心问道:“露夏王朝是前辈你一手扶持起来的?”

若梦道:“瑶花河遥远闭塞,需要凡人替我们打探风声,监督妖异。只是这原本正直重诺的露夏国人,这一百年来也变得狡诈多心,背着本村作恶。我等也甚是无奈。一直以来,我都在物色聪明伶俐、熟悉外界,又心怀正道,品性高尚的童女,希望她们能留在谷中修习,偶尔前往外界处事,如此能助我良多。”

玫瑰等人齐声喜道:“若能留在瑶花河里,我等求之不得,喜不自胜。”

若梦语气变得充满赞许,充满期望,她道:“玫瑰、牡丹、菀心、缘会,我年纪比你们长,武功或许更胜你们一筹,若四位肯学我传授的功夫,我也自感欣慰。”

玫瑰心道:“她这是要收我们为徒?”自从一见到若梦,玫瑰便心生感应,仿佛与她是命中注定在此相会,一股亲近敬慕之情充满心田,于是向她跪拜道:“我愿拜前辈姐姐为师,遵守前辈姐姐教诲。”其余三人也毫不犹豫地磕头拜师。

若梦喜道:“好,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修妒虽叛出本门,可却多了你们四位好徒儿,今天真是本村大喜之日。”

她手在四人天灵盖上一拍,玫瑰只觉梦境般的真气从头顶流向丹田,瑶花河一门的武学精要烙印在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记住,而困扰她多时的妖界剧毒,转瞬间便已被清除干净。玫瑰佩服万分:“单以疗效而论,若梦师父的真气更在爹爹、外公之上。”

若梦道:“你四人功力本高,触类旁通,习练本门武学并不为难。但死亡剑诀与断翼鹤诀乃是旁门,在本村之中,不到紧要关头,不可动用,即使到了外头,若局面允许,也当实践本门之法。”

玫瑰、木菀心、牡丹同时答应,缘会低呼一声,不料自己习练断翼鹤诀之事竟被若梦看穿,她神色紧张,不禁倒退数步。

若梦摇头道:“放心,放心,无论你之前犯下过何等大错,我皆既往不咎,但若再有下次,便再不会轻饶。”缘会叹了口气,道:“师父,徒儿或许以往罪孽深重,但我却不记得了。”

若梦道:“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想知道。”

她领着玫瑰她们来到庙外,村中女子也已聚在庙前,若梦说了自己收徒之事,众女子齐声恭贺道:“恭喜仙尊,贺喜仙尊。”行礼之后,再度散去。

若梦道:“我等在此生活清净,并无欢庆之举,四位贤徒莫要介怀。”

玫瑰道:“师父,这也很好啊,清心寡欲、归隐田园,才是神仙般的日子。”说完此言,她忽然再度双膝跪地,说道:“师尊,弟子有万分紧急之事向你禀报。”

若梦见她郑重,道:“瑰儿,你说吧。”

玫瑰听她叫的亲切,心中一暖:“师父真亲真好。”于是先说了自己母后圣莲被龙蜒蛊惑,成了妖魔奴仆,杀了自己父亲朝星,再说到圣莲欲捉拿自己,自己这才出逃,她知道此事太过离奇,可也极端要紧,纵然知道的并不详细,可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若梦。

若梦神情严肃,道:“关于龙蜒之事,是你自己推测出来的,还是旁人告诉你的?”

玫瑰道:“是一位叫孟行海的朋友。”

若梦道:“是孟行海,他是那位杀害千万人的女魔头孟轻呓的情郎?”

玫瑰脸上一红,急道:“姐姐她此举虽然不对,但但应当是别无选择。”

若梦陷入沉思,过了许久,她道:“我本以为是孟轻呓掌控鸿钧阵后发了疯,这才酿成如此祸害,现在看来,此事另有隐情。”

玫瑰惊喜交加,道:“师父,你相信我了?”

若梦道:“乾坤似有征兆,你身上也有奇异的光辉,令我找寻你,监视你,接近你。若是旁人之言,我不会相信,但话出自你口,却又不同。”

九 梦华一瞬间

露夏京城的朝露堡内,张红莽立于洞仙殿,他罕见地穿着朝服,瞧来精神矍铄,气派十足。他不敢坐下,在殿内缓缓走着,看书橱上书的名目,并不出手翻动。

这洞仙殿是露夏朝国主单独会见朝臣之处,若非受国主信任,或是声名显赫之人,决不能踏入此殿半步。

张红莽已有数年不曾来此。他生性傲慢,瞧不起这颇为软弱的国君,也自诩这国君离不开自己扶持。可现如今,局面却又不同。

藏玫瑰逃离了张红莽布下的网,被瑶花河的人救走。

张红莽一直对瑶花河极其忌惮,这群神神秘秘的婆娘权威极大,武功难测,露夏朝对她们奉若天神。她们救走藏玫瑰,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想命藏玫瑰投入她们门下?

若果真如此,张红莽的处境极为不利。天狼宗的人还好应付,毕竟自己与纯火寺交情不差,每年不吝供奉,但这瑶花河中的婆娘清心寡欲,难以讨好,当今国主更私下称瑶花河的女子们为护国仙女。张红莽处事小心,决定先给国主些好处,将他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殿外有人道:“陛下驾到!”

张红莽当即转身,恭敬肃穆地站好。

大门敞开,国主走了进来,他名曰关疏,国号月明,百姓们有的叫他月明国主,有的叫他月明大王。此人容貌已近中年,留有短须,白白净净,体格甚是健壮,足见他常常修炼体魄,却又不常出去走动。

张红莽见关海长、关盖两位最受信赖的近臣跟着月明国主,双膝跪地,磕头喊道:“陛下万岁!”

月明国主忙道:“爱卿速速平身。我听说爱卿岁数大了,身子抱恙,一直想去探望爱卿,想不到今日竟来瞧我了。”

张红莽起身道:“老臣纵然年老体弱,但对陛下忠心耿耿,敬爱万分,不想陛下为老臣担忧,更想替陛下分担些重担。老臣已命人送来翡翠万两,纳入国库中,以备不时之需。”

月明国主喜道:“老爷子思虑如此周详,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要修朝露堡,修苍鹭神殿,西都的道法书院也要拨款,还要筹措军饷,国库确实已捉襟见肘。”

关海长笑道:“张老爷子,听说你前天在家里与人打了一架,不分胜败,是不是?”

月明国主知道张红莽武功绝顶,在露夏国数一数二,罕逢敌手,闻言不由吃了一惊,道:“海长,你怎地不早点告诉我?那对手是谁?”

张红莽恨恨说道:“是一龙国派来的刺客。”

关海长大为不满,道:“陛下,那女子可不是什么刺客,而是从龙国逃来的公主藏玫瑰。”他收留了玫瑰,张红莽却称她为刺客,摆明了打关海长的脸,他如何能忍得?

月明国主惊声道:“原来是她?我一直想见她一面,但丞相一直劝我不可坏了国体。”

张红莽道:“此女在码头同龙国密探会面,私买我朝兵器,被我门下一徒孙撞见。她见事情败露,重伤了我那徒孙,幸亏此人侥幸逃得一命。随后她找上门来,威胁老臣,老臣义正辞严地痛斥她无耻卑鄙,她大怒之下,与老臣打了一场。老臣正巧身子不适,只能与她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勉强将她逼退。”

月明国主道:“海长,这是真的么?”

关海长在市井之间也有内线,却对此事所知不详,他对玫瑰颇有欣赏,但想起她曾速败自己儿子,削自己颜面,又不由恼火。他道:“这藏玫瑰隐瞒了身手,确实不假。她武功高,目的不明,国主决不能轻易接见她了。”

月明国主皱眉道:“若她真有罪,那就该捉她杀她,不管她功夫多高都不能放过。若她无罪”

张红莽急忙道:“确实有罪!老臣绝不敢欺君犯上。”

月明国主笑道:“若她罪名难断,我更要见她一面,听听她有何话说。”

张红莽道:“这女子罪大恶极,绝无可疑。我另有人证,见到她前天夜里出海,前往十二罗刹的海域,老臣多了个心眼,提前派人在海上等候,果然等到她驾着十二罗刹的鬼女船驶来。老臣命人堵截,可不知为何,瑶花河的人竟然”

月明国主惊呼道:“瑶花河的仙女?”

突然间,殿中有人说道:“不错,正是瑶花河。”

说话者站在近处,似乎是凭空出现,又似乎本就在那儿。即使以张红莽深湛的功力,亦才陡然惊觉。只见来者中当先一人容貌极美,却又神圣庄严,纯洁无暇,月明国主认出她是瑶花河的若梦女仙,登时满脸惊喜之情,喊道:“是是若梦仙子?”

若梦仙子背后,跟着玫瑰、牡丹、缘会、木菀心四人,此刻已身穿瑶花河的天女衣,各个儿美丽非凡。张红莽哼了一声,道:“这奸贼,竟连仙子都瞒过了?藏玫瑰,你若想行刺陛下,除非先杀了老臣!”

他知道月明国主有护身的宝物,只要在朝露堡中,就能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无需自己拯救,但仍显得忠肝义胆,勇往直前,闪身拦在国主与若梦之间。

若梦缓缓说道:“藏玫瑰已是我瑶花河的人,也是我所收的亲传弟子。她有些话想对国主说,希望国主莫要推辞。”

月明国主凝视玫瑰,神色尊重,点头道:“仙尊有命,寡人岂敢不遵?”

玫瑰说道:“首先一件事,是关于圣莲女皇,也就是我的母后,还与我姐姐孟轻呓殿下有关。”于是说了自己出逃的真相。她这话已对关海长略微说过,但一直以来,圣莲女皇都被露夏朝当做洪水猛兽,关海长并未放在心上。

月明国主叹道:“殿下,即使你有仙尊做担保,可此事太过离奇,叫我如何能够相信?”

若梦叱道:“你相不相信,并不要紧,但至少不能掉以轻心,而当保持警惕才是!露夏朝民风日下,荣誉渐毁,正是龙火国多年腐化之功!到了今天,面临这般局面,你当戒骄戒躁,断绝安逸的念头,密切留意地母岛动向,不遗余力地备战。”

张红莽蓦然哈哈大笑,道:“仙尊,我看你是年纪太大,被这女贼清纯外表与花言巧语所骗!若圣莲女皇真成了妖女,那鸿钧阵早就打到咱们头上来了。咱们焉能活命?”

若梦道:“若她身心皆彻底沦为妖魔,鸿钧阵岂能由她操纵?她已许久不动用此阵,这正是她化身妖魔之故!”张红莽不敢与她争辩,死死忍耐。

月明国主神色变得坚毅,眼神显得清澈,他道:“寡人铭记于心,从今往后,定当发愤图强。”

若梦又道:“玫瑰,你继续说下去。”

玫瑰笑了笑,取出一封信来,道:“多谢师尊。这第二件事嘛,倒也不小。前天晚间,我为了能立下功劳,建立名声,能得到国主接见,打探到海外十二罗刹作恶多端,便想出海将这群祸害除了。谁知我杀了十二罗刹,正想归来,却被张红莽的舰队包围,险些葬身鱼腹。”

月明国主望向张红莽,问道:“老爷子,玫瑰的话,与你先前所言截然不同哪,我该相信何人。”

张红莽面有怒容,道:“这妖女颠倒黑白,污人清白,陛下,你与若梦仙尊都被她蒙骗了!”

木菀心走上前,手中一个大麻袋,解开口子,里头滚落十二个人头,皆是丑陋凶恶的妖女。月明国主吃了一惊,道:“十二罗刹?”

木菀心道:“不错,我们是去杀十二罗刹的,这人头本就想带回来给你瞧瞧。”

玫瑰将那封信递给月明国主,道:“这封信上并无署名,但却留在十二罗刹的桌案上。告知十二罗刹我会前去,命她们布阵杀我。多年来,张红莽包庇海盗,泄露露夏朝商船消息,事成之后,与海盗分赃。而十二罗刹暗地里也受圣莲女皇密令,三方相互勾结,时候已然不短,为祸更是恶劣。”

张红莽大声道:“陛下,老臣为国为民,忠肝义胆,这才被人们称呼一声‘肝胆游仙’,这女子伪造书信,陷害忠良,你若轻信她,等若自断臂膀哪!”

若梦仙子走上一步,身上彩雾弥漫,脸庞现出五彩花纹,正是她来自仙灵的真气,她道:“是非曲直,我心中清清楚楚。张红莽,你年纪大了,满心污秽,忘却了露夏王朝先祖的意志,实不该再统领蛾眉派,已到退位让贤之时了。”

她明白多辩无益,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当机立断地处置。

张红莽见机极快,大喝一声,抢先出手,全力施展“悠然掌法”,这掌法甚是小巧精妙,但偶然间却展现出恢宏庞大的气势,正应了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宽宏胸怀。

若梦仙子手指轻弹,将张红莽所有招式皆轻易化解。两人真气扩散,玫瑰、木菀心、牡丹使出“尽灭渊海”,将这无坚不摧的内劲化于虚无。

张红莽竭力使出三掌,猛然间,只见若梦仙子形影万千,手法轻柔,一触既灭,忽而又生,实不知哪一处是真,哪一处是假,这‘梦花生灭掌’神妙莫测,巧夺造化,他如何抵挡得住?他躲了五招,第六招被若梦仙子拍中后背,梦海真气侵入经脉,他哑口无言,浑身麻痹,如木头人般立于当场。

月明国主、关海长等人在旁观战,并不劝阻,也知道自己劝阻不了。他们对张红莽的嚣张跋扈、阴险毒辣一直深为不满,而且此人武功极高,宫中无人能够对付,如今能借若梦仙子除去这一大患,虽然必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但若抄了张红莽的家当,必能令国库充盈,心中甚是喜悦。

若梦仙子擒住张红莽后,朝月明国主鞠了一躬,道:“如今蛀虫已除,还望国主莫忘了玫瑰之言,家国、天下、乾坤、三界的安危,或许皆系于此。”说罢领着玫瑰等人,带着丧魂落魄的张红莽,步入梦海裂隙,就此挥袂而去。

十 死雾吞活尸

空中阴风阵阵,寒冷如冰,刺疼如针,形骸感到真气动荡,心神不宁,这货真价实的阴影境地,其凄厉残酷,远在当年的解元城之上。

澎鱼龙道:“这风着实邪门儿,咱们还是步行为妙。”

形骸点头道:“早知如此,就问女侯讨些半鬼马了。”

利歌道:“下去吧,在天上反而什么都瞧不清,这鬼雾像亡灵似的。”

话音刚落,雾中钻出一怨灵,手持镰刀,朝利歌劈来,利歌长剑一挡一撩,斩中怨灵,那怨灵身躯消散,融入雾气里。

形骸道:“你没劈中他?”

利歌摇头道:“没有,这可怪了,它袭击我时明明是实体。”

辛瑞道:“也许是由于这天上的雾,怨灵在雾里可随时虚实变化,不费半分气力。”

四人无奈,朝地面落下。形骸心想:“辛瑞是童女之身,不知尖牙鬼的童女算不算洁净之躯,若算,则可避免亡灵袭来。”

落地之后,利百灵跳出利歌身躯,东张西望,指着一处哇哇大叫。四人见一头绿幽幽的鹿正低头饮着黑水,利百灵扑向那鹿,鹿撒腿就跑,利百灵竟未扑到。这尖牙鬼岂能甘心?四肢并用地追向猎物,这绿鹿越跑越快,少时,两人消失在一旁石堆之后。

利歌喊道:“爹爹,这鹿未必有血!”利百灵野性大发,不听呼唤。但利歌知道利百灵准有法子找到自己。

形骸道:“越是深入漆黑骨地,稀奇古怪的事物便越多。这头鹿非生非死,能喝这地方的黑水,真是奇妙。正所谓‘三杯醉酒迷蒙蒙,一片死地有乾坤’”

辛瑞道:“你还有闲情逸致地吟诗作对?越往后走,通关文书效用便越弱。我看再走上几天,就到了从未有人抵达过的深处了,里头有何异象,根本无从得知。”

形骸道:“是么?你可知该如何是好?”

辛瑞道:“不知道,我听说的盗墓贼不会冒着必死的危险去那儿,真跑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过。”

她望向利歌,嗔道:“你也真是的,明明对漆黑骨地一无所知,便没头没脑的跑到里头,我也真信了你的邪,还以为你早有准备呢。”

利歌歉然一笑,沉吟道:“先前咱们遇上的那个穿铁甲的亡灵定然知道。”

辛瑞摸摸后脑勺,兀自有些疼痛,她道:“此人武功只怕更胜过孟行海,随手一招便打晕了我。”

形骸恼道:“谁说的?你让他来与我比划比划。”

辛瑞白了他一眼,道:“酒鬼,你自己不会去找他么?”

澎鱼龙见形骸很不服气,说道:“老弟,你何必与一小丫头一般见识,一醉解千愁,咱俩喝一杯如何?”

形骸道:“此言深得我心。”以气化酒,两人手中各多了个酒壶,互相敬酒,仰头大喝,有说有笑,渐入比拼酒力,浑然忘物的高深境界。

辛瑞轻骂了一声,道:“利歌,这两人没心没肺,你也不管管他们?”

利歌无奈摇头,心想:“那亡灵究竟是谁?他体内有血,叫他亡灵只怕不妥。此人与我一样是尖牙鬼,但他血中真气比我强烈得多,竟能激发我与义兄的潜能。而他更明了惧意血佛经的真谛,莫非他与古时灵阳仙有极大的渊源?”

到了此刻,他先前向应烛挑战时那浑厚凌厉的真气已然消退,看来那亡灵的助益难以永久保留。这样也好,那来路不明的功力令利歌总甚是不安。前路迷雾重重,利歌难以判断,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蓦然间,他们已被雾气包围。利歌全不知这雾气从何而来,眼睛一闭一眨,四面八方全被雾气罩住了。由于雾气太浓,令人三尺之外,目不见物,辛瑞、澎鱼龙、利歌立即互相靠近,利歌拉住辛瑞的手,握住澎鱼龙胳膊,喊道:“师父,到我这儿来!”

话音刚落,雾已消失,利歌、辛瑞、澎鱼龙尚在原处,但形骸已经不知去向。

澎鱼龙“咦”了一声,道:“行海老弟呢?”

辛瑞道:“这雾气有古怪,难道把你师父吞了?咱们得去救他。”

利歌道:“师父何等神功,怎会毫无抗拒之力的被吞?”

他们四下去找形骸,但所见景象更令他们方寸大乱。

原先他们所在是一片荒原,四周偶尔有冷冷清清的矮山矮树,现在则身处一片石林,林中所有树木皆成了苍白的石头,稍稍一碰,立刻化作灰烬。

澎鱼龙、利歌皆望向辛瑞,辛瑞叹道:“我也没听说过这状况。”

利歌低头想了想,道:“莫非是天亮了?”

澎鱼龙兀自摸不着头脑,辛瑞恍然大悟,道:“有可能!咱们一直在天上飞,看不见下方景物,那浓雾也极不正常。”

微雨遗迹中的亡灵说过,在阴影境地里,黑夜会将万物带入真正亡者的国度。或许利歌他们先前一直在阴间行走,自己却浑然未决,现在时候一到,他们回到了凡间。

澎鱼龙大声道:“但行海老弟为何没有回来?”

利歌道:“师父他体内有冥火,也许他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来此不久,不知这地方规律。”

辛瑞虽总顶撞形骸,但也担心他安危,说道:“眼下该怎么找他?”

利歌说道:“师父常说死亡如梦,他定有法子找到我们。现在真正需要小心的,反而是我们自己。”

石林的树后,隐约有血红的目光晃来晃去,似乎是歹毒的怨灵。辛瑞、澎鱼龙点了点头,各自紧握兵刃,利歌说道:“我们继续往北走,找一处藏身之地,等师父回来。”

他们三人各盯一方位,这一回彼此紧挨着,不敢有丝毫放松。利歌心想:“这鬼地方,当真离奇的催人发疯。”

又没准这漆黑骨地正是一场疯狂的梦呢?

只一瞬之间,形骸也已找不到利歌他们。此事来的太过突然,即使是他也反应不及。

他立刻想到是日夜交替之故,至于为何他被留在阴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形骸寻思:“莫非因为我冥火太强,阴间强行把我留了下来?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他考虑许久,取出冥虎剑,将梦魇玄功的真气缠在上头,斩出一道裂缝,这是梦魇玄功的“降梦式”,他或许可以凭借此法穿梭阴阳,返回阴影境地。

但那裂缝立时合拢,形骸尚不及遁入梦中,这是因为阴间死气沉沉,更胜过漆黑骨地,活泼的梦海真气在此处竟然无效。

形骸感应地下龙脉,一无所获,更是大吃一惊,这地方也有气脉,但并非龙脉,而是他从未见过的异脉,到了此处,海法神道教的高深道法便不能用了。

形骸取出那通关文书,见此物仿佛发霉了一般,布满灰色斑点,只怕不久便会损坏,到了那时,便挡不住阴气侵袭。形骸不禁骂道:“这玩意儿真是谋财害命,名不副实!”

他暗忖:“不如在这儿把元始天尊叫出来,他定有法子带我出去!”

他运日月幽明法,变出五件法器,正欲施展,又无端端打了个冷颤,心道:“这小子沉迷神谱,且对我似有极大的偏见,可别惹恼了他,被他太阿剑烧死。”

此刻远算不上走投无路,不到最后关头,也不必搏命一试。

形骸将骨刺刺入那地下奇脉,小心翼翼地试探,忽然感到气息往东北处流动。若在阳间,气息所向,往往象征着人烟。但在阴间,或许是死者聚集之处。

念及于此,他顺着脉象赶路。

走了小半个时辰,他见到一棵树,树旁靠着个死人,此人伸出长长的舌头,眼珠向外凸出,脖子上一道勒痕,是个吊死鬼。

但这死人却并未死去,而是化作实体,正在树旁吃饭,他吃的米饭是灰色的细沙状物,他吃的菜是腐烂的菜叶,食物入口之后,他跑到树旁的农田里,开始动手挖菜,挖了两下,又将挖出的菜放入碗里,继续扒饭。

形骸大感新奇,说道:“死人也要吃饭?”

吊死鬼道:“不管死活,人自然要吃饭。”

形骸不由微笑,问道:“不吃会不会死?”

吊死鬼道:“不吃自然不会死,但我不吃就难过得很。”

他放下碗筷,伸了个懒腰,打开大树上的一扇门,里头有极粗糙简陋的床。形骸问道:“死人也要睡觉?”

吊死鬼道:“不管死活,人自然要睡觉。”

形骸道:“不睡就难过得很?”

吊死鬼道:“不错,你怎地知道的?”

形骸觉得这阴间甚是有趣,半点也不可怖,但旋即省起若非自己带着通关文书,功力又是极强,多半此刻也成了个孤魂野鬼。毕竟活人岂能在阴间存活?

他问道:“这树树是你家?”

吊死鬼叹道:“是啊,我在这棵树上吊死,到了阴间,这树便是我的住处,似咱们这等死无葬身之地的人,生活都很是贫苦。”

形骸道:“老兄,你住在这大路旁,来来往往的活人多不多?”

吊死鬼愤愤说道:“多极了!此地陷在一阴影境地里头,活人凭借那地方都往这儿跑,我不知被活人杀了多少回了。他妈的,这群大惊小怪的王八,见了鬼魂,非要喊打喊杀吗?”

形骸奇道:“那你怎地还还存在世上?”

吊死鬼哼了一声,道:“想在阴间杀死鬼魂,直是难如登天。我被杀之后,每到晚上便能‘活转’。”

十一 五方招财仙

形骸信心大增,问道:“请问那些活人去了何处?是否活着回来了?”

吊死鬼摇了摇头,道:“打这儿过的不少,原路返回的一个也没有。”

形骸皱眉问:“此地当真如此凶险?”但旋即想到:他们未必真全死了,也无需走原来的路,天一亮,就会被传送回阴影境地了。

吊死鬼打了个呵欠,眼珠几乎脱眶而出,他道:“你瞧见那颗夜灯石了没有?”

形骸看他所指方向,只见一块石头好似一收执灯笼的胖汉,那灯笼处闪着莹莹幽光。

吊死鬼又道:“朝夜灯石那条道直走,有一座野鬼塔,在塔中能躲避怨灵,也能修复你手里那护身符。”

形骸喜不自胜,道:“多谢老兄,不知老兄尊姓大名?”

吊死鬼道:“我是丹枫国牧马镇的徐大帮,死后无人供奉,你若有命回到阳间,需替我烧香烧纸钱,我在阴间的日子便能好过许多。”

形骸奇道:“原来烧纸钱真能有用?”

徐大帮道:“有用,但需得有真情实意才行。隔壁马三的小儿子哭哭啼啼的给他烧了纸钱,就比大户人家的后代虚情假意的祭拜管用。”他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石,那玉石发着紫光,他道:“你烧了事物后,那事物到了阴间,就成了这灵气小魂玉,可用来购置些事物。”

形骸点头答应,又道:“老兄,你既然已死,本该无欲无求才是。”

徐大帮叹道:“我若是无欲无求,死后就不会来阴间,而是遁入轮回,撒手而去了,来到阴间者,岂能无执念?”

形骸道:“你这话里头大有深意,值得深思、探讨一番”

徐大帮似觉得厌烦,朝形骸挥了挥手,扭头入睡,不久鼾声如雷。形骸讨了个没趣,行向那野鬼塔。

途中又遇上不少穷死鬼,有人以地上的土坟为宅,有人以山洞为屋,皆做着重复而毫无意义的举动,形骸觉得这些死者难忘阳世,生性习惯皆麻木地模仿生前情形。这些鬼死后无处安葬,死在哪里,到了阴间便有了相似的住处。

他想道:“不知把这些鬼魂带到阳间,又会怎样?”但登时想到:他们最多到达阴影境地,那是阴阳交汇处,再往外走,只怕难以持续多久。他以往用召唤怨灵的道法,究其原理,看来是以自身真气,化作一极小而无害的阴影境地之故。

不久,见到一座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三层塔,说是塔楼,可着实矮了些,更像是客栈。塔外马厩、水井,一应俱全。

塔楼里人不多,但似是活人,声音颇为吵闹。形骸推门而入,见左右各一圈环形软椅,右边软椅空着,左边软椅上坐着数人,皆活生生的,竟全是生者!

当中是一神龛,神龛上方有一墓碑,墓碑写道:“将十两翡翠放入神龛,再将护身符放在神龛前,默念‘祝黄大仙死后享尽福缘’,护身符自能恢复如初。”

形骸见神龛后有一掌柜模样的鬼魂,问道:“你是掌柜么?”

掌柜的冷冷说道:“是,今儿的活人可真不少。”

形骸问道:“黄大仙是谁?”

掌柜的答道:“我。”

形骸啼笑皆非,道:“你在客栈中放自己的死后牌位?”

黄大仙道:“反正我也死了,难道还能咒死自己?这般收钱更快更方便。明码标价,绝不商议。”

形骸取出十两翡翠,再取出通关文书,放入神龛,默念那悼词,通关文书上霉斑全消,完好无损。

黄大仙点了点头,道:“你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形骸想起徐大帮的吃喝之物,头皮发麻,说道:“还是还是算了,我自带了干粮。”

左边那圈软椅中的一人冷笑道:“喂,你是一人来到阴间的?本事可不小。”

形骸答道:“我并非一人,而是与同伴走失了。”索性到那群活人之间坐下,与说话那人一照面,双方皆吃了一惊。

那人居然是屡屡碰面的拜风豹,真是冤家路窄。

拜风豹看见形骸,自也惊骇,但深知不是形骸对手,只朝他怒目而视。形骸神色如常,道:“都说出门在外靠朋友,大家都是活人,在这鬼怪之地,正该互帮互济才是。”

拜风豹缓缓点了点头,道:“大伙儿萍水相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他的同伴都笑了起来,一颇为俏丽的女子说道:“拜大师此言深奥,叫人难以参透。”

拜风豹朝那女子友善一笑,眉目传情,那女子脸上一红,低头笑而不语。

形骸打量这群生者,拜风豹自不必多说,那女子约二十岁年纪,青春靓丽,似是一位崇尚武艺的富家小姐,她与身边的一位男子似是一对,两人衣着打扮华贵的匪夷所思,奢靡炫目。

那女子一身金灿灿的轻甲,轻甲之下的劲装隐隐有水光流动,乃是一件天蚕宝衣,她头发盘起,扎月银钗、星铁钗,腰上盘着软鞭,也是宝光如霞,五彩缤纷。

那男子与女子年纪相仿,穿锁链甲,甲上鳞片光辉照人,威风十足,链甲之下,则是一件紫袍。他左侧腰间悬着两柄刀,一柄碧绿,一柄赤红,一双手十根手指头戴满了翡翠宝石,足踏犀牛震山靴,瞧来武勇异常。

坐在男子身旁的是五个怪异的道术士,皆其貌不扬,服饰虽稍不及这对男女华丽,却也看得出极为昂贵。

这对男女显然是这群人的大人物,连拜风豹都对他们甚是尊敬。但唯独形骸对面的一位美艳妇人神色骄傲,只怕地位最高。她看似三十岁出头,一头碧蓝长发,脸蛋甜美娇嫩,脸上浓妆艳抹,眼影红唇,煞是诱人,一身连体长裙流光溢彩,衬出玲珑窈窕的身躯,显得既狐媚,又凤仪。

拜风豹一双眼时不时在这美妇与少女间转来转去,却不敢半点冒犯,与他之前色胆包天的言行大不相同。美妇与少女并不介意,反而似因受人爱慕,显得有些得意。那年轻男子对此见怪不怪,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偷偷地饱览那美妇的曼妙身段。

形骸心想:“他们来头不小,尤其是那少女与男子,身上的宝物价值连城,单凭这身法宝,已令她们身负非凡的本领。”

他咳嗽一声,问道:“诸位是从骨地长城来的?”

拜风豹说道:“废话,你我前几天不才刚照过面?”

少女问道:“拜大哥,原来你认识他,这位兄台是谁?”

拜风豹道:“此人叫子皿,是利汀女侯招徕的佣兵。”

美妇淡然道:“原来如此,看来身手倒不算弱。”

拜风豹暗忖:“此人孤身一人,挑了青阳教的分部,岂止是不弱?”想到此处,更不想与形骸为敌。

形骸拱手问道:“不知诸位朋友尊姓大名?”

那青年男子脑袋高昂,朗声说道:“本仙名叫潘郎,乃是万仙盟的五方财宝派少掌门!”握着少女手掌,道:“她是我的我的仙侣,仙名宋秋。”宋秋嫣然一笑,颇为羞涩,但难掩自豪之意。

潘郎再指着那五位道术士,说道:“他们是孟家的五位道长,法力深湛,也是我府上客人。”众道术士报上姓名,分别是孟穆,孟焚,孟锺,孟陵,孟悲。形骸不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不免微觉奇怪。

他拱手道:“原来是万仙的诸位高人,途中偶遇,鄙人不胜光荣。”

潘郎笑道:“拜风豹拜大师,你是认得的。”他朝那美妇恭敬地低头说道:“这位大人名叫詹依侯,是一位神通广大的仙女,亦是家父的好友。也是我无意中听仙子提起此行,起了兴致,故而提议结伴同行。”

形骸朝詹依侯深深作揖,全了礼数,詹依侯目光细细审视形骸,其中似有欲火,令形骸浑身不自在。

詹依侯道:“你呢?你来阴间做什么?”

形骸道:“我与同伴要找一个人。”

詹依侯笑道:“巧了,我也要找一个人。你要找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形骸道:“自然是死人。”

詹依侯道:“我要找的可是个活人。”

形骸这些年受万仙与纯火寺追杀,不免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暗忖:“她不会是来找我麻烦的吧,若是如此,我决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他道:“到阴间来找活人?这可当真稀奇。”

詹依侯道:“她是我的女儿,容貌奇丑无比,头发与我一般,也是碧蓝之色,你可见过她没有?”

形骸放下心来,摇头道:“我不曾见过,这漆黑骨地如此广阔,不知尽头,仙子想要找她,不啻于大海捞针。”

詹依侯冷笑道:“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形骸暗想:“既然是万仙的,那定然敌视于我,还是少招惹为妙,大家各走各路。”

他叹道:“唉,我其实本不想来阴间,我要找的死人在漆黑骨地里,谁知途中遇上怪事,我的同伴都传回了凡间,偏偏我还留在这里,真不知是何缘故。”

潘郎、宋秋都笑了起来,声音满是嘲弄之意。潘郎说道:“听说阴影境地在日夜交替的时候,会将一部分人挪转阴阳,另一部分人原封不动。到底是何人留,何人走,谁也闹不明白,全无规律可言。说不定下一次天亮时,你便可以回去了。”

形骸听出他信心十足,问道:“少掌门,你可有必定能返回阳世的法子?”

潘郎斜觑他一眼,淡然道:“自然是有的。”

十二 好爱潘郎君

形骸问:“不知少掌门可否告知在下,令在下摆脱困境?”

潘郎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让我帮你?”听他语气,竟觉得形骸请求荒谬可笑,不值考虑。

形骸看出此人年轻气盛,隐约有些目空一切,稍稍一想,说道:“五方财宝派名扬当世,威震四海,掌门人听说乃是天庭仙神后裔,一贯功力超凡,少掌门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量闯入这等凶险万分之地,实是令人敬仰至极。潘少侠,祝你此行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说罢掏出个酒葫芦,抬头喝了一口。

他忽然说出这话,委实有些突兀,但潘郎闻言却喜滋滋的颇为受用,他是当今万仙盟少年剑侠榜排行极高的人物,之所以远道而来,究其原因,多半是想立下一件举世震惊的大功劳,同时真刀真枪地一试自己的法宝武艺,以期在万仙盟会的擂台之上大放异彩。此刻形骸对他这般推崇,正是搔到了他的痒处,令他甚是痛快。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太客气了。既然兄台遇上了难处,本仙一贯秉承侠义之道,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形骸心想:“这位公子虽然有些傻气,为人倒不坏。”当即肃然道:“多谢公子!”

潘郎道:“但那件能令咱们返回阳间的法宝不能轻易动用,我本打算替仙子达成所愿后再行施展,兄台不如跟着咱们同路,也出一份力气,到时本仙必不吝相助。”

在他心目中,詹依侯法力绝俗,而自己与宋秋一身玄微奥妙的宝物,加上苦练多年的绝技,此行实无需旁人出力,但若这位子皿能活着回到阳间,替自己宣扬威名,也是一桩好事。此人伶牙俐齿,对自己也极为钦佩,定能将此事绘声绘色地远远传开。

形骸别无他法,道:“那还请公子多多指教,却不知此行是否遥远?”

宋秋嗔道:“你还没帮上忙,便已想着偷懒了?这位拜大师便主动相助我们,不求半分回报。”

形骸道:“拜大师四大皆空,境界高深,岂是我敢相比的?”

拜风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笑道:“乐于助人,本就是我纯火寺宗旨。”他实则是被宋秋、詹依侯美貌吸引,不由自主地想要相助,此言却不能明说。

詹依侯发出笑声,她虽相貌娇丽,神态也妩媚万分,但声音却嘶哑,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她道:“放心,离那小贱婢很近了,她逃不了多远。”她初时显得孤冷遥远,此时一双眼却毫不掩饰地在形骸、拜风豹身上打转,仿佛要吃人的老虎。

形骸点点头,道:“在下明白,多谢诸位。”他暂且不再发问,可心中却充满好奇,一边思索,一边小口抿酒。

又过了片刻,潘郎对孟家五位道术士说:“时辰到了,请助我练功。”

五道齐声答应,潘郎走到空地上,盘膝而坐,潜运功力,身上所有法宝皆缓缓震动。五道伸手,分别按住潘郎前胸、后背、头顶,左右掌心,身外龙火纷纭,额头上汗水涔涔。

形骸心想:“这是万夫锻金诀?”

他想起这五方财宝派的祖先是一位五方财宝神(此人曾在万仙盟会上啰里啰嗦,被形骸一掌打翻),其法力精要能够感应法宝,驱使法宝,并借助法宝真气增强自身,这与道术士的符华法颇有相似之处,威力之强,犹有过之,但符华法能用于世间龙脉,万夫锻金诀却只用来感应宝物。

据传这法诀易于速成,只要找到一身好法宝,再请道法深湛的道术士施展符华法,令宝物上的灵气与万夫锻金诀的修士体内真气融合为一,便能施展高深的功夫,举手投足皆刚猛有力。自称‘脱胎换骨,震古烁今,炼化凡胎,重塑金身’。此法虽好,但也被其余修道人士视作投机取巧,甚是不屑,有人戏称其为‘万金锻夫诀’,改了两个字,指责其法只要富可敌国,便能万夫莫当。

形骸觉得那是世人对这功夫的误解,修炼此法,不但要花费巨款,修士的悟性、根骨、体魄、耐性皆需上佳,否则万难熬过那锻骨抽筋之苦。

练了一个时辰,六人皆大汗淋漓,潘郎大喊一声,面如金纸,五道退开数步,缓缓收功。

宋秋关切说道:“师兄,怎么样了?”

潘郎笑道:“等咱们回去之后,我这功夫的造诣只怕要赶上爹爹了。”

宋秋甚是羡慕,道:“那什么时候也让五位道长帮我也练练?”

潘郎皱眉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让他们相助?你不是也有五位道姑么?”

宋秋道:“她们姐妹的法力可远及不上你这五位道长啦,而且我让她们跟我前来,她们死活不愿。”

潘郎叹道:“师妹,你可知道似这等年纪相仿,功力相当,血缘相近的五位道术士何等难找?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为你物色到川家五位姐妹。所有同门之中,也唯有你有此优待,这还是因为你是我心上人之故。你想想,当年我替你求了爹爹多久才能成事?”

宋秋神色不快,嗔道:“你又嫌我了!哼!你嫌我不好,是不是又有哪个狐媚子缠上你啦?是不是息鹊儿那个贱货?”

潘郎愕然道:“哪有此事?这数月来,咱们不一直在长途跋涉么?除了你之外,我上哪儿去见其余女子?”

詹依侯轻笑道:“原来我算不得女子。”

潘郎大惊失色,自知失言,忙道:“仙子超凡脱俗,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詹依侯“哦”了一声,朝他眨了眨眼,看他湿透了的衣衫下,露出健美结实的肌肉,眼神风情万种。潘郎涨红了脸,神情有些不自在。宋秋显然不快,可面对詹依侯却不敢埋怨半句。

形骸暗忖:“这詹依侯毫无疑问是元灵变的,却不知究竟是哪种元灵。”

世上元灵介于人神之间,性子单纯,但所谓单纯,有时也并非好事。像雷鸠、火鸟之流便极为好色,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勾引凡人,与其生儿育女,雄元灵倒也罢了,有时雌元灵为凡人男子养下孩儿后,却洋洋得意,似乎占了极大的便宜,留下了自己的种。她们会将孩子留给凡人,自己一走了之,若那凡人照顾不好,雌元灵便会返回,将那男子与孩子一齐杀了。

潘郎道:“仙子,该上路了么?”

詹依侯笑道:“你身上湿成这副模样,一股男孩子的味道,扰乱我心神,如何能够上路?”抬头对黄大仙道:“喂,死鬼,这里可有清水可以洗身?”她称呼死者时,语气中也有一股勾魂之意。

黄大仙道:“阴间清水难得,一桶水十两翡翠。”

形骸暗暗心惊:“你怎地不去抢?”

潘郎忙道:“仙子,不必”话未说完,詹依侯已将十两翡翠抛入神龛,黄大仙点了点头,招来一溺死鬼,溺死鬼去而复返,道:“楼上热水已然准备妥了。”

詹依侯一推潘郎,道:“还不快去?”

潘郎红着脸一笑,道:“多谢仙子款待。”说罢走向楼梯,朝上前行。

詹依侯等候片刻,待听到上方有人入水的声音,轻摇柳腰,娉娉婷婷的站起,柔声叹道:“我上去瞧瞧他,他一身宝贝,可别让人偷了。”

宋秋脸登时红了,目中惊怒,道:“仙子,我我上去看着他好了。”

詹依侯瞪她一眼,不发一语,宋秋不明所以,但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只听詹依侯森然道:“你们谁也不许上来,若打扰我的兴致,便别想活着回去!”说罢舌头舔着嘴唇,拾阶而上。

少时,楼上忽听潘郎惊呼道:“仙子,你你为何宋秋她听着呢”

詹依侯娇笑道:“你怕什么?我也想洗洗澡。”

潘郎道:“我身上可有些脏”蓦然说不出话,只发出呜呜之声,詹依侯娇笑连连,水声哗啦哗啦地,两人在水里翻滚,很快,潘郎低声呻吟,詹依侯却毫无廉耻地欢声大叫起来,她声音高昂而沙哑,别有动人心魄的风味。那水声也由乱变齐,一阵一阵地极有规律。

那五个道术士听得口干舌燥,眼珠乱转。拜风豹热血翻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层楼板,当真望眼欲穿,恨不得也上去凑个热闹。宋秋似受了极大的侮辱,脸色惨白,泪如雨下,身子哆嗦不停。

形骸寻思:“以元灵的脾气,她与潘公子这举动只怕不是头一回了。看来宋姑娘以往并不知情。”这滋味自然极不好受,就像强盗当着男子的面强占其妻一般。形骸暗暗叹息,只觉宋秋好生可怜。

忽然间,潘郎厉声惨叫,道:“你你是”他声音恐慌无比,但嘴立即被什么东西塞住,难以说话。

宋秋跳起身,想要赶去,但拜风豹拦住了她,道:“姑娘,性命要紧!不记得詹仙子说了什么吗?”

形骸猜测是这元灵在兴奋之际露出了部分原形,才令潘郎如此害怕。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脚步由上而下,那两人穿戴整齐,回到座位上。詹依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而潘郎则魂不附体,精神不振。

宋秋本不想理睬情郎,可见他这般,不禁握住他的手道:“怎么了?”

詹依侯冷笑道:“没什么,小妮子别瞎问,小伙子也别乱说。小伙子伺候得我不错,唉,没用的东西,可惜我又未怀上他的孩儿,未免美中不足。若再不怀上,只怕误了大事。”

十三 人人献殷勤

拜风豹满脸侠义,正色嚷道:“夫人,你欺负这什么都不懂的娃娃可不对!有什么手段,尽管朝我身上招呼!贫僧龙精虎猛,愿一力承担,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形骸心道:“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元灵本相定十分可怖。这拜风豹以往纵然有些好色,可此刻已变得毫无遮掩,又蠢又冲。”

詹依侯笑道:“与我同乐,是要你入地狱么?那还是免了吧。”

拜风豹急道:“贫僧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位潘公子显然已无心再侍奉夫人。”

詹依侯摆了摆裙子,露出又长又白的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肌肤仍残留汗渍,拜风豹看傻了眼,满是猴急之色。

詹依侯道:“我要他相陪,他岂能拒绝?不过你这和尚倒也有趣,大伙儿走着瞧吧。”

拜风豹傻笑起来,搓手道:“好,走着瞧,走着瞧。”

宋秋暗骂拜风豹无耻,但若拜风豹愿意当这替死鬼,她的潘郎便算暂且保住了。她忍气吞声,道:“仙子,你满足了么?咱们该出发了吧。”

詹依侯取出一张灰白地图,仔细端详。形骸见地图上有一条黑墨闪着光芒,另有一碧蓝墨迹,当是他们所在之处。

她道:“好,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多赶些路,毕竟时不待我。”

宋秋忍不住道:“仙子居然也知道时间紧迫?”

瞬间,掌影一闪,打向宋秋脸颊,形骸一把抓住那掌影,已握在詹依侯手腕处。宋秋花容失色,知道詹依侯这一掌若打在自己脸上,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性命不保,幸亏形骸将她拦下。

詹依侯内力一震,形骸松脱了手,她冷眼望向形骸,道:“好身手,但你当真要与我作对?”

形骸道:“我武功只怕不及仙子,但一见仙子美手玉腕,便忍不住想要碰上一碰。”

詹依侯心情好转,笑道:“我也挺喜欢身手高超、年轻力壮之辈。”一转身,推门出了野鬼塔。

宋秋朝形骸感激一笑,挽着尚未回过魂来的情郎,跟随走出,形骸等人旋即跟上。马厩处有九匹半鬼马,詹依侯道:“拜风豹,你我合骑一匹,让一匹给这子皿。”

拜风豹大喜过望,道:“多谢仙子!”跳上马鞍,詹依侯坐在他后背上,一双手环抱拜风豹,身子毫不避讳地贴住这和尚背部,拜风豹血脉偾张,恨不得在马上就把这詹依侯就地正法,但他要捏詹依侯手掌,詹依侯格格一笑,却不让他捉住。

众人驰离客栈,顺着地图标识方位前行。形骸问道:“这地图是从何处而来?为何竟能知道阴间境况?”

詹依侯道:“地图是五方财宝神那儿的一件宝物,叫做阴魂不散图,此图是古时妖道所绘,通过将亡灵召到凡人躯壳内,口述笔画,制成了阴间部分区域之图。”

形骸又问道:“为何能知道夫人女儿的踪迹?”

詹依侯表情森严,道:“我说了,那贱人休想逃过我的手掌心。”说完此言,闭上眼睛,脸皮抽动,五官收缩,似在忍受极大的怒气,又好像真被猛烈的折磨。

形骸心知她手中或许有那位女儿的血肉骨皮,才能紧追不舍。

前路山道峰回路转,百折千绕,山崖又黑又冷,沟壑潜藏,若稍不小心,只怕连人带马一齐跌入无底深渊里头,不过若是阴间的亡灵,多半也摔不死。形骸觉得若自己等到次日天明,运气好就能脱困,但既然已答应了他们,便不能半途而废。

那潘公子已经恢复了精气神,显得冲动兴奋,时不时指着各处景物,说道:“这树木阴森怪癖,我回去对他们说了,他们定然不信。”又道:“你看这山奇形怪状,邪气外露,若换做寻常人,早就吓破了胆。”他那五位道术士随从出言附和,不掩敷衍之意。宋秋正在气头上,也不给他好脸色看。

按理说,这潘公子与詹依侯情事败露,他该惶恐不已地请求宋秋回心转意,但此人却浑浑噩噩,并无道歉之意,反而好似有恃无恐,不理宋秋脾气。宋秋气苦,一路上不停抹泪,却无半句指责。形骸觉得她像是个怕失宠的小妾,而非潘公子名正言顺的爱侣。

形骸问道:“少掌门,骨地长城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放人外出,你们是如何来到漆黑骨地的?”

潘公子哈哈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骨地长城并非漆黑骨地唯一的入口,树海国那儿也有树海长城,富甲帮在那儿也有生意。家父与他们帮主交情可不浅。”

形骸道:“原来如此。”

地面变得泥泞松软,马蹄极容易陷进去,似乎到了一处沼泽。詹依侯道:“把马留在这儿,我们步行。”她施展元灵妙法,身子离地漂浮,众道术士施展道法,令众人身子轻盈,就不容易陷入沼泽里了。

形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沼泽中的蜈蚣、毒蛇个头极大,与人等长,而从树枝间的蜘蛛网来看,蜘蛛也是不小,却不知到底算作活物还是死物。阴风穿绕树林,可林子里没有一片树叶颤动发声。林中的黑暗有些诡异,并非全然看不见,有些紫色的幽光,总令人感到一转眼便能看见鬼怪。

这时,红光一闪,飞向众人。形骸喊道:“是归墟妖!”冥虎剑出鞘,将那归墟妖一斩为二。紧接着,从泥沼中,树木上,灌木丛里,源源不绝地冒出这等鬼怪,当空浮动,轻飘飘地向众人袭来。

詹依侯气定神闲,并不出手。潘公子喊道:“看我的万夫锻金诀!”说着呼呼出掌,在阴间的归墟妖以实体存世,被他掌力一碰,“呼”地飞出十丈,惨叫着消亡。潘公子大喜,喊道:“好!”他来了兴致,一套精妙掌法使得精彩纷呈,变化不尽,身上的宝物熠熠生辉,助长他的体能膂力,灵敏反应,功力着实不凡。相较之下,宋秋可差得远了。

拜风豹有心在詹依侯面前显露威风,得她青睐,道:“夫人,你不必动半根手指头!”一扬手,从腰间飞出三十枚旋风飞镖,施展心想事成剑诀,朝众鬼怪抛去。他此刻斗志昂扬,满脑子想的都是詹依侯的风韵,此招威力大增,归墟妖中招后连声痛呼,化为无形。孟家五道也使劲浑身解数,用火球、风刃重创群妖。

此地归墟妖远不及当年声形岛上的厉害,无力使用高强的道法,攻击半天,代价惨重,靠近不得众人,只是成群结队而来,并不死心,一时间杀之不绝。

詹依侯缓缓说道:“可要我出手么?”

拜风豹急道:“不必!”他使出纯火寺大风手,掌中打出一道道旋风,旋风所到之处,立时将归墟妖卷成碎片。他这功夫威力强悍,引起宋秋与五道喝彩,潘公子很不服气,掌力又增强了一层,在鬼怪群中纵横穿梭,挥洒自如。

形骸说道:“看来归墟妖就算死了,不久也能复生,所以如同敢死队一般浑不惧死,可惜并未携带盐巴。”

潘公子登时想起来,道:“怎会没有?”跑到宋秋面前,道:“聚宝盆呢?取不竭水壶来。”

宋秋赶忙从衣袋中摸出一个金色的聚宝盆,念了咒语,摸出一水壶,潘公子再掏出一块‘天盐石’,放入水壶里。潘公子将水壶摇晃数下,喊道:“潮来潮往!”只见水壶中喷出一条大水柱,淋在归墟妖身上,归墟妖察觉是盐,一时显得甚是惊惧。

拜风豹道:“可以杀他们了!”双手绕身圈转,蓦地发出大风,归墟妖被击中之后抽搐毁灭,其余则陷入了骇乱,有的停步不前,有的朝后退去。

潘公子笑道:“仙子,我这一手怎么样?”他似已忘了见过詹依侯的真面貌,仍一门心思地讨好于她。

拜风豹不甘人后,抢着喊道:“仙子,我这大风手的功夫不错吧。”

孟家五道也上前邀功,道:“仙子,我等道法可还过得去?”

詹依侯微微一笑,道:“都很好,我很是满意。”说罢,她又望形骸一眼,道:“子皿,你可有些出工不出力了。”

形骸说道:“大伙儿各显神通,我又何必抢风头?”

詹依侯眸中闪着诱惑之光,说道:“你倒是假装正经,难道不想受我青睐?又难道不想与我坦诚相见?”

形骸苦笑道:“在什么地方,办什么事,到了此处,我可没什么心情。”

正说话间,陡然见那孟焚身子一颤,身子蜷缩巨震,蓦然放声大吼,他身边四个兄弟惊呼道:“归墟妖附体了?”匆匆跑上前去,意欲相助,但孟焚一抬头,口中一股黑水喷向四人,四人大惊,只能躲开。

形骸抓住孟陵,带着他往旁一跳,恰好一只归墟妖现身,扑了个空。他喊道:“它们变作虚体!”话一出口,已然不及,另三个道人顷刻间也被归墟妖占据。原来众妖之间,也有法力高深者,一直窥伺在旁,按兵不动,等候良机再行出手,果然一击成功。这四道顷刻之间,法力大增,喷雾吐毒,手段甚是厉害。

詹依侯骂道:“累赘!拜风豹,替我杀了他们!”

拜风豹登时领命,喊道:“全听仙子的!”一拍双掌,掌上白风缠绕。

潘郎忙道:“万万不可!”拦在拜风豹面前,两人对了一掌,潘郎退开一步。他这万夫锻金诀是由这五人锻炼而得,若这五人毙命,这门功夫终生便再难有进展,岂能任由拜风豹杀了?

就在这时,孟锺扑向宋秋,喷出一团高墙般大火,宋秋“啊”地一声,已万万难以躲开。形骸身子一闪,骤然赶至,只见他打了个响指,那团火顿时烟消云散。

十四 情义如粪土

这时,外圈的归墟妖见众人内乱,露出破绽,一股脑发难袭来。詹依侯喝道:“无礼之徒!”袖袍横着扫出,真气有如汪洋大海,混混沄沄地迎去,将众归墟妖淹没,又继续朝前,摧折树木无数。

拜风豹大声喝彩道:“仙子神功,真让人大开眼界!”潘郎见他缓下手,再无伤害五道之意,遂凝神提防内外大敌。他见孟陵被形骸所救后哭丧着脸,问道:“被归墟妖附体还有救么?”

孟陵惨声叹道:“没救了,魂已没了。”

潘郎“啊”地一声,霎时如五雷轰顶,心疼无比——这五人与他亦师亦仆,从小助他练功,对他而言极其重要。如今五人中四人已失,剩余一人便毫无用处。对他而言,损失之惨重,实是无可衡量。

形骸摇头道:“此言差矣,我救过不少遭归墟妖吞噬之人。”

潘郎大喜道:“真的?我让兄台跟着我们,真是英明至极。”

形骸暗想:“你该夸的人是我,怎地夸到自己头上了?”骤然间,他双手一转,在孟焚等四人额头间一点,竟令对方猝不及防。当年在声形岛上,形骸被归墟妖附身时,早已摸索出了驱妖救人的法子,那四人身子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翻白,仰天吼叫起来,声音半点也不像人,更像是凄惨的豪猪。

形骸道:“道术士魂魄鲜美,强者犹是如此!既有佳肴,何必忍耐?”

四人脑中飞出四道黑气,朝形骸脑子疾冲,其速度当真胜似火铳,劲风难及。但他们快,形骸更快,潘郎、宋秋不见形骸手掌稍动,那四道黑气已被他握住,形骸手指一转,四条锁链已将四个归墟妖缠住。他道:“撒盐!”

潘郎笑道:“好!”用不竭水壶撒出盐水,四妖哇哇惨叫,手臂乱挥,似在求饶。形骸手腕一颤,锁链变作火焰,将四妖烧的无影无形。恰巧这四个归墟妖是众妖中的首脑,它们一死,其余归墟妖大骇,旋即化虚溜走。

形骸再去看孟焚等四人,他们死里逃生,魂魄损伤,兀自有些神志不清,那孟锺胸口起伏,咳嗽几声,吐出一大口血。

潘郎急道:“孟焚他们不会死么?”

形骸说道:“人的魂魄纵然脆弱,但也很是强韧,复原比身体更快。只是最好找一安全去处,让他们好好养养。”

潘郎这才转忧为喜,道:“最好这山里另有客栈,得找几个鬼魂问问。”

宋秋走近形骸,低头说道:“子皿兄,多谢你相救。”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神情好生委屈。她见情郎大大咧咧的,对自己遇险之事半个字不提,反而对这孟家五道更为珍惜,似甚是痛心,可却无半句怨言。

形骸道:“大伙儿互相照应而已。”

潘郎奇道:“秋儿,你怎地哭了?我不喜欢女人哭哭啼啼的。”

宋秋“哼”了一声,皱眉半晌,娇声道:“人家是想你好好疼我,对我更好一些。”

潘郎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对你还不够好?你能做我潘郎的女人,是你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宋秋勉强笑道:“可不是吗?”

詹依侯骂道:“这些杂碎,定然是那贱婢派来害我的,哼,她可当真把我瞧的小了。”她转身面向形骸,笑容满面,道:“子皿,你也是道术士?”这句话充满情意,妩媚动人,荡气回肠,登时令拜风豹酸得牙疼。

形骸道:“鄙人道法确实还过得去。”

詹依侯走近,玉手宛如摘花,与形骸五指相扣,双眼欲拒还迎,欲语还休,似有说不尽的柔情,道不清的羞喜。她轻启朱唇,口吐芬芳,道:“我一直想找个高明的道术士,与他生个生个孩儿。”说着将形骸手掌放在她裙子中的缝隙间,摸上她光滑的大腿。

形骸抽出手,笑道:“夫人,此事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情到浓时,水到渠成。”

詹依侯低声笑道:“我的水已经满了,你想摸摸看么?”

形骸道:“我还差得远,尤其在这鬼地方,更是半点提不起劲儿来。”

詹依侯一愣,万料不到竟有男人敢拒绝自己。刹那间,她神色恼怒,目光一点点变得冰冷凌厉,她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形骸哈哈一笑,道:“我佛慈悲,四大皆空的把戏。我是来办正经事的,可不是谁的面首。”朝后退开数步,却拒人以千里之外。

拜风豹急劝道:“仙子,这人不知好歹,委实可恨,你不如找那些个两情相悦的好儿郎如何?”

詹依侯突然朝形骸扔出一针,形骸双指一夹,止住那针势头,却感到针上寒气森重,弹指间已侵入形骸经脉,只怕片刻之后,会将形骸冻成一根冰棍。形骸摇了摇头,将体内寒毒驱尽,把针扔向一旁,刺中一棵大树,那树登时遍体霜白,砰地一声,冻得四分五裂。

詹依侯瞳孔收缩,好似龙眼,她厉声道:“当世能受我这‘无人还针’的道术士,只怕寥寥无几。”

形骸淡然回答:“天下之大,无可丈量,潜龙卧虎,也是不计其数。夫人未必知道世上所有的道术士。像我便自诩渊博,可从未听说过当世有这么一位神功惊人的‘詹依侯仙子’。”

詹依侯眉毛倒竖,好似要发作,形骸不愿与她闹翻,小心戒备着。潘公子惶恐不已,上前劝道:“仙子,子皿兄台是帮咱们来的。”

詹依侯叹了口气,道:“也罢,对付那贱婢时用得着你。”

形骸暗想:“以这位‘仙子’的强横霸道,那‘贱婢’倒未必是恶人。”他不明内情,此刻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众归墟妖再不敢加害,众人踩着实地往沼泽深处走,詹依侯有地图傍身,纵然地形复杂,并无迷路之虞,但林中鬼影重重,闹得众人心中惶惶,而孟焚、孟悲等人也需养伤,潘郎大感着急。

半路上遇到个沼泽里的溺死鬼,形骸问他前头有无客栈,溺死鬼答道:“帮你可以,你得替我烧些纸钱。”随后报上了姓名来历。形骸债多不压身,当即答应。溺死鬼这才说道:“客栈是没有,但刚刚有一向导经过,他必有法子帮你们找到住处。”说罢取出一炷香,道:“只要焚烧此香,那向导就会出现。”

形骸拿起一撮泥土,摆成小堆,把香放在土中点燃,一炷香烧完后,右手方向“叮铃叮铃”声响起,只见一黑袍人缓缓靠近。

那人说道:“风雨中往返,阴阳间徘徊,不可吝金玉,散去还复来。诸位召唤鄙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形骸看那人面貌,又惊又喜,喊道:“冥漠?”

冥漠见到形骸,自也吃了一惊,道:“怎地是你?你怎地到阴间来了?”

形骸叹道:“我也是误打误撞,现在回不去了,你不是在微雨遗迹占山为王么?怎地成了这鬼地方的向导?”

冥漠道:“微雨遗迹已被应烛摧毁,那仙法也被你学了去,我无所事事,唯有重操旧业。”

形骸道:“你以往是漆黑骨地的向导?”

冥漠回答:“不错,我知道阴间与漆黑骨地中的好几个混沌离水,可供休息。无论地貌如何变化,混沌离水总在原处。”

潘郎、宋秋见到冥漠容貌吓人,不免暗生惧意。拜风豹疑心大起,道:“你认得这这骨头怪物?”

形骸点头笑道:“咱们是莫逆之交。冥兄,我正愁找不到回阳间的路,遇上了你,真可谓久旱逢甘露。”

冥漠说道:“你们十人,若要暂找安生之处,一人十两翡翠。若要去某个特定之处,一人二十两翡翠。若要返回阳间,一人一百两翡翠。”

形骸愕然道:“你我交情这么好,你忍心下手这么狠?”

冥漠冷冷说道:“我最烦的便是你这等熟客,事不少,钱却不肯多花。鄙人重操旧业,价钱一概没得商量,六亲不认,铁面无私。”

形骸恼道:“我哪来一百两翡翠给你?最多只有二十两。”

冥漠道:“二十两也行,你要去阴间某处,我可指引你一条明路。”

形骸道:“我要去阳间,并非去阴间!”

冥漠嗤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坟头无人拜。你莫要再啰嗦,我从不与人讲价。”

形骸哼了一声,道:“冥漠,你恁地不讲义气!也罢,我与潘公子他们一路,他们有法子返回漆黑骨地。”

冥漠不屑一顾,道:“义气能当饭吃么?”

潘公子笑道:“子皿兄放心,只要办成了大事,返回阳间,不过是小事一桩。”他取出二百两翡翠,道:“这位叫冥漠的鬼先生,还请带我们去一处‘呢喃古宅’。”

冥漠收了翡翠,躬身道:“客官放心,有我指路,前方必无大碍。”不知怎地,这骷髅脑袋竟显出和颜悦色,和蔼可亲的表情来。

形骸心下郁闷,恼恨冥漠贪财,有失世外高人身份,斥道:“原来并肩作战之情,不及百两翡翠之重,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冥漠道:“世事本是如此罢了。再说了,若不是我,你如何能胜得了那怪物?此事我还没问你算账呢!”一拂袖袍,在前领路,他牵着一辆驴车,让众人都坐了上去。

十五 大师喜当爹

那驴车在一处黑木屋外停下,木屋周围也满是黑叶黑树,树皮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毛刺,叫人瞧着暗暗惊惧。

冥漠道:“这屋子就是混沌离水了,诸位若有抵挡阴影的护身符,可在屋子里修复。若有伤势,也可在此疗养。”

潘郎欢呼一声,跳下驴车。宋秋急道:“当心有陷阱!”但潘郎已经跑了进去,众人唯有跟入。

屋子里别有洞天,上下有三层,比之寻常的酒楼花坊更大,形骸居然能感受到龙脉灵气,他问道:“这里为何会用龙脉?”

冥漠道:“就像凡间会有阴影境地一样,阴间也有异状,与凡间龙脉互通,只是极其罕见而已。”

形骸喜道:“我若在此等到天亮,就能返回阳世么?”

冥漠道:“那是你痴心妄想了。”

形骸登时大失所望。

詹依侯凝视形骸,朗声道:“子皿,我最后给你次机会,你从不从我?我这天人般的身子,滋味何等美妙?世上多少男子梦寐以求?”她手按在胸前,两团圆物弹弹晃晃,脸上似笑非笑,一副情急难耐、轻嗔薄怒的模样,当真连佛祖都会动心。

形骸笑道:“夫人知不知道犹抱琵琶半遮面?你越是露骨,我越觉得无趣。”

詹依侯长叹一声,道:“伪君子,大白痴。”她生平想要的男人,从无失手,哪怕不愿从她,她也必用霸道手段强占,可偏偏眼前此人武功惊人,却对她毫无兴致,她纵然失望,但无计可施。

拜风豹眼珠一转,叹道:“为何我觉得此处好热?”脱去僧袍,露出上身结实整齐的肌肉来,稍稍运功,立刻浑身是汗。他取一块布到处擦拭,身躯转动,好似商贩沿街叫卖一般。

宋秋红了脸颊,低骂了一声,转头不去看他。詹依侯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眨也不眨。

看了半晌,詹依侯腻声道:“大师,我有一门清净化内火的功夫,你想不想随我修炼?”

拜风豹心花怒放,嚷道:“多谢仙子!我正愁内火太旺,无处宣泄不是,无处求援,夫人若愿成全那个拯救贫僧,贫僧愿一辈子为仙子做牛做马。”

詹依侯懒洋洋地起身,道:“你有牛马那般厉害么?”

拜风豹如兔子般跃起,道:“我比牛马可厉害多了!”

宋秋听两人说着男女风话,只听得面红耳赤,又想起自己情郎与这詹依侯也做过同样无耻的勾当,当真嫉恨交加。她望向潘郎,心里更凉了半截,只见潘郎鼻孔张大,神情沉醉,蠢蠢欲动,活脱脱像个白痴。

詹依侯吃吃一笑,拉着拜风豹走上了楼。拜风豹大着胆子,对詹依侯动手动脚,詹依侯轻轻将他拍开,却更激起了拜风豹的欲火。

形骸悠闲地坐在一旁,喝酒之余,暗想:“詹依侯情浓之时,必会露出原形。但她会对男伴施法,令其忘却真相,这有些近似仙灵的功夫,但她绝非仙灵,否则我焉能不知?”

他虽对这詹依侯全无欲望,可按捺不住好奇心,手指一弹,梦魇真气透过楼层缝隙,飘了上去,化作一枚镶嵌在墙壁上的铜钱,那铜钱是形骸耳目,声形皆能得知。

拜风豹与詹依侯已搂在一块儿,詹依侯施展妙手,挑逗拜风豹,拜风豹满头大汗,对着怀中伊人疼爱有加。詹依侯戏耍拜风豹片刻,这才让他得偿所愿,两人交融在了一块儿,詹依侯娇声呼吸,胸口起伏,声音高昂尖锐。拜风豹目光炯炯,欢喜的快要发疯,竟使出与强敌拼命的劲儿来,却又怕伤着詹依侯,处处留有余地,委实是‘亢龙有悔,余力不绝’。

形骸暗暗好笑:“这下酒的好戏当真不错。”

突然间,詹依侯大叫一声,白嫩的皮肤上长出乌黑的脓疮,原先修长苗条的身材变得臃肿矮胖,五官分得极开,绝美的脸蛋霎时畸形扭曲,面目全非,她竟是一只肥硕丑陋的蟾蜍。但这蟾蜍却有一条龙尾。

形骸心想:“她是水行小神龙蟾后?”依稀记得自己当年在海上遇见过她,她人形样貌是个丑恶的老妇,身边带着众多女儿,也各个儿是蟾蜍面孔。詹依侯那般丽色是她修炼的法身,纯是为了诱惑男子与自己同欢,一旦情不自禁便难以维持。

拜风豹已然吓傻,奋力想要挣脱,但蟾后舌头卷住拜风豹脑袋,拜风豹几欲窒息,使不上力气。按理说,此时拜风豹该当热情减退,可他仍抱着这怪物,快速扭动身子。

形骸面带微笑,心想:“还好本人清心寡欲,这才逃过一劫,这叫好人有好报。”

楼下,宋秋问道:“子皿兄,你笑什么?”

形骸打了个哈哈,道:“我做美梦,所以才笑。”

宋秋笑道:“你骗人,我看你还在喝酒,眼也睁着呢。”

形骸道:“我有离魂症,睡梦中也不消停。”

楼上那边,拜风豹一声狂吼,终于折腾完了。詹依侯放开了他,满意地摸摸自己崎岖囊肿的身子,一点点变化为美女。她轻按自己小腹,抿嘴想了想,笑道:“我怀上了?好极,好极。”

拜风豹想要说话,但扑通一声,极狼狈地摔了一跤。詹依侯吻上拜风豹嘴唇,两人喉咙咕嘟咕嘟作响,形骸料定这小神龙正注入迷魂毒素。他当即收功,散去了法术。

两人穿上衣衫,一前一后返回。形骸看拜风豹脸色惨白,像是谋杀了亲爹一般,不禁微觉怜悯,又感滑稽,他道:“好山好水好阴间,好生快活似神仙。恭喜两位大战之后,凯旋而归。”

潘郎脸上出现嫉妒之色,颤声道:“夫人,我到底到底算你什么人?”

宋秋“啊”地一声,恨恨不语。

詹依侯笑道:“算什么?算我玩过的男人哪?但现在我的男人是这位拜大师啦。”

拜风豹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是我怪了,怪了。”看来那药物生效,令拜风豹一时无力思考。

潘郎怒道:“仙子你我看错你了,你怎能如此放荡?”

詹依侯掀起衣衫,只见她小腹微微隆起,她笑道:“还是拜哥哥神勇,一次就让我怀上了孩儿。你还不行,功力差得远了。”

众人惊呼道:“你这么快便有孩儿了?”

詹依侯道:“似我这等仙家怀孕极难,十年中只有一胎,但生养极快,差不多到明日晚间就该产子了。”

形骸张口结舌,道:“这也太快了吧。”

拜风豹忽然泪如雨下,似清醒了不少,他抱住詹依侯,喊道:“我有孩儿了!我当真有孩儿了?”

詹依侯嗔道:“是啊,你哭什么?”

拜风豹跪倒在地,将脑袋贴在詹依侯腹部,咧嘴傻笑,欢喜地快飞上天去,喊道:“我的孩儿!我亲生的孩儿!夫人,多谢你,多谢你。”

詹依侯笑道:“你既然这般喜欢孩儿,之后路上可得照顾好他。”

拜风豹急道:“怎会照顾不好?我我恨不得把自己这条命交给这孩子!”

形骸心想:“这拜风豹虽然好色好杀,行为不端,可这慈父之情却真挚感人。只是这詹依侯称自己女儿为‘贱婢’,不惜追杀至阴间,这母亲做的极为糟糕。”

冥漠说道:“仙子当是元灵,元灵产子,则是神裔。”

詹依侯道:“你这不是废话么?”

冥漠道:“在阴间,阴魂众多,不少乃是降生时惨死的孩童。仙子这孩子初生时散发生机,极易引来小鬼魂盗取肉身,加上生世不凡,更是危险。”

詹依侯“咦”了一声,眉头紧皱,拜风豹怒吼道:“竟有这等事?我哪怕性命不要,也非保住他们母子平安!”

冥漠拿出一柄伞来,道:“此伞是专为鬼裔孩子打造的宝物,可以挡住阳气外泄,不被小鬼嗅到,一柄伞一百两翡翠。”

拜风豹瞪大眼睛,道:“我我眼下没这么多钱,可否先行赊账?”

冥漠又摸出一个碗来,道:“若是无财,可用鲜血补偿,只需盛满此碗,我便把这伞送给阁下。”

拜风豹见那碗又大又圆,咬一咬牙,道:“好!”从腰间摸出匕首,对准自己手腕。

形骸道:“拜兄,你先别着急。无奸不商,这冥漠没准是在坑你呢?”

冥漠冷冷说道:“子皿,断人财路,罪该万死。你这话可太不够意思了。”

形骸道:“你这是发死人财,是要断子绝孙的,本大侠不是在帮你么?”

冥漠道:“我这副模样,还怕什么断子绝孙?”说罢收回了伞。

拜风豹急道:“你怎地不卖了?”

冥漠道:“我随口一说,阁下当真相信?”

拜风豹大怒道:“你胆敢骗我,不怕我宰了你这妖孽?”

冥漠笑道:“我被这位子皿兄一劝,当即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大师佛法深湛,当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

拜风豹看了看形骸,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激之意,随后他走到詹依侯身边,轻触她腹部,运功替她调理,嘘寒问暖,眉开眼笑,欢喜得一刻静不下来。

宋秋指着拜风豹,对潘郎说道:“你看看人家当了爹爹,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一般,好生了不起呢。”言下之意,自是让潘郎莫要再朝三暮四,快些娶了自己,生儿育女,享尽天伦之乐。

潘郎仍满怀嫉妒,没好气地说道:“淫僧而已,好光彩么?”

形骸看拜风豹手舞足蹈的模样,觉得他仿佛一头大马猴,神态与其父侯亿耳当年竟一模一样,显露出的慈爱之中,竟有几分癫狂之意。

十六 此山乃我开

依拜风豹的意思,需在此处休息数日,待詹依侯产下孩儿,完全康复后再外出,但詹依侯极为不悦,说道:“此事绝不能耽搁了!万一那贱婢得逞,我多年心血便付之一炬!”

形骸问道:“仙子的女儿到底有何打算?又将破坏仙子哪些心血?”

詹依侯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瞒了。她将我丈夫盗走,意欲对他不利。”

此言一出,潘郎、拜风豹皆打翻了醋坛子。拜风豹说道:“夫人,你原来是有夫之妇?”

詹依侯笑道:“怎么了?我找别的男人,我那丈夫不敢放半个屁。本仙天性,岂是那个窝囊废能管?”

拜风豹心中冰凉:“是啊,她眼下与我好,可没准养下娃儿后,又会与那潘公子勾搭,甚至这子皿也终究会拜倒在她裙下。”不过他自己也是风流之辈,稍郁闷片刻,立时缓过劲儿来。

形骸道:“夫人女儿盗走了夫人丈夫,可这也未必是死仇。”

詹依侯道:“我那丈夫与众不同,他并非凡人,而是天界的一只蟾蜍。我与他产下的孩子与众不同,乃是纯正的元灵,是以他极其珍贵。”

形骸记得当年在海上遇见蟾后,她身边的女儿皆是蟾蜍脸蛋,人形身材,并非神裔,而是水行元灵族群。他道:“然后呢?”

詹依侯道:“那贱婢发了疯,她来到阴间,欲施展一门妖法,从血脉源头逆转报复,将我其余所有元灵女儿全数杀死,所凭借的,正是我那无能的丈夫。这贱婢丧心病狂,罪恶滔天,我非但要杀了她,更要将她抽筋剥皮!”

拜风豹、潘郎怒道:“那可万不能让她得手!”

詹依侯道:“本仙养胎期间,不愿动了胎气,路上若遇到危机,你们不得令我有半点损伤,更不许惹事,你们可都明白?”

众人齐声称是,拜风豹更是目光坚定,视死如归。

冥漠道:“我先前所言小鬼之事确实非真,但生者婴儿散发出香气,确实会引诱亡灵。若是周围有贪吃小鬼,只怕要被馋得哭了。”

詹依侯凝视他,缓缓说道:“我们已然付帐,不管如何,你需将咱们平安送到。”

冥漠叹道:“我保的是你们十人,现在变成十一人,这买卖真不划算。”

他虽诸多抱怨,但并无意坏了名声,待詹依侯休息够了,遂离此混沌离水,继续前行。冥漠挑选‘鬼烟稀少’之途,似绕开了不少危险。

阴间日夜交替,形骸见乌云中似有一个白色的太阳升起,可又瞧不真切。他等了半天,自己仍在阴间,未能返回。

他们的驴车身处刀削般的矮山上,离地面约有三十丈高,山地草丛间血光流转,鬼火恍惚,突然间,风声骤响,一群剑客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拜风豹大吃一惊,挺身而出,喝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拦我等?”

这群剑客皆是死人,穿着整齐划一的青色甲胄,有的年纪老迈,有的眼珠被挖,有的浑身插满刀剑,行动之际,身上居然燃烧着火焰,看似是龙火,颜色却又颇为怪异。

形骸甚是诧异,问道:“龙火贵族?”

这群剑客的首领道:“以往是龙火贵族,你们是活人?居然敢来阴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拜风豹见这群人谈吐如常,不像先前遇上的恶灵那般吃人害人,点头说道:“不错,我等来此有要事,与诸位素不相识,倒也不必为难。”

剑客首领道:“此路不通,你们找别的路!我们亡龙派今日有事,活人死人皆不得通过!”

詹依侯冷笑道:“我倒不知神龙骑死后仍这般强横霸道。”

那剑客首领道:“我等死后怨念极强,未能进入轮回,却来到了阴间。我家掌门人在阴间创立了亡龙派,旨在维护阴间平安,消除危害阴间的隐患,多年来,我亡龙派行走天下,功勋卓著,言出法随,谁敢不从?”

形骸只觉以往观念天翻地覆,惊讶万分,心中一动:“看来死后与活着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从阳光明媚的阳世,来到了阴暗惨淡的阴间,还能够长生不老。不知师兄在不在阴间?我若能找到他,见他一面,与他说些话,那又该多好?唉,不过师兄若进入了轮回,那可就难以一见了。即使他当真在此,古往今来死去的亡灵数以千亿计,我如何能找的到他?”

冥漠走上一步,道:“诸位,稍安勿躁,我乃穷鬼派的冥漠,与贵派掌门也算有些交情。”

亡龙派众人不为所动,齐声笑道:“没听说过,总而言之,我们办完事之前,此山不容任何人通过,以免打草惊蛇。”

山坡下,一人纵身跃上,对剑客首领喊道:“那魔头来了!”

众人脸上变色,如临大敌,剑客首领对形骸等说道:“你们不许发出半点生息,待我们杀了那魔头,便会放你们通过!”语气有所缓和。

拜风豹居然抢着说道:“如此甚好。”以他嚣张跋扈的性子,能如此忍气吞声,可见其爱子之心何等深厚。

剑客首领脸色稍缓,命形骸等人伏地不动,亡龙派众人则分头在藏身处躲好。一转眼,山间恢复了死寂。

形骸瞧这剑客首领的身法,似与拜风豹在伯仲之间。他轻功尚且了得,剑法想必更强。在场埋伏的亡龙派约有三十人,各个儿皆非等闲之辈。他心想:“除了进入轮回之人,阴间聚集了古往今来不少死去的高手。妖界纵然凶险可怖,阴间实则不遑多让。若将来有一天阴影境地越来越广泛,整个阳间都要遭殃,就如当年的解元城。”

这时,远处平原上有一人骑马疾驰而来,那人身上流着黑血,半昏半醒,受了极重的伤。瞧他服饰,也是亡龙派的人。在那人身后,出现了一铁甲巨汉。

这巨汉浑身皆罩在铠甲之下,脸面亦难看清。他那铠甲雕刻着许多人脸,皆表情痛苦,似是临死前苦不堪言。他步伐缓慢,可奇怪的是,那骑马的亡灵纵然快马加鞭,仍不断被这巨汉靠近。

形骸想道:“这是玄武缩地功!他每一步皆被大地催促,前进极快。”

亡龙派众人仍潜伏不动,蓄势待发,更无半点声响,正如地震之前,天上地下会出奇的宁静。

须臾间,巨汉已赶上了那受伤的亡灵。亡灵一个倒翻,跳下马鞍,一剑疾刺巨汉。那巨汉任由此剑命中,手中一条粗重的锁链霍然飞起,缠住亡灵剑客的脖子,那亡灵剑客“啊”地一声,粉身碎骨,形骸见他的魂魄顺着那锁链进入巨汉的铠甲中,铠甲一角落又多了一张悲惨的脸。

亡龙派首领喊道:“魔头受死!”话一喊出,众剑客同时冲向那巨汉,将这巨汉团团围住。

巨汉头盔转动,似在打量剑派众人,动作仍迟缓稳重,毫无怯意。

亡龙派首领道:“魔头,你在阴间胡作非为,滥杀无辜,无数亡者被你化作魂铁,彻底毁灭,我等今日非杀你不可!”

巨汉开口说话:“神龙骑的…亡灵?”声音甚是艰难,仿佛喉咙里长着一块大肉瘤,而那肉瘤千疮百孔,声音透过肉瘤发出来,令人听着浑身不适。

亡龙派首领喝道:“不错!我汤正乃是亡龙派除魔堂的三品剑客!你的底细咱们也已打听清楚,你是那魔头拜登的手下!是不是?那魔头多年前被逐出阴间,藏于阳间的阴影境地,竟还有胆子派你回来做恶?”

形骸心中一凛:“拜登?这巨汉与拜登有关?”利歌体内的异状与那拜登关联极大,他们此行要找的正是此人。

巨汉道:“我活人也杀,死人…更要杀。”

汤正高呼道:“出手了!”霎时,众人长剑出鞘,发出凌厉剑气,斩向巨汉,叮叮当当地正中此魔,铠甲上的人脸惨叫起来,巨汉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倒,甚至丝毫不举手招架。

众剑客猛攻十余剑,皆感到颇为疲累,再去看那巨汉,他铠甲流下黑血,不知是否伤了他。

突然,巨汉那条大锁链如蟒蛇般探出,将一剑客脑袋打得粉碎,他抓着锁链一端稍稍抖动,锁链灵活转向,接连缠住了四人。那四人惊呼着想要挣脱,巨汉哼了一声,锁链收缩,四人脑袋分了家,魂魄飞快地融入巨汉铠甲。

众剑客不禁动怒,再度出招,霎时剑气如潮,汤正更是咬牙切齿,大骂道:“猪狗不如的畜生!”他全力出手,剑气漫天而落,好似倾盆大雨,笼罩那巨汉。巨汉抬头瞧了瞧剑气,当真悠哉游哉,与观雨望云似的,随后缓慢迈步,朝汤正走来。汤正见自己剑气无效,登时方寸大乱。

巨汉转动锁链,蓦然间极速一动,只见影子一闪,他人与锁链已在汤正身后,汤正瞪大双眼,喉咙咕噜咕噜,口中瞬间鲜血狂喷,伏地消亡。众剑客悲声喊道:“汤大哥!”愤恨心起,怒不可遏,再度冲上前,但巨汉挥动那兵刃,众剑客碰上就死,擦着就伤,一个个皆死于锁链之下,魂魄被巨汉铠甲吸收进去。

形骸见众剑客全不是对手,更有覆灭之虞,道:“我去帮他们。”

拜风豹被巨汉铁骨钢躯与一身怪力震慑,急道:“不许去!莫要招惹上他,反而害了我们!你我性命都不打紧,可仙子却不能受半点侵扰。”

形骸稍一犹豫,巨汉已杀光了亡龙派众人,他朝形骸方向看了一眼,并不理会,踏出大象般的脚步,施展玄武缩地法遁去。

十七 生女荒野中

詹依侯叹道:“阴间比预料中更为凶险,如此惊人的魔头,凡世中只怕不多,可在阴间却随处可见。”

潘郎本对自己一身武艺深感自信,此时却吓得脸色苍白,一小半是因那巨汉功夫厉害,一大半是为其残忍手段震惊。宋秋更是惊恐万分,说道:“我…好生怀念阳间,咱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冥漠摇头道:“此人叫狱万,是那拜登麾下四位冥灯护法王之一,在阴间与阴影境地皆恶名远播,震撼亡者无数,说他随处可见,未免太看得起阴间了。”

形骸飞身下山,查看亡龙派门人,只觉得他们被这狱万杀死之后也许无法重生。他心下暗叹:“这狱万如此凶悍,说不定将来是我与利歌的大敌,我刚刚本该与他斗上一斗,至少探一探他的底细,没准能救下一、二人。”但这狱万是亡者,形骸自诩纵然能惊险取胜,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冥漠道:“我们离呢喃古宅已经不远,夜长梦多,不如及早动身。”

众人急忙上路,翻山越岭,绕过重重险境,进入一片树林。林中阴沉沉的,树上的树冠并非树叶,而是一支支栖息不动的乌鸦,乌鸦血红的眼珠中暗藏冷笑,又好似酝酿着杀意。

宋秋看得害怕起来,勉强笑道:“这景致倒也古怪,说出去谁人能信?”

冥漠道:“这些乌鸦叫九转血鸦,好食死人,被它们吞吃的亡灵直接消亡,无法重生,亦不入轮回。”

宋秋“啊”地一声,道:“这…这许多乌鸦?万一来咬咱们…”

冥漠道:“放心,它们恃强凌弱,通常不会冒性命危险捕猎,是以数目虽多,但习性并不凶猛。”

詹依侯喊道:“停…停下!找一处歇歇!”

拜风豹紧张不已,见她圆鼓鼓的腹部几乎涨破,喊道:“她要生了?为何这般…这般快?”

冥漠叹道:“这可当真不巧,九转血鸦遇上幼小的婴儿,不管生死,也不管是否有人守着,必会冒死围攻。”

拜风豹怒道:“入林前你怎么不说?”

冥漠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如何能料到仙子提早要生?”

拜风豹听出他语气中有嘲讽之意,厉声道:“你是因为咱们没付孩儿的钱,故意为之的?”

冥漠冷笑道:“大师,我做买卖一贯自有讲究。”

詹依侯道:“再…找一处浑沌离水!你们全都拼死守着我!我母女若伤了半根汗毛,我要你们统统赔命!”

拜风豹喜道:“是个女孩儿?你如何知道的?”

詹依侯打了拜风豹一巴掌,骂道:“少废话!”

乌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张开漆黑的双翼,纷纷飞上了天,嘶哑的、绝望的鸣叫着,声音透着饥饿与悲凉。它们血红的眼拖出红光的尾迹,形成缭乱血腥的图案。

形骸冷冷说道:“冥漠,即使你我有些交情,但谋财害命之举,我也绝不能容。”

冥漠想了想,催促驴子疾奔,这时,一只九转血鸦朝着驴车俯冲,从窗口探出脑袋,尖锐的嘴如同利刃般刺向詹依侯腹部。拜风豹怒吼一声,手指连弹,乃是风龙狮子劲的指力,那九转血鸦脑袋破洞,跌了出去。

宋秋惨声道:“快将窗口堵起来!”

孟焚、孟陵施展道法,手中各自多出一团水球,堵在窗口上。只见黑影一晃,九转血鸦尖嘴捅入窗子,哗啦一声,水球破裂,孟焚、孟陵“哎呦”地惨叫起来,手上鲜血淋漓,伤口迅速变黑,潘郎喊道:“糟了,它们嘴上有毒!”重拳轰出,打在血鸦的脑袋上。不料两只血鸦狂性大发,咬住孟焚、孟陵衣领,一扭头,将他们拖出了窗外。潘郎大骇,伸手去捞,什么都没捞着。他急嚷道:“得去救他们!”

詹依侯道:“别管了!这两人死了也无关紧要!”

形骸右掌在右边窗口一拍,一面紫翡翠大盾将窗口堵死,紧接着,他施展身法,从左边窗口跃到外头,只见孟焚、孟陵全力抵挡,以粗浅的拳脚功夫抗击大群大群血鸦,血鸦如密集的乌云般从天而降,两人已被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形骸双掌打出,掌力风中有雷,雷中有风,在群鸦之间连连弹击,中招的血鸦发出焦臭气味儿,脱离了孟焚、孟陵两人。他凌空一抓,那两人已到了他身前,随后他手臂一转,将两人送回了车里,喊道:“替他们两人疗伤!”

潘郎此次出行准备得甚是周到,携带不少灵丹妙药,而这两人又是他练功的关键,此时性命攸关,自然丝毫不吝,取最好的疗毒丹药喂两人服下。

车厢顶上,形骸使出命运蛛丝功夫一招的“网罩八荒”,双手一时间犹如百臂,而每一根手指又灵活得不可思议,好似神蛛结网,变幻万千,顷刻间,命运蛛丝网已在他面前形成,群鸦冲入网中,被蛛丝死死裹住,无法挣脱,纷纷落地,过了片刻,已被蛛网溶解。溶解之后,复又化作更多的丝线,自行缠绕向更多血鸦。血鸦见状,终于现出害怕之情,大半振翅飞退,远离了车厢。

这一招是形骸不久前刚刚创出,连自己也不知用于实战究竟如何,此时在紧要关头运用出来,效果远比预料的更好。形骸欣慰一笑,缓缓收摄功力,见群鸦来势缓解,改用更为省力的雷震九原功对付,局面转危为安。

车厢之中,拜风豹、宋秋等原本惶惶不安,不知形骸能不能挡得住,可随后听出鸦鸣声渐渐遥远,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死里逃生之感。此刻,冥漠道:“就是此处,这浑沌离水灵气还算充沛。”

拜风豹赶忙扶着詹依侯下车,见那浑沌离水是一座树木自行环绕成的凉亭,充斥木行真气,生机勃勃,令人心旷神怡。拜风豹小心翼翼地抱起詹依侯,解下僧袍,铺在地上,再将詹依侯放入衣衫中。詹依侯笑道:“大师,瞧你模样熟门熟路,不像是头一回接生哪,莫非你以前有孩儿了?”

拜风豹道:“仙子,这当口了,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放心,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你与孩儿绝不会受半点损伤。”

正说话间,潘郎、宋秋奔入,五个道人互相搀扶,紧随其后。形骸与冥漠最后并肩走了进来。

拜风豹问道:“九转血鸦还会追来么?”

冥漠道:“在浑沌离水里,血鸦不敢大举进攻,但其余亡者嗅到了气味儿,当也会蜂拥而至。”

蓦然,詹依侯双手往上一抬,身上天衣脱落,向上升起,变作屏风,隔绝众人,将她整个人遮住。拜风豹喊道:“侯儿!仙子!你这是为何?”

詹依侯大声道:“你们谁若是胆敢偷瞧,我便挖了那人的眼!”

形骸心想:“是了,她将变回原形,如何能让旁人看见?”

屏风中,詹依侯呼吸渐紧,发声惨呼,似痛苦万分。拜风豹忧心忡忡,又时不时望着凉亭外,当真是内外交困,五内俱焚。

形骸道:“冥漠,助我布除灵阵!”

冥漠摇头道:“我与诸位说定的买卖里,可没有这一项。”

形骸道:“你选错了路,害咱们陷入险境里,你若不办,我把你骷髅脑袋拆下来当球踢。”

冥漠哼了一声,自知理亏,与形骸各自站一方位,施展符华法,调度此处灵气。这浑沌离水存有的真气并不如何高深,可情势比人强,形骸也不能挑三拣四。两人皆是当世道法宗匠,只一会儿功夫,便布置了一处简易阵法,灵气笼罩凉亭,令亡灵鬼怪莫敢欺近。

潘郎趁局面平静,照看五道伤势,孟焚、孟陵连连遭受重伤,当下昏迷不醒,潘郎即便丹药再多,可医术不精,也是手足无措。

詹依侯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痛苦,拜风豹情急之下,用力拍打屏风,喊道:“娘子!娘子!”

詹依侯声嘶力竭地喊道:“谁是你娘子?你再扰我心神,我…我挖了你舌头!”话刚说完,她叫声变得极为尖锐刺耳,一刻也不停歇。

众人只觉等了一辈子,终于听见屏风内传来婴儿啼哭之声,于是脸上皆露出笑容。

拜风豹心花怒放,喊道:“仙子!孩儿好么?你平安么?”

詹依侯低声说道:“都好,待我收拾…收拾…”形骸隐约看出屏风内身影怪异,肥胖囊肿,看来她要凝聚气力,运转那障眼法了。

拜风豹东张西望,蓦然抱住形骸,激动喊道:“子皿兄,多谢你了!若不是你…”

形骸啼笑皆非:“这拜风豹吃错药了么?居然如此感激我这对头?”他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在亡灵的地方,咱们生者岂不该互帮互助?”

拜风豹那厢欢天喜地,潘郎却慌张不已,他道:“孟焚、孟陵他们的伤,你们快来瞧瞧有什么法子?”

拜风豹心情大好,变得甚是热心,说道:“且瞧我用木行真气吊住他们一口气!”

冥漠只看了一眼,道:“他们先遭恶灵附体,又中了阴间剧毒,已然无救。”

形骸粗通医理,轻按他们脉搏,知道冥漠所言不差,暗暗叹息。

潘郎与另外三道大急,潘郎喊:“胡说!怎会无救?我愿再出一百两翡翠,只要你能救转他们。”

冥漠摇头道:“便是一万两翡翠,也无法令死者复生。”

潘郎愣了半晌,蓦然嚎啕大哭。形骸见此人如此看重师恩,心下敬佩,道:“公子,你已尽力了…”

却听潘朗哭喊道:“我浪费了这许多宝贵药材,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早知如此,又何必费心相救?”

十八 追命锁魂结

形骸暗忖:“此人看似忠孝,可其实本性竟如此凉薄?”

孟穆、孟锺、孟悲眉头紧锁,露出悲愤之情,孟穆喝道:“公子,我等待你一向不薄,如今两位兄长遇难,你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潘郎道:“实话实说而已!他俩死了,你三人对我又有个屁用?”

宋秋大惊,朝他频使眼色,潘郎一生被娇生惯养,受尽爱戴,偏偏这段时日受尽委屈,如何忍耐得住?嚷道:“你对我眨眼做什么?我这话错了么?”

孟穆道:“姓潘的,我看错你了!你这无德小子,将来谁会为你效命?”

孟锺喝道:“宋秋小姐,他今日能够负我,明日也必负你!这等扶不起的货色,你还是趁早为自己打算为妙。”

宋秋急道:“胡说,潘郎对我好得很,你扯上我做什么?”

争论间,孟陵、孟焚先后咽气。潘郎怒极反笑:“死得好!当真死得好!这万夫锻金诀我不练了,本门的神功秘籍多不胜数,也不在乎这一门。”

孟家三人抱住兄弟尸首,目露怒意,但却并不发作。

冥漠说道:“外敌当前,诸位稍安勿躁。”

凉亭之外,响起铿锵铿锵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极缓慢的鸣金,又仿佛夜中寺庙敲钟,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已就在门口。

形骸见到一人遍体铁铠,身体魁梧,模样狰狞凶恶,正是先前曾遇上的魔头狱万。众人望着这恶魔,背脊发寒,只觉大难临头,尽皆紧握了兵刃。

詹依侯只觉这魔头盯着自己的孩儿,嚷道:“除灵阵能拦住他么?”

形骸道:“若只有他一人,当不在话下。”

突然,狱万手一指,周围传来嘈杂吵闹的声响,亭外冒出众多亡灵,有溺死鬼、烧死鬼、吊死鬼、横死鬼、饿死鬼、摔死鬼等等,众鬼神情贪婪,身子因癫狂而发抖,双目死死盯着凉亭,口中发出‘喀喀、咳咳’之音。

冥漠道:“不好!”摘下背后一根法杖,杖头是一犬首。就在这时,群鬼骤然发难,冲向凉亭,最前头的亡灵被除灵阵烧得皮开肉绽,脏腑流了一地,但后方亡灵仍穷凶极恶,死不回头地猛扑而来,不多时,凉亭外尸骨堆积,残骸遍地,景象残酷得骇人。

狱万冷笑一声,转动那锁链,砸向除灵阵,“轰”地一声巨响,凉亭晃动。众亡灵似察觉到除灵阵松弛,动作更加疯狂踊跃。狱万稍等片刻,又一锁链砸至,除灵阵那罩子朝内收缩,越来越薄。

形骸知道除灵阵即将被破,道:“全都退后!”话音刚落,狱万锁链第三次砸中护罩,那护罩轻轻一震,就此烟消云散。众亡灵齐声欢呼,闷头就往里钻,冥漠那狗头杖喷出火焰,将急着送死者烧成焦炭。

狱万的锁链左右扫荡几下,杀了十来个亡灵,众亡灵惊骇万分,远远逃离了他。狱万大步走入凉亭,沉声道:“把婴儿交给我。”

拜风豹怒道:“痴心妄想!”单掌一竖,面前出现一面镜子,那镜子照出狱万模样,拜风豹再一招“风龙神掌”打在镜影上,镜子砰地碎裂,狱万身子也是一晃。

拜风豹冷笑道:“再吃我一招!”故技重施,变出镜子,对着镜影轰出掌力。狱万手指一颤,那锁链缠住拜风豹胳膊,拜风豹“啊”地一喊,身子化作镜子碎片,脱离束缚,又在不远处重新聚合,但此招破绽不小,眨眼间,狱万打出一拳,拜风豹“呜哇”惨叫,口中吐血,退到角落,无力再战。

冥漠做了个手势,招来一虎面尸怪,那尸怪与狱万体格不相上下,大声咆哮着朝狱万扑去,双爪掐住狱万脖子,将他重重砸在地上。潘郎、宋秋喝彩道:“好啊!”但彩声未歇,狱万已然站起,一掌将这虎面尸怪劈成了两截。

就在狱万与虎面尸怪相斗之际,冥漠烧符念咒,又飞出七柄飞剑,他指使飞剑绕着狱万连连刺落,光芒交织,攻势严密。狱万连挥拳头,都被飞剑躲开,可飞剑刺在狱万身上,好像也不疼不痒。形骸欲上前夹击,可那飞剑绕来绕去的,他实无处插足。

狱万发出怒喝,高举拳头,朝一飞剑猛砸,可谁料他这一招不过虚晃,只使了一半,身影一闪,直朝冥漠袭去,乒地一拳,将冥漠打得七零八落。形骸不料冥漠如此不济,喊道:“冥漠兄!怎地”

冥漠那脑袋飘在半空,他道:“诸位,后会有期!”化作一道青烟,登时不知所踪。潘郎怒道:“他就这么溜了!这奸贼真是无耻!”

形骸道:“你们都让开。”迈步迎向狱万。潘郎却道:“让我来会会此贼!”他功力虽不浅,可阅历却不深,正是旁观者迷,看这狱万连战连胜,不过是力气巨大,而那一下冲刺突袭总是出其不意,于是怯意渐消,信心渐长,话语声中已经越过了形骸,一招“西风不尽”,铁拳直打狱万面门,一击得手,落点极佳。

潘郎心下一喜,自己打气道:“好拳!”身子一矮,再一拳“掏心掏肺”,正中狱万腹部,也是落在实处,手感甚好。潘郎意气风发,身子跃起,一脚踢在狱万脖子处,他靴子上有一机关,暗藏削铁如泥的足刃,扑哧一响,利刃穿透狱万头盔,从他脑袋另一头钻了出去。

宋秋喊道:“好哇!”潘郎哈哈一笑,刚要缩脚,但狱万抓住潘郎膝盖,轻轻一扭,饶是潘郎腿甲乃是阳金所铸,牢固至极,怎奈狱万怪力惊世骇俗,只听喀嚓轻响,潘郎右腿反向折断,潘郎愣了半晌,尖叫声撕心裂肺,宛如公鸡一般。宋秋吓得魂不附体,惨叫道:“郎君!”

狱万拳如山崩,朝潘郎脑袋招呼。形骸急忙使一招“遁梦式”,卸力之后,轻轻巧巧地将潘郎救下,再将他往后一抛,落到宋秋怀里,宋秋将他横抱,不敢乱动。

潘郎泪水汪汪,指着孟家三人,嚷道:“快!快找白玉断续膏给我!”孟悲三人冷笑道:“公子,咱们可不敢碰你的宝贝药物。”

潘郎怒道:“我待你们不薄,好吃好穿的供着,你们竟如此忘恩负义?”宋秋腾出一只手,到聚宝盆里去翻找,可潘郎带的东西太多,越忙越乱,一时也找不到。

潘郎哭喊道:“你这婆娘真没用,想谋杀亲夫么?”

宋秋一咬牙,啪地给了潘郎一个嘴巴,骂道:“闭嘴!”潘郎目瞪口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边狱万与形骸相斗,顷刻间已过了三十招。形骸看出这狱万不单单力大无穷,招式更是简洁实用,破绽极小,加上他身躯几乎坚不可摧,当真是大巧不工,一力降十会,他那锁链也是一件摧毁魂魄的厉害兵器,比他本人难缠得多。但饶是这狱万手段凌厉,碰上形骸这精妙诡异、超凡脱俗的梦魇玄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

拜风豹、潘郎等本担心死到临头,可看这两人竟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皆一时为之震惊,恐惧之心缓缓消了,心中敬佩之意却越来越重,希望之火也水涨船高。

形骸已击中这狱万数掌,但梦魇真气难以奏效。他瞧出狱万的铠甲有异,似乎他将所杀之人的魂魄熔铸于其中,令这铠甲牢不可破,连内劲也难以穿透,如此下去,这敌人自是立于不败之地。狱万逐渐加重力道,拳风掌力汹涌飞扬,形骸心中一凛,不得不费心消解,以免伤到凉亭中的其余人。

猛然间,狱万双臂环绕,将锁链打了个结,套向形骸脖子,形骸朝后急退,谁知狱万动作突然加速十倍,一瞬间已勒住形骸颈部。形骸“啊”地一喊,身形化作梦影,动向变得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狱万笑道:“没用,我这是锁魂结。”顷刻之间,形骸只觉脖子剧痛,眼冒金星,喘不过气来。那狱万将锁链往下一拽,形骸已被吊他在空中。众人大骇之下,齐声喊道:“子皿兄!快些挣脱!”

形骸艰难说道:“你锁住了我的魂?”

狱万道:“你功夫很不错,我这铠甲上能添上你的魂魄,真是一件幸事。”

形骸哈哈一笑,道:“你说话倒也利索。”说着朝狱万身躯一指。

狱万一低头,见身上铠甲被万千蛛丝缠住,这蛛丝原先被梦魇玄功掌力遮掩,此时功效发作,这才现出了原形。狱万“哼”了一声,不明所以,但突然间,他那铠甲上的亡灵齐声惨呼,一张张脸陆续消失,他这半生半死的铠甲上出现道道裂缝,成了零零碎碎、残缺不全的魂铁。

狱万怒道:“你能将亡灵化为死物?”

形骸道:“可不是吗?”说罢手掌捏紧,那蛛丝也将狱万死死缠住。

到此地步,狱万虽能将形骸勒亡,形骸功力深厚,当能坚持许久,在此期间,也能将狱万身躯熔化为魂铁,双方最多两败俱伤,可形骸身边全是同伴,狱万却吓跑了在场的鬼魂。

形骸道:“你我各退一步如何?你失了这婴儿也不会怎样。做人最忌贪得无厌,是不是这道理?”

狱万冷冷说道:“废话连篇!”他那锁链松了几寸,形骸由此脱出,他感到灵魂也被这锁链释放,于是在蛛丝上撕裂了一道口子。

狱万手一扩,撑开蛛丝,头盔中射出两道红光,落在形骸身上。形骸指着亭外,说道:“请了,后会有期。”

这魔头更不多言,几步迈出,已到了极远之处,倏忽没了影子。

十九 慈母手中剑

众人喜不自胜,镇臂高呼道:“得救啦!”“真是大妙!”拜风豹更是笑道:“子皿兄果然是人中之龙,非同寻常!”

形骸倚靠栏杆,慢吞吞坐下,说道:“惨胜而已。”那锁魂结直击形骸魂魄,伤势非内功所能缓解。形骸头疼得宛如千针钻刺,坐立不安。

潘郎心情大好,腿骨也已结续,道:“我原本以为万夫锻金诀天下无敌,可不曾想子皿兄身手武艺,比之在下更胜一筹。”

宋秋笑道:“你可真不害臊,我看可不止更胜一筹,而是更胜十倍。”

潘郎道:“秋妹,你未免把我瞧得小了。我刚刚是一时不慎,缩腿稍慢,这才落败受伤。唉,高手胜负,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两人之前在生死关头沮丧万分,出言争执,宋秋甚至赏了潘郎一耳刮子,但此时危机一去,只觉阳光灿烂,心中舒畅,转眼已和好如初。

拜风豹说道:“潘公子,当务之急,是替大伙儿疗伤才是。”

潘郎道:“是,是。”去找那聚宝盆,却见聚宝盆已在詹依侯手中。她医术精湛,见多识广,从中选出补血补气的丹药来,张口狂吞,可见急不可耐地想治愈养胎后的虚弱。

拜风豹乐呵呵地抱起孩子,见是一男孩,与詹依侯所说不同,快活得宛如登仙,他使水行功夫,打湿了布,替婴儿擦去污血,见他肤色微蓝,笑道:“这小子真俊,长得像他娘亲。”

形骸暗忖:“你当真是乌鸦嘴,长得像那蟾蜍神龙有什么好?”

詹依侯身子发颤,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形骸之前曾见过她显出这般情形,仿佛陷入无尽痛苦中,半梦半醒,噩梦缠绕心间而无法挣脱。

拜风豹说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詹依侯咬牙道:“那贱婢,快,把孩子给我!”

拜风豹喜道:“是了,你要喂他?”

詹依侯怀抱孩儿,似乎一下子疾病痊愈,痛楚全消,笑道:“我养的神裔天生什么都能吃,不必喂奶。”

拜风豹见聚宝盆中似有一粒糖丸,拿起剥开,问道:“潘公子,我拿这糖喂我孩儿怎样?”

潘公子情绪正佳,此刻倒出奇的大方,道:“大师真有眼光,这燕然糖豆入口即化,对小娃娃大有好处。大伙儿如此有缘,这便是我送他的寿礼。”

拜风豹喜道:“多谢公子!”喂婴儿吃了糖豆,那婴儿呜呜几声,咧嘴而笑,似很是开心。

宋秋道:“大伙儿都取药治伤吧。”将聚宝盆中治伤良药分给众人,孟家三道脸色缓和,向潘公子与宋秋道谢,潘公子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最后轮到形骸时,宋秋笑道:“英雄大哥,你哪儿不舒服?”

形骸道:“我所受是心魂之伤。”

宋秋拍手道:“心魂之伤,我记得正有一味药。”她本是潘公子门中一看管丹药的婢子,因聪明能干,长得美貌,又擅长心机手段,讨得潘郎欢心,这才战胜众多情敌,成为他的爱侣,这找药配药本就是她的老本行。

詹依侯已然恢复精力,怀抱孩儿,从宋秋接过那丹药,说道:“我要亲自向子皿兄弟道谢。”

形骸道:“仙子太客气了。”

詹依侯摇头道:“要的,要的。”笑容温柔,眼神感激,轻移莲步,迤迤然走到形骸身前,她将孩子交到形骸怀里,道:“孩儿,你看看你这位恩人,将来你一辈子都要记得他的恩情。”

形骸哈哈一笑,道:“仙子可难为他了,他现在如何记得住?”

突然间,他胸口一痛,只见詹依侯手中一枚银刺扎入自己心脏处。形骸脑中发懵,一时想道:“她产后受创,还是吃错了药?为何伤我这恩人?”也是他见詹依侯神色慈爱、温柔可亲,当真是个满心善念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何会骤然发难,全无防备之下,被她刺中要害。

他拍出一掌,詹依侯惊呼一声,朝后急退,百忙中手指一钩,内劲凌空拴住那婴儿,把他夺回。形骸唇边流血,并未阻止她抢夺孩儿。

拜风豹看清状况,大惊失色,道:“仙子,为何要伤子皿兄弟?”

詹依侯冷笑道:“什么子皿兄弟?你难道还没瞧出他武功家数?他是孟行海,乃是祸害天下、罪大恶极之人!”

形骸伤处阵痛,脑袋也痛,心想:“她还是认出我来了?”

拜风豹、潘郎、宋秋、孟家三道齐声惊呼:“是他?”

形骸凝气,运功疗伤,詹依侯将婴儿抛给拜风豹,喊道:“看着他!”话语声中,身影一闪,掌中水波化作龙形,汹涌澎湃地打了过来。形骸拔出青阳剑,刹那间绿焰辉煌,反击过去,水火撞击在一块儿,形骸只感她功力竟不逊于那狱万,心中闪过一念:“她故意怀上孩子,让我掉以轻心,全力替她对付敌人,她一直在利用我?”

倏然间,詹依侯再发出一道水波,沿地面袭至,形骸将真气化作大盾,挡在身前,詹依侯喝道:“早些痛快死吧!”水流在形骸身前分开,袭向他左右。形骸当即又变出两块盾牌,如堤坝般抵挡这数万斤的巨浪。他心脏处创口撕裂,视线一片模糊,知道自己无法再支撑多久。

他急思脱身之计:“唯有冒险撤走,与她掌力比快!”想到此处,转身一动,顷刻之间已在数十丈外。

詹依侯手一转,波浪中飞出十枚水箭,去势迅猛至极。形骸运身上剩余真气,身子蜷成一团,金光绕身转动,使一招洪清猴王拳,水箭命中,仍伤了他,遍体流血如瀑,但并未伤筋动骨,形骸再运梦魇玄功的身法,形影渺渺,犹如电光石火一般,消失于茫茫水汽之中。

詹依侯恼道:“糟了!给他逃了!”

拜风豹喊道:“仙子,即使他是孟行海,可毕竟有恩于我我们一家三口,你这又是何必”

詹依侯眸中含恨,咬牙道:“此人诡计多端,反复无常,当年也与我有仇!我如何能留他活命?”

拜风豹问:“什么?他如何得罪了仙子?”

詹依侯道:“总而言之,我绝饶不了他!”

潘郎挠头道:“可前路艰险,有他在场帮忙便安全许多,为何挑这节骨眼激怒他?”

詹依侯双眼搜索形骸踪影,久久无果,她轻叹道:“也罢!他在阴间受了重伤,非但难以治愈,立时便会被鬼魂撕咬着吃了。”

拜风豹心想:“这孟行海是我一辈子的对头,可他对我儿子有救命之恩,功大于过,我怎生想个法儿救他?”但在詹依侯面前,也是敢想不敢言。

詹依侯又说道:“咱们已离呢喃古宅不远,剩余途中的妖魔鬼怪,我独自有把握对付,不过你们也得给我好好出些力气,给我省些麻烦,不然惹恼了我,哼哼,可有苦头让你们吃!”

众人见事已至此,皆感无奈。潘郎道:“咱们万仙盟之人,本就立志要杀死这本门出的魔头,虽然他未必有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可死了也罢,总算一了百了。”宋秋与孟家三道点头称是。

形骸慌不择路,只朝远处空地飞奔,空中乌鸦哀嚎着,盘旋着,不怀好意地紧盯着下方那陷入绝处之人。突然间,形骸前方冒出一棵树,他停了下来,扶住树身,每一口呼吸皆剧痛难忍。

他心想:“詹依侯为何要杀我?即使她认出我是孟行海,即使我当年曾得罪了她,可她怎能如此不分轻重?我并非她的敌人,她的敌人是她那逃亡的女儿。以她谨慎狡猾的性子,为何不借我之手除去敌人?”

阴气不断侵袭,形骸见自己那通关文书已毁了大半,好像被水泡烂了一般。看来形骸受伤越重,此物越容易失效。他屏住气息,慢慢坐下,调养身子。

静谧之中,他听见无数低语,似在祈祷着、议论着、诉说着、号泣着。形骸知道是林中的亡灵,又或是天上的乌鸦。他们认定形骸是美味的猎物,可又不敢贸然出手。

亡灵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但他们却比常人饥饿得多。死者向往着生者的日子,进食正是他们拙劣、可笑的模仿。

但形骸现在却笑不出来。

他将冥火提升至极点,试图更快疗伤,阴间的真气有所察觉,同时加速腐蚀,形骸经脉寒冷,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形骸啊形骸,你对死亡并不陌生。活人难以存活的地方,你却未必会遭受劫难。

因为你见证死亡,已有多次了。

形骸睁开双眼,看自己的双手又青又白,他不敢看自己的脸,因为那张脸是一具冻尸。

他发出萧索得、冗长的叹息声,明白活尸的宿命再一次回来了,就像最初在海上航行的自己一样,当冥火突破界限,他无法维持活人的面貌,但这一次,他或许能借此保命。

亡灵见他是活尸,果然兴趣全无,于是低语停了,乌鸦停了,树木的摇晃停了,森林的骚动停了。

形骸暗忖:“冥漠在哪儿?我需要他带我找另一处混沌离水疗伤。”

他朝丛林深处快步前行,活尸的麻木遮掩了大半的痛楚,蓦然间,他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笑道:“啊,一个受伤的活尸?”

形骸心中一凛,以为是詹依侯发现了自己,但听那声音半点不像,说话者声音轻柔虚幻,似燃烧着的冰一般奇特。

他看见一穿着雪白衣衫的女子从树木之间走来,那女子的脸蛋白中有紫,很是骇人,无疑是个亡灵,却又很是熟悉,她长得像极了圣莲女皇,也很像孟轻呓。

二十 游子心头伤

形骸不知该欢喜还是该警戒,问道:“梦儿?”

亡灵女子笑道:“谁是梦儿?”

形骸登时醒悟,道:“在下认错了人,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亡灵女子道:“你们找我宅子许久,居然仍不认得我?”

形骸问:“呢喃古宅?你是呢喃古宅的主人?”

亡灵女子点头道:“鄙人生前姓风,名呢喃,我听那些闯入者叫你孟行海,对不对?”

形骸心知这林中到处都是她的耳目,答道:“正是。”

亡灵女子道:“你睡一会儿吧。”手掌对准形骸,形骸急忙躲避,但身心俱疲之下,未能避开,登时晕了过去。

昏迷之后,不知时辰几何,但身上一阵冰凉,忽而疼痛,忽而麻痹,最终又变得火热难耐。他头脑沉重,想醒来却又无法,终于生出一股极大的意志,恢复了知觉。

他躺在冰凉的地上,伤处缠着黑色绷带,创口已然不疼,伤势大为好转。他环顾四周,见家具精致,器物贵重,却散发着破败、死亡的气息,令他心中凉飕飕的,很不舒服。

他道:“多谢风姑娘相救,可否出面一见?”

风呢喃从黑暗中走出,拂动袖袍,点亮了幽明的火烛。她衣衫甚是单薄,可从中望见她曼妙的轮廓。只是形骸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敬而远之,就像常人惧怕死尸一般。

风呢喃道:“睡得好么?”

形骸道:“再好没有,姑娘大恩,在下定当报答。”

风呢喃道:“若非你是半人半活尸,我也救你不得,我的药大半是医治死人的,医治活人的药,前不久已经用完啦。”

形骸摸摸自己脸颊,已然恢复了人样,不禁松了口气。

风呢喃朝他微微欠身,道:“该我谢谢你了。孟公子,多谢你帮我大忙。”

形骸奇道:“我如何帮了你的忙?风姑娘太客气了。”

风呢喃道:“你帮我做了两件事,解了我近来的大烦恼。却又何必谦虚?”

形骸问:“哪两件事?”

风呢喃伸出发青的手指,道:“第一件事,你替我赶走了狱万。此人功力深湛,想要闯入我这古宅,我奈何他不得。你破了他的铠甲,至少二十年内无法修复,我就不用怕他啦。”

形骸摇头道:“那不过是无心所为,我要救得人是那忘恩负义的詹依侯。”

风呢喃笑道:“好吧,这第一件不算。”

形骸心中不免一闷:“我可真是多嘴,她愿欠我恩情,我又何必自谦?现在可好,也是覆水难收了。”

风呢喃嘻嘻窃笑,面容娇美,道:“第二件事,我替你治伤时,与你亲亲蜜蜜、缠绵纠葛,用你的阳气滋润了我这身躯,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形骸脑中“轰”地一声,似炸了个雷,直炸得四分五裂,他颤声道:“风姑娘,你可是在戏弄在下?”

风呢喃神色颇为认真,道:“没有啊?你半生半死,我这几百年来从未见过,也唯有你这样的人,能与我这样的鬼欢爱同眠。”

形骸悲愤异常,欲哭无泪,嚷道:“你这士可杀,不可辱!你如此辱我,我我不想活了!”

风呢喃朝他眨眨眼,道:“小郎君,你嚷什么?我又不是不负责?你就留在我宅子里,与我结为夫妇,我自会怜香惜玉,加倍的疼爱你。”说罢抛来一间金贵长袍,抿嘴笑道:“快些穿上,免得春寒难耐,泄露春光。”声音诱人心动,好似欲壑难填。

形骸只觉天崩地裂,羞愧无地:“我竟与这女鬼有了一夜缠绵?我如何对得起白雪儿?这女鬼她定然是骗我!我伤得如此之重,睡得如此之沉,她又是亡灵之躯,我如何能与她那般?”

但回想昏睡时,确似有冰凉的躯体紧贴自己,滋味并非如何难受,反而有些美妙。他抓紧袍子,低头许久,心道:“罢了,我被她强睡,怨不得我。”旋即已然释怀。

风呢喃道:“对了,你识得小妹?你是小妹的情郎?”

形骸道:“小妹,那是谁?”

风呢喃道:“先前你与我好时,我亲你嘴,你叫孟轻呓二十次,叫白雪儿三十次。孟轻呓就是我小妹。”

形骸惊呼道:“你是梦儿的姐姐?”

风呢喃道:“是啊,我最疼爱我那小妹啦,她天赋极高,不在我之下,唉,只可惜我死的早,她最近怎么样了?”

形骸手按脑门,更为郁闷:“我竟然与梦儿的女鬼姐姐做出事来?真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混账!这也全怨骸骨神,偏偏给这功夫起名叫‘放浪形骸功’,这不是咒我出事么?”

风呢喃道:“郎君,我问你话呢!”

形骸道:“她应该还活着,但我也不知她近来怎样。风姑娘,对不住你,我不能留下与你长相厮守。”

风呢喃点头笑道:“你还是喜欢活人女子?对不对?”

形骸道:“我已有爱妻了,我与她情深似海,决不能再与姑娘你”

风呢喃叹息道:“那也由得你,不过你也忒不知好歹了,活人女子,如何能与我这女鬼相比?”

形骸心道:“这位姐姐当真自信过人。”

这时,屋中嗡嗡作响,风呢喃皱眉道:“有人闯进来了!”

形骸道:“是詹依侯她们?”

风呢喃道:“多半是,不过这间屋子很隐秘,他们找不过来。”

形骸道:“詹依侯前来追杀她的一位女儿。她那女儿就在你这宅子里?”

风呢喃道:“是啊,我生前创出了一门‘冤孽缠身咒’,那位姑娘是来学这门法术的。不过我并未见她,而是治了她身上的伤,让她留在宅子上一层,任由她自行钻研。”

形骸道:“我要见她,弄清她与詹依侯恩怨的真相。”

风呢喃笑道:“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碰巧倒也知道。”

形骸问道:“真的?”

风呢喃念了咒语,施展符华法,正前方一面屏风上光彩变化,形影扰动,形骸见一模样古怪的女子跪在一座雕像前头,那雕像正是风呢喃的样貌。

那女子肤色碧绿,头发湿漉漉的,五官倒也端正,双眼大得惊人。她说道:“呢喃仙子,我名为‘詹颂’,从万里之外远道而来,乃是因为一件莫大的惨案,极度的不公,还请仙子赐予我‘冤孽缠身咒’的法诀,令我能报仇雪恨,拯救许多性命。”

形骸寻思:“这位姑娘就是蟾后口中的那位女儿?”

风呢喃见形骸专注,解释道:“这是她刚来时向我祈祷的情景,她来这儿已有许久啦。”

形骸道:“是了,多谢解惑。”

风呢喃笑道:“小郎君,你与我客气做什么?你身上哪个地方没被我亲过舔过?”

形骸险些吐血,总算功力深湛,强压下去,继续看那屏风。

詹颂又道:“凡世间有一小神龙蟾后!她所作所为,丧心病狂,灭绝人性,令人发指。”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小的小龙,说道:“此物是她魂魄的分身,也是她所谓的‘丈夫’!她唯有与这分身结合,才能生出纯正的元灵来。我正是她与这‘分身’所生的女儿!

她将我们这些‘元灵女儿’视作奴仆,我们刚一降世,她便将我们浸泡在腐蚀心神的毒水里,令我们变得痴傻愚笨,永远无法违背她的意志,哪怕她再恶毒的命令也必须服从。随后,她命我们前往凡世间各个地方,用我们体内的毒液在井水中下毒,喝下这毒水的孕妇,大半胎死腹中,小半养下的孩儿必然早夭。那些死去的孩儿,魂魄会化作真气,增长她的修为。她想运用此法,修炼成一条大神龙!”

形骸眸中闪过寒冷的光,说道:“好一个妖妇!她还有脸说我与梦儿罪恶滔天?”

詹颂向雕像拜了拜,又道:“呢喃仙子,我的许多姐妹牺牲了性命,才令我清醒过来,逃离她的掌控。我冒死从她身边盗走了她这分身,历经千辛万苦,打听到你这法术,冒着性命之危来到阴间,找到你这古宅。我身负冤屈,还请你赐我这‘冤孽缠身咒’,我可通过这分身诅咒詹依侯,令她遭受报应,不得好死!”说完祷告,詹颂划破手掌,将鲜血滴落在雕像脚下。

形骸问道:“姐姐,请问冤孽缠身咒何用?”

风呢喃笑道:“世上多有通过蛊术杀人,增长自身功力的修士,这法门往往见效极快,但太过恶毒。我这冤孽缠身咒可令这等修士遭冤魂反噬,脑中不断遭受恶灵侵蚀,直至神魂俱灭。”

形骸想起詹依侯时常双目紧闭,痛苦不堪的模样,登时醒悟,说道:“原来她一直遭受这冤孽缠身咒折磨,但为何她怀抱婴儿后,那症状大为缓解?”

风呢喃道:“此咒的破解之法,乃是与一亲生的婴儿肌肤相贴,在婴儿初生的十二天内,身上散发无比纯净之气,能够助其父母抵挡我这咒语。”

形骸冷哼一声,道:“难怪她急不可耐地要与潘郎、拜风豹做那无耻之举。”

风呢喃拧了形骸一把,道:“什么无耻之举?你与我做的事可半点也不无耻。”

形骸无法反驳,只得说道:“是了,姐姐为人正大光明,崇高伟大,所作所为合乎天理正道,印证礼义廉耻,实乃正确至极。”

风呢喃笑了笑,说道:“随后,我便将这法术传授给詹颂姑娘啦。她着实可怜,伤势很重,我便偷偷给她治伤。有时我见她饿了,便送些凡人的食物给她,她始终瞧不见我,不过总算是我的弟子。”

形骸朝风呢喃深深鞠了一躬,道:“姐姐纵然为亡者,可宅心仁厚,比之凡世的某些仙神与人物,当真好上千万倍。”

二十一 仙家赠神剑

风呢喃指着他胸口道:“你想通了么?”

形骸问:“想通什么?”

风呢喃道:“那妖婆为何非要杀你?”

形骸道:“原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但听了詹颂所言,已然再明白不过了。她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恶人,我若发现真相,未必会再帮她,甚至可能与她为敌。她前后已反复权衡过了,若我完好无损,她绝无胜我的希望,才决定趁我不备,将我杀死。”

那屏风上图案转变,现出詹依侯一行人。他们已进入呢喃古宅,途中怨灵、守卫皆被詹依侯轻易击败,拜风豹、潘郎也大显威风,抵挡亡者袭击,并不如何艰难。

形骸道:“你为何不命九转血鸦拦住他们?”

风呢喃道:“那九转血鸦可不听我的话,路上的怨灵亡魂也非我属下,我这宅子上头一层守备薄弱,是让外人向我祈祷用的,陷阱都在这第二层,他们若不往下闯,我也奈何不得他们。”

形骸望着屏风中的景象,道:“我去阻这妖妇。”

风呢喃道:“你伤重未愈,她却完好无损,这一仗可不容易。”

形骸手一招,青阳剑现于掌中,他说道:“哪怕有丝毫胜算,我便不会败给这小人。”

风呢喃双眸在形骸身上流转,道:“孟郎,你真是英雄好汉,我可越来越喜欢你啦。”

形骸微一皱眉,苦笑道:“多谢姐姐一番好意。”

风呢喃道:“我赠你一柄剑,凭借此剑,你此战必胜无疑。”

形骸忙道:“不,不必,我岂能再三受姐姐好处?”

风呢喃啐道:“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这宝贝是我压箱底的兵器,换做旁人,我如何舍得给?”

形骸微觉温暖:“都说亡灵的情感皆是虚幻,可这位女鬼姐姐对我可真好。”手中一沉,只见是一柄长满青苔、破破烂烂的木剑。形骸莫名其妙,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此剑随时可能散架。

风呢喃眸光星闪,甚是骄傲,仿佛炫耀自己玩具的小女孩儿,她笑道:“喜欢么?”

形骸啼笑皆非,道:“喜欢,这剑有何名目?”

风呢喃道:“它叫‘冥虎木剑’,是我一百年前闯入阴间的迷踪谷,误打误撞找到的。”

形骸愕然道:“真是巧了,我身边有一柄剑,也叫冥虎剑!”说罢左掌中骨骼延长,变出冥虎剑来。

风呢喃摆手道:“你这破剑可远不及我这一柄呢。我这冥虎剑哪,在阴间可谓至高无上,剑中之王,无论是哪方强鬼,都愿为得到此剑,不惜任何代价。”

形骸道:“既然如此贵重,姐姐不妨留着。”

风呢喃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风呢喃言出无悔!你若不拿,便得连人随剑一同留下来与我长相厮守!”

形骸再不敢推辞,拿着那“冥虎木剑”,悬在腰间,风呢喃打开一闪石门,指点形骸该如何前往上层,形骸听一遍已然记住,暂别她后,朝前进发。

詹依侯抱着婴儿,单手点出,真气犹如巨浪,将亡灵全数卷走。随即,前后左右冲来数十个怨灵,皆身穿红衣,披头散发,手持尖刀,虚实不定。拜风豹大喝一声,拳风旋转,将怨灵打得溃散。潘郎施展精妙腿法,踢得众亡者纷纷消失。宋秋与孟家三道功力不及,却也替这三大高手分担了部分敌袭。

詹依侯环顾战况,道:“你们挡着!我去找那贱婢!”

拜风豹慌忙喊道:“里头危险,莫带着孩儿进去。”

詹依侯冷笑道:“难不成将孩儿交给你这窝囊废?你莫要过来,替我拖延就好。”说罢施展身法,宛如流水一般,冲向古宅深处,沿途又遍布亡者,但如何能阻挠她分毫?

她越是临近分身,那冤孽缠身咒越是强烈,但詹依侯凭借婴儿护体,不受其害,反而轻易找到詹颂藏身之处。她一掌击碎了石门,踏入雕像所在石厅,詹颂惊呼一声,面对来势汹汹的詹依侯。

詹依侯目光宛如两柄寒刀,仿佛要将詹颂千刀万剐似的。詹颂捏紧那分身小龙,神情惊怒,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詹依侯道:“贱婢!你大逆不道,折磨得我好苦!快些将他还给我!”

詹颂大声道:“你害苦了我所有姐妹,更害苦了不计其数的百姓!老天爷为何容你活到今日?当真苍天瞎了眼!”

詹依侯残忍一笑,答曰:“是你们这群贱货叛我在先,我岂能不防患于未然?”

詹颂道:“胡说!你将我们养在满是毒气的沼泽里,用那毒气摧残姐妹们的心智,我们何曾对你有任何不利之举?”

詹依侯道:“我以往养下的元灵女儿,一个个都如我一般野心勃勃,我若不用法术收拾你们,到头来便会被你们害死。你以为我想这般麻烦,非得去毒巢产卵?是你们这群逆女逼得我迫不得已。”

詹颂道:“即使真是如此,你大可以不再产下我们这些元灵!既然产下,不如立即亲手杀了,一了百了!”

詹依侯嗤笑道:“自古慈母多败儿,我这做母亲的何等仁慈?怎会下得了这般狠手?你们这些元灵孩儿法力不弱,若能听话,可比我那些个神裔孩儿有用得多。”

詹颂怒道:“你卑鄙至极!为一己私欲,害我们罪恶累累,心魂伤残,又害得无数骨肉分离,胎儿无法存活!”

詹依侯奇道:“害死胎儿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们这群不忠不孝的贱婢。”

詹颂道:“我们受你掌控,身不由己,但现在我已清醒,更找到了对付你的法子!”

詹依侯笑道:“是那歹毒的咒语?”她举起手中那神裔的婴儿,晃了晃,又道:“我也非笨蛋,来此途中已想到了护体之法。”

詹颂闭目默念道:“弟弟,原谅我!”烧去手中符咒,将法力注入詹依侯那分身“丈夫”体内,忽然间,她周围浮现万千胎儿亡魂,露出凶恶面貌,伸出长长的爪子,朝詹依侯飘去。

詹依侯朝后撤了几步,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詹颂道:“你以为冤孽缠身咒仅是折磨你心神?我是故意令你来到此处,再召唤死在你手中的尸婴杀你!”

常言道:“厉鬼不过婴儿,衰鬼不过老儿。”越是早死者,戾气越是深重,越是老死者,反而越是无害。詹依侯杀死婴儿极多,大受憎恶,如今这群尸婴恨她入骨,各个儿变得极为厉害,异常凶恶。

一尸婴怪叫,伸出利爪。詹依侯哼了一声,手中水光如剑,将这婴儿厉鬼剖开,但这尸婴怨念太强,转眼又拼凑完整,张嘴咬向詹依侯脑袋。詹依侯大吃一惊,闪身一让,身在十丈开外。她对群尸喊道:“是这贱婢害死你们,与我无关!是她在井水里下了毒!”

詹颂道:“我确实罪孽深重,但死也不会放过你这罪魁祸首!孩儿们!先杀首恶,稍后再杀我好了!”

詹依侯大怒,脑袋化作蟾蜍水龙,喷出九天神水,群婴被神水一浇,登时融化,稍过片刻,已经复原,继续张牙舞爪地追击詹依侯。詹依侯纵然身法精妙,却已被一众尸婴包围,败局已定。

忽然间,詹依侯的神裔儿子睁开眼,看见一众尸婴,吓得发声大哭。众尸婴双眼发红,死死盯着那神裔婴儿,露出贪婪狰狞之色。

詹依侯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打了那婴儿一巴掌,婴儿疼痛,哭的愈发响亮。詹依侯在将婴儿远远抛到身后,轻轻落在地上。众尸婴饥肠辘辘,不顾詹依侯,争相扑往那生者婴儿。

詹颂震惊不已,道:“你你当真丧尽天良!”

詹依侯笑道:“好孩子,你为娘而死,娘自会永远记得你。”话音刚落,一掌击出,詹颂胸口剧痛,骨头断裂,砰地一声撞在墙上,落地后脏腑流血,从嘴里淌出。

就在此时,拜风豹大喊大叫,疯了似的冲入尸婴中,将自己儿子紧紧抱住,单手施展风龙神掌,将众尸婴撕碎。众尸婴化零为整,毫无损伤,对着拜风豹狠抓一通,拜风豹浴血奋战,这才保住孩子性命。

詹依侯笑道:“相公,加把劲儿。待我杀了这贱婢,你们父子皆会平安。”

拜风豹咬牙道:“贱人,你好狠的心肠!”

詹颂瞪着大大的、晶莹的眼睛,怒视詹依侯,詹依侯心里发毛,身形一晃,一掌拍向詹颂天灵盖,喊道:“我要你什么也瞧不到!”

两人之间,陡然绿焰闪过,詹依侯手掌火辣辣地疼痛,反身一拳,将来者击退。她见来者脸色苍白,清秀的眉宇之间,自有除魔降妖之威,她惊骇万分,道:“孟行海,你还没死?”詹颂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救星,不知他是何人。

形骸并不多话,金光绕体,青阳剑斩落。詹依侯一招“天凝云集”,掌心变化,真气雄浑,将青阳剑挡开。也是形骸心伤未好,不敢全力动用青阳剑,否则此招已重创了她。

詹依侯瞧出形骸身法迟缓,笑道:“好,我不亲手杀你,始终心中不安!”掌心向上,浮起十二道水箭,水箭化作长枪,朝形骸疾刺过去。形骸一招“火树银花”,面前金光开枝散叶,好似一棵大树一般,金火与水一触,顿时水烟渺渺,彼此抵消。

形骸施展遁梦式身法,融于水雾中,詹依侯只觉得形骸速度霎时快了数倍,动向如何能知?形骸至她身侧,一剑斜刺,詹依侯惨叫一声,身上水盾被形骸划破,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顿时鲜血长流。

二十二 善恶难断言

詹依侯声色俱厉,转过身来,急速出掌,浑身真气鼓荡,雄厚精纯,整个人好似居于海底深处,再无破绽可寻。

形骸足尖一点,离她稍远了些,将冥火聚集于青阳剑上,心想:“唯有硬碰硬了!”当即朝詹依侯全力劈出一剑。

岂料劲力使了一半,忽而心脏与头脑的伤势一齐发作,形骸疼得眼前一黑,青阳剑灼热之气沿着经脉逆转而来,形骸咬牙忍耐,将青阳剑抛了,左手凝力,可无论如何无法召出冥虎剑。

詹依侯察觉到形骸状况不对,微微一笑,飞身上前,攻势如惊涛骇浪。形骸出掌与她比拼真气,牵动伤口,时不时钻心般疼痛,接一掌,退一步,待拼到第十二招时,他喉咙一甜,口中喷血。

詹依侯心下快意,笑道:“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算了!”运水行真气,手中化成一柄水光大剑,剑中漩涡急转,气势磅礴,随即一剑刺出。此招已是她炉火纯青的绝艺,定要将形骸一击诛杀。

形骸往后躲闪,无意间摸上腰间那另一柄“冥虎剑”,也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他拔出此剑,朝詹依侯那大剑格去,咔嚓一声,水光大剑竟就此断裂,化作零碎的水珠,洒向各处。

形骸与詹依侯同时大吃一惊,只见这“冥虎剑”缠在形骸手上,剑柄中伸出树枝,刺入形骸皮肤之下,与形骸体内冥火相互助长,愈发炽热猛烈。形骸立时想到:“我原先那冥虎剑,莫非是此剑在阳间的投影?而这冥虎剑才是真身?”

詹依侯心有不甘,手朝形骸一抓,又一团巨浪罩向了形骸。形骸朝那巨浪挥了挥剑刃,锋芒所至,巨浪崩溃,落在形骸两旁。此剑非但比原先的冥虎剑更为锋利,且助长形骸体内冥火,更加深厚了两成,他疼痛暂消,可以行动如常。

詹依侯怒道:“你倚仗神兵利刃算什么本事?”

形骸哈哈笑道:“我伤得这般重,就像瘸腿之人拄拐走路,有何不可?”

詹依侯喊道:“放屁!放屁!”手一拨,发出一个大水球,径长十丈,宛如巨石。形骸倒退一步,一招“一刀两断”,将大水球洞穿,剑气“嗤”地一声,正中詹依侯腹部,她尖叫起来,神色凄厉痛苦。

形骸朝詹依侯疾冲,詹依侯见势不妙,哪里敢与他硬拼?施展水行轻功,约在空中,逃得飞快。形骸出剑,皆被她惊险躲开。

詹依侯指着拜风豹,喊道:“你再不去帮他,他与那孩儿都得死!”

形骸怒道:“那是你亲生的孩儿,虎毒不食子,你当真禽兽不如!”

詹依侯喊道:“我知道错了,我也是身不由己!你饶我性命,我从此臣服于你,嫁你为妻妾,甚至甘愿为奴!我这般美貌身姿,你又岂能错过?”

形骸道:“你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且面貌虚假,我怎会上当?”使出绝甲平剑诀的“闪电风剑”,他此招并不盼着当真击中敌人,因此伏有厉害的后招,却不想剑气落空,忽然间在虚无处斩裂了一道口子,从那口子里伸出一只巨爪,爪尖再度刺入詹依侯腹部伤处,詹依侯哇哇痛呼,跌倒在地。形骸一愣,却见那巨爪已经失踪。

他暗忖:“此剑名曰冥虎剑,先前那裂缝中的像是虎爪,莫非那一招将阴间的冥虎招来了?”

詹依侯身躯涨大,变作一条长龙,但那不过是垂死挣扎,她伤情未必比形骸更胜,但耐力却天差地远。她张开嘴,朝形骸喷出无色无味的毒雾,形骸瞧出端倪,毫不费力地躲开。

她周围毒雾环绕,隔绝形骸,惨然道:“我我会变作大神龙,若成了大神龙,我定会造福世间,震慑妖魔,区区一些婴儿孕妇的性命又何足道哉?”

形骸想起孟轻呓,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当年孟轻呓为了狙击圣莲,以鸿钧阵杀人无数,罪孽之深,只怕更胜过这詹依侯。形骸一直坚信孟轻呓并未做错,既然如此,又有何资格裁决詹依侯?

詹依侯又道:“我乃一方神龙,权威广大,你饶过我,我可助你洗刷冤屈,重新当上万仙的清高仙长!”

形骸道:“大神龙巧夺造化,连三清也不知是如何变化而成,凭你这邪法,又如何能够成功?”

詹依侯道:“我聪明才智冠绝世间所有小神龙,唯有我能升华,唯有我能够脱胎换骨,得女娲青睐,修炼为真正的大神龙,到了那时,连巨巫三清也得惧我三分。孟行海,我可立即与你签订契约,永不违背,我”

形骸咬咬牙,不再多言,长剑斩出,将围攻拜风豹的尸婴一扫而空。拜风豹整个儿已成了个血人,形骸见那婴儿,却奇迹般地并未受伤。形骸拉了拜风豹一把,拜风豹由此逃离了尸婴包围,但众尸婴锲而不舍,眨眼间又重新集结。

拜风豹嚷道:“为何不杀了那那狠心的贱人?”

詹依侯道:“我狠心?你我之前何等恩爱,你却非要杀我不可?究竟是何人狠心?”

拜风豹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想杀我儿子,我便要杀了你!形骸兄弟,你何必多虑?她难道不曾想至你于死地?”

形骸脑中混乱,一会儿想起孟轻呓,一会儿想起骸骨神,一会儿想着大局,一会儿又想着小恶。他知道詹依侯十恶不赦,可他至今仍爱着十恶不赦的孟轻呓。他明白詹依侯格局不够,即使她吞噬千万个婴儿,升华的希望也极其渺茫,但哪怕有一丝机会,总好过毫不努力,毫无作为。

若是刑天会怎么做?他会饶了詹依侯,甚至任凭她继续作恶么?对这位巨巫而言,世间没有任何事比抗击昔日堕落的同胞更重要。若能有大神龙相助,将来大战龙蜒,将会胜算倍增。哪怕与他联手的是罪孽深重的妖女。

少年时的疑惑再一次降临形骸心间,但这一次关乎的并非小善小恶,而是天地的命运。他将来或许会多次面对类似的抉择,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是好?

詹依侯见形骸不出声,又道:“我并非滥杀之辈,孟行海,你快些替我杀了那贱婢,她一死,这些尸婴便难以为害了。”

詹颂抿嘴不言,突然吹了口哨,所有尸婴转过身子,对准了詹依侯。詹依侯被毒雾挡住了视线,未能察觉。

形骸与拜风豹望着这一幕,皆不出声。

詹颂道:“她腹部破开,你们还不回家?”

群婴厉声嘶吼,加速冲入毒雾,瞬间将雾气撞散,尖牙利爪刺入詹依侯伤口,将她开膛破肚,疯了般地往里头钻,詹依侯惨叫声震得大宅隆隆摇晃,挥动龙爪阻拦,却如何阻挡得住?原来这群尸婴不少尚未降生便已丧命,对母体渴望胜过一切,詹依侯这元凶伤在肚腹,对尸婴而言是无可比拟的诱惑。

形骸与拜风豹依旧不动,看着这条神龙受尽酷刑,心中苦楚,却又有几分快意。终于,詹依侯身子抽搐,脑袋歪在一旁,双眼充血,身躯化作灵气,逐渐瓦解消失。随着詹依侯一死,那些尸婴也都没了形影。

詹颂替形骸做出了选择,但却未解开形骸的迷茫。

詹颂苦笑道:“这些小娃娃没打算杀我?”

形骸道:“他们知道你身不由己,错不在你。天理模糊,可未必全无道理。”

詹颂颤巍巍地站起,又朝形骸拜倒,形骸忙扶住了她,道:“姑娘何必多礼?”

詹颂道:“恩公,你叫孟行海?我上次在海上见过你一次。”

形骸笑道:“是么?那是上次万仙盟会之前的事了。”

拜风豹叹道:“孟行海,圣上命我来捉拿你,如今这等情形,我可为难万分了。”

形骸道:“你倒可以试试。”

拜风豹脸上变色,又道:“但你救了我父子性命,我拜风豹岂会有恩不报?我回去会对圣上禀报,就说你死于阴间,从此以后,你不必再担心纯火寺的猎魔令。”

形骸心知若他果然这般复命,对圣莲女皇而言,自己便等若隐形,甚至不复存在,她必会防备松懈,这拜风豹虽未必可信,至少多了一线生机,道:“若真是如此,那可多谢了。”

拜风豹瞧着儿子,挤眉弄眼,眉开眼笑,神态更是丰富多彩,他受的伤不比形骸稍轻,可却满不在乎。

形骸道:“我与令尊侯亿耳打过交道,他爱子胜若性命,就如同你一般,但其人毫无担当,每每抛下妻儿不管,独闯江湖。这孩子来之不易,能活下来更是艰难,只盼你能收敛这放荡邪性,好好抚养他长大。”

拜风豹恼道:“我爹爹把我害得极惨,你怎能将我与他相比?”抱着孩儿,笑道:“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好?你爹爹本领不凡,你妈妈也也颇为了得,将来你定要处处胜过你爹爹,听懂了吗?宝贝儿子!”

形骸总觉得拜风豹身上有梦海真气,可当真探究,却又烟消云散,仿佛泡影一般,他道:“你可曾遇上过凶险的仙灵?”

拜风豹愕然道:“仙灵?什么仙灵?”

形骸曾遇上过许多仙灵,其中颇有善恶无常者,但更多皆是无聊贪玩之辈,拜风豹能得仙灵复生,际遇甚是不凡,可那仙灵也未必有何恶念。他见拜风豹对此一无所知,当下也不多问。

二十三 古神藏心地

詹颂道:“行海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形骸道:“首要之事,须得离开阴间,返回阳世。”

詹颂道:“我得返回母亲巢穴,解救我那些仍然受困的姐妹。恩公,你的恩情,我绝不会忘,将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竭力相报。”

形骸朝她行礼说道:“姑娘坚毅过人,智慧卓绝,又替世间除一大害,立下如此功德,乾坤自会眷顾于你,相信不久之后,你必会是地庭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詹颂感激的握了握形骸手掌,走入石室的旁门,倏然已经远去。

忽听得石室另一边的入口处丁零当啷,形骸、拜风豹定睛一看,见是潘郎、宋秋与孟家三道走来。五人怀中各抱着琳琅满目的宝贝,因此每一人皆小心翼翼,不敢疏忽。

拜风豹奇道:“这宝贝从哪儿来的?”

潘郎笑道:“我们上楼搜刮了一番,果然有不少收获。这些可是数百年前的古物,有些定有极大的神力。”

拜风豹眼馋心热,道:“见者有份,潘公子可莫忘了我。”

宋秋嗔道:“你此行所获可比咱们谁都大呢!”指了指他怀中的孩儿。

拜风豹哈哈笑道:“得陇望蜀,世人谁能免俗?贫僧更是深受其害。”

孟家三道四下张望,问道:“仙子人呢?”

