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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水岭》


正文 译者前言

近年来,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小说开始为我国读者所熟悉。尤其是根据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人证》在我国上映以后,更为我国广大观众所熟知。

森村诚一生于一九三三年。青年时代酷爱法国文学,尤喜罗曼·罗兰的作品。一九五八年于青山学院英美文学系毕业后,在饭店工作达十年之久。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个“万花筒”里,身为饭店、旅馆工作人员的森村接触了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耳闻目睹了种种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使他积累了不少创作素材,并激发了他创作的欲望。一九六八年,写出了这本社会小说,但在商品化的社会里,具有一定社会意义的作品却得不到出版商的青睐,写成后无法出版。直至一九六九年,森村发表的推理小说《摩天大楼的死角》获得了第十五届以后,他的这部小说才有机会出版,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一年,森村辞去了饭店的职务,开始了他的作家生涯。

十多年来,森村先后写了五十多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说。其中大多为推理小说,也有为数不多的社会小说。如表现在经济萧条时期小职员悲惨命运的《小虫的土葬》等。

一九七六年,森村诚一接连发表了、、(即所谓《证明》三部曲),并先后拍成电影和电视片,在日本名噪一时。

森村诚一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并不单纯追求曲折离奇的情节,而是通过一件案子的侦破,来反映、剖析畸形的资本主义社会,描写人们由于社会造成不可治愈的心灵创伤。

近年来,森村诚一的创作逐渐向现实主义文学靠拢,开始摆脱推理小说的桎梏,以一个正直作家的勇气,写出了具有积极意义和进步倾向的小说,成为一位引人注目的当代作家。

森村面对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逆流,曾发表了。去年,森村又发表了揭露日本关东军在我国东北的细菌战罪行、以及日本侵略军种种令人发指的法西斯行径的报告文学——《恶魔的饱食》。该报告文学曾在我国一些报刊上连载,作家的正直和良知,赢得了我国读者的好评。

本书是森村自认为最满意的一部通俗社会小说。它揭露了日本军火商为攫取暴利,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美军生产致人精神错乱的毒气。围绕毒气生产,引出了矛盾和冲突,同时也反映了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期日本“经济起飞”另一个侧面——某些大企业靠了朝鲜、越南两次战争,养肥了自己的事实。因此,这部小说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森村在写作技巧上,既继承了日本“私小说”的传统特点,擅长细腻地刻划人物心理活动,又吸收了西方现代文学的一些表现手法,善于在情节展开中,塑造人物性格。他的作品既有曲折动人的情节,人物形象又刻划得栩栩如生,真实地描绘了当代日本各阶层人物的精神面貌。

中的人物,个性鲜明,各不相同。秋田和大西曾是一对生死与共的好友,由于彼此生活经历相异,对战争的态度也就截然不同:大西埋头于研究,竟为军火企业研制高效烧夷弹、致幻毒气弹,成为资本家发财致富的得力工具;而秋田由于深受原子弹之害,竭力反对这种不人道武器的研制。于是,友谊与信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成为贯穿本书的中心矛盾。

祥子和香澄是不同阶层的两位日本妇女,由于祥子出身富商家庭,从小养尊处优,对待恋爱问题上,显得任性、高傲,在婚后也无法获得美满和谐的家庭生活。香澄在贫困的家庭中长大,涉世不深,最后在这污泥般的社会底层,为生活所迫当了酒吧女郎。她率真的感情屡遭侮辱玩弄,几乎绝望,虽遇到秋田这个正直、善良的医生,但仍逃脱不了被黑暗吞噬的厄运。

小说中鞭挞的反面人物绪方和大原,着墨不多,却刻划得淋漓尽致,具有一定深度。经理绪方自父辈手中接过企业,成为企业中的独裁者,为了适应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他利用提职升级等手段让大西为他秘密研制毒气。法律、道德与金钱、利润相比,在他眼里前者不过是一纸空文,为牟取暴利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一旦大西拂逆他的本意,丧失了能利用的价值,就开除大西,杀一儆百,奸诈狠毒,可见一斑。

大原本是个小职员,是一个被金钱蛀空了的躯壳。为了往上爬,竟娶了个毫不投合的阔小姐,迎合上司不惜去干收买活人作试验的人贩子勾当,活生生地勾划出一副泯灭天良的小丑脸谱。

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以个人微弱的力量跟代表整个统治者利益的财阀去较量,最后当然只能招致失败,这就是构成这部小说的主题。本书的最后部份,写到秋田“自愿”作毒气弹的人体试验,以死来抗争,同时也为他即将分娩的妻子留下一笔度日的生活费。虽然,这种做法并不可取,但终于使大西的良心深受谴责而醒悟,亲手去毁坏自己制成的毒气弹并因而中毒致疯,被公司开除,坠岩身亡。小说最后悲惨的结局,也是在这种社会里不可逃脱的必然结果。正如作者在小说开头和结尾处以辛辣的笔调所写的那样:“这种事在偌大的都市里,真是稀松平常,司空见惯。”

本书情节生动曲折,扣人心弦,人物性格鲜明,感人肺腑,读后掩卷,发人深思,令人久久不能平静。小说具有文学的艺术魅力,又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不失为森村诚一众多作品中的一部力作。

翻译中,译者尽可能力求保持作品的原来面貌以飨读者。但限于水平,难免有粗疏挂漏之处,有待于读者的指正。

据闻,森村诚一去年曾来我国东北实地调查,将以他的报告文学《恶魔的饱食》为素材,创作一部拟名为的小说。我们期待着他在未来的创作生涯中,写出更多更受欢迎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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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写在前面的尾声

一九六八年六月中旬,一个梅雨阴郁的黄昏,在东京原宿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有个女子打开煤气开关自杀了。

漫入过道的臭味,惊动了左邻右舍,破门而入,才发现她吞入了大量煤气,已经无法抢救。凭着尸体身旁的遗书,得知最近她的丈夫病故,追随其夫到九泉之下去了。室内整理得井井有条,看来她早就拿定了主意要自杀,更惹起了人们的哀伤。

不过,这种事在偌大的城市里,真是稀松平常,司空见惯。

当天同一时间,一个少妇在东京杉并警察署请求寻人。失踪者是她丈夫,因病在家疗养,两天前,家中没人时出走,至今行踪不明。警官凝视着这位年轻的母亲带着跟那位失踪者生下的两岁光景的孩子,在凄冷的雨丝中,孤寂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不由得投下一片阴霾,久久不能消去。

不过,这种事在偌大的城市里,真是稀松平常,司空见惯。

也是在当天同一时间,一个男子从穗高峰顶巅的刀口岩上,坠身死亡。那人在高达二百米的飞驒岩一侧的削壁上,沿锋利的石棱滚落下去,因此尸体已经血肉模糊,难以辨认。

不过,这种事在山里也是稀松平常,司空见惯。

正文 第一章 登山运动者的精神

“行啦!小心点儿,往上爬!”

攀上峰巅的秋田修平,站在好似突出的阳台那样的岩石边上,保护着离他三十米左右的大西安雄。

陡削的岩壁两边,都是尖锐锋利、锯齿形般的冰棱。冰雪覆盖着的碎石片延续不断,踩上去嘎嘎有声。雪层下的岩石又很滑溜,得步步小心,找到安全牢固的搭手和蹬足之处,才能攀登上去。岩层裂缝中还结着坚滑的冰。

登山绳所及之处,甚至打不进一根桩子。秋田的脚下并不坚实牢固。俩人心里全明白,安全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心理上的一种慰籍。一个要是失足滑落,另一个也必定会掉下去。这纯粹是相互心贴心才有的安全感。

“我就上去!”大西回答说。凭着注满友情的绳索,在充满死亡威胁的空中,缓缓地开始挪动自己的身子。

从飞驒一侧的峡谷不断刮起了夹带雪粉的大风,气候更为恶劣了。刀刃般锋利的削壁两侧的百丈断崖下,都是堆满积雪的深谷,蜿蜒伸展到岩壁,右边是信州,积雪的深谷穿过岳泽濒临梓河,左边是飞驒,经白出泽本谷,延伸到蒲田河。

这儿就是穗高峰顶巅的飞驒山脉,它纵贯在人称鬼门关的高峻的穗高岳和西穗高岳之间,也是长野县和岐阜县两地的分水岭。

秋田和大西的脚下,就是刀刃状尖削的峰顶,位于穂高山巅的前方。他们预定的路线是从西穗高攀越到穗高,这段山路也是到达目的地前最后的一道难关。

要是在夏季,这段山路对他们来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艰险,可是眼下正值隆冬,冰雪坚硬如铁,即便是一块小小的岩石,都会使人落入死亡的深渊。

随着大西的攀登,秋田手中慢慢收拢绳索。

“对,就这样!”秋田把绳索拉上来缠在肩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喃喃地说。

不过,说话声早被大风吹走,根本传不到大西的耳边。绳索缓慢而又顺利地收上来,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要攀越过这段山路,接着到穗高小屋的路程就是坦途了。那时就可以燃起旺旺的炉火,喝杯浓热的咖啡。两个人虽然还处于不能有一丝儿松懈、极端紧张的状态,但已经领略到即将到达目的地那种妙不可言的快乐,这当然并不会因此而松劲。

处在最紧张艰险的境地,就特别渴望越过险阻以后尽情休息时刻的到来。这在登山运动者的心里是常会有的事,不过他们在行动上却丝毫也不会疏忽的。然而事故还是发生了。转眼间满山刮起了可怖的暴风。

秋田全身的重量都依仗在铁钎和冰镐上,当凌空而起的风暴,似乎要把秋田吹向空中的时候,在缠满绳索的手腕上突然感到一阵冲击,整个手掌就像被火燎一般疼痛,不由得松开手中的绳索,听任登山绳飞速滑了开去。

“大西!”秋田倏然醒悟,大叫了起来。刚攀登到冰凌前面的大西身影不见了。他,掉下去了!刚才的那阵暴风使自己失去了自制力,信州方向高达三百多米的悬崖下,什么攀援之处都没有,大西一定凌空摔了下去。

不,应该有一点儿缓冲的余地:当连接两人的绳索滑出去以后,手尽管疼如火燎,但他还是抓牢了绳索的一端。大西会不会已经抗住了坠落的冲力呢?

“糟糕!”

秋田由于绝望,脸都变色了,自己没有一个牢靠的立足点,哪谈得上安全?但除了在这刀刃口似的断面上,再没有更好的驻足之地了。而安全是建筑在登山伙伴间的友情和对登山技术充满自信心之上的,但,事故还是发生了,这是友情和技术都难以改变的冷酷现实。事故发生的瞬间,将会夺去两个年轻人的生命。

火辣辣疼痛的双手被绳索勒出了道道血痕,要不是这条登山绳,他们俩人会从三千米高的山巅顺着岩壁凸出似狼牙般的石棱直坠下岳泽山的地狱中去。秋田心中说声:“糟糕,完了!”但这时秋田的身子却与他的念头相反,断然往飞驒这边跃跌下去。这一动作究竟有什么用,当时秋田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一种遇险者自卫本能的反应。

没过一分钟,他苏醒过来了。身子悬荡在半空中,只感到胸口被绳索勒得透不过气来,用铁钎也探寻不到一个可以立足的地方。由于跌落冲撞,全身负伤,左手的指甲缝里鲜血直流,同时,从腰部到大腿,袭来阵阵剧痛。

看来,身体由于剧烈的翻滚负了伤,秋田脑子里却只想到朋友。

“大西!”

“大西!”

尽力呼唤了好几声,方才听到在雪坡另一面传来了低微的,好像是大西的答应声。声音微弱得听不见是在说些什么,这倒不是暴风雪所致,可能是滚落负伤的缘故吧。不过,大西肯定还活着。秋田心想:“虽然负了伤,还不要紧吧?从二十来米高处滚落下来,伤势不会太重的。”想到这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今得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闯关了。”首先,自己得摆脱悬荡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困境,先在削壁上站稳,再把遇难的大西拉上削壁来,然后把他背上穗高小屋。这恐怕是艰难万分的事情。倘若小屋里遇不到人,还得赶紧下山到高地去求援。他已经陷于遍体鳞伤的惨境了。秋田修平怎么会这样呢?他本能地领悟到无法解救大西脱险,就纵身跃入与大西坠落方向相反的深谷,这样,绳索的两端连接着秋田和大西,分别悬挂在穗高山分水岭的两边。

幸运的是,绳索尚能经受住这两个青年人向下坠落的加速度冲击力。由于两人坠落而带下的石块隆隆滚下,发出像骨头折裂般的可怕的刺耳声,跌入万丈深渊。

四面八方刮来的巨风,使秋田立刻感到凛冽刺骨。千钧一发的危险过去以后,他又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他先开始活动活动手臂,搓捏身体,设法抓住能攀援的岩石突出部份,再找能插足的蹬脚处。不能让双脚仍悬在空中。好容易把右足踏上了岩石的棱角上,把身子移了上去。但胸口的束缚捆绑,还是没有解除,绳索的另一端还悬着大西整个身子的重量。他伏在几乎是垂直的削壁上,并依托那一头的重力慢慢往上蹭。悬崖突出,约有十来米,绳索全长三十米;那么大西也就是悬挂在离悬崖二十米光景的另一侧。秋田越往上去,大西也渐渐地往下滑落。

“大西,你听得见吗?”

从绳索上传来了微弱的答话声,但是狂风仍在呼啸,根本无法听清说的是什么。秋田声嘶力竭地喊:

“大西,你仔细听着!我悬挂在飞驒这边,这就爬上悬崖去,拉你上来,不过,我上去的时候,你就要往下滑。这样太费劲了。你使劲攀住石块,揪住绳索,尽量不要往下滑。咱俩都使劲往崖顶爬!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但绳索微微地抖动了。

“好,往上爬!坚持一下!”

秋田像昆虫般在冰封的山崖上蠕动起来。爬上悬崖才看见了大西的身姿。大西正在下方二十米处,紧紧地趴在一块露出的岩石上。绳索仍紧紧地缠在秋田的肩上,但要把大西从悬崖下拉上来,还得花多大的力气啊。从坠落地点直到覆着冰雪的巉岩削壁上,印着长长的一条血迹。

“大西!大西!”秋田看到皑皑白雪交映着鲜红的血迹,惊恐地叫出了声。

“秋田吗?我倒了楣,好像脚不管用了。”

大西迎面仰卧着,讪笑地说。不过声音听来倒还有精神,秋田总算松了口气。

“岩石很松脆,不能把绳索固定下来,我往上拉,你尽力往我这儿攀登。”

“好,我试试看。”

秋田骑跨在悬崖上,奋力往上拽绳索。这可是件苦差使。登上悬崖已经把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为了不使朋友坠落,有意让自己跌下去,几乎陷于绝境。现在又得把体重六十公斤的大西,从二十米深处拉上来,又没有一块能赖以支撑的岩石,若再有差错,两个人就会像串在一起的螃蟹一样,从三百多公尺高的悬崖上往岳泽的积雪深渊一下子摔下去。

秋田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么一幅悲惨的图画:在雾嶂云海的峪底,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不禁为这种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战栗。为了摆脱这种悲惨的结局,他用全身的力气,抓紧绳索,指甲的伤口上涌出的鲜血使绳索变成了殷红色。

“大西,加把劲儿,再用点儿力!”秋田这话也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但,大西的身体一点儿也没拉上来。风雪越发猛烈了。脚下的天狗泽的深谷,刚才还依稀可辨,这会儿已经被雪风所隐没。从飞驒刮向信州一边的大风,沿山壁向两人所在的覆着冰雪的削壁直灌进来,很快地夺走了他们体内仅存的一点儿热量。

在山里最令人可怕的,并不是悬崖削壁和冰雪。而是大风。当强风刮来的时候,任何登山老手的技术和经验都不管用了。人的动力的来源——热量悉被夺走,甚至连打开塞满食品的登山背包的力气都会消失殆尽。往往会发现背负着丰富食品袋而饿死的登山运动者。

“秋田,我实在不行了,动不了啦,把我留在这里,你走吧!”大西终于绝望地说。

“别说傻话!”

“不是傻话,这样干,咱俩都得遭殃。你一个人总能爬到小屋的。”

“别泄气!坚持爬上来,去小屋这段路连小学生都能走到。加把油!”

秋田斥责大西的懦弱,使劲拽着绳索。

从这里通往穗高小屋的路,在现在这样的严冬季节,布满碎石的山径被冰雪覆盖着,还有不少,小学生是没法走的。无法行动的大西又怎么能到达?倘若带个人一起爬,根本无法挪动一步。那就和他呆在一起?还是按他说的那样,扔下他一个人先走?这样,大西的性命就难保了。运气好的话,穗高小屋正巧有人,再赶回来救援,他已经衰竭的身体,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就会死去。而且,更可能是穂高小屋里没有人,往返一次估计需要整整一天。尽管伤势不轻,但一个人走还是有点儿把握的。他犹豫起来。这时候,登山运动者的精神陡然在他心中升起,狠狠地谴责了这种自私卑劣的念头。这是打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却使他无地自容:“你为了自己生还,竟想拋弃朋友?你这个卑劣的小人!”

“在奋力拚搏中,为友人舍身,献出宝贵的生命。”在枪岳北镰峰巅,为朋友舍身的M登山运动者说着这样的话而壮烈牺牲的情景,萦回于秋田脑际。

究竞是陪着大西,还是只身先行去求救?在死与生中作一抉择的秋田,心潮起伏。“走还是留呢?这个问题,把大西拉上来再考虑也不迟。”秋田心中并没有犹豫多久,就作出了决断,呼啸凛冽的风雪决不允许他再迟疑了。

“说啥你也得爬上来!”秋田大声吼着说。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的身子交叠横伏在岩石上,一动也不动,好似一丝儿气息也没了,刚才最后一次的拉拽,当大西的手指已经攀上悬崖的边缘,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了声谢谢。秋田用手狠命地抓住大西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的身旁,却身不由己地倒在大西的身上。就这样,俩人仿佛像死了一般。过了好久,大西用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的登山好伙伴!”

“嗯。”秋田微微颔首,为了担当起把遍体鳞伤的伙伴送到穗高小屋这个艰难任务,他再次爬了起来。先前的犹豫已经化为乌有。

“我的登山好伙伴!”大西在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却有力地撞击着秋田的心。正因为有这句话,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是能信赖的,就凭这句话,在漫长的艰险道路上,为了救朋友,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秋田对自己的纯净想法,感到有些沾沾自喜。

这一天是一九六三年的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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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求婚者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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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极为秘密的。”中央研究所所长小野的眼睛里泛着笑意说。“向我公司订了大批在越南战场上使用的凝固汽油弹。”

“APA?”大西不禁惊愕地问。

“是的。那不是零零星星的小批量,我们差不多已经把国内美方凝固汽油弹的订货全都吃下来了。我公司送去的‘试制品’质量很好,现在争到了大批订货。这也是你努力的结果啊。经理也十分高兴。顺利的话,那就能垄断APA方面的军火订货了。今后还得多多仰仗你的大力罗。”说着,小野慎重其事地从写字台里拿出装得鼓鼓的一只信封,送到大西面前。

“这是——?”大西惊讶而又不解地问。

“这是经理发的特别奖金,请收下。”

“经理发的奖金!”大西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热乎。这种经理发的特别奖金在日本化成公司里是最大的荣誉。对公司有殊特贡献的人,或有重大发明,推动公司业务发展的人,才能通过董事会的讨论,发给奖金。这并不是一般的贡献和发明,这里指的是必须有特殊和重大的贡献。因此,自大正三年(1915年)公司草创以来,受奖者屈指可数。凡得到这种奖金者,毫无例外,都晋升到极高的职位。可以说得奖就是攀上了平步青云的登天梯。

对年轻的大西来说,这不只是引起一阵激动的普通荣誉。这是大西自进入公司以来,成了研究室的牛马,没日没夜地埋头研制高性能炸药所得到的报偿。

大西安雄任职的日本化成有限公司的前身——帝国火药公司,是日本制造炸药最早的企业。

过去,我国需要的各类炸药都仰仗进口。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炸药就无法再由国外输入,必须自己生产制造了。当时,政府修订了取缔军用火药法令,对当时有制造炸药能力的帝国火药公司,开放禁令,允许民间企业进行各种炸药的生产。

太平洋战争以后,根据联合国军司令部规定,禁止制造武器弹药。帝国火药公司改名为日本化成公司,经联合国军司令部批准,只生产工业爆破用炸药。

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以后,美军从我国订购紧急军需物资,采购各种军需品,当时叫“朝鲜特需”。

一九五二年三月起,根据联合国军司令部的备忘录,从当年四月开始,将军用飞机的生产权限移交我国。因此,日本化成公司又接到特需第一号:四十二万发81毫米迫击炮弹的订货。

这种“特需”订货,在这一年达到最高额以后,就逐年下降。次年(1953年),联合国军司令部撤消了对炸药生产的管制,这时正值加紧对电力的开发,兴起了开发水力发电的热潮,日本化成公司的民用炸药生产趁机又大大发展起来。

军火特需的急骤减少,使拥有庞大设备的其他军火厂商陷于窘境,日本化成公司对此幸灾乐祸,乘着这股开发热,又迎来了公司的春天。

一九六二年二月,美国对越南正式进行军事介入。从六四年末开始,到六五年二月对越南北方的轰炸,使当时的“越南特需”相应地大量增加。这年春天,大批日本商人开始拥到APA即美国陆军驻日军需总部的军需订货部来,要求订货。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大西安雄从东都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毕业以后,作为一个炸药工程师进入日本化成公司。当时越南已经战云密布,公司方面预计到“特需”即将到来,大西受公司委派,将年轻的热情全部倾注于研制高效能燃烧弹。

和气郎氏在《生物化学武器》一书中写道:

“凝固汽油弹——引火爆炸后,二千米内一片800多度高温的火海,地面物全部烧毁,而且由于高温及激烈的燃烧产生缺氧,即使幸免于火焰烧死的人,也难逃窒息死亡。这种武器威力可与小型原子弹相匹敌,称为杀伤力极大的化学武器。”

大西从不曾想过,自己研制的产品,会给人类带来多么可怖的灾难。自己选择了有机化学这个专业,既然已经把自己的前途交托给这个企业,企业的命令当然要尽力执行。对于企业人员来说,公司的命令至高无上。何况这种武器又是在越南使用,根本没感到有什么罪过。就是了解到自己研制的武器,是一种杀伤大批无辜者生命的地狱之火,也不过是一种理论上的观念。受害者远在异国他乡,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残酷可怕的杀戮情景,也就没有直观的体验。

相比之下,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赏识这种快乐要大得多。受到赏识,这就意味着发明了出色的杀人工具,有更多的人丧失生命,这一点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令人可怖的杀人武器——汽油弹,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用铝热剂、镁和凝固汽油合成的化学制品而已。

“我是个化学工作者,自己的研究成果,第一次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在他的心底里还残留着一丝儿做人的良心,在这喜悦前面表现了沉默。

“表彰议式的日期决定后再通知你。不过,经理特别关照,先送上奖金让你高兴一下。”小野说。就像对得意门生的成就感到高兴的老师一般,生来严峻的表情,也变得和颜悦色,难得见到他这种轻松的神态,大西也倍加高兴。

信封里放着二十张万元票面的钞票。他不知道经理奖金的金额一般是多少,但以他的地位和服务年龄来看,二十万元这一大笔奖金,在经理颁发的奖金中,属于最高的一档。

回到研究室,听到这个喜讯的同事们纷纷向他道贺,但是,能和他共同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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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请秘书课的旗野祥子听电话。”

他从同事中间脱身后,立即拨起自己桌子上的外线电话。一会儿电话机内传来了交换台的跳线声,接着响起一个青年女子柔和的声音:“我是旗野祥子。”

喃喃细语般甜蜜的喉音,就像她的嘴唇紧挨在耳边。

“啊,祥子吗?我是大西。”

“噢,安雄。”从无意中提高的声调中,大西感到了她对自己的情意。

“今儿晚上,想跟你见见面,有好消息告诉你。”

“今天晚上吗?有什么好消息?”

“见面以后再说吧。好吗?”

“好的。”祥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青年女子被男子邀请,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总是要摆摆架子的;可祥子一点儿也没有这种俗态。遗憾的是,对大西的邀请,还没有达到可以不顾一切立刻来到他身边的地步。

祥子对大西是抱有好感的,但大西对这一点不甚明瞭。旗野祥子和大西都毕业于东都大学,在一个俱乐部里活动的时候相识的。她虽然头脑很冷静理智,但并非冷若冰霜。她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又年轻美貌,吸引了很多异性同学,其中大西是最热烈的倾心者。但他克制自己并没有表露出他的爱慕之心,因此对方也并不知道他的思慕之情。他想到一旦遭到冷遇,怕心灵上受不了这个打击,何况在学习时期又没有任何经济实力。他也不是那种热衷于搞爱情游戏的人,他是将祥子作为自己终身伴侣来看待的。不过这也要以经济实力作为后盾,而他还需要父母的资助。自己就在日思暮想的异性身旁,却有一种不知哪天她会被某个有经济实力的男子所夺走的惶恐,日日萦心回肠地注视着她。

大西曾几次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对秋田表明过。秋田是他的同学,不过他是医学系的学生,因两人都爱好登山而熟识。

“你就等到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时候再说吧。”秋田以禅僧参悟得道般的表情说。

“我难近就这么干等着吗?”

“那么,你在经济独立之前,就在一旁守护着她,等到哪一天你独立了,她还没结婚,你就向她求婚;倘若她出嫁了,也就拉倒。”秋田每当说到这里就会笑起来。

“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天下女人又何止旗野祥子一个!”秋田总是这样回答他。

大西也估计到秋田的回答基本上差不离,但为了抒发自己心中的郁闷,总想把自己的相思之情向秋田一吐为快。秋田生硬的回答,只说明他丝毫不懂恋爱是个什么滋味,可是大西听了这些,心里反而觉得十分满足。

“以前秋田总喜欢说:女人又不只是她一个!……然而,这句话他以后大概不会再对我唠叨了。

“今晚我就要说,我已经有养活妻子的能力,已经具有建立家庭的足够的社会地位了。而且,幸运的是祥子还是待字闺中!也许祥子一直没有出嫁,也正在等待着如今这一天吧。这些话,现在已经到了该向祥子明说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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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正,大西走出研究所,乘公共汽车到中央线的三鹰车站,在这里再换国营电车。日本化成公司的中央研究所位于调布市的深大寺附近。因为主要研究各种危险的炸药,所以研究所座落在住家稀少的武藏野郊外。近来,人们似潮水般涌入东京都,周围一带也渐渐盖起了大批住宅,研究所就不得不再往远郊迁移。

祥子在地区的外国商行工作,俩人见面总约在新宿区东端的“雪沟”咖啡馆。此店虽小,倒也窗明几净,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空座。新宿这儿正好在九之内和三鹰两条线路中间,对两个人都十分方便。

虽说正是傍晚下班,人们熙来攘往的时刻,电车内倒也不甚拥挤。六点不到点儿,大西推开了“雪沟”咖啡馆的门,只见尽里头座位上坐着的祥子朝他微微一笑,举手打招呼。

“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不,我也刚来一会儿。”

果然,祥子面前的咖啡,还一口都没喝过。大西向侍者要了杯红茶,眯缝着眼,好像遇到了什么耀眼的光,正和祥子的视线相遇。

“哟,怎么那样瞧人?”她微微挪了挪身子,露出了她那丰满婀娜的体态。

“见到过秋田吗?”大西没话找话地问。他们俩人都是秋田的朋友。

“没有哇!秋田看来忙得很,难得来一次电话,也总是那么古板。”他的确是这样。难得来电话问问近况,而且说话总是那么几句:“有事吗?没有的话,我挂断电话了。”他是个一点儿不懂交际、外表淡漠的男子,可内心绝不是冷漠的。不了解他特点的人,往往会产生误解。

祥子感到有点儿惆怅地回答,她并非不了解他。大西隐约感到祥子的答话中,余音末尽。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说有什么好消息吗?”祥子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开朗的语调。

“我的研究得到了赏识,还获得了经理的奖金。”大西无意间胸脯也挺高了。对青年男子来说,没有比在自己心爱的女子前面炫耀自己的社会价值更为欢悦愉快的了。倘若对方又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男的就更感到自豪。青年男子表现出来的野心和功名进取心,大都是为了让年轻漂亮的女性倾倒,这是膜拜英雄的幼稚心理在作祟。

祥子睁大了那双带点儿忧郁的大眼睛。大西陶醉在祥子赞赏的目光中(他就是这么感觉的),高兴得有点儿按捺不住了。

“这可是极为机密的公司的内幕,请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就是对秋田也不要讲。”大西直视着祥子那双顾盼多情的眼睛说。心中寻思着:这双眼睛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漂亮。

生产越南战争所特需的物资,无论哪个公司都是极为保密的。生产军火,这是宣告执行永久和平主义的国民感情所不能容忍的。要是工人们一旦觉察到在参加制造直接、或间接杀伤越南人民的武器,就会停工不干。

将这种机密向自己钟情的女子透露,也是充分信任她,相信秘密决不会波泄露出去。

不用说,为了不让周围有人听见,说话声极为低微地向她说明,为了使她也享受到了解机密内幕的那种喜悦。

“以前的烧夷弹分成铝热剂和黄磷两大类。铝热弹能释放出高温,但杀伤范围极小,就像放焰火一样,一下子放出热量以后就完了。黄磷单独燃烧时间很短,发热量不高,但能持续释放出高温,杀伤范围不大,我就埋头研制,终于制造出用工业石油的副产品环烷盐酸和棕榈油作为主要原料,并配之以锌、磷、铝、汽油等辅佐材料制成理想的凝固汽油弹,在爆炸的时候油类物质飞溅范围约二千平方米,这一大片面积由于磷起火,燃烧成一片火海。这种高性能凝固汽油弹是其他公司同类产品无法比拟的。”大西的心里非常兴奋,得意洋洋地向祥子讲解局外人无法听懂的专门知识。

祥子很专注地倾听着,这使大西益发自信,话语叨叨不绝。

“这种燃烧弹的性能连美军也认可了,所以在越南战场上用的燃烧弹的部件,在日本的订货,差不多都由我们公司一家垄断了。”

“真可怕呀!”

“我不单单研制燃烧弹,还研究以硝基化合物为主体的烈性炸药和甘油炸药。”

“……”

“现在又何止‘越南特需’这一项,我们公司制造的炸药在世界同类产品中堪称一霸。”

“那发明这么强烈的炸药干什么?就是为了在战争中杀伤更多的人吗?”祥子嗫嚅地说。由于不知怎么说才好,嗫嚅了好久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真没办法,怎么这样说呢!”大西笑出了声,接着又说:“诺贝尔发明了什么?不就是甘油炸药么,炸药并不一定用在武器上,各种现代工业如果没有炸药,也就无法兴旺起来。举个小小的例子吧,要建设水库或是制造发射火箭的燃料,如果没有炸药,就一筹莫展。用在军事上的炸药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部份啊。”

“那么这种燃烧弹呢?”

