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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持剑》


第1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京城,八祖胡同东侧街角的茶楼,一如既往的热闹。

八祖胡同作为京城最名不见经传的胡同之一,来往的也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然而越是这样不打眼的地方,越是能把京城里那些朱门绣户的私事,描出来个大差不离,南来北往的人坐在这听上一下晌,回去能当一年的谈资。

肖鹅从茶楼开了缝隙的窗前过时,也禁不住放慢脚步。

他把紫砂汤盅往怀里捂了捂,正好从窗缝里瞧见一个老道士,操着一口地道的涿州话,捋着胡子叹道:“老祖宗们提剑汗马,何等不易,到了这些儿孙手里,竟然连宝刀名剑都没见过,还要巴巴地去借人家的刀剑来赏!若是我,也不借给他们!没得糟蹋了宝物!”

这话引得在座众人纷纷点头,有认识那老道士的,叫他道:“关道长莫说这,我可还听说,竟有那贵勋人家带着家里的世孙去看嫁妆,那世孙都七八岁了,竟连摸一摸那嫁妆头十箱的刀剑都不敢,好不容易被人推着去了,手一伸,就划了个大口子,见了红,一家人哭天抢地!”

这事儿有好些人没听说过,当即就有人问:“果真是公侯伯爵家的世孙?七八岁了,没见过刀剑呐?”

那方才说话的人道是,“若不然,还亲自跑到韩府长见识?这回伤了手,那没见识的世子夫人还要往韩家这位三爷身上闹,那位爷可不是受气的人,当时便发了话,道是血污脏了他家新夫人的嫁妆,让那家人用杭绸蜀锦给新夫人的剑擦干净呢!”

“哎呦!”

众人皆嚷起来,唏嘘着哄笑着,都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还把“恶人”两个字咬的极重。

“......那家真不长眼,韩三爷岂是好气性的?那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杀人不眨眼的!让他们用杭绸蜀锦拭净,已是手下留情了!不然,那家也想尝尝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成?”

这话说了,便有人问那家到底擦没擦,没人知道,然而大家却异口同声,“那是自然了!”

满京城,没谁敢捋锦衣卫指挥使的虎须。

话说到这,没人知道后续,又慢慢说起了旁的事来,有人说起韩家的种种,有人嘀咕宫里的密事,也有人问起关老道他们涿州出的侯夫人。

窗外,肖鹅听得心满意足,不敢再耽搁,把汤盅又往怀里掖了掖,嘴角扬起“凡人怎知神仙事”的得意笑,脚下快起来,一步不停地往四角胡同去了。

四角胡同车水马龙,红纸铺了一地,青砖黛瓦的墙上尽是红绸高悬。

天公作美,今日,也就是元嘉十年二月二十二这日,风和日丽,红绸在高挂的大红灯笼的照应下,流光溢彩,尤其门匾前的那一条,将门匾上“韩府”二字衬得火红锃亮。

肖鹅看了一眼,从渐渐自宅院里陆续离去的醉客身旁挤进了院内。再过不到几刻钟就要宵禁了,便是威武如他家主子——锦衣卫指挥使韩烺,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和京城里的律法对着来。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不能因为这些前来贺喜的醉客,误了韩指挥使这二十四年来头一遭大事——洞房花烛夜。

肖鹅把怀里的汤盅上下摸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揣着往里跑去,打眼瞧见忙得团团转的他们爷的近身侍卫韩均,赶紧上前叫道:“均哥,爷的解酒汤来了!”

这一喊,立时把韩均喊回了头。也不管那些围在一旁回事的人了,韩均连忙问:“可是四角胡同老孟家的?”

肖鹅连道没错,“我亲自看着孟大爷做的,汤一好就揣我怀里了,连气儿都不敢多喘,一路跑来的!”

他自然不提在茶楼边听人闲聊了两句的事。这事他不提,韩均也不知道,只撇开身侧一堆回事的人,亲自接了肖鹅手里的汤盅,试了温还热乎着,连声道好,“我给爷送去!”

众人自然晓得喝了一晚上酒,他们爷就快撑不住了,而韩均是那近身侍卫,旁的事都不打紧,吃的喝的却要把着关的。

以他们爷在外头得罪的人,若不是韩府上下天天绷得跟满弓的弦似得,韩烺不知道已遭了多少毒手了!

所以韩均不敢怠慢,先找来小碗试喝了几口,舌尖分辨出果然是老孟家的滋味,一分不差一份不错的,这才端着汤盅寻韩烺去了。三转五转寻到的时候,一眼瞧见他们家爷正脚下打晃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烂泥似的伏在小厮肩上往回走。

“爷,老孟家的醒酒汤!”

话一出,小厮肩上抗着的烂泥就猛一抬头,猛得眼前直冒金星,缓了一缓,又迫不及待嚷道:“快!快!给我灌下去!”

平日里最最八面威风、最最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大着舌头说话,说到最后的“去”字,调一转上了天,就跟胡乱唱戏一样,抗他的小厮闷笑不已,然醉酒的人已然察觉不到了,倒是韩均给了那小厮一脚,“笑什么笑?!”

小厮不敢笑了,忙不迭把笑闷尽肚子里,韩均却又道:“这还是好的呢!爷又不是没给路人洗过头!”

“噗!”小厮破功了,他想了起来,他们爷有一回喝得猛了,大街上拽了个人回府,非得伺候人洗头,把人家吓得尿了一裤子!

他到底不敢对自家爷的轶事仰头大笑,直到把韩烺拖进一间厢房安放好,才捂着已经憋疼的胸口跑了出去。

韩均把一整盅老孟家解酒汤都给韩烺灌了下去,烂醉如泥的人拍着鼓鼓的肚皮,歪在椅子上歇了一刻钟,终于在月光悄然流转中,吐出了一口最深的酒气,因着根本没吃菜的缘故,这酒气竟还带着酒酿的原香。

“醒了!”

歪在圈椅上的锦衣卫指挥使韩烺,摇晃着脑袋抖擞着坐直了身子,身上的红底金边的喜服让他回想起,今夜乃是他过了小半辈子头一遭洞房花烛夜。

韩烺摇了摇头,青砖上的月影晃了晃。

虽然他没准备娶亲,她也无意嫁他,可踏入黄泉前的最后的挣扎却让她嫁进了他府里。

他在报恩,他在给她冲喜,若她命中此劫不渡,自然万事尘归尘土归土,若是他当真救了她,他倒也任她去留。

韩烺揉了揉眉心,听见了门外韩均急匆匆的脚步。他让韩均去问一问新夫人身子可还好,睡了没有。不论如何,在外人面前他们二人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只是韩均缘何急奔而回?

猛一起身,未净的酒劲让他眼前小晃一下,瞬间又归了位。

他一步到了门前,掀开了门帘,“是不是夫人不好了?叫太医了吗?!去把太医院都给爷叫来!”

总不能新婚当夜就出了事,那他就不是冲喜了,该是他把人家克死了!

然而韩均却头摇得似拨浪鼓,“不是,爷!府里进贼了!”

“什么?!”

韩烺双眼陡然一亮,同那嗅到了腥味的雄狮一般无二。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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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地狱无门丢了人?

四角胡同韩府,是韩烺一人的住所。

他嚣张跋扈、恶名昭昭,因而撇开老父族人离群索居,也不足为奇。不过今日,这所宅邸不再只有他一位主子,自然是因为新夫人进了门。为着新夫人进门,韩烺素来处理要务的书房,也迁到了外院,取名无问轩。

无问轩灯火通明,火光将东厢会客间墙上挂着的苍松怪石的画卷映的更加逼真了几分。

两个侍卫被带到了韩烺脸前,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属下瞧见此人时,那人正从书房西侧窗翻出,不知翻拿了什么,属下二人当即追上,那人轻功不甚高,只剑法刁钻,属下们竟未能挡住,被此人一剑从墙头挡下,再跃墙去看,此人已没了影......”

韩烺眼角扫过书房,暗暗猜测此人是何目的,又从书房里拿出了什么,“可从此人身上看出什么了?”

“回爷,此人使一柄长剑,剑法系何门派属下们看不出来,只是他身形瘦小,一身黑衣,黑布遮脸!”

火把将韩烺眉间的波澜映得起伏不定,他不再多言,让人里外搜查,大步向书房走去。

挑起了灯火一一查看,书案和书架上纸张书籍看不出翻动的痕迹,其余地方更是同平日里一般无二,韩烺暗道这贼倒也谨慎,却没想到逃离时落了人眼。他细细翻看了一遍,未见任何案卷丢失,案卷不丢不代表案卷记述之事没被那贼人看见,韩烺心里疑虑与难掩的兴奋不断攀升,此人应是还未逃出韩府,必须要将其捉回!

外间侍卫已纷纷离去查探,韩均回话,“爷,正院要不要搜?”

韩烺瞥了他一眼,“正院?你觉得他会自投罗网?”

韩均摸摸鼻子,心道这可不好说,毕竟这贼连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都敢进。他这么想,韩烺倒也念及了此处,略一思虑,压低了声音,“你说,他敢不敢就藏在无问轩里?”

“爷觉得他会自投罗网?”

韩均说完,便见他家爷一个眼神杀了过来,“咳,爷,属下觉得他说不定真的敢啊!”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有一声细而尖的鸟叫声传来,二人眼神对了正着,再不多言,立时推开了门去。

门扉甫一打开,竟连带起院门迎来一阵凛冽的穿堂风。夜风穿门而过,将院门口一人一袭黑衣裹得呼呼作响。

“谁?!”韩烺大喊,“站住!”

必不能“站住”。话音未落,黑衣人夺门而出。

闻到腥味的韩指挥使哪里能放过闯进他领地的羔羊,飞身追了上去。那人轻功平平,未至多远韩烺便追至此人身后,点脚翻身跃起,稳稳落到其身前,恰好截住了此人唯一的去路。

“哼!就这三脚猫的轻功,也敢闯进爷的府邸?!”他一把抽出手中大刀,横断前路,“说!谁指使你来干什么?!不说就是死路一条!”

那大刀寒光直逼人眼,韩烺正想听听此人真声,不想听来的却是嗖地一声——那人二话不说,腰间长剑出鞘!

那长剑样式古朴,剑气却逼人,被黑衣人持在手中,好似与人融为一体一般。

“好家伙,倒是个横的!爷倒要看看,你这剑法有多刁钻!”

这二话不说就上手的行径,让韩烺酒醒了个完全,这边话音一落,二人已是刀光剑影战到了一处。

一个大刀蛮横有力,刀法粗中有细;另一个长剑灵活多动,剑技刁钻奇邪。五六招下来,竟全不能分出胜负。

韩烺侧身格挡,反手下削,口中啧啧称奇,“有点意思!再给你一记潜龙跃渊,看你如何?!”

话说着,下削的刀锋陡转,凌厉上挑,如渊底潜龙猛然跃起,势头转换之迅猛恐常人难以招架。

这一招,自然有剑法能破,因刀锋陡转,只要以巨大的气力格挡必然能将出招人弹回。然而韩烺使出这一招就是瞧准了此人身形单薄,气力不足,若是格挡,未必能成,且容易露出破绽,届时自然被他一举拿下。

只是,他倒还想看看,以此人让人摸不清派系的奇招,该如何抵挡。

刀尖上行已近其腹间,而此人手上长剑仍未作出回应。韩烺眼睛一眯。不挡不应,这是找死?!

思绪不及手下大刀迅速,韩烺收手不及,就在刀尖又上行至其胸口之时,他欲出声示警,好歹留下活口。

然就在他念头闪过的当口,那长剑突然以迅雷之势扬起,自上而下击到刀背之上,两力相冲,对面已然被大刀逼至胸口的人,竟借相冲的两力顺势飞身向上。

只是韩烺刀尖之气甚厉,就在此人飞身擦过时,那胸前衣襟哗地一下被划开了去,布缕飘飞间,韩烺瞧见了那外衫下微隆的胸前紧绷的布带。

竟是女子!

他这一顿,持剑女子立时借势窜上一段院墙,当即便要脱身。韩烺再顾不上方才她怎生想出那等对应奇招,只心里对此人的好奇更上十层,当下也飞身上墙,扬刀出招欲拦她去路,不想她竟一心想跑,不加应对仅侧身闪避。

韩烺怎能容她避开,手中大刀向前一送。

大刀逼近,夜风又至,两缕飘飞的青丝落在刀锋之上,一瞬间齐齐断落。而大刀之气凌厉异常,自她眼下擦过,血珠随即飞了出来。

可她终究没挡此招,虽被斩发伤脸,却得来一息时机,猛然跳下高墙,赶在侍卫来前,跃进了阴影中。

她没接招,韩烺却被自己的招数所晃,身形陡转,再稳住时,连人影都没了。

幽暗的高墙树影下,只有大红灯笼的光芒婆娑。

韩均自后追上,“爷?!怎么把人放走了?!”

从昏暗的院墙高树的阴影里收回目光,韩烺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对,就是爷放走的,怎么?不行?!”

韩均一听就明白了,自己爷恐怕是没打过人家,让人家给跑了,于是他很贴心地安慰道:“爷别急,此人定逃不出府去,回头给您送来,您也不算太丢人......”

“你给爷闭嘴!”

韩烺呼哧呼哧地生气,一双狭长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他定亲手缚住此女!

第3章 救命之人

眼下的刀伤隐隐作痛,她伸指擦去,指尖留下一抹红,在黑夜的阴影中,红得发沉,就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沉。

她特意挑了韩烺大喜之日潜进来,算准了韩府换防的当口潜入,也顺顺当当将韩烺书房翻了一遍,虽未翻出她想要的东西,至少排除了这个地方,可她却没算到,换防的侍卫竟然将带给妻儿的喜糖忘在了无问轩,突然想起又返回来取,不巧正好同翻出书房的她撞了个正着!

树影在她脸上摇摆,她叹了口气,这样的霉运,便是她改名叫“孔明”,怕是也算不到。

只是她露了行迹,接下来就难办了。打草惊蛇的下场,自然是再难捕蛇。而眼下更不妙的是,她虽然勉强自那韩烺手下脱身,可前来的并非她一人!

四处灯火人声喧闹,她藏身的这一段墙角树下尚算安稳,她细细听着周遭的话语,似是没有人没抓到,她稍稍安心了些。

她方才铤而走险翻回无问轩藏身,正经将韩府侍卫搜寻的路线听了个完全,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她收好长刀,左右探身沿着一路阴影小心前行。

四角胡同的韩府虽然只有韩烺和新夫人这两位主子,可宅院却宽敞气派,四季树木成茵,正好方便了黑夜里摸索前行的人。

约莫走了办盏茶的工夫,她停了下来,目光定定落在守在二门前的一个侍卫身上。那侍卫身材矮小,此时仅他一人站在门前。他并未似一般守门侍卫那般肃然而立,反而趁着四下无人左右探看,行迹之鬼祟倒让一路寻来的人眼前一亮。

她捡起手边一颗石子扔了过去。石子不大,但在这无人的黑夜里落到地上,还是发出了咚地一声清晰的响声。那左顾右盼的侍卫显然听见了,立时停下了摇晃的脑袋,朝石子发声处看来。她静观几息,见那侍卫似也在等待,又捡起两颗来,一起扔了过去。

“咚,咚!”石子一落,那侍卫立即看了过来,伸出右手挥了三下,顺序也是先一下,后连着两下。

她不禁一笑,身后微风将树叶刮得刷刷作响,她极快地两步上前,那侍卫微微拉开了门,让她藏进了门后。

“哑巧,”她轻声喊那侍卫,“未英他们怎么样了?”

被唤了名字的侍卫当然不是真的侍卫,而是一起探入韩府的帮手。那哑巧闻言轻轻蹙眉,咬着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和这侍卫黑脸粗眉不相称的担忧,若是让人猛然一看,定然以为这侍卫被鬼上身,不然哪来这般娘们腔调,然门后藏着的人却见怪不怪。

哑巧人如其名,嗓子自是哑的,可一手双却巧得很,一个晃眼的工夫,她便能让人换了张脸去——这是个有着一手精妙易容术的哑姑娘。

既然哑巧摇头也道不知,门后的人略一思虑又道:“此处也不是稳妥之地,就快被搜到了,咱们往二门里去。”

那哑巧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翻动着手指同她表达些什么,她看得不甚明白,却晓得哑巧的意思,那是内院去不得的意思。

“可此处就快搜查过来了,咱们往外去乃是自投罗网,内院或能有喘息之地。你跟紧我,我识得路,咱们就往那正院去,那里大概搜不到!”

哑巧听说她要往正院去,更是吃了一惊,可手腕已被她拉住,只好连忙随她去了。

她说她识得路,果然没走错一分,加上她又在无问轩听了侍卫们的搜查安排,两人不多久就潜入到了正院的西侧院墙外,后门处有人把手,院墙外也有人来回巡防,两人闷声躲在树丛里,暗暗算着巡防之人来回的时间差。

喧闹声越来越近了,除了正院,其余院落都要被来回扫荡三遍,她二人再小心也躲不过去,唯有正院守备森严,新夫人又卧病在床,侍卫们可没胆子进去一通搜。

脚步声犹在,巡防的人却转了个身往另一端院墙去了,两人再不迟疑,猛然点脚跃起,直接蹿上院墙,落进了院里。

她二人落脚的地方恰是抄手回廊外留出的一角院景,大红灯笼在回廊下随风飘着......

飘着飘着,有人一口气吹了过去,灯灭了。

她小心放下那灯笼,又将院内探看了一边,相比外间的喧闹不安,正院平稳的如同真的新婚之夜一样。她既然接了任务前来,自然也晓得韩烺这婚算不得什么真婚,里间新娘唐沁出身武学世家的余杭唐家。本唐沁和韩烺再没有什么瓜葛,只唐沁之父突然遭人暗算,危难之际唐沁挺身而出挡在父亲身前,让人将半身经脉震碎,武功尽失不说,小命亦是难保了。

其父人称东风先生,江湖上颇为德高望重,为女儿延医问药几乎将名医请尽,却也只为她拖了这半年。有名医道,她若能挺过今岁三月,命便得保,不然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唐东风眼见女儿药石罔效,只得听从那命相之说找人冲喜。算来算去,竟算到了韩烺头上。韩烺早年得唐东风救命之恩,一口应下此事,这才有了今日的锣鼓喧天、鹊笑鸠舞。

她把这一切摸得清楚,所以敢此时站在正院正房的门廊转角处。哑巧向她打手势,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只是哑巧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二人便听到了正房里传出的喊声。

“姑娘,姑娘你醒醒!”

“姑娘,你别睡!老爷太太还在余杭等你呢!你快醒醒啊......”

廊下二人对了个眼神,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二人不由靠近了两步,越发竖起了耳朵。

房内红烛摇影,却也愁云惨淡。

床边坐着的妇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她眼角泪光闪动,手下仍旧搭着床上睡着的新娘的脉,眼泪自眼角滑落,啪嗒一下落了下来,“夏西,夏南,姑娘怕是要......不成了......”

话到了后头哽咽不止,床前站着的两个面目相似的小姑娘闻言皆怔住了,一个身子抖动起来,不停地摇头,“姑娘这一路水路陆路都挺过来了,怎么拜了堂成了亲反倒不行了?不是说那韩指挥的八字极助姑娘吗?!怎么回事?!”

上了年纪的妇人喊了她,“夏南,命相之说能有几分是真?我告诉你,早在半月之前,姑娘体内最后绷着的几条经脉便已是要断了,现今我诊脉,只觉这剩下的也......”

夏南闻言嘴里像塞了一团棉絮,头还在摇,却再发不出一声来。妇人脸上已被泪水打湿,只一眼扫见双唇紧抿的夏西突然抬脚要往外去,连忙喊住了她,“你去哪?现下再去请大夫也来不及了,姑娘这最后一程,咱们得送她!”

“不行!”那夏西突然出了声,声音异常地坚定,“我去找人,去求人,只要能让姑娘活命,哪怕多活一天,我夏西给他当牛做马!”

话音一落,再不听任何人劝阻,她两步跃至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京城初春干寒的夜风呼啦一下抽在她脸上,她正要抬脚跨进夜风之中,不想一抬头,瞧见门口正对着她站了一个生人。

“你是谁?!”

寒风将对面之人的声音传了进来,许多年后夏西想起那个声音,仍觉得像是九重天外之声。

“救命之人。”

第4章 他的新夫人

正院外喧闹不停,正院正房里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弦。

哑巧被夏南缴了一双飞刀,半绑在椅子上,名唤蓝姑的夫人坐在床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床上一红一黑两人。红衣的自是新娘唐沁,她仍是紧闭双眼,无有半分苏醒的迹象。而双手紧贴唐沁后背的黑衣的女子此时也闭紧了眼睛,只是她英眉微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了下来,看起来非常吃力。

她呼吸急促,众人倒都屏气凝神。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夏西从外间探询一番后,轻轻推门而入。反手将风关在门外,她朝着问询看来的夏南和蓝姑微微颔首。

方才这位救命之人开了口便说得明白,她道她和那哑姑娘不巧正是外院搜查的人,她可以出手救助唐沁,却也要这三人替她遮掩行迹,助她转危为安。

三人皆惊,唐东风召天下名医为唐沁治病不得,这人竟一口便道能救,还是一贼人。三人惊疑不定,那人却将长剑从腰间卸下,立在了门边,然后手一扬,将面上黑布除了下来。

她英眉上扬,鼻梁高挺,脸庞利落的线条将她修饰地如同一把片刻出鞘的宝剑,只是眼下鲜红的刀伤引人注目,她道:“你们不识得我,我却知道这位唐姑娘等不得了。我若不成她恐怕熬不过今夜,我若成了,或能为她续命!只要三位肯配合,我自不会用挟持病人的下策脱身。”

蓝姑和夏南当时相互对了一眼,夏西开了口,“我夏西说过,只要有人能救姑娘,我夏西给他当牛做马,必不反悔!”

......

大红喜烛上的灯花噼啪爆了一声,她收回了一只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扶着唐沁躺了下来。蓝姑看了她一眼,眼见她脸上掩不住的疲惫,探手搭住了唐沁的脉。

“啊!”蓝姑发出一声难掩的惊叹。

“蓝姑,姑娘如何了?!”

蓝姑看了看唐沁,又看了看坐在床边穿鞋的黑衣女子,床边的小烛衬得她面上柔和了许多,她仍是一副淡然而从容的神色,可蓝姑却心中惊涛翻滚。

“姑娘性命,保住了!”

夏氏姐妹一阵狂喜,一个嘴里漫天神佛念了起来,另一个倒尚有几分理智。

“敢问神医尊姓大名?”夏西话一说完,觉得不对,连忙改了口,“神医不必说,是夏西鲁莽了!敢问神医,我家姑娘这是好了么?”

被称神医的人摇了摇头,“夏西姑娘,我并不是什么神医,唤我裴真便是,终归是无人知晓的名号。唐姑娘这病极重,眼下不过是缓了过来,至于痊愈......”

夏西闻言眸色一暗,不必她再多说下去,也明白了,“姑娘此番力挽狂澜,夏西自然说到做到。敢问姑娘要我等如何?”

裴真想了一下,目光从唐家三人身上掠过,“躲过今日容易,不知明日可能送我二人出府?”

夏西一默,蓝姑也抿了嘴,夏南更是皱了眉头,“裴姑娘,我家姑娘如今昏迷不醒,哪里能出门?她不出门,我三人自然只能侍奉床前,能使人带信出府,却怎么带得出人去?”

三人为难,裴真看得出来。方才没能细想,这会她也不禁犯了愁。

室内陷入沉闷之中,夏西有些窘迫,“姑娘若觉得行,我和夏南护卫姑娘闯出韩府也可!”

裴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紧张到咽吐沫的夏南,最后把目光落到皱巴了小脸的哑巧身上。

显然这是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办法。

又是一室的沉默,外间火光更盛了些。

突然有人开了口。

“裴姑娘,蓝姑有一问,敢问姑娘此番所想,可得手了?”

这一问问得颇深,裴真虽露了面也报上了名号,却未曾提及此事。裴真闻言不禁看了过去,她见蓝姑手指仍旧搭在唐沁腕上,心中一动,“未曾。”

这话出了口,蓝姑似是透了口气。

“姑娘此番闹出动静,后面再探韩府可就难了。出府不易,再来更不易,姑娘不如......就留下吧。”

留下?

裴真挑了挑眉,目光在红绸金杯的喜房里掠过,最后落到了双眼紧闭的唐沁身上。

她笑了,“既然留下,光明正大些,更好行事。”

......

正院门前火光滔天,除了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也就只有夜风刮过时的嘶鸣。第三队搜索的侍卫小步跑来回禀,大声要报,却被韩烺当先警告了一句,“别扰了夫人!”

侍卫头领赶忙放低了声音,上前几步,“回爷,没搜到人。”

许是知道这个结果一般,韩烺把目光落在了正院贴了大红喜字的门上,“看来......”他瞥了韩均一眼,“你说中了,她果然有胆!”

韩均倒没在意自己言中之事,压了声音同韩烺恳切道:“正院爷就亲自搜吧,好歹挽回些颜面。”

韩烺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不用你提醒!”又回首看向众侍卫,“守好正院!”

言罢,他令人开了门,招呼了一队人,悄声进入正院,而他却大步迈开,直奔正房而去。

菱花窗透出泛红的暖光,韩烺走在正房前笔直的青石板路上,觉得有丝丝凉风灌进领口。

但愿那女人不会大胆到挟持他的新夫人。虽然那女子剑法不凡,可唐家陪嫁的人手也不是泛泛之辈,她刚在他手下走过招,应该没什么精力应对唐家来的人,况且正房一直安静如初,应该不会有事。

韩烺默默劝了自己一句。他单打独斗惯了,今朝有了夫人便不得不为夫人考虑,若让他说实在的,他觉得还不如独身自处得好。不过反正这位夫人也不会在他身边过于长久,待她病有了起色,八成是要返回余杭,他这一段恩情报得,也就圆满了。

左思右想委实让他不习惯,只是这个思虑的工夫,他已抬脚迈上了台阶,站在了正房门前的屋檐下。

大红灯笼的光亮打在他脚下,他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夏南,韩烺见她面色平稳,松了口气,“夫人可还好?”

“夫人好多了。”夏南连忙回道。

什么叫好多了?他的八字就这么顶用?

韩烺挑了挑眉,绕过夏南往里间看去,只见床上的新娘穿着红底金线收腰小袄,不知是不是去了外衣的缘故,没有方才拜堂时那般松垮,显得人精神了许多。脸色仍是煞白,胭脂的红也遮不住病容。

方才拜堂,韩烺听着她气若游丝,之后挑开细帕,她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去,这会儿一双明眸看过来,连韩烺都不得不承认,他竟真是她的灵丹妙药。

“夫人。”他轻唤一声,轻手轻脚走过去,像是怕打破了什么幻像一般。

幻像没有破,他听到了来自他新娶的夫人的第一句话。

“夫君。”

第5章 洞房花烛夜

“夫君。”

这个称呼在京里并不常见,京里的夫人唤自己的丈夫,多是唤“爷”,最多有爵位的人家,叫一句“国公爷、侯爷、伯爷”之流,自然也有些清贵的文人家中,妻子称呼丈夫的字。可称呼“夫君”,像是几百年前才有的事。

不过对于韩烺来说,眼前坐在婚床上的人,比他的客人还金贵些,便是她连名带姓地叫他,他也就只能听着,谁叫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在她面前也就算是味药呢?

“外间可吵着夫人了?”他陪着小心询问,他的夫人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也不知接下来如何同“高高在上”的新夫人言语,只好去询问夏氏姐妹,“方才房外可有什么异动?”

夏氏姐妹也是摇头。韩烺对于唐家人的反应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面对这些女眷闷得厉害。想他在外叱咤风云,还没谁敢让他这般好声好气地伺候着,便是皇上,还常同他道:“你有什么话,说便是。”

外间有脚步声响起,韩烺道“夫人先行歇息,府里还有些事”,便忙不迭出了门去。

夜风的寒冷让他倍觉清凉,他大呼了两口,眼睛向院中扫去,这一扫,却让他愣住了,“没搜到?!”

韩均朝他摇了摇头,“一个人都没有,爷。”

难以置信。

这般里三层外三层地搜罗,旁的人不说,只刚跟他过招的女人,竟也跑了?

“果真每间屋子都仔细搜过了?”

下面的人纷纷点头,想说他们除了正院的正房没搜,其他屋子都搜了三遍,而正房是他们爷亲自搜的,总不能错。

这便奇了,守备森严的锦衣卫指挥使府邸被人潜了进来不说,还被人逃了去,难不成那贼人会飞?

可就算飞,也没人瞧见贼人从宅院上空飞过啊!

众人皆垂了头,站在门廊下的韩指挥使心里有说不出的惊疑,他不信,这女子还真能凭空消失了。

率众退出正院,他亲自带着人又将几处容易藏人的院落搜查了一遍,甚至还往无问轩杀了一记回马枪,然而一无所获。韩烺一万个不死心,叫了侍卫总管黄谅重新将今晚的巡防和搜索安排了一遍,以免出现漏网之鱼,待遣了众人离去,他才想到今日乃是他的大婚夜,万万不能为了个女贼,连自己大婚夜都搅了!

再回到正院之时,夏氏姐妹已退了下去,只剩蓝姑守在床前。纱帐放了下来,里间的人似是睡下了,他松了口气,不然他真不知道怎么同他这新夫人交谈。

床边的小榻上整齐铺好了被褥,他暗道彼此心照不宣就好。等新婚三日一过,他便少回正院,待到新夫人病好了,赶紧叩首送走这尊佛,他也就解脱了。

胡思乱想着,蓝姑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除了两只龙凤喜烛烧得仍旺,再没有半点灯光。

床帐里没什么声音,韩烺觉得新夫人定是累坏了,因而也不敢扰她,轻而缓地开始除下外边的衣裳。

光线有些昏暗。这喜服的系带,似是女子服侍男子才方便褪下的,韩烺借着昏暗的灯火,脱衣脱得好不窝囊,热了个满头大汗,手下一抖,这衣服突然像金丝绳一般,将他缚了个结实!

这算怎么回事?!欺负他单身汉!

“......什么滚犊子玩意!”

韩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说完立时心虚了,悄悄回头去看纱帐。

“夫君。”

韩烺吓了一跳,“把你吵醒了?”

“没有,”纱帐里的声音有些冷清,像窗外倾尽来的初春的月光,韩烺听来不知为何,烦躁的心绪立时纾解了一半。他刚想说句什么,却见纱帐一动,一只素白的手探了出来。

什么意思?

韩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连忙起了身,“夫人稍等,茶水在外间,我去倒。”

纱帐里探出的手一顿。

“夫君不必劳动,这喜服难解,我来吧。”

又是一顿,却是韩烺的脚步。

他惊讶回头,看了纱帐一眼,烛火中隐约可见里间坐了个纤瘦弱的身影,在这火光的映衬下,像是一幅蒙在纱中的画,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的美。

他不禁咳了一声,收回了去倒水的脚步。

韩烺心想,他堂堂朝中大员,不能新夫人吱一声,就哈巴着腰伺候吧,虽然那惊鸿一瞥,那身影惊为天人......

坚决不能再多想,他不过是给人家冲喜,又不是真的娶了夫人,就算是真的娶了夫人,这样的“觉悟”发展下去,他岂不是要成了妻奴?

真是要了命!妻奴什么的,万万要不得!他可是八面威风的指挥使,怎么能被女子唬住?!

这么想着,他又咳了一声,挺直了脊背,“多谢夫人。”

侧身靠过去,纱帐里的人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捏住了被他缠成一个疙瘩的系带,手指翻飞地解了起来。

那双手白皙细嫩,手指细长灵巧,轻轻捏着他的衣带,好似把他整个人都牵住了一样,韩烺不敢动,没注意自己的呼吸中带了些屏气凝神和小心翼翼,怕惊着什么。

正此时,有人开了口,“夫君,贼人捉到了么?”

韩烺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刚欲顺着那问话回上一句,话到嘴边忽的一变,“夫人怎知是贼人?”

话问出了口,替他解衣带的手,顿了一下。韩烺眼角瞥见,不禁皱了眉。

而隔着纱帐,裴真抿了抿嘴。她给韩烺解衣,就是想顺势问一下可有同伴被捉住,不想心急便出了岔子,又被韩烺一下子听了出来,想来也是她们顺当送走了唐沁,放松警惕了。

方才她坐在床上,哑巧和唐沁就在躺在床下。唐沁身上有伤,几人合力挪动才小心送到床下,当时最怕的便是她突然醒来,若不然,有这满屋的唐家人在,韩烺是想不到新夫人已经换了人!

好在唐沁没醒,之后趁着天黑夏南出去引开了人,蓝姑和夏西将唐沁带离了正房,哑巧也跟了过去,她这才一口吊着的气松了下来。

只是眼下,她太过放松,出了岔子!

脑子转得飞快,她张口欲圆此话,不想帐外的人先开了口。

“案子审多了,说话不留神,夫人别见怪。”话传过来,竟是赔礼的语调。

裴真惊住了,眨了眨眼,半晌,嘴角扬起一抹笑——原来她是多想了,韩烺这般护着新夫人,看来她用这层身份作掩护,真的对了!

她说无妨,将手里的衣带解开了最后一绕,她听到韩烺松了口气道了声谢轻声离开了。裴真暗觉好笑,躺下了身来。

韩烺没揪住她的差错,她躲过一劫,可韩烺到底有没有抓到什么旁的人,也不得而知。

看来明天,“她”是得好起来了,不好起来,怎么方便行事呢?

帐外小榻上,韩烺也躺了下去。

他这一日,娶了一个妻,喝了一晚酒,捉了一个贼,搜了一座院。可是他娶得是贵客,喝的酒全解了,好不容易遇见个有意思的贼却在他眼皮子地下跑了,搜了整个宅院,连贼半个影子都没有。

这算什么大喜的日子?

韩烺仰在小榻上琢磨着,不能让那贼就这么轻易逃了,待他捉到她,非要让她知道知道她到底惹了谁!

......

室内静悄悄的,龙凤喜烛安静地燃烧着。

第6章 出身杀手楼

四角胡同不远的一处无人居住的小宅子里,有人攥着拳头要冲出门去,“阿采姐和哑巧到现在都没出来,定是被韩烺捉了去!锦衣卫十八般刑具,她们两个哪里受得了!我得去救她们!”

这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个头不高,只是浑身的精肉和此刻的急切让他像个躁动的猎豹,有人试着拉了他一把,没能拉住。

“未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出了声,“阿采不是以前的阿采了。她改了名字,性子也变了许多,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加上哑巧又有易容术傍身,韩烺未必就捉得住她们,你急什么?”

他说的未英都知道,他知道他的阿采姐突然改名成了裴真,知道她和从前再不一样了,可这并不能保证她在韩府就绝对安全!

“万一她被捉住怎么办?!我不能把阿采姐扔下!”

众人自然晓得他和他的阿采姐的情谊非比寻常,可就这么贸然返回韩府,他们十有八九要露了馅,到时候救那二人不成,他们都要折进去!

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可不是的土地爷的破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未英,若是阿采和哑巧真的被韩烺所俘,你现下去也晚了,她们二人必然已在被捕时服了毒!不被人探到消息,也不让自己受罪,这是冷名楼的规矩!”

未英一怔,一阵抽痛从心口传来。

他知道这是冷名楼的规矩。冷名楼作为江湖上第一杀手帮派,出任务折几个人再正常不过,终归前面的人死了,后面还有人顶上,可对他而说,那却不是几个数字而已。未采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他在冷名楼唯一的“亲人”,这次任务成了,他和未采便成功脱离了冷名楼,从此不必再以杀人为生,可眼下,未采身陷韩府,生死未卜。

掌心是指甲嵌进肉里的疼,未英扬起了头,“若是采姐死了,我独活又有何用?!”

言罢,一把拉开了门,夜风把少年人的意气如同黑色披风一般裹起,众人一时竟不知如何阻拦,

恰逢此时,有人跃墙而入,是探听消息的人!

未英猛然停住,“怎么样?!阿采姐怎么样?!”

那人刚从韩府一路本来,大喘着气,“韩府侧门杨树上有细剑射出,两支!”

细剑射在杨树上,是他们约好的“暂安”的记号;两支,便是两人都无事!

未英悬着的心砰地一下落了地,他吐出一口浊气,在京城初春的夜晚,眼前白茫茫一片。

至少这一夜,平安了。

......

潜回正院,夏西一闪身跃进了和夏南同住的厢房,房里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夏西恍惚了一下,有一人站了起来,“姐,能认出来我么?”

夏西又将两人看了一遍,摇了摇头,若不是那姑娘是个哑巴,她都不敢相信眼下喊她姐的人才是夏南。这般高超的易容术,江湖上也不多见了。

她侧过身把弓弩递给了穿着打扮同夏南一模一样的哑巧,“哑巧姑娘,按照裴真姑娘的吩咐,信儿已经发出了。”

哑巧朝她笑着点头,嘴角似有梨涡若隐若现,她不禁又是一怔,连这个都能装扮出来么?只怕韩家的人把眼看瞎都认不出来......

夏西简单同夏南交代了两句,让她二人歇下,又去到了隔壁,蓝姑的屋子。灯未灭,蓝姑坐在灯下缝补一件黑衣,夏西知道这是那叫裴真的姑娘原本身上穿着的那一件。

蓝姑招她近前坐下,“看出来是什么人了吗?”

夏西皱了皱眉,“以弩箭传递消息的帮派不少,不过那哑巧给我的弩箭小巧有力,发出无声无息,这样的制式,怕是冷名楼。”

“冷名楼......”蓝姑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那不好,大哥同那冷名楼主委实不对付。”

蓝姑是唐东风的义妹,自然称其兄长,夏西不敢,只道先生,“先生定也想不到,此番救了姑娘的,就是冷名楼的人。”

蓝姑看着手下黑衣不免叹了口气,针线下行,继续缝补起来,“只要她能把姑娘治好,冷名楼又有何妨?就怕她居心叵测,害了姑娘,再害了韩家!”

夏西眉头越皱越紧,“蓝姑要告诉韩指挥?”

蓝姑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既是应了她,怎么好说出去?没得坏了唐家名声。”

夏西松了口气,江湖上名声最重,她夏西万不想做个被人耻笑的小人,可裴真是冷名楼的人,她们既然知道了,怎么能放心?心里存了疑,往后自然是要出罅隙的。

“蓝姑,明日直接问她便是!”

蓝姑一怔,抬起头来,“好!”

......

远处有两声鸡鸣,越过重重院墙,穿过雕花门窗,没入纱帐之中。裴真睁开眼睛,天还没亮。

小榻上的人还睡着,她听得见他绵长的呼吸。昨晚有人来回了一次话,他出去又回来,她没敢出声,不晓得是不是他派去搜罗的人有了消息。

昨日夜探韩府,她为主,未英在旁放风,众人在外围协助。待她顺利进到无问轩的书房里,便按计划让未英往正院原本安置书房的地方搜寻,不想她被捉了个正着,未英也没了音讯。

她现下在韩府不出,只能让夏西替她传信,可外边的消息传不进来,她若是想知道什么,眼下最便捷的法子便是......

小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窸窸窣窣想响声。

裴真往小榻的方向瞧了一眼,屋里昏暗暗的,天亮了,喜烛顺顺当当燃尽,最后的火光一晃,湮灭在了红亮的蜡滴之中。小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又开始睡了,裴真不禁想到她听说的传言。

这位韩指挥使自打去岁九月上任,新官的这把火一直烧到今岁二月都没停,她还以为他多么兢兢业人,没想到也是个天快亮了还翻身睡懒觉的人。

裴真并没觉得是她一贯醒得太早,坐起了身来,开始穿衣裳。蓝姑早已将今日她要穿的衣裳准备好了放在床头,幸庆她同唐沁身形相仿,若说哪里有些差别,便是唐沁太过瘦弱,而她这身体要紧实得多。

刚把小袄扯过来穿上,小榻便发出吱呀一声细响。裴真不紧不慢地把带子系好,缓声问:“夫君醒了?”

第7章 好起来的夫人

韩烺脑中一轰。

夫君,是叫他的?

半晌,韩烺才回了神。他现下可不是睡在自己柔软温暖的大床上,而是像个守夜的丫鬟,凑合在床边的小榻,等着伺候床上的主子。

他连忙应了一声坐起身来,将衣衫三下两下穿上,回头一瞧,床上的纱帐撩了起来,床边坐了个身穿大红色绣百蝶对襟袄的女子,那身板挺得直,胸前的蝶儿似要翩翩飞起。

韩烺眼睛晃了一下,定了神,又觉她和昨日似有些不同,再一看,只见她眉梢上扬,脸上隐隐露出几分康健体态的血色,挺着身板坐在床沿上,和昨日眼睛都睁不开的病弱模样果真不可同日而语。

“夫人今日气色好了许多。”他感叹了一句。

裴真弯了弯嘴角。她方才特意用帕子蹭掉了哑巧伏在她脸颊上的黄粉,为的自然是好起来,当下顺着韩烺的话道:“是,今日一早醒来,便觉精神了不少。”

韩烺顺应点头,裴真又道:“烦请夫君替我请蓝姑来一下。”

应该是有不便之处,韩烺一句不多问,道了声“夫人稍等”,出了门去。

蓝姑过来的时候,心里不免忐忑,走到正房前的院子里瞧见韩烺站在廊下吩咐人做事,瞧不出状况,又赶忙进了屋子。

“姑娘唤我过来何事?”蓝姑如临大敌。

裴真朝她笑笑,示意她别紧张。那同唐沁相差不大的面容让蓝姑恍惚了一下,又见她指了指床边的踏板,“蓝姑,这鞋子我穿不下。”

蓝姑这才恍然,大松了口气,近前来为裴真量脚,“姑娘可以先穿夏西的鞋子,明日我便把新鞋送来。”

裴真点头,突然低下头去,用极低的身音问:“唐姑娘如何了?”

唐沁虽无性命之忧,却也昏迷不醒,现下住在蓝姑的屋子里。

蓝姑朝她摇了摇头,“没醒,昨夜脉象平稳,姑娘得空来看一回吧!”

这是裴真的本分,她轻声说好,只是一抬眼,瞧见蓝姑欲言又止的神情。裴真皱了皱眉,“蓝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蓝姑方才正犹豫是否挑破,这一问正经破掉了蓝姑的一丝犹豫,蓝姑直了直身子,“姑娘可是那冷名楼的人?”

裴真没想到她这般问话,略一思虑,“我是冷名楼之人。”

“那姑娘可知,冷名楼同我唐家近来不和之事?”

“不知。裴真前些日受了些伤,一直闭关未出。”

蓝姑闻言心下有些复杂,裴真是冷名楼的人,自然地同唐家无法精诚合作,现下自己将唐家同冷名楼的不和说与她,她道不知。蓝姑觉得她没撒谎,可现下她知道了,又是何态度?

心里琢磨如何开口,不想却见她轻轻笑了笑,“蓝姑不必多虑,冷名楼的规矩,我不能将任务说出去,我却可告诉蓝姑,这一回乃是我的离楼任务,任务一成,我便脱离冷名楼,再无瓜葛了。”

这话就像是定心丸,蓝姑一晚上的忧虑就像被风吹走了一样,立时露了笑意。

裴真朝她点头,看住了她的眼睛,“蓝姑以后有什么话,也要似今日一般,直说才好。”

......

描金粉彩白瓷碟里的糯米糕冒着细细的白气,切边清晰可见干红枣干葡萄碎,香气不停地散发出来。

韩烺招呼他的夫人,“夫人多吃些,好好将养身子。”

说完见他夫人筷子不动,这才想起自己才是一家之主,赶忙夹了一块热腾腾的糯米糕示意开饭了,只是夹到半路筷子自作主张地一转,糯米糕进了新夫人的盘子里。

韩烺自己都没料到下人的觉悟又出现在他脑中了,只是夹都夹了,也不能夹回来了,只好笑着客气,“夫人请。”

裴真看了糯米糕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天亮着,她第一次瞧清了他的长相。昨日她直觉的他眉眼犀利,面含杀气,不想今日被这糯米糕的香气熏了熏,她竟瞧出来他有几分秀气。

秀气?人人避之不及的锦衣卫指挥使竟让她瞧出了干净秀气来,裴真也是一愣,不敢再多想,赶紧把自己这错觉赶出脑子,心里琢磨着怎样套他的话,待小心吃了两口糯米糕,被这糕子的甜香腻到,便开了口。

“不知昨晚是何贼人作祟?莫不是我引来的?”

唐沁嫁妆头十箱的刀剑在京城大街上这么一转,从京城的大街小巷到江湖的山山水水,无人不知不人不晓,韩烺专门拨了不少人手看管这些名贵的嫁妆,裴真这么问,韩烺自然不会起疑。

“夫人多虑了,”韩烺放下放下筷子朝她摇头,“是冲我来的。”

他似不想多言,只是裴真不得不问。

“哦?可有出什么乱子?若是夏西她们能帮得上忙,夫君指派便是。”

韩烺没想到她倒关心此事,还以为她对自己这味有奇效的药很是感恩,当下不由弯了弯嘴角,“没事,毛贼而已。”

裴真也回之以笑,心里却把“毛贼”二字品了品,觉得不甚妙。到底“毛贼”有没有落进他手里,他又捉了谁,她不得而知,眼见着他把一碗桂花莲子羹喝了干净,她这心里越发起毛,自然也再吃不下什么了。

韩烺见状惊讶了一下,“夫人不喜这些吃食?”

唐沁是余杭来了,这些甜糯的东西她没有不喜的道理,只是裴真不喜也没心情,当下解释道:“胃口不甚好。”

“看来夫人还是要好生在家养些日子。”

裴真一愣,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昨日跟在韩烺身边的人快步走了过来,她知道这是韩烺的近身侍卫韩均,果听韩烺喊了他,又问:“怎么了?”

“爷,皇上身边的小贵子来了!”

韩烺眉头一挑,“他来干嘛?昨日不是来过了?”

昨日小贵子过来宣读朝廷给唐沁的册封,今日一早又来,不免让人摸不清头脑。韩均摇头道不知,韩烺不乐地皱了皱眉,“让他去外院等爷。”

“爷,人家都到正院门口了,说是要给夫人请安,再传一句皇上的金口玉言就回宫去。”

韩烺眉头越发皱得紧了,回头同裴真道:“夫人若是不适,倒也不用勉强。”

裴真可不想“不适”下去,脸上更显几分精气神,“夫君不用担心。”

韩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让那小贵子来了。

小贵子年纪不大,对韩烺点头哈腰甚是客气,进了屋子一眼瞧见裴真起身等着了,愣了一下,旋即笑开了花,“夫人比昨日可精神多了,那可正好!奴才来正是传皇上的话的,皇上说夫人若是无碍,今儿韩大人可别忘了带着新妇回侯府认亲!”

这话一出,裴真觉得室内陡然一冷,目光落在韩烺身上,只见他早间那些随和全不见了,当着宫里内侍的面,冷声一哼。

第8章 地主老爷的认亲

马车吱吱呀呀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慢到两旁的风连车夫的衣角都没能吹起,偏车里的人不停地骂外间驾车的车夫,“驾这么快,急着投胎!”

驾车的是韩均。一听说他们家爷和夫人要回侯府认亲,他立时把车夫赶到了一边,亲自驾起马来。此刻韩烺在车里骂他,他也不在意。

他们家这位爷,已经三年没回侯府了!

要不怎么连皇上都借着认亲的由头,催他回府呢?

好歹,他也是圣旨册封的归宁侯世子啊!

侯府正经世子回侯府,那就是回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路边却聚了不少人看稀罕景,这些个看稀罕景的人碍于马车里的人的淫威,不敢指指点点地说三道四,不说些什么又憋得难受,一个个嘴巴啧得奇响。

韩均听不下去了,唯恐这些啧声将车里的人惹恼了去,立时喊了人上前,故意放开了声音,“你去问问北镇抚使周大人,诏狱里最近是不是太空了,该填些人进去了?”

这话一落了音,路边凑热闹的人可都听见了,一时间纷纷作鸟兽散,马车行进一丈的工夫,街道同清了一般,一个闲人都没了。

韩烺脸难看的如同吃了死老鼠。裴真静默坐着,见他一会儿没好气地冷哼两声,一会又嘲讽似得一阵阴笑,再不然便张口骂韩均,就如同方才。

裴真当自己不在,心里不由地后悔自己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自己突然扮成了韩烺的夫人,更没算到她本想证明自己好多了,却证明到了归宁侯府去。

她能把韩宅的图纸倒背如流,却不知道这韩烺和归宁侯府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也就只临行前蓝姑同她说了一句,“归宁侯爷对韩大人,没外间说得那般差。”

那也就是说,是韩烺对他爹不好喽?

看韩烺行事作风,面对京城朝廷里的人不在乎名声,行事乖张,可对唐家、唐沁又是有情有义的样子。裴真半闭着眼睛琢磨,不敢惹身边的人,不知何时马车一停,到了。

韩烺虽脸色难看,却也没忘了扶她下马。下了马,他立时下巴一扬,一脸的菜色陡然变成了目下无人的霸道,像个来收佃户粮食的地主,就差没挥两下皮鞭了!

裴真不想给地主老财当狗腿子,继续保持自己不存在的状态。

她一路随着韩烺往侯府里去,侯府如何气派她没如何注意,只是看着沿边站立迎接的韩家下人,不由觉得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韩烺昂首挺胸地像个无良地主,那些韩家下人还真就像是被欺凌的佃户!

归宁侯府奇大,裴真并不知道这座侯府在从韩家易手之后,曾作为皇家的花园与另一座宅院并在了一处。归宁侯府爵位断了一代,直到几年前韩瑞立下战功,这座宅院才重新回到韩家手里,皇上当时大手一挥,自然连并过来的宅院也划给了韩家。

一路三转五转到了后花园旁的偏僻院落,院落位置虽偏,可看的出来是精心修建的院子,比起旁的了无声息的院子热闹不少,门上书了三个字——福生斋。

福生斋院内院外站了不少人,门口的丫鬟婆子无有不低着头行礼喊“三爷,夫人”的。裴真听着这称呼,猜想韩烺不让人喊“世子”的原因。韩烺不让人叫世子,他们便叫三爷,而唐沁却是圣旨册封的世子夫人,还是要喊夫人。

裴真一边琢磨,一边跟在韩烺身后,瞧着他一个都不理,连正屋廊下站着的一群锦帽貂裘的萝卜头规规矩矩地请安,他也不多看一眼。

裴真暗想那约莫都是韩家的小辈,韩烺好歹该给些面子,只是想归想,她可是个假冒的,全没必要插手韩家的事。

到了门口,有人刚好撩了帘子出来,一眼看见二人到了门前,连忙招呼,“三弟、三弟妹来了!老太君可正念着了!”

此人三十岁上下,模样与韩烺有几分相似,却全无韩烺那高傲,显得平易近人。裴真当然不晓得这是谁,韩烺见了此人也不叫一声什么,倒是侧过身来扶了她一把,“夫人进屋吧。”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正经打量起裴真来,继续客气道什么“弟妹别见外”,好似他家一样。

裴真暗自琢磨着这不知是韩烺哪位兄长,好在她还晓得韩烺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这位定是某个堂兄无疑。只不过韩烺都不说话,她也只大大方方地笑着点头。

这位堂兄撩开了帘子,里间热气涌了出来,迈过门槛,韩烺松开她大步进了屋子,负手在后的样子,好似要缉拿犯人一般。裴真有些想笑,身后夏南突然窜了出来,扶住了她。

“夫人,方才那是姑爷的大堂兄。”夏南说着,朝她挤了挤眼,又小声道:“夫人放心进去吧,夏南替夫人记着呢!还有巧姑娘那边,也顺利着呢!”

裴真闻言转过脸来,朝夏南感激一笑,“辛苦你了。”

举步迈进屋中,屋里的热气立时将人包围,方才门前候着的孩子们也都跟了进来。裴真紧跟韩烺身后,绕过屏风,宽敞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众人目光都落在他二人身上,裴真不慌不忙地环视一周,将目光落在了上首的二人身上。

韩烺母亲早逝,上首坐着的是韩烺的父亲归宁侯韩瑞和一个满头白发半垂着眼的老妇人,看那老妇人有耄耋之年,约莫就是堂兄口中的“老太君”了。

韩烺突然一步迈开到了老太君身前,裴真被他惊了一下,只见仆妇立时摆上了两个蒲团。裴真恍然连忙跟上,随在韩烺身侧对老太君拜了下去。

这一拜,方才堂内似被冻住的气氛立时融化开来,仆妇端了茶水过来,另一旁坐着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呵呵笑了一声,朝老太君道:“祖母,烺哥儿带他新媳妇来了!”

老太君还是方才那副半垂着眼的模样,许是上了年纪,听不见也看不清了,那男子也不在意,又朝韩烺道:“快给你爹叩头敬茶!在你爹面前说两句好话,你爹自然乐意你带着新媳妇搬回来住!”

这话一出,裴真只觉眼前一晃,韩烺猛然起身,朝着说话之人扬声一哼。

他没说什么,只鼻孔里出了这一声气,坚定的表明了立场。

房里的气氛再一次凝固了,比裴真刚进屋里来时更加冰冻三尺。

冰冻三尺,果然非一日之寒啊!

方才说话的男子脸已经完全皱了起来,两条眉毛像是毽子上的鸡毛一样竖插脸上。裴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上首坐着的韩烺老爹归宁侯,后者却一脸的风轻云淡,好似没听见一般。

第9章 小豆子

裴真觉得自己是个看客,却不想有人也在看着她。

她有所感觉,回过头寻去,见着一旁椅子后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圆脸杏眼樱桃小嘴,瞧见她看过来并不意外,朝着她挑了挑眉,又向着韩烺身后扬了扬下巴,樱桃小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快去劝劝。”

裴真接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去看韩烺。韩烺昂着头负着手,视线又下落在墙上的字画上,脸上尽是不屑。

这个时候去劝?

裴真在心里大大地道了声否。若是连她都不给韩烺面子,在座的谁还给韩烺面子呢?

她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妇人终于诧异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又朝着她张开了那樱桃小嘴,“去呀,去呀!”

裴真多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也没看到那樱桃小嘴的嘴角立时瞥了下去。

房里的气氛说不出的尴尬,没人知道该怎么说一句什么,裴真小心瞧了韩烺一眼,见他脸上已现出了几分不耐,心里暗想恐怕他随时会扭头走人。

就在这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你是谁?”

房内气氛顿时一滞,十几双眼睛看了过来,裴真愣了一下,老太君在问她。这话该怎么回?照理说认亲自然有旁人提点,可现下气氛如此,裴真就不指望旁人了,她迅速地理了一番自己和老太君的关系,道:

“老太君,我是您曾孙媳妇唐氏。”

她说这话未觉不妥,可话说完却听见有人声音极小地嘀咕一句。练武之人比平常人耳聪目明,她听见了这一句,“江湖草莽,果然没规矩!”

不知是谁说的,身后站着的人太多。

裴真皱起了眉,她不晓得京城回长辈话还要行礼,然后再细声细气地道一声“曾孙媳妇唐氏请老太君安”。她自不想给唐沁抹黑,只她也不傻,这厅里或戏谑或嘲讽或高高在上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她,即便“规矩”回话,钉在唐家身上的“江湖草莽”四个字,也不会落下。

好在老太君没介意,只是盯着她瞧了又瞧,半垂着的眼睛弯了上去,点起头来,“好孩子,快生个胖小子!”

屋中一静,立时有了笑声,终于回到了正常人家认亲该有的氛围。

裴真一阵头皮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下意识抬头往韩烺处瞧去,不想竟同他眼神对了个正着。那双眼眸去了方才的傲慢嘲讽,投过来的目光带了抱歉,见此状况,裴真赶紧递去一个无妨的安慰眼神,又转过了头去,并没瞧见韩烺收回目光前,定定在她脸上多停留的一眼。

老太君那处,又发问起来,这次瞧上了韩烺。

“你是哪个?”

裴真没忍住,呛了一下,房中的人一顿,也都笑了起来。约莫是气氛融洽多了,立时便有人道,“老太君,这是您曾孙烺哥儿啊!”

然而老太君却更疑惑了,歪着脑袋打量韩烺,“烺哥儿是哪个?”

显然,儿孙太多了,她老人家完全理不清了。

她老人家疑惑地往韩烺脸上看来,看得韩烺脸上寒冰化去,探身喊了声老太君,刚要自报家门,一旁静坐多时的归宁侯韩瑞,朝着老太君侧过了身来,“祖母,这是小豆子。”

小豆子?!

裴真瞪大了眼,韩烺也回头看了韩瑞一眼,而韩瑞还是方才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老太君却一下恍然了,两只眼睛弯的似月亮,咯咯笑了起来,朝着韩烺招手,“小豆子,小豆子,快到曾祖母这来!”

三请四邀前来收债、一言不合就摔脸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在他曾祖母热烈的招手中,嗓子发干地咳了一声,脸色终于也染上了几分不自然,他一边咳着,一边朝他曾祖母走去了,乖顺地像只兔子。

裴真眼睛瞪得更大了。

万万没想到,前来收租的大地主,竟丢盔弃甲了!

老太君并没放过裴真,招手把她也叫到了身边来,一手拉着小豆子,一手拉着她,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咯咯笑着有说不出的满意,“好孩子,白头到老!”

说完,颤着手把两人往中间一拽,径直将裴真的手塞进了韩烺手里,“快生一碗豆子!”

老太君简直是活跃气氛的个中翘楚,厅里众人全军覆没,皆哈哈大笑,甚至忘了这位小豆子可是从不给他们半分脸面的老三韩烺。

裴真被老太君将两人紧紧捏在一起,更被韩烺的大手紧紧裹住,那手心的热贴着皮肤传过。这次裴真没抬头看韩烺,眼观鼻鼻观心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倒是韩烺握住那昨日替他解衣的柔软细瘦的手,心跳快了一拍。

好在有人不忘这是新人认亲。方才那位大堂兄赶忙凑着热闹上前,让二人给归宁侯爷敬茶。裴真闻言立时感到了韩烺手下的僵硬,她暗道“小豆子”又上了脾气,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不想身旁归宁侯风轻云淡地道:“身体不好就不必折腾了。”

说得是唐沁。

裴真心下一松,眼角瞥见韩烺虽一脸的不屑,可手下的僵硬却松了不少。裴真没他这般有恃无恐,归宁侯既然给了自己儿媳面子,做儿媳的没有不领情的道理。

“多谢爹。”

归宁侯意外地看了过来,就在裴真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归宁侯始终平静的脸上扬起了慈祥的笑,朝她点头。裴真还没恼清状况,一回头又撞见了韩烺投来的复杂目光。

是不是不该叫“爹”?裴真反应了过来,赶忙又去追看韩烺的神色,却见他已经收回了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会是不乐意了吧?

裴真琢磨得脑门疼,眉眼官司这种东西,实在是人间最复杂的学问,裴真深觉心累......

当爹的都发了话说不必折腾,其余一干韩家亲戚自然也都匆匆指认作罢。

从大伯父到小姑子到大侄女,裴真费劲认了又认,记了又记,约莫理清楚了各自的关系。韩烺没有一个爹的兄弟姐妹,他爹归宁侯爷也没有。

老太君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传下来两位老爷,也就是韩烺的大伯和三叔;二儿子只留下归宁侯爷一个人。韩家从老太君传下五代,老太君的儿子儿媳都没了,便由孙子侍奉。二房这一枝人丁不兴,上边又有长辈在,两房人尚算亲近,因而做了一起排辈,韩烺正经行三。

她正暗暗数着韩烺一共有几个侄儿又有几个侄女的时候,有人插了句话进来,声音不大不小的。

“三弟妹还没孝敬二叔针线呢!”

裴真看过去,是樱桃小嘴。这位她记得,该称呼一句“大嫂”的,正是方才那位大堂兄的妻子。

这话冷不丁冒出来,众人都停下来交谈,向裴真看了过来。

新媳妇奉上针线,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裴真没有,或者说唐沁没有,因为夏南朝她暗暗摇头。

也是呢,唐沁一个鬼门关回来的人,若不是换上了她做替身上场,哪有这番认亲?

然而韩家众人却不论那许多,一个个早就因着新媳妇省了全过程不满了,尤其是按着规矩嫁进韩家的女人们,现下看裴真的眼神,冰凉中带着嘲讽。

裴真微微皱眉,一言不发,众人越发盯住了她,都能来认亲,有什么拿不起针线的大病?

一旁韩烺的三婶娘看着,脸上似笑非笑,幽幽道:“二嫂子去的早,没有婆母在上总是......”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人哼笑一声打断了去。

裴真抬头看到了韩烺的侧脸,那硬朗的线条伴着讥讽,她竟觉得全无半分违和。

“三婶没了婆母在上,越发地想什么说什么了!”

第10章 反其道行之

本以为好歹能在侯府吃顿午饭,不想那三婶一句话像热油一样,直接将小豆子炸得跳了起来。

小豆子岂是好气性的人?

他一把拉住了裴真手腕,一路风风火火地拉出了侯府,唯恐他媳妇受一点委屈。

扬长而去只留下个背影的不孝子弟,在旁人家中可是要掀起喧然大浪的,再不然,挑了事的三婶娘也会尴尬万分,不知如何自处。

然而这位三婶娘脸色虽不好看,可嘴巴却没停下,她看着韩烺和裴真离去的身影,哼哼道:“这算怎么回事?我一个作长辈的还说不得了?”

她说着去看归宁侯韩瑞,见着韩瑞面无表情,继续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偏那新媳妇也不知道劝上一句。”

“可不是么!”方才那樱桃嘴大嫂史氏连忙接过这话头,“弟妹真真糊涂了,三弟乱来她就跟着,我方才还示意她劝着些呢!她呢?竟瞥了我一眼,好似嫌我多管闲事呢!”

口诛笔伐一旦成风,便止不住满屋子刮的势头,立时对裴真和韩烺的批判在满屋子里回荡起来,不仅长辈平辈,连小辈都道:“新婶婶给的银锞子一点都不好看!”

韩家人说得热闹,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只是说着说着,发现上首的韩瑞慢悠悠地起了身,在众人对韩烺愤慨的讨伐和对他无限的同情中,一脸淡定地负手而去。

这回房中静了下来,大半的人兴致缺缺地偃旗息鼓。

一直静默一旁的韩二爷说了一句话,房中更是鸦雀无声。

“老三再怎么忤逆,二叔到底是疼他。”

......

一路被拉出侯府,塞到马车里,裴真心道若自己没给唐沁替身,唐沁就算好了也要被韩烺折腾地躺回病床去。当然了,也许在此之前,她就要被韩家人气昏了。

她大口喘了几口气给韩烺听,韩烺终于听见了,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夫人,你没事吧?!”

这回知道害怕了?裴真不说不动,只是喘气。

韩烺似有些吓呆了,喊了两声夫人见她仍旧不理,扬声喊起了韩均,“掉头,去卫院判府上!”

裴真赶忙拉了他,她可不想露馅,“不用了夫君,附近茶楼一坐便是。”

韩烺犹豫了一下,他似是想直接带着裴真回府,裴真自然不给他机会,直接道:“车里颠得难受。”

这下韩烺没了二话,马车一转停到了一旁的茶楼门前。

“甚好!”裴真在心里暗道。

她不能去太医府上,怕被诊出根本没病,也不能回韩家,那是因为趁乱混出去的哑巧,不知道有没有跟冷名楼的人接上头,而且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混在夏家姐妹里回来,不然直接回韩府太难了。

好在韩烺甚是在乎他的新夫人,裴真没费吹灰之力便拖住了回府的脚步。

韩烺给她端茶倒水,一番伺候罢了,自己才往后一坐,“让夫人见笑了。”

裴真掀起眼帘瞧了他一眼。

从接了圣旨,他便一副不情不愿,待到了归宁侯府又摆出不能更直接的趾高气昂,走的时候更是怒气冲冲,然而到了此刻,他说“见笑了”,裴真在他脸上竟看到了些许窘迫。

裴真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韩烺见她怔住,嘴角又挂起了满不在乎的笑,“终归夫人以后不必去那侯府,若是他们胡乱找上门来,夫人不要客气,直接撵出去就好!夫人不要面子太薄,没得吃了亏!”

他思虑周全,连趁着新媳妇面子薄上门欺负人的亲戚都考虑到了。裴真闻言,不由地更觉他同外人嘴里的韩烺再不一样,柔声道:“夫君也不必客气,我识得好歹。”

她说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冗余。

韩烺嘴角弯了上去,好半天没放下来。

......

京城不知名的小院子里,众人惊讶不已。

有人问未英,“你没看错吧,这个哑丫头果真说未采狸猫换太子了!”

未英说是,自己也有些不甚确定,又问哑巧,“是不是?”

哑巧使劲点了两下头,众人不信也得信了,“不亏是老楼主嫡亲的徒弟,这胆识也是一脉相承!”

未英与有荣焉,哑巧也抿着嘴笑,笑过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拉着未英又是一通比划。在冷名楼里,哑巧和未英也算走的近,未英将她手势一看,便知她道时间紧迫,立时皱了眉头。

“阿采姐扮成那唐小姐是好,可唐小姐身子不行,采姐行动太过受限了!今日凑着认亲才出一趟门,下一回又是什么时候?”

哑巧也皱眉,又见众人看过来,赶忙将裴真的意思传了下去。裴真的意思,猜测以韩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最近定然严加守备甚至设下陷阱,也极有可能吩咐手下锦衣卫小心查寻。

他们这一遭统共来了七人之多,太容易被锦衣卫发现,若能分散开来出京一避才好。毕竟她在府里做事也得伺机而动,眼下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众人听着都道谨慎些好,可未英却不依了,“咱们都走了,留下哑巧和阿采姐在那龙潭虎穴,对着个狐狸一样的老男人,万一有个状况,连应一声的人都没有,那可怎么行!她护着咱们,咱们不能弃她不顾!”

他说得也有道理。

自从未采换了名字,性子也变得谨慎持重。从前的未采眼里只有楼主,旁人的事一概不管不问,而改名换姓的她,虽性情大变让人琢磨不透,平日里话少了许多,却并未给人从前的冷漠之感,反而行事越发稳重,一路上同众兄弟相处更比从前融洽。

众人皆非愚鲁之人,如何看不出她处处为他们着想,就像这一次急着传话让他们出京避开一样。正因如此,他们怎能弃她不顾?

众人都犹豫起来。

未英上下看了哑巧一番,突然道:“你扮成夏家姐妹恐也不便吧?倒不如你回去同采姐说,让她置办一批人手,把咱们正经都安插进韩府去!咱们反其道行之,那些锦衣卫再厉害,还能查到他们指挥使家里去?”

这话一出,就有人鼓了掌,“好法子!”

未英扬起脸笑了,露出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安排哑巧,“你快回去问问!若是能行,我在路边卖身葬父一把,今晚就进了韩府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哑巧晓得未英是个急性子,被他推了两把,只好往回赶去了。赶到归宁侯府一打听,才晓得韩烺和裴真早就离了侯府,哑巧吓了一跳,寻路追了过去。正当她火急火燎一筹莫展的时候,正好看见不远处的茶楼门前,夏西正站在石阶上等她。

哑巧大松了口气,悄默声地潜入了韩府众人中。

第11章 暗地过招(上)

下晌韩烺往无问轩理事,裴真把扮做夏西的哑巧叫过来说事。夏西话少,哑巧扮作她,便没什么说话的风险。

哑巧把未英的意思告诉了裴真,裴真并未似另几位冷名楼的兄弟一般拍手称赞,

“这事我自然也想到了,只是韩烺昨晚让人将院子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没翻出什么心气不顺,这个时候府里人人都瞪着眼四处查探不寻常之处,未英他们想混进来容易,混下去难。”

她说着,抱臂思索了起来。

上晌在归宁侯府,她隐约听见韩均同韩烺说起搜查之事,她没听清什么具体的,可看那模样,韩烺明显不会善罢甘休,府里查不出一二三来,恐怕就要指派锦衣卫了。

锦衣卫可是侦缉的高手,京城又是他们的地界,翻出几个聚众的杀手不算难事。

可未英不愿意离去,让他们分散开来各自出去也容易落单,她和韩烺单单相处风平浪静,可她和韩烺都知道,他们暗地里还过着招。韩烺在明她在暗,只要她抓住天时地利人和,这一场韩烺赢不了!

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裴真小声吩咐起哑巧来,让她晚间出去采买些东西,传话未英几人,不必出京了,藏匿好行迹,待时机成熟,我自然将他们妥善安置。

这等时候,一切都得看她意思行事,她让哑巧单单传话未英,“不许莽撞乱来,沉住气。”

哑巧点头应下,裴真见她乖巧,知她来回辛苦,便将桌上的一碟子豌豆黄递给了她,“端回去吃吧。”

哑巧笑弯了眼睛,见着裴真颔首示意她离去,她连忙抬手指了脸,又做了个擦洗的动作。

易容之术虽精妙,可也不能维持长久。今早哑巧替裴真匆忙补了几分,现下韩烺不在,便该替她清掉重新上来。裴真会意,转身往净房擦洗了一番,再回来时,白中泛黄的脸色消失了干净,红润的脸庞衬着起伏舒展的眉眼,有一种来自北方旷野的气韵,和江南出身的唐沁再不相同。

她坐到铜镜边,黄铜镜面映着她去掉妆容后的模样,她瞧了瞧,没觉得有什么熟悉,哑巧这边早已翻出随身携带的瓶罐包袋,立时将细细的粉扑在她脸上。

白粉扑到她眼下的时候,哑巧动作轻了很多,眼下一道血痕是昨天晚上她被韩烺伤到的地方。第一层细粉扑过,那疤痕仍旧清晰可见。哑巧要单独为那道疤痕遮掩,于是先行掠过,开始修饰她的眉眼。

裴真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眉梢逐渐变得婉约起来,双唇也由红变白,她不由地赞了哑巧一声,“你这易容术在江湖里必然排的上名号了,且你不过才十五岁,往后不可限量。”

哑巧抿了嘴角,这一笑让她不像夏西了,倒像是京城的闺秀。裴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铜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怎么瞧着不似昨日那般小巧?”

唐沁长了一管小巧的鼻子。

闻言,哑巧放下手中的唇脂,朝着裴真比划起来,“咱们还要在这韩府好些日子,易容得同唐沁太过相像须得耗费很多时间,我在你和唐沁之间摸索一套妆容,即像唐沁又像你,能省去很多事。”

裴真一听,连连点头。这套妆容若是容易,她和哑巧省事不说,还能减少些被撞破的可能。裴真道甚好,哑巧又笑起来,开始打理她眼下的一道疤。

可就在此时,院中突然传来了下人问好的声音,“爷!”

声音传进来,哑巧的手一下顿住了,裴真也是一怔。裴真现下虽已经是唐沁的样子了,可疤痕尚在,若是韩烺撞见,必要起疑!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哑巧说不出话,手下极快地往她眼下伤疤抹上脂粉遮掩,然而那疤痕又长又深,还是新伤,昨日她用了办盏茶的工夫才让人看不出来半分,可如今韩烺的脚步声已至廊下,她哪里还有时间?!

“夫人?”韩烺在门外开了口。

哑巧脸色大变,鼻尖溢出了汗来,同裴真对视了一眼,裴真勉力镇定,道了声“夫君等下”,手下攥成拳头,立时又松开了去,指尖一扬到了眼下。

那长长一刀刀伤已经结了疤,暗红色的疤痕在眼下尤其显眼,她却指甲嵌入那疤痕一端的下方,顺着疤痕用力一扯,那暗红色的血疤完全被扯了起来。疤一扯开,下面的鲜血瞬间溢了出来。

哑巧倒抽一口冷气,裴真却递给了她一个淡定的眼神,抽出巾帕按在了眼下......

“夫君,请进。”

廊下的风有些大,韩烺闻声转了身,撩开帘子进到了房里。房里暖烘烘的,他见夏西站在屏风旁。

“夫人呢?”他问夏西。

这边问了话,他的夫人声音便从床榻方向传了过来,替夏西道:“方才在洗漱,让夫君久等了。”

韩烺说无妨,不再理会夏西,绕过屏风循声走了过去。他的夫人穿着红底白梅的小袄坐在床边,在以巾帕细细擦脸。

方才洗漱了?韩烺猜测。一步步走进,却发现她捏着帕子,总是来来回回在眼下擦拭。

韩烺心里突然一咯噔,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夫人下晌休息得如何?怎么这会洗漱了?”他说着,目光落在她用巾帕遮住的眼下。

“方才刚睡醒,觉得不太精神,便洗了洗脸。”

韩烺缓缓点头,仍是看着她眼下擦拭的绢帕,手指一夹,将自己的帕子抽了出来,“夫人的帕子似是脏了些,倒不如换我这一条。”

他说着将帕子递到了她脸前,目光移到了她眼睛上,那双眼睛好似不像昨晚一般明亮了。

韩烺心里怦怦跳,见她不接帕子,反而道“不用”,心跳地更快了,他不由地想起了昨晚,被他斩发伤脸、自他刀下逃走的女贼。

眼前这女子,果然是他夫人吗?

他未将帕子移开,越发凑到了她脸前,“夫人不必客气。”

他盯住了她,另一只手也攥住了拳。

不知是不是他眼神太过坚决,她松动了一下,“是夫君太客气了。”

她说着,拿下了擦拭的巾帕塞进了袖口,又伸手接过了他递到她脸前的帕子。

那一张素白的脸干净自然,眼下有几分红,却也只是红而已,全没有他想象的长长的一道刀疤,只有细嫩无暇的光泽。

他看见那小巧泛白的唇弯了起来。

“方才洗脸磕了眼下,没什么大碍,夫君不必在意。”

第12章 暗地过招(中)

屏风后的里间轻声说起话来,哑巧听到韩烺的声音似是带着歉意,越发地柔和了,她惊讶,一方面是没办法把韩烺和从前听说的锦衣卫指挥使看做一人,另一方面,她始终不明白,方才还在流血的那道伤疤,竟然莫名消失了?!

在韩烺进门以前,她亲眼看着裴真抽出帕子捂住了那带血的伤口,她还以为血会越流越多,毕竟是新伤完全没有愈合,然而她抽出了帕子递给裴真,裴真接过,她却看到了那眼下狰狞的伤口全不见了,若不是那处还有血痕,她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看她震惊,裴真淡淡笑道:“唐沁便是这么好起来的。”

她恍然,又更加惊讶了,这等生肌的本领,传说中的仙人才有!

难道她得了仙人授业?!是不是和突然变了性情有关系?!

哑巧惊疑不定,却听裴真又开口了,“这事只晓的人并不多。”

她笑得很是平淡,哑巧明白她不欲多说也不欲张扬,今次没了办法,才露了这一手。她满心惊疑,却并没继续问下去。

站在屏风后,哑巧怔怔地回想裴真身上发生的事,而裴真面对韩烺的歉意,一颗心越发安实起来。

她故意以帕子掩住眼下,就是为了引起韩烺的怀疑,待韩烺疑惑重重再突然揭开,真相不似韩烺想得那般,韩烺不仅不会再疑惑,还会歉意满满,毕竟他怎么能疑心他请来养病的夫人呢?

裴真看着韩烺缓声问她下晌感觉如何,说起请了一个善药膳的江南厨子来府上帮她调养,踏实安稳的同时,又有一种异样在心头蔓延。

会否欺负小豆子太过了?

毕竟,今早小豆子还在韩家替她出头。

然而念头一出,小豆子一句话就像晴天霹雳,立时将她这个念头彻底击碎——

“我还请了太医院的卫院判,卫院判对疑难杂症多有研究,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夫人让他好生瞧瞧。”

瞧瞧?

脊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裴真强作镇定。比起方才疤痕一事,半个时辰后要来的卫院判,才更让她站到了悬崖边缘!

小豆子和善地看着她,她的心里像是有一盘小豆子在热油里炸,每一颗小豆子都崩地她心头生疼。

她缓缓道好,一字一顿道:“让夫君费心了。”

韩烺朝她摆手道不必,神情越发温和了。

“外院还有些事,夫人歇着吧,若是吵闹,不必理会。”

......

韩烺一走,哑巧便一阵风似得卷了进来,一双巧手翻飞地极快,“怎么办?!一诊脉就露馅了!”

裴真哪里不知?

唐沁重伤到昏迷不醒,而她却活蹦乱跳,就算是个庸医都能看出古怪,别说院判了!

这会儿可是白天,韩烺又在府里,将一个昏迷的唐沁弄过来有几成的可能不被人瞧见,又不被人怀疑?

恐怕一成都没有!

眼见着哑巧急得鼻尖汗珠冒得更快了,裴真不免沉思起来。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了些许嘈杂,接着便有凌乱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裴真心头突然警铃大作,一时顾不得许多,“外间什么事?先去看看!”

她抬脚前去窗前,细长的双臂推开窗棂,一眼便可看见院门口站了几个威武的侍卫,当头一个,裴真知道是韩烺手下得力的黄谅,那黄谅提着刀一派肃然,似是看着眼下几个管事的丫鬟嬷嬷都在了,开了口。

“爷吩咐了,关紧正院的前门侧门,查人。”

一听说查人,几个嬷嬷丫鬟脸色都白了起来,有个资历老些的问黄谅,“小黄哥,好端端的查什么人啊?”

黄谅不假辞色,反问一句,“好端端的?”

有侍卫解释道:“昨晚进了贼你们不知道?方才可有人发现后门附近地上落了箭羽,这可不是咱们府里的东西!后门守卫的也在附近的树上看到了箭孔,这是向外传信!昨夜没找到贼人,贼人必藏在府里!爷说了,正院也得挨个查!”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众仆妇一听有贼在他们中间,更是瑟瑟发抖,再没个多话的了。

黄谅见状满意地点头,“把所有仆妇都叫过来吧!”

众人纷纷离去,正房里,裴真和哑巧对了个不妙的眼神。

裴真抿了嘴。她觉得自己上一息同情了小豆子,肯定是这种万万不该有的情绪招惹了老天,这下好了,小豆子连连两个耳光打过来,她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了。

她这里要应付已在路上的卫院判,而哑巧也快要原形毕露了!

毕竟夏氏姐妹只有两个,怎么会变成三人?

哑巧攥住了裴真的手,脸上露出决然之色,裴真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要同韩家人“决一死战”了。

她这模样,裴真瞧着突然笑了,眼中有了光亮,“不至于,大不了我再多躺几日便是。”

哑巧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裴真却也来不及解释了,“去蓝姑房里。”

......

黄谅守在正门口,他见那些仆妇跑动的动静大了,这才想起韩烺的吩咐,连忙道:“轻些,爷吩咐了,不许惊扰夫人!”

仆妇们更加战战兢兢了,这时正房的门前突然发出了响动,众人看过去,正见夏西扶着他们不得惊扰的夫人出了门。

黄谅一怔,连忙上前,“可是我等惊扰了夫人?”

新夫人却是摇了摇头,单薄的身形像是要被风吹走一样,若不是夏西扶着,黄谅唯恐她摔在地上。

“屋里闷了,出来转转。我去看看蓝姑,你们忙便是。”夫人缓声说着,说完又低声喊了一旁的人,“走吧,夏西。”

黄谅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跟在韩烺身边许多年,从没有伺候女眷的经历,当下也只是垂着头准备默送新夫人离去。

可新夫人迈开的脚步又顿住了,“哦,你们可是在查人?要不要蓝姑她们也过来?”

她回过头来,神情有些寡淡,黄谅突然一个激灵,“不必了,本也不该惊扰夫人。”

新夫人没说什么,转头离去了。

黄谅目送新夫人离去,见她和夏西自转角转身不见了,才站直了身子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不知怎么,他觉得这位新夫人方才那寡淡的神情,很有些意味。

身边有人问他,“小黄哥,那夫人陪嫁的人都不查了?”

黄谅看着没了人影的转角,风吹得谢却花朵的白梅随风摆动,黄谅抚了额,“也没几人,不查便不查吧,我去跟爷说便是。”

说话间,正院的仆妇都匆忙地往门前跑来,黄谅使人查点人数,准备等会儿挨个询问,正想着,忽见有小丫鬟动静极大地快步跑了过来。他刚要呵斥一句莫闹动静,小丫鬟却抢着嚷道:

“夫人晕倒了!”

第13章 暗地过招(下)

“夫人晕倒了?!”

韩烺一下站起了身来,“怎么突然晕了?方才还好好的!”

亲自跑过来传话的黄谅眼角嘴角全耷拉了下来,嘴里发苦地将方才的事说给了韩烺,“......定是属下惊扰着夫人了。”

“哼!”韩烺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若是夫人有个好歹,你给我等着!”

黄谅脸色更苦了,像个苦瓜,他实在没有伺候女眷的经验,哪里知道前一息瞧着还好好的夫人,下一息就晕倒了呢?他不由想起夫人那寡淡又意味深长的神色,想琢磨些什么,眼见着自家爷已疾步往正院奔去,可不敢耽搁,也跟了上去。

韩烺一路狂奔,一边催问卫院判何时能到,一边不由地回想是不是今日她太过劳累了。上晌跟着他回侯府,下晌他又让人内外查人,没给她安安静静的休息时间,也难怪她病情又反复了去。

他真是一个人惯了,连照顾个小姑娘都照顾不好!

韩烺叹着气奔到正院,要往正房去,黄谅赶忙从后边喊住,“爷,爷,夫人在蓝姑房里!”

在蓝姑门前晕倒,直接便送进了蓝姑房里这是理所应当。韩烺二话没说,直奔蓝姑房里去了。

蓝姑厢房就在正房后面,韩烺一进去便见夏家姐妹都在,蓝姑守在床边,床榻上静悄悄的躺着一个人。

见他来了,蓝姑起身行礼,韩烺连忙示意她免礼,“夫人怎么晕倒了?可有摔着?”

蓝姑摇头说没有,“夫人伤有反复,好在夏西扶住了夫人。夫人身子有伤不好挪动,便没送回正房。”

韩烺说自是应该,上前一步近到床前,床榻上躺着的人紧闭着眼,脸色比醒着的时候苍白了许多,一分精气都没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觉得她脸颊凹陷得比之前厉害。

韩烺眉头越皱越深,回头轻声问跟来的韩均,“卫院判来了没?让他直接过来。”

吩咐完又问蓝姑,“夫人什么时候能醒?”

蓝姑摇头,“不好说。”

韩烺心下一沉,没了话,回头责备地瞥了黄谅一眼,可事已至此,只得斥了黄谅下去,“办你的事去!”

黄谅连回一声“是”都不敢,生怕惊扰了夫人,弯着腰退下了。

床上的人昏迷着,卫院判又还没到,除了蓝姑用帕子替她擦手以外,旁人皆静默而立。

过了一小会,外间有了些压着的搜查房间的声音,夏家姐妹极快地对了个眼神,夏南轻声退了下去,眼角瞥见韩烺全没在意,暗自松了口气。

这一排房屋就在正房后的退步,他们是唐家来的人,住的还是中间两间宽敞的厢房。那黄谅带着侍卫在搜,很快搜到了退步东西两边的厢房。黄谅见她出了门,朝她点头示意,夏南也回了礼,快步往她和夏西的厢房去了。

她到了门口,一眼看见了里间的人,“姐,东西找到没有?”

她说着话,明显感到两边搜寻的侍卫看了过来,身后那黄谅也看了过来,她又道:“我记得就在橱子附近。”说着也进了房去。

侍卫已搜寻到了夏家姐妹厢房门前,见那两姐妹皆在房中翻找东西,不知当不当进去,都看向黄谅征询他的意思。黄谅并没注意夏氏姐妹什么时候出了蓝姑的屋子,可显然是为了找些什么东西,恐怕同夫人有关。

他不敢惹,摆了摆手,“过会吧。”

房里又传出夏南的声音,“咦?明明在的呀?弄哪去了?”

她说完一回身,瞧见门口一排侍卫,“哦”了一声,“都进来吧!我们也是找,你们也是找,都一样!”

她态度爽快,黄谅不应下,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他心道早早查完了事,本就因着夫人的事惹爷不快了,再把差事办得拖拖拉拉,那可真有他好果子吃!

抬手招呼侍卫速去速回,侍卫很快便在里间同夏家姐妹一道翻找了一番,无功而返了。

黄谅道谢,“多谢夏姑娘。”

他分不太清夏家姐妹,姐们二人也都没理他。

正院还剩最后一间房,也就是蓝姑的房间,现下借黄谅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翻,只把目光定定落在门上摇了摇头,便带人离去,查问别的院落了。

夏氏姐妹的房间里,夏南大松了口气,看着一旁还在找东西的她“姐”,轻声道:“巧姑娘,不用找了,人走了!”

哑巧抬起头来,胸中一口浊气呼出,又抿着嘴笑了。

黄谅没去蓝姑院子里打扰韩烺,并不知道那里,此时此刻还有一个夏西。

真一个险字了得!

......

韩均差点没把卫院判背在身上伏过来,一路拉着他走的脚下生风,“我们爷可急坏了,大人快请!”

卫院判心想着韩家新娶的夫人是个病秧子不是人尽皆知么,怎么晕过去便把韩指挥使急坏了呢?他来不及问,便被韩均扯到了蓝姑房里,“爷,院判来了!”

韩烺起身拱手,卫院判刚想回礼便被他一拽,“快看看!上晌还好生生的呢!”

卫院判一个趔趄已经到了床前,被按着坐下,他无奈道:“韩大人莫急,让老夫缓口气。”

大夫诊脉自然得缓口气,韩烺不再催,又转身把茶盅端来塞进卫院判手里,“喝口茶!”

就差没往人家嘴里倒了。

卫院判摇头放下茶盅,笑看韩烺一眼,“韩大人疼惜夫人,老夫晓得了,开始吧。”

蓝姑赶忙将唐沁的手从锦被下移了出来,垫上腕枕,卫院判认真诊脉,房中无人多言。倒是韩烺,不知是不是被卫院判笑看一眼的缘故,很想清一下嗓子,可人家在诊脉,发出噪声又是不便,只好忍了。

这脉诊得久了些,过了似有半盏茶的工夫,卫院判才收了手。

“如何?”韩烺问。

卫院判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经脉复原甚快,前几日夫人刚来京的时候,老夫诊着真觉夫人一只脚已是踏入鬼门关了,没想到这才几日的工夫,竟好了着许多!奇也!”

这话说得韩烺一阵欣喜,转眼又问:“那缘何又晕倒了去?何时能醒?早间可还精神着呢!”

这话落了音,卫院判却拧了眉,一时没回话,微微摇了摇头。

蓝姑攥了下手,一旁静默站着的夏西也抿了嘴,韩烺还以为他新夫人哪里又不对了,赶忙道:“院判如何作想,说便是!”

他着急,卫院判也不吊他胃口,“老夫只是觉得,夫人这等状况,昏迷才是正常,早间醒来且精神,倒是奇怪了。”

话一出,蓝姑和夏西不由地更加紧张,韩烺却还道:“不仅如此,还出了趟门呢!”

第14章 找不到的女贼

韩烺的话让卫院判两条眉毛挑得老高,像萝卜须子一样,一边摇头嘀咕着怎么可能,一边又琢磨道:“莫不是夫人习了什么奇功?”

他兴致高涨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未被人发掘的宝藏一般,叫了蓝姑和夏西一通问,问新夫人近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以前是不是练过什么奇功,都有哪些大夫开过那些奇药等等。

待到那二人连连道否,卫院判不死心,一回头看到了韩烺脸上。

“昨晚韩大人和夫人可有......”

韩烺眼珠快瞪了出来,瞪着卫院判飞快地打断了他,“没有!”

老头当他是什么了?!

真是药引不成?!

“唉!”闻言,卫院判摇头道可惜。他道可惜的语气,让韩烺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只是他是请这小老头来给他夫人瞧病的,可不是让小老头瞧稀罕景的,但见小老头还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果断打断了他:“夫人到底何时能醒?!”

“快了!”

韩烺听着一阵大喜,却见卫院判捋了下胡须,估摸道,“一两月吧!”

韩烺差点呛住,这叫什么快了?!

卫院判同他解释,“以夫人的恢复状况,这才算得正常,当然夫人也许立时能醒,毕竟上晌还能随大人出门。”

将胡子又捋了两遍,卫院判越想越觉得平生未见,准备继续探讨其中的奥妙。韩烺却皱着眉头打断了他,“院判先把药开了再说!”

卫院判说他开不开药效用不大,但是在韩指挥使的目光中还是开了。折腾了半天,待韩烺把卫院判送走,天色已晚了。

房间里没了旁人,除了唐家三位也就只有哑巧,几人把门窗守好,夏南俯身到唐沁躺着的床下,“姑娘快出来吧!”

说话间,床下有人利索地探了出来,等她完全从床下爬出,伸展着四肢长长出了口气。

“倒也累。”她晃了晃脖颈。

夏南不禁轻笑,“何止是累?!床底又逼仄,还得压着气息这么久,若是我定要露馅了,不露馅就已经憋死了!”

她打趣这一句,房中气氛缓和了不少,像是被外间的阳光照射进来一般。裴真拍拍身上的尘土,唤了哑巧过来,上下打量她,“看来都顺利?”

哑巧点头,指了夏氏姐妹一通比划,夏南看不懂,“她在说什么啊?会不会说我坏话?”

哑巧连忙摆手,蓝姑摇头笑叹,夏西指了她一下,“没得吓着巧姑娘。”

哑巧摇着头呵呵笑,裴真替哑巧开口朝夏南道谢,谢她方才帮忙说话,夏南听着裴真说的话,再去看哑巧的手语,竟也能看懂几分,瞎比划瞎猜着同哑巧说道起来。

夏西去门前望风,蓝姑用鸡毛掸子打了打裴真身上的灰尘,“姑娘方才也听见了,太医院那卫院判说我家姑娘一时不易醒呢,除非有奇功。姑娘怎么打算?”

情况虽是这般,可卫院判也没把话说死,裴真尚有空子可钻,怕就怕韩烺再把卫院判请回来。这等情形,能让“唐沁”静养几日最好不过了。

她把自己想法同蓝姑说了,蓝姑没什么异议,“只是委屈姑娘再躲几日了。”

算不得委屈,若是没有唐沁这层便利,也许她现在已经在韩烺的牢里了。

“无事。急事宜缓办,这我晓得。”

蓝姑闻言,看着裴真淡定的脸色,不由颔首。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这份定力的。

......

晚间饭桌上少了要照料的人,韩烺竟有些不太习惯,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又去蓝姑房里看了他的新夫人一回,新夫人没有一点醒的迹象,韩烺犹豫要不要把唐沁挪回正房,蓝姑婉言谢绝了,“姑娘在我这儿,我也好照料些。”

韩烺没在意她说的“姑娘”还是“夫人”,只是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便是他照料的不好了。这也不怪蓝姑,毕竟昨晚把人交到他手里还好好的。

轻声离去,韩烺看了一眼正房没停留,直接往无问轩去了。

黄谅来回事的时候,韩烺正站在书案前,手里捏着一根灰色细羽细细地看。黄谅知道那是下人在后门附近发现的那根可疑羽毛,羽毛头尾都被处理过,一看便知是细小的箭上所有。

韩烺看得入神,没瞧见他进来,黄谅因着惊扰了夫人,又忙活了一下午什么都没查出来的缘故,不敢说一句话,求助地看向一旁的韩均。

韩均见他脸色越来越苦了,同情地开了口,“爷,黄谅来了,兴许带来了好信。”

话音一落,黄谅心头一咯噔,他瞬间后悔了,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让韩均替他说话,韩均那嘴,好的应是能被他说坏了,更不要提他这本来就是坏的了!

黄谅心里暗骂完犊子,韩烺已是抬了头往他脸上看了过来。

“查到了什么?”

黄谅咽了下口水,“回、回爷,今日没有任何可疑的人进出......”

话没说完,就被韩烺一个眼神杀死了后续,“没有?!那你还敢来?!夫人因你受惊,结果你说什么都没有?!”

黄谅叫苦不迭,韩烺一转身到了他身前。黄谅个头不高,韩烺走过来身影遮住了书案上的灯光,只让黄谅在一片漆黑中心下更颤。

他不敢说话,只听着韩烺道:“昨儿你安排守卫,让贼人潜了进来,还是个女子!”

他顿了一下,黄谅心想女子才更不容小觑,又突然想到这女子还在自家爷手下跑了,不由地抬头看了韩烺一眼。

显然韩烺也想到了此处,两眼立时一瞪,一脚踢在了黄谅腿上,“你还敢看爷!你放了人进来,到现在还没查处来龙去脉!这可是爷的府邸!爷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若是让人知道,爷也别混了!”

他发了火,黄谅扑腾跪在了地上,“爷别生气!属下再去查!必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哼!”韩烺一甩袖子,“我不管你是挖地三尺还是上房揭瓦,不许再惊扰夫人!若是再扰了夫人,爷就把你发配充军!十年八年别想见你媳妇孩子!”

黄谅一个激灵,身板直了起来,“爷放心,必不惊扰夫人!”

“哼!”韩烺再没有好奇,“还杵着作甚!滚去!”

韩府守备总管黄谅再不敢耽搁,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一边安排这人手再查,另一边暗暗琢磨自家爷有了夫人果然不一样了。

从前归宁侯爷请了大太太三太太来给爷说亲,爷把两位太太直接扫地出门不说,还跑到归宁侯脸前一通叫嚣,说了许多从前的事,父子俩因着这个再不说话,父子情分越发淡了。

可京里的爷们二十来岁不成亲的实属罕见,虽偶有似瑞平侯那等成名比成亲晚的,可人家是被家业耽搁了去,他们爷又没有什么可耽搁的。

侯爷面上不显,心里也不是不计较的。以至于去岁侯爷不知走了那道路,请了回京探亲的湘王妃说媒。湘王妃资历老气势又大,皇上都要叫一声婶娘的,没谁不给她几分面,谁知就是这位老王妃在他们爷这吃了大亏。

头一天王妃找了好几位姑娘家二话不说去相看他们爷,他们爷忍了一日没发作,满京城还以为被湘王妃制住了,谁知第二天便把人家女婿抓进了诏狱!

这么一闹,谁还敢给他说亲?

爷是在跟侯爷赌气,侯爷心知肚明,可这么大岁数的男人,不成家也不是个事,侯爷也不再乱找人,直接进宫请皇上下旨赐婚。

皇上到底顾念着爷的脸面,没当即应下,却同爷道,让他半年内务必定下亲事,再耽搁,皇上可就闭着眼随便指婚了。

黄谅觉得爷本来也是准备耗下去的,谁知突然间,这唐家的事就找到了他头上,爷一口就应了,这便有了这位新夫人。

虽是突如其来的夫人,可黄谅觉得,爷却不是随意应对而已。

他今日没在夫人脸前留个好印象,再不有点子眼色,以后夫人醒了,更没他好果子吃了!

他想着,连忙把手下几个得力的叫来,认真吩咐:“把蓝姑房前屋后围起来,任何人不许进去打扰夫人养病!”

第15章 锦衣使传唤锦衣卫

人有时候翻来覆去想找的东西,早已不知不觉被自己排除在外。

正因如此,翌日,黄谅两手空空地艰难地往无问轩去时,两条腿像陷进泥里一样,他倒是宁愿陷进泥里,至少不用去复命了。

他走得太磨蹭,半路遇上了从无问轩过来的韩均。

“你往哪去?可是爷找我了?”黄谅吓了一跳。

“嘿!”韩均凑过头来,“你想让爷找啊!看来又有好信了!”

黄谅是要被他一张嘴吓个半死,按着他的脑袋捂住了他的嘴,“你小子,不许你再乱说话!差点让你害死!”

韩均呜呜挣扎,被人捂着嘴含糊争辩道:“还怨我了?狗咬吕洞宾!下次我就跟爷说你带了坏信......”

韩均一张嘴总是让人心恨地想扯烂,连韩烺都吃亏无数,黄谅自然是说不过他,两人扭了半天,各自松开,黄谅才问,“那你干嘛去?”

“周大人要到了,也让我去接人,顺便把事提前跟周大人说了。”韩均说着又嘿嘿笑,“爷是自己没脸跟周大人说他堂堂指挥使府里进了贼,还要让镇抚司出马捉人!”

黄谅挑了眉。

周大人周颐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锦衣卫统领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掌管侦缉审讯,自然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诏狱。

韩烺唤了周颐过府,那就是要让锦衣卫正经出马缉拿贼人了。

黄谅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看样他们爷已经料到他这里两夜一日全是瞎忙了。

......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黄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无问轩去,一早出门传话的哑巧正顶着夏西的样子,脚步匆忙地往府里回。

昨晚未及传话,裴真唯恐未英沉不住气自作主张,到时候果真跑到韩府门口“卖身葬父”,岂不是自投罗网?因此,一早就安排哑巧出门传话去了。

哑巧一路往回走,一路不忘左右探看,黄谅唯恐惊扰新夫人把正院隔了起来,这样虽安全,可外间的消息也不容易传进来。哑巧走得慢,脚下声音也轻,一阵风吹来,吹起她的裙摆,也吹来了近旁说话的人声。

在转角另一边,是个男人。

“......竟是这般?我道指挥使大人大喜第三日着急办什么公务?哈,原来是后院起火了!”

男人说话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哑巧听了却脚步一顿,身子一下绷直了去。

转角另一边,韩均道周大人收敛些,“我们爷脸皮薄!”

“咳!”周颐呛了一下,“说什么?他脸皮薄?韩均你太抬举他了,他要是也有脸皮薄、知道羞耻的一天,我周颐给他提靴!”

韩均说这一天并不远,周颐连连摆手道不可能,二人争论着走到了拐角处,拐角处恰巧有人正在路口,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短打,干净利落地站在路边的冬青旁。

周颐没想到会是个身穿短打的女子,看来是个练家子。他挑了下眉,另一边韩均已是朝那女子开了口,“夏西姑娘回来了?”

夏西出门亲自替新夫人采买药物,韩均自然晓得,当下也不意外,还介绍道:“这位是北镇抚使周大人,爷请来的。”

那夏西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周颐一眼,微微躬身。

她不说话见礼,周颐并不介意,既然是新夫人身边的人,那便是从唐家来的江湖人,京城的规矩,全没必要在这位姑娘身上束缚着,周颐也只颔首,看了那姑娘一眼,目光落到她腰间鼓鼓的佩囊,又移开了去,抬脚走了。

韩均见状,道了声“夏西姑娘快回去吧”,便跟上周颐去了。两人身影不时便消失在了转角出,而始终未发一言的人,目送他们离去后,立时迈开了大步,脚步极快地直奔蓝姑下处......

正院后的退步里,夏南守在小泥炉旁煎药,手里打着扇子,嘴里打着哈欠,一眼瞧见哑巧风一般地来了,起身迎她,“你回来了!”

说着,又觉得少了什么,赶忙补道:“姐!”

哑巧抿嘴笑,左右瞧见没有人,极快地向她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蓝姑房里。

这手势是昨儿晚上夏南专门学会的,当下咧了嘴笑,朝哑巧点头,“夫人在歇息,你轻些。”

这便是屋里没有旁人的意思了,哑巧朝她两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蓝姑坐在门前缝制鞋面,见她进来犹豫了一下,哑巧晓得她认不清,指了指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佩囊给蓝姑看,蓝姑才恍然。

真正的夏西是绝不会佩戴佩囊的,这是哑巧随时易容的用具。

“在里间。”

蓝姑说了,屏风隔开的里间也传出了裴真的声音,“进来说话。”

哑巧闪身绕过屏风,裴真一眼便瞧见了她被风吹起的鬓发,放下手中擦拭一半的长剑,“走这般快,可有什么事?”

哑巧不敢耽搁,翻着手把方才来路上的见闻当先告诉了裴真。

裴真一听便皱了眉,低声自语,“果然让锦衣卫出手了。”

锦衣卫神出鬼没,专门刺探那等无人知晓的辛密,传言总在夜黑风高的夜晚在飞檐走壁,京城里最能吓到夜里不睡觉的小孩子的一句,不是拍花的会把不睡的小孩子全拍走,而是“再不睡,就被房顶上的锦衣卫听见了!”

被锦衣卫听见会如何,没人多说,可孩子们却早已被这名头吓到,将小脑袋捂进被子里,一夜好眠。

如是这般,京城里的人总对锦衣卫有一种深深地恐惧。

裴真没被这样吓过,可她知道,锦衣卫真的能把京城的每一间屋子摸个透。

今早传话未英几个分散成两队人,在三教九流的街坊混上两日,分散开便不容易引人注目,且京城每日来去多少三教九流,他们这般也不易被发现。

而眼下,锦衣卫出手查探,未英他们兴许能避过初一,却未必躲得过十五。

裴真看着脚边的长剑,长剑剑柄无有什么繁复的雕刻,样式古朴,除了一条长长的青色剑穗,再无半点矫饰。

裴真的决定也像这剑一般利落,她重新拿起剑来擦拭,“明日新夫人好起来,府里得进几个人了。”

第16章 杀手楼安插杀手党

因是远嫁,三朝回门便省了。本来唐家还来了两位送亲的堂兄,可唐沁昏迷着,也只韩烺招待了一下这二人便罢了。

两位堂兄在京城另有住处,看了唐沁一回便离了去。裴真藏了这一日,除了替唐沁调理经脉,便是暗暗思虑往后的安排。

到了新婚第四日,韩烺一早来蓝姑房里看过唐沁,闲不住准备往锦衣卫当差去,裴真立时唤来哑巧替自己装扮了一番,醒了过来。

她一醒,韩烺在无问轩便得了信,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她已是移到了正房。

韩烺吓了一跳,“夫人身子弱,刚刚醒来,还走动作甚?”

裴真心道不从蓝姑房里走过来,难道还让你在那处发现另一个夫人不成?

她淡淡笑:“夫君挂心了,躺了一日,浑身泛酸,躺不住了。”

“让人再把卫院判请来给你瞧瞧,兴许是吃了卫院判药的缘故。”韩烺同她道,说完便要着人请卫院判来。

裴真自然不愿意,“哪里须得这般周折,蓝姑把卫院判的药方也同我看了,这方子同从前看过的大夫开的无甚区别。况且我只觉得自己好了许多,浑身气力也足了,不必折腾。”

她不愿意,韩烺想劝一劝,又想着卫院判到底还是多给京里的贵人看病,对待江湖上的病症,正如同他自己说得一样,甚是奇怪,平生未见。

这么一想,韩烺犹豫了一下也就作罢了,见着裴真果然脸色稍显红润,倒也打消了出门当差的念头,道:“夫人饿了吧,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做来?”

可得把小姑娘照顾好了,再不能又让人家躺回去了!

他小心伺候,裴真乐见其成的同时,又觉得这两日被他压着打的气呼啦啦全呼了出来。

小豆子啊小豆子,别怪咱们见招拆招了!

......

这顿早饭仍旧上了些江浙一带的甜点,软糯得让人发腻,裴真夹了一筷子便赶紧作罢了,倒是韩烺吃得顺畅。

裴真昨日让蓝姑找小丫鬟来,打听了一番韩家的事。韩烺八岁丧母,他母亲方氏出自金陵书香门第,是个地道的江南闺秀。既是这般,倒也难怪韩烺偏好这些甜糯吃食了。

裴真不知自己因何吃不惯,只是不想再重复认亲那日的情形,于是夹起来一旁的盐水萝卜丝改了改口,然后用了几口虾仁蛋花汤,瞬时觉得舒爽,想端起碗来畅饮,又恐被视为异类,只得作罢,又去吃起小包子来。

豆角豆腐馅的包子裴真吃着觉得亦合口,吃完一个又想再夹,一抬头,撞见了韩烺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

她赶忙解释,“今日胃口大开了。”

果真是胃口大开了,韩烺心想,胃口好那便是真的要康健起来了,那卫小老头其实也不用探讨什么奥妙,这不是明摆的么?是他这个喜冲得好!

沾沾自喜的韩指挥使伺候夫人用了饭,又觉得直接一走了之,未免有应付差事的嫌疑,可留下又不知道做什么,难道同他的新夫人两人干瞪眼,或者唠唠家常?

好在新夫人似有旁的事,同他道:“夫君,蓝姑带着夏西姐妹一连伺候我数日尤为辛苦,恰逢昨日两位堂兄来时提到一同来的人多有清闲,我想着让夏西挑两个办事利索的,来给她们打打下手,不知可以否?”

夫人开了口没有不行的,韩烺立时点头,“自然可以,夫人若是须得人,府里也有的是,随便使唤便是了,再者唤吕嬷嬷来让她安排也是好的。”

吕嬷嬷统管着韩府后院的大小事,是韩均的干娘,照理说早该领着一众下人来见过新夫人,只是新夫人身子时而好时而坏的,还没来得及见他们。

裴真点头道好,眼见着小豆子有些想走又不好意思说的意思,心里怕他要去锦衣卫吩咐示下,折腾她几个兄弟不好行事,于是便同他闲聊起来。

她对京城不甚了解,问起京城的种种,倒是挑了韩烺的谈兴,两人随意说了一阵,日悬高空的时候,夏西姐妹早已领了人回来——

两个年轻小哥,一个小姑娘。

裴真一眼瞧见下面站着的一身青色的短打的未英,正大着眼睛打量着她,她极快地掠过一笑,又收回目光看了韩烺一眼,韩烺对新来三人似是没太在意。

蓝姑报上了三人化用的名字——魏央、袁木和小哑,顺道还朝韩烺解释了一下,“......小哑这姑娘从小烧坏了嗓子,说不得话了,只是手巧,我们几个习武之人连梳头都给夫人弄不利索,索性她会,便让她一道过来了。”

名正言顺混进来的哑巧比划了个手势,韩烺只是点头,并没有什么问的,只又说了韩府里的下人,唐家的人也可随意使唤,不要见外之类的话。

“那是自然。”裴真应着,见韩烺不欲多说的样子,心下甚喜直接给蓝姑递了个眼神过去。

眼见事闭,韩烺端起茶盅饮了口茶,只是茶盅盖掀开的当口,突然眼角扫到一个不寻常的目光——下边站着的那个叫魏央的小子,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落到了他的夫人身上。扫过他时,那目光凌厉戒备,落在夫人脸上又含混轻柔。

韩烺一怔,这小子恐怕有些来历。

“你叫魏央是吧?”

蓝姑本要开口让三人下去了,韩烺突然点了未英的名,她一愣,抬眼见裴真递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目光,抿了嘴。未英却是闻言看了过去,但见那坐在他采姐旁的老男人嘴角露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心中一凛,顿时明了了。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拱手,“回大人,在下魏央。”

他自称“在下”,韩烺嘴角立时勾了上去,正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量未足仍是少年人模样,眼神却不同寻常,不由地转过头来问裴真,“魏央莫不也是夫人家中亲戚?”

不是亲戚又哪里敢称呼“在下”?连夏氏姐妹这等投靠的,都不敢这般自称。

他特特问了话,裴真也打起了精神,她不动声色地看了未英一眼,将早已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这孩子从小便跟着我,虽无姐弟没分,却也胜似姐弟。江湖中人没有约束惯了,他又年纪小,夫君别见怪。”

听着完裴真毫无迟疑地轻声解释,韩烺眼角便瞧见那魏央越发站得昂首挺胸,含笑点了点头,深看了未英一眼,“原来是这般。”

他没继续追究,裴真也没再给他追究的机会,示意蓝姑带着他们下去了。

韩烺静默地撩了茶叶饮茶,心下如何作想裴真自然不晓得,只是她坐在一旁,悄悄地出了口气,目光从韩烺身上掠过,嘴角噙了一抹安心的笑。

韩烺的锦衣卫们,恐怕没有人能想到反过来查他们指挥使的府邸吧?

这一次,她得多谢小豆子了!

第17章 他的路数

一夜好梦。

裴真照例醒得很早,几乎与鸡鸣同时。韩烺本着全心全意照看小姑娘的原则,今晚并没有似新婚那天想得一样,尽快地搬出去,而是又留在了小榻上。

他昨晚留下来的时候,裴真很想说“你走吧”,她自己一个睡得自在,只是他不走,还道:“夫人晚间有什么不舒服的,千万叫我!”

他既然要给她上夜,她也只好应下了,毕竟她又不是唐沁,若是早早地把韩烺推走,以后她离开了,那二人夫妻关系陷入不妙的境地,岂非是她的过错?

她只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搅合人家夫妻关系的。

穿衣时的窸窣声,又叫醒了韩烺,裴真听见他似在揉眼睛,看样子还困,不由道:“夫君再睡会儿,天还早。”

外间刮着风,还似要下雨了,乌云沉沉压在半空,也压在人的眼皮子上,这样的天气在屋里呼呼大睡简直再合宜不过,所以裴真这么一说,韩烺竟道了声谢,“多谢夫人。”

或许上夜果真耗费了他的心神,言罢倒头一通呼哈。

裴真惊着了,下巴掉了一下,透过纱帐隐约他呼哈的身影,深觉奇妙。

韩烺睡了回笼觉,她倒也不起身相扰,坐在床上暗暗思索肩上担着的事。

现下未英、木原和哑巧正式安插进了韩府,除掉她以外,还有三人未进府,另外三人其中一人经夏西的手,安排在了唐沁两位堂兄的地界,还有两人结伴在外围打探消息。

内外分明有层次,这个人手的安插是裴真深思熟虑的结果,这样一来,人手没了问题,接下来,就是继续查探手中任务一事了。

冷名楼的离楼任务,早已今非昔比,往前的楼主想着兄弟们好聚好散,不会过于为难,反倒不少兄弟觉得对不住楼里或心有留念,最后帮楼里完成一件任务。然而现任楼主继任以后,这个初衷便没了,反倒有了几分“杀人灭口”的意味。

这些年不少弟兄想一闯离楼任务,然而真正成功者一手便能数过来,连楼里被众兄弟奉若“神明”的顶尖高手冷成,也差点丢掉一命,他们说冷成回到楼里的时候,浑身上下几十处伤。

如今她带着未英接了这离楼任务,任务本身不难,难就难在韩烺身上,只要不被韩烺抓获,她得了手就能全身而退。

裴真来回部署着这一切,想到深处,韩烺突然翻了个身。

心口一紧,半晌才回过神来,裴真瞥了一眼帐外,韩烺仍旧呼哈睡着。

希望不要再和小豆子兵戎相见!即便是兵戎相见,也万万不要被小豆子发现,她就是他一直照顾有加的新夫人!

不然,她觉得小豆子要气炸,气炸的后果,她有些不敢想象。

帐外的人又翻身翻了回去,裴真暗暗摇头,再过两日,等他放松放松警惕,她须得再出手了,而现下,她要好起来,快快好起来。

......

半刻钟后,外间有了人声走动,韩烺也迷迷蒙蒙地睡醒了,裴真早已穿好衣裳,韩烺唤了人打水洗漱,问了她过会吃些什么早点,她点了几样咸口食物,引得韩烺称奇,“夫人江南来的,爱吃咸口,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反倒喜好甜糯,倒也有趣。”

这两日相处下来,韩烺话多了不少,也并没有在韩家或者对外人的古怪腔调,裴真竟觉得他其实平易近人。

他说着有趣,又道:“今儿起的早,早饭还有些时候,我去演武厅走两趟刀,夫人先歇一歇吧。”

然而裴真一听他要去练刀,眼睛亮了一下,“未曾领教夫君刀剑,可能一观?”

韩烺一怔,随即想到唐沁从前一手剑术最是唐东风的骄傲,唐先生身有残疾,又膝下无子,便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是以唐沁之剑术在武林后辈之中,算得翘楚。只可惜如今,她一身经脉

碎掉,武功尽失......

“那是自然,夫人随我来吧。”

他说好,裴真笑眯了眼睛。

韩烺常随身带着一柄刀,这两日裴真见了几回,有时是锦衣卫的绣春刀,也有时是那日她同他交手时的大刀。那大刀背厚尖利,四尺来长,刀柄扎了朱红色的飘带,像是韩烺的顺手武器,时常带着,昨日便放在了正房里。

这会儿去演武厅,他自然带着了。

裴真很乐意近前瞧瞧他的身法,万一自己再同他有再次拔刀的一天,知己知彼总是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往演武厅去,韩府的演武厅离正房算不得远,是个宽敞的院落,进了门便是木台围栏,上有亭檐遮雨,宽敞明亮,一眼看去,便升起一腔豪气。

一旁檐下摆了一整排兵器,刀剑弓枪应有尽有,竟然还有两个大锤。裴真不由得皱了皱眉,看了韩烺一眼。

这般俊朗中带了几分秀气的男人,竟然还会用大铁锤?像不像百年前的梁山好汉?

裴真脑中蹦出了韩烺身披虎皮、手持大锤、占山为王的场景,不禁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夫人笑甚?”

裴真立时回了神,“没什么,只是见着夫君这演武厅,倒是十八般武器俱全。”

韩烺倒没在意什么,反而笑道夫人真是说笑,“我这府里的武场算得什么?贵府在余杭的武场常年有百余子弟前去习武,那才是十八般武器俱全吧!”

这确实不错了,唐东风的父亲是上一代的武林盟主,一统曾经武林乱象,他老人家去世之后,无人可以继任,唐东风声望虽高,却因身有残疾武功算不得顶尖,江湖上推举他他自认不配,再三之下,出任了代盟主,一任便有十年了。

唐东风自觉惭愧,越发为武林尽心尽力。每年都出资举办习武学堂,地点自然设在余杭唐家。韩烺道唐家十八般武艺俱全,确实如此。

裴真闻言笑着点头,唐家的风光她自然晓得,可各种细节却不清楚了,万一韩烺在此起了谈兴,要追问些什么,她岂不是要露了馅去?

她不再多言,回头吩咐随来的夏南搬个椅子过来。

天阴着,二月末的京城,春风反复无常,风吹过木栏旁的一丛迎春,夹着浓厚的凉气在裴真手背上环绕。

她搓了搓手,觉得被风一吹,精神了不少,抬眼看着习武台上,韩烺一抬手,接过韩均抛过来的大刀。大刀在这透凉的春风中,气势渐起,随着韩烺的舞动,有了那晚与裴真对击的气势。

韩烺的功底很正,一招一式不失稳重,和他出身公爵世家不无关系。

虽说开国这些年月,不少功勋人家没落或从了文,可韩家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家,韩瑞在战场上功绩赫赫,韩烺自然不会是个弱鸡。

这样底子扎实的韩烺,裴真看着又觉得其出招并不完全似那些领兵作战的将领,反倒路数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正如眼下,裴真见他一个转身跃起,按着正常路数手中大刀应当顺势陡转挥下。可他却猛然将刀向上一送,整个人腾空跃起,转身一瞬之间,双手当空重握刀柄,因是刀和人都向上的缘故,身势更高,他这番再握大刀,向前劈下,在一旁的裴真,清清楚楚听到了破空的声音。

只一个刀剑脱手的空挡,气势已增十层!

这是蜀中剑法才有的路数。

韩烺一个京城的世家公子,竟还懂这些?

第18章 她的奇招

韩府演武厅里,有身影矫健飒爽,手中大刀如同游龙,持刀之人似御龙在云中翻腾。

裴真但见他转身一个蜀中招式,换手又变成了西北刀法,一个回眸江南剑意竟也冲了出来。裴真胸中不由得翻腾了几下。

韩烺的刀法算不得什么顶尖的刀客,可若论出招之陡转,委实出人意料。很显然,他在正统的世家招数中,融入了许多其他地域门派的招式,不说集百家之所长,却也是不拘一格。

剑法如人,刀法亦同。

天上的云层下压,不多时便飘起了细密的小雨,夏南拿来披风给裴真披上,裴真未曾察觉,只是看着韩烺的招式陷入了思索。

她对于韩烺有太多的不了解,原本看他不过是以其名声看待,待到近到其身边,才发现全不是外间传的那样,现在一日两日相处下来,又发现他身上还有许多讲不通的事。

不晓得便不好预测他的行为、预判他的行事,裴真坐在檐下一下下轻蹭鼻尖,暗暗想着得好好了解一番小豆子了。

她正想着,不知何时小豆子突然在一派行云流水中停了下来,不知想些什么,好似入了迷,抱着臂皱了眉头。

裴真奇怪地看着他,突然见他转头喊住了一旁的韩均。韩均近前,他立时将手中大刀扔给了韩均,然后自己两步行至一旁,一下抽出一旁立着的一把黑剑。

黑剑出鞘的时候,她隔着雨幕,看到了韩烺的神色,蓦地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韩均越过雨幕进到演武厅中,似是想张口问一句什么,韩烺开口,“潜龙跃渊!”

韩均会意,檐下被韩烺暂时忘却的裴真却挺直了身子。裴真目光定定落在二人身上,只见韩均前招已备,刀锋向下,陡然一抬头,手下气力万千地上挑手中大刀,而手持黑剑的韩烺并不出招,韩均手下大刀眼看已近起胸前,他仍立定不动。

裴真眼睛飞快地眯了一下,另一边韩均似乎意识到以自己手下刀势,韩烺再不抵挡便极有可能毙命于刀下,脸上慌张之色骤起,“爷!”

就在此时,韩烺手中黑剑不知何时已然扬起,一瞬间以迅雷之势击下,借刀剑相冲之力顺势飞身向上,一侧身落到了一旁。

“哎呦!”韩均大叫一声,“爷吓死我了!”

韩均喘着粗气,回看了一眼手中的刀,又扭头同韩烺道:“爷方才那是什么奇招?!吓煞我了!”

他嚷嚷着,一旁的韩烺动作缓慢地抱住了剑,绷着嘴不说话,仍是皱着眉,仍是在思索。

韩均还在嚷嚷,裴真静默地坐在一旁看着韩烺——方才韩烺同韩均过的招,不巧正是那夜她同韩烺过得招。

现下韩烺和韩均演练此招数,是想从招数中看出来什么来么?

她看着韩烺,韩烺眼睛不知看向何方。裴真嘴角突然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韩烺若是想从她的招数中看出她出自何门何派,恐怕不可能,因为对抗潜龙跃渊的这一招,早在百年以前,便失传了!

她来了些兴致,压了压嘴角的笑。

“夫君这是什么奇招,不知来自何门何派?”

她甫一出声,韩烺便立时回了神。

“倒忘了夫人也在......”韩烺道了一句,一顿,“夫人也未曾见过此招?”

裴真摇了摇头,“未见过,想来是哪个偏僻门派的招数吧。夫君哪里学来的?”

她说完,眸中含笑地扫了韩烺一眼,又赶忙收了回来。韩烺全未察觉,仍旧抱着黑剑,“不瞒夫人,正是新婚那晚,闯进家中的女贼使出的招数。”

“女贼?”裴真没想到他对自己女子身份这般确切,意外了一下。

“嗯,”韩烺缓缓点头,脸上思索之意不减,“是个女贼,使一柄长刀,带着面纱,身量倒与夫人仿佛,我未能拦下她,只伤到了她眼下皮肉。”

韩烺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夫人......那天我......夫人别在意......”

他放了剑,脸上恢复了平时的和善,歉意又浮了上来,向裴真走来。裴真方才直被他说得迷糊了一时,不知道他这又是道什么歉。

她觉得自己这几日,光听韩烺道歉,就已经好几回了!韩烺就这么在意他的新夫人?

他走到檐下,见她愣着,似个呆鸡,眼神迷茫好似漫了水雾的湖面,“看来夫人是忘了。”他弯了弯嘴角,“夫人大人大量,是我小家子气了。”

“哈?”裴真很想问这么一句,可她到底按住了。

应付地笑了一声,揭过话题,“夫君谬赞了。倒是夫君说得那个女贼,还没有下落吗?她是所谓何来?”

风有些大,她的问话被风一吹,轻轻地落在了韩烺耳中。韩烺缓声道:“风太大了,咱们进屋说吧。”

裴真满眼渴望被阻隔,胃口也被空空吊着,不敢功亏一篑,只好耐着性子搭上了韩烺伸来搀扶的手,“好。夫君若是方便,说与我,不定能帮夫君破案。”

她露出了恳切的笑,韩烺听了,看着裴真的眼神更加和善了,柔声谢她:“自然不客气。”

韩烺搀扶着裴真缓步走在前,随行在后的夏南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游来荡去,见前方二人的衣摆渐渐接近,最终叠到了一处,一时替裴真兴奋,又舍韩烺同情。

不怪韩指挥两眼一抹黑,只怪“韩夫人”有心算无心!

纵使韩指挥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想不到他身边这位“夫人”,正经就是他挖地三尺找寻的女贼啊!

夏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才收回了目光。

“夏南姑娘,为何摇头又叹气?”

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夏南自觉魂儿都冒了出来,她连忙回头看去,“韩、韩侍卫......吓我一跳!”

两人这一出声,走在前边看似其乐融融的韩烺裴真二人转回了头。

韩均给夏南拱手算是道歉,却对之前的问题咬住不放,“夏南姑娘为何看着爷和夫人的后背摇头叹气?姑娘有什么心思莫要藏掖。”

这问话更明确了,夏南被这一问,惊得张了嘴却说不出来一句话,喉头完全哽住了去,“我、我......”

韩烺挑了眉。

第19章 仇人比盐多

雨像妇人手中织着的布匹,越下越密,演武厅的廊下被细密的春雨包围着,相比雨幕中的安静,廊下有些风云涌动。

夏南从小练武,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便要说什么,然而眼下明明有事却不让她说,她能在韩烺和韩均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吗?

显然不能。

裴真见她朝自己露出求助似的目光,既不慌也不忙,“是啊,夏南你在想些什么?”

她问了话,又把问题抛了回去,韩烺和韩均没有对她起疑,可夏南却浑身一僵,“我......”

她不知道怎么说,裴真本也没准备再让她继续哽着,只是做足戏份而已,突然“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问韩烺,“夫君,是不是太医诊断不好?夫君瞒了我?”

话锋陡转,韩烺吓了一跳,“哪有?夫人可不要胡思乱想,卫院判说夫人恢复得极快呢!”

得了这个答案,裴真犹疑了一下,又问夏南,“那你叹气什么?”

她说着,眼睛飞快地眯了一下。夏南这下会意了,立时道:“我是觉得,若是夫人没生病该多好!”

“原来是为这个......”裴真笑了,“小姑娘家家,总是想得太多。”

夏南一解释,裴真一打趣,檐下涌动的紧张气氛瞬间散了,风一吹,只有清凉的雨丝飘了进来。

韩烺呵呵笑了一声,想说什么,见他夫人转身继续往前走,头微低着,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过来。

没有哪个人想病倒,尤其是这般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病。

他立时瞪了韩均一眼,后者方才似乎还想问夏南些什么,被这一瞪,梗了脖子。韩烺又朝夏南极快地摇了摇头,这边身子已扭了过来,一步跟上新夫人,“夫人进屋吧,我正好同夫人说说那女贼的身法。”

他毫不犹豫地岔开了话题,前方一直敛着脑袋的裴真,嘴角极快地勾了一下,声音却似有些寡淡,“夫君说吧。”

跟在后面的夏南已经由惊吓转到了震惊,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这么笨,可她们这位夫人却比刚近韩府的时候,收放自如多了!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敢有任何表现,听着韩烺同裴真细细说起那晚同女贼遭遇的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

“......府上查了许多遍,那贼后来借机逃了,或者本来那羽毛便不是她落的。只是现如今,我还不晓得她进无问轩翻找些什么,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得手,府里寻不到,只好让锦衣卫出马了。”

韩烺似有些恼怒,裴真方才只听他不停可惜一时不查,刀下放走了女贼,也晓得他心里恨不能亲手缚了自己。

可惜那不可能。

她心里乐呵呵,嘴上安慰他,“这贼人逃不掉的,锦衣卫那边可有下落了?”

韩烺摇了摇头,“周颐没来报我,看来还没有。京城人多且杂,若此贼独身一人来,倒不好找。”

裴真听他道没有任何进展,心下甚悦,又道:“此人这般神出鬼没,背后定有人相助,夫君倒不如想想有何仇家之类,也好逐一排查。”

她本想把韩烺的视线转走,谁知话一说完,韩烺和韩均都笑了,韩均还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夫人这法子,咱们就是排查到明年也查不完,爷得罪过的人,比夫人吃的盐都多!”

话一说完,刚端茶喝了一口的韩烺,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你这什么比喻,哪有这么多?!”

裴真心想她吃过的盐还真不多,这边韩均已是解释道:“夫人江南来的,吃得盐少!”

“那也太多了!爷人缘好着呢!没见这么多吃喜酒的?!你得再说少点!”

韩烺放了茶碗认真同韩均理论,韩均毫不示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能再少了!爷自己得罪多少人,心里没数吗?!”

韩烺仍是不依,两人争讨起来。

菜市场为了颗白菜讨价还价,也就这样了吧?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为了一点半星的人缘和自家侍卫争执不休。

裴真同夏南对了个奇异的眼神,见这二人实在跑题太厉害,只好清了下嗓子。

“咳!”

两人终于停了一下,看过来,裴真连忙居中调节,“原来夫君这么多仇家,果真锦衣卫这差事不容易的很!”

韩烺总算从跑题的争论中回过了神,狠狠瞥了韩均一眼,也怪他又把自己带跑偏了,而后轻笑一声,似若随意道:“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这回韩均没多再说,闻风响应地郑重点头。

见着韩烺又端起了茶盅,掀起盅盖,掩住了半张脸,裴真想到了来之前,楼主厉莫从的话,“那韩烺为人如何,我不多言,你随便去京城街巷打听打听也就明了了。”

她果真打听了,同厉莫从胸有成竹的语气一样,糟得不能更糟,从忤逆不孝,到滥杀无辜,再到欺男霸女,应有尽有,是个实打实的“恶人”。

也是呢,得罪的人比唐沁吃得盐都多,哪还有几个人肯为他说句公道话?

恶名太铺天盖地,想说公道话的人不敢出声,他们不想被压死或者归为一类。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仍旧用那青花茶盅的盖子掩了半张脸,就像是带了一张青花面具一样。

他也不想这么多恶名的吧?

她没察觉的心下一软。小豆子其实不是个坏豆子。

不由地放缓了声音,她没有再问和女贼有关的事,“夫君方才刀练得极好,我瞧着融了好些门派的招数,都用的相宜。”

小豆子眼睛一亮,拿茶盅盖子的手向下移了一捺,露出了弯上弧度的嘴角,“夫人也觉得?”

“是啊,”裴真眼角也弯了上去,“就像那一劈,用的是中原常见的转身借势之法,可似蜀中招式般脱剑再接,我未曾见过,没想到力量剧增,出人意料。”

“正是!”韩烺听得眼睛一亮,他这招式可是演练千百遍才摸索出来的!

他的夫人不亏是唐东风之女,一下便瞧出了这招的厉害!

韩烺笑了起来,放下了茶盅,“我也是某日同人对练时,突然想出的,若是再续足力道与臂腕,其中威力更是惊人,我同夫人细说......”

刀剑纯粹,房中温暖。

两人就着刀剑,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外间的雨时而急时而缓,将房前屋后统统围住,围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

雨停的时候,已是申正,正房的后院里,少年蹲在不起眼的角落石阶上,一手点在地上,一手捏了一根草棒叼在嘴里,像一只山鹰一般紧紧盯着正房的菱花窗。

不止一两刻钟了。

夏南看了他三回,终于还是走了过来,“你在这干嘛?”

未英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回应她,脑袋又转了回去,突然发问,“那韩烺为何赖在正房一整日?”

“赖”这个字泄露了未英的想法,或许他本没准备过于遮掩,就如同他紧盯正房的眼神一样。

夏南撇了撇嘴,将今早裴真和韩烺的谈话,三言两语说给了未英,“......夫人和大人相谈甚欢,回来的时候,大人看夫人的目光都同昨日不一样了。你说为何?”

话音一落,便得了未英侧过来瞧了一眼。他仍是不回话,仍是又问。

这一次,语气中多了许多玩味,“若是我同那老男人说我见过女贼,他可还赖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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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她手比棉软

绣春刀长两尺有余,刀柄刀剑反向而弯,灵巧有力。刀柄由珍珠鱼皮包裹,鱼皮珠粒紧密无缝,光泽动人;刀身文铁缎纹制成,如同游龙腾云;刀刃细利,想来削铁如泥。

正房,裴真握在手中,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还从未这般近距离地观察过大名鼎鼎的绣春刀。

这一看,便入了神。

一旁献上宝刀的韩烺眉眼弯弯。

他的夫人果真不是那等闺阁小女子。

上晌她同他细数古往今来名刀名剑如数家珍,论起招式剑谱似刻心间!

韩烺自问在外闯荡许多年月,见过高手无数,也是广见洽闻,只没想到眼前年仅双九的小姑娘家,竟有如此见识。

他一面暗暗称赞,一面竟想起自己这许多年,好似从未如今日这般,与人相谈甚欢了。

从早间一直到现下,两人午间甚至没休歇半刻。

念及此,韩烺忽的又想起,她还是个病人,大病未愈的病人。

垂眸看她,那脸色依旧未见红润,只是轻颤的长睫,似羽毛般闪动,之下一双眼眸清澈而专注,似融入了手中的刀里一般。

韩烺不禁多看了几眼,心头起了怜惜的涟漪。

到底还伤着,他总得顾念些不是么?

可她委实过于专注痴迷,似是看到妙处,竟还轻叹了一声,目露称赞,好似看到了什么只应天上有的奇景一般。

韩烺不由笑了,这还让他如何打断她?

打断的措辞在舌尖转了一下,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出了声来,“大人可在?”

韩烺倒没什么,闻声不过一怔,思索是谁在门外。只是房内审刀入神的人,正一手细抚刀刃之上。这声直喇喇传进了耳朵,神思一晃,手下也是一晃,绣春刀在她指尖寒光忽闪。

论刀的尖利,此番定是要见血的!

正此时,目光一直落在此处的韩烺一把按住了刀身,他眼疾手快,另一只手径直握住了裴真那覆在刀刃上的手,不假思索地将她扯到了一旁。

手被人握住,裴真并未在意,只是未英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着实吓了她一跳。

未英怎么突然来了?为何找的还是“大人”?

裴真去看韩烺,同她呼吸近在咫尺的人也正看过来,两人呼吸交错,都怔了一怔。

裴真不自在地眨了下眼。落在韩烺眼里,只让他觉得那细羽般的睫毛煽动地他手心也像是被细细蹭到,有种轻微却直传头脑的酥麻感。

手心里的一只手比新棉还要柔软。

上次在侯府老太君的那句“生一碗豆子”,突然响在韩烺耳边。不知为何他耳根顿时一热,不敢再握着这手,急忙松开,那柔软的手落出他手心之时,酥麻感顿时一缓。

只是对面的人全不知晓他的状况,浅而润的唇微微一动,“夫君。”

这一声,立时让那酥麻感卷土重来,这次不仅是手心,甚至连着的整条胳膊,都软了两分。

这可不能怪韩烺,虽他担着个欺男霸女的名头从不辩解,可他从未同女子有过肌肤之亲。

若说上次在侯府还算逢场作戏,今次他将她握在手心,可就是自发之为了!

耳根的热向上蔓延,韩烺耳边像是被火苗燎到,他心头突突快跳了几下,瞧着她的侧脸神思一荡。

而然那被人握住了手的人却浑然未觉韩烺的变化,半点旖旎情思也无不说,反而心里对韩烺升起十二万个戒备——毕竟未英突然出现,到底是为何,她半分不知情!

“大人可在?”外间又传来了未英的问话。

这一回,终于将两个各自思索的人,叫回到了眼下。

“夫君,好像是魏央。”裴真谨慎道。

韩烺恍然应了一声,收回了目光,神思归位,将绣春刀收入刀鞘,他不禁嘱咐道:“刀剑无眼,夫人须得小心。”

韩烺起身往前厅去,裴真掀起眼帘看向他的后背,暗暗品了品这十个字。

他是何意呢?

未英进来的时候,见两人均已上首落了座。

自昨日进了府,他便没能同他的阿采姐好生说上几句话,一旁那正襟危坐的老男人也不晓得是何心思,明明不过是替人家冲喜,倒是黏住了新娘子,他不得不怀疑,老男人独守空房二十几年,恐怕是要按捺不住了!

他耐着性子行礼问安,对于裴真投来的疑问目光,他递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你来找我?”韩烺上下打量他。

未英说是,“大人,魏央方才听夏南说起府中进了女贼之事,忽的想起之前见过一女子,倒是和夏南描述相近。”

此话一出,坐在上首的两人皆是一愣。

裴真皱眉看着未英,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了此事。而韩烺却挑着眉“哦”了一声,眼中明显有了兴致,“你且说来。”

“回大人,大人大婚前一日,魏央往归宁侯府附近行走,瞧见一人身材瘦削,背长剑于身后,那剑有半丈长,剑柄被黑布所覆,看不清样式,只看那人步调似功底不凡,魏央多瞧了两眼,细看之下,倒觉那人步调体态像个女子,只是她带着面纱,亦是瞧不清面容。”

身材瘦削,长刀在背,又是女子,还在归宁侯府附近出没,确实有理由让人联系到女贼身上,只是看不清面容,无法验证。

这魏央说得颇为详细,前后查了好几日的韩家侍卫和锦衣卫,都没得来这等消息。韩烺闻言暗暗记下,眉眼一动,突然看住了那魏央。

“你去归宁侯府作甚?”

话一出,厅中气氛一紧。

未英想过他会问见到女贼何时、具体何地,却没想过他一开口,便问自己去侯府作甚,他是怀疑自己的话么?

而坐在一旁的裴真,暗暗攥了攥手。未央自作主张、不请自来,而韩烺哪里是随便两句话就能糊住的人?

她眉头皱了起来,但看韩烺目光落在未英脸上,一动不动,只怕他起了疑心,有心出口帮衬未英一把,只是未英并未惊慌失措,赶在她开口前答了话来。

“当时想着往后大人、夫人会否搬到侯府去住,便先行去探了下路。”他微微笑,抬起头来直视韩烺,“毕竟大人是归宁侯世子爷。”

这声“世子爷”说得裴真心下一突,那小豆子可甚是不喜人提这称谓的。然而她去看韩烺,韩烺却面无任何不快,淡淡道了句“原来如此”。

他言罢,转过头来给裴真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夫人不必思虑侯府,咱们自在咱们的府邸,同侯府不相干。”

说着,又补了一句,“这府邸虽小,却只有我同夫人二人,自然比旁处自在安心。况除了夫人,我也不愿同旁人同居一屋檐之下。”

韩烺说完,看向他夫人的目光变得又轻又柔,裴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不敢表现出来,硬着头皮温声应了。

座上二人的情态,让站在下面的未英,眼睛瞬间一眯。

第21章 让他不爽

夏南站在门外候着,听了未英同韩烺来回的这几句,吓得浑身僵硬。

方才她一路追着未英让他别去节外生枝,可未英拿定了主意,笑着安慰她道:“没事,同你不相干。”

言罢,他便步步生风,直奔正房去了。夏南哪里真的能做到不相干,胆战心惊地跟来,却被未英抬手挡在了门外。

此刻她站立不安地听着里间的对话,只想找个人问一问,这未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旁人避之不及的韩指挥,他竟然敢去主动挑衅?!

然而让她心颤的还在后面。

房里,未英只见韩烺同裴真解释的神色,只觉得他似被人兜头浇油一般腻歪,心里对这老男人的恶心不喜更上一层。

“大人,魏央见到的此人,会否就是您要搜寻的女贼?”他将话题扯了回来。

果然韩烺也不是真的对女贼不感兴趣,正色沉吟了一下,“那你可看清她去往归宁侯府哪个方向了?”

归宁侯府当年败落之后,韩家人也没有遣返离京,因着侯府附近的宅子早被韩家买下,只是迁居到了一旁的梅花胡同。后来韩瑞承了爵位,他这一房迁入了侯府,另外两房都还在侯府旁住着。

韩烺这般问未英,未英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却摇了摇头,“并未在意。”

看着韩烺陷入了思索,未英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他去过归宁侯府不错,可根本没有什么负剑女子在侯府附近出现。他不明说,就是要让韩烺自己去猜,是韩烺厌烦的侯爷老爹,还是那些暗藏心思的韩家族人。

而他,只是想让韩烺莫要再死皮赖脸赖在正房罢了!

只是韩烺虽陷入了沉思,却不说不动,更没似他想得那般起身离去。未英不禁皱了皱眉,眼角瞥见裴真似也有些心急的样子,直觉裴真必定也受不住这老男人了,此时此刻,他不上前谁上前?

“大人,这女贼也许还在京里,大人该尽快吩咐人搜查,莫要让她跑了!”

韩烺闻言从思索中抽身出来,点了点头,温和地看着未英,“那便劳烦你,去同黄谅说一声,他晓得如何做。”

说完,端起茶盅饮起了茶。

未英怔在当场,他想把这该死的老男人支走,咱们反被他支使了?!

少年人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未英顾不上裴真让他顺势离去的眼神,直接道:“这不合适吧?我才入府,黄总管怕是不信我的话,反而怀疑于我,还是大人亲自吩咐的好。”

韩烺端茶的手一顿,忽的笑了,转头看向裴真,“夫人,这孩子倒把自己当外人。”

裴真眼皮直跳,按下心里对未英的担心,道:“他才刚进府,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夫君大人不记小人过才好。”

她说得没错,只是这话落尽韩烺耳朵里,他嘴里不由冒了了酸水。

魏央此人,进府那次他便记在了心上。一个不过十四的毛头小子,到了他面前没有半分敬畏不说,目光大胆地在他夫人身上落定,他问过去,那毛头小子却不卑不亢!偏偏夫人同这魏央关系不浅,处处回护。

他派人打听过新进三人同唐家的关系,这个叫魏央的,据说是唐沁打小捡回来的,两人几乎一道长大,情分不同寻常。

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若说上次他对着魏央只是不喜,那么这一次,舌尖的酸意让他心下不爽起来。

韩烺心里如何作想,面上不露半分,他同裴真温和地笑了笑,轻轻点头,“夫人也见外了不是?咱们如今是一家人。”

他把“一家人”三个字咬的格外清楚,回头去看未英,脸上仍旧挂着那温和的笑,只是眼神再同看身旁的夫人全不一样,眼角斜斜地勾了上去。

“你这点子年纪,比我那堂侄儿大不了多少,我是自不与你计较的。”言语里充满了长辈的慈爱。

话音落到未英耳朵里,脊背上的汗毛立时炸了起来——将他同小辈并在一处,什么意思?!

房里暗起刀光剑影,裴真又不迟钝,怎会毫无察觉。她心道不妙,得赶紧打发走一个,不然怕是要血溅五步了!

可打发谁呢?

目光从两人身上飞快扫过,两人全转过来看向她,好像知道她的意图一般。裴真不敢犹豫,目光又在二人身上游走了一回,最后落定了韩烺。

她沉一口气刚要开口,韩烺却突然以手撑住了头,眉头轻皱,“夫人,我怎有些头疼?”

裴真一愣,“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突然便如此了。”声音里顿时有了娇弱,“夫人扶我回内室躺一躺吧。”

住人家的府邸,吃人家的饭,人家现在出了症状,裴真还能说什么?赶忙朝未英一摆手,“你去吧!”

未英眼中似有火苗,只看着韩烺捂着头认真装相的样子恨不能破口大骂“老男人无耻”,他不甘地想说些什么,却被裴真一个眼神阻止了回去,“去把韩均叫来给大人瞧瞧,再把大人交代的事办了,快去!”

未英没了办法,只看着那装模作样的老男人靠住了裴真的手臂,两只大猪蹄子落在了裴真绣了桃花的衣袖上,气得炸毛,却又不得不离了去。

他一走,韩烺立时松了口气,现下由着裴真扶着他往小榻上去,鼻尖闻到身旁的人身上似有若无的香软气息,方才手心里传来的酥麻感,又浮现在脑中。

只是这一次,他想到毛头小子同她过于亲密的关系,有些不得劲。

“夫人别忙活,坐下休息,你身子还没好。”瞧着她要去倒水,他拉住了她的手腕,他不想喝水,只是想知道他的夫人对那魏央到底如何看待。

他拉着她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已经摸过了手的缘故,这会儿他拉着小姑娘手腕,竟没觉得有任何不自在。

“夫人几岁认识得魏央?”

“八岁。”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裴真不犹豫。

然韩烺却眼皮一跳。八岁,那果真是从小长起来的!

“哦。”他装作毫不诧异,又问,“魏央师从何人?这般年纪应该在师父身边才是啊!”

“自是有师父的,只是他师父去的早,他在唐家的时候多些。”

这话更是证实了从小长到大一说。韩烺接着又问了几句魏央之事,听着他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无不是帮着那魏央说话的,他面上半分不表,心里不爽更甚。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别说夫人是难得遇见的说得上话的人,便是不是,他八抬大轿娶回家的人,也容不得这小子横插一杠!

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第22章 她的新生

“老男人,又老又丑又烦人!”

未英碾碎了落到他脚边上的一片柳叶,恨声道。

夏南跟在他身后暗想,韩大人也算得面如冠玉、器宇轩昂了,虽然年纪是大了些,可年岁更添他的风姿,不知未英嘴里的丑从何来。

夏南只敢想想,可不敢说,想着未英能编了个瞎话,从韩烺手下脱身,也是厉害了,于是问道:“韩大人没疑心你?要是识破你说的谎话怎么办?”

“怎么可能?”未英一脸不屑,“我只是给他指一条路而已,又不同他说路尽头是什么。”

夏南觉得有理,跟在他身后点头,“你可真厉害,两句话就把他们搜寻的路引偏了。”

然而未英却冷哼一声,“引偏他是必然的,只是那老男人脸皮比猪皮厚,死皮赖脸的不出来!还支使了我去干活!真是阴险狡诈!”

且他还装病扮娇,自己闭上眼都能瞧出他是故意的!

未英越想越气,他的阿采姐成日在这个老男人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受多大的罪!

他不敢再耽搁,让夏西替他去寻韩均,自己跑去黄谅那,将话说了,却又道:“女贼之事事关重要,黄总管务必亲自同大人确认才好。”

他这么一说,黄谅可不敢自作主张,立时往正房去了,未英随他到了正房,眼见着另一边赶来的韩均也进了屋去,心道就算韩烺不出来,多两个人在,他也不好太无赖!

只是两人刚进去,韩烺便跟着一同出来了,不知何事,离了正院。

韩烺这边一走,未央止不住心底地高兴,立时往正房去了,通报了一声撩了帘子进门,只见着裴真正站在门前等他。

“阿采姐!”未英兴高采烈,“那老男人走了,你终于能松口气了!”

未英上前两步,凑在裴真身前,方才周身凌厉的气势倏忽散了干净,想似儿时一般扯一扯她的衣袖,手伸出,却听她叹了口气,“未英,叫我裴真。”

未英一愣,手下一顿,“阿采姐,原来名字好好的,为何要改?未英不明白。”

他是不明白,自从前些日子他的阿采姐受了伤以后,人便像变了个样子,说以前好些事不记得,也不想记得了,以后要从新来过。

可名字又同这有什么相干?

他们是一起进的冷名楼,一起被老楼主赐的名字,她要改名字,未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未英,”裴真轻声喊了他,“从新来过,如同新生,换个名字,就是换个身份。”

她说道此处顿了一下。这个说法是她之前同未英说的,显然未英虽然听进去了,却并没有理解。

这会看着未英脸色的困惑之色,裴真又道:“未英,我之前同你过说从前的记忆都散了,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其实,从前未采的记忆我都忘了,反而头脑中注入了新的记忆。你说,我还是从前那个人吗?”

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未英嘴唇颤了一下,表情极为复杂,“可是,你还是你,还是以前的模样,连右耳后的痣都没改变,怎么就是旁人了?”

他说得委屈极了,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似要哭了一般,“阿采......阿真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裴真静默着,闻言心下一软。未英今岁十四岁,同未采一样是个孤儿,两人各自的师父又都相继去世,相依为命十数年,感情不可谓不深。

她之前没把后边的话说给他听,一来是她没思虑清楚如何说,二来也怕未英接受不了。现在看来,他果然是不能接受的。

既然如此,她便也不再多说。

未英她不会撵走,就像不会从冷名楼凭空消失一样,她该担下未采的责任,毕竟,她占了未采的肉身......

似有若无的陈皮味儿散在屋中,是方才给韩烺驱散头昏的药水留下的。陈皮的香气醒神,又令人觉得安心。

裴真抬眼看着未英没了平日里的飞扬,心下又软了几分,温声道:“未英,若是你乐意,便是一辈子跟着我,我也没有旁的说辞。”

这句话透着的温柔,未英几乎从来没自未采嘴里听说过,话传进他耳朵,他瞬间仰起头,少年人稚气未脱的脸庞似被点亮一般,“真的?!”

裴真忍不住也露了笑意,点头道是,“只是不论以后如何,咱们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韩烺他不是好糊弄的,你今日自作主张,若是被他瞧出来,岂不是落入险境?”