拜风豹又恨恨说道:“这婆娘可恨至极,竟用我孩儿为饵,吸引一群穷凶极恶的尸婴,多亏行海兄助我将她杀了。”

潘郎“哎呦”一声,道:“孟行海,你又杀了咱们万仙盟的要人!这仇可越结越深了!”

宋秋忙道:“你可真多嘴!詹依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将你玩弄得还不够么?”

潘郎叹道:“大伙儿各取所需,唉,这娘们儿可当真骚得要命。”说罢神情怀念,意犹未尽。

形骸心想:“该不该解开他脑中迷咒,让他瞧瞧詹依侯本来面目?”

宋秋一把揪住他脸颊,喝道:“让你再朝三暮四!这次算了,若有下次,看我不收拾你!”潘郎痛呼道:“松开,松开!好妹子,我不敢了!”两人经过这一番波折,感情更深了一层,宋秋不再一味忍让,而潘郎也不再自视更高。

宋秋点了点头,又道:“至于行海大哥帮了咱们许多次,咱们投桃报李,非但不能向万仙禀报,更该替他遮掩才是。”

潘郎道:“是啊,我之前与行海兄开玩笑呢。”

形骸道:“公子与姑娘深明大义,我在此谢过两位。”

他又望向孟家三道,孟锺叹道:“大家都是孟家人,我们不会与你为难。但老祖宗人在何处,是否平安?还望告知。”

形骸道:“她自然平安,但我也不知她下落。”三道无奈摇头,长声叹息。

潘郎将宝物全放入聚宝盆中,又摸出一个圆环,那圆环霎时变成径长八尺的大环,他道:“站在此环,只要日月交替,咱们就能返回漆黑骨地了。”

形骸问道:“现在是何时辰?难不成还要等半天?”

宋秋取一南方宝物,可观时辰几何,她笑道:“巧了,再过片刻就到时候啦,还不快些入圈?”

形骸心道:“风姑娘对我恩重,我难道就此不告而别么?但我又需尽早与利歌他们会合,错过这时机,可就回不去了。”犹豫再三,踏入圈中,过了半柱香功夫,大环闪闪发亮,宋秋道:“要回阳间去也!”

就在此刻,形骸被人一拉,踏出圆环半步,潘郎等人身影闪烁,就此消失。形骸错愕之下,惊觉自己仍在呢喃古宅里。

风呢喃格格娇笑,道:“这群蠢蛋,费了好大的劲儿,抱走我家宝物,却不知那些事物在阳间无法长存,只要他们踏出漆黑骨地,宝物就会烧毁,随后自行返回我家。”

形骸道:“风姐姐,你你害得我无法返回了!”

风呢喃道:“放心,那阴阳穿梭环我家也有,我自个儿用不了,可以送给你。”

形骸如释重负,道:“姐姐为何留我?”

风呢喃道:“我很想念轻呓妹妹,你对我多说些她的事。”

形骸道:“但我真有要务在身,不可久留。”

风呢喃指了指冥虎剑,道:“赠剑之恩,救命之情,连多留一天也不成么?”

形骸暗暗叹息,道:“那好,我这就把梦儿的事告诉姐姐。”

风呢喃抿嘴一笑,道:“我要睡在床上,你搂着我时,一边亲嘴儿,一边说给我听!”

形骸身子一震,急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你你还想榨取我的阳气?”

风呢喃笑道:“你这话多难听,什么叫榨取阳气?你非生非死,精力过剩,我是帮你消消内毒呢。”

形骸正色道:“我不能对不起我妻子。”

风呢喃道:“你已经对不住啦,再多对不住几次又有何妨?你不说,我不说,她如何会知道?难不成还怕她头上长出绿草来?”

形骸道:“头一回我昏迷不醒,现在我神智清醒,请恕我宁死不从。”

风呢喃道:“要你昏迷不醒还不简单?”手指一捏,念了句咒语,形骸伤口处被她施了道法,突然生效,他闷哼一声,又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古宅中静谧阴暗,身边唯一的光亮,是一鬼火般的蜡烛。

形骸一动,风呢喃轻哼一声,在他胳膊肘中翻了个身,形骸吓出一身冷汗,惊觉她冰凉的身子光滑柔嫩,没半点衣衫。

形骸惊声道:“你又与我发生了一次?”

风呢喃舔舔嘴唇,笑道:“可不止一次,你功力很是深湛,很是持久。”她声音慵懒疲倦,但听得出甚是舒服。

形骸大怒,一跃而起,穿上衣衫,运功查探,确信体内再无其余把戏,只不过精疲力尽,双腿发软,他道:“风姐姐,你我就此别过。”

风呢喃斜躺在床,打了个呵欠,道:“你该如何回去呢?”

形骸硬着头皮,道:“还请姐姐赐我阴阳穿梭环。”

风呢喃道:“你要走,我不拦你,可你舒坦过了,甭想提起裤子走人。”

形骸心中哀怨:“你是亡灵,我哪里舒爽了?”问道:“那你想怎样?”

风呢喃道:“现在已是夜间,你要回去也再得等白天,我不用你告诉我轻呓之事,正相反,我有关于往昔回忆要告诉你。”

形骸道:“回忆?什么回忆?”

风呢喃道:“有关轻呓的回忆。”

形骸顿时心生兴趣,道:“我愿意听,还请姐姐详实以告。”

风呢喃道:“轻呓身世不凡,她极有可能是古时一件神器的化身。”

形骸点头道:“此事我已知情,她修炼成血咒仙法书时,我本就在场。”

风呢喃笑道:“果然如此,你是不是一位叫伍斧的盗火徒转世?”

形骸万料不到她连这都知道,望着她,一时无言以对,满目惊讶之情。

风呢喃道:“我长话短说啦,在我生前,你那前世曾是我属下一员最得利的干将。当我起兵造反时,你跟从我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我是活人时,对你很不信任,颇为疏远,但到了临死之际,才将轻呓妹妹托付给你。”

形骸道:“造反?姐姐曾经造反?反抗圣莲么?为何要如此?”

刹那间,风呢喃一改悠然自得之态,表情变得阴狠恼恨,真如活人成了鬼魂,她道:“是圣莲逼迫我反的。当年,我风家权倾朝野,人才济济,圣莲容不得我们,便想方设法逼迫咱们不得不起兵反抗她。在造反之前,轻呓与我感情最深,但我为了不连累轻呓,故意惹她与我反目,她是不是对我绝口不提,就仿佛从没有我这么个人?”

形骸粗粗估算,料定那应当是孟轻呓少女时之事,孟轻呓性情刚正,以直报怨,只怕从那时起当真恨透了这位风姐姐。

风呢喃道:“那时,我是龙国最负盛名的道术士,也是风家的首脑人物。我从各地招募高手,纳入麾下,你那前世伍斧正是其中最了得的人物。我并未让他带兵打仗,而是命他暗中行事,做些密探、刺客的活。”

形骸道:“我此世作战,风范也一如往昔,后来呢?”

风呢喃道:“我们风家的军团很是了得,而其余宗族的兵马不及咱们,高手不及咱们,道法不及咱们,装备也不及咱们。我们打赢了几场大战,军队占据了西方全境,闹得全国人心惶惶。可我知道眼下的胜利微不足道,若母后动用鸿钧阵,咱们这百万大军,转眼便会化作灰烬。我必须得到一件兵器,能够克制鸿钧阵的宝物。”

形骸道:“世上哪有这等宝物?”

风呢喃道:“有的,伍斧曾听说过那宝物的传言。它叫做‘盘古之心’,能够动用此物者,应当能短暂地与鸿钧阵抗衡,至少互相威慑,令圣莲不敢动用鸿钧阵。”

形骸问道:“我那前世竟如此渊博?那你们可曾找到那盘古之心?”

风呢喃点头道:“伍斧替我找到了那件神器,可我不慎泄露了消息,反而招来了灾祸。母后不再犹豫,趁我尚未找到盘古之心的使用之法时,以鸿钧阵击溃了风家。

在消息泄露之后,我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便命伍斧带着盘古之心逃离,将它藏在万分隐秘之处,同时,我求他照顾轻呓,保护她莫要遭受母后的毒手。”

二十四 两者是与非

形骸思忖:“照呢喃姐姐所说,我前世与梦儿相遇倒也全非偶然。伍斧或有意,或无意地想要靠近梦儿,照顾梦儿。”想着想着,心中一动,说道:“莫非伍斧临死之前,将盘古之心的下落告诉了梦儿?”

风呢喃道:“那件宝物本身有极大隐患,正如掌控鸿钧之阵艰难无比,要操控盘古之心也未必容易多少。伍斧只求轻呓平安,且他生性小心,应当不会告诉她。”

形骸又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梦儿身上的血咒仙法?”

风呢喃指了指形骸,道:“是你告诉我的。”

形骸奇道:“我?啊,是伍斧说的?他早就知道了?”

风呢喃道:“你的前世稀奇古怪,脑子里有许多疯疯癫癫、不为人知的念头,也不知是从何处找来的。他似一直在找令轻呓脱胎换骨的机会,之所以为我效力,或许本来也想借机靠近轻呓。”

形骸苦笑道:“我哪有这般诡计多端?”

风呢喃啐道:“你还不诡计多端?刚刚不就假装睡着,害得我忍不住与你这样那样,滚来滚去么?”

形骸怒道:“你这是贼喊捉贼,反咬一口了!明明是你用邪术将我迷晕两次。”

风呢喃道:“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与我睡了,是谁吃亏,谁占便宜?你那东西硬邦邦的,弄得我好生舒服不对是又痛又酸!我不让你负责到底,已经算是宽宏大量啦。”

形骸面红耳赤,暗想:“莫与女子争论,她们总有道理,不然便是我小鸡肚肠,胸怀狭隘,呢喃姐姐纵然是亡魂也不例外。”

他思索半晌,已经明白孟轻呓为何待自己忽然疏远——她也许从伍斧遗物中得知了些许线索,想要找到那盘古之心,抗衡鸿钧之阵。正如钻研鸿钧阵要绝情绝义一般,盘古之心或许也是如此。

他曾在书中读到过盘古之名,但皆语焉不详,可能是太古时某个巨巫的称谓。

风呢喃兀自聚精会神地描绘自己与形骸缠绵场景,形骸忽而抱住了她。风呢喃“啊”地一声,脑袋靠在形骸肩头,笑得甚是欢畅,又是欣喜,又是羞怯。

形骸道:“姐姐,对不住,我当真要走了。”

风呢喃道:“若你死了,便下来与我永远做夫妻,成么?”

形骸咳嗽一声,道:“这话真不吉利,我答应过梦儿,不会轻易死去。”

而且我有雪儿了,我死也要回去找她。

风呢喃道:“那最好轻呓也死了,咱们三人死后团聚,二女共侍一夫,岂不美哉?”

形骸冷汗直流,不知该如何作答,生怕她把白雪儿也诅咒一通。他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吻了吻,风呢喃低声发笑,取出那阴阳穿梭环,交到形骸手中,道:“时候已到,咱们来生再见。”

形骸感激地看着她,随后收摄心神,将法宝放在地上,学宋秋那般念咒,阴阳环上金光翻涌,刹那间,形骸与法宝已同时不见影踪。

风呢喃顿感无聊,轻掩红唇,伸了伸懒腰,道:“接下来做什么好呢?嗯,不如画上一百幅我与行海的春宫秘图,流传在外,以兹留念。”说罢满面春风,回忆形骸身上每一处肌肤,兴冲冲地开始作画。

利歌、辛瑞、澎鱼龙一路披荆斩棘,闯过骨地的石林,忽见到半山腰处有一间破旧的小庙。

澎鱼龙道:“进去瞧瞧,说不定能避上一避,老子杀这些孤魂野鬼,杀得手都麻了。”

利歌取出通关文书,此物似染上了灰尘,有些阴暗,但仍能感到在庇护三人,不受阴影侵害。他道:“这是什么缘故?”

辛瑞说道:“文书上的法力在消退,一旦这文书彻底损坏,在阴影中,咱们的尖牙病便时时刻刻都有失控之虞。”

利歌说道:“咱们能拾起其余的文书使用么?”

辛瑞回答:“文书中有法力,若有道术士,能将旁人文书中剩余的法力注入咱们这本,但旁人的咱们却用不了。”

利歌想了想,道:“我粗粗学过一些符华法。”

辛瑞笑曰:“那没准可以,但若是三脚猫的功夫,只怕也没什么用。”

澎鱼龙道:“从骨地长城闯入阴影境地的人,最晚也死了好几个月,文书必然早就坏了。”

形骸道:“大哥,病急乱投医,只能试试了,且瞧瞧这庙里有没有死者。”他所说的死者,并非游荡的亡灵,而是来此途中暴毙的盗墓之人。

澎鱼龙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要去里头?”他仗着自己刀枪不入,一马当先,走入庙中。

庙里很是安静,不知从何处照来一束月光,令他们看清庙内景象。这小庙里头远比外观展现得更大,四角有四根木柱,已经是腐烂残破,不知何时会塌。

庙堂的前后左右,满是泥塑佛像,粗略一瞧,竟有一百来个,每一个皆是婴儿大小,圆滚滚的,模样憨态可掬,只是眼睛是红色的,在这漆黑阴森的破庙里,显得十分可怖。

利歌听到深处有两个心跳声,不禁生出戒备,他横持炎帝剑,说道:“得罪了,我等绝无恶意,只想在此暂歇。”说罢剑上燃起火光,从阴影中扫出一片血红色的光圈来。

前头有一座破烂的大佛像,肚腹滚圆,宛如孕妇,但身上涂着白漆,成了骷髅面容。佛像之下有两人,一人是一枯瘦干瘪的老者,一人则是满脸横肉的中年和尚。两人双掌对接,各自神情紧张,一动不动。

澎鱼龙道:“他们在比拼真气!”

中年和尚勉力开口说道:“快快助我杀了这老贼!”

老者急道:“替我点这和尚的灵台穴!他是杀人无数的大盗!老夫需擒住他,带回去严惩!”

中年和尚又道:“他不是好东西!快些,快些!”

利歌细看老者,又看那和尚,两者似乎都是活人,又皆是鬼裔。

辛瑞道:“咱们该帮谁?”

澎鱼龙道:“两人绝非善类,当然是两不相帮了!对不对,义弟?”

利歌拔出长剑,指向老者咽喉,老者瞪大眼睛,眼中射出狠毒血腥的光辉,他大叫一声,震退和尚,一掌打向利歌,利歌长剑一转,正是绝甲平剑诀的寒冰剑气。砰地一横,剑气被老者掌力击破,就在此时,澎鱼龙、辛瑞与那横肉和尚同时袭向老者。

老者连声怒喝,内力狂涌,将三人攻势拦下。但这三大高手尽皆不凡,老者先前与和尚比拼时受利歌所扰,乱了分寸,已受内伤,再也承受不住。他朝后急退,忽而缩小,钻入一小佛像里,那小佛像迈开手脚,又钻入佛像堆中。

利歌一时找不到哪个佛像是那老者,却听砰地一声,老者撞破庙墙,逃之夭夭。利歌等人也追之不及。

中年和尚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大汗,道:“累死和尚了!三位,若不是你们赶到,和尚性命不保。”

澎鱼龙道:“这老头好生厉害,是什么来头?单打独斗,我只怕胜不过他。”

中年和尚说道:“和尚我也不知,我在这庙里打盹,这老头原来早埋伏在这儿,变作一小泥塑,突然间偷袭老子。”

辛瑞转头看着利歌,问道:“你怎知这和尚是好人,那老者是坏人?”

利歌说道:“老者的心跳紧急慌乱,而和尚见到我们时,心跳却宽松了一些,随后又紧张起来。老者是急于遮掩,和尚是急于自证清白,向我们求救。”

辛瑞笑着嘟囔道:“你这耳音也未必一定准确。”

利歌哈哈一笑,指着和尚背后,众人见一大麻袋,直如小山一般。麻袋里皆是些新鲜的猪肉牛肉,蔬菜瓜果。利歌说道:“和尚是赶路的,脚底有外头的泥土。老者的鞋早就干了,且手上沾有泥塑上的血迹。”

辛瑞嗔道:“你这一双眼比你的耳朵还贼。”

利歌道:“错了,我是脑袋管用。”

辛瑞微笑起来,倒也并不抬杠。澎鱼龙半醉半醒,脑子不清,兀自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这才明白。

和尚说道:“小娃娃,你聪明得很,我叫水马牛,你这救命大恩,我总得想法报答的。你叫什么名儿?”

利歌说道:“禾刀甲。”辛瑞与澎鱼龙也都报上了假名。

水马牛道:“我家住在金刚狮子城里,离此还有一百里之遥,你们是要去金刚狮子城么?”

利歌与辛瑞皆未听过金刚狮子城,尚未答话,水马牛已然笑道:“我这是白问,百里之内,唯有金刚狮子城,你们自然是要去那边的。”

利歌答道:“水大师,咱们从未听说过什么金刚狮子城。”

水马牛大吃一惊,说道:“什么?那你们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利歌说道:“素闻漆黑骨地中有一位神通广大的高手,名叫拜登,不知这位拜登身在何处?”

水马牛咧嘴大笑,道:“你们要找拜登,却不知道他就住在金刚狮子城里?”

辛瑞问道:“拜登是金刚狮子城的住客?”

水马牛摆手道:“岂止是住客而已,这金刚狮子城便是他一手创建,他是城主,但咱们都叫他拜登大帝,或是拜登鬼王。”

利歌奇道:“为何咱们在骨地长城从未听说过此事?”

水马牛道:“小娃娃,你这话说的,当真令人笑掉大牙,这两座城之间隔着漆黑骨地的数百里之遥,那边的活人即使听说了金刚狮子城之事,也必斥之为无稽之谈。”

二十五 家丑不外扬

利歌问:“莫非拜登大帝统治之下,并非一片废土,而是广大的城池?”

水马牛道:“你们骨地长城的人见识太差,竟将我们那边想成这幅模样?井底之蛙,可笑可笑。”

辛瑞道:“城里全是活人么?”

水马牛道:“不多,九成都是些死人,到天黑后才热闹起来。”他指着自己那大包小包的粮食,道:“我在城中有一间大客栈,这些吃喝便是要带回去,卖给活人吃的。近来骨地长城城门紧闭,我购置活人吃食可难了许多。”

澎鱼龙上下打量水马牛,道:“老兄,你身上功力可当真不差,只怕与我差的不远。”

水马牛道:“三位恩人也都了不起,莫看老牛我这副打扮,在金刚狮子城也算是一号大人物。”

辛瑞道:“咱们不识得路,你可否带咱们前往城中?”

水马牛望着包裹,叹道:“小姑娘,我爱莫能助,这些吃的在荒野中易于腐蚀,我与那老头儿僵了整整半天,已经耽误不少,非得加急不可。”

辛瑞眉头一扬,道:“喂!我们可帮了你的大忙!”

水马牛不由分说,大步走到庙外,取出一纸做的马车,口中念念有词,念完生效,纸马车登时变作一小马车,那车厢最多只能容下水马牛一人,再看那坐骑,也是一瘦骨嶙峋的半鬼马。

他道:“三位,后会有期,若能抵达金刚狮子城,我包了三位十天的食宿。”

辛瑞急道:“救命之恩,就抵得上十天食宿吗?你这和尚好没良心!”

水马牛道:“良心?良心能值几个钱?”但毕竟心中有愧,取出一块翡翠,抛到辛瑞手中,道:“拿着这护身符,和尚去也!”扛起行李,飞身入车,那半鬼马一步一脚印,初始吃力,但很快便健步如飞。

辛瑞冲着水马牛喊了几声,却又无奈,利歌说道:“由他去吧,咱们还得等师父与爹爹。”

辛瑞将护身符交给利歌,问道:“这是什么?”

利歌使符华法口诀,点头道:“护身符中的法力与通关文书是通用的,可以用此物修复通关文书。”

三人只觉这庙里处处透着邪门儿,可放眼望去,再无可供容身之所。利歌说道:“我守着,你们俩在此睡一会儿。”

辛瑞道:“大哥睡吧,我和你一同守夜。”

澎鱼龙虽为尖牙鬼,但是无酒不欢,嗜睡无比,与辛瑞大不相同,他笑道:“辛苦你们小两口了。”

辛瑞脸一红,瞪眼道:“你说什么?”

澎鱼龙揉了揉鼻子,挠了挠头,道:“没什么,没什么。”转身嘟囔道:“明明爱煞了他,却又欲盖弥彰,这可如何是好?”

辛瑞再想骂他,但澎鱼龙已躺倒在地,不久鼾声雷动。

利歌道:“大哥一贯没正经,你别放在心上。”

辛瑞闷闷地嗯了一声。

利歌看着地上那小沙弥泥塑,道:“刚刚那老者,或许是这小沙弥变得。”

辛瑞奇道:“你怎么知道?”

利歌说道:“小沙弥眼睛上的血迹,似是某种咒法,用来监视此庙情形,一旦发现有人暂住,立时变化,实施偷袭。”

辛瑞愈发惊讶,再度问道:“你如何知道?”

利歌转过一小沙弥泥塑,只见背后写着:“泥尸傀儡”,又用血字写了傀儡的用途,每个字比米粒更小,若非利歌双眼对血极为敏锐,万万难以辨别。

辛瑞嗔道:“我还以为你这等渊博,原来上头有些字。”

利歌道:“唉,我不懂装懂,你心照不宣就行了,何必无情拆穿?”

辛瑞笑道:“我偏不喜欢你在我面前卖弄。”

利歌说道:“泥尸傀儡上说:这泥尸若染上施法者之血,可变作施法者化身,却未能施展施法者全部功力。看来那老者本尊更高强数倍,他到底是谁?既然是如此高手,为何要加害水马牛这客栈掌柜?”

辛瑞道:“你看,跟着你当真倒霉,还没找到正主,却又惹上了麻烦。”说罢又去看那泥塑,皆刻了同样的字。她好奇不已,走到那骷髅佛前,身子一颤,道:“利哥哥,你过来看。”

利歌赶来一瞧,见骷髅佛肚子上有一标志,那标志是一白骨手掌,先前月光朦胧,他们并未看见。

利歌问道:“这标志是何意?”

辛瑞握住利歌手掌,利歌感到她手掌发热,却又微微哆嗦。只听辛瑞说道:“川枭来过这儿。”

利歌不禁一凛,道:“解元城的那个大魔头?”

辛瑞点点头,道:“我跟随他许久,认得他的记号。川枭定然来过此处,这庙绝不简单!只怕”她转过身,将泥塑一个个打烂,果然泥塑之下并非泥灰,而是小动物的骨架。

利歌问道:“川枭与那老者认识?”

辛瑞道:“嗯,多半如此。我非弄清楚不可。”

利歌见她神色愁苦,道:“你仍怀念那魔头么?”

辛瑞苦笑道:“怀念?不,我半点也不怀念,但我为他效力多年,他始终未教我他的真实功夫。”

利歌道:“那邪法本也没什么好学。”

辛瑞咬咬嘴唇,道:“我武功与川枭一脉相承,我想帮你,因此我要变得更强,足以保护得了你。”

利歌忽然间心头火热,脱口说道:“不,你已为我做了许多,该是我保护你才对。”

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心意相通,明白了对方眼中关切爱护之情,辛瑞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利歌口干舌燥,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他们虽在这冰冷绝望的死地,可却又皆感到说不出的温暖,道不尽的欣慰。辛瑞看着利歌,脸颊一点点朝利歌靠近,利歌心想:“桃琴、鹿儿生死未卜,我怎能”

眼前的姑娘太惹人怜爱,她就像上苍不忍利歌独自受苦受难,于是穷尽造化的灵气,塑造了一位梦中的情人、宿命的知己,命她降临,陪伴在利歌身旁。若不是她,利歌或许早在半路上便已崩溃。若不是她,利歌也许早就死于重重废墟之中。现在,他们都知晓、明确了对方的心意,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深深爱上了对方。他们彼此需要,他们彼此不舍,他们渴望永远在一起,哪怕前方有永不间断的漂泊与艰险。

辛瑞的嘴唇几乎吻上利歌的嘴唇,忽然,澎鱼龙张大嘴,重重“哈嘘”一声,这呼噜着实吵闹粗鲁,将气氛破坏殆尽。辛瑞忍俊不禁,扑哧一笑,骂道:“这醉鬼!”利歌趁机转过头,看着澎鱼龙,道:“大哥莫不是装睡?”

辛瑞笑道:“若他是装睡,你怎能看不出来?放心,他不是你师父,没那么多坏心眼。”

梁上有人怒道:“谁有坏心眼了?”

两人霎时满脸通红,抬头一瞧,见形骸侧身躺在横梁间,一手指着下巴,一手捏着酒壶,正全神贯注,望眼欲穿地看着他们。

利歌喜道:“师父,你回来了?”

辛瑞怒道:“你怎地现在回来?为何闷声不响地跑到上头去?”

形骸喝道:“臭丫头,我若不闷声不响,怎能人赃并获,将你勾引我徒弟这事抓个现行?”

辛瑞心头小鹿乱撞,羞涩万分,道:“谁勾引你徒弟?”

形骸飞身落地,恰隔开了辛瑞、利歌,他一手按在利歌肩膀,道:“徒儿,为师亲身经历的苦难,这才换来血的教训。可谓字字血泪,倍受折磨,那段往事时时刻刻皆如蛆附骨,阴魂不散,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令我魂不附体,寝食难安。你一定要牢牢铭记。”

利歌听得如坠雾中,问道:“师父要我铭记什么?”

形骸眸中含泪,语重心长,道:“世上女鬼吸人血精,手段骇人听闻,无耻卑鄙,千万不可上当”话未说完,辛瑞一脚踢中形骸屁股,形骸惨呼一声,飞了出去,将一面墙撞出个大洞。

辛瑞拔剑出鞘,怒道:“孟行海,你出来,我要刺你十剑!叫你屁股开花!”

利歌忙抱住她道:“算了,好妹子,算了。”

辛瑞道:“怎么能算?他骂我是是无耻下流的女鬼!”

窟窿中传来形骸微弱、惨淡的声音,他道:“我何尝说你了?你自己对号入座,怪得了我么?”

辛瑞喊道:“这儿的女子,除了我还有谁?”

形骸叹道:“你孤陋寡闻,见识短浅,我说出来你也不信。况且我被人蹂躏糟蹋,失了清白之躯,这件事何等不光彩,我怎么会说?”

辛瑞又被他逗乐,道:“你失了什么?”

形骸“啊”地一声,陷入沉默之中。

利歌苦笑道:“师父,你不全说出来了?你失踪的这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时,澎鱼龙打了个呵欠,披头散发地坐起,道:“怎地这般吵?我还没睡多久,你俩闹洞房呢?”辛瑞面如晚霞,抿嘴不语。

利歌道:“师父回来了。”

澎鱼龙笑道:“我就说老弟肯定没事。现在还有你那老爹,他一回来,大伙儿人就齐了。”

辛瑞忍住笑意,掩嘴说道:“刚刚孟行海说他被被人糟蹋蹂躏什么的。”

澎鱼龙奇道:“什么?竟有这等事?这可非得听听!”

破洞中,形骸说道:“辛瑞,你来看,此物或许与你有关!”

辛瑞笑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是哪个女鬼哈哈霸占了你?孟行海,你不说出来,我和你没完!”

澎鱼龙也道:“是啊,大伙儿都是一家人,你说出来让大伙儿乐乐也无妨。最好再变出些好酒来助兴。”

利歌虽不催促,却也万分想听,只是碍于师徒之情,不便推波助澜,探听师父的倒霉事。

形骸道:“是川枭的事物,应该唯有你才看得懂。”

辛瑞惊呼一声,不再打岔,赶忙跃入洞中。

二十六 大海捞珍宝

洞窟之内,狭小至极,空气污浊,更为骇人的,是四周悬挂的骨架,人骨兽骨,林林总总,辛瑞不得不低头前行。

形骸站在桌前,手中捧着一书,正在翻看。辛瑞夹手抢过,道:“这是本门秘籍,不许看。”

形骸哼了一声,道:“我好歹是开宗立派的大家,你这般说,我颜面何存?”

辛瑞道:“你与女鬼都那样了,还要颜面何用?”一句话把形骸呛得几欲吐血。

她翻开书,书上果然是当年骨魔川枭一生武学精要,词句中藏有暗语,唯有辛瑞能看得懂。她眼睛发亮,只看了几页,心中灵感纷涌,思绪万千。

利歌问道:“这书有用么?”

形骸道:“你瞧她笑成这副傻样,当然有用。”

辛瑞道:“我哪里傻笑了?你才是傻瓜呢!”又对利歌说道:“川枭传我的武功,未涉及这骨魔之法,他武学博大精深,我得找地方静静修炼才行。”

利歌又道:“自然可以,需修炼多久?”

辛瑞想了想,答道:“我也不知道,但一年半载总是要的。”

形骸道:“本大师学究天人,什么武功看一眼便能领悟,不如你把此书给我钻研,待我学全了之后,再传授给你,反而更快上许多。”

辛瑞啐道:“休想!和女鬼死一边快活去吧!”形骸无言以对,灰溜溜地跑了。

利歌说道:“这样如何?那金刚狮子城离此已不太远,咱们到城中找水马牛,先设法安顿下来再说。”

辛瑞笑道:“这法子好,多谢你啦。”看这洞窟中再无川枭其余遗物,道:“川枭虽是我恩师,但生平着魔,作恶多端,我们将这庙一把火烧了吧。”

澎鱼龙精神一振,道:“此事交给我了!”

众人来到庙外,澎鱼龙变龙吐火,刹那间将整座破庙烧得烈焰冲天。利歌听庙中传来无数呼喊声、号泣声,火光中鬼影闪烁。他心想:“川枭与那老者在此害死了不少人,因而鬼魂不散,这把火总算助他们解脱了。”

形骸道:“对了,你们说什么‘金刚狮子城’?”

澎鱼龙道:“那拜登倒也有些本事,在漆黑骨地建了一座城池,便叫做金刚狮子城,要找此魔头,须得去城中打探。”

形骸说道:“这拜登绝非寻常之辈。”于是说了在阴间遇见狱万之事。他道:“狱万是拜登手下四位冥灯护法王之一,以我此刻功力,未必能胜得过他,那拜登能降服这等怪物,只怕更为了得。”

利歌不禁更加担忧:“我本以为有师父相助,咱们或能用计将这拜登捉了,再设法解开我这尖牙鬼的诅咒。现在看来,此人或许功力通玄,势力雄厚,想要捉他难如登天。我何时才能才能摆脱诅咒,救出亲人来?”但他并不慌乱,也并不急于求成,如今之计,唯有细水长流,见招拆招了。

他将心中念头对三位同伴说了,辛瑞笑道:“那咱们就去那死人城瞧瞧,也算开开眼界。我正好找地方练功。”

澎鱼龙道:“是啊,没准那拜登通情达理,老子与他喝酒喝得高兴,再与他拜个把子,一切迎刃而解。”

另三人齐声道:“你这是痴心妄想。”澎鱼龙想想也是,长叹一声。

利歌又道:“师父,你若再被送至阴间,能自行返回么?”

形骸答道:“我似找到了些门道。”说着拍了拍腰间悬着的小环。风呢喃曾说她宅中的事物,一出阴间便会消失,最后物归原处,但这阴阳穿梭环与冥虎木剑倒还完好,不知是何道理。

不久后,利百灵返回,利歌见人已到齐,当即提议上路。那水马牛给的护身符中藏有指引功效,四人尽快赶路,途中再未遇上亡灵阻挠,也未再有人失踪。

径直往北,穿过又一片树林,站在高地,只见前方一座好大的城池。

城池之外是一圈护城河,又深又宽,足以停靠龙舟鲸船,河中的黑水仿佛凝固住了,又仿佛暗藏水鬼,令人不安。护城河上是一圈骨墙,似是用骨地中的树木与人的尸骨堆砌而得,残忍阴森,高耸巨大。

骨墙之内,房屋建筑皆是黑色,叫人看着心中压抑。城中所有声响传到此处,就仿佛葬礼上的祈祷、临死者述说遗言一般微弱而低沉。此城之大,绝不逊色于骨地长城,城墙之外仍有郊野,合在一块儿,只怕有数万顷之巨。

这城中最惊人之处,乃是一座城堡,一座雕像。那城堡百余丈高,甚是宏伟,形貌丑陋,各处皆是尖塔,好似一根根倒刺一般,另有众多锁链拴住了城楼,好似捕兽的陷阱,让人莫名感到痛苦扭曲。城堡黑色城墙上似染着血,呈现出令人寒冷的紫色。

离城堡不远处,另有一通天的雕像,那雕像是一怪物,咧嘴狞笑,长着一对牛角,身躯却像是一条足以吞山的巨蛇。雕像体长约千丈,绝非人力所能建造,倒像是巨巫残存的完整尸骸。

四人深受震撼,甚至觉得看见了幻觉,一时难以置信。

良久,形骸开口说道:“先设法混进去再说。”

临近护城河,见到过河的铁桥,这铁桥两旁也布着箭塔,箭塔上站着数十具骷髅,手握长弓,守备严密。城门外站着一队士兵,大多是亡者化作实体,小部分是发臭的僵尸,其中一、两个则是鬼裔。众士兵盘查入城者,几乎全数放行。

此刻入城者极少,形骸走到士兵之前,刚想开口,一僵尸指着大铁门旁的小门,含混不清地说道:“从这儿进去。”

形骸暗忖:“怎地如此简单?”但并不多问,四人走入小门,隐约听见城墙上的石像发出奸笑声。

从外头所见所闻看来,这城里定然肃穆庄严,犹如丧葬仪式一般,可到里头一瞧,竟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城中街道脏乱,房屋老旧,好像年久失修的古墓。形形色色的死者随意走动,横行无阻,有些怨灵干脆漂浮在空中,以至于天上阴影密布,令人隐隐感到大难临头。

这些僵尸、骷髅、亡灵、活尸、鬼裔见到活人,倒也并不加害。

其中,僵尸呆头呆脑,骷髅麻木死板,而亡灵数目最多,也最是夸大活跃,遇上一丁点的小事,立时大惊小怪,尖声大叫,在外头争风吃醋者,寻仇报恩者,哭诉求情者,拥抱殉情者、问天问地者,哭天抢地者,当真是应有尽有,甚是丰富多彩,一个个言行夸张至极。至于活尸、鬼裔与一众亡灵相比,反而呆滞迟钝,达于极点。

这还只是刚入城的景象,再往前走,竟到了一处大集市。集市里,乱象好转,但依旧热闹的快翻了天。死者生者皆在此开张做买卖,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开铺子的老板,无数客人穿梭于集市之间,每一商贩的生意都很是不错。

形骸心生好奇,跑到一卖古玩的摊位前,见其中货物堆积如山,却不知是真是假。

他在客人中见到一活人,那活人一看便是练家子,体格强壮,龙火功只怕不差,胡须粗豪,头上寸草不生。那活人举起一木匣,问做买卖的亡灵:“老板,这是真货么?”

亡灵瞪眼,似受了极大侮辱,道:“我这里怎会有假货?你是头一天来的么?”

活人大声道:“我是富甲帮的!你若骗我,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形骸惊诧想道:“富甲帮的买卖竟做到漆黑骨地里头了?”

亡灵露出害怕之情,将那木匣子取回,递过去一更破烂的木盆,道:“这才是真正的古物。”

活人看了看,也不知是何门道,取出一封的严严实实的小瓶子,放在亡灵手中,这买卖便算结了。

形骸好奇难耐,问活人道:“老兄,此地怎会如此热闹?”

那活人见形骸也是活人,甚是高兴,说道:“你是新来的么?竟全不知情。也是赶巧,今个儿正好是一年一度的狮子集会,阴间阳间的人都来这儿碰运气,找宝贝来了。”

形骸道:“你是富甲帮的?富甲帮在这儿做生意?”

活人傲然道:“咱们富甲帮买卖遍天下!许多年前,有几位帮中的英雄人物来到这金刚狮子城,开立了分支。这金刚狮子城里古今交汇,新旧混杂,尤其在这狮子集市,只要挑中了一件好事物,再设法送回地母岛,手转手就是千倍的差价。”

形骸道:“可不是吗?这或许都是千年前死人的事物。这钱也当真好赚,难怪骨地长城有这许多人冒死前来。”

活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不快,道:“来到此处者,十人中活不得五人,若要在此久居,这五个人里又有两人活不过两年。咱们可是拿命来赚翡翠。”

形骸笑道:“即使如此,也比骨地长城传言好得多了。”长城中说进入骨地之人,百死一生。实情原来并非如此,而是来到金刚狮子城者,或许不愿再冒险返回长城了,即便返回,也是偷偷摸摸,不为人知。

活人捧起那木盆,得意说道:“在集市之上,与这些死人打交道,乃是比拼眼力、功力,惊险之处,不逊于比武动手。就比方说这古物,里头大多数玩意儿,都是阴间的幻象,一出漆黑骨地,立刻化作烟尘。这叫‘人挪活,树挪死,神龙出海变王八。’只有极少数的事物,乃是遗落在阴间的实体,历经数百年而不坏,带到凡间,也是完好无损的。”说罢轻抚那木盆,笑容满面,仿佛百年老光棍,瞧见了宽衣解带的老婆。

二十七 客栈无空房

形骸又问道:“你这木盆定然是一件宝贝么?”

活人道:“这是自然,我富甲帮在此地可不是吃素的!”他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细看形骸,蓦然惊呼道:“你是孟行海?”

形骸这才想起自己并未用木面罩。他道:“你怎地识得我?”

活人道:“富甲帮消息何等灵通?你是龙国通缉要犯,我怎认不出你?”

形骸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儿?”

活人害怕不已,左顾右盼,所见皆是亡者,倒也无处求救,他道:“我我叫息不衰。”

形骸笑道:“息不衰,咱们都是活人,在这生死交界之地,更应该互帮互助才是,你觉得如何?”

息不衰暗忖:“我也不做领赏的买卖,只靠倒卖古物便能发财,在这里本就危险,何必与这魔星为敌?再说了,逃到此城的恶徒罪犯还少么?”思来想去,拿定主意,也笑道:“圣莲女皇的手伸不到这儿来,老子我是闲云野鹤,更是万事不管。”

这时,利歌等人找来,利歌问道:“师父,你可有头绪了么?”

形骸道:“水深得很,幸亏这位息兄弟指点迷津。”

息不衰道:“咱们富甲帮在此招兵买马,从者众多,但帮派中真正得利干将的数目不过十个。你们几位似乎身手还过得去,不如随我去见本地舵主。”

形骸道:“人生地不熟,正要靠亲朋,不知贵帮舵主尊姓大名?”

息不衰面露敬意,隔空拱手行礼,道:“他便是号称‘力胜九牛’的水马牛大哥,大哥他英雄盖世,非但在这阴影境地中立足,更联合城中所有活人,闯出了名堂,叫一众亡灵不敢欺负咱们。”

澎鱼龙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是他,难怪难怪!”

息不衰奇道:“你们见过舵主他老人家了?”

利歌说道:“也是碰巧偶遇,帮了水大哥一些小忙。”

息不衰道:“好极了,舵主他常说:‘咱们活人在骨地之中若不齐心协力,那便是给自己的棺材板里敲钉子,自寻死路。’城**有活人数百,各个儿都仰仗大哥,才能在这儿结婚生子,定居下来。从今往后,你们跟着大哥,自是好处不断。”

他在前领路,众人跟随在后,息不衰顺便说了这城中概况:此城共分十区百街,每一大区由一位亡灵大使总管,各区之下又有十条左右的街,街中各由一位亭长统辖。水马牛在城中威望颇大,手腕灵活,竟是一位亡灵大使,既管活人,也管死人。有他撑腰,零星到来金刚狮子城的生者才能活得下去。

利歌问道:“水舵主地位不凡,为何独自去阳间购置粮食?”

息不衰叹道:“他老人家武功非同凡俗,通常喜欢出去走走。况且根据金刚狮子城律法,唯有亡灵大使能够自由进出,其余活人入了城,想要出城便难上加难。”

形骸奇道:“什么?此城许进不许出?”

息不衰道:“想要出去加倍艰难,但并非毫无办法,咱们做买卖的,总要设法回去。”

辛瑞又道:“这城里也是晚间坠入阴间,白天返回阳世么?”

息不衰摇头道:“金刚狮子城中了诅咒,九成九的城区无法进入阴间,只有极少数的几座塔楼能阴阳穿梭。”

辛瑞道:“什么诅咒?”

息不衰道:“似乎是许多年前,拜登在阴间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大人物,那大人物将他逐出了阴间,并用锁链锁住了他那黑手城堡,拜登无可奈何,唯有在阴影境地拓展势力,才有了今天局面。只是他所受诅咒蔓延开来,全城皆只能逗留在这生死交界处。”

利歌问道:“我要见他,可有法子么?”

息不衰不寒而栗,道:“法子自然是有的,但即使如舵主他这般胆大,每每拜见拜登,也被吓得半死。此人非寻常亡者,而是极可怖的盗火徒。舵主说他杀人不用动手,只要眼睛一瞪,那人立刻身亡,成为他麾下亡灵。以舵主一身功夫,自诩也挡不住拜登一招。这位公子爷,你可别不知天高地厚,须知老虎屁股摸不得。”

辛瑞低声道:“他当真是活尸,就像川枭一般。”

说话间,已至客栈之外,但见这客栈层层排排,里里外外,东一间屋子,西一处阁楼,是经过多次改造修缮而成,与街上其余房屋一般乱糟糟的,只是大了十倍。内外全数由黑木所造,悬挂红帘。门前左右两个门神画像,皆狰狞凶悍。

息不衰走入客栈内,喊道:“大哥,他们说认得你!”

利歌一见,柜后坐着那胖大和尚,正是那水马牛。水马牛甚是欢喜,道:“几位恩人,当真找过来了?你们若不来找和尚,和尚也要去找你们!”

息不衰将那木盆交在水马牛掌中,在水马牛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形骸,水马牛嚷道:“孟行海?那又怎样?圣莲女皇那臭娘们儿也奈何不了和尚!”

形骸道:“大师果然豪爽洒脱,在下可以心安了。”

利歌环顾四周,见客栈中的伙计皆是鬼裔,另有数个瘦弱的凡人坐在桌上。这些鬼裔面黄肌瘦,似乎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只是能在阴影境地不受病害而已。

水马牛道:“几位恩人救了和尚一命,和尚答应包他们食宿十天,分文不取,但这鬼地方日子难过,我即便想养着几位,却也爱莫能助。”

澎鱼龙道:“大师,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咱们来此办事,不知何时能成,你就不能多宽容数月?”

辛瑞也道:“若不是咱们,大师早已被那妖人捉走,从此四大皆空。大师如此报恩,可当真令咱们心冷了。”

水马牛笑道:“诸位,莫看我这客栈寒酸,可其中用以抵挡阴影侵袭之法,加上这在阴间不腐不烂之木,造价之大,不下于凡间各国的皇宫。我留你们住在此间十天,抵得过千金万银了。”

澎鱼龙恼道:“那当真食宿不限?随我吃喝?老子的胃口可不小!”

水马牛脸色一变,眼珠转动,道:“只限一日三餐,每人一顿饭不过五两粮食。店小利薄,且在阴阳之间,粮价菜价,比凡间更高百倍,还望诸位见谅。”

澎鱼龙一拍桌子,道:“你这般小气之人,居然能当得了这舵主,还被封了个亡灵大使?我瞧你是拍那拜登马屁,一路拍将上去的吧!”

水马牛冷冷说道:“老酒鬼,你可别得寸进尺。你去打听打听,我水马牛平素可非任人指骂的孬种。河里也不知躺了多少和尚宰了的杂碎。”

利歌见澎鱼龙双目血红,知道他脾气发作,急道:“大哥,算了!”话音刚落,澎鱼龙大叫一声,一掌打向水马牛。水马牛踏步前冲,还了一掌,只听一声巨响,气浪滚滚,澎鱼龙手臂酸麻,被打得腾空而起,朝店外飞去。形骸立时在他后背一托,止住了退势。

澎鱼龙骇然道:“你这秃驴,功力怎这般厉害?”

形骸说道:“他借助此地灵气,武功强了数倍,即使你变作龙形也胜他不得。”

水马牛点头道:“酒鬼老儿,你掌力还算不错,但想要在我的地头闹事,还差了些斤两。”

利歌心想:“客随主便,咱们决不能喧宾夺主,大哥纵然吃了亏,咱们也只能忍了。”于是说道:“大师肯收留咱们,已是我等荣幸,我等万不敢奢求。我等也会自寻谋生之道。”

水马牛咧嘴一笑,道:“还是你这俏公子识趣。和尚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这十日你们便住在此地,只是最好缩着脑袋,低头做人,以免惹人生厌。”

店中的人都哄笑起来,面露鄙夷,一身材瘦长的鬼裔女子笑道:“尝到厉害了吧?先前凶巴巴的,一见舵主神功,便成了缩头乌龟了?”

形骸说道:“水舵主,我孟行海是个武痴,见你掌力惊人,也想向你讨教一招,这并非对你不敬,只不过无法按捺切磋之意。”

水马牛叹道:“孟行海啊孟行海,你名头很响亮,当年独自一人,闹得藏家鸡犬不宁。我虽在此城多年,倒也听说过你的字号。依本僧之见,你功夫虽高,但传言总有夸大之处。”

形骸道:“我功夫确实不如以往,正要领教大师掌力。”

水马牛略一颔首,气定神闲,单掌竖起,朝前一切,形骸见他出手,也推出一掌。水马牛暗暗调度这鸿钧逝水之气,增强掌力,顷刻间已如天河泛滥,铺天盖地而去,感到形骸掌力如同堤坝,将自身掌力挡住。

忽然间,水马牛身子一震,只觉敌人真气一穿而透,悄然骤至,那掌力瓦解水马牛气罩,转眼已侵入经脉中,水马牛气血翻涌,双手双脚皆已不受掌控,他瞪大双眼,神色惊恐,却说不出话来。

但紧接着,形骸收摄功力,水马牛稍稍一晃,复又站定,他受形骸所制不过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没能瞧出来。他额头冒汗,好似一口气跑了数百里,心知形骸手下留情,并未取自己性命,甚至未让自己出丑。

形骸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我这掌力还过得去么?”

客栈中人对水马牛敬仰万分,绝料不到他会败在形骸掌下,见两人胜负未分,毫无端倪,都喊道:“你小子可别不知好歹,我家舵主念在你是活人,留下你这一条小命罢了!”

水马牛喝道:“都给我闭嘴!”众人大骇,店里鸦雀无声。

水马牛又道:“阁下神功名不虚传!能够光临,本店蓬荜生辉!你们几位想在此住上多久都成!和尚我好酒好菜,绝无半句怨言!”

形骸道:“大师太客气了,我等自有分寸,绝不会为大师添太多麻烦。”

点中众人不明所以,猜测纷纷,有人说是这孟行海暗中传音求饶,令水马牛动了慈悲心肠;也有人说这孟行海掌力还算过得去,令水马牛起了爱才之心。水马牛听在耳中,装聋作哑,自也不会将自己落败之事泄露半点。

二十八 泉下好地方

跑堂的引四人上楼,指了四间空屋,屋内摆设甚是简陋,但也能简单起居,并不脏臭,也不似是墓地陵园那般压抑。

利歌心想:“能活着到这儿已经不错了,不能过多计较。”

澎鱼龙大声问道:“此地可有作恶多端的活人?”

跑堂的奇道:“为何要找作恶的活人?”

澎鱼龙窘迫说道:“老子自是要惩奸除恶了。”

利歌知道他病瘾发作,想吃人肉,以往他是在骨地长城抓地痞无赖,暗中吃了,但这许多天来却不曾吃人。

辛瑞叹了口气,虽不说话,但眼神也甚是急促。

跑堂的叹道:“大爷,您若是堂堂正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侠客,那还是别住在此处为妙。金刚狮子城是无法之地,生者数目又少,咱们多多少少都得做些坏事,否则还不得被那些个亡灵鬼魂生吞活剥了么?”

澎鱼龙皱眉道:“哪儿有屠宰场?”他并不挑食,猪血牛血也可将就,只是无血不欢。

跑堂的又问:“要找屠宰场做什么?”

澎鱼龙嗫嚅半晌,恼道:“老子要喝血吃肉,你再不说,老子先将你喝干了!”

跑堂的吓了一跳,道:“原来如此,大爷有所不知,这城里的亡灵死者,无不喜好喝活物的血,卖血的地方也不是没有。”

形骸道:“那我们这些活人的处境当真艰难。”

跑堂的答道:“可不是吗?”

澎鱼龙喜道:“城里有卖血之处?”

跑堂的说道:“咱们这硕鼠街上便有,也是我富甲帮的买卖,只是巴掌大的一碗人血,要卖上二十两精盐,用翡翠抵的话,约是二十五两翡翠。”

澎鱼龙听这血贵的惊人,道:“这等天价,谁能买得起?”

跑堂的道:“卖血就是卖命,这价不算高了!咱们富甲帮弄活猪活羊到金刚狮子城里,当天便被抢购一空,血卖的比肉更贵。”

澎鱼龙死死瞪着那跑堂的,跑堂的腿脚发软,颤声道:“大爷,你是活人,为何要学鬼魂喝血?”

利歌忙道:“大哥,再忍耐一会儿,我们可找水舵主商量。”澎鱼龙喉咙中骨碌碌做声,仿佛打雷一般。

就在此时,只听水马牛说道:“客人,若要喝血,何不问我?为何要为难我这小兄弟?”

澎鱼龙一转头,见水马牛扛着一大坛子,坛中血腥四溢。澎鱼龙立时扑上前去,水马牛将酒坛抛给澎鱼龙,澎鱼龙往嘴里灌血,只觉并不新鲜,但也并不难喝,于是闷头狂饮。

辛瑞忍耐不住,道:“大哥,你给我留点儿!”利百灵突然现身,蹦跳着抢澎鱼龙的酒坛。澎鱼龙喝了一大半,这才放手。形骸见三人饿鬼般的神态,不禁摇头叹息。

利歌心生歉意,道:“水舵主,真让你破费了。”

水马牛笑道:“为知己,散尽千金又何妨?和尚我这些年在阴间阳间倒腾,不说富可敌国,富可敌城总是有的。”说话间,又取出一坛酒来。形骸闻那酒香,以往从未尝过,顿时来了精神,道:“不错,酒逢知己千杯少!”

水马牛命人在厢房内整治了一桌酒菜,皆是些凡间最寻常不过的菜肴。利歌、辛瑞虽不好酒,但盛情难却,便陪着形骸、水马牛、澎鱼龙三人。

聊着聊着,水马牛叹道:“难,真是难。陪我来这儿打天下的五个兄弟,死了四个。我每年总有数月在路上奔波,拿这儿的古物换富甲帮的翡翠、精盐,再拿翡翠来此收买人心,巴结权贵,巩固权势,修修补补的”

利歌问道:“舵主为何不回阳间?”

水马牛道:“在阴影境地住的久了,到了阳间,便浑身不舒服,若是功力浅些,更会一命呜呼。再说了,这阴影境地虽然乱七八糟,生生死死全身不由己,可倒也算自由自在,应有尽有。只要不得罪拜登,加上刀子够硬,拳头够狠,便无人奈何得了我。”

形骸笑道:“你难道不想自己的老婆?”

水马牛哈哈笑道:“和尚哪有老婆?不过我倒有几个相好的。”

辛瑞道:“那还不是一样?”

水马牛道:“不一样,不一样,我这几个相好的都是亡灵女鬼,每天晚间化作实体来陪我亲热。”

形骸想起风呢喃,不寒而栗,却见辛瑞羞红了脸,看着形骸,笑道:“怎会有这这等事?女鬼做这事也快活么?”

水马牛道:“女鬼并非活人,身心都很麻木,即使借助阴气,由虚化实,可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存的滋味儿。不过死者向往生前的日子,往往装得欢快万分,比之活人更加卖力,好像爱煞了我,万分享受似的。这些亡灵,虽然单纯,却又虚假得很。”

形骸却想:“风姐姐的欢喜模样倒不似伪装,莫非因为我是由活尸变为常人的缘故?”

水马牛又说了此地的风土人情,诸般琐事:此地通用的钱财为魂石、翡翠、精盐。

魂石是由生者对死者的思念、祭典产生,每夜自行出现于死者家中,魂石之内饱含灵气,为死者所喜,故而流通。若是死者生前风光无限、从者无数,死后就成了富翁,天天财源滚滚,哪怕他曾经罪恶累累。相反,若死者生前哪怕再如何良善,只要无人怀念,死了也只是一个穷鬼。

翡翠是从凡间运来,此物亦有乾坤灵气在内,金刚狮子城里,生者死者打交道久了,便也被死者接受,颇受追捧。至于精盐有威慑死者之效,亡灵之间互相加害之事司空见惯,连续不断,故而城民常备精盐防身,也可用来换取商品。

利歌又问道:“我瞧你从凡间运来的吃食肯定不够,莫非阴影境地里另有粮食?”

水马牛筷子点向碗中一团团黑乎乎的果子,笑道:“便是这倒霉玩意儿。”

形骸瞧出这果子诡异,一直不敢伸筷触碰,问道:“此物有何名堂?”

水马牛道:“这叫阴间果,又叫变鬼果,在阴影境地中随处可见,凡人可以吃,死者也可以吃,若吃的惯了,味道还过得去。”

辛瑞问道:“为何叫变鬼果?”

水马牛笑道:“这果子吃下肚子后,脑中一片空白,立时便能见到虚化隐形的亡灵。”

形骸道:“魂水?”

水马牛点头道:“不错,魂水的原料就是此物。”

形骸恍然大悟,道:“用了一辈子魂水,今天才得见其本尊,真是不虚此行。”

水马牛又道:“本来这人死之后,要么进入轮回,转世投胎;要么怨念不散,来到阴间为鬼。若生前吃多了这变鬼果后,铁定将堕落阴间为鬼,所以此物又叫变鬼果。”

形骸叫苦:“糟了,我生平喝了太多魂水,下场只怕不妙。”

水马牛哈哈笑道:“你看看城里,做鬼除了无法还阳,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有精通通灵的道术士召唤,没准还能偶尔在凡间露面。”

澎鱼龙道:“我听说这些鬼杀也杀不死,当真阴魂不散。”

辛瑞道:“大哥,你这可说错啦,水舵主不是说精盐必能致鬼丧命么?”

水马牛摇头道:“姑娘,我可没这般说过。即使用精盐,也未必能杀得了鬼魂,可即使不用精盐,也未必杀不得它们。”

四人齐声问道:“这又是何故?”

水马牛道:“鬼被杀之后,也有三种后果。头一种便是在自家复生,完好无损;第二种是就此大彻大悟,进入轮回中;第三种则是彻底灭亡,经过湮灭,坠入虚无。我们杀鬼时用了精盐,可增长后两种的机会,可即使不用精盐,也有极小的可能,令他们当即毁灭。”

利歌笑道:“原来是这样,若非水舵主点明,咱们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

水马牛举杯说道:“我看四位”望了一旁呼呼大睡的利百灵一眼,又道:“五位都是本领高强的英雄豪杰,若能留在此处,助和尚我一臂之力,和尚当真欢喜不尽。今天喝了这酒,大伙儿便是好朋友,好兄弟,好兄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举杯齐声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澎鱼龙哈哈笑道:“爽快!好朋友!”

水马牛也笑道:“好朋友,先前我胜了老兄半招,实则暗使诡计,胜之不武,其实论真实功夫,我可及不上老兄你。”

澎鱼龙性子直爽,早忘了比武落败之事,说道:“提这做什么?咱们老哥俩,谁胜谁负不都一样?”

水马牛一天之内得了五大高手相助,实力剧增,心头煞是欢畅,酒到杯干,再不吝花费。

利歌见他高兴,趁机问道:“水舵主,我们若要见拜登,你可有门路没有?”

水马牛大吃一惊,居然呛酒在喉,用力拍打胸脯,连连咳嗽,他道:“俏公子,在这城中,最好叫他拜登大帝,或是拜登鬼王,否则若被亡灵窃听到,他便可借机狠敲咱们一笔。”

利歌怏怏道:“也罢,舵主,我们该如何见那拜登鬼王?”

水马牛脸色惨白,道:“不可见,不可见。此人太过可怖,稍有不慎,便是去寻死了。”

忽然间,那息不衰跑入厢房,喊道:“舵主,大事不好了!”

水马牛皱眉道:“什么大事不好?”

息不衰道:“是墨鬼墨鬼”

利歌想起利百灵往昔经历,心头一震,问道:“墨鬼?”

息不衰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是墨鬼教的人,劫了咱们入城的囚车,说要舵主您老人家亲自前往,否则便将车中的人吸干鲜血,全数杀了。”

二十九 神教护鬼国

利歌又问道:“囚车是什么?墨鬼教又是何方神圣?”

水马牛朝利歌摆摆手,示意稍后答复,厉声问道:“墨鬼教为何与咱们为难?和尚我可没得罪他们啊?”

息不衰道:“那些个邪徒不可理喻,声称轮到咱们客栈向墨鬼供奉,他们等在韩哲山上,等过了子时便动手杀人。”

水马牛思虑片刻,道:“碧飞、桂朋他们在不在?”这两人是他身边得力干将,皆是在城中鼎鼎大名的高手。

息不衰道:“在狮子集市中游逛,尚未回来。”水马牛骂道:“整日便知道游玩!”

澎鱼龙瞧出水马牛顾忌敌人心机手段,说道:“水老弟,你放心,此事包在咱们几个身上。义弟,你说如何?”

利歌点头道:“自当为水舵主效劳。”

水马牛登时宽心,笑道:“诸位肯帮和尚,一切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他命息不衰备马,与利歌等人骑出客栈,避过众多亡魂,行向韩哲山方向。

利歌说道:“先前舵主不答,现在可以说了么?”

水马牛叹道:“小公子,这件事说起来也没什么光彩。咱们富甲帮从龙国、离落国买些死囚犯,送到金刚狮子城里,卖给亡灵中的权贵人物。”

形骸问道:“亡灵为何买活人?难道是想喝新鲜血液?”

他这话不过是一句玩笑,但见水马牛脸色郑重,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水马牛道:“这些人左右是个死,被吊死还是被吸血而死,又有何不同?”

形骸心道:“这里头可大有不同,若被处刑而死,乃是伏法偿罪;若是被亡灵所害,你们岂不成了亡灵的帮凶?”

但他也管不了这许多。若水马牛不使尽手段敛财,便保不住城中其余无辜的活人。似这等介于善恶之间的模糊之事,形骸早已视而不见,再无管辖惩治的资格。

水马牛又道:“至于这墨鬼教,则是一群道术士所创。”

形骸道:“原来是同行,却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

水马牛道:“有些是活人,有些是死人,他们联合在一块儿,向城中的亡者传播狗屁不通的邪教,居然赢得不少信徒。他们说荒野中有一墨鬼,以亡者魂魄为生,乃是阴间灵气震怒之象,而这墨鬼教能用祭祀平息墨鬼怒气,只不过需城中居民奉上钱财。”

澎鱼龙道:“一听便是骗人的勾当,怎会有人相信?”

水马牛道:“活人自然半点不信,但死人大多愚昧,更怕极了那墨鬼,竟令这邪教颇为兴盛。只是他们一贯不敢招惹和尚,今夜不知为何如此,难道是吃错了药?”

辛瑞问道:“能在这鬼地方站稳脚跟,法力只怕不弱。”

水马牛点头道:“姑娘所言不错,我倒也不怕这些个杂毛老道,就怕他们设伏,摆下一些个邪门儿的阵法暗算和尚。”

利歌问道:“那墨鬼竟连拜登都奈何不得?”

水马牛喊道:“是拜登大帝!”

利歌改口道:“不错,拜登大帝为何不管这魔头?”

水马牛答道:“这墨鬼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要找她也无从找起。她能在阴间阳间来回,死在她手下的亡者不计其数。”

利歌道:“不错,当年有一支鬼裔大军出了骨地长城,便是被这墨鬼独力屠杀一空。”

水马牛笑道:“小公子倒也知道此节?当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金刚狮子城上上下下皆议论了多天。这墨鬼教趁势狐假虎威,扩充了不少信徒。”

利歌听到胸口处心跳有些乱了,利百灵似乎颇有感触。

一边赶路,一边交谈,前方一座悬崖峭壁,仅有一险坡可以攀岩。山上满是树木,那些树枝叶间开着惨白的花,在月光之下很是阴冷。利歌眼尖,说道:“花是人手的形状?”

水马牛道:“这是人手花,小心了,这些手会抓人,若被抓住,便会中毒。”

众人步行向上,山坡之间躺着一个个死人,有时睁开眼来,注视形骸他们。树木间也被挖空,成了亡灵睡觉的空屋。水马牛骂道:“都是些穷死鬼!”

利歌叹道:“也都是可怜人。”

水马牛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生前无权无势,死后也是烂命一条。”

山顶变得平缓,好像一座大平台,平台两侧大树纵列,开满了人手花,只见数十个亡灵飘在半空,地上绑着二十来个生者,皆面色如土,饱受惊吓的模样。另有十个道士打扮的活人,有的脑袋是骷髅,就如冥漠一般,有的则枯瘦无比,与骷髅相差无几。那道袍漆黑如墨,道冠上画着一轮新月。

水马牛朗声道:“富甲帮舵主,断肠区亡灵大使水马牛,受邀前来见诸位道长了!道长们若短了衣食,尽管向和尚开口便是,何必取走和尚的家当?须知断人财路,等若杀人父母。”

十道之中,有一道人上前一步。这道人整张脸皆被黑发黑须笼罩,只露出一个白鼻子,偶然间,发丝中透出冷光,则是他的双眼。此道人说:“墨鬼乃是阴间派来的使者,惩罚亡灵的死神,金刚狮子城乃是罪恶渊薮,万恶之源。这许多年来,我等为守护城中亡灵,当真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可偏偏你这罪徒却执迷不悟,从不理会我等教诲,多次回绝本教请求。水马牛,事到如今,你总算知罪了?”

水马牛冷笑道:“俗话说,不知者不罪。和尚对诸位高论一窍不通,就如品香之人避开狗屎狗屁一般,既然和尚不信,又何罪之有?”

这黑毛老道一甩手,手中拂尘一卷,将一女死囚抛上了天。那女死囚喊道:“救命!”一眨眼的功夫,已被无数怨灵抱住,撕得血肉分离。众亡灵来回飘荡,沐浴鲜血,发出尖锐、凄惨的笑声。

水马牛大怒,喝道:“你你竟敢”

黑毛老道嘿嘿笑了几声,道:“水马牛,我们不找上门来,可不是怕了你,而是怕惹恼了拜登。但你屡教不改,辱我太甚,我们便要你尝尝厉害。”

水马牛道:“我何尝辱你们了?你们也并非全是死者,咱们活人在金刚狮子城度日本就艰苦,又为何自相残杀?”

黑毛老道指了指一众囚徒,每一囚徒脖子上皆缠着他拂尘的丝线,他稍一用力,这数十人立刻身首异处。头顶怨灵等着见血,纷纷奸笑起来。

虽然这批死囚终究必死,但水马牛为其花了天价,绝不愿他们白白的死了。他厉声道:“你可知此次的主顾是谁?若得罪了那人,教你们墨鬼教亡祸无日!”

黑毛老道捋须笑对:“墨鬼面前,哪怕拜登也不过是一介莽夫,不堪一击。”

水马牛纵然不惧众道,可却无救人之法,恨恨道:“你们待要怎样?”

黑毛老道说:“简单至极,水马牛,你随咱们走一遭,我便将这些个活人统统物归原主,你觉得如何?”

利歌暗忖:“听他言下之意,此事并非所求供奉,竟是报仇而来?”

水马牛喝道:“我便是原主!你将我这原主绑走,还归还个屁?你若敢动半根手指头,和尚我便让你们全数死绝!”

众道士放声大笑,其中一道说:“威师兄,动手吧,此人逃不掉了。”

形骸倏然一动,已将威老道拂尘取在手中,再运放浪形骸功,将拂尘丝线全数化作死灰。威老道惊骇万分:“这人怎地这般快法?”但他毕竟功力非凡,一招黑虎钻心爪,正中形骸胸口,他微微一笑,心中稍定。

也是这威老道在阴影境地隐居多年,感悟阴间真气,练成了这一门剧毒无比的毒爪功夫,只要指尖毒素令人体破口流血,转眼便取人性命,无论生者亡者皆在劫难逃。眼下他伤了形骸要害,料定形骸必死无疑,笑道:“小子,你死期将至,追悔莫及矣。”

形骸摇了摇头,忽然间,威老道只觉指尖发麻,阴毒真气竟从手指逆转向上,他登时大急,竭力运功阻拦那毒气,可敌人功力沛不可挡,令老道体内却一溃千里,所有玄关接连失守。他知道这毒素反噬厉害,自己万万承受不住,一咬牙,左臂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右臂斩断,向后跌倒,重重摔了一跤,以这老道法武双修的境界,竟跌得狼狈不堪,好似全无武功之人。

其余道人脸上勃然变色,五人掌心燃火,朝形骸喷出烈焰。另四人指着天上,喊道:“信徒们,尽情杀来!今日大快朵颐!”顿时,空中怨灵向地面俯冲。

形骸面前升起一面蓝翡翠墙,挡住烈焰,喊道:“澎老弟,护住死囚!利歌、辛瑞、和尚,当心鬼树!”

澎鱼龙变作蛟龙,张开双臂,将众死囚护在身下,再抬起脑袋,朝空中喷火,将怨灵烧杀数个,令众怨灵陷入慌乱之中。利歌、辛瑞抢到澎鱼龙身边,出剑斩杀化作实体,趁虚而入的怨灵。辛瑞动作神速,一瞬间剑光交错,好似密网一般;而利歌左掌寒气,右手火剑,攻守均衡,皆严密异常。

水马牛又惊又喜,暗想:“他们身手比我料想的更为了得!”心念电转,快步赶来,忽然间,那人手树上的鬼手接连飘落,好似一阵花雨,众鬼手虚虚实实,飘摇不定,袭向众人。

形骸心道:“不出所料,这阵法像极了地狱无门。”

三十 冥灯随形影

众鬼手抓向澎鱼龙,澎鱼龙喷出毒息,却透过鬼手,并无成效。而鬼手触碰上澎鱼龙,立时化为烟尘,扩散至全身,澎鱼龙哀声吼叫,骂道:“鬼儿子!好生厉害!”似抵挡不住鬼手上的阴损内劲。

形骸一凛:“地狱无门绝非这般无法抵御,这阵法委实非同寻常。”

利歌见势不妙,运转冰皇铠甲上的真气,朝漫天鬼手打出寒霜,空中冰晶闪烁,令所有鬼手变得缓慢不少。辛瑞当即抓住一个个死囚,抛给水马牛,水马牛运功轻接轻推,将众囚徒送至远处。

威老道气急败坏地喊道:“救得了死囚,救不了自己!看我这鬼手之阵,将你们尽皆五马分尸!”

形骸道:“可惜可惜,你如愿不了。”掌心朝外一推,那翡翠墙壁“砰”地炸裂,石块飞出,将墨鬼教众道士砸得筋骨寸断,吐血而亡。其余操纵鬼手阵的道士大惊失色,再顾不得维持阵法,足尖一点,转身就跑,于是鬼手消散,半空的怨灵也乱作一团,不知该进该退。

眨眼间,形骸已追上逃跑众道,身子幻化为众,所有幻影一齐出指,点中众道背心要穴,众道人顿时成了雕塑,僵直不动。

水马牛大笑,冲上前来,一把捉住那威老道,冷笑三声,呵斥:“老贼,你想害我,却不知和尚我有神通广大的朋友么?”

威老道面露恐慌,道:“放了我,否则墨鬼必饶不了你!”

水马牛道:“墨鬼?你这满嘴放屁的杂毛,说的话自己个儿也不信!那墨鬼如何会保佑你们这些杂碎?”他正在气头上,一掌将威老道头骨震碎。

利歌劝阻不及,说道:“舵主,此人动机未明,为何急着杀他?”

水马牛当即醒悟,但仍说道:“公子放心,这群邪徒蠢得很,多半只是想绑了和尚,令我富甲帮分舵土崩瓦解,只需将他们全数宰了就好,不值得深究。”

利歌说道:“你还记得在那破庙中想要捉你的老者么?或许他与他们一路。”

水马牛一拍脑袋,喊道:“是啊!我怎地没想到?不过这群邪徒中,幸好还有活口。”

众死囚齐声喊道:“多谢诸位相救!不然我等死无葬生之地了。”

形骸无奈想道:“现在救了他们,不久之后,他们仍难逃一死。但这些人本就犯了死罪,未必值得存活。”他生平所遇,多得是艰难抉择,须臾间已不多想。

水马牛似是怕众死囚知道真相,节外生枝,竟出言安慰了几句,将墨鬼教剩余四个道人,连同众死囚一同押往山下。

刚一下山,前路雾气茫茫,但隐约可见雾中站着一人。众人顿生警觉,停步不前。形骸见那人身材瘦长,手脚仿佛细绳缎带,随风微微飘扬。

水马牛瞪大眼睛,额头上渗出汗水来,即使刚刚他中了群道陷阱,也并未这般惊惧。形骸问道:“此人是谁?”

水马牛道:“冥灯护法王髓行。”他说话时呼吸不稳,好像霎时生了肺病,又似寒冷万分,不停打颤。

形骸想起那狱万来,心中纵然不惧,却也加倍留意。

髓行走出浓雾,此人衣着古怪,似一层层染血的白布缠绕全身,瞧不出是男是女,此人开口说道:“水大师。”声音也甚是模糊,刚柔交融,难辨雌雄。

水马牛笑道:“原来是髓行护法王,想不到在此相遇。不知护法王来此有何贵干?”

髓行转动冷冰冰的目光,将形骸、利歌等人一个个扫视而过,轻声说道:“你与墨鬼教的起了冲突?”

水马牛急道:“是墨鬼教挑衅在先,劫我囚车,我也是出于无奈。”

髓行点头道:“我替大师分忧,将这些邪徒统统交给我带走,可以么?”

此人虽是恳求语气,但形骸不禁感到一阵极寒,心知这绝非请求。

水马牛并不多言,将四个道人交了出去。髓行又指了指囚徒,水马牛立时对囚徒说道:“你们听着,全都跟这位大人走了!”众囚徒战战兢兢,皆露出极不情愿的神情。

髓行飘向众囚徒,行动时带起风声,悠扬轻柔,好似牧笛。众囚徒瞬间露出顺服之色,再无抗拒之意。

髓行又道:“大师这几位朋友好生了得。”说罢转身飘往远方,囚徒紧跟在后。此人飘得虽慢,可不知怎地,恍惚之间,已然在雾中隐去了形迹,众囚徒与邪徒一齐随之不见。

水马牛重重呼出长气,好似险些溺亡之人逃过一劫,他道:“也唯有如此了。”

澎鱼龙道:“和尚,你未免太无胆了。咱们好不容易救出之人”

辛瑞道:“这些人本就活不长。”澎鱼龙想想不错,可总是心有不甘,嘴里骂骂咧咧的。

利歌问道:“他带走墨鬼教之人,莫非是他们的同党?”

水马牛摇头道:“髓行若要杀我,何必如此麻烦?冥灯四护法,各个儿神功无敌,除了拜登,谁也难以令他们臣服。”

形骸寻思:“我若与这髓行相斗,胜负又如何?”数年之前,当沉折死后,形骸变成了逞勇好斗、游戏生死之人,如今情势所逼,为了保护朋友,他不得不更看重自己性命,言行举止也比当年稳重了许多。

澎鱼龙道:“和尚,眼下该怎么办?你这做买卖的,难道就这般凭空吃亏?”

水马牛笑道:“吃亏?经此一战,谁都知道墨鬼教十道栽在我富甲帮手上,城中另几位大使必将更敬畏我等。而我将众死囚交给冥灯护法,顺便讨好了拜登,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说到此处,眉飞色舞,又变得高兴起来。

利歌又问道:“这城中毫无法纪可言,难道贼人土匪便可横行无忌么?”

水马牛佯装懊恼,道:“公子,你这话可把咱们富甲帮也骂进去了。”

利歌笑道:“口误莫怪。”

水马牛笑了一声,道:“金刚狮子城中,拜登便是法纪,他手下亡灵散布于城中,随时向他告密。若他觉得谁人犯了罪,他便杀了那人。若他觉得无所谓,便是杀人如麻也无妨。他想让谁当大使,那人便能发达;若有人将和尚我赶下了台,只要讨好了拜登,依然可以堂而皇之的登上高位,作威作福。”

利歌道:“这魔头如此横行无忌,此城居然还能如此兴旺,难道当真是清静无为,方能万事顺利么?”

形骸答道:“或许拜登确有治国之才。”

众人回到客栈,水马牛又办小宴,替四人庆功,利百灵也跃出来凑热闹,客栈中人先是一惊,但很快不以为意,毕竟这城里吃人杀人的鬼怪实是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那碧飞、桂朋已然赶到。那碧飞是个十七岁模样的年轻女郎,容貌虽美,打扮甚是出格,眼上画着紫彩,嘴唇亦显紫红,脑袋上一头紫发,不知用何种染料染成,对形骸他们始终冷冰冰的,不知是鬼裔还是龙火贵族。裴桂朋是个矮个壮汉,肌肉如铁,号称‘铁拳断墓碑’,龙火功造诣不凡,体内真气与水马牛在伯仲之间,他对水马牛忠心耿耿,听说利歌他们帮了大忙,显得甚是友善。

桂朋喝了口酒,骂道:“他奶奶的,和尚,老子在狮子集市里险些被人暗算,下手擒住。我瞧是有贼人卯上咱们富甲帮了。”

形骸等人立时留上了神,水马牛肃然道:“是什么人?”

桂朋道:“我也不知,老子见有一街头游艺,似是道法,有一沙袋吊在立柱之上,说试试天下好汉的拳劲儿。老子铁拳在城中排名第二,岂能错过?”

辛瑞笑道:“大叔,第一是谁?”

桂朋道:“第一嘛,本来是咱家和尚,但和尚多年前改练掌法,拳法便被我盖下去了。依我之见,当今金刚狮子城中拳法第一者,当是冥灯护法秽留。”

水马牛哈哈笑道:“兄弟,你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桂朋露出钦佩之色,道:“秽留的拳劲,啧啧啧,排山倒海,当真了得,我是铁定比不过的。”说到此处,他忽然惊醒,道:“你们打岔做什么?老子正讲到要紧处!”

水马牛道:“你继续说。”

桂朋喝酒解渴之后,又道:“我运我那‘裂碑神拳’,一击打中沙袋,那沙袋稍稍一晃,呈现红蓝之色,渐次变深,终于完全红了。”

形骸皱眉道:“这是检测真气修为的道法,你的龙火在第六层与第七层之间。”

桂朋一拍大腿,道:“你这话一针见血,不错,正是如此!不过我还未尽全力,当年老子龙裔出山时呸,你怎地又扯远了?我瞧那沙袋模样,心中得意,围观之人也都替老子喝彩。”

谈及此,他紧张起来,道:“忽然间,从旁钻出一极枯瘦的老者,穿一身人影儿般的黑衣,一指点中我穴道。我中了暗算,运气抵挡,但身子毕竟不太灵便,不久便被这老狗点倒在地。”

利歌与水马牛互视,利歌说道:“舵主,正是要捉拿你的人。”

桂朋问道:“怎么,和尚也遇上这档子事了?”

水马牛点点头,道:“你后来怎地逃脱的?”

桂朋道:“我擅长土行龙火,施展遁地之术,一下子溶入地底。也是我运气好,落入一条地下水路,就这么一瘸一拐的逃了回来,不久穴道尽解。”说着说着,他喀嚓一声,捏碎了酒碗,目露凶光,道:“他奶奶的,若再让我遇上这老狗,非杀了他满门不可!”

水马牛道:“他果然是冲我们来的。”

形骸道:“非也,此事再清楚不过,那老者是一道术士,他查探所遇之人的真气,若那人真气达龙火功第六层之上,他便设法将那人绑走。墨鬼教或许被这老者利用,只是现在难以追问。”

三十一 帝王亦为难

水马牛若有所思,但他在城中树敌太多,实难测是何人图谋不轨。

之后数日间,形骸等人居于客栈,助水马牛又办成了几件大事。也是这座鬼城处处不太平,水马牛生意又铺的太广,没一天能得安宁,形骸、利歌东奔西走,非但保全了富甲帮生意,更震慑众敌,惊动众鬼。水马牛暗暗侥幸:“若非孟行海他们来此,和尚只怕要吃大亏。”

这一日,形骸与利歌回到客栈,登时察觉堂中气氛不对,绝无平时热闹豪迈的景象。他问跑堂的鬼裔:“出了什么事?”

鬼裔慌忙道:“来了不得了的客人。”

堂中一隅,有一巨汉站了起来,形骸心想:“他一直在此,我居然并未察觉?此人好生了得。”见此人遍体铁铠,遮住了脸面,头盔宛如凶虎,顶上一对牛角。

巨汉注视形骸,道:“是你。”

形骸奇道:“狱万?”这巨汉正是他在阴间交过手的冥灯护法王,自己毁了他那铠甲,此人居然又换了一套。

狱万手一压,喀地一声,将一张硬木桌子拍散了架。水马牛赶忙跑来,陪笑道:“法王,何必发火?和尚另有佳肴,马上便会呈来。”

形骸暗忖:“这狱万未必会看得上什么佳肴。”于是问道:“阁下为何而来?”

狱万道:“鬼王要见你们五人。”

水马牛奇道:“哪五人?”

忽然间,狱万捏住水马牛喉咙,水马牛尚不及运用此间灵气,性命已危在顷刻。

形骸拔剑在手,狱万手臂一颤,已被冥虎剑斩中。形骸这冥虎木剑胜过冥虎剑一筹,功力更有增长,剑刃中甲,内劲所及,令狱万手上发不出力道。水马牛感到狱万松了手,急呼一口气,身子一晃,逃离狱万掌握,同时调度鸿钧逝水真气,防备狱万袭来。

身后桂朋怒吼一声,挥拳冲向狱万,但利歌拦住了他,道:“裴大哥,莫要冲动!有我师父在。”

狱万左掌捏住右腕,望着形骸,眼中凶光射出,却又有些忌惮,他道:“你如何会有冥虎木剑?”

形骸道:“朋友送的。”

狱万哼了一声,道:“鬼王传孟行海、禾刀甲、立十乙、澎鱼龙,还有那凶暴粗汉,去黑手城堡拜见鬼王。”

水马牛又惊又怒:“他只因我多问一句,懒得啰嗦,竟想杀了我和尚?”

形骸问道:“凶暴粗汉?”当即想起:“是利百灵。”

利歌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能见到这传闻中的魔王大帝,自己离查明真相,找回妻儿又更进了一步;忧的是此行福祸难测,不知拜登到底有何盘算。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形骸道:“徒儿,你的事,你说了算。”

利歌点头道:“好,还请转告鬼王,我等明日必会求见。”

狱万摇了摇头,道:“现在便随我前往。”这依旧并非询问。

利歌心想:“此行凶险异常,最好莫把大哥与瑞儿牵扯进来。”说道:“我两位同伴行踪不明”

忽然间,辛瑞出现在他身边,道:“我在了,要去一起去!”

利歌听她语气坚决,毫无畏惧,答道:“好,大伙儿同去。只是大哥他出门在外”

狱万道:“鬼王另派人去找他,他逃不掉。”说罢指着店外,不复多言,仿佛押送囚犯的狱卒。

水马牛道:“几位兄弟,千万小心,莫要得罪了拜登鬼王。”

利歌道:“我等自会谨慎。”遂出了客栈。狱万并不问利百灵,似知道他就在利歌体内。

客栈之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匹亡灵马,此马与半生半死的半鬼马又有不同,乃是陪主人殉葬的活马,死后到了阴间成形。

利歌上马之后,亡灵马自行飞奔,此马横行霸道,将途中躲闪不及的亡者生者全数撞得生死不知。狱万在后呼喝,指挥方向。

约骑了半个时辰,那黑手城堡近在眼前。从近处看这城堡,更感受到死亡的可怖与庞大,仿佛遮天的黑影,终将落在每个人头上。

形骸心想:“无妄老僧感悟死亡的虚无,但这黑手城堡却散播着死亡的痛苦。”这扭曲的城堡背后,是那崇山般巍峨的巨巫雕像,这条巨蛇森然笑着,低头俯视,目光似乎充满邪念,充满恶意。它实在太过巨大,竟令人以为整个天空都被这巨怪盘踞着。

过了铁桥,进入铁门,城中的亡灵守卫化作实体,无处不在,但即使是疯疯癫癫的亡灵也不敢造次,在城堡内老实得如同僵尸。众亡者见了狱万,皆敬畏不已,低头敬拜,狱万却毫不理睬,径直往前走。

城堡之内,处处黑暗忧郁,但不可否认手艺精美绝伦,富丽堂皇,墙上涂着厚重的油彩,水墨画、名家草书、南洋油画、东方雕塑、北方冰象、西方图腾皆混杂在一块儿,丰富多彩,优雅异常,却又丝毫不乱。

拜登早朝的大殿位于二楼,一条漆黑的地毯,经过一张二十丈长的长方大桌,通往拜登的皇座,而拜登端正地安居于皇座上,用冰冷敏锐的目光,打量所有从正门而入的拜见者。

形骸看透了拜登的障眼法,他确实是个盗火徒,但替他缝合尸首之人手艺委实精巧,他脸上的伤疤丝毫无损容貌,反增添了他的威严与光荣。他体魄高大,但仍不过常人高矮,一头漆黑的长发如波浪般卷下,身穿黑绸镶金的长袍,银白的肩甲犹如虎爪,掌上黑手套,腰束魂铁带,足踏黑铁靴,一双眼银光闪烁,犹如孤傲的狼王。

在拜登面前,利歌身上寒冷,辛瑞也不禁发颤,利歌见澎鱼龙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心中一宽,暗想:“大哥是中了法术么?”

狱万朝拜登点了点头,道:“大帝,他们带来了。”

拜登露出微笑,竟朝形骸等人鞠了一躬。众人吃了一惊,也躬身还礼,但抬起头时,拜登的笑容已经消失,神情如此冰冷,以至于先前的笑容似是众人的错觉。

拜登说道:“诸位来此七日,在城中过的可算愉快?”他声音比狱万更低沉,但用词文雅,语气威严。

利歌答道:“城中万事皆甚是奇异,令我等大开眼界。”

拜登说道:“请那位凶暴好汉出来吧。”

利歌无奈,拍了拍胸口,默念:“爹爹,醒醒。”只见人影一晃,利百灵跳落在地,他一抬头,见到拜登,立时大怒,朝拜登猛扑过去。

形骸道:“不可!”朝前一动,横臂挡住利百灵。利百灵与形骸也相熟,见状一愣,停在原处不动了。

拜登点头道:“孟行海,不愧为昔日万仙首脑,比肩剑神之人。”

形骸索性虚张声势,道:“鬼王过奖了。”

拜登指着狱万,说道:“狱法王曾与阁下交手,蒙阁下留情,未取他性命,我甚是钦佩,亦复感激。须知似他这等亡者,在阴间并不好找,若他被逐入轮回、进入湮灭,我今后命人办事,未免多有不便。”

形骸暗想:“他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试探我来着?或许若是他知道我武功不及当年,便会加害利歌他们。”于是说道:“我与他本不过是途中偶遇,自不必分出生死。”

倏然间,拜登已在形骸身侧,到了利百灵身前,但如此急速,却不惊起半点风澜。形骸心中一凛:“好快!此人身法远在狱万之上!”

利百灵大惊,挥动利爪,但拜登身躯泛起紫光,利百灵被紫光反震,痛呼一声,仰天摔倒,他一个翻身,神色惊恐已极,倒退连跳,避开拜登,利歌跑到利百灵身旁,看他爪子,已被拜登震碎,不知多久才能复原。

拜登说道:“若我记性不差,此人容貌我倒也认得。他是离落国前国主利百灵。”

形骸叹道:“是么?我倒并不知情,只道是一个失心疯的可怜人。”

拜登看着利歌、辛瑞,道:“禾刀甲,立十乙?在我这里,不兴龙火国欺君之罪那一套,但待人以诚,两位若无亏心事,何必对我隐瞒?”

利歌把心一横,昂首道:“鬼王所言极是,在下并非禾刀甲,本名叫做利歌。”

辛瑞道:“我不过是一无名小卒,名叫辛瑞。”

拜登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姑娘在骨地长城名声响亮,何必自谦?”又对利歌说道:“阁下名望,更是如雷贯耳,不知国主为何光临敝处?”

利歌心想:“他未必会知道我是尖牙鬼,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得知李耳的图谋。”低头片刻,道:“败军之将,逃亡之君,走投无路,说来并无光彩。”

拜登叹道:“前尘往事,宛如云烟,到了这死灵之地,一切皆不必介怀。国主只要点一点头,若要夺回王位,岂非轻而易举之事?”

利歌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不知大帝何意?”

拜登答道:“一直以来,我欲联合离落、树海二国,但由于身受诅咒,无法长久离开这黑手城堡,故无法远征,如今国主落难到来,于我而言,实是好事。”

利歌心想:“他所谓联合,其实是想征服。”佯装欢喜,问道:“大帝可有法子,助我荣归故里?”

拜登道:“此事对我有些好处,但对国主而言,更是至关重要,势在必行。故而是我帮国主,而非国主帮我,此节你明不明白?”

利歌点头道:“我自然明白。”

拜登道:“如此就好,凡是好事,必有代价。不知国主能不能付得起这价钱。”

三十二 古神各有戏

利歌答道:“鄙人无能,沦落至此,若是那代价太重,鄙人只怕无法承受。”声音中满是萧索落魄之情。

拜登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倒也不易。”说到此处,忽而说道:“失礼,失礼,诸位贵客前来,我竟不知招待,令诸位站立至今,着实怠慢。还请诸位赏脸,与我一同用餐如何?”

利歌心想:“城堡之中兵力惊人,他自身武功登峰造极,想要加害我们,也无需在食物中动手脚。”心知唯有答应,朝形骸望来,形骸笑道:“大帝之邀,我等自当遵从。”

拜登不复多言,指了指那张长桌,自己先在主座坐下,一亡者立时飘来,捧着一杯色泽鲜红的酒,双手奉给拜登。

利歌将澎鱼龙叫醒,澎鱼龙奇道:“义弟?这是哪儿?”

利歌道:“我们已是拜登大帝的座上宾了。”

澎鱼龙心中一凛,但总算还有几分理智,翻起身,暂且不露敌意。

辛瑞道:“大哥,你怎会昏过去的?”

澎鱼龙挠头道:“集市中有人卖酒,我一时不慎,着了道”

拜登叹道:“我命臣下去请澎英雄,但那小子爱耍小聪明,对澎英雄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澎鱼龙道:“是我自己蠢,怨不得旁人。”他抗毒之能极强,自来唯有喝醉,从未被毒倒,因而疏忽大意,在这拜登面前又不敢发作,以免坏事。

五人分别坐于拜登两侧,离他不远不近,拜登不置可否。过了许久,肉香四溢,朝殿上飘来。利百灵东张西望,口水直流,澎鱼龙更是食指大动,喊道:“好香,是什么味道?”

左右旁门帘布掀起,两个亡灵侍女先后飘入,她们手中牵一锁链,链条拴着一人,左男右女。那对男女皆是活人,身上寸缕全无,毛发尽褪,神色呆滞,浑身被烤成栗色,香气正是从他们身上而来。

利歌是尖牙鬼,但见到这残忍的景象,肠胃刹那间似纠结在了一块儿。辛瑞脸色苍白,澎鱼龙张口结舌,形骸目中含怒,但利百灵却仰起脑袋,拼命嗅着香气,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拜登笑道:“这活烤全人是我御厨房的得意功夫,这两个活人是你们所救的死囚。我将他们肠胃清洗干净,用特质秘药,浸泡他们全身,再将他们放在火盆中烤熟,他们介于生死之间,却并未死去,故而最为新鲜,皮脆肉嫩,脏腑更是美味无比。这道菜的火候、心思,做法,味道,皆唯有在此处才能尝到。诸位不必客气,自管取食。”

说罢,他拿起一魂铁小刀,在那女子大腿内侧切下一块肉来,咬一小口,神色悠闲舒适,忙不迭回味。那女子全无反应,或许她脑袋损毁,已不知痛楚为何物,又或者她痛苦已极,却无法显露出来。

形骸强忍怒气,道:“拜登鬼王,你是盗火徒,对么?”

拜登道:“不错,阁下果然渊博。”

形骸道:“盗火徒亦有人性,哪怕真正的亡灵亦不会如此残忍。你杀人喝血,倒也罢了,又为何如此折磨他们?”

拜登摇头道:“此菜倒也并非我所创,阳世间的凡人自有种种烤全羊、醉酒虾、活蛙活蛇烩的名菜。人强兽弱,兽任人宰割,而如今我强人弱,宰割活人,又何尝不可?”

形骸道:“阳间那些食客本也是败类,大帝自比于他们,未免妄自菲薄了。”

拜登想了想,道:“诸位当真全无胃口?”

利歌、辛瑞缓缓摇了摇头,利百灵纵然急不可耐,但见亲人如此,困惑之余,倒也并未失控。

拜登道:“罢了,那便全便宜了我。”对宫女说道:“全带下去吧,切成肉片,我稍后用膳,只是需小心一些,这两人只怕快要死了,动刀之时,要保住他们性命,以免肉质变味。”两个女鬼尖声道:“是!”领着“菜肴”走了。

拜登又道:“孟仙长,我瞧出你我似本是同类,你却由活尸变回了人,对不对?”

形骸平息怒意,回复镇定,说道:“正是,大帝果然好眼力。”辛瑞隐隐知道此事,利歌与澎鱼龙却闻所未闻,目光惊讶。

拜登微笑道:“真是奇了,造化真是奇妙,居然真有这等事。”他做了个手势,飞出五个女鬼,替形骸等人倒酒,此酒似乎并无异样,但也是稀世罕见的美酒,其中掺了少许血腥,看来那活烤全人并非拜登向形骸等人挑衅,而真是他盛情款待之举。

拜登喝了口酒,道:“自古以来,我等盗火徒最大愿望,便是升华冥火,转世为人。这是天生的本能,就像鸟儿学会飞翔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难以磨灭。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但古往今来千万盗火徒仍毫不放弃。我一直笑其余活尸愚蠢,忙忙碌碌,最终徒劳无功,待见了你,才知此愿并非空谈。”

形骸问道:“大帝从未有这般念头么?”

拜登道:“从未有过,我与你不同,与任何盗火徒都不同。我从未认为盗火徒低人一等,也从未有人胆敢厌恶我,鄙夷我。”

他指着宫殿,又指了指窗外那巨蛇雕像,说道:“据说,我这身躯曾属于一位灵阳仙,千年前曾统治此地。但我被造主复生之后,前世之事,已全然记不住了。我便是全新的盗火徒,与灵阳仙再无半点关联。我并非转世,因为我的魂魄与前世截然不同。”

利歌心中一凛:“他根本不知道撕裂血魔,因为他和千年前的拜登根本不是同一人!那那我此次远行,到底有何意义?”

拜登问道:“国主,你脸色惨白,可是身子不适?”

利歌微微欠身,道:“大帝威严,鄙人在大帝面前,便总有些局促不安。”

拜登并不多问,又道:“你们看我如今困在这小小城里,定笑我夸大其词,是不是?我不过一城之主,有何颜面自称帝王?”他不待利歌他们询问,又道:“在阴间,我创立了帝国,其领土之大,不逊于地母岛全境,比之如今此城大了何止千倍。但我遭受了挫折,受了惩罚,被困在这阴阳交界,无法返回。”

利歌问道:“以大帝之能,竟也有无法战胜的敌人?”

拜登叹道:“不多,不多,但还是有的。惩罚我的,乃是我的造主,阴间的巨巫,其名曰笑屠。”

利歌、形骸等大吃一惊,齐声问道:“阴间的巨巫?”

拜登道:“天地皆为巨巫所创,阴间有巨巫又何奇之有?”

形骸问道:“残存的巨巫皆被困在妖界,为三清囚徒奴隶,阴间竟也有巨巫?”

拜登露出深奥笑容,道:“这是自然,仙长不必怀疑。”

形骸心想:“这是何道理?若阴间也有巨巫,为何天庭一直不知道?”

他忽然想起刑天说过:他进入虚无,才获得了重生。刑天的经历在他眼前掠过,顷刻之间,他意识到其中的原因。

妖界的古神被灵阳仙与刑天他们推翻,而刑天这些剩余的巨巫,又被灵阳仙与诸神杀死。

死去的巨巫构建了阴间,他们已经死了,却如亡灵一般存在着。

他曾经聆听过归墟妖魂魄的吟唱,现在,这吟唱声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他脑海之中:

“后卿、阴影之神;

旱魃、迷宫之主;

尸犼、墓穴之王;

笑屠、湮灭之灵;

将首,虚无之尊。

吾效忠于诸位,求诸位救吾逃离苦海,指引吾返回虚无之地。”

形骸曾在麒麟海见过后卿的巨影,旱魃曾以尸魃阵祸害过解元城,而这笑屠,这湮灭之灵,亲手创造了拜登,并将他放逐到了阴影境地,他又想做什么?

他记得刑天的梦,那远古的梦。背叛了同胞的巨巫们钻研冥火,创造了最终的造物,但那冥火并不纯粹,似被三清动过了手脚,因此造物堕落。

拜登自称与所有盗火徒不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远非其余盗火徒可比。他是笑屠的杰作,他是盗火徒原本应有的模样?

不,不仅仅是笑屠,我也是。骸骨神赋予我冥火,我成了他的化身,我也是魔神的心血。

他越是细思,便越感颤栗不安。他想起解元城的一切,或许也绝非旱魃毫无意义的宣泄报复。她也找寻着心目中合适的活尸、她掌中冥火的归宿,解元不过是她的试炼场。

她要找的人是谁?

除了我之外,那儿的活尸唯有川枭,难道是他?

不,还有一人,我亲手创造的盗火徒。

李银师。

形骸掌心已满是冷汗,他忍住恐惧,继续回想——

在麒麟海的时候,信奉后卿的亡人蒙追捕自己与沉折,但自己是被刑天召唤的,不过偶然被卷入其中,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沉折。当沉折被捉后,刑天曾提议让形骸放弃沉折逃脱,形骸与亡人蒙,与馥兰,与那些盗火徒其实本不该敌对。

后卿选中的人是沉折?不错,正是这样。

但沉折已经死了。

他当真死了么?

形骸愣愣出神,但拜登的话仍不断传入耳中,他道:“因此,诸位莫看我在城里风光,言出法随,实则我也颇有难处。我那造主曾派来另一位同僚,于金刚狮子城中辅佐于我。然而此人狂妄自大,不甘居于我之下,在狮子城中自立门户,借口奉命于我主笑屠,处处与我作对。我邀诸位前来,是想招募诸位助我一臂之力,以防那奸贼野心增长,拉拢诸位,图谋不轨。”

三十三 盼君早日还

只听利歌问:“城中竟有人与大帝为敌?”

拜登道:“内忧外患,一言难尽。到了夜间,我在阴间的强敌时时侵扰本城,而我那同僚假借我造主权威,暗中危害,若无真凭实据,我也奈何她不得。”

形骸道:“那强敌也是盗火徒么?”

拜登摇头道:“这女子名曰‘慧彼明’,是一精通妖法的生者。她得了造主点化,派来我朝中相助,但不料她狼子野心,多年前脱离了我的宫廷,创立夙夜派,城内城外,阴间阳间,生者死者,都有不少她的爪牙帮凶。”

形骸心道:“原来你在这金刚狮子城也并非一手遮天。他是想拉拢我们,对付这慧彼明,至少不令我等投靠此女。”

利歌说道:“原来如此。”

拜登问道:“听闻诸位现今受富甲帮水马牛差遣?”

利歌道:“水大师义气深重,我等受其恩惠,自当为其排忧解难。”

拜登手指轻轻敲打酒杯,发出悦耳之音,他道:“以诸位才干,水马牛这桩小庙,怎能容得下诸位?从此刻起,诸位便是我拜登的盟友。若诸位助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胜过水马牛所赐百倍,便是助国主夺回王权,也并非什么难事。”

形骸心想:“这拜登礼贤下士,谦逊有礼,并不似看来那般冷傲。即使他不过是装模作样,也真难能可贵。他称咱们是盟友,却并未迫咱们臣服。”

利歌笑道:“大帝太客气了,好,就遵大帝所令。只是咱们需得告知水大师一声。”

拜登道:“水马牛对我一贯恭敬,放心,我行事公平,自会补偿他。但眼下便有一桩要事,需国主亲自替我去办。”

利歌起身,抱拳行礼,说道:“还请大帝吩咐。”

拜登说道:“离此五十里,城镇东郊处,有我朝中一位法宗,名叫参昂,曾为我相,佐我多年。我常常派人拜访参老,询问朝政事务。现如今,他似乎遇上麻烦,我派遣仆从去见他,却一个也未返回。还请国主替我走一遭,将这封书信交给参老。”

利歌想问:“为何要我去?”但知道此问无益,这拜登嘴上虽说得礼貌,但既然已下了令,自己便绝无拒绝余地,更何况此事听来也并不艰难。

于是他答道:“大帝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说罢躬身向拜登告辞,众人走向殿外。

拜登说道:“利歌国主,还是由你一个人去为好。”

辛瑞问道:“大帝为何这么说?我们五人,从来都是同甘共苦的。”

拜登说道:“此事既是请求,也是考验。国主需独力办成,徒然倚仗人多,如何能独当一面?”他仍是那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语气,但话语声却激起了众人心中寒意,犹如将至的暴风雪。

利歌对辛瑞说道:“瑞儿,放心,我一个人没事的。”

辛瑞低头一笑,道:“千万不可大意。你纵然机灵,但毕竟不是这孟行海。”

形骸道:“我怎么了?难道我不是血肉之躯?你只关心利歌,不关心本仙,当真不讲情面,见色忘义。”

辛瑞笑道:“我是夸你这老怪物可死不了。”

澎鱼龙道:“孟老弟,你又喝醉了。人家小两口打情骂俏,你就算在旁偷听,也不该插口打岔啊?”

形骸叹道:“好不容易教了个俊俏徒儿,却被这女妖勾走,我如何能不心疼?这叫‘花甲老农气运惨,肥水流了外人田。’”

利歌、辛瑞面红耳赤,彼此转开目光。

此时,拜登咳嗽一声,众人这才想起仍在庄严宫殿上,不可玩笑,否则便是大不敬,当即辞别而出。

大殿恢复沉寂,拜登走回王座,殿中的灯火迅速熄灭,只留下他身前的两只蜡烛。

其中一只蜡烛的火焰摇曳,霎时变作大火,从中飘出个影子般的身影,立于拜登面前。

拜登问道:“髓行,怎么样?”

髓行答道:“除了孟行海,其余四个皆是血族。”

拜登淡然一笑,说道:“他们离落国叫血族为尖牙鬼,当真粗陋极了。”他想了想,又道:“觉醒者,清醒的血族,我虽已‘活了’漫长的岁月,但这般状况,所见不多,如今竟同时出现四个。”

髓行道:“除了万夜皇一族。”

拜登点头道:“不错,除了他们。这意味着何事?”

髓行道:“或许并无意义,又或许是大人重获自由的良机。”

拜登一手握拳,支着侧脸,缓缓说道:“你说,若一个活尸仍留有前世灵阳仙的记忆,这是不是极为荒谬?”

髓行身子一震,他道:“大人想起了什么?”

拜登凝视那剩余一团烛火,说道:“死亡。”

火焰熄灭,大殿完全陷入黑暗之中,拜登与髓行似仍在原地,又似已然不见。

利歌一行人来到城堡之外,有一亡灵飘来,道:“还请利歌国主乘坐马车,前往参昂仙居。其余四位,大帝命我送诸位回富甲帮客栈。不久大帝必另赐豪宅,还请诸位暂且忍耐。”

利歌将冰皇甲与炎帝剑留在了客栈,但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召来,凭借这两件宝物,当能应付各种局面。他道:“师父,大哥,瑞儿,爹爹,我去了。”

辛瑞担心至极,忽然间,她一阵冲动,搂住利歌,终于吻上了他的嘴唇。利歌脸红心跳,却又深深为之陶醉,两人相拥在一起,心中宁静平和,充满希望与光明,似乎一下子治愈了这残忍疯狂的尖牙病。

形骸怒道:“两个小的,成何体统?”

澎鱼龙哈哈笑道:“老弟,你就别管了。”

形骸道:“利歌是我徒儿,像我儿子一样,我见他两人如此,便像千辛万苦养的白菜被母猪拱了,如何能不心疼”

辛瑞转过身,脸上柔情不见,杀气腾腾,形骸大骇,道:“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咦,你手握剑柄,目露凶光,意欲何为?”

辛瑞踏上一步,形骸犹如惊弓之鸟,飞身跳上一匹马,狠命催促,那马如离弦之箭,登时远去。辛瑞哈哈笑道:“这孟行海是个笨蛋!”

利歌自也觉得滑稽,向众亲友挥别,那亡灵飘在半空,指引利歌来到花园中,那儿停着一辆马车,也是小车厢,一个人坐还算宽敞,两个人便万万坐不下了。

亡灵驾车出发,转过百街千巷、众多阴宅,在城门处出示拜登令牌,行出了东门。

利歌本想清静清静,但驾车的亡灵一刻也不消停,翻来覆去讲着乏味无聊之言。利歌微觉厌烦,心想:“与其听他胡说八道,不如我问他些事。”遂说道:“亡灵兄,这位参昂老仙是什么样的人?”

亡灵道:“是个活人,但听说又是个鬼裔。”

利歌问道:“此人功力如何?”

亡灵叹道:“极其了得,境界深不可测。据传他只钻研最不为人知的法理,寻常法术,他已懒得浪费精力去学。”

利歌道:“此人是个道术士?”

亡灵道:“是啊,阴间藏着许多失传的法术,古往今来,不少有能耐的道术士皆愿在晚年前来,解开心中疑惑。只不过活下来的极其稀少,你想想,参昂老仙一辈子挖掘古墓,学习奥秘,甚至活到今日,手段之高,实是不可思议了。”

利歌笑道:“我师父若听了你这话,定然不服,非要与这参昂老仙比划比划不可。”

亡灵不屑一顾,道:“凡间俗人,如何能与我阴间的**师相比?”

利歌仔细一想,皱眉道:“大帝说参昂老仙遇上麻烦,失了联络,以这老仙的功力,那麻烦只怕非同小可。”

亡灵道:“可不是吗?连一位冥灯护法王都栽在了里头。”

利歌急道:“停车!停马!”

亡灵缓缓停下,抱怨道:“大帝吩咐,须得尽快赶到,不然我‘性命’不保。”

利歌道:“连冥灯护法王都失陷了?”

亡灵道:“是啊,又怎么了?那冥灯护法王名曰‘钟鸣’,当真神功盖世,威风无比,可惜,可惜。”

利歌道:“那我独自一人去,岂不是送死?”

亡灵笑道:“死又何妨?我便是死人一个。死了大不了重新活转。”说罢再度启程。

利歌心中寻思:“拜登命我独行,是想害我性命么?未必,他要杀我,也不必用此法。难道当真是考验我来着?但为何不是师父、大哥、辛瑞,偏偏是我?”

他很快便不复慌张,也无脱逃之意。事已至此,唯有见机而动。

不久之后,已遥遥望见参昂仙居。平地之上一座三十丈的山,山上平整,有一林园。园中满是大树,树叶黑红,树枝上挂着漆黑的果实,微微颤动,仿佛蜷缩的甲虫一般。

树木之间又有宅子,宽长却低矮。屋顶的斜坡极长,宅子本身与屋檐相比显得颇小,甚不匀称。那宅子墙上树影晃动,利歌见惯了金刚狮子城密集坟墓般的建筑,再看着孤零零的老宅,仍感到背脊发凉。

亡灵在山道前让利歌下了马车,道:“我就送到此处,小公子,你快去吧。”说罢扭头就走。

利歌喊道:“喂!你不留下等我么?”

亡灵头也不回,喊道:“大帝并未如此吩咐。”

利歌哭笑不得:“莫非他料定我有去无回?”眼睁睁望着那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

他施展轻功,快步上山,不多时已在院墙之外。他敲了敲院门,门自行开了。

三十四 恍惚陷迷局

利歌迟疑于前,运起召唤冰甲炎剑之法,但尝试片刻,毫无成效。他心中一寒,听见极细微的嗡嗡声。

起初,他以为这嗡嗡声是从宅子里传来,但旋即醒悟:它无处不在,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利歌已被这声响包围。

他来时绝非如此,是突然间遭受围困的,否则利歌如何会察觉不到?

他望向空中,见一层淡黑色的光笼罩整个山头,黑光几乎透明,偶然间,杂乱的线团在光中掠过。

利歌心知不好,闪身退后,向山边缘处飞奔,一团黑光闪烁,利歌急运血佛经,速度倍增,朝前疾冲,忽听嗡嗡声大作,变成轰鸣震响,利歌撞中了一面无形的墙,他气血翻涌,退后数步,灵魂深处那恶魔般的猎犬露出了獠牙。

利歌低吼道:“不许出来!”立即压抑本性,忽然,眼前黑线缭乱,将利歌层层捆住。利歌放声大喊,陷入无边的黑暗。

昏迷中,他的耳朵先恢复知觉,听到身边有人窃窃私语。他睁开眼睛,借着微光,见自己身在一土牢中,一男子坐在利歌对面。那男子甚是年轻,神色异常紧张。

利歌努力呼吸几口,问道:“这是哪儿?”

那少年只穿一条长裤,一件短衫,一双草鞋,他瞪着利歌,道:“我也想问你。”

利歌尝试理清头绪,问道:“我是如何如何来到这儿的?”

少年苦着脸道:“你是凭空出现的,我猜我也一样,他妈的!秋儿!秋儿在哪儿?她很是机灵,定会设法救我。”

利歌心想:“师父知道如何找到我,我若长久不归,他定会设法相救。”想到此处,心中稍安,打量四周,土牢之外一片黑暗。

他尝试推门,但却又停下手,心想:“若能出去,这少年如何不走?门外不知何物,先问清楚这少年再说。”

利歌向少年一拱手,问道:“在下利歌,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少年道:“本仙叫潘郎,是万仙盟五方财宝派的少掌门。”

此人正是先前与形骸在阴间同行的万仙盟少侠,但形骸羞于提及风呢喃,关于此行,语焉不详,利歌也未听说过此人。

利歌问道:“原来是潘少掌门,不知少掌门来此已有多久?”

潘郎道:“约莫三、四天,他妈的,这鬼地方又脏又黑,本仙已有多天没吃饭了。”

利歌听他肠胃,并无饥饿之音,此人是神裔,体内灵气充沛,想来不易饿死。

利歌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这牢狱里的?”

潘郎恨恨道:“咱们出了阴间,想从树海国往西,返回地母岛,谁知途中在一棵大树下歇息,树下面埋着许多头骨,从头骨之中,跳出一个老头,偷袭将我制住,他将秋妹与孟家三道打倒之后,再将我绑住背起,跑得跟飞一般,途中我晕了,转醒一瞧,就落到这般境地。”

利歌惊呼道:“那老头是不是穿黑衣,瘦的要命!”

潘郎道:“是啊。你也是被这老头捉来的?”

利歌摇头道:“我是在参昂仙居外,中了邪法,人事不知。”想到此处,心中雪亮:那参昂老仙多半就是那黑衣老头,想要捉水马牛与裴桂朋的人也是他!却不知为何起意捉拿自己。

莫非拜登与这老者串通一气?对,此事更无其余可能。否则拜登如何会命自己独自前来?

潘郎见利歌沉思,指着外头道:“那老黑狗将我一身宝贝夺走,我这万夫锻金诀使不出来,不然岂会奈何不得这区区铁门?”

利歌问道:“你会龙火功么?”

潘郎面有傲色,道:“本仙在阴间走了一遭,突然开窍,不久之前,龙火功终于达到第六层,若凭借万夫锻金诀,身穿神器法宝,更将近第七层。”

利歌心想:“水马牛虽是鬼裔,但也是龙火功高手,裴桂朋更原本是赫赫有名的龙火贵族。莫非这黑衣老者只抓龙火功高强之辈?既然如此,辛瑞会不会也遭此厄?不不,她应当无碍,否则拜登会令她与我一同前来。”

只听一声清响,宛如哀乐,牢房铁门打开。利歌与潘郎面面相觑,利歌当先走出,他隐约看到自己站在一突出的山岩上,下方是黑暗的万丈深渊,再往四周瞧去,同样暗无天日。

潘郎一脚踏空,“啊”地尖叫,身子往下摔,利歌抓住了他,往上一拉,潘郎终于站稳。他这些年主运万夫锻金诀,极少动用龙火,是以此刻龙火虽强,但却如鱼上岸,船搁浅,浑身都不自在。

潘郎道:“利歌兄,多谢。”心中琢磨:“我怎地好像听说过这利歌这名字?这人长得好俊,胜过我一筹不过只胜了那么一点儿,哪有一筹那么多?最多半筹,不对,是十分之一筹。唉,我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太过自谦。”

利歌只觉脚下一空,想要跃回牢房,已然不及,那牢房也消失了。他与潘郎放声惨叫,直直坠落,但一瞬间又踏上了实地,仿佛只踩空了一个台阶。两人施展轻功,稳稳站定。

身边也有人惨呼,有男有女,利歌运龙火功,照亮周围,看见另外八人,这八人衣着打扮无一相同,有的是常人,有的是鬼裔。各人也都运用龙火,以此照明,彼此眼神困惑不解。

利歌心想:“我们都是被捉来的?”当即说道:“你们可有人知道我们在这儿的缘由?”

众人皆异口同声地说道:“不知道,你知道么?”由于声音整齐,众人不禁微笑,知道眼前全是同伴,心中惊疑之情缓解了不少。

有一看似年轻的少女说道:“我叫息思思,大伙儿叫我思思就好。”指着身边一膀大腰圆的老者,说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百鳄翁,他说是在阴影境地被一黑衣老者所捉,我也是如此。”

除了利歌之外,其余人都愤愤喝道:“可不是吗?那老贼到底是谁?”也有人道:“百老头,你竟然也被捉了?”百鳄翁叹气道:“木老弟,你不也一样?”两人竟是熟识。

息思思道:“最奇异之处,便是我与这百鳄翁前辈被捉之处相隔百里,却几乎是同时遭殃。”

众人自报经历,被捉之处散布在东南西北,山水林园之中,无一相同,虽都在这阴影境地里,可有时相隔怕有数千里之遥,且当中路途险阻。

那叫木槿的老者叹道:“黑衣老儿神出鬼没,竟有这等挪转方位之法?”

利歌说道:“并非如此,黑衣老者多半是金刚狮子城的法宗参昂。他这一门道法,借助染血的尸骸傀儡,将自己的化身召唤至各处。那傀儡似能感应大伙儿身上龙火,若龙火过了第六层,他那化身便出手捕捉。你们之中,可有人龙火低于第六层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幡然醒悟之情,喊道:“竟是这样?”利歌微觉意外:连那叫息思思的少女,龙火功竟也练到了第六层之上。

只听一绰号翻云书生的汉子沉声道:“慢着!你是何人?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利歌道:“在下名叫利歌,奉拜登大帝之命,拜访那位参昂大仙,却在参昂仙居之外中了法术,才得至此间。”

众人听他报上姓名,有渊博者立即喊道:“啊!离落国前国主利歌?你为拜登大帝效力了?”这群人之中,倒有一半曾为拜登效力,只不过对此间的怪事全不知情。

利歌说道:“落魄之辈,唯有如此。”他打量众人,皆不像是那位叫钟鸣的冥灯护法。

一旁有人说道:“这可不对,事发之时,我身边有一位朋友,龙火功之强,比我毫不逊色,他为何不曾被捉?”此人叫枯草医仙,瞧年纪也有三百多岁了。

众人议论纷纷,浑然不解,但已知这群难友皆功力高超,此刻聚在一块儿,要自保倒也不难。

潘郎道:“你们谁有护身符?”

众人皆道:“护身符已被那老者搜走了!”

潘郎急道:“若没护身符,即使咱们功力不弱,可在阴影境地活不了几天!”

百鳄翁道:“可我不觉得不适,莫非咱们已不在阴影境地里?”

突然间,头顶亮起光芒,众人看清自己在一片荒野中,地上满是枯硬的杂草。头顶那光芒竟是一闪光的骸骨。

那骸骨缓缓降落,出现那枯瘦老者的化身。百鳄翁当即大怒,一招“鳄嘴大开”,两道锋锐掌力斩向老者。

息思思扔出一条长布,扑地一声,将掌力化解,她道:“不可轻举妄动,且听听他有何话说。”

那化身说道:“利歌国主所说不错,我正是参昂,大仙之名,愧不敢当。”他说话模模糊糊,时断时续,但此时还能听得清楚。

利歌问道:“你为何捉咱们这些人?是否还有其他人?”

化身叹道:“我找到诸位,颇不容易,实已等候了许多年,物色了许多人物。诸位龙火功皆已达第六层,学过些许星知和尚的符华法,却又并不真正懂得道法,才能来到这遗愿迷宫”

众人这才解开心中一大疑团,也是他们这些冒险探索阴影境地的高手,若要存活下去,或多或少都学过符华法,以此法可延续阴影护身符之效。有些高手更进一步,开始钻研道法,尝试海法神道教试炼,但此地众人都是浅尝辄止,并未深入习练者。

化身又道:“我总共只需十位好手,本打算捉富甲帮的两位,但前些天见到利歌国主,觉得他更为合适,故而央求拜登大帝相助。唉,大帝对利歌国主甚是看重,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他答应此事。”

三十五 雾中藏刀剑

利歌早已想通此节,并不如何意外,更无气恼之情,只是叹道:“事已至此,何必多言?此地叫遗愿迷宫么?”

潘郎嚷道:“你捉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参昂道:“一则是来救我,二则”

群雄登时更为愤慨,喊道:“我等与你素不相识,为何救你?”“你这老狗暗算咱们的时候可精神得很?怎会需人相救?”“就算要请救兵,岂不得恭恭敬敬,卑躬屈膝,好言好语么?你倒好,将咱们绑来救人?”

参昂道:“依照老夫原本大计,本当诚恳邀请诸位前来,但事发突然,老夫无意中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唯有尽快将诸位带至,迫诸位相救。”

木槿老儿怒极反笑,道:“好一个‘迫人相救’!你那化身如此高明,为何不自救?”

参昂说道:“这迷宫棘手至极,唯有与法理有缘,却不懂得任何道法之人才能抵御侵害,老夫学识丰厚,胸藏无尽术法,反而深受重创。”

一衣着稀少、身段曼妙的美妇叱道:“活该!你这老贼死就死了,何必拖我们下水?”

参昂道:“扶黎女侠,老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迷宫中偌大宝藏、古代隐秘,却不能任其埋没。”

顷刻间,群雄神色皆变,有人嘴角上弯,有人眉毛松弛,有人站直了些,也有人全神贯注。扶黎女侠哼了一声,道:“胡吹大气,什么偌大宝藏?还不是死人的东西?到了凡间,立时化作灰烬。”

参昂摇头道:“那宝藏并非死物,而是古时灵阳仙所有。而那隐秘更是我一生追寻,梦寐以求的至理,练成之后,古往今来的法理宗师,亦不过与我平起平坐罢了。”

群雄皆想:“咱们只粗通符华法,还学的颇不到家。老匹夫说的秘法神功多半是学不会的。但若宝藏之事不假,倒不如走上这一遭,毕竟富贵险中求。”

潘郎道:“那宝藏在何处?”

参昂道:“唯有我知道。”

百鳄翁冷笑道:“咱们唯有救出你来,才能找到宝藏?”

参昂化身点头道:“不错。”

枯草医仙森然道:“老匹夫,若你骗了咱们,后果如何,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参昂化身开口说话,但十个字只能听懂一个字,似乎法术受了扰动,已然无效。枯草医仙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大,又发号施令惯了,遂说道:“你不必多言,让这化身带路!”

化身朝前飘行,众人再无犹豫,紧随其后,颇担心这化身消失不见。此刻他们心境已截然不同,因为群雄汇聚,前路的危险颇不足虑,只想从这劫难中收获更多好处。

草地前矗立着两面巨大石墙,这石墙直达天际,比黑手城堡更高许多,其表面光滑,垂直上下,不可攀岩,石墙之间是一条宽广的道路,道路之上,漂浮着淡淡的薄雾。

利歌道:“参昂说此地叫遗愿迷宫,此处就是迷宫的入口了?”

息思思问道:“这薄雾有没有毒?”

枯草医仙道:“毒雾?本仙一辈子与毒打交道,这区区毒雾又能奈我何?”

他当先踏入雾中,深吸一口气,笑道:“普通雾气而已。”

忽然间,刀光一闪,枯草医仙“啊”地一声,竟被砍成两截。众人见状大骇:“这老儿武功高强,护体罡气怎如此轻易被人摧破?敌人此刀竟如此锐利?”

雾中迟迟没动静,利歌心想:“我耳音过人,在雾中和明眼人一样。”于是屏住呼吸,将血佛经运转周身,走向枯草医仙尸首处,发现这老者的残躯已经不见了。

群雄中有几人异口同声问道:“怎么样?”

利歌说道:“我还活着。”他宁魂定魄,施展惧意血佛经与绝甲平剑诀,感应雾气中的敌人,周围并无人声,但传来细微的震动之音。他霎时记起形骸当年教他符华法入门功夫时,身子近处也曾有相似的颤动,那是道术士自身真气与世间龙脉灵气相互呼应之效。

利歌当即运符华法,霎时,那雾气中真气流动清清楚楚,人影也清晰可见。只见一群虎背熊腰的汉子,穿露夏王朝式样的铠甲,一张脸青面獠牙,凶暴无比,手中握着又长又细的刀,不知为何,并未袭击利歌。

利歌心想:“他们是露夏王朝的亡灵么?为何不来杀我?我也曾大喊大叫,正如枯草医仙一样。”

他稍一想,顿时有所收获,对众人传声道:“运符华法,但屏息而来!枯草医仙进来的时候曾深吸一口雾气!他们是借助雾气,才破了枯草的护体气罩。”

以众人的功力,便是屏息一顿饭功夫也并不为难。他们依言而为,也立时看破了雾气,见到这群亡灵武士,而利歌处在这群亡灵武士间,并无大碍。

百鳄翁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双掌化作鳄嘴之形,前探一剪,咔嚓一声,将一武士拦腰斩断。他身后一武士当即朝百鳄翁挥刀,百鳄翁一招“鳄鱼摆尾”,砰地一声,将那武士踢出十丈,撞在迷宫墙上散了架。

群雄皆是嗜血好战之辈,见状手痒,陆续出手。息思思摸出飞花镖,扔向四方,她功夫精准,纵然用的是漫天花雨的手法,却半点未误伤友军,只招呼在敌人要害处,而那飞花镖削铁如泥,轻轻巧巧地埋入敌人身躯,刹那间,四个武士仰天摔倒。

扶黎女侠使精妙掌法,一眨眼在数个武士铠甲上轻轻一拍,内力透甲而过,武士筋骨寸断,顿时垮塌,她笑了一声,翩若游龙,武士拿刀斩她,但比之先前杀枯草医仙的招式慢了十倍,如何能碰的着她?

潘郎不甘落后,使出家传拳脚功夫,这虽是上乘武学,却远及不上众高手那般凌厉迅猛。群雄看在眼里,暗暗嘲笑,眼神戏谑。潘郎心下暗怒:“若我能使出万夫锻金诀来,你们这群人如何是我对手?”可再见到木槿、翻云书生等人刚猛卓绝、凌厉无俦的杀人手段,复又凛然生畏。

杀了不久,前方百来个武士全数被毁。众人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一高大汉子道:“这群亡灵也算不得什么,真替枯草医仙不值”

话音未落,枯草医仙突然飘出雾气,一拂尘敲在这汉子头上,这汉子头骨粉碎,旋即丧命。

众人大惊:“他没死?”定睛一瞧,见枯草医仙身子透明,竟是亡灵化实之躯。

利歌喊道:“他死后立即成了亡魂,被这迷宫用来杀咱们。咱们仍不可呼吸!”但话未说完,另一高手也死在枯草医仙拂尘之下。

扶黎女侠拍出一掌,息思思扔出飞花,百鳄翁双掌抓去,木槿大刀斩落,潘郎一脚飞踢,利歌以掌做剑众人先后击中枯草医仙,他哀嚎一声,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扶黎嚷道:“先前黑马三与铁豹也死了!他们不会也”

这时,参昂化身出现,指了指前方,示意众人跟着他,随后加速前冲。利歌等人不敢继续耽搁,双足加劲,随之逃离此地。

这迷宫地形反复,没跑多远便是一转角,众人有的轻功高明,拐弯时毫不减速;有的则重重撞墙,靠着皮粗肉厚停下,随即转向。背后呼呼声响,果然那黑马三与铁豹变作游魂,凝聚成了实体,紧追不舍。

息思思道:“谁会剑气掌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利歌划破手掌,鲜血流出,成了一柄血剑,使一招闪电风剑。息思思同时撒出飞花镖,宛如流星赶月;百鳄翁拍出一掌,掌力刚猛莫京。黑马三与铁豹变作亡灵后神智尚不清楚,全无防备,被三人重创摔倒,木槿老儿、扶黎女侠、翻云书生趁机杀上,将这两个亡灵除灭。

潘郎问道:“了结了么?”

息思思想起一事,脸上变色,道:“亡灵可没那么容易死,尤其在这鬼地方”

转角处,先前那群武士又慢吞吞地露出形影。众人大惊,一转头,见参昂化身已然飘远,立即追了上去。

群雄慌不择路,只管盯着参昂,至少转了七十个弯,终于雾气消散,只见草地上有一池水,长宽二十丈,水面清澈见底,约有一丈深。参昂化身在池边停下,盘膝而坐,不声不响。

息思思笑道:“利国主,你可当真机灵。你怎想得到用符华法破雾?”

利歌说道:“参昂都已说的明白了,我们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身怀粗浅的符华法之故。因此可用此法保命,却又不至于被法术所迷。”

潘郎酸溜溜地说道:“这有什么?我早已想到,但只是不想出风头,这才没说。”

扶黎女侠笑道:“生死关头,哪怕大出风头,只要能保住性命,便是好事一桩。”

潘郎见两位美女对利歌赞许有加,又是羡慕,又是心热,道:“这话倒也不错,下一回若再有危难,我便指点指点你们也无妨。”

众人都哄笑起来,潘郎不禁脸红,走到参昂化身面前,道:“喂,你把我满身宝贝藏哪儿去了?你不还我,我使不出来神功,如何救得了你?”

参昂开口道:“宝在此害处,不可用,否则命难保。”

潘郎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息思思道:“他是说,你若动用法宝,反而会遭殃,还是不用为妙。”

三十六 巧音轻轻诉

潘郎不愿对佳人发火,唯有冲参昂叫道:“我的宝物若短了半件,我非宰了你这老狗!”

百鳄翁嗤笑一声,道:“你这后生晚辈,对参昂老仙怎如此无礼?”

翻云书生也道:“不可得罪了参老前辈!”

潘郎愕然道:“他把咱们害的这般惨”

扶黎道:“大伙儿既然齐心协力,下定决心,你仍唠唠叨叨,想要生出事端来么?若真是个男人,丢些财物又何必放在心上?”

除了这潘郎,在场群雄各个儿皆经验老道,深知利害,现今所求不过是那宝藏,便不再将遭劫之事放在心上,若这潘郎吵闹起来,成了个隐患,众人便会同时出手,毫不留情地将他制服,随后丢弃此人,让他自生自灭。

息思思问道:“参老仙,离你被囚之处还有多远?”

参昂道:“已里远。”至于是多少里,根本听不清楚。

突然间,利歌耳中有人轻声说道:“你来了,来到迷宫中来了。”

利歌望向众人,见他们神色剧变,显然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声音。

息思思捂住耳朵,喊道:“是谁?”

扶黎举起双掌,宛若柔蛇,双眼左右张望,道:“何人对我说话!”

那声音低了下去,又说了几个字,众人用心聆听,那人道:“迷宫通往何处?通往坟墓。坟墓通往何处?通往湮灭。湮灭通往何处?通往虚无。虚无通往何处?生死不过一场梦。”

说话者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接一个人连续问答。说话者有老有少,有善有恶,声嘶力竭、如泣如诉,似陷入极大的痛苦,又仿佛沉醉于狂喜。群雄不知不觉间被这声音吸引,心痒难搔,只想去瞧瞧那坟墓、湮灭、虚无,梦幻。

利歌当年曾经受过仙灵贵族的魔音功夫,稍一抵挡,幡然清醒,他道:“快收摄心神,不能再用符华法了!”

他喊了两遍,众人理都不理。利歌于是学着那脑海里的倾诉者,用同样的语气劝道:“收了符华法。”他自幼对声音便有超乎常人的感悟,此言一出口,众人如遭当头棒喝,生出些许理智,纷纷盘膝打坐,运功抗拒,同同时缓缓收功。

少时,息思思长叹一声,擦去汗水,利歌心想:“在所有人之中,居然是她功力最深?不,或许是她定力最高之故。”

其余人陆陆续续复原,木槿捋须笑道:“真是邪门儿,这是何道理?”

利歌道:“我也只是猜测——先前那迷雾针对不会道法之人,现在这魔音针对习练道法之人。若咱们懂得些许道法,刚刚那魔音便会将咱们逼疯,也是咱们只懂得符华法,所以受害不深,来得及自救。”

参昂化身朝利歌鞠了一躬,拱手道:“国主绝顶聪明,好生令人敬佩。”

利歌凝视参昂,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

参昂道:“我话不方”竟忽而又变得结巴起来。

利歌说道:“你一会儿说话流畅,一会儿言语不便,这借口倒真方便得很。”

参昂化身叹了口气,不复多言,他低头在池水中喝了几口,道:“解渴,顶饿。”

众人都想:“他要杀咱们,抓咱们时便已下手,自也不必毒害。”遂皆取水来喝,水极为甜美,入口后令人精神一爽,疲倦全无。

息思思取出一大水壶,笑道:“这么好喝的水,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啦,我要多取一些。”

潘郎道:“只可惜我的聚宝盆不在身边,否则足足能装两千斤之水。”

息思思吐了吐舌头,道:“你总是吹牛,却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潘郎见她娇媚可爱,心中一动:“她容貌不比秋妹差,武功远在秋妹之上,瞧模样并未成亲,不知她有没有心上人?”

众人喝饱了水,那化身领众人走向左侧迷宫入口,那入口墙壁依旧高耸入云,迷宫中雾气缭绕,百鬼在内徘徊。众人有所防备,这一次应对得当,如砍瓜切菜般通过,并未再有损伤。

走过这一段迷宫,又有池水,那勾魂的声音重现。众人立即停运符华法,平安过关。如此交替六次,众人已全记不清这迷宫道路,唯独利歌不敢放松,竭力记忆,却无法断定会不会出错。

或许他不会用得上,但总好过全无准备。

这遗愿迷宫里日夜相同,难以分辨,谁也不知他们在迷宫中已走了多久。渐渐的,众人之间交谈增多,彼此了解,生出些许战友般的情义。

息思思时不时将那水壶递给群雄,群雄念在她一片好意,无人拒绝。息思思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似乎因帮助了旁人,很是喜悦。

利歌看着她那微笑,心中一颤,若有所思。他再一次接过水壶时,对这瓶口凝视了许久。

息思思问道:“怎么?你怕这水里有毒?”说罢凑过脑袋,喝了一口,手并不碰水壶,以示未动手脚。

潘郎道:“利歌国主,你这是杞人忧天了,这水的味道哪有半分古怪?”

利歌笑道:“息姑娘见笑了,我岂有此意?”牢牢握住水壶,倒入口中,还给了她。

前方的迷宫变得毫无规律,一会儿是迷雾,一会儿是怪声。众人起初极不适应,但经过几回,复又应对如常。那充饥解渴的水池已难得一见,幸亏息思思早有准备,每次都将水壶装满,众人轮流喝水,也不至于太过困苦。

当他们再一次穿过一段迷宫后,只见一座孤峰,孤峰上有一长长的陵墓。参昂化身道:“山上强敌,共有人,皆是我。”

利歌问道:“你就在山上?”

参昂点了点头。

众人笑道:“总算找到了,听你这结巴说话,可当真急死我等!”

翻云书生道:“且慢!山上若有强敌,咱们需隐秘行事。最好有一人随我前去查探一番。”

利歌说道:“前辈,我去吧。”

翻云书生笑道:“国主最为机灵,我原也想挑你。”说罢手掌在利歌身上一拍,一层淡淡的色彩笼罩利歌,他踩在黑色石块上,变得与黑石同样颜色。他这功夫算不得道法,不过是玄妙的土行功夫。

百鳄翁奇道:“黄莺曲剑,想不到阁下是风圣凤颜堂的顶尖刺客。”

翻云书生拱手道:“老兄过奖了,行刺杀人,远不及咱们盗墓赚得多。”

众人皆微笑起来,只觉此言深得我心。

两人轻盈如蝶,找可以攀爬的山石,一跃十丈,不断向上爬去,约一盏茶的功夫,已到了山巅。

古墓旁多人盘膝而坐,利歌、翻云书生一见之下,惊讶非同小可:那群人黑衣瘦体,苍老惨白,竟正是参昂的分身,瞧来共有十个。

翻云书生传音说道:“老儿说他被敌人所害,那敌人便是他自己?”

利歌答道:“看这情形,多半如此。”

众参昂之间,有一汉子被他们擒住,手足皆遭锐物刺穿,钉在地上。

那人身材高大,但仔细一瞧,不知是亡灵还是活人,此人手长脚长,身躯健美,穿鲜红长衫,不长不短、黑白相间的头发,脸上一层短须,倒也威武。此人双目紧闭,“生死”不明。

利歌暗忖:“这任一参昂化身皆能打倒百鳄翁、木槿老儿,我们正面胜算不大。”

翻云书生见利歌望向自己,点了点头,朝山下扔出一块黑石,这是叫众人上山杀敌的讯号。随后,他与利歌无声无息地袭去。利歌一招“水仙浮剑”,斩掉一个化身的脑袋。翻云书生口吐白烟,拔出尖针般的细剑,在烟上一缠一绕,随后劈出,将另一个化身杀死。利歌虽然得手,却吃惊不小:敌人遭遇偷袭时竟全无防备,远不及想象中那般厉害。

众参昂当即察觉,回身怒吼,袭向利歌、书生。利歌当即施展绝甲平剑诀,抵挡众化身攻势。一众化身各个儿高超,功力确已在龙火功第六层之上,招式更是凶悍迅速,诡异无比。利歌异常艰辛地抵挡了十招,翻云书生使出刺客功夫,从旁夹攻,忽进忽退,双方才维持个不胜不败。

翻云书生赞叹道:“国主当真了得!”

利歌也钦佩不已,答道:“前辈也确然神勇!”

这翻云书生的黄莺剑曲本是神乎其神的暗杀之术,据传习练之时,树上一只黄莺歌唱,其声足以掩住刺客任何声响,哪怕一只黄莺的影子,亦足以令这刺客行迹难辨。此剑术不断演变改善,至今已臻杀人于无形的境界,目标武功再如何高强,只要稍一分神,亦难逃这神秘致命的一剑。但所谓善泳者溺,他行刺暗杀从无失手,但仍是被这参昂暗算被擒,也算是生平一大污点了。

饶是两人竭力抵挡,可面对众多化身攻势,仍然岌岌可危,险象环生。再过不久,利歌右臂中指,一个踉跄,酸麻无力。他剑交左手,继续咬牙坚持。众化身绕过利歌,追击翻云书生,翻云书生一个不慎,挨了一掌,痛的眼冒金星。

此时,山下众人赶到,见到眼前景象,错愕万分。利歌喊道:“这些参昂都是敌人!”

扶黎道:“明白了!”一扬手,一条缎带飞出,缎带头上系着个绣球,点向众化身脑袋,暗藏深厚内家功力。众化身两面受敌,方寸大乱,众人奋勇上前,一时刀剑闪烁。

三十七 血战陵墓前

利歌面对敌人锐减,压力顿时轻了不少。血佛经平顺他手臂气血,不久已恢复如常。他施展绝甲平剑诀,连攻四招,一剑刺穿一个参昂化身。那化身面露痛苦,大声呼喊道:“此子厉害,快来助我!”刹那间,另三个化身攻向利歌。

利歌心想:“这些参昂化身不会施法,只用拳脚功夫,便已这般厉害了。”敌人一掌打来,他化作一道血影,已在另一敌人背后,一剑斩出,那敌人惨叫着往前一跌,竟并未受致命伤。其余两个参昂分别朝他出掌,掌风强悍迅捷。利歌往右出剑,往左出掌,两个参昂身子一晃,被利歌逼退。

但这些化身极难对付,非但招式巧妙,且体格强壮,纵然连连被利歌命中,但依旧负隅顽抗,伤势竟不能延缓他们分毫。利歌此时功力已稍胜过当年身为离落国主之时,武学造诣更是不凡,可与这四化身斗了百招,依旧难以取胜。

山上战局焦灼,息思思、扶黎、百鳄翁、木槿老人、翻云书生、潘郎以多打少,也正僵持,翻云书生稍占上风,其余人只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而潘郎武功最弱,百鳄翁不得不分心照顾他。

忽然间,那受缚的汉子说道:“既然敌人已受了伤,正是惧意血佛经彰显效用之时,你何必畏手畏脚?伤势于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利歌心头一震,惊讶得几近发愣,被其中一化身打得痛彻心扉,他退开数步,喊道:“是你?”

他听出这受缚汉子正是在微雨遗迹之下,救助利歌脱困的那个神秘怪客。

那汉子说道:“他们为捉拿我,功力已然受损,正是疲软之时,难道你还取胜不得?”

利歌闪身躲开敌人招式,问道:“你到底是谁?”

大汉神色不屑,不再多言。利歌思索大汉的话,恰好一化身手刀劈下,利歌不再避让,反身迎上前,扑哧一声,那手刀将利歌肩膀劈得鲜血淋漓,但利歌全力一剑,令这化身身首异处。这化身的血宛如活物,涌入利歌体内,利歌那重伤立时已愈。

另三个化身大叫,一人当先出掌,一人绕后出指,一人从旁袭至。利歌分辨三人先后,身子倒退,先与那出指的拼了个两败俱伤,一眨眼间,他伤势便好,随后一招闪电风剑,将身侧那人斩杀。

只听喀喀声响,他中了最后那化身掌力,骨头不知断了几根。利歌体内鲜血潮涌,掩盖疼痛,拍出“血佛掌”,一个血掌印在那化身头上,顿时脑浆迸裂。

利歌身上一痛一凉,伤又愈合大半。他朝汉子投以感激的目光,汉子冷冷摇头,指了指其他人。

利歌心中一凛,急忙查看状况,之间扶黎女侠被一化身掐住脖子,摁倒在地。她擅长水行柔功,才未被这化身掐死,但她竭力保住性命,再无余力挣脱化身的铁掌。

利歌飞身赶去,一剑刺穿那化身喉咙,再将扶黎女侠扶起。她吐出一口血,染红胸前隆起的肌肤,抬起头,咳嗽道:“多咳咳多谢。”

利歌道:“你没事么?”

扶黎女侠脸上一红,笑道:“一些小伤,但只怕帮不上忙啦。”

利歌回首观望,见息思思、潘郎、木槿已被打翻在地,但也拼命斗杀了一化身,不知是何人打倒。百鳄翁、翻云书生与剩余两个化身相斗,百鳄翁攻守一体,翻云书生有如鬼魅,可两人遍体鳞伤,敌人却损伤不重,胜算显得极为渺茫。

利歌说道:“你看看息思思他们如何。”扶黎点点头,快步赶去相助。

利歌跑向百鳄翁、翻云书生,一招“水仙浮剑”,接过翻云书生那敌人的猛攻。这化身比其余化身高明不少,利歌阻挡数招,一时手忙脚乱。他定了定神,索性不再挡了,任由敌人一击正中咽喉,一声脆响,他气管折断,紧接着,他一剑剖开了那化身腹部。翻云书生补上一剑,将此化身击毙。可他杀了强敌后,也晃了一晃,倒地不起。

百鳄翁士气大兴,暴喝一声,一掌拍在眼前化身的脑袋上,那化身头破血流,但仍未死,一脚将百鳄翁踢得远远飞出。利歌拖起残躯,剑刺那化身心脏。这化身手一挡,剑穿透化身手掌,也刺入了胸口寸许,不过仍差了一些。

突然间,扶黎一掌正中这化身后背,这敌人本已受了致命伤,此刻再也支持不住,扑倒而亡。

陵墓四周,所有人皆遭受重创。利歌虽吸了敌人些许鲜血,仍不足以令他伤势尽复,他缓缓坐倒,运血佛经疗伤,扶黎呼吸急促,从腰间解下一块丝绢,替利歌擦拭伤口。

利歌问道:“大伙儿还活着么?”

扶黎看着利歌脸颊,眼中似水波流动,她笑道:“托你的福,都还活着。”她顿了顿,又道:“你功夫远比我们强,而我最爱的便是英雄盖世的男人啦。”

利歌摇头道:“英雄盖世?我如何当得起?”

扶黎在他耳边低声道:“女人都爱英雄,男人都爱美女,你说自己不是英雄,那你看我是不是个美女?”

利歌苦笑道:“女侠,我在疗伤,不能分心。”

扶黎抓住他手掌,领着他抚摸自己玲珑婀娜的身子,笑道:“傻瓜,你心里一快活,伤势便好的更快。大战之后,男人与女人,正该做些彼此快活的勾当。我又不图你什么,只是喜欢你这么个人。”

利歌正想着该如何拒绝她,却听息思思说道:“扶黎姐姐,你别戏弄国主啦。”

扶黎妩媚一笑,眼神有一丝失望,松脱利歌的手,起身说道:“小丫头,坏了我的兴致。”

息思思道:“大伙儿都伤的不轻,你还在想这档子事?”

扶黎道:“大伙儿各顾各的,我与国主正商议该如何疗伤呢,你想不想也来参一脚?”

息思思面泛红晕,道:“免了,人家是黄花闺女,你少对我说笑。”

扶黎抿嘴啐道:“黄花闺女怎么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做黄花闺女,再说了,黄花闺女便高人一等么?你问问国主,我和你,若只一个晚上,他想要哪一个?”

息思思掩面道:“我不说啦!姐姐你当真不害臊!”她似伤在腿脚,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百鳄翁哈哈大笑,道:“思思这小丫头武功虽高,脸却嫩得很,女侠,你可莫欺负她。”

扶黎道:“老翁,你可别为老不尊,瞧上这黄花闺女了!”

百鳄翁恼道:“你这骚狐狸想到哪里去了?我当这丫头是我孙女成不成?你戏弄我孙女,老儿岂能饶你?”

木槿笑了两声,走到那被众化身擒住的汉子身边,道:“阁下又是何人?”

那汉子脸色阴沉,闷声说道:“无名小卒,我何必告诉你?”

木槿道:“你是说我无名小卒,还是说你自己?”

那汉子漠然看他一眼,不予置评。

木槿大怒,但想起此人毕竟并非敌人,又问道:“参昂老仙的真身就在陵墓里头?”

那汉子道:“你自己去瞧好了,何必问我?”

利歌忍住伤痛,走到近处,朝那汉子深深一揖,说道:“恩公,你两次点拨之恩,晚辈感激不尽,永世不忘。”

那汉子望着利歌,神色依旧冰冷,但却比对待木槿的视而不见好上许多,他答道:“随口之言,你却看得如此之重,当真庸俗可笑。”

利歌伸手去拔那刺穿汉子四肢的利刃,翻云书生道:“国主且慢,此人敌友未明,暂不可放纵。”

那汉子冷笑一声,抬起手,又抬起脚,那四柄利刃被他震飞,坠落山下,他道:“这些化身一死,他们这法术便再也困不住我。我说了,若非他们分心困住我,你们一个个儿都难以活命。”

他站直身子,身躯雄伟,百鳄翁虽然与他一般高矮,可在此人面前却似矮了一头。众人欲不信其言,但见了这汉子如此气势,心底皆不禁发颤。

顷刻间,所有化身尸首中升起魂魄,宛如溪流汇聚为江河,融合为一,飞入陵墓之中。潘郎惊呼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古怪?”

众人吃了一惊,纵然负伤,仍凝神屏息,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陵墓中窸窸窣窣,过了一炷香功夫,墓门开启,一消瘦的黑袍老者走了出来,此人容貌与先前一众化身一模一样,眼神却截然不同。众化身目光呆滞,而这老者的眼神却满是智慧。

百鳄翁道:“你就是参昂老仙?”