“嗬,燃烧弹算什么,还有人制造原子弹呢。我并不认为这是制造武器,我制造的是‘在大范围中放出高温,能够持续燃烧的一种燃料’。至于人们如何来利用这种‘燃料’,这不是发明人的责任。对各种新发明的使用,倘若都要发明人来负责任,那么作为人类财富的伟大发明就不会诞生了!”

大西为口气大得真有点儿吓人,由于青年人的轻率浮躁,对自己从事的事业也就过份地自信了。

“那也是。”祥子好似被他的气势所慑服,不由点头称是。但大西却从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来理解,满意地笑着说:

“你现在明白了吧。而且又得到了经理发给的奖金,我在日本化成公司的地位算是——站——稳——了。”

“衷心地祝贺你呀!”

“谢谢。你的祝贺真比什么都好。我第一个就想到先告诉你。”

“那敢情好。”

“你高兴的话,今天晚上就陪陪我,就咱们两个人痛痛快快地来举杯庆贺一下吧!”

大西凝视着祥子的双眸,可祥子仿佛并非故意地避开了他那热情盈溢的注视。

“可以吗?……”

“好的。”祥子微微地点了点头。看见跟平日大不一样、热情横溢的大西的神态,祥子预感到有点儿不合适,也觉得左右为难,但见他是满面春风,喜不自禁,又不忍扫他的兴。

“那么,就说定了。找个什么好去处吃晚饭吧。”

两人乘车到都心,进了九月份刚建成对外营业的大东京饭店。这是为奧林匹克运动会建造的三十四层的豪华大厦,是日本最早的高层建筑。祥子每天上下班,坐在电车的车窗边,一早一晚眺望着这高耸入云的巨大建筑物,但走进这座大厦还是第一次。

大西引着她到了大饭厅,大饭厅冠以“宫殿”的美名,正面跃入眼帘的是大东京饭店引以自豪的宽敞的日本式庭园。饭厅处于眺望庭园最佳的位置。

被彻夜通明的灯火点缀着的庭园的另一边,能见到东京银座那些闪烁不停的霓虹灯。在饭厅中央设有饭店自备的乐队,为顾客助兴,奏着轻快的曲调。

他们踏进大厅,正遇上演出钢琴独奏曲。两人挑了个离乐队稍远,靠近庭园的窗边座位。

大西向走近来的侍者说:“今儿晚上来点儿特别好的菜。”

祥子不知怎么总感到有点儿不太习惯。他们慢慢地品尝着菜肴。不愧是大东京饭店的烹调术,菜肴的色香味是无可挑剔的。乐队的演奏节奏越来越快了。

饭厅里的客人有六成光景,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儿声响。不知是被乐声所倾倒,还是为佳馔美餐所陶醉,闪烁的灯光泛在百来位客人的脸上,似乎世上的幸福都汇集于他们一身,静静地消受着这口福之乐。

手推食品小车上烹饪牛排的火光映照着这些沉醉于美酒佳酿中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红光。

“跳个舞吧!”当侍者送上最后一道点心和水果的时候,大西被这欢乐幸福的气氛所感染,对祥子低声地耳语。祥子这次却很爽快地站起来。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染成金黄色,不知是哪个国家的歌星开始唱歌了。这是一首美国的黑人民歌。

祥子不知道这曲子的名称,只觉得心情愉快,开胃酒带来的微醺,奢华气氛的浸淫,耳边又传来慑人魂魄的黑人悲哀的歌声,真有点儿令人忘乎所以了。

祥子不知不觉让大西拥抱得更紧,几乎埋在他的怀里了。柔和的灯光像缓缓流动的溪水,他们卷入了这光的旋涡,又滑向昏暗的一角。祥子几乎已经忘记了周围人们的存在。

在大西紧抱的怀中,有意无意地迎着那悲愁的节奏翩翩起舞,这时祥子感到,她以前就一直打心底里悄悄地爱着大西。

“我爱你。”这时,大西在她耳边低声地说。“爱你。我一直想着你。”

清晰地听见大西的低语,祥子才醒悟过来,又跌回到现实之中。

“咱们结婚吧。我熬过了漫长的岁月,才有了说这句话的今天。

“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这,我有信心。

“我从来没想过除你以外的女人能做我的妻子。”

祥子静静地听着像连珠炮般当头洒来的话语,在大西的拥抱中,什么也没回答。倒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嘴唇好像让人封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在这种消魂的气氛里,并不是不愿听到这些炽热灼人的话语。她确实也在期待着。大西抓住了这个最适当的时机,向她倾吐了自己的情怀。

祥子只是静静地听取了这充满柔情蜜意的话语,但心中并没为此而沸腾,她感到只是在这令人迷醉的时刻,才觉得她是能爱上大西的,要不是大西,就连这一刹那的感情也荡然无存。

虽说,她不讨厌大西,他还是属于她所喜欢的那一类男子。正是如此,才陶醉于被拥抱着跳舞、共同度过的这个夜晚里。

但正由于时机太好了,反而会引起相反的结果。大西今天也正遇上这种情况。由于抓住时机,可以在这种炽热的气氛中,使对方不知所措,一下子把原来并不十分倾心于你的女子抓到手;但越是这种令人陶醉的时刻,反而会使女人清醒了过来。

由于音乐和周围环境的感染,使祥子坠入了梦中,像梦呓一般向自己倾吐的心声,却使她猛然醒悟了过来。

——大西的求婚,是我的梦幻,还是现实?

——啊,这不是恍惚的梦境,而是现实。

——那么,我要不要接受他?我和大西交往多年,知道他对我的情意。我并不讨厌他,是喜欢他的,非常喜欢。

——不过,他提出要和我结婚;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共同度过这一生。这样的婚约,要我作出抉择。

——我要更慎重地想一下,在这种情不自禁的炽热感情冲动下,是不应当作出如此重大、神圣的誓约的。

——我真爱他吗?对他的情意单纯是一种好感吗?

——一对男女将要共同度过一生,正因为这样,就必须更迫切、更现实地思考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好感也罢,爱情也罢,结婚以后也没什么两样。有的夫妇是热恋而结合,却出人意外又匆匆离婚;有的夫妇只是互相看了看照片,却成了百年好合,这种例子也不少。要紧的倒不是婚前,而是婚后的心心相印。

——不过,这么重大的事情,轻率地答应下来好吗?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儿迟疑,就应当用一点儿时间来思考一下,心中为什么会迟疑不决?考虑后再回答他。

“嗳,祥子,只要你说一下同意或不同意就成。”大西又进逼一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什么时候,乐队的演奏结束了,又轻轻地弹奏起钢琴乐曲。

“请等我一下。”

“怎么?”

“给我三天时间,再答复你。”

“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答复?你不喜欢我?”

马上答复,也就是等待着她的允诺。大西显然感到不满,声音也提高了。

“决不是那样,只是,决定咱们一生的大事,让我静静地考虑三天吧。啊?请理解我吧。”祥子宛如在哄一个调皮的孩子那样地说。

“唉,就这样吧。”

既然祥子已经这么说,大西也就不好再追问了,但一想到她事至今日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里有些怏怏不乐。

“那么,三天以后我等你佳音。”

“请你原谅。”

“你也不用道歉。”大西绽出直爽明朗的笑容。

当追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她明确地回答:“决不是那样。”祥子的这句话,又使大西信心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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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有情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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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一个周末的早晨,也就是大西安雄在大东京饭店向旗野祥子求婚的第二天早上。秋田修平在他任职的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所属中央诊疗所的诊室里开始门诊之前,接到了旗野祥子打来的电话。当然,秋田一点儿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俩人之间的事。

“秋田君,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是祥子。”祥子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柔和、娇嫩,不免使青年男子的心里激起层层波澜,不过今日的声音比往常急促。

“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秋田刚回答说没什么打算的时候——

“那太好了。”充满喜悦的声调,仿佛使秋田看见了她的笑貌。稍一停顿,好像要把心中的积郁一下子倾吐出来似地说:“很冒昧,今天下午我想请你陪我去爬爬小山丘,好吗?”

虽然口气很随便,但又不容你回绝她。今天下午出发去旅行,那就得在外面住一夜。

“怎么那么急?”

“倒不是着急,我想定了要去,就非去不可。”

“我没问题。不知大西他怎么样?”

“大西么……”对方稍顿了一下,又急急地说:“他刚出差,去了关西,听说要到下星期末才能回来。”

“去了关西?奇怪,三天前他在电话里也没提起过啊。”

“昨天他来了电话,说是公司里突然来的指示,乘昨天下午的那班特别快车走的。”

“是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大西只通知了祥子,对自己却一声不吭地走了,秋田感到有点儿难以理解。

“可只有咱们两个人……”

大西出差了,祥子只邀他一个人去旅行,秋田很难允诺。他对祥子没有任何企求,正因为如此,才感到十分踟蹰。

“秋田君,只要你方便,我没有关系。”祥子对秋田那种犹豫不决毫不介意,很直捷地回答。

秋田和大西自中学时代起,曾好几次约女同学一起去小丘山里旅行,也常常男女结伴共同度过一些美好的夜晚,出乎寻常的是到了山里,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变得更纯洁。不过,山也并不是那么神圣的地方,到山里去的人们也不全是正人君子。但未婚男女结伴而行,即令只有男女两人,都穿着登山旅游服(与一般的旅行服稍有不同),彼此之间还是很纯净无邪的。

但现实生活中并非全如此,有些去山里的男女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实在令人生厌。不过他们三个人贪恋山中幽静的环境,打学生时代起就常结伴去登山旅行。由于他们三个人都热爱山峦的容姿,而成为登山的同好者。所以对男女在外宿夜,心中并不意味着有别的意图。

秋田的迟疑,倒并非因为要在外宿夜这个原因,只是觉得对大西有点儿说不过去。

“嗳,去吗?今天是周末,都上半天班。两点左右出发吧,去哪儿都行。真想在有初冬气息的山里随便走走。”

祥子虽是商量的口吻,但缠着你,使你难以回绝她。

——以前大西和祥子两个人一起曾去过山里旅行,再说,他又在我面前表白过对祥子的爱慕之情,我就得和祥子保持一定距离……但这次好像特意选了个大西出差的时机带了女友祥子去旅行,会不会在我们登山老伙伴之间招来不必要的猜疑?既然是登山旅行,那不是桩轻松的活动,互相必定会更加信任,去登山,那么伙伴之间的互相信赖就更为神圣、纯洁和牢固。——秋田在心里嘀咕着,同时对着电话机回答:

“好,去吧!到那须去。两点正在上野车站的正门检票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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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是劳务省的外围团体,它属下的中央诊疗所就在麴町四号街后面的巷子里。现代工业惊人的发展也给人类带来了各种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劳灾防止协会为了将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减少到最低限度,开始设立公共防治组织。

秋田修平在当住院医生的实习阶段期满以后,就到这诊疗所工作。有好几家大医院以更好的待遇聘用他,他却并不贪图比普通公务人员更高的报酬,担任了“日劳灾”的特约医师。

虽然单位里设备简陋,总算一出后门就是职员宿舍。在住宿难的东京,有这么个窝能供你住宿也颇为难得了。在秋田看来,把上下班赶路所费去的时间,都用于研究和治疗病人上,倒也是件幸事。

他没有周末和假日,工作也非常繁忙。他在诊疗所里不是给患者治病,就是埋头做化学试验,打发了他的所有时光,这反而使他心里感到十分充实。医学即对职业病的研究是秋田的命根子,也可以这么说,是与时间在竞争。他深切感到,面对现代的机械化文明所产生的无数灾害,人的寿命太短促了。随着技术不断革新,出现了新的有害物质,人们生态中的环境因子也发生变化;在公害环境里不得不常与化学、物理、生物等因子直接接触。例如:刺激皮肤物质、抗原物质、农药、矽肺,还有塑料、合成树脂、植物、木材等都会给人类带来危害。这些物质随着工业的发展,如同洪水一般向人们涌来,为了对付这些公害,我们采取对策的设施是多么简陋,研究人员的时间是多么不够用啊。

所以,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秋田几乎把自己能得到的所有时间都泡在研究室里。在研究室度过的每一分钟,他感到过得最有价值。

从这一点上来说,秋田要比一般薪水阶层的职员们幸运得多。

在合理化和降低成本的口号下,把各种劳动进行了极为精细的分工和标准化,现代的职工根本不可能在工作中寻得生活的意义,他们必然把干活看作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工作时间,对他们来说除了是在服劳役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说到底,工作时间就是在耗费他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而已。

有些职工开始觉察到这是在虚掷人生,但大多数人仍认为人生就必须这么度过。在始终重复无须思考的单调劳动中,一点儿一点儿地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他们只有在假日休息里,才又回复到人的生活,干活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

现代的最大悲剧就是把手段和目的的距离无限地拉开。为了维持社会的机能,应该有人来工作,但只是满足于重复的单调劳动。在许多情况下,要找到生存意义的人们往往成为忽视了“自己究竟想怎么办”的一种人。像放空炮那样,在浪费大量人力的基础上,建立起现代机械化的文明社会。

然而,对秋田来说,工作就是人生,也就是人的价値。手段和目的,也就是他想干的和为了达到目的而做的一切,是完全一致的。秋田比起那些一无意义的单调劳动(对整个社会也许有一些价值)所浪费的时间不太多,这是值得庆幸的。他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轻易不会弃置不顾,他有充份的理由要抓紧一切时间,毫无怨言地做这研究室的一条“牛”。

可这条任劳的“牛”,就在这一天,好容易挨到上午工作时间结束,奔出了研究室。不用说,这是为了去上野车站同旗野祥子相会。虽说是去不太远的小山丘散散心,好久没去山里,把行装收拾完毕,少说也得一个钟头,所以才显得急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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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起了闲置已久的登山包,穿上生了霉点的钉鞋。要攀登的山并不高,可毕竟是座山,伴着激动而来的是一阵喜悦涌上了心头。

手里没有拿一把冰镐,总显得有些不足。不过是去初冬的那须山,这副装束已经显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了。现在出发,到达目的地总得是日暮时分。要爬山也只有明天一天,晚上必须赶回东京,所以也去不了多少地方。不去那须不是也行么,可让祥子一缠,不知怎么会倏然想起那须高原的苍茫景色。

两点欠五分,到了上野车站,祥子已经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可让秋田惊奇的是她竟穿着日常的衣服来了。浅灰色的西装上,罩了一件同样颜色的短大衣,手里就提了个小提包,只是皮鞋跟不太高。这哪像去爬山?简直有点儿像去作新婚旅行!

“你不去了吗?”秋田有点儿扫兴地问。由她的穿戴料想她必定有事不去了,要想告知,自己已经离开宿舍出了门,所以她径直赶到了这里。

秋田心里一阵烦躁:“白白地费了心,真不合算,女人就是这样!”同时又暗暗惋惜白白丢失了的时间。

“嗳,你怎么啦?”祥子感到十分奇怪地问。

“什么怎么啦?你这身打扮哪像去爬山啊?”

“哎哟,那须高原路又好走,到茶臼岳山顶不是有索道吗?”

祥子原本就想好穿这身衣服出门的,不过这样一来,这一对儿的打扮真有点儿不太相称,既然没有什么理由放弃这次旅行,他们俩就往检票处走去。

这次旅行事先并没有计划,正好有一班往黑矶的电车两点三十三分发车,他们就上了这班车。

到宇都宫的前方站,已是日落时分,到达终点黑矶的时候,夜幕降临了。他们又去车站等候去那须汤本的公共汽车。这会儿已经不是休假季节,乘客都是当地人。久住那须温泉地带,不常去大城市的他们朝秋田和祥子这一对儿装束大相庭径的伴侣,投来好奇的目光。

秋田想,旁人不知会作什么样的估量,但肯定会感到十分奇怪,说是新婚旅行吧,可这个“新郎”怎么如此朴素?倒像是登山运动者的向导,而新娘的打扮看上去又太城市化了。

汽车开动了。栉比鳞次的成排房子一下子就甩到了身后,车窗外夜色沉沉。汽车驶过松林,好似沉入无边无底的黑夜中。远处原野尽头,闪烁着住家的点点灯火,奇妙地煽起人们炽热的恋情。

“咳,在进山前,自己不由染上这种心情,还是第一次。”秋田想着。并且回忆起以前在山里呆了几十天,从山的峰巅俯视“下界”,夜色里,星罗棋布似地撒满了住家的灯火,也曾引起过这种情感。但现在还没有上山,会出现这种想法,真还是第一次。这或许是祥子的穿着打扮引起的遐想吧。

祥子紧挨在秋田的身旁坐着。瞧着祥子,秋田与其把她当作登山的旅伴,还不如说认为是一位美貌的异性。可这些,以前从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不自然,但现在将要在旷野的一个山中旅馆度过一夜,心里总有点儿忐忑不安。汽车在汤本靠了站。

临到该找个旅馆落脚的时候,秋田感到有点儿为难了。

起初想到那须温泉乡的中心区——温本去求宿,但从车里望去,那些旅馆装饰着花哩胡哨的灯光,一股庸俗放荡的气息,兴致全给扫尽了。而且带了祥子来,更不想进这种以游温泉为幌子的旅馆。

这时候,汽车站的喇叭传来了广播:“那须环行车现在就要开了。去弁天、大丸、八幡温泉方向的旅客请马上进候车室。”

“祥子君,咱们去大丸温泉吧!”秋田想起,在学生时代曾从三本枪径直穿行朝日岳,下山夜泊在大丸温泉,沐浴在客房前氤氲迷濛、潺潺不息的泉水里,幽明的月色流荡于溪谷上空,那流连忘返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今天之所以选了那须的大丸温泉,也许是那时的月色和温泉的濛濛水汽仍萦回在自己脑海中的缘故吧。

“好的。”祥子爽快地同意了。

环行汽车里的乘客,只有他们俩人。见到汽车轮子箍上了铁链,方知山上已经下雪了。

汽车喘着大气,爬上坡,原野上的点点灯火散落在远远的脚下。汽车已经行驶到离平地很高的山上了。

阵阵寒气从脚下袭来,下半身浸透了寒意,但和祥子紧挨着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却传来丝丝暖意。

过了二十来分钟,车子到了大丸。这辆没一个乘客的汽车,还得沿着那须高原的环行公路在暗黑中绕过北汤、八幡返回去。

震耳的汽车声远去以后,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啊,飘着雪花儿呢!”祥子叫着。候车室那盏电灯的光晕映出了点点小白花,就像无数的小飞虫被诱蛾灯所诱惑,迎光飞舞一般。

“那不是雪,是雪花儿。”

“真美呀!”虽是低声细语,但声音在漆黑的四周回荡,让人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

“旅店就在下面,路已经上冻了,当心脚下。”已经下过好几场雪,路面冻得像滑冰场一般坚实。

大丸温泉在茫茫大雪里仍冉冉冒着水汽,等待着人们到来。秋田一见到旅店,于其说有一种旅人得到了安逸的感觉,还不如说,好似要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而带来的前程莫测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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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请休息吧。”

收拾好床铺的女招待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周围阒无人声,这时候,男女两位相互并不熟识却要上床共眠那种羞涩和窘迫袭上了心头。

因为并非游览旺季,来这个小客店里投宿的旅客就他们俩。从总店经由老房子通到这新建旅舍的长长走廊里没有一点儿声息。仅有的几个旅馆服务人员也都屏息敛气地毫无声响,这就更加寂静了。房间位置也很适中,湍湍溪流声一点儿也传不进来。

“时间不早了,请睡吧。”秋田尽力说得很平静,声音不免有点儿嘶哑。他们面前铺着两床花纹的被子,以胭脂红为底色,艳丽夺目。

“祥子君,请不要拘束。睡吧,我睡在那边休息室里。”

他们住宿的房间,是这山上的旅店里最高级的一套,虽没有洗澡间,但带有八的会客室。那里还有二畳大小堆放什物的房间和厕所。秋田打算就睡在那里。

出于未婚男女所应有的道德,秋田起初就要订两套房间,可不知怎么的,祥子却坚持只要一间就行了。虽然是祥子这么说的,但并非就是共枕同寝的意思,尽管只有两个人出门旅行,可是今天是来登山的。

“那么,睡吧。”秋田说着,把一床被褥搬到隔壁房间去了。

这时候,祥子背朝着他,面对着被炉,她的肩头微微颤抖,好像忍不住在笑。真有点儿不可思议,秋田猜不出是什么原因。

祥子肩膀抽搐得越来越剧烈。

“祥子君!”秋田吃惊地叫出声来。原来样子是在哭泣,为了不哇地哭出声来,正在拼命地抑制着自己。

“你为什么哭?”

祥子不答一语,还是抽泣着,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淌过两腮,顺着丰腴的下巴,雨滴般掉在被炉上。在山中旅店,万籁俱寂的夜晚,祥子的啜泣声真有一种奇妙的动人力量。

“究竟为了什么?”秋田大惑不解地问,感到束手无策。

“秋田君……”祥子时断时续地说。

秋田为了更能听清她低微的话声,靠近了祥子的身边:

“唉,女人的心思可真难揣测呀!”

祥子一面啜泣着,却把她那丰满柔软的身子,猛然投入了他的怀中——这里用“投入”这个词是很恰当的。

“祥子君!”秋田抱住她柔软发烫的身躯,只感到自己热血奔涌。

“是我邀你陪我来山里的,是吗?”

“……”

“我是个女人,有女性的羞涩,不过,秋田君,你这个人,我不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思的。”

“……”

“我喜欢你,再也没有更好的语言可以表达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正因为这么想,所以才请你陪我来山里,也要听听你的回答。”

“可是……”秋田好容易才说出声来,又让祥子打断了。她已经停止了抽泣,眼神十分专注,露着沉思的表情娓娓说来,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对你秋田君的思慕不是一天两天了,它温暖着我的心。但那个念头在我心里萌发,还是最近的事。唔,这以前,我还没觉察到,直到昨天,我才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说到这里,祥子由于吐露了少女的真情,一阵羞涩,呼吸也显得急促起来,秋田好容易才找到说话的机会。

“不,你不是有大西吗?”

虽然大西和祥子的关系并没有公开,但在不少场合常听到大西谈起对祥子的爱慕之心,所以很容易误认为他俩之间已经确定了关系。

“我也喜欢大西。”祥子也承认大西的爱慕之意不是单相思。“所以,昨天晚上我接受了大西的求婚。”

——大西终于提出来啦,——秋田暗自思忖,却又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空虚和惆怅。这种心理并不是一下就萌生的,长久以来,他悄悄地把它深埋在心底,今天祥子的话,只不过是一下子触动了它,才感到这种空虚像个无底洞一般深不可测。

“不过——”祥子深深吸了口气,真情的吐露使秋田震动(不过,秋田还不明白祥子肺腑之言的重要含意),接着说的话更使秋田感到手足无措。

祥子继续说:“大西向我提出以后,我才知道,我真正爱上的人是谁了。秋田君,就是你呀!”

样子说着,视线直向秋田扫来,犹如一把利剑向他刺来一般。她的身子依然在他的怀里。

他思绪万千,心旌摇曳。究竟如何对待祥子呢?——朋友的恋人决不应染指。因此,对他说来,和祥子接近这件事是禁忌的。但现在祥子亲口说明事实并非如此,那么,这个禁忌也就不存在了。

“能受到祥子的青睐,啊,这是多大的幸福!我深深地爱着她,可以前我把这深沉可悲的感情埋在心底,这是为了我的朋友——我们在山中分享着青春的登山伙伴,我决不能和他去争一个女朋友。”但是,秋田又想到:说到底这不是在无视女人的人格么?把恋人让给朋友,听来诚然不错,然而,这不是把女人当成毫无思考力的东西了吗?应当说,男子既有把恋人让给朋友的自由,同样,女子也有选择爱人的自由。

“秋田,你说话呀!”祥子两颊潮红。他的面颊感到她喘出的气息。这是个多么温柔的躯体啊。他紧紧地抱住她。在眼前,她的那两片如花瓣那样美丽的喘息着的樱唇,只要吻上去,那么霎时之间,这位久久慕恋的她,就属于自己的了。

“祥子。”秋田的自制力几乎全线崩溃,但在秋田的心里还有其他的制动力开始在起作用。所以,他把这一剎那的时机放过了。

“秋田君,你,为什么?”祥子把身子扭动了一下,带着诘问的口气说。一个女性,一个清白的姑娘,倘若坦率地不顾羞耻地吐露了心声以后,却不被男子所接受,这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耻辱吧。祥子的语气也正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秋田犹豫了,然而必须向她说清楚。把一切告诉她。

“祥子君,这样不行。”

“为什么?”祥子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芒。

“对你的一片心意,我很高兴,我也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那么,又为什么?”

“我,我……不能做一个丈夫。”

“……”

“虽然很难说出口,我还是要说明白,我是个不能做丈夫的人。”

“不能做丈夫的人?”

“这么说,你一定不明白。说明白点儿,我的身体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次在山里滚落下去,把腰摔坏了以后,就丧失了男性的机能。”

“如果咱们只在心里深深地相爱,这不成问题。再说,夫妇是终身的伴侣,光是精神上的结合,长此以往恐怕是不够的。

“没有这回事,决不会这样。男女共同生活中,除了相爱以外还要什么呢?”

祥子就像个撒娇的孩子连连摇头。秋田却像哄孩子似的耐心地向她解释。

“你呀,还不明白这些事。男女结合以后,才发现一方生理上有缺陷,这也是件不得已的憾事;可是一开始就了解到这件事仍要结合,这是不正常的。更何况,当一方处于完全可以有选择余地的时候……就像你现在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要说为了爱情可以牺牲自己的一生,听来委实动人。但结为夫妇,就得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在一生中光是‘爱’这种精神,恐怕是不够的吧。”

“没那么回事,只要俩人相亲相爱。”

“可是原来相爱过的夫妻又分离了,这种例子也不少吧。”

“那他们的爱情并不真挚。”

“他们当初也一定认为是真挚的,就同咱们现在一样。”

“那么,你说咱们的感情是错误的罗!”

两人相对而视,不知什么时候,相互松开了手,认真地把谈话继续下去。

“并不是这样。纯真的爱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爱是容易变的。”

秋田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他有隐情不愿接受祥子真诚的情意,为此,他无论如何要说服祥子。

秋田的心里燃着爱情的火焰,他爱祥子。但这不能够,也不应该。

“没有这种事。”祥子仍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意愿。

“你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

“我懂,我又不是小孩子。秋田君,你的观点是不相信人,可我相信!你说爱情是容易变的,我并不认为你是对的。”

“谢谢。对你的一片真诚,我很感谢,正是这样,更不能耍小孩儿脾气。恋爱的时间与婚后夫妻共同度过的漫长时光相比要短得多。男女两人把自己的一生决定在这短促的相遇之上,就要去同舟共济进行漫长的人生航程。萍水相逢,一见钟情,可以说是一瞬间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在心里喜欢不喜欢他是一回事,要同舟共济又是一回事。所以要保持永恒的爱情,就要许多条件。怎么说呢?……对于要度过一生的夫妻说来,仅仅只有相互的爱是不够的。”

“我也明白没有所谓经济基础的爱是不能久长的。”

“比起它来还有更为重要的,夫妇没有它……说明白点儿吧,没有夫妻的性生活,爱的本身也就难以存在了。”

“我并不那样想。男女的结合与动物不一样。你是为了考虑我才这么说的,至少我不是那种人。对女人来说,只要有爱情就足够了。”

说了好多话,仍像捉迷藏似的不得要领。但对一位毫无性生活经验的姑娘家,是不能告诉她,在夫妇爱情中性生活几乎处于决定性的重要地位。

两人的心里并不踏实,分别到两个房间里去睡了。在他们俩人中间只用一扇纸糊的槅扇隔开。但他们,尤其是祥子,她会想到秋田的心一定是用铠甲包裹着的。

祥子心里并没有感到被一个男子拒绝自己的真情而带来那种屈辱的感觉,只是有点儿难以言状的孤寂。

然而,祥子并不知道,比寂寞更为难受的痛苦正咬啮着秋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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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脖子根的凉风把秋田弄醒了。这凉风就在靠头的那边不断吹来,使他睡得不踏实。

“两点半了。”秋田瞧了瞧放在枕边的夜光表,口中喃喃地说。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里间传来祥子轻微的鼾声。

秋田伸手探向枕边,摸到了一支和平鸽牌香烟,可怎么也找不到火柴。奇怪,明明记得临睡前把火柴和烟盒放在一起的。他想开台灯,但手刚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倒不是不想抽烟,瘾君子的习惯往往是一想到烟,就非常想立刻能吸上一口,但他怕的是一开灯可能会惊醒祥子。

这么个夜晚,在山中的旅馆里,两个彼此倾心的男女要是都醒来了……如果是现在,秋田就把不准自己了。这时,他的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是刮风的缘故?还是以前没察觉到的、从这里流向暗黑的远处的流水声呢?就这么睡着细细听着那不绝的水声,终于弄清了那是从浴池里溢出来的温泉水发出的声音。“啊,在这深夜里,泡在温泉水中洗个澡,也真不赖!”秋田想到这里,于是竭力不弄出声响来,钻出被窝。推开嘎吱作响的沉重的玻璃门,一进浴室,满房间弥漫着热腾腾的雾气,宽阔的浴池有几米见方,但隐没在水汽之中,偶有从门缝中钻进来的冷空气,使水汽翻腾变动,这时水汽太浓,无法看清浴池的大小。

溪谷里盈满了从那须和八幡温泉群引来的温泉水,也灌满了这个更大的浴池。

学生时代,秋田曾经仰望月色,在溪谷露天浴场洗过澡,就在这大浴场的下游。但瞧了一下冰天雪地的外面,打消了去露天洗澡的念头。大丸的温泉水温度适中,无论从哪方面说,温度适中的泉水才叫温泉,是最适宜悠悠地享受一番的。到了大浴场的中央,好似整个身子都淹没在热气之中,浸在热热的泉水里,浑身上下都好似被柔柔地搓搡了一番。但现在是深夜,没有别的浴客,就是白天也不会有浴客来的吧。

外面的溪流声和泉水流动的响声一起传到耳边。“大西现在怎么样了?在大阪还是回东京了?反正这个时候是不会起床的。”秋田陡然可怜起这位登山的老伙伴来了。大西所倾心爱慕的女子却并不倾心于大西。哪知这被爱恋着的女子却对另一个她所倾心的男子,也可说是情敌吧,绵绵不绝地流露了真情。然而,这个情敌竟然会拒绝那女子的爱情……但是,倘若这事情并没发生,那个男子能背叛朋友来得到那个女子吗?这必须要到那时才知道。这种假设是不能成立的。

这时,秋田的心里也像温泉水一般地在翻腾。

——祥子啊,我想你!

这并不是件很难办的事啊,男的和女的都有这个愿望,只要互相都有要求,不是件好事吗?以后的事,以后再动脑子想吧。因为要对祥子的爱承担责任,这就把事情搞复杂了。要不承担责任,那在道理上也没大妨碍。为什么一定要把男女之爱以结婚为前提呢?祥子只说我是她真正爱的人么。并没有央求要和我结婚。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结婚与爱情”的讨论,是我把这场对话引导到这个题目上去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地深奥啊。只要有相互需求就行了。也并不一定希望长期地持续那种需求供给的关系,何况这又不是绝对需要做的。即便就是暂时的关系,也能完全达到企求的。

“啊,样子,我要你!”他不禁嚷出了声。被温泉水温暖了的年轻的血液在沸腾,他向往着伸手可及的正在熟睡之中的祥子那丰满的身体。他在弥漫的水汽里想象着她赤裸裸的肉体。在乳白色雾气的包裹中,似乎她的身子闪现出桃红色的水莹莹的光彩。

“祥子,来呀!”