提道韩烺,未英瞬间没了好气,“那老男人委实烦人,阿真姐没少受他磋磨吧?!”

“怎么可能?”裴真讶然,“你怎会这样想?韩烺待我是他夫人唐沁,又不是女贼,如何磋磨我?”

“可是......”

裴真摇头,“他私下待人不错的,尚算温和有礼。”

“温和有礼?”未英不可置信,从未英眼里看韩烺,只觉得那就是个色溜溜的老男人,这四个字的评价,如论如何都落不到他身上。

“他温和有礼?阿真姐没觉得他哪哪都不对劲吗?”

裴真笑着摇头,“没觉得。况且唐沁本就是他的夫人,两人之间相处免得不得越来越亲密,这没什么的,反倒助我一臂之力。”

未英还欲再说,裴真却提起了这一次的离楼任务,“当下要做的,是尽快得手脱身。”

她说着,示意未英将门帘全部撩起来,春风吹进凉意,也彻底打开了房里的视野。她同未英单独说话的事瞒不了人,可说了什么,却也不能让任何人偷听。

“唐姑娘的经脉,已经通了七七八八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她醒来便为此事增添了变数,最好在她醒来之前,咱们得手离开。所以,我这两日才多同韩烺亲近,即便不能从他嘴里打探出什么,也要让他对我放松警惕,才好行事。”

未英闻言心里舒坦不少,他的阿真姐同韩烺亲近,果然只是为了任务而已,至于评价他“温和有礼”,也就是说说罢了。

他点头说好,“无问轩还要再探吗?我问过了,说正院西厢曾作他的书房,可是东西都搬走去了无问轩,我去西厢窗前看过,里面除了摆设,只还随便摆了几本书。”

裴真自然晓得,“大婚那日,我去无问轩探了一回,没瞧出什么。不过韩烺心思深沉,说不定因为贼人探过了无问轩而把东西特意移过去,我准备得了他的信任再查一回,不过,咱们还是得想一想,到底有没有这个东西,也许咱们找的‘证据’,不过藏在韩烺心中罢了。”

未英闻言一顿,脸色一垮,“若是这样,岂不难了?阿真姐,你说这任务,咱们若是不完成,楼里,会不会知道?”

第23章 离楼任务

“若是这样,岂不难了?阿真姐,你说这任务咱们不完成,楼里,会不会知道?”未英突然一问。

裴真挑眉。

未英接着道:“那些人出钱让冷名楼出任务,要让咱们弄清楚韩烺到底查出来多少事情,咱们回去无论怎样说,他们也不知道真假啊!韩烺又不会告诉他们!”

他说着兴奋了起来,“韩烺从那河道巡查回来也有两月有余了,若是果真查到了什么,怎么可能按兵不动?!他那么嚣张跋扈,不会装作不知的!除非他根本就是无功而返!阿真姐,你说是不是?!咱们这便撤离,回去就说什么都没有,大功告成!”

未英显然有些兴奋了,裴真低头沉思。

当时她去找厉莫从接离楼任务,厉莫从坐在高高的紫檀雕花的圈椅上,看了她好半晌,忽然便笑了,喊她阿采,“你可是我的师妹,嫡亲的师妹。”

可是她知道,未采不过是同他沾了一个师兄妹的名分罢了。未采进师门晚,根本没能得老楼主的教养多久。可未采却是个痴心人。

她那时被未英拖回来躺在床上休养,便多次听人提及未采从前对厉莫从如何言听计从,追随左右,反倒是厉莫从对她时冷时热,若即若离。

厉莫从惊讶她的离去,她却不意外厉莫从的态度,“楼主要给我和未英什么离楼任务?”

厉莫从这才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许多遍,好像从来没仔细瞧过一样,“果然是大姑娘了。”

裴真听他只从旁打晃,不提离楼之事,正要开口提醒,厉莫从脸上却露出了精明的思索神色,“既然是你们两个一处,看在往日情分,也不为难你们,锦衣卫指挥使府上,你们去转一转吧。”

他说得轻巧,裴真却暗暗觉得不妙,他当时又道:“那指挥使韩烺前些日子去了鲁西微山湖,前一任指挥使在那处遭遇水匪翻了船,无一人生还。你们今次去京城,便是去查一查,那韩烺都查到了什么,在此之后是否还查到什么旁的有关上一任指挥使遇害一事。”

他说着不难,“却也容不得弄虚作假。一旦被我发现尔等弄虚作假,必派人天涯追杀!”

潜逃出楼的人,厉莫从无不将其追杀殆尽。

裴真当时并未多言,只是听他说了几句韩烺为人。

冷名楼到了如今,早不是当年匡扶正义之师,偏偏厉莫从总愿意为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常见的不外乎将任务对象说得不堪。

楼众在厉莫从手下良久,又依靠冷名楼而活,即便厉莫从的做法引发他们的不适,也不会反抗,可裴真不一样,她一眼便看穿了厉莫从的用意。

就像这场任务,明摆着是韩烺发现上一任锦衣使被杀古怪丛生,这才顺势去寻线索,而有人怕韩烺果真查到了什么,又不确定,害怕莽撞出手暴露了自己,这才买通冷名楼出此任务。

指尖轻轻剐蹭鼻尖,她朝兴奋不已的未英轻轻摇头。

“并非是你想的那般,韩烺到底有没有查出来什么,单凭他的言行不能鲁莽猜测。”

未英不服,哼了一声,“我看他不过行事狠辣些罢了!”

裴真皱了皱眉,看着未英不知其中难处,有句话不想说,却也不得不说,“他心思深沉得很。”

未英皱了眉头,疑惑地看了过来,裴真不想多说什么,摆了摆手,“出钱一方咱们不晓得是谁,今日早间我探过韩烺话头,只是他仇敌太多,完全没有头绪。”

“可是姐,谁出钱同咱们有何干系?难道姐还要替韩烺思虑不成?”

裴真没想到他这般说,一怔,不由解释道:“我没替他思虑,只不过......”

未英打断了她的解释,“姐姐莫要被他迷惑了,姐姐也说了,他到底是心思深沉!”

这句话又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裴真一时语噎,半晌才道:“这是自然。”

她说自然,舌尖却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她也察觉到了,立时换了话头,“我是说,出钱的一方定然对韩烺有所了解,也是察觉到了韩烺得知了什么,不方便出手才寻得我们,若是空手返回,或者随意编造,那边的人岂能看不出来?未英,你别忘了这离楼任务有几人真的功成身退?楼主他或许正希望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名正言顺的什么借口,裴真没明说,未英却听懂了。方才的兴奋逐渐退去,他默了一默,“那咱们现下该如何?”

裴真说“等”,未英立时不愿了去,“姐还要等待多时?那老男人诡计多端,你每日与他同吃同住,我想想就头皮发麻!”未英越说越不同意,脸上闪过杀机。

“那出钱的人还要查探什么?不如直接让咱们杀了那老男人容易!”

“未英!”裴真冷声喝住了他,“离楼是为了不再杀人为生,不要再起这般念头!”

未英抿了嘴,似是觉得自己委实过了,低声喊了一声“阿真姐”,想上前扯她衣袖,又想起这是在韩府,两人说话虽无人听见,却有人瞧得见的。他不敢上前,搓了搓手指作罢了。

裴真见他晓得自己错了,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听他轻声问了句话,“若是今朝接的本就是杀他的任务呢?阿真姐你是不是下不了手了?”

这话让裴真张口结舌了一瞬,而后才道:“我不会接这等任务,他也不会给我杀他的机会。”

未英眨眨眼,没说这个回答他赞同与否,只是又抿回了嘴去。

院内有下人多瞧了几眼过来,裴真晓得这是京城,那男女大防甚重,她同未英单独叙话,这若不是在韩府,早已要闹翻了天了。

想起方才韩烺走前,让她好生歇息等他回来的话,她道:“未英,你先回去,听候安排,不许再自作主张,可记住了?”

“记住了。”

“去吧。”

裴真看着未英离去的身影,陈皮的气味重新回到了她鼻尖。她略一定神,便有小丫鬟过来禀报,“夫人,爷自无问轩打发人送了一碗莲子百合炖燕窝过来,说是让您安一安神,汤盅已到了,夫人可用?”

送燕窝安神?

裴真愣了一下,想起韩烺曾说请了药膳厨人的话。

这小豆子对他的新夫人,委实不错了。

第24章 不要走漏风声

无问轩里,锦衣卫来传话的校尉刘蒙站在韩烺的书案旁。刘蒙是韩烺在锦衣卫的近身侍卫,此番来前来,同韩烺告知一件宫里传下来的差事。

韩烺对于明日一早要动身进宫不怎么乐意,方才若是不刘蒙来传话,他怎么会将他的新夫人独自留在正房。韩均刚刚同他打了个招呼,说夫人果然同魏央单独叙话了,想想魏央在正院,他就浑身不得劲。

只不过魏央说的女贼在归宁侯府附近出没一事,他却不能置之不理。他吩咐刘蒙,“去同周颐说,我婚前两日,有人瞧见疑似女贼的人在归宁侯府附近,让他查着些,一有消息赶紧来报。”

刘蒙应了,问他,“大人什么时候回卫所办公?”

“急什么?难道周颐不能理事?”

这是没准备短时回去的口气,刘蒙颇为诧异,“周大人自然能理事,只是......大人不是说过了大婚三日便回卫所么?”

话说的后头,被韩烺看过来的目光逼小了声音,刘蒙憨笑着缩了缩脑袋。

韩烺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大人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旁的大臣大婚休歇几日,本指挥比他们劳苦功高,自然只多不少!”

他说完见刘蒙一副憨样杵在那处,嫌弃地撵他,“回卫所去!别打扰本指挥休假!”

刘蒙连忙欠了身行礼离去,刚一转身,又被韩烺一声叫了回来,“去同周颐说,南边的事也查了一阵子了,估摸着快有信了,有消息务必来禀告我,不要走漏了风声!”

他说得含糊,刘蒙却听得明白,这南边的事,正是前一任指挥使意外亡故之事。为了那件事,他们韩指挥曾亲自绕到出事的微山湖密查,另行派人沿线索细细查探。

这件事,不能打草惊蛇。

......

距京千里之外的镇江府城外,返青的栗山山腰间有一片错落有致的院落,开阔的房前屋后有着北方宅院的大气疏朗,移步易景的亭台楼阁彰显着江南水乡的精致雅道。

合南北风韵为一体的独特院落,院名却不过普通——富锦园。

倒也不怪这样别致的院子有个通俗的名字,盖是因为这院子的主人,乃是镇江一富苏全苏大老爷。

苏全本也不过是这栗山脚下的卖货郎,因着机缘巧合被人带着南货北卖发了家,只是他为人一毛不拔,与相邻相处极为不好,在城里也呆不下去,这才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住到了富锦园来。

平日里富锦园大门紧闭,只有送菜的人才能进到园子内。近来送菜的人上门送菜殷勤了不少,众人都觉奇怪,这日抓了个机会,问他这是为何,“几个菜都要讲半天价的人家,你还上赶着?!”

那送菜摆手说不是,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才缓缓道:“铁公鸡拔毛了!”

铁树开花、铁公鸡拔毛这样的事,最是稀罕,尤其苏大老爷这般人尽皆知的抠子。这话把半条街的人都引了过来。村民们跑的快,一个喊一个地传着话都往送菜的站着的桥头挤,一旁站着的两个没随着人群的壮年男子,差点被挤下了桥头。

“这一村子的人发什么颠?生意不做了,都听起说书来了?”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笑道。

差点被挤下去的那个穿了一身湖色长袍,同另一个人一样,都是过路的书生打扮,他倒是没笑,伸手拍了一下身旁的人,“过去听听。”

另一个人被他一拍,回过神来,同湖衫男人对了个眼神,挤在村民中走了过去。

送菜的正讲到酣处。

“......给他家送了这么多年菜,我都想着算了不干了,谁想两个月前,我上门去,开门的换了个人。那人年纪轻轻的一双眼睛利得很,问我作甚的。外地口音,我吓一跳,我就道送菜的,他上下看我半晌,让我把菜放下,我心想这是连钱都不给了?谁知他一抬手,扔过了一大块银裸子!”

“哟!”众人讶然,“之后呢?”

送菜的一笑,“之后,我每隔两日送一回菜,次次都是那么大的银裸子!”

“呀!”众人艳羡不已。

有个出家人打扮的女子摇头说不信,“那苏家连保太平的香油钱都不捐,不可能这么大方!”

她旁边一个素衣打扮的信众也道:“就是!去岁师父上门劝说,不给钱就算了,连口茶水都不给喝!”

这两个人这般说,也有人说起苏全的抠名,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的。送菜的无法解释,总不能把银裸子都拿给他们看吧?村里人吵吵嚷嚷,分说不清。突然人群里冒出了句外乡话,“是真是假,大家跟着这位大哥跑一趟看看不就知道了!”

开口的是青布长衫的男人,他这么一说,给众人都提了个醒,立时便有人应和,“读书人就是脑子好使嘞!明天送菜,大家一块去呀!”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众人就在村外溪边的柳树下约了,一起往富锦园去。

清晨的山上格外宁静,众人行至富锦园后门处,却听见院里有杂乱的走步声。众人相互对了个奇怪的眼神,两个外乡男人也挑了眉毛,青衫男子问,“这家雇的仆从还挺多?难不成今儿要出门?”

送菜的摇头道不是,“没听说要走啊!而且他们家哪有这么多下人?那苏大老爷可是一向舍不得钱!”

有人便道:“都能给你这么多赏钱,肯定也能多买几个下人,要不然哪来这么多走动的?!”

这话有理,外乡人不说话,送菜的摇头,“不可能,而且苏家寻常不出门的,连过年都没出门会亲戚!”

猜测许多也是无用,湖衫男子直接道:“还是先敲了门送菜吧!”

这是正经事,送菜的上前敲了几下门去。平日里他稍待几息,里边便有脚步声传来,眼睛尖利的男人便收菜给钱,可今日,他敲响了门,里间那些走动声却忽然没了,静得诡异。

众人也都愕然,送菜的又抬手敲了几下门,“给府上送菜的!”

话音落了几息,里间才有了走动,只是尤其轻,和平日里不一样。送菜的不免奇怪,离得近的两个外地男子看出了他的变化,两人默契地往人群外退了半步,藏在了人堆里。

第25章 来晚一步

“谁?”苏家门里,传出一个送菜的人不熟悉的声音。

送菜的赶紧报上名来,“素日给府上送菜的呀!”

送菜的声音一听便是不骗人,里间开了条细缝往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瞧见外边站了好多人,一怔,“送菜的哪来这许多人?!”

这人声音冷肃谨慎,送菜的又从没听过,包括他在内的众人都有些怕了,“咱们都是山下村子的,就是来见识见识的!”

送菜的把众人随来的情况说了一遍,“......咱们定不骗人!只是这位爷,你果真是苏家人,我怎么没听出是哪位?”

里间的好似顿了一下,湖衫男子从门缝里瞧见那人转过了身去同身后的人说了什么,过了几息,门慢慢拉开。

众人这才看清了门内的状况。只见门口站着的人一身捕快打扮,只是衣料光鲜,镇上捕快与之全不可比。他腰间别着一把大刀,身后还站着四五个同样打扮的人。

“哎呀,官差!”小民们最怕惹上官差,见着苏家门里站了这许多官差,俱吓得往后退,湖衫男子和青衫男子自然也夹在中间。

开门的人见吓着人了,不禁嘿嘿笑,“又不是捉你们,怕什么?正好,都进来,咱们有事要问。”

众人哪赶紧去,一个个后悔今日多事,被卷进了官司里边,只是门里的官差可不是说说而已,手扶了一下腰间的大刀,就把众人都“请”了进去。

只是进了门没落定,不知谁忽然大叫了一声。

“啊!死人!死人!”

这一嗓门喊出来,众人立时都瞧见了院里的土地被翻得稀烂,挖出的坑里,横七竖八好几个人,人都腐了,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见着这等场面,村里的小民转了身就要往后跑,可后面的人一回头,小门早被人关上了。院子里挖出了尸体,门又被关了严实,这些个官差五大三粗,手里还有刀,几乎是不约而同,村人跪下便是一阵哭天抢地地求饶。

青衫男子和湖衫男子自然也跟着叩头乱喊,只是这两个却不是真的害怕,小心觑着带刀的官差,又极快地对了个见机行事的眼神。

众人这般模样,院子里的官差竟笑了,方才开门那人啧了两声,“哭什么喊什么?咱们问完了话才动手呢!”

话音一落,院内猛然一静,只一息,哭喊的声音更胜方才,屋檐上的瓦片都抖了三抖。

“孔宣,吓唬他们作甚?”哭喊声中,有个沉稳的声音传了出来。

“嘿,”开门的男子一脸惬意,“刚斩杀了贼人,还不能松快松快啊?”他正是那人口中的孔宣,孔宣摇晃着脖颈说完,见众村民仍是喧闹着,嫌弃地说了两声“行了”,“咱们可是六扇门的人,只杀江湖匪寇,不杀百姓!”

他说完,众人声音当即小了不少,只是“六扇门”是何衙门,好些村人并不知道,加上此人说他们刚刚杀了贼,众人仍旧害怕,抖个不停。孔宣见了,不耐转身离去,朝刚才劝他的男子道:“蓝哥,你来说。”

此人姓许单名一个蓝字,以他为首的苏家院中六人,确实是六扇门的捕快,正如那孔宣所说,他们此来刚刚诛杀了贼人,叫了这些百姓进来,真真是为了问话。

他年纪在这些捕快中略长,声音沉稳,安抚了众人几句,满地的抖动显然轻了不少,他见众人眼睛往地里挖出的尸体上瞟,温声解释道:“这些尸体应是苏家人,死了恐有好些日子了,是为贼人所杀。”

地里挖上来的尸体有男有女,还有小儿。许蓝指了众人上前辨认一下,送菜的和两个胆大的瞧了几眼,颤着腿哆嗦道:“好像都是......”

许蓝点了点头,见着村人想问又不敢问,目光在他们和尸体之间徘徊,觉得应说清楚些,“苏家人是被一伙匪贼杀的。这伙匪贼武功高强无恶不作,咱们追杀许久,没想到这群人进来苏家藏匿起来。正如送菜兄弟所说,两月以前苏家人便被这些贼人杀害了,后来接菜的都是贼人。”

他这般挑明,送菜的没站稳,腿一软跌在了地上,再一摸额头,冷汗淋漓——原来他跟被灭口,只有一门之隔!

许蓝解释完,孔宣正好去而复返,带着人从院里过来。他身后跟着三个捕快,四人手里都拖着什么,众人定睛一眼,又是一惊,四个满身是血的人。

那孔宣很是淡定,将手里的血人扔下,朝送菜的招手,“别歪地上了,过来瞧瞧,哪个是接你菜的。”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这四个人可不就是许蓝口中杀了苏家人的贼人?!

众人都向杀人的贼看去,湖衫男子和青衫男子互看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不妙之色。

果听那孔宣道:“四个贼人杀了苏家人,过了两个月财主日子,连刀使不利索了,还想劈咱们,被咱们几下就解决了!”

四个贼的尸体被扔到地上,有胆大的村民探头看了几眼,两个外乡人也随着一道看,只是越看脸色越沉。

那六扇门的小首领许蓝又说了几句安慰众人,并道:“贼人已死,你们下山不许胡言乱语,此事自有官府定夺。”

村里人满口答应,踉跄着离了去了。出了苏家后门,你一眼我一语便说了起来。湖衫男子和青衫男子落在了人群后面。

“你说那四个,果真是咱们找的水匪?”青衫男子似是不愿相信。

湖衫男子长叹了一声,“八九不离十了,若能早来一步......”

“怎么这么巧?咱们寻了月余才寻过来,只就慢了这一步!难怪指挥使大人怀疑,现在连杀了前任指挥使大人的水匪都死了!是不是六扇门杀人灭口?!我去问问!”

湖衫男子瞥了青衫男子一眼,“别乱来!指挥使大人再三吩咐要暗中行事!咱们现下得了消息,须得赶紧送回京城。”

这自然是。青衫男子皱着眉嘟囔了几句这下不好办了,只听着前面有个老汉朝一旁站着的年轻人道:“......怎么不说话了?吓傻了?!心里想什么可得赶紧说,不然窝心里可是要得病的!你也算是个大夫,这个还不懂啊?!”

那小伙被他这么一说,回了神,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吓着了,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年前我跟着师父来给苏家太太诊过脉,那会儿她可就快临盆了。我方才瞧了那地里挖出来的人,苏太太肚子瘪瘪的,也没得小孩子尸体呀?我想不通嘞!”

他话音一落,湖衫男子和青衫男子脚步皆是一顿。

第26章 拧巴的小豆子

京城的韩府,裴真第一次吃到燕窝。

燕窝味道清淡,入口润滑,同百合莲子炖到一处,滋润相宜。

裴真觉得应该将这绝佳的补品送去蓝姑处,真正需要的人可不是她,只是送来汤盅的人就站在一旁候着她吃,她有意撵了人下去,那人却道:“爷说要看着您吃下,问问您可还合口。夫人若是觉得甜了或淡了,务必要同奴婢言明,以后奴婢和奴婢的师父便专门伺候您吃药膳了。”

裴真说没什么不合口,想到自己并不能代表唐沁的口味,又添了一句,“先这样,以后再说吧。”

伺候药膳的人下去,裴真终于得以自己静静地呆上一阵。

韩烺从无问轩回来的时候,已近暮色四合。他走到房门前,屋里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招手唤来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他问:“夫人不在房里?”

小丫鬟赶忙摇头,“夫人没出门,就在房里。”

韩烺回头看了一眼屋子,这个时间日头消失不见,暗淡的天光让院子里都看不清什么,她在房里为何不挑灯?

难道因为他同那臭小子的事,生了气?

韩烺摆手让小丫鬟去了,自己轻手轻脚地撩开了帘子,安静的房间里,她听到了绵长的呼吸。

睡了?

进了内室,韩烺一眼便瞧见了一手托着脑袋,坐在窗下睡得正沉的人。

他举步靠近,似乎是声响让她托着脑袋的手颤了一下,可人没醒,像是累坏了,眉头轻蹙。

“到底才刚刚好些。”韩烺暗道,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那眉眼并不舒展,似还有心事一般。

韩烺不晓得她有怎样的心思,不禁猜测会否和那臭小子魏央有关。

来无问轩回话的人,说夫人单独见了魏央,门窗俱开着,说了什么没人听见。

打开门窗说话,就是不想让人听见的意思。韩烺想起她对魏央话里话外的维护,胸口闷闷。

细细看着她的眉眼,见那眉目清淡却显灵性,鼻梁挺立有着不同于江南人的英气,唇色仍旧浅浅的,那是身子还没好利索的缘故。

想她来京是为了救命,他娶她是为了报恩,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两日相处下来,他竟然觉得她是为数不多的让他相处舒坦的人。

他自知恶名在外,也无闲心同人深交,能坐下说几句话的人屈指可数,他娶得这位从天而降的夫人竟是其中一个,还是唯一的女子。

他觉得冲喜一事,并不似他原先想的一般了!

窗外的暮光斜斜透进来,给她的青丝打上一层光晕。韩烺静静看了几息,神情越发柔和,“这么睡会受凉。”

他说完,似被提醒了什么。

心下一琢磨,他一俯身近到了她脸前,一手探出揽住了她的肩,手下微微用力,刚想将她抱起,不想怀里的人忽的一惊,一双眼睛犹如黑夜里的明星,看了过来。

这双眼,看得韩烺一怔,一瞬间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抓住,那双眸子已然换了平日温和的神色,“夫君?”

“是我,”韩烺浅笑应下,“在这容易着凉,床上歇着吧。”

这话并没什么,裴真刚想点头,不料腿弯处突然被人搂住,下一息,她整个人悬空,窝进了韩烺的怀里。

那怀抱结实,臂弯有力,裴真却禁不住战战兢兢,浑身绷直。

她的反应,韩烺自然感受得清晰。

本来她醒了,他没有任何必要抱她起身,只是想起这两日的融洽,想起他二人有名有分,又想起了那讨人厌的魏央,还有那心头一时的躁动,他到底还是将她抱了起来。

她这样紧张,韩烺心里那团闷气像是着了火,烧得他呼吸不畅。

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他得弄个明白。

他问:“夫人怎么坐在窗下睡着了?可是体力不支?”

裴真不敢应下,唯恐他立时要找大夫,“没有,吃了燕窝,腹中暖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声音柔软,同他抱在怀里的身子一样,不仅软而且暖。韩烺听着她在他耳畔的呼吸,感受着怀里的娇躯,忽然一种未曾感受过的异样感觉在体内上下翻滚,好像怀里人口中喷出的热气从他耳根进入了他的体内,又不顾一切地向上蔓延,他竟觉得自己耳朵说不出的热,与此同时,手心的温热也节节攀升。

这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有心想弄明白,手心却热到烫了起来,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见她眼中不乏戒备,韩烺心头像被火星灼到一般,痒中带着细微的灼痛。

韩烺觉得自己的从身体到神魂都有些不受控,这样的感觉让他惊诧,他想寻根问底,眼前却越发迷雾重重了。

只是这感觉委实让他心惊,他不敢再抱着她悠悠前行,脚下加了速,两步迈到了床前,俯身将裴真放了下来。

动作明显加快,好似裴真果真烫了他一样,引得裴真皱了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不由分说把她抱起来的是他,慌忙着急将她扔下的也是他。

小豆子怎么了?

裴真探问地看过去,却是把向来不愿把内心暴露人前的韩烺,看得发了慌,“夫人先歇息,我去喝杯茶来。”

慌忙去了,灌了两杯半温的茶水,他才平复下从掌心到全身的躁动不适的感觉。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抹身影,呼出一口浊气。

不能急,不能急。

......

晚间仍旧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小榻。裴真只问了几句他可还头疼的话以表关心,韩烺思绪有些乱,便道是还有些,一晚上都在出神。

好几次裴真都发现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探问地看过去,他又收回了目光,沉思着不说话。她也不敢问,直到躺在床上放下帷幔,还感觉他的目光好似透过帷幔穿了进来。

小豆子到底是怎么了呢?裴真猜不出来。

翌日一早,韩烺早早地起了身。裴真见他眼下泛青,想起自己半夜醒来的一次,他好像还没睡着,翻身了数次。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榻上在烙饼。

吃早饭的时候,韩烺同她道今日要出门一趟,“有个差事要进宫一趟,今儿不能同夫人论剑了。夫人安心在家休歇,有什么不适便让黄谅寻我。”

裴真不意外,昨儿下晌已经有锦衣卫来人传话了,若是不然,他怎能顶着“头疼”离开正房呢?

裴真不知道他头疼是真是假,总归真真假假,她都得顺着他来。今日韩烺不在,她正好可以安排一番跟随她的冷名楼众人和唐家人,切不要再出了昨日未英自作主张的事。

她应下得顺溜,韩烺见她没有半点不快,反而好似乐见其成,不由地又添了一句,“我下晌便回来。”

这次,她听了只点了点头,没有了他说要走时的松快,像在思索什么。

韩烺暗想,她难道不愿同他一处?

这么一想,心像被人扭了个麻花,就没半点舒坦的地方。他突然想到了那个狂妄的小子魏央,心下更不得劲。

临行前,他换了一身大红色飞鱼服,腰间配了绣春刀,通身气派地站在裴真面前。

裴真乍一瞧见,眼睛一亮。韩烺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光亮,心中的扭曲一缓,笑眯了眼睛问,“今日进宫,得穿正经些,夫人看着可还好?”

“甚好!”裴真还没见过这么鲜亮的锦衣卫指挥使,这大红色的飞鱼服将韩烺整个人衬得似红宝石一般。她上下打量了半天,“夫君着红,真真耀眼。”

这句夸赞堪比汤山行宫的温泉,立时把韩烺这颗拧巴的心泡软了去,他高兴起来,凑近裴真身侧,嗅到了属于她的清香,心头一跳,“夫人等我回来!”

第27章 她的画像

新婚的锦衣卫指挥使神采奕奕地扬鞭打马,惹得满京城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又要抓人为乐,不经意引起了一阵竞相猜测不说,只说韩烺昨日得了宫里的消息,说是太后要廷杖云恭大长公主的长孙,以正视听,这便唤了他亲自入宫。

云恭大长公主的长孙秦游显心思扭曲,为了秦家封侯,害得太后亲侄儿深陷冰窟差点丢命,后来又屡次陷害瑞平侯,终于被瑞平侯识破,绳之以法。

云恭大长公主脱簪请罪,皇上念及情分未将秦游显处死,只将大长公主并秦家一并贬为庶人。皇上倒是抬手放过,可太后娘娘却心气难平,她亲亲侄儿至今还卧病在床,她岂能轻易放走秦游显?这便寻了由头廷杖。

秦游显到底曾是朝中大臣,这等廷杖,司礼监掌印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均要在场,韩烺成亲也有些日子了,自然推脱不得。

受了打击,又受了酷刑,那本就奄奄一息的秦游显,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朝恩的示意眼神之下,无命可活,留了一口气被拉了出去。

韩烺见怪不怪,司礼监的人自然以皇家主子心情为大。

走的时候,王朝恩过来同他说话,“韩大人新婚,特特跑这一趟,也是辛苦。夫人如何了?之前听小贵子说,好多了?”

他客气,韩烺也不托大,“好些了,还得慢慢养着。”

“哎呦呦,这么说韩大人同夫人果真八字极相旺!这下可好了,皇上并咱们都为大人高兴!”

王朝恩能当上司礼监的掌印这内侍里的头一把交椅,没有两把刷子不可能。他之下巴结过来的干儿子干孙子无数,他对韩烺客气,韩烺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韩烺嘴上应两句无关紧要的说辞,心里暗想着没什么事便要回家,家里有个隐患在,他昨儿琢磨了,得亲自看着才好。

只是越是想走,越是走不脱,小贵子不知从那跑了出来,“韩大人,祖宗,”他气喘吁吁:“皇上请大人过去叙话呢!”

“那快去!”王朝恩满面带笑,“我就知道皇上记挂着大人!”

韩烺没了法子,辞了王朝恩,随着小贵子去了。

御书房里清清凉凉,皇上自从信了道,便不爱太过违逆自然之事,乍暖还寒的天也不在意。这会儿韩烺撩帘而入,门外的风随即而入,书房平添几分凉意。

叩头请安,皇上叫了他起身,“上前来,朕瞧瞧娶了媳妇,人坏了没有?”

一身明黄色素面长袄的皇帝笑呵呵的,伸手点了韩烺一下,颇为亲近,“闹了好些年不娶媳妇,这会娶了,朕就问你,受着委屈了没?”

韩烺低着头不抬,闻言两边摆动脑袋。

“哼!不说话?没脸张嘴了?”皇上佯怒。

韩烺仍是不说话,就只摇头,像个拨浪鼓,不快不慢地晃着。龙椅前的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厚皮脸的!也有你说不出话的时候?!”皇上两步走到他脸前,“你自己说,为着个婚事,你爹同你闹了朕多少日子!让你自己娶还不情不愿,这下好了,总算是老实了,被新媳妇收拾服帖了!”

手指点到了韩烺头上,“心满意足了,老老实实地给朕当差去!别再没得和你爹闹,闹到朕这里来!”

韩烺仍是不吱声,皇上岂能看不出来,他没半点同归命侯缓和关系的意思,于是重重一哼,冲他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不许再闹,回家去吧!”

皇上发了话,韩烺叩头告退,退出了御书房。

小贵子早在旁边等着了,满脸堆笑道:“皇上骂了大人一顿,可算出了气了!昨儿就念叨着了!大人可别恼,皇上疼您呢!”

能得皇上挂念、笑骂,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韩烺自然不会恼,却也不会向皇上劝说那般,同他爹父慈子孝,一来他不乐意,二来他身有劣迹,皇上不见得不赞成。

同小贵子问了几句宫里的事,韩烺便绕回了锦衣卫。

回了自己的地盘,他总算是浑身松快,进了卫所大院,伸了个大懒腰,一眼便被周颐瞧见了。

“呦!咱们指挥使大人舍得回来了?!”他上了前来,一眼看到韩烺眼底,“咦?大人怎地眼下发青了?莫不是昨儿夜里……累着了?!”

周颐说着嘿嘿笑了起来,韩烺一脚踹了过去,周颐早就料到,闪到了一旁,“大人这是羞了?啧,稀罕景!”

韩烺哪里容他打趣,笑着反打量了他,上下看得周颐后颈发凉,才道,“周大人倒是成亲三载,怎么不见哪一日眼下发青?我好像记得周大人儿时爬树,那处受过伤?”

周颐一下被呛住,使劲咳了一声,回头瞧了一眼周遭没人听见,赶忙上前求饶,“好大人,这是哪跟哪的事啊,你就扯一块?!求大人别瞎扯,咱们还是好兄弟!”

韩烺斜瞥他一眼,“哪个跟你是好兄弟?去把你的大红袍给本指挥沏来,本指挥嘴里不得闲,自然懒得废话!”

周颐肉疼心疼,“那可是九龙窠岩壁的茶,我都没舍得喝一回!”

大红袍是稀罕物,九龙窠岩壁上的大红袍更是有市无价,周颐当宝贝似得藏着,不想今朝被韩烺截了胡。韩烺听他舍不得,哼哼笑出了声,“舍不得是吧?那成,把所里的兄弟们都叫来,本指挥再忙,也得跟他们好生说说咱们周镇抚使儿时的事!”

周颐恨得不行,又无计可施,“行了行了,我拿还不成吗?!”

他使了校尉去拿,恨恨嘀咕,“别让我抓着你把柄!”

韩烺混不在意,“本指挥英明一世,从不糊涂一时!”

周颐撇嘴不已,两人进屋落座,校尉很快上了茶来,周颐心疼地细细品了半晌,才收了玩笑模样,同韩烺说起近几日的事来。

“大人可别恼,我下边的人手把京城掉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搜着那女贼。”

周颐话音一落,韩烺一眼便瞪了过来,瞪得周颐不由又想,他还看上自己什么了。

“我说周颐,怎么北镇抚司到了你手上就废了?!”

“咳!”周颐一阵尴尬,韩烺升任指挥使之后,便把他拉上了北镇抚使的位置,锦衣卫北镇抚使的人马都是韩烺亲手带过的,如何本领,韩烺最晓得,说句实在的,韩烺自把女贼的事交到周颐手上,真就没担心过。

可周颐说没找到人。

“大人可别生气,人是没找到,可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周颐不敢兜圈,他自袖中抽出一张画卷来,展开了去。

“大人瞧瞧,是不是此人?”

第28章 情之一字

“大人瞧瞧,是不是此人?”

纸卷微微泛黄,周颐全全展开,上面走笔利落的画了个人。

那人身形细长,背着一把长剑在身后。她英眉如飞,双眸略深,鼻梁高挺,没有面纱遮住的下脸瘦削,双唇略薄,嘴角既不上翘也不下弯,脸上线条落到下巴上,利落收回。

“这便是那女贼的画像,有人十日前在西直门口瞧见的。”周颐解释。

韩烺目光一直未离开画卷,只觉得此人他必然见过,而且觉得并不是在那夜近身搏斗时见到的!

可是他细细想了,脑中总是晃出家中夫人的样子,旁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夫人同她并不像。唐沁是江南女子模样,而这个女子的长相有着北方的疏朗。

韩烺摇了摇头,“可有同伴?”

周颐说有,“一个中年男子,两个少年人,这三人跟在女子身侧。据提供女子样貌的烧饼店老板说,他当时被这女子气度所引,并未太过关注其他人,样貌均想不起来了。”

周颐说着,偷看了韩烺一眼,心道你韩指挥是不是也被此女气度所引,所以手下一晃让人跑了?

然而他一回头,发现韩烺一眼看了过来,赶忙收回了目光,又一本正经道:“之后这女子未再有人见过,京中可疑之人咱们也查了,真没有,看来已经潜逃出京,我已派了人通知京畿卫所,想来不久便有消息。”

差事做得这般马马虎虎,韩烺没有什么好气,只是将画卷收了,阴恻恻道:“我看你便是历练少了,往后这两月,出京做事去吧!”

“啊?”周颐瞪眼,“我这差事办的也不算差啊!还带给你弄了副画像回来。人跑了,还不是因为你放走了人?”

一不留神,心里想的事顺嘴秃噜了出来。

韩烺两眼一眯,“本指挥就算把满诏狱的人都放了,你也得尽数给我捉回来!”

周颐被他堵得说不是出话来,捂着脑袋犯头风,唉声叹气道:“我能不能也似瑞平侯一样,养病个一年半载的?”

韩烺歪了头看他,“你说什么?袁松越养病去了?我还等着喝他的喜酒呢!”

一提喜酒的事,周颐可就乐了。

瑞平侯袁松越同韩烺一样,都是京里有名的老光棍,没少被人非议。相比韩烺的不愿成亲,那位却是被活活耽误了,好不容易第三回定亲,又是宫中赐婚,却又接了差事去了山西,现在还要去养病一年半载。

“我怎么没听说?”韩烺问,他同袁松越较劲,本来袁松越要先他一步脱离被人怀疑有病的老光棍的行列,韩烺一个抢先,抢在前边成了亲,他就等着瞧瞧袁松越什么样的表情,不想瞧不到了。

韩烺不爽,周颐暗暗解恨,道:“大人不知道了吧!袁侯爷上折子说自己要调养,其实,是侯爷的准侯夫人得了大病,这会怕快到武当山了!”

韩烺挑眉,“那位薛道姑?”

“可不是?侯爷的心肝儿!”

平日里周颐说了这话,韩烺没有不嗤笑一声的,今日没嗤笑,不知半垂着眼帘想些什么,周颐只听着他嘀咕了一句,“他还真是个长情的......”

“长情?”周颐僵直了身子,不可思议的看着韩烺,“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觉得长情是个好词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反应实在是太大了,韩烺被他嚷嚷得脑壳疼,一手抄起茶几上的一碟子白糖糕,连糕子带碟子,直接往周颐长大的嘴里掖去。

周颐只顾得嚷嚷,哪里想到点心碟子来了,不及反应,直觉牙口一疼,叮当磕碰之间,碟子进了嘴里。

韩烺恨恨,“说!接着说!”

这还怎么说?

白瓷碟子并白糖糕把周颐的嘴巴撑得满满的,他急急忙忙取出来,泪花儿都带了出来,“没你这样欺负人的!我不过就是说了实话!”

韩烺没说话,手又向另一碟点子抄了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颐二话不说投了降,言语恳切,韩烺才饶了他。可是韩烺说得那句“长情”的话,还是让周颐心里像是揣了个兔子,不弄明白,兔子蹦达着闹人。

他稳了半天心神,见着韩烺眼神飘忽不定,旁敲侧击道,“我记得袁侯爷进宫求皇上赐婚那一回,你不是说,情之一字,就是毒药么?我可是记忆犹新啊!”

他一本正经地在危险的边缘试探,见韩烺一个眼神瞟过来,刚欲说一句“不论如何,大人都言之有理”以作护身,不想韩烺却先行开了口。

“话不能一句说死。”

话音一落,周颐似一道闪电直劈头顶,下巴差点被劈落了下来,“你、你......你这两天经了什么?!”

他反应这般强烈,一时间弄得韩烺也觉得面上僵硬,他方才脑中这样想就直接说了,没想到一语惊了周颐。

只不过,他韩烺可是二十四岁就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男人,绝不认怂!

当下斜了周颐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周颐赶忙摇头。韩烺越发的昂首挺胸,只是或许这情之一字让他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皱眉想入了沉思之中,而一旁的周颐想着他方才态度的转变,仍旧震惊不可置信。

一个震惊,一个沉思,两人半刻钟没说话,连九龙窠岩壁上的大红袍都顾不上了,任其在茶碗中逐渐变凉。

锦衣卫指挥使房里充斥着诡异的寂静,直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传了话,两人才回了神。

“韩大人,周大人,河道查案的人回来了!”

话音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正了脸色,“传进来!”

来人风尘仆仆,两条腿因着骑马的缘故罗圈着,他接过一旁人递过的茶水咕嘟灌了下去,抬起头来。正是那一路从镇江北上的青衫男子。

“两位大人,那伙水匪有消息了......”

此人将那日在富锦园里所见所闻并苏家的事一并禀报了上去,“......六扇门的人先到一步,四个水匪因为反抗,全被就地斩杀。咱们到的时候,那伙水匪早已死绝,便没再惊动六扇门的人。”

这是秘密查探,韩烺特特吩咐过得。

韩烺点头应了一声,面色却完全沉了下来。

第29章 他查到了什么

韩烺沉了脸,一旁的周颐脸色更是难看,他沉声问道:“你们问清楚了,拢共就这四个水匪,都被六扇门杀了?!”

来人回是,“六扇门的捕快说,这四人作恶多端,六扇门也追杀了好些年月。”

“追杀好些年月还能任他们犯案?!”周颐一掌拍在了茶几上,几上的茶碗杯碟叮当地打了个转。“就是这四个人?杀了我叔父在内七名锦衣卫?!这怎么可能?!”

下面的人不敢回话。他说的叔父,正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周机。周颐,乃是周机的亲侄儿。

韩烺伸手拍了拍周颐的肩头,又问来人,“那伙水匪潜入苏家多少日子?”

“回大人,有两个月,那四人将苏家上下连同仆从全都杀了,埋在院子里,因着苏家人常不出门,没人发现古怪!”

韩烺垂了垂眼帘,又问了来人几个问题,来人细细报了,说到少了个婴孩的事,韩烺眉头紧皱,“没查出来头绪?”

来人说没有,“苏家的确抠门,问了几个当地有名的稳婆,都说那苏家连这点子钱都舍不得出,还有说话难听的,说那婴孩指不定早就死了。不过送菜的说应该不是,有好些日子,苏家都要了鲫鱼,算时间,应该是给苏太太或者奶娘催奶的用途。可婴孩到底哪里去了,没人晓得。”

韩烺听着没什么旁的消息了,摆手让来人下去歇了。回头瞧见周颐脸色发青,双手死死攥着椅子,紫檀木的扶手被他攥得发出咯吱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里尤为清晰。

“是不是杀人灭口?!”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韩烺目光不知何时落到了厅里挂着的周机生前的一副笔墨上。

“明镜高悬。”

韩烺一字一顿地念着。

前任指挥使周机,死于查案途中水匪突袭,可在韩烺和周颐眼里,周机的死是个谜。

去岁初秋,周机接了一桩密案带了六个人连夜出发,水陆陆路便衣而行,不想就在鲁西南微山湖中,不知哪里窜出一伙亡命水匪,突然从水下窜出,沉船杀人,放火烧船。锦衣卫武功再高,敌不过出其不意,且那水上本就是水匪的地盘,一场恶战,锦衣卫连同指挥使周机在内七人全部丧命。

事情发生在湖内,火光虽盛,可全无救援,更兼周机等人秘密行路,许久之后此事才传入京中。

一时震惊朝野。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就这样被杀害了,船上金银细软全无,明面上看就是谋财害命。有瞧见的渔民称那伙水匪人数不多,轻功极高,杀了人烧了船连夜逃窜离去,待官兵和锦衣卫再派人去查,那伙水匪就跟凭空消失一般,藏匿无影。

周机的案子没有了下文,上到宫中皇帝,下到平民百姓,都觉得他时运不济,命中有此一劫。可周家人不信,韩烺也不信!

三年内,锦衣卫指挥使的座位上,已经换了三个人了!

上上任指挥使尹勇因为父母接连病逝,回乡守孝,周机接管锦衣卫不到一年就出了事。皇上原本属意尹勇继续做回锦衣卫的位子,不想尹勇突然得了急病,皇命未到,人便没了。

这等情形,地位特殊的锦衣卫自然不能贸然让旁人接手,皇上便将时任北镇抚使的韩烺提了上来。

二十四岁的锦衣卫指挥使,史上年岁最轻的锦衣卫指挥使!

新官上任的一把火烧上了天,恣意嚣张的名声传遍天下。可就是这般张扬跋扈的锦衣卫指挥使,有人敢在他新婚之夜,刺探他府邸书房!

这些日子,韩烺一直在琢磨,是什么人,又因何而来?

那女贼剑法路数清奇,不是门派中人;传信的小箭他派人查了,江南的制式;女贼并非独身来京,有至少三人相助;女贼同他交手之时,只想逃命,未想杀人......以这些有限的信息,韩烺可以判断得到,这伙人不是他的仇家,反倒像是......杀手!

若是杀手,还不是那等为了杀人而来的杀手,其背后之人便更难猜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若是雇佣杀手之人亲自出手,必会在他脸前暴露,因此才不惜重金请人。另外,雇佣杀手的人,显然是摸不准某些事情,才让人来刺探。

不巧的是,被他发现了。

什么事呢?或者和什么相关呢?会不会与周机之死有关?

“大人。”周颐突然起了身,一脸郑重。

韩烺一眼看过去,心里已明白他的想法,周机的事自然由周颐亲自来办得好,他点点头,“你去吧。”

周颐闻言面色定下不少,韩烺让他坐下,“你这一趟把前后再查探一遍。”周颐点头,他又道,“上次那老渔民,你让人再去问问他,我之后可有人再去过寻过。”

“老渔民?”话头转得太快,周颐愣了一下。

韩烺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卷宗筒,里面纸卷套着纸卷,是两张。

周颐打开一看才想起来。两张交叠在一起的纸卷,正是一个多月前,韩烺探案时绕道微山湖,找到的一位老渔民的证词和画像。

那老渔民没有看到水匪放火烧船时的情形,反倒之前在河沟中收地笼时,听见苇荡里有人说话。

他听得零零散散。

“......再干一票,以后再也不用亡命天涯了......都许好了的,以后咱们就是江南的富翁,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周颐把目光落到那份口供上,“江南的富翁......便是那镇江的苏全吧。”

韩烺缓缓点头,显然已经联想到了。

“苏家上下的命,看来早已被许走!”周颐冷笑了一声,指尖捏得纸卷,几欲捏碎。

他将老渔民的画像单单抽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指了那份弥足重要的口供让韩烺收好,“这可别被人瞧见了。”

韩烺闻言点头,有什么在脑中一跃而过,周颐又开了口,“这几日我将手头上的事归拢吩咐一番,找个由头南下。”

“好。”

韩烺应下,再去想方才脑中闪过的念头,那念头就像烟花的光亮,一闪而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第30章 砰砰砰

南边传来的消息让韩烺瞬时回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上,直到刘蒙兴高采烈地送了白糖糕慰问他,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仍旧在休假之中。

“白糖糕哪来的?”韩烺指着热腾腾的糕点问刘蒙。

刘蒙喜笑颜开,“属下瞧着大人又要日理万机了,便专门央了灶上的大师傅,单给大人做的。”

韩烺看着白糖糕上的细细热气,满意的点头,“识相!把这糕子包了,给本指挥带回府去。”

闻言,刘蒙连忙去端碟子,只是手刚碰到碟子便是一愣,“大人,要回府?不在卫所了?”

“自然回府,本指挥可是有家有室的人!”

言罢也不等刘蒙反应,起身一把扯过披风。黑色的披风扬起在他正红色的百褶飞鱼服上,刚成亲的年轻指挥使火火地走了,留下他的近身侍卫和白糖糕干瞪眼……

到家的时候,天色仍早,他的夫人午后没睡,刚吃完燕窝。

黄谅忙不迭地把夫人今日做的事都说了,“......爷走后,夫人同夏氏姐妹说了会话,又在蓝姑房里坐了一阵,并没搭理魏央。魏央一直在老实做活,也并未去夫人脸前打扰。夫人走动了这一圈许是乏了,便回了正房。吃过饭歇了一阵,方才进了一小碗燕窝。”

黄谅事无巨细,说道这处,本想接着说“夫人吃饭问了一句爷晚上还回不回”,只是话到嘴边,转了一下,“夫人站在廊下瞧了好一会,问爷午间还回不回,咱们也不知道,只怕耽搁了夫人吃饭,便道许是不回了,夫人吃饭的时候还想着,问爷晚间还回不回。”

他话一说完,就见韩烺脚步顿了一下。黄谅心中一喜,不料跟了韩烺一日的韩均冷不丁插了一句,“夫人怕不是觉得爷耽误她吃饭了吧?”

黄谅差点呛住,果真什么事到了韩均嘴里,就没有好的!

他赶忙说“哪能”,用眼使劲剜了韩均一眼,韩均不满他的行径,张开一张臭嘴又要说话,却被韩烺堵了回去。

春光映在韩烺脸上,他眉间染上了春日的柔和,完全没被韩均臭嘴影响到,“夫人定是挂心我了!”

在明媚的春光中,他大步流星直奔正院而去。

......

今日的燕窝,裴真让夏西偷偷端到了蓝姑房里,她悠悠喝了半杯茶,便躺下了身去。

睡上半个时辰,晚上韩烺回来,也好打起精神应付。她同韩烺可不是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她得抓住韩烺同她亲近的时机,早早得手。

刚躺下,外间就有了动静,门帘被人撩开,是韩烺。

裴真没起身,放缓了呼吸,只当自己已经睡了,想瞧瞧他作何行动。

她不出声,脚步声来到了她床前,她控制着呼吸慢了又慢,心里默默数着,一呼一吸是一下。十下,床前没动静,二十下,还是没动静,三十下,静得就像没有人在一样。

心跳快了几拍,五十下的时候,床前的人终于动了。

他是在确定自己睡了吗?裴真心里暗暗琢磨,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有一人的呼吸近到了她耳畔,隔着纱帐,她似乎感受到了那呼吸喷出的湿热气。

裴真讶然,一瞬间慌乱了呼吸。

慢而长的呼吸一断,裴真也知装不下去了,睁开了眼来。光和床前的人影落进她眼里,她突然幸庆自己睡觉一直是平整地躺着,若不然,岂不同床前的人直接对上了眼?!

“夫人醒了?”这是惊喜的声音,连赔礼都是马虎的,“我把夫人吵醒了吧?”

“无妨。夫君何时回来的?”

只这么一问,显得不够在意他,裴真准备起身坐起来,不想一动,便有长臂伸了纱帐,按住了她的肩头,“夫人不必起。”

他的大手不可抗拒,裴真被他按得半身僵硬,想说什么,却见他撩了一把纱帐,坐到了床边。

这是要干嘛?裴真委实摸不清他的路子,只好以静制动。

韩烺坐下身来。来的路上,他琢磨了好一阵,他觉得他的夫人给他的感觉实在不寻常,他没经过也不知如何应对,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弄明白这感觉到底为何,会不会,就是那曾被他看似毒药的“情”呢?

这个字让他有着本能的抗拒,好在他也不是特别确定,细究一番再说。

坐在床边,他细细看着她的面容,这一路急慌着的期盼落到了实地上,他眉眼舒展,轻言细语道:“我从卫所带了一碟子白糖糕,刚出笼的,还温着,夫人可要尝尝?”

给她带糕点?

许是经过了他昨日突然抱了她的事,裴真没有太惊讶,她道好,“谢夫君。”

她的声音算不得柔,却清泠宜人,传到韩烺耳中,似清泉流过他的心头,尤其她口中那“夫君”二字,韩烺含在舌尖品了,回味甘甜。

心跳得快了起来,韩烺觉得自己这般细细感受心头的感觉变化,那感觉也比之前敏感更胜,闹得他心头发痒。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走神的工夫,裴真已经坐起了身来,既然要吃糕子,当然得下床,这回小豆子总不能再按着自己了吧!

实事韩烺确实没有按住她,毕竟她都坐起了身。只是她要下床的时候,却突然被韩烺拦了一下,“夫人不必劳动,我去端来。”

裴真目瞪口呆。

他怎么又突然伺候起她了?难道他已经习惯伺候她了?!

在这疑问中,她被伺候着吃了三块白糖糕,眼见着韩烺毫不犹豫地又捏了一块要递到她嘴边,她赶忙抬手挡了他。

“夫君,你也吃吧。”

却见他摇头,“我吃惯了的,夫人既然喜欢,多吃些便是。”

裴真一怔,他是怎么瞧出自己喜欢的?这甜腻的玩意儿,吃一块是新鲜,两块是礼貌,三块便是忍耐了,四块或者更多……她坚决不想吃了。

可唐沁是江南人啊!

她呼出一口甜气,接过了凑到她嘴边的白糖糕。最后一个了,她想。

吃的时候,她多看了韩烺一眼,这一眼看得她眼皮一跳——小豆子一脸的心满意足是怎么回事?!

而韩烺看着她素来色浅的唇,因着吃了几块糕子红润了不少,水润如刚洗净的樱桃,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

*崖崖有微某博:鹿青崖LLL。有事可私信,无事能扯皮。

第31章 换人试试

离她越近,心跳便越清晰可闻,韩烺只怕这砰砰声落进她的耳中,抬眼见她好似没什么察觉,他才放下心来。

他出现这般奇怪变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仍是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只知道靠近夫人,便会出现。

韩烺认真思索了一晚,又在小榻上烙了半夜的饼,第二日吃过早饭,没弄明白这个问题的他,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这颗老心跳这么快,是不是根本就因为他得病了?

这么一想,他觉有很有些找个大夫看一下的必要,毕竟他韩烺活了二十几岁,这结结实实的身板从来没出过这怪症。

他寻了借口去了无问轩,让韩均请了位大夫过来,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他不想让他的夫人晓得,便让韩均低调行事。大夫很快就来了,将韩烺两只手诊了一遍,苦着脸道:“大人一点病都没有啊!”

“一点病都没有?”韩烺挑了眉,明显不太相信。

那大夫不过是街上医馆的,得知要来锦衣卫指挥使府上已是吓得半死,想不来,去问韩均“韩大人有恙为何不请太医”,不料韩均却道,“别问这么多!不仅如此,还不许说出去!”

大夫面对韩烺的质疑,咽了下口水,“若说全没病症......也不是。”

韩烺来了精神,“说说,哪里出问题了!”

“咳!”大夫清了下嗓子,“大人有些个上火的兆头。”

“上火的......兆头?”韩烺听迷糊了,不耐问,“到底上没上火?!”

大夫吓抖了腿,眼见锦衣卫指挥使紧盯着自己,哪里还敢兜圈子,脖子一梗,说了实话,“小人医术不精,委实看不出来大人有何病症啊!”

他这么一喊,韩烺算是明白过来了,他是没什么病的,那不寻常的感觉和砰砰的心跳,还是和人有关系。

摆手打发了大夫下去,没心思管那大夫冷汗淋漓夺门而出,他坐在交椅上,胳膊支了脑袋出神。

既然不是身体的事,是人的事,那么就确定是他的新夫人的缘故了吧?

这么一想,昨日那红润如水洗的樱桃唇瞬间浮现在脑海,手心里也冒出了不经意握住她手那一次的酥麻感觉,心跳的声音更响亮,一声声如同有人叩响了他的心门。

一直响得连他都发了慌,他端起半凉的茶水灌进了喉咙,平复了下来。

若这夫人不是他知根知底娶回来的,他都要怀疑她说不定会什么妖术。

他幽幽叹了口气,外间韩均的大嗓门便出了声。

“爷,今儿太阳大风小,无问轩的书该晒晒了!”

他说着撩了帘子进来,一眼瞧见他们家爷还坐在方才大夫诊脉的地方,疑惑问:“爷这是怎么了?那大夫不是说爷身子壮着呢,小牛似的!爷还觉得哪里不得劲?”

韩烺长叹一声,木木地抬起胳膊戳了戳心口,“这不得劲。”

韩均吓了一跳,两步到了韩烺脸前,“爷!心口不得劲啊?!”

正要点头,韩烺却一抬眼瞧见了韩均放大的脸就在自己一捺处,吓了一跳的同时,他忽的心头一动。

换个人会不会也能让他心跳得厉害?

“韩均,”他出了声,“把手伸出来。”

韩均还以为韩烺要扶着自己起身,连忙递了手过去,谁知他们家爷瞧了瞧,眼神似有嫌弃,没等他解释自己其实不久前刚洗过手,却被他一下子抓了过去。

是抓过去,没有半点要借力起身的意思。

“爷?”

韩均感觉莫名其名,去看韩烺,却见他眉头紧皱目光不知看向何地,像是等什么一样。

“爷?咋了?”

韩均又问,继续看着韩烺,只见他眉头越皱越紧,慢慢脸上还浮现出了抑制不住的嫌弃,紧接着,他突然将手一甩,直接将韩均的手扔了出去。

韩烺嫌恶地龇牙咧嘴,“你这手怎么又凉又黏?恶心爷呢?!”

他说着又觉表达不够,连忙抽出帕子将手一通猛擦,又冲韩均嚷道:“去去,将你那蹄子擦干净去!”

韩均愣在当场,知道被韩烺一脚踢到腿上,才回过神来。

他委屈不行,“爷突然抓属下的小手,怎么还嫌弃起来了?”

“小手”俩字就像是冰块一样掉进了韩烺的后衣领里,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你那大猪蹄子还小手?出去出去,别叫我瞧见你!”

可怜韩均被嫌弃了还被赶了出去,只好扭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韩烺又说了话,“那什么,去把黄谅找来。”

韩均应了声出了门去,门帘放下的时候,听见了里间一声嘀咕,“黄谅是个体热的......”

......

黄谅刚洗了把手准备吃两块糕子,一回头瞧见韩均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转眼就到了他脸前。

“干嘛来了?跑什么......”

话还没问完,就被韩均抓了手。

“你手怎么也这么凉?”韩均问他。

黄谅自然道自己刚洗了手,“你到底干什么来了?这么急,还有空问我手热冷,啥时候这么关心我?”

“谁关心你?德行!”韩均拽着他的手往来路走,“是爷找你,要摸你的手!”

“啊?”黄谅吓了一跳,“你这是逗我呢?爷好端端的摸我手作甚?”

韩均说谁知道,拉着他把刚才韩烺摸了他的事说了,“嫌我嫌得厉害,说你热乎嘞!我看你也这么凉,指不定也将你骂一顿!”

虽不知前因,却可以想得到后果,黄谅不敢托大,匆匆忙忙搓起手来,待到了韩烺书房门口的时候,手已经搓热了。

“爷,黄谅来了!”

“进来!”是韩烺不耐烦的声音。

韩均很想看黄谅被摸手的状况,厚着脸皮也跟了进去,韩烺没撵他,他乐得紧,戳了戳黄谅,“你把手递给爷。”

黄谅有些不太信,可看着韩烺没有异议,只好递了过去。

韩烺见着那带着黄茧的黑手伸到自己脸前来,下意识就往后敛了敛脑袋,只是他不能退缩,他得确定到底那感觉是他的夫人才能让他产生,还是随便什么人都行。

像是要抓一条蛆虫一般,韩烺顶着心头的不适抓住了黄谅的手,只是这一抓,他连等待那心跳感觉的耐心都没有了,刚一触到就恶心地甩开了去。

黄谅目瞪口呆,韩均没忍住笑出了猪声,韩烺也知自己反应太过,借口立时出口,“你手这么热,是要烫死爷?!”

黄谅也委屈了,他刚把手搓热,怎么也不可能烫人呀!

韩均嘿嘿笑,“爷,还要找谁试试不?”

他本是要看笑话的,不想却把韩烺问住了。韩烺看着站在自己脸前的彪形大汉,又想了想自己夫人那柔弱的身形,把心一横,“找,怎么不找?就捡夫人的模样找!”

韩均一愣,“可是爷,咱们府里哪有夫人那模样的侍卫?”

“哼,”韩烺一抬头,这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谁让你找侍卫了?找女子!”

“啊?!”韩均和黄谅吓得瞪大了眼。

韩烺却一脸毅色。

这事他非得弄清楚不行!

第32章 全都不行!

领命下去,黄谅和韩均大眼瞪小眼。

“这可怎么办?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可怎么了得?爷岂不是要失了夫人欢心?”

黄谅顺当说完,才发觉不对劲,赶忙错开了去,“我是说,起了误会就不好了!爷也是,突然要摸人手作甚?!”

韩均揪了揪自己的眉毛,也想不明白,只是韩烺不解释的事,他只管执行就是,于是拍了黄谅一把,“你想的太多了,爷不是说了去橘子胡同的别院吗?夫人怎么可能知道?!”

黄谅却脸色更难纠结了,“爷不会是要养小的吧?这才新婚几日?我原本瞧着爷对夫人和对旁人一百个不一样,还以为......”

没说完就被韩均无情打断,“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废话也太多,爷要是想养小的,摸你我的手顶个屁用啊!你还是赶紧想想找什么人给爷吧!我去吩咐人收拾别院去!爷可是下晌就过去!”

话一毕,他抬脚就没了影,黄谅回过神来,差点骂娘,“敢情收拾别院你做,找女人就让我干是不是?!上了你的鬼当!”

再骂韩均也不会回来了,黄谅胆战心惊,比给他自己找女人都要害怕十倍,不敢让旁人尤其是夫人知道,他小心谨慎亲自挑选了几个“女子”,下晌送到了别院,送到了韩烺等着见人的房里。

橘子胡同,他在门外问了一声,得了韩烺的应声,带着身后四个“女子”进了屋子。屋里隔了屏风,韩烺坐在屏风后,黄谅领了四人进来,自知自己在场不便,给那四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往屏风后去,自己则退了下去。

他刚退至门前,见四人站定了,撩了帘子正要离开,不想一只脚没迈出去,一声暴喝骤然响在身后。

“黄谅!给爷滚进来!”

黄谅被这暴喝一震,差点跌出门去,幸好扶住了门框,倒是那四个女子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哭将起来,一时间房中好不喧闹。黄谅心道完了,匆忙奔到屏风里,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上首的自家爷的脸,那是青中带紫,紫里又搀着红的一张气极了的大花脸。

大花脸狠狠瞪了黄谅一眼,想说什么又被脚下跪着的四人哭声截断,他压了压怒气,一甩手,“你四个,都出去!”

话音一落,脚下的四人没走,反而整齐划一地一颤,大声喊起了“饶命”,韩烺气得差点仰倒,赶忙又补了一句“出去领赏”,这才送走了四人。

黄谅已经在旁等得冒冷汗了,最后一人出门的脚步声一落,韩烺就声调阴冷地笑了起来。

“我说黄谅,你当爷是什么人?!”

这一问可把黄谅问住了,他能当什么人,就是当他的爷呀!

他不知道怎么回,只见眼前几道黄光一闪,砰砰砰几个金桔就砸到了他脑门上,接着他听到了他们家爷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你看看你找的人!最大的有十三吗?最小的是七岁还是八岁?!你当爷是禽兽不成?!”

韩烺气得极了,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

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从他进了别院想到一会要做的事,便浑身不得劲;待到听着那些脚步声渐近,他恨不能直接哄走这些人;再到几个连身量都还没长足的小丫头站在他脸前,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试着摸一下这些小姑娘的手,连想一下都不行!

他揉着太阳穴不说话,倒是苦了黄谅,他试着解释,“爷别生气,咱是按着夫人的模样找的,就是找不到夫人这个年纪的呀!”

那也是,夫人双九年华,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大多都是嫁了人的,再不然就是落入了红尘。

他说着,见韩烺压着眉头不搭理,咽了口吐沫,试探着问:“要不,叫声铃儿姑娘来?”

声铃儿,就是韩烺“欺男霸女”的那个“女”。

声铃儿本是个说书的女先生,她年岁双十上下,去岁随着老父在大兴附近说书,某日当地一恶霸就找上了门去,拿银子砸人,说前些日听声铃儿说书听得魂都飞了,回家惦念了好几日,终于找着这父女两个了,今晚洞房了,这些银子都归父女。

声铃儿父女哪能愿意,拔腿想跑也跑不了,呼救无门只能往外硬闯。当时正值韩烺办差经过,这处闹得厉害惊扰了他,他见着欺男霸女的恶霸,立时将恶霸一顿好打,二话不说带走了父女二人。

他本是怕那恶霸再行报复声铃儿父女,将这父女带到了京城来。不想那恶霸不知入了谁家的路子,没过一个月,这事就传到了京城,这欺男霸女的名声一转,咚得一声砸到了韩烺头上。

只不过韩烺岂是常人,他是被骂惯了,混不在意,只任那些流言自生自灭。

倒是声铃儿父女进了京,有了韩府的暗中庇佑,重操旧业,尚算顺利,有好几回要亲自上门道谢,都被黄谅挡了回去。来的回数多了,黄谅晓得声铃儿其实不仅是来道谢而已。

所以他才提了这句话。声铃儿年岁只比夫人略长,又是自己情愿的,旁的人恐怕都没有她合适。

然而韩烺听了他恳切的建议,似是想到了什么,瞬间胃中一阵翻腾,他好像察觉到了中午吃的鸡脚狠狠挠了他一爪子,就差整个胃缩在一起了。

“行了!别说了!”

韩烺猛然起身,眼神不再迷茫,“爷要回府!”

......

一日,裴真都在琢磨韩烺怎么突然对自己冷了下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经能察觉韩烺今日故意敷衍的态度了。

所以他敷衍自己是为何?!

这很不利于她继续获取他的信任,难道是她哪里做的不好,引起他反感了?裴真有些沮丧,只是不知自己是为不能顺利完成任务沮丧,还是因为什么旁的。

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裴真一愣,坐直了身子。

那脚步声来的极快,好像要闯破什么阻拦一样,裴真心跳随着脚步的临近越来越快。

门帘一甩之间,一只黑面绣暗紫团花的靴子出现在了门内,她抬头望去,同来人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对到了一处。

那双眼睛陡然一亮,犹如闪电划过夜空,裴真愣神的当口,那双黑面暗花的靴子已经来到了她身前。

来人身形高大,将她全全罩住,下一息却突然蹲下身,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夫人。”

“夫君。”裴真微微笑了起来。

第33章 奇怪的亡母牌位

像和田的羊脂玉,温润细腻;如苏堤的柳下风,轻盈柔软;似祁连的圆盘月,明亮照人心扉......

韩烺想用一切美与好形容他握在掌心的这一双手,和第一、二次他意外触碰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底的湖泊似乎到了二十五年最平静又最暗潮汹涌的一刻。

老天爷,他的夫人怎么会让他出现这等似真似幻的感觉!

到底是真还是幻,谁能给他一巴掌?!

他是这么心底呐喊的,可估计没人敢。若真有人这么干了,打碎了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来之不易的感觉,下场恐怕可以想见。

“夫人。”

他看住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淡淡的笑,他看进自己眼中,如同尝到了丝丝甜蜜,那颗心飞也似地跳了起来。

这感觉不寻常又怎样?奇怪又怎样?

韩烺想,反正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什么不对的吗?

......

未英一日未吃饭了。

把饭送到他屋子里的时候,夏南感觉到了那屋中明显的凉意,“你怎么了?胃口不好也不能不吃饭的,你昨天晚上就没吃,今天再不吃,人就要饿趴下了!”

夏南抖着胆子数落了“面窗思过”的少年几句,见少年连头都不转,撅着嘴瞥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因何闷着不肯吃饭,不就是因为瞧见他的阿真姐和韩大人形影不离、有说有笑,甚至“琴瑟和鸣”,闷得慌么?

她们这些唐家人还没闷,他倒是闷起来了。不过他们家唐姑娘来京就是救命的,家中先生和太太都说了,韩大人不是姑娘的良配,也同韩大人提了姑娘病好了就回余杭的,所以韩大人同裴姑娘好,她们没什么意见。

倒是这未英,也不晓得这么点子大的人怎么这么重的心思,一点也见不得那两个人好!

夏南觑着未英的后背腹诽了一通,放下提盒转身离去,刚一抬脚,听见了少年的问话。

“你说过,后院的落斋是韩烺供奉亡母的地方?”

“没错啊,”夏南不知道他问这个作甚,“你要干嘛?那可是平素不让进出的地方。”

话音一落,未英冷哼出声,“不让进出,便是有秘密。”

将这藏着秘密的地方探查一番,总能为他的阿真姐省些事!除了早早地同他阿真姐一起脱身韩府,他别无所求!

......

翌日,风和日丽。

韩烺握着裴真的手将她送到桌案前,招呼一旁过来伺候的哑巧,“小哑,给夫人束个素净些的发髻。”

裴真回头看了他一眼,韩烺递去一个和暖的眼神,“去见见我娘。”

裴真点头道好,想着上一次回归宁侯府认亲却是没拜过韩烺母亲方氏的牌位,那自然是因为三婶娘暗中呲打她,惹着韩烺了。

新媳妇拜见过世的婆母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裴真有些不自在,她这个假媳妇骗骗活着的人就罢了,连死了的都骗好像不太好。

只是这事也由不得她,她暗想着过会到了方氏排位前把话老实说了,终归方氏不至于当晚就托梦告诉小豆子。

正胡思乱想,有人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脖颈,是哑巧。她回了神,顺着哑巧的手看去,瞧见哑巧在梳妆的桌案上点水写了四个字,“未英辟谷”。

乍一瞧见“辟谷”二字,裴真还以为未英要修仙,再一想才知道那小子定是不吃饭了。她记得她刚同未英刚开始相处那些日子,身上抽疼得厉害,大夫瞧了没用,未英替她犯愁,每日便是茶饭不思的。

裴真不知未英这又是因为什么犯愁,准备见过方氏便伺机找了未英问问,只不过自昨日小豆子回来之后,身上就跟沾了一层糖浆一样,粘人的厉害,也不晓得有没有空。

她抹了桌案上的水迹,示意哑巧自己知道了,换了一身雪青色素面长袄,便随着韩烺往落斋去了。

落斋在韩府日落的方向,裴真被韩烺握了手,一路牵着往落斋去,许是要去拜见亡母的缘故,这一路上他只字未言。

路两边的花草修剪得错落有致,含苞待放的花儿自草丛中挑出来,风一吹便似含羞的大姑娘,朝人点头作揖。外边的人都说韩烺最最离经叛道,其实裴真看得出来,他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即便瞧不上那些世家的规矩,可世家公子的习性他还是有所保留,也许是不经意留下,也许是弃之不去的。

两人走到落斋门前的时候,裴真瞧见韩烺抬头看向了匾额,似乎对着匾额说了什么,才回过头同她说到了来路上的第一句话,“娘在等我们,走吧。”

进了落斋,裴真才晓得这里果然和旁处都不一样,院子不大却移步易景,四季花儿在青石板路两侧错落栽种,廊下一步之地青石砌了个鱼池,几条红鲤在水草下穿梭,小心地打量着来人。

进了院子,就像是步入了烟雨江南。

裴真记得,方氏是金陵人。她侧头看看韩烺,只她没想到,方氏在韩烺七八岁大的时候便去了,韩烺竟还能对母亲的记忆这般深刻,单看着落斋,也许就是方氏从前在娘家住处的还原。

思绪刚一掠过,韩烺便道:“这落斋是我娘未出阁前在金陵的闺院,我把落斋迁入府里,她来时也自在些。”

他声音不大,甚至略有些低,言罢松开裴真的手,推开门,举步进到了房里。裴真跟了进去,房里没有什么久不进人的尘气,摆设一如有人尚住,只是进门的正案上拜访了果品供奉的牌位。

“先妣方氏孺人闺名秋溪生西之莲位。”

裴真一眼看过去,心头咚咚跳了两下——方氏的牌位写的完全不合规矩!

方氏生前是韩家的媳妇,且为韩家生下子嗣,韩烺祭拜她理应在牌位“方氏”两字的地方,取而代之写为“韩母”,他这般避而不提韩家,转而将方氏母家的姓氏写在排位上,若是被韩家的人瞧见了,那是要乱了套的!

自来事关先人的事是大事,牌位上的书写规矩一点都错不得,韩烺既然故意出错,自然有他的原因,裴真又将那牌位看了一遍,回想起在归宁侯府的一幕幕,并不多问,见韩烺一步上前,听他道:“娘,儿子带媳妇来了。”

......

第34章 留她在身边

从东而至的一阵风,将一株小叶女贞后的棕色衣角吹得飘了起来,衣角的主人不敢大意,攥紧了衣裳,没有被缓步走近的两人瞧见半分。

落斋的房里,韩府两位主人祭拜先去的长辈,黄谅轻手轻脚地拉着韩均往这株小叶女贞处来,这株树离正房远些,两人在此小声说话也不会被旁人听见。

“......你说,是不是昨儿吵架了,今儿又和好了?”黄谅歪着头问韩均,“都来落斋了,爷这是认准了夫人了!”

韩均往落斋的正房看了一阵,“夫人身子也快好了,同爷八字相配,理应如此。”

黄谅啧啧了两声,“真没想到咱们爷也有娶上媳妇的一天啊!我都替爷高兴!”

“那是应该,往后府里有小少爷了,让你儿子陪少爷玩。”韩均看着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想得却远。

黄谅当然道好,两人说起府里即将添丁进口,都来了兴致。只是小叶女贞后面,未英将衣角几乎扯碎。

他本想着今日既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旁的祭拜日子,潜入落斋应该无碍。他也确实顺顺当当地溜了进来,只是要走的时候,却被堵在了院子里。

那韩烺不知道抽什么筋,竟然带着他的阿真姐见他娘!

他的阿真姐又不是方氏的儿媳妇,见什么婆母?

这也就罢了,他心里堵着气出不来还得忍着,可黄谅和韩均说得话简直要将他气炸,什么添丁进口?添哪门子丁,进哪门子口?!

未英觉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只听着黄谅和韩均两个不要脸的,居然还掰着手指,算起了添丁进口的黄道吉日,还说提前给韩烺那个老男人准备糯米山药粥!

未英差点拍地而起!

“......咱们爷可是头一回,不能在新夫人面前露了怯!”黄谅嘿嘿笑起来,往下的事可不好多说了。

韩均说他“你可真懂”,黄谅笑道:“那是!反正比你这个光棍懂!话说,爷都成亲了,你怎么不寻思个?”

被他问得连连摇头,韩均摆手,“我可不要,女人忒麻烦,消受不起!你没看爷最近老不对劲吗?”

他这么说,黄谅倒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可不是,昨儿还要摸女人手呐,可把我吓个半死!”

话音一落,他没发现树后面的人立时两眼一瞪,又瞬间眯了起来。

黄谅仍在说,“我先从人伢子那挑了几个小丫鬟,爷嫌弃小,骂了我一顿,我心想声铃儿总行吧?爷倒是没骂我,抬脚又走了。然后就跟夫人和好了......”

他还要接着说,好好把自己莫名其妙受的委屈说出来,可惜房间的门开了,韩烺和裴真携手走了出来,黄谅和韩均可不敢再废话,忙不迭地跟去了。

树丛后仍旧一片寂静,未英握着衣角,嘴角斜扬上去,露出一抹讥笑。

......

回程的路上,手被韩烺握得更紧了。

裴真心想她虽是骗了他,却到底没骗他娘,还望他娘看在她实诚的份上,万不要这么早便托梦儿子,将她的事说出来。其实这不过是她随意想来玩玩的,她心里真的弄不明白的是,韩烺为何带她,或者说带新夫人唐沁到落斋来见亡母。

这一场冲喜不过就是权宜之计,韩烺比谁都明白,好似新婚那两日,他规矩地同新夫人保持距离,但是现在,他竟让新夫人见亡母?

这个意义好像超越了权宜。

裴真琢磨地手心里都出了汗,只是韩烺浑然不觉,仍旧牵着她往回走。

韩烺当然不在意,便是他夫人的手又湿又冷或者热同火炉,他也会用力握住她。

这两日,他异常心满意足,他知道这是夫人带给他的。可是,这又让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夫人病好之后,要离开,怎么办?

这个问题下了韩烺一大跳,接着,便觉得心头压了什么,难受起来。

与其说是难受,倒不如说,他已经舍不得她离开了!

他琢磨了一夜。反正她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夫人,他要留她在身边,也没什么吧!只要她愿意!

只是他现在还不敢问她去留,他要将她留住了栓紧了,等她舍不得走的时候,再来问她,等她朝他含笑点头......

有小厮在正院候着,说周颐打发了人来同韩烺说事,韩烺让裴真好生歇着,换了衣裳去了。裴真喝了杯茶,说嫌闷,到廊下转了转,招了未英过来大大方方地说话。

未英刚刚站定,匆忙换了身衣裳赶了过去。

“阿真姐。”

裴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瞧见他身上袍子的褶子还是整整齐齐的,皱了皱眉,“怎么来见我,还换衣裳?”

未英当然要换衣裳,那一身在落斋翻腾了一回,少不得沾染灰尘,他没隐瞒,“阿真姐,我方才去了趟落斋,衣上沾灰了。”

“落斋?”裴真挑了眉,“何时去的?不会被人发现了吧?”

未英见她紧张,连道不会,“阿真姐放心,没人瞧见。我这不是安稳出来了吗?”

他一副谁也奈何不了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饿了几顿没吃的人,裴真被他胆大包天的自作主张弄得哭笑不得,到底不忍厉声责备,问他为何去了落斋,“连招呼都不同我打!”

谁知未英抿了嘴,委屈道:“我本是要和阿真姐说一说的,只是姐姐走不开身,我瞧着时机正好也就去了。”

他说得不假,裴真也知道韩烺纠缠的厉害,只好瞥了他一眼,问他道:“你躲哪儿了?果真没被发现?”

未英嘻嘻笑,“就躲在那黄谅的眼皮子底下!”

裴真大吃一惊,见他没心没肺不知道害怕,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上次我怎么说?不让你自作主张、铤而走险,没记住?我再说一遍,以后不许这样,不然我便将你送出韩府。”

未英连忙道好,保证绝不再犯,若不是有人看着,他就差拉上裴真的衣袖了,“......我这听着那落斋平素不准出入,只怕韩烺藏了东西在那处,这才去瞧了。不过除了他娘的牌位,什么都没有,咱们可以排除这一处了。”

裴真点头,“韩府里最要紧的还是无问轩,我准备借机再把无问轩确定一下,若是没有发现,咱们便考虑如何探一趟锦衣卫,这是场硬仗了......”

说到任务,未英高兴起来,将裴真催了又催,还说起等到交了任务离楼,他们想去哪便能去哪了。裴真含笑着应了,心里想着离楼之后,她还有旁的事要做,待诸事平稳了,是该游遍名山大川。

思绪飘向了远方,又被未英一句话叫了回来,“阿真姐,我想起一桩事来。”

“何事?”

未英冷冷一笑,“在落斋里,我亲耳听到黄谅说,昨儿那老男人让黄谅单找了女子,供他摸手呢!”

第35章 他得从心

无问轩的事一了,韩烺便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正院,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那感觉控制了,方才在无问轩听周颐派来的校尉回事,便走神了三四回,毫无例外地全想到了他的夫人身上。

想起她香软的手,想起她白净的脸,想起她清凉宜人的嗓音......韩烺思绪几番飘飞,勉强才听完下边的人回话。

现下踏上正房门口的石阶,他心跳由快了起来,不再多想,他撩了帘子进门。往窗边看去,他的夫人在窗边看书,是他让人送来的剑谱。

日光照在书本上,照在她的柳黄色的衣袖上,照在她的脸颊上,昏暗的室内和窗前明亮的光相对映,韩烺的视线落在明暗交界的她身上,好似看到了飘入凡间的仙子,他一时间晃了眼。

他三步并两步靠了过去,她像是书看得入神了,没察觉,他舍不得吓她,脚下出了声。她闻声回过头来,“夫君。”

这一声同平素无甚区别,韩烺脚步却顿了一下,他瞧见她的脸上,没了平素的笑。

他看花眼了吗?

韩烺坐到了身旁小炕桌的对面,试着喊她,“夫人。”

他喊得她目光从剑谱上收了回来,淡淡道:“夫君什么事?”

韩烺一瞬间慌了神,紧紧盯着她的脸,却见她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剑谱上,“快吃饭了,夫君先洗洗手吧。”

这明摆了是敷衍!

韩烺心慌起来,一下变得手足无措。除了她病倒床榻双眼紧闭的时候,他从未瞧见哪一次,她待自己这般冷淡。

为什么?

若是旁人,跳起脚来骂他,他都未必动一下心思,可是今次,只是模糊地察觉她的疏离,他顿觉似被刺到。

韩烺一把将炕桌拉到了一旁,身子挨了过去,只是他刚一靠近,他的夫人却突然起了身,好像没瞧见他过来一样,站了起来。

这一站,让韩烺大吃一惊。

不对,明显是出了事了!

小豆子从来就是能炸出锅外,便不会闷在锅底的豆子,他毫不犹豫,一把拉住了裴真的手,“夫人!”

裴真被突然一拉,也意外了一下。她自听了未英的话,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未英不会无缘无故编出来这么个奇怪事来骗自己。

她觉得韩烺对自己也确实奇怪,既然在外间找女人,又回过头同给新夫人装作恩爱作甚?

何况她,乃至唐沁,都算不得他的真夫人!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闷,自他进门便打定了主意同他保持些距离,不想那他竟明明看出来了,还不管不顾地纠缠了上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没有甩开甚至躲开的立场,她就算是心里不舒坦了,也时刻记着她不能给唐沁抹黑。

她挺直了脊背,回过头来耐心问道:“怎么了夫君?”她想若是韩烺问她为何躲开,她就说坐累了而已,可是韩烺并没有问。

“夫人给我暖暖手可好?外间风凉。”

裴真压住胸口翻腾的气,定定看了韩烺一眼。

他倒是会找由头,也不想想如今已是三月,自前几日下了场雨,一日暖过一日了,他竟还说风凉?

可看着他一双眼睛委屈似的忽闪忽闪,裴真不得不说他这个拙劣的借口她还真就无法拒绝,她耐着性子坐了下来,任由韩烺攥着她的手不放,低头看着那双将她双手裹住的男人的手,不由想猜这双手昨日到底摸了多少女子。

这人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裴真忍着他的手,也忍着他紧紧盯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一息一息过去,终于忍不住了,“夫君,让人烧个手炉吧。我身子没好利索,怕替夫君暖不得几时。”

她言语里的躲避韩烺一听便知,这话就像是竹剑,看似不过平常木剑,却刺他于瞬间。

他说不用,紧紧握住她不撒手,“我就快暖和了,不时便能反过来替夫人暖手。”

裴真差点被他这竟有些道理的歪理说得笑了,她无奈了,也不再反驳,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她不说也不动,韩烺心里苦,全然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不由地小声问出了口:“夫人,不想给我暖手?”

裴真不会承认的,“夫君多想了。”言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练武之人手粗糙,怕夫君嫌弃还来不及。”

话一说完,暗道画蛇添足了,她这么说,以小豆子那人精的耳朵,定然能听出来。

不出她所料,小豆子确实听出来了。

韩烺一个激灵,立马坐直了身子。黄谅和韩均这两个该死的,给他泄露出去了!

他现在怎么办,果真要给他夫人说,说他不信同夫人之间的感觉,找人试去了?

就算他这么说,夫人也不会信啊!

“夫人真是多想了,我怎会嫌弃?”韩烺握着裴真的手不丢,急了起来,“我只怕夫人嫌弃我。”

裴真听见他闭口不提昨日的事,心里也不由冷了下来,看来是真的,无误了。

她态度越发冷淡,笑得也越发敷衍了,韩烺看在眼里,恼在心上,那竹剑刺得越发深了,这个怎么办才好?

都怪黄谅和韩均两个大猪蹄子!

可是他也不能就这么认了,这根刺不拔出来,往后只会越来越疼。就这么一思虑,他忽然计上心头。

“我怕夫人从前自己做事惯了,带来的人又少,用府里的奴婢也不顺心,再做些琐事伤了手。昨日亲自去给夫人挑了几个手脚灵巧的小丫鬟,让夏西她们带着做事,往后夏氏姐妹若不在夫人身边,也有人能顶上。”

韩烺越说越觉得这个说辞完全可以,又道:“我不会挑人,只会瞧下人一双手是否灵巧,挨个看了挑了几个,先让嬷嬷教教规矩,过两日就给夫人送过来。”

这一大段话说完,韩烺脑门都热了,圣前回话都没这般挖空心思、胆战心惊,他眼瞧着裴真脸上有了思索之意,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连带着把旁的相关不相关的,都一并交代了。

“夫人只管歇着,若是闷了,可把女先生叫来说书。我之前在大兴救过一对说书的父女,两人都在京里,夫人若觉得尚可,随时便能叫到府里来。”

说书的父女?

裴真想到了未英提到的黄谅口中的一个名字,她看向韩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好像充满了坦诚,裴真心中的冷气不由和暖了几分。

她直觉自己应该相信看到的那份“坦诚”,不管她是裴真还是唐沁。

她缓缓点了头,眼中不知何时染上了点点笑意,“谢夫君。”

时时刻刻注视着她的韩烺,此刻很想长出一口气,脑门的汗终于还是冒了出来,他却半点没觉得不适,反而心头畅快地想学黄鹂歌唱!

他的夫人又同他和好了呢!

他握着裴真的手不放开半分,也已经不想再追究自己为何会这样患得患失,他是可以谁都不在乎,可他得从心呀!

心里如何感觉,那是半点骗不了人的!

第36章 不够信任

翌日,早间有些阴,雨珠压在屋檐上似滴未滴,裴真看了一眼京城入春的贵雨,算了算时日,她来韩府也有些日子了。韩烺对她的信任与日俱增,这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许多,既然如此,有些事少不得提上日程。

目光从提笔写字的韩烺身上扫过,她放下剑谱走了过去。

她一过去,韩烺便抬起头朝她含笑招呼,“夫人快看,这两个字可还成?”

裴真上前一看,洒金红纸上,韩烺笔尖落了两个字——唐沁。

裴真错愕了一下,才道:“夫君写得极好。”韩烺走笔凌厉,字如其人,或许这二字与他不同寻常,横竖之中有着说不出的柔和。

裴真将字又看了一遍,眼见瞥见韩烺眉眼间的笑意,沉了沉心,道:“夫君能执笔写画,真是好,可惜我自受了伤提笔不稳,这些字看得却写不得了。”

这话把韩烺说得一愣,裴真微垂了头,只去看字不看旁处,眼见扫见韩烺将手伸到了自己手边,她反手握住了他,“夫君,不若夫君在无问轩理事,我在旁习字可好?从头练一练。”

没有任何的犹豫,她听见韩烺笑着道:“那自然好。”

这般顺遂么?裴真反而心中存疑了。

当日下晌,她便自正门大大方方地进到了无问轩中。无问轩一如从前,只不过韩烺派人另给她添了一套习字的桌椅。裴真虽不似唐沁一般身受重伤,可她却从未写过字,只会识不会写,现下拿起笔来,正是从一横一竖开始。

然而她来此间,习字不过借口。她趁着习字休歇的间隙,起了身在韩烺眼皮子底下翻阅书架上的书本纸张邸抄,从门前一直翻阅到韩烺身后。韩烺丝毫不在意,见她过来只回头笑笑,问她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他陪她出去走走。

她说不用,最后不死心地连他书桌上的纸张信笺也看了好几眼,她怕再看便露了馅,收回了目光老老实实地习字。

韩烺来牵她的手出去走走的时候,她甚至真的写入了神,因为她知道,韩烺的无问轩书房里,完全没有她想要找的东西,她只有老实习字了。

这样的结果让她不免失落,眼尖的小豆子瞧了出来,凑过来问她可是哪里不自在了。

裴真心想,你小豆子防范谨慎,我此番二探无问轩一无所获,少不得要闯一闯你的锦衣卫了!锦衣卫是你精心编排的铁桶一般的衙门,要有去有回谈何容易?这等硬仗在前,又怎么自在得起来?

她道没什么,看着他勾了勾嘴角,“夫君过两日要回锦衣卫当差了吧?听韩均说,夫君忙碌起来,两三宿不回家也是有的,不知到时能不能去锦衣卫瞧一瞧夫君?”

她说得贤惠,这贤惠话里的冷箭,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晓得。

不知是本能感受到了那冷箭的杀气,还是什么旁的,裴真看着韩烺,瞧见他诧异地看过来,“不能够!夫人,我定每日回家!”

裴真压了一下胸口涌动地浊气,逼得自己更加贤惠,“夫君忙正事要紧,我去锦衣卫看夫君也是一样的。”

“怎么能让夫人劳动?我根本没韩均说的这么忙!”韩烺赶忙否认,一边为着他的夫人竟有此等心意,心下软成一滩,另一边脑中闪过了韩均。

这回说什么都得撕了那张臭嘴!

撕了臭嘴是其次的,韩烺唯恐他的夫人为他担一点惊受一点怕,连忙细细同他的夫人分辨锦衣卫根本没这么多事,是他从前府里没有夫人在,宿在哪处都一样的缘故。

裴真被他的温言解释说得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里的不自在没能缓解半分,反而更上一层。

小豆子半句不提她去锦衣卫的事,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若是无意倒也罢了,若是有意,是不是他还是对自己不够信任?

看来她在韩烺面前,工夫还差些!

只是手也给他摸了,娘也陪他见了,再亲近也不当了,何况小豆子还同她分床睡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裴真不禁暗自皱眉,不想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归宁侯府派人来了。

归宁侯府的人韩烺当然不会见,韩府的下人直接就把话传了来。

“爷,夫人,侯府来的人说,过两日是老太君寿辰,老太君年纪大了,不敢惊动,只办了家宴,请爷和夫人届时过去呢!”

传话的人小心觑着他们家爷,裴真也看了韩烺一眼,他没胳膊一甩让人滚出去,只是皱了皱眉,犹疑了一下。

这一下的犹疑,却让裴真眼前一亮,她笑眯了眼睛,温言道:“老太君的寿辰,总还是该去的。”

是该去的,便是裴真不说,韩烺也该去。

老太君不似他爹和那群本家亲戚,那可是将韩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若不怎么叫“小豆子”呢?

韩烺三岁中了天花,烧得人事不省,连大夫都不敢接手,眼看着孩子要完了,方氏抱着他直掉泪,是老太君把他接到了自己的住处,说起个贱名就能活命了,想着既然是痘,便要以豆制痘,就叫小豆子,还让全家上下都来喊这个名字。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效用,还是真真吓跑了天花,第二日小豆子就退了烧,慢慢好了起来,在老太君房里养了些日子,比没病时还精神百倍!

这么多年,即便是韩烺离家出走,同他爹相见不认,到了老太君脸前,总是少不得规规矩矩听她老人家喊一声“小豆子”的!

家有老人,是福气!

韩烺点点头,按住了她的手,“夫人说的极是。”

......

一场雨落下,有那急着等着穿新衣的人,便把小袄彻底除了去,穿了新作的夹衣,行动自然,瞧着也苗条。

梅花胡同,史氏换上她那桃红色绣柳叶的夹衣,配了条碧色马面裙,挺着身子这么一站,一旁的丫鬟连忙凑上来,“大奶奶哪里像膝下有儿有女的人,同刚及笄的姑娘家真真一样!”

丫鬟嘴甜,史氏虽然啐她偷了蜜吃,却仍是笑得开怀,樱桃小嘴这么一扬,活像压扁了的樱桃。她吃了一口茶水,问起丫鬟来,“侯府怎么说的,果真只办家宴了事?”

丫鬟说是,“咱们太太和三太太又去问了,侯爷没见,还是原来的说辞,说老人家年纪大,不兴大操大办的。”

侯府没有女当家人,大操大办就要请了本家的大太太、三太太帮忙,不用大操大办便用不着请这两人,两人自然也没了油水。

史氏瞥了瞥嘴,“平日里孝顺得紧,到了寿辰反而舍不得出钱!还不是要给他儿子留着!”史氏没指名没道姓地说了两句,越说气越不顺,嘲讽道,“没见过哪个当爹的这么窝囊性儿,纵着儿子骑自己头上,若是咱家大爷敢,公爹还不撕了他?!”

她说到自家丈夫,想起他跑前跑后为侯府办事,到头来也不过比管事体面些,和人家忤逆上天的儿子,一点都不能比,更是恨声一哼,“这又娶了媳妇了,待到那唐氏生了儿子,岂不是更没咱们一席之地?!”

第37章 鸡吃胖了,不如...

归宁侯府有侯爷有世子,可这位世子却只有个名号,若不是紫禁城里的皇帝硬压着他的头皮,怕是再过几年,他也不会踏上侯府的门槛。

归宁侯爷就这么一个儿子,没妻也没妾,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偏这不孝顺的儿子也没也没妾,同样地没个通房丫鬟。归宁侯府后继无人多年,最最着急的不是侯爷父子两个,反而是侯府西边梅花胡同住着的一众本家亲戚。

韩家大房和三房都不止一个儿子,大房的大爷和三房的四爷又都恰好膝下有两子,这两位次子小少爷,可是过继的最佳人选!

史氏的次子今岁正好五岁,是公婆和丈夫思量好了要过继给侯府的孩子。

她从前想着韩烺不娶妻,她的儿子过继过去了,也不会叫旁人娘,她心里虽然舍不得,可为了孩子的前程和一家人的前程,她舍不得也得舍得,可现如今唐沁进了归宁侯府的门,便是生不出儿子,她的儿子也少不得叫唐沁一声娘了!

史氏不好受,打心眼里就不好受。

她没了穿上新衣的心境,牛饮似得喝下两口茶压下胸口的闷气,茶盅一放听见一阵哭声,顿时眉头一皱,“是不是静宣哭了?”

静宣,便是史氏五岁的次子。

她问话出了声,哭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已是到了门口。

“娘!”

静宣跌跌撞撞地哭着跑了进来。史氏一眼看去便揪了心,“我的儿,怎么哭成这样?谁惹你了?!”

上前将静宣揽在怀里,史氏一边替他抹泪一边道:“我的儿可别哭!你以后可是要有出息的人,哪能动不动掉泪?”

史氏抱了他到榻上坐,瞧见他泪珠子仍是不断,也急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到底哪个欺负你了,你同娘说!是不是又是静宝同你抢东西了?!”

“静宝”两个字一出,静宣的哭声更大了,被掐了一把一样,鼻子一把泪一把。史氏却一把将他从怀里推了出去,手指一扬,像根针似得戳到了静宣头上,“你这个没出息的!静宝比你还小一岁,你还能回回被他欺负哭!真是丢死个人!”

她这么说根本不能压下静宣的哭声,史氏气红了脸,樱桃小嘴也气得褪了色,“真真......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说,静宝这回又怎么你了?!真是反了他了,你才是当哥哥的!”

史氏不耐再问只知道哭的儿子,指了旁边垂着头的静宣的丫鬟,“你来说!少爷怎么回事?!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

那小丫鬟苦脸半晌了,被史氏一问,赶忙道:“大奶奶,方才有只鸡跑过来,少爷见了就拿饼子渣喂鸡,少爷喂了一阵子,见那鸡乖巧,说要抱回家去养着,谁知宝少爷突然跑了过来,笑嘻嘻说,鸡吃胖了,不如......烤了吃!

少爷一听脸都绿了,不愿意。宝少爷不听非要吃鸡,就让小厮去捉,少爷去拦,他就拔了身上带的剑吓唬少爷,还故意说要给少爷送个鸡腿来,少爷气不过,这便哭着回来了......”

丫鬟说完,静宣哭得更大声了,哭声里掩不住的浓浓委屈。史氏听得脑子疼,“那鸡呢?”

“被宝少爷捉回去了,怕是......”丫鬟没敢继续说,静宣听了去闹了起来,“娘,娘,他拿剑指我,我打不过!呜呜......我就要那只鸡,娘你给我抢回来!”

许是“抢”这个字有着无边的力量,这回史氏不再怪罪静宣一句,拉着他一下站起了身来,“真是反了他了!没大没小不说,从小就长了个暴虐的心!根本不懂仁义礼让!三房还想让他过继侯府,我今儿就把他这性子闹得侯爷那去!看侯爷还要不要他?!”

樱桃小嘴一通噼啪,连眼泪没断的静宣都擦亮了眼睛,整个人都来了气势。

这娘俩雄赳赳气昂昂迈开大步,出征沙场,一旁的小丫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眼看着史氏脚都迈了出去,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把心一横,一步上前拦在了前边,“奶奶,我的奶奶,宝少爷是不对,可那鸡......是三房厨房跑出来的呀!”

史氏一听,一下愣在了当场。

这鸡是人家的,人家要杀要剐管她家何事?何况厨房里跑出来的鸡,本就是养着吃的,倒是她儿子善心泛滥,搞错了立场,瞎闹了一顿罢了!

史氏脸上一阵青红,回头看了静宣一眼,见静宣也抬头瞧她,“娘,怎么不去了?说好了要去的!说好了的!”

这话可把史氏弄得难堪之至,上一息还立志要把这事闹到侯府,下一息却偃旗息鼓了去,当着儿子的面出尔反尔,偏这蠢儿子还一直怂恿她,若她真真去了,可就不光是打了自己的脸,还要被人家打脸了!

史氏气得头顶冒烟,一把将静宣甩在了地上,“没出息!我看你就是欠揍了......”

......

梅花胡同住得挤,前院唱戏,后院听戏,一个字都不差的。

大太太解了头上的抹额,眼睛瞧着史氏院子的方向,不耐地出了口气,“连个孩子都教不好!相她的时候瞧着一张巧嘴会说话,谁晓得人前倒行,教孩子却不会,打哭有什么用?也怪不得静宣不讨那边的喜......”她说着,实在听不下去史氏院里的喧闹,招了丫鬟,“把那娘俩叫来!”

去的人很快回来了,史氏牵了静宣进来,一眼瞧见婆母汪氏闭着眼,脸色不善,也晓得自己吵着她了,当下开口就道:“娘不知道,静宣是个没用的,非要抢三房的鸡来喂,抢不过还哭闹,媳妇也是被他闹得没法办法了!”

说着扯了静宣一把,“吵着祖母歇息了,还不去给你祖母赔罪!”

静宣哭得走路得劲儿都没了,被史氏一扯,踉踉跄跄地上前,“祖母......”

“好了,好了,赔什么罪,原不是你的错!”汪氏打断了静宣,眼神示意丫鬟将他抱到自己身边来,将怀里瓷瓶里装得几颗蜜枣递过去,“男子汉别哭,吃个甜就好了!”

她不看史氏,只哄着静宣,史氏心里晓得婆母这是嫌弃了自家,站不住了,陪着笑上前,“娘疼他。是这孩子拎不清,同人家抢人家的鸡,这也站不住道理呀!”

“呵,”汪氏忽的哼笑一声,“他们家的?你怎么就知道是他们家的?”

第38章 好风凭借力

为着韩烺认亲,韩瑞请了韩家大太太和三太太妯娌帮忙。亲事没在侯府办,认亲自然要热闹热闹的,不想人来了,却没热闹起来,不欢而散了。即便如此,韩瑞没有不答谢一番的道理,他从不送真金白银,只送了些吃吃喝喝的东西,细论起来,也值不少钱。

大房三房却从不细论这一笔账,一边絮叨着侯爷兄弟抠门,一边一通好吃好喝。这只鸡也不例外,乃侯府分去三房的谢礼。

汪氏递了水给将蜜枣吃了一干二净的静宣,话却是问着史氏,“你说,你三婶子气走了人家儿子,这谢礼果真该给她?她这是上赶着帮倒忙,便是一粒米,也不该归她家吧?”

史氏听得一愣,婆母汪氏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她换了神色,“娘说的极是,娘前后出力,三婶闲着不说,还坏了事,若我是侯爷,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该分他家,合该分到咱家才是!”

道理绕到了自家身上,史氏立时觉得腰板直了不少。

汪氏却没再多说,目光从她身上到脸上绕了一下,脸上有露出了些许嫌弃,“行了,没得眼皮子浅!这些都算不了什么,等静宣进了侯府,把事定下来,才是正经!”

她说这话本是提醒史氏的,谁知一旁的静宣忽的呛住了水,一口喷了出来。幸庆没喷到人身上,伺候的人赶忙过来收拾,汪氏见静宣皱巴着一张脸,问他,“怎么了?呛得难受了?哪里不舒坦定要同祖母说。”

汪氏待孙辈从不打骂,便是不甚亲热,也算得温和。静宣被史氏吵嚷惯了,心里一万个觉得汪氏好,当下汪氏一问,他嘴瘪了起来,“祖母,我不想去侯府住!”

汪氏还从没听他说过这话,讶然挑眉,“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以后跟着你二叔祖父和三叔父,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不想呢?”

史氏也皱着眉头看儿子,静宣摇着头不停道:“我不想去,我不要去!”

他是不要去。二叔祖父住在东边一圈套一圈的大院子里,据说以前那是他们家住的地方,她娘说他以后也要过去,同二叔祖父一道住,可二叔祖父一月中有十几天不在府里,府里除了话都说不利索的老太君,没一个主家。

还有那个传说中的三叔父,他也只有前几日,才头一回见,却被那凶相吓得做了两夜噩梦!那三叔父是锦衣卫,能吃人的锦衣卫呀!

他不要去,真的不要去!

静宣头摇得想拨浪鼓,反反复复地也说不清楚理由。汪氏看得直皱眉,故意道:“你不去,静宝可就去了!”

谁知这回搬出冤家静宝也不管用了,静宣就是摇头,“我不去!”

汪氏再没了耐性,摆了手,“静宣累了,带下去睡觉吧。”

史氏满脸难堪,赶忙上前要去拉静宣,不想汪氏却抬手止了她,“让丫鬟去,你留下。”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史氏招呼丫鬟抱了静宣下去,自己往汪氏身旁立了立,“娘有什么吩咐?”

汪氏瞥了她一眼,“素来瞧你也是个灵光的脑子,这会儿倒问起我什么事来。”

史氏被她这么一说,脑筋转了过来,“娘是想说静宣过继的事?儿媳也不晓得他这是犯什么毛病,许是过两日便好了!”

“过两日也未必好的了。”汪氏叹了口气,“静宣性子软,比不得静宝在那父子两个脸前讨喜,这回你也瞧出来了,静宣自家不愿意,人家静宝呢,却连剑都耍起来了!”

史氏脸色越发难堪,樱桃小嘴也不灵光了,“儿媳回去也让静宣练起来,只怕他不成!”

汪氏比她沉得住气,冷哼一声,“静宣不成也不打紧,要是静宝也不成,甚至说犯了那父子俩的忌讳,不就行了?”

史氏一听,眼睛都亮了,刚张口要说什么,却听汪氏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桩事,“我今儿去侯府,虽没能为老太君求一场正经的寿宴,却听来一桩消息,说是侯府巴巴派过去四角胡同那边的人回话说,家宴的时候,老三和他媳妇儿都要来呢!”

史氏吃了一惊,“这怎么说?往年可从没来过呀,也不过就送了东西而已!难不成唐氏进了门,真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之前还见唐氏病得厉害,拜堂都是硬撑着的,谁想这一回两回地,出门倒顺当。”汪氏把玩着凉了的茶水,顺手倒进来被静宣吃空的蜜枣罐里,“若是唐氏好起来,这天怕是要黑了......”

这话把史氏听得额角腾腾跳,唐沁若是好起来,能为韩烺生儿育女,还有他们家静宣什么事?!那偌大的侯府,可就同他们家没有半分干系了!

史氏有些慌了,脑子却转得飞快,“可是,上次娘也瞧见了,那唐氏脑子精光得很,和老三一心着呢!”

“一心?那就让他们离心!”

蜜罐里的茶水呼啦被汪氏泼进了痰盂中,她声音冷静得厉害,“费心尽力这些年,总不能因为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坏了事!”

史氏静静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自己的婆母这是要出手了,她恭敬地递过帕子给汪氏擦手。

汪氏接过,捏了帕角细细擦拭,“静宝和唐氏就是拦在静宣脸前的两个拦路虎,让两虎相斗,岂不是好?谁输谁赢,咱们都得利。”

“娘!”史氏闻言笑眯了眼睛,樱桃小嘴也咧了开,“娘说怎么做,儿媳妇没有不能办的!都是为了静宣,为了咱们家!”

她终于说了一句让汪氏满意的话,汪氏招了她到身边来,“静宝自来性子冲,争强好胜,如今又配上剑了。那唐氏虽然是个会武的,可她身子虚弱,来拜寿又不会带防身的物事。俗话说的好,乱拳打死老师傅,便是打不死,也能伤了她元气,可若是一不小心打死了......呵,你说说,算谁的?”

汪氏问得好不认真,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一般,史氏却听得心头乱跳。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若真是两厢凑上了,他们可就是用了顺水推舟的力,一下将他们静宣推到了归宁侯的爵位旁了!

这一刻,史氏仿佛看到了自己多年后,在富贵满堂的归宁侯府,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景象。

第39章 新夫人吃我一剑

老太君寿辰,不过刚去衙门当差一日的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便堂而皇之地歇了下来。他是锦衣卫的头,谁敢说他什么?就算是有御史晓得了要参他一本,皇上瞧见了反而会笑,“韩烺回府不易,重重有赏!”长此以往,聚在一起、想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人,也都散了,散了。

韩烺给他的夫人亲自挑选了一条水红色樱草四君子纹褙子并象牙色马面裙。唐沁是江湖儿女,甚少穿着这窄紧的衣裙,裴真更是不适应,总觉得腰处像缚了绳子一般,站不是,坐不是。

见她总往腰处探看,韩烺眼里落了笑意,他挑这条裙子不无故意的成分,他是真的想瞧一瞧,穿了窄腰衣裙的夫人,是何模样。

但看那水红色的花草裙,腰线紧贴她身,束出来的弧度柔而圆,盈盈一握的腰身让人想护在掌中。韩烺不禁挨了过去,眼中温柔的笑快要流淌出来,他长臂探出,一把揽过那细柔的腰身,言语中似有不舍,“夫人若是不适,换一件宽松些的吧。”

本就被这衣裙束得难受,再被他这么思若无意地一揽,裴真脊背上的汗毛都束了起来,一回头,正就撞进了他含笑的眼里。

这两日,他是越发动手动脚了!

从拉拉手到不时凑她身边说话,昨晚更是睡前盯着床榻看了好几眼,像是要搬过来一般,那眼神看得裴真半夜没睡好。他同她亲近是好,可这般热烈,她怕自己招架不住。

今日他手掌贴过来,裴真是想躲又不能躲,听了他这句连忙顺势应下。

“夫君稍等,我这便去换。”

她赶忙一转身,闪离了揽着她的手,几步便进了内室。韩烺掌心的温软骤然一空,瞧着她离去的身影,脸上若有所思......

待收拾利落上路,时辰已是不早,到了归宁侯府的时候,侯府里的人早已门口候着了。仍旧是大堂兄韩烨过来招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侯府的主,迎的这位却是侯府的客。

裴真二进归宁侯府,自然见怪不怪。一路往老太君的福生斋去,到了院子门口,同上次认亲一般无二,一众高低胖瘦的子侄们垂着头恭迎,只是她没瞧见,一众娃娃里有个不甚恭敬的,昂着头看过来,可惜他个头最矮,被哥哥姐姐们一挡,没人能瞧得见他。

裴真从一众娃娃黑漆漆的头顶掠过,随着韩烺进到了房内给老太君拜寿。许是上一回不欢而散的缘故,这一次韩家人都显得规矩了许多,连韩烺因着近来心情舒畅,谁人言语中略有不当,只要不冒犯了他夫人,他也都全不计较了。

拜寿拜得顺当,老太君这回没想起来韩烺,只拉着归宁侯的手喊他小二子,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瑞自韩烺成亲便一直在府中未曾离开,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是老太君又糊涂了,韩瑞也不介意,同她老人家瞎白话了半天。韩烺从旁瞧着,没露出什么不耐或者讽刺的神情。

他由内向外地散发着观音大士的温和慈爱,就差怀里抱个童子了,韩家上下震惊不已,有战战兢兢不敢招惹的,也有欣喜上前的。

“三哥,三嫂。”上前的是韩家四爷韩烁,他同韩烺年纪相仿,虽膝下已有两子,仍同年幼时一样与韩烺亲近。

他欣喜上前,将妻子葛氏也一同招呼了过来。

认亲那日,葛氏家中老父突发中风,眼看要不行了,韩烁带着妻儿急赶葛家探望。事发突然,认亲的事也就搁置到了一旁。韩家除了老太君,也就只有韩烁能同韩烺正经说几句话,他从小便跟在韩烺身边跑前跑后,韩烺撵他也是撵不走的,这么多年过来,韩烺也习惯将他看做真正的自家人了。

“正好,”韩烺笑着朝他夫妻二人颔首,“见过你嫂子。”

裴真这次来侯府,功课做得足了许多,知道是韩烺亲近的老四夫妻,言语也亲近了些。她态度温和,韩烁却有些窘迫,“三嫂没同家母计较,真是大人大量,我娘她有时口无遮拦,三嫂别见怪,三哥别气恼。”

认亲时候的事,裴真早就抛在了脑后,被他这一说才想起来,不欢而散正经就是因着,韩烁的娘三婶子那句不好听的话。不过既然韩烁亲自替母赔罪,一个道“无妨”,另一个道:“让三婶子,没事少说话。”

韩烁赶紧苦笑应下,葛氏觑着这位锦衣使三哥,想起来那事脸色不如方才舒缓,赶忙道:“静实和静宝还没见过三伯娘,我去叫来。”

静实和静宝是韩烁的一对大小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小的那个静宝,从前也是韩烺起过意过继到他膝下的人。虽然这事没明说,可韩烺对静宝颇为看重却是不假的。

裴真略有耳闻,当时听说韩烺有意过继个堂侄儿的时候,还真吃了一惊。她晓得他不成亲的名声闹得厉害,只是没想到,他从前连给自己过继个香火的事都想好了。

她是不明白,这么个好端端的年轻人,怎么就不想着娶妻生子呢?

难不成似流言所说,哪里......不行?

念头一闪,裴真往韩烺下半身看了一眼,一眼扫过才觉得自己闲事管得太多,赶忙趁韩烺发现以前收回了目光。没有答案,她心里不免深深疑惑。

葛氏很快去而复返,身后只带了一个男孩。

“三哥,三嫂,真对不住,静宝那孩子乱跑,一时没找回来。”葛氏素来对韩烺怕多过敬,唯恐他生气,一面让静实上前行礼,一面解释。

好在韩烺并未生气,反而转过来同裴真笑道:“静宝是个淘的,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裴真点头,送了静实见面礼,葛氏听着韩烺问她可否累了,赶忙提出领了裴真一旁休歇,裴真正不想跟在韩烺身后太紧,总觉得每天被他看顾得有些透不过气,闻言笑呵呵地点头应了。

一离了韩烺,裴真便松了口气,当下也不要葛氏引路四下逛逛,更不要她领着往女眷处去,只道找间僻静的院子歇歇便好。葛氏哪能不同意,很快便找了间院子,单供她休息,自己离了去。

葛氏找的这座院子两面环水一面抱竹,墙内墙外有花窗相通,立在院中可见翠竹掩映,景色宜人。裴真在韩府的小院里憋了这些日子,忽的来到这么个幽静清新的所在,顿觉心旷神怡。

院中没旁人,她瞧中了那竹林边缘有风浮动,让随侍的夏西搬个椅子出来,自己则拿起墙角的扫帚,将地上落叶轻扫几下。

院门处忽得传出一阵喊声。

“少爷,不能去!”有人跑着喊,气喘吁吁。

“不要少爷,叫我大侠!”一个嫩生生的娃娃不满道。

裴真一回头,只见那半开的院门前,一个不及笤帚高的小娃娃,穿着一身葱绿色的小衫,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脑门锃亮,扎着个没鸡子大的小啾啾,胖乎乎的身子后,似是还背了一把剑。

他一眼瞧见了裴真,小身板一挺,“你是新夫人?!”

裴真怔怔地点了点头。这小娃娃一哼,胖乎乎地身子极灵巧地翻过门槛,窜进了院子。他忽的一下拔出来后背的剑,直奔裴真而来。

“新夫人吃我一剑!”

第40章 薯山大侠

“新夫人吃我一剑!”

灵巧的小胖娃一声大喊,抽出身后的剑直奔裴真而来,转眼到了裴真脸前。

裴真被他这突然的拔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男孩已经到了她身前,抽出的那把剑直喇喇地刺了过来。

那剑虽没开刃,可男孩径直跑来,给了剑不小的冲力,径直就要戳到裴真腿上。此时哪容裴真思索过问,她手中扫帚一挡,微一使力,就将男孩的剑拨到了一旁。

男孩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呀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哼,“再吃我一剑!”

他脚下一跳,小胖身子立住了,没开刃的剑高高举起,指向裴真,又刺了过来,这一次对准了裴真的腰腹。

裴真挑了挑眉,没想到这男孩如此执着于打她,她也不多言,握住扫帚柄这么一挡,哗地一声,男孩的剑就插进了扫帚里。

男孩又是一声叫,想把剑拔出来,裴真哪里容他,嘴角露了笑,一转扫帚柄,扭住了那剑。

“呀!我的剑!你松开!”男孩拔不出剑,跳了起来,小脸皱巴成了包子,气鼓鼓地瞪着裴真。

裴真不急不躁,这才开了口问他,“为何拔剑伤人?”

“哼!我是除暴安良!”男孩不服得很,又试着拔了几下剑拔不出来,干脆一扔,仰着头掐起了小腰,“你是坏人!我是大侠,当然打你!”

裴真听得直觉好笑,这孩子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尤其瞧瞧他那挺直的小身板,同只早起打鸣的公鸡没有两样,无非是只小公鸡,且是个胖的。

她将扫帚和他那没开刃的剑收到了手中,扔到了一旁,看着他问:“我为何是坏人?你又是哪路大侠?倒是同我说一说?”

那还没了剑做依仗,也浑然不怕,解下剑鞘拿在手里,立时又有了气势,他将剑鞘举过头顶,肉腾腾的小手抓得有些吃力。

裴真听他亮了嗓子道:“我,蜀山大侠!”

“蜀山大侠?蜀山派?”裴真微讶。

她上下打量起这个小娃来,没想到这孩子不大,却已拜在了蜀山派门下。

蜀山派地处川蜀,与剑术一道与中原各派皆不相同,近百年蜀地并非全然归顺朝廷,川蜀各派也与中原不甚往来,这孩子芝麻点子大小,竟拜进了千里之外的蜀山派。

或许裴真打量他的目光过于稀奇,男孩感觉到了自己的赫赫威名震慑住了她,小脸全扬了起来,“大侠在此,快求饶!”

这一声喊,又让裴真笑了起来,就算是蜀山派的掌门杀上门来,她也未必求饶。

夏西早就被声音引了过来,瞧见是个小娃同裴真对峙本想上前,被裴真眼神止了回去,现下听着小娃口气太大,也不禁笑弯了眼睛,“这位小大侠,敢问师从何人呀?”

男孩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人,回头看去,却被她的问话问住了,愣了半天,放下剑鞘挠了挠头,一脸疑惑:“狮虫是什么虫子?”

这次夏西也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裴真也笑得双眼弯弯,“师从,就是你师父是谁。”

男孩听懂了,却摇了头,“我没师父。”

裴真同夏西对了个笑问的眼神,“没师父?何称蜀山大侠?”

男孩嘟了嘴,认真回道,“奶娘在家种番薯,那小山叫薯山,我在山上玩,奶娘说我是薯山大侠!”

夏西已经笑得快背过了气去,裴真也笑出了声来,抱了拳,不禁打趣道:“你这薯山大侠,委实厉害,在下佩服!”

男孩听了这话,身板挺得更直,胖鼓鼓的小肚子都突了出来,又拿起了剑鞘指着裴真,“那你还不求饶!坏人!”

裴真笑着皱眉,“我为何是坏人?便你是大侠,也不能随便污蔑人呀。”

“你就是坏人!”男孩并没有对自己的行动产生疑问,他道:“我都知道了,你欺负我祖母,跟三伯父说耳朵风,还打哭小丫鬟!”

耳朵风?恐怕是耳旁风吧?裴真心想,不过小丫鬟......

裴真抿住了笑意,那边夏西递来一个提醒的眼神,她示意不急。这会子她听着小娃含含糊糊的说了这两句,眼下已经知道小娃是谁了。若说她同韩家谁有过摩擦不快,那也只有三婶娘,而这孩子,定然是韩四爷韩烁家的次子。

“你是静宝么?”

“咦?你认识我?”静宝歪了小脑袋。

裴真笑着点头,“既然咱们认识,有话得好好说。我可不承认我欺负了你祖母,也不承认同你三伯父吹耳朵风,至于打哭了小丫鬟,那更是没有的事了。你说,我打哭哪个小丫鬟了?”

男孩皱紧了眉头,紧紧盯着裴真,想了想伸手往院外一指,“狗洞听见的!真的!”

他说着怕裴真不信,连忙一声喊,“种子,你说!”

他这么一喊,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这才从门口缩头缩脑地进了门里,哭丧着脸,显然吓坏了的样子,进了门便跪下磕头。

“夫人,夫人饶命!宝少爷说得没错,是有两个小丫鬟在狗洞旁边哭来着,少爷一听那两个丫鬟说夫人故意使坏,不把下人当人,随便打骂,就生了气,这才跑来的!奴才拦不住,夫人饶命!”

这么大的孩子跪地叩头求饶,裴真自然不会难为他,喊了他起来说话。种子见她不急不气,有了些胆子,道:“那两个丫鬟就说夫人心思坏得很,先给三爷灌了迷魂汤,让三爷都听夫人的,这便纵着打骂下人了!”

裴真听得一阵好笑,她既不会唱也不会跳,怎么就给韩烺灌了迷魂汤?不过这不是重点,她又问:“小丫鬟可说我为何打骂她们?”

种子不敢隐瞒,“那小丫鬟说......说是给夫人端茶慢了,夫人发了脾气,用鞭子抽了她的腿,她方才还把裤腿卷起来,奴才和少爷都瞧见了!”

他说着瑟缩缩地看着裴真,静宝也大声道是,“没有你这样坏的!”

裴真并不生气,只瞧着两个男孩,“哪个小丫鬟说的?专门说与你二人听?”

静宝不知怎么回,让种子说来,种子想了想,道:“是那两个小丫鬟说话,少爷和奴才听见的,就是有一片大叶子盖了小丫鬟的脸,没瞧见脸,不知道是谁。不过穿那衣裳的,是侯府里的人。”

静宝在一旁点头,小鸡啄米似得,裴真瞧见他的小样就想笑,只她却笑不出来。

哪个小丫鬟同她有仇有怨,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呢?还要泼给静宝这么个小孩子看?若今日果真是唐沁在此,静宝这一剑刺过来,可就不简单了!

第41章 确认过眼神,是个呆的人

裴真摇了摇头,“可是我并没让府里小丫鬟给我端过茶水,更没打骂过她们,若我说得都是真的,你们信不信?”

这个问题可把静宝问住了,比起种子缩着脑袋说信,他问道:“可你会功夫,小丫鬟不会!”

“那我问你,你带着剑,小丫鬟没有,你是不是也欺负小丫鬟?”裴真问。

静宝立马瞪了眼,“我不欺负人!我是大侠!”

裴真说她也不欺负人,“人会武功,是要保护身边的人,而不是要倚仗武功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存在。”

她说着,见静宝眼睛忽闪忽闪的,听得认真,又道:“侠之大者,谓之刺客。这是自古的说法,可若所刺之人本为良善,为着自己一句承诺杀人,岂不错杀好人?那还能称得上大侠吗?”

静宝听得似懂非懂,小嘴巴抿到了一起,裴真缓缓笑了,点了种子,“你去把那两个小丫鬟找来,我愿同她们对峙一番,静宝也就能瞧分清谁在说谎了。若果真是我欺负丫鬟,静宝再使剑责罚于我也不迟。”

这次静宝听明白了,顿觉有理,立时便同种子招手,“你快去,你快去!”

裴真同一旁观战的夏西相视一笑,心想这孩子不算傻,身上一股冲劲反倒像个小牛犊子似得。她转过身拾起了被她缴了的没开刃小剑,同静宝道:“拿住剑鞘。”

话音一落,只听嗖的一声,小剑从裴真手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稳稳地落尽了静宝手中的剑鞘里。

静宝惊得呆站原地,看看裴真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剑鞘,就同变戏法似得,这剑就回到自己手里了。

他来回看了半天,瞧见裴真笑盈盈地瞧着自己,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你不是坏人,你也是大侠!”

裴真笑眯了眼睛,“我是不是坏人,等那小丫鬟来了就知道了。”

她越是这么说,静宝就越是想了过来,睁着大眼睛看她,见她淡然自若,同夏西一道摆了椅子小几坐下准备喝茶,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你是大侠,教我武功!”

他突然这么一叫,把倒茶的夏西吓了一跳,那滚烫的茶水一下错开了杯子,立时就要浇到茶几面上去。这水滚烫,裴真和静宝都在茶几周围,沸水若真溅起,两人都要被烫!

正此时,只见一只素手忽的捏起一个空杯,手腕一转,那空杯径直到了意外浇出的沸水下方,只听哗啦啦一阵响,青黄色的茶水尽数落进了那空杯,再看茶几台面,一滴溅落的茶水都没有。

裴真收了手,轻声说小心。

目睹了这一切的静宝目瞪口呆,痴痴地看了杯子半晌,突然一矮身,拜到了裴真面前,“大侠!教我武功!”

“啊?”

转折来的异常快,裴真傻了眼。

“那什么......你快起来说话......”裴真不知怎么好了,她没对付小孩子的经验,眼下去拉静宝,这孩子跟个石头似得,怎么拉都不动,反倒静宝好似察觉了裴真的不愿收徒,忽地一探身抱住了裴真的腿。

“师父!收下徒儿!”

沸水好接,抱住大腿的娃儿可怎么接?

裴真还没喝茶已经被呛到了,身后素来冷脸的夏西已经第二次笑出声了。

门口忽的传来男人的声音,“静宝,莫闹。”

裴真看去,日光下,她看到了男人的笑,从那双素日阴晴不定的眸子中溢了出来。那笑同平时好像多了很多不同,裴真一下晃了眼,男人已走上前来。

她坐在青翠的竹林抬头看过来,她抬头的那一瞬,落进了韩烺眼里,从没有哪一刻,他如此坚定地走向一个人。

其实,他已经来了此处许久,从她寻了扫帚在竹林前打扫落叶那会儿,他便在墙外的竹林里,隔着墙上的花窗,瞧着她。

她让夏西去移桌椅,自己便拿了笤帚扫地。水蓝色的半袖月白的褶裙,衣裙襽边上绣着红色的缠枝莲,让她看起来安静又灵动,正好配上她清扫落叶的怡然自得。

韩烺觉得无比的安心,正要抬脚走进院子,就瞧见静宝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那小子举着剑刺了过来,他也吓了一跳,当时手中已夹了碎瓦片,立时弹过去,便能打飞静宝的小剑。

可她的反应比他更快更冷静,她没躲开,只是扬起了手中的扫帚一挡,便轻松让静宝缴械。

他当时心中说不出的惊喜,她恢复得比他想象得好得多!

只是静宝喊出来的话让他停住了脚步。他没进院子,一直在花窗外看着里面的一切,有夏西在,总不至于出事。静宝说小丫鬟道被他的夫人打骂,他自然不信半分,他想知道他的夫人如何处置此事。

他设想过夫人会生气喊了人来处置,或者对静宝发了火教训静宝一顿,又或者根本置之不理,深陷戏中却如看戏......

只是念头掠过,他便将这些设想一一否定,他静静看着她,听见她十分耐心地同一个顽皮的娃娃说理,告诉静宝何为“大侠”,他恍然笑了。

对,这才是她会做的事。

他心头说不出的安定又柔软,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这一次,他彻底明白过来。

他这是,完全动心了......

他举步走上前来,细细看着她愣愣地眨着眼睛,她脸上露出谨慎和小心。他越发加快了步伐,到她脚边时,一把拎起了抱住她腿的胖娃,往夏西怀里一塞,然后伏下身握住了她的手。

“烫着没有?”

她怔怔地摇头,小声问他,“夫君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过来瞧瞧。静宝没闹着你吧?”

韩烺翻看了下她方才捏茶杯接住沸水的手指,有些红,他替她搓了搓,解下玉佩让她捏着,“用这个冰一冰手指,过会我让韩均拿药膏来。”

她仍是呆着,韩烺突然笑了,心想,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还是个呆的?

他刚要说些什么将她戳醒,夏西怀里扭动不已的静宝就叫唤起来,“三伯父,我要拜师!”

一听有人要拜师,韩烺察觉到了她手紧了一下。他暗自好笑,想起她方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时,倒是淡定,静宝凑上来抱着她的腿要拜师,她倒是吓得结巴又束手无策,既不敢踢也不敢训的。

眼见她脸上露出来羞赧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己一眼,韩烺暗笑不已。

确认过眼神,是个呆的人!

他向静宝招手,夏西放了他下来,静宝蹬着胖腿跑了过来。

“给你三伯娘赔礼道歉,吓着她了。”

静宝朝韩烺咧了嘴笑,全然不似其他孩子一样怕他,然后朝裴真拱手,“三伯娘,静宝知错了,你收了静宝当徒弟吧!”

“唉?”韩烺拍了他的脑袋瓜子,“哪来的后半句?”

静宝一听韩烺不让他提拜师,再看裴真更是满脸的不情愿,小脸一皱巴,刚要使出什么让人拒绝不得的招数,不想种子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那两个丫鬟不见了,府里人说那两个人早就被赶出府了!”

第42章 这个原因如何?

没有女主人,归宁侯府的花厅,从未这般坐的满满当当。

归宁侯没出面,除了他和寿星老太君,其余人都到了这花厅中。他不来,不是不管,而是放手让此时坐在上首的人管。

韩烺坐在上首,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副翠柳黄鹂图,并没有给花厅此时的气氛增添半分春日的暖意。眼角瞥见裴真饮了口茶水,稳稳地放下了茶盅,韩烺开了口。

“所以,一月前便因为盗窃府中财物,被鞭笞三十撵出府去的两个丫鬟,不明不白地又回到了府里,当着静宝的面,污蔑夫人。我倒想知道,谁给这二人开的后门?”

他不疾不徐不重不轻地说着,花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史氏攥了下手,眼角往婆婆汪氏处看去,见着汪氏没有任何表情,也安慰起自己,必定没事。

那两个丫鬟是她着人找来,专门在静宝面前说话的。

静宝这孩子脾气冲谁都知道,只要被人一怂恿就要“伸张正义”,整日里自诩大侠,没少扯着大旗让静宣吃亏,史氏早就想挫一挫他的锐气了。这回她就要好生推他一把,让他狠狠地摔地上!

史氏看中了前些日因盗窃发落出府的两个丫鬟,这两个挨了鞭子,总也不好,砸在人伢子手里也卖不出去,她就使人偷偷地买了,等得就是今日。

两个丫鬟早晚要事发的,后面如何处置她也早已思虑周全,如同现在,两个丫鬟谁也别想找到,便是找到也已经落水送命了!

费了这一圈力,原本想着静宝就算不能捅死了唐沁,至少也要伤她一伤,一个不过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哪里能经得鲁莽的孩子拿剑上手呢?说不定打伤了元气,撑不几月还是要去的!

韩烺急急忙忙喊人寻了药膏,她还以为就要成事了,心头大喜,可她万万没想到,那般阵仗,不过就是要了烫伤药,而唐沁根本就是毫发无伤!如此便罢了,好歹韩烺要因为静宝鲁莽厌弃了这孩子,给她家静宣让路!可谁知,静宝竟然好端端还笑嘻嘻地出现在了这里,韩烺半分责问都没有!

这算怎么回事?!

一想到这番周折全白费了,史氏紧张少了不少,换之心里的不平之气涌了起来。

两个丫鬟是别想说一句话了,她倒要看看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怎么查案!

史氏沉住了气,一旁的汪氏暗自点头。都是早就安排妥当的事,能出什么漏子,今日这漏子就出在没能得一点半星的好处!

也是奇了,那唐氏不是大病初愈吗?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成亲那日,两三人两边架着唐氏,才能勉强拜堂。若不是老三是个疯子,谁会娶一个将死之人为妻?

难不成这将死之人还真就好了?便是如此,也不会这般快呀!

汪氏眼睛时不时往裴真身上扫来,越看越皱紧了眉头。

倒是个美人的样子,就是脸色还不够红润,仍有病态,神色更没半分女人家的柔媚之态,冷冷清清地好似个男人,想想她的出身,还真是动刀动枪的男人。能让老三瞧上不容易,就是不晓得老三肯为她做到哪一步。

汪氏是真的好奇,好奇之余,嘴角又扬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

唐氏避过了静宝的剑,她倒要瞧瞧可还能避得过一场疯。

嫁了个疯子,她恐怕没想到吧......

大房婆媳两个肚子里装了多少的坏水,三房三婶蒋氏心头上就起了多大的火。

今日静宝被人唆使,若真出了个好歹,静宝和三房岂不都要遭了殃?!

那唐氏她虽然不喜,可事关家里以后的前程,这一回她真是庆幸唐氏虽然姓唐,却没真跟个糖人似得,一碰就碎!

“真是了不得了,两个赶出府的贱婢,怎么就从人伢子手里跑出来了,还跑到了府里唆使我家静宝!这两个丫鬟,到底哪来这么大本事?”蒋氏说着,眼角往大房几人身上一扫,使劲一哼,“还不知道哪个,给开得后门!”

她说这话,汪氏史氏婆媳两个只装听不见,既不回应也不心虚。蒋氏气得呼哧呼哧喘气,想再说什么,得了自己夫君警告的眼色,只得闭了嘴。

韩烺坐在上首看着众人,冷笑着叫了韩均,“查得如何了?”

“得了。”韩均招呼了下边的人上来。

“回爷的话,几个守门的挨了板子,没有不老实的,都说真真没瞧见两个丫鬟进来,只是今早,守花园的门子如厕没找到人替,扔下门就跑了。”

这却是有意思了。侯府这么多道门,也只有一个擅离了职守。

史氏听着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汪氏默了一默,道:“门上的不尽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府里没人主持中馈,倒也不怪。”

她将话头转到了中馈上来,立时就瞧见蒋氏按捺不住了,“可不是么?我之前还同侯爷提过,便是我三五日来理一理事,府里也不至于出了这样的下人!”

蒋氏这么一说,就好像事情出在韩瑞没让她来理事上,汪氏从旁瞧着,脸上有厌恶和嘲笑一闪而过,张口更要将蒋氏往与她争夺中馈上引,不想上首传来了一声笑哼。

汪氏看去,瞧见韩烺面带笑意地道:“伯娘、婶娘说得不错,这次我便要好生理一理家事,侯府要理,也顺带着帮梅花胡同两位叔伯理了!”

这话好不霸道刁钻,汪氏听得心中一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自己丈夫便脸色一黑,拍了桌子,“与我家何干!?先把你自家的事弄清再说!”

气氛被这一掌拍得越发沉了下去,上面坐着的侯府世子韩烺却好似未觉,仍旧笑着,“有没有关系,很快就见分晓了。”

汪氏见他不急也不气,有些心下不安,转眼想想史氏都是按照她的吩咐办周全了的,沉住了气。

花厅气氛诡异的安静,裴真静坐一旁,看着韩家人眉眼间你来我往默不作声。方才韩烺凑近了她耳边,道让她坐旁看着就好,万不要费心伤神,一切都有他在。

他说这话的时候,贴近她的脸,湿热的气喷在她耳边,她听得耳后起了一圈鸡皮,却又莫名觉得这话让人安心。

既然如此,她就瞧瞧看。

下边审问的人很快来回了话。

“爷,问出来了。守门的六子贪喝了福生斋紫簪送的茶水,憋不住没找到人,便自去了。那茶水不过寻常毛尖,乃是老太君处赏紫簪养花得力的,没有什么古怪。”

厅中有一时的安静,蒋氏最先发了问,“茶水没古怪,我看人又古怪!那紫簪平白给六子送什么茶?!她得了谁的吩咐?!”

这话问到了关键,史氏眼中笑意一闪,瞧了自家婆婆一眼,见婆婆微微颔首,出声应和,“婶娘问的是,那六子和紫簪似也没什么亲戚关系吧!”

两人都问了这话,回话的人抬头着意看了韩烺一眼。

韩烺顿了一下,才道:“说来。”

回话的人垂了头。

“回爷,紫簪没有旁人支使,那六子和紫簪也确实非是亲戚,乃是......”

他又看了韩烺一眼,只见韩烺脸上不耐陡增,不敢再停,“那二人,是私情!”

这话一出,厅里山雨欲来的气氛猛的一变,成了暴风雨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到了韩烺身上。

裴真立时感到了厅里的变化,不禁皱了眉,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室内光线暗了一暗,她瞧见了方才还好端端坐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的戾气抑制不住地散了出来,明明仍旧在她身边,可却让她感到,他突然间变得遥不可及。

看着他深压的眼眸和捏得发白的指骨,裴真惊讶不已,她还从未见过这般阴鸷疏离的韩烺。

而汪氏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得意的笑。

私情这个原因,老三听了,可还沉得住气?

*

*他们想让小豆子爆炸,小豆子会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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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私情

韩烺对男女私情的反感态度,从北镇抚使周颐,到梅花胡同的韩家下人,都知道。

只是知道其中原因的人,却屈指可数。

汪氏作为韩烺的大伯娘,嫁进韩家近三十载,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总比旁人多上许多,因而旁人掐不准的东西,她也敢利落出手。

厅里的气氛陡然一沉,汪氏掀起眼帘瞧见上首坐着的韩烺脸色阴沉欲雨,心中一下轻快起来,她甚至想闲闲地喝上几口花茶,等着韩烺怒发冲冠地活活打死那对私情男女,再等着看看那唐氏,怎么看待她那个疯夫君。

只是她还需收敛着些,免了落了人眼。

不过她以为,韩烺这火气也耐不住几息了,要知道这老三,可是可怜巴巴地活在私情的阴影里,多少年呢!

想想他那可悲的童年,倒也让人咋舌。

......

汪氏嫁进韩家的时候,韩家早已不行了,没有爵位,就算没被抄家流放,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她嫁过来好几年,也瞧得清楚,自家丈夫无勇无谋,老三更是胆小怕事,大房这边只能再往下看小辈。可二房不一样,虽说二房只有一根独苗韩瑞,可他是个有用的,还得了忠勤伯府的提点。

她嫁进来,韩瑞已是不小年岁,在外打仗耽误了娶妻也情有可原,只每次二房的叔父婶娘给他提相亲一事,他没两日便寻了由头往军营呆上一月两月。

这种事久了,连她都察觉出来,韩瑞根本就不想成亲。

二房的叔父婶娘管不住他,一两年过去,不免有人来问韩瑞这是怎么了,老两口再忍不下去,二房可就他这一根独苗,总不能就此断了香火。

那一日,忠勤伯二爷成亲。

韩瑞同那徐家二爷一起长大,两家又有亲戚关系在,自然是要吃了徐家的喜酒的。韩瑞为人向来规矩,除了拖着不成亲,其余章台走马的事从来没有,甚至从不在外饮酒至醉。

可那天,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她陪婆母去徐家喝喜酒早早便回了,收拾了一番已是歇下,二房派人来敲门,说要借些陈皮、葛花煮醒酒汤。

自家丈夫风流贪杯,全家上下都晓得她醒酒汤做的好,她不过是头几年进门的新妇,自然不敢只送了东西过去,人也起身一道去了。

到了二房,闻见冲天的酒气,看见满地的污秽物和那面无血色的昏迷的人,她才反应过来,这韩瑞要的哪里是醒酒汤,那得是回魂汤才够啊!

事实证明醒酒汤确实不够。

二房半夜请了大夫过来,大夫忙活了满头大汗,一边开方子一边嚷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可不是这么糟践的!下回再这么个喝法,就让他直接喝死算了,救什么救?!”

韩瑞的娘哭肿了眼,他爹面色难堪,说待他醒了,定要棍棒伺候。汪氏陪着忙活了半夜,直到第二日午后,韩瑞才慢慢转醒。

他这边睁了眼睛,他爹果然拿过皮鞭,一口一个不肖子,要家法惩处。二房闹成了一团,大房那会儿还同二房手足情深,自然跑来劝架,一家人又哭又嚷,韩瑞就跪在地上,好像他人在此处,魂却已经飞了一样,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韩瑞的娘一边护着他一边哭,眼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口一个“我儿”地喊着,抱住了他,“你这是怎么了?你爹要打死你了,你快认个错呀!”

连喊了几声,韩瑞才听了进去,弯了身子伏在地上,“儿子错了,爹别生气。”

他木木地说着,任谁都听出不是真心,可他好歹服了管教,给了他爹台阶下。

一众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忙不迭地打圆场或者东扯西扯,汪氏也不记得是谁说了一句,“......就是没成亲闹得,娶了媳妇可不就好了!”

这话一出,立时就得了众人的赞同,汪氏说不上话,站在人群边缘,眼睛一转,瞧见了韩瑞听了这话,脸上仅存的几分血色陡然褪去,一片煞白。

有人喊了他道:“你可不能再拖了,明日就让你娘替你相看几个人家,你可不许再跑去大营了!”

汪氏看见韩瑞脸上的皮肉抽动了几下,似哭又似笑,她觉得不对劲,刚要提醒一下,却听见他开了口,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澜,“娘全权做主罢。”

他娘做主相中了方氏。

方氏是金陵人,虽是小户出身,可父兄得力,家中正是蒸蒸日上,能瞧得上他们这个削了爵的人家,那是看重韩瑞品行端方,年轻有为,不可限量。

韩方两家的亲事顺顺当当,就好像韩瑞从前不愿意成亲真的是被忙碌耽搁了一样,直到方氏进了门,怀了孩子,也没出任何岔子,连汪氏都止不住想,果然长辈说得是,娶了亲也就好了。

只是韩瑞仍旧是忙忙碌碌地不着家,有几次她瞧见方氏同韩瑞私下里相处,那模样也不过比表了两表的亲戚熟悉些。

方氏算得读书人家出身,又长了江南女子的玲珑小巧模样,性子更是小鸟依人我见犹怜,只韩瑞就像是心被冰水冻上了一般,匆忙回几趟家,也只是在父母膝下尽孝,看看儿子韩烺便罢了。

让汪氏称奇的还不在此处。方氏嫁进来初初两三年,被人提及丈夫总要红了脸。后来两人某日突然大吵了一架,方氏一病了两个月,病好之后,态度就变了,任谁说韩瑞好或者不好,她就好像听一个过路人的事一般,一点不放在心上。

吵架的原因没人知道,两口子就这么奇奇怪怪地过了好几年,养大了唯一的儿子韩烺,夫妻二人也未见有过任何琴瑟和鸣、或者恼红了脸的时候。

那时候韩烺还是正常孩子的样子,许是他也瞧出自家爹娘与旁人家的爹娘再不一样,一到了韩瑞快回家的时候,就站在门槛上踮着脚等着,瞧见了韩瑞便小鸟似得扑上去喊爹,拉着他爹的胳膊往他娘房里去。

有一回,她正巧在方氏院中小坐,远远就听见韩烺喊着他娘,道是爹爹回来了,让他娘出门迎接。

她当时听了便笑着拍了方氏一下,“烺哥儿把二爷盼回来了,爷俩外间等着你接呢!我就不耽误你了!”

她说着起了身,方氏也起了身,可她瞧见方氏面上没有任何喜色,不过寻常地说了一句,“耽误什么?没什么好耽误的。”

第44章 有娘疼就够了

妇人含羞地说这话也是寻常,不过是客气罢了,可她在方氏脸上却没瞧见“害羞”二字,倒像说得,本就是事实。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愣神的工夫,韩烺已拉着韩瑞进了小院。

韩家住的逼仄,进了院子便到了门前了,她打眼瞧见韩烺欢天喜地地拖着韩瑞往屋里来,手里攥着什么,朝方氏举了手,喊道:“娘!爹爹带了桂花糖来!给娘的!给娘的!”

方氏自江南来,理应爱吃这些,可她从未见方氏吃过,反倒是韩烺随了江南的口味,平日里没断过这些甜食。韩瑞今日带来的这桂花糖,果真是买给方氏么?

韩烺喊了话,她着意看了看那两夫妻,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提醒了那两人,韩瑞道了句“大嫂在呢”,方氏也喊了韩烺,“给你大伯娘行礼。”

话头就这么岔开了,她瞧见韩烺小脸都皱巴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急得满头汗,而那两夫妻明明在一室之中,却没有半句直接说与对方的话,连目光都没落到过对方身上。

这不对,不说年纪轻轻的夫妻没有这样的,只说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中间尽心尽力撮合父母,这当父母的,怎么会不生出一点感情呢?

她却只想起一句话:井水不犯河水。

这到底是为什么,汪氏不知道,直到韩烺七岁生辰那日,她无意间听见了一桩事。

本来一个小辈的散生没什么可过的,无非二房就这么一根独苗,为着他请了两房人一起吃个便饭,热闹热闹。她替方氏给韩烺挑了一身大红色的绸面长袍,这孩子穿红总比旁人耀眼,方氏瞧着个头窜得快的儿子,难得露了笑脸。

韩烺抱了方氏的胳膊,像个三四岁的小儿一般蹭着,笑嘻嘻地问:“娘都替我同爹爹说好了吧?爹爹肯定回来的是不是?”

方氏替他理了理腰带上的玉佩,点了点头。韩烺高兴得不得了,嘴巴咧到了耳朵边,嘴里嚷着“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蹬着腿跑去玩了。

她当时瞧着这孩子,心里还有些羡慕。比起自己老实巴交的长子和不爱言语的次子,韩烺就像是开在墙壁上的凌霄花一样耀眼。

她同方氏蒋氏一道往灶上帮忙,团团转了半日,算着前边该开宴了,谁知宴席没开,却吵嚷了起来,方氏赶紧叫人来问了,才晓得韩瑞没来,韩烺死活不让开宴。

韩烺再得宠也就是个小辈,这么多长辈在,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可他偏生的拧,说什么都不愿意,长辈训斥了他,竟同长辈瞪起眼来。妯娌三人吓了一大跳,她陪着方氏急匆匆跑到前面,还没瞧见人,便听得韩烺带着哭腔的倔强声音,“我娘同爹爹说好了的,爹爹一定会来的!”

她当时看了方氏一眼,瞧见方氏两行热泪好似洪水,撞开多年忍耐的堤坝,涌了出来。

家宴没开成,韩烺挨了一顿打,被罚去了祠堂跪到明日。韩瑞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方氏在二房的婶娘叔父面前为韩烺求情,她得了方氏的嘱托,往祠堂瞧一瞧韩烺。韩烺跪在祠堂里,挨了打又没吃饭的缘故,跪得直打晃。

她让丫鬟去寻些点心来,丫鬟还没回来,先等来了匆匆赶来的方氏。她刚要上前叫住方氏,不想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韩瑞。

韩瑞也是大步急奔,自后面先她一声叫住了方氏,“烺儿怎么样了?”

方氏闻言脚步一顿,没转头也没回应,一言不发地继续往祠堂门前来。汪氏在树丛边的石凳上坐着等丫鬟,夜幕四合,两人皆瞧不见她,她见这二人情形不一般,心里那多年的疑问让她没有开口说话。

五月的夜晚已经被暑气笼罩,她静默地坐在树丛之中,不知怎么总能察觉这小院的丝丝凉气。

韩瑞又从后面喊了方氏,“秋溪,这事怪不得烺儿,是我一时忘了!你莫要再责罚他!”

这话一出,方氏忽的一转身,她第一次听见方氏的冷笑,那么重的一声,充满了嘲讽,“我责罚他?我的儿子已经没有爹了,我这个做娘的还要再责罚他?!韩瑞,你当我这么恶毒么?”

汪氏大吃一惊,她想方氏这是气坏了吧,先是咒自己的夫君死,又指名道姓地当面喊韩瑞!

可韩瑞一分火气都没有,反而低了头,“是我失言了。今次是我一忙忘了事,这才......”

话没说完就被方氏截断了去,她又听见方氏一声冷笑,似比第一声更冷更沉,嘲意更重,“忙?韩瑞,你是忙着为忠勤伯家端茶倒水吧!”

她瞧见韩瑞身形一僵。

忠勤伯府同韩家渊源不浅,忠勤伯世子夫人正是他们家的大姑奶奶,若没得这层关系,韩瑞在军中有没有人提携,真不好说。

且他又同忠勤伯家的老二徐立远,自小一起长大,今日忠勤伯府似要招待二夫人姚氏云南来的娘家人,韩瑞从前也是在云南打过仗的,若去相见熟人,也说得过去。

可她觉得此事绝不如此简单,单看韩瑞僵硬地说不出话来,就知道了。

方氏突然笑了起来,黑黢黢的夜色中,让人不寒而栗。似是不想让祠堂里的孩子听见,她探出耳朵,才听到方氏压着声音,从笑声中挤出几句话来。

“韩瑞,你说姚薰是不是故意吊着你呀?你这般殷勤,就差抛妻弃子了,她能看不见?还是说,等到哪一日徐立远不在了,她要找你当入幕之宾?!”