老者朝众人鞠了一躬,缓缓说道:“多谢诸位相救,老夫本已绝望,幸亏诸位仗义。老夫自来有恩必报,诸位所遭苦难,不久必有报酬。”说罢竖起一根手指。

翻云书生、木槿、扶黎等人皆想:“他集合所有化身功力,修为之深只怕匪夷所思,动动手指都能杀了咱们。”

好在参昂老仙缓步走来,手指轻点,众人不及躲开,已被他真气涌入体内。那真气浑厚强烈,却丝毫无害,原先疼痛之处大为缓解,暖洋洋地舒坦极了。众人惊惧之情顿去,敬佩之意更增:“他转眼治人伤痛,比之眨眼取人性命,只怕更难上数倍!”

参昂老仙面对那汉子,也是深深作揖,道:“钟鸣法王,真不料你也在此。”

三十八 一眼便无悔

群雄听了,皆不禁打了个冷颤,齐声问道:“阁下竟是冥灯护法王?”

钟鸣答道:“不错,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可瞧够了我的笑话。”

群雄心下暗惊:“他失陷在此,自然极丢面子,所以才隐瞒身份?他会不会杀人灭口?但若不是咱们赶到,他迟早死在那些化身手里。”

钟鸣似并无敌意,对参昂说道:“老头儿,这些个化身是哪儿来的?他们联手起来,只怕比你厉害得多。”

参昂道:“诸位请进,迷宫浊气重,伤口暴露在外,对诸位有害无益。”

众人走入他那陵墓,见地上铺着干燥的草席,陈设颇为简单,但药瓶药罐堆积如山,草本兽骨之类的药材更是随处可见。

利歌看着那钟鸣,心中满是疑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钟鸣道:“小子,你盯着我看,一双眼是不想要了?”

利歌摇头道:“法王,你与我患有同样的病么?”

钟鸣道:“病?那是天赐的神通而已,你却以为是诅咒恶疾?委实愚昧不堪。”

利歌又道:“晚辈确实愚昧,可法王如何懂得血佛经?”

钟鸣皱眉道:“知道的越多,死的便越快。”利歌无奈,再也问不下去。

参昂泡了热茶,一杯杯抛给众人。杯子离了他手之后,在空中如被隐形的手掌托着,稳稳飘到众人面前。众人皆寻思:“他要害人,法子多得是,用毒却是最蠢的手段,这茶里断然无毒。”于是放心地喝下,入腹后顿感舒适。

扶黎问道:“老仙,此事的前因后果,你告诉大伙儿吧。”

参昂点头道:“女侠此言在情理之中,老夫惭愧,迫不得已将诸位牵扯进来,但之前云及宝藏之事,绝无虚假。诸位可知此刻身在何处?”

潘郎大声道:“别卖关子了!咱们不是在那叫‘遗愿迷宫’的地方么?”

参昂点头道:“而这遗愿迷宫又在何处?”

百鳄翁道:“你问咱们,咱们又该问谁?”

参昂笑了笑,这才答道:“我们眼下处于阴间,但又不在阴间。”他指了指头上,说道:“正如阳世被梦海包围一样,阴间的海陆之外,被广阔无垠的迷宫包裹,这迷宫繁复至极,险恶不尽,对于阴间的亡者而言,也没几个胆敢涉足。”

利歌说道:“这迷宫之于亡者,就像是梦海之于生者一般?”

参昂道:“相差仿佛,甚至犹有过之。”他又指向这间陵墓,道:“就像生者靠近梦海会渐渐变为噩梦般的形貌,靠近无尽迷宫的地方,亡者也会异变,起先变化的是神智,最终将成为尸妖。我们所在的遗愿迷宫,就在那无尽迷宫的某一角落,或者说,在迷宫的终点与源头附近。”

众人心生寒意,问道:“何谓终点与源头?”

参昂道:“传说,万年前,巨巫死亡,导致世界崩溃,乾坤收缩。凡世毁灭的部分成了阴间,而那些死去巨巫的灵魂成为了阴间的意志,其中部分意志杂乱无章,混沌可怖,再度凝聚成形,便成了这庞大深邃的迷宫。”

众人大多无心钻研学问,听得一头雾水,哼哼啊啊地不懂装懂。息思思却问道:“在这以前,世上并没有阴间?”

参昂点头道:“阴间在万年前凝固,在那以前,世上死去的灵魂,只会遁入轮回,重新转世投胎。但在那之后,死者的魂魄有了另外的归宿。就像大地将跃起的人拉回地面一般,阴间的真气诱导着死者降临阴间。”

群雄中有人暗忖:“真是不知所谓,万年前的种种传说,是真是假,谁能断言?就算是真的,与咱们也没狗屁关系。”

参昂道:“迷宫中地形混乱无极,但我花了极大的力气,终于来到这‘遗愿迷宫’。在此处地下,有一位死去巨巫的古墓。”

利歌不寒而栗,道:“那巨巫就在这座山下?”

参昂道:“国主不必害怕,这一位巨巫死的十分彻底,他的魂魄已经疯了,散了,变成了千里的迷宫。我之前说这是迷宫的尽头与起源,正是此意。”

翻云书生道:“巨巫的坟墓是谁建的?”

参昂道:“鬼斧神工,奥妙难言,应当是死亡巨巫的心神自行化成。在迷宫之中,有许许多多座巨巫的坟墓,只因万年前死去的巨巫众多。但据我所知,唯有六座古墓里的巨巫仍然‘活着’,不,他们也已死了,更确切说来,死后仍有些许清醒。”

利歌记得形骸与拜登交谈,他问道:“其中可有一位巨巫叫做‘笑屠’?”

参昂捋须点头道:“国主可是听拜登大帝提起这位古神的?”

利歌道:“正是。”

参昂道:“巨巫笑屠,正是这六位巨巫之一,其余五位分别是后卿、旱魃、将首、刑天、尸犼。在阴间,有学识的死者皆畏惧着这六位巨巫,他们将这六位巨巫视作仙灵般的大敌,却不知这六位巨巫,同时也是维持阴间脉象的守护者。”

木槿道:“老仙,莫扯远了!”

参昂于是说道:“此地消亡的巨巫,姓氏已不为人知,但他的智慧就在这遗愿迷宫里、古墓里。我欲用天脉法则学习这巨巫遗留的法术,故而在我的宅子地下,开辟了一条直达此处的门路。”

利歌道:“我就是被那门路捕捉过来的。”

参昂歉然答道:“老夫也是无奈之举。”顿了一顿,又道:“我在此钻研实已有数十年,破开了这位巨巫最深邃的奥秘,但忽有一天,我忙中出错,发生了意外。我学一门巨巫分散魂魄,重铸灵体之法,造出了十来个化身。这些化身与我本是同心同德,岂料被迷宫中疯疯癫癫的呓语蛊惑,起了反叛之心,突然发难,将我困在此处。”

息思思笑道:“老仙,当真好险,他们若打算杀你,岂不糟糕?”

参昂道:“我是源,他们是枝,若杀了我,他们也活不成了。依我原来计划,当以厚礼聘请诸位来此助我,但被困之后,我只剩下一个化身仍听命于我,遂派他联络我在外的仆从,四处布置骸骨,以便那化身自由挪移遇上诸位。”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疑团尽消,即便仍是不满,却无人显露在外。

百鳄翁道:“方才一战当真凶险,若咱们也救不了你,你又当如何?”

扶黎哼了一声,道:“还不简单?继续埋伏呗?反正他那些化身也不敢杀他。”

参昂道:“七位恩公是老夫最后些许希望,也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古墓最后一关,也非得诸位方能解开。”

众人奇道:“为什么?”潘郎抢着说道:“自是因为咱们身怀第六层龙火,懂得符华法,却没学过任何道法的缘故!”

参昂微笑道:“不仅仅如此,我那化身能侦测诸位身上的气运、机缘。若气运不到,机缘不及,化身便不会挑选诸位。因为即使诸位前来,也终究会被迷宫逼疯,异化为迷宫中最为凶残的尸妖。”

扶黎长叹道:“看来咱们‘运气’真是不错。”

他揭晓真相之后,群雄心里都起了其他心思:“他现在需利用我们解谜探宝,在那之后呢?会不会将我们杀了?毕竟他曾害过咱们一次,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

参昂察言观色,道:“诸位若是不愿,老夫立刻施法,送诸位离开这迷宫,直至平安返回金刚狮子城。若诸位留下,待事成之后,非但报酬丰厚,且老夫若有半点加害之心,损伤之意,叫老夫当场暴毙,死后魂魄尽灭,彻底归无。”

此言乃是金狮城中最为严厉的毒誓,一旦立下,自来绝无反悔。众人想道:“他此话当真?咱们要走就能走?”

息思思支颐沉思良久,道:“我不怕你加害,参昂老仙名声在外,并非出尔反尔,利欲熏心之人!”

百鳄翁对息思思有照顾之意,听她这般说,也道:“好,女娃娃,老儿我留下来陪你。”

息思思喜道:“多谢前辈。”

利歌对宝藏全无兴趣,说道:“有钟鸣护法王在此坐镇,原也不需晚辈,请恕晚辈”

钟鸣指着众人说道:“他们与你一路闯荡过来,你便如此不讲义气,抛下他们不管?”

利歌道:“还请法王与老仙设法保护这六位朋友平安。”

钟鸣漠然道:“我为何要保护他们?他们死了与我何干?再说了,拜登派你到此,那是测你的气量能耐,可不是让你临阵脱逃。”

利歌闭目片刻,问道:“法王如何得知大帝的心思?莫非你与他早就商量好了?”

钟鸣似是自知失言,摇了摇头,只说道:“总而言之,拜登很看重你。”

扶黎拉扯利歌衣袖,道:“国主,你就留下来与我一起,好么?”

利歌答道:“扶黎姑娘,我实无意冒犯,但我对你,除了战友之情,并无其余心思。”

扶黎道:“我若死在里头,可以将遗言托付给你。若你走了,我又该找谁呢?”

利歌说道:“若担心死去,为何仍要固执入墓?该收手时便要收手了,不是么?”

扶黎摇头笑道:“我这人一贯就是如此,该爱的时候便放心去爱,该死的时候也能豁然去死,但死的时候,只想与心爱之人在一块儿,要他眼睁睁的看着我死。”

利歌道:“我与你才相识两天而已。”

扶黎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看着他,神色绝无犹疑,她道:“国主啊国主,原来你不懂。有时候,一面之缘,便能一辈子钟情不悔。若缘分到了,远胜过天长地久的陪伴,不是么?”

三十九 九重血佛境

利歌不知该如何答复,众人笑吟吟地看着两人,也是不置一词。

良久,利歌说道:“是在下不对,之后当与诸位一同进入墓中,齐心协力,共同患难。”

众人笑道:“这才是英雄好汉说出来的话!”

扶黎张开手,投向利歌怀抱,利歌轻按她肩膀,将她稍稍推开,摇头道:“扶黎姑娘,我不能如此。”

扶黎眨眼道:“你呀,真是别扭。江湖儿女,何必这许多顾忌?你并非我头一个男人,我想必也并非你头一个女人,你我各取所需,只要开心就好,我也不图与你长相厮守。”

利歌总觉得从这扶黎脸上看见自己的母亲,是一位狂放不羁、不受世俗所束的奇女子。他心情莫名变得沉重,说道:“莫提此事了,还请姑娘断绝此念。”

扶黎轻叹一声,轻笑道:“好吧,小傻瓜,那是你的损失。”

息思思道:“扶黎姐姐,你别难过啦,听说你男伴遍天下,偶尔失手一次又算得了什么?”

扶黎神色不悦,道:“好个乱嚼舌根的贱丫头!你听谁胡说的?你当我是人尽可夫的女人么?世上的男人,我瞧得上的可没几个!”

息思思咬咬嘴唇,眉宇间显出一丝怒意。

参昂说道:“还请诸位安心养伤,待痊愈之后”突然间,他脸色剧变,道:“不妙,尸妖正靠近此处!”

众人问道:“什么尸妖?”“为何忽然会有尸妖?”

参昂率先奔出陵墓,钟鸣闪身紧跟,其余人也都跑了出去。

只见悬崖下,数以千计的魔怪一窝蜂朝此袭来,瞧模样似是寻常亡灵,但双目闪着蓝光,身躯漆黑,皮肤皱巴巴的好似干尸,指尖长长的利爪。翻云书生指着当先三人,喊道:“是枯草医仙、黑马三和铁豹!他们怎地变成这模样了?”

参昂叹道:“他们死于陵墓中,终究会化作尸妖,乃是只有杀意的亡灵,由此力气大增。”

利歌道:“有些像敝国的尖牙鬼。”

参昂点了点头,道:“确有相似之处。”

即使众人完好无损,遇上这众多尸妖,也必是一场恶战,定将损失惨重,甚至有人阵亡,也非意外之事,更何况目下众人皆伤筋动骨、远未伤愈,如何能够应战?

百鳄翁骇然道:“它们为何找上咱们?”

参昂道:“死亡巨巫无法自主行动,只能催动爪牙来阻止我等。”

息思思喊道:“那你快些设法抵挡!我们撑不了多久!”

参昂道:“在此处,我无法施展高深的道法妖法,否则亦会受害,伤及魂魄,沦为尸妖。”

息思思怒道:“那怎么办?那你快送我回漆黑骨地!”

参昂道:“必须离开此山才行。”

众人眼看尸妖离山越来越近,却又一筹莫展。尸妖中单单是枯草医仙、黑马三与铁豹三人便极不好对付,也不知其中是否另有其余古时高手化作的尸妖。此山纵然是悬崖绝壁,却未必挡得住这群动作轻盈的怪物。

参昂走向钟鸣,道:“还请护法王出手,替我等消灾解难。”

钟鸣看参昂一眼,缓缓点头,走向悬崖边上。群雄心里没底:“他之前被一众化身治得毫无办法,未必有多大能耐,下去之后,又能撑得了几回?”

利歌听钟鸣暗中传声说道:“你瞧清楚了,这是血佛经第九层心法。”他吃了一惊,又见钟鸣身影变幻,一道红光划破天际,他已到了山下,挡在众尸妖之前。

钟鸣喝道:“大阴阳彼化功!”只见他琵琶骨处破开两个口子,血流潮涌,向上升起,那血液时而宛如火烧之云,时而又仿佛冰海之水。他一扬手,火红的血液冲向左侧狂奔而来的尸妖,众尸妖被血液一碰,由内而外地熊熊燃烧,不久自行被烧成灰烬。同时,钟鸣再将那冰蓝的血打向右侧急速靠近的尸妖,敌人染上血液,登时被冻结成冰,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利歌瞪大眼睛,心中惊讶异常:“这确实是血佛经第九层上记载的功夫!运用此法,调整体内血液,令其阴阳转换,同时令敌人血液变冷变热。若对付寻常敌手,此招命中,敌人必受寒毒热毒煎熬而死,若遇上旗鼓相当的高手,此招也可扰乱敌人气血,令其急剧衰弱。”

那枯草医仙大叫一声,飞速杀来,群雄见他身法迅捷,更胜过存活之时,不禁一凛:“成为尸妖后,果然令体能倍增!”钟鸣不躲不闪,任由枯草医仙拂尘打中脑门,忽然间,枯草医仙漆黑的脸变得惨白,软绵绵地躺倒,宛如一滩烂泥。与此同时,黑马三、铁豹一人踢腿,一人出掌,砰砰两声,命中钟鸣背心两处要害。但那两人霎时满脸烧红,哇哇大叫,返身与众尸妖厮杀在一块儿。

利歌忍不住说道:“夏夜轻抚,八方燃梦?”

扶黎道:“这两招有什么用?为何这三大高手竟不堪一击?”

利歌道:“皆是在体外鼓起罡气,抵挡敌人袭击的护体之术,但其另有功效,可以令敌人失常。夏夜轻抚令人气血平缓,几乎停滞不动,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八方燃梦令人血液沸腾,情绪失控,攻击任何接近自己的目标,再不分敌友。”

黑马三、铁豹少时已被众尸妖撕成碎片,群妖继续向钟鸣袭来。钟鸣双掌圈转,喝喝发声,众多尸妖被他反震出去,有的趴在地上不动,好似麻痹僵硬的病患,有的则狂暴凶悍,只盯着自己人抓挠。这自然又是那夏夜轻抚、八方燃梦了。

但敌人数目实在太多,不久已将钟鸣团团包围,其中不乏功力高强,力大无穷的怪物。钟鸣陷入重围,那八方燃梦与夏夜轻抚的效用便大打折扣。

利歌喊道:“他挡不住了!咱们下去接应!”

百鳄翁道:“不成,下去就是死!”

息思思道:“咱们趁机快些进入古墓,把入口堵死!”

突然间,钟鸣高高跃起,浮在空中,他道:“这一招叫绝阴阳自化!”说话间,血液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犹如漩涡般绕他盘旋。钟鸣张嘴呼啸,众人听在耳中,皆心神震荡。空中响起海啸之声,又仿佛千钟齐鸣,震动云霄。

扶黎靠近利歌,大声问道:“怎么了?”

利歌道:“他急速调节体内阴阳之血,令自己狂暴,同时功力暴涨。”

许多尸妖漂浮上天,追击钟鸣。钟鸣哈哈大笑,打出一掌,掌力蕴含浓郁的红光,红光化作一头猎犬的脑袋,张嘴一咬,将众尸妖撕裂成碎片。群雄见他这一掌神威,不由震慑,齐齐退了一步,仿佛这一掌是向自己打过来一般。

钟鸣俯冲落地,仰天怒吼,血光的漩涡越转越急,竟然使得所有尸妖惊惧惶恐,不敢欺近。

于是钟鸣动了。

他好似滔天的洪流,宛如无情的雪崩,凡是他目光所及之处,敌人皆不堪一击,似蝼蚁般弱小,又或者他太过庞大,太过有力,哪怕无心一碰,便令生命灰飞烟灭,死者归于虚无。数丈之内,血光闪烁,漩涡笼罩,像是一场大灾难,众尸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弹指间便不见踪迹。它们终于害怕退缩,但受巨巫疯念的驱使,不知该进该退,就这么稍一迟疑,天灾降临,它们便在劫难逃。

群雄远在山上,望着下方杀戮的狂人,都觉得他超凡脱俗,深不可测,仿佛善恶交替、掌控生死的魔神。他们都是学武之辈,一辈子全在追寻武学更高的境界,此刻见到这梦寐以求、超乎想象的神功,忍不住心生虔诚之意,敬畏之情,更不禁重新审视自己未来的学武之道。

只过了一盏茶功夫,众多尸妖都死于钟鸣之手。钟鸣周身那血液漩涡徐徐戢止,眼中血光也已消失。尸妖的黑血与钟鸣的鲜血融合在一块儿,令他身上染着奇异的色彩,又令他显得极度威严,旁人莫敢直视。

木槿清了清嗓子,道:“尸妖还会复生么?”他竭力维持镇定的语气,但仍未摆脱之前所受的震动。

参昂微微一笑,道:“如此迎头痛击,尸妖损失惨重,以这死亡巨巫残存的法力,这片迷宫将太平许久。”

钟鸣回到山顶,参昂道:“法王身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群雄心想:“岂止是大开眼界?简直是使人脑中天翻地覆。”“当世之中,又有何人是他对手?哪怕圣莲女皇面对此人,不知有几成胜算?以他的本事,又为何臣服于拜登?”“仗此神功,他如何会被参昂化身擒住?”

钟鸣道:“这功夫隐患太大,我得走了。”

参昂点头道:“法王自己能出去么?”

钟鸣冷冷说道:“你以为我是何人?”

利歌赶紧走上前,问道:“前辈,你其实从未失陷于此,对么?”

钟鸣道:“老虎也有打盹之时。”

利歌想了想,传音问道:“你是在此等我?”

钟鸣看了他一眼,传音回答:“你以为自己是谁?”

利歌答道:“我不知道。”

钟鸣淡然道:“那你最好弄清楚了。”话音未落,人已不见,群雄竟无一人看清此人动向。

参昂笑道:“诸位,大患已除,还请入墓就餐服药,一日之内,伤势当不足为虑。”

翻云书生道:“钟鸣法王神通盖世,老仙何必依靠我等?”

参昂道:“先生有所不知,单靠蛮力,并不足以解开死亡巨巫的奥秘。且钟鸣法王未必肯帮老夫,诸位援手,对老夫而言,仍是不可或缺。”

四十 美梦易成真

语毕,参昂开启陵墓下层,众人依次走入,此层分隔成许多独间,供人休养生息。

潘郎道:“喂!老仙,你拿走我的宝物,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参昂老仙道:“这是自然。”打开数个箱子,其中尽是各人事物。其余人的并不如何珍贵,唯独潘郎箱中尽是瑰宝。潘郎欢呼一声,抢上去抚摸不停,喜形于色。

参昂老仙道:“死亡巨巫墓中有棘手陷阱,身怀宝物只怕危及性命。公子千万不可穿上。”

潘郎怏怏道:“你倒想得周到。”挑一间好的屋子住下。旁人也各自选中房屋,入内后服下药物,调养伤情。

参昂老仙的药物很是灵验,利歌医术虽精,却也分辨不出是哪些药材。他坐在软软的草席上,回思钟鸣试演的血佛经,再想到此间种种蹊跷之处,一时间思绪乱成一团。

门上轻轻叩响,利歌问道:“扶黎姑娘?”

门外那人笑道:“我还没开口,你如何知道是我?”

利歌听她呼吸声,便已知道的一清二楚,但只说道:“我随口一猜的。”说罢打开了门,扶黎朝他微笑,更不多问,轻快地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闭上了门闩。利歌留意她换上了一身庄重衣衫,不似先前轻薄袒露,但无损她的美貌。

扶黎见利歌看着自己,抬头道:“我换了身衣裳,喜欢么?”

利歌说道:“姑娘容貌身姿,确实赏心悦目。”

扶黎道:“那息思思诬赖我是个放荡女子,但我一生近六十年之中,只与三个男人好过。他们都已死去,我也并非毫无廉耻的烂女人。我之前那身衣衫,是仓促之下被捉,不及更换”

利歌劝道:“姑娘,参昂明早便会让咱们深入古墓,实不该消耗力气。”

扶黎瞪大眼睛,道:“若左右是个死,不如死前快活快活,你说呢?”

利歌道:“你切不可这般说,在阴间言语不吉,犯了大忌。”

扶黎蓦然一扑,到了利歌怀里,利歌任由她抱着,却发现扶黎哭了。

她泣道:“我并非吓唬你,我当真会死。”

利歌柔声道:“人都会死,不过早晚而已。但这一次你大可放心。”

扶黎道:“我年少时做过一个噩梦,在梦中,我死在了心爱人的剑下。那场景与此刻好像,都是漆黑阴森的古墓,都是血腥怪异的妖怪,还有一个消瘦的老头儿,在暗中死死盯着我瞧。我怕今天,这梦境就要应验啦。”

利歌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道:“千万不可灰心,你好不容易练成这样高的功夫,怎能不战自乱?”

扶黎抬头瞧他,说道:“我记起来了,小时候的梦里,杀我的人,与你一般英俊。利歌国主,你答应我,若真到了那时,给我个痛快好么?”

利歌轻轻斥道:“胡说,我不会杀你的。”

扶黎道:“当真?如果我要杀你呢?”

利歌说:“那我也不杀你。”

扶黎久久凝视他,终于又露出笑脸,但泪水仍残留在脸颊上。她道:“其实,我本来真想一掌杀了你。”

利歌听她语气并未说谎,奇道:“你为何要杀我?又为何仍不动手?”

扶黎道:“你看不出来么?我是树海国的人!而你是杀害我树海国百姓的暴君,我难道不该恨你么?”

利歌黯然道:“原来如此,但我现在已不是离落国主了。”

扶黎极快地送上嘴唇,吻了吻利歌,利歌本想躲开,但临时改变了主意。

扶黎道:“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件事,我一见到你的脸,心里便想:‘好家伙,这等俊俏的男子,就算杀光了我全家,只要不害我与我小妹,我也绝不怨他。’待后来你救了我性命之后,我早已把国仇家恨抛在脑后啦。”

利歌啼笑皆非,道:“扶黎,你这么说,未免太离经叛道了。”

扶黎道:“你懂什么?我们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亲戚朋友、国人家室,全都可以不管不顾,尽数丢弃。”

利歌道:“你当真如此爱我?”

扶黎道:“你不信?我现在就把什么都给了你,让你真正的快活。”

利歌掩住她的嘴,道:“这并非真爱,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扶黎恼道:“你仍以为我是随意的女子,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么?除了你之外,哪个男人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立刻杀了他!”

利歌沉吟片刻,在她耳边说道:“你养好伤,养足精神,然后好好活着,才是真正对我好,真正为我着想。至于男欢女爱,我暂且不需要,也不想为此分心。”

扶黎俏脸泛红,道:“你明明很关心我!只要我过得好,你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利歌点头道:“是。”他隐瞒了真正的心思,其实他将扶黎视作自己的好友,宛如姐弟一般。他无意再将这萍水相逢、自由自在的奇女子牵扯进来。她并非尖牙鬼,并非利歌的同类,利歌自认为不祥,不想将厄运带给她。

扶黎摸出一柄刻花的小刀,交给利歌,说道:“这是信物。我若死了,你把它交给我妹妹。”

利歌责备道:“你怎地又说自己会死?”

扶黎笑道:“我就爱这么说,你收下吧。”

利歌无奈叹息,道:“你妹妹叫什么?她人在何处?”

扶黎道:“她叫扶贺,我也不知她在哪儿。但她人很机灵,武功不在我之下,我一死,她就会知道,她终究会找到我的。”

利歌道:“我终究会把这刀亲手还给你,你快些回去睡下,参昂的药劲儿可不小。”

扶黎眸中含笑,摇了摇头,如教书先生般说道:“你呀,将男女缠绵这事儿看得太重,其实这有什么?就像吃饭睡觉一样,饿了困了,就非得吃,非得睡。情爱也是如此,喜欢上了,对上眼了,就该睡在一起。放浪形骸,远比麻木不仁强得多啦。”

利歌缓缓摇头,扶黎笑骂了他一声,开门出去了。

利歌想起他的母亲利修衣,她也常常说出这叫人吃惊脸红的话来。

她死在了利歌手里。

翌日,众人步入山中洞窟,随参昂一路前往古墓最底层。

途中所有玄机早被参昂破解,洞内的道路也被参昂摸清,是以途中顺畅,偶尔有化作尸妖的亡者来袭,都被众人轻易打发。

参昂指着各处一闪闪青铜巨门说道:“这门中都是巨巫的记忆与思绪,越上层的越是粗浅,到了下方,则越来越深湛,直至全然无法理解。在迷宫里,巨巫的意志与物质能相互转化,委实奇妙绝伦。”

木槿感慨:“像这样超乎道理的怪物,阴间仍有六个活着?”

参昂说道:“那六个巨巫也已死去。他们无法活动,唯有思绪能飘出古墓,控制阴间之事。阴间的亡者称他们为‘死亡古神’,视其为洪水猛兽,若有人公然宣称信奉巨巫,定会遭受敌视。”

利歌问道:“既然巨巫如此神通广大,为何不一举统治阴间?”

参昂道:“这六大巨巫并非战友,彼此仇视,互相制衡,阴间才不至于被巨巫奴役。”

利歌计算时辰,依稀走了整整一天,终于,他们已全然处在黑暗中,一扇扇青铜巨门悬浮在天上,隐藏在脚下。到了这里,他们仿佛走入毫无落脚处的暗夜里,全不知该走向何处。

参昂道:“这里是古墓的万门殿,殿里是巨巫饲养的怪物异种,最好莫要打开,否则不易蒙混过关。走过此处,就到了这古墓可以抵达的最深处。”

众人问道:“最深处下方还有密室么?”

参昂现出惊惧之色,道:“那地方连巨巫都死死将其关上,可见巨巫也畏惧灵魂深处潜藏的事物。我无力打开,也不想打开。”

众人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实不知该往哪儿迈步,若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未必能够活命。

参昂小心翼翼地念咒,众人知道在此施法,易惹来祸端,无不紧张防备,须臾间,咒声停止,黑暗中出现一座弯弯曲曲,金光灿灿的桥。

参昂道:“还请诸位由此通过。”

众人见这桥宽阔结实,踏上桥面,看不到尽头,遂快步朝前方行进。桥上似乎有大风,偶尔吹过后,众人身子一歪,留神稳住脚步。

利歌走着走着,忽见桥上金光浮起,他往左侧一瞧,正是他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利歌自己坐在草地上吹着笛子,桃琴儿恢复成少女般的年纪,手持地仙派秘籍,在利歌耳边大声念诵。过了一会儿,利修衣拎着一个篮子,朝此走来,她笑眯眯地从篮子里取出热腾腾的家常菜,放在毯子上,喊道:“别玩了,快来吃饭!”

随着喊叫声,更多的人出现在草地间,他的父亲严肃高大,但看见母亲时却露出爱慕的笑容。行海师父逍遥地坐在一旁,手拿酒壶,传授青虹派弟子深奥的功夫。另有一只美丽活泼的混沌鹿跑来跑去,对利歌很是亲热。

还有一个俏丽的、略显阴沉的少女,躲在树后,偷偷摸摸地看着利歌,她看起来有些瘦,有些警惕,但利歌注意到了她,朝她微笑相邀,那少女渐渐摆脱了胆怯,朝利歌靠近。她正是幼年时的辛瑞。

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很幸福,很安宁,很健康。没有人落难,没有人失踪,没有人死去,没有人变成尖牙鬼。

利歌热泪盈眶,他忽然想道:“这一切都可以是真的,那是最美好的梦,而在古神的迷宫中,梦境可以变成现实。”

他转过身,赶往那美梦所在。

四十一 陷入迷局中

然而,利歌心生异样,一转眼,右侧也出现奇特景象。

他见到自己穿一身白红铠甲,手持血剑,足踏巨龙,飞在霞光如血的天际。辛瑞在他身边,靠住他的肩,利歌搂着辛瑞的腰,神情志得意满,形貌威武无极。

在天空之下,皆是离落国的土地,他征服了树海国,征服了露夏国,征服了东方全境,甚至征服了地母岛。李耳的头颅被利歌斩下,悬挂于腰间。圣莲女皇也成了他的阶下囚,连连磕头求饶。

他已当世无敌,任何人也挡不住他,伤不了他,更无人敢违背他最轻微的命令。行海师父在利歌身边辅佐着他,甚至阴间与妖界也在利歌面前颤栗。天庭的三清承认利歌为天地之主,赋予他远胜灵阳仙的权威。

再没有他实现不了的事,他甚至可以闯入阴间,找到自己死去的母亲。

左侧的事虽然美好,但右边的美景也毫不逊色。无忧无虑的少年,与一统天下的君王,只要利歌愿意,他可择一实现。

他打了个冷颤,收回了脚步,并不往左,也并不往右,并不向往光明,也并不追寻黑暗。正与邪、光与暗,生与死,善与恶,利歌的路并不在其中。他不能如孩童般软弱无力,也不能成为杀人如麻的霸主。

他朝前踏出一步,随后第二步,第三步他越走越远,左右的梦境便越来越淡,直至被他远远甩在脑后。嗡地一声,他似从睡梦中惊想,前后张望,心头震惊:只见息思思席地而坐,似正运功入定,而扶黎、百鳄翁、木槿、翻云书生、潘郎等人分别走向左右,桥的两旁伸出分支,通往六只巨大的紫鹤,各个儿比常人大了百倍。紫鹤笑容狰狞,张开鹤嘴,等待众人自行入腹。

利歌疾奔上前,运血佛经凌空一抓,血液喷射,变成血手形状,将众人一个个拉了回来。紫鹤发出愤怒的鸣叫,就此沉入黑暗。

众人落回桥上,当即清醒,皆面无人色,仿佛大病初愈。扶黎重重呼气,道:“又是你救了我?”

利歌点了点头,朝远方的参昂喊道:“为何不告诉我们幻觉之事?”

参昂的声音自黑暗中传至:“平衡黑暗,善恶交错,不悔过去,不贪未来,诸位又替我解开了一大疑惑。”

翻云书生道:“若你预先提醒咱们,咱们又何至于遇险?”

参昂道:“若告知诸位,诸位有了防备,便非无心,一旦有了心机,这桥梁便永无止境,达不到彼岸。”

百鳄翁骂道:“偏你这老混账这许多花样!我瞧你是存心想害死咱们!若非利歌聪明,咱们早没命了。”

木槿低声道:“我不信这参昂老贼,咱们返回去,将他带上同行,若他不愿,就与他拼了!”

利歌道:“不错,无论他将宝藏吹得如何如何,首要之事,是保住大伙儿性命。”

息思思皱眉道:“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岂能半途而废?我不赞成先去找这老头,而当先走过这桥。”

扶黎道:“小丫头,你当真糊涂。咱们先捉参昂,再回来过桥,也不惧参昂将咱们当做挡箭牌了。”

息思思哼了一声,眼神不满。

突然间,身后的桥咔嚓一声,迅速崩溃。众人惊呼道:“这老贼察觉到了!”

息思思道:“只能朝前啦!”说话间匆匆飞奔,众人无法可想,唯有全力前进。后方的桥越破越快,变作碎末,坠入深渊之中,众人身法皆迅捷,但崩塌离他们一点点靠近。

顷刻间,对岸已然可见。利歌飞身一跃,踏上实地,喊道:“都跳过来,我接着!”

众人先后跃起,息思思轻功不在利歌之下,无需相助,已然站稳,翻云书生紧随其后,短了三尺,利歌伸手一拉,将他拉了上来。百鳄翁、扶黎、木槿也都被利歌、息思思以隔空掌力所救,唯独潘郎一脚踩空,哇哇大叫,摔入无底深处。

利歌“啊”地一声,心中郁闷,他与这潘郎相处久了,友情虽并不如何坚实,但只觉此人心地不坏,不当就此惨死。

扶黎搂住利歌,劝他道:“算了,这帐也要一并向参昂老贼清算!”

百鳄翁瞪着利歌,道:“小国主,你将来要是想复国,老翁到你手下当官如何?”

利歌忙道:“我哪敢还想复国之事?前辈乃世外高人,又如何能为我属下?”

百鳄翁哈哈笑道:“你莫要自谦,我生平见过的少年君王,没一个及得上你半点。你小子为人处世,实实在在令人心折。老翁我虽一贯闲云野鹤,可若为你效力,我也不嫌麻烦。”

木槿也道:“我久住阴影境地,绝足不去阳世,但国主只要一声令下,无论是去天涯海角,老儿我必竭力相助。”

翻云书生点头笑道:“君子相交,只需只言片语。从今往后,国主之事,便是在下之事。”

扶黎喜道:“小哥哥,你瞧,不止我瞧上你,他们也都瞧上你了呢。”

利歌心中温暖,道:“诸位如此待我,我实是愧不敢当。”

息思思叹道:“肉麻!肉麻!当真肉麻!你们先别忙着高兴,那参昂老儿还未放过咱们呢。”

百鳄翁笑道:“思思丫头,你别吃醋,你将来要是遇上什么难事,老翁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息思思啐了一声,道:“你若说话不算话,我非打你耳刮子不可。”

此刻,空中又响起参昂声音,他道:“诸位,这最后一关,就在此处了。”

陡然间,一股大风吹至,这风当真猛烈,只怕足以翻山倒林,众人大骇,急运劲抵挡,但仍被卷上了天。

利歌一路飘浮,偶尔见到同伴就在近处,想要去拉,却无能为力。过了片刻,他从半空坠落,站起之后,见周围是一丈高的小青铜门,近处共有三个。

利歌抬头问道:“参昂!这是何物?”同时,他听见其余同伴也问:“这是什么东西?”“参昂,你又有何诡计?”他们似离得很远,可声音却清晰传来。此地高墙横列,又是一个繁复的迷宫。

参昂道:“诸位到了此处,受巨巫疯念诅咒,以往所有武功招式业已失效,唯有学习这铜门后的法术后,道路自会出现。”

利歌听翻云书生怒道:“我一辈子从未学过法术,仓促之间,又如何能够学会?”

参昂道:“先前诸位遭遇的一切,正是迷宫的试炼。既然已活着抵达此处,此地法术并不难学。”

扶黎大声质问道:“我学会了之后,又如何?”

参昂道:“迷宫会自行令诸位两两相遇,遇上之后,两人当以所学法术性命相搏,胜者非但伤势痊愈,也能学会败者所有法术。最终,诸位之间将决出一人,学会这巨巫最终之法。”

利歌打了个冷颤,说道:“你想让咱们自相残杀?休想得逞,我绝不会与他们动手!”

参昂道:“两人相遇之后,若一个时辰之内未决出生死,两者皆无法活命。”

扶黎喊道:“放屁!放屁!我死也不信!”她声音惊恐万分,仿佛正在哭泣似的。利歌明白她为何如此:她的噩梦成了现实,在此处,她迫不得已将与利歌死斗。

参昂叹道:“诸位,这规矩非我所定,而是巨巫疯念诅咒所致。我纵想更改,也是无法。”

木槿厉声道:“我们杀的只剩一人之后,你便会再杀了那人,夺取所有好处?”

参昂道:“若一人练成这死亡巨巫所有奥秘,我亦绝非此人敌手。”

百鳄翁怒道:“老子才不信你的邪!既然无好处,你为何陷害咱们?”

参昂道:“鄙人风烛残年,命不久矣,唯一心愿,只在破解那奥秘,至于我本人收获如何,已不放在心上。”他说话声渐渐衰弱,直至被彻底隔绝。利歌见空中暗光扭转,嗡嗡作响,正是将他捕获过来的那个法术。

他尝试运平剑诀,运血佛经,但每运行到关键之处,却功力溃散,脑中更是一团糊涂。

他定了定神,再试了一会儿,发觉血魔的本能仍在,他仍能操控体内的血,以及流到外头的血。

他的心沉了下去,好似坠入冰冷的湖中。他心想:“我当真要杀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

利歌记起形骸曾讲过的故事,关于法祖理奥寻访四方,领悟法理的经历。这巨巫的邪法与理奥的旅途有些相似,但在旅途的最后,仍不免做出牺牲。

理奥牺牲了自己性命,因而换取了奥秘。而在这里,他们要么牺牲自己,要么亲手杀了同伴。

利歌回想参昂的每一句话,忽然发现有一处含混不清——他说若学会铜门中的法术,道路自会出现。但他并没说若不学那法术,究竟会怎样。

参昂的本意是破解此处奥秘,此人心思缜密,应当设想的十分周到,不会留下漏洞。但他只说了习练法术的后果,但若不练,他却并未提半个字。参昂应当不是忘了,也应当无法撒谎。

依常理而言,若不学法术,等若将性命交到旁人手中,任人宰割,每个人至少都会试上一试,学上一学。观此巨巫所留的规矩,似乎它死后仍盼着外来人能学会他心中知识,因而才以来者性命相逼。

或许若一直不学,通路会一直闭死。他找不到旁人,旁人也找不到他。

这么做全无意义,只是龟缩不出而已,但利歌却决定这么做。他知道杀戮有令人沉迷的魔力,而他绝不愿沉浸其中。

四十二 自称卑劣徒

冷寂之中,利歌听到细小、诡谲的声音钻入心中。那声音劝道:“学我的法术,领悟我的秘密,如此你将无敌于天下,古往今来的死者,都将落入你掌控中。”

利歌剧烈颤抖,似乎恶疾缠身一般,但他暂且抵御住了诱惑。

蓦然间,他又听见凄惨的哭泣声、哀求声、悲鸣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些声音正来自于扶黎,似乎她遇上了敌人,正被敌人残忍折磨着。

她曾在利歌怀里,哭泣地恳求利歌杀她。利歌也曾许诺自己绝不会令她受伤。

现在,她不会死在利歌手里了,但她将被别人杀害。对她而言,也许更愿意利歌亲自动手?

利歌身子发寒,又一点点渗透入心里,那是恐惧与后悔,他用力呼吸,苦苦忍耐,可扶黎的声音一刻不停地传来。

终于,他一跃而起,推开青铜门,焦急地看门内的法诀,那法诀似早就在等他,散发跃动的光芒。利歌只看一眼便已记住,随后又迅速领悟。

那法术叫‘坟头垂泪’,乃是唤起阴间一死去的觉醒者,相助自己作战,至于那觉醒者是谁则无法预料,或许由死亡巨巫反复无常的心思决定。

利歌又去看另一法术,叫做‘冥衣加身’,乃是召来一件披风,穿上之后,身子化作虚体,宛如幽灵、土地一般。

他学会两法,再走入最后一扇青铜门中,其中法术名曰‘千里阴风’,乃是以呼风之咒伤人魂魄,被杀者立时化作怨灵,为施咒者所用。

利歌闭上眼,脑中不停盘算着法术用途,顷刻间,他胸中剧痛,张开嘴来,一口血喷洒在地上。因他违逆此地巨巫的号令,似乎受到了惩罚。

青铜门之外,忽而响起了轰隆声。利歌循声望去,息思思从迷宫的通路中现身。

利歌知道会是她,除了她之外,利歌无法想象另一人来到自己面前。她一直隐瞒武功,隐瞒身份,但利歌瞧得出来,她的功力远胜过旁人,甚至在利歌之上。

息思思哭哭啼啼地说道:“利哥哥,莫要杀我,我无意害你,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

利歌冷冷说道:“姑娘何必惺惺作态?”

息思思收起哭脸,妙目打量着利歌,说道:“你好生无情,连扶黎姐姐都不曾对我这般说话。”

利歌已想到了答案,但仍问道:“扶黎人呢?”

息思思叹道:“她不忍心杀我,心甘情愿的让我杀了。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会牢记他们一辈子。”

利歌感到钻心的疼痛,他道:“你说谎,她早看出你阴险狡诈,绝不会毫无抵抗。”

息思思蓦然笑了起来,道:“你对她看得真准,不过实情如何,你可以自己问她。”

她吹了声哨子,从迷宫通道里又走出四人,正是扶黎、百鳄翁、木槿、翻云书生。他们都已经死了,成了尸妖模样。

利歌看着扶黎,她原先的丽色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枯萎、凋零、苍老、丑陋。她那双动人的眼中,此刻唯有一片惨白。

他摸出那柄刻花小刀,低下头,默默为她哀悼。

息思思笑道:“这是我新学的死灵之法,还挺好用的,能将亡者化作尸妖,任我奴役。他们死后比生前更厉害啦。”她朝扶黎打了个手势,道:“告诉你这位心上人,你是如何死的?”

扶黎说道:“我在主人面前自尽。”她此刻声音嘶哑难听,犹如乌鸦的鸣叫。

息思思又对旁人道:“你们呢?”

百鳄翁、木槿、翻云书生道:“我们为主人,自戕而亡。”

息思思笑容欢畅极了,她道:“是啊,你看大伙儿对我多好。我就像他们的小妹妹,他们就像是我的哥哥姐姐。做哥哥姐姐的,自然要让着小妹,保护小妹啦。利哥哥,你认为呢?”

利歌坚定而缓慢的摇了摇头,道:“你这**咒对我无效。”

息思思脸上变色,道:“你怎地知道?为何你你能”

利歌说道:“你头一次递给我那水壶时,便已试图迷惑我,你的法术很隐蔽巧妙,潜移默化地蛊惑人心,我也是直到不久前才真正确信,但那时,我不知该如何拯救扶黎他们,更未料到会与大伙儿分开。”

息思思又恢复笑颜,仍是胸有成竹之色,道:“你装作中了我的法术?你怎知被我**时的迹象?”

利歌道:“血佛经中也有类似之法,两者大同小异。”

息思思叹了口气,道:“可已然晚啦,原本或许你是个棘手的敌人,但如此局势,你还是莫要抵抗为妙,我是为了你好,因为我学的妖法可残忍得紧。”

她朝扶黎一指,扶黎顺从地走上前来,息思思笑道:“杀了你之后,我便能将此地法诀融会贯通。多谢你啦,利哥哥,你模样当真俊俏,我将你变作尸妖之后,当会令你与现在一般好看。”

利歌道:“鹿死谁手,尚无定论。”

息思思故作惊讶,道:“你怎地不领情?我让你的相好来杀你,你难道仍不满足?是了,你想死在我手上,对不对?原来你终究还是喜欢年轻美貌的。”

利歌问道:“你到底是谁?”

息思思抬起脑袋,想了想,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也不必怕那老儿知道,我本叫做慧彼明。”

利歌道:“夙夜派慧彼明?拜登大帝对你可赞不绝口。”

息思思扑哧一笑,弯腰笑了好一会儿,道:“你可真过奖啦,他恨不得捉到我的把柄,找到些借口,好亲手杀了我。唉,此人绝顶聪明,极不好惹,我若非借助主人权威,早死在他手上了。我想要自保,故而只能多想些机灵的巧计。”

利歌又问:“你如何瞒过参昂?”

息思思道:“这有何难?我知道参昂老仙在遗愿古墓里折腾,又碰巧知道他盯上了息思思。我便宰了真正的息思思,化妆为她的模样,任凭参昂化身将我捉来。我这变身之法很是麻烦,终究要变得与真的息思思一模一样,甚至封印了生平所学的法术,只留下符华法,不过总算值得。这老小子深陷绝境,好骗的很。”

利歌摇头道:“你可曾想过,或许你并未骗过他,他只求解开死神之谜,不管你是真是假,多半于此有缘。”

息思思撅着小嘴,道:“是啊,现在也无关紧要了。我杀了你之后,尽得真传,连拜登也须得对我毕恭毕敬的。好啦,好啦,俏哥哥,你陪我聊了这许久,是该到时候上路啦。”

她指向利歌,道:“你们四个,将他杀了!”说罢感应脉象,施展妖法,利歌脚下出现黑色流沙,他身子一沉,陷入其中,一时无法挣脱。

利歌答道:“你们四个,将她杀了。”

息思思见他死到临头仍这般嘴硬,不禁莞尔,笑道:“嫌死得太痛快么?”突然间,四个尸妖身上红光闪烁,双目如血,扶黎一招柔掌,击中息思思胸口,息思思身子一晃,惨叫一声,唇边鲜血淋漓。百鳄翁、木槿拳脚齐飞,断骨声中,息思思娇小的身子远远飞出。翻云书生倏然绕至,再一剑刺穿息思思腹部。息思思痛的直冒冷汗,喊道:“散!”四个尸妖身躯摇晃,消失无踪。

息思思忍住痛,一抬头,见利歌已在她身前。息思思惊骇得魂飞魄散,大喝一声,口中喷出黑雾,但霎时又闭上了嘴,用自己双手捂住口鼻,她无法呼吸,双眼瞪得几乎脱框而出,急忙朝后跃开,这么一动,伤口血流如注。

她感到身子不听使唤,经脉似被绳索操控着,身不由己。她咬牙切齿,鼓足全身龙火,将双手挪开,一口血重重吐出,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你学的法术?”

利歌道:“你递给我水壶时,我在水里动了手脚,将我的血滴了六滴,混在水中。我的血能变得无色无味,喝下我血之人,容易受我掌控,哪怕变作尸妖,只要尸体内血液残留,也是一样。”

息思思回思当时细节,果然如此,怒道:“你这卑鄙小人,你原来早想着对付我们了?”

利歌眼中闪过自责,他道:“我并无害人之意,但总想着防范于未然。我本以为直到最后也不会用上那血滴,若我早些动用,他们也不会死。”

正因为他未能忍心操纵扶黎心神,才让她死的不明不白。利歌仍无法摆脱软弱,或许正因为他体内那撕裂的魔犬作祟,反而令他更向往崇高与侠道。

因此他手软了。

息思思试着施法,但法术新近才学会,又受利歌血液所扰,无法凝聚精神。她虽能行动,可又似被点了几处要穴般,总是极为不便。

她心慌意乱,回身朝迷宫的通路处逃跑,利歌呼唤阴风,速度剧增,登时追上了息思思,追上了慧彼明。

慧彼明惊恐望来,嘴唇张开,似要求情,她显得异常娇弱,楚楚可怜,单看她的外表,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会有人起意加害她,更无法想象她会残忍杀害同伴。

利歌手中血光一闪,她的脑袋飞上了天,那尸首扑倒在地,流出腥臭的血来。刹那间,她所学的妖法有如洪流般冲破了利歌心防,充斥胸中。

利歌想起了扶黎,垂着头,悲恸不已,心中充满悔恨,他依稀觉得自己踩着她的尸体,所有人的尸体,一步步走向了胜利。

慧彼明说的很对,利歌确是个卑鄙之徒。

四十三 命中有富贵

正出神,慧彼明尸体焚烧起来,一道耀眼光芒之后,炸成肉末。

利歌心想:“这是何道理?”

他想不通,也不再为此费心。而这遗愿古墓对他已再无奥秘可言。他转动心思,迷宫中开辟出道路,利歌走向出口。迷宫中的诸般异象似认出了他,他一靠近,异象便自行消失。

参昂不知何时出现在利歌身边,沉默中,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利歌问道:“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

参昂道:“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利歌问道:“你早知慧彼明混在人群里?你也知道这最终的考验会让咱们自相残杀?你对这死亡巨巫的奥秘也并非一无所知?”

参昂道:“先离开此处,那之后,老夫知无不言。”

他们回到参昂的陵墓中,利歌见潘郎仰天躺倒,睡得十分舒坦。他苦笑道:“若摔入那深渊,反而不会死?”

参昂道:“不错,有时半途而废,远胜于一错到底。”

他又道:“那慧彼明施展凤凰涅槃的道法,从此地逃脱,并未真正死去。你已得这迷宫真传,自不必怕她,但还是小心为妙。”

利歌道:“原来如此,我便觉得她死状奇特。”他看参昂一眼,只觉他老得厉害。原本他也已老迈至极,但此刻更是肌肤龟裂,双眼几乎睁不开了。

他问道:“你怎么了?”

参昂叹道:“关于我修炼出错之事,我并未实言相告。”

利歌心中一凛,顿生灵感,莫名间知道了真相,脱口喊道:“你已然死了?”

参昂道:“我死去已久,用死亡巨巫的法术吊住一口真气,才能等来传人。”

利歌道:“这一切这许多人,都是为了找寻你的传人?你从头到尾,根本并未被困?并未失控?”

参昂道:“我钻研死亡巨巫的学问,命运早已注定,不是化作尸妖,便是化为虚无。我不甘心这成果就此失传,唯有出此下策。此法纵然繁复,却消去了死亡巨巫的怨念,你学了之后,亦不会有害。”

利歌忍不住问道:“所以扶黎她们必须死?她们是我练成这法诀的祭品?”

参昂惨然笑道:“此乃妖法的绝学,若无牺牲,如何能练成?而你的资质千年唯一,我能等来你,也是天大的幸运。”

利歌问道:“前辈,你与钟鸣法王一开始便商量好了?”

参昂道:“是他告知我你的事,也告知我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没有看错人,若不是你,所有人无法走到最后一步。”

利歌道:“息思思不,慧彼明为何不可?”

参昂道:“她以法术暂且令自己丧失施法之能,但其实这伪装如何能瞒得过死亡巨巫?若她脑中道法与妖法互相充斥,立时会将她变为尸妖。这位姑娘自诩聪明过人,但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可以说救了她一条性命。”

利歌喃喃道:“但这牺牲太残忍,扶黎、百鳄翁他们对我都很好。”他无意间碰上了衣衫中的小刀刀尖,掌心刺痛,心中迷茫。

参昂道:“他们并非死于你之手,而是你救了他们,令他们真正湮灭,而非沦为疯狂痛苦的尸妖。你不必为此自责。”

利歌稍稍好过了些,他暗想:“参昂他实可算作我另一位师父。他手段无情,但对我却有恩义。”想着想着,心头一团乱麻,实不知该是感激还是憎恶。

参昂道:“很久很久以前,有数位前辈高人来到阴间,他们大多是灵阳仙中大有来头的人物。其中有一人,更是万法之祖,人称‘法祖理奥’。这位法祖为了找回她失去的情郎,穷尽了道法、仙法、佛法,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唯有寻求妖法之力。彼时,此地并非迷宫,但仍极为混乱,她来到这座古墓深处,唤醒了这死亡巨巫的残魄,从这里,她将妖法传往了人间。”

利歌奇道:“想不到这位法祖竟也是妖法之祖?”

参昂点了点头,又道:“然而,这遗愿迷宫只是理奥阴间途中一处中点。与她随行者中,有一位灵阳仙,叫做伍斧。理奥是众人的领袖人物,可这位伍斧却是引路之人。他们在迷宫中辗转跋涉了数十年,唤醒了一个又一个巨巫坟墓。如今支撑阴间的六大巨巫,也正是因他们而复苏。巨巫醒后,混乱才有了形状,成了无尽的迷宫。”

利歌见参昂笑容诡异,问道:“一切都是巨巫的阴谋?是这伍斧的阴谋?”

参昂叹道:“我将自己奉献给湮灭,比任何人都接近虚无,这才能窥见死亡巨巫的智慧。此地的巨巫认为,那伍斧早已被一位名叫刑天的巨巫所操纵。而他以妖法奥秘为借口,鼓动理奥来此,借助灵阳仙无上的神通,才能顺利释放这六大巨巫。因为古往今来,妖法一直在世间最偏僻、最荒蛮之处传播,源源不绝,生生不息,汇聚成信仰,灌溉着这些阴间巨巫枯萎的灵魂。”

利歌闭上眼,隐约感到死亡巨巫的思绪流过脑海,但在疯念的海洋中,他只敢遥望,不敢深入,否则他将无法返回。与参昂相比,自己的造诣还远远不够。

参昂道:“你明白自己的宿命么?”

利歌道:“不明白,宿命是不断变化的。”

参昂笑道:“但最终的宿命始终不变,你前世种下的因,此世便会结果,继续编织你的命运。”

利歌低头不语。

参昂又说道:“你的名字叫血盲。”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但这句话却宛如惊雷。利歌“啊”地一声,道:“你知道我的事?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么?”

参昂道:“撕裂血魔法,或者说血佛经,正是从这遗愿迷宫流传出去。你的归来,正是你宿命的一部分。或许你原本就该是这遗愿迷宫的主人。我在等的人就是你。”

他伸出鸡爪般消瘦的手,慌忙中,利歌握住参昂手掌,参昂道:“我将所知的一切都传给你,你无需搜寻死亡巨巫的记忆,那太过危险,我实不知血佛经第十层境界将会怎样。但此处有拜登梦寐以求的法术,有了这法术,拜登必将重用你,信赖你,他别无选择。”

刹那间,利歌如遭雷击,一个深邃、惊人的妖法在他脑中成形。利歌嘴唇惨白,眼睁睁看着参昂变作一片片黑色的灰尘。正是这法术维系着参昂的性命,如今他却义无反顾的全赋予了利歌。

利歌体会着这法术,心中震撼,他明白拜登为何会如此渴望此术,有了此术,拜登将挣脱一切束缚,他将不可阻挡。

等他回过神,参昂已经不见了。唯有利歌掌中的些许烟尘,证明这位法宗曾经存在过。

利歌心中抑郁,想要大哭一场,但又好似忘了哭泣的滋味。他想为参昂找一处坟墓,埋藏他的骨灰,可上下走了一圈,始终拿不定主意。顷刻间,他终于恍然大悟,走到悬崖边上,将参昂的骨灰洒向下方,随后,他跪倒在地,朝参昂长拜不起。

身后吧嗒吧嗒,有人踉踉跄跄地走来,又听潘郎喊道:“咦?利歌国主!其他人呢?我记得我摔下去了。”

利歌起身面对着他,道:“他们都离去了。”

潘郎登时抱怨道:“什么?这群泥腿子,当真毫无义气。难道下头的宝贝都被他们分了?我摔得这般惨,怎么也得分上一份,你们可不能不讲道理,对不对?”

利歌眼前浮现出扶黎的音容笑貌,甚至丑陋的百鳄翁、阴鸷的木槿、狡黠的翻云书生,在回忆中都显得和蔼可亲,惹人怀念。他道:“你还活着,应当知足了。”

潘郎道:“知足什么?我被捉到此处,吃了这许多苦咦,你怎地眼红了?莫非你哭了?”

利歌原以为自己不再会哭泣,听到此言,心里放心了些。

他道:“是此地的风沙。”

潘郎困惑不解,挠头想了一会儿,道:“是了!准是他们连你也偏了!将你那一份卷走,是不是!”

利歌无奈笑道:“算是吧。”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想要见辛瑞,见师父,见义兄,见父亲,见他们好好活着。

潘郎大咧咧地说道:“利歌国主,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钱乃身外之物,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有何可惜?你虽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哭起来也不惹人厌烦,但也不能说哭就哭,否则我可有些瞧不起你了。”

利歌听他前后矛盾,之前还为失落财宝而动怒,现在却一本正经地劝起自己,不禁莞尔,点头道:“兄台所言极是。”

潘郎摆手道:“咱们俩最早遇上,现在又只剩咱俩,正该同心同德才是。你我一同去找那参昂老仙,怎么着也得捞点好处才是。”

利歌道:“他也走了。”

潘郎大怒,道:“好个吝啬老鬼!也好,咱们就把这古墓翻个底朝天,瞧瞧他心疼不心疼!”

这百里方圆的迷宫已尽在利歌掌握,利歌施了个法术,潘郎一转身,踢中一个宝箱,惨叫声中,摔得鼻青脸肿。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道:“哪儿来的臭石头?”待看清那宝箱模样,登时双眼发直。

利歌奇道:“怪了,这是什么?”

潘郎道:“我也不知道!”急不可耐地一推箱盖,霎时金玉之光倾泻而出。潘郎欢呼一声,双手伸入珠宝之中,抓起一把,左瞧右瞧,笑得合不拢嘴。

四十四 权倾亡者朝

过了半晌,潘郎强作镇定,道:“本门法宝无数,我也不怎地在乎这些玩意儿,见者有份,不过我是先瞧见的,不如你四我六,分了如何?”

利歌暗想:“这些宝物,回到阳间后不过是废铜烂铁,又有何用?”摇头叹道:“你若想要便拿去好了,我保住性命,便已然心满意足。”

潘郎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假意客气几句,忽然间,空中黑线万千,朝潘郎涌来。潘郎哇哇大叫,抱起宝物,想要逃走,却已然不及。倏然间,他被包裹住,就此没了影。

利歌心知他已被送回参昂仙居中,那地方并不危险,却不知他是否能与同伴重逢,事已至此,利歌已管不了这许多。

他离开迷宫,由出口回到金刚狮子城,忽见一辆亡灵马车停在路旁,驾车者正是送他前来的亡灵,便朝那儿走去。亡灵见到利歌,惊喜之余,问道:“事办的如何了?”

利歌反问道:“阁下在此等我已有多久?”

亡灵挠头道:“好似三、四天了。”

利歌心想:“竟只有短短几天?我还以为最少已过了十天,迷宫之中,真是度日如年。”点头道:“劳烦阁下带我去见拜登大帝。”

亡灵笑道:“大帝说了,若是旁人,他多半无暇会见,但若是你返回,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见的。”

利歌答曰:“大帝竟对我如此器重?”

亡灵道:“是啊,国主运气真好。”听闻此言,利歌心中暗暗郁闷。

马车启程,一路飞驰,回到城门之内,不久临近黑手城堡,忽听辛瑞喊道:“啊!快看!是利歌!”

利歌从未觉得她声音如此好听,他跃下马车,见辛瑞倩影飞奔而来。她与利歌四目相对,刹那间有些羞涩,脚步缓下,想要先握住利歌的手,但利歌一个前冲,将辛瑞搂在怀里。辛瑞登时满脸通红,心花怒放,笑道:“我我们都很担心你,在这儿等了好几天啦。”

利歌轻声道:“你待我如此,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辛瑞心中柔情无限,嗯了一声,道:“我只要你平安。”

利歌又见形骸、澎鱼龙、水马牛等人走向自己,于是放脱了辛瑞,道:“师父,大哥,舵主。”

澎鱼龙喊道:“义弟,你可把大伙儿急坏了!”

形骸问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水马牛低声道:“咱们以为你遇上了不测,若你再晚回来片刻,辛瑞姑娘只怕要杀入城堡,质问大帝了。”

利歌看着他们每个人,念及死在迷宫中的朋友,心想:“就算我性命不在,沦为恶魔,也要保护他们每一个人。”想到此处,他欣慰一笑,道:“我好的很,目下正要向拜登大帝复命。”

辛瑞道:“咱们一起去,他若再派你做危险差事,咱们决不能答应。”

突然间,又有一人从天而降,此人穿着一身铁块成圈、棱角锐利的铠甲,遍体血红,形貌凶悍已极,面貌难辨,此人也算高大,但并非是那狱万。形骸见此人身法高明,将利歌、辛瑞拦在身后,挡住此人去路,道:“阁下找我们何事?”

铁铠汉子面向利歌,缓缓答道:“大帝正在等你。”

利歌听出此人声音,道:“钟鸣护法?”

水马牛倒吸一口冷气,道:“冥灯护法王钟鸣?”腰不自觉地向前弯了三分。

澎鱼龙道:“就算你是冥灯护法,穿成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又这般一惊一乍地出现,老子险些忍不住动手。”

水马牛骇然道:“澎兄,你怎地这般和法王说话?”

钟鸣哼了一声,竟并不多言,转身走向城堡,水马牛大惑不解:“听说大帝麾下法王各个儿脾气暴躁,此人涵养却远胜旁人。”

众人步入城堡正厅,恰逢早朝,偌大宫殿中,满朝皆是亡者,各个儿面色阴沉,说话声宛如哀乐。形骸见两旁站着数个高大威猛的“鬼侍卫”,周身燃烧鬼火,他们生前当是龙火贵族。

形骸心想:“不知阴间有无死去的灵阳仙、月舞者、迷雾师?这三者数目不多,只怕不可如龙火贵族般弥留不散。”

拜登坐在高阶王座上,俯视群臣,他道:“利歌国主,你回来了?参昂老仙呢?”

利歌单膝跪在拜登阶下,道:“参昂老仙已然湮灭。”湮灭对阴间亡者而言,乃是最终的下场。湮灭之后,便再也不存在于两世,亦无**回。

拜登双目牢牢盯着利歌,道:“发生了何事?”

利歌看了钟鸣法王一眼,心想:“此人到底听命于拜登,还是私自瞒着他与参昂联手?”他并无依据,却觉得应当是后者。想到此处,他朗声说道:“参昂仙居之下,通往遗愿迷宫,参昂研习迷宫之秘,遭遇反噬,因而遇害。”

拜登面现怒容,但这表情一闪而过,他摇了摇头,道:“我容他多年,他却如此回报我的信任支持?你进入阴间迷宫中了?”他语气仍毫无波动,但朝中群鬼知道他手段,皆瑟瑟发抖,颤栗不已。

利歌道:“是。”

拜登又道:“我听钟鸣说,他中了迷宫诅咒,被困在里头,是你与另外多人将他救出。其余人呢?”

利歌答道:“也都已湮灭。”

拜登沉吟片刻,道:“是谁动的手?”

利歌说道:“那凶手大帝曾对我提起过,乃是夙夜派的慧彼明。”

拜登问:“是她?这狐狸诡计多端,只怕是想夺取参昂成果,她现在何处?”

利歌答道:“她被我重创,施展凤凰涅槃之法逃脱。”

拜登哈哈一笑,道:“干得好!”他这一笑,其余亡者如蒙大赦,也都长吁一口气,彼此相望笑道:“好,国主果然好本领。”

形骸暗觉滑稽,心想:“看来揣摩圣意乃人之天性,死而不改,这群鬼与龙国大臣一般德行。”

拜登站起身,走向利歌,双手按在他肩上,却不用半分力气,他郑重问道:“参昂已死,其余被试炼者也已无存,迷宫的奥秘何在?”

利歌看着拜登惨白的眼睛,那眼中深邃难测,仿佛空无一物。他说道:“全在我心中。”

拜登手捏紧了一些,利歌心知他若要杀自己,连形骸与钟鸣都无法相救。他又察觉到钟鸣无动于衷,而形骸却已随时准备出手。

利歌并不畏惧,低头静静等待。过了一瞬间,拜登的手放开了利歌,反而将他扶起。他朗声笑道:“你现在是遗愿迷宫的主人了?”

利歌道:“在下才疏学浅,此身份得来侥幸。”

拜登摇头道:“即使是侥幸,但参昂所有的一切都已归你所有。他是我手下重臣,亦是亡灵大使,他的权势地位,自然该由你继任。”

群臣耸动,有鬼露出嫉恨之情,有鬼则眼珠乱转,盘算计策,另有鬼则忙不迭巴结道:“恭喜国主。”

利歌忙道:“在下何德何能”

拜登微笑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可推辞。莫非你嫌这职位太低,不屑一顾么?那我可赐你为冥灯护法王。”

这冥灯护法王在拜登朝中地位尊崇无比,仅次于拜登一人,群鬼大声惊呼,相顾失色,这般大呼小叫在阳间算得十分无礼,有失矜持,但对阴间亡灵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

利歌抬起头,答道:“大帝如此器重在下,令在下好生惶恐。但在下初来此处,无名无功,岂敢窃居高位?”

拜登道:“你在迷宫中学会了法术,那法术便是你的功劳。你告诉我,那法术有何用?”

利歌迟疑片刻,道:“法术名曰‘尸魃阵’,若运用此法,能在阳间制造方圆百里的阴影境地,阴间生灵可自由进出其中,再不受限。”

形骸、辛瑞大惊失色,重复道:“尸魃阵?”

拜登说道:“能持续多久?”

利歌说道:“只要施术者不死,便能一直持续下去。”

拜登又问道:“其中死灵真气程度如何?”

利歌说道:“与迷宫无异,活人在其中难以生存,死者却能如鱼得水。”

满朝文武登时炸开了锅,他们心知若果然如利歌所言,拜登在阴间驻守的大军便能自由来到阳世,而金刚狮子城所在的漆黑骨地受巨巫诅咒,拜登不得离开,也不得返回阴间,利歌这召唤阴影境地之法,或许正是拜登摆脱桎梏的关键所在。

拜登重重说道:“只要你替我施展此法,便是天大的功劳,在我城中,除了我这帝位,其余任何职权皆任你挑选。”

形骸心中忌惮:“观阴间的魔物鬼怪、亡灵冤魂,其危害绝不在妖界之下。若利歌当真为拜登施展尸魃阵,定会酿成大祸。”

利歌再一次注视拜登双眼,说道:“只要大帝允我一事,我不求任何官职,也会替大帝施展此法。”

拜登点头道:“你说吧,什么事?”

利歌说道:“唯有当妖界的群妖入侵凡间时,我才会替大帝召唤尸魃阵。而借助这尸魃阵,大帝的兵马只能用来与群妖为敌,更不可加害任何凡人。”

拜登脸上全无表情,他道:“合你我之力,便是龙国也未必能挡得住我帝国雄兵。你难道不想重登离落国国主之位?难道不想一举征服树海国,乃至东方全境?我本已是阴间一代雄主,你也可以成为当世无敌的霸王。”

利歌摇头道:“我唯有这一个要求,也唯有这一个心愿。若大帝不允,在下誓死不用此阵。”

四十五 少女血腥气

广阔空地上,摆满骨灰盒、骨灰龛,环绕着一处十丈径长的大篝火。火焰燃起,似与阴影争斗似的,径直烧上了天,由于木柴堆的太高,风一吹,这火堆摇摇欲坠,在黑夜里犹如垂死的巨人,连站都站不稳了。在骨灰圈子之外,站着成千上万的亡灵,仍不断有人走出鬼群,将装骨灰的器皿放在火堆之外。

这是骨灰节,金刚狮子城中极为重大的节日。城中亡魂,若有骨灰者,可见骨灰带到这火葬堆旁,让这‘神圣’的火触碰骨灰。而亡魂借此祈祷,上界还活着的亲友在梦中便能见到死者,聆听他们的倾诉,依照乞求,烧给亡者器物,让他们在阴间的日子有所起色。

利歌静静看着,形骸也静静看着。看着骨灰被风吹起,飞往圣火中;看着圣火飘忽不定,与黑夜抗争;看着亡魂虔诚的祷告,令火焰愈发明亮;看着火光投下的阴影,如黑手般轻触每一个人。

形骸道:“听水马牛说,活人若吸入这骨灰,心肺腐烂,不久便会病亡。”

利歌道:“那师父为何还留在这儿?”

形骸道:“其实有些事,师父一直未对你说。有时我算不得活人,而是个活尸。”

利歌道:“我成了迷宫主人后,其实也并非完全活着。”有时,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有时,又觉得自己成了囚犯。正如拜登无法返回阴间,利歌想要还阳也不容易。

形骸指着群鬼,道:“这是高兴的节日,你怎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徒儿,你虽有成长,但心智尚稚嫩了些。”

利歌瞪着他,心中嘀咕:“不是师父你先说自己半死不活的么?而且这节日也不能算得欢庆。”

形骸道:“我总不明白,他们这些骨灰器具是哪儿来的?莫非是在集市中购得?里头盛放的是旁人的骨灰?”

利歌道:“这骨灰确实是假的,但仍属于每个亡灵自己。若非如此,火葬堆无法将他们的心愿传给生者。”

形骸道:“你这话更令人不解,为何是假的,又属于自身?那不就是真的了?”

利歌回答:“他们死后,若亲友烧了他们尸首,隆重安放骨灰于墓穴中,死者在阴间‘醒来’时,同时也会有自己的骨灰。这骨灰实则是阳间骨灰的投影。”

形骸道:“难怪了,这些骨灰即使在此处被烧,不久又会重现于亡者身边了?”

利歌点头道:“只要那阳世的骨灰盒仍完好无损,这些骨灰影子便无惧损毁。”

形骸若有所思,道:“每一个亡魂,就像这骨灰一样。他们在阳间留有重要的事物,才能存于阴间,若阳间那事物不在了,他们便会进入轮回。”

或许活人的思念是阴间亡魂存活的原因之一,换句话说,亡灵与神灵相似,也需倚仗人的信仰。即使那些穷困潦倒、形单影只的亡灵,只怕也被人牵挂着。

利歌笑道:“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正如师父所言。”

形骸道:“那是,为师何等渊博,极少犯错。”他们继续观望,看众鬼来来往往,看灰尘浮上天际。

形骸叹道:“结果拜登并未答应你。”

利歌道:“但他也并未不答应。”

当时在朝廷上,拜登听了利歌请求,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随后封利歌为冥灯护法王,利歌无法再行推辞。

有的鬼认为这是拜登器重利歌的明证,毕竟他默许了利歌的要求。有的鬼则认为拜登拒绝了利歌,再用高官厚禄笼络他。

形骸道:“你想借助阴间的力量,对抗妖界,但拜登并非傻子,没好处的事,他多半不肯做。更何况他包藏祸心,也有意征服阳世。”

利歌点头道:“据传,他的主人笑屠之所以将他困在阳世,正是想命他一心一意在此散布死亡与阴影。当然这只是谣传,最多不过是猜测。但是敌人的敌人,便不是我们的敌人了。”

形骸推出手掌,驱散靠近的浮灰,他道:“只是青阳教与圣莲女皇,未必知道有拜登这么一号人物,遑论与他为敌。”

利歌喃喃道:“是啊,这该如何是好?”

形骸了解利歌,他看利歌的目光,虽然难以捉摸,但却感到他已有了对策似的。

形骸道:“以巨巫龙蜒的智慧,他不可能不知道阴间的存在。阴间的巨巫,也应当对龙蜒有所了解。我对你说过太古之事么?”

利歌道:“没有,是怎样的?”

形骸开始讲述。他告诉利歌刑天等八位巨巫创造了众神,又赐予众神智慧,创造了灵阳仙为首的觉醒者,随后,八位巨巫与凡人联手,与昔日同胞进行千年战争之事。

利歌听着听着,脑中灵感浮现,死亡巨巫那杂乱的记忆起了波澜,他很快便记起了其中的概况。

形骸道:“但在那之后,这八位巨巫中的六位与凡人、仙神再起纷争,他们相继战死,成了阴间的亡神。”

利歌问道:“剩余两位巨巫呢?”

形骸道:“其中一位,叫做女娲,她便是凡人口中的地母,也是亿万龙脉的源头,听说在天庭,每到天结时,诸神便会为她祈福。而另外一位,却不知下落,多半也被诸神摧毁了吧。”

利歌想了想,道:“师父言下之意:龙蜒与亡神有仇,彼此定然怀有敌意?”

形骸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更何况那敌人是一统妖界、阴险霸道的龙蜒?”

利歌答道:“但碰巧凡人既是亡神的敌人,也是龙蜒的敌人。”

形骸苦笑道:“而且凡人之中,也有不少是龙蜒的爪牙。这里头可就更乱了。”

利歌沉思道:“我总觉得龙蜒未必比亡神更糟,亡神比之龙蜒,则是更大的灾祸。”

形骸道:“何以见得?”

利歌道:“你见过拜登,以为他的目的是什么?”

形骸道:“这还用问:征服树海国、离落国,解除诅咒,随后回归阴间,继续当他的皇帝。”

利歌摇头道:“他是亡者的皇帝,并非生者的皇帝。若真如他所愿,他会令阴影境地蔓延至世间各处,直至生者全数沦为亡者。”

形骸叹了口气,道:“这未必比被妖魔奴役更好,却也未必更差。”

利歌道:“也是,所以非但要阻止龙蜒,也要阻止阴间的亡神才是。”

广场中的火焰持续高涨,很快便成了一棵照亮天地的火树,骨灰成了点点火星,绕着火树飞舞。形骸不禁想道:“那火树就是巨巫,火星便是诸神,便是觉醒者,骨灰借火树焚烧,当火树熄灭,骨灰将不再明亮,依然是不起眼的死灰。”

利歌忽然又说起了法祖理奥追寻妖法的故事,形骸想起那为爱痴狂的费兰曲,为她暗暗惋惜——即使她真的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将唤醒死亡巨巫,她也一定会去这么做,就像刑天一样,因为天性使然,他们的固执几乎不可逆转。

他听利歌说道:“引领理奥的,是一位叫伍斧的灵阳仙,参昂猜测:他或许被一位巨巫刑天的梦境迷惑”

形骸身子微颤,他道:“叫伍斧的灵阳仙?”

利歌答道:“是啊,师父,你听说过此人?”

形骸陷入沉默,利歌见他不说,也闭口不言,不愿打扰形骸思绪。

形骸心想:“这伍斧是灵阳仙?又为何会转世为盗火徒?又怎会在后世与风呢喃,梦儿牵扯起来?他是死亡巨巫苏醒的推动者,又能找到盘古之心。他当真是我的前世?在前世,当他身为灵阳仙时,便已经是骸骨神的化身了?那他与梦儿在一起的时候呢?听骸骨神的语气,似乎他并不认得身为盗火徒的伍斧,对于此事,他没必要对我说谎。”

伍斧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一切都是刑天指使他做的么?还是他另有所图?

刑天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此时,所有骨灰器皿皆已粉碎,骨灰浮在空中,成了火云,广场上光暗交替,景象说不出的古怪,道不明的美丽,蓦然间,众亡者结束祈祷,成双成对地冲往篝火旁,双手紧握在一块儿,跳起纵情欢快的舞。亡者的舞姿夸张猛烈,轻柔之中,似有充满力量。男亡者拥着女亡者,急速旋转,螺旋向上升起。似乎在这一刻,他们恢复了生者的活力,体会到那些业已逝去,无法挽回的热情。

形骸哈哈笑道:“在阳世时,何曾想过阴间会这等热闹。”

数对亡灵舞蹈着掠过他们头顶,朝两人怒目而视,叱道:“在骨灰火葬大典上,来者皆需跳舞,否则大伙儿先前的祈祷便无效了。”

形骸吃了一惊,道:“竟有这等事?”

一亡灵道:“废话!你不知规矩,竟敢闯到此处来?”看看形骸,再看看利歌,又森然道:“此外另有一规矩,不许男子与男子对跳,否则便是大逆不道,奇耻大辱,要绑在篝火上烧死。”

形骸脸上变色,环顾四周,哪找得到空闲的女亡灵?

利歌忽然道:“师父,你的木面罩呢?”

形骸一愣,道:“不知怎地,已经破损,无法再用了。”

利歌想了想,露出顽皮的笑容,他道:“师父,血佛经的一大妙用——小阴阳自化功,还请指教。”

说话间,利歌注意到利歌身材变得矮小了些,脸部轮廓更为消瘦,由阳刚变为阴柔,眉宇眼眸更为精致,睫毛长了些许,双眸如碧蓝的湖水,水光潋滟,望着形骸。

形骸惊呼起来,道:“利歌,你你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眼前的少女美轮美奂,容貌不在白雪儿之下,她笑着摇了摇头,答道:“鄙人并非利歌,而叫利魅儿,是利歌的同胞妹妹,师父可否赏脸,陪我跳一支舞?”声音清脆悦耳,正是最轻柔的少女之声。

形骸恼道:“你可是练了迷宫的邪术,中了不得了的邪?竟敢这般作弄为师?”

“利魅儿”笑道:“你可是想被众亡灵群殴,或是被绑在火柱上烧死?”

形骸不知所措,少女已握住了他的手,她欢畅地大笑起来,学着亡者的模样,迈着轻快的舞步,将形骸拉入旋转的舞者之中。

形骸怒道:“胡闹!胡闹!若被辛瑞看到,咱们俩都会被揍得屁滚尿流!”

少女笑得反而更加厉害,神色疯狂放肆,热情得惊人。正当形骸以为利歌的神智已被亡神占据时,少女却在他耳畔说道:“师父,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能遇上你,实是我一生最幸运之事。”

形骸长叹一声,渐渐摸熟了舞步,他心想:“天下还有比我更乱七八糟的人么?我睡过自己的祖先,睡过灵阳仙的女祭司,与自己的女徒儿结为夫妇,现在又拥着阴阳变化的疯徒儿跳着舞。”

想到此处,他抬头望望天空,不知会不会降下雷电,劈打自己。

但利歌真的疯了么?为何他她的眼神如此悲壮?如此凄凉?她想到了什么?又打算做什么?

她早就不是年幼时那弱小无助的孩童了。

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形骸头一次明白摸不透利歌的心思。他感到到利歌舞步癫狂而浑厚的力量,闻着她身上血腥而香甜的少女气息,在漫天骨灰的照耀下,汇入了万魂的群舞中。

四十六 群妖闹京城

时如飞箭,忙碌间又过一年。

黑手城堡黑色的城墙上,巨蛇雕像的影子凝固不动,唯有雕像眼中偶尔闪过些许异光,似注视着城堡中的一切,找寻下一个猎物。

忽然间,城堡上的黑影动了。

拜登孤身一人,盘膝坐在书房内。这书房极其庞大,足以容纳数千人而不挤,当下唯有拜登,故而显得加倍冷清。

当黑影变幻时,拜登睁开眼,站起身,朝窗边走去。窗外景色一如既往——漆黑、凄凉、虚幻、密集,城中楼宇如杂乱的墓碑般陈列在前。

拜登始终不明白主人为何将他困在凡间。

是,拜登确实犯了错,坏了计策,傲慢而狂妄,但他自始至终始终对他的创造者忠心耿耿。他已被流放了数百年,难道主人的怒气尚未平息?

拜登在凡间束手束脚,而他在阴间那强大的军团也无法来到阳世,他甚至无法直截了当地攻陷骨地长城与树海长城,遑论在阳间建立亡者的帝国?

他虽身负神功,但他不了解亡神。亡神已死,他们的思想更疯狂的无以复加。他们仍有无穷的力量,却唯有通过拜登才能完全施展。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拜登放手去做?又为何派慧彼明制衡自己?

慧彼明并非盗火徒,而是受蛊惑的神龙骑。她远比拜登弱小,而且拜登始终怀疑她对主人的忠诚。拜登不久前听到传闻:她似乎召见了一位古老而棘手的盟友,联手对付拜登。

那盟友是谁?拜登不得而知。主人对此意下如何?拜登更毫无头绪。若拜登将此事禀告笑屠,只怕更惹恼了这喜怒无常的亡神——面对弱小的慧彼明,难道拜登自己对付不了?果真如此,笑屠一怒之下,拜登或许会有灭顶之灾,随后让慧彼明取而代之。

拜登叹了口气——他不明白笑屠在打什么主意,若让慧彼明掌权,她立刻就会被此间的亡灵推翻,甚至遭吞噬殆尽。她太弱小,无法获得笑屠的真传,更何况她是活人,不足以震慑城中那群嗜血可怖的亡者。

好在慧彼明的夙夜派不成气候,而拜登麾下的冥灯护法便足以对付她。

拜登想起自己最新提拔的利歌,闭目叹息——这位年轻的血族(或是他自称的尖牙鬼)确实极富才干,这一年多来,他势头正旺,为拜登立下了不少功劳,慧彼明多次在他手下吃亏。而且他颇有分寸,并不扩展势力,似乎全无野心。他身边的高手也皆非凡,尤其是那孟行海,非但功力高超,更似是青阳剑目前的主人。

但拜登并不担心利歌,也并不担心孟行海,如果他愿意,随时能赐予他们死亡,单凭他们弱小的权势,远不是拜登亡灵大军之敌。而且利歌对拜登有用,也许至关重要。

哪怕利歌曾与拜登的“前世”颇有渊源,但那毕竟是前世了。撕裂血魔或许对身为灵阳仙的拜登很重要,但对于身为盗火徒的拜登则无关大局。在死亡阴影之中,拜登已几乎天下无敌,他最需要的是扩大阴影的手段。

而这手段在利歌手里。

拜登并非盲人,他自然早瞧出妖界的巨巫蠢蠢欲动。拜登也并非白痴,他知道利歌打算借拜登之力对抗妖界,让两者两败俱伤。他曾向拜登祈求,以亡者军团对抗未来妖界的入侵,那是他为拜登启动尸魃阵的条件。这似乎并非祈求,而是无礼的要挟。

拜登不盼这少年对自己有丝毫忠诚,但利歌对拜登还有用。胁迫利歌就范的手段不少,可拜登又何必着急?在阴间有一些奥秘与撕裂血魔有关,拜登打算利用此人,替自己一一解开。

五位冥灯护法王,各个儿非同凡俗,谁是真正值得信赖的?髓行、秽留、狱万是拜登亲手栽培,但秽留自诩聪明,狱万莽撞呆板,缺陷不小。髓行行事隐秘,但要与敌人正面作战,威信却不足。至于钟鸣此人的血佛经已至极高境界,处事更是精明,他对利歌抱有几分亲近之意,不过拜登不怀疑此人的忠诚,在大事上,他无法违抗拜登的意志。

念及于此,拜登微微颔首,他感到髓行已然来了。

髓行用黑布遮掩形貌,如同风中落叶般降临。她身法轻盈,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起。

她跪地答道:“大人。”

拜登问道:“怎样?”

髓行道:“我找到了线索,一路跟踪,得知与慧彼明接洽的是青阳教徒。”

拜登眼中寒光流转,他道:“青阳教徒?他们当真想与我为敌?”

髓行道:“长久以来,慧彼明一直暗中支持墨鬼教,而墨鬼教打着墨鬼的幌子,其中早已被青阳教这些蛀虫钻营的千疮百孔。”

拜登说道:“他们打算如何?”

髓行答道:“打算行刺大人。”

拜登哈哈大笑,道:“行刺我?如何行刺我?在这金刚狮子城中?”

髓行低头道:“是。”

拜登说道:“你手中可有证据?”

髓行挖出一颗眼珠,抛在地上,那眼珠周围光芒重重,将她所见的景象呈现在外。

拜登认出这是城中侠骨区的某处废庙。髓行应当隐形在旁,慧彼明一群人与另十人站在一块儿,轻声交谈。

十人中一位老者说道:“拜登并未拒绝利歌提议,哼哼,他胆子不小,当真以为能与我妖界为敌么?”

慧彼明道:“拜登并非蠢货,他定然另有图谋。只是你家主人本性难测,未必对吾主毫无敌意。”

另一青阳教徒笑道:“姑娘何必多虑?吾主与尔主皆为巨巫,又皆受凡人之害,自当齐心协力才是。我们助你除去拜登,助你登上高位,再设法迫那利歌服从。妖界阴间一旦联手,天庭亦必闻风丧胆,三清又何足道哉?”

慧彼明叹道:“你们太低估拜登了。此人前世便是灵阳仙,身手之强,不逊于天界的战神剑神,死后又收获亡神之能,功力更进一步,直达通天彻地的境界。”

青阳教徒道:“若无十足把握,咱们也不会来找姑娘。况且若非姑娘先前相助,行刺之事也无从谈起。”

慧彼明奇道:“我相助你们?这可太客气了,我一直以为你们不过是信奉墨鬼的。”

青阳教徒道:“哪里是客气?前些时日,咱们举行召唤法阵,正进行至紧要关头,却被拜登的密探发觉。若非姑娘派人接应,助我们杀了追兵,那法阵便万万不及完成,我等准备多年,耗费无数心血的成果,可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就此荒废矣。”

慧彼明似有些困惑,道:“我何时派人接应你们?无人向我禀报啊?”

青阳教徒都大笑起来,道:“姑娘,到了此刻,你就莫要装了,大伙儿打开天窗说亮话,总而言之,只要你肯相助,不出几日,拜登必死无疑。”

拜登听到此处,已然怒不可遏,咬牙道:“青阳教徒想对付我已有多年了?”

髓行叹道:“巨巫龙蜒,无孔不入,时时刻刻都在找寻敌人的破绽,见到了破绽,便非利用不可。笑屠亡神曾是龙蜒的死敌,也曾助凡人击败过龙蜒,龙蜒自然早想着复仇。我还听说他已将妖界其余巨巫除去,成为妖界至尊,他对昔日同胞可不会留什么情面。”

拜登又听慧彼明说道:“你们到底有何策略?何以肯定能杀死拜登?”

青阳教徒笑道:“这也是托姑娘的福,让咱们发现了城中的重大秘密。咱们本来只有五成把握,但如此一来,便已稳操胜券。”

慧彼明皱眉道:“我自己都不知拜登秘密,你们是如何”

青阳教徒面露不满,道:“姑娘,明人不做暗事,你帮都帮了,此间也无外人窥探,你又何必装傻?”

此时,画面混乱,密谋者的言行再难辨别。

拜登一脚踏出,将髓行眼珠踩碎,髓行身子一颤,似极为痛苦。

拜登沉思片刻,不怒反笑,说道:“慧彼明公然反叛,与敌人勾结,铁证如山。到此地步,吾主也不会再庇护她,好极,好极,我反而可以动手杀这婆娘了。”

髓行道:“那青阳教徒该怎么办?”

拜登道:“城中的那些老鼠,你一个个儿都捉出来,动手宰了。哼,龙蜒想要与吾主为敌,真是鬼迷心窍,不知死活。”

髓行又问道;“大人可是要同意利歌所求?”

拜登摇头道:“一时不必大动干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暂且按兵不动”

髓行缓慢起身,捂住眼睛处,拜登知道她这法宝复原不易,叹息一声,道:“髓行,我可伤着你了?你过来,我替你疗伤。”

髓行道:“多谢大人。”走到近处,与拜登仅有咫尺之遥,拜登运死亡灵气,指尖轻点她伤处。

忽然间,拜登低哼,见心脏处被髓行刺了一剑。他一掌劈出,髓行霎时身躯散裂,但一眨眼又在不远处聚合。

拜登拔出心脏利刃,见利刃上有妖火残余。他想了想,冷笑道:“你确是髓行,莫非一直以来,你都是龙蜒的走狗?”

髓行揭开面纱,露出本来面目,她笑道:“大人,你此刻才想明白么?”

拜登叹道:“你以为这区区妖火之毒,能害得了我分毫么?对我而言,这点伤便如身上沾了点水一般。”

髓行点头道:“我这一剑纯是泄恨,正如大人碎我眼珠,并非狂妄自大,以为能伤得了大人。大人莫要介意。”

拜登道:“慧彼明并未反叛?你只是以此为借口,前来刺杀本人?”

髓行道:“若她肯答应,自然再好不过,若她不答应,咱们也会依计行事。这婆娘被咱们擒住,也无法向大人通风报信啦。”

四十七 暗影密如云

拜登道:“你就是青阳教派来的刺客?”

髓行低着脑袋,仍旧如先前般恭敬,语气虔诚有礼,似乎她从未反叛,对拜登从无二心一般。她说道:“龙蜒大人派来了强援,若非如此,属下何胆前来?”

这黑手城堡戒备严密无比,时时有数万亡者驻守,拜登微觉惊异,道:“他们如何混得进来?”

髓行解开衣衫,她身上的布化作瀑布般的影子,淌落在地,在那黑影水潭中,站起另外两人。两者皆常人高矮,其中一人是一红袍老者,头顶光秃秃的,一丛短须,鼻梁极高极宽,双目如火般灼烧。另一人则是个白袍长发的汉子,脸颊轮廓分明,清癯消瘦,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拜登轻蔑笑道:“不料你还有这么一手,他们是妖界的妖魔?”

髓行神色疲倦,呼吸急促,她遮住躯体,朝拜登鞠躬道:“以我的修为,不足以召唤他们,但墨鬼教徒在此潜伏多年,终于找到了法门。”

拜登道:“若非无名鼠辈,便给我报上名来!”

红袍老者裂嘴而笑,他道:“老夫名为断声。”

拜登喃喃道:“断声?断声?”

断声眸中掠过恨意,冷笑之时,露出白森森的牙。

髓行幽幽叹道:“大人,你纵然了得,可这位断声妖仙也非易与之辈。龙蜒大人击败了妖界的巨巫,硬生生将巨巫的真气注入凡人体内,那些凡人中,唯有断声老先生活了下来。他的功力虽远不及巨巫,可也很了不得呢。”

拜登道:“他与圣莲女皇孰强孰弱?”

髓行笑道:“大人居然连这都知道?”

拜登望向断声,断声叹道:“老夫不曾与万妖女皇切磋,但料来及不上她,毕竟她本来功力便远胜过老夫。”

拜登道:“你不必谦逊,我倒很乐意向你讨教,随后再取你性命。”

断声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无片刻灭绝。

拜登又指向那白袍的汉子,问道:“你又叫什么?”

白袍汉子答道:“玄秦。”

拜登嗤笑道:“没听说过。”

髓行道:“这位玄秦小哥的来历也很是奇特,大人可有心听听?”

拜登道:“若当真有趣,不妨一说。”

髓行于是说道:“在妖界,每到晚间,龙蜒大人的形影遮蔽了青阳的光芒,暗夜中的魔怪便会成群出没,任何妖魔皆不敢在这暗影中外出,否则将沦为这些夜魔之食。但有一日,龙蜒大人在空中飘行,发现了这位玄秦小哥。他坐于暗影最浓烈之处,周围躺满千具夜魔尸首,任由夜魔的血浸泡他的伤口。龙蜒大人引以为奇,邀玄秦小哥为坐上嘉宾,询问他为何留在大人的暗影中,你猜玄秦小哥如何回答?”

拜登注视玄秦,道:“他穷极无聊,在夜影之中玩耍?”

髓行叹道:“他在借龙蜒大人的暗影练功。”

拜登竟感到了寒意:此人非但能在龙蜒影中存活,更另辟蹊径,自行领悟了这暗影的功夫?此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神功可怖的高手,但更可能两者皆有。

髓行道:“龙蜒大人于是准许玄秦小哥练功,但却有条件,他必须相助龙蜒大人。玄秦小哥倒也爽快,并未推辞。这一回,大人便将他派过来啦。”

拜登看看断声,再看看玄秦,道:“我本以为青阳教不过是乌合之众,想不到人才当真不少。”

断声喝道:“拜登,你想与凡人联手对抗我妖界?今夜便是你丧命之时!”随着喊声,他的真气化作漩涡,将书房裹住,隔绝一切声响。漩涡不断旋转,妖魔残忍的呼喊声从中传来。

拜登周身罡气震荡,散发出暗光,他朝断声袭去,玄秦出现,还了一掌,两人各自一晃,玄秦退了两步。拜登见玄秦身上一层透明的阴影,时而浮现,时而隐蔽,好似光与影连续交替。拜登暗忖:“他功力尚稍不及我,但动作却比我更快。我这冥火尚未真正圆满,要胜过此人,只怕殊为不易。”

在金刚狮子城中,拜登是不死之躯,就算龙蜒亲至,拜登也不会灭亡。这玄秦纵然棘手,但对拜登而言,不过是带给自己莫大乐趣的玩乐者而已。

只是待拜登厌倦之后,他们谁也休想生离此处。拜登会把他们变作尸妖,为自己所奴役。

忽然之间,拜登勃然变色,他五官因痛苦而纠结,道:“怎怎么?”

他脸上流下汗水,自从化作活尸之后,这是从所未有之事。

髓行笑道:“万物皆有生克,对龙蜒大人而言,世上无一人堪称无敌。龙蜒大人冥想许久,终于知道该如何杀了你。”

拜登身子发颤,看自己双掌上青筋凸显,双眼红肿麻痒,他道:“你那一剑那是什么?”

髓行道:“大人,我骗了你,当真抱歉。刚刚那一剑上,实则沾有拜登的一缕灵魂。”

拜登道:“拜登的灵魂?”

髓行道:“就是你的前世,他真正的魂魄被迷雾师封在魂狱之中,但龙蜒大人设法盗取了这么一缕,便是这一缕灵魂,经过龙蜒大人精心炼化之后,便足以令你虚弱痛苦得不得了,对不对?”

拜登感到自己这活尸的躯体似即将分崩离析,他不得不花极大的力气压下异状,他再打出一掌,玄秦轻轻挡下,骤然反击,拜登胸口中招,如箭般摔出,落入墙上的漩涡里,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断声哈哈大笑,捏紧手掌,漩涡将拜登吞没。

突然间,拜登怒吼,将周围漩涡震碎,他施展法术,召唤阴间强援,只见漩涡中掀起波澜,好似有事物将破壁而出,但过了一会儿,那事物又消失了。

拜登眼中现出绝望,他道:“你们找到了巨矛?你们如何得知得知这秘密的?”

髓行笑道:“自然是有高人相助啦,那高人告知咱们,说你这城堡之下有三根千丈长矛,刺入地底影脉之中,通过这影脉,你可获取笑屠真气,所以才能呼唤尸妖、不朽不灭。现如今,那巨矛已被咱们封印住了。”

拜登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们怎能封印住这阴间圣物?”他声音越来越响,但也愈发惊恐,犹如垂死的恶虎。

髓行道:“长久封印,自不可能,但封印少时倒也勉强可能,时间纵然短少,便足够将你杀死,之后那封印如何,也已无关大局,对不对?”

拜登一扬手,冥火化作高墙,横档在前。他转过身,朝那漩涡屏障轰出数掌,掌掌可夷平山岳。只听几声巨响,那漩涡终于破开口子,拜登心头一喜,身子前冲,意欲破墙而出。但就在此刻,玄秦一掌击破冥火,命中拜登背心,拜登受灵阳仙残魂折磨,功力锐减,又与造主隔绝,身躯脆弱,登时骨骼寸断,体内脏器一齐粉碎。

髓行喊道:“快,斩掉他脑袋!”

拜登张开嘴,喷出一道白光,那白光扩散至全身,弹指间将活尸之躯销毁。髓行道:“糟了!凤凰涅槃!”

断声急运功闭合那漩涡,谁知慢了片刻,未能捕捉到拜登的游魂。髓行怒道:“给他跑了!”

玄秦退在一旁,斜靠在墙上,双手交叉于胸前,瞧他模样,似什么事都没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断声长长呼吸,断绝了漩涡之术,他神色惋惜,目光极为不甘。

髓行看着这两大高手,想起龙蜒处罚失败者的手段,直是不寒而栗。

她道:“劳烦两位再替帮我一个小忙。”

断声道:“你要捉拿拜登魂魄?”

髓行道:“能捉到此人,自然最好,但就算捉不到他也无妨。这金刚狮子城中,几乎所有亡魂皆是拜登信徒,信徒越多,拜登复原越快,咱们只需将城中所有亡灵杀得干干净净,拜登便算完了,只怕永远也无法痊愈。笑屠绝不会再费心重用此人,而他要重新铸造一具合适的活尸,少则百年,多则千年。”

玄秦道:“屠灭城中亡者?”

髓行道:“凭借妖火,只怕无法令亡者湮灭。唯有用亡者对付亡者才行。”

断声冷笑道:“你怎知我灭不得亡者?就算杀一次杀不死,杀上十次二十次,总有他们湮灭之时。”

髓行道:“断声大人,你功力不及玄秦大人,也未必胜得过钟鸣法王。而城中亡者共一千三百万,凭你独力,就算杀上一年也未必杀得完。”

断声纵然不满,但知道她所说不差,暗暗叹息,道:“那你又有何主意?”

髓行道:“我听人说过城中的另一处秘密,若咱们捉住了拜登魂魄,一切好说,此刻却没捉住,唯有动用这秘密了。”

断声道:“你知道的秘密还真不少,好,便再听你一回。”

髓行道:“这整座城皆被笑屠诅咒,无法进入阴间,但唯有几处例外,可供寻常亡者通过,只是危险不少。请两位护送我找到那门户。”

断声问道:“你要进入阴间做什么?我进入阴间之后,妖火便会大打折扣。”

髓行道:“我们要找一处疯魔禅院。若我独自一人,此去必死无疑,但若有两位守护,当能一切顺利。断声先生,你难道不想重游故地么?”

断声听到疯魔院之名,脸上变色,道:“你为何不论你有何主意,我只再帮你这一回,此后我便随心行事,你休想命令老夫!”

髓行叹道:“也罢,只要办成,金刚狮子城必将灭亡,无论是笑屠还是拜登,皆再难阻挠吾主半分。”

四十八 家国无大事

形骸戴着手套,伸入锅炉,锅中紫色的浆液泊泊冒泡,趋向沸腾。形骸手指一拨,这融化的紫翡翠涌入一琉璃管中,倏然流进一模具。模具热气腾腾,滋滋作响。

形骸满头大汗,抓起身边的冰酒,仰头饮下,又凌空虚抓,手掌一推,将一亡魄送入模具里。

他叹了口气,停手说道:“你如何闯进来的?”

窗口上坐着一修长匀称的影子,她红眸雪肤,长发飘飘,正是辛瑞。

辛瑞指着那模具说道:“你屋子外全是这翡翠人?”

形骸口吐寒霜,揭开模具盖子,里头是一翡翠人形,形骸道:“就凭你的功力,想要闯过我那十一玉人阵,只怕还不够。”

辛瑞嗔道:“你去瞧瞧,它们已全被我拆了。”

形骸顿时心疼万分,恼道:“真的?你怎地下手这么狠?”

辛瑞做了个鬼脸,哈哈笑道:“骗你的,我练成了川枭的骨术,它们呆头呆脑,都被我骗过了。”

形骸道:“我便猜你没这本事。”语气有逃过一劫之感。他在那新玉人天灵盖上一拍,玉人坐直,朝形骸点了点头,推门外出。形骸长出一口气,道:“如今这十二玉人阵,总算是练成了。”

辛瑞道:“你就靠这没用的玩意儿?”

形骸皱眉道:“饿女尸,你对我杰作大肆贬低,可是来挑衅的?”

辛瑞道:“活死人,你这地方又闷又臭,若非迫不得已,我怎会想来?”

形骸怒道:“我好歹是利歌的师父,你怎地对我毫不恭敬?”

辛瑞叹道:“你先叫我饿女尸,是谁先无礼的?”

形骸道:“好,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不与你计较,你来找我何事?”

辛瑞指了指屋外,道:“咱们出去谈,此处烟熏火烤,比阴影境地还叫人难受。”

两人走出火炼室,长廊上,那十二紫玉人分站于两排,向形骸鞠躬。形骸得意而笑,道:“真是鬼斧神工,巧夺造化。也唯有我这等宗匠,能造出这等妙物。”

辛瑞道:“也还罢了,不见得多厉害,也不见得太差劲。”

形骸哼了一声,暗暗不快。

这间大屋地上共两层,地下另有一层。二楼有一阳台,两人走到阳台间,俯视街道,只见黑夜中,一排排亡者整齐列队,从街上行过。中间亡者举着极大的镇魂幡,左右外侧者抬着黑轿子,朝天上挥洒纸钱。众亡者低声吟唱,似在祝福子孙。游街的队伍极为绵长,一直延伸到长街的尽头。

辛瑞道:“听说今日是崇阳节,亡者汇聚在一块儿,为子孙后裔祈祷,让他们生生不息、升官发财。”

形骸叹道:“想不到这些亡灵,对后裔如此慈爱。”

辛瑞摇头道:“子孙兴旺,他们也会香火不断,烧来的祭品,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笔横财。”

形骸道:“原来如此,还真不错。辛姑娘,长话短说,你来找我,究竟意欲何为?”

辛瑞道:“我想向你请教些川枭秘籍上的法术。”不待形骸答复,背诵了一大段口诀。

形骸这一年多来钻研阴间现象,对妖法颇有心得,听辛瑞所言,略一思索,遂抒发己见。他于法理深有钻研,又曾与川枭恶斗过两次,此刻所言皆为领会川枭武学的关键之处。

辛瑞听后,低头沉思,过了许久,道:“我苦思冥想许久,始终无法想通,不料如此简单。”

形骸道:“厚积薄发,水到渠成,若你未经过那一番思索,即便受我点拨,也仍未必能悟。”

辛瑞道:“你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形骸道:“喂,饿女尸,我教也教了,你好歹说个谢字。”

辛瑞道:“谢你个鬼,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你说半个谢字。”

形骸大怒,道:“好个傲慢自大、言行无状的女怪!”她虽连说两个谢字,但却十足十惹人生气。

辛瑞笑了笑,弯下腰,倚在栏杆上,道:“奇怪,你这人并不惹人厌,可我偏偏不想对你说好话。”

形骸心想:“她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但她语气缓和了不少,形骸情绪平复,答道:“瞧在利歌的份上,我也懒得与你吵嘴。”

辛瑞双眼望着街景,叹道:“想不到亡者的节庆,比凡人更多,每隔数日,便有庆典。”

形骸道:“是啊,只是在凡人眼中,未免惊险恐怖,叫人丧胆了。”

辛瑞脸有几分红了,她道:“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一事。”

形骸奇道:“你脸红什么?”

辛瑞叹道:“一年多前的那天,我在客栈中练功,你与利歌一同去那骨灰节庆典,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自从那天之后,利歌便古里古怪的?”

形骸脸上变色,道:“也没什么特别之事。”

辛瑞道:“你脸怎地如此之白?”

形骸暗暗叫苦,道:“我号称玉面剑神、雪脸道宗,脸本就是白的。”

辛瑞嗔道:“什么鬼话,我半点不信!快说!给我从实招来!”

形骸道:“你先说说利歌如何古怪了?莫非他瞒着你,另有红颜知己?”

辛瑞摇头道:“我相信他不会,只是他常常忍不住叹息,望着天空,黯然神伤的模样。他这些神态动作很是隐秘,但却瞒不过我。我很担心他,不知道他成为迷宫主人后,是否仍是我认识的那个利歌。”

形骸暗忖:“他都能‘阴阳自化’了,自然今非昔比。”索性装傻充愣,道:“是了,是不是他不与你亲嘴?是不是你怪他不与你同床?”

辛瑞怒道:“你这人真是口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形骸叹道:“辛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明白男女之间,情到浓处,自会身不由己,欲火焚身,故而你急着与利歌玉成好事,生米煮熟,这也并非不合常情。然则人非禽兽,岂能毫无自制?尤其是你这姑娘家,更岂能比男子更色?俗话说,食色,性也。有色而不食,圣贤也。日日食色者,牲口也”

话说一半,辛瑞拔剑在手,形骸大骇,往后一退,摆出无心金猴拳架势,道:“姑娘,你欲行凶杀人,在下唯有奉陪到底,宁死不屈。”

辛瑞道:“谁陪你发神经?”说到此处,面泛笑容,道:“好,你不说,我自有法子让你开口。”

她背上有一包裹,她翻转过来,从中取出一幅画。

形骸心生好奇,道:“此画是何物?”

辛瑞笑得十分欢快,令形骸毛骨悚然,冷汗暗流,只听辛瑞说道:“此画叫做‘倩女呢喃图’,不知行海兄是否听说过呢?”

形骸道:“倩女呢喃?倩女呢喃?”登时大惊失色,道:“你快让我瞧瞧!”

辛瑞足尖一点,离形骸远了些,展开卷轴,形骸只见画中乃是一男一女,面容皆惟妙惟肖。那女子正是风呢喃,男子正是自己。两人衣衫不整,风呢喃骑在形骸身上,两人神色陶醉,爱怜无限。

形骸只觉五雷轰顶,天翻地覆:“风呢喃竟将此事画成图画了?她她”

辛瑞笑道:“这画可罕见至极,也是我那天逛集市时无意看到,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买来。行海兄,你好有雅兴,竟将你与妻子嘻嘻那样的事精雕细画。”

形骸一把将画抢过来,辛瑞“啊”地一声,道:“你怎地以大欺小,抢我东西?还给我,我花了五十两翡翠呢!”扑向形骸,但被形骸轻轻推开。她连扑数次,徒劳无功。

形骸道:“此物邪门,我得将它毁了!而且你年纪比我大,怎说我以大欺小?”

辛瑞怒道:“利歌是我情郎,你是利歌师父,这不是以大欺小么?再说了,就算你毁了这画,世上难道便没有其余的了?你这是欲盖弥彰,焉能堵住世人之口?”

形骸道:“那那你告诉我卖此画的商人是谁?”

辛瑞嚷道:“你先告诉我那天骨灰节上,利歌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两人互相瞪视,形骸脸上发烧,勉强说道:“我与利歌咳咳学亡者跳舞。”

辛瑞道:“跳舞?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怎样的舞?”

形骸自高身份,既然答应相告,便不能说谎,道:“也没怎样,便是须一男一女,双手相握,十指相扣,身子相贴,环绕转动。”

辛瑞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道:“你们你们两个男的,跳这样的舞?”

形骸道:“听说若是同性共舞,会被扔入火堆烧死。亡灵自然烧不死,但我和利歌可不想被烤焦,于是于是利歌用血佛经中一门‘小阴阳自化’,将自己变作少女。”

辛瑞惊得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形骸仰天长叹,眸中含泪,道:“是,你尽管瞧不起我好了,我拥着我这‘女徒儿’,身躯紧贴,跳了足足一个时辰。”

辛瑞道:“利歌当真能变成女的,她长得什么样?”

形骸哀声道:“她自称利魅儿,长得比姑娘你还美上一筹。”

辛瑞红着脸道:“你们你们可曾亲嘴了?”

形骸双手按着太阳穴,凄苦说道:“利魅儿亲了我脸颊一下,唉,我居然并未躲开?我这师父真是荒唐透顶,真是晚节不保!”

辛瑞道:“然后呢?”

形骸怒吼道:“然后?没有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跳完了舞,利魅儿便翩然而走,我和她至今再未见过面,和利歌也没再说过什么话。”

辛瑞愣了半晌,蓦然捧腹哈哈大笑,形骸恨恨道:“你还笑?笑什么?”

辛瑞笑道:“你们两个大傻瓜,这又算哪门子大事?看把你吓成这样,真是白痴极了。”

四十九 君子不言笑

形骸抬起头,道:“算不得大事?”

辛瑞笑道:“自然啦,他又未真正变作姑娘家,也未对你有什么心思,只不过作弄你一番罢了。”

经她这么一说,形骸心情豁然开朗,道:“是了,他既然练了这功夫,偶尔为之,未尝不可,只要并未犯下大错,又何必耿耿于怀?”

辛瑞道:“耿耿于怀的是你吧。”她也放心了不少,但想起利歌郁郁寡欢的模样,仍不免颇为担忧。

突然间,游街亡灵中传来一声尖叫,听来刺耳,仿佛直钻人心中似的。形骸见一亡者手持尖刀,刺入另一亡灵胸口。后者惨叫不断,前者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

这近两年来,形骸早对此司空见惯。亡灵追求存活时的热情,言行举止浮夸做作,往往将爱恨表现得淋漓尽致,耸人听闻。正由于此,亡灵当街行凶杀人、寻欢作乐之举数不胜数。

不过目下这凶杀,似有些异乎寻常。

“杀人”的亡灵飘开,周围的亡灵并未干预,而是袖手旁观,指指点点,兴趣盎然。杀人者倏然一冲,又一刀刺入另一亡灵咽喉,从右往左一割,受害者流出紫色的血。围观者皆捧住脸颊,惊声呼喊道:“又杀人啦!”转来转去,好似受惊的乌鸦,又似看戏的看客。

辛瑞不安一笑,说道:“这倒挺少见的。”

形骸指着头一个被杀的亡灵,道:“他还‘活着’。”那亡灵并未消失,却浮了起来。他披头散发,血沾满胸前,手掌变作尖刺,一转身,杀了一个旁观者。旁观者倒地后,他东张西望,朝离得最近的亡灵扑去,那目标逃跑不及,连挨数刺,蜷缩成了一团,似也死了。

辛瑞道:“是起了帮派纷争么?”金刚狮子城中帮派林立,势力混杂,亡灵大使之间动辄派数十“鬼”厮杀在一处,并不出奇。

形骸神色凝重,低声道:“似乎是疯了!”

话音刚落,先后被杀的亡灵接连复苏,手中皆多了锐物,有长剑、有匕首、有尖锥、有刀刃,四下一散,追砍临近的亡者。有些无异状的亡灵见状骇然,慌忙逃窜,但仍有更多亡灵以为事不关己,在旁凑热闹,被追来的发疯亡者重创,倒地片刻,也都陷入疯狂。

辛瑞知道不妙,但仍问道:“怎么回事?”

形骸犹豫片刻,疯狂的亡灵已数目众多,皆分散到各处大肆残杀。形骸记起声形岛上也有相似情形,但受害者并非亡灵,而是活人,因缘会而发狂,遂喊道:“是疯病!这疯病会传播!”

他飞身而下,辛瑞当即跟上,形骸道:“你往左,我往右,见到发疯的亡灵便杀了,不可留情。”

辛瑞道:“不必你教我。”也是她经过这一年苦练,功力大增,真气已超龙火功第七层,当即长剑横竖斩出,移魂剑气呼啸而去,发疯亡灵中招后当即消散,但辛瑞不知是否当真令他们湮灭。她不及多想,施展轻功,迅猛如风,弹指间接连诛杀发疯者。

形骸左右手持双剑,施展木行神龙功,一路斩杀,他这法门本可确保亡者遁入轮回,可用在这些疯魔身上,总令他隐隐不安,似乎并未生效。而清醒者与发疯者混在一块儿,他也不敢使广泛宏大的功夫。杀敌之余,形骸回望辛瑞那边,见她与敌人交锋时并无危险。他心想:“这样不成!我的木行神龙功杀不了这群疯鬼,她的剑气更不成。等一天之后,它们就会复生,那时不知是否清醒。若不清醒,岂不散得更广了?”

他实不知这凶险的疯病是从何而来,此时此刻,竟感到浑身颤栗,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解元城,面对一场浩大至极的劫难。他心中警觉,霎时再无一丝侥幸之情,终于确定眼前之事危险得无以复加。

他道:“辛瑞,逃到天上去!”

辛瑞腾空而起,跳上三层的一间酒楼。形骸双剑齐出,施展无手速剑,冥火与妖火旋转汇合,朝四面八方重劈,只听“嗡嗡”震动之音,光芒冲天,剑气如潮,街上千余亡灵皆“死”在他这一剑之下。

形骸手臂酸麻,一口血吐在地上,只感到心脉剧痛。辛瑞震惊于形骸这一剑神威,花容失色,心中却大感庆幸:“是了,唯有如此,才能制止这疯病蔓延。”

她赶到形骸身边,扶住他手臂,感到形骸左臂抖动个不停。形骸道:“我这一剑用尽体内冥火,它们活不过来了。”难说这些亡者是进入湮灭还是遁入轮回,但他们本就并非活人,形骸必须快刀斩乱麻。

辛瑞道:“你做的不错,否则又会是解元的重演,不过金刚狮子城本就是亡者之地。”他们都曾陷入解元绝境中,明白事态发展下去,将会何等严重。

刹那间,街上另一头响起尖叫,听声音如海啸似的。形骸与辛瑞相顾骇然,急急赶往那边,奔跑时,辛瑞喊道:“这崇阳节里,除了孤魂野鬼,其余亡者都会上街游荡。”

形骸急道:“城中亡者数目远多于当年的解元,而且这疯病比尖牙病传播更快。”毕竟古往今来的亡灵,绝非寿命不及百年的凡人可比。

临近那条街,两人停下脚步,心中皆冰冷沉重。放眼望去,几乎见不到正常的亡灵,前方亡灵或是被按在地上猛刺,或是暂且匍匐,身躯抽搐,这正是发病前兆,至于大多数亡灵,手中已多了利刃。此处的发疯者,数目不下万余。

辛瑞慢慢后退,小声道:“发疯的亡灵,双眼是黑色的。”

形骸道:“不仅仅是此地,这疯病早就发作,刚刚咱们见到的那亡灵是从这儿跑来的。”

辛瑞道:“只怕全城已经”

形骸道:“先回富甲帮找水马牛,这疯病未必害得了活人。”

辛瑞道:“是,他们定然无事。”

众亡灵发出吼声,似笑似哭,朝两人汹涌而来。形骸再一招无手速剑诀,亡者好似滔天巨浪,剑气犹如断海巨坝,两者碰撞,轰隆巨响,前方亡者溃散了大半,后方亡者与前方亡者相撞,由于此刻皆是实体,于是相互踩踏,乱作一团。街道两旁的房屋受剑气波及,也有不少化作废墟。

辛瑞见形骸虚弱,将他背起,几个起落,又到了屋顶。有疯亡者飘来,辛瑞俏没声地数剑,将亡者斩落。

形骸缓缓说道:“放我下来。”

辛瑞将他轻轻放下,道:“若你能持续施展这剑法,或许能有奇效。”

形骸摇头道:“全城千万亡者,有些更是功力雄强的怨灵,即使我全盛时也不行,更何况需用冥火杀死他们,又是难上加难。”

辛瑞道:“这疯病难道并无解药?”

形骸想了想,道:“或许有,但必须弄清来龙去脉,正如当年的解元。”

辛瑞苦笑道:“这么说来,咱们还真倒霉,已经两回了。”

形骸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话总没错。”

此地阴气浑浊,形骸变作活尸之躯,冥火复原起来倒也不慢。辛瑞道:“你这模样与川枭挺像,都像一具冻死鬼。”

形骸不免郁闷,道:“你那饿死鬼的情形,又比我好得到哪儿去?”

辛瑞瞪着他道:“我是实话实说,你怎地骂我?”

形骸道:“我难道不是实话实说?”

辛瑞道:“我是女孩儿家,天**美,你这般说我像什么样子?”

形骸指了指自己,道:“我这玉面郎君难道就不爱美了?”

辛瑞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是臭美,当真不自量力。”

笑声中,有发疯的亡灵听到,朝此飘行而至。辛瑞赶忙一剑,将那亡灵斩得粉碎。

形骸道:“你看,你定力太差,把敌人引来了。”

辛瑞恨不得给他一拳,道:“不是你逗我笑的?”

形骸道:“莫要再吵,小心被下头听见。”

两人已走了数里地,往下看去,见茫茫亡灵,真有如蝗虫蚁群一般,其中有许多亡灵仍在逃跑,形骸与辛瑞心知它们难逃一劫,但又无法相救。

辛瑞咬牙道:“每一个受害的亡灵,都会是我们的敌人。”

形骸道:“救不得他们,先救活人要紧。”他知道发作越是缓慢的疾病,越难救治。凡是急症,皆并非无可救药。若要他再救解元一次,并不为难,偏偏形骸对这阴间的死亡地脉所知甚少,也不知道如何动用此处的鸿钧逝水。

辛瑞忽然道:“我要去找利哥哥。”

形骸道:“他在哪儿?参昂仙居么?”

辛瑞点点头,道:“多半在那儿。”

形骸道:“那里人迹罕至,反而最是安全。”

辛瑞一想不错,道:“那我还是留在这儿好了,就怕他来找我。”

形骸道:“你可别看不起我徒儿,自从他得了死亡巨巫的奥秘后,妖法造诣已非我能及,而且天生机警,只怕已着手应对这险境了。”

辛瑞道:“原来如此,你也知道谦逊二字怎么写么?”

形骸表情惨淡,叹道:“这是自然,自从领教过他那‘小阴阳自化功’后,我已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未待他说完,辛瑞又笑出声来。形骸怒道:“你怎地没轻没重?是想把咱们都害死?”

辛瑞笑着劈碎飞来的疯鬼,啐道:“谁让你这般油腔滑调,总是惹我发笑?你这不是贼喊捉贼么?”

五十 十二玉人阵

骤然间,空中闪亮耀眼,一团火石从天而降,就落在不远处,于是房屋粉碎,楼宇坍塌,烟尘如潮般外涌,火柱冲天而去,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辛瑞身在远处,仍被爆炸波及,不得不运功抵挡,身子震动,她见这火球威力更胜形骸剑气,问道:“那又是什么?”

形骸回答:“不知道,但若这法术命中疯鬼密集的地方,反而是一件好事。莫非是拜登或冥灯护法出手了?”

辛瑞指着烟尘中,目光惊惧,道:“里头有有东西!”

弥漫烟雾里出现一轮廓,那轮廓足有二十余丈,是个巨人。那巨人迈步,重重落地,又引起剧烈晃动。他走出烟雾,露出狰狞外貌,这巨人赤着上身,露出铁块般的肌肉,双目紧闭,脑袋前头光秃秃的,后脑勺处是一丛尖锐白发,与铁刺般的胡须连在一块儿。他腰间围着龙皮,手中握着镶满铁钉的大棒。

巨人头颅转动,神色凶恶,口中燃烧着绿焰。

形骸心中一凛,道:“是妖魔。”

辛瑞道:“第几层的?”

形骸道:“似是第二层,总不见得是巨巫?”

那巨人咆哮,一道烈焰喷向两人。两人慌忙跃下房屋,火光霎时吞没了原先落脚之处。

辛瑞道:“第二层的妖魔怎会如此厉害?”

形骸道:“少见多怪,有些魅妖功力不逊于顶尖神仙。”

突然,头顶有狂风撕裂之声。两人一跃,巨人那狼牙棒落下,砸得石碎地裂,朝下塌陷,随后绿火一晃,狼牙棒又消失了。

辛瑞道:“他为何盯上咱们?”

形骸道:“都是你憋不住笑,惹得天怒人怨!”

辛瑞怒道:“去你的!还不是你在逗我?”

正吵闹时,烈焰射来,形骸也斩出青阳剑气,两者相遇,轰地一声炸开,火焰朝两旁涌动,竟是不相上下。

形骸道:“召这妖魔之人,定是见到我击杀疯鬼,怕我碍事,想要将我铲除。”

辛瑞脑中灵光一闪,喜道:“不错,那施法者说不定是此事主谋?”

形骸道:“送上门来了!我正好可以捉住此人。这妖魔似是瞎子,只能借操纵之人目力,你我迅速移动,绕着房屋而走,说不定可以知那施法者盲区,断定其方位。”

两人当即飞奔,那妖魔不断吐火,焚烧障碍,使得这一带陷入火海。辛瑞心思灵巧,感觉敏锐,过了片刻,喊道:“我大致知道了。”

形骸将一拇指大小的雕像放入她手中,道:“你去找那祸首,遇上难处,可用这雕像召唤我那十二玉人阵。”

辛瑞哼了一声,道:“我才用不上呢。”

形骸笑道:“那也由得你。”迅速说了口诀。辛瑞将此物塞入衣兜,朝东奔行。

巨人妖魔当即发觉,手一抛,狼牙棒朝辛瑞打来,好似一座山当空盖落。但形骸掌力登时赶上,化作大盾,铿锵一声,盾碎了,那狼牙棒也被弹开。

形骸道:“快些!”

辛瑞吐吐舌头,喊道:“好险!”全力施展身法,她轻功本就高超,这些时日更是突飞猛进,身形一闪,好似浮光掠影。

巨人妖魔大步追赶,形骸跳上空中,朝他斩出青阳剑芒,霎时火中生剑,剑含火光,铺天盖地般袭向巨人,巨人喊了一声,被打翻在地,顿时激起大片风沙。

形骸见辛瑞已经跑远,放心了不少,又看那巨人爬起,毫发无损。形骸暗自惊骇:“单看力气,这巨人足以比得上魁京。”

他此时已能自由运用青阳剑,但仍不能太久,又知道以自己此刻身手,即使想要战胜此妖,希望着实不大,唯有寄望于辛瑞能找到那施法者,扰他心神,令此妖露出破绽。

他找一处被烧毁的大屋,滴血入内,冥虎剑指着废墟,闭目运用放浪形骸功,忽然间,那房屋绽放紫光,拼凑成一条翡翠巨龙,这巨龙比巨人小上一圈,身躯颇长,不能升空飞翔,却仍甚是灵活。翡翠巨龙朝巨人妖魔冲去,那妖魔厉声嘶吼,挥动狼牙棒,形骸横劈青阳剑,绿焰横空,令妖魔不得不挡,翡翠巨龙一头撞中巨人妖魔,他又仰天摔倒。

辛瑞见形骸已将那巨人妖魔缠住,跳上一完好的高塔,朝推测之处望去,果然隐约见到一影子,躲在一阁楼露台里,此人身在高处,离得极远,但恰好可掌控全局。辛瑞令自己变得瘦骨嶙峋,轻轻一跃,如飞鸟般前往那阁楼,顷刻间,她无声落地。

那施术者身穿红袍,兜帽遮面,只露出一丛白胡子,鼻梁宽得惊人。辛瑞凝神屏息,走近两步,突然出剑,快如闪电。

眼看就要得手,但听一声惨叫,一只靛青色的小妖被斩成两截。辛瑞万不料这妖魔隐形不动,挡在这红袍老者身前,自己这一剑毕竟未能得手。

老者转过身,冷冷望着辛瑞。辛瑞张开手掌,掌中伸出一截白骨,咔嚓一声,白骨断裂,化作一常人大小的骨魔,骨魔大叫,身上射出三十枚骨刺,朝老者刺去。

老者骂道:“碍事!”一掌推出,真气犹如漩涡,将骨刺卷走。辛瑞趁势来到身侧,急速出剑。老者袖袍一拂,那漩涡阻挡剑气,令辛瑞徒劳无功。辛瑞咬一咬牙,又召来一骨魔,夹攻老者。老者回望背后,见那巨人妖魔失了自己指引后盲目急躁,被形骸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眼神寒冷,蓦然前冲,手掌劈出,将两个骨魔打得支离破碎。

辛瑞足尖一点,退开数尺,朝其中一靠近老者的骨魔一指,那骨魔的骨头变成粉末,飞向老者,骨头中蕴含剧毒,能穿透罡气,渗入人体,最是厉害,这也是川枭得意武学之一。老者当即双掌飞舞,再使出那真气漩涡,将骨毒牢牢吸住,随后一掌前推,辛瑞只感敌人掌力沛不可挡,口中喷血,摔入阁楼中。

她心想:“这敌人若全力以赴,我挡不住他一招。”急忙摸出形骸所赠雕塑,匆匆念咒,朝外一扔,只听噼啪声响,那十二玉人挡住老者去路。

老者冷笑道:“雕虫小技!”跃入阵中,一翻掌,打中一玉人。他本拟将这玉人打得粉身碎骨,谁知玉人一晃,将这一掌抵消殆尽,自身却无碍。老者见多识广,道:“是落花阵?”身子倒退,两肘命中左右玉人,那两者退开数步,并未受损。老者怒道:“果然是落花阵!”

这十二玉人是形骸一年多来,收集纯度极高的紫翡翠,再用青阳剑的火焰铸造而成。紫翡翠又称魂铁,本就极为牢固,又能克制亡者,收纳魂魄。形骸找了一些罪有应得的亡者,消灭其魂而捕捉其魄,注入玉人体内。体魄融合之后,玉人变得更为坚硬。形骸再以星知所传的五行神龙功,训练玉人,练成落花阵,令玉人几乎坚不可摧。

而玉人阵的攻击招式,得自于火行神龙功,拳脚迅猛,时而如灯笼朦胧,时而如烛火摇曳,时而如山火般强烈,时而如地火般张扬。然则此阵最厉害之处,在于其吉祥如意、掌控运势之能——这十二玉人皆是吉兆,能够悄然间更改运势,令敌人往往错失良机,玉人则往往能险中求胜。

即使形骸自己陷入这十二玉人阵中,也定会吃足苦头。眼下老者不知究竟,被玉人包围,立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起初尚能抗衡,三十招后连连中招,他功力浑厚,虽不至于受伤,但有几招终究令他颇为疼痛。

辛瑞惊喜交加,想道:“这玉人阵如此厉害,看来先前我能蒙混过去,是孟行海不想困住我了?”

老者大怒,拳上闪着暗光,击打玉人,玉人上现出裂痕。辛瑞心头一紧:“这老头功力太高!若非他召唤那巨人妖魔消耗了功力,这玉人阵未必困得住他。”

她凝神观战,见老者攻势越来越强,越来越猛,但招式破绽增大,决定冒险一击。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处,玉人阵似有所感应,让出一条缝隙,辛瑞身子一弹,此招快捷异常,更胜先前。老者“啊”地一声,被这一剑刺穿腰部,从他胸前穿出。老者口吐鲜血,一掌拍向辛瑞头脑,辛瑞当即撤剑,一声巨响,老者掌力将这一层楼打碎了大半。辛瑞死里逃生,神态惊惶不已。

就在此时,那巨人妖魔仰天哀嚎,身形淡化,直至完全不见。老者怒吼,把伤处那剑拔出,双足连环,将十二玉人阵迫退。他将那长剑抛在地上,鲜血滴滴落下,对辛瑞说道:“我断声竟栽在一小丫头手中?”

辛瑞翻身而起,摆出迎战架势,丝毫不敢放松。断声冷笑一声,一晃眼,就此遁走。

辛瑞疲倦不堪,伤处疼痛,自知若非练了川枭的骨魔法,中掌后必死无疑。她取出那小雕像,正要收起,众玉人跪倒在地,身上烟雾茫茫,一同消失不见。

她微微一笑,赶回形骸与那巨人妖魔相斗处,见形骸遍体鳞伤,坐在断壁残垣之中。形骸见到她,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来。

辛瑞晃了晃那雕像,道:“喂,你这十二玉人送给我了。”

形骸怒道:“送给你个鬼!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心血”

辛瑞道:“那你把那倩女呢喃图还给我。”

形骸大声咳嗽起来,满脸不甘,好像不敢再开口讨要了。

五十一 莫信骗徒话

此间一片寂静,天色昏暗,形骸起身道:“耽搁了这么久,你没捉住那人?”

辛瑞道:“哪儿那么简单?那人自称断声,功夫远胜于我,只怕与你差不多了。”

形骸叹道:“罢了,本也不该指望你”话音未落,被辛瑞推了一把,道:“若不是我,你怎能活得下来?”

形骸摇了摇头,朝前踏出一步,辛瑞见他伤情极惨,问道:“我也伤的不轻,若遇上大群疯鬼,只怕”

形骸从伤处挤出血,拍出真气,揉成两件披风,递给辛瑞一见,辛瑞只觉眼熟,想起是当年在解元尸魃阵中,自己曾用此物避过万千怨灵,救过形骸一命。她那件法宝不知失落在了何处,想不到形骸却已能自行制造。

她笑道:“你还记得这宝物?”

形骸道:“本也已忘了,但此情此景与当年解元相似,倒让我突生灵感。”

辛瑞点头道:“此物能骗过怨灵,让它们以为咱们是同类,不知对那些疯鬼有没有用。”

形骸道:“是了!那疯鬼不管活人还是亡者都会追杀。咱们就算有这披风,也得小心着些,尤其是你,可千万不许再笑。”

辛瑞竖起秀眉,道:“混账,你还说”

形骸“嘘”了一声,当先走开,辛瑞抿嘴一笑,赶上了他。

两人步步谨慎,聚精会神,走那些人迹稀少的小巷,或是早已荒废的街道。那披风原本无用,但形骸杀了两个疯鬼,将其魂魄融入魂铁,涂在披风上,似乎有所改善。远远遇上些疯鬼,即使被他们瞧见也不会遇袭,不过两人终究不敢太过靠近。

一路观望情形,两人倍感心凉——整座城似乎已被疯狂的亡者占据,瞧不见任何正常的亡灵,连拜登委派的城中护卫官兵也皆发了狂。他们本已习惯了这满是鬼魂的城市,现在此地变得更加险恶,就仿佛做噩梦的人在噩梦中又做起了噩梦。

即使有清醒的亡者,也都躲了起来,不见踪迹。

有时,前路亡者如海,无法通行,形骸与辛瑞不得不绕道,眼见天色已晚,城市陷入黯淡无光的黑夜,连形骸目力也大打折扣。形骸道:“太危险了,先找一间屋子养伤,明日再赶路。”

辛瑞知道心急无用,纵然担心,唯有听他建议。他们找一间空屋,形骸用黑木板封死窗口门扉,盘膝而坐,辛瑞掩住胸口,只感到伤处越来越痛,忽然喉咙一甜,她用手一挡,满手皆染上了黑血,血中有细小颗粒。

形骸道:“这是龙蜒的妖火,你受了内伤,怎地不早说?”

辛瑞叹道:“你也受了重伤,知道了又能怎样?”

形骸道:“我服过蟠桃酒,功力又深,伤愈远比你快上百倍。”走到她身后,连拍她神道、灵台、至阳等穴。辛瑞本不愿受形骸恩惠,可又太过虚弱,只能任他救治。

形骸曾解救过自身的龙蜒之毒,对此并不陌生,再说那断声的毒功远不及圣莲女皇,他将辛瑞体内细小黑龙全数杀死,疏通她闭合的经脉,运转周天,确信她再无隐患。如此施救,忙碌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大功告成。

辛瑞小声道:“谢谢。”

形骸得意笑道:“是谁说永不对我说‘谢谢’二字的?”

辛瑞窘迫不已,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本姑娘心情好,这才谢你一谢。”

形骸道:“若不是你替我击退那断声,以前也算救过我一回,我才懒得管你。”

辛瑞道:“我也是,刚刚就不该谢你!”扭过头,不理睬形骸。两人这一年多来共同远行,并肩作战,患难与共,之间好感远大于恶感,可不知为何,却觉得与对方斗嘴远比客客气气地交谈有趣,反反复复多次,终于成了默契,也难以改善了。

形骸静下心,开始替自己疗伤。他那蟠桃酒的效用极强,即使无龙脉可用,也能快速自愈,但心智却大受煎熬。

辛瑞见他脸色痛苦,暗忖:“他不顾自己伤痛,先来医治我,他这人嘴虽强硬,却对我很讲义气。他是利歌的师父,我也不能对他太差啦。”想到此,轻点形骸心经穴道,她真气虽远不能与形骸相比,但此举确令形骸再无后顾之忧。过了一个时辰,形骸叹了口气,道:“多谢了。”

辛瑞笑道:“咱们打成平手,握手言和怎样?”

形骸道:“你我无仇无怨,我本就是你长辈,怎说是握手言和?那不是多此一举么?”

辛瑞抓起他手掌,握了握,道:“少啰嗦。”

窗外仍幽冥漆黑,什么都瞧不见,只听得众疯鬼的呢喃,令人不免心悸。每到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形骸便加倍想念白雪儿,他运梦魇玄功,将思念化作一只蝴蝶,将其送出窗口的缝隙。自从他离开颠倒山后,已经给妻子送出三十只梦蝶了,却不知她是否能够收到?

辛瑞问道:“你是在想念谁么?”

形骸道:“我妻子。”

辛瑞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妻子?”

形骸愤然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为何不能有妻子?”

辛瑞笑道:“你怎地这般经不起激,你是活尸,她不讨厌你么?”

形骸道:“我早已从活尸修炼成人,可到了这鬼地方,却又时而复发,真是不幸。”

辛瑞叹道:“活尸至少不会害人,我们尖牙鬼却总想吃人的血肉,我看活尸比咱们尖牙鬼强得多。”

形骸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活尸不容于天地,承担无数欲加之罪,忍受无数冤枉委屈,尖牙鬼如何能比活尸更苦?”

辛瑞道:“但你是活人啦,又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妻子叫什么名儿?有你的孩子了么?”

形骸唉声叹气,道:“她叫雪儿,我与她不会有孩儿的。我离家越久,越是想念她,可这旅途不知何时将会结束。”

辛瑞道:“你又不是利哥哥,为何不回去呢?对你而言,路途虽然遥远,但一个月、两个月,总能回到妻子身边。”

形骸眼神茫然,回答:“我也也不知道,我担心若我回去之后,见到她的笑颜,便再也舍不得离不开了。”

辛瑞道:“不离开就不离开,难道在家陪伴心爱的妻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形骸道:“你不明白,这凡世需要我去拯救,龙蜒需要我去阻止,我在等,等待星知师公再给我指点,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本不该停留,可接下来我该怎么做?一桩灾难接着一桩灾难,青阳教似乎无处不在。”

辛瑞本想嘲笑他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告诉他这世道缺了他也未必会怎样。但当她看见形骸的眼神,陡然惊觉形骸或许并未言过其实——他曾救下过解元,救下过离落国,救下过利歌,救下过骨地长城,他或许还救过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人和地方。孟行海虽然在辛瑞面前像个十足的酒鬼、愚笨的傻瓜,可他不是,他远比外貌表现得伟大许多。

辛瑞道:“星知大师先前告诉你来救利哥哥?”

形骸点头道:“他坚信徒儿将是拯救乾坤的关键。”他顿了顿,道:“在梦境中,我也见到过你。”

辛瑞脸一红,道:“是么?那定然是个噩梦,你被女尖牙鬼追的走投无路,对不对?”

形骸道:“不,我见到同行的路上有许多同伴,有你,有利歌,或许还有澎鱼龙,利百灵,玫瑰我只见到了背影,但你的背影,我绝不会认错。大伙儿在一起,将是对抗龙蜒的希望。”

辛瑞低声道:“同伴?”

形骸道:“同伴,伙伴,朋友,同道,不管怎么说,我需要你,利歌需要你,这世道需要你。”

辛瑞感到心热了起来,充满了力气,充满了豪情。她原本只是一个自怨自艾、孤苦冷漠的女尖牙鬼,每天只想着如何杀人,如何吃人,再如何耐住杀意,少杀些人,少吃些人,整日受愧疚折磨,被食欲支配,当真是一只凄惨凶恶的女妖。但自从遇上利歌,遇上形骸之后,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开始时不时挂着笑意,她感受到了爱,有了值得珍惜的朋友,此时,她又生出了崇高的使命感,依稀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无需再为生存而担忧,无需再恐惧自己的天性,她终于有了值得追求的事,哪怕那件事虚无缥缈,艰苦卓绝。

她道:“原来你一直将我当做朋友?是因为利歌么?”

形骸脱口说道:“即使没有利歌,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的战友,我的亲友。遇上危险,你会毫不犹豫地救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救你。”

说到此处,两人陷入沉默,又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声,同时说道:“好肉麻!”

辛瑞笑道:“那些事你放在心里便行了,何必说出口来?闹得我遍体恶寒。”

形骸道:“奇怪,我是不是着魔了?方才所言,姑娘不可当真,听过也就算了。”

辛瑞板着脸道:“是么?我就知道你没那般好心,你放心好了,就算你嘴上说得怎样怎样,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形骸道:“这就对了,若姑娘遇上危险,你可莫要来救我,我也懒得去救你。”

辛瑞哈哈一笑,道:“这还差不多。”

她伸了个懒腰,找一舒适之处坐着,闭目养神,就此入睡。她知道无论遇上何等危险,自有形骸守着。他虽说了会放弃她不管,但这人说出的这些话,辛瑞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五十二 亡者当疯魔

幸得一夜相安无事,翌日一早,街上依旧死气沉沉,洋溢着可怖的杀意。好在两人皆已复原,遂潜行而出,继续赶往客栈。

身披那“疯鬼披风”,一路上倒也并无惊险,偶尔有疯鬼认出两人并非同类,但当即便被杀死。如此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客栈前。两人伏在屋顶上,见客栈罩着一层灵气,隔绝疯鬼闯入。

辛瑞微觉宽慰,道:“似乎他们还活着。”

形骸道:“却不知还有多少。”

辛瑞皱眉道:“你怎地说话这般不吉利?”

形骸道:“实话说不得么?”他凝神观望,见二楼窗口似有人监视,于是拍出一掌,掌力化作彩蝶,在空中转了个圈。若那放哨之人是水马龙等高手,当能知道是形骸来了。

等了一会儿,窗口有人拿灯笼转圈,辛瑞道:“他们让咱们进去!”

形骸道:“你用十二玉人,这阵法一日能用一次。”

辛瑞笑道:“不用你教,我自然用的不亦乐乎。”

形骸道:“别忘了是我亲手所造。”

辛瑞啐道:“好光彩么?我看也平平无奇。”

形骸无暇与她争辩,跃下地面,众疯鬼同时向他袭来。形骸双手紧握冥虎剑,往地上一刺,身上冥火成圈,向外扩散,一碰上疯鬼,立刻变作尖锐的魂铁,刺其要害。眨眼之间,以他为中轴,空出一大片地方,众疯鬼莫敢靠近。

此刻,只见一巨大疯鬼冲向形骸,他体型虽巨,但行动飘忽,实是诡异至极。形骸望向他时,他已飘到形骸身后,五根手指尖锐如刀,朝形骸抓下。形骸一笑,身形消散,恰如梦幻一般,那疯鬼一击落空,被形骸一剑剖开。形骸再出一掌,散发火光,这疯鬼被火烧得哇哇大叫,转瞬逝去。

紧接着,辛瑞落在形骸身后,她召来十二玉人,玉人拳脚如风,声势惊人,将众疯鬼打得狼狈不堪,损伤惨痛。辛瑞心下赞叹,但表面上却不屑一顾,于是见缝插针,在玉人环绕之下杀伤疯鬼,倒也得心应手。她那移魂剑法凌厉迅速,对亡者颇有奇效。

两人纵然对疯鬼应付自如,可不知怎地,周围疯鬼越来越多,直如蝗虫过境,声势浩大。形骸心中一凛:“即使用青阳剑猛攻,也杀不尽这数万疯鬼,且万一掌控不当,反而毁了客栈的防护之阵。”

辛瑞瞧出不妙,道:“得进客栈去!”

形骸将她拉到身边,道:“让十二玉人殿后!”

辛瑞大感不舍,道:“会不会损毁了?”

形骸道:“随时能召回来,放心!”

辛瑞点一点头,两人转身朝客栈飞奔,前方也遍布着疯鬼,前仆后继地挡住道路,两人专注突围,各自以沉重刚猛的剑招开路,步步惊险,寸寸艰苦,一刻也无中断。这时,形骸见二楼窗口又亮起灯光,水马牛喊道:“跳上来!”

形骸握紧双剑,左手劈出冥火,右手劈出妖火,刹那间剑气锐利,扫向两旁,靠近的疯鬼被斩成泥浆,后方的疯鬼则断手断脚。他一推辛瑞,道:“你上去!”

辛瑞身在半空,道:“你也快些!”落在屋檐上,剑如密网,杀退追来的疯鬼。水马牛凌空一抓,辛瑞终于进入窗口。稍过片刻,形骸也出现在屋内。水马龙喊道:“好!”与裴桂朋齐出拳掌,将追入的疯鬼赶跑。

形骸道:“我挡着,舵主施展除灵阵。”

水马牛又道:“好!”当即坐定,操纵此间渗透出的龙脉灵气,转瞬间,浩然正气充斥客栈,向外扩张,将疯鬼悉数逐走。

辛瑞这才知道水马牛先前为救两人,暂且撤去除灵阵,实是冒了极大的险。她走到屋外,见客栈上上下下住满了人,单一层只怕便已数目逾两百,其中生者一半,亡者一半。应当是灾祸一起,赶来投靠水马牛的。

辛瑞微觉奇怪,问道:“除灵阵还能区分好亡者与疯鬼么?”

形骸道:“只要是水马牛准许入内的,皆不会受除灵阵所害,最多稍感不适。”

水马牛走向两人,脸色憔悴,道:“真他娘的凶险。”

形骸与辛瑞说道:“舵主,多谢你了。”

水马牛道:“你二人怎会在一块儿?”

形骸道:“事发之时,我和辛瑞姑娘恰好偶遇。”

辛瑞问道:“利歌来过了么?”

水马牛笑道:“来过,若非护法王处置及时,咱们如何能救出这许多人?”金刚狮子城中活人为数不少,大多住在这一带街上,皆听命于水马牛,也受他照顾,水马牛身为活人首领,这救苦救难之举,倒也毫不含糊。事发之后不久,利歌来到客栈,助水马牛击退大批疯鬼,令他有余裕展开阵法,随后又外出了几回,接应不少人逃到此处。

形骸道:“在阴影境地里,此地活人越多,除灵阵效用便越强。他处置准确无误,不愧是我的徒儿。”

辛瑞想起爱侣,好生想念,道:“利哥哥人呢?”

水马牛叹道:“他出去找你了。”

辛瑞微微一颤,道:“什么?他为何不等我?”原先她与利歌可以彼此感应,知道各自在哪儿,但这浩劫发生之后,这感应便没了效用。似乎疯鬼散发之气,扰乱了尖牙鬼的感知。

形骸道:“利百灵呢?澎鱼龙呢?”