秋田向着幻影招手,这个幻影微笑着,用力地划开泉水向他的心中径直走来。秋田和祥子的幻影,在浴槽当中,宛若有股吸力似地,两人紧紧地拥抱。

“到底把你唤来了啊。”

祥子不是幻影,她醒来发觉秋田已经起了床,就跟踪而至。浸沉在幻想中的秋田不及细想,直到碰到了祥子的肉体才醒悟过来。现在可以互相满足双方的欲望了。两人发狂似地拥抱,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周围荡起了涟漪,水汽也卷入了这个旋涡。祥子被秋田强有力地紧紧抱住,出于一个处女的羞耻心,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这羞耻的感觉使秋田更激烈地拥抱了她……

真羞死了,同时又很快活,因为秋田接受了她。这一定会被人看成是个轻佻放荡的女人吧。不过,在以后两人共同生活中,一定能得到补偿的。

“真有趣啊,你刚才的话准是胡编的吧。”祥子被秋田紧紧地吻得喘着气说。事后再细想一下,也会惊奇自己竟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来。

“有趣?什么事有趣?”

“你不是不能结婚的人啊。”

“啊。”秋田呻吟了一声。一下子,秋田的身体发生了激烈的变化。

秋田颤抖着。刚才心里还充满着兴奋,应是热血沸腾的身子,这会儿却颤抖起来。就好似使出全身力气来支撑超重份量的肌肉颤抖一样。

秋田终于用最大的力量分开了和祥子紧紧相贴的身体。祥子在一瞬间不能理解秋田这唐突的行为而呆呆地发了愣。等到觉察到了,两人的身子已经分开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由于屈辱和羞耻,祥子哭了起来说。“我是纯洁的,相信我吧。这些常识现在的女子都知道。你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祥子以为刚才她所讲的那种常识,是一个处女所不该讲的下流的语言,惹得秋田发了火。

“不是,祥子,不是这回事。”秋田狼狈地回答。“对不起,真对不起,你的心情我领受了,我很高兴,可是,有件事,你听了可别生气。”

“什么事?”

“这……现在我不能说,过了三年你就会明白的。到了那时候,你一定要原谅我今天晚上的事。请忘掉我吧,和大西去组织幸福的家庭吧。这对你是最合适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我吗”

“请别问我吧。”秋田说着,抵抗着从祥子身上发出的强烈的吸引力,这是一种超意志的人强烈本能的作用。

“和大西结婚吧。”秋田梦呓般地说。他花了很大力气克制自己才说出了朋友的名字。这种克制力也是极为微弱的。往日,在崇山峻岭上培植起来的感情,在这场和登山伙伴以情人为冲突焦点的旋涡中,支持了他。

祥子直勾勾地盯着秋田,有些茫然若失地说:“好哇,我和大西君结婚。”

说完,在浴池中,径直转过身子,向浴室的门口走去,打开与外界隔开的玻璃门。冷气立即钻了进来,刮散了浓密的水汽。随着雾气的散开,冷冷的月光射了进来,正当这时,明月高悬在溪谷上空,它毫不吝惜,将柔和皎洁的光线泻入浴室之中。祥子的躯体闪烁着粉红色晶莹的光彩,在月光中映出那窈窕的身影,好似在这肉体上裹着幽兰色的光晕。

“我,和大西君结婚。”祥子又说了一遍,这是为了坚定她自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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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人道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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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安雄和旗野祥子的婚期选在新年一月底的某个吉日。

在结婚宴会上,为了显示出大西有其远大的前程,日本化成公司的头儿脑儿们几乎都莅临庆贺。

祥子家袓上几代都经营妇女服饰用品的买卖。除了在银座的总店以外,还在市内各商场和百货公司以及全国大城市中均设有代销部及分店。行业中,是颇有名声的百年老店。

她的父亲原打算在一个门当户对的经商人家择婿,日后可将一个颇具规模的分店交托给他。没想到,突然飞来了个女婿,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在做父亲的眼里看来),竟然提出要和祥子结婚。一开始,她父亲大为不满。

然而,一来祥子态度坚决,二来她还有两个兄长,也并不是后继无人,终于还是答应了女儿的选择。

微妙的是,在父亲的眼里看来,祥子非大西不嫁,但在祥子心里却认定大西只不过是她的“第二志愿”。倘若父亲当时坚决反对到底,兴许这门亲事也就会告吹。最后,两人还是结婚了。

这次婚礼宴会,十足反映了日本化成公司对大西的希冀要求和祥子家的赫赫声势,所以办得极其奢侈豪华。

以祥子父亲为首的旗野家族出席了宴会。他们原来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位普通职员,但一看到大西方面赴宴的宾客名单上尽是些头面人物,又听了在宴会致词中介绍了这位快婿的才学:是日本化成公司不可短缺的人材啦,是日本化成公司的台柱啦,又是我们公司的希望啦,他的才能和技术对日本化成公司是一日不可少的啦,等等,等等。

这些赞美之词都是通过日本化成公司的各位大人物之口说出来的,看来并不全是恭维话,所以宾客们也感到大为满意了。但她父亲始终没弄清楚大西究竟研究什么;只是单纯感到喜从衷来罢了。

过去,旗野曾反对过女儿走上社会去学习,不同意她去公司工作;现在不知不觉改变了看法:“幸好没把她关在家里,女儿的眼力真有两下子,挑了个好夫婿。”

由于改变了以往的成见,旗野为这对新婚夫妇在杉并区僻静处造了一幢小巧而雅致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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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如愿以偿,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小日子过得甜如蜜。他的研究工作因此也进行得很顺利,须臾间,一年过去了。

日本化成公司中央研究所里有工程师三百人左右。他们都以各种研究课题分成若干小组进行工作。

大西属于其中“E特殊研究”小组。E只是个代号,他们的研究课题仍是燃烧弹。研究室四周依稀可见的武藏野的自然风貌,已经染上了春天的气息。三月行将结束的某一天,E研究组办公室通知大西立即去所长那儿。大西不知道是什么事,放下手头的研究工作急忙赶到位于研究所中央的所长办公室。到了那里,没想到会见到一位意料不到的大人物,不由呆愣了。

“来,坐下。”那人大摸大样地点了一点头,并指着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这是个年近六十岁的人,宽阔的前额和饱满的面颊,稍呈三角形的眼中,目光犀利,嘴唇紧紧绷着,从壮实的身躯来看,可以推知在青年时代有过良好的体育锻炼,是一个充满着活力和机敏感的男子。

“新婚过得怎么样?”这人见大西呆滞地坐下,为了缓和一下大西紧张情绪,就用很随和的口气说。

“啊,经理,那时各方面承蒙您……”原打算下面说“关照”两字,可不知怎么,底下的声音低哑得听不见。大西心中虽然厌恶那种没有骨头的怯弱者,但不知是慑于经理的威严,还是当下属职员的可悲习性,站在他的面前,自己总不由得会抬不起头来。

这个人是谁?他就是日本化成公司董事长兼经理绪方幸之进。它与一般的经理不同,是日本化成的前身——帝国火药公司的创始人绪方友之进的长子,手中握有一百五十亿资金和大约四分之一发行股票的实力雄厚的经理。

幸之进并不是以老子为靠山才当上老板的,而是灵活地利用了雄厚的经济条件,继承了父辈的经营才能,又受了高等教育训练,在创业者中常可见到的那种机灵敏锐,正好弥补他那迟钝的父亲之不足。他还具有近代经营者冷静的头脑以及像木纹一般细密的洞察力,终于使日本化成公司从草创期中脱颖而出,得到了稳定的发展。

他曾静观默察父亲兴办的企业以及父亲的经营手段。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个企业来的时候,就开始大胆地对企业进行批判和改革。

这样的“革命”必然会引起父辈所留下的那些“老臣”们根据已经确立并沿用下来的老传统进行抵制。幸之进运用缜密细致的对策,以惊人的速度取得了他们的信任,终于将阻力变成了合作。

大战结束后的整整七年间,火药工业受到了最严峻的考验。由于联合国军司令部进行了生产管制,以及在一九五五年前后冷战趋向缓和的国际形势下,在军火业的危机中,公司得以安然度过,这都依仗了他的智力和在经营上敏锐的洞察力。

幸之进自从继承了友之进创立的帝国火药公司以后,公司的规模扩大了将近十倍。可以说,这完全是施展了他的才能和手腕的结果。

现在,这位绪方幸之进就在大西的面前。这是个拥有资金一百五十亿、雇员一万四千人的日本化成公司的最高领袖——绪方幸之进。

当然,绪方常来中央研究所走走,不过亲自接见像大西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却很罕见。但只有日本化成公司的人才知道,绪方幸之进正是既有无上权力又有远见卓识的人。

“听说,人家都很羡慕你呀。”绪方面对神态紧张的大西笑了笑。

“听谁说的?”大西心想。在绪方的眼里看来,自己这种人的存在不过像苍海一粟罢了。听了这话,大西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但绪方只是耍了个小小的手腕而已。

“唔。”绪方的眼里射来了灼人的目光。一位日本化成公司首脑是绝不会为询问一个普通职员的生活近况而特意驾临的。大西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谈话就要进入本题了。大西在另一个意义上,又引起了一阵紧张。

“小野君,从现在起,谁也不准进入这房间。”绪方朝坐在副所长座上的小野所长下了指示。但没瞧见理应在这儿的镝木副所长。是因为所里有事情出去了呢,还是有意让他避开了?反正,大西越来越感到绪方下面的谈话内容是十分重要的。

“大西君!”绪方用目光示意大西再靠近点儿,接着他将一张建筑蓝图在桌上展开。

“知道这是什么吗?”绪方问。

“好像是工厂蓝图。”大西回答。

“对,这是工厂蓝图,也是我们公司最近计划建造的清里工厂。”

“清里工厂?”

“是的,这是准备造在八岳山麓清里高原的新厂。”绪方口气十分平淡。可设备的投资需要占用大量资金,是关系到企业命运的重大决策。

特别是建筑新厂,需要在长期预测经济状况的基础上,结合地理条件、土地使用、房屋以及各种设备在技术性方面的经济调查研究,还要详细调查与市场之间的距离、原料、动力、劳动力、燃料的来源、运输、交通、气候、工业用水,甚至连地质地形都要一一搞清楚。

无论它是如何极为秘密地进行,只要是建造工厂,这个消息必然会像空气流动那样泄漏出去。

但这件事大西还是第一次听说,是保密措施相当成功呢?还是处于计划的初步阶段,尚未为人所知呢?从眼前绪方的神情来看,似乎两者都有可能。

对山脉情况了如指掌的大西,一提到清里,立刻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的是,八岳火山群就像一道屏障,沿长野县伸至山梨县;清里高原是延伸到八岳山的东麓,与中央铁路线的小渊泽、信越线的小诸相连的小海沿线高原风景的理想地区。

虽然风景极为壮观、优美,但要在这里建立工厂,却缺乏上面所谈到的各种条件。这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

大西心中暗想:“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建造工厂?”绪方好像解答大西的疑惑似地说:“我们在那里要秘密地开设一家制造瓦斯的工厂。”

“生产毒瓦斯的工厂?”

绪方的话真是岂有此理,日本的新宪法中宣告放弃战争,永久保持中立,但武器工业仍然存在,确实是现实生活中的一桩咄咄怪事。事实上,在朝鲜战争和目前的越南战争中,美军大量的武器和物资都出自日本。

“但是,要是有人知道我们生产毒瓦斯这类不人道的武器,就会冒犯社会舆论。首先,劳动力来源就难以保证,所以要极端秘密地进行。在公司内,也只能让有限的人了解这个计划。”绪方说。

他说的也包括制造燃烧弹这件事。原来“特需”也是美军作战行动的一部份。一旦开始了军需生产,工厂就同实施军事机密保护法一样严格,在保护工业机密的名义下,彻底进行保密管理。

为了蒙蔽工人,工程作业要分散进行,不让任何一个工人知道自己究竟干的是什么活。

“这你也知道,”绪方讲了下去。“由于靠了朝鲜特需,我们公司度过了战后的萧条,还得到了发展。这不只是我们一家公司,特需是使日本的经济又重新活跃起来的‘神风’。但是,以后不久,冷战开始趋向缓和,在这种国际形势的影响下,军火特需锐减。在朝鲜战争时期达到顶峰的军需工业曾投入了巨大资金和设备,此时陷入了重大危机之中,开始了激烈的生存竞争。我们能幸存下来,正是依靠了当时兴起的开发热潮,对工业用火药需求增加的对结果呀。”

这些,对日本化成公司的人说来,是普通的常识,为什么要叨叨絮絮地讲个没完?绪方不管大西还迷惑不解,自己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说的意思是:命中注定要垮掉的,垮掉活该;而留存至今的军火工业,都是经历过严酷的竞争和淘汰的。这回再次得到复兴,是越南战争特需。

但这次越南特需并不像朝鲜特需可以放手大干,并不能盲目乐观。美国军方要购买军需物资的时候,根据保护美元政策,规定要优先购买美国产品;其次要尽可能向在越南参战的南越、南朝鲜、菲律宾等国购买。在数量不足的时候,最后才轮到日本。

与当时一手包办朝鲜特需完全不同,可以说越南特需是“剩饭残羹”。但随着一九六五年二月开始对北越轰炸以来,战争逐步升级,最近,投入了兵力四十七万,军费一天竟达两亿美元。

美国自身满足不了这样庞大的军需,东南亚各国的生产力又极其低下,于是,就要向军火生产体系完备的日本直接购买,需求量因此大幅度增加。

不仅这样,那些接受美方订货的东南亚各国,由于本身生产设备落后,无法完成订货数额,只好向日本转让合同。

这些订货先作为向东南亚输出的商品,经对方稍作“加工”,然后成为战略物资送上越南战场。

“但仅仅这样,我们公司是不会干的。朝鲜特需我们已经吃够了苦头。”绪方苦笑着说。“特需只不过是一时的利益,战争一结束,也就像泡沫一般无影无踪了。公司应该为企业今后的发展进行生产。战争虽然会结束,可是战争的可能性决不会告终。既然有这种可能性,那军火武器的生产就得发展下去吧。这样,只要苏美还对峙,我们企业的发展就不会停止,奥妙就在这里。”

“不过,美国总是需要大批军火的。”大西第一次插话说。绪方很感兴趣地听着,并且眯缝着眼接下去说:

“对。只要美国自己能提供产品,又何必专程去国外订货呢?但是,总而言之,武器如果让其他国家生产,在舆论上就很有利。譬如说,毒瓦斯就是个例子。”

大西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

毒瓦斯由于有巨大的杀伤力,更具有不人道的极为残忍的化学破坏力以及严重的后遗症(会绵延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国际法——也就是常说的海牙公约和日内瓦宣言——规定严禁使用。虽在这些条约中,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使用哪种毒气,另外,美国政府也并没有批准生产,因此就不能不受到某种限制。更何况,生产这类武器会刺激世界舆论,表面上就不得不从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来遵守执行国际公约。

这种毒气如能最有效地使用,其威力可与氢弹匹敌,因此决不能等闲视之,必须极端秘密地进行研究制造。

现在,在越南已经打破了“禁止使用毒气”的规定,据说为了驱赶越共,使用了非致死性毒气。

眼下还不清楚,是本国来不及生产,还是由于是“禁制品”,难以制造的部份,又转到日本化成公司来进行生产了。尽管是“禁制品”,只要有利可图,就积极承担研制。太妙了,真有一种企业家的气概!

“而且越南战争还没有结束,我公司销售额的六成都是特需订货,其中有燃烧弹、火箭弹、榴弹、炮弹、无烟炸药、硝氨炸弹、tNt炸药、引信雷管,直到手榴弹内的炸药、曳光弹等各种军火武器,形成了全由我公司垄断的局面。这说明我公司的产品信誉很高,自有公论。为此,美军方面啓直接找我们谈判,要求我们极为秘密地进行化学武器的研究。”

所谓“直接谈判”,就是美军在订货的时候不通过日本政府和管理当局,而与厂商直接交涉。通常也叫“后门特需”。

原来我国输出武器根据“出口贸易管理法”规定,需获得通产大臣的批准。另外,制造武器根据“武器制造法令”要办理许可手续。武器制造厂商必须就本厂的制品项目提交通产省批准。

但是,这两道关卡的“魔力”也就在于限制一般的出口。一旦采用特需的形式,包括武器的输出,就不受“出口贸易管理法”的约束,可免税通行无阻。

尤其是驻日美军按日美安全条约的“关系协定”,确认在日本有自由筹集战略物资的权利,并不承担向日本政府申报的义务。这样,美军当局完全可以自由地与厂商直接谈判,厂商也像单纯履行商业合同一样,能自由生产销售武器和军需物资。

“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时机。特需就是一时之需,但现在我们最大的顾客就是美军。这是最大的主顾,与防卫厅来的订货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是在日本首次委托我们制造化学武器,一旦成功,美军当局就将成为我们的长期顾主了。”绪方舐了舐嘴唇,活像一头野兽见了一块鲜肉那样垂涎欲滴。事实也确是这样,替代美国制造他们本国难以进行研制的产品,美军当局顺理成章地成为最大的顾主,岂止是特需,还能得到相当长期的“垂青”呢。

“这对我们是千载难逢啊,越南战争现在一步步地升级,日本强大的军需生产能力,也是美国唯一可靠的支柱。现在正是日本军需工业发展壮大的绝好时机,也可以讲,这次的‘直接谈判’,正给我们公司垄断控制日本军火界开拓了光明前景,真是踏破铁靴无处觅呀。”绪方把身子稍稍探出了桌子说:“为此,想请你来取得化学武器研制的主动权。”

事情来得太突然,使毫无准备的大西手足无措。但绪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又讲了下去:

“我这么说你别见怪。燃烧弹的制造工艺还是比较简单的,并不是非要用你的才能方能完成。当然,由于你的努力,生产工程已经完全标准化,现在无论哪个人都能行了。说明白一些:公司的燃烧弹已经不再需要你干了;而新的化学武器才需要你来干。怎么样,干吧!”绪方说话语气十分平静,但却带着令人无法撑拒的重压感;面部洋溢着十拿九稳的微笑,但一直注视着大西的眼神却没有一丝笑意。

“干吧!”绪方叮嘱了一句,才把视线扫了一下刚才好像并不存在似的小野所长,又说:“有关技术方面的具体指示,让小野所长跟你谈。我们期待着你。我们公司将来能不能在整个行业中掌握绝对的统治权,就完全靠你了,拜托了。”

绪方隔着桌子,伸出了右手,大西的手也仿佛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一只厚厚的汗津津的手掌,大西感到通过它,似乎把绪方蒸腾的热力注入了自己的体内。

当下属甘愿为上司卖命,通常是他们被认为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受到“赏识”之后的事。“为王前驱”的决不是那些无名小卒。倘若在雇主眼里,你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劳动力,而在上司看来,你只不过是个为工资收入而干活的人。这就形成了雇员的根性。在这雇员的根性里,劳资关系完全是对等的,干活不过是工资和劳力的等价交换关系而已。

在合理化和大量生产的口号声中,许多无声无息地在机器旁劳动的雇员,自然会产生雇员的根性这种想法。这是由于他们并不受到重视,没有他们的存在,也不会给企业带来什么影响。这一类的雇员感兴趣的只是工资袋里的东西。要使这些在心理上深感孤寂的雇员来“灭私奉公”(当然报酬均不成问题),最有效的方法,是对在充当无数齿轮的雇员,承认他们有一个光彩的固有名词——活生生的人。只有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在企业中必不可少的时候,才能使雇员精神奋发。这样,在近代企业里,出现了赤裸裸的人情味管理法,使一般的雇员能精神抖擞地干活,起了不少的作用。一旦振作了他们的精神以后,那种“工资=劳动力”的等价交换关系就会让“灭私奉公”——令人吃惊的不等价(实际上雇员非常吃亏)——的主从关系来替代了。

那种勤勉工作的雇员中的大部份,都没有觉察到这般巧妙地被替代成不等价的交换。

“自己拼命干的动力究竟是什么?是为了报答上司的知遇之恩?是对工作的热情?还是受完成这项工作非我莫属的独创力所驱使?或者在机械化的单一劳动工作中错误地理解了生活的意义?”

从经营者看来,想这样分析雇员的心理,必须摒弃那种雇员的根性,因为它正在毒化企业的生产机能。

不管怎么说,大西安雄受到重视,这并不是为了提高生产率常用的那套手法,而是作为一个企业必不可少的人材,受到了最高领导的赏识。

大西想到这里,一下子什么都不再踌蹰,决定投身到这“地狱武器”的生产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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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方走了以后,小野又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经理很器重你呀!”他毫不在意地说了句火上添油的话。“那么,具体说一下吧。你也知道,毒瓦斯是个总称,其中还分为:神经性、糜烂性、窒息性、血液中毒性、呕吐性、精神错乱性等种类。我们公司接受委托的是使人精神错乱的毒气。”

“精神错乱性?”

“是的,这也是属于‘暂时型’的。”

“暂时型!”

“尽管效果显著,就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芥子气,还有纳粹研制的G毒气,残留后果强烈,在人道上不允许使用。”

在武器上冠以“人道”之类的名称,本来就显得滑稽可笑。像毒气这一类化学武器,由于它残留在体内的毒性会造成后遗症,是违反人道的残酷武器。毒气后遗症对整个人体的影响就同核武器的污染有相似之处。就其残酷性而论,甚至可以说超过了核武器,所以国际法规定禁止使用毒气弹。

“但现在比毒气弹更为残忍的武器不少都已经在实际中使用了。你目前研制的燃烧弹之类也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认为,没有一种武器不是残酷的,不过杀伤的方式不同,在致死、致伤的后果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巨大的破坏力和大量杀戮能力上决定了武器的价值。所谓人道的武器,真是滑稽可笑之极的浪漫主义。正像爱护动物主义者大模大样地吃肉一样。倘若这些事情都要耿耿于怀,那我们这种武器工业的工程师就活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小野不禁微微一笑。小野不只是个技术人员,在前辈友之进时代,就成了上司的得力助手,对公司的技术开发立过汗马功劳,也是日本化成公司的元老勋臣,除了有工程师的出色的才能,还充满了一种难得的企业家的精神。有不少人具有那种名人的气质,他们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负,只在技术领域中埋头干自己的研究,而对企业的收益毫不关心。但小野除了作为一个技术人员,还能毫不犹豫地首先为企业着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兼有企业家眼光的技术人材。只要为企业的收益能作贡献,他甚至连核武器都敢生产。

大西还不太了解这个真正的企业家,只觉得小野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权术家,感到有一种压力向他袭来。

“那也不能这么说。”

小野收敛了笑容又说:“人的感情也是绝不能忽视的。双方日以继夜地厮杀,到了圣诞节却郑重其事地宣布停战,这颇有点儿罗曼蒂克,也是无法消除的人类的矛盾心理。厮杀的双方都坚信自己是为了祖国与和平而战,所以,即便杀伤效果再好,也不能制造‘不人道的毒气弹’。”

“所以,才决定研制暂时型的精神错乱毒气吧?”

“是的。眼下在越南使用了催泪剂和呕吐性毒气,可以说是公开的事实了。但是,由于太‘人道’了,所以在战略上就发挥不出很大的威力。而残酷的毒气,在舆论上是绝不能使用的。一旦使用,这会带来化学武器一个共同的不足之处:由于气候、地形的影响,也可能杀伤我方及非战斗人员。我们希望,万一不幸我方自己遭到毒气弹,受到的影响也是暂时性的。”

“……”

“作为武器的价値,并不在于它的决定性的破坏力和杀伤力。如能在各种战斗中暂时夺去敌人的战斗能力,那么也同样达到了使用武器的目的。若能够不杀伤敌方又取得了战斗的胜利,那么没有比这种武器更人道了。这就是将残酷的武器变为人道的武器。”

“……”

“而且,一旦使用残酷的武器,一定会遭到比这更残酷的武器的报复。暂时破坏性的武器就不会引起如此可怕的后果,那不是更对劲儿么?”

小野说到这里,似乎又转了话题。

“总之,研制人道的武器,是给你的新任务。这可不简单哩。第一,得极端秘密地进行,绝对不能让社会上知道我们日本化成公司正在研制毒气。即使是暂时型的也不行。所以,绝对不能死人。万一发生这种事,也决不能张扬出去。技术人员和工人都由公司的农药部门调去。在清里这样的偏僻地方设立工厂,原因也在于此。如果毒气逸出,使附近居民得了癫狂症,这就不得了了。还有比这更要紧的是要快。我们不能保证越南战争会一直打下去,而且美国国内的反战呼声越来越高,必须抢在战争结束前制出高质量的产品,交付美国军方……这关系到我们公司的命运。怎么样,行不行?不,你一定能行,好好干吧。”

这是不可拒绝的公司命令。不过,大西本人也跃跃欲试。

在小野说到“那是最对劲儿的”那句话以后,有意无意地扯到了本题上来之前,大西似乎感到难以回答。不过,现在他似乎像个要出海探险的年轻水手,信心十足地回答说:

“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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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小野所长来到位于丸之内的日本化成公司大楼里的经理室,向经理“问安”。

“大西一定能研究出高质量的产品的。”

经理绪方朝着今天第一个会见的人,眯缝着眼睛说。这倒并不是透过兼作大楼墙壁的遮阳蓝玻璃的晨曦耀眼刺目,而是他的心情像今晨的天空那般清朗爽适。

“大西当所长。另外,把公司的农药部门差不多所有优秀的工程师都派去了。”小野说。

“就这么办,要抓紧。”

“知道了。经理,这暂时型毒气的合同已经签订了吧?”

“是啊,暂时型么,还容易保证劳动力的来源,并且不太过于刺激日本国民的感情。这是最要紧的。由于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和新宪法的规定,我们搞武器的人动辄就受冷遇。”

“是的,那样办对我们更有利。”小野附和地说。他发觉自己的话就是昨天绪方和大西说的话,不过,今天有些说法就不必遮遮盖盖了。

“瓦斯生产花费不大。”

“我们不谈这些。”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化学武器是有机化学的变种,毒气弹也是农业用杀虫剂和医疗新药研究中的一个私生子。日常应用的等杀虫剂,是与毒害神经气体同属一个类型的农药,还有对治疗肌肉无力症和绿内障很有效的DEP等药品也同为一个类型。毒气的研制和农业、医药的研究生产关系极为密切,前者是后者的“副产品”。所以和平时期的有机化学工业生产设备,是马上就能改成生产化学武器的。

日本化成公司的农药制造部门,只要投入不同的原料,就能制造令人可怖的化学武器。

“不过,”绪方收敛起笑容,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虽然我们心中都明白,对大西还是不说为妙。不要朝他泼冷水。”

“我也是这么想的。关于这方面我只好含糊其词。清里工厂是接受N公司废弃的设备,公司里也没花什么钱。为了遮人耳目,搞了个别的名称。如果这些给下面的人知道,恐怕也不太好吧。”

“正是这样。原想买个孤岛好好搞一下,但对方又是斤斤计较的美国军方,订了合同也不能随随便便投资。能不能赚一笔,这就全瞧大西的了。”

两个男子汉商谈完毕。透过蓝色遮光玻璃,东京的街景展现在他们面前。但原已朦胧的景色又让玻璃染上了一层碧蓝;早春雾霭的天空,被大都市的混浊空气污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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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章 夫妇间的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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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觉察到妻子祥子那种“冷漠”,是在婚后刚过一周年的当口。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早在新婚旅行的途中,或更早些,似乎在婚前的“恋爱”阶段就发生了。

然而,自己明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决定调任清里的那天晚上。

起初,和大家一样,大西由恋爱到结婚,毫无疑问娶的是一位美丽贤慧的妻子,并深信以祥子作为终身伴侣,正是一生中最大的“收获”,自己也由此踏上了前程灿烂的人生道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像一股阴冷的风在两个人中间回旋,感到阵阵寒意袭身。他当初总认为这是自己神经过敏,硬是否定了这个念头。

所谓妻子,在丈夫看来,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购置物件”。就像大西那样,深信自己买了一件最好的东西,可是后来才发现在挑选的时候没注意到竟有疵瑕。这时候,真可谓是后悔莫及、欲哭无泪了。因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佯作不知,始终还相信是件完美无瑕的上等品。

这倒不只做丈夫的是这样,做妻子的就更明显了。一旦知道在买东西的时候自己看错了,但再也没有轻易调换的实力了。首先,结婚时盛大的礼庆,惊动了周围的至亲好友,改变初衷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这样,结婚不久,没料到却看透了对方的本质,只得强作不见,从一而终,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认定一生中只允许选择一次“配偶”,而现在又丧失了这唯一的机会,倘若死认着这个理儿,那么,世间那些君子淑女将会无所归宿,必将抱憾终身。从认识祥子起到现在已有好几年,大西才觉得自己和妻子之间有一股冷气在回荡,恐怕也是这种情况。

反正,打从这时候起,夫妻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就显得淡薄了。俩人结合以后度过了一段日子,与婚前对恋人那种炽热的感情相比,总有些芥蒂。

“这一回,我要调到清里去工作了。”他接受经理绪方研制毒气弹命令的当天晚上,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

“到清里去?”

“是的,你也知道,是在八岳山那边。”

“啊,清里,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啊。”

“地方是偏僻了点儿,不过我是去当厂长的。这次,为了研制新产品,要到清里去建新厂。”当然,研制毒气弹这回事还是瞒着没说。

“是吗?很好嘛。”祥子表情极平静,对新产品一句也没问。

“二十七岁就当新厂的厂长,这可是破格的提升啊。”

“很好嘛。”

大西期待着一个妻子总会有的感情上的反应,祥子仍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口气。于是他只得使出最后一招,这样她一定会感到吃惊吧:

“很抱歉,因为那是个穷山僻壤,又没什么设施,不能带家眷去,我只得单身上任了。”

“好的。”祥子仍丝毫没有激起感情上的波澜。

“现在,家庭生活有了变化,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好处啊。”

祥子怀孕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变得懒得开口。只是敷衍一声,不免有些乏味,也提不起劲儿来再说些什么。这样常常会相对无言,这是什么时候起形成的局面?