地上的凉气瞬间泛了上来,汪氏听得手脚冰凉又心跳加快。

姚薰是徐立远打仗时,从自云南娶回来的,两人伉俪情深,他们这些亲邻都知道。

而云南那一仗,韩瑞比徐立远去的只早不晚!

她坐定在石凳上不敢动,听见方氏还在笑,笑得越发瘆人,方氏转头要走,石人一般立了半晌的韩瑞,突然一伸手,一把攥住了方氏的手腕。

汪氏听见他的声音冷的吓人,像从冰山中蹦出来一样,他一字一顿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我还要你许啊?!”方氏忽的大笑,“你一个男人,只有本事欺负自己的妻儿,你有胆在姚薰面前说一句心里话吗?!你也怕她恶心你吧!”

方氏说完,也不晓得从哪得来一股力,一把甩开了他,在韩瑞指骨的噼啪声中,她听见方氏咬着牙压着声音道:“你滚吧,离我们母子越远越好,韩烺没有你这个爹,你让人作呕!”

话音一落,方氏头也不回地快步进了祠堂。

院中的树丛哗哗作响,韩瑞僵硬地立在院中,到底没有进去。

房里却传来了韩烺的问话,“娘,外间是爹爹吗?”

方氏顿了一下,连忙说不是,“你爹爹忙,没时间在家,你以后莫要再惦记他。”

祠堂内晃动的烛火,将娘俩的身影打在窗纱上,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

韩烺转头往屋外看来,没有出声。

方氏立在门前身形一僵,忽然几步上前,砰地一下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韩烺,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烛光下母子的影子无助地颤动,方氏哽咽的声音传出来。

“好孩子,你有娘疼便够了......”

第45章 所谓亲人

往事再令人咋舌也只是往事,看着座上衣衫华贵的韩烺和裴真,汪氏没再似当年一般,心中泛起一片怜悯的波澜。

韩烺一个小辈,当着他们这些长辈的面坐在上首,偏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因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归宁侯府的世子,是主家。

可若论起归宁侯府,大房才该是继承的那一房,韩瑞凭着军功占了爵位,可韩烺这个自离家出走后,便不把韩瑞再当做爹的人,又凭什么继承这爵位呢?

以前韩烺不娶妻,不回来,甚至有意过继,她觉得这兜兜转转,有些事早晚要归位,可如今他娶了妻,频频返回侯府,还同那唐氏琴瑟和鸣,过继之事不再提,那些本该归位的,还回得来吗?

她没有旁的法子,只有在后宅里动手脚。

韩瑞是个痴疯子,徐姚氏在的时候他时时念着,不顾家中妻儿,后来方氏死了,徐姚氏也死了,他没了牵绊与阻拦,更是彻底疯了一样,去徐姚氏的衣冠冢下日日守着。

韩烺这么早慧的孩子,有什么不知道的?

可是韩瑞除了心里守着那个人,言行再没有半点逾越招惹是非,方氏死后他更是辛苦拉扯韩烺许多年,比起对韩瑞的怨恨不得,“私情”这两个字就像是罩在韩烺头上的天罗地网,让他童年无处遁形,反而变得扭曲狰狞。

汪氏瞧着座上的满脸阴沉的韩烺,心中越发放松,虽她不晓得韩烺这样的性子,如何就同唐氏生出几分情谊,可面对那六子和紫簪的私情,他必然不会轻轻放过。

她早早让史氏在此埋下火药,为的就是此时,精确无误地引爆了韩烺心中的这团大火!

人只要一动怒,就难能再理智地看待事情了。

汪氏自得意满,眼看着下边的人将六子和紫簪扭了上来,只等着韩烺发作。

裴真哪里晓得这其中缘由?她同韩烺相处这些日子,除了觉得他对人对事态度变化太快,便是嫌他很有些粘人,现下瞧着出了此事,整个花厅因为他黑云压顶,心里疑惑多了起来。

六子和紫簪被扭上来的时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六子脸色煞白,紫簪腿软的站不住,瘫在地上。

厅里没人说话,众人的目光在两人和韩烺之间游走,韩均出了声,“你二人自己说吧。”

六子头磕得砰砰响,他也知道是自己误了事,现下连累了紫簪,说不定两人都要被打死。

“三爷!三爷!是小人的错,要罚就罚小人,和紫簪无关呀!”

他这么把罪责一揽,到让人意外地瞧了他一眼。紫簪瘫软在地,人还没如何,神魂已经出了窍,只她听了这话,像是被人一下拉回了魂一般,愣愣地看向六子,忽地也哭了起来,“六哥,是我害了你!我若不给你送茶水,哪里会出了事!是我害了你!”

说着朝上面叩起头来,“三爷,夫人,是我该死,打我杀我吧!”

紫簪哭得凄厉,一声声打杀的话,将六子眼眶的热泪也催了下来。他一边扯着紫簪往后,说同你无关,一边跪着两步上前,将头磕得砰砰响,“三爷打我杀我,和紫簪无关!”

两人拉扯纠缠同时揽罪,如是放在旁人家中,或许引得人唏嘘,可韩家花厅里,气氛压抑得如同黑云压顶。

汪氏淡然自若,眼角瞥了瞥那对奴才婢子,又转过去扫了一下上首的韩烺,但见韩烺脸色似乎更沉,手下攥着的圈椅扶手几欲碎裂,心道这两人果然不负她所望,越是这样相互揽罪,最后越是要共赴黄泉!

这可是韩家,坐在上首判定二人生死过错的,可是韩烺!

汪氏如何作想,裴真不知道,她只感受到了厅内无边的压抑,再见韩烺额角青筋跳了两下,丝丝心疼蔓延开来。

梅花胡同的韩家人,这是故意在戳他的痛处吧!戳那些别人都不知道,唯独他们知道的韩烺的弱点!

所谓亲人,能触到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能准确地一刀刺入,让人不及反抗,甚至就此丢命。

裴真暗自摇头,看向韩烺的目光说不出的怜惜。

她忽略韩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阴沉的气势,轻声喊了一句,“夫君。”

夫君。

喊声让韩烺手下一紧,紫檀雕花的扶手瞬间裂开一条长缝,他有几息不明的沉默,沉默得裴真眼皮跳了一下,他才慢慢侧过脸头来,“夫人?”

声音没有平时的半分暖意,冷冷的,裴真不知此事到底勾起了他那段过往,想必不会是什么轻轻揭过之事,想起落斋方氏奇怪的排位,和韩家众人的古怪态度,她也有些拿不准韩烺的态度。

只是她自不会退缩,她沉了口气,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轻声道,“继续查问此案,才是要紧。”

她的声音不大,出她之口入韩烺之耳,加之六子和紫簪哭喊,汪氏皱了眉,什么都没听见。

她没听见,却见韩烺仍旧抿着嘴沉默着,她紧紧盯住,却发现他目光一直落在唐氏脸上,半晌,脸色似有缓和,忽的转过了头来。

汪氏心头一跳,心下不安起来,只听他开了口。

“你二人所做之事,可有旁人指使、引诱?”

他声音好似冰刀,阴沉沙哑,可好歹问出了口。

六子和紫簪本已有了死心,眼下听见这么一问,赶忙摇头否认,“三爷明察,奴才、奴婢不敢!”

两人都道不敢,没有人指使,也没有人引诱。

三婶蒋氏不信,哼声道,“没人指使,就是你二人的罪!且你二人私相授受,不必争了,都得重重发落!”

蒋氏当然想让两人招出指使,就算没有随便咬一个也行,只要不是他们家的人!

史氏一下就听出了她的意思,也不甘示弱,“快快说来!兴许三爷还能看在你二人情深义重的份上,饶你们一命!”

这话绵里藏针,就算二人招了什么,韩烺要饶恕,只怕看在“情深义重”的份上,是要从重处罚的。

然而六子和紫簪根本没人指使,头磕得出了血,还是不知道。不知道,那罪责就还在两人身上,说白了,是那私情惹了祸!

韩烺额角青筋腾腾跳,裴真看在眼里,心道不好,韩烺若是突然发怒处罚了这两人,这事可就不好查了,到底有没有人故意设计陷害唐沁,也不得而知。而韩烺,也落进了设计之人设计的陷阱中!

她欲开口往下问,不想韩烺在她之前,突然出了声,“往日替换看门之人是谁,缘何今日不在?”

话一出,厅里气氛陡然一变,所有人意外地看了过来,裴真暗暗松了口气,而汪氏和史氏,同时觉得头皮一紧。

第46章 还是不是他?!

韩烺撇开六子和那紫簪的事这么一问,倒把一个花厅都问的一愣。韩烺没勃然大怒,却问起了旁的?怎么会这样?

六子却不愣神,“是吴奇!他是花园洒扫的,平日都是吴奇帮小人看门的,今日不知怎么就找不到人了,他从前可没这般过......”

吴奇是谁在座大都不知道,可六子说吴奇从没找不到过,今日突然就找不到了,事有蹊跷!

韩烺这一问,竟问了些头绪,在座无不变了脸色。

史氏心下咯噔跳,回头瞧了自己的大丫鬟一眼,压了声音,“出去的人,先别回了!”

她吩咐了丫鬟,韩烺手下很快也寻了吴奇过来。吴奇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哪经得如此场面,扑腾跪下把话都说了。

他说他今早扫到一地的铜板,一路闷着头顺着过去捡,一直捡到了花园外间,自然没听见六子叫他的话了。他不敢隐瞒,把鼓鼓的钱袋掏了出来,确实不少铜板。

比起老太君院子里赏出来的毛尖,这一袋子被人落下的钱更有意思,谁会带这么一袋子钱,又一路落在花园里呢?

揪出了这个线头,后边的事倒也快。先是有人瞧见灶上打下手的小丫鬟腰间鼓鼓囊囊,揪了这小丫鬟过来一问,立时牵出来一个人,大房小管事钱明。

这一下,大房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汪氏强作镇定,史氏手心攥着的帕子湿了透,大老爷更是老脸一黑,大爷韩烨目光不由往自己媳妇身上看,不时还瞧上老娘两眼,脸上尽是不安,也就只有一向不插手这些事的二爷韩烽与二奶奶徐氏,轻轻蹙眉。

韩烺还没说什么,倒是把三婶蒋氏激动坏了,“哎呀!钱明呀!钱明他大伯可是大嫂脸前得力的管事呢!哎呦呦,怪道有钱,一袋子铜板扔花园里头,原来金主是......”

她倒是不挑明,只呵呵笑个解恨。

裴真瞧了史氏一眼,正好同史氏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看住史氏,史氏倒也不退缩,开了口,“钱明?钱明昨日卷了家里的钱不见了,咱们也是一通好找呢!”

她把人这么一抛,蒋氏脸色顿时一冷,“钱明卷钱逃跑?你骗谁呢?且不说我昨日没听得你家一点子动静,就说钱明大伯在大嫂子脸前得力,他自家爹娘更是在采买上办差,你跑了他也不跑呀!”

蒋氏是商户出身,很有些泼辣劲头,史氏被她指着鼻子说“你跑了他也不跑”,脸都绿了,可她咬着牙不松口,“钱明确实跑了,自昨日就不见了!”

她咬住钱明跑了,蒋氏一点半点都不信的,还要再说,被韩烁拉了一把,她顿住嘴,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可是得了韩烺撑腰的,便是她从来念着韩烺再回不了韩府才好,今日她也坚决站在韩烺身边!

“三侄子,眼下揪出了钱明万不能松手,定要将后边的害人精一并扯出来!”

韩烺脸色转好了许多,只是一双眸子透出他阴晴不定的情绪,他默了一默,开了口,“那是自然,只是钱明突然卷钱跑了,说起来大伯一家也是苦主,且待抓到那钱明,再说不迟。”

他说了这一句,忽然起了身,“诸位长辈也都累了,侯府就不留各位了。”

他突然截断了继续追究的步子,蒋氏吃了一惊,“呀!三侄子,现在不查了?”

“钱明没影,这事自然没有下文。”

说得这般明确,蒋氏张口结舌她。她可是还指望着韩烺替她找一找大房的晦气呢,怎么就这么突然完了?她不可置信,大老爷却赶忙道:“老三说得是!我们一家也是苦主,弟妹可不要乱污蔑好人,这事还得找到钱明再说!”

韩烺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这两下点头好似点到了汪氏和史氏的心上,两人终于确定韩烺的意思,是真的要暂放此事了,顿时心里悬着的弦一松,相互对了个无事的眼神。

韩烺混不在意,呵呵笑,抖开了身上方才存留的僵硬,旁若无人地牵住了裴真的手,“咱们回家。”

遣了众人,自己还要走人,是真的不管事了吗?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蒋氏彻底坐不住了,不顾韩烁的阻拦跑上前来,“呀,三侄子,侄媳妇才进门几日就被人这般算计,你可不能不为她做主呀!”

裴真真是被蒋氏深深折服,认亲时候为难自己的也是她,现下又不管不顾让韩烺一定要为自己做主的也是她,她不觉得这之间转折太大了吗?

只顾着多见识几眼蒋氏的脸皮,裴真没瞧见韩烺看向她的神色,涌现浓浓的怜惜。

他应着蒋氏,眼里只有掌心里牵着的人。

“三婶子放心,我自己的媳妇,我知道心疼。”

话语声稳稳落进裴真耳中,她不知为何,没敢回头。

韩均上前询问,“爷,这几人如何处置?”

韩烺目光扫过下面两人,厅里安静了一息。

“你二人是何关系?”

裴真察觉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那手的主人好似也怕听到什么不想听到的回话一般。

“回三爷,小人和紫簪虽未成亲,却是指腹为婚!”

话一出,裴真立时感到了手掌里的变化,她察觉韩烺大松了口气,扬声吩咐了韩均,“罚掉半年月例。”

随着韩均朗声应下,花厅气氛又是一变,这样的私情,即便不是罪魁祸首,他就这样轻轻放下了?这果真是韩烺?!

众人称奇,韩烺却转过身,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六子和紫簪身上。

“早日成亲罢。”

言罢大步离去,史氏和汪氏相互对了个惊讶的眼神。

......

走的时候,差点多带了一个。

裴真衣裙被不知从那蹿出的静宝死死拽了一路,那孩子就像拴在她腿上一样,好说歹说就是认准了她,韩烁夫妻都快喊他“大爷”了,他也不松手,非要拜师,就认准了裴真这个师父。

裴真哪里知道怎么应对这等痴缠,心里却也不免有几分喜意,好歹这是头一个跳出来认可她的人不是么?虽然是个小娃娃……

只可惜收徒弟不是儿戏,她现在是假身份示人,收了徒弟最后岂不是要始乱终弃?

她没准备同韩家人又过多纠缠,不论是韩静宝,还是韩烺......

静宝不松手,还是韩烺替她解了围,裴真不晓得韩烺同他说了两句什么,静宝终于放了手,不仅如此,还恭恭敬敬地给她失礼,“师父可别忘了徒儿。”

裴真一阵头晕,也不管这孩子师父叫顺了口,赶忙逃了去,上了马车才大松了口气。韩烺跟了过来,撩开车帘见她捂着胸口松气,脸上露了笑意。

第47章 留下了好?

韩烺一步上了马车,坐到了她身边。她的安静就像是缭绕的安息香,韩烺涌动半晌的心绪,立时平复不少。

花厅里人人在他欲怒的情绪里不敢出声,唯有她敢在那当头,轻声喊了他,提醒他不要顾此失彼。若没有她的提醒,他怕是要压不住心里的火了。

私情天理不容,若那六子和紫簪非是指腹为婚,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轻言饶恕。甚至若是两月之前的他,面对此等情形,恐怕也不会只罚了月钱了事。

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比谁的明白。

她的安静让他越加镇定,随着马车的拉动,归宁侯府带出来的几分压抑,也尽数留在了原地。

韩烺望着身边的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能留下,给自己生个静宝那般虎头虎脑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

那些阴郁不堪的往事,都会慢慢消散了吧?

念头一起,韩烺忽的笑了。

马车在京城的道路上前行,咕噜噜的车轮声和路两边的喧嚣在耳边呼呼而过。韩烺看着他的夫人,这些日以来的相处,在他脑海回绕。

起初,他不过招待客人一样招待她,等到病养好了,他就算是报答了她爹当年救命之恩。这本寻常的招待,不知道怎么就让他同她亲近起来。

若说演武场叙话还只使他觅到了第一个女友人,之后那魏央小子的出现便让他总想在她眼前独占一席之地。

再之后,他不经意间握住她的手,那种不寻常的感觉彻底将他笼罩,那时他不会想到,就在几日之后,这种感觉竟然左右着他,生出了让她留下,与他生儿育女的念头。

虽不说生死相许,却也是愿同她执手白头的!

韩烺越发想笑,他自来厌恶那男女情事,没想到有一日,他能平静看待。他已经彻底明白,那是因为他有了自己中意的女子!

让他幸庆的是,这女子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子,再不是旁的不明不白的人!

韩烺吐出一口浊气,她的到来,是真真正正地拯救了他!如若不然,他怕是要心怀不平孤独终老了!

窗帘被风撩起,外间赶马车的下人提醒了一声,道是要转弯了。外边落了话音,马车一转,车内之人不免同时倾了身子。

韩烺抿着嘴笑,趁着这一转,身子往他的夫人处一倾。有淡淡的发髻上的花香飘进了他的鼻尖,韩烺心神一荡,再不犹豫,顺势伸出手搂住了夫人的腰。

车子转了过来,车里的人又向反向歪斜过去。韩烺心下甚喜,抱住似得将他的夫人腰间搂得紧紧的,安心的感觉将他包围。

那腰儿软的很细的很,揽在掌中果真盈盈一握,韩烺指尖使了几分力,那腰间的温软从指尖直接传进了他的脑中。

而被他这么一握,臂弯里的人不由地挺直了腰来,韩烺目光扫过,顺着她白皙的下巴,瞧见了挺起的两处圆润。他顿觉耳边一热,手下却是越发放不开了。

他迫使自己定了定神,冠冕堂皇道,“马车颠簸,夫人靠着我些。”

他这么一说,马车很适时地颠了一下,韩烺搂紧了臂弯里的人,那力道似要将她抱在身上一般。

裴真几乎要被他勒死,“夫君......”

这一声气力被勒得有些虚,在这呼呼跑着的马车里,却透着几分她从不曾露出过的女儿家的娇嗔,韩烺听得一阵血液翻腾。

几缕日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内,在两人之间穿梭。韩烺低头瞧住了她,瞧见她忽闪的睫毛,瞧见她细白的鼻尖,瞧见她水润的嘴唇,日光将她的不正常的肤色照得发白,韩烺心头涌起万千怜惜。

即便身受重伤,他也从未见到她的半分软弱,他看上的人,果然和旁人再不一样!

韩烺心头一震,转身将她拥进了怀里。

“夫人!”

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裴真,裴真脑中一轰,空白了一片。

自方才韩烺看着她眉眼含笑,她便觉得这小豆子似要不对,她不敢惹他,暗暗祈祷马车快些到府,谁知马车一转弯,韩府没到,却把小豆子送了过来。

小豆子掐她的腰也就算了,搂了她在怀里,是为哪般?!

裴真先被静宝那小东西闹得头晕,有心收徒又不想始乱终弃,现在这位投怀送抱的静宝的三伯父,她连有心都不敢有啊!

“......夫君?”

只试探着问了这一句,抱住她的男人却似受到了鼓舞,不敢勒她过紧,却将脸一转,贴在了她耳边。

裴真浑身一僵,湿热的气息扑到了她耳中,一同过来的,还有一句既轻又重的话。

“夫人,留下来,别走了。”

车窗外买烧饼的吆喝声将这一句盖了过去,裴真耳边却有千万声这一句不停回荡。

他这意思,是看上她了不成?

想想最初的疏离客气,再想想现在,裴真心头突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真攥紧了手,感受到贴在自己耳边的两片温软的唇,酥麻的感觉自耳根传来,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回应。

又一声吆喝由远及近地传来,裴真回过了神。

不对,她不是她自己,是唐沁!

这个紧紧抱着自己的男人,问得不是她,是他的夫人!

而他中意的,要留下的,自然和她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念及此,她突然定下了心神,略去心中的不适,眼观鼻鼻观心地就当身边的人并不存在,她反复提醒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唐沁,这个抱住她的男人,不能推开也不能抱住,这决定应该等唐沁好了,由她自己告诉韩烺。

她再次张了口,岔开话题提醒他,“夫君,快到了。”

男人抱住她的手臂一顿,却没就这么将她松开,长臂圈着她,细细看了过来。裴真被他瞧得头皮发麻,眼神勉强错开,挺直了脊背。

她这般反应,韩烺如何不懂?心头一滞,他松开了她,眼角瞥见碰歪了她发髻上的朱钗,似若不在意地替她扶了扶,坐直了回去。

她偷偷松了口气,韩烺尽数看到眼底。

她没回应,看来是未决定去留,没拒绝他,还是给他留了些机会。

韩烺舌尖好似尝到了苦水,涩涩的,见她偷偷松口气,又觉得她小心地好笑,果真还是没想好吧?

也是,他留下她容易,她却要从此难能回到余杭父母身边,况且在这京城在江湖人眼里就是一个黄金的牢笼,她如同翱翔天空的飞鸟,如何能随随便便留下呢?

今次,是他着急了。

韩烺劝劝自己,嘴中的苦涩化开不少,只是眼角瞧见她紧绷的神色,他突然想,自己待她一片真心,在她眼里,是否自己根本无足轻重?

韩烺想到这,嘴里的苦涩全没有了,可刚刚劝出来的平和心态也立时消失了去。

他眼中有了毅然之色,他韩烺好不容易瞧上的女人,怎么能瞧不上自己呢?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二人可是拜了天地的夫妻,他断断不许这般事发生!

外间有人喊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裴真等不得夏西过来接她,立时就要起身下车,不想一动身,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她心中一惊,回头去看,只见男人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方才的尴尬对话从不存在,他道:“夫人莫慌,待为夫先下去,亲自接夫人下车。”

为夫?!

裴真后颈汗毛倒竖。

第48章 别惹他

韩烺将他的夫人送回了正院,便去了无问轩。他自觉良好,只是见着夫人那个如临大敌的样子,不想逼她逼得太紧,这样的事慢慢来就好,终归他想明白过来,而她还要在他身边养些时日,跑不掉的!

无问轩里,韩均和黄谅上前听候吩咐,在归宁侯府虽没出什么事,可只要稍微一想,也可晓得,夫人和静宝只不过同危险擦身而过。

“那钱明和两个丫鬟八成是找不到了,倒无所谓,”韩烺开了口,神情尽是轻蔑,“我那大嫂的兄弟不是爱同官府作对吗?让他进去,好生伺候着。”

他哼哼笑了一声,别说他的夫人是他要留下的人,便果真是他的客人,也由不得旁人作践!

......

梅花胡同并不宽敞,比起一旁的侯府大街,简直寒酸逼仄,都是一个祖宗传下的后代,如今天上地下地住着,旁人不说,韩家的人也是要心气不顺的。

尤其梅花胡同这两家,从前可是嫡长房,然而如今在侯府面前,也只好备受欺凌的份儿了。

汪氏一回到家就犯了头风,儿子儿媳亲自床边伺候,也未见得好。大老爷来瞧了一回,瞧着一屋子儿子儿媳,扔了句话过去,“钱明的事还没完,你可别这个时候不顶用!”

这没半点情义的话听得汪氏头更疼了。她也知道自家丈夫不爱管事,万事只想等着现成的,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些儿女,她一双肩膀顶了多少事,现在不过出了点岔子,他就耐不住了。

汪氏气得胸口起伏,摆手让他快快出去,“钱明的事你也不用管,我就是死了,也都给你料理干净!”

这死啊活啊的话一说,大老爷脸色更难看了,他一甩手,使劲一声哼,出了屋子往小妾处去了。韩烨想追去劝两句自家爹,被汪氏喊着了脚步,“你去管他作甚?”汪氏说着又叫了韩烽,“没你们兄弟的事,该办差办差,该作甚作甚,都不用管!”

她气儿不顺,两个儿子不敢违逆,只得去了。屋里安静下来,二媳妇徐氏端了药,史氏亲手伺候汪氏喝了,劝起她来,“娘万万放宽心,都是那钱明的事,三爷也说了,咱们是苦主!”

汪氏含了一块桂花糖在嘴里,皱着眉头半晌,叹了口气,“苦主?也得他真信啊!”

“怎么不信?”史氏赶忙道:“三爷是什么人?说走几年不着一回家,对自家爹都敢甩脸子的人,若真是他不信,他能就这么带着唐氏走了?”

史氏说得不假,汪氏听了也有些踌躇,史氏刚欲再说,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徐氏突然开了口。

“娘,三表哥是什么人,您清楚,别惹他。”

徐氏脸上露出几分忧色,她是大老爷的亲外甥女,嫁过来是嫁回了舅家,她出身京中高门忠勤伯府,性子又冷淡些,同汪氏史氏相处算不得融洽,平日从不过问那婆媳二人的事,今日开口说了话,算是破例了。

汪氏皱眉看了她一眼,抿了嘴,倒是史氏不满,挑起她刺来,“我说弟妹,你也嫁进来好几年了,怎么还三表哥地叫着,人家可不当你是表妹!”

她挑刺,徐氏反倒释然许多,脸上担忧散去,恢复了平日冷淡的模样,道了句“大嫂说的是”,转身走了。史氏最见不得她不卑不亢的样,有心要在汪氏脸前挑拨两句,一转头瞧见了汪氏若有所思的神情。

“哎呀,弟妹也真是,无端吓唬人作甚?娘可别听......”

史氏没说完,就被汪氏抬手打断了。

汪氏眉头越皱越紧,“钱明那边你打点好,还有你那爱惹事的兄弟,让他收敛着点,进来不许再生事!沛织嫁过去五年,才刚怀上孩子,没得乱闹吓着了她!”

她提得是史氏的弟弟史栋,史氏爹娘死后,也就这么个弟弟了。汪氏本不必管史家的事,只史栋娶了汪氏的内侄女汪沛织为妻,汪氏顾念娘家侄女,自然要提点着些。

她说了这话还不放心,反倒一想到史栋这个二痞子,心里不踏实的劲儿如同涨潮了一样,她无心再让史氏伺候,指了她,“不行,你回娘家一趟,专门叮嘱一遍,我不放心得很!”

史氏被她吓了一跳,喊了娘要再说什么,却被汪氏推了起来,“快去,尽早回来回话!”

史家在城西头,史氏来回少不得费些时候。汪氏捂着头上的帕子,昏昏沉沉地倚在床头。

徐氏说得其实不错,韩烺她不该惹。倒也不是说怕了他,没有万全之策前去挑衅,若被韩烺识破,那疯子一样的人,还不知如何报复。

现在明面上看着责任都在钱明,可韩烺到底信还是不信,她真的拿不准,想想韩烺走前从众人身上扫过的眼神,汪氏头越发疼了。

真没想到,韩烺竟然没被六子和紫簪的事拦住。应该是那唐氏的提醒起作用了!

汪氏按住了额头上的帕子,倚在床头叹气,想想如今的情形,又想到了韩烺,有关韩烺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涌回了她的脑海。

她几乎是眼看着他越来越出格,直至如今。

......

韩烺七岁生辰那日后,韩瑞果然更少回来了。

方氏将韩烺送去了娘家推荐的学堂,韩烺在家的时候少了起来,许是孤身守在深宅无所依靠,方氏慢慢开始吃斋念佛。

年底时方氏家中兄嫂进京,来韩家探往,汪氏当时也陪过一次,却未见方氏有什么特别的欢喜,反倒她兄嫂走后,她越发全身心地信奉神明。

二房的叔父婶娘见她太过虔诚,唯恐带偏了小小年纪的韩烺,便少将韩烺单独留给她教养了,方氏不知怎么并没太在意,一心礼佛。

直到次年夏日,方氏出门上香,前一日她让方氏替她求两枚平安符回来,不想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方氏。

据当时瞧见了的下人说,方氏那天是被韩瑞裹了披风亲自抱回来的,方氏昏迷不醒,下人说突然得了急病,韩瑞衣不解带地亲自伺候,只是不让人探视,连韩烺都不让进门。

她那会还曾想,方氏同韩瑞这一次过后,说不定便能好好过日子了。

可没过一月,二房忽的传了话来,说方氏没了!

第49章 都是疯子

方氏没了,汪氏怔怔了好几日才缓过劲来。

韩瑞丧了妻,韩烺没了娘,二房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时家里思量韩瑞会不会再娶一妻,毕竟韩烺还小。然而没有,连小妾都没有再纳。汪氏不意外。

韩烺慢慢长大,在年纪相仿的兄弟几人中最为出众,性格却也最为古怪,上一刻风轻云淡,转过身便招云致雨。偏韩瑞从不约束,而韩烺对这个将他拉扯大的爹,时而亲近时而疏远,完全不似平常人家的父子。

汪氏想,韩烺也许已经知道了。毕竟韩烺十岁那年徐姚氏过世,韩瑞一度卧病在床,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许久,为了什么,身为儿子的韩烺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汪氏回想起来,韩烺好似就是从那年开始,性子越加古怪,做事越加出格。曾在院中放火烧屋,韩家人拦不住他,险些烧了整个院子。

没人晓得他烧得是什么,只是韩瑞回来时脸色阴沉极了,但没有责怪他半句,只是赤手从火堆里扒出了好些未烧尽的木头,装箱收回了房里。

那次他们都在,她听见韩烺在旁大声冷笑,半晌,道了一句话,既不是悔改,也不是怒骂。

“下次,我会记得泼油。”

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回去汪氏便教导两个儿子少同韩烺来往,她怕韩烺哪一日发疯,干出让人想象不到的事。

随着二房长辈的相继离世和韩瑞父子的出格,两房人疏远不少。即便如此,之后的几年,她也是听着韩烺的怪事过来的。

忠勤伯徐家接连伤亡,韩瑞作为老伯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越来越被重用,韩烺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可韩瑞也不知什么心思,平日里未见他照看徐家留下的小子也就是徐姚氏的儿子,到了向皇上荐将的时候,本来韩烺属意的机会,他犹豫一下都无,直接将徐家小子举荐了上去。

韩烺自然发了大火。

他将方氏并二房两位老人的排位请了出来,正经摆放在了进门口,他还给自己找了个由头:镇压邪祟。

说是镇压邪祟,其实要镇压谁一目了然。

他连排位都敢挪动,哪一个敢去劝他,一个个跑去给韩瑞通风报信,韩瑞听了终于皱了眉头,收拾了一番回到家中,韩烺早已恭候多时了。

韩烺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当然不会高举轻放。他正坐门前,身后高低摆着三块排位,低着头不看人,嘴里念念有词,靠近了听,竟听见他絮絮叨叨说得话,像是被早去的他家祖父上身了一般。

众人大惊,也不知真假,更不敢上前拉扯他,韩瑞这厢很快来到,只听韩烺忽的亮了嗓子,高喝一声,“韩瑞,你知不知错!”

那一声喊,果然同他祖父一模一样,连刚一只脚踏进门里的韩瑞,都愣了一愣,恍惚中似乎以为自家老爹真的回来了!

然而韩瑞一个多年带兵打仗的将军,哪里会被他唬住,另一只脚跨进了门,反身抽出门栓,直奔韩烺便去。

韩烺再伶俐,哪里敌得过他爹,韩瑞抿着嘴几下将他打倒在地,自怀里掏出绳索,径直将他绑到了树上,连嘴巴都堵了个严实。

而后奇怪的事却出现了,就在众人以为韩烺少不了一顿毒打的时候,却只见韩瑞放回门栓,对着排位叩头行礼,而后换了衣裳,将排位请回了原处供起,至于绑在树上的韩烺,他就像是没瞧见一样。

韩烺被绑了整整一夜,自然没水没饭,第二日放他下来的时候,韩瑞已经走了,还收拾了好些衣物,像搬走了一样。韩瑞确实搬走了,之后便甚少回来,不在军营,便去密云雾灵山他的别院里,只留韩烺一人在梅花胡同。

只是他不回来韩烺明里瞧着没什么,心里却不爽快。年年一到方氏诞辰忌日便去韩瑞脸前闹,嘴上不明说,却是让他回来的意思。

韩瑞在雾灵山犹如隐居,根本不同他理会。

汪氏记得有一年,韩烺似又去闹。如何闹他们当然不晓得,只是听说韩瑞将韩烺留在了雾灵山的别院里。这在从前根本不可能,倒不是韩瑞不留,而是韩烺从不肯踏入半步。因为那雾灵山上,有徐姚氏的衣冠冢。

汪氏认定韩瑞是个痴疯子一点没错,而韩烺虽不是痴疯子,却是个活脱脱的拗疯子。

他一身重伤的回了梅花胡同,同他要好的小四韩烁打听了原因,原来这一身骇人的伤,乃是他花了重金请杀手楼的人砍伤的,为的就是以身为饵,将韩瑞引下雾灵山。

汪氏当时听说的时候,差点咬掉了舌头。什么样的人能执拗到此等地步。果然有什么样的父,就有什么样的子。

韩瑞终究还是没下来,韩烺躺在梅花胡同养了一个月的伤,突然招了韩烁过去,说让他照看着些门户,第二日,人就不见了。

众人还以为他又想出什么招数同韩瑞较劲,没想到他真的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年。

这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韩瑞就在这三年里立下了战功,龙心大悦,将韩家人眼巴巴念了好几代人的爵位,又发还了回来。只可惜,侯爷成了韩瑞。

韩瑞得了爵位,他们心里也明白,韩瑞有功,本是应该。可韩瑞只有韩烺这一个儿子,韩烺三年不曾露面,也只两年前曾给韩烁来信一封,道自己尚好。

可两年过去了,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甚至说,又怎么证明他人还在呢?

当时他们家和老三家都激动坏了,有侯爷便要有世子,韩瑞无妻妾,也没有其他儿子,这世子之位,自然要让侄儿顶上。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韩瑞竟一声不吭地请封了归宁侯世子,旨意下来,正是韩烺!

他们惊诧不已,正要去归宁侯府同韩瑞好生理论此事,不想韩烺竟回来了。

那时汪氏瞧见了韩瑞的眼神,分明是仁慈的父爱,而韩烺却同三年前的再不一样了,俊秀的眉眼深压,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第50章 替人受过

韩烺承了归宁侯世子之位,父子关系却没能和缓,在一个瓢泼雨天,韩烺愤而离开,从此自立门户。

......

汪氏倚在床头,直到捂头的湿帕凉了,才恍惚回过来神来。眼看着归宁侯府同他们越来越远,她怎么能甘心,可韩烺此人......

她觉得自己这一次,是真的不该着急出手。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钱明只要不乱咬人,用他当挡箭牌,约莫能成。

汪氏倚在床头捏着眉心,等着史氏,史氏却没等多久就回了来。听着院子里小丫鬟行礼喊“大奶奶”,接着史氏的脚步声便响在了房门口。

汪氏忽地坐直了身子——史氏的脚步声,缘何如此慌乱?!

不等史氏开口,汪氏直接出声喊了她进来,史氏甫一进到房中,汪氏便瞧见了她松散的钗环和慌乱的神色。

“娘!史栋被顺天府抓去了!”

“什么?”汪氏陡然一惊,“何时的事?为的什么?沛织如何了?!”

史氏都快哭了,“就今日呀!顺天府的人找上门去,说他偷了人家东西,已是抓进牢里去了!”

“沛织呢?如何了?”汪氏听得一阵打晃,更为着自家侄女担忧。

“沛织似是吓着了,舅母接了她去了,我再打发人去问!”史氏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可是娘,史栋怎么办?顺天府的板子怕是不饶人呀!”

汪氏先听着沛织吓着了,再听着她一门心思问自己,也恼了起来,“你问我,我哪里知道?!你该去问你好弟弟,偷了什么好东西!”

她这一恼,可把史氏吓着了。汪氏从来都是一肚子算计,面上一分不露的人,便是单独教训她的时候,也不见得像今日这样恼怒呀!

“娘!”史氏慌了,“我也不晓得史栋偷了什么!我到的时候,史栋刚被衙门捉走,现下也有些时候了,咱们先保了他别在衙门里受罪,再说旁的呀!偷了什么好物件,咱们补上就是了!”

这倒是不错,偷东西而已,又不至于流放抄家,人在衙门别受了罪是要紧。可汪氏却没说话,脸色有些泛青,“你说你到的时候,史栋刚被抓进去?”

史氏一愣,“是......”说完一下想到了什么,手一哆嗦,“啊!不会是三爷让人抓的吧!不可能啊!是顺天府,不是锦衣卫!”

汪氏脸色完全青了,“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还非要锦衣卫替他出头不成?”

这一问终于把史氏问明白了,史氏两行泪流了下来,“那怎么办啊娘!这同史栋没关系,总不能让他受过吧!”

她没说史栋替谁受过,可明显史栋进了牢里,史氏不好过,史栋的媳妇沛织不好过,做姑姑的汪氏又哪里好过呢?

汪氏长叹了口气,面上有了倦容,“先别急,不定就是那样!你先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让烨儿去官府打点,不要出了事。给我备车,我回去一趟。”

史氏哪里还敢不愿意,不论史氏是为了侄女沛织还是旁人,只要她愿意出手,便是好的。

婆媳两个急急慌慌地出门去了,徐氏房里小丫鬟前来回禀了那婆媳二人的动静,徐氏抿着嘴不作声,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

汪氏赶到汪家时,正好同前来的大夫撞了个正着,汪氏一眼看去,就道不好,“是不是沛织不好了?”

下面的人急急忙忙迎了往里去,“......动了胎气了!”

嫁人五年才怀了这一胎,汪家为了这个姑娘没少求医问药、请香念佛,她怀了身子那会儿,汪家可激动怀了,汪氏这个做姑姑地亲自来贺,请了一尊开了光的送子观音过来。

汪氏对这个侄女尤为疼爱,总觉的自己没有亲女,侄女才最贴心,又巧在沛织同她长得相像,汪氏最是挂心。

沛织嫁人的时候,按理嫁给次子韩烽最是合宜,可惜被韩家的姑奶奶抢了先,将徐氏嫁了过来,汪氏怕沛织受罪,挑了史氏的兄弟史栋,本是想通过史氏让沛织过上舒心日子的,没想到史栋这两年越发无赖,半点正事不干,若不是沛织迟迟不孕,史栋碍于自家姐姐不能计较,汪氏恐是早就厌烦史氏了。

然而现下,好不容易怀了身孕的沛织竟遇上了这等事,心里一急,胎气如何不动?

汪氏急急进了院子,听见房里沛织的哭声传出来,心里一紧,连忙进了屋。

“姑母!”沛织一见着她,便急的喊了起来。

汪氏上前,倒不忘大夫在旁,安慰了沛织两句,让大夫上前诊脉。那大夫诊了又诊,在汪家人的目光中啧了一声,“不太好。”

这声一出,沛织脸色便是一青,汪氏也沉了脸,“这是何意?胎可保得?”

“眼下尚算无碍,”大夫赶忙道,“若能静下心来诸事不问,我再开一方安神保胎的汤药煎服了,还是缓的过来的。”

大夫这么说,那是有惊无险的意思,可汪家人听了却都皱了眉头。史栋尚在牢狱,沛织如何能诸事不问一心养胎?

汪氏看着沛织眼泪落了下来,想起她这胎来之不易,劝道:“这不是没事么!先吃了大夫开的药,我已让你大表哥往顺天府衙门去了,不定史栋就回来了!”

说着赶紧让汪家人带着大夫下去开方。

沛织素来信重她,一听她这般说,点起头来,拉了她的手,“姑母,您可要帮我,栋哥哪里偷了人家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官府肯定是弄错了!”

这话却说得汪氏顿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官差来如何说的?”

“就是午后,突然又官差上门,家里开了门,几个官差不由分说直接将栋哥锁了起来,栋哥根本不知何事,那官差就说栋哥偷了东西,现在查出来了,要将栋哥拿回去审问!”

沛织说着又哭起来,汪氏赶忙揽了她让她收了泪,“孩子要紧!”

“姑母您说,他们是不是弄错人了,栋哥说他真真不知道啊!”

汪氏听着心里发苦。按照沛织的说法,就在今日午后,官府不由分说就上门抓人,史栋又根本不晓得哪里出了岔子,这飞来横祸,哪里就这般巧了?

她拼命告诉自己,事情没问明白之前,千万不要自乱手脚,她安慰自己,也安慰沛织,“定是你说的这般,不然官府为何突然闯进了抓人......”

话没说完,外间突然有了动静,立时便有丫鬟来禀告,说韩烨来了。

汪氏赶忙让他进来,然而韩烨一进门,她心里就咯噔一声,但见韩烨一脸凝重,像是坏了事,她刚要招呼他出去说话,莫让沛织听见,便见韩烨开口直接说了来。

“顺天府的人给我透了信,说是结结实实地,替人受过!”

话一出,沛织一白,捂了肚子呼痛,而汪氏没稳住身子,腿一软跌在了床边。

本就乱成一团的汪家,立时鸡犬不宁。

第51章 她心慌慌

四角胡同韩府,安静祥和。

裴真坐在里间的小桌前,将六只被她摆放零散的茶杯,一个个放回了茶盘。

韩烺日常公办的指挥使司地段有官兵把手,来往查问甚是严密,锦衣卫内南北镇抚司均有驻扎,想入韩烺公务用房查探简直如同登天,她方才用几个茶碗比拟了一番锦衣卫的情况,结果堪忧。

这也就罢了,只是不知到底要寻的东西是否存在,又以何等方式存在。若能知道一二,也好行事。

裴真将最后一个茶碗放进了茶盘中,外间门帘被人撩开,韩烺脚步声传了进来。

自那次她不小心睡着,被他抱回了床榻,他之后再进屋子,常不让人通传,还像是怕惊扰了她一样,可实际上,她越发地提醒吊胆了。

她又将茶碗挪出来一只,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了嘴边,韩烺已经到了她身后。

“夫君轻功甚好,行走如猫儿一般。”她思若无意地说了一句,见他笑着上前,听他道:“承蒙夫人夸赞,对得起练功那几年吃得苦了!”

那嘴角高扬着,垂眸看她的目光尽是缱绻,裴真想起那句“为夫”,半个身子又不自在起来。

可那要留人又自称为夫的小豆子却似故意一般,竟凑到了她身后,一手按住她左边的桌面,另一只手一伸,捏住了她抵在唇边的茶碗。

他这般姿态,如同将她圈在怀里,那双狭长的眸子看住了她,看得裴真连剩下半个身子,也都僵了起来。

这哪里算完?他捏住裴真嘴边的茶碗朝着裴真颔首,勾起的唇轻起,“同夫人讨些茶水喝。”

言罢径直将茶碗夺了过去,正就凑在裴真方才抵在唇边的那片杯沿,小啄了一口,脸上笑意更浓了。那笑意顺着他的弯腰靠近在裴真脸前,裴真只听他声音极轻地道了句,“夫人喝过的茶水就是甜。”

裴真差点想道一句“差不多得了”,不过她没有,极力忍了,却没忍住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小豆子,这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呀!

说留下,称为夫还不够吗,还要同她这般亲昵作甚?只是他靠得这般近,一呼一吸她察觉入微,她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心有些慌。

不行,别被他唬住了去,她是潜入他身边执行任务的!

裴真极力忽视韩烺的靠近,抬手指了一旁的凳子让他坐下,“夫君定是口渴了,坐下喝杯茶水吧。”

她挺直腰板坐着,指着凳子请他,却不敢抬眼去看,韩烺眨了眨眼,一眼看穿她是又怕又无计可施,只得假装镇定地请自己喝茶。韩烺觉得可以,只要她没严厉地推开他便是好的。

他就知道,她虽没一口应下,可也没确定拒绝的。

韩烺并不太过勉强,将凳子往她身边拉了过来,才挨着她坐了。

裴真小小松了口气,倒了茶水递过去,眼角瞥见他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自己身上,赶忙开了个话头。

“夫君明后日可要去衙门当差了?”

韩烺笑着点头,“明日再陪夫人一日,后日再去。”

裴真听着心道何不明日去,好歹让她松口气,念头一闪便听他道:“我见夫人胃口甚好,明日夫人若嫌闷,咱们可以到街市小逛,吃些京城名吃。”

裴真见他真心邀约,暗倒正好,明日出门正方便了哑巧和未英同外边兄弟联络,趁此时布置一番过几日探查锦衣卫的事项。

她点头道好,很给面子地笑了笑,韩烺瞧得心下松软起来,同她道起京城的名吃。

裴真起初还细细听着,只是他说得多了,她也记不住,神思渐渐飘忽,想到方才忧虑的那桩事上来。

若是能从韩烺口中直接知道他们要查探的事,岂不是比闯入锦衣卫,容易一百倍?

她这样一想,不甘心起来,想要出言一试,恰好韩烺说到了从前刚进锦衣卫的事。

“......我想着京城还有我不知道的好羊肉馆子?同周颐约了去吃,真没想到,离着半条街远便闻见那羊肉香味,勾人的紧,进去看了,铺子门前支了口大锅,一锅羊肉汤熬得白亮,委实馋人。我同周颐一人喝了两碗才罢。只是这天气越发热了,羊肉燥得厉害,夫人身子尚虚,待秋里夫人好的差不多了,定带着夫人过去!”

前面他说的那些京城名吃,自然是不带重样的,可话到了后头,都要留一句回头再带她去吃,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安排从明日一口气排到年底。

裴真只是笑而不语,等他说完这句,才点头道了好,话头错开些许,“夫君同周大人是多年的情谊了。”

韩烺说那是,“打小便识得,我刚到锦衣卫时,他且不服气,提着剑前来挑衅,输了几回,便老实了。”

他以手撑头,闲闲地说着,目光至始至终落在他的夫人身上。

裴真尽量忽视他的目光,想着自己心中的事,顺着问了下去,“那会儿周机周大人还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吧?”

甫一提到周机,韩烺神色一怔,垂了垂眼眸,才道:“是,本来这北镇抚使之位,卫所里都是看好周颐的,被我截了胡。”

裴真晓得他外出三年,回京那日便已经成了锦衣卫的人,正是周机看重他提拔了他。这话说到这里,再往后问便有些深了,可也触到了裴真此行的目的。

她心里的犹豫如日光下的露水,瞬间消散,“听闻周指挥使被江湖匪寇所杀,确有此事?总觉得不可思议。”

此话一出,房中静了一静,烛火噼啪一声响,好像黑夜中的两把剑瞬间相击,静谧下掩着惊心。

裴真聚精会神,见韩烺侧了侧身,目光从她身上掠了过去,落到了茶杯之上,沉默半晌,“是不可思议。”

他惜字如金,裴真晓得他是不愿多言之意,可这样好的机会,不试一试怎么能甘心?

“夫君可有细查?可有......结果?”

裴真的手不禁攥了几分,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然而韩烺的眉头皱了起来,日头西沉,韩烺周身之气如房中的光亮,一寸寸没入昏沉。裴真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有。”

他突然吐出一字,这一字虽轻却犹如擂鼓,裴真整个人都绷了起来。目光朝他投了过去,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可那双唇却紧紧抿了起来。下一息,他开了口,却岔开了话。

“茶水凉了,我让人再沏一壶来。”

裴真暗道可惜,知道今次自己再没有机会了。韩烺不愿意说,她当然不能再问,这次铤而走险,至少得来了他那一个字——“有”。

既然有,锦衣卫是必探无疑了。

裴真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听着韩烺叫了人,只是前来回话的却是个小厮。

“爷,夫人,梅花胡同的大太太、大爷和大奶奶来了。”

第52章 戏瘾上来了

半个时辰前,汪家闹腾不止,重金请了三位大夫前来问诊,针灸按穴,才将汪沛织腹中的史家小儿保住。

汪氏被自己兄嫂问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哪里想到,今日上晌才出的事,钱明根本就没被抓到,史栋已然进了牢房。

若不是韩烨打听来的话,道是结结实实替人受过,她且还不信。即便如此,她又问了这个替的可是旁人,韩烨却说得清楚,说那透给他消息的官差说完那替人受过的话,指了指京城某一方向,比量了个四。

不巧那方向,正是四角胡同的方向。

韩烨如实说了,没能避开汪家人,这才闹了好一通。这会儿汪氏将兄嫂好一通劝,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把史栋捞出来,才得了片刻歇息。

史氏也跑了回来,她没打听出来什么旁的,只同史栋平日里混在一起的人家打探了消息,除了史栋,旁人都没事的。

韩烨又把话说了一遍,史氏听了没站住,扑腾一下跪到了汪氏身前,抱住了汪氏的腿,“娘!您可得救救他!这同他有什么关系,平白让他在里边受罪呀!”

汪氏早被汪家人的指责纠缠得烦透,史氏这么一说,当即劈头打到了她身上,“同他没关系?是不是同你也没关系?!”

史氏手臂结实挨了一掌,可她只能挨着,不能说一声疼,连韩烨劝阻地喊了声娘,都被她摇头止了,她只抱着汪氏的腿,“娘!是我的不是,是我没处理妥帖!您最有主意,可一定要救救史栋呀!若是让他在牢里一夜,怕是明日无罪放了,人也废了呀!”

汪氏何尝不知?所谓偷东西不过是个由头,即便是史栋没偷东西,也照样有旁的理由抓他。就好比给韩烺说亲的湘王妃的女婿,好端端地饮酒作乐,就被韩烺以穿戴了亲王品级的衣衫抓了进去。

想如今天下,衣衫品级律法虽在,可早就无人提及,有钱人家穿戴华贵比比皆是,唯独这位被韩烺抓进了大牢。

更不必说史栋了!

汪氏万分后悔将沛织嫁到了史家,要不然韩烺如何能这般准地一下掐住他们的命脉?!然而世上没有后悔的药,汪氏看着脸哭花了的儿媳,瞧瞧焦虑疲惫的儿子,又想起躺在床榻的侄女,手指渐渐抓进,“钱明逃不得了!带去四角胡同认罪!”

史氏和韩烨皆是一愣,“钱明若是说出来怎么办?”

汪氏脸上一片狠厉,“先弄死!”

......

四角胡同的韩府,红灯红绸还留在院中,本来已经拆了下来,前两日韩烺又特特吩咐了再挂上,府中下人他们家爷不知何意,只晓得爷瞧见了这一片红,笑得满意。

只是这让韩烺满意的大红落到匆忙赶来的三人眼里,皆刺得三人眼痛心跳。汪氏脸色变了三变,看看这高悬的红绸,再想想韩烺对他新夫人的种种,心里晓得,让两人失和,怕是难了。

三人在前院等了许久,久到三人都以为韩烺晾着他们不会见的时候,才听见外间有了动静,不多时有小厮通传,“爷和夫人到了。”

两人联袂而来,小厮撩了帘子,三人听见韩烺柔声到了声“小心”,而后在瞧见他拉着他的夫人进了门。

史氏和韩烨赶忙起了身,汪氏是长辈,见着小辈本应稳坐,可此番是来赔罪,她将手攥了一攥,到底还是起了身。

她给史氏递了个眼神,史氏会意连忙上前,要扶住裴真空出来的手臂,不想韩烺一步挡了她,“大嫂是客,坐。”

口气虽极客气,好像他们真的来做客一般,然而史氏却是浑身一僵,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小心觑着两人后背。

韩烺护着裴真落了座,自己才坐下,裴真心道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恢复好多,还故意这般作态,无非就是戏瘾上来了,她倒也随他去。

落了座便是上茶,韩烺一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夫人,一边同梅花胡同三人客气,“云南新进的普洱,尝尝。”

三人却哪里有心思喝茶?史氏坐立不安,想想自己弟弟还在牢里,每耽搁一盏茶的工夫,说不定他便挨了十大板。她见汪氏不说话,当真端起茶来,一脸着急地看过去,想说又不敢说。

汪氏自然瞧得见,她本还想探一探韩烺的态度,眼下也看出来了,她不说韩烺是不会提的,毕竟着急的人可不是他!

汪氏沉了口气,“三爷莫要客气,我此番前来,是要同侄媳妇赔罪的。”

被点到名,裴真抬眼看了一下,只是想到来路上,韩烺同她说得话,便没做声。

方才韩烺拉着她的手道,“夫人只管坐稳饮茶,万事自有为夫做主。”

为夫什么的委实让人鸡皮疙瘩往外冒,可不用插手,裴真还是乐意的。果然,汪氏落了话音,韩烺放下了茶碗,“哦,看来大伯娘捉到贼了。这才半日工夫,大伯娘好手段。”

他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看得汪氏心里着火。只是面上不得露,她道:“三爷说笑了,是我治家不严,才出了钱明这样的东西,不感恩反而心生报复,为害主家。”

韩烺听着面上表情不变,“是啊,特特怂恿静宝去害夫人,夫人与他还不知结了怎样深的仇怨。”

汪氏一听,心知糊弄不过去,只好又道:“侄儿媳妇身为世子夫人,身份尊贵,他自然是挑了尊贵之人下手的!这才是他恶毒的地方,枉费我信任他这许多年!”

韩烺没说话,哼笑了一声。韩烨不知怎样替母亲说上两句,皱眉抿着嘴,倒是史氏反应的快,“三爷不知,其实那钱明同侯府里偷了东西被发卖的丫鬟勾搭成奸,那两个丫鬟被发卖出去他早已心中不平,这才设了此局!”

史氏这么一说,竟又回到了私情之上。

只是这一次,她连韩烺的停留都没等到,只听上方一声冷笑,“这是钱明自己供出来的?”

史氏被他笑得一颤,心里知道韩烺定要找钱明对质,赶忙将事先编好的话说了来,“这是同钱明熟识的小厮说得,那钱明和两个丫鬟自知跑不了,全部投湖死了!”

话音一落,房里静了一静。

裴真看了下面三人一眼,见这三人除了韩烨脸上似有不忍,那婆媳二人却半分情绪也无。她不禁皱了眉。

“死了?”韩烺问。

汪氏接过话来,“正是,三人尸首俱在。这般结果,也算不用再脏了咱们的手了。”她说着,目光看向裴真,脸上露了些笑,“侄儿媳妇大病初愈,也该积福。”

言罢,韩烺忽然赞同地大幅点头,“大伯母说的是,是该为夫人积福。那钱家便不必杀了,打上二十板子,都卖了吧!”

他说得恳切,就像是要赏二十两银子下去一样。可汪氏却陡然一惊,脸色瞬间煞白。

韩烺说得是钱家,不是钱明!

钱明一个算什么,钱家可是她的陪嫁,十几口人是她几十年好不容易在韩家扎下的根!

第53章 他的阴德

汪氏脸色发白,韩烨在旁听见这话,没忍住出了声,“钱家可是我娘的陪房,怎么能全家发卖?!”

这话一出,便得了韩烺一声嗤笑,“大哥倒有意思,钱家养出来钱明这么个祸害,难道还能是什么清白人家不成?”他说着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掠过,“又或者,是谁暗地里支使了钱明?”

韩烨吓了一大跳,连道没有,史氏脸色难看的紧,目光往汪氏身上投去。汪氏脸上没有血色,双手颤抖,“三爷莫不是说笑?”

“说笑?”韩烺笑出了声,“大伯母觉得我是爱说笑的人?”

他虽笑着,可说出的话却带着阴森。汪氏知道,钱家人是跑不了了,全被钱明脱下了水,可怜钱明,也不过是为她办事罢了。

“二十板子下去,还有几个能保得小命?”汪氏颤声道。

裴真看了她一眼,心道她害了人才想起菩萨心肠,若非是她使下作伎俩,哪里会害死钱明又害得钱家家破人亡?念头一出,韩烺便道了出来,“大伯母发善心,可是为着心里愧疚?”

汪氏立时绷住了脸。便是韩烺现如今心知肚明,她也不能认下,不然韩烺就有胆将他们一家也像钱家一样发落了!只要她不认,韩烺捉不到证据,就不能如何他们。可她若是还想替钱家说话,怕是史栋那边要坏事的。

一边是最疼爱的亲侄女,另一边是追随她多年无辜受害的钱家,汪氏的一颗心犹如在热油中翻滚一样,没有一处不疼。

然而孰轻孰重,她还是掂量的清楚,只是无论如何都要个她的肉。汪氏脸上隐隐有恨意翻滚,可到底还是被她压了下去,“钱家是该死,我回去便派人重打二十大板全家发卖了!三爷可出了恶气?”

她一横心说了,心里却止不住想到时候偷梁换柱,只是念头刚想火苗一样窜了起来,就被韩烺一句话浇灭了去。

“不劳大伯母费心,只把钱家人送来,我自会处置。”

“你......”汪氏极力忍着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不可控制的惊恐,“你就不怕杀伐太过,损了唐氏的阴德?!”

韩烺却风轻云淡,“要损也是我的,同夫人何干?且损阴德这种事,总是从始作俑者算起的。”

他扬起下巴打量汪氏,那不屑又讥讽的目光让汪氏的慌张无处遁形。

裴真从旁看着韩烺那高扬的下巴、不屑一顾的神情,竟忽觉心头一酸,小豆子为了那消弭于无形的危险,竟这般同大房兵戎相见,是为了谁,她一时竟不想再分辨。

汪氏那便听了这话却坐不住了,她知道钱家死定了,与其同韩烺撕破脸伤筋动骨,还不如就此断臂!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钱家任凭三爷处置!”

说完匆匆告辞,带着儿子儿媳走了。带三人上了马车,出了四角胡同,汪氏再也忍不住,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去,人一下子瘫软到了马车里,就像真的被砍掉了一只手臂一般。

而方才说事的小院,韩烺让人重新换了茶水,上了点心。

他见裴真似有话要讲,却又不知如何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让他稀奇,“夫人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裴真还是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十几口人,不定都有害人之心。夫君这般,怕真的招了怨气,损了阴德。”

这等饶命的话,她委实说不得,她那长剑之下多少无辜冤魂飞散,可若是为了她,她觉得韩烺真真不必如此。只是开了口,心里却更不得劲了,韩烺会不会觉得她不识好歹?

韩烺没说话,只是盯住了她。裴真心一沉,自知失言,刚要开口道歉,不想眼前卷起一阵狂风,让她瞬间迷了眼,再看清时,竟发现一人进到了她眼前,她一愣,突觉天旋地转,她慌忙去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搂住了韩烺的脖颈。

“夫人可是心疼我了?”那近在她眼前一捺处的唇动了动,说完高高地翘了起来,她觉得搂住她腿弯和后背的手越发紧了,似乎要将她凑到他的唇边。

这一刻,裴真真的后悔开了口,小豆子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她是真的猜不到啊猜不到......

小豆子到底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瞧着她一脸的惊吓,竟仰头大笑起来,连带着窝在他怀里的她,都能感觉到他笑声中的抖动,只是她还不晓得他为何而笑,然而小豆子下一息便给了她答案。

“我的夫人真真脸皮薄呢!”

他这么一说,裴真才忽然察觉,不知何时她竟热了脸。

小豆子,果然欺人太甚!

......

钱家人的处置,韩烺在他夫人的一声劝中,毫不犹疑地松了口,道是特特找来锦衣卫的人掌刑。锦衣卫的力士听起来厉害,却是深谙杖责之术,表皮半分不烂,内里可以直取性命,同样的,将人打得皮肉模糊,过上五日十日下床干活,也不在话下。钱家,侥幸的了第二种。

只是外面的事还是要做足给汪氏看,这次扯断了她的左膀右臂不过是个警告,再有下次,可就别怪韩三爷不留情面了!

再说汪氏回到梅花胡同,将钱家绑起来一送走,整个人想被抽干了力气,只留一丝神魂勉强清醒。可惜这一缕神魂也没能维持多久,不多时汪家传了话来,说史栋被放出来了,却是被打的只剩一口气,沛织那边还尽力瞒着,也不晓得能瞒多久。

汪氏一听,最后一丝清明瞬间没了,她面目扭曲,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来,人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老三!”

......

韩三爷却不用她惦记,被侥幸拿回命去的钱家人感恩戴德地叩头谢恩,心里颇有些美滋滋,只他却一改平日里咒骂功劳一并揽下的作风,同钱家人道:“是夫人救了你们一命,焚香祈祷夫人福寿安康,同爷白头到老吧!”

福寿安康自然是题中之意,只是“同爷白头到老”这一句,携带私货委实明显,连韩均都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指责韩烺,“明明是给夫人祈愿,爷非要分一杯羹,好不知羞!”

韩烺却半分不让,“夫人福寿安康,自然就是为了和爷享受百年!你懂个什么?!”

说完踢了韩均一脚,“明日夫人上街,还不快去准备?!”

韩均哼哼着去了,明日要上街耍玩的夫人却陷入了犹豫之中。

韩烺说周机之死有了结果,这结果,她果真还要继续查问清楚么?

这个问题盘旋在她脑海中许久,今日,终于落到了她眼前。

第54章 她犹豫了

原本裴真不过是接了个任务前来执行,她虽不是真的杀手,可在其位谋其政,这是她接手了这肉体之后应该做的。

现如今,她发现她很难真正融入杀手的思维。

这一场任务她应了必然要做,中途弃命,厉莫从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可那周机之死有猫腻,韩烺作为周机一手提拔上来的接班人,为前辈之死查明缘由,又有什么错?

换言之,重金请冷名楼暗查韩烺的人,才是居心不良!

可惜的是,她裴真正在为居心不良之人做事......

“砰!”

一声响动突然将她拉回了现实,身上湿漉一片,黄铜脸盆在盆架上打着转,剩下的小半盆水四下晃荡,裴真瞧着自己打在盆沿上的手,有些红,有些疼。

不知不觉她竟将洗脸水打翻了,就同她不知不觉已经在小豆子身边扎根这么深一样,若是她果真窃取了情报回去交差,岂不是给小豆子挖了个大坑,还是他瞧不见的那种大坑。

裴真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手怔怔出神,前襟湿了大片,一点都没在意。

门外,韩烺刚跨上台阶便听得里间一声咣当。

房里没人,平日伺候夫人洗漱的哑巧刚换了水离开,而他从来不在她洗漱的时候留在房内,现下房里出了声音,韩烺第一反应便是不好!

那咣当一声,像是刀剑相接!

韩烺忽然想起那个至今未能抓到的女贼,心里一个激灵,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大开的瞬间,韩烺纵身跃入了房中,他径直向洗漱盆架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湿漉漉的人端着手,一脸茫然地看过来。

她身上还滴着水,一滴两滴嗒嗒落在地上,而房里除了她半分人影也无,韩烺飞快地扫视一遍,瞧见了铜盆里还晃荡的洗脸水。

他明白过来,心下一松,“怎么打翻了脸盆?倒吓我一跳,还以为是那大胆的女贼又闯了进来!”

他突然提到女贼,裴真心虚地心下一颤,片刻才恢复过来,此时,韩烺已经到了她脸前。

“怎么呆着在一旁站着?湿了衣裳可了不得,你才刚好。”韩烺说着,一把捞过来一旁挂着的他的外衣,径直将裴真包了起来。

他捏住前襟向前一拉,裴真没站稳,往他怀里踉跄了一步,一抬头便瞧见了他嘴角的笑,那是故意的笑。

瞧出了他的故意,他却更故意了,手下稍稍使力,裴真像条网中鱼似得,又被他连衣裳带人拉了过去,这一次,径直拉到了他结实的胸前。

裴真下意识不想在靠近,他也忽然松了手,不拉了,裴真刚要松口气,突觉腰背一紧,两道大力将她搂住,径直将她闷头拉进了他的怀里。

那胸膛果然结实如壁垒,衣襟渗出的点点属于他的气息,一时将她席卷。

他咯咯笑,胸膛轻颤,“夫人沾了水,多冷,为夫怀里暖,快搂紧些!”

这话好似火苗,那胸膛又像炉壁,两厢凑在一起,裴真整个人就如同着了火一般,从脚趾到头发都烧了起来,不消多时,红晕爬满了脸耳。

韩烺甫一瞧见还“呀”了一声,随后便大笑起来,两只手臂将她紧紧地抱了结实。

然而,褪去那瞬间同他亲近的感觉,这紧实的怀抱却让她越发不安起来。

韩烺这般真情实意,虽然她晓得多半是唐沁、是他夫人的缘故,可她对他百般欺骗甚至暗地里害他,又该怎么能下得去手?

若只是她一个人来此,倒也罢了,豁出去便是,可这是她和未英两个人的任务,还有哑巧木原那些前来助她的人,她又怎么能为了这一己私欲,葬送了他们?

裴真越想越不安,脸上红晕褪了干净,瞬间青白了起来。

她有了变化,韩烺一下便发现了,但见她脸色发白,浑身也僵硬起来,他吓了一大跳。

“是不是闹夫人哪里不舒服了?!快快躺下,我让人请大夫!”

紧张不是作伪,他说着就要将她打横抱起来,裴真听着更加难堪,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止住了他的动作,“不用,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她从韩烺怀中出来,一步一步稳着脚步往内室走,“容我换件衣裳。”

她就这样走开了,只留给他一个僵直的背影。韩烺这一次没追上前,他眉头紧锁,方才的发自心中的欢快消失了一干二净。

他的夫人,不是累了,却又似真的累了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夫人,若是这府里这京城哪里让你不舒坦,一定要告诉我,没什么事能让我为难。”

裴真脚步差点顿住,到底还是没停,她“嗯”了一声,转身消失在韩烺的视线里。

......

第二日,裴真没了出门同韩烺吃遍京城的兴致,吃过早餐后准备找个时间推脱,却见未英兴高采烈地趁着韩烺不在,凑到了她脸前。

“阿真姐,我同外边的兄弟都说好了,今日出去先将锦衣卫的驻地附近摸上一遍,再问问大家有没有好的想法,这回是个硬仗,可不能出一点岔子。”

未英精神打得十足,小脸红彤彤地,道:“姐,咱们这次一定能成!就让那老男人不知不觉地就丢了情报,看他还怎么嚣张?”

听着未英喊韩烺“老男人”,裴真不禁开口,“他也没这么老。”

“怎么没这么老了?”未英立马反驳,“二十五了呀!年过半个半百了,实打实的老男人!还是个黑心老男人,招人烦的老男人!”

他对韩烺半点好气都没有,裴真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何。只是未英的出现却提醒了她,他们前来京城做任务,甚至兵行险着潜入韩府,为得是能够顺利得到情报回去复命,不是让她犹豫的。

裴真这么一想,回过了神来。也许这情报本也没什么了不得,而小豆子虽无辜,她的兄弟们更不能辜负。

说到底,是这样有违天道之事,冷名楼就不该接下!

那楼主厉莫从的模样从裴真脑海中浮现出来。

是得尽快离开这早已坏了芯子的冷名楼了!

裴真朝未英颔首,“你说得对,咱们不能出错,尽快完成这次任务,离楼才是要事。过会我同韩烺出门,你们要小心,别被韩家众人发现了端倪。”

未英连连点头,“姐姐放心,只管别让那老男人占了便宜便是了!我只担心这个!”

裴真被这话惊得一愣,瞬间想到了什么,她含混应下打发了未英离去,站在原地握了握手,这双手下似乎还残留着昨日抵住他胸膛的感觉——坚实、发烫。

第55章 她的性子

鸡汤勾了芡,盛上小半碗,再将缸中豆腐脑一勺一勺片上两三片盛进鸡汤中,撒上些花生碎芝麻粒,小磨出的香油地上几滴在上头,最后点缀三五绿莹莹的香菜小葱,热腾腾地,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

韩烺自昨日那事之后,便觉得夫人闷起来,同他再无半分亲近,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心道夫人来京嫁他,他只知夫人是恩人之女,至于夫人如何长大,又遇见过何人何事,他一概不知。

不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便难能真的了解这个人的现在,更不要说看到他的未来。

韩烺这么一想,当即便派了人往余杭打听,而他也耐下了性子。夫人同他之间的事,还是要慢慢来,就如同现在,热腾腾的豆腐脑摆在脸前,他看到了他的夫人,一改方才的闷气,眼睛亮了起来。

韩烺勾起了嘴角,在她小心翼翼端起来的碗中滴了两滴醋,“点上醋,更提味。”

他的夫人嗯了一声,小心端起碗凑到鼻尖,那鸡汤豆腐脑的热气香气瞬间涌进了她的鼻腔,韩烺看到那双眸子更亮了。

待到她将整整一碗鸡汤豆腐脑吃得一干二净,满意地轻叹一声,韩烺不禁疑惑,他的夫人从前在余杭是不是没吃过好东西,怎么到了京城吃什么都露出几分稀罕意思呢?

她的性子真是同传闻不太一样,传闻都说唐家大小姐如何恣意张扬,他见她却总是安静内敛。传言不可信,就像外人说他欺男霸女一样,韩烺毫不在意。

只她是个内敛的人,满意了高兴了也不会一通夸赞,只是小脸红扑扑的,眼里满满都是光亮。

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有什么不满意不开心,也不宣之于口呢?

韩烺不顾路人目光,牵住了她的手,“咱们往周颐的小酒楼歇脚去,他那酒楼地段不错,周围几条街均有京城名吃。我叫人全买来,夫人都尝尝。”

这话引得裴真转过头来,正迎上他热烈的目光。

......

未英和夏南被裴真,以圈在韩府久了,没在京城见过世面为由,放出了韩烺的监视圈。夏南不过是个幌子,以免韩烺太过关注未英的行踪,只是未英也不敢太过松懈,当下离了裴真,便带着夏南就近逛起街来。

“我没来过京城,不够听京城的友人说,这北方的小酥鱼很好吃,我瞧着那边的路口有个摆摊的,你要不要尝尝?”未英指了指远处的摊子,同夏南道。

夏南本以为自己不过是来当幌子的,下了楼未英便会扔下自己跑没影,她哪里想到,未英不仅没跑,还有闲心请她吃酥鱼?

她喜欢吃鱼,这未英怎么知道?

夏南谨慎地问:“你、你不赶紧去办你的事吗?时间不多,我什么时候吃都行。”

言罢,瞧见未英嘴角一弯,露出了点点笑意,风吹得他发髻上的宝蓝色短巾随风飘飞,只听他道:“请你吃个鱼的工夫还是有的。”

他说着转过来脸来,英俊的脸庞是夏南在余杭从未见过的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走吧,定然好吃。”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道上,少女没有平日里欢快,显得有些拘谨,反倒是少年人一副放了风的模样,左瞧瞧右指指,到了一处路口小摊前坐了下来。

黄谅远远瞧了几眼。

那路口甚是远,沿街的小摊架子遮住了不少,来来往往的路人更挡住视线,黄谅见两人吃得认真,便也不再多疑,离开了酒楼的窗口。

这家摊位的酥鱼确是一绝,据说是连瑞平侯爷都光顾过的地方,为此用的料都是上好的,小鱼一口嚼下,满口咸香,大鱼小心拨开,外酥里内。

夏南觉得真同余杭的酥鱼不同,兴致满满地吃了一条小鱼,沾了点酱料又去剥大鱼,一抬头才发现未英盘里的鱼动都没动,他四下张望了一番,迎上了她问询的目光。

他一笑,指了指自己盘里,“你把我这也吃了吧,钱我付过了,前边一条街有个小茶铺,你在那处等我,我不时便回。”

说完不及夏南反应,起身之间,一身蓝衣已经没入了人群,瞧不清了。

......

未英匆匆返回的时候,日头西沉。

潜入锦衣卫探寻不是小事,尽管他的阿真姐说了,定会借机让韩烺亲自请他们进锦衣卫,可此次来的人手不多,几人自然本着谨慎多商讨了些时候。

未英急步匆匆地赶到了同夏南约定好的茶铺,然而他前前后后瞧了一遍,连人家铺子老板的后院都翻了一遍,仍是没人。

若不是夏南也是大小练起来的工夫,未英怕是要急出汗了。

“这位小哥,那小姑娘是在咱们这坐了半晌,只是咱们人来人往的,哪里能时刻顾上她,她何时走的,真不知道呀!”

老掌柜一脸委屈,被未英将自家小院和茶铺翻了个遍,也没在意。

未英听得却眉头紧皱。

不知道去了哪,也不知道如何走的,这让他往哪里找?难不成她先回了周家的酒楼?

若真是她先回了去,他还得想个像样的说辞,免得老男人起疑。

可若是没回去呢?夏南岂不是丢了?她便是有功夫傍身,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这么一想未英着急起来,带出来的人丢了,回去可没办法交差,他刚要转身离去,忽的听茶铺老板娘说了一句,“我瞧着小姑娘坐着只吃茶,无聊的紧,问她要干嘛也不说,只干坐着。我方才听人说门口有卖花郎,她不定是闷不住,去了吧?”

“卖花郎?”

“小哥进门前没瞧见呐?就在前边的榆树下,你瞧瞧去?”

未英道了声谢,转身跳了出去。

榆树底下,夏南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刚要掏出几枚钱买下这一支粉嘟嘟的丁香,准备回去分给夏西和哑巧,能戴好几日。只是她刚从钱袋中掏出钱来,一只手却越过她伸到了卖花郎脸前,放下了一块碎银。

“这位姑娘手里的丁香我买了,还有她脚下那盆芍药,不用找了。”

夏南一愣,回头正瞧见鼻尖出汗的未英。身后跟来的茶铺老板娘大松了口气,“瞧,可不就在这!找你半晌了!”

“啊,”夏南一听紧张起来,“我瞧着这不远,就出来转了下......你、你别生气!”

未英弯腰将芍药抱了起来,抬头朝她一笑,明眸皓齿,没有方才的半分着急,“原是我耽搁了,又扔了你一个人吃茶,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夏南晃了神,瞧着他脚步已经迈开了去,这才追上去。

只是两人均没注意,不远处的墙角,两个男子看着这一幕,相互对了个眼神。

第56章 来日方长

“哥,那姑娘是谁呀?从前没见过呀,未英怎么同她这么亲近?”

墙角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说话的同未英年纪相仿。他说起未英颇为熟稔,只是眼下不明状况,歪着头打量未英和夏南远去的身影。

年长的男子身材高挑,面容清峻,他闻言露出慈爱的目光,摸了摸弟弟的头,“听说未采接了离楼任务,未英同她形影不离,看来是一道进京了。既然是任务,说不定潜入了谁人家中,你不必替未英担忧,他比你心里有数。”

他弟弟听了这话却撅了嘴,“他怎么就比我心里有数了,我比他不差,他轻功虽好,使刀却不如我!”

他说完才想起来不是同未英一较高低的时候,拉了哥哥的手,“哥,他们接的可是离楼任务啊,定然凶险,咱们能不能暗中帮一帮他们?”

哥哥听了笑了笑,“晓得你同未英好,只是大方,咱们已经离了楼,只能从旁协助,他们的事万不要插手。”

他这是答应了,名唤大方的少年人,扬脸笑成了一朵花,“哥放心,大方心里也有数!”

......

周颐家的酒楼里,掌柜亲自快步迎了过去,“爷来了,韩大人坐了有一阵了。”

来人身穿铜绿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锦袍,正是周颐,闻言自言自语,“许久不来混吃混喝,娶了夫人就是不一样了,还有这等闲心。”

他说着简单的问了几句,韩烺陪着新夫人都吃了玩了些什么,听见将周边几条街的名吃都买了来,讶然挑眉,“新夫人,就这么入了他的眼?”

说着嘴里啧啧称奇,三步并两步地上了二楼。他走的急,又紧顾着回头吩咐掌柜的重新沏壶好茶来,到了楼梯中间转弯时,没注意上方来了人,若非是他反应快,差点同来人撞了个正着。

周颐赶忙立住了脚,定睛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家,穿的似丫鬟又不像,他一眼看过去,目光在她眼见佩戴着的鼓鼓的佩囊上打了个转,又落到了脸上,觉得不认识,却似在哪见过一般,他拱了手,“抱歉,惊着姑娘了,同姑娘赔礼。”

那姑娘脸色却甚是警惕,抿着嘴同他摆了摆手,一言不发。

周颐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再想说什么,正准备错开她继续上楼,突然想起方才掌柜同他道,韩烺怕吵着他家夫人,把整个二楼雅间都包了下来。

二楼上没有旁人,那这丫鬟定是韩家人,可衣着打扮又是奇怪,当了多年的锦衣卫,周颐一下就起了疑,没再上楼,反而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女子的去路。

“你是韩府的,还是余杭来的?”

他突然拦住前路,又神色警惕的问了话,得了裴真的话要下楼瞧瞧未英来没来的哑巧,心头突然一紧。

周颐她当然见过,前几日还在韩府里见过一回,不过那时她扮成夏西的模样,而眼下她没易容,是自己原本的样子,周颐为何有此一问?

她越发抿了嘴,见周颐瞧她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审视,连忙打起了手势,“余杭来的。”

周颐并不懂手语,瞧了半天,见她反复指着南边,才疑惑道,“南边?余杭来的?不果真不会说话?”

哑巧点头,见他眉头轻皱,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有些紧张,正此时,周颐却又开了口,“我从前有没有见过你?”

这一言,可把哑巧问住了。

他有没有见过她,是真的有,那都是五六七八年前的事了,自己那时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跟在有通家之好的冯家小姐冯瑰身后玩,偶尔会在冯家碰见周颐......

神思这么一荡,又被哑巧拉了回来。现在她是韩府新夫人从余杭带来的人,而周颐也成了北镇抚使,娶了他自家表姐冯瑰为妻。

她摆手示意没有,往侧边挪动了脚步,是要走的意思。

周颐却像没看见一样,上上下下反复打量她,“果真没见过?我怎么觉得似乎近日见过呢?”

哑巧吓了一大跳。

周颐没提从前见过,却说近日见过?!那还有哪一次,可不就是她装扮成夏西的模样,不巧同他遇见的那一回吗?!

她的易容术虽不如师父,可却没有几个人能从她易容的脸上看出端倪,这周颐,怎么会说近日见过她?!难道他看出来了?!

哑巧吓得心口砰砰跳,想走又被周颐全全挡住了去路,连眼都不敢抬起来了,偏那周颐还不停地在她身上打量,疑惑地皱眉,“总觉得是在韩府里......”

哑巧慌乱起来,她是真不晓得,周颐是怎么看出来的!再这样下去,周颐果真识破了她,还把她揪出来,岂不是坏了大事?!

“小哑!”

身后忽然有人喊住了她,是夏西。

夏西两步下了楼梯,拉了她的手,“夫人让你去接一下夏南魏央他们,不过别跑远了。小心些。”

夏西说着,捏了她的手一下,哑巧回了神,刚点了头,又听见了周颐的声音,“哦,夏西姑娘。”

夏西一愣,显然是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哑巧却是明白,周颐是见过“夏西”的。她赶忙反过来捏了夏西的手,夏西也明白过来,含混地应了一声,又推了她,“去吧。”

这一次周颐让了路,哑巧再不犹豫,一侧身跑开了。

周颐回头看她跑没了影,才同夏西道:“这位小姑娘喉嗓不便?”

夏西点点头,听见他叹了一声,“可惜了。”

叹过,周颐问起了韩烺和夫人现下可方便,夏西分辨出了他的身份,道没什么不便,引他去了。

彼时,韩烺正夹了一只水晶虾饺递到裴真眼前,“夫人再尝尝这个,这家的虾子又大又鲜,都是每日夜里从京郊捞了送来的,到京城才刚开了城门,鲜得很!”

然而就算是凤髓龙肝,裴真也吃不进去了。

小豆子已经投喂她整整一日了!

她说自己来,他不听,客气请他也吃,他不用。裴真是名茶花酒也品了,山珍海味到乡野小吃都尝了一遍,脸上一团红晕,肚子鼓鼓起来,小豆子还不知厌倦!

裴真终于吃不下一口了,同他明确道:“夫君,真吃不下了,改天再吃也是一样的!”

她这么一说才彻底叫醒了韩烺,韩烺“哎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热情过了头,连忙将裴真面前被他堆得如小山一样的盘子推到一旁,“是为夫想差了,总想着什么都让夫人尝一番。”

他自责了一句,又顿了一下,扬起嘴角笑了,眼中满满都是柔情,像是春风荡漾的湖水一般。

“夫人说的是,咱们来日方长。”

裴真此时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胡乱点头应了。

韩烺笑得越发甜了,一双眼睛映着她的身影,“夫人说的,为夫可都记下了。”

第57章 比不上夫人头发丝

周颐得了通禀进门,正瞧见韩烺坐到了新夫人身旁,笑着朝他招手。

唐沁是江湖人,韩烺周颐自然也没用什么京城规矩约束与她。裴真同周颐见了礼,周颐问候了她几句伤势如何之类的话,便同说笑起来。

“......咱们指挥使从前在卫所里一住便是小半月,连我这个作下属的,都觉得大人太孤单,太寂寞,太冷,是可怜人啊!”

周颐说到此处,唏嘘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只是自从夫人来了,咱们指挥使大人就跟转了性子一样,锦衣卫都不去了!我是每日差人去府里喊大人回来当差,周颐一个人是真真受不来,可大人就跟没听见似得,好不容易回来一回,还时刻想着夫人在家冷不冷,饿不饿,恨不能赶紧飞身回去......”

裴真心道在周颐嘴里,她就跟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张着嘴等着韩烺投食,尽管他确实喜欢投食。周颐过于不实的语言引起了裴真的极度不适,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

然而韩烺却笑眯眯地听着,转了头同裴真恳切保证,“从前不着家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裴真心头一塞。

小豆子,你还是当差去吧,别整日像看管犯人似得,形影不离!

她心里的呼声韩烺半点听不见,直到周颐贫嘴累了,说了两句正事,“明日我便启程了,夫人说什么都要监督大人每日早起去衙门!”

裴真应下,心里却道小豆子果然是要当差了,只是没想到是因为周颐要离京。

这么说到,时候周颐这个北镇抚使定会带走不少人,锦衣卫有韩烺镇守,应该来说不会太在乎这些人手,然而这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个大好的消息,皆是只要摆平了韩烺,便是解决了最大的阻力,所想所盼定然能成!

裴真心头一振,只是眼角瞧见坐在她身边,同周颐说笑的韩烺,心头顿了一下,她不敢多想,把多余的思绪敛了起来。

她刚想借机再打探些锦衣卫的事,掌柜的突然慌慌张张前来通报。

“两位爷,宫里的二爷三爷来了!”

这话说得裴真愣了一下,周颐一惊,问:“你说二皇子三皇子?!”

掌柜的赶忙倒是,韩烺已然起了身,“别声张,定是微服出来的,咱们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过去吧。”

说着见裴真有些不知所措,轻拍了她的手,“夫人不必去,我同周颐过去打发了两位皇子便回。”

裴真听着点头,周颐却瞪了好半晌眼睛,见韩烺回了神喊他离去,才收回了惊奇的目光,“你待夫人都是这般温声细语的吗?你怎么不这样对我?!”

韩烺给了他一记眼刀,“你连夫人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

两位皇子不过刚过幼学之年,此番出宫那时求了皇上出来放风的。两人母妃虽是不和,但同是被关在紫禁城不得出的孩子,少不得也有志趣相投的时候。

这回一早往京郊打了猎,回京不想立时就回宫中去,磨磨蹭蹭地走在大街上,不知谁提议说锦衣卫北镇抚使周颐的酒楼就在附近,两人便打了有锦衣卫护着的幌子,跑到了此处消遣。

韩烺并没能似他自己说的一般,打发了两位皇子便回,显然他低估了两位皇子放风的不易。

裴真独坐半晌,见他不回,肚里还有些撑,便去问韩均,能不能下去走走。楼内楼外全是宫里的人,夫人虽是女眷不必前去行礼,可明目张胆地走动却是不合理数。韩均拿不定主意,瞧瞧地问了韩烺一回。

“回夫人,爷说夫人若想走动,最好换了丫鬟衣裳,免得落了人眼。”

裴真道好,同夏西换了衣裳,出了门。

酒楼已经被清干净了,两位皇子在他们隔了一间的雅间里,她从这边出来,立时便感到了几束目光落了过来,随着她的走动盯了好几息,才收了回去。

裴真略微松了口气,从走廊上扫了一眼被清空的楼下大堂,大堂里全是两位皇子的人马,大门已然关闭,看来她从大门是出不去了,须得顺着楼梯下了,自这些侍卫中绕过去,从后门出门。

她也没准备此时做什么小动作,不过就是动一动身子,若能和未英说上几句话,了解一下众兄弟的想法最好了。

她自楼梯下了,学着韩府小丫鬟的模样垂着头小步走路,果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裴真心下甚为,觉得自己演戏的技艺又上一层,只是一转头,瞧见桌子上立着一个黄绒绒白肚皮的小文鸟,那文鸟一只上被栓了极小的铁环,另一端连着看守它的侍卫。

这并没什么,让裴真目光一顿的是,这只黄绒绒一团的文鸟,正一双眼紧紧盯着侍卫的腰间,那腰间正巧栓了一把细小的钥匙。

裴真脚步不停,一边诧异地打量着这只小鸟,一边从这位看鸟侍卫旁边走过。

让她更加惊奇的是,她在走,那只小文鸟也在走,只是那步子极轻,走一下顿一下,竟就是朝着侍卫立在桌边的腰间去的。

裴真讶异,这小鸟还真瞧出了那是它脚上铁链的钥匙不成?

瞧出倒也不稀奇,可它小步挪过去是为哪般?拿钥匙开锁吗?

裴真已经从侍卫身边走了过去,想到这处不禁回头多瞧了一眼。

这一眼,却引起了侍卫的警觉,那侍卫一侧身,瞧了过来。

她不敢再看,连忙往后院去了,直到到了拐角才敢回头看去。那侍卫侧了身便没再转回,拴着钥匙的腰间离了桌边,小鸟仍旧立在原处,却离钥匙平添了许多距离。

裴真刚看过去,它也瞧了过来,那双圆滚滚的小眼睛闪着光亮,只是裴真莫名在这小文鸟眼中,看到了又怨又气的神色。

然而小文鸟一转头,跳到了一旁,被拴着的脚似乎还有些跛,跳的有些艰难。

裴真觉得自己方才肯定是瞧错了,一只小文鸟怎么会又是奔着钥匙而去,又是对她露出怨怼的神色呢?

总不能是成了精的吧?

哪里就这么巧了?

第58章 喜不喜欢

两个皇子全没有走的意思,又有周颐在旁凑趣,韩烺暗忖一时半会是送不走这两尊佛了,也不晓得他的夫人转到了哪处去。

他借口出了门,刚想叫了韩均过来问话,眼睛往一楼大堂这么一扫,忽的发现角落里坐了个人,穿着夏西的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

韩烺不由笑起来,他的夫人这是做什么?

他也不说不动,盯着她瞧,这才发现她虽是正身坐着,可目光全不在前方,似是暗中观察着什么怕惊动的东西一样。

像个猫。

韩烺还没见她这般模样,见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招了韩均过来,“夫人坐那儿多久了?在看什么呢?”

“爷也瞧见了!”韩均眼睛亮着,似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说话的人,“夫人方才自后门站了站便回了楼里,却没上楼,就坐在那角角里瞧什么。属下看着也稀奇,左右打量好久,才终于发现了夫人瞧得是什么。”

他说到这一顿,“爷,你猜是什么?!”

“讨打!”韩烺佯怒,“别卖关子!”

韩均嘿嘿笑,“是一只文鸟!属下打听了,是三皇子打猎时捉到的。那鸟儿拳头大小,黄羽白肚,一双眼睛似明珠一样,不怪夫人盯着瞧,是真的漂亮!”

听着韩均的说法,韩烺看向裴真,若有所思。

她性子沉静,不爱说话,外人瞧着倒是持重,只是他瞧得,她多数时候同孩童也无差别,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莫名就能博得了她的欢心。

可她不会说。两人相处这些日子,她从未开口要过什么。若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韩烺只有猜和试两个法子。

眼下她盯着这小文鸟看了这半晌,这般举动委实罕见,看来她是真的瞧上了。

夫人瞧上的东西,便是三皇子的又如何?

韩烺把目光轻柔地落到了那个暗中观察的人身上,好似他的手已然伸过去轻抚到了她的发顶,一下两下三下,他才不舍收回,转身进了两位皇子歇脚的雅间。

而被人注视了良久的裴真,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未动,眼里却有了波澜。

她方才自后门寻了未英,发现未英尚未回来之后,便回到了大堂,哪里想到,一进大堂之中,便瞧见那只小文鸟,又艰难地挪动小脚,往侍卫腰间去。

这一次她长了记性,悄默声地绕到了一个小角落里坐下,暗中观察那只小鸟。

小鸟动作很慢,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等一会,好似怕自己暴露行踪一样。裴真耐心极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小文鸟一步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然而让她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那小鸟这一次成功地到了侍卫腰前,一探身,那泛红的喙准确地夹住了侍卫腰间的钥匙,然后伸出了那只被栓了铁链的脚,似要开锁!

一只鸟儿再聪明,顶多知道这铁链和钥匙有些关联,怎么能果真知道用钥匙开锁呢?!

裴真心中的惊涛骇浪涌在了眼里,再然后,她看见了那细长的钥匙,插到了针尖大的锁眼里!

“二十六!”

忽然有人喊出了声。

声音一出,那看鸟的侍卫忽的应了一声,猛然转身。

裴真一惊,那小鸟更是没能料到,被侍卫的转身扯住,径直栽下了桌子!

好在它是鸟,并没摔到,只是那钥匙随着侍卫一动,到底从文鸟嘴里甩了出去,而铁链,仍牢牢地拴在文鸟脚上。

“啾!”一声鸟叫细细尖尖地传了出来,似是愤怒。

裴真皱了皱眉,抬头看向楼上喊了侍卫的人,只听那人又开了口,“主子有令,将此文鸟送人。”

送人?裴真越发皱了眉头,连文鸟都发出了两声更加尖利的鸣叫。

只传话的人又道:“交给韩府的人。”

裴真挑高了眉头,见韩均急匆匆下了楼来,亲自接下了那鸟,回身的时候,朝她这边含笑点头。

......

留下来文鸟,不多时两位皇子便离了周颐家的酒楼回宫去了。

裴真不便见人,在后院藏了一时,眼睛瞪着被拴在后院桃树上的文鸟,见鸟儿垂头丧气暗自好笑,连韩烺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她都没注意到。

“喜不喜欢?”

裴真惊讶回身,正就撞进韩烺怀里,韩烺似乎早就料到,长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腰。

“到底是在外头,这样可不好。”他张嘴说了这么一句,裴真彻底怔住。

既然晓得不好,还揽着她的腰作甚?!

然而韩烺却轻笑一声,低头凑到了她耳边,“若是夫人说好,便在哪都好。”

裴真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想坚定地说一声不好,却被那双近在眼前的狭长双眸看住,要说的话似是烈日下的薄冰,瞬时化了去。

她没出声,对面含笑的人又开了口,“没说不好,便是好。”

裴真被他不讲道理的套路套住,混乱不已,说话的人却将她的腰往怀里一揽,让她紧贴在了他腰腹间。

裴真又被他的胆大包天和任意妄为吓到,一时没了反应。而搂了美人在怀的韩烺,嘴角高高翘了起来,以他的夫人这般的性子,他真是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厚着脸皮主动些了。

现下看来,甚是奏效!

韩烺怀里紧紧搂了一人,低头向怀里的人看去,陡然瞧见怀中人耳垂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红晕,像是天边的红霞,让他心向往之,又像是跳动的火苗,灼得他心头酥麻。

韩烺脑中一空,脑袋自有主张地凑了过去,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一下响过一下。

正此时,一声尖而利的叫声直喇喇地刺了过来。

“啾!”

这声音就好像铁枪,一下就把裴真刺得回了神。她再不犹豫,一把推开了韩烺。

韩烺甫一被推开,便暗道自己方才失神了。

他本想讨了夫人欢心,不想让她同自己疏远,想将她留下来,却没想到方才不知道怎么了,脑中空空一片,身子竟然自作主张。

她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强,他没想到自己竟还能如此失态。

只是他面上不露,嘻嘻笑了一声,“这鸟倒是有趣,只可惜不识情知趣,夫人说是不是?”

裴真正为又被他唬住了心神,暗自恼火,当下他说了话,她并不接茬,侧过身去理了理衣衫。

韩烺暗道自己真是心急吃热豆腐,活该被烫了嘴,心底暗叹一声,眼睛瞥了瞥那只文鸟,心道白费了一番心思,从三皇子那讨了这鸟来了!

只是他瞧着这鸟,却觉得那鸟脸上似有戏谑闪过。

韩烺晃了一晃。自己真是失了神又花了眼,一只鸟而已,哪来的戏谑呢?倒是他的夫人,怕是真恼了他了。

他再没空管这鸟,心思飞快地转起来,眼下该怎么办呢?

第59章 激化

若是韩烺脑袋里装了个风车,眼下这风车定然呼啦啦地疯转。

韩烺先指着那文鸟,同裴真套了两句近乎,见她仍是侧过身不搭理他,只好又同她道离了周颐的酒楼再去哪里耍玩。然而裴真不仅不理睬他,竟还转了身就要走。

她还从没这般恼过自己!

韩烺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转得再快也不晓得怎么办,心里倒是晓得不能这么就放她走了,一步跨上前去,探手拉住了裴真的手。

“夫人莫恼,方才是我不好,夫人打我嚷我,莫要不理我!”

好个无赖!

裴真被他拉拽的走动不得,心道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他脸皮这般厚,无赖的话张口就来!

她方才是恼火,却也不仅是恼火他越发放纵,更是恼火她自己,总是莫名其妙被他哄住了心神!

就像现在,他又来拉扯自己,自己怎么就没闪开不让他如愿呢?

他既然拉扯了,若她再似方才一般将他推开,动静实在太大。她待不了几日便要走人,若是同韩烺交恶,岂不是扔了个烂摊子给唐沁?

可她若是顺着韩烺来,更不是个办法!

更何况,那故意啾啾的文鸟,还在一旁看着呢!

裴真转了身要同韩烺周旋两句,再让他松了自己,只是又被韩烺拉住了另一只手。

她耐着性子要同他说道说道,不想后院门口脚步声突然传来,裴真转头看去,一眼瞧见未英、哑巧和夏西齐齐站在了门外。

那三人见此情形皆是一愣,可与哑巧、夏西的惊讶不同的是,未英突然脸色大变,变得铁青。

“阿真姐!”他厉声喊道。

未英甫一出声,裴真浑身便是一僵,哑巧和夏西也诧异地看了过去,韩烺将她的手攥紧了去,裴真抬头看他,瞧见了他眯起的狭长双眼看过去,“夫人,魏央叫你什么?”

他说着,看了裴真,又看了看未英。

裴真暗道糟糕,眼角瞥见未英脸色仍旧铁青,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同韩烺紧握的双手,而他抱着一盆芍药的手,指骨泛了白。

裴真想起未英对韩烺的厌恶,想起未英特特嘱咐自己不要被韩烺欺负,警铃大作。

未英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而韩烺攥着她的手越发紧了,裴真心跳加快,连忙解释:“是小时的乳名,早就不喊了的。”说完转头要呵斥未英一句,然而未英忽的向前一步,直勾勾看着她,双手一伸,将一盆含苞待放的芍药端到了裴真眼前,“夏南买了送给你的!”

他声音说不出的忍耐和严厉,裴真竟被他看得心头一震,见那花儿一到了她脸前,她想抽了手去接,韩烺的坚决也通过他的手掌传了过来,她一分都动不了。

这可怎么办?!

裴真朝着未英皱眉示意,未英却似没看见一般只是盯着她,她心里慌张起来,侧眼瞧了韩烺,却见韩烺嘴角微微弯曲,笑得饶有兴致。

完了,韩烺定不会轻易揭过了!

她心里哀叹一声,夹在两人之间万分为难,只得眼神去叫夏南或者哑巧帮忙。

而夏南却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怔怔地不知看向哪里。好在哑巧尚且神志清醒,见裴真递过眼神,连忙上前要接过未英手里的花。

只是有人却快她一步。

裴真觉得双手陡然一松,接住未英花盆的人,竟是韩烺。

韩烺接过花盆,认真地打量了盆中芍药一眼,目光慢悠悠地转到了未英脸上。

“这花儿是好花,只是盆却不是好盆。这样的陶土盆,可配不上盆中芍药,还是不要脏了夫人的手。”

他的话让酒楼后院一时似被封闭一般,没有一丝空气流动,气氛完全凝结起来。

裴真哪里敢发一刻呆,眼见着未英同韩烺眼神火光四射,赶忙上前,又不敢顶着韩烺的话亲自去端,只得招呼哑巧,“劳烦小哑!”

然而哑巧一脸为难的上了前去,静得诡异的韩烺与未英之间,突然爆出一声陶器蹦碎的响声,“砰——”

花盆应声碎裂。

碎裂的陶盆、凌乱的芍药、飞溅的泥土,哗啦啦叮铛铛全砸到了地上。

混乱之中,还有几声兴奋鸟叫——“啾!啾!”

......

回府时,裴真脸色沉得厉害,她既不同韩烺说话,也不去问未英伤了的手如何了。她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若不是在晃动的马车里仍旧能保持稳定的身影,韩烺还以为她睡着了去。

韩烺捏了捏自己的一双手,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那魏央小子内功不低,同他较劲虽然被震碎的花盆割伤了手,可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虎口至今发麻,只是皮肉丝毫未有损伤,落到他夫人眼里,免不得有欺负小孩子的嫌疑。

可那魏央又哪里是什么小孩子?!分明对他的夫人有男女间的情愫!

他想到此处便是生气。

他一个做人夫君的,对付一个对她夫人居心不良的小子,到头来还要看夫人脸色!

这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

他为什么没早些识得夫人,为什么没正经上门求娶,现在他以冲喜的名义将她娶进门,结亲前更表达了任凭她去留的意思,他还怎么名正言顺地把夫人留下,把那些居心不良的人赶跑?

韩烺也生气,生自己的气,可他看着裴真闭了眼睛不说话,也不知道同她说什么好。

他是想不到自己也有看人眼色的一日。没办法,谁让他瞧上她,比她瞧上自己多了许多?!

这是两人成亲后第一次气氛冰冷,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回到四角胡同韩府,裴真回了正院,韩烺本来起意追去,可他心里也有气,心道自己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倒让夫人轻瞧,把心一横,吩咐了两句,转身去了无问轩。

未英的手割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哑巧替他包扎了,仍是不停地往外渗出血,又在蓝姑出找了些药粉来厚厚洒了,才止住。

蓝姑曾嘱咐,那药粉止血厉害,却也刺得人疼痛十倍,然未英却是一声不吭。

止了血,未英在房中静坐半晌,忽的起身去了裴真房里。

他本以为裴真不会见他,不想直接开了门窗请他进来。事已至此,瞒着韩烺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大方承认了魏央对夫人的感觉不同寻常。

未英铁青着脸到了裴真脸前,见着裴真神色压抑着不快,本有意好生问问她为何同老男人那般纠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呼哧呼哧地生气。

裴真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脸色不快隐去,只是喜怒难辨,她道:“未英,我打发你出府,你可有异议?”

出府?!

未英万万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这一句。

第60章 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杀手

未英陡然一惊,“为何?!”

裴真没回应,神色冷淡地看着他。未英心头犹如被人掐住,倔强地咬了牙,“赶我出府。莫不是阿真姐觉得我碍了你的事?碍了事你同那老男人的事?!”

裴真眉头一拧,他却犹嫌不够,恨恨道:“姐姐要留下来同他同他长长久久过日子了是么?!可是姐姐也不想想,咱们为何而来?!便是你想同他过日子,也不问问唐家人答不答应!更何况,那老男人只知道他的夫人姓唐,是恩人之女,若他晓得姐姐是何身份,恐怕杀你都来不及?!”

未英一腔怒火,像是冒着火泡的铁水,向裴真径直泼来。

若是起初她还有几分火气,埋怨未英自作主张,可听得到后边那两句,听到他一字一顿的“杀你都来不及”,一身的铜筋铁骨忽得一散。

她攥着手静默了几息,才长出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你说的都对。”

未英一愣,见她脸上闪过落寞之情,心头刺痛,刚要开口,却见她先开了口,“可是未英,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留你也无意义,你觉得韩烺还会放任你自由么?还如何由你查探他锦衣卫的书房?”

未英心头一滞。

他这一趟同几位同僚说好了,回头借机进入锦衣卫,由裴真引开韩烺,他悄悄潜入韩烺放置案卷的地方查探,若是漏了行踪,往外逃跑有众人接应。可是眼下他像是一根刺一般扎进了韩烺眼里,韩烺怎么会对他视而不见,更不要说查探了!

“可是......”未英额角青筋暴起,“那老男人疯癫狠厉,我怎么敢留你在这?!”

裴真笑着摆手,自嘲的意味更浓了,“你不用担心,明日我便行事。”

“明日?!”未英大惊。

裴真确切点头,未英连道不行,“太急了,都还没做好准备,况且姐姐让我出府,谁来查探书房?!”

房中静了一息。

“早行事也算早有个了结。”

她说了话,嗓音竟有一丝嘶哑,裴真垂了眼帘,掩下眸中复杂神色,“你今日便出府,正好能同各位兄弟传递消息,明日我出门去,让哑巧联系你,安排夏西出门采买,到时候你扮为夏西模样随我进入锦衣卫,趁我留住韩烺时探查,若顺利,仍旧以夏西身份出府,若是不顺,裹住头脸闯出卫所,由外面的兄弟接应。”

未英闻言眉头紧蹙,来回思量半晌,点了头,“阿真姐说得对,早行事早了结,我今日便出府同兄弟们再说一回,只是阿真姐你......”

裴真抬手止住了他,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仍旧笑着,“不用担心我。”

......

未英同裴真说了话又被送走的事,毫无意外地传到了无问轩。

“......倒是那魏央还不愿意,还想纠缠夫人,夫人却下了狠心,让夏西姑娘堵了他的嘴,五花大绑送往唐家舅爷处去了。”

韩烺稳稳坐在太师椅上,捏着木麻尚未完全消散的虎口,不置一词,半晌,突然问道:“夫人吃饭了没有?”

“回爷,还没,不过夫人好似歇下了。”

“歇下了?”韩烺英眉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起了身,撩帘子出了书房,直奔正院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房灯火已熄,只在厅里给他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熄灭。

韩烺问了哑巧一句,哑巧做了个睡下的手势,韩烺又问夫人身子可有不适,哑巧却不知。

韩烺心下沉了沉,收起心中因为那魏央扬起来的诸多心绪,悄声撩了帘子进到了房里。他端了留给他的烛灯,轻声往内室去,内室的呼吸声浅极了,以至于他动了内力都只能听个仿佛。

看来她还没睡着。韩烺心头一轻,若是她这般快就睡着了,那便是身子累垮了的意思,没睡着,说明尚有精神想事。

内室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纱落进来,床上的纱帐内人已躺下,烛光和韩烺的身影在室内晃动。韩烺掩了手里的烛灯,放到角落里,自己才轻轻上前。

他坐到床边,接着烛光看清了里面的人,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靠墙。

她从不这般睡下,从来都是平平躺着,睡着了也纹丝不动,犹如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剑。

韩烺突然心头一酸,看着那盖了被子却盖不住细瘦身影的人,转身去无问轩时的骄傲,一下抛到了一边,深叹一气,撩开了纱帘。

“夫人。”

“夫君。”

这声回应将韩烺喊得心里是又软又酸,看着清瘦的人转过身来,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幸亏没出什么事。

韩烺心下一松,见她坐起身来,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搂过来,“是我的不是,没陪你吃完饭。身上有没有不舒服?可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裴真摇摇头,“不用,就是有些饿了。”

韩烺还以为她要说累了乏了之类,不想她开口竟然是饿了。他顿时露了笑意,“我让人摆饭,夫人有什么想吃的?”

裴真看过去,看到他黑暗中闪着光亮的眉眼,忽然想到了这些日子他待自己的好,心头一酸,又立时狠心忽略了过去,“就吃面吧。”

韩烺没想到她竟点了碗面,她只在府里吃过一次面。

她的喜好他到现在也琢磨不清,又如何口口声声要将她留下?

他心里一声叹,嘴上应了好,“我让他们多做些浇头,到时候夫人想吃哪样都行。”

裴真点头,“多谢夫君。”

韩烺却握了她的手,熟悉的力道让她一时失了神,又瞬间被她拉拽回来。他道“都是应该的,夫人不要说谢”,他话中有歉意,裴真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那压下的酸楚立刻涌了上来。

韩烺此刻的抱歉,不过因为没陪她用晚膳,而她说不出的歉意,却是为了要完成任务离开冷名楼,查探他的秘密。

若是有一日韩烺得知实情,恐怕会恨她入骨。

裴真想想,鼻头酸涩难忍。

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掺杂一丝犹豫。即便韩烺当真恨她入骨,她也不能害了此行同来的兄弟!

她努力化开嘴角的僵硬,朝韩烺展颜一笑,“我知道了。”

声音一落,韩烺将她拥入怀中,那温暖的怀抱、坚实的臂膀和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裴真眼角有晶莹的光芒一闪而过。

当杀手,果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

第61章 天降的姻缘

晚饭时,韩烺让人上了二十几样浇头,一张圆桌摆的满满当当,他的夫人却好像全没有胃口,只是对着一碗阳春面勉强应付着。

他亲自给她拌了几样,她朝他笑笑,叫一声“夫君”,把面吃了。他没动的,她便连看都不看一眼。

说饿了,也不过是托词。

韩烺半夜辗转难眠,心里想着是不是她送走了魏央,其实心里万分不愿意呢?

可是他看魏央虽然胆大包天地肖想夫人,但夫人待他不过比寻常略亲昵几分,送走魏央真的就让她这般心事重重么?

或者,她还有什么旁的心思?

晚间,他看着那安静温暖的床榻,突然想拥她入眠。只是她到底有何心思,他还没弄清,贸贸然开口,再吓着了她便不好了。

他仍是回了那小榻......

翌日一早,韩烺正暗暗猜测他的夫人今日心情如何时,却听夫人笑着道,“夫君去卫所,我可否送夫君过去?”

韩烺讶然,又弯着眼睛笑了,“昨日劳动了一日,夫人该歇一歇才是啊。况且卫所那等地方,夫人去了可不方便。”

裴真听着这话,暗道他说的不方便,是指她这个夫人不方便呢,还是锦衣卫不方便?若是前者,那便是没什么不能去的意思了。

只是她只敢猜,不敢问,笑容淡了几分:“我晓得,只是昨日转了京城,才发现比闷在家中强,不过是想借机再出去转转罢了。”

她说着,笑得越发寡淡,“夫君说得也是,我还是在家中歇息吧。”

韩烺却在那寡淡的笑意中,愣了一下,又明白过来。

这些日子自己都在家中陪她,现在自己要去卫所,却将她一个人扔在家中,想来她也是极无趣的。她一个小姑娘,在京里没有旁的熟人,病又刚好,想出门才是正常。

韩烺想着裴真的话,为她找着借口,却忘了她那等沉静的性子,又怎么会贪玩呢?

韩烺没注意她话中的异常,拦住了裴真,“为何不去?我只怕夫人身体不适,若无不适,何不出去转转?”

他说着扬了脸笑,“我不在府里,夫人也没个说话的人,夫人出去吃吃玩玩,想买什么直接同韩均说一声便是,钱我来出!待到午间,夫人让人禀我一声,我寻了夫人吃饭去!”

他安排得头头是道,裴真听着神思又有片刻恍惚,而后笑意又回到了脸上,“那好,我定记得同夫君说。”

她笑着,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韩烺一颗心酥麻了半边。

自己怎么会这样?不要说周颐惊讶,连他都觉得惊讶。他想不出缘由,一颗心只是紧紧随着她开心而开怀,不快而怅然。

他想起了瑞平侯袁松越。

那次袁松越得了疫病刚好在庄子上养病,他领了皇命去查问涉及袁松越的流言蜚语,查目了眉目前去求证,瞧见那大病初愈的袁侯爷,人虽清瘦不少,可眉目舒展,满面红光,和刚刚封侯时那副冰冰冷冷又苦大仇深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当时查那流言可是查到了那位薛道姑头上,袁松越听了他露出的口风,当时便让薛道姑带了面纱同他分说清楚。

他记得当时袁松越落在薛道姑身上的目光,轻极了柔极了,薛道姑同袁松越眼神砰到一起的时候,那袁松越更是眸中柔光荡漾。

他那时想,袁松越莫不是中了这个道姑的邪术了吧?

现在他明白了,即便真是邪术,袁松越也会心甘情愿,一辈子不解开这术......

一直到离着锦衣卫还有一个路口,夫人叫了他,“夫君,锦衣卫是不是快到了,那边我不方便去,你要不骑马过去吧?”

他撩开帘子看了看,确实近了。

锦衣卫侦缉天下,对内却是个极封闭的衙门。出入锦衣卫的要不是锦衣卫的人,要不便是抓来审讯的,客人实属稀罕,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得宫中信重,更该守严了这座卫所,夫人如此避嫌,他心下松了口气。

若是夫人要去观光一番,他想拒绝,只怕不一定下得了狠心开口。

到底还是他的夫人知道分寸,这桩天降的姻缘,果然错不了......

他给她拢了拢披风,柔声让她慢着些逛,“累了便去周颐的酒楼里坐,我名下也有几家产业,让韩均遣人伺候你歇歇脚也行。哪里觉得不舒服了,派人告诉我......”

他嘱咐了一阵,连自己都觉得啰嗦了,见她不急不躁,含笑地点头,心中越发柔软,朝她展颜一笑,下了车去。

......

锦衣卫的事物堆积如山,韩烺吩咐了人每隔半个时辰便来报一次夫人的情况,自己则一边逐一翻看摞得半人高的文书信函,一边叫了人前来询问吩咐。

这会儿日头已近中午,火盆里烧了满满一盆的纸灰,韩烺抽出信看着,听着下边人的示下。

“......金陵的锦衣卫传信道,那火梅教死灰复燃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只是近来在民间传播越发频繁,年初因为闹得一家人跳了莫愁湖,这才入了锦衣卫的眼。属下问了江浙其他地方卫所,也有一些卫所反应......”

明晃晃的太阳透过窗纱,不知何时已将一天中最亮的光打到了韩烺脸上,韩烺被日光刺了眼,猛然想起已是午间,忽然没了细细听下去的耐心。

“没什么打紧的,就传话给周镇抚使,让他留意便是。”

下面的人应声下去了。韩烺刚要起身,又想起了周颐南下暗查的事来。他翻身从密密麻麻的卷宗里,抽出一个未有名号的卷筒,两下打开,从里间倒出一张纸卷,这是他去查探周机之死时,目击者老渔翁的证词。

这证词是他那一次去,唯一的所获。他不敢暴露半分,唯恐打草惊蛇。老渔翁的证词中明确道听见了匪贼的话,那意有所指的言辞,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可一旦被别人知道,他再想往下查会步履维艰。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又查到了苏家的事,周颐也拿了画像南下,这证词留着用处不大,不如烧了干净。

韩烺径直将卷纸扔进了火盆,收了空空如也的卷筒,又想起另一张留下的画像,是那销声匿迹的女贼。

锦衣卫至今未能获得女贼的踪迹,只留得这一张画像。韩烺从柜子里拿出画像,打开瞧了一眼,还是觉得似在旁的地方见过,可想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画像寻找女贼的锦衣卫手里也有,韩烺本下意识想烧,看着火盆已经被纸灰压小的火苗,一时做了罢。

他喊了刘蒙进来,“府里人来回话了么?夫人现下在哪?”

刘蒙这一早上,可被韩烺吓到了。每隔半个时辰,他便要往韩烺跟前回禀那新夫人的踪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新夫人是什么流窜的案犯,需要这样紧紧盯着!

不过刘蒙知道新夫人不是案犯,却是行走的眼珠子,把他们最是废寝忘食、晨兢夕厉的韩指挥使的魂儿都勾跑了,只怕是时刻护在手心里才安心!

他谨慎摇头,“距离上一回回禀,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大人!”

韩烺皱了眉,刚要说一句什么,就听外间有人急急忙忙地往这一处跑。韩烺突然心一咯噔,立时扬声,“什么事,进来!”

来人匆忙跑进来便道:“大人,夫人那边来人了,道是夫人犯了寒症,情形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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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天塌了,你夫君顶着!

裴真落脚的茶楼并不远,离着锦衣卫不过两条街,韩烺匆忙赶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风平浪静。

“大夫刚走,道是夫人身子尚虚,劳累了,这才引发了寒症,大夫替夫人针了几针,又让人大火煮了姜汤给夫人喝了下去,眼下已是无恙了。”韩均上前回了话。

韩烺听着心下一松,见夫人坐在矮榻上倚在哑巧身上,虚弱地朝他笑了笑,“吓着夫君了。”

韩烺两步上前,见她脸色青白,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会突然发寒,从前可有过?”

裴真点了点头,“有过几次,自从来了京城便不如此了,我以为大好了。”

算算日子,她来京城也不过一月,便是果真如吃了灵丹妙药一般,一个被震损半身经脉的人,能下床走动,如常说笑已是不易,内里想要大好,怎么可能?

韩烺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委实鲁莽了,这些日子看她外表无恙,带着她四处走动,却忘了让她小心静养。

她一个小姑娘不晓得轻重,自己痴长她六七岁,竟也大意!若她此次有个好歹,他岂不是要悔死?!

韩烺越想越后怕,又去问大夫怎么说。

他的夫人说没事,手下却拉紧了笼在身上的披风。韩烺看着皱眉,又招了韩均上前说明。

“......夫人这寒症虽然压下去了,却一时还见不得风,大夫倒是给夫人灌个汤婆子再烧个火盆好一些,现下这天气,茶楼哪里还有火盆,再说也无好炭,属下已经使人回府去了,就是一来一回还有些时候......”

韩均说到了此处,看了韩烺一眼,但见韩烺眉头越皱越紧,不住打量这雅间简陋的窗棂门框,心里涌出一个不好的预感,预感刚出,只见韩烺忽的起了身。

“不必等了,夫人随我去锦衣卫。”

韩均大惊,“爷,使不得!”

锦衣卫连去两位指挥使,爷上任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锦衣卫内部,里里外外清理了三个月,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这才将规矩立起来。若是为着夫人便坏了规矩,爷这个指挥使的地位,便要颤上一颤了!

“爷别急!属下这就去催!取碳的人不时便能到了!”

韩均急慌上前阻拦,韩烺却不假思索,一手拨开了他,“爷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带自己的夫人过去取暖,还要看谁的脸不成?!起开!”

裴真心头一震。

为了这次发寒,她来之前专门吃了蓝姑特制的药,她等着这药发作,就发作在离锦衣卫不远的地方。韩烺并不希望她去锦衣卫,她唯有出此下策。

这一场博弈她算得滴水不漏,却独独没有想到,面对韩均的阻拦,韩烺一分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就这样让她进了锦衣卫吗?

裴真慌了神,却听见韩烺已经开始吩咐哑巧将裴真包裹严实,又吩咐一旁的夏南,“去将那车收拾和暖,不要漏风!”然后将房中人一扫,“夏西去哪了?”

裴真神思猛然归位,飞快地看了夏南一眼。夏南赶忙道,“姐姐先行下楼收拾马车了!”

裴真去看韩烺,见他只是眉头一皱,并没追究,指了夏南,“那你包着夫人的腿脚。”

他说完一俯身到了裴真脸前,那脸上的严厉瞬间淡去,朝她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夫人且忍忍,锦衣卫离这只有两条街,立时便到。”

他将她紧紧裹在怀里的时候,裴真木木地,依照自己的设计开了口,“锦衣卫不是我该去的地方,算了吧,夫君!”

话说到后面,她突然加重了语气。

韩烺将她抱紧在怀中,她却拿着匕首抵住了他的后背!

她从接下任务的时候,从没想过竟然真般艰难。她心下一阵摇晃,犹豫了一时。然而韩烺却将她抱的更紧了,扬声笑起来。

“这算什么?便是天塌了,你夫君顶着!”

言罢将裴真的脑袋也敛进了怀里,抱着她大步下了楼。

只是韩烺抱着她进了马车,被夏南说早已下来收拾的“夏西”,眸中露出几分晦暗,攥了拳又松开了去,抿着嘴看了马车好几息。

马车飞快地向锦衣卫奔去,到了锦衣卫门口,韩均仍是阻拦。

“爷!三思!”

韩烺抬脚将他踹到了一旁,直接喊开了门。锦衣卫的人莫不都惊讶万分,可看着他们指挥使大人阴沉的脸色,没人敢说半句不是。韩烺一路抱着裴真到了他在锦衣卫过夜的歇息室,高声吩咐刘蒙寻了火盆,烧上五六盆来。

锦衣卫是男人的地界,自然没有汤婆子,手炉也是没得,只能多烧几个火盆作数。

刘蒙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方才有人去喊他道是指挥使大人将抱了个人回来,他还不信,现下亲眼见了,怔在当场,连韩烺的吩咐都没听见。

“怎么?!”韩烺立时不悦了,脸上尽是厉色,“听不见我的话?!”

韩均赶紧上前拉了刘蒙一把。

事已至此,谁人敢再质疑韩烺的决定,恐怕是要被拿来开刀的!

刘蒙被韩均拉回了神,不敢多说一句,飞也似地下去了。

裴真被韩烺抱在怀里没松开,他道床榻也是凉的,只有他怀里才暖,让她靠紧些。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方才狂风骤雨都是房外的,房里他对着她,只有和风细雨。

裴真一颗心跌至崖底。

哪怕韩烺有一丝怀疑,一丝犹豫,她也好过许多,可现在,他分明对她深信不疑。

她似被人拧住了心头,真的像犯了寒症一样,一场硬仗就在眼前,却握不住手里的剑!

韩烺抱着她柔声问要不要再请个大夫过来,或者请个太医,正经瞧瞧。

裴真听见太医,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不是怕太医来了看出端倪,反而觉得太医真的来了,韩烺带了进了锦衣卫的事怕是要传出去了。现下在锦衣卫,韩烺还是按得住这风声的。

她连忙道不用,“我好多了!夫君再请了人来,我便要不安了!”

她说着不用,强打了精神,落在韩烺眼里更是一阵疼惜,来回替她搓了胳膊,“火盆马上就到了。”

他二人言语,房中其余人皆不出声。扮成夏西的未英,看着韩烺将裴真抱在怀里,一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哑巧过来推了他一把,他才回了神,勉力转过头去,脸色却更加难堪了。

哑巧一筹莫展,只怕未英再露了行迹,正此时,裴真开了口,“夫君,我脚下好像出汗了。”

“果真?可有好些?”

“好些了,只是出了不少汗。”裴真顿了一下,转过了头,“夏西,帮我拿双袜子来。”

话一出,未英神色一振。

终于要动手了!

第63章 烧了,没了

行动异常地顺利,扮成夏南的未英在锦衣卫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他三转两转,很快转到了韩烺在锦衣卫办公的院子。想进这院子,便是他扮成唐沁的样子也没用。

未英早已做好准备,一闪身进到了无人处,立时脱掉外面的衣衫,反过来,便是一件毫不起眼的褐色粗布衫!

换了装束,又将头脸遮了结实,未英避开寻访的校尉,一点脚便进到了院中。

此刻韩烺不在,韩烺的近身侍卫刘蒙也不在,未英窝在墙角等到守门的人转身不注意的时候,极快地蹿到了檐下,房里没人,他径直闪身进去。

这是韩烺的办公书房没错,未英松了口气。这一趟,容不得他出一点错!

未英很快在房中翻找起来,只是书架卷宗之多,倒也让他已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这些卷宗上虽然都有明目,何年何月何地何案,可未英估摸着找了,却半点影子都没有。

倒也是,这样的密事,须得后面的人重金请冷名楼的人查探,若是真的就实实在在摆在他们脸前,何须冷名楼?

未英暗暗猜测这间屋子会否还有密室,这等辛密应该会藏在密室之中,可是他将可能的地方都翻了,也不见密室入口踪迹。

时间不多,未英不禁犯了难。院子里似有人影走动,未英连忙蹲下身来。

韩烺在阿真姐面前透过口风,明确说了查到了猫腻,却不愿意往下多说。阿真姐不敢多问,怕暴露行踪。

韩烺有证据,锦衣卫办案虽然自成一套,可是给宫里交差也不是空口白话,韩烺不太可能不留下些书面证据下来!

可他也翻找了许久,为何一点相关的都没看到?

他不可能有时间一一翻看清楚,难道这一次要无功而返不成?!

未英听着院中人的走动声渐渐消失,转身准备往另一处寻去,只是一转身,看见一分卷宗筒,应该写了时间地点的地方一个字也无,空白一片,堆在一堆卷宗筒上方。

未英一双眼睛陡然一亮。

他除了在窗下的架子最上面看到了摆放整齐的几排没有记录的空卷宗筒以外,其他夹子上均是分了类的卷宗筒,这一个放的格子靠下,他蹲下身才瞧见,可这一只又堆放在这个格子其他卷宗的上面,显然是不久前刚被人翻过的!

未英一下抽过那空白卷宗筒,两下打开,赶忙朝里面看去,可这一看,他却愣住了——

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

难道这一只卷宗筒,只是不小心被人放到了这个架子上吗?

未英大失所望,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韩烺这书房里的案卷密密麻麻,其他卷宗都没有随意放置的,怎么就这一只空白卷放错了呢?

是果真疏忽了,还是......本来应该在卷宗里的东西,被拿走了?!

念头一出,未英暗道不好。

若这空卷宗筒同他们此行无关也就罢了,可若这里的东西正是他们要找的,此刻又已经被人拿走,这让他们往那去找?!

完全没有头绪还能勉强回去回话,可眼下这个情况,就像是阿真姐之前说的,他们若是撒谎,恐怕很快便会被戳穿,到那时怕是麻烦要来了!

未英心急起来,越发在心里骂韩烺阴险狡猾。他放下这空空的卷宗筒,准备再瞧一瞧旁的柜子上可还有他疏漏的空卷宗,只是不经意扫过了地上灭了的火盆,瞧见半盆纸灰中,有几片未烧净的纸。

他忽的心头一动,立时上前。

纸片不负他所望,他一眼便瞧见了上边的两行未被火苗吞噬掉的字。靠边的一行有四个字,“不用亡命”,若说这还让他瞧不出什么,另一行的三个字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南四湖”!

周机出事的微山湖,正是南四湖其中一湖!

未英急急又去翻看的火盆的纸灰,除了有字的这一角,还有一块红彤彤的手印,看那手印残片的位置和纸张,应该是同那熄了字的一角出自同一张纸!

有字有手印,那便是证词!

可是其他的记录,却一概灰飞烟灭了,任凭未英翻找火盆,什么都没有。

未英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烧了!韩烺将证词烧了!

那他们如何知晓韩烺到底知道了什么?!

指骨噼啪一响,未英心恨的要命,这老男人,不知道是几尾狐狸变得,怎生这般狡猾?!竟在他来前一步,烧了证词!

这可怎么办?!

没了证词,那卷宗筒空空如也,而韩烺又不愿透漏更多口风,他们如何交差?!

难道阿真姐还要继续同这该死的老男人虚与委蛇?!等到应得了他全部的信任,再套得话来?!

未英脑海中忽的蹦出了那天在周家酒楼,韩烺攥着裴真双手的样子,这画面不过略微一晃,一下子又变成了方才韩烺将裴真抱在怀里取暖的模样......

他怎敢再让他的阿真姐留下去?!

未英额头青筋暴起,忽的起了身。

再找找,说不定还有旁的!

然而他冲动的起身,一下碰到了一旁的火盆,那铜盆被他蹭到,立时晃动起来,与盆地的铁托一碰,发出咣当一声响。

房里陡然一惊,只一瞬,外间喊声传来。

“书房有人!”

未英浑身陡然绷直,再来不及找更多的证据,砰地一下撞开的后墙上的窗,飞身而逃。

......

六个火盆将韩烺的歇息室烧得犹如初夏,韩烺将裴真放在了用火烤暖了的被子里,伸手摸了摸她仍冰冰凉凉的脸蛋,怜惜问:“好些没?要不要再加两个火盆?”

裴真摇头道不用了,心里想着同未英说好的时间就快到了,怎么不见未英回来?

她现在必须拖住韩烺,不能让他离开,为未英赢得时间,连带着他的近身侍卫刘蒙,都不能放回去。

她侧过脸看着热得满头大汗的刘蒙,同他道谢,并不放他离去凉快,只问他,“......这会儿天气,从何处寻来这些火盆?”

“回夫人,都在库房放着,只是炭不太好找,幸好还有些大人冬日用的剩下的,旁的炭气味大,不敢随便给夫人用。”

裴真听了又谢他,“刘侍卫费心了。”

刘蒙忙道不敢当,小心地看了韩烺一眼。自他方才听吩咐时惊得没及时回应,便没再见他们大人给他一个好脸色,他现下得了夫人赞赏,大人总该赏个好脸了吧?

然而韩烺脸色陡然一沉,眼中冷光四射,刘蒙吓了一大跳,却见他忽然起了身,“什么声音?!”

话音刚落,外边慌乱跑路之声已经奔至房前。

第64章 女贼再现

进贼了!

锦衣卫指挥使的书房进贼了!

“......大人,那贼只身一人,已有四五个校尉追过去了!暂时还没发现别的贼!”

回话的人气喘吁吁,可房中人却屏气凝神,韩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狭长的眼眯成一条缝,“那贼是男是女?!逃向了何处?!”

“回大人,看不出男女,那贼人中等身材,偏瘦,正往西边逃去!”

屋中不知哪一火盆,突然有炭火爆了一声,越发衬得此时此刻气氛紧张如同兵临城下。

裴真看着韩烺的侧脸,杀气满满。她之前再如何犹豫,眼下却不禁为未英一颗心完全揪了起来!

四五人追他,幸好他按照设计好的方向逃窜,西边有三人接应,不然便是他轻功如飞,怕是也难能脱身!

这么一想,她稳了稳心神,现在最要紧的是随机应变,看看韩烺如何应对。

她紧紧盯住韩烺,却见韩烺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直直落到她脸上。裴真一惊,以为他察觉到了什么,却见他开了口,“夫人好生休息,我去会会那贼!”

言罢一把抽出了侍卫身上的绣春刀,瞬间人已飞出屋外。刘蒙韩均几人也立时跟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裴真、哑巧和夏南。

哑巧慌了起来,急急看向裴真,而站在一旁的夏南却忽然开了口,“韩大人亲自上阵,他跑不掉了,夫人,我去救他!”

裴真目光仍旧看着韩烺离去的地方,闻言目光一收,突然撩了被子,“你不用去,我去!”

她将披风一把扯去,三下两下除了外间衣衫。哑巧回了神,忙不迭打开包袱将准备下的黑衣递了过去,又用黑布替她抱住头脸。

裴真行走如风,两步行至夏南身旁,一把抽出了夏南腰间的剑,“借剑一用!”

......

锦衣卫南北镇抚使均在一处,想三步两步就逃离岂是易事?

韩烺追至,瞧见贼人已经被三名锦衣校尉缠住,冷笑一声,再见那贼果真身量不高,身形偏瘦,远远一看可不同那晚的女贼有几分像,韩烺差点笑出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立时飞身近前,刚要高喊一声“兀那女贼,还不束手就擒”,忽的怔了一下。

再定睛看去,今次这贼使了一柄短刀,身形虽同那女贼又几分相像,可肩宽臂长,动静之间步法也是刚健,好似极擅轻功,三人纠缠仍未将他拦住,然而再看他手下刀法,却不过寻常!

不是那女贼!

倒像是个男人!

韩烺眉头一挑,招呼众人分两路包抄,务必不能让此人逃遁,自己也提刀欲去亲捉。

就在此时,忽的刮来一阵疾风,那风带着三月季春早已化去的寒气,凭空而至。

韩烺似有所感,回过头去,见身后的屋檐之上,一个黑影悄然而立!

冷风吹来,悄然而立的人衣袍翻飞,更显身形细瘦,而手下虽无长剑傍身,只是一并寻常直剑,可看那提剑姿态,韩烺眼中止不住放了光亮。

正是那女贼!

“终于现身了!”他笑起来,脸上的兴味似要被风扬起。

话音一落,他点脚跃去,手下绣春刀嗡嗡作响,然女贼却毫无打斗之意,转身往南逃去。

韩烺正愁寻她无门,此时哪里会放她逃遁,一把甩过绣春。

人未至,刀先行!

眨眼的工夫,绣春刀已至她眼前,她闪身格挡,灵巧的身姿犹如游龙,细长的手臂力道充沛,疾速飞至的绣春刀径直被击了出去。

而此时,韩烺已然跃至此处,他探身接过被击回的绣春刀,脚下稳稳落在了屋脊之上,离着持剑之人不过两步之距。

“你以为你还能脱身?”他哼笑一身,并不动手,看人的目光如同看到手的鸭子。

而被他紧紧盯住的裴真,却并不同他有一句废话,眼角扫见未英仍未脱身,而她这边只将韩烺引了过来,手下剑直直就向脚下瓦片划去。

人顿时跃起,方才脚下的瓦片却如被火药炸开,哗啦啦飞起一片,一时声势极盛,引人不由侧目。

韩烺一下便看穿了她的意图,冷生一哼,纵身向她追去,“你倒仗义,引火上身!我让你如愿,一个都别想跑!”

他说着,已跃至她身后。绣春刀寒光一闪,直取她后背。

裴真自知接手了这副身子,虽然这副身子多年练就的功底仍在,可她要化为己用并不容易,比起剑法,轻功令她在打斗中丝毫不占优势。

她注定逃不过韩烺的追逐,当下早有准备,脚下急转,反身正对逼至身前的绣春刀,直剑从旁劈去,顺利避开。

韩烺毫不意外,听到身后增援已至,瞧着眼前被黑衣裹得越发纤细的女子,手下与她过招不停,口中啧啧摇头,“你这轻功,也敢闯我的地盘?”

他嘲讽了一句,手下绣春却突然被她正对削来,那角度刁钻,她手下直剑顺着绣春弧度内侧沿边切入,起初他还不觉,到那直剑逼至一半,他惊觉手下持刀的已经不稳,隐隐有了落刀之势!

竟要夺他的刀!

韩烺大怒,内力灌注手下握紧刀柄,虎口被震得发麻,不想她陡然错开,径直下削他胸腹!

韩烺哪还能多思,退步闪开,抬眼却见她已是点脚跃处几步远。

韩烺气极,他方才嘲笑她轻功不行,她不急不气,一声不吭地,反手便使了邪招制住了他!

这是什么?!这是赤果果的挑衅!

“好好好!我看你仗着剑法,能逃几时?!”韩烺咬牙,心里却觉她剑术委实高人一等。

见她凑这空档,脚下飞快,韩烺急急追去,看着她飞遁的背影,黑衣被风裹得紧贴身上,那身板笔直四肢细长,韩烺脑中哄哄,越看越觉熟识,费力去想了,却总是夫人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甩了甩头,却再想不出旁的相像的人来,只是不等他想个明白,身后锦衣卫已经追来。

“大人不必亲自出马,属下必将此人生擒!”

韩烺一听便猛一抬手,“都下去!”他紧盯那背影,狭长的双眼眯了起来,“本指挥要亲手缚住此女!”

言罢,脚下越发灌足力气,直追而去。

第65章 剑下留情

几个起落之间,韩烺已追至裴真身后,他哼哼直笑,甩出手中绣春,见她早有所觉,侧腰闪身,手下直剑一扬,便将绣春反击回来,韩烺接刀跃前,又同她战到了一处。

刀剑之声清脆凛冽,韩烺心有防备,三个回合下来,同她见招拆招,虽不能胜,却也让她不能脱身。

他心中气焰又涨,哼笑起来,“我看你也不过如此!快快缴械投降,好生交代是为何来,本指挥不定能饶你一命!”

这话好不盛气凌人,有些脾性的怕是要同他呛上两句,可他话落了音,两人一个回合又走了下去,对面的人却似没听见一般,一句不搭茬。

韩烺忽然起了疑心,她不说话,是不会说,还是怕在他脸前暴露了身份?!

只是未等他继续思索下去,对面之人忽然一个转身,避开他侧劈过去的力道,反而借力顺着绣春的弧度使剑一勾,恰在勾到刀尖之时,猛一使力。

韩烺方才心思一岔,不及反应她又使怪招,被这力道一勾,人向前倾去,她却突然回身退步,手中直剑直逼韩烺胸前。

韩烺大惊!

欲闪已是不及!

今次,他要命丧她手不成?!

然而就在此时,那向他胸口劈来的剑势猛然一收,剑尖携着剑气从他胸前一闪而过,布缕撕裂的瞬间,血珠飞迸而出!

韩烺直觉胸前一痛,可痛意未达全身,他脑中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朝眼前之人看去,这一眼,正同她匆匆瞥过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那双眉如飞,清冽的眼神似有忧色一闪而过,就在韩烺以为自己看错之时,她却猛然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点脚跃了出去。

这一次,韩烺没能瞬间追去。

若说身影的熟悉兴许是个错觉,可看那眉眼,他只觉得谜底就在眼前,之时眼前浓雾环绕,他怎么也抓不住。

“大人!大人!”

身后的呼声到了耳畔,几名锦衣卫见他中剑,大惊失色,齐齐赶来,这一喊,将韩烺叫回了神。

他垂头看到胸前的伤和溢出来的血,心下怦怦乱跳。

那般招数,若是她猛然送剑,自己就算侥幸逃脱一命,也会重伤落地,可她不仅没有使力,反而力道猛收,以至于他胸前衣衫被破,胸前血珠迸飞,却也只是皮肉伤而已!

她这是,剑下留情了?!

他韩烺刀尖舔血多少年,多少人拼尽全力尚不能伤他分毫,没想到竟有一日,生死关头之际,一个女贼会剑下留情?!

她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她是谁?!

浓重的疑问压得韩烺一息也定不住,立时又朝远处追了过去,身后喊声渐胜,他只道:“不用管我!不许放跑了另外那个!”

另一边,未英冷汗淋漓。

他按照计划的路线脱身,本想着以他的轻功,逃出锦衣卫不在话下,却没想到锦衣卫不愧是锦衣卫,他拼尽全力,也不过走了三分之二。

就是这三分之二,也是另一边出了事,引了追逐他的人的心神,才让他勉强逃出的。

而另一边的事,他是匆忙一瞥,心头便跳动如擂,是他的阿真姐!

阿真姐竟亲自上阵,引了锦衣卫让他逃窜,这可不是计划说好的?!

未英急起来,可周围遍是杀气由不得他分身!他得逃出锦衣卫,逃出去便有人接应他,更不枉阿真姐挺身救他!

这么一想,未英脚下越发使了力,可那几个纠缠上来的锦衣卫,却不让他如愿。

他已经被他们砍伤了后背,若不是方才另一边出了状况,惊动了围剿他的几人,他此刻怕是已经被五花大绑,然而眼下他也未能得好,那些闪着寒光的绣春刀直向他下盘袭来,分明要折他腿脚,让他脱不得身!

思绪及此,未英突觉脚下寒气又至,他不及思索,连忙避闪。却不想这般突然跳跃,身后突然蹿出一段刀气,只逼他持刀之手。未英大吃一惊,翻身便要躲开,不想那刀气瞬间追至,他直觉手腕一痛,手下猛地一颤,咣当一声,短刀已经落到了房顶。

瓦片被短刀击得哗哗作响,未英倏然白了脸,失了兵器,还如何逃出锦衣卫的包围?!

若他脱身不得,也必不能被他们捉去,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要死,何不闯一闯?!

未英心下发了狠,内力灌至脚底,双脚一点,不顾身侧刀剑,猛然上窜一段。那些锦衣卫似乎也未想到,刀从他肩头掠去,虽一刀砍下,却没截住未英上窜的势头。

未英伺机捂住肩头,一下窜上了一旁的杨树之上,这树甚高,从树上飞身正好可以逃出包围圈,未英手下鲜血涌出,他却再不犹豫,自杨树之上借力向西遁去。

几个锦衣卫齐齐喊道不好。就这么被这贼逃了,回去怎么交差?!

几人连忙追去,可那贼人扔掉了短剑浑身更轻,后背肩头受伤全不耽误他脚下如飞,几息工夫已经跃处甚远。

要糟了!外边肯定有人接应!

几个锦衣卫满头大汗,前边发足狂奔的未英却大喜过望,他再不管旁的,闷头奔去,不想正在他已能看到外边街道时,身侧忽然有人从天而至,未英避闪不及,一下被来人砍中了大腿!

这一下甚重,未英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这才看清身旁来人。

那人看起来年近半百,双鬓有霜,身形清瘦,站姿如松。未英捂着大腿倒地,一眼瞧见他这样子,再想想此人无声无息突然近身,怕是遇上了轻功高手!

他自诩轻功在冷名楼也是有名有号的,不想此人功力比他更上一层!

锦衣卫不愧是锦衣卫,他今日命丧于此,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他眼下死了一了百了,为了他挺身而出的阿真姐,还能不能收场?!

然而他已经没了过多思虑的时间,他舌尖顶出牙后的毒药,一口咬下,他便下黄泉见师父去了。

未英眼一闭,心一横,眼前闪过裴真的样子,心里一痛。

阿真姐,多保重!

一口就要咬下,然而颌骨突然被人掐住,他咬牙不得,抬眼见那轻功高手已是近在他脸前,制住他下颌的手青筋突突,未英刚要伸手去打,只觉下颌一疼,已被他卸掉!

不远处几个追他多时的锦衣卫已经喊了起来,“杨千户!千万别让他死了!”

那被唤杨千户的清瘦男人点头,不去理会未英怒目而视的眼神,脸色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轻功尚可。”

他说完,伸手径直要将未英脸上黑布拉下。

未英暗道完了,他现在虽不是自己的模样,可他是夏西的模样,以韩烺那老男人的噬不见齿,此事必将暴露!

未英心下凄惶,可就在那杨千户探到他遮脸黑布时,破风之声自耳边传来,那杨千户急急避闪,他刚刚蹲立的地方,两只飞镖直击瓦片。

第66章 跑了

嗖嗖两声破空之声传来,三名黑衣人如同从天而降。

两人一左一右架住未英,当头一人已是同那杨千户战到了一处。

一时间锦衣卫全全涌了上来,未英来不及弄清状况,直径被左右两人架着往卫所之外逃去。

三人疾步飞遁,前方突然蹿出两人抵挡,扶住未英左手边的黑衣人立时上前。未英瞧出此刻掩护他们的乃是潜伏在外的一位兄弟,只是方才使飞镖的和眼下扶住他右手的人,又是谁?

他刚要问上一句,却见右边那人黑布露出的一双眼睛,飞快地朝他眨巴了几下。

未英一愣,“大方?!”

名唤大方的男孩姓魏,正是昨日卖花郎处便认出了未英的男孩,他听见未英唤他,咯咯笑,一边架着未英逃跑,一边低声同他道。

“你胆子可真大,锦衣卫都敢闯!要不是我哥来,我都不知道救不救得了你!”

魏方的哥哥正是落在后头,牵制杨千户与众锦衣卫的高瘦男子。未英急急回头看了一眼,见魏方的哥哥并不吃力,大松了口气,转头同魏方道:“要不是冷成哥,我的小命真要丢在老男人这了!”

魏方手下使了力,说了声“出去了”,架着未英一下跃出了锦衣卫,他嘿嘿笑,“终于出来了!你不能光谢我哥,还不是我跟着你,才发现你这么胆大,竟然敢乔装打扮成个女子!不过你说的老男人,是哪个?!”

他与未英年纪相仿,两人从前在冷名楼时常一处练武,一处耍玩,听未英说什么老男人,问道:“听你的意思,甚是恶心那什么老男人啊?!他是不是又老又丑,鹰头雀脑的?!你有没有在他手里吃亏?!”

未英闻言,立时便点了头,“我没吃亏,倒是阿真姐......反正那老男人该死!”

“阿真姐是哪个?”魏方倒是不晓得未采已经改了名字,未英连忙同他说了,只是未英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阿真姐为了引开老男人,现身了,眼下还不知如何?!”他急了起来,“不行,我得去救她!”

未英一急,立时要返回,魏方哪能让他就这么回去,拉着他道:“阿真姐比你厉害多了!你这一身伤救谁?!”

未英却哪里听得进去,挣扎着要走。后边方才替二人掩护的兄弟和冷成,一前一后地赶了过来,两人俱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四人快步疾驰,未英却忧心着裴真,好不容易寻了个地方站定了,便又提起裴真来。他说得魏方皱巴着脸看着冷成,冷成和另一位兄弟对视一眼,刚起了身,木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木原听见几人这么一说,连忙道:“不必!阿真姐之前吩咐了,若有这等情形,你脱身了,给她放出信号,她自会脱身!”

他这么一说,几人俱是大松口气,未英虽然眉间仍有忧虑,可三处刀伤失血,他已经唇色发白,没什么气力了,想到裴真居然留了后手,也定了心,催着木原赶忙放出信号,人便虚弱地倚在了魏方身上。

木原不再迟疑,同几人对了个眼神,几人齐齐离去,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竹筒,一把拉下细线。

“嗖!”

随着一声响,空中绽开一个火红的烟花。

那烟花突然绽放于半空,战得难分难解的韩烺同裴真同时看了过去。烟花快速消散,裴真不由地松了口气,翻身就要跃开。

韩烺如何不晓得怎么回事,恨声大骂“一群废物”,一回头,见同他斗得正欢的人又要逃窜,心里的狠劲翻了上来。

逃了一个,若是再逃一个,他的锦衣卫岂不漏成了筛子?!

何况这个,可是从他手底下逃了一回的!

“站住!”

韩烺大喊,提刀两步追了过去,见她不听,一味跑路,足下发力一点,径直跃到她头顶。她似是没想到,匆忙闪身仰头应对,回身只见,一个白皙小巧的下巴从遮面黑布下露了出来。

韩烺眼前一晃,只觉得自己必然知道此人是谁,可就是想不起来,此刻只得在她凌厉的招式下应对。又是两个回合,身后的锦衣卫已经传了话来,“大人,西边的贼跑了!”

韩烺气得已经不想说什么,脸色阴沉地厉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同他过招的人,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你今日说什么都别想走!”

然而人家什么都不说,只是多看了他一眼。

韩烺在这稀松平常的一眼中,竟感到十足的挑衅和轻蔑,他内力瞬间灌至手下,再出招,力道已是方才两倍。

这样的力道,便是男子也难以抗衡,对面的人被他震得踉跄了一步,韩烺犹不解气,又是一刀重重劈下。

对面的人被他劈得手下直剑一颤,虎口立时通红一片,他不由扬声道:“怎么?不使你的长剑,不习惯了?你的长剑呢?怎么不亮出来?”

言罢,步步紧逼,又是一刀拦腰向她砍去,比起方才她总是略胜一筹,韩烺这会儿简直犹如打了翻身仗,势气逼人。

这一刀拦腰砍去,韩烺眼睛扫过那人细腰之时,不禁分神,万一她招架不住,这细腰可就可惜了。

然而细腰的主人却不急不慌,就在绣春刀离她那腰不足一尺时,她忽然看住了韩烺,猛然朝韩烺冲了过来。

韩烺哪里想到她不避不挡,反而冲向自己,手下力道想收已是来不及。

看着近在眼前的人,那眉眼让他心头忽的一跳,不及思索,点脚急急避闪,她剑光闪动,直刺过来。

他脚下一转,忽的旋转腾空跃起,那本稳稳握在手中的大刀陡然向上送去,他人已跃至更高。

此刻的裴真,见那招式双眼一眯,猛然想起了第一次去韩府演武厅观剑的情形。

韩烺这是要腾空脱刀再握,瞬间切成蜀中招式,力道更胜直接劈下十倍!

方才韩烺发狠她已经难以抵挡,眼下自己拼劲全力去接,便是她能撑住,这柄临时借来的直剑也撑不住。

韩烺说的是,这到底不是她的长剑呢!

那边韩烺已经当空重握刀柄,身势极高,下劈势在必行。这一刀劈下,前方十丈远都要承受他的刀气,他倒要看看她还怎么接下?!

她定然想不到,他的这一招式,可不比她那些奇招差!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烺一眼向前扫去,心头忽的一颤。

人呢?!

第67章 炸了

韩烺一眼向前扫去,他蓄势待发的刀前空荡荡一个人的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然而就在他惊愕之时,响动自腾空的脚下传来,他连忙往下看去,却见黑影一闪而过。

那女贼,竟借他转身腾空、脱刀再接的工夫,凑准时机,自他脚下掠到了他身后!

他这一招,自他用起来之后,还没有人破得了,最厉害的,也不过在西北有人能硬生生接下。那西北汉子身高八尺,浑身肌肉如同虎豹,提着一柄八十斤的钢刀,才堪堪接下。

没想到,这女贼竟然出他不意,掐住他腾空借势的间隙,躲开了去!

她怎么知道他这一招她必然招架不住?!她不是厉害的很吗?!

她怎么知道就有这个间隙可用?!她就不怕算错了时机,反而被他削掉小命?!