水马牛神色惋惜不已,道:“事发突然,他们当时还在外头,连碧飞这小丫头也不见了。”

辛瑞握紧玉雕,召回十二玉人,道:“你知道利哥哥大概在哪儿?”

众人大骇,齐声道:“姑娘,这等状况,最忌讳的便是你找我,我找你,法王他何等能耐,定能安然返回,你俩到时便能团聚,否则你来他走,你走他来,一不小心,只怕”

辛瑞急的将嘴唇咬出血来,水马牛赶忙道:“姑娘要喝血么?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一饱绝万忧”

辛瑞喝道:“谁有心情喝血?”把水马牛吓了一跳。

形骸道:“你急也没用,待我歇歇,出去查探一番。我有找到利歌的法子。”

辛瑞喜道:“孟行海,多谢你啦。”

形骸一愣,道:“姑娘为何语气竟如此诚挚,谢意这般爽快?莫非中邪了?来人,快拿狗血淋她!”话一出口,被辛瑞结结实实一拳打在胸口,险些吐出狗血。

众人镇定下来,水马牛大声道:“我客栈中存粮丰厚,诸位放心,撑上两月、三月,不在话下。不过三个月以上,便要缩衣节食了。”

形骸传声道:“舵主,你这是虚张声势?”

水马牛也暗暗答道:“废话,我的粮仓不在此处,哪有余粮接济这好几百人?有人逃离时自带干粮,却也不交给和尚。我不这般说,难道要告诉他们,过两天便要断粮了,大伙儿自求多福!”

形骸道:“亡灵与活人住在一块儿,迟早要出乱子。”

水马牛叹道:“可不是吗?我瞧有些亡灵盯着活人瞧,只怕是想要喝血了。幸亏和尚我有先见之明,将两者分开,不过有亡者与活人‘成亲’,倒也不便拆散。”亡者向往生还,故而学活人一般饮食睡眠,并恣情纵欲,放浪形骸,其实并无必要,但最能令亡者有存活之感的,便是喝血、吃人、与活人缠绵。这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在这阴阳交界处都变为现实。

形骸打量水马牛,道:“你这除灵阵能撑多久?”

水马牛道:“那要看和尚我先撑不住,还是这除灵阵先撑不住,不说一个月,拼得老命,十天八天总是有的。”

这时,辛瑞、裴桂朋走近,辛瑞也曾粗略学过尸魃阵的皮毛,道:“孟行海,你在解元城用过的法子,在这儿能再用一回么?”

形骸见水马牛、裴桂朋大惑不解,叹道:“解元城是阳世之中,乾坤之地,地下龙脉密集,所以我能连接鸿钧逝水,布成除灵大阵,驱散阴影境地。可现在此处全是阴影境地,龙脉稀少,我岂能本末倒置,反客为主?”

裴桂朋道:“大伙儿都不清楚来龙去脉,有人说,得去找拜登大帝,让他派大军将这些疯魔灵杀干净了。”

形骸摇头道:“拜登麾下的军团,未必能挡得住这疯病,疯病增长极快,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感染数万亡者。”

水马牛骇然道:“若是若是冥灯护法王,乃至大帝本人也发了疯,那可就万事休矣!”

形骸道:“拜登是活尸,并非亡灵,且冥火功深不可测,疯病奈何他不得。至于他手下高人,也没那么容易受害。”

辛瑞道:“该不该去找他?”

形骸苦笑道:“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城中乱成这样,他怎会有空管咱们?”

裴桂朋道:“此言有理,这疯魔灵”

形骸曾听他称呼这疯鬼为疯魔灵,起初以为不过是他自己起的名目,但第二次听他又说,不禁问道:“疯魔灵?是指外头那些疯鬼?”

裴桂朋道:“你叫他们疯鬼?咱们都叫疯魔灵。数十年前,大伙儿便这般叫他们”

形骸、辛瑞皆大吃一惊,喊道:“什么?这疯魔灵早已发生过了?”

水马牛道:“是,病症一模一样,皆是亡者嗜杀,被杀死的亡者也会变作疯魔灵,只不过持续不久,便会自行好转。当时髓行护法王亲自处置,便将此事镇压下去。若非和尚我消息灵通,也不会得知此节。”

五十三 盲盲逐名利

形骸问:“莫非髓行知道该如何治愈这疯病?更知道这疯病的由来?”

水马牛道:“若城中有人知道,则非她与拜登大帝莫属。”

形骸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我去找她问个明白。”

水马牛劝道:“谁也不知髓行现在何处,行海兄就算去了,未必找得到她。”

形骸稍一思索,已知他心意:此地危机四伏,纵然他帮派中好手齐聚一堂,但仍有不少在外失踪,可谓损失惨重,加上客栈内人多杂乱,内忧外患,不得安宁。水马牛想让形骸留下相助。

他道:“等澎鱼龙、利歌、碧飞她们回来,局面便好得多了。”

水马牛忙道:“正是!”

形骸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儿?”

水马牛道:“澎老兄去了牺牲街魂铁矿,本是替我处置惹事之徒,不料遇上这等事。碧飞丫头,唉,她前天早上便出去了,又不知在哪儿。”

形骸碰巧知道牺牲街方位,他权衡局势,道:“我可去找澎鱼龙,将他带回来。”

水马牛搓着双手,神态沮丧,道:“行海兄,你从外头回来,也见到是怎样的局面。彭老兄身手不及你,只怕凶多吉少”

辛瑞道:“胡说!大哥他变化为蛟龙,肌肤胜似月银大盾,这等钢筋铁骨,又怎会死在疯魔灵手上?”

形骸道:“就这么说定了,辛瑞,你听水舵主安排,大伙儿镇守各处。”

水马牛知阻止不了他,又道:“行海兄,你真要外出,可去粮仓一趟,带些存粮血酒回来。”不容分说,将粮仓钥匙交给形骸,形骸叹道:“我尽力而为吧。”

辛瑞道:“孟行海,保重,若遇上利歌,你二人早些返回。”

形骸愕然道:“你怎地突然这般关切我?难道是说反话?又或是被疯魔附体?”

辛瑞叱道:“算我没说!快些滚吧!”

形骸笑了笑,从二楼窗口跃出,近处疯魔分散了些,他披着那疯魔披风,众疯魔并未留意。形骸不禁回想起当年与李银师借梦魇功穿梭解元,布置阵法之事。他猜测李银师或许并未死去,而是作为活尸存于世间,但他却更盼着自己猜错了。

刹那间,他背脊生出一股寒意,感到一股恶念向外扩散。那恶念中充满憎恨杀意,蛮横得毫无道理,像极了尖牙鬼杀人时的模样。形骸微微一颤,见亡者如山如海般向客栈冲锋,少说也有两万之数。

形骸想道:“怎么回事?”但不及思索,疯魔灵已撞上了除灵护罩,护罩反震,疯魔灵死伤无数。形骸俯视这景象,心中惶惶:“若持续下去,护罩寿命定会锐减,必须将他们引开!”

他揭开疯魔披风,劈出两道闪电,顿时光芒暴涨,声震百里,形骸喊道:“一群废物,有种来追我好了!”他划破手腕,血如泉涌,血腥气味传开,众疯魔当即调转方向,盯上形骸。

形骸绕了个圈,疯魔大半被他吸引,纷纷浮空,飘向此地。形骸跃向远处,又不敢离得太远,始终保持二十丈之距,面向着疯魔,倒退前进。

他见疯魔灵如此愚蠢,暗呼侥幸,却不知他们蠢到怎样地步,会不会折返,继续袭击客栈?他跑到路口,惊觉自己引来另一条街的疯魔。众疯魔追逐着他,后方越过前方,越飘越高,宛如一座移动城堡。形骸暗忖:“可惜,可惜,他们不会自相残杀,否则一通混战,看着何等爽快?”

不久,他身后已跟着十万疯魔,众疯魔有的化虚,有的化实,呼喊声惊天动地,声威可怖已极。形骸一不留神,手上伤口愈合,但疯魔仍然急追着,看来他们早忘了自己在追逐什么,见到大势所趋,便也懒得回头了。

形骸笑道:“世人盲目,随波逐流,生死不悔,真是愚昧得可笑。”见到这等阵仗,又想:“若有法子造一颗大霹雳弹,就这般砸下去,将疯魔一扫而空,世间快事,无过于此。”可转念一想,城中疯魔少说将近千万,如何能杀得干净?

跑着跑着,前后皆有疯魔灵夹击,形骸刚想从旁边逃走,心中一动,径直朝对面那群较少的疯魔奔去。那群疯魔也立即迎向了他,好生压根未见那充斥天地般的大军。形骸喊道:“让开了!”青阳剑气开路,杀入其中。

顷刻间,前后的疯魔大军终于撞在了一块儿。疯魔虽对其余疯魔并无敌意,但也野蛮无脑得紧,一旦遇袭,立刻反击。于是乎,前方的疯魔与后方的疯魔厮杀起来,而道路阻塞,后方的后方也立时大怒,动手杀戮,但听得惨叫声钻入乌云,震的房屋晃动,无数疯魔就在这小巷中展开混战。

形骸化作梦影,无声无息地跳到一间房屋内。他若有所悟:“看来这疯魔也不难对付,只要反复引他们内斗即可。等斗得两败俱伤,再来个渔翁得利,坐享其成。”

他环顾这房屋,并无人影,于是推开一扇门,谁知屋内陡然响起尖叫,数道虚影朝外逃窜。形骸心中一动:“是了!这屋里躲着些逃难者,好像是亡灵。他们若逃到街上,只怕凶多吉少。”

他蓦然加速,挡住出口,道:“轻一些,我并非疯魔灵。”

有一男子问道:“疯魔灵?”

形骸道:“外头的那些东西。”

众“人”似乎放心了不少,恢复安静,形骸发出些微光,照亮他们,见是一男晒死鬼、一女冻死鬼、一男摔死鬼、一女饿死鬼,还有四个孩童模样的横死鬼。

那晒死鬼似是众鬼首领,其余鬼都哭丧着脸,唯独他还算镇定,他道:“你是谁?”

形骸道:“孟行海,路过此处,无意打扰,诸位自便。”

晒死鬼道:“阁下要去哪儿?外头叫声怎会如此巨大?”

形骸苦笑道:“似乎疯魔灵之间生出仇怨,这才在一块儿了却深仇大恨。”

晒死鬼道:“鄙鬼名叫‘祖保车’,生前乃是一龙火贵族。阁下似乎有些本事,想要去哪儿?可否带咱们一起去?”

有个小孩童道:“爹爹,不可,外头危险,咱们还是留在这里为好。”

祖保车看着那孩童,神色感动,道:“小戎莫慌,这劫难不知何时结束,咱们不能一直藏在这里,一旦被发现,便全都完了。”

形骸看那小戎,不由得十分怜惜。他身上被疯魔灵刺中数下,皆在要害处,却侥幸不已地留得一条性命。

看来单单受伤,并不足以患上疯魔病状。

女冻死鬼道:“相公,此人可不可信?你怎知他不会引咱们上死路?”看来她与这祖保车是一对鬼夫妻,不知是生前的姻缘,还是阴间的续弦。

其余亡灵也都忧心忡忡,问出同样的话来,害怕之情甚是夸张。形骸在此居住已有一段日子,知道寻常亡灵有些迟钝痴傻,只能做些重复无意义之事,唯有龙火贵族等觉醒者死后并无异状,生前是雄杰,死后也是鬼才。

这一群人中,唯有祖保车与小戎言行如常,祖保车是龙火贵族,这小戎莫非是神裔?但神裔死后,极可能遁入轮回,或许是他天赋异禀。

祖保车皱眉道:“那些疯魔大喊大叫,震得厉害,这屋子本就破旧,也撑不了多久。”说话间,楼顶砰地一声,似有疯魔因恶斗摔入屋内。那疯魔灵大声叫嚷,幸而飞出了窗口。紧接着,大混战临近,喊声震得木板一上一下,兵乓作响。

形骸暗暗愧疚:“是我殃及他们的藏身处。”正在思索该如何是好,楼上轰地一响,砸穿了隔层,整栋房屋摇摇欲坠。形骸道:“随我冲出去!”

祖保车道:“我断后!快些!”

形骸闪身出门,走向街对面的房屋,这时,两边聚集着共千余个疯魔,一见形骸,悉数腾空来袭。形骸当机立断,两招无手速剑,剑光如同天幕,声响如同惊雷,将两边疯魔毁灭一空。街上原本拥挤不堪,寸寸危险,现在却清净冷寂,唯有剑气残留成风,徐徐飘过。

祖保车惊得双目圆睁,小戎则舌挢不下,其余亡灵扯着嗓门儿连声尖叫。好在不远处正打得声嚣喧天,这区区声响也不至于惊动那十万疯魔。

形骸释放命运蛛丝,将这群鬼魂拴住,闪身一动,已到了对街的一间空屋。他从空屋中的后窗走出,踏上街头,如法炮制,又用无手速剑清场,以防追击。如此反复三次,他大感不支,这才停手,找一处结实严密的石屋,躲入其中。

祖保车忍不住说道:“阁下神功之强,鄙鬼生平未见,只怕圣莲女皇,也未必能胜过阁下多少”

奉承话说到一半,形骸“哇”地一口血,吐得满墙都是。他一回头,见祖保车那一家子盯着血迹,神情贪婪,唯独祖保车与小戎并无变化。形骸赶忙将血化作水,消去了气味。

祖保车道:“阁下怎地受伤了?”

形骸将青阳剑还入剑鞘,道:“这邪剑可让我吃足了苦头,不知何时我会被它扰乱心神。”

他望望窗外,用家具遮挡严实,又道:“此地甚是偏僻,比你们之前住处好些。你们逗留在此,暂且无需担忧。”

祖保车登时动容,道:“阁下如此本领,莫非竟有拯救此劫的法子?”

五十四 邪教不悔改

形骸道:“我也正毫无头绪,诸位可有良策?”

祖保车叹道:“我等更不知情了。”

形骸拟依照原先之计,先找到澎鱼龙,此地无人,甚是安全,祖保车一家当可安然无虞。

他刚想说“就此告辞”,只听一声轻响,震断了门闩。形骸一凛,挡在卧房门外,只见五个人影鱼贯而入。

形骸登时认定这五人是敌非友,而且知道形骸他们藏在此地,否则不会一上手便震开屋门,却不知他们是冲形骸来的,还是祖保车的对头?

最后一人进门之后,一道阴影将破碎的房门遮住。形骸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五人穿着墨鬼教之袍。

其中一人脸宽鼻尖,是个脸色发青的中年汉子,他带着笑容,但神情颇为凶悍,说道:“孟行海,你还逃得掉么?”

形骸调理紊乱的内息,道:“墨鬼教的,为何要找我麻烦?”

五人都笑了起来,嘻嘻哈哈,宛如鬣狗,又似是怕惊动了疯魔,压低了声音,听来更是奸诈无比。

中年汉子摇头道:“墨鬼教?非也非也。咱们不过是假借墨鬼教的名头,实则信奉青阳,效力于龙蜒大人。”

形骸心想:“青阳教竟然追到这阴影境地里了?”

中年汉子叹道:“多年来,你坏了我青阳教多少大事,这等深仇大恨,便是你死了也休想了断。眼下我等出手,你已然万劫不复,必死无疑了。小子,你可知我‘北海鱼魔’的名头?”

形骸轻蔑一笑,道:“听说是某个听没出息的海盗,十多年前被纯火寺打得生死不知。”

北海鱼魔甚是愤恨,笑容瞧来更是狰狞,他道:“就凭你这句话,我便留你一条性命,但定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披头散发的女教徒道:“小心了,此人盗走青阳剑,刚刚那数剑威力,委实惊世骇俗。”

北海鱼魔哈哈一笑,道:“不足为患,徒倚仗青阳剑之威,但自身岂能安然无恙?我看他已被妖气腐蚀了五脏六腑,无需我等动手,不久也将半身不遂。”

那女教徒眼珠一转,笑道:“原来如此,待会儿若擒住了他,我想用凌迟之刑,要他吃尽苦头,你们可不许与我抢。”

北海鱼魔叹道:“我本该第一个对他用刑,但既然师妹你这般说,我就让你一让。”

形骸陡然拍出一掌,北海鱼魔慌忙一封,身子巨震,表情痛苦不已,他道:“你你居然偷袭老子?”

形骸道:“是你们啰嗦不休,我等得不耐烦了。”经此一掌,他试探出这北海鱼魔功力深湛,仅稍逊于当年的熔岩老道,其余四人虽不及他,但联手起来,倒不易对付。

一红鼻子大汉喝道:“快些布阵!”五人并肩而立,各自施法,霎时阴影将形骸包围,叫做‘皮影戏阵’,阵中飞出五个绝影妖,施展五人的招式,围攻形骸,而那五人则融于阴影,目力难辨。

形骸心想:“打斗之时,不能引起太大动静,更不能损毁了这屋子。”当即施展水仙浮剑,与绝影妖相斗。

他先前清除疯魔灵时用力过猛,受了内伤,若是静静修养,小半个时辰便能复原,但此刻陷入恶战,功力大打折扣,而且确实不愿用青阳剑。这五人皆是高手,阵法精妙,招式凌厉,形骸一时无法占得上风,不过绝甲平剑诀的水仙浮剑攻守兼备,以柔克刚,那五人也奈何不了他。

青阳教徒嘴上不停,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出言讽刺,形骸感到他们渐渐烦躁,攻势越来越紧密,却也更易判断。猛然间,一绝影妖一招直拳打来,刚强异常,形骸早有防备,水光一转,将这拳化解,再借这一拳之力斩出冥虎木剑,将那绝影妖一刀两断。黑影阵中传出一声闷哼,似操纵者吃了大亏。一转眼,又冒出个绝影妖来。

形骸已察觉此阵厉害之处:绝影妖纵然被杀,也只损耗布阵者功力,难伤布阵者分毫,而这些敌人真气颇为雄厚,若如此斗下去,自己内伤只会加重,局面更会恶化。

他身子一转,加重臂力,剑如风火般劈出,噼啪声中,刹那火光闪动,将五个绝影妖一齐斩杀。他笑道:“我已摸清你们路子了,黔驴技穷,何足为患?”

青阳教徒大怒,齐声骂道:“虚张声势,待会儿叫你死的哭爹喊娘,苦不堪言!”说话间,新召出五个绝影妖,重新攻上。

形骸故技重施,一招“烈鸟断剑”,刺向五妖,杀了其中三个,他剑气盘旋,飞向各处,其余二妖狂攻猛打,不遗余力,而新的妖魔再度现身,加入战团。

忽然之间,形骸身形消失,同时化作五人,出现在青阳教徒身边,青阳教徒魂飞魄散,想要抵挡,但这正是他们操纵阵法的紧要时刻,如何能来得及收功?形骸一人一剑,刺死四人,只留下那北海鱼魔。北海鱼魔身受重伤,施展滑溜身法,嗖地一声,逃到远处。

恰好这间屋子里,祖保车一家正忧心忡忡,怎料蓦地从暗影中钻出一人来。北海鱼魔大吼一声,奋起余勇,一掌将祖保车打飞,伸手抓向小戎,小戎手一格,竟将北海鱼魔手掌挡开。北海鱼魔牵动伤口,口鼻流血,双手乱抓,终于抓住另一小亡灵。

他回过身,见形骸已然脱出皮影戏阵,连忙厉声道:“再靠过来,我立时用妖火烧死这小的。”他全然不明白己方如何会败在形骸手上,因此忌惮至极,双目死死凝视形骸,只要他稍有异动,他立刻便与这小亡灵同归于尽。

形骸道:“青阳教徒,果然一脉相承,手段一如既往的卑劣。”

北海鱼魔道:“少废话,你立即自杀!”

形骸道:“你会不会做人?这讲价也太狠了,价钱放低一些,不如我抛了剑,你将这孩子放了如何?”

北海鱼魔怒道:“你功夫太怪异,刚刚怎地成了五人,又瞬移到咱们身边?”他思来想去,仍想不通形骸被五个绝影妖死缠烂打,如何能脱得开身?

形骸道:“井底之蛙,告诉你也无妨。我剑气中有梦海真气,我能在梦海真气中随意挪移出现,就算幻化成影,也非难事。”

北海鱼魔颤声道:“梦海真气?”

形骸笑道:“刚刚刺你一剑,也是一样。”话音刚落,他转变梦墨,无数刀刃剖开北海鱼魔胸腹,这青阳教徒当即毙命。

形骸赶忙施展地狱无门,险险捉住北海鱼魔的魂魄。这法门在阴影境地施展起来更容易,可魂魄逃窜也加倍快速。形骸勉强鼓足余力,将那魂魄捏住,他猜测这青阳教徒也许与疯魔灵发作有关,手一回,将魂魄拍入自己脑内,这则是类似召归墟妖附体的法术。

此人记忆杂乱,生平作恶多端,形骸凝聚意志,只找他最近的记忆。

他见到此人与另外九个墨鬼教徒在一块儿,但也知道这九人皆是伪装的青阳教徒。此外,大堂内另有一群人,其中一女子穿着妖艳,容貌美艳至极,眼神中闪着猜疑。他听青阳教徒称她为慧彼明。

形骸心道:“慧彼明?她与青阳教徒勾结了?”

他们谈论起行刺拜登之事,慧彼明犹豫半晌,终于摇头道:“拜登还有用,我劝你们打消这念头。”

青阳教徒中一老者怒道:“慧彼明,你可是戏弄咱们?我青阳教对你开诚布公,知无不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慧彼明冷笑道:“我虽与拜登是对头,可毕竟共侍一主。我可不信妖界的巨巫会安什么好心。多谢诸位如实相告,不过你们也是又笨又该死。”说罢,她手持弩弓,对准众教徒,她手下也都以弩弓瞄准,面露笑容。

北海鱼魔轻笑一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抬举为死鱼。慧彼明,你以为咱们料不到你这盘算?”

慧彼明猛一回头,见一漂浮纤细的身影出现,她身后高手已被这怪客打倒,她骇然道:“髓行,你你何时”

髓行轻声道:“你在这儿的伏兵,也都被我杀了。慧彼明,你选错路啦。”

慧彼明急速一跃,跳向高空,她轻功之高,委实匪夷所思。

但髓行也毫不逊色,倏然间已跟上了她,拍出一道掌力。慧彼明不得不回身抵挡,两人相差不远,髓行似稍占上风,青阳教徒施展皮影戏阵,将两人围住,隔绝了声形,形骸料想阵中定有源源不绝的绝影妖袭击慧彼明。

形骸观青阳教徒表情,之前与他交手的五人神色吃力,而另外五人则挥洒自如,看来后者功力更胜过前者。

过了半个时辰,皮影戏阵消散,慧彼明被髓行的布条牢牢缠住。她赤着身子,露出本来面貌,姿色倒也不坏,只是总令人不由得畏惧。

青阳教徒得意而笑,道:“笑屠巨巫的宠儿也不过如此。”

髓行摇头道:“若非尔等相助,我未必擒得住她。”

北海鱼魔道:“将这女子杀了!”

髓行道:“留着她,若她死了,笑屠会知道。到时想再刺杀拜登,可就难上加难。”

众青阳教徒齐声称是,那领头的老者说道:“髓行大人,您在此潜伏多年,真是难为你了。”

髓行笑道:“你们该当称颂龙蜒大人神机妙算才是。”

众人当即醒悟,于是一通歌功颂德。

五十五 急事总凑巧

形骸心想:“不妙!髓行竟是青阳教的奸细!莫非拜登已死在她手上?”

他曾领略过拜登身手,自知哪怕凭借青阳剑也敌不过他,髓行是如何杀了他的?或许正因为拜登遇害,城中才会大乱。

祖保车道:“行海大侠,你没事吧。”

形骸脸色惨白,呼吸艰难,道:“我消耗过度,需要静养。”

祖保车道:“不错,大侠还请在此养伤,我杀敌的本事稀松平常,但能够放哨警戒,绝不敢放松。”

远方疯魔群厮杀之声仍不断传来,众人心中惴惴,在屋中找地儿坐下。形骸不再运功,火光消失,一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了。

形骸大声咳嗽,却听不见其余亡灵的声响,他们都不必呼吸,又害怕的不敢出声。亡者在夜间视觉如常,且不必睡眠,但大多数亡灵会学着生前行为举止,装模作样地睡上一觉。

形骸摸上青阳剑,轻轻一碰,又畏惧地缩了回去。他闭上眼,排除杂念,就此入睡,发出低微地呼吸声。

胸口蓦然一痛,形骸发出惨呼,又中了数剑,他朝那凶手怒目而视,见到小戎的脸。他面无表情,脸色白的如纸,但被黑暗染成了紫色,一双眼球转动,分在两旁,仿佛毒蛇一般。形骸再看他那刀刃,是从他手掌中伸出来的。

形骸怒道:“疯魔病?”

小戎露出扭曲的笑容,一张嘴如同半月,占据了大半张脸,他笑道:“是么?我是如何得病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被疯魔刺得很痛,醒来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指着形骸脑子,道:“我想吞亡灵的魂魄。”

形骸道:“胡说,你这并非疯魔病,疯魔病将亡者变作毫无理智的疯子!你只是奸邪恶毒之徒!”他望向祖保车,他们都睡得很死,必然是小戎的手段。

小戎摇头道:“你这样想的?但其余疯魔灵都认我是同类,也不来杀我。我杀了几个鬼魂,却来不及吞下魂魄,已被那些疯子抢走啦。我于是想偷偷摸摸找一些鬼魂,将他们带到无人争抢的地方,慢慢享用他们。唉,我遇上祖保车他们,认这祖保车做爹爹,他倒也容易上当。我本来想要动手,却偏偏遇上你坏了事。”

他正说着话,突然出招,形骸又中了一剑,大声痛呼。小戎笑道:“你似乎伤势复原极快,真不得了,不过我这剑伤的是魂魄,而非躯体,你想要复原,只怕没那般容易。”

形骸道:“你恩将仇报,卑鄙无耻,似你这般奸诈的疯魔灵还有多少?”

小戎道:“我怎地知道?似乎不多,但也非仅我一人,我在不久前还见过一个。”

形骸感到屋子里冷如冰室,连魂魄都在发抖,这小戎体内的恶意发散在外,真如魔星降世一般。

小戎又道:“不过幸好,你这人武功虽高,可也是蠢货,对我毫无防备,竟在我面前受了这么重的伤。活人的魂魄虽不合我胃口,但总不能让你活着。”

他又刺一招,这一回刺穿形骸的脑袋,那尖刺上裂开小孔,小孔变作不断咀嚼的嘴,撕咬那脑内的魂魄。

但他咬了片刻,不由心惊肉跳,脱口喊道:“假的?”

那“形骸”化作梦墨,随风消逝,小戎被一剑拦腰斩断,他骇然惨叫,见真正的形骸脱离黑暗,现出身影。

小戎双手撑地,往后急退,道:“你怎么怎么识破的?”

形骸道:“我只是有些疑心,毕竟我曾经有过血的教训。”

小戎惊惧万分,道:“教训?”

形骸想起缘会,想起那残忍的紫鹤,想起额头间的重创,想起那几乎令自己万劫不复,被残忍与固执淹没的厄运,他猜测这疯魔病与尖牙病类似,与断翼鹤诀有关,或者说,与巨巫有关。

他道:“你受的皆是致命伤,决不能行动如常,而你却像未受伤一般。你并非觉醒者,却远比寻常亡灵聪明。那北海鱼魔要捉你,你却化解他拳脚功夫。这众多疑点,我若不防着点儿,死一千次也是活该。”

小戎神色一变,显得柔弱无助,清纯无辜,他道:“叔叔,我我不知怎么了,我”

形骸漠然道:“收起你这嘴脸吧,我暂且还不杀你,你究竟知道多少?”他精通道法,既然捕获了这万中无一,神智清醒的疯魔灵,便想从他身上找出化解这疯魔病的法子。

小戎眼泪汪汪,道:“真的,叔叔,我我是有口难辩,我只记得自己被发疯的恶人”

他身上豁然又散出寒冷的恶念,如同一个个波浪般朝外打去。形骸立时醒悟:“他在呼唤其余疯魔灵!”指尖一道冥火,将小戎烧成死灰。他难以判断这小戎是否真的变回了寻常的鬼魂,还是伪装成如此,但他极端危险,形骸别无选择。

这时,他想起一事,背脊一阵恶寒。他记得离开客栈那一刻,从客栈中也感受到类似的恶念。现在想来,当是客栈中混入了一清醒疯魔灵,那疯魔灵警惕形骸,见形骸离去,一时放松,无意间送出那恶念,才引起众疯魔猛攻客栈。不知至今客栈那边怎样了?

他即刻便想要返回,但也是两头难以兼顾。澎鱼龙已有两日音讯全无,客栈一边的清醒疯魔灵多半与小戎打同样主意,想偷食亡者魂魄,此刻客栈未必出了大事。

他犹豫不决,陡然记起辛瑞有形骸所“赠”的玉雕,他心道:“好运气!那玉雕中有梦墨,我用这玉雕可知会她。”

于是他立即施法,不久感应到那玉雕,玉雕睁开眼,传来那一头声影,形骸大吃一惊,见到辛瑞正泡在木桶里洗浴,依稀可见玉体轮廓,她神色困倦而舒适,似这热水如瑶池仙泉一般。原来这玉雕就放于她衣物之间,触手可及。

形骸暗暗着恼:“都什么时候了,这饿女尸怎地还有心情洗澡?”若此时开口,将来只怕要挨她数剑,可若说得迟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心情矛盾,鼓足勇气,道:“辛姑娘。”

辛瑞大惊,俏脸变色,怒道:“孟行海?你你闹什么鬼?”

此法叫眉目传情,形骸不能闭眼,否则立时失效,但他如何能吐露实话?只说道:“姑娘放心,我只能传声,不能传形,见不到你洗澡。”

辛瑞掩住胸口,咬牙道:“你怎知我在洗澡?”

形骸说错了话,恨不得自抽耳光,他道:“我有一件极要紧之事对你说。”

辛瑞道:“我也有要紧事要对你说。”

形骸奇道:“什么要紧事?”

辛瑞一字一句,恨恨说道:“麻烦你用剑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

形骸急道:“你那身子有何好看,别打岔,我发觉一件极其危险之事”

辛瑞道:“不好看,你还偷看?你这混账王八蛋,这么做对得起利歌么?”

形骸忍气吞声,道:“切记,切记,客栈之中,至少有一疯魔灵,这疯魔灵智慧深湛,本领不凡,喜好吞吃鬼魂,还可传达恶念,召唤其余疯魔灵猛攻客栈。”

辛瑞吓了一跳,一扬手,招来一件丝袍,跃出水桶,形骸隐约见她身躯玲珑,曲线优美,心中悲呼:“我欲做君子而不成,欲不见色而不得,既来之,则安之,既见之,便观之,这般坦坦荡荡,视美如常,才是大丈夫,大宗师的行径。”

辛瑞细看屋中事物,捧起那玉雕,对准自己脸庞,道:“是这玩意儿?”

形骸道:“不错,你先不可声张,以免那妖魔破罐破摔,放手一搏,引疯魔灵猛攻。”

辛瑞道:“那疯魔灵有何特征?”

形骸想了想,道:“第一,那疯魔灵身上有多处重伤,看似致命,但他可用衣物遮掩。第二,那疯魔灵并非寻常亡灵,武功高强,见事明白。第三,他身边或许会有亡者莫名消失。第四,他脸色异常苍白,好似透明。”

辛瑞沉吟片刻,道:“你遇上过了?”

形骸道:“途中偶遇,但我确信客栈中定有至少一个。”

辛瑞定了定神,道:“大伙儿都很感激你,若不是你,那一大群疯魔灵说不定会将除灵气罩攻破,你没事么?”

形骸傲然道:“我岂会有事?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辛瑞登时来气,道:“我好心好意关心你,你这是人话不是?”

形骸叹道:“辛瑞姑娘,本宗师何等神功,你无需为我担忧。只是希望你分清轻重缓急,大敌当前,岂能贪图享乐,偷闲洗澡?而你就算要洁净身躯,也当手脚快一些,岂能浸泡热水,沉醉其中?况且你这体型甚是美观,如旁人突然有事找你,相见岂不尴尬?依我之见,你当变作那骷髅女子形貌,令人惊悚,便一切无碍了。”

辛瑞骂道:“多管闲事,我好看难看,也不是给你看的,谁料得到你竟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又不是我师父!就算是我师父,偷看我洗澡,一样是个杀千刀的银贼!”

形骸怒道:“什么银贼?我可是正”想起自己生平遭遇,正应了“放浪形骸”四字,这正人君子之称哪有颜面说的出来?不过他终究将要事告知了辛瑞,在无话可说,于是灰溜溜地收了法术,见祖保车等人睡得宛如死鬼,稍稍定心,出门赶往魂铁矿山方向。

五十六 明断冥者案

辛瑞快手快脚,穿戴齐整,推门而出,找到水马牛、桂朋,将两人拉到一旁,转述形骸所言。

两人大骇,水马牛道:“姑娘不是在洗澡么?行海老弟是如何知会你的?”

辛瑞冷冷道:“你怎知我在洗澡?你也偷看了?”

水马牛道:“不是姑娘让我吩咐下人替你打热水的么?那个‘也’字是何意?莫非孟行海跑回来,行那偷窥之举?”

辛瑞脸上一红,道:“少废话,先谈正事!”

桂朋道:“孟行海说了那清醒疯魔灵的四类特征,倒也不怎么难找。我这便派人去搜!一层一层,一个一个,谁也甭想蒙混老子。”

水马牛道:“不妥,莫要逼急了那人,催外头疯魔灵攻打。”

辛瑞道:“若疯魔灵大举来袭,你这护罩能撑多久?”

水马牛道:“谁知道呢?或许立时便破了,或许毫发无损。和尚我不曾试过。”

辛瑞道:“那咱们不能冒险,须得伪装行事。就说挨家挨户发放口粮,伤者加倍,依次送上门。”

水马牛道:“果然是妙计!不过和尚存粮也不多了。”

辛瑞道:“孟行海不会有事,利哥哥想必不久必返,他们定会带来物资,实在不成,再派人冒险去找。”

三人招来客栈中好手,说了此计,但并未论及那疯魔灵真相,只说是有一害群之马,需将他捉出来,于是分作数组,每组搜寻一层,若找到了,先不得声张,更不得露出马脚,只记住后告知辛瑞等三大高手。

于是先在每一层派人宣告:“舵主好心,先发放两天的口粮给各家各户,伤者多分一份,诸位不得争抢。”生者亡者原本心情沮丧,闻言大有好转。

这客栈着实太大太乱,一层数十间房屋,里头又有隔间,亡者倒还好,生者易脏臭,异味充斥各处。辛瑞塞住鼻子,苦苦忍耐,一间间屋子走过,亲手发放粮食。客栈窗口皆已封死,另有通风口子,但仍闷热异常,且光线昏暗,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病恹恹的黄色。辛瑞心想:“那疯魔灵脸色苍白,几乎透明,可眼下倒也难辨。”

不过那疯魔灵绝不会知道辛瑞他们已获悉有他这么一号人物,除非此人机警至极。

她进进出出,各屋内众人踊跃而来,人一多便有争抢,亡者倒也罢了,活人与鬼裔心情烦躁,斤斤计较,软磨硬泡、想方设法地想多拿一些,好像是辛瑞欠他们的。辛瑞也火了,动手收拾了几人,闹出好大的动静。

她心想:“这样也好,届时找到正主动手,他们也以为我不过是在撒气。”

客栈中亡灵众多,但聪慧之辈凤毛麟角,受伤者更是稀少,辛瑞本以为那正主并不难找,谁知聪慧的亡灵装作受伤,意欲多占便宜,辛瑞有几回以为找到,但多了个心眼,提出验伤查病,才揭穿那些亡者把戏。亡者其实不会真正肚饿,但他们对食物的渴望比凡人更为强烈。

约找了一个时辰,搜到这一层尽头,只剩两间房屋。辛瑞心想:“或许不在我这一层。”

她不怕找到,就怕找不到。找不到又有两种情形,一者为孟行海虚惊一场,一者为那疯魔灵潜伏极深。她无法确定是哪类,只会令烦恼大增。

走入左侧屋子,里头聚着五人,亡者三个,活人两个,亡者皆是女子,两个活人是男子。其中一亡者躺在地上,遍体鳞伤,但并无性命之忧。他们生怕她死后变作疯魔灵,对她竭力照看。

昏暗中,辛瑞瞧出那亡者脸色惨白。

辛瑞轻轻打了个响指,告知身后随从留意,她将干粮放在那亡者身边,道:“姑娘,你的伤不要紧么?”

那亡者答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老公已喂我喝过血了。”

辛瑞望向其中一活人,那活人是个鬼裔族,点头道:“三儿是我妻子。”在阴影境地,生死交界,凡人与亡者可以结合。亡者虽体会不到肉身之乐,但心境上却当有极大满足。不过此举令凡人折寿严重,据说每次相好,便会少活几年。

辛瑞又问了那“三儿”几句话,她对答如流,思绪缜密。辛瑞笑道:“姑娘生前是龙火贵族么?”

三儿叹道:“是啊,唉,可惜我伤重,施展不出龙火来。若非我我比旁人体格更强,只怕早就死啦。”

这时,那活人道:“辛瑞姑娘,我还有一一老婆,她也是亡灵,随我一同逃到这客栈里,不知为何,她却不见了。”

辛瑞“啊”地一声,身边六个好手也不禁变色,辛瑞问道:“不见了?怎地不见了?”

活人眸中含泪,道:“就是不见了,我问了许多人,都说不曾见到。我想告知水舵主,可柳大哥告诉我水舵主忙得很,绝不会管这事儿,他帮我一起找,可始终未能找到。”

辛瑞心中思忖:“就是三儿!她就是那疯魔灵!她此刻装作伤重,我若出手,她绝无抵抗之能。”

但她仔细端详三儿,不知怎地,又犹豫不决,毕竟她全无真凭实据。她问道:“柳大哥是谁?”

活人道:“就是对过的那位亡灵大哥,唉,他真是个好人,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仍如此为我家人操心。”

辛瑞笑了笑,安慰了几句,问了那柳大哥的样貌,走向对面房屋。

这屋中只住着三人,皆是鬼魂。辛瑞取出口粮,道:“三位可有伤者?”

那柳大哥穿得很严实,他呆呆说道:“我伤得不重,我伤得很轻。”

另两个亡灵道:“我们并未受伤。”

辛瑞叹道:“唉,可惜可惜,伤者非但能多些吃食,更能获赠血酒一壶呢。”

另外两个亡灵面露贪婪之色,道:“血酒在哪儿?我们有没有份儿?”

辛瑞笑道:“只要伤者愿意分享,你们也能喝上不少。”

柳大哥朝那两个亡灵使眼色,辛瑞一瞥,他立刻恢复如常,仍是痴傻模样。

其中一亡灵道:“柳大伤得这般重,说不定能有血酒疗伤,也是极好的!”

另一亡灵道:“但他嘱咐咱们不可泄密,这该如何是好?”

柳大哥眉头紧皱,咳嗽一声,道:“我这伤已然好了。”

两个亡灵生性痴傻,陡然哀声道:“这可当真可惜了,怎地这么快好?”

辛瑞细看那柳大哥,他站在阴影中,掩饰了他原本的脸色。此人极端狡诈,警觉万分,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未必确定辛瑞在找他,但他仍有防备。他故意躲在三儿对屋,也专门挑三儿的亲友下手。

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

呼吸间,辛瑞一剑刺向那柳大哥,柳大哥化作虚体,但仍被辛瑞这移魂剑所伤。他神色惊怒,喊道:“你们一块儿死吧!”霎时他怨气如潮,涌向客栈外,只听无数疯魔灵发出尖啸,飞速靠近。

辛瑞暗忖:“非但要杀他,更要阻他重生才行!”遂变作骨魔之形,散发浑厚杀气,倏然已至这疯魔灵身后,疯魔灵如何敌得过她?一转眼,脑袋被她刺穿,当即晕了过去。屋外疯魔灵尚未触碰客栈,怨念就已断绝,他们又不敢袭击。

辛瑞记得形骸说过那十二玉人阵可发冥火,冥火能令亡灵复生的可能锐减,于是召唤玉人,发出冥火烧那疯魔灵,少时,这敌人灰飞烟灭。

那两个亡灵不明所以,吓得哇哇大叫,道:“杀人啦!杀人啦!辛瑞姑娘胡乱杀人啦!”

辛瑞知两人愚笨,解释也是无用,笑道:“莫要叫唤,不然没血酒喝。”

亡灵喜出望外,道:“你给我们血酒?”

辛瑞招了招手,身后富甲帮众取来一瓶血酒,辛瑞揭开瓶盖,先喝了一大口,再塞给双鬼,道:“祝柳大哥早些解脱,进入轮回。”

两个亡灵全弄不清她为何要杀柳大哥,却早已将此事抛在脑后,喜道:“正是,祝我俩子孙后代兴旺昌盛,给咱们多烧些好东西。”拿过酒瓶,你喝一口,我喝一口,神色飘飘欲仙,似真要升天一般。

她一出门,见对屋那个鬼裔族探头探脑,问道:“怎么了?”

辛瑞道:“是那柳大哥杀了你另一个老婆,我替你报仇了。”

鬼裔吓了一跳,忙问缘由,辛瑞道:“总而言之,祸患已除,还请节哀顺变。”

她走到楼梯处,水马牛率人赶来,见了她,急忙问道:“辛姑娘,得手了?”

辛瑞点了点头,见水马牛面露喜色,低声道:“这等清醒疯魔灵实是危险至极,咱们仍不可掉以轻心。”

水马牛道:“客栈里还有?”

辛瑞道:“谁也说不准,我已有些心得,让我去找吧。”

水马牛喜道:“那可辛苦姑娘了。”

辛瑞与水马牛回到底层,细细排查,花了大半天,又找到一个疑犯。那人手法与前者一模一样,也是藏身走廊尽头,靠近受伤的龙火贵族亡灵,暗中杀人。此人已发觉事情不对,一见辛瑞,想要逃窜,被辛瑞以骨魔**困住,再用十二玉人杀死。但此人临死前施展怨念,引发动乱,客栈遭受一通猛攻,好在短时便止。

水马牛如释重负,道:“这回断然再无隐患了。”

辛瑞在这臭烘烘的客栈里兜兜转转,只觉疲倦万分,浑身脏臭不堪,她道:“舵主可否再为我烧一桶热水?”

水马牛笑道:“小事一桩,便是一桶热血也有。”

辛瑞点头致谢,走回屋子,无意间看见那玉雕,抿嘴不语。她并未将那玉雕放到不可见处,仍让它正对自己。

她心想:“罢了,他当真要看,却又何妨?我也正好再骂他一顿撒气。”

是啊,难道他不该挨骂?谁让他通风报信,让自己这一天担惊受怕,不得安宁呢?

五十七 死守矿山中

那魂铁矿山的矿洞处于洼地,入山之后,斜坡反复迂回,直至一个大平地上。

形骸见数千亡灵冲向矿洞入口处,澎鱼龙化身龙形,身旁有数个鬼裔手持魂铁兵刃相助。在这狭小之地,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何况他并非一人?疯魔灵攻势疯狂,直如洪灾般一浪接着一浪,澎鱼龙等浴血奋战,看模样着实吃力,连火都吐不出来了。

形骸当即便想出手,但旋即想道:“这矿山也不好找,怎会聚集了这许多疯魔灵?莫非其中有清醒疯魔灵作祟?”

思考片刻,他登高远望,只见众多疯魔灵中,有一者龟缩在后,眼神戏谑地望着洞口,形骸运梦魇玄功,悄悄至这疯魔灵背后,冥虎剑一挥,将他劈得七零八落。

众疯魔灵霎时全涌向形骸,形骸心头一喜,在手掌上划出些血来,喊道:“不错,杀人者正是我!”跃上高空,落地时剑随身转,将数个疯魔灵斩杀,他在空地上一踩,又再度高高跃起,跑向山坡,引得疯魔灵穷追不舍。经他这般牵扯,澎鱼龙那一边登时轻松不少。

澎鱼龙喜道:“真不愧是行海老弟!”

形骸来到入山的道口,手持双剑,一齐发力,再使出无手速剑,他不求令疯魔灵无法复生,因而剑招失了精巧,可力道又强上了两分,此剑快到极处,可谓目不及影,声不及剑,由此威力无俦,那剑气破空,如无形洪流,卷起山地风沙,弹指间将疯魔灵淹没。

澎鱼龙等本在迎战零星袭来的疯魔灵,突然间狂风呼啸,震耳欲聋,从侧方掠过,眼前疯魔灵被那剑气扫荡殆尽,澎鱼龙等人并未受伤,却一脸风沙,满面惊呆之情。

此剑一出,形骸几乎脱力。但他吸一口气,内息顿时流畅,跑向澎鱼龙处。澎鱼龙哈哈大笑,恢复人形,道:“还是老弟你来的及时,若再晚些,老子唯有独自开溜,好生对不起这些朋友。”

形骸见澎鱼龙兀自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不禁钦佩他内力持久。他本想说:“老兄也是不易。”但澎鱼龙身边一鬼裔汉子怒道:“好啊,原来你是想撇下咱们,独自逃命?”

澎鱼龙愕然道:“我只是这么一想,又未当真做事。”

形骸道:“正是,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若不是老兄侠义心肠,功力深湛,替你们守住入口,你们下场又会怎样?”

那鬼裔汉子哼了一声,双目如狼犬般扫视形骸,形骸见他衣着,心中一凛,道:“你是墨鬼教的!”

鬼裔汉子道:“大侠说的不错,我叫浑老大,乃是墨鬼教的武教头。”

形骸立刻就想擒拿此人,审问实情,但总算沉住气,问道:“墨鬼教的,怎会在此?”

浑老大神色不豫,但碍于形骸那一剑的莫大威力,倒也不敢造次,闭口不言。

澎鱼龙指着身边那八个鬼裔汉子,道:“墨鬼教的几位兄弟到矿上找咱们麻烦,老子受和尚所托,前来打发他们,双方说僵了,正要动手,谁知突然之间,那一大群疯亡灵杀了过来。矿上好几个亡者兄弟被杀,随后也变成疯子。墨鬼教与老子我唯有联手,大伙儿边战边退,终于掩护其余人逃到矿洞里头。”

形骸道:“原来如此。”见浑老大伤得极重,一条胳膊几乎废了,可见先前甚是英勇,不遗余力,此人对疯魔灵未必知情。

浑老大道:“正是,澎老兄,大伙儿欠你一条性命,从此以后,我不敢再与富甲帮为敌。”

澎鱼龙笑道:“那可正好。”又道:“老弟,你那一剑当真了得,是近来新创的么?可惜此处无酒,不然老哥哥我当真要敬你一杯,既道谢,又恭喜。”他在此处守了三天,无酒可喝,委实度日如年,便是形骸那一剑全无效用,贻笑大方,他也会恭维一番,变着法儿讨酒喝。

形骸装作不知,道:“老兄,几个月不见,你的功力也大有长进,居然能在此守三天三夜,内力仍如此充沛。”

澎鱼龙得意洋洋,道:“老子这一千年也不是白活的,老弟,老哥我本事不差,你有没有酒,敬老哥我一杯如何?”

形骸拗不过他,从怀中摸出一酒囊,澎鱼龙如获至宝,一口气喝得精光,长呼一声,道:“好酒,好酒。大战之后,便是快要死了,也得喝上一口。”

形骸走入矿洞,见洞中紫光浮动,皆是紫翡翠。这些紫翡翠若运到了凡世,卖家立时富可敌国,百世糟蹋不尽,只可惜被拜登大帝禁运,水马牛唯有冒着杀头风险,少量走私出去。紫翡翠经加工之后,即可增长亡者力气,也可用于驱散亡者。疯魔灵应当也忌讳此物,或许正由于此,澎鱼龙他们才能保住性命。

洞中有二十来个苦工,大半是孱弱的鬼裔,少数是穷苦的亡者,还有一些无脑的僵尸,其中一人是矿场管事,是个老鬼裔族人,叫老白头。形骸问道:“白头,兄弟们死伤多么?”

老白头指着一旁紫翡翠铸造的兵刃盔甲,道:“行海老弟,大伙儿用这些宝贝,才撑得住,不过也死了一半多了。”

形骸心中一动,道:“此地还有多少开采出来的魂铁?”

老白头道:“多得是,都屯在库房那边。”

形骸道:“快领我去!”

老白头于是领路在前,打开库房大门,里头寒冷至极,吸一口气也足以冻伤心肺。老白头与形骸运功抵挡,只见库中魂铁存于一辆辆大车中,堆得如同小山一般。

形骸道:“搬一半回客栈,大伙儿都随我走!”

老白头脸上变色,道:“使不得,拜登大帝知道了,咱们富甲帮上上下下,一齐都要掉脑袋!”

形骸道:“拜登自身难保,只怕并未幸免,咱们先保住自己,其余的也管不了。”

老白头颤声道:“连大帝都完了,全完了。”

形骸暗叹:“拜登虽然为所欲为,行事残忍,但满城亡灵鬼裔皆是他的信徒。”蓦然间又想道:“疯魔病波及全城,拜登所获的信仰十不存一,只怕身手也遭锐减。”

他运放浪形骸功,将小车重铸为一大车,把地面泥沙变得光滑了些,召唤元灵,搬运魂铁,老白头见他法术如此神奇,顿生信心,招呼手下帮忙。

形骸又道:“矿中存粮有多少?”

老白头道:“多得很,前两天刚刚进货。只不过先前去不得粮仓,因为疯魔灵把路给堵了。”

形骸喜道:“也一齐带上路。”

不久,澎鱼龙与墨鬼教的也来相助,众人准备了数车,前后相连,如镖局押送货物般出发。形骸与澎鱼龙施展神力,将这数万斤的货物推上斜坡,将众人看得大呼小叫,目眩神驰。

浑老大走近形骸,拱手道:“行海大侠,咱们商量过了,可否就此投靠富甲帮?澎老兄可替咱们引荐。”

澎鱼龙边喝酒,边说道:“不错,这几位兄弟都是好汉子。”

形骸见浑老大神情诚惶诚恐,不似别有所图,暗怀阴谋,道:“我问你几句话,你若如实答了,我便替你向水舵主说情。”

浑老大正色道:“大侠只管问,我等已然下定决心,与墨鬼教恩断义绝,弃暗投明。”

形骸道:“你不是墨鬼信徒,至死不渝么?怎地如此轻易的便‘弃暗投明’了?”

浑老大愤愤说道:“墨鬼教已今非昔比,创教的几位道长死后,奸人夺权,打压咱们老人,动辄铲除,还要咱们做强取豪夺的勾当,老兄弟的心都凉透了。”

形骸与澎鱼龙互视一眼,形骸叹道:“你知道那几位创教道人是被我所杀的么?”

浑老大满不在乎,神态坚决,摆手道:“此事也是受奸人挑拨,先错在本教,怨不得大侠你。”说到此处,忙自抽耳光,道:“呸,不是本教,从此以后,咱们就是富甲帮的人了!”

形骸暗暗好笑:“此人倒也乖觉。”又问道:“你说的奸人夺权,其中可有一人叫‘北海鱼魔’?”

浑老大等人惊呼起来,他道:“大侠真是明察秋毫,无所不知!不错,这北海鱼魔等人,多年前投靠我教。我等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却暗中联手起来,结党营私,扩张势力,打压咱们原有教徒,且对墨鬼大人越来越不恭敬了!正是他们暗中作梗,才令咱们与富甲帮多有冲突。”

形骸想起那北海鱼魔记忆,问:“他们这一党共有十人?”

浑老大瞪大眼睛,道:“大侠连这都知道?当真断案如神,远胜阴司。”

形骸道:“那北海鱼魔与另外四人已死在我手上。”

浑老大惊喜万分,朝形骸深深作揖,道:“此人是我等的大仇家,大侠此举,替大伙儿都出了一口恶气。”

形骸喃喃说道:“只是另外五人,功力更在北海鱼魔五人之上,他们又在何处作恶?”

浑老大压低声音说道:“大侠,我还有一件极要紧之事,本来打算见了水舵主之后再说,可大侠你如此英明能干,似乎什么都知道,我心悦诚服,不敢有丝毫隐瞒。”

形骸索性装作莫测高深,一切尽在掌握,道:“你说吧,或许与我所知不谋而合。”

浑老大声音更轻了些,他道:“多日之前,北海鱼魔他们将一位大人物捉到了咱们的邪月胡同的青烟堂,我恰好在场,见证此事,大人可知那大人物是谁?”

形骸心头一震,道:“是慧彼明?”

浑老大吓得一蹦老高,骇然道:“大人真是活神仙,这都瞒不过你?”

五十八 深水王八多

利歌不知地狱从何而来,也不知地狱将到何处去。

疯魔灵的杀戮已然停止了,因为他们找不到可杀之人。他们飘在空中,或是蹒跚步行,漫无目的,发出怪异的低吟。偶然间,他们会走入街上的屋子,若其中藏有异类,便会被他们变为同类。

利歌心想:“这地狱会演变成怎样?”他已思索了许久,仍未找到挽救这一切的法子,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他速速返回客栈,与行海师父会面,商讨出可行之道。另一条路是,他前往遗愿迷宫,在迷宫中冥想,或许死亡巨巫的智慧会有线索。

他躲在隐蔽的街角,迟迟未有定论,只能茫然张望,看着疯魔横行。

疯狂充斥着噩梦,噩梦助长着疯狂。

一年之前,利百灵外出捕猎,离开金刚狮子城后便再没有回来。利歌找了他许久,始终未有消息。他无法找到治愈父亲的方法,就像人无法将亡者复生一样,或许这对利百灵而言,是一场解脱。

出路或许不多,但放弃并非其中之一。利歌必须做些什么,必须拯救此地,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忽然间,一道紫色的影子出现,如雾气般飘过疯魔灵身侧,那些疯魔灵好奇地看着那片紫雾,但似提不起丝毫兴趣。

在一瞬间,他瞧出那紫雾中隐约闪烁着一个少女的身影,似幻似真,那影子与紫雾融为了一体。

她为何在这危险的地狱中行色匆匆?她为何不惧这连亡者都无法幸免的噩梦?她是在找重要的人?还是要去做重要之事?

利歌施展血佛经,化作一团血雾,血雾飘在紫雾之后,但疯魔灵仍然不管。

紫雾飘入一座酒楼,利歌见酒楼中也遍布着疯魔灵,他不见了紫雾踪迹,但听楼上有轻微的呼吸声,于是沿梯子向上。

楼上空荡荡的,利歌却见到一些亡者尚未消失的残余,此处本有疯魔灵,但现在已被那紫雾杀了。

利歌一间间厢房找过来,至第四间厢房时,背后一凉,一柄剑抵住他背心,又听一冰冷清脆的声音耳语道:“若不想死,别乱动。”

利歌知道她是谁了,他问:“碧飞?”她正是水马牛极为器重的一位手下,听说武功甚是了得。

碧飞冷笑一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利歌答道:“我不知那人是你,水舵主很担心你,盼着你平安回去。”

碧飞道:“多管闲事,我自有要紧事办。你回去对他说,我多半难以生还,让他别管我啦。”

利歌奇道:“为何难以生还?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要紧事?不如先保住性命再说。”

碧飞喝道:“你懂什么?我不杀你,你快些滚了!”

突然间,一疯魔灵化作虚体,透过了墙,掌中尖刺朝碧飞袭来,碧飞正凝神挟持利歌,并未察觉,待背心一凉一痛,这才大惊。她一剑将那疯魔斩杀,但疯魔临死前哇哇惨叫,利歌说道:“糟了,他们会一窝蜂杀上此处。”

碧飞后背流血不止,她怒道:“都是你找我麻烦!”

利歌一脚踢开露台的门,道:“这儿有长廊,咱们跳到对面屋子里去!”

碧飞咬牙道:“这疯魔这疯魔的尖刺怎地这般痛?王八蛋,我要宰杀他一百次!”说话时咬牙切齿,目露恨意。

两人来到露台,只见一条黑木长廊从门前延伸,利歌运血佛经在她后背一拍,她疼痛立时缓解,血也就此制住。两人沿着长廊飞奔,跃过栏杆,跳至对面花坊的露台。那露台上有两个疯魔灵,利歌劈出一剑,碧飞刺出匕首,将两者同时除灭。

此楼的疯魔灵数目更多,利歌索性大喊道:“在这儿了!”声音远远扩散,他聆听众疯魔动静,过了片刻,指着一处佛塔,道:“佛塔上的疯魔灵极少。”

碧飞道:“你怎地知道?”

利歌说道:“我听出来的。”

碧飞迟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利歌道:“我好歹是堂堂冥灯护法王,姑娘给我个面子如何?”

碧飞怏怏道:“冥灯护法王很了不起么?”但此时无奈,唯有听从。两人先跳到一棵树上,再跃上寺庙的围墙,随后又跃过几棵树,终于到了佛庙二层。

碧飞一回头,见百余个疯魔灵极快地飘行靠近,脸上变色,匕首入掌,准备硬拼。

利歌道:“变化为雾!”

碧飞道:“不成,他们看见了,得甩开他们才行。这疯魔灵纵然蠢,但也并非不知追踪形迹。”

利歌道:“听我的!”两人施展功夫,化作紫雾红雾,钻入佛塔。利歌拍出数掌,这一层塔内登时红雾弥漫,再也瞧不真切。

碧飞喜道:“妙计!”两人从另一头窗口跃出,落入一清净花园里。那些飘行的疯魔灵认准了血雾,不顾其余,在塔内血雾中凄厉喊叫,似在自相残杀。

利歌道:“疯魔灵捕风捉影,咱们便可金蝉脱壳了。”

碧飞一拉利歌,两人躲入灌木丛中,利歌低声道:“疯魔灵似乎能嗅到血的气味。”说罢拭去她衣物血迹。少时,有疯魔灵来来回回,但根本不朝灌木丛多看一眼。

待敌人散尽,碧飞道:“你这冥灯护法也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本事么?”

利歌道:“偷鸡摸狗的本事,练到最高境界,一样天下无敌。”

碧飞笑了笑,紫色眼眸中又露出恨意,她道:“王八蛋。”

利歌愕然道:“你怎地又骂我?”

碧飞道:“不是骂你,是骂我的仇人。”

利歌道:“你的仇人?那又是谁?”

碧飞显得甚是烦躁,她道:“我要杀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先是墨鬼教的那灰胡子,还有那墨鬼教的小胡子,还有那没胡子的老白脸,当然,先前刺我一剑的疯魔灵我也要杀,那些坏我好事的王八羔子我都要宰了。这群王八蛋,一个个害苦了老子”

利歌听她一清秀少女,满嘴污言秽语,不禁皱眉道:“你是男的么?”

碧飞一瞪眼,道:“我怎地是男的?你不长眼睛么?我那里可没那玩意儿!”

利歌道:“你是女子,就算用粗话自称,也当自称老娘,而非老子。”

碧飞一想不错,扑哧一笑,道:“我叫惯了,嗯,我们姑娘家,自称老子,确实不好听。好,今后我就是老娘了。”

利歌道:“你才几岁?老娘也好不了多少。”

碧飞恼道:“老娘十七岁啦!你怎地总是挑三拣四?我本来满身杀气,要去寻仇,被你这么一逗笑,气氛全无,我好没面子。”

利歌心想:“她平素打扮奇特,寡言少语,看起来文秀孤傲,想不到表里不一,也是个糊涂虫。”于是指着一处小屋,道:“变作雾,到那边去。这里并非万无一失。”

两人当即行动,进入小屋之后,利歌说道:“你要去寻仇,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告诉我来龙去脉。”

碧飞本想一口回绝,但想起自己的对头厉害无比,自己独去,胜算微乎其微。她反复思量,道:“真是麻烦,你怎地这般啰嗦?”

利歌道:“眼下城中如此情形,你那对头未必还活着。就算活着,或许也躲得不知所踪。你就算曾知道他在哪儿,他未必现在仍在原处。我对城中一些隐秘算不得陌生,若你如实说来,我或许能推算出他的去向。”

碧飞沉住气,道:“好,听说你聪明能干,挺靠得住,我便挑一些不要紧的告诉你。”

利歌哭笑不得,暗忖:“不要紧的事,说来又有何用?”

碧飞道:“我要找的仇家,是墨鬼教之人,先前已对你说了,对不对?”

利歌点头道:“咱们与墨鬼教也算打过交道,他们的首脑人物死于行海师父之手。”

碧飞叹道:“你自诩渊博,学识过人,可惜这话一说出口,我便知道你只是半吊子货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墨鬼教里头的水可深得很呢。”

利歌道:“还请姑娘指教。”

突然间,碧飞额头毛发似竖了起来,好似狸猫炸毛,满脸愤怒之色,她道:“墨鬼教的一个个都该千刀万剐,罪该万死,老娘要把他们阉了再缝好,缝好再阉了,反复一千万次也不解恨!”

利歌想象那场景,不寒而栗,道:“你稍安勿躁,把话说完了,莫吊人胃口。”

碧飞怒容消退,还复一张俏脸,她道:“被孟行海杀了的那些道人,不过是墨鬼教处理俗务的傀儡。他们真正厉害的人物,都几乎不露面的,所作所为,简直简直惨无人道,灭绝人性。”

利歌心生同情:“她经历过墨鬼教的折磨。”

碧飞道:“墨鬼教这群老鬼,我叫他们深水王八,与外头那些表面上的浅水王八大有不同。他们并非是假借墨鬼的名义招摇撞骗,而是真心崇敬墨鬼,时不时呼唤这邪门儿的的鬼怪,指引她去吞噬鬼魂。”

利歌道:“你若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我一样帮你。”

碧飞怒道:“不!我要说!有什么不好说的?墨鬼教那些深水王八,捉了我和另两位姐妹,还有许许多多的姑娘家,咱们这些小女孩儿,被他们关在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动用酷刑,残害咱们”

利歌瞳孔扩张,唇中尖牙生长,舌头在嘴里卷动,想要饱食恶人的鲜血。他道:“我明白,姑娘,这等不堪往事,你也不必回想了。”

碧飞冷笑道:“你以为他们糟蹋了咱们的身子?不,召唤墨鬼的祭品须得是鬼裔,更必须是处子之躯,而且不得超过十五岁。他们只是用酷刑招呼咱们,哼,这群深水王八一个个像是痨病鬼,只怕见了女人,也是无能为力。”

五十九 报应终来临

利歌淡然一笑,问:“你知道那些深水王八现在何处?”

碧飞道:“可不是吗?自从逃离那些王八蛋后,我乔装打扮,隐姓埋名,幸亏水和尚收留了我。哼,我恩怨分明,欠他人情,卖命偿还给他。我始终记得那些人的模样,却找不到他们的去处。那天,我手下一小鬼魂对我说,他无意中遇上了一灰胡子、一小胡子、一没胡子的老白脸,都穿墨鬼教服饰。那小鬼魂一路跟踪,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巢穴。”

利歌沉吟道:“这三人若武功高强,怎会察觉不到那小鬼魂跟踪他们?”

碧飞道:“那小鬼魂化作虚体,飘荡起来,悄没声的,他隔得又远,那三个深水王八行色匆匆,如何能发觉他?”

利歌道:“然后这城里便出了灾祸?”

碧飞登时又火了,道:“是啊,我正要赶去,偏偏闹起这等天灾!那三个深水王八等闲不出现,一出现定没有好事。真是倒霉透顶!光是这数里路,我走了足足一天!”

利歌道:“你那紫雾功消耗真气似乎不少。”

碧飞叹道:“也是没法子,不过我总能硬挺着,这群深水王八,我拼着性命,也要”

利歌看出她性子要强,不愿自承疲累,实则此刻已消耗了大半力气。利歌取出一颗灵丹,命她服下,碧飞精神一振,感到真气又变得充沛有力,喜道:“好灵丹!”

利歌道:“那地方必然隐蔽,咱们快些赶路。”

碧飞倒也讲义气,道:“我不能连累了你,那几个老王八是墨鬼教的始祖,到那儿之后,若见情形不对,你丢下我就跑”

利歌道:“这三人叫残碑、破陵、断坟,确实非同凡俗。即使墨鬼教中,知道他们的人也不多。”

碧飞惊声道:“你怎地知道?”

利歌道:“我是冥灯护法,你不记得了?”

碧飞将这三人名字咬牙念了一遍,道:“好,就是这三个王八,名字一听便不是好东西。”

利歌道:“单以武力而言,这三人联手起来,连我师父也无法取胜,你去了也是白去。”

碧飞急道:“那你还说赶去你有个屁用!”

利歌笑道:“不能力敌,可以智取,他们练得功夫颇有缺陷,咱们见机行事。”

碧飞见他成竹在胸,又想起关于他诸般传闻,信心大增,道:“利法王,若是若是当真杀了这三人,我给你做牛做马。”

利歌摇了摇头,道:“这三人必死无疑,我只盼你能放下往昔阴霾,快乐逍遥的过日子。”

碧飞生平艰苦,何尝有人对她说过这等友善的话?刹那间鼻子一酸,低声泣道:“你这人好坏!我就要报仇了,你却又惹我笑,又惹我哭,到底要我怎样?”

利歌心中暗叹:“深陷仇恨中的人,不仅是你,我也如此。那句话不仅是对你而言,也是对我所说,但过去那些仇恨,即使当真洗刷一空,仍会像残留的亡灵一样,又如何能轻易甩脱?”

他们潜出破屋,出发前往那墨鬼三老藏身处。碧飞有时迷路,反而是利歌告知方向,走到一半,成了利歌领路,碧飞跟随。碧飞惊讶之余,道:“早知道你认识他们,我就问你啦。”

利歌道:“我知而不言,倒是我的不对了,抱歉抱歉。”

碧飞笑道;“好,我宽宏大量,不怪你。”

利歌道:“姑娘不但胸襟宽广,脸皮之厚,也是人所不及。”

碧飞笑吟吟地说道:“谁叫你假惺惺地道歉?我一向是有便宜就占,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两人借雾遁形,约走过二十里地,见一大片倒塌的屋子。碧飞道:“小心,这地方闹鬼,几乎从无人来,你看周围连疯魔灵都瞧不见。”

利歌笑道:“在鬼城中哪处不闹鬼?”

碧飞自知说错了话,道:“反正就是邪门至极,闹得众鬼魂都怕了。”

利歌蓦然掩住她的嘴,躲在一座废弃小楼中,只见街上墨色浓郁,变成一个个幼小的人形。那些墨色娃娃转动脑袋,看了一圈,旋即消失。

碧飞身子发颤,道:“都是都是小女孩儿的”

利歌道:“那是亡灵的亡灵,真正失去魂魄的空壳,充当墨鬼三老的耳目,让他们神出鬼没,让他们洞悉一切。”

碧飞道:“当年若我没逃出来,也会成这般模样。”

利歌道:“碧飞姑娘,不可沮丧,不要动摇,它们对情绪的波动敏锐得很。”

碧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暗忖:“他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利歌趁那些亡魂的空壳暂且消失,领着碧飞轻快疾行,绕至最大的一座陵墓后方。他在一堵墙处轻轻推了推,露出一个小洞,他把那小洞挖大,可供两人先后挤过去。

碧飞忍不住问道:“你早就来过这儿?”

利歌笑道:“我这人野心勃勃,喜欢出风头,总想着替拜登立功,而墨鬼教神神秘秘,不听他号令,我一直设想该如何对付他们。”

碧飞大感惊诧,道:“你当真是偶然碰上我的?”

利歌道:“这可是千真万确,我本也没打算这么早下手,毕竟出了疯魔灵这等大灾,内斗之事皆该靠后。”

碧飞啐道:“末日降临了,更应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靠后个屁!”

利歌从怀中摸出两件衣裳,一件给她,碧飞见那衣裳漆黑如墨,似乎密不透风,疑惑相视,利歌道:“下头是他们多年废弃药物形成的毒沼,穿上这衣物后才能安然通过。”

碧飞道:“你这些到底是如何查清楚的?”

利歌道:“墨鬼教本就是奸邪之地,里头饱受加害,心怀怨念之辈少得了么?”

碧飞恍然大悟,道:“你有内应?”

利歌竖起大拇指,道:“姑娘真是明白人。”

碧飞又想:“那他为何准备两件潜行衣?莫非他如此小心,生怕其中一件坏了?”

两人套上那潜行衣,穿过缝隙,到了地下泉水,那泉水散发着阵阵黑烟,极为粘稠,利歌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碧飞略一迟疑,跃入黑水。

纵然两人功力皆高,在这黑水中也行得不快。过了许久,终于两边出现河岸,利歌跳上岸,将碧飞拽了上来。继续前行,见又一洞口,洞壁肮脏,看着便叫令人欲呕。碧飞心底发毛:“这些毒药都是从这儿倒下来的!”

利歌取一根绳子拴住碧飞,一头绑着自己腰部,向上攀岩,这管子颇粗,足以容纳两人通过。

上方似有风呜呜吹下,可见到了出口。利歌用手指轻轻敲了三下,不久,双方传来四声“咚咚”之响,利歌立即爬出洞口处。

碧飞见一小道童,在黑暗中举着一蜡烛,他一双眼一大一小,脸上肿的厉害,嘴唇上面满是脓包。碧飞想起自己遭遇,惊怒交加:“他们让这小道童处置毒药,天天烟熏水染,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了他!”

利歌对碧飞道:“你学我模样,将这衣裳脱了,不然一碰黑水,立即肌肤溃烂。”随后小心翼翼除下这黑衣,又对小道童说:“采石小兄弟,你逃吧。”

碧飞低声道:“怎么逃?外头全是那些女娃娃的空壳!”

采石道:“我可以说是去帮三个老怪物买药。那些空壳都认识我只是你们定要杀死那三个老怪物,不然我还得被捉回来,到时下场可比死还难过。”

利歌道:“放心,他们必死无疑。”

采石惨淡的脸上露出欢喜之色,他取出一串钥匙,道:“练功房就在我告诉你的那地方。”说罢匆匆走了。

他们所在之处是此地众多废墟之一,出了这倾倒房,外头阴暗潮湿,空气污浊,不少通路皆被碎石堵死,走廊仍极为宽敞空旷。利歌道:“用轻功在梁上行走,防止空壳见到咱们。”

碧飞已对利歌心悦诚服,老实照做,不一会儿,进入一极大的房间,房间内别无他物,唯有一锅子,锅子也不小,足以容纳一人。里煮着碧绿的药水,气味香浓。碧飞望着那锅子,依稀见到无数幻觉扑面而来,她霎时满目含泪,牙齿上下互击,格格颤动,她道:“就是这里!”

利歌道:“你曾经用过这锅炉?”

碧飞道:“是的,我他们把我扔在锅子里烧,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就晕了过去。”

利歌握住她的手,划破她指尖,挤出鲜血,滴入锅炉。她的血本来鲜红异常,但落入药水后成了无色。碧飞瞪着利歌,到了此时,她终于确信:利歌与自己并非偶遇,或许那通风报信的小鬼魂,也是利歌派来的。否则这三个老怪物如何会去热闹繁杂之处?

她道:“你骗了我!你与那些老怪物合计骗我回来?你用我的血助他们练功?”

利歌“嘘”了一声,施展了个妖法,一团阴影将两人裹住,再退至影子更浓厚的角落里。

大门敞开,走入一灰胡老者、一短须老者、一无须老者,三人披头散发,但衣帽整洁,一尘不染。碧飞险些冲出去与这三人拼了,但利歌点住她穴道,摇了摇头。

灰胡老者将一幼小女孩儿扔入炉子里,那小女孩儿霎时遍体紫黑,大声痛呼,不久昏厥。她身上那紫黑色从她身上的伤口流入锅子里。小女孩儿身上伤口愈合,洁净如初。

三老脸色麻木,各自从锅里盛出一碗药水喝下,盘膝坐定,一股黑紫之气流遍全身。

六十 残血引反噬

碧飞回忆起过往之事,恐惧万分,一时间呼吸稍响。

那灰胡子老者叫做残碑,他登时察觉,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说话间,破陵、断坟二老已在近处,利歌早解开碧飞穴道,拔出炎帝剑,一道火光灿若朝霞,横在双方之间,二老同时出掌,剑气与掌力同时抵消,但二老的掌力仍传了过来,利歌右臂剧痛,喀喀轻声响起,险些折断。

破陵足下不动,霎时已在利歌背后,两人前后夹击利歌,再度以掌力强攻。利歌使一招大阴阳彼化,身后寒气化作铁壁,身前烈焰宛如火海,只听砰地一声,冰墙粉碎,又听轰地一声,火焰爆炸。利歌抵挡不住,变作一团血雾,远远逃离二老。

残碑注视着碧飞,神色激动,深吸一口气,道:“是你?”

碧飞紧咬银牙,竖眉瞪目,心想:“报仇雪恨,就在今夜!”在她心目中,早已将眼前的场景想象了无数遍,温习了无数遍,怎料到此时梦想成真,她却战栗不已,手足麻软,生不出半点一战的勇气来。

破陵道:“她是当年那逃走的小丫头?”

断坟道:“她本是药引,但却超乎预料,真正收获吾神神通。”

残碑对碧飞道:“我们找你已有多年,你终于蒙神召唤回来了?”

碧飞大声道:“我杀了你们!”但眼下这充满恨意的呼喊只成了一句空话,她幼年时惨痛的回忆令她几乎崩溃。

利歌挡在碧飞身前,道:“她回来,是为了杀你们。”

三老默然片刻,齐声道:“利歌法王,久仰久仰。”

利歌说道:“不必客气,你我双方本是敌人,何须虚情假意?”

残碑想了想,道:“是采石那娃儿放你们进来的?”

利歌答道:“采石是谁?”

断坟森然道:“你装糊涂也没用,待杀了你之后,这小子定将死得苦不堪言。”

破陵望了望锅子,忽然身子一颤,指着利歌道:“你啊!”

三老同时用掌拍击胸腹,噗噗噗三声,吐出三口红血。他们习练邪门武功,体内血越黑,体魄越是强健,这血如此鲜红,则是中毒已深,功力骤降的迹象。这墨鬼功法以毒攻毒,本已令他们几乎不惧世上任何毒素,岂料竟被利歌设计重创。

利歌身子一闪,袭向断坟。断坟双掌圈转,寓守于攻,掌力依然强悍,但已非牢不可破,全无破绽,利歌火剑斩落,破开掌力,将断坟胸前划破一道深深的口子,将他开肠破肚。断坟惨叫,急朝后退,退到一半,已然倒毙。另二老自顾不暇,竭力驱毒,又想抛下兄弟不顾,自己先行逃离。

破陵口中吐出茫茫黑雾,笼罩大屋,自身隐于黑雾中,运起高明身法,就往外跑。这时,碧飞壮着胆子,看准破陵逃跑方向,扔出匕首,破陵尖叫一声,慌乱之下,一头撞在门框上,将整面墙都撞塌了。

碧飞屏住呼吸,抢到近处,一招“倚天万里”,匕首化作数道剑光。此招是碧飞苦练多年的绝技,破陵毒性发作,无力抵挡,被碧飞一剑割破喉咙,瞬间鲜血如潮,将碧飞染得遍体鲜红。碧飞闻着血腥气味儿,呼吸急促,心里说不出的快意,想道:“我终于亲手报仇了!”

利歌那一边,只见残碑咬破舌头,从舌尖喷出黑血,黑血化作一个个小亡灵空壳,飞向利歌。利歌向空壳斩出剑气,忽觉身上剧痛,似也被刀剑所伤。他立即明白过来:“不能碰这些空壳,伤它们等于伤我自己。”但这些空壳漂浮在前,挡住路途,碰上了想必也极不妙。

残碑见利歌受阻,朝反方向狂奔,碧飞急忙追赶,不料残碑使诈,回身一肘,他习练邪法多年,功力已在龙火功第八层,这时纵然中毒,邪法尽散,也不弱于第六层,碧飞急于杀他,浑身皆是破绽,被一肘击中鸠尾穴,她开口吐血,被残碑擒拿在手。残碑大笑一声,神态狰狞,用她匕首指着她咽喉,道:“法王,咱们一命换一命如何?”

他面前血水凝聚,利歌已摆脱了那些亡灵空壳,变回原状,他说道:“好,你放了她,我不来杀你。”

残碑心想:“他如此爽快,可见也知道这丫头重要。”嚷道:“你身份不凡,不能言而无信。”

利歌说道:“但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若肯如实回答,我便任你离去。”

残碑鼓足剩余真气,感应散布在楼外的小亡灵空壳,道:“好,你问吧!”

利歌说道:“你知不知道青阳教渗透入你们墨鬼教之事?”

残碑摇头道:“墨鬼三老,不问世事,专心侍奉墨鬼,外头那些小娃娃想要怎样,我等很少过问。”

利歌道:“那他们行刺拜登呢?你也不知情?”

残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好似鬼火一般,他低头思索,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多日前,髓行护法王来找过咱们,问咱们一些消息。”

利歌道:“疯魔院的密室地图?”

残碑本想拖延,谁知利歌一语道破天机,他面无人色,道:“你如何得知?”

利歌说道:“那地图可有摹本?”

残碑道:“那摹本只在咱们脑中,你若当真想要,我画出来给你也可以!只不过在此却多有不便。”他想引利歌去他藏宝之处,开启机关,便可反败为胜了。

利歌背对着他,道:“放了碧飞,你走吧。”

残碑裂开嘴笑了,伸出长长的舌头,双眼弯弯,仿佛弦月,他心想:“这碧飞是本教梦寐以求的化身,我非将她一并带走不可。这利歌投鼠忌器,料来不敢硬来。”计较已定,将碧飞抱得更紧了些,道:“我改了主意,你若追出一步,这丫头立时便死,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话一出口,他立即展开‘不居危楼身法’,这身法借助墨鬼之力,可将他与身边之人挪移至任意小空壳所在之地,委实是神鬼莫测,快如闪光,瞬息间来去无踪。

突然,残碑额头上血管爆裂,鲜血迸发,五脏六腑皆瞬间衰竭,他捂住喉咙,手一松,放开了碧飞。碧飞胸口仍然很痛,委顿在地,望着这一幕,心中惊喜,却不明白为何如此。

残碑指着利歌,道:“你算定我会运功”

利歌说道:“你练得邪法,聚集了无数少女的残魄,在碧飞姑娘鲜血指引之下,反噬于你,无药可解,在中毒的那一刻,你便已必死,我根本无需与你动手,只不过你那挪移术令毒性发作更快罢了。”

残碑道:“你如何如何知道这些”

利歌叹道:“你们杀人太多,总有漏网之鱼,我为了对付你们,在迷宫中搜寻了数月,聆听众多尸妖呓语,终究有所收获。”

残碑又转向碧飞,碧飞不禁害怕,撑起身子,以防他暴起反击,却听残碑笑道:“你也被他利用,你当真信得过他么?”

碧飞大声道:“有何信不过?我只求杀了你们,自己是死是活,我早已不在乎了!”

残碑双目融化成黑油,就此气绝。

碧飞喜极而泣,泪水止不住流下,利歌递给她一块儿丝绢,碧飞脸上一红,攥紧此物,却舍不得用。

蓦然间,她想起一事,道:“糟了,他们似乎是鬼裔,死后必然化作鬼魂!他们身为鬼魂,也必会作恶,我不能放过他们!”

利歌道:“我是遗愿迷宫之主,你忘了么?”

碧飞道:“是啊,那又怎样?”

利歌道:“被我杀死之人,皆会化作尸妖,出现在我那迷宫之中。”

碧飞背脊发凉,颤声道:“尸妖?那岂不是更厉害了?”

利歌道:“成了尸妖之后,再无自主的念头,永世痛苦,无法解脱,对他们而言,乃是最恰当不过的惩罚,且他们会听我的话,为我所用。”

碧飞没好气地说:“原来你是为了自己的好处,才助我杀了他们。”

利歌叹道:“我对你并无恶意,还请姑娘谅解。”

碧飞道:“你是如何得知我我的来历的?”

利歌道:“我并不知道姑娘来历。”

碧飞皱眉道:“你还装?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那个告知我消息的小鬼魂也是你指使的,对不对?这小王八蛋”

利歌指着那昏迷的少女,道:“这地下有不少被困的姑娘,咱们快去搭救。”

碧飞见他岔开话题,哼了一声,道:“算啦,我不与你计较,不过我不欠你什么,你也不欠我什么,咱俩是各取所需。”

利歌道:“如此也好。”凝聚精神,招来残碑的尸妖,碧飞见这仇人变得更苍老了许多,活脱脱一具干尸,眼珠缩成两团腐肉,身子痛苦地抽搐着,她心中快意,道:“你能将这老贼送给我么?”

利歌道:“你掌控不住他,他会胡乱杀人。这尸妖丧失了墨鬼邪法,功力仍与你相近,不可小觑。”

碧飞笑道:“算啦,我只要见他受苦就好。”

利歌对残碑说道:“去找关押孩童之处!”

残碑脑袋剧烈抖动,终于想清楚了,迈步疾行,利歌与碧飞紧随在后,不久深入阴暗潮湿的地底,数层大笼子里,许多不足十四岁,遍体鳞伤的少女被关押于此,她们听见利歌到来,吓得哆哆嗦嗦,可又似乎怕叫得太响,引起来人注意,只能死死忍耐。

六十一 云雾如浓墨

碧飞似快喘不上气来,道:“就是就是这儿,我小时候,也被关在笼子里,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显露自己,恨不得茉莉那小小的身子能将我完全遮住。但那没用,他们一个个将咱们捉走,充当净化墨鬼真气的引子,一次又一次,直至再也回不来了。”

利歌问道:“茉莉,她是你的朋友?”

碧飞道:“墨鬼教毁了我们的村子,茉莉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还有牡丹不过屠杀时,她只怕已然死啦。她们她们都是墨鬼教捉来的鬼裔族。”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些女孩儿,她们发出沉闷的尖叫,慌忙躲开。

利歌打开笼子,道:“眼下城中不太平,你们暂且住在此处,待事态平息,我会带你们出去,若无容身之处,可以投奔城中的富甲帮。”

碧飞道:“不错。”她只觉这些姑娘像自己的小妹妹,水马牛也做买卖鬼裔族的生意,但碧飞决意收留她们,传授她们武艺,让她们各个儿有立身之法。

众少女受了太多惊吓,一时难以置信,但仍乖乖地点了点头,并不逃跑。

利歌领着她们来到楼上,找一间干净的屋子,让她们住下。废楼中原本藏着许多小亡灵空壳,三老一死,空壳便解脱消失了,眼下空无一人,这片废墟极端偏僻,疯魔灵也决计找不到此地来。

利歌又低声对那尸妖说了几句话,尸妖死命摇头,发出低吟。利歌叹了口气,道:“他在此想不出疯魔院的地图,得回迷宫中设法搜索他的魂魄。”

碧飞道:“咱们这就走么?可不可以替我问他一句话?”

利歌答道:“你问吧。”

碧飞凝视那残碑尸妖,脸上神情复杂,既满怀希望,又悲伤异常,她道:“告诉我茉莉下落!”

利歌看她一眼,向尸妖转述,那尸妖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碧飞大感意外,万想不到这尸妖真记得茉莉,快步追上那尸妖,问道:“茉莉还活着么?她在哪儿?”

利歌暗暗叹息:“即使茉莉还活着,也不知成了怎般模样。”

他忽然有些毛骨悚然,因为他见过迷宫深处那些魂魄扭曲、彻底异化的亡灵,茉莉若当真在这残忍疯狂的地方活了那么久,或许已经形态畸变,还是不见为妙。

他想要阻止碧飞,但瞧碧飞神态,知道阻止不了。

来到顶楼,这层几乎全部倒塌,被碎石覆盖着,只有一间屋子完好,那屋子当是三老所住,仅有三张木床,三个箱子。尸妖打开一处暗墙,其后则是丹房与库房,比之那卧房大了十倍。

碧飞脸色惨白,扫视一圈,并无所获,她道:“茉莉呢?茉莉在哪儿?”

尸妖指了指角落,那里又是一处小小的房屋,碧飞见那屋子里有红木桌椅,梳妆台,花衣裳,血红血红的床铺,碧飞急道:“茉莉住在住在这儿?”

尸妖嘟囔了一句话,碧飞问:“他说什么?”

利歌答道:“茉莉是特殊的,与你一样。”

碧飞头发竖起,宛如怒猫,道:“这是什么意思?”

利歌叹道:“他们优待茉莉,让她活得舒适,宛如供奉墨鬼般供奉她。”

尸妖又开口说了几个词,利歌道:“后来,她被送往别处。”他见碧飞此刻情形,心中一凛——她似想止住颤抖,双手交叉,抓住双臂,指甲陷入皮肤中,挖出道道血痕。

碧飞道:“我不信!他们所谓的优待,定是更卑劣的酷刑!”她跑到那梳妆台前,见是一面被墨染黑的镜子,她望着那镜子,瞳孔收缩,眼白扩大,那表情并非人类。

利歌喝道:“碧飞!别看那镜子!快退出去!”

碧飞反而坐定,娴静优雅,像少女梳妆一般,将脑袋靠近那梳妆台,喃喃道:“我不叫碧飞,我本名叫玉兰,我不叫碧飞,我本名叫玉兰。”

突然间,她嗓门尖尖,好似小女孩儿说话:“茉莉儿,茉莉儿,我编了个花环,你看看怎样?”

利歌见一股黑烟从镜中飞出,缠上了碧飞。他霎时生出兴致,并不阻止,静观其变。

碧飞静候片刻,又道:“你戴上好漂亮,茉莉儿,天色不早啦,我替你梳梳头,洗洗脸,咱们回村子如何?”

黑雾中闪现出一张张人脸,转瞬即逝,又好似有无数凶恶的野兽,张牙舞爪地绕着碧飞奔跑。整个屋子被黑烟笼罩,寂静中,碧飞轻轻哼着小曲。

她唱道:“娘呀娘,断头剖腹流出肠;爹呀爹,骨头断了浑身血。阿爷阿奶,脸色青白,血做的衣衫红彤彤。玉兰、牡丹、茉莉,你们为何还不逃?还不走?要等坏人来捉拿,此后日日流血,日日断肠?”

她的声音凄惨悲凉,稚嫩而冷漠,像是一首儿歌,但歌词却残忍得令人发指。那儿歌穿透了黑雾,回荡于废墟上空。利歌抬起头,仿佛望见了死在墨鬼三老手下的无数冤魂。

碧飞站起身,转了过来,面对利歌,她满头紫发,垂过腰际,一张脸遍布着紫色血脉,双目已被瞳孔占满,眸中紫烟缭绕。

利歌问道:“你是谁?”

碧飞用小女孩儿的声音说道:“雾仙。”

利歌问道:“雾仙?与墨鬼有何关系?”

碧飞格格娇笑,她道:“雾仙与云仙守护着墨鬼,封印着墨鬼,如果墨鬼冒出头来,咱们就把墨鬼的头塞回去。墨鬼不醒来,雾仙与云仙也不能醒来。”

利歌道:“这是你们村子的规矩?”

碧飞道:“村子的传说一直如此,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利歌又问道:“眼下你醒来了,说明墨鬼也苏醒了?”

碧飞嘻嘻嘻地轻笑,身子乱颤,她道:“墨鬼醒了,我得找到她。”

利歌问:“茉莉是墨鬼的化身?”

碧飞“嘘”了一声,道:“这是个大秘密,不得了的秘密。墨鬼通过茉莉,能够离开阴影境地,前往阳世,我们得快些让她再度昏睡。”

利歌道:“仙子,此事交给鄙人,你不必为此担忧。”

碧飞急道:“不,不可以,决计不可以!这个大秘密不能传出去,村子外的人,知道这个秘密后,便不能活命啦,抱歉,抱歉”

说话间,雾气中刺出无数利刃。利歌一招大阴阳彼化,冰火圈转,将浓雾驱散。碧飞变化为雾,朝利歌袭来,利歌感到雾气中射出剑气,道道锐不可当。他索性化作血水,身子流转,毫无定型,变化无限,一眨眼将剑气躲开,乒乓巨响,剑气将废楼顶层破开个大口子。

利歌动了动手指,霎时一双手上布满伤口,伤口中鲜血化作红色猎犬,扑向碧飞的雾,雾中再发剑光,不多久,将猎犬悉数刺穿。

利歌退开数步,暗暗使出“夏夜轻抚”掌力,隐蔽无声地送入雾气中,那雾中的剑气变得迟缓了不少。雾仙似打了个呵欠,道:“怎么回事?我怎地这般困?”

利歌从破洞中跳出废墟,刚一落地,那团雾如乌云般涌来,再度笼罩利歌。雾仙边伸懒腰,边在雾中变招袭击利歌。利歌察觉雾中含有剧毒,于是冰火交替,不让毒雾袭体。这雾仙的功力胜过邪法未散的残碑老怪,招式更为奇特隐秘,不知会从何处浮现,叫人难以防备,但利歌在迷雾中支撑许久,似游刃有余,挥洒自如。

雾仙奇道:“怎么回事?你如何料得到我这百雾千云十三式?”

利歌道:“说来也巧,你这化身之前受伤时,我替她疗伤,不小心送了些我的血在她体内,因而你心思如何,我能勉强猜到。”

雾仙怒道:“你这欺骗少女心的负心人!你怎地做出这等卑鄙之事?”

利歌道:“仙子若不想杀我,我已经将这事忘了。可一旦遇险,我自然得先保命要紧。”

雾仙尖声道:“我不管,你欺负她,就是欺负我!我更要杀你啦!接我一招水云长剑破天式!”说话声中,浓雾缩小,真气凝聚,雾中响起雷声,好似天庭亦为之动荡,骤然间,雾中一道无形剑气袭来,真有断水裂云,惊天动地之势。

利歌双掌一合,血光如瀑,绕身旋转,潜运血佛经的“八方燃梦”,这一招用于自己,令他血液沸腾,真气暴涨,再一招“血佛托天掌”迎去。掌力与剑气对撞,两人各自朝后急退,雄浑真气盘旋在两人周围,哗哗声中,将近处事物粉碎殆尽。

雾仙恼道:“你真是不干脆,为何不让我杀了?当真太欺负人啦!”

利歌笑道:“仙子这话未免霸道,不如你先罢手如何?”

雾中透出雾仙恼怒的脸,她道:“万万不能!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让让我们女子!”

利歌道:“谁都有难处,比如仙子你的处境也委实不妙。”

雾仙蓦然惊呼一声,道:“啊!我那里那里怎地流血了?为何流的这许多?是你捣的鬼?”

利歌道:“你越是运功,血流的越快。”

雾仙惨叫道:“糟了,糟了,我是处子之躯,被你弄得这般流血,这这可怎么办?你怎地赔我?”

利歌越听越不像话,道:“那伤口是之前碧飞自己留下,并非出自我手。”

雾仙道:“我不管,我晕血啊,你坏了我的身子,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你负责到底!”哭哭啼啼间,她力气衰弱,雾气消散,真气就此断绝,露出碧飞本来面貌,身子往前倒下。

利歌一扬手,内劲将碧飞托住,顺手止住她手臂伤口血流,她体格远非凡俗,伤口也非要害,先前虽说的难听,可实则并无大碍。

六十二 说起前尘事

利歌背起碧飞,犹豫片刻,朝参昂仙居前行,他虽想早些见到辛瑞,但事态已刻不容缓。过了半个时辰,碧飞醒来,小声问道:“茉莉呢?”

利歌答道:“茉莉不在废墟中,她早就走了。”

碧飞想要说话,但前方零零星星出现疯魔灵,远处必将更为密集。两人不得不再行躲避。

到一安全处,利歌说道:“疯魔灵纵然凶猛,但城中的大军却不在此处,若大军回归,一切便好办了。”

碧飞道:“连你也不知道军队下落?”

利歌道:“我碰巧知道。”

碧飞急问:“他们在哪儿?为何其余冥灯护法不见踪影?”

利歌答道:“髓行已然叛变,而秽留率一支军团出征,狱万是个莽夫,不通兵法,至于钟鸣,谁也不知他在何处。”

碧飞靠在墙上,浑身不舒服,她道:“除了你之外,其余冥灯护法都用头盔、面罩遮住头脸,我一个也认不出你要回遗愿迷宫么?”

利歌点头道:“有些事,唯有在那儿才问得出。”

碧飞喉咙滚动,嘴唇轻启,过了许久,这才说道:“你想不想听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你早就知道了?”

利歌问:“关于墨鬼之事?我着实好奇,但怕你不肯说。”

碧飞道:“没什么不肯说的。”她又想了想,说道:“我们的村子叫做长荒谷,是在地母岛隔海以北,村子里世世代代肩负着守护凡世的重任,但许久许久以前,村子不再尚武,大伙儿渐渐忘了前辈高人传下来的武学。”

利歌道:“村子里皆是鬼裔么?”

碧飞神色惆怅,应当是在回忆过往,她道:“不,只有少数人是鬼裔。村子里有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境地,长老会让巫女在阴影中与祖先的亡灵结合,生下鬼裔族。我、牡丹、茉莉,便是这般出生的。我们村子信奉风行大神龙,又守护着一个大秘密,那个大秘密就是墨鬼。我们是墨鬼的看守,又需借助墨鬼之力保卫凡间。”

利歌问:“你与牡丹、茉莉在村中地位很高么?”

碧飞道:“我们被称作‘三圣女’,从小到大经历考验仪式,等到十四岁后,一人将成为雾仙,一人将成为云仙,还有一人将承担墨鬼化身的重任。雾仙与云仙是墨鬼的看守,也是墨鬼的朋友,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利用墨鬼,而又不让她祸害这大千世界。但在我们年幼时,墨鬼教的人破开了村子的障眼法,杀了进来。墨鬼三老正是罪魁祸首。”

利歌道:“他们定是知道了三圣女之事。”

碧飞道:“不,他们并不知详情,只是听到些小道消息,以为村中人物亵渎了墨鬼,又藏着与墨鬼有关的宝物,便要将大伙儿赶尽杀绝。我与茉莉,还有一些未被选中担当圣女的鬼裔女孩儿,被墨鬼教捉走后,充当墨鬼的献祭,也是墨鬼三老练功的药物。”

利歌道:“三圣女中的另一位姑娘叫牡丹,她死在墨鬼教手上了?”

碧飞伤心不已,道:“多半是,墨鬼教屠村的时候,我见她反抗中踢了墨鬼教的教徒,那教徒很凶残,砍了她一刀。牡丹她倒在血泊里,定然活不成啦。”

利歌叹了口气,只觉人心黑暗,世道险恶,无可拯救,难以逆转。

碧飞道:“我们在墨鬼教里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每天提心吊胆,受尽摧残。墨鬼三老在我们身上割破口子,把我们扔到药锅子里,用毒药煮我们的血肉,令我们遍体中毒,再从伤口流出去,他们服用后那流出的毒物便能增长功力,且不会有害。

可我们这些鬼裔就惨啦,那疼痛太强烈,足以让人反反复复痛晕十次,醒来后伤口迅速愈合,他们下一次又会重复此事。不少女孩儿熬不过一年便死了,我们又羡慕死者,因为她们再不用遭罪。”

利歌道:“你们都受苦了。”

碧飞恼道:“你这‘受苦’二字,可真是轻描淡写。”旋即想起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对利歌发火,又叹道:“我和茉莉活得最久,等到我十四岁那一年,他们再用我炼药。不知怎地,我在昏迷中逃了出来。我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也不敢回去找茉莉,我真是个胆小鬼,只顾我自己,全不顾这位姐妹。茉莉她她会不会恨我?她还活着么?我一定要找到她!”

利歌道:“先前你被雾仙附体,这正是你能逃脱之因。”

碧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也猜可能是这一回事。我、牡丹、茉莉是三圣女,但谁是云雾仙子,谁是墨鬼化身,在村子毁灭时并无定论。我几乎以为那是村子里骗人的鬼话呢。”

利歌又道:“你逃脱之后,他们意识到茉莉也非同寻常,或许猜测她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墨鬼尊神,故而善待茉莉。”

碧飞甚是激愤,道:“这群假惺惺的刽子手!我定要救出茉莉来!”

利歌叹道:“她与他们相处得相安无事,或许她已非你所认识的茉莉,而是墨鬼教的一员。”

碧飞道:“茉莉怎会信他们那一套?”

利歌回答:“她受尽了苦,一下子又倍受善待,一会儿恐惧,一会儿高兴,先苦后甜,便容易性子剧变,更何况她极有可能是墨鬼。”

碧飞咬咬嘴唇,道:“你与雾仙斗过了?她本事怎样?”

利歌苦笑道:“比墨鬼三老各自稍胜半筹。”

碧飞喜道:“这般厉害?若我真能将雾仙运用自如,定能找到茉莉,若她已然学坏,我会将她制服,再教她学好。”

利歌不忍泼她冷水,道:“此事希望不小。”

碧飞道:“对了,你怎知我与墨鬼教的仇怨?又怎知我的血能毒死墨鬼三老?”

利歌道:“我从小采石那里打听到数年前,墨鬼教曾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位炼药的‘药引’逃过墨鬼三老的掌控。那位‘药引’非但熬过了多年的毒害,更有体力逃脱这三个厉害至极的高手,天地之间,万物生克,她或许就是墨鬼教邪法的克星。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你,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之前,我终于查到那逃跑的药引正是碧飞姑娘你。”

碧飞想起自己终于报仇雪恨,心情立时大好,笑道:“你大可以直言相告,我肯定会帮你的忙啊!何必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利歌道:“因果变幻无常,世事不遂人愿,我正想去找你时,却闹起这疯魔灵之灾。”

碧飞道:“我始终不明白这大祸从何而来?莫非是墨鬼教捣的鬼?不然残碑如何会知道什么疯魔院?那疯魔院又是什么东西?”

利歌沉思片刻,道:“对你说了也无妨,经我查明,从多年以前,墨鬼教便被一些名为青阳教的妖魔信徒渗透。”

碧飞皱眉道:“青阳教?这邪教为何要借墨鬼教的壳?两者都是邪教,又有什么不同了?”

利歌淡然一笑,道:“金刚狮子城信奉的是拜登神教,容不得其余教派攻城略地,对墨鬼教也是仅仅容忍,如何能让妖界的邪教钻营做大?青阳教徒若张扬行事,没几年便会被拜登剿灭。所以青阳教徒要披上伪装,假借墨鬼教的名义,举行他们的种种妖界典礼。”

碧飞登时明白,道:“好,你继续说下去。”

利歌再说道:“冥灯护法王中,髓行其实也是青阳教徒的奸细。我听说这一回,他们青阳教突然发难,动用准备多年的手段,杀了拜登大帝”

碧飞“啊”地一声,骇然道:“拜登大帝神功无敌,如何如何会败?”

利歌黯然道:“我也不知他是怎么败的,可他确实被青阳教打得粉身碎骨,魂魄失踪。”碧飞只觉天摇地晃,不得不拉住利歌肩膀,才不至于脑袋撞墙,她在城中居住已久,潜移默化之间,对这位大帝甚是崇拜,万不敢相信他居然落得这般下场,一时之间,信念几乎崩溃。

利歌道:“这疯魔之灾,多年前便已有过一回,但那一次规模不大,且病状远不如现在的恶劣,数日内被髓行镇压。但对于此事,髓行多有隐瞒,她知道疯魔病源于阴间的一座疯魔院,疯魔院中真正的病源极为可怖,足以令这城池土崩瓦解,亡者生者皆荡然无存。于是她前往疯魔院,释放出了那病源,酿成了今日之祸。”

碧飞怒道:“这婆娘好狠!她已杀了拜登,为何还要祸害其余城民?大伙儿都已经是死人啦,她竟还不放过!”

利歌答道:“我猜测拜登大帝并非真死,而是中了毒计,功力受了限制,这才被刺客有机可趁。拜登神教能为拜登大帝源源不绝提供信仰,借助信仰之力,他能极快复原,重整旗鼓,找髓行算账。”

碧飞不寒而栗,道:“所以她要斩草除根,在大帝复原前将拜登神教也一齐毁灭了!这妖女为何这般狠辣?”

利歌道:“她听妖界巨巫龙蜒之命,龙蜒让她怎么做,她便会死心塌地照办。”

碧飞道:“妖界的巨巫?他他不是三清的奴仆么?难道是三清要对付阴间了?”

利歌感到掌心有些冷,不自禁地呼吸不畅,他道:“龙蜒欲与天庭争夺凡世,但又怕阴间死去的昔日同胞趁虚而入,他绝不会无动于衷,放任拜登大帝扩张阴间的领土。”

六十三 刺客本无情

城墙上守军已被疯魔灵所灭,利歌、碧飞出得城,郊外疯魔灵稀少,二人迅速前行,终于临近参昂仙居。碧飞笑道:“以前觉得这去处好阴森,眼下却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利歌不答,皱着眉头,拾阶而上,神色凝重,如临大敌。碧飞也警觉起来,问道:“这儿有敌人?”

利歌道:“有人破了参昂仙居的迷阵。”

碧飞道:“那迷阵很厉害么?”

利歌点了点头,道:“参昂老仙多年来幽居此地,无人胆敢来犯,可见这迷阵难以破解。”

碧飞道:“凭你的功夫,难道还怕敌人么?”

利歌叹道:“不论怕不怕,这一战是免不了的。”

院子门口,有一白袍人打坐,似在冥想,身躯笔直,他样貌看似年轻,但又令人隐约觉得沧桑,远远隔绝了俗世。碧飞从未见过此人,可不免牢牢凝视他,仿佛目光一松懈,此人立时便会杀向自己。

利歌朝白袍人拱一拱手,道:“阁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白袍人道:“来杀你。”

碧飞虽对利歌不客气,心底却极为敬爱他,大声道:“当真是狂妄之徒!你不知利歌法王的威名么?”

白袍人道:“并不知。”

碧飞听此人言简意赅,特立独行,哈哈笑道:“你以为这么说话很威风?很有趣么?简直是故作姿态,徒然惹人耻笑。”

白袍人看她一眼,道:“我只杀利歌,你可以走。”

碧飞道:“我遇上过不少装腔作势、假意高深之辈,越是言语古怪之人,越是外强中干!就凭你这小小的怪人也想杀我?我问你,你是青阳教徒么?”

白袍人道:“并不是。”

碧飞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俗话说得好:‘高手风范,先礼后兵。’你如此无礼,定然也不是什么高手。报上名来,我替法王打发了你!”

白袍人道:“玄秦。”说话间站起身,朝碧飞鞠了一躬,双足微分,邀碧飞出手。

碧飞笑道:“你也学着先礼后兵,真是沐猴而冠了。”

刹那间,利歌心脏狂跳,犹如面临一场黑压压的风暴,又见到漫天乌云中,雷雨蓄势待发,这场风暴只怕庞大无比,甚至连山脉海洋也将被吞没。他喊道:“碧飞,让开!”

一声轻响,碧飞远远摔出,落在长长的阶梯末尾,利歌大吃一惊,赶忙查看碧飞伤势。她中掌处是在左肩,敌人震得她双臂骨头脱臼,触及她整条心脉,令她晕了过去。这手法看似简洁,可却轻易重创了碧飞这等高手,宛如战车碾压过蚂蚁一般。以利歌此刻的眼力,也未看清玄秦如何出手。

刹那间,碧飞被雾气笼罩,雾仙附体,她大声尖叫,雾中射出剑气,如雷霆震怒,以横扫千军之势打向玄秦。玄秦左掌一张,将雾仙的绝技挡下,随后还了一拳,只听风声狂啸,空气轰鸣,雾仙身上的烟雾登时退散,露出碧飞的本貌,她惊恐而无助地站着,张口结舌,似被玄秦吓丢了魂,蓦然,她晃了一晃,唇边流下血来,闭上眼往后摔倒,利歌托住她的腰,将她放在一旁。

玄秦还复站姿,俯视着利歌。利歌抬头看他时,额上已满是汗水。有些时候,恐惧能夺走人的呼吸,甚至是人的颤抖,让人像是化作石头,而现在无疑就是这样的时刻。

利歌问道:“是你杀死了拜登?”

玄秦道:“拜登仍未死。”

利歌心想:“即使是师父全盛之时,施展朝星剑芒,也未必能胜得了这玄秦,妖界竟有这等人物。”

我决不是他的对手。

利歌说道:“你不是青阳教徒,为何要为龙蜒卖命?”

玄秦道:“我是他的门客。”

利歌指着碧飞说道:“好,我与你斗,但你既然一击未杀了她,此后也不会对她出手了?”

玄秦不答,利歌露出苦涩的笑容,心中更是暗惊:“高手对决时,任何杂念皆有害无益。他并不许诺,自是不愿受任何拘束。此人武功胜我十倍,却仍将我视作强敌对待,我极可能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骤然间,他前方寒冰真气竖立成墙,挡住玄秦攻击路线,随后潜运血佛经,这是他唯一能选择的出路,否则他连运功的片刻间隙也寻不得。但玄秦倏然从利歌影子中冒了出来,一掌劈中利歌,哗啦一声,利歌化作血水,跃过冰墙,飞向院子墙边,就在他触碰到院墙的刹那,玄秦掌力已至。利歌心头巨震,咬紧牙关,搏命一试,好在过了半晌,并未有痛感加身。

四周响起嗡嗡之声,好似缭乱的苍蝇,又似涌动的蛆虫。玄秦的掌力被密集的黑光阻住,黑光霎时消散大半,但弹指间又聚合在两人之间。

若利歌触碰院墙晚了片刻,已被玄秦打得粉身碎骨,就是这短短一瞬,决定了生死之别。

利歌额头上裂开一道口子,那是玄秦第一掌留下的,便是避开这第一击,也是千钧一发,险到极致。此人似不知松懈为何物,只想着干净利落地解决这差事。不,或许此人并无思想,这只是他行事的本能罢了。

玄秦道:“这是何物?”

利歌说道:“在这里,我能将遗愿迷宫部分召唤出来。我已在迷宫之内,而你在迷宫之外,你闯不过来了。”

话音刚落,玄秦又劈出一掌,令整座山摇摇晃晃,似要被掀翻。利歌摇头道:“你毁不了迷宫,这不过是白费力气。”他此刻暂且安全,可碧飞仍在石阶那儿。按理而言,这玄秦处处彰显宗师风范,绝不会为难碧飞这受伤的少女。但他手段决绝,毫不留情,为达目的,只怕绝不会吝啬使出最残忍无道的手段。

玄秦望向身侧,漠然不语。利歌也见到玄秦身边多出一人,那人穿红色甲胄,体魄健壮魁伟,黑白相间的头发,杂乱无章的胡须。来者身法神奇,若非玄秦相望,利歌不知何时才能察觉此人现身。

利歌不禁喊道:“钟鸣?”

玄秦道:“我听说过你。”

钟鸣冷冷说道:“你就是宰了拜登的青阳教徒?”

玄秦道:“拜登未死,我仍在找他。”

钟鸣道:“你不必找了,我在此便杀了你。”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静默,同时出手。钟鸣身上红光流转,宛如血一般的云霞,玄秦遍体黑影凝聚,好似无止境的深渊。利歌隐约瞧见钟鸣中了玄秦一掌,又见玄秦挨了钟鸣一拳,随后两人形影模糊,时而闪烁,时而上升,时而盘旋,时而消失,而两人每一次互击,都会激起遗愿迷宫的混乱,令黑光纵横飞舞,好似一场剧烈风波。利歌虽在迷宫之内,仍能依稀领略到两人开山断海般的真气。

突然间,恶斗戛然而止,两人又站在利歌面前。钟鸣模样惨烈,铠甲碎开,嵌入肌肤骨肉之间,铠甲之下,体无完肤,鲜血似已流干了。而玄秦已全然成了个黑影,不露半点原样,也不知他是否受了伤。

钟鸣冷笑道:“怎么样?你还要打么?”

玄秦耸了耸肩,豁然化作一道黑影,好似飞龙入云,刹那间已然远去。

钟鸣一扭头,一口血痰吐在地上,手凌空一抓,真气将碧飞托着,送到利歌面前。利歌见他出招时手掌微微发颤,可见他受伤极重。

利歌散去迷宫阵,抱住碧飞,道:“钟鸣前辈,请进来养伤。”

钟鸣叹道:“不必了,我要事在身,急着赶往某处。”

利歌急忙劝道:“玄秦使得是龙蜒暗影之法,真气中蕴含剧毒,听说即使是当年的朝星剑神,也被此毒所害。”

钟鸣笑道:“我与他皆有所留手,他但若再不走,死的就会是他。至于这区区伤势,我多杀些活人,吸了血便好。此邪法克制的是神仙,可奈何不得咱们这些嗜血的怪物,这便叫做以毒攻毒,以血还血。”

利歌稍稍放心,又问道:“那玄秦为何败了?”

钟鸣道:“你以为此人是真心替龙蜒效力?若遇上能杀得了的人,他顺手便杀了,绝无迟疑。但若遇上真正的苦战,他才不会为龙蜒拼出性命。”

利歌道:“原来他是知难而退?”

钟鸣道:“你以为咱们这阴影境地对妖魔并无损害?玄秦功力深厚,短时间内不惧这死亡巨巫的诅咒,但若消耗过度,被死亡真气纠缠上,便再也不是我的对手。小子,在阴影境地,咱们是主,他们是宾,想要喧宾夺主,哪有这么简单?”

利歌接上碧飞的断骨,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想将他引入迷宫中胜他,但又怕太过冒险。”

钟鸣道:“你这法子很不错,遇上这等致命的对头,天时地利至关重要,若是能占上分毫优势,便能克敌制胜,相差便是一天一地。”

利歌听钟鸣语气有所变化,不再如以往那样冷冰冰,凶巴巴,似有几分亲切,好像他原本是满腹怨气的死者,此刻却成了脱离苦海的生者。他问道:“前辈,还请你主持大局,挽救城中所有生者与死者。”

钟鸣懒洋洋地说道:“你以为我是你这笨蛋?骨地长城与你有仇无恩,你偏偏像个白痴似的跑回去送命!”

利歌听他提及此事,心中感激,道:“但金刚狮子城与前辈”

钟鸣恢复冷漠神态,道:“与我也是有仇无恩。我厌烦了做什么狗屁英雄,也不会再骑着醉酒的蛟龙,为那些白痴杂种挺身而出了。”

利歌顿时浑身巨震,脱口喊道:“你你说什么?你莫非竟是”

钟鸣嗤笑一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六十四 深巷胡同中

利歌猜测这钟鸣来历,心情激荡,一时难以平息。

此山因两人相斗,险些被掌力摧垮,但由于受迷宫法力守护,眼下又自行逐渐修复。他收摄乱绪,横抱起碧飞,走入参昂仙居。他必须尽快找到那疯魔院在何处,至于钟鸣与自己的渊源,此刻也无暇多想。

形骸与澎鱼龙等人回到客栈外,奋力杀出血路,进入客栈,众人重逢,尽皆大喜。澎鱼龙急急大嚷道:“拿酒来!”水马牛立时命人送上美酒佳肴。

辛瑞问道:“你们取这许多魂铁来做什么?”

形骸道:“这叫因地制宜,魂铁是死者魂魄消散后遗留之物,若处置得当,可以增强此地风水,令疯魔灵不敢靠近。”

辛瑞又问道:“你没见到利歌么?”

形骸道:“并未见到他,不过你不必担心,利歌眼下是冥灯护法王,身边又没你这累赘,决计无碍”

辛瑞怒道:“你说我是累赘?你这偷看女人洗澡的狗头!”

形骸大惊失色,道:“你怎地血口喷人?”

辛瑞道:“怎么?你敢做不敢当么?”

众人对两人吵嘴已司空见惯,不当回事,更何况危急之下,偷看女子洗澡也算不得什么大错。水马牛道:“行海老弟,正事要紧,你有何妙计?”

形骸道:“我钻研过一门日月幽明法,可以令天降鸿福,驱逐邪物。那日月幽明法需阳金,如今咱们却有大量魂铁。我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逆运日月幽明之法,召唤阴间守护者。”

众人奇道:“阴间守护者?那又是什么?莫非是死亡巨巫?”

形骸道:“死亡巨巫?若真唤醒这等魔头,只能大难临头。莫看金刚狮子城这样,真正的阴间并非无法无序之地,恰恰相反,也多得是公正严明、强悍勇猛的亡灵。”

他取来笔墨纸张,沉思许久,画了草图,施展放浪形骸功,将魂铁制成兵刃模样,五件一组,放置在客栈护罩边界处,上上下下连成一片,乍看之下,好似数圈栅栏,又好似一座座小小的坟头。他铸造了一千件兵刃,待布阵完毕,形骸坐于阵中,聚精会神,运转这逆日月幽明之法。

施法足足一天,客栈内外并无异样。辛瑞正担心时,突然间,只听惊呼声响起,有人喊道:“快看!刑僵!”

客栈与护罩之间,每一件魂铁兵刃前头皆出现一穿铁甲的僵尸,僵尸虎背熊腰,双目缠着白布,陆续伸手将那魂铁兵刃拔起,随后直立不动。

水马牛见这刑僵足足有一千之数,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刑僵乃是阴间僵尸精锐,力胜九牛,猛于二虎,且能够不眠不休,不痛不惧,这一千刑僵抵得过十万大军之威;忧的是若这一千刑僵失控,客栈众人便必死无疑。

好在瞧此刻情形,它们倒也安稳得很。

形骸收敛真气,大汗淋漓,面无人色,脸白得真如死者一般。辛瑞替他擦汗,见形骸摇摇欲坠,于是搀扶着他。

形骸道:“刑僵不惧疯魔灵,手持魂铁,疯魔灵便不是对手了。”

澎鱼龙头皮发麻,道:“若它们造反,大伙儿可不够它们吃的。”

形骸道:“绝不会,放心”一句话未说完,真气耗尽,随即不省人事。

他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转醒。他睁开眼来,见辛瑞正照顾自己,处处细心周到,心下感激,暗忖:“这徒儿媳妇倒也孝顺,不枉我对这小两口如此恩义。”

辛瑞问道:“好些了么?”

形骸运转内息,只觉顺畅无碍,比之昏迷前更强了几分,心头一阵喜悦:“越是将自己逼入绝境,功力越易有突破,照此下去,再过数月,我离当年巅峰时便能够相差无几。”

辛瑞道:“喂,我问你话呢!”

形骸道:“我好多了,多谢。”

辛瑞手持小刀,削了片梨,送入形骸嘴里,形骸叹道:“想不到你竟如此会照顾人。”

辛瑞笑道:“你以为我只会杀人么?”

形骸哼哼卿卿,摸摸自己前胸后背,道:“我睡着时,你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辛瑞将小刀一扔,恰好刺入形骸耳边枕头,形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辛瑞森然道:“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形骸小声道:“比如偷喝我血等等”

辛瑞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你?你非但陪女鬼亲热,连女尖牙鬼洗澡都要偷瞧。”

形骸道:“你怎地咬住这些小事不放了?”

辛瑞道:“是谁人先挑事的?”

形骸不敢再争,拍拍脑袋,问道:“我睡了多久?”

辛瑞道:“两天两夜。”

形骸道:“一切太平么?”

辛瑞眼中闪过钦佩之情,道:“不太平,但那些刑僵杀起疯魔灵来,真是干净利落,有如砍瓜切菜。”

形骸得意万分,叹道:“唉,不知此等刑僵是哪位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召来的?我若能拜见此人,与他说上几句,真是要高兴得死去活来。”

辛瑞嗔道:“是啊,不过这些刑僵也当真丑陋,那位人物的眼光,着实差得不行。”

形骸恼道:“饮水不忘掘井人!你怎地对我如此挑剔?”

辛瑞哈哈笑道:“我便瞧不上你这自鸣得意的嘴脸。”

形骸穿好衣物,下了床,来到室外,见走廊上乱糟糟的,又吵闹,又热闹,仍然是恶臭成风。形骸叹道:“现在不怕外敌,就怕内乱。时候短还好,若长久被困在此地,大伙儿的心神当先行崩溃。”

辛瑞暗想:“我们是无能为力,只怕还得倚仗你呢。”但不愿显得对他太过依赖,这句话便忍住不说。

下至大厅,水马牛喜道:“行海老弟,你可终于醒了。”

澎鱼龙嚷道:“辛瑞对你照顾得当真细致,利歌只怕要吃醋。莫说是义弟,便是老子我也恨不得自捅几刀,让她照看照看。”

辛瑞道:“好得很,不用你捅,刀子给我,我保管捅得你不死不活。”澎鱼龙毛骨悚然,连呼不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形骸笑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儿媳妇照顾丈人老头,岂不该尽心尽力?”

水马牛指着身边一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亡灵道:“这位兄弟,是咱们的友邻,拜信德拜大使那儿派来的朋友。他到来之时,身后一大群疯魔灵追着,幸亏刑僵相救,不然他也已成了疯魔灵的相好了。”

形骸道:“拜大使?另一位亡灵大使?”金刚狮子城中,每一位亡灵大使统管一处辖区,权利极大。那拜信德是一龙火贵族亡灵,怨恨生者,平素与水马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拜信德手下惨声道:“正是,信德大人正被亡灵围困在府邸中,迫于无奈,请求水舵主速速派人相救。”

水马牛叹道:“咱们也有难处,自顾不暇,你看我这客栈里活的死的,乱得快要翻天,也是爱莫能助。”

那亡灵手下嚷道:“快些,快些,大人手下私兵已所剩无几,若疯魔灵持续攻打,大人他难以抵挡。”

水马牛神色极为同情,现出愁眉苦脸之色,道:“拜老兄的武功机智,和尚我一贯是佩服无比,自叹不如的。他老兄会向我求救?那未免太有**份,令老弟我失望之极,还请兄弟你回去一趟,让老兄写封信来给我,我才能确信拜老兄当真情形不妙。”

那亡灵大怒,拔出弯刀,指着水马牛道:“大难临头,你仍见死不救,老子与你拼了!”话音未落,已被裴桂朋一拳打翻在地。

水马牛冷冷道:“我这儿已然够乱,可不用你再火上浇油,你虽对我不敬,我也不杀你,你从何处而来,便回到何处去!”

形骸忽然道:“邪月胡同就在拜信德辖区之内,对不对?”

那亡灵答道:“不错,离大人府邸不远,那一片很是繁荣,三教九流的都在那儿住着。”

水马牛奇道:“行海老弟,这邪月胡同有何古怪?”

形骸指着墨鬼教前来投奔的浑老大,说道:“先前这位浑老大说,慧彼明被墨鬼教中的奸细擒住,关押在邪月胡同的青烟堂里。”

浑老大道:“不错,正如行海兄弟所言。”

众人大吃一惊,水马牛对拜信德那属下喝道:“拜信德与墨鬼教也狼狈为奸了?”

那亡灵哭骇然道:“冤枉啊,我家大人一贯不管那邪月胡同如何,他全不知情。”

形骸思索少时,道:“你如何逃出来的?又如何来到此处?”

那亡灵道:“大人府邸下有一条密道,通入狮子城地下,四通八达,哪儿都能去。我逃入地道,头一个便想来找水舵主求救。”

辛瑞皱眉道:“你这话不尽不实,为何拜信德自己不逃?”

亡灵道:“通往地道的入口被疯魔灵挡住了,我体型瘦小,比大人灵便得多,钻了过去,才能逃出,大人体型巨大,又穿着厚重的铠甲,行动不便,半路被疯魔灵堵截,只能退回原处。”

形骸心意已定,道:“慧彼明必然知道许多内情,说不定也知道拜登下落。那拜信德倒也罢了,慧彼明不能不救。”又对亡灵道:“那密道能通往邪月胡同么?”

那亡灵急道:“什么叫‘倒也罢了’?大人待我恩重如山”

形骸道:“好,我去救他,你带我走那地道,先救拜信德,再救慧彼明。”

六十五 大侠讳姓名

水马牛本想劝阻,但一来那拜信德未必仍“活着”,二来若当真救出人,也可让那拜信德欠下人情,于是说道:“老弟,千万小心了,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大伙儿对你都仰仗得紧。”

辛瑞犹豫片刻,道:“孟行海,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形骸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为人细心,此地人心浮躁,若有乱象,你需当机立断处置。”

辛瑞见他如此郑重,又想等利歌回来,唯有答应道:“你多多保重,与利歌相比,你反而更易遇险。”

形骸嗤笑道:“真是杞人忧天,哪有师父不如徒儿的道理?”此言一出,又挨了辛瑞一句叱骂。

拜信德那位属下名叫拜砚,生前也是一龙火贵族,他催促道:“赶紧吧。”

形骸取出两件披风,与拜砚各自披上。水马牛命人在窗口敲锣打鼓,引开疯魔灵注意。形骸与拜砚趁势出发。

两人沿街急赶,拜砚台指了指一棵树后,搬开一块大石,露出入口。

金刚狮子城本就阴暗,这地道中更是黯淡无光。形骸暗叹道:“城中处处为坟墓,这地道是不折不扣的黄泉之路。”随后又想:“孟行海啊孟行海,你怎地连自己都要咒?”

路上有些阴间独有的老鼠,双目闪着红光,动作飞快,身躯如同癞蛤蟆一般触目惊心,一见有人来,四下奔逃,除此之外,倒也畅通无阻,拜砚熟门熟路,又心急如焚,竭力运展轻功,纵然地道内道路潮湿,仍是全速前进,激得脏水飞溅。

半个时辰之后,见到出口,拜砚小声道:“就在这儿,往上走就是了。”

形骸见有黑铁造的梯子,爬梯上行,忽听头顶黑暗中传来阵阵悲鸣,声音奸细,似哭似笑。形骸心想:“是疯魔灵,是了,定是拜砚逃亡时未关上密门,这些疯魔灵钻了进来,卡在当中。”随即劈出剑气,将沿途的疯魔灵除去。

不久,到了长梯尽头,他跃上实地,是一条向上的石路,前方越走越狭窄,仍听见疯魔灵那诡异的声音。形骸剑发冥火,皆在一瞬之间击毙。

约莫一盏茶功夫,他见到出口,石门半掩,露出一道缝隙,微弱的光线从缝中涌入。他推动石门,石门不发半点声响,轻轻开了。

就在这时,数柄长剑光芒晃动,直指形骸,形骸左臂圈转,狂风大作,将那些长剑吹得歪歪斜斜,不着边际。那几人喊道:“并非疯魔灵!”刹那间收招,退开数步,但仍围绕着形骸,形成一圈。

形骸看这十多人皆穿青色甲胄,身上燃着火焰,火焰呈现栗色,人人脸上皆留有伤疤,已然愈合,但疤痕仍残留着,他们皆是亡灵,身前则是龙火贵族。

其中一“中年”亡灵说道:“你是活人?”

形骸道:“算是吧,诸位可是亡龙派的?”

众人面有傲色,又都对形骸显露出轻视之情,那中年亡灵道:“不错,咱们亡龙派不常来金刚狮子城,你倒也真认得。”

形骸知道这亡龙派是死去的神龙骑聚在一起而成的门派,在阴间势力不小。当年自己误入阴间,曾遇上过他们与狱万相斗,皆死于狱万之手。正如那中年亡灵所说,他们与拜登有仇,在金刚狮子城中几乎见不到他们身影。

形骸扫视周围,见宅子富丽堂皇,高大阔气,问道:“亡龙派的人,为何会在拜信德的大宅里?”

亡龙派众门人全皱起了眉头,表情不满,中年亡灵更是满脸不快,道:“小心说话,莫要无礼!否则休怪咱们亡龙派剑下无情!你先报上名来!”

形骸道:“我是水马龙府上宾客孟行海。”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轻蔑笑道:“没听说过,看来是个无名之辈。”

形骸心中嘀咕:“圣贤无名,小人扬威,古今同理,你们这些死鬼得意什么?本仙至少还算活着。”

中年亡灵指着形骸,道:“说!你来此地做什么?”

形骸一转身,从石门中抓出那拜砚来,道:“此人求我来救拜信德。”

拜砚看着那中年亡灵,忽然喊道:“你是何柏刀何大哥?”

何柏刀也认出拜砚来,哈哈大笑,道:“是拜砚你小子?”双手拍打拜砚肩膀,显得甚是亲热。

形骸道:“你们两人认识?亡龙派也是来救拜信德的?”

何柏刀说道:“姓孟的,若咱们不来,你眼下只怕已然死了。刚刚这屋内满是疯魔灵,被咱们杀得干净,否则你稍一露面,转眼已尸横当场。”

拜砚道:“何大哥,这位孟兄的本领也高强得很。”见亡龙派众人满脸不屑,又对形骸道:“孟兄,信德大人与亡龙派的掌门人交情着实不坏。”

形骸肃然道:“素闻亡龙派掌门人是阴间武林的泰山北斗,神功绝顶,拜信德居然能与这位大宗师结交,可见掌门人他虚怀若谷,胸襟广阔。”他其实根本不知那掌门人姓啥名谁,但恭维几句总不会有错。

果然亡龙派众人一听,无不喜悦。何柏刀笑道:“兄弟这句话可说的一点没错,我家掌门在阴间人人敬仰,却又从不自高自大,只要是正派人物,无论身份,都愿以诚相待。”这时居然对形骸以兄弟相称,态度大有改善。

形骸暗道:“瞧你们先前瞧不起人的模样,此言是真是假,倒也有待商榷。”微笑道:“只可惜我去不得阴间,未能亲见这位宗师,唉,更不愿提起他老人家姓名,以免显得太过不敬。”

何柏刀朝形骸拱一拱手,摇头笑道:“掌门人常对咱们说:‘一个人武功再高,亦不可忘乎所以,哪怕是身份低微者,甚至是活人活尸,也不可一味鄙视。’他老人家更不喜被人太过吹捧,若得知兄弟你竟连他姓名都避讳,只怕要受宠若惊,深感不安了。”他语气和善,似形骸成了他志同道合的朋友。

形骸心想:“看来阴间的龙火贵族竟对活人活尸深感歧视。我连那掌门人名字都不知道,自然只能避而不谈。”叹道:“我心志已定,不愿更改,也是掌门人太过了得,太过伟大,他的名字即使到了唇边,我也万万不敢说出口。”

众人闻言如沐春风,心中又不免自责,都觉得自己常常将掌门人姓氏挂在嘴边,未免太不知好歹。

拜砚道:“糟了!别忙着说话!信德大人生死不明,咱们快去找他。”

何柏刀点头道:“罗掌门受夙夜派之托,本是来救那位慧彼明掌门”咳嗽一声,朝形骸看了一眼,神色歉然,似懊悔说出那个‘罗’字,顿了顿,又道:“来到城中,见局面如此恶劣,念及信德兄安危,便先过来瞧瞧。”

形骸奇道:“夙夜派?”见亡龙派之后迤迤然走入一群女子,皆穿素白袍子,脸色发青,也皆是亡魂,但不知生前是不是神龙骑。

一老婆婆斥道:“既然都知道,为何在此多费唇舌!”

何柏刀答道:“公孙婆婆,我家罗掌门急危救难,顾及朋友,不图回报,命我等前来相救,但婆婆也莫要催促。”

公孙婆婆哼了一声,道:“我夙夜派难道没给你们好处么?若再这般拖延,可别耽误了我家主人性命!”

何柏刀神色尴尬,对拜砚道:“信德兄在哪儿?”这间宅子占地庞大,胜似宫殿,他们一路杀进来,仍不知该去何处找。

拜砚道:“朝上走,阁楼处有一铁门,是用来抵挡抵挡顶尖刺客的。”

众人一路杀上去,亡龙剑派与夙夜派联手,当真势不可挡,到了顶楼,杀光疯魔灵,拜砚开启机关,出现一座密室。众人见地板墙壁皆是金属,形骸用手敲打,坚硬至极。也是这拜信德有一回得罪了拜登,恐惧之余,便命人造了这座极坚固的地方,以备绝世高手来袭。

拜砚上前敲门,道:“大人!大人!是我拜砚!援军已至,速速开门吧。”

门内传来极细小的声音,好似微风吹拂。公孙婆婆等得极不耐烦,喝道:“先别管这缩头乌龟了!我家主人要紧!”

形骸掣出青阳剑,道:“拜砚,让开,我将此门击破。”

拜砚摇头道:“绝无可能,此门所用的是阴间的迷宫神木,牢固异常,哪怕历经万年也不会损伤。”

蓦然间,门内连连轻响,拜砚急退数步,门上一圈圆环转动数下,往两旁滑开。

拜砚尖声道:“信德大人!”

只见一极其高大的亡灵缓步走出,他身高一丈,穿一身黑色铠甲,肤色白而惨淡,额头处一个大窟窿,伤口崭新,并未愈合,可见伤得极重。

那无疑是致命的新伤。

形骸注视那伤口,再看拜信德脸色,心中暗暗戒备。拜信德冷哼一声,用布包扎住额头。

何柏刀笑道:“信德兄,许久不见,一如往昔啊。”

拜信德咧嘴而笑,道:“多谢多谢来救。我也伤得不轻,若再慢一些,多半难以幸免。”

公孙婆婆道:“你既然没事,便随我们一起去救主人!”

拜信德双目扫过众人,道:“鄙人自当效绵薄之力。”

形骸心中难以决断,总觉得这拜信德或许早已被疯魔灵杀死,随后同化,但他本就是神龙骑亡灵,神智理当清晰,此刻言行如常,倒也难以借此下定结论。

六十六 昏官断悬案

何柏刀问:“慧大人身在何处?”

公孙婆婆掐指一算,叹道:“只知在附近一带,那关押处有事物扰乱老身搜寻之法”

形骸道:“她在邪月胡同,墨鬼教在那里有一密室。”

夙夜派众女鬼面露喜色,齐声问道:“你怎知这等内情?”她们本对形骸神态冷冰冰地,甚至懒得打听他是谁,却一下子变得热切起来。

形骸道:“墨鬼教中有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慧彼明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在去救她之前”他走向拜信德,打量此人面容,见他脸颊深深陷落,神情憔悴,眼中似有几分奸诈残忍。

拜信德退后一步,道:“你要怎样?”

形骸叹道:“信德兄,你受的好像是致命伤,能让我看看么?”

拜信德哈哈笑道:“咱们都是亡灵,哪有致命伤一说?若非在阴影境地里,咱们甚至都不能变为实体。”

形骸道:“若亡灵要害受创,也会‘死去’一段时日,但为何信德兄却安然无恙?”

拜信德摇头道:“我头上这伤是生前留下的,永远无法消除,咱们亡灵,哪一个不是如此?”

拜砚奇道:“大人,我记得你生前的伤是在心脏处,额头上倒也干净啊。”

拜信德冷冷说道:“是你记错了。”他挺起胸膛,直面形骸,意欲借高大的体魄震慑此人,他道:“你问这问那,是什么意思?我就知道水马牛的爪牙没安好心!”

何柏刀也道:“信德兄作战负伤,额头上挨了一下,这也并不为奇,行海兄弟不必为此纠结。”

形骸道:“此言差矣!贵派初来此地,不知疯魔灵之险恶,其中也有神智清醒者,非但功力大增,且奸猾残忍,会出其不意地杀害亡者,吞噬其魂魄。这类疯魔灵往往肤色惨白,身负重伤却行动如常,更能以自身恶念,激得大群疯魔灵暴虐失控。我先前遇上过一次,险些命丧其手。”

众人脸色剧变,也都齐刷刷地瞪着拜信德。拜信德咬牙切齿,神色愤怒,戟指骂道:“我与水马牛仇深似海,这人是水马牛派来杀我的!他本就心怀不轨,你们如何能信他捏造的谎言?”

何柏刀说道:“行海兄,你有何证据?”

形骸道:“他额头的创伤就是铁证,你让他把伤口给我仔细瞧瞧。”

何柏刀对拜信德说:“信德兄,真金不怕火炼,让他验伤吧。”

拜信德哼了一声,解开绷带,众人见他那伤确是新近留下,锐物透过,已然入脑,哪怕是亡魂,身中此伤后也决不能行动自如。

拜信德说道:“老子新练的铁头铁脑功,连脑袋被砍也能活上许久,再说了,这小子见了我的伤口,便大做文章,胡编乱造,你们谁见过那什么‘清醒疯魔灵’么?我说那玩意儿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公孙婆婆怒道:“怎样都好,快些动身,主人那边可耽搁不得!”

何柏刀叹曰:“行海兄,并非我信不过你,但信德兄与我家掌门确是至交,怎能凭你一面之词而加害于他?依我之见,咱们看着他牢些,事后再行判断,你意下如何?”

形骸见众人婆婆妈妈,犹豫不决,心下不满,道:“这疯魔灵跟着咱们,有如芒刺在背,鱼梗在喉,叫人不得心安,墨鬼教中危机四伏,更不能有任何闪失。既然你想不通,那也不用管了,我与此人生死相斗,胜者便是理正道明。”

亡龙派众人皆感不快,心道:“咱们对你客气,你倒得寸进尺?这等局面下,哪轮得到你这无名小卒说话?”

何柏刀脸色铁青,摇头道:“你若一意孤行,想要闹事,咱们便容不得你,即使你再说我家掌门好话也无用。”说话间,亡龙派一齐手按剑柄。

拜砚也怒道:“我就知道水马牛绝无好意!他本就是派你来行刺我家大人的?”

形骸不看众人,只盯着拜信德。此人显得惊怒交加,委屈万分,一副含冤受害的模样,但偶然间,他嘴角抽动,那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之态。

此人是疯魔灵,且是个龙火贵族变作的疯魔灵,若置之不理,必酿成大祸。

但万一形骸猜错了呢?他实则对亡魂与疯魔灵也所知甚少,或许真有亡魂能伤了头颅而并无大碍?

他很快不再多想,陡然间,冥虎木剑刺出,拜信德怒吼一声,拔出大刀,朝前一劈,攻守融合为一,招式功力尽皆不凡。但喀地一响,拜信德大刀折断,形骸再横劈青阳剑,刹那间将拜信德脑袋砍了。亡龙派众人虽有所防备,却万不料形骸出手这般快,而拜信德连他两剑都招架不住。

在拜信德湮灭的瞬间,一股极为恶毒的怨念由此激发,众人心神震荡,不禁剧烈哆嗦,又听到大量疯魔灵的尖叫声由远及近,汹涌而来。

形骸道:“看,我没杀错!”

何柏刀怒道:“放屁!你在我眼前滥杀无辜,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形骸奇道:“你是人非鬼,这仇本也不必报了。”

何柏刀喊:“你还卖弄唇舌?吃我一剑!”剑上燃火,斩向形骸,形骸轻盈躲开。此时,公孙婆婆喊道:“当心,他们来了!”

何柏刀咬紧银牙,怒视形骸一眼,旋即命人守住楼梯口,前后分明,处处把关,防备得甚是周到。

不一会儿,疯魔灵从楼下疯狂杀上,又有疯魔灵砸穿了屋顶,连续飘落,一时间无穷无尽,攻势猛烈得如同雷暴雨般。不过亡龙派、夙夜派来的全是高手,造诣了得,功力最弱者也有第五层龙火之修为,尽然支撑得住。形骸稍感愧疚,专注投入,努力奋战,将双剑舞得如同旋风,所到之处,疯魔灵当即溃散。

过了约一炷香时光,疯魔灵冲劲消退,待最后一只疯魔灵被形骸斩杀,这场猛攻就此告终。形骸见两派好手一个未死,只受了轻伤,心下赞许:“古往今来的龙火功亡者远不止千万,即使只有十分之一变为阴间亡灵,数目已极为惊人。也难怪亡龙派有这许多精兵强将,龙火帝国纵然强盛,但与阴间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转念一想:阴间的亡魂决不能到阳间,阳间高手却有法子前往阴间,正如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以语海,阴间的门派再强,到了阳间也是死路一条。两者孰强孰弱,决不能单单以功力人数衡量。

何柏刀气喘吁吁,豁然一剑刺来,形骸横剑封住,道:“若杀了我,谁带你们去找慧彼明?”

何柏刀厉声道:“之后事,之后说,先杀了你这害群之马!”他打出一掌,掌力相当于第七层龙火,威势卓绝。

便在这时,公孙婆婆飞到两人之间,手指轻轻转动,以柔克刚,将何柏刀掌力化解得干干净净。何柏刀一凛,急道:“婆婆,你怎地帮这人?”

公孙婆婆道:“他做的未必错了,况且唯有他知道主人在哪儿。”

拜砚嚷道:“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得到,但此人不除,难解我心头之恨”

公孙婆婆袖袍一振,拜砚身子腾空,连转了八圈,她再往上一撩,砰地一声,拜砚撞上屋顶,脑袋开花,头破“血”流,连声惨叫。形骸见她功力与何柏刀在伯仲之间,但招式之精巧纯熟却后者更胜一筹,不禁心生敬意。

公孙婆婆森然道:“你心头之恨又算得了什么?若误了我家主人,才是大难临头。谁再啰嗦,莫怪老身下手太重!”她威望极大,手段又厉害,这样一闹,何柏刀也唯有忍气吞声。

形骸笑道:“婆婆待我不薄,在下感激不尽。”

公孙婆婆斥道:“你也别嬉皮笑脸,如找不到我家主人,我把你阉成狗肉!”

形骸汗毛直竖,暗忖:“这话当真狗屁不通,阉成狗肉?那是怎样的酷刑?”但她话已出口,形骸不愿违逆,况且他本就急着救慧彼明,立时当先开道。

那墨鬼教的浑老大曾详细告诉形骸路线,众人离了拜信德大宅,跟随形骸前行。途中疯魔灵充塞道路,成百上千,但亡龙派毫不避战,更不愿绕路,遇上便杀,倒也痛快干脆。形骸心知他们杀了也是白杀,明天一早,这些疯魔灵又会从“身亡”处复苏,不过倒也对他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侠气颇有好感。

沿街行了不远,又有十来个亡龙派门人赶来,当是接应。双方一见面,新来者朝何柏刀鞠躬说道:“统领,恭喜凯旋,事成了么?”

何柏刀恨恨看着形骸,骂道:“因这狗贼作恶,咱们失手了!”形骸往公孙婆婆身后一躲,喊道:“婆婆,他要欺负人!”

公孙婆婆道:“你躲个屁!他何尝欺负你了?”又对何柏刀说道:“你别吓唬他,可别吓得他不认得路。”

何柏刀怒道:“他这狗贼精明的很,如何会不认得?”夙夜派众女鬼见此情景,都不禁掩嘴轻笑。

接应者也都面色不善,对形骸充满敌意。形骸望着这些亡龙派之人,陡然一惊,其中两个年轻人看来极为眼熟,似是当年龙国内战时,死在他剑下的敌方将领,其中一人叫裴苍苏,另一人叫裴玲珑。他当年杀人众多,可唯独这两人却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说来也巧,他们皆是玫瑰的未婚夫。

六十七 故人如墨散

形骸此时并未易容,但那二人竟全然不认得他,眼神纵然警惕敌视,却并无深仇大恨。形骸暗忖:“听说死后到了阴间,会将阳世琐事忘却大半,这两人看来也是如此。”

裴苍苏俨然是亡龙派小一辈亡灵中的领袖人物,他问何柏刀:“统领,既然是此人作恶,为何不杀他?这位婆婆,还请让开,我亡龙派历来除恶务尽,绝不手软。”

公孙婆婆登时来气,道:“轮不到你对老身指手画脚!”又要出手教训裴苍苏,形骸刺杀了裴苍苏,令他在阴间变作亡魂,心底暗暗有愧,拦住她道:“婆婆,就快到了。”

好容易劝住了她,众人暂无争执,再度动身。形骸察言观色,见裴苍苏与裴玲珑彼此也全不认得,这才明白亡灵多忘事,连夺命仇家也都忘了。却不知为何风呢喃全都记得?

来到一条小河畔,往左拐走上小山,山顶空空如也,无房无楼。形骸停步不前,说道:“就是此地。”众人四下张看,皆大惑不解。何柏刀凶巴巴地说道:“此地?此地什么也没有!”

形骸嗤笑道:“这等邪教,自然神神秘秘的,岂能让你这等莽夫瞧出端倪来?”

何柏刀怒道:“你说什么?”亡龙派群雄神态狠恶,又欲拔剑,但最终剑未出鞘。形骸暗想:“他们这‘按剑不动,横眉竖眼’的神功,当真练得炉火纯青。”

公孙婆婆急道:“那就快些破了这障眼法。”

形骸道:“务必小心,一旦青烟堂露出原形,里头的看守也立即知道有人来救。”

何柏刀发号施令,数十人散开,严阵以待。形骸依照浑老大所说,在右边一棵树上轻拍四下,掉落一根毛笔,他将毛笔在一荷叶上沾了沾,手一挥,山上多了一道绿痕,何柏刀说道:“原来这荷叶是水彩。”

形骸又拿毛笔在山上转了几转,不久,笔尖喝饱了黑墨,在地上画了个黑圈,他道:“这里头有讲究,叫做‘墨土青山’。”话音未落,山体轻震,众人抬头一看,见原来空空荡荡的山巅出现一座五层的高楼。

公孙婆婆道:“趁现在!”夙夜派众女鬼加速飞行,身法当真迅捷,片刻间到了楼前,正要推门而入,却见一鬼裔族的少女挡在门口。众人微觉奇怪,生怕有诈,远远停下了脚步。

那少女约十七岁左右年纪,容貌动人,一双眼又大又黑,好似水墨泛光,脑后长发扎成几根辫子,其余则垂在脸庞两侧。她穿的衣衫半黑半白,像是被墨染黑了一般。她神色僵硬麻木,犹如假人,一双眼中瞧不出半点情绪。

何柏刀率领亡龙派群鬼走上前去,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此处可是墨鬼教的地方?”