大西以前也曾想过,这一切都是妊娠带来的异常状态,但现在觉得也许她个性就是如此。这个疑问当时开始在他心头萌发。

不管怎么说,结婚不过才一年,女性的母爱本能无论怎么强烈也罢,听到丈夫去外地工作的消息竞会无动于衷,大西顿时对最大收获的妻子,第一次感到十分不满。

“今后要分居两地,你看来也并不难受咧。”

“没那回事,只是觉得肚子胀得让人不好受。”祥子的这句话才流露出一点儿内心的感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刚才给大西说个正着而有点儿狼狈吧。

“再说,清里离东京不远,每星期总能回来一次吧。”祥子又补充了一句。她感到刚才自己有点儿过份冷落了丈夫,想对他表示一些歉意。

大西始终没能找到答案,抱着这个疑问出发到新的岗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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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载着丈夫驶去了,来送行的祥子伫立在站台上,直到列车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这时候,有一种安逸感涌上了心头。然而又感到难以抑制的孤寂。

现今,丈夫撇下我去了。虽是暂时的分别,是为了工作而离开家,但至少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是不能回家的。载着丈夫的列车尽管不理解人的感情,但毕竟把夫妻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留下了结婚仅一年、还怀着孕的妻子,虽然是暂别,但也是难以忍受的别离呀!祥子思忖:“尽管这样,我并不怨恨列车的无情,在心中反而涌出了一种安逸感。”

——丈夫离她而去,新婚的妻子反而感到安逸,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果真是幸福的吗?”祥子自己问自己,心中充满了惆怅。

“那么,要保重身体呀,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

“你自己也要保重。”

列车开动的时候夫妻间的话语,还在心中回荡。

“他也感到很孤寂呀。”祥子好像按着胸,双手紧紧把衣襟拉住。列车驶去以后,早春料峭的寒风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刮得更猛了。

新宿车站不像东京站有那么多熙熙攘攘的送行客人。稀疏的人群随列车驶去而匆匆忙忙在街头消失,空荡荡的中央线列车站台恰与相隔不远处电车站的纷杂形成强烈的对照。

现在,她心中正像这大城市的一角那样,空虚而冷落。

祥子朝着杉并区的家走去。那个家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本来可以不必来送行的,结果还是支撑着来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外表看来祥子的身孕似乎还不显著,但现在是最要留意的时候。

乘车往新宿驶来的时候,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了点儿,丈夫好几次请司机把车开得平稳些。真是个好人哪,也是个公司里对他寄托着希望的杰出工程师。在家庭里,他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而且不久就要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父亲”了。细细思量起来,自己还是幸福的,可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仔细想来,是由于自己不安定的神经在作祟,害怕不幸会降临到头上,才觉得无幸福可言呢?还是怕会乐极生悲而产生的一种恐惧感,所以才故意折磨自己,觉得并不美满呢?我真是个傻瓜哟。”祥子不禁责备起自己来了。

列车发车的站台离东面的出口处最近。车站前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十分拥挤。

“给越南以和平!”

“请资助重建残废者中心设施!”

“反对XX首相访X!”

“我的诗集。”

“反对XX,募集签名!”

形形式式的人们为了达到各种各样的目的,向来往的行人呼吁、演说、喊叫或吆喝。

目的虽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就是他们对自己所公诸于众的各种呼吁却是坚信不移,充满热忱的。

来往的行人对此似乎都漠不关心,也可以说是近乎冷酷地无动于衷,冷眼瞧着这些参与各种运动的人们,在过路行人流露的目光里,分明把这些人当成商品、木偶甚至是要饭的,或者完全视若不见。可这些人并不气馁,仍放大了嗓门,来动员群众。

他们的“信仰”中倾注了火一般的热情,他们在风砂迷漫中,连日向群众呼吁,忍受着不计报酬的劳累,而且从中找到了喜悦和生活的意义。

祥子非常羡慕他们,歆羡他们有坚定的信念。

“我有吗?有!我有丈夫。是的,我有丈夫,爱着我的丈夫,这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为什么我的心里并没有像那些人燃着火一般的热情?在心里燃着火?傻瓜!夫妻的爱就像涓涓细流,悄悄地、源远流长而永不停息地涌出、涌出。决不会像火焰那样有燃尽的时候。是的,确实是这样。”

祥子为了找到答案,正在自问自答的时候,被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叫住:“请为了越南的和平签个名吧!”

祥子毫不在意地接过笔,签了名。刚走几步,心中蓦地想起:大西是个炸药工程师,他所造出的炸药正运往越南,也许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伤害了从未见过的越南人。我是为了丈夫,哪怕是微乎其微地减少罪孽而签名的吧?不,不,决不是这样,而是对他所制造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才签的名。我反对丈夫去制造这种玩意儿。不,我反对的是对制造这种东西而毫不介意的丈夫的那颗心。

这时候,祥子突然感到一种重压,不是由于怀孕,而是对丈夫的态度抱着一种反感,使自己闷郁得透不过气来。而且从现在起就要在这闷郁的心情中,孤孤单单地度过几个月,才能等到丈夫的归来。想到这里,真令人不堪忍受啊。

正文 第六章 奇怪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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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不可理解!”秋田在为一个病人诊断以后,不禁沉思起来。

由都下t市市立医院送来的患者是个男子,三十五岁左右,有一个干力气活的粗壮身躯。

“姓名:田部定一,三十四岁,工作单位:日本化成t工厂。以前曾在该厂因硝基乙二醇中毒,内脏多处患功能性病症。”

秋田瞟了一眼病历卡,皱了皱眉。不由想起,朋友大西安雄的公司正是自己负责分管的职业病多发地区。

“症状?”秋田又把目光落到了病历卡上。确切地说,这是与患者一起送来的t市市立医院的病历卡副本。各地医院把认为与职业病有关、无法确诊的患者就送进日本劳灾防止协会的中央诊疗所来。

随着现代各种工业的发展,在有毒的环境中,发生了无数临床医学上原因不明的病症,都要与职业联系起来诊断。这就是秋田他们的任务和使命。

“谵妄症、思路紊乱,时有幻觉,有迫害狂表现。觉得自己的房间变成了天堂、地狱,或充满了毒气,有时会觉得食物中有毒而拒绝进食,还出现色彩斑斓的幻觉,类似服用毒蕈硷等致幻剂后产生的短时间麻醉状态,但难以检别。未见酒精中毒及其他脑障碍等外因性患疾。有肾脏性高血压史,确诊为由新化学物质引起的暂时性中毒,需进一步作精确检查。”

患者的症状诚然如病历所载。

“把我放出监牢!”患者刚才由于恐怖,面部抽搐,又哭又闹;紧接着却又呈现出沉醉在优美音乐声中那样迷离恍惚的神态。

“我看见在八岳山项上有个人站着。”“哟!到处是老鼠窜来窜去。”“蜘蛛爬在我身上!”诸如此类宛如看到有人、或是一些小动物乱窜的景象。

这种对周围环境会发生变幻,产生幻觉形象与外界具体的刺激毫无关系,表现极不稳定,很像陷入了梦境。

以产生幻觉为主的症状有两种:一种是思路紊乱,主要出现幻视,为谵妄症;另一种,意识清晰,主要出现迫害狂式的幻听幻嗅等症状,叫做幻觉症。

谵妄、幻觉症常在酒精中毒或其他急性中毒症中出现,谵妄症的症状还在流行性脑炎、急性高烧疾病、脑的中枢部位出血等患者中出现。

谵妄和幻觉症是完全不同的症状,但在患者田部定一身上却出现了两种症状的并发症。

“今天是几号?”“现在几点钟啦?”“现在你在哪里?”“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家里有几个人?”当秋田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患者拫本不予回答,或是由于幻听,胡乱地回答一气。

田部应对时间、地点、社会环境有一定的判断力,但他却完全丧失了这种能力。

这是由于中毒或感染引起的意识障碍也就是精神错乱显著的症状。

上述病症没有一点儿服用酒精及致幻剂的迹象,也不能诊断为神经系统患疾。因此,正如t市市立医院的意见,认为由于化学工业中产生未知的新毒性物质是致病的根源。

到底是什么物质,还有待于进行更精密的检查。但在医学上要对已被体内吸收的未知有毒物质进行分析,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对生活在现代化城市中的人,时时可能受到各种有害物质的侵入,一时很难找到在何处接触过致病的有害物质。所以必须从患者的日常生活环境、现在的职业、甚至还要追溯到以往的职业经历,都得不嫌其烦地一一调查清楚。

确定职业和疾病的因果关系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一般企业都竭力隐瞒自己单位内的有害环境。

根据劳动安全规定,设立卫生管理机构,担负了特殊的健康检查,以及消除有害行业的隐患等任务,但这决不能说工作已经十分完善了。

尽法律的义务,总限在最低的范围。即便有与职业相关的疾病和伤害发生,也尽可能在内部进行处理解决。但偶尔也有像田部这种患者从“网眼”里漏了出来,送到了中央公共医疗机关来,这就必须着手调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职业与疾病本身有因果关系的话,秋田他们是无权对企业进行强制性调查的。只有企业出于良心发现,自动申报,或等待患者的大量出现,此外别无他法。这也是以诊断治疗职业病为主的工业医学进步缓慢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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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啦,该去问问大西。”秋田把患者立即送往检查室后,才想起这患者与老朋友是在同一个公司里服务。

幸好已经没有需要治疗的患者了,这里是公立的研究单位,不同于普通医院的公开门诊,患者是不会自己跑来求医的。

“请接一下特殊E组的大西君。”秋田想问问他,也许能够获得一些可供诊疗参考的有价值的意见,所以立即拿起诊察室的直通电话打给日本化成公司中央研究所。

“大西刚出差去了。”对方的电话员以事务性的呆板的语气回答。

“出差,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对秋田接二连三的问话,听得出电话员的回答有些躲躲闪闪,电话里出现似在商讨的窃窃细语。以前好多次给大西打过电话,目前这种情况还是初次遇到,对方决不会像那种第一流大饭店似的问得这么仔细。中央研究所的电话员通常都很爽快,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迟迟疑疑,秋田从这一情况中,感到大西似乎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

“我是大西君的老朋友,叫秋田。麻烦你马上给我接一下。”秋田紧追不放。

电话员好像更犹豫不决了。“请您稍等一等。”终于传来了回话。旋而听见把电话接到了另外的地方去的声音,恐怕是去请示上级了。

这不单是出差,大约是职员重要的工作调动吧。

不久,一个像中年男子的嘶哑声音传了过来:“您找大西君有什么事?”

“我叫秋田,是他朋友,听说他出差了,请问什么时候回来?”

秋田故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怕对方有戒心。

“这是时间比较长的出差,说不出确定的日期。不过由于业务上的联系常常回东京。如果能留下您的电话号码,等他回公司的时候,让他给您打电话吧。”

“回东京?那么出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方对秋田一股劲儿地追问,似乎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像是后悔说漏了嘴,被人揪住了话把儿那样狼狈。但出差的地方多着呐,又何必感到失言而狼狈呢?

“是否请告诉我出差的地点?”

对秋田的问话,对方默不作答,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他一回公司,就让他打回电吧。”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使人无法再多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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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检查室的化验员吉田等不及秋田上班,急忙赶来对秋田说:“昨天不是有个患者叫田部的吗?”

“田部怎么样了?”

“田部清醒过来了。”

“真快呀!”秋田大吃一惊。一般说来,精神错乱,由于在原来的状态下精神已经分裂,如果能消除诱发成病的因素,才能由荒诞不经中清醒过来。

吉田说田部清醒过来了,那么昨天田部的症状就很像酒精中毒的麻醉状态。但是,他恢复得过于快了。昨天还完全是个无用的人,今天却清醒了。看来,这种未知的有毒物质就像酒精中毒那样容易消失。

“这真有点儿奇怪呀!”吉田侧着头沉思地说。

“奇怪?什么奇怪?”秋田问。

吉田眨巴着那双缺少睡眠、略带血丝的眼睛说:“那家伙明明清醒了,还装迷糊。问到紧要的地方,就推说记不起来了,装出一副健忘的样子,活像个受审的嫌疑犯,以沉默拒绝回答。俺有个感觉:也许他有什么不便说的事儿吧。”

吉田谈话中,带有很特别的关西口音。他生在东北,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总会带出关西方言来。

人从精神错乱状态中恢复过来,原来的情况和以前的事,总有一部份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叫部份健忘症,也是诊断以前病状的重要依据。据吉田的观察,田部似乎是装成部份健忘症而回避临床提问的。

烂醉如泥的醉汉在留置室“保护”起来,过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这种部份遗忘的例子并不少。但田部并不是酒精中毒这一简单的原因而发病的。

“好,去看一下吧!”

秋田一踏进诊疗室,一眼就看出田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脸色还相当不好,但注视走进房内的秋田和吉田的眼神和常人完全一样。有这种反应,就不是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了。

“田部,你早哇!”秋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田部拘于礼节不得已地鞠了个躬。昨天那种精神分裂患者特有的错乱神态消失殆尽了,但对秋田的来到,却采取了一种准备应付任何质问的生硬态度。果然像一个嫌疑犯对付警察的神态,而不是一个患者对医生应有的态度。

吉田以目示意,似乎是说:“怎么样?这家伙是有一套吧!”

秋田尽量做出尊重对方而显得颇为谦逊的态度,按常规诊断一下以后说:

“您昨天送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但现在看来,恢复得简直和正常人一样了。我们认为您的症状不大可能是由于酒精或安眠药所造成的暂时性迷乱状态。在精密检查的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也没法说什么。但可以断定,这是一种毒性很大的物质造成的精神错乱。假若,这样的有毒物质放在一般人数众多、又有接触可能的场所,这是极危险的。我们虽然已经消除了症状,还必须尽快地找出这是什么物质,并确定治疗方案。怎么样,一定不给您带来麻烦,您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吗?”

对方默不出声。

“像这样的有毒物质,在日常的生活环境中几乎不可能存在。当然这也不能轻视。我们首先怀疑这种有毒环境是在工厂里才有的。您的厂里有害化学物质很多。如果,您得病的原因是在厂里的话,那您的同事们也同样处于危险之中。怎么样,为了救救您的伙伴,也为了尽可能控制并减少职业病,有什么情况,请告诉我们好吗?”

田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这掩饰不了内心的动摇。

“接触过哪些新的物质?叫什么?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制造什么产品?唵?请告诉我们。”

“我忘了,什么也记不得了,究竟在什么地方得了病,全记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了,简直就像在迷雾中一般。”

“那么,什么地方有雾?什么时候的事您忘了吗?”

“好久没回家了,这次休假回到东京,突然感到不舒服,等我恢复知觉,人已经在这里了。是家里人送我来的吗?”

“休假?好久没回东京了!您的工作地点不正是都下t市日本化成的t工厂吗?还是出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田部露出说漏了嘴难以挽回的神态。如果从t市的厂里回到他自己的家,同在一个城里是不该说什么“休假”、“好久没回东京”这类话的。这是被秋田巧妙的“诱导式提问”钓出来的话。

“您是从哪里回到‘久别’的东京,而且感到不舒服的?这以后在您的记忆里蒙上了一层雾霭。”

“……”

“这么说来,您在直接回东京以前,就在‘那个地方’才使您处于迷雾中一般,在那里有什么情况?在那里干什么?”

倘若姑且相信田部的谈话,那么他的记忆力是在“那个地方”回东京以后,到今天早晨这一段时间里丧失的。

由于某些原因,产生了精神障碍以后,从某一时刻开始,这以后经历的事都无法想得起来,这叫健忘症。田部的病也属于这种症状。健忘也可能有心理因素,但田部的症状明显是由外界化学有害物质侵入人体造成的。这样,从某一时刻的前后开始,记忆就受到损害,可以考虑致病因素就是这一时候或接近这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在秋田的追问下,田部却默不作声了,对秋田的临床诱导讯问保持了高度警惕。

“您啥也不要隐瞒。您的一句话,可以救许多人,快说!”吉田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嚷了起来。这就反而更糟了。

顿时,田部同他粗壮的体格完全不相称地露出了怯弱的目光,忽而又变得强硬起来。

“你别说得那么怕人,究竟有什么危险?不是和喝多了酒一样吗?先生,你看嘛,我哪儿不正常?到警察局去嘛!我还要喝个烂醉哩。”

田部还是口齿不清,这几天几乎接近断食状态,脸色铁青,瘦削,但强有力的筋肉仍隐约可见,显得很可怜。

诚然如田部所说,并不是单纯的酒精中毒已经明瞭无异了。但究竟是什么物质搞成这样的,还不清楚。精密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什么也不好说。至少从外观看来,除了健忘以外(这也是本人的申述),也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症状存在。

秋田一心想作些临床研究,既然患者本人不愿意回答,也就不能再讯问了。

“大夫,请让我回家吧。已经全好了,没有别的不舒服了。”田部似乎也感到秋田游移不定的态度,得寸进尺地说。

“血压还很高,小便里有蛋白。”秋田总想把他留下来观察,有点儿舍不得放他走。

“这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从祖上遗传下来的老毛病了。”田部汕笑起来。由糖尿病产生高血压这也是常见的症状,仅凭这些并不能断定是受新的有害物质的影响。在化验结果还未完全出来前,不想放他出院。秋田出于职业性预感,觉得从昨天田部的症状看来,是由未曾见过的非常危险的有害物质造成的。

但是,这仅仅是预感。医生没有权利留置一个外表看来并没有严重症状的病人。

“留不住了。”秋田朝吉田使了个眼色,吉田也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又没托人送我来医院,一定是我女人自作聪明。她呀,多管闲事!”

田部临走的时候嘴里嘟哝着,仿佛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怪物!”田部一走,吉想厌恶地骂了一句。

“真是奇怪。”秋田也这样说。

“为什么要这么躲躲闪闪不吐真情?清醒过来后还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病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可不是这样吗?”

“这个男人,在临走的时候,还埋怨人家‘多管闲事’。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家里人才把他送进t医院的,如果还有点儿知觉的话,就不会来医院了。自己身心都遭到了损害,偏偏拒绝就医,这是为什么?难道怕人家知道造成损害的原因吗?这里一定有难言的隐情。”秋田喃喃地自问自答。蓦地,朝吉田说:“吉田君,精密检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这个……”吉田面有愧色,搔了搔头皮说:“没想到这个病人,会一下子逃走了。昨天只做了小便检查,测血压,抽血,。原打算今天做心电图,X光检查和眼底检查的。”

“心电图还没做吗?”秋田有点儿惋惜地说。“用血样检查了什么项目?”

“血球计算和肝功能检查。”

“很好,至少可以知道肾和肝的功能。”秋田有信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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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夫妇间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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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秋田修平到东京杉并区的大宫街,拜访了大西的家。

曾经有过一度相爱,恐怕这不是自负,那位女子至今还倾心于自己,而且似乎是专挑了一个丈夫外出的时候去拜访她,秋田心里并不是一点儿也不迟疑的。但事出有因,非去拜访她不可。

他故意事前不作任何预约就去了。第一次这么上门去见她,着实是很冒昧失礼的。万一,大西在家,就推说那天去电话,日本化成公司不让见面,有点儿怀疑才来的。秋田推测:大西在公司里搞什么机密的玩意儿,看来和前几天诊断的疑难病症有关。

虽说是朋友,也不一定会将公司的秘密轻易告人,还是不管他是不是在家,不让他有任何准备,来个突然造访,倒可能会得到点儿端倪也未可知。再说,也想见见久违的祥子。

此外,这也是秋田感到有点儿忐忑不安的原因:出于职业上的需要才不得不去,可在这拜访的背后,更多的是还隐藏着会见“昔日的女友”那种喜孜孜的心情。所以,大西如果在家,这次拜访就没多大的意思,还是但愿他不在家。

大西的家在大宫公园树林的后面,好像有让人感到主人不在家的那种静谧。祥子的父亲为新婚夫妇建造的房子是占地不到的一幢小平房,树林中飘逸着清香,越过爬满常春藤的围墙,能看见敷设着绿茵茵草坪的小庭院,座落在保留着武藏野自然风貌的杉并区尽头。让人感到这是一对相爱的年轻夫妇隐居在世上的“温柔乡”中。

秋田羨慕得有点儿嫉妒,只觉得心噗噗跳动,难以平静。按门铃,屋内传出了优雅的铃声,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走近了大门的声响。

“哪一位?”在房子里响起了熟悉的祥子那平静的声音。

“我是秋田,大西在家吗?”

“哎哟!”一听出是秋田的嗓音,在屋内发出了有点儿惊愕的低呼声。“请稍稍等一下。”觉察得出她慌慌张张地奔回内室,不多久,又转回来开了门。

“让您久等了。”随着拉开门链,门开启后,祥子的娇美的容姿出现了。比起在大丸相见时略显憔悴,觉得要比过去的祥子更加雍容端丽,嘴唇上薄薄地抹上一层口红,使整个神态更艳丽动人。

就在刚才返回内室的那么一会儿,抹了口红,在轻轻抿拢的嘴唇上抹得淡薄均匀,娇美可爱。

两人在门口一直站着,互相好大一会儿对视着。秋田似乎感到时间已经凝滞了,祥子突然漾起微笑,含含糊糊地说:

“把客人晾在这儿了……快请进来!”

祥子“晾在这儿”这句话,大概也感到虽是很短的时间,但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由忘记了时光。

“大西君呢?”

“他出差了,不在家,真不巧,请进!”兴冲冲的语气,催他进去。

屋内的大小,就像住宅区的三单元结构,充份地利用了有限的空间,具备现代城市住宅的典型特点。这房子经过精心设计,十分舒适。

秋田被引进了西式房间,面对着刚才透过篱笆窥见的庭园。从敞开的玻璃格子窗洒进来初夏的光照,使室内像晒日光浴那样,又明亮又暖意融融。

两人相对而坐,闲聊着,谈话里奇妙地感触到既有老朋友久别重逢时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又掺杂着长时间来所产生的那种疏远感。

在交谈中,这种疏远感会像春天来到冰雪消融那般渐渐消除,但是也存在着另一个可能:昔日如此亲密的朋友,由于各人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形成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么,失去了的友情决不会再复苏,两人将会抱着空虚怅惘的心情而分别。

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觉得往昔的青春又复苏了。明亮和暖洋洋的房间,使他们两人的心跳得格外快,格外温暖。

“这幢房子真不错咧。”秋田想到自己住的那简陋的仅一间六畳的住房,不禁由衷地赞叹。

“并不那么好,住在这儿,也有许多不便呢。”

“这么说,不是要求太高了吗?眼下,一般职员用尽一生的力气也住不进这种房子啊。我‘这一辈子’只怕总是租房子住罗。”

“没那么回事儿,住房对人生幸福说来,不是必备的条件。”

说这话的时候,祥子明朗的表情上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这恐怕是秋田的错觉吧。似乎世上的种种幸福都汇集于一身的祥子是不会有这种阴霾的。从敞开的窗子洒进的灿烂阳光中,秋田再一次仔细端详着祥子,却见到她那少妇的脸庞上闪耀着光辉。

秋田觉得现在该把来意告诉她了:“大西君去哪儿了?”

这才是来访的真正目的。提起这个问题,多少也可以松驰一下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一个年轻妻子的负疚之心。

“你特意来看他,可真不巧,他出差去了。”祥子遗憾似地回答说。

“出差?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不出所料,确实不在家。秋田竭力平静地把那天问日本化成中央研究所的话又说了一遍。

“八岳山那边,说是要比平常时间长一些,也没对我说什么时候回来,他本人怕也不知道吧。”祥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八岳山,出差到那么个好地方了。不过,那里可不会有日本化成公司的分公司或者工厂的啊。”秋田自言自语地说。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顿时严峻起来。

在那个奇怪的患者田部定一的谵语里,有一句:“看见有人站在八岳山顶上。”田部这句话并不全是谵语,此人就在八岳地区“某处”呆过。这个地方和大西出差的地点应该是一致的,正是大西研制的什么产品,或是副产品使田部发了疯。是的,肯定如此。

秋田的推理,以惊人的速度成立了。

“祥子。”

“嗯。”祥子面对着秋田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到八岳山的什么地方去了?”

八岳山,概括地说,是横跨长野、山梨两县,绵延起伏的火山山脉群,广袤无边。大西的八岳之行当然不是为登山而去,他的行踪该是在这连绵山麓中的某一个地方。

“专程出差,决不会去爬山的吧?到八岳的哪个地方去了?”秋田又说了一遍。

祥子在秋田的诱导下,无意中几乎要说出“清里”这个地名了,但又想起丈夫在临别前西三叮嘱:“无论谁来问都不能说出我的去向。”

“告诉秋田大约没关系吧。”祥子在心里嘀咕,但丈夫临走留下的话,似乎把祥子的嘴封上了。

这种夫妻之情,本人即便没感觉到,而仅以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实际上已经有一种无法分开的出人意外的粘附力。祥子对久别重逢的秋田,心里感到无法平静而激动不已。但是,丈夫不在身边,自己觉得仍不能拂逆丈夫的意志。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也没细问。我丈夫又没说。”

秋田一眼就看出她在说谎,他已经看到祥子嘴唇的嚅动,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蓦地缄口不语,惶然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给你瞧见我的模样,真不好意思啊。”祥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所以又把目光抬起看着秋田的眼睛微笑,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腹部说。

她的目光格外妩媚,一举一动分明是为了扯开刚才难堪的话题。但让祥子一说,秋田这才发现祥子的下腹部隐约有些隆起,兴许是系了带子,穿着和服,不说确实也不会让人注意到已有身孕了。

秋田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他仿佛呻吟似地低低叫唤了一声,搔着头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真该向你道喜……那,什么时候生?”

“十二月。”

“男孩还是女孩?”

“那可不知道哇。”祥子被秋田慌乱中提出滑稽可笑的问题逗乐了,又说,“不过,我想要个女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吗,我也说不上。”

“大西呢?”

“他可没说什么,看来想要个男孩儿。”说着,祥子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地问:

“秋田,你还没结婚?”

“结婚?”秋田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捣了一拳。“我不结婚。”

“为什么?早晚总要结婚的啊。”

“不,不结婚。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这……”祥子强作笑颜说:“别把大丸那晚的话一直搁在心里,人总有许多原因,才不能同意别人的要求。我现在是大西的妻子,以后也永远是他的妻子。你要是为了在大丸不接受我的情意而说的那些话所束缚,这就太傻了。我已经什么都不去想它了。咱们是没有缘份。所以,也请你早日确立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论男女,永远孑然一身,都是不正常的啊。”

祥子说着,目光变得深邃了。她当然不能坦率地说出,就是为了他才结婚的。如果他仍是孑然一身,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爱情火苗是不会熄灭的。这次重逢,使自己感到分手一年多,想要努力地忘记他,都无济于事。只有他成了家,当了丈夫,在心中这执着的情愫才能渐渐熄灭。这也是最后的一点希望。这样也尽了自己作为大西妻子的本份。

“我的这个隐衷,他是否理解?”祥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和她所爱慕的男子相对而坐,她的目光却凝视着远处。

针叶林带的积雪已经全部消融,透过水灵灵的刚萌出嫩芽的树梢,依稀望得见夏季自会花草茂盛的山峦。高原上已经开满了杜鹃花,暖风中带来了花香和绿叶的清香味儿。极目远望,树林尽里头,雷雨时的湿气氤氲,笼罩着反射的新绿,闪耀着明亮的光辉。在嫩绿的树梢穿行的小鸟,倏然停止了它们的合唱,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但耳边却仍回荡着音乐般的啁啾声。这是充满着活力的静谧。高原正在孕育着充满阳光的夏天。

远方,祥子仿佛见到了丈夫的身影,沐浴在初夏灿灿阳光中的高原的一方,一个人正埋头在研制那个“不能公开的产品”。这一切只有自己的妻子才知道。不,也正是妻子才能体会到这种孤凄和寂寞。

“要是在大西出差的时候分娩,怎么和他联系?”正沉浸在远处景色中的祥子耳边响起了秋田的声音。

“打电报去清里嘛。”祥子差点儿说出了口,但又仿佛看到大西正在向他呼喊:“别说!”

“通知公司,由他们联系吧。”这并不是倾心于秋田修平的那个女人的话,而是作为忠实于大西的妻子的回答。

“祥子,”秋田又追问说:“你是知道大西的行踪的,请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哇。”

“你在骗我,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要隐瞒呢?”

“为什么你那么想打听?”

被祥子一反诘,秋田顿时语塞。他自认为祥子一定会说的,所以对这个问题毫无思想准备。

“嗯,为什么?”祥子又追逼了一句。

除了开诚布公别无他法了。秋田直勾勾地盯着祥子说:“那么,我说出理由,你就告诉我好吗?”

“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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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把几天前诊断的一个奇怪患者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祥子由于暖洋洋的房间以及与秋田重逢的喜悦,两颊潮红,这时却转成苍白,表情也呆滞起来。

“从检查的结果来看,这个病人的肾与肝的功能都受到严重损害,呼吸器官上出现恶性浮肿溃疡,也许有癌变的危险。还有,虽然是一时陷于带暴力性的精神错乱,也说明他接触过一种非常危险的有害物质。究竟是什么物质?那人又吸收了多少?倘若量极少而形成这种症状,那么大量侵入会有什么结果呢?另外,还会有什么后遗症出现呢?由于资料不足,这些问题都还不清楚。”

“按你说的,和大西的研究有什么关系?”

“还不能肯定。从过去日本化成公司发生过不少职业病的历史和这个公司的态度以及这次大西的秘密出差等情况来看,可能有一定的关系。”

“……”

祥子紧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祥子,你没看见那病人可怕的精神错乱,就说是一时发作吧,也是很惨的。幸好病人家属报告得早,能及时观察洽疗。这种带暴力性的精神错乱,很可能引起恶性犯罪。而且复原以后,记忆力全都丧失了。在这种精神错乱状态下,就是杀了人也不算有罪,受害者死得就更冤枉了。也许大西就在制造这种危险的物质。如果不及早制止,就会使人类陷在危险之中。”

“……”

“不过,大西也未必就是制造这种东西的。日本化成是个大公司。也许是其他部门在制造。情况就是这样,你不想弄个水落石出吗?”

“……”

“即便不是大西搞的,在这个公司里当工程师,总该知道吧。只要稍微透露一点儿,我们就可以找到治疗的办法。现在,我们是束手无策,只好向大西打听了。”

“……”

“祥子,求求你!你就别把自己当成是大西的妻子,为了挽救众人,请告诉我!”秋田站起身来,双手抓住祥子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祥子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自主,听任秋田摇晃,可她的心也在激烈地动摇:“大西真的在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吗?要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要叫他罢手。”

“旗野,我求你了。”秋田唤出了祥子的原姓(日本习俗,女子出嫁,改随夫姓)。这样唤她,是不把她当作大西的妻子,而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人,向她倾诉自己的要求。

“好吧,这一切让我来告诉他。”祥子刚想启齿把大西新的工作地点说出来,忽然觉得腹内一阵躁动,这不是皮肉的颤动,而是感到从体内深处发出来的。祥子还以为这是肠子的蠕动,不一会儿又一次感觉到了,才领悟到这就是“胎动”。

“啊!”祥子不禁叫出声来。

大西就在这里生存着,两个人血肉的结晶,孕育了新的生命,现在第一次使我感到他的存在。一阵莫大的喜悦向祥子袭来,只有快做母亲的女性才能尝到这种欢愉!