韩烺又气又急又疑惑,手下刀势收不住,一下劈在屋檐之上,顿时飞沙走石,半间屋子哗啦塌下。

韩烺哪里还管的了那些,心里恨不能立时抓了她问个明白,他急急转身去寻那女贼,可一眼望去,却哪里还有人了?

“人呢?!”韩烺青筋暴起。

然而追随在后的锦衣卫,不敢破坏他们锦衣卫指挥使亲手捉贼,本来只敢瞪着一双眼睛时刻关注,可韩烺方才那空空一劈,半个屋子瞬时塌下,扬起了几丈高的灰尘,乌烟瘴气一片,谁还能看清什么?

一时的诡异,没人回应,众人不动声色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韩烺怒目圆瞪,手下发抖,绣春刀嗡声作响,一下又劈了下去,訇然声中,剩下的半边屋子,也塌了干净。

他们要找的人,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

......

裴真悄声自窗户潜了回去,哑巧和夏南见她回来,俱是大喜。夏南更是问道:“夫人没事吧?未英呢,他怎么样?!”

裴真喘了两口气,将剑还给她,道:“未英没事,已经放了信号。剑你收好,不能让韩烺瞧见!”

虽然夏南这刀颇为常见,可若是韩烺见了,免不了心生疑窦。她刚从韩烺手下脱身,自然晓得他此刻恐怕暴跳如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招数、气势委实厉害,她几次留在演武厅观他耍刀走剑,就是为了这一日来临,她还能脱身。不然被他捉去,知道他恨得牙痒痒的女贼,便是日夜在他身侧的夫人,恐怕要气得将锦衣卫全砸了。

今日,也不过砸了一间屋子而已。

裴真喘着气想着,让哑巧将衣衫拿来给她穿在外面,只是哑巧刚将衣衫递了过来,院子里竟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韩烺!

裴真讶然,夏南和哑巧更是脸都白了。

韩烺刚刚丢了两个贼,这个时候还来这里作甚?!

难道是怀疑了什么?!

裴真再不急换上衣裳,急急给两人递了眼色。

外间,韩烺大步流星地直奔歇息室。

两个贼都丢了。

一个本已经如砧板上的肉,被从天而降的高手救走。尽管高手路数不清,但此人是被人救走没错。可另外一个就像是施展了妖法一样,只他一个转身的工夫,竟然凭空消失了!

没有人看见她逃窜出去,和大婚那日她莫名消失在韩府一样!

她这两次消失,就像是雨水下到了沙漠,没落下一滴,在干热的半空就蒸发了一干二净!

可她不是雨,是个活生生的人!

韩烺就是不信这个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了院子里,必然是隐藏在了他不会怀疑的人里。

若说那日的韩府和今日的锦衣卫,有哪些人重叠在了一起,那么,不是他身边的韩均几个,便是夫人从唐家带来的人!

韩烺想想那矫健又让人熟悉的女贼的样子,又想到唐家来的有身手的女眷,冷笑出了声。

他可真是瞎了眼,竟让此人潜藏了这么久!

他两步到了廊下,一把推开了房间的门,房中夹杂的微凉的气息,让他心跳加快。

六个火盆烧得正旺,哪来的凉气?!

韩烺几乎笃定心中所猜,一步迈入其中,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前的夏南。夏南紧张的神色落在韩烺眼里,让他禁不住一探身想向她抓去。

可他目光从夏南身上扫过,陡然发现不对。

夏南虽也身形灵巧,却不过是中等身材,那女贼显然高她许多。那女贼同他打斗时下盘扎实,不似穿了高底鞋故意迷惑与他,且夏南长了一双上挑的柳叶眉,与女贼一双英眉,更是相去甚远。

韩烺抿着嘴上下打量夏南,吓得夏南和站在一旁的哑巧俱都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只是裴真静坐床上,见韩烺不住往夏南眉眼间打量,不动声色地抬手,蹭了蹭自己的眉头。

韩烺并没有发现她的动作,皱着眉头看了夏南几息,直到把夏南看得浑身汗毛倒竖的时候,一转头,盯住了落地罩掩住了半边身子的哑巧。

她是个哑的。韩烺一下就想到了这一点。

那女贼与他两次交手,从不曾吐露一字,甚至连出声都无,他当时想,她若是自己认识的人,极有可能不敢开口,可也不能排除,她根本不能说话!

还有这小哑,到底是真的哑,还是假的哑?!

韩烺双眼盯住了哑巧,见她身材高挑,与女贼仿佛,眉眼似也没有显著的差别,韩烺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

一个不出声的哑女,在府中正是低调的存在,所以潜藏在他身边这许久,他丝毫未曾察觉!

韩烺念头一闪,突然出手,好像怕哑巧瞬时消失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擎住了她的手臂。

夏南被韩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哑巧也瞬间白了脸,裴真眉头紧皱,浑身绷起,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这时,韩烺双眉一挑。

他擎住了这小哑的右臂,以内力探她内力,便是探不出全部,也能探出她这右臂的力道。可这条手臂纤细到无力,不过比寻常女子略强。

别说新婚夜女贼手下的长剑,便是今日那柄轻巧的直剑,他以为这条手臂都未必挥动得起来,更不要说在他手下过招了!

不是她!

韩烺一把松开了哑巧,哑巧被他甩得踉跄两步他根本未注意,只是他浑身紧绷起来,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房里就只有三人,不是中等身高的夏南,也不是提不起剑的小哑,那还有谁?

他的夫人吗?

念头一至,韩烺心头忽的一缩,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痛意直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第68章 吓死了

他的夫人,是他八抬大轿迎进门、恨不能供在案台、不许旁人说一句不好、小心翼翼护在身边、一门心思想要留下的人。

是他韩烺活了二十多年,唯一中意的女子。

那女贼,是她吗?

韩烺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头,去看床上的人,他转得那么慢,那么艰难,如同一个陷在泥淖中的人,连呼吸都难以维持。

终于,他看到了坐在床头的她。

锦被将她团团裹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一寸衣角都没有露出来。她发了寒症,身上冷,可方才,他记得自己将她稳稳当当地平平放在床上,然而眼下,她如何就坐起来了?

韩烺不愿意想,可疑问甚至反问,就像是开水中的泡,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他不由想笑,事到如今,答案就在眼前,他难道还要掩耳盗铃吗?

端看她静静坐在床头的模样,浑身散发出来的淡然的气度,眉眼间的清澈,韩烺的脑海中,那风中黑衣裹住的细瘦的身影,渐渐从一团迷雾之中浮现出来,就在浮出来的那一瞬,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韩烺深深的闭起了眼睛。

不是她,还有谁?!

她就是这样将自己团团耍玩的吗?!

亏自己还要留下她陪他到老,他还以为找到了能相守白头的人,原来,竟是骗子,竟是贼!

韩烺心头的痛一瞬间变了,怒气蹭得窜了上来,他浑身一颤,眼睛忽睁,眸中冷光四射。

他要问问她,如何将自己当作小丑一般耍玩?!

可就在此时,静坐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手自锦被中伸了出来。

那手向他张开,“夫君,怎么了?”

声音如山涧泉水,叮叮咚咚地滴在了韩烺的心头,正放肆燃烧的怒火,就像是三昧真火遇上了菩萨的净瓶水,几滴下去,灭了干净。

韩烺定定站住了,瞧着那只无暇的手。

是右手,虎口清白如也,一丝泛红都没有。

可是他看得一清二楚,那女贼接下他使出内力的两刀后,虎口被震得通红一片,那样的红肿,三五天都消不下去,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韩烺脑中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得看着他的夫人,半晌,腿脚恢复知觉,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那只向他张开的手。

手下冰冰凉凉,这股冰凉顺着紧握的手传进韩烺脑中,他这才清明复现。

夫人发了寒症,还病着!

他忙不迭地将那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塞进去之前,目光不由又扫过那虎口。

没有红肿,没有伤痕,什么都没有。

韩烺不由大松一口气,胸肺中的惊气怒气一呼全散,像是准备一场鏖战,猛然发现对面是友军一样。

他摇着头笑了出来,在被子里握着他夫人的手不放。

“吓煞我了!”

他叹着,另一只手抚上了裴真的脸,那脸庞亦是冰凉,他没注意她鬓角飞起的几缕发丝,只看她的眉眼。

不知为何,女贼的样子从他的夫人身上淡了下去,不多时,不见了。

是他急不择途,是他晕头转向,是他杯弓蛇影!

他怎么能把夫人疑做那女贼?!

真真该死!

他探身搂住了裴真,嘴里不定地念叨着“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并没有发现抵在他肩头的人眸色一暗,长而密的睫毛扇动,掩住了眸中神色。

“夫君,你是不是受伤了?有血腥味。”她开了口。

韩烺闻言,这才松开了她,眼见自己身上的血已经沾到了锦被之上,连忙退后,“没事,皮肉伤。”

裴真看住了他被划开的前胸,血从里向外渗出来,将破碎的布缕染得发黑,她怔了一息,又开了口。

“你受伤了,须得包扎!”她说着推了韩烺一下,“夫君,皮肉伤也是伤!”

然而韩烺却毫不顾忌这伤,只是见他夫人是真的着了急的样子,心下一软,哄她别怕,“真没什么,我还有事,你好生歇着,火盆不够再让人添。”

言罢替她掖了掖被子,站起了身去。只是眼角扫过室内,他要走的脚步一顿,“夏西呢?”

话音一落,房中瞬时一静,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夏南和哑巧,立时又如临大敌。

裴真淡淡地哦了一声,“我让夏西出去帮忙了,她还没回来。”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夫君没瞧见吗?”

韩烺若有所思的摇了头,脸色沉了下来。

裴真好似没看见一般,又道:“会不会她追着贼人逃不见了?”

他这样一说,韩烺顿了一下,回过身又向裴真看去,“果真是夫人遣她去的?”

裴真像是不懂他的意思一般,道是,“夏西武功高强,我想着她不定能帮上夫君的忙。”

韩烺眉头皱起来,抿着嘴不说话,半晌,道了一句,“等她回来再说。”

话音未落,忽的有人来禀报,“大人,有个名叫夏西的女子,道是夫人的陪房,就在卫所门外。”

韩烺讶然,默了一默,忽的又同裴真笑道:“难不成夏西追出了卫所?”

裴真道有可能,见他脸上若有所思,却不是盯着她看,知道他只是怀疑夏西而非是她,又道:“兴许她知晓什么,夫君不如传她进来问话。”

“也好。”韩烺应了一声,叫了人领夏西进来,“看紧些,别让她迷了路。”

这话中的意思明显,夏南急急朝裴真投了一个着急的目光,裴真安慰地看了她一眼。

倒也不是裴真不论东西先行安抚夏南,而是她心里知道,韩烺使了内力的两刀向她劈来,劈得她右手虎口通红,所以她方才故意给韩烺看她的手,以此消去韩烺的疑虑。

她有她的办法,而夏西手上根本没有那印迹,韩烺便是怀疑夏西是女贼,只要瞧一眼她的右手虎口,便知怀疑错了人。

夏西很快被人领到了歇息室,裴真见韩烺听了通传,一面吩咐人看好门,一面往她身边退了过来。

裴真有些不明白他为何退到自己身前,直到韩烺转身,唇语无声地道了一句“别怕”,她恍然。

她看着他回过了身去,以手握住剑柄,严阵以待夏西的出现,裴真看得眼睛发酸,鼻头发酸,心里更是酸涩难忍,目光定定地落在站在她床前的高大男人,心里有什么像是涨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她百般算计,他却千番回护。

这算什么?

第69章 煎熬

自夏西进门,韩烺便从头到脚地打量她。

即便她从身形道眉目都似有相像,可那如常的右手虎口,让韩烺心头一震。

夏西,也不是女贼!

这怎么可能?!

锦衣卫中的女眷就这四人,都不是,那女贼呢?

难道果真施了妖法瞬身了?!

这怎么可能,别说他根本不信,只说他手下的人已经在他劈倒的那间屋子旁的土灰中,看到了一个脚印。

那脚印窄的紧,定是女贼不错!可惜只有模糊的小半个印,不然他定然让夏西她们去挨个比量!

有脚印,女贼定然在卫所里!他往这边来时,已经吩咐了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他不信他的锦衣卫还能藏住一个女贼。

可这许久时候,却没有半点回音。

韩烺怔怔站着,没有问话,也没有动静,只是裴真从旁看着他额角隐有汗珠,脸色青白不定,心里越发不忍。

“夫君!”她喊了他。

韩烺含糊应了一声,回了神,目光扫见夏西,这才找回了思绪,问道,“你从何来?”

夏西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眼下定不告诉他自己同未英掉包了一场,只道:“夫人让我追那贼,我看锦衣卫众人全力猛追,便从一旁绕道试图截住那贼,不想那贼人得了几人救助,跑得极快,我全力追去,还是让他们跑没了影子。”

韩烺晓得她说的是起先的那个男贼人,那男贼人确实是被人救走没错,只是夏西追贼,锦衣卫没人发现吗?

“你从哪边追去的,可有人拦你?”

这问题,裴真早已猜到,同她对过说法了。

“那些锦衣卫约莫晓得我是夫人身边的人,我没见有人阻拦。”她道。

韩烺听了这话陷入了深思,夏西极快地看了裴真一眼。

若不是夫人提前猜到,她哪里敢这般笃定地回答?

裴真却感觉不到任何喜悦,见韩烺又问了夏西几句话,全是她猜到的问题,夏西应对有章,她这心里更觉难受。

她把韩烺的想法摸得透透的,便是韩烺有颗七巧玲珑心,怕也不能翻身。

她在暗他在明,她无心算有心,这算什么本事呢?

韩烺能以这般年纪坐上锦衣卫指挥使,不说旁的,只说他待自己如此,尚且还有理智。她甫一潜逃,他便想到了唐家人身上,甚至想到了她身上。

若是换个人,面对自己在意的新婚妻子,有几个敢这般猜忌的?

若不是她的事,凡人猜不到想不到,恐怕她早在新婚那夜,就已经被他捉住了。

裴真想起韩烺握着她的手,说着吓坏了他的话。

他,是真的吓坏了吧。

不知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会是怎样的震惊悔恨。裴真苦涩地想,这件事,她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真的于心不忍,看着韩烺问过夏西之后,眉头皱成川字,陷入了浓重的疑惑和思索之中,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她没接这任务多好?

或者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任务,不会将其他人牵涉其间,她便是中途弃了任务,三十日受下一千鞭,也不至如此煎熬。

她真觉得这一刻,是煎熬。

......

京城一座不起眼的两进小院,干净简洁地不像是官员的住宅,整个宅子只有大小两个主人和三个仆从,而这宅子的主家,正是百户冷成。

“哥!未英腿伤太重了,不住流血啊!”魏方一张脸皱到一起,看着未英没有血色的脸,坐立不安。

冷成暗叹一气。自己似未英这般年纪的时候,虽然名声已是初显,可若让他闯一闯这锦衣卫,他怕要有进无回的。

未英这一遭十二万分的凶险,若不是裴真在旁引走了锦衣卫指挥使等一干人,而他们又及时出现,端看锦衣卫高手如云,未英哪里能活着出来?眼下虽然重伤,却已是极好。

冷成将一个白瓷瓶中的药细细洒在未英腿上,他脸色沉了下来。

冷名楼的离楼任务,越发地置人于死地了!

他记得自己离楼的时候,刚刚坐上楼主位置的厉莫从,还没似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地残害楼内弟兄。

他接手了厉莫从特意留给他的离楼任务,任务看起来稀松平常,不过是潜入一富豪家中,盗取那富豪传家之宝,照厉莫从的说法,这所谓传家之宝根本非这富豪所有,窃取乃是为了给其真正的主人。只要他顺利拿回东西,立时便能带着魏方离楼。

他那时一心要走,厉莫从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接了任务便上了路。

他当时倒也留了心,没直接出手,小心打听了一下,发现那富豪家中在招护院。他当时还道正好,兴冲冲去了,一试身手的时候才发现,来的全是江湖人士,其中不乏江湖各大门派的子弟!

更要紧的是,那传家之宝确实非富豪所有,那所谓的传家宝,竟然是前朝的传国玉玺!

冷成回想起当初,他豁出性命盗了玉玺,被数十江湖高手追杀半月有余,身上刀伤无数,一条命去掉八成,若不是遇上了他这一辈的贵人,当时便见了阎王爷了!

他虽然命大成功复命,可自他也卧床休养半年,之后两年之内,楼内再没人敢提离楼一事......

白瓷瓶洒出的白色药粉见了血,立时消散不见了,不断渗出的血却慢慢凝固,终于停了下来。

魏方放松地笑了起来,“这是道长专门给哥哥制得止血药吧!真真好!道长真真是咱们的贵人!”

他口中的道长,正是那次救冷成与鬼门关的贵人,且这位道长有个旁的与冷成魏方表兄弟二人更亲近的关系,她正是冷成未过门的妻子。

冷成闻言脸上沉色退去,眼中浮现一抹柔情。而昏迷多时的未英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啊!”魏方高兴的大叫,“未英,未英,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哥哥刚给你止血了!”

未英听了他的话,这才完全醒来,赶忙给两兄弟道谢,冷成轻按了他,让他别动,“你的伤,少说也要养上半月。”

未英一听却急了起来,“那怎么行?我还得同阿真姐回话!”他说着忽的想起了裴真,一口气提了上来,“她怎么样了?!”

第70章 从长计议

裴真没事,身上的寒症一散,她便提出要回韩府。

韩烺不放心,招了锦衣卫的驻医来给裴真看了一回。那驻医平日只给些锦衣卫的校尉、力士,或者诏狱里一些暂时死不得的人看病。

给指挥使的夫人这等金尊玉贵的人看病,还是头一次,自然是韩烺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多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寒症散了是事实,这位驻医答了,韩烺松了口气,嘘寒问暖了一番,心里想着锦衣卫冒出两个贼,还让这两个贼在眼皮子地下跑了,这事不是个简单的事,他得查,狠狠地查,夫人这边免不得顾及不上了。

他让人将马车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所有人员挨个认了,这才亲自将裴真裹了被子抱到了马车上,派了一支亲兵,送回府里,自己则留了下来。

裴真安然回到韩府,未英那边的情形也传了过来。

现在满京城都是出动的锦衣卫,未英一身重伤,动弹不得,留在冷成兄弟处养伤也是好的。

她从前就听未英提到过,说儿时最好的玩伴便是魏方,那是个性子纯善的男孩。后来冷成魏方离了冷名楼,未英还每年与魏方通信。

未英留在冷家她放心,悄悄吩咐木原联系外面的兄弟,让未英好生养病,另外派了一位兄弟装扮成未英的样子,到唐家亲眷宿处混淆视听。

她将一切安排妥帖,这才换了半身尘土的衣衫,洗了洗头脸。

黄铜盆里倒影着她卸去妆容后的样子,那眉眼间仍旧平静,只有她晓得,这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与初初胸有成竹地卧底韩烺身边不同,今日今时,她觉的自己已经与被揭穿,只有一纸之隔了。

这张薄薄的纸,就在她一念之间。

哑巧上来给她换妆,她问哑巧手臂可伤着了。韩烺当时有多大的力道去捉哑巧,她心里清楚。果然哑巧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抿了嘴。

“抱歉,”裴真叹气,轻托了哑巧的胳膊。她指尖微微用力,有淡青色的光晕出现在她指尖,一闪而过,哑巧却看见了,惊讶地张大了嘴。

裴真神色如常,道:“若是未英也这里,我倒也能帮帮他。”她说着,抬起头来对上哑巧惊讶的脸色,微微一笑,“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只你晓得便罢了。”

她手收回的时候,哑巧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没了一点痛,她连连朝裴真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一个字。

是不能说,一旦被外人知道,引来觊觎的人,恐怕是杀身之祸!

哑巧应着,还同裴真小心提醒,“不是要紧的伤,以后不要用了!”

裴真弯了嘴角,哑巧虽不懂其中奥秘,却知道这是把双刃剑。

且不说引来觊觎的人,只说她用起来也颇有限制。

若是她的那柄长剑就在身边,她动用便会容易许多,可若剑不在身侧,她动用之后总觉身上乏力,精神不济,睡过去时,如同昏迷,周遭有人声动静,也都不及反应了。

好在哑巧臂上的伤痕不过是小伤,即便剑不在,也影响不大。

她安慰地朝哑巧笑笑,哑巧替她收拾了一番,下去了。

裴真静坐在房中一个下晌,暮色四合时,未英那边传了信进来。

拿掉绘春江花月的灯罩,裴真将那两角残片烧了干净。

韩烺把证据烧了,现在想要弄明白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亲口说给她听。

她问过,韩烺那时不愿多言。

现在,她还要再问吗?

他会说吗?

她又真的敢听吗?

烛火摇曳,春江波光粼粼,明月安静祥和。

裴真抱着臂站起了身来,望着这一副灯上画卷出神。

她决定离楼就是为了自由,为了不再被迫行不义之事,若是以不义换自由,这自由果真是她想要的自由吗?

她突然松开了手臂,挺直了腰杆,那笔直的身形如同一把藏于匣中的宝剑,她定定站着,吐出了一口盘旋胸中多时的浊气。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了。

......

晚上韩烺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更天,若不是今日他的夫人发了寒症,他不安心不踏实,他便在锦衣卫不眠不休也要捉住贼人。

到现在,连半个贼人都没抓到,他办案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败仗!

先说那男贼,本来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了,可谁知从天而降三人,其中一人竟然能以一敌十,硬生生为那男贼拖出一条生路!

而后他们一路狂奔,血迹虽然有留下,可那几人明显是老手,处理得一干二净,只能查出贼人消失在了西城,可到底哪里,毫无头绪。

而那女贼更是厉害,凭空消失在了锦衣卫,消失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整个锦衣卫都觉得,这真是见了鬼了!

锦衣卫还在彻夜查办,韩烺回了府里,见正房还留着一盏灯,心里一松,一天的憋闷之气消散大半。

他悄悄进了屋子,脱去外面满是风尘的衣衫,转身进了内室,他脚步刚绕过落地罩,纱帐里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那声音又轻又柔,像泻进来的月光,让黑夜中踽踽独行的人,脚下一亮。

“夫君回来了?”

“回来了!”韩烺应声上前,撩开纱帐坐到了床上,“怎么醒了?可是我吵着你了?”

他想将手贴到她脸上,试一试她是否还冷,又想到自己虽换了衣裳,却未来得及净手。他伸出的手一顿,又收了回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她,“下晌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裴真道没有,鼻尖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一下坐了起来,“夫君的伤还在出血吗?没包扎吗?”

她着了急,韩烺听了出来,不由地嘴角翘了起来。

“忙忘了!夫人这一说,还真有些疼!”他说着,一颗大脑袋垂在了她的肩头上,哎呦呦地呻吟了起来。

裴真本一门心思想着,自己那一收手还是没收好,到底伤到了他,她正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竟就装起样子来,真不是道是该笑还是该气。

她心里暗叹一气,扶了他,“我替夫君包扎吧。”

话一出,韩烺眼睛陡然放光,“夫人,我一日没包扎,就等着这一刻了!”

裴真到底被他逗笑了去,直摇头,叫了门外候着的人,将药拿来。

而倚在她肩上的韩烺,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她看过去,吓了一跳。

他迫不及待,已将上半身剥了个精光!

第71章 上药的一晚(上)

麦色的肌肤在黄晕的灯光下,像洒了一层油,起伏的线条光滑柔韧,从胸前的壁垒向下滑去,又自腰间冲出两条弧线,从分明的腹肌两侧向中间汇去,蓦然消失在亵裤边缘。

裴真眼皮一烫,不敢多看一眼,转了身要下床,“我去拿药!”

她还没来得及动,忽觉眼前一暗,好端端坐在床边的男人,将纱帐一撩,整个人进到了床里,那油亮起伏的壁垒,如同一堵高墙,横在了她眼前。

她惊讶地抬头看去,一双笑眸映入眼帘,那双眼睛弯着,如同柳叶一般,笑中全是醉人的春风,裴真一颗心怦怦跳,听见他低低的声音传来,“药还没送来呢,夫人急什么?”

裴真不自然地吸了一口气,将身子向后退了退,不敢看漫天的春光,指着床外侧留出的一片,道:“夫君先躺下,药应该快来了。”

被唤夫君的人轻嗯一声,身子却没动,皱了眉,突然呻吟一声,“夫人,快扶我一把,伤口疼,躺不下!”

裴真一听他说伤口疼,吓了一跳,抬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很疼吗?怎么伤这么重?”

她凑近伤口看去,黑红的长长一道伤口,右肩头一直划到胸口,血和皮肉早已胡乱凝固,昏黄的灯下,看不清,只觉那伤触目惊心。

裴真心口钝钝的疼,懊悔不已。

如果她能收手的更快一些,会不会不至伤他如此?

她不由摇了头,又叹了一遍,“怎么伤的这么重?”

言罢,抬头看向韩烺,却同他眼神对了个正着。

他低着头,仔细地看着她,脸上一副委屈的样子,“那女贼穷凶极恶,夫人不知,她恨不能一剑取我性命!若不是我躲得快,怕是要同夫人黄泉相隔了!”

他说着,更将胸口往裴真脸前压来,嘴里道着“夫人快替我瞧瞧”,却见他夫人神色怔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夫人?”韩烺不满地喊了一声,故意嗔她,“我都受伤了,你还走神。你好狠的心!”

裴真正为韩烺说得那句“取他性命”,心里难受。她自以为已是尽力不使出杀招取他要害,可在他眼里,她却是那穷凶极恶之徒!

她正想着怎么会这样,忽的听了耳边传来一句“你好狠的心”,她心头咯噔一跳,立时摇了头。

“我没有!”

惊慌的话一出口,她猛然回神。

她怎么这会恍惚起来了?

韩烺也听出了她口气的怪异,奇怪问:“夫人紧张什么?”

裴真暗道不好,正要说句什么糊弄过去,却听韩烺忽的轻笑出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我逗夫人的!小伤而已,夫人别担心!”

外间有人送了药来,韩烺又安慰了她一句别怕,松了她的手起身去外间拿药。

此刻的纱帐,像是个密不透风的厚重帷幔,裴真脊背有些松垮,鼻尖冒出了汗来。

失神!她怎么会失神呢?!

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要露出马脚了!

从前不认识韩烺时,她觉得这次任务势在必得,然而一天一天的相处下来,她那些胸有成竹全没了,尤其现在,韩烺同她举止越发亲密,她真不知道下一次再失神,还能否这么轻易过关!

而且她,已经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神思了!

她连忙深吸一气,定了定心思。

床外,韩烺拿着药包,挑着一盏明亮的高灯,走了过来,像是要将所有的黑暗都驱散走,将所有阴暗的角落都暴露的强光下一样。

裴真眼睛被高灯的光亮一刺,刚刚定下的心思又有些散。

她不敢有任何松懈,连忙下床迎去。

她刚从床帐中出来,便被韩烺呵了一句,“快回去!夜里凉着,没得冻着你!”

裴真身形一顿,韩烺已经放下了灯,两下将她塞进床帐中,自己也跟了上来。

裴真怔怔地,一时不知到底谁才是受了伤的那个,韩烺却不知从哪摸出一件衣裳披到了她肩上,“上晌才发了寒症,忘了?”

“我没事,”裴真低头错开他的目光,拉过他拿来的药包,还有一块沾了水的巾帕,并不抬头,“我先给你擦一擦伤口。”

瞧见她紧张认真的样子,韩烺只觉浑身都放松下来,他不再故意示弱喊疼,躺下了身来。

裴真凑过去,高灯的光亮下,她这才瞧清那伤口虽狰狞骇人,可伤口不深。她细细擦着,大松了口气,不禁道:“那女贼也算不得狠......”

“啊?”韩烺一愣,搞不清状况了,“我说夫人,你怎么还向着女贼说话呢?你到底是我的夫人,还是女贼的夫人?哦,不对,一个女贼怎么会有夫人,应该是女贼的姐妹......可就算是女贼的姐妹,夫人你也不能不向着自己夫君吧!我可是受了伤的那个,夫人你......心疼一下你夫君不行吗?”

裴真被他一通夫人、女贼、夫君的说法,说得竟有些想笑,她心道她只是为自己解释一下而已。

为自己解释,怎么算胳膊肘往外拐呢?

“我是实事求是。”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指了指伤的最深的地方,“最深处也不过一粒绿豆的宽度。”

韩烺抚了额头,他的夫人,怎么算得这么精细?难道不应该像方才似得,只顾着心疼他吗?

他不依了,觉得自己得给她点厉害瞧瞧。

他一把抓住了那水葱般在他胸前晃来晃去的双手,按到了自己胸上,“那么长一道伤口,你还说的出那样的话!没良心!白瞎了我把你放手心里捧着!”

这话突然从韩烺嘴里蹦了出来,把他自己都震住了。

他一直都追随着自己的心意对她好,他从没有发现,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对她,已经到了放在手心里捧着的程度了吗?

他觉得是,必须是!

想他韩烺什么时候对一个女子这么上心,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为着她发病,连他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铁桶一样的锦衣卫,都被他一脚踢开,以至于冒出两个贼来,让他丢了大脸!

他却是一点都不后悔,要是再有一次,他一息都不犹豫,还是要为她踹开这扇门的!

这么一想,韩烺一颗心烫了起来,再看此刻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子,目光更添几分柔情。

这是他韩烺捧在手心的女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第72章 上药的一晚(中)

而此时的裴真,身子差点抖起来。

韩烺平日虽同她嬉闹甚至不怀好意地搂抱,可这样让她趴在他赤裸裸的胸前,两只手被他抓着按在那坚硬、温热又随着心跳而动的胸膛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火焰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他不是喊着受了重伤吗?怎么还按着她趴在他胸口不放,他就不怕碰到那道伤口吗?!

裴真慌乱地想着,手下挣扎着要离开,抓住她手腕的大手松了开,她刚要翻身闪开,忽觉腰上一紧,整个人紧紧贴住了男人的腰腹,而后,那箍住她腰间的手臂更是向上一提,她一下就到了他脸前。

那双狭长的眸子如被酒气熏染了一般,含着五分笑意五分醉意,在高灯的照耀下闪着迷蒙的光亮。

裴真听他浅笑出声,声音比平时平添几分低哑,“夫人不好生给为夫上药,跑什么?”

这个问题,叫她怎么答?!

可是上药就上药,怎么变成了这副趴在他胸上的光景?!

裴真脑中嗡嗡作响,而男人却并不罢休,声调一挑,又是一问:“嗯?”

伴着这一声的,是不知何时移到她下巴的手指,一下将她整张脸勾了起来,迫使她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狭长的双眸下!

高灯的光忽的一暗,纱帐里飘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可怜裴真哪里经过这等光怪陆离的场面,平日里的镇定就像是落在地上的琉璃,看似坚如磐石,实则,碎成了渣渣!

她浑身的热气呼啦啦全冲了出来,耳朵、脸蛋、脖颈全红了起来,手下更似烙铁,此刻贴在那起伏的胸前,一下就被人察觉了。

男人笑了起来,低低的声音如同陈年老酒,“我的夫人,这是怎么了?羞了?”

明知顾问!

裴真急急抵了他的胸膛,要挣扎开去,心道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这般放浪,好不知羞!可她稍微一使劲,却听他闷哼一声。

这声闷哼让她清醒了过来,再看手下,竟触到了伤口的边缘。她方才不知不觉地按去,那伤口已有血珠渗了出来。

“夫君!没事吧?!”她急急撤开了手,察觉韩烺还箍住她的腰不放,急嗔他:“别闹了!”

韩烺被她这一声,嗔得心头酥软。平日里总见她淡定自持,何尝有这般小女儿态的时候,他可要好好看看。

心里想着,握着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更不放手,还指尖发力掐了她一把。

裴真哪里想到他这般肆意妄为,腰间被他掐的一软,连带着半个身子都没了气力。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被他点了穴,半晌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点穴,也不知是何原因让她身子,像不属于她了一样。

她又气又急,“你!”

她半身一软,韩烺如何察觉不到。那散发着女人香的柔软躯体扑在他身上许久,他早已浑身叫嚣了,这一软更让他血液沸腾,只是沸腾着沸腾着,全向下边冲了去!

韩烺暗道糟糕,他岂不是要出了丑!

可他心里却痒了起来,男人本能的冲动让他想立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可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了。

别说两个人都还伤着,只说他的夫人还没答应他要留下,他今日已经进了一大步,若是不管不顾地再往前闯去,惹恼了她,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不行不行,要一步一步来!

他呵呵笑,指尖流连了一下,松了她的腰,“夫人可别气,我可是个伤号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伤号一般见识!”

裴真要被他这没脸没皮的劲头气笑了,并不与他耍贫嘴,只拿起湿帕擦了他出血的伤口,又掏出药包里的药粉来,轻点药瓶给他撒上,认真忙碌着,不出声。

她安静下来,韩烺这身上奔腾的血却不安静,便是她不再伏在他身上,可那温温柔柔照顾他的样子,落在韩烺眼里,简直让他的心像被猫抓了一样——越是得不到,越是躁动不已。

这还怎么得了?!

韩烺咽了下干涩发紧的喉咙,心道真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下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急忙转了思绪,这才想起今日被人闹了老窝、砸了场子的事。

什么时候他的锦衣卫,成了贼都能光顾的地方了?!

这贼好巧不巧地就出现在了他夫人来之后,两次都是,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关系。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巧?

“夫人今日早上,可见到什么可疑之人了吗?”他问起来。

他一问,裴真点着药瓶的手指不由颤了一下,洒出了一大片药粉,好在韩烺并没察觉,她不动神色地收了手,“夫君指哪种可疑之人?”

韩烺想了想,“与夫人攀谈、接近,或者说夫人有点印象的人,都可以说来!”

裴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看出了这两次闹贼中间的古怪。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她说完,便见韩烺皱起了眉头。

他定是十二万分的疑惑吧!

看着那眉头越皱越紧,她忽的想到他一天都不曾有空闲处理这道伤口,想到到了半夜才有空回家一趟,心里涩的厉害。

她思虑了片刻,开了口,“夫君还没有头绪吗?”

韩烺摇头,“两个人显然是有预谋有靠山,不然在京城如何能飞天遁地,可我就是查不出来,上次只留下一片羽毛,也就能看出来是江西制式的弩箭上才有。江西......”

韩烺还是想不出什么来,深叹一气。

裴真听到他锁定了贼人同江西的干系,没出声,默了一下,“夫君可曾想过,从旁的角度下手,而非是两个贼?也许,这两个贼就只是贼而已。”

话一出,韩烺挑了眉,“夫人何意?”

裴真知道自己说多了,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这两个贼也许不重要,重要的应该是,贼人想干什么。”

韩烺“嗯”了一声,“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从无问轩到锦衣卫我的书房,显然这贼是想找什么东西,或者说查什么东西。可我书房里卷宗不计其数,大小案子牵涉深广,实在是不知从哪下手!”

裴真听他这么一说,舌尖盘旋许久的话,一下就说了出来。

“夫君有没有想过,那贼人为何先翻无问轩,而后才去了锦衣卫?”

第73章 上药的一晚(下)

为何先翻无问轩,再探锦衣卫?

韩烺闻言一默。

他原本想着,贼人不过是想翻找什么东西,既然是去书房查,而不是在宅子里乱翻,那定是奔着他手里的案子去的。

锦衣卫戒备森严,相比起来,府里的无问轩明显容易进入,他原想着一前一后是这个原因,现下看来,这其中应该还有旁的道理。

他略一沉吟,扬了眉,“夫人的意思,他们要找的东西,和我有关系,或者说,是并不公之于众的、只有我才知道的东西?”

他一下子便想到了点子上,裴真一面喜于他明白了过来,另一面,对他的思维转变之快,暗暗惊奇。

她点了点头,谨慎道:“我猜应该是密案,或者......”

或者,是韩烺隐瞒众人自己想查的案子!

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裴真不敢说出口,再说下去,提示的意味就太明显了,以韩烺的警觉,她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况且她还想问更多,不能一蹴而就。

她说了半句,留了半句,这不是她平日里的风格,韩烺却没有过多留意,脑子转得飞快,忽然开了口。

“或者说,这案子是我自己要查的,不能写在案卷上的!”

话一出口,韩烺便是一愣,裴真更是一惊——他想到了!

裴真不由庆幸自己没说出口,眼下见韩烺脸色完全沉了下来,晓得他约莫明白了,不敢多言,又不敢不言,轻声问他,“夫君想到了?”

此时的韩烺,对此的迷惑就像是晨雾遇上了北风,呼啦一下,灵台一片清明。

是啊,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他之前总在贼人身上徘徊,尤其那个女贼,两次从他手下溜走,第二回交锋,她表现出的对他刀法的熟识,更是让他心头跟蒙了一块布一样。

他想着,江湖上的高手虽多,可剑法练至这等境界的人,不超过十个,他盘点了一遍,还让人又将近年江湖后起之秀查了一遍,没有一个符合那女贼的情况。

他总在那女贼的身份上来回打转,也难怪夫人都能点出来的关窍,他没能看出来!

不过那女贼,他还是觉得,应该不只是个办事的贼这么简单......

眼下却不是思虑女贼的时候,韩烺目光扫过他夫人静静看着他的脸蛋,见那小脸白净中透着未消退干净的红晕,看着他的神色还带了些紧张。

她定是为他紧张!

韩烺心下一热,只想将她抱进怀里来,只是心热了,旁的地方也借势窜起了火,他暗叹一气,忍了下来。

他拉了裴真的手,“夫人真真提醒了我!是我糊涂了,白白让贼人逍遥着许多时日!夫人真是七窍玲珑,为夫多亏夫人指点了!”

裴真听着极不自在。她实在称不上韩烺夸奖,不过是身在其中罢了!

她摇头不敢领受,在心里想着,他们哪里算得上逍遥,说是每日提心吊胆还差不多!不过她现在已经把矛头引向了案子本身,小豆子应该不会咬着“女贼”不放了。

“夫君有什么打算?”她问韩烺。

“还没想好。”韩烺对她笑,笑得裴真觉得他定然有主意了,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他不说可不行,她总得要理清前后,好回去有个说辞。

她试着问,“夫君确定是哪件事了吗?不若同我说说,兴许我能给夫君出些主意来。”

韩烺一听就呵呵笑起来,忽然将她的手拉到了嘴边,一下亲了上去。

那柔软的唇覆上裴真手背的一瞬,裴真差点吓得往后退去,好不容易定了神,只觉得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就是想套一下话,小豆子这是干嘛!

她两条胳膊软的不行,连带着脊背都有些使不上力了,韩烺才松了她。

“我心里有些数了,还得验证一番。夫人不必担心我,你清泰安康,我才能放心做事。”

他柔声说着,是难得没有嬉皮笑脸或者不怀好意的一句。

裴真心里却不住叹气,只是在小豆子温柔似水的目光中,不敢表现半点。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了良久,她见他突然起了身,拾起衣裳穿了起来。

裴真讶然,见韩烺已经亵衣夹衣全穿了起来,又去拿长袍。

这是要出门的架势。

“夫君要出门?”

韩烺朝她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眼下有眉目了,我定然睡不着,夫人歇息吧,我回锦衣卫。”

裴真哪里想到他这般急,不由便道:“都宵禁了!”

这话引来韩烺一声笑,韩烺看她那惊讶的样子,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傻了起来?宵禁禁得住旁人,可禁不住我!你夫君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北京城禁严了,你夫君也照样打马上街!”

裴真愕然。

韩烺却坐到了她身边,“舍不得我走?”

“没有!”

裴真赶忙否认,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有此一问。韩烺却忽然疑问地“嗯”了一声,这一声充满了不满,“舍得我走?”

裴真愣在当场,这话她又该点头还是摇头?

眼看着他探身靠了过来,她腰板都要挺不直了去,直想躲。

她自来行的正坐得端,怎么能躲呢?

可是不躲,那满脸佯装不满的男人就逼到她脸上来了!

好在他在离她两指的地方停下了,呵呵笑,“我知道夫人定是舍不得我!夫人不敢承认罢了!”

裴真心道他这是什么脑回路,强词夺理!然而韩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裴真完全愣住了。

“明晚,夫人可给我留好床,我会半夜自己摸上来的!到时候若是没有空地,我可就要抱着夫人睡了!”

言罢,他起身将腰带一束,在高灯的光亮下,越发显得雄姿英发,裴真有些恍了眼,呆坐在床前,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却啧了一下嘴,道了句“又犯傻”,“都说了夜里凉,傻坐着干嘛?还不快进去!”

说着,又将她塞进了纱帐之中。

纱帐阻隔了高灯的光亮,裴真在昏暗中恍惚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房里早就没了人。

她抬手抚上了自己脸,反复发烫的脸至今未散去热度,耳边回荡起韩烺说的明晚如何如何的话,脸上不由又是一阵热浪。

想她纵观人世几百年,还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嗯,世风日下。

第74章 不是成精了吧?

“啾啾!啾啾!”

裴真用过早饭,听见廊下有啾啾的鸟叫,这才想起那黄嘟嘟的文鸟来。

那鸟伤了脚,翅膀下也有擦伤,那天她得了鸟,便遇上了未英同韩烺莫名其妙较劲的事,弄得她将这鸟全抛在了脑后。

她循声走过去,瞧见鸟挂在正院外的桃树上,夏南正给文鸟的细腿换药,许是碰疼了它,它啾啾直叫。

它越是叫,夏南越是紧张,这一不小心,指甲一下戳到了文鸟的伤处。

“啾!”

文鸟尖叫一声,气极了似得,低头往夏南手上啄去。夏南吃痛,赶紧收回了手,这才瞧见裴真到了此处。

“夫人。”夏南朝她撇嘴,“这鸟脾气忒般大,一会闹着要出来放风,一会换不好药便要啄我,真是愁煞人了!”

裴真失笑,拉了她的手瞧,见手背上虽有红印,却没破皮,不由瞥了文鸟一眼。

文鸟立在桃树枝上,正偷偷地看向这边,裴真一眼看过去,它立时高扬着脑袋转到了一边。

裴真暗觉好笑,看着文鸟同夏南道:“既然这鸟不听话,三日不要给它喂食吃,关笼子里,不要放出来。”

她说了这话,见那文鸟小脑袋一转瞥了过来,似有嘲讽的意思。

夏南道不行,“夫人不知,这鸟忒坏,若是不如它的意,它便专捡了人睡觉歇息的时候叫,吵得脑壳疼!”

裴真挑了挑眉,见夏南说了这话,文鸟又高昂了脑袋,且颇为得色的样子,她暗笑,哼了一声,道:“那就把它关到柴房里。”

她这么一说,文鸟立时扭头瞪了过来,夏南也瞧见了,指着文鸟赶忙同裴真道:“夫人你看,它瞪人呢!之前我说它坏话,它也瞪我来着!不是成精了吧?!”

裴真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好,笑了一下,顺着夏南的话朝那文鸟道:“你若是听懂了人话,就点点头。”

可文鸟只是眨了眨眼,并不点头。

夏南有些失望,“我真觉得它跟成精了似得,可惜!我真想瞧瞧成精的都是什么样!”

裴真笑看了她一眼,心想成精的你见过的,没什么奇的。

只是这话她没说,见那文鸟不应她的问话,只是偷偷打量人,同夏南道:“既然没成精,那就是寻常鸟而已,关到柴房去吧,饿它几天她就老实了!”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锁鸟的钥匙可看好了,别被鸟无缘无故叨了去!”

这话一出,文鸟便两眼瞪住了裴真,“啾!”

裴真不理它,呵呵笑,只是吩咐夏南,“小心别再被它啄了。”

......

午间,韩烺没回来,打发了人过来问她如何了,传了话说忙着,晚上才得回。裴真听着只是应了一声,那传话的人却又道:“爷说,让夫人备下的东西,夫人可别忘了。”

裴真听着一愣,“什么东西?”

“爷没说,爷只道昨晚同夫人打过招呼的。”

传话的人并不知道,一脸如常地回话,裴真却一下想起了昨夜他走之前说的,那让她留了床铺的话!

裴真耳朵一下热了起来,赶忙打发了传话的人,喝了半盏茶,还觉得耳朵边烫。

他哪里来的厚脸皮?

这样的事还一本正经地吩咐人家来传话!也不怕被人知道了去!

不过,他不一直都是睡小榻的吗?!

真是蹬鼻子上脸!

裴真气得想笑,又把剩下的半盏茶喝了,耳边才恢复如常。

下晌睡了两刻钟,她刚醒,就听见外间夏南小声的问话,“夫人醒了没?”

她应了,不知夏南是何事,招了她进来。夏南脚步甚是急,裴真还没穿好衣裳,她就跑了进来。

“夫人,不得了了!那鸟差点把柴房烧了!”

裴真讶然,“怎么回事?”

夏南连忙将事情说了。

原来她照着裴真的吩咐将鸟关进了柴房,锁在窗子下头。那窗子下头放了块火石,这火石放在柴房自然得用碗翻过来罩着,不然着了烧了可不得了。

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那火石竟打起了火,还落进了门口的柴堆里,立时柴房就冒了烟气。

好在那柴房不算偏,着火的又是房门口,没几下就被人扑灭了去。

夏南说起来简直要跳脚,“进出柴房的人都说,那火石放在窗下许久没人动了,就是用碗罩着的,今日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门口,还着了火!夫人,肯定是那鸟捣的鬼!它就不怕把它自己烧成烤鸟?!”

裴真差点笑出来,想想那文鸟古灵精怪的鬼样子,它是不会引火上身的,不然为何只门口起火冒烟,来几个人几桶水就浇灭了。

她不说破,将衣衫穿了起来,“你把文鸟带我这来。”

夏南赶忙去了,不一会,便一卷风似得回了来,手里正提着那黄绒绒的小文鸟。

“夫人,你快教训它!”夏南兴致勃勃。

裴真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晓得她没少在文鸟手里吃亏,点头道好,指了指窗前炕桌,“放这吧,”言罢又道:“把钥匙也留下。”

夏南把钥匙交到了裴真手里,看了一眼那鸟,“夫人也小心,别被它弄走了钥匙!我觉得这鸟要得了钥匙,定能开锁飞走!”

她冲着文鸟哼哼了好几声,这才离了去。

裴真不急不忙,坐到炕桌旁,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水声哗啦啦,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定定的。

“会说话吗?”

她开口问了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定要笑掉牙。文鸟虽聪颖,可又不是鹦鹉,怎么可能开口说话呢?

可她问得认真,不似玩笑。

文鸟毛茸茸的身子突然似有些僵硬,转了脑袋看向她,宝石一般的眼睛倒影着裴真素手斟茶的淡然模样。

房中没有声音回应裴真的问话。

裴真不急不躁,放下茶壶,饮了一小口茶,这才看向了文鸟。只见那毛茸茸的小身体僵硬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好像在看一个随时可能吃掉它的鹰隼一般。

裴真弯了眼睛笑,“别害怕,我不吃小文鸟的。”

她近来难得有开玩笑的好心情,然而这话出了口,却有一种拍花子骗小孩的感觉,那小文鸟非但没能放松警惕,反而小身体绷成了一个球。

裴真扶额,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对,不由失笑,凑近了小鸟,温声道:“你开灵识了吧!”

第75章 不能始乱终弃

“你开灵识了吧!”

裴真问了这话,那文鸟不由向后趔趄了一步,宝石般晶亮的眸子看着裴真,似是震惊不已。

裴真呵呵笑,见毛球一般的小鸟,若不是身后有笼子顶着,一副已被她吓倒了的模样,伸了手便去抚摸它的羽毛。

文鸟站着没动,绷紧了身体,只是还没等裴真抚到它,外间有人小跑了来,脚步急切,像是有事。

裴真喊了人进来,来人赶忙回禀,“夫人,梅花胡同那边的静宝少爷来了!”

那个缠着要拜师的小男孩?

“谁带着来的?”裴真想起梅花胡同韩家人的是非,皱了皱眉。

“回夫人,静宝少爷自己来的!身旁只有两个小厮跟着,说是来寻夫人的!”

裴真讶然,静宝这么丁点大小,怎么可能指示得动两个小厮,带来来四角胡同?

可不论如何,静宝是自己来的,没有旁的韩家人在,裴真哪能似韩烺从前说得那样,将人直接赶出去?

况且她对着孩子还颇有好感。

她让人带了静宝进来,不时便听见了喧闹声。裴真不禁弯了嘴角,到廊下迎他。

乳燕投林一般,静宝迈着小短腿快跑进了院子。

“师父!”

裴真一顿,转眼静宝已经扑到了她身上来,“师父,徒儿学艺来了!”

裴真不由扶额,“静宝,我还没答应收徒弟呢!”

静宝眨了眨眼,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疑惑,“可是,三伯父说了,师父早晚会收我做徒弟的!”

裴真失笑,原来那小豆子上次同静宝,是在嘀咕这话,她还当他有什么本事将这孩子从她身上撕捋下来,没想到是那她当幌子骗小孩!

她已经对韩烺能干出来的事见怪不怪了,眼见着仰着小脑袋朝她眨着大眼睛的静宝,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就当是给他启蒙好了!

她道:“师徒的事先不说,只是咱们薯山大侠本领如何,我得先考校一番。”

一听说考校,静宝来了劲,一把抽出身后小剑,撑着小胳膊举过头顶,“师父师父,考这个吗?”

裴真只怕他伤了自己,赶忙说不,让他把剑收起来,“先用不上剑,咱们先看看你的基本功!”

“那是什么?”静宝不懂,歪了小脑袋问她。

他这圆头圆脑的小模样,看得裴真心头快化了,真有了想收他做徒弟的念头,只可惜,她不想第一个徒弟便始乱终弃。

她到底,是个要离开的人......

裴真按下心头可惜,指点起他步伐来,练剑的基础是练武,练武的基础便是步法,招式再厉害,也都是借步伐之势出来的,她虽然没亲自练过,可看过许多许多,加之这幅身子本身底子扎实,她在步伐上并没费什么力气。

她指点着,示范着,静宝更是好学,额头出了汗都不吭一声,裴真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说练武不只是说说而已,真的能咬牙坚持,加之他根骨不差,竟练得像模像样。

这倒是让裴真收徒之心又动摇起来。

可是想想自身处境,只能狠心摇头。

一个韩烺已是让她难办,何必再添一个呢?

韩烺本就不属于她,她走了也就走了,应该算不得始乱终弃,可徒弟是她自己的,她走了该怎么办?

徒弟当然收不得,只是裴真却又想到了韩烺。

自己把他瞒得死死的,他永远也不会发现曾换过人吧!

如果有一日,她恢复了自己容貌,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与他偶遇,想来他定是目不转睛地,与她擦肩而过......

念头一闪,裴真眼前湛蓝的天空突然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清澈瞬间消失,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天空,她看到悠悠的白云飘啊飘,一会聚了,一会又散了,半晌,灰蒙蒙的视线才褪了下去。

静宝已经热得小脸红红,她也没了方才指导的心情,招呼了静宝休歇,淡淡地笑,声音低低的,“咱们进屋喝杯茶。”

静宝点着小脑袋道好,抹着头上的汗进了屋。裴真让人给他拧个热帕子来,等到帕子来了,她发现静宝正趴在邻窗的炕上,一动不动。

再仔细看去,裴真不由弯了嘴角。

静宝竟同文鸟,一人一鸟瞪起了眼。

她走上前,将帕子递给静宝,“哪里出了汗,自己擦一擦。”

静宝这才收起了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多谢师父!”

裴真不再纠正他,只是问,“这文鸟你喜欢?”

她这问话本没什么,可文鸟眼睛一转,谨慎地看向她。

静宝却摇了头,“不喜欢!这鸟只会瞪眼,不会好听地叫!师父,这小黄鸟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它的名字,它才会叫?我祖父的鸟就是这样!”

裴真还真不知道文鸟叫什么名字,她很想问问文鸟叫什么,可显然文鸟不会理她,尤其还是静宝在场的时候。

她道没名字,“不过它会叫,啾啾地叫。”

“那就叫它啾啾!”静宝眼睛亮起来,伸着脑袋冲文鸟一阵啾啾。

裴真好笑地看了文鸟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文鸟一脸的嫌弃,她道:“我看这名字甚好,它喜欢呢!”

文鸟生气似得瞪了她一眼。

裴真并不理会,见静宝啾啾了半天,又指了文鸟毛茸茸的球般的小身体,“师父,我想摸它的毛!”

话一出,文鸟就警惕地退了两步,裴真却道好,又提醒静宝,“小心它啄人。”

裴真开了笼子,文鸟脚上还拴着细铁链,当然跑不了。

静宝这边得了提醒,小心翼翼地伸出胖肉手的一根手指,向文鸟小心戳去,眼见着快到文鸟翅膀边上时,那鸟忽的一转身,小脑袋一点,径直啄到了静宝胖手上。

静宝闪躲不及,虽被啄得生疼,却不气馁,又戳了过去,这一次警惕了许多。可文鸟比他的小胖手灵巧的不是一点两点,三次下来,把静宝气得哇哇大叫。

他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求助裴真,“师父,鸟欺负我!”

他这副受了气的可怜模样,直戳裴真心头,她岂有不帮之理?当下便握住了静宝的胖手,带着静宝去戳小文鸟。

这一次,文鸟又要迅速啄来,裴真却更快一步,带着静宝向旁一侧,没被它啄到不说,还戳到了它的羽毛。

静宝大喜,嘴里喊着师父真厉害,又道:“再来!再来!”

裴真笑着应了他,文鸟气急败坏得叫,“啾!”

一路大步流星过来的韩烺,进了屋子,正看到了这一幕。

第76章 时间到了

黄花梨嵌螺钿炕桌上放着个金丝笼,笼子里圆球一般的小黄鸟啾啾叫个不停,桌前的女子揽了个圆头圆脑的孩子在怀里,洁白如玉的手握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逗着文鸟,孩子扬着小脑袋洒出清脆的小声,女子也笑弯了眼睛,脸庞似是溢出柔和的光。

韩烺看着一个多月前,这间冷清如同冰窖的房间,在此时此刻温馨又热闹,充满了欢声笑语,他心里咕咕涌出一泓温泉,温泉清澈温暖,流淌过他心间,流淌过他的全身每一寸经脉。

难怪世人都道温柔乡是英雄冢,若是中意的女子,岂不更让人甘愿舍命?

韩烺忽的笑了,他不也是扔下手头种种,借了静宝进府的由头,从锦衣卫赶回了么?

他一笑,炕桌前的女子便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眸在看见来人的一瞬,让人不容错识地亮了一下。

韩烺心都酥了。

她盼着自己呢!

他两步走上前去,满眼笑意地看着她的眼睛,落坐在了她身旁,长臂一伸,从后环住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头,他凑近她耳边,闻到了属于她的让人安定的香气。

他越接近她,越能发现她身上别人不会发现的一切,就像着淡淡的体香,还有此刻,他刚刚发现的,她右耳后的一颗痣。

人身上的痣都是一辈子的记号,他可要记好了。

“静宝闹你了吗?”声音轻而柔,热气喷了出来,喷在裴真耳畔。

裴真痒得想躲。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她整个人被他环在怀里,他心跳的律动,每一下她都感受的到。

她呼吸加快,酥麻爬满了整个脊背,神思有些恍惚,被静宝带着手往前伸去戳文鸟,都没注意。

文鸟却注意了,抓住时机,立马反败为胜,一下子啄到了裴真的手背上。

裴真吃痛,静宝“呀”了一声,回头一看,又惊叫起来,“三伯父!”

他三伯父却顾不得他,眼见着裴真的手背被文鸟故意使劲一啄,立时红了去,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是什么鬼鸟!这么凶!夫人疼不疼?破了吗?!”

他赶忙抓过裴真的手来看,只见那白嫩的手背上一个红通通的印字,一边心疼地轻轻去吹,一边冲着那文鸟冷哼,“今晚就炖了这鸟,给夫人解气!”

裴真被他将手捧在手心里吹,吹得脸都红了,又听他说要炖鸟,连忙去推搡他,“胡说什么呢!”

满脸红霞,韩烺怎么不晓得她羞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到底当着静宝的面,他松了她的手,才朝仰头看着两人直眨眼的静宝颔首,“可有闹腾你三伯娘?”

静宝并没回答,反而撅了小嘴,拉着裴真的衣裳道:“不是三伯娘,是静宝的师父!”

裴真失笑,这孩子真是认上她了。

韩烺却不依了,“师父是师父,伯娘是伯娘,怎么就不是你三伯娘了?你现在就喊伯娘给我听!”

竟较起真来,裴真看着他一脸的认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偏静宝也跟他一样较劲,小脑袋直要,“不是三伯娘,就是我师父!”

“这孩子!”

一大一小认真较劲,中间的人只顾着笑着叹气,而不过是啄了一下人家的手,就被道要煮了去的文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三人,那样子,活脱脱“欺鸟太甚”!

......

把静宝送走,韩烺也已经狠不下心再回锦衣卫了。

春日的傍晚,西落的日头给天边的云镀上一层金光,天蓝、云白、金光耀眼,在山顶天边,或卷或舒。

韩烺拉了裴真的手往花园西侧的沁水亭去。沁水亭地势颇高,凌于花园小湖之上,人坐亭中,向西看去,远可见远山云霞,近可观锦鲤戏水。

韩烺让人取了碧水色的纱帐将亭子围了,只露出临水的一面,笑同裴真道:“庆幸今日西风不盛,不然避风和赏景便难能兼顾了!”

在拥挤的全是院落的京城,也能赏到这番景象,裴真已然惊讶又惊喜,她凭栏远望,天边的云霞让她心旷神怡,一时倒也顾不及什么风不风、凉不凉的事了。

不盛的风仍吹得她鬓发飞舞,韩烺拿过备好的披风,将她裹住。风裹得披风下摆呼呼作响,他拥了她到怀中。

“闷坏了吧!等过些日,你康健些,咱们去爬香山可好?天热了,香山顶上却是凉快的,咱们可以小住几日,让你松快松快。”

他柔声许诺,声音与傍晚的风融在一起,在裴真的耳畔环绕。

“嗯。”

她似乎没有一丝犹豫,应了下来。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为此刻的美景,或许是为此刻的怀抱,或许是因为此刻,永远也不会留住......

就这么静静的,直到天边云霞融入了夜空,夕照日头淹没于群山,风被夜色揉入两缕清冷,裴真感到韩烺抱着她的臂膀紧了紧。

“夫人,你说对了,我查到了。”

裴真怔了怔,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这转瞬即逝的傍晚美景一样飘渺,“查到了什么?”

韩烺声音冷清的如同此刻的稀薄的月色,“是周大人的事,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被杀一事。那些人,耐不住了。”

裴真没有说话,亭中只有风的裹着披风下摆不住呼啸,她听见韩烺又开了口。

“杀害周机在内七名锦衣卫的四个水匪,曾有微山湖边的老渔翁,听到他们的话。他们来前,曾被人许诺,事成之后往苏南当富翁。他们杀人后潜逃,不久前,我派去沿途搜索的人来回,道这伙水匪,一共四人,全被找到了,而这四个人,已经死在了六扇门的绞杀之下......”

韩烺说了很多,附在她耳边絮絮说着,把他查到的知道的猜到了,都说了,每一个字,都出他之口,入她之耳,每一个字,都是她费尽心机,挖空心思不惜以身犯险,所得不到的。

而她得不到的这些,他都说给了她听,没有保留。

天空没有了夕阳的任何一丝光亮,黑夜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蓝,有鸟掠过凉亭,没有停留在飞翘的亭檐上一息,消失在四方院外葱郁的梧桐树里。

裴真放下所有的心思,感受那拥住她的怀抱里的力道与温度。

她缓缓笑了。

她知道,时间到了。

第77章 打扰了

韩烺没有再让他的夫人替他留下半边床,他让她歇了,自己回锦衣卫,道明日再回。

裴真送他到二门,韩烺嘴角弯上了天,一个眼神遣退了周围所有人,门前的槐树沙沙作响,他轻轻一拉,将她拉进了怀里,又将昨天的话问了一遍,“舍不得你夫君?”

说完又补了一句,霸道的厉害,“不许不回应!”

裴真笑,眼角贴在他胸前,有什么顺着眼角洇到了他身上,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舍不得。”

韩烺开怀大笑起来,抱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似要将她箍进怀里,“我就知道!”

她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走,只是他们来日方长,等他忙完,她身子也更好一些,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他低头,印在她额头一个轻吻,“明天回来陪你吃晚饭,走了!”

他真的走了,裴真看着他回眸一笑后,自转角完全消失的身影,不由抱住了臂膀。

四月的风,还是有些凉。

......

裴真有些气喘,向后靠住了床内侧的墙。

这是蓝姑的屋子,床上躺着的人是昏迷不醒的唐沁。

床帐密不透风,裴真每次给唐沁“诊治”,都是放下床帐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这番诊治过后,裴真没撩开帘子同守在外面的蓝姑说话,她倚在墙上,在昏暗中看住了唐沁。

唐沁好了许多,呼吸平稳,凹陷的脸颊渐渐丰满起来,惨白的唇色也涌上了红润。她五官长得小巧,身子慢慢养起来后,属于江南女子的秀丽更显一层。

哑巧给她化得妆容既像她本人,又像唐沁。既是都像,便也都不太像。

裴真看着唐沁的脸,暗叹一气,但愿她和哑巧省下的事,不会导致唐沁被韩烺认出不同来。

若是认出来......

裴真不敢想,握住了唐沁的手,她手还有些凉,是体虚的缘故,不知她何时能醒,若是她现下就醒了,自己走之前也能同她说几句话。

可是同她说什么呢?难道告诉她韩烺平日里有什么习惯,她自己又有什么习惯?

唐沁同韩烺才是拜了天地的夫妻,她一个假扮的,凭什么告诉人家,人家夫君的事?

裴真苦笑,看着唐沁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以后他们的情形。

韩烺会带着她钻进京城的大街小巷,寻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吧;

会等到天热起来,陪她去香山登高避暑吧;

会抱着静宝,让静宝喊她三伯娘吧;

等到再去归宁侯府,老太君还会握着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生一碗豆子......

真好呢!

裴真弯了嘴角笑起来,灰蒙蒙的视野却又重现在眼前。

希望韩烺不会发现任何一点端倪,希望唐沁不要心存一点芥蒂。

“对不起......”裴真喃喃,看住了唐沁紧闭的眼睛,“他很好,你可要好起来。”

言罢,她不敢再看唐沁一眼,转身下了床。蓝姑拿了帕子给她擦汗,她谢了,飞快蹭过眼角。

蓝姑什么都没发现,去诊了唐沁的脉,脸上的喜色止不住溢出来。她拉住了裴真的手:“多亏夫人尽心尽力!夫人就是我们姑娘的救命恩人!”

裴真说不敢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唐沁床上下来,喘了两口气,才同蓝姑笑道:“是这冲喜冲得好。”

蓝姑笑眯了眼睛,“夫人和大人都是我们姑娘的贵人。”

裴真摇了摇头,不由同蓝姑道:“蓝姑再别叫我夫人,叫我裴真就好。”

蓝姑没在意她的纠正,只当她为以后着想,应了声好,从柜子里将裴真的长剑拿出来。每一次裴真来给唐沁诊治之后,都要亲手擦拭这把剑。

蓝姑虽然不晓得这是为何,却知道这剑对裴真意义非凡。

“姑娘这剑可有名号?”蓝姑手捧长剑,靛蓝粗布下露出的剑柄,没有雕花,只有粗狂的几条线条旋转而下,时而狭时而广,大气洋溢,古风盎然。

蓝姑称奇,她早就想问一问了,只是裴真身上的事多是不可告人的密事,她不好问,今次实在没能忍住。

她问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当下只见裴真望着剑默了一默,轻轻“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她不说,蓝姑反倒松了口气,将剑递给了她。

那剑极重,便是男子使来,恐怕也得有一副好筋骨才能灵活自如,蓝姑两手捧着,如捧千金,只是到了裴真手里,却不过如同拿了一把油纸伞一样。

蓝姑又是称奇,这回可不敢再问,看着她将剑细细擦拭一遍,喘息渐缓,精气神也回到了脸上。

平日里,她擦拭一番,便要走了,今日不知在想什么,抱着剑怔怔出神,良久,打了更鼓,她才收起了剑。

蓝姑要接过去藏在柜中,她开了口,“麻烦蓝姑,最后一次了。”

捧剑的手一顿,蓝姑反应了过来,“夫人,你要走了吗?!”

裴真静默地点了点头,蓝姑仍是错愕,“这么快?”

不快,拖拖拉拉一月有余了。

蓝姑急急将剑放到了一旁,“夫人......不,裴姑娘成事了?”

成事了?是成了的。

裴真笑了笑,“给大家添麻烦了。明日一早,我和哑巧、木原便离府,唐姑娘这里我看过了,想来蓝姑也知道,她已经无碍,就快苏醒了,待到唐姑娘醒来,烦请蓝姑替我解释一番。”

蓝姑怔怔说不出话,又听见她声音低低地道:“唐姑娘同我眼下除了相貌,其他到底不同,头一个声音便不一样,我寻了一药,能让姑娘哑嗓几日,嗓哑之后恢复,便是有不同,也可以借此糊弄过去。还有旁的习惯,我平日里尽量收敛,难免有着了痕迹的地方,夏南夏西跟我的时间长些,想来只能靠她们提醒唐姑娘了。”

话说到这,她顿了一顿,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朝着蓝姑深鞠一躬。

“打扰了。”

蓝姑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却朝蓝姑摆了摆手,又朝唐沁鞠了一躬。

“姑娘这是做什么?你是我们的贵人,我们怎么能受你的礼?”

裴真却只是笑笑,说起了离去的事宜。

黑暗的夜说不出的漫长又短暂,天蒙蒙亮的时候,裴真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借宿许久的正房。

红的窗,白的瓷,青的砖,还有飘荡的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第78章 假夫人了事拂袖(上)

房间越来越亮,可以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直到“啾”的一声鸟鸣,才打断了裴真反复打量的视线。

她走到炕桌边,金丝笼中,小文鸟歪了脑袋看她。裴真恍然,“差点把你忘了。”

她转身取出钥匙,打开了鸟笼,又捏住细长的那一个钥匙,将文鸟脚上的锁链也打开了去。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她收了钥匙,将窗户也推出了一条缝,“走吧,别再被人捉到。”

文鸟没动,明珠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她,似有些不信这个邪。

裴真被它看得想笑,“怎么还不信?不愿意讲话也就算了,看人总该能看出一二吧?”

特意打趣了文鸟一句,想驱散一下心中的郁气,只是文鸟并不接茬,还是站着不动。

她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小豆子那样精明的人,都没能撕下她的面具,何谈一只文鸟呢?

“随你去吧。”

她不再多言,文鸟却眨了眨眼,转身走出了鸟笼,几下蹦上窗棂,淡黄色的翅膀展开,跃出了窗,消失在了蒙蒙亮的天色中。

裴真摇摇头。

她和文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来过,离开,没有任何痕迹。

文鸟还有这个金丝笼证明它曾经来过,她什么都没有。

她拂着空空两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也同文鸟一样,转身离了去。

哑巧、夏西、夏南和蓝姑都在等她。

见她过来,夏南第一个定不住了,小步跑上前去,拉了她的手,“夫人,你真要走?你怎么不提前说,我还没准备好!”

小姑娘声音里带了哭腔,裴真捏了捏她的指尖,“你若是愿意,可以叫我一声阿真姐。我只是离开韩府,又不是躲进深山老林,咱们还有相见的时日。”

她说什么躲进深山老林的话,引得夏南哭腔一滞,又笑了起来。

她跟随裴真身边时间最多,明明裴真不比她年长多少,可在裴真身边,她总能感觉自己被顾及。

就像起初她笨拙差点露馅,夫人便不动声色替她圆场,从不指责她一句;还有时候,若是她同未英置气了,夫人定然向着她,将未英训斥一顿;夫人还点播她的剑法;故意遣她出去办差,让她得闲在京城见识见识......

这样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夏南脑海,一听说裴真要走,她心头立时涌出了不舍。

现下想来,裴真说的对,她的离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暂时,总还有相见之日,到时候他们尽管把酒言欢,反正离开了韩府......

只是夏南想到了韩家,也立刻想到了这韩府的主人。

夏南抬眼看向裴真,见她神情一如平日平静,心里不由心酸了一把。这一把,她知道是为了谁。

他们都不过是暂时的分离。

那个人呢?所有人都瞒着的那个人呢?

再也不会相见,相见也不会相认了吧!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见花落泪的年纪,便是江湖出身的夏南,也不由湿了眼眶。

看着裴真已是同夏西吩咐起她离去后的事来,夏南长长叹息,突然有一刻,她想,要是韩大人能回来,要走的人是不是能留下了?

可惜不可能,就算真的留下,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她恍惚着看着裴真挺直的脊背,又想起了未英。

未英,她会不会还能遇见呢?

“夏南!”夏西的一声低呼,将她叫回了神,“又犯傻!夫人,不,阿真同你说话呢!”

夏南急急忙忙应了,裴真拉了她的手,“未英在府里,多亏你的提点,等到我同未英的事了,让他亲自同你道谢。”

她刚想到未英,便被裴真提了起来,夏南耳朵一红,幸好没人注意,她胡乱点头摇头了一番,应付了过去。

哑巧也来同她道别,两人红着眼睛比划了几下,已是到了要走的时间,木原那边,已经将马车备好了。

裴真的长剑在韩府太显眼,他们此番离开须得依靠马车出行,对韩府人便道夫人派了他们,往唐家舅爷处拿些东西。等到他们出了府,再由夏西驾车回来,没人会注意。

晨光漫过四角胡同的韩宅,裴真朝众人郑重抱拳,“珍重。”

马车驶离韩府,裴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这一离开,她以为,就是永远了。

......

冷宅,冷成不在,魏方面对从天而降的裴真几人,吓了一大跳。

魏方手忙脚乱地不知道怎么招呼几人,他离楼早,除了未英,同旁人都不太熟识。

裴真笑着朝他摆了手,“大方,咱们这便要走,待往后闲下来,再登门道谢。”

“要走?”魏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未英他刚吃了药睡了,那药劲大,他一时醒不来!”

裴真说无妨,招呼了木原将未英背了出来,放在了马车上。只是木原一动,未英虽没醒,却疼得直哼,血珠又渗了出来。

“不行!”裴真赶紧叫了停,想了想,让众人先离了去。

她坐在未英床头,深呼深吸了十次,手下握住未英的手臂,淡青色的光晕从她掌心溢了出来,那青光如游走的仙气,在未英伤处隐隐浮动。衣衫下的皮肉微微震颤,皮开肉绽之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裴真暗暗算着时间,未英的伤看似极重,却比唐沁被震损的经脉要少耗神许多,她能感受那伤处的愈合,等到伤到筋骨的地方都连接起来,她便收手,众人只会当未英年轻好的快,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收手,忽然之间,被她握住的手猛然一抬,反手直接按住了她。

“阿真姐?你做什么?!”

裴真讶然,未英一双眼睛却定定看住她,“是不是那次大病之后,你便能这样了?那唐大小姐,是不是就这样活过来的?”

裴真默然,未英却撑着坐了起来,双手握住了她的手,“阿真姐,我没事,你不必如此,我害怕。”

“怕什么呢?我不会害你。”裴真朝他笑笑。

未英却说不是,“你不记得你那次大病的情形了?浑身疼了多少日子,时而好时而坏,好的时候也就罢了,坏的时候,连王焚都说不出一二,他可是名扬天下的鬼医!阿真姐,你这本事,若是那场折磨换来的,未英怎么敢受?我怕你再受那样的罪!”

房里药气冲鼻,裴真鼻头一酸。

从哑巧到未英,一个两个都替她担忧,替她害怕。

她何德何能?

看着未英紧压的眉头,裴真点头应了他,“没事,没事,我不动那些了,你好生养着,等咱们安全些,找个大夫给你看。”

未英大松了口气,看着裴真微红的鼻头,心里有什么在动。只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阿真姐,你怎么在这?!是不是,得手了?!”

裴真让他不要激动,他却又想到了韩烺,“那老男人说了?你们出来,没被他发现吧?!”

“没有,他不在家。”裴真无意说起韩烺,只是道:“他把事情同我说了。”

“怎么说?他都查到了什么?!”未英急急问,这关系着他们能否顺利离楼。

裴真默了一默,抬眼看到未英急切的神色,心头一顿,这才开了口。

“他说,有渔翁瞧见了水匪杀人后潜逃,渔翁说这伙水匪,只有四人。”

未英皱了眉,“就这些?!没有下文?没有旁的什么吗?”

裴真摇头,定定道:“什么都没有。”

第79章 假夫人了事拂袖(下)

木原再去背未英的时候,发现未英已经醒了,而且身体状况稳定。

裴真解释说自己替未英点了几处穴,缓了疼,众人惊叹于她的本事的同时,都松了口气。

魏方拉着未英同他道别,一会儿说等他安定下来,去看望他,一会又说京城哪里好耍,等未英下次来,带着未英去。

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未英的药还没收拾,他急急慌慌去拿,还把他家梁道长制得日常备用的药丸,也一并塞进了马车。

“梁道长的药好用着呢!”说着还从腰间挂着的佩囊里取出一张黄符,掖到了未英手里,“这可是薛道长亲制的符,你收着,保你平安!”

梁道长是他家准嫂子,薛道长是冷成从前效力的瑞平侯的准夫人。未英收了两位道长的东西,魏方才放下心,朝他道别。

一番忙碌,耽搁了不少时间,裴真只怕迟则生变,又同魏方道了谢,便离了去。

马车到左安门前的时候,裴真他们无不是转了性别或者大变年纪。哑巧替未英拉了拉衣裳,同裴真比了个可以的手势。

未英的伤必然是城门口守了几日的锦衣卫主要排查的。现下哑巧把未英化成了一个晕车昏迷的小姑娘模样,马车里用了熏香。盖住了血腥味,城门口的锦衣卫不可能去掀一个小姑娘的衣衫。

果然,哑巧的易容手法瞒过了所有人,锦衣卫不过是查了下车底,撩了帘子瞧了几眼,并未起疑,便放了行。车底什么都没有,受伤的人和可疑的长剑,都在车上。

裴真望着当头一名锦衣卫身上的靛蓝色飞鱼服出了神,她还记得那人大红色的飞鱼服飞扬的样子,那么耀眼,那么夺目。

马车咕噜噜缓慢出了左安门,马车门帘至始至终严严实实地垂着,裴真替未英掖了掖被角,听着越来越快的车轮声,缓缓叹出一气。

这半个春日发生过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就像这座穿行而过的左安城门,终究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没入了黄土绿树中。

同样,这架马车的离开在左安门楼上巡查的人眼里,也是这么地不起眼,在不经意间凝成了一个点,消失在了远方。

......

此刻的四角胡同韩府,蓝姑和夏氏姐妹回到房中,看见床沿歪着脑袋坐着的人,险些惊呼出声。

“姑娘!姑娘你醒了?!”

唐沁揉了揉太阳穴,“我是睡了多久?浑身没劲啊!”

睡了一个多月了!

蓝姑和夏氏姐妹都被她吓到,赶忙七手八脚去扶她。

她昏迷了太久,她们以为她至少还会昏迷些日子。可她现在就醒了,有些事,是不是要做起来了?

蓝姑急急上前,见她面上有光,覆她脉搏有力,真的是彻底苏醒了。蓝姑怔怔,夏氏姐妹也怔怔,唐沁不由皱着眉头笑起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睡了一年?”

她让人熟悉的清脆声音和打趣的问话,终于将众人引回了神思。夏南摇头又摆手,“没有一年,姑娘睡了一月多些。”

“一月啊,”唐沁恍然,“那你们见了我,怎么都跟见了鬼似得?”

她这么说,蓝姑赶紧捂了她的嘴,“瞎说什么,可别让佛祖听见!”

蓝姑着了急,唐沁赶紧闭嘴,撒着娇朝蓝姑保证,“好姑姑,我不乱说了!”

几人这才完全进入了状况,夏西夏南也上前同唐沁说起话来,问她感觉如何。唐沁沉睡这许久,还能有什么感觉,只是浑身经脉顺畅了,是切实的。

她笑道:“这位韩大人还真是八字助我,等咱们回去,就把陪嫁送了他,算是谢他八字鼎力相助吧!想来爹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听她突然提到韩烺,几个人不由想到了另一人,想到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夏南赶忙拉了夏西,夏西看了蓝姑,蓝姑心里有数,想了想,开了口,“姑娘,这事还有些曲折......”

蓝姑把事情说了,唐沁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裴姑娘救我性命,是我大恩人,我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只是这样瞒下去,你们觉得果真瞒得住吗?”

三人对了个不明的眼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夏西试着道:“姑娘,裴姑娘为人谨慎持重,平日里处事更是留意不着痕迹,姑娘不必担心。”

唐沁却摇了头,“正是这处了!裴姑娘不识得我,处处给我留下余地,可我性子你们也都知道,一天两天或许瞒得住,时间久了,定要被韩大人戳穿!”

她这么一说,三人猛然回了神。裴真是为了唐沁处处考虑,唯独没考虑到唐沁本是那等,便是个石头她看中了,也要留下个脚印的性子!

不留痕迹也是性格。这样的唐沁,让她延续裴真的谨慎持重,韩烺会看不出来?

更何况......

三人同时想到了什么,没说出口,却被唐沁问了出来,“我听你们的意思,韩大人对裴姑娘,恐怕不是只当冲喜这么简单吧?”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唐沁长叹一气,“那更不可能瞒了,别说我心里有个人在,再看不上别人,只说韩大人,还能把自己中意的人,认错了去?瞒不了的!”

“那怎么办?”蓝姑皱起了眉,“裴姑娘那样的身份,势必要瞒着韩大人的,咱们这么做,韩大人刨根问底,岂不是暴露了她?”

这又是个问题。

唐沁想了想,摇头道:“瞒着,早晚被戳破,到时候也要被韩大人知道,倒不如咱们同他讲个清楚。裴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跟韩大人说,恩人在上,我们不能透漏恩人的一丝一毫消息给他。”

这话有理。

现在坦白,也许还有选择说与不说的余地,若是被戳破,到时候韩烺可就不一定给唐家人脸面了。裴真的事,更是难说能保住。

蓝姑和夏西思索了一番,都点了头,夏南却忽然哭了起来。

唐沁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夏南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韩大人......真可怜!”

话落了地,房中一片寂静。

第80章 真夫君黄粱梦醒

右安门城楼上,韩烺看着远去的一驾马车出神。

这些日下来,锦衣卫在城门各处细细查问,却没有一个受了重伤的年轻男子或身负长剑的女子出现。

虽说贼人极有可能只是那些人手里的武器,可若能捉住,他立马便有了突破口,只是这两个贼就像是飞天遁地了一样,人间蒸发了。

看来他们京城有帮手,还是能掩住身份的帮手!

直到视线里的马车凝成一个点消失不见,他才意识到天色不早了。

昨晚走之前,他同他的夫人说好了要陪她吃晚饭的,现在看来,他要反悔了——他要回家,陪她吃中饭!

念头一定,韩烺冷峻的神色瞬间一散,没心思再同人多说话,袖子一甩,飞快地下了城楼。

他使人取牵马,一站的空档,瞧见城门不远,有人卖花,五颜六色摆满了推车,扬起的招牌上挂了几串白玉藤,热闹又安静的一串,说不出的清甜娇俏。

他想起上次买给她的一匣子珍珠钗环。那些色泽光鲜的粉珠钗环她没用过,倒是几样白净透亮的白珠子做的耳环、小钗她带过几次。

她的性子安静内敛,那些热闹鲜艳的,她会欣赏赞赏,却不会穿戴装点自己。

她越是这样,韩烺便越是在心里对她怜爱更多一些。

她不说,才更要他懂。

韩烺快步走了过去,将花车招牌上的几串白玉藤全买了下来,扔了快碎银子过去,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夫人肯定喜欢!

小心护着花儿,韩烺一路急奔回家,一想到他的夫人在家等他,他就只想扬鞭打马,恨不能瞬时飞回去。

府里一如平日安静,他回了,立时满府的人都知道了。

韩烺兴致冲冲地往正院赶,到了正房的廊下,看见夏南站在门口,似是等着他的到来一般。他不由有些诧异。

“你站此处作甚?”他问,“夫人呢?”

夏南眼睛红红的,一反常态的没有开口,只是给他打了帘子,朝里间道了一句,“大人来了。”

韩烺皱了皱眉,两步跨进了屋子。

屋中没有了平日里似有若无的清香,药气直冲他的鼻尖,他下意识去东侧窗前的炕桌旁寻她,只是杂乱的呼吸声却出现在了西侧间。

他看过去,看见他的夫人坐着右边的太师椅上,蓝姑和夏西都在她身侧。

包了白玉藤的纸张被韩烺重重捏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没动,紧压着眉头向他的夫人身上看去。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夫人?”他谨慎地喊了一声,抬脚上前。

座上的夫人却突然扶住椅臂要起身,蓝姑和夏西都去扶她,她才勉强站了起来。

韩烺被这一幕惊得心头一跳,顾不上许多异常,急忙要上前扶去。

她不是都好了么?怎么突然虚弱地站不起身了?!

只是他没扶到,勉力站起来的人,却突然拱手向他深鞠一躬。

韩烺大惊,听见了一个他不熟悉的声音从他的夫人口中传出。

“韩大人,抱歉。”

韩大人?

抱歉?

韩烺听见自己心如擂鼓,有什么一触即发,他本能的害怕、抗拒,不由地向后退了半步。

鞠躬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他看见她的样貌,似熟悉又陌生,他听到她再次开了口。

“是我唐家人对不住大人......”

空气中药味浓重的掩人口鼻,一呼一吸极为困难。

韩烺手中的纸包砸在地上,白玉藤掉落出来,沾上了灰尘,失去了原本的清甜娇俏,同落进了泥淖没有分别。

韩烺像听了一场折子戏,咿咿呀呀,唱念做打,功力十足。

只是在他听来,杂乱的声音如同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在他耳边哄哄作响,他努力地甩头,想甩去这些声音的纠缠,可这些声音如影随形。

他急急想要逃开,一抬头眼前昏暗一片,他分辨不清自己在房内还是房外,是白天还是夜晚,只是他看到了夏南又红着眼睛替他打了帘,他看到晶莹在她眼中,看到怜悯在她脸上。

他可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何须旁人的一点怜悯?!

他恍惚着,更想找回耳中的清静,跌跌撞撞地出了正院。

正院的花坛、水缸、石桌、石椅急急向后退去,像被人极力拉扯了一样,他没有心思在意,却在转角,看见韩均满脸担忧地望着他跑了过来。

韩均嘴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

他很想问韩均,“你说什么?你也要登台唱戏吗?!”

只是一开口,胸中忽的一痛,喉头滚动,满口的腥甜瞬间充斥了他的头脑。

在韩均褐色布袍的前襟沾满了猩红颜色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一句清晰的呼喊。

“爷!”

......

这一晚的四角胡同韩府,兵荒马乱后,又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唐沁倚在蓝姑怀里,听蓝姑叹息着世事弄人。

蓝姑这般年纪,不似夏南那样容易动感情,可还是落了泪。唐沁递了帕子给她,劝了几句,有心引她说些旁的。

“姑姑,你方才说裴姑娘有一柄长剑,样式古朴大气,不似凡品?”

蓝姑擦了擦眼角,收了泪,点头道是,“裴姑娘极看重那剑,每次给你诊治过,都要细细擦拭,我瞧过几回,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

唐沁想了想,“式样古朴,裴姑娘又小心呵护,姑姑还说在哪见过......会不会是传世名剑?”

“传世名剑无不有主,裴姑娘怎么会有传世名剑?”

唐沁却道:“可姑姑也说了,裴姑娘身上秘密很多,你怎知她不会有名剑?”她说着,拉了蓝姑衣袖,“我记得我娘给我带了一摞书来,是不是有名剑剑谱?姑姑快拿来瞧瞧!”

蓝姑说还真有,起了身去翻,不时翻出薄薄的一本,上书“古剑今说”四个字。

蓝姑拿着书往回走,不禁边走边翻看起来,到唐沁床前的时候,忽的脚步一顿,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剑谱某页,怔在了当场。

唐沁哎呦一声,“姑姑,是不是找到了?是什么啊!”

蓝姑嘴巴微张,半晌才从错愕中找回了声音。

“古剑蓬莱!”

*

*(第一卷:惊春一梦,完)

第1章 古剑蓬莱

四个月前,邯郸城外。

“老丈,此离邯郸县城还有多远?”

半头白发的卖炭翁挑着两筐炭火,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小道上,有人自身后跟了上来,打听道。

老人回过头去,浑浊的一双眼看清了来人。

来人是个男子,单看相貌约莫也就三十来岁,只是此人也同他一般佝偻着背,与其说佝偻,不如说整个人全靠手里的一个布包着的“棍”撑着,没说话时,也呼呼喘着白气,看似,病了。

老人抬手指了指东边,“二十来里!”

二十多里地,还要走上两个时辰。男子一听就丧气地叹了一声,嘟囔着,“累死我算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年纪轻轻的,还不敌自己担着两篓子炭。老人摇摇头,余光却见那男子手下拄着的“棍”忽的一颤,然后那男子自言自语起来,“好了,好了,我拼死也去就是了!”

奇奇怪怪。

老人不想与这奇奇怪怪的人为伍,好在此人嘀嘀咕咕地说要歇会,捡了个大石歪了上去。他歪上了石头,手里拄着的东西便放到了一旁。

包裹着的粗布向下一滑,老人看到了布下,露出半截刻了盘旋线条的柄来。

刀剑?!

老人可是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见了刀剑便吓得一哆嗦,当下更不敢停留一瞬,迈开腿就跑没了影。

歪在大石上的人没在意,只是嫌冷,反复搓着两条瘦骨硌手的胳膊,“冻死了,怎么这么冷?”

他嫌冷,却仍是不起身,只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那被放到一旁的似刀似剑的物件,在他说完之后忽的一翻,直接翻到了男子的手边。

男子“哎”,叹道:“歇一会都不行!”

他虽然一副不情愿,却还是扶住那物件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你这剑祖宗吧,怎么都好,就是不让我歇一会!我歇一会怎么了?咱们去了邯郸城,说不定那金圣手根本不在那处,我累个半死,再扑个空,命没救成,倒丢了命......”

他絮叨着,原来从始自终并非自言自语,都是在和那粗布包着的剑说话!

那剑却真的听懂了,忽的一颤,好像不爱听那话一样,打断了男子。

男子唉声叹气地,沿着小路往东去,不再说什么有命没命的话,只是祈祷,“金圣手呀,沈城一条命就看你的了!”

金圣手,是居于邯郸县城的解毒圣手,而沈城,就是这位絮絮叨叨的男子。

眼下,沈城拄着着他手里的那柄通灵宝剑,一步一步往邯郸城挪去。

北风呼啸,一人一剑走了半天,隐隐瞧见前边有个村子,沈城便道去借碗热茶来暖和暖和,只是好不容易走得近了,发现那村头的栅栏上栓了几匹高头大马。

他手下灵剑一震,沈城停下来脚步,可惜地叹了一声,声音却有些冷,“看样喝不成热茶了。”

一人一剑当即转身离去,然而身后那村子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接着马蹄声如同擂鼓,逼近了来。

沈城哼哼两声,深吸一气,佝偻的身子挺直了起来,原本走路都犯难的两只脚忽然点地,向后一跃,跃向一旁的林里。

他背起剑往林中窜去,身后追声渐至。

“你跑不掉的!”

沈城身后紧追不舍的一伙人,有七八个之多,个个武器在手,眼睛盯在沈城身上,更是盯在沈城后背那剑上。

沈城自不会停,脚下迅猛,只是他再快也快不过那几个身强体健的男子,他喘息声越加重了起来,白气糊了一脸,后面的人看了冷笑。

“中了毒还跑这么快,你就不怕毒发身亡?!”

沈城哪里有精力回应,那人又道:“金圣手就在邯郸,想要活命,交出古剑蓬莱!”

他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沈城恍若未闻。

沈城身上只有一把剑,就是那灵剑,而这灵剑,正是这群人口中的古剑蓬莱!

......

古剑蓬莱,剑圣之圣剑也。

三百年前,剑圣裴斐就是以此剑扬名天下,博得剑圣美名,流芳后世。

蓬莱古剑长达半丈,玄铁剑身,两边开刃,削铁如泥;剑柄由金丝楠木所制,所刻线条粗狂大气,不拘小节;剑鞘亦由金丝楠木制成,通体素净,不带一丝雕花;剑柄顶端系青色剑穗,传言由剑圣裴斐寻苏州最好的绣娘所编,并亲自系于剑上。

这柄剑来历不明,曾有人问及剑圣裴斐,裴斐笑而反问:“此剑名为蓬莱,汝言其自何来?”

蓬莱,汉武帝苦寻无果的缥缈仙岛。

世人自此,将蓬莱剑的来历,记为不明。不明的身份,更为剑圣之剑戴上一层神秘面纱。

剑圣死后,蓬莱剑随其下葬,未三年,为盗墓者所盗,自裴家流出,引发江湖人士竞相争夺。蓬莱剑曾多次易主,历经十年之久,后在天山南麓的一次两派之争中落入悬崖雪涧,沉寂无影。

这一沉寂,便是一甲子,直到六十年后,有人无意中发现了沉睡于高山积雪中的古剑,蓬莱再次回归江湖视线。尽管此时距离剑圣裴斐过世已七十年有余,然剑入江湖的那一瞬,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腥风血雨再次拉开大幕。

这一次,长达三十年之久。

江湖纷争不断,就在人人以为蓬莱在手,天下无人能敌的时候,这柄剑圣之剑,竟出现了择主之意,有德者尚可持之,无德者持剑如同自戕。

蓬莱再次频繁易主,直到三十年后,姑苏沈氏的家主沈西青出手夺剑。

沈西青于剑术一道久负盛名,且他一手振兴衰落武学大族的姑苏沈氏,使得沈氏不仅在江湖重树高帜,且在坊间善名远扬。

沈西青自一场恶战中被蓬莱钦定,古剑蓬莱在沈西青手中矫若游龙,一时间大放异彩。

沈西青凭此一战稳坐江湖头把交椅,号令群雄。就在整个武林都恭贺他驾驭了剑圣古剑之时,沈西青却郑重道:“古剑蓬莱并未为我所用,不过是我以身侍剑而已。”

他自称古剑侍剑人,并要求往后沈家所有习武子弟,以侍剑人自居,传人由古剑蓬莱自定。

自沈西青后的二百年,沈家侍剑之人便是当之无愧的沈家家主。

然而十几年前,古剑蓬莱突然弃几代经营的嫡枝子弟不用,改选了一个籍籍无名的旁枝孤儿。

这个人,就是沈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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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侍剑人(上)

风在耳畔如狼嚎鬼涕,沈城躲闪着,渐渐感觉力不从心。

自半年前这伙人突然出现在张掖,半夜突然围剿于他开始,这些来历不明的人便成了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他们便追到哪里。

起初有二十人之多,话不多,武功不浅,沈城隐约听出各地口音皆有,但到底从何而来却无从得知。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古剑蓬莱。

沈城没当回事,他从沈家离开后的十几年里,想要从他手中夺剑的人如过江之鲫,可也不过在他眼前拍起几片浪花罢了,反倒在这些浪花的衬托中,让他坐上了剑客第一之位。

第一剑客,岂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只是让人费解的是,从前来的人,无不是想得到宝剑为己所用的江湖剑客,既是想要在当今第一剑客手中夺剑,没有不亲自前来的,

可这伙人却不同,显然他们是为某人前来,而此人并不露面,稳坐钓鱼台。

即便如此,沈城仍旧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这些人逐渐从二十有余减到十人以下,后陆陆续续又来援手,虽无什么顶级高手,可却似蚊蝇一般时刻环绕沈城身侧,败也不退。

沈城不胜其扰,自张掖一路向东向南,偏这些人穷追不舍。沈城携古剑蓬莱转至荆州府江陵县南下,却在此地遇上了故人。

彼时天已入秋,长江水裹挟着西地高原的冰寒之气,浩浩汤汤地一路为深秋严冬开路。

沈城抱着他的剑祖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我怎么觉得长江边比张掖还冷?”

古剑当然不理会他,要是每一句都搭理他,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沈城嘀咕着北方的冷虽刺骨,却是皮肉伤,而这南方的冷,那是入骨的毒,让人四肢发软、浑身瘫痪。

他将一身行头重新换暖了,没有立即离开,十分难得地,寻了个门头小巧雅致的苏氏酒楼,点了一桌子的菜,趁着上菜,借人家后院净了头脸。三十四岁的沈城,除了肤色因着常年江湖行走麦色十足之外,仍旧有着几分从前在姑苏的英俊洒脱,岁月更是为他平添通身的坦荡。

菜上齐的时候,酒楼里来了客,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白底黑边的孝服袄子,清瘦得一阵风便能吹倒,她孤身前来,只带了满袖的寒风。

看到满满一桌子的菜,她有些错愕。

沈城起了身,似是等了许久,“雪娘,你来了。”

他的笑一如十五年前在姑苏时那般温暖,像冬日里的阳光,能抵御寒风的凛冽。

沈雪娘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恍惚着,敛着衣袖,慢慢落了座。沈城依旧笑着,只是眼中的笑意渐渐稀薄。

沈雪娘目光从满桌菜上扫过——蟹粉豆腐、清炒虾仁、蛋黄狮子头、莼菜银鱼汤......每一样,无不依着她的喜好。

他还都记得。

她想起那时,她还是姑苏沈氏的嫡枝小姐,沈家承办了那一年的巾帼剑擂,她作为沈家女子必在上场之列。可她剑技并不出众,眼看着陆陆续续到达沈家的女剑客,比她年纪轻的都不在她之下,她慌张起来。

这时,兄长沈坛给她推荐了一位陪练。

陪练人叫阿城,是个孤儿,剑练得十足的好,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雪娘欢喜得不得了,每日卯初,她都约了阿城跑得远远的,去没人的地方练剑。

她不想让人晓得她临阵找人陪练的事,对阿城,也没说出身份。

阿城根本不在乎,他是个乐天知命的人。

她欢欢喜喜每日找阿城练剑,那次剑擂,她虽然没能夺得什么名次,却名声大振,要知道沈家剑术虽厉害,可女剑客已经没落了好几代人。

父兄很高兴,她更高兴,请阿城在姑苏城里吃了好几顿。阿城什么都爱吃,尤其爱吃她喜欢吃的菜。

菜吃多了,她晓得了阿城的意思。

而阿城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从春末到深秋,她和阿城练了半年的剑,阿城说,等到来年沈家侍剑人之选过后,他便向父亲提亲。阿城剑术很好,她觉得比她兄长都好,要知道她兄长可是这一辈人中,最被看好的侍剑人、下一任沈家家主。

阿城不在竞选之列,可为了庆祝新任侍剑的落定,沈家会举行半年的剑会,邀天下英豪,阿城必然能崭露头角。她爹爹剑技平平,与侍剑无缘,便偏爱剑术高超之人,届时自然瞧得上阿城!

阿城还不晓得她是沈家嫡枝小姐,到时候见到她爹爹,还不知道会不会吓到!

雪娘暗暗兴奋,犹豫着要不要提前告诉阿城,最后还是忍着没说,她想直到他要提亲的时候,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他们就这样又从深秋到了第二年春末,侍剑人大选开始了。

可是意外发生了,她的哥哥夺得了桂冠,却没有被古剑选中!

据说百年前,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古剑弃选夺冠人,反选季名为侍剑,可今次,古剑谁都没选!

沈家从上到下,都慌了。

没有侍剑人出现,古剑是要弃沈家而去了吗?!

当时的家主大限将至,他闭门观剑一整夜未合眼,第二日决定,所有沈家人,不论嫡枝旁枝再比一次,若是还没有,待他去后,只能听从天意了。

那天她坐在嫡枝的席位上,坐在满脸阴鸷的哥哥旁边,她不敢说话,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能被选中,她觉得除了她兄长,旁人都没有资格。

只是在比了一上午之后,她眼前突然一闪,她看见,阿城出现在了擂台上。

一旁的试官高声唱出了他的名字——沈城!

他姓沈!

和自己同姓同宗!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更不要说同宗......

她当时如遭雷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可她嘴里就像被冰雹将桑眼堵死,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阿城在比完一场之后,静待古剑审判。

冥冥中她似有所感,她紧紧盯着古剑,古剑没再似之前一样静默,反而忽的一动,自紫檀匣中,腾地跳到了阿城身上。

台下一片惊呼,阿城仰头大笑,翻身腾空,抽出宝剑,在半空中转手一个利落的剑花。

家主长出口气,含笑朝阿城招手,阿城点脚跃上前台,她看见了他的脸庞,那让她熟悉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都是英气。

他是真的很开心吧!他的剑术,就算人不识得,也有宝剑认可!

她看着阿城的笑脸,一时却不知是喜是悲,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听到了身旁哥哥沈坛的冷笑。

她看过去,沈坛也看了过来。

第3章 侍剑人(中)

那天之后,阿城便被家主接到了半角坞,那是历代侍剑人的居所。

雪娘没有去找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阿城三岁丧母,六岁丧父,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地过了十几年。他一手剑术确实不在哥哥之下,只是近几代的侍剑人,皆是五代以内的嫡枝,他一个旁枝,再好也没有机会。

可是现在,古剑没有选中任何嫡枝子弟,选中了阿城。

阿城苦尽甘来,她怎么能去打扰,甚至破坏?

雪娘缩在家中,哭了好些日子,谁问都不说,自以为不出现在沈城脸前便没了事,然而事情就像火种,不掐灭,下一息便能烧上天。

沈城进半角坞后第二十天,是个月圆之日,家主将所有沈家人聚在一起,正式将古剑蓬莱交到阿城手中。

她坐在角落里,看着阿城仅仅二十天不见,便容光焕发、满面红光,举手投足之间也隐隐有了世家大族嫡枝子弟的气派,她心里又酸又甜,一口一口啄着茶碗中的茶水,只觉得满嘴都是黄连。

她打定了主意,消失在阿城的生活中。

然而就在家主双手捧住古剑,郑重交到阿城手里的时候,她忽的感觉脑中一哄,眼前旋转起来。天旋地转之际,哥哥一把抱住了她,她刚庆幸总算没闹出大动静,忽然耳边传来了哥哥的呼声,那呼声响亮极了,她还从未听到过哥哥这般大声的喧哗。

“雪娘!雪娘你怎么了?”

她急了起来,恨不能捂住哥哥的嘴,可她根本动不了,更张不开嘴去。

她心急如焚,可眼前一晃,她看到了一个再不想惊动的人,是阿城。

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急的气得,还是酸的涩的。

阿城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将她抱了起来,嘴里喊着请大夫,她心如油煎,不知往下该如何收场。

阿城将她抱在怀里,垂头在她脸庞轻声问她怎么了,反倒是哥哥落到了一旁。这样的亲昵让她羞愧难堪,偏偏动弹不得,直到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哥哥冷冷的声音,响在了头顶。

“阿城,雪娘到底是大姑娘了,便是我是她亲兄,也不好这般亲近,你这是做什么?!”

阿城怔住了,抱住她的胳膊僵了僵,他看看她,又看了看哥哥。

“你说,雪娘是你亲妹?”

哥哥说是,每一个字都咬的清楚极了,“是,雪娘是我亲妹,是沈家嫡枝的小姐。”

阿城的脸煞白,抱住她的手臂僵硬却没有松开一下。

旁人也看出来不对来,上前想要分开阿城和她,阿城不为所动,直到家主走了过来,神情晦涩难辨,目光在她和阿城身上转动。

家主似有话要讲,哥哥却赶在家主之前开了口。

“禀家主,雪娘突发急症,还请家主允她暂移内室,等大夫过来。”

家主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哥哥要来抱她,阿城却不松手,她看到家主眼中的失望,又听见哥哥似乎无可奈何的声音,“舍妹劳烦阿城了!”

阿城抱着她往近旁的内室去,走之前,她看到家主眼中的失望,更多了许多。

她和阿城的事,并没有因为转去了内室便得以掩盖,没人追究她为何突然食物中毒,只是前来观礼的整个姑苏沈氏,都对他们议论纷纷。

别说伦理不容,便是大宁律法,亦有严惩:同姓又同宗为婚者,以奸罪论。

雪娘几乎要背过气去,偏偏大夫一剂药又让她醒了过来。

阿城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哥哥和父亲母亲都来赶他,他也不走,有长老开始摇头叹气。

“沈家历代家主,无不是贤善清白之人。不然,沈家早就似旁的大族一般,以嫡长子传之,何以轮到一个旁枝?”

第一个人开了口,后边的人便都摇起头来。

阿城脸色难看极了,她心里更似油煎。

经此一遭,阿城不能与她一起不说,连好不容易得来的前途,也全全葬送了。

家主长叹一气,点了他:“你自己说吧。”

阿城朝她安慰地笑了笑,站起了身来。

“沈城有愧与侍剑人之名,自愿舍弃侍剑身份、舍弃沈家家主身份,让与贤才。”

他舍得坦然,几个长老同时松了口气,她看到哥哥脸上闪过喜色,可就在此时,一直静静摆于案上古剑忽地一动,一下子落到了阿城手里!

古剑有灵气,沈家人都知道,可论见过古剑灵迹的,在世不超过三人!

屋里所有人都惊呆了,阿城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家主默了一默,长叹一气。

古剑,再一次选定了阿城!

阿城笑了,脸上渐露不羁,“看来蓬莱剑,非我沈城不可了!”

几位长老脸色难看,他又道:“我沈家男儿,为侍剑而生,蓬莱剑既定下我为侍剑人,我沈城自当终生侍剑。只是沈氏家主一位,沈城愿意舍弃,但有一个条件,让雪娘同我远走高飞。”

以他和她的关系,只有远走高飞才能在一起,可房里人却惊愕不已,“你要带走古剑?!”

沈城点头又摇头,“待我命归之时,下一任侍剑依然由沈家所出。”

众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雪娘留下泪来,阿城到底没有舍弃她,可是远走高飞......

她看到了爹娘和哥哥的脸色,是愤恨,尤其是哥哥,比失去侍剑身份那时,还要难堪一百倍。

外边还有上百位沈家族人等着侍剑人、下一任家主的落定。

家主和众位长老以及爹娘哥哥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应下了阿城的要求,定下了阿城作为侍剑人,哥哥以桂冠之名,来做下一任家主。

阿城听说后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雪娘,咱们去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夜里的时候,哥哥来了,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

果然,哥哥坐下,静默半晌,“雪娘,一个没有古剑的家主,算什么家主?”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垂头不语。

哥哥笑了一声,又看住了她,“你们远走高飞,说白了就是私奔,你这样走了,爹娘该如何自处?你沈氏家主的哥哥我,又该如何自处?”

她怔怔抬头,说不出话来。

哥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眼眶湿润,看着哥哥凹陷的脸颊、深陷的眼眶,内疚和自责涌了出来。

哥哥替她擦拭了眼角,凑到了她耳边。

“雪娘,若是阿城能把古剑留下,你们走了便没人会再注意,哥哥也成了当之无愧的家主,那样岂不是好?”

“可是,古剑两次选定了阿城......”

哥哥打断了她的话,不耐道:“一次两次而已!我就不信古剑还能抓住他不放!便是通灵又如何?也只是个物件!”

她讶然,哥哥脸色倏忽一变,“若是沈城不愿以古剑换你们今后,那他对你,也不过尔尔!”

第4章 侍剑人(下)

整整三天,雪娘心乱如麻。

沈家对外宣告了哥哥继任家主和侍剑人,族里人却瞒不过,家主和侍剑分离之事,惊起了不少的喧闹,而她和阿城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族里临时决定让他们立马离开沈家,不然在这样闹下去,满江湖怕都要瞒不住了。

爹娘鬓边白发一夜而起,爹没有再来看她,娘替她包了银票宝钞和衣裳送来,抱着她不停地落泪,却不说一句话。

哥哥最后来的,她看着哥哥,哥哥看着她。

“雪娘,那天我与你说的事,已经跟沈城提了。你不知道吧,他当时很犹豫,最后被我问急了,才勉强答应下来。”

她摇头想说不可能,可她记起阿城提出条件时的样子,他的条件,是以她来换百年后古剑下任侍剑仍从沈家出,却不是以剑来换她。

他是古剑两次选定的侍剑人,她却是让他蒙羞的女子。

会否他也后悔了?

“雪娘,”哥哥突然喊住了她,“你说沈城要是后悔了,你怎么办?”

她吓了一大跳,身子却僵了,她没了清誉,阿城却似乎无碍......

“所以,让他把剑留下,雪娘你也留下,哥哥成了名正言顺的家主,会替你再找个好人家的......沈城独身一人惯了,怎么都能活的好的......这才对大家都好......若是他临时反悔,便是不顾你死活,你可不要再顾及他......剑,一定要拿回来的......”

翌日,天上飘着丝丝春雨,被风一吹,犹如天罗地网。

阿城穿了一身深红色的广袖长衫,身后背了古剑,远远地孤身而来,在雨中风中,似族人口中的孤胆侠士。

沈氏门楼前,爹没有来,娘在她身后低低啜泣,哥哥拍了她的肩,压着声音道:“雪娘,哥哥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家主发了话,哥哥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她上了前。

阿城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此事的影响,看着她笑弯了眼睛,“雪娘,我也给你备了件喜服!”

原来他穿的是喜服啊。

她怔怔站着,阿城没在意,牵着她朝家主和众长老一拜,又朝着她娘单独一拜,同她道:“咱们走吧。”

她愣了一下,眼角瞥见了哥哥深压得眉头,她顿住了脚。

“阿城,剑重要,还是我重要?”

阿城迷惑了一下,“自然都重要!”

她又问,“所以,你不准备以古剑换我们今后了吗?”

“这话怎么说?”阿城沉下了脸来。

他果然反悔了!

他想要既要剑又要她,不管他们的今后,也不管她的父母兄长如何自处!

她心痛如绞,阿城是孤儿,可她不是!

身后,传来了哥哥的呼声,“雪娘!”

她忽的心头一振,一下拔出了身后佩剑,在阿城未及反应的时候,架上了他的脖颈。

“你把剑留下!”

阿城愕然地看着她,没动,她已经不想再管这么多,伸手去拿他身后的古剑,阿城一个躲闪,她没能得手,阿城却抓住了她的胳膊。

“雪娘,你做什么?!”

“你把剑留下,我随你离开!”

阿城仍觉不可思议,“为什么?!”

他不愿,雪娘想起昨晚哥哥说的话,心中更痛,此时,哥哥几步跃了过来,喊着“雪娘,让我来!”

他立时同阿城战在了一处。

细密的春雨将所有人的衣衫打湿,几位长老与家主也赶了过来。哥哥边同阿城交战,边道:“沈城,你这样对待雪娘,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哥哥为她出头,却因剑术终究抵不过阿城,被阿城划伤了手臂。家主厉声叫停。

“以沈氏传世古剑伤沈氏家主,自盛元祖后,还没出过这等荒唐事!”

有长老抖声道,他说得盛元祖便是沈家第一位侍剑人,沈西青。

立时有几位早就看阿城不顺的人连声附和,阿城深红的衣衫在雨中洇湿成了墨色,风吹不动沾了水的衣摆,一如他脸上的阴沉。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却又被哥哥挡住了视线。

“沈城,你仗剑欺人,算什么侍剑人?!”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讨伐与他,说他不配。

骄傲如他,孤独无依时被人欺凌都不低下头颅,更不要说如今。

征讨声中,他静默良久,忽的仰头大笑,一下跃至汉白玉的门楼之上,脚踩“姑苏沈氏”四个大字。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话音一落,他一剑斩到门楼正中,“姑苏沈氏”从中间断开,门楼轰然倒塌。

众人大惊失色,他手持古剑,轻轻落在废墟之上,看向了她。

“雪娘......”

她没动,有几息,阿城忽的点头笑了,深红的衣衫完全染成了墨色,黑得发沉。

“沈城,就此别过。”

......

阿城走了,族中恨不能将其除名,然而碍于古剑在他手中,到底没能除去他的名字。

她浑浑噩噩了好些日子,脑中像是被糊住,早晨醒来,有时还以为阿城在林子里等着她练剑。哥哥说她和阿城的事,都是阿城一厢情愿,步步逼迫,族中人听了这话,想到阿城的行径,反倒对她多有怜悯。

她心里滋味已经复杂到品不出来。老家主经此一事,身子越发不行,未过半年,便撒手人寰。哥哥继任了家主,天罗地网搜捕阿城,誓要拿回“被窃”的古剑。

可阿城连影子都没给他留下。

她混沌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哥哥来跟她说,替她定下了江陵涂氏的继承人为夫婿。

她没答应,也没反对。没有反对,便是答应了。阿城没有再出现,她成了江陵涂氏的少夫人,七年后成了涂氏的当家夫人,而就在三月以前,她已是涂氏的太夫人。

涂氏如今的家主,是她的儿子,可惜她的儿子,只有十岁。

群狼环伺。

五日前,兄长突然到了江陵,他抱着她的儿子不停叹气,问她:“雪娘,你打算怎么办?外甥的叔伯们,你可对付的来?”

她说不出来,兄长遣了所有人,同她说话,“哥哥这么多年,都没坐稳沈家家主的位置,若是解了这后顾之忧,你和外甥,我抬手便能护在羽翼之下。这样,外甥就能平安长大了!”

她看着他,他笑了。

“我知道你明白!他就要来了,你帮我,把剑拿回来。我只要剑!他拿走了这么多年,也该还回来了!”

第5章 剖真心万劫险复(上)

看着满桌她偏好的口味,雪娘眼眶一热。

兄长来江陵,说带了她爱吃的酱方;丈夫在世时,凡是苏帮菜便以为她都喜爱;儿子年纪尚幼,还以为多放了糖的,便能博了她的欢心......没谁能为她点上一桌子她爱吃的菜。

没想到今日,她见到了这个人,竟是阿城。

他为何还记得?他当年走的那般洒脱,她还以为他什么都不再记得。

雪娘抬头看看沈城,岁月在他脸上似乎留下了痕迹,又似乎没有。他替她倒了一盅小酒,递到她脸前,“酒温了,你暖和暖和。”

她接下了,却没喝,“热孝,不方便。”

她见他顿了一下,才赶忙道:“是我的不是,忘了。”他说着赶忙要去收回递给她的酒,她伸手按住了酒盅,“不用。”

两只手顿在那盛了七分温酒的酒盅之上,相顾却无言。

半晌,沈城吐出两个字,“节哀。”

她点点头,两人重新陷入了沉默。外面的风吹得酒旗呼呼作响,她将视线重新放回到饭桌之上,“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说不难,“江陵是涂家的地盘,我背着剑出现在江陵,你怎会不知呢?只是没想到这么你来得这么快。”

他一贯如此清醒,就像他在那等情形下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能和族里谈判,要剑又要她;就像她和他相约离开沈家那日,族中人对他厉声征讨,他自知呆不下去,一剑毁了姑苏沈氏百年门楼一样。

只是他这么清醒,为何又在她让他留下剑、自己跟他走的时候,问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是很明显么?即便她不说,他也该想到的吧!

袖中的东西坠得她手腕微有不适,她收回了神思,“十几年了,你还是以前的样子。”

他笑笑,“我老了,你瘦了。”

雪娘摇了摇头,“我也老了,如今我儿子已经是涂氏的家主。”

她抬眼看沈城,见沈城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自嘲一笑,“我不知他这个家主能当多久。”

她看到了沈城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约莫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些吧!

他从来都是那么洒脱,不为任何人而活,他们这些红尘中打滚之人的心酸,他怎么会晓得呢?

她没等沈城说话,又道:“我兄长这个家主当得不好,自然也庇佑不了我们。”

沈城沉默起来,没有了方才的笑意,浅薄的笑下是冷淡,她忽的笑了,不再提那些,“阿城,”她唤他,“换一桌素菜吧。”

这一声阻隔了他的冷淡继续蔓延,他看了过来,半晌,起了身,“好。”

他背着剑转身去了,她坐在堂中,门外酒旗依旧被刮的胡乱飞舞,她静看一息,定了心神,捏住了袖中下坠的东西......

没多久,沈城回了来,她拿过他的酒盅,替他斟酒,“你喝一杯吧,江陵今日很冷。”

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酒盅一瞬,她看过去,他收了目光,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也好,多谢雪娘。”

她倒上了浅浅一杯,给他递了过去,他笑道:“雪娘怎么给我倒这般少?”

雪娘顿了一下,接过了话,“菜没上,少喝些。”

“这么少,一口便饮尽了。”

一口饮尽,干脆些,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此了结了。她想。

他不负她所望,捏住酒杯凑到了鼻尖,“白云酿吧!”

白云酿是荆州特产的酒,她点头,想催促他喝下,只是话道最边,心头忽的涌上不甘,到了嘴边的话忽然一变,“当年你走之后,有没有后悔?”

她看到他怔住了,心里翻滚,“十几年过去了,我不想在活在不明不白之中,我只问你为何临阵变卦,为何不愿舍剑带我远走?”

许是提到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那一年,他目光有些游离,闻着酒盅里的香气,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雪娘为何以为我临阵变卦?这卦,从何来?”

她也皱了眉,目光凝在他身上“你带走我,再将属于哥哥这个家主的剑带走,我爹娘兄长怎么办?兄长不是与你说好,让你留下剑来,全了族里名声?他那时劝我也留下,我想着若是连我都留下了,你又该怎么办?那日我让你留下剑,我跟你走,已是决心弃父母兄弟与不顾,只是我没想到,你出尔反尔,要人也要剑!我没了办法,逼迫与你,你倒好,就这样走了......”

她说着,多年的迷惑、委屈从心底而起,眼泪自眼眶落下。

“你总是那么洒脱,你不在乎任何人......”

“雪娘?”沈城打断了她,“你在说什么?我何时答应过沈坛,要以剑换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啊!”

雪娘听得心头一震,“没有?我兄长他分明说有!”

她分辨,却见沈城嘴角勾起一丝苦笑,看着她的眼睛,“若是他说了谎呢?”

“说谎?”雪娘脑中哄哄作响,曾经困惑的、怀疑的、无法确认的,像火药开山一般,震耳欲聋中全蹦了出来-——

阿城是如何到了她面前,又是谁不让她告诉阿城自己是何人,落定侍剑人那日她缘何突然食物中毒,他还不仅让自己拿回剑,还劝她留下,让阿城一个人离开......

原来她嫡亲的兄长,就是这样地恨阿城,这样地利用她牵制报复阿城吗?

耳边响起了门楼前,他说得话:“雪娘,哥哥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雪娘笑了起来,干枯多日的眼眶涌出了滚烫的水,是苦的。

她,这么尽力,还没能做到呢!

所以现在,她又替他出手了!

雪娘清醒又恍惚,直到她听到了阿城突然开口的话,“雪娘,我沈城以此酒为证!”

话音一落,他捏住酒杯凑到了嘴边,一仰头,喝了下去。

“别喝!”雪娘大惊,伸手打掉酒盅,酒盅已经空空如也。

酒里是沈坛给她的毒,说只要阿城喝下去,立刻昏迷倒地,古剑便也回到了姑苏沈家家主手里了!

可现在......沈坛不会放过阿城!

她立时起身,准备一掌将阿城刚吞下的毒酒拍出来,不想她还未及动手,一直被背在阿城背后的古剑,猛地一动,下一息,直击阿城后背!

雪娘来不及惊讶于古剑神迹又现,只见沈城一口酒水喷了出来,她刚要大松口气,却见喷出来的,除了酒水,还有血。

沈城砰地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赤眼的血,他喘着粗气,“这毒......比我想象的厉害......”

雪娘扑在他身上,“不是,阿城!他说这就是迷药啊!”

沈城摇头,却说不出话来了。

有声音自门外传来,伴着声音的,还有冷笑、嘲讽。

“迷药?呵!”

第6章 剖真心万劫险复(下)

“迷药?呵!”

沈坛自站在门前,脸上恨意如同满地的鲜血,“这可是黄泉茄(jia1)叶!我与他,早已不死不休了!”

黄泉茄叶,西域罕见剧毒,由天山冰茄嫩叶凝炼而得,无色无味,饮下片刻非死即残,有市无价。

果真,已是不死不休了!

雪娘浑身颤抖,见沈坛一步一步冷笑着走来,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挡在倒地抽搐的沈城身前,“你不要过来!”

沈坛看她的目光,如同在看儿时那个,抱着布偶过家家的小女孩,他眼里起了嘲讽的怜惜。

“雪娘,我的妹妹,你还是乖乖躲在哥哥羽翼之下吧!不然涂家人怎么将你和外甥生吞活剥,你都不明白!”

雪娘心如刀割。

是!她是傻,是蠢,是无用!可将她生吞活剥的人,她如今知道了,不是旁人,正是她的亲兄沈坛!

“你、不、要、过、来!”

她一字一顿,拔出腰间短剑,“有我在,你别想再害阿城,别想拿走古剑!”

沈坛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她一下,脸上不耐闪过,“我看你是疯了!”

刀光剑影一瞬而起,雪娘虽不及沈坛良多,可她凭着一腔怒和恨,一时竟让沈坛无暇再害沈城。

“你给我滚开!”沈坛脸庞扭曲起来,“我今日必取沈城狗命!”

兄妹互不相让,杀意渐浓,而此时的沈城,只觉得自己满腔的血都吐了出来。

是他低估了沈坛的恨,他原以为这杯毒酒下去,雪娘信了他,他同雪娘、沈坛的恩仇能告一段落,没想到沈坛瞒着雪娘,出手便要置他于死地。

沈坛怎么会不这样做呢?

沈坛早就知道他的剑术在其之上,说是为了提携他,为他寻了一位武林世家女子作陪练。彼时他正是穷到吃不上饭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就这样同雪娘度过了最快乐的一年,直到沈坛说,雪娘,是他亲妹。

沈坛,早就布置了这一手,为的,就是以防万一他现于人前。

可惜就是这么不巧,他以旁枝身份参加了第二次侍剑人之选,而古剑,两次选了他。

沈坛如何不恨?!

他撑着剑起了身,同古剑低声道:“既然你不让我死,那咱们可就得好好活着了!”

古剑震颤。

他笑了,古剑这是应战了!

他扬剑而上,沈坛连连败退。只可惜没能吐出的毒酒残留,让沈城力不从心,而沈坛却再不肯放过他分毫,眼见不能手刃于他,扬声叫来了候在门外的人手。

他以为不妙,眼看雪娘已被沈坛狠心伤及五六处,又极力拼杀了几个回合,可他越拼杀,毒就蔓延地越快,就在他一口血喷出,精力不济摔倒在地的时候,一群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将酒楼团团围住。

是雪娘唤来的涂氏的支援。

强龙不压地头蛇,沈坛愤恨落荒离去,雪娘见他毒发,请遍江陵名医,可没人能解得了黄泉茄叶的剧毒。

有一位大夫试着提了提,“这毒若是遇上邯郸城的金圣手,或许可解!”

雪娘恨不能陪他北上。可她是涂氏的太夫人,丈夫热孝未过,儿子尚且年幼,他知道她的困境。

他和雪娘,能有冰释前嫌的这一日,他已经心满意足。他们都知道从前再也回不去了,往后各自安好,已是上天眷顾。

他孤身离去,从江陵一路向北。只是那伙如影随形的追兵趁机又袭击与他,加之沈坛的不肯罢休,直到如今,他才到了邯郸城外。

可惜那群人又追了上来。

林子里的枯枝烂叶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他尽力跑着,可他知道,他已经跑不动了。

他往一旁突起的一块枯树上奋力一跃,高高立在了树上。

他喘着粗气,看着近前的几人,“要我的古剑,还不肯现身,只让你们这些喽啰卖命,我可看不到诚意!”

几人见他立于树上,还有闲心问话,倒是谨慎着没立时上前。沈城看势头不错,正要再扯上两句,好歹让他喘口气,不想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沈城向后看去,双眼一眯,心里骂了声娘。

真是天要亡他,沈家的人也来了!

前有狼后有虎,他沈城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果然那群人同沈家人喊起话来,这分明就是两方依然勾结在了一起的意思。

沈城前后看看,忽然问道:“沈城有一问。若是我今日命丧于此,古剑蓬莱是回归沈家,还是被你们这群连名都被没有的人带去?”

这话问得双方一默,沈家的人脸色似有晦暗,不肯露名的那群人道:“这事轮不到你管!快快交出古剑,尚有活路!”

沈城却明白了,看来沈坛已经将古剑许给了那群人。

那群人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此时却是不能再追究此事,保命要紧,不然真就如他们所说,轮不到他来管了。

他略一思虑,朝着沈家人冷哼一声,“沈坛想将古剑追回沈家,好歹古剑还是沈家所有,现在你们要杀于我,却是为了旁人做嫁衣!盛元祖的话,你们忘了不成?!沈家人为古剑蓬莱而活,所有人都是侍剑!怎能交与他人手中,再引江湖腥风血雨?!”

几个沈家人被他这一喝,皆怔住,而那群无名之人似也察觉不好,目光向沈家人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立于枯木之上的沈城再不一丝犹疑,一下跃起,往一旁栽了柏树的密林窜去,他早就看好此片林子,看中了其中一个茂密的树,几下便甩掉了追兵,屏气凝神地立于树中。

那些人气得吵了起来,他细细听着,想听出些什么,可这两方来人除了争吵抱怨,什么都没有,不过好歹,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他们很快消失在了这片林间。

沈城不敢动,直到有两个人又重新回来扫荡了一遍,天色渐晚了,他才慢慢松下一口气,活动着发酸的四肢脖颈,跳下了浓密的柏树。

脚没落地,就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终于现身了,不亏我再此整整伏了两个时辰!”

沈城讶然,看去,是个双九上下的小姑娘,一身黑衣劲装,臂上绑了小弩,手里提着细剑,下半脸黑纱遮挡,露出的半脸清丽出尘,一双眸子却冷厉如冰。

第7章 为痴情侍剑以身(上)

“小姑娘,知道我是谁么?”毒发使得沈城浑身作痛,他强撑着,不想动手,只能周旋。

那女子却呵呵笑了一声,“怎么不知?当今剑客第一,剑孤沈城!”

听她准确说出了自己的名号,且是一副那般不屑的腔调,沈城暗道遭了糕。此女说她在此伏了两个时辰,看来那些人吵吵嚷嚷说的话,都被她听了去。

她是知道他姓氏名谁,手上有传世古剑,被人围剿还中了毒,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这时可不能露怯,沈城笑着看她,“我看你也是用剑之人,既然晓得我是谁,将我送去邯郸城,我指点你几招,你不定也能在江湖上排得上名号。要知道我沈城可是不收徒弟的,能得我指点,可是你万幸!”

他说了,就是想看看此女态度,只见她不屑地笑出了声,心里一沉,再听她道:“沈前辈,我送你去邯郸可以啊,只是前辈手里那把剑,送我如何?”

看样,是为剑而来无疑了!

沈城眼皮跳了跳,装作听不懂,“小姑娘家家的,不知道深浅。前边那些人可都是奔着这剑来的,我给了你,岂不是替你引了杀身之祸?你若不愿送我去邯郸,我自不勉强你,你赶紧离去吧,不要往这里搅合!”

小姑娘歪着头打量了他几眼,沈城装作不见,勉力提了气,稳着双腿离去。然而只走了几步,身后便是一阵脚踩草叶的脚步声,他没回头,人已经到了他脸前。

只见她侧身而立,提剑指了过来,双眼一眯,浑身散发出冷气,“沈城!莫要再装!留下剑,我就留你一命!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已经毒发!”

被个孤身一人的小姑娘,提着剑指着鼻尖,指名唤姓,沈城暗道有趣,若是旁的什么时候,他定好好让这个小姑娘,知道他第一剑客是怎么来的,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他只能耐着性子,哼笑一声。

“不错,我是毒发,可这毒发作到何种程度,你可能看出来?”他说着,摇头,“我行走江湖一十四年,想从我手中夺剑的人如过江之鲫,可古剑仍在我沈城手中,你觉得你可能夺得?”

小姑娘皱了皱眉,他见状和缓了脸色,“若是你自己想持古剑,我劝你少说二十年后再来。若是......为了旁人而来,呵,别为了旁人的贪欲,葬送了你的小命!”

他说前边半句,小姑娘且静静听着,说到为了旁人的贪欲,她就像是被戳到了敏感处的猫,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沈城不禁皱眉,这一个两个都怎么了,要剑自己不来,反让旁人卖命?

难不成这个小姑娘和那些人也有关系?

他问,“为旁人来也行,先报上那人名号!没得让此人躲在个小姑娘家背后,那可配不上古剑半分!”

小姑娘闻言双眉倒竖,彻底炸了毛,“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

沈城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戳到了她的痛脚,暗觉好笑,这么点年纪的小姑娘,果然比那群人好缠多了。这口气一松下来,他抓着她的话头道:“那是哪样?你就说吧,他为何不出面?”

“他......”小姑娘想张口说什么,话到嘴边急急咽了回去。她也在江湖上行走好几年了,今日差点着了这沈城的道,把不该说的说出去。

她不肯说了,沈城直道可惜,然看着她提剑已经跃了过来,忙同她见招拆招。

几招下来,沈城渐渐品了出来,小姑娘剑术不错,只是技艺不是武林世家的套路,反倒像是......杀手

“你是冷名楼的?!”看她出招路数,再听她官话里的口音,沈城问出了口。

小姑娘似没想到一下被沈城点到,手下剑一顿,被沈城看准时机,一下刺到了腋下,她急急后撤,才没重伤。

略一站定,她眉眼之间涌现出杀气,“你知道的太多了!”

她在威胁,沈城却哈哈大笑,“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你要古剑,为了你们楼主厉莫从吧!”

厉莫从三字一出,小姑娘再没半分耐心了去,杀招直逼沈城。

沈城浑身软绵,也不过仗着技艺高超,能同她抵挡一番。人心中乱起来,气势虽猛,可理智的丧事却会让技巧落到下乘。

沈城并不放过小姑娘,刚挡住她一记下盘进攻,便道:“哦!我知道了!你定是看上你们厉楼主了,想得了我的剑回去邀功!你们厉楼主是长得轩昂,只是你们厉楼主,不是不许楼内婚配么?!你还敢求于他,倒是厉害!是不是厉楼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从前的冷名楼主,可不是这等不信之辈!”

他说起话来,是连古剑都像蹦起来堵了他的嘴的,当下小姑娘被他说得脸色又红又青,一招招已经难能击到沈城要处了!

她急起来。从小到大,她最最听不得的,就是旁人污蔑厉莫从半句!

她是未采,厉莫从正是她嫡亲的师兄!

她是个孤儿,被师父也就是老楼主看出一身练武的筋骨,才带到了楼里来,做了关门弟子。那时他作为师父的开山弟子,已经声名鹊起,师父提起他,总是带着骄傲的笑。

从此她知道,师兄是她一辈子要追随的人。

后来师父患病卧床,师兄主持楼内事物,将散漫的冷名楼搭理的井井有条,大家伙的日子也好过许多,可那些人不知感恩,反而个个指责师兄乱来,不按从前的规矩。

师兄从来都是温声解释,好在那些不知感恩的人,渐渐懂了,收敛了。

师兄虽然无暇教她武功,可却极为看重她,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她,就像他四年前论剑输给了沈城,他惋惜,若是也有古剑蓬莱这样的兵器,他怎么会输?

今日,她误打误撞瞧见有一伙人追杀一人,近旁听了,竟听见沈城的名字,当时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等她拿了剑回去,师兄还不知道多开心!

定要细细抚着她的脸,说“不亏是我的好师妹”......

可她没想到,中了毒的沈城竟然还如此难缠!

又是一剑,未采来不及躲闪,被沈城将手臂横切一道血口。

不能再这样了!

只有她知道师兄的心思,只有她能替他将古剑带回去!

第8章 为痴情侍剑以身(下)

未采把心一沉,点脚翻身,袖口弩箭连发三支,直奔沈城头脸。

沈城早就盯着她那弩箭,当下一笑,提剑挡去,三支皆被他一挡而去!他冷笑一声,见未采一步跃至他身前。

她提剑前来,沈城见她也没再有什么旁的招数,笑着迎上前去,一句“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还没出口,忽见那提剑的手忽的将剑一扔,手中攥了什么,一下子扬了出来。

那粉末一出,就被沈城吸进了肺里。他来不及再说一个字,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头脑胀痛,脚下也稳不住了,一下歪倒在了地上。

未采却笑了,“你不是中了毒么?这冷名楼特制的活血化瘀粉,你吸着可好?”

沈城本就毒发,哪里经得住着活血的东西,当下血液带着毒素在周身奔腾,眼前已是恍惚起来,鲜血也从口中大口突出。

经了这般多的追杀,没想到竟被一个小姑娘算计了一把!

沈城来不及后悔,未采已经将剑悬在了他脖颈,“我早说过,你知道的太多!你可以死了!”

言罢,一剑便要割断沈城动脉。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城手中古剑,忽得脱出沈城手掌,平地跃起,砰地一声,一下击落了未采手中的剑。

未采大惊,沈城倒在地上,这里没有旁人,谁在使剑?!

然而等她睁大眼看清,那剑根本无人挥动之时,剑已架在了她脖颈之上。

没有惊叫,只有热血喷薄而出的声音。

沈城安然无恙,未采应声倒地。

沈城清了清嗓中的血,虚弱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谢祖宗出手......”

他的剑祖宗又落在了他手边,可沈城却连握住剑柄的气力都没有了,“不成了......没人杀我,我也要吐血而死了......”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倒是不忘了最后的絮叨:“估计......没人给我写墓志,我自己说吧......”

“沈城,侍剑一十四年,绝对不是,最尽职尽责的,沈家侍剑人,却是仗剑走天涯的......唯一一个......今,不及选后人侍奉古剑,命丧邯郸城外,沈城有愧盛元祖、武固祖、良......”

各位侍剑人祖宗,他还没一一数完,手中古剑忽得一颤,一个飘飘渺渺的冷清声音传来,声音充满了无奈,“别数了。”

“诶?”被打断数祖宗的人歪头看向古剑,“剑祖宗,你说话了?”

“嗯。”

沈城大喜过望,只是情绪一波动,又是两口血吐了出来,“能在死前......听见古剑开口,沈城死而无憾!只是......沈城死了,剑祖宗你,怎么办?”

他忧伤起来,却听他剑祖宗又开了口,“你死不了。”

“诶?”

没声音再回应他。沈城只觉得有青光刺眼,手中古剑前所未有地大放青光,将整个昏暗的林子照的如同放出了一筒的烟花一样。

沈城震惊地看着古剑,见那青光猛地一闪,一下附到了一旁早没了声息的未采身上。

青光在她身上游走,连带她身畔的枯叶像被一阵风吹动似得,哗哗啦啦扬了起来,在青光边缘旋转舞动。

半晌,青光渐暗,枯叶亦缓慢飘落,最后一片叶子落地之后,青光已完全没入未采之身,没了半点光亮。

沈城眨着眼说不出话,紧紧盯着未采的身体。

忽的,又是一阵枯叶响动,沈城眼前一晃,那死去的“未采”慢慢坐起了身,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剑、剑祖宗?”

“未采”弯了弯眼睛,声音有些难辨,“送你就医。”

“这......这......”沈城咽下一口血,看着刚才还要杀了他的小姑娘,伸手扯下了面上黑纱,露出了高挺的鼻梁,利落的面部线条,和两瓣略显薄的唇,向他走了过来。

显然她走得很艰难,身体不适地晃了两下。他看见她皱了皱眉,连忙将手中古剑递了过去,她接过古剑,稳住了身形。

他没心思吐血了,怔怔地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找回了魂,“......变成小姑娘了,还怎么喊祖宗?小、小祖宗?”

小祖宗瞥了他一眼,倒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名字。

她略一思索,“叫我裴真。”

......

沈家人和那伙无名人,自然早在金氏医馆门口等待,沈城毒发如此,费力捉他还不如守株待兔。

显然裴真和沈城也想到了这一点,裴真先去金氏医馆门前探了一回,果然有人暗中埋伏,只不过她如今这模样,这些人皆不认识,倒是方便了她。她正经进到医馆问询,谁知坐馆大夫却道:“先生不在,再过半月才回。”

金圣手等得,追杀他们的人也等得,沈城却等不得。

裴真忧心忡忡地回到客栈,见沈城一副了然模样,只得道:“金圣手半月后才回邯郸。”

“半月啊......”

以他目前这状况,如何撑的了半月?

他却呵呵笑,“没事,有命自能等到,没命自赴黄泉。只是小祖宗你,为了救我这一场,落了凡尘......”

这是剑灵转世,沈城知道。

他浪迹天涯这么多年,听过见过不少奇事,因着手里有把灵剑,专捡了灵事来听。

都说这古灵乃是天地所孕育,几百上千年后,那是要登仙的,如今古剑蓬莱转世人间,这是绝了登仙的路了。

裴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思,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句,“我才四百岁,离八百岁登仙,还远着。”

才......四百岁?

沈城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这才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果真有了超脱凡人的见识,让一个四百岁的小姑娘照顾,他上下打量她,目光落到她脖颈的时候,愣了一下,“小祖宗,脖子上的伤呢?”

裴真抬手摸了摸脖子,那是未采被她一剑毙命的地方,此刻光滑如初生,没有半点痕迹。

她同沈城对视了个惊奇的眼神,沈城一脸讶然,她却突然灵台一阵清明。

那时她察觉脖颈隐有清流滚动之感,看来,她不仅是能转世的灵物这么简单!

她一把拉过沈城,集中精力,催动体内分散的力量集于掌中,只是那青光刚刚流出指尖,她周身忽的一阵刺痛,下一息,蜷身倒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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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毒也分三六九等

裴真隐约记得两百年前,也就是她开灵识后一百年,曾有仙人指点转世一事,所言种种,似乎都应的上了。

仙人说灵物二百年修为便可转世,她如今已四百岁,自然可以。只是转世肉体凡胎之后,会有排斥产生,修为越深排斥越重,却又在各灵物之间有所差异。

她这几百年行走人世间,也听说过不少类似转世之事,发现他们这等原身无有生机的物灵转世,同花鸟鱼虫等生灵不同,转世之后的头一关,也就是排斥,更为不可捉摸。

她如今深刻体会到了。

试图动用灵力输出体外,反而引发了转世排斥,她浑身刺痛,倒地不起,还是沈城将她抱至床上。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她一直痛到没有知觉,连沈城喊着的“小祖宗”,都从耳边渐渐飘散。

直到恍惚中,好像摸到了她那原身蓬莱剑,手在触及蓬莱的时候,只觉体内的痛,好似开了闸口的洪水,呼呼啦啦全从手边挤着流了出去。

有一刻钟,她恢复了过来。

沈城吓个半死,弄了一条湿漉漉的帕子,拍到了她头上。

“小祖宗诶!吓死我了!我都半死不活了,你也半死不活可怎么办?!”他说着,还咳了一口血。

是不好办,大夫找不得,一个半死不活地照看另一个半死不活的,没人追杀,也过不下去。

裴真握着手中古剑,似有所觉。等到第二日,她发过几次病,又恢复过来几次,她明白过来。她将身上携带之灵力存入古剑,身上的痛就会减轻。可古剑如今没有她在其中,所能存放灵力的时间很短暂,她须得来回转移,肉身免不得要受罪。

尽管如此,这股疼劲就像是一堆米山,疼一回就像吃了一顿,这才算少一点,转移了不是没有了,只是临时搁置罢了。

她弄清前后,倒是松了口气。当务之急,是先把沈城稳定下来,他的毒已经游走全身,半月是撑不住了,这样耗着,能撑五天怕都是奇迹。

金氏医馆以解天下难解之毒为名,落脚邯郸五年,声名远扬。且金氏身后有不知名的势力撑腰,沈城当时前来邯郸寻金圣手,便是看中了这一点。

只要金氏医馆接手了他的毒,毒不解完,不会让任何人加害于他。

沈城中的是黄泉茄叶之毒,虽毒量极小,但毒性巨大,这样的剧毒,江湖上尚未听说谁人可解,以金氏医馆在解毒一道上的张扬,必然接手。

他们之前只想着,要上门求解,若是反过来让金氏上门呢?

裴真把想法同沈城说了,沈城倚在床上惊讶看她,“小祖宗,脑子好使啊!从前怎不开口提点我?说不定我早就...咳、咳...开宗立派了......”

裴真递了水给他,转身去了金氏医馆。

金氏医馆的人一听是黄泉茄叶,二话不说就应了,她又把沈城的困境说了,金氏的主事带了二十几人亲自来接,有男有女,无不长相俊美,打扮得鲜亮脱尘,连给沈城备的马车、被褥,也都是官宦大族才用得上的。

沈城见那架势傻了眼,悄悄同裴真说,“中个毒也分三六九等,难怪黄泉茄叶有市无价!不知沈坛花的钱,都让我享受上了,他晓得作何感想......”

话没说完,被一位肤如凝脂、腮红如桃的白衣女子上前,柔声提醒了一句,“沈大侠,少言调息才好。”

沈城眼直了,耳朵酥了,哪有不应的道理,又不好开口回话,只点头不迭。

裴真笑看一眼。

等到亲眼看着沈城进了金家,那些埋伏一旁的人束手无策地干瞪眼,裴真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金圣手确实不在,主事的人把沈城单独安置了一个小院,专门派了三男三女六人前来照顾。他们自然不敢胡乱医治,用金圣手留下的压制药,调了一碗,给沈城分三次服下,沈城当天便没再吐血。

他高兴起来,同裴真道:“我沈城活了三十四年,还没享过这样的福!死也无憾了!”

裴真瞥他,见他又殷勤地同前来送茶水的姑娘道谢,道:“你好生解毒,我先去了。”

沈城讶然,“小祖宗,你去哪啊?我这好不容易享福了,你不跟着享福啊?!你跟着我吃了这么多年苦,不赶紧趁此机会享福,等我下去了,可没法面对盛元祖、武固祖、良......”

裴真扶额,“别数了。”

她道:“我这副肉身,是那冷名楼的杀手所有,方才街上,冷名楼的人已经找过来了。”

她随着沈城往金氏医馆来,半路上有人特意撞了她一下,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朝她皱眉又眨眼,满脸担忧,塞了个纸条在她手里。她取开看了,纸条上写了个地址。

把纸条递给了沈城,沈城看了恍然,随即又皱起眉来。

“那小姑娘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便是跟他们回去了,冷名楼的人,能不起疑?”

裴真说那倒无妨,“只说中了怪毒,便是了。”

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沈城还是有点不放心,上下打量她这副清瘦的身体,“好看是好看,可是,是个小姑娘家呀,都能当我闺女了!吃了亏,我怎么下去见......”

裴真无奈地看他一眼,指了剑,“我带着蓬莱。”

“也好也好。”沈城赶紧道,“就是别让厉莫从瞧见了,他见过。其他人应该不怕,蓬莱一直在沈家,没多少人见过的。”

他说着又想起了旁的,“赶紧离楼是正经,就是不知道要多少钱什么条件。你先应下,回头同我说,我想法子,可不能让小祖宗你吃了亏,不然......”

他没继续说他那口头禅,从衣裳夹层抽出了几张纸,这可不是普通的纸,是宝钞。

“随身的家当都在这了!你先拿去,顶些事也是好的!”他一副舍不得也舍得的架势。

裴真哼笑出了声,“四两又八百文,够买马鞍么?”

沈城呛了一下,“身上不就这点了吗?你也知道的......早知道小祖宗你要现身,我当时该多留点。”

裴真不理他,也不要那点子钱,同他说了说冷名楼的事,得了他一车的嘱咐,提着剑去了。

彼时等她的,正是未英。

第10章 吸她入肺腑

未英同未采,当时正执行一桩灭口取物的任务。他们追踪的人行至邯郸附近,未采现身沈城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将追踪目标顺利解决,从其手中取走了那伙人护送的一匣子东西。

匣子里是什么裴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这所谓的灭口取物,在她眼里,正经就是杀人越货。

她本以为未英身在其中,也是如未采一般狠厉冷情之人,只是一路同未英返回九江冷名楼的本营,竟发现这孩子虽手上人命不少,却是个对未采言听计从的。

尤其她发病那几次,未英焦急的照料让她不免想,他才十三岁,若是自己肯拉他一把,他会否能跳出泥潭,重新做人?

行至一村庄时,她故意让未英去村中讨热水,她跟在他身后小心看他行事,她没想到未英对那些村民竟十分客气有礼,就像哪家私塾的学生一样。恰有一户人家夫妻吵架,男人抡起了斧头,女人冲进厨房拿起了菜刀,她当时都有些傻了眼,未英却在从旁路过时,非但没躲,反而若无其事地上门讨水,那会儿,他可已经是讨得了水的。

那夫妻二人正是火气上头的时候,当然不会给未英水,只是被未英这么一搅合,砍杀的气焰立时下去了,吵嚷了几句,男人摔了斧头,女人也扔了菜刀。

裴真暗自抹了把汗,再看未英,顺眼了很多......

去到九江时,她体内的异体排斥之痛还没有终结,未英替她找了冷名楼内鬼医王焚,她趁着王焚称奇,藏起了剑,任排斥发作。最后也不知是王焚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她的排斥到底是结束了,慢慢好了起来。

好起来的第一桩事,便是自称失忆,王焚替她默认了;第二桩事,就是离楼,厉莫从盯着她看了良久,答应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让她为难的并不是冷名楼的人,而是那个本该和她没有瓜葛的人。

......

从北京城右安门出来,木原几人直呼连京城外的风都清甜起来,裴真静静坐在马车上,感觉不到任何清甜的风。

直到涿州,他们才停了车。另外分头行事的几人,早已在此等候,大家简单地碰了个面,还是约定分道扬镳,最后在楼里汇合。

未英的伤还得谨慎着些,他们往树林里歇了,木原垒了石灶烧水烧饭,裴真便带着哑巧寻找净水。

两人寻觅了些时候,终于听到了水声,裴真抬脚欲去,脚下去突然一顿,眼睛往前方的一棵桃树枝上看去,只见那桃树枝上立了个小鸟,黄绒绒的羽毛,浅色渐红的喙,两只宝石一样的圆眼睛,正歪着脑袋看着她。

哑巧没瞧见,寻着水声跑走了。裴真两步走上前去,她还没开口,有声音先传了来。

“你们的马车太快了,我差点没追上!”

那声音清脆悦耳,大珠小珠落玉盘,尤其娇嗔起来,像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跺着脚撒娇。

裴真一下就笑了,伸了手,“啾啾,到车里来,就不累了。”

“谁叫啾啾?”文鸟不服气,却张开了翅膀,扑闪着飞到了裴真手心里,“这名字一点都不好!”

“你本叫什么?”裴真将她捧到脸前,小声问。

宝石般的大眼睛眨了一下,文鸟不悦地哼了一声,“还没。”

裴真扬起了笑,“那还是先叫啾啾吧!”

啾啾没再说不行,只是又冲她哼了一声,道:“我一直跟着你,瞧见你给未英疗伤。灵力这东西,你可小心莫要让人瞧见。你看我身上这些伤,当时遭人迫害,险些丢了修为丢了命......”

啾啾说起它和其他灵物被人囚禁,险些被吸光了修为的事,说道那有所图之人炼制丹药企图以灵物灵力飞升,连裴真都吓了一跳,“竟还有这种歹人?还有这等邪术?”

“几百年出一个吧。”啾啾叹道,“不过也不好说,近几十年山海之间灵气充沛,孕育的灵物多了,免不了被有些通晓事的人察觉。咱们身为灵物,只得加倍小心谨慎了。”

这是她为何之前闭口不言的原因。

裴真闻言了然。

人世间的事太复杂,面孔表里千层,敌友瞬息万变。

待到哑巧回来,瞧见啾啾又惊又喜,翻着手问裴真,“是韩府那只吗?”

裴真说是,“我临行前放了它离去,没想到它认准了我。”

啾啾背着哑巧,朝她翻了个白眼。

哑巧当然没瞧见,抚着她的羽毛稀罕了一阵,忽的抬起来头来,“这鸟会不会是韩烺派来的奸细?”

裴真被她问得一愣,又摇了头,“韩烺如何晓得我们已经走了?不会的。”

哑巧松了口气,不由多看了裴真一眼。立在裴真手心里的啾啾也看了过去,一人一鸟皆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脸上淡淡的落寞。

她转过脸去,“赶路要紧。”

......

京城,四角胡同韩府。

黄谅一脸担忧焦急,看着韩烺失魂落魄地坐在无问轩书房的椅子上,目无光彩,一动不动,他心里直抽。

这是造的什么孽!