少女道:“我叫茉莉,客人,这里确是墨鬼教的青烟堂。诸位客人来此有何贵干?”

公孙婆婆神情凄厉,道:“小丫头,休得装傻,我们是为那人而来,你若不想死就让开!”

少女道:“装傻?我并未装傻,只因诸位非本教中人,我才有此一问。诸位所说的那人,可是慧彼明姐姐么?”

公孙婆婆与何柏刀对望一眼,心知没有来错,却担心他们以慧彼明为质。公孙婆婆道:“你将主人放了,咱们便不血洗此处。若不然,楼中有一墨鬼教徒,我们便杀一墨鬼教徒。”

少女淡然说道:“不必诸位动手,楼中的墨鬼教徒皆已灭亡,或入轮回,或入湮灭。”

公孙婆婆大吃一惊,起初以为这少女在胡说八道,但见她淡漠如冰的神情,方知不假。她掌心对准少女,露出严厉之色,道:“主人呢?”若这少女说出噩耗,立时便将她毙于掌下。

少女道:“她并非墨鬼教的人,因而被饶了一命,此刻就在楼上。”

公孙婆婆大喜,对两个女鬼道:“上去救人!”那两个女鬼飘上了楼,推开窗门,钻了进去,突然间,只听两声闷哼,随即没了声息。

公孙婆婆心知不妙,喝问:“她们怎么了?”

少女眼帘低垂,道:“屋内仍有墨渍未散,她们贸然闯入其中,魂魄成了墨渍之食,但墨渍已饿得太久,却未必能解了饥饿。”

公孙婆婆怒道:“你杀了她们?”

少女幽幽道:“犹记孤村无辜者,血如红墨浊染河,而今小楼泼墨客,忘我夺命醉楼阁。”

众人听她这诗词,莫名间,只觉一股凶残冷酷之意,好似山一般压在心头,叫人浑身颤栗,血液一时为之冰冷,他们全不知这恐惧之感从何而来,可听她念出词句,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血海尸山,想象到无辜者无故惨死的景象,耳畔又听闻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死前哀嚎声。

何柏刀喊道:“故弄玄虚!裴苍苏、裴玲珑、利飞云、楚蓝桥,你们四个上去搜人。”四人身影晃动,跃向楼上那两个女鬼消失的窗口。

形骸道:“且慢!”跳了起来,双掌轻推,将四人挡回。何柏刀见他这等身手,稍感惊讶:“他能杀了拜信德,看来并非拜信德受伤不支之故。”又问道:“你为何阻挡他们?”

形骸道:“先问问清楚。”又对她说道:“茉莉姑娘,你先前所念诗句,是你所做么?”

茉莉点头道:“有感而发,让客人耻笑了。”

形骸道:“没人会耻笑你,诗句中是你曾经经历之事?”

茉莉道:“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却又似近在眼前,霎时就能想起来。”

形骸略一思索,道:“是墨鬼教的人屠杀了你的村子?你为了报仇,杀了楼中墨鬼教的人?”

茉莉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宛如幽灵,转瞬间便逝去了,她道:“是我杀的。”

形骸道:“你是墨鬼教的人,却杀了本教的教众,这又是何道理?”

茉莉道:“往事时而如烟,挥手已散,时而如墨,尽洗难消。我本在云雾之中孑然独行,忽然之间,发现自己被血墨浸染。撕心之痛,变本加厉而来,所以我动手了,用他们的血磨成了墨,一切皆如往昔。”

形骸心往下沉,他道:“你忽然间生出杀意,这才动手杀人?你可是在梦中见到了残忍的仙鹤?”

茉莉道:“仙鹤引渡小女子,尸山无涯血无极,前路已尽旧途断,绝境方知故人离。”

形骸喃喃道:“是断翼鹤诀,就像缘会一样。”他道:“姑娘,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让开吧,让我们带走慧彼明。”

茉莉道:“小姐姐待我很好,陪我说话,问我往事,若不是她,我无法摆脱恐惧,我无法受仙鹤启发,我无法想起故人,我无法报仇雪恨,所以我留她性命。”

公孙婆婆道:“既然你受了主人恩情,又杀了墨鬼教的恶徒,咱们两不相欠,大可化敌为友。”

茉莉摇头叹道:“你们走吧,我之后会放了小姐姐,它饿了,见到你们这许多亡灵,它想要进食,我再无法压抑它了。”

公孙婆婆道:“你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便是想让咱们知难而退?”

何柏刀昂然道:“小丫头,你这空城之计可不怎么样,墨鬼教知道挡我们不住,便让你出来装神弄鬼,又能骗得了谁?”

茉莉退后一步,转过身,似想走入门中。何柏刀见她这般异动,暗忖:“不管如何,先制住她再说!若墨鬼教仍要顽抗,咱们便杀上顶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想到此处,手掌拍在茉莉肩膀上,此招看似轻柔无害,实则已用刚劲笼罩她周身要害,若她稍有抗拒,立刻便震得她魂飞魄散。

他得手之后,料定茉莉已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笑道:“你说的那个‘它’是谁?空口无凭,你让它出来,叫大伙儿看看。”

茉莉道:“它叫墨鬼。”

墨鬼乃吞噬亡灵的阴间妖魔,亡灵中几乎无人不知。众人先是一惊,又都笑道:“小姑娘当真会吓人,说的和真的一样。你们墨鬼教一直惯用此法招摇撞骗,骗亡者入教,以为咱们不知道?”

这时,茫茫漠漠的烟雾从山崖两侧升起,那烟雾动向古怪,犹如在水中扩散的黑墨,墨花绽放,透着诡异邪气,令人不知不觉为之吸引。形骸身子不自觉地微颤,手足里的经脉根根紧绷,五脏六腑似压缩在了一块儿,整个世界隐约变得极不真实,充满着迷乱与险恶,欲将万物吞噬入虚无中。

弹指间,整座山不见了,仿佛黑墨沾染了一切,众人踩在无尽的黑暗上。他们仍能看得清同伴,看得清少女,看得清那高楼,可除此之外,眼中景物唯有这浓密的黑墨。

何柏刀皱眉道:“这又是什么戏法?”

形骸霎时醒悟,一拉何柏刀,但已然不及,一柄黑刃陡然出现,将何柏刀手臂卸下,何柏刀身为亡灵,本来断臂断脚也不怎么痛,可这一刀却令他痛彻心扉,“哇”地惨呼起来。

他剧痛之余,左掌凝聚毕生功力,打向茉莉,这是他做困兽之斗、临死求存的一招,掌中实有摧城拔寨之力。但少女身后伸出一手,接下这一掌,何柏刀左臂巨震,敌人内劲顺着他左臂急速而上。

形骸心知敌人内劲太强,逆着经脉肆虐破坏,何柏刀转眼便会粉身碎骨,他反应如电,持青阳剑朝何柏刀左臂斩落,恰好隔绝了那道内劲。青阳剑嗡嗡作响,形骸虎口破裂,带着何柏刀,身形如梦,一闪一现,终于消解了敌人这致命一击。

那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神秘的怪客,那怪客遍体如墨般不停流淌,在黑暗之中散发着阴沉的幽光。

六十八 旧罪终将还

众人一见,皆惊心动魄,喊道:“墨鬼!”方知那少女所言非虚,她竟能使唤这灵阴间闻风丧胆的恶鬼。

形骸一剑挥出,墨鬼手中有一环形刀刃,径长六尺,晦暗无明,她用此刃一格,将形骸震退。形骸只感一股力道沿着青阳剑反震过来,似有若无,混沌缭乱,实不知该如何抵挡,由此心神微惊,手忙脚乱,防备失措,半身酸麻,他心想:“若非是我,这一震足以杀得在场任何人!这墨鬼名下无虚,非比寻常。”

忽然间,墨鬼似融化于暗中,难以寻其踪影。形骸心境空明,放大感官,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其余人惊惶不定,东张西望,脑袋乱转,急急找她去向,深怕她突然冒出来。

何柏刀一口咬住长剑,呼喝一声,身子由实化虚,再由虚化实,双臂竟已经长全,形骸不由说道:“好深厚的功力,好神奇的妙法。”

裴玲珑骂道:“你斩掉统领胳膊,还敢说风凉话?”

何柏刀摇头道:“休得无礼!行海兄救我性命,不然我已然湮灭了。”

公孙婆婆神色凝重,双眼一刻不停地搜找墨鬼,但此魔一时又不出现,她问道:“墨鬼竟如此厉害?”

何柏刀苦笑道:“我以往与人谈及墨鬼,还不信传言,狂妄自大,现在看来,真是井底之蛙,自抽耳光了。”说话时,双手持剑,身上龙火摇曳。

裴玲珑忽然惨叫,霎时被黑墨侵吞,形骸竟不及相救。亡龙派众人不由惊怒交加,破口大骂道:“无胆妖魔,偷袭暗害,可有胆量与咱们正面交锋?”

何柏刀喊道:“全都聚在一块儿,后背相靠,不得有丝毫放松。”其实不必他说,亡龙派、夙夜派众人已纷纷三、四成组,互相背靠背站立,全身心戒备,一有动静,立刻紧张万分。

形骸、公孙婆婆与何柏刀武功胜过旁人,跃至众人中央,各自独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那墨鬼却迟迟不动手。

公孙婆婆厉声道:“魔头,你可是怕了?既然怕了,那就滚吧,把你这满山的墨水罩子给我撤了!”

话音刚落,一夙夜派女鬼无声无息间消失,她身后同伴立时感到,但已然太迟,那同伴吓得放声惊呼,声泪俱下。众人正惊疑间,她不再哭泣,喊叫停止,亦被墨鬼所害。众人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可旋即想起自己其实不用呼吸,他们惊恐过度,竟忘了自己是人是鬼。

公孙婆婆颤声道:“何柏刀,你瞧见了什么?”

何柏刀面无鬼色,道:“我没瞧见。”

公孙婆婆看一眼形骸,见他盘膝而坐,闭目入定,登时“咦”了一声。

拜砚问道:“他在闹什么古怪?”

公孙婆婆道:“莫胡说,他在”话未说完,她只觉黑暗朝自己靠近。原本她就处在黑暗中,被黑暗包裹,又如何能离黑暗更近一些?但实情确实如此,突然之间,黑暗异动,令她心生感应,她罩在身外的护体真气竟全然无效,被敌人轻易穿透,宛若无物。

她纵然查知,却根本不及抵挡,千钧一发之际,数道金圈将她围住,铿锵声中,金圈粉碎,绽放出耀眼光芒,将黑暗逼退了些。公孙婆婆并不多想,立刻双掌齐推,一股排山倒海之力打向黑暗处,触感无误,这一招结结实实命中,她心头一喜,但霍然间,黑暗将她掌力弹回,公孙婆婆遍体剧痛,口中“鲜血”狂喷,摔出八、九丈远。

何柏刀急道:“婆婆!你怎么样?”

公孙婆婆咬牙道:“死不了!”此刻,众人见那孟行海浑身金光轮转,动如神风,手中一柄黑木剑,一柄青钢剑,袭向黑暗中。那黑暗幻化成形,出招还击,孟行海每一击命中,金光便剧烈震颤,似不断被黑暗以自身之力反击,他那金光散而复还,还而复散,总能在紧要关头奏效,若非这般,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战必败无疑。

公孙婆婆喊道:“若他能先重创了墨鬼,便能取胜。若是他内力先行耗尽,大伙儿则会全灭。”

何柏刀道:“这不是废话吗?”然而这废话却道出了此战关键,孟行海以此刚正光明的功夫与墨鬼硬拼,自身损耗极大,非速战速决不可。

那墨鬼功夫如何,全然看不真切,孟行海剑招看似平凡无奇,但公孙婆婆这等高手却隐约看出其剑法暗藏玄机,每一剑皆寓守于攻,剑刃随着敌人真气强弱微颤,隐含极强反击之能,以此剑法与任何强敌单打独斗,可谓得心应手,似险实安,仿佛随时能将敌人招式化为己用,更加凌厉地反击回去。墨鬼隐于黑暗,出手无形,但孟行海靠的是剑刃感应,双剑交替,丝毫不落下风。

公孙婆婆等人越看越惊讶:“原来这孟行海身手出神入化,我等加在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

突然间,暗中又出现两个墨鬼,一齐夹攻孟行海。孟行海剑上青炎更为炽热,好似遮天帷幕,绕身盘旋,与敌人相持。此举只令那黑暗返还之力更强,他那金光逐渐暗淡,似已岌岌可危。众人看得惊心动魄,想要相助,却又不敢。

只听孟行海“啊”地一声,胸口闪过一道黑痕,他身子摇晃,神色痛苦。左侧墨鬼袭来,孟行海横剑格挡,但黑光径直透过刀刃袭体,形骸金光防护稍慢,左臂受创,几乎残废,他又惨呼起来。

何柏刀喊道:“他挡不住了!”奔上前援救,他盯上其中一个墨鬼,全力一剑,正中其背,他这剑未能伤敌半点,却被自己力道打了个十足,瞬间胸膛开口,喷血倒地。

然而,墨鬼由此一愣,就在这短短刹那,攻势迟缓了些,出现破绽,形骸道:“多谢!”双手一抓,三个墨鬼皆被命运丝线缠紧,这丝线牢固万分,连墨鬼一时也挣脱不得。形骸用力一拉,那之后出现的两个墨鬼登时消了,剩余那墨鬼被形骸用丝线层层困住。

形骸一转身,朝黑暗斩出一道青焰,黑暗稍稍明亮了些,形骸又劈数剑,剑上金光通明,青焰闪耀,隐隐又似染了灰尘。终于听得一声脆响,好似破壳,黑暗裂开一道大口子。形骸心中一喜,身影疾闪,将墨鬼从黑暗中带走。

裴苍苏喊道:“大伙儿从那儿出去!”亡龙派的将何柏刀背起,夙夜派的把公孙婆婆扶住,众人提气狂奔,终于冲出了黑暗。外头已然是阴沉沉、黑压压的天,但众人却觉得此处风景优美,令人心旷神怡,舒服得无以复加。

公孙婆婆道:“在那儿!”却见孟行海与墨鬼已到了顶楼,墨鬼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两人进入楼中,没了踪迹。

形骸撞破墙壁,见楼层中满是墨鬼教徒的尸首,地上顶上染着褐色墨迹,似是黑水与血水混杂而成。他深吸一口气,伤口稍稍好转,但身后墨鬼已烧断了蛛丝,形骸听她身上发出空洞、遥远的风声,似是呼吸,又似是哀鸣。

形骸心下骇然:“我与她斗了这么久,她竟似一点伤都没受?”他自己则已饱受伤痛,真气所剩无几。他思索对策,却根本不知这敌手有何弱点,如今唯有以无手速剑强攻,看是鹿死谁手。他先前不用这一招,是因其波及太广,恐怕伤及无辜,而且若引起青阳剑反噬,而敌人又未被击败,则万事休矣。

他静下心,沉住气,与墨鬼对峙,墨鬼也陷入沉寂,垂首等候。蓦然间,形骸不再惊慌,更无分毫恐惧,心中只剩下对这强敌的莫大敬意。他抛却了生死,不挂怀胜负,只凝聚精神,寄予一剑之上,将青阳、活尸、金猴、死灰等诸般功力汇于一处。当此境地,他庆幸能遇上这强敌,也以这一战为荣。他眼前闪过生平无数恶战,思绪万千,感慨无限,仿佛自己正攀登高峰,即将踏入全新境界

忽听一女子说道:“你为何发呆?可是吓傻了?”

形骸大惊,一口气登时松了,恼道:“谁在啰嗦?”好在墨鬼转过头,望向出声之人,并未出手。

屋中有一圈墨迹,好似池塘般围起,当中有一女子,当是被墨迹困住。那女子是个活人,肤色微微发紫,容貌冷艳,竟有惊人之美,穿一身宽松袍子,袒露大片肌肤,诱人至极,不知是被墨鬼教强迫如此穿的,还是本就如此。

那女子冷笑道:“你就是孟行海?”

形骸道:“你就是慧彼明?”

女子点了点头,道:“你如此与墨鬼斗,终究敌不过她。”

形骸反驳道:“不试试怎知究竟?”

慧彼明道:“墨鬼全力远不止如此,那叫茉莉的小丫头正扼制着墨鬼,令它功力十不存一,你若伤它重了,令墨鬼彻底觉醒,你毫无脱身之机。”

形骸心中一凛,道:“真的?”

慧彼明道:“与墨鬼相斗,需从其心魔着手。你救我出这墨渍,我设法将她逐走。”

形骸本就是来救她的,于是朝她凌空一抓,以命运蛛丝将她缠住,她周围的墨渍登时升起,犹如百兽捕猎,凶猛卓绝,若她经过,必被咬得粉身碎骨。形骸登时刺出数剑,将那墨渍斩断,终于将慧彼明救出困境。

慧彼明喊道:“小心!”

墨鬼倏然来袭,形骸使一招“水仙浮剑”,将她隔开。慧彼明跃至形骸身前,双手张开,昂首道:“茉莉,听我一言!莫让墨鬼掌控了你!你越陷越深,自己便能好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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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幻境锁重楼

形骸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正欲替她阻挡,却见墨鬼停步不前,采取守势,并无袭来之意。

慧彼明传声道:“那茉莉与我有些交情,如今之计,乃是攻心为上。”

形骸不知她这计策是否有效,于是静观其变,小心警戒,只见一张脸从墨鬼那浑浊不清的面罩后浮现,好似浮出水面一般,那张脸正是茉莉。她平淡地望着慧彼明,眼神时而清晰,时而黯淡。

慧彼明又道:“你对我说过自己村子里有两位朋友,她们只怕仍活在世上,但若你被墨鬼占据,不久魂魄彻底泯灭,将来即使与她们重逢,只怕连她们都会杀了。”

茉莉冷冷说道:“是楼下之人先激怒墨鬼,我压抑不住它,一切皆为他们咎由自取。”

慧彼明道:“那是他们不好,但你也当克制。若缺了你,墨鬼只是在阴间游荡的恶魔,杀人无算,如今你若能约束这墨鬼,必将造福无数。”

茉莉低声道:“天待我不公,地无可容身,我造福了旁人,旁人何以对我?”

慧彼明道:“你若放纵墨鬼,只是害了你自己!你有制其之能,为何要弃之不顾,疏忽松懈?”

茉莉摇了摇头,眼中再无神采,渐渐又没入墨鬼面罩。慧彼明知道无功,打了个冷颤,对形骸道:“这丫头也不可理喻,快带我一起逃!”

形骸反而瞧见希望,道:“不,她是被墨鬼所迷。”他自身也曾被刑天掌控,时时身不由己,明白找回自我的关键。

他回思与茉莉交谈时她的言行词句,划破手腕,登时鲜血长流。慧彼明道:“你做什么?”

形骸举掌轻轻旋转,一边注视墨鬼,心知若她此刻动手,则功亏一篑。好在墨鬼好像正与茉莉心神交战,对形骸此举心不在焉。

形骸一推,血化作梦墨,彩光莹莹,悠悠散开,将三人囊括于梦墨之中。形骸运仙灵塑世功,念道:“犹记孤村无辜者,血如红墨浊染河,而今小楼泼墨客,忘我夺命醉楼阁。”

这四句诗一念,墨鬼不由自主地被形骸邀入“戏园子”,成了仙灵戏曲中的人物,周围景物变幻,成了一宁静祥和、风景如画的小村庄,孩童、耄耋、农夫、渔妇,行走于田野之间,游玩于池塘之畔。

茉莉又现出面貌,眼也不眨地凝视村中景象,只见山野间有三个少女正嘻嘻哈哈地游戏,编着花环,追逐蝴蝶,探寻秘境,挖掘草药。那三个少女服饰惟妙惟肖,细致入微,容貌也清晰可见。

慧彼明惊讶无比,低声道:“你怎地知道她村中景象?”

形骸“嘘”了一声,传音入密:“是她脑中幻想出来,我只不过借梦墨替她塑形。”这幻灵塑世功在梦海中无懈可击,但其实在凡间却极易破解,意志坚定者只需一动念头,便能看穿幻觉,随后再消耗少许真气,即可脱离。然则墨鬼与茉莉魂魄颇为混乱,两者若即若离,未能融合,她深深被这心灵深处的美梦吸引,全不愿就此离去。

形骸又道:“那三个姑娘是最好的朋友,过着最快乐的日子,她们明白自己将来在某一天会变为大人物,却坚信她们的友谊将持续到世界与时间的尽头,茉莉享受着温煦的阳光,陪伴着自己的青梅竹马,她们善良和气,绝无一丝一毫打打杀杀的念头”在这戏园子里,形骸身为说书人,观察戏子神态,能知道她心中所想,所说的故事声情并茂,极具感染力。

茉莉伸出手,似要去她们,但当她看清自己手掌模样时,不禁尖叫起来,道:“不行!不许伤害她们!”

形骸暗忖:“此刻若篡改实情,未免冒险,但也唯有如此。”又道:“茉莉知道自己身负诅咒,或许有一天,她会伤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必须离开,去找寻消除这诅咒之法。她不知自己将离去多久,也舍不得这份深厚的友情,但她别无选择,唯有背井离乡。她宁愿自己背负这一切,宁愿斩断这美好的日子,也不愿祸害到亲朋好友,哪怕一丝一毫。”

他融入自己与白雪儿分别的离愁,又畅想利歌自我放逐的悲情,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哪怕全无经历之人也会为之动容。梦墨又起变化,那宁静祥和的村子逐渐远去,茉莉孤零零地站着,坚定地眺望远方,前路黑暗无极,渺渺地全无人影。她眸中流下泪水,发出哽咽声。

慧彼明低下头,眼眶微红,呼吸断断续续,似也情难自已。形骸知道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微觉好奇。忽然间,墨鬼就此隐匿,仿佛被梦墨溶解了似的,茉莉也随着这魔头一起远走。紧接着,那桃源般的村庄,那无忧无虑的少女,霎时尽皆不见。

形骸收了梦墨,说道:“她已离去,暂且不必担心她找上门来。”

慧彼明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抹了抹眼角,道:“你能确定么?”

形骸道:“幻境源自于她,若她还在,幻境不会消失,她已在十里之外。”

慧彼明点头道:“很好。”

形骸见她楚楚可怜、神情凄凉,暗忖:“听说慧彼明手段残忍,狡诈多变,她这样的人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么?”但立即对自己说道:“孟行海,孟行海,你历经世事,到了此刻,仍想不明白么?无论善恶,无论身份,世人皆定有触及心弦的往事,亦有真正在乎的亲友。墨鬼尚且这般,这慧彼明哪怕名声再恶,也未必历来如此。”

陡然听楼下连声呼喊,公孙婆婆与何柏刀等终于赶到。公孙婆婆见慧彼明平安无事,欣喜若狂,率领夙夜派众人跪地喊道:“主人,我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如今见你无碍,我等死而无憾!”

慧彼明冷冷说道:“怎地现在才来?一群废物!若非我正用人之际,非重重罚你们才是!”

公孙婆婆等人连声称是,竟无半点怨言。何柏刀等人也大为尴尬,只低声向她问候。

慧彼明笑道:“罗掌门果然够义气,倒也没忘了与我夙夜派之盟。亡龙派诸位,多谢了。”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将他们的辛劳苦痛一笔带过,也并不出奇感激。

形骸大感不平,道:“慧彼明,他们为你历经磨难,奋力杀敌,听你这话讲的冷冷淡淡,竟毫不知道感恩么?”

慧彼明朝他一笑,道:“行海兄言之有理。”对亡龙派众人说道:“诸位大侠,还请对罗掌门说一声,他要我找的事物我已得手,不久必将呈交给他,以报大恩。”又对公孙婆婆说道:“都起来吧,回去之后,皆有重赏,你们受苦了。”双方受宠若惊,皆道谢不已,向形骸投以亲热感激的目光。

形骸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慧彼明,你以往作恶多端”

慧彼明啐道:“你道听途说,怎能算数?谁说我作恶多端了?那些拜登污蔑之言,你倒信得十足十?你是猪脑子还是狗脑子?”

形骸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想了想,才道:“在遗愿迷宫之中,你杀害无辜”

慧彼明又回呛道:“什么叫杀害无辜?布局的人是参昂老仙,我身在局中,不杀人只能被杀,我动用计谋自保,也能算杀害无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形骸怒道:“我只说一句,你怎地唠唠叨叨说一大堆?”

慧彼明笑道:“真是滑稽,你辱我名誉,便不许我辩解了么?难不成只有你大老爷能定我的罪,我便不可申辩反驳了?”

形骸自知理亏,叹道:“好,我不与你争,你如今衣不蔽体,袒胸露乳,快些找件整齐衣衫,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慧彼明见他目光躲闪,露出调皮笑容,道:“我自来穿衣就少,这衣物布料已经算多啦,莫非孟行海大侠竟如此迂腐害羞?”

形骸恼道:“你这是卖弄风骚,放荡妖媚,怎地如此不知廉耻?”

慧彼明道:“什么什么?你这人是书呆子么?我穿的再少,只要不滥情放纵,又哪里算得无耻?你评判一人只瞧她衣着?真是独断专行,蛮横得厉害。”

形骸哼了一声,没了脾气。

慧彼明双眸看他的脸,过了半晌,朝他深深作揖,道:“行海兄弟,多谢你救了我。”

形骸心意登平,道:“好说。我已知青阳教捉你之事,如今城中疯魔祸乱,不可收拾,听说你熟知众多隐秘,正要向你请教。”

慧彼明花容失色,道:“疯疯魔灵?我被关押这多天,到底发生了何事?”

形骸于是将自己这多日来的所见所闻全数告知,慧彼明神色如临大敌,偶然间轻咬嘴唇。形骸见状,反而更焦急了些:“若慧慧姑娘也不知解决之道,那又该何去何从?”

慧彼明未及听完,已有计较,道:“那咱们得赶快了!”站起身,却晃了晃,一下子倒在形骸怀里。公孙婆婆等人惊惶不已,道:“主人!”

形骸哼笑一声,道:“有我这道法宗师在此,功力足以起死回生,她决计无事,诸位姑娘莫要心慌。”公孙婆婆等人对他信心十足,都道:“还好有公子在,真是有救了。”

形骸捏她脉搏,感应气息,推测半天,全无头绪,他脸上变色,暗暗叫苦:“糟糕!我这话说得太满,可治不了她,岂不颜面尽失?”

好在慧彼明睁开眼,说道:“墨鬼教怕我复原,喂我服了烟锁重楼散,此毒并不难解。”

形骸松了口气,笑道:“我也正想这么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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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妖女话疯魔

慧彼明瞥他一眼,微笑道:“还请问行海兄弟,此毒何解?”

形骸心中一凛,道:“我可用精纯真气,在姑娘体内流转一圈”

慧彼明道:“你这般硬来,费时费力,也未必清除得干净,难道不知对症下药的道理么?”

形骸只觉众人都死死盯着自己,重压如山般沉,只得说道:“莫非姑娘另有妙法?在下乐钻好学,正要洗耳恭听。”

慧彼明嗔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若不知道,我可以教你。”

形骸再不敢自称渊博,只得叹道:“姑娘请讲。”

慧彼明红着脸蛋,嘴角微翘,道:“需得用你的身子,与我的身子调和一番,待阴阳圆融,美满快活之时,此毒自解。”

形骸大吃一惊,遽然一退,已在十丈之外,身法之快,实属罕见。

慧彼明见他吓成这幅模样,开怀大笑,道:“你何必怕成这样?”

形骸道:“姑娘另请高明,在下力不从心。”

慧彼明道:“放心,我不是那般放荡的货色,不过逗你一逗罢了,此毒我另有驱逐之法。”

形骸放下心来,走回原处,忽听慧彼明道:“你当真不愿?是嫌我不美么?”

形骸想起当年风呢喃之事,心生逆反,恼道:“大难当头,苦海在前,谁有心思做这档子事?哪怕你美如天仙,我岂会稍稍动心?”

慧彼明笑道:“你也知道我‘美如天仙’,看来不是瞎子啦。越是苦难众多,越得及时行乐,尤其是在这生死交汇之地,又何必约束重重?你我各取所需,好了之后,我又无需你娶我,常言道:年少不风流,枉在世上走。”

形骸头大如斗,又见亡龙派与夙夜派众人皆笑吟吟的,眼神满是鼓励之情,更是不寒而栗。他不愿纠缠于此,说道:“你只说正事!”

慧彼明叹道:“孟行海啊孟行海,你名字起得如此逍遥,想不到是个有便宜不占的大笨蛋,好,我便将这疯魔灵与疯魔病的来历告诉你,但需先行解毒。”

她迈步来到楼下,找到墨鬼教的炼丹房,找几味药服下,不久已神采奕奕,气色如常。她瞪了形骸一眼,找一件严实庄重的华服穿上,微微福了一福,彬彬有礼地说道:“公子,这模样总不放荡了?”

形骸被她逗乐,笑道:“我何时说你放荡?只不过如此才是美如天仙,先前那打扮近似妖媚而已。”

慧彼明道:“你是在夸我美么?看来你并非笨蛋,也会哄女孩子开心。”

形骸无法接话,只道:“快说疯魔灵,我还要赶着救人,不,是救鬼。”

慧彼明让他坐下,自己紧挨在他身边坐好。形骸与她手臂相贴,大感局促,但有求于她,不敢抱怨。慧彼明说道:“要说这疯魔灵,其实也是拜登自己种下的苦果。你可知疯魔灵起源在哪儿?”

形骸道:“我怎会知道?”

慧彼明道:“数百年前,拜登在阴间是一东方帝国的帝王。他凭借笑屠大人的恩赐,神通无敌,不死不灭,阴间无人能挡。但是他自知这功夫有极大隐患,常常思索完善之法。这时,有一位他极为倚仗的冥灯护法王提议,将阴间发疯的亡者聚在一块儿,布成一奇异大阵,可以助长大帝灵悟,说不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形骸道:“那冥灯护法王是髓行么?”

慧彼明道:“不,或许他是髓行的师父,至于此人是不是青阳教的人,已无关紧要了。”

她手指在桌上划动,画出一迷宫形状,道:“阴间的一切,可以说都起源于死亡巨巫。是死亡巨巫庞大的灵魂凝固成了阴间的地脉,阴间的山河大陆,将死者的魂魄从轮回中吸引至这异界。

其余死亡巨巫已彻底湮灭,只留下淡淡的思绪与零星的智慧,但另有六位巨巫是后来者,介于生死之间。梦海包围凡世,迷宫包围阴间,而这六位巨巫,正是迷宫的主人。”

形骸道:“我只知旱魃、后卿、尸犼、笑屠、将首,此外还有一位?”

慧彼明道:“那一位死亡巨巫最为神秘,信徒最少,几乎不为人知,他叫做刑天。”

形骸心头一震,心想:“我早该想到是他,刑天的遭遇着实惨痛。”

慧彼明又道:“死亡巨巫吸引亡者到来,但他们的怨念又会令亡者发疯入邪。所以,阴间八成亡者,都将死亡巨巫视作敌人,阴间也有无数国度,大多将崇拜巨巫者视作邪教。正如阳世间的人敌视妖界信徒一般。”

形骸道:“原来姑娘在阴间倒也并非光明正大。”

慧彼明哼了一声,道:“在阴间,强者为尊,咱们‘邪教’人数虽少,但势力之大,足以令阴间各国颤栗不已,不敢丝毫怠慢。只是六大巨巫之间的教徒彼此憎恨,互相征战,才未能一举征服阴间。”

形骸道:“说了半天,疯魔灵呢?”

慧彼明道:“你怎地这般着急?我正要说到呢!有一些被巨巫蛊惑者,将成为尸妖,自行进入迷宫,侍奉死亡巨巫。另有一些亡者,则只是发疯而已,大伙儿称其为疯魔灵。那位冥灯护法对拜登提议创立疯魔院,聚集成千上万的疯魔灵,形成疯魔大阵。”说到此处,她斜着脑袋,看着形骸,笑道:“听说你是道法大家,对此有何见解?”

形骸傲然道:“这其中缘由,不言自明。疯魔灵是因巨巫发疯,他们‘脑子’必然与巨巫相通,那联系虽然微弱,可集合在一块儿,或许能大有作为。”

慧彼明笑道:“你真聪明,你老婆是不是爱你爱得发疯了?”

形骸道:“姑娘所言不差。”

慧彼明嗔道:“你这话好令人伤心,不怕我吃醋?”

形骸道:“你别自己加戏,继续往下说。”

慧彼明骂了他一声,形骸未听清骂的是什么,她再说道:“我与拜登皆侍奉笑屠主人,但主人疯狂得无以复加,大部分念头无可理解,我和拜登领悟的稍稍多些,因而受他宠信。拜登急于有所进展,也是病急乱投医,便让那提议者着手去办这件事。那位冥灯护法王从此退隐,专心搜寻疯魔灵,运送到帝国一处荒远地方收容起来,那便是疯魔院了。

从那时起,疯魔院的消息日渐稀少,那位冥灯护法王则暗地里动用手段,诬陷拜登朝中一些能臣勇将,称他们都是疯魔灵,把他们捉走,送入疯魔院中关押起来。拜登起初也乐于用这法子惩罚政敌,后来忙于征战,疏于管辖,久而久之,竟想不起来还有疯魔院这一档子事。

当时,谁也料不到,那位前冥灯护法王心思险恶,他创立这疯魔院,其实是为满足他自身丑恶欲求。他确实建立了疯魔大阵,也确实钻研疯魔灵魂魄,可却用以修炼他自身的一门邪法,至于他是一开始便没安好心,还是因疯魔大阵而堕落,则无人得知。数十年间,数以万计的亡者被送入这可怖的炼狱中,受尽此人折磨,痛苦万分地湮灭消亡。

终有一天,我受笑屠主人启示,得知疯魔院内情,便将消息传达给拜登,拜登于是派人前往疯魔院查明实情,可是那使者一去之后便再未返回。拜登命人写信询问那位前冥灯护法,也从无回信。拜登大怒,明白隐患已成,遂亲自前去。他与那冥灯护法王一场大战,将那人铲除,疯魔院中的阵法因此失常,引发一场地震,令数十里方圆毁于一旦,成为连亡者亦不敢靠近的死境。”

形骸道:“其实这疯魔院仍然留存着?”

慧彼明露出痛恨之色,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拜登他并未毁了疯魔院,他杀了那护法王之后,搜出一本武功秘籍,觉得颇有可取之处,便暗中修习其法。那疯魔阵仍留在疯魔院废墟中,源源不绝地为拜登的帝国供给真气。”

形骸沉吟道:“拜登武功登峰造极,境界未必及不上如今的万妖女皇,又何必贪图这疯魔阵?”

慧彼明道:“或许他也发了疯,又或者他只觉得新奇有趣,一时兴起。但对笑屠主人而言,认定拜登此举是想借这疯魔功夫,找出摆脱自己掌控的法门,至少极为不忠。因此,主人降下惩罚,将拜登驱逐出阴间,困在这座金刚狮子城内,令他介于阴影境地中,去不了阳世,也无法返回帝国。”

形骸道:“但如今的疯魔病极为厉害,被疯魔灵所杀者也会变作疯魔灵,且哪怕‘死后’依然会不断重现。”

慧彼明叹道:“笑屠主人曾告诉我,这疯魔阵非同小可,它始终不断演变,有些微弱的思想,就仿佛一死亡巨巫,纵远不及主人那般强大,但颇有相似之处。多年前,金刚狮子城曾也有过疯魔灵疫情发作,被髓行很快镇压。那时状况远不及你所描述的那般恶劣,却已与最初的疯魔灵截然不同。最早的疯魔灵只是文疯子,并无伤人之意。”

形骸道:“这疯魔院既然在阴间,又是如何跑到金刚狮子城里来的?”

慧彼明道:“定然是髓行。现在想想,上一回的疯魔疫病,可能是她无意间将疯魔阵带入城中,所以她要亲自解决,掩盖真相。她必有法子回到疯魔院,只要找到这贱人,或许便有救赎之道。”

七十一 六士尚风雅

形骸道:“髓行人在何处?”

慧彼明道:“我指给你瞧。”手在桌上一拂,现出一张地图来,她在地图上点了一点,道:“就在此处。”又朝窗外一指,道:“你朝此方向,见一最红最妖、灯火不熄的大屋,那便是她的住处了。”

形骸心想:“此地已有如此强敌,髓行住处更不知情形如何。但髓行既然是妖界的爪牙,便决不能让她阴谋得逞。”他多次领教龙蜒计谋,知道其厉害之处在于环环相扣,难以捉摸,此刻祸害这金刚狮子城,其后不知更会有何后果。

慧彼明见他似想要动身,问道:“你伤好了么?”

形骸自知精力匮乏,伤势仍然危险,但仍答道:“好得多了,到了那边,应当就能自愈。”

慧彼明道:“听说你是活尸,其实在阴影境地中,反而更容易养伤。唉,我本想陪你同去,顺便找那贱人算账,可眼下身子骨发软,懒洋洋的,到了那边,徒然是个累赘。”说话间神色懊恼,唉声叹气。

形骸提升冥火,终于露出活尸样貌,他道:“慧姑娘,分别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

慧彼明温柔一笑,道:“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你。”

形骸道:“你是活人,却为亡神效力,可是身不由己,受其胁迫?”

慧彼明眨了眨眼,道:“如果是,你会救我出来么?”

形骸道:“若你愿意,我便竭力一试。”

慧彼明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晶莹剔透,她低头道:“不用啦,我现在很快活,主人待我也很好。”她声音发颤,似欲哭泣,又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多谢你,你这句话,我会铭记在心。我只求你千万记得,替我杀了髓行,让她永远‘活’不过来。”

形骸又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悲哀,正如先前她目睹茉莉幻觉时那伤心之情。她似乎并不真正恨着髓行,而是盼着形骸让髓行彻底解脱。

形骸朝她鞠了一躬,闪身远行。

髓行住处出奇易辨,在灰蒙蒙地阴影之下,宛如一躲色彩艳丽的鲜花。楼身五颜六色,光彩照人,屋瓦纯是紫色,但在某一处涂画着一红衣少女像,那少女容颜清秀,双目透着一股阴沉险恶之光。

形骸身在另一高楼上,看了半晌,心想:“那少女是髓行么?为何瞧来与慧彼明有几分相似?”

忽然间,街上的疯魔灵叫声高涨,好似悲戚的海啸,凄凉的山风。形骸一惊,见疯魔灵动作迅猛,开始四处奔走,飘往各方,原先一些躲在屋内的亡灵皆被疯魔灵捉出来‘杀死’,随后变为同类。

形骸心往下沉:“这症状愈演愈烈!照此下去,客栈那边也有危险。”他施展梦魇玄功,弹指间已在髓行宅院里。

这宅子令人深感不安,仿佛时刻有冰冷的刀子抵着喉咙,又仿佛一直被那红衣少女注视着。连疯魔灵都不靠近此处,其中必有隐情。

那窗户材质奇异,似是水晶,透过窗户,可见屋内景象,其中一片漆黑,但偶尔会有彩光游移,照亮屋内景象。

顷刻间,形骸见到屋内有数个人影。他跃上树,俯视二楼情景——约有六个衣着光鲜,举止悠闲的亡灵肆意坐着,时而谈笑风生,时而泼墨挥毫,时而拿起果盆中的事物,放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瞧他们神态,倒似是才子名士齐聚一堂,各显文采一般。

但地上躺着数具躯体,有的是亡者被吞噬魂魄后的躯壳,有的是生者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有一些亡灵并未“死去”,却也无望逃脱,唯有瑟瑟发抖。

形骸怒上心头,想道:“他们是清醒疯魔灵!”

他们说话声颇轻,但形骸运起神功,听得一清二楚。

一满头白发,梳着辫子的老文士从果盆中取一颗眼珠,舌头一卷,细细品味,笑容满面,他道:“一只两只三只眼,一口两口皆不见。上天入地饕餮宴,唯有此间美心田。”

众疯魔灵齐声笑道:“元问兄出口成章,真是风雅无边。”

又一清秀的公子走到一被捉的亡灵身前,叹道:“元问兄诗兴大发,我正要题字一幅,为你助兴。”说罢匕首一划,那亡灵肩上“血”流如注。公子取出毛笔,沾满血液,在雪白的墙上龙飞凤舞,挥洒自如。

众人又喝彩道:“伟业兄好字!好字!”

那受伤的亡灵哭喊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元问仰天大笑,道:“你瞧见外头那些疯魔灵没有?”

那亡灵颤声道:“你们是也是疯魔灵?”

众文士眼中露出不满之情,元问道:“咱们是醒魔灵,与你说的那些野兽截然不同。你拿咱们与他们相比,便说人是猴子一般,乃是出言不逊,我要在你身上割九九八十一刀,算是小小惩治。”

伟业公子叹道:“元问兄,你是要施展雕刻绝活,让大伙儿开开眼界么?”

元问道:“此屋主人是那髓行小姐,她不在此间,我等反客为主,但不得不敬主人,我便在这牲口身上刻下髓行小姐画像,诸位认为如何?”

众人笑道:“正该如此!是髓行小姐将我等从疯魔院中放出,我等投桃报李,正要为她祈福!”

那亡灵吓得大哭,声音吵闹。此时,门被拉开,又走入五人。这五人乃是生者,皆穿青阳教袍,其中一老道双目幽蓝,好似鬼火。这老道喝道:“吵死了!髓行大人让我等在此守候,可没让你们如此胡来!”

伟业公子冷冷说道:“竹老,你可太失礼了!咱们醒魔灵对活人魂魄没什么胃口,但也决不能容忍无礼之徒。”

老道神情阴森,道:“我等正在祭拜巨巫龙蜒,此乃至为神圣之刻,尔等若不听劝,真以为我等不敢动手?”

形骸暗忖:“最好他们自己打起来,好省去我一番力气。”

然则那元问老者笑道:“诸位!诸位!以和为贵,何必如此上火?瞧在髓行小姐的份上,咱们也该和和气气才对,可别坏了大事。”

竹老道恶狠狠地说道:“你们给我轻一些!”指尖点出绿火,将那惨叫的亡灵烧化,旋即离去。伟业公子哼了一声,并不阻止。

元问用一块布封住另一亡灵嘴巴,手持小刀,说道:“我剖开此人头颅,生吃其脑,连魂魄一齐入腹,这等新鲜美味,唉,真是无法描述。”原来亡灵在阴间皆是实体,五脏俱全,只不过一到了阳世,非但性命难保,且虚如空气一般。

伟业公子笑道:“元问兄真懂得享受,不愧为当世一等妙人。”声音毕竟小了些。

元问笑了笑,神色专注,刀尖刺入那亡灵脑袋,手指慢慢划动,动作精准细腻。那亡灵发出呜呜声,痛的泪如雨下。

陡然,元问小刀脱手,人摔出老远,在空中被冥火烧成粉末。众醒魔灵大惊失色,只见屋中多了一人。来者约莫二十岁出头年纪,穿白衣劲装,左掌中一柄黑木长剑。那人一扬手,整间屋子皆被金色粉末裹住。

众醒魔灵见元问惨死,并不知他已无法‘复活’,倒并不如何愤怒。伟业淡然道:“又来了个送死的,自从咱们逃出疯魔院后,闯入这宅子里的,你是第一十八人。你叫什么名儿?”

来者答道:“孟行海。”

众醒魔灵相视而笑,不屑一顾,伟业叹道:“你这金光灿灿的法门有何用?是不是让咱们声音传不出去?你以为咱们杀你,还需那些活狗相助?”

形骸道:“是我来杀你们,并非是你们杀我。不过我为人周到,不愿吵了邻人办正事。”

伟业怒极反笑,道:“活狗,倒会说话!”倏然一动,后退同时,掌中飞针刺向形骸。形骸长剑挥动,将飞针格开。其余醒魔灵也一齐围攻上前,有人出掌,有人踢腿,有人此剑,有人挥刀,各自功力不凡,依稀相当于龙火功六、七层之间。

若在平时,这等敌手,形骸原也不放在心上。但此时他尚未恢复,不得不小心应付。这五人内家真气皆刁钻古怪,有趁虚而入之效,且各自蕴含五行,或阴冷、或麻痹、或炽热、或沉重、或柔和。这并非是龙火的五行变数,而是针对形骸的心脑,令他生出异样,从而感觉如此,实则并非实情。只是这感觉极为真实,煞是厉害,反而比真正的风木水火更难以防范。

只见一瘦高的文士突前一步,使精妙擒拿手法,来势奇特,抓住形骸胳膊。形骸见他手臂竟如同水流般顺滑多变,皱了皱眉,内力一震,那文士筋麻骨软,但仍僵持不放。

就这么稍一停顿,又见一白胖子,一黑胖子张开嘴,一人朝形骸吐火,一人朝形骸吐风,风火交加,刹那间烈焰乱窜。

而在形骸背后,一貌不惊人的驼背跃出,猛地打出一拳,这拳力好生刚猛,直有石破天惊之威。

伟业公子跃上高空,一把钢针洒落,每一根加速坠下,快胜乘风。形骸见那钢针似不断在颤动变化,好似活着的事物一般,绝非笔直而来。

形骸不躲不闪,骤然间变作六人,其中五人分别以平剑功夫化解敌人攻势,另一分身借众人感应,倏然刺出五剑,这五剑遵循阴阳五行生克,风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风,自身出力极少,却登时尽破其功。那五个醒魔灵一齐惨叫,被形骸刺中要害,鲜血狂喷,仰天而倒。

七十二 徒弟好不孝

形骸击毙六魔,手心已满是汗水,只因与墨鬼交战时所受伤势一下子发作,稍一动便疼痛难忍。他在地上休养片刻,心想:“青阳教尚有几个妖人,尚不知我已到此,我可趁其不备,占据上风,若能抢先杀死两、三个,他们也布不成什么阵法。”

心中计较已定,他打起精神,以梦墨麻痹身子,一时不痛不痒。他取出一枚翡翠圆币,施展道法,令这翡翠圆币变作自己耳目,又用梦魇玄功掩去圆币之形,随后,他将圆币抛出,那圆币自行骨碌碌滚动,沿走廊前行,一路查探状况。

宅子里毫无灯光,各处皆暗,圆币来到一屋中,见五个道人环绕一法阵,各自竖剑,贴紧鼻梁,口中念念有词。阵法中央画着一圈,圈中画着一黑龙,那黑龙极为怪异,头部是一人脸,像是畸形怪胎一般,遍体散发黑光,却竟照亮了四周。

形骸无声无息地行向那屋子,同时不忘以圆币紧盯五道,暗暗盘算该如何出手胜机最大。

只听那竹老说道:“仪式已毕,诸位莫忘了夜间祷告,这就散了吧。”五人各退一步,隐入暗影中,圆币再看不见人。

形骸反而欣喜,暗忖:“那就是各个击破的局面,好极,好极。”

他先来到那间举办仪式的屋子,瞧那黑龙阵,微觉好奇,依稀看出这阵法的门道。他心想:“这阵法需持续不断,每天实施,待得三百六十天之后,便能从妖界招来强援,这阵中尚残留着妖火余烬。”

这时,屋中明亮了些,形骸一低头,见暗影中似有轮廓。他冥虎剑一转,四方出现魂铁大盾,铛铛四声,盾牌破裂,四枚铁矢穿透而至。

形骸往上一跃,敌人再度射弩,竟是四十枚箭矢连发,各从一角落打来。形骸身子一转,山墓甲罩体,将箭矢弹落在地,但敌人这箭矢沉重,触及他的旧伤,形骸剧痛之下,跌落在地,单膝跪倒,一时行动不得。

那竹老道:“再攻!”嗖嗖声响,一瞬间发射不绝,箭矢疾飞,绿火照亮了屋子,形骸惊觉敌人这弓弩厉害至极,自己当年在迷雾师被围歼时曾经见过。他拔出青阳剑,霎时绿焰如一盘龙,绕着身子滴溜溜上升,烧毁所有箭矢。

形骸想道:“索性一剑将这屋子烧尽,到外头与他们斗!”双手持剑,一招“无手音速剑法”使出,但刚一出招,一道黑光袭至,那黑光骤然绽放,化作数十条黑龙,挡在形骸剑气之前,嗡地一声,那黑龙溃散,形骸这一剑也宣告无功。

形骸不禁一震:“敌人连这招都挡得住?”

竹老得意地哈哈大笑,说道:“这弑佛弓乃龙蜒主人的神器,连星知和尚都杀得死,你这青阳剑最多不过与其不相上下,而且你这盗用之徒,又能发挥得出几分精髓?还不快将青阳剑交还了!”

形骸朝那发声处劈出一剑,竹老再发一弓,两人皆是一晃,形骸伤口加重,“啊”地一声,青阳剑跌落在地。数条小黑龙朝青阳剑游去,少时已将青阳剑淹没。

身边又有发矢之声,形骸深知不可贪图青阳剑,否则性命难保,于是屏息掣出冥虎剑,冥火连闪,正是平剑中的玄武钝剑,剑气变得沉重浩大,稳扎稳打,敌人只有五人,箭矢却密如骤雨,但形骸守得密不透风,加上山墓甲防护,并未增添新伤。他只盼敌人真气用尽,或是箭矢告罄,那自己至少可以安然脱身。

这时,竹老又发一枚弑佛弓,形骸中箭,透过山墓甲,右肩鲜血喷洒。箭矢化作数条黑龙,缠住形骸。形骸往前一扑,避开妖火箭矢,同时挥掌劈开黑龙撕咬攻势。

他自知性命危急,双手如风,掌心涌动着凌厉寒气,终于一掌将一黑龙冻裂。说来也巧,这一掌用力过度,往前伸出,竟恰好握住了青阳剑剑柄,他心下一喜,随即运用剑上威力,烈焰暴涨,如同巨浪升天,将身上黑龙烧亡,也抵消了紧随到来的飞箭。

竹老“咦”了一声,道:“为何青阳剑仍听他的?不是该被咱们夺回了么?”

另一人喊道:“不得分心,射箭!射箭!”

形骸只感掌心滚烫,青阳剑颤抖得厉害,自己体内每一处经脉似受青阳炙烤,疼痛之余,又似有使不完的真气,他大喝一声,挥剑斩向上下左右,好似想劈开这五湖四海,苍穹大地。刹那间,这屋中似升起了一轮青阳,驱散龙蜒的阴影,那五个道人现出形貌,再无处躲藏。

竹老神情惊骇万分,发出一枚弑佛弓,挡了一挡,旋即扑向屋外,其余四人被青阳剑芒一碰,登时肌肉融化,骨骼粉碎,连灰都不剩分毫。形骸听得震天响,头晕耳鸣,脚下踏空,往下摔去,头顶泥沙断木倾泻而下,将他埋得死死的。

过了良久,外头归于平静,形骸奋起余力,将废墟推开,哗啦啦声中,他从一石堆上方滚落到底。

他环顾四周,见这大宅至少一半被青阳剑损毁,这还是龙蜒的阵法抵消大半剑芒之故。形骸心中恐惧,却又生出一丝期盼:“若青阳剑真能为我所用,我至少能与万妖女皇不相上下。”

他脚步趔趄,前冲一步,双剑刺入地面,这才撑住身子,他一张嘴,大口鲜血吐出,闭眼想了想,心道:“糟了,这一剑只怕也毁了髓行在此的秘密,我又该如何找疯魔院?”

头顶传来脚步声,他见远处有个老迈的人影,持那漆黑的弑佛弓,对准自己,正凝聚气力,手臂微微发抖。形骸知道是那竹老,此人受伤也不轻,使用神器时尽显疲态,可自己已全无抗拒之力。

突然间,竹老惨叫一声,心脏被人刺穿,他一松开弑佛弓,此物立时化作阴影,难见其踪。来者踢出一脚,竹老摔在地上,头骨碎裂而亡。

形骸努力睁开眼,心想:“来者是谁?”

来者朝他跑来,似在大喊些什么,形骸这才知道自己耳朵暂且聋了,什么都听不见。那人取出一枚丹药,送入形骸口中,形骸闻到一股香甜的血腥气味,心肺甚是舒畅。

他终于看清那人是利歌,正关切焦急地看着自己,形骸心头一宽,当场不省人事。

头部陡然剧痛,形骸被痛得醒来,惨叫一声。

只听一少女喊道:“怎么样?”

四周漆黑,形骸看不清楚,但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上,甚是温暖。他想道:“为何来救我的是利歌,说话的却是女子?”蓦然间,心中一凛,惨声道:“利魅儿?”

那女子奇道:“谁是利魅儿?”

形骸松了口气,道:“那你是谁?”

少女道:“我是碧飞,你居然听不出来?不过也不能怪你,咱俩确实不太熟。”

形骸道:“原来是碧飞姑娘,那”

又听利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叹道:“想不到师父对当年的利魅儿念念不忘,连梦中惊醒,都想的是她,唉,这也难怪,她确实是国色天香,红颜祸水,真是罪过罪过。”

形骸一个冷颤,道:“我哪里梦中是她了?只不过一时一时误认”

利歌悠悠说道:“看来师父还是喜欢女徒儿,不喜欢男徒儿陪伴?若师父当真这么想,我立刻让她来找你。”

形骸倒吸一口凉气,喊道:“我哪里来这么个女徒儿?”

利歌笑道:“当年这女徒儿对师父如此恭敬,如此体贴,难道师父竟不认她了?刚刚她又对师父做了更恭敬,更体贴之事,师父如何竟未察觉?”

形骸惨叫道:“什么更恭敬,更体贴之事?”

利歌道:“就是不便描述,羞于启齿之事,唉,她本也不想如此,可见到师父,欢喜过度,一时情难自已,就与你做下违背伦常之举”

形骸毛骨悚然,一时如被雷劈,心如死灰般躺在床上,心中悲愤卓绝:“我人生如此悲惨,竟与竟与那个利魅儿也有了肌肤之亲还不如死了算了!”

正欲羞愤自尽,以全清白,利歌见形骸表情,哈哈大笑,道:“师父,我骗你的,我哪有空去找利魅儿?”

形骸死灰复燃,怒道:“逆徒,你竟敢耍弄为师?”

利歌秀眉微蹙,道:“师父如此生气,莫非是因为与利魅儿事情未成?唉,想不到你真有这样的心思,这可让徒儿好生为难。徒儿一贯孝顺,师父所愿,徒儿哪怕再如何委屈,又岂能不遵?”

形骸哀嚎道:“不要!”

却听碧飞奇道:“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那利魅儿是谁?她是孟行海徒弟,又与孟行海有夫妻之实么?这可太不像话了。”

形骸道:“小丫头,不可胡说!这逆徒的话半个字也不可信!”

利歌十分开怀,笑道:“师父,我怎地一直没发觉,你这人傻傻的,情绪多变,逗你生气当真挺有趣。”

形骸道:“我伤成这副人模狗样,你想把我气死么?”

利歌忍俊不禁,道:“师父不可太过自谦,你即使伤重,仍然英明神武,利魅儿若见到你,非为你神魂颠倒不可。”

形骸大怒,想要揍人,但却提不起力道,只得作罢。

碧飞道:“利魅儿到底是谁?她何时来过了?我怎地没见到她?”

利歌道:“这是本门机密,还请姑娘莫要打探。”又对形骸说道:“师父,你莫生气,是徒儿不对,我不与你玩笑了。”

七十三 笑谈前世仇

形骸渐渐消气,道:“你这些天身在何处?我徒媳妇儿好生担心你。”

利歌自也怀念辛瑞,歉然道:“我忙于追查疯魔病来历,无暇返回客栈,相助大伙儿。”

形骸奇道:“你也在查?查出什么了?”

利歌道:“我查出墨鬼教幕后人物,那人物对疯魔灵所知非少,一切症结皆在阴间一疯魔院中。”

形骸笑道:“不错,此节我也知道,我来此正是为找到前往疯魔院的法子。”

利歌答道:“那法子我已从墨鬼三老中的残碑口中问出了个大概。而先前师父那一剑毁了此府,却误打误撞,露出下方一暗室,其中有髓行的秘藏手记。”

形骸不禁欣慰,道:“总算没白来一趟。”又心想:“为何突然之间,青阳剑威力大增?”回想交战情形,登时想通——当时青阳剑掉落在那黑龙法阵中,被暗影笼罩,或许无意间触发法阵,与妖界贯通,令此剑还复本能。

念及于此,他又不免担心:“若真是这样,这剑此刻非常危险,我稍不留神,便会被它夺走身躯,反而被剑奴役。”

利歌取出一本厚厚的书册,封皮上是一少女大大的脑袋,笔法精妙,画风却令人异常惊惧,仿佛作画者发疯了,将心中的扭曲、疯狂、无助、痛苦皆表现于那少女脸上。

形骸道:“这女子是髓行?”

利歌点头道:“正是她。”

形骸又道:“为何她与慧彼明长得如此相像?”

利歌苦笑道:“真的?我并未见过慧彼明本尊,不过这书册中自有解答。”

他翻开书册,念道:“我本名为慧月晴,投入主人教中,获赐一名,曰髓行。”

形骸一凛,道:“慧彼明,慧月晴,她们莫非颇有渊源?”

利歌神色同情,又念道:“教中另有姐妹,为慧彼明、乔庭深等,余人未获赐姓,连妹妹亦未有此殊荣,我独守恩宠。”

形骸道:“慧彼明实则是髓行的妹妹?”

利歌道:“接下来还有:‘至我十四岁时,主人对我施加刑罚,以刀刃割我肌肤,毁我容貌,炼我躯体、辱我心智,令我体会绝望,坠入疯狂。原来那赐姓并非恩宠,而是咒印。那咒印令我陷入无尽痛苦中,意欲泯灭我魂魄,使我沦为空壳,对拜登忠心不二,对主人死心塌地。我成了扭曲、畸形的怪物,任何见了我形貌者,皆会被生生吓死。’”

形骸大怒,道:“笑屠好生残忍。慧彼明是活人,这髓行原本定然也是活人,竟被他逼迫成了疯魔灵?”

利歌摇头道:“对死亡巨巫而言,凡人比蚂蚁还微小,岂会有丝毫怜悯?”

髓行继续写道:“但主人大大的失算了,因为龙蜒,我的新主人,在我最苦难无助之时,找到了我。他用甜美、温馨的语言抚慰我,消除我的疼痛,助我变得坚定、沉稳,使我熬过了煎熬,恢复了清醒,铭记起自己是谁,并暗中重塑了原本的样貌。纵然如此,过往的惨痛、仇恨,绝不会消除。我再也回不到过去,当我对照镜子时,依旧见到的是那丑陋的怪胎。我的心已然异变,我的形只不过是幻影。

我只渴望复仇,但龙蜒主人劝我耐心,他一直有一计策,只是在等待合适的人选,付诸实施。在那之前,他命我解开疯魔院的秘密。

疯魔院远比任何人想象中古老,尸首法王向拜登提议创立疯魔院,其实那不过是谎言。他选中的地方是一处古老寺院的遗址,那遗址里,疯魔阵本就存在。尸首法王捕捉疯魔灵,并非是为了领悟笑屠的思绪,而是为了钻研那本已存在了万年的远古奥秘。”

形骸道:“尸首法王?慧彼明说是此人一手造成了如今的疯魔病,看来并非如此。他只不过是将真正的疯魔病发掘出世。”

利歌往下念:“‘拜登虽是活尸,但前世与这疯魔院也有极深的渊源,他本是一神通广大的灵阳仙,这位灵阳仙发现了一类疾病,叫做‘血魔变’,亦是今世俗称的‘尖牙病’。那是他在阴影境地中,令一生者女子与亡者结合时触发而得。这血魔变或许正是疯魔病从亡者身上传给生者时发生的变数,只是其效远不及疯魔病对亡者效用那般猛烈,那般致命。’”

读到此处,利歌颤抖的厉害,碧飞劝道:“法王,这髓行所说未必是对的。”

利歌喃喃道:“但参昂说这尖牙病源自遗愿迷宫,并非是疯魔病,两者各执己见,截然不同。”

形骸道:“徒儿,这疑难在咱们道术士考古者那里,叫做源深之兆。若参昂说的不错,而这髓行也非胡言乱语,那意味着无论是这血魔变,还是疯魔病,其本源还要更往前追溯才行。”

利歌暗忖:“不错,参昂说的是‘血佛经’源自遗愿迷宫。或许灵阳仙拜登得到了血佛经,再与血魔变互相参照,终于创造出了我的前世,那撕裂血魔。”

他并不指望能在疯魔院中找到起源,但至少他离真相又近了一大步。

髓行写道:“拜登击败尸首法王后,见到疯魔阵,似想起了些许前世记忆,他摘抄尸首法王遗书,暗中钻研。我将此事禀告笑屠,笑屠于是对我更为信任,并将拜登放逐至上界,令他远离了自己的帝国。而我则并不受制,可以自由越过阴阳界限,正如我那如日中天的妹妹慧彼明一般。

我冒着极大的风险,进入了疯魔院,院中依旧疯魔无数,但我伪装成疯魔,九死一生地通过其间。是啊,笑屠许多年前对我的摧残折磨,如今却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疯魔们居然以为我是同类,而我凭此便利,恰好能够贯彻龙蜒主人的意图,实现我的复仇。

我并非亡者,仍算是半个生者,却又并非鬼裔、并非活尸,只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我发现疯魔灵中,亦有清醒者,唤作醒魔灵,或许能为我所用。因为他们对我魂魄兴趣不大,并非定要吞吃,也吃腻了疯魔院中疯魔的魂魄,我许诺他们,会为他们找到脱身之法,到阴影境地中饱餐一顿。

我又在疯魔院中意外地找到一生者,此人是一龙火贵族,叫做断声,居然也未死于疯魔阵,而是在这废墟中熬过了十余年漫长的岁月。我将他救出之后,送往妖界,不知主人如何处置此人。

我无法长久离开拜登身边,以免他起疑心。而我那妹妹是笑屠的密探,更是机警至极,对我紧盯不放。但我仍想方设法地悄悄前往疯魔院,借助龙蜒主人的智慧,陆续揭开其中秘密。龙蜒主人并非想学这疯魔阵,只是想利用此法,毁灭拜登,重创笑屠,巧了,巧了,这正是我心中所愿。”

其后几页记载着钻研疯魔阵的心得,利歌与血佛经相互印证,越看越是心惊,书册最后记载:“龙蜒主人大援已至,万事俱备,我将启动疯魔阵,施展疯魔法。疯魔病将传至金刚狮子城,愈演愈烈,数日之后,所有疯魔灵将狂性发作,再无恐惧退缩之情,唯有杀戮吞噬之意,城中万物,无论生死,皆将被疯魔灵摧毁。”

形骸细看髓行记载,沉吟道:“髓行仍在疯魔院中主持阵法。”

利歌道:“城中疯魔灵确变得狂躁不安,必须尽快找到她,制止她催动此阵。”

书中并未写明前往阴间的法门,形骸道:“去找慧彼明,她必有法子。”

忽然间,只听慧彼明声音响起,她道:“不必了,我就在此。”

三人望向话语声处,只见慧彼明走入屋中,身后跟着两个魁梧汉子,其中一人乃是狱万,另一人揭开头盔,面带微笑,利歌、形骸、碧飞见到此人,惊讶万分,惊呼道:“拜登?”

那“拜登”笑容更宽了些,道:“胡说什么?叫我大帝才是。”

慧彼明摇头道:“莫信此人,他就是秽留。”

利歌从未见过这一位冥灯护法王,不料他长得与拜登如此相似,像是个二十来岁的拜登。形骸打量此人,他居然是个生者,而非活尸。

利歌想了想,将髓行书册交给慧彼明,慧彼明只看了第一页,便合上了书,不再看下去,神色也并无变化。

形骸道:“髓行在疯魔院,我等需急急赶往。”

慧彼明点头道:“我料得她若不在此,便在疯魔院中。疯魔院遗址凶险万分,连拜登都不愿去那儿,故而我替你们找了两个帮手。”

秽留嚷道:“你这话未免主次不分,并非我是帮手,而是他们帮我。”

形骸哼了一声,道:“唉,鄙人神功无敌,若是我未受伤,独自一人也就够了,只可惜”

慧彼明嗔道:“你若真是神功无敌,怎会伤成这副嘻嘻狗模样?”

形骸甚是不快,道:“我连续作战数天,连克强敌,便是钢铁之躯,亦无法支持得住。”

慧彼明递给他一枚丹药,笑道:“好啦,莫生气,这丹药是我珍藏的醉醒无恙丸,又是香甜,又能起死回生。”

形骸谢了一声,收入怀中。

利歌问道:“可见到钟鸣法王?”

慧彼明曾在利歌手下吃过败仗,至今耿耿于怀,冷冷道:“你要见他,为何自己不去找?”

利歌道:“我曾与他在途中偶遇,被他所救,但他随后不知去向。若钟鸣法王在此,则可万事无忧了。”

七十四 四位护法王

秽留皱眉道:“四大冥灯护法王,彼此各有绝艺,势均力敌。你言下之意,是我及不上钟鸣了?”

利歌不知他这‘四大冥灯护法王’是否将自己算在其中,答道:“在下并未如此想,但钟鸣法王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故而在下加倍钦佩于他。”

秽留道:“你以为仗着个小小迷宫,又掌控了尸魃阵,大帝便会对你千依百顺,器重有加?哼哼,我瞧你不过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

慧彼明道:“别吵了!值此危机,你还有心思吃醋?”

秽留满脸委屈,道:“慧姐姐,你怎地这般说我?我刚从阴间征战回来,便匆匆为你办事,你还帮着外人说话?”

形骸与利歌皆想:“这冥灯护法的最后一位,居然是这么个公子哥儿般的性子?”

慧彼明笑道:“我是劝你顾全大局,并未偏袒谁。这利歌与我有仇,若非大难临头,我对付他还来不及呢。”

她将两个圆环分别交给形骸、狱万,道:“手持此物,前往悲笑寺,在寺庙院子内将双环敲击五下,自会有一通往阴间的洞口。”

秽留道:“姐姐,你太不够意思了,原来有这等方便法子,你怎地一直不告诉我?害的我每次要去阴间打仗,都要大兜圈子,找那入口。”

慧彼明叱道:“死小子,这事怎能怪我?如今事态紧急,主人才网开一面,准许你们四人通过那门户,若在平时,就算走悲笑寺洞口,也会被活生生地剥下层皮来。”

她又取出护身符,交给利歌、形骸,道:“拿着此物,可防备阴间尸气。”

利歌摇头道:“我不必了。”形骸也道:“我用不着。”

慧彼明笑道:“是啊,一人是迷宫主人,一人是活尸高手,是我多此一举。”

秽留又道:“慧姐姐,你不随咱们同往?可咱们谁也不认得去疯魔院的道路。”

慧彼明叹道:“我需留下来,动用城中的防护阵法,抵挡疯魔阵。唉,我并非此城主人,法力也远不及拜登,即使那阵法有效,只怕也撑不了多久。况且我也不知疯魔院详情,无法领路。”

形骸稍感放心,道:“原来还有这预防万一的手段,难怪青阳教徒要先除去你。你施法之时,可需要人保护么?”

慧彼明妩媚一笑,道:“你如此关心我,当初又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形骸微觉窘迫,道:“一码归一码,岂可混为一谈?我是为公不为私。”

利歌暗忖:“师父与慧彼明何时变得如此亲密?师娘不在此间,真该有人好好管管他了。”

慧彼明指着秽留、狱万,又道:“不必担心,我从他们军中挑选了高手,加上亡龙派与夙夜派,足以保我平安。”

利歌道:“我知道该如何去那疯魔院。”

秽留、狱万同时看着他,狱万目光冷淡,似不以为奇,而秽留则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模样。

利歌说道:“我从墨鬼教三老口中审问出这秘密,应当可信。”

秽留愣了半晌,叹道:“好,我唯有相信大帝眼光,不会看错人。只不知大帝现在如何,情形怎样?唉”

慧彼明深知生死存亡,全系于这四大高手一行,道:“疯魔院是极其凶险的地方,或许不逊于六大亡神的古墓,四位纵然各怀绝技,但也务必小心。髓行与她的同谋能害得了拜登,绝非易与。诸位此去唯一优势,便在于隐秘迅速,令敌人毫无防备。切记,不可疏忽大意,更不可自乱阵脚,哪怕平素仇怨再多,此刻也当抛在脑后。”

四人点了点头,秽留叹道:“姐姐如此郑重,罢了,我便听姐姐的话,暂且不与这两人为难。”

利歌想起曾险些杀死自己的那位刺客“玄秦”,心中忐忑,但料想此人在阴间之内妖火减弱,局面不利,集合四大高手,应当能胜得过他。

慧彼明又道:“咱们这就分头行事,祝四位马到成功,凯旋归来。碧飞姑娘,你随我一路吧。”碧飞略一犹豫,答应一声。

形骸见慧彼明转身欲走,忽然问道:“若情非得已,我们只怕不得不杀了你姐姐。”

慧彼明身子一震,厉声怒道:“她早不是我姐姐了!髓行不过是个身心残废的怪物,不人不鬼的女妖!早在她背叛主人的刹那,便已死不足惜!”

形骸想说:“她身世极为可怜。”但他留意到慧彼明眼中闪过一丝的悲恸,登时明白:“她其实比谁都伤心,但也别无他法。她与髓行皆是受巨巫操纵、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众人离了髓行居所,就此分散。慧彼明与众多属下汇合,前往黑手城堡。形骸、利歌、狱万、秽留四人则去往悲笑寺。

一路上,疯魔灵狂性更盛,凶悍无比地攻击四人,但四人皆神功卓越,丝毫不惧。秽留手握一柄寒冰巨剑,剑出如风,快的异乎寻常,而敌人中剑后则冻得硬如铁石,步履维艰,如此自是立于不败之地。狱万依然挥动那根吞魂的铁链,那铁链沉重至极,一转一扫,便杀死大片疯魔,他将疯魔魂魄吞入那铠甲中,反而比众疯魔更残忍得多。利歌、形骸皆想:“这群疯魔灵遇上了吞魂的行家,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过了六个街区,利歌见前方疯魔灵反而越来越多,胜似汪洋,他道:“还是隐秘行事为妙。”

秽留嗤笑道:“真金不怕火炼,你若支持不住,便实话实说好了。我反正即使再杀十天十夜也不累。”

形骸怒道:“你今天杀了疯魔灵,明天它们又活了过来。况且就算你杀了十天十夜,也不过杀得了十万、二十万疯魔,城中数千万疯魔灵,你一年也未必杀得干净。而拖延越久,这群疯魔便越强越凶。咱们要尽快前往疯魔院,可没闲情逸致杀疯魔取乐。”

秽留自知理亏,但仍对狱万道:“狱万,你帮我还是帮他俩?”

狱万冷冷道:“绕道走,避开这群疯魔灵。”

秽留愕然道:“我可是为了你好,你这铠甲可趁此良机,饱餐一顿,岂不美哉?”

狱万一散功,铠甲上魂魄全数消逝,他道:“疯魔灵魂魄剧毒,有害无益。”

秽留叹道:“时过境迁,连你也成了胆小的懦夫”

狱万一伸手,捏向秽留脖子,秽留大惊,急忙避开,喊道:“你想动手?”

狱万恶声道:“若误了事,我先将你魂魄吞了!”

秽留见那三人意见一致,无可奈何。狱万施展招魂之法,将疯魔灵魂魄绕在四人周围,令疯魔灵大军浑然不觉,就此顺顺利利的闯过。

终于抵达悲笑寺,此处在城中一不起眼的角落,乃是饲养僵尸的城区。如今无数僵尸漫游街上,无人管辖,而众疯魔灵与僵尸倒也相安无事。偶然间,有亡者被疯魔灵追杀,僵尸则两不相帮。

秽留见状笑道:“都道僵尸硬邦邦,骨僵肉僵头脑僵,若遇名家养尸者,拥兵千万我称王。当世之中,说起养尸之道,无人能胜得过我秽留,你们可要见识见识疯魔大战僵尸的好戏?”

另三人齐声道:“不许节外生枝!”秽留大失所望,唯有苦苦忍耐,嘴里却骂另三人不知好歹。

那寺庙不仅阴沉深暗,更是隐晦神秘,但在这污秽肮脏的街上,倒显得圣洁无比。寺庙中原来的亡灵已被疯魔灵杀了,四人快手快脚,将所见的疯魔灵一扫而空。

形骸与狱万各持一环,依照慧彼明所言敲击数下,豁然间,院中开启一口子,形骸见那裂隙中暗无天日的景象,心不由得也往下沉。

秽留又欲炫耀,道:“下方便是阴间,你二人可是怕了?”话未说完,狱万头一个跳了下去,利歌、形骸紧随在后。秽留叹道:“真行,比我还快,这么急着上路么?”飞身跃入,他一入内,裂隙当即消退。

他们落脚之处也是一寺庙,房屋形状与金刚狮子城中的寺庙一模一样,只是花草树木皆奇形怪状,好似死人的手足、毛发、驱赶融合而成。走到寺庙之外,则是灰茫茫、空荡荡、广阔无边、一望无际的旷野。

形骸问道:“此地原本是金刚狮子城?”

秽留道:“不错,若金刚狮子城沉入阴间,则占据这一片大地,这里本是帝国的核心地带,如今却再无人来往。”

狱万沉声道:“但大帝仍是帝国主宰,胆敢冒犯者格杀勿论。”

利歌沉思少时,指着远方一乌云密布之处,道:“朝那儿直行三百里地,就到了疯魔院。”

形骸再度进入阴间,登时深感不适,遂变作活尸样貌,立竿见影,大有好转。秽留笑道:“孟行海,你这模样才是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在上头何必遮遮掩掩?”

形骸哼了一声,道:“阁下眼光有问题,凡人见到我这模样,非吓得半死不可。”

秽留道:“吓得半死可不妙,吓得全死才正好。”说罢双手在地上一按,招来四匹僵尸马,四人跃上马鞍,振辔疾驰。这一路上太过空旷,每隔数里地才见一个亡灵,倒并未受疯魔病所害。

秽留奇道:“怪哉,为何疯魔病不害阴间,反而在金刚狮子城中肆虐?”

利歌道:“那是髓行有意为之,她本意是彻底毁灭拜登,而拜登靠金刚狮子城中信仰维持魂魄,所以她暂且不必与阴间为难,只需咒杀金刚狮子城就行。”

七十五 疏影遮前程

奔行许久,形骸忽感脑中麻痒万分,犹如无数蚂蚁乱爬乱动,又见平原上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绿烟。

狱万道:“咱们已近疯魔院。”

利歌说道:“小心,这绿烟会令亡者发疯,变作疯魔,只怕也能将生者变作嗜杀之徒。”

形骸不禁一凛,道:“难怪周围杳无人烟。”

秽留却反而气势高涨,道:“咱们就此杀进去!”

利歌道:“你怎地忘了慧彼明所言?咱们唯一的优势,便在于行动隐秘,敌人未必知道咱们到来。”

秽留道:“妇人之见,定然高明不到哪儿去,岂能不知变通,照本宣科?”

形骸滚落马鞍,道:“休要啰嗦,咱们暗中行事。”

秽留哼了一声,满脸不快,就仿佛心愿未得满足的王孙贵族一般。

四人轻手轻脚,快步行进,约二十里地后,凭高眺望,在一盆地中得见那疯魔院废墟。

即使眼前唯有断壁残垣、幽石冷木,仍可想象当年此处的宏伟崇高,其断裂的立柱高约十丈,其上雕刻精美,历经万年时光而未毁。墙壁好似黑云,遮住大片视线,壁画已经瞧不清了,但古老而奇异的气息油然而生。此处的殿堂、塔楼,数目规模绝不逊于海法神道教,由于当年拜登与尸首法王的大战,已被摧毁了七七八八。而地上陈列无数尸骨,另有浩浩荡荡的疯魔灵飘荡在空中。

狱万故伎重演,又唤来疯魔灵魂魄,遮掩四人行踪。此地疯魔灵成千上万,无处不在,且各个儿形貌奇特,脑袋腐烂得不成样子,一张嘴,露出残缺的尖牙,更是令人惊骇。

秽留左看看,右瞧瞧,心中厌恶,好生恶心,骂骂咧咧道:“本公子真是吃饱了撑的,早知如此,情愿在上头扫荡街头,也绝不会来到这鬼地方。”

说话间,他一扭头,见一疯魔灵就在近处。那长满脓疮的脸几乎凑到自己鼻尖,双方四目相对,那疯魔灵神色麻木,丝毫不动。秽留死瞪着这疯魔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形骸、利歌、狱万立时察觉,狱万传声说道:“切不可理它!”

那疯魔灵忽然打了个颤,脸上脓血滴落到秽留铠甲上。秽留大怒,一剑劈出,将这疯魔灵斩成肉酱,它临死前尖叫了一声。

形骸怒道:“你为何出手?”

秽留冷冷道:“我最爱惜这铠甲,岂容这杂碎弄脏?”

此地疯魔灵极为机警,刹那间察觉不对,朝此一窝蜂冲来,狱万怒喝道:“秽留,回去再算账!”霎时散去了魂魄伪装。

秽留笑道:“算就算,谁怕谁?”巨剑往地上一插,周身十丈内寒冰冻土,随后,地底升起众多僵尸,他高呼道:“孩儿们,替我杀了这群疯鬼!”众僵尸一跳一跳,向众疯魔灵迎去。

此地疯魔灵比上界更悍勇不少,且空气中充斥着疯魔毒气,四人运功甚是不便,但饶是如此,形骸等仍能抵敌得过,并不如何艰难。可落到这般地步,哪怕髓行等人再如何迟钝,也必然知道形骸他们已然找上了门。

狱万高举锁链,转了数圈,往前一砸,那锁链大如狂龙巨蛇,势如翻江倒海,击毁数十个疯魔灵,余势不息,继续朝前飞行,只见一疯魔灵双掌一拍,令锁链缓了下来,随后,另有五、六个疯魔灵从旁跃出,合力令锁链停下。这些疯魔灵模样清醒,似是醒魔灵。众醒魔灵抓住锁链,一齐运功,与狱万僵持住了,同时,狱万背后,大量疯魔灵发动猛攻,来势凶恶。

形骸使出梦魇玄功,一分为六,冥虎剑刺向众醒魔灵。醒魔灵中剑后连声惨叫,狱万暴喝一声,锁链压下,将一众醒魔灵全数压成肉饼,随后再转动锁链,令得四周疯魔灵一起死绝。

四人边战边退,聚在一处,秽留骂道:“他妈的,怎地如此之多?这得杀到猴年马月?”

形骸愤愤道:“还不是你这混账坏事?”

狱万道:“若青阳教的赶来,坐收渔翁之利,咱们即使杀绝了此地疯魔,也唯有死路一条。”

秽留一想,确实如此,道:“唯有分散了,两人留下,引开疯魔灵,另两人去找髓行那婆娘!”

形骸道:“我与利歌去,你二人留守。”

秽留道:“放屁,为何不是我与狱万去,你二人守着?这等大功,为何要让给你俩?”

利歌皱眉道:“唯有我知道髓行在疯魔院何处,可我信不过你,为何要与你同行?”

秽留劈出数道寒气,令疯魔灵攻势变缓,他忙道:“利歌,咱们同为冥灯护法王,才是同僚,应当齐心协力,同心同德,这孟行海可是外人。”此人倒也识时务,既然有求于利歌,语气显得十分友善。

利歌道:“不行,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秽留道:“那就别讨价还价,就我和你怎样?”

狱万吼道:“秽留,你这杂碎,怎地这么多计较?大帝若不在了,功劳又有屁用?”

秽留恨恨道:“好,好,好,你们三人联手排挤我、欺负我!罢了,罢了,这场功劳便让给你俩!”他恼恨之余,出尽全力,霎时寒气如浪,僵尸如山,众疯魔灵可倒了大霉。形骸见状大感意外:“此人脾气虽幼稚,可若无青阳剑,我功力未必强得过他。”

那边狱万也加强攻势,一人如同山崩地裂,万夫莫当。形骸、利歌顿时感到轻松,压力锐减。形骸道:“狱万兄,多谢了,以往多有得罪,莫放在心上。”

狱万道:“快滚!”

形骸讨了个没趣,只得与利歌闪身而走。其时,狱万、秽留大声鼓噪,引得大多疯魔灵注意,形骸使出梦魇玄功,利歌使出血佛**,轻易穿过众疯魔灵包围。

突围之后,两人又行了约有二十里地,只见一座雕像,那雕像二十丈长,极其壮观,但此时斜着倒下,头颅已然不翼而飞,不知原貌是人是兽还是鬼。

利歌说道:“墨鬼教记载,由这雕像可开启一扇密门,步入那密门,就到了髓行施法之处。”

形骸道:“怎地如此麻烦?那密门该如何打开?”

利歌道:“髓行那札记中写了,师父没看到么?”

形骸道:“糟了,我没留神,当时不是你在念书么?”

利歌笑道:“还好我仍记得。”

形骸这才转忧为安,道:“贤徒,你早说不就得了?为师这些年吃苦过度,可经不起吓。”

利歌凝视那雕像一番,割破手掌,一团血水落在雕像之前,那血水凝成六星之形,利歌口中念念有词,六星闪着血光,浮上半空,又竖了起来,成了一处可以通过的空洞。

形骸大感好奇,道:“你这法术从哪儿学的?若是私自拜师,至少得知会我一声。”

利歌道:“我也莫名其妙,一看就会了,或许是利魅儿学的,我不过沾了沾光。”

形骸吓了一跳,道:“你为何提这名字?”

利歌哈哈一笑,道:“师父为何如此怕她,莫非心里有鬼么?”

形骸见他笑得欢畅,斥道:“你这逆徒!火烧眉毛的时候,为何还戏弄于我?”

利歌正色道:“师父教训的是。”即刻收敛心神,迈向那空洞处。

倏然间,一团影子从空洞中飘出,形骸、利歌皆是一惊,停步不前。

那影子向外延伸,露出头脸四肢,利歌深吸一口气,问道:“玄秦?”

形骸道:“你遇上过此人?”

利歌想起那九死一生之战,至今恐惧不已,他道:“小心,此人厉害至极,或许就是他杀了拜登。”

形骸心头一震,道:“是他?”

玄秦在那空洞前盘膝而坐,霎时,疯魔院中变得岑静冷寂,似与此人同化了一般,他形影再看不清楚,仿佛是一抹太古时便已存世,无法消除的黑暗。

形骸朝利歌点了点头,道:“你闯过去,我拦着他。”

利歌心想:“此人武功只怕更在师父之上。”道:“他只怕非一人能敌,你我合力与他周旋。”

形骸道:“来不及了,你先走。”

利歌顷刻间有些茫然,但形骸已然出剑,他分为七十二个幻影,各使绝甲平剑诀,于是剑气纷纭,刚柔交汇,将玄秦封在剑气之中。利歌心想:“师父他已下定决心,我决不能辜负他一番好意!”想到此处,全速奔向那空洞。

玄秦身上冒出另一道影子,将形骸剑气一举冲破,那影子变作墙壁,挡住利歌去路。形骸掣出青阳剑,劈出绿焰剑芒,墙壁被一击斩裂。利歌见那影子颤动不休,似将随时愈合,竭力朝前一扑,整个人犹如血流般掠空而去。

玄秦朝利歌拍出两掌,形骸立刻斩出两剑,两股真气对撞,轰然炸裂,朝外急扩,利歌趁形骸阻拦之际,终于跃过了空洞,消失不见。

玄秦想了想,并不追赶,站起身,朝形骸拱手以待。形骸刚刚数剑已全力以赴,虽然略占上风,可见这玄秦冷静沉着的模样,实难测敌人强弱如何。

他心想:“那墨鬼的法术与这玄秦颇有相似之处,但墨鬼诡异,玄秦迅速,两者实则截然不同。”

玄秦用的无疑是龙蜒的妖火功,招式虽不一样,但其根本同圣莲女皇如出一辙,此人是龙蜒的爪牙,或许已知道形骸是谁,除了暗杀拜登之外,也正是为追杀形骸而来。

无论他会不会去追杀利歌,这一战总免不了了。

七十六 过往的剑奴

此地一片寂静,听不到丝毫声响,连原先疯魔的哀鸣、狂风的呜咽、以及不知来源的啜泣,皆被寂静吞噬一空。

形骸面对玄秦,敌人如冰一般冷寂,如冰一般沉默。

形骸感到寒毛直竖,每一根毛发都紧张警惕,他想起许久前的无妄老人,又想起不久前的墨鬼,但这玄秦似又更为可怖,偶然间,形骸认为自己毫无胜算,他应当远远逃开,才能保住性命。

有人对他说:“光明,黑暗。”

这声音令形骸心头剧震,他想问“是谁?”玄秦已然出手。

顷刻间,一股真气打来,逼得形骸呼吸不畅,他双剑交错,挡住这一掌,只感五指酸痛,长剑如撑着坠落的山峰一般。

他无法用平剑反击,于是朝后退开。但敌人已在他身后,再发巨力,形骸使出遁梦式,朝上跃起,终于避开了这一掌。玄秦骤然追至,形骸隐约见到黑影一晃,掌力发自左侧,形骸于是再用梦魇玄功闪躲,他化作散漫的光线,远离原先所在,终于看清了敌人。

玄秦似与他自己的影子重叠为一,外观模糊,忽明忽暗。形骸一阵惊惶:“他怎地如此之快?却又如此之轻?”墨鬼也是神出鬼没,难以捉摸的功夫,但这玄秦却静如无物,动至无形,当幽鬼向形骸攻击时,形骸尚有反击的余裕,玄秦却是刚猛无俦,形骸竭力躲闪尚且不及。

这时,玄秦朝形骸踏上一步,形骸见到似有数条绳索,将他与地上的阴影连在一块儿。玄秦朝形骸一冲,形骸下定决心,不再躲闪,一招“无手式”劈向玄秦。剑招命中,嗡地一声,将玄秦击退,一阵阵绿焰动荡扩开,犹如巨浪,令地面粉碎陷落,废墟化作尘埃,唯独那雕像仍然完好。

形骸只觉一股灼热感烧入心间,心下一惊:“青阳剑竟在此刻反噬?”正惊骇间,耳畔又似有人笑道:“既有良机,为何不逃?”

形骸一转头,大喊道:“到底是谁?”

也是这转头之举救了他性命,他见玄秦出现在自己右方,黑影直撞向自己。形骸双剑横出,又是一招“无手式”,玄秦张开手,将剑气握在掌中,身躯微微一晃,一拳朝形骸打来。形骸急忙招来山墓甲,硬生生承受此拳。他五脏六腑痛的几乎麻木,不知损坏得多重,人飞了出去,一通乒乓乱响,摔入一处废墟中。

形骸觉得自己似吐了许多血,可意识模糊,不明究竟。他当即运起土行神龙功,身子沉入地下,上方隆隆震动,好像打雷,他想:“玄秦将那废墟扫清了?”

这玄秦远超形骸预料,他几乎与圣莲女皇相当,若利歌遇上此人,又是如何逃脱的?

不过他并非亡灵,在阴间如此运功无法持久,所以才施展浑身解数,紧紧追击形骸。形骸匆匆思索:“若要取胜,唯有与他拖延,而拖延之道,正在与比拼真气。他招式再强再快,一旦陷入僵持,也就没了效用,我只要撑上半个时辰,他必不支而退。”

他头顶晃动起来,泥土倾泻而下,这玄秦似已知形骸藏身处。形骸立刻逃开,在一安全处钻出地面,忽然,玄秦出现,朝形骸一掌劈下。形骸使平剑“玄武式”,刹那间剑风如壁如泥,玄秦击中剑风,动作略微迟缓了些。

形骸卯足全力,青阳剑朝玄秦直刺,玄秦身上那重叠的影子浮起,伸出一只影手,将青阳剑握住。形骸见时机刚好,施展放浪形骸功,将冥火与妖火混合为一,他大喝一声,形成汹涌内劲,朝玄秦猛攻过去。玄秦立时应对,运功反击,双方真气对撞,敌人的妖火竟势不可挡,反而压制形骸的真气,侵入形骸经脉。

形骸心念一闪,自知弄巧成拙。此人功力远胜自己,与其比拼内力,只怕也是死路一条。若与其周旋游斗,自己或许还能有望脱身,现在却几乎是必死无疑。

形骸身子发颤,鼓足体内所有角落,所有经脉中的内力,聚在青阳剑上,抵挡玄秦攻势,而青阳剑上突然烈焰暴盛,相助形骸奋战。玄秦那真气汇聚成暗影,与绿焰互相厮杀,状况极为激烈。形骸见状,稍稍恢复信心,试图用放浪形骸功操纵玄秦魂魄,却也毫无效用。

他咬牙坚持,只想:“他真气必然有限,哪怕是龙蜒,又如何能让他爪牙在阴间也能源源不绝?”

形骸注视敌人,玄秦面无表情。

并非是暗影遮住了他的五官,让人瞧不真切他神色,而是他脸上全无一丝变化,嘴唇不紧不松地闭着,眼神不冷不热地睁着,眉毛不远不近,下巴不高不低,他的脸像是一张面具,并不随心情喜怒转变。

又或是他的心也与脸一样,并无波澜起伏?

形骸感到敌人真气增强,立时又努力维持。青阳剑上传来更多真气,借予形骸,形骸怕其中有诈,但此刻哪怕是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

他身子越来越痛,遍体不适,度日如年,但终于熬过了半个时辰。可玄秦依然是那冷漠平淡的神情,真气也无半点衰减。形骸心头冰冷,明白自己全然想错了:“此人自身功力亦雄浑无比,哪怕龙蜒真气断绝,也依旧无穷无尽。”

形骸怕自己陷得太深,蓦然想要放弃,他试图松开青阳剑,青阳剑却似与他手掌烧融在了一块儿。剑上的真气也全无衰退,形骸可悲的发现:自己只不过是青阳剑与玄秦比拼真气的工具,他或许已真正成为了剑奴。他已无法回头,青阳的妖火烧入形骸经脉,渗透至各方,留下青阳的烙印。

恍惚间,他不再感到痛苦,他被暗影包围,唯独一点绿焰照亮了前方。

那绿烟来自一个少年,少年用轻松散漫的姿态坐着,用轻蔑好奇的目光看着形骸,少年的头发如同绿烟般燃烧,双眼的光芒仿佛不灭的太阳。

少年笑道:“光与影,真叫人怀念,上一回我与龙蜒大战,诞生了红阳,诞生了三清。”

形骸问:“青阳?巨巫?”他听自己的声音,感到悲哀恐惧,这声音有气无力,透着绝望,连垂死挣扎的人都比这声音更有精神。

青阳道:“在我千万个持剑人中,你是最蠢的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形骸问:“为什么?”

青阳一挥手,黑暗中出现另外的幻象,金刚狮子城中的亡灵正惨遭屠戮,变作更多的疯魔。

青阳道:“你与玄秦相斗,为了什么?”

形骸道:“为何为何拯救性命。”

青阳捧腹大笑,他道:“你拯救的是死人!与你没有半点关联的死人!他们本就死了,与乾坤、凡世、天庭,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化作疯魔灵也好,彻底湮灭也好,你全可以坐视不理。”

形骸默然不语。

青阳道:“咱们打了这么久交道,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你被刑天那一套整得神智错乱,不知所谓。只想着维持正义,锄强扶弱,铲除妖魔,守护凡间。这倒也算了,毕竟你也算半个凡人。但眼下,什么?你为亡灵而战,甚至即将战死?老兄,老弟,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形骸道:“我是活尸,在阴间,亡灵也并非并非彻底死去。”

看吧,他们还活生生的,他们也懂得恐惧,也懂得欢笑,因此,他们也值得拯救。

青阳问:“为此付出自己性命,哪怕你的命再如何卑微,也不值得。”

形骸道:“事已至此,已无需追悔。我曾遇上过无数伟大的人,他们为凡世前仆后继,死而无憾,我能追随他们,心里很是喜悦。”

塔木兹、朝星、星知、袁蕴、梦儿,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皆视死如归,他们的火照亮了我的路,指引我至今。

这一回,轮到青阳长久不语,终于,青阳站起身,走向形骸,他手掌捏住形骸喉咙,将他高高举起。

奇怪,形骸并不觉得喘不过气,他无需呼吸了。

他已经死了么?

青阳道:“在远古巨巫战争之时,我的剑奴所向无敌,无人能挡。他毁了一支又一支军队,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灵阳仙。

但是,当他路过一个小村庄时,一位身负重伤的灵阳仙,拦住了他的去路。

村庄中并无他的亲人朋友,只有一位救了他性命的小女孩儿。

因此他要报恩,因此他要舍命,因此他要奋战。

他打赢了我的剑奴,缴获了青阳剑,并用坚强的意志,令青阳剑与他共存,他成为了英雄,用青阳剑与握作战,击败了我。我心甘情愿向他投降,甘愿成为囚徒。”

形骸听他语气中并无不满,反而甚是骄傲,充满光荣。他意识到或许青阳是故意败给那位灵阳仙的。

青阳道:“那人叫做伍斧,因为他,我知道了何谓英雄。因此我自愿败退,乐于降服,由神堕落为妖,由主宰成为了奴仆。”

他又道:“光与影,青阳与龙蜒,二者的交战诞生了三清,诞生了如今的太阳。岁月漫长,但世道却在轮回。”

睁开眼,成为青阳剑的主人,成为我剑法的继承者,成为不灭的骄阳,成为创世神的代言人。

成为你曾经成为过的剑客。

绿焰烧毁了黑影,形骸见到了夺目的光明,在他眼前,玄秦已然退开,他眼中终于显露出惊异之色。

青阳剑的烈焰驱散了乌云,太阳的光芒照在大地的各个角落,在阳光照耀下,阴影露出了怯意。

七十七 罪不及帝王

形骸身上的青焰是活物,它紧贴着山墓甲,赋予其色彩,犹如调皮的精灵,绕着形骸旋转。它表面如水般泛起涟漪,又一闪一闪,好似好奇的目光。它不再灼烧形骸,却治愈了他的伤势。

玄秦“呼”地拍来一掌,暗影好似百里风暴,形骸长剑迎上一撩,绿焰成了顶天栋梁,光影撞击在一块儿,当真雄伟壮烈,难以形容,青阳剑占了上风,将暗影推向玄秦。玄秦见抵挡不住,召唤暗影,笼罩住他全身,犹如一黑色的太阳。但绿焰更为猛烈,更为庞大,刹那间将那暗影的太阳淹没,巨响远远传开,好似陆地沉没,乾坤重塑一般。

过了许久,绿焰散尽,形骸仰望暗空,见玄秦的护罩千疮百孔,护罩下方,暗影如瀑,直落向地面,触地之后又立即消失,最终,玄秦从瀑布中出现。

形骸经脉中空荡荡的,再无剩余真气,他疲倦得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真正的形骸已从世上消失,青阳剑令他只剩下一具空壳。

玄秦走向形骸,形骸看他外表完整无缺,实不知这对手此刻状况,莫非他承受青阳剑这般剑气之后,仍能行动自如?又或是龙蜒另有法子,令他伤后痊愈?

形骸不知道,这对手超越了常理,脱于想象之外,形骸也已不再惊讶,他只紧握住青阳剑,盼着自己还能有一丝气力。

玄秦道:“我于龙蜒暗影中练功,被他暗中用锁链缠住了经脉,无法挣脱。你那一剑断了枷锁。”

形骸突然意识到玄秦再无敌意,那一剑助他恢复了自由。或许他受了重伤,或许损伤轻微,但那已无关紧要了。玄秦不会再与形骸为敌。

玄秦道:“多谢,告辞。”

形骸想要说些场面话,高手对决过后,岂能不说出流芳千古、震惊天下的话来?但他刚想张嘴,却只发出闷哼,咚地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玄秦身躯颤抖,鼓足剩余真气,用一团暗影将形骸裹住。天上乌云重又聚拢,那绿色的阳光就此失踪。黑暗再度囊括了一切,也掩去了形骸的形迹。

玄秦也于暗影中消失,似已不存在,又似无处不在。

利歌跃入空洞之后,手在地上一撑,抬起头,一时不明自己身在何处。

他似乎已进入了某座废墟之下,在一座巨殿中,这巨殿的屋顶高有数十丈,难以估量,而往前看,更不知有多广阔。若不是上有屋顶,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在开阔的平原上。

只见髓行浮在空中,污浊之气绕在她身边,仿佛一棵灰色巨树。她并未穿衣,露出完整的身子,形貌可怖,曾遭受过千刀万剐,又有一种诡异、妖冶之美。

髓行道:“你还是来了。”

利歌手持炎帝剑,招来冰皇甲,朝髓行奔去,两人相距本有三百丈远,但利歌快速靠近,剑光一闪,直取髓行要害。他知道髓行不会罢手,自己不能有片刻耽误。

眼看剑光将至,一老者从天而降,手掌转动,宛如漩涡,挡下了这一招。髓行笑道:“断声先生,你还是赶回来了。”

那断声道:“有我在此,姑娘尽管放心!”他朝利歌挥出一掌,利歌脚下出现另一团漩涡,利歌跳至左侧,倏然间,他身躯化作汹涌血水,朝髓行奔流而去。断声喝道:“休想得逞!”打出数掌,利歌那血水被掌力打得洋洋洒洒,散至各处。

利歌由血化为人形,断声朝利歌扑来,双掌做刀,掌力锋锐凌厉,无休止地落下,此招叫做‘寂灭刀’,乃是令中招者寂灭往生之意。利歌前进不得,还以血佛托天掌。两人互换数招,利歌每接一掌便长长地后退一步,连退数步之后,离髓行又隔了三、四十丈。利歌心中惊叹:“这老者功力犹在秽留之上!”

他见髓行那边的秽气变得愈发浓厚,秽气凝成树形,顶天立地,千里可见,心知这正是疯魔阵中枢,一旦真正成形,金刚狮子城中所有亡者皆永不会清醒,瞧那秽气树此时形状,只怕离真正大成已为时不久。

断声左掌举在身前,右掌收于身侧,往前一站,当真渊渟岳峙,气度雄强,他说道:“利歌护法王!我听说你跟从拜登不久,为何执迷不悟,要为他拼出性命?他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利歌说道:“拜登纵然有罪,金刚狮子城的亡者不能受他连累!”使出“大阴阳彼化功”,血液化作烈焰,与炎帝剑火焰融合,霎时增强了一倍,再刺向眼前敌人。断声先使寂灭刀,挡下一半烈火,再使烽火漩涡掌,终将利歌那火焰全数熄灭。

利歌观其身法架势,心想:“他受过重伤,在阴间过了许久,仍未痊愈。否则我非其敌手。”

断声又道:“亡者们尊他为帝,本就大错特错!此人犯下的罪孽,拥戴他之人也各个儿难以洗刷!你见他表面上英明神武,和蔼亲善,便被他完全骗了!此人手段之毒辣残忍,连亡者也无不颤栗!”

利歌再度出招,断声妙招层出不穷,功力又极为雄厚,令利歌难以闯过。

断声一边抵挡,一边说道:“我当年也与你一般,在拜登麾下为臣!我身为龙火贵族,却被他风度所折服,带着家人一块儿,在他朝中为官!我有些才干,武功高强,很快便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官拜‘阴丞’,地位不在冥灯护法王之下,但即使我对他忠心耿耿,你猜他如何待我?”

利歌缓下手,问道:“他如何待你?”

断声目中恨意如火,熊熊燃烧,他道:“拜登诬陷于我,说咱们全家皆患上了疯病,将我与亲人全都送入了疯魔院!咱们是活生生的人,并非亡灵,怎能罹患此症?那不过是他铲除异己的借口罢了!他利用我替他办事,后又对我起疑,故而如此害我,又不惹旁人疑心!

在疯魔院中,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疯魔分尸而食,她们死后,变作亡者,魂魄遭疯魔灵侵吞!所有这些,皆是我亲眼目睹,若有虚言,叫我死于疯魔灵口中!”

利歌对他生出同情之意,但仍道:“帝王心术手段,本就残忍异常。你已杀了拜登,便饶了金刚狮子城的百姓如何?”

断声怒极反笑,道:“城中亡灵千万,若非大半变作了疯魔灵,拜登早就复生!对拜登而言,你、我、任何人,其实都连牲口也不如!我在疯魔院中,见到无数无辜之人鬼,被拜登陷害,在疯魔院中惨死。什么帝王心术?他身为活尸,比任何人都疯狂,亡者或许会憎恨生者,生者或许会憎恨亡者,但对拜登而言,他非生非死,故而憎恨万物!”

利歌又与断声对了一掌,两人分开丈许,利歌歉然道:“断先生,我非救此城不可,至于拜登,或许终有一天会有他恶报!”

断声声色俱厉,呵斥道:“咱们青阳教徒便是拜登的恶报!若屠杀千万,能诛一魔头,岂非天大的善事?”

利歌露出无奈的笑容,他道:“然而你们效力之主,又比拜登好得到哪儿去?今日你除了拜登,将来也会为龙蜒杀戮千万,既然如此,又岂能以除暴安良自居?”

断声道:“我识得你母亲利修衣,曾助她逃离拜登宫廷,如今好话已然说尽,你若再不醒悟,我不会再顾及故人之情。”

利歌神色惊愕万分,他道:“当真?”

断声道:“正是!小子,若不是我,你娘也早被拜登所害!”

利歌思绪万千,拜登之恶,母亲之恩,断声之仇,一时充斥心间,似竭力劝他莫要与断声为敌。但他终于抬眼相望,答道:“我不杀你,还请让开。”

断声目露凶光,不再多说一个字,他手掌成爪,咬牙切齿,复又收拢手指,仿佛左右持刀,他踏上一步,手掌破空,声如万锯割木,刺耳至极,此招唤作“寂灭断魄刀”,本是他专为杀死拜登,千锤百炼的绝学。

刹那间,利歌运血佛经,将惧意散发在外,自身施展“八方燃梦”,鲜血中真气饱满,鼓荡如洪,弹指间功力剧增。他运掌迎战,再击出血佛托天掌力,两人毫不相让,内劲交锋,旋即一股劲风冲天而起,灰尘漫天飞舞。利歌跌了出去,咳出鲜血,轰隆巨响,撞断了一座小山。断声只退了一步,但眼中满是惊惧,他道:“你我的旧伤怎地”

喀嚓几声,利歌推开身上的乱石,手指一拨,断声发出惨叫,身上破开密密麻麻的伤口,伤口中血液好似铺天盖地的蝗虫,飞向利歌,那血蝗虫一碰利歌肌肤,立刻融化如雪。断声惨叫起来,运功收紧血管,勒住经脉,但根本阻止不了那血蝗虫飞出体外。随着断声血液流逝,他心中的恐惧千百倍地放大。忽然间,他喊道:“救命!救命!”头也不回地逃往远处。

利歌只要一动念头,便能将他伤口全数撕裂,令他死的惨不忍睹。但利歌不再看他,任由断声逃远,他体内的血蝗虫也就此中断了。

利歌只盯着髓行,而髓行也冷冷望着利歌。

七十八 轮回往生咒

髓行身上缠着铁丝,铁丝上满是倒刺,她袒露身躯,身上全无毛发,双眼红肿,眼中全是黑暗,利歌猜测她的眼珠被笑屠挖出,后替换为此刻模样。即使她遭遇这等非人的虐待,仍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妖媚。她腰间环绕着一玉带,闪耀洁白微光,也令髓行恐怖的样貌稍稍缓和了些。

利歌再度靠近她。

髓行伸出尖爪,指着利歌,骤然间,利歌眼前出现一扇大门,门上刻有古老的印记,随后门吱呀地开了,数个庞大的长角妖魔从门中走出。髓行神色疲倦,却大笑道:“你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主人赐我无上法力,我能从妖界招来大军。你即便胜过了断声,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一头长角妖魔挥舞利爪,那爪子就如蛮牛一般大小,利歌一跃避开,但另一妖魔挥动铁拳砸来,利歌抬肘一挡,被击飞出去,好不容易方才站稳。

髓行道:“拜登死后,你为何不能成为这金刚狮子城的皇帝?此人对你有何恩情,你非要替他奋战致死么?我杀了此人,其实是帮你!你快滚,莫要打扰我了!”

利歌道:“一座连死人都没有的死城,我不稀罕。”

髓行厉声道:“那你也去死吧。”她手指连点,下方又冒出三座大门来,门中走出妖魔,各个儿身高三丈,雄壮无比。

利歌低头闭目,心中忏悔道:“我失算了,没料到会到此地步,因此我唯有竭力补救。”他站起身,陡然施展身法,从群妖中穿过,众妖魔连连怒吼,紧追不舍。

髓行笑道:“你就算到了我面前,亦破不了的疯魔阵。在疯魔阵中,我杀你更是轻而易举。”

利歌霎时停步,双手合十,朝髓行一伸。髓行惊讶问道:“你装模作样”但话音未落,她腰间那玉带“砰”地碎裂,从中涌出大量血雾。髓行一边维护疯魔阵,一边驱使众妖魔,如何会料到这玉带竟有古怪?顷刻之间,那血雾涌入她体内,髓行大惊失色,只觉血液被那血雾凝固住,气息堵塞,功力全失。

她厉声惨呼,而那秽气凝成的大树则摇摇欲坠,很快分崩离析,秽气随着狂风飞逝,发出野鬼般的哭嚎,因她法力召来的妖魔也迅速化作粉末,消失无踪。

不久之后,风平浪静,髓行从高处跌落,她抬起头时,利歌已在她身边,用剑指着她咽喉。

髓行张嘴吐血,但吐出的却是血块,她哀声道:“这是什么鬼把戏?”

利歌说道:“我需靠近你,才能引爆那玉带。”

髓行痛苦之余,又大惑不解,她道:“为何那玉带你什么时候”

利歌说道:“当我成为遗愿迷宫主人时,我察觉到墨鬼教中有青阳教徒,他们似乎在观察拜登,虽然未必会动手对付他,但也防备着他会与凡人联手,与龙蜒为敌。因此,我向拜登提议协助凡间,对抗妖界的巨巫。他并未答应,也未拒绝。这消息传到青阳教徒耳中,也会传给他们的主人,对于龙蜒来说,他怀疑拜登会相助凡人,而他在此安插已久的棋子,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髓行发青的脸色透出一股惨白来,她道:“你是故意引我们对拜登动手?”

利歌眼中闪过悔恨,他道:“不仅仅是如此,当你们施展召唤之法时,是我替你们杀了拜登的密探。而当你们苦苦搜寻仪式所需的宝物时,是我暗中替你们找到,并伪装成集市商人卖给你们。不过那些宝物之中,我稍稍动了些手脚。”

髓行惊骇得无法形容,她摸了摸那玉带的碎片,道:“此物此物是你”

利歌叹道:“我以为你们会刺杀拜登,最终功败垂成,因为我知道拜登是怎样的魔头,他凭借城中居民的信仰,能够不朽不灭,而我也有制住你的手段。当龙蜒行刺拜登的瞬间,双方撕破了脸皮,仇怨不可化解,拜登纵然对凡间怀有恶意,但也会先与龙蜒为敌。

但我失算了,我不料你招来的帮手如此厉害,也从未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个疯魔院,能将整座狮子城的亡者信仰摧毁。我找不到拜登在哪儿,也失了你的踪迹,茫然数日之后,城中爆发了这场瘟疫,一切都由我而起,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所以利歌想要赎罪,想要挽回局面,不惜任何代价,不惧任何阻挠。

髓行哈哈大笑,说道:“我我看低你了,撕裂血魔,你可当真疯得厉害,我与拜登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笑声戛然而止,森然道:“若拜登复生之后,知道是你捣鬼,你就死定了。”

利歌何尝不知?

髓行又道:“所以你压根儿不打算让我活着,对不对?”

利歌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聆听周围是否有人潜伏,他知道没有,否则他不会吐露实情,但他毕竟心里有鬼,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髓行笑道:“我也告诉你一个大秘密,算是报答你,你想不想知道?”

利歌回答:“你说罢。”

髓行道:“拜登早就想起了撕裂血魔之事,他也知道你的身份。当年,你母亲越过阴影境地,来到拜登朝中,是拜登故意令她得知召唤血魔的仪式。她看似是被断声放走,可其实拜登预料到她可能会养育出你这怪物来。”

利歌说道:“但撕裂血魔对他没用了,他自身已变得比当年的灵阳仙拜登强悍许多。”

髓行摇头道:“并非如此,拜登之所以对你如此器重,一则是因为你学会了尸魃阵,另外,他有一些觊觎已久的宝物,唯有你能够替他夺得。”

利歌淡然道:“他在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经过此事,到紧要关头,他会先对龙蜒发兵,达到这一目的,我已心满意足了。”

髓行挣扎着坐起,坐直,利歌看着她那凄惨的身躯,知道她并无抵抗之力,疯魔阵耗尽了她的真气,玉带的血雾堵塞了她浑身经脉,即使利歌不动手,她也行将就木。

髓行道:“慧彼明是我妹妹。”

利歌苦笑道:“我已经知道了。”

髓行道:“当年,笑屠欲赐予我们两人中的一人这‘髓行’之名,我抢在了前头。我心中隐隐有预感,这赐名并非好事,而是深重的灾难,所以我替我妹妹我决不能由她受到伤害。”

利歌道:“是,你保护了她。但慧彼明所受的苦恐怕并不比你少。拜登已是残忍无比,笑屠更是疯狂的无法想象。”

髓行昂首道:“答应我,告诉彼明,说我临死前原谅了她,也盼她能原谅我。”

利歌答应了她。

髓行又道:“不许将我变作尸妖,更不许令我成为亡灵,我要彻底湮灭,或是遁入轮回。你是亡神的传人,对你而言,这并不为难。”

利歌在她额头上吻了吻,道:“你来世会幸福的,不会再卷入古神的博弈中,我保证。”

髓行笑道:“你也知道这滋味儿不好受?”

利歌割破手心,将血魔之血滴落在髓行头顶,那鲜血很快涌如瀑布,将她整个儿笼罩住了。髓行痛的身子发抖,利歌不敢想象这其中的痛楚何等惊人。

但唯有此举能令她彻底解脱,逃出笑屠的掌控,离开龙蜒的桎梏。

髓行笑了,鲜血模糊了她的脸,她可爱的宛如少女,欢快而无忧无虑。

下一刻,她已融化在血水中。

利歌跪在那血水之前,念起了纯火寺的往生咒。亡者们说,在阴间也有纯火寺,是死去的纯火寺和尚所创,在那儿,他们会教亡者往生咒语,如果足够心诚,不停的念经,念经人会慢慢消逝,重新进入轮回。

这才是真正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因为那意味着亡者放弃了所有执念,抛下无数牵挂,不再存活,也不再弥留。他们来世会有真正的好报。

髓行肯定也会如此。

利歌并不精通转世轮回之说,但他只知道命运不会如此不公。她此生已受了这么多苦,冥冥之中,定会有神秘的力量,让她太太平平、安安乐乐地度过下一世。

他向髓行许诺:“终有一天,我会将慧彼明也释放出笑屠的魔爪,哪怕要彻底毁灭这亡神。”

这空旷的大殿变得如此凄冷,连利歌都难以忍受,他开始往回走。

他并未见到断声,他去了哪儿?他失血过多,无论跑出多远,利歌本应察觉得到,但他却仿佛从阴间消失了。

来时的那空洞已然封闭,利歌重新念咒,将其打开,跨越过去。

疯魔院里也很冷清,冷清的令人毛骨悚然,就仿佛被万丈高的巨人抬脚踩过一般,那些废墟、断塔,彻底成了粉末,十里之内,没一寸土地不焦黑冒烟。他不见形骸,也不见玄秦。

利歌忽然心慌起来,手足无措,喊道:“师父!”

又听咣当一声,利歌见青阳剑跌落在地,随后,形骸从黑影中滚了几圈,仰躺在利歌面前。

形骸粗重地呼吸几声,问道:“成了?那女妖死了?”

利歌见形骸无恙,欣喜至极,道:“是,疯魔阵已破。师父,你打赢了玄秦么?”

形骸道:“只怕没打赢,不过下一次遇上他也不必怕了。”

利歌笑道:“我就知道师父神功盖世,天下无敌。”

形骸也笑道:“你瞎说什么大实话?为师虚怀若谷,不喜奉承。”一招手,青阳剑自行跃入他掌中,妖火功无尽的奥秘浮现在他眼前,涌入他的心间。

他担心这或许是青阳引自己堕落的诡计,因为即使是刑天那样的死脑筋,也未必全是好意。

但一码归一码,形骸欠青阳一条命,也许这巨巫不会计较,但形骸须得归还。

七十九 冥火极神通

两人解决灾祸根源,尽皆喜悦,便急急往回赶去,到疯魔院入口处,见所有疯魔灵皆被清除,狱万、秽留各坐一处,伤势甚是沉重,但仍能动弹得了。利歌心想:“这两人身手当真高明,这数不清的疯魔灵竟被杀得干干净净。”

秽留问道:“你俩怎地没死?”

形骸道:“是了,我也想这般问。”

秽留哼了一声,道:“髓行那婆娘人呢?”

利歌道:“我将她杀了。”

秽留笑了一声,又道:“她魂魄在何处?我要将她变作奴仆,大刑伺候!再将她尸体变作僵尸,千刀万剐。”

利歌冷冰冰地答道:“你若找得到,便自己去找吧。”

秽留叹道:“她准是逃往阴间了,这贱货倒叫人不得安宁,阴间广阔无际,比凡间还大了许多,我才懒得费劲。”

狱万道:“疯魔阵一除,城中暴乱也定然好了?”

利歌摇头道:“那些已变作疯魔灵的,一时还变不回来,须得将他们杀尽之后,次日一早,他们便能恢复原状,正常如初。”

狱万骂了一声,甚是不耐烦。秽留道:“那若是眼下被疯魔杀了的亡灵呢?会不会又变作疯魔灵了?”

利歌道:“那倒不会,即使再被疯魔所杀,也是隔日便能复原完好,只要莫被吞了魂魄便成。”

秽留怏怏道:“当真叫人不得悠闲,我还以为大事已了,就能去逛窑子,找相好的女鬼了呢。”

形骸精神抖擞,斥责道:“天下未定,你岂能贪图安逸,松懈偷懒?”

秽留嘿嘿一笑,道:“我瞧城中乱糟糟的,倒也挺热闹,反正根源已除,咱们一点点杀,杀两、三个月,总能杀得清爽。”

狱万道:“莫要废话,快召马返回!”

秽留无奈,懒洋洋地施展法术,泥土塑形为僵尸马,四人疾驰上路。

又过了半天时光,来到阴间的悲笑寺,形骸、狱万敲击圆环,步入阴影境地。形骸闻到街上僵尸的臭气,却觉得比下方那惨淡腐朽的气味强上百倍。

正欲前往黑手城堡,忽听一声怒吼,震得乌云缭乱,大地颤动,随后,只见一山般庞大的巨怪拔地而起,那巨怪肌肉如铁,头顶一双牛角,少说高五十丈,体外妖火灼烧,照得远近格外明亮。

形骸骇然道:“那又是什么?”

利歌瞧那妖魔面容,惊讶不已,道:“是断声!他是髓行的同党。他明明在阴间疯魔院内,怎会跑到这儿来?又怎会变成这般庞然大物?”

狱万冷冷说道:“你未能杀他?”

利歌道:“是,被他逃了。”

形骸道:“当是龙蜒暗中对断声动了手脚,此人才是龙蜒的杀手锏,而非髓行。这怪物与当年的应烛一般体魄,只怕不用几天,便能将金刚狮子城拆了。”

此刻,四人皆已是穷途末路,精疲力竭,急需修养,再无法与这断声相抗。秽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公子先走为上,待养好了伤,再来会会他不迟。”

狱万一贯蛮勇,这时却道:“秽留所言不错。”

利歌道:“糟糕!他朝黑手城堡那儿去了!”

形骸道:“若他毁了黑手城堡,此地脉象逆乱,更不知会出什么灾祸。”

秽留恼恨不已,仍骂道:“黑手城堡坚不可摧,你们何必杞人忧天?”

形骸、利歌不再理他,纵马朝那巨怪方向冲去。秽留骂道:“硬充什么好汉?本公子岂会输给你们两个?”一边骂,一边拍马赶上。狱万想了想,也朝那方疾驰。

那巨怪一步抵得上常人千步,光是大步前行便震得房屋倒塌,树木断裂,沿途地面开裂,深不见底,众疯魔灵摔了下去,有些不知漂浮得便再也升不上来。原先,疯魔灵已被慧彼明法术所迷,行动变得缓慢迟钝,此时被这巨怪一惊,复又大乱,他们也不去招惹巨怪,自顾自胡乱奔走,寻觅未患病的亡魂。由于房屋损毁,藏身其中者又无处可躲,只得跑上街头,如此一来,又被疯魔灵追杀。

利歌自知万难阻止这巨怪,只得从疯魔灵手下救人。突然间,这巨怪仰天怒吼,利歌脏腑巨震,不觉间口鼻流血,无论是疯魔灵还是清醒者,霎时被这吼声震死无数。

利歌喊道:“怎么办!”

形骸左右为难,试着劈出青阳剑,可功力衰弱,难以掌控,他又想召唤元始天尊,但怕这位上神不愿理阴间之事,反而严惩形骸,岂非弄巧成拙?

正思索时,巨怪一个箭步,踏上黑手城堡前的广场,他高举巨岩般的拳头,喊道:“拜登!还我家人来!”朝黑手城堡猛击过去。倏然,城堡外鼓起一层护罩,巨怪拳头命中,顿时气流乱窜,巨力反弹,震碎了地面。黑手城堡安然无恙,巨怪的拳头也分毫无损。

秽留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巨怪想要毁了黑手城堡,那是自讨苦吃”

突然,巨怪又轰出一拳,形骸见那护罩似碎了的水晶,出现裂纹,他心知不妙,道:“此怪笨重无比,咱们可设法将其引离此地”

就在此时,广场外响起无数急促的脚步声,形骸回首一望,惊见众多人马临近,将广场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众将士穿金刚狮子城红铠,挥舞“拜”字大旗,各个儿森严魁梧,气势袭人,仿佛是货真价实的死亡使者。

秽留奇道:“怪了,这并非我的兵马,狱万,是你的么?”

狱万道:“是大帝的猩红骑。”

秽留“啊”了一声,道:“可大帝已被他们所杀”

骑兵之中,骑出两人来,一人是那钟鸣法王,另一人长发冷面,一身黑甲如云如山,不是旁人,正是拜登。秽留露出惊喜之色,道:“大帝!你原来并未遇难!”

利歌见到拜登,在这危机之中,竟生出欣慰之情。他刚想发问,拜登挥一挥手,朝断声喊道:“断先生,你还认得我么?”他说话声并不响亮,但顿时压过了断声的怒吼,足见真气极为精妙,又至为浑厚。

断声转而面对拜登,脸上肌肉抽搐数下,咧嘴而笑,他道:“是啊!是啊!你是拜登!”这巨怪高大的匪夷所思,纵然微笑着说话,也是惊魂夺魄,恐怖万分,足以震慑最为勇敢的死士。

拜登说道:“上一回我未想你来,想不到你非但未死,还变成这副模样。”

巨怪仰天大笑,利歌感到那笑声震耳欲聋,伤人脏腑,竭力运功抵挡,拜登那支亲兵铁骑也不禁颤抖,但却似并未受伤。

那巨怪笑过之后,说道:“未亲手将你碾成肉泥,我如何会死?你逃过了一劫,很好,很好,眼下你可终究逃不掉了。”

拜登跳落马鞍,径直走向巨怪,巨怪抬起脚,朝拜登踩下,忽然间,拜登手中多了一柄银白巨剑,一剑挥出,剑光亮如银月,长如天虹,巨怪厉声痛呼,一个踉跄,退开数步,再度引发了一场小地震。

形骸心中一颤:“这一击功力似更在那玄秦之上!”

拜登叹道:“断先生,你与那髓行已然败了。”

巨怪不答,高举双拳,朝拜登砸落,他体型厚重无极,随手一拳一脚,都足以有万钧之力,笼罩数十丈远,来势又迅猛得势不可挡。

只见拜登身上冥火燃起,凝成个银色大光球,巨怪将这光球一击而破,冥火化作万千散片,击中巨怪身躯,巨怪嗷嗷直叫,显然痛苦不已,拜登再一剑上劈,切中巨怪胸膛,巨怪竟被拜登这一剑砍得腾上半空,军中见状,爆发出响亮如潮的喝彩声。

巨怪身手倒也敏捷,旋即爬起身,双掌朝拜登一罩,拜登笑道:“太慢了!”骤然一动,沿着巨怪双臂向上跑,眨眼间已站在巨怪肩膀上。巨怪一转头,张嘴朝拜登吐出烈焰,那火焰大得足以焚山烧岭,拜登站立不动,身上又冒出那冥火光球,轰地巨响,光球粉碎,将那巨怪的脸炸去了半边。

巨怪掩面而退,但孰料却不过是虚招,猛地拍出双掌,以他体型之巨,此招变化之奇,心思之巧,出手之快,招式之精,当真叫人不可思议。也是他见拜登那光球厉害,意欲前掌先破护罩,后掌再将拜登击毙。

须臾之间,拜登身形闪过,绕着巨怪连连出剑,巨怪每中一剑,一股银光便流过躯体,变得迟缓滞涩,而拜登身法愈发快速,直至如电闪雷鸣、雾中重影,连形骸也瞧不真切。到这时,巨怪全无还手之力,此战已成了拜登单方杀戮宰割,蓦然,寒光盘旋,巨怪仿佛同时被数百剑刺中浑身要害,他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被拜登一剑从头到尾劈开,随即妖火幻灭,身躯化作漫天尘屑。

利歌望向形骸,也从形骸眼中看见了极深的畏惧。

拜登落在黑手堡高处,神态威严,俯视下方,冥火成了神圣的灵光、耀眼的双翼,似是无穷的善,亦有无尽的恶;似象征着勃勃生机,亦显露出茫茫死迹,他非但犹如帝王,更是无穷亡灵崇拜的神祗。

拜登朗声说道:“龙蜒以为断我信仰,绝我起源,便能置我于死地。他几乎得逞,但拜他所赐,我终于一举突破玄关,领悟了冥火功的至高境界。冥火才是真正的神火,才是万物的主宰!如今我已重生,正当扫除污秽,还治天下了!”

八十 迷宫深几许

众人心悦诚服,敬仰无俦,皆向拜登跪拜叩首。形骸、利歌站的远远的,并未照做,但拜登似并不在意。

这巨怪虽灭,病根已除,城中灾患仍深,拜登召集利歌、形骸、狱万、秽留、慧彼明,问了这段时日作为,他得知形骸逐走了那玄秦,表露惊讶之情,笑道:“我本想亲自击败此人,不料你替我办到。你神功非凡,若有机缘,你我当切磋切磋。”

形骸淡然道:“大帝过奖了,我有神器傍身而已。”

拜登道:“先生不必谦逊,你我本是同胞,当同心协力才是。如今我又欠了你的大恩,岂能忘恩负义?”

拜登又听秽留不情不愿地说起利歌功劳,遂向利歌询问详情,利歌说了自己追查墨鬼三老,后一路追踪到髓行居所,再前往阴间疯魔院,击杀髓行的事迹。拜登大喜,说道:“我果然没看错人,此次灾祸中,你实是居功至伟!”

利歌察言观色,觉得此言并无他意,只是赞赏利歌功绩而已,于是躬身道谢。拜登又将原先髓行的一应财物、权势、奴仆皆赏给了利歌。

利歌说道:“大帝本就神功无敌,自己便能击败髓行,我只不过替大帝跑腿而已,此事算不得什么。”

拜登道:“你何必过谦?你若不击败髓行,击溃疯魔阵,我也无法突破这最后一关。”

利歌心想:“他果然一直在修习疯魔阵,如今他终于成功了?”

之后,拜登调度大军,杀死城中疯魔灵。狱万、秽留、钟鸣的兵马本在城外观望,此刻皆被召入。疯魔灵纵然数目巨大,但已失了令亡者感染疯魔病的能耐,便远非这数十万大军的对手。众将士杀了十天十夜,不放过城中任何角落,终于将疯魔灵屠杀一空。疯魔灵死后,次日复苏,又是清醒无害的亡灵,全忘了身为疯魔灵时之事。

至于有些亡灵看似清醒,但被大军遇上,也尽数杀了,以防是醒魔灵伪装,反正这致命的法子是一剂良药,被杀的亡灵隔日“活转”,那疯病便离体而去。然而,或许居民之中,仍藏着潜伏极深的醒魔灵,但世间何处绝无恶人?更何况在这藏污纳垢的金刚狮子城中,醒魔灵亦不过是万千隐患之一。

这场浩劫终于过去,城中真正逝去的亡者不过万人,生者死伤约有逾百人,与最初那灭城般的迹象来看,这结局算是差强人意了。

待得万事安定,拜登昭告全城,定下欢庆节日,举办盛宴,大肆庆祝,他麾下群臣与将领皆聚在黑手广场上,席间凡间美食、阴间佳肴,层出不穷,应有尽有。而各种游乐事物,也是五彩缤纷,花样繁多。

富甲帮中高层人物也受邀赴宴。这宴席并无规矩,众宾客可自由取食,随处游玩,形骸、水马牛、澎鱼龙三人找一树荫草地坐下,喝着拜登珍藏的美酒,一边高谈阔论。

水马牛见这鼓噪喧天的景象,叹了口气。澎鱼龙道:“和尚,你叹什么气?拜登不是刚刚重赏了咱们?”

水马牛道:“和尚我遭遇的险境不计其数,但哪一次也无法与此次相比。况且我总觉得城中看似平静,其实很不对劲儿,或许或许是时候见好就收,返回阳间了。”

形骸道:“见好就收,金盆洗手,方是上上之策。和尚兄早该如此。”

水马牛道:“形骸兄有所不知,在阴间住的久了,便觉得哪怕是天庭极乐之地,只怕也不过如此。而且想要彻底离去,又谈何容易?凡间之人,若得知我是从死人堆中回去的,轻则厌恶疏远,重则召来纯火寺追杀。”

形骸笑道:“在此间别的道理都罢了,唯独这‘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事,当真是至理名言。”

水马牛哈哈笑道:“不错,正是这句话!大伙儿隐姓埋名回去,在龙国之外做个一派宗师,一帮之主,岂不美哉?”

便在这时,水马牛那两个女鬼老婆找来,非要当场与水马牛行房,水马牛争执不过,不久已被两个婆娘剥得干干净净。形骸与澎鱼龙大感局促,只得离开,又见宴席中,到处都是男鬼女鬼纵情拥抱,激烈亲吻,乃至当众宣泄的景象。

形骸笑骂道:“真是荒唐无耻之地。”

澎鱼龙道:“那婆娘是不是来找你的?”

形骸见慧彼明朝自己走来,宴席上,众女鬼几乎衣不蔽体、妖媚入骨,唯独她穿得端庄大方,优雅得体,就仿佛蛆虫堆中的一朵雪莲花般,直令形骸惊为天人。

慧彼明对澎鱼龙道:“澎大仙,能否让我俩独处一会儿?”

澎鱼龙精神一振,拍了拍形骸,道:“老弟,不去惹事,事来不惧。她这般送上门来,你照单全收便好。”

形骸恼道:“你胡说些什么!”澎鱼龙嘿嘿大笑,转身走远,转眼间被众女鬼围了个严实,形骸只怕他晚节不保。

慧彼明靠近形骸,两人面对着面,沉默不语。忽然间,慧彼明吻了上来,嘴唇贴上形骸嘴唇,形骸不料她径直猛攻,一时惊慌失措,竟被她得手,她舌头伸出,缠上形骸的舌头。形骸只觉她的唾液十分甜美,胜似蟠桃美酒一般,当是用了诱人的法术。

愣了半晌,形骸将她轻轻推离。慧彼明面泛红晕,指了指狂欢的鬼魂们,道:“你真是个死板的怪物。”

形骸懒得解释,问道:“利歌对你说了髓行遗言么?”

慧彼明叹道:“姐姐是被龙蜒扰乱了魂魄,笑屠主人对我很好,非她想象的那样。”

形骸犹豫再三,悄然散播死灰于身外,罩住两人,道:“我如何才能让你摆脱笑屠?”

慧彼明身子一震,顷刻间露出震怒之色,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救苦救难的慈悲龙佛么?你以为我受主人驱策,便是受苦受罪?我好得很,不劳你操心,你这般多嘴,是嫌死的不够快么?还是设法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吧!”

形骸听出她实则是关心形骸的安危,道:“此刻笑屠听不见你我在说些什么,你可以畅所欲言。”

慧彼明咬牙道:“若我斩断了与笑屠的联系,一个时辰之后,立时会成为尸妖,传入迷宫中,再也无法解脱。你放过我吧。”

形骸心中暗叹,散去了死灰,他自知哪怕成为青阳剑真正的主人,也绝非迷宫亡神的对手。唯有青阳亲至,或是刑天苏醒,才能在迷宫深处与笑屠抗衡。

而他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愚昧而自大,不知自身举动是救人还是害人。

慧彼明变得有些怕他,倒退两步,轻快地走了。

形骸茫然四顾,忽然间有些恼怒:“为何旁人都在狂欢,偏偏我要烦扰?我大醉一场,任由这些女鬼怎样处置我,孟某堂堂男儿,又有何惧?”

他正要找酒,却见辛瑞笑吟吟地低着头走近,似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形骸见状好奇,上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终于对利歌得手了?我这徒儿血气方刚,你可别贪得无厌”

辛瑞“嗖”地一剑刺来,形骸吓得一躲,却听辛瑞喝道:“我与利哥哥两情相悦,不必做那等丑事,自也开心得很!”

形骸道:“那是你未尝禁果,不知滋味儿,此节倒也不必多说,不过你为何傻笑?”

辛瑞笑得更加欢快,道:“利哥哥承认了那利魅儿之事,我一想起你与他哈哈,便便笑得忍不住啦。”

形骸怒道:“这多嘴的孽徒,他在哪儿?”

辛瑞指着一处,道:“钟鸣找他说话呢,我不便多听,就走开了。”

形骸道:“好,多谢了,这宴席上不正经的男鬼多如牛毛,你可别经不起诱惑,对我徒儿不忠,若如此,我非清理门户不可。”

辛瑞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再对我胡言乱语,我先清理清理你!”

形骸不禁一惊,不过两人斗嘴惯了,互相威胁,早习以为常。他别了辛瑞,去找利歌。

利歌立于悬崖边上,从此处可望见城中景象。城内房屋损毁严重,此时亡魂们已在重修,不久当可复原如初。那钟鸣已然不见。

形骸靠近,利歌转过身来,道:“师父。”

形骸只觉他闷闷不乐,忧郁低落,他道:“富甲帮想要离开漆黑骨地,返回凡间。”

利歌想了想,道:“拜登绝不会放他们走。他们知道此地太多秘密了。”

形骸道:“水马牛如此精明的人物,应当有所准备。拜登事务繁忙,也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但他们算是你的属下,若他们走了,对你颇为不利。”

利歌苦笑道:“拜登不会为如此小事而对我下手,他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若水舵主已下定决心,我当设法助他们安然脱身。”

形骸道:“你为何不走?”

利歌一时沉默。

形骸又道:“你已习得了血佛经的真谛,又收获了遗愿迷宫之法,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拜登极为难测,你留在此处,不知何时会惹怒了他。”

利歌道:“该去哪儿?回离落国么?”

形骸道:“离落国眼下定然已落入龙国掌握,但根基不牢,咱们返回之后,敌明我暗,胜算不小。只需找到桃琴儿与宝鹿儿下落,李耳行将就木,他未必能防范得住。况且你已能掌控得住这撕裂血魔的诅咒,再无失控之虞。”

利歌低声道:“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一旦妖界当真侵入凡间,借龙国浩大国力远征各方,而天庭又无动于衷,届时拜登的亡者大军不可或缺。”

形骸道:“他当真会与龙蜒为敌?”

利歌道:“会,因为两人之间已有深仇大恨,拜登已下定决心。”

形骸皱眉道:“当初你也看错了李耳。”

利歌笑道:“师父,相信我,这一次我不会错了。况且况且我身为迷宫主人,已无法还阳。”

形骸大吃一惊,道:“什么?”

利歌道:“迷宫是最纯粹、最深远的死亡之境,我受迷宫之气感染,一旦踏出阴影境地一步,除非立即召唤尸魃阵,否则必死无疑,就像是真正的死者一样。”

形骸不料这遗愿迷宫竟有这等坏处,他道:“你永远也无法回去了?”

利歌道:“我正在找寻摆脱诅咒的法子,但愿此事并非无望。”

形骸长叹了一声,自也无法可想。

利歌说道:“师父,你可以回去,不必担心我,也不必照看我。你可以回到颠倒山中,与白雪儿她们团聚,为何要在这阴冷而凄惨的地方待着?”

形骸何尝不思念白雪儿?何尝不思念孟轻呓?何尝不思念门下的弟子,阳间的好友?何尝不想离开这终年阴暗、死亡笼罩的城市?但他仍在等星知的传梦,盼着梦境能指引他另一条路。

有时,他觉得自己这癔病委实不轻,只因梦到了幻影,听到了幻声,便信以为真,头也不回地依言照办,也不知那梦兆是否真实可靠。如今,他确知星知并没有错,因为此行,他掌控了青阳剑,因为此行,他消弱了龙蜒的力量,除去了他的强援,挫败了龙蜒的阴谋。他虽被放逐,但并未偏离道路。

形骸哈哈一笑,指着狂欢的亡灵,道:“这里怎会阴冷凄惨?凡哪一处比这儿热闹?”

利歌隐约松了口气,似乎他也仍对形骸甚是依靠。形骸暗暗欣慰:“利歌纵然已颇了得,但仍离不开我这棵参天大树。若我这大树一不在了,他便颤栗不安,有大难临头之感。”

利歌说道:“师父,你相不相信宿命轮回?”

形骸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利歌道:“李耳让我追寻我的前世,我起初极为抵触,但经历坎坷之后,我确确实实想知道我那前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为何会成为撕裂血魔?那血魔又拥有怎样的神通?如果掌握了那神力,我是否当真能力挽狂澜,拯救凡世?可为何即使我成为遗愿迷宫之主,仍然想不起来前尘旧事?”

形骸笑道:“因为转世重生,本就是为了让你忘却自己的前世,而不是让你能想起来。当灵魂轮回,咱们可能成了凡人,一辈子无法觉醒,也可能成了花草树木,短暂地度过一生。咱们前世的罪,前世的爱,皆成了梦幻泡影,即使偶然闪过心头,也可以当做是白日梦罢了。你与那撕裂血魔本不该有关联,也本不该去追寻,若痴迷执着,难以忘怀,反而违背了轮回转世的本意。”

利歌闻言深受触动,他沉默良久,道:“是了,我本不是撕裂血魔,我就是利歌。李耳疯狂的念头,与我又有何关系?”

他终于显得高兴起来,也想沉浸与那喜庆的气氛中,道:“师父,我叫利魅儿出来,陪你再跳一支舞如何?”

形骸大骇,道:“休得胡言!我这一代宗师,参天大树,岂能”

利歌洒脱一笑,朝形骸鞠躬之后,扬长而去。悬崖边上只留下形骸一人,他叹了口气,心下略生孤独之苦。

他心想:“形骸啊形骸,你说得好听。”

你何尝不想知道伍斧的过往,知道他如何引导理奥,唤醒了亡神?又是如何由灵阳仙变作盗火徒,成为刑天的化身的?

他无法理出头绪来,也像利歌、髓行、慧彼明那样,在巨巫造就的迷宫中愈发纠结,愈发深陷,愈发彷徨,仿佛永远走不出去似的。

————

本卷完

一 田间多是非

一片翠绿农田,长满青瓜绿菜,农夫在田间小道来来往往,一边走,一边将水桶中的水洒在小道土壤上,那水桶中混着污血,众农夫则念念有词。

白雪儿问道:“他们为何不给农田浇水,反而浇在小道?这不是全浪费了么?”

节飞是乡间一富翁家的子弟,熟知习俗,道:“桶里有猪羊的污血,是给田间小神的供奉。他们用这法子求土地爷保佑他们。”

白雪儿道:“原来如此。”她看着看着,无聊透顶,不由得打了个呵欠,一转头,见众弟子皆严肃郑重,毫无松懈,不禁暗叫:“糟了,我这一派之长,绝色美女,居然当众偷懒,如此失态?不,不,我这是逍遥洒脱,真诚实心,哪像那些庸俗之辈,一个个儿装的正经?”

棉漫道:“雪儿,别疏忽大意了。”

白雪儿扬眉一笑,道:“放心,有本仙子坐镇当场,决计出不了差错。不过你算得到底准不准?”

棉漫挠挠头,道:“自然是准的,咱们迷雾师虽失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但算这档子事,总不见得失手。”

白雪儿吐吐舌头,道:“但愿吧。”又转而盯着那广大田地。

此时正是一年中农务最忙的时节,又是一天中劳作最多的时辰,田地间农家众多,皆弯腰驼背,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白雪儿心生同情:“他们务农的,比咱们学武修仙的可辛苦多啦,但一年所得,不过能养家糊口而已,还要受尽官家欺压,盗匪抢夺,真是岂有此理。”

按理说,这错楼国的官府应当保护百姓,逐盗剿匪才是,只可惜他们邻近离落国,而离落国民,四成皆以劫掠为生、凌弱为荣,而错楼乃是小国,国力微弱。故一直以来,错楼国饱受离落国盗匪之苦,百姓日子艰辛,度日如年。

自从多年前利歌真正掌权,众战团受到约束,局面大有好转。随后,利歌遭李耳谋反,下落不明,龙国的军团便在离落国周围驻军。有士兵在此,盗匪自然是不敢来了,只是这些士兵比盗匪更为霸道,明抢豪夺之事屡见不鲜。

而且据棉漫这些迷雾师说,龙国强迫百姓信奉妖界的邪神。

当然,此举甚是隐秘,伪装得异常巧妙。他们在村中隐秘深处建立邪庙,诱骗村民向邪神祈祷献祭,又许以众多好处,最常见的便是诱以美色。以至于这些村庄各个儿邪气沉重,鬼鬼祟祟,村民在夜间便跑的不知去向,白天又无精打采地回来。

龙国士兵信奉纯火寺,本该管,但偏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圣莲女皇已将大量军官悄然诱惑为青阳教徒,由上而下,秘密推行邪道。他们仍不敢明目张胆,行事往往遮遮掩掩,可这邪教扩张得比以往快了百倍。

这时,从一条小路上走来一大群高壮的农夫,这些农夫敷衍地将水洒在田地里,时不时踩坏了庄稼。原先忙碌的农夫出言抗议,但被新来的农夫一瞪,立刻战战兢兢地退开。

白雪儿道:“是神龙骑来了。”

棉漫道:“不错,好大的阵仗!他们装扮得如此蹩脚,真是欲盖弥彰。”

农田的另一头,有一对少男少女,骑着两头骡子,沿着田间小道缓缓前行,似是怕惊扰了众农家。少年是牧童打扮,少女则是随处可见的乡间丫头,相貌清秀可爱,两人皆约十五岁年纪,骡背上有些行囊,他们是路过此间的旅人。

少年见此地这许多农家,面露犹豫之色,与少女说了几句话。那少女眺望前方,那些伪装的龙火贵族匆忙下地,一个个儿专心劳作,只是他们根本不懂农务,动作虽快,一看便是外行。

少年喊道:“快走!”刹那间,他与少女一拉缰绳,骡子调转方向,朝来处狂奔。众龙火贵族发出怒吼,抛下锄头、耙子,急急追赶。

白雪儿登时便想跳出去,但她想起此行是为了锻炼颠倒山年轻门人,于是说道:“出手吧!”

颠倒山众少年早就跃跃欲试,答应一声,从藏身的草丛中跃出,冲向农田。就在此时,龙火贵族挥舞兵刃,将路上的农夫一个个儿砍死、烧死,众农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往两旁逃开。

逃亡的那两人已逃出田地,一体格最大的龙火贵族摸出暗器,朝少年一扔,去势快胜劲弩,强如火铳,那少年本可躲开,但他怕伤了身后一位老婆婆,一回身,身上迷雾涌动,拔出短剑,朝那暗器一拦,只听“啪”地一声响,短剑折断,少年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少女惊呼道:“琉璃哥哥!”手指点在少年膻中穴上,少年脸色登时好转不少,他一跃而起,拉住少女,两人跳下骡子,朝树木茂密处跑。

那扔暗器的冷笑一声,道:“果然是迷雾师,消息半点不错。”

众龙火贵族施展身法,一瞬间已赶上了两人。左侧一龙火贵族拔出刀,刀上燃火,劈向少年。那少年反应神速,抢先跳到那敌人背后,一脚将他踢了个狗啃泥。

与此同时,那少女挥掌与一持长矛的龙火贵族相斗,其余龙火贵族围绕在旁,只是冷笑。少女掌心游雾弥漫,隐去形迹,那龙火贵族使沉重的土行龙火,却一点儿也碰不着她。两人搏击数合,少女一个前突,一掌打中这龙火贵族下巴。

以觉醒者的力道内劲,这一掌正中躯体,本该将这人脑袋震碎,但那龙火贵族只是一晃,长矛斩向少女的腰。少女动作灵巧,辗转腾挪,已跳出长矛距离。那少年抢上,与少女并肩而立,神色紧张而愤怒,望着围攻的敌人。

忽然间,颠倒山众弟子赶到,众龙火贵族大惊,回身迎战,颠倒山众人乃是偷袭,出其不意,占了上风。少年与少女愕然相望,一时间不明所以。

这些弟子之中,大多是未觉醒的凡人,但在颠倒山灵气熏陶之下,又与山中元灵结下契约,体内真气皆相当于龙火功第二层,纵然并不高强,可已远远胜过凡俗之辈,加上颠倒山一门的武学巧妙至极,道法更是厉害,众龙火贵族人数又少,措手不及之下,吃了大亏,一瞬间便有两人被杀。

节飞跳至少年、少女身边,道:“莫怕,我们是朋友。”

少女顿时喜极而泣,少年道:“多谢你们,不然”

正说话间,龙火贵族仅剩三人,这三人即使佝偻着背,也比常人高出一个头,其中一人正是抛掷暗器者,也是此行龙火贵族的首领。众弟子包围这三人,施展无心金猴拳,躲避他们凶狠锋锐的招式,趁隙出招,打中敌人要害,岂料非但无功,反而震的自己手脚胀痛。

节飞跳至半空,身上金焰盛开,他是形骸亲传的弟子,已深得无心金猴拳真传,觅得其中一敌人破绽,五拳猛击,那敌人口吐鲜血,连退了好几步。

那首领怒道:“不必隐瞒了,将这些小兔崽子全杀死!”