她用惊喜的目光注视着那稍稍隆起的腹部,新的生命就藏在这里面,不断地成长。现在,又第一次把新生命存在的信息传给了母亲。大西送来新生命的种子,就在这腹内生根,茁壮地长大。

“大西就在这里!”祥子的脸色迷惘,眼睛顿时失去了光泽,变得模糊起来。

“祥子!”秋田对祥子突然变化的表情大为吃惊。祥子就像全没听见秋田的呼唤,仍旧恍若在梦中一般。

“旗野!”秋田又用原姓喊她,这才使她如梦初醒地站立起来。秋田注视着她,仿佛她成了镜中人,可空而不可及。蓦地,她又俯身凑近秋田,倒使他有些惶然不知所措了。

“秋田,对不起。”祥子仍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但口气变得十分坚定。“请原谅。我已经成了……”祥子顿时住了口,朝秋田深深地一瞥说:“我已经成了……大西的妻子。”

虽然嗫嗫细语,但秋田什么都明白了:一番苦心,前功尽弃。

她已经不是先前的旗野祥子,而是大西祥子,是为大西孕育生命的一个年轻母亲。

在一个当妻子又做母亲的女子面前,别的男人任何倾诉,也不会奏效的。秋田知道已经失去了探听事实的机会。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有着青春时代甜蜜的旧情,在夫妇现实中的纽带面前,也是无能为力,微不足道的。

他怀着败下阵来的心情,告别了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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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美妙的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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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修平在去大西家访问后,过了将近一星期,获得了一次短期的休假。

他收拾了一下简单的登山行装,从新宿乘上了中央线的夜车。是不到登山的季节呢,还是这天离周末尚远,去山岳的夜车里登山的旅客寥寥无几。

这对他倒挺合适。好久没去山里旅行了,沿途可以听听晶体管收音机的眘乐,又不受山路上登山者成行的干扰。秋田并不想学那种清教徒式的正统派登山运动者,好不容易得到这宝贵的休假,想领略一下在山中踽踽独行的情趣。

车票买到茅野。并不是非去茅野不可,而是列车到达那里正好是天亮时分。

从茅野翻越八岳山脉的一座峰顶到达小海沿线的一个车站,这就是这次登山旅行的整个计划。大西一定就在这绵延不尽的八岳山脉中的某个地方。不过这次有限的短期休假里,是难以找到他的踪迹的。

只要见到大西,就要让他停止再去研究这种极可能造成灾难的有害物质,也想从医学角度来发现对那个未知症状的治疗方法。对事业的炽烈追求,始终是他的兴趣所在。

虽然毫无线索可循,但既然在八岳山脉中漫游,总有与大西邂逅相遇的可能。

即便往返徒劳,一无所获,但那具有高山风貌的火山峰峦,以及周围大片林带,山麓怀抱里的湖泊、牧场、极目远眺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这一切都是秋田喜爱的景色。曾经为了避开攀登最高峰时大批熙熙攘攘的登山者,秋田同大西一样,很喜欢登上这个山区。让高原的暖风吹拂着,透过树梢遥望山上的残雪。想起这情景,秋田不禁心旷神怡。

倘若在山里能遇到大西,一定要拉他站到这山的峰顶。茫茫远山,靑烟缭绕,此时此刻互诉衷肠,兴许能恢复往日的笃情厚谊呢。

秋田抱着这样的希望启程,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第二天清晨,带着凉意的雨滴敲击着车窗,昏暗的黎明中,秋田在简陋的车站等候一路汽车。八岳山一带被浓密的雨云笼罩着,烟雨濛濛,好似把自己心中点燃的那点儿希望的火苗全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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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座的酒吧女郎竹本香澄,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从新宿信步登上了火车,在中途的小渊泽车站又迷迷糊糊地换乘小海线的高原列车。因为她觉得那个地名很有趣。

列车沿八岳连绵起伏的火山群驶往小诸,从车窗望去,绮丽的高原景色不断展现在眼前。但香澄丝毫没有被这美景所吸引。对要走绝路的人来说,景色好坏都无所谓了。但求找到一个没有人干扰,能静悄悄死去的地方就行。

香澄在不大的松原湖畔一个萧索的小客栈里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下起细雨来了,就在这凄冷的濛濛细雨中,香澄向山上走去。山路渐渐陡峭,也不知何处是尽头,大概是昨天在火车里无意中见到的那覆盖着白雪的尖削的峰顶吧。

越往上,树林更茂密,山路也更狭窄。这里环境倒很适宜,不过横竖是一死,趁自己还有余力,上吧。香澄受这个愿望所驱使:岖崎曲径何处是尽头?是昨天在视野里偶然留下那山色瑰丽的形象呢?还是想离开那个令人憎恨的男子越远越好呢?也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她以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力气,在烟雨朦胧中,往深山走去,走去。

从客栈里借来的伞不知掉到哪里了,全身上下淋得湿透,寒气透入,手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双脚迈出了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步伐,在险峻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行走。

三年前,竹本香澄从日本内地的一个小城市,加入了集体就业的队伍,第一次来到东京。最早在上野的一家西餐馆干活。刚到东京,心中充满了憧憬,拼命地干活。那半年中,每天干完力气活,总是累得腿也抬不起来,但是一个月的报酬,竟然够不上买一张回故乡的飞机票。一气之下,辞掉了这份工作。报上登载新宿酒吧的招工广告,跃入了她的眼帘。她具有一双流盼泛波的眼睛,凝脂似的肌肤,又是个天真无邪、涉世不深的少女,使客人们耳目一新,因此备受赏识。香澄在顾客的捧场声中,渐渐发现自己生来有股吸引男性的魅力。这样就有可能进入银座,获得更多的收入。银座那是“夜蝴蝶”的发源地,光凭姿色是很难吸引顾客的,仅以美貌和媚态来随便应酬一下,是不能使客人满意的。在这种银座第一流的酒吧里,坐下来只喝点儿兑水的威士忌,加上服务费,左右的钱就这么如流水般地花掉了。这里的酒吧女郎也需要经过严格的职业训练。

香澄起先认为客人来这里,无非是追求下流的刺激,但后来又觉得他们也是对世事迷茫无所寄托。客人各有不同,但这一点却是绝对无疑的:他付多少钱你就该为他付出与代价相当的服务。

有的客人看来十分气派,但在“报酬”上面是十分计较的。他们手头的大方,也正是为了得到他们想获得的东西。

香澄来了以后,发现称为第一号的酒吧女郎长得并不美,也没有妖艳动人的魅力。但香澄了解到她们有个职业上的秘密——不断地积累谈话资料。香澄生就有股不肯服输的劲儿,于是她也拼命地开始这种积累。除了香澄生就的丽质外,她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武器”:她有比常人更强的记忆力。香澄过去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那是由于自己的记忆力好的缘故。但学校的学习成绩并不一定就能和社会上的工作能力相提并论。可是这会儿,在积累谈话资料上,记忆力却帮了她的大忙了。首先,客人来过一次,姓名就绝忘不了。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当然客人们也就纷纷指名要她出来作陪。再说,作为女人的最有效武器——“姿色”,自信也并不是比不上别人。香澄来了半年后,很快擢升为第一号酒吧女郎。不用说,这肯定会招来老同行们的猛烈反击,但在她的实力面前,也只好暗自认输。

为店里获得最多利润的人,自然成为店内的女王,这是铁一般的法则。它把无论多么根深蒂固的老传统和论资排辈观念都砸得粉碎。在这一点上,这个世界是和相扑场上给少数获胜的相扑力士挂上白星一样。终于,香澄稳操胜券,坐上了首席,客人的等级也高了,簇拥在她身边的都是“一流人物”,她可以从中挑选任何一个腰缠万贯的阔老。

那时,她犯了个大错误,她恋爱了。恋爱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恋爱的对象。他名叫大原良一,今年二十七岁,是个普通的小职员。按他的收入,是进不了这种高级酒吧的。他在一家大公司的营业部工作,有一次陪顾客来酒吧,和香澄相识了。大原面颊痩削,有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带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聪慧,深深地吸引了香澄的心。大原也是一见钟情,不久两人就在外幽会,第二次约会接了吻,第三次以身相许,第四次就谈结婚。女人一热恋,就会把种种打算都抛到一边,香澄放走了她身边的那些人和可以使她青云直上的机会,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原身上。

不过,和大原结婚也同样可以说是走进了幸福的乐园。虽说是第一流的酒吧,但总还是个酒吧女郎,相比之下,大原倒是第一流公司的职员,只要放弃对金钱的追求,大原也是个不错的爱人。

大原也把香澄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真挚地爱她。如果说第一次相会还是以客人和酒吧女郎的身份来交际,那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就已经把对方当作一个“爱人”来看待了。他们俩打算在这年五月结婚。要是让大家知道了,在酒吧这种地方,多少总有点儿不大方便,所以两个人的来往很秘密。香澄心里怀着憧憬,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一个劲儿地做准备。

“我的辞职书什么时候交上去?我想先在一个安静的郊外公寓租套房间,以后再搬到住宅区去。要是人家知道我是个酒吧女郎,会不会给良一的前途带来影响?不,决不会的,我不是那种没一点儿本事的人,决不会比哪个良家女子差。让大家瞧瞧,我一定要成为到哪儿也不会给丈夫丢脸的大原夫人。就像山内半一(是日本古代一名武将,其妻子曾倾囊相助,为他购买了一匹良马,后立战功受封赏)的妻子那样,做个贤内助,帮助良一让他当上经理。”香澄的梦漫无边际,想得真远。

一天,大原郁郁不欢地来看香澄。

“嗳,我想咱们先不要孩子,就两个人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

“啊。”

“一间房还是太小了,租两间吧?”

“唔。”

“来参加结婚仪式的人都是自己亲戚,尽量悄悄地办吧。不过,新婚旅行是咱们一生都忘不了的纪念,痛痛快快地花点儿钱去旅游一下吧。”

“是啊。”

香澄沉浸在自己编织起来的美梦中,对大原这种暧昧的态度竟毫无觉察。本来,大原也不是那种爱叨叨的人。

“香澄!”大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终于开了口。

“什么?”

香澄抬起头,洋溢着幸福的目光,正与大原的视线相遇,只见他的神态与往常不同,今天的眼神里没有往日那种明亮和温暖,倒像看一件什么东西似的瞧着她。

“怎么啦?今天你的神态好怪呀?”香澄被大原反常的目光吓了一跳,顿时,她的声音也变了。

“这……”他的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一等?等什么?”

“就是……嗯……咱们的婚事。”他好不容易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香澄沉默了好久。她不知道大原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真对不起你。结婚这件事,我想等一段时间再说。”大原见香澄长时间默不出声,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并不热,可大原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

“那好哇。”香澄终于领悟了他的意思。虽感到十分沮丧,回答却意外地爽快。“那么,推迟多少日子?”

从大原的公司情况来看,也不得不把婚礼的日子挪动一下。他是个大公司的营业员,日复一日地处在激烈的销售竞争之中,稍有怠懈和失着就会被淘汰的。

贸易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在白刃相交的商业战中,为了压倒竞争的敌手,这不得不牺牲自己个人家庭的生活,要是不能适应这一点,从根本上来说,就没有取得当他们妻子的资格。

香澄平时已经有了这种思想准备,这次对大原提出的要求,也就很爽快地让步了。

“那么,你打算延迟到什么时候呢?”

“这,这个嘛,”大原喃喃说,并用手背掠去额上渗出的汗珠。“不是延迟,我的意思是,咱俩的事,就算了吧。”

“算了?”香澄一下子惊呆了,微张着嘴发愣。

大原抓住这个时机,一口气地说了出来:“我爱你的这颗心一点儿也没变,这是真的。我甚至可以对神灵起誓。但是,我老家的父母知道你的职业,说什么也不赞成。还说,如果非要结婚,那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光这些倒也罢了,我们公司的头头们也知道了这件事,‘酒吧女郎这种娘们……’对不起,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上司说的。还说什么下属如果娶个酒吧女郎,那就有损公司的声誉啦。我是个吃人家饭的职员,要是得罪了上司,我在公司里的前途就全完了。再说,你知道,一个职员光有本事还是不行的,必须是能力加上关系和运气。这些总和的份量可不轻啊。实力在这个总和里只占极少的一部份。无论在哪个讲究实力的社会里,这不过是表面见到的。掌握人尤其是职员命运的,就是这个总和。对一个职员来说,违反上司的意志等于失去了职业。即使不被解雇,那你这一生就永远别想出头了。”

“……”

“请你理解我的话,法律上的婚姻,确实只要两人情投意合就行。但是,在现实中就行不通。咱们并不是在无人岛上结婚,咱们的周围是无数人组成的一个社会。而且,结婚的双方也要为这些人所承认,为社会所接受,才能生活下去。要是违背了社会的意志,先以两个人的意愿结了婚,开始的时候,也许还可以维持,长此以往,最后终归要被社会抛弃。咱们不能光凭一时的冲动行事啊!”

“一时的冲动?”一直默默听着大原说话的香澄,蓦地,把目光射向了大原,把大原搞得有点儿下不了台。

“我不是说咱俩要结婚是一时的冲动。我是说,作为社会的一个成员的婚礼,总希望能得到众人的祝福。这样,结婚就绝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双方都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各有各的亲属,还有不同的血统门户。何况,从此两个人要永远共同生活下去,与此相比,婚前的交往不过是一个瞬间。这么重大的结合,只是以瞬间的冲动……不,不是冲动,是相互间的吸引……当然,这不是指咱们,我是打心里喜欢你的……但,这以后的漫长岁月……”

大原滔滔不绝地刚说到一半儿,香澄就不再听了。不,并非不听,而是她已经失神落魄了。在这里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魂早在大原讲到一半儿的时候,就从她的躯壳中飞了出去。香澄的眼睛还在望着大原,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大原的面容就像在水面上晃动着的影子,在她眼前不断地晃啊,晃啊。只听他唠叨什么“结婚”啊,“总和”啊,“冲动”啊,那些难以理解的词儿。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在眼前的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她也曾在心里疑惑过,但那段日子里,她宛如在天空中飘荡。

“这件事咱们再好好谈谈吧,绝不要胡思乱想啊。”大原见香澄毫无反应,感到十分尴尬,说完就耷拉着脑袋走了。

香澄仿佛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这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给她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往日挺拔精神的高个子的大原,今天像受家室所累的人那样变得佝偻畏葸起来。

他走了许久,香澄好容易才恢复神志:“啊,大原良一原来是这么个男人!我在酒吧做事,他又不是这一两天才知道。两人只要真诚相爱,无论什么都挡不了的。说什么身份啦,职业啦,这些都和本人的品格没有直接关系,也绝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婚事……说这些好听的不正是他?又说选择终身伴侣并非一定要花那么长时间来决定,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就能心心相印,说这些话又曾几何时啊!”

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没有怨恨、忿懑,只感到难以排遣的孤寂。到今天为止,自己所依托的支柱,突然间倾倒,好似一下子坠入了昏暗的空间,无所凭藉,寂寞、孤单。

几天后,香澄从大原那个公司里的一位客人口中得知,他和公司负责人的小姐一见钟情订了婚。香澄就好像听天气预报似的无动于衷。听完这个消息,因为心里早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

“那家伙也真精明,自从给那位小姐看中以后,就处处小心,过去参加公司出面的交际应酬,真是满不在乎,现在连这也躲之唯恐不及了。公司的交际中要是有香澄小姐那样的美人在旁伺候招待,那一心攀龙附风的心计,不是一场空了吗?这家伙是‘李下不整帽’呢!”

“这叫‘李下不整冠’吧?”

“啊,是吗?反正意思也差不离儿。”这个客人莞尔一笑。倒不是因为让酒吧女招待给纠正了这句中国谚语的错误有点儿不安,只是到现在才看清了大原唯利是图的处世哲学。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在大原之上,可是由于大原当上乘龙快婿之后,一定会超越过他的。这对一个职员来说,绝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香澄觉得虽处在酒吧的客人和女招待喧闹戏笑声中,而自己却被分隔在另一个世界里,宛如游离在暗淡的灯光之外,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幸好那位客人正与同座的另一个女招待聊得起劲,香澄自己却沉思起来:

原来,大原良一是这么个人哪。结婚——男女都只有一次,那么神圣的誓约,连这都可以当作“交易”,他的这个“交易”换得的代价会得到多大的擢升呢?这么做就能往上爬了吗?他的奢望和梦想竟然是这么渺小?他拜倒在裙钗之下,利用她作为进身之阶,在公司的范围内为了争得小小的胜利,仅一席之差,他就出卖了神圣的爱。原来,男人的梦想和野心竟然是这么卑下和微不足道吗?

她觉得大原良一这个人真可怜。他为了满足卑劣的野心,出卖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或者虽说十分卑微,但他被外表粲然发光的那个“名利的诱惑”一时目眩神荡了。然而,现在香澄已经没有想劝他清醒过来的劲头了,她对大原已经没有一丝儿热情了。但真正眼花缭乱的不是别人,怕是她自己吧。那才是大原的真面目,而她却像所有欢喜徒有其表的男子的女人一样,自己也被他的假象所迷惑。也就是说,若是早点儿看透他的本质就不至于有今日之事了。而香澄却要去劝一个原本头脑清晰的男子醒悟过来,这对他来说,岂不太可笑了吗?

醒悟的该是香澄自己啊。

她深感孤寂,尽管她并不想承认因此而引起的空虚感。她像赤裸着全身,让一股冷风把心都吹寒了。这是曾经被大原占有过的心。即使那是一个败絮其内的冒牌货,但它总能填满心中的空间。如今失去了它,那就留出了空隙,有了替代来填满心灵空间之前,就要出现一个深渊。大原尽管是件赝品,但它曾占据了那么大的空间。正因为如此,香澄就在这突然被打开的深渊中丧失了稳定的情绪。

“今天晚上香澄小姐怎么尽喝闷酒?”

“怎么啦,今晚姐姐真怪呀。”

香澄坠落在深渊中无所依托,就借酒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客人和新来的女招待瞧她这副神态大为吃惊。

“麻先生,送送我吧。”将近十一点了,快到打烊时间,香澄还是缠住这个客人不放。

“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那个被叫做麻丸松的客人,脸上却露出了与他口里说的完全不同的表情。能获得护送一流酒吧间第一号女郎回家的权利,对客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恩准”。要只是把一大批女招待一个个地用车送到家,那不过是做“冤大头”;而在夜深之际,一个喝得烂醉的美人指名要他护送,这才是个偷香窃玉的好时机呢!

丸松喜出望外,叫了辆自己公司里雇下的出租汽车。从他的表情看来,显得很谨慎,还虚应故事地相邀别的女招待一起乘车。

酒吧营业结束以后,那是酒吧女郎们的自由了。尽管是家挂着高级招牌的酒吧,但毕竟是寻花问柳的场所,决不会去得罪客人的。在营业时间以外,表面上也禁止女招待和单个客人交往,实际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佯装不见。而且,这种交往正是女招待的一项可观的收入。

在午夜前后,银座的酒吧和酒楼都打烊了。街上顿时人声嘈杂,出租汽车都坐上了客人和女招待。有些手腕的女招待都搭乘了客人的便车。多数女招待顺顺当当地到了家,也有少数女招待就和客人去开房间度良宵了。

得益的是客人还是女招待呢?这要视情况而定。常常成双作对地共乘一辆车的客人和女招待,往往会成为去女招待家宿夜的常客。

打烊以后,搭国营电车或公共汽车回家的人,大都要在午夜两三点钟以后,才睡到床上安歇。

“香澄小姐,你家在原宿吧?”

“带我到哪儿都成。”香澄醉得舌头都不好使了。

丸松在车子里拥抱着香澄,发出了得意的微笑,就像渔翁钓到了一条大鱼,低声吩咐司机说:“去千驮谷。”

香澄醒来了,喉咙干渴得像火烧一般。

凭着枕边映照的粉红色淡光,找到了放在一边的水壶,仰起头拼命地灌了些水。冰凉的感觉从咽喉直透胃底,神志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从酒吧出来以后的事,也清晰地记起来了。想起搭上丸松的便车以后,驶到烹饪旅馆停下,就被带进了这个旅馆。以后……她蓦地回头瞧了瞧旁边。“啊!”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声。

脑海里迷雾缭绕般那种可怕丑恶的事不是梦,证据就在身旁。透过粉红色灯罩射出的朦胧光线,照见了紧挨着自己睡在床上的那个男人。微微翘起的小鼻子上一个个毛孔都清晰可辨。这是个满足了的男人的睡态。这男人喜出望外,把到手的美味细细地品尝、贪婪地咀嚼以后,睡成这副蠢态吧。男的睡得越死,睡态越粗鄙。而体格的粗壮,也就更显示出香澄曾被无情地蹂躏过的情景。

香澄在清晰的光线照射下,不忍看自己的身体。这是个被兽欲玩弄之后留下了斑斑痕迹的肉体。由于酒醉,虽不能清楚地记起当时遭奸污的下流情景,但却像从梦魔中惊醒过来,还留下惊心可怕的模糊印象,使人难以摆脱。

原属于大原的身体就这样被玷污了。这能使自己的空虚在一瞬间得到充实吗?这如同一个漂流在荒岛上的人,明知喝了海水以后,只会带来更加难受的干渴,而又不得不喝下眼前的海水一样;明知这么做并不能弥补自己心灵的空虚,只是无法忍受眼前的空虛而求一时的麻醉罢了。

腕上的手表无情地记录着“失去”的时间:将近五点了,不久就要天亮。由于这种旅馆有完善的封闭性装置,将外面的光线完全遮断了,室外也许已经天亮了吧。丸松还在酣然大睡,香澄小心地不让男的发觉,轻轻地钻出被窝。看到那个男人丑陋的睡态,快要使她呕吐了。

几小时以后,这个男人将全然像常人一样,在社会的“棋盘”中作为一只棋子活动起来。一夜得到的“营养”补给,也许会变成精力的来源,给公司带来更多的收益,而且还作这男人的风流史上加上一笔重要的记录。女人的贞操,不过只有这么点儿价位啊。

也可以说,如同海水只能解除一时的干渴一般,而这个男子即便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也能填补一下香澄的空虚心灵。但是,这以后将变得更加空虚的心灵,又如何来填补呢?

香澄宛若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一样,在初照大城市的金色的朝霞中行走。叫住了驶过的一辆早班出租车,要司机“去哪儿都行,请开到最近的火车站。”来到了新宿,在站台上正好有一列去长野的普通列车停着,她就信步上了这列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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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在离山顶不远的南佐久一边的草原上,秋田瞧见迥异于山色的一样奇怪的东西,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低低地叫出声来。

从汽车翻越不了的山麓那边,不断下着雨,虽不太猛,也不算小,密密地洒落下来。兴许是山高的缘故,瞑瞑之中感到离苍穹很近。在细细的雨丝里,增加了微微的光亮。这也是在初夏季节下雨时才具有的银白色的光亮。是不是在原始森林的小径中长途跋涉以后,广阔无垠的草原突然跃入眼帘而造成这种错觉呢?

一无遮掩的草原上,急骤的大风刮碎了均匀的雨帘,变成疏密相间的花纹,顺着风向移行。这里正是八岳山尽头丸山和茶臼山之间的山坳处,叫麦草岭,十分荒芜。横贯八岳火山山脉的山岭很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人迹罕至的夏泽岭。八岳山特有的茂密林海中,像梦幻般在你眼前展现了一片草原,使那些在针叶林中昏暗的小径上踽行的旅客,略感凄寂的心情得到无上的安慰。山岭并没有特殊的景色可以向你展现,人们只在遍山漫行的时候,才不知不觉地顺着山势的起伏迈进了这无名的山岭。阳光下,使山岭增添了莽莽苍苍的姿色,但今天却躲在凄冷的白茫茫中不见真面目。

细雨濛濛的草原像是褪了色一般,在这褪了色的景色里,斑点似的现出了一个红点,被秋田见到了。

这一红点与周围色彩不同仅可辨认,但实在太小了,所以并不特别显眼。加快步伐走近一看,才辨认出好像是个人,不由得想:这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要真是个遇难者,就会夺走这次难得的山中旅行的喜悦。果然不出所料,他的预感应验了。秋田不仅仅是个发现遇难者的人,而且作为一个医生开始了营救工作。

虽是初夏,但在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山上的雨还是寒冷砭骨的。遇难者由于长时间在冰凉的雨水中淋着,瞳孔已经放大,呼吸也开始微弱了。如果躺在这里,用不了二三十分钟,生命就将濒临绝境。瞳孔对亮光还有一些反应,庆幸的是身体还有微温,这样就有生还的希望,必须立即抢救。幸好这个遇难者年轻,身体似乎还健康,新陈代谢也旺盛,会很快产生热量的。倘若采取果断、适当的措施,估计完全能得救。

秋田把遇难者径直背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小房子里。这房子在草原尽头的山岭上。当前最要紧的是先点起火。小屋的泥地上砌成的坑炉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秋田从背包里拿出饭盒煮起热水来。还从小屋里拣了一些旧脸盆和空罐头,盛满了水排列在坑炉旁。他手脚利索地把这些事都做完,就来照看遇难者。躺在炉火边的受难者的身上不断升起了热气,这是让雨水湿透的衣衫受到炉火的烘烤,蒸发出来的水汽。

秋田面有难色地瞧着这个遇难者,她是个年轻的女子。犹豫片刻之后,秋田就果断地开始脱去了她的衣服。衣裳好像紧粘在身上,秋田这时恢复了他当医生的那种铁石心肠,毫不犹豫地把衣服一件件剥了下来。一两分钟以后,那年轻女人就像去了皮的水果,赤裸裸地躺在炉火边。不知是受到火炉的烘烤,还是由于受冻,那种肤色就如洗过热水澡一般,全身呈淡淡的玫瑰色。隆起的丰满胸部和柳条般的细腰,柔美的曲线直伸展到壮硕的下腹,匀称婀娜的体态,使人不禁瞠目惊视。那女子的年龄有二十一二岁。

秋田开始将四十度左右的温水,无一遗漏地浇遍了女子的全身。空的容器又盛满水放在坑炉边。附近恰好有个积水坑,这对那女子真是件幸事。趁着烧水的时间,用毛巾擦身。冻僵者如能浸在四十五度左右的热水中,效果最好。但在这无人的小屋里,到哪儿去找澡盆?就这也是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急救法了。

竹本香澄苏醒了,由于发现得比较早,秋田又是医生,终于把香澄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起先,香澄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很反感。当她恢复知觉的时候,衣服已经被穿好了,但穿得乱七八糟,也不分内衣外套,胡乱穿了上去,一看就知是被人脱掉过的,而且穿得糟透了,连扣子都没扣齐,裤子也没穿好。眼前没有别人,只见一个男子一声不响呆呆地蹲在坑炉边烧火。一定是这个年轻男人干的!他不仅偷看了自己的肉体,而且一定还用肮脏的手恣意玩弄过自己富有弹性的肌肤。如此推测下来,香澄对秋田也产生了类似对丸松一样憎恶的感情。

“嗳,你醒啦,就这么躺着别动!你还虚弱着呐。”秋田见香澄想要站起来,立刻制止她。

耀眼的光线从窗口和无数的缝隙里射了进来。已经是早晨了,雨似乎也停了。在这斗室里也能感受到雨后初霁的清晨生意盎然。

“真是个好天气啊,像昨天没下过雨一般。”秋田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香澄那憎厌的目光,毫不在乎地一面说着,一面去打开了窗子。一股冷空气直冲进来,只觉得喉头一阵刺痛。

“饭马上就煮好了。怎么样,一起吃吧?红旸、牛肉还有罐头蔬菜。我把带来的东西全扔进去,做成了这个菜粥,起名就叫‘大杂烩’。吃这个可长力气哟!”秋田微笑地说。他侧迎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站着,侧面的轮廓中,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烁着好看的白光。这和五十多个小时以前,在千驮旅馆里看到的丸松那小鼻子上一个个粗粗的毛孔,感觉完全不同。这时候,香澄开始凝视若秋田这位救命恩人,心中泛起了一股感激之情。更难得的是,他丝毫也不提及关于遇难的前因后果。

“救助者有权利来发掘被救助者藏在心底的隐秘,要是追根刨底问个没完没了,真是太使人难堪了。可这个人用他那什么都理解的神情和充满温情的目光,静静地守护着我,不只是被雨水浇淋的身子,连我都万念俱灰的心也隐约地感到阵阵暖意。可我却认为他的手玷污了我,这太对不起他了。”由憎厌转为感恩的同时,香澄深感自己无地自容而羞愧难当。

“我怎么办呢。”她不禁低声地叹息说。

“你怎么啦?”秋田追问。

“不,”香澄慌了神。“我这模样难看极了吧。”

“唔?”倏忽之间,秋田没搞懂香澄的语意。懵了好一会儿才破颜一笑说:“我是医生,病人的模样,我可不管。”

“啊,您是大夫?”

“是的,你是我的病人。去留意一个病人的模样那才怪了。”

“原来是这样。”

随着秋田明朗的笑容,不知不觉,昨天还充塞在心中的对生活绝望的念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到底是由于昨天那场雨水的冲刷呢?还是眼前这位救命恩人的举动,香澄也不想再去深究了。

“怎么样,一起下山到松原湖去吧?”吃完饭,秋田问。毋庸置疑,救助人当然要把遇难者送回“人间”。秋田无意中这么想,那是因为香澄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遇难者(她曾经是个万念俱灰、自寻短见的人),已经完全复元了。对秋田说来,她已经“变成了”漂亮的女伴。

一走出小屋,四周澄彻明亮,几乎使人目眩。雨水把一切都揩拭了一遍,近处小山的每道襞纹都历历可辩,远山也几乎移近到面前来了。山上镶嵌着的残雪,闪耀着银白色。早上初升的太阳,以它无可阻挡、无限慷慨、宽容大度的气魄,洒下了润泽的光芒。在山中旅行,朗朗朝阳恰恰晓示了那个“早走早到”不可更易的法则,告诉他启程已经稍稍晚了点儿。但是,因为“拣”到了香澄这位美丽的女子,又是下山往回走,所以,秋田对这个铁定的法则也只好通融一下了。

“你看,这景色多么壮观!”秋田眯缝着眼睛说。“活在这么美好的世界里,可不能轻忍地去死啊。”说这句话的时候,秋田双眸中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宛如训谕什么道理,凝视着香澄。

“果然,他已经知道了底细,我不是遇难,而是来自杀的。”香澄寻思着,刚要避开秋田的视线,秋田的目光又充满了宁静的笑意说:

“咱们慢慢走吧。”

他俩在雨后的寂静的山路上,往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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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做妻子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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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到底又见面了。我相信一定还能再见的。”香澄目不交睫地定睛瞅着秋田说。

秋田一踏进酒吧,香澄就瞧见了他。不知是哪处的宴筵散了,秋田让一批喝了不少酒的男人簇拥着,推开了酒吧间的大门。就在这一刹那间,香澄欣喜地看到他的身上闪烁着光彩,她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起先,秋田对一言不发、轻快走来站在他面前的香澄竟然没认出来。不过,一下子不禁又叫:“啊,是你呀!”