他无奈地看了一旁的韩均一眼,只见入定多时的韩均忽地站了起来,一下将韩烺拉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韩均却一嗓门喊到了韩烺耳朵边。

“爷!醒醒!先把她抓回来,要杀要剐还不随你!”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把那魂魄离体整整两个时辰的人,终于喊回了神,只见他涣散的眼神慢慢凝在一起,又在某一息,冷光乍现。

“你说的是!”

他苍白的脸上狭长的双眼眯了起来,“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不知道是不是说到销声匿迹,他心中一痛,又刻意忽略了过去。

她逃不掉!

便是她是缕风,他也要吸她入肺腑!

韩烺脸上有了扭曲的生机,黄谅小松了口气。人有了念头,有了盼头,总比颓着好。

他赞赏地看了韩均一眼,韩均正静待韩烺的吩咐。

此时的韩烺,方才唐家人突如其来的告知,就像是凛冽寒风中的鹅毛大雪,让他呼吸艰难,让他重跌地上,让他视线凌乱。

而现在,雪停了,尽管冷气侵入了他的心肺,可他站了起来,将这些雪结结实实地踩在脚下,任何一片雪,都不能再奈何他。

唐家人不说,以为他便猜不出来了吗?

那江南制式的羽毛箭、有组织的同行人、不为杀人只为情报,或许她背后的买家不可猜,可她一定是,冷名楼的人!

冷名楼......杀手......

韩烺抬手按住了胸口那长长一道剑伤,那是她亲手划下,又亲手上药的伤。

没舍得杀他,以为他会给她留下余地,是吗?!

第11章 她是什么样的人

“夏南姑娘,爷请你过去一趟。”

夏南看着无问轩过来的人,禁不住往身后唐沁脸上看去,唐沁皱了皱眉,谨慎道:“韩大人有什么吩咐?”

来人说没有,“只是请夏南姑娘喝杯茶。”

被锦衣卫指挥使请喝茶,能有什么好事?

夏西和蓝姑也有些紧张。她们将事情告知的时候,韩烺的表现大家可都看见了,他当时站在房中,她们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不是愤怒、悔恨,是惊恐、不可置信,直到了后来,一张脸更是喜怒哀乐什么表情都有,魂魄像丢了大半一样。

现在他要请夏南喝茶,是回过神来了吧。

他不请唐沁、蓝姑和夏西,偏偏请夏南,看来是非要知道些什么了。

唐沁看着夏南目露纠结,蓝姑和夏西也不知该不该让夏南去,倒是夏南慢慢定了定神思,道:“我还是去吧。”

“你......”夏西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南却道,“我约莫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跟着来人去了,天黑着,韩府里的气死风灯格外暗淡,整座府邸静得连鸟叫虫鸣都没有。她进到无问轩书房,带她来的人退了下去,书房里只有韩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房里黑沉沉的,只有书案上一盏孤灯火光摇摇晃晃。

“她、魏央、小哑和袁木,都是冷名楼的人。”韩烺开了口,没有问,只是陈述着。

夏南目光落在他交叠在一起的手上,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

引来韩烺一声嗤笑。

他没回头,抬手指了书案,“是不是画卷上的人?”

夏南这才发现书案上平铺了一张纸卷,她走过去,看到画卷上走笔利落画着的人,不禁吃惊地回头看了韩烺一眼,不想正同韩烺的冰冷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看样是了。”

蓝姑能猜出他们来自冷名楼,韩烺能猜出来也不奇怪,冷名楼的杀手多的是,都是拿钱做任务的,并不晓得太多的事情,可韩烺连裴真的画像都弄了来,他是要捉她么?

她和未英眼看着就要离楼了,若此时被韩烺捉去,必然要暴露,离楼不成,说不定还因为任务失败要被处置!

夏南想到此处一惊,急急道:“大人!她不会真的坏你事的!”

韩烺当即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你认识的,也不是她!”

她连他都能哄得团团转,何况夏南?!

他真是瞎了眼,才会当她是这辈子能携手到老的人!

他从来看不上那些情情爱爱,不想有一天会为她破例,更不想他破例的以为是真情的东西,不过虚幻!

她呢,肯定当他是个任务、目标、玩偶罢!

她看着他百般殷勤、听着他吐露本心的时候,是不是暗地里嘲笑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过是她裙下臣?!

她又这样,勾引过多少男人?!

韩烺念及此,心口一阵抽痛,他恨极,一挥手,案台上摆着的翡翠麒麟径直被他扫落,砸在地上,砰的一声,麒麟在满地残片中闪着寒光。

他却紧抿着嘴,面露讥讽,讥讽下压着的痛楚让夏南怔住,夏南摇头不迭,“不是的!不会的!裴姑娘不是那样的!”

“裴?”韩烺目光直射夏南身上,“裴什么?”

“这......我......”夏南自知失言,再看韩烺的目光尖利如山鹰,心里顿时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在这位锦衣卫出身的指挥使手里,能瞒什么呢?

况且她本来过来,就是想说那些不该说的话的。

她吸了口气,再看韩烺冰冷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心里没了惧意,反倒软了下来。

“她叫裴真,原名未采,是冷名楼的人,她和未英这次任务是什么,我们不晓得,可她说,这是她和未英的离楼任务,这次任务成了,他们就脱离了冷名楼。”

她说道此处顿了一下,见韩烺听见“离楼”,眉头皱了起来,面露思索之意,心中大喜,立时又道:“韩大人,裴姑娘不是坏人,她就是不愿再做杀人勾当才离楼,我们姑娘的命,是裴姑娘救的,她还时常教导未英不要起杀念……”

“那又怎样?!”韩烺不耐打断了夏南,“难道她不是来窃取消息?!”

夏南语塞,却听韩烺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我告诉你,锦衣卫前任指挥使之死,我密探许久,现如今一分不差地都告诉了她!她拿走了消息,周机之死,便永远都不会大白于天下!”

还有一句,韩烺没说。

也许下一个不清不楚死的人,就是他!

夏南浑身紧绷,看他又笑了起来,笑得让人心酸,夏南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在他投来的冰冷目光中,道:“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是裴姑娘并不据实上报呢?”

韩烺紧紧盯住了她,没有再讥讽地笑,夏南却是松了口气,笑了。

“她是什么样人?大人,果真不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吗?!”

……

夏南走出无问轩的门,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湿透,只是她丝毫不在意,甚至笑了起来,露出了两个甜甜的梨窝。

她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会是她这辈子说的最好听的话。

而无问轩里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刚落定的心思,又剧烈翻腾起来。

“她是什么样人?大人,果真不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吗?!”

夏南的话在他耳边不停回响,像是一声声晨钟,充斥着他的耳朵,半晌,直到那声音渐渐散了,一个清泠如溪水的声音从他脑海中传了出来,那个清瘦笔直的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初见时她长刀下奇怪的招数,想起再见时她穿着大红小袄的笔挺身板,想起她同他笑时清眸倒映着他的影子,想起她白皙细瘦指尖似有若无的清香……

这些时日相处的一幕一幕浮上心头,韩烺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心跳,心跳越来越快,他脑海中漂浮的一幕幕定了下来。

是他将查到的事和盘托出的那天。

黄昏,沁水亭,有风。

风将他裹着她的披风下摆,吹得呼呼作响。

彼时,他已经将得到的消息尽数告诉了她,叹道:“......此人敢杀周机,也敢杀我。”

她听了默了一默,他没在意。她的话一向不多,同他一处都是他说她听,现下想来,她当时沉默的时间,确实长了些。

沉默之后,她的声音略显低沉,“你打算如何应对?”

他说还能如何,“现在还抓不到后面的人。我怀疑前前任尹大人之死,也是同一人暗害,只是暂时尚未找到证据。我自然不能打草惊蛇,不抓到那人的衣角,必不声张,只当做什么都没有查到。”

她听了又是一默,这次很短,她从他怀里转过了身来,面对着他,朝他点头,“是,你一定要装作,什么都没有查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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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信还是不信?

韩烺有些恍惚,地上翡翠麒麟的残片映着一缕光,闪了一下他的眼。

她说,让他一定要装作,什么都没有查到。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得很郑重。

当时,他不过以为是她在肯定他,或者担心他,现下想来......似是托付?约定?

踢开脚下的麒麟残体,韩烺在房里来回踱步。

她是冷名楼的杀手,冷名楼的杀手素来冷血无情,可她更名改姓,做的是离楼任务。

当然也许那都是假的,唐家人行事光明磊落,被她骗了也极有可能,可她确实治好了唐沁的病!

只是那些她朝他笑时眼中的温柔,她被他故意亲近时脸上的红晕,再厉害的易容高手,也不可能伪装出来!

一个人可以换衣裳换妆容甚至易容,可一个人的习惯、性情不可能变得不露马脚,他和唐家人眼里的这个人如此一致,如此真实......

韩烺在房中踱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脚步时而急,时而缓,时而停下来冥思苦想一阵,眼下不知何时一抬头,正巧扫到了书案上平平摆着的一副人像画。

他顿住脚,目光定定落在画卷上。

画卷上的人背着长剑,侧身站着,笔直细瘦的身形如同她背后的那把剑。那张线条利落干净的脸,他一点都不熟悉,可也一点都不陌生,她嘴角平平放着,他却在那通缉画像她的眼中,瞧见了平素的温柔。

温柔?

韩烺念头一闪,心头上的邪火窜了上来。他一伸手抓住了画,画卷边缘被他双手一上一下攥得皱了起来,那张画像上的脸,几乎被他狠厉的目光盯穿。

一个无情的女贼、一个冷血的杀手、一个欺他、骗他、瞒他的人,哪来的温柔?!而他,又凭什么要相信她分毫?!

他就该把她抓回来!

她不是到哪都带着未英那死小子吗?未英受了重伤,她定然护在身侧,他倒是想知道他们能跑多快!别说九江之前了,就是直隶,他们也别想出去!

只要他一声令下,她明日就会出现在他脸前!

他要像对待那些诏狱的逃犯一样,将她手脚锁上金刚链,关进密室,饿上三天三夜,等她跪地求他宽恕!

他绝对不会宽恕她,他要亲手执鞭!要知道那些犯人,没有几个能经得起他的皮鞭!他要使上十成的力,狠狠地......

念头刚一闪过,韩烺心头一颤,好像那使了十成力的鞭字,抽在了他心头上一样。

她那样细瘦的身子,那白嫩的皮肉,小鸟啄一下都要红的,哪里能受得了他的皮鞭?!

心头上溢出的止不住的怜惜,正像是热油浇到韩烺心里的火上,韩烺又气又恨,立时,火气怒气呼啦上窜一丈高。

他盯着画像上的人,咬牙切齿,“裴、真!”

心里的怒火无处宣泄,他手下力道不禁有些失控,画卷哪里撑的他这般死攥,只听嘶拉一声,画已从中间扯开了去。

韩烺呼吸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心头的怒火一抛,他急急忙忙将碎成两半的皱皱巴巴的画像,按到了书案上,慌手慌脚地去捋,可皱了就是皱了,这么都捋不回来了。

更不要说那撕成两半的地方,韩烺不停地去拼那素净脸上的裂痕,无论如何都是拼不上的。

他心头钝钝地疼,大声喊着韩均,韩均几步闯了进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不想韩烺一把拉过他,“马上找个裱画师来!找京城最好的!现在就去!”

韩均听了这话还以为哪副真迹损毁了,定睛一看,竟是女贼的画像,登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听着韩烺还在不停地撵他去,只得拉了韩烺。

“爷!这通缉画像,让人再画一副就是了!又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宝贝!”

韩烺终于回过了神,看看皱皱巴巴碎成两半的画像,再看看盯着自己眉头皱起的韩均,体内东奔西突的怒气、火气、着急、心酸猛地一沉,只剩下无力的彷徨。

“那你去让人再画一张来。”

韩均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看着韩烺已是怔怔坐到了一旁,想开口的话,竟也有说不出的时候,当下一叹,应声去了。

倚在椅背上,韩烺想起新婚那晚,他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醒酒,酒劲刚缓过来,就听见韩均说府里进了贼。

他当时何等的兴致高昂,却没想到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眼皮下溜走,更有今日,他已经不知该不该将她捉回了。

捉她回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她自己说得,她只是图谋者手里的一把剑而已!正因如此,她才要摆脱冷名楼,接下离楼任务。

不捉她,放她离去么?

放她去,也要抉择,信她还是不信。

不信她,那么他就要在她回去之前,设局以目前所知道的,去诈后面的人,他成与不成,她那边任务便已经失败了。

听说冷名楼中人出任务,无功而返,可是要受重罚,三十日一千鞭!

一千鞭......他连一鞭都下不去手!怎么能让那些冷血狠人打她一千鞭?!他不许!

若是信她,那就是信一个连真实面貌都肯不露于他脸前的人!他信她,按兵不动,等她去一口咬定什么都没查到,那自然是好。

可是这样的人,让他怎么信?!

然而,她若是个骗子,若是他和夏南都看走了眼,又怎么办?

那么她回去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上去,她顺利离楼,而他费劲心思遮掩的查探全都没了用,而杀人之人得到消息,必然将所有线索清除地一干二净,他恐怕再也别想查到什么!

韩烺难以抉择,一颗心像是落到了热油里,翻滚着,每个角落都煎了透。被他攥皱又捋平的画卷,循着缘由的折痕又卷了起来,他正好看见了画上她的眼睛。

要信她吗?

盯着画看了许久,久到地砖上的凉气侵入到了他的脚下,韩烺站起了身,再一次将扯碎的画强行拼在了一起。

他脸色冷得厉害,目光落到了画卷上那双平静而温柔的眼睛上,恨恨地说了七个字。

“裴真!你给我等着!”

第13章 女公子

晚上悄悄宿在了保定,第二日出城的时候,木原悄悄同裴真道,“阿真姐,我觉得城里好像多了好些巡防的人!”

裴真掀开车帘看了几眼,也没发现什么太明显的,便道:“约莫是通缉贼人之类,同咱们无关,快些赶路吧。?随?梦? .lā”

木原道好,反正他们现在都是易了容的良民,谁也别想抓到。

他这么一想乐和了许多,还同裴真道:“未英吃了药昏睡的厉害,不然让他瞧瞧,他尤其会找官府中人的暗中布防之点,一找一个准。”

裴真还不晓得未英有这个本事,想想哑巧,再想想未英,她问起了木原,“你呢?善什么?”

木原嘻嘻笑,指着马车,“我善驾车。”

说完,见裴真似是真的信了,赶忙道:“我开玩笑的,我是近身一派,善剑,和阿真姐一样,只不过比阿真姐可差远了。其实我觉得我还行来着,在没见阿真姐的剑术以前,嘿!”

听他谦虚,又夸自己,裴真笑了起来,同他说起了剑法。

这一路说起话来,倒也极快。到了后边,未英渐渐好起来,加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和哑巧翻手极快地比划,一行人竟顺顺当当地到了长江边的武昌城。

四月底的武昌城,夹衣早就消失不见影,东边扑来的初夏微热的暑气,和自西边奔来的微凉的水气,交混在武昌城的上空,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一行人取道武昌,却只逗留了一日,便弃车登船,沿江而下。

也许是远离了京城某个庞大的势力,也许是近一月的赶路让众人松懈下来,几人登了船便也没有再更改容貌,直奔下流九江去了。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有两人在渡口默默将他们目送上船。

当前一人留着一把黑亮的长须,看着行船远去,此人捋着胡须长出了口气,“这下确认无误了,能给指挥使大人回话了。”

他旁边一人长相俊俏,只是一张脸黝黑,他也跟着此人出了口气,闻言抹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我当锦衣卫十几年,还头一次护送一伙贼回老巢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哑丫头易容可够厉害啊,愣是让咱们跟了小半月才确定下来!”

他说着,扯了长须男子一把,“行了,不用咱们操心了,后边自然有人接着跟,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回话吧!搞了这么久才确认,指挥使大人,怕不是”

他没说,长须男子却想到了这些日子以来,一次一次催问的信函,那笔下的字迹,恨不能变成符箓烙在他们头顶上。

他们也想尽快确认呀,可又不让捉又不让扰的,他们只能眼看着人家换了装一次次跑没影。

他觉得好像不能怪他们,可那位远在京城却焦躁不安的指挥使大人,只怕不这么想,他们这趟回去,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喽!

两人唉声叹气地牵了马,直奔回京路去了。

另一边登了船的人,没有什么太过操心的,无非是木原和哑巧都晕船,尤其前者,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不用驾车了,又晕得死去活来。还有一个晕船的,是个让人意外的存在——啾啾。

裴真穿了一件雪青色广袖长衫,把啾啾放在袖口,带她出来透气。

啾啾歪在她袖口里吹风,黄绒绒的一团被风吹得细羽翻了出来,只无精打采地半抬着眼睛看远去的滔滔江水。

“要命了。”她有气无力道,费力翻开眼帘开了裴真一眼,“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裴真也没想到她是个不晕船的,她记得沈家人多数都不晕船,只有一个人晕,且比较严重,就是沈城嘴里的盛元祖沈西青。

想沈西青那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晕起船来,恨不能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什么谪仙的仙气,都随着那些倒吐的酸水去了。

裴真想起从前的那些人和事,笑了起来,安慰啾啾,“等到你修为足够了,转世的时候,倒是可以挑一副不晕船的身子。”

啾啾修为早已过了二百,只是历经那一场邪术之事,被人吸去不少,余下的在二百以下徘徊,照她自己的感知,说是也快到了。

她是不准备登仙了,差的太远,而且这小文鸟的模样实在是不能打,之前她伤未愈,出门放个风都能被皇子捉去,她只盼着挑个好身子转世得了。

不过她又说了,要好好地挑。她要是转世到男人身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毕竟她这鸟体是雌的,要是转世到女子身上,又是辛苦,她还没拿定主意。

她问起裴真:“转世生子的事,你怎么办?听说很难过啊!你真是时运不济,转成个男的多好啊!要是当时是未英在,你转他身上”

眼见裴真瞥了她一眼,她歪着脑袋笑了,“开个玩笑么!我”

话没说完,旁边有人走了过来,啾啾赶紧闭了嘴,想等此人过去,没想到此人一双眼不停往裴真身上打量。

见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细布广袖长衫,腰间系了一条水蓝色的带子,虽梳了男子的发髻,可人立船尾,风吹得她衣袍翻飞,把水蓝色腰带下的腰肢衬得异常纤细。

那人是个倜傥公子,家里又有些产业,便四处地耍玩。妖娆妩媚的景色见多了,今次见了这等绝尘之色,一双眼睛就要挪不开了去,看了半晌,终于走上了前来。

“姑女公子立于船尾,可是无人叙?若是女公子不嫌弃,避舍有茶有酒,不知女公子可愿移步?”

裴真被他一口一句“女公子”引得想笑,袖里的啾啾已经歪倒笑成了一团,裴真看他一脸殷勤,两眼又抖着色眯眯的光,敛了袖子,并不理睬,转身便走。

这人见她根本不理睬自己,心里急了,赶忙两步上前,堵住了裴真的去路,“女公子便是不肯赏脸,难道连说句话都不成么?”

他话音一落,裴真便听见袖子里有鸟叽喳了一句,“不要脸!”

裴真好笑,却也不想搭理此人,沉默着看了此人一眼,希望他识趣些,不想这一眼看去,无赖却陡然两眼迷离,怔在当场。

这不是九天的仙子,是什么?!

可就在他魂不守舍,恨不能将眼前女子抱回家的时候,忽觉一阵风往身上袭来,接着腰腹一疼,整个人离地而起,尚未看清来人,他便仰头砸在了一丈外的船板上——砰!

第14章 再不要提他

他们这艘客船,每日搭的客又多又杂,未英没想到他去找船家要了壶热水的工夫,竟然有无赖欺负上了他阿真姐,当他是吃素的?!

他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那无赖哎呦呦地喊着,引来不少人看,那无赖挣扎着要起身,喊着怎么打人,看过去时,发现方才九天仙子似得女公子身边站了个蓝衣少年。

少年年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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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是男人了

吃过饭,木原捧着肚子,拉着未英往竹舍外消食。

“我看阿真姐对那几道京菜挺喜欢的,那可都是我按着韩府的菜谱点的,嘿......”他喝了两杯江陵白云酿,话有点多。

未英也沾了点,少年清瘦的脸庞现出淡淡的红,闻言瞥了木原一眼,“阿真姐本就好咸口的北方吃食。”

木原嘿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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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杀人魔头(5更)

要牛黄丸,要酒,这是有人发了高烧,退不下的意思。

裴真识不得此人。她在冷名楼住过的时日不长,而这些楼众你来我往,虽住在一处,却也不怎么会见到,好些人连未英都不认识。

这个人未英却是识得的,当下她往那人疑惑看去,未英便道:“是冥君,孟尘。”

“冥君,竟是这位?”裴真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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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他解不了气

李渡吃了药,顿觉清凉,再三去谢裴真二人。裴真不敢领受,说了是冷成魏方所赠,李渡听了冷家的事,赶忙拉了孟尘,“你听,大方都长这么大了,小冷带着他过得这么好!”

孟尘嗯嗯应了两声,李渡似乎还想说什么,不知是不是碍于有客没开口。李渡还要招呼了两人喝茶,只是陕婆婆还在等两人,他也不便强留,仍是道:“得了空再过来,等你们离楼了,就不知何时有机会了。”

李渡让孟尘送了两人出门,两人离了小院,裴真问未英,“我看李君颇为平易近人,怎地你之前并不想管他们的事?”

未英说并非不想管,“李渡确实不错,只是从前孟尘高高在上,为人十分冰冷,李渡想同我们说几句话,碍于他也不好多说。不过李渡中了蛊之后,孟尘好似没有从前的冷硬了,我还是头一次同他说话,好像也没有这么吓人。”

裴真听着若有所思,外面的人看冷名楼的人,因着身份的缘故多看不清,不料楼内众人也这般,是杀手本就生性冷漠,还是被隔开了太久呢?

她琢磨着往回走,没多远便瞧见陕婆婆站在门前树下张望,远远地见两人来了,笑眯了眼睛。

两人赶紧上前行礼,陕婆婆看看裴真又看看未英,“出了趟门,都长高了。”

未英上前挽了她,裴真没做过这样同旁人亲昵的事,可想到自己异体反噬那段日子,陕婆婆的忙碌看顾,心下泛了暖意,也学着未英的样子,挽了陕婆婆的另一条手臂。

三人说着话,往居所去了。

而远在京城的人,却把身边所有人打发了干净,独自一人坐在锦衣卫书房中,盯着手中展开的画像,怔怔地出神。

哑巧是会易容的人,如今已经确定无误,只是那个让他恨让他恼的女人身上的秘密,却不是易容能遮掩的。

他清楚地记得,新婚那夜,他刀锋擦过她的眼角,当时划出了血珠,然而他也细细看过她的眼下,根本没有任何伤痕,不然,他怎么会轻易就信了她?

还有在锦衣卫那天,他将她虎口震得通红,再不能更清楚了,他当时如何不怀疑他的夫人就是女贼,可看了她的虎口,又是什么都没有,他也是细看了的,没有任何粉妆遮掩的痕迹。

是哑巧那十几岁小姑娘的易容术已经出神入化了,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可即便是哑巧的易容术出神入化,那唐沁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她又是如何一把拉回来的?!

韩烺想不透,把脑袋想破也想不透,只是一想到唐沁,他脸色又沉了下去。

他现在算什么?!唐沁才是和他三书六聘拜堂成亲的人,他却看上一个连名字都不愿意留下、骗了他转身就走的女杀手!

这是什么?!是私情!

幸亏人家唐大小姐没有要留下的意思,不然他怎么办?!

她就果真想着,他是旁人的夫君,她撩了就能甩了吗?!

这些日,他每每想到此处,便心如油煎,恨不能让派去南边的人,直接将她抓回来了事!

他必须要把她绑起来,必须关进地牢黑黢黢的屋子,必须狠狠地折磨她一顿,必须让她知道他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吃素的!

不然他下辈子也解不了气!

因着这个,这通缉画像已经被他扯烂了七八张。只是发狠要折磨人家的人,却连那些被扯烂的画像都舍不得扔,一张张捋平拼好折起来夹进了书页里。

韩烺解不了气又不能把人抓到脸前来,心里进行了何等更为阴险的盘算,旁人皆不得知。反倒是裴真这处,见到了空中峰捧月楼里的大楼主,厉莫从。

按规矩,先行回话。前一批人厉莫从早已见过问过,现在裴真几个到了,厉莫从便从木原开始,挨个叫进去问话。

裴真并不着急,此次任务她与未英才是主要人员,未英那边并未获得涉及核心的消息,而她也已提前将说辞告知未英,只要她一口咬死韩烺什么消息都没找到,厉莫从也无法核实。

最主要的,只要韩烺没有现在便主动暴露所查,他们这趟任务的金主自然也不能得知,待到金主将钱交付清楚,他们离楼任务便算成了,立时便能离开。

这之间,裴真算着约莫一月,她是希望唐沁能永永远远瞒着韩烺,便是不能,给她一个月的时间也是好的。

只是若是瞒不住,韩烺知道了真相,大发雷霆吧?

她的错处理应她来领受,万望他不要迁怒旁人......

裴真就这么想着,木原和哑巧都已经上到二楼又下来了,未英也被领了上去,那二人却已经离开,她独自一人坐在捧月楼一楼的厅中。

窗扉打开,空中峰的山风自四面八方涌进厅里,将水墨的细纱帷幔,吹得随风翻飞,影影绰绰之间,有人从后门,游荡到了裴真身后。

裴真自然有所察觉,却没回头。

“几月不见,果真变得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声音从后侧响起,时而沙哑时而尖细,裴真知道是谁,回过头来,看到了王焚半张阴柔俊美、半张粗烂扭曲拼在一起的脸。

鬼医王焚,也是冷名楼为数不多名声在外的人物,裴真异体排斥那会便是得他救治,他当时对她之病简直用了十二分的精力,用他的话说:“这病简直非凡间之病!”

裴真那时便觉得此人不可小觑。更不用说,此人确实是个奇人。

传言王焚本不叫王焚,生于普通行医之家,只是某次随父兄外出行医,被一权贵子弟看中。那人见王焚美艳不可方物,强留王焚不得,便设计将王焚一家陷害,暗中掠走王焚。未及多久,那权贵便拿王焚巴结贵人,将王焚送了出去。

王焚被送出不到一年,那权贵家中便突然败落了,只是王焚当时侍奉的贵人,比之权贵子弟,有过之无不及也。王焚在其手中三年不见天日,尝尽人世苦楚,后那贵人因事触怒其父祖,被勒令交出私自关押的王焚等人,贵人咬牙不把王焚交出,王焚狠心放火自毁半脸,勉强得以逃脱。

只是他如何能真正逃出那贵人手心,那人派人去追,扬言王焚便是死去也要是他的鬼,王焚走投无路之际,一人从天而降,将他自刀山火海中救出,此人正是厉莫从。

王焚自此,唯厉莫从之命是从!

第18章 小师妹

裴真静静地看着王焚,平静地客气道“王先生,别来无恙。◢随*梦◢小*.lā”

她客气说话,王焚却上下打量着她,哼笑了一声,“上次那病症,可有再犯?你不同我好生交代一番病从何来,我可难保能把你彻底治好。”

他阴阳怪气地腔调,裴真也不见怪,排斥那会王焚没少问她,她的事如何能说与这等人,她一口咬定不知原因,显然王焚不信,却是无济于事。

裴真暗暗猜测,王焚突然出现在捧月楼,是不是还想要从她嘴里得知些什么,她只当没听见方才王焚的话,礼貌地笑笑。

王焚脸上闪过不悦,歪着扭曲的半张脸笑起来,“你现在不愿意说,没关系,我等你愿意说的那一日。”

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让裴真隐有不安,他说完便揭过了这茬,双手背在身后,探头凑近了裴真,“我不管你是未采还是裴真,不管你是在冷名楼还是已经离楼,我可告诉你,不该管的事一样都别管,尤其,不要和楼主对着来,不然你救的人,说不定就变成了你害的人。”

他将最后拉得极长,警告的意味十二分的浓厚,裴真略一思索,知道了原因。

她看了王焚一眼,“也就是说,李君今日发病,是因为楼主不给药,是么?”

王焚皱眉冷笑,“难道我的意思不够清楚?”

裴真点点头,淡淡道“我只是确定一下。”

王焚不知道她说得“确定一下”是什么意思,又上下看了她好几眼,阴阴一笑,甩着袖子去了。

风依旧吹得水墨的帷幔犹如鬼魅一般飘飘荡荡,裴真坐着想孟尘和李渡的事。

看来那二人没有顺着厉莫从的意思,厉莫从出手惩戒,这才有了孟尘各家各户地拍门寻药。

这样想来,他拍了那么多门户,都没有寻到药,也许并不是那些人家没有,而是

脚步声响起,未英从二楼走了下来,他脸色有些不好,裴真迎了过去,小声问他,“怎么了?”

“阿真姐,”未英皱着眉,“楼主似乎并不相信,韩烺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未英忧虑又疑惑地看过来,裴真面不改色心不跳,朝他颔首,“没事,我来跟他说。”

楼梯口有小童引路,裴真安抚了未英信步上楼。

捧月楼拢共四层,但从外间看却有六七层之高,裴真自一楼厅堂上到二层,立在二层之上,才晓得二层同一层一样,都是高阔的厅堂。

只是相比一层厅里飘飞的水墨纱幔,二层什么遮掩都没有,甚至没有一扇屏风,她看到了正东方向,一层层台阶上,一把金丝楠木阔椅上坐着的人,是厉莫从。

小童送她上来通报了一声,便消失在了楼梯口,裴真感到了来自东边的压制感。

她走过去,厉莫从歪了歪头打量她。

他穿着一件素白色镶鸦青色宽襕的长袍,宽襕边上绣着花样繁复的月白色纹样。三十又五的光阴将他眉眼刻得硬朗得深沉,他正身而坐,唯有歪着的头,露出他此刻对来人的好奇与亲狎。

裴真心中警觉大增,一步步走上前,在厅里摆放的两排圈椅末尾站定,行了个礼。

她不上前,厉莫从看着她,摆正了脑袋,嘴角噙了一抹笑,点了她坐下,“怎么?无功而返了?”

他说得极轻巧,裴真却听得眼皮一跳。

厉莫从不问她结果如何,二话不说地便将无功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

没有消息和无功而返,根本就是两码事!

裴真想起她提出离楼时厉莫从的态度,先是惊讶,而后便好像真的要放她走一样,将这甲级任务交到了她手上,那态度裴真当时未过多品味,分明就是看她有几斤几两的意思。

他现在这么说,是认定了她探听不到,便胡乱说是没有消息了。

裴真深吸一口气,起了身,“楼主容禀,我等此去锦衣卫指挥使府上探听其对前任指挥使的死因之查探情况,目前已得到确切消息,并非无功而返。”

她这般严肃,厉莫从嘴角的笑意未收,越发扬了起来,“确切的消息,便是什么都没有?”

裴真忽略他口中的嘲讽,正色道“锦衣卫指挥使韩烺确实怀疑周机之死有人背后操纵,并借机南下微山湖亲自查问,然他并没有问到有用消息,锦衣卫无人再至微山湖查探,韩烺亦亲口说其目前没有任何线索。”

言罢,空旷的厅堂一默,只有一种略带刺鼻的不明香气从香炉内飘起。

厉莫从明显不信地点头,“没想到,我的小师妹,还有这般本事,能让锦衣卫指挥使亲口说出消息。”他顿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笑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看样当得不错?”

话音一落,裴真终于在那刺鼻香气中,心头快跳了两下,她冷静地说不易,“如履薄冰。”

厉莫从挑挑眉,翘起了腿,摆出一种放松的姿态,又开始歪了头打量裴真,“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让唐家人为你所用的?我记得那蓝姑,医术不浅呢!”

裴真当然不会告诉他,直接略过了厉莫从好奇的询问,“楼主可以此告知金主。”她说着一顿,又道“若是不放心,我可亲去说明。”

“呵!”厉莫从忽的一下,裴真见他起了身,直觉眼前一晃,再定睛看去,一身白衣已至自己身前,就在她身前不到半丈处。

“你去说?别是想帮韩烺顺藤摸瓜吧?韩烺给你什么条件?”

他声音不大,裴真却觉得心头一滞——他猜到了她的意图。

只是他恐怕没想到,那蒙在鼓里的小豆子,根本什么条件都没给她

“韩烺根本不知我是何人,更不必谈条件。楼主信与不信,我与未英的任务已经结束,还是交由金主决定。”

裴真不想再同厉莫从多言,只要韩烺不去拆她的台,她定然能顺利离楼,而韩烺本也要装作一无所知的。

她向后退了一步,拱手同厉莫从告辞,然而,告辞的话还没出口,手一下被人拉住。那人手掌及其冰冷,力道却极大,由不得她反应,白色衣衫已经近在眼前。

香气更加刺鼻了,裴真听到了不同于方才的、亲昵十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是同我闹什么别扭?”



第19章 有点意思

裴真一个激灵,顿时感觉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掌湿冷滑腻,让人说不出多想甩开。

她知道未采对厉莫从的情谊,毫不夸张地说,未采是为厉莫从而死,而厉莫从呢?

她想起提出要走时那轻看的眼神,可他给出的任务却一点都不轻,现如今她顺利返回,他却来了这一句话——

闹别扭?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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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暴虐的他

京城,端午节过后的天气,热浪就像是龙舟,乘风快扑而来。?随?梦?.lā

韩烺将手中大刀嗖地一声掷回刀鞘之中,浑身汗水淋淋,汗水将他素白色的细布衣衫浸透,松花细布紧贴宽阔起伏的前胸,隐隐可见细布里横在前胸的一条狰狞的长疤。

本不过一条不足为惧的皮肉伤,偏偏被人停了药用冷水去浇,结了疤便生生揭下来,如是几次,好了,也留下一副狰狞可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条伤,差点取了人命。

韩均目光从那条疤痕上扫过,暗自叹气自家爷心里恨,抓不了那个人,只能折腾这道伤,折腾他自己。

他已经很多年不这样了。

韩均喊了韩烺一声,说备好了水,韩烺一言不发,往水汽腾腾的净房去。

一月了,她已经消失一个月了。

她不是要离楼吗?为何还不走?是冷名楼效率太低,还是她离楼根本就是个幌子,根本就是为了继续骗他留下的后手?!

昨夜,他派去渗入冷名楼的人传了消息回来,他万万没想到,她确实是改了个名字的人,可她再怎么改名,都改不了她就是那冷名楼楼主厉莫从嫡亲的师妹!

年长她十七八岁的师兄,传回来的话可没说她待那厉莫从如兄如父,而是,暧昧不清!

暧昧不清?!还有什么不清的!

韩烺当时差点拍碎了一整张紫檀书案,若不是那信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她在自己这里,确实是离楼任务,他怕是已经安耐不住了!

韩烺跨进木桶之中,木桶中的水汽,蒸的他呼吸不畅。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快十年了。

那时候他那爹整日魂魄离体一般隐在雾灵山中,对着旁人家中的过了世的女人念念不忘,娘的忌日,他也不回来。自己闹腾了几年,越发心里恨,那一年早早又去闹,他只作不理不睬,自己气极,花了大价钱请了人佯作杀自己,重伤在雾灵山不远的密云,即便如此,都未能将他拉下山来!

蒸汽弥散,韩烺想到那时候自己还会为了别人作践自己,等他一走三年,江湖飘荡,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可眼下,他怎么又开始这样了?!

韩烺想得伤疤深处隐隐作痛,只是痛意未及遍布全身,他忽然从桶中站了起来。

水哗啦啦地响,他头脑却越发清晰,他想起来一桩事!

昨日打马当街路过,他遇见了瑞平侯那个放出去做了百户的侍从冷成,他近来心气不顺,那冷成多瞧了他几眼,他也就回看了过去而已。

这人他知道,是江湖出身,跟在瑞平侯身边好些年,那时他查瑞平侯的事,主要是查了他与那薛道姑之间如何如何,并没过于注意此人,只知此人善刀善暗器,却不善言语,从前在江湖上也是刀尖舔血的,左耳边上豁了一道口子。

他是真的没在意,每日要听多少各路的消息,此人的事听过也就罢了,可他今日想了起来,他当时托江湖上的朋友请人杀自己,请的好似正是冷名楼的人,而那人,他记得一柄刀使得极好,左耳边正经就有一道豁口!

水花四溅,韩烺大步跨出了木桶,伸手扯过袍子,边穿边往外去。

一定是那冷成!

她和未英闯锦衣卫那次,按照杨百户的回忆,来救之人飞镖快而无声,绝对是个中排得上的高手,那种地方那种情形,不是冷成是谁?!

韩烺想抓住了急流中的木头,迫切地想从冷成身上知道些什么,他几步往外去,五月初的风虽温暖宜人,可不带一丝阻拦地挂到韩烺湿漉漉的身上,他一下醒了过来。

冷成一个离楼多年的人能知道什么?自己去问他果然会说?何况他一问,立刻就要暴露,暴露他已经知晓的事!

急奔的脚步就这么顿住了,韩烺心里几股气息东奔西突。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挑断手脚筋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这还不是拜她所赐!

她倒是好,左边一个厉莫从同她不清不楚,右边一个冷成隐退多年还能为她出手,还有,那可恶的死小子未英,同她更是寸步不离!

韩烺这么一想,胸口像是埋了二斤火药,一个小火星就足以引爆,更不要说这么多该死的闹不清的缠在她身边的男人!

韩烺一脚踹烂了院中的水缸,咣当又哗啦,水涌出来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锦衣卫一连一月腥风血雨。

专管诏狱的北镇抚使周颐不在,他满满当当的诏狱却空了大半。

这事很快传到了皇上耳中,传话的人哪里敢又半句谎话,只道:“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近日不知道怎么了,每日提着皮鞭往诏狱里办案,好些等着秋后问斩的,都等不及了诏狱空了大半,值守的力士每日要轮番好几次洗地,韩大人看着,不仅没收手,还多拨了几个人专门挑水洗地”

处决这么些人,不洗地,等周颐回来,诏狱得臭成什么样。

皇上听了扶额皱眉。韩烺是什么性子他心里清楚,不是这么个性子,他如何放心这般年轻的人坐上锦衣卫指挥使?

可这这么暴虐,也太不合适了!

朝廷多秋后问斩,便是顺应天意的意思,万物生长的春夏便处置这么些人命,委实不好。皇上想了一下,见下面回话的人说的差不多了,准备派人将韩烺叫来提醒一番,不想回话的人又说了两句,

“韩大人今日一早又亲手处决了两人,那两人倒是吐出一大笔贪污的银钱,韩大人已经派人去清点了,据说有二十万两之多。”

皇上一愣,想将韩烺请来提醒的念头瞬间消失了。

二十万两,充到国库还是很让龙心甚悦的!

回话的人说完了话,等着万岁爷的指示,皇上挥了挥手,“不必再管,随他去吧。”

谁还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

况且那些犯人养到秋后还费钱呢,没谁想跟钱过不去,包括他这个九五之尊

皇上这里如何打算盘,韩烺一点都不知道,他在锦衣卫一住就是五日,带着一身血腥气回四角胡同的时候,唐家人已经等候良久了。

韩烺看着唐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口缩的疼,唐沁却开了口,“这三月劳烦韩大人了,唐沁万分感激,如今我身体恢复大半,不便再在府中叨扰,准备近日返回余杭,不知大人对这婚事如何安排,我等也好尽力配合大人。到底是为我这小命而起,不能坏了大人清誉。”

韩烺听着,嘴角勾起一抹笑。

唐家人愿意配合,那可正好。

第21章 打算

“啾——”

清晨的庐山延脉中,清脆的鸟叫响起,裴真同木原练剑正至酣处,根本无暇理会,裴真挑剑上扬,木原躲闪不急,被她剑尖直至心口,木原笑着叹气,“阿真姐这招太厉害了!”

前几日,木原突然跑来像裴真请教剑术,裴真当他不过是想精进技艺,没想到问了两句,才知道他和几位杀手兄弟也在筹谋离楼,他年纪最轻不想拖累他人,便想着多练一练本事。?随?梦?.lā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裴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更让她欣喜的是,木原的态度——

“楼里多行不义,我却不想背负不明不白的罪名过一生。”

从前,杀手这等冷酷的代称是她对所有杀手的认识,而现在,她进到冷名楼,和这些人一起做任务,才真切感受的到每一个杀手面具下活生生的人。

他们都应该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在年幼时被人选择后,就这样在善恶难分的杀伐中,过一辈子,最后死在哪一寸刀下,既未知又注定。

裴真爽快应了木原,每日陪他练剑两三个时辰。木原虽然年轻,却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且他悟性不差,短短几日便有突飞猛进。

裴真此番用木剑点到他胸口,在此之前,木原已经在她手里走了二十个回合。

同她对战二十回合,连韩烺都要严阵以待的

裴真思绪略有些飘飞,又被“啾”的一声叫了回来。她收了剑看过去,是未英哑巧同啾啾过来了。

啾啾自站在未英头上啄过他之后,像是好上了这一口,懒得飞的时候,便立在未英头上,搞的未英老是担心,啾啾在他头上留下点粘稠的东西。

两人一鸟联袂而来,未英提了两个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瓜果,哑巧端了一壶花茶,啾啾叽叽喳喳叫着,招呼裴真和木原吃吃喝喝。

木原和未英用竹刀切瓜,裴真喝了一口哑巧递过来的海棠花茶,问她“你师父近来如何?”

哑巧的师父易姬病好了,身子却伤了根本,亏虚得厉害,她应了冷名楼做事三年,如今期限还剩下不到半年,可她身子不好,王焚一直为其调养,怕是期限到了,也未必离得开冷名楼。

而哑巧技艺颇成,也只好替师还债,为冷名楼做事。

哑巧摇头翻手,“前天好些,今日又觉得昏沉,早间吃了些粥水,这会又睡去了。”

裴真问了几句,见未英和木原切好了瓜果,端了过来,才收了话头。

这个时节山上算不得热,不过裴真和木原两个刚练了一个时辰的剑,这会吃上井水镇的果子,自有一份熨帖在。

“若这里不是冷名楼,那该多好!”未英一下子说出了裴真心中所想。

众人皆是一默。

木原当先笑了起来,“说真的,咱们离楼之后,买一片地,改了房子做邻居如何?我看那些小捕快们,过得也可以,我和未英这本事,当个捕快还不绰绰有余!”

若是能弄到正经身份,木原说得日子虽平淡,却比如今,安稳不知多少。

旁的不说,至少问心无愧。

未英被他说得颇为心动,偷偷看了裴真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立时问起木原捕快如何如何来,木原显然是打听过了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哑巧这个不相干的都好奇地伸了脑袋去听。

裴真看着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心下一叹。

他们这样的身手,做不成杀手,果真要去做捕快么?

她想起沈家,想起沈城。

江湖上的世家、门派,首先经过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积累,恒产一项便可供给子弟温饱。

除此之外,诸如镖局漕运这等明里的事,几乎也被他们垄断,更不必说黑道一途也有进项。

再有些上达官家的世家、门派,有门路送子弟到官府衙门甚至王府宫中当差,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建立,想树倒猢狲散,都是不容易的。

可惜这些,冷名楼的楼众,一样都不占。

裴真不能说做个捕快不好,也说不出太好的话,想想沈城离了沈家,风里雨里这么多年,除了他自己自由散漫,也同没有际遇不无关系。

不过沈城好歹也是第一剑客,总有人愿意捧着,可没有这等名声的人呢?

裴真看着几人,心里兀自思索,直到原本翘着二郎腿,歪在石板上悠闲啄着凉瓜的啾啾,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枝头,裴真才回过神。

啾啾在同刚刚飞过来的一直文鸟叽喳,那三人皆没在意,裴真却在意了。

啾啾的灵力虽然连转世都不够,却能与同类沟通,让文鸟们给她帮点小忙,现在这只刚飞来的白羽文鸟,显然是过来报信的。

果然那白文鸟一走,啾啾便径直飞到了她肩头,小声同她耳语道“凉州请见厉莫从,说得什么没听见,倒是看到凉州在厉莫从面前摊开一整匣金元宝。”

厉莫从为人十分谨慎,他的捧月楼等闲不让人进,连鸟都要隔开,啾啾找了一只文鸟远远替他们盯着,能看到一匣子金元宝已经不容易了。

现下冷名楼并无甲级任务,这重金出现的时间,正同裴真离楼对上。

裴真听着大松了口气,脸上露了落定的笑。啾啾在一旁小声打趣,“回头分了金子,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裴真笑问。

啾啾反倒被她问得一愣,眨着宝石般的眼睛琢磨,半晌也没想出来自己一个鸟,要个什么奖励好,只得暂时做了罢,“想起来再说吧!”

一人一鸟瞎嘀咕了一阵,众人歇好了脚,也吃够了瓜,便各自回去了。木原住在另一边,不一会便没了影,哑巧却和裴真未英二人同路,没多远就到了住所,谁知却见易姬起了身,在门前浇花。

她见裴真和未英也在,客气地招手请了裴真未英进门喝茶。

她难得有似这般有精神的时候,裴真也正心情舒畅,当下也不推辞,易姬朝她笑,又喊了哑巧,“巧儿,你去把李君、孟君、陕婆婆也请来,前些日我不好,多亏得他们帮衬。”



第22章 远走高飞

易姬院里格外的热闹,比之冷名楼一年一度的楼庆,都显得更加像庆典。

裴真话不多,多是听易姬和李渡两人高谈阔论,间或陕婆婆说上两句年轻人不知道的江湖往事,总能惹人或捧腹或唏嘘。

孟尘从始至终都未开口,脸色并没有之前那把冷肃,像是个嘴拙的汉子,一句也插不上嘴,只能早在一旁听着陪着。

易姬让未英把木原他们几个相熟的也叫了过来,哑巧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裴真看着过去帮忙,却被易姬拦了来了,“小姑娘家家,多练练才好。赶明儿我不在她身边,万事还得靠她自己。”

两盆粉白的月季被易姬浇灌了水珠,亭亭玉立的分外清丽。李渡晓得易姬喜好花朵,特意让孟尘抱了两盆花来,而此时的易姬,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像是秋日里的春花,经不起雨打风吹了。

她这般年纪,容貌只有二十几岁的小妇人模样,眼睛大而亮,不说话也总让人觉得她在笑,可两肩却虚垮垮地落着,话说的多了,脸色潮红,言语虚浮无根。

易姬是幻容谷为数不多的传人,幻容谷传世百年,存于江湖之中,又游离于江湖之外,甚是神秘。易姬作为其传人,真名并不为人所知,不过她声名远扬,裴真从前也是知道的,只是没见过她,还以为年纪有四五十之多,没想到哑巧告诉她,易姬才三十有二。

这般年纪,若是没有这一场大病,那可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裴真颇为惋惜,不想在这样难得的热闹时候说伤心的话,便说起哑巧来。

提起爱徒,易姬笑弯了眼睛,“巧儿确实天分异于常人,她跟我不过五六年,已经比得上我学艺十年的本事了。我那会收徒的时候,还想着若是个笨的,便照着二十年三十年地教呢!”

裴真笑,“终归是你亲自挑的徒弟,又能笨到哪去?”

她这么说,易姬却摇了头,神色微敛,“不是我挑的,是托给我的故人遗女。”

裴真微讶,她一直以为哑巧也似未英他们,是不知从那领来的有资质的孤儿,却没想到是易姬的故人遗女。

“她那时便哑了么?”裴真不禁问。

易姬点了点头,裴真小小松了口气。若是后来才哑的,也不晓得受了怎样的大罪。只她思绪刚划过,易姬又道:“她从小是不哑的。”

裴真禁不住挑了眉,易姬叹口气,“这孩子原本生于富贵门庭,父兄得力,本来衣食无忧,可惜一朝家破人亡,她兄长带着她逃出来,兄长却没活下来,仆从只将她送到我这里,那时候这孩子早已经吓傻了,之后再说不出话了。”

“家人都没了?”

易姬轻声“嗯”了一声,眼见着哑巧端了陕婆婆带来的干果,笑盈盈地走过来,赶忙拉了裴真一下,“算了,咱们不说那些。”

裴真连忙应下,前去接了哑巧手里的果盘,招呼众人来吃,再去看哑巧,见她直抿了嘴笑,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心里酸酸软软的。

易姬喜欢热闹,待到未英把木原和几个相熟的都请来,小院已是挤满了人。

易姬师徒打起了精神招呼众人,连在旁人面前不苟言笑的孟尘,都同几个年轻人颔了首。

粉白色的月季花经了水露的浇灌越发娇艳,裴真坐在石凳上吃着海棠花茶,眼前耳中尽是相熟友人的欢声笑语,她心中似有温泉流过,将一甲子的天山冰雪,慢慢消融开来。

......

捧月楼里,凉州有些许出神。

“在想什么?”凉凉的声音传来,凉州立刻敛了心思,厉莫从已近到了他身畔,凉州垂首,厉莫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半年,你屡屡心不在焉。”

凉州头垂的更低了,厉莫从却哼笑一声,“你在外边的事,我不想管,不要误了楼里的事便是了。”

“是。”凉州松了口气。

厉莫从夹起香片投入香炉之中,有浓香自香炉中飘出,他深吸一口,才道:“未采和未英的事,你怎么看?”

今日,他将锦衣卫那一单的金主交付的银钱送了回来,钱数一文不差,按理说,是要放那二人离楼。

现在问他怎么办,难道是不放么?

凉州抬眼,看了看厉莫从的后背,那宽阔而坚实的背影被香气笼罩,这香有引人心神不宁之功效,捧月楼里最喜欢燃。凉州又垂了眸。

“放与不放,全凭楼主决定。”

凉州从来都不叫师父,他知道比起师父,厉莫从更喜欢人叫楼主,若是有人愿意叫武林盟主,厉莫从恐怕更高兴。

权利,是厉莫从一生所爱。

凉州木然说完,厉莫从又笑了,他没回头,却道:“你先看了我一眼,才说了这话,可见心中所想,与说出来的不相符。”

凉州怔住,愈加垂首,“凉州不敢。”

厉莫从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来,“那你说,放还是不放,这次,让你说了算。”

凉州心跳快了起来。

未采和未英按理当走,可厉莫从故意这么问,就是不想让走的意思,厉莫从让他来决定,他应该代替说不放,才是对的。

可是凉州开了口,却是,“放。”

厅内一静,凉州听见厉莫从忽的大笑两声,又收了声音,看住了他,“你说放,那就放。”他说着一顿,语气一变,“他们走了,楼里又冷清了,这半年,你就哪也别去了。”

厉莫从负手离了去,凉州立在原地,脸上一片煞白。

......

第二日,裴真便接到了离楼的消息,未英高兴地一跳三尺高,还没定住身子,忽的一转,一把抱住了裴真的腿,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阿真姐,咱们可以走了!远走高飞了!”

他眼里闪着亮光,仰头定定地看着她,裴真只当他惊喜若狂,并不在意,反而拍拍他的肩,“是,可以走了!不过你伤刚好,快把我放下来!”

未英眼角眉梢都是柔情笑意,见陕婆婆自屋后晒药回来了,只好将裴真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朝她展颜一笑,又大步往陕婆婆处跑去。

他这般欢喜,不到一个时辰,大家伙全都知道了,轮番来问两人何时离开,冷名楼的规矩,是五日内离开,裴真和未英就选在了五日以后。

第23章 一路尾随

他们离楼那日,山中大雾,前几日在易姬小院喝茶赏花的友人都来了,还有几个从前未采和未英认识的人,以及慕名前来的兄弟,山门前挤满了人。◢随*梦◢小*.lā

裴真没想到自己的离开竟牵动了这么多人的心,她本以为她来了走了,不过是与这个杀手帮派擦肩而过而已,那时她不会想到,相处便回相熟,朋友亦是牵绊。

李渡送了她两小瓮花种子,说赶明定了住所安顿下来,把花种上,他和孟尘自能找上门来;易姬和哑巧包了好些香囊给她,各种效用皆有;陕婆婆更是恨不能把近来翻晒的药,一股脑全都装给姐弟两个,眼看两个在她身边长大的娃娃要走了,干瘪的双眼也蓄了泪。

哑巧揽了陕婆婆安慰,木原更是道:“等阿真姐和未英安顿下来了,我亲自送婆婆去找他们,要是我也能顺利离楼,就搬去个你们一块住!咱们就做邻居!”

说起安居,说起做邻居,送行的人都不免露出几分向往,李渡捏了孟尘一把,朝他努嘴,后者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犹豫。

李渡没再理他,问裴真,“楼里给了多少钱?”

裴真犹豫了一下,“凉州拿了一百两来。”

众人闻言,全部愕然,愕然之后,又都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冷名楼杀手出任务,都是有赏金可拿的,只是厉莫从接管冷名楼后,开始用这些赏金为楼众修房修路,后来连饭食蔬果都一并揽了,楼众不用再关心生机,可这笔钱也慢慢消失在口袋里,若是有人去讨,也多是讨不回来,最多拿回来一二成,已经不少了。

攥住了人的钱袋,就是捆住了人的手脚。

他们做杀手的,日常嚼用废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一日还在江湖上混,刀枪棍棒马匹粮草便少不得,这些开销,比嚼用多的多。

一百两,委实算不了什么。

未英脸色不善。当时凉州带人送钱来的时候,未英便当先发难,凉州皱着眉头没说什么,还是他带来的人道:“以两位这几年接的任务,一百两已经是凉君另行加补的了!”

裴真当时看着凉州那眉间的为难,便如常收下了这份银钱。都说凉州是厉莫从亲信中的亲信,只是裴真觉得,单凭他脸上的为难,似乎这事有待考证。

裴真拉了未英一把,“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离楼不是靠着这点钱过下半辈子,而是靠着这点钱开始下半辈子,一百两,不算少了。”

她这话说的颇有几分道理,易姬立时应和,“真是这个理!想想咱们多是孤儿出身,投胎的时候真是一文没有,现在有一百两,不错了!这辈子先这么着,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多塞判官点好处就是了!”

众人被她说得笑起来,纷纷点了头应和。

裴真目光从众人越过,穿越树林的缝隙,落到了云雾中看不见的空中峰的方向,眉头不由自主紧压下来。

冷名楼不应该是这样,厉莫从不应该做这个楼主。

两人别了众人,消失在山门下的白雾之中。

众人纷纷感概自不必说,只说二人由杜氏兄妹送出蕊凉湖,带着啾啾往九江城里买马。在冷名楼外围守候多时的人,看见两人一鸟,一颗心扑腾落了地,眼泪都快涌了出来。

“再不出来,指挥使大人要提刀赶来了!”其中一个大胡子擦着眼角抹着汗道。

剩下几个也都长出一口气,“谁知道这冷名楼守得跟铁桶似得,谁知道这两个贼进了楼磨磨蹭蹭住了这么久,谁又知道指挥使大人想得什么,只让外围跟着,不让抓,还不让打草惊蛇!”

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如何作想,下边跑腿的当然不知道,不过一个今日刚从京城传信回来的人道:“反正那位尊神是不痛快了,诏狱都快空了,我几个哥们全调到诏狱洗地,这么多人天天洗,都洗不净。”

另外几个皆是倒抽气,这个人还没说完,“我走之前,据说那位尊神已经开始找人练刀了,你们不知道,那根本不叫练啊,那叫反正他们都说,诏狱里得赶紧添人,不然连洗地的都没有了!”

几人不寒而栗,纷纷想到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刚到锦衣卫立威时候的杀伐,“咱们几个,这是逃过了一劫?”

那个刚从京里回来的人却琢磨着道:“不好说不管怎样,这两个人绝对不能丢了也就是了!”

几人赶忙道是,“那个会易容的小丫头不在,咱们怕什么,丢不了,放心吧。”

这倒是真的,几人又说了几句,分出一人往回报信,其余人紧紧盯着两人不敢错眼,眼见两人将山上带下来的行囊托给了一家客栈先存着,只带了干粮和包袱,当天就乘船往武昌去了。

几人也赶忙跟随一路北上自不必提,只说八日下来,未英同裴真晚间落脚开封府,再过两三日便能到邯郸。

未英当然知道那沈城的事,当初他们在执行任务路过邯郸,裴真便陪着沈城往金氏医馆就医。

裴真说那沈城与她有救命之恩,未英虽然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救命恩人砸的眼冒金星,可沈城是剑客第一,抬手救过裴真的命,有什么稀奇。

只是两人刚落脚洛阳,未英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的感觉,便越来越强烈了。

说来一路上,他好几次出现这种感觉,只是特特留意了,什么都没发现,不过这次,他似有察觉。

晚上吃饭的时候,未英拉了裴真往洛阳城里转转。洛阳城既有古都的威严,又有浓厚的市井气息,沿街叫卖的商贩唱着五花八门的号子,有些听起来押韵又好笑。

裴真和未英坐在喝了一碗牛肉汤,汤汁浓香滋润,扯两块热腾腾的烧饼沾上汤汁,那滋味更是勾人。

裴真吃得眉眼弯弯,未英也不扰她,同她道:“阿真姐,刚才我见有一个摊,这个季节就有糖炒栗子,我把钱给了,排队人太多,栗子倒是忘了拿,我取了就回。”

“去吧。”

未英又嘱咐了她两句哪都别去,自己一溜烟离了牛肉汤摊,往来路上去。

第24章 跟丢了

所谓想起了糖炒栗子,不过是个借口。?随?梦?.lā

未英收好短剑,装作毫不知情,一路直冲来路上的糖炒栗子小摊。

糖炒栗子就离牛肉汤摊子一个拐角的距离。此处的三个锦衣卫正思若无意地一边跟踪一边随意翻看,不想未英突然冲过来,三个人全吓了一大跳。

三人听他嘴里嚷着,“哎呦,我刚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给了钱没拿栗子!”

相互对了一眼,赶忙装作不相干的样子偷偷看着栗子摊,见那摊主道是,“等着小哥呢!”

摊主铲了两铲子栗子给未英包起来,未英已经在这个时间里锁定了这三人,他接了栗子,用手悄悄一勾,拿栗子的手一抖,哗啦一下,半袋子栗子洒了出来,正好洒到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一愣,未英忙不迭说抱歉,“哎呀,这栗子上的糖沾了你一身,真抱歉。可我还有人等,不能陪你买一件成衣了,你开个价,我赔钱给你!”

“不用不用!”这个人早就因为被未英装上,担心的要命了,这回未英还要赔他钱,他哪里敢要。

他不要,见未英却为难道“要不你等我一会,我跟我姐说一声,同你去成衣铺子买一件?”

那岂不是更麻烦?这人才因为办事利索,从九江锦衣卫,被调进了京里的锦衣卫出这趟任务,干得好了,回九江便能提百户,他哪里敢出岔子,眼睛扫见另外两人紧张地看过来,赶忙道“小哥不必客气,沾了点糖而已,回家泡泡洗洗也就好了。”

说着摆出一副真不在意的样子,未英面上欣喜,赞了他一句大人有大量,行礼走了,那人站在原处松气,未英却心中冷笑。

此人九江的口音,冷名楼的人么?

他们都离楼了,冷名楼的人还跟着作甚?难怪他觉得这一路,总有被人盯着的感觉。

这几个跟踪的真是不可小觑,他们一路从九江到了洛阳,才被他正经捉住。

未英想到这,心里沉了沉,不知道是自己警觉差了,还是这几人太过厉害。

不过既然他知道了,就没有让这几个人再跟着的道理。

未英拿着剩下的半包栗子回到了牛肉汤摊子,裴真正等着他,见他来了,问,“你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未英见她眉眼舒展,点头说好,“我怕吃不完,等会阿真姐帮我分些吃。”

他这么一说,果见裴真笑着点了头,未英心里高兴,又想着刚跟一群跟踪的打了照面,行事如常才好,因而不急不躁,陪着裴真又吃了一碗牛肉汤,买了一斤烧饼带着路上吃,才起身回来客栈。

路上,未英趁着街市喧哗吵闹,将被人盯梢的事,同裴真说了。

裴真讶然,想了想,趁着未英不注意,同刚从另一边耍完飞回来的啾啾,说了两句,显然啾啾那不拘小节的性子,也没发现有人跟踪,这下听了才扑棱着翅膀飞回去看了。

不多时,啾啾便飞了回来。

“是有人跟着,三个人,确实有个九江口音的。”啾啾小声凑在裴真耳朵边道,不过她没告诉裴真,另外两个,说得都是地道的京城官话。

那两个人不仅说着京城官话,还提了一个名字。

啾啾没说,裴真当然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真是冷名楼的人。未英同她商议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之后再甩开这些人,裴真还以为他要在街市上与她分头行动或者怎么样,不想未英却道“阿真姐不用操心,甩掉几个人,对我来说,不在话下。”

他这么胸有成竹,裴真笑看了他一眼,也不再问了。

裴真和未英回到了客栈。两人开了两间客房,紧紧挨着,未英让裴真收拾东西,好生歇下。

第二日一早,裴真听见一阵声音,穿了衣裳下床查看,发现自己与未英客房隔着的墙板居然活动了,裴真挑眉,未英却从活动地墙板伸出了个脑袋,小声道“阿真姐,接一下我的包袱。”

裴真赶紧把他的包袱都拿过来,顺带着把他也接了过来,未英嘻嘻笑,将墙板又按了回去,才同她道“客栈的墙板都是这样的,地板也是。”

裴真哪里知道这个,也就只有未英这样杀手楼里长大的人,才会知道这些偏僻冷门的事,这都是他们救命用的本事。

未英见裴真也都收拾好了,指了指地板,“可巧咱们住的二层,阿真姐这一间下边没人住,是走廊,正好方便行事。”

他说着,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沿着地板轻敲了几下,选定了一条,两下就把地板撬开了去。

这个时间,天还没亮,两人动作麻利地从地板空洞中翻了下去,完美避开了两间客房的门和窗,只是马儿不敢牵了,怕打草惊蛇,只得弃了两匹好马,另行去买。

啾啾跟着他们,四处看了一遍,果见盯梢的没跟上来,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可惜,她偷偷啧了两声,立在未英头上,跟着两人走了。

等到天色透亮,几个锦衣卫还看着两间客房没有动静,不禁疑了心。除去往京城送信的一人,他们一行五人,一路跟来,还没有那一天,两人到这个时候还不动身的。

当头的大胡子心觉不妙,也顾不上太多了,直奔二楼查看,只是还没上楼,刚走到楼道口,眼角不经意扫过头顶,他脑中一哄。

这人来人往的楼道口,顶上房间的地板怎么是悬着的?!

这木板,对着的可就是女贼的房间啊!

大胡子差点仰倒,喊了掌柜去敲门,两间房哪里还有人,只有桌上放了碎银子,那是给客栈的房前。

“肯定是昨天糖炒栗子那,就发现了!”一人醒悟了过来。

其他几人也都想起来了,可再想起来,那两个好不容易看了一路的贼,也跑了。

他们不死心地到处查问,一天下来,两个贼就好像蛟龙入海,哪还有半分影子。

“跟丢了。”大胡子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挠头,“怎么交差吧!”

其他几个更是没辙,反倒是刚从京里报信回来的人,找了过来。

打眼瞧见哥几个都垂头丧气,便知不好,他问了一遍,倒抽冷气。

“呵!指挥使大人还问我那两个是不是直奔京城来的。我说像,指挥使大人好像都笑了,还说让咱们好生护送两人进京。进京当日,务必及时报给他。这下,可怎么办吧!”



第25章 北上南下

韩烺等了三天。{随}{梦} щ{suimеng][lā}

这三天他终于不再去诏狱,也不再找人练刀使剑,心情陡然转好,让锦衣卫上下更加胆战心惊。

韩烺却根本不在意那些,把玩着手里的金丝鸟笼。

她什么都没带走,倒是带走了这文鸟,走的时候带着,离了楼也带着,是因为是他送的么?

那他送她的珍珠钗环她怎么不带?送她的锦缎衣裙她怎么不带?送给她的一颗心呢?!

韩烺想想又有些心气不顺,只是想起她离了楼,直奔京城而来的事,这不顺的心气,立时又通了。

她来干什么?

是要跟他示警认错,还是继续骗他?

肯定不是后者,她没了唐沁的身份罩着,不可能再骗他,况且易容的哑丫头没跟着,她肯定是来跟他示警认错的!

那他要不要轻饶?

韩烺念头一闪,又立刻否决。

别说不会轻饶,她甚至不要想着他会饶恕!

韩烺捏着金丝鸟笼,恨恨想,不管饶与不饶,他得先把她锁进他的笼子里,这辈子别想出来!

这么一想,心气更舒畅了,他愉快地翻了几本案卷,下边人来报,说一路北上的人,又来传信了。韩烺立时叫了人进来。

来人刚京城洛阳打马跑了个来回,走起路来往两边歪,进了屋子飞快地瞟了一眼韩烺,见他神色轻快,心里暗暗庆幸,若是遇上他不快,自己再把跟丢了人的事说了,怕是要完。

他行礼,“大人。”

见大人把金丝鸟笼放到了一旁,脸上仍旧保持着愉悦,问:“到哪了?明后日是不是要进京了?”

回话的人听着这话心道不妙,还明后日进京呢,早就丢了。

他已是不知该怎么说,却见刚才还满脸轻快的指挥使,眉头轻蹙,像在想什么,轻声嘀咕了一句,“跑马这般快?吃不吃得消?”

回话的人不知道他说谁,可冥冥中,一下就想到了那两个贼,尤其那个女贼。

不是说指挥使大人同夫人伉俪情深吗?不会还想着别的女人吧?

应该不会,都说指挥使大人最恨谁有私情!

不过这不是他管的了的,他还是管管自己的小命吧。

“回、回大人,那两个贼到洛阳时丢了!”

话音落地,指挥使大人明显一顿,他突然感觉周遭冷了下来,五月中旬的天气,这突如其来的冷,让回话的人不做他想。

完了,他想,嘴里赶忙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韩烺坐在紫檀木雕花圈椅里,额角突突。

真是好啊,他真是低估未英那个死小子了,居然还有这个本事,能在他的人眼皮子地下,带着裴真溜了!

关键是,裴真还真就跟那死小子走了!

“有没有发现你们身份?!”

“约莫没有。”回话的人也不能给出确切答案,只见他们指挥使大人指骨捏的发白,赶忙补救地,又把未英撞上的是九江调过来的锦衣卫的事说了。

韩烺听着没有再问,眼角扫过回话的人,吐了一个字,“滚。”

接下来的几天,锦衣卫出动了大量的人手潜伏于京城和进京的各条道路上,他们的指挥使大人脸上再没有了前两天轻快,好像那轻快就像是昙花一样,开过便凋零无影了。

而裴真和未英,却在邯郸城里犯起愁来。

沈城被两月前归来的金圣手带走解毒,去向何处完全没有交代。金氏这位解毒圣手,向来不喜欢交代行踪,这倒也罢了,偏偏沈城因为解毒突然昏迷,金圣手带他离开,沈城根本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给裴真。

金氏医馆管事的说,他们圣手半年不回来也是有的,他就是个管事,根本联系不上人,要是圣手随侍的药徒回来取药之类,倒有可能知晓。

裴真毫无头绪,只能等着。

沈城中的是黄泉茄叶,用管事的话说,金圣手当时得知,便将手头诸事全抛开,全身心地给沈城解毒。

到底是老友了,又是这世上唯一知根知底的人,裴真怎么能不担心?

好在又等了一天,来了一位药徒。

可惜的是,这位药徒并不是金圣手派回来取药的,不过是刚从外地采药回邯郸;

但庆幸的是,此人半路上可巧遇上了这次随着金圣手出门的人,裴真急急问了,药徒回忆道:“好像说,要寻黑虎泉的水熬药。”

黑虎泉的水如何功效,裴真不知道,可黑虎泉就在不远的济南府,裴真还是知道的!

她立时要动身去济南寻沈城,未英当然要跟着去,裴真却道:“你若也去了,他们回邯郸,岂不是两厢错开?”

“那我替你去济南!”

裴真笑,“你又知道沈城是何模样?”

未英无话可说,他是觉得裴真对这个沈城,有些太过在意了。不过江湖儿女重信重义,未英也不便多说什么。反正他们已经离楼,天空地阔,自在就好。

两人商量了一番,第二日,裴真就带着啾啾启程往泉城济南寻去了。

而苦苦守着京城,守株待兔的人,一片文鸟羽毛都没等来。

他明白过来一件事,她不是奔着京城的,更不是要寻他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绞痛,疼劲上来了,狠劲也就上来了。

正值唐家人准备离京之际,韩烺直接清点人马收拾行囊,让人支会近来屡屡闹腾的南直隶锦衣卫所,同唐家人一道南下。

她不来京,他便出京找她!

她最好祈祷不要被他抓到,不然下辈子,也别想跑!

济南府里邯郸城不远,可济南府这么大,又是首府,下辖四县两州,裴真在城里打转了两日,问人可知道金圣手的下处,人家却都摇头,一两个知道的,非常恳切地告诉她:“在邯郸城!”

裴真谢过齐鲁百姓的热心,继续毫无线索地寻找金圣手的下落。

据金氏医馆的人说,金圣手此人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其实看看金氏医馆的修葺布置,再看金氏仆从药徒的衣着打扮,也可略知一二。

这样的人,在济南这么久,肯定不会委屈客栈这样的地方,必然还有更体面的去处。

裴真在黑虎泉附近找寻了一番,无果,又在大明湖趵突泉附近的私家宅院转了一遍,仍旧没有一点消息,她晚间会客栈又同客栈老板打听哪里还有贵人们住的私家宅院。

老板:女侠,千佛山了解一下?

第26章 想找的人和不想见的人

裴女侠亲去了解了一番千佛山,才晓得千佛山的私家宅院尤其的多,不过虽然多,却大都空着,裴真捡有人住的打听了一下,还真打听到有一户的情形,同金圣手的做派有六七分相像。

那宅院在东边的半山腰,听人说主家好像姓韩。

裴真甫一听见这个“韩”字,便心里一揪,不安地问了两句主家的情况,人家只说甚少来住,并不清楚。不过这一次来的人不像是主家,可能是宅子易了手,或者是旁的亲朋来住。

裴真听着松口气。天下姓韩的何其多,这是济南,又不是京城,裴真安慰自己。

天热的厉害,山里蝉鸣惊天,她同人讨了一碗水喝了,给蔫巴了的啾啾也喂了些,才寻了过去。

远远地,她便瞧见那宅院占地好大一片,周围绿树环绕,这会临近下晌用饭时候,院中有袅袅炊烟升起。

裴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理了理衣裳,心里不由祈祷这里住的正是金圣手和沈城,不是旁人。

她倒不是找的疲累,而是这济南府虽然一城青山半城湖,可这仲夏季的济南,堪比蒸笼,太阳明晃晃地,林里树梢都不动。

她快步往那宅院去了,远远地便听见里间颇为吵闹,走得近了,才分辨里间似乎刚来了一行人,正安置整顿。

裴真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小心地走上前去,见门开着有人值守,她想上前一问,可打眼瞧见守门人穿了一身靛蓝色的短打,扎腰束袖,天这般热,还站的笔直。

这也就罢了,裴真一眼扫过他腰间挂着的一块牌——

鎏金雕花边,蓝底上刻四个字北镇抚司。

锦衣卫北镇抚司!

裴真不由向后踉跄了一步,引得守门人回头。那守门人显然不认识她,皱眉警告地看了一眼,转过头不予理会。

裴真强作镇定,装作无意路过,赶忙退到了一旁的林子里。

捂着砰砰跳的心,裴真仍有些惊讶不敢相信。

韩姓的宅子主家,带着北镇抚司的人!

肯定不是周颐,是他!

他怎么会到济南,还有疑似金圣手的人也住在此处,是怎么回事?!

裴真又出了一身的汗,冷汗热汗混淆不清,半晌她冷静下来,把蔫巴成一团,昏在包袱上头的啾啾捧了过来,她给啾啾扇了风又喂了水,见她醒了,赶紧把事说了。

啾啾也吓了一跳,立马清醒过来,“不是冤家不聚头?”

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央了啾啾,“要不你替我看看?只是别被韩家人瞧见了。”

这事啾啾义不容辞,让裴真藏好,自己扭了扭小脑袋,扑棱着翅膀去了。

偌大的院子住了不少人,啾啾挥动着翅膀,与两只黄鹂擦身而过,从杨树里飞到花窗上,又从房檐下掠过,立到了一处院墙的角角里。

这个院子是整座宅院的正院,守备森严又静默无声,若真是韩烺,大概是住到此处的。然而她在院墙上守了半盏茶的工夫,既没瞧见韩烺,也没瞧见韩均。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他们?

啾啾琢磨了一下,不知怎么,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住了她。

他小心肝砰砰跳,扭头看过去,正同一双深邃分明的眼睛撞到了一处。

啾啾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只是又想到自己有没有露出灵迹,怕什么呢?

她睁着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大胆地打量盯着她看的那人。

是个二十五六的男人,穿着靛蓝色细布直裰,只是直裰领口袖口,用红白蓝黄四色彩线,细细密密地绣了一圈又一圈的繁复花纹,看起来,倒像是苗人的花样子。

男人五官犹如石刻,棱角分明,他长身玉立,负手而站,身后跟了两个打扮一样的白衣侍女。

男人盯着啾啾瞧,两个侍女自然也看过来,其中一个笑起来,露出一个酒窝,见男人不说话,才道“先生,是只文鸟呢。”

这位先生还是默不作声,仍旧看着啾啾,直把啾啾看得心里发毛,又把刚才的事回想了一遍,她确实没有施展半分灵力啊!

说话的那侍女没再说话,许是见男人还在盯着鸟看,低头从腰间佩囊中捡出几粒绿豆来,捧在手心,往啾啾眼前伸来,嘴里学着鸟叫,“快来吃啊!”

啾啾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又将这奇怪的男人和侍女瞧了一遍,头一扭,飞走了。

她飞走了,还隐隐觉得身后有人在看,她也不敢乱飞,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的合欢树里,树叶遮挡了她的身影,她才觉得松了口气,回头去看那三人,三人早已不见了。

怪人。

啾啾心想着,转了头往合欢树下的院落看去,正见树下的院子里,摆了一张竹榻,竹榻上铺了毯子,毯子上躺了个男人,三十四五岁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

院子里药味很重,男人脸颊凹陷,没精打采,啾啾看着这人,突然就想到了裴真口中的沈城。

她正要展翅飞下,确认一番,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响起,伴着这脚步声的,是一声通传,“沈君,韩大人来了。”

沈君?韩大人?!

啾啾一个激灵,赶忙把小翅膀收了,一动不动地躲在合欢树里。

接着,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韩烺。

可怜的裴真,想找的人和不想再见的人,住到了一块,这可咋整?

啾啾替裴真郁闷了一下,就见韩烺已经同沈城寒暄起来。

两人显然谁都没见过谁,但相互久仰大名。

啾啾不由多看了韩烺两眼,见一个多月不见,韩指挥竟然瘦成这样,脸色也颇为阴沉,并未因着与人寒暄,露出从前的轻快。

她听韩烺同沈城寒暄过后,突然问道“沈君可知,江湖上有哪些深藏不露的剑术门派?”

沈城被他一问,问得有点懵,“这个,好像不少?有些门派不喜扬名,并不为世人所知,但其门派传承之术式却极为厉害。”

韩烺一听明显来了兴致,“比如呢?”

沈城不知道他怎这个作甚,同他掰着手指好一番数,韩烺先是听着兴致高昂,后来兴致又消减下去,想了想,直接同沈城道“我之前在京城遇见一人,剑技奇邪,不知是何门何派出身,想请沈君解惑。”

“你细说来。”

韩烺倒好,连忙把两次同裴真过招的情形,同沈城说了,“此人先使一柄半丈来长的剑,及其锋利,后来又用了一把普通制式的直剑,不过寻常。先头那长剑,可能才是她趁手的兵器。”

第27章 跑不了

韩烺早就对此好奇已久。

她的年纪显然不大,如何有那般深厚的剑法功力,况且他从没听说冷名楼谁人的招数与她同出一门。

剑法天下第二的厉莫从,因为与沈城论剑,两人比试招式被人写入书中,韩烺仔细翻看了,越发奇怪,裴真出招与厉莫从一点都不像,若是相似程度,还不如沈城多。

怎么会这样?

是谁教的她剑法?

查获的越多,韩烺越觉得她身上云山雾绕,他越发地弄不明白了。

沈城听了韩烺的话,皱了眉头,陷入了思索,半晌,才在韩烺的殷切注视下道:“不瞒大人,沈某还真没遇见过大人说的这般招式,委实看不出门派。”

这话让韩烺惊讶又失落,不想沈城又琢磨着道:“倒是大人说的,她以剑劈刀借力向上、应对潜龙跃渊的招式,沈某好像见过......”

“是何人所使?”韩烺像是抓到了黑夜中的一盏灯。

沈城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沈某祖上的一位侍剑祖宗,在侍剑手札里记过,沈城并没用过,也没见旁人用过。嗯,那位祖宗也是百年前的人了。”

他不提还好,提了韩烺就更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了。

百年前的沈家侍剑人用过的招式,她一个冷名楼的小姑娘怎么会用?连如今的蓬莱侍剑人都不会!

难不成是她自创的?毕竟她使得剑,与古剑蓬莱都是长剑一类。

韩烺最后也没问出来什么相干的,辞了沈城走了,啾啾干咽了一口吐沫。

幸亏沈城没把蓬莱给了裴真的事说出来,不然,韩烺恐怕要刨根问底了。

啾啾转了一团小身子,跟在韩烺后边飞了去,见韩烺转了两转,进了另一处宽敞临水的院落,那院子一尘不染,院里整齐地摆了两排架子,上面用竹筐盛着一味一味草药,四个白衣侍女在小心将药收回。

韩烺进了院子,没了方才的客气,直接喊道:“给我煮的下火茶呢?”

说着见没人理,直接喊了人,“金鸣可在?”

话音一落,门帘被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撩开,穿了靛蓝绣苗纹直裰的男子走了出来。

啾啾小身板一僵。正是方才那男人。

原来他叫金鸣。

金鸣......金......金圣手啊!

怎么这么年轻,她还以为是个老头子!

啾啾一下反应了过来,两眼滴溜溜地看着韩烺熟络地同金鸣招呼,那金鸣站在廊下看向韩烺,脸上仍旧没有半点变化,若说有,好像是嫌弃,仿佛韩烺这个房主,不过是个要饭的罢了。

只是他毫无波澜的双眼从韩烺身上掠过,一下往上看来,啾啾毫无防备,目光正同他遇了个正着。

啾啾定住了,只一息,脚下一滑。

韩烺却在此时出了声,“看什么呢?”

啾啾哪里还敢再滑下去,小身板赶紧往后一仰,落到了院墙另一边,与韩烺投来的目光堪堪擦身而过。

夭寿啦!这个男人是鹰吗?!

......

一息不停地落荒而逃,啾啾在林子里找到正坐立不安的裴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赶忙把看见的听见的都说了,裴真半晌立着没动。

人世间有百般巧合,点背的时候,就会遇上了最不巧的那一个。

裴真无话可说,把功高劳苦又受了惊的啾啾团进袖子里,皱着眉头下山去了。

事实证明,如果对于不巧不想办法化解,那么接下来的事会更加不巧。

裴真闷着头一路下山,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长了一把大胡子。

大胡子自从丢了他们指挥使让他盯着的两个人,一把美髯无暇打理,蓬乱不已,他甚至想,他今日被叫来回话,终归是一无所获,但愿指挥使大人看在他胡子拉碴的份上,稍稍宽恕那么一丢丢。

他脚下踩刀子似得往山上去,西边日头没入远山,这一带不比北麓兴国寺人流不息,这个时间上山,大胡子一个人都没见着,走了半天,才远远瞧见一人匆匆忙忙,低着头往山下来。

看衣着打扮,男女不辨,可身形细瘦,肩窄腰细,倒像是个女子。

大胡子叹了口气,这年头女人都往外跑,要都老老实实的,他还要遭今日的罪?

他往上去,那女子往下来,大胡子又瞧了两眼,这一瞧,眼有些别不开了。

倒不是说这女子多么美若天仙,诚然却是清丽出尘。关键不在此处,这女子,怎么长的跟那冷名楼的女贼一模一样?!

大胡子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不是一模一样啊,这就是女贼啊!

女贼怎么从山上下来了,难不成想反过来打听他们锦衣卫?

他盯着女贼看个不停,引了女贼的目光,只是女贼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扫了一眼也就罢了,反倒让他瞧见她好像是吓着了,慌忙跑路似得。

不管是来探的,还是不小心撞上的,大胡子觉得此刻他一定是上三辈子积的福来福报了,他找到了女贼,指挥使就不能再吃人了吧!

虎口脱险啊!

大胡子眼睛眉毛都惊喜地飞了起来,也不上山了,蹑手蹑脚地跟住了裴真,一直跟着她下山,跟到了山脚下的小镇子上,跟到了她落脚的客栈。

她没退掉房间,反而跟客栈老板说再续两天,且他查问了一番,未英那小子没跟来。

大胡子请了两个行事老道的乞丐替他盯着,转身直奔山上跑去。

彼时,韩烺正仰在贵妃榻上,金鸣给他施针。若不是韩均央求,金鸣才懒得给韩烺施针去火,这等随便什么赤脚大夫都能做的事,需要他亲自来么?

不过好歹住了人家的宅院,出些房资也应该。

金鸣捏着针搓了搓,韩烺喊疼,“太医院的人扎针,比你强多了,都不疼一下!”

他这么说,金鸣手下又重了一下,听着韩烺龇牙咧嘴,悠悠道:“这处疼了,旁处就不疼了。”

这话好不恶毒,比扎针厉害多了,这是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韩均在一边想劝金圣手嘴下留情,就听他们爷恨恨道:“等着,金鸣,别让我瞧见你有这一天!”

金鸣听着他的警告,脸上毫无波澜,甚至可能要笑,“低等的人才会被情绪左右。”

第28章 抱歉,认错了

韩烺被扎了心,没了斗嘴的心思,问了一句唐大小姐和唐家人可都安顿好了,便闭起眼睛养神,金鸣开始收针,针没收完便有人来传话,说大胡子来了,有急事求见。

韩烺冷笑,笑过又是一愣,唤了人进来,“怎么?找到了?”

大胡子连礼都没行完,“指挥使大人,女贼......”这个词立时引发了他们指挥使神色不善,大胡子一个激灵,赶忙改口,“裴女侠,就在山下!”

韩烺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头上还插着的两根未取下的银针乱颤,“再说一遍!她在哪?!”

“山下镇子上的佛手客栈!”

话音未落,韩烺一下冲了出去,大胡子和韩均也跟了上去,只有金鸣皱了皱眉,“银针留下。”

说完话,就见两只银针直飞过来,嗖嗖两声破空,插在了金鸣手边的银针包上,而刚才房里的三个人,早已不见影了。

韩烺打马直奔山下,耳中呼呼的风将他脑中思绪刮的纷乱,又统统清扫出去,他脑中空空荡荡,耳中只有风声。

镇子不远,佛手客栈就在镇头,韩烺翻身跃下,直往客栈里闯,只是刚落到客栈门前的石阶上,他突然生生顿了下来。

身后大胡子和韩均两个差点撞到他身上,两人见韩烺突然顿住,相互对了个诧异的眼神,大胡子率先反应过来,“大人,我找了人盯梢了,要不先问问在不在?”

他见韩烺沉默着点了头,赶紧找人去了。

韩烺立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浑身的血液翻涌着沸腾着,极力压制着,才压住了要闯进客栈将她抓在手上的冲动。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他的,只是找他何不上门,又为何匆忙逃离?

韩烺思绪纷乱,一颗心砰砰快跳出了胸腔。

快两个月了,她离楼也许多日子,她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他?

指骨被韩烺攥得噼啪响,他压制着心中的翻腾,刻意往周边街市上看去,想散开些思绪。

街市上人来人往,因着是在千佛山脚下的缘故,路边许多摆摊卖香火的,也有些吃食摊子前人头攒动,韩烺迫使自己去看这些街市上的人,只是他目光扫过一个背影时,瞳孔蓦然放大。

天昏暗暗的,大团的积雨云不知何时在街道上空汇聚,那人走在川流的人群里,身后背着一个粗布包住的物什,半丈来长。她脊背挺得笔直,走的却很慢,她并不左右看,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有人突然撞了她一下,力道大到撞偏了她半边身子,韩烺心头一紧,又在看到那笔挺的鼻梁和小巧的下巴时,脑中一片轰鸣。

他不由自主迈开了步子,跟了上去,起初不过是她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到了后来,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把两边挡路的行人都撞开,引了路人不满的目光也未留意,径直到了她身后。

他突然想起静宝进府找她那日,他找了由头抽身回了府里,从后边抱住她的时候,发现她右耳后,有一颗米粒大的痣。

就算他从未见过她真容,这颗痣,却是再也错不了的!

他一步迈上前,昏暗的街道幸而有两边商铺的大灯笼,照出明亮的光。

韩烺看清了,是那颗痣!

浑身横冲直撞的血液忽然自有主张地灌注到了手上,韩烺伸手,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

抓住她的那一瞬,韩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砰地落到了地上,脑中思绪陡转,她急急回头,他喊出了两个字,“夫人!”

夫人?!

何等熟悉的呼声,裴真猛地回头,一下撞进了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里。

她连倒抽冷气都不会了,手下被那人紧紧握住,一时没注意他气力大的要捏碎她的骨头,心里说不上来是惊吓还是什么。

他怎么会找过来?!现在抓住了她,他待如何?!

裴真下意识就要挣开,她略微一动,韩烺就察觉了。

她想跑!

她一丁点亲近自己的心思都没有,只下意识想跑!

她觉得她跑的了吗?!

韩烺恨不能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死死箍住,让她看清后半辈子的现实,手下却突然松开了去。

“抱歉,认错了。”他道。

言罢,一息都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人群中商贩吆喝、小孩哭闹的声音,裴真一句都没听见,耳中男人那句“抱歉,认错了”不停回响。

裴真站在原地,看着韩烺的背影走远,看着韩均走到韩烺身前,喧闹声中,她听见韩烺大声吩咐韩均,“快下雨了,快将夫人找回来,别让她淋了雨着了凉!”

那熟悉的声音清晰地灌至她耳中,裴真身形晃了一下,

原来他真的只是认错了人啊!

天上划过一条闪电,白亮的光将街道照亮,轰隆声紧接传来,路人纷纷意识到真的要下雨了,脚下快起来,乱起来。

裴真依旧站着没动,那熟悉的男人的身影却在寻找他的夫人中,消失在了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手腕早已恢复了自由,她抬手看看上边的红印,却不小心接到了一大滴水珠。

下雨了吗?

好像是吧。

......

裴真是怎么回到客栈的,她不知道,啾啾吃饱喝足了睡到现在还没醒,街道上的人散了干净,摊主们也都急急慌慌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客栈里饭香味很浓,却没能勾起裴真任何一点胃口,她站在窗前看着外边在霹雷喝闪以后,终于落下的雷雨,脑海中却晃着刚才的情形和从前京城里的画面。

她还以为再见面,他不会再多看她一眼,没想到,他看到了、追了上来、还握住了她的手腕,喊她夫人。

夫人,多熟悉的称呼。

裴真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不愿再想,回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早已冷掉,她仰头饮尽,凉气在口腔、喉头、胃中释放,她吐出一口浊气。

夏日的雷雨总是来去匆忙,好像认错了的路人,转眼就忘了干净。

雨一停,街市上的热闹渐渐回升,啾啾感觉到了少许的凉快,从睡梦中转回,抬眼瞧见裴真一动不动地干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坐了多久,刚要喊她一声,就听见有人叩响了房门。

第29章 请求

谁会在这时找来?

啾啾讶然,裴真也皱了眉头,走到门前,“哪位?”

门外是熟悉的女声,“裴姑娘,是我和夏南。”

夏西的声音。

裴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见门外只有这两人,裴真松了口气,连忙请两人进屋来坐。

两句寒暄,裴真问及来意。

这事避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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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许久不叫夫君

“韩大人所提之事,唐沁都已办妥。”唐沁敛了方才在裴真眼前的欢喜感激,看着窗前坐着的人,叹了口气,“大人这般费劲心思,只别弄巧成拙才好。”

“弄巧成拙?”韩烺嗤笑,反问,“不知唐大小姐以为我要弄什么巧?”

唐沁看他一眼,“裴姑娘为人纯善敦厚,做事又干净利索,今次我出其不意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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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他酒量不行

仲夏的季节,蝉鸣惊天。

韩烺捏着酒杯,看着她顺着自己的喜好,夹了几筷子八宝葫芦鸭,桂花糖藕、清炒虾仁,目光不禁轻柔下来,回想起了在家中那些日子,两人对坐用饭,如同平常百姓家中琴瑟和鸣的夫妻一样。

那时,他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白头到老的人,然而......

念及此,韩烺把心中流出的柔软猛地收回,冷冷推开了她布满了菜的瓷盘,“夫人连我喜好什么样的菜,都不知道么?是不是从前我太惯着你了?”

裴真抬眼看他,夹了一筷子醋鱼的手,顿在了半空。

韩烺看着她,嗤笑道:“我没有责怪夫人的意思,毕竟夫人是我心头上的人。”

他说着,不理会裴真的僵硬,将手中酒饮尽,自己吃起菜来,每一道,都避开裴真所夹。

裴真静坐着,看着他将几道摆在自己眼前的,他从前并不偏好的菜吃了一遍,她皱着眉不知该说什么,有几次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急急去捕捉,无一例外地扑了个空。

直到韩烺吃了一阵菜,突然开口,“夫人吃过了,不陪我,我也不生气,只是酒怎么也不喝?怕我酒中下毒,欺辱你?”

他说得越加不着边,裴真眉头又压深了几分,看他一眼,他却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解开领口的两粒盘扣,衣襟松垮折下一角,歪着头看她,“那我告诉夫人,真有毒,你可别喝。”

说完,仰头笑起来,连灌了三杯下肚。

酒气氤氲,盖住了夜风中的淡淡烟火气。

裴真看住他,将他之前递过来的酒,一仰头饮尽,韩烺拍手,“好!”

辛辣在口中蔓延,一路掠过喉头食管,落入胃中灼烧,那辛辣与灼痛竟遮去了其他的感觉,让人不禁流连。

这是裴真第一次喝这等白酒,从前她不明白那些江湖中人,为何多有贪杯,今日才知,确实畅快。

韩烺还在鼓掌道好,她看他一眼,将酒壶拿过,又给自己斟了两杯,依次仰头饮尽,再去倒,竟没了。

酒尽了,裴真抬眼去看对坐的男人,他脸上的笑也散了,定定地看着她。裴真不言不语,压着眉朝他投去目光。

四盏灯笼映照下的铃音亭,只有夏夜的蝉鸣和窸窸窣窣的风吹树叶声。

裴真看着韩烺,眼中流出的怜悯,激得韩烺心头刺痛。

怜悯?她在看笑话吧?愚不可及的男人,是不是?

就在下午,他还亲去问过沈城,何人如她那般剑法,沈城说什么都不知道,他当时还信,转过头,他才知道她离楼之后迫不及待地北上,原来,就是寻沈城来了!

沈城和她当真只是恩人?!他怎么就不信呢?!

更可笑的是,他还以为她来找自己!

韩烺念头闪过,怒气直冲手掌,一掌拍到了桌上。

桌子哪耐得这般掌力,桌面应声碎裂,一桌饭菜飞迸又坠落,哗啦声中,狼藉一片。

裴真呆滞坐着,而韩烺在在一声冷笑之后,甩手转身,大步离开了去。

饭菜的香气在铃音亭中交混,裴真静坐着,几息之后,才起身下了凉亭。

她回到宿处的小院时,韩烺早已到了,韩均在门外想进未进,见她来了,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立时上前,“夫人!”

见裴真脸色淡淡的,眉间却拢着一抹忧愁地向房里望去,韩均心想,夫人这样,总不是装的。

尽管她是潜进府里的女贼,可盼星星盼月亮,爷终于把人盼来了,这般甩脸走人又是哪般?

好在夫人不生气,也没识破他们爷,不然人家那样的本事,说走就走,他们还真不一定在不伤她的情况下拦得住!

韩均比韩烺清醒,黄谅比韩均更清醒。黄谅并没来,却在韩烺一行南下之前就提点韩均:“爷心里有多恨,就有多离不开夫人,到时候夫人若是被爷想法子捉回,你可机灵些,替爷兜着点!”

黄谅的殷切提点就在耳畔,韩均眼见着裴真眼睛不住往房里看,赶忙道:“夫人,爷酒量不好,平时在京城都得喝老孟家的解酒汤才舒坦,这处又没有,恐怕要醉上一阵了,夫人千万担待。”

韩均从前可没这般让她担待韩烺的时候,可见她走之后,韩烺同“夫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真暗叹一气,点头应好,韩均看着暗暗松口气,回想起唐大小姐那小姐性子,同自家爷谈事从来都是不欢而散,再看看眼前这位的沉稳忍耐,对爷更不似那般随意糊弄,心里也晓得,他们夫人,也只能由这位来当。

“那属下去打水来,夫人先进去看着爷。”韩均说完,赶忙去吩咐人打水给两位主子洗漱。

而裴真快步进到房里,打了帘子,一眼便瞧见韩烺坐在厅里的桌前,以手支头,她进来,他似也没听见,纹丝不动。

他酒量好似真的寻常,她记得从前在韩府的时候,也听说过。越是这样,醉了酒才越难受。

裴真上前一直走到他身前,也未见他动一下。桌上的茶盅盖子翻在一旁,茶水被饮净,只留几根茶叶挂着壁上。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不觉,将桌子另一边,给她备下的茶端来,放到他手边。

裴真刚要唤他一声,身后就传来通禀,“夫人,水来了。”

是韩均,她立时应了,韩均招呼人端了好几盆水进来,“都是冷热正好的。”

他说着,朝裴真行礼,“劳烦夫人。”

说完腿脚麻利地下去了,还掩上了门,裴真回过神来,才瞧见韩均连给韩烺换上的衣裳都备好了,只等她来。

她之前并没伺候过韩烺,韩烺倒是不惯让丫鬟小厮近身伺候换衣洗漱,都是自己动手,可眼下他醉着,裴真知道该如何。

她先转身过去拧帕子,她一转身,半晌不动的人,便抬眼看了过去,目光紧跟身后,只是那目光并不友善,似要将人盯出窟窿。他看过,见她要转身,又收了回去,垂了眼眸。

裴真丝毫不知,走过去,轻唤了他,“夫君。”

被唤的人并不理会,仍旧一副昏沉样子,裴真轻叹一气,将他搭在桌上的一只手轻轻捧在手里,细细擦拭起来。

第32章 谁的夫君

她手凉凉的,帕子温温的,韩烺心里热热的。

只是热过,又躁了起来,韩烺一下甩开了裴真的手,“你是谁?!”

裴真被他甩得一踉跄,见他眯着眼睛歪着头看过来,看样是酒劲上来了,醉迷糊了,只好道“是我,夫君。”

“夫君?”韩烺冷笑,“谁的夫君?”

裴真顿了一下,“我的夫君。”

“再说一遍,谁的夫君?”声音压了下来,韩烺眼神变得格外凌厉。

裴真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是我的夫君”

话音未落,刚被甩开的手忽的被拉住,力道传来,她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怀里的味道那么让她熟悉,在呼吸之间布下天罗地网,臂膀的力道如此大力,几欲将她的腰身嵌入他的胸膛,他火热的脖颈蹭在她脸颊,经脉的跳动让裴真忽的鼻头一酸。

“夫君!”

“夫人!”

韩烺回应了她,紧接着的问话,却让裴真眼中泪光一收,“你回来了?”

他问她回来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夫人已经换了人?!

裴真浑身一紧,韩烺立刻就感受到了。

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终于被他锁进了怀里,那一刻,他说不出的安心踏实,说不出的心满意足,尤其当她喊出那声夫君,他耳中如鞭炮齐鸣,每一寸经脉都炸开了去。

他恍惚了,沉醉了,忘了这是他精心为她编织的梦境。

他问她,“你回来了?”

她的回应,是蓦然沉默,是屏气凝神,是胆战心惊。

这一切都是假的,韩烺如梦初醒。

他忽然大笑,擎住她的肩头,将她从怀中狠狠剥离,在她的惊愕失措中,一把推开。

“你不会想回来了!你回杭州,根本就是想远走高飞!”

裴真猝不及防,差点摔在地上,听了那话,又醒悟过来,韩烺先前的问话,并不是问她的去留,而是再问那个从前耐心对他的人,还在不在。

眼角的泪还是落了下来,裴真抹去,韩烺突然起了身,并不看她,跌跌撞撞地往内室去。

他步伐极不稳便,碰歪了花架,踢倒了绣墩,差点一头撞在落地罩上,裴真急急上前扶他,他却一跃,到了床边,一头歪了上去。

夏氏姐妹说,这本是唐沁的床榻,眼下韩烺歪上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两步上前,韩烺已胡乱扯了薄被盖上,侧身向里,睡了起来。

怎么醉的这般厉害?

裴真一丝一毫都不同他计较方才,蹲下身替他脱掉靴子,韩烺翻了个身更往里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裴真探了身子去听,听他断断续续地咿呀作唱。

“纣王无道贪色酒,午门外盖下了摘星楼”

裴真不知这是哪个时下流行的唱词,只是曲中作悲,又被韩烺这般酩酊大醉地唱了,平添三分悲凉。

她将枕头给他枕在头下,回去重新拧了帕子,将手脸又与他擦了,见他衣衫扭在一出,先前被他解开的半截前襟更是压着扯着,她轻轻拍了拍,见他无有醒的迹象,伸手开始为他宽衣。

韩烺半醒半醉,任由她摆弄,从前都是他上赶着伺候,今日总算也讨回些许。

她欠他的,便是伺候他一辈子,也不够!

韩烺由她伺候着脱了外衣,眼缝里瞟见她要收手,自己胡乱扭着,把中衣也拧成了麻花,也不唱那悲凉曲词了,嘟囔道“热!”

这一声立时把裴真叫了回来,她看着缠成麻花的男人,没来由地心头一松,又轻叹一气,上前哄着他再翻个身,解了系带,将中衣替他脱了下来。

目光不小心扫过那道狰狞的伤疤,裴真眼皮一跳。

她亲自看过,不过是不深的皮肉伤,撒上药包扎上,很快就能好了,如何就成了眼前这凹凸不平、黑红交错的狰狞模样?

手指不自觉地触了上去,刚一触及,手一下被人攥住。

她看见一双分明的眼睛,似乎将她钉在了那条疤痕上,“你知道是谁伤我吗?”

裴真怔怔地点头又连忙摇了头,手被攥得生疼,她见韩烺开口,“不知道,那就算了。”

他嘴里说的轻巧,手下去攥着裴真的手,一下戳到了那条伤疤上,那伤疤新长出的粉肉,哪里这般重戳,立时通红。

裴真急着抽手,韩烺也随她,张开了手,只是下一息,猛然搂住她的腰,将她拽到了穿上,而他身子一翻,径直压了上去。

“夫君?!”

“夫人?”韩烺笑起来,贴近了她的耳边,张口一下含住,只将裴真激得半身酥麻,惊诧不已,他才道“你我成亲许久,还未行周公之礼,不如就今日,夫人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又将耳珠吸住,手下捻住了她领口的盘扣。

裴真脑中混乱成一团,下意识抵抗,他手下却越发霸道,连撕带拽,扯开了她的领口。

“韩烺!”

韩烺手下一顿,半眯的眼睛看住了她,“叫我什么?”

“你醉得太厉害了!”

韩烺却不理会,又问了一遍,声音低沉严厉,“你叫我什么?”

裴真不知道他这是纠缠什么,要挣脱他的控制,谁知他却好似发了疯一样,径直抓住她两只手,扣在她头顶,嘴唇从她耳畔滑下,扎进刚剥开盘扣的脖颈,便是大力吸吮。

裴真大吃一惊,正要发力挣开,不想疯魔的人却猛然一顿,头埋在她颈窝一动不动。

鼻尖都是她的清香,酒气也遮不住的清香,多少次在他梦里出现,韩烺每每惊醒,想去寻那味道,却连任何一件属于她的东西都找不到。

她就这么走了,狠心从他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他不许她再离开,他要给她的从头到脚,都刻上他的印记。

只是他还没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那厉莫从同她到了何等地步,冷成为何拔刀相助,未英那死小子去了哪里,沈城又是什么怎么回事?!

她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多男人?!

他与她又算得什么?!

这些问题让韩烺窒息,像方才他将她从怀里生生剥离一样,韩烺深吸一口那清香,忽的翻身而起,扬长而去。

门咣当一声响,裴真坐起身来,看着摇摇欲坠的房门发呆。

第33章 心脏可用解毒

有灯火彻夜不灭。

昨夜韩均亲自来回禀,说韩烺醉酒太过厉害,歇在了其他院子,让裴真自行歇息。裴真想了想应下了,今日一早起身,啾啾不知何时早已从窗户飞进来,立在窗棂上,唤了她,“啾!”

裴真将她捧在手上,刚要同她说说话,就听见外间有人走动,是夏氏姐妹送了水来。啾啾立在一旁不出声了,裴真同夏氏姐妹说了两句话,得知韩烺那边,金圣手金鸣亲自过去看了一次,应该是无虞,暗暗松了口气。

昨晚实在太晚,裴真没来得及打发蓝姑出府,当下急急将事安排了,夏氏姐妹帮她换了妆,离了去。姐妹两个刚走,韩烺便来了。

“夫君?”裴真没想到他一早能来。

“夫人,”韩烺应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皱了皱眉,他走过去,“夫人早起还没洗漱么?”

裴真讶异,“刚洗漱完。”

“是么?”韩烺打量着她的脸,“似是未洗干净。”他说着,拿过一旁的湿巾子。

裴真一下看出了他的意图,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刚要说不用,手腕就被韩烺捉住,听他道:“夫人莫动,为夫替你擦一擦。”

裴真哪里敢让他擦脸,可架不住他一只手捉住了自己,另一只手捏着巾子,已经飞快地覆到了她脸上。

“山庄虽是我的,可金鸣和剑孤沈城都在,夫人可不能似在家中一般随意。”

他说着理由,手下极快地替裴真擦拭了一番,裴真紧张不已,生怕韩烺看出容貌的变化,乍一听见沈城,更是不由地皱了下眉。

韩烺一错不错地都看在了眼里。

“沈城......”他心里默念着,手下却看到了成效。

没有脂粉的有意遮掩,她本来的面貌露了出来,正是昨日,他在街市上抓住她时,看到的模样。

她的长相同唐沁完全不同,如画中所示,她面部线条利落却非硬朗,鼻梁高挺又见灵巧,眼窝深压不失精细。

这才是她的样子,他不想再看到别人的脸。

“净了。就是......”韩烺下打量着裴真,直到裴真被他瞧得眼神不免躲闪,他才又道:“似是比之前精神了许多,也好。”

说完并不再一味盯着她看,裴真拿过他手中的帕子放到一旁,抬手擦了一把脖颈的汗,韩烺又开了口。

“先吃饭吧,吃过饭,我带夫人去见见金鸣,兴许,还能见到沈大侠。”韩烺说到此处一顿,“这位沈大侠,夫人可认识?”

裴真当然认识,可沈城不认识唐沁,唐沁自然也不认识沈城。

“天下第一剑客,久闻其名。”

韩烺点头看了她一眼,“回头便递上名帖拜访一番,想来沈大侠会乐意一见。”

裴真不晓得韩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昨天分明已经见过沈城,今日又说递上名帖一见,难道是专门为自己递上名帖?

裴真应下,恍然想到自己已经便回了这副肉身的模样,不免不安,趁着摆饭的当口,偷偷招来了啾啾,“你同沈城说一声!”

“啊?”啾啾吓了一跳,“你好歹也写张纸条!”

“沈城知道转世之事,”裴真道,“若你不放心,我去写也行。”

可这房里并没有布置书案和文房四宝,啾啾摇头叹气,“罢了,你最信得过的人,我还有什么不信的?”

裴真笑眯了眼睛,轻柔地抚了抚她发顶的羽毛。

啾啾不乐意,抖开她,“别抚我发顶的毛,跟我是随便什么小凡鸟一样,有损我灵鸟的威严!”

说完,还哼了一声,扑棱着黄绒绒的翅膀飞走了。

裴真失笑,眼见韩烺进到了房中,连忙走过去迎。韩烺扫了一眼窗台,又见她眉目舒展,似是有什么开心事,不由地问,“夫人方才在作甚?”

裴真连忙摇头,“没什么。”

韩烺脸色瞬间沉了几分,看了她一眼,“那便吃饭吧,想来很快便能见上沈大侠了。”

他说完,着意去看了裴真表情,见她神色如常,不明所以。

......

沈城院中,金鸣依照平日规矩,早起给他候了一次脉。

黄泉茄叶的毒发作快,即使是残液也对沈城造成了几乎致命的伤害,加之就诊耽搁许久,毒蔓延全身,金鸣只能一边给沈城清毒,一边替他调理。

几月过去,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只是沈城身子调理尚未完全,人总是处在一种懒洋洋的状态。

啾啾飞过去的时候,他刚被两个侍药姑娘伺候着穿了衣裳,金鸣负手站在一旁斜看着他,沈城被他瞧得发虚,赶忙谢了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沈某自己来。”

啾啾落在窗棂上,半侧着身子打量众人,本想等那金鸣一走便凑过去跟沈城说话,不想她这方刚落定,两道目光便扫了过来,她来不及躲闪,被看了个正着。

正是那个金鸣。

“天啦,这个人怎么真跟鹰似得......”啾啾站着不动,就当自己是个不起眼的小凡鸟,转动着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左右瞧。

她本以为自己装憨卖呆,那个金鸣就能别开眼去,没想到,那人根本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住了。

输鸟不输阵,啾啾打定了主意不动,她就看看那金鸣能看多久。

然而她主意刚定,就见那男人开了口,“黄羽红喙文鸟,心脏可用解毒。”

穿着衣裳的沈城和两个药侍都看过去,完全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处这一句,只是啾啾听了,差点一头栽进来。那打定的主意瞬间没了,她掉头就全速飞没了影。

她逃得快,自然没瞧见,金鸣眼中,一闪而过的笑。

啾啾逃到高高的屋顶上头,翅膀拢住胖胖的自己,回想起刚才金鸣的话,便是一抖。

这人,以后得离远点,她暗自警醒。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金鸣便带着两个药侍走了,啾啾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院门,往另一边转去,才飞下了屋顶,从窗户飞到了沈城的躺椅上。

沈城正伸着懒腰,一个长长的懒腰伸完,人终于醒了过来。他转过身去,这才瞧见躺椅上站了个小鸟,瞧模样,可不就是方才金鸣说得那个。

他不禁“呦”了一声。

话音未落,小鸟突然开了口,“不许打我主意!”

第34章 丈母娘的热情

沈城愣了足足十个呼吸,眼睛盯着啾啾,试探道,“是你说话?”

啾啾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裴真都说你知道了,还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一提裴真,沈城心想这是谁的名字,好生熟悉,下一息回过神,倒吸气,“小祖宗让你来的?!”

“小祖宗?哈!”啾啾笑起来,“可不是?你家小祖宗说了,她马上到,让你陪她演戏。”

沈城懒散了好几个月,啾啾这一句里这般多的信息,可把沈城听懵了,啾啾笑话着他,同他解释了一番,直解释得沈城冷汗都流了下来。

“......她哪来的胆?难怪人家韩大人跑过来问我,说什么人使过那样的招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家小祖宗就这么得韩大人喜欢?不过这韩烺都二十四五了,才成亲,会不会有什么隐疾?那可怎么好?”

眼看沈城絮絮叨叨担忧起来,把他自己都三十四五还没成亲的事抛到脑后,啾啾笑得不行,赶忙喊了他,“先帮你家小祖宗把眼前这一关过去再说吧!”

“那倒也是。”沈城应了,那边便有人来传话,说韩烺带着夫人拜访。

啾啾匆忙藏了起来,沈城这倒是嫌弃自己衣裳不正式,换了一身竹青色长袍,用水理了理头发,韩烺裴真二人便到了。

韩烺在前,裴真跟在他身侧,快到沈城院子的时候,韩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向沈城院里的合欢树看去,不知道在看什么,既不紧张,也不兴奋,不由奇怪她果真是奔着沈城来的?

他伸了手,“夫人。”

裴真犹豫了,可抬眼扫见他目光紧盯着自己,又不得不伸手,由他握住。

韩烺心下冷笑,拉着她进了沈城的院子。

沈城早就在廊下等候,一眼瞧见两人,一个穿着墨色襕边暗红色团花直裰,一个穿着湖蓝色褶裙、水绿色半袖,联袂而来如同一对璧人,沈城眼前一亮,脸上绷不住快笑了出来。

裴真一看他这神色,没来由地耳边一热,想收手,韩烺又不许,只拉着她向前走去。越走越近,韩烺眼见着沈城眼中不容错识的满意,完全不是对二人的牵手怒目而视,他竟然生出一种见到了丈母娘的感觉。

嗯,是丈母娘。

不过,怎么是丈母娘呢?!

沈城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终于松了裴真,上前同沈城寒暄,“沈君,这是内子。”

裴真跟沈城行礼,正瞧见沈城跟她飞快地眨眼,她只觉耳边更热了。她只能装作不理会,跟在韩烺身后。

韩烺嘴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眼睛却盯着两人看,见沈城看裴真时,脸上似有戏谑,看自己却满脸的满意,又亲近又客气,韩烺是完全理不清两人关系了,恨不能直接问两人,“你二人到底是何关系?!”

只是不能,反而被沈城问道:“韩大人英俊潇洒,如何这般年岁才想起来成亲?”

说着,眼睛竟向下看来。

在京城,还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话问,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只是韩烺不知为何,并未勃然大怒,反而不由地解释起来,“从前一味打熬身体,再者,彼时没有遇见夫人。”

这两句可把沈城说得脸上笑成了花,“这就好,这就好,韩大人这样的,才是男人中的翘楚!”

韩烺竟然觉得被夸了,有点高兴,再一想又发现哪里哪里都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呢?

韩烺心思一转,突然起了身,“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吩咐一声,夫人,你先招待沈君。”

说着,不等裴真反应就走了,沈城忙起身送他,礼数周道得紧,裴真也只好起了身,想问韩烺一句,他人已经出了屋子。

韩烺一走,沈城竖起耳朵往周遭一听,发现没有声音,大松口气,“小祖宗诶,你干了这么个大事,都不跟我说一声?!多亏得韩大人对你满心中意,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裴真却拧了眉,言语颇为冷清,“他非是对我中意。”

“咦?”沈城挑眉,小心拉了她往避处说话,“这怎么说?他又不中意唐沁,还不是中意你?”

裴真摇头,“他并不知道我身份,若是知道,必不会这般。”

沈城上下打量她,见她眉间拢着忧愁,问她,“你也中意韩大人,是不是?”

裴真顿了一下,错开了话题,“你的身子如何了?金圣手如何说?”

沈城对这个话题明显不如方才那个感兴趣,还欲再说,却见裴真抿了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立时不敢了,嘀咕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要是过的不好,我下去怎么跟......”

他自觉截住了话头,说起了身体,裴真听着松口气,“金圣手有没有说诊金?”

沈城说不用,“我答应了他,以后每年给他奉上一包血。他的意思,我的血以后可以用来解黄泉茄叶的毒了!怎么样?赶明我就躺着卖血,不用江湖漂泊喽!”

裴真简直要被他气笑,瞪他。沈城赶忙说自己说着玩而已,让她别瞪眼,“瞪我也就罢了,赶明瞪了人家韩大人,惹人家生气怎么办?”

一说这个他又心痒,“韩大人到底对你......”

话没说完,他自己截住了,压了声音,“有人听壁。”

裴真颇为吃惊,沈城安慰他,用内力传了话,“没事,有可能是丫鬟小厮之流,没见过江湖男女共处一室,或者是混进了追我的人,不过没事,他们一时可不敢动手,毕竟锦衣卫在,我回头同金鸣说了,让他查人。”

裴真总觉得好似不是这么回事,一时又想不出什么。

两人时而静默,时而客气说两句江湖事,听壁的人很快回了韩烺,韩烺皱眉,知道听不出什么了,回了去。

沈城就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见了韩烺比方才更添热情,韩烺被他弄得连戒心都没有了,毕竟若是他同夫人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沈城不会如此热情对待自己。

沈城的热情简直跟传说中的丈母娘一模一样,韩烺带着裴真离开的时候,还听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遇到良人千万要珍惜,不要等到错过了后悔莫及。”

裴真怔怔地,韩烺低头看了她一眼,辞了沈城去了,送了裴真回宿处,突然想起来什么,避开裴真将夏西找了来。

“夫人的剑在你那?拿过来。”

第35章 她的欺瞒

取下裹剑布包的那一瞬间,韩烺一下笑出声来。

古剑蓬莱。

韩烺摇头不已,他只新婚那日与她遭遇的时候,见过她用此剑。

当时夜色正浓,他没看清,抑或说,根本没想过古剑蓬莱会从突然易手,当时完全没有猜想到。

昨日知晓她是直奔沈城而来,他更是一心只有怒气,想着沈城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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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差一点投降

衣衫上的水滴了一路,韩烺把解释说辞也想了一路。

他这一身水,总不能说千佛山突然下了山雨,就在他头顶,或者根本就是金鸣看出他想找借口,帮了他一把吧?

韩烺平日里惯觉自己脑子灵光,此刻似缺了油的车轱辘似得,转不动。

回到院中,他一眼看到裴真正站在廊下,面带焦急地等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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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慢慢磨

下晌,锦衣卫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走人,韩均到裴真处传话。

“夫人,爷已经下令明日一早出发,至济宁府走水路南下,让属下支会夫人一声。”

裴真不意外,本来韩烺也是有事在身,她应下了,招来了啾啾。啾啾一听走水路,一屁股坐在了裴真手上。

“万一你家韩指挥要从济宁一路坐船到扬州,我直接死了算了!”

啾啾在裴真手心里撒泼打滚,裴真笑得不行,“怎么可能?那得小半年呢!”

啾啾使劲摇头,“半月......半天都不行!”

裴真笑,“那就别去了,留下陪沈城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啾啾正要点头,脑海却闪过那个可怕的男人。

啾啾要哭了,“我不敢啊!那个金鸣要用我当解药!”

“啊?”裴真还不晓得此事,啾啾说了来。

她将信将疑,想了想道:“无论如何,我既然将你托给沈城,他必然能护你周全,你帮我看下沈城可闲着,我过去跟他说几句话。”

啾啾点了小脑袋,从窗棂飞走了,不多时就飞了回来,“他正闲着呢!”

裴真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偷偷从院墙翻出去,摸到了沈城的院子里。她自以为没人发现,并不知道院外早被安排好人,立刻就去回禀了韩烺。

裴真进到沈城院子,沈城正等着她,见她翻墙而来,眼睛眨个不停,赶紧上前,“我的小祖宗,你寻个借口过来,也比这强,这一院子的锦衣卫,果真能避过韩大人的耳目?”

“若是找借口,他必要起疑的。”

沈城叹气,拉了裴真往屋里说话,“你就这么不想让他知道?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啊!”

“不需要长久。”裴真回应,声音有些低,“唐沁回来我便离开。”

沈城看着她,眉毛眼睛皱巴到一块,想问她两句以后如何的话,只见她挑了眉,满脸不悦。

“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你可是我的侍剑。”

沈城被她问得,眼皮直跳,“我沈城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小祖宗你要星星要月亮,我都给你摘来!你可别说这样的话了!”

再三保证完,沈城见她不再问,只仍是微微撅了嘴坐在一旁,心道她自己说要同人家唐大小姐换回来,实际上,心里也不情愿呢!

只是那韩烺也不晓得怎么想的,自己的夫人还真能认不清?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知道?

沈城这么一想,再回想两次见着韩烺的情形,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他看看裴真,犹豫了一下,没有多说。

他说起了南下的事,“......说是明日就走?”

裴真点头,沈城想起什么,又赶紧问,“那韩大人,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就是那种动手动脚......”

这话问得裴真忽的想起了昨晚的事,耳边一热,连忙否认,“没有的事!”

否认的这么快?沈城多看了她两眼,见她脸色有些不自在,他有点淡定不住了。

他坐到了裴真身边,“这个事我得跟你说说,小姑娘家家的,总是吃亏啊,虽然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可这个男女之事......”

他越说越深入了,裴真耳朵完全烧了起来。

“沈城!”她急急打断了他,“你说这些干嘛?!”

沈城一脸懵,“我这不是怕你吃亏吗,先跟你说说啊!”

裴真见他认真地像个嫁女的老母亲,几欲扶额,“你说得我都知道了!”

“唉?”沈城显然养病养迷糊了,有点没反应过来。

裴真不禁瞥了他一眼,“你们家有位祖宗,做什么事都喜欢把我带身边!”

这下沈城可反应过来了,眼前这妙龄少女,可是有个好几百岁的芯子啊!

只不过,她这一句,一下戳到了沈城心上的痒痒肉,他面露浓浓兴致,“冒昧问下,哪、哪位祖宗?”

裴真笑出了声,“沈西青。”

“啊?!”沈城眼珠快瞪了出来,“盛元祖?!”

裴真笑翻了个白眼,“你当他是什么规矩人?”

她同沈城说话时,又是撅嘴又是说笑的模样,若是落到某位听了通报正不爽的指挥使眼里,恐怕要引起新一波大浪,好在这位指挥使看不见,倒是裴真自己想到了他。

她立时敛了几分神色,打断了这个让沈城雀跃的话头,“今日不便,等我回来寻你,咱们再叙。”

沈城被吊着胃口实在难受,可也知时机不对,只能道好,听裴真说起啾啾的事来。

沈城再三保证,却对不会发生偷心之事,让裴真一千一万个放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裴真便又潜了回去。

院子里静静的,与走时无有分别,只是裴真推门进了屋子,一眼瞧见坐在正中的韩烺,两条腿僵在了门前。

韩烺脸上带笑,上下打量她,“夫人这是从何而来?莫不是飞檐走壁去了?”

他说着,脸上笑意更浓。裴真深吸一口气,道是,“许久不练轻功,有些憋闷。”

“呵!”韩烺笑出了声,眼看着她还在努力说谎,更见她脸色红润,耳边更有红晕未退,心下恨恨,面上不表,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腿,“夫人这番劳动定是累了吧,过来,坐这歇歇。”

裴真惊讶挑眉。

他是要让她坐他腿上?

“来呀。”韩烺又拍了拍腿。

裴真抿了嘴,实在不想与他对着来,艰难的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站定,犹豫不决。

韩烺却不犹豫,一把揽住她的细腰,将她直接抱到了腿上,箍进了怀里。

窗台上,啾啾赶紧闭上眼睛飞走了,裴真却紧张地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韩烺嘴唇贴在她耳边,感受到那耳边的热,韩烺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发火。

这一路还长着,他要慢慢同她磨。

于是他只亲了亲她的耳朵,松开了她,替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柔声道:“天气热,不适合练轻功,等到秋凉了,为夫亲自陪夫人练,可好?”

裴真早就被他搞蒙了,只能点头应下,等到韩烺将她从腿上抱下来,才回过神,脸红了也不知道。

韩烺却看在了眼里,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晚上他没有回来,连夜见了济南这边的卫指挥使和千户。

第二日快马赶路,韩烺又见了沿路的千户百户,等到济宁府上了船,忙碌才停了下来。

运河水悠悠,韩烺吩咐妥帖,去寻裴真,见她正立在船尾赏景。

第38章 还算有点良心

水上清凉,风吹起她鬓边的青丝,韩烺看着,眉眼涌出柔情,只是突然想起了,她从武昌乘船南下时的事。

他听说那事已是多日以后,他实在没想到,竟然还有痞子,敢打他夫人的主意!

诚然,他的夫人往船尾这么一站,连船尾的风都仙气十足,可这等景象,不是那地痞能看,更不要说肖想的。

那死小子未英倒是有些眼力见,就是下手不够果决,他听了回禀,当即让人把这个痞子弄去南疆流放充军,就让这人去南疆风流去吧!

韩烺走上前,喊了声“夫人”,他的夫人转身,湖蓝色的广袖随江风翩飞,她似自九天下凡的仙子。

韩烺今日第一次见她如此穿着,之前,只在跟她的人传回来的画像里见过。他心里气她怨她不错,可还是不禁嘱咐人裁了几匹素净轻薄的料子,给她做了广袖的衣裳。

等她回来,是再不允许她穿旁人的衣裳。

韩烺走上前拥了她在怀里,“景色可好?”

裴真点点头,“只是船行的慢些,会不会耽误夫君的正事?”

韩烺听她为自己考虑,心下一缓,道:“行船走马三分险,尤其以行船为甚,若是有人准备出手送我一程,我得给他们这个机会。”

裴真讶然,“夫君在引何人上钩?”话出口,她想到了,“是暗害周指挥使的幕后之人吗?”

韩烺没有回答,朝她笑笑,“毕竟这人藏得太深,从女贼之后便无后手了,我既然装作不知,自然要反复试探,才合他们的心意。”

他说着,皱了皱眉,“怕只怕,他们知道我,查到了些事。毕竟,贼人两次闯我地盘。那两个贼连锦衣卫都敢闯,叫我丢了大脸!”

他眼角看着裴真,见她听了这话紧张起来,转头要避开他的目光。韩烺自然不许,将她转了过来,对着自己。

“夫人足智多谋,又旁观者清,不若替我出出主意?”

言罢,他见裴真深吸口气,似是定了定心神,抬头同他道:“我以为,那贼人必然没有发现什么,至少,必没有传给幕后之人有用的消息。”

“哦?”韩烺勾起嘴角,“夫人如何这般确定?”

韩烺见她也笑了笑,“夫君应该问自己,可有人出手干扰周颐周大人暗中查访?”

“呵!”韩烺笑出了声来,“我若说有呢?”

裴真见他这眉梢带笑的模样,坚定地摇了头,“夫君莫要骗我,必是没有的。”

她直视着他的目光,那确切的样子让韩烺浑身一松。

他赌的这一把,成了!

她果然没有说出一个字!

韩烺笑着,将她揉进了怀里。

还算有点良心,他想,就是不知她什么时候,肯全心全意相信自己,跟他彻底坦白。

......

水路进入南四湖,湖面上立即变得空旷起来,到达周机出事的微山湖时,恰是夜晚。

沿湖近处尚有点点渔火,另一面放眼望去,只有浓重化不开的夜色,与湖面混为一体,像巨兽张开的大口。

裴真感到不安,去韩烺办公舱寻他,见他分派事物忙碌,又不忍打扰,在外间站了半盏茶的工夫,直到被韩烺发现。

“怎么来了就在门口傻站着?”韩烺将她拉进了舱里。

帆船微微摇晃,韩烺趁着烛光看到她脸上的担忧。

“害怕了?”他给她倒了杯茶。

裴真说不渴,“若真有人来,可能对付的了?”

韩烺沉吟了一下,“不好说,万一突然冒出来上千流窜的匪寇,锦衣卫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

见裴真吃惊地睁大了眼,韩烺暗觉好笑,心道,这个傻的,也不想想太平年月,又非沿海,哪来上千流寇?

他嘴上仍道,“幕后之人来历不明,近来江南一带又不安稳,若是真有这等情形,夫人放心,为夫豁出性命,也保夫人无虞!”

裴真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你怎能如此?!”

话一说完,裴真瞧见了他脸上绷不住的笑意,恍然大悟,立时甩开了他,“夫君嘴里,没一句实话。”

韩烺想立时回她一句,“嘴里没实话的人,可不是我”,只是他没说,打量了她一番,想了想,拉了她坐下。

“那我说些实话给夫人听,夫人也说实话给我听,可好?”

裴真不敢直接答应,问他说什么,韩烺看她一眼,“随便说些旧事、小事而已。”

裴真点了点头,韩烺道他先说。

他说起了周机,说起从离家出走的那三年。

“......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漂泊,刚开始还有负气的意思,时间久了,与江湖客一起吃一起走,到了哪处景色宜人就随性住上几日,或者见了些不平之事,拔刀相帮。朋友之间离合皆看缘分,半年下来,我心里那些狭隘之气,散了大半,想着天高地阔,何必只纠缠那一点不平?”

裴真见他眉间舒展,知道他说得都是心中所感,笑着点头,韩烺拍拍她的手。

“闲散地漂泊了一年,心中郁气散尽,又觉漂泊不定无趣了,便精练一身功夫,我曾为了几个招式的连贯,跋山涉水往蜀地学艺。不想拜师就偷师,被人发现的时候,功夫已经学在了身上,人家想拦也拦不住了。我那会真觉自己乃是武林奇才,打遍天下无敌手。”

韩烺说着笑起来,“谁知道人家转头请了一位长老过来,十招就把我打趴下,制服在地!说要让我交五百两银子出来,不然就废我武功!”

“那怎么办了?”裴真想到十几岁的韩烺无依无靠,被人五花大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还要被威胁废去武功,一时好笑又心急。

“我当然不愿意被人废了功夫,只是让家里出钱,我也万万不同意。”他道,“我想起了来路上遇见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周机周大人。他当时正在蜀地办案,我就同人说自己叫周颐,我把周颐的事都说了出来,让那门派找周机要钱!”

裴真一下笑了出来。

当时的周机听说自家侄儿突然出现在蜀地,还被人绑走要钱,真不知是何惊诧反应。

韩烺见她笑,又道,“周机看见是我,起初还没认出来,等到认出来,又气又笑,没法子了,也只能把我赎了出去。但他也不放我走,说让我给他还债,将我编进了锦衣卫。”

原来韩烺就是这般进的锦衣卫。

裴真听着笑弯了眼睛。韩烺忆起往事也笑了,笑到一半,打住了,看住了裴真,“夫人,你在江湖上,亲身经历过何事?”

第39章 是个幻觉

“亲身”两个字,被韩烺咬的极重,裴真听得一慌。再看韩烺看她的目光,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可她哪里有什么亲身经历?!

就算勉强有些,也是她作为一把剑与人的交集。这又该从何说起?

她这慌乱无措的一顿,韩烺尽数瞧进眼底。

他脸上轻快愉悦瞬间蒸发,低声道:“夫人便是不说,也莫要欺骗与我。”

言罢,见裴真抿了嘴,是不要欺骗与他,也是真的不想说。韩烺顿时心生烦躁,起了身,“你回去吧。”

他声音冷冰冰的,裴真像掉进了冰水里。这一瞬,她想告诉他实话,可实话那么多,从哪一件说起呢?

况且她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总不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这么犹豫了一下,韩烺便错开她径直出了舱。

风裹得船帆发出呼呼声,甲板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裴真静站了不知多久,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两日,韩烺派人装模作样地,又把周机出事的地点查问了一遍,表面功夫做的足,然而并没有引来要暗害他的人。

直到水路行至徐州,裴真都没有再见着韩烺与她温声说笑,好像那晚,只是个幻觉。

到了徐州,他们便直接弃船走马。裴真抽空问了夏氏姐妹两句,晓得唐沁那边传了信过来,只说一切安好,并没有提及换回一事,裴真暗暗松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皱眉。

她想起了启程之前,沈城说得以后的话。

以后,她与韩烺要怎么样,果真她与他,就只有东躲西藏,或者借别人身份才能相处么?

裴真不知道该如何,马车却飞快地直奔扬州而去。

......

扬州府江都县,街市空荡,炎热的夏日却有着秋冬的肃杀萧条。

偶有几个行人,皆步履匆匆。

就在几日前,江都县城内发生了一起大案。近百名火梅教教众及百姓围攻城西一户富户,放火烧人宅院,盛势之浩大,情节之恶劣,当地卫所出动,仍造成八死十六伤。

此案已经连夜上报朝廷,据说锦衣卫指挥使正在南下的路上,不日将亲至江都。

这事说起来,早有苗头。

火梅教在两年间迅速增长,起初只在金陵附近传教布法,不过两年的工夫,已经布及江南大部分地区。

扬州与金陵相距不远,当地火梅教教众多,开坛布法频繁。偏偏江都知县即将告老还乡,只盼年底顺利致仕,回乡颐养天年,因而表面上镇压了几次,实则并无效用。

这一遭,到底是出了大事。

那城西富户姓窦,是个做读书人生意的,江都县十间笔墨铺子,七间都是城西窦氏所有。

原本窦家同那火梅教八竿子打不着,谁知火梅教传教传到了他们家一个寡居妇人身上。

这寡居妇人窦张氏,是窦家当家人窦辽的亲嫂。

窦辽兄长死于十年前出门走货的路上,只给窦张氏留下一女。窦辽接手家中生意之后,自然肩负照顾寡嫂侄女的责任。

有一年,窦辽之女患伤寒之症状,不小心传与了窦张氏之女。结果一番救治,窦辽之女病去康复,窦张氏之女却因病夭折了。

窦张氏痛不欲生,窦辽满心愧疚,自那总觉得亏欠了窦张氏,窦张氏有什么要求无有不应。

只是窦张氏一个寡居妇人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一心一意青灯古佛,不沾世俗尘事。

年初,窦张氏出门进香,在寺庙里结识了尼姑相一。

这位尼姑并非江都人士,乃是自故都金陵而来,据说在金陵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她来江都,正是为了传教,普渡众生。

相一带着徒弟和信众而来,得江都当地青莲寺主持的特别款待。因为窦张氏每年,香油钱捐的尤其足的缘故,青莲寺的主持便给窦张氏引荐了相一。

那时,窦张氏根本不知道相一正是火梅教的人,若是知道,必不与她来往。

她心里清楚的很,窦辽持家严谨,与官府作对的事从来不做,火梅教在江都现身之后,窦辽曾多次告诫家中老少,任何人不许参与到火梅教之中。

然而窦张氏却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认识了相一,接触了火梅教。

相一此来,正是要在江都县,为火梅教建立一个据点,毕竟似江都知县这样的知县,也不是到处都有的,趁着新知县来之前把教会据点立起来,新知县来了,也不能如何他们。

起先几月,相一与窦张氏也只是平常来往,窦张氏从相一这里听说不少从前没听说过的东西,好比从前信佛修的是来世,如今相一和她的徒弟们,却告诉她,不仅能修自己的来世,还能修已故之人的今生。

已故之人投胎转世,他们也来到了这个人世间,只是变成了不认识的人。潜心修炼,便能为他们修出一个好前程,若是修炼得当,冥冥之中,命运就会将他们带到眼前。

这对于窦张氏来说,比飘渺的下辈子,更让她有了期盼。

若是能再见到死去的丈夫和女儿,哪怕他们成了别人,她也愿意!

几月下来,窦张氏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只是她烧香拜佛更为虔诚,窦辽那边,根本看不出什么。

相一本来也顾不上窦张氏太多,能得她几笔不菲的香油钱便是不错了。一个寡妇,还指望能得到她什么呢?

相一认认真真传播教义,笼络人心。只是有一事不太顺。

按着她见过的做过的,他们传播教义给百姓,虽然百姓多目不识丁,可若是能写画些东西传给他们,他们无不供奉起来,毕竟每日在家就能看到,比到旁处听教,方便得多,人也更加虔诚。

之前,他们总能在当地找上几家笔墨铺子,笼住了这家人,笔墨纸砚不用一文便能到手,只是这江都的笔墨铺子,城里城外他们跑了六家,只有一家小小的铺子,能听进他们的话,其余几家,一听要传教,直接将人赶出门去。

怪事。

相一不信邪,专门去打听了,这才知道,江都的笔墨铺子,大都在城西窦氏手中,而窦氏当家人是个攀附官府的胆小鼠辈,万不敢沾上传教的事。

只是相一无意间听说了一个,让她笑出声的消息。

窦张氏,正是窦家人。

第40章 一把火

春末的时候,窦张氏无意间知晓了相一就是火梅教的人。◢随◢梦◢小◢.com

她当时吓了一跳,有些退缩,立即就被火梅教的人拉了回去,他们问她“你信了这几月,可有将觉得哪里不适,或者害了旁人?”

当然没有,反而窦张氏因为心中有了更强的信念,身上总犯的老毛病都没了。

火梅教的人听了她说得,反倒板了脸,要让她离开,不要再来,也不要再信。

“你这等忘恩负义的人,治好了病便要弃教,要你岂不浪费佛祖好意?你可千万莫要再信!”

窦张氏一听,傻眼了,顺着这话想了想,立时懊恼起来,还哪里敢走,苦苦求火梅教的人莫要嫌弃,自己万不是那等人!

火梅教的人打了她一巴掌,当然要给她个甜枣吃,将她请进大殿,让她同佛祖忏悔,只要佛祖愿意原谅她,他们自然没有赶她的道理。

窦张氏吓得跪下便不敢起身,跪了一个时辰,火梅教的人过来请她,窦张氏还不敢起,生怕佛祖不原谅。

火梅教人便给她出主意,让她捐了好一笔香油钱,说佛祖慈悲,定然饶恕,只是往后不能再犯。

窦张氏从那起,只有更虔诚,再没有过一点异心。

相一当然知道这个情况,找来窦张氏之前,还先把窦家的事打听了一番,当得知窦辽对这位寡嫂的态度时,她觉得佛祖肯定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暗暗帮助他们。

相一见到窦张氏便面露难处,说这等造福于民的教义,官府不敢让他们喧宾夺主,总想镇压,他们只能自己立起来。

可眼下的困境,他们都是些穷苦人,只是想过太平日子的穷苦人,哪里来的钱去买笔墨纸砚,让更多人知晓呢?

窦张氏一听,便道愿意出钱,把自己陪嫁都算了进去,愿意一股脑都捐给火梅教。

相一却一文都不要了。

“再多的钱,买不来笔墨纸砚也是没用。不是钱买不到,而是我们这些人买不到。”

相一把窦辽对火梅教的态度说了,窦张氏既惊讶又觉得是真的,窦辽那里,她一直都不敢说一句火梅教的事。

“那该怎么办?”窦张氏有些无措。

相一握了她的手,“你去说,他到底是你的叔叔,你为他兄长守节这么多年,你的女儿因为他的女儿而去,难道他连这点体面都不能给你吗?若是他实在不同意,让他来咱们这里亲自看看便是!”

窦张氏听了,信了,去了,找了窦辽,把相一的意思说了,窦辽一息都没犹豫,“不行!”

窦张氏急急辩解,“他们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邪教,是真的为百姓做事,你若不信,我带去去见见他们,让你看个明白!”

窦辽见她这态度,知道坏事了,她已经完全信了火梅教那一套邪说了。现在让自己出纸笔也就罢了,若是他真的去了,火梅教再暗中告知官府,他窦家可真的跟火梅教撕捋不开了!

他摇头,一件事都不答应,让妻子搬去与窦张氏同住,务必看紧窦张氏,不许她再与火梅教来往。

窦张氏哪里想到他这般冷酷无情,她断开自己与火梅教的联系,就是断了她与丈夫女儿的再见之路。

可窦辽的态度很强硬,窦辽的妻子更是只听丈夫的话。

窦张氏三天不出现,五天不出现,火梅教已经晓得了情形。火梅教倒是不紧不慢,静等了几日,买通了一个婆子,相一的徒弟偷偷潜进了窦家,找到了窦张氏。

窦张氏支开窦辽的妻子,与相一的徒弟说上了话。相一的徒弟直说是师父的意思,让窦张氏给窦辽下一剂猛药——以死相逼。

然而窦辽为了怕窦张氏想不开,早就把利器让人收了起来。

只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相一的徒弟送了窦张氏一把剪子。

窦张氏当天就拿了剪子去威胁窦辽,窦辽的态度非常坚决,一句不说答应的话,只是不停劝说于她。然而这在窦张氏眼里,如同断她活路没有两样。

窦张氏在窦辽的坚决下,万念俱灰,威胁成了自裁,一剪子下去,喉管戳破,献血喷溅出来。

她没有求来今生的再见,却搭上了自己余下的生命。

窦张氏死了,窦辽恨透了火梅教。

而相一却亲自登门,告诉窦辽,若是还不识相,乖乖拿出笔墨纸张供奉神明,就满城呼告,让满江都的人都知晓,窦辽逼死寡嫂!

窦辽将相一扫地出门,转身就上告官府。

知府大人十二分为难,有心不管,又不能不管,到底死了人,闹大了更麻烦,才不得已出动了些人手,搜剿了火梅教一番。

这些手段根本触不到火梅教根本,反而惹怒了火梅教,火梅教直接将账算到了窦辽身上。

出事那日,火梅教教众十余人将窦家大门围住,高呼窦辽欺凌寡嫂,至窦张氏自戕身死。他们是想给窦辽一点颜色瞧瞧,这等硬骨头啃下,江都便是火梅教的天下了。

哪知窦辽此人,万不是怕事之人,越是逼他就范,他越是要对抗到底。

窦辽让人煮了一锅开水,道谁人再在门前喧闹,便要将开水直接泼出去。火梅教的人不信他有这个胆子,就站在门前仍高呼不听。

窦辽怒极,亲自举一锅开水,直泼出去。当时便有人被烫得面目全非,满地打滚。

伤了人,火梅教急急喊人救命,喊话的人回去,正值传教的时间。教众和来听的百姓聚在一起,嘴里还念着那些“生来贫苦,信教或可改命”的话。

他们听了来人的喊话,一个个都怔住了,接着,全站了起来,怒奔窦家而去。这等盛势,火梅教的人要拦,已经是拦不住了。

几十人打上门去,窦家自然紧闭门户,窦辽让人喊话,道是再不离去,还要开水不成?

这话更将奔来的人激怒。他们当然管不上什么前因后果,眼中都是窦氏仗势欺人。

几十人轮番砸门无用,也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扔火把,烧死窦家贼!”

就是这一火把扔去,火苗从江都窦家宅院,直接蹿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韩烺眼前。

而韩烺此行,正是为火梅教而来。



第41章 拐弯抹角的人

直到进了扬州境内,裴真都没再能与韩烺好生说上话。

他白日里忙碌,晚间虽与她同宿一屋,可他极晚才回,回来也只在小榻上睡,只是睡前,裴真知道,他总站在她床前,看上许久。

裴真心中不安与日俱增,只是韩烺像是故意躲着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夏南偷偷问夏西,“姐姐,韩大人这又是唱哪一出?我都被他唱晕了,他心里中意夫人,怎么还对夫人这般冷淡?”

夏西不是韩烺肚子里的蛔虫,更没经历过情事,只能猜给妹妹听,“或许,他是要欲拒还迎?”

“欲拒还迎?”夏南不是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觉得很厉害,“难怪这般年纪,就能当锦衣卫指挥使!”

夏西想想,也点了头。

夏氏姐妹心里对韩烺如何佩服,韩烺并不知道。只是他瞧着自家夫人每每攥着小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脸前,见他无暇顾及便悄悄站上一阵,最后失落离开,韩烺心里又甜丝丝地软了下来。

到江都前一日,韩烺一行人宿在了扬州府。

都道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个时节,瘦西湖自然没了三步一桃五步一柳的最佳景致。然而扬州无论何时都美不胜收,这让远道而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夫妇二人,一个心中冰冷有所缓解,另一个如同故地重游,只顾着回忆过去了。

自裴真同沈城离开姑苏沈家,之后便甚少再回江南,说来扬州的景致风情,真让她回忆起了生活百年的姑苏。

不知何时能回去一次?

裴真接起飘荡而下的柳叶,正要走上驿站二楼,一转身看到了韩烺,他正看着自己。

“夫君。”

韩烺心软了下来,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捻过柳叶,“夫人喜欢江南?”

裴真笑着点头,“北方有北方的开阔,江南也有江南的婉约。”

她难得有愿意发表见解的时候,韩烺牵了她的手一道上楼,“那便多在江南逗留些日子。”

“好。”她温声应了,应进了韩烺心里。

两人进了驿站的房间,小榻韩均早已备好了,韩烺看了一眼,突然揉着肩膀道:“连日跑马劳累,我这臂膀总有不妥。”

裴真赶忙过来看,“是不是骑马累到了?赶路赶得是有些急,要不要让韩均请大夫看看?”

“不用,”韩烺思若无意地伸了伸胳膊,“不过跑几日马而已,倒叫扬州的人小瞧。”

裴真晓得他自来最爱旁人对他闻风丧胆,也不知是何癖好,只好道:“要不,我给夫君揉一揉?”

“好啊!”

裴真还没做过这事,有些拿不定力道,不敢使力。她这样的力道落在韩烺脊背上,就跟未足岁的小娃用脚蹬的一样,直把韩烺蹬的浑身发麻。

“夫人今晚没吃好吗?”韩烺笑问,“我把驿站管事叫来听训。”

裴真连道没有,“是我摸不准力道。夫君不适直说便是,总爱拐弯抹角。”

上次说他嘴里没句实话,这次又说他总爱拐弯抹角。

韩烺心想,他直来直去便只能落得被她坑骗的下场,现在他说什么,都要让她自己去想去猜,再不给她现成的,且看她舍不舍得在他身上费心思。

因而裴真力道大了或者小了,他一句都不点评,只是力道大了他就皱皱眉,或者哼哼唧唧两声,力道小了他就自己去动胳膊,道:“我看夫人是累了吧?”

裴真怎么都找不准如何叫做适宜,直到满头出汗,小脸通红,韩烺瞧见,才叫了停。

“算了,下次兴许夫人能找的准些。”他还故作不满。

裴真哪里知道他一把心眼子耍的溜,只好保证下次尽力找准。

韩烺暗笑,拿了帕子替她擦汗,两人洗漱了一番,韩烺看着那小榻,突然揉着肩膀道:“我出门跑马,还从未睡过这般久的小榻。”

经过他方才那一番教育,裴真立马反应了过来,“夫君上床来睡吧!”

“好啊!”韩烺一息都不犹豫。

然而裴真却犹豫了一下,韩烺看着,立时又道:“罢了,我还是睡榻吧。”

裴真赶忙拉了他,“夫君睡床,我睡榻便是。”

“夫人莫不是拐弯抹角骂我?”

“没有!没有!”裴真连连道否,“我只是觉得自己睡榻也没关系的。”

她还是不按他想得办,韩烺只做未闻,轻笑了一声,继续往小榻走。

这一次,裴真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裴真站着不动,看韩烺装模作样地一边收拾小榻,一边哼哼唧唧地揉肩,忽然笑了出来,“夫君再要拐弯抹角,就让韩均再给你开一间房好了!”

她说完上前,将小榻上的薄被抱到了床上。

这一下,倒让韩烺愣了一愣,愣过,又笑了起来,转身同裴真道:“我保证只是歇歇肩而已。”

裴真听了,没来由地脸一红。

......

翌日一早,裴真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平平躺着,而是侧过了身来。

她自接手了这副身子,只懂平躺而睡一种睡姿,似旁人侧身,还是头一遭。

她呆了几息,终于从改变了睡姿的惊讶中,晃过了神。

裴真看着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她的脑袋枕在另一条手臂上,发顶还有他绵长的鼻息,后背被他紧扣怀里,腿也被他一条腿死死压住,简直如同五花大绑,好像怕她半夜逃跑一般。

这等的天气,房里冰鉴里的冰化了干净,他的怀里如同火炉,尤其,靠下的某处。

不知是热得还是怎么,裴真脸又烫了起来。

她略微动了一下,韩烺就醒了。

“哼?”他在她头顶哼唧。

裴真赶紧趁着他半睡半醒,一边抬他胳膊,一边道:“夫君再睡会吧,天还早。”

谁知他却醒了,头脑清晰的很,手一翻,立时又扣住了她的腰,“天还早,你作甚去?”

倒是把裴真问愣了。韩烺又哼了一声,道老实点,“乖乖睡觉,莫要闹为夫。”

裴真竟然无言以对,就这么被他捆着,本来以为难耐地很,谁知一不留神,又睡了过去。倒是韩烺逐渐醒了过来,他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嘴角扬起一抹笑。

嗯,这么些日子的克制,都值了。

第42章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这一晚在扬州歇得极好,容光焕发的锦衣卫指挥使训起人来,只把人训得恨不能找根绳子勒死自己。

扬州府锦衣卫驻地人并不多,一位百户一位总旗,旗下仅校尉八人。当下总旗和六名校尉都已奔赴江都,百户亲自来到他们指挥使大人身前请罪,虽然百姓之间的事,锦衣卫多不插手,由衙门处置,可牵涉火梅教这等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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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故意犯难

阴暗潮湿的空气在大牢中动荡,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有人哭起来,便也有人厉声呵斥他们不要被狗官所骗。韩烺不许任何官兵打扰,转头使了个眼色,静看着这一切。

“......不要信这些狗官!他们都是要下地狱的人!佛祖都不保佑他们!”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的皮肉抖动着。

她不怕死地吼了一番,见几个百姓还哭,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停了几息,才又道,“他们都是吃人的人!若是没有这些狗官,你们会家破人亡?还不都是他们害得?!信他们,你们就等着死吧!官府不会手下留情的!”