另两人道:“好!”刹那间,他们身上的龙火变色,成了绿油油的妖火,体型再度变大,直至接近一丈。颠倒山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首领笑道:“这是圣上新创的功夫,叫做圣莲长寿功!练成此功,体格强壮,无伤无病,更是魁梧高大,龙精虎猛,到了床上,可以夜御八女,屹立不倒。”

节飞一愣,道:“你是白痴么?这摆明了是妖火,你成了妖怪了!”

那首领骂道:“放屁!圣上怎会传妖火功?再说了,即使是妖火,那也是奉旨成妖,天经地义。”

众弟子再度攻上,这三人已变得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且动作丝毫不慢,只拳头横扫,腿脚连踢,便已重创多人,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断骨断筋。节飞奋起一剑,在先前受伤的敌人胸前留下一道口子,但那敌人一笑,口吐青焰,节飞被火点燃,惨叫着滚倒在地。

少年少女见状不忍,急忙上前相助。那首领拍出一掌,两人被掌风缠住,竟隔空向那首领飞去。那首领将两人握住,哈哈大笑,道:“非但杀了这两只,更诛杀一群小贼,这场功劳当真”

话音未落,他手掌上已经空了,那节飞身上的火也已熄灭。众人之间多出两个年轻女子,一人高瘦短发,穿劲服,英姿飒爽,器宇轩昂,双目明亮而乐观;另一人则是马尾辫,一袭白衫,肌肤似雪,美得不似凡间人物,令人觉得她诡异难测,如梦如幻,仿佛异界来客。

首领凝了凝神,惊觉在海捕公文上见过她,喜道:“你是你是陈白雪?孟行海的弟子?”

白雪儿嗔道:“你这消息过时啦,我是他老婆,而且不是小老婆,是大老婆。”

首领与另两人相视而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孟行海果然不像话!好,今个儿你竟然现身,我便先拿住你,再让那孟行海来救你这小老婆。”

蓦然,白雪儿一分为三,朝三人各拍出一掌,她出手轻飘飘地,看似不快,可那三人意欲抵挡时,却慢了半拍。

她嚷道:“我说了,是大老婆,不是小老婆!而且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并非是我偷来抢来的,是师娘孟姐姐她让给我的!”

她说了一大堆,但那三人却半个字也听不见,他们呆呆站着,七窍流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又过了片刻,直挺挺地往后摔倒。

二 一见误终生

少年少女放下心来,一齐向白雪儿等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姐姐相救,也多谢诸位救助。”

白雪儿嫣然一笑,轻移莲步,聘聘婷婷,姿态婀娜,神情淡雅,朝那两人走上几步,便是这步履笑颜,已自认是风华绝代,难以言喻,当世何人能及?她心想:“唉,我天生丽质,红颜祸水,可别迷住了这两人,惹得他们为我神魂颠倒,情深难忘,而我又已有了此生不渝的丈夫,那他们一生之悲惨,便全是我的错了。”

正暗自感伤,悲天悯人,却听那少年问道:“这位姐姐怎地了?可是练功走火,神志不清?”

棉漫哈哈笑道:“你别理她,她正发病,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白雪儿怒道:“谁发病来着?”见那少年少女吓得一震,忙敛容正色道:“两位可是刘琉璃少侠、怀淮水姑娘?”

两人愈发惊讶,一齐答道:“正是,不知姐姐与诸位尊姓大名?”

白雪儿道:“龙国追兵势大,此地不宜久留,还请两位随我去安全之处。”

怀淮水在刘琉璃耳畔低声道:“琉璃哥哥,该随她们么?”

刘琉璃小声答道:“她们救了我们的命。”

怀淮水又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可这位这位姐姐模样有些古怪,我总觉得她高深莫测,不像是这世上的人物。”

白雪儿内功深厚,隐约听到,心中不快:“这小丫头真不知好歹,我这出尘绝世的样貌,她却说我是古怪?”不过她练梦魇玄功已久,越是美貌,越令人不敢轻易靠近,她自己也心知此节。

刘琉璃小声回答:“她美得很啊,像是梦中仙子一般。”

怀淮水恼道:“你说她美貌?哼,你们男人一个个最喜欢美色啦,见到美女,便当是好人了么?”

刘琉璃哭笑不得,道:“好,你当我没说这话,咱们回归正题。”

白雪儿听到此处,觉得这少年眼光着实不差,又不禁心酸:“少年不知愁滋味,一遇白雪误终生。唉,他遇上了我,这一辈子只怕都看不上其余女子了。可我呢?我只对相公他一往情深,心里再容不下旁人,唯有辜负这孩子一片真情。此事错不在我,而在于老天爷将我造得如此完美,如此绝丽,呜呼哀哉,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做舔狗’”

她想得出神,又听那刘琉璃道:“啊,这位姐姐怎地流泪了?”

棉漫叹道:“她说了是走火入魔,瞧我两个耳光打醒了她。”

白雪儿怒道:“我好歹是本派掌门人,你在外人面前打我,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棉漫笑道:“你又是流泪,又是发呆,我打醒你是帮你挽回面子,不然这两个孩子见你是个怪人,可不肯跟咱们走啦。”

刘琉璃这才答道:“我二人正走投无路,诸位愿意收留,正是再好没有。”

白雪儿领众人上路,她摆出一副拒人千里,森严崇高的神态,双目注视前路,怀淮水见她之前还算和蔼,不知为何一下子性情剧变,奇道:“掌门姐姐她怎地好像发脾气了?”

棉漫道:“雪儿的心思,谁也猜不到。”

白雪儿大声训道:“本门有一条极重要的门规,你二人需得牢记,万不可违背,乃是‘掌门人纵然美得倾国倾城,盖世无双,但她已名花有主,心有所属,任何门人不得对掌门人有非分之想,否则,轻则面壁思过,重则逐出师门!’你二人虽未正式入门,但也切不可忘!”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棉漫笑得厉害,险些跌落悬崖,幸亏白雪儿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白雪儿愤愤道:“你笑什么?”

棉漫擦去眼泪,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门规?”

白雪儿道:“我刚想出来的,尚未实施,不过势在必行。”

棉漫捧着肚子,惨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你这是谋财害命,想要笑死我吗?”

白雪儿喝道:“竟敢嘲笑本仙,吃我一招清理门户掌!”说着要挠棉漫腋下,棉漫格格一笑,闪身躲避,众人见门派中两位首领没大没小,嬉戏打闹,状若少女,皆哄然大笑。刘琉璃、怀淮水本有些紧张,此刻也终于如释重负,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待白雪儿将棉漫挠得口吐白沫,口歪眼斜,苦苦求饶,才擦了擦汗,见众人已深入山间,敌人寻不到她们踪迹。她道:“琉璃、淮水,你二人是何时觉醒的?”

怀淮水道:“咱们俩也是也是一头雾水。那天夜里,爹在外头修猪棚,娘在家烧芋头,我望着窗外,看天上的星星,忽然之间,我觉得星光连成了一片,又有一些奇异的记忆涌入脑子里,身上现出了雾般的光芒。我我实是不知”

刘琉璃道:“我是路过河水时,见有人溺水,便跳进去救人,谁知水势太大,我本已经要淹死,谁知突然间就涌出使不完的力气。”

棉漫身上闪着微光,她道:“你们与我一样,皆是迷雾师,是觉醒的地仙。”

刘琉璃低头道:“是么?我有一些极模糊、极零碎的记忆,有人在对我说:‘这世上将有大难,你需保全自己,前往离落国的颠倒山。’我于是离开了爹娘,找向此地。”

棉漫眸中含泪,她道:“你可知那说话之人是谁?那当是三清上神,太上老君,每一位迷雾师都受他的祝福。但我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上神说话啦。”

怀淮水哭道:“我爹妈都被都被纯火寺的和尚杀死啦。他们说我是邪魔外道,想要捉我,爹、娘只不过想要阻拦,便被他们活生生烧成烧成”

白雪儿等人听得气炸了肺,白雪儿道:“那些贼和尚在哪儿?我去替你报仇!”

怀淮水摇头道:“离这儿很远,我们的村子临近秦淮,不过琉璃哥哥已经替我杀了他们。”

刘琉璃道:“我旅途中遇上了淮水,我们两人联手,才胜过了那些和尚。他们有些不过是凡人,另有三人是龙火贵族。”

棉漫拍着两人肩膀,道:“好样的,一入江湖便战胜强敌,咱们迷雾师远比神龙骑厉害,一人抵得过他们两人!”

刘琉璃点头道:“你们便是颠倒山的人么?”

棉漫道:“不错,迷雾师与颠倒山之事,等到了颠倒山,咱们会详细告诉你俩。那一场浩劫即将到来,我们需要你二人的援手。”

怀淮水道:“可咱们俩武功都低微得很。”

棉漫道:“我虽不知你二人是哪位同胞宗师的转世,但你们此刻已能使动迷雾师精妙功夫,想必是觉醒时收获的,对不对?”

刘琉璃、怀淮水用力点头,神色有些自豪。

棉漫又道:“颠倒山中有仙法辅佐,加上世道遇险,危机四伏,迷雾师身负使命,将得到天助,你二人武功必将突飞猛进,成为本门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两人甚是喜悦,又对颠倒山好奇无比。白雪儿笑道:“不忙说,等到了那儿,你俩好好歇歇,再熟悉不迟。”

众人行了三天三夜,来到山岭深处,只见大雨漫漫,万花纷落,景色奇特,却又异常美丽。白雪儿取出颠倒山的钥匙,念起咒语,倏然间,大雨停止,众人已到了那人间仙境般的岛屿上。

刘琉璃、怀淮水看得神魂俱醉,惊讶无比,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等神奇的地方。

青虹派在颠倒山中安顿已有一段时日,此地本就多有古迹遗址,皆是上一纪元太阳王朝的造物,楼宇精美,堪比天庭,众门人付出辛劳,修缮了部分建筑,而此处蓝天白云,海水如镜,本就美如画卷。新来者目睹此处美景,霎时便为之深深着迷,心生归属之感。

白雪儿敲响铃铛,召集门中所有人,引荐刘琉璃、淮怀水。这些年来,青虹派虽也曾招纳过不少门人,但却是头一遭迎来迷雾师转世。对于他们的使命而言,这实是极大的好消息:占卜金轮或许已原谅了迷雾师的罪孽,若迷雾师能重新崛起,在天庭中赢回一席之地,引起三清重视,这场与妖界的明争暗斗,便找到了取胜的一条捷径。

待问候已毕,众人尽皆离开,继续劳作练功。白雪儿等来到一间大屋内,她遂向刘琉璃、淮怀水说了本派宗旨、规矩,妖界的图谋,本派肩负的重担。两人想不到事态如此严重,局面如此危急,而他们一贯尊崇的圣莲女皇竟是妖魔的奴仆,一时之间只感到天翻地覆,难以置信。

棉漫道:“先前追杀你们的神龙骑,便是圣莲女皇派来的。她知道我迷雾师是她最大的敌人,若迷雾师不能为她所用,便决不能容其活命。现如今,纯火寺只怕已然受圣莲女皇控制,竟掩护邪教徒传播教义,更对妖法横行之态视而不见。”

白雪儿道:“咱们颠倒山要做的,便是拯救所有轮回转世的迷雾师,暗中铲除妖界势力,同时勤修苦练,增强实力。”

刘、怀二人对白雪儿等本就感激钦佩,又听她们耐心解释,疑虑尽消,诚心答应入派学艺。

白雪儿带两人至一幅画像之前,刘琉璃见那画中人物眉清目秀,神态亲和而又威严,但也如白雪儿一般,总令人隐隐畏惧。

白雪儿微微一笑,道:“他便是本门的祖师爷,行海真人孟行海,也是我的老咳咳我的丈夫。”

三 君生我未老

怀淮水道:“这位祖师爷如此年轻,竟有这么大的本领,真是天纵奇才,与掌门人你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

刘琉璃也道:“祖师爷竟能开辟这样一番天地,当真胜似神仙了。”

白雪儿甚是喜悦:“这小丫头,小兄弟真会说话。”

刘琉璃又道:“却不知祖师爷他人在何处?”

白雪儿黯然道:“他到外头去啦,因为唯有他能找到击败圣莲女皇之法。而世间多得是疾苦,也只有他能力挽狂澜,拯救莫大的危难。”

怀淮水道:“他真舍得下掌门姐姐你么?”

白雪儿道:“舍不下又能怎样?他总是非走不可的。哼,我知道,我知道外头的花花世界诱人的很,危险的很。他独自在外闯荡,总免不了受那些个女妖女鬼勾引,一不小心,便会被狐媚子玷污了清白之躯。唉,这又有什么法子?我也是倍受诅咒,命运悲惨之人。我和他天残地缺,相爱相怜,正是一对谪仙侠侣,不求世人谅解,唯有彼此取暖罢了。”

那两人听她东拉西扯,长吁短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刘琉璃苦笑道:“不知掌门姐姐受了怎样的诅咒?”

白雪儿擦泪道:“我习练梦魇玄功,以至于美得异乎寻常、超凡脱俗,唉,岂不是天大的惨事?似我这样的人物,活在世上一天,便不知俘获多少懵懂少年的心,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美到我这等境界,直是罪大恶极,百死莫赎了。”

她大肆诉苦,似无休止,棉漫赶忙将她嘴巴掩住,笑道:“莫听她胡说。”又对白雪儿轻声道:“你再胡言乱语,他二人以为本派是一群无聊之辈,只怕不肯留下了。”

白雪儿哼了一声,只得怏怏打住。

拜过了祖师爷,白雪儿又道:“漫儿姐姐,你说本门之中,谁可当他二人师父?”

棉漫笑道:“迷雾师自然当由迷雾师来教,淮水,我虽比你大不了几岁,但却有不少东西能教你。”

怀淮水也仰慕她开朗豪迈的英雄气度,当即拜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棉漫喜不自胜,道:“我终于也是有徒儿的人啦。”又对刘琉璃道:“张轻羽师弟的功夫不在我之下,正可当你师父。”

众人于是前去演武堂找张轻羽,只见大堂之中,围着二十来人,圈子中有两人切磋,一人是孟建丽,一人则是张轻羽。这两人是形骸徒弟中的佼佼者,近年来突然开窍,武功突飞猛进,已习得了青虹派武学的精髓。

孟建丽施展道法,召来十八个妖界弓手,朝张轻羽射箭。张轻羽眼上遮一块布,身影晃动,将箭矢一一避过,看似险象环生,却始终稳若泰山。孟建丽竖眉瞪目,似有些生气了,自己上前,施展水行神龙擒拿手,真气犹如水墙,环绕于张轻羽身旁,张轻羽仍遮目无视,孟建丽娇叱一声,抓住张轻羽胳膊,同时一招“落日牛羊”,掌力如惊涛骇浪一般。

张轻羽微微一笑,身上金焰升起,好似长出一棵大树,孟建丽那一掌命中,砰地反震,令她手掌酸麻。张轻羽在孟建丽手腕上一拂,孟建丽不由得缩身后退,但张轻羽内劲如茫茫大海,持续不绝,孟建丽一直退到大堂末端,背靠墙壁,这才终于站住。

白雪儿暗暗敬佩:“轻羽这一掌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正令建丽退到墙壁那边,却又并未撞墙。他武功已远远胜过建丽,与我相差不远了。”

棉漫皱眉道:“为何建丽好像与轻羽有仇似的?刚刚那一招“落日牛羊”似要打得他吐血。”

白雪儿也不知缘由,道:“去问问清楚。”

这时,人群之中奔出另一少女,握住张轻羽手掌,轻轻摇晃,张轻羽笑了笑,揭开眼睛上的黑布。孟建丽见此场景,霎时露出凄苦之情,但那表情一闪而逝,唯有白雪儿、棉漫看得清楚。

白雪儿认出那少女叫做孟弦,今年芳龄十七,是青虹派众年轻弟子中所谓‘四小美女’之一,长得秀美淡雅,青春美貌,一笑起来便令旁人如沐春风。

白雪儿心想:“怎么回事?轻羽怎地与孟弦师妹如此亲热?”她最关心门中男女绯闻,本以为孟建丽与张轻羽是珠联璧合,最般配不过,不料眼前竟横生枝节。

张轻羽见白雪儿、棉漫、刘琉璃、怀淮水走近,笑道:“掌门师姐好,棉漫师姐好,还有两位新来的同门,觉得本门怎样?待得可还习惯?”

刘、怀两人见他亲切,也向他问安,对他武艺赞不绝口。张轻羽叹道:“唉,我狂妄自大,蒙眼与建丽相斗,实是不对。”

孟建丽走来,勉力笑道:“我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你何错之有?”

白雪儿叱道:“建丽,你刚刚那一掌不像是切磋,倒像是面对青阳教的敌人啦!若非轻羽的金焰神功大成,只怕已去了半条性命。”

孟建丽哈哈一笑,道:“他这般了不起,我料定伤不了他。我败了,彻底败了!”摇头叹息,语气略有狂态,向外走去。

孟弦道:“师姐她生气了么?”

棉漫道:“轻羽,你们到底为何要比武?又为何要蒙眼?你和弦儿师妹又是又是怎么回事?”

张轻羽与孟弦脸上同时一红,众围观弟子也都神色复杂。白雪儿见他们都在笑,可眼神并非真诚。

葬火纹道:“他们在嫉妒。”

白雪儿心道:“为何嫉妒?”

葬火纹道:“女子中喜欢张轻羽的,嫉妒孟弦,男子中喜欢孟弦的,嫉妒张轻羽。”

白雪儿心下一凛,暗想:“这等争风吃醋之事,当真麻烦至极。轻羽二十四、五的人了?为何不肯老老实实,非要老牛吃嫩草?”

葬火纹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与孟行海年纪之距,与他二人相差正好一样。”

白雪儿俏脸一板,骂道:“闭嘴!”

只听孟弦黯然道:“都是我不好,我与轻羽师兄一齐外出办事,杀了几个青阳教的奸恶之徒。师兄说起迷雾师中一门‘顺风耳’的绝技,若与本门的无心金猴拳心法配合,即使目不见物,也能出手致胜。咱们回来之后,我越想越是好奇,便求师兄他演给我瞧。恰好今晚轮到师兄指点咱们武艺,他便邀其余同门围攻他,随后,建丽师姐瞧见,不知为何,非要与师兄过招不可。”

棉漫道:“就算要过招,你与建丽是同辈同龄,为何还遮住眼睛?这不是羞辱人么?”

张轻羽也后悔万分,道:“是我自高自大,得意忘形,我这就去向建丽道歉。”

孟弦咬咬嘴唇,神态紧张,拉住张轻羽的手,道:“我也一起去!”此举甚是亲昵,已是情侣间的举动,张轻羽眸中闪烁着情意,表情温柔,并未拒绝。其余年轻同门显得愈发不自在,笑容僵硬,有些人脑袋低低的,可见心情沮丧。

白雪儿暗忖:“若你俩这般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地找过去,非把建丽逼疯了不可。真是讨厌,早知道便不该让男子教女子武艺,如此岂能不出乱子?”

葬火纹在她脑中说道:“你与孟行海不就是”

白雪儿自知理亏,心中却甚是甜蜜,又暗暗道:“闭嘴!”她对张轻羽道:“你二人不必去了,棉漫,你告知轻羽收徒之事,我去找建丽。”

棉漫点头说好,白雪儿遂前往孟建丽住处。

孟建丽身居堂主之位,独有一间小屋,虽并不如何阔气,但被她整理得甚是整洁。白雪儿抵达时,见孟建丽已理好了行囊,走出门来。

白雪儿吓了一跳,道:“建丽,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孟建丽眼眶一红,道:“师姐,我我要走了,你代我向向大伙儿道别吧。”

白雪儿一把抱住了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怎能离去?你若一走,不但有违本门门规,更伤了大伙儿的心,说不定便会有更多人走。”

孟建丽道:“人心无情,风水自转,师姐,你爱情圆满,实不知我心中的苦。”

白雪儿大声道:“我明白,我怎地不明白了?我见不到行海,心中的难过,有谁能知道?有谁能理解?旁人看我疯疯癫癫,痴痴傻傻,还不是因为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孟建丽低头道:“但你至少曾经拥有过他,而师父也终将会回来找你。可我呢?我深爱的男人,却已爱上了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

白雪儿道:“放屁!那孟弦哪里比你年轻美貌?嗯,她或许年纪比你小一些,但相貌却胜不了你。而你功力深湛,驻颜不老,她天赋平平,龙火功也就那样。等过了十年,二十年,你仍然美若天仙,她却已人老珠黄,到时候张轻羽这混账定会追悔莫及,气的变成个大秃头。”

孟建丽被她逗乐,抿嘴笑道:“你不可这般说孟弦,她与轻羽彼此爱慕,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我未能早些告知轻羽我的心思。”

白雪儿道:“师妹,你也忒善良了。我也是小老婆上位,不是好东西,明白这孟弦的心思,她与我一样,都是混球王八蛋,没安好心”

孟建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怎地这般说你自己?”

白雪儿瞪眼道:“难道不是么?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就是本仙子我。我这人如此糟糕,而师妹你又是一等一的温柔贤良,这才弥补了我这乌烟瘴气的大毒瘤。若师妹你一离去,本门便离心离德,土崩瓦解啦。”

孟建丽抱着白雪儿,流泪道:“小傻瓜,你不必如此自损,好,我答应你不走了。”

四 明媒正娶时

白雪儿又道:“师妹,那张轻羽眼光差劲,心思愚笨,你也不必稀罕他,本门中的英俊少年多得是,你觉得哪个好,我替你牵线搭桥如何?”

孟建丽面泛红晕,道:“你就别乱点鸳鸯谱啦。”

白雪儿嗤了一声,道:“师姐,不是我夸大其词,就你这般人品美貌,门中哪个男子不对你朝思暮想,垂涎三尺?其实也不用我出手,你瞧上哪个,只对他妩媚一笑,保管连他的魂灵都勾过来。”

她正在出谋划策,挑拣人选,孟建丽摇头道:“我心冷了,只要有你这位好姐姐陪伴,也不会感到难过,至于情感之事,与其自作多情,不如看命随缘。”

白雪儿笑道:“这才是我豁达聪慧的好师妹。”在孟建丽脸上拧了一把,与她道别。

她走到半路,越想越气:“那孟弦竟敢横刀夺爱,拆散我的师弟师妹!我当年即便有师娘的许可,也是软磨硬泡了许久!这小丫头怎地三两下便将轻羽勾走了?不成,她如此心机手段,只怕非池中之物,图谋更是非小,我得盯紧着她。”

葬火纹道:“门中多少大事,你怎地偏爱管这些芝麻小事?”

白雪儿道:“我乐意!本仙子胸无大志,但争宠上位、打压狐媚,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葬火纹无奈长叹,自认倒霉——偏偏附身于这么个俗人。

她行向张轻羽居所,遥遥望见张轻羽与孟弦两人坐在花丛之中,萤火盘旋,花沐明月,孟弦倚靠在张轻羽怀里。

白雪儿替孟建丽鸣不平,暗想:“师妹仍在哭哭啼啼,他俩竟在此花前月下!好,若他俩要做丑事,我便暗中施法,棒打鸳鸯。”

葬火纹道:“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

白雪儿冷笑道:“便是趁两人尚未成婚,我拆了也不损阴德。”

只听孟弦说道:“师兄,我叫你轻羽哥哥好不好?”

张轻羽道:“好啊。你爱怎么叫我都行。”

孟弦泣道:“我爹爹妈妈尚在龙国,也不知怎么样了。我在此地无依无靠,一直过得很苦,但自从遇上你之后,终于如拨云见日,心里暖洋洋的,你就像我亲人一样。”

张轻羽叹道:“大家都是亲人,彼此互帮互助,不仅是我,师姐、师妹,师兄,师弟,他们都会对你好。”

孟弦道:“可是那并非是真正发自肺腑的亲情,而且我与你这样之后,那些师姐师妹,都不会对我好啦,他们反而会恨透了我。”

张轻羽忙道:“你为何这么说?他们如何会恨你?”

孟弦嗔道:“你傻乎乎的,还不明白么?建丽师姐她喜欢你,喜欢的要命。可你伤了她的心。她位高权重,又与掌门师姐亲如手足,若她不开心了,我怎能有好日子过?”

张轻羽愣了半晌,道:“现在日子艰苦,大伙儿的性命处于危险中,师姐、师妹她们深明大义,怎会如此小心眼地来找你麻烦?”

白雪儿听到此处,脸皮一红,暗忖:“轻羽莫非知道我在这儿,故意指桑骂槐?”

孟弦叹道:“你不明白的,她们是女子,女孩儿家,总是看重这些小处,否则便似心上有一根针,难受的不得了。”

张轻羽道:“掌门师姐不一样,她跟随师父最久,知道轻重缓急。”他顿了顿,又道:“师妹,我喜欢你,也喜欢你如此陪伴我。但你我尚未有婚约,如此幽会,只怕有损你清誉。”

孟弦道:“我不怕,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你。”她神情羞涩,但语气却透着执拗坚决,这清纯少女勇敢示爱、不惜献身的模样,正是世上最美妙的景致。白雪儿心中一动:“难怪当年我下定决心,对师父表白,一下子便打动了他。若我是男子,面对这孟弦如此对我说话,我也非要了她十七八次不可。”

张轻羽身子微颤,孟弦坐直身子,闭上眼,似等着张轻羽为她宽衣解带,但过了许久,张轻羽道:“若是我师父,他不会这么做。”

孟弦睁开水汪汪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道:“行海师尊?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好啦!若他不会这么做,又怎会与掌门师姐结下姻缘?”

白雪儿听得甚是不快,但也无法反驳。

张轻羽道:“师妹,今夜不行,此刻不行,我爱惜你,也喜爱你,可唯有禀明掌门师姐后,你我结为夫妇,才能”说着轻轻抹去孟弦眼角泪水。

白雪儿肃然起敬:“轻羽这小子看起来风流成性,想不到竟是个老实的木头!嗯,他若当真要娶这小丫头,我索性便成全他们算了。”

孟弦低头片刻,道:“师兄,多谢你啦,你对我真好。”

张轻羽道:“不,你对我情深至斯,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孟弦嘟囔道:“你不像咱们女子心细如针,你是粗犷豪迈的英雄好汉,以大局为重,咱们这颠倒山,原该由男子汉来支撑担当才是。”

白雪儿一凛:“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旋即又想:“她说我心胸狭隘,热衷琐事?哼,我偏不那样。”如此想着,对她所言也并不在意。

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呼小叫,响彻十里,张轻羽将孟弦挡在身后,喊道:“什么人?”

一硕大无比的身影游过湖泊,霎时已在近处。张轻羽松了口气,道:“是梅冬夏前辈么?”

梅冬夏是远古时的月舞者,亦是颠倒山的守护山神,她化作蛇形,在张轻羽面前停下,白雪儿怕她发觉,忙将梦魇玄功运到极致,又看清梅冬夏身边站着两人,蛇尾上又缠着一人。

那站着的两人是郝铁律、伍白首两位堂主,蛇尾上的则是一金光闪闪,身穿华服的怪人。

梅冬夏道:“我见此人在外探头探脑,便将他捉了,此人说要见陈白雪。我便先找到郝铁律、伍白首,一齐来此。”说罢将那怪人扔在地上。

张轻羽道:“前辈为何不径直去找师姐?”

郝铁律道:“大伙儿都不知道师姐在哪儿。”

那怪人苦苦求饶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我好歹也是地庭的神仙,一国至高无上的人物。”他站直身子,一双眼金光明亮,真诚无比,体魄健美高大,绝非常人可及。

白雪儿认出他竟是离落国的金眼神,惊讶想道:“金眼神竟离开了王都,跑到这儿来了?”于是施展入梦之法,感应周围入睡之人,挪移方位,至那人梦境中,再从梦境中出来,赶往梅冬夏处。

她装作慌慌张张,迷茫糊涂的模样,道:“前辈,怎地这般吵?我险些都要睡着,又被你们吵醒了。”

梅冬夏道:“我擒住个自以为了不得的神仙,此人已知道颠倒山所在,要不要杀他灭口?”

金眼神惨叫道:“不可!不可!你莫杀我,我最怕疼了。”

白雪儿苦笑道:“杀了他,他过两天又会活转,该如何杀他?”

金眼神一想不错,变得镇定自若,道:“是啊,你们也杀不了我,不必白费力气。”

梅冬夏冷冷道:“你有星铁的宝剑,可以杀他试试,说不定便杀死了。”

金眼神脸上变色,道:“女侠饶命!我实是走投无路,才冒险投靠你们。”

白雪儿道:“那你老实说罢,怎会知道这颠倒山在哪儿?”

金眼神露出得意之色,道:“离落国中的山神土地都是我至交好友,彼此称兄道弟,他们说常见到你们在此进进出出”

白雪儿秀眉紧蹙,道:“原来如此,看来你时时刻刻都能把咱们下落告诉圣莲女皇了?”

金眼神忙摇头道:“我是决计不会的,一来孟行海是我的好朋友,曾救国离落国几次,我很感激他;这么久了,我知道你们大抵在哪儿,却从不许任何小神向圣莲女皇吐露半句。二来我不喜欢圣莲女皇,她在我国中传播青阳邪教,信奉邪神,还要捉拿我。我不愿被捉,这才逃了出来,向你们求救。”

白雪儿道:“圣莲女皇为何要捉你?”

金眼神道:“她要我发誓向龙蜒效忠,充当地庭中的奸细,还要我挑起天庭地庭争斗,好让他们渔翁得利。”

白雪儿吃了一惊,道:“真的?还好你逃出来了。不过你怎地能够逃脱?”

金眼神容貌一变,整个人变得阴沉警惕,双目由金色变作黑色,白雪儿想起形骸曾经说过,这金眼神原本是乐观豪爽,不通世务的玩乐神,但体内另有一黑眼神,这黑眼神精于算计,足智多谋,助金眼神度过了许多危机。

她道:“你是黑眼神了?”

黑眼神叹道:“不错,姑娘,是我巧妙安排脱身之计,才让金眼神能够脱困。”

伍白首道:“师姐,咱们该不该相信这这地庭神仙?他们当年可与黑暗仙神联手来着。”

黑眼神道:“地庭中神仙无数,大多数只想安稳度日,是那少数激进之徒挑事,与我无关。”

白雪儿道:“好,我姑且相信你,你待如何?”

黑眼神道:“我想请诸位派人,护送我前往万仙派东方的清高仙长府上,禀告离落国如今事态,离落国公然推崇邪教,亵渎天理,实是罪大恶极。唯有向清高仙长揭发此事,由他上书天庭,方可将这群邪徒挫败,还离落国清净。”

五 重新入江湖

白雪儿道:“东方清高仙长?”数年前,形骸曾夺得此位,但之后万仙将他除名,不知此时是谁。

黑眼神道:“此人是东方的大盐神。”

白雪儿奇道:“盐神?管盐的神仙,居然能掌如此大权?”

黑眼神叹道:“姑娘有所不知,世间各国各地,哪一国不将盐看得至关重要?盐乃国之命脉,盐神若是发怒,大伙儿采出的盐无法食用,实是灭顶之灾了。”

白雪儿望向郝铁律、伍白首、张轻羽,又注视孟弦片刻,孟弦神情羞涩,躲到张轻羽背后。白雪儿沉默片刻,道:“大伙儿商量商量,帮我拿定主意。”

张轻羽喜道:“若能将青阳教壮大之事告知天庭要员,圣莲女皇只怕也撑不下去了!待天庭震怒,天兵下凡,攻打皇城,将圣莲女皇捉拿归案,这一场大难便就此了结,岂不美哉?”

郝铁律道:“当年星知大师尚在,也说天庭**,政务混乱,根本申诉无门!就算找到那大盐神,他多半也不理不睬,又有何用?”

伍白首也道:“况且这黑眼神不知可不可信,说不准是敌人派来,诱咱们步入陷阱。”

黑眼神大声道:“我若是奸细,何必亲自前来?你们此地也早被大军包围了!”

白雪儿心中一紧:“不错,若他有意加害,大可以埋伏在外,等咱们的人经过,他们便可捉拿为质,何必他亲自犯险?”

她沉吟片刻,问道:“梅前辈,您觉得怎样?”

梅冬夏说道:“此人所言,似乎不假,若周围有他同党,我焉能不知情?”

白雪儿朝黑眼神鞠了一躬,道:“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大仙到客厅一坐。”

黑眼神晃了晃脑袋,又变回了金眼神模样,喜滋滋地说道:“姑娘何必客气?你们这儿当真美景怡人,是个好地方,我光看看,便已身心舒坦,恨不得在此当神仙,那离落国是再也不回去了。”

白雪儿笑道:“此地人少水浅,容不得你这尊大神。”

她来到岛上会客厅,召集所有堂主。马炽烈不在此地,其余人悉数到齐。白雪儿简述了黑眼神求救之事,她道:“金眼神是地庭之中德高望重,地位非凡的一位大神,在天庭之中朋友无数。有他证词,至少能遏制离落国中青阳教扩张态势。”

金眼神道:“我本是天庭的欢乐宴会神,在凡间每年也举办宴会,来我这儿玩乐的神仙不计其数。只要我登高一呼,朝廷中至少有数十个神仙为我两肋插刀。”

白雪儿心下不以为然:“那些个神仙只怕靠不住,您老便别自作多情啦。”

棉漫兴冲冲地喊道:“那咱们不可耽搁,早些出发,才是上策。”

孟建丽想了想,道:“金眼神,路上会不会有人追杀你?”

金眼神道:“我逃出来的时候,得内应告密,说青阳教派出极厉害的妖人,擅长追踪之术。唉,可惜离落国中并无厉害的天庭高手,我唯有求助于你们了。”

白雪儿道:“好,就这么定了。此行至关重要,由我亲自护送。”

张轻羽自告奋勇,道:“师姐,我随你同去!”

白雪儿心想:“除了我、马炽烈与棉漫之外,门中属轻羽武功最高,有他相助,这一路上把握可大了不少。”于是笑道:“咱们姐弟俩可许久没有同闯江湖啦。”

张轻羽想起少年时的豪情壮志,一时意气风发,振奋异常,笑道:“若当真有贼人拦路,便让他们领教领教我青虹派武学的厉害。”

其余人也主动请缨,白雪儿于是命伍白首、张轻羽两位迷雾师随行,川卉、棉漫、孟建丽、郝铁律等人留守,众人领命,各自分散准备去了。

白雪儿带上衣物盘缠,来到出口处,见张轻羽与孟弦一齐朝此走来。白雪儿心想:“这小两口感情真好,依依不舍的,唉,只可怜我建丽师妹”定睛一瞧,又觉不对:孟弦也背着个大行囊,似有外出之意。

白雪儿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轻羽无奈一笑,道:“孟弦她非要与咱们同行,我劝她不动。”

白雪儿恼道:“此行保不住出什么乱子!她功夫不到家,反而是个反而极为危险!”

孟弦泫然欲涕,蓦然朝白雪儿跪倒,说道:“掌门师姐,我实是不能与轻羽哥哥分离片刻,若他走了,我留在此地,时时刻刻都备受煎熬,就像您思念行海师父一样!”

白雪儿登时心软,回想起了自己对形骸的刻骨之恋,又想起收到他书信时的极乐之情。她心想:“是啊,我与形骸好歹已有过甜蜜美满的一段时光,孟弦与轻羽正值热恋,好的蜜里调油,形影不离。嗯,此行有我坐镇,加上葬火纹提醒,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心中已有八分同意,仍问道:“轻羽,你当真想要如此?”

张轻羽道:“师姐,我拿她实是没半点办法。”

白雪儿叹道:“那好吧。”

伍白首恰好赶到,见状愕然,但既然白雪儿与张轻羽都已答允,便提议也带上自己的女弟子,那女弟子是他前年所收,龙火功进展颇快,甚是聪慧,深得伍白首欢心。白雪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当口也无法回绝。五人与金眼神碰面,白雪儿念了脱离咒,前往外界。

那位大盐神住在西南方,离此两千里之遥。众人挑选羊肠小道、隐秘山路,走最茂密、最荒僻的树林。金眼神擅长烹饪之法、酿酒之术,做出食物来给众人品尝,当真是天堂一般的滋味儿。

伍白首那女弟子叫郑亮,她道:“想不到您不仅是宴会神,还是厨师神、食物神,我能不能拜您为师?”金眼神欣然允诺,传授郑亮这处置食材的法门,郑亮学得甚是勤奋。

这一日,天色渐暗,残阳低悬,时时刻刻都可能天黑,林子里已是昏暗阴郁,寒鸦悲狐,鸣叫不绝。白雪儿道:“要不找一处空地,生火休息吧。”

金眼神东张西望,道:“这里靠近李子老仙的洞府。”

白雪儿道:“李子老仙?他是神仙么?”

金眼神笑道:“他是山神,但也做客栈买卖。路过此处的神仙都做他的生意。”

郑亮道:“好啊,我学了好几天做菜,刚好露一手给大伙儿尝尝。”众人齐声叫好。

金眼神于是走到一棵李树旁,运用神术,连敲五下,忽然,一旁山壁上露出两扇红灿灿的圆钉门,从中走出一胖乎乎的老者,脑袋像是李子一般。他见到金眼神,两人抱在一块儿,哈哈大笑。李子仙说道:“真是稀客,稀客,上一回你到我这儿来住,已有一百多年了!”

金眼神道:“老李子,近来生意如何?”

李子仙道:“说来也怪,这几年来,几乎没天庭的到我这儿来住店了。”

金眼神叹道:“你有所不知,附近连通天地的门不知为何无用了。天庭的人来不了,地庭的人上不去。”

白雪儿不禁警觉:“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青阳教徒动的手脚?”

李子仙道:“那他们为何不修?”

金眼神道:“你也知道天庭中人,办事何等之慢?若要他们修门,少说也得等上一百年。”

李子仙摇头叹气,骂了一通,忙将众人领如客栈。客栈里头极大,灯火通明,石桌石凳,数个木行元灵慢吞吞地扫地擦拭,倒也一尘不染。白雪儿见此地也不怎么富丽堂皇,微觉失望,但总好过露宿荒野。

郑亮笑道:“李子老仙,我借你厨房一用,试试金眼大仙亲传的手艺。”李子仙欣然应允。

白雪儿、孟弦、张轻羽、伍白首在一张圆桌旁坐下,此地下方有木行龙脉,四处洋溢着花草的芬芳,暖洋洋的热气令人心情愉悦。白雪儿不禁心想:“此地瞧来平平无奇,但却有上上之处。”

张轻羽、孟弦两人紧挨在一块儿,时不时地脑袋相碰,手指勾搭,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口。白雪儿与伍白首相视苦笑,白雪儿咳嗽一声,道:“师弟,你若当真有意,不如我做媒,替你向孟师妹提亲如何?”

张轻羽登时收敛,与孟弦对视一眼,道:“师姐,多谢你,但还是等办成正事之后,再说也不迟。”

孟弦叹道:“我父母尚在龙国皇城,无法主持婚事,掌门师姐,我能不能将他们接来?”

白雪儿面露难色,道:“本门中人,大多都是背井离乡,与家人分别的,且进入颠倒山前,须得立誓永不泄密。你父母身在龙国,且在朝廷为官,要带他们来此,实是多有不便,而且太过冒险。”

孟弦低下头,似嘟囔了些什么,但白雪儿并未听清。

张轻羽对伍白首道:“师弟,你与亮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伍白首忙道:“哪有什么事?我只不过瞧她聪明伶俐,觉得她必成大器,想带她多闯荡闯荡罢了。”

孟弦笑道:“伍师兄,你若是顾及师徒身份,大可不必,掌门师姐与行海师父不就是嘻嘻情到浓处,水到渠成么?”

张轻羽吃了一惊,轻轻责备道:“弦儿,你怎地”

孟弦露出惊讶无辜之情,道:“怎么了?啊,我不知这事说不得,师姐,我冒犯你了么?若真是如此,你尽管责罚我好了。”

白雪儿淡然一笑,满不在乎,道:“我做得出此事,便不怕旁人怎么说,你们不必介意。”

六 乱上再加乱

孟弦道:“师姐果然是非同一般的大人物,可谓吾辈楷模,嗯,有师姐在前指路,我们这些小师妹做起事来,都心里有谱,再明白不过啦。”

白雪儿暗暗气得牙疼,心道:“这小丫头莫非是在骂我?”她虽自诩明争暗斗、争风吃醋的好手,可实则对此道一窍不通,至于孟弦是否话里有话,阴阳怪气,她又如何能够分辨?

葬火纹道:“她说的挺不错啊?”

白雪儿斥道:“不错你个鬼!”但身为一派之长,如何能够发火?唯有强颜欢笑,说道:“你夸我夸得都不好意思啦!郑亮这小妮子,做菜怎地做了这么久?”

孟弦又道:“掌门师姐,我一直不明白。本派掌门人之位,到底是如何定夺的?是凭武功来的,还是大伙儿选出来的?又或是夫传妻,母传子呢?”

白雪儿便是再天真十倍,也听出她话中隐含的质问之意来。她闷头想了想,拍手道:“是我丈夫离去之前传给我的!”

孟弦道:“嗯,那可当真辛苦。行海掌门人抛下你不管,你一娇滴滴的女子,却要肩负这么大的担子,唉,师姐,我可真可怜你啊。”

张轻羽喝道:“弦儿!不要再说了!”

孟弦又故作震惊,神色显得纯洁无辜,很是惶恐,道:“啊,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白雪儿心里骂道:“臭丫头,谁说我老公抛下我不管了?”好不容易平复情绪,笑道:“这正是本仙子出众之处,我偏偏能独当一面,而且面面俱到。”

孟弦嗔道:“要我说,行海师父当年这事处置的未免草率。他也未留下任何字句,定下相关规矩,若是将来大伙儿对掌门人不满”说到此处,不待张轻羽斥责,已然双手掩嘴,似乎异常不安,道:“我并非对掌门人有任何不满啦,只不过假如嗯,以后有什么变化,又该如何是好呢?”

白雪儿傻愣着答不上来,葬火纹提醒道:“她似是想请你让位。”

白雪儿吃了一惊,道:“让位?让给谁?”

张轻羽赶忙道:“师姐,莫听弦儿胡闹,她这些话皆是无心的。”

伍白首也大声道:“我对师姐的武功为人最是敬服,心里一百万个支持她!谁想令她让位,我头一个不答应!”

孟弦扬眉道:“伍师兄,假如门中有一个人,他武功胜过掌门师姐,为人也胜过掌门师姐,你是唯才是举呢?还是任人唯亲?”

伍白首怒道:“第一,你说的那人,本门找不出来。第二,此事也不是我说了算,而当是大伙儿共同商议,一齐决断的!”

孟弦笑道:“好,就是你这句话!若是本门中大多堂主都佩服一人,愿意效忠他,你便也决无异议,对不对?”

张轻羽再忍耐不住,急道:“弦儿,你住口!”

孟弦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吐吐舌头,道:“啊呀,这洞府之中,灵气古怪,可让我有些醉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啦。”

她这话语声在洞中回荡少时,终归于寂静,白雪儿无法答话,张轻羽满脸自责,伍白首脸色铁青,桌旁场面一时异常僵冷。

忽听郑亮笑道:“好菜来啦!”与金眼神一前一后走出,各端着七盆佳肴,皆是山珍海味,热气腾腾,色香味无一不佳。

白雪儿这才反应过来,道:“弦儿师妹,我问过马大叔,他不愿做这掌门人。”

孟弦扑哧一笑,道:“师姐,不说了,你看看这些美味好菜,快些抢着吃啊!”

白雪儿夹了几口菜,滋味儿虽好,但终究及不上金眼神。她回想孟弦所言,终于明白她言下之意:“她是想让轻羽取代我,统领青虹派。”刹那间,她头疼欲裂,愁上心头,实不知该怎么办好。

郑亮奇道:“怎么了?你们怎地都不说话?”

金眼神道:“亮儿姑娘做的这般美味,你们怎地不夸赞?”

孟弦头一个赞不绝口。白雪儿强迫自己忘了刚刚言论,也一个劲儿地夸她。伍白首注视着郑亮与金眼神,神情有些疑惑。而张轻羽闷闷不乐的,孟弦夹菜喂他,他才勉强露出笑容。

待吃完此餐,李子老仙将众人引上楼,各人皆有独间。白雪儿见屋中鲜花盛开,空气新鲜,不知是何道理。

她问道:“葬火纹,你说,我这掌门人是不是挺差劲儿的?”

葬火纹道:“眼下还瞧不出来,咱们仙灵之中,除了你杀我,我杀你,你吃我,我吃你,便没这般复杂。若换做我是你,早就将那孟弦的魂魄吞了。”

白雪儿不禁莞尔,心想:“那倒也简单了,不过她也没犯什么错,我勾引行海,这位子来的颇为不正。”想到此处,羞愧之余,又忽然极为骄傲:“我追求我最爱的男人,终于得手,那便是我此生最了不起的成就。他将这门派交到我手上,我决不能辜负他的心血信任!”

这骄傲之情令她登时开怀,将心中阴郁一扫而空,她心想:“行海此时不知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在想着我,做着那见不得人的勾当?”霎时浑身火热,难以入眠,将手伸向那不可言喻之

突然间,隔壁有人怒吼,白雪儿吓得一跃而起,她心里有鬼,脸蛋红扑扑的,又怒不可遏,喝道:“哪个淫贼!居然敢偷看本仙子!”

屋中只有她一人,但隔壁屋子却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好似地震一般。白雪儿穿好衣物,跃出屋外,奔赴那边,一股劲风撞破木门,金眼神与伍白首一前一后冲出。伍白首追赶金眼神,目露凶光,势如狂龙。金眼神惨叫道:“不要打了,这又是何必?”

白雪儿回头一瞧,见郑亮衣衫不整,在门槛后探头探脑,面若朝霞。白雪儿这时脑筋动得飞快:“金眼神莫非与亮儿正在偷情,却被伍白首发觉了?他他奶奶的,怎地门中都是这等苟且烂事?”

果然听伍白首吼道:“你强占我徒儿,我宰了你这淫贼!”

金眼神哀声道:“是她先与我约好,在房中相见同眠,你怎地骂我打我?”两人皆身法奇快,上下飞舞,从白雪儿眼前掠过,她一时竟阻止不了。

郑亮急的跺脚道:“师父!你你别不分青红皂白,我已到了年纪,自愿与他相好!”

伍白首愈发震怒,道:“定是他在饭菜中动了手脚,迷得你丧魂落魄!”

郑亮似羞愤欲哭,道:“你快住手!住手!”一瞥眼,见白雪儿就在身旁,而张轻羽、孟弦在远处指指点点,李子老仙瞪眼看戏,不由得咬紧红唇,愈发抬不起头。

白雪儿重重吐一口气,心想:“就算门中再乱一百倍,我也非管好不可!不然便让行海给我戴绿帽子,令我头顶草原如海!”施展梦魇玄功,飞向那奔跑的两人,先朝金眼神拍出一掌,此招已用遁梦式的绝学,轻柔沉重,刚柔并济,梦幻无常,超乎意料之外,金眼神拳脚功夫又极差劲,登时被她打得入眠。

伍白首一个猛冲,一招无心金猴拳,砸向金眼神脑袋。白雪儿身子一转,轻轻拂动,便足有劈风斩浪,驱云散雾之力,伍白首绝无意与白雪儿动手,被她瞬间点中七处穴道,直直呆立住了。

白雪儿道:“师弟,稍安勿躁!”又对其余人喊道:“有什么好看!全都给我走开!”李子老仙吓得落荒而逃,而张轻羽轻拍孟弦,催她回房,孟弦还以白眼,悻悻而去。张轻羽朝白雪儿鞠了一躬,退入房门。

伍白首沉声道:“师姐,放开我,让我宰了这淫神!”

白雪儿道:“你杀不了他,只能将他逐回离落国王都,如此一来,反而坏了大事。”

伍白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脸上肌肉不住发颤,他道:“师姐,我我对亮儿绝无觊觎之心,但她就像是我亲妹妹一般,我岂能令她遭人侮辱?”

白雪儿解开他穴道,回答:“我清楚,你在咱们五人之中最为正直,见不得一点歪风邪气、不公之事。但我与师父成亲,你又诚心诚意地恭喜我。你心地淳朴善良,门中无人能及。”

伍白首甚是感动,冷静下来,道:“师姐,如今该怎么办。”

白雪儿道:“此事涉及亮儿名誉,我去和她谈,答应我,不许对金眼神动手。”

伍白首点头道:“师姐,我全听你的。”

白雪儿笑了笑,拍拍他肩膀,走向郑亮,郑亮看着白雪儿,眼神有些怯意,但白雪儿看得出她甚是坚定,绝非中了**法术的模样。

白雪儿袖袍一拂,运仙灵之法,令两人如沉入梦海中,说话绝不会为外界听闻。她道:“亮儿,你老实告诉我,为何要与金眼神如此。”

郑亮昂首道:“我知道我违背了门规,甘愿受罚。”

白雪儿想起青虹派之中,有一条:“不得放荡淫邪,行为不检,否则轻则重打三十大板,面壁思过一年。重则废去武功,逐出师门。”

她道:“你若与金眼神两情相悦,何错之有?”

郑亮露出感激之情,低头道:“我我一直盼望着自己能成为仙神的妻子,养下的孩儿,各个儿都是神裔。金眼神是我们离落国的大神,对我而言是梦寐以求之人,所以,我才央求师父,一定要带我上路,我是真心喜欢金眼神,愿意怀上他的孩子。”

七 唯有先拜堂

白雪儿眉头拧紧,道:“但你怎能不禀明你师父?至少先告诉我一声!为何为何如此着急?你知不知道女孩儿家的清白何等珍贵,何等要紧?这金眼神并非钟情不二的人物,生平有数不清的女伴,你以为陪他一夜,便便能够”

郑亮道:“这旅途还有一段时日,我愿夜夜陪他,终究能怀上一个孩儿的。”

白雪儿见她倔强,恨不得抽她一巴掌,忍下之后,才道:“他若不发誓娶你,决不许你献身于他。你你是不是已经失了清白”

郑亮笑了笑,指了指床铺,白雪儿战战兢兢地往那儿一瞧,见雪白床铺间有一点鲜红,当真触目惊心,令她几乎气晕过去。

她心想:“就算把郑亮开革出门,也无济于事了,唉,唯有强逼金眼神与郑亮成婚,但他可是地庭第一流的神仙,怎会”

她走出屋子,脸色难看,见伍白首虎视眈眈地盯着金眼神,而金眼神兀自呼呼大睡。

伍白首问道:“师姐,亮儿她为何如此?”

白雪儿道:“这是她们离落国习俗,各个儿都当自己是献给金眼神的女仆。”

伍白首恨恨道:“这习俗好生荒唐!”

白雪儿低声道:“亮儿是自愿的,且已**于金眼神,如今之计,唯有”

伍白首暴喝道:“这孽徒,我与她恩断义绝!从此以后,她不再是本门之人!”

白雪儿摇头道:“这么做纵然是对的,但等于平白无故失了金眼神这一大援。”

伍白首道:“那又该如何是好?”

白雪儿道:“逼迫金眼神与郑亮成婚,让他认你做干爹。”

伍白首又好气,又好笑,道:“他这等风流成性的畜生怎会答应?就算答应了,又怎会守诺?”

白雪儿道:“道法中有约束神灵之法,一旦他发了誓,便受制约,难以违背。你瞧我的。”

她一耳光将金眼神打醒,金眼神见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惨叫道:“我是无辜的!是郑亮她约我在先,诱我在后”

白雪儿拔出短剑,指着金眼神咽喉,喝道:“郑亮尚不足十七,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你诱骗于她,罪该万死!”

金眼神还要争辩,伍白首道:“我杀你不得,但将你困住,一刀刀割肉挖心,却也办得到。”

金眼神魂飞魄散,道:“你们要怎样?”

白雪儿道:“你发个誓,说要娶郑亮为妻,一辈子绝不背叛,更不会抛弃。”

金眼神道:“这怎么成?神仙怎能娶凡人?若我做出这档子事,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白雪儿道:“你若不答应,咱们将你整治得半死不活之后,便将你交给青阳教,他们自会逼你发其他誓言。”

金眼神权衡再三,叹道:“那好吧。唉,我睡了无数女子,哪有一次这般麻烦?郑亮也并非国色天香,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理她?”

伍白首一拳打得他眼眶发紫,喝道:“听你此言,莫非还是你吃了大亏?”

金眼神连连喊疼,仍道:“可不是吗?离落国愿为我养孩儿的女子,排队能排百里,我又何尝娶过一人?”

白雪儿冷笑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个儿你只有认栽了!待会儿亮儿出来,你给我表现得好一些,若有半点愁眉苦脸,冷言冷语,我便将你阉了!”

金眼神满头大汗,又唯唯诺诺的答应了。

一旁只听李子老仙叹道:“金兄,我便说俗人女子奸猾得很,这一招‘仙人跳’如此粗浅,你怎能中计?”

白雪儿道:“李子仙,你不怪他管不好自己那玩意儿,却倒打一耙,诬陷咱们,莫非与他是一路货色?”

李子仙满脸鄙夷,道:“咱们神仙与凡人好,便如同尔等凡人与元灵、妖魔、乃至飞禽走兽欢合一般,对尔等而言,岂非天大的恩赐?”

白雪儿怒道:“放屁!你才是牲口野兽呢!”

李子仙冷冷道:“我为此地主人,尔等乃是宾客,宾客对主不敬,主亦不必收留,免得我此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说罢袖袍一拂,刹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白雪儿举掌挡住双目,霎时间,风沙消停,耳畔又传来猿啼鸦鸣之声。

她往四周张望,发觉众人又回到了山野中,行李散落在旁,她心下惊诧:“这李子老仙竟如此神通广大?”立时又想起形骸曾经说过当世神仙在自己居所之中皆有莫大权威,可以轻易下逐客令赶走恶客,几无可抗拒,此乃乾坤规矩,哪怕功力练到形骸那般境界,也未必能够违背,更何况这李子老仙修为着实不弱。

孟弦嚷道:“这是怎么回事?师姐,你与李子老仙吵翻了么?”

白雪儿无奈叹道:“只怕是如此。”

孟弦甚是气愤,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郑亮惹出了祸事,你怎地不重责她,反而累得大伙儿无处容身?”

伍白首道:“孟师妹,此处轮不到你说话!”

孟弦“哈”地一笑,道:“你教徒无方,处事不当,居然还反咬我一口?”

伍白首勃然变色,道:“你居然这般对我说话?”

张轻羽道:“弦儿,先莫要争论功过是非,以大局为重。”

孟弦摇了摇头,嘟囔道:“若领头的是你,便绝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白雪儿又头疼起来,但葬火纹也出不上什么主意。她对金眼神道:“你先与郑亮对拜天地,立下誓言来。”

金眼神无法可想,与郑亮全了成婚之礼。这本该是一桩喜事,但孟弦在旁冷嘲热讽,郑亮心中有愧,金眼神笑容勉强,伍白首咬牙切齿,张轻羽默然不语,白雪儿只觉自己是在哭丧吊唁,而非证婚,浑身都不自在。

礼毕,白雪儿道:“离天亮尚有一段时辰,咱们在草地上将就将就吧。”

突然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如一阵风般逐来。白雪儿上前一步,见是三个穿青色劲装的乘者,一人是个络腮胡子、披头散发之人;一人黑色面孔,头上寸草不生;还有一人是个金发女子,体格健壮,相貌丑陋,穿着放荡的衣衫,将八成肌肤暴露在外。

那披头散发者见到众人,露出阴冷笑容,道:“总算找到了!还往哪里跑?”

金眼神惨叫道:“是青阳教徒!”

披头散发者跃入半空,倏地出招,手如鹰爪,力如绳圈,直取金眼神。白雪儿还以九转阴阳功,罡气宛如盾牌,两人内力一拼,各自皆是一晃。敌人真气断绝,白雪儿也退了一步。她不禁一凛:“此人功力不在我之下!”

那黑肤秃头催马疾冲,刹那间好似一颗极大的山石滚向众人。伍白首拔出长剑,双足牢牢踏在地上,一招“目送归鸿”,刺向这秃子。他以影火功运金焰功内劲,迷雾之外又罩了一层金火。秃子高举战锤,朝伍白首砸落,砰地一声,伍白首远远跌出,那秃子也摔下了马。

金发女子奸笑一声,从背上拿下一弩弓来,那弩弓足有十尺之巨,遍体栗色,仿佛黑色外壳上沾满了血,她轻易举弩,发出一箭,张轻羽当即使迷雾逆运法,双掌抱圈,更改那箭矢走向,令其偏了数寸,箭矢从张轻羽身边擦身而过,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一声巨响,将一座矮小的山坡射塌了半边。孟弦骇然道:“轻羽哥哥!”

张轻羽感到箭矢上有毒,道:“我不碍事!”

白雪儿喊道:“他们全是高手!用无心金猴拳对付!”

青阳教三个杀手也吃惊不小,万料不到己方顷刻间竟占不到上风。白雪儿、伍白首、张轻羽身上绕着数道金圈,纵跃横跳,动作迅捷轻快,靠近敌人。披头散发者轻蔑喊道:“是卖艺的猴戏么?”一掌打出,却被白雪儿绕至背后,一拳中其后背,此人摔了一跤,登时灰头土脸,勃然大怒,反手击出数十道妖火,但白雪儿身法犹如迷梦,形影飘渺,敌人如何能够击中?

伍白首施展金猴轻功,但以剑法与敌人周旋。秃子力如蛟龙,体内真气更胜伍白首一筹,本非伍白首能敌,但伍白首的无心金猴拳却是以自身功绩品德,应对敌人罪孽,如此比较,秃子优势锐减,伍白首劣势不存,双方势均力敌,都使得是大开大合,直来直去的功夫,谁也奈何不了谁。

张轻羽则将迷雾师的逆运功与金焰功运用的淋漓尽致,这女子也是蛮力惊人,可力敌千军的健者,且肌肤中渗出妖界毒气,令人防不胜防,只不过在张轻羽面前全然无效,他使出迷雾师的“毒反心诀”,自身中敌人剧毒虽深,却能在不知不觉间将毒素返还给敌人。这妖女虽不惧毒,可见自身引以为傲的毒法无效,也是惊慌失措,唯有自保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突然间,那披头散发者仰天长啸,声音隆隆,仿佛天兵鸣金一般,震得林地晃动不止。白雪儿喊道:“糟了,他们在叫援军!”三人心中焦急,招式变得更快了些,但这三个敌人非同小可,越是急躁,反而越难以取胜。

便在这时,林中酒香四溢,美味飘扬,披头散发者、黑肤秃子、金发妖女露出喜悦、痴傻的神色,身不由己,动作变得轻浮疲软,好似喝醉了酒,吃饱了肚子。

白雪儿等三人见状一愣,赶忙出招将三人逼退,金眼神喊道:“咱们快走!莫让他们醒来!”

那三人中了金眼神法术,手舞足蹈,如癫如狂,似忘了正在追杀途中。白雪儿本想趁机结果三人,却又怕反而惊醒他们,于是乎带同门全力奔跑,远远离开此地。

八 送信闹市中

众人逃到银江之畔,伍白首施展道法,召来一艘小船,于是随波逐流,河面渐宽,往后看,不见追兵踪迹。

白雪儿道:“轻羽、白首,你们怎样了?”

伍白首道:“胸口隐隐作痛,但不打紧。师兄呢?”

张轻羽指了指脸颊伤口,众人见其中流出的是黑血,无不担忧。白雪儿取出解毒丹药来,张轻羽服下后,闭目运功,也不知有无疗效。孟弦哭红了眼,紧紧抱着张轻羽不放,似觉得如此他能好过一些。

白雪儿道:“敌人好厉害,但若是再斗下去,咱们必胜无疑。”

伍白首道:“就怕他们的援军与他们一般身手,那局面可危险至极。”

金眼神道:“我有金果酒,虽比不上蟠桃酒那般神奇,但除了乱毒症外,无毒不解,无病不治。”

众人大喜过望,白雪儿道:“金眼神,你看来窝囊,可其实挺厉害哪。”

金眼神睁大眼睛,道:“我打架不成,但擅长祝福之术,却不输当世任何神仙。”

郑亮握住金眼神手掌,满目骄傲之色。金眼神遂取酒给张轻羽喝,酒一入口,张轻羽脸色立时好转。

白雪儿皱眉道:“咱们行踪隐秘,路上没遇上过人,怎会被他们追上?”

金眼神叹道:“我中了他们的邪法,若是我化作虚体,隐于无形,便会被他们知道方位。”

白雪儿道:“你怎地不早说?”

金眼神道:“我本以为自己不会虚化,但先前被伍小兄弟追打之时,一时慌张,就”

伍白首道:“你救了大伙儿性命,我欠你许多,先前对你凶蛮无礼,确是我不对,你若要罚我,我甘愿认了。”

郑亮忙道:“夫君,莫要怪我师父。”

金眼神听到“夫君”二字,登时蔫了,低声说好。

白雪儿道:“沿着银江往下,再过不久,便到了三圣国,那是东海百国盟会中的一国,很是繁荣,且离露夏朝已然不远了。”

金眼神喜道:“我最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白雪儿啐道:“人多眼杂,你又是这般金灿灿的大眼高个儿,一下子便会败露身份。”

金眼神紧张不安,道:“这该如何是好?”

白雪儿道:“咱们扮作富甲帮的商人,做个大木箱,将你关在里头,留个小孔让你出气便成。”

金眼神道:“我不用呼气,但不喜欢被关在箱子里。”

白雪儿哼哼道:“那就入城买一顶轿子,咱们大伙儿抬着你走,成么?”

金眼神如何听得出她话中讽刺之意?面露喜色,道:“好,那可好极了!”

白雪儿喝道:“好你个鬼!咱们找一辆马车,车上堆着箱子木桶,你在当中躲着!”

金眼神养尊处优惯了,闻言抱怨不休,但白雪儿不容分说,此事就此定下。

不久,三圣国已隔江可见,此国说是一国,可大多领土皆是荒村,唯有其国都三圣城颇大,众人在郊外上了岸,扮作商贾,找来马车与一些空箱子,金眼神缩身藏好,行入城中。此城原本依靠露夏王朝派兵驻守,但今年与露夏国翻了脸,露夏朝已然撤军,城中的守卫松懈怠慢,白雪儿付了些小钱,便顺利入城。

城中商人往来,店铺林立,东海百国的各式人物忙忙碌碌,行色匆匆。正因此处如此混乱,倒也不必担心引起瞩目。

白雪儿找一客栈,要了五间上房,郑亮与金眼神已是夫妻,可以同床共眠,伍白首也懒得多管,他自己气息微乱,须得调理。张轻羽喝了药酒之后,懒洋洋的想要入睡。

孟弦道:“我想去城中逛逛,顺便替轻羽哥哥买些补药,成不成?”

白雪儿也想逛街,道:“我随你同去吧。”

孟弦想了想,笑道:“好啊,我身边缺钱,师姐借我一点儿。”

白雪儿正想点头,忽然心想:“不对,两位师弟都受了伤,我怎能偷懒出去玩?”想到正事,唯有长叹一声,道:“我还是留下来守着,你与郑亮同去。”取出三两翡翠,交给孟弦,此处并非龙国,三两翡翠已算得一注横财了。

孟弦望着翡翠,眼睛一亮,又道:“亮儿要陪他相公,我一个人去就好,亲亲师姐,天仙师姐,这钱便给我花了,好么?”

白雪儿哈哈笑道:“小妮子,嘴真甜,又会讨价还价,你拿去花吧,千万小心些。”孟弦欢欢喜喜地去了。

白雪儿心想:“当年我也向行海想着法儿讨钱花呢。行海他在旁人面前对我很严,一万个不准,却偷偷地将翡翠摆在我房里,任我动用。”回忆这甜蜜往事,心中爱意如潮。

她来到客房中,静坐运功,脑中回想先前那三个青阳教徒的功夫,逐渐摸索出一些取胜路数来。她心想:“那长发的敌人招式虽妙,但说一句黔驴技穷,并不为过,我闪躲之余,若趁势反击,早就胜了。那秃子徒然有一身蛮力,但手法粗糙。那女妖遍体是毒,可在我九转阴阳功面前又有何用?陈白雪啊陈白雪,你号称身经百战,可胆子却着实小了些。”

她又反思数遍,终于确信自己以一敌三,也未必会败,因此放心了不少。

想完烦心事,又不见孟弦回来,不由担心。白雪儿摸出颠倒山那钥匙,默念口诀,孟弦行踪成了个模糊粗略的形影,浮现在她眼前。

原来在形骸创立颠倒山之后,深知敌人势大,高手如云,己方最安稳的保全之道,全在于“隐秘”二字中,而随着门中人物越来越多,保守秘密也愈发艰难。因此他创出一门道法,正如海法神道教入门誓言一般,可以查知众门人下落安危,亦可得知众门人有无泄密之举。

白雪儿见孟弦的影子身在闹市中,身上红光一闪一闪。这红光唯有白雪儿能见到,乃是孟弦心中有泄密之意的迹象。

白雪儿大吃一惊:“孟弦她想做什么?”不及细思,赶忙出了客栈,找向孟弦。

她运功疾走,掠空而过,只一盏茶的功夫,已至集市中,她站在一阁楼二层阳台,遥遥望见孟弦转来转去,向人打听。白雪儿施展梦魇玄功,悄然靠近孟弦,只听她问道:“此处可有富甲帮的驿站?”

有人指点了几句,孟弦欣然道谢,沿街前行,转了两个弯,豁然见到“富甲帮”匾额。孟弦走入店中,取出一封信来,对掌柜说道:“劳驾,我要送信。”

那掌柜的笑道:“姑娘是龙国口音,可是龙国人物?”

孟弦点头道:“是!还请把此信送往龙国皇城土行神龙大街戊戌门,孟高振侍郎收,若他不在,可交给他夫人利佳丽。”

掌柜的肃然道:“姑娘放心,我富甲帮送信生意,最是牢靠不过。哪怕隔了万里之遥,保管完好无损,一个月内必然送到。只不过价钱”

孟弦道:“你说罢,要多少钱。”

掌柜的说道:“你这信不重,需一两翡翠。”

孟弦愕然道:“这么贵?”

掌柜的哼了一声,道:“嫌贵?你可以找盛事帮的,不过他们不讲信用,说不定会将信拆开来瞧,更没准十年之后,才能送达。”

孟弦点了点头,付了账,掌柜的和颜悦色,取出一张封条,将信封好之后,又写给孟弦一张收据,说道:“两个月后,你可来我这儿,看看令尊有无答复,咱们送回信不要钱。”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已猜出孟弦是送信给父亲。

孟弦喜道:“多谢你啦。”又嘱咐两遍,方才走了。

掌柜的对身边伙计叹道:“轻轻松松,一两翡翠入手,这姑娘也不知讨价还价。不过受人之禄,忠人之事,咱们做买卖的,无过于一个‘信’字。”众人齐声称善。那掌柜的打了个呵欠,将那信抛入一旁的箱子里。

白雪儿一转眼便将那信盗了出来,无论那掌柜还是伙计皆没瞧见她形迹。她心中犹豫无比:“私拆他人信笺,不免有违道义,但本门规矩,决不许任何门人擅自与亲友往来。大伙儿皆是龙国要犯,不可因一人私情而殃及全派。这封信不能不看。”

她将信取出来一瞧,不由得惊怒交加,哑口无言,在那信中,孟弦除了陈述对父母思念之情,对皇城喜爱之意,也说了她对当前困于孤岛,不得自由的痛恨不满。她说自己深爱上了一位才智卓绝的少年英雄,已非他不嫁。这位少年英雄在门中地位举足轻重,她当竭尽全力,助这位少年英雄夺得掌门之位,随后再慢慢劝说他,以期有朝一日,能够与朝廷讲和,重受招安。

若仅是发泄心中怨气,倒也罢了。孟弦更在信中详述了颠倒山的方位。她告知父母若要来见自己,可以在附近某个镇子上暂住,自己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镇上打听消息。她还说颠倒山外的梅冬夏厉害至极,若要“胜过她”,只怕要数个军团之力,故“切不可轻举妄动”。

白雪儿娇躯发颤,心想:“还好我抢先一步,将这封信夺到手,否则若富甲帮的偷看信中所写,咱们颠倒山便会遭重重包围。即使富甲帮信用为上,可她父母毕竟是投靠圣莲女皇的孟家人,更需立下大功,方能自保!”

孟弦不知白雪儿有这审判功过之法,否则她万不敢如此乱来。但正因为如此,也暴露了这一大隐患。

九 不至思过崖

白雪儿将信收好,心道:“定当与孟弦谈上一谈,令她断绝这思乡之情。”至于孟弦意欲令张轻羽掌权之事,白雪儿也懒得计较,若将来张轻羽武功在自己之上,智计又胜过了她,白雪儿甘愿让位。

葬火纹说道:“你若让位,孟弦会杀了你,至少陷害于你,令你蒙上污名,再无法夺回掌门。”

白雪儿不禁骇然,道:“你怎能这么想?”

葬火纹叹道:“你与仙灵融合太久,渐渐淡忘了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孟弦虽然年轻,但心狠手辣,手段比你强的多了。”

白雪儿又想:“孟弦此举大违门规,且险些酿成大祸,按理应当重罚。但她是轻羽的爱侣,我怎能”反复斟酌,决定隐瞒此事,不告知旁人,但需与孟弦说个清楚。

她跟踪孟弦,见孟弦如释重负,哼着小曲,喜滋滋地买了药材、糕点、衣衫,什么贵买什么,最终包在一处,也没用得了半两翡翠。待孟弦走到人烟稀少处时,白雪儿在她肩上一拍,孟弦吓得浑身一震,抛了布袋,拔剑在手,她尚未看清敌人是谁,手中长剑已被夺走。

白雪儿道:“师妹,是我。”

孟弦脸色惨白,比见了青阳教徒更为惊惧,她道:“掌门师姐,你你怎地跟来了?”

白雪儿叹了口气,将书信取了出来,在孟弦眼前一晃。孟弦眼中登时显出迷惑、恐慌、愤怒、奸猾、憎恨等种种情绪,她颤声道:“这是什么?”

白雪儿道:“师妹,别骗我了,信我已看过。这件事你大错特错,若稍有偏差,已害了本门上下。”

孟弦知道瞒不过去,那封信是自己亲笔所写,且有自己署名。她慌张至极,将自己嘴唇咬出了血,过了许久,终于说道:“你想怎样?”

白雪儿道:“依照门规,当将你关入孤崖,面壁思过三年,随后再撤去所有职位,贬为入门弟子,从琐事杂物做起。”

孟弦怒道:“好,好,好,你一直便看不惯我,想要整治我了,对不对?你根本不是做掌门人的料!你说我会害死大伙儿我看是你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最终将本门毁于一旦!”

白雪儿气往上冲,唯有死死忍住,道:“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你父母尚在,也难免会有这般心事。我念在你是初犯,又瞧在轻羽份上,暂且压下这处罚,若再让我发觉有下一次,那就数罪并罚,抹去你记忆,将你逐出本门。”

孟弦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随后却陷入猜忌之中,不知白雪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她道:“你当真当真不罚我?到底还有什么毒计?”

白雪儿柔声道:“弦儿,我对你并无恶意,你是轻羽的心上人,我只盼你二人过得好。若将来轻羽当真处处强过我,我便让位于他,又有何妨?”

孟弦见她如此诚恳,心里多信了几分,神色放松下来,跪地说道:“多谢掌门师姐,我以前对你多有冒犯,可师姐却如此宽厚以待,我实是无地自容。”

白雪儿手隔空一托,孟弦被真气托起,她笑道:“那就没事啦,咱们回去吧。”

孟弦盯着她手中那封信,道:“师姐,这封信你毁了吧,我心意已决,再不会寄信回乡了。”

白雪儿倒也不傻,塞入胸口衣袋中,道:“这怎么成?此信留在我这儿,若你三年之后表现无过,我自会将此信销毁。否则,便是你屡教不改的铁证。”

孟弦神色不变,叹道:“好,师姐信得过我,我自也信得过师姐。”

两人回到客栈,张轻羽、伍白首皆已精神奕奕,再无伤患。白雪儿笑道:“啊呀,弦儿煞费苦心买的药可用不上啦。”

孟弦淡淡一笑,道:“反正花的是师姐的钱,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金眼神包着厚厚的布,遮住脸面,收敛仙光,道:“休养了这么久,是否应当上路?”

郑亮神态慵懒,笑道:“人家还有些累,夫君何必着急?天大地大,人海茫茫,青阳教哪儿会找的这般准?”

白雪儿暗忖:“他们夫妻似乎已然亲热,嗯,我当年与行海新婚燕尔,也是停不下的。”

金眼神东张西望,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白雪儿见他如此,心知有异,道:“你是不是方才化虚过了?”

金眼神道:“我怎会如此?但还是早些到达目的地为妙。”

陡然间,啪地一响,客栈门被重重推开,脱离门框,落在地上,六人步入客栈,白雪儿等心头一震,认得其中三人,正是那长发汉子、秃头汉子、金发妖女,另外三人则是活脱脱的妖魔,体格瘦长,头上长刺,手指宛如锐利的尖针。客栈掌柜见他们毁了店门,本已动怒,但见这等阵仗,又吓得魂不附体,店中其余客人也都面色惨白,躲在了一旁。

有见多识广者喊道:“他们身边是妖魔?莫非是道术士?”

长发汉子冷冷说道:“金眼神,把那事物交出来。”

白雪儿瞪了金眼神一眼,道:“什么事物?”

金眼神目光躲闪,道:“没不是要紧的东西。”

白雪儿怒道:“他们之所以能追上咱们,并非是你虚化之故,而是你携带的宝物,对不对?”

金眼神道:“姑娘所言,似乎很有道理。”

白雪儿大声斥道:“混账东西!大伙儿为你卖命,你怎地不实言相告?”

长发汉子见众人内讧,面露笑容,道:“原来诸位也是受骗,好,咱们无仇无怨,你将那宝物交给我,我便饶你们不死。”他虽这般许诺,可众人都知道青阳教徒出尔反尔,如喝水吃饭一般。

白雪儿抓住金眼神衣领,摇晃几下,道:“你说,你对得起咱们么?大伙儿为你险些丧命,你却始终有所隐瞒?你枉称仙神,可实则”话说到一半,她将金眼神一推,将客栈的后墙撞出个大窟窿,外头的阳光空气涌入客栈。她喊道:“你们先走!”

伍白首、张轻羽当即醒悟,张轻羽道:“师弟,你护送大伙儿,我与师姐抵挡一会儿!”

伍白首本要留下,但白雪儿、张轻羽皆已下令,不可违逆,他咬牙道:“好,你们快些赶来。”

孟弦还要多说什么,伍白首伸出长臂,将她与郑亮一抱,行动如风,从那窟窿中跑了。

白雪儿送走金眼神时,已回身面向敌人,那长发汉子反应最快,打出一招“妖火神拳”,白雪儿施展“九阳凤凰舞”,身罩火衣,将那火焰拳劲挡住,随后双臂分在身旁,上下震动,宛如凤凰展翅,火焰将客栈一分为二,却并不引起燃烧。饶是如此,客人店家皆吓得筋麻骨软,连滚带爬地向外逃窜。

长发汉子道:“邪烟、邪土、邪树,你们去追那贼神。”那三个妖魔面露不满,唯有答道:“遵命!”一齐返身,走向屋外。白雪儿不料他们反而往后退,喝道:“轻羽,缠住妖魔,我对付青阳妖邪!”

张轻羽运用轻功,扑向三个妖魔。金发妖女一甩手,打出数枚沉重的尖锥。张轻羽也摸出暗器一扔,他准头匪夷所思,竟将金发妖女的尖锥一个不剩地击落。秃子面露凶相,一蹦老高,拦住张轻羽去路。但白雪儿如梦潜行而至,在秃子肩上一按,掌力一吐,那秃子浑身巨震,脑袋着地,砸破了地板。

就这么短短一瞬,张轻羽终于赶上那三个妖魔,朝三妖打出三枚金镖,金镖迅猛异常,蕴含洪清猴王拳的真气,三个妖魔躲闪不开,挥动利爪,指力宛如屏风般横在前头。张轻羽冷笑一声,手指一拨,金镖绕了个圈,嗤嗤嗤三声响,擦中妖魔后背,即便这三个妖魔肌肤如石,也当即破开口子。三妖顿时大怒,猛攻张轻羽,张轻羽要的便是激怒这三人,引他们缠斗,足尖一点,反而冲出了客栈。

白雪儿见那三妖身手,知道张轻羽纵然不胜,也能自保,于是凝神对付这三个妖火教徒。金发妖女尖声道:“小贱人,我将你脸皮拔下来,烤来吃了!”说话间,口中喷出毒液,化作水柱。白雪儿动作加快,如何能被这毒液命中?

长发汉子猛冲过来,一招“青阳斜照”,跃上了天,一脚极快地踢至。白雪儿身子一分为二,非但躲开了这一招,更强悍地反击过去。长发汉子大声呼喝,掌影重重,以攻为守,掌力令白雪儿难以欺近。

白雪儿见状,立时变招,拔出异戎宝剑,反刺向那秃头汉子。秃头汉子暴喝一声,头顶长出尖角,体型暴增,伸出桌子般的巨掌,朝白雪儿纤腰一抓。白雪儿心头一惊:“糟了,他们力气还能增强?”

紧要关头,葬火纹助她一臂之力,白雪儿化作虚体,穿过这一抓,一剑刺中那秃子腹部,再一剑从他下巴刺入,脑中穿出。也是她异戎宝剑削铁如泥,否则非但伤不了敌人,反而断了宝剑。

她杀了这秃子之后,想要拔出兵刃,但长发汉子一招妖火神拳骤临,白雪儿还了一招九阳神掌,这一招硬碰硬对拼,再无法取巧,可白雪儿体内的金焰功恰好克制邪徒,那长发汉子口喷鲜血,飞速摔出,乒乓几声,将整面墙壁撞塌。白雪儿也是脏腑剧痛,内息紊乱,吐出一口血,终将宝剑归于手中。

金发女妖恰好绕至白雪儿正面,扔出数十道尖锥,白雪儿架开大半,一枚正中脖子,她疼痛之下,喝叱一声,施展金焰功,剑发金芒,长达三丈,好似纯阳神木,突然开枝散叶,以至于无处不在。金发女妖不料她剑招刚猛卓绝,挡无可挡,脑袋一下子分了家。

十 神龙赐福运

白雪儿只感到体内又酸又痛,毒素扩散,急急运九转阴阳功抵御,一时之间,头重脚轻,四肢乏力。

此时,有一人将她横抱而起,她见是张轻羽,心头一宽,又见张轻羽也伤得颇重,问道:“敌人呢?”

张轻羽道:“被我逼退了,先去与伍师弟汇合!”足尖一点,宛如飞鸟般钻出窟窿,随后腾空而行,一动便是十丈,他擅长暗器,自也轻功极佳,转瞬已远离了客栈。

途中有本门印记,两人追了一会儿,出了城,来到码头,伍白首在远处喊道:“师姐,师兄!”

众人重逢,心下欢喜,但白雪儿余光一扫,见孟弦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

白雪儿心想:“她见师弟抱着我,怕是吃醋啦。”此时葬火纹真气相助,伤势缓和了些,她道:“师弟,放我下来吧。”

张轻羽答应一声,缓缓将她放开,动作甚是轻柔。金眼神忙再取来金果酒,此酒虽疗效显著,可性子极烈,白雪儿有些头晕,连打三个呵欠,道:“我可真想睡一会儿了!”

张轻羽、伍白首道:“师姐一直没睡过,是该好好休息。”

白雪儿嘻嘻一笑,道:“还是两个师弟最亲。”

郑亮忙道:“掌门师姐,我夫君的金果酒,也算作我的功劳不是?”

白雪儿笑道:“亮儿、弦儿也都不错。”

金眼神指着江面,道:“大盐神在万诗山庄,从三圣城沿江而下,不必再走陆路,就能到达。”

白雪儿睡意愈发浓烈,恨不得闷头大睡。伍白首再运道法,召出小船,张轻羽不顾自己伤重,将她扶入船中。白雪儿又不禁朝孟弦看了一眼,却见她并无嫉妒之情,又听孟弦道:“轻羽哥哥,你自个儿也得小心些。”

船驶离河岸,张轻羽、金眼神、孟弦、郑亮一齐扳桨,便是游鱼也不及船快,过了一会儿,水烟袅袅,三圣城已消失在视野中。

孟弦道:“金眼神,快些给我夫君金果酒。”

张轻羽道:“不用,那酒喝了犯困,我并未中毒,只是些皮外伤,不打紧,我在此守着,让师姐多睡几个时辰。”

孟弦潸然泪下,道:“我如此担心你,你你还关心她?到底是我重要还是她重要?”

众人一听,皆默不作声,并不见怪。孟弦才不过十七岁年纪,此生只爱过张轻羽一人,发些小姑娘的脾气,可谓理所应当,再也寻常不过。

孟弦脸一红,取出颠倒山伤药,轻手轻脚地替张轻羽敷上,张轻羽对她一笑,两人柔声说了几句话,孟弦点头,眼波流动,俏脸羞涩,似是被张轻羽逗乐了。

白雪儿道:“金眼神!你给我从实招来!青阳教找的是什么法宝来着?”

金眼神一个冷颤,如变戏法般取出一个雕像,那雕像不过常人前臂大小,似是一根柱子,上头刻满难以辨认的文字。

伍白首问道:“这是何物?”

金眼神叹道:“此物名叫锁妖柱,是一伐木国的怀书公主临死前托付给我。”

白雪儿花容失色,心如刀割,道:“怀书公主?我曾见过她。”当年灵阳仙入侵之时,形骸、利歌、白雪儿等人曾潜入伐木国,救出怀书公主,也破坏了那召唤一百零八妖魔的神殿。怀书公主纵然年轻,可胆魄气度极令人佩服,与白雪儿交情甚好,想不到还是死于非命。

金眼神又道:“这锁妖柱中有召唤一百零八妖魔的法术,昔日灵阳仙曾试图运用,但被利歌国主阻止”

白雪儿道:“我也在场,这功劳应当算在我丈夫头上。”

金眼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群妖神殿被毁之后,怀书公主发现那阵法的中枢法宝,实则在于这锁妖柱。若此物落入青阳教徒手中,他们以妖招妖,只怕不逊于灵阳仙的手段,甚至更胜一筹。怀书公主于是抢出此物,逃到我家中,求我将此物送到安全之处。此物邪气沉重,她身躯支持不住,便在我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甚至不及用金果酒救她。”

白雪儿热泪滚滚,道:“既如此,那更不能辜负她了!”

张轻羽沉吟道:“但此物散发妖火,那群青阳教徒嗅觉如犬,阴魂不散,总能找上门来。若下一回的追兵更强过先前,又该如何是好?”

伍白首道:“师姐,你可知道一些隔绝妖火踪迹的道法?”

白雪儿闭目沉默,似在思索,但过了半天也未答复。众人一瞧,竟见她已大睡特睡,口水直流,不由莞尔。

伍白首道:“将此物交给我,我用影火与金焰功罩着,应当能断绝踪迹。”

张轻羽笑道:“是,让那些走狗鼻子失灵,才是上上之策。你我轮流运功吧。”

金眼神忙将此物交给伍白首,伍白首掌力如罩,散布于此物之上,众人不知效果怎样,但宝物散发的那股阴险气息倒也不见了。郑亮道:“师父好生了得!我可真没拜错师父!”

伍白首笑骂道:“我倒觉得自己收错了徒弟,整天闹心。”郑亮噘着嘴,抱住金眼神胳膊撒娇,金眼神想起伍白首发火模样,神态惴惴。

孟弦道:“由我来掌舵好了,你们大伙儿歇着!”

张轻羽道:“弦儿,你可别累了。”

孟弦温柔一笑,道:“哥哥放心,我也该帮上些忙了。”说罢望向前方,水雾茫茫,难辨形影,只朝金眼神所指方向航行。她又斜看白雪儿一眼,心中冷不丁冒出个极凶险的念头,她先是一惊,立时又镇定如常,似乎这念头本早就在心底,只不过此时才被她发觉。

她深吸一口气,暗中祈祷:“水行神龙,元始天尊,保佑我发现一处小岛,让这船可以停靠,千万要在这贱人醒来之前,我求求您啦。”

她想起纯火寺祭祀水行神龙的大典,轻轻摘下自己一丝完整长发,用血沾染,抛入水中,又将心中愿望说了几遍。

船头水波荡漾,孟弦感到风向改变,船稍稍转了方向。她偷瞧众人,无人发觉,于是心脏狂跳,双眼搜寻江面,不放过任何陆地的影子。

行了半个时辰,她望眼欲穿,双目酸楚,突然间,水烟散去,只见前方果然有一小岛,约有百丈直径,岛上花繁叶茂,树木兴隆。她忍不住欢呼了一声,但又怕惊醒了白雪儿,急忙忍耐住。

众人皆惊声问道:“弦儿,怎么了?”

孟弦道:“那里有一陆地,似有瓜果草地,咱们上岛休息休息如何?”

金眼神摇头道:“不行,不行,敌人绝不会放过咱们的。”

孟弦早已想好借口,说道:“伍师兄的真气需维系此船,又要隔绝宝物妖火,消耗太过厉害,万一遇上危难,岂不糟糕?而轻羽哥哥又遍体鳞伤,需要静养,对不对?再说了,掌门师姐喝了金果酒,睡得死死的,到了岸上,才能休息得更好,是也不是?”

金眼神头脑简单,也想上岛瞧一瞧,当即说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张轻羽皱眉想了想,道:“确实,白首这阻隔法子要么有效,要么无效,且以逸待劳比车马劳顿要强,白首,你也该换我了。”

伍白首早已真气不济,叹道:“我功力毕竟不到家,若非如此,也不会累得师兄师姐受伤。”

张轻羽哈哈笑道:“我也学艺不精,要不然,岂会被揍得这般狼狈?”

郑亮笑道:“弦儿小师叔真是福将呢,换做是我,可万万找不到这休息的好地方。”

孟弦道:“那说定了,就上岛歇下。”快手快脚,将船靠了岸。她又极轻极小心地将白雪儿搬下了船,生怕稍有震动,将她吵醒。张轻羽揶揄道:“放心,我这师姐最爱偷懒,一旦睡下后,便是天雷阵阵,她也醒不过来。”

孟弦道:“那可最好不过啦。”

此岛风景倒也颇美,众人皆感安宁,精神爽朗,且树木遮挡来风,更易于修养伤势。伍白首将锁妖柱交给张轻羽,张轻羽依照伍白首之法,将此物罩在影火中,他仍有些伤势,这举动倒也并不轻松。郑亮升起一堆火,捉了些野味,金眼神与她协力烧烤,不久香气四溢,而此处仍笼在雾气中,倒也不怕青阳教徒瞧见。

孟弦见无人注意她,施展身法,抱着白雪儿来到另一头岸边,心里害怕,手几乎不住震颤,她急运龙火功,方才得以静止。

她心道:“都是你不好!是你逼我这么做!这婆娘看似大咧咧的,可心机比谁都重!若不杀你,我与轻羽哥哥永远不得自由,永远难有善果!”

她想起白雪儿跟踪自己,盗取自己书信,却以此要挟自己,还装出一副恩人嘴脸。

她想起情郎抱着白雪儿的神态,那无疑极关切,极爱护,就仿佛随时可以为这婆娘牺牲性命似的。

她又想起自己远离父母、背井离乡,困于孤岛,过着无聊乏味、危机重重的日子,难道不是拜这贱人所赐?

她还想起了孟行海,当初她年纪幼小,却对这位家族中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崇拜至极,吵闹着要拜入他的门下。但也是这奸诈无耻的狐狸精,用不要脸的手段迷住了他,夺走了他,更令他从此下落不明。

孟弦妒火中烧,霎时将畏惧之情燃尽。她取出一柄匕首,掩住白雪儿嘴,一剑刺入白雪儿心窝。

十一 飘飘雪蜃龙

白雪儿好似飘上了天,四肢轻柔,眼前景致犹如梦境一般。她想摆动四肢,只觉自己脚下踩不着实地,却又并非在水中漂流,她全身静止,环顾四周,一切皆模模糊糊,似极为空旷,又仿佛被困住了。

白雪儿心道:“是梦,我再睡会儿。”

葬火纹急道:“你快死了,还这般没心没肺?”

白雪儿道:“糟糕,还是个噩梦。”

葬火纹道:“并非是梦!孟弦害了你。”

白雪儿睁大眼睛,这才看清上空站着一人,正是孟弦。她似站在水面之上,而白雪儿却在水面之下。孟弦抱着一人,则是另一个白雪儿。她从那个白雪儿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另有颠倒山的钥匙,再将白雪儿往水中轻轻一扔,使水行龙火功,白雪儿朝下沉去,但却又是朝此处落来。

白雪儿怒道:“这奸贼!她怎的这般狠?”

葬火纹道:“你心慈手软,她却与你截然相反。早该如我所说,将她魂魄吞了,也不会沦落至此。”

白雪儿道:“我真的…真的死了?”

葬火纹道:“真真假假,在梦海中并无差异。”

白雪儿想要大哭,想要见到形骸,但葬火纹道:“还好有我在,我可以助你复生。”

白雪儿喜道:“原来你吓唬我,其实早有办法了?”

葬火纹道:“你习练梦魇玄功已久,魂魄常常潜入梦海缝隙中,但与我魂魄总有隔阂,一旦我令你重生,你将真真切切成为梦海中的灵体,形貌皆会剧变。”

白雪儿道:“我…会不会变成个丑八怪?”

葬火纹道:“美丑胖瘦,皆看造化,你此刻纵然美貌,可世人皆畏惧远离你。复苏之后,情形不会比先前更差,说不定还能好些。”

白雪儿转动脑筋,紧皱眉头,道:“对了,就算我喝醉了酒,可岂能让这小贱人轻易杀死?刀刃加身时,我怎能毫无防备?”

葬火纹道:“是我故意的。”

白雪儿大怒,道:“我就知道!果然是你捣鬼!”

葬火纹道:“我在你脑中寄宿愈久,自然而然便想要与你进一步融合,此乃仙灵天性,否则再拖延下去,你我皆会发疯。”

白雪儿道:“那你大可以离我而去!”

葬火纹道:“雪儿,你已是我心中挚友,胜似骨肉,我对你唯有照看关爱之意,怎能忍心抛弃于你?”

白雪儿对葬火纹也情义深厚,不禁动容,道:“臭章鱼,说的这般好听,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葬火纹道:“我不分雄雌,与你更非同类,岂有此庸俗心意?”

白雪儿脸上一红,笑道:“谁说这心意庸俗?我与相公间便高山流水,甜蜜风雅得很。”

她等了片刻,见自己毫无“复活”的迹象,道:“喂,你不会弄错了吧,当真害死了我!”

葬火纹道:“我并非无形仙灵,故而需耗时颇长,你此刻只是假死,期间我将一门习练多年的蜃龙吞海功传入你体内。”

白雪儿想起当年马炽烈被圣莲女皇所杀,立时化作奇异强悍的异物,自己此时际遇倒与那时相像。她心下忐忑,道:“马炽烈当年可变成个疯疯癫癫的…的仙灵,后来被师父治愈,我呢?”

葬火纹道:“疯疯颠颠,倒不至于。我当竭力维护你,不会乱你心智。”

白雪儿眼下徒呼奈何,唯有沉住气等待,又心想:“孟弦她害了我,伍师弟非杀她不可。轻羽师弟呢?会不会偏袒她?两人若为这小贱人打起来,当真是师门不幸。唉,她犯错之时,我纵然不杀她,为何还要替她隐瞒?这下可是自讨苦吃了。”

不知为何,她半生半死,反而心境超然,不悲不喜,如看戏一般望着上方。她的躯体仍缓缓沉来,被暗流一推,行向远方。白雪儿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只盼葬火纹莫说大话,坑了自己。

孟弦将那信一把火烧了,又试着运符华法使用那钥匙,神色苦恼,似难以索解。白雪儿暗暗得意:“小贱人,这玩意儿唯有我能用,我若不传给旁人,便是废物一件。”但转念一想,自己死在这孟弦手里,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过了片刻,孟弦终于放弃,匆匆将那“钥匙”也抛入水里。她往水里一跳,确信白雪儿尸首已踪迹难寻,把自己手臂在水下一块石头上一敲,登时皮开肉绽,这才哭喊道:“救命!救命!”

少时,张轻羽、伍白首飞快赶到,见她身在水中,血染衣衫,又不见白雪儿,不禁大骇。张轻羽喊道:“师姐呢?”伍白首更不多话,跳入水里,凝目搜寻。

孟弦见张轻羽根本不关心自己伤势,神色恼恨,但她愁眉苦脸的,两者差别倒也不大,旁人如何能看得出来?她哭哭啼啼道:“师姐忽然呕吐,我见她衣衫脏了,带她到河边洗洗,谁知水中一下子跃出个妖魔,他伤了师姐,我也险些被他拽入水里。我…我…当真没用!”

伍白首想要斥责她,但张轻羽已然怒道:“你怎能擅作主张?独自带师姐到如此危险之处?为何不与咱们说一声?”

孟弦霎时大哭,道:“我怎知道这岛上这般危险?你们不是说青阳教的找不过来了么?”她伸出手,又道:“我也受伤啦,险些死在水里,你只想着师姐,对我却不闻不问?”

张轻羽心中一软,看了看她伤处,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但师姐却有性命之忧。”

伍白首道:“全是我不好,自作聪明,掉以轻心,我死也要救回师姐!”于是施展迷雾师功夫,搜寻白雪儿命运踪迹,但白雪儿此时已在乾坤之外,他运功许久,无济于事。孟弦本担心他找到尸体,自己免不了要多费心解释,又见伍白首咬牙切齿,五官拧在一块儿,才渐渐宽怀。

金眼神、郑亮也已到达,闻言心急如焚,张轻羽将孟弦交给郑亮,道:“替她疗伤。我入水去找师姐。”说罢运用道法,招来六条小鱼,道:“顺着水中血迹,领我去找我师姐!”

孟弦嘤咛一声,做晕厥之状。郑亮“啊”了一声,道:“她…她也…”

张轻羽、伍白首的心却系在白雪儿身上,齐声道:“她不要紧,师姐才要紧。”

孟弦又恨又恼,正不知如何应变,骤然间,空中一声大吼,一团凶嚣邪恶的妖火落在众人面前。张轻羽这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忘了隔绝那锁妖柱,不料青阳教徒这么快便找来。但伍白首那法子也未必有效,否则水下妖魔如何能捉走白雪儿?

那妖火中现出一铁塔般的身影,瞧此人样貌,依稀是先前那个披头散发的汉子。但此人目下亦化作妖魔人形,身高丈许,一双长角分叉如鹿,口中尖牙弯曲,指尖血红,双目磷火熊熊。他冷笑道:“你们想到法儿遮掩锁妖柱,却又有何用?还不是时断时续,终究让我祝刚找上了?”

张轻羽、伍白首同时想到:“看来那隔绝之法未必无效,但不能有片刻松懈。”

张轻羽喝道:“把师姐交出来!”

祝刚对白雪儿有些忌惮,转动脑袋,扫视当场,道:“你那师姐?她不在此间么?”

伍白首道:“你休得装蒜!不是你们将她捉走的么?”

祝刚道:“咱们的援军尚在百里之外,捉她之人,并非是我的人。”

张、伍二人心下起疑,但随即那祝刚吼道:“把东西拿来!”打出两招妖火神拳,他此刻化为妖魔,功力增长数倍,这两拳破空而至,势若惊雷。

张轻羽、伍白首各施展迷雾逆运功,但妖火非乾坤之物,妖火越强,越难预测。此人双拳波及太广,两人躲闪不开,只得以十成金焰功严防。砰砰两声,两人被拳风击飞,落地之后,张轻羽翻身跃起,脸色惨白,但伍白首血流满面,只能勉强坐直身子。

张轻羽喊道:“师弟!金眼神,快带他走!”

金眼神身法倒快,一猫腰,将伍白首背起。伍白首喊道:“不用管我,我与师兄同生共死!你们快逃!”

话未说完,祝刚已离张轻羽咫尺之遥,张轻羽剑闪金光,纷纷扬扬,朝祝刚刺出十余剑。但祝刚犹如三头六臂,高接低挡,手掌胜铁,将金剑尽皆抵消,随后他一拳重重打在张轻羽胸部,张轻羽痛呼一声,身子在空中划了个圆弧,骨头不知断了几根,孟弦心胆俱裂,眼睁睁看着张轻羽落在自己面前。

祝刚斗得兴起,仰天大笑,高振双臂,道:“第七层的龙火攻,加上妖火,当真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你们想走?一个也休想活命!”他跃上高空,双掌发力,刹那间妖火漫天,犹如天塌山裂,朝众人罩下。以他此刻功力,足以将这小岛夷为平地。

倏然之间,张轻羽见半空中出现一异象,那异象像是人形,容貌美丽绝伦,更胜天仙,留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那长发乍看之下,约有一丈之长,可朦朦胧胧间,又仿佛一条遮天蔽日的白龙,出没于云雨之中,令人身心震荡,魂魄不宁。在异象身旁,涌现出千景万象,有花鸟鱼虫,有金树银花,甚至白钻铸造的月亮,琥珀一般的太阳,皆忽隐忽现,变化无穷。

异象迎向祝刚掌力,如此一动,更是美得匪夷所思,哪怕有生花妙笔亦难描绘。她那长发一转,犹如海市蜃楼、阔海弥天,将那掌力就此化归无形。

十二 杀戮者无罪

张轻羽等望那异象,只觉似曾相识,但无论如何想不出那故人叫什么,就似入了梦,越是着急,越一事无成。又觉得那异象固然绝美,却又令人害怕到根根骨头里。

祝刚先是一惊,随后战意更高,他喊道:“什么古怪?来的正好!”合身扑向那异象,十指在前,同时如陀螺般急转,妖火化作漩涡,去势迅猛难挡。

那异象正是苏醒的白雪儿,她朝祝刚拍出一掌,掌力气象万千,幻影漠漠,这一招唤作“大千世界”,敌人若想靠近她,便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须得长途跋涉,每前进一尺,需耗费极大力气;而若敌人想要远离,则又变得难以逃离,近在寸许之间。那祝刚朝前突进,只觉得艰苦卓绝,两者相隔远得叫人绝望,不得已唯有收招,待欲变招再斗,白雪儿手掌一切,正中祝刚额头。

此招也有名堂,叫做“森罗万象”,那祝刚眼前霎时涌现出繁复景象,似有无尽之喜,唾手可得,又有无穷之悲,万世难度。祝刚心中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喜怒无常,朝生暮死,他惨叫一声,吐出血来,从空中坠落在地,砸得地陷尘扬。

白雪儿在空中盘旋,似人化成龙,又似龙化了人,人龙合一,于是蜃幻丛生,雾影无际。忽然间,那祝刚翻身跃起,此人极度顽强,对死亡畏惧万分,竟然中了那一招后仍有一口气在。白雪儿面无表情,蓦然朝祝刚俯冲,其姿态宛若白龙潜海,声音则恰如天龙齐鸣。张轻羽等见那架势,心中一惊,全数朝山石树木后躲避,但听嚓嚓声响,泊泊之音,好似靴踩雪地,又如冰雪消融,一股白茫茫的大雾遮蔽了小岛。

众人猜测这白雾有异,于是屏住呼吸,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白雾散尽,众人睁目观察,却见岛屿上的花草树木,皆染成了透明异色,就好像水晶一般,众人再互相查看,皆无异状。

远处站着两人,一人是那祝刚,一人是那异象。祝刚已成了水晶雕像,僵直不动,而那异象望着雕像,微微点头,似极满意这一杰作。

张轻羽道:“她是仙灵?”

金眼神道:“看着像,但此处怎会有仙灵?”

伍白首道:“这小岛定有古怪。”

张轻羽缓缓说道:“但不管怎么说,这仙灵救了咱们的命。”

异象似穿着风织成的袍子,上头色彩缤纷,可细看去却又空无一物。她抬起纤臂,掩嘴一笑,倏然间没了行踪。众人虽感激她救了大伙儿性命,见她一走,又皆心生死里逃生之感。

张轻羽再也支持不住,往后坐倒,孟弦赶忙道:“啊,你的骨头断了,须得平躺,切不可乱动!”

张轻羽道:“我不要紧!师姐呢!师姐仍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金眼神道:“要不要我招此处土地问问?”

伍白首、张轻羽齐声道:“你怎地不早说?”

金眼神愣愣说道:“你们又没问我,我也没想起来。”

孟弦面如死灰,心想:“若是那土地看到我做了些什么,我岂不是轻羽哥哥会不会要杀我?”于是嚷道:“就怕青阳教的又会追来,先逃命要紧!”

金眼神吓得一个冷颤,道:“言之有理,我看那白龙女也凶险得很。”

张轻羽道:“大不了与师姐同生共死。”

伍白首道:“不错,师姐若性命不在,咱们有何面目活在世间?”

孟弦跺一跺脚,道:“张轻羽,你半点也不为我着想么?一点儿也不顾着大局么?”

张轻羽愕然道:“怎么了?”

孟弦大声道:“你若死了,我如何能独活?若是你再有这等轻生念头,我立刻在你之前横刀抹脖子,死在你面前!况且那锁妖柱才是重中之重,若落入妖魔手中,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惨遭屠戮!咱们此行唯一使命,便是不计代价,将此物送到清高仙长手中。想想若是掌门师姐,她又会怎么做!”

张轻羽身子一震,手心满是冷汗,抬头看着孟弦,像头一回认识她似的。过了半晌,他重重低下头,道:“我来召船,预备出发。”

伍白首道:“师兄,你怎能”但张轻羽与他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伍白首心中一凛,明白了他的心意,闭口默认。

孟弦心头狂喜,脸上却是欣慰哀伤的复杂表情,演得再逼真不过。她道:“我也学过这变船道法,由我来吧,一、两个时辰还难不倒我。”

张轻羽暗暗捏紧拳头,道:“有劳师妹了。”

孟弦嗔道:“你怎地叫的如此客气?”

她来到岸边,画符念咒,猛然见到一个浪头轻轻打来,将一具躯体送上了岸。她看那躯体正是白雪儿,吓得头皮发麻,魂不守舍,不由得喊了一声。她当即便已后悔:“我怎地不悄悄处置了她?”可声已出口,想要弥补,为时已晚。

伍白首一阵风般跑了过来,张轻羽身子不便,手脚并用,赶向此处,金眼神忙将他背起,一转眼,众人齐聚江畔,孟弦见状,头一个扑到白雪儿身侧,暗忖:“她应当死了,但若未死,我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杀她一回?”

她记得膻中穴乃是死穴,若用力巧妙,凡人中指后立时便死。白雪儿即使活着,也定然虚弱无比,这一指当能要了她性命。

正想动手,伍白首一拍她肩膀,道:“师妹,你让开!”随后手指探白雪儿鼻息,少时,他咧嘴“啊啊”大叫,双手比划,不知是哭是笑。

张轻羽喊道:“她还活着?”声音竟似哭了。

伍白首话也说不出来,只欢喜点头。金眼神、郑亮欢呼雀跃,孟弦跟着举手欢庆,可心中惊惧大得无以复加,只想逃走,但她深陷孤岛,又该逃到哪儿去?

众人皆未认出白雪儿正是那白龙异象,盖因世人做梦,大半是记不住丁点梦境的,白雪儿的蜃龙吞海功超乎现实,功力弱于其者,魂魄本质上难以相信,见了之后,自行便忘了细节,绝不相信那异象会是世间的任何人物,即使曾经有过些许怀疑,那怀疑也已烟消云散,难以想起。

白雪儿“嘤”地一声,睁开眼来。伍白首大声道:“师姐!你受伤了么?”

白雪儿又是“嘤”了一声,摇了摇头。

伍白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沉入水里的?”

白雪儿再度“嘤”了一声,金眼神道:“糟了,听说世上有一嘤咛怪,专门附身女子,令人丧失言语之能,只发嘤嘤之音。”

孟弦急道:“那嘤咛怪危险不危险?当不当立即铲除”

金眼神道:“无害倒是无害,但那嘤咛声听得叫人厌烦至极,揍上几拳,就能治她。”

白雪儿长舒一口气,道:“我没事,谁是嘤咛怪来着?谁敢揍我,我便揍谁!”

伍白首喜道:“好极,好极了,师姐,你没事就好。”

张轻羽见她衣物上有一滩血迹,迟疑片刻,道:“师姐,究竟是何人何物伤你?”

白雪儿摇头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啦,醒来之后,就在水底,但本仙子有九转阴阳功护体,总算没被淹死。”

众人心中皆大石落地,张轻羽疑虑暂消,孟弦这才由衷地笑出声来,暗忖:“她这白痴,竟未察觉是我动的手?好极,好极了。”

白雪儿在怀中摸索片刻,取出颠倒山那翡翠玉器的钥匙,皱眉道:“掉了不少事物,但总算这玩意儿还及时捞了回来。”

孟弦见白雪儿对自己的诸般动作一无所知,甜甜一笑,道:“师姐,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你是吉人自有天相,总会平安无事的。”

白雪儿朝她眨了眨眼,道:“是啊,不过这岛上怎么了?”

众人于是将那祝刚袭来,被岛上异象所除之事告知。白雪儿故作惊诧,长吁短叹了一番,道:“事不宜迟,立刻开溜!这回你们养伤,由本仙子变船。”

金眼神再用金果酒救人,白雪儿施法,船一入水,便随风逐浪,行向远方。众人见白雪儿精神十足,似乎从未受过伤,皆啧啧称奇,白雪儿笑道:“本仙子坐镇,你们全都睡吧,就算来十个八个青阳妖邪,本仙子一根头发就打发了。”

张轻羽、伍白首早已睡意连连,难以抗拒,又听水声平静,不久入睡,孟弦也长久不曾合眼,放下了心思,渐渐坠入梦乡

她见到血色的天,血色的云,血色的地,血色的海,海声潇潇,传上岸来。

岸上有一孤崖,孤崖上坐着一位绝丽少女。孟弦认出她是白雪儿,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她猜自己或许是在做噩梦。

奇怪,做梦之人,怎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呢?

白雪儿道:“你为何要杀我?”

孟弦先是一吓,但旋即又心平气和,她不过是在做梦,在梦中,自然可以畅所欲言了。

她道:“你又未死。”

白雪儿笑道:“谁说我没死?”

孟弦冷哼一声,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你这人根本不是当掌门的料!你这般轻浮,这般手软,这般犹豫,这般愚蠢,总有一天,大伙儿都会被你害死!”

白雪儿道:“是么?多谢你啦,让我得此教训,嗯,我得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呢。”

孟弦索性敞开了说,她又道:“你还是个妖艳贱货!不知廉耻的贱婢!你勾引了师父,让他为你着迷,你可知我曾经多喜欢他么?”

白雪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还真不知道,嗯,这确实怪我不好。”

孟弦将心底对白雪儿的不满一股脑全说了出来,甚至说了张轻羽将白雪儿看得比自己更重,自己心中的嫉恨,便如火上浇油,燃烧得愈发猛烈。

白雪儿哀叹道:“看来我这人罪大恶极,你想杀我,非但没错,反而是大功一件了?”

孟弦冷笑道:“正是如此,你这贱婢,若是有半点自知之明,为何还有脸活着?”

白雪儿回过身,面对孟弦,刹那间,她身姿似幻似真,如龙如人,长发似龙,龙颜若人,美轮美奂,天地罕有。

孟弦瞪大眼睛,如赤身坠入冰窟,心脏吓得似停止跳动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梦极为古怪,似乎受眼前这异象操纵。

白雪儿嘴裂得极大,笑容既凄美,又可怖。

她道:“你杀人无罪,本不该死,可我当真饿啦。”

孟弦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白雪儿将她的魂魄一口吞没,在腹中,她听见孟弦惨声求饶,魂魄剧烈挣扎,但一眨眼间,便已被消融无存了。

十三 立誓报此仇

船浮于寂静之中,突然间,孟弦大声尖叫起来。张轻羽陡然惊醒,见孟弦气若游丝,脸色如死人般苍白,急将影火注入她任督二脉中,但她经脉登时闭塞,瞪大双眼,眼珠变作白色,撒手人寰。

张轻羽惊呼一声,握住恋人手掌,感到她掌心冰冷,再无半点存活迹象,他哭道:“弦儿!弦儿!快拿金果酒来!”

金眼神一瞧,叹道:“没用了,弦儿姑娘已死,金果酒也救不回来。”

张轻羽怒道:“骗人!骗人!她好好的,怎会突然”但他是迷雾师,隐约能见孟弦命线中断,死于非命。他将孟弦拥入怀里,泣不成声,只反复道:“骗人!骗人!”

众人见了,无不为他心碎,白雪儿也自责不已:“孟弦性命倒也罢了,可师弟为她如此伤心,唉,全是我不好。”

但孟弦犯下大错,非但违背门规,更想连掌门人一并害死,放于任何门派,皆是不可饶恕的死罪。白雪儿口中仍能感到魂魄那鲜美甘甜的滋味儿,她毛骨悚然,却又不觉得自己该为此后悔。

伍白首叹道:“师弟,事已至此,唯有节哀了。她或许本就有错”

张轻羽抬眼瞧他,眼中似欲喷火,他道:“那不过是你我猜测而已!连师姐都记不清,正是莫须有的罪名!”

白雪儿心下一惊:“他们早就猜疑孟弦了?”但想来实属平常,孟弦言行之中诸多破绽,登岛前后一下子变得极为活跃,自己这两个师弟精明能干,如何猜不出来?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白雪儿能在梦中食人魂魄。

伍白首见白雪儿神色困惑,郑亮、金眼神皆惊讶不解,叹道:“死者为大,她已然死了,我绝不会再说她坏话!”

张轻羽泪光晶莹,起初有些万念俱灰,但旋即想起复仇,喊道:“弦儿她为何突然死了?”

白雪儿摇了摇头,道:“是不是她患有离奇的病,或是中了什么毒?一下子发作出来?”

伍白首道:“不像是病,倒像是毒,若是中毒,体表却毫无迹象,可见此毒厉害无比,杀人于无形之中。”

张轻羽喃喃道:“我替弦儿算过命,她本能活过两百岁,为何我会算错?是谁更改了她的命运?”他瞪视伍白首,目露凶光,神色凄厉。在众人之中,唯有他与伍白首是迷雾师,能够篡改命理。

伍白首恼道:“师兄,你这是何意?我若贸然操纵人命,难道不怕天罚么?”

张轻羽迫自己冷静,点头道:“你尚未练成这境界,而且为人刚正不阿,师弟,对不住,是我错怪你了。”

伍白首道:“师兄伤心太过,自会心神不宁,我岂能稍有责备之意?”

张轻羽又道:“是命运之外的事物害了弦儿,要么是第二层的妖魔,要么便是仙灵。在那岛上,咱们都遇上过了。”

金眼神霎时想起了什么,哆嗦的极厉害,张轻羽急道:“你可有话说?”

金眼神道:“那却是仙灵仙灵的手段,在梦中游荡,食人魂魄,你看她双眼发白,再瞧她尸首太阳穴,是否发黑?”

张轻羽赶忙一瞧,果不其然,金眼神道:“那是仙灵将人的魂魄一齐吞了的缘故。”本来人若一死,魂离体而去,魄还会在身躯上残留一段时日,若是横死之人,便会化作僵尸饿鬼。可孟弦魂魄同时消失,身上无损,必是仙灵作祟。

张轻羽咬牙道:“是那那异象,岛上的异象!是那异象杀了弦儿!我必要替她报仇雪恨!”

白雪儿以为他会猜到自己,不想隐瞒,正欲实言以告,但葬火纹及时劝阻了她,道:“他们绝想不到是你,你又何必承认?”

白雪儿道:“他们怎能想不到?我那形貌至少有我的脸蛋身材。”

葬火纹道:“对他们而言,那仙灵是梦中来客,而你是活生生的人。就如水火不相容,人怎能将火当成水?又怎能把水当做火?那违背常识,极少有人能看破。”

白雪儿见张轻羽暴跳如雷,悲哀至极,心想:“可若我告诉他之后,至少让师弟能好过一些。”

葬火纹道:“那唯有令他更陷入苦恼中,你也平添不少麻烦,为何多此一举?”

白雪儿暗暗叹息,心想:“我虽未杀错了人,可被杀者的亲友却伤心欲绝。原来作恶者,心情如此糟糕,如此惶惶。”

葬火纹道:“故而你我今后只吞恶人魂魄,尽量少杀好人。”

白雪儿恼道:“无论是谁,皆不许吞魂,那般还不如正大光明的杀了呢!”葬火纹叹气不语。

只听金眼神又道:“人死后,魄留得越久,尸体越难腐烂。但她魂魄皆无,这尸体一时三刻便会发臭。”

张轻羽怒道:“你是让我将她沉入江里?不行,弦儿是我妻子,说什么也不能如此待她。”

白雪儿柔声道:“师弟,你更愿意瞧着她在你怀中腐朽生蛆么?不如留下她美好形体的记忆,总好过看着她一点点儿变得残破不堪。”

张轻羽仰天长啸,泪如雨下,他运功变出另一艘船,将孟弦尸首放了上去,一招火行神龙掌,火焰霎时笼罩了尸首,片刻间已将孟弦烧的尸骨全消。张轻羽对天发誓:“我苦练武艺,必杀了那江岛上的异象,为亡妻孟弦复仇!”

白雪儿心里暗道:“我这辈子都不变作那异象,你这誓言未必作数,也甭报仇啦。”

此后,众人又担心那异象紧追不舍,暗中害人,皆不敢入睡,奈何酒气发作,张、伍二人再度陷入睡梦,足足睡了半天,好在相安无事,一路太平,非但异象未曾动手,青阳教徒也并未追来。

在江上飘行数日,终于抵达那万诗山庄,只见好大一座林子,林中好大一座山,山上好大一座庄园,当真风景如画,光彩美妙,瑰丽壮观,气派超群。

白雪儿道:“就是那儿?”

金眼神道:“就是那儿,大盐神烟酒齐的万诗山庄。”

白雪儿皱眉道:“一瞧便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哪像我夫君那般清廉?”

金眼神叹道:“雪儿掌门,恕我直言,同样是清高仙长,掌管东方地庭,烟酒齐拿钱办事,勤快贤能,门庭若市;你夫君是不拿钱也不办事,尸位素餐,门可罗雀,他比行海老弟可强的多了。”

白雪儿笑道:“行海他只想打架,结果误打误撞得了清高仙长之位,也不能怪他啦。”

众人上了山,见山门前排起长队,皆是地庭来使,有的是露夏王朝地庭,有的是星网国地庭,有的是三圣国地庭,有的是七荤山地庭,有的是八素海地庭,皆不空手,准备充分,礼品价值不菲。

白雪儿咋舌道:“这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张轻羽顿感不耐,愤恨无比,心想:“我妻子惨死途中,却要排在这群行贿奸神之后受气!”他只想将怒火倾泻出去,无论是地庭也好,天庭也罢,皆是谋财害命,欺压凡间的强盗土匪。他大喝道:“闲着没事做的,都给我让开了!”

众元灵小神见他是个凡人,面露不屑,有人嘲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拿什么献给仙尊?你老婆么?”

张轻羽影火霎时爆发,凌空一捏,抓住那出言不逊者,喝道:“你说什么?”

刹那间,群神大骇,喊道:“是迷雾师!是迷雾师!”想当年,星知统领的迷雾师是天庭中极强的势力,几乎无一党派足以抗衡。纵然星知逝世已有数年,迷雾师也从天庭消失,但余威仍足以震慑天地。

白雪儿忙道:“师弟,不可犯了众怒!”

却听山庄守门人道:“吵什么?吵什么?要打架滚回去打,莫坏了我家仙尊的石阶!”

金眼神双目变黑,已唤黑眼神出来,他将一封信送给山庄守门人,暗中塞了好处,道:“兄弟,还请代我传信,回来后另有重谢。”

那守门人霎时神态和蔼,笑道:“立即,立即!”快步跑上了山。

郑亮奇道:“夫君,你送的是什么信?”

黑眼神露出冷笑,低声道:“这大盐神当年来我酒宴,有重大把柄落在我手上,我要他见我,他不得不从,否则我叫他这清高仙长被万仙盟扫地出门。”他是金眼神时颇为痴傻,但一变做黑眼神,立刻诡计多端,深谋远虑,且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正如所料,一盏茶之后,那守门人急急返回,快如插翅,喊道:“请金眼神一行人入山一见。”

此言一出,群仙哗然,有人破口大骂,但另有多人反而向金眼神打招呼,道:“金老兄!上次承蒙招待了!”“金老兄,啥时候再有宴席,莫忘了叫小弟弟我!”金眼神又变回淳朴模样,和众仙打招呼,看来此人所言非虚,他交情之广,可谓东方第一。

那大盐神穿得像是个武将,头戴红盔,一身绿甲,面色如枣,好一个长须美髯公。他见到众人,恨声道:“老金,你怎地不讲义气,反而要挟我这老朋友?”

金眼神再度变脸,双目漆黑,他冷冷道:“是谁不讲义气,非要将我这老朋友拒之门外的?”

烟酒齐叹道:“罢了,罢了,你一来准没好事,说罢,要我帮你什么忙?”

黑眼神漠然一笑,将那锁妖柱放在烟酒齐面前,道:“我非但不是来害你,反而有一桩升官发财的大好事摆在你面前。”

烟酒齐一听,不禁心动,于是黑眼神将青阳教所作所为说出,但他深知在天庭为官之道,所言并不牵扯到圣莲女皇,以免烟酒齐胆小退怯,只说有一邪教,敬拜妖魔,在凡间闹事,若能一锅端了,在天庭之中必能获得极大威望。此言正挠到痒处,只把烟酒齐听得心花怒放,连连说好。

十四 阳光风雨后

阴间,前方道路延伸至一河谷中,河谷早已干涸,万年河流的冲刷将山壁染成了褐色,两边的山崖被凄惨的微光笼罩着。这条河道通往幽暗中,但前方当是平原,另有一处通往漆黑骨地的出口。

利歌回头看了看同行众人,不少已极为不适。他们或许能忍耐阴影境地的侵蚀,但阴间的浊气却缓慢地杀死他们。水马牛珍藏的护身符咒效果差强人意,可支持不了多久。他们必须尽快出去。

水马牛道:“利歌大人,还有多远?”他率领富甲帮逃离金刚狮子城,无奈拜登因疯魔灵之事,早已下令,暂且不许任何人出城,自然无法从正门逃脱。他唯有求助于利歌,利歌与他们一合计,决定从遗愿迷宫向外走,穿过一片阴间死境,再回到漆黑骨地。

到了那儿,骨地长城应当会网开一面。毕竟利歌有恩于利汀,他自己受迷宫诅咒,无法还阳,但可以将炎帝剑交给水马牛,当做信物,借此说服利汀。

利歌说道:“再往前约一百里地,翻过河谷外的山地就是。但这儿已是遗愿迷宫之外,我也不知前方有何危险。”

水马牛甚是过意不去,道:“若让拜登发觉你相助咱们,那岂不是害了你么?”

利歌道:“拜登气量不小,不会计较这区区小事。而且他另有强敌虎视眈眈,一旦你们走了,他不会再行计较。”

此次跟随水马牛一齐逃亡的,约有两百来人,大多皆是鬼裔,更带走无数奇珍异宝,利歌知道此举只会令拜登更怒,却也劝不动这和尚。

水马牛道:“大人,不如你与我们一道走?”

利歌摇头道:“我走不了,迷宫将我困在这儿,无法还阳。”

辛瑞从旁走来,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利歌已与她反复说过多次,此刻叹道:“我只是与你们暂且分别,我不会有事的。”

辛瑞道:“你想让咱们到安全之处,自己留下,独自面对拜登那暴君?你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澎鱼龙道:“贤弟,我也是一样。大伙儿不是说好了么?终要找出解这尖牙病的法子。”

利歌心下黯然:“这诅咒只怕是无解的,便如死者无法复生一般。”他感激他们的深情厚谊,道:“拜登对我未必有什么敌意。”

辛瑞苦笑道:“但也未必有什么好意。”

众人商议无果,继续进发,终于走出了这河谷。就在这时,天空乌云忽如海浪般翻滚鼓荡,形势汹涌,喀嚓喀嚓,一道道闪电照亮云层。

有人骇然问道:“那是什么?”

水马牛笑道:“那不过是阴间常有的风暴,不必惊惶,它看似猛烈,实则在万丈高空中。”

又一道雷电闪烁,众人抬头一看,无不魂飞天外,原来那风暴黑压压的,几乎贴近地面,下降奇快,随着电光掠空,众人隐约瞧见风暴中有无数张痛苦的人脸。

利歌道:“这并非寻常风暴,而是迷宫的怨气!”

水马牛吓得一身冷汗,道:“迷宫怨气?那你难道不能掌控么?”

利歌道:“是从其余迷宫来的,多半来自六大亡神,比遗愿迷宫的亡神强大的多。”

正说话间,大雨如决堤般落下,道道闪电蜿蜒扭曲,好似充满恶意的毒蛇,击中两岸山崖,乒乒乓乓,山体粉碎,巨石宛如暴雨。众人见这天崩地裂般的景象,只觉自己渺小得宛如尘埃,不由放声尖叫。

利歌喊道:“糟了,快退回河道!”

此时,形骸持青阳剑,绿火从遍体穴道中喷薄而出,变作绿色长发,绿色长袍,随风飘扬,腾空翻飞。众人见他变得庄严神圣,威风凛凛,瑰丽雄壮,难以言喻,无不惊诧万分。

形骸说道:“等风暴停了,你们全速冲过去,我不知能抵挡多久。”

水马牛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侠,你可莫说胡话,一人之力,如何能与这天劫抗衡?”

形骸飞上半空,长剑一劈,刹那间,众人仿佛见到一颗原始混沌的太阳当空出现,绿焰横断十里,反而吞没了漫天黑云,烈烈风雷。众人吓得双膝发软,筋麻骨酥,利歌与辛瑞互望一眼,眼中惊惧,皆不知形骸何时掌控了这巨巫般的神威。

形骸声音当空传来,他道:“还不快跑!”

利歌急施展八方燃梦,令众人热血沸腾,惧意全消,于是众人大声吆喝,撒腿狂奔。水马牛急急催促半鬼马拉车,但他车上财物堆得如同小山,而地面宛如泥浆,前进极为缓慢。

辛瑞一剑将连轴斩断,财宝损了一半。水马牛哀嚎道:“姑奶奶,你不如要我的命呀!”

辛瑞喝道:“少废话!快走!”

水马牛无可奈何,振辔大喊,碧飞、裴桂朋在后一推,众半鬼马轻松了不少,登时绝尘而前。

在天上,那风暴发怒,向形骸反击,黑云又反将形骸遮住,形骸身上散发千万道剑芒,如破壳而出的凤凰,一次又一次将风暴杀散,风暴源源不绝,去而复还,其中的雷电、狂风、雨水、云雾皆化作庞大的幽灵,猛攻而至,又被绿焰剑芒毁灭。

如此僵持,形骸真气消耗极快,他这才明白真正巨巫的神通何等骇人,那是整个世界的抹杀之意、摧毁之念,远胜过玄秦、圣莲,便如鸿钧阵一般难挡。当年刑天在神荼的雪界击败神荼,直是形骸不可想象的壮举。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他视线模糊,绿焰中断,好在那风暴也已势微,最后一股龙卷旋风将形骸卷上了天。利歌、辛瑞、澎鱼龙大惊失色,齐声大喊,澎鱼龙化作龙形,飞去相救,但一眨眼间,形骸已失踪不见。

他被风卷着,一圈圈旋转,神智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好在总算机灵,握住青阳剑不放。此剑也非真气无限,此刻消耗过度,只能以一层薄薄真气相护,突然,形骸急转直下,耳听轰地巨响,脑袋一痛,就此落地。

他晕了半天,仗剑而起,见青阳剑模样,微微一惊,此剑遍体锈蚀,变得极为古旧,不知何时能复原。他心下感激:“魔剑前辈,多谢救命之恩。”于是还剑入鞘,令其自行修养,又盘膝运功,缓缓调理,冥火渐复。

约过了两个时辰,他伤势缓和,暗忖:“我在哪里?得先去与利歌他们会合。”先前繁忙之际,他曾见众人似已逃离了风暴,利歌无意返回阳间,送完人后便会回头,只要往金刚狮子城方向走,总能找得到他。

他眼下在一悬崖上,这悬崖山体宛如白骨,散发磷光。形骸正往下走,赫然见有六人从一块大山石后转出,众人穿紫黑轻甲,各个儿约二十岁年纪,形销骨立,瘦弱无比,嘴唇发青,眼眶发黑,一头苍白长发,垂肩遮面,神态说不出的颓废。

形骸不知他们是敌是友,但瞧他们架势,当是有备而来,径直走向自己,毫无迟疑之情。他也默然不语,任由六人将他包围。

有一人身在众少年之前,他森然道:“你就是那夺走冥虎木剑的人?”

形骸道:“诸位是冲着冥虎剑来的?这可奇了。”自来唯有青阳教徒为青阳剑找形骸麻烦,但来夺这冥虎剑的却是头一遭。

那问话之人道:“有什么奇怪?”他声音阴阳怪气,明明是男子,却捏着嗓子说话,轻柔得令人心中发毛。

形骸道:“此剑与我骨血连在一块儿,诸位为何要夺此物?”

问话之人笑道:“不管是与你骨头连在一块儿,还是与你那命根连在一块儿,总而言之,此物是阴间神器,你岂配持剑?”众人听他所言,皆“嘿嘿嘿、哼哼哼”地连声轻笑,笑时取出手绢折扇,遮住嘴唇,举止有些不男不女,柔媚过度。

形骸见状,不禁打了个冷颤,皱眉道:“诸位是何方神圣?我不配此剑,难道诸位便配?”

众人又尖声笑了一通,道:“咱们是‘万夜皇’手下的血贵族,身份高贵,你这来历不明的小卒,岂能与咱们混为一谈?”

形骸哑然失笑,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却知道我有冥虎剑?”

那血贵族首领走近一步,用手绢扇了扇,似觉得形骸浑身恶臭,有损自己洁净,他道:“你自个儿报上名来吧。”

形骸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龙火国孟家孟行海是也!”

众血贵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蓦然嘴角抽搐,扑哧一声,悉数嗤笑。形骸冷眼凝视众人,众人笑了一阵,似觉得也没什么好笑,笑声便有些尴尬。

那血贵族首领道:“什么孟行海,这名儿本就难听,更是无名之辈,听了没地污了咱们的耳。”

形骸稍一沉吟,道:“刚刚那场风暴,是你们捣的鬼吧。”

血贵族首领昂然道:“咱们用万夜大帝的法术,召唤将首亡神的死亡风暴,便能找到你这盗剑的小贼,只不过不知为何,那风暴威力一般,竟未能将你宰了,莫非是冥虎剑救了你一命?”

形骸道:“原来是将首的风暴,难怪,难怪,这么说来,你们施法作妖,是受那位‘万夜皇’的指使了?”

血贵族首领道:“万夜大帝‘生辰’将近,咱们这些孩儿,岂能不费心准备些厚礼?万夜大帝神功无敌,本也未必需要什么神刀神剑,只不过若能为他夺到手,大帝必会高兴。”

十五 借酒消哀愁

形骸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这位万夜皇的威名。”

那血贵族首领登时神色凄厉,喊道:“连那拜登也对万夜大帝心惊胆颤,避而远之,不敢返回阴间,你竟装作不知,当真好大的胆子!”

形骸心想:“将首乃阴间六大巨巫之一,与笑屠当是对立。如此看来,拜登与这万夜皇也是对头。难道这万夜皇竟如此了得,足以震慑拜登?”细细一想,当是这群怪客虚张声势,自吹自擂。

想到此处,他喝道:“我没空与你们纠缠!还不快让开了!”

血贵族首领眉毛竖起,露齿而笑,形骸见他牙齿尖锐,尖端处有血迹,正是尖牙鬼症状,又听此人说道:“姓孟的小子,今个儿叫你知道,你是死在我血贵族子爵,眉山燕离亭手中。”说罢转动手中折扇,突然变作个大圆盘,飞向形骸,那圆盘边缘隐泛血光,来势飘忽不定,似随时会从形骸身后冒出。

形骸一跳,那圆盘斩中山壁,立刻削去一大块,当真是削铁如泥。燕离亭笑道:“你这一躲还算不错,为何不用冥虎剑,让我乐上一乐?”

形骸道:“就你这雕虫小技,我还不必用不上什么兵刃。”

众血贵族神色恚怒,一齐叱道:“莫嘴硬,待会儿将你切成零碎,你可别后悔。”

形骸笑道:“变成零碎之后,人也死得不能再死,岂能有后悔之情?你们这话当真毫无道理。”

燕离亭长啸一声,取出十六折扇,手一扬,折扇在他周围盘旋,他道:“吃我这招‘断碧天’!”向前一推,十六折扇纷纷朝形骸袭来。

形骸连抓连拿,将一众折扇抓在掌心,往地上一抛,众血贵族张口结舌,细细一看,折扇皆已被他揉成废铜烂铁。燕离亭颤声道:“你你这手是什么做的?”

形骸笑道:“此乃砸锅卖铁穷鬼手,遇到送上门的破烂儿,我是照单全收,一概揉成团子,也好摆放,也好买卖。”

燕离亭怒道:“你敢骂我的兵刃是破烂?”

另一血贵族喊道:“是了!这定是冥虎剑的神效!这叫嗯冥虎铁爪功,果然极为了得!”

众血贵族露出恍然大悟之情,道:“难怪,难怪,他倚仗冥虎剑的神通,倒也难以对付。”燕离亭闻言,眉开眼笑,似乎这借口令他颇为舒服。

形骸心想:“这群人也是无聊。”这群自称血贵族的怪人当是尖牙鬼,可神智清醒,竟与利歌、辛瑞、澎鱼龙似是同类,只不过身上有一股忧郁可悲的气息,形骸只想将他们打发了,并无杀害之意。他道:“你们还有没有废铁了?没有废铁便让开道。”

燕离亭喝道:“此人凭借神器,好生卑鄙,既然如此,大伙儿也不必与他客气,一齐上前拿下!”说话间,众血贵族取出兵刃,分别为扇、笔、笛、琴、簪、针,身影缭乱,招式奇幻,形骸只看一眼,便知道各有无数变招。他也不躲,以不变应对,敌人见状,攻击加快,皆直指形骸各处要害。

突然间,众兵刃递到形骸身前三尺处,便寸许难行,又如虫入蛛网,退缩不得。众血贵族惊恐不已,不知所措,形骸喝了一声,真气一震,乒乒乓乓,铿铿锵锵,众兵刃一齐粉碎,血贵族们啊呀惨叫,被真气震的翻翻滚滚,摔向四方,过了半晌,才各自一顿一顿地站起。

形骸冷冷道:“我只用了两成功力,你们还不死心么?”

燕离亭面色惨白,唇边流血,霍然间,他哀叹一声,痛哭流涕,自抽耳光,捶胸顿足。其余血贵族也都哭嚎起来,众人拥在一块儿,泣不成声。

形骸暗忖:“他们又闹什么花样?”

燕离亭泣道:“呜呼哀哉,我等有心杀敌,奈何敌人卑鄙,以神器之能,令我等无法取胜。事已至此,唯有作罢,只是这心中悲苦,实是难以遏制。”

一血贵族道:“生存在世,本就步履维艰,事无如意。我等有负大帝期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另一血贵族道:“既然活着无意,那唯有一死了之了。”

燕离亭擦泪道:“然则活着艰难,死去简单,我等不畏艰险之辈,自然不愿逃向那解脱坦途了。”

众血贵族道:“有一句话叫做‘醉生梦死’,我等纵然不死,不妨大醉一场,如此既算作以死谢罪,又并非怯懦自尽,岂不是两全其美?”

燕离亭大喜,道:“有道理!你们谁带了醉生梦死酒?”顷刻间,众人间多出个大酒葫芦,一圈酒碗,众血贵族席地而坐,居然不顾形骸这大敌,开始纵情饮酒,吟诗作对,只不过所念诗句,皆是‘生如夏花冬凋零,命似浮萍道不明’之流,满口颓丧压抑,长吁短叹。

众血贵族正喝的高兴,却见同伴中多了一人,正是那持冥虎剑的形骸。众人瞪着他瞧,神色惊骇,形骸缓缓说道:“你们这醉生梦死酒是什么味道?”

燕离亭叹道:“不如意,心彷徨,上下求索,生离死别之味。”

形骸心想:“这群人模样如此痴傻,倒是性情中人,管他这酒有毒无毒,喝了再说。”拿起酒葫芦,给自己倒了一碗,一口喝下,果然是生平未有的滋味儿。

众血贵族见他喝酒,反而不怕了,都道:“喝咱们酒的,须得吟诗一首,不然便算坏了规矩,大伙儿要群起攻之!”

形骸暗笑:“你们就算围攻我,我也不怕,但酒局自有胜负之说,我当入乡随俗。”点了点头,想了许久,念道:“孤崖明月饮血者,却将冷酒当血喝,天命看破不说破,一生何念失与得。”

燕离亭哼了一声,道:“此诗当真狗屁不通,毫不应景。”

形骸怒道:“怎地不应景了?天时场景人物感慨,无一不对!”

另一血贵族道:“此酒本意,乃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满心丧气,但愿沉沦’,你这诗句之中,却有一股积极向上,洒脱豪迈之气,岂不是无根无据,荒谬至极?”

形骸煞费苦心、自鸣得意之作,竟被他们说的一文不值,不禁来气,一人赏了一拳,众血贵族鬼哭狼嚎,喊道:“你说不过咱们,怎地打人?”

形骸道:“正因为你们狗屁不通,胡说八道,我才当头棒喝,令你们大彻大悟。”

众血贵族纷纷哀叹道:“这恶人便如世道,害得我等身心痛苦,却又难以反抗,命运如此,唯有堕落昏聩,才是正理大道。”

形骸一口将他们酒葫芦喝的精光,变出冥虎木剑在手,说道:“你们要找的便是此剑?”

众人登时眼前发亮,燕离亭大叫一声,拔出匕首,斩向形骸手腕,形骸赏了他两个嘴巴,燕离亭眼泪横飞,鼻血长流,又翻身倒地。

形骸道:“这冥虎剑虽然有助长功力之效,本身也甚是锋利,却算不上天下无敌的神兵利刃,且到了你们手中毫无用处,我劝你们打消了这念头。”

燕离亭道:“姓孟的,你原来根本不知这冥虎剑真正的奥秘。”

形骸道:“真正奥秘,我岂能不知?”说罢一剑刺入一石头,将那石头变化为木,又化作木行真气,吸入剑中。他道:“此剑归化万物,融于己身,一旦风云际遇,化身为龙。”

血贵族见这宝剑神效,满脸羡慕不已,欲抢又惧的神情。燕离亭却不屑一顾,道:“真是暴殄天物,不知所谓,自以为是,却不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形骸心想:“不如激他一激,从他口中问出这冥虎剑真相?”于是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说得到好听,却不知有没有真才实学?我看不过是夸夸其谈,满口漂亮话而已。”

燕离亭果然中计,怒道:“你只有这冥虎木剑,却不知这冥虎剑对照阴阳五行,当世共有五柄,唯有五柄铸为一柄,方能真正超凡脱俗,现出本来面貌。”

形骸心中一凛,暗想:“这还真不知道,刑天却不曾对我说过,呢喃姐姐也是语焉不详,似一无所知。”他道:“兄弟果然渊博,在下甚是钦佩,我确是无心偶得此物,毫不知来龙去脉,正要向诸位请教。”

众血贵族与他比武斗酒,已有几分佩服亲善之情,又听他言语变得和善起来,燕离亭骨头大轻,心想:“此人手段厉害,却不得不佩服我学识渊博。”于是说道:“传言上古之时,众古神之间有一场大战,大战之后,有两位灵阳仙,名曰干将、莫邪,此二人受巨巫刑天指点,铸剑之术,举世无双,取众多巨巫之血,造出一柄‘太阿神剑’,献给了元始天尊。”

形骸暗想:“那太阿剑我倒也见过,足以与青阳剑旗鼓相当,甚至稍胜一筹。”

燕离亭又道:“然而那位巨巫刑天,见两位弟子手艺不凡,见猎心喜,有意与之较量,遂又以一巨巫‘冥虎’的尸骸为源,铸造了这冥虎剑。若太阿剑乃是光明之剑,这冥虎剑便是幽冥之剑,尔后,刑天因触怒天神,遭受背叛败亡,那冥虎剑为太阿剑所破,坠入阴间,散做五行,分别为冥虎火剑、冥虎风剑,冥虎木剑,冥虎土剑,冥虎水剑。”

十六 匣中藏神剑

形骸霎时百感交集,道:“原来冥虎剑还有这等往事。”

燕离亭道:“你仅有一冥虎木剑,便自鸣得意了么?真是可笑啊可笑,可悲啊可悲。”

形骸想了想,道:“你们是如何知道冥虎木剑在我手上?”

燕离亭登时神情紧张,道:“我掐指一算,便知道的清清楚楚。”

形骸道:“你们手中另有一柄冥虎剑,两者能互相感应,休想瞒得过我!”

众人倒吸一口寒气,齐声道:“你怎地知道?”

形骸不过随口一猜,不料当真踩中,他道:“我还知是你们用那亡神风暴,将那柄冥虎剑夺到手中的,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他这话也是猜测,却又一言中的,众血贵族已有几分醉意,神智迷糊,骇然道:“你怎知这‘将首魔指’?莫非你一直窥探在旁?”

原来那将首魔指是万夜皇赐予他们六人的法宝,可以之呼喊亡神风暴,隔着百里杀人,刹那间宛如巨巫复生一般,他们先前已用此物害了一位名震阴间的大高手,夺得了那人所用的冥虎残剑,隔了多时,又对形骸施法,却不料被形骸所破。

形骸见那燕离亭背后有一长长的布囊,早怀疑是一件兵刃,他手指一钩,将那布囊夺到手里,燕离亭怒道:“你怎地抢人财物?好不要脸!”

形骸笑道:“你杀人夺宝,我又何尝不可?况且我还未杀了你们。”解开遮布,果然见一黑体鎏金的长剑,剑身轻盈,宛若无物,挥动时却似有磷火相随。

一血贵族喊道:“我和你拼了!”

形骸瞪他一眼,那人登时勇气全失,伏地大哭。其余血贵族也都哭天抢地,悲惨无极。

形骸道:“这是冥虎火剑么?”

燕离亭喝道:“孟行海!你若惹恼了万夜皇,便是百死不得超生。我瞧你这人酒量还不错,好意警告你几句,你若识相,便将两柄剑一齐交还。”

形骸沉思片刻,将冥虎木剑在冥虎火剑上磨了磨,忽然间,木剑燃烧起来,火剑则化作黑烟,附在木剑之上。冥虎剑形态渐变,剑刃宛如火纹,似是凡间的奇门锯齿剑一般,只是剑刃锯齿参差不齐,浑然天成,颇有混乱无序之意。

形骸心想:“以木生火,此剑得以更进一步。”点了点头,对众血贵族冷冷说道:“哭完了么?”

燕离亭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戟指骂道:“强盗,土匪,你不得好死!”说罢众人又抱头痛哭。

形骸道:“另有三柄剑的下落呢?给我如实招来!”

燕离亭喊道:“狗贼!我如何会告诉你?”

形骸板着脸道:“既然六位宁死不屈,在下钦佩之余,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割下诸位脑袋,祭祀这新生的宝剑了。”

众血贵族吓得心胆俱裂,连声求饶,形骸不过吓他们一吓,见状大感滑稽。只听燕离亭叹道:“另外二剑,确实下落不明,但那冥虎风剑在哪儿,咱们倒是知道。”

形骸一脚踏地,重重地“咚”地一声,喝道:“说!”众血贵族尖声哀嚎,心惊肉跳,燕离亭紧咬嘴唇,泪眼朦胧,蓦然把衣服脱得精光,背对形骸,泣道:“这秘密我宁死也不吐露,你要我这娇嫩的身子,我也由得你了。”

这一下轮到形骸发懵,道:“什么?”