秋田又绽出曾经温暖过她的心的那种微笑。

“嗨,这位是秋田先生,这位是店里的一号女招待,既然是香澄小姐的老交情,可怠慢不得呀。”一起来的男人们齐声逗趣说。

“是吗?尊姓是秋田啊!”香澄的话声有点儿激动,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救命恩人的姓氏。

“那时候你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大名和住址呢!”香澄在火车式座位上还没等坐下,就急急地说,宛若在埋怨对方的冷漠。

同来的人以及别的女招待见他们俩有什么事,都知趣地远远走开了。

“不,对不起,对不起。并不是拿什么架子,又没啥大不了的事,实在不好意思。”秋田搔搔头解释说。

“没啥大不了,可对我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不,不是这个意思。这……就是说,在那种情况下,山里的男人都会和我一样这么做的。因此嘛,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么,说给我听尊姓大名就好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找得你好苦哇。”

“太抱歉了。这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秋田修平,是日本劳灾防止协会的特约医生。”

“我是竹本香澄。就在这店里服务。那天承蒙多多关照。”

香澄这两个月来发疯似地要找的人,现在就在面前,像终究办完了一件大事般感到一阵轻松。这种快慰又慢慢充盈了整个身驱。她深情地回忆起过去两个月来的时光。

山中邂逅相遇的那位男子,连姓名和身份都没说就走了。在具有男子汉风度的清癯的脸庞上,那暖人心房的目光深处,却隐藏着使人难以忍受的孤寂。

这并不是为了夺取原属于大原的那颗心而故作矜持的玩世不恭,而是从一生下来直到死,笼罩终身的阴影。香澄固然并没有这么深刻锐利的眼光,能直透秋田的心底,但曾被男子拋弃过的女人,却能辨别出跟薄情郎本质上不同的男人来。女人们都具有这样的辨别力。

“找到他怎么办?”

“找到他,只是向他道谢而已。”

“就这些?”

“就这些。”

香澄每天无望地不断寻找他,一面又几次三番,这么反反复复地自问自答。但是,她又不想承认自己对秋田怀着与日俱增的爱情,这不断加深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否认的地步,但她还硬是视而不见。

“为了男人,我吃够了苦,再也不能第二次去爱上和相信一个男人了。男人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谋取收入的一种对象,也只有这点儿价值。他……啊,唯有他不是我谋取收入的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不能和性爱混淆在一起的男人啊。确实是这样。”香澄无法否认自己对秋田的爱慕之情,但又这么自圆其说地来欺骗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里和秋田相对而坐,方知自己的意志是多么脆弱啊。一旦男女相爱,就绝不可能不与性爱联系在一起。倘若不然,那也是用孩提时代那种幼稚的浪漫情调支撑的、不成熟的“纯洁之爱”。

“请再来啊。”

当秋田站起身,香澄送客的时候,她的目光已不仅是对一个救命恩人,而是把少女成熟的爱情奉献给爱人的那种火焰,在心中点燃而发出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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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很快地往来频繁起来。姑且不说香澄对秋田的钟情,就是秋田和香澄在一起,心中也感到有了慰籍。但凭秋田微薄的收入是无法常去这一流酒吧的。香澄担心会增加秋田的额外支出,提出在别处会面,然而,秋田却不喜欢这么做。

和往昔的妓女不同,女招待的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约束。下班后与香澄在别处见面并没有什么大的碍事处。但秋田却感到这么做总有点儿不够光明磊落。一个月去一两次,秋田已经感到十分吃力。但一到酒吧打烊以后,就不再邀她出去。往往是慢慢地啜饮兑了水的淡酒,和香澄安静地聊聊天,然后温文尔雅地告别回家。每回都如此,简直就同初来的客人和女招待的交往完全一模一样。而且秋田也不想在这上面再往前一步。香澄终于耐不住了。

“嗳,今天晚上送送我好吗?”十月底的一天,秋田难得坐到将近打烊时分(这当然也是香澄竭力挽留的结果),香澄央求说。

“是吗?”秋田既没答应也没回绝,毫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这段日子,他明显地消瘦了,比在八岳山初次见面要瘦多了,而且那时给人精明强干的印象,已经消失殆尽。面容憔悴得使人觉得难以忍受,因为都是在深夜相会,在店里幽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似乎脸色也很不好。

“职业病医生这种工作一定够辛苦的。”想到这里,香澄更强烈地想把他留在自己的身旁。

“你的家在原宿吧?”秋田忽然对她说。

“那,你送送我嘛。”香澄见他态度已趋明朗,喜出望外地说。

“好,送送你。我的那个窝在麴町,稍微多走点儿远路吧。”

“那太好了。”

好容易叫到辆出租汽车,香澄在车内兴致勃勃地叨叨不绝。

香澄的公寓地点在麦参道的东方市场,靠近涩谷。那里有不少外国人住宅,环境幽静,房租当然也就贵些。不过,对香澄这种过惯夜生活的酒吧女郎来说,无论是到都心的路程,还是想过无人打扰的城市生活,地点就算蛮不错了。再说,像这般夜深,独居在原宿,离都心要算最近了,委实没什么可抱怨的。一过晚上十一点,车辆就减少了很多,坐不多久,车子已经拐进了麦参道。

“嗳,去我家坐一坐好吗?”在公寓前,香澄把早就准备好的这句话说了出来。

“今天太晚了,不打扰了。”然而,秋田这样回答,也在香澄的预料之中。

“就一会儿嘛,喝点儿茶再走。”香澄要硬拉了。不光嘴里劝,还把秋田往车外推。这也是她职业上的技巧,并没有用什么大的力气,秋田的身体也不知不觉地挪动开了。

“司机,谢谢。到了。这车费的找头给你吧。”香澄把秋田向车外推的同时,立即将一张千元的钞票交给司机,这样也就将车打发走了。她知道,这时候在这一带,是很难再叫到出租汽车的。

“我家很脏啊。”香澄带他到一间六畳大小的房间。室内有一架不大的三面镜,还放着一口西式立柜和一台手提式电视机,就同年轻女子的闺房一般,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没想到像干香澄这一行的,房间内的摆设竟会这么简朴,实在令人惊异。

她的住房除六畳一间外就只有一间三畳光景铺着地板的厨房。

“这么脏的地方,让你见笑了。”香澄的话里带着歉意。

“不,哪儿的话,住在这儿不是挺舒适吗。”

“是啊,居住环境倒也不坏。像这样的环境,房租也还算便宜呐。”

香澄利索地给秋田准备好椅子。

“我这就去沏茶,请坐一会儿。”

“不,实在太晚了,我这就告辞了。”秋田站着有些迟疑地说。

“您说什么呀,已经来了,请等一会儿,马上就好。”香澄点起了汽油炉,瞅了秋田一眼,他的样子有点儿滑稽,但目光却很严肃。

秋田心想,既来了,如今也走不了,看来盛情难却,只好硬硬头皮坐了下来。

“让您久等了。”

香澄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一套起居和服,秋田看惯了她穿西服,现在见香澄穿着紧身的藏青底有白点儿的和服,好似换了个人。

“哎呀,怎么这样瞧人哪。”香澄将咖啡杯放在秋田面前,扭着身子说。那种成熟少女的风韵,使人心神荡漾。

“你让我吃惊。”

“怎么?”

“女人可真会变哪。”

“为什么呢?”

“稍为换换服饰,就像换了个人。”

“唔——”香澄轻盈地后退了几步说。“这身服装吗?真不好意思。我不太爱穿和服。可这是妈妈从乡下送来让我在家里穿的,所以……”

“太合身了。”

“得到秋田君的赞赏,那太高兴了。”香澄喜上心头绽出了笑容问:“喝咖啡?红茶?还是日本茶?”三套咖啡杯里各准备了三种饮料,香澄早就该问了,可一直没来得及问。

秋田被香澄一问,蓦地预感到这种一无必要的选择仿佛与什么重大的事情有关似的。

“真好喝。”秋田拿起盛红茶的杯子稍稍啜了一口,就急忙站起身。这么个深夜里,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单独和青年女子呆在一起,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啊,已经喝完了!”香澄抬起的目光中,分明带着怨嗔。但秋田也不是个全然没有知觉的木瓜,他对香澄迸发出来的爱情火花感到十分惧怕。

“已经很晚了。”秋田像个死心眼儿的傻瓜,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好吧,我送送你。”出乎意外,香澄爽快地回答。

“不,行了。你送了我,我还得再送你回来。”

“那就请你再送回来。”香澄说得有点儿轻佻,但对这位过于不近情理的秋田,得跟他闹点儿别扭,弄得他难以回绝。

香澄硬是跟着秋田出来了。

“小心别感冒!”

“没关系。”

“就送到这儿吧。”

“送你到大路上。”

“行了。”

“我想一块儿走走。好吗?让我去嘛。”

秋田觉得再要拒绝香澄的盛意,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也就不再阻拦。可一定得走到麦参道才叫得到车子,秋田打定主意一叫到车子就先送香澄回家。他虽有点儿勉强,可内心还是为她的诚挚而感到高兴,于是并肩而行。

夜更深了,在高级住宅区的一角,除了他俩走动的声响以外,四外一片寂静。夜间的空气格外清新。高高的深邃的夜空里,镶嵌着晶莹璀璨的星星,有一家的庭院里飘来了阵阵桂花的芳香,满天熠熠动人的星光,他俩在花香袭人的夜晚,紧挨着走去。

“不冷么?”

“不冷。”

十月的夜晚,秋凉如水。秋田无心欣赏星光和花香,倒是怕她着了凉。到了麦参道还没有一辆空车。

“这时候不会有车子了。”香澄差点儿要说“还是返回自己家去”这句话来。

“没车就走呗。走到麹町,这点儿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秋田若无其事地说。的确真是若无其事。从原宿走到麴町这点儿路,对他说来不算一回事。然而,对香澄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

香澄低吟了一声,就在人行道一边屈膝蹲下了。起初,秋田也没弄懂这是怎么回事。直看到她不断抽搐着肩膀,伏膝掩面,发出低微的抽嗒声,才知道原来在哭泣。

“怎……怎么啦?”秋田不由得结巴起来。一直是兴致勃勃并肩同行,怎么一下子会哭了起来?秋田自捫并没有什么言语冲撞了她,对她这种瞬息多变的感情难以理解。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秋田简直束手无策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冷酷了,秋田,你太冷酷了。”香澄呜咽着说。

“我太冷酷?”秋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微张着嘴发愣。

“你,你就走回去?”

“唔?”

“走回麴町……那多远哪!你就这么想回去?”

秋田低低地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香澄哭泣的缘故了。走惯了山路的秋田,想徒步去麴町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在香澄看来,这么长的路程是无法走着去的。秋田执意要徒步而去,使人感到秋田的态度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是那么回事儿,请别误会。”秋田竭力想消除香澄心中的误解。她的真情实意直透秋田的心房,但他有隐情,无法接受这番情意,而且又不能告诉她。

“是这样,一定是这么回事。”香澄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责问说。“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这样。”

“我全明白,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你这么晚还说什么要走回去的话呢?”

“走到麴町不是很近吗。”

“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回去?家里有人在等着你吗?”

“这……”

“秋田君,你连茶都不肯喝,就嘴唇碰了碰杯子……真叫我伤心哪。”香澄又抽泣起来,秋田对此毫无办法。

这时候,有一束光柱照到了他俩的身上。

“你们两位有什么事?”打灯光处站着一位穿制服的警官,在他管辖的巡视区内看见他们俩,好像犯了疑。

“不,没什么,请别操心,不,真的……”穿制服的警官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秋田慌得语无伦次。这反倒好像更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很抱歉,请说一下你的姓名、住址,还有职业。”虽然彬彬有礼,但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你有半点儿违抗。这就是警务讯问。

秋田躲躲闪闪的答话,引起了他的怀疑:是不是有犯罪行为或动机。

“我……我……”秋田越想竭力镇静下来,可舌头越不听话。

“对不起,请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吧。”那警官紧追着说。

本来,受到警务讯问的人,只要没有办理刑事诉讼手续,是不能拘留或被警方强行带走的。不过警官们进行讯问,尽管明知这些有关条文,为了要弄个水落石出,就容不得对方躲闪。秋田刚要被警官带走,“等一等!”蹲在地上的香澄唰地站起身来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警官像是从喉咙口吐出了什么东西似的说出这句话。

“我突然觉得肚子疼,所以……”

“是这样啊?那好吧……不过,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啊。”警官稍微放松了口气,但是怀疑还没完全消除。“为了负责起见,请留下姓名、地址。”

香澄想,原来警官也是一番好意,怕我有什么不测,所以很爽快地回答说:

“就在这后头,神宫前,晴风庄公寓。我叫竹本香澄;这位是秋田修平君。”

“明白啦。非常冒昧,现在时间实在太晚了,所以最好请早点儿回去吧。”

“让你操心了,对不起。”

警官行了个礼,并目送他们走去。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只得再转回到公寓去。

“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儿吧。”香澄见警官离他们已经有好几米远了,对秋田低声地说。秋田对此也不好说个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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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对不起,刚才我信口胡说了。”再次问到房间以后,香澄有点儿尴尬地对秋田说。

“不,很好嘛。当时你不那么说的话,也许现在已经到了派出所了呢!我实在怕和当官的打交道。”秋田心里有点儿羞愧。刚才只不过让警官问了几句,就吓得语无伦次,真叫窝囊。还让香澄瞧着自己这副寒碜相,很不是个滋味儿。

“不过,——”香澄好似作了个重大的决定,打断了秋田的话。“我那句话要真是那么回事儿,该有多好哇!”说完,两颊胀得绯红,显得更加鲜艳美丽,羞涩地低垂了头。

“香澄!”秋田只觉得心中一阵激动,不禁第一次不加称呼叫了她的名字,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此时心中的激情压倒了他的理智。对一个女子直呼其名,必然会带来种种麻烦,可他却不能尽到做丈夫的责任。然而,对香澄却是一个新的开端。

“啊!”香澄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扑向秋田的怀里。温暖而富有弹性的青年女子的身躯紧紧地依偎在秋田的胸怀里,秋田几乎要倒了下去。刚想说:“请等一等。”还没开口,只见眼前出现了像花瓣绽开似的、好看而微微翘起、还喘着气的小嘴。这时,秋田已经无法抑制自己,凑上前去激烈而贪婪地吻着,像啜着鲜美的水果。

在房间中央垂下了房顶灯的开关线,秋田伸出右手拉熄了灯。虽闭着眼也能感到房间坠入了黑暗……

“真羞死我了。”当余波退去以后,香澄还是双手掩面。秋田把她的手指逐一掰开,籍着窗口投入的微弱的光亮凝视着香澄。

“我去了?”秋田问。只见香澄的身体微微一震,秋田心里充满了慰抚之情。

“你真坏!”香澄把刚被秋田掰开的手又遮住了脸。那种颤栗只是表示害羞,感到以身相许而略带委屈。秋田理解她的心情,什么也没说。

“不过,我很快乐。”香澄从指缝间看着秋田说。

秋田的脸正背着窗,无法看清他脸上细腻的表情。但在这微弱的光线中,分明看到他有点儿郁郁不欢。香澄想:“这也许是我眼睛的错觉吧。”

这时只听见秋田说:“真对不起。”声音极低,香澄想,这回大概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错觉吧。

“真对不起你。”不是错觉,这是秋田再一次表示歉意。声音像是从胸腔内部勉强挤出来的。

“这为什么?”香澄埋怨说。这本是自己的希望,总盼望着这一天,怎么要他来道歉呢!

“我是不能尽责任的。”

“责任?”香澄一下子懵住了,忽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责任?谁也没说要你尽什么责任哪!”说着,把她的身子挨了过来,在十月晚上的凉意中,与秋田相偎着。

“真抱歉,我是感情冲动了。”秋田羞愧得低垂了头。

“是我想要你嘛。结婚这事咱们不去谈它。不过,以后请常常来啊。”

“这……”

“求求你了,别不好意思。我,可羞死我了。不过,我……我喜欢,喜欢你呀。”香澄先发制人,抢在他前面说。

“谢谢,你的一番情意,我感到高兴。不过,我不能接受它。今天晚上;我终于失掉了控制,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不,请别说这些!”

“对不起。”秋田正想站起来,却被香澄的胳膊像软体动物的触手那样缠住大腿不放。

“秋田君,你讨厌我,才这么说的吧?”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正是这样,你才说什么冲动啦,不尽责任啦。”

“我喜欢你,不爱你的话,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那你答应我以后再见面吧!”

“这不行啊。”

“为什么?这又为什么?”

“……”

“到底为了什么?”

“请别问了。”

“不能说吗?”

“对不起!”

“我想听嘛。”

“请原谅我。”

“好嘛,你不想说就不说吧。不过,我就这么永远不放开你。”香澄说着,更用力地缠住秋田的身子。她是个弱女子,秋田要想挣脱的话也很容易。但他知道这会刺伤香澄那颗赤诚的心,他不能这样做。秋田想起以前曾和今天同样的那件事来了,那是在大丸温泉的一个晚上。意外地听了旗野祥子的心声,违心地拒绝了自己钟爱的女子的情意,那时心中留下的伤痕,至今尚未治愈。尽管心中相爱,却不能接受她的一片痴情。那么,对竹本香澄,该怎么办?

她爱上了自己,心里委实高兴。也知道这不单是报答麦草岭的救命之恩。和香澄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给自己带来了欢愉。为此在微薄的收入中东拼西凑才能去酒吧与她相会。如今,她已经属于自己了。但,这就是爱吗?倘若这也叫爱的话,那为什么在大丸我要回绝旗野祥子呢?这不正是用香澄来替代祥子吗?真能替代她的话,那么仅仅是抱有好感吗?真诚爱恋的女子对一个理智的男子能容忍这种替代吗?正由于如此,自己在大丸的温泉水中,尽管和祥子紧紧拥抱,却能抑制住自己的激情,而较前更容易克制的今天,竟毫不犹豫地将香澄抱在怀中。秋田所以对香澄抱着深深的歉意,正因为心中有着内疚和自责。

“秋田君,你说呀!”香澄催促着。

这时,秋田暗暗思忖:那么,以后还可以在一起,反正这个做替身的女人是不会想得那么多、那么深的。

“香澄!”秋田心里有点儿难受。她不会知道她代替了一个女人的位置吧?想到这里,秋田心里增添了对她的怜悯。

“别再分手了,啊?”对秋田突然改变的语调,香澄眼睛里透出了光辉。

“嗯。”秋田点点头。

“太好了。”

“不过……”

“唔?”

“不,没什么。”秋田原想说出一些附加条件,转而又把话咽了下去。这件事现在不说,过两年自然会知道。不,也许会更早些。与其马上跟她明说,徒增她的悲哀,还不如就当没这回事,相互依存下去,也就心满意足了。香澄需要我,我从中来充实欲求。不管两人之间有没有爱情,欲求总是需要的。

秋田想:我知道即使把这个条件告诉她,她也会接受的。我说:“不过,只能保持两年。”起先,她一定会露出惊诧的神情瞧着我说:“两年?”

我将无情地告诉她:“就两年,两年以后咱们将爽爽快快地分手,在这个前提下,咱们交往下去。”

“为什么?”香澄当然要问我。

“时间再长,就会给你带来不幸。”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过了两年你就会明白的。不,也许还不用两年就知道了。”

“请你说得再明白点儿好吗?”

“就是不说,也会知道的,别问我了。”我就这么干脆地回答她,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香澄会理解我的。

“行啊,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活了。”香澄会这么想的。反正两年算是拣来的,两年不行,一年也罢,不,纵然半年、个把月也好,能与爱恋的男子幽会的欢快也使自己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女人的心思会有人理解的。至于以后,到那时再说吧……眼下,就把一切交付给从天而降的幸福吧。——香澄就是这么个女人。

秋田不禁益发同情起香澄来了,这并不是对祥子这个“一生唯一的知音”那种“深深的爱”,而是更为具体的、活生生、赤裸裸的男女之间的欲望。正因为有这种同情和欲望,促使秋田向她求婚,纵然只有两年,为了答谢和同情她,在这期间要尽到法律责任。

“结婚?!”香澄好似头上被挨了一下打似的,不禁叫出了声。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个词。对酒吧女郎来说,“结婚”两字,是一生中最渺茫的希望。她尽管在心灵的一角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坐上妻子那张令人头晕目眩的座位,可知道自己只是以出卖色相为业的烟花女子,正经八百的结婚和自己是无缘的。抱着“反正自己这种人没人看得起”的自暴自弃念头,反而私下算计着男人,以他们作为谋生求利的对象。当夜蝴蝶,趁姿色未衰就尽量多挣些钱。正因为如此,千千万万个女招待,对结婚两字就格外地害怕。而且,她们知道自己的这个弱点,所以每逢不善辞令的客人抛出结婚这个钓饵,她们常常备着戒心。

秋田已经不必再把它作为钓饵了,因为鱼已经上了钩。所以他的话是真诚的,香澄才被这话语震惊了。

“行啊,你就是不说这些话,只要能在一起,我已经非常非常幸福了。”香澄好像对小孩子在说话。有些世故不深的客人也会出于幼稚的责任感和一时冲动,毫无准备地说出这种话来,可是本人往往还认为是最真诚的坦露。

“不,我要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我不想把和你相聚作为发泄肉欲的手段。钽是,你不喜欢以结婚来使自己受到约束,那就另当别论了。”

“受到约束?”

“不用说,结婚并不是件随便的事。与亲友们一起举行仪式,登记户籍(但还附带一个条件,即两年后离婚)。”后面这个条件只是心里暗暗说的。以这种附加条件的婚约是不会合法的,何况,离婚将给女方带来不利,秋田并没有从男方得利这方面来考虑。但秋田深信,这两年之间作为祥子的替身,对妻子香澄的爱怜,这一切将能得到补偿。

“我太快活了。”

香澄高兴的是,只感到能作为他的妻子和自己爱慕的丈夫一起生活就是幸福,并不知道暗藏在附加条件背后的危机,只感到欣喜若狂。

“契约”总算谈妥了。代替签字手续的是两人又一次紧紧地拥抱。

正文 第十章 夫妇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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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长,您夫人来了。”副课长今井刚俯身在大原耳边说,冴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里了。

“喂,嗳,我爸爸在吗?”冴子的舌头似乎短了半截,从鼻腔里发出娇声娇气的语调。大原每当听到这句话,总觉得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就连成为自己心腹的今井,见冴子大大咧咧的模样,目光中也流露出轻蔑和不满。何况,公司里的同事们对自己攀上了这门贵亲并不感到高兴,不知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只觉得芒刺在背。不过,无论屈辱怎么难以忍受,还是得忍受下去。这是要谋取“天下”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不,就是夺不到天下,能爬上相当的高位也满不错。到那时候,种种辛劳都得到了报偿,所有的屈辱也将得到洗刷。到那时,冴子这个女人,才能懂得“公司”这个词的份量。他自从认上了掌握日本化成公司大权的绪方家族中成为经理继承人呼声最高的绪方大三郎为岳父之后,简直就把公司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将职员们看成是家中的奴仆一般了。

冴子天生的美貌使她变得更傲慢。花枝招展在公司里昂首阔步的神态,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但这个冴子却一眼看中了大原。大原这个书呆子在公司的考勤成绩属第一流,在学历和门第方面也是没得说的。冴子的父母原想找个第一流公司里董事的儿子做女婿,所以对她的选择并不表示异议,当然也就同意了大原这门亲事。冴子原就是个摔着金饭碗的高傲的公主。这门亲事很顺利就谈妥了。

一结婚,大原就从原来的肥料部门的销售股长,擢升为主管销售各种工业用炸药的火药营业课长。日本化成公司的经营范围很大,从炸药、塑料、原料、烧碱直到氯化物、肥料、合成树脂及其他各类化学产品;其中火药产品占全公司销售额的六成,是个主要产品,占的比重最大。大原进入了这个心脏部门,年龄只不过将近“而立”。二十八岁就当上了课长,是跳跃式的晋升。在大多数公司里,倘若对公司业务没有相当大的贡献,是不可能得到如此提升的。

日本化成公司是个用血缘家族来统治的公司,这意味着公司内的经营统治权力由公司“皇族”直接参与,并与“皇族”息息相连的。也可以说,大原已经取得了“皇族”的身份。

不过,这理所当然地受到了职员们的反对,而其他的同事们,却要顺着年资、业务贡献这又高又漫长的、令人目眩的阶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攀登。对大原这种跳跃,他们的眼中冒出了嫉恨和反感。但由于已经成了绪方家族的一员,又是候补经理的女婿,身价是响当当的,所以这一切反抗也都无济于事。而且,这一切都是由于冴子带来的,不管要忍受多少屈辱,对妻子总轻慢不得。他内心对老婆尽管不满,但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副惧内的样子,事事迎合着妻子。

一下班,大原只要没什么特别的大事,总是径直回到中野仲街的家里去。这幢宅邸也是冴子的父亲出钱建造的。不只是房子,连家具以及日用摆设件件都由绪方家购置,所以大原是光着身子来到这里的。原来社会上有“只带一只包裹来的老婆”这句俗话,用在大原身上,正好相反,是个“只带一只包裹来的招婿”。

妻子还沿用大原这个姓,但这种婚姻,不言而喻,男方几乎被剥夺了发言权。大原离开公司以后,立刻就回家,倒并不是这个小家庭有什么吸引力,而是被“调教”成这般模样的。

回到家,那式样精致的房屋,其气派远远超过了他这个中等职员的身份。园中草坪铺着天鹅绒一般的细草;门柱上钉着他的姓氏铁牌;走进家里,从对青年夫妇来说已经过于宽敞的住房、彩色电视机、空调等大件电气产品,直到原应为他准备的书房桌上一支小小的钢笔,这一切都与大原是无缘的。总而言之,直到他所用的小件物品,都属于冴子所有,他不过是在冴子的同意之下,方能使用。门牌上虽写着这家主人的姓氏是大原,但在这户主人(冴子)的支配下,家里的一切,都像对待食客一般,并不与大原亲近。

对这种家庭怎么会归心如箭呢?对男的说来,家庭是一个供休息的港口。不过,大原在这个家里是很难找到能歇口气的机会的。说得刻薄点儿,也可以说只有在公司与家之间那段往返乘电车的时间里,才是唯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一般的职员,除了不停地服劳役外,也只有在上下班的电车里才稍稍能喘口气。

这才真正发现,在大原一生最宝贵的时间里,就像越过荒漠的大沙漠那样干渴,于是他又重新回忆起在拋弃香澄那当口,彻底告别了普通职员的生活,从那时候开始踏上了人生奋斗的道路。这是一条含辛茹苦、泥泞难行的道路,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停止也无法停下来。只得像过河小卒,奋力向前,没有退却、妥协的余地。这条险峻的道路,不正是他自己选择的吗?所以,要歇歇脚、休息一下,对他来说是不许可的。

于是,他永远丧失了解甲休息的权利。

然而,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这样连续不断处于紧张之中的。他渐渐发觉自己正在失去可贵的东西。但现今为时已晚,无法挽回了。他踏上了一条没法后退的路。他对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的价值,强作不见,那是无可奈何了。

就从一杯茶说起吧。

一个周末的晚上,夫妻俩在饭厅的炉边,好久没有这么心情舒畅地在看电视。

“想喝点儿茶啊。”大原无意中嘟哝了一句。话确实是无意间说出的,倒并不是渴得想喝茶。他在火炉上拿起小茶壶,觉得茶壶很轻,就脱口而出地说。

“良子!”冴子喊。良子是个帮佣的姑娘。只有一对青年夫妻,也没什么家务非得雇个用人,但冴子说是大原不在家,单独一人感到冷清,一定要雇个人。

当时,已经过了十点,良子回自己的睡处了。

“一杯茶也用不着喊良子吧。”大原和颜悦色地说。不过,这是个矫揉造作的表情,但近来已经演得十分稔熟,好像他生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那么,你是说要我来倒茶罗!?”话音刚落,冴子尖细的嗓子嚷了起来,松弥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大原在这一瞬问,弄不懂冴子勃然发怒的原因,瞠目结舌地瞧着妻子。

“唉,就是一杯茶,值得这样?”

“就为了这个才雇她的!”

“点一下煤气的火不就行了吗?”

“那你听我说,”冴子顿时变了脸色。“你就想喝杯茶,可对我来说,这段电视节目就中断了。你爱看这节目,我也爱看,一杯茶没什么大不了,你早不喝晚不喝,这个时候倒想喝茶了。”

“行了。不说啦。”

“不,不行。刚才是电视最精彩的时候,你偏找这个当口来跟我过不去。”

“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不,你一点儿也不会体贴人,所以也不瞧瞧场合,就差人做事。”

大原想:“凭良心说,请你做件像样的事,今天还是第一次呢!”然而,这句话只能咽到肚里去。对冴子是不能顶嘴的,这也是经过波折学会忍耐的结果,也是无能的表现。

“只不过是一杯茶,在这发了一大通火的时间里,也早就沏好了。而且还发了一大顿牢骚,说什么不合时啦,又是不体贴人啦,说了这一大堆废话,电视里最精彩的内容也早就在屏幕上播放过去了。对职员来说,周末晚上的这段时间,是最珍贵的。无视这个黄金时间,妻子找碴儿和丈夫干架,还像个做妻子的吗?说是不体贴人的不正是你自己吗?”大原在心里反驳。

但是,倒不如说,大原才是最大的傻瓜。只不过是要一杯茶,还非得摆架子让人来倒,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对不起,下次我注意就是了,别不高兴了,看电视吧,就要完了。”大原低声下气地说。

冴子满面愠怒地站了起来,一会儿,在壶里灌满了开水回来了。刚往茶壶里倒进开水,马上又用这茶壶里的水倒入大原那还留有一点儿剩茶的茶杯里。操持之间,冴子始终不说一句话。

“谢谢。”大原想打破僵局,颇有感情地道了谢,但冴子那悻悻然的表情还没解冻。把水壶注入茶壶又立即倒出来的茶,就像白开水一般淡而无味。大原却津津有味似地啜着茶,不禁跟往日在原宿公寓里香澄沏的茶比较了起来。

——要是香澄……准会在自己还没说要喝茶前,就把茶沏来了。自己对喝茶是很挑剔的。但她却能想得很周到,特意打来井水沏茶。天冷了,事先将茶壶和茶杯用水烫热。为让茶沏出味儿来,总是沏第二回。不过是一杯茶,却融入了女性的温柔和真诚。男人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工作。工作之余,为了松弛一下全身一根根绷紧的神经,就像将整个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受到搓揉一般心情舒畅。他也只有这点儿要求而已。本来嘛,男人的休息也建筑在女人温柔的伺候上;香澄总是把能为男人服务看作是她最大的快慰。她说:“我是个旧式女子。”作为一个女子,她辛勤地伺候,使男人裹在身心上的铠甲卸落下来而伸展舒畅,这是她最大的愉快。——

“香澄听我说要喝茶,她一定会为自己的疏忽而难受的。”大原喝着冴子沏的、自来水漂白粉味儿冲鼻的茶,蓦地,觉得自己拋弃了不可替代的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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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大西安雄回到东京。那是去年的四月中旬出差去清里,将近一年才回来。

一大早,在清里乘早车到小渊泽车站,又改乘快车,到达喧闹的新宿,下车已经是午后了。从寂静的八岳山麓高原一下子踏进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度过了一年孤寂生活的缘故吧,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还是城里人哪!”随着列车中拥出的人流走进地下通道的时候,大西喃喃地说。

看惯了农村里人们那种悠然自得、与世无争的神态表情,无意中觉得现在见到熙攘的人们的神态都有点儿一本正经,倒反而感到谙熟亲近了。人们的眉眼由于紧张的生活显得僵硬而严峻,服饰倒是华丽多彩。人群与噪音、光照、尘埃搅混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旋涡。这就是大城市。

一年来,大西困守于荒凉的高原上,忙于研制不得公开的武器,他仿佛觉得这一年来的孤寂是无法弥补的。

“决不会的。”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摆脱心中萌出的焦躁不安。径直去公司,还是暂且回大宫街的家里,他有点儿迟疑不决。并不是今天非去公司不可,一年不见的妻子和去年生下的、还没照面的孩子,都在家里等着呢。要回家,穿过地下通道,就到京王线的站台上去;要去公司,在这地下通道中途转上国营电车站台。大西心里拿不定主意。眼前交叠着浮现出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孩子的面影和绪方经理、小野所长的颜面。这时候,头上传来隆隆声,可能是山手或中央线的国营电车进站了。

——决不会的!——这是大西心里发出的声音,虽和先前喃喃道来一样,但却认定了他的一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的心绪稳定下来,走上了国营电车站,向自己家里杉并方向投去了带着几分怀念的一瞥,乘上了中央线到公司去的电车。

大西回到大宫街自己家里,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了。为安全起见,养的那条德国纯种狼狗的吠叫声,使祥子走出大门口来见到了丈夫。虽然事先知道丈夫今天要回来,当丈夫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心里仍很激动。

“您回来了。”好久没说这句话了,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原来想在丈夫面前表现得镇静些,在好久没见的丈夫面前,年轻妻子有些不由自己的激动。

“我回来了。”大西的声音也不禁显得有些不自然。

年轻夫妻在长久分离之后又重逢,首先不是显得十分亲热,而是会感到羞涩。

“怎么这么晚?”祥子一边从大西手中接过不太重的随身行李一边说。这时候,似乎传来了公司里派来的车返回去的声音。

“去公司报个到,和经理、专务逐个见了面,所以晚了。”

“你去过公司了?”祥子的话声中显然有些不满。这个被公司当成一宝的丈夫,事事都不得不首先想到公司。就算这么着,给公司挂个电话不就完了嘛。也难怪当妻子的心里不痛快。大西并没听出祥子的抱怨,而祥子也不想让他觉察到自己的不快。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是经理和专务请客。不过,在那种场面上,好像没吃饱。有什么吃的没有?嗳,健一呢?”大西最后一句话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顺便提了一句。健一就是去年祥子生下的孩子的名字。作为父亲首先应该说的话,大西有点儿顾虑似的,顺便说了出来。祥子也从中听出了一个男人腼腆的心情,不由得微微一笑。大西往日也有这种神态。

“已经睡熟了,你现在要看他?”