韩烺看了此人一眼,这一眼看过去,才发现这人身后有一人,不到三十的样子,是个矮小的男子,看似缩在女人背后,实则目光凌厉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韩烺见他嘴巴微张,不多时,他前边的女人便喊起话来,一会劝慰,一会威胁几个要向官府投诚的百姓。

“把那个人给我揪出来。”韩烺转头吩咐。

锦衣卫直奔此人而去,这人似是被想到会抓自己,等到锦衣卫的手落在他肩上,吓了一大跳,“你们要干嘛?我可没闹事!你们不能胡乱用刑!”

他身前那女人连忙起身拉他,锦衣卫当然一下隔开了去。这人真的吓坏了,“你们不能这样!我没闹事,没放火,是良民!”

他喊着,人已经被抓到了韩烺脸前。

韩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众人,“谁知道此人是谁?说出来便能立刻离开大牢!”

这人脸上皮肉瞬间一紧,下边窃窃私语。刚才那女人喊了起来,“乱说话的人,都不得好报!”

韩烺听得咧嘴笑,再看这矮小男人头越来越低,心道这一激,可把人激了出来。

当下就有几个人指着此人道:“总是跟在师父身边,端茶递水甚是殷勤!”

他们接触的师父,根本不是相一,只是相一的徒弟,此人跟在那些相一徒弟身后,不是徒孙,便是想当徒弟。

韩烺笑哼一声,让人把那女人也抓了,同众人道:“一个一个审,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旁人皆不知道。谁说的真说得全,谁下午就能走人!”

韩烺让刘蒙去安排锦衣卫文审,又将那抓来的两人单独关了起来。

“你二人把实话说了,我保证没人知道是你们说得,表现的好,本指挥立刻放人。但要是说假话,以偏概全故意欺骗官府,这样的人留到晚上还要管一顿饭,本指挥也没这个工夫,到时候,就直接绞了干净。”

他说完转身离开,地牢外的空气格外清新,江都知县在外等着,见他出来,连道指挥使大人辛苦了。

韩烺看他一眼,“知县大人把那窦家安顿好了?”

窦家五死九伤,窦辽被砸破了脑袋,只是窦家伤亡如此,他哪里能躺下休养,恨不能住在县衙看官府处置这些人。

带头的几个闹事人被单独关押,该说的说了,该上的刑也上了,情节轻的流放,重的直接上报,判秋后问斩。

窦辽对这样的判罚没什么可说的,反倒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了,有点诚惶诚恐。

“大人,窦家的当家人窦辽,想请见大人。”

韩烺挑挑眉,“让他酉初到驿站来吧。”

知县赶忙让人带话给了窦辽,锦衣卫那边,已经有人问出了情况。

刚才抓的那挨个男子,本是想当相一的徒弟,只是相一如今已有五个徒弟,看不上他家贫、相貌平平、年纪又大,此人吃了闭门羹,就打起了相一的二徒弟的主意。

相一的二徒弟本名宋兆,金陵人士家中不算富裕,只有一座榨油枋,但他今年二十又二,长相俊美,跟在相一身边一年多了。

据知情教众说,宋兆一直被相一的大徒弟和三徒弟打压,他家中不够富裕,人脉也不充足,那个矮个男子当相一的徒弟不成,就开始黏着相一的徒弟,那几个徒弟都看不上他,唯独宋兆被他们排挤,反而觉得此人与自己惺惺相惜。

如此,此人从宋兆口中得知了宋兆家中的情形,还知道了另外三位相一徒弟家里的情况。

锦衣卫把这些情况盘点了一遍,韩烺很是满意,让这些先去寻到相一的徒弟家中,但不要打草惊蛇,要顺藤摸瓜。

出了事的相一和她徒弟,现在定被保护在火梅教重要的地方,若能顺藤摸到她们,火梅教约莫能撕开大半。

安排妥当事宜,韩烺回了驿站。

他出门办差不喜住驿站,似济南、金陵这等常去的地方,韩烺直接买了宅子。江都府当然没有,韩烺回了驿站,看见他家夫人坐在竹林下的水井边出神,只怕她掉进井里,快步走过去,直接将她抱住。

“掉进去怎么办?想什么呢?”

裴真被他吓了一大跳,起了身见他还不松手,只好忽略过去,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比我想的容易得多,眼下有眉目了。”韩烺替她摘掉落进发里的竹叶,又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在想那火梅教的事。”裴真同他道,“申正,窦家那位当家人便来了。”

“哦?”韩烺拍拍衣襟上的尘土,“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我看他一身孝服、面色凄苦,怪可怜的。”裴真摇摇头,“他一心不想与火梅教打交道,只怕家中人出事,没想打还是被火梅教所害。”

裴真伸手捏住了韩烺的衣袖,“若是可以,应该表彰与窦家。”

韩烺看看她请求的小脸,又低头看到被她扯住的衣袖,心想,这个窦家是该表彰,竟然能让夫人,主动扯着他的衣裳同他说话!

韩烺心头一万个愿意,嘴上却道,“这事应该知府来办,我来提倒是插手了......”

话音没落,裴真便松开了他,连道,“那算了。夫君自有夫君的立场。”

韩烺以为她还要求一求他,没想到她竟说了这么一句,为他着想的话。

韩烺一下搂住了裴真的腰,“怎么能算了?那江都知县拿不出个主意,难道本指挥不能替他决断?”

裴真被他勒得闭气,听他这么说,犹豫道,“这到底是官府的事。”

韩烺一下笑了起来,伸手点了她的脑袋,“又犯傻,你夫君是什么人?别说是江都知县,就是顺天府知府,我让他表彰个人,他敢有二话?”

裴真顿了一顿,定定地看了韩烺一眼,趁他不注意,一扭身,从他怀里闪开了去。

“既然如此,你方才还故意作难,欺骗与我作甚?!”

第44章 是么?

裴真识破了某个惯会装腔作势的人,转身就走。◢随*梦*小◢.com

韩烺失笑,心道再这么下去,什么都要被她识破了。

他追上去要同她诡辩,她却道“那窦辽还等着你,我看有话要说,你莫要笑闹了!”

她比他这个指挥使还正经些,韩烺说好,“你得陪我去,我才去。”

裴真诧异看他一眼,“僭越了吧?”

韩烺却不由分说拉了她,“谁敢说什么?谁敢乱说话,我就让他说不出来话!”

真是不讲道理!佞臣一个!

裴真暗自腹诽,却不禁笑起来。其实,她倒是想知道,官府已经快刀斩乱麻地把闹事的人办了,窦辽找来,还能有什么事?

韩烺将裴真安置在屏风后面,这才松了她的手,往前厅去了。

那窦辽模样果如裴真所言,满脸颓败,六神无主,见到他来了,才恍惚上前行礼。

韩烺道免礼,落了座,“何事?”

窦辽很是拘谨,不敢落座也不敢直起腰来。裴真通过屏风间隙的小缝瞧了一眼,见男人仍旧如常坐着,也不管人家如何害怕,暗自摇头。

“指挥使大人,草民昨日在家中整理亡嫂的遗物,发现一物,或许能助大人尽快铲除火梅教。”

说到火梅教,他显得气势足了很多,韩烺让他呈过来,窦辽连忙从袖中掏出一物,用好些层纸包了,他一一取开,递到了韩烺面前。

裴真有些好奇,只是离得远了看不清楚,直到窦辽将东西交到韩烺手上,她也把视线移过去,也没看见。

反倒一抬头,看到了男人看过来的目光。

裴真见他嘴角飞快地一扬,拿起手上的东西朝屏风的方向转了转。裴真看清楚了,是几支香。

他又往屏风处扫了好几眼,才问窦辽,“这檀香有何不妥?”

“回大人,此香看似寻常檀香,只是依照家嫂身边服侍的丫鬟说,此香甚是贵重,家嫂每每点燃此香供于佛前,要特地沐浴净身。每每用过此香,人总是尤为欢愉,总念叨着见到了亡兄和侄女,但过上一两日,精神便会萎靡不振,厌食腹泻,只得再点香才能好转。周而复始,服侍的人道,从前十天半月才用一次,到了后来,便两三日就要燃一支。”

这话让韩烺一时无暇分心再同他夫人凑趣,细细问了问香,问道,“此香从何而来?窦张氏用了多久?”

“此香正是从那相一处所得,从那相一第二次见我家嫂子,嫂子捐了五十两纹银的香油钱,相一便赠出此香,之后唯有嫂子捐五十两以上的香油钱,才能得到此香。”

韩烺点头,看住了窦辽,“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窦辽顿了一下,扑通跪到了地上。

“大人明察,草民暗问了本县几家与火梅教往来密切的人家,无一不用此香,来源和症状都与草民亡嫂相似。草民认为,此香具有迷惑人的功效,而草民亡嫂,正是被火梅教步步设下陷阱笼络迷惑,才酿成大错!”

窦辽哽咽着叩头,为窦张氏和窦家开脱。

韩烺将香放到了一旁,扶他起身,窦辽哪敢让他扶,吓得连连后退,倒是难得摆出平易近人姿态的韩烺,颇有些尴尬。

裴真本为窦家之事唏嘘,见此情形,又忍不住笑起来。

小豆子整日都盼着人怕他,这下人家真真怕了他,他想当个贴近百姓的好官,都当不成了。

她笑了却没出声,韩烺却似有所觉地看过来,眼神里,满是警告她不许笑话人。

韩烺又上前两步,架住窦辽按到了凳子上,窦辽根本躲不开他的强硬,战战兢兢地受了。

韩烺回头又扫了一眼屏风,同他道,“你所言不差,窦张氏确实为火梅教所惑,而窦家对待火梅教之态度,正是朝廷的态度。不为所惑,不惧威胁。本指挥会上报朝廷对窦家大加封赏,必不会责难与窦家。”

窦辽哪里想到没有降罪,反而是封赏,一时间怔住,回过神,眼中不禁有泪,叩头谢恩,谢到后面,又担忧起来,担心那火梅教对窦家打击报复。

韩烺再三保证,绝不会出现此事,才将窦辽送走。

他转道屏风后,他的夫人还在看向窦辽离开的方向。

她道,“火梅教势力已经如此大了。”

韩烺说是,“年初我便该好好办一办这邪教。”

只是那会,韩指挥大婚在即,婚后的事又超出了他的预期,这才拖到此时。

裴真抬眼看他,韩烺坐到她身边,裴真赶紧收回目光,“火梅教出现虽短,却是从前的邪教死灰复燃,壮大速度自然快,你没想到也是正常。”

“夫人也知道紫莲教?”

裴真点头,“紫莲教是十几年前在江南盛行,后其教徒几乎布满天下,朝廷屡次镇压无效,出动官军绞杀三年有余,才彻底消灭干净。我没想到,又卷土重来了。”

她说得时候,有一种纵观历史长河的感觉,好像几十岁经历了很多的老人,说起古今之事,发出感慨。

韩烺这念头刚一出现,又听她叹了一声。

“紫莲教也不过是其中一次邪火罢了。不管如何改朝换代,邪教的火种始终存留,隔上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便会东山再起。说到底,还是百姓生活凄苦、无所寄托之故。”

韩烺瞧住了她,“夫人缘何对此感触如此深?”

这个问题问得裴真答不出话来。

她在江南许多年,亲眼见过太多人步入邪教,不说妇孺,只说江湖上刀尖舔血的男人,也有全身心信了这些歪门邪说。

其中沈家就有一位侍剑,青梅竹马的妻子英年早逝,侍剑人陷入悲痛无法自拔,正值异教邪说盛行,他便一脚踏进其中,险些还整个沈家全军覆没,后来跳崖自行了断。

裴真亲眼所见,被邪教趁虚而入的例子,不胜枚举。

只是这些她都无法同韩烺明说,她想起上次他问他亲身经历的江湖事,闹出的不愉快,裴真不敢再面露犹豫,赶忙道,“我小的时候,在余杭见过一位远房亲戚,因信紫莲教变卖家中产业,还怂恿族人信教,最后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众叛亲离、自杀身亡。”

她以为自己这一次反应极快,没想到话一说完,就见韩烺脸色一沉,道了句,“是么?”



第45章 怀疑他不行?!

小豆子这副模样,若是裴真还看不出来他的不满,那就是傻了。{随}{梦} щ{suimеng][com}

可她说得都是真的,就是那位英年早逝的侍剑人,只不过她怕说穿,故意说在余杭而已。

她疑惑地看向韩烺,“夫君不信么?”

韩烺看回去,“夫人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是。”裴真没什么犹豫。

韩烺暗自琢磨了一下,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说得应该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化到了余杭所谓远亲身上。

只是不论如何,她跟自己说了一件她听闻的真事,且看她的样子,似是不仅是听闻这么简单。

紫莲教盛行的时间大概在十四五年前,那会她才三四岁,如何能记忆这般深刻?

她那时似乎还没有进冷名楼,只不过她进冷名楼之前的事,至今还没能打听出来,也许是紫莲教祸害了她的家,所以她才印象深刻?

可若是如此,她这副叹息、惋惜的模样,又不太对了。

好似老先生看到不上进的秀才,惜才感叹一般。

这又是哪跟哪?

韩烺实在弄不明白,只是她既然化用了所谓余杭远亲的名义,还是不想让他知道。

韩烺不急,总之要跟她水滴石穿。

这已经比上一次,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强多了。

韩烺不再多说什么,拉了裴真的手,脸色又变回了轻柔,变脸一样快,“我信。”

说完又道,“咱们先看看窦辽带来的香。很是有些门道,夫人都听见了吧?”

两人去到前厅看香,这想从外观上看毫不起眼,但根据窦辽的说法,似乎此香能使人产生幻像且逐渐沉迷,不过看似十分贵重,只用到高门富户身上。

见裴真凑到香上细细闻,韩烺道,“夫人可有听说一种叫罂粟的药材?”

“有所耳闻。听说有富商重金买来,用在房事上头。”

“哈哈!”韩烺笑出了声,凑到了裴真脸前,“我的夫人连这个都清楚,真是了不得了!不过以后这样的事,夫人不用知道,咱们不需要!”

裴真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只是听到他说“咱们不需要”,愣了一下,一下想起来,自己听说他真的有意过继那会的想法。

她当时不禁怀疑了一下他在子嗣方面的能力。

但他笑着说不需要!

裴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不禁还往下溜了一下。

她如何表现,韩烺可看得一清二楚。

韩烺呼吸一顿,她这惊讶是什么表情?!

她这眼还敢往下溜?!

难道她觉得自己不行?!

“夫人看什么?!”他一声吼。

裴真被他吼得颤了一下,抬眼再见他脸色铁青又气恼,又是一个瑟缩,直觉就想跑掉。

韩烺见她还要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我每日强迫自己当那柳下惠何其辛苦,你不慰劳与我,反而怀疑与我?嗯?!”

男人的气息此刻说不出的浓厚,裴真一呼一吸也像被他攥在手心里,听了这话,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夫君别误会!”

“误会?!你当你夫君眼睛瞎?!”韩烺咬牙切齿,“你刚才那是什么眼神?!说,你怀疑了多少次了?!怀疑到何种程度?!”

裴真要被他两只眼睛瞪穿,不知道怎么形容怀疑的程度,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声道,“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韩烺直接将她这根手指头咬进了嘴里。

裴真吃痛,韩烺却不松开她,箍住她的腰,两步把她压在了屏风上。

“真是太娇纵你了!连这个都敢怀疑?!”嗓子不知何时变得嘶哑低沉起来,说出来的话不知是不容置疑这么简单了,威胁十足。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办了?!”

裴真呼吸都不敢了,瞪大着眼睛望着他,只把韩烺看得心头似被刮擦磨蹭,沸腾的血液似浪头,一浪高过一浪。

“等着!”半天,他挤出来这么一句,尚有理智的话。

他大声喊了韩均,让韩均立时上一碗冰雪冷圆子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往肚子里灌茶。

裴真小心地整理着衣衫,小心打量他两眼,被他瞧见,瞪了回来。

“气煞我也!”

他这个样子,裴真看着看着,不由笑了起来,她一笑,又挨了韩烺一记眼刀,“还敢笑?!”

裴真却停不下来了,在韩烺怒目而视中笑得前仰后合,半晌缓过来,才道,“谁让夫君不早早娶妻生子,还要过继侄儿到膝下?”

韩烺瞥她,“我若早早娶妻,还有你的事?”

裴真一愣,心道,现在也没她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闪,她连忙甩开不去想,捏住那香,岔开话题道,“夫君让大夫再确认一下,若真是那罂粟,此物贵重稀少,抓到此物的来源去向,我想就离火梅教不远了。”

韩烺哼哼两声,却不得不说她说得完全在理,窦辽这次可是递了个重要的东西上来。

不过韩烺一句都不夸她,被她跑了去也不追,等到了晚上,他洗漱换了身衣裳,直接将坐在桌前看书的她抱到了床上。

裴真吓了一大跳,想起他下晌说得话,连连推搡,“别闹了!别闹了!”

她是真的有些怕了他,韩烺怎么看不出来。

他也晓得时机未到,只是浑身上下忍得难受,遂压着她揉圆捏扁威胁了半晌,直到她红着脸喊着夫君求饶,才起了身,下楼解决去了。

晚上将她搂进怀里睡觉,第二天直接回了金陵。

金陵这边年初也出过一桩事,道是有一家四口投了莫愁湖。

此案已经破获。这一家人,父母尽信火梅教,但是又出不起香油钱,一直不能得到教内师父们看重。

给他们传教的火梅教人是个叫奇寿的和尚,他道没有香油钱就是不虔诚,说什么都没用,佛祖不会保佑这样的人,不仅如此,子孙儿女也得不到保佑。

这家吓坏了,奇寿看着这家一双五岁的龙凤胎儿女道,“这对童男童女若是养在佛前,将来不可限量,不仅如此,连你们两口子都跟着沾光!”

只是他所谓的养在佛前,可就不是吃在念佛这么简单了。

是要离开生身父母,跟随火梅教侍奉佛祖。

这对小夫妻被奇寿这么一说,害怕又犹豫,先是点头应下了,只是到了要交出儿女的时候,突然听说隔壁镇子上有人供出了女儿做那童女,可没多久,就听同乡人说孩子死了。

若不是那同乡人亲眼见着孩子被扔进了乱葬岗,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教会师父什么都没有说!

小夫妻一听这事,哪里还敢交孩子?!

他们出尔反尔,奇寿怎么会轻易绕过?小夫妻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带着一双儿女,纵身跃进了莫愁湖。



第46章 是个贪腐佞臣

奇寿早已被捉住,官府发现了他不少罪行,不仅是逼死了这家四口,之前还因为害死寺庙小沙弥,被打个半死撵下山来,谁知混来混去,混进了火梅教。

可惜他这等出身,火梅教也看不上他,并不重用。他在火梅教时候不短,却只是在下层打转,地位也就类似于相一的徒弟。

奇寿罪责深重,被判秋后问斩,韩烺让人将他提来问话。

金陵城是指挥使韩大人时常落脚的地方,和济南一样,他有自己的宅院,还是别院名园那种,在汤泉一带。

尽管裴真对于小豆子的奢靡有所了解,可进入这座叫“致庄”的别院,还是惊到了。屋舍宽阔而又精致,典雅不失自然,楼台不拘一格,引温泉贯通室内室外,景致三步不同。

裴真严重怀疑豆子真是个贪腐佞臣,悄悄问他,“这庄子哪来的?”

豆子一副理所应当,“旁人送的。”

裴真挑眉,不知道说什么好。韩烺直接一把将她勾进了不知那间小楼里,压在了门上,“我这辈子都不能洁身自好,当个清官了,不过夫人同我,倒是可以用这温泉水,洁一洁身。夫人意下如何?”

裴真强作镇定不去理他,不想他竟蹬鼻子上脸,细长的手指夹住了她的领子,用力挑了一挑,“夫人,穿这般严实,不热么?”

裴真夺路而逃,韩烺没去抓她,倚在门上思考人生。

他觉得再这么下去,她没怎么样,自己倒是憋坏了,到时候被她真真笑话了去,他找谁说理?

可她总是不同他敞开心扉。

韩烺脸色沉了下来,见到那奇寿的时候,已经没了好脸。

“知道什么捡要紧的说。说的好了,还能安稳活到秋后。”韩烺捋着袖口。

那奇寿却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显然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不然呢?这位大人若能让我这会就死,也免得受酷暑之罪了。”

韩烺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笑了。

“不。不然,你也能活到秋后,只是不能安稳在牢里等人送饭了。”

他说得甚是轻巧,像是吩咐人端茶一样,奇寿却听得浑身抖了起来,想起初初被抓时受的刑,咚咚叩起头来。

“大人饶命,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态度让韩烺满意,“那好,你可识得相一?将知道的都说来。”

奇寿虽然是个下层的传教师父,可他还真的知道相一。

“......相一是金涧法师后来才收的徒弟。金涧法事带着火梅教元老一步一步在江南扎根的时候,还没相一什么事。不过相一年纪不小了,是个商妇,守寡有几年,没孩子,进了金涧法师的门,急着要建功立业,这一年属她最卖力!差事办的好,师父也伺候的好,自然和我这等糟老头不能比。所以女人自有女人的好,年纪大了,那也是女人......”

奇寿说道后面,小声嘀咕了几句,撇了撇嘴。

韩烺听出了门道,又问了奇寿一些相一的事,只是奇寿根本没见过相一,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几个相熟教内师父的传闻。

火梅教发展极其迅速,吸收到的下层传教师父参差不齐,显然奇寿相熟的几个,都跟他一样,“郁郁不得志”,嘴里的闲话自然也就多了。

韩烺乐得听这等半真半假的闲话,问了几回,弄明白那火梅教的头子金涧法师,对女徒弟很是偏爱,时常带在身边,尤其那些年轻貌美的。

似相一这等,对他来说也就尝个鲜,所以相一才拼死拼活,与几个男徒弟争天下,四处为火梅教扎根铺路。

关于这位传说中的金涧法师,见过其真正面貌的人甚少,连奇寿都不过远远地见过一会,看身形姿态,不及不惑之年,言语清朗言谈有度,火梅教的人都说,北有青潭尊神,南有金涧活佛。

韩烺听着冷笑不已。

潭柘寺的青潭法师是先帝亲授的法师,这金涧又是什么东西,敢于青潭比肩,倒污了那位清誉。

奇寿说这个的时候,也嗤笑了一声,“这话起初,也就火梅教里才有人说,依我看,不定便是那金涧身边的人阿谀奉承,传出来的。”

可见连奇寿都觉得青潭法师高高在上,清名不可玷污。只是关于这金涧到底是何人,如何出身,又怎么接了紫莲教的衣钵,移花接木办了火梅教,奇寿就一概不知了。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您看能不能判我个流放,要不,戴罪立功?”

韩烺和善的笑笑,这笑让奇寿瞬间觉得有戏,却在下一息,脸一垮。

“不能。”

......

金陵的东北方向,据韩指挥的汤泉别院,不到一百里路的栖霞山脚下,一处与致庄同等别致的宅院里,有人往西侧靠墙的小院里传了信。

“相一师父,法师有请。”

神色颓败许久的相一听见这话,险些从小榻上跌下来。

“法师愿意见我了?!”

传话的人神色如常,客气地这笑点头,“相一师父快过去吧,法师还等着。”

这人说完话就走了,相一手忙脚乱地去找衣裳。她自在江都闯了祸事便一路逃窜,好不容易和金涧的人接上,金涧却不愿意见她,将她扔进这座栖霞山别院。

两日前,金涧也住进了别院,她好生打扮了一番负荆请罪,谁知连衣角都没见到。

相一着急忙慌从箱笼里找出一件素白布袍。金涧曾经说过,她是个寡妇,穿孝才最俏。

相一换了衣裳,又将长久藏于帽子下的头发打散,梳顺了,照着铜镜敷了些粉,疾步快走地去了。

金涧的院子安静如夜晚,檀香的香味时有时无若隐若现,过来接应的是相一的九师妹,金涧新收的徒弟,法号源香,相一晓得她近来最是得宠,可人还是第一次见。

源香双十上下的年纪,见了相一,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来。

“五师姐,师尊有请。”

相一当然知道源香不会客气,可她现在是落毛凤凰不如鸡,由不得不矮下身段问那源香,立时将手上带了的玉镯退给了她。

“九师妹,师尊眼下心情如何?怎么说我、我的事?”

源香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玉镯,“不瞒师姐,师尊今日听说那锦衣卫指挥使来了,先是沉默了许久,后来兴致却上来了呢,回来便让人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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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捡他软处捏

相一品着源香的话进了屋子,房里的香气让她心跳加快,他们这位法师,对人若即若离,爱你了几多温存,嫌弃了弃如敝履。

她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急着要稳固自己在火梅教中地位,没想到急功近利,栽了个大跟头。

法师会要她如何?

她不敢发出声响,轻轻绕过屏风往内室去,纱帘里影影绰绰坐了个人,“师父,罪徒相一来了。”

“呵!”纱帐里的人轻笑一声,“你倒也知道自己有罪......进来吧。”

相一屏气凝神走了进去,不敢抬头看,谁知坐着的人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拉扯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进了怀里。

“今日这身扮相不错,我喜欢。”

相一被他按住腰,心里又惊又喜还有些怕,打着胆子打量他。

男人须发皆无,高挑的鼻梁伴着一双桃花眼,当时正是让她着了魔的地方,她明知道他是个骗子,比她还小上几岁,还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上了他的船。

“师父,要徒儿如何?”相一打着胆子向下拉了他松垮的衣衫。

金涧一声笑,任由衣衫被她拉下,待那衣衫被她扯落到臂弯,他忽的将相一推在了地上,相一摔得一痛,他却欺身而上。

“我自是要你戴罪立功。”

这回轮到相一笑了,她大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将自己衣襟抖开了来,金涧仰头大笑,却替她提了上去,“不急,先把戴罪立功的事情说了,再办不迟。”

相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金涧脸上浮现浓厚的兴味,“我听说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来了,还是带着夫人一起来的。若是咱们直接将这位指挥使拿下,你觉得还有谁能挡得住火梅教吗?”

“师父要拿下那指挥使?”相一显然不信,“那韩烺对咱们火梅教,态度硬得很!”

“硬?”金涧笑了起来,“那就捡他的软处捏。”

......

致庄,韩烺忙碌之余,不忘陪着他的夫人练轻功。

裴真没什么事,便开始琢磨自己这身工夫,如何才能更上一层楼,在韩烺眼前练剑,她怕被他看出端倪,便起意将轻功练一练。

她在轻功上吃亏良多,同时把握不准脚下的力道。起初韩烺陪她在后院练习,她是唯恐暴露不敢乱说什么,那小豆子时而喜时而怒,倒是正经陪她起来,很有起色。

这几日韩烺忙碌,她觉得后院练不开,便叫了夏南陪她往远处溪水边练习。今日她刚借力跃处十多步,还没停下,就听见一阵吵嚷声传来。看样子是溪水下游的小村子那边的事。

旁人家的事,裴真也不会去多管,只是那哭声喊声越来越近,夏南两步跳至此处,向哭声源头看去,见一妇人从几颗柳树后躲闪着跑出来,她一直往后看,生怕有人追,待到抬眼瞧见裴、夏二人,倒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了肚子。

裴真看了夏南一眼,示意离去,免得多生是非,谁知那妇人忽的蹲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呼痛。

“哎呦!哎呦!”

这事不好装作瞧不见,裴真和夏南两人互看一眼,又走了回去。

“大姐,你怎么了?要不要替你叫你家人?”夏南问她。

妇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听了这话急急摇头,“万万不要!姑娘我求你千万别叫他们!”

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裴真开了口,“那就叫郎中吧。不是村中可有郎中?”

妇人说有,就是村头沿着院子中了草药那家。夏南快步去了,那妇人歪在田垄上跟裴真道谢,“谢谢这位太太。”

裴真说没什么,站在一旁等夏南回来,倒是这妇人说起话来。

“但愿没事,但愿没事,我若有事,她们巴不得看笑话!”

这话裴真不知道该怎么接,那妇人却哭了起来,“十年了,我嫁过来十年了才怀上孩子,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裴真深深皱眉,那便夏南已经把郎中请了过来。郎中给妇人诊了脉,连道没事,“不到三个月,不要疾走疾跑!”

那妇人先听没事大松了口气,之后又开始央求那郎中,千万不要告诉她家人,郎中说知道了,道还有事在身,快步离了去。

妇人歪在垄上歇息,不敢立时回去,见裴真和夏西要离开,连忙给二人道谢,“多谢太太,多谢姑娘,小妇人和腹中小儿多亏二位了!”

她说着还要败,裴真赶紧扶了她,“本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大姐不必挂心。”

客气了几句,裴真和夏南便离了去。

第二天裴真又来此地练功,刚来了没多久,便见那妇人挎了个篮子远远地走了过来,瞧见裴真和夏南正好在,满脸堆笑,“两位恩人,我刚巧路过,恰好带了凉瓜,两位歇歇,吃口瓜凉快凉快。”

裴真道不用,说带了水葫芦,并不热,又让这妇人不要客气。

妇人见她们不吃,倒也不再多劝,只是没有离去,问起话来,“两位刚才是在练功夫吗?小妇人还是头一次亲眼见着女子练功夫,不是说女子练功,对生育不利吗?”

裴真表示不知道,夏南也摇头,“怎么可能?我从没听过这等说法!”

那妇人看她一眼,又去看裴真,“太太成亲多久了?”

“半年。”

“那肚子可有动静?”她眼睛去看裴真肚子。

裴真被她看得略有不适,“没有。”

妇人长长哦了一声,“小姑娘还未成亲,太太又才成亲,怕是不知道深浅啊!”

“这话怎么说?你怎知练功不利生育?”夏南问她。

“我虽然没练过功,可也知道练功辛苦,折损身体,摔打磕碰更是不在话下,女子最怕这个,年轻是身上落了病根自己不知道,等到嫁了人生不出孩子,可就晚了。就像我......”

她说起自己,声音低了一时,“我年轻时同人打闹从堤坝上滚下去过,人都摔昏迷了。后来醒了没当回事,谁知嫁人之后才显出来。十年了,都不能怀孕,被个小妾骑在头上,时常挨骂挨打......”

话没说完,她突然看到远处某地,吸了口气。

裴真和夏南两个也看过去,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一脸的恶狠狠。

第48章 妄为人夫

那恶狠狠的小妇人走得极快,裴真这边的妇人来不及躲闪,就被她抓了个正着。~随~梦~小~说~щ~suimеng~com

“呦!这不是我们家太太吗?那阵风把你吹这来了?!生不了孩子也就罢了,连点活都干不了?!你家婆婆可是让婢妾我好生备胎,再生养个哥儿延续香火呢!你不干活,把活都推给我,生不了孩子,你生?!你生一个我看看?!”

她呲打的凶,她口中的太太却一味忍气吞声躲闪,裴真和夏南互对一眼,都想起昨天这妇人不让说出她怀孕之事的情形。

两人不敢多言,可那个当妾的,一点妾的样子都没有,吵骂不说,见那太太忍让,居然还动手去撕扯她。

那位等了十年,这才等来一胎,万一被她拉扯出来好歹,怎么办?

偏那太太仍旧躲闪,不敢说话。

裴真和夏南两个都是江湖上行走的人,哪里能看的了这等欺压人的事,赶忙从中劝解,裴真还道,“是我二人迷了路,才找了这位大姐问路的。耽误时间,原不是她的错。”

夏南也道是。许是又外人在,那小妾也不好继续动手,阴阳怪气说了两句,便要念那太太回家,“看婆婆怎么收拾你!”

裴真听得直皱眉。那太太却不敢慢,见小妾先行离去,她理着衣裳,再三朝裴真道谢,极快道“多谢二位替我保密,明日我再来谢过二位。”

不等两人回话,这太太几步追着妾去了。

这两个妇人一进到村里,昨日那郎中便道后边没人盯梢,两人立时都松了口气,那个妾便笑道“相一师姐,坏人都让我演了,你怎么谢我?”

那十年才得一胎的太太,正是相一,她上前拍拍“妾”的手,“源香师妹,多谢你,若能得了师父点头,为师父成事,妹妹这里,我头一个重谢。”

相一又同那源香客气了两句,直把源香说得满脸笑,两人这才换了一身打扮,往栖霞山下去了。

裴真这边回到致远,一进院子,便瞧见韩烺从房中出来。

“夫君忙完了?”

韩烺上前,见她脸上都是喊住,一边拉着她往屋里走,一边拿了帕子细细替她擦汗。

“是我的不是了,整日忙个没完,都不得空陪你出去练功。外间竖起重,我看你这脸都晒红了,这附近没有一大片茂密的林子,让韩均去买个宅子,这两日咱们就搬到钟山附近住去。”

为着一片密林练功,他动辄就要买个宅子。

依照他的脾性,那宅子必然也不能比致庄简陋了去,还不定要花多少钱。

“夫君,不必如此!”

“怎么不必?反正买了宅子,赶明咱们还能常来,终归你喜欢江南。”

裴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忽的想起刚来那太太说要再见她的事,“我在此处练功挺好,还遇见一妇人,帮过她些小忙,她家住附近,愿意过来跟我和夏南说说话。”

“哦?”韩烺挑眉一笑,“怪道夫人每日出门练功不误,原来是交到朋友了。”

“朋友算不上,能同我和夏南说说话罢了。我看她处境艰难,是个可怜人。”

韩烺替她打扇,“我的夫人心善,不过,有些人的可怜不值得怜悯,真的假的都不好说。”

裴真原只想着那太太处境艰难,听了韩烺这话,倒是若有所思。

她微微皱眉发呆,韩烺立时拍了她的手。

“提到旁人,便把自家夫君抛脑后了。夫人只一味可怜旁人作甚?你夫君也怪可怜的,平日起早贪黑,都见不着夫人了。”

小豆子撒起娇来,怪要命的。

裴真一时是来不及思考那太太的事了,只见着韩烺也学那些小娃娃的模样撅嘴,又心软又想笑。

她将扇子夺过来替他扇,“我替夫君打扇便是了!”

只是韩烺又将扇子夺了回去,“同打扇什么干系?便是夫人喂我喝茶,也弥补不了我方才急着回来,找不见夫人的急躁呀?!”

裴真实在拿他不是如何是好,见他一个大脑袋凑过来,问他,“那夫君想如何?”

韩烺腆着脸笑,“夫人浑身是汗,我也浑身是汗,咱们不如泡一下温泉?话说来了几日,都没能同夫人凑上。”

裴真大吃一惊,就算两人再一个榻上睡觉,可还没到相见的地步,这鸳鸯浴?

她连忙道不行,韩烺却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夫人泡夫人我,我泡我的,都是个穿个衣裳,中间还隔着一道石墙莫不是夫人进来对我好都是假的,实则到了余杭就再不跟我回去,立时要和离么?”

他越说越严肃,一下甩开了裴真的手,“我就知道,你对我全是虚情假意,没有半分真情!”

他脸色十足难看,连声冷笑,

裴真只被他笑得心像被人拧成了麻花,头脑也动不了了,稀里糊涂地追到门前拉住他,“夫君,是我多心了,你比生气,咱们去便是了!”

便是这话,也没能让韩烺立刻消气,他仍旧板着脸,不去看裴真,不过好在站在门前,没再走开了去。

“夫君?”裴真扯着他的袖子,想着话劝他,“天气热,夫君生气要上火的,我给夫君倒杯茶去?夫君坐下歇歇?”

韩烺被她这两句少见的温存小意一摇晃,再坚定的生气的心,也散了,况且是不是真生气,有待商榷。

他哼了一声,说不喝茶,“惹得浑身是汗,难受得紧!”

“那我找件衣裳夫君换吧!”

说着,真要去里屋找衣裳。

韩烺见她还是不懂,呆头呆脑找不到重点,气得翻白眼,“换了衣裳,身上照样黏!不如直接去泡澡来的便利!”

那个回头去找衣裳的人,却转过身来笑了。

“哦!原来夫君要跑温泉啊?何不直说,非得让人猜!”

韩烺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竟被呆头鹅骗了个完全,简直又惊又喜。

皇天后土,她总算一天比一天开窍了!

韩烺两步上前,将她拉到眼前,“好你个促狭鬼,原来是故意装作不懂,故意叼人胃口!看我怎么治你!”

裴真刚要说他,说话非得转九曲十八弯,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下被他俯身抱了起来,直接扛到了肩上。

“啪!”裴真屁股上挨了响亮一记,“不好好治你,我枉为人夫!”



第49章 不能随波随云

虽然嘴里喊着要治人,只是进了泉池,刚一嬉闹,薄薄的衣衫就湿了个透。

那可是真的透,韩烺头皮都炸了。

裴真身材瘦削,那是从后背看,但从侧面看,她就不那么瘦了。

韩烺近来都同与她同榻而眠,睡到第二天,更是睡作一团,此刻瞧见自己猜的都做了实,偷着乐不错,但表面功夫要做不下去了。

下面不舒适,他往下看,裴真也往下看,两人都瞧见了,再一抬头,目光撞了个正着。

裴真愣了一下,韩烺这次没躲闪,目光要吃人,“你说,你怎么负责?!”

说着还走上前来。

裴真这下清醒过来了,转身就往石墙另一边跑去,“同我不相干。”

“同你不相干同哪个相干?!”

韩烺哼哧哼哧上前抓她,裴真这些日练得轻功出了效果,逃得尤其的快。

但裴真还是被他抓了,韩烺看去,她脸已经红透,韩烺看得意乱情迷,强撑着一点理智,把自己衣衫脱了将她裹起来,“不许这么透!”

说完转身走了。

温泉在裴真身上流转,裴真坐在石头上,倚着石墙想事。

她这一路是替唐沁去余杭的回门省亲的。唐沁的意思,是要同韩烺的关系缓一缓,然后再说和离一事。

但现在,她同韩烺的关系从唐沁时候的冰冷又拉了回来。

显然,拉得太过了。

温泉蒸得裴真脸上滚烫,走前沈城问她的话,又浮现在脑海。

她和韩烺难道就这样在真真假假的浪头里,相聚又走失吗?

裴真思索着,眼前的一朵云在天边飘散又聚起,她听着身后韩烺哼哼唧唧的嘟囔声,忽的笑了起来。

有些事,不能随波随云。

......

翌日,裴真辞了韩烺才去外间练轻功。

她几乎从不来他办公的地方,来了也就是干等在外面,今天却让人带了话进来,说要出去练功一事,还提醒他暑热天气,不要莫名发火。

他近来在加紧查办火梅教的事宜。虽然有了好几个突破的地方,但这火梅教狡诈,金陵办差的锦衣卫更是懒散惯了,办起事来头昏脑涨,进展不如韩烺料想的一般快。

韩烺自然生气。

不过他的夫人让他消消火,莫动气,那他自然是听得。

听这话的时候,他正要一脚踹在金陵这边办事的锦衣卫身上,听这夫人吩咐,立马收了脚。

“要不是给夫人这个面子,我就踢死你!那个什么金涧,明明出现在了金陵城,你搜了两天两夜,愣是渣渣都没找出来!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滚去!”

此人忙不迭地跑了,倒是刚从江都调来戴罪立功的滕百户,带了个好消息。

“大人,火梅教特制香的事有眉目了!”

韩烺赶紧让他说来。

窦辽奉上来的香中确实含有罂粟。此药材并不多见,滕百户让人假借要买此药治病的由头,编了一个求子富商的身份,问询了几日,还真问出一条门路。

滕百户摸过去,砸了真金白银求药,求到了药更牵出来那个卖药的人。此人正是给火梅教供罂粟的药商。他手里的罂粟被火梅教全部买断,言明了不能让他卖给旁人。

但火梅教近来被官府打压的厉害,药用的少了,滕百户又肯砸银子,就这么把这个人给砸了出来。

此人直通金涧的三徒弟,法号效明。药贩子说,他和效明的货还有几批没走完,过几日有一批量很大,效明肯定会亲自过来验货。

韩烺很满意,“那就好好守着此人,等这个效明出来。能顺藤摸瓜最好,若是被他发觉了,直接当场带回。切不要又被他发觉,又弄丢了人。”

滕百户连连应下,韩烺笑着夸他差事做的不错,“先给你记一功。”

滕百户瞬间精气百倍,从革职查办甚至砍头抄家,到办好了差事直接升千户,这两者云泥之别,他怎么能不卖力呢?

而另一边,同样是戴罪立功的相一,虽然没有甜头在前边等着,可她也晓得此时再不尽心,便没有机会尽心了。

金涧可不是个一次两次都能给她机会的人。

相一今天来的早了会,穿着农妇的衣裳实在是不好受,不过将功补过,也只能忍了,谁让她手下的蠢货哄不住人,而那个锦衣卫指挥使又拉开架势要同他们拼命。

真是烦人。

天底下这么多事,那锦衣卫指挥使不去管,偏千里遥远地来管他们江南的事。

等着吧,金涧可是出马了,那锦衣卫指挥使马上就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蒲扇打得呼哧呼哧响,相一盼了又盼,盼来了人。

裴真和夏南甫一走近,就见相一立时起了身来迎。

她们当然不知道是相一,但是她这般热情,好像两人帮过她多大的忙似得,她们二人也不过就替她叫过郎中,又帮她瞒了小妾怀孕之事。

夏南同裴真道:“那位大姐竟等着咱们了,今天不怕被小妾捉到么?”

裴真摇头道不知,夏南叹气道她被个小妾撵着跑,“怪可怜的。”

她说这话,裴真一下就想起了韩烺说得那句值不值得怜悯、又或者是不是真可怜的话来。

小豆子这个人对旁人戒心很重,裴真回想起自己能在韩烺眼皮子地下瞒天过海,觉得这真是个阴差阳错,不然以韩烺的警醒,怎么可能呢?

裴真摇摇头,小豆子的事她还没想好,眼前这个妇人,她倒是得好好瞧瞧。

说来他们这滴水之恩,此人这般殷勤,难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两位恩人来了,今儿天更热呢?我带了凉瓜,两位吃些?”

裴真道不用,问她,“今日来这么早,家中得闲?”

相一自然是怕错过两人,早早来等着的,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她只道:“哦,我也刚来,我偷偷出来的,她们串门顾不得我。”

裴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夏南。夏南额头全是汗,脸也红红的,这妇人却脸上汗渍已干。

裴真笑着点头,又问她,“太太今日与我们约见,可有什么事?”

相一见她主动问及,正想着怎么开口绕圈,立时就不用了,直接上前一步,贴近了两人,小声道:“两位都是我的恩人,我感激两位,但是身无长物,只知道一个能避免女子因为跌打摔伤,伤了今后子嗣的办法。我若是能帮上二位,也算报答了。”

夏南见她神神秘秘,还以为是什么事,一听是这个,丝毫提不起兴趣,正等着裴真拒绝,没想到裴真竟然追问了起来。

“什么办法?”

第50章 冰淘般的女子

夏日炎炎,走在树下也未见清凉,夏南见那自称夫家姓宋的太太提了裙子过河,赶紧同裴真道:“夫人,你真对她说得什么治病的郎中有兴致啊?咱们不练功了?”

方才相一说有方法可解妇人子嗣一事,就说不远的小庙里来了个郎中,此人是要进京考太医院的,但是盘缠丢了,只能在此暂时落脚,攒些钱再上路。

相一要领着裴真过去,还怕她不肯去,谁知问了,裴真便答应了。

当下夏南不解,裴真小声同她道:“我总觉得此人过于热情,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啊!原来如此!”夏南恍然,又嘟囔,“她一个农妇,左不过骗夫人几个钱吧?”

目前看来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她总觉得好似没这么简单。裴真没说什么,只道反正无事,跟去看看再说。

蝉鸣和树叶沙沙声伴了一路,裴真见那宋太太一路不住地同裴真问东问西,见裴真不搭理也不生气,捡了自家遇见的事说来凑趣,倒是巧舌之人。

三人一路走到了那小庙。小庙颇为破败,但打扫的干净利落,还有两个和尚在里念经。

相一说的郎中就借住于此,他们进到后院,正巧瞧见一妇人从一间厢房里出来。妇人上了年纪,见了相一和裴真夏南便问,“来瞧病的吧?快去,过会姜郎中要去镇子上买药了!”

相一哎呦呦了几声,赶忙催促跟在后面的裴真二人,“幸亏咱们来的早,在晚一步就错过去了!看来郎中与二位有这个缘分呢!”

说着,自己先几步上了前,“姜郎中,我是宋家村的,今儿来了两个远房表妹,你给瞧瞧。”

她说话的间隙,裴真也走上前来,她往厢房里瞧去,目光与窗前坐着的人,碰了个正着。

那人看似三十五六的年纪,长相十分俊秀,书生打扮,手里还提着笔,桌上摆着写了一半的药方。

裴真看去,他也看来,他目光在裴真身上一顿,又赶紧略去,立时起身,“是这两位吧,快请进。”

两人进了厢房,房间立刻显得狭窄逼仄了。

裴真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瞧见夏南将钱袋捂了个严实,暗笑。

这边相一已经把情况说了,“还是年纪轻,不知道厉害呢!姜郎中,你快给她们两个看看!别耽误了以后的事!”

那姜郎中自然道好,请了裴真落座,“请这位太太伸手一诊。”

裴真伸出手来,夏南赶忙将帕子递过覆在她手上,之前在京城看病,都是这么个规矩。

按理说乡下看病,不用这般小心,可夏南这么做了,姜郎中没表现出任何意外。

裴真多瞧了他一眼,等着他的诊脉结果。

过了不多时,姜郎中收了手,一时没说话,斟酌了一下。

“大夫,怎么说?我这远房表妹身子可有碍?”

那姜郎中还是没说什么,招手让夏南过来,又给夏南诊了,诊过便道,“这位姑娘是无碍的,我们确定。只是那位太太”

“呀!可有什么不好?大夫直说呀!”

姜郎中皱着眉头端详了裴真的脸半晌,又沉吟了一下,才道,“太太这脉象我还不太确定,两日后,太太一早过来,再看一番。”

裴真没想到,他没有当即卖弄什么神医之术,反而让两天后再来,倒真像个看病的模样,遂问清了时间,约定到时候再来。

三人离了去,说要出门买药的姜郎中,从另一边离开了小庙,路上柳下有马车等待。马车虽然平平无奇,可姜郎中一个丢了盘缠的人,哪来的钱坐马车呢?

他这边靠近,马车车夫便过来扶他,“法师,日头晒,快进车里凉快!”

话说完,车里也下了个人来,正是源香,“师父!快来!徒儿等您好久了!”

姜郎中自然也不是什么姜郎中,是金涧。

金涧有些走神,源香喊他也不过随便应了一下。

上了车,车里用了冰,源香一边打扇,一边伺候他饮了一碗冷淘,见他仍旧神思不属的,拉了他的衣袖喊师父。

“师父,莫不是瞧上什么人了?怎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又使性子又撒娇的,平日里金涧看着还挺有趣,今日瞧着,就跟吃了一桶蜜饯似得,腻味的难受。

他想到了那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

从前听说是武林中人,还以为是那等粗俗的女子,今日一见,他竟被惊艳到。

那女子就好像这夏天里的冷淘,清爽宜人,让人浮躁尽去。

怪道那锦衣卫指挥使宝贝得要命,这趟下江南不定就是为了送她回家中探亲。

若他是那韩烺,得了这样的女子,怕也是要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一想,想到了刚才隔着帕子替她诊脉。

他并不懂诊脉,可感受到那沁着凉意的肌肤和跳动的脉搏,金涧心里躁动了起来。

真是期待与她的下一次见面!

致庄,韩烺偷偷把夏南叫过去问话。夏南把事情说了,韩烺略有些惊讶,“你说夫人听了那个郎中的话,回头又问你真有听说过练功有碍生子的事,是么?”

夏南说是,“夫人本来是要去瞧那宋太太打什么算盘的,但是那个郎中一说,回头还真就皱了眉头。”

“知道了,你去吧,不要让夫人知道。”

韩烺给把夏南遣了下去,立刻飞奔回了下榻的小院。

他的夫人是在琢磨以后的事么?

韩烺跑到门前,轻手轻脚地撩了帘子进去,一眼瞧见他的夫人坐在竹床上往窗外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走到身后,她还没发现分毫。

“夫人。”韩烺喊了她一声,挨过去抱住了她的腰,“在想什么?”

裴真回过头看他,见他脸色欣喜未退,“夫君有什么喜事么?怎地眉眼含笑?”

“夫人这个都能看出来?”韩烺朝她眨巴眼,“夫人先回答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哪有什么,随便想想而已。”

韩烺一听她闷着不说,哼了一声,埋怨她,“夫人有什么事,总不肯告诉我!”

说着,收了手,一副甩袖走人的模样。

裴真连忙拉了他,韩烺不依,仰着头不高兴,不拉着还是要离开。

裴真笑叹了一声,突然伸手,从后抱住了韩烺的腰。

韩烺吃了一惊,她何曾主动抱过他?!今日除了那个郎中,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事不成?

想着,她开了口。

“夫君,我心里有一事,思索了许久,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等过两日,我想好了,自然同夫君说。夫君不要再疑心了,好么?”

韩烺的心砰砰跳,半晌才从舌头上找回话来。

“好。我等你。”

第51章 争风吃醋的戏码

两日后,裴真如约去了小庙。

夏南很担心地提醒她,“夫人,小庙里什么野郎中你还真信啊?我怎么觉得,他说得都是无稽之谈?”

裴真不禁莞尔,“你说的对,是无稽之谈。”

“那夫人怎么还去呢?”

裴真笑而不答,“咱们且看看再说。”

两人很快到了小庙,裴真一眼瞧见那宋家妇人已经到了,见到了她比前几次热情又添亲近,上来就要挽她的胳膊,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宋氏妇人并无察觉,只是道,“方才姜郎中同我说,他这两日专为你的事查了医书,想来今天能有个论断,无论什么,你别急,姜郎中是个稳重有本事的,信他就是了!”

裴真自然道好,进了屋子。

郎中仍旧低头写着药方,房中一如前日摆设,也不知道他买的药晒在了何处。似金鸣这等,身边服侍的两只手数不过来的人,尚且院子里摆满了药,亲自照管,这位自称进京考太医院的姜郎中,在此住了也有些日子了,院中房中却整齐干净得很。

姜郎中抬头瞧她,裴真回看,伸出手来,“劳烦郎中了。”

姜郎中道不劳烦,见夏南要往裴真手上覆帕子,他却止了,“若是太太不介意,还是去了帕子诊得清晰。”

裴真自然随他去,这一次诊得有些久,不禁久,那郎中还不住地往裴真脸上看,看到后来,裴真还没如何,倒是那宋家妇人叫了郎中一声,“姜大夫,可瞧出什么了?”

姜郎中这才收了手,目光并没即可收回,又在裴真脸上打了个转,“确诊了,太太怕是伤身了,子嗣上要留心。”

他说着,目光还还不禁往下移。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宋氏太太相一,心里不得劲极了。

从那天回去,源香便同她说师父魂不守舍,问她怎么回事,她心里冒出个念头,今日特地要细究一番,谁料根本不用她细究,这明明白白地就摆着在她脸前!

那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确实容姿出众,可他们眼下是为了火梅教的以后做事,师父怎么能见着个女人就丢了魂?!

难道她们师姐妹几个,还拉不住师父的心不成?

别说他们姐妹几个,金涧什么时候闲了饥了,手下那些人哪个没有满足他的?便是要好人家的小女孩,也没有弄不来的!

他倒好了,如今见着个妇人,眼都直了?

相一又气又急又嫉妒,眼见着金涧真真假假地默了个药方,嘴上说着“都是些温和的药,先调理一番,让症状显出来,再看下一步如何调理”,眼睛还不住往人家脸上瞟。

相一如何说得他,只能忍着,心想按着他们的计划,再来两次,把这个鱼钓结实了,再收线,可看眼下这样情形,她怀疑他们这位师父,怕是要出别的招数,既成了事,还想得了人!

可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呀!若是弄巧成拙,怕是连命都赔上!

然而她这念头刚闪过,就被金涧的话吓得差点露出相来。

“今日天气闷热阴沉,影响人的气息,我观太太心火旺盛,不若我同太太施上几针,去一去这火气,再回去?”

“不可!”相一几乎没思考,就说出了这话。

她下意识说完,自己也愣住了,眼见几人都看了过来,尤其金涧的眼神,十分得犀利,她心里不禁一缩,却仍是顶着头皮道“表妹年纪轻,我是怕她害臊。”

她这般说,同样不同意的夏南也道,“施针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带了绿豆汁消暑,不劳烦大夫施针了。”

裴真点头。

金涧压住火气,道,“是我失礼了,有绿豆汁自然是好的。”

他说着,见相一松了口气,心里如何不知道她如何想?!

真是贱人!居然争风吃醋到坏他的好事!

平日里纵着她们争风吃醋,他全当看戏一眼,不当回事,可今日不一样!

从上次他见了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回去之后眼前总飘着这位夫人的身影,吃饭也飘,睡觉也飘,再看源香她们几个,就没有一个比的上她的!

他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可他实在忍不住了,不过想借施针,与那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亲近一番,谁知道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居然是相一。

可真是他的好徒弟!

他努力保持平和的表情,朝着相一笑笑,“宋家太太方才不是说,有一味药镇上买不到吗?我这还有些,在隔壁柴房里放着,你去找找,拿走用便是。”

这是要支开她!相一瞬间领会,再看金涧眼神不善,不敢再拆他的台,只得忍着,应声去了。

两人眉眼间的官司,裴真瞧出几分。

她现在还不能摸透这二人之间是何关系,可显然不是大夫和病人这么简单,更像是合伙人,但显然这位姜郎中说得话算数。

倒像是夫妻合伙行骗

裴真琢磨着,又听那姜郎中开始问及她平日里吃什么做什么,她捡些不要紧的答一答,也跟个看戏的人似得,瞧这两人想从她这处得什么。

姜郎中刚问了几句,那宋家妇人突然快步走了过来,脚步有些急切,裴真回头看了一眼,听她道,“姜郎中,我有些分辨不清药材,你要是得闲,帮我看看?”

这么急的脚步,就说这件事么?

裴真不动声色地看那郎中,见郎中眉眼之间显得很是不耐烦。刚要说什么,脸上的不耐又是一散,“好,我这便过去。”

说着又同裴真道,“太太稍等,我去去就来。”

裴真目送两人出门,往隔壁柴房去了,立时招了夏南上前。

闷热的柴房里,金涧眉头一皱,“急着叫我作甚,别告诉我你在作什么争风吃醋的戏码?!”

相一听得两眼冒火,“哪还有空争风吃醋?!效明被锦衣卫抓了!”

“什么?!”

金涧大惊,房外窗下闪出一个人来,是金涧的车夫,“法师,是真的!刚才效明师父手下的人拼死来报,说他们今早去验一批罂粟,发现与平时有点不一样,效明师父起了疑心,立时要走,但已经走不了了,被锦衣卫的人团团围住,效明师父被抓了,这个逃出来的人,也是拿命逃的,眼下在马车上,看着快不行了!”

“现在怎么办?!效明他什么都知道!”

金涧脸色阴沉极了,就像此时阴沉的天空,他沉默了几息,目光渐渐转过去,落在了被泥墙隔开的方向。

第52章 演戏与演戏

捡起条凳上的蒲扇,裴真闲闲地扇着,房里很闷,快下雨了。

隔壁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裴真又扇了两下扇子,那位姜郎中和宋家太太前后走来。

姜郎中脸上似不轻快,和宋太太之间,有着说不出的紧张,他眼睛在屋里绕了一圈,“太太家中的小表妹呢?”

夏南是以裴真小表妹身份过来的,裴真摇着扇子回应他,“小表妹嫌闷,往出去转去了。”

那姜郎中和宋太太立时对了个眼神,裴真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那宋太太连道没有,“这庙附近都没什么人家,偏的很,还是把小表妹叫回来的好。”

裴真说不用,“小表妹有些身手,况她略一转就会,不用担心。”

话说着,就见夏南回了来。

裴真朝她招手,“回来了?是不是外间也热,倒是出了不少汗。”

“哦!”夏南忙道,“正是,本想着外间有风,结果还不如在屋里摇扇。”

她自接了裴真递过来的扇子摇,姜郎中和宋太太看着,看不出些什么来,目光又对了一次,没再问什么话,说起了别的。

宋太太坐到裴真旁边,笑着开口,“你不知道,我竟然把药材弄错了,近来熬得药竟然错了一味,幸亏没出事,吓死我了!还有呢,刚才姜郎中同我讲,线放那味药,再放哪味药,也是有讲究的,不能胡来,我央了姜郎中看着我熬一次药,免得出了错。”

裴真猜着她是何用意,“那可好,终归吃药不是小事。”

“正是,正是!”宋太太夸裴真明事理,“姜郎中亲自看着熬的药是万不会错的,不过刚才郎中说,这药也对你的症状,让你一并试试,吃上几日,再诊一次脉。我那药已经熬上了,你可同我一道喝了再回去。”

这位宋太太话语虽平常,可她眼中的热切,裴真捕捉到了。她眼角扫见夏南朝她挤眼,心里有了回数。

“那还好,那就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扮成宋太太的相一哪里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大松口气,去看金涧也神色稍显松快,倒是心里嘀咕起来。

方才柴房里,金涧要将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夫人扣下来,以人换人。

她想着这个法子虽然好,但是那夫人和丫鬟都是有武之人,他们怎么能抓得住,谁想到,金涧竟然拿出一包药来。

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她这位好师父,那本来就是打量着,万一有机会,用药一亲芳泽吧!

相一头一次觉得这位师父怎地这般不妥贴,平日里好色也就罢了,这等被锦衣卫到处查办的时候,他竟还想着那好事!

好在他虽然好色,但也极有主意,他们只要拿住了锦衣卫指挥使夫人,不怕那韩烺不就范!

相一心里想什么,自然不会说给裴真听,裴真被夏南偷偷抠了手心,连忙趁着无人瞧见的时候,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那位姜郎中有些神思不属,裴真看在眼里嘴上不提,待到宋太太端了碗药来,说要同她一道喝,裴真没有不说好的,只是让夏南将水囊取来,“我素来怕苦,吃一口药,便得喝一口水缓一缓。”

这小破庙里自然没有糖,人家高门大户的女子,娇气些也正常。别说是她,就连相一也觉得苦,自然也就不说什么了。

裴真把药碗喝了底朝天,夏南捧着比方才更重许多的水囊暗笑。

她刚才在窗外,可是瞧见了柴房里的动静,她瞧见那姜郎中从腰间翻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宋太太,两人行动很是鬼祟,还看着夫人的厢房说了好几句话,她凑近去听,便听见他们说什么“让她睡上一觉”、“必然能如愿”的话来。

虽然这些人身份不明,可他们又突然要拉着夫人一起吃药,便是她,也能想出其中关窍。

好在夫人机警有办法。

她刚才已经附在夫人耳边把情形说了,当下夫人靠到了她肩上,“这药倒是让人犯困。”

夫人哈欠打得认真,连带着夏南都想跟着打一个,但有人比她快。

那位宋太太打了个打哈欠,“哎呦,方才忘了这茬,这药就是吃了让人犯困,今儿天闷,更让人没劲,姜郎中,可有解这困劲的办法?”

姜郎中笑道没有,“此药补血滋阴,犯困也是常事,二位若实在是困,不若打个盹,反正天还早。”

“哎呀,那多不好!”宋太太又打起哈欠来。

裴真眼见瞥了她一眼,并不同她说什么,只是跟夏南道,“我看天阴沉,怕是过阵子要下雨,你跑一趟,回去取把伞来。”

夏南不太放心,裴真又道,“去吧,总有宋家表姐陪着我,你快去快回,再者,跟家里说,把外边晒的东西,也都收了,别淋了雨。”

夏南有点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快跑着去了。

燕子在屋檐下飞,蛇趴在田耕上吐着信子,天边隐隐有了黑幕。

金涧听着绵长起来的呼吸,试着喊了裴真两句,起初裴真还有些反应,换了只手臂继续睡,再喊就没了声音。

他把相一拉起来,相一趴到裴真脸前去看,两人确定裴真已经睡着,都笑了。

“接下来怎么办?”

见金涧目光在裴真白皙的脖颈上留恋,相一赶紧开口问话。

金涧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准备往西边的堤上去。还有附近几个村子的教众,去问问准备得如何了!效明那厮不一定能撑几时,要尽快!”

相一应声要去,脚步一顿,“这位韩夫人要紧的很,你这个关头可别乱动她!万一动醒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

金涧看着她冷笑,“我的事,还不要你多嘴?你别忘了,你可是我的徒弟。”

相一咬咬唇,又想这般关头,金涧就是想怎样,也来不及,遂拔腿离去。

天上的雷轰隆隆响,夏南跑到致庄,发现庄子里有些空,一问才知,韩烺出门拿人去了。

“拿什么人?!”她问韩烺书房的侍卫。

因为是夏南,侍卫也不好不说,“说是火梅教的三弟子,叫效明的,刚被滕百户给抓了,大人去了,要问话呢!”

夏南听着一惊,哎呀了一声,念叨着“不会吧”,急急问韩烺现在何处。

她一听还远着,急得乱跳,夏西过来扯她,“出什么事了?!夫人呢?!”

夏南急得不行,赶紧把事说了,“姐姐,你说夫人想没想到啊!万一那个宋太太和姜郎中真是火梅教的人,怎么办?!”

第53章 给她一刀

夏西比夏南镇定些,“你不是说夫人把那个宋太太给她的药都吐了?”

“是啊!我看夫人谨慎着呢。可夫人再谨慎,能想到那个宋太太和姜郎中,是火梅教的人吗?”

“这却不一定!韩大人那边找人去说,夫人这边,我同你过去!一定确保夫人万全!”

姐妹俩直奔小庙去了,韩这边将那效明头朝地吊了起来,刚准备好好问上一番,突然两路人马急着过来报信。

前脚到的,是致庄的人。

韩一听,脸色沉了下来。

这么巧?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不对!

韩想起之前裴真同他说过的那个什么可怜的妇人,她对旁人从来心肠软,不似对他。若真被人骗了......

这么一想,韩有些定不住了,一鞭子抽到效明身上,“说!那个金涧现在身在何处?”

效明还真不知道金涧和相一的打算,这一鞭子抽的他尖声喊叫,紧接着又是一鞭子落在身上,皮开肉绽。

“大人!”突然有人来报,“有人射箭到门上,箭上有张纸条!”

韩听得额角跳了两下,待一看到信,一颗心沉了下去。

好一个金涧!竟真敢打他夫人的主意!

还要妄想以他夫人换这个效明,也不看看效明是个什么狗东西?!能配得上他夫人一根汗毛吗?!

韩心里虽然这么想,可他也知道,金涧这一招,不得不说,精准地攥住了他的软肋。

他又气又恨,却只能道:“把这个效明绑起来,给我带走!”

......

破庙这边,裴真静静趴在手臂上,忍耐着姜郎中拨弄着她的头发说话。

自方才这位姜郎中和宋太太一系列不寻常的表现,她便隐隐有个想法。

什么人要在致庄附近出现与她搭话,什么人能不急不躁地慢慢给她下饵,又是什么人在突然接到消息后,要给她下一剂**药?

裴真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她支走了夏南传话,装睡在此处,果然听见了那个姜郎中嘀嘀咕咕说出了实情。

只是裴真也没想到,这个姜郎中,竟然就是那火梅教的头领金涧!

但让裴真更没想到的是,这个金涧说了韩捉了他的三徒弟后,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可是给他准备了大礼,不怕他想不起来点什么?!要知道我为了查这些往事,费了多少工夫!现在有你这位冰淘一般的夫人在,还有我给你夫君准备的大礼,我不信我脱不了身!我不光能脱身,还能全身而退,好叫你夫君知道,火梅教不是给他练手搭梯的。只是可惜了你美人......你若有幸,等我喘上口气,咱们自然还有相见之日......”

后面说些让人作呕的话,裴真只当是猪在哼哼,只是前边他说查了许久的往事,要给韩准备的大礼,让裴真不禁疑惑。

什么事?什么大礼?

若是韩有什么旁的事,被此人或者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捏在手里,终究是他的软肋,不定哪日要伤了他!

裴真没做声,想听着这个金涧把这事再说上两句,那金涧却只絮絮叨叨说些作呕的话,且将她手绑了起来。

裴真倒也不怕他,终归不是真的昏迷,且听他还有什么要说,又要做些什么。

金涧把她手脚绑了,相一就回来了,“附近村子没问题,源香看着,肯定能烧起来!咱们现在去堤上?”

“嗯!韩那边应该受到消息了,咱们去堤上,先找一个有利的位置,到时候让那韩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个韩有这么好说话吗?”相一犹豫,“万一他对她夫人不过了了,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怎么办?”

金涧说不会,“就算如此,他不给我效明,我也要把效明一箭射死,不留活口!”

金涧的狠厉,相一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她感到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兔死狐悲。

看中一个人的狠厉能为己所用,最终也会被这狠厉所伤。

眼下却管不了这些了,但愿能一切如金涧设计,他们能全身而图,再重伤那锦衣卫指挥使一把。

金涧让车夫扛着裴真,同他们一道去了堤上。

堤坝前的河道上有一座石桥,后面对着的是金涧让人引事的山庄。

前面敌军难行,后面退路广阔,金涧坐在地上让车夫将裴真放到他怀里来。

就算不能**一番,亲近亲近总是好的。

只是他这番打算也没落成,相一突然喊道,“看那边,还不是锦衣卫来了?!”

金涧起身一看,果见道路尘土飞扬,前头有黑点急速奔来。

“来得倒快!”金涧紧张又兴奋,“看!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可着意着他的夫人呢!”

裴真听着这话,有点定不住了。

她这心里有分寸的很,这金涧是伤不着她什么的。可韩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

裴真不禁想,她现在挣开绳子,反将整个金涧一军当然可以,只是一则有风险,金涧那个车夫武功看似不浅,她行动不便,再被金涧逃窜了去,倒是可惜;二则,金涧又说了话。

“给源香狼烟示意,让她那边,可以准备起来了!好好烧上一场,我倒要看看,把锦衣卫指挥使激得发疯是个什么样?!先让他精神崩溃一场,再不行,我只能下狠手给这位美人一刀了。”

裴真听得皱眉,金涧给她三刀她也不怕,只是他到底要烧给韩看什么?!

相一管不了那许多,就是禁不住提醒金涧,“那要是把他夫人捅死了,他若是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追上咱们杀人怎么办?!”

“哈哈!”金涧仰头大笑,“我当然不能杀死这位美人,我把刀捅进去,却不拔出来,我让她总还有一线生机,我看那个韩,是顾他夫人的命要紧,要是抓你我要紧!”

话一出口,相一惊讶赞叹,“啊!我怎么没想到!留这女子半条命,韩自然顾不上其他了!”

她惊叹,金涧得意洋洋,裴真暗道这金涧不除,往后还不知道害死多少人!

堤坝下,河对面,韩鞭子一下下甩到马身上,韩均在后紧跟,跟得心焦。

从前他们爷办案,也不是没遇到过狡猾的罪犯威胁,可爷何曾怕过,反而因此,从没让罪犯得逞。

但是眼下......韩均看着韩疾驰的背影,汗水将后背完全洇湿,他以为不妙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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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谁是狠人

马在桥前停下,韩烺看着高声喊他停下的金涧,再看看金涧身旁被人缚住,刀抵在脖颈上的他的夫人。

韩烺半身发麻。

“把武器扔进河里!让效明过来!”那金涧高声大喊,脸上笑得狰狞。

韩烺眼角扫过裴真,不忍多看,唯恐金涧越发拿她性命逼他。

他现在真是一万个后悔,明明提醒她小心什么装可怜的人,却怎么没想到陪着她去看一次,哪怕找人调查一下?

他是觉得她武功高强不在他之下吗?可再如何,她也只是个年轻姑娘!

韩均把效明拎了过来,效明一眼看见金涧就是大喊,“师父救我!师父救我!我什么都没说!”

韩烺恨不能一刀割了他,却听见金涧大笑。

“兀那指挥使!你家夫人可什么都跟我说了!她可说你疼她的很,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让我不要动她,免得惹恼了你!”

韩烺心跳一下快过一下,狠下心不去看裴真,谁料她开了口。

“夫君不要信他!他有意挑衅夫君,夫君莫要中他诡计!我好的很,夫君不用......”

话没说完就被勒她的女人堵住了嘴。

金涧放肆地笑,前仰后合,“好一个郎情妾意,生死相随!小美人的命留不留得下,要看你夫君的意思!我说了可不算的!”他又喊,“韩大人!让效明过来,效明过来,我自放了你夫人,如何?!”

韩烺拳头攥得噼啪响,“放这个效明过去!我又怎知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啊!”金涧笑了,“这我却管不了了!效明不过来,你家夫人就要挨刀子!”

“你敢?!”韩烺怒目圆瞪。

金涧却招呼了相一,“先割一缕韩夫人的头发,给指挥使瞧瞧!”

相一拽过裴真的一缕头发,割下一撮,攥在手中挥了挥,直接随风撒了。

韩烺忍着想杀人的冲动。

这个金涧委实精明!效明在他看来死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落在锦衣卫手上。所以他拿裴真的安好作威胁!

韩烺是被他捏得死死的,只怕多说一句话,下一此割得就不是一缕头发了!

“放走!”

韩烺下了命。

割断效明脚下绳索,效明激动地差点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往桥上跑。

金涧满意得大笑,再一看,却见那韩烺将腰上绣春刀扔到一旁,也跟了过来。

“你作甚?!”

韩烺两步上前将效明小鸡似得捉了,提在手里,“我手无寸铁,只身而来,以人换人。我要确保夫人安全,否则便将效明扔回去,不能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他声音尽量保持冷静,金涧愣了一愣,哼哼冷笑,转头对裴真道:“看来你夫君对你也不是紧张到头发丝儿!你以后跟了我如何,美人?”

裴真心里正想着小豆子好歹还有理智,总算没被这贼人骗了,当下自不理他,转过头去。

她转过头去,韩烺却不由得手下攥紧。

金涧没有再找理由叫停,那个韩烺只管上前好了,正好让他瞧清楚,他的夫人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免得看错了弄错了,倒是发疯要杀人。

不过说起发疯,金涧连忙喊了车夫,“通知源香,烧吧!使劲烧吧!”

桥上,韩烺拎着效明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了下去,他心里急,却尽量不让旁人看出来许多。

只是下了桥,金涧又下了命令,指了堤坝另一边的柳树,“你!往那去!从那边过来!”

这却是为何?

韩烺不知道,看了金涧和那个放烟火的车夫,谨慎地用效明挡身往堤上走。

甫一走到堤上,视野开阔,堤坝另一边的情形全部映入眼帘。

堤坝下边没有埋伏的兵丁,但是不远处的两个村庄,烟火冲天,熊熊火焰自村头甚至住宅中冲了出来,韩烺一惊,听那金涧哈哈大笑。

“韩指挥,知道那是什么嘛?!”

韩烺紧抿着嘴看了他一眼,金涧瞧他似有不懂,解释道,“不懂吗?这可是自焚啊!这两个村子里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刻自焚!他们以为,这火一烧,所有罪孽都笑出了!人马上就能升到天堂了!如何?!俗世全抛,子女全抛!”

金涧说着去看韩烺反应,韩烺脸色铁青,手下青筋暴起,但是金涧却眉头一皱,“怎么?!不当回事吗?!”

他说着见韩烺并未如他相像一般暴起发狂,一下急了起来,他忽的从相一怀中撕过裴真,匕首反向抵在裴真胸口。

“好!你韩指挥心狠!我十六岁的时,父母双双死在我脸前,我去菜市场,亲眼看到他们两人被斩首示众!我从那天决定,一定要狠下心来,将紫莲教改头换面重来!我自认是个狠人,没想到你韩烺更狠!我今日倒是看看,你对你自己夫人,是不是也狠得下心来!若是也够狠,我金涧性命,你拿去何妨?!”

金涧大喊,“放效明过来,不然我这刀子,直接要了你夫人的命!”

他很有些要发狂的架势。

头顶已经有雨滴试探地落下,堤坝不远处的村子,火光更胜,哭声喊声隐约也可听见,似乎还有歌声,凄厉而疯狂。

韩烺脑中哄哄,但他不敢分神,只怕一分身,裴真就......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她脸上看去,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只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朝他摇头。

她难道想学那些贞洁烈妇,让他不顾她性命,一剑刺死她吗?!

她怎么敢想?!

他又怎么舍得?!

韩烺松开了效明,见效明使出吃奶的劲往金涧身边跑,心里急如油煎。

没等他开口喊金涧放了裴真,却见那金涧手里的匕首,冷光一闪,一下送入了裴真腹中!

“夫人!”

韩烺脑中一片空白,金涧一行人如何大笑着向堤下跑去,他完全顾不上了!

“夫人!”

那匕首扎进她的腹中,他看见她脸上的痛处,眉毛几乎皱到了一起,可他更看见了扎眼的血,刺的他眼睛不敢眨一下。

“阿真!阿真......”

他喊了什么,自己根本意识不到,却见他夫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韩烺哪里还能思索别的,正要一步跃到她身前,谁想她忽的手握匕首,一下将匕首从腹中拔了出来。

韩烺脚下落地,差点摔在地上!

她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真不要命了吗?!

韩烺魂飞魄散,他的夫人却握着那满是血的匕首,利落翻身,大力扔出。

刀光闪动,金涧一个踉跄,痛呼滚地。

第55章 你不是我夫君

“夫人......你?!”

韩烺看着他的夫人一如往常,脊背笔直地站在眼前,脑中从空白变成了浆糊。

可他还是一步上前,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你受伤了,不知道吗?!你不觉得疼吗?!那么多血!你......我带你找大夫,找大夫!”

“夫君!”裴真叫住了他,“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不信你看,我已经好了,不出血了!”

韩烺错愕地顺着她的手看去,她衣襟上的血污虽多,可被匕首划开的地方,裴真按过去,“无碍的。这正是我要跟你说得事!”

韩烺更错愕了,“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唐沁突然痊愈,是不是因为这个?!”

他声音发抖,裴真看住了他。

“你,什么都知道?”

裴真这一声问出来,韩烺猛然回了神,看见她诧异的眼神,他忽的瞪住了她,“我都知道什么?!你瞒我这么多事,我知道的才有多少?!”

他这声嘶力竭的委屈质问一出,立场立时翻转了过来。

裴真被他问得脑子有些混,竟顾不得他如何知道她的身份,顾不得自己好像是被他骗了,伸了手要去拉韩烺。

手伸出去,却被他一把攥了结实。

“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都说出来!”

裴真张口结舌,只是眼角瞥见被相一和效明完全抛下的金涧,往堤下滚去,似是顾不得腿上的疼也要逃。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的蹿了出来,裴真心中一紧,见那那金涧的车夫,点脚跃至金涧身前,金涧想他伸手求救,他却没救,长刀出鞘,直往金涧脖颈割去。

血喷了半丈高,那车夫在血雨中,施展轻功,往林间遁去。

“怎么回事?”裴真见事不对,立时要起身追去,只是手腕被人攥得紧紧的,根本挣不脱,“那个车夫......”

韩烺就跟没听见一样,死死瞪着她,“你哪都不许去!哪都不许去!”

......

锦衣卫抓了相一、效明和源香,其余火梅教众人被抓获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那个将金涧杀死的车夫,身份没人知道,遁得无影无踪。

此事暂且被锦衣卫指挥使韩烺抛在了脑后,韩烺抱着他的夫人,说什么都不松手。

“夫君?你松开我,我看你嘴唇要裂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这话只当是被风吹走了,从韩烺耳边直接飘过。

韩烺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像这人也会被风吹走一样。

是,他就是怕风把她吹走!

因为她根本不是个人,她竟然说她是古剑蓬莱剑灵,一个灵?!

她因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转世到了这个人世间,那她会不会也因为不能控制的事情,离开这个世间?!

会不会他一松手,她就会变成一颗树?一条鱼?一只鸟?甚至一阵风?!

韩烺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担心,什么也不说,就只抱着他的夫人不撒手。

“夫君......”裴真哭笑不得,见他嘴唇被他抿得使力,血珠当真渗了出来,不由道,“韩烺!”

韩烺被这声喊得恍惚抬起头来,能指名道姓喊他,怕也就是皇上了。

但是这次不是皇上,是他的夫人。

韩烺虽然恍惚,但是有些事不能马虎,他很严肃,“要叫夫君。”

裴真差点笑出声,“小豆子!”

韩烺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丢死人的乳名,竟被她听了去,还记了下来!

“为夫真是太纵着你了!”说着一下子打到了她屁股上。

“啊!”裴真吃痛,却歪着头问韩烺,“你回过神来了?”

韩烺听见这话,又将她重新搂紧怀里,“不许叫旁的,只许叫夫君。”

他提醒了这一句,又开始皱着眉头思考天道六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

裴真拍了拍他,见他不理,想了想道,“我不叫夫君,我们没成过亲,你不是我夫君。”

这话可惹着韩烺了,天道六界也不思考了,瞪她,“你再说一遍?!”

裴真毫无惧意,“难道我说错了?”

韩烺皱着眉头瞪了她两眼,忽的将她从腿上放了下来,自己亦起了身,拉着她往外走。

“现下就成亲!拜天地!”

裴真被他拉得踉跄,“现下成什么亲?你这是急什么?”

“急什么?”韩烺回头反问,“我为何不急?难道还再给你机会,让你同旁的不清不楚的人跑路?”更有一句话韩烺没说。

拜了天地,老天爷看在他们虔诚的份上,一定不要再从他身边将她夺走。

韩指挥使说风就是雨,这就找来了黄历。黄历一翻,今日并不宜嫁娶,但是巧得是,明日正是这一月唯一的黄道吉日。

“那就明日,正好今日先备起来!”小豆子一本正经,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但是不论他安排什么做什么,手下就是牵着裴真不松,怕不是将她栓在腰上才好。

裴真心里是甜的,自然随着他来,只不过突然想起了唐沁。

“唐姑娘那边......”裴真看了韩烺一眼,见他脸色不善,有点不敢开口。

韩烺没有好脸色,“你想说什么?说我重婚?娶了两位妻?哼!你可真瞧得起我,我没拿等享齐人之福的本事,若能拴住你一个,也就够了!唐大小姐那边,出京之前我已同她和离!等你想到,岂不都晚了?!”

裴真被噼里啪啦一顿训得,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情况,不是小豆子是早就设好了套子给她钻吗?

现在她圈套也钻了,身世也老实交代了,她没找他后账,却被他指着鼻子训。

这算怎么回事?

裴真是真委屈,“夫君,不能好好说话吗?”

韩烺被这委屈的一声说到心上,似被点了麻穴,说不心疼,那是大大的谎话。

他去看她,见她乖乖的坐在一旁,半垂着头,睁着眼睛委屈的看过来,心里那些被她骗、被她瞒、被她惊、被她吓的气,瞬间蒸发。

“好了,”韩烺转过身将她搂进怀里,放柔了声音,但很严肃,“明日好生成亲,以后不许再把我当成旁人的夫君,不许再欺我瞒我,我自是好生与你说话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见裴真点头答应,韩烺长出了一口气。

这半年,实在是不好过。只是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他也没什么期盼,就盼着她能真的和眼下一般乖巧,平平安安能同他携手到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吧。

韩烺扭过了自己别扭的筋,操办起明日的喜事来越发来了精神,条条桩桩安排的明明白白的,虽然没有什么亲朋吃酒,也不准备对外宣扬,只在这个院子里办起来,但所用所扮,没有一项俭省的,听得裴真咋舌。

但是有一桩,有点棘手。

韩均往金陵城里跑了一圈回来,外边刚下过雨,他下半身是泥上半身是汗,但也顾不上了,过来回话。

“爷,爷要的喜服,成衣铺做的奴才都看了,没一件合适的,我问了绣庄,就算加紧赶工,也得三日才能出来。爷,怎么办?”

那倒是了,旁人家中成婚,那是早就准备筹办起来的,新人喜服一针一线缝制不知多久,哪里似他们这般,今天拍板,明天就要成亲?

但是韩指挥要的东西,尤其是成婚要的东西,没有也得变出来。

他说好办,“既然是黄道吉日,想必成亲的人家很多,你出十倍的价钱去买,我不信买不到金陵城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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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夫君不能输

黄道吉日,一拜天地,二拜天地,三拜天地。

裴真跟着韩烺拜了三遍天地,她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坐在铺满红绸的床上,裴真看着自己时隔半年再次穿上嫁衣,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为同一个人穿了两次嫁衣,第一次是替身,这一次,终于是自己。

韩烺不用其他人喊什么唱什么,亲自端了合卺酒过来,这次总算心满意足了,眼角眉梢都是笑,裴真想起了之前在四角胡同小院的小豆子,那个没脸没皮的小豆子。

“夫君。”

“夫人!”韩烺把酒盅塞到她手里,“咱们喝交杯酒!”

裴真止不住笑,见他将她的手腕缠了起来,弯弯的眉眼放大在她脸前,一副酒不醉人人自罪的样,闭起眼睛,举手饮酒。

裴真也学着他的样子饮酒,酒香与辛辣在她口中蔓延,她觉得自己仿佛也醉了。

但是她家的小豆子又在紧要关头醒了过来。

“夫人,该行周公之礼了!”

这声音里说不出的激动,裴真睁眼看去,见他抿着嘴偷笑,好像得了什么好东西,千万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没了的感觉。

他动作利索极了,兼之天气炎热,他甚至只需要拉拽两下,上半身就除了个干净。

不知是合卺酒真的醉人还是怎么,裴真脸热了起来,可一眼看见韩烺身上那一道狰狞的伤口,脸上的热又退了下去。

她伸手轻抚上去,“怎么变成了这样?”

韩烺捉住她的手,“你说呢?是哪个狠心所为?你是不是要好好补偿我?”

裴真想说她根本没下重手的,可那小豆子完全不给她说的机会,嘴里说着补偿,手下已经开始强制补偿。

裴真脸上的热气又涌了回来,两条手臂已经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丝丝清凉,再去看小豆子的脸色,小豆子就跟掉进了染缸一样,早就瞧不见清明眼色了。

“夫人!”

“夫君......”

“夫人!”

喜烛烧得正旺,帐内湿热节节攀升。

嘴唇被吸吮撕咬,裴真察觉到了某豆子在爆豆与醉豆的边缘徘徊,一时起伏一时沉醉,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人貌似没经过人事......

他没有姬妾,眼界又高,上次同唐沁成亲也是假成亲,定然没人指点他什么,若说这半晌找不到法门,确实有可能!

她虽然成人的时候不长,可该懂的,却比一般人多的。

裴真这么想着,心疼起她夫君来。

有些事,是不是得她主动些?

而韩烺,正在迷离之中,突然被人反身压倒在床上,脑子有一时的恍惚。

等他反应过来,差点气吐血!

他这是被媳妇儿轻瞧了!她道成了上边的那个!

“好你个......你竟敢......看我不......”

红烛摇曳,扎扎实实的木床硬是露出了松散的征兆,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地震了几场。

......

翌日,韩烺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急着去看他的夫人。

一,夫人安安稳稳睡在他身边,二,夫人昏昏沉沉还没睡醒。

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大松了口气。

幸亏她还没睡醒,若是被她先醒了过来,岂不是显得他本领不够强硬,精力不够旺盛,倒是败在了她手里!

使剑败给她也就败了,那叫情趣。

这个若是败了,是要被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的!

不过她昨天竟然敢挑衅他!

哪有她这样的新妇?人家不都羞得连动都不敢动吗?!

她倒是好!

但是那样子,倒比他看过的画本子,可让人迷醉多了!

韩烺不禁想起昨晚那个场面,血液不能控制,他浑身难受,想了想,不知道要不要乘胜追击,一举将强劲的敌人拿下。

强劲的敌人似乎感到了危机的临近,睁开了眼睛。

“夫君。”

她嗓子不如平日里清亮。

韩烺听得满意又血液沸腾,他拿出为夫的架势,“我同夫人还需日夜耕耘,尽早绵延子嗣才好。”

裴真刚醒还迷糊着,听了这话还有些不懂,但见着他径直压了上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饶是裴女侠骁勇善战,也经不住昨夜有人舍命陪她,更不要说今日再战了!

她立时瑟缩了,“不不,夫君,不急于一时!”

她举手投降,韩烺简直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样。

看,还是他这个作夫君的更胜一筹!

但是,谁输谁赢是一回事,赢的人这瘾却不是说停下就停下的,韩烺想说“先饶了你”,这话总也说不出口。

裴真察觉的一触即发的危机,想穿衣下床,可衣服早就找不清了,反倒她一动,薄被滑了下来。

薄被下,光滑起伏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红痕。

韩烺说不出的话完全不准备说了,径直掐着她的腰,将她捞进了怀里。

......

待到夫妻二人吃上饭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

韩均看着平日里身板挺得笔直的自家夫人,软塌塌地怎么坐都坐不正,再看他们家爷,精神还算好,心道爷也太狠心了些,也就是欺负夫人没有娘家人,不用回门罢了。

夏氏姐妹也过来瞧了一回,同裴真说了两句话,便回了。

夏南咽着吐沫问夏西,“韩大人是不是把夫人吃到肚子里,又吐出来的?”

“呸!”夏西赶紧让她闭嘴,“你这是在哪听来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夏南撇撇嘴,夏西见她一副小孩样,暗松了口气,可想起方才见着夫人没精打采的模样,还有一旁紧跟着的韩大人黏在夫人身上的目光,脸上不禁一热。

韩大人同裴姑娘这等如胶似漆,同他们姑娘却完全是鸡同鸭讲,正是应了那句话,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

他们姑娘现在终于解了后顾之忧,只是姑娘要寻的人,寻到了吗?

......

连三日,韩大人关起门来享受新婚的甜蜜,锦衣卫却没停手,火梅教的事,已经弄了个清楚,火梅教的主要传教人,也抓了个七七八八,每日出了审问,便是抓到菜场当众施刑,百姓先都惊惧不已,慢慢地,得知火梅教的真面目,无不怒骂。

滕百户作为主要立功人员,虽然还没来得及升百户,但是实权已经紧握在了手里。

火梅教之所以壮大得如此迅速,金陵的不少官员都出了力,尤其金陵锦衣卫里,也出了人。

滕百户跟着韩烺自京城带来的杨千户,将江南的大小官员一并查了,抓了不少不干不净的人,一时间,江南官宦人家凄风苦雨。

这些人都是自作孽不可活,火梅教奉给他们的金银,都是从百姓身上挖出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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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火可焚万罪

两人这桩婚事来的既慢又急,韩烺找金陵城给她补了婚书,只是他从前树敌太多,若是被人知道他突然换了个夫人,只怕是要打上裴真的注意。

从前唐沁是江湖上的名门出身,一般人不敢动,裴真却不一样,他怕有人欺负上她。

小两口自过日子,告不告诉外人都不打紧,反正是他的夫人,他认就行了。

新婚第四天,两人终于出了门去,去了那日大堤下,烧了的两个村庄。

村里焦烂一片,满目疮痍,黑灰陷在泥泞里,一眼看去,不少人家都挂了白。

几天过去,还有哭声不断从破败的屋子里传来。

滕百户跟在旁回话,“这小杨庄一共26户人家,其中有6户人家听了火梅教的教唆,跑去村头自焚升天,还有两家一并连自家房屋都烧了,火势窜到了邻居家的房屋,好在下了场雨,没有伤及不相干的人。官府派了大夫还发了粮,这些人家活下来的人,还能撑些日子。”

韩烺点头,牵着裴真的手往前走,“诺大的金陵府,不差这两个钱,让知府大人,多出点力,兴许还能将功补过那么一丢。”

金陵知府这次可是惨了,好些手下官员同火梅教不清不楚,虽然他自己摘了出来,但是一个监管不力逃不掉,跟韩烺甚至杨千户说话,都尽可能低声下气,官帽可就攥在锦衣卫手里了。

杨千户笑着应了,声音一落,就听着左手边一户人家忽的响亮哭声传来,“娘!娘!你睁开眼!”

“叫大夫,叫大夫!”

裴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衣裳破破烂烂,满脸地眼泪,大喊着“大夫,救命”使劲往外跑去。

她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一头差点撞到了杨千户身上。

杨千户赶紧将她拉住,“小囡别跑,我找人替你叫大夫!你娘怎么了?”

杨千户年岁大,鬓发已白,说起话来柔和,小女孩听他这么一说,一下跪到他脸前,“多谢!多谢......”

“小囡,起来说话!”

杨千户拉了这孩子起来,刚要同韩烺说句,看看她娘什么情形,就听见里间哭声更大了,“娘!你不要我和妹妹了?!娘!”

跑出来的小女孩还有些懵懵懂懂,朝这里边喊,“姐姐,有人帮我们请大夫了!”

杨千户却听懂了里间她姐姐的哭声,他不禁叹气,转头同韩烺请示一声,“大人,我去探看一番。”

韩烺颔首,只听裴真也道,“我也去。”

他却立时拉了她,“你去做甚?!”

他挥手让身后的人退去,严肃问她,“你想做甚?!”

“我只是看看......”

韩烺脸色严厉异常,手下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他们都是自焚把自己烧死的!无非有人多拖了几天!这么多人在这,你又能救几个?!”

裴真见他越说脸色越难看,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人间自有人间定数,大夫都知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不过是看一看那两个孩子罢了。”

说着犹恐韩烺不信,上前搂住了他的腰,“夫君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上。”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韩指挥使当着下属的面被媳妇搂了腰,老脸不禁一红。

但是媳妇说的话,实在是让他心头熨帖,他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你懂事就好。”

好像谁不懂事似得......

裴真当然不会同他计较言辞,两人往那小女孩家院中去。

韩烺说的果然不错,小女孩的娘亲几日前在火梅教的鼓动下到村头自焚,侥幸逃出一命,但浑身烧上严重,也只是撑了几天而已。

眼下,却是已经断气。

裴真听着杨千户问话,不胜唏嘘。

小女孩叫小芝,姐姐叫小菱。姐妹俩自去年没了父亲之后,被祖父母和叔伯抛弃,跟着寡母到小杨庄住。小杨庄原是小芝外家的住所,只是外祖父死后,小芝娘不想拖累舅舅,便使钱典了这间小院,带着姐妹俩过活。

舅舅家也穷,年初,小芝舅舅带着表哥去金陵城里找活干,跟着商家往北边跑货,大半年才来了一次信,来信了,还说路上摔断了腿,一时半会回不去。

自来行船走马三分险,小芝娘只怕自己唯一的兄弟也遇不测,便同小芝舅母一道求神拜佛吃斋饭,谁料庙里早被火梅教把持,两人不清不楚地就跟上了火梅教的人,这一跟就是大半年。

火梅教说的种种,她们早就深信不疑。

出事那天,火梅教突然来人,除了从前总带着大家诵经的师父,还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些师父说她是大法师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就已经精通佛法,说是也当得法师,法号源香。

这源香说起话来却是厉害,比那些只会诵经让大家伙捐香油钱的,可厉害多了。

她说了一桩,他们都没听过的事。

她是,火可焚万罪。人若是生活得痛苦,身边灾祸不断,活的越来越痛苦,那是罪孽在加剧,不仅害了自己,还会害了身边的人。

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接受火的赎罪。

有人害怕,问,那样不会死吗?

那源香说,罪孽不深的人,火会将他罪孽带走,人留下,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会被火烧死。

若是那罪孽深重被火烧死的,虽然死了,但是灵魂就轻了,能往上飘,往天上去。

能保佑活在世间的人,以后,还能投个好胎。

她说得话让人眩晕,师父们又在旁边解释给大家听,说这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了,火的力量就会削弱了。

教众们开始信了。

但那个源香又说了一句话,“今天就是最好的化罪日,只有这一日,火才能化罪,错过这一日,还要吃苦受罪十年!”

十年!谁愿意吃苦受罪十年?

源香指着头顶的天空,当时的天闷而沉,她说,“要在下雨之前完成,雨一下,火的力量就消失了!”

她越说越急,师父们也开始催起来,有人答应了,又有人高呼化罪。

早就受够了的小芝娘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已经死了男人,还要再死了哥哥,害了女儿吗?

她愿意一试!

那天小芝舅母回娘家,没在村里,小芝娘就跟着村里人和师父们,把柴火绑到身上。她让两个女儿在家不要出门,说成与不成,娘都会护着你们。

她去了,英勇就义一般,回来的时候,已经浑身黑烂,疼得死去活来。

小芝娘醒了又昏,昏了又醒了几天,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终于撇下两姐妹走了。

她的罪过有没有赎清,没人知道,只是两个孩子,自此没有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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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案子与案子

看着连个孩子趴在娘的床前哭,裴真实在不忍,红了眼眶。

好在小芝舅母因为会娘家逃过一劫,还能照看姐妹两个。

只是舅母再好,怎么能同亲娘相比?

韩烺吩咐杨千户替两个小女孩理事,带着裴真离了去。

“这样堵心的事,不看也罢。”年轻的指挥使脸色沉沉。

裴真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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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夫人是香饽饽

周颐啰啰嗦嗦说了一通,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饮下,见上首指挥使夫妇都皱着眉头思索,忙道,“还有,我又在金陵范围内把这两个男人查了个遍,有消息!”

“什么消息?!”

“那两个男人,在金陵城外一家花铺子买过花种子!”

韩烺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真倒是眼皮一跳。

“还有关于这两个男人的消息吗?周大人?”

周颐没想到她问话,嘴一秃噜,“夫人对那两个男人感兴趣?”

说完,就见他们韩大人,眼神突然犀利,盯着他,又转过去看夫人。

夫人赶忙按住韩大人的手,解释得不要太快,“不是,夫君,我只是觉得这两个人的形容有些熟悉。”

韩大人的眼神未见柔和多少,但是周颐听了这话,可按捺不住。

“夫人!这两个人两次去过那家花铺子,一次是送走苏家小儿之后,再一次,就在两天之前!可惜我完了一步,没能撞上!那个花铺子老板说,中等个的男人,病得比以前厉害了,说是眼睛不好使,还系了带子遮光!夫人想到什么没有!”

裴真深吸口气,感受到她夫君紧盯着的目光,笑了起来,“夫君不要乱想,我应该知道两人是谁,或许,能找到他们。”

......

金陵城医馆虽多,可叫得上名号的大夫,屈指可数。

李渡的眼睛越来越糟了,之前偶尔还有模模糊糊看到视线的时候,自从被王焚断了药,身体每况愈下,一双眼睛更是几近完全失明。

楼里不管,李渡也不许孟尘再去求,两人从九江开始求医,西去武昌,南至杭州,最后又来到了金陵。

金陵好歹是故都,名医不在少数,两人住下来一家一家就诊,孟尘急,李渡却心宽得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还有闲心去花铺买种子。

这日,两人起身往城西一处医馆就诊,这是三日前就约好的一位大夫,专治眼疾。

到了医馆,递上约帖子,立时便有小伙计来引路,说大夫在后院,请两人过去。

好些名医不坐堂,两人也没起疑,直接跟着小伙计进了后院,只是甫一踏进后院的门,李渡便停下了脚步。

孟尘不知道他为何不走了,问,“怎么?”

“哦!”李渡笑起来,“我好似记起,忘了带钱。”

他一说这话,孟尘立刻就明白了,脸一沉,浑身紧了起来,“那咱们回去取钱再来。”

两人转身要走,小伙计赶忙来拦,“两位客人,没带钱也不要紧,先治病再说!”

“咦?听说你家诊金贵的很,你这个小伙计就能替主家做主?”

小伙计当然做不了主,可他是得了吩咐的,一定要将这两个人领进院子,眼看都要进院子了,怎么又说什么没带钱呢?

小伙计是又害怕又紧张,还想再劝劝,却见那个高个男人突然从袖口抖出一个闪着冷光的匕首。

小伙计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两腿发软,此时,那个白布敷眼的男人却拍着高个男子说了话。

“算了,别难为他了,反正也走不了了。”

他说着,亮了声音,“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请吃茶,现身吧!”

话一落地,李渡原本听着的院外埋伏了一圈的人,没个出现,倒是院里有间屋子推开了门,“李君,孟君!”

“阿真?是你?”李渡一下就听了出来。

孟尘倒还有些谨慎,“你和谁在一起?”

他往裴真身后看去,见她身后,一男子负手走了出来,看气度,不似常人,幸而男子身后还跟着其他人,孟尘眼睛扫见那些人身上的腰牌,匪夷所思,“锦衣卫?!”

......

借了人家大夫的宅院把话说开,李渡笑得前仰后合,拉着裴真小声说话。

“阿真可真真能耐!这下把那厉莫从骗得团团转,若要是他知道,还不知道会被气成何等模样!我只想想,便觉畅快!”李渡同裴真说话,虽然看不到什么,可总觉得身边有四道目光盯着。

有两道是孟尘,他知道,另外两道,怕是那锦衣卫指挥使吧!

他问裴真,“你们成亲了么?”

裴真说是,“并未宣扬。”

李渡说好,“先不用宣扬,虽然有这位指挥使在,但是厉莫从阴险,还是防他一防,不用说出去。”

裴真自是道好。倒是韩烺原本看着这李渡同自家夫人亲昵的过分,额角砰砰跳。

她的夫人是香饽饽不成,怎么什么男男女女都同她好呢?

女人就算了,男人......

但他见两人说了几句话下来,就如小姊妹一般,再看孟尘,有点明白。

他暂且放了放心,正值周颐拉着他使眼色,便清了下嗓子,说到了正经处。

“有一桩事想问下二位,镇江苏家灭门案,两人可知晓怎么回事?不瞒二位,这桩案子于锦衣卫很重要,锦衣卫查到了两位将苏家小儿送到了金陵一农家,这才请二位过来。”

孟尘谨慎地看了韩烺一眼,闭着嘴似是没打算开口,他不出声,李渡却开了口,“原来是此事。确实是我二人......”

“楼内任务,不可透漏!”孟尘打断了李渡。

李渡嗤笑了一声,“我恨不能把厉莫从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都抖出去,我为何不说?”

孟尘被他堵了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李渡撇撇嘴,跟裴真小声嘀咕了一句,“就厉莫从给他口饭,将他从打手堆里赎出来的恩情,还了十年了,出生入死,无一不从,什么样的恩情没还干净?偏还心心念念!”

裴真这才晓得,原来孟尘和厉莫从竟是这样的关系,倒是和王焚有些像,只是王焚同厉莫从志同道合,孟尘却同他们不是一路人。

她隐约记得,凉州也是厉莫从领进门来的,还做了厉莫从的大徒弟。

似乎厉莫从,总愿意挟恩以报。

这边李渡已经同韩烺说了起来。

“韩大人说得不错,苏家灭门乃是我二人接到楼内命令所为。苏家虽不是大善之家,却也不曾作恶,我二人瞒着楼里将苏家小儿藏匿了,不想被楼里知道,断了我的药,但我不觉后悔,反倒是苏家遭了无妄之灾,让我过意不去。”

第60章 他眼里的牛郎织女

有人要灭苏家的门,就算孟尘李渡不接任务,自也有旁的杀手将他们灭口。

李渡说愧疚,裴真和韩烺却互看一眼,周颐更是“啊”了一声。

“原来苏家不是那四个匪贼杀得!是有人买凶!是谁?!”

后边的买家,李渡孟尘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李渡听着周颐的意思,有些明白。

“周大人有所不知,我二人接了任务灭苏家的口,不仅如此,楼里还让我二人将苏家金银宝钞银票缴清带走,说是至少要带出一万两银钱。”

周颐目瞪口呆,“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清楚苏家的产业?!是不是苏家的仇人?!但我查了许久,没听说苏家有这等凶恶的宿仇啊!”

周颐理不清楚,裴真听韩烺开口,“那二位是何日接到命令,又是何日杀人灭口?”

李渡回忆着说了,周颐倒吸一气,“就在那伙人入苏家前两天!不可能这么巧!”

“是不可能,”韩烺眼睛眯了起来,“这明显是有人算好了一切,既得了苏家的钱财,又给那水匪四人安身。”

“若能知道此任务的金主是谁?!我叔父的死因,不就大白于天下了?!”周颐有些激动。

李渡默默摇头,裴真叹了口气,“金主的事,只在厉莫从和他大弟子手中,是绝不会透漏的。”

若能透漏,裴真早就替韩烺找到了,要刺探情报的人,何须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怎么办?眼看着找到了所有线索,却进了死胡同吗?”

房中一时沉默。

韩烺突然说了不,转头问李渡,“二位到底从苏家查出多少银钱来?”

“整整一万两,只多些零头。”

韩烺笑了,目光在落在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夫人身上,朝她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把周颐拍回神。

“周大人再忙乎忙乎,好生查查什么人查过苏家的底,我不信这种事,也是冷名楼这等嘴巴严实的帮派做的。”

周颐两眼发亮,连声道好,立时朝众人拱手,飞也似的去了。

李渡赞他,“这位周大人,倒是个雷厉风行的。”

裴真笑,见韩烺已经起了身,他朝李渡孟尘拱手,“两位是内子的知己故交,今次又帮了锦衣卫大忙,这恩情韩某记下了。李君身中蛊毒,若是这金陵没人能结,韩某倒知道一人,或能帮得上忙。”

裴真一下起了身,“正是,金圣手乃是苗人,定能为李君医治!”

韩烺少见她有这等兴奋的时候,此番为了朋友,倒是满腔热情。

韩烺心里酸溜溜的,李渡怎么能知道,只是李渡叹了一声,“金圣手我们也想过,一来怕他是苗人,只怕解蛊不成,反而招惹了旁的,二来,找人打听过这位神医,都说神龙见首不见尾,邯郸城那是不常去的。”

“他在济南,我们南下之前,刚同他见过!”裴真赶紧道,但又犹豫了一下,看向韩烺。

“两位放心,金圣手是我友人,虽是苗人,却与族中不再往来,两位只管前去,必不从他口中透漏半分出去。”

这下连孟尘都定不住了,不等李渡开口便朝韩烺深鞠一躬,“多谢!多谢韩大人引见!”

......

金陵城确有几位名医,既然来了,孟李二人也不想错过。

韩烺大大方方地邀了二人往致庄同住,裴真更是热情,两人不便推脱,便同周颐一并住到了致庄。

许是把话说开了,又有朋友前来,裴真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夫人,真有了些女主人的样子。

韩烺看着点头不迭,对于李孟二人也开始真心相交,不再总是提防什么。

某日晚间,韩烺抱了他的夫人在院里看星。

“从前总以为,似牛郎织女,本不该在一处的人,上天垂怜,一年能得见一次便是不错了,今年再想,感悟不同。”韩烺看着天上的迢迢银河道。

裴真看了他一眼,他回看过来,“夫人可知为何?”

“为何?”裴真已经被他拉着说了一晚上的话,当下夜风轻抚,正到困处,问得毫不经心。

韩烺也不勉强她,拢了她的头发揽在怀里,“今年我看牛郎织女,这才体会到他二人的心境,相爱之人不能相守,分隔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牛郎织女之遭遇,实在让人唏嘘。”

裴真睁开眼睛,抱了他的脖,“夫君不必过多思虑,终归你我又不是那牛郎织女。”

裴真也就只劝全她夫君把心放宽一事上,还能从困倦中提起点精神。

她这夫君哪处都好,就是思虑太多,心中捏不准拿不定的事,那是一万个不放心,可她的身份,她还能如何给他一个定数,毕竟她也没见过什么转世的妖灵,若能的见,问询一番,也好让他放心。

她知道韩烺的担忧,韩烺也知晓她的思虑,见她强打精神,晓得她今日月事来了,身上不便,也不再多说,将她抱了,回房去了。

星光闪烁,银河波光粼粼,韩烺安置好了他的夫人,自己个坐在窗前的竹榻上,又开始琢磨她夫人身体的事。

他原还想着,若是她有了身孕,身份瞒不下去,该当如何如何的话来,今日见她月事如期而至,非但没有一分松气,反倒失落之意满满。

怀孕生子一事,本就不是说来就来的,便是他韩烺再厉害,那小子不来投胎出来,他也没办法不是?

但他还得做些努力。

若是他的夫人也同他一道生儿育女,即便她是个剑灵转世,不小心触犯了什么,老天爷要处罚的时候,终归要顾念她已经与凡人结合,育有儿女,看在儿女的份上,也会手下留情。

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从未如此心中慌慌,如果火梅教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信教就能与夫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话,恐他要有几分相信的。

韩大人不知道这世间灵物转世乃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眼下他思虑种种,全无必要。

只是他不知道,便在心中默默祷告,良久,才睡去。

翌日天还没亮,致庄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周颐对那镇江苏家又重新盘查了一遍,最后得了一个让人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的结果。

盘查苏家家底的人,正是火梅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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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心思太多

火梅教的人说,盘苏家的底,是金涧下给他们的指令,这事没头没尾,他们当时还猜测金涧是在为什么人办事。◢随*梦*小◢.com

但是金涧的事,他们便是问了,也不会的什么答复。倒是这个苏家,他们本想攻克那苏老爷和太太,但是那苏老爷警醒的很,太太只听苏老爷的话,关于家底如何,还是费力笼络了他们家的下人,几次三番才摸准的。

派去做此事的人,同金涧回了话,便没了下文。周颐单单问了那车夫出现在金涧身边的时日,却和此事前后时间并不相符。

“看来金涧和杀死我叔父的人,背后勾结良久了!此人三番四次出手,咱们却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周颐被这谜团一样的线索弄得烦躁不堪,韩烺劝他冷静点。

“敌在暗,我在明,又策划良久,若是让你一两日便破了案,反倒没有能把周机大人害死的本事了。”越是这种时候,韩烺越是冷静,“我现在怀疑尹勇也是被他们所害。”

“尹大人?!”周颐倒吸气。

尹勇是周机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先是因为父母前后过世回家守制,卸任了指挥使交到周机手里,后来周机出事,皇上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夺情让尹勇回来主持锦衣卫大局,谁料尹勇得了病,没多久便死了。

皇上提了年轻的韩烺上位,韩烺怀疑周机的死因,反倒坊间有声音,怀疑是韩烺害死两位指挥使,给他让路。

好在皇上并未理会,韩烺又深得周机信任,雷霆手段想揪出出声之人,许是那人也怕引火上身,闭口不谈了。

“咳——咳!”周颐气得咳嗽起来,“若尹大人也是他们害死的,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一点马脚不露?!尹大人老家淮南,离金陵也算不得远,我快马过去,先查一番再说!”

说着,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韩烺看着赶紧道,“得了!你拖着这副病体,回头出了些什么事,该说我这指挥使不把你当人待了。既是离得近,我去趟便是。”

“那可不行,你和夫人不是刚成亲吗?咳!”

这事可不假,小豆子正和他的夫人走上正途,食髓知味呢!

但是周颐跑前跑后人都病了,他也不能忘了兄弟,何况夫人来了小日子,便是他想日夜耕耘,也没机会。

其实小豆子还有另一番打算。这两日他夫人只同李孟两位旧友打得火热,总有顾不上他的时候,他这个时候出差,让夫人想念一番,在致庄踮着脚日夜盼望夫君回家岂不好?

小豆子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甜滋滋的。

他打定了主意,就把周颐按在金陵养病,“继续审火梅教的人,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

差事安排好了,韩烺回到致庄小院的时候,便格外装腔作势。

裴真见他神色冷肃,赶忙问他怎么了,“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韩烺抿着嘴点了点头,“现在怀疑杀害周大人的人,可能和尹大人的死有关。”

“竟是如此?!”裴真有些意外,没想到一桩扯出一桩来。

韩烺脸色仍旧沉沉,“周颐近来换了风寒,不便出门,我明日便启程往淮南尹大人老家查探。怕就怕,打草惊蛇。”

他说着,去看他夫人,夫人半仰着小脸,眉头皱得紧紧的,手下也攥着。

韩烺继续道,“也没什么,左不过杀我灭口。”

“夫君,我与你同去!”

“夫人又要与我同去。那处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许去。”韩烺嘴里说着不许,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他的夫人总算不惦记着这,惦记着那了,多惦记惦记他,多好。

韩烺高兴了,便也不再装腔作势骗人,好生与裴真说了说尹勇的事,让她放心,自己五六日也就回来了,同她说不要一味想着自己,若是嫌闷,不妨在金陵转转,只是要带足了人手,谨慎着些。

两人又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二天下了雨,天见清凉,裴真送了韩烺走了,小豆子一步三回头的,惹得李渡孟尘做笑,周颐嫌弃不已。

又过了两日,李孟二人看诊了几位大夫,都没见过这等症状,便思量着还是找金圣手解毒,须得往济南府去。

这等事不好耽搁,周颐做东给二人设了送别宴,选了金陵城中心的狸氏酒楼,这酒楼虽不是什么老字号,可所处地段显赫,店家服侍周全,酒水菜品一绝,周颐可是花了大手笔的。

这日,做东的人自然先来。周颐在附近先转了一圈,因着李渡孟尘两个身份敏感,他还让人着意着李孟二人瞧过的医馆,若是有人打听,立时来报。

他在酒楼下溜达,不想有人真的来回话,说前边的医馆,正有个人打听李孟二人的情形,可巧就离着这家酒楼不远。

“什么人?别惊着了,我去看看!”周颐来了兴致,咳嗽好了大半,兴冲冲地去了。

下边的人回话,“是个男子,又矮又瘦的,长得黑不溜秋,看样子年纪不大。”

周颐也想不出来是谁,只是吩咐人别把人吓跑了,看这人想作甚。

那医馆离得不远,周颐刚到门前,就被下边的人拉住,“大人,前边那个出门的就是!”

周颐定睛一看,果然是又矮又瘦,黑不溜秋,五官显得小巧,看来年纪不大,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身后背着行囊,腰间鼓鼓囊囊系着两个荷包。

莫名地,周颐觉得眼熟。

可说哪里眼熟,他就是想不出来。

此刻只见那人低着头正往外走,好像在想什么,脚下突然一滑,吓得周颐眼皮子一跳,就见此人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一脚踢到了前边的人腿上。

周颐身边的人抿着嘴忍着笑,周颐本还想着此人是什么冷名楼的高手,见这笨拙样子,摇头不迭。

那人摔了也就摔了,谁想还踢了前边的人,前边是个粗壮男子,自出了医馆的门,嘴里就骂骂咧咧没停,正愁没出撒火,这下无缘无故被人踹了一脚,转头就骂将起来,且一伸手,揪住了瘦小男子的衣服领,拎小鸡似得拎了起来。

“活腻味了是不是?!”

瘦小男子没想着摊上事了,当即瑟缩了一下。



第62章 哪来的小哑巴

粗壮男子骂骂咧咧,瘦小男子连连拱手道歉,周颐在旁看了看,走上前去。

“喂!不就踢你一下,这算个什么事?人家也赔礼道歉了,差不多得了!”

周颐身形虽不如那男子壮硕,可个头不比他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粗壮男子一看,就皱了眉头,“干你什么事?”

周颐哪里怕他,正欲威胁一番,要与那瘦小男子讨个好,之后套话也方便些。可那瘦小男子一眼瞧见他,竟然又是瑟缩,眼神一阵闪躲。

周颐心里这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只是来不及理会,但见那粗壮男子越发提着这瘦小男子凶狠,上手要将两人撕捋开。

“人家已经拱手道歉了!快松开,欺负人作甚?!”

周颐力气比粗壮男子打多了,那男子被他钳制,越发恼火,“道歉?!你哪只耳朵听见他道歉了?!他连道歉都不说一声!”

这么一说,周颐倒是注意到,那瘦小男子当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顶多嗯哼两声。

周颐瘦了眉头,让那个粗壮男子先放手,又同瘦小男子道,“你给他道个歉,人家也能饶了你!”

可那瘦小男子只是哼哼摇头,说不出话来。

“看!这小子横的嘞!连句道歉都不说!”

粗壮男子抬手又要厮打,周颐忽的一愣,看着那瘦小男子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这一问,就见那瘦小男子点头不迭。

这下,粗壮男子也不好说甚了,就说倒霉,出门被人踢了,还碰上了个哑巴,然后便走了。

周颐没走,他心里疑惑浓浓。他想了起来,上次韩烺夫人身边那个余杭来的丫鬟,就是个哑女,周颐现在觉得此人和那哑女,说不出来的相似,那熟悉的感觉,似就是从这处来的。

可那哑女和眼前这个小哑巴,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呀!

周颐脑子转得快,脸上不露,见这小哑巴瞧着自己面露提防,便道,“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怕什么?”

小哑巴是谁周颐不知道,可是小哑巴自己知道。

哑巧不明白,她来寻找李渡孟尘,那两个人她没找到,怎么就撞上周颐了!

周颐要是发现她是裴真的丫鬟,岂不是要告到韩烺那里?!

遭了大糕!

哑巧让自己不要怕,但是紧张难以伪装,偏周颐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脸上这层黑粉都看下来。

她弯腰拱手给周颐道谢,想溜,周颐却不让她溜。

“小哑巴,刚才那个人可是金陵城中一霸,你得罪了他,过会再撞见,倒要被他教训。这样吧,我请你去茶楼吃个茶,也免得同那人再遇见。”

哑巧欲哭无泪,偏偏又说不出话来推脱,半推半就地就跟着周颐走了。

周颐拽着她去狸氏酒楼,觉这小哑巴果然瘦,手脖子细的跟稻草似得,嘴里说着“我同你有缘,请你吃一顿饱的”,刚到酒楼门前就遇上裴真同李孟二人过来。

周颐正要松了小哑巴的细手腕,就觉得小哑巴似乎激动了一下,他看过去,小哑巴似有所感也转回头来,那眼中兴奋未退,一息又变成了紧张瑟缩。

这小哑吧肯定有事!

周颐心中笃定,反而不收手了,拉着她往前走,上前跟裴真他们打招呼,还故意同李渡孟尘道:“......刚好在两位前几天就诊的医馆门口瞧见的,差点被恶霸给打了,我看着可怜,给领回来的。”

李渡孟尘两个一听是在那医馆门口见得,一边道周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好汉,另一边专程打量了这小哑巴几眼。

裴真自也是打量的,眼睛一眼瞧见那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立时反应过来,“既然是周大人的有缘人,那上楼说话。”

李渡孟尘也看出来了,都如此说。

可怜哑巧早就懵了,见到了李渡孟尘兴奋来不及,再见裴真和他两个一处,又同周颐都在一起吃酒,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

周颐又拖着她往楼上去,这次裴真过来伸了手,“我看他应是没摔着腿脚,周大人不必拉着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偷小摸。”

周颐心想,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这么简单。

不过酒楼前后都是他的人,这几位又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也不怕他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哑巴跑了。

他松了哑巧,哑巧连忙感激地看了裴真一眼。

裴真心下好笑,还替她拉了拉被扯歪的衣服。

周颐见了,倒觉得有些奇怪,心道这夫人好心过头了吧,这小哑吧虽不大,却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这般同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整理衣服,有点不对劲吧?

幸庆韩烺不在,不知道韩烺在,会不会一巴掌把小哑巴拍的口吐血沫。

周颐揣着浓厚的思绪上了楼,包间门一关,就见李渡就笑了起来,上前去摸小哑巴的黑脸。

周颐看得目瞪口呆。前有夫人给小哑巴理衣服,后有李渡摸人家脸,这是什么情况。

他搞不清,李渡开了口。

“你怎么抹成这副鬼样?走路上我是认不出来的。尘哥,你能认出来么?”

孟尘笑道不能,问道,“你是来找我二人?”

周颐这才恍然,小哑巴竟然是认识李渡孟尘的朋友。

“哎呀,失礼,失礼,我还以为是奸细!夫人你也认识?”

裴真当然认识,笑道,“周大人也见过的吧,是之前在我身边的小哑。”

周颐可算整明白了,转头去看哑巧,见她也正好看过来,只是略一跟他对上目光,便立马错开了去,周颐这个明白的心,一下又有点迷。

这边,那三人已经问起了哑巧做什么来了。这不干周颐的事,他就坐在一边看,但见着哑巧露出了女儿家的做派,一双手翻得快,他看不懂,但看待那露出一截的细手腕,手掌莫名热起来。

咳!刚才还以为是个贼,死死地攥了人家姑娘一路。

他这么想着,那翻飞的手停了下来,他眼睛不住想上看去,可巧又同她眼神对了正着。

她似乎也没想到,周颐这次不等她错开,突然上前。

“姑娘,方才失礼了,还请见谅,明日我请......”

说到这,周颐傻了。

人家一个姑娘,他能请人家干嘛?是能喝花酒,还是能逛花楼啊?

但是话一出口,周颐硬撑着也要说完,“请、请姑娘赏花......”

第63章 夫君勿念

见哑巧的真容,周颐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那种熟悉的感觉,根本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但他旁敲侧击地问,哑巧只是同他摆手,然后躲到了夫人身后。

周颐试着去问裴真,谁料裴真反而问他,“周大人打听这个作甚?是怀疑哑巧犯过什么事,还是对小姑娘上了心?我记得周大人,成亲了吧。”

这问话,真是越来越像韩烺了!

周颐瑟缩,他确实是成了亲的,但是他这桩亲事并不是世人想象的那般,只是现下从他嘴里说出来,辩解的意味太重,倒是他真的对那哑姑娘上心了似得。

话不得说,周颐讪讪走了,加之哑巧见了他便有意无意地躲开,周颐这心里越发痒的难受。

只是他再如何痒,也没得用哑巧过来寻李渡孟尘,原是因为木原和几个兄弟做离楼任务,有一位兄弟在任务中了苗蛊,发作情形与李渡极其相似,怀疑是同一种蛊毒,目前任务并未成功,反而遭到了苗家的追杀,几人暂时潜逃到了铜陵,只因那位兄弟中毒太深,正好遇到了哑巧,哑巧是知道李渡孟尘要来金陵的,这才托付了她前来寻人,看李渡有没有寻得郎中。

随着不断有人提出离楼,哑巧的师父易姬不愿再在楼中居住,三年期即将满,易姬宁愿受到病痛这么,也不愿苟且楼中行苟且之事,因而让哑巧出门寻一处妥帖住所,若能找到裴真未英,那自是最好了。

两桩事叠在了一起,哑巧把事情告诉了众人,李渡本是要亲去,可他连日行船走马,病情加重,根本去不得。

要去的人,反而变成了裴真。

她去,至少能替那些兄弟,挡一挡追杀。

雷厉风行的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启程。

周颐是想劝的,可是根本劝不住。昨天下午还都在,今天一早就剩他一个了。

冥冥之中,周颐想到了韩烺。

要是等到韩指挥使回来......

哪知又过了一天,韩烺真的回来了。

周颐在致庄门外迎接他的时候,韩烺就发现他表情有点不对,脸上几块肉显得僵硬,两只手抓在一块,一处无处安放的样子。

“做了什么好事?嗯?”韩烺问他。

周颐心想我可没做什么好事,是你媳妇做好事去了。

他不敢直接说,先问,“韩大人一路辛苦了吧?可查有所获?”

韩烺点点头,却道,“先不说这个。夫人在家吧?定是想我了,我先同她说上两句,好叫她安心。”

周颐一听道完了,夫人还想你呢,只有我勉强想你......

“那什么......夫人她不在致庄。”周颐小声道。

韩烺大步迈开的脚步一顿,这种自己出了门,回家却没见到夫人的情形,让他不禁想到了她潜逃出京的那次,让人不安的很。

“不在致庄?出门耍玩去了?去哪了?我去找她。”

他说着转身要出门去。

周颐见状赶忙拉他,“哪是耍玩去了?是出门救人去了,根本没在金陵啊!”

“什么?!”

刚出差回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脸都青了,周颐把话赶忙说了个清楚,也没见他脸色缓和一点。

韩烺自己回到了院中,进到了房内。

房里空荡荡的,韩烺对此情形不禁头皮发麻,反顾告诉自己她只是出门去了,可心里就是止不住的发慌。

他还以为她要踮着脚盼星星盼月亮盼他回来,她倒好,为着兄弟,又作侠女去了!

满朝廷问问,哪家的官眷,是这样的?!

韩烺气得头发昏,坐着太师椅上支着头生气,头一歪,看见内室的茶几上有张纸条,韩烺急急跑过去,取开纸条看了,上面鸡挠一样写了四个字:夫君勿念。

勿念?!

韩烺差点气晕过去,捏着纸条呼哧呼哧生气,气了半晌,才终于走出门去,也不多言,便开始分派安顿事物。

“韩、韩大人?”周颐试探地叫他。

韩烺面无表情,“尹大人的事我查了,尹大人突然病逝却有蹊跷。”

周颐迅速被案件吸引,“怎么个蹊跷?”

“尹大人病来的太快,尹家人也怀疑是否中毒,但不是,因为很快就又有人得了类似的病死了,似是疫病。这事尹家人便不好张扬了,将尹大人和几个病死之人的吃穿用具都烧了,没人再犯病,这事也就沉了。”

“疫病?我记得尹大人没的那年,淮南没有疫病吧?总不能尹大人人在家中坐,疫从天上来?”

韩烺颔首,“所以我把当时出现在附近的异常人都调查了。”

“发现了什么?!”

周颐急问,韩烺看他一眼,“发现,有六扇门的人出没。”

“六扇门?!”周颐惊讶,“我去找许蓝问,说不定他知道什么!”

韩烺敲了敲桌案,说不要去,“当时六扇门为首的人,经查,八成就是许蓝。”

周颐长大了嘴,“你、你的意思,许蓝和这件事有牵连?”他想着苏家灭门案,追查那伙水匪的六扇门的人也是许蓝领头,脑中空白了一时。

他想问难道这些事是许蓝做的,可想到这位半个舅兄,周颐就算和他没有这层关系,也是一起长大的,许蓝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周颐娶妻表姐冯瑰,冯瑰父亲从前是六扇门的副首领冯霄,许蓝正是冯霄的二弟子,冯瑰的二师兄。后来冯霄状告六扇门首领余达志四通江湖贼寇,皇命未达便血洗六扇门,将余氏与余家一干子弟清理殆尽。

皇帝震惊,但六扇门本就是朝廷以武治武的手段,现在余家塌了,他虽恨冯霄杀伐太过,觉得这般快灭了余家很有些猫腻,却也没办法,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有人拿出来冯家才是私通贼寇、意图倾覆的罪魁祸首。

皇上本就对冯家不满,这一下拿到了由头。

现任六扇门首领黄金水,那是还是个不起眼的捕快,但他办差利落,刚压下了武林一桩恩怨,皇上见他尚堪大用,再不依靠余家,将余氏一族一举拿下,周家想就姻亲已经救不了了,周颐急娶了表姐冯家大小姐冯瑰为妻,这才将冯瑰保了下来。

幸而皇上总念仁慈,只处置了冯家人以及冯霄心腹大弟子,自二弟子许蓝以下,开恩仍旧留在了六扇门。

第64章 她不用着急回来

周颐再清楚许蓝不过,当年许蓝和他大师兄一起被冯霄收为弟子,两人皆是孤儿,长幼难辨,就因为许蓝性子稍显懦弱,为人过于谨慎,冯霄便让他做了二弟子。?随?梦?.com

这样的许蓝,周颐确定他不会蒙蔽自己!

韩烺没有说话,一直看过来,周颐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的心中一亮。

“是不是、是不是故意有人用许蓝做障眼法,想用许蓝的嘴,混淆我们的视听?!”

这话一出,韩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总算没被舅兄的名号糊住脑子。”

周颐尚且恍惚,那有空同他打趣,只道,“什么舅兄不舅兄,我同他认识多年,那用的什么裙带关系?”

他着急顾着思量,又说起苏家的事,“许蓝当时同我说,本要设下圈套将那一伙贼人擒住,不想贼人先得了消息跑了,还把他们摆了一道!”

韩烺嗯了一声,“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六扇门里有人能支使许蓝做事,能从许蓝嘴里,得到所有消息。”

但是许蓝在六扇门不过是个小捕快,顶多算是个手下有五六个兄弟的小头领,上边顶着的人,至少有三四个主事的人,都有可能。

不过,至少缩小了目标。

周颐兴奋起来,“那咱们先找了许蓝摸摸底?”

“不用急,许蓝这边也先不要说什么,慢慢打听着。”韩烺又吩咐了周颐几句,又将火梅教的事安置了。

火梅教一干人等,犯下的事,具体还有很多,要一点点都查出来示众,不要让百姓以为官府以为镇压,不分青红皂白,现在把火梅教的恶性都查出来亮出来,谁是谁非,百姓心中也就有数了,以后再有这等邪教,也就不轻易信了。

再者,相干的文字图样,一概不能留。

那金涧父母便是紫莲教的人,金涧看着他父母死后,手里握着他父母留下来的邪说教义,这才在短时间内兴起了火梅教,声势之浩大,比当初紫莲教,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所以韩烺还叮嘱周颐,“有子有女的,你可以弄清楚了,不要再出现一个金涧。”

周颐说放心,见他把金陵所有事情都托到自己头上来,眨巴眨巴眼,“你去哪?”

“你说呢?”

“铜陵?!你找夫人去?说不定夫人已经要回来了,你去她回,岂不是扑个空?”

韩烺抬头望了望天,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奈,“不会,她不会急着回来。”

铜陵,不起眼的面摊上,裴真举起筷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谁念着她了?

她的夫君小豆子?不是说勿念吗?

裴真摇摇头,匆匆吃了碗面,又开始在街市上转起来。

木原和两位楼里兄弟脚下停在了铜陵,一来,两位兄弟中叫毛律的,中了蛊毒,发过的厉害,一时都不了路;二来,铜陵离着湘西也有些个距离,那苗家人不至于追杀至此。

谁料他们千算万算,竟然遭遇了从前毛律和另一位兄弟罗淄刺杀过的江湖家族的反击。

那家姓庆,并不在铜陵,毛律和罗淄接到任务杀掉他家中一人,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怎如今突然被人找上门来?!

木原并那两人急急换了一处住所,才勉强藏身,只是那庆家人不依不饶,仍在城中搜索,裴真和哑巧过来,按着留下的痕迹找到木原三人,三人竟被困的,连饭都吃不利索。

现在裴真在城中看庆家人可还在,若是解除危机了,木原他们才好的见天日。

她转了许久,并没发现有庆家人的痕迹,回到木原他们落脚处,可巧哑巧也转了一圈回来,同样无所发现。

“那庆家在湖州,离着铜陵尚有许多距离,怎就找到了此地,可巧碰见,又一副非杀人报仇不可的态度?”裴真不明白。

罗淄叹气道,“是我当时忘了蒙面,不小心被庆家人看到”

裴真皱了皱眉,一直昏沉的毛律不知何时醒了,道“那庆家叔公本不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我们却接了命令,要趁他重病时期杀人,不成想被庆家人戳破,那叔公是死了,可我二人也暴露了。当时逃出了升天,没想到埋下了祸根,竟在今时今日等我,或许我命该绝。”

毛律病得厉害,总觉得自己离黄泉近了,木原上前安慰,裴真看着,又问了一遍哑巧,“城西都看了,确实没有?也没有可疑的吗?”

哑巧摇头,裴真起了身,转向众人,“既然庆家人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现身,我们不若明日一早便出城去,直奔济南府,毛君的蛊毒不能再拖。”

罗淄立时道好,“总不能躲在这里一辈子!”

木原也道好,但他更小心谨慎,“咱们不如仍旧从西城门出去,出城绕道向东北去,免得万一被庆家人在东边埋伏。”

他这么说,确实有些道理,毕竟庆家人出现的突兀,若是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很可能会在东边等人。

裴真没说什么,抱着蓬莱在藏身的农家院中站着,有小鸟落在石磨上,裴真想起了啾啾,也想起了小豆子。

不知道小豆子是不是还在金陵等她,可她眼下要去济南府,等过几天脱身自在些,跟小豆子传个信才好。

若不然,他岂不是要生气?

又要给她脸色看了,让人真真假假摸不透。

裴真倚在院里的枣树上看着天上的银河繁星,想到小豆子那个别扭脾气,嘴角慢慢翘起。

门吱呀一声响,木原轻声走出来,“阿真姐,累了吧?回去睡会,我守着就行。”

裴真道无妨,木原见她嘴角仍有笑意,也笑嘻嘻地问,“阿真姐在想什么,如此开心?”

被他这一问,裴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露了笑脸,当下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木原跟她也有些时间,见此情形,心中早就有的猜测止不住冒了出来,“阿真姐,是不是在想韩指挥使?”

裴真瞪大了眼睛,“你如何知道?”

“哈!”木原笑出了声,“火梅教的事这般兴师动众,我再闭目塞听,也晓得韩指挥使在金陵,姐姐又是从金陵而来,看来,是和指挥使大人在一起的了。我说的可对?”

裴真笑眯了眼睛,点了点头。



第65章 不要杀人

风中有了微微的凉气,吹落枣树上一片小叶。

木原听了裴真的回答,心里为未英那小子感叹了几声。

“那姐姐过来,指挥使大人知道?”木原感叹过,又想起韩烺这人不好相与,因而特特问了这一句。

谁料裴真点头又摇头,“我给他留了话。”

不知道......

木原看着裴真淡定的脸色,突觉秋天真的来了,天气真的凉了,凉气都顺着脚脖子上来了。

木原很想问问裴真,“我的姐不怕韩大人生气吗”,再看裴真那模样,觉得这位姐肯定说,“怎么可能”,遂以为算了,他想了想,“这样啊,反正我们也晓得去济南府找金圣手,给小毛哥治病,阿真姐不若回金陵去吧。”

这倒让裴真仔细思量了一下,是有些犹豫的,只是还没说便听见里间毛律病痛发作的哼声,叹了口气。

“既是来帮忙,没有不帮到底的道理,总之是出来了,没什么的。”

她自以为没说什么要不得的话,谁想木原竟沉默了下来,裴真看过去,映着微弱的烛光,竟看到他眼底有泪光闪动。

她盯着人家看,倒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半晌,木原道,“阿真姐,真的不像是楼里的人。楼里从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只有那等经年的老搭档,才愿意伸出援手。都是江湖中人,却不配为江湖中人。”

裴真看着木原有些惊讶,木原却笑了出来,笑得苦,“可惜这遭差事未能成,还遭了双重追杀,楼里不敢回,那苗疆又一事无法再去,离楼......还不知道等着我们三人的是什么。”

恐怕不只是三千鞭这么简单。

裴真听着这话,陷入了深思。

......

天还没亮,几人便已经收拾了起来,准备上路了。

给毛律灌了些清醒的药,哑巧给众人都打扮了一番,轮到裴真,裴真道不用。她自同小豆子成亲,那心思多的人,便不许她再易容,平日里连涂脂抹粉都不许,好在裴真不在意,都随他去。

现在铜陵没认识的,不化也没干系。

几人往西城门去。街市上有摆摊卖菜的,开始拾掇起来,他们分了两波,前后出城,并无什么障碍,出了城,又走了好远,离了摆摊的远了,路上只剩下零星的行人,哪有什么仇家?

按着昨天的思量,开始绕道往东北,直奔济南府而去,木原和罗淄都松了口气,哑巧也露了笑脸。

就在这时,林子里走出几个人来,来人对着他们而来,提刀挟剑的,几人齐齐看去,皆吓了一跳。

正是那庆家人!

气氛猛地一凝,罗淄和木原,武器已经握在了手上。

裴真却觉哪里不对,不动声色地将几人掩在身后,见那庆家一人走来,走近她身前,突然问道:“几位也是习武之人吧?近来可见有三个男子,身上有武艺,其中一人得了重病,行动不便,另两人一个粗眉黑脸,一个不及十八的?”

裴真几个皆没想到,庆家人上前,竟是朝他们打听他们自己?!

多亏哑巧的易容术!

不然谁想到这庆家人,还一直盘桓未走?

裴真暗松口气,声音如常,“并未见着,城里人多,几位可去问问。”

“我等也知城里人多,只是那三人狡猾。”问话的人并不在多言,住了话头,同裴真拱手,“多谢了。”

裴真笑着颔首,转头见着木原他们个个还似紧绷的弓,只怕他们露了马脚,赶紧催着上路了。

只是刚走了十几步,呼听身后一声喊,“等下!这马不对,正是那三贼的马!”

声音一落地,罗淄剑已出鞘,本那庆家人不过疑心马有猫腻,这一出剑,可就完全露了身份。

刀剑相接,两方人立时战到了一处。

冷名楼几人,除了哑巧,武功都在庆家人之上,但是庆家来人十几口,毛律又重病使不上力,担子全摊到了裴真木原和罗淄身上,尤其是裴真,一人对上七八人之多。

她剑法出众、剑锋凌厉,一人对战七八人丝毫不显窘迫,反倒是庆家人被她剑技所惊,又见她非是拼命的打法,只将人劈斩出局,不伤性命,还以为她是有意耍玩众人,无不愤愤,更是使出浑身招数来。

那庆家领头之人,原本同罗淄对战,要取罗淄毛律性命,见此情形,一个跃身脱出,直奔裴真而来,“吃我一枪!”

领头人比旁人确实厉害许多,裴真与他对招,更要防备其余人等,已经分不开精力去照管其他,当即喊了木原他们,“快快离去!”

她这么一喊,那庆家领头人也立时喊了庆家人,“万不去让这伙贼跑掉!族老的仇,必须得报!”

裴真既是让木原他们脱身,怎能让庆家人去追,长剑长剑点地,人纵身飞起,脱出人群,挡在了木原他们几个身后。

她横刀截断道路,路上飞沙走石立时一停,雪青色的衣袍在剑边翩飞,好似立于山巅的侠女,庆家人一时竟不敢上前。

只是她气势虽镇人,但庆家人也不许毛律他们就此跑路,这一次庆家领头人长了心眼,呼唤族人,“一起上!”

言罢,直扑横剑断路的裴真,碎叶粉石,个个手中利器闪光。

庆家人步调一致,招式直逼裴真,几招下来,裴真渐渐力不从心,一下闪身不及,衣袖被人划开一道口,血从手臂滴了下来。

裴真却哪里管得,翻身向后一跃,堪堪错开往喉头刺来的枪尖。

只是身后早有后招等她,拦腰正向她砍来。

裴真暗道不妙,急急要避,却避无可避。

这可如何好?!

然而就在此时,忽的有什么破空而来,嗖嗖嗖三声未落,身边围攻正凶的庆家三人全惨叫倒地。拦腰砍她那剑,也陡然间失去了力道,咣当掉在地上。

裴真挡开向她脚下扫来的枪,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谁知马蹄声突然近到了耳畔,裴真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一张黑脸,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向上腾空,已然落到了马上,后背落进了一个怀抱中。

“韩均处置!”那怀抱的主人声音冷的要命。

裴真一听这声音,心中一喜,但听韩均朗声应下,又急急道:“不要杀人!好好说话!”

话音未落,腰险些被人勒断。

第66章 我在你心里几斤几两

马儿被抽得吃痛狂奔,一直奔到了不知哪处山下的小溪边,才停了下来。

裴真本来想喊停,那庆家打得如何,木原他们又跑没跑得掉,她想知道,只是她再傻再呆,此刻也晓得小豆子怕是要闹事。

才想着,一直扣着她腰的手又发了力,将她带下了马来。

裴真这才得以转身去看他,这一看可不得了,这是谁家的门神,这般凶神恶煞,两只铜锣眼,鼻孔大出气,嘴抿得发白,面相恨不能吃人。

“夫君,你来了?”裴真小声问他,“夫君想我了?”

“呵!”她的夫君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夫人想我了吗?”

“那自然是想得,昨晚还想了!”裴真可不犹豫。

“呵呵!昨日想,看来今日没想!”她的夫君更加阴阳怪气了,半眯着眼睛盯着她看,果如裴真刚才所想。

裴真现在知道说什么都是错的,也不再多说,伸出手,小心拉了拉韩烺的衣襟。

韩烺被她这轻飘飘的两下拉得,火气也像被拉了下来,再看她低着头,一副知道错了的样子,顿时火气要灭。

但立刻被他止住了。

她还知道错了?不可能!她只是抓到他的心软之处!

“夫人不想我,也不让我想,不知我若不来,夫人准备何时回去?”

这个问题......

裴真又扯了扯韩烺的衣襟,“待到几位兄弟安置好了,我立时便回!”

果然!

韩烺气得七窍生烟,她只把那些个劳什子兄弟当要紧人!把他当个随意安置的!

他就不该来找她,让她也好生急一急,免得一次两次,这样有恃无恐!

可是他若不来.......韩烺一下想到了刚才的情形,一众提刀持枪的男人,就这么对付她一个女子!

这画面一闪,韩烺这满腔的怒气再也忍不住了。

“裴真!”他气得大吼,“你到底有没有顾及我这个夫君?!”

裴真差点被他把耳朵吼聋,旁边老老实实低头饮水的马,也被吓得,前蹄一滑踏进了小溪里,回过头来小心看两位主子,不敢吭声。

裴真这厢还没开口,就被韩烺一下抓着肩,压到了树上。

“你今天就给我说明白,我在你心里到底几斤几两!”

天爷呀,这叫人怎么回答?!

裴真看着他这么怒火攻心的模样,知道自己说什么旁的都没用了,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我错了,夫君别生气,好不好?”

她声音又轻柔又小意,韩烺的火焰山遇上了芭蕉扇,火势被这么一扇,慢慢灭了下来。

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将她搂到臂弯里。

韩烺抱着他的夫人,挫败地想:怎么办,又败了?

......

两人回去的时候,韩均已经居中调停过了。

原来,前几日,有人往庆家小孩手里递了一封信,让交给族长,送信人不清不楚,但是心中却道当年杀害庆家族老的两人,近日受伤困于铜陵。

庆家人一直记着那两个人,族老之死至今没弄清楚这两人为何杀人。现如今得了这个通报,怎么能不来?

那信庆家人还留着,论笔迹,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只是什么人能这么清楚毛律他们的足迹,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锦衣卫假称是六扇门,从中撮合庆家人不要与冷名楼的杀手为难,真正买凶杀人的仇家究竟是谁,尚且不知。毛律和罗淄深感愧疚,回忆着当年的任务,将知道的都告诉了庆家人,想来庆家人也心中有了些数,当晚便告辞离去。

韩烺身份不便透漏,只道姓方,六扇门的大捕快,毛律、罗淄非常感激,只道已经同裴真成亲,更是羡慕不已,毛律身体不行,罗淄替众人敬酒韩烺,韩烺自饮下不提。

到了晚间,韩烺携了裴真进了客房,便又生气起来,要了酒,准备醉上一夜。

裴真吓了一跳,“夫君怎地还喝?方才已经喝了不少。”

韩烺看她一眼,“却不够浇愁。”

这话把裴真听得眼皮直跳,“夫君何愁之有啊?”

“哼。自是有的。旁人总看我夫妻一心,伉俪情深,却不知这情深不过是装出来的,我竭力为耻罢了。”说着,韩烺还嗤笑了一声,实打实的深闺怨夫。

裴真听懂了,苦笑不已,“夫君,我已经知错了,你不都原谅我了吗?”

“原谅?不敢,我只求夫人眼里有我罢了,哪敢原谅夫人的份?”

裴真简直要扶额,这小豆子说起反话来,还上瘾了!

她赶忙将他拉起来,往床边拉,韩烺看着她,冷冷道:“夫人的榻,我可不敢上!”

裴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将他按着坐下,不想他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你胳膊上有血?谁的血?”

裴真顿了一下,就这么一顿的工夫,他又开口,盯着她,“你受伤了,又自愈了?”

裴真在他严肃的目光下点点头,想说“不是什么大事”,却被韩烺一把拉进怀里。

“你这是图什么?!你根本不是冷名楼的人,为何为他们跑前跑后,两肋插刀?你这伤是能好,可疼痛的?难道也是家的?!你不嫌疼,我还嫌疼!”

他说得眼里极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裴真赶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夫君,我知错了,以后小心些,剑法也练勤些,不让人伤着,也就是了。”

韩烺瞪着她吸气,这次裴真不等他开口,先说了话。

“夫君有所不知,我虽然在冷名楼时候不长,但是总也结识了些朋友。那楼主厉莫从为难我,原来不单单是为难我,冷名楼众人,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翻不得身,甚至动弹不得!我看的心里难过,便想着,我既脱身,何不帮他们也脱离苦海?!”

韩烺拧眉看她,“你又能帮多少人?你自己的离楼任务,若不是遇上我,又是何等的凶险?旁人就比你容易了?”

“夫君所言极是!”裴真坐直了腰杆,“我所知道的冷名楼,从前万不是这样的!离楼任务根本就是楼众替楼里帮忙罢了?现在成了什么?厉莫从的铡刀!夫君也想到了吧,那庆家人缘何找上门来?除了他,还有谁?!”

“那夫人准备如何?”

裴真吸了口气,“现在有许多兄弟碍于离楼任务不敢离楼,我准备劝说他们,放弃离楼任务直接离开!众人抱团,便是厉莫从派人追杀,又怕什么?!”

韩烺一时没说话,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将她搂进了怀里,“我的夫人,真是女侠。”

。搜狗

第67章 永无天日

九江,空中峰,捧月楼。

凉州跪在楼外的石板上,已经整整一日了。七月流火,山间的凉气从石板向上漫,凉州双腿发麻几乎没有知觉,才看到捧月楼里的小道童来传话,“凉君,楼主传。”

站起的时候,险些摔在地上,好在凉州心有准备,咬着牙挺住了。

一步一步走上二楼,厉莫从在窗前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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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一起离开

哑巧走后,易姬没人照看,反倒让陕婆婆这个老人操起心来。

一早,陕婆婆便来看她,见她早早醒了,坐在院子里烧茶,唤了她,“昨夜睡得如何?今日觉得好些?”

易姬赶忙起身迎陕婆婆,“多亏您老的安神茶,昨夜连梦都没做,眼睛一闭,一睁,天亮了!”

陕婆婆听她说得有趣,呵呵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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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再见之日

有钱的方大捕快,连地方都给众人找好了,是在千佛山东南山脚下的一座田庄。

他们当天就宿在了田庄,韩烺身份不便透漏,便道明日一早往金圣手处投帖子,替毛律看病。

晚间,裴真极小心地服侍她家方大捕快脱衣解带,韩烺挟恩以报,由着她把衣裳脱了,便将她搂上了床。

“怎地又来小日子了?我总觉得没有一月!”

说得好像这事裴真能控制似得?

“我没算着,似是不到一月,夫君是嫌有血腥味?”她歪着头问。

韩烺瞥她一眼,“怎么?我若是嫌弃,你还要分床不成?”

裴真眨巴眨巴眼,“那夫君嫌弃什么?”

“你说嫌弃什么?”

见韩烺盯住了她,一副有肉又捞不着吃的样子,裴真脸上热气腾腾,“我之前,听那个相一说,月事勤的女子,倒是容易受孕”

话一出口,韩烺立时眼睛一亮,“真的?”

裴真抿着嘴笑,“那个相一的话,我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明日问问金鸣,他肯定知道!”韩烺立刻有了精气神,将裴真抱到腿上圈着,还专门给她扯了被子盖住肚子。

裴真好笑不已,她这一路过来,越发地会哄这个难缠夫君,也算长本事了。

两人好说好聊了两句,躺下的时候,韩烺还把手捂着裴真肚子上,才能睡下。

第二日,便是给毛律看病。

李渡孟尘已经提前到了千佛山金圣手的地界,金鸣搭了一下毛律的脉,便道:“确实和李君同中了一种蛊毒。”

“可有法子解?”

“有是有,只是解此蛊毒极为损伤,剧痛不消说,更是伤身折寿。”

毛律脸色有些垮,刚压着牙准备应下,一旁李渡拍了拍他的肩,“毛兄弟,金先生还有另外的法子,便是要找下蛊人来亲自解。”

“下蛊人?他怎么肯解?”

李渡没有回答,继续问他,“下蛊人你可见着是何模样?可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子?”

“是!”毛律立时道,“正是此人!干瘪瘦弱,须发皆白!道是那苗疆第一苗医!”

话说完,一直在旁写药方的金鸣,忽的开了口,“是我师父。”

“师父?!”

李渡叹了口气,毛律两眼瞪圆,裴真皱了皱眉头。

金鸣目光从几人身上一路掠过,最后落到了韩烺身上韩烺,“把我师父接出,这两人蛊毒立时便可解去。”

“我之前倒没听你说过,你还有师父。”

金鸣的院子,只有金鸣、韩烺和裴真三人,只是裴真坐在窗棂下,还有一只黄绒绒的小鸟从窗棂飞进来,站在她肩上。

啾啾前几日听李渡孟尘说裴真他们很快便能返回,兴奋不已。她跟着沈城确实安泰,除了总被金鸣思若无意的目光看得心惊胆战以外,并没有什么。

反倒是金鸣总让人晒一些谷物,小米绿豆薏仁的,巧了,全是她喜欢的!