燕离亭哀声道:“我落入你这奸贼手中,自知难保清白,你想怎样便怎样,但那剑在何方,我决计不说。”

众血贵族齐声道:“离亭,你这又是何苦?这人一看便是色鬼淫贼,你又是极美之人,他会如何待你?你难道不怕?”

燕离亭掩面泣道:“唉,大伙儿都是苦命人,我早已心有觉悟,哪怕被他摧残成残花败柳,身心俱伤,玉臀受挫,半身不遂,也决不能背叛大帝。”

他同伴肃然起敬,目光崇拜,齐声道:“离亭,你果然是英雄好汉,清高绝俗,冰心玉骨。”

形骸怒道:“把裤子给我穿上了!孟某岂是那样的人?”

燕离亭哼哼一笑,神色不屈,道:“你少惺惺作态,你瞧我那眼神,那口水,我如何还看不出来?”

形骸眼放寒光,道:“再给我胡搅蛮缠,疯言疯语,我便真叫你们成了太监。不过你们是‘英雄好汉’,想来也不介意。”

众血贵族惨声道:“介意!介意!”那燕离亭不敢硬气,慌忙将衣衫穿齐。

形骸道:“我数到三,若再不招供,我先割尔等命根,再割尔等舌头,随后将尔等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样。有一事诸位可以放心,我这冥虎剑留下的伤,诸位哪怕再如何饮血也复原不了,绝不会半途而废,令诸位受痊愈之苦。”

燕离亭仰天悲鸣,披头散发,瞧他神态,真是屈原不及其悲,孟女难比其哀,他嚎了几声,见形骸神色冷漠,不受打动,终于恭恭敬敬、和颜悦色地说道:“大哥如当真欲问,小弟我知无不言。”

形骸道:“你快说。”

燕离亭道:“从此往西北走,约一千一百里地,便到了亡神海,由彼出海,再航行三百里地,便有一座匣中剑岛。”

形骸听他语气变得极为慎重,似对那匣中剑岛的名头忌惮万分,连稍稍提及都犯了忌讳。

燕离亭又道:“据传,阳间每铸一柄真正的好剑,历经百年不折,阴间便有一投影。那匣中剑岛之下,埋藏着万年来无数神剑,哪怕阳间那剑最终断了,在那匣中剑岛也有完好无损、一模一样的一柄。”

形骸道:“原来如此,冥虎风剑就在匣中剑岛里头么?”

燕离亭点头道:“大哥当真聪明,莫看我这幅模样,其实我乃是阴间那本流传最广的《剑经》作者之首,对世间名剑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形骸拱手道:“是么?那可真是失敬了。”

燕离亭道:“正因鄙人学究天人,胸中藏经无数,因而才能找到跟踪冥虎剑的法门,得知此剑碎片的下落。也正因为此,方能说服大帝,将那‘将首魔指’赐予我寻剑。”

形骸心想:“此人对世间名剑所知只怕还真不少,可剑法却稀疏平常,当是叶公好龙,纸上谈兵之辈。”

燕离亭挺起胸膛,道:“那匣中剑岛本是一极其荒凉、空无一物的岛屿,然则每隔十年,岛上会出现一‘亡脉之门’,那亡脉之门似通往一处亡神迷宫,迷宫中应当藏剑无穷。我等本打算寻得火剑、木剑之后,再进入匣中剑岛,寻觅冥虎风剑。”

形骸连连颔首,心道:“世上竟有这等去处?若是绝甲、朝星两位前辈得知,哪怕豁出性命,也非一探究竟不可。”他道:“莫非匣中剑岛那亡脉之门,近来将会开启?”

燕离亭笑道:“所以说万夜皇命中大吉,乃是天生的霸主。恰好在他‘诞辰’之期不久前,匣中剑岛开门迎客,等着咱们去取冥虎剑”说到此处,笑容全消,只因他想起自己这一番心血,到头来却只为形骸做了嫁衣。

形骸道:“好,那我就去这匣中剑岛上瞧瞧。”他只觉这冥虎剑既然是刑天所铸,而自己又是刑天化身,本就是冥虎剑的主人,那岂有不令其恢复原状的道理?

燕离亭道:“且慢!仍有一事,我需告知于大哥。那匣中剑岛开启之日,岛上寻宝的人人鬼鬼,不计其数,且皆欲入门,找寻一柄精强兵刃。其时,争斗之惨烈,阴谋之狠辣,局面之险恶,实时非同小可。”

形骸大惊,道:“原来这匣中剑岛并非如何隐秘之事?”

燕离亭叹道:“此岛并非人迹罕至之处,且每十年开启一次,万余年来便是千余次,这消息如何隐瞒得住?”

形骸道:“你倒算好心,出言提醒我。”

燕离亭眼珠一转,正色道:“小弟一生,对剑之心甚诚,若能见冥虎剑这阴间瑰宝得一明主,便已心满意足了。”

形骸寻思:“若当真如此凶险,倒不可莽撞行事了,万一那里头有太阿剑、青阳剑的‘亡魂’,稍有闪失,当真要被剥掉好几层皮。”于是再问:“那历年寻剑之人,下场如何?”

燕离亭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以往,在开门的前一个月,便会有人提前抵达岛上,布置陷阱机关,杀害后来者。但随着寻剑之人越来越多,先来者想杀也杀不完,且容易成了众矢之的。便有德高望重的十大门派联合立下规矩,无论生者亡者,人神妖魔,正派邪派,官家匪人,在入门之前,皆不得自相残杀,违者群起攻之。现如今,岛上之人大多相安无事,可只要杀人不被发觉,也并无不可。”

形骸生平经历的这等事倒也不少,反而生出亲切之感,又问道:“入门之后呢?”

燕离亭答道:“那门维持一天一夜,随后关闭,我不曾进去过,不过想想便知道,里头自然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人人自危,莫可信任。闭门后再过一段时日,约五至十天不等,亡脉门再度敞开,便有得剑之人从中走出。每一次有极少之人能够保命,只不过莫不是遍体鳞伤,问他们里头发生何事,也都如中邪般不愿回答,若继续追问,便持剑来杀,那剑也确实厉害万分,令人身手凌厉十倍。”

形骸问道:“如中邪般不愿回答?或许这匣中剑岛之内施加了诅咒,令得剑者无法泄密?”

燕离亭道:“大伙儿都这么猜,可只要能如愿以偿,仗剑威震天下,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十七 莫欺少女弱

形骸心意已决,道:“你把那匣中剑岛详细方位说于我听。”

燕离亭事无巨细地说了,形骸答道:“好,我先去了,多谢诸位赠剑指路之情,咱们后会有期。”

众血贵族听得“赠剑”二字,表情恼恨,好像挨了耳光一般,却又不敢发作。形骸一拱手,大步流星,走下悬崖。

燕离亭哼笑一声,面有得色,众血贵族忙问道:“大哥,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燕离亭道:“此人本事不弱,夺剑之事就着落在此人身上,犯不着咱们亲自犯险,待他从匣中剑岛出来之后,咱们再杀他,连本带利向他讨还。”

一血贵族奇道:“咱们非此人敌手,如何杀他?”

燕离亭哈哈大笑,取出一卷文书来,他道:“他万万料不到,咱们这‘将首魔指’之法仍有一卷,只要他夺剑成功,便用此法取他性命就是。”

众血贵族大喜,纷纷称赞道:“大哥果然神机妙算。”

但另一人问道:“先前那将首魔指也未能杀得了他,况且他也未必能夺得冥虎风剑,万一死在里头,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燕离亭不禁想起自己临行之前,万夜皇对自己所说的话,当时他道:“小子,这三卷‘将首魔指’的法印我已长久不用,你便拿去好了。此物据说可千里杀人,神佛难逃,不过效用究竟如何,我也懒得去试。”

燕离亭大喜过望,五体投地,喊道:“大帝,我必不负所托,夺回冥虎五剑。”

万夜皇打了个呵欠,拨弄琴弦,琴音流转,道:“那冥虎五剑,于我也算不了什么,你若真能得手,便自己留着赏玩。若是死在途中,也是你自己倒霉。”

燕离亭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有心将冥虎剑据为己有,暗暗窃喜,遂磕头拜别。

回忆至此,燕离亭哈哈大笑,道:“寻冥虎剑之事,只怕非一朝一夕之功,大帝并不着急。咱们只需等候在岛外,此人若死,必有人夺其剑,出门来,咱们再杀那人好了。”

忽然间,有人说道:“你们知道匣中剑岛该如何去?”

众血贵族大吃一惊,定睛一瞧,见是一姿色秀丽的少女。她穿一身黑白相间的袍子,身躯纤细,神态冷漠,不知何时来到众人之间。

燕离亭见她模样软弱,张手一晃,双手多了两柄折扇,轻轻摇动,冷笑道:“不错,小丫头,你脚步倒轻,我怎地没听见你过来?”

他手下也笑道:“这可刚巧,我恰好口渴,不过这小丫头瘦得根小鸡似的,只怕没多少血好喝。”

少女轻声道:“可否带我前往?”

燕离亭道:“自然可以,不过小丫头,你孤身一人,也想在岛中夺剑?与其送死,不如献出鲜血,让我等兄弟饱餐一顿如何?”

少女抬起头,双眼全黑,宛如浓墨,那浓墨渗出眼眶,刹那间流遍全身,她变成了一个黑暗的怪客,黑墨如血,宛如长袍罩体,将山顶光线吞食殆尽。燕离亭等霎时吓得腿脚发软,自知大难临头,颤声道:“墨墨鬼?”

少女道:“各位,我尚能控制它,莫要激怒了我,还请带我去匣中剑岛。”

一血贵族站在她身后,见她毫无防备,陡发弩箭,但那弩箭当空被黑墨粉碎,随即他口鼻流下黑血,软软倒在地上,仿佛骨头被抽光了一般。

燕离亭吓得浑身僵直,再不敢有半点反抗心思。

少女道:“我找的并非冥虎剑,莫要与那孟行海照面,走其余路途。”说话间,已恢复了温婉少女的形貌。

众人急忙道:“是,是!”于是点头哈腰,言行谄媚,领路在前,下山而去。

说回先前,形骸替富甲帮挡下那亡神风暴,被卷上了天,众人忧心忡忡,无不挂怀。

辛瑞急道:“该怎么办?不能不管孟行海。”

利歌深知形骸,说道:“师父必能逢凶化吉,先将富甲帮送走之后,我回遗愿迷宫,搜寻师父下落。”

澎鱼龙也道:“以行海老弟的本事,便算天塌下来也砸他不死。”

辛瑞想想也是,笑道:“他当下功力更深,想必不用咱们找他,待会儿他自己便会冒出来,就像当年你与他打赌时一样。”

利歌笑了笑,去找水马牛,道:“看看死伤多少?有无失踪?”

水马牛哭丧着脸,道:“人少了无所谓,可财宝少了一半!”

利歌道:“你性命仍在,何必挂怀身外之物?更何况此刻所剩,仍可令你们富足百世了。”

水马牛叹道:“那是和尚在阴影境地拿命换来的,自然多多益善,少了岂不心疼?”

利歌不答,见难民折损了七、八个,但也顾不上了,遂下令启程,很快便有人央求他找寻失落的家人,利歌却硬起心肠,一概婉拒。

此时,碧飞走近他,脸色惊惶,宛如见了鬼一般,她道:“法王,我我先前好像见到了一熟人。”

利歌奇道:“熟人?这里不全是熟人么?”

碧飞道:“是茉莉,还记得么?我好像见到了茉莉。”

利歌感到一阵寒意,数月之前,城中疯魔成灾,两人曾在墨鬼教废墟中得知了茉莉的线索,但并不知她下落,也并无闲暇找寻,自那以后,碧飞便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中,难以忘怀。

他道:“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碧飞颇为迟疑,道:“风暴来临时,我似在两边的山顶看见了她的脸,她注视着我,眼神仿佛亡灵一样。但我并没有看错,那正是茉莉,她会不会已经死了,随那风暴来看我?”

利歌心想:“我们身在阴间,才是异类,死者在此再正常不过。”他道:“别想太多,你不是决定随水舵主返回阳世了么?”

碧飞心中权衡,一者是回到阳光明媚、充满生机的地面,一者是留在死者之地,希望渺茫地找寻分别已久的亲人。她想着想着,不禁落泪,道:“我知道茉莉还活着,我隐隐察觉得到。”

利歌摇头道:“你要走,我不会阻止你,和尚现在满脑子皆是钱财,想必不会在意。”说罢走过碧飞身边。他走了几步,蓦然察觉碧飞已然不见了。

她终究选择牺牲未来的幸福,也放不下过往的朋友。

利歌并不回头,也不声张,任由她就此消失,而车队继续前进,宛如人马的洪流。

如此马不停蹄,努力赶路,又走了一天,利歌感到那出口已经不远。水马牛再度向众人分发护身符咒,以防有人被死亡真气所害,一边骂骂咧咧,道:“和尚真是活菩萨心肠,管你们这群没用的货色做什么?你们可知这些护身符咒值多少钱?你们全都死了最好。”

此人在阴影境地中乐善好施,侠义心肠,多年来救人无数,可越是临近解脱,他心情反而越糟,变得越来越小气。利歌觉得他在阴影境地住了数十年,已与亡者差异不大,当一个人离开自己的故土,前往异乡,面临未知,便会焦躁不安,容易暴露出心中丑陋的一面,甚至逐渐恶化。

蓦然,利歌听见远处地面震动,“得得”声悄然传至。利歌听那马蹄声如此沉重,心中一凛,道:“是拜登的禁军!他们追来了!”

众人大惊,发出尖叫,利歌指着一处林子,说道:“穿过此林,再前行二十里地,便是出口!”说罢取出炎帝剑,交至水马牛手中,道:“向骨地长城的女侯出示此物,她会放你们入城。你们先走,我去引开追兵。”

水马牛连连道谢,又催促半鬼马加速,但这些骏马纵然力胜蛮牛,可不眠不休地赶路许久,已然力衰,动作缓慢。水马牛痛骂道:“该死的畜生,这当口给我偷懒?”拿马鞭狠狠抽打,神态凶狠,十分骇人。

裴桂朋喊道:“老大,再打下去,这些马儿便要死了!”

辛瑞拔剑走向马车,水马牛勃然变色,怒道:“你又想害我掉财?”

辛瑞冷冷说道:“你若不想走,便留在此处,把炎帝剑交出来,让大伙儿出去!”

水马牛东张西望,这才发觉碧飞不见了,他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别抛下太多。”语气近似哀求。

辛瑞再将马车联结处斩断,如此又掉了三个拖车,十来箱宝物。水马牛表情好似死了亲儿子,当真割舍不下。澎鱼龙变作巨龙,咬住缰绳,将马车朝前拉,半鬼马似被这蛟龙龙威震慑,逼出了潜力来,拖着车仍健步如飞,过了一会儿,车队人群皆隐入林中。

辛瑞对利歌说道:“我陪你!”

利歌摇头道:“先护送他们,到骨地长城处,利汀那儿还需你劝说。”

辛瑞在他唇上一吻,道:“千万保重。”

利歌握着她手掌,道:“你才是,我已是不死的怪物,和师父差不多了。”

辛瑞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笑道:“咱们都是怪物,一辈子都在一块儿。”

利歌道:“是啊,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用力抱了抱辛瑞,朝反方向奔去。

约疾行十里,见一支百人的铁骑飞速靠近,铠甲血红,正是拜登麾下的“猩红骑”,利歌观察地形,见此处道路狭窄,山体坎坷,于是走上前拦路。那支铁骑整整齐齐地停在了离他丈许处。

骑士首领翻身落地,他除去头盔,长发垂肩,容貌年轻潇洒,正是号称‘行尸法王’的秽留。

秽留冷笑道:“利法王,我可找得你好苦。”

十八 古尸猎生者

利歌听远处林中声音轻微,不知水马牛他们是否已然逃远,答曰:“秽留兄为何找我?”

秽留道:“大帝得知富甲帮离城而去,当真好生失望,特让我来问你一问。”

利歌说道:“大帝是欲向我问罪?”

秽留微微一笑,道:“大帝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只不过城中危难刚过,你便有叛逃之意,若换做我是大帝,非要你的脑袋不可。”

利歌叹道:“对不住了,我倒不知大帝会如此计较,富甲帮已离开阴间,想必已到了骨地长城。”

秽留眼中闪烁怒火,他哈哈笑道:“好,好,好,真是患难见真情。大帝铁腕之下,想不到竟还是出了漏洞,让这些卑贱生者摆了一道!我早就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生者对咱们亡者,未必有什么好心。”

利歌说道:“你难道不是生者?”

秽留怒道:“那些杂碎岂能与我相提并论?利歌,冤有头,债有主,你这罪魁祸首,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去见大帝!”

利歌心想:“现在并非与拜登翻脸之时,不如随他们回去,拖延些时辰。”

突然间,空中有一怪鸟落在秽留肩头,那怪鸟似是只患病的鹦鹉,毛发脱落了大半,那怪鸟嚷道:“他们在前头,他们在前头,就在十里前的林子里。”

秽留哈地一笑,说道:“跑不了,全数捉了!”他一声号令,众铁骑纵马前冲,来势凶悍至极。

利歌左手长剑,右手剑鞘,一招“水仙浮剑”,将先锋骑士斩落马鞍。也是道路狭窄,后方铁骑催马腾跃在空,欲从利歌头顶跃过,利歌运血佛经,旋转舞剑,霎时剑气交织,密如铁网,将众铁骑纷纷击倒。但众铁骑钢筋铁骨,中剑后纵然失衡摔落,但却毫发无损,弹指间皆站起身来。

秽留厉声道:“利歌,你自找的!”双手握紧巨剑,朝利歌当头斩下。利歌剑鞘一抬,感应剑意,左手剑一斩,秽留却挡也不挡,利歌剑刃击中他铠甲,秽留稍一晃,再一剑斜着劈出,利歌仍用平剑应对,两人功力相若,但秽留剑招刚猛,只攻不守,利歌剑法精妙,寻隙反击,十招之内旗鼓相当。

秽留神态兴奋,道:“城中人将你夸上天去,大帝更对你推崇备至,我早就想与你较量较量!看来你也不过如此。”说话间巨剑横斩竖劈,剑风呼啸,好似一场狂风,卷得附近大树连腰折断。

利歌以平剑的“玄武剑”相抗,仍是维持平手局面,他若要取胜也并非全无办法,只是秽留带来的这百余骑者是拜登麾下精锐,各个儿极其厉害,若自己与秽留相斗占了上风,他们必一拥而上,再加上秽留,利歌未必阻拦得住,如今最好的局面,便是利用这秽留好斗的脾气,尽量与他周旋。

秽留见自己久久无法取胜,战意高昂,如何能遏制好胜之心?他道:“是你顽固不化,死了也莫怪我!”豁然使出一门得意绝学,换做“古尸猎生”,这门功夫是阴间一位隐居深山的千年古尸所创,激发亡者心中对生者憎恨,令自身气力高涨,若对手是活人,等若自己真气陡然凭空剧增数倍。

秽留虽非死者,但多年之前无意中遇上那位古尸宗匠,讨得他的欢心,得他传授了此功。秽留乃是在阴间出生的鬼裔,受亡者抚养长大,心中总以亡者自居,亦效仿亡魂习性,加倍敌视生者,故而习练此功时,反而有意想不到的奇效,非但进展奇快,而且效用奇佳,可谓天生于此道有缘。

此刻,他浑身真气如潮,大喝一声,一股无坚不摧的剑气破空而至。利歌运玄武剑去挡,手中剑鞘登时断成数截,秽留的劲力波及山上,瞬间将那小山绞得粉碎。

秽留咧嘴而笑,露出雪白的牙,他再朝利歌出剑,利歌在地上一个翻滚,剑气将小山的废墟扫荡一空。利歌躲到十丈之外,秽留一跃而来,一脚踩落,利歌再躲,轰地一声,裂纹扩散,地面变得破碎不堪,烟尘弥漫。

利歌刚一站稳,秽留继续追击,利歌手掌一张,掌心裂开一道伤口,伤口中血液喷出,凝成剑形。秽留一剑从天降,利歌举剑横格挡,只听一声巨响,剑刃横竖交错,秽留推着利歌朝后退,利歌双足深陷地面,拖出两道极深极长的裂痕,却停止不得。两人一同撞中山石,又引发了山塌,巨石纷纷滚落。

秽留大声咆哮,挥剑将石头全数劈开,便在这时,他脸上一痛,被利歌划破了口子,鲜血长流。秽留大怒,喊道:“小杂种,偷鸡摸狗的伎俩!”朝利歌猛扑,利歌身形一闪,有如血水横流,逃出塌方之处,秽留双足一蹬,在后头紧追不舍。利歌身轻如燕,往另一座更大的山上跳去,秽留也全力跟上,不久到了山顶,利歌停下了脚步。

秽留狞笑道:“我打断你全身骨头,再将你这张俏脸打得血肉模糊,随后带你去见大帝。”

利歌身上已多处擦伤,但他忽然朝秽留一指,秽留脸颊上那伤处骤然血液狂喷。秽留嗤笑一声,道:“当真无聊。”再运一门“飞僵止血功”,霎时血液中断,伤势痊愈,他道:“早知道你有这操纵鲜血的伎俩,但本公子早有防备。”

利歌叹了口气,道:“阁下话可真多,当真比力气,我也未必会输给你了!”说罢,体内运“八方燃梦”之功,令血液如沸如燃,加速流转,这是血佛经第九层的功夫,令他肌肤变得血红,双目透着红光,鲜血化作血雾,浮在他方圆三尺上下,此虽非血魔之态,但已近血魔之力。

秽留斗志昂扬,神态如癫狂一般,仰天长啸道:“且看是你们血族功夫高强,还是我飞僵绝学更胜!”话音未落,他已飞速冲向敌人,每踏出一步,皆震的山峰晃荡,山石欲坠。

利歌喷血在那柄血剑上,血剑刹那间又长了一丈,他站着不动,待秽留靠近,朝他一剑斩去。秽留一剑上撩,山上如打雷般轰鸣,气浪冲天,利歌口中鲜血狂喷,被秽留击落悬崖。

秽留连声大笑,道:“是我胜了!是我胜了!这小子终究不是我的对手!”但转念一想,大帝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杀了利歌,赶忙下山去找。

到了山脚,众猩红铁骑已将利歌团团围住,见了秽留,朝他鞠躬,似又尊敬了几分。秽留心下得意:“猩红铁骑一贯只服大帝,如今这一战,想必对我也刮目相看了。”

利歌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秽留收了“古尸猎生”神功,登时脚下虚浮,一时乏力,心下暗惊:“看来这一战也胜得极险。”他道:“将这小子绑了,咱们继续追富甲帮。”

一骑士道:“他们恐怕已进入阴影境地了。”

秽留森然道:“便是追到骨地长城,也要将他们捉回来,不可拖延,若他们进入长城之内,那便来不及了。”

众骑士说道:“遵命!”

突然间,左侧一猩红骑高举铁锤,将秽留打得头破血流。秽留一则正感疲累,二则万不料此人倒戈,三则此人武功高强,这一击竟未避开。秽留“啊”地惨叫,使飞僵止血功护体,怒道:“找死!”一剑将那猩红铁骑劈倒在地。

他收招后,正欲喝问缘由,又有一猩红铁骑狂吼连连,拿大刀朝身边人头上直砍,那人头盔掉落,露出一张腐烂肿胀的脸,随后也还以怒吼,掣出短剑还击。

秽留心知猩红铁骑怪力惊人,皮粗肉厚,连自己一击也未必能够致命,这般打斗起来,只会纠缠不断。他喝道:“住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背后风声响起,他立时知道有人偷袭,回身一脚,将那猩红铁骑踢飞数丈。顷刻间,众猩红铁骑你打我,我打你,或扭打在一块儿,或以兵刃重击,攻势有如疯狗。秽留连喊几声,却有数人从前后左右一同袭至,秽留挥拳踢腿,将来者打倒,一转眼,却见利歌已蹑手蹑脚地跑开了数十丈远。

秽留怒道:“是你捣的鬼?”

利歌道:“这招叫八方燃梦,以血燃血,你是不是也很激动,惊喜万分?”

秽留想起利歌先前遍体血雾氤氲,以为是他功力剧增时散发血气导致,不料竟另有诡计,莫非他本就是想令猩红铁骑陷入混乱之中,再难追缉富甲帮?

他急欲杀出重围,追赶利歌,可八方燃梦之气已悄然入脑,令他极度狂躁,只想要发泄见血,他那古尸猎生功本就令自身情绪失控,暴躁不安,此时遭八方燃梦煽风点火,更令他脑中乱作一团。

好在他功力深厚,满头乱绪中闪过一丝清醒,见一处灌木丛,飞身一扑,钻入其中,任由众猩红铁骑互相殴打,自己则盘膝静坐,消去满腔怒火、遍体热血。

他静坐了数个时辰,这才静下了心,一睁眼,见猩红铁骑躺了一地,死伤不少,其余都晕了过去。他暴跳如雷,道:“利歌,你比武不胜,便用这卑鄙手段么?”

他从怀中取出慧彼明所赠的一圆盘,圆盘上有一指针,他摆弄数下,知道利歌逃跑方向,也不管一众猩红骑,独自一人撒腿急追,激起飞沙走石,犹如狂龙过境一般。

十九 疯魔亦清醒

利歌自也伤得厉害,一抬头,空中那秃毛鹦鹉兀自紧盯不放。他跌跌撞撞地跑入一处密林,秃毛鹦鹉不知是计,追了进来。利歌正攀在树上,手一抓,将这鹦鹉擒在手中。

秃毛鹦鹉惨叫道:“饶命!饶命!”

利歌笑道:“你倒也知道求饶?”

秃毛鹦鹉道:“保命之心,物皆有之,何奇之有?你可真是少见多怪。”

利歌点头道:“饥餐渴饮,人之本性,我本肚饿,倒也不能轻饶你了。”

秃毛鹦鹉大骇,喊道:“茹毛饮血,非人之举,以人为食,更是禽兽不如之恶行也。”

利歌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况且你一畜生,并非是人,以为食也,岂非天经地义?”

秃毛鹦鹉无言以对,只嚷道:“饶命!饶命!救命!救命!”

利歌哈哈一笑,在鹦鹉脑袋上一指,那鹦鹉登时晕了过去。利歌将它往草丛里一抛,说道:“若有路过的野猫野狗吃了你,也不能怪在我头上。”

他运功止住流血,本想追赶辛瑞等人,可又心想:“暂且不可与他们汇合,而当继续引开秽留。我要找到辛瑞可容易得多。”

只是拜登真的想要杀我?还是秽留自作主张?我从髓行手中救了拜登性命,他丝毫不念功劳么?

断声曾告诉利歌拜登是怎样的人,利歌对拜登仍有极大的价值,因此拜登不会杀了利歌,况且钟鸣法王更与利歌渊源极深。但这秽留却是个疯子,定会死咬不放。利歌可以杀死秽留,只不知是否会彻底触怒拜登。他不想令事态滑落至那般地步。

利歌一时不知该去向何处,唯有与辛瑞、澎鱼龙反向而行,于是走向东面,途中,若找到安全之处,便活捉猎物,当场饮血,补足损伤。秽留剑气中有极阴毒的尸气,即使以血佛经的神效,也非短时之内可以复原。他还听说四位冥灯护法皆擅长追踪逃犯,是以不敢稍有疏忽。

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挡不住疲倦,找了一处密叶环绕,花高如墙之地,见地上的落叶堆软绵绵的,心中一喜,扑到里头,一闭眼便已入眠。

香香甜甜、朦朦胧胧,浑浑噩噩,迷迷茫茫,突然间,他打了个冷颤,只听“花墙”的外头有一声音说道:“点子便在不远处了。”

利歌心中登时一凛,但又立刻冷静下来:“此人说的不是我,点子是黑话,秽留自称‘公子’,并非盗匪。”

另一人道:“桑不乐,咱们好不容易逃出狮子城,也不必再听你号令,更何苦替你去对付什么‘点子’?”

头一个说话之人冷冷说道:“若不是我提醒,你们如何逃得过拜登追兵?”

第三人说道:“那是大伙儿齐心协力,方逃脱了那魔头,你以为是你一人的功劳?”

第四人嘿嘿怪笑,道:“依我之见,咱们外表与其余亡魂并无分别,拜登如何能查得出咱们是从疯魔院逃出来的?咱们就算混在城中,也并无危险,何必跑到这荒郊野外?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第五人道:“不错,老子可当真饿得厉害了。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只要被老子盯上,非要剥出魂魄来吃。”

那桑不乐道:“暂且忍耐几日,待遇上点子,将他们全放倒了,咱们都能饱餐一顿。”

听到此处,利歌心想:“他们全是醒魔灵?想不到仍有这许多漏网之鱼。”

其中一人道:“桑不乐,我总觉得你这鬼古里古怪。”

桑不乐哼了一声,道:“你我皆出自疯魔院,自非常鬼。”

那人道:“我在疯魔院困了许久,可从未见到过你,更不曾听说过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其余人都道:“不错,老子也不知道你这人。”

桑不乐道:“若我并非同类,你们早就嗅出气味,为何如此多疑?”

此言一出,众醒魔灵登时语塞,过了片刻,有人骂骂咧咧,道:“总而言之,你可疑得很,老子那天见‘大鼻子’老弟随你出去走了一遭,便就此失踪不见。”

桑不乐道:“我说了,他食鬼魂魄时被发觉,当场被敌人击毙。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脱的。”

又一人道:“而且你总戴着这遮面布套,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何道理?”

桑不乐霎时发了火,尖声喊道:“我戴布套怎么了?你们是汉子还是娘们儿,管得了这许多么?”

众醒魔灵不答,利歌听他们鼻子“嗖嗖”地嗅着,仿佛猎犬似的,他猜测醒魔灵一旦起疑,便用鼻子这般嗅探,乃是动了杀心之兆。

他知道自己身上血腥味浓,他们立时就会察觉自己。

果然听一醒魔灵道:“花丛里有人!”

话音刚落,五人已落在利歌四周。利歌见这五人穿着不一,有人穿麻袍,有人穿蓑衣,有人穿皮甲,有人穿长袍,有人穿兽皮,想来是他们逃亡之际,胡乱乔装打扮,也顾不了细枝末节。

五人之中,唯有一人带着遮面布套,一身黑袍,似是拜登教的教徒,当是引起众怒的桑不乐。那布套中挖了两个孔,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一短须短发的高个汉子森然笑道:“好极,好极,是个活人。”

另一长发的老者道:“还是个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活人。”

一个矮个醒魔灵道:“活人的魂魄,可不合老子的胃口。”

一面色惨白,一眼大一眼小的消瘦汉子道:“几天不曾饱餐一顿,可不是挑肥拣瘦的时候,你们不吃,我吃!”

桑不乐打量利歌,双眼满是贪婪之意,他道:“捉活的!留此人一条性命!把他交给我处置!你们欠我恩情,是该还了!”

消瘦汉子冷笑道:“我又何必听你的?”

利歌心想:“都是醒魔灵,杀了就好,不必啰嗦。”倏然出手,乃是平剑的闪风式,血光画了个圆弧,那消瘦汉子胸口中剑。他尖叫一声,化作了虚体,利歌再拍出一掌“大阴阳彼化”,一道极寒的血将这醒魔灵冻结,砰地一声,令他四分五裂。

桑不乐骇然道:“他是利歌,是冥灯护法王!他是来追杀咱们的!”

长发老者发出野兽般的叫声,从后扑向利歌,利歌此时负伤中毒,却也不惧,任由老者短剑刺中自己后背。老者大笑道:“管他是冥灯护法,还是灯笼护法,老子”话说一半,利歌的血沿着匕首流上老者身躯,这醒魔灵霎时燃起大火,惨叫着就此湮灭。

矮个醒魔灵就地打滚,朝利歌脚下冲来,就像是一个急转的轮子。利歌跳上空中,那高个汉子喝道:“哪里跑!”身躯膨胀而扩散,好似一层又薄又牢的白纱,朝利歌罩落。利歌变出血剑在手,刺出数剑,将这鬼魂也毙了。随后,他回身一剑,恰好将那矮个儿醒魔灵牢牢钉在地上。

利歌杀了四鬼,知他们再无法“活转”。他转动目光,却见桑不乐伏着不动。

利歌说道:“莫装死了。”

那桑不乐颤抖得厉害,缓缓转过身,道:“法王饶命,我这辈子不做坏事了,我还有必须必须完成的心愿。”

利歌问道:“是‘点子’么?”

桑不乐道:“是,是啊!我需找到那些点子,我找他们已经很久了。”

利歌道:“你从疯魔院中逃脱,最多不过三个月。”

桑不乐连连磕头,道:“但我一直知道他们在哪儿,在做些什么,我求求你,利歌护法王,发发慈悲,给我一条出路吧。”

利歌听他语气并非虚假,心中权衡:“我从未遇上过一个良善得足以自制的醒魔灵。若饶了他,他定会去害那‘点子’,更不知会害死多少亡魂。且秽留若遇上此人,必会泄露我的行踪。”

他道:“抱歉,我不能饶你。”

桑不乐低哼一声,突然间,利歌见他手指极轻微地一动,而利歌身后轻轻一响,机关发动,一枚箭矢直飞向利歌心脏。

利歌心想:“他趁我与另四人打斗时布下了陷阱?”化作一团血雾,那箭矢穿透了利歌,正中桑不乐胸口,桑不乐眼中满是惊怒痛苦之色,一跃而起,扑向利歌。利歌从血雾中现形,一指点中桑不乐额头,桑不乐浑身巨震,一头栽倒而亡。

莫名间,利歌心生怜悯之意,他想:“醒魔灵与咱们尖牙鬼很像,说不定偶尔也会有如我一般的,能压抑食人**。又或者像是与我相遇前的大哥、辛瑞,偶尔会失控杀人。”

他见桑不乐那遮面布套,忽然想道:“我可以假扮成他,避过秽留。”

他暗斥这主意实在不高明,但立时动手,除下那布套,遮住脸面,又除下桑不乐长袍,穿在身外。他看那桑不乐面容,是个方脸的鬼魂,鼻子极为显眼,此刻双目空洞,刹那间,此人身躯消散,化于虚无。

随后,利歌施展阴阳彼化,将所有醒魔灵的衣物全都烧了,消去了打斗迹象。

这布套上仍留有桑不乐的血腥味,大概因此缘故,利歌脑中灵光一闪,隐隐知道了那点子所在何处。此人先前所言不错,他们确实离此不远。

利歌心想:“这桑不乐倒也本事不小,从疯魔院脱身短短数月,竟找到了仇家。不,这点子未必是他仇家,或或许是他的亲人,又或是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感受到了这桑不乐恨意、亲情与渴望,但此人本就发了疯,利歌无法分辨明白。他再度环顾四周,确信秽留瞧不出端倪,就此启程,去与那点子碰面。

二十 混账非王八

行至一条小溪边,利歌见一群人围着磷火,正在休息。他不知这群人是否全是那“点子”,又或者点子是其中一人。

人群中有一满面皱纹、穿灰白劲服的摔死鬼望见利歌,喊道:“什么人?”话一喊出,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利歌。

利歌不由自主地说道:“在下桑不乐,曾书信往来,与一位叫岳山昏的大爷有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态登时放松,有一脸大身粗腿壮的巨汉说道:“我就是岳山昏,桑不乐,桑不乐,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子,前些时日,我路过金刚狮子城客栈,收到你一封信,说欲与咱们同行。”

利歌脑中断断续续出现念头,但所知并不真切,他道:“好记性,好记性,大爷可是答应了么?”

巨汉斜眼看他,道:“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利歌说道:“我信奉墨鬼,故而布罩遮面,此节在书信中皆曾写到。”他走近营地,见此行约有八人,服饰各异,脸色白得发青,或许皆是亡故的龙火贵族。

岳山昏沉声道:“我这长哀帮虽然都是一群混蛋货色,手底下却都有真功夫,你以为差人送来一封信,送些小礼给我,便能大摇大摆地投入本帮,从此发财享福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道:“帮主所言不错!”“咱们这群王八羔子,过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妈的,你才是王八羔子,老子才不是王八。”“帮主说咱们是混账,你难道不是?”“老子确是混账,但这王八却万万不当。”

岳山昏板着脸道:“都住口!”霎时众人一惊,闭口不言,足见这岳山昏威信不凡,足以镇得住这群恶鬼。

岳山昏又道:“听你说你生前是个道术士,露两手给我瞧瞧。”

利歌心想:“我对道法一窍不通,但妖法倒不陌生,不知是否能蒙混过关。”从怀中摸索一阵,摸出桑不乐的一张符咒,皱巴巴的,又脏又破。众人见了那符咒,面露笑意,却不敢笑出声。

只听一女子说道:“且慢,让我来会会你!”说罢越众而出,利歌见这女鬼样貌,约十八岁年纪,扎了个朝天的小辫子,额头包一块红丝绢,穿一身豹皮绵甲,腰间各有一卷五节鞭。她皮肤微黑,但实是秀美俏丽的底子,只因身为亡者,故而眼眶、脸颊、额头处白的发亮。利歌见了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情激荡,似乎桑不乐要见的就是这女鬼。

先前那放哨的摔死鬼说道:“小母豹,你要吃了这道术士么?”这一回,岳山昏微微一笑,于是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那小母豹挥出一鞭,把那放哨汉子打的满嘴是“血”,那鬼“哇哇”惨叫,逃到一旁。众人纷纷嘲笑此鬼,此鬼神色怏怏,也不敢回嘴。

小母豹面向利歌,冷笑道:“世上多得是夸夸其谈的人物,咱们要去匣中剑岛,那是最凶险的去处,可不收光说不练之辈。”

利歌点头道:“在下桑不乐,不知女侠尊姓大名?”

小母豹昂首说道:“罗池,绰号罗纹豹。”

利歌又道:“罗池姑娘,想要如何考我?”

罗池笑道:“那也简单,你是道术士,若能挡住我五招,我便算你过关。”

利歌心想:“道术士在凡间有龙脉可依,但在阴间却无龙脉可用,只能凭借自身真气。他们可知道其中关窍?”

罗池又道:“我数到三,立即动手,一、二”数到二时,已一鞭子打了过来,口中才道:“三!”

利歌将那起皱的符咒举起,轰地一声,烈火如云,罗池那鞭子变得滚烫,她“啊”地一叫,拿捏不住,鞭子脱手。但她手指一拨,那鞭子绕到利歌脑后,打向他后脑勺,同时,她取另一根鞭子,一招“灵蛇出洞”,鞭梢蜿蜒摇晃,极快地攻向利歌。

利歌再摇晃那符咒,召来迷宫妖风,绕着他旋转,将罗池两招吹歪。罗池秀眉一皱,张开手掌,喊道:“回来!”鞭子已在手中,她一个前冲,长鞭围着她忽左忽右,好似两条长蛇,刹那间攻势紧密集,源源不绝。利歌依旧手持符咒,装模作样,暗中施展血佛经,这一回将长鞭冻结,罗池一凛,手上乏力,双鞭再难以为继。

利歌躬身道:“五招已过。”

长哀帮众人皆知道罗池了得,又见利歌轻易便将她绝招破解,方知此人名下无虚,于是有人微微点头,另有人低声道:“还算过得去了。”

罗池笑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道术士,就凭一张符咒,能施展各式各样的道法。”

利歌答道:“此乃雕虫小技,在下还见过不用任何符咒,亦能使出万般妙法的高人。”

罗池凝视利歌眼睛,眉头一扬,回身对岳山昏道:“帮主,我觉得他不错。”

岳山昏道:“小母豹发话,决计错不了。况且匣中剑岛之事,无道术士不行。”

利歌吃了一惊,问道:“诸位是要去匣中剑岛夺剑?”

岳山昏点了点头,道:“怎么?你有何话说?”

利歌身为遗愿迷宫主人,自也听说过匣中剑岛之事,他暗想:“匣中剑岛离这儿有千里之遥,而且隔着海洋,那可实在太远了,我还要与辛瑞碰面,岂能随他们到那里去?”

岳山昏见他久久不语,脸色愈发阴沉,道:“你毛遂自荐,答应任我差遣,我才见你一面,如今你已通过小母豹这一关,便是我长哀帮的人,若要叛帮,便是死罪。我长哀帮的刑罚,江湖上可是出了名的,你可要一件一件享用过?”

利歌低头沉思,微笑道:“帮主何出此言?属下桑不乐自当从命,若有违背,叫桑不乐遭受湮灭,四界无存。”他以桑不乐之名发誓,反正与己无涉,大不了到时一走了之。

岳山昏点头道:“就这样吧,给他个位子。”长哀帮众人让开,利歌在磷火稍远处坐下。众人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喝酒吃肉,粗话连篇,嬉笑怒骂。

罗池在他右侧坐下,替他倒了杯热酒,朝他笑了笑,低声道:“他们都是大老粗,没一个好东西,但你是咱们的人了,这群混账不会对你怎样。”

利歌打量她眉宇,惊觉这女鬼有一身独特气质,具体如何,他说不上来,可却觉得她深陷于极大的危险中,唯有自己能够保护她,解救她。

桑不乐口中的“点子”只怕正是罗池,这布罩上留有桑不乐的血迹,将他的心思传到利歌脑中,令利歌感同身受,情难自已。他心想:“这罗池陷入疯魔院之前,多半与这罗池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往事具体如何,利歌不得而知,他甚至不知道亡魂之间的情感是真是假,于是乎,他愣愣思索,一时僵住不动。罗池笑道:“你这般傻傻看我做什么?”

利歌心头一热,脱口说道:“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罗池“嗯”了一声,笑道:“这是骗女人的老花样了,你以为对我还有用么?”

利歌又感到极为酸楚,他道:“骗你的人很多么?”

罗池道:“很多,很多,世间鬼魂,无不放纵,但求虚情假意,哪怕镜花水月?”

利歌心想:“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似管不住自己思绪?桑不乐的鬼血竟有如此强烈的情感?”

他本想借长哀帮避难,待安全后扬长而去,可此刻却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一歪脖子鬼说道:“帮主,听说剑匣子岛上头高手极多,挺难对付,咱们此去有几成把握活着回来?”

岳山昏打了这鬼一巴掌,道:“什么剑匣子岛,是匣中剑岛!传说岛内的宝剑极多,只需取出一柄来,便足以称雄一方了。”

又有一冻死鬼道:“岛上的传说传了已有许久,帮主来阴间多年,为何突然想起来要去那处?”

一断头鬼道:“帮主,咱们长哀帮雄踞灞河一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拜登大帝又远在上头,管不着咱们,为何如此冒险,进入这匣中剑岛取剑呢?”

岳山昏长叹一声,道:“我本也以为,凭我这第七层‘龙火功’的功力,加上天生神力,金刚之躯,当世罕逢敌手。然而一年之前,我却败在了一位匣中剑客手中。”

众人谁也不知此事,闻言大惊,他们深知这位帮主天赋秉异,自从亡故之后来到阴间,便一直纵横不败,即便有龙火功稍胜他的,但此人力气大如龙,体格壮如象,气势猛如狮,手脚快如豹,而一柄陪葬的九环风瀑刀更是当世罕见的利刃,是以总能最终击败敌手。谁料他竟真会落败?

利歌问道:“匣中剑客?是从岛上出来的人?”

岳山昏道:“不错,他正是十年前岛上的存活者。此人身手武功,原本还不及你们这群懒汉,然则正是凭借长剑一击,断了我的九环风瀑刀,险些取了我的性命。其后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每想起那一剑,仍是神魂不宁。”

众人已许久不见他使九环风瀑刀,以为他练成了新功夫,故而封刀不用,却不知有这等隐情,同时又隐隐想:“帮主他带着咱们这些干将离开总部,说是为去夺剑,莫非实则是为了逃离那强敌么?”

岳山昏说道:“拜登回不来阴间,帝国之内,乱象已久,此正值群雄并起,争权夺利之际。亡龙派、夙夜派、密林宗、断针谷、魂琴山庄,各派掌门人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帝国之外,万夜皇虎视眈眈,磨刀霍霍,如今匣中剑岛开门迎客,我也再不能安居一隅,按兵不动,富贵险中求,此次入岛,如若不死,霸业则成。”

二十一 生命诚可贵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飞快靠近,马蹄沉重有力,可见那马体型硕大。利歌一震,心知是秽留来了。

过了一会儿,长哀帮才听出端倪,那摔死鬼喊道:“何人?”声犹在空,只见两个威严的身影停在长哀帮之前,此二人气势雄浑,仿佛两座山陡然拔地而起,震慑群雄。

利歌暗呼不妙:“是秽留与狱万,这二人联手追赶我了?”

秽留喝道:“尔等何人?胆敢问本公子?”

岳山昏神色不善,道:“原来是帝国的两位护法王,失敬失敬。”

秽留常在阴间征战,见多识广,道:“是长哀帮的岳帮主?你为何会在这荒郊野岭?”

岳山昏道:“我结了仇家,此去是为复仇。”

秽留答道:“那可不错,你可曾见过一个活人经过此处?此人相貌还算不差,看似二十岁年纪,浑身是血,一双眼犹如蓝宝石,熠熠生辉。”

罗池侧过脸来,偷偷看了利歌一眼。

岳山昏摇头道:“不曾见过。”

秽留双目灼灼,从众人身上扫过,突然指着利歌说道:“你,为何戴着布罩?把布罩除下来!”

利歌闷声说道:“鄙人信奉墨鬼教,故而以布罩遮面,而且曾立誓不除此物,恕难从命。”

罗池道:“大人,桑不乐跟着咱们已经许久了。”

秽留拿着一圆盘,圆盘上指针乱转,全无效用,他怒道:“什么狗屎玩意儿!怎地没用了?”

利歌心想:“他这法宝能跟踪我?莫非我穿上桑不乐,这法宝因此失效?这可真是意外。”

秽留将那圆盘收回,神色严厉,指着利歌道:“我管你是谁,本公子令出法随,谁敢不遵?给我拿了面罩!”

岳山昏大声道:“秽留!我瞧在大帝的面上,对你客客气气,你可莫得寸进尺!”

秽留冷笑道:“长哀帮算什么东西?居然在本公子面前叫嚣?”抽出巨剑,指着河对岸一块巨岩,挥剑发功,轰地声响,那巨岩化作粉末。长哀帮众人见他这等神功,无不骇然变色。

岳山昏低哼,不再出头。秽留跳下马背,一伸手,抓向利歌,利歌正想闪躲,但狱万长索却卷住了秽留手腕。

秽留森然道:“狱万,你想怎样?”

狱万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此人是亡魂,并非生者,不会是利歌。”

秽留不由地“咦”了一声,手在利歌身上一拍,道:“确是死者,他妈的,你怎地不早说?”在阴间久居者,皆有分辨生死之能。不管眼前之人再如何伪装,但生死气息有别,万难掩盖。

利歌更是惊讶:“这布套袍子令他们以为我是死者?”

岳山昏道:“长哀帮唯有死者,护法王今日才知么?”

秽留大怒,正要挥拳揍人,狱万又道:“区区小卒,不必耗费力气。”秽留遂飞身上马,两者扬尘而去。

待他们走远,长哀帮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坐下,唯独岳山昏直直站着,背影随风,微微颤抖。

吊死鬼说道:“帮主,这两人竟敢对咱们这等嚣张,我当真想与他们拼了。”

岳山昏回过身,脸上满是怒容,一把将吊死鬼抓起,那吊死鬼喘不过“气”,艰苦说道:“帮帮主”

岳山昏道:“有多大本事,说多大的话。没有那斤两,便莫要充肥猪。”说罢将吊死鬼往地上一扔,他惨叫起来,险些散架。

其中一鬼叫威顾,是长哀帮副帮主,最知岳山昏心思,他叹道:“帮主与那秽留单打独斗,未必会败,但以一敌二,未必能保得住咱们大伙儿,帮主深谋远虑,沉着冷静,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故意忍住一口气,正是英雄好汉所为。”

众人一听,登时醒悟,都道:“帮主英明!多谢帮主救命之恩。”岳山昏脸色缓和,悠悠点头。

利歌心想:“当真动手,他挡不住秽留五招。这威顾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

岳山昏又叹道:“你看这天下,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再如何霸道凶恶,也无人能治。咱们以往在灞河做买卖,嘿嘿,纵然事事顺利,可却不知阴间高手众多,不弱于我者也非罕见。”

威顾道:“所以帮主要去剑岛夺剑,成功之后,便能如虎添翼,真正天下无敌。”

岳山昏微笑道:“天下无敌,谈何容易?但有了宝剑之后,我便能真正与顶尖高手一较高下了。”

众鬼又高兴起来,道:“进去之后,咱们一鬼一剑,那可是无敌于世,哪一国敢不听咱们的话?”

岳山昏道:“休得轻敌。亡龙派的人定然在场,密林宗、断针谷、魂琴山庄,各门各派,孤魂野鬼,只怕来者不少。要在其中脱颖而出,并非易事。特别是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一个个儿都是酒囊饭袋,现在天色已晚,莫再吃喝,都给我早些睡下!明天要赶三百里路!”

众人岂敢抗命?于是各自入营帐大睡。利歌见罗池独自走入一营帐,并无人陪伴,这才放心,他随即心想:“你当真中邪了?这位姑娘是有伴还是独睡,与你有半分关系么?”

一叫做木期至的鬼说道:“新来的,你放哨,给我警醒着点儿!若是偷懒,便打折了你的腿。”

利歌冷冷说道:“你不想死,便尽管来试试。”说完不禁愕然:“我为何如此出言不逊,这火气从何处而来?”

好在长哀帮众人欺软怕硬,木期至见过利歌道法,心中一惊,低声骂了几句,钻入一个帐篷。

利歌寻思:“这布套长袍倒也好用,我就算不辞而别,秽留、狱万也找不到我。”虽这般想,但却万万不想离去。

他找一棵树,爬了上去,眺望远方,思绪愈发繁复,过了许久,他软绵绵地低下了脑袋。

身边传来嗡嗡的诵经声,他见到一座又一座寺庙,位于街道两边,一直延伸到山上。有些寺庙造在坟墓后方,更有直接在坟墓上头搭建庙宇,一层层叠加起来,成了臃肿古怪的造物。

他知道自己是在来仑国,身在阳世,已并非阴间,这或许是桑不乐的记忆。

利歌对此地有所耳闻,来仑国是阳间有名的“死亡国”,崇拜死后的世界,葬礼隆重,闻名天下。来仑国民认为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唯有死亡才是一世的开始,故而从一出生开始,便省吃俭用,为生后事做准备。利歌曾认为这念头当真是疯了,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学识浅薄,而来仑国的宗旨确有道理。

他不由自主地随着桑不乐的视线移动,感受桑不乐的心情。他走入其中一座庙,庙里有个极美丽的姑娘,正跪地祈祷。她看见桑不乐来,朝他微笑,鞠了一躬。

桑不乐知道她是侍奉阴间亡神的少女,也可称作祭品。他那时并不叫桑不乐,而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少女依稀就是罗池,她的皮肤黝黑发亮,健康而秀美,宛如一颗黑色的珍珠。

他无疑爱着这少女,因为爱,他不信死后新生的那一套,他只想活生生的拥有她。他是来仑国罕见的龙火贵族,即使年轻,权力也不小,但这权力并不足以让他挑战来仑国的戒律,将罗池救出苦海。

他盘算着该如何说服少女,让她与自己一起私奔。他们可以坐船逃往麒麟海,哪怕遇上那儿的海盗也不怕,真正困难的是,少女根本与桑不乐不熟,该如何接近她,与她说话呢?

桑不乐装模作样地赏玩庙中的坟墓,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要与她搭上话,哪怕问问她该如何为自己选坟也好。”

少女被一和尚叫走,桑不乐大失所望,垂头丧气,但少女离开院子的时候,回头朝桑不乐眨了眨眼,正是这眨眼之举,改变了桑不乐的一生。

桑不乐意识到她在向自己永别。

桑不乐急追过去,躲在一亡神雕像背后,他见到少女被带到三个高大的鬼裔族面前,其中已鬼裔族如检查牲口般检查少女的身子,过了许久,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尚在少女额头上一点,少女就此断气。

桑不乐心胆俱碎,却又被莫大的胆怯攫住心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他见到少女的亡魂从她尸体中站起,或许是这和尚的法术,鬼裔笑道:“成交,我带她回阴间了。”此时正是夜晚,而来仑国中大部分领土都是阴影境,生死交汇之处。

那和尚道:“来人,将她厚葬,莫让她在阴间短缺财物。”

桑不乐鼓足勇气,猛冲向那和尚,一掌打在和尚背心,那和尚不过是一凡人,当场毙命。桑不乐抱紧少女的尸体,埋头痛哭,但他硬起心肠,舍下尸体,追赶那夺走少女魂魄的鬼裔族。

他追到港口,终于追上了他们,港口上空无一人,来仑国民在夜间都不会出门,唯有鬼裔族三人漆黑高大的身影,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三人包围着少女鬼魂,走向一艘停泊的小船。

在桑不乐心中,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即使他眼下救出少女,天一亮,她也会从阳间消失,出现在阴间。他已丧失理智,只求能告诉少女自己的满腔爱意,哪怕这已毫无意义,哪怕这只能令事态变得更糟。

他喊道:“把她留下!”猛扑上前,那三个鬼裔先是一惊,旋即冷笑,他们武功都很高,桑不乐即使身负龙火,但武功却低微,不是任意一人的对手。

蓦然间,他心脏一痛,重重摔倒,他感到寒冷与麻木流遍全身,意识逐渐衰退不见。

二十二 爱情价更高

利歌倏然睁开眼,梦境断绝,他心道:“桑不乐为救罗池而死,到了阴间,随后又被髓行投入了疯魔院?”

可他为何自觉如此疲惫,就好像长途跋涉了一夜?

有一人跃上树来,道:“你偷懒睡着了?”来者正是罗池。

利歌道:“旅途劳顿,实是支持不住,还请姑娘见谅。”

罗池道:“被我知道了还好,若换做旁人发觉你如此,非要你挨鞭子不可。”

利歌说道:“我也非易与之辈,谁欲伤我,我便杀谁。”他戴了这布罩后,性格也悄然变化,戾气颇重,似恨透了长哀帮众。

罗池笑道:“若是我要伤你呢?”

利歌道:“你自然不同,我绝不会任你受半点伤害。”说出此话,自觉失态,赶忙紧闭双唇。

罗池啐了一声,道:“省省吧,你我才认识多久?你怎会这样待我?还不是想骗我与你好?”

利歌道:“难道另有许多鬼要你陪伴么?”

罗池道:“都是老一套了,他们觉得自个儿死去,便加倍想找回活着的滋味儿,因此急着去爱,急着去恨,但如何能填补心中的空?”

利歌问道:“你来阴间多久了?”

罗池道:“十几年,算是很年轻的鬼了。”

利歌道:“你生前是龙火贵族么?”

罗池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利歌又问道:“那你为何身负龙火,武功了得?难道在阴间也能觉醒?”

罗池突然发怒,一脚踢中利歌,利歌撞中树干,整棵树剧烈一晃。只听她喝道:“你多问什么?要你管么?”说完,她倩影一闪,跳下树去。利歌长呼出一口气,沉思不语。

至晨间,长哀帮众早早出发,驾马疾驰,当真飞轩电逝,十分迅速,利歌仍纠结不已,想要脱身,可又似被缘分所缠,无法下定决心。自从他成为迷宫主人之后,这是从所未有之事。

匆匆忙忙,又近傍晚,众人叫苦不迭,连连喊累。岳山昏甚是不满,道:“这才两百里不到,当真是一群废物!”

木期至嚷道:“帮主,神乏心累,实是支持不住了,咱们慢些前行也来得及,何必如此着急?”

岳山昏道:“我是瞧尔等偷懒,心中不喜。尔等是本帮堂主,便如此懒惰,下头的人岂不更是孬种?”

利歌突然指着一有树有草的山坡,道:“那去处不错,高可眺望,草可安睡,十里之内的来者都尽收眼底。”

岳山昏看了他一眼,似恨这新来的多嘴,叹道:“罢了,明日行四百里。”

利歌心想:“长哀帮帮规松弛,你硬说要四百里,没准比今天还慢。”

众鬼急急在山上布营,有人往草地上一躺,连声欢呼,仿佛比见了亲娘还亲。一饿死鬼懒洋洋地拾柴烧火,摆锅煮食。罗池找一处坐定,神态严肃,毫不放松警惕。

岳山昏道:“你们瞧瞧,小母豹才是堂主的模样。”

有一溺死鬼叫青错落,他笑道:“帮主在来仑国千挑万选,才选得了她,与咱们这些后来者岂可相提并论?”

罗池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一扭头,见利歌已坐在她不远处。

她道:“新来的,你滚远一些!”

木期至道:“小母豹高傲得紧,对任何人皆不假辞色,桑不乐小子,你的心思,人尽皆知,我劝你莫要自讨苦吃。”

利歌道:“我不坐近一些,如何保护得了你?”

罗池道:“我岂会要你相护?”

利歌想了想,道:“你是来仑国的人?是献给亡神的祭品么?”

罗池大怒,正欲一鞭打碎利歌脑袋,却听利歌又道:“当真太巧,我也是来仑国的。”这话用的是来仑国方言。

罗池身子僵硬,顷刻间怒颜顿消,变作惊喜之色,她也用来仑国语道:“这这可却是巧了,原来你是老乡?来仑国在西海深处,你死后怎地跑到东方了?”

利歌道:“你呢?你怎地远渡重洋,身在此间?”

罗池苦笑一声,用来仑国语答道:“我确是神庙中侍奉亡神的侍女,但来仑国的和尚将我私自卖给富甲帮,富甲帮杀了我之后,又将我的鬼魂卖给了长哀帮。”

利歌心想:“难怪了,在桑不乐记忆之中,她本不该如此早地丧命。”他道:“昨晚惹你发火,着实抱歉,岳山昏对你不好么?你在他手下吃了不少苦?”

罗池不怕旁人听懂两人交谈,答道:“你也知道,咱们来仑国的活人,从小时候起,就开始为死后做打算。似咱们这等侍女,修炼奇异功夫,生前觉醒不了,但死后若若忍受苦难,一次次被杀,终有一次复生能觉醒。岳山昏足足杀了我三十次,我才变成如今状况。”

布罩之下,利歌已咬牙切齿,竖眉怒目,他道:“阴间龙火贵族数不胜数,他为何要如此折磨你?”

罗池道:“亡魂的功力几乎终生维持不变,但似我这等死后觉醒者还能不断精进,对他而言,我就像是赌博的骰子,乃是未知之数,抛出去之后,自然想博得彩头。他对我虽然不好,可也不差,我当下是长哀帮的堂主了,若没有他,便没有我的今天。”

利歌道:“若没有他,说不定你还活着,享受阳世的温暖光辉,与相爱的人结成了夫妇。”

罗池做了个鬼脸,瞧来调皮,却又甚是凄凉,她道:“就算岳山昏不买我为奴,我也活不了多久,等到二十岁时,神庙长老也会将我献给亡神。”

利歌答道:“大错特错,若你多活几年,说不定有一个爱你的英雄,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救出苦海,与你一同逃离那荒唐的厄运。”长哀帮众人见这两人谈的甚是欢畅,语气甚是激动,皆大感奇怪。岳山昏对罗池看管甚严,抬起头紧盯着他们,眼神不露喜怒。

罗池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她道:“那都是没谱的事,不过不过我确实记得在我临死之前,曾有那么一个人,痴痴傻傻的看着我,似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她陷入回忆,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利歌,紧盯着利歌的眼睛。利歌几乎想大声呐喊:“那个人就是我!我为了与你重逢,情愿死在富甲帮鬼裔的手里!”

但他不能,因为他并非桑不乐。

他只是轻轻一推,罗池轻呼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却也避过了飞射过来的箭矢。富甲帮众鬼皆注目利歌、罗池交谈,毫无防备,霎时发出惨叫,有三人中箭倒地。

岳山昏也被箭矢刺中,但肌肤上却毫无痕迹,他掌中多出两块黑石,朝树上扔去,密叶中“呜哇”几声,有两人破了脑袋,摔落下来。

岳山昏仰天说道:“寒鸦帮的,藏头露尾,胆小如鼠,果然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窝囊废。”这几句话中运起龙火功,震得林中百来棵树木簌簌震颤。

十来个身影从暗中飘出,来人皆穿紫色长袖武服,皆是青面鬼魂。利歌见敌群中有一老者,样貌尖嘴猴腮,目光甚是精明,他笑道:“我这箭矢上涂了黑狗血,想不到仍奈何不了你。不过你死不得,你这些受伤的属下,明天未必能活得过来。”

岳山昏毫不介怀,淡然道:“生死有命,我也管不得那么许多。拜乌纱,想不到你还‘活’得好好的。”

拜乌纱脸上变色,眼中透着深深的恨意,他道:“当年我中你一刀,险些就此湮灭,足足十天十夜方才活转,而我的义子义女,也在那一战丧生,岳山昏,我曾立誓,此仇不报非君子。”

岳山昏道:“你怎知老子会走这条路?又怎知在此埋伏老子?”

拜乌纱哈哈大笑,道:“我本也不知你要去匣中剑岛,但昨天夜里,我突然发梦,梦见你由此而过,碰巧我在近处,所以特来试上一试。”

岳山昏登时面色紧张,道:“是哪个亡神要你杀我?”阴间托梦之事,多半是六大亡神所为,尤其是这等未卜先知之梦,令他以为自己无意间惹恼了哪位亡神。其余长哀帮众也惊怒交加,不知所措。

拜乌纱狞笑道:“我不知是哪路亡神,但你不必多虑,今个儿我叫你命丧此地!再难复生!”

岳山昏道:“就凭你这能耐?”

拜乌纱道:“再放箭!”

空中箭影掠过,箭剑上燃着磷火。岳山昏见那几箭歪斜很远,全无准星,大感奇怪,却见箭矢入地,“熊”地一声,众人所在山坡霎时被火焰包围。拜乌纱笑道:“地下被我埋了极纯的磷油,烧起来最是热闹,岳帮主,你好好享用。”这磷火虽不及阳间的火那般炽热,但若亡魂被磷火烧死,极可能难以复生。

岳山昏大怒,打出掌风,顿时将一处磷火熄灭,可眨眼又起。他大步一冲,出了火圈,欲击毙强敌,但拜乌纱等知道他钢筋铁骨,不惧火烧,早就远远跑开了。

岳山昏喊道:“都给我冲出来!”

帮众惊恐万分,四处躲闪火焰,道:“帮主,你老人家不怕火,咱们可承受不起!你老人家快些回来,把咱们都抛出火圈如何?”

岳山昏道:“好!”正欲返回,可寒鸦帮的箭矢齐射,准头奇佳,岳山昏纵然不惧,但却不得不躲避眼口等要害,再无暇相救帮众。

罗池拉住利歌,道:“桑不乐,我将你扔出去!”

利歌道:“不必,我数到三,三声之后,火焰熄灭,大伙儿各自逃命。”

罗池奇道:“什么?”想起自己先前试他功夫,也说了类似之言,不料此人眼下还有心思开玩笑。

利歌道:“一!二!”未数到三,施展大阴阳彼化,掌中喷血,血化极寒,哗啦啦一声,地面被冰霜覆盖,磷火踪影全消。

二十三 难断前生缘

帮众大喜,忙不迭冲出圈子。寒鸦帮众鬼不料此节,无不惊惧,各自持着弩弓向长哀帮一轮急射,但长哀帮众堂主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岂会怕这区区箭弩?只弹指间,便将心中怨恨变本加厉地偿还敌人,寒鸦帮众纷纷惨死。

拜乌纱远远躲着,抛了弩箭,取出两支火铳,那火铳形状古怪,好似龙头一般,他道:“尝尝我这法宝的厉害!”突然间,那龙头火铳中喷出两团火柱,火柱径长三丈,蓝里透白,刹那之间,他面前一片火海。此物叫双天金龙,乃是昔日灵阳仙所造的兵器,在阴间有此投影,虽然并非本物,发出的也是磷火,照样猛烈至极。

岳山昏双拳开路,拳风破开火柱,朝拜乌纱冲了过去。但这火焰太强,连岳山昏这金刚之身亦无法正面承受,不久,他怒骂一声,不得不远远退避。长哀帮其余人更如何撄其锋芒?都拼命躲开那火铳。

罗池倩影一晃,无声无息地绕至拜乌纱身侧,长鞭击出,一道劲风击中拜乌纱手掌,将掌中的火铳打落在地。拜乌纱“啊”地惊呼,骂道:“你这贱人!”用另一支火铳对准罗池,罗池待要躲闪,可这火来的实在太快,豁然间已迎面烧至。

此刻,一道极寒风霜从旁吹过,将那火焰熄灭。拜乌纱一转头,见是那蒙面长袍的鬼,咬牙道:“又是你坏我好事?”转动火铳,朝利歌喷射火柱。利歌依旧有模有样地用大阴阳彼化将那火柱冻结,只见一道火光,一道冰霜,当空交汇,一时间僵持不下。

其余寒鸦帮众早已四下藏起,见利歌与拜乌纱冰火相拼,便发射弩弓,相助帮主。罗池喊道:“当心!”闪身而来,护住利歌后背,同时手中双鞭形影重重,好似满月成双,把飞来的箭矢悉数打落。

岳山昏喊道:“愣着做什么?快帮他们二人!”长哀帮众立刻杀出,从侧方袭向寒鸦帮伏兵,草丛中惨叫连连,鬼血喷溅,不一会儿,敌人已遭歼灭。

拜乌纱大惊失色,一只手维持火铳,另一只手使擒龙功,隔空去抓那被击落的火铳,只要双铳合璧,他仍有反败为胜之机。罗池看透他心思,鞭子一卷,将地上那火铳卷了过来。拜乌纱心神大乱,怒道:“你快还给我!”

利歌笑道:“你要这火器,我便给你火器!”另一手发出阴阳彼化的烈火,拜乌纱万不料利歌行有余力,顷刻间大火烧身,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滚倒在地,一转眼已被烧成灰烬。

岳山昏叹道:“拜乌纱功力深厚,你这火纵然烧死了他,但他明晚又会复原。罢了,我终有一天要他不得超生。”

利歌道:“帮主有所不知,死在我这火焰之下,想要活转,难如登天。”手指一点,拜乌纱那团灰烬之中,蓦然升起个丑陋无比,可怖异常的尸妖。周围之鬼看清拜乌纱脸面,都吓得“啊”地一叫。

利歌道:“诸位不必害怕,此乃鄙人的妖法,这尸妖不会违抗鄙人。”

到了此时,众人对这桑不乐已不敢有丝毫小觑之心,感激之余,又敬畏万分。但另有人心想:“他这等造诣,这般神通,又怎会低声下气地写信来投靠咱们?”

岳山昏低笑一声,抱拳道:“桑兄弟,先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以兄弟的大才,天下何处不可容身?为何专程前来投奔咱们?我长哀帮纵然不弱,可也非当世无双的大帮派。”

利歌答道:“怎么?帮主不欢迎我?”

岳山昏道:“岂有此事?只要桑兄弟诚心助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利歌略微转头,对着罗池,又道:“帮主不必多疑,我得知帮主要去剑岛,与我目的一致,当可合作,别无他意。”

罗池听他那“别无他意”四字语气古怪,心中一动:“他他真是专程为我来的?多半如此,否则怎会这么巧,偏偏在这儿遇上个故乡之人?”想到此处,心中一阵窃喜。

岳山昏等首脑人物皆想:“且不管此人是否真心,至少他是友非敌,也想去匣中剑岛,对咱们大大有利。”

长哀帮查看伤情,“死”了三鬼。岳山昏道:“收拾他们遗物,看看明晚他们能不能活过来。寒鸦帮用了黑狗血,那箭矢也是魂铁,多半是无望了。这群他妈的奸贼,当真下了血本。”阴间众鬼皆有所谓“遗物”,那遗物是他们最重要的宝贝,可以是一具棺材,也可以是刀枪剑戟,在遗物周围,伤势复原奇快,若死后复生,也往往在遗物附近。

威顾道:“帮主,咱们仇家太多,路上需加倍小心。”

岳山昏皱眉道:“拜乌纱说,他是受亡神托梦来杀我,可我何时惹恼了亡神?我一贯小心翼翼,亡神又怎会盯上我这区区长哀帮帮主?”他为人素来高傲,但此刻畏惧亡神,故而存心自贬。

利歌说道:“拜乌纱胡言乱语,岂能当真?他定是有极高明的探子,探知帮主去向。若真是亡神要害帮主,岂会假借拜乌纱这等二流人物?”

岳山昏笑道:“不错,这老贼故意吓我。”拾起拜乌纱那双天金龙,稍稍一试,竟掌握了诀窍,他心情大好,道:“这老贼害我不成,反而送了我这一双好法宝!”众人齐声向他道贺。

当下也不管寒鸦帮众怎样,又勉力行了十里路,找到一处宽敞洞穴,便在其中安营。这一回岳山昏小心布置哨探,检查了许久,才命众人安睡。

利歌躺在又冷又硬的石头上,愈发觉得这布罩神奇,就仿佛是他的一层肌肤,对呼吸丝毫无碍。他心想:“你到底在做什么?想要将罗池救出长哀帮么?你自身都难保,而且已有了妻子,更有了辛瑞,为何还要招惹这姑娘?”

但紧接着,又一个念头出现在脑中:“再跟着她一会儿吧,她置身于极大的危险中,很有可能葬身剑岛,你难道看不出来?”

利歌心道:“我不能守护她一辈子。”

他想:“我能。”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这头套令他自己与自己说话,仿佛他一下子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人是利歌,一人是桑不乐。难道因为他喝了桑不乐的血,感受到了此人的心思与记忆,因此彻彻底底的成为了他?他身为撕裂血魔,一生中并非不曾杀人饮血,可却从无一人的怨念如这桑不乐一般强烈。

他一阵冲动,想要脱下那布罩,可手伸到一半,却见罗池走向自己,他急忙缩回了手。

罗池在他身旁坐下,利歌朝她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罗池用来仑国语道:“说罢,你就是来找我的,对么?”

利歌答道:“不是。”但立刻又答道:“是的。”

罗池扑哧一笑,道:“那就是了?你为何来找我?”

利歌道:“我说了许多次,为了保护你。”

罗池双唇紧闭,利歌依稀觉得她脸颊上泛起了红晕,但亡魂怎会脸红呢?利歌多半看错了。

她道:“为什么?”

利歌道:“因为你我是老乡。”

罗池嗔道:“只为了这个?你万里迢迢,横跨大海,找到金刚狮子城,只因为我是你老乡?”

利歌道:“如果我说我生前是你老爹,你信不信?”

罗池格格娇笑起来,用手掩住了脸。

在这一刹那,利歌确信亡者并非没有感情,在阴间,他们与阳世的活人一样,活泼而敏感,他们只不过陷入剧烈的空虚中,因此举止夸张,在活人眼中,看来很是不知所谓。他们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是亡神的疯念引发的奇迹。

她道:“我想看看你这布罩后的脸。”

利歌说道:“然后呢?”

罗池道:“然后你想怎样?咱俩才认识多久,难道你想得寸进尺?”

利歌感到一股怒火骤然升起,那是桑不乐的嫉恨。桑不乐,这扭曲、怪异、懦弱的醒魔灵,渴望着借助利歌接近罗池,却又憎恨利歌那与她亲密的**。

利歌摇头道:“我可不敢。”

罗池默然片刻,低头道:“我生前是个清心寡欲,严守戒律的寺庙侍女,故而不慕男女之情,若换做其余女鬼,就算你不来抱我,我也会也会忍不住抱你。”

利歌听出她在暗示自己大胆一些,主动一些,如果利歌越过了那条线,她不会抗拒。

两人傻愣着不动,罗池叹了口气,道:“我将生前的事遗忘了大半,如果你当真是我爹爹,我也不会记得,但若你是假冒的,我也分辨不出。我一出生便生长在来仑国的寺庙里,侍奉亡神,感受死亡,我的生命平淡如水。”

她笑了笑,又道:“但我唯独记得有一个小哥哥,常常来寺庙的院子里看我。他会笨笨地问我许多傻问题,却遮掩不了他看我的眼神。我猜他大概喜欢我,或许或许我也喜欢他吧。”

她捏紧拳头,低下脑袋,道:“当我来到阴间,遭受岳山昏残酷的训练,一次次被他杀死,又一次次经历重生时,我心中想到唯一美好的事,便是那位不知名的小哥哥,在死气沉沉的寺庙里,与我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我会想:如果他不是那么傻,如果他对我说了实话,我们会不会一齐逃走,至今仍还活着?又或者死在了一块儿,到阴间再续前缘?”

她看不出利歌在哭,利歌知道自己没哭,哭的是桑不乐,并非利歌。

但他们都恨不得将岳山昏千刀万剐。

二十四 一生赌不胜

罗池发觉利歌发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利歌恨恨道:“我要杀了杀了岳山昏!”

罗池轻轻摇头,道:“自从我觉醒之后,他待我好了许多,他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利歌道:“他用冰水浇你,用火烤你,用针刺你,用刀剑割你,逼你服毒练功,这也算待你好么?”

罗池目光惊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利歌大声道:“我一直都看着呢!”

罗池脸上露出一丝恐惧,道:“一直看着?我怎地丝毫未察觉到你?”

利歌也大惑不解:“桑不乐明明一直被关在疯魔院,如何知道罗池的遭遇?”

两人用来仑国语交谈,旁人也听不懂,但此时喊叫起来,旁人皆不由得注目此处。

罗池与利歌相顾无言,终于,她幽幽说道:“让我瞧瞧你的脸,成么?”不待利歌回答,已自伸出手去揭那布罩。

利歌心想:“她一看见我哪怕一寸肌肤,便知道我并非死者。”他本不在乎被她揭穿,但情不自禁地握住她小手,吻上了她的嘴唇。罗池身子一颤,生疏地回吻了他。即使隔着布罩,利歌仍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感受她唇上的寒冷,那布罩更宛如无物。

良久,罗池与利歌分开,她苦笑道:“你终究还是不让我瞧你。”

利歌说道:“布罩之下,我不是我。”

罗池侧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听不懂,你就是你,与这布罩无关。”

利歌用余光见到岳山昏站得高高的,双目紧盯着两人。他也朝岳山昏望去,不见他眼中有丝毫喜怒。

罗池道:“你放心,我不是岳山昏的女人,任何男子也休想对我怎样。”她忽然犹豫了片刻,道:“除了你。”

此言令利歌如遭雷击,他突然身子抽搐,抱紧了脑袋,发出痛苦的喊声。罗池惊呼道:“你怎样了?”

利歌精神涣散,他勉强道:“我我需睡一会儿。”

罗池抱住了他,道:“我陪着你。”

利歌点了点头,呼吸逐渐平稳,在她怀中入睡。罗池抚摸着他的袍子,他的布罩,忍住看他真面目的冲动,一会儿猜测他正是自己生前那位暗恋之人,一会儿又觉得他或许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利歌回到桑不乐的梦境,梦境中,他已来到了阴间,成为了亡灵。在他面前,是个布条层层裹身的女子,她正是髓行。

桑不乐央求髓行:“法王,你神通广大,我求你替我找一位叫罗池的女鬼,我什么都愿为你做。”

髓行道:“你的执念很是坚定,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执着的亡魂。”

桑不乐道:“我非找到她不可,为了她,我宁愿死,宁愿化作厉鬼!”

髓行笑道:“化作厉鬼,倒也不必,不过你需先为我办事,我方才守诺。”

桑不乐答应了她,髓行随后离开。过了数日,她带桑不乐去了疯魔院,在疯魔院深处的废墟中,她递给桑不乐一个布罩头套,一件黑绿袍子。

她道:“从今往后,你叫做桑不乐。”

桑不乐问道:“这衣衫头套有何用?”

她叹道:“这是疯魔院那位尸首法王留下的一件宝物,叫做不乐法衣,我正想找人试试它的效用。”

桑不乐又道:“你也不知它有何用处?”

髓行道:“我正想弄个明白。”说罢发出低微阴森的笑声。

利歌觉得这面罩开始收紧,似与自己的肌肤融合,那是桑不乐多年前的记忆,也是他如今的感受。

这梦境戛然而止,第二段梦境取而代之。

利歌清楚的见到自己在丛林中游走,不,他是在漂浮。他见到丛林中无数怨灵与归墟妖聚集,遂飘了下去。众恶灵根本未察觉到他。

利歌听自己对怨灵说道:“听我的话,去追杀长哀帮的人,除了罗池之外,统统替我杀死。”

怨灵、僵尸、归墟妖纷纷起身,走向丛林之外。

利歌身子一震,就此醒来,他见自己与罗池肩并肩互相依靠,罗池睡得很香甜。

利歌心念电转:“是我!拜乌纱之所以伏击长哀帮,是我桑不乐通风报信!那些怨灵、行尸、归墟妖,也都听桑不乐的话!这不乐法衣上附有桑不乐的亡魂,他非但被不乐法衣变作了醒魔灵,而且介于存亡之间,是纯粹的灵体!”

他想要脱去布罩,但手指一接近,立即麻痹,难以触碰。他喊道:“大事不好!怨灵靠近了!”

岳山昏头一个惊醒,他道:“你说什么?”

利歌说道:“快往西面跑,丛林中有大批恶灵正朝这儿来!”

若在昨天,谁会相信利歌的话?但他先前显露神通,令众人信服,孰能无视?岳山昏大喊道:“给我麻利些!”

帮众奔出洞穴,骑上骏马,一溜烟向西进发,过了不久,只见北面树林中冲出浩浩荡荡的大群恶灵,有僵尸,有怨灵,有少量归墟妖,更有化作鬼的野兽。众人惊魂夺魄,喊道:“乖乖不得了!”

罗池眉头紧锁,道:“桑不乐,你怎会知道的?”

利歌道:“我耳音较好!”幸亏众人提前了一步,不然慢了少许,一旦陷入重围,必死无疑。死在怨灵、僵尸手上倒不打紧,但归墟妖乃是阴间信奉亡神的疯子,擅长捕捉亡者,催眠为奴,比之疯魔灵、尸妖之流更为可怖。

众鬼振辔狂奔,亡命地逃出二十里地,终于将众恶灵甩脱。岳山昏痛骂道:“老子操了这群野狗鬼的老娘!”其余帮众闻言精神一振,各施绝学,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

利歌手心冰冷,他再度试着除下不乐法衣,可却徒劳无功。

他听桑不乐笑道:“你猜的不错,我本人已不在世上,阴间阳世,都再无我本尊。我是这法衣,这法衣也是我。穿上这法衣之人,便受我操纵,魂魄被我吞噬,成为我的躯体。”

利歌恢复镇定,他心想:“你却仍未吞噬我,看来你对我无可奈何。”

桑不乐道:“眼下还不能,你确实非比寻常。但能附身于你,真是我桑不乐的运气。你的精神、意志、头脑、学识皆无可挑剔,便是这短短一天之内,已令我获益匪浅。”

利歌心想:“你是罗池的那位情郎?”

桑不乐传来忧郁之意,他道:“我是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的醒魔灵。但众多意念之中,最强最新者被推选出来,引领大伙儿。我是桑不乐,但眼下却只想着保护罗池,向岳山昏复仇,因为那是我们首领的愿望。”

利歌又道:“你凭借不乐法衣,在疯魔院中一直观察着罗池,知道了她的经历?”

桑不乐道:“她的情郎叫桑绝,他如此央求我,我岂能无动于衷?我的眼睛很大,我的耳朵很长,亡灵们的怨念如同密网,交织遍布于阴间的每一个角落,我在这密网之中聆听着、观察着,五年,十年,我终究能找到桑绝要找的人儿。”

利歌道:“少虚张声势了!你很弱小,我头一次遇上你时,你根本无还手之力。”

桑不乐欣然道:“我曾经很弱小,但你有所不知,穿这法衣者越强,我的法力便越强。你,利歌,赐予了我真正的神通,是你教会了我如何掌控亡者,驱使恶灵,为我卖命,为我复仇。”

利歌不再尝试脱下这法衣,他挺直身子,发现众人皆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

岳山昏微笑道:“不乐,大伙儿见你冥想,不愿打扰,你又有什么消息了?”

利歌道:“是你害了罗池一生。”

岳山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利歌道:“你罪有应得,百死莫赎,是你令富甲帮杀害了罗池,断送了她的幸福。”

岳山昏冷冷说道:“罗池,这是你对他说的?原来你早有反我之意?”

罗池神情凄然,来到利歌身边,道:“他只是随口乱说,是了,他吓坏了,误解了我言中的意思。”同时握住利歌手臂,轻轻摇晃,示意他莫要多言,以免惹怒了岳山昏,受其加害。

威顾笑道:“帮主,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大家伙儿都是有脾气的好汉子,罗池也是女中豪杰,桀骜不驯,难免有时微有怨言,你大人有大量,何必与他计较?”

岳山昏城府极深,朝天一笑,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你以为罗池是我小妾?我待她有如亲女儿般,可不曾稍有不敬。桑不乐,你说吧,想要怎样?你若要罗池相伴,我便将她嫁于你为妻。大丈夫当断则断,我看罗池也高兴得很。”

罗池瞪大眼睛,勉力沉住气,装作冷静大方的模样,却难掩心中又羞又喜之情。

利歌冷笑道:“除了罗池之外呢?”

岳山昏道:“什么叫‘除了罗池之外’?难道你还想要别的女人?”其余帮众皆哈哈大笑。

桑不乐的思绪充斥心间,利歌朗声说道:“除了罗池之外,另有多少来仑国少女,被你绑架,死在你的手上?你杀了罗池数十次,方才逼迫她觉醒,可另有多少姑娘的亡魂,未能熬过你的酷刑,彻底湮灭,荡然无存?十个赌鬼九个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生前便是个嗜杀少女之徒,死后焉能收敛?”

罗池惊恐地看了看利歌,又望向岳山昏,她根本不知除了自己之外,在岳山昏手下,另有其余少女同样受罪,她回思自己惨痛的遭遇,直是不寒而栗,心如刀割。

岳山昏长叹一声,道:“原来又是个自诩侠义的狂妄之徒,桑不乐,你这人鬼鬼祟祟,古里古怪,自从我收到你的信,便知道你定没安好心。”

二十五 养女当如此

罗池凝视岳山昏,眼神警惕,仿佛头一天识得此人。她道:“桑不乐说的都是真的?”

岳山昏淡然笑道:“我倒不知这小子在我身边有眼线,小子,你如何能知道此事?”

罗池喊道:“你为何非如此不可?”

岳山昏道:“哼,我自有我的道理。我收留你十余年,就因为这小子一句话,你便要反我?你可知我在你身上耗费多少心血,寄了多大希望?”

罗池怒道:“我我不会反你,但我已决定和桑不乐一齐走!彻底离开长哀帮!”

岳山昏许久不语,但终于答道:“在生前,我本是龙国岳家的高手,官拜镇北元帅。但我活了三百余年,生下三十来个子嗣,却从无儿女能够觉醒。对我而言,这当真是奇耻大辱,老天爷待我哼刻薄至极。”

罗池也哼了一声,道:“那不过是你生前之事。”

岳山昏叹道:“我三百岁那年,找一小妾,生下了个女儿。那丫头天生瞧着便聪明过人,透出一股子伶俐劲儿,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便盼着她能龙火觉醒,继承我家业功夫,待她便有些严厉。”

利歌冷然问道:“只是‘有些严厉’?我看帮主所言太轻。”

岳山昏目光如刀,答道:“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阴阳五行、风水命理,我都逼她学,非但要学得会,更需样样精通。她若偷懒,若装傻,便得挨我的揍,直打得她长记性,记到骨头里,再不敢忘了为止。”

说到此处,他忽然咬牙狞笑,眸中含泪,骂道:“然则那贼老天似故意捉弄老子,我那女儿直到十四岁时仍无觉醒迹象。我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心里越来越急,身边的下属、上司、亲友、家人,瞧我的神色都透着鄙夷嘲弄。终有一天,我那女儿习练一门拳法,却练岔了气,一条胳膊麻了。我我喝了些酒,见到她如此不成器,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再不受控,我我亲手杀了她”

罗池花容失色,厉声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其余帮众皆叹了口气,不过阴间乃法外之地,比妖界好不了多少,讲究弱肉强食,以暴制暴,强者为尊,正邪不分。这岳山昏哪怕再作恶多端,只要他身负神功,便极少有人会多管闲事,制裁于他。

岳山昏道:“此事怨不得我,而是上苍害死了她。咱们龙火贵族的血脉本就该容易觉醒,岂有如我这般倒霉的?老子杀了瑾儿之后,自己也吐血而亡。到了阴间,老子生前办不成的事,便非要在此实现。那些个女娃娃若熬不过去,她们的命案,也都该算在老天爷头上。”

利歌心想:“他化为亡魂之后,神智已不可理喻,只反复犯下生前最重的罪过,毫无悔改之情,好像他一次次造孽,逃脱惩罚,便能让那罪过变得正当合理了?”

说到此处,岳山昏看着罗池,笑道:“小母豹,然而最终老天爷还是向我认输,被我打动,令我得到了你。自从你觉醒之后,我见着了天地间的奇迹,便再不曾再不曾做那勾当了。这些年来,我对你何等看重,你不是不知,便是对待亲生女儿,只怕也不过如此。”

利歌挡在罗池身前,道:“你对待亲生女儿的事迹,也能拿来对照比较了?做你的亲生女儿,下场可委实不妙。”

岳山昏取出双天金龙,满脸凶狠之意,他大声道:“小杂种,老子一时不慎,引狼入室,如今正要清理门户!小的们,给我将他拿下了!”

其余长哀帮众稍有迟疑,答道:“是!”威顾指着利歌说道:“小子,不想死的话,便乖乖束手就擒!帮主宽宏大量,念在你犯错不深,说不定还饶你一命。”

岳山昏不置可否,又对罗池道:“小母豹,你帮谁?”

罗池咬唇道:“我决定和桑不乐远走高飞,咱们就此别过!你若逼迫咱们”一摆双鞭,心意不言自明。

岳山昏叫道:“混账丫头!”语气中满是懊恼沮丧、伤心痛惜之情。

忽然间,林中跃出一个身影,锵地一声,落在近处,缓缓站起身来。岳山昏看清此人面容,登时惊恐不已,喊道:“是你!”

来者是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亡魂,穿一身短打衣,布料破烂。他神色空洞,双目无神,脸色白的近乎透明,似是没了魂的躯体一般。他手中长剑弯弯曲曲,犹如波浪,刺入地面。

木期至离老者最近,道:“帮主,这是何人?”

岳山昏颤声道:“他他是匣中剑岛出来的剑客,便是他险些杀了我。”

老者森然说道:“岳山昏,长哀帮,皆归于湮灭去!”

木期至心知非其敌手,扭头就跑,老者长剑出招,剑气将木期至斩裂,尸体粉碎。

岳山昏惨声道:“被此剑所杀之人,无法复生!”拿起双天金龙,龙嘴喷出烈焰,烧向老者。老者避开,长剑一指,一道剑气穿透烈火,喀地一声,岳山昏痛呼,满掌流血,一火铳飞上了天。

罗池本对岳山昏心怀不满,可见他如此凄惨,心下不忍,道:“大伙儿齐上,与这老鬼拼了!”

利歌拉住她道:“别多管!你与我走!”

罗池道:“不,不乐哥哥,你帮我这一回!打赢他之后,咱们就与长哀帮再无关联。”

利歌心想:“这老剑客并非不乐法衣招来的!他是当真与长哀帮有仇!”略一迟疑,罗池已加入战局。

岳山昏用另一金龙火铳朝老者喷出磷火,而长哀帮众打出掌风,劈出剑气,如此合力猛攻,当真凌厉卓绝,毫无空隙。但老者手中长剑上下飞舞,左右盘旋,剑气犹如盾牌,甚至宏伟得好似城墙,众高手的狂攻重击对他丝毫无效。

老者喝道:“长哀帮的,你们留在灞河的贼子,已全数被我宰了,我要你们死个明白!当年你们劫我义女,后将她凌虐致死,我走投无路,前往匣中剑岛,方才得此神剑神功,来此复仇!今夜我叫尔等全数灰飞烟灭!”

利歌听桑不乐大声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长哀帮,你们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这不乐法衣变得急躁,如一把小刀刺在利歌头脑中,似要撬开骨盖。利歌聚精会神,将其拒之门外。

陡然间,岳山昏喊道:“罗池,接着!”将双天金龙抛给了她,自己拿出一柄大砍刀,虎步龙行,冲向老者,一刀劈入老者剑气墙中,砰地一声响,他大刀粉碎,但令那剑气中出现一道口子,他抬起铁拳打出,只见鬼血飞洒,真气扩散,老者远远摔出,撞断了几棵大树。

岳山昏右臂齐腕而断,他点中手臂上天泉、天府两处穴道,止住流血,左掌凝聚气力,蓦然拍出一招“醉后颠倒掌”,此掌威力极大,据传中掌者被打在空中,只觉天翻地覆,不知上下左右,宛如醉亡,因此得名。岳山昏心知长哀帮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间,故而全力以赴,此掌已耗费毕生真气。

掌力击中老者,哗地炸开,狂风将数十丈方圆内的树木撕成碎片,激得尘土冲高十丈,复又洒落。众人见这一掌神威至斯,无不大喜,高声喝彩道:“帮主好神功!”

罗池眼尖,见尘土中那老者再度站起,她拾起落地的火铳,双龙合璧,上前数丈,朝老者喷出大火柱。

利歌正凝神与不乐法衣抗衡,见状一惊,喊道:“回来!”而烟尘之中,老者身影已然不见。利歌当即奔向罗池,但不乐法衣此刻却成了累赘,令他为之分神,速度迟缓了些,追之不及。

罗池惊觉不妙,一抬头,那老者一剑从天而降,她无法躲开,举起双铳格挡,剑中双铳,敌人内力传至,她双臂折断,口中吐血,同时朝后跌倒。老者已杀红了眼,再一剑追向罗池。

这时,岳山昏扑了过来,一把抱住老者,两人滚在了一旁,岳山昏厉声喊道:“狗贼!你毁我长哀帮,还想杀我女儿,我要你永不复生!”说话间,一掌打向老者脑袋,但老者长剑一划,将岳山昏从头到脚斩成两半。

罗池见他为救自己而死,眼前一黑,满心剧痛,不禁喊道:“帮主!”其余长哀帮众也大喊道:“帮主!”

老者浴血站起,身上仅有轻微烧伤,他哈哈大笑,说道:“罪魁已死,帮凶也休想活!他杀了我女儿,我自然也要杀他女儿!”将岳山昏尸体踢开,走向罗池。长哀帮众鬼倒也义气深重,奋不顾身地冲向老者,但老者长剑横斩,剑气掠空,只一剑便将他们全数拦腰斩断。

利歌感到桑不乐变得恐慌异常,他喊道:“快,快去救她!”他脑中乱象平息,应当是桑不乐约束法衣,与利歌暂且休战。

利歌变作红影,出现在罗池与老者之间,老者目露杀意,喝道:“找死!”话音刚落,剑气已临。利歌双掌立时拍出血光,化作炎寒二气,两人真气相拼,老者“咦”了一声,利歌略微一晃,老者急朝后退,逃脱利歌阴阳彼化功侵袭。

利歌说道:“她也深受岳山昏加害,并非你的仇人。”

老者冷冷说道:“我曾向此剑立誓,非杀尽长哀帮上下不可,无论老弱病残,绝不放过一个!她是长哀帮的人,便是我的仇家。”

二十六 对镜观孤影

利歌心知亡者之恨,远胜过胜者,常言道“阴魂不散”,正应此意,此刻多说无用。他掌心破开,以血凝成三尺红剑。

老者眼神锐利,突然前冲一步,一剑直刺,来速如风。利歌对自己施展八方燃梦,灼热的血液流遍全身,功力随之暴涨,他长剑斜着朝老者劈去,亦攻亦守,乃是平剑的妙招。双剑一碰,利歌的红剑无声无息地折断。但老者被利歌功力所缠,稍一顿,利歌退开,眨眼间又一红剑出现在手中。

老者知利歌功力更胜自己,但他的兵刃乃阴间瑰宝,利歌无法匹敌。他再一剑刺来,利歌施展大阴阳彼化,霎时冰火遮天,老者浑然不惧,剑刃如波浪般拂动,将冰火真气尽数破解,再向利歌劈出剑气。利歌闪身避开,拉开两人间距,避其锋芒。

老者道:“长哀帮之中,竟有你这等人物!”

利歌震惊于那宝剑之利,问道:“你在匣中剑岛究竟经历了什么?此剑如何得来?”

老者道:“我曾发誓,不将岛中经历公布于外。此节不足道,你命不久矣,何必多问?”说罢再连连出剑,攻势凶猛无绝,剑风凌厉无俦。利歌躲在远处,与他游斗,他的寒冰掌风,灼热血雾,在老者攻守兼备的招式之前全然无效。罗池见利歌处境惊险,仿佛时时刻刻会中剑身亡,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万分。

顷刻间,百招已过,老者身影一动,剑风绕体,欺近利歌,同时分上中下三路刺出剑气,这一招“魂断青门”委实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利歌身子化作血雾,飘向天上,但老者追上了他,“哗”地一声,利歌中招,鲜血喷溅向四方。老者知利歌血液有异,挥剑护住体魄,不让那血沾体半点。

罗池惊呼道:“桑不乐!”

老者道:“纳命来吧!”更不多话,一剑斩往利歌头颅,但突然间,利歌变作一道鲜血巨浪,朝老者席卷而去。老者见状,脸色凝重,不敢怠慢,足尖一点,刹那间退后数丈,双手高举宝剑,也发出一道排山倒海的剑气。

剑气正中浪头,登时溃散。老者不料利歌功力如此深厚,大惊失色,正欲变招时,巨浪已将他淹没,转瞬之间,千万血掌打向了他,此招是血佛经第九层绝艺“绝阴阳自化”,老者眼花缭乱,门户失守,全不知该如何抵挡,弹指间,脑袋、胸前、后背悉数中招,他“哇”地惨叫起来,口中鲜血狂喷,血肉模糊,身子摇摇晃晃,终于摔倒。

那血浪消失,利歌自血浪中走来。老者抬头看着利歌,心中勇气荡然无存,充满惧意。

利歌神色憔悴,缓缓说道:“我不杀你,你逃吧,只需发誓,从此以后再不找我与这位姑娘麻烦。”

老者受惧意支配,情不自禁地说道:“是,是,我对天发誓”

话未说完,罗池已扑向老者,她折断的双臂已好了大半,手持双天金龙火铳,喊道:“我为长哀帮复仇!”向老者喷出火柱,老者顿时浑身烈焰腾飞。他中了利歌绝学,本已受了致命伤,真气衰弱,如何护体?少时,老者被烧成焦炭,风一吹,尘埃飞向各处。他那岛中神剑也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罗池抛了火铳,抱住利歌,放声痛哭,哭声既悲且喜,悲的是她在阴间的亲友一夜之间全数死绝,喜的是她手刃仇敌,替他们报了仇,瞧这老者惨状,应当无法活转。

利歌叹了口气,心道:“但愿这仇恨就此断绝。”

忽然,他脑中嗡嗡震动,只听桑不乐无数的声音放声狂笑,利歌“啊”地惊呼,跪在了地上。罗池莫名间害怕异常,道:“桑不乐,你怎么啦?”将利歌搂在怀里,不停抚摸、亲吻他那布罩。

桑不乐对利歌笑道:“终于,终于,我将如愿以偿。你将成为我的,她也将成为我的。”

利歌心道:“休想!”

桑不乐加紧攻势,同时劝诱道:“你何必抗拒呢?与我们融为一体,岂不远胜过你孤独一人?你学识本就高明,咱们可以推选你为首领。你是尖牙鬼,吃人喝血,又何惧成为吞吃亡魂的醒魔灵?”

利歌低声冷笑,紧咬银牙。罗池不停问道:“桑不乐,你别吓我!”想要掀开利歌布罩,但只感到那布罩紧贴着利歌肌肤,根本掀之不动。

桑不乐道:“你与我,就像镜子内外的人,本就命中注定该合二为一的。我了解你,你了解我,仔细想想,是不是如此?你身负尖牙鬼的诅咒,我是疯魔灵中的醒者,你家破人亡,远离故土,我也是孤魂野鬼,浪迹阴间。你被那李耳所害,我遭受髓行荼毒。你之所以孑然远行,是为了拯救妻子和孩儿;我之所以不断夺舍,也是为了将罗池救出苦海。你我联手,世间何事不成?”

利歌答道:“根本是牵强附会,难以自圆。不乐法衣,你其中有众多疯魔的魂魄,桑绝只是其中之一,你利用他强烈怨念,意图以之害我,但如果得逞,我与桑绝都只不过是你亡魂海洋中的小水滴罢了。你想要吞噬,而非共存。”

桑不乐道:“休得胡言!你愚昧盲目,岂知大道?”那众多声音中出现了猜忌,仿佛平静的海洋中蓦然巨浪滔天。

利歌又道:“我的魂魄见识过那血魔化身的猎犬,见识过贪婪无比的妖屠子,见识过迷宫亡神浩瀚无边的残魄,在他们面前,你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我看不穿这不乐法衣的把戏?起初,我确实被你骗过,但其后我另有了想法,我放任你触碰我的魂魄,了解我的记忆,但你却不知我也在观察着你,钻研着你。你习惯了吞噬,只怕想不到自己也成了猎物。”

桑不乐开始愤怒,开始急躁,开始颤抖,开始动摇,他道:“你虚张声势,岂能吓得了我?”

利歌道:“遭吞噬的不是我,而是你。”在脑海中,利歌的灵魂变了形状,他一会儿是英俊俏丽的王子,一会儿是多眼尖牙的狼犬,一会儿是肥胖丑陋的妖魔,一会儿又是杂乱无章的迷宫。桑不乐的众魂惊骇万状,想要逃走,但发觉已陷入了囚魂的迷宫之中。

寂静无声中,利歌的声音响起,他道:“桑绝,我会饶你一条命,容你继续存活在不乐法衣之中,但你需立刻脱离这群恶灵,如若不然,你将彻底消亡,再无法见到罗池。”

众多灵体中,有一最闪亮的灵体急急飞出,那灵体抖得厉害,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乐法衣中其余灵体恐惧地喊道:“不可上当!”

利歌说道:“我会将这法衣交给另一亡者,你可夺舍那人,从此与罗池天长地久,永不分离。这两条路,你可任择其一,切记,切记,我不会再另有慈悲。”

桑绝再无犹豫,径直投奔利歌而来。他一走,其余灵体顿成了一盘散沙,那整齐划一的声音也变得杂乱无序,嘈杂吵闹,哭喊声震耳欲聋。桑绝回头一瞧,心头大震:“他们全依靠我维持秩序?我一走,他们仓促之间,群龙无首,就此陷入大乱了?”

他意识到自己中了利歌的计,但想要反悔,已然太迟。他眼睁睁见迷宫将众灵分割围困,猎犬与恶魔张开大嘴,将众灵吞入腹中。那俊俏的王子站在桑绝身边,平淡地望着这一幕。

桑绝毛骨悚然,手足无措,想要离这王子远一些,可又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

利歌说道:“我确实用了离间之计,毕竟你们聚在一块儿,也不易对付。但关于饶你之事,我并未说谎。”

桑绝战战兢兢地问道:“你确会饶了我?”

利歌道:“当然,你很幸运。不乐法衣利用你凝聚众灵,逃脱疯魔院,而在我面前,你又选对了答案,送我一份大礼,赢得了我的宽恕。”

桑绝奇道:“大礼?”

利歌思索许久,道:“血佛经实则另有根源,那根源历经坎坷,最终一分为多,如断翼鹤诀般被亡神学会,记载于遗愿迷宫和疯魔院中,其中之一,是‘惧意血佛经’,而另一份则是‘恨意疯魔经’。在疯魔院中,穿不乐法衣者学会了这恨意疯魔经,这才制造出疯魔灵来。”

桑绝愈发后怕:“原来我们想着吞吃他的魂魄,他却也一直想吞吃我们。”他问道:“如今你已将血佛经与疯魔经学全了?”

利歌道:“哪有如此简单?两者分隔已久,其中玄关无数,想要融会贯通,非我眼下所能。”

桑绝仍想问话,但那王子、那妖魔、那猎犬、那迷宫一下子全都失踪了。他独自留在黑暗中,恐惧令他瑟瑟发抖,再不敢窥视利歌的灵魂,不敢凝视那无尽的深渊。

罗池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停止,她吓了一跳,哭喊道:“桑不乐!桑不乐!”

利歌咳嗽了几声,长呼一口气,握住她的手,道:“我没事。”

罗池欣喜若狂,捧着利歌脸颊,用力亲吻了几口,那布罩薄若无物,就像真是双唇紧贴一般。

利歌柔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本名不叫桑不乐,而叫桑绝。”

罗池笑道:“我不管你叫什么,也不管你面具下是怎样的人,总而言之,我缠上你啦,再也不会与你分开。”

利歌道:“姑娘所言,何尝不是桑绝所愿?”

二十七 夫妻好恩爱

只听不乐法衣中,桑绝颤声说道:“你答应过要让我与罗池长相厮守。”

利歌心想:“她与我人鬼殊途,并不属于我,但眼下并无合适人选能令你夺舍。我总要找一罪大恶极的亡魂才行。”

桑绝大着胆子,说道:“其实也不必罪大恶极。”

利歌漠然道:“你若再有恶念,我立时将你毁了。”

桑绝大惊,忙改口道:“最好找一英俊些的亡魂,我以往也是俊美少年,可别让罗池她失落。”

利歌哑然失笑,心想:“你这人倒也挑剔,好,那就找罪大恶极,英俊潇洒的亡者。”

此刻罗池问道:“桑哥哥,你笑什么?”原来利歌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利歌说道:“我想到你平安无事,心里高兴。”

罗池也满面笑容,叹道:“其实帮主他们死了,我本该难过,可可与你在一块儿,我心里很是欢喜,时时刻刻都心满意足。”

利歌道:“高兴些吧,做鬼之后没了烦恼,若再不开怀,岂不是庸人自扰?”

罗池嗔道:“谁说做鬼没烦恼了?我便一直猜你这头罩之下是怎样的男子,不得其解,想得我头发都白了。”

利歌摸了摸她漆黑发亮的秀发,道:“等我找到法儿,揭开此物,定让你一饱眼福。”

罗池格格娇笑几声,道:“真不害臊,说的你定是个美男子一般。”

利歌道:“我尽力不让姑娘失望。”

罗池竖起一根手指,道:“对了,你还没答复我呢。”

利歌问道:“答复什么?”

罗池道:“我生前记得有个小哥哥,那个人”

利歌道:“你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对不对?”

罗池歉然道:“是啊,我死后受了更大的罪,他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很是模糊。”

利歌觉得桑绝反而松了口气,他道:“你猜的不错,那人就是我。”于是将桑绝为救她而死,来到阴间,又想要找她,被妖女所骗,落入恐怖寺院中,最终艰苦逃脱之事细细说来。

罗池心驰神摇,满腔感激,脸颊贴在利歌脸上,泣道:“桑哥哥!天可怜见,我们还是在阴间重聚了,古今千亿亡者,有几个能如咱们这般幸福?”

利歌感到桑绝在不乐法衣中甚是羡慕,但却也毫无办法,只盼着罗池喜悦。利歌心想:“我总不见得伤她的心,没法子,暂且陪她,直至桑绝夺舍成功为止。”可又急着与辛瑞碰面,饶是他满腹智计,却绝不敢让这两位姑娘相遇。

罗池突然想起一事,跑开片刻,复又返回,手中握着一根玉簪,她道:“帮主的遗物在此。”

利歌道:“为何岳山昏这五大三粗的汉子,遗物是一玉簪?”

罗池叹道:“以往大伙儿也都不知道,现在想来,应当是他女儿留下来的。”

利歌心想:“岳山昏亲手杀了自己女儿,又害死无数亡魂,死于那位岛中剑客手中,可谓罪有应得。但他对罗池的一番亲情,却又并非虚假。”

罗池黯然道:“桑哥哥,你说帮主是不是真活不过来了?”

利歌道:“岳山昏亲口所说,应当不假。那岛中剑客志在报仇,也是把握十足而来。”

罗池道:“我把这遗物带在身边,万一他活转了呢?”又看利歌一眼,道:“桑哥哥,若当真如此,你不许与帮主打架,他不是你对手。”

利歌道:“罢了,我也不配做什么刚正不阿、除暴安良的大侠。”

罗池又沉思良久,道:“如果他真死了,我要继承帮主遗志,重振长哀帮。”

利歌道:“好,我桑绝定会帮你。”

罗池喜道:“我本担心自个儿不成,有你撑腰,那是万事不愁啦。”她面向西方,道:“我们去匣中剑岛,好么?”

利歌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为何还要去那鬼地方?”

罗池道:“帮主遗愿:夺得岛中神剑,称霸武林,逐鹿天下。他若中途殒命,我当替他完成这心愿!”

利歌根本不想去什么匣中剑岛,劝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只因强出头,去那匣中剑岛存活之人千中选一,你我好不容易团圆,为何你要如此执着?”

罗池摇头道:“我原以为匣中剑岛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但见了这岛中剑客的神功,才知确实非同凡俗。桑哥哥,我已下定决心了,即使只有我一人,我也非去不可。”

利歌道:“这岛中剑客也未必当世无敌,你要练成神功,未必定要走此捷径。”

罗池笑道:“是啊,你就比那老者更强,有你在我身边,我谁也不怕。桑哥哥,我求求你啦,你陪我同去吧?”也是她生性淳朴,而今遇上阳世暗恋之人,而这位恋人又是神功卓绝、妙法高深的英雄豪杰,她虽非柔弱无力的女子,可此生坚强惯了,头一次有了可以倾心依靠的情郎,自然而然便想倚仗于他,托庇于他。不论阳间阴间,世上女子尽皆有此天性,并非是她别有用心,自私自利。

利歌心想:“干脆用血佛经将她吓住,断绝了她这荒谬的念头?”

他转动目光,凝视那老者的断剑,心想:“我纵然胜了这岛中剑客,可其实极为惊险,他被‘绝阴阳彼化’打了个措手不及,我才一击取胜。如若那一招被他避开,他有了防备,小心谨慎,鹿死谁手,实难断言。”

听岳山昏说,这老者自身武功平平无奇,只怕尚不及罗池,可单单凭借此刃,立时便能与利歌旗鼓相当。此剑之神奇,几可直追形骸的冥虎剑了。

他对罗池、桑绝暗怀照顾之意,但这两人本领有限,无法在这强横霸道、凶险残酷的阴间立足。自己又不能时时刻刻将他们带在身边,若自己当真能从匣中剑岛替罗池夺得一柄神剑出来,便能够放心离开。

最重要的是,利歌自身对匣中剑岛异常好奇,想要一睹其中奥秘。

想到此处,他道:“那好,去匣中剑岛瞧瞧也无妨。”

罗池拍手笑道:“好哇,好哥哥,多谢你啦!”

利歌滴血在地,那血化作一条小蛇,他催促那小蛇去找辛瑞,告知她自己平安无事,要她莫要担心,千万保重。辛瑞聪明机警,习练骨魔**有成,加上形骸所赠的玉人阵,再有澎鱼龙相助,对付任何危险,至少都能自保。

罗池见他对小蛇说话,秀眉一皱,问道:“你这是给谁送信?”

利歌答道:“是一位熟人朋友。”

罗池略一停顿,问道:“是男是女?”

利歌不愿说谎,道:“是女子。”

罗池登时红了眼眶,道:“是女子?是年轻女子么?她是你什么人?”声音万分苦涩,令人心碎。

利歌忙对天发誓:“那女子叫做辛瑞,与我桑绝毫无瓜葛,桑绝也绝不把她放在心上,若桑绝对罗池有半点二心,立刻让罗池刺穿桑绝身子,挖出桑绝的鬼心鬼脑,一天杀一遍,直至桑绝活不过来为止。”在他誓言中,应验誓言的乃是桑绝,与他利歌自然无半分关系。而且桑绝与辛瑞并不相识,故而也害不到桑绝头上。

罗池生前是寺庙侍女,死后则是帮派杀手,从未与男子真正相恋过,如何省得热恋中的种种机关诀窍、胡话假话?此时听利歌发誓,登时释然,反而满心歉疚,纵体入怀,道:“桑哥哥,你不许这般诅咒自己,我宁愿自杀千遍,也不愿伤你半分。”

利歌暗叹:“她与辛瑞一般单纯,我欺骗这纯情姑娘,实是天理难容。”

不过他已被命运害得够呛,对上苍毫无敬意。

他道:“咱们即刻上路,你知道该如何去那岛屿?”

罗池道:“帮主对咱们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利歌道:“你若不累,咱们立刻动身。”

罗池有情郎在身边,当真如身在天堂,遍体充满使不完的劲儿,笑道:“那再好没有!”

两人找回长哀帮的骏马,各自骑上,并肩而行。利歌心想:“这毕竟是桑绝的恋人,我不可越俎代庖。”于是命桑绝应付罗池。桑绝让说什么,他便说什么,自己懒得思考。桑绝一面对罗池,立时变得羞涩忸怩,结结巴巴,正如多年前那寺庙中遮遮掩掩的少年,非但远不及利歌的挥洒自如,连那阴险狂热的桑不乐也远比不上。

但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罗池看来,这前后不一正是他真心喜爱自己的明证。于是她采取主动,变着法儿找桑绝谈话,女孩儿家天生便有撒娇搞怪、轻嗔薄怒的本事,尤其在热恋之际,更是随心所欲,妙招迭出。过了半天,桑绝如沐春风,便渐渐放开了手脚,不再胆怯,与她有说有笑,。

利歌心想:“这才像个阴狠狡诈的醒魔灵,又何必怕什么小丫头?”

赶了一天的路,岳山昏并未在遗物边复生,罗池哀声叹气,将玉簪插回发髻,道:“帮主终究是湮灭了。”

桑绝道:“我原本恨他入骨,但现在想想,只要你不恨他,我也不恨。他待你有如女儿,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罗池心中一甜,感到他话语中刻骨铭心的深情,顷刻间情难自已,握住了他的手,道:“你若不原谅他,我也不原谅,我是你妻子,该是我听从你的话才对。”

桑绝的魂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这情状利歌可学不来,遂微微一叹,蒙混过关。

二十八 八剑下仙山

这一日,终至岸边,只见黑水连天,茫茫无穷,岸上山石嶙峋,险恶尖锐,当真是刀一般的山崖,死之后的大海。

海边竟有一客栈,依山而建,西临潮水,上下三层,从外头朝里瞧,极为寂静可怖,仿佛门里门外都曾死过人。

罗池道:“听说这剑侠行客栈专门载客至岛上。”

利歌道:“时候不早了,他们只怕不肯夜间行船,咱们进去瞧瞧,若有空房就住下。”

两人在客栈前下马,牵至一旁马厩,见已有不少马儿在围栏中,其中多得是半鬼马,利歌心想:“是来阴间的活人么?”

随后步入客栈,里头倒比外头看来热闹,数十张桌子坐了两张,一张上坐着十人,另一张坐着两人。所有人皆面色阴暗,看不清容貌。客栈中并无掌柜的影子。

利歌说道:“掌柜的,咱们住店!”

从柜台之后飘出个小鬼魂,她穿着比利歌此刻更为奇特,戴一张白脸笑颜面具,穿一身大红袍子,骨瘦如柴,不足四尺高,她尖声道:“客官,住店二十两翡翠。”

利歌心想:“当真比富甲帮还黑。”

罗池身边有钱,付了账,小鬼魂笑道:“咱们明早包送至对岸,这钱花得再合算不过。”

利歌苦笑道:“说的在理。”

小鬼魂又道:“此地是十大帮派作保的,谁也不许在此闹事,不然便是与十大帮派为敌。”

只听那两人桌子中一人沉声道:“我乃拜登大帝属下,来此捉人,若遇上逃犯,非出手不可。”

小鬼魂躬身道:“对大帝,我可不敢得罪,但能不能出去再打?免得毁了我这小店。”

那人想了想,道:“小鬼魂,你将面罩脱下让我瞧瞧,我便答应你不在此打斗。”

小鬼魂揭开一半,露出一张清秀粉嫩的小脸,是个不足八岁的小姑娘。那人哈哈大笑,道:“佳人一面,心酥骨软,好,好,好,我保证老老实实的。”

利歌不料秽留也在这儿,他身边那个巨汉定是狱万了。

秽留站起身,手指一点,一道磷火照向利歌、罗池。他皱眉道:“是你们?长哀帮的?”

利歌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位法王,咱们又见面了。”

秽留喃喃道:“要捉的小贼见不着,不相干的偏偏总碰上。小子,我总觉得你讨厌得紧。”

罗池道:“你少欺负我家相公!”

秽留当即笑道:“美人一言,如山如天,原来他是你相公,罢了,罢了。”此人性子轻浮,对女子倒甚是和蔼。

那十人座位上的一人嚷道:“掌柜的,这儿有没有修护身符的灵堂?”

利歌听那人声音极为耳熟,登时想了起来:“他是潘郎!当初在遗愿迷宫遇上过他。他怎地又来阴间了?”

小鬼魂飘向他们,举起一绿油油的灯笼,照亮了这一桌人。利歌见是一群身穿锦衣玉袍、腰悬宝剑金刀的活人,但其中有一人极为苍老,用兜帽遮住额头,满脸病态,不停咳嗽。

小鬼魂道:“这灯笼中灵气浑厚,可补充护身符。”

潘郎道:“我知道行情价,十两翡翠一充,是也不是?”

小鬼魂道:“客官被人坑啦,在我这儿只要五两翡翠。”

潘郎“啊”地一声,付了账,众人各自将护身符放在翡翠灯笼旁。

除了那病老者之外,这群活人皆颇为年轻,瞧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左侧一白袍少年举杯笑道:“此次我万仙派八大少年剑仙联袂出山,定要震慑群鬼,夺得宝剑,立下名垂千古的大功。”

众人意气风发,举杯齐声道:“乐哉兄说的正是!”

利歌心想:“少年剑仙?我当年不也是其中之一么?”多年前,利歌曾在万仙岛上,会斗天下各方少年英雄,思之不禁怀念。眼前这群年轻人,当是近期万仙盟会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了。

潘郎身边有一俏丽少女,她假意嗔道:“诸位大英雄,我宋秋虽非少年剑仙,但跟着你们来这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不可以喝这一杯酒?”

众少侠皆笑道:“宋姑娘照顾大伙儿,无微不至,大伙儿自当敬你一杯!”于是争相敬酒,潘郎哈哈笑道:“你们可别欺负我的秋儿。”

原来这八大少侠前来阴间,是奉万仙盟盟主之托,为了完成一件大事。

一个月前,潘郎、宋秋受盟主所召,前往万仙盟总部面见盟主,盟主详细问了他当年前往阴间呢喃古宅与遗愿迷宫之事,潘郎自吹自擂了一番,但终究瞒不过去,被盟主将真相逼问出来。

那盟主说道:“有一件事极其艰险,须得你去办。”说罢请出那病老者,道:“还请护送这位老先生至阴间,找到那‘初光宝剑’,治好他所患重病。”

潘郎大觉奇怪,问道:“不知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是盟主的朋友么?”

盟主道:“他见做风烟,来历不凡,你得好好尊重他,我得通天教主之命,非得治愈他不可。”

潘郎不料这风烟老人来头如此之大,愕然道:“连三清上神都治不好他的病?难道不能喂他喝蟠桃酒?”

盟主叹道:“蟠桃酒也非无病不治,三清也非全知全能。你曾去过阴间,经历九死一生,于彼甚是熟悉,我想来想去,也唯有你能担当此重任了。此去以你为首,帮中英杰,任你挑选,务必完成此任,我在此先行谢过。”

潘郎被他一番话说得骨头大轻,飘飘欲仙,暗想:“我在万仙中便要出人头地了!”上一回他去阴间,耗费莫大精力,带回众多宝物,可一回到凡世,宝物尽皆销毁,他恼恨之余,心中便留下了这一大遗憾,早就想重返彼处,连本带利地讨回损失。此刻奉命前往,正好一雪前耻。

他被委以重任,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他被这田神派的乐哉少侠邀请,出席少年剑仙重聚之宴。这些人皆是之前在少侠剑仙比武时脱颖而出者,潘郎当年跻身四强,未能夺魁,一直耿耿于怀。

乐哉当下于少年剑仙榜上名列第二,擂台之上败于榜首,但他待人接物的本事非同一般,更善于见机行事,随风而上,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在万仙本宗担当要职。他得知潘郎受此重托,得了莫大权力,便假借聚会之名,问潘郎此事详情。

宴席上,乐哉举杯叹道:“潘师弟,过去比武之时,你一时疏忽,被我侥幸胜了一招,但以真实本领而言,我是拍马也赶不上你的。唉,我对于此事,一直过意不去,只觉得自己欺名盗世,胜之不武,好生惭愧。今日借此良机,我情愿向你认输,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潘郎本对败北之事怀恨在心,但他好大喜功,被乐哉好言好语一番夸赞,顿时对此人大有改观。

乐哉随后又说出了与潘郎同行之愿,潘郎喝得高兴,满口答应,而众少年人也都冲动冒进,不知天高地远,纷纷请缨相伴,潘郎遂禀明盟主,欲八大少年剑仙联手下山,共襄盛举,盟主并不知阴间究竟是何等险恶,对此并无异言。至于宋秋,她也曾在阴间待过许久,于是一同来了。

乐哉又叹道:“我一直居于山间,却不知世上竟藏有这等险恶可恨的地方。众多死者恶灵混迹于此,亵渎天道,违背常法,当真岂有此理!待我回去之后,定要禀明盟主,派兵剿了这厄境魔窟!”他以为阴间看似庞大,但实则不过是一小国领土,却不知阴间实则比凡间、天庭皆更为广阔,足以与妖界比肩。

其余少侠齐声说道:“正是!”唯独潘郎、宋秋摇头道:“错啦,错啦,阴间大得很,就算马不停蹄地一直走,只怕走上一百年也探不完。”“阴间古怪之事极多,还是莫要随意招惹为妙。”

乐哉道:“难道就任由这等肮脏歹毒的地方一直留存?便如一大屋角落易脏,若不清理,灰尘飘开,终有一天将弄污其余干净之处。”

那病怏怏的老者咳嗽几声,道:“若阳世与阴间对立,妖界便可渔翁得利了。”

乐哉皱眉道:“妖界?妖界在天庭面前,直如奴隶,不,直如牲口一般,不值一提!风烟大叔,你这话未免错的离谱了。”

忽听“砰”地一声,远处桌上的秽留一拍桌子,将乐哉声音掩过。

乐哉瞪了秽留一眼,叹道:“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实不想在这臭气熏天、阴暗无边的鬼窟窿里待了”

话说一半,又是“砰”地一声,他说话声被秽留盖下。

乐哉拔出剑来,道:“野鬼,你做什么?”

秽留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子在阴间,难得见到几个神裔,本想留着瞧瞧,看看稀奇,听你们胡说八道,倒也有趣,谁知有个小苍蝇,说话越来越难听,可让老子恶心坏了。若不是答应小妹妹不捣乱,老子早将你变作一具尸首。”

乐哉见秽留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下更怒,道:“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

秽留笑道:“小苍蝇,听了你可别吓得屁滚尿流,老子我是孟行海!”

众人听他突然大叫,皆大惊失色,齐声道:“你是那大魔头孟行海?”

却见秽留跳了起来,手指着客栈门口,那边站着一人,手中一个酒葫芦,腰上另有一酒葫芦,背上青色长剑,容貌清秀,眉宇沧桑,醉眼朦胧,神色惊讶,也望着秽留,张口结舌。

二十九 寸金难英雄

利歌心想:“此刻不能与师父相认。他来这儿做什么?莫非也是为了匣中剑岛?”

除了潘郎、宋秋之外,其余少侠剑仙皆掣剑在手,喊道:“孟行海,你居然藏身于此?”“你作恶多端,是时候遭报应了!”“那女魔头孟轻呓呢?快将她交出来!”

秽留见状,心下一乐,倒也不急于对形骸出手,于是斜坐看戏。

形骸皱眉道:“你们这群万仙的活人,为何来到这死气亡样的地方?”目光扫过潘郎、宋秋,他二人微微摇头,示意并非故意带人来与他为敌。

乐哉道:“我等另有要事,却不料遇上你这恶贼,哼哼,正是老天有眼。”说话时脸上带笑,自是想着自己若能杀了这要犯,便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名声震动天下。

但他深知这孟行海绝非易与之辈,心中盘算着:“大伙儿该当一拥而上,我只需找准时机,趁他不备,一剑取他性命就是。到时虽然人人都有功劳,但那首功却非记在我头上不可。”

店家中的小鬼魂道:“喂,我说了,不许在店里打架!”

乐哉更不理睬,道:“大伙儿一齐拿他!”说罢一招“彩凤掌”隔空打向形骸,其余少侠也各自施展隔山打牛的绝技。

形骸手指轻弹,将众人掌力全消了,他道:“没听这小丫头说么?此地不得动武!”

乐哉见他气定神闲,轻松自如,心下惊怒,道:“莫停手,全都使出全力!”

小鬼魂取出个铃铛,叮铃铃地摇了摇,忽然间,乐哉衣衫鼓起,哗啦啦声中,袍子被一圈圈黑棉花撑破,他“啊呀”一声,瞬间脸上也满是一团团棉花。形骸见那棉花是乐哉汗毛疯长导致,点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毛发茂盛,倒也在情理之中。”

乐哉怒道:“小恶鬼,你”急运龙火功,不料火焰烧上了棉花,顿时自己成了个火人,他哀声惨叫,其余同伴急忙使水行法术,将火熄灭。

小鬼魂取下面具,众人一见,皆心头大震:只见她左边脸蛋俏丽可人,左边则是一团黑雾,那黑雾中有一颗眼珠,甚是奸邪诡异。她高声说道:“在这客栈里头,谁不守规矩,我便让他被棉花噎死!我八里棉说话算话,绝不轻饶!”

形骸心想:“她并非寻常鬼魂,而是众多死者聚集成的大恶灵,只怕是这客栈中千百年融合而成。这客栈下方龙脉交错,是阴间的鸿钧逝水。”

秽留笑了几声,道:“好,小妹子,我看在你的面上,不给你添乱。孟行海,你可知利歌在何处?”

形骸眉头一竖,道:“你找我徒儿做什么?”

秽留道:“大帝要我找他,但此人抗命不从,我正要教训他一顿。”

形骸道:“莫说我不知我徒儿在哪儿,就算知道,你要找他麻烦,我第一个饶你不得。”

秽留道:“那好!我便连你也一齐整治!你敢不敢与我到外头比划比划?”

形骸道:“有何不敢?”说罢退出屋外,秽留立时跟进,狱万仍坐着不动。那两人影子一闪,行向远处。

利歌心想:“以师父使青阳剑时的神功,十个秽留也不用怕。这狱万与秽留素来不睦,想必不会相助。”

罗池看得津津有味,问道:“桑哥哥,咱们再去看热闹么?”

利歌摇头道:“他们已经走远了,还是留在此处,太太平平吧。”

众万仙少侠喊道:“糟了!被孟行海逃了!”“我们追!”“不可轻举妄动,莫忘了咱们此行另有目的!”

那叫风烟的老者叹道:“你们追去也没用,他功夫太高。”

众少侠大感不满,纷纷道:“老先生,你可太瞧不起人了!”“是啊,虽然你来头很大,可咱们护送你至今,你怎地对咱们毫不相信?”

潘郎曾受形骸恩惠,有意打圆场,忙道:“大家听我说,此行由我做主,咱们先保护风烟老先生要紧,不可乱中出错。”众人一想不错,连连点头。宋秋看潘郎一眼,满眼赞许之意。

潘郎精神一振,又道:“快救乐哉!”众少侠各施神妙剑法,将他体表棉花铲除一空,但粗心大意之际,不免多斩去些,少削了些,乐哉痛的大呼小叫,好端端一个白净少侠,此时身上东一撮黑毛,西一处伤痕,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过了一盏茶功夫,形骸扛着秽留走回,将他往狱万桌上一放,笑道:“客官,新鲜的活人肉,送给你尝尝。”秽留已然昏迷不醒。

狱万冷冷说道:“倒不忙杀了这小子。”

形骸道:“我要去匣中剑岛,不想与你们纠缠。”

狱万道:“你若见到利歌,和他说一声,大帝对他所做之事并不计较,要他早些回城,有重任托付于他。”

形骸想了想,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狱万道:“对大帝而言,富甲帮如九牛一毛,无关痛痒,岂能与利歌相比?信与不信,全看你蠢是不蠢。你告诉利歌,我等会在荒尘山下的大殿等他。”说罢抓起秽留,大步走出客栈。

利歌暗忖:“看来拜登当真有大事交给我去办,但管他真伪如何?暂且不用理他。”

乐哉怒视形骸,但忌惮那小鬼魂八里棉,不敢造次。八里棉对形骸道:“一人二十两翡翠。”

形骸惨声道:“富甲帮都没你这小丫头奸猾,这不是谋财害命么?”

八里棉道:“我这店十年不开张,开张要吃十年的!”手长长伸出,直放到形骸脸上,形骸身上不带钱,又不愿用梦魇玄功骗她,道:“我先赊账成不成?我从岛上出来后,多抢几柄宝剑抵债。”

八里棉发出“嘻嘻”娇笑,道:“客官,你只要能拿出一柄剑来,也不必交给我,从此以后,在我这儿食宿全免,但你多半会死在里头,我又问谁要账去?”

形骸道:“要不我卖血给你?我这人的血可值大钱,天下女鬼,哪个不欲尝之而后快?”

八里棉道:“我不要,我只要翡翠!你这人如果赖账,还请滚得远远的!”

利歌大声说道:“我替他付账!”数了二十两翡翠,交到八里棉手上。

因不乐法衣之故,形骸未听出这蒙面怪客是利歌,闻言喜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阁下真乃侠客也!”

利歌道:“大侠武功高强,连拜登的护法也敌不过你,如此英雄好汉,却被钱财难倒,我岂能坐视不理?”

形骸心下感激,走到两人同一桌前,看看利歌,又看看罗池,道:“两位莫非是一对夫妻么?”

罗池羞涩一笑,道:“算是吧。”

形骸喝了一大口酒,道:“好,祝贺两位有情鬼终成眷属,百年那个千年好合,永不分离。哈哈,这位小兄弟,你这媳妇儿贤惠美貌,当真好福气啊!”

罗池道:“大侠当真会说话。”

利歌心想:“糟了,决不能让师父认出是我,他常常醉酒,若万一泄露给辛瑞听了,我岂不死到临头?”于是交由桑绝开口,形骸喝酒之后打开了话匣子,对着两人胡天黑地,乱吹一通,罗池与桑绝微觉尴尬,却唯有随口敷衍。万仙派众人明明见这门内第一号叛逆就在眼前,却又不能动手,心中好生憋屈。

不久,客栈中陆陆续续有其余亡者到来,都是去岛上夺剑的。众少侠见这等阵仗,不免怕鬼,严防之余,便顾不上形骸这一档子事。等到半夜,小鬼魂道:“楼上有空房,诸位先到先得!”众鬼闻言,全数冲上楼去,万仙派少侠再顾不得矜持,也一齐前往争抢。形骸、利歌、罗池相顾而笑,索性等在楼下。

伏在桌上睡了一晚,次日天色微亮,八里棉又叫道:“开船了,开船了,剑岛可不等人!错过了可要等十年!”众鬼被他一催,又急急忙忙跑向海岸。

那船当真是一条龙舟巨舰,只是境况不佳,凄惨破败,令人担心它随时会沉。但众鬼对小鬼魂法力甚是信服,以往也不曾听说发生船难,纷纷跳入船中。

潘郎问道:“小鬼魂,咱们的半鬼马在你马厩里,不会被偷么?”

八里棉道:“谁敢在我剑客行客栈偷东西?放心,放心啦!”

此船在海上行速如飞,料来一天之内可达,众人起初怕这船撞上暗礁沉默,八里棉笑道:“这几天都送了十几回了,何时沉过船”

一老死鬼问道:“八姑娘,你可知剑岛上的内情”

八里棉道:“我是十大派请来开店掌船的,里头到底是怎样,我半点都不懂。”

又有鬼问道:“进入其中,大伙儿会自相残杀么”

众鬼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听说过得剑者神功惊人,但也知道入内者百死一生,更不曾有人泄露过岛内秘密。

小鬼魂道:“岛里头的人会逼夺剑之人发誓,不许吐露一星半点。你们再问我也没用。”

潘郎挤过人群,道:“是你将夺剑人送回岸上的么是不是每一回都是神功盖世之人活到最后”

小鬼魂哈哈笑道:“若是神功盖世,也不用去夺岛中宝剑啦。恰恰相反,我接引最多的夺剑客,皆是身手平庸,但意志坚定之辈。”

三十 剑岛迎来宾

潘郎甚是懊恼,道:“糟了,照你这么说,我武功这般高,绝非庸庸碌碌之辈,夺剑希望,岂不渺茫?”

他身边一同伴哈哈笑道:“咱们八大剑侠,各有各的绝活,联手出击,团结一心,哪有不成事之理?”

一众鬼雄皆打着险中求富贵的心思,又大多是走投无路、放手一搏之徒,索性便拿自己性命赌上一赌。而另有数个自视极高、目空一切之鬼,暗道:“岛中宝剑千万,我难道一柄都取不出来?世上绝无这等道理。”遂满心热望,生怕旁人占了便宜,由此发达。

这大船乘风渡海,一天一夜之后,匣中剑岛映入众人眼帘,只见那岛似三十里方圆,其上群山如剑,或直或斜,时而颠倒,时而指空,空中狂风哀鸣,岸侧海潮呼啸,一道道闪电刺破乌云,打在山上,令整座岛屿染上一层蓝光。

八里棉令大船在一侧靠岸,见已有许多船只停靠在此。八里棉恼道:“这么多人抢生意,唉,这十大门派真是不讲义气了,当初说好了的,现在又不算话!”娇小的身子跳下船去,兴冲冲地向众人打招呼,来回奔走,一刻不停。她是极古老的鬼魂,其余掌船的见了她,皆异常敬畏。

形骸见岛上已有许多人,道:“此地鱼龙混杂,高手如云,万仙盟的,我劝你们一句,不想死便给我回去了!”

乐哉冷冷说道:“孟行海,你是怕咱们在里头令你伏诛么?”

形骸冷笑道:“就凭你这长毛怪?”

乐哉大怒,正要与形骸拼命,却听一旁有人惨叫几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两个两丈高的黑角鬼魂,挥动斧头,将数鬼斩成肉酱。那黑角鬼魂脚下有五个黑甲武士,喊道:“谁在岛上闹事,便是这等下场!”

有鬼惊怒交加,喊道:“你们是何人?这岛又不是你们买下的!”

黑甲武士道:“我等是密林宗,十大派共同协商,立下规矩,任何人胆敢违背,便是与我十大派为敌。”

此时,又走来一群白衣剑客,一群紫袍女子,则是亡龙派、夙夜派之人,出手惩治不服之鬼。

形骸道:“看来这拜登帝国的十大派同气连枝,难怪在狮子城中,亡龙派会出手救慧彼明。”

利歌答道:“未必,未必,亡龙派与夙夜派联手,其实各怀鬼胎,可与长哀帮、密林宗、断针谷、魂琴山庄却素来不睦。只不过在这岛上,无论有何仇怨,皆一时抛下了。”

形骸道:“桑绝小弟、罗池姑娘,我看你二人良善正直,人鬼生美满,何必趟此浑水,非进入岛中不可?”

罗池道:“行海兄有所不知,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我家相公看似古怪,一身本领,可称得上惊世骇俗。”说到此处,见形骸不置可否,又说道:“这并非我虚张声势,自吹自擂,总而言之,行海兄不必担心咱们。”

利歌忙道:“池儿,在行海大侠面前,不可如此夸我,这岂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么?”

形骸笑道:“不打紧,你们有把握就好。”随即正色道:“这一万多年来,谁也不知进入剑岛之门后有什么事物,但眼下岛上这些人物,多半会成为敌人,你们切不可心慈手软。”

罗池叹道:“大侠,但愿你与咱们不必为敌。”

形骸道:“那是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报答你二位尚且不及。”

便在这时,只听声声惊呼,岛上亡者接二连三的跪倒,即使有些不跪的,也是神色凝重,闭口不语,当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形骸见有两队亡者并肩走来,其中一队穿雪白长袍,头戴雪白头冠,另一队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头冠。他们步态优雅庄重,举止轻柔坚定,脸上毫无表情,口中祈祷着,与海鸣狂风相和,听来神圣而忧伤。

利歌深吸一口气,道:“是死亡双君的教徒。”

罗池目露敬意,道:“咱们要不要拜?”

利歌道:“不必,双君并未到来。这些不过是双君的使者。”

形骸摸不着头脑,问道:“死亡双君?又是何方神圣?”

利歌说道:“阳世有个地母岛,无比广大,堪称天地中央。而阴间有个夜母岛,与地母岛对应,则是阴间圣地。这夜母岛由死亡双君统治,他们是阴间至高无上的神,与六大亡神抗衡,亡神为邪道,死亡双君则为正统。即使是拜登、万夜皇这等帝王之尊,表面上也对双君极为恭敬。”

形骸对此略有耳闻,这时想起,道:“阴间群雄割据,划分四方,这死亡双君只怕是徒有虚名。”

利歌叹一口气,道:“但阴间民心所向,还是以双君为尊。”

亡龙派众人显得极为敬重,跪地磕头,夙夜派却与亡龙派分歧,冷眼旁观,时而冷笑。双君教徒道:“诸位不必多礼,我等代双君向诸位问好。”

忽听近处有人道:“罗池姑娘,你家帮主呢?为何偌大的长哀帮只来了你们三人?”

罗池一转眼,见来了一群道姑亡者,咬咬嘴唇,叹一口气,道:“原来是断针谷的姐妹们,我家帮主在途中遇害,不幸湮灭了。”

众道姑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又都道:“真是可惜,岳帮主神功无敌,当年一双铁拳,一并宝刀,气的我家谷主卧病不起,当真威风八面,想不到竟有今日。”

罗池哼了一声,耐住脾气,道:“贵派谷主不来夺剑么?”

其中一尖脸道姑淡然道:“谷主不用刀剑,加上近年来功力突飞猛进,已臻至高境界,何必多此一举?”

罗池道:“那好,我若夺剑出来,正要与贵谷谷主切磋武艺。”

众道姑神色不善,冷笑道:“那倒也好,只不知你是否有命出来。”“咱们此次也要入内,罗姑娘,到时候刀剑不长眼,你可别哭哭啼啼的求饶。”“十大门派,此后少了长哀帮,那可无聊的紧。”

形骸心想:“若非岛上不许私斗,她们早就围攻罗池了。”

正说话间,一道闪电裂开苍穹,照亮了群山遍野,八里棉喊道:“开门啦!”

只见一座巨门凭空出现在平原上,巨门高四丈,宏伟狰狞,分左右两扇,红漆黑框,门上刻着文字,另有无数剑客浮雕,或纵或行,有的舞剑,有的杀敌,有的跃起,有的伏下,看似杂乱无序,可形骸等高手却看出其中隐藏着多门精妙剑法。

众鬼大多不曾见过此门模样,一时尽皆敬畏。

剑门发出震响,令群山大地为之共鸣,巨响声中,巨门缓缓敞开,群雄皆感到一股寒冷刻入骨髓,不约而同地冷颤起来。万仙派八大少侠不由自主地拔剑在手,似乎这门里会冲出可怖的怪物似的。

小鬼魂笑道:“要进去的,可以进去了,要在外头等人的,便退后一些,别挡住剑侠们去路。”

事到临头,众鬼心底发毛,都想:“多少年来,从无一人一鬼,能道出这匣中剑岛到底发生了何事。连六大亡神的信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进去之后,死多活少,好些或许会遁入轮回,运气差些,从今往后,世上再不存咱们的魂魄了。”

原先众鬼勇气十足,跃跃欲试,自高自大,信心高涨,但到此地步,却感到往前迈一步都艰难无比,远不如临阵脱逃来的容易轻松。

双君信徒念道:“死亡双神,请用黑色的羽翼庇佑我等,请用白色的光明指引我等,在苦难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拯救着濒危的世道,唤醒亡者们的信仰。”边念诵着,边走入了剑门内。

有人说道:“对了!听说历来的夺剑客,大多是头几个入门的,越早入内,成功机会越足。”形骸、利歌心头一震,找那说话之人,却不知那人在何处。此人言语中有一股令人信服之意,绝非信口开河、无凭无据的谣传。

突然间,众鬼神色变了,那些犹豫不决、想要退缩者,一下子显得急不可耐,勇猛无畏,快步走入其中。群雄宛如海浪,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朝剑门赶,好似生怕慢了半点,便与其中的法宝失之交臂。有些人嫌前头人挡道,更拔出兵刃,挥砍开路,被砍倒者咬紧牙关,手足并用地拼命朝前,当真坚毅卓绝,百折不挠。

利歌终于察觉到异样,喊道:“剑门在吸引人进去!大家冷静一些!”但他这话却无人相信,甚至充耳不闻。在场的人鬼霎时陷入了难以抵挡的狂热,就像飞蛾扑火般,一个个消失在门中。

形骸道:“进去吧,迟疑也是无用,小心性命。”他一个箭步,人已不见。

罗池神情执着,双眼似在燃烧,利歌抱住了她,使出夏夜轻抚,令她清醒了过来。罗池颤声道:“夫君,我害怕!”

利歌道:“你别进去了!”

罗池道:“好,我们都别”

背后有一股巨力击中两人,利歌、罗池猝不及防,往前一跌,罗池率先没入剑门,利歌想要拉她,但却未拉住。他一回头,见是一神色麻木的汉子,手中一柄奇异的宝剑,与先前那杀害岳山昏的老者颇有相似之处。

利歌心中一凛:“他是剑岛中人?这剑岛想方设法将咱们吸引进去?”这时,他无暇细思,身子一跃,紧紧搂住罗池,眼前天旋地转,万物模糊,乱作了一团。

三十一 刃法会道宗

形骸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原以为这剑岛门内,定是剑山刀海,尖针地狱般景象,谁知落地之后,定睛一瞧,见面前一片花海,万紫千红,金芝玉朵,香气扑鼻而来。这花海随风摇曳,发潮汐之声,天上一轮明日,洒下平淡柔和的阳光。阳光被花吸引,弥留其上,宛如光衣,于是处处叫人眼花缭乱,光彩灿烂。

形骸心知有异,决不能掉以轻心,静思了一会儿,随手拔起一朵花,发觉是纸造的假物,只不过异常逼真,非近看难以辨别。

他再往前走,见涓涓流水、粼粼小溪。在阴间,干净的水源稀少,多为浑浊黯淡之水,世称“黄泉”,凡人喝上一口,轻则患病,重则丧生。这剑岛之内竟有如此清澈干净的小河,莫非此处已非阴间了么?

他仔细一看,不禁直皱眉,原来这溪流仍是黄泉,但下方的泥土似能染色,令这黄泉显得透明蔚蓝,实则仍肮脏不堪。

他再看那花丛之下,心中一寒:“这泥土像是坟头的黑土!”动手挖了几尺,露出惨白的尸骨来。再细细一瞧,大片大片的草地竟是绿色的毯子,画着郁郁葱葱的嫩草。

惊讶之余,他又觉好笑:“这剑岛并非天然,而是人手工布置,令其近似凡间美景,可其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此地甚是凶险,此节绝不会变。

他记得入门时,身边来者众多,然而此处却孤身一人。那剑门将这数千人分散至各处,便于各个击破么?那些人自相残杀都来不及,多半难以和睦相处。

不过由此可见剑门用意险恶。也可知这剑岛极为辽阔,否则如何会见不到人?

他心想:“那布置此岛的,多半是剑岛主人,那主人开启剑门,引人入内,必有目的。”

那冥虎风剑在何处?形骸毫无线索,早知如此,便将那些血贵族抓过来,逼他们领自己去找。

他想了想,掌纹裂开,冥虎剑现形,他再施展放浪形骸功,感应此地剑气,心想:“若冥虎风剑就在附近,总会有些端倪。”

过了片刻,风平浪静,形骸大感沮丧,一时倍感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懒得多想,举酒饮下,一口酒喝到一半,突然间,地下尸骨中飘起数个人影。形骸放下酒,打量来者,见是穿破布的灵体,各自手持长剑,有的是秃头,有的是长发,秃头的狰狞丑陋,长发的阴沉狠毒,皆佝偻着腰,浮在半空,缓缓靠近形骸。

形骸心想:“这是尸妖?”道:“你们可是昔日死在此处之鬼?”