“是啊,这可是父子第一次见面呢!”大西有点儿腼腆地笑了。

“这边走。”

祥子正要带大西去健一的寝室,忽然觉得大西热乎乎的鼻息逼近了她的后颈根。一回头,大西正好双手捧住祥子的两腮,很自然地一个热吻。祥子的舌头几乎要被撕裂似地被吸入大西的嘴中。过了一会儿,听见大西在耳边低语说:“身体已经全康复了吗?”

祥子悟出这话中的含意,不禁羞得脸红耳热。

“现在咱们总算有了足够的时间了,是不是?”祥子心里又燃起了对丈夫好久没有的情爱。用一扇纸窗隔开一小间的邻室里,传来了孩子健康均匀的呼吸声;而男女的交欢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那种放纵的姿态,过后回忆起来,真让人羞得无地自容……

尽管已经从欢乐中退了出来,也不想动弹,却还沉醉在刚才的快感之中。所以祥子的声音中还带着一种女性的羞涩。

“不,可惜我只能住两三天。”与此相反,大西的回答却是冷冷的。并不是大西的声音冷峻,而是声音中带有一种空虚的音色,祥子听来,却感到一阵凉意。

“只有两三天?”祥子这回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了。

“真对不起。”大西带着歉意似地说。“这次来东京是为了技术上的一些问题需要商量,事情结束以后马上要回去。”

大西的话使祥子突然觉得心房一阵紧缩。

他话中说“来东京”、“回去”什么的,回自己家是“来东京”,而到没有家的荒凉的八岳高原倒反而是“回去”。大西的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正因为是无意,也显露了他生活的根子不在这里。那么,我和健一,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什么地位?疑问就像冰凉的水波,在她的心里荡开。这时候,祥子陶醉在欢乐之中的身躯,好似一下坠入冰窟。耳边传来了自己孩子的均匀的鼻息声,不由得对沉湎于欢乐中的自身戒备起来,从女性的羞涩变成了做母亲的负罪感。

“行了,别这样。”祥子轻轻地按住了丈夫揉捏她的手,猛地将他的手推开。

正在燃起第二次欲火的大西,对妻子突变的态度感到惊讶。但还是解释为这是妻子的关怀,是妻子的一片好意,是为了让他早点儿休息。

“明天还要早起吧?”祥子也不想让丈夫窥得自己的心思,语气竭力说得柔和一些。

“不怕。”大西的口气也是毫无商榷的余地。这一次,祥子只感到与前次大不一样的颤栗。

“今天可以稍早点儿回来。”第二天早上,夫妻俩好久没这么在一起共进早餐了。吃罢早饭,大西对妻子有点儿讨好似地说。

“今天也不能歇一天?”祥子毫无表情地说。

大西难得回东京,也并非不能休息,公司里总会给三四天休假的。但是,他不是一般的职员,他研制的产品正关系到公司的前途,当然不可能像普通的职员有那样的机会,悠闲休假。就是公司准假,他内心也决不会批准的。这正是他与凡夫俗子有所区别之处。但这对祥子说了也没用,女人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动物,在她的心目中,一切都把这家庭作为一个小小的宇宙,却容不下男人那瑰丽壮阔的理想和瞬息万变的时局。你如不绕这宇宙运转,女方心里就会感到老大的不快。

“不能休息啊。还有不少事情等我去商谈呢。”

“是这样。”祥子无力地回答。这并不是对无情丈夫的失望,而是已经失去了兴趣的声音。宛如我们常听到的电话接线员和电报接收员那种以单调工作为职业的人们毫无感情的声音。

“健一还没醒?”

“刚喂过奶,又睡着了,别叫醒他了。”祥子见大西想在上班离家前看看孩子,心想:孩子起床也好,哄他睡也好,这都是我一手操劳过来的,尽管一年来他是第一次见到孩子,但我有一半的权利,不让孩子见他。

大西感到妻子的话里带有一股不满。怎么会变得如此强硬?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绝不是这种样子。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是妻子对丈夫毫无拘谨的坦率呢?还是表面上的温柔掩盖了内心深处真实的性格?夫妻之间自有一根为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之间互相感应的“天线”,尽管两人相互掩饰,但通过这根“天线”,还是可以感受到的。大西正是通过这根“天线”感受到祥子在感情上微妙的变化。究竟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昨晚回家到现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是什么原因使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又何况,我外出一年才回来,而且又要马上离开这个家,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在家又呆不了多长时间,这么短暂而又宝贵的时刻里,竟不能让丈夫得到安乐和慰籍,真是“天下难测女子心”!大西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穿了件非常合身又惹人喜爱的藏青小花纹的和服,显得端庄大方。与昨晚那种千媚百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过,这是冷若冰霜的气质。大西的心中只感到一阵忿懑,他霍地站起身来,急步朝健一的寝室走去,将正在熟睡的孩子猛地抱起来。那睡得十分安详的孩子,突然受到粗暴的对待,哇地一声,四肢紧缩,以婴儿特有的尖亢声音大哭起来。

“你——”祥子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见大西那冷峻的神色,又把话咽了下去。

这并不是怀抱着孩子的年轻父亲应有的慈祥,而像一个被疏远了的亲人要确认自己也有一半权利的那种姿态,见此情景,祥子以责备的目光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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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祥子抱着健一,送丈夫到新宿。除了怀里多了个健一,和去年送大西那时候的心情几乎完全一个样。

“那么,你多多照顾健一吧。有什么事情,就马上通知我。”

去年在车窗口说的话,是让我当心怀了健一的身孕,今天换成了要我当心健一。不一会儿,等列车驶去以后,大约也会同样地感到,和丈夫的别离会带来一种安逸和孤寂的感觉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祥子说,同时发觉这句表白,也正是去年这个时候说过的。

“你还爱我吗?”临别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只是等着列车启动了,这时对送行的和被送的双方说来,是最难挨的时间,祥子看着倚着车窗的丈夫,在心中问。

“你究竟还爱我吗?”大西的眼神分明在这么反问。

“我产前早期流羊水,动了剖腹手术,才生下健一。当时,你也没有来。我为了保住健一,把命都豁出去的艰难时刻,你却热衷于自己的研究。幸好我们母子都平安脱险了,倘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万一两人都不幸的话,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诚如你所说过的,你的爱是真挚不渝的吗?男人的工作难道就这么重大吗?”

“我就是回来也无济于事啊,如果我是医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在这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要来救你们,我能做什么呢?那种情况下,除了信任和交托给大夫以外,别无他法。而且,我接到通知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了。要是当时接到通知立即赶来,如果有什么不测,我还是毫无办法的呀……”

“啊,你对事情就看得如此简单哪!诚然,你不是大夫,在医术上你是无能为力的。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丈夫在不在身边,那就完全不同了。在妻子的心中只有丈夫的位置,哪怕是亲兄妹也罢,医生也罢,都无法替代的。这个位置只能为丈夫留着。当女人的生命处于危险时刻,丈夫就一定会在我心里留守着,而你却偏不来看我。这也等于你自己放弃占有这个位罝的权利。从此在我的心中也失去了你的位置。丢弃的不是我,正是你自己哟。”

“你说这些伤感的话,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女学生。你知道男人们的工作有多么紧张,这工作冷酷无情,没有一丝儿羼杂个人感情的缝隙。男子做工作是尽自己的天职,因此它应该高于一切。我的工作也是对自己有利的,是在为自己创造光明的未来。你是我的妻子,请你理解我的心吧。”

“我实在不明白,无论哪个男人的工作有多么紧张、忙碌,但归根到底,还是人哪。我想,再怎么也不会失去人情味儿的。”

“那样做,其实并不是没有人情,应当说这样才合乎理性。如果我是医生,我会扔下一切赶回来;但只是为了在你心中占那个位置,是不值得把工作撂下的。我想请你理解我,我无论在一旁还是不在一旁,在医术上都毫无用处。作为一个妻子,仅仅为了充实自己多愁善感的心灵,就让一个丈夫丢掉自己的工作,这岂不是一个女人的耻辱吗?”

“说我是多愁善感?难道一个妻子在与死亡搏斗,就不允许把自己的丈夫唤到自己身边来吗?啊,我并不是那种勇敢的女人,要是丈夫不在我身旁,我是个什么风浪也经受不了的弱女子。然而,好吧,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再也不叫你了,绝不打扰你的工作。我是大西安雄的妻子,你既然认为那样做合乎理性,我就只得改变自己的想法来适应了。”

“不,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工作的紧张,以及投身在工作中带来的男性的孤独,这一切都希望作妻子的给予温柔的抚慰。倘若你也同我一样这么冷静、理智,那夫妇只是徒有其名,两人的关系是生硬滞涩,毫无夫妇间的柔情蜜意可言了。”

“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只是作为一个妻子为好吧?你们男的无论怎么做怎么想,都要妻子温顺地忍受下来,这才是你所想说的妻子吧。”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真可悲呀,这种想法分明是把妻子当作丈夫的玩偶嘛。”

“不对,请你能体谅我的工作,给搞疲乏了的身心以温柔的爱抚吧。我企求的无非就是这些。”

“作为一个妻子,也想得到丈夫的爱抚。成了妻子,这种心情就更强烈了。”

两人隔着车窗,在心中展开了对话,这种问答式的心声会无限止地进行下去。互相在探求,没有一方能让步。所以双方都无法取得一致,心和心也就无法相近。只要列车不开,这场心中的对话就会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发车铃终于响了。两人心中不由得都感到他们的这场对话到此终于结束了。

“再见了。”在车窗口,大西很勉强地笑了一笑,站起身来把车窗轧轧地拉了下来。落下的车窗把两人之间对话的余韵完全切断了。这也是把他们的心隔开的声音。

“我心里只想到工作。”去的那个在自言自语地说。

“我心里只有我的孩子。”留下的那个把脸偎近怀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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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西夫妇心中的种种想法归纳一下,可以说只有这些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所谓夫妻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世间无数求爱的男女,并有可能结为配偶的,选出邂逅相逢的一男一女,如此结为夫妻。这样的姻缘也不是一件容易成功的事。但是,为什么以如此深厚的情感结合而成的男女,往往会产生不少离婚和分居的悲剧呢?即使没形成这种明显的悲剧,而是忍受着不满对方、又无温暖可言的家庭生活的人就更多了吧?倘若这对婚姻由别人去相亲而结合的,那姑且不去谈它。恰恰是选对象的双方当时只认定:“我爱的只有他(她)”,但婚后的热情却会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冷了下去。他们根据什么,才坚信恋人只能是他(她)呢?这种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相逢相爱,在选定为终身伴侣的时刻,互相都会感到“有缘”,并不怀疑自己选择爱人的眼力,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却后悔自己的眼力不济了。

依靠自己的观察力,选择了一个终身伴侣,在人生道路上紧紧携手,相亲相爱,结成了美满幸福的夫妇也并不是没有,不过为数非常少。

天下男女无其数,欲望也无止境,而适龄的未婚男女中,存在相互结合的可能性,但毕竟不能在结合之前逐个去试一试。因此,没有人可以断言我的对象天下只有他(她)一个。如果有这号人,那也是此人在一段时期里对恋人倾心的热度达到一百度时说的昏话。有些会说“非君莫属、非卿不娶、可以为你去死”等等山盟海誓的人,可能过不了多久,也会对另一个对象以同样的热度说那些昏话的。

所以,即使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美满的夫妇的结合,当初也不能说世间只有他(她)才能做自己的丈夫(妻子),并对此具有充份的自信;而往往当初也只有百分之七八十的自信,以后才逐渐上升到百分之一百的。

世上无完人。性别不同的人们,通过夫妇生活,作为最微妙的接触,而成为今后一生如此漫长时间里最密切的夫妇。然而,往往婚后对方的缺点暴露了,可是由于种种理由而勉强结合下去的夫妇也很多。于是他(她)们也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的眼光来了。这也是由于同周围所有的异性对象只在外表上相比而造成的。

而那些幸福美满的夫妇,对此却十分明瞭。他们满足于百分之八十的对象,心安理得地看成是完美的百分之一百。也就是说,他们懂得即使让他们找遍世间合适的对象,那种只有唯一适合自己的人,也就是所渭百分之百性情投合的对象是不存在的。在现实生活中,能终身为伴,有百分之七八十情投意合,也是很难求得的。

总之,在恋爱中,只得以自己的眼光进行这样的鉴别和观察。但是,这是完全依靠自己择偶的眼光和鉴别力来挑选的吗?何况,这种眼光也是因人而异的呢!

不,这不是仅仅靠自己的眼力,还有不少偶然。涉世不深的未婚男女寻求爱人的眼光是不会有很大的差异的,是否能遇到情投意合的恋人,也是一种机缘。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往往会一眼看中第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异性而坠入情网。所谓爱情,不过只是一种从无数异性中错认为他(她)才是自己唯一的爱人的感情罢了。

偶而碰巧的话,让你遇到了那种百分之七八十的对象(主观认为),那你就算有眼力的了。倘若达不到这个百分比,你就是眼力很差了。总之,那唯一的爱人,只不过是最早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异性而已。或者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这也只是按先后顺序,从多若繁星的异性中来选择对象,机会多些罢了。恋也好、爱也罢,说得夸张点儿,就是对最初相逢者的倾心而已。还有些人则错认为爱情不过就是男女间一时所需要的肉体上的欲求。

机缘好的,在这最早相逢者中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情投意合的爱人;机缘差的,就错过了一生中购置主要物件的机会。也就是说,这不是靠眼力,是靠运气。你的运气好坏,那和买东西一样,只有在买到手以后(选到手以后)才会知道。那么在什么情况下能称为购到了满意的大物件,能说是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情投意合的爱人呢?大西如此这般考虑着,认为这就是社会上人们常说的“缘份”。有缘的人,可将一切不满和误解引导到善意方面去;无缘的人,即使是一点儿小小的误解也会积恶成山,终于酿成很大的悲剧。至于在相爱之初那种对肉欲的爱(这是误解了的爱),那压根儿就不能算有缘。

夫妇的感情破裂和离婚,并不能归咎于任何一方,主要是没有缘分罢了。新婚以后,从如胶似漆的夫妇关系中逐渐滋生起厌恶、反感、冷淡甚至动杀机,种种恶感都会毫不知耻地萌生出来。他们倒不是当初选择对象的时候没有眼力,而是运气不佳,也就是没有缘份。

但是,祥子却把它认为像是机械上的齿轮相合,夫妻之间心中的吻合,并不像齿轮这么正确。如有几只牙齿不能啮合,也还是可以转动的。一开始不太合适,还是能勉强转动下去。但到最后无法转动,还是在于起初无法啮合的那部份造成的。而一开始就能啮合也就是我们说的有缘份,而能很顺利地运转,在运转时有垃圾杂物带了进去,还能运转到底。正确啮合的齿轮中,即便夹带一些异物,也照常能运转,这就是夫妻间的关系。美满的夫妻也正如啮合正确的齿轮。而我们却是没有缘份的。

正文 第十一章 传说中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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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男人怎么能干这种活?请您就在这儿呆着吧。”晚饭以后,香澄见秋田要帮她收拾,瞅了他一眼,急忙制止说。

这是他们之间在晚饭之后,必然会产生的小小争执。

“饭后的拾掇,就让我帮帮你吧。”

“不能呵。让男子汉干这个活儿,是太瞧不起女人了。”

“瞧不起?你说得太过份了。”

“我从小就这么受教育的,也许是太陈旧了。不过,让男人做这些事,我不喜欢。”

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出身在一个贫寒的家庭,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条件。只是在心爱人的面前,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在一无好感的男人面前,她比谁都精明历害,斤斤计较;在自己所钟情的人面前却又是个低眉柔顺的女人。尽心伺候自己所倾心的人,是她最大的快乐。过去,她只把男人看作是谋取收入的对象;现今,竟会发生如此的变化,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过去曾对大原,现在是对秋田,那种心甘情愿地顺从的性情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不过,男人在家里帮助做点儿家务,现在并不少见。你去住宅区看看。当太太们在参加‘楼梯会议’、过去叫‘井边会议’的时候,丈夫就得去采办、做菜和照料孩子。就是一般家庭,丈夫下班回家还去市场转悠一番,把做晚饭的菜买回来,这是男人的任务。”

“哎哟,干这种事,当妻子的听着也觉得害臊。男人外出干活,已经完全尽到责任啦!精疲力竭回到家,不让他好好地歇一歇,怎么行啊。”

“这种想法,对男人可真是求之不得呢。可眼下,男人也不能把家庭看作是休息的场所,而女的又往往把家庭当作自己干活的岗位。男人却要在这女人干活的地方寻找安乐,这种看法压根儿就错了。”

“也许你说得对,可我有我的规矩,只要是不会给你带来不快的话,请让我这么做吧。”

“这难道会不快活吗?饭来张张口,衣来伸伸手,想睡就大大咧咧往床上一躺,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嘛,我想要和你睡觉,只要这么丢个眼色,你就乖乖儿地躺下。所有一切就都‘全自动’罗!”

“啊,你好不害臊!”香澄小声叫了起来,一朵红云飞上了双颊。“不过,说是这么说,今天晚上可不上你的当,让我收拾完,就给你铺床。”

香澄竭力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这是她筑起的一道防线。但却无法掩饰女人对丈夫的一切要求都能依从的特有的脆弱。

秋田和香澄总是在这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中,晚饭还没在肚子里消化,很快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但并不是那种纵欲和自我堕落,这对恩爱的夫妇说来是极为自然的事。每天总有这样小小的争执;秋田巧妙地发起,而香澄则表面上设防。这些都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似的。秋田常扮演暴君,香澄总是满足于担任受他虐待的奴隶角色。

秋田每天沉醉在快乐之中。他喜欢香澄但并没有更深的情感,不,正是由于还没有深深地爱上她,所以只是没有很大的反感而接受了她的情意。男的即使不爱女的,但仍会在生理上需要女人。提出结婚,只不过是想让女的安心。

但是,香澄尽管憧憬着“太太”的名义,当要申报户口的时候她却回绝了。总之,她认为这种事不过是个手续,和夫妇的实际毫无关系。男女结成夫妇就要相亲相爱,在结婚仪式上发誓言:“你和我俩人共同生儿育女。”还非得向政府机关登记才能安心,这些不是徒具形式吗?倘若不这么办,两人相爱的事实也照样存在。要是这个登记形式能在爱情消失后以法律的力量加以保护,那这种保护也是毫无意义的。对失去了的东西,无论以多大的力量也是无法补偿的啊。

男女之间的爱情,原来就容易变化,因此,从外界进行各种“加工”,尽可能人为地使它能延续;但就本身来说,这种善意的考虑也是无济于事的。男女一来到世上以后,自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无论加以任何保护和“加工”,都是枉费心机。香澄说的这番话,就是这个意思。

秋田听了她的这一番高论,还以为她已经领悟自己的那个“两年计划”了。事实上,并非如此,秋田接受了她的情意,香澄已经别无他求,感到心满意足了。也许自从发生了大原这件事以后,她已经看透人世间的反复无常和缥缈虚幻了。

对男人来说,香澄真是个理想的妻子。她爱丈夫,并把这爱化为具体的事实,为丈夫做牛做马。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务,只要能使丈夫高兴,她都尽力去干。甚至还为丈夫在夫妇生活中提供最大的乐趣。从而也就找到了自己最大的欢愉和慰籍。为丈夫服务就是她生存的意义和欣慰,对丈夫却不要求任何代价和报偿。然而,从她的眼色神情看来,受她的伺候,丈夫大模大样,优哉悠哉地坐着休息,就是她得到的最大报偿。对男的来说,要这么做太容易了,没有比这更愜情适意了。他在她身边,使性子,摆架子,想怎么干都行。

原来,妇女这种无偿的效劳,是在封建制度下,建立在侮辱女子的人格、女子绝对服从的基础之上的。女子并不足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爱人效劳,而是作为女子的一项天职,非做不可。在“妇道”的背后,隐藏着对男尊女卑的憎恶和给丈夫当“苦役”的心理。因此,新宪法中规定了男女平等,一举废除了这些封建陋规,“女德”已经成为传说中的故事了。然而,香澄却生活在这个传说中。

“我不能爱香澄,只能把她作为性生活的对象,不能再发展了。万一对她有了深厚的感情,就无法做到两年之后斩断情丝。到那时候,我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迟疑。”

秋田这样想着,竭力抑制自己对香澄的感情。就赴这样,香澄仍是恪守着她所遵循的古老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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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澄照旧去酒吧做事。同秋田的“结婚”,实际上只是同居,当然不能让秋田来负担自己的生活费。然而香澄也不想加重秋田的负担,她回绝了秋田要她辞职不干的要求,仍然去做事。不过,对酒吧的同事是瞒着结婚这件事的。

秋田到原宿的公寓,每星期大约两次。而且,他也不能把香澄带到自己麴町的宿舍里去。去住旅馆吧,既费钱,又难免张扬开去,香澄也不愿这么做。所以,两人总是在香澄的公寓里幽会。在那里见面就不必担心见不上,也不必见面前仔细地商定约会时间和地点。两人幽会的日子也并不固定,秋田要想见她,就径直来原宿的公寓,在香澄睡觉的时候,当个不速之客,有时也在公寓里坐等她归来。这样一星期大致有两回。

难得秋田手头宽裕,也来酒吧坐到关门,接着,两个人一起去吃什么的。香澄的休假每月有三天,定为五日、十五日和二十五日。两人遇上这样的日子,就一起在原宿的公寓里吃晚饭。碰巧遇到秋田也休息,他早上或前一天晚上就来过夜,不过这种日子是难得有的。香澄从早上就眼巴巴地开始等到傍晚,等候秋田下班以后,来到身边。虽说如此,她等秋田的时间也并不白白地过去,从早上开始买菜,计划着做哪些可口的菜肴,有时就忙了整整一天。

香澄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所以,她的假日,也就是指不上班的这一段时间。这与一般的女办事员不同,没有对休假日早晨的依恋。但是香澄休息天的早上,总会激动得无法睡懒觉。虽说离秋田来临还差十来个小时,可是心会按捺不住,比往常跳得更快,为傍晚和秋田一起“会餐”,做些什么可口的菜肴呢?为此往往会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但是,香澄花了大半天做的菜,让秋田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吃罢,他也不说好吃不好吃,倒是香澄从秋田的神色中判断出他是满意的,于是她自己也就满足了。

他们“结婚”以后过了五个月,恰好也是在大西回东京的那一天,秋田和香澄的假日又凑到一起了。

可巧,秋田刚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头天晚上去酒吧等香澄,在她的公寓里过夜。早上和自己喜欢的女子同床共寝后醒来,秋田想到这整整的一天可以和她呆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了。这一天比平常醒来要晚得多,醒了以后也不想马上起床。通常假日的早上,往往是香澄去采办“会餐”菜肴的时间,但今天却被秋田拉住不让起床。香澄也就听从了秋田,在床上闲躺着。虽然已经是三月末尾,早晨还感到寒气袭人,要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钻出来,非得有点儿决心不可。

“该起来了。”她在被窝里嘀咕了好几回。白色的光亮透过百叶窗射进来,说明将近中午了。

“糟了!我睡了个懒觉,把早饭时间也错过了,你饿了吧?”

等他俩起床收拾完毕,已经将近午饭的时候了。香澄把上面那句话说了好几遍,把错过了吃早餐的时间,完全怪罪于自己的疏忽而深表歉意。秋田原来还想多躺一会儿,可今天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儿饿了。休息天不吃早饭本是常有的事,自己那个老实听话的胃囊也从不表示什么不满;可今天早上却像贪吃的孩子那样感到饥不可耐。无论再怎么想和香澄多睡一会儿,可实在再躺不下去了。

“什么都行,最好马上就能吃。”秋田倒是难得这么催促香澄的。

“马上就去,我这就去买回来。”香澄拿了个购物袋就要走。晚上回家太晚了,总得在早上才能去购买。

“快速面也行啊。”

“只够一个人吃的。”

“那也行。”秋田是最好马上能吃上,这样的饥饿也真不寻常,想来是昨天晚上在酒吧,酒喝过量了,又没吃什么菜。眼下,要让香澄精心烹饪少说也得等上一个小时。

“怎么那样急呀?”

“肚子饿得不行啊。”

“可真怪,昨儿晚上……”香澄说到这里,两颊不禁染上了红晕。大概是想起昨天晚上他酒喝多了,晚上上床也没对她温顺一番,就呼呼睡去了。

“什么都行,快点儿吧。”

“不行。”香澄说得很干脆,口气不是平时那样。可秋田已经饿得发慌了。

香澄立即为自己那样说话感到羞愧,又恢复了原来那温顺的口气说:“咱们以后还能活多少年?”

秋田起初没弄懂她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心中暗暗思忖,也许她已经探到了自己内心的秘密。可是从她接着说的话来看,不过是自己的多虑。

“你今年二十八岁;我呢,二十一岁。咱们就算都能活到人们平均寿命那样的年纪,还有四十年呐。”香澄一句是一句地说。“而且,人也不知道明天怎么样,往往会身体不舒服或是由于工作没能吃上饭。这样的话,咱们以后吃饭次数也是少得数得清的,就是一顿吃得马马虎虎,也太不合算了。”

“就一顿也要这么计较?”秋田苦笑起来。

“是嘛。就说今天的早饭吧,不,早饭吃得不好,到了中饭又不能吃两遍。正常情况下,吃饭不能只图个饱哇。”

秋田无法插上嘴。

“第一要吃好,还要心情愉快。”这时候,秋田的腹中咕咕作响,连香澄也清楚地听到了。

“啊呀,真对不起!”香澄一下子有点儿慌了。

秋田肚子里的“蛔虫”在叽咕作响,巧妙地对香澄的“宏论”提出了抗议。但她还没有完全认输,因为她一面在门口靸拉着鞋,一面朝秋田露出了孩子般恶作剧的笑容说:“你肚子里那叫着的蛔虫,只想吃点儿面,也太可怜了。”

和香澄展开了妇女问题理论上的讨论,秋田想至少还得挨上一小时的饿,也只好让肚子里的蛔虫去叫了。不过,这绝没引起他的不快,他不能不承认,在麦草岭拣到的,正如书上说的那样,是“觅到了宝”。他对香澄的不满也就平息了,开始打扫起房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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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X体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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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长,专务在等着您哪!”今井好像很焦急地告诉刚来的大原。

“专务等我?时间还早哩!”大原瞧了瞧腕上的表,不满地说。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办公室里人影稀疏。大原当了课长以后,上班常比别人早到半个来小时。倒不是他特别卖力,而是讨厌和冴子照面。冴子呼呼大睡其懒觉,因为有女仆伺候,大原对上班并不感到有什么不便。可冴子大约是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竟然也爬起床来送他出门。对他来说,这可真是哭笑不得的事,结果反而弄得他只好比一般职员更早地溜出家去。

大原也知道,冴子绝非为了照料他上班而起身的。这不过是为了在大原面前显示她那华丽的服饰和那副傲态而已。

日本化成公司重要的头儿们,通常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光景。大原满腹狐疑地向日本化成公司大厦顶楼的负责人办公室走去。以往,一走近负责人办公室的大门,腿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现今却能比较轻松地推门进去了。这倒全靠冴子这个后台,大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觉得冴子的重大价值。

“你早,我们正在等你。”绪方大三郎正在思考什么,这时仰起脸对大原说。

大三郎是前经理友之进弟弟大之进的侧室所生,由子正室身后没有子嗣,所以继承了大之进的家业,擢升到专务的重要职位。他和现经理幸之进是堂兄弟,比起幸之进那种一接触就冒火星的敏捷来,他虽没有雷厉风行、锋芒毕露的作风,却有秤砣虽小压千斤的气魄。他是幸之进得力的左膀右臂。但他保持了自己的风格,并且能够与幸之进配合默契、融洽相处,没有一般家族公司里往往会产生的派系斗争。公司的一切事务都能在这“中央集权”的统治下顺利地开展,也与这两人的默契配合有关。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痩瘦的个子,眼中射出的目光十分冷峻。大原虽然属他管辖,但平时不常交往。他也知道这位就是在日本化成公司内拥有一定潜在势力的中央研究所所长小野公平。大原见到日本化成公司内两大支柱都在室内,在上班之前,究竟有什么事召见他呢?原先以为女婿见岳丈的那种轻松情绪顿时消失殆尽,不由得有点儿拘谨紧张。大三郎为了消除大原的不安,微微一笑,他那双与面孔不成比例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唵,坐下。”大三郎抬了一下头,示意放在左面边上的空椅子。那种微笑是他对任何人都备有的生意经笑容。大三郎的这类笑容,作为女婿的大原却感到包含着异样的亲热,而大三郎对下属说话,口气就很冷硬了。

“刚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倘若你还没离家,就开车去接你。谁知你早就出来了,这就省事了。”

“不只是今天,我每天都很早就来上班的。”大原本来想不拘礼节,说些家常话,听大三郎说话的那种口气,当即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事情是这样的。”大三郎的表情一下子严峻起来,开始了他的谈话。他那副波平浪静的表情,并不使人十分紧张,但嵌在那张“大象”脸盘上的双眼射出炯炯的目光,预示着接下去的谈话,至关重要。

果然如此,大三郎的话使大原异常惊讶。

同美国军方直接商洽,承担毒气弹的研制工作,在山犁县清里建立了秘密工厂。以中心研究所E特殊研究小组主任工程师大西安雄为首、按美军要求进行研制的毒气弹,终于取得了第一次试制成功,这些话大原都是第一次听到。他在农药部门工作,作为管理工作的一般成员,虽然对公司正在秘密为越南战争生产军需品的事也略有所闻,但从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种事。大原这才深切感到企业不顾一切追求利润的贪婪本性,同时又觉得,公司连这样的机密也向我透露,并让我参与这种机密,是十分信任自己,感到自己的腰板越发硬了。

“能削弱敌人战斗力,使人精神暂时错乱的毒气,终于试制成功了。大西把这种毒气命名为N气体,包含着‘日本化成制造’的意思。但是,这里却带来了一个困难的问题。”大三郎突然把话一顿,盯着大原。大三郎那显得庄重的宽大脸庞上长着轮廓分明的小鼻子和下巴颏,厚厚的嘴唇里又白又大的牙齿略略外倾。在都是大号的嘴脸上,偏偏生了两只不相称的小眼睛,看起来时而俨然是一个忠厚长者慈祥的眼神,时而又像是善于隐藏自己真情的商人的目光,现在盯视大原的眼光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那表情有点儿让人莫测高深。

“请告诉我,是什么困难问题。”大原见大三郎老瞅着自己不发一言,终于耐不住地催促对方。

“嗯。”大三郎只点了点头,还是没说下去,两眼紧盯着大原,到底说还是不说,流露出十分犹豫的神色。(那并不是瞧着爱婿的目光,而是商人在打量商品价值的眼神。)大原终于耐不住了,这时,大三郎又开口了:

“这个嘛……N气体终究只是在理论方面论证这种产品能够制成,其效果也不过是理论上的推断罢了。”

“大西试制的玩意儿,是根据能使人产生幻觉的一种毒蕈的化学成份而制造出来的。开始它的毒性并没有美军使用的LDS25化学武器那么大,经过大西拿来与各种化学衍生物合成后,毒气的毒性远远超过了LDS25。”

“……”

“说是毒性很强,正如我刚才所谈的,只是根据化学成份从理论上推导出来。实际效果怎样,我们还不清楚。”

“那……没做过试验吗?”