山庄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沈城的宠鸟,没人管她,每日随便吃吃玩玩,好不开心。

现在裴真回来,她就更开心了,也顾不上金鸣目光吓人,急急地飞了过来。金鸣见她进来,看了她一眼,她大胆地回看过去。

她有阿真在,怕什么?!哼!

要是有腰,怕是要挺着脖子掐起来了。金鸣看着暗笑,回想起往事的心情一松。

“我是个什么身份,韩大人不知道?我被看眼那些年,便是一同被看押的师父教养我”

金鸣父亲是苗族一位土司,当年父族强盛,金鸣外家杨氏便将金鸣母亲嫁到了金家。

金鸣外公也是土司,只是受制于金氏良久,不敢反抗,却暗藏于心。

待到金鸣五岁那年,杨氏突然寻到一机会,联合多氏族一举将金氏剿灭,金家人等除了金鸣和其母,全部杀死。

金明外祖父将其与母亲关到了一座楼里,只是没多久,金鸣母亲便抑郁而亡。金鸣过了半年孤独一人的生活,从土司儿子一下变成无人问津、缺衣少食的阶下囚,金鸣几乎葬送了一条小命。

他外祖父听说之后,便将一个叫白彤的苗医送了进来,此人正是金鸣的师父。此人因为得罪杨家,也被关押,从此,两人便过起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白彤那时已经年过半百,携毕生所学,倾囊传授给了金鸣。金鸣到了十岁的时候,已经将白彤默下来的医术背了个遍。

只是两个人吃穿不长,给看院子的下人看病得的钱,都买了纸笔,导致金鸣十岁,又矮又瘦,好似六七岁一般。

金鸣提及此处,并未伤心愤慨,抬眼看向了啾啾,见她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轻轻笑了笑,笑得韩烺和裴真有些莫名其妙,啾啾却睁大了眼睛。

“我那父族当时并未死绝,几年休养生息,一位族兄带领族人从山里跑了出来,与我外祖父抗衡。我外祖父欲以我为人质,威胁那位族兄。族兄早年受过家父恩惠,便不是如此,我毕竟是前土司之子,杀我势气必落。我又师父偷偷脱身,藏于山里,没多久,这位族兄便将杨氏取而代之,成了新一代金氏土司。他一直暗查我的下落,我十五岁那年,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自杀身亡,这便不会再是他之威胁,要么,离开苗疆,但师父不能走,是人质。”

结果已经显而易见,裴真唏嘘了一时,没想到金鸣竟有这般坎坷的经历。

她正想着,金鸣忽的又开了口,“我当时自关押处逃跑,并非我与师父运气好,而是我救下的一只鸟,替我通了风报了信。”

金鸣说到这,看啾啾的眼神越发紧了,“那鸟黄羽白肚红喙,是只文鸟。”

裴真和韩烺齐齐转头往啾啾身上看去,啾啾愣愣地站在裴真肩膀上,宝石般的眼睛忘记了眨。

金鸣眼中染上了笑意。

当年,啾啾以为他不过六七岁,在他面前露了行迹,不但不遮掩,反而说话与他听。她第一次开口,他正给她的腿上药,手重了,她一个“疼”喊出来,吓得他差点折了她的腿。

但她在旁人面前从不开口,还同他说,便是他告诉旁人,她也不会认的。

她是他活到这么大,唯一一个真正的伙伴。

只是啾啾将他和师父送进了大山里藏起来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他追着她跑了好远,最终还是看着她消失在了苍郁的树林中。

这一别,金鸣没想到,还有再见之日。

第70章 离开之夜

“韩大人,今时今日,金鸣有一请求。”金鸣起身,向韩烺拱手鞠躬。

“你说。”韩烺将他托起。

“家师半辈子都被关在苗疆木楼之中,如今他已近古稀之年,金鸣碍于有约在前,不能毁弃,望指挥使大人出手,接家师出苗疆。”

他向后退了一步,朝韩烺深鞠一躬。

“原来是此事,”韩烺将他扶起身来,“你放心便是了,令师必然顺利离开。”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裴真,“反正我夫人给我找来这么多事,我少不得要依仗你,不然,我在夫人面前可交不了差。”

这话把裴真说的羞赧,她起身也同金鸣道谢,金鸣却不受礼,“夫人不必,反倒我要多谢夫人。”

他说着,目光落到她肩上歪着小脑袋的一团文鸟身上。

他微微笑,伸出了手,白皙的手还散着淡淡的药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就这么等着。

有几息,裴真忽觉肩上一轻,看去,那一团绒黄已经跳到了等待的手心里。

啾啾似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匆匆看了裴真一眼,直接钻进了金鸣的袖中。

韩烺目瞪口呆,裴真忍俊不禁。

金鸣朝二人拱手,嘴角绷不住的笑,拢了袖子,大步离开。

他今日可是专门穿了件汉人的敞袖。

冷名楼,素日平静的楼内村居,暗潮涌动。

哑巧轻手轻脚地与易姬一道收拾东西。

“哪处都好,都妥帖,唯独这许多东西带不走,委实可惜!”易姬说着,把之前李渡送来的花看了又看,无奈只好放下。

自裴真传了话来,他们便加紧行动,唯恐隔夜长梦多。如今已经五十名兄弟秘密商议好,大家共进共退,闯出楼去!

可巧前日凉州派人过来递话,说厉莫从又事要出门,三五日是不会回来的。

这正是他们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夜里,静悄悄的,相约离开的五十人打点好了行装,各自按安排行事。想要出楼,蕊凉湖必然要过,他们人员这般众多,想要过湖,没有渡口人摆渡,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祝氏兄妹总领冷名楼进出事宜,首先要将这兄妹二人瞒过,劫船从另岸登陆逃离。

夜里,蕊凉湖边凉气随着湖水上翻,五位兄弟一马当先,迷倒守船之人,劫船一艘,向祝氏兄妹看守的马头而去。

很快,五人分别撑来五艘小舟,每舟可乘六七人,大的可乘十人,再加上原就停在楼内马头的两艘小舟,五十人,一起便能离开。

天还没亮,草木树下已经有人影走动,不一会,湖边倒影重重。

有一声鸟叫想起,还在路上的人,手脚越发的快了。第二声鸟鸣后,两艘小舟已经发出,在平静的蕊凉湖中极速向另一岸划去。第三声鸟鸣,人已齐至,竟比五十还多出四五人。

大家纷纷上船,这时,却听来路上,还有脚步声传来。

“哪位兄弟?若要上船,快!”

出声一问,来路上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灯,凑着光亮,众人看清了来人。

“凉州?!”

是凉州,他手里挑了一盏灯,吴米抱着一个匣子,跟在他身旁。

还没来得及上船的兄弟,一看是他,第一反应便是惊吓。

凉州是厉莫从的人,便是他传了两次消息,但是不到逃出生天,消息究竟是虚是实,是真是假,万万说不好。不少兄弟都对凉州心中存疑,这下见他一来,与人立时亮了刀子。

易姬师徒还没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起,易姬便道不好。

“有话好说!此刻不是动手的时候!”

“不动手?难道要等他将我们宰杀?!”

“就是!凉州到底是厉莫从的大徒弟!”

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受控,易姬急急去喊凉州,“你到底来做什么?!”

凉州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感情,“各位不必惊慌,凉州是来将各位押在楼里的银钱退换。自是短时日内能动用的银钱有限,这里是两千两,另附了各位的钱款数目在纸上,只当是,欠条了。”

他说着,吴米已经走上前来。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是事实,没有一个人敢动身拿钱。

易姬看了凉州两眼,上前接下了匣子,匣子打开,金银宝钞皆有。

楼众都有些傻眼。

“这是真的?”有人问。

易姬以银子敲金子,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没人再质疑金银的真假,易姬却皱了眉,“凉州,你将银子拿来,厉莫从回来,不如何办?!”

她这样问,方才出声质疑凉州的人,顿时改了口,“凉州兄弟!我敬你是条汉子!何必再与那厉莫从做走狗?!与我们一起走吧!”

“正是!天高地阔,把酒言欢!”

微弱的灯光下,凉州摇了摇头,“我走不了的,诸位快些走吧,不要再耽搁。”

“可是,你不走,厉莫从回来岂不要杀你刮你?!”

“不会的,”黑夜里,凉州脸上的苦笑让人看不清,他说,“他永远都不会杀我”

那一句被风卷去,凉州躬身,“诸位兄弟,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说完,灯光忽的灭去,离去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盯着他的影子,见影子很快融进了夜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易姬长叹一声,转身上船,“罢了,咱们走吧!”

五十余名杀手顺利脱楼,一下在冷名楼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激动向往跃跃欲试,有人小心观望厉莫从的态度,自然还有人将事情急急捅到了厉莫从处。

厉莫从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在武昌。

他一直想知道与凉州私会的人是谁,凉州越是不说,他便越要弄明白。

凉州那孩子过于良善,跟在他身边许久,总也不能将这无用的良善磨掉。

大丈夫在世,心要冷,手要狠,要那些良善,只等着被人欺辱不成?

再过几十年,这冷名楼便要交到凉州手上,他不能允许凉州长成他不期望的样子!

厉莫从派出亲兵去查凉州的事,有消息传说有一疑似与凉州有接触的人,在武昌附近出现,他立时离开就将来了武昌。

没想到,没有查出凉州的事,竟得了那无事余人出逃的消息!

厉莫从胸口起伏,半晌没有出声。

第71章 等着看吧

夫人持剑惊春一梦第71章等着看吧捧月楼里,厉莫从请凉州上座。

“这可不得了,凉君如今在楼里只手遮天,放走了这么多人,还赠了这般多的金银,说出去,还以为是我这个楼主吩咐的。”

厉莫从坐在楼主的椅子上,身旁站着半面带了面具的王焚。

凉州跪在地上,并不吭声。

他知道厉莫从越是一副轻拿轻放的样子,越是生气,越是含笑打趣,越是怒发冲冠。

这一刻,凉州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快感。

他自被厉莫从请来便不再说话,事情已经做了,厉莫从派其他杀手再去追捕杀害他们往日的兄弟,只会让楼众离心更重,得不偿失。

至于告知江湖杀手做过的事,反正他们五十多人一起出走,这些人在江湖上,只怕比一些中等门派不次,想灭他们,那是万不可能了!

更何况,吴良吴米另被他送走,如今只他一人在,厉莫从再如何,也不过就折磨他一番,是再不会杀他害他的。

凉州埋在地上的脸庞,露出一抹笑。

“凉君在笑?”

王焚的声音一出,本以为无人察觉的凉州,身子瞬间一僵。

“笑?”厉莫从没看见,却惊讶了一下,目光如同烙铁,落在凉州身上,“笑什么?说来听听?”

凉州抿了嘴,仍就一言不发。

“你不说话,旁人便不知道你心中所想了吗?”厉莫从说着,目光并没有离开他,却喊了王焚,“你先来猜吧。”

王焚拱手道好,“我猜凉君定在笑,这五十多人一夜之间出逃,神不知鬼不觉,背后也是有他一分功劳的。”

王焚落了话音,厉莫从问,“是也不是?”

凉州闷着头,一声不吭。

厉莫从哼哼笑了两声,“不开口,那就劳烦咱们的鬼医,给他点开口的东西。”

“是,楼主。”

王焚两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物,道了一句“凉君勿怪”,一把揪住凉州的头,将他脑袋抓了起来,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将手上瓷瓶凑到凉州鼻尖。

凉州不经意吸进一口那瓷瓶离的粉气,立时剧烈咳嗽起来,王焚盖了瓶盖仍旧退到原处,见他咳嗽得自己扼住了喉咙,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如同嗓子里有什么要爬出来一样。

但是王焚面露满意,“凉君,楼主方才问你话了。”

“我、我这都已经是现实,无须、无须多说!”凉州艰难突出一句话,嗓子里强烈不适才稍有缓和。

厉莫从笑了一声,同王焚道,“你继续问,他到底笑什么。”

王焚领了命,“凉君可是笑,如今那五十人逃离,楼里拿他们没辙,楼主只能干坐生气,是也不是?”

凉州被他说中,不想回答,可是嗓中刚刚和缓的不适感,又翻了上来,这一次,更加剧烈,仿佛心肝脾费都要从嗓中挤出。

他实在受不住了,终于不再忍耐。

“是!你说的对!我就是笑你们束手无策!他们同在一起,除非全冷名楼出动绞杀,不然不可能全部杀死!何况,现在的冷名楼,不是哪个人说了算得了!”

他拼命吼了出来,嗓子得了缓解,厉莫从却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转头同王焚道,“你看,他什么都不懂。”

王焚说是呢,“楼主用此事,教教他也是好的。”

说完,又转向凉州,见凉州怔住,两只眼睛瞪过来,同他道,“自未英未采走后,楼主便觉得楼内有异心,早已准备通知当年被这些人杀过的门派,并且暗中让人潜伏各派之中,现如今他们能抱团而走,楼主自然也能让那些寻仇的人,合伙寻仇。那些门派扎根江湖之中,便是一时剿灭不了这群人,难道永远也不能?凉君未免小瞧了江湖。”

凉州神色有些恍惚,只是王焚又开了口,“况且,不止这个呢。”

他笑了起来,厉莫从的神色也和缓起来。

见他二人如此态度,凉州一颗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还有什么?你们还要做什么?!”

王焚却不再说话了,厉莫从看着他,摇摇头。

“真是让我失望你不必问,等着看他们一个个叩头求我要回来,便是了。”

这几日,韩烺尤其得疲惫,白日里要赶路,晚间大小事务让他无暇入眠。

天知道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又多忙,从前只身一人,也就罢了,后来娶了妻,他便两头跑得不得闲,这才让夫人在他眼皮底下逃了去,而现在呢?

冷名楼出逃了几十人,这些人在路上不断遭受江湖门派的截杀,他的夫人怎么肯看着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兄弟去死,说什么都要去救。

她让他放心回京,这在韩烺耳中就是句反话。

他把桌子掀了,他的夫人把剑背到了身后。他有什么办法,只能改道与她一起接应那些人。

连一个,他都不认识的人!

韩烺眼见着裴真第六次来看他,只埋头处理公事,不与她理会。

“夫君,三更了,好歹睡会。”

韩烺一眼都不看她,“夫人自去睡,为夫忙得紧。不得睡了!”

他把声音放的冷了又冷,埋头又批了一纸公文。其实锦衣卫的事永远也处理不完,只是他就是要与她耗下去,且看她如何!

沾了墨,继续批下一张,然而她突然搬了个杌扎过来,道,“我陪着夫君。”

跟他来这一手?!

韩烺气得吸气,“夫人自便。”

说着,又继续批公文。脑袋虽对着公文,眼睛却瞥见她一会研磨,一会剪烛,见他手下的公文快批完了,竟又给他移来了一打。

韩烺简直要气歪了鼻子!

不过他韩烺决不能输给她,自己说得忙碌,跪着也要忙完。

韩烺气呼呼地把他夫人抱来的一打纸,又放到了脸前。

“夫君,这么多,什么时候能弄完?要不还是先睡吧?”

既然知道多,还给他移这么一打过来作甚?!

他本准备批完了那一打,再听她说两句知错的话便要睡得,这下可好!

“不睡,夫人累了,便睡去吧,不必管我。”

眼角里瞥见她委委屈屈的不再出声,老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等他,心道:

假的!都是假的!委屈老实都是假的!

第72章 狐假虎威的人

蜡烛又烧出一根长长的烛芯,韩烺瞥见裴真小鸡啄米般点头,晓得她彻底睡着了,使劲瞪了她一眼。

给他搬来一摞公文,说要陪他,结果自己困得不行睡着了。

只是她就这么坐在杌子上睡,到底也算陪了他。

夜里越发凉了,韩烺给她披了衣裳,将她抱了起来,见她没醒,只是往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了熟悉的味道,便又接着睡去。

韩烺将她抱到床上,看着她仍旧睡得这般香,觉得老天爷让她转世人间,就是为了气他,顺带着让她好好享福。

毕竟四百年,她都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只在刀山血海里生活

第二天一早,原定了要继续赶路的裴真一行人,却得了一个消息冷名楼出逃的兄弟,马上就要到了,就在城外的山林里。

裴真一行急奔他们落脚处而去,只是到了那山林,远远的便听见里间喊杀声响起。韩烺正要拉住裴真,只是手一滑,被她蹿了出去。

山林里刀光剑影,前来围剿杀手的人马,也有五六十人之多,两方斗得正酣,裴真许多兄弟不认识,竟不知哪一方才是自己人。

跟在一旁的木原认识几个,一边上手,一边将情况极快地了解了一番。

他们一路被仇家追杀,目前已经死了两位兄弟,伤了六人,但是追杀之人越发缠在一起,今日这一伙,竟然是三路仇家联合绞杀。

再这样下去,恐怕到了济南也不得安生。

木原把事情同裴真一说,裴真便暗道不好。

江湖人最是看重立场,一旦这一群离楼的兄弟成了众矢之的,则人人得而诛之!

眼见着刀剑无眼,厮杀之间鲜血飞扬,裴真也急了起来。

“住手!都住手!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不要打杀!”

她的喊声没什么效用,反倒惹了众人打杀越发凶猛。

一方道“他们杀我们家中人,今日定要报仇雪恨!”

另一方道“两次三番前来,见我等不取性命,便当我等都是花拳绣腿之辈吗?!”

“好一伙恶徒!大家杀了这些人,江湖就清静了!”

“好!我等也不手软了!”

“”

裴真眼看着两方厮杀越发更加起劲,心道不能再喊那些没用的,立时转了话头,“都住手!六扇门在此!再不住手,六扇门格杀勿论!”

她喊得卖力,一群人一听是六扇门,专门处理江湖事的朝廷衙门,倒都顾及起来,停了手。

韩烺自后追来,见他夫人一人立于众人中,喊着六扇门的话,又是气又是笑。

她倒是学会了他那一套,站在那里狐假虎威,只是“再不住手,六扇门格杀勿论”算个什么说法?难不成,为了不让这些人打杀,便把他们都杀了么?

她真是

韩烺一时没上前,准备看她怎么办。正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手里拿着三叉戟,一个纵身跳到她面前来,只把韩烺吓得心肝颤了一下,她却纹丝未动。

“六扇门?你一个小姑娘,回家绣嫁妆去!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这人嚷完,还有人哄笑了一声。

韩烺见裴真面不改色,抬起头,“我年岁如何、是男是女,都和我是不是六扇门的人没有关系。六扇门领朝廷命,统江湖事,难道你们要与朝廷作对吗?”

倒像是那么一回事,韩烺暗想,只是那虎背熊腰的男人,也不是随意能哄骗的,顿了一息,问起,“你说是六扇门,便是六扇门?”

韩烺正欲抱臂看看他的夫人如何回复,看看她还有些什么本事,谁知她一转头,目光向他寻来,一眼瞧见了他,小脸一扬。

“方捕快,给大家伙亮个身份!”

韩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就是她的办法?!

还有她这口气,不知道的,真以为她是个六扇门的头头,自己倒是她的手下了!

韩烺朝她翻眼,又不能拆她的台子,只好走上前去,将一块假牌亮了出来。

“看清楚了?”

这下,众人可都看清楚了。

只是叫停也不是随便叫停,接下来如何处置,才是个问题。

韩烺看裴真,见她眨巴着眼睛期待的看着自己,分明又让他替她出头。

就是娶了一位公主回家,也不用这般操心费力吧?

韩烺拿裴真没辙,顺着她的意思想了想,心里有了办法。

他叫厮打的两方各出三个人,来把事情说一说。众人见他果真一副主事的样子,倒是信服,把事情说了一遍,无外乎,杀手无缘无故杀了人,现如今杀手现身,自是要一命换一命。

两边欲吵架,韩烺止了他们,先问了杀手,“确有杀人?”

这是确定无疑的,寻仇的要红眼,韩烺又问了,“为何杀人?”

“接冷名楼之命杀人!”

寻仇的终于按捺不住了,“无冤无仇,为钱杀人,六扇门说他们该不该杀?”

杀手们想给自己辩解一句,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们出逃之后,这些人多次纠缠,兄弟死了两人伤了好些,杀手们都未敢使出杀招与他们过招,原因不外如是。

韩烺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问杀手,“那你们为何出现在此处?”

杀手楼的人有些晓得他是裴真的夫君,见他这么一问不免迷糊,木原却有些摸到这位伪装的指挥使大人的套路。

他替杀手们回答道,“冷名楼多行不义,楼主厉莫从手段龌蹉,我等也知罪孽深重,不想再做谋财害命的勾当,这才愤而离楼!”

这个说法,杀手一致点头,寻仇的人听了,红起来的眼睛略现清明。

“你们这般想,倒也不错,可人确实为你们所杀,这仇却是要报!”

“对!一报还一报!”

两厢又要吵嚷,裴真心里急,有话要说,看了韩烺一眼,见他也正看过来,似是明白她的所想,朝她颔首。

裴真得了他的首肯,心中一定,立时喊停了众人。

“各位听我一言,杀手杀人是为过错,但他们杀人的背后更是有人买凶!诸位起来寻仇,都是没有找到真正的仇家。杀手们虽不知晓买凶的人是谁,但总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若能全力帮助诸位找到真正的仇家,岂不是好?”

寻仇的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个领头人商量了两句,再看裴真的眼神便不同了。

韩烺微微笑,心下暗自点头。

以后把家交给她打理,应该也不至于败光吧。



第73章 纵英山庄

寻仇的人商量定了意见,杀手们这边,本还要顾及一下楼里的规矩,恍然想起已经离楼,再没什么好顾及的,韩烺居中调解,两边俱收了武器。

此地离济南已经不算远,韩烺为公平起见,让前来寻仇的人跟着杀手们一起到济南落脚的田庄去,也算是认准了地盘,接下来如何,一并商量。

两边谁都不怕谁,又有韩烺这个假六扇门捕快在中间见证,一行人浩浩汤汤地直奔那田庄。

路上,裴真和易姬、木原他们说起这桩事情。

木原提议将田庄从韩烺手里买下来,那庄子不小,按照楼里原本的住法,能住三十口人,现下挤些,正好这田庄名下有三百亩旱地二百亩林地,之后安定下来,再建立住处极为方便。

这田庄在韩烺处,不过是一根手指大小,算不得什么。

照裴真的意思,让他直接送了大家便是,只是木原易姬都说不好,“赠与的,名分上便不齐全了。更何况,韩大人已经帮了太多忙。”

裴真把这事给韩烺说了,韩烺就知道这庄子早晚得易手,见她说话的时候,似还有未尽之言,哼哼两声,将她揪到眼前来。

“是不是要我一分不收,送给人家,才是你的本意?”

裴真张张嘴,惊喜地看着他,“行吗?”

韩烺简直要扶额,他之前还觉得把家产交给她打理,不至于败光,现下看来,真是他异想天开!

她转手就得都送干净!

韩烺将她手正反打了几下,以示惩戒,气道:“老天不开眼,让我娶了这么个败家媳妇,娘家人一个田庄都住不下,将来我可怎么办?!”

裴真赶忙哄他,“只是我这么想想,木原他们,都说万不要的,还是正经买卖的好。”

“看!人家比你懂事多了!”韩烺又想打她两下,见手背都红了,只好替她揉了揉,见她还想冲他扎把眼睛,明白她的意思。

“行了,我便宜点,半卖半送,行了吧!”

这样简直不要太好!

裴真得了他这个说法欢天喜地地去了,当天就和众人敲定了田庄的易手,大家立时觉得,这个处所,属于每一个出逃的人了。

在场的人有激动欢喜的,还有人有理智。

“阿真,这事多亏你出手帮忙!不仅这个,我们离楼,你出钱出力,等稳定稳定,大家伙请你和你家方大捕快!”

“是啊!要是没有阿真姐,我们没有落脚地不说,也不敢叫上这么多兄弟一起走,单枪匹马地,恐怕早就被厉贼干掉了!”

“多亏阿真!阿真不亏是老楼主的嫡亲徒弟,有老楼主之风!”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同裴真道谢,裴真被夸得脸色泛红,连道不用,“大家相互扶持,都是应该的!”

大家却道不,“在楼里许久,从不知道“应该”二字,如今是阿真教了我们!”

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道,“我这名字原是厉莫从随口起的,现如今离了他,我也要学阿真姐,改个名字,换个身份!”

裴真一下笑了起来,他们是不知道,她本就是要叫裴真的。

好些人嚷着要换名字,有老成些的兄弟,提了一桩事,“这庄子并无名字,咱们既脱了杀手的皮,在此处安身立命,须得有个叫法才好!寻仇的人又来了好几家,总得让他们回去,也好有个说法!”

这倒是正经事了。

有人立时道:“阿真,你领我们来此地,不若你起个名字!”

众人都道好,裴真一下被委以重任,又推拖不得,只能思索起来。

“大家拼着一死闯出冷名楼来到这里,无非是不想再行不义之事,能安下自己一颗心诗仙《侠客行》有一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我们此处,不妨以纵英山庄为名。大家以为如何?”

“纵英山庄好名字!”

“以后我们便是纵英山庄的人了!再也不行不义之事!”

整个院子里里外外五十多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这些血他们拼了命也洗不清,可他们愿意去洗,愿自己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活着去见每一天的太阳。

寻仇的江湖人与纵英山庄说好,由纵英山庄替他们寻找昔日买凶的仇家,只是纵英山庄的人再不掺和到江湖派系的恩怨情仇之中,并说从前害过的那些人家有难,纵英山庄必然出手相助。

这边送走了几家寻仇的人,韩烺也已经耽搁了许久。

他将她夫人从人堆里扒拉出来,问她,“我上午同你说要回京的事,你如何想?要不要同我走?”

他脸色凶狠极了,要是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怕不是要直接拔刀的。

裴真赶忙说走,“不过有一事,我还没想好”

韩烺脸色未见一点点好看,冷冰冰问:“何事?!”

裴真挽住他的胳膊,贴着他道:“我想着,每有仇家找上门来,纵英山庄可以相帮对待,总算能平安无事,只是这样,我只怕厉莫从还会仗着名声大,继续挑唆江湖里不知情的门派。我想着,不若挑明了同他对着干,跟全江湖宣布,纵英山庄就是看不惯厉莫从不义之举才立,让他背地里搞什么阴谋,也不易得逞!”

韩烺见她一脸大义凛然,心有骄傲,道:“你所想不错,又为何拿不定主意?”

“这法子是好,但是这样一来,就会有更多寻仇的人找上门来,我怕楼里应接不暇。现在大家都靠着凉州送还的钱过活,人多开销就会很大,只怕过不多久,钱就要用光了。”

她说道这,见韩烺挑眉,赶忙道:“我万不是让夫君出钱,夫君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我心里有数,”眼见着韩烺脸色好看些,她又道:“夫君最有办法,不若替大家想一个维持生计的法子?”

韩烺失笑。

他的夫人虽然聪慧通透,可打理事务并不擅长,那些刚脱身的杀手,更是只会杀人,有事便找他夫人出主意,他夫人这几日都瘦了,现下她有想不出的,便是不开口,韩烺也要插手。

他将她搂了,说这事容易,“前提是,你得跟我回京。”

裴真连连点头,韩烺刮了她的鼻子,“依照你说的,这纵英山庄是要立起来的,既然要立起来,那便不是一个法子能定的,铺纸磨墨,我与你详细分说一番。”

第74章 就是个小孩

“照着我夫人的说法,我看纵英山庄还要继续扩大,冷名楼怕还有兄弟要来投靠,而江湖上的人也会有人慕名而来。钱才是立身之本,要行义事,也不耽误挣钱的。”

韩烺卷了卷袖子,看见他夫人把墨磨得乱七八糟,将她撵了去,自己磨了两下,举笔沾了些墨,见她已经搬好了绣墩,坐在一旁等着听了,那样子就跟谁家受宠的小狗似得,摇着尾巴等着主人投食,真一个乖字了得!

韩烺想抱起来亲一口,又怕纵了她越发乱来,只能忍了,同她道:“咱们的人,都是身怀武艺,这本事正是生财的本钱。我想了想,锦衣卫和六扇门都是要人的,想往这两处来,我可以给他们弄个正经身份。但是这毕竟是少部分,各地的捕快也要习武的人才,这才是大头!”

韩烺在纸上把这三处写下了,裴真先听着有道理,后又皱眉,“捕快身份低也就罢了,只是根本不需要什么甚高的武艺,他们去了,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呵!我夫人还看不上捕快了!不知道看不看得上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韩烺朝裴真挑眉。

裴真赶紧摇头又摆手,“夫君人中龙凤,哪里能看不上呢?”

“真的?”韩烺问她,见她又点起头来,笑了一声,继续说纵英山庄的事。

“做捕快确实屈才了,不过,夫人可有想过,让他们做捕快的师父?”

“师父?!”裴真眨巴眨巴眼,“夫君想让山庄的人,教这些捕快功夫吗?”

“我夫人真聪明,说对了。”

韩烺点了一下裴真的额头,裴真却顾不得那许多,站起身来,“就跟私塾先生似得,收束脩吗?不是真的徒弟,算是学生的,功夫也不用教得多深,让他们做差事够用便是了!是不是,夫君?”

韩烺牵了她的手,拉到身边来,“可不是?捕快大多功底不行,遇见厉害些的案犯,很容易折损。这样一来,让官府出钱给捕快个进学的机会,倒也不用多贵,人多便好了。只是捕快对于官府来说,还是相对廉价,我找人从府衙这等衙门开始,若是效用好了,下边自然有样学样的。”

某指挥使算盘打得精,还道,“地方上的锦衣卫也可以这么办起来,只是我这边身份没挑明,先不急,免得被人上门来。”

裴真点头不迭,又细细琢磨起此事,“这样一来,地方上也有人能护着,甚是好呢!夫君不知道,杀手们手段百般,连未英那等年纪,防盯梢便有一手了。我们离楼路上有人悄悄跟踪,便是未英发现的,他不动声色,带着我从地板找了空,溜走了!他才多大,便有这个本事”

裴真说的兴起,谁知她夫君脸色却沉了下来,这是哪句话惹着他了?

“夫君?怎么了?”

“呵!夫人倒是因为那未英沾沾自喜!”韩烺想起手底下的锦衣卫跟丢的那一次,差点没把他急死!

裴真琢磨着他的话想了半晌,“夫君不喜欢未英?未英多数时候,乖着呢!”

“你说什么?”韩烺瞪大了眼,“你居然说这种话?!”

他夫人当着他的面,说另外一个男人乖,这是什么话?!

韩烺这边要捻起醋来,怒上一怒,转念一想,就觉得这个“乖”字,有些含义。

“夫人莫不还当他是个孩子?”

“是啊,未英且小呢!”裴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韩烺回过了神来,心想,也是,他的夫人可有四百岁了,未英那十几岁的小屁孩,在她眼里可不是小孩?

小豆子正琢磨得喜滋滋,只是转念一想,不大对。

他这点子年纪,在她眼里岂不也是小孩子?

韩烺赶紧抓了他的夫人问话,还没开口,外边传来一阵吵嚷,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夫人,爷,未英寻来了,要见夫人,就在院外,快拦不住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韩烺记着裴真说的话,当下倒也不急不躁,见裴真起了身,便从旁拿了披风给她披上,“天越来越凉了,夫人注意着些。”

韩烺和裴真独住的小院外,围了不少人,未英被众人拉扯着,到底没能闯进去。

“你这孩子急什么?一身的灰尘,不说换件衣服,拿水抹把脸也行啊!”

“就是,你从哪里来,也不同我们详细说说,陕婆婆也来了,你也该去见见!”

“阿真和方大捕快小两口在院里说私房话,你闯进去像什么话!”

未英听见这个方大捕快就心口收缩得疼。

他在邯郸日夜苦等阿真姐回来,一等便是这许久,若不是听金圣手从济南派回来取东西的人提,他且不知道阿真姐已经找到了沈城,又走了。

金圣手和沈城的人并不同他说她去了何处,只说还回来,他等了一阵便去寻,谁想人没寻到,却听说冷名楼乱套了,他一路听人说离楼的兄弟建了纵英山庄,他寻过来,没想到阿真姐也在,阿真姐还就是那个帮着大家伙山庄的人!

楼里的兄弟都说阿真姐是他们的庄主,只是她的名字后面,总是连着另一个名字——六扇门的方大捕快。

方大捕快是谁?未英不知道,可他听着兄弟们话头不对,再一问,这方大捕快,竟是阿真姐的夫君?!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英被周围的人吵吵的天旋地转,传话的人回来说稍等,木原拉住了他,拖着他将他硬拽到一旁。

“你别发疯!阿真姐现在过得很好,你别给她连添乱,到时候见了人,不许嚷嚷,还瞒着兄弟们呢!”

未英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脑子更加混乱了,“什么意思?什么瞒着兄弟?!”

木原惊讶地看了未英一眼,“你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未英心跳忽的加快,快到几乎要挑出嗓子眼,“到底知道什么?!”

木原见她这副模样,忽然心有不忍,握住了他的胳膊,“未英,那个方大捕快,就是韩指挥使啊!”

“韩烺?!”未英愣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阿真姐怎么又去同他做假夫妻了?!到底怎么回事?!”

木原叹气摇头,看住未英,“

未英,现在阿真姐和他,不是假夫妻,是真夫妻,拜堂成亲的真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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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没人要了

“什么?你说什么?”未英连连后退,若不是木原拉着,怕是要摔倒了。

“不会的,阿真姐说不再提他,忘了他的!阿真姐跟他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真的?!阿真姐她不要我了吗?”

未英说着,不由向后看去,小院的门开了,他看到裴真一步走了出来,他刚要挣开木原上前,就见她身后,一个令他每每想起就感到不安的人出现了。

是韩烺!真的是韩烺!

阿真姐和韩烺,竟然假戏真做了!

他看过去,韩烺也看过来,韩烺朝他挑眉,旁的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他来了而已。

未英感到窒息,全身僵硬动弹不得,直到有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未英!”是阿真姐。

未英看见了她,她从那韩烺身前走开,从兄弟们中间穿过到了他眼前。

“未英,怎么了?”

她说话确实和大病之前不一样了,温柔太多,他一直觉得这温柔说不出的暖心,可现在,他只觉得冷。

他张开口,发声艰难,“你和他,真的成亲了?”

裴真哪里想到他张口就问这个,皱着眉头点了头,“是。”

话音一落,只见未英又哭又笑起来,“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不及裴真反应,未英突然转头发足狂奔。

裴真吓了一大跳,要去追,却被木原拦了,“阿真姐放心,我去便是!”

木原说完一扭头飞身追去,裴真眉头紧紧皱着,倒是众兄弟过来劝她。

“未英小孩子脾气,还以为姐姐嫁人便要不他了!哈,真是个玩笑话!”

“可不是?阿真别理他,过几天自然就又同你好了!就是让方大捕快见笑了!”

大家说着话散了,韩烺走过来搂住了裴真的肩。

“怎么?还不放心他?”

酸溜溜的。

裴真回头看了他一眼,“未英很小父亲就走了,等到闹蝗灾,母亲也离他去了,被捡回楼里没多久,师父也去了。未采心思都在厉莫从身上,陕婆婆更是自顾不暇,未英孤孤单单过了好些年。幸好未采总是带着他的,不然他更是孤苦伶仃。所以,在他眼里,未采很重要,重要到明知道我同未采性子完全不同,也不介意。他只是,想要一个依靠而已。”

木原把未英堵在了离开山庄的路上。

“怎么?你还真想走不成?!”

未英冷笑,“不走?难道留下来让人看笑话?!”

“谁看你的笑话了?”木原扯着他往一旁的半截土地庙去。

这小庙不及人高,庙里供奉了土地爷,庙后种了两颗柳树。木原抓着未英坐到小庙后面柳树阴凉下。

“你心里如何想阿真姐,旁人哪有一个知道的?别说旁人,怕你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我不清楚?我为何不清楚?”未英说道此处一顿,“是什么不是什么,现在还有什么打紧?”

他脸色难看得紧,木原叹口气,捡了片不知道那吹来的大叶子,给他打扇。

“你别拧,就算阿真姐不要你,兄弟们还要你!大家逃命到了这里,就在这里安家了,你看这多好,背靠着山林,对着连片的田地,地里还有条小溪。这庄子这林子这地都是咱们的,兄弟们都说,再没想到,咱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有朝一日还能过上这样安心的日子!你不也想过这样的日子吗?大家都在一起,不好吗?更可况,阿真姐可没说不要你,她当你是自家的兄弟,比我们,都还亲些!”

“兄弟”未英喃喃,“我给她当什么兄弟?!”

说着,豆大的眼泪掉了下来,少年人平日里的英气荡然无存,像个失去双亲的无助孩子。

“也许我就是个孤独的命,父亲走了,母亲跑了,师父去了,阿真姐也嫁人了我小的时候,每每看到人家孩子都有父亲抱着玩,我却连父亲的影子都不记得,娘总是带我去村头的一座土丘上等父亲,她说我爹会回来的,只是我们家太穷了,爹爹要去外边赚钱。但是到了后来,娘再也不上土丘等父亲了,只有我站在一土丘的杨树底下等。

后来,闹了蝗灾,吃得喝得都没有了,师父路过村子,娘看着师父穿得好还有干粮,将我往他怀里一塞,便跑了,跑得连影子都没有师父顶顶好,视我如己出,可一场伤一场病便要了他的命。我和阿采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一起一辈子的人,她也答应我,可她失言了,她不要我了,我没人要了!”

未英将头埋在自己臂弯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木原想起自己的过往,也不禁摸了眼泪。

这世间,有几个人,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心酸?

众生皆苦啊!

木原摸了一把泪,忽的从眼角瞧见,有人走了过来。来人形容瘦削,鬓发皆白,木原恰巧认识。

“杨千户?”木原起身,想问下杨千户这是从金陵办完差,来寻韩烺的么。

话没说,只见杨千户目光一直落在未英身上,未英嚎啕大哭浑然未觉,杨千户却开了口。

“你说的村子,可是杨李村?你说的土丘,可是杨子包?你娘,可是杨李氏秀青?”

未英的哭声一顿,惊诧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话音没落,未英神色又是一紧,“你是在锦衣卫追上我,卸了我下巴的人!”

杨千户也是一副又哭又笑的神情,他没回答未英的问话,仰头看向了老天。

“我早该想到,这世间就是如此小!十几岁就能把轻功练得初成的人,肯定是我杨家人,长了一副杨家的轻骨啊!”

木原有点懵,未英这回却清醒了。

“你也是杨李村出来的?”

杨千户眼中两滴泪从眼角滚落,他复又低头看住了未英。

他突然跪了下来。

未英和木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了一跳,尤其未英,急着避开,却被杨千户拉住了。

“孩子,对不起,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你若是想要一个家,一个陪你一辈子的人或许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可以。”

第76章 打发远远的

杨千户当年离开妻儿去谋生计,因着脚下功夫好,从给人跑腿、送信、南北走货到进了锦衣卫的眼,编进了锦衣卫,拢共也就两年。在别人看来,杨千户能有这样的际遇,两年委实太快,可对于他家乡的妻儿,两年已经漫长无边。

两年之后,等到杨千户意识到已经离家太久的时候,家乡突发了蝗灾,他告假去寻人,跑死两匹马赶到村子,村子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断壁残垣,廖无人烟。

他那时才发现晚了,一点一点去找当年的乡邻亲友,很多人都不在了,他的妻儿杳无音讯。

杨千户不相信,人就这么消失了,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执念,他一直寻找妻儿的下落,这么多年过去,他没再娶妻生子,可怎么都找不到妻子和儿子。

年越不惑,鬓发尽白,他像个年过半百的人,几乎放弃了寻找,想自己当年忽视妻儿的代价,或许就是孤独终老。

他认命了。

可他没想到。老天爷总会在人生有盼头的时候,给人重重一击,又在人放弃所有希望的时候,突然降临惊喜。

他不过是寻指挥使的路上,停在土地庙前喝水,哪里想到,竟一下子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杨千户满脸的笑,满脸的泪,看着听他说了当年的事后,错愕茫然的未英。

“孩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与你失散十年,尚且能寻回,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过不去呢?”

未英还是错愕,木原倒是回过了神,一把攥住了未英胳膊。

“走,回山庄!”

纵英山庄像是炸开了一样,兄弟们乍一听说未英这小子负气往外这么一跑,竟跑了个爹回来,没有不发出土拨鼠般的尖叫。

杨千户是来找韩烺的,自然也跟着韩烺成了六扇门的杨捕快,六扇门又平添了人口不说,兄弟们这些日子以来释放了天性,一个个比杨千户父子可激动多了,拉开了架势要大操大办。

未英有点没晃过神来,既没开口叫爹,也没说不要这个爹。他对父亲完全没有印象,如今杨千户从天而降,他只见着众兄弟各个喜笑颜开,心中似也有些喜悦的,方才因着裴真嫁人来的凄惶感,散了不少。

兄弟们拉着他父子要操办,杨千户挨个给众人道谢,倒是没忘了指挥使夫妇。

他想拉了未英一道去,他们父子能有这等缘分,也是从指挥使夫妇处牵来的机缘。

只是他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只怕又刺激了未英。

他找了木原,“孩子,你替我看着点他,我去跟大人回事便回。”

木原自是应得,“杨叔放心!未英交给我保管一根头发都不掉!”

杨千户心中欢喜,谢过他直奔韩烺夫妇的小院去,他刚到门口,便见裴真急着走出了。

“杨千户?未英呢?”裴真急急问,一脸的不可思议,“果真是父子?!”

“夫人,千真万确!”

韩烺也从后跟了过来,招了杨千户进院子说话。

韩烺乍一听说,也吓了一跳,但想想夫人因着未英那小子跑路露出的担忧忐忑,瞬间觉得这岂止是好事,那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杨千户来不及喝口茶,把如何与未英相认的事情都说了,韩烺喜悦溢于言表,一点都不比他夫人少。

“好事,好事!千户复又得子,可一定要把他看好了,时刻带在身边才好!正好未英已经离楼,你父子二人日后也就平顺了!极好!”

杨千户赶忙谢他,“大人说的是,我父子二人能有今日,也是大人、夫人替我父子牵来的缘分,还有夫人,未英这些年,多亏得夫人照管他,夫人大恩,没齿难忘!”

杨千户起身给裴真一躬到底,裴真慌手慌脚地去扶。

“没有,没有!千户不必如此!”她晓得自己实在没帮上什么忙,不敢领受,“陕婆婆带着未英的时候多,是她老人家费了心思的!”

杨千户还是给裴真正经鞠了一躬,“陕婆婆那处,自也要紧,我思量着,若是婆婆愿意,倒可以接来与我父子二人同住,若婆婆舍不得山庄兄弟,也可常来小住的!”

只是最好了。

裴真又同杨千户说了几句话,杨千户思绪略定,这才想起,千里迢迢从金陵寻来,是要将金陵所查报给韩烺的。

“大人,属下的家事不打紧,金陵那边有消息了,周大人派我亲来向大人回禀。”

韩烺笑问:“看来是查有所获了?”

杨千户点头应是,韩烺笑道:“既然如此,那也不急,你的家事也是要紧事,且火梅教一案,杨千户办事得力,以后就留在金陵,统管南直隶锦衣卫吧!”

话音落地,杨千户且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坐了七八年了!

两间喜事同时落地,杨千户不由泪盈于睫。

韩烺让他晚间消停了再来详细回禀,杨千户去了,裴真站在门槛上,听着外间已经放起了鞭炮,笑着抹了抹眼角。

“好是好,只是以后未英在金陵,到底是远了。”

韩烺只当没听见她这话。

不把未英那小子打发的远远的,还让他碍眼不成?

到了下晌,连在金鸣那处治病的孟尘、李渡、毛律都来了,连带着好事的沈城也跟了过来,只是让人没想到,金圣手居然能屈尊,大驾光临。

金鸣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清模样,只是他这么冷清,头顶上却站了只肥啾啾。

众兄弟本不敢与他开玩笑,看见这景象,也忍不住了。

啾啾一眼瞧见裴真,就在金鸣头上啄了一下,飞走了。

“咦?我看着,肚子越发圆了!”

啾啾往她耳朵边一啄,道:“金鸣现在给我找了好些药材吃,都是他自己晒得,我这个老受伤的腿,感觉利索多了!不过肚子,也圆了!”

裴真忍不住笑,见金鸣往这边看来,问啾啾,“你转世的事?”

啾啾说不急,“我估摸着再修个两年,就把二百修为补回来了,到时候找个漂亮的小姑娘投胎,也就是了!”

“上次问你问你,你可什么都没想好呢!现在都想好了?”裴真呵呵笑。

啾啾“哼”了一声,啄了她一口,飞到和易姬说笑的沈城后衣领子上去了。

第77章 回京

喜事来的急,只请了附近镇子上的大厨掌勺,没人挑嘴,吃的乐和。

裴真趁着大家都在,把上晌韩烺提得几个办法说了出来。

先听着能进锦衣卫六扇门,众人便觉欢喜了,再一听,还能办学似得做先生,都笑了起来。

“过些年,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桃李满天下了?!”

众人大笑,又请了韩烺同他们说上几句。

韩烺便将所想细细说了一遍,“这一途,再没有人干过的,能不能成没有先例,只是事在人为,须得咱们每一个人挺胸向前走,若能成,纵英山庄自此,也就能在江湖上立住了,传世百年,不成问题!”

他的话让人热血沸腾,楼众高呼“方大捕快”,这位方大捕快则看着他家夫人暗想,每个人都多干点,他夫人就能少干点了

晚间,韩烺招了杨千户说话。

杨千户喝得不少,吃了两碗解酒汤,换了衣裳洗了脸才过来。

“大人,属下来迟了。”

“无妨。”韩烺抬手,“只别把要传的话忘了就行。”

杨千户连道不敢,“这便说与大人听!”

火梅教的人实在多,但知道核心事的,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金涧的亲徒弟。

周颐使出浑身解数反反复复地盘问,虽对那个车夫的下落和来历还是没有什么眉目,但是却问出金涧派人查苏家家底的事。

金涧派的人,除了之前审出来的,竟还有相一。

相一回忆说金涧给她下命此命令的时候,就在金陵城。那一日,金涧都不在下处,说是去见了一个要紧的人,只是由那车夫驾车去,没带其他任何人,他们也不晓得金涧去了何处。

但看金涧当天来回,约莫不会走太远,只在金陵城附近打转,甚至就在城里。

相一还道,金涧让她查苏家的底,很急,但又说了要细细地查,查实了。

相一不敢马虎,或许是两波人马齐上阵,惹恼了苏家大老爷,他们回了金涧,怕这苏大老爷告到官府去。

金涧却说不怕,“他怕是没嘴告的。”

这话说了不久,苏家便遭了祸事。由此可以看出,让火梅教查苏家家底的人,确实是买凶杀苏家又安插水匪进来的人,这人到底是谁,相一和另一位徒弟都不知道。

只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周颐把当时在金陵城传教的外围师父们拉出来审。

不得不说火梅教无处不在,还真就有人看到了**师金涧那日,进了一座大宅子。

周颐当时简直两眼抖光,若真能查到宅子,离查到人就不远了!

他抓了当时见着金涧的人,当人带路去寻,谁知寻着寻着,竟是往致庄处寻了过来。

杨千户说:“周大人脸都白了,只道不可能,不可能是您!他那样子,差点晕了似得。”

韩烺嗤笑一声,“当然不是我!他也就这点胆子了!”

“自然不是大人,那带路的,将周大人带到了致庄旁,跟致庄毗邻的一座宅子门前。”

韩烺闻言,眉头一挑,脸色阴沉又了然,“果是此宅子?”

“没错,正是这宅子,六扇门门主黄金水的宅子!”

“果然是他”韩烺自许蓝被人蒙蔽就觉得,应该和黄金水有关,毕竟六扇门的事,是躲不开黄金水的眼睛的。

“周大人没声张,只道喝多了走错了路。他一直在致庄住,黄家宅子的人倒也是知道的,还说要送周大人回去。周大人回头便查问了黄门主的事,他那些日确实是下了江南的,只是没提要在金陵逗留,但时日全能对上,周大人确认无疑,这便让属下来回禀大人。”

手指在茶几上叩动,一声一声响亮而深沉。半晌,韩烺问:“看来周颐是拿不出确凿的证据,给他定罪?”

杨千户低了头,“大人说的是,这些证据,极容易被黄金水辩解掉,要想定罪,怕是圣上那边,也是说不过去的。周大人也晓得,问大人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手指还在叩动,韩烺沉吟半晌,慢慢笑了,“周大人辛苦了,让他不要有任何多余的表现,回京来。黄金水这个人不简单,我要给他定罪,必须一罪定死,再无翻身!等等吧。”

京城,六扇门的门主黄金水,翻看自家账册的时候,一不小心撤掉了一页,这一页可记着不少钱,放到以前他跑江湖的时候,打一百年的工,也赚不来这么多钱。

不过现在再也不是以前了,他早就从一个跑江湖的脱身,成了如今这金尊玉贵的六扇门门主。只是从前穷怕了,总想着钱是越多越好的。

黄金水将这一页账册小心夹好,唤了心腹之人进来,“把账册小心誊抄了,少了一个数,拿你是问!”

下边的人自是道好的,接了差事却没走。

“爷,廖小爷来了,晓得瞧着爷在看账册,便让廖小爷在偏厅喝茶,有一盏茶的工夫了,爷可见?”

下人口中的廖小爷廖虎是黄金水的亲外甥。他在六扇门也有些年头了,虽然也学着曾经余家冯家似得,发展自己的根系,只是余家冯家根系杂乱,怎么斩也斩不断,他更不敢随便信人,带的几个徒弟也不过寻常,自家的儿子又小,都不如这个他从小养大的外甥。

他让下人把廖虎叫进来,廖虎进门请了安,立时便道:“舅,火梅教那边定了下月问斩,周颐离了金陵回京了,消失许久的韩指挥使突然出现在了沧州。他自在金陵消失这许久,都没有消息,外甥总觉得不对劲的很!只怕他查到了什么!”

“查到什么?他能查到什么?”黄金水细细擦拭他的红珊瑚盆景,“那什么车夫不是都把事办了吗?火梅教见过我的只有金涧和那个车夫?两人一个死一个逃,韩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况且苏家的事,别说他们一时查不到,便是查到了,前有许蓝挡着,后有冷名楼挡着,挨不着老子!”

他把红珊瑚擦得锃亮,廖虎跟着点头,“舅说得不假。不过,冷名楼那边来消息了,厉莫从让查一个什么方大捕快?说是咱们六扇门的人,不知道怎么就帮着那些出逃的杀手建了纵英山庄。”

黄金水愣了一下,“什么方大捕快?什么来路?”

廖虎摊手,“我查了,没有一个人能跟这个人对上号啊?”

“啊?”黄金水一下笑出声,“厉莫从别是让人骗了吧?他真是越发不顶用,连个冷名楼都管不住,被人甩得满地找牙,现在还要我帮着查人?他还想取唐东风代之?别说唐东风没死,就是死了,我看他也当不了武林盟主!没用的东西,可别坏了我的事!”

廖虎替黄金水倒了碗茶,“舅舅莫气,咱们可稳得很!谁也坏不了咱们的事,想想当年那余家冯家,咱们一滴血没沾,就给办了!现在这点子小事,都不是事!我前几天日,又看中了一个富户,两广那边的,富得流油,家里净是舶来的稀罕玩意,咱们找个由头把这家人也端了,这些稀罕玩意,可不就都是咱们的了?”

这话可说到黄金水心里去了,黄金水眼睛抖了光,“好好好!这事谁来办?”

廖虎笑道,“自然是冯劳冯师伯,他是办老了事的!”

京城左安门,韩指挥使特意带着他的夫人,从此门回了京。

第1章 热闹的京城

久违的四角胡同韩府,到处都是熟悉的布置、摆设,裴真见他夫君紧紧握着她的手,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心里有话已经到了嘴边。

“夫君,我再不会离你而去了。”

这话问问地传进韩烺耳朵里,落在他的心头上,正如滋润的春雨,每一滴都沁入他心头。

“好,这话我记下了。”韩烺低头看向他的夫人,脸上的安定幸福溢了出来。

小夫妻一身风尘,又是经了一番波折回来,晚间泡澡,竟泡了一个时辰没出来。

黄谅拉着韩均,激动地双手乱颤,“爷真把夫人找回来了?真把夫人找回来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看见是看见了,只是夫人比以前,模样有变化,我一时不敢认啊!”

“毕竟从前是易容,现如今,这才是夫人本来的样子!爷说了,让夫人不许再扮成唐家大小姐,但也不用刻意解释身份,从前哑姑娘做的易容术,原是两个人都像的,别人也不会过于惊讶。”

黄谅频频点头,回想起韩烺离京前的腥风血雨,那时候府里人人缩着头办事,只怕一不小心脑袋就没了,现在可安稳了,黄谅觉得简直幸福地冒泡!

“只要夫人回来,怎么都好,怎么都好!但愿夫人和爷白首不相离!”黄谅合十祈祷了一句,忽又想起了一桩事来。

“华国公家得了个小孙孙,过两天就办满月酒,华国公世子爷亲自来咱们府上两回了,爷都不在,这事得跟爷说一声。”

“华国公世子爷当时被扯进案子里,是爷给他摘出来的,他们家倒是一直记着。我记得爷成亲的时候,人家送了不少东西,现在又亲自上门,爷多少该给点面子,只是不知道得不得空。”韩均托着下巴,“你不知道,爷在外面见天追着夫人跑,都是半夜处理公务的,这一回京,还不知道多少事等着”

韩均同黄谅说起了南下的种种,直把黄谅听得倒抽气。

“爷这说好听了,是疼宠夫人,要是说难听了,那就是倒贴啊!”

“倒贴?爷就是把裤子贴进去,怕是都不犹豫的!”

房里又传来了韩烺叫水的声音,韩均和黄谅不约而同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都想:倒贴没什么,能倒贴出来个小主子就行了!

两天后,裴真一早起床收拾打扮。

她真真假假嫁给韩烺也有些时日了,还从来正经在京城露过脸。这华国公家的小孙孙满月宴,她本没有什么兴致,只是韩烺说他忙得不行,这华国公家又是知恩图报、真心相交的,却之不恭,让她代他去。

既然如此,裴真自然答应。又怕出错,这两日都让院里的吕嬷嬷替她补规矩。吕嬷嬷从前是老太君院里的,后来跟了方氏和韩烺母子,见多识广,只把裴真教的满脑子浆糊。

公侯伯爵家的事,裴真哪里知道,现在满脑子条条杠杠,撕捋不开。

吕嬷嬷笑得不行,“罢了罢了,夫人这样的人品样貌,没有不喜欢的,若是闹不清的,便跟着旁人瞧,以夫人的聪慧,自也明白的。”

裴真这才放下心来,回去跟韩烺一说,韩烺便道:“本该如此!华家只当把你奉为上宾才对!夫人只管耍玩,遇见投缘的夫人太太也可相交一番,以后也有个说话的人。其余的,都不用管。便是把天通个窟窿,你夫君也能补上!”

女娲夫君不是人人都有的,裴真放心来,到了这日由着吕嬷嬷替她挑了衣裳收拾,收拾一番,真有当家夫人的派头。

只是她定了心,上了马车,这才发现,她夫君已经在车里等她了。

“你不去所里吗?”

她夫君一仰头,“先送你过去,把场子撑起来,我看谁还敢找麻烦?!”

事实却是没人敢找麻烦了,连嬉闹笑声都没有了,谁让他人来了,还带了两队锦衣卫呢?

裴真将这尊佛请走,华国公家才恢复了谈笑之声。

这位刚满月的小孙孙胖嘟嘟的,裴真跟着众人过去看,见那孩子胖嘟嘟的,小手指头上都是肉肉,喜欢的不行,但又不敢乱说话,唯恐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吓着她们。

她不说,倒有一位说得风生水起。

“看这孩子,下庭饱满、耳高于眉、财帛宫丰满,天生的富贵相,还泽被子孙,好面相。”

裴真看去,这位夫人穿着一身雪青色褙子桃红色褶裙,面上看着清肃,一双唇瓣却是红艳艳的,嘴角含着笑,只这么一看,便觉她与众人都不相同。

她隐约知道是谁,果听华国公世子夫人道:“借瑞平侯夫人吉言!”

果然!她之前就听小豆子说过,这位袁夫人是位道长,上半年一直在武当养病,上个月回京,才刚办了婚事。都说瑞平侯爷为人低调,婚事上头却恨不能昭告天下,那叫一个热闹,可惜裴真没瞧见。

裴真看她很有眼缘,刚想跟她说句话,就见她被人殷切地喊着“道长”,目光扫过来,朝着裴真点了点头,走了去。

裴真笑着摇头,出了屋子,见众人都往华府花园转去,也很是合群地跟了过去。

只是她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的夫人,旁人哪敢上来说话凑趣,走着走着,又变成了她一个人赏景。

夏西夏南姐妹没有再跟她回京,自金陵直接寻唐沁而去,如今跟在她身边服侍的,是吕嬷嬷挑来的春初、夏初、秋初、冬初四个,今日过来的是春初。

春初见裴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院子逛了快一圈,那边宴席还没开,便道:“夫人可要喝口茶水,奴婢看那边有小丫鬟伺候茶,去同夫人端一杯来吧。夫人且喝口水,一会就开宴了。”

裴真点头,春初便去了。

裴真在桃树底下的太湖石上坐,身后的太湖石假山里,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打闹,她静坐看着小孩跑得满身是汗,又听见里间有妇人的声音,“跑慢点,别磕着了!”

这声音说完,另一个声音的妇人也喊着孩子往平地跑去,小孩子跑走了,那两个妇人嘴巴却没停,说起悄悄话来。

“瞧见了没,方才在世子爷房里给公府小孙儿看面相的,就是个瑞平侯夫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提到这个瑞平侯夫人,另一个人也兴奋起来,“哎呀,看见了!真是三姑六婆的做派,现在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吗?这瑞平侯真是被她哄了吧!”

第2章 媳妇被人哄去了

“嘘!小声点!袁侯爷多疼她呀,都说当时顾家要把嫡姑娘嫁过去的,袁侯爷愣是没点头,请了圣旨赐婚,才娶得这位道姑!”

“天爷,什么样的手段”

裴真不想坐下来继续听壁,起身要走,这才发现身后竟然站了个人,不巧,正是那瑞平侯夫人。

似是干坏事被人捉了正着,裴真第一反应便是道歉。

“薛道长,对不住。”

薛道长一下笑了出来,“我喜欢人家叫我薛道长,不过,韩夫人这是道歉什么?又不是你在嚼舌根?”

裴真这才回过神来,脸色见羞赧,两腮微微红,不知道回应什么好。

“呵呵!”薛道长眉眼弯弯,“没想到还能遇见夫人这么有意思的人!京城可真是藏龙卧虎!”

她话说的随意,若是旁人听了,还以为会有什么复杂含义,裴真却没有,她对这位薛道长的感觉意外地好,也不知哪来的好感。

可她还是不准备再继续听壁,笑着起了身,刚想邀薛道长去旁边喝茶小坐,却听假山里又传来话来。

“现在京城里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还有那个那个韩夫人,走起路来腰板挺得比升堂老爷都直!有点女人样吗?也就那煞神看得上她!”

裴真愣了一下,眼角瞥见薛道长朝她撇嘴,又觉好笑。

听壁听到她自己个身上,倒是不急着走了,她想知道那两个人还能说些什么。

果然,两人更是来了兴致。

另一个应和了两声,道:“说出来,我倒与他们沾亲带故,我婆婆的表姐,正是那位指挥使隔房的伯娘,我要叫一声汪姨母的!汪姨母没少来我家诉苦,说那指挥使得了皇上看重,如今又娶了这么个江湖草莽出身的夫人,行事更出格了,看谁不顺眼的,直接背后里下狠手,一不留神,那就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汪姨母的侄女,我那王家表姐,就是被他害了,好不容易要的孩子,没保住!流产了!”

“啊?!这不是害命?!这么明目张胆?!”

“谁说不是了,比这厉害的,且还有呢!要不,归宁侯爷怎么不认这个儿子?就是没有儿子,也能找侄儿侄孙承袭爵位,若是让这样的人承爵,归宁侯这牌面,怕是过不多时就要葬送了!”

裴真眉头皱了起来,嚼嚼她的舌根子也就罢了,只把小豆子说成这样,汪氏可真会造谣!

她正生气,旁边薛道长念了句决,什么决裴真不知道,薛道长却道:“夫人不必生气,若是听着不顺,我倒可以帮夫人,给她们点教训,谁叫我与夫人投缘呢?”

这位薛道长一脸终于轮到我上场的样子,裴真心觉好笑,缺不用她帮忙,站起身来,“我亲自让她们闭嘴即可。”

薛道长看过去,只见她手里捏了两颗石子,侧着耳朵似是在分辨里间的声音来处,接着嗖嗖两下石子弹了出去。

这假山里头曲折高低不平,那两颗石子没进石洞,只听砰砰两声夹杂两个女子的交谈中,再而后,里间忽的大叫起来,一个塞一个地呼痛。

薛云卉看得目瞪口呆,裴真也不同她见外,拉了她直接走了。

“你不想知道是谁?”干了点“坏事”,有了共同秘密,两个人立时亲密起来。

裴真说不用在这等,“回头开宴,自然只道是谁!”

待到开宴,只见有两个妇人脸皮红肿,一个肿的老高,另一个还擦破了油皮,用粉遮都遮不住,不敢抬起头来看人,薛云卉和裴真两个相视而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爽快二字。

宴席快散的时候,韩指挥又来了,这下没人不知道他是来接夫人回去的。

丫鬟去请了各家的夫人出来,韩烺瞧见瑞平侯袁松越满面红光,哼哼两声,走过去。

“袁侯爷倒是快活,自去武当山逍遥了半年。”

袁松越才不理他,“韩指挥不也刚从江南回来么?”

“那哪能一样?你是卸了重担,两袖清风,我那是公干,还要同邪教斗智斗勇,哪得清闲?”

“果真?”

“怎么不是真的?难道侯爷还听说我是去玩不成?”

韩烺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冥冥中总觉得自己同袁松越有什么一样之处,想同他逗两句嘴,只是再看袁松越等夫人的架势,就差翘着脚了,想笑话他,可自己不也是推开锦衣卫的公务,特特跑了来么?

五十步笑百步,半斤八两!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能换一个袁松越的差事就好了,不用像现在似得,忙得脚不在鞋里,陪夫人出门吃宴,都不得闲。

心里想着,就见一旁抱着孩子的忠勤伯徐泮往前走了几步,韩烺看去,原来是忠勤伯夫人出来了。

然而这处只忠勤伯夫人一人,他自家夫人连影子都没有。

韩烺正皱眉,心道他家夫人不是什么磨磨蹭蹭的性子,怎么半天不见出来,就听着袁松越开口问了忠勤伯夫人,“嫂子可见穗穗?她怎不曾出来?”

“侯爷别急。”忠勤伯夫人笑着,目光转了一下,落到了韩烺身上,“薛道长的宝葫芦丢了,正找呢,韩夫人也帮着找,像是一并耽搁了。”

韩烺一听,差点瞪圆了眼,和袁松越互相对了一眼。

韩烺很想问问忠勤伯夫人,他们家夫人怎么同薛道长搞到一起了,只是那忠勤伯徐泮是他打心眼里讨厌的人,跟他母亲徐姚氏一样,韩烺想想就觉得脑壳疼,是万不会跟他说话的。

他要质问袁松越一句,“我家夫人是不是被你家薛道长哄了”,话没出口,又出来了女眷。韩烺一颗老心大定——他夫人出来了!

只是他定睛一看,不大对劲啊!

他的夫人怎么同那个薛道长这般亲密,一路说说笑笑联袂而来不算,腰上挂的那是什么?

葫芦?!上了那个薛道长的贼船了?!

“侯爷!”

韩烺见着人家薛道长都知道朝袁松越招手,他家夫人目光还直追着人家看,气得脑袋发懵,待到袁松越夫妇都牵上小手了,他家夫人才瞧见了他。

“夫君,我同薛道长约了下晌,去她府上坐一坐!”

韩烺差点仰倒。

完了,媳妇被人哄去了!

第3章 他恨我娘

没来得及同夫人单独说上一句话,韩烺就看着他的夫人,上了袁家的马车。

下晌亲自去接,才把人接回来。那薛道长送她到门口,“我在这府里正闲的无事,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过两日我做东,咱们请了忠勤伯夫人,一道吃酒去。”

裴真弯着眼睛道好,同薛道长依依惜别了,再回头看到马车里半晌不说话的小豆子,问:“今日忙完了?”

韩烺不回答,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我忙不忙完,夫人哪里得闲关心?”

这是醋了。

裴真平日不得他折腾几个回合,是想不出来的,今日不一样,刚受了薛道长的点拨,立时就明白了。

她凑近了坐到小豆子身边,使劲闻了一下,“酸溜溜的。”

韩烺拿眼瞪她,“好啊!与那薛道姑厮混一日,开口便会嘲笑我了!停车!我倒要去问问袁松越,还管不管了他媳妇了?!”

裴真笑得不行,拉了他的胳膊,“夫君,你不是让我遇见投缘的,便交往一番吗?”

“哪也得看和什么人交往?薛道姑?你被她骗了都不知道?!”

裴真笑出了声,“人家骗我什么?我有什么可被骗得?”

说着继续安抚小豆子,去了腰上的小葫芦,塞到他手里给他玩,小豆子却不依不饶地,“还有,你还要同忠勤伯夫人一处耍?”

韩烺拉着她的胳膊,将她硬拉进怀里,一脸的臭脾气,“你是不是故意同我作对?我一看见徐家的人,脑子就疼!你这就是故意气我!”

徐家,就是徐姚氏那个徐家。

裴真记得韩烺同她说过,他爹韩瑞对徐姚氏那是跟猪油蒙了心似得,几十年如一日,从不变心。

这话要是外人说,许是一段旷世奇恋,只是作为韩瑞的儿子,这话从韩烺的嘴里说出来,那是说不出又多讽刺。

只是韩烺说那话时,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已经无奈了,放弃了挽回。裴真当时就有这种感觉,现在看他对忠勤伯的态度,也并没有当成宿仇一般,且他明知瑞平侯同忠勤伯情同手足,还是与瑞平侯相交。

裴真想了想,抱了抱韩烺,“夫君不是个小气的人。”

韩烺回看她,哼了一声,“你怎知我不是?我那父亲,我死也不会跟他低头。”

“那却不是徐姚氏的原因,是不是?”

裴真这话问出口,韩烺忽的一愣,看住了她。

裴真手下抱紧韩烺,“你没说过,但我约莫能猜到,你对侯爷的怨恨,应该与婆母有关,是侯爷自身的事,倒是和徐家关系不大。”

韩烺没有说话,先愣愣地看着她,而后转头向车窗外看去。

“他就是个狠心的人,除了徐姚氏,谁都不在他眼里,尤其我娘,他恨我娘,是他害死了我娘!”

裴真从没听韩烺提过这个,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

“想不到吧?”

裴真握着韩烺的手,他的手完全凉了下来。

韩烺说,那一段时间,他都去别家的学堂读书,早上天不亮就去了,下午回来,便被祖父母留下来,读书练字或者扎马步练棍法,祖父母似是有意让他与母亲隔开些,母亲也不太在意,待到晚上他回去,也说不上几句话,问问他功课如何,便该歇了。

出事那天,母亲同他一道出了门,他去学堂,母亲说要去潭柘寺拜佛,还要替大伯娘求平安符,让他好生学习,好生听祖父祖母的话,意外地提到了父亲,“他总是你父亲,你总是他儿子。只是他有他的债要还,不要勉强他。”

韩烺直到从学堂下学回家,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个话,他想着回家再问问母亲,怎么就突然原谅了父亲,可他回到家,去连自家小院的院门都进不去。

他要闯,却被小厮死死围住,“二爷吩咐了,谁都不许进!”

什么事?连他都是不能进的。

母亲身边的陪房丫鬟将他的衣裳用具拿了出来,说是父亲吩咐,让他去祖父母院子住,不得命令,不许进来。

车轱辘背负着一马车的重量咕噜噜往前滚,明明是最卖力的那个,方向却从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咕噜咕噜的车马声中,韩烺道:“我那时傻。明明也觉得这情形不对,可丫鬟说,父亲一直在里间与母亲一起,还有见到的说,母亲回来的时候,是被父亲抱回来的。我当时便觉得,是不是父亲与母亲和好了?毕竟早上,母亲还说了原谅的话!若是能和好,便是让他一个月都不进院子,那也是行的”

韩烺感叹自己蠢笨得无可救药,裴真听了一阵心酸,想说两句什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抱住他的腰,反被他搂进了怀里。

他说父亲和母亲真的在那个院子里过了一个月,缘由是母亲生病了。可母亲生病了,却不让他见一面,一个月后,母亲没有了。

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看到了漆黑的棺椁。

“我娘呢?我娘呢?我娘去哪了?!”

他问父亲,父亲说她走了,“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送走母亲的棺椁,他大病了一场,父亲将他接回院子亲自照料,韩烺说,“我又犯蠢了,我以为我没了母亲,还是有父亲的,知道我看见他,又开始为徐姚氏刻木像,而我问他关于母亲最后的日子,他什么都不说”

“直到我离家又回来,他已经成了归宁侯,还替我请封了世子。或许是我总记得娘死前原谅他的话,又想这么些年,他也往周机那里问过我不少次,心里总还有我,我同他便是不能父慈子孝,该我做的,我总还要做,便直接回了侯府。”

“开始总是好的,我想就这么过也好,总算也是个家,不比我在江湖漂泊那三年强吗?

可是我没想到,我在侯府听见有人嚼舌根,故意跑到我练功的院子墙外说话。我心想这不是专门给我听的,还是给谁?既然是说给我听得,那我还就得好好听听!”

第4章 为什么

韩烺到此处,马车已经停在了四角胡同府邸门口,韩烺顿了一下,“继续走,不要停。”

他手冰凉如浸在雪中,他说那两个婆子长吁短叹他母亲命不好。

“若是活到了现在,那得是多享福?”

“命是天定的,她就是命苦,嫁了个狠心的郎君,当年病成那样,愣是不给她看病!都说是时疫,怕见人,可他们院子谁染病了?就世子爷当时病了,还是送了她之后才病得!侯爷无非是怕传出去韩家要跟着受牵连,可这也是一条命啊,还是自己妻子的命,后边就放任了,连汤药都断了!他就不想想,世子爷那会多小啊!没了娘,多可怜啊!”

韩烺本是要听听,是什么人,想嚼什么事给他听的,没想到听来的,正是他心里多少年,解不开的疙瘩。

他直接翻墙跳了过去,刀尖指着那两个婆子,两个婆子一个吓尿了,一个抱着树才没倒下,韩烺问:“方才说得是真是假?!胆敢有一个字假话,我剥了你全家!”

一个跪地磕头,一个点头不迭,“奴婢不敢说谎!侯爷真没给夫人请郎中啊!好些老人都知道的!世子爷不信,可以去问侯爷!”

天上打了雷,轰隆隆地要把人心劈成两半,豆大的雨点子落下来,韩烺闯进了韩瑞的书房。

韩瑞在练字,他这样的年纪,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况他也不贪恋那些,每日便做些修身养性的事来。他见韩烺身上淋了半透,身上除了湿气还有怒气,他放下笔,“你想问什么?”

“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韩瑞顿了一下,“病逝。”

韩烺一声冷笑,外间一道闪电划过,“那我问你,你有没有给她请大夫?!”

韩瑞一时没有开口。

“你说话!”韩烺一下跃到了韩瑞的脸前,如今的韩瑞,已经没有他身量这么高了。

韩烺掀起眼帘看着他,声音平静,“没有。”

话和窗外的雷声同时落地。

“为什么?”韩烺声音颤抖,声音里似乎还有一丝希望。

韩瑞没有说话。

“是你害死了我娘。”韩烺踉跄了一步。

韩瑞没有否认,低下了头。

韩烺脸上有热泪滑落,他笑了起来,“你既然想让我娘死,又要我这个儿子做什么呢?你只当我也死了吧!”

他转身跃出书房,雨下的很大,他在这滂沱大雨中离开了归宁侯府

车轱辘咯噔咯噔地响,裴真问韩烺,“那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两个婆子不是说的很明白吗?他怕时疫连累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韩家,所以,等到我娘死了,我也没见着我娘最后一面。此刻想来,也许我娘那时,已经被他化了灰。”

他眼角有泪,裴真心里酸涩,轻轻替他拂过,她要劝他一句,他却先开了口。

“平白无故让我说这些,闹得我心下不快,是不是你的过错?”

他突然兴师问罪,裴真倒大松了口气。

“是我的错!夫君只管罚我,我都认得!”

韩烺哼笑了一声,将她越发搂紧,“那我得好好想想,不能轻饶了你”

济南,易姬同哑巧坐在房里说话。

金鸣算是全盘接手了纵英山庄的病号们,众兄弟没有哪个没有点子病的,大家感激金鸣,有为他千里寻药的,有替他帮忙做活的,招呼一声,没有不来。

易姬病的重,金鸣让她到千佛山这边的庄子住下,同沈城一道,在金鸣眼皮子地下治病。

沈城爱叨叨,易姬又喜欢打趣,两人倒不孤单,每日凑在一处,拉了得空的人,往树底下说话打牌。

哑巧见师父比往日不知道好了多少,便同她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易姬听了叹了口气,“现如今你年纪大了,有些事想要弄明白便去吧。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以后才能好好生活。”

哑巧握住易姬的手,趴在她膝头,易姬抚着她的头发,“便是大了,本事也学成了,却还是刚及笄的年纪,我这一身病体,不能同你前去,那京城里都是人精,若是让人骗了,可是要糟糕的。我写了信,去问了阿真可方便,阿真应了,今日刚回了信。你去寻她,好歹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只别给她惹麻烦便是了。”

哑巧点头点的乖巧,易姬拉了她起身往一旁坐好,“大姑娘了,不能总趴我膝盖上,不能似小时候似得,晚上要趴在膝头才能睡着。”

易姬说着笑起来,“睡到第二天,头脚都倒过来了!”

哑巧也抿了嘴笑,师徒二人说起以前的事,气氛缓和不少,待到外边沈城叫着吃饭了,易姬一边笑应,一边又想起了叮嘱哑巧,“阿真让你稍晚两日,说是有锦衣卫的人回京,路过济南,你同他一道,免去许多麻烦,我也放心些。”

哑巧应了,到了临行那日见着了这位锦衣卫的人才知道,竟是周颐。

周颐也得了韩烺的意思,说让他从济南接一个小姑娘一道进京,本还想着哪来的麻烦差事,这下见了是哑巧,两只眼睛立刻活了起来。

两人见了面,一个面露不情愿,另一个却是积极地不行,晓得易姬是哑巧的师父,连道:“您就放心,我都是出惯了门的人,姑娘必定安稳送到夫人那去!”

易姬谢过他,见他连哑巧的包袱都要帮忙背着,心思一转,“大人这年纪,膝下有几个孩儿了?大人帮忙一番,我这倒有些小玩意,能给大人家的孩子耍玩的。”

周颐被她一句话扯了老远,回过神,赶忙道:“没、我没孩子,膝下犹空,您别客气!”

易姬长长地“哦”了一声,见周颐目光往哑巧身上看,道:“那小徒就多赖大人照看了。大人也是有家室的人,照看个小丫头,自是不在话下的。”

这回,就算周颐激动地脑子不灵光,也听出来了。

人家这是敲打他,有妻室呢!

可是,这让他怎么跟他们解释,他是有妻,可那是他表姐。表姐与他从来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也从不往他院中来往,只是沾了这么个名分而已。更何况,表姐心里是有人的。

周颐抿着嘴,说不出话来,看到哑巧有意背对着自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等等吧,表姐已经同母亲说,要离了周家,到那时候,他便能自由一些了

第5章 喜滋滋的周颐

周颐又恢复了喜滋滋的状态,带着哑巧上了路,见她骑马溜得紧,一句话都不说,到了驿站已久喝口茶水,不同自己打交道。

周颐开始还有点难过,心想自己哪里招惹她了,她在金陵被人揪着领子,还是他英雄救美呢!

怎么就不招她待见了?连句话都不跟他说的。

然而周颐转眼就愣住了,哑巧根本不能说话呀!

周颐皱起眉。她是怎么哑的?是从小就哑,还是人害得?

若是人害得?周颐想想,忍不下心来,见她自己喝过茶,捡了新鲜草料喂马,走过去。

“你进京有什么要紧事?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

哑巧转身看了他一眼,比了一个感谢的手势,比划完,只怕他不懂,但要怎么表达,又不知道。

周颐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知道,我看的懂的!我找一个老师傅教我了!”

哑巧吃惊地看过去,周颐这才发现自己嘴又秃噜了,想解释,“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最后无奈了,只能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坏人,也没打什么坏主意,你别防着我!”

哑巧定定看了他几息,弄得周颐以为这话起作用了,想看她冲自己笑笑,然而她欠了身,转身离开了。

周颐一张俊脸,一下垮成了丑脸。

哑巧没看到,只是她心里也不得劲。

周颐这是做什么呢?他不是已有妻室了吗?还是他表姐冯瑰,小的时候,常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后来冯家被问罪,满门抄斩,他一天之内娶了冯瑰进门,才让冯瑰避了这场祸事。

怎么现在,娶了冯瑰在身边,却要同旁人说些不清不楚的话?

哑巧咬了咬唇,冷下心来。

周颐于冯瑰如何,和她一点子关系都没有,她只要知道周颐是冯瑰的夫君,是冯家的女婿,也就够她对他敬而远之了!再也不想从前还小的时候,那点对他的心思了!

哑巧想到此处,又是一顿,清秀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他是冯家的女婿,冯瑰的夫君倒是

他刚才说,要她尽管找他帮忙的!

哑巧的心完全冷下来,她转过身,向外走去。

周颐还站在马厩下发呆,马粪的臭味并没有将他熏醒神,他怔怔地,知道眼前有人影掠过。

他定睛看去,竟是哑巧回来了!

哑巧手里拿了两块茶点。周颐瞪大眼睛,那茶点递到了他眼前。

“给我的?”

周颐吃惊,见她笑着点头,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

哑巧进京投奔回了四角胡同的韩指挥使夫妇,梅花胡同韩家那边,也惦记起了这夫妇两个。

“你果真见着了?”汪氏倚在贵妃榻上,问儿媳史氏。

“是啊,娘。三爷带着她往云德大长公主那瑞景楼吃饭。瑞景楼来往的都是贵人,三爷同人打招呼时,她跟在一旁,我瞧见了,那身形是绝没错的。眉眼似是有些不一样了,这却不要紧,只看那精气神,怕是病好了完全!而且不是说前些日华国公家的满月宴,她也去了吗?身子是真的好了!”

史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汪氏倚着靠枕沉吟。

“娘?她身子好了,三爷又正当年的,咱们就别想静宣过继的事了!我真是怕了三爷,我弟弟到现在,都下不来床!”

说着,见汪氏不接话,急起来,“娘,您想想沛织,她没了孩子,赶明还能要一个,若是我弟也没了,沛织就要守寡了呀!三爷这次还没有下杀手,咱们再惹他一次,他还不得将咱们刮了?!娘,可别再打他的注意”

话没说完,被汪氏一巴掌打到了脸上。

“你个丧门星!你懂什么?!要不是你弟手脚总不干净,老三就是想找他的晦气,也找不着啊!我真是瞎了眼,跟你们史家扯上!还将沛织嫁了过去!”

汪氏面露凶狠。

自从汪沛织掉了孩子,汪家便不肯再和汪氏来往了,汪氏也觉得对不住汪家,心里不好过的紧,尤其折了一家子陪房,左膀右臂断了一半,心头嚯嚯地流血。

越是这样,她越要将爵位拿到手!

等到韩烺坐了归宁侯侯爷,他们这些宗族亲戚,不更是由他拿捏?!

到时候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要么静宣成了侯爷,他们一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么便是被韩烺踩在脚下,几辈子别想翻身!

汪氏要选路,要为韩家大房几代人选路!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何况他一个小小的韩三!”

汪氏目光一紧穿过重重窗户院墙,穿到了韩烺身后。史氏被婆婆的大志向说得又羞愧又激动。

“娘,那咱怎么办?怎么才能把他从爵位上拉下来?我看侯爷疼他的紧啊!”

汪氏哼了一声,“侯爷不肯废了他这个世子,那就让他自己走!让他父子二人断了这父子关系,不就万事顺遂了?”

“断父子关系?不、不可能吧!”史氏吓到了,朝臣们哪个不比着宣扬孝顺的名声,韩烺同侯府闹翻一紧很难看了,断绝父子关系,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也别做了!便是皇上不说,御史也把他参死了!

“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

汪氏目光坚定,史氏心脏砰砰跳,“那、那怎么办?”

这一次,汪氏没立刻回复,史氏知道她开始想法子了,自己这个婆婆,四体不勤,脑子却顶三个人的!

果然,史氏见她表情和缓起来,听她道:“方家走了吗?侯爷是不是没见?”

她口中的方家,正是韩烺的外家。

自韩烺母亲方氏死后,方家便再不与韩家来往了。两个月前,方家韩烺大舅的小儿子,打死了人,罪名洗不掉,要判斩首,过了霜降便要行刑,眼看着没几个月好活了,一家人肝胆俱裂。

方家大舅在外为官时,竟考评了差,后来因为韩烺外公去世,便守制在家,朝中无人,起复无望,只想着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于是方家大舅亲自带着大儿子,求到了京城里来。

可韩瑞根本不见,方家大舅在京城典了院子,每日去归宁侯府求见,韩瑞便直接去了旁处住,无论如何,都不与方家人照面的。

第6章 万万不要勉强

方家人指望不上韩瑞,便想着指望韩。狂沙文学网

但是韩也是从不与他们来往,这一点汪氏知道,韩对汪家在方氏过世时,自始自终都没有露过面,心存不满。

方家越是从不来信与他联系,他便也冷着汪家,直到他外公去世,韩派了人过去,自己却是没露面的。

他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方大舅这样做官的,没有不怕的。实在无法子了,也去他门前打听过,可他根本不在家,往南边去了,剿火梅教去了。

汪氏一直都知道方家进京求门路的事,可从没想着还能用上。

她还以为那唐氏要死了呢!韩带着她出门求医,谁想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她要动手了。

史氏把方家大舅现如今的形说了,汪氏“嗯”了一声,“那就派人联系起来吧,别让人走了才好,但也不要让他们真的见到韩家父子了。等到熟络起来,方家求到我这里来,我可得好好地,给他们指条明路。”

史氏激动地应下,汪氏又吩咐她,“这一次,可要做的隐蔽!咱们最好能借势推波助澜,实在不行动了手,那是要连一丝丝灰都不能沾,懂吗?”

“懂了!媳妇懂了!还得是您这样的年纪见识,才能沉得住气,媳妇还是年轻,不敢扛事,还请婆母多多教导!”

汪氏哼笑一声,“你有这个心也是好的,以后侯府到了咱们手里,你才是当家。”

史氏笑开了花,汪氏朝她拜了手。

“下去吧!”

史氏暗中让人同方家人接触,方家人正是求告无门的时候,自然也就与史氏搭上了话。

韩并不知道,他只听说方家来了京中求门路,便于韩瑞一样,不约而同地闭门不见,还叮嘱裴真,“方家连我母亲去世都不曾来人,枉我母亲从前还常惦记着,也是看错了自家父兄。现如今闹出了人命倒是找上了门,我早就知道了,我那小表弟打死的可是良家,还是他醉酒打人,方家就是把头磕出血,我都不会管。你也别管,免得被他们捏着欺负!”

裴真自然是听他的,韩家中的账都是积年理不清的烂账,对待这种账,她这新媳妇,那是万不能插手的。

这一点,还是薛道长教的。

不过裴真这两,都在问刚来京的哑巧济南的事,得知纵英山庄没再与江湖门派打过架不说,又有十几名兄弟紧追着离了楼,因着根本就是在外出任务,厉莫从根本是拦不住的。

裴真一想到那让人作呕的厉莫从,也有如今,不由地翘起愉快的嘴角。

哑巧同她打手势,“我师父的病好多了,每跟沈君一起打牌,都说等到夫人去了济南,也要一起打牌的。”

裴真哪里打过牌,只从旁看过,一知半解的。说起这个,又记起前些与忠勤伯夫人和薛道长在一处,也说要打叶子牌,裴真觉得是得学学。等到诸事了了,打打牌也是同人交际。

她刚要问哑巧会不会,外边有了说话声。

秋初打了帘子回禀,“夫人,小哑姑娘,爷和周大人在院外,说要请夫人和姑娘出门走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裴真知道周颐与他表姐的事,倒是不反对他与哑巧,主要还是哑巧也没什么不愿意的。她看过去,见哑巧有一时恍惚,后才又起了,迈出去的步子,有一种bi)迫感。

裴真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可这种感觉太明显,前几次她都没太注意的。

她快步跟上,拉住了哑巧,“哑巧,是不是周颐欺负你了?”

哑巧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裴真看她不似伪作,又问,“那是你不喜欢同他打交道?若是不喜欢,万万不要勉强的!”

这下哑巧更惊讶了,连连摆手,“没有勉强!”

“真的?”

哑巧点了头,朝裴真露了个笑脸。裴真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是自己疑心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同她和小豆子一般相处。

周颐人不错,他表姐已经在准备和离,哑巧同他一起也好的。

虽然哑巧似乎来京是有什么事要做,可哑巧不说,她也不好问,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终归哑巧是心里有数的人,不会害了自己。

午间的京城集市闹,今还是个大集,四人皆着平常打扮,夹在人群里,还是吸了不少人眼,有认出来韩就是锦衣卫的,吓得连连避闪,也有不认识韩,却被裴真和哑巧容貌所引,想凑上来,又被韩和周颐眼神杀下去的。

总之,这街逛的闹。

韩将裴真拉进一家首饰铺子要给她现打几样首饰,他总是记得她走得时候,不带走一件首饰的事,这是小豆子的心病。

而周颐那边,虽然不是第一次与哑巧单独相处,可手心冒汗不停。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明白韩根本不想去卫所的心思。那真是一不见,如隔三秋!

而哑巧对他,也是有意的!他心里有数!

他已经同他娘说了,他娘先听着是个哑姑娘,还有些不愿,可再看周颐这般年纪,因为自己娘家侄女被拖累膝下犹空,是哑的,也愿意了,只要是人好,周颐中意,还有什么不行的?

“要不要打首饰?韩大人挑的那家店,拉丝工艺是京城顶尖的,打个蝶儿蜂儿,极好看!”

哑巧笑笑摇头。

周颐见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珍珠簪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他又不是没钱,几件首饰都打不起了?

他想了想,道:“我过几,想带你去家中。我家人少,只见见我娘和表姐,你、你说可好?”

话一出口,就见哑巧愣住了,怔怔看过来。

“我知道是有些唐突了,可我娘非要相看相看你,你看?要不你选个地方也行?都行的!你这么好,让我娘看一眼,她就放心了!”

哑巧看着周颐慌乱地解释,唯恐她不愿意,心里一酸。

他竟然觉得他们二人已经到了立时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也是呢,若她不是江湖儿女,这等行径已然逾矩。而现在看来,倒也寻常。

更何况

哑巧目光闪烁,避开了周颐,沉了口气,点了点头。

周颐欣喜若狂,恨不能一跳三尺高。

他按住内心的激动,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打几只簪子吧!这点子钱,我还是有的,有的!”

第7章 刀俎和鱼肉

相看那日,周颐特意穿了件哑巧说过精神的,宝蓝色绣仙鹤直裰。*随*梦*小*说

虽然哑巧没说什么,可周家觉得让小姑娘直接来家不好,便选了广仁宫碧霞元君庙,让周颐带了哑巧过去,周颐母亲冯氏带着冯瑰头一日便去庙里住了。

路上,周颐始终觉得哑巧的情绪似有些不对。

“是不是赶路急了?不舒服了?”周颐见她浑身紧绷,想劝她停下来歇一会,她却摇了头,一味赶路。

周颐苦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赶着去见什么旧友或者旧仇。

又跑了一阵,周颐见她嘴唇干裂,实在看不下去,几步越到她马前,拦了她的路。

“别跑了,我娘和我表姐又不会走开,咱们慢慢去便是了,碧霞元君更不会责怪!”

哑巧神情有些恍惚,但好歹是停下了,周颐见她这样坐在马上,怕她摔下马来,想着韩烺时常将裴真揽在前怀,他也想这么干,可哑巧和他又没成婚。

话说话来,哑巧和他如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周颐觉得简直快得跟做梦一样。

别急,以后日子还长,周颐压着自己澎湃的新潮。

两人刻意放慢了点步调,到广仁宫的时候,已经有不少香客来上香。

冯氏和冯瑰已经在客院等着了。

周颐带着哑巧往后边的客院去,他见哑巧浑身绷得直直的,还打趣她,“怎么跟丑媳妇见公婆似得?你又不丑,哪哪都不丑!”

没见过还有夸人不丑的,周颐的小厮都笑了。

但是哑巧没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复杂周颐没注意,还当她仍旧紧张,问她要不要喝口水。

哑巧不用,埋头向前走,周颐欢天喜地地带路,不一会就到了周家的客院。有婆子领路进去,刚进了院子,房里就打帘出来个人,身形细瘦,穿着一身素色衣裙。

哑巧看过去,身形不经意僵硬,耳边传来周颐的小声提醒,“是我表姐。”

冯瑰!

哑巧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的翻腾,在冯瑰笑着招手中,跟在周颐身后进了屋子。

周颐母亲冯氏还是老样子,清瘦而干练,不知是不是娘家遭了大祸,婆家也不并顺遂的缘故,眉间一道悬针。

冯氏和冯瑰并没有因为哑巧嗓哑而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冯氏偶尔露出几分担忧,都被周颐看到,目光压了回去。

周家请了一位同聋哑人打过交道的人,替哑巧传递意思,哑巧本就话不多,倒也和谐。

说了一阵话,又吃了一盏茶,冯氏相看得差不多了,要留了周颐说话,冯瑰起了身,走到哑巧身边来,“妹妹可来过这广仁宫,这是泰山神庙的西顶,供的是碧霞元君,也叫娘娘庙的。”

哑巧来过,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冯家人来过,冯瑰的母亲从前最是信奉碧霞元君。

她摇摇头,站起身来,手中捏出了汗,看住了冯瑰。

冯瑰朝她笑眯了眼睛,“那我跟你好好介绍介绍,我小的时候,常跟家母来的”

哑巧紧跟着冯瑰出门,到了门口才意识到有两束目光始终落在她身后,她看过去,是周颐。

周颐朝她颔首,示意放心去,哑巧瞧得心中一紧,连忙转过头去,听到打帘的丫鬟偷偷的笑,心里暗叹了一气。

冯瑰对这广仁宫果然熟悉,哪里的建造有说法,哪里的神仙要进去一拜,哪里人多,哪里人少,无有不明晰的。哑巧虽不说话,脚下却有主张,不一会就转到了人少的地方。

哑巧停下脚步来,打了个手势。冯瑰因着今日要同她见面,特特学了几个简单的意思,见她这般,猜测是有些不便,赶忙问了她,见她点头,连忙道“这前边的院子是个我熟悉的师父的院子,我带你过去。”

哑巧连连摆手,指了指她身后的婢女。冯瑰又客气了两句,见她执意只要婢女带路,便只好应了,嘱咐了婢女带着哑巧过去。

哑巧和婢女很快绕进了院中。冯瑰在原处等待,站在树下颇觉清凉。

她对广仁宫的熟悉不仅是从前母亲带着她常来,在母亲走后,父亲兄弟大师兄都走了以后,她只有在广仁宫,才觉得自己能同他们说说话,他们或许找不到周家的门,可是广仁宫是碧霞元君的地方,他们生前敬重元君,死后元君定然开恩。

冯瑰抱着臂,觉得清凉地有些冷。

还有一个人,她总是想起。

余荣,余家的长子,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这么多年过去了,余家没了,冯家也没了,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有没有解开恩怨。

冯家人是杀了余家人,可冯家人也死的一干二净。这么多年,她没有只顾着苟且偷生,她在查当年余家冯家倾覆的缘故,只是她人微力薄,不想再把收留她的周家拖下水,这么多年查下来,到如今才刚有些眉目而已。

冯瑰搓了搓两臂,头顶的树叶唰唰响,响得非比寻常,她没注意,直到砰地一声传来,她后退一步。

一人从树上跳下,落在了她面前。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头脸都被包住,眉眼似个男人,紧紧地盯着她,毫无善意。

“你是谁?做什么?”冯瑰一惊,虽她也有功夫在身,可此人突然出现,意图不明,让人心惊。

那人没说话,一记飞镖突然掷过来,冯瑰急急闪开,飞镖扎进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飞镖上穿了一张纸,冯瑰看看飞镖又看看那人,将飞镖拔了下来,打开了纸。

她一眼看去,心头急缩。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你想做什么?!”

冯瑰拿着纸的手抖了起来,手里的白纸黑字,写着一段血淋淋的现实——正是余家被冯家绞杀的事。

余家被冯家绞杀,上报朝廷的原因,是余家私通江湖贼寇,意图谋反。但是冯瑰比旁人都知道,让他父亲狠下决心,以命搏命将余家人绞杀殆尽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而是余家当时,要给冯家把那私通贼寇的帽子扣到头上!

余家人不动声色,调派了心腹弟子,潜到冯家老家意图不轨,是摸底还是栽赃,一时难以分辨。

余家和冯家,都是出过六扇门门主的人家,余家一有动作,冯瑰的父亲冯霄便察觉到了。

他本来以为不过是寻常的调查,没想到冯家人手越调越多,还勾连漕帮围在冯家老家附近。

直到最后,冯霄听到女儿传来的一句话,终于下了狠手。

刀俎和鱼肉,冯家不想当后者,只能选前者!



第8章 一切都像一场梦

冯瑰捏着飞镖上的纸,浑身紧绷,刚想再开口问黑衣人的身份,那人袖子一抖,又抖出一只飞镖,径直掷了过来。冯瑰飞快地伸手接住,上边也有一张纸。

冯瑰打开纸,倒吸一气。

那纸上问她,是不是她将余全家出动,离京去冯家的消息,告诉了她父亲冯霄!

冯瑰身形不稳,向后退了一步。

这事情,别人怎么会知道?!

那段时间,父亲已经察觉了余家在图谋什么,多次让她不要再提和余荣的婚事,还不让她在往余家去。

她当时害怕极了,偷偷问了大师兄,大师兄告诉她,余家和冯家怕是要撕破脸了。

为着这个,她当时还哭了一场,两家虽然有些竞争比较,可好几代人共同守着六扇门,怎么突然就撕破脸?她和余荣的婚事从小就定下,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只等着成亲,怎么会如此?

她觉得她该弄清楚。

那天她偷偷地跑去了余家,有功夫在身,冯瑰谁都没扰到,就直接进了余荣的院子。

“荣哥!”她急急跑进门,余荣恰好在房里,但是冯瑰一愣,“你怎么在收拾东西?你去哪?”

余荣哪里想到她跑了来,眼看着四下无人,将她拉进了屋里,“你怎么来了?”

“你先回答我,你去哪?!”

余荣见她这便去翻自己的包袱,拉住了她,“我要出京做事!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余荣从来不对她这般严厉,冯瑰看他态度,立时明白过来,“你也知道,是不是?!”

话音一落,余荣一下转过头来,“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冯瑰气起来,一个两个,在她面前露了意思,却又不同他说明白,这算怎么回事!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们婚事,要不成了!”

她记得这话出口,余荣脸色变得难看极了,怔了半晌,将包袱掖进箱笼,抓了她往外去。

“你回家去,不干你的事!”

“什么叫不干我的事!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家我家到底怎么了?!”

余荣脸色铁青,攥得她的手腕生疼,“去问你爹!”

冯瑰被他扯进了花园,猛然听见这话,气得跺脚,“我爹是你岳父!你这是什么口气?!”

余荣使劲哼了一声,抿着嘴没说话,不停地拽着她,避开人往后门去。

“你说话呀!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都跟我说,又都什么不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婚事怎么办?!不作数了吗?!”冯瑰急的眼泪掉下来。

余荣看着,心中一痛。

他和冯瑰是从小长起来的,本来说好过了年就要成亲的,家里已经在修葺院子,供他二人以后成亲用。他中意冯瑰,冯瑰也喜欢他。

可是冯家,竟然跟漕帮的人私通,要将余家从门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冯家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两个这桩婚事?!还是说,他和冯瑰的婚事,本就是个诱饵?!

余荣手不住抖,他看着脸色煞白的冯瑰,心中不忍。

冯家如何,看来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她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让自己怎么去怪她?!

何况现在,父亲已经掌握了冯家的动向,今夜离开,就是要先下手为强!

“瑰妹!我会竭力阻止,但我不能保证能不能成!如果不能成,你我二人婚事你便说了算。你若还要嫁我,我自娶你,若是不嫁,我也不怨你!”

说完,等冯瑰反应,拉着她奔到后门,一把推出了去。

“回家吧!”

冯瑰还要再敲门,门里却响起一连串脚步声,人已经走远了。

她昏昏沉沉地往回走,头脑发胀,满脑子都是父亲、大师兄和余荣的话。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余荣说得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想要怎么样,大打出手,你死我活吗?!

冯瑰越想越害怕,回到家却一下撞见了父亲冯霄。

冯霄看见她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直接将她叫进了书房。

“你去找余荣了,是不是?!”

冯瑰吓了一跳,赶忙摇头,但是冯霄脸色越发难看,“余家要害死我们!你还去找他!你是不想要我这个爹,也不要你娘,你兄弟了是不是?!你只想嫁到余家,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

冯瑰被这一呵,魂魄去了一半,腿一抖,扑通跪了下去,“爹爹,没有!女儿没有这样想!女儿就是想找余荣问个清楚!你们都不肯跟我说,我只能找他!”

“找他?他会跟你说?!”冯霄冷笑。

“可他说了,他说了!”

冯霄一怔,神情严肃起来,“他说了什么?”

冯瑰眼泪直往下掉,连忙将和余荣见面给的情形告诉了父亲,说道后来,泣不成声,“荣哥他是好的!爹爹,能不能不要这样!”

冯霄怔了一时,才缓缓开口,“是,荣哥是个好的,但是他当不了他父亲的家。”

话说完,冯霄便把冯瑰拽了起来,“你起来,回房去,不要出来!现在冯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你和荣哥的事,是你们有缘无分,以后爹爹再给你找个好人!”

冯瑰一听这话,脸上血色退去,想在说什么,被她爹一个点穴,便没了知觉。

待她醒来,父亲已经走了,她被软禁在房中几天,等来父亲的同时,也等来了余家已经全家被斩杀的消息。

余家没了,尽数被斩杀了在了冯氏的地盘上。剩余京中亲近门生也没有被放过。

冯瑰昏死过去。昏昏醒醒大半年,父亲成了六扇门门主,一了多年夙愿,可她心似滴血。宁愿昏沉不醒,可没等她真正清醒过来,冯家竟被人状告设计陷害余家,一夜之间,大祸临头,冯家还没来得及风光,竟然全进大狱,而她,被嫁到周家的姑姑一纸婚书,才勉强揪了出来!

冯家的结局和余家何其相似!

这一次,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兄尽数被砍头!

不到一年,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了!

一切就像一场梦!

冯瑰颤抖着,像在寒风中破衣烂衫的人,看着手里的那张纸,再一次问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你想做什么?!”

第9章 你跑什么

黑衣人没有回答冯瑰,却用石子弹到了冯瑰手里的纸上。

这是在提醒冯瑰,先回答她的问题。

冯瑰深吸口气,“是我,是我告诉了父亲。我没想到,父亲居然为了不被余家所害,痛下杀手!我”

那黑衣人眉宇之间涌动一股戾气,冯瑰心里一颤,“你是余家人?是不是?”

她问出声,那人忽的一步跃至她身前,冷光一闪,一把短剑架到了冯瑰脖颈。

冯瑰本也没想着反抗,只紧紧盯着那黑衣人,“你到底是谁?就算你要杀我为余家报仇?也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那人不说话,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冯瑰忽的脑中光亮划过,“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是”

话没说完,突然被截断。

“表姐!”周颐突然冲了出来。

架在冯瑰脖颈的刀一下紧了起来,冯瑰感觉到黑衣人不仅浑身紧绷,还有些要往她身后躲藏的意思。

冯瑰明白了过来,她身后的黑衣人,恐怕是哑巧。周颐曾说过,哑巧会易容之术。

可眼下这情形,周颐已经拔了刀,她便是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她不想拆穿哑巧,她看得出来,周颐喜欢这小姑娘,小姑娘对周颐也不是无意。

更何况,她想知道,哑巧是不是她心里有所猜测的那个人。

她微微侧头,“你要为余家报仇,可以杀了我,是我冯家剿了余家人,我认!但是冯家也覆灭了!相隔只有半年!这不是巧合!是有人设局,将余冯两家全部锁进局中!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哑巧不得不承认,冯瑰说得不错,她也怀疑正是有人将余冯两家都折进去,事实那不显山不漏水的如今门主黄金水,赫然蹬位。

可是,这是另一桩恩怨,冯瑰将她余家的行动透漏出去,导致他余家一门被害,也是事实!

出行那日,为了掩人耳目,父亲假意让母亲带着她一道,一家人一起南下,只道是回老家,实则到了冯家的地盘,就将她和母亲,安置在了提前备下的院子里,只父兄带着人出去了。

谁知当天晚上,父亲和哥哥就回来了,说不对劲,和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那时候小,不懂事,还去悄悄问哥哥,“爹爹和人打架输了吗?”

哥哥抱了他在怀里,冲她笑,说没有,“只是没找到打架的人。”

她歪着头看哥哥,有点不懂,哥哥笑笑,说没找到打架的人,是好事。说完就抱了她,要哄了她去睡觉。

就在这时,外边杀声突然拔地而起,哥哥脸色忽的一变,急急跑出去看,推开房门,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卷进来。

哥哥一看这情形,连忙将她抱起就跑,直接将她扔进了院墙根的草丛里,“只许在这里趴着,哪都不许去!”

刚一说完,院门就被人踢开,母亲闯了进来,喊了哥哥,问她在哪,“带着你妹妹跑!”

哥哥不愿意,喊她藏好不许动,听见隔壁院子传出父亲的痛呼,正要赶过去,却见父亲已经与人打至半空。

哑巧也看见了。父亲自来英勇,却被人当胸一脚,越过院墙,砸到了她的院子里。

天黑着,耳边都是尖叫,满地都是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哥哥跌跌撞撞地不知道从哪里而来,在草丛里将她扒了出来。

哥哥身上粘粘稠稠,哑巧一直吐,哥哥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她只是跑,只是赶路。也不知道赶了几天,在几个河边的竹林里停了下来,在那等了整整一日,哥哥躺在竹林里,连找吃的力气都没有。

一天以后,师父来了。

哥哥将她托付给了师父,从地上挣扎爬起来,给师父磕了三个头,然后砰地一下倒在了地上,再也没醒。

她自那时,便再也不会说话了,可她记着赶路的时候,哥哥说的话。

他说是他害死了全家,因为他透漏了行踪,透漏给了冯瑰。

冯瑰冯瑰

哑巧一直都记着,是冯瑰。

她等这一日很久了。她以前没有这个能力,现如今,冯瑰就在她刀下,她可以报仇了,却又没了报仇的快感。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你可以杀我!我早就想以死谢罪!我愧对荣哥!但是我就快查到实证了!我也要报仇,为余家、冯家报仇!”

哑巧刀下颤抖,不经意划破了冯瑰的脖颈,两人都没察觉。

一直从旁看着的周颐,手下一紧。那黑衣人情绪如此不定,万一有个万一,表姐岂不成了他倒下鬼!

余家冯家的事根本不是这么简单,杀了表姐又有什么用?!

周颐眼见那黑衣人目露踌躇,直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下一跃上前,剑尖已指那人面门。

只是一步跃起,周颐陡然看见那人腰间挂着的佩囊,那鼓鼓的佩囊,周颐不是第一次见了!

是谁?!周颐心下一慌。

……不可能!

可手里的剑已经刺道了那人面前,那人似是没先到他突然出手,根本来不及避闪。

周颐大惊,急急别开手中之剑,可哪里能完全别开,一下划到了她手臂上,血珠立刻飞溅出来。

哑巧手中短刀掉落下来,但她不想在周颐面前露了身份,加之大势已去,转头跑开。

周颐心中一痛,也说不清到底为何,拔腿追去,冯瑰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哑巧捂着手臂不停跑,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点脚跃出寺庙院墙,一头扎进林子里,也不去管身后叫停的喊声,直往林中跑去,然而跑着跑着,哑巧脚下猛地一停,前边竟是一片湖,没路了!

她向后看了一眼,宝蓝色的身影已经掠进了视野,哑巧一狠心,直接向湖中跳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周颐倒抽气,“哑巧!”

呼喊间,人已经紧跟着跳下了湖。

入秋的湖水,凉的透心,水中的血色让周颐头皮发麻。

他拼命去抓,拼命去抓,拼命去抓!

抓到了!

周颐心中大定,使出全身力气,向下一蹬,恰好脚下有块大石,他抓着人,一下扑到了岸边。

湖水把什么都洗掉,周颐扯开哑巧别过的脸上的面纱,气得大叫。

“你跑什么?!”

第10章 别再倔了

“你跑什么?!”

湖水从两人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流,周颐将哑巧的脸扭过来,用湿透的面纱给她擦脸,原本的面容浮现出来。

周颐见她倔得非得别过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气得大喘气,“我还没怪你骗我骗得好惨!身份不同我说也就罢了,还踩着我接近我表姐!枉我待你这么好!你个没心肝的倔丫头!”

他一边数落哑巧,一边见她手臂血流的厉害,心疼得要命,扯下衣服给她系上。

“你跑什么路?!跳什么湖?!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现在好了,闹成这样!原本我娘都点头了,说只要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你看现在,我怎么回去见她?!怎么跟她交代?!”

周颐这么一说,哑巧一把甩开了他,爬起来就要走。

好像那意思,再不同周颐牵扯那许多!

周颐简直气昏过去,“你!你往哪去!”

哑巧连头都不回,周颐悲从中来,大声质问,“你是不是就没把我当回事?!”

这话一出,前边闷着头直往前走的人,突然停住了。

周颐见她停住,心中的悲忽的变成了喜。他就知道,便是哑巧骗了他,心里也是有他的!

麻溜爬起来,两步直奔过去,一把搂后背抱住了哑巧,五花大绑一般抱住。

“我不跟你生气了还不行吗?!不数落你,不找你后账还不行吗?我娘那边,我自己去想办法还不行吗?!你别再跑了,咱们去去四角胡同!我怕你冻着了着凉!你可别倔了,行吗?!”

这一连几问,只把哑巧眼泪问了出来。

她没跑,也没倔,点了点头。

四角胡同韩府,裴真吓了一跳。

裴女侠最近被叶子牌搞的脑子不够用,觉得找人打几架都比这不知道简单多少,猛然听说哑巧回来了,还是周颐送回来的,两个人还落了水,简直像听书似得,不以为是真的。

直到春初连喊了三声“夫人”,才反应过来。

“夫人!爷叫夫人先去看看哑姑娘,然后去无问轩说话。”

“哦!”

裴真扔下一把叶子牌去了,到了哑巧院里,见正给她布水准备泡澡,连连点头,“这是哪个丫鬟,想得周全。”

哑巧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丫鬟在一旁抿着嘴笑,“夫人,是周大人吩咐的。”

哑巧脸上略显红晕,裴真遣了人,问哑巧生了何事。哑巧到这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都告诉了裴真。

裴真听得脸色凝重,“这么说,真是那黄金水!之前周机大人的事,便是他的手笔,只是不知道,是他要做的,还是替旁人做的。”

她说着,看了哑巧一眼,见哑巧这小小的年纪,竟见过全家被杀,难怪她再难开口。

裴真心生怜惜,替哑巧搓了搓手,“从前或许是你一个的事,现如今却是大家的事,你不必再一个人扛着,太累了,歇歇吧。”

哑巧红了眼眶,裴真揽了她的头,“泡个澡,好好歇歇吧。”

安置好哑巧,她去了无问轩,周颐简单擦洗一番,换了韩烺的衣裳,两人身量仿佛,倒也合适。

这次裴真长了个心眼,吩咐人煮了姜汤,韩烺见她这般懂事,暗自点头。

周颐谢过裴真,问了下哑巧的情形。

“我只恐她又犯倔,再贸贸然去找那黄金水寻仇。经了今日一事,真是怕了她了!”

裴真连道不会,“哑巧心里有数。你表姐那里,她只是气不过,想替自己哥哥讨个公道罢了。至于黄金水,她也晓得不是杀了就能报仇的。”

周颐听着愣了一下,“这些话,她都不同我说”

“没出息,连我家夫人的醋都要吃!”韩烺在旁嘲讽。

有裴真在此镇着,周颐不怕他,立时反嘴,“五十步笑百步,半斤八两!”

韩烺瞪眼,周颐大着胆子回瞪回去,裴真笑出了声。

“正经点,说正事!”

韩烺说要听夫人的,不与周颐计较,“现在已经了确定了黄金水。这个人我从前也注意过,漕帮出身,最初就是个跑腿的,能一步一步上来不容易。他极为贪财,在皇上面前也是挂了号的。咱们想拿住他的把柄很容易,但是想要将他一锤砸死,很难。”

韩烺这厢说完,书房内静了一下。

外边倒是传来声音,“爷,周大人家的夫人来了。”

周颐一愣,“我表姐?她怎么来了?不是让她送我娘回去吗?”

裴真到比他反应的快些,“既然来了,自然是有话要说的。”

裴真说的不错,冯瑰进到书房见过众人,开门见山,“黄金水迫害余冯两家的事,我晓得什么人知道内情。”

“谁?!”

“除了黄金水的外甥以外,还有一个黄金水从前的义兄。此人姓冯名劳。当然正是因为他姓冯,自称是我冯家的亲信,骗得余氏以为冯家与漕帮蓄意不轨。而这冯劳确实与我家有联系,说得却是发现余家有意设计打压冯家,我父亲这才怀疑其余家,而从老家传回来的消息,都是这个冯劳所传。

后来我父杀了余氏满门,将那冯劳论功行赏,调进六扇门中。冯劳不敢太过出头,怕被人盯上,只道在我父亲手下帮忙。到了最后,却正是此人,向朝廷告发了我父亲,至于如何陷害余家杀毁余家,人证物证皆是他所供,走了皇上亲信内侍的路子,直接告到了御前。这才有我冯家灭家之祸!”

“这些你如何得知?”韩烺问。

冯瑰笑笑,笑得寡淡,“是我在京城这些年,一点一点查出来的。指挥使大人尽管放心,我所言句句属实,皆有证据证明。”

“那这冯劳呢?现在何处!”周颐急问。

“他一直在黄金水手下办事,因为两人关系过密,为了避人耳目,反而一直在六扇门位置不高。我最近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发现他离了京,就在两日以前,出行十分低调,怕是又为黄金水办私事了!”

“若能找到此人,撬开他的嘴,黄金水的罪名,怕是逃不脱了!”裴真起了身。

韩烺招她过来,到他身边坐下。

“夫人不要急。黄金水那等人,玩的是阴谋诡计。他既然敢用这个冯劳,说明冯劳轻易不敢开口,咱们要摸准了这个冯劳的底细,除了他的后顾之忧,这黄金水,自然也就拿下了!”

第11章 从不走动的舅家

冯劳的事,韩烺安排了人同冯瑰私下接触,将消息归拢,小心去查。

周颐坐不住,“黄金水既是害冯家余家,又是害我叔父的人!我不能闲着什么事都不坐!”

韩烺让周颐稍安勿躁,不要贸然插手,“你目标太大,黄金水可还盯着,你不如去许蓝面前说一说周大人的事,表现的像个无头苍蝇。这个你应该不难吧!”

周颐气结,韩烺又道:“黄金水害冯家余家,那是他要上位六扇门门主。他杀周大人又是为何?锦衣卫可不是随便什么漕帮贼寇就能坐上的!”

这确实是了。

韩烺和周颐商议了半夜。裴真送走了冯瑰,又去看了看哑巧,同她说了阵话,回去睡了。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觉得身边有凉气,睁开眼睛,瞧见韩烺刚脱掉鞋子。

“夫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襟。

韩烺转过身来拍拍她,“吵醒你了?天还早着,再睡会。”

裴真却坐起了身来,“不睡了。夫君,你以前也每天同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打交道吗?”

她迷迷糊糊地问出口,韩烺就笑了,“说梦话呢?锦衣卫本就是这样的衙门,那些人不仅穷凶极恶,还善于伪装。你可心疼你夫君?”

“心疼。”裴真抱住韩烺的腰,趴在他腿上,“还不如江湖里明刀明枪的好。我从前和沈城一道,除了沈坛诡计百出,旁的什么阴谋诡计,沈城独闯江湖这么久,还真没遇到多少。”

韩烺心想那是了,江湖上本就讲一个恣意快活,朝堂里的人为权为钱为名,自然和江湖的恣意,不一样的。

这些日子,他晓得她夫人在京城闷得很。明面上学打叶子牌总学不会,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兴致,他心里也清楚,这京城她不喜欢。

可他现在是“泥足深陷”,脱不得身。何况在尹勇和周机之后,他觉得他现在,也退不得,走不得。

韩烺轻抚着裴真的头发,轻声笑了笑,“夫人可别心疼。你这一心疼,你夫君想直接撂挑子,谋个外放,同你纵情江湖去了!”

他真真假假的说着,裴真听了却道:“我没去过云南,要不夫君谋个云南的官?”

韩烺直接笑出了声,“敢情我去做官,都是为着你找乐子啊”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歇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有人找上了门。

是韩烺的方家大舅。

早在几日之前,方家求归宁侯韩瑞不得见,转而听说,侯府与隔壁梅花胡同的韩家本家,关系亲近。那梅花胡同大房三房都在侯爷跟前得脸,尤其大房,毕竟是堂兄,侯爷还是很给面子的。

若是能与大房的人打打交道,让大房替他们先去说几句,侯爷那边,不定也就松动了。

方大舅这么想着,就派儿子去梅花胡同递帖子,谁想着人家也是不敢见的,道是侯爷都不见,他们既然得侯爷的关照,也不好下侯爷的颜面。

方大舅急起来。梅花胡同那样说,虽说是不肯见,但却是能在侯爷脸前说上话的意思了。

这路子是对的,就看怎么走得通了!

方家大舅使劲浑身解数,想和梅花胡同大房搭上关系,那边汪氏史氏婆媳两个钓到了这条鱼,寻思着差不多了,便给了方家搭话的机会。

两次下来,轮到汪氏出面了。

方大舅挑了家茶馆,汪氏姗姗来迟。两方客套几句,便说到了主旨上来。

“舅老爷不知道,我那侯爷二弟是个性子孤僻的,自弟妹走后,再没续弦纳小,平日也少在侯府。他若是不想见你,再等,也是白搭不是?”

“所以呀!还得请亲家太太说句话,我家那犯事的小儿,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都是做父母的,我不能不救他呀!”

“是呀!韩家伯母,我弟弟就是喝醉了酒,他就是误伤!况且那个人两天前刚同人打过架,我弟这是倒了霉了”

方家父子将家里的紧要事说来,汪氏和史氏听着,劝上几句,却不提去侯府帮忙说话的事。方家何等紧急,直直道,“亲家太太给个准信吧!也好叫咱们有个盼头!”

汪氏皱着眉头沉吟半晌,突然问方大舅,“舅老爷何不去找找我那侄儿,你那外甥!他现在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说话怕是比侯爷还管用!”

说到韩烺头上,方大舅一愣,过了几息才道,“锦衣卫是什么样的衙门,两家多年没来往了,我也不敢去不是?”

“哪个让你去锦衣卫了?他府邸就在四角胡同,也不远,又成了家,还能不招待亲舅舅?”

方家大舅面露苦意,说算了,“怕是根本认不得我这个舅舅的。还是找找侯爷,侯爷怎么也得看在秋溪的面子上,帮帮我家!”

方家大舅只说找韩瑞,说什么都不去找韩烺,汪氏听得心里直打鼓。

要是方家做了对不起韩家的事,这韩家父子之前,哪来这么大的差别?这是对不起韩烺的事吧?什么事呢?

汪氏直觉这里面的关窍绝对有意思,当下只是摇头,“我看还是找烺哥儿的好,侯爷既然是不见,心里可是什么都清楚,打定了主意的。烺哥儿你们没去见,怎么知道他不愿意?”

“可是”方大舅欲言又止。

汪氏想了想,问,“可是舅老爷觉得弟妹去的时候,没来京吊唁,也没来看看烺哥儿,怕他记恨?”

方大舅应了一声,“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总觉得对不起侄儿呢!”

他这样子,汪氏晓得他没说实话,又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烺哥儿还能一直记着?”

方大舅脸上更苦,“若是外甥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来往。”

“就是他年初成亲,烺表弟也没给我们家下帖子?爹还说要送一份礼过去,后来又怕表弟嫌弃攀附,就没送。”方大表哥解释。

方大舅叹气,“也怪我们当时不好,家里有事,没来帮忙,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怎么说的?”汪氏不同意,“表亲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看烺哥确实是生方家的气,却是气方家不同他联系,他脾气硬,自也不同你们走动,可不就岔开了!所以呀,舅老爷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求到他面前去,这忙一帮,你家的事解决了,和他又重新认了舅甥,岂不是好?”

说着,汪氏便起了身,“舅老爷若是不识路,我今日便带着你们过去!咱们这就去吧!”

方大舅却急了,“不行,不行!万万不能去的!”

第12章 说不出口的真相

自己的外甥,纵是有什么小打小闹对不住的,也不至于怕成这模样吧?

汪氏看了方大舅两眼,袖子一甩。

“看来舅老爷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瞒着我!既然是瞒着我,还让我帮忙说话作甚?!岂不是害我落了埋怨?!哼!我可真是多管闲事,这便去了!”

她拉了史氏就走,当大舅可吓了一大跳。这是路没走通不说,还得罪了人了!

方大舅心慌慌,急急慌慌上前要去拉汪氏,伸了手才想着不合礼数,急道:“亲家太太,不是我有意隐瞒,是这事真的说不得啊!是我犯下的错呀!”

汪氏转回了头去,眼中闪过得意,嘴上却道:“舅老爷这是有苦衷?若是能说,我也好帮忙呀!”

方大舅这“苦衷”在心里多少年了,本是万万不想说的。可小儿子的命悬在铡刀上,现在也只有汪氏这条路可走,不说也得说啊!

他叫了壶茶,将儿子和史氏请出去,把事情告诉了汪氏。

汪氏本就好奇,这下听了方大舅的话,心头快跳了出来!

天爷,她再也想不到的!

难怪方家再不敢跟韩家来往,难怪韩瑞闭门不见方家人!

只是,韩烺果真如方大舅所说,因此事才记恨的吗?

那绝对不是!

汪氏确信,韩烺根本不知道!

韩烺离府那一回,那两个婆子就是她派去说话给韩烺听得,韩烺听了可不就大发雷霆,跑到韩瑞那里去质问!侯府没有管内宅的,她的眼线立时来跟他回报,韩烺父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跟她说了。

她清楚得很,韩瑞压根就没提方氏真正的死因,而韩烺不过是以为韩瑞没有给他娘请大夫,罢了!

汪氏心下砰砰跳,真是上天助她!

这么个要处被她捏在手里,若是还不能让这父子反目,那可就是她的蠢笨了!

方大舅将头垂到桌面上,汪氏看着,心里拿定了主意。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可这,也不能全怪舅老爷啊!舅老爷又不是神仙,哪里料得,会出现这样的事?!”

方大舅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后悔自责,从不敢向外说出一个字,现在无可奈何说出口,本想着放低了姿态,求了汪氏办事,只要能救下小儿子,他难堪也是愿意的!

只是没想到,汪氏居然说不能全怪他!

“亲家太太愿意帮我家去跟侯爷游说?”

方大舅问了,汪氏却摇了摇头,方大舅心头一紧,刚要说什么,就见汪氏开了口,“舅老爷何须去求侯爷,侯爷这架势,是不会原谅的!”

“那、那我还能如何?!我妹出事,侯爷他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只能凭此找他。可我那外甥,恐怕是恨极了我!”

方大舅几乎要哭了出来,只是汪氏的话,让他瞬间愣住。

“舅老爷怕是弄错了吧!你家外甥,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事!”

“什么?”方大舅有点不信。

汪氏却是言之凿凿,“舅老爷当时没来韩家,不晓得。弟妹出事之后,侯爷就锁了院子,将烺哥儿也赶了出去,直到弟妹去了,该当烺哥儿摔盆,才将他叫进院子来,对外说弟妹得了急症殁了,对烺哥儿,也是一样的说辞!”

“所、所以”

汪氏一字一顿,“所以,他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那他为何从不同方家走动?”方大舅脑子有些糊。

汪氏笑着提醒他,“还不是方家在弟妹走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来?”

“这也不能全怪我家,是侯爷不让我们来,话说的狠,说不要方家再害了外甥!”

方大舅恍惚,汪氏却全都明白了。

韩瑞全部瞒了韩烺,没有说出实情,也不让方家与韩烺再来往,只是他又觉得自己在方氏之死中,确有过错,所以即便韩烺指着鼻子骂他,是故意害死方氏,韩瑞也一句没有辩解。

于是,才有了现在这个局面。

这么多年,韩瑞都没说,是不会再说了吧!

他也后悔呢!

汪氏得了这么大的真相,简直神清气爽,心里盘算的更快了。

“舅老爷,还是去求你那外甥吧!”

方大舅还是有些瑟缩,“他真不知道?可万一被他知道了,我们岂不是更完了?”

“怎么会呢?”汪氏笑了,“侯爷懊悔思过,是不会说的,我不说,你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

“可这么多年不往来,他难道不会觉得我心虚,查到我头上来吗?”

“那舅老爷就在他查之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什么解释?”

汪氏又笑了,“舅老爷怎么忘了?不是侯爷不让方家同韩家来往的吗?”

方大舅愣了一阵,有点回过神来。

“是啊,是啊!不论如何,是侯爷我们同他来往的,侯爷既然不帮忙,也就不能怪我往他头上推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我儿,没多时就要问斩了!”

他嘀咕着,突然又问,“若是烺哥儿找侯爷对峙,侯爷也不会说破吗?”

汪氏笃定地看过去,“不会的。难道侯爷在这事里,就没有错吗?他怎堪说?况且从前就闹过,侯爷一个字都没透漏!”

方家大舅越听心中越定,又问了几遍汪氏此事果真可行,汪氏就一句话。

“只要你不说破原委,只往侯爷身上推脱,此事必成!你就等着回家与儿子团聚吧!说不动以后,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外甥,不仅认了外家,还将你当作父母一般呢!”

这话说得方大舅胸口起伏。

他虽然也考过举做过官,可从没有那个时候,头脑如此清楚!

这汪氏真是不得了,几句话就把她点醒了,只是汪氏如何就这么好心?

方大舅小心看了她一眼,“亲家太太教我这般,岂不是误了侯爷和烺哥这父子情?”

汪氏没想到这糊糊涂涂的方家大舅,竟然醒悟了几分,当下高看他一眼,却也不怵,笑哼一声。

“我只问舅老爷,是你家儿子要紧,还是人家儿子要紧?”

“自然是我家儿子要紧!”方大舅想都不想。

汪氏起了身,“那舅老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方大舅不说话了,脸上堆了笑,“是我唐突了,还望亲家太太,大人不记小人过才好!亲家太太快请坐,我再让人上一壶好茶来,咱们仔细推敲一遍!我这脑子,不如亲家太太好使呢!”

*

*从不走动的舅家,说不出口的真相。欢迎收看《今日说法》:被掩盖的死因。

第13章 说辞

韩烺得了传话,说方家大舅找上了门来,颇为意外了一下。

方家连他娘死的时候也不来,韩烺一直给方家记着这一笔账,幸而方家人没有脸皮厚到,看见他爹封了侯爷,瞧见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便来攀附,韩烺这心里倒是觉得方家识时务。

方家的情形简单,从前一味靠他外公撑着,后来外公没了,大舅虽然读书尚可,但是办事糊涂,胆小拘谨,其他舅舅不堪大用,平辈表兄弟暂无人能撑门楣,这是败家的迹象。

方大舅只是来他门口转了一次,没上门,韩烺手头事多,心里觉得裴真又是个不会理事的,也不让她管,没想着方家今日竟一大早来,将他堵在了门里。

既是赶来,那他还有什么不敢见的。

他倒是想问问,当年何不去母亲的丧礼,便是丧事办的急,又低调不敢大操大办,可母亲也是方家的女儿,何不来?

韩烺换了衣裳要去,见裴真也默默地找了件见客的衣裳穿起来,笑问她,“你也去?不怕之后方家人没事来扰你?”

裴真说不怕,“夫君不会让他们来扰我。”

她倒是明白的紧!韩烺笑了一声,替她把衣带系上,掐了一把她的腰,“恃宠而骄!”

两人笑闹之间收拾妥帖,另一边方家大舅和大表哥,已经等了两盏茶的工夫了。

“爹,表弟他会来的吧?”方家大表哥只小的时候见过韩烺,印象完全模糊了,现如今想想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就觉得头皮发麻,总觉得他一不高兴,手里绣春刀就要砍人。

方家大舅也怕锦衣卫,却是比儿子强些,“这是他府邸,又不是卫所,咱们是客,不是犯人。”

方家大舅这话落了音,小厮就来传话,“爷和夫人到了。”

“看!连媳妇都带来了!”方家大舅脸上染了喜意,“这就是家事了!他还是认我这个舅的!”

这边,韩烺和裴真已经到了,两厢正正经经地客套了两句,竟真有些舅甥见面的意思。方家大舅还将玉佩解了赠给裴真,道是见面礼。

韩烺示意裴真手下,让人重新上了茶和茶点。

方大舅觉得这是个契机,赶忙同大儿子一道,将小儿子等着救命的事情说了。

“烺哥儿,你表弟打人确实有过,但那人之前被人打过一顿,他若是好好的,你表弟打他几下,根本不至于死!你替你表弟说几句话,让人重审了案子吧!”

韩烺方才一直没出声,现下端起茶碗啄了一口,“这事儿啊,不算大,若真是这样,重审也应该。”

方大舅立时脸上笑开了花,刚要催韩烺一句,说耽误不得,就听韩烺又开了口。

“只是我不晓得,舅舅之前何不来找我?”

“这你前些日不是去江南查那火梅教的案子了吗?”

韩烺笑看他,“舅舅连这个都知道?”

方大舅赶忙道:“你公事忙,我也就没来相扰。”

韩烺“哦”了一声,“我还当表弟的事,是急事。既然如此,那等我忙完手都十几个案子再说。”

裴真赶忙端起茶碗,掩住了脸上的笑,韩烺特特瞥了她一眼,又继续道:“我京城有个院子,清静些,大舅搬过去先住些日子,领略一下京城美景。”

方大舅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敢情他成了进京游览的了?!

方大表哥可坐不住了,“表弟不晓得,我弟在牢中,每日都是受罪的呀!”

“是呀是呀!三五日就要用一次刑!可不能等!”

韩烺一笑,“那舅舅到底为何不早来找我?”

话头转了一圈,回去了。

方家大舅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外甥是要让他把当年的事,给一个交代出来。

汪氏竟然都猜中了。

方家大舅沉了口气,他这个外甥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晓得你想问什么,你娘的事,当年是我们不好,没来送她一程。”

方家大舅不再扯旁的,韩烺自然也不跟他兜圈子,敛了脸上的笑,看住了方大舅。

“当年,你母亲得了急症,还是时疫,去得急,我们也没想到。再如何,你母亲是我亲妹妹,她去了,我没有不去送她的道理!可是,你爹让人送了信,说你母亲得时疫的事,不能张扬,简简单单办了也就算了。”

话音未落,得了韩烺的否定,“再简单,该有的礼数不能缺!这定不是方家不来人的原由!”

他言语冷峻,眼神犀利,方家大舅心里一咯噔,想着汪氏后来同他细细推敲时,教他的办法,心一横,道:“你爹来信,说你母亲得的时疫不简单,一般人倒也不是这般容易染上,但是她生的与旁人不同,易感此病,还易从她传与旁人。你爹不让我们去,是因为太医说,恐怕不是她一人的事,凡是与她血脉相连的,都会如此!方家会如此,你也会如此!”

韩烺听得一怔,裴真也目露讶然。方大舅看着他们两人,暗道那汪氏真是厉害,连这样的说辞都编的出来,不仅编的出来,还留了后手。汪氏这是要打侯府的主意啊!

他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真让自己儿子去死!

方大舅思绪一落,就听韩烺开了口,“这不对,我母亲那会,根本没请大夫,更不要说太医!”

他反应实在是快,出乎了方大舅意料,可方大舅这里,正好话等着他。

方大舅起了身,“有没有请太医我不知道。可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等事!方家隔壁县城里,正有个因为得罪贵人,从太医院辞回来的太医。后来,我将这事问了他,他只是笑,说从未听说这等玄乎的事!我又叫了家中不少人去请他看诊,他道都好得很,根本没什么血脉的缺陷!”

方大舅说到此处一顿,脸上露了哭丧,“可惜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当时你母亲丧事,我们得了你爹这样的话,真是害了怕,不敢往京城里去,这才没能送她一程。后来好些年里,我也深觉对不住你,便同你家不再往来了。”

说完,方家大舅掩了眼睛,不知叹气,“是我对不起你母亲,是方家胆小惜命,全信了你爹心中的说辞!”

韩烺的手颤了一下,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压住心中的惊诧之气。

“那他,为何要骗人?”

第14章 质问

“我不知道。”方大舅摇头坐了下来。

不知道?

韩烺的目光落到方大舅脸上,方大舅突然感觉到,坐在身旁的外甥,真的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强按着心头的胆怯,表现得不露一丝破绽。

“你父亲是大将军,是侯爷,我同你表哥进京许久,连他的面都没见到,我们听说你回了京,这才找到你们上来。你爹实在是”

韩烺没有说话,听到方大舅提起韩瑞,手下又是一抖,脸色阴沉下去。

裴真在旁看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有说不出来,但看韩烺这般,她连忙道:“夫君,我见韩均在外头,恐是有事。”

她的声音传过来,韩烺回了回神,往外看去,韩均根本不在,他看了裴真一眼,应了一声,同方大舅告罪,带着裴真立时出了厅。

两人往隔壁院中走去,刚进了院子,裴真就拉住了韩烺,“夫君,你信他们所言么?”

“夫人信吗?”

裴真答道:“半信半疑。”

韩烺捏捏她的手,“你说的是,大舅的话看起来有理有据,可他却把所有解释不清的地方,都推到了旁人身上。”

他说着,嘴唇轻颤,“娘的事,我一直都没有往深处想。后来与我那父亲闹翻,一直以为母亲得了病,父亲为了瞒住时疫的事,不给她治病。可他又为什么不让方家出现?方家又果真是因为那个原因不出现,从不与我联系么?这里面,恐是比我想的复杂得多!我那父亲瞒我,方家也没说实话!”

额角青筋暴起,韩烺抬起头望向天空,又落叶从眼前飘过。

“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都瞒了我什么?!”

言罢一拳砸到一旁的树上,树叶唰唰响,枯叶片片落下。

“夫君何不找来侯爷,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明白?”

韩烺笑了一声,“他会说吗?要是他还干过更对不起我娘的事,我又该怎么办?”

裴真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一个说的机会。”

方大舅听说韩烺将韩瑞请了过来,吓了一大跳。

汪氏不是说,他们父子失和,如同断绝关系的吗?尤其是韩烺,将他娘的死算在了他父亲头上,怎么现下,又去将他父亲请了来?

想让他爹同自己对质不成?

方大舅见儿子投过来紧张的目光,忙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也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对质也不怕。汪氏可是咬定了韩瑞,没这个脸开口的!

方大舅稳坐等待,韩烺看了看他,便借口处理公事,带着裴真走了。裴真亲自给他沏了壶茶,沏得马马虎虎,韩烺喝得认认真真。

他将裴真揽进怀里,脑袋埋进她怀里,“我只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

裴真轻抚他的后背,感受到他的轻颤,心疼得不行。

虽然她是天地孕育而成,可对于父母,也似有体会,眼下看着韩烺,晓得他是怕了韩瑞,怕他父亲,真是害死她母亲的直接凶手。当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离家出走,另立府门,便是这个意思。

可事情最终还是走到了,要刨根问底的地步。

若是韩瑞果真手上有方氏的血,他该当如何?

裴真长叹一气。

想起韩瑞两鬓的白发,想起认亲时看韩烺的眼神,她拍了拍韩烺,想说两句,外边已是道:“侯爷来了。”

这般快?

韩烺和裴真对了个眼神。

“他莫不是,怕大舅说出什么吧!”

裴真连忙扯了韩烺一把,韩烺握紧了手,看向她,一字一顿,“我尽量克制。”

两人回到了厅里,韩瑞也到了。

方大舅看到韩瑞,心里再安慰自己韩瑞不敢说出实情,也是有些怕的,尤其韩瑞扫过来的淡淡的目光,似乎什么都明白一样。

略作寒暄,韩烺开了口,他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翻涌情绪,“厅里没有旁人,我只想问一问二位长辈,”他把“长辈”二字咬得重,“我娘当年,到底是怎么没的?”

方大舅听得心下慌慌,不敢等韩瑞先开口,立时道:“你娘是染了时疫去的,侯爷说可是?”

他问韩瑞,韩烺也向韩瑞看去,韩瑞一时没说什么,回看了方大舅一眼,问道:“今日为何提起这事?难道舅兄前来,就是为了把当年的种种,说个清楚吗?”

韩瑞的目光直逼方大舅,方大舅硬撑着才没露出什么异样,“外甥既然问了,自是要说清楚的。我来问侯爷,我妹妹当年出事,侯爷可有错在其中?!”

韩瑞脸沉下来,眼角瞥见韩烺也看过来,认下了,“我是有错。”

方大舅见他果然认了,心道汪氏所料不差,又见韩烺皱着眉头看着他爹,目露疑惑,心道要把韩瑞尽快定了罪送走,这样一来,他便会被韩烺重新认回,小儿的事也就好办了!

他胆子大起来,想到汪氏告诉他,韩瑞心里有人,为了心里的人,对妹妹冷淡直极,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心下也为方秋溪不平,底气越发足了。

“我妹妹秋溪嫁于你,替你侍奉双亲,生育子嗣,操持家务,从不曾有半点对不起你,你却是如何待她?”

韩瑞沉了脸,不说话。

方大舅又道:“我来京见我妹妹几次,你又有几次陪过她?给她该有的体面了吗?烺哥儿小得时候,你又照看过这母子多少?你家那时尚未恢复侯爵,我妹妹在你家过怎样日子,你心里可有数?我几次前来,都见她穿的还是往年的衣裙,吃穿用度再不如从前在娘家!”

方大舅说着,真的露出悲戚之情,“她从前在家爹娘最是疼爱,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处?!偏你对她冷淡敷衍!那年我进京,见她孤零零一个人,哪有青春年少的样子,心疼她想给她找点寄托,这才送了她几本经文”

方大舅一颗眼泪悬在眼眶里,说到此处猛地一顿,脸上一丝惊慌闪过,话头急急打了转,又问韩瑞,“你只说,她有没有对不起你?!”

早在方才方大舅忆起从前方氏诸多不易的时候,裴真便见得韩烺眼中湿润了一时,而此刻,方大舅问住韩瑞,韩烺眼中泪光一收,也看住了韩瑞。

韩瑞说没有,“她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

“这就是了!”方大舅一下站了起来,“就是你对不起她!待到她去了,也不让我们上门送她一程!她见不着一个娘家人的面,该是多孤单!”

韩瑞听了这话看过去,方大舅却没瑟缩,直接问他:“你何不给秋溪请大夫?!就看着她死吗?!你怎么忍心看着她死?!”

最后这一句尖锐地传进韩烺耳中。

“看着她死看着她死”韩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豆大的眼泪砸了下来,他突然起身问韩瑞,“你怎么这么狠心,就很看着她死,是不是?!”

方大舅先被韩烺吓了一跳,而后突然一激灵,没等韩瑞开口,赶紧道:“不仅是看着她死吧!秋溪她,是不是你害死的?!”

韩瑞没有说话,方大舅哭起来,非是刚才那般真切,只真真假假喊着妹妹。

韩烺却只是盯住韩瑞,一转不转。

裴真眼见着韩烺情绪濒临失控,眼泪不停从眼眶滚下来,心里酸涩,上前要说句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不愿意信罢了。”

他眼里充满了恨,一直看着他父亲,“我娘临死那几日,你让人买了砒霜。你自己说,是不是你亲自给我娘喂下的?!你说啊!”

。搜狗

第15章 真相

厅外秋风萧萧,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悄声落下。

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裴真没想到,事情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砒霜?!

韩瑞果真用砒霜害死了方氏吗?

她去看韩瑞,韩瑞面上露出一种认命的情绪,他缓缓起了身,走到韩烺面前。

“你娘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她。若是,你想为你娘报仇,我无有半分反抗。这也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该赎的罪。”

他说得那么坦然,没有一个字狡辩。

连方大舅都目瞪口呆。

而韩烺突然一声冷笑,两步跃至墙边,一把抽出了悬于墙壁上的一把剑,剑尖直指韩瑞,“你以为我不敢?”

方家父子吓得往后退,裴真也倒抽冷气,只有韩瑞,站在原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转头同方家父子道:“我死了,是我咎由自取,和韩烺没有关系。”

裴真眼皮扑腾扑腾地跳。

韩瑞这样子,是真的甘愿死在韩烺剑下!

这样的人,果真能下狠手杀了自己妻子吗?

“你以为我不敢?!”韩烺又说了一遍,剑尖已经指向了韩瑞,“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我娘到底是谁害死的?!”

然而韩瑞仍旧闭口不言。

这么多年的压抑,韩烺已经按不住内心的狂怒了,裴真要去夺他的剑,反而被他擎住了手臂。

可这不对,哪里哪里都不对!

裴真一转眼看到跌在地上的方大舅,看到方大舅脸上的惊恐,想起他刚才欲言又止的送经文的话。

脑中忽得蹦出金涧绑架她那时的情形。

金涧说,给韩烺备了一份大礼。当堤后面两个村庄滚滚浓烟烧起来的时候,那金涧还问韩烺,感觉如何!

韩烺反应毫无异常。而现在,而现在,韩烺才是近乎发狂。如果当时的金涧看到了这一幕,是不就是他想看到的韩烺的反应了?!

火焚发狂

“我知道了!婆母是不是自焚?!”

裴真一下说出了口。

她感到厅里陡然一静,就在这诡异的一静之后,方大舅像是被针扎到心间,捂着头抖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给她经文的!当时我也是信了那紫莲教的邪!我没想到秋溪竟然跟着紫莲教的人,自焚给朝廷示威!”

韩瑞脸上痛楚浮现,眼角有眼泪落了下来。

韩烺怔怔地看着一切,手一抖,指着韩瑞的剑咣当落下。

“我娘,怎么会自焚?”

没有人回答,他声音如同被粗砂磨过,看向韩瑞,“你为什么不说明白?砒霜又是怎么回事?!”

韩瑞长长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娘,如果我能给她该有的一切,她怎么会心灰意冷,全心信那些异教邪说?我又有什么脸辩解?”

他说得时候,像一个想解脱又解脱不了的人,“至于砒霜,你娘临死前太痛苦了,她毕竟是跟着紫莲教示威,我哪里敢请大夫,若被人发现,韩家方家都要顷刻覆灭。那时候她浑身都是烧伤,话都说不成句。她求我,给她个痛快!”

竟是如此!

韩烺一下跌倒了身后的太师椅上。裴真上前扶他,看到他满脸泪水横流。

“娘!”他突然仰头看天,开了口,“儿子已经铲了那些邪教,也算为你报仇了!你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娘,你还能回来吗?还能回来吗”

秋夜,夜凉如水。

裴真拖着闷了一天、谁都不见的韩烺,硬是出了方氏的旧居落斋。

“若是不想吃饭,咱们就在花园里走走。”

韩烺紧握着裴真的手,跟随着她的步子。

两人挑了一盏灯,不需要任何人陪同,慢慢地在花园里散步。

路过树丛,惊起两只鸟飞起,又没入黑暗之中。

“若非我那大舅走投无路进京,又被汪氏怂恿到我这里来,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委,一辈子都在猜忌父亲和无法求证中生活。”

裴真捏了捏他的手,“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吧。”

韩烺攥紧了她的手,“还有,今朝若非你一语道破真相,我真不知道会不会做出弑父之事。我虽恨他对我娘和我不公,可我娘去后,也是他将我拉扯长大,我总是心里还留存一丝希望。现在终于明白,他并不是真正害死我娘的人,我这心里也算通一口气。”

“那你会和公爹,言归于好吗?”

韩烺默了一默,“我不知道。父慈子孝是不可能了,或许过些年,我能叫他一声爹吧。”

裴真蹭了蹭他的胳膊,“那也是好的。”

话音一落,韩烺突然停了下来,看住了裴真。

“阿真,我们要个孩子吧!”

裴真想问他,你不是一直挺努力的吗,就见他硕大的脑袋,抵到了她额头上。

“我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的。你和孩子,都放心吧。”

裴真抚了抚他的后背,笑起来,“好。”

秋叶凉凉的,两人之间暖暖的。

归宁侯韩家开了祠堂。

在京的韩家族人都来了。

汪氏满脸惊恐,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拼了命地想喊上几句话,只是嘴巴被堵了个严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汪氏的两个儿子于心不忍,拉住他们的爹,“爹!你果真要休了娘?!她为家里操持多少年,又生了我们两个,怎么能说休就休?!”

大老爷韩琪一把将两个儿子甩开,“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们娘干的事全被人家抓到了!这次怂恿方家人,上次怂恿静宝,还有之前,找那两个婆子去韩烺面前嚼舌根子!没拆了人家侯爷父子,现在反被人拿住了把柄!人家这是算总账来了!”

“娘是糊涂,可她也是想咱们这一房好啊!”

韩琪可不是那好说话的人,“她想咱们好?!她怎么没成?凡是没成的,都不叫好!更别说现在侯府对咱们,可是要彻底没脸!我不休了她,侯府就要把咱们一房都推出去!”

“爹!你再想想办法!爹”

老大韩烨还想再说,被韩琪无情打断,“想什么办法?还能想什么办法?还有你媳妇那个无用的!人家没把她一块休了,只让她去家庙已经不错了!你给我闭嘴吧!”

汪氏被绑在椅子上,把韩琪的话全部听了个一清二楚。

身边的史氏还哭个不休,汪氏已经颓了。

她娘家早就因为上次的事厌烦了她,她还想着等到静宣做了侯府的嗣孙,娘家人自然反过来巴结她。

没想到,所有的筹划、所有的布局,所有的所有,全都败露了!

全部都败露了!

她本是完全算好了的,算准了每一个人,却唯独忘了那个韩烺的新妇!

方氏的死因,竟被她一语道破!

她怎么能?!

汪氏和史氏被拉到祠堂里,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身后流水一样的人证物证,汪氏恍恍惚惚地似听见了,又似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看到丈夫把一纸休书扔到她面前。

他竟然真的休了她!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啊!

她一口气没喘过来,眼一黑晕了过去。

一盆凉水将她激了过来,她听见韩烺冰冷的声音。

“让她醒着,好好醒着,好好看看这侯府的主人是谁!”

。搜狗

第16章 穷追不舍的夺剑人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裴真身上始终没有动静,韩烺就快坐不住了,找来卫院判给她看上一看。

卫太医还记得年初的时候,唐沁病着的事,眼下见裴真同唐沁模样不像,再诊脉判若两人,满心惊讶,不敢声张。

韩烺见他没有眉目舒展地说句无碍之类的话,便已经警觉,待到卫院判小眼神示意韩烺出门说话,韩烺便觉得是不是坏了事,毕竟他的夫人,和谁家的都不一样,是个灵啊!

“怎么?夫人哪里不妥吗?”韩烺紧张的不行。

卫院判也紧张的不行,该怎么开口同韩烺所,你这夫人不大对劲,不像是上一个呀。

他琢磨着说辞,韩烺突然拉了他,“院判但说无妨!不要拐弯抹角,也不要有所隐瞒!”

院判得了他的话,也不含糊了,“韩大人,你这个夫人,看似不是之前那人了!你可有发现?!”

韩烺一愣,忽的笑出声,“就这个?让你这老头如此紧张?”

卫院判:“唉?”