众尸妖无法答话,举剑来袭,发出空洞难听的嘶喊,剑光一闪,直指形骸身上要害。形骸手掌连拍,打出“飞火流星”,数招间将众尸妖烧毁。

他拾起尸妖落地之剑,手指轻弹,声音清脆,钢是好钢,剑是好剑,轻灵锋利,兼而有之,但却算不上是当世名剑,遂抛得远远的。

倏然,其中一柄剑上燃起黑烟,身上了天,变作一根细线,飞往一处。形骸心道:“这持剑尸妖是考验,我取胜之后,再指引我去别处?”

他现在已确信无疑,这剑岛是将众人传到了阴间某个迷宫,正与利歌的遗愿迷宫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迷宫是某个的巨巫魂魄塑造而成,莫非这巨巫生前喜爱花花草草,高山流水么?

那黑烟将形骸领到一处地形复杂之处,四面花墙绿壁,将形骸围住,当真如**阵一般。迷宫中的阳光至此全被遮掩,形骸望向四方,视线被层层阻挡。

他身经百战,料想必有偷袭。果然,右侧花墙“哗”地破开,一个持剑尸妖一剑刺落,形骸口吐寒霜,将这尸妖冻住,一拳敲碎。就在这时,两个尸妖分别从左右绕出,袭向形骸后背,形骸道:“套路不错!”运起道法,后方升起一面木墙,木墙长出树枝,将尸妖缠住,霎时木刺雨下,两者成了刺猬一般。

形骸点了点头,朗声道:“此间主人!你听好了,我本是道术士,便是要让你明白,道法神妙无方,绝不输于兵器之道!”

话音未落,更多尸妖杀向形骸,形骸手掌一竖,喝道:“雷震九原功!”一圈闪电扩散开去,尸妖尚未近身,立即被形骸烧成焦炭。形骸又道:“风生水起!”一股大风从天而来,复又升空而起,将他周围的花墙木栏全数摧垮。他左右一瞧,见百余个尸妖正鬼鬼祟祟的蓄势待发。

形骸再使“熔岩触臂”,地上轰地一声,升起八根长索,根根熔岩流淌,灼热无极。形骸道:“尝尝我海法神道教的‘拳脚功夫’!”那长索朝尸妖一通狠砸,又似铁锤,又似钢鞭,招式居然颇为精妙,中招者哀声嚎叫,先是燃烧,烧后支离破碎,化作尘埃。

形骸笑道:“你这些笨拙剑法,不是我道法对手,哪怕刀刃再好又有何用?还不速速让高手出来!”

正挑衅得不亦乐乎,头顶风声呼啸,一道剑气刺来,力道极强。形骸大惊,一低头,那剑气擦着脑袋飞过,若他躲得稍慢,只怕成了秃子。

那剑气来源处,飘出一女尸妖,那女尸妖穿白紫色长裙,形貌干枯,一头灰发却宛如瀑布,茂密顺滑。她容颜虽丑陋可怖,可双手持剑,背于身后,刚柔并济,英姿煞爽,姿势说不出的好看。

形骸收敛笑容,严正心态,与这女尸妖正面相对,这女尸妖静谧沉寂,但只是她发随风飘,轻轻晃动,便令人惊心动魄,冷汗直流。

形骸叹道:“可惜不能知道仙子尊姓大名,甚是可惜。”

女尸妖蓦然一动,剑气化作青龙形状,张牙舞爪而至。形骸双掌一拍,面前土墙成圈,去挡那剑气,只听乒乒乓乓一通响,土墙被剑气击碎,剑气也荡然无存。

女尸妖长剑指空,刹那间,剑气纷纷,宛如星落。形骸使出“西江河堤”道法,浑身笼罩在一大水球中,此招以柔克刚,剑气入水,渐进渐衰,直至消失殆尽。那剑气雨持续了一炷香功夫,终于停了下来。

形骸双掌一推,水球化作巨浪,腾空十丈,好一场大海啸。女尸妖长剑圈转,她剑气犹如漩涡,将巨浪挪移拨转,但形骸这道法一浪高过一浪,不久之后,女尸妖长剑被形骸荡开,形骸再一招“风行雷动”,狂风惊雷融合为一,正中强敌,女尸妖登时长剑脱手,身躯散了架。

形骸心中惊佩,已全无松懈之情:“这位女剑仙生前定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惜啊可惜,碰上我这道法宗匠,这才惜败了一招。”

便在这时,那长剑飞上了天,女尸妖的尸骨也零零碎碎,随之上升,一点点化零为整。形骸“咦”了一声,招出三条神龙,朝那女尸妖喷出龙火,龙火浩荡,炽热异常,只一会儿功夫,她又被烧成粉末,铛地一声,长剑坠地。

形骸立时跑向她那长剑,刚欲拾起,孰料长剑一闪,宛如流星,直取形骸心口。形骸吃了一惊,以放浪形骸功变出盾牌,紧接着盾牌裂开,手臂一痛,已被长剑所伤。形骸心想:“这长剑才是本尊么?”掌心如铁,一把抓住那长剑,已使出神道教的‘点金化铁手’,此招专为损毁敌人宝刀宝剑而创,加上他放浪形骸功的妙用,更是见效奇快,能将世间宝剑化作软金锈铁。

果不其然,这宝剑虽非凡物,形骸此招却也有用,呼吸之间,剑刃表面斑驳,松脆不堪,形骸手一捏,咔嚓一响,宝剑就此断了。

形骸愁眉苦脸,喟然长叹,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你我皆为当世高人,败者服输,岂能死缠烂打呢?最终落得剑破鬼亡的下场”

正在感叹时,宝剑“叮叮叮”地鸣叫,宛如风铃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宝剑复原如初,那女尸妖也已完整无缺。形骸一怒跳起,喊道:“你怎能这般无赖?有完没完了?”

女尸妖倩影疾行,冲向形骸,形骸愤恨不已,双掌连颤,一团团火球轰出,只见烈火熊熊,爆炸惊天,女尸妖身子一时残缺,下一时又复原。形骸心头大乱,运轻功后退,但女尸妖仍越追越近。

冷不丁地,形骸心想:“莫非她与其余尸妖不同,不能用道法,只能用剑术才能赢?”

刹那间,他持青阳剑在手,女尸妖已近在咫尺,剑指形骸遍体要害,势如妖魅,难以阻挡。形骸横剑一斩,火焰破空,先断剑,再破体,女尸妖哀鸣了一声,被拦腰折断,摔落在形骸面前。

形骸凝视尸妖,她举起长剑,那长剑徐徐飞向形骸。形骸瞧她此举,暗暗悲凉,又觉得她似乎就此解脱。片刻后,女尸妖烟消云散,终于逝去。

形骸双手捧剑,见这宝剑薄如蝉翼,光芒闪烁,当真精美绝伦,心想:“宝剑配美人,此言非虚,不知她生前又是怎般的风采。”默哀少时,又想:“难不成我夺得此剑后,能就此出去了么?可我还需找冥虎风剑。”

蓦然见地上有一行字,写道:“待余人皆亡,生者可持剑生还。”

形骸心中一冷:“莫非在这迷宫之中,除非其余人尽皆死绝,活下来那人才能出去么?又或是这剑岛主人用心歹毒,骗着所有人自相残杀?”

三十二 欲知君姓名

击败那女尸妖之后,他倒也没了线索,反复把玩她那宝剑,却又不知其名,心中迷茫,复又怅然。

离了那小迷宫后,又想:“此岛主想令前来者悉数死去,我偏不让他得逞,反而要多救些人才是。”计较已定,找一处小山上,令冥火竭力燃烧,查探远方情形,忽觉有一群人正在打斗,隐隐传来金鸣之音,打斗者功力非凡,声达十里之外。

形骸也不管那是何人,当即动身赶赴,走了不到六里路,听到凌乱脚步声,看来那群人也朝他方向走来。形骸并不躲藏,找一块光滑的大石一坐,高高地俯视下方。

过了片刻,那群人出现在形骸眼下,衣着黑白分明,共有十人,形骸心想:“是死亡双君麾下的?”

来者也看到了形骸,站立不动,他们脸上似戴着面具一般,神色平淡,不露喜怒。

形骸干笑三声,道:“诸位好,在下并无恶意,大伙儿不必动武。”

黑色五人的正中一位说道:“剑岛的尸妖指引咱们,说你手中有岛上神剑。”此人听声音是一女子。

白色五人的一位说道:“还请先生交出,我等自不会无礼。”此人则是一位男子。

形骸拿出女尸妖的宝剑,皱眉道:“为何我击败的尸妖未指引我只言片语?”

刹那间,众黑白教徒眸中惊讶,直勾勾地盯着形骸手中宝剑,他们神情原本呆滞,此刻虽更为僵硬,但毕竟有了变化。

那黑色教徒首领深吸一口气,道:“先生,你怎会有这碎琼玉剑?”

白色教徒首领道:“还请先生交给我等,我等必有重谢。”

形骸道:“碎琼玉剑?这剑有何来历么?”

黑色首领道:“此剑归我死亡双君麾下大主教所有,那位大主教战功赫赫,一生鲜有败绩,尔后追求剑道,失了踪迹。我等猜测她前往剑岛,想不到果真如此。”

白色首领叹道:“她名曰杜碎琼,你手上这把剑正是她的遗物,刻在双君忠仆的壁画之中。若能得到此物,我等已不虚此行。”

形骸道:“杜碎琼,杜碎琼,好名字,好名字,在下遥想仙人风姿,心下好生抱憾。”他将碎琼玉剑一扔,那剑轻飘飘地落向双君教徒。众鬼不禁动容,黑色首领嘴唇发颤,伸手接住剑柄。

白色首领欣喜之余,又有些困惑,道:“先生为何将此剑交还?”

形骸奇道:“不是你们让我交还的么?难道我还做错了?”

黑色首领道:“此剑乃当世神器,持剑者可凭白增长数十载功力,更可习得碎琼大主教的碎玉剑法。你难道不想得之?”

形骸摇头道:“我蒙赐剑主姓氏,得以解惑,更可缅怀仙子,岂敢再有苛求?”

黑白首领一时沉默不语,过了半晌,黑色首领道:“先生胸襟豁达,不贪不念,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下林过,乃是黑君王门下忠仆。”白首领则道:“在下刘溪河,为白君王门下忠仆,在此谢过先生。”说罢,众鬼朝形骸深深鞠躬。

形骸往旁一让,道:“在下孟行海,此岛显然有人幕后操纵。他知道你们来找这碎琼玉剑,故意引领,想让咱们性命相搏。”

黑首领叹道:“是啊,我等击败一群尸妖后,得了几柄利刃,那利刃冒出黑烟,恰好是孟先生所在之处。”

白首领道:“双君教诲,若遇冥顽不灵之人,可以出手教训,其余情形,当得饶人处且饶人。即使先生不愿交出此剑,我等也不会取先生性命,先生大可放心。”

形骸暗想:“这人说话好直,就好像我是怕了他们,才将剑送给他们似的。”他也不计较,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黑首领林过道:“先生赠剑之情,我等自当报答,先生放心,我等自会保护好先生。”

形骸怏怏道:“我可未必需要诸位保护。”

白首领刘溪河道:“先生不必客气,在此处,人人自危,当真防不胜防。先生势单力孤,又帮了我等大忙,我等自当效劳。”

若照形骸以往的性子,定会言明自己神功盖世,何须他人照看?但见双君教徒言语客客气气,也是盛情难却,更不好意思自夸,只能叹道:“那就这样吧。”

林过道:“不知先生如何得到碎琼剑的?”

形骸精神一振,道:“我遇上了那位碎琼仙子,她已是尸妖,我与她大战三百回合,终于惊险得胜。这位大主教功力不凡,看来她修炼第八层龙火功,离更高境界不过一步之遥。”如此夸了对手,更衬托出自己身手不凡,更胜一筹。

林过面露微笑,道:“先生未免言过其实了,大主教晚年神功已成,超凡脱俗,先生又非天庭剑神,岂能挡她一剑?”

形骸道:“姑娘,你这人怎地不信人话?我若不是胜过了她,这剑又是怎么来的?”

刘溪河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定然是大主教沦落于此,功力锐减,这才敌不过孟先生。想不到她晚景这般凄惨,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形骸微觉着恼,道:“老兄,你怎地骂我?”

刘溪河忙道:“孟先生息怒,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本教教诲我等有话直说,不可太过婉转,以免虚伪。”

形骸瞧出这群黑白教徒皆是一板一眼,循规蹈矩之鬼,纵然言语客气,却不知那句话会得罪旁人。他争辩不得,更是郁闷,只得说道:“你们既然得偿所愿,也该想法子外出了。”

林过摇头道:“先生有所不知,单凭这一柄宝剑,我等尚不算功德圆满,满载而归,古往今来,本教失落在此的英雄人物数目非少,我等略有所成,本当再接再厉,多寻回些失物来。”

形骸奇道:“你们以往曾来过么?”

林过答道:“我等不曾,但本教每隔十年,都会招募勇者,进入此岛。”

形骸颇为意外,道:“那些曾来此者,可有人成功脱困么?”

林过与刘溪河互望一眼,刘溪河道:“史书记载,这万年间,共有五人能够得剑而返,那些都是英明神武,名垂千古的大人物。”

利歌骇然道:“万年才有五人?他们可曾说出来此的经历细节?”

林过叹道:“双君审视他们灵魂,知他们来此的记忆已被洗去,如何询问也是徒劳。但他们忠心耿耿,为本教立下过赫赫功勋,此节不容置疑。既然如此,倒也无需强求。”

(今天工作繁忙,少更新一些字)

三十三 爱念化苦海

形骸道:“好一个欲盖弥彰!他们放出一些人返回,让外人以为有利可图,却不告知岛中险恶,为的是诱人不断前来送死。”

刘溪河叹道:“此节咱们也已想到,但岛中宝剑,确实了得,不免令人神往。在夜母岛上,所有有志之士,皆将这十年一度的寻剑之举视作莫大荣耀,甚至不惜性命,前仆后继。而过往得剑者的英雄功绩,也确实令我双君国上下受益匪浅。”

林过道:“每个人都心存侥幸,认为下一个得剑者会是自己。在我国中,若率兵击败亡神的邪军,或许能被传诵一时。但若入岛得剑,凯旋归来,必定名扬万里,歌颂千年,且过往有任何罪过,也都一笔勾销了。”

形骸望向这一群教徒,暗忖:“或许他们之中,颇多有罪之人,来此是为了赎罪。”

刘溪河道:“孟先生,你是凡间之人,为何要来阴间的剑岛?”

形骸道:“实不相瞒,我是为岛中一冥虎风剑而来,其余宝剑,对我而言,不过过眼云烟,然则唯独此剑,我是志在必得。”

林过点头道:“我确实听说过冥虎众剑的名声,但却不曾亲见,也不知究竟。”

他们谈到此处,忽然又变得神色木然,林过道:“孟先生,我等将进入祷告,半天之内,不得说经文之外的话语,还请先生见谅。”

形骸道:“诸位还请自便。”于是众黑白教徒开始祈祷,声音低沉浑厚,含混不清,形骸听了一会儿,只觉催人欲眠,无聊透顶,偷偷摸摸打了几个呵欠,随后充耳不闻,只是与他们同行。

许久后,岛上日夜交替,空中布满璀璨星辰,但形骸总觉得那星月夜空也是手画而成,便如一个罩子,笼罩着岛内的一切。

这时,只听树林中传来争吵之声。众教徒停步,刘溪河、林过念道:“前路嘈杂声,双君明眼观。”于是走出一黑一白两个教徒,当是哨探。

形骸道:“不用了,我去去就来。”轻轻一跃,进入林中,在树上轻踩慢点,奔往吵闹之地。那两个黑白教徒仍跟在后头。

形骸停在一棵树上,往下一瞧,竟是万仙派的众少年剑仙,围做一圈。其中,那宋秋哭哭啼啼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圈子里头,只见潘郎与那乐哉正斗得激烈。潘郎戴一身法宝,使万夫锻金诀,一掌掌打向敌手,神色凶悍,咬牙切齿,像是与仇敌拼命,而乐哉双手持一剑,剑光绕身飞舞,每当潘郎掌力临近,他便闪身避让,寻隙反击。潘郎这些年功力毫无增长,当是因无人能助他习练万夫锻金诀的缘故,饶是如此,他功力仍在乐哉之上。只是乐哉的身法高明,剑招巧妙,才能勉力挡住这疯狂强悍的敌人。

潘郎双足连踢,铁靴又快又准,乐哉格挡数招,被潘郎一脚将长剑远远踢开。潘郎喝道:“奸夫受死!”一脚“双鱼化龙踢”,刮起一股凌厉足风,好似斩空巨刀一般。乐哉惊呼一声,命在顷刻,遽然,一身影挡在乐哉之前,砰地一声,足风击中那抵挡者身躯,四下散开,其余少侠不得不运功挡住这真气。

形骸看那救下乐哉之人,倒也认得,此人叫财宝童子,是一法宝变化而成的神仙,当年少年剑仙擂台上曾显露神通,当真金刚不坏,远远胜过同辈。

财宝童子笑道:“小师侄,你比武得胜就算啦,何必要杀他呢?”形骸想起这财宝童子似与潘郎是同门,皆属于五方财宝派。

潘郎厉声道:“师叔,你有所不知,他他这奸贼竟与我爱侣做出那等事来!”说到此处,面红耳赤,转而怒视宋秋。

财宝童子奇道:“做出什么事?啊,他睡了你老婆么?”其余少年剑侠皆啧啧称奇,窃窃私语。

乐哉翻身而起,哼了一声,道:“哪有的事?”宋秋满脸通红,但嘴唇惨白,她道:“郎君,我和乐哉公子不过途中偶遇,不曾对不起你。”

潘郎戟指骂道:“当真不要脸,还敢狡辩!我亲眼见你二人在树后相拥而吻!你看这奸夫嘴上,还有她红粉印记!”

众人望向乐哉,果然见他嘴上红嫩,似是涂了红粉,皆“哦”了一声,道:“这可是铁证了。”

乐哉拾起长剑,道:“这事怨不得我,而是你自己不好!”

潘郎骂道:“我不好?奸夫,当年擂台之上,你用毒暗算于我,害得我耻辱落败!如今辱我更甚!新仇旧恨,我非要在此清算,将你脑袋割下来喂狗不可!”当年两人于擂台争胜,乐哉工于心计,先用言语激得潘郎卸下宝物,再用暗器伤人,这才取胜晋级,随后又输给了财宝童子。

乐哉吐出一股浊气,大声道:“好,我便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看看谁是谁非!”

宋秋想掩面跑开,潘郎拦住了她,道:“贱货!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待我?”

宋秋害怕,对财宝童子喊道:“还请师叔替我做主,秉公处置。”

财宝童子手指一夹,将宋秋捉到身后,先道:“师侄,你别急,听这小子怎么说。”又对乐哉道:“小乐子,你说吧,本老爷要断案了。”

乐哉道:“好!你们都听着!之前,咱们入那岛门时,我与大伙儿失散了,落地之后,见宋秋姑娘落入大河,正被卷向远方。我于是将她救了出来,并运功烘干了她的衣衫。”

一少侠笑道:“乐兄,男女授受不亲,你这等功力,又如此上下其手,里外按摩,她如何能不动心?我看你是有意为之。”众少侠都哈哈大笑起来,财宝童子想起当年被杨明柳的双爪功夫折腾的飘飘然,软绵绵,也是嬉笑不已。

宋秋双颊绯红,低下了脑袋,道:“这河流里的水有毒,若不这么办,我性命难保。”

财宝童子道:“好,就算你们情有可原,后来呢?”

乐哉咬咬牙,道:“我见宋秋她身子湿漉漉的,人又俏美可爱,已忍不住颇为心动,但念及道义,仍对她以礼相待。途中,咱们遇上一些持剑怪物,我战胜之后,受了些伤。宋秋取出丹药为我治疗,对我温柔体贴,我心里很是感激。”

形骸暗想:“这两人陷入绝境之中,前途不明,危机四伏,这般你救我,我救你,确也容易动歪脑筋。烛九当年对我,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唉,正可谓‘年少不知爱珍贵,但遇佳人便留情’。”

潘郎直听得醋意荡漾,怒道:“你还有脸说?”

乐哉昂首道:“后来,我与宋秋她并肩聊天,她说起在你身边受尽了委屈。”

潘郎道:“放屁!放屁!我待她好得很,她怎受过什么委屈?”

乐哉道:“她对我说:‘我一直想嫁给潘郎,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做一个贤妻良母。但他这人风流倜傥,四处留情,对我表面上很是疼爱,却始终不愿点头娶我,我求了他许多许多次,他始终置若罔闻。我年纪一点点大了,他对我也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厌倦,这般虚耗青春,何时是个尽头?终有一天,他会抛弃了我,转投她人怀抱。’

我听闻此言,见她落泪,心中又是怜悯,又是疼惜,忍不住说道:‘姑娘大好年华,青春美貌,为何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只要你点一点头,多少男子愿为你而死?’

她楚楚可怜地答道:‘公子切莫这般说,我已非清白之身,谁会再多看我一眼?’

我见她如此,更是心疼,随后,我对她表明心迹,愿意娶她为妻,她很是高兴,甚至喜极而泣,决定与你断了,从此以后,成为我的妻子!我二人两情相悦,这才相拥而吻!碰巧潘兄赶到,被他瞧见我二人这般模样。”

宋秋走到乐哉身边,朗声道:“不错,正如乐哉公子所说!”

潘郎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迷惑不解,他道:“你因为我不娶你,所以才要嫁给他这长毛怪?你们这也太快了些。”

宋秋道:“乐公子中了鬼魂邪法,这才成了如此模样,但在我心中,他非但容貌更胜于你,而且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无论他成了怎般样貌,我的心意再不会改变!”

潘郎大喊道:“你原本只是我药房中一烧炉子的丫环,我供你穿好的,吃好的,拿你如公主娘娘一般供着,还将本门不传之秘‘万夫锻金诀’传授给你,更费劲千辛万苦,替你找来五位练功仆从。你实与我妻子无异,便因为我稍稍拖延婚期,你就移情别恋?你这贱婆娘,他奶奶的根本是将我当垫脚石了!”

宋秋自知理亏,咬唇片刻,低声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你给我的宝物仆役,我都还给你。我只要跟乐哉公子走。”

潘郎道:“好,你要分,那就分!你把自己一身武艺废了,你我从此一刀两断!”

宋秋身子一颤,缩到乐哉身后。乐哉摇头道:“不成,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你休想伤她一根毫毛!”

潘郎道:“那我就宰了你!”

乐哉脸色难看,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瓶,潘郎一见,认出这正是当年擂台之上,他倚仗击败自己的法宝,其中满含毒针,不由朝后一退。

三十四 黑白轮回道

两人正剑拔弩张,各自警惕时,风烟老人道:“有外人将至。”

众人一惊,只听树木间声声嘶吼,众多尸妖陡然现身。一尸妖挥剑重劈,宋秋尖叫起来,她本心神不宁之际,这一剑已遮拦不住。

形骸取下一片树叶,朝下掷去,正中尸妖手腕,那尸妖长剑摔出,乐哉、潘郎同时出手,将这尸妖打垮。

风烟朝形骸藏身处看了一眼,似有所察觉,但并不点破。财宝童子喊道:“打妖怪啦!有趣,有趣!”拿下腰间圆环,往天空一抛,顷刻间,圆环回旋,撞向各处,被这圆环击中的尸妖皆断骨伤筋,再不成威胁。这财宝童子法宝神奇,功力也是极强,在这群少侠之中,当真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众少侠面对险境,各自抖擞精神,热血涌动,呼喊声中,施展师传绝艺,与众尸妖拼杀。众尸妖使得剑法也非寻常,却不是这群少侠更高超剑法之敌。一时间,万仙派众人虽受突袭,但全然支持得住。

形骸想道:“他们功夫都相当不差,不过这尸妖数目太多,除了财宝童子,其余人岌岌可危。”他念及万仙众人对他满腔敌意,乐于让他们吃些苦头,倒也不忙着相救。

乐哉揭开瓶盖,瓶中响声如哨,骤然间,密密麻麻的针影倾泻而出,当先一尸妖浑身被这毒针扎中,往后就倒。乐哉转动瓶口,毒针随他而动,来回穿梭。这时,一撮毒针转了方位,直冲潘郎而去。潘郎正忙于迎敌,听得身后怪响,一回头,大吃一惊。好在当此关头,一尸妖正好袭向潘郎,被毒针一扎,成了刺猬,一头栽倒。

潘郎朝乐哉怒目而视,乐哉镇定自若,道:“我是助你杀敌。”潘郎怒道:“那可多谢你了!”朝乐哉打出两拳,乐哉一躲,这两拳恰好打中一尸妖,令其骨头寸断。

两人尽皆大怒,更杀红了眼,乐哉手指一点,毒针如同狂潮,急急落下。潘郎将万夫锻金诀全力运转,足风似刀,掠空而过。两者面对飞去,但并未相撞,互相绕开,仍向对方疾飞。

眼看两人即将两败俱伤,其余人都忙于杀敌,无法理会。风烟老者手掌一拍,先是“砰”地一声,足风被这一掌打散,随后叮当之声,毒针有气无力地落入草中。

形骸不由暗赞:“于平凡之处,显高深手段,这位风烟老人功夫空明返照,返璞归真,委实深不可测。”

不料风烟老者脸上显出一团黑气,唇边出血。他急忙闭目疗伤,陷入物我两忘之境,再管不了其余人如何。

到了此际,众尸妖攻势越来越强,万仙众的剑气掌风无法拒之,终于短兵相接。尸妖的兵刃甚是了得,有人挡了几招,自己兵刃裂开口子,登时心慌意乱,朝后躲闪,再无还手之力。豁然,几声轻响,有两位少侠被尸妖刺伤,发出惊恐的叫喊声。

宋秋接了一尸妖一剑,摔了一跤,那尸妖运剑朝她连刺,宋秋连连翻滚,随时可能丧命。乐哉一招“玉蝉振翅”,将尸妖攻势接了过来。潘郎趁机将宋秋一抱,宋秋眼泪汪汪,道:“潘哥哥,我并非有心”潘郎大喜,道:“你别跟他,还是跟我。”乐哉见两人模样,怒发冲冠,几招将那尸妖劈倒,再冲向潘郎、宋秋,喊道:“放开她!”

这三人争风吃醋时,阵形出了缺口,尸妖趁虚而入。财宝童子纵然刀枪不入,神勇无敌,可也无暇照顾旁人,其余人要么断了兵刃,要么受伤摔倒,已是危在旦夕,命在顷刻。

形骸急想:“他们吃够了苦,该下去救人了。”陡然间,只见黑白身影从后杀入尸妖群,皆出重手,各个身手高强,转眼重创群妖。形骸见状,心中一宽,暂且按兵不动。

万仙众人反而更加骇然:“这些黑白鬼怪又是什么来头?”他们本已是惊弓之鸟,此刻受了惊吓,更是手脚酸麻,不少人斗志全失,坐以待毙。

财宝童子怒道:“瞧小爷我的厉害!”一招“环环相扣”,两个金环朝黑白教徒扔去,金环气势磅礴,犹如一山塌方,落石成灾。

林过抿嘴一笑,双掌合十,道:“双君不灭!”刹那间,她周身晕晕作响,一圈光环绕着她朝外扩散,财宝童子的金环撞在光环上,登时火花迸射,金圈通体烧红,这黑白教徒的“双君不灭”功夫以阴间灵气化作无形气罩,看似柔弱,可越往内越坚韧,寻常兵器陷入这气罩之中,非但变得缓慢异常,更往往在顷刻间被烧毁。

财宝童子“啊”地一声,双掌拨动几下,又飞出两个金环,照林过打去,林过眉头一皱,再用气罩挡住,倍觉吃力,啐道:“这位童子,莫要不识好歹,我等是前来相助的。”

刘溪河手指由上而下一划,一柄巨剑从天而降,“铛”地一声,斩在了一个金环上,那金环本已烧得软了,这下当即碎裂。财宝童子瞪眼喊道:“你毁我法宝,我和你拼了!”

此时,所有尸妖已被黑白教徒除尽,刘溪河高喊道:“诸位切莫误会,我等并无敌意,若诸位执意与我等为敌,正中这岛主下怀!”

乐哉、潘郎二人恢复理智,心想:“这群黑白鬼好厉害,咱们此刻已无力抵抗,且听他们一言。”其余人都死里逃生,恍恍惚惚的,更没半点抗争的念头。

潘郎道:“好,多谢你们相助。”

财宝童子奶声奶气地叫道:“放屁!”手指在眼前一转,又飞出更多金环,他令金环绕体,直冲刘溪河而去。刘溪河拔出碎琼玉剑,漠然对准财宝童子。对这群死者而言,阳间生者亦是极危险的异类,若真讲不通道理,黑白教徒绝不手下容情。

便在此刻,形骸出掌,茫茫蛛丝从天而降,财宝童子冲到半路,被蛛丝圈圈缠绕,他纵然钢筋铁骨,力大无穷,但在这难以使力的蛛网中却派不上用场。财宝童子喊道:“什么人!喂!喂!有种放开我!”

形骸手掌一收,蛛丝化作魂铁锁链,将财宝童子吊了起来,财宝童子看清是他,气得涨红小脸,喊道:“孟行海,是你这个大魔头!大恶鬼!大屠夫!你果然与黑白鬼同流合污了?你偷袭小爷,算什么本事?有种与我单打独斗?”

形骸淡然答道:“你以为你是谁?我是万仙清高仙长,你不过是一少年武状元,焉能与我相比?就算是林姑娘、刘老兄任意一人,你也绝无胜算。”

潘郎、宋秋自不敢与形骸相认,否则从今往后,在万仙盟内如何混得下去?但他们都知道形骸为人,潘郎喊道:“财宝小兄弟,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看他们当真并不想为恶。”

刘溪河微微欠身,道:“双君慈悲,诸位有所不知,阴间者看阳间来客,便如阳间者看阴间亡魂一般,谁人是恶,谁人又是善?”

乐哉见暂且没了危险,赶忙找到宋秋,握住她手掌,宋秋脸上一红,显得有些胆怯,轻轻推开乐哉的手。乐哉大急,喊道:“秋儿,你怎么了?”

潘郎挡在两人之间,道:“怎么了?秋儿念着我的好,又不想随你了。”

乐哉道:“秋儿,此人并无娶你之意,你又为何反复无常的?”

宋秋顿足道:“唉,你们莫要逼我了,眼下大伙儿仍在危险之中,岂能为这些琐事争论?”

形骸笑道:“姑娘此言,深明大义,脑子可比这些公子哥清醒多了。”

乐哉将毒针瓶对准形骸,满是敌对之情。形骸倏然一闪一动,似朝乐哉奔来,可一眨眼仍在原地未动,乐哉心头一震,发现自己的宝剑宝瓶,都已到了形骸手中。他全看不清形骸动作,不免心胆一寒:“若他刚刚要杀我,我焉能保住性命?他并非浪得虚名,确已至清高仙长的境界。”

形骸道:“万仙盟的,我念在与诸位有几分故人之缘,想保你们活着回阳间,替我洗刷冤屈。你们最好识相一些,让我省些心思。”

只听一位叫做关林铜的神裔少侠怒道:“你休想施恩卖好,收买咱们,若咱们被你所救,乃是毕生之耻,如何洗刷得掉?”其余少侠也都想:“是啊,若此事传回万仙岛,人人说咱们被孟行海收买,只怕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倒也罢了,就怕其余门人怀疑咱们受了他的好处,已经走上了邪路。”

宋秋高声道:“你们有完没完?难道你们宁愿死了,变成此地的鬼魂么?”

众人一凛,都想:“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管今后如何,终究是性命要紧。”想通此节,一时都默不作声。

林过对万仙众弟子鞠躬,众弟子见这黑衣女鬼举止秀雅,容颜美丽,皆觉得又可怕,又神圣,情不自禁地想道:“她应当并无恶意。”

林过拾起尸妖遗留的一柄剑,看了看,道:“这剑岛的主人盼着大伙儿你杀我,我杀你,让他看一场好戏。诸位请看!”

众人见地上写道:“待余人皆亡,生者可持剑生还。”

形骸道:“我先前战胜强敌后,看到的也是这句话。”

财宝童子喊道:“好哇,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终究还是想杀死咱们!”

形骸道:“我们不愿令那剑岛主人称心,你难道想照他说的做?财宝童子,我听说你这人聪明得很,想不到竟被这剑岛主人玩的团团转,自己全拿不定主意。”

三十五 岛主好礼遇

财宝童子受不得激,顿时恼道:“谁说的?小爷我聪明伶俐,早就看穿了那岛主伎俩。”

形骸笑道:“那你还对我凶神恶煞的?”

财宝童子忙道:“你不懂,那岛主定然盯着咱们的言行,我装装样子,糊弄糊弄他,令他以为我当真中计,掉以轻心。现在他定然上当,不再理咱们啦。”

形骸道:“真的?”遂散去那蛛网,财宝童子在地上滚了滚,道:“孟行海,你那些罪过,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了。”又对黑白教徒道:“大敌当前,咱们自当通力协作,将那岛主从幕后揪出来。”

刘溪河缓缓道:“本就该如此。”

宋秋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喂众少侠服食。潘郎、财宝童子、乐哉等喝过蟠桃酒的,更是伤愈奇速。

林过思索良久,道:“眼下看来,若想从此出去,唯一一条路,是照这岛主所说,杀尽其余入岛者。”

万仙众弟子心中一凛,财宝童子恨恨道:“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仍这般想!”

林过摇头道:“但以往夺剑之人,有不少原本武功并非力压群雄之辈。依我看来,无论是谁,只要活得比别人长一些,哪怕擅长隐蔽躲藏,甚至只是命大福大,也能夺剑而出。”

财宝童子道:“那还不是废话?”

形骸道:“那岛主定然知每个人身在何处,便于其设计陷害,派尸妖追杀,引咱们相斗。咱们能够相遇,少不了这岛主的指路之功。”

林过、刘溪河齐声道:“不错。”

形骸又道:“若他当真如此神通广大,那他想让谁活下去,谁便能活下去,并非单靠武勇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咱们对那岛主而言,或许只是只是玩物罢了。”

万仙众人皆难以置信,潘郎道:“孟兄,你未免将那岛主说的太过可怖了。”

林过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如今必然是在巨巫领地之内,巨巫为一世之灵,在其领地中,能够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她想到此节,冷漠的脸上愁眉不展。

乐哉道:“那咱们活与不活,全在那岛主一念之间?既然如此,在此盘算合计,又有何用?”

形骸道:“然而这岛主绝非六大亡神,不过是一死去已久、几近灭亡的巨巫,其法力必然有限,也必定会有极大的破绽。因此,咱们要从此出去,并非全无希望。”

众人问道:“该怎么做?”

形骸道:“找到那‘岛主’所在,胁迫他释放所有人。”

众人大吃一惊,刚想问话,突然间,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于空。众人以为是敌,皆翻身而起,手持兵刃。

形骸道:“是个幻影。”

那幻影是个男子,但形影不清,只觉他衣衫华丽,一丛长须梳得异常齐整。那男子笑道:“好一个‘胁迫岛主放人’,阁下雄心壮志,好生令人钦佩。”

形骸冷冷道:“阁下就是此间岛主?”

男子道:“正是。我无意中听见诸位交谈,本不想打扰,然则要为诸位指点迷津,却不得不开口。”

财宝童子哈哈一笑,道:“你这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小毛贼,有种的报上名字,再出来让小爷会会你!”

男子笑道:“在下人称劳山剑仙。然则诸位武功虽高,却未必值得在下出手。”

财宝童子听他狂妄,愈发惊怒,道:“什么劳山剑仙,老鬼剑狗,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怕了小爷?”

劳山剑仙不置可否,又道:“我与夫人生平爱好舞刀弄剑,之所以令诸位得以入内,便是想见识见识当世武学变化,瞧瞧诸位俊杰的身手,是否有可取之处。诸位已胜过多个敌手,委实不易,至此时,我算诸位皆通过了这首关,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除万仙派众人外,余者皆心想:“他还有个夫人?他不是死去的巨巫么?”

形骸问道:“首关?”

劳山剑仙道:“诸位来此已有许久,活到此刻,难能可贵,还请听在下指点前路。”

财宝童子有心气他,连声大笑,甚是吵耳,乐哉嚷道:“你别打岔,且听他怎么说!”财宝童子哼了一声,唯有闭嘴。

劳山剑仙指了指地上一蓝柄铁剑,那铁剑浮起,他道:“此剑将指引诸位,去找一位守剑卫士,这守剑卫士是本岛守护神之一,亦是曾经丧生于此的一位大剑客。我命他的亡魂守护一处剑墓,那剑墓之中,宝剑千万,任一剑皆为震世杰作。只要诸位胜得过那守剑卫士,皆可得授宝剑,令功力突飞猛进,剑法脱胎换骨,达到生平难以想象之妙境。”

万仙派众人皆道:“真的?你可不能骗人!”“若打赢那守剑卫士,里头的宝剑任咱们挑选么?”“那宝剑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大伙儿一拥而上可以么?”黑白教徒沉默不言,眼中却充满希望之情。

劳山剑仙道:“鄙人言出必遵,岂会食言?诸位人数不少,但无论是车轮战,还是人海战,那卫士只一人出手。”

刘溪河问道:“若得胜后,可就此外出么?”

劳山剑仙叹道:“胜者得剑,但想要外出,仍需活到最后。”

林过追问:“活到最后?最后有何敌人?”

劳山剑仙并未回答,似乎此问对他是一大忌。

形骸道:“我是来找冥虎风剑的。”

过了许久,劳山剑仙才答复道:“我劝你绝了此念。”说出此言,幻影就此消散。那浮空铁剑转动剑尖,飘向一方。形骸叹道:“唯有跟着了。”当先走出,黑白教徒默默跟随,万仙众人顾不得伤势,行向浮空铁剑离去的方向。

形骸心想:“听劳山剑仙言下之意,守剑卫士功夫更在碎琼仙子之上,那双君教徒与万仙弟子便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说道:“到时你们在旁观战,我去对付那卫士。”

财宝童子喊道:“好个自高自大的狂徒,想对小爷显本事么?到时你们全都靠边,小爷独自出战!”

林过也摇头道:“孟先生,我等来此是为了挣得荣耀,并非坐享其成。”

刘溪河道:“劳山剑仙知道我等底细,才对那守剑卫士满怀信心,孟先生切莫轻敌。”

形骸见他们不听劝,若自己执意坚持,反而显得自吹自擂,瞧不起人,于是不再白费力气。

穿过假花海,渡过假河流,至一处黑幽幽的山谷之中。山谷寂静肃杀,阴沉起雾,黑土白石,树木像是凄厉残忍的手,才是阴间最常见的景致。众人离了身后的虚伪美景,自觉又踏入了真实的死境里,心头一片凄凉。

刘溪河见那浮空铁剑微微翘起,剑指山崖上方,他道:“守剑卫士在山上。”

形骸忽然道:“诸位,先走一步!”运轻功一跃而上,林过惊呼道:“不可莽撞!令敌人有所察觉!”但一眨眼,形骸已消失在拐角处。

乐哉恼道:“咱们本可以偷袭的!这孟行海当真胡来!”

潘郎道:“你懂什么,敌人早就有所防备了,他本领高强,自可以随心所欲。”

乐哉道:“你怎地对他如此推崇?莫非竟对这邪徒有敬仰之心?”

潘郎一凛,忙道:“岂有此事?但这孟行海难道不比咱们高明?”

正吵嘴,其余人皆往山路上挤,此山倒也不高,少时已到山巅。山巅是一大平台,又见前方另有一山,半山腰处有一山洞,洞口站着一消瘦汉子,此人穿短衫花裤,一件破布为披风,神态悠闲,淡然微笑,似乎因来客而喜。形骸站在那山洞之下,仰视此人,但并未动手。

林过问道:“这守剑卫士为何不是尸妖之形?”但凡所见尸妖,皆皮肤龟裂,双目腐烂,面目全非,但这汉子却并非如此。

那剑客抬头望向众人,抚掌笑道:“来的人越来越多,这可真令人欣喜。”

形骸道:“他们与你无关,由我与阁下斗剑好了。”

那剑客道:“在下岚芜,不知各位尊姓大名?”

刹那间,刘溪河与林过皆浑身一震,喊道:“你是岚芜?太息剑王岚芜?”

岚芜微笑道:“两位当真博闻强记,竟仍记得在下。”

潘郎奇道:“岚芜又是何人?”

乐哉道:“你真是愚不可及!他定是阴间的鬼魂了!”

林过凝视岚芜,一字一句说道:“他是太息国中的一位剑术高手,听说自从来到阴间后,纵横百年,无一敌手,曾有灭国灭军的事迹。但忽有一天,此人不知所踪,有人猜他大彻大悟,进入轮回,也有人猜他遭遇强敌,彻底灭亡了。”

刘溪河叹道:“想不到他竟也来到此处。”

岚芜一动,悄然来到众人之间,形骸转身面对着他,众人察觉之后,无不屏住呼吸,死死攥紧兵刃,摆出迎敌架势。也是先前那劳山剑仙所言,令众人对这岚芜忌惮万分,而林过说起此人过往,更使得众人惊恐之情更深了一层。

形骸怕他伤人,急道:“阁下不敢与我交手?”

岚芜打了个呵欠,往地上一侧躺,手掌撑着下巴,道:“我十年来不曾与人打交道,亦离不开这剑墓,整日对这冷冰冰的宝剑发呆,难得家中来了这许多客人,又何必急匆匆地动武?”

财宝童子奇道:“怎么?你不想打么?”

岚芜道:“我生前也不是练剑的料,二十岁时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后习练剑法,也是被逼无奈。我实话和你们说,运剑杀人,对我而言,简直无聊透顶。”

三十六 吟游刺杀曲

众人见他毫无斗志,奇道:“那你剑法到底厉害不厉害?”

岚芜道:“不厉害,不厉害,但以剑起舞,才是我真正的本事。”

潘郎道:“以剑起舞?啊,你会舞剑么?”

岚芜笑得甚是欢畅,他翻身坐直,拔剑在手,道:“我初为鬼魂,无人祭拜,穷困潦倒得很,被送到一富豪府上为奴,他们便教我跳舞,以便讨好那富豪。”

他将长剑点地,顺势站了起来,道:“那舞随乐而动,煞是好看,那些鬼魂督导很严,若是一招不对,一步踏错,便是一顿毒打。且跳舞之时,面需带笑,他们便将一个铁架子套在我脸上,我连哭都哭不得。”

财宝童子道:“你倒也挺可怜的。”

岚芜吟唱道:“春光乍暖,红阳升兮;生气茫茫,万物苏兮;冥地幽幽,魂无逃兮;凡世败坏,魂无归兮!”随着歌曲,长剑缓缓横移,忽而转动,前前后后,剑刃翻滚跳跃,他足下轻移,似醉似狂,充满柔韧与力道,处处留有余地,却更令人不由地陷入遐想中。

众人情不自禁地喊道:“好舞!”

岚芜动作由舒缓渐渐加快,起先如浮雾凝固,此刻又似游烟飘逸,他唱道:“幼稚少年,谁人怜兮?棍杖加身,不可泣兮?笑容满面,眸中泪兮。恶人欺凌,身躯残兮。富翁爱少年,迫其入床兮;少年受其辱,复又遭妒兮;富豪唤友来,多人同嬉兮;少年强颜笑,厄运无休兮!”

形骸听这岚芜声音中有一股悲怆凄惨之意,心生同情,暗想:“这亡魂过往的遭遇可谓极惨。”

岚芜足下加重,身形快如豹,敏如狸,歌词通俗易懂,他道:“府上有少女,同病相怜兮;少年与少女,彼此爱慕兮;富豪得知后,拆散二者兮;少女嫁丑鬼,以泪洗面兮;痛苦无尽头,少年练舞兮;手中一柄剑,朝朝复夕夕;剑舞更美妙,名动京城兮;万众争相观,富豪得利兮!”

他手中那柄长剑自行行动起来,飘飘忽忽,剑气闪现,好似一只久经训练的小白龙。与岚芜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美妙绝伦。这一下连形骸也喝彩道:“好剑法!”

岚芜大声道:“少年边舞剑,往事上心兮!遍体布鳞伤,秽物入体兮;恶人喜呻吟,少年咬唇兮;情人惨离别,纯洁不存兮;天地一片红,剑舞漫漫兮!喝彩变尖叫,鲜血飞扬兮;富翁头落地,笑容留存兮;少年举头颅,震骇万众兮;一剑穿心过,十人分尸兮;罪党皆逃亡,前路却断兮;十年剑道成,紫鹤振翅兮;少年仰天笑,一雪前耻兮!葬妻西海边,弹剑已去兮;从此游天涯,杀人无算兮!”

唱到此处,他昂首阔步,已走出众人圈子,目光冰冷,好似万剑寒耀,鬼刀出没,与先前那懒洋洋的山野闲人,实已有天壤之别。

他森然道:“诸位,我已舞完,还请诸位为我一舞。”

万仙少侠与黑白教徒登时全数跃起,神色激愤,眼中充血,皆喊道:“杀了那跳舞小子!”皆已心智混乱,朝岚芜猛冲而去,神态似一下子变作了昔日迫害岚芜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或是摧残其身。

岚芜哈哈大笑,背后紫鹤腾飞,一剑斩出,寒光冲天,众人并未中剑,但只看那剑芒,全数口喷鲜血,重重摔下。

形骸大惊失色,道:“断翼鹤诀?”

岚芜冷冷道:“来我家中,听我唱曲,观我舞蹈者,一个也休想活命!”形骸见林过、刘溪河与财宝童子也是一剑便败,心知此人剑法卓绝,似不在昔日绝甲之下,立时挡在众人身前,岚芜剑芒再度绽放,形骸变出魂铁大盾,隔绝剑芒,众人没看见,便不受其害,可兀自内伤严重,魂不守舍。

形骸喝道:“为何要杀他们?”

岚芜道:“笑话,他们本就是来此送死,我从未说过不杀来者,只不过送他们一曲,为他们起舞,领他们安然上路罢了。”

只听一声清响,青阳剑出鞘,绿焰浑浑,照耀形骸。

岚芜蓦然身子一震,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他道:“听闻凡间有一青阳剑客,那人就是你?”

形骸答道:“青阳剑客不断轮回,但我却不同,我是青阳剑的主人。”

岚芜冷笑,并无回应,骤然间,他身上散发出剑意来。那剑意充满仇恨,像是欲运剑将这该死的世道屠戮一空,形骸被剑意笼罩住,只觉面前犹如刀山火海,前后左右皆为尖刺,只要稍稍移动,立刻会被霜刃火剑刺得千疮百孔。

形骸镇定如常,走上一步。

岚芜的手微微颤抖,他明白自己功力与形骸相差甚远,自己的剑意困不住他,甚至如若无物。

岚芜横握手中长剑,道:“此剑名曰‘招魂’,但并非青阳剑的对手。”

形骸道:“你倒也知道得清楚,单凭此节,你已比许多人强。”

岚芜笑道:“但胜负之说,却又另说!”话音未落,他已出剑。这一剑玄微奥妙,神鬼莫测,形骸朝岚芜劈出一道绿芒,却未能斩中。形骸立刻变招,刹那间,剑气化作一道剑刃高墙,横在两人之间,无论岚芜如何变化不定,也绝难逾越这绿芒伸缩,轮转不停的刃壁。

只听扑哧一声,岚芜竟穿透了刃壁,一剑朝形骸刺来,形骸不挡,反而还以一剑,去势胜似惊雷,强于飞星,岚芜将招魂剑一挡,铿锵两声,招魂剑立时粉碎。岚芜借此一击,浑身纵然被烧得残破不堪,却已落在众教徒与众少侠之间。

形骸一凛,知道自己失算,也未料到这位名震古今的大剑客,竟使这等阴险手段。

岚芜叹道:“青阳剑主,你确实了得,单以真气而论,你已在劳山剑仙之上。仅在剑岛之内,也唯有两人及得上你。”

形骸道:“莫非在剑岛之中,另有人功力胜过岛主?”

岚芜伤势转眼痊愈,他笑道:“剑仙是此地主人不假,但这迷宫里头,也有他无法掌控的人物。”他顿了顿,又道:“你真气虽强,但以剑道而论,却甚是粗浅,算不上真正的强敌。你难道不知生死对决之中,当无所不用其极么?”

形骸知他言下之意:“我若再用青阳剑气猛攻,万仙派与双君教众皆一触既死。他即使不以他们性命要挟我,我也必然会投鼠忌器。”他道:“我剑道粗浅?真是大言不惭!”说话间,一招水仙浮剑刺向岚芜。

岚芜手一抓,又一柄招魂剑出现在掌心,他矮身避过形骸一剑,反手刺形骸腹部。这一招行云流水,小巧到了极处,竟绕开了形骸这攻守兼备的妙招。形骸以剑鞘感应岚芜剑意,施以反击,但岚芜陡然间令剑招无形无踪,同时脚步如蝴蝶般飘忽,形骸反击频频落空,身上竟被岚芜连连刺中。他以青阳剑气护体,以之反震岚芜,自身并未受伤,可也奈何不了岚芜。

数十招后,岚芜一剑斜削而至,形骸一格一劈,未能命中敌人,胸口却中了一剑。岚芜剑上一片焦黑,眉头一皱,微笑着飘开,他道:“我所言非虚,你实则算不得真正的剑客。”

形骸越斗越是心惊,豁然开朗,已知自己缺陷:“我一辈子多钻研道法,少修炼剑术,遇上强敌,或是以强悍刚猛的力道取胜,或是以道法与梦魇玄功巧胜,但于真正的剑理却并无突破。我当年胜过夷芒、玫瑰他们,所用的全是放浪形骸功,遇上这真正身经万战的剑道宗师,又施展不出青阳真气来,竟连他衣角都碰不上了!”

好在他真气胜过岚芜多倍,加上平剑妙用不断,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且即使中剑也无大碍。岚芜笑道:“心有滞,剑如何能畅?你若能不眨眼地杀光这许多人,我焉能支撑到此刻?”

形骸道:“你以弱者为质,居然还以此为荣?”

岚芜道:“你倚仗这青阳剑的神威,难道就很光彩么?若不是此剑,你早就死了十次了。”

形骸再出数剑,皆被岚芜化解,他道:“若非不能用道法,我岂会中你剑招?”

岚芜得意笑道:“你大可以使出来试试,只不过你也知道,在这迷宫中,道法难以伤我分毫。”

形骸暗忖:“若再用道法,就像先前对碎琼仙子那般无效,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无辜。唯有用剑结结实实地重创此人,才算彻底取胜。”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已了一个极危险的主意。

他倏然一动,跳出圈子,岚芜一愣,道:“你以为我会追赶出去?就算你走入我那洞穴,里头一剑无存。除非将我斩杀,否则那剑墓不过是个幌子。”

形骸更不多话,青阳剑一斩,一道遮天的剑芒朝众人盖下。岚芜大骇:“他终于动了杀心,想要杀尽同伴?”当此关头,心念电转,急速运功,护住要害,意欲硬撑下此招。但弹指间,周围风平浪静,那剑芒竟是一场幻影。

岚芜摇头道:“可惜,可惜,你终究不忍心。”

话音未落,只见形骸身上一道绿焰冲上云霄,他高举这裂天之剑,再朝岚芜斩落,岚芜一皱眉,心想:“又来虚张声势,更有何用?”不料身子一痛,刹那之间,真气溃散,身躯焚烧,他惊骇万分:“这一击并非虚假?”登时运全力抵挡,可那绿芒太过猛烈,直如巨巫一击,轰地一声,群山震动,光芒强烈,数十里之远也清晰可见。

三十七 亡者莫入墓

片刻后,形骸令绿焰散尽,他自身被青阳剑芒裹住,可依然浑身焦黑,他慢吞吞地坐下,身子一颤,口中鲜血狂喷。他单掌支撑地面,连抬头都感到吃力无比。

万仙与双君众人皆损伤不重,但那岚芜却被烧得漆黑冒烟,面目全非。不过此人并未死去,凝神片刻,一寸寸站起身来。

他咬牙道:“为何他们未死?”

形骸握紧青阳剑,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他心中叫苦:“早知如此,就再加重些力道,可我自身也承受不住。”

如今两人都受了重伤,平手相斗,形骸依然极为不利。而这岚芜借迷宫法力,恢复只怕比形骸更快。

两人互望一眼,朝对方走去,心知到了最后关头,只要刺中对方一剑,便算分了胜负。

突然间,岚芜“啊”地一声,一柄剑从他心脏中穿出。他瞪大双眼,一回头,见是一白发苍苍,满脸病容的老者。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为何会清醒?”老者将长剑抽回,岚芜摔倒在地,身躯迅速溶解,化作灰烬。

形骸心想:“是风烟老人?”身子摇晃,往前就倒。风烟老人将他扶住,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我功力低微,不能助你疗伤,抱歉。”

形骸苦笑道:“前辈救我一命,又何必再客气什么?”

风烟道:“你运迷雾师的命运功夫,替大伙儿挡下致命伤,这等胸襟慈悲,老夫当年只在星知身上见过。”

形骸更是惊讶,道:“前辈如何看出来的?”方才相斗时,他先后劈出两道青阳剑芒,第一道乃是障眼法,将自身命运与想要相救之人联在一块儿;第二道剑芒货真价实,乃是拼死一搏,他以青阳剑真气护体,替所有人承受这一击,以矛盾互击,令自己也受了重创。

风烟道:“我与星知相熟,他的功夫,我岂能不知?但剑岛中大有古怪,那剑客恐怕未死,不久即可复生”

形骸一凛,正欲交谈时,万仙派众人“哎呦妈呀”地喊出声,有人道:“唉?我怎地心口好痛?难道被人伤了?”另一人道:“我怎地晕过去了?是不是中了暗算?”还有人道:“那跳舞的岚芜呢?上哪儿了?”黑白教徒倒不声张,各自坐起,盘膝疗伤。

风烟道:“各位被那剑客‘剑舞’所迷,生死已在他掌控之间。他之所以不杀你们,是为了借你们性命,挟迫这位孟行海大侠。”

刘溪河道:“原来如此,此人剑法,果真令人防不胜防。”

林过道:“孟先生,又是你救了咱们么?”

形骸淡然道:“我与他斗了几招,是风烟前辈杀了他。”

风烟摇头道:“我不过暗中偷袭,胜他之功全非在我,实是孟大侠居功至伟。”

财宝童子心烦意乱,心肺刺痛,恼道:“这奸猾狗贼,就用些歪门邪道害人,却没胆量与我正面单挑!我看他功夫也就那样。”

风烟还要替形骸辩解,忽然大声咳嗽,弯下了腰,宋秋忙道:“前辈,你少说两句,快多歇歇。”

风烟指着形骸,道:“我不要紧,给他伤药。”

就在此时,山壁洞穴中金光闪闪,传来刀剑入石之声。万仙众人喜道:“是剑墓开门啦!”顾不得伤痛,一窝蜂奔向那边。风烟皱了皱眉,也无法阻止。不久之后,众人的欢呼声响起,各个儿惊喜万分,看来在里头大有所获。

林过取出一瓶药酒,对形骸说道:“此为双君酿制的寂寥酒,还请先生服用,或能缓解伤情。”

形骸笑道:“想不到亡者比生者更知道感恩。”

林过道:“此乃理所应当,谁说亡者便无良知了?”

形骸一口将药酒喝得干净,外伤内伤处皆感冰凉舒适。

众双君教徒放心了不少,再攀上剑墓,想要取剑。忽听一声惨叫,头一个入墓的教徒胸口中剑,往后倒下,另一鬼将他扶住。

在那洞口,一少年剑仙手中一柄雪亮的长剑,剑身上染着一抹浅浅的血迹,他恶狠狠地说道:“谁准许你们这些恶鬼入内了?”

林过怒道:“我们与你们共同至此,拜孟先生恩德,过了难关,难道不能得剑么?”

万仙众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视眼色,传达心意。潘郎道:“先到者先得,对不住,咱们还是信不过你们。”

刘溪河脸色铁青,沉声道:“想不到阳世中人这般背信弃义,不讲信用。”

乐哉叹道:“你还装傻么?那岛主明明白白地说了,唯有杀光其余人,胜者才能怀揣宝剑外出。你们未得宝剑之前,一个个夹起尾巴做鬼,谁知道得剑之后,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潘郎抢着说道:“我看哪,你们定会趁我们不备,对我们痛下杀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抱歉,你们休想进来了!”

刘溪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所作所为,何等卑鄙无耻,有何资格指责我等?”

形骸见众少侠说话时中气十足,内伤已然痊愈,声音中充满狂热之意,说道:“莫非剑上有鬼!催人自相残杀?”

刘溪河、林过同时想道:“或许真是如此,但这群人本性非善。”

财宝童子抱着一柄红鞘金边的长剑,爱不释手,笑道:“这洞里的宝剑是宝贝,怎会有鬼?哼哼,你们说这等鬼话,我看心里才有古怪。”

风烟老者叹道:“剑本无错,但他们功力尚浅,心智也不成熟,驾驭不得剑上的剑灵,故而亢奋好斗,猜忌多疑。”

形骸登时醒悟,道:“不错,阳世间也多有魔剑、鬼剑,其实往往是持剑人心中着魔之故。”

一双君教徒大恨,挥舞大剑,朝洞中硬闯。一万仙弟子喝道:“真是找死!”挥剑迎至,气力陡然剧增数倍,那教徒大剑尽断,眼看就要被一剑洞穿,刘溪河碎琼剑在手,剑光一闪,拦下此招。另一万仙弟子喊道:“亡命之徒,当真动手么?”从旁一剑刺向刘溪河。刘溪河运剑成圈,将两人各自逼退一步,自身略微一晃,抓住那教徒,退出剑墓。

形骸心想:“这剑墓中的剑确实了得,那两个门人原先不过相当于龙火功第五层,此刻已踏入第六层境界,且若非是碎琼剑,刘溪河的兵刃已经断了。”

潘郎踏上一步,冷笑道:“咱们是侠义的活人,心肠最好,念在你们先前相助之情,饶你们‘不死’,快些给我滚得远远的,休让咱们见到,否则格杀勿论。”说罢,九人长剑如林,横成一排,拦在洞窟前头,自是拒人千里之外之意。

林过对风烟老人喊道:“难道万仙的晚辈,都是如此反复无常的小人?”

风烟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娇生惯养,自高自大惯了,教也教不好。诸位不如舍弃此墓中事物,福兮,祸兮,眼下难以断言。”

财宝童子嚷道:“我数到三,再不走,我追出来啦!”

众双君教徒陷入沉默,少时转身下山,来到形骸身边。刘溪河道:“孟先生,我等唯你马首是瞻。”

形骸点点头,暗想:“这群忘恩负义的小子,等我伤好之后再教训他们也不迟。”道:“他们要守在此,就让他们守着好了。咱们也在这儿歇脚,瞧他们怎样。”

潘郎高声道:“说了让你们快滚,从咱们眼前消失!”

一少侠脸上变色,低声对众人道:“不好!风烟前辈在他们手上,这群卑劣之徒!”

众人惊呼道:“是啊!这群恶鬼,竟还有如此卑鄙手段,若他们以此要挟,又该如何是好?”

宋秋小声道:“咱们佯装和解,与他们交涉,趁他们不备,救人杀敌!”

众人闻言喜道:“妙计,妙计,如此甚好。”

也是他们刚刚得剑,心头正兴奋,说话声压不下,形骸、风烟、林过、刘溪河四人听得清清楚楚。形骸心中一跳:“我伤还未愈,只怕挡不住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风烟朝众弟子喊道:“莫要胡来,我这就回到你们这边。”众弟子伸长脖子,死死瞪着形骸等人,似乎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冲杀下山。

风烟刚走两步,忽听一少女说道:“茉莉,就在这儿么?”

形骸心想:“茉莉?”却见到洞口那小小平台上出现了两个少女,立于万仙众人不远处。两人皆美貌动人,约十七岁年纪,一少女紫色长发,穿一身紫衣;一少女黑发成辫,衣衫半黑半白,正是碧飞与茉莉。

形骸喊道:“墨鬼?”

双君众人身子一颤,问道:“墨鬼?哪个是墨鬼?”

茉莉朝形骸一望,眸中黑水似泛起波澜,略显异样之色。她又转过身子,面向万仙派众人,道:“还请诸位让开,我需进洞一观。”

万仙派众少侠各个儿自诩风流倜傥,怜香惜玉,见碧飞、茉莉俏丽可爱,青春年少,心生好感,起初并无敌意。但一听她们要进入剑墓,却又警戒心起。

财宝童子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来到洞里,岂能任由你二人说进去就进去?”

碧飞神色不耐,道:“茉莉她对你们好言好语,你们可别不知好歹!若再啰嗦,本姑娘可要动手了!”

财宝童子道:“好个强横霸道的女鬼!”他瞧出碧飞似乎并非亡者,却透着一股阴恻恻地气息,更对她尖锐刻薄的语气煞是不满。

三十八 入墓则遇鬼

形骸急欲跳上山,但稍稍一动,浑身上下犹如一滩软泥,全施展不开。他道:“莫招惹她们!”

碧飞早已看见形骸,奇道:“孟老兄,你怎能会与这群小娃娃混迹在一起?”

形骸道:“你知道这位茉莉姑娘体内有什么事物么?”

碧飞叹道:“茉莉她全都告诉我啦,她之所以来此,是为了找一件‘初光之剑’。”

风烟老者身子一震,万仙众弟子齐声叫道:“什么?你二人也来找此剑?”

形骸并不知这初光剑是何物,但见万仙派众人如此紧张,料想也是非同寻常的一件神器。

潘郎趾高气昂地往前一站,道:“两位姑娘,我潘郎是英雄好汉,绝不欺负柔弱女子。你们若乖乖听话退开,等我们打发了这些黑白恶鬼,定会护送你们,找到平安出去的法子。但若两位无理取闹”说到此,他咧嘴温柔一笑,似面对着调皮捣蛋的小丫头,又道,“我迫不得已,只能稍稍教训教训你们了。”

宋秋见他如此,心中一酸,嚷道:“你又对其余女子眉目传情,拈花惹草了!”

潘郎道:“你还有脸说?你与这姓乐的如此不知羞耻,还对我指手画脚?”

乐哉大声道:“秋妹,你为何还要三心两意?我真心对你,你索性彻底忘了这小贼吧!”

碧飞听这三人之间夹缠不清,笑道:“你们仨先理清头绪了,别把我与茉莉牵扯进去。”

茉莉神情冷漠,不再理睬众人,迈步朝里走。财宝童子一只手按在茉莉肩上,道:“喂!我说了不许进去!”

突然间,茉莉肩头涌出一团浓墨,似圣洁羽翼,又似利刃炼狱,财宝童子手掌被那浓墨吞没,他瞪目片刻,缩回手,却见手掌已不见踪影。他自来躯体胜铁,一生从未受过外伤,如何能想象到这等事?

众人颤声道:“童子,你的手没了。”

财宝童子“哇”地大叫起来,声音惊恐万状。他另一只手举起洞中得来的一柄赤红剑,朝茉莉一劈。但茉莉身上黑墨可断绝一切生机,令万物归于虚无。那长剑划过黑墨,再出现时,只剩一个剑柄。财宝童子瞪视那黑暗的怪物,心底生出无可名状的惧意来,他又惨叫了一声,拔腿跑下了山。

万仙众少侠同时心生一念:“离她远些,最好一辈子再不与这魔鬼相遇。”

他们并未与墨鬼交手,但根本也不必交手。财宝童子所得宝剑何等厉害,他们心知肚明,但那宝剑一瞬间便被毁了。于是,每个人心头都生长出怪异绝伦的阴影,刹那间吞没了理智。

他们手中的剑目睹了同伴的死,它死的波澜不起,死的轻而易举,剑魂因此害怕,令这些少年丧失了勇气。

有人喉咙咕噜了一声,扭头往山下一跳,紧接着,另一人也跃下山去,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逃跑时,他们屏住呼吸,咬着牙不发声,仿佛声音稍响一些,便会令他们更接近死亡。

碧飞见茉莉遍体黑墨,成了一个身形模糊、可怖无比的影子,花容失色,也是她不久之前好不容易找到茉莉,心中高兴得快要发狂,但茉莉待她始终若即若离,不冷不热,她也更不知茉莉竟变得危险至斯。她喊道:“茉莉!你这是”

茉莉的脸在黑影中浮现,像是被割下的一张脸皮,被镶嵌入这暗影的身躯里。她道:“逃吧,墨鬼失控了,我只能做到不杀你一人。”

须臾间,她的阴影笼罩群山,像是极遥远的某个巨物将影子投在了此处。阴影所到之处,原先已惨淡的山变得更荒凉,更幽暗,众人隐约见到奇特的影子在余光中若隐若现。双君教徒皆神情绝望,似乎他们一见到墨鬼,便已死到临头,索性彻底放弃了抵抗。

形骸心想:“她的阴影与玄秦的不同,玄秦的影子像是实物,凶嚣强悍,而这阴影却虚无缥缈,像是永远填不满胃口的饿兽。”

青阳剑的光在他身上漫漶,令他长发如火,遍体光纹,压抑了他的痛苦,振作了他的精神。剑上的灵因遇上了强敌而兴奋,现在形骸不再是剑主,而剑以他为躯壳。

形骸挥剑一斩,剑芒在阴影的屏障上斩出一道裂缝,他道:“全从此出去!”话音未落,万仙众弟子疯狂地大叫,尽情宣泄心中惊惧,跑向那裂缝口,一个个鱼跃而出。

黑白教徒神态敬佩不已,全未想到形骸这一剑竟有如斯神威,林过咬唇道:“多谢。”带领众教徒快速撤离。风烟老人显得异常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朝形骸鞠了一躬,身形一晃,已在裂缝之外。就在此时,阴影闭合,断绝了出路,相差仅在一线。

形骸一声长啸,向墨鬼挑战,蓦然间,墨鬼从他背后现身。剑芒环绕形骸,似有万剑护身,刺入墨鬼,但墨鬼手中环刃也击中形骸。形骸只觉脏腑受创,剧痛万分,而那墨鬼的影子也被青阳剑毁了。

形骸心存理智,想道:“我原本就受了重伤,她比上一回交手更强了许多,我无一丝胜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只需将她远远引开,等茉莉心意重新坚定,能掌控住墨鬼,就算赢了!”

想到此处,他朝墨鬼刺出数道剑芒,这剑芒足可平山断海,但他怕伤及碧飞,令剑芒在墨鬼身前化作一道屏障。只是墨鬼神出鬼没,鬼影重重,形骸根本不知那是否是她真身。

刺出剑芒之后,他身法快如流星,朝阴影边缘处疾冲,临到近处,狠斩数剑,阴影再度被剖开。他运功过急,五脏六腑似被刀割一般,但他唯有咬牙忍耐,从那破口处钻了出去。随后,他亡命飞奔,弹指间已跃过群山峻岭。

他躲到另一座山间,一摸嘴唇,满掌是血。他屏住气息,心想:“我溜得这般快,她是追不上的,我再来个七拐八弯,逃入丛林,如何能找得到我?”

无意间,他眼睛一扫,见自己的影子之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墨迹,一路紧跟,不曾断绝。形骸遍体生寒,脑中一片空白,一转眼,墨鬼从那条墨迹中缓缓浮起,离形骸近在咫尺。

形骸顿时一剑刺去,但剑至一半,只觉真气所剩无几。墨鬼兵刃一闪,形骸不敢招架,闪身避开。他想要再逃,只是使不出多少力气,他心中急想:“此刻该如何是好?上次以仙灵塑世功将她劝走,但这一回却再无余力那般运功了。”

他转瞬间想出数个脱身法子,可仔细一想,把握都微小,一时犹豫不决。

墨鬼缓缓走近一步。

突然间,另有一人挡在墨鬼身前。来者身法好难捉摸,连形骸也未看清他从何处而来。

来人也是个老者,一头白发乱糟糟地,遮住脖子,他回过头,望了形骸一眼,目光极为敏锐,鼻梁略高,脸颊如刀削而成,轮廓分明,一丛花白胡子,恰好遮住下颚。此人猎户打扮,身上肌肉匀称,肩膀甚宽,背后一剑,剑刃上点缀着稀疏星光。

他不发半点声息,也不再看形骸,望向那墨鬼。墨鬼静悄悄地,继续朝前走,似将老者视若无物。

老者点了点头,剑刃出鞘,遥遥刺向墨鬼。墨鬼陡然加速,刹那间像是世上的黑暗一齐碾压过来。寂静之中,两人互拼一招,那声音好似北风呼啸,又似骨笛奏鸣,老者与墨鬼稍一触,立即分开。

墨鬼身上的浓墨凌乱纷飞,好似狂草一般,老者低哼一声,仿佛也被墨鬼所伤。形骸不知不觉屏住呼吸,看出似是这老者占了上风,他陡然想起那岚芜曾说此地有两者功力更胜过劳山剑仙,足以与青阳剑气相比,莫非就是这老者么?

老者开口道:“我虽不知你是何事物,但最好莫逼我杀你。”他声音低沉,满是威严压迫之感。

墨鬼的黑墨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汇聚成一池,她身子抽搐,徐徐沉入池子里。蓦地,形骸仿佛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只觉这阴沉沉的天空好生晴朗,这惨兮兮的风声当真悦耳。他抬头愣了片刻,想问这老者是谁,但伤势发作,虚脱无力,登时昏迷不醒。

他闻到一股酒香气,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一张兽皮上。那兽皮硬邦邦、冷冰冰,洞中寒气冻人,地上生着一堆火,火上正烧着一壶酒。

形骸心想:“这是什么酒?味儿甚是古怪。”左右一瞧,老者不在。他只是将自己带回洞里,也未替自己疗伤,更无丝毫包扎。

他走到那酒壶旁,又想道:“火这般大,待会儿可别把酒烧干了。烧酒之时,人不在旁,真是粗心大意。唉,鱼放饿猫之旁,那岂不是请我喝酒么?对,这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掌心运功,将酒壶抓起,刚想喝一口,却听洞口那老者说道:“这酒可不是给人喝的。”

形骸大感尴尬,将酒壶放回原处,看那老者,知他并非死者,也非仙神,而是活人。

他忙向老者深深作揖,道:“晚辈孟行海,子皿之孟,行为之行,海洋之海,多谢前辈救晚辈一命。却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在一旁坐下,双眼在阴暗中仿佛一盏明灯。他道:“老子叫苍鹰,苍白的苍,老鹰的鹰。先前你与那岚芜相斗,与那黑怪物相斗,老子都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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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老鬼爱喝酒

形骸心想:“他一直在旁观战,我竟丝毫不知?他若要杀我,我性命何在?不,他一剑击退了墨鬼,剑法通神,若当真要杀我,也不必从旁偷袭。更何况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念及于此,他道:“我等贸然来此,打扰前辈清修了。”

这苍鹰说道:“你手中这剑赐你一身神通,以此功力,要胜过那岚芜实是易如反掌,你却险些与他同归于尽,老子在旁瞧着,当真大感别扭,恨不得打你几个嘴巴。”

形骸羞愧不已,道:“晚辈剑法实在不成器,让前辈见笑了。”

苍鹰又道:“还不止如此。斗岚芜时,你顾及旁人性命,缩手缩脚,剑招散漫,倒也罢了。为何对付那黑女妖时,又重蹈覆辙,豁出自身性命以救旁人?那群人自私自利、冥顽不灵,你又何必管他们死活?”

形骸于此倒心下无愧,昂然道:“前辈此言差矣,晚辈一生遇上过许多英雄人物,无不是心怀苍生,舍生取义的侠之大者。晚辈受其恩惠无穷,事到临头,自也当效仿先贤,舍生忘死才对。若如此,即便死了,晚辈自也无憾。”

苍鹰嗤笑道:“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你这等胸怀,如此武功,对世人的好处,远胜过那些小鬼小人万倍,而且即使以命换命,他们也未必念着你的好。若世上的大侠各个儿都如你这般不知死活,死的不明不白、无人知晓,你们这世道好人越来越少,庸徒越来越多,只会愈发糟糕。依老子之见,坏人贪生怕死,好人也当想方设法保命才对。”

形骸想起死后背负骂名的塔木兹,死的悄无声息的朝星,以及始终不知去向的星知,若非自己得知了他们的死讯,这些大恩人之死,又如何能被外人所知?

他道:“前辈教训的是,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晚辈也懒得改了。”

苍鹰叹道:“也罢,也罢。我年轻时也与你一般天真。”将那烧酒取下,给形骸倒了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

形骸奇道:“前辈不是说这酒不是给人喝的么?”

苍鹰说道:“此酒本当祭祀故人,但你这人性子不错,武功也很合老子心意,便让你喝了吧。”

形骸道:“原来原来苍鹰前辈的故人埋葬于此么?”

苍鹰摇头道:“生老病死而已,但她们不在这儿,不在这世道上。”听他语气甚是萧索伤感,但也有几分释然。

形骸不便再问,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此酒极烈,但烈的不是口感,而是直达心田,令人心脏狂跳,仿佛连死人都能喝活过来。形骸忍不住喊道:“好酒!”再喝一口,这碗见了底,于是眼巴巴地看着苍鹰那酒壶。

苍鹰笑了一声,索性将酒壶递给形骸。形骸百忙之中谢了一句,一碗接一碗,一转眼便将酒壶喝的一滴不剩。

他“啊”地一喊,心中茫然若失,又惊觉自己吃相难看,着实无礼,忙道:“前辈,我这人见了酒便昏了头,当真当真对不住”

苍鹰说道:“老子这儿有个规矩,你若不遵,便得与老子打一架。”

形骸吃了一惊,道:“晚辈不敢与前辈交手。不知那规矩是什么?”

苍鹰拔出剑来,道:“那规矩倒也简单:到了老子地头,喝了老子的酒,便得学老子的剑法。”

形骸愕然道:“学前辈的剑法?晚辈已蒙前辈大恩,岂敢再得寸进尺?”

苍鹰冷然道:“那你是想与老子打架了?老子生平最看不顺眼的,便是身负高深真气,自称剑法厉害,然则却用心不诚,马马虎虎求剑的混账东西。你掌中一柄稀世罕有的宝剑,功力不比老子差,来到这葬剑的鬼地方,实则却是个半吊子的剑客,老子早该亲手教训教训你。”

形骸心想:“原来苍鹰前辈拐弯抹角的,是为了赐我一门绝世剑法。”想通此节,心下感激,朝苍鹰跪拜道:“多谢前辈好意,但前辈剑法深奥,晚辈纵然不笨,可也未必学得会,只怕让前辈失望。”

苍鹰答道:“什么前辈,晚辈的,你既然爱喝酒,就别闹这等玄虚。”

形骸道:“那我叫叫你师父?”他此时已被海法神道教扫地出门,无门无派,可以随意拜师。

苍鹰笑道:“你就叫我老子,老子就叫你小子。其实叫老子什么,都是小事,你小子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怕难怕苦,不想学剑?”

形骸皱眉道:“那我不是被你占了便宜么?”

苍鹰说道:“占便宜怎么了?老子生平最爱占人辈分便宜。”

形骸愕然,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一句。

苍鹰说道:“老子这剑法入门倒也不难,但要练到老子这般境界,数千年之中,亿万人之内,只有老子一人能办到。不过说来奇怪,老子头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或许能学得会。”

形骸道:“是,老苍。”

苍鹰恼道:“什么?你叫老子‘老娼’?老子叫你随便叫,你也不能叫的这般难听。”

形骸一万个不愿叫‘老子’,含糊地回应:“是,老老师。”

苍鹰笑了笑,道:“算了,老子放过你,不再捉弄你了。”

形骸心下嘀咕:“原来你是在捉弄我?”

苍鹰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这门剑法本叫做屠魔弑神剑,但老子嫌这名儿太唬人,便改了一改,再由浅入深地重编了一遍,改称‘心灵剑诀’。剑法要领,在于以心运剑,心灵则剑灵。”

形骸登时想起拜风豹的那一门‘心想事成剑’,说道:“我识得一位剑客,他若自身心意坚定,剑法便随他心意,可变化多端,心想事成。”

苍鹰点头道:“以自身念头,增强自身剑意,也是我呸老子这门剑法的要领之一”

形骸暗忖:“原来你是故意自称老子,非要高我一辈。刚刚你那个‘我’字都说出口了。”

又听苍鹰说道:“此剑另一要诀,便是以自身心意,伤敌人的心灵。这一剑并非斩向实物,也并非斩向躯体,而是直达心神,剑客心意越强,敌人心伤便越重,先是心伤,心伤化为内伤,内伤化为外伤,一招得胜,再不用多余招式。”

形骸不由振奋,说道:“之前你刺那墨鬼一剑,就是这个道理?我觉得你那一剑很是异样,但具体如何,却说不上来。”

苍鹰答道:“那黑女妖本身太强,功力与老子差不多,老子心意再强,也未必能一招胜她。但老子察觉她体内魂魄不稳,自身也在挣扎,于是令她自身心意扭转,用自己的心灵损伤自己,这也是心灵剑法的第三种要诀,与前两者相比,最是难学难练。”

形骸奇道:“连墨鬼这等魔神,老老师也能一剑取胜么?”

苍鹰点头道:“老子我也吃了些小亏,也是这门剑法的缺陷,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败’。须得先与敌人拼斗,最好被敌人打出些伤来,借那伤痛,感应敌人心灵,对他所知越多,你与他心灵联系便越紧密。若斗得久了,你对他知根知底,就好像鬼魂附体一般,随后再一剑击出,哪怕他是神佛化身,这一剑也可令他彻底毁灭,魂魄无存。故而这门剑法以往叫‘屠魔弑神剑’。”

形骸脑中思绪纷纷,雀跃不已,又道:“老师,屠魔弑神剑可比心灵剑法好听多了。”

苍鹰皱眉道:“你懂什么?前者拗口,自高自大,后者平淡,朴实无华。懂门道者一听之下,便知道两者谁高谁低了。你以往学过什么剑法?演出来给我老子瞧瞧?”

形骸于是将绝甲平剑诀与朝星神剑展示给苍鹰瞧,那绝甲平剑诀是他用熟了的,生平借此克敌无数,而朝星神剑却已忘得几乎一干二净,只剩下些皮毛。那是因他当年为了救孟轻呓,将朝星神位传给了她,连那刚猛无俦、凌厉卓绝的盖世剑法也一并转赠。

苍鹰又问了他些剑理,骂道:“行海,你小子能学得会这般了得的剑法,可为何运用起来却一塌糊涂?你连‘拂转劈刺、格挡封反’的时机都说不清,也配自称剑客?”

形骸惭愧万分,却也有些委屈,道:“我其实是学道法的,剑法只是兼修,并未专注。”

苍鹰道:“剑法道法,练到最高境界,殊途同归。道法中难道没用操纵心灵的法门?剑法中难道就不通大道么?你一上来就学了最上乘的剑法,足以克敌制胜,却不像老子这般一路用差劲的把式摸爬滚打,自学成才,所以剑法大手大脚,不知大归大,小归小,凤凰遇神龙,乌龟对王八的道理。他妈的,你给老子重新开始学。”

形骸被他一通指摘,颇为沮丧,又想起剑岛上的众人,忙道:“老师,我实在还有急事,不能在此久留,你可有什么神功秘籍,索性传给我,我回去好好翻翻。不是我吹牛,我这人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学起东西来着实不慢。”

苍鹰叹道:“也好,不过老子早已将心灵剑法传给了你,你若当真聪明,此刻也该想起来了。”

形骸一惊,稍一凝神,突然间,那心灵剑诀洋洋洒洒的万千文字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形骸喜道:“是那酒?老师,你将剑诀藏在酒里了?”

苍鹰笑道:“你与老子一般,都是酒鬼的命,一般人若喝了那酒,十天十夜也醒不过来,醒来后屁都记不得。你喝了却跟没事人儿一样,所以老子才说你与老子这门剑法有缘,应当不难学成。”

四十 越喝情越重

形骸静下心思,研习这心灵剑法,越往后学,越忍不住为其中的奇思妙想折服,心中感慨:“只需学会这剑法中的入门功夫,便可以令感官敏锐至极,好似开了天眼一般。至于之后的深奥法门,更是玄微奥妙,精彩至极。”又不禁深思:“放浪形骸功称:万物皆有灵,灵者有了心智,便成了魂魄。乾坤大道之中,心智实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这剑法直指心灵,确实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思索过后,回顾所得,再向苍鹰求知解惑。也是形骸曾游历梦海,自创了梦魇玄功,其中的“逐梦式”借敌人心力与之相斗,可以处处胜过敌人一筹,与这心灵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他感悟良多,所问皆艰深难懂,又恰好是这门武学的关键所在。

苍鹰自也欣然,点头道:“老子果然没看错人,你学得当真不慢。”将形骸问题一一解答。形骸听了,额头发热,身躯不住颤抖,似激动得快要大病一场。

苍鹰说道:“但你也需记得,这门功夫初学乍练,与你以往作战手段截然不同,若受了些挫折,再也正常不过。常言说得好:不吃苦头,怎成高手?切忌想要一步登天,一、两剑便能击败岚芜那样的强敌。”

形骸道:“老师放心,我也是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莫看我长得年轻,实则已三十多岁了,并非毛手毛脚的少年。”

他已对这位老剑客钦佩不尽,自然而然起了好奇之心,突然问道:“老师,你是活人,为何住会在这巨巫的迷宫中?”

苍鹰叹道:“具体为何,老子我也不知。我本不是此世之人。”

形骸点头道:“这儿是阴间,凡人等闲来不到这里。”

苍鹰不置可否,道:“我在世上本有两位亲人陪伴我,但她们寿命有限,最终都离我而去。我独自一人又活了数百年,觉得没啥意味,便想着自我了断。但似我练成了这屠魔弑神剑后,想要死,难如登天。我费尽心血,这才想到了摧毁自己心灵的法子,一运功,便两眼一黑。”他念及往事,显得严肃了些,便不再“老子、老子”的乱叫。

形骸道:“但老师没死成,对么?”

苍鹰道:“我一醒,就已在这葬剑迷宫中,不知是怎地跑过来的,莫非是老子梦游了?救醒我的,是这迷宫中的一对夫妇,一人叫干将,自称劳山剑仙,你已经见过了。他的夫人叫做莫邪,剑法也很高,不在劳山剑仙之下。”

形骸顿时想起曾听那血贵族燕离亭所言,说道:“干将、莫邪?是古时的两位灵阳仙!他们是亡灵么?”

苍鹰摇头道:“劳山剑仙是活人,莫邪她却是亡灵。我想死没死成,他二人虽说多管闲事,却算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可奈何,唯有报答他们。

我说道:‘两位要我苍鹰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都会替两位办妥。’

莫邪夫人说道:‘老哥哥,你替咱们在这儿守一处剑墓好么?你剑法一定很高,不然也不会被召到这儿来。’

我心知这差事麻烦至极,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于是在这处剑墓旁挖了个山洞住下。反正我无牵无挂,就独自一人过活,算得上逍遥自在,日子虽然无聊,但每过十年,就会热闹一些。况且我用于自尽的功法,此刻也不能用了。”

形骸道:“老师,你剑法武功定然胜过那劳山剑仙与莫邪夫人了?”

苍鹰一抬头,傲然道:“这是自然,他们两人联手,我也照样能打发了。但他们是我恩人,对我也客客气气,我岂能对他们无礼?”

形骸道:“干将、莫邪夫妇,每隔十年,便诱使数千活人死者来到迷宫中被杀,老师难道不管么?”

苍鹰淡然一笑,道:“一概不管,他们既然能来,就已抱有身死魂断的觉悟。就像从军出征的将士,生死有命,我又何必替他们操心?”

形骸又问道:“你在此看守剑墓,若有人找上门来,老师会如何处置?”

苍鹰答道:“我只需问几句话,便能将他们内心善恶看的一清二楚,若是良善的,我送剑让他们离去,若是奸险的,我便与他们相斗一场,瞧瞧他们那些个粗浅可笑的剑法。”

他喝了口酒,又道:“你遇上的那个岚芜,也是难得一遇的剑术奇才,我指点了他一些心灵剑法。但此人嗜好滥杀,我与他话不投机,也就由得他去了。这迷宫中的剑墓玄机很深,就像我以往山海门的潭水一样,你别以为眼下杀了这岚芜,再过几年,他又会完好无损地重生。”

形骸惊讶不已,说道:“是么?他那处剑墓就算失守了?任何人跑到那边,都可以自行入墓取剑?”

苍鹰点了点头,道:“葬剑迷宫这一千里方圆,共有六位剑墓守卫。除了我之外,其余皆不相伯仲。从往事看来,一万个来这儿夺剑的,能胜过一个剑墓守卫,已算得上是侥幸至极了。似你这般单打独斗取胜,我来此许久,倒是从未见过。”

形骸道:“我等是被劳山剑仙指引,前往岚芜的剑墓前,照你这么说,如何能通过剑墓守卫这一关?”

苍鹰笑道:“运气好的,遇上老子我,我看他们心术并非不正,通常会饶过他们不杀。还有些人福至心灵,压根不理干将,只是在迷宫中到处游荡,也能保住性命。”

形骸道:“可听说每一次返回剑岛的,往往只有一人。其余人都成了剑岛中的尸妖,对么?”

苍鹰指了指手中长剑,道:“这些宝剑虽各个儿非凡,但也是干将操纵来者心智的器具,当持剑者意志软弱时,这剑会让他们去追逐虚妄,去凶狠恶斗,去自相残杀,去自投罗网。这里的剑很公平,也很残忍,它不管主人是好是坏,只要主人坚定不移,它便乖乖地臣服,再听话不过。可主人若是动摇了,走上了歪路,这剑就将反客为主,令那主人满足剑自身杀戮的**。”

形骸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苍鹰说道:“我没问,也懒得问。我猜是他们夫妇也闲得慌,想要找些乐子。又或许是这迷宫中的魔神饿了,想要吞噬灵魂。”

形骸感到心间一阵寒冷,他问道:“你见过那魔神么?”

苍鹰呆了许久,道:“见过。”

形骸脸上变色,道:“那魔神巨巫还活着?”

苍鹰缓缓说道:“活着,而且愤怒无比,暴躁如狂。每隔十年,就是这魔神苏醒的时候,正是这魔神,将杀死迷宫中所有残存的闯入者,只留下一人,放他出去。至于那活着的人是谁,为何选中那人,我也全无头绪。之前你见到那些人自相残杀,或者与尸妖恶斗,甚至是之后的大典,那些全都毫无意义,因为最后的最后,决定一切的,仍是这迷宫真正的主人。”

形骸道:“老师,你胜得过那魔神么?”

苍鹰沉思片刻,说道:“老子未必胜不过,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魔神是这迷宫的意志,我哪怕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他或许仍活得过来。即使我当真毁灭了他,这迷宫也将土崩瓦解,不复存在。这里是老子住的地方,老子又何必给自己挖坑?更何况莫邪夫人央求我不可与他敌对,她对老子还算不错,老子也不愿惹她烦恼。”

形骸一听他语气不对,惊呼道:“莫非老师你竟喜欢那莫邪夫人?啊,难道你竟送了劳山剑仙一顶绿帽子?怪不得你心甘情愿地住在这里,原来是心有牵挂,情深意重!”

苍鹰大怒,道:“放屁!放屁!什么绿帽子?”但喊了放屁之后,便没了下文。

形骸哈哈笑道:“看来我说对了?”

苍鹰骂道:“你小子剑法这般臭,为何在这事上脑子动得这般快?”

形骸兴奋异常,道:“老师,你都告诉我这许多了,再多说一些,又有何妨?你我一见如故,岂不该知无不言?”

苍鹰道:“我自尽未成,在这儿醒来后,发现莫邪夫人的脸,实在像极了阿秀。她坐在一旁,静静地照顾我,告诉我此间之事,求我帮她的忙,我一点也生不出拒绝她的念头来。”

形骸不知阿秀是谁,但多半是这位师父的夫人,顿起同病相怜之心,道:“我也是,我也遇上了一位极像我初恋姑娘的女幽灵,我当时伤重不支,倒地晕厥,一睁开眼,已与她做出唉当真对不住雪儿,对不住梦儿。”

苍鹰大感稀奇,道:“你小子与亡魂女子亲热过了?”

形骸垂头丧气,道:“可不是吗?我也是身不由己,毕竟那位风姐姐对我有救命之德,岂能稍有怨言?不过,老师,还请听我一句,毕竟那位莫邪夫人是有夫之妇,你万不可”

苍鹰骂道:“废话,老子与那位莫邪夫人极少啰嗦,她来找我,老子也最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她有时言语不对劲,老子一翻跟头,就逃出十万八千里。”

形骸肃然起敬,道:“老师剑法超群,倒也罢了,偏偏这等坐怀不乱、大义凛然的德行,才真正令我五体投地。”说罢,变出一瓶好酒来,替苍鹰斟满,两人言语投机,又都是好酒之人,越喝越是高兴。

四十一 肚饿肝肠断

林中有一野兽,似牛似鹿,低头喝溪水。利歌心想:“这儿虽说是迷宫,但也会有动物出生么?它算是生物还是死物?”

罗池一跃而前,将那野兽喉管割破,野兽哀嚎一声,流出红黑混杂的血来。利歌望着那血,觉得喉咙很是干渴。

罗池道:“看来这肉也能吃。”宝剑转动,从野兽尸体上斩下肉来,生一堆火,把肉在火上烤,不多时,肉香四溢。罗池欢呼一声,尝了一口,笑道:“滋味着实不坏。”也给利歌切了一块。

桑绝笑道:“小馋猫,你倒像是个饿死鬼。我这布罩取不开,吃不了。”利歌如实转述了这话。

罗池有些失望,埋怨了一句,又道:“这剑岛迷宫里反而生机勃勃,若不是尸妖众多,倒是个神仙居般的好地方。唉,不知这里会不会有村庄城镇?”

利歌答道:“这里是一处迷宫,我看不会有居民。”

两人又找了一山洞,罗池累了一天,甚是疲倦,道:“我要睡一会儿啦。”从囊中取出一毯子,铺在地上,一躺下便已入眠。

利歌待她睡熟,施展迷宫妖法,召来墨鬼教长老的尸妖,命他守着罗池,随后走到洞外。

桑绝道:“她会不会遇险?”

利歌说道:“我这尸妖不弱,即便遇上三、四个第六层龙火之辈,也能应付得了。”

桑绝又道:“那咱们速速动手。”

利歌叹道:“欲速则不达,这迷宫中也未必有合适人选。你我只能尽力而为。”

桑绝道:“我用疯魔心网查探过了,已然找到了那点子。”

利歌摇头苦笑,喃喃道:“点子,点子。”遂依桑绝所言,找向东面。

他躲在树后,见一大群亡者从林间空地走过。众亡者衣着五花八门,兵刃各不相同,彼此之间恶言相向,敌意远胜过善意,但或许又为了活命,暂且联手协力。

桑绝将意念对准其中一鬼,道:“就是他。”

利歌见那鬼眉目颇俊,身材与自己差不多,问道:“此人是善是恶?”

桑绝尚未答话,那鬼已冷笑道:“断针谷的婆娘们手段着实凶狠,可样貌各个儿不差。她们若落到老子手里,非好好炮制炮制她们不可。”也不知他为何忽然聊到断针谷众女鬼头上。

旁人道:“说不定她们一个个风骚放荡,自己投怀送抱呢?”二者相视大笑,神情狡诈至极。

利歌点头道:“只要你不嫌此人名声太差,行径恶劣,便令此人为你化身。”

桑绝笑道:“我这等境况,可不能太挑剔了。”

又听一鬼说道:“那劳山剑仙让咱们去找什么‘守剑卫士’,却不知那守剑卫士厉不厉害?是否棘手?我看大伙儿需好好合计合计,免得到时候乱作一团,反而各个儿碍手碍脚。”

利歌心想:“劳山剑仙?那又是何人?”

众人齐声道:“不错,正该如此!”于是停下脚步,就地坐下,有人说该包围那守剑卫士住处,用龙火烧他;也有人说该趁那卫士入睡时下手暗杀;又有人说索性一窝蜂杀入,将那守卫乱刀分尸。

商议半天,这群乌合之众也拿不定主意。蓦然间,利歌一凛,发觉那群人中多了一人,那是个面目惨白的年轻人,穿松垮垮的绸袍,露出纤瘦的肩膀,听众人争论,脸上笑眯眯的,兴致颇高。

利歌心想:“他是何时来的?我竟现在才发觉?”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醒悟,指着那年轻人道:“你是何人?为何我不曾见过你?”

那年轻人道:“我叫干肠断,你们大伙儿肯定不认识我,我也肯定不认识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有多人反应快,立刻握紧兵刃。一恶鬼喝问道:“少胡说八道,不想死就快说!你混入咱们之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另一人道:“他准是守剑卫士派来的密探,将他拿下,严刑拷打,看看能问出什么来!”

干肠断笑道:“这话错了一半,对了一半。”

桑绝盯上那俊秀匪人喝问道:“什么对一半,错一半?你想要活命,便老实答话,不然老子让你坠入湮灭,永世难以翻身!”

干肠断道:“我并非守剑卫士的密探,而是守剑卫士本尊。你们来的太慢,我实在等不及,先出来会会你们。”

听闻此言,众人大骇,只听“蹭蹭蹭”声响,所有人要么兵刃出鞘,要么摩拳擦掌,一个个儿眼睛瞪得宛如铜铃,一齐咬紧了钢牙,却又远远离开这干肠断。多人大声喝骂道:“狗贼,胆敢消遣老子!”

干肠断哈哈一笑,道:“消遣又怎样?我就是来大杀一通,你们最好让我找些乐子,如若不然,我要你们死的苦不堪言!”

一鬼手持双刺,朝干肠断扎下,刺上闪着白光,乃是风行龙火功夫,令双刺变得更为锐利。干肠断的手似动了动,那鬼“啊”地呼喊,身子巨震,软软跪在干肠断面前,一动不动了。

利歌看清干肠断手上握着那鬼的眼珠。

干肠断冷笑一声,满脸憎恶,将那眼珠放在嘴里,咬得血浆迸裂,他用力嚼了两下,怒道:“太弱了,不像话,爹爹怎地派这等无用之徒来找我?”

一老鬼剑指干肠断,怒道:“儿子,你叫老子么?”话音未落,老鬼下巴已被震断,舌头被连根拔出。众人反应过来时,见干肠断又将那舌头塞入口中,咬的鲜血淋漓。而那老鬼已然毙命。众人惊魂不定,一个个儿小心防备,生怕遭干肠断所害。

干肠断双目转动,森然道:“你们之中,谁功夫最强?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桑绝口中那“点子”举起大刀,众人一齐盯着他看。干肠断奇道:“是你?你又有何本领?”

那“点子”神色惊惶,大喊道:“愣着做什么,一齐操家伙上,将他乱刀”一句话未说完,脑袋已被干肠断斩了。桑绝又是惊惧,又是惋惜,惨叫道:“完了,完了,这点子我找了好久,怎地就这么死了?”

干肠断抓着那脑袋,躺在一细树枝上,树枝一晃一晃,他将那脑袋的血水淋入嘴里,一张消瘦的白脸满是血污,好似地狱血池中逃出来的饿鬼。下方众人的喉咙不约而同地“咕噜”一声,无不吓得几近丢了魂。

干肠断将那颗头抛上了天,叹道:“爹爹,我说了多少次,若不是高手,为何要派来扰我?罢了,罢了,我将这些人的眼珠、舌头、耳朵、鼻子,一个个斩下来吃了。爹爹,并非孩儿暴躁,而是你不体贴孩儿,逼我学坏!”

众人头皮发麻,尚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肠断手中多了一柄紫色软剑,那剑长短如意,伸缩自如,曲直无常,柔韧无比。他令剑刃伸长,紫光一转,霎时数人又断了脑袋。干肠断袖袍一掀,众头颅被他悬挂在腰间。每一个都在泊泊流血,仿佛天降血雨,染得草地一片血红。

众人魂飞魄散,喊道:“饶命!”“扯呼!”叫声撕心裂肺,肝胆尽碎,一个个儿四散而逃。干肠断一边喝血挖肉,一边追赶众人,他身法诡异,剑刃又长,有些人明明反向而逃,却被他同时所杀,割掉了头。还有人脚步灵活,轻功甚佳,被干肠断紧盯着,第一剑便被斩断了双足,使得他们难以逃远。

过了一顿饭功夫,干肠断边吃边喝,将所有人尽数屠灭。他打了个饱嗝,肚子圆滚滚的,像是怀胎八月的妇人,脸却依然清瘦。

他用那紫色软剑剔牙,过了一会儿,道:“别藏了,挺没意思的,别以为藏着不动,本公子便不杀你。”

桑绝惊恐不已,道:“快逃。”

利歌笑道:“就是他了。”

桑绝困惑异常,道:“什么‘就是他’?”

利歌答道:“你的下一个法身,就着落在此人身上。”

桑绝惨声道:“切莫胡来,此人比之前那持剑的老者厉害得多!”

突然间,紫光圈转,利歌跳开,他藏身的那棵大树被一剑斩成百段碎木。干肠断拦在利歌面前,扑地一声,口中吐出一块肉末,嘴角一点点向上弯,欣然笑道:“爹爹总算疼我,替我找了些好乐趣,好敌手。”

利歌问道:“你口中的爹爹是谁?”

干肠断道:“我爹爹就是劳山剑仙,此岛的主人。他见我无所事事,便让我当个剑墓守卫玩玩。怎么?你不曾见过他么?”

利歌略一思索,道:“你功力似与我相当,剑法远胜过我。我与你对决,胜算委实不大。”

干肠断摇头晃脑,双足蹦跳,活动筋骨,又不断拍着肚皮,他笑道:“既然来了,打与不打,可由不得你,你也见到先前那些人的下场了,害怕求饶,唯有死得更惨。”

利歌遍体红光流转,已运起绝阴阳自化功,掌中出现红剑。干肠断见猎心喜,双目圆睁,欢呼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终于来了个好敌手!我这剑名曰‘紫薇’,且瞧我这招‘残红牡丹’。”说话间,他一剑朝利歌刺了过来,那紫薇软剑开枝散叶,霎时变作数十道影子,从各个方位猛袭向利歌。利歌则化作巨浪,直冲干肠断而去。

干肠断“啊”地一叫,中了利歌一剑,声音既痛苦,又欣喜。但利歌也被他剑刃刺穿,定在了半空。干肠断口中喷血,仰天笑道:“痛快,痛快,好敌手,我更舍不得吃了你。”

四十二 同为迷宫主

倏然,利歌身躯溶化,落地为池,又从池中化作人形,干肠断见状说道:“你这一身本领,果然有些门道,与这些小杂碎大不相同。”

利歌答道:“承蒙夸奖,我这身功夫,确实花样繁多,门道古怪,令人防不胜防。”

刹那间,干肠断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从中断绝,血从喉咙中喷出,他瞠目喊道:“你剑中有毒?”

刚刚干肠断屠戮一众夺剑者时,又会取他们血肉来吃。利歌趁他吃得入神,场面混乱之际,暗中在众人身上下了血佛经的剧毒。干肠断丝毫未觉,又中了利歌一剑,毒性发作,登时痛苦难忍。

但利歌知道此人功力深厚异常,不敢怠慢,复又袭向此人。干肠断本身负绝学,但却是顺境为龙,逆境为虫之辈,一生之中从未遇上这等磨难,见利歌功力高深,自身毒素厉害,顿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浑身上下全是破绽。利歌连出百招,其中十招命中。干肠断剧毒加速传遍全身,他再也支持不住,转了几圈,倒在血泊之中。

利歌心想:“此人口中的爹爹必然更为了得,我更未必是他敌手,他若得知此间情形,立刻就能赶来,若要行动,须得赶快。”一把抓起干肠断,钻入一旁密林,找一处隐蔽处躲藏好。随后,他取下不乐法衣,替干肠断穿上,道:“桑绝,他正虚弱,你快些动手。”

桑绝深知事关重大,立时施展夺魂术,吞噬干肠断魂魄。这干肠断武功超凡入圣,但心智却如同小孩儿一般,加上体魄受了重伤,魂魄更是脆弱。只见他颤动许久,终于变得身子僵硬,好像成了僵尸。

利歌心想:“是桑绝得手了,还是干肠断赢了?又或是两者融合为一,再也不分彼此?”

那“干肠断”口中猛吸一口气,“啊”地大喊起来。利歌点中他额头,喝道:“你到底是谁?”

干肠断看见利歌,满眼感激之色,喊道:“是我,是桑绝,桑不乐!”

利歌察觉他语调古怪,说道:“干肠断还活着么?”

桑绝道:“他的记忆、功夫我都想起来了。但他已不复存在。”说完此言,一跃而起,脸上难掩兴奋之情。

利歌点了点头,他已学会了疯魔经,也不怕桑绝出岔。

桑绝喊道:“快些,我要快些去找池妹。”这句话声音已再无异样,当是心神已稳了。

利歌道:“小心些,你如此激动,可别露出马脚。”

桑绝沉住气,想到终于能永远与意中人长相厮守,一时眉飞色舞,迫不及待。

两人奔回罗池入睡之处,她已然转醒,望着那墨鬼教老者尸妖,神色惊怒。

利歌并不现身,桑绝独自走向她。罗池见到情郎,泪水直流,道:“你为何抛下我一人走了?这怪物又是从哪儿来的?”

桑绝忙道:“池妹,我有一件要紧之事,不得不跑开一会儿,这可真万分对不住你。”

罗池听他如此惶恐,满腔怨气不翼而飞,她握住桑绝的手,笑道:“这里如此危险,你若要走,总得告诉我一声,不是说好了么?咱们彼此永不分离。”

利歌暗中施法,将那尸妖遣走。桑绝与罗池额头相抵,罗池道:“奇怪,你身上怎地有血腥气味儿?”

桑绝忙道:“我在途中遇上了敌人,不过我的功夫了得,你大可放心。”

罗池“嗯”了一声,叹道:“这剑岛中不知还有多少危险,唉,我总是后悔,不该硬逼你陪我前来。”

桑绝道:“你切莫自责,无论你去哪儿,我总在你身边。”他揉着罗池小手,蓦然道:“对了,我想到该如何取下这这这布套。”说罢用力一扯,将布套取下,露出干肠断的样貌。此人虽然行事残忍,可形貌极度出众。

罗池低呼一声,又欢喜而泣,捧着桑绝脸庞,当真爱不释手,她说道:“我终于见到你啦,真是老天开眼。”

桑绝见她毫不怀疑,如释重负,又道:“我或许与活着时有些不太一样”

罗池吻上桑绝嘴唇,这一回未隔着布罩,两人皆如痴如醉,过了半晌,罗池柔声道:“我早想不起来昔日的你长什么模样,但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桑绝一把将罗池搂住,因心情狂喜,动作颇重,罗池调皮一笑,道:“轻些,人家是娇嫩的女孩子嘛。”

桑绝道:“是,是。”陡然想起利歌,说道:“对了,我在外遇上了一位故友,若不是他,我也找不出掀开这头套的法子。”

罗池忙道:“是么?快让这位恩人进来。”

利歌咳嗽一声,走到两人面前,说道:“罗姑娘,初次相见,不胜之喜。”

罗池看着利歌,总觉得他甚是熟悉,朝他一笑,福了一福,道:“多谢这位恩公相助我家相公,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利歌答道:“我姓利名歌。”

罗池惊声道:“莫非是拜登大帝麾下的冥灯护法王?久仰久仰,今日能得一见,也是我荣幸之至。”

利歌暗想:“桑绝若能领悟干肠断的武学精要,哪怕只有五成,要守住罗池,也已绰绰有余了。”他道:“恭喜两位郎才女貌,喜结姻缘,在下尚有要事,这便告辞了。”

桑绝道:“利兄弟何必急着走?咱们三人同行,非但安全得多,也快活得多。”

利歌暗忖:“你们夫妇独处,我又何必夹在其中?”仍说道:“我有事需独自去办,并非不喜与两位同游此地。”

桑绝挽留不得,一揖到地,道:“利歌兄弟的大恩大德,我实是无以为报。将来若有时机,定当为利兄弟效犬马之劳。”

就在此时,洞中忽然有人说道:“孩儿,此人做了何事,竟能令你如此感恩戴德?”

利歌不知这洞中何时另有人来,且离自己近在咫尺。他一回身,见是一穿镶金玉甲,一头灰发的男子,此人一双眼炯炯有神,身姿神态雍容华贵,腰间悬着三柄宝剑,双手负背而立。

桑绝见到这男子,目光困惑,但困惑之后,又显出一丝恐惧之意,他道:“爹爹爹?”

罗池登时害羞不已,问道:“相公,他是你爹爹?但他是个活人哪?”

桑绝忙朝她用力摆手,做了个“嘘”地手势。罗池不明所以,但她甚是乖巧,果然不说话了。

那男子冷冷说道:“你擅自离开剑墓,令有不少来客走了个空,我不得不亲自出手,替你收拾。你又怎地找了个媳妇儿?这位小兄弟又是何人?”

罗池似有满腔疑问,但想起桑绝嘱咐,不得不忍耐。利歌心想:“他并未识破桑绝并非干肠断。”

桑绝惶恐不已,应当是干肠断记忆作祟,他颤声道:“池妹,利兄弟,他便是家父,人称劳山剑仙,亦是此间岛主。”又道:“爹爹,这位是池妹,利歌兄弟,我与他们嗯,在此一见如故,结下了友情。”

利歌、罗池心头巨震,都想:“他是此地岛主?也这迷宫的主人么?”

劳山剑仙叹了口气,道:“怪了,你这孩儿,一直残忍好杀,从不与来客多啰嗦,为何一下子转了性子,变得如此与人为善、多情好客了?”

利歌说道:“我与桑绝兄不打不相识,彼此钦佩罢了。”

劳山剑仙厉声道:“我与我儿子说话,你这小子多嘴什么?在这岛上,我想让人开口便开口,我想让人闭嘴便闭嘴!”

利歌心想:“我不知此人底细,但他身为岛主,武功定远在干肠断之上,最好莫要与此人冲突。”于是说道:“岛主神威盖世,晚辈不敢不服,得见岛主,三生有幸,但晚辈另有要务,这就告辞了。”

劳山剑仙神色缓和,突然道:“且慢!小兄弟,暂留步。”

利歌问道:“岛主又有何事?”

劳山剑仙闭目片刻,道:“阁下似乎也是一位迷宫主人。”

利歌不料他竟能察觉此节,但此时也隐瞒不得,说道:“晚辈侥幸,偶得这身份法力。”

劳山剑仙叹道:“在下被困于这迷宫中,虽为主人,实为囚徒,阁下与在下相比,竟能来去自如,真是幸运。”

利歌摇头道:“我本为生者,但因迷宫之故,被困于阴间,无法还阳。比之前辈,也好不了多少。”

劳山剑仙想了想,面露微笑,他道:“在下想请阁下到舍下暂住。你我境况相似,同病相怜,本该好好探讨探讨此事。”

利歌心中突地一跳:“不好!”却见劳山剑仙一剑直刺,剑风犹如天崩地裂,果然胜过干肠断远矣。利歌顺着剑风倒飞出去,砰地一声,撞破了一侧洞壁。

他到了洞外,见胸口自破开一洞,立时运血佛经治愈。随即,一道金色火焰当空罩下,好似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利歌全力一掌抵挡,一股剧痛从掌心直往心钻。利歌一个折转,身法如水,避开那金焰。但顷刻间又有数道金焰袭来,利歌只感敌人真气浩浩荡荡,排山倒海,而其内劲的老辣圆熟绝非先前那干肠断可比。利歌再挡数招,当真挡无可挡,防不胜防。

数十招转眼而过,最终,利歌背后中了一剑,从空中直直坠地。他听桑绝喊道:“爹爹,千万不可!”声音快速靠近,但利歌周围漫漫洋洋,满是神圣的金光,令他什么都再看不清楚。

四十三 炼丹学问深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利歌转醒,四下黑魆魆的,他自觉身上衣物已被除尽,身旁似是一茬一茬的花草,另有浓厚的金器味。

他立时明白过来:“这是炼丹炉!劳山剑仙要拿我炼丹!”伸手往外一拍,梆梆几声,触到一层铜墙铁壁,正印证了利歌所想。

突然间,炉盖开启,利歌想要冲出去,但数道金色剑气封住利歌出路。利歌一惊,突破不得,随后源源热水涌入炉内。

利歌熟知炼丹制药之法,喊道:“喂!炼人丹需干烧,不可用水!”

劳山剑仙道:“你炼过人丹?”

利歌道:“不曾炼过,但书中曾读到。”

劳山剑仙沉吟片刻,道:“我也不曾炼过人丹。你这等举世唯一的好药材,若烧坏便没了。”

利歌说道:“那是,你根本不知我是何许人也,年纪多大,真气阴阳,体质强弱,若一味用烈火猛烧,要么烧不熟,要么烧成焦灰,对你有何好处么?”

劳山剑仙奇道:“还有这许多规矩?”

利歌道:“第一,若我是纯阳童子,你用的火需越强越好;第二,若我是已婚男子,你需用不温不热之火;第三,若我是不男不女,则需蒸干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用小火;第四,若我是女子,则根本不可炼丹。”

劳山剑仙信以为真,道:“那你是纯阳童子,还是已婚之士?我看你小白脸一个,倒像是不男不女。”

利歌道:“你除我衣物,难道不曾看见?”

劳山剑仙道:“我岂会做那龌龊之事?我是令尸妖代劳的。”

利歌说道:“你先放我出来,我自会如实相告。”

外头一片寂静,利歌暗想:“我这话连白痴都不信,岂能骗得过这精明至极的迷宫之主?”他若用掌力推翻炼丹炉,或许能从中逃出,但又不是这劳山剑仙的对手,更何况自己当下虚弱得很。

不料“呀呀”几声,铁门敞开。劳山剑仙冷冷说道:“你出来吧。”

利歌如蒙大赦,跃出炉子。劳山剑仙一双目光如刀如剑,扫视利歌全身,利歌忙用手遮住要紧处,他习练血佛经几近大成,已是血童之身,肌肤滑嫩得如同婴儿一般。

劳山剑仙喃喃道:“并非女子,倒像是个童男。”

利歌说道:“阁下也是体面有礼的一代宗师,为何任由客人衣不蔽体?”

劳山剑仙道:“你不过是一药引,这般计较做什么?”仍递过一件贵重的袍子来。

利歌穿上之后,道:“药引?为何要拿我做药引?”

劳山剑仙叹道:“你是迷宫主人,我也是迷宫主人,我若能将你练成人丹,服食之后,说不定便能获得自由,摆脱这迷宫束缚。”

利歌奇道:“你不想待在这迷宫里头了?”

劳山剑仙道:“你能自由自在,来去自如,自不知我这万年多来,被困在迷宫之中,与世隔绝的滋味儿。”

利歌点头道:“所以你造了假山假水,花花草草,又设法养了些飞禽走兽?”

劳山剑仙仰天叹道:“我本非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苦修之人,然而万年前误入此地,虽见到了已过世的妻子,却代价沉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陷这近千里的囚笼中。我虽是迷宫主人,但实则是迷宫中那魔神的奴仆罢了。我造山染水,描绘花草,却如何能遣尽心中苦闷?更何况我是活人,迷宫无时无刻不侵蚀我的心智。”

利歌又道:“因此你诱世间剑客来此,借以消遣取乐?”

劳山剑仙笑道:“人、鬼、妖、灵、仙,一旦到了存亡之际,其言行再真实不过,也最为变化多端。我与莫邪儿是百看不腻的,然则那开门之举,十年才得一次时机,否则我为何不敞开大门,任由世人入内?”

利歌问道:“莫邪儿是阁下夫人么?”

劳山剑仙低下头,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他回答时,竟难掩语气中深深惧意。

利歌追问:“那是何意?”

劳山剑仙道:“她是一具空壳,是迷宫理性的化身,但却又不善不恶,性子妖异,她眼下不在,但若她回来,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会不会”说到此处,神情惶恐,手指一点,数道金剑刺穿了利歌,利歌痛苦大叫,感到四肢无力,自己仿佛在不断缩骨一般。他生出幻觉,见那劳山剑仙高大巍峨,犹如山岳,而自己则渺小得好似蝼蚁,蓦然间,又是满眼金芒,令他魂魄欲散。

劳山剑仙却更为惊讶,咬牙道:“你这是血佛经?你从何处学来的?”

利歌尚无力答话,劳山剑仙又挠头喊道:“我这是疯了么?你练什么功夫,与我有狗屁关系?我得快些找到炼你的法子。时如飞驷,不待我辈。错过良机,我岂不又要被困万年?对了,亡神,亡神殿中或许有记载。”他自言自语,匆匆地走了。

利歌运功挣扎,但悟到劳山剑仙这金剑中有降魔伏妖的神通,自己这疯魔经与血佛经半正半邪,恰好被这金剑气克制。

他闭上眼,不再反抗,气息反而顺畅了些。他心想:“桑绝,听到我说话了么?我在炼丹房中,你速速来找我。”他行事谨慎,处处留有后手,当初令桑绝占据干肠断时,利歌在他体内留有血佛之血,在他脑中留下疯魔之念,以便桑绝遭干肠断反噬时救援,想不到此时竟另有用途。

不久,桑绝答道:“利歌兄弟!你果然还活着!我可担心坏了,我立刻就来!”

利歌问道:“你小心些,劳山剑仙已走,但不知何时返回。罗池她怎样了?”

桑绝道:“她一点儿也不明状况,我好不容易骗过了她,也劝说爹爹劳山剑仙暂且收留她,饶过她。我全都想起来了,稍后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随后,桑绝心声断绝,利歌知道着急无用,遂静心等待,约等了半个时辰,门被推开,桑绝与罗池走入。罗池小声惊呼,道:“恩公,这这”

利歌道:“桑绝,你有法子么?”

桑绝点头道:“伏邪剑法,须得童男童女一齐拔剑,阴阳均衡,正气绕体,才能将剑拔出。我恰好是童男子,池妹也是处子之身”

罗池神情羞涩,嗔道:“莫要啰嗦啦!”两人一同握住一柄剑,利歌体内阵痛,但那金剑终于被启出。

利歌小声道:“多谢。”

桑绝道:“你对我恩同再造,这区区小事算得了什么?”

罗池道:“别多话,还有五把剑呢!”两人再接再厉,终于将金剑除尽。也是干肠断本来生性凉薄,劳山剑仙万料不到他竟会为一素不相识之人背叛自己,兼之这岛主有些心神不宁、思绪紊乱,竟对此毫无防范。

利歌眼中金光散去,他见桑绝已脱下不乐法衣,罗池也换了件整洁衣衫。那不乐法衣中再无疯魔灵,桑绝将自己完全融入干肠断体内,从此以后,他再无法占据他人,不乐法衣也就此毁灭了。

桑绝扶起利歌,道:“快走!爹爹他神功惊人,我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利歌说道:“他去了亡神殿,我看他有些丧魂落魄,应当不会这么快折返。”

罗池似乎被桑绝谎话骗过,对此并不诧异,只叹道:“将来要好好向公公谢罪啦。”利歌也不知桑绝如何编造的,索性也不点破。

桑绝说道:“爹爹本名叫做干将,是远古时的一位灵阳仙。关于往事,他一直不肯对我多说,我只知道他是思念我娘,前来这儿找一柄神器,名曰初光之剑。那柄剑有治愈一切之能,也是古往今来唯一能令生者死者立刻相逢的法宝。”

利歌说道:“那她夫人与干肠断呢?”

罗池不知这干肠断正是眼前的桑绝,问道:“谁是干肠断?”

桑绝说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对娘爱得很深,却又怕得厉害。干肠断是他央求娘亲,为他生下的另一个孩儿。”

罗池“嗯”了一声,道:“夫君,那他是你兄弟了?”却仍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谈及那干肠断。

利歌只觉此举违背常理,但迷宫中并无常理可言,什么怪事皆不足为奇,问道:“干肠断是鬼裔?”

桑绝道:“本来是鬼裔,但后来死去之后,他被复苏为亡者,守护剑墓。”

利歌心想:“这剑岛迷宫远比遗愿迷宫复杂,此地的亡神也远胜过我那无名的亡神。”他问道:“你可知这剑岛迷宫中的亡神姓名?”

桑绝道:“我只知道他叫刑天,是远古时的铸造巨巫。”

利歌道:“原来是六大亡神之一,难怪,难怪。但刑天是阴间的其中一位主宰,为何他的迷宫会在这遗落之地,不为外人所知,也仅仅只有千里宽广?不应该如笑屠、将首、后卿等神,包围整个阴间,广阔得无边无际么?”

桑绝摇了摇头,忽然间想起一事,神色惊恐,道:“不对,咱们不能出去!”

罗池道:“为什么?你爹爹随时都可能现身!”

桑绝道:“时间一到,迷宫最深处那个魔神将会现世,杀死所有外来者,只留下一人。咱们现在所处之地,是巨巫刑天的墓殿,相对安全,那魔神应当不会来此。如果出去,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罗池骇然道:“魔神?是那刑天么?”

桑绝道:“不,不是。他似乎是我的兄弟,我听娘叫他孩儿。他并非刑天,但胸中积存着亡神无尽的怒火。”

四十四 只为情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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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小女本该死

形骸拜别苍鹰,离了那处剑墓,回到花谷,心想:“老师说,不久之后,此地的魔神将会现身,将所有人杀戮一空。那魔神未必不可对付。老师虽劝我莫要多管,但我也是剑岛的外来者,这一劫只怕躲不过。”

本来苍鹰劝他留在他剑墓中,那魔神没准会放过形骸,但形骸不愿缩头不出。苍鹰劝他不动,遂放任形骸离去。

突然间,天上云层变幻。

那云本是分散凌乱,东一块,西一群,却一下子汇聚成形,像是一柄钢直长剑,借着阳光,辉煌刺眼,令人对其心生向往。霎时,形骸只觉精力弥漫,胸中豪情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盼着到那长剑之下舞刀弄剑,与强敌放开手脚,大打一场。

但他真气极深,又陡然清醒:“这是操纵人心的法术!那岛主又使诡计了!我尚且如此,其余人必然被迷。”

他朝那“云中剑”所指方向疾走,约行了百里路,见一座巍峨险峻、高耸入云的大山,山坡极陡,山体上长着一棵棵如尖刺般的树木,横斜着伸出,就像供人攀岩的梯子一般。他遥遥眺望,见树木上,许多人正在攀爬,一个个渺小的好似蝼蚁。

形骸来到山顶,见此处甚是广阔,地形平坦,周围奇松怪石,仿佛防人掉落的屏障。约有两千多个来客齐聚在此,皆横眉竖眼,杀气腾腾,凶神恶煞,剑拔弩张。潘郎、宋秋等人在内,死亡双君教徒也在内。

只见一披头散发的老者喊道:“我看当世闻名的剑客,不管人鬼,眼下都聚集在此。既然那位劳山剑仙说了,咱们之中唯有一个胜者能从此外出,那定然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有一独眼汉子笑道:“赵十八,果然是条好汉,快鬼快语!”

潘郎喊道:“是车轮战,单打独斗,还是一窝蜂乱杀一气?”

披发老者一晃手中宝剑,笑道:“无论怎样,老子我有这透骨宝剑,必胜无疑,怎样都不惧!”他那宝剑中散发异样宝光,极可能是这迷宫中所得,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一脸上一条长长伤疤的女鬼冷笑道:“什么透骨宝剑,岂是我这飞燕宝剑的对手?”长剑一转,也是宝光璀璨,不容逼视。

随后,另有多人炫耀在岛中所获,一看就知并非凡物。形骸心想:“难道竟有这许多人闯入了剑墓,活着得剑而出?”但立刻又猜测:“是了,劳山剑仙想让来者斗得更精彩激烈,所以暗中挑一些人赠剑。”

到了此时,山上气氛紧张,像是随时将要炸开的火药桶。形骸飞入人群中,朗声道:“大家听我一言!”他这话运上心灵剑诀的功力,登时令众人全神贯注,留意于他。

林过说道:“孟先生,你果然还活着。”声音甚是欣喜。

形骸点头道:“这剑岛主人用心险恶,想将大伙儿聚在一起,一网打尽。你们被此地剑气迷了心智,变得冲动好杀,正中那岛主下怀。”

乐哉喊道:“若那岛主没说谎,咱们这许多人中,只有一人能成为最终胜者,脱困而出。既如此,被此地尸妖所杀,还是被这些混账东西所杀,又有什么分别了?我只求痛痛快快地运剑厮杀,其余事也不必多想。”

群鬼都骂道:“小活人!你找死么?”“你才是混账东西,竟敢到咱们地头来耀武扬威,挑衅群雄?”

形骸大声道:“若处处顺着那岛主心意行事,岂不是令仇者快,亲者痛的愚行?他让咱们自相残杀,咱们就照他的话自相残杀么?”

乐哉道:“大错特错,本公子非但要杀了这些死人,还要将那岛主揪出来,一并杀掉。”这豪言壮语说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居然被人砍了一剑。他一回头,见伤他之人正是潘郎。宋秋一瞧,吓得尖叫起来,道:“你为何伤他?”

潘郎森然道:“我不杀他,他会杀我!你们两个奸夫**,一齐在这儿死吧!”再一剑朝宋秋斩去。宋秋手中也有宝剑,挡下这一招,但她功力本远不如潘郎,接这一剑,浑身巨震,慌忙避开。乐哉伤势太重,俯身摔倒。

群鬼见已有人血溅当场,激发了血性,暴喝道:“杀啊!”兵刃出鞘,横劈竖砍,山上立刻陷入鬼哭狼嚎,腥风血雨之中。

形骸喊道:“住手!”扫视一圈,见唯有双君教徒仍能维持理智,他们布成一阵法,抵挡疯虎般的敌人。那阵法甚是严密,可在无数宝剑之前,当真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形骸心中焦急:“我用青阳剑虽能将所有人都杀死,但那又有何用?”苍鹰曾劝他不必管这些贪婪之辈自取灭亡,但事到临头,他仍不免想着相救。他为刑天化身已久,也如那巨巫一样,性子变得极为执拗,颇有些不知变通,脑子里一旦有了救人的念头,就决不去想值不值得,能不能够。

他匆匆思索,不久又有了主意:“正好用新学的这门剑诀,令他们清醒过来。”想到此处,他先运迷雾师的命运心法,掌力流转,击中数人,将他们命运与自己融合为一,这样一来,他们若中了刀剑,形骸可替他们分担一半。

形骸竭力运功,掌力、剑气洋洋洒洒,打向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人与他命运相连,伤势便也挪转到形骸身上。饶是形骸身负青阳、刑天二者绝学,功力通神,不多时也已满身伤痕,内外皆损。但这情形恰好与心灵剑诀的要旨相符:承受敌袭,建立联系,感应其心,则有胜无败。

形骸等大多人心灵已在他掌控中时,蓦然刺出一剑,此剑直抵内心深处,并无伤人之意,却消除众人心中杀念,令他们归于平静。顷刻之间,众人都惊呼了一声,像是从噩梦中转醒似的,手中刀剑当即停在半空,凶狠的招式也缓和下来。纵然还有人中邪般地狠斗滥杀,但立刻被众人制住。山上的群雄终于停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望向形骸,莫名之间,命运使然,知道是他救了自己。

形骸浑身血汗长流,疼痛异常,心里更是有气,骂道:“一群猪脑子,下手这般狠么?”骂出一句,身子往后倒下。刘溪河飞身将他扶住,喊道:“快救孟大侠!”

林过道:“我这儿还有伤药!”

群雄想起先前险情,惭愧不已,又对形骸感激万分,有鬼说道:“我这续命灵丹最有神效,快送给孟大侠口服!”又有鬼说道:“我此里有清水,可助他擦伤敷药!”另有鬼嚷道:“奇怪,孟大侠怎地救了我的?”身边的鬼答道:“我也莫名其妙,但肯定是他相救无疑。”

服药之后,形骸痛楚消退,脑子也清醒了些。刘溪河问道:“孟大侠,之后该如何是好?”

形骸咬咬牙,将苍鹰所说转述一遍。群雄听说这迷宫中另有一杀人无数的魔神,无不骇然变色。

形骸道:“那魔神不知何时会降临,你们不可内乱,而当团结合力,或许能抵挡住他,不管如何,总好过自取灭亡。”

群雄说道:“大侠说的不错!”“大侠你放心吧,那岛主万万想不到我等竟能摆脱他的邪术,大伙儿联手,焉能不胜?”“哼哼哼,他将这岛中宝剑赠予咱们,本是想操纵咱们心智,却想不到如今反而赠咱们一件利器。”“我这宝剑先前用来对付自己鬼,确实大错特错,现如今,正是该将功赎罪了。”

蓦然间,听宋秋大哭道:“乐公子!乐公子!你不要死啊乐公子!”

万仙派众人惊声道:“啊,乐哉死了么?”围上去看,果然见乐哉已然断气。潘郎那宝剑何等锐利,出手又不留情面,这一剑几乎将乐哉斩成两截,焉能活命?

潘郎害怕至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喊道:“我是受这妖剑蛊惑,我绝无心杀他!”依照万仙门规,私斗杀害同门,就该杀人偿命,尤其是这乐哉于万仙派中朋友众多,身居高位,倍受赏识,如今死于潘郎之手,便万万无法善罢。

宋秋泣道:“胡说,你是故意要杀他!”

财宝童子摇头道:“不对,不对,小师侄是身不由己,那些剑乱人心思,非比一般,大家伙儿都中过招,应该明白其中厉害。”

潘郎见财宝童子替他撑腰,胆气一壮,说道:“正是如此。”

宋秋恼道:“你分明分明是公报私仇!先前在树林里,你就想要杀他了!”

潘郎怒道:“我与乐哉的恩怨,还不是你这水性杨花的贱货从中作梗!要我说,若不是你挑拨离间,令我两人生出嫌隙,我又怎会被这妖剑冲昏头脑,犯下错事?”

宋秋惊恐不已,闭口不言,心里凉了大半。她以往只是个全无权势,无依无靠的侍女,只靠着心机巧妙,处事狡猾,容貌也娇美过人,才能讨好潘郎而得权,深知自己的性命与潘郎相比,当真微不足道,犹如蚂蚁蚊子。若这件事闹回万仙,就是五方财宝派与乐哉本宗暗中较力,自己这小虫一般的人物,定会被定为罪魁祸首,处死抵罪,以免去潘郎大部分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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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怒者无所惧

其余万仙弟子皆幸灾乐祸,但又忌惮五方财宝派有钱有势,都道:“这女人朝三暮四,生性放荡,确实有不对之处。”

宋秋越听越是害怕,茫然四顾,见风烟老人岑静如石,木然而坐。一路上,她觉得这风烟老人虽然病重,但为人慈祥,且定然有极大权势,否则如何能与通天教主结交为友?她心生希望,急喊道:“前辈,求您主持公道,辨明是非!”

风烟老人道:“你莫害怕,他们咳咳眼下不会为难你。”

宋秋泣道:“但回去之后呢?前辈能否替我作证,并非是我害了乐公子。”

风烟老人叹道:“你执迷于权利,贪图地位享乐,想要四面逢源,处处得意,却不知世事远比你所想得艰难。”

宋秋心中一痛,心想:“这老头好生可恨,他懒得帮我,不会管这事。”

她一生之中唯一信奉的真理,便是不择手段地巴结更强的男人,巧取捷径,从而登上高位。到了这时,她想起自己今后下场,知道大难临头,一转眼,又见到形骸。她忙扑到形骸身边,道:“孟大侠,孟哥哥,我对你崇拜万分,从此以后就跟着你,再也不回万仙山了。”她只为活命,已顾不上形骸是万仙欲除之后快的大叛徒。

形骸勉力说道:“你当真这么想?”万仙派众人则齐声怒道:“好一个妖女!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宋秋跪在形骸面前,发誓道:“你多次救我性命,我愿为你女奴,任你处置,一辈子敬你爱”

话没说完,形骸喷出一口血,染得她满脸鲜红。她瞪大妙目,见形骸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也是他受伤太重,至此时再难以支持。

宋秋急推形骸身子,哭喊道:“孟大侠!孟行海!你装死么?”

林过叱道:“你不得动他,他伤情太重,快让他静养!”

宋秋抬起头,泪光之中,身边千余个鬼魂显得更为可怖。而她回身偷瞧,万仙派众人怒气冲冲,不知会如何严厉处置她,只怕不必等到回归万仙山,她已然性命难保。

潘郎叹道:“秋妹,你这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自作自受。我待你难道不好?以你的身份,难道真想嫁我为妻?你我偷偷摸摸地好着,爹爹佯装不知,不会来管,你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么?”

宋秋颤声道:“是你杀了乐哉!是你!不是我!”

潘郎脸一板,道:“你这蛇蝎心肠的妖女!我看你定是妖魔信徒,故意潜入咱们万仙派里兴风作浪,挑拨离间的!”

财宝童子道:“是啊,大伙儿亲眼见到你向孟行海跪地效忠啦!”他倒未必怀着歹意,只不过心思幼稚,见到什么便说什么。

宋秋悲愤万分,绝望至极,冷不丁一冲,跑到悬崖边上,朝下直跳。潘郎“哎呦”一喊,道:“她畏罪自尽了?”

财宝童子道:“不对,这一边有树梯,她是逃走了!”

万仙众人过去一瞧,见宋秋身轻如燕,在树木间一跳一跳,惊险无比,只要一脚踏空便摔入无底深渊,但宋秋胆子极大,下滑之际毫不停留。

万仙众少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潘郎道:“她一个人在这儿活不下去的。”

另一少侠点头道:“就当她死了,乐哉之事全推到她头上。”

潘郎叹道:“什么叫‘推到她头上’?本来全是她的错,我只不过受邪剑之害而已。”

众人齐声答道:“半点不差!”风烟老人目光怜悯,摇了摇头,却也无力劝阻。

宋秋慌不择路地往山下逃,临近地面时,她心头一喜,脚下更快了些,但就是这一步之差,她一脚失足,尖叫着坠落。咔嚓一声,她左脚钻心剧痛,已然折断。

她痛得眼泪直流,捂住嘴,用长剑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时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忽然间会见到万仙派的追兵。

她跑着跑着,心力交瘁,一下子摔倒在草丛中。她趴了一会儿,稍稍恢复冷静,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她在这满是尸妖的地方,只有一人一剑,还断了条腿。潘郎的丹药在逃跑时全洒了,她无法以之治伤,这里有千千万万的危险,却找不到一条活路。

她终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道:“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问了几声,只听到了山间的回音。她心里又痛又恨,凄然骂道:“你怎地不长眼呢?为何只让我受罪?在我四岁的时候,爹爹死了,娘将我卖到五方财宝派当女奴。我被管侍女的老太婆责骂、殴打,每天做最重的活,吃猪食一般的饭菜,哭不能哭,笑也不能笑!我身上都是乌青,满头都是包,向你乞求,你又听不到!你只保佑那些个祭品丰厚的富人,却不管孤独可怜的小姑娘!因为她们又穷又惨,给不了你什么,对不对?”

脚上传来又麻又重的疼痛,宋秋咬牙切齿,道:“到七岁时,夫人说我乖巧美貌,让我做了个小侍女。夫人很疼爱我,教了我许多讨好人的本事。她对我说:‘秋秋,你可知我是如何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的?’

我自然不知道。

夫人又笑着说:‘天下最厉害的本事,就是迷心的能耐。因为是人掌管天下,你若能迷住人心,这天下就是你的啦。’

夫人她是门中一位大人物的七姨太,但她最得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告诉我门中有哪些少年公子哥前途无量,要我仔细瞧着,若有机会,就要把身子交给他们,迷得他们死心塌地。将来她老了,也可以借我的光,到了那时,就该是我照顾她啦。

夫人永远见不到那一天。她的丈夫被仇人所杀,正房夫人诬陷她与妖人勾结,害了老爷,于是处死了她。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她的尸体被投入河里喂鱼了。

但她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她的手段,我也全学会了。我默默忍耐,做着各式各样的苦差,一边攒钱打扮自己,一边学着琴棋书画,烹饪女红。

唉,或许是我十三岁时在庙里捐的那块翡翠见效了。我一觉醒来,居然练成了龙火功第二层。门里的人举荐我去了潘郎少爷那个负心人的锻金堂。过了两年,我用了一点点妙法,便如夫人所说,让他得到了我的身子。哈哈,我有使不完的花样,总让他觉得我新奇有趣,一天一天,他被我迷住,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她抓起一片树叶,擤了擤鼻子,已忘了自己是在向天泣诉,还是在做临终前的祷告。

宋秋又道:“潘郎他为了我,和他爹爹大吵,掌门老爷最疼儿子,最终答应升我为副堂主。嗯,夫人教过我,一个女人不能太聪明,但又不能显得太蠢太笨。我给潘郎出主意,帮他办成一些大事,还赶走了一些想要抢他的狐狸精。我全心全意地待他,但不指望他全心全意地待我,有时候,他也会偷偷去找别的女人,我装作糊涂,却很害怕,因为我出生太低,想要当正房夫人,谈何容易?我一想起夫人来,我就恨透了他全家满门,可我也想也想名正言顺地嫁给他。”

她想起往事,露出自嘲的笑容,道:“我本以为,陪他去过阴间,历经了苦难之后,他会真正爱我,不顾一切地娶我,给我与我才智美貌相配的权利地位。但不料他生性自私,风流成性,渐渐对我厌倦了。哈哈,我早该知道,我不该那般蠢,以为这些高傲的神裔会接纳我这个出生低微的婢女!

我再一次陪他来到死亡之地,这一回,我瞧上了另一个人,乐哉公子。乐哉他本事很大,人也聪明,但他唯独不懂女人,以往,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不许他为男女之事分心,我只要稍稍施展技巧,就能够让他被我迷得死去活来。老天爷,你赐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料到我绝不会放过么?可我如何知道,这是你给我布下的陷阱,让我最终为此丧命的宴会哪?”

她再一次想起那位“七夫人”,想起她不明不白的亡故,于是泪如雨下。她从来胆子小,很怕疼,更怕死,又如何能舍得自己费尽心血得到的一切呢?

宋秋受罪受苦,劳心劳力,皇天不负有心人,不应该最终得偿所愿么?她答应过七夫人,等自己真正掌权之后,要好好照顾这位恩人,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但七夫人已死多时,她本想替七夫人立碑,隆重地祭拜她,让她在死后过得舒服,过得美好。

可现在,宋秋自己也快死了。

在临死之际,她好恨,好恨这些薄情寡义、压迫欺凌她的人,若她再多有些力气,若她的宝剑再锋利一些,她真想将他们一个个斩成肉酱。

有人轻轻说道:“你快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死亡或许也会绕你而走。”

宋秋猛一抬头,见到面前有一怪人。这怪人一头蓝发,身高两丈,遍体冰蓝,赤着上身,肌肉健美而匀称。在他体表,似有一柄剑的影子流动着。

宋秋颤声道:“你是尸妖么?”

怪人道:“你并不害怕,正相反,你很愤怒。”

宋秋松了口气,因为她一路上遇到的尸妖都不会说话,这人能说话,那就不是尸妖。

她哭道:“是啊,我很愤怒,但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怪人又道:“来这儿的人中,最为愤怒的那个,我会饶过不杀。而且,我还会赠你一件礼物。”

宋秋道:“礼物?”

怪人从体内抽出一段长长的骨头,那骨头化作一柄精美绝伦的长剑,刺在宋秋面前的地上。

宋秋陡然明白了他是谁。

她惊呼道:“你是此地的魔神?”

怪人不再回答,直朝那座高山走去,他浑身的真气波澜壮阔,又狂躁沸腾,仿佛无际的剑海,愤怒的似将吞噬一切。

四十七 风烟破海浪

形骸凝神远望,透过云雾,见对面山峰上有一人影。他心中一凛,道:“有敌人!”

众人立刻看去,也见到那人。此人极为高大,遍体冰蓝,上身赤膊,一头蓝色长发宛如海浪,时而翻腾,时而平静。

潘郎冷笑道:“他就是这迷宫的魔神?我还以为是如何顶天立地的人物。”

群雄同仇敌忾,早忘了人鬼有别,都笑道:“不错,也没如何了不起。”“我等众多高手在此,何惧这区区野人?”“这人那话儿像是也不小,待会儿可割了拿回去供着,也算是一罕有宝剑。”数个女鬼吃吃笑了起来,目光紧盯来者命根处。

形骸仔细瞧那魔神,一时如在梦中,他面容与刑天几乎无异,除了发色不同。此人面无表情,双眸闪着白光,形骸却能感到一股仇恨万物的怒气,蓄势待发,欲杀戮,欲摧毁,欲折磨,欲宣泄。

形骸又道:“不可轻敌,竭力对付他。”说完这话,他伤势发作,全身伤口疼如刀割,忙不迭将喉咙中一口血咽了回去。他心中惊惧之情无限剧增,知道只怕众人已到了穷途末路。若这魔神哪怕有刑天十分之一的法力,也足以令众人全数灭亡。

魔神动一动身,豁然间出现在近处,群雄一吓,不约而同地亮出剑刃。到了此刻,谁也不敢再嘲笑此人,似有天罚般的重压落在头上,人人自危,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一亡者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群雄注目此鬼,不禁又惊又喜,知道他叫高无双,乃是阴间北界的顶尖高手,想不到他竟也在此。先前不知为何,居然未察觉到此人。

有人心想:“高无双心思缜密,谋后而动,他隐藏身份,不显山露水,定是想示敌以弱,寻觅良机,一举夺得此间至高无上的宝剑,建立无可企及的功名。眼下正是他大显身手,威震群雄的时候。”

魔神道:“我是剑海太子。”

高无双冷笑道:“名字倒也威风,我乃玄山高无双,绰号‘无赦剑’。瞧你这模样气派,便是此地的主使?”

剑海太子问道:“你心中并无仇怨?为何来此?”

高无双道:“我生平仇敌不少,但尽皆死于我的剑下。”说话时,脸上变色,暗忖:“他尚未回答我的话,我为何要老老实实地答其所问?如此岂不是输了一筹?”

剑海太子摇头道:“那不够,远远不够。无怨无仇,便也无恨无怒。你们可知我为何醒来?”

高无双道:“我怎能知道?”

剑海太子答道:“因为我心中有恨,深不见底的仇恨,那仇恨在我的梦境徘徊,无法安息,不可阻挡。我睡得不安稳,能梦见许许多多逝去的人朝我哭喊,向我泣诉。他们的怒气成了我的怒气,又像诸神的利刃,挖我的心,挖我的肝,挖我的胃,挖我的骨头,挖我的眼睛,挖我的魂魄。

我因此仇恨背叛,我仇恨不公,我仇恨凌弱,我仇恨软弱,我仇恨我自己的愚昧,我仇恨我的天性。我不明白我为何仇恨,于是这仇恨不停地增长,从我的梦中溢出,唤醒我,嘲笑我,逼迫我,折磨我。我的仇恨是我的信仰,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理。我需要魂魄,来平息这仇恨,我需要杀伐,来填补这仇恨。我需要铸剑,来祭祀这仇恨。我需要毁灭,来赞美这仇恨。”

他低下头颅,表情不再平和,脸上肌肉因愤怒而发颤,他道:“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要无止境地杀人。或许某一天,我会杀死对的人,从而明白自己,明白我那仇恨的起源。”

群雄听他所言,魂魄深受震撼,他们莫名害怕,可在心底,却又向往剑海太子口中的仇恨。那仇恨无疑有着极大的、神圣的力量,足以挑战诸神,足以扭转乾坤,或是开辟地狱,铸造噩梦般的一切。

高无双一捏拳头,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他道:“不过是一可笑的疯魔,何胆大放厥词!”话音未落,一剑刺向剑海太子。此招名目,叫做‘绝峰剑’,剑招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便如万仞悬崖,凶险异常。而这高无双体内真气实已踏入龙火功第八层境界,他一直隐瞒身手,低调行事,确实偷偷藏着出奇制胜的念头。

剑海太子手掌一拍,高无双好似被一个浪头淹了,随后那浪散尽,众人只来得及见到高无双的一点肉沫,吧嗒一声,滴落山头。

群雄心惊肉跳,都想:“这威名显赫的高无双,竟死得这般惨,这般快?便是踩死一只蚂蚁,也没这般容易。”

剑海太子双目圆睁,长发浮空,飘飘扬扬,他低吼道:“愤怒吧,愤怒吧,为你们的过往,为你们的死亡。若有愤怒,你们死后将得解脱,若无愤怒,你们将沦为此地尸妖,分担我的痛苦!”

众人眼都来不及眨,剑海太子再劈一掌,空中似有瀑布倾泻而下,罩住数十人。形骸看清那瀑布实则是由无数利刃汇成。瀑布过后,众人粉身碎骨,尸骸无存。

众人登时大乱,有人喊道:“和他拼了!”也有人喊道:“快些逃命!”

剑海太子厉声道:“莫害怕,要愤怒,与我一样愤怒,比我更为愤怒!我便是你们灭亡的命运,而你们难道甘心就此灭亡?到时候了,懦夫们,是时候学会愤怒!你们宁愿懦弱而死,还是愤怒而死?是宁愿死时毫无尊严?还是堂堂正正,与天抗争?”

他咆哮着,化作通天巨浪,巨浪中万剑旋转,朝众人盖下。万仙派、双君教、亡龙派、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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