韩烺不理会他一脸懵,“那我眼下这位夫人,身子可有无不妥?”

“这却是没有的。”卫院判已经摸不清状况了。

韩烺也不需要他摸清,“是不是一个人我心里有数,只要她没事就成。这事院判不要往外说便是了。”

卫院判自来谨言慎行,连连点头保证把嘴巴闭成河蚌,又给裴真开了个理气暖宫的方子,离了去。

韩烺放下心来,黄金水的案子,多方下手,又有哑巧和冯瑰从前查到了多路消息,也在顺利进展之中。

倒是裴真这边接了信,倒是沈城和易姬在金鸣处调理的不错,两个人因病都闷了许久,这下倒是商议着进京来,一个来看小祖宗,一个来看徒弟。

韩烺听说沈城是和易姬搭伴来的,喜不自胜。

虽然沈城和裴真是侍剑与剑的关系,但裴真当年可是两次选了沈城,又跟着他浪迹天涯许多年月,若要不是这等关系,那就是生死相许了。

韩烺想想就觉得不安,现在听说他和易姬时常一道,还同裴真道:“若是沈君和易姬两情相悦,你以为如何?”

“自然是好呀!”裴真笑呵呵地,“两人都缺个做伴的人,不是么?”

这个答案让韩烺满意,他赶忙着手让人收拾出来一个京郊的庄子,专门给沈城和易姬见裴真和哑巧用的。

这日裴真同韩烺说了一声,便提前出发,同哑巧、周颐一起,去接自水路悠哉悠哉边玩边来的两人。

两边人一见了面,便都笑着说起近来的事。

易姬对周颐颇为满意,得知他已经同冯瑰和离,看他的眼神如同他已经成了自家女婿一样,只是哑巧总还不给周颐好脸,也许始终无法放下冯瑰对自己兄长的背叛吧。

周颐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连易姬都劝了哑巧,“你们两家的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了?他能这么多年不娶,只为护他表姐周全,以后待你自然也忠心不二。对他好些吧,看人家也怪可怜的。”

裴真也觉得可怜,沈城凑过来问她,“小祖宗,你们家指挥使大人呢?”

沈城也想见见自家“女婿”。

裴真说他忙,“等到回头让易姬替你换个装,随我去了京城府里,自然见得他了。”

沈城说好,“京城还真没怎么去过。”说着又说起易姬易容的事,“怕济南有人埋伏,虽然我手里没了剑,也怕他们找上你的门。便是让易姬替我易容,走了两三天路,才有换回来的。易姬的手艺我算见识了,她说我唠唠叨叨没个完,便给我化成了个老婆子。我心想我一个大老爷们,再怎么也化不成老婆子吧,待我拿了铜镜一看,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裴真只叹息没能看到这老婆子的样子,“肯定和你万分相符!”

说笑间,呼听马车外间有不寻常的风声呼啸而过。

裴真和沈城立时对了个眼色,立时示意周颐易姬和哑巧。五人都察觉到了不对,想要停车已经晚了,只听外间有破空的声音,周颐陡然发力,破开马车车顶,五人皆飞身而出。

四面八方皆有人。

沈城一看就摇了头,“又是你们!真是没完没了了!我就是出个游,你们也不放过,好生无趣!”

当头一人喊道:“沈城,你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们也追去!赶快把蓬莱剑交出,岂不痛快?!”

沈城心想蓬莱剑已经化了人形,再也不是沈家能拥有的了,裴真才是真正的主人!

但是这话没法说,他只道:“我是不会交出剑的,让我朋友先走,我同你们斗上一斗,正好看我沈城体内的毒,解得如何了!”

他说话抽出一把长剑来。

此剑自然不是蓬莱剑,而是裴真替他寻到的一柄与蓬莱相似的宝剑,虽无蓬莱的灵气,可也是韩烺找了许久,裴真又挑了许久在定下的。

这群穷追不舍的人里,沈家的人占了多数,他们都是见过古剑蓬莱的,但看沈城手里的宝剑根本不是蓬莱,直接嚷道:“沈城!蓬莱剑在何处?!快快交来!你余毒未清,又使出旁的剑来,我看你未必能全身而退!还有你的朋友,我们也就都不客气了!”

“好像谁让你们客气似得!我易姬混江湖这许多年,从来只有别人求着我客气的份儿!”

易姬手下一抖,抖出一双短剑,短剑冷光逼人,前来夺剑的人一看这情形,都有些傻了眼,沈城身边竟还有如此强劲的帮手!

易姬冷笑,哑巧和周颐也纷纷亮了兵器,待到裴真要动手,却被沈城按住了。

“小祖宗,你就算了吧!你亮了剑,以后他们也就都围着你转了!”

裴真眉头一挑,“本该如此!”

话音一落,手下未动,蓬莱应声出鞘,裴真飞身接剑,横剑于路中央。

“蓬莱在此,请便!”

前来夺剑的人全傻了眼,沈城看着裴女侠英姿飒爽的身形,激动地快落了泪。

这才是蓬莱剑的本尊,没有一个侍剑所能比拟!

再过几年,自己这剑术第一的位置,怕是要让贤了!

第17章 想不到吧

缠斗近半个时辰,夺剑人负伤散去。裴真等人辗转回到了京郊的庄子,才算是歇了一气。

哑巧年纪轻,功夫浅,虽是有周颐和易姬护着,还是受了些伤,倒也不甚打紧,反倒易姬道:“让她练练也是好的。”

沈城怪不好意思,“到底因为我的事,连累了她,眼下负伤,三五日是好不了的,明日我出去寻些药来。”

说着,又去问裴真,“你果真没伤到?”

那些人是奔着蓬莱剑来的,自然把注意都放到裴真身上来,沈城是亲眼看到有人见着裴真下盘势弱,专攻她下盘,伤了她的腿。

裴真摇摇头道没事,沈城欲言又止,探看了一番哑巧的伤,便拉着裴真出了门去。

“小祖宗,你的伤是不是瞬间愈合了?”

裴真看了他一眼,“嗯。”

沈城转圈瞧她,“没有什么不适?”

裴真抽出身后的蓬莱,“蓬莱在手。”

沈城啧啧称奇,刚要再说一句什么,院门外兵荒马乱起来。两人还以为夺剑的人追到了此处,谁想到急急去看,却看到韩烺大步跨了进来。

裴真一愣,韩烺却一眼瞧见了她,两步跃到她面前,拉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一通看,“伤着了没?我带了大夫,给你看看!”

他这紧张样子,可把沈城看乐了。沈城也上上下下将韩烺看了一同,深为满意。

他替裴真答道:“指挥使大人放心,小祖宗她有灵气护体。”

裴真点头,韩烺这才瞧见站在一旁的沈城,客气道了声“沈君”,又皱了眉头,问裴真,“你动了灵气,可有不适?”

沈城一下笑出声来,竟同自己问的一样。

裴真斜了沈城一眼,将焦虑不已的韩烺拉进屋里,又吩咐了让大夫替哑巧他们问诊,才同韩烺坐下来慢慢解释,道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伤口瞬间愈合,除了有些痛,都是没什么的。

“他们伤不了我,不好么?”

她卷了裤腿给韩烺看,韩烺看着她小腿那个所谓的伤口只有一点点红痕,说不出是安心还是慌乱。

韩烺最终什么都没说,攥了她的腿半晌,将她裤腿放下,问道:“那些前来夺剑的人,如今都知道剑在你手里了?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能摸清楚吗?”

“如今剑在我手,他们经了这次,应该不会随便找沈城晦气,”裴真淡定地说道,并没有发觉她夫君眉头皱得紧紧的,又道:“至于来路,沈家人占半数以上,那自是沈坛派来的人,可另一伙人,和沈坛派来的人明显暗中有交易,他们竟也对蓬莱势在必得,我和沈城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这些人的来路。”

韩烺默了一默,让人将沈城请了过来商议,沈城自然也不晓得另一伙人的来路,却道:“我听闻沈坛近来颇得朝廷看重,我想着,会不会和这伙人的交易有关。”

韩烺脸色严肃起来,“朝廷的人,能喝江湖上扯上干系的,也就是黄金水。我眼下在查他,可并未发现他私下有姑苏沈氏频繁接触。”

“这却不晓得了。不过以我之见,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身手确实不像是六扇门的人,倒像是锦衣卫。”

“锦衣卫?!”韩烺眼神突然犀利。

沈城连忙道:“只是觉得像。似锦衣卫我也遇见过,一伙人出手总有个领头的,其余人行动都有章法,行为目的明显,六扇门多处理江湖争端,捕快们多江湖出身,好像没有这等严格。”

沈城这话,裴真也跟着点头,“是这么回事。那些人没有冷名楼出手狠厉,也不似六扇门路数繁复,确实有些像锦衣卫。”

她说着,去问韩烺,“夫君,朝廷里还有锦衣卫相类似的衙门吗?”

韩烺默了一默,“有,东厂。”

“东厂?”裴真和沈城皆惊讶,“东厂不是早已势弱了吗?”

沈城挠头,道:“不是都说东厂自几十年前被削之后,只在禁宫内出动了吗?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况且我看来夺剑的人,也不似太监啊!”

他说得确实是,可韩烺没有立即说什么,陷入了神思。

姑苏,半角坞。

沈坛听了北边传来的消息,半晌没回过神。

沈城竟然将蓬莱剑给了冷名楼的杀手女裴真?!

这女人何德何能?!沈城又怎么能食言?!果然,他让人夺剑是对的!可惜剑还未到手,竟被沈城送了人!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回来传话的人说,那女子尤其厉害,未至二十的年纪,竟然有沈城七八成的功力!假以时日,蓬莱剑果真要从沈家易手了!

他想起老家主临终前的遗言。

老家主竟然说,让他不要再试图追回蓬莱剑,说蓬莱剑的去留自有定数,是跟随沈城流浪,亦或是离开沈家,都不是他们这些凡人可以掌控的,随古剑去便是。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一把剑,还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无非是老家主,劝他不要同沈城对着干罢了!

可他不夺回蓬莱剑,算什么沈家家主?等到他死了,让后代对着族谱嗤笑不成?!

沈坛心绪翻涌,想想自己这些年因为手中无剑,遭受到轻视怠慢,双拳握紧。

这剑,早晚要回到他手上来!

幸而要夺剑的并不止只是他一个人。

沈坛想到此处,心下微定。

那位皇城里的东厂首领查祺查内侍,是不是比他更急?

毕竟上边压着头皮,查祺一个内侍,便是皇宫里顶大的太监,也总是奴才不是?

他就不信,他同查祺联手,还能拿不回来蓬莱剑?!

无非是先给了查祺,让他看过再还回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蓬莱剑易主,他总算是师出有名了!

蓬莱,等着!

而皇城里,那位被两边都惦记上了的东厂厂公、秉笔大太监查祺,心中并无任何不安。

东厂式微这许多年,现如今,能在他手里逆风翻盘了吧!

这么些年被锦衣卫压在身上,到了如今,锦衣卫连连折损,黄金水听命与他,而他在内廷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干爹、大太监王朝恩都要避他锋芒。

等他拿到了主子日思夜想的蓬莱剑,立了头功,把锦衣卫踩下去,将东厂重振旗鼓,还不如同探囊取物?

查祺笑笑,韩烺那小子,想不到吧?

不过他还要提醒黄金水,做事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第18章 一次拿下,永绝后患

六扇门、东厂。

韩烺从来都不是凭空断案的人,他要证据,要看到实证。

东厂式微这许多年,要想重回当年风光,势必要借助多方力量。

踩下锦衣卫是一桩,厂公在皇上面前得力是一桩,更要紧的一桩,是暗中培植人手,为东厂所用!

眼下,锦衣卫连去两位指挥使,他在锦衣卫一年,手段杀伐才刚刚立住脚,若非是他,换成旁人,未必能做到这一点。这便已经合了踩下锦衣卫之事。

再者,那查祺身为厂公,当年皇上本是属意王朝恩来接东厂,可王朝恩看不上东厂沦为内宫捕快,未接,倒是查祺不动声色地接在手里,如今王朝恩年老,皇上越发看重查祺,这又合了一桩。

只是韩烺不明白,若蓬莱剑的事果真是查祺所为,那么他此举显然不是冲着锦衣卫来的,毕竟查祺盯上蓬莱剑,远在裴真转世之前。

那么蓬莱剑有什么要他查祺看上呢?

查祺既不好名剑,也非武林中人,没有理由如此对古剑穷追不舍。

难道,是上面的意思?

韩烺心中一紧,不敢妄下结论。

又想到了另外一桩,培植人手的事。

追夺古剑的那群人,很有可能便是这人手了!照着沈城的说法,这些人数量不少,训练有素,怕不是一两年所为。

若真是如此,算算查祺开始得势的年月,倒是和前后两人指挥使接连丧命的时间对上,更和冯余两家出事、黄金水上位的时间对上!

韩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兴奋。

紧张在,他还同父亲赌气的年纪,查祺已经开始布置一切,而他又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脚踏进这一片浑水。

至于兴奋,他庆幸与自己警觉不差,又恰逢所有事遇到了一处,若他能将此祸根一刀斩除,岂不快哉?!

但也有不快的地方。

他那个不听话的夫人,说什么都不同他回京城去,非要在京郊上,道是有人寻过来,也不会牵连到他,还不让他大张旗鼓找她!

说什么牵连?他真要被她气死!

韩烺意难平,思索着怎么再悄声安置一些人手。

眼下这等关头,对黄金水收网在即,查祺并不知道他知晓了多少,确实不宜张扬,免得节外生枝。

韩烺思量着许多,有人来报了信,他传了来人进来,一眼瞧见来人一脸喜气,心中一安。

“黄金水的事,查实了?”

“查实了,大人!黄金水的义兄冯劳,正是当年陷害冯家余家的罪魁祸首,人证物证俱在!”

原来冯劳给黄金水办腌臜事,也并非一个忠字,冯劳没有儿子,唯一个女儿,原本许了廖虎作妻,哪里想到嫁给廖虎之前,竟在路上遭遇了劫匪,失了一条腿,还失了清白!

冯劳一下塌了天,本不欲再强求廖虎作婿,廖虎却上了门来,说愿意娶冯劳的女儿为平妻,便是往后再娶妻,也对她如同正妻一般。

冯劳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将女儿塞进了花轿。

这么些年过去,廖虎正妻小妾一堆,他女儿这个所谓的平妻,早就被挤去了庄子里,吃喝用度全靠冯劳自己出资。

这也就罢了,去年他女儿突然告诉他,当年婚期前出事,怕是与廖虎有扯不清的干系!

说白了,恐怕是廖虎不愿意娶她,故意找人做下的!而黄金水,根本就是知情!

冯劳肝胆俱裂,想他给黄金水做了多少事,又替廖虎兜了多少篓子,竟然被他们当猴耍!

他没有查到实证,可心里已经认定了是这舅甥害他,无非就是想将他拢在手下,做牛做马一辈子!

他正想这如何带着女儿遁走,就被锦衣卫捉到了,他就一个条件,让锦衣卫将他和女儿放走,他愿意把黄金水做过的所有事,全都说出来,把所有的证据,全都摊在锦衣卫脸前。

韩烺立时问:“你可有答应?他会否食言?”

“大人放心!冯劳苦于无法脱身许久了!提供的所有证据我都一一核实过,尤其余家冯家一案,咱们所查疑点,冯劳提供证据全部都能解释,相干人等也都私下接触,只等着大人再核实一遍!”

韩烺一下起了身,“好,将人全部领来,我倒要看看,黄金水可还能翻身?!”

韩烺连夜审问,又安排周颐布置人手准备拿下黄金水。

黄金水此人狡诈,手段狠厉,韩烺要确保此举必须将他,一次拿下,永绝后患!

他安排好了所有,深吸两口气,进了宫。

皇位一代一代传下来,早朝却一代一代传没了。

到了今上,早朝不过每旬一次,平日里再没有辛苦勤政的习惯,尤其皇上这些年痴迷寻仙问道。

年初因为信道录司张正印,欲在山西建无极长春观,谁知那张正印竟为人所害,无极长春观尚未开工便遭遇地震,实是不详。

早就想阻止的文官可算找到了由头,纷纷上奏规劝,皇上被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喷的动弹不得,只得作罢。只在宫中勤加修炼道术,以图长命百岁,便也更不上朝了。

查祺今日并不当值,他手下徒子徒孙无数,便是近身伺候皇上,也有下边的人搭把手。

他在宫廷里有个十分体面的下处,此时刚起身喝了口云南的贡茶,没来得及舒活舒活筋骨,小太监来回了话,“干爹,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一早进宫来了,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查祺眼皮没来由跳了一下,“他来做什么?”

“回干爹的话,儿子问了,韩大人半句旁的都没有的,也没听着风声。”

查祺心下有些不安。

前两任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有这位一般,从不按套路出牌。这个韩烺六亲不认。他不认老父,另府别居,前些天还刚处置了梅花胡同的族伯,那可是没出五服的长辈!

不知道他今天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他不是一直在挖火梅教的根吗?

那火梅教虽然替自己送过些人来,但都被他斩得一干二净,韩烺再查,应该也不会同他有关系。

这就是个疯子,约莫是上半年,诏狱里的人都被他处决净了,现在又闲了!

查祺这么一想,心里放下一点,心道且让他疯去,一个疯子,皇上还能如何真的看重?

查祺不再理会,本想着过一两刻钟韩烺从皇上处出来,再打听一番。

谁知一两刻钟过去,韩烺非但没出来,还陆陆续续传了不少人进去。

他这才觉得不对,赶忙使人打听消息,打听的消息让他心头一滞。

竟和黄金水有关!

第19章 试探

查祺慌了一下。

黄金水?韩烺怎么会查到黄金水头上去?!他都查到了什么?

这些一时间已经弄不清楚,可是查祺心脏砰砰跳。

韩烺若真捉到了黄金水,会不会将他也拖出来?!

毕竟他做的事,黄金水知道近半!

查祺一想就十二分地不安,他连忙叫了人,偷偷去给黄金水传话,让黄金水立刻跑。

韩烺既然没有任何动作,突然就去皇上面前告发,证据齐全,怕是早就盯上黄金水了!

黄金水这是要栽了,没有翻身余地,此刻唯有逃跑,或许还能逃得一命!

对于他而言,只要黄金水不被锦衣卫捉去,他的事便也不会轻易暴露。

查祺吩咐了人无论如何必须通知黄金水逃跑,但是事情要做的极其隐蔽,万不要被人发现。吩咐过后,他饮尽一杯茶水,去了御书房,皇上见韩烺的地方。

只是他刚到,远远地就瞧见又太监打帘,韩烺退了出来,那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刚转过身,就同他眼神对了个正着。

查祺眼皮又是一跳,不动声色,快走上前去,一如从前恭敬和善。

“韩大人一早进了宫,竟也不同咱家说一声,当差的不乏笨手笨脚的蠢笨货,也不知有没有把韩大人伺候好喽?我这边得了信亲来看,不想韩大人又要走了。”

“万不敢当,韩某是个粗人,哪劳内侍亲自来瞧?韩某还有差事在身,查内侍留步。”韩烺同平时一般,说起话来不冷不热,一副不想打交道的样子。

查祺有些猜不透,这韩烺要办黄金水,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单看他这样子,似乎对自己和平日没有差别,可这个关头,查祺心里的不安,让他难以像平时对待韩烺一样,客气两声便过去了。

查祺轻笑一声,向前靠近韩烺半步,“这是怎么了?出事了?皇上那边,昨儿还好好的。”

韩烺见他探听消息,心下冷笑,面上不表,只摇头,作一副无奈状,告诉查祺,“是六扇门,冯余两家的后人揭发了当年的事,黄金水这个门主,做不得了!”

查祺连忙当作不知道,呀了一声,“怎么会这样?黄金水竟有这样遮天蔽日的本事?!”

他问这话,是想间接探听出,韩烺可有得到什么其他线索,然而韩烺啧了一下嘴。

“眼下还瞧不出来他与何人串通,不过,待拿下黄金水,必然要审个一清二楚!”

韩烺说着,又啧了一下嘴,嘀咕一声,“有的忙了”

查祺见韩烺朝自己拱手要走,满腹心思却不好再问什么,只得佯装震惊的叹了一句,松了韩烺离去。

韩烺前脚一走,查祺立时转身找人打探韩烺到底说了什么,另一边进了御书房,察看皇上的意思。

一番查问下来,竟和韩烺同他透漏的并无二致。

这是,韩烺并没有对他起疑的意思?

查祺微微定了定心,眼下最最要紧的,是黄金水能顺利逃脱,哪怕自己多助他一臂之力,也无妨!

万不能让黄金水,稀里糊涂将他咬了出来!

彼时,黄金水刚接到查祺的传信。

晴天霹雳。

“完了”黄金水一下坐到在了交椅上。

这是他所有椅子中最好的一把,前朝宫中流出的古董,他便是坐下都不会使劲,担心古董折损了寿命。

今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不上前朝古董,顾不上账册缺页,顾不上田产减收,顾不上金银折损他从一个连衣裳都穿不上的漕帮小子,混到六扇门门主,把江湖玩在他股掌之间,这么多年,他在惊险中顺风顺水,一切他想要达到的,全都达到了!

他只能这坐拥金山银山、号令群雄、流芳百世,怎么会突然倒下,连一点迹象都没有?!

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来的场景在脑中飞快地转,冯家余家被他耍的团团转,被他一网打尽的场景不停地浮现。

黄金水一下站了起来。

余家冯家都能被他连根拔起,他只要不死,就有机会再来!

黄金水一下从恐慌中找到了信念,他打开床头的箱子,将里边的银票全掖进怀中,提了刀一下蹿出门去,目光从后院扫过,一狠心,将头别开,径直往后门跃去。

黄金水府邸后街里菜场不远,早间菜场人潮涌动,若他能蹿进人群,一切都有转圜!

府里一如平日,黄金水很快奔至后门,前后看了没人,做贼一样打开了自家后门,正要蹿出门去,忽的被门外的景象镇住。

门外黑压压一片。

锦衣卫!

黄金水心头一梗,忽见视线里有人走了过来,那人刀已出鞘,满脸冰冷。

他认识,是周颐。

这是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侄儿、现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冯家的女婿,黄金水曾经还顾及过他一时,在周机死后,韩烺上位之后,黄金水便没有再正眼看过他。

事已至此,黄金水也不同周颐兜圈子,冷笑一声。

“凭你周家小儿,也想拿下我?!”

言罢突然点脚而起。

见他步伐跃起,周颐连想都不想,一声“摆阵”传下,手中绣春刀震颤,紧追其后。

余家、冯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他周颐替他们报仇!

还有他叔父的命,他要从黄金水嘴里问个一清二楚!

周颐从没有哪一刻,感觉自己浑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手下的刀中,他今日必须生擒黄金水!

生擒!

周颐直追猛扑,黄府已经被团团围住,只是黄金水到底是一刀一枪练出来的本事,纵使周颐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生擒,何其难!

且他声音凶狠无情,方才要逃,便顾不得妻子儿女,眼下要挟根本无用。

周颐同他大战数十回合尚不能将他擒下,反被他看出周颐不敢使出杀招,处处掣肘周颐!

眼下黄金水一刀甩向周颐左腰,周颐向后仰身堪堪避开,他刀锋猛回,周颐避闪不得,向后跌去。

后面本是草地,周颐翻滚出黄金水脚下,立时便能逃脱。

可谁知,那草地上,不知何时竟插了一把尖刀,正正对着周颐看不到的后背!

第20章 请人杀人

哑巧从没有想过,家族的大仇竟然在冯家和周家的帮助下破获。

这一场弥天大局,网罗了何止两个家族、何止几十条人命,还有活下去的人的人生。

她已然是命运的宠儿,有师父抚养长大,有幸亲眼看着真凶落网。

哑巧赶到黄府的时候,黄府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周颐身边的人见她来了,吓了一跳。

“姑娘可别过去,我们大人正同那黄金水斗到酣处!大人说了,定是要亲手擒那黄金水的!”

这人这么一说,哑巧更是放心不下了!

黄金水多少年练出来的工夫?周颐才什么年纪?!

哑巧不理会那人阻拦,拨开人群直往花园跑去。花园竹林倒了大半,泥土翻飞,哑巧一眼瞧见周颐与那黄金水从天上斗到地上,两人气力渐渐不支,那黄金水却突然从袖中甩出一刀,反向掷到了地上。

哑巧不明他这是何故,只见黄金水将周颐连连逼退,周颐先闪身错过一刀,往后一躲,谁知那黄金水步步紧逼。

再一刀,周颐再躲,势必要向后夺取。

哑巧眼睛突然被闪到,她倒吸一气。

周颐身后,正是那倒插地上的刀尖!

周颐已经向后仰倒了!

若要倒地,便是后背直插一刀!

而他,根本没有看见!

哑巧站的角度,旁的人都不在,唯有她看到了那要命的尖刀!

可她是个哑巴!她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说过话了!她该怎么示警?!

难道就让她眼睁睁看着周颐中计?!

不!不行!

“不!不行!背后有刀!”

声音突然从她嘴里喊了出去,哑巧却顾不得震惊,她恨不能跑去将地上的刀拔起来。

好在,周颐听见了!

他猛地一挺,双脚踹在黄金水刀上,顺势向后一跳,再落地,堪堪避开了尖刀!

避开了!

哑巧大松一起,周颐却趁此机会,在黄金水意料之外,一刀砍在了黄金水腿上。

黄金水痛呼,周颐立时反身扑到他身上,夺其刀,扭其臂,捉住了他!

锦衣卫立时上前,哑巧已经被眼前眼花缭乱的一幕看得魂不守舍,她还想着方才闪在周颐身后的尖刀。

而周颐,忽然跳到了她眼前,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臂。

“方才是你出声救我,是不是?!”

哑巧下意识否认,可突然一句“不是”说出了口。

她震惊,呆住。

周颐震惊,忽然仰头大笑。

“巧儿!你嗓子好了!你能说话了!”周颐一把抱住了哑巧,将她举得老高,顾不得胳膊还流着鲜血,顾不得周围还有锦衣卫,顾不得黄金水刚被捉住。

黄金水又疼又气哇哇大叫,根本没有影响周颐的心情,他见哑巧脸色清白不定,还以为她被吓到。

“怎么了?”

周颐把她放了下来,哑巧泪流满面。

“周颐,谢谢你。”

黄金水被抓,查祺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他身形一垮,脸上的肉颤了几颤,“黄金水没跑成?!也没死?!”

“回干爹,北镇抚使周颐亲自擒获的,除了腿上受了伤,旁的都是无虞。现已经比关进锦衣卫诏狱了。”

“怎么会这样?黄金水这么精明的人居然没跑掉?是那韩烺早就布置准备抓他了!韩烺就不怕皇上不许他下手?!”

查祺几乎不敢相信,他和黄金水认识不止三年五载。早在黄金水还在漕帮争权夺位的时候,他就认识黄金水,他看重黄金水的狠厉有手段,一路提携他。

如若不然,就凭没有根基的黄金水,怎么可能糊弄得了六扇门余冯两家,怎么可能坐稳门主的位置?!

他扶持黄金水,就是看重黄金水可以为他所用,现如今,黄金水确实为他所用了,为他找来大批的练家子充入东厂,为他布局引杀周机,为他周全不露马脚!

黄金水是个好手!

可是现在,黄金水落进了韩烺的诏狱!

简直如同将他的刀,递到了韩烺手上!

想到这,查祺一下站了起来,声音异常的尖利,“不能让黄金水活!”

黄金水当然应该死,才能彻底闭口,可是黄金水在诏狱,如何才能让他闭口?!

查祺办事的干儿子没问,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查祺脸上的肉狰狞富有计谋。

查祺稳了一口气,“先稳住黄金水。你在锦衣卫不是有人吗?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跟黄金水传话,说过几日便将他救出去,让他务必闭紧嘴巴!若是泄露了什么,咱们可就救不了他了!”

他看了干儿子一眼,“这般应该能做得到吧?”

尽管只是传话,干儿子还是犹豫了一下。

毕竟上半年韩烺不知为何发疯,每日里去诏狱杀人,犯人被杀不说,连他安插的人也有被贬甚至被杀的,他如今要往诏狱给黄金水传话,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查祺却不管那许多,“我给你两日,说什么都必须把话传到!传不到,你就不要再来见我!”

这话一出,干儿子哪里还敢不答应,忙硬着头皮应下了。

查祺稍稍稳了稳心,“稳住黄金水,接下来就该趁机杀了他,让他永远闭嘴!”

这下干儿子可要急了,“干爹,诏狱里杀人,儿子可真做不到啊”

话没说完,就被查祺打断了。

“废物!谁让你去杀?!咱们也不能这个时候引火上身!”

“那、那怎么办?”

查祺忽的一笑,“那不是还有冷名楼吗?不是还有厉莫从吗?上次的事办的还算利落,这一次,我出三倍的价钱,让厉莫从亲自出手!我就不信,厉莫从这个楼主,江湖上顶尖的剑客,还能杀不死黄金水?!”

大松一口气的干儿子连道是。

上一次,韩烺南下经过微山湖查探周机死因,查祺就是害怕韩烺查出什么不利的证据,又不敢让东厂的人出手,便重金买了冷名楼查探。

冷名楼派出了人来到京城,卧底韩烺身边,具体如何做的,查祺不知道,两月之后传来消息,称韩烺没有查到任何证据。

查祺起初也不信,但是韩烺确实没有查探过任何他的人手,事后也没有任何风声,他放下心来。

这一次,查祺也要请冷名楼办事!

冷名楼办事利落,嘴巴严。花点钱算什么?他就要请厉莫从来。

杀死黄金水,势在必行!

第21章 让夫人出口气

黄金水就像一个人形的宝藏,韩烺恨不能一掘到底,可他这座宝藏可不是那么容易撬的,上了刑也不说,显然是认定了有人会救他。

传信的人被韩烺抓到了,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逼问,此人竟然自戕而死。

其实韩烺知道是谁在控制黄金水,但是一日不拿到证据,便一日不能锤死此人。

晚间,见韩烺屡屡陷入沉思,裴真悄声走到他身边坐下,“还在想黄金水的事?”

韩烺下意识嗯了一声,应过才突然意识到,夫人来了。

他回头去看裴真,“舍得来找我?不在京郊的庄子上与人打架?”

裴真失笑。

沈坛亲自北上查找蓬莱剑的下落,裴真这边也没准备隐藏,出手与沈坛会过几次,刚开始的时候,把韩烺吓得脸都白了,慢慢韩烺发现他夫人从不吃亏,剑技反倒被沈坛练得突飞猛进,便放下半颗心来。

只是谁家的夫人不着家,还隔三差五同人打架?

韩烺喊她回来,她还不回,直把韩烺气得不去理她,只找人暗中观察。

不想她今日倒是回了京城家中。

“别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家夫人是无事不回家。”韩烺伸手去推裴真,“别同我说,你夫君已经够忙了!没空再替你跑腿!”

他佯装生气,是要某些夫人赔小心的意思。

裴真赶忙搂了他的胳膊,“知道夫君忙碌,我只是来看看夫君而已。”

韩烺斜她一眼,“看我?这般好心?我如何不信?那沈坛不纠缠你还剑了?”

裴真连道是,“沈坛离了京郊奔京城来了,我瞧着奇怪,便也跟了进京,可惜没找见他的人影。”

话音一落,就见韩烺拍了桌子,两眼瞪她,“还说是来看我?!原来是跟着人顺路进京的!”

裴真竟然无言以对,见韩烺果真是生气了,别过头去再不与她照面,“好夫君”一通喊,这对小豆子根本不管用,裴真也丧气了,自己抱着胳膊道:“本还想同夫君说说济南那边的一件事,既然夫君不想听便罢了。夫君先忙吧。”

言罢当真要转身。韩烺见她果真要走,只好回过头拉了她,“我说让你走了?”

“那夫君是要听我说话?”裴真眨巴眨巴眼。

真个真地乖巧!

韩烺心想,一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两只胳膊虽然圈得紧,但是声音还是一副债主的颐指气使,“你且说来。”

裴真也不在意,同他说了说济南的事。

这事是万没有人想到的。

年初的时候,有三位冷名楼的兄弟接了一趟刺杀任务,要去刺杀瑞平侯袁松越。只是那侯爷身边自有冷成在,三人没能瞒过冷成的眼,又被那瑞平侯反杀,一位兄弟差点丢了性命,多亏冷成叫住两方,才让瑞平侯刀下留人。

三人失了任务,一位兄弟又重伤,哪里还敢回楼受刑?

再加上此次任务,厉莫从让他们害了瑞平侯,倒是瑞平侯为人奸邪,杀他正是为民除害,然而瑞平侯却两度深入疫区指挥调度,是那为民的好官,根本不是厉莫从所言。

三人已是无法回去,也不愿回去,便在江湖上流浪,这大半年,那位受伤兄弟的伤总也不好,这也就罢了,许是颠沛流离所致,谁知另外两位兄弟也开始出现乏力、呕吐、眩晕的症状。

两人辗转看了些大夫,越看越不对劲,竟像是毒发了。

可毒从何来,三人根本不知道!

三人不明毒因,苦求解毒之策不得,突然间听说冷名楼散架了,众多兄弟出走,共建了纵英山庄,三人简直大喜过望,听着传言找了过去,果然见到了众兄弟。

待到三人把所中莫名之毒一说,竟有旁的兄弟应和,说自己近两日也出现了这种状况。

众人一下慌了,找到了金鸣,彼时金鸣刚同师父团聚,未来得及好生叙一叙旧情,便被请去探看病情,这一看可不得了,竟又十几人已经显示出了毒发的迹象,尤其是体弱多病或者近期受伤的,情况不容乐观。

裴真说着,直叹气,“定是厉莫从使人在饮水井中投毒,无疑了!陕婆婆和易姬都说,厉莫从和王焚他们,从不从楼众住所的井中饮水,我想便是饮了下毒的井水,王焚也定有解毒之药。”

裴真胸口上下起伏,“厉莫从,真小人!”

韩烺赶紧替她顺了顺气,“你也喝了几日冷名楼的水,让金鸣也来同你瞧瞧吧!”

“只几日而已,不打紧吧?因着易姬哑巧都在京里,金鸣已经打发了人来送解药,是同他师父刚制出来的解药,我来之前也吃了一剂。”

“一剂哪里够?让人取来,你再吃些!”韩烺这便喊了人,吩咐了事,见裴真仍旧面带怒气,问她,“厉莫从如此卑鄙,你待如何?”

裴真皱紧了眉头,似要说出什么狠话来,却踌躇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不能提了剑去追杀厉莫从?厉莫从身边还有许多人,如何能杀得了他?

韩烺就知她说不出一二三来,笑道:“瞧把我夫人气的?我同你所说件事,或能接了你这憋闷之气。”

裴真讶然,“什么?”

“前几日,查祺让人联络了冷名楼,而锦衣卫侦查到,厉莫从北上进京了。”

“啊?!”裴真一愣,突然脱口道:“查祺请厉莫从做什么?厉莫从这样楼主,什么样的事能唤得动他?!不会是要杀那黄金水吧?!”

“哈哈哈!”韩烺一下笑出了声,抱着裴真兀自惊讶的小脸吧嗒亲了一口,“我家夫人倒是不傻!”

裴真顾不得脸上的吐沫星子,“真的?那、那”

韩烺笑而不语,又说到了厉莫从下毒一事上。

“他身边那王焚倒是个鬼才,可惜同他一样心术不正。幸而金鸣在,如今金鸣师父也去了济南,众兄弟的事,你都不用操心了。至于厉莫从,他不来也就罢了,他既然搅合进来,此前多次为难你的这笔账,我是说什么都要同他好生清算了。夫人放心,清算时我便带着夫人,让夫人替众兄弟出这口恶气!”

“好!”裴真胸中突出一口浊气,陡然精神不少。

韩烺将她揉进怀里,笑问她,“可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为夫要做些正经事了!”

裴真被他不知羞的一提,还真想起一桩事。

“对了,唐沁也进京了。”

韩烺眉头一挑,“她来作甚?这位大小姐,难伺候的紧!”

搜狗8

第22章 你走吧

唐大小姐如何在韩指挥嘴里难伺候,并不重要,因为人家根本不是奔着韩烺和裴真来的。

白日里,裴真与唐沁在京城偶遇时,唐沁便已经说明,“我是来寻人的,是我自己的一点事,就不去打扰贤伉俪了。”

裴真见她精神虽好,但眉间隐有焦虑,身边带了夏西,还想问问可有什么帮得上的,却被夏西请了回去,“夫人好心,我们姑娘领了。姑娘的事谁都帮不上忙,等到姑娘事了了,再去府上谢过夫人。”

“正是,过些日我得闲了,定然找你说说话的。”

唐沁不似裴真在济南见她那一次神采飞扬,说起话来也颇为缺神少气,裴真又不好多问,只得作罢。

与她不过是同韩烺提上一句,唐沁这边却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天还没亮就起了身,又收拾妥帖出了门去。

她在一处坊间来回走动,嘴里念叨不停,“就是在这跟丢了,怎么没了影子?到底去哪了?难道还要小住一段时日不成?”

夏西在街巷口买了一块刚出炉的葱花烧饼,烧饼冒着热气,香气随风而飘,引得早起过路的人都吸了鼻子,偏唐沁毫无察觉,只是念叨着方才那话,来回地在路口查看。

“姑娘,会不会连夜走了?”

“不会吧?!”唐沁这才接过烧饼,“昨儿宵禁咱们才回去的,今儿天还没亮就来了,里间进出的人我都瞧了,何曾瞧见他出来?!他定是没出来!”

“那会不会坐了轿子或者马车?”

唐沁直皱眉,“他一个江湖上的人,又不是京城里的官老爷,哪来的轿子马车?”

夏西道不好说,“既是来京城,说不定是京中官员请来的,礼遇想是不差。”

夏西毕竟在韩府生活了一段时日,对京城的高门大户多多少少也有点了解,她这么一说,唐沁可就更愁了。

“若是这样,我在这处等着还有什么用?!早知道,上次他现身,便不管不顾地找上去,也比被他这样甩开了强!”唐沁气得跺脚。

“姑娘!”夏西拉了她避开路上的车,站到了院墙下,刚要劝她一句不要急,忽听身后有动静,再一回头,已经从墙上跳下个人来。

唐沁一眼瞧见,大喜过望,刚要喊来人,来人却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收拾,指了另外一边的院墙,转身又跳了过去。

唐沁和夏西会意,赶忙也跟着跳了过去,略一站定,那人开了口,同夏西拱手道:“劳烦夏西姑娘往竹林西侧边略站,我同唐姑娘有话要说。”

夏西识趣走开,她这边一走开,唐沁就一把捉住了那人的衣袖。

“凉州!你终于肯见我了!”

凉州轻叹一气,没有甩开唐沁,也没有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

“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全当做不认识我吧。”

唐沁闻言一瞪眼,“你说什么疯话?!这根本不可能!你休想!”

凉州脸上微颤,显然在克制情绪,“我非是说疯话,今次见过你以后,你再也不要来了,我也再不会见你了。”

他将头微微偏开,唐沁手下紧攥了他,“为什么?!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我唐沁可不是你能随意指挥的!你不见我,我也要找你!我一个从鬼门关爬出来的人,我怕谁?!”

她声音越发大了,夏西回头看了一眼,凉州无法再装作无视地别开头,手下拳头攥了又松,“我若是说没有原因,你可能放过我?”

唐沁狠狠盯着他,“那不可能!”

“我求你,行不行?”凉州声音突然注入了酸楚。

唐沁一怔,见他正过身子,拱手向她鞠躬,“恳请唐大小姐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感激不尽!”

竹林沙沙作响,没有能掩盖住凉州的话,唐沁听在耳中,如同惊雷。

可她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恳求?!

凉州越是恳求,越是有古怪,越是不得已!

她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她看着他,问道:“凉州,你是冷名楼的凉君凉州,是不是?!”

凉州愣住,惊讶地看向唐沁,唐沁却明白了,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在武昌消失实际上就是去了九江,你动身北上,那个戴面纱的人和戴面具的人,就是你们楼主厉莫从和鬼医王焚吧?”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唐沁仰头,“我祖父是武林盟主,我父亲是代盟主,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我哪个没见过?!”说到这,她又转了话头,“是不是厉莫从不许你同我来往?!那我将你赎身,你不要在冷名楼了!还有你们楼里出走了这么多兄弟,明摆了厉莫从多行不义,你还追随他作甚?!”

凉州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么多,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这话,怔了一怔,反握住了她的手,“不要让厉莫从知道是你同我来往!你不要露面,不要让他看见!你快走,走的远远的!”

唐沁莫名其妙,“怎么?!难道厉莫从还敢杀我不成?!他应该知道我是谁?!”

“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更会害你!”

“为什么?!”

“因为”凉州突然打住了话。

“为什么?你说呀?!你是不是怕他!他虽然是你的师父,可也没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你可不要傻!脱离了冷名楼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像去年在蜀中河谷迷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个春天一样,不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说到蜀中的河谷,说到那个飘着桃花的春天,凉州神情恍惚了一下,摇着头嘀咕,“不好不行不可能!”

唐沁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这样的人,你还能真把他当父亲吗?”

这话出口,凉州笑了,笑容里几多凄惶。

“他,就是我生父。”

唐沁惊讶地长大了嘴,“冷名楼不是不许成亲生子吗?”

“呵呵!”凉州越笑越凄凉,“可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唐沁语塞,凉州说她更得走了,“你快走吧!我走不了了,但是你不一样,你不要让他知道同我有关系,不要让他利用到你!他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那你更要跟我走了!”唐沁紧扣着凉州的胳膊不松。

凉州浑身轻颤,他深吸一口气。

“不能,因为我的生父,想杀了你的父亲!你替你父亲挡下的那一掌,就是他的作为!”

“我对不起你!”

“你走吧!”

第23章 风起云涌

唐沁万万没有想到,她再三逼问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这怎么可能?他、他我爹那一掌”

事已至此,凉州也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他想当武林盟主,打通了六扇门的关系,却因为你父亲始终在门外徘徊。”

“这怎么能是他要杀我爹的理由?!”

凉州苦笑,“这只是他的动机。他动手前一日,那错筋断骨的掌法他突然通到了十成,正要找一个人一试身手,谁知你父亲竟带着你去拜访一位故人。那故人所居之地偏远,而那处正是厉莫从通关练功之地。他得了消息,立时便发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若能就此杀死你父亲,便再也无人能阻挡他做武林盟主!而那处地处偏远,不会有人知道到底谁是杀死了你爹,更何况他这掌法,从未现于人前!”

“一切都碰在了一起”

凉州回忆起当时听说此事,听说厉莫从欲害唐东风不成,反而将唐东风女儿拍至重伤,性命不保,差点昏倒在地,可他不敢,借机出了冷名楼,跑去余杭想见唐沁,却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在唐家门口苦苦守了一个多月,若非是厉莫从一而再再而三地召回,却哪里敢回。

到了后来,听说她将要嫁到京城,让锦衣卫指挥使替她冲喜,心里真是又喜又悲

想想那时的心情,再想想如今,他呼出一口浊气。

“唐沁,你与我注定无法再在一起,你走吧,从此再不相见。”

凉州以为他这样说,唐沁不会再阻拦他了。他转头迈出步子,果然唐沁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他心中一痛,奋力压下那些翻涌的情绪,谁知腰身忽的一紧,竟被人从后紧紧抱住。

凉州错愕,错愕中眼角含着的一滴清泪滑了下来。

“你”

刚一开口就被人截了回去。

“我不管那些!我没死,我爹也没事,杀人的也不是你!那厉莫从和你没关系,他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你离开他,跟我走!”

她怎么能如此执拗,如此天真?!

凉州心里想哭又想笑,有一瞬间,他就想像她说的一样,就这样跟她走!

可是不能!

厉莫从不会放过他,厉莫从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无情无欲的杀手帮主!

为此,只会狠狠地逼他放弃感情,只会借机利用唐家,达到各种各样的目的!

他太了解了!

凉州一横心,忽然转身按住了唐沁的穴位。唐沁手不能动,他立时抽身而去。

他说:“永远没有这一天,不会有这一天。”

唐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远去,气血翻涌。

他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唐沁还以为他要回头,可他只是淡淡的开口。

“厉莫从此番进京,是要杀死关在锦衣卫诏狱的六扇门门主。若是你见到那韩大人,提醒他一声,也算谢过他冲喜救命之恩。”

凉州说罢,点脚离了那方决绝之地。

唐沁如何气极,凉州不敢看也不敢想,他悄默声地潜回同厉莫从落脚的一处院子。

他是趁着那查祺密会厉莫从的空档,偷偷出去见了唐沁,只是他这边一回来,就见院中人员走动。接着便看到厉莫从送了那查祺出门。

凉州暗暗道险,他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厉莫从送过查祺转回的时候,站定在他身边。

“方才去哪了?”

凉州一惊,见厉莫从抬手到他头顶,捻下一片竹叶,“咱们这座小院,可没有竹子。”

凉州面上紧绷,厉莫从看着笑笑,“别给我捣乱,京城不是你闹的地方。”

厉莫从没有再多说什么,嘴角含着笑看了凉州几眼,见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倒觉有趣。

看来凉州隐藏的那人,也在京城。

他要杀死昔日合作的黄金水于锦衣卫,凉州极力隐藏的人也出现在京城,还有未采也在京畿,还同沈城扯上了关系。

厉莫从看着乌云涌动的天空,觉得有些意思。

这些日子也压抑够了。

先是未采未英在他意料之外离楼,接着这两人引走了冷名楼不少杀手,这群人叛逃出楼,公然竖旗与他对着干,还高声呼喊坏他名声!

许久之前,他就让王焚下毒,免得这些人不知好歹,不遵楼规,本想着这样的后手,只有他坐在空中峰上等着这些人下跪悔过的份,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同金圣手扯在了一起!

金圣手后面有人,不知何方神圣,动不得,可这金圣手偏偏与他对着干,王焚自制的毒药,只有王焚手里才有解药,竟然让他破开了!

这群不知好歹的人得了自由身,得了自由体,更是变本加厉地在江湖上污他之名!

厉莫从想不动气都难!

只是他没想到黄金水竟然被锦衣卫捉住了首尾,他原还想着失了登顶的助力,正要恼火,谁想那查祺竟然找上门来!

点名让他亲自杀死黄金水!

也是!锦衣卫诏狱不是谁都能进的!未采未英根本就是误打误撞,查祺也只有找他,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查祺答应他事成之后,重金少不了,这六扇门门主之位,查祺属意姑苏沈坛接任,那沈坛武艺不精,又有沈城夺剑在前,自然要合纵连横,到时候废去唐东风的代武林盟主之位,再由沈坛力挺他来做武林盟主,正是顺理成章!

厉莫从想到这里笑了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等他成了武林盟主,那区区几个杂鱼一般的叛逃杀手,他还放在眼里吗?

倒是未采不知哪里来的机缘,竟说是得了沈城手里的蓬莱剑!

这蓬莱剑是剑圣的圣器!怎能是未采拿得起的?

以他之见,那剑倒也不必非得归去姑苏沈家,在他手里,便是不错。

若是未采回心转意肯献此剑,他倒是愿意再给她机会,到时候便让她做他的女人吧。

到底是大姑娘了

厉莫从看着天上翻滚的乌云,间或有天光散落,只觉得神清气爽,很快就要拨云见日了。

厉莫从深吸一口京城秋天的寒气,王焚走到他身边。

“天冷了楼主,回屋去吧。”

厉莫从笑了一声,“是冷了。你说这一切,都能成吧?”

王焚面具外边的半张脸露出信任的笑,“那是自然。”

第24章 到底是谁的人

黄金水从诏狱转移了。

厉莫从自查祺处得到了消息,彼时凉州正站在他下首,他看了凉州两眼,道:“黄金水被锦衣卫转到了京郊的一处山庄,并不在诏狱。不知道是那锦衣卫指挥使听到了风声,还是自己多了个心眼。不过这都不要紧,我们得了确切消息,也就够了。”

他捋了捋袖口的褶子,见凉州神色难辨,继续道:“不在京城倒也好,我们的人手也就方便安排了。”

凉州心思一转,刚要自请去安排,不料厉莫从叫了王焚,“你来安排,让凉州跟我身边,前去办事。”

王焚自是道好的,特特看来了凉州一眼,“我办事,楼主一万个放心。”

厉莫从听了这话,看着凉州嗤笑了一声。

他让凉州下去收拾,看凉州的眼神充满了警告,凉州一走,他便同王焚道:“我总舍不朝他得下狠手,他永远都是妇人之仁。”

厉莫从叹气,说不出的失望。

王焚递了茶盅到他手上,“楼主便下狠手吧,这一次若能得了契机,便叫他疼一场也是好的。疼了,就醒了。”

“也是”

厉莫从抿了口茶。

京郊,重兵把守的山庄,韩烺拍了拍裴真的手,“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那厉莫从算什么大敌?咱们这里设局捉他,他这是自投罗网来了!”

韩烺还有闲心打趣,自是因为唐沁送了消息过来,他便立刻转移了黄金水。

他把黄金水从诏狱转移到了这山庄,特特转到了一间密室中,与此同时,另外找了一名与黄金水身量仿佛的死囚,换上黄金水的衣衫,安置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锦衣卫这位韩指挥是个狠人,他不仅要将厉莫从诱到此处,还要黄金水看着自己的替身,被厉莫从杀死!

厉莫从跑不了,黄金水自然也就开口了——

一石二鸟!

只是裴真还有些紧张。

“厉莫从武功高强,从前也是从杀手一刀一刀练起来的,且他身边有王焚,必然携带毒药,你可不要掉以轻心!”

韩烺拉了她紧攥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你瞧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手,觉得还有哪里马虎吗?”

裴真顺着他说得去想,还真想不起来。

韩烺笑了,“那不就得了。”只是琢磨一下又道:“这厉莫从穷凶极恶,等会我捉他,你还是别跟着了。你在我身边,我容易分神。”

裴真冲他皱眉,韩烺说:“不许皱眉。老实在上边等着,我捉了他,自然喊你下来观景!”

“可我不放心夫君!”

“有什么不放心的?傻!你夫君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韩烺还要再说,外间已经传来了消息,道是有一队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了。

韩烺立时来了十二分的精气,传下命令,让按照目前的安排继续各司其职,然后拍了裴真的肩,“等着你夫君给你捉条大鱼回来!”

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大鱼?!

裴真简直要被他说笑了,叮嘱了他几句,怕耽误他的事,只好送他去了,裴真转身将蓬莱剑背在身后,安静以待。

且说韩烺这边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圈,转到了关押黄金水替身的地牢。

地牢只有一个出口,这个替身牢房的地板下,是空的,他略一拉动机关,地板就会落下。

他倒要看看,厉莫从还有没有本事逃脱。

至于黄金水本人,就被他安置在一旁的牢房里,他给黄金水挖了一个孔,得让黄金水好生看看,说要救命的查祺,是怎么让厉莫从亲手杀人的!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韩烺退到阴影里,守株待兔。

约莫两刻钟,地牢有了些许不寻常的动静,是厉莫从带人来了。

来人倒是不多,一前一后两人,韩烺大致瞧瞧身形,辨得前一人似是个年轻人。

唐沁来报信的时候,便同裴真提到了一个人,凉州。

凉州是厉莫从的大弟子,不仅如此,还是厉莫从的儿子。凉州向他们传了消息,不论真假,唐沁和裴真都让他不要对凉州下杀手。

嗯,是个好命的。

韩烺继续看着,那两人已经摸黑进到了他视线近处。

前面瘦高的凉州打了个手势,厉莫从旋即换上前来——显然,两人发现了所谓的黄金水。

那做黄金水替身的死囚,已经被韩烺打得半死,然后灌上了迷药。

这处只有一支蜡烛,发着暗淡的光,地牢看不到旁的囚犯,而这死囚满脸血污,便是厉莫从十分熟悉黄金水的样貌,怕是也认不出来。

凉州不知用什么手段开了牢门,韩烺在暗中挑了挑眉,心道这手法倒是不错。

厉莫从进到了牢中手下试了试“黄金水”的鼻息,手里提着刀却又没杀他,起身向后退了两步。

韩烺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猫腻,手下机关已经紧握手心,却见厉莫从朝凉州使了个眼色,凉州接了他的眼色,顿了一下,又走上前,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感情,直接抹了“黄金水”的脖子。

一切都是这么顺畅。

韩烺看得心满意足,在寂静的地牢中笑了一声,地牢的门砰得关上,他看见厉莫从和凉州两人瞬间绷紧,他毫不在意,只问了一句。

“黄金水可死了?!不知是谁请了厉楼主,亲自前来?”

话音落地静了一静,静默之中,厉莫从和凉州皆拔了刀。

“看来走漏了风声。”厉莫从转头看了凉州一眼,“走漏风声,就意味着要见血,这回明白了吧。”

凉州没有说话,韩烺嗤笑一声,“厉楼主这个时候,还有空教训儿子?你放心,我只要你,你儿子我没兴趣。”

韩烺说着从黑暗里走了出来,衬着昏暗的烛光,他看到厉莫从脸上的皮肉抖了三抖。

他道,“厉楼主,今日咱们总算得见了。你冷名楼出任务,派人来我府上查我,我倒是该谢谢你。”

厉莫从眼皮一跳,“韩大人何出此言?”

“呵呵,”韩烺笑了一声,“因为厉楼主将我韩某的夫人送过来了呀!”

这话出口,厉莫从脸色骤变。

未采竟然跟了韩烺!

难怪任务如此顺利,难怪急着要脱身!原来是背叛逃脱!

厉莫从胸中怒气翻滚,只他现在这个处境,本想要和韩烺谈判,怕是不成了!

他强压着心头的狂怒,也笑了一声。

“看来韩大人,没弄明白她到底是谁的人。”

第25章 谁死谁活

呵!死到临头还想出奇翻身?!

韩烺眉头挑的老高,定定地看着厉莫从,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倒是可惜了。

厉莫从见他不言,心下冷笑,又道:“我们冷名楼只认金钱,不认主子,韩大人没必要同冷名楼过不去。今日好聚好散,未采我带走,保证以后关于冷锦衣卫的单子,冷名楼一概不接。韩大人以为如何?”

“哈哈!”韩烺仰头大笑,简直笑得不能自抑。

厉莫从还真以为能将自己他骗住?当他是大傻子吗?

还敢将他夫人带走,带回去折磨吗?

韩烺笑着笑着有些笑不出来了。

如果他和裴真始终不能坦诚以待,即便是相互中意,怕面对如今的情形,他就不是笑了。

韩烺脸色陡然沉下来。

“不用麻烦,厉楼主就留在我这里,皆大欢喜。”

话音一落,假黄金水站立的地板猛地一晃,韩烺冷笑,“下去吧!”

然而厉莫从忽的跳了起来,韩烺正要道一句“所有出路已经封死,不要做无力挣扎”,就见厉莫从忽的跃至顶板,伸手向上拍去。

那手上和顶板接触的一霎,地牢内尘土飞扬,韩烺暗道不好,来不及阻拦,地牢轰然塌陷,轰塌的杂乱声中,他隐约听见厉莫从喊了凉州一句,之后再没了两人声音。

厉莫从居然凭着那十成的掌法,打通了地面,生生开出一条生路!

动静自下向上传来,裴真闻声一把握紧蓬莱剑,跳出了门去。

她目光一扫,大吃一惊,厉莫从和凉州竟从地面跃了出来!

那韩烺呢?!

裴真心下一慌,顾不得厉莫从如何直奔那地面上的豁口而去,正要去寻韩烺,却听见下边内力传出声音。

“必捉此贼!”

是韩烺的声音!他没事!

裴真一下定了心,再向厉莫从在黑夜里逃窜的身影,径直追了上去。

锦衣卫面对此突发的情况,尚未来得及反应,厉莫从便已经逃到了山庄的围墙之上。几名锦衣卫前去唯恐,然而哪能抵得过厉莫从逃出生天的执念,全被厉莫从一刀一刀了结,在血泊之中倒下。

裴真心脏紧收,手中蓬莱出鞘,直奔厉莫从而去。

厉莫从立时察觉,回头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直接从墙头带着凉州跃下,向外逃去。

他是什么样的本领,原本只负责守门巡防的锦衣卫哪里能懒得住他?

又是一群人倒下,裴真看得眼睛都红了,手里灌了力,剑直直甩了出去!

“蓬莱剑!”厉莫从双眼一眯,抬手挡剑,蓬莱的力道击得他向后一退。

没想到,她竟有这番内力?

沈城所教吗?!

厉莫从来不及思索太多,只见山庄门打开,有锦衣卫要追来,丝毫不恋战,反身猛然跃出。

凉州一直在他身边,只在刀剑砍在身上的时候,才回击一番,这不死不活的样子,看得厉莫从心头大怒。

竖子还想让他死在这不成?!

“你先走,让王焚做好准备!今夜一战,要活一起活,要死一个都逃不了!”

凉州回头看了他一眼,木然道了句“是”,扎进了夜色里。

厉莫从反手挡了两剑,裴真已经追了上来。

厉莫从恨极而笑,“真是好!我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真是小看了你!但你觉得你真是韩烺的人吗?”

冷笑说着,回身挡开裴真的攻势,虎口被蓬莱剑震得发麻,心里恨得紧,“韩烺始终不向外说出你已是他的夫人,他这是做什么打算,不懂吗?!”

裴真目光落在他身上,手下蓬莱向下削去,看看被厉莫从接住,又借势向上而刺,这一次,挑破了厉莫从肩头的衣衫。

厉莫从脸色顺势一白,瞬间明白他说得话不仅韩烺不信,眼前的女人,也一分不信!

“贱人!给命不要!”

当下再无废话,全力与裴真拼杀。

不得不说厉莫从是当世仅次于沈城的剑客,裴真在他手里一点讨不到好,被他两次从剑下逃窜不说,手臂和腰间都被他伤到。

只是裴真丝毫不受伤势所扰,伤口瞬间愈合,反倒是厉莫从腿上被裴真划到的一剑,出血不止。当下裴真一剑扫向厉莫从胸口,被他堪堪避开,见他眼中恨意更胜!

此时有人声传来,裴真来不及看去,只听见厉莫从冷笑。

“王焚、凉州已来,你身后锦衣卫却未到,谁死谁活看明白了吗?!今天师兄就送你下去见师父!好叫他见见你这个叛逃出楼的东西!”

这话激得裴真心中发寒。

可惜了未采,为这样的人而死!

她催动灵力,灌注蓬莱剑中,剑身感应轻颤,裴真猛地翻身点脚跃起,脱剑一跃向上,再接剑向下砍去,气势骤变。

这是韩烺悟出的招数,是厉莫从从没见过的!

裴真在厉莫从脸上,看到了掩盖不住的惊诧与惶恐。

“砰!”

蓬莱剑力量直冲厉莫从手中之剑,一息,两息。

厉莫从的剑咔嚓从中裂开一条缝隙!

剑要断了!

厉莫从惯于伪装的脸上,惊恐的狰狞赫然出现!

裴真心无旁骛,她要报仇,替未采,替被迫害的楼里的兄弟,替刚被厉莫从了结性命的锦衣卫!

然而她没有看见,王焚突然掷出一只药囊,药囊越过厉莫从头顶忽的散开,有什么刺得裴真睁不开眼!

就这她略一松懈的档口,厉莫从猛地灌力挑剑,双眼刺痛的裴真一下被扬了出去。

她努力想睁开眼看,可眼睛疼得好像有千万只针在眨。

就在此时,身后忽的有剑气袭来,只一瞬,她来不及避,后背铺天盖地的痛袭来!

她凝力去愈合后背的伤,但是伤太重,灵力的作用也许只够她保命!

“裴姑娘!”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落地的瞬间被一下接住。

“裴姑娘!”是唐沁。

裴真想问一句“你怎么来了”,却觉得有剑气逼至,她费力睁开眼睛,厉莫从已经到了身前。

唐沁举剑去挡,可她浑身经脉才刚刚连上,三招下来,已经被厉莫从将剑架在了脖颈上,继而又接过王焚掷来的剑,抵住了裴真。

朦胧的水雾中,裴真隐约看到厉莫从的脸,那脸狰狞的笑着。

“一个两个都不自量力,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话音一落,唐沁忽然朝厉莫从身后大喊。

“凉州!凉州!”

厉莫从诧异地挑眉,满脸戏谑,“凉州?”

他又转过头去看凉州,戏谑更浓了,“原来凉州你藏的那个人,竟然是唐大小姐!唐东风压我半辈子,你竟然同他女儿一处?凉州,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说着,忽的向一旁闪了半步。

笑着说了一句“正好”,然后侧头喊了凉州。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这两个人,从此你做过的事,我既往不咎!”

“来吧,孩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该长大了!”

凉州浑身血液凝固,手在颤抖。

第26章 生而为人

夫人持剑惊春一梦第26章生而为人如果娘还在,村子还在,他一辈子做一个农夫又如何?

手里的剑隐隐透着寒光,凉州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火光滔天的村子,眼前这个他当叫做父亲的男人,手里滴血的剑,闪着赤红的光。

他母亲只是个盲女,无意救了这个男人,是她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

这个男人不知来处,不知去向,男人昏迷的半个月里,是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而之后养伤的两月,男人留下了他,便失踪了。

母亲将他养大,养到他能说话了,能同村里嘴巴不干净的孩子打架了,他问母亲,父亲是谁,在哪里。

母亲落泪,摇头,说不知道。

每一次问,都是同样的答案。母亲真的不知道,可是又过了几年,男人却出现了。

村里人都认识男人,男人刚一进村,就有人往他们家跑,喊她母亲,“你男人回来了!”

母亲打翻了手边的茶水,热水烫到手上,她没有呼痛,反而笑了起来。

男人他穿的很好,长得俊美,到了家中,村人趴在篱笆上看景。

男人看到他,便笑了,问母亲,“算着时间,是我的儿子吧!”

母亲脸色通红,含羞点头。

当夜,他被撵到了柴房过夜,村里的人告诉他,他父亲要带他们过好日子去了!不仅如此,他马上就要有兄弟姐妹,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了!

他闻着一屋子的麦秆香气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被男人拍醒,男人说:“走吧。”

“我娘呢?”

男人看他一眼,“没了。”

没了?他一时没晃过神来,直到看到外边火光冲天,他吓得浑身乱颤。

男人依旧风轻云淡,“村子也没了,都没了,走吧。”

他吓得大声哭嚎,“怎么了?!怎么回事?!”

男人笑笑,在今后的多少日子里,他每每听到他这样笑,都不寒而栗。

男人说:“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凉州!”唐沁声音有些发颤,凉州眼角看过去,心头也跟着一颤,只是厉莫从脸上的笑也闯进了他的视线。

厉莫从也喊了一句,充满了戏谑,“凉州,来吧,亲手杀了她们。”

手中剑上的寒光再次映在他眼中,凉州走上前来,每一步,都无比的沉重。

“凉州”唐沁还在喊他。

裴真看到凉州脸上,见他眸中似有光亮。而一旁的厉莫从,一张脸仍旧俊美,只是写满了小人得志。裴真没有把希望寄托到凉州身上,她不言不语,默默积蓄着力量。

凉州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厉莫从并没有催促他,或许是觉得对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所谓的成长。

而唐沁的声音却弱了下来,想试着反抗,却被厉莫从的剑将脖颈擦出血痕。

“她真是不听话!凉州,你来教教她。”厉莫从很是笃定,笑着看着这一切。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王焚看过去,催促一声,“锦衣卫要到了!”

“那你可得快点!”厉莫从终于催促起来,将剑柄往凉州手中送去。

凉州深深吐出一口气,接过了立在唐沁脖颈上的剑。他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

“没事的,孩子,来吧。”

凉州忽的双眼一闭,胸中发出一声怒吼,手里的剑一下刺了出去——

“你”

厉莫从震惊地看着自己胸口刺穿的剑,一口鲜血直直喷到凉州脸上!

“楼主!”王焚惊叫上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了厉莫从的关键穴位,堪堪稳住厉莫从摇晃的身体。

凉州,竟然用厉莫从递过来的剑,刺到了厉莫从身体里!

裴真讶然,唐沁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喊了一声“凉州”,凉州眼中泪光闪烁,面上情绪复杂。

“父亲!”他开口,双眼紧盯厉莫从,“我叫你一声父亲,从此,与你一刀两断!”

厉莫从面目扭曲,想说什么,被王焚封住的经脉让他口不能言。

凉州怎么敢为了一个女人弑父?!

他怎么敢?!

厉莫从心绪翻涌,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然而凉州脸色冰冷,不为所动。

来路的呼声迅速变大。

“夫人!夫人!”裴真听见韩烺急急的呼声。

她想回应一句,只是后背伤口疼得她张不开口!

“楼主!快走!”

飞奔在前的锦衣卫大喊站住,裴真抓了唐沁一把,唐沁扯住了凉州,话还没说,凉州又开了口,“我不想拦他,他是生是死再同我无关”

话音未落,王焚已经架走了厉莫从,厉莫从回头,脸上神情复杂无法言说。

凉州别过头去,偏开了厉莫从的目光。唐沁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厉莫从和王焚到底是走了。刚刚消失在黑暗中,锦衣卫便追了上去。

马蹄声突然响在耳畔,“夫人”的呼声到了裴真耳边。

裴真向后看去,一眼看见韩烺自马上跃起,心落到实处的同时,又立时打起了精神。

要是在这个时候被韩烺看出来什么,岂不是扰乱了他的大计?

凉州可以放走厉莫从,一刀两断,互不相干,可是裴真不甘愿,韩烺也不能放了他!

她勉力直起身子,回应了一声,“夫君!”

“你怎么样,可有事?!如何跌在地上?!”

他伸手要来扶她,裴真笑道:“被厉莫从伤了腿,已经愈合了!你快带人将他捉了,给我出气!”

她少有这样关键时刻还打趣的兴致,韩烺心觉有些不对,可看她身子站得直,一身蓝衣虽有破损,可瞧不出太多血迹,有些血腥,想来是之前受伤所致。

她有旁人不及的本事,自然并无大碍,韩烺一眼看过,又听见前方呼喊,便一声叫住近身侍卫刘蒙,“你带夫人回去!夫人有什么要求,务必要办!”

“是!”刘蒙中气十足。

韩烺听裴真笑了一声,道了句“快去吧”,这才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裴真大松了口气,见韩烺身影已然消失,气力一松,脊背垮了下来。

刘蒙吓了一跳,“夫人怎么了?!”

“没事,只是太累了。”裴真没有解释,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她察觉到了生而为人的脆弱与无助。

后半夜,韩烺去而复返。

厉莫从和王焚跑了,甚至没有支会跟随的杀手一声,那些杀手几乎全被韩烺围住,韩烺承诺不杀,让他们不要反抗,自给他们活路!

有拼死一搏也要突出重围的,也有愿意相信韩烺的。

韩烺这一场仗,也算是成了,连夜拷问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黄金水,黄金水把话全都说了,一份份证词上都是他的画押。

天快亮的时候,韩烺回到房里,房里一盏蜡烛燃到了尽头,灯火摇晃,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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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能轻易认输

屋里有血腥味。

韩烺进屋前问了留在院中听命的刘蒙,刘蒙说夫人精神不济,要了几盆水清理伤口,便歇下了,道是大人有了消息,务必告诉她。

韩烺皱了皱眉。

什么样的伤,在她身上几乎瞬间就能愈合,何须好几盆水清洗?

轻手轻脚进到了房中,屋里血腥味浓重,韩烺心跳快了几下,轻声喊了句“夫人”,并没有人回应,他加快脚步走进帐边,听到里面熟悉的绵长呼吸。

她睡着了。

只是血腥气像浓雾一样将她笼罩,越走近,气味越浓。

韩烺突然心慌,一把抄过窗边的蜡烛,撩开纱帐,眼皮一跳——她竟然肩膀倚着床框睡觉!

要说此时韩烺还没看出什么不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韩烺又喊了一声夫人,近在咫尺见她毫无动静,心沉了一半。挑灯去照她身上,看她身前并无血迹,喊了只疑惑了一息,立时反应了过来。

他将她搂在怀里,探头去看她身后,倒吸一气。

后背全被鲜血浸湿了!

难怪她只能肩膀靠着床框睡下!

韩烺手脚发凉,慌张地喊去请大夫,可这是京郊的山庄,庄子里只有一个随行的大夫,平日里给锦衣卫的校尉力士看伤,要请京中太医,已是半会根本不能到。

可她的伤口还在流血!

韩烺小心揭开她后背的衣裳,血肉与衣裳的黏连,让裴真在昏迷中疼得闷哼一声。

韩烺手下发颤,却也不能犹豫,为今之计,只能先给她上止血药,将血止住!

衣裳全部揭开,便被韩烺撕拉扯断,血肉模糊的后背露了出来,灯光下,血肉翻出,红黑一片。

“怎么会这样?!夫人?!阿真?!你醒醒”

最有成算的锦衣卫指挥使慌了,慌到牙齿打颤,手中烛火猛然熄灭。

半夜请来的是卫院判,卫院判当真不容易,自从知道了韩烺与他夫人的神秘事之后,韩烺谁也不找,有点头疼脑热只找他。

这回半夜赶来,卫院判便晓得出了大事,但见韩烺这位夫人身上中了这般重的伤,人已经陷入昏迷,吓了一大跳。

平常人根本受不了这么重的伤。

这位夫人能撑住简直是奇迹。

只是他替韩烺的夫人处理伤口上药,自然免不得弄疼了这位夫人,好在夫人昏迷,觉察不出,然而他一点都没能松口气。

他这边还没擦到伤口,一直抱着夫人的韩指挥,就不停地喊,“轻点!轻点!疼死我了!”

一场伤口清理下来,卫院判觉得自己耳朵快被韩烺喊聋了。

到底是谁受伤呢?

人家夫人还没出声!

卫院判走的死后,心里觉得真该给韩烺也开一剂镇定药。

韩烺没吃药,待到给裴真喂药时,她醒了过来。

她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那熟悉的伤疤和胸口。

“夫君?”

她怎么倚在他怀里?

韩烺手里还端着药,闻言一顿,连忙放下药碗看她。

“醒了?!身上疼不疼?”

裴真点了点头,韩烺又问她旁处如何感觉,她干忙说没事,说完,就见韩烺脸拉了下来。

“事办的不妥?”她问。

韩烺冷笑一声,“不妥得很!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真愣了一下,“厉莫从跑了?那黄金水呢?是死了还是跑了?”

要是黄金水也出了问题,那他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韩烺再不同她闲扯淡,高声质问,“是不是厉莫从伤你?!我昨日问你如何,你怎么不说?!还故意装作没事的样子!回来你也不让刘蒙叫大夫?!你是不是让我死了夫人才高兴?!”

他气坏了,气死了!

眼角瞥见她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下一紧,“你的灵力呢?!是不是用光了?!”

裴真这才开了口,小声道,“没有。昨日同厉莫从打斗,伤了几处,用得太多了,一时调不出来。”

“那过几日能调出来?!”韩烺惊喜了一下。

裴真捕捉到他的情绪,连连点头,“正是!我方才试了试,有些细弱的灵力能调出来了,想来过几天便能恢复如常。”

韩烺大松口气。

这口气松开,又生出了气。反正怀里这人是没得跑开,他得好好数落数落,免得她一味不知轻重!

只是她忽然倚在了他胸口,柔声道:“夫君,我再睡会。”

言罢,竟然就睡着了。

韩烺一肚子的数落,落了个空。

京城,查祺的私宅,查内侍强压不住内心的颤抖。

“黄金水没死”

查祺的暗探递来了消息,他自听了这消息便不由自主的发颤。

厉莫从失利,冷名楼杀手已经被韩烺处置的处置、暂时关押的关押,查祺烦躁动怒的同时,又庆幸厉莫从逃了出去,虽然下落不明。

据说厉莫从是得手之后才被发现的,然而这个说法现如今已经被完全推翻。

厉莫从竟然没能得手,反而被韩烺设计,让黄金水看着厉莫从杀死了自己的替身!

查祺甫一听到,便腿下打晃。

黄金水定然什么都说了!

只是还不见韩烺进京,是黄金水还没审完,或者还有旁的证据不到位吗?

韩烺昨日还请了卫院判过去,难道是黄金水受了伤?

可惜卫院判嘴紧,什么也探听不出来。

此时的查祺,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在房中踱步。

眼下黄金水攀扯到他身上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旦韩烺知道是他杀死了尹勇和周机,韩烺定然不会放过他一分!

这么多年的经营,我一点一点培养起来的东厂,可就毁于一旦了!

查祺不知道此时该怎么办,要是韩烺死了就好了,或者被皇上怀疑!可他同归宁侯父子似乎和好了,如今这关头,想捏住他的把柄,让他自顾不暇,还有什么办法?!

查祺在房中转得自己心越来越慌,谁知此时来了人拜访,是沈坛。

沈坛?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查祺想到沈坛渴望六扇门门主的贪婪样子,要是他倒了,沈坛又有什么好处?!

现在若是派沈坛去杀韩烺,能有几分成算?!

查祺最善多年筹谋,不善立时应对,他那干爹王朝恩曾说过他不要接那东厂,“随机应变的本事,不是每个人都有。”

可他偏偏要练出这等本事!他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太监!

他不能轻易认输!

查祺稳住心神,传了沈坛进来。

第28章 捉拿与反咬

查祺和沈坛接触的次数并不多。

江湖上的氏族,他本没什么兴趣,但是蓬莱剑将他们绑在了一起。

皇上要这蓬莱剑,他揽下这桩事,用多年培养的东厂部下去追逃沈城手里的剑。

这一追逃便似许多日月,眼见直接从沈城手中夺走蓬莱无望,他这才想到了沈坛,这个被古剑遗弃的沈家家主。

双方合谋下药给沈城,商议好夺剑之后,先由他献到皇上面前,之后再求圣谕赐还沈氏。

一举两得,沈坛如何不愿意?

正如现在,沈坛也要为他全力以赴。

沈坛来了,行礼问安,礼数周道得不似一个江湖人,只是一开口,便说了一件让人惊奇的事。

“昨日厂公让在下从旁协助厉莫从,虽未能助他一臂之力,却发现一件奇事!当晚一女追上厉莫从,与厉莫从大战数十回合,用的竟是蓬莱剑!”

“蓬莱剑?”查祺眼皮跳了一下,“你不是说那剑已经落入厉莫从师妹手中?难道是此女出现?!”

沈坛摇了摇头,“当时情形很黑,在下藏身之地相去甚远,只是隐约能识出是蓬莱剑光芒,持剑的人却看不清,但是那锦衣卫指挥使没多时便来了,大声喊着夫人,那此剑女子有所回应!”

查祺眉头跳了一下。

“锦衣卫指挥使韩烺的夫人,不是那唐家大小姐么?!”

沈坛立时点头,“正是!”

查祺默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唐家大小姐手里有蓬莱剑?那厉莫从师妹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下怀疑,那厉莫从师妹一个江湖上无甚名气的人,八成不过是个幌子!蓬莱剑自沈城手中易手之后,实则到了唐大小姐手中!以唐大小姐的身份地位,剑在她手中,倒是哪里都说得过去了!”

查祺闻言似被浑身定住,隐约觉得有什么光亮出现在眼前。

他试着道:“也就是说,如今那蓬莱剑也算在韩烺手中!”

沈坛晓得他如何打算,笑着点了头,“只是不知道韩大人,愿不愿意交出蓬莱剑呢!”

此刻,查祺脑子转得飞快。

若是韩烺不愿意交出蓬莱剑,甚至刻意隐瞒蓬莱剑的下落,一个欺君罔上,可就跑不了了!

现在他该如何才能坐实韩烺的罪名,见过韩烺打倒在地?!

要快,一定要快,赶在韩烺之前!

只是他这念头刚闪过,有人来传了话,查祺一听,汗毛根根倒竖——

韩烺动手了!竟然押黄金水进了宫!

查祺一瞬间慌了,沈坛高声问他,“怎么办?”

怎么办?!

现在就是让沈坛去杀韩烺,也晚了!

为今之计,只有跑!

他有这么多钱,怎么不能跑?!

怕就怕,锦衣卫已经来了

院外传来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查祺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沈坛夺路而逃,逃不逃得出去,查祺已经完全管不上了,只是他看到了周机的侄子周颐,那周颐双眼似鹰眼,一下就定住了他,一个箭步,将他抓在了手里

再进宫,没有了平日里前呼后拥的干儿子干孙子。

乾清宫里安静得如同大开的鬼门关。

查祺意识模糊,被周颐亲自抓着扔到皇上面前的时候,连跪都跪不住了。

身穿龙袍的人勃然大怒,摔下手边青花鱼藻纹茶盅,热茶汤泼了他一身,是云南新进供的普洱茶。

查祺恍惚的看着闻着,平日里中心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场景一幕幕浮现。

他听见皇上怒道:“人证物证聚在,你可认罪?!”

他忽然匍匐在地,“主子!这是陷害!是韩烺借黄金水的口污蔑我!我便是有做过的,也不至他所言之一二啊!”

头上传来皇上的冷笑,“不至一二?!韩烺可是件件证据皆在,那黄金水,也是指证了!你闭嘴吧!不要让朕恨极了你,活刮了你!”

查祺看到皇上紧攥的手轻颤,听见一旁韩烺淡漠的声音,“皇上息怒,查内侍再有不服,臣便将证据俱摆在他面前,让他心服口服!”

“不必!”皇上哼了一声,甩袖回到了龙椅上,“他所作之事自己心里清楚,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若非韩爱卿力捉此贼,朕被查祺蒙蔽之事,不知凡几!”

皇上恨声说了一声,又看向韩烺:“朕果真没看错你!审清此案,重重有赏!”

查祺看到了韩烺脸上淡淡的笑,谢过圣恩,眼角瞥过自己,“皇上务必保重龙体。查祺便由臣带下去审问了。”

他一说完,查祺便似被针扎一般,就这样,连辩解都不让他辩解,皇上就把他交由韩烺处置了吗?

“主子!主子!”

皇上冷冷看他一眼,别开了眼。

周颐已经上前,提住了他的后衣领。

“主子!主子!这韩烺不能信啊!他故意借黄金水的口陷害与我!实则是想掩盖蓬莱剑的行踪,不想交于主子呀!主子,韩烺不能信!”

这话一出口,乾清宫陷入一片死寂。

他感觉到周颐的错愕,看到韩烺的惊诧,更看到了皇上脸上的怀疑。

“韩爱卿,你来说。”

韩烺一怔,“臣说什么?”

查祺瞬间想爆发出一阵狂笑,可他没有,他强忍着道:“韩烺你明知皇上要蓬莱剑,苦苦寻求不得,你手中有剑,我三番五次上门去求,你却不肯舍剑,紧接着便用黄金水咬我下水!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闭嘴,不将你夫人之剑暴露出去!”

“胡言乱语!”

查祺却冷笑一声,挪动找回直觉的身体到龙椅前。

“主子!您日思夜想的蓬莱剑就在韩烺夫人手中!现在让人去四角胡同搜,必然能搜到!”

皇上把头转向了韩烺,眼神看得韩烺心中一凉,“韩爱卿,确实有那蓬莱剑?何不肯交?”

韩烺感到查祺狠毒的目光,心念一动,问道:“你说我夫人有剑?我哪个夫人?”

查祺尖声反问,“韩大人自己不知道吗?正是那唐大小姐唐沁!”

他说着又向皇上解释,“主子也知道,就是那代武林盟主的女儿!她如今是蓬莱剑的持剑人!昨日,姑苏沈氏家主亲眼所见!”

皇上的目光又移到了韩烺身上,又凉了几分。

韩烺在寒风一般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我看查内侍弄错了,我早已于那唐大小姐和离,和离文书已经存于顺天府。那蓬莱剑在唐大小姐处,却不在我处!”

皇上挑眉,“当真?何时和离?”

韩烺立时回禀,“自是当真。臣与唐大小姐成亲,本是借臣只八字为唐大小姐冲喜,现如今唐大小姐恢复如常,自然与臣和离,如今和离已有半年,早就各不相干!只是此事不好张扬,臣便想瞒一段时日,还找了与唐大小姐仿佛的人,替其隐瞒。”

“竟是如此”皇上恍然。

查祺却听得一愣,声音尖得像千针落在身上,“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韩烺冷笑打断了他,“查内侍想反咬我,可真是打错主意了!”

第29章 蓬莱

周颐将查祺拉了下去,门开时,初冬的寒风卷进来,从衣领钻进身体,一路寒至脚底。

“那蓬莱剑,朕寻了许久,你既然识得唐家的人,不若劝他们,尽早将剑献上来。”皇上显得很疲惫,向后仰在龙椅上,道。

韩烺心下一沉。

虽然化解了逼至身前的危机,可终于还是逃不脱献剑的宿命。

他沉了一气,“臣斗胆问一句,皇上为何寻那古剑?”

话音落了地,并没有回应。

韩烺感到居高临下的冷漠目光,半晌,直到他以为皇上不会说的时候,龙椅上的人幽幽哼了一声,道:“如今查祺不指望了,这事交给你办也好。”

说着韩烺一声大太监王朝恩,“你来同他说。”

王朝恩领命,朝韩烺拱手道:“韩大人有所不知。皇上得了一块竹简,是两百年前剑圣裴斐所刻,上面记述了剑圣裴斐去往蓬莱一事。”

“蓬莱”两个字听得韩烺眼皮跳了一下,只听王朝恩继续道,“剑圣确实去过那蓬莱仙岛,并不仅因为此竹简证明,更是当年他从蓬莱仙岛得到一把灵剑,此剑,就是蓬莱剑!”

所以,当有人问及剑圣蓬莱剑的来历时,剑圣并未说谎,只是没人相信真的有蓬莱仙岛罢了!

“可是,蓬莱剑现世两百年,未曾听说谁人去过蓬莱仙境,便是侍剑的姑苏沈氏,也不过侍奉此剑而已!皇上要此剑,又有何用?”

皇上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似有不满,倒是王朝恩笑了一声,“韩大人且听说完。这竹简上明明白白记着,剑圣裴斐去过那蓬莱仙境之后,画了一张图,准备以后再去,只是世事变化,没能再去,而这地图,就藏在蓬莱剑之中。”

“这怎么可能?”韩烺简直不能相信,“若真有此图,侍奉蓬莱百年的沈氏会没发现?”

“一来他们不知有此图,二来自是剑中必机巧。”王朝恩解释了一句。

韩烺从未听裴真提起蓬莱仙岛,她说她有意识起,便在剑圣裴斐身边了,哪里和那个什么蓬莱仙岛有关?

他还要再说,皇上却开了口。

“你只管将剑给朕寻来,给你两月时日。”皇上声音淡而冷,眼神又有些飘渺,“仙岛自是在等有缘人,朕便是那有缘人。”

言罢,挥了袖。

韩烺会意,不得不叩首退下,出了宫门刘蒙来问,“大人,查祺一干人等已压到诏狱,您现下可去?”

“不,”韩烺出声,“回府。”

裴真伤还没痊愈,灵力的输出在恢复,但是过程缓慢。

她将蓬莱剑抱在怀中细细擦拭,见韩烺回来了,惊喜了一下,“夫君回来了?那查祺可下牢狱了?”

韩烺胡乱点了一下头,快步走到她身前,目光从蓬莱剑移到她脸上,“阿真,夺剑的人找到了。”

“谁?”

“是皇上。”

裴真讶然,半晌才问,“皇上要蓬莱作甚?”

韩烺幽幽叹了口气,将王朝恩说得话告知了裴真,“皇上将此命交于我,让我两月内献上古剑。因为查祺一事,我已经将古剑假托到了唐家”

两月期限到达该如何,韩烺没有说给裴真听,他只问:“蓬莱仙岛,你可知道?还有那藏于剑中的地图,你可见到?”

裴真看着韩烺眼中的希冀,缓慢地摇了头。

“我既不晓得蓬莱仙岛,也不知道什么地图,夫君,你说的果然是蓬莱剑吗?”

韩烺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碎裂,无措地坐在了临窗的小榻上,“怎么会这样?”

他还想着,蓬莱是裴真的命,不能交出去,可若能知道蓬莱仙岛如何去,地图又在哪里,交于宫中,勉强算得交差。

可如今呢?

他灭了黄金水,压下了查祺,但一切就像一个圈套,他把自己套进了绳索之中,被轻而易举地勒住了脖颈。

韩烺看住裴真怀中的蓬莱剑,剑身泛着寒气,通身并无矫饰,剑柄上拴着的青色剑穗,安静地搭在剑身上,“还能制出一柄一样的剑吗?”

问完,自己都摇了头。

几百年的古剑,当世的锻剑人如何能做出来,还能蒙得过宫中?

裴真伸手握住他的手,“夫君,我当真不知蓬莱仙岛一事,若是宫中非要,你将蓬莱交入宫中便是。”

她说得风轻云淡,韩烺心中翻起巨浪。

“胡说什么?这是你傍身的东西!灵力都在其中!交入宫中,他们找不到地图也不会死心,会将剑完完全全拆开,到时候你的灵力怎么办?就这么散了吗?!”韩烺大怒,“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是被问罪贬黜,也不会将剑交入宫中!”

他像一只炸毛的野猫,裴真要去轻抚他的脊背,却被他甩开了。

“把剑拿来,我亲自找!说不定就找到了!”韩烺拿过见,还瞪了裴真一眼,“从今日起,剑我看着,你不许随便拿着!”

防贼一样。

裴真失笑,见韩烺看起古剑,还挑了蜡烛往剑鞘里瞧,叹了口气,“我在这剑中多年,怎么会不知另有机关?夫君别看了,真的没有。”

韩烺气势一懈,脸上露出与锦衣卫指挥使不相符的无措。

“那怎么办?剑圣裴斐就没同你提一提什么?”

裴真按着韩烺的话回忆了一下,“我在剑圣身边许久才有了灵识,那时候意识浅薄,只是隐约能配合剑圣的剑法,其他都不能行。即便如此,剑圣待我如珍似宝,他没有子嗣,他常同人说我便是他的孩儿,直到他晚年,我才能模糊听懂他言语,只是那会他已经精神不济,又只抱着我断断续续说些糊涂话。我初开灵智,也听不太懂,只他反反复复说什么是真的,真的,指着我叫真,我便为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可蓬莱仙岛的事,他或许提了,或许没提,我不记得了。”

韩烺脑中浮现出暮年的剑圣裴斐,将还是剑身的裴真抱在身边,夜晚絮絮叨叨说着糊糊涂涂的话。懵懂的裴真只会听着他说得一切,听懂的听不懂的,或记住或记不住。

一人一剑相依为命很久,直到裴斐去世。

“剑圣去世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遗言?他说的真,会否就是指蓬莱仙岛?”

裴真摇了头,“那时候,他已经口不能言,只是死前看了我许久,他侄儿要将剑放入他怀中,他却不要,摇头之后,人便去了。至于蓬莱仙岛,我真不知道。”

说起往事,裴真还有些几百年未能淡忘的悲伤,“他于我而言,真的是父亲,一招一式都是教诲。”

剑圣裴斐不仅剑术高超,而且高风亮节,几度平息江湖腥风血雨,在武林威望很高,虽历经百年,后人却不能忘。

可是他留下的竹简,说起蓬莱仙岛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朋友

夫妻二人琢磨了一夜,没有任何线索。

翌日鱼肚反白,两人不约而同醒了过来,恰恰对上了眼。

裴真笑眯了眼睛,“夫君今日不睡懒觉吗?”

韩烺没说话,深叹一气将她搂进怀里,“你还有心思说笑?”

“夫君不必愁,大不了”

“不许说献剑的事!这剑不是你的,是我的!和你无关!”

裴真轻拍了他的后背,轻笑道,“我是说大不了,咱们去寻一寻裴氏后人,说不定比我知道的多些,只是那裴氏并非世家大族,这三百年下来,也不知去向何处。”

韩烺闻言坐起了身来,“也只有这个法了,掘地三尺也要把裴氏后人找出来!”

只是两月时限,用这么一个飘渺的裴氏作为豁口,说起来如同蓬莱仙岛一样,不可测。

然而裴真和韩烺谁都没提,相互安慰如往常一样行事。

黄金水被判杖毙,只是宫中怕黄金水引发江湖动荡,并未张扬。

哑巧自能开口以后,亲自去碧霞元君庙里为亡父母兄弟诵经,周颐一同前去,在那见到了遁入空门的冯瑰。冯瑰如今法号静许,见到哑巧和周颐,只匆匆点头离去。

哑巧说起此事,还有些五味杂陈。

“她对我哥哥是真心的,只是阴差阳错,世事难料。我如今已经说不出对她是怨还是不怨了。毕竟黄金水做局,即便她不透漏,黄金水也会另有安排”

裴真拉过她的手,“你能这样想便好,黄金水已死,这些恩怨也了解了,她有她的心愿,你也该有你的生活。周家可说何日正经上门提亲?”

说到提亲,哑巧脸上微见羞意,“下月廿二。”

裴真笑起来,“我道昨日沈城派人递信,说要同易姬回趟济南,原来是你师父要给你准备嫁妆去了!”

说起出嫁,哑巧耳边有些泛红,裴真也不难为她,岔开话题道:“说来沈城同你师父倒是互找了个伴,也亏得你师父不烦他叨叨!”

“如何不烦?”哑巧一听这事来了兴头,“师父回去那日,沈君一直提醒师父带着这个、别落了那个,可把师父烦的,要找个布条将沈君的嘴封上。师父说,她本就够能说了,沈君每日的话更是她的三五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说要回去同金先生讨个哑药,哪天去将沈君药了!可把沈君吓得,一个时辰没说话!”

“哈!”裴真没忍住笑出了声,“总算有人制住他了!大快人心!”

哑巧也抿着嘴笑,“夫人何时也回济南一趟,济南如今可热闹了,厉莫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冷名楼全散了,又有好些兄弟前来投奔。凉州说要将钱都还给兄弟们,只是木原他们请他也来纵英山庄,他拒了。”

凉州和唐沁早几日就辞了裴真和韩烺离了京。

无论如何,在世人眼里凉州总和厉莫从撕捋不开,只要凉州心中已经与厉莫从一刀两断,那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

“唐姑娘在,凉州自有去处。”裴真微微笑。

“夫人说的是。”

哑巧这次说话比上次流利了许多,只是说完这一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有什么话,还不知当不当讲?”

裴真越发爱打趣了,哑巧抿嘴一笑,笑过,小声问她,“我听周颐说,皇上让韩大人寻蓬莱剑?难道夫人要将剑献进宫中?”

原来是此事,裴真愣了一下。

哑巧和周颐算是最知晓她和韩烺事情的人,此事也是瞒不过的,但见哑巧脸上有忧色,裴真心中一暖。

“韩大人可不让我献剑,如今蓬莱已经被他缴去了。”

裴真说笑了一句,同哑巧提到了剑中的秘密,“但凡有了登仙的念头,君王也要走火入魔。之前这位皇上便要建什么无极长春宫,若不是出了事,怕是这劳民伤财的道观已经建了起来。如今不敢张扬,却又四处寻蓬莱仙岛,汉武帝都寻之未成,别说如今了”

她是想着大不了就把剑交到宫里,可于韩烺和哑巧,却比她更紧张些。

哑巧没工夫感叹,问起寻找裴氏后人下落的事,“韩大人可安排了人手?”

裴真点头,“却不知两月能不能寻到。”

“夫人何不让山庄兄弟帮忙?人多总是快些!”哑巧突然道了这一句。

“山庄的兄弟们?”

裴真只想着尽力去帮他们,却没想过反过来要他们帮忙。

济南府,纵英山庄,除了留守的人,几乎全部出动。

各位兄弟都是杀手出身,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心如明镜一般。

裴真人在家中坐,消息如同窗外的初雪,纷纷扬扬飘洒过来,速度堪比北风吹过,连韩烺都道:“我这手痒得很,想把你这些兄弟,全都收到锦衣卫里边来!”

裴真警告他不要乱来,“他们好不容易得了自由,进不进锦衣卫由不得你!”

只是半月过去,消息虽多,关于裴斐当年的事,却还没有线索。

不知是不是在家中等候消息的缘故,裴真觉着身上越发困倦,今日送来的消息,有一张是木原写来的。

木原写信倒不止说些查探到的消息,途中见闻也愿写进去,盖是因为山庄请了一位老秀才,教众兄弟认字。

众人虽也识得一些,可都是从前做任务必要的,老秀才不论那许多,从《百家姓》《千字文》教起,木原好学,这便学以致用了。

裴真翻开木原的信,一行一行看起来。

木原在心中说,现如今问到的同剑圣最近的一事,是剑圣故乡濮阳有个绣坊,这绣坊虽然不是百年老字号,可里边的大师傅,却是从前百年老号里出来的。

那老字号早就关了,关之前存世三百余年。说来也巧,那老字号当年兴起,就是因为剑圣请过那老字号绣坊的师傅,做过东西。

做过什么,如今的人早已不知道了,只是那家老字号最善打络子,手法繁复,旁处都没有。只可惜繁复的络子也不如现在流行的花样引人喜欢,只有老师傅还会一些。

裴真读着木原的信,忽的起了身,急急往外走去,正好同进门的韩烺撞在一处。

“急着哪里去?可是感知你夫君回来了,急着来接?”韩烺揽住裴真在怀里。

裴真不及同他打趣,抓了他的衣袖。

“剑穗!剑穗!”

第31章 剑穗

剑穗与剑并不是一体,而是三百年前,剑圣裴斐亲自系上去的。

也许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太久了,裴真从来没有往剑穗上去想,现下想来,剑穗在她灵识开启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裴斐走前,每日自言自语,抱着剑的时候,总是将剑穗拿在手中,同家中侄儿特特嘱咐,蓬莱剑剑身、剑鞘、剑穗缺一不可!

裴真看着那青色的剑穗,以前觉得以她之灵气滋养剑穗,使剑穗不腐不烂,可如今再看,此剑穗所用丝线不同寻常,油水不进、灰尘不沾、刀切不断,分明是特制之物。

“你是说,这剑穗之中藏有通往蓬莱的地图?”韩烺大感惊奇。

“只是猜测。”裴真将剑穗小心摘下,青色细线编成的花样密而实,裴真轻轻捏了捏,倒是感觉不出有什么。

“得找个巧手师父解开此结,才能一探究竟。”她道。

韩烺自是同意的,府上就有巧手的嬷嬷,只是嬷嬷来了,看了一刻钟,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韩烺和裴真对视一眼,让那嬷嬷下去,韩烺立时道:“看样要去一趟濮阳了。”

裴真点头,韩烺却按了她的手,“你在家中等我,我明日便跑一趟。”

话音落地,裴真摇头,“若这剑穗之中果真有通往蓬莱的地图,你也要自己去吗?”

韩烺面露犹豫,裴真反手拉了他,“别忘了,那是我来的地方。”

这话让韩烺听得心头咚咚响。

他夫人来自蓬莱仙岛,这话说出去,旁人一定以为他在梦呓!

只是这事,恐怕是真的韩烺说不出什么感觉,看看剑穗,又看看裴真。

到达濮阳的时候已至傍晚,夜幕四合前的城市有着别样的安静祥和。

那绣坊坐落在城西,纺中多是孤寡女子,多亏当地捕快肯照看,这才让这绣坊存活下去。

裴真和韩烺行得急,连木原都没打声招呼,绣坊的女子甫一见着一群人从天而至,俱吓了一跳,当头一个管事的女子戒备地问,“你们是何人,要作甚?!”

裴真连忙上前,同这女子客气道:“娘子,我等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敢问贵坊可有一位精通秘法打络子的老师傅?”

管事女子顿了一下,见她面目亲和,本不欲说,却也说了实话,“有。只是嬷嬷年纪大了,早就不打了。”

裴真听着回头看了韩烺一样,韩烺上前,“无妨,能见一见这位嬷嬷便好。”

不多时进到院里,院中耍玩的小孩纷纷躲到墙角去,老嬷嬷住在最里边的院子,见到来人,歪着头眯着眼睛打量。

这位老嬷嬷能不能解开剑穗上的结,全然未知。

裴真和韩烺都提着一颗心,献剑之事能否有转机,如今全赖这位老嬷嬷了!

只是当老嬷嬷看到剑穗的时候,一直未出声的她,突然开了口,“哪里来的?”

“京城”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紧张得犯了傻,被裴真一眼瞧去,才道:“一把剑上。”

“剑上”老嬷嬷反复摸索着剑穗上的结,也试着去挑那丝线,却也始终没有突破。

裴真不禁低落了几分,韩烺看着,握了她的肩,想说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嬷嬷突然抬手指了门外管事女子。

“书”

管事女子愣了一下,“哪本书呀?”说着突然想了起来,“您老那本让人看不懂的书?!”

看不懂的书?

裴真和韩烺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期待,只见那老嬷嬷点了头,管事女子飞也似地去了,很快拿来一本旧旧的书来。

老嬷嬷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看,她看得很慢,翻到其中某一页上,更是停留了许久。

裴真看过去,上面画了些让人不懂的形状,老嬷嬷一直看着这一页,看过,将书合上,手颤抖地向剑穗结上某一根丝线挑去。

裴真心跳加快,只见老嬷嬷挑住这一根线,慢慢转动手中的针子,竟将那原本一动不动的丝线挑了出来!

接下来,出奇地顺利。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剑穗结四周的线全部挑开,原本一个整体的结像是两页纸一般,分成了两片,老嬷嬷示意裴真亲手打开。

裴真轻轻捻住上面,慢慢掀开,一张折叠的绢帕赫然出现在脸前!

打开手掌大小的绢帕,熟悉的字迹让裴真眼眶一热。

小绢帕上细细画着山河湖海,细笔注了地方名字,在最上边,画了一个圈,一旁附着两个字——蓬莱!

真的,有蓬莱吗?

绣坊的老嬷嬷说,这剑穗拆卸不过一半,她或可试着复原,韩烺心中大定。

有没有蓬莱仙岛,他都能交差了!

查祺还想咬他下水,真是妄想!只是韩烺回想起乾清宫龙椅上的眼神,心中一凉。

“夫人,再看眼就看花了!”

裴真伏案快半个时辰了,紧盯着那手掌大小的绢帕看个不停。

“怪我从前不记事,这些三百年前的地名,竟没几个记得了!”

韩烺坐到她身边,“夫人要去找那蓬莱?”

“夫君不想去吗?”裴真反过来问。

韩烺挑眉答道:“便是不寻蓬莱,咱们以此物交差总是行的。”

裴真听着,轻轻哼了一声,“可我却不想让你那皇帝,去我的蓬莱!”

你那皇帝?我的蓬莱?!

韩烺一下笑出了声,朝着她哼哼道:“我就知道只是能不能多留几日再去?我怕你身子吃不消。你这几日赶路,三日才吃平时一日的饭,如此能去蓬莱?”

裴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接手这副身体之后,还从来没出现这等情形。

她看出韩烺的忧虑,便同意休整一日,然后慢慢上路。

图上的蓬莱在山东北边沿海的地带,只那沿海也有绵延几百上千里路,究竟在哪,还需得慢慢查出三百年前的地名与如今对应的地方。

这一路慢慢悠悠过去,路过济南逗留两日,一不留神,也有五六日了。

韩烺和裴真离开济南那日,同一马车擦肩而过,马车上有人撩开车帘向外倒水,一眼瞧见了随行马车后面的韩均等人。

那马车继续同裴真他们反方向驶去,却在一个路口打了个转,追着韩家的马车去了。

第32章 真寻岛假寻岛

“确认是韩烺的马车。”

返回马车里,浓郁的药味充斥着鼻尖,王焚替厉莫从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衣裳。

死里逃生。当初一呼百应的冷名楼楼主厉莫从,如今只能躺在这驾马车上,在不到十个心腹的帮助下,飘摇。

王焚医术超群,尽心尽力护了厉莫从许多时日,今日,厉莫从才勉强能开口说话。

他恍惚听着王焚的话,半晌,开口道:“上晌你不是说,韩烺拉下了查祺?如何跑到这里来?总不能是来寻我”

“那自然不是。”

王焚忆起厉莫从刚中剑那几日,锦衣卫铺天盖地地搜罗,他们东藏西躲,好不容易掏逃出了京畿一带的搜索圈,本想着还往楼里去,不曾想冷名楼竟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这一切都是拜韩烺和未采所赐!

从前未采恨不能跪在楼主脚下,让楼主多看她一眼,没想到竟一朝背叛,死心塌地跟了韩烺!

偏那韩烺同她臭味相投,一心一意?!

只是现在,韩烺费劲心思搜罗他们不成,反被他们撞见!

“楼主不知,咱们的人虽没看到未采,但是韩烺遣人去买了许多街边小吃,多是咸口,未采不是最好咸口吗?”王焚将两颗药丸递到王焚嘴边,替他吹了吹热水,又道:“我瞧着,他们不似回京的意思,反而询问些没听过的地名,还去书肆买了本地一些地志。”

“他们在寻什么地方?”厉莫从吃下药丸,眼睛亮了几分。

王焚笑道,“我倒是同楼主想到一处了,只是尚且不知在寻何处。”

“那就跟着,好生跟着,想来他们也想不到,他们挖地三尺要找的人,就在他们身后。”

王焚应了一声,厉莫从又开了口。

“以后,别叫我楼主了。”

王焚一怔,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想东山再起吗?”

厉莫从看向他,脸上有一时迷茫。

王焚却笑了,“若是解决了那韩烺和未采,我不信楼主不能再返往日荣光!”

厉莫从看向他,半张面具映着金光。

“也是”

又过了五六日,韩烺和裴真已至登州府。

登州府地旧时候便是蓬莱县,此县乃是当年汉武帝寻蓬莱不得,所赐名。

只是在这昔日的蓬莱县,蓬莱仙岛也只是传说,有人说见过,有人又道是海上的幻影,做不得真。反而此地因为临近高丽、日本,与此两地海上往来密切,海上船只往来,都说根本没有仙岛踪迹。

这日,韩烺亮了身份往海上去了一趟,当地卫所的百户一路陪同。

海上,风平浪静,韩烺向东望去,一望无际的海面非但让他内心平静,反而汹涌起来。

蓬莱仙岛在哪里,他真的不想知道,不仅不想知道,他只想带着他的夫人离开。

太缥缈了,他怕夫人和仙岛一样飘渺。

“指挥使大人,恕属下直言,您果真是来寻蓬莱仙岛的吗?”

此地的百户姓钱,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韩烺转过头问他,“何出此言?”

钱百户见他面色无有不悦,道:“属下看您,既是问那蓬莱仙岛,又不往深了问,实在不懂您的意思。咱们这处,日日都有人来寻蓬莱,没有您这个寻法的。”

这钱百户是个实在人,说得也是实在话。

韩烺见连他都看了出来,晓得自己距离蓬莱越近,这种抗拒便越是明显,想来没两日,夫人也要瞧出来端倪。

他无奈地摇摇头,“那你说我该如何真心寻?”

钱百户低笑一声,道:“其实真寻假寻也没有什么区别,属下在这海边几十年,还真没见人寻到蓬莱仙岛。您想想,连汉武帝都寻不到的地方,寻常人如何能寻到,所谓的见到的、去过的,全是胡扯。只不过,真寻仙岛的人,连这些胡扯都不放过,非要刨根问底,您倒比他们省事的多。”

韩烺听着也不禁露了笑,若真是无稽之谈就好了。只是裴斐去过,还留下了竹简绢帕,着实让人难以不信。

他想了想,脚下翻起一片浪花。

“那些胡扯的话,你也说些同我听听吧。”

钱百户真觉这位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妙人,若说他是为了宫中寻找,大可以大张旗鼓,越认真越好,可他又是一副不想张扬,甚至都不想找的状态,真让人猜不透。

到底是谁支使他办事,又是什么人能支使得动他呢?

想来是一位厉害的主子。

钱百户想着,嘴上没耽误,将几种普遍的说法,说与韩烺听。

无外乎仙岛飘摇、几百年显一次,或者须得大善大德的有缘人才能窥见仙岛,要不然就是要大师做法引路,其实所谓大师,也就是骗骗钱,再说无缘。

韩烺听得索然无味,钱百户倒是讲的兴趣盎然,几乎忘了身边的年轻人是锦衣卫指挥使。

“最扯犊子的就是有个疯汉子,非说去过仙岛。人都问他是怎么去的,他又说不清了,说是某次从崖岛上掉下去,被被海浪卷进了仙岛上。

他说仙岛就在海底,岛上草木花鸟皆是仙人,人站岛上如同在陆地上一样,海水卷不进岛里。他昏迷了很久,醒过来在仙岛上走,听见一个声音说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接着此人就晕过去,又回到了海边。

他说此事千真万确,有个外乡人按着他说得,从崖岛上往下跳,结果被暗流卷走,淹死了,这汉子也彻底疯了。”

“果真疯了?”韩烺挑眉。

“可不是么?现如今每到望日傍晚,就要跑去崖岛往下跳,说要找出仙岛给众人看,跳了快十年了,也没找到,好几次差点淹死,亏得他家里人次次跟着!这可不是疯了吗?”

钱百户砸吧砸吧嘴,同韩烺道:“大人若是不信,再过半个时辰天快黑了可以去崖岛看,今日正好是望日。”

韩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裴斐留下的地图上,临海的一个叫做望岛的地方。

望岛没人知道,只是和望日的崖岛会不会有关呢?

韩烺猜不透,返回了下榻的院子。

裴真这几日又胃口大开,却也嗜睡厉害,想是累的。韩烺出门前没同她打招呼,不晓得她会不会不乐意。

只是回到了院子,却没了她的影子。

下人回道:“夫人听了一则轶闻,往一个叫崖岛的地方去了。”

第33章 跳崖

日头一寸一寸地往下落,韩烺心急如焚。

他的夫人会不会信了那疯汉子的话,从崖岛上跳下去?!

崖岛离着登州府城十几里路远,韩烺骑在马上,恨不能瞬时飞过去,待身边的人朝他指着前方便是崖岛的时候,韩烺心跳顿时停了两拍。

崖岛突在海岸线以外,岛不大,离着海岸线也不过四五丈远,看起来却有十丈高,连着岸边的地方是陡坡,而被海水包围的另外三遍,全是陡崖。

韩烺浑身紧绷,目光落在岛上崖边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身形细瘦而挺立,白衣扶风而飘,黑发凌风而舞,手中长剑默然。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子,即将返回天庭,凡尘、俗世已经了却。

“裴真!”韩烺心慌大喊,声音通过内力传出去,又被海风吹散,崖岛上的人没有丝毫察觉。

“驾!驾!”韩烺驾马疾驰,马到了崖山坡前,难以上山,韩烺点脚从马背上跃起,直奔山上而去。

海风呼啸,隐约传来崖边的人声。

“日头快下了,想要寻到蓬莱,赶紧准备跳吧!那路口就一瞬,有几次我都看到了,就是没赶上!太阳一下山,那个浪头过来可瞧清楚!你们不知道仙岛有多仙!全是仙,都是仙”

“爹你不能跳!上个月你腿摔了还没好呢二弟三弟,抱紧爹,不能让他跳”

“放开我!我看这位夫人身上有仙气,说不定是有缘人!我跟着她跳下去,又能去仙岛了!蓬莱仙岛啊!”

韩烺听得肝胆俱裂,刚要开口再喊裴真,就见她忽的脱下了外面的风衣。

风衣一除,整个人更加轻盈,好像再来一阵风,就能乘风而去。

“裴真!你站住!不许跳!不许跳!”韩烺高声猛呼,用了十成的内力。

这一声,前边的人好像听见了。她慢慢回过头来,看见了他,“夫君!”

她的回应让韩烺心下一定,脚下奋力奔去,她又抬起了手,朝着他伸来,“夫君,快来,找到路了!”

话音一落,一旁的疯汉便大喊一声,“太阳下山了!跳啊!”

“跳啊!”那疯汉大喊,纵身欲跳却被儿子不由分说地缠住。

而就在这声呼喊之后,韩烺看见他的夫人往前迈了一步,半只脚已经悬在了崖上。

“夫君”

或许是海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又或者韩烺飞扑上前,耳边风声过大,他没听见她后面的话。

会不会,她已经等不及了,要弃他而去?

韩烺恨不能纵身飞起。

风浪在耳边呼啸,他看到疯汉子拼命挣扎,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喊着“跳呀,跳呀”,而他的夫人虽然仍伸手向他,可身子已然前倾。

她要跳了

韩烺脑中一片空白,使出最大的力气奋力跃起向前扑去——

他抓到了她的手!

“夫君。”

“夫人!”

海风裹着潮气扑面而来,浪花在眼前逐渐放大,略显浑浊的海水忽然变得清澈,韩烺看到睁大眼睛,听见裴真的声音。

“夫君,看到路了吗?”

韩烺难以置信,竟然真的有路!

几息之前,韩烺冲上崖岛飞奔向裴真扑去时,几丈远的大石后面,两双眼睛惊讶地看着崖边的一切。

“是未采疯了,还是真有蓬莱?”厉莫从怔怔问道。

王焚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回答厉莫从。

他想起刚启蒙的时候,父母教他的歌谣。

因为家中世代行医,所谓歌谣无不是劝人好好治病。歌谣前边说起治病如何如何,后面调笑一般缀了八句:

“蓬莱有仙岛,岛上有仙人,若想祛百病,只需入岛寻。烟波浩渺间,入岛路一瞬,何人能入岛,唯有有缘人。”

这歌本意是告诉世人,求神拜佛不如求医问药,只是王焚念及此,神思有些恍惚。

“入岛路一瞬”

他忽然抬头看向厉莫从,看到厉莫从没有血色的脸。他竭尽全力帮厉莫从自鬼门关逃出一命,可是他也知道,他保得一时,却保不了一世。

厉莫从伤及根本,如此这般,只要一场风寒,就能直接要命!

而若是果真有蓬莱仙岛,岛上仙人能祛百病呢?

思绪未停,只见崖边韩烺上前一扑,同那未采不管不顾地直接跳下了崖去。

身边,厉莫从震惊,“果真跳了?果真有路通蓬莱?”

“楼主!”王焚突然抬头喊住了厉莫从,“也许真有路,何不一试?”

“试?”厉莫从一愣。

崖边,疯汉子见裴真和韩烺两人跳下崖去,自己疯狂打骂儿子,却被几个儿子死死拉住。

“扑通!”崖下发出落水声,水花溅了一丈远,疯汉子来不及挣扎,只见水中那条若隐若现的路突然清晰起来,完全不似从前一般转瞬即逝。

是那两人进到了路上吗?!

“上路了!上路了!”

疯汉子大叫。

这时,一阵风突然到了身旁,他看见两个男人窜了出来,奔至崖边往下一看,忽的也跳下了崖去。

疯汉子伸头去看,只见又是一片水花扬起,路消失不见了。

他大惊,“人呢?!人呢?”

小儿子以为要淹死人了,赶忙去看,看过却傻了眼。

“四个人都不见了”

韩烺走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路两侧鲜花盛开,绿茵遮道。

紧紧攥住裴真的手,韩烺还觉得这一切说不出的虚幻,怕自己根本就是走在鬼门关的路上,又或者已经死去。

“夫人?”他第九次叫裴真,每隔一息,他都要确认一下裴真是否回应。

裴真笑看他一眼,手中接住漂浮在半空的花瓣,“夫君我好着呢。越往前走,我越感觉到熟悉。”

“熟悉?你是从这里来的,对吗?”韩烺也捏住了一片花瓣,许多花瓣漂浮在半空,环绕着两人,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韩烺感觉到了指尖花瓣的颤动,一松手,花瓣又飘了起来。

一切都是真的,他可以真实地感受到。

裴真也松了手中花瓣,笑着回应,“应该是,所以夫君不必担心。”

韩烺稍稍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声响,两人齐齐转头看去,立时顿了脚步。

“厉莫从?王焚?!你二人为何在此?”

第34章 都在人心中

厉莫从和王焚全被眼前似真似幻的景象震惊到,脚踩在路上,周遭的水全没了,周身上下瞬间蒸干,走在路上如同在岸上一样。

“真有蓬莱仙岛!真有仙岛!”两人惊讶不已,直到前面问话传来,这才瞧几丈远处的韩烺和裴真。

王焚上前一步,将厉莫从挡在身后,道:“我二人为何不能来此?但凡有缘人,皆可寻到仙岛。”

厉莫从却拨开他走上前来,目光打量着韩烺和裴真紧紧牵住的手,嗤笑一声,“好个伉俪情深。只是韩指挥怕是不知道,未采从前匍匐在我脚下,想让我临幸时,也是如今这般深情模样。”

韩烺和裴真闻言手下皆是一紧。

厉莫从并没有要过未采,可他故意说出这等话来挑拨,心思如何卑鄙扭曲可见一斑。

可怜未采却为他一心一意,葬送了性命。

韩烺哼哼冷笑,“是吗?厉楼主确信没看错?”

“如何看错?”

厉莫从不明白韩烺此话何意,只见那未采摇了摇头,开了口。

“我是裴真,并非是未采。”

厉莫从莫名其妙,“有何不同?换了名字便未曾在我脸前殷勤许多年了吗?”

见她又是摇头,一脸嫌弃,连多说一句都不愿意,厉莫从心下恨恨。

若不是她,不是这锦衣卫指挥使韩烺,自己哪里会遭遇今日的挫败?!

她看着裴真手上的蓬莱剑,想到剑圣裴斐说起蓬莱剑的来处,心下一动。

若是他手持蓬莱剑见到蓬莱仙岛上的仙人,仙人定然会以为他才是与蓬莱最有缘的人,而如今蓬莱剑在裴真手上,若是被她抢占了先机,去那仙人处告上一状,仙人可还能替他疗伤?

厉莫从心里盘算的快,他不想死,老天爷也在给他机会,他得抓住!

如今还没上岛,一切都是变数!

他提了几分气,道:“未采,你我师出同门,上一次你我过招,被王焚打断,这一次王焚和韩指挥都不要插手,你我脱剑,用树枝比试一场,点到为止如何?”

在这个地方比试?

是个人都知道厉莫从没安好心。

韩烺捏了捏裴真的手,裴真回握了过去,同厉莫从道,“好。若是我输了,便不再让我夫君追捕你,可若是我赢了,你便退出此路,不许进入蓬莱!”

蓬莱仙境,岂是他这等小人可以玷污的?

“好!”

厉莫从丝毫没犹豫,他不可能输,什么树枝比武点到为止,他要蓬莱剑,要未采的命!

厉莫从示意王焚撤到一边,解下腰间的剑放在了地上,他这般动作,裴真自然依样来。

韩烺很是忧心,“你同他比什么?他如今这等身体,直接了解了他岂不痛快?”

裴真没出声,她不想在蓬莱路上杀人。

她示意韩烺无妨,将手中的蓬莱剑放到地上,接过厉莫从扔来的树枝。

两人的比试正常开始,厉莫从剑技虽然纯熟,但是气血两虚,哪里敌得裴真招数出其不意,气息平稳有力。几招下来,厉莫从已现颓势。

他心中没有太惊诧于裴真的剑术,上一次过招,她的功力便不在自己之下,这也许是沈城将剑给她的原因。他却不在乎这许多,眼角瞥见蓬莱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如同在等他一般,故意几次向蓬莱剑处掠去。

这一次掠过那蓬莱剑旁,厉莫从忽的一下将手中树枝向裴真抛去,一探身,简直没有一丝阻拦,一把拿住了蓬莱剑。

剑脱鞘的一瞬,剑光闪动。

裴真脸色一沉,韩烺大呼小心,而王焚像是得到了信号,故技重施,一把抖出袖中药粉,就向裴真撒去。

变动就在一瞬之间!

裴真面不改色心不跳,屏气凝神。

厉莫从还以为她已经吓得傻了,手持蓬莱就要将她一剑割喉,谁料手中蓬莱忽的颤动起来,力道之大,竟让他持不住剑。

“剑来!”

一声大喊传来,厉莫从一怔,蓬莱剑瞬间从他手中脱去,再回头看时,只见那剑稳稳地落进了裴真手中,而她持剑一下跃起,直落他身后,那一息之前还在他手中的剑,竟落到了他脖颈上。

王焚的药粉本要顺着裴真而来,谁来裴真转到厉莫从身后,王焚堪堪收回,却仍是撒到了厉莫从身前。

厉莫从吸了几口药粉,又被剑架在脖子上,皆没在意,他怔怔地回不过神,

“你竟然能唤剑?!你到底是谁?!”

韩烺在裴真之前开了口,朗声道:“她是裴真,是这蓬莱剑之主,不是你那师妹未采!”

说完,直接同裴真道:“夫人不要再犹豫,杀了他为江湖除害!”

话音一落,厉莫从脸色大变,而愣在一旁的王焚,忽的从腿上拔出一把匕首,直直向裴真刺去。

然而裴真早就料到王焚有所动作,一闪身避开,匕首并无虚发,一下刺进了厉莫从腰间。

厉莫从目眦尽裂,王焚目瞪口呆,韩烺见状,大笑不止,“夫人干的好!”

然而就在此时,忽的有声音响在了四人头顶。

“尔等凡人,竟然在蓬莱岛上见血,苦苦寻此,又是何意?”

四人皆是一怔,四下望去,根本无人。

“仙人是仙人!”王焚最先反应了过来,但见厉莫从腰间已有鲜血流出,急急道:“仙人,我等前来求灵药救命,不已惨遭这男女阻止!仙人明辨,人命关天!”

他说着跪到了地上,韩烺愣了一下,立时走到裴真身边,拉着她后退了几步,同那不知来处的声音道,“阁下若是仙人,自会明辨是非,我夫人本未起杀心,是这二**心不浅!”

韩烺从未经历此等奇事,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仙人,不知他们在仙人手里,是否连抗争的余地都没有。

他嘴上说着镇定的话,心里却慌得不行,紧紧握着裴真的手,等候那声音的再次出现。

那声音却并未出现,反倒方才路上的花瓣分成四股飞到四人脸前,在四人面前布成一个圆圈,只一瞬,又不见了,然而在花瓣画圆的地方浮现出了画面,如同镜子一般。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生平所做之事骗不了人,都在这镜中,都在人心中。”

第35章 来世既往不咎

厉莫从从没想过,他还能看到那炼狱。

村子被马匪踏平,父母死的毫无征兆,他和哥哥不要命地跑进村外的树林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回到村庄,只剩下一片废墟。

那时候他才五岁,哥哥六岁,他们和村里剩下的人勉强相扶度日,直到一群人出现,将村里仅存的十岁以下的孩子全都带走。

那群人给他们吃喝,给他们衣裳,一直带着他们往北走,走进了一座山里,他才知道,这座山里,有那么多十岁以下的孩子,男女都有,他和哥哥被送到一个叫丁九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七个孩子,加上他和哥哥,一共有九个。

送他们来的人走了,只留了一句话,“希望九天之后还能见到你们。”

第一天的生活和路上没有什么不同,有人给送饭送水,只是不许他们出去。

院里唯一的小女孩来的比较早,她说每天都有饭吃,就是不让出去,其实这样也挺好。

只是到了第二日,九个人却送来了八份饭。

没领到饭的正是那个小女孩,院里的孩子可怜她,各匀了些给她,毕竟每天都有饭吃,这日只是送错了。

然而到了第三天,只剩下了七分饭,第四天,只有六份。

院里孩子开始大打出手,他和哥哥抱成一团,勉强能抢到饭吃。

这样到了第七天,他们兄弟也已经抢不到饭了,第八天,小女孩饿死了。

门打开,送他们的人回来,清点了一下院子,笑道:“你们院子还有五个人活着,不错。”

然后将他们全部带走,到了下一个院子。

他以为好了,不用挨饿了,然而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和第一个院子不一样的是,这个与院子里有棍棒,还有刀枪。

他和哥哥始终在一起,兄弟一心,其利断金,一路从丁院到了甲院。

甲院子只有一个院子,十天过去,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他和哥哥,他扒着门口等着有人带他们出去,这已经是常态,只是来了人却没带走他们,反而将尸体全部清走,留了他们在院中,说甲院的门,只能出去一个人。

什么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一个人,什么时候这个人可以出去!

天很冷,那天晚上他饿到睡不着。哥哥说睡吧,睡着就感觉不到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察觉有冷气靠近。这么多日子在这山里拼杀,他一下就惊醒了,他下意识要睁开眼,可心里有个声音让他别看,只动手!

他狠狠闭紧双眼,一把拉起身边的刀,直接插进了来人的胸前。

哥哥倒地的时候,惊诧地望着他。他浑身紧绷,看到哥哥手里的死老鼠——死老鼠和哥哥一样死不瞑目

镜子里的一切都是遥远又近在咫尺,厉莫从捂着腰间的伤,脑中全是哥哥死前的眼神。

这么多年,他竭力不去想起那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可那个眼神不时闪现。每当这个时候,厉莫从就会告诉自己:

狠一点,再狠一点,不然对不起插进哥哥胸膛的那一刀!

他眼前的画面不停变化,师父从那西域杀手帮里救出了他,进了一个惩恶扬善的杀手组织。

都是杀手组织,又有什么区别?

他努力按照师父的要求去做,可他发现那样太虚伪了,等得也太久了,他师父不死,他永远都是一个学徒!

他开始布局,开始设计,开始杀人,一切开始如他所愿

厉莫从看着这一切,似乎忘掉了儿时的炼狱,享受到了后来的一步步登高。

耳边突然出现声音,发慌发颤,“楼主,那是什么?”

王焚指向厉莫从眼前的画面,他看到了自己。

厉莫从脸上掠过慌乱。

王焚想起来,那是他被转手到贵人手中的第三年。贵人父祖迫贵人续弦,那贵人本已经应下,却没提及将他们几人放掉之事。

他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错过还不知多生多少事端,便买通了一个婆子,将贵人之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女方一家。

那女家果然来找,迫使贵人放掉连同他在内的四人。他满心期待,谁知他买通婆子一事,竟被贵人知晓!

那人最是不许旁人挑战,当下咬死不将他放出去,又将他拉进密室关起来,一番折辱。

他眼看再无生路,这才狠心放火,甚至自毁半脸,勉强逃脱。前脚脱身祸害,后脚那人便派人追来,若非是厉莫从从天而降救了他,他这一辈子就在那密室中苟活!

从那时起,厉莫从就是他的神!

只是王焚看着厉莫从面前的画面,几息转过,他攥住了厉莫从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和那人手下的心腹接触?!难道是、难道是你告密?!是你告密?!”

厉莫从突然被他知悉当年事,脸上青白了一时。

他确实早就看中了王焚的医术,想为自己所用,只是王焚当时的主人有权有势,而他需要王焚对他忠心不二,这才在得知了王焚的事后,告发了王焚,又在王焚走投无路时,突然出现。

只是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想一把甩开王焚,却没甩开,怒道:“再如何,也是我救了你!”

“你救了我?”王焚声音颤抖,“我本就可以自救!枉我这么多年对你一心一意,你说什么我没做到?没想到当年你竟算计如此?!我真是”

韩烺和裴真互看了一眼,都没有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意外。

厉莫从是什么样的人?他做出这样的事奇怪吗?

王焚却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扔掉脸上的半张面具,仰头大笑起来,扭曲的半脸说不出的狰狞,他笑着笑着,忽然跪到了厉莫从身前。

“楼主!我们既往不咎吧!”

厉莫从本来以为他疯了,现下听他说出此话,心下一松,立时道好,“你我一起多少年,那些事你就别在意了!等从仙岛回去,还如从前一样!”

王焚看着他笑,扭曲的半脸和俊美的半脸让厉莫从有些不适,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有王焚可以依靠。

他也朝王焚勉力露出笑意,只是笑意未及表露,只觉腹中一痛——王焚竟将他腰间的匕首拔了下来。

如此不算,他眼睛被寒光闪到,脖颈凉了一时。

厉莫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能感到浑身的血在喷,他听见王焚的声音。

“楼主去吧,我这就跟来!咱们来世既往不咎!”

第36章 一切自有定数

只是转眼的工夫,厉莫从和王焚双双倒在了血泊里。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裴真看看韩烺,韩烺也看看她,二人默默松了口气。

“夫君。”

裴真目光落到韩烺面前的画面上,那上面是她同唐沁换回后,离开京城的情形。

四角胡同韩府的蜡烛彻夜不灭,她看到韩烺对着她的画像一会拍两下,一会指着骂,一会卷成团,一会又小心展开护在心口。

“夫君还生气吗?”裴真小声问。

韩烺瞥她一眼,“你说呢?”

她上前抱住他的胳膊,韩烺哼了一声,指了她面前的画面,“怎么还是剑的样子,我想看后面你离了我是如何开心的!”

这画面似是按着时间推移的,裴真前面几百年,岂是一时半会能推移完的?

裴真也无可奈何,刚要劝他要不坐下慢慢看,就见路上有人走了过来,两人看过去,是个青色衣衫的中年男子。

男子生着一把美髯,神色和蔼,朝着裴真着开了口,竟就是方才的声音。

“原来是你这孩子回来了,我只当你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裴真和韩烺齐齐一惊,裴真问:“您认识我?”

青衫男子笑,“如何不认识,到底是从我这里走出的孩子呢!”

裴真微赧,“您是谁,我却不记得了。”

“无妨无妨,”青衫男子捋着一把美髯,“你离开时灵识未开,如何记得?此番回来重新认识一下老友,也是好的!”

他说着手略略一抬,这条长不见头的路幻化出一个石门来,石门绿枝红花环绕,根根枝条都在朝裴真和韩烺招手。

两人互看一眼,那青衫男子又笑了,朝着韩烺道:“你是剑儿第一世的夫君?”

第一世的夫君?

这个词莫名让韩烺觉得心头一刺,朝那青衫男子拱手,“在下正是她夫君。”

青衫男子笑看他一眼,笑得韩烺心下不稳,却见那门里走来许多人?

有梅花鹿、仙鹤、燕子、白鹭、更有花草树木竞相漫了过来,或开口或不开口地,道:“剑儿回来了!还带着夫君回来了!”

看样子是都认识裴真的!

韩烺勉力维持不被这些开口说人话的灵物吓到,这边却见这裴真脸上笑开了花,同众灵物招手示意。

韩烺拦不住他,由着她走到那些灵物中间,被团团围住,肩上停了蝴蝶,手上缠了藤蔓。

他四下看了一眼,却发现那厉莫从和王焚早就不见了,血都不剩一滴,正震惊,青衫男子走到他身边来。

“好孩子,你是个好的。她转世人间,有你看着,也就稳妥了。”

这话点到了韩烺心中最不稳妥的一处,他赶忙拱手,“敢问仙人,灵物转世可是寻常?我常担心,她能否如平常凡人一般,安稳到老。”

他面上有焦虑,青衫男子看得明白,暗自点头,“灵物或登仙或转世,皆为天道所允。只要彻底融入人间十年,传宗接代,在死前散去全部灵力,便可如凡人一般轮回。”

“十年传宗接代散去灵力”韩烺默默念着,忽的念起她屡屡不孕一事,心下一颤,“若是不能传宗接代当如何?”

青衫男子看了他一眼,神色仍旧平和,“不能便不能。灵物转世是为了如寻常人一般生活,所以两百岁修为可转世时,神仙便道有此一条,是为了促使转世灵物尽快融入人间,若是不能,只是**不当,又或者子女缘无,自也不勉强的。”

韩烺听着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

只要天道不计较,便是没有孩儿,他同她厮守到老已是极好

“夫君!”她忽然高声喊了她。

她少有这等紧急高呼的时候,韩烺赶忙过去,梅花鹿朝着他笑,花草枝蔓齐齐让开了路,他的夫人站在灵物中间,以手抚了小腹,而她的衣带上,缠着一只花枝,看似益母草。

韩烺摸不清状况,那益母草花枝忽的向他身来,他下意识想躲开,又觉得似乎不太礼貌,任由那花枝缠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了裴真的小腹上。

韩烺似乎有些明白,心跳快了几下,他看向裴真,见她笑着开口,“夫君,我们有孩子了。”

“啊!”韩烺发出一声惊叫。

声音落地,引发一片哄笑,场面一度花枝乱颤。

“啊!”韩烺根本没在意,“我有孩儿了!我有孩儿了!我当爹了!”

某傻了的锦衣卫指挥使直到被领进所谓的蓬莱仙岛,也没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

而裴真已经从各位旧友中重新认识了蓬莱。

这仙岛根本不是岛,而是一千年老龟的壳,这位千年老龟早就飞升,已经位列仙班,正是那位青衫男子,众灵物都称他一声岛主。

早在岛主没飞升以前,身上便载了许多灵物一起修炼,这一带风水甚好,灵气充沛,待到岛主飞升也一直未曾离开。

而裴真正是被岛主捡上岛来的剑,长久在这丰沛宝地,慢慢便有了灵气,成了灵剑。

她问众旧友,大家也问她,她将外面的事说了些来,说到了缘何寻到蓬莱一事,“皇帝寻仙问道,不惜动用大量人力财力,若被他得知果真有蓬莱仙岛,各位怕是不得安宁了。”

裴真忧心起来,韩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道:“大不了便说是寻不到,他如何责罚我认便是。”

夫妻俩握紧了双手,那岛主却突然起了身,“这算什么难事?”

韩烺讶然看他,心想仙人莫不是能变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来?

岛主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道:“变化之法不能长久,但我岛上有一柄姊妹剑,想来凡间皇帝分辨不出什么。”

说着一挥手,一把剑飘了过来,那剑柄剑鞘同裴真的蓬莱剑别无二致,拔出剑身,更是一模一样。

只是这把剑似是不如蓬莱剑明亮有光,寒气逼人。

“如何还有姊妹剑?”裴真完全不知怎么回事。

岛主将剑递给了她,“虽说是姊妹剑,但这一柄却不如你那一柄。当年海边有位铸剑师不知从何而来,来到海边便日夜在此铸剑,他立志要铸造一柄流芳百世的名剑。他耗费几年心血,铸造出了我方才给你这一柄,可他并不满意,总觉得此剑缺少灵气。

他的感觉不错,此剑却是缺少灵气,在我岛上这许多年,都未聚成灵。裴斐来时,也未带走此剑。老铸剑师一度灰心,寄情山水,一年后又重新回来铸剑,这一次他完全收心铸剑,终于铸成了一柄让他自己觉得满意的剑。两剑虽然一模一样,但是他看到了你这柄剑中的灵气,他心满意足,闭上了眼。

只是无人知晓他在此铸剑,我看两剑无主搁置,便将两剑都带回了岛上。没想到一柄成了你,另一柄却在此派上了用场。”

裴真怔怔地,轻轻抚摸着手中一模一样的古剑。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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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夫人真乖(结局大章)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裴真和韩烺不敢在蓬莱仙岛久留,与众旧友匆匆一聚,又匆匆别离。

走的时候,岛主嘱咐,“去吧,莫要惦念此地,人间才是你的归处。”

裴真不由热了眼眶,韩烺握紧她的手,两人双双离去。

回到京城,以无灵之剑交差宫中,那执着求长生的皇帝如何如获至宝,韩烺毫无兴致知晓。

如此君王,让他想到了曾经与家中夫人谈及的外放。

云南是个好地方,至于这锦衣卫指挥使一位,反正有周颐

元嘉十一年的新春,四角胡同韩府安安静静,反而归宁侯韩府异常热闹。

韩烺想起在蓬莱那镜前的景象,看到从前的父亲和母亲,看到了许多年少时看不到的情绪。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该试着放下了。

初一,裴真正经诊出了喜脉,老太君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生!生一大碗豆子!”

裴真竟被老太君说得耳朵发热。

大房三房过来给老太君拜年。没了汪氏的大房安静许多,三房的婶娘听说裴真怀了身孕,还要嘀咕,“这裴氏什么时候进门的我都不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儿子韩烁提点不要再乱说话。

旁人不知道,他作为韩烺在韩家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心里却是明白,更何况,他原没指望儿子静宝过继袭爵,现下静宝要认这位三嫂当师父,他们自然要十二分地敬重。

至于静宝,见着师父就要生扑,要不是被他娘揽住,怕已经扑到了裴真身上。

一家人难得的其乐融融。

韩烺目光从内室收回,看到身旁鬓发染霜的父亲,开了口。

“我欲请调云南三年。”

韩瑞端茶碗的手顿了一下,半晌,道:“也好。”

落了话音,又补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

韩烺忽觉眼眶一热,深吸了口气,“父亲,也多保重。”

韩瑞彻底怔住,看向韩烺,韩烺也抬头看向他。

父子二人皆没有在言语,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或崩塌,或修复。

上元节刚过,云南便出了动乱,云南偏远地带,皇上要点将却点不着人。

韩烺早就料得此等情形,正要稳稳上前,忽见朝上瑞平侯袁松越脚下微动。

韩烺大惊,莫非袁松越这小子也想带夫人出去耍?!

很有可能!毕竟他那夫人,没有一日不乔装打扮出去给人算命的!

韩烺哪里还敢装模作样地等人请,赶忙自己上前把命领了。

锦衣卫指挥使要换人,皇上还是很斟酌了一番的,还问可还有谁愿意去。

韩烺一个眼神杀到袁松越身边,终于把袁松越的脚杀停了,也在皇上的犹豫中,定下了差事。

周颐稳稳升官,他稳稳调任。

退朝的时候,韩烺走到袁松越身侧,嘿嘿一笑,“多谢侯爷成全!”

袁松越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我道近来云南安稳,为何突然就出了事,原来是被韩大人看上了。”

韩烺被他瞧破,也不慌,笑道:“都是为了夫人。想来侯爷是懂的!”

说完也不等袁松越回话,径直奔家中去了。

四角胡同韩府,沈城来看他的小祖宗,知道小祖宗肚子里又揣了个小祖宗,沈城觉得自己余毒一下清了干净。

沈城探头探脑朝着裴真的肚子看,肯不能现在就看出来小小祖宗长什么样,甚至还有一种,会不会长得像他的错觉疑问。

要是让韩烺知道他这么想,估计会给他重新喂一瓶黄泉茄叶。

裴真让他不要看了,“月份还轻,能看出什么来?倒是你最近在做什么?”

说起自己,沈城长叹一气。

当时锦衣卫拿下查祺的时候,沈坛正好在查祺院中,只是他身怀武艺,跑得极快,但几位跟去的沈家子弟却遭了殃。

沈坛回到沈家给不出解释,锦衣卫却是上门了。

他们这等江湖世家和锦衣卫八竿子打不着,细问之下才知道,沈坛竟然伙同宫中太监,抢夺蓬莱剑。

锦衣卫不管蓬莱剑,却要拿下沈坛进诏狱,沈坛想到黄金水和查祺全落了水,哪里敢去,让沈家人替他抵挡,然而沈家人得知他这个家主公然献剑,没一个替他抵挡,族中几位长老直接联名将他这家主除名。

沈坛跑了,下落不明。

姑苏沈家失了剑,又没了主,这才想到了当年本该做家主的沈城。

沈城摊开双手给沈家长老看,“我身中剧毒,余毒未清,蓬莱剑也已经进了宫,你们来找我,也没用了。”

他如何中的毒,长老们心下有数。

现如今姑苏沈家早已不复从前,若是再同朝廷交恶,只怕有倾覆之险。

几位长老问及沈城,“沈家没了剑,也没了家主,但咱们几百年的大族不能就这么倒了。当年你本是古剑选中的侍剑和家主,如今家族逢变,望你不计前嫌,挑起重担。”

几位长老等不得他的回复,先行回姑苏安顿族人了,让他好好想想。

“我自由散漫惯了,身上又有污点,如何还能回去当家主。”沈城叹气。

裴真见他满脸的纠结,颇为怜惜他多年不易。

他同雪娘当年的事,虽然是沈坛设计在前,但两人确有情事在后,作为同姓同族,确实并不光彩。

可家族中除了沈坛天涯追捕,一众长老都没有夺剑之意,现今沈家逢变,长老们属意沈城回去带领族人,原本也是对他的认可。

况且沈坛这么多年,裴真知道他还是念着沈家的。

“你不总念着要开宗立派吗?回去吧!”裴真道。

沈城还有些拿不定,“那我就是说说”

“说说能说十几年?”裴真笑话他。

沈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脸上纠结一团,裴真看着,突然站起了身来,直接喊了他的名字,“沈城!”

“唉?”沈城吓了一跳,“小祖宗你喊我作甚?”

“姑苏沈西青曾经说过,沈家每一位习武之人都是侍剑人。沈城,自明日起,便由你建立蓬莱剑派,教给沈家每一位侍剑人由你归纳的蓬莱剑法,务必将蓬莱剑法发扬光大!”

沈城嘴巴张的能吞下一整个鸭蛋,裴真笑到不行,坐了回去,给了沈城一个反问。

“你以为我当年为何两次选你?”

沈城悟了过来,“小祖宗就是小祖宗,在这等着我呢”

待沈城接受了这个选择,他又高兴了起来,嘟囔道,“我要当家主了,我回去要让易姬帮我刮个脸,体体面面的才好。”

话音一落,易姬的声音突然响起,“谁要找我刮脸?好像我刮脸不收钱一样!”

沈城这才瞧见易姬来了,带着哑巧和木原都来了。

木原手上提了一大包袱东西,坐下来摊开给裴真看,除了针线活,其他什么小弓小弩甚至超小的袖箭都有。

“这是”

“是兄弟们给小外甥的备着的!”木原掏出自己准备的一只笔,笔看起来寻常,他道:“是我亲去捉了只黄大仙做的,给小外甥,不能只动刀动枪的。”

裴真稀罕得不得了,木原又拿出一块玉牌,“这是未英亲自雕的。”

玉牌上雕了一个大大的“顺”字,裴真看着,木原把玉牌放到了她手上,“是给阿真姐的,未英说,孩子的那一份,他还没刻好。”

裴真手上摩挲着玉牌,点头应好,笑道:“可见未英跟着杨千户,性子也沉下来了。”

木原说是,易姬和哑巧也都送上了东西,裴真惊道:“这孩子尚未出世,竟已经收了这么多东西!”

“大家都是许多年未见着小孩儿,这孩子是咱们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一样的!”易姬笑着说完,问沈城,“你送了什么?”

沈城近来只纠结沈家的事,竟没想着这一茬,当下难为的脸又皱巴到了一起,“我忘了。”

众人哈哈大笑,裴真道:“我已经想好了,等这孩子出世,就拜你作师父,你可答应?”

“答应答应!自然是答应的!”沈城答应不迭,又道:“你若是不去云南便好了,这一去许多年回不来。”

其他人还不知道裴真去云南的事,当下听了这消息,都惊讶。

“这一路跋山涉水,怎么放心?”

“是啊,还是京城稳妥,离得近些。”

木原更是道:“要不就让韩大人自己去吧,阿真姐随我们去济南便是!”

裴真一下就笑了,“这倒是个好想法!”

可怜韩烺下了朝往家里赶,刚一进门就听见这两句话,差点被门槛绊倒。

然还没站稳就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大家放心,一定安全!”

送走了众人,韩烺摸着额头上的汗,想他刚才说服众人,可没少费劲。

其实,若不是夫人有灵力养胎,韩烺也是不放心的。

只是岛主也说了,灵力不用完,最后也要散去,倒不如用来养胎,多稳妥啊!

韩烺想想方才裴真答应木原那般顺溜,气哼哼地问她,“你怎么能答应呢?你就不会想想我?”

裴真一脸淡定,“大家这么热情,我怎能不答应?不是还有夫君吗?夫君一定可以帮我应对的。”

“你竟敢算计我?”韩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答案,气得捉了她到怀里,“看我不打?!”

说着,一巴掌装腔作势地拍下去,却在触及的一瞬化了力道,顺势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沉了。我儿今日又长胖了!”他嘴里夸起来,吧唧亲到了怀里的夫人脸上,“看在我儿长胖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了!叫夫君!”

裴真呵呵地笑,“夫君!”

“夫人真乖!”

大红灯笼在廊下悠悠摇晃,韩烺抱着怀里的人,想到了去年二月,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那一日。

她闯进他的府邸,终于成了他的夫人。

*

正文完

(小番外向后再翻一页!)

小番外和写在小最后

一、三妖精醉酒小番外

某年京城,忠勤伯夫人、瑞平侯夫人和归宁侯世子夫人,三人偷偷撇开夫君孩子,往瑞平侯夫人新发现的一家酒楼吃酒。

三人喝得畅快了,一时竟忘了回家一事,直到被三人夫君亲自摸上门来。

酒楼门口,韩烺自西边打马过来,迎面就见徐泮和袁松越联袂而至,他最先发难,“我家夫人要是喝出了好歹,请客吃饭的和贡献宝地的,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请客吃饭的是忠勤伯夫人于小灵,贡献宝地的当然是瑞平侯夫人薛云卉。

他这一句话就把事故责任定了。

徐泮自不同他搭腔,袁松越嗤笑一声,“我却听说,自带美酒的,既不是请客吃饭的,也不是贡献宝地的!”

“咳!”韩烺还不知道这茬,拼命压着才没在袁松越脸前露了惊诧。

他的好夫人居然敢偷他的酒了!

真是小瞧了她!

只是在外面,责任都是旁人的,回了家再同她细细追究!

三人一并上了楼,直奔聚众喝酒之所捉去。

徐泮最先打开了门,目光往前一扫,只见三个人已经倒了一个,那人趴在桌上,小呼噜打得起劲,可不是旁人,正是他家夫人于小灵。

徐泮急急两步跨过去,拍了拍于小灵红扑扑的脸蛋,“灵儿,醉了?醒醒,回家去了!”

这一喊把于小灵喊醒了。

于小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左瞧瞧他,右瞧瞧他,突然大着舌头问了一句话,“唉?你是谁来着?”

这是又犯脸盲症了!

徐泮脸色一黑,只想扶额。

门口的袁松越和韩烺都不厚道的笑了。

只是这一笑,引得一人看了过来。

此人站着身子,一脚蹬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正龙飞凤舞地在空中画符,陡然看见袁松越来了,大喝一声,“侯爷!”

袁松越被这一声,喝得心头一颤,只怕她踩滑了脚,摔个狗吃屎。

他赶忙上前接应,谁知薛道长突然叫了一声停。

袁松越讶然,又听她道:

“你这身上有小鬼,且待本道长为你除小鬼!”

袁松越哭笑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穗穗!醒醒!”

韩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两位都是什么酒品?

看他夫人多乖巧,腰板直直地坐在桌子边,双手托着小脸,正朝他笑呢!

看看,这才叫酒品!

韩烺心中大定,信步走上前去,正要叫一声夫人,见她先开了口。

“小豆子!”

小豆子?!

徐泮和袁松越齐齐回头。

没听错吧?

本朝锦衣卫指挥使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居然叫小豆子?

韩烺恨不能捂了裴真的嘴,只是他的乖乖夫人甚是不给面子,歪着脑袋看着他,

“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

韩烺:多年人设,毁于一旦!

*

二、写在最后

完结了!

这个故事最初形成于一个擦枪走火的灵感。当我开始构思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复杂到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故事、一个谜团套着一个谜团的文。

开写之前我是兴奋的,写到中间我是崩溃的,终于撑到结文我是驻足回味的。

以前没写过这种复杂设定,估计短时间也不会再尝试。

但我觉得自己真的学到了!

其实我每写一本书,都有一拖拉机的收获,即便如此,还是有太多太多没学到的东西等着我。

可能是怀着学习的心态,还想一直写下去,也希望越写越好。

这三本小妖精系列,在此暂时告一段落,这个有妖灵转世的世界还有太多故事,有机会我倒是希望写一些短篇耍一耍。不过暂时崖崖抽不开身,新书已经开了。

新书《欢喜农家科举记》,仍然是古代设定,这一次没有小妖精,有一个重生归来的一品大员,和一个穿越过来的美食主播。

崖崖的文,当然还是崖崖的味道。

这是一篇欢欢喜喜的农家科举发家种田文,正如我之前所说。虽然仍然是古代设定,但是崖崖第一次尝试科举文,心里还是很兴奋的(其实最开始写啥都兴奋)。为了这个科举文,崖崖真是拿出了写论文的劲头查资料,可能囿于时间、精力和水平,不一定能考据全面,或许还有错处,但崖崖我会努力让文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新文已开,欢迎大家移步,如果投了大家眼缘,咱们继续相约每天中午12点。

《欢喜农家科举记》鹿青崖

简介:

一品大员魏铭南征北战、孤苦病逝,重回十岁饥荒那年,他立志今生要铲除祸国的贪腐奸佞。只是他顺手救了个女娃,引发画风突变——

他十年寒窗苦读,欢声笑语是怎么回事?

他一生清正廉洁,财源广进是什么操作?

到了最后,魏首辅已经被带跑偏了,“我夫人是锦鲤本鲤,了解一下?”

首辅夫人崔稚:“转发这条锦鲤,人生赢家是你!”

重生一品大员vs穿越美食主播

科举经商,温馨生活,男女主双视角。

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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