“当然做过。用鼷鼠和兔子做过试验。”

“那效果……”

“效果极好!有趣得很,据说鼷鼠发了疯,见了猫也不逃,不是有句话叫‘穷鼠啮猫,狗急跳墙’吗。听说那鼷鼠还主动向猫发起进攻,真是勇猛得很哪。”

“这样,鼷鼠中毒的当口会变得胆大包天罗。”大原觉得发了疯的鼷鼠委实有些滑稽,说了句俏皮话,出口以后又后悔自己太多嘴了。

大三郎仍以那副不紧不慢的架势说:“是这么回事,要只是鼷鼠发了狂……”

“啊?”

“我说的是,如果只是使鼷鼠发疯的话……”

“您是说……”大原只恨自己呆笨的脑袋还没转过弯儿来,只得战战兢兢地问。

“我是说,以鼷鼠和兔子为对象的试验,已经反复做了好几回,但是在人的身上果真也同样有效吗?这还没有把握。”

这时候,一直没答腔的小野开口了。尽管他在公司里的地位远在大原之上,却用面对尊长说话的那种恭敬口气,这倒使听的人反而很不自在。小野的措词和话意使人感到有重大的机密要谈。确实,是有重大的机密要说。

原来,进行致死性的化学毒品试验比非致死性的试验要容易得多。从使用致死性的动物实验结果中,就能推算出对人体的致死剂量,但是像N气体这种仅仅夺去能力的非致死性化学毒品,进行动物试验几乎没有什么价值。

“为什么呢?”大原暗想。

“这是由于人和动物对这类化学物质的反应,可能会完全不同。”

“原来这样!”大原领会了小野话中的含意,以至嚷出声来。

“是这样。”小野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这只不过是面部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儿笑意。

“对我们来说,N气体只是对小动物有强烈作用,而对人体的作用在弄清楚之前,是不能把它作为成品交付给美军的。”

“不过,要进行人体试验的话……”大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大三郎打断了。

“的确,进行人体试验的话,不仅要负道义上的责任,还会受到法律的追究。单是生产毒气这一件事,就会遭到相当严厉的抨击。如果一旦拿人做试验,这种不人道的事透露出去,日本化成公司是难以否认事实的。可是不搞人体试验吧,就等于失掉公司创办以来美军这个最大的主顾。大原君,如果你处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做呢?”

没想到最后会给大原出个难题,他略带慌张地说:“那么用一种与人类最相近的,譬如说,猴子这类动物作试验,行不行呢?”

大三郎嘿嘿一笑说:

“我们并不打算这样做试验。猴子嘛,总归是猴子,而且……”说到这儿,大三郎朝小野瞟了一眼,示意小野用刚才那种方式谈下去。果然,就像小野先前说的那些话,讲得含糊暧昧:

“说到人体试验,我们是很需要做的,不但是了解接受试验后一定时间内的部份效果,还要不断地进行医学上的临床观察。N气体完全是作为一种人道武器进行研制的,它是一时起作用而无后遗症的产品,但这仅仅是从理论上以及以往的动物试验中得出的结论。实际应用中,对人发生的作用,会引起多大程度的精神错乱?还有,所谓暂时性效果,到底持续多长时间?另外,成人或儿童的剂量等等还只是理论上的推论。如有后遗症,不只在精神方面,还必须考虑对内脏和内分泌机能带来的影响。这一切完全要从动物试验中来精确地测定,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不搞人体试验是很困难的罗?”

“是这样吗?”小野朝大原淡淡一笑。大原一下子觉得一阵寒气袭上身来。

“我们过去也从在清里工厂干活的职工身上得到了一些资料。制造产品,进行操作,他们的体内吸进了微量的N气体,无意之中也成了我们的人体试验对象。不过,这完全是偶然性试验,也没有对环境进行很好管理,和‘X体检’主要指标之间的关系还不清楚……也就是说,还不能完全掌握吸入多少量才会出现那种症状。但又不能专门拿职工作试验。我们公司的工会组织还比较温和,派到清里的职工又都是忠于公司的人,万一事态严重,工会是不会不说话的。这就会把我们多年培植起来的忠于公司的精神毁于一旦。即使有职员来应征作人体试验,也不能用。”

“要是用外面的人,不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吗?”

“是吗?”小野嘴边又浮起了那种微妙的笑意。这使大原感到颤栗。

“世上有的人并不爱惜自己的身躯,有些人别说是活着,就是存在着也是废物一块。他们不仅活在这世上会影响妨碍别人,而且本人还老是厌世,可又没勇气自己结束生命,只不过凭生物本能而活着。世上少一些这种人,或许对社会只有好处。而且这种人自己也并不怀有任何活的希望。”

“那就是一些罪犯罗?”大原不知不觉被小野的话所吸引了。

“不,不是那些罪犯。他们是社会的蠹虫,但他们是想活下去的。我讲的那种家伙,因为活着又不想犯法,是那种懒汉,是因为没有办法只好活着的人。如果能从旁边给他们一些夺去生命的勇气,就会很高兴地去死的。至于他们自己不肯这么做,是由于没有这种勇气和魄力。”

“这些人都没有家室之累吗?”

“世间总会有一些孤独的人,不仅仅只是精神上的孤独。”

“就是要找这种对象吗?”

小野深深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确实如此。

“不过,弄得不好,就变成杀人了。”大原就像一条懵里懵懂上了钩的鱼,还不肯就范,迟迟疑疑地说。

“所以,才唤你来呀!”这回是大三郎回答。他们俩就像职业摔跤运动员那样,相互巧妙配合,向大原进攻。大三郎和小野的每一招式全是步步进逼,不让大原有思考和喘息的机会,有效地配合着一个劲儿轮番游说。他们使大原无法细细斟酌谈话内容的重要,又并不只是以上司的地位来施加压力,而要引向他们所希望得出的结论上去。

“唤我是为了……”

“是的,想要请你去担任物色人的工作。”大三郎毫不掩饰,单刀直入地说。

“物色人?!”

“倒不如叫‘收集试验用动物’的好。我想不再细说你也明白,虽说是‘非致死性’,但根据不同的年龄、体质,效果肯定有差异。普通引起轻度精神错乱的剂量,对幼儿、老人或是内脏患病者来说,可能产生致死作用。那么,这种人应该吸入多少剂量,才不致于死亡而达到满意的结果呢?还有,毒气的毒性会在人体内残留的时间多久,达到什么程度,这些问题,我们还没搞清楚。因此,男女老少,健康的人和病人,如果有办法的话,从头脑灵敏的直到精神脆弱的都要。这一种试验对象,对我们说来,是多多益善。现在,我借用刚才小野的一个说法,也就是这种‘X体检’所需的数量和种类是越多越好。”

这是为了研究在实验中担任主角的“X体检”和影响“体检”对象的各种主要因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物理、化学等精密的科学实验中,为了控制外界因素影响,往往要在排除其它因素的环境中进行。同样也要使主要因素不断改变,来观察对“体检”的影响和相互之间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主要因素就是N气体。“X体检”就是大三郎说的那些接受试验的人。但是,终究和实验用的动物不同,这种对象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能征集到的。就是征集到手,在接受不同量的N气体试验以后,又打算如何处理呢?就是说:试验完了,也不能轻易地放他们出去。

“这……”大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由得怔怔地看着对方。刚才虽是躲躲闪闪绕了个大弯,但已经全说明白了。就是大三郎不说这番话,也能体会到公司为了获取巨额利润而践踏人的尊严要进行使人毛骨悚然的科学研究。

“是啊,这可是件棘手的事儿。”大三郎接过大原的话说。

这个棘手到底是指找试验对象困难呢,还是指背逆伦理的做法呢?这就说不清了。反正,从他的脸上,压根儿也没有深感棘手的难色。这个人的表情分明是:企业需要的就是一切,至于需要的是什么就不必过问了。为了把企业所需的一切弄到手,深信什么手段和行动都是正当的。

在这个象征着资本主义营垒的现代化大厦的一隅里,竟蛰居着这个恬不知耻的封建家臣,为了主子的利益,干什么都可不择手段。所作所为全为了有利于公司的某种利益,至于行为的价值是丝毫不予考虑的。这种处世哲学对于那些只为每月工资而干活的职员说来,委实是难以理解的。

当初,人们为了求得自己以及自身周围成员不多的家属的温饱和幸福而聚集在一起,他们越聚越多,组成“企业”这样一个有机组织。尽管企业中的每个成员所抱的期望各不相同,但是,怎么时至今日会演变成赤裸裸地追求物质和权欲的庞大怪物呢?

绪方大三郎早先兴许并不是这种人。他为企业竭尽全力,使它发展成实力雄厚的有限公司。但日本化成公司并没有归属他一人所有,说到底,他不过仍是构成日本化成这个巨大怪物中的一个齿轮罢了。与大原之类相比,其重要性也许是有天壤之别,他仍是个“肉体另件”,从这一点来说,是完全一样的。尽管他占有的职位高些,但总不是这个企业的主宰。他像恶魔似的发挥作用,同从企业得到的报酬相比,仍少得无法比拟,并且这些报酬,还是不做就没有的。然而,现在站在大原前面的大三郎和小野,却像日本化成公司本身那样,散发着腥臭的毒气。企业这个由个人构成的组织中,他们虽在最高的决策机构里,出谋献策;用尽心计,只想如何来养肥公司,真是公司的“大忠臣”,也许就是由于这些忠臣型的职员付出了不少心血,才形成了企业这个庞然大物。也可以说,这些职员为了吞食钓饵而不惜克己奉公,他们不啻是中了企业怪物之毒的、可怜的肉体另件。在这一瞬间,大原感到绪方大三郎就成了日本化成公司贪婪饕餮的化身,直向人喷吐着毒气。

“弄得不好,把人搞成废物,在最糟的情况下,就只好干掉。无论如何也得干。”大三郎的最后一句话,像对聋子说话一般,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大原还没有正式得到指示,但十分清楚,这是必须去干的,义务和行动就是指他自己。一旦失着,就犯了杀人罪;即使顺利的话,怕也难逃参与自杀的罪名。可是大三郎却像发出极普通的业务指示那样,若无其事地下达了命令。

处在这种情况下,大原可以拒绝,虽说是上司的命令,但毕竟违反了法律。当公司的命令与社会的要求相冲突的时候,不容你有片刻犹豫,必须作出选择。然而,对职员说来,拒绝执行公司旨意,无异于糟践自己的前程。即使不被敲掉饭碗,晋升的大门将被永远关闭,将眼巴巴看着与同事们有了差距,甚至让后来者居上,直挨到一定年限退职的那一天。这对雄心勃勃的职员来说,简直是比死还难以忍受的屈辱……正因为如此,这些职员对上司的命令不管内容如何,总是绝对服从的,即便是违反社会要求,也毫不迟疑,忠实执行。这并不是一种义务感,而是由于受到上司的器重所产生的一种沾沾自喜和自满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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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作为社会一个成员而存在,但不是直接参加这个社会,而是分别属于构成社会的各个小集团,成了社会这个大集团的间接成员。可以说是社会的臣下之臣。作为臣下之臣,从道理上说,对主公或是主公的命令应当是唯命是从的;但在现实中,却只绝对服从他的顶头上司。如果稍有拂逆,那你今后的前程也就葬送了。作为个人来说,对他说一切要眼光放远;但在现实的生活里,又使他不得不只顾眼前的利益。“眼前利益”往往是与自己的生存更加紧密相关。对命令完全理解,但命令的内容倘若在一定程度上,与法律、道德、感情、理性等方面的价值观念相抵触,公司方面为了不至于发生拒绝执行命令的情况,就精心挑选出那些头脑简单、目光短浅而又雄心勃勃的职员来忠实执行命令。

大原之所以被挑选来干这件事,是要让快婿为公司立点儿功劳。这是岳翁大三郎的一番苦心,同时也不外乎看到这个年轻人头脑简单又名利薰心的弱点。绪方大三郎深信大原是不会拒绝这项任务的,所以,不知不觉用了命令口气,俨然向他下达了公司的指示:

“‘体检者’,最少要四人。大致是老人、成年、青年和儿童。特别是,男女各半,其中要有一个病人,最好是得了绝症无治愈希望的患者。女的,为了观察对胎儿的影响,希望是个早期妊娠者。虽说人命并不值钱,但寻找这些不同类型和要求的人,来作有生命危险的试验,还是件十分棘手的事。所以,并不能用简单办法征集。万一发生最严重的事态,就要把这些人存在的痕迹统统抹掉,让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行吗?在最坏的情况下,四个人都要抹掉,这后事的处理由我们来考虑。你么……好吧,你去物色这四种对象,要完全隔断我们公司与这些人的社会环境及历史上的联系。但并不要你去非法诱拐,要取得当事人同意和给予足够的补偿,订一张双方都能接受的体面的合同。总之,这样的合同要为法律所承认,万一当事人同意,而周围的亲属来吵闹也是很麻烦的,所以,最好能找到没有父母、兄弟、子女的‘光棍儿’,那是最理想的了。这种人,只为自己享乐而贪图钱财。贪生怕死的人,对我们的人体试验是断然不适合的。最合适的对象就是那种为了亲人的疾病,或是妻子的贫困而急需一笔钱的人。人为了自己也许怜惜生命;但为了自己最爱的人,却会毫不吝啬地献出生命的啊。要找这种人,订了合同,送到清里去。不过,要好好付一笔高额酬金,预防发生万一,可先按当事人的意见,办好手续。钱可以归亲属所有,但这笔钱的支付单位,以及收买来的当事人的去向,这一切线索必须全部切断。很困难吧?办得到吗?”大三郎盯视着大原的双眼,大原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只感到大三郎的视线恰似利剑一般,直刺进自己的瞳仁。

“这不过是以防万一,与外界联系不能完全切断,可就麻烦了。我想试验结果并不会像我刚才说的那么糟。从以往的动物试验来推测,只要不是许多恶劣情况凑在一起,也不至于会发生死亡事故的。可以说试验的重点在于研究残留毒性的作用,也就是产生的后遗症上。”这番话是小野代大三郎说的。

“那么,倘若发了精神病,一直不能恢复,这一点可曾考虑到?”

“这是很遗憾的。”小野点了点头又说。“从以往的实验资料来看,不能保证全都能复元。所以这就更需要进行人体试验罗。”小野冷冷地笑了,不过并不是冷笑。在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真使大原觉得寒毛凛凛。在小野的眼里,无论是人,是动物,只有在实验中作为“X体检”时才有价值。大原害怕这个冷得像金属一般的科学家,但却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充当了爪牙去收买“X”,自己的良心不知不觉间也堕落了。

以后,他们又细致地作了种种策划,大原好容易解脱出来,才发觉已经误了午饭的时间。

“知道这个计划的人,只有经理、小野君、你和我,还有清里工厂中极个别的人。这件事是极端秘密的。一切拜托了。”大三郎最后这样说。

这些话,久久地在大原脑际回荡。由于参与了公司内部极机密的筹划活动,原来心中对这阴森可怕的计划还十分踌躇的情绪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青年人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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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原正要离开专务办公室,大三郎那张冷漠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点儿感情,说:“你别把冴子宠坏罗。”

“是吗?”

“你刚到公司那会儿,已经都八点二十分了,那时候,我去了个电话,这丫头还在睡懒觉。过了八点还在床上,一个职员哪有这样的老婆?你也太怕她罗。”

大三郎的口气倒并没有责怪女儿的懒意,他的这种态度简直是在纵恿冴子。但只在这时候,他那难以捉摸的表情就变得像顽童在恶作剧那样,眯缝着眼,流露出作父亲的神情,同时也是丈人对女婿的一种神态。这也是在这次“秘密会议”中,大三郎仅此一回显示的像普通人一样的神态。受宠若惊的大原还得经受住这样的强烈冲击。

冴子在大原上班以后,又钻进被窝睡觉了,倒不是当妻子的诚心诚意来送丈夫去上班,只是任性要强,不愿让大原见到自己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才起了床。这倒也罢了。但一俟丈夫去上班,开始了一天的拼搏,作妻子的却又钻进了热被窝里舒心惬意地睡懒觉,大原是不能原谅的。或许这还算是好样儿的,在住宅区里这种懒女人多得是。但是,当一天工作结束,全身的劲儿好像被挤尽似的回到家里,冴子却是剑拔弩张,端着一副架子,本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婆娘,偏偏要在丈夫面前装得正经八百,那才叫人恼火哩!在丈夫的面前,用不着故作姿态,即使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来,显示出年轻妻子的娇憨,不正是作妻子的可爱之处吗?冴子那种装腔作势也并非出自女子的腼腆。这种做作的姿态必然无法维持长久的。一个贤慧的女人会有意让丈夫看到她的矜持渐渐地消失。但冴子并非如此,确实并非如此。她自以为比大原高一等,摆起架子来,把丈夫当作手下人看待,就是少睡一会儿,也故意要神气十足地装出那种高人一等的模样。所以,每天早上并不想送丈夫上班,也不睡懒觉,特意早起,过后再睡,来迷惑丈夫。大原看来,冴子原来就是那种懒散的人,在他面前也不必掩饰,在他上班的时候仍睡着懒觉,反而感到更亲近。

“真不可原谅。”大原心想。然而,只能在自己的心里这么想想罢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吃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过性生活、看什么电视节目,这一切都要由她来决定。自己的身份很清楚,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男奴隶。想到这些,内心更燃起了对她的厌恶。为了使这种怒火早日平息,就必须尽早超过冴子,站到她的上头去。现阶段,最要紧的是执行面前摆着的公司的命令。

大原以他训练有素的职员的本领,一瞬间,不动声色地平息了心中的骚动,向室内的两个人略一施礼,退到阒无人影的走廊里去了。

正文 第十三章 堕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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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井新作,三十一岁,东京都练马区中村北1—12。服务单位:日本化成有限公司t工厂。

高桥胜利,二十八岁,都下府中市晴海街1—28—19。服务单位:同上。

本田丰司,二十九岁,市川市北方街1—28。服务单位:大东化学工业有限公司。

“又是日本化成公司呀!”

秋田瞧着病历卡喃喃地说。他手中三张病历卡中,有两张是以前曾经送那个奇怪的患者田部定一来的t市立医院转送来的。剩下的一张,是山千叶县S市的一家综合医院送来的。

由S市转送来的患者本田丰司的服务箄位是大东化学工业公司,在S市设立工厂专门造制农药,也属于日本化成公司下面的一个机构。在这一段时间中,接连送到日本劳灾防止协会中央诊疗所的三个患者,竟然全是日本化成系统的职工,而且他们的症状大致和田部相像。说大致相像,是由于这三张病历卡上,都增加了一些过去田部没有检查过的项目内容。

这个项目就是“白血球减少”。成年男子白血球的正常数是每一立方毫米六千个左右。白血球在四千至八千个之间,都算正常,而这三个人却在二千以下。白血球减少是由药物中毒、放射能损害或是肠瘤、流感以及颗粒细胞减少等病症所引起的。原因不明者,通常都是较为严重的疾病。

田部定一当时的白血球计数并没有发现特别异常的情况。所以,可认为这三个人接触的有害物质与田部的情况可能完全不同,或许他们的白血球减少是由于本人旧疾所致。然而,经过细致检查后并未发现有什么宿疾旧病。而且这三个人都是日本化成系统的职工,不可能接二连三地得一模一样的病,这种偶然性实在太小了。除了白血球减少这一症状外,其他情况都与田部相似。根据以上情况推断,他们在同一环境中接触有害物质而致病是最有可能的了。白血球减少与精神错乱,医学上证明两者并没有必然联系。再看这四个人在同一单位,又是出现相类似的症状,就不得不断定,这是一种有害物质或是性质差不多的物质所造成的。另外,后送来的三个人,症状要严重得多,田部当时仅一天时间就清醒过来了。昨天深夜送来的本田已经复元得差不多。前天送进来的高桥仍处于胡言乱语的状态,那个中井尽管已经治疗了一个多星期,还未显出有复元的预兆。而且,田部当时在全身检查之前就“溜走了”,若能接着检查下去,兴许也会发现白血球数的不正常情况吧。

从以上情况可以认为,使他们四人得精神错乱的有害物质,性质相近,从田部到这三个人发病这段时间,这种有害物质的毒性逐渐加剧了。由这三人患精神错乱和并发症来看,这未知的有害物质除了使人精神错乱之外,似乎还具有减少白血球的“功效”。那么,这究竟是什么物质呢?三个病人来了以后,中央诊疗所动员一切力量进行了细致的检查,还是查不出头绪。除了随同这些病人一起送来的t市市立医院病历报告的情况之外,其它什么进展也没有。

“白血球减少!”秋田悻悻地低声说。他起身要去查病房。因为都是些重病人,无法来诊疗室。他刚站起身,只觉得一阵晕眩,站立不稳了。

“先生!”化验员吉田恰好送来前几天病人全身的检查报告,一看这情形,迅即奔过来扶住秋田。

“要紧吗?”吉田很担心地看着秋田。

“谢谢。不要紧。”秋田勉强笑着说。

“您不能太劳累了,先生真是少有的专诚啊。”

“不,真的没有什么。刚才站起来太快了,有点儿轻微贫血。”秋田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明白,这并不是一般的晕眩。这几天连续不退的低热,渐渐扩展,使全身的关节疼痛,秋田知道自己体内确实在加速变坏。

“不说这些了,吉田君,有什么新的发现吗?”秋田竭力忍住由于低热造成的全身乏力感,故意轻松地说。为人老实的吉田就被蒙骗过去了。

“哎哟,真对不起,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他仿佛是自己犯了过错,佝偻着高大的身子,搔着头皮说。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嘛。”秋田安慰说,接过了检查报告,目送吉田离去。“我滞留的时间恐怕也要到头了。”秋田喃喃地说,接着把报告浏览了一遍。

“得抓紧点儿了。”他好像对自己下了命令,振作起畏寒的身子,向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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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君:

您好。你们那边即将是八岳山大雪纷飞的季节了吧。健一一股劲儿地在长,目前正在摇摇晃晃地学步。现在什么事情他都要自己做,主意大得很。一不称心,就会使尽了劲做手势说:“不要!”他最喜欢那种令人不安的“探险”,对什么都觉得有趣,把抽屉一只只翻了个底儿朝天,还常常用手去掏那些角落和隙缝,什么东西都要往嘴里塞,不仅在醒着的时候得看住他,任何时候眼睛都不能离开他一会儿。现在,他探险的范围,一天比一天大了,自己的“领土”也开始扩张了。孩子长得那么快,真叫人吃惊。至今还没有去参拜过神社,想到这件事也真叫人气馁。可能的话,我想等您在的时候,咱们全家一起去。可今年余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大家都说,该在孩子生下的第一个月里去参拜神社,可是我想,孩子应当由作父母的一起带去参拜才真正有意义。不过,那时您的工作那么忙,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请神社的保护神也等到那一天吧。我为健一找到一个保护神和好神社,那神社,不像大宫神社那样有名。在我们房子后而,有一条往浜田山的方向流去的小河,到没有住家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平地,在这平地最不引人注目的低洼处,有一个非常非常小的神社,它隐藏在细高的野漆树和灌木丛中,地势低洼,不能造什么房子。这里孤零零的一片空地,野草茂密。不用说,神社也没有名字,在即将倾圯的神殿里,结满了蜘蛛网,神像全身都积满了尘土,就是这位保护神。来参拜的人看来一个也没有,香资箱也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像这位保护神已经被世上的人们遗忘了,不过,正是这种不走运的保护神,虽然没有大宫神和明治神那样香火旺盛,我认为一定会比那些众神中的“明星”更克尽职守,能长久地保护着孩子的前程。那种走运的天神们继子太多了,他们是不能一一照料到的吧。

我打定了主意,看中这个神社作健一的保护神。您不会持异议吧?那么这回健一的生日那天您能回来吗?我也知道您的工作很繁忙,但健一是一周岁生日,让咱们一起庆贺他的诞生吧。这回无论如何也请您回来吧。让咱们全家一起去参拜神社,以偿夙愿。

附上健一的近影。我和健一等待着您的归来。

在外一切诸多不便,请善自珍重。

谨此。

祥子上

大西君:

人体试验的结果不知如何?根据你的报告,得知N气体的研制即将基本完成,经理他们都十分高兴。就目前的质量已经达到交货的标准,但按经理的意见,要进一步探究对疾病患者和胎儿有什么影响。我也完全同意这个意见。使用毒气弹这种化学武器,对非战斗人员也同样会有影响,所以要彻底研究在这种情况下,胎儿和病人中毒后的后遗症状以及毒性的持续性。资料齐全以后,这才能作为“成品”交付美军。为此,希望你尽力使N气体更加完善而努力。

我很抱歉,当初认为最容易找到的孕妇和病人的试验对象,尤其是妊娠早期妇女和心脏、肺病患者,一直没能找到。妊娠初期的妇女仅从外表来看是很难辨认出来的,当妊娠期一长,腹部隆起已经很明显,大多已经向所属地区政府送了妊娠申报,不易下手了。至于病情较轻的患者已经找到好几个,但他们都与健康人的反应相似,故意义不大。而且这类疾病患者大多在进行治疗,全在医院管辖之下,也是极难“购到”的。现在让大原继续寻找。目前,请你仍以原来的试验对象进行试验。

还有,你的朋友——日本劳灾中央诊疗所的医生秋田修平这个人,好几回在打听你的行踪。会不会已经嗅到了什么N气体的线索?鉴于他的职务,实在有点儿让人担心。这也是我们一次重大的失算。从清里回家休假的职工中,有三个人一时陷于中毒状态,家属不知详情,急忙将他们送进医院,后来又转到日本劳灾诊疗所去了。幸好这三个人的症状并不太严重,在不到两星期里,陆续复元,按本人的意愿进入了本公司的附属医院。这三个人都是从全日本化成公司属下的各单位选拔出来的优良职员,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们会随随便便地泄漏对公司不利的情况的。不过,他们清醒以后,对当时的情况完全记不起来的健忘状态,在神智不清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会说了些什么。即便没有这件事,自从多次发生硝基乙二醇中毒事件以后,很快就引起了日本劳灾医院的注意,这次无疑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但愿在N气体的研制完成之前,别遭到日本劳灾的干涉。这可是左右公司命运的大事,故希望你目前不要与秋田这种人接触,也可能他是作为一个朋友想来见见你。不过,在这种时候,对一切带有危险性的人物,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清里工厂的存在,在公司内部也是一个极端机密,只限于少数人知道。对你当然是信任的。眼下这段时间,要禁止工作人员的休假和向家属发信,这似乎有点儿无视人权,但请你向大家很好地作一番解释,不要抱有抵触情绪,这不是业务上的命令,而是以请求合作的方式来请你加以管理。上述的事件,从我们得到的教训中得知,这些人都在回家探亲时发病,说明N气体是有时效的。三个人的症状都是在回家后的晚上,在自己家里发生的。由于轮换休假,所以发病的日子各不相同,但他们在离开清里以后发病,几乎都是过了相同的一段时间,这就非同寻常了。可以认为他们在操作中不知不觉吸入了N气体,那么要吸入多少剂量,才会产生这样明显的时效呢?若能控制其吸入量是否能控制时效呢?如此等等,这些疑问还有待解决。倘若,N气体的作用有时效的话,这真是个伟大的发明。那三个人落到了日本劳灾的网里,毕竟不是件好事。侥幸的是,这给我们提示了N气体性能的新发现的机会。目前,回家休假的人有十二个,出现中毒症状的就这三个人。其他九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病,所以已将他们送进公司附属医院,进行观察。

这三个人发病时的症状,在日本劳灾诊疗所进行精密检查的病历副本及本公司医院的病历卡,一并附上,谨供参考。望继续不遗余力地进行研究。

近日,欲陪同经理前来你处,日期尚未确定,一俟定夺,再作联系。渴盼届时会晤。

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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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大西安雄接连收到两封快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中午。尤其是妻子的来信,使他不禁激动得想立即提起旅行包往车站奔去。

祥子的信中还附来好几张孩子的照片,作为一个父亲,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难以排遣的对家乡的愁思。这也许正是为了使他强烈地想到家而拍摄的。但泎为一个外行的摄影者,能把孩子生动的生活情景,一一巧妙地捕捉进镜头,倒也不是件容易事情。那双不知世间污垢的天真烂漫的眼睛,对周围充满信任的无限欢乐的神情,生下不久那种结实肥胖得像皮球似的身体,那红红的圆滚滚的小脸蛋上,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态,好似对任何新鲜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为了探求新知识常常敢于冒险的顽皮表情,印在鲜艳的彩色相纸上。这温暖的家庭,对这位为工作拖累的大西有极大的诱惑力。

“健一!”大西低声地唤了好几遍,甚至还把照片紧紧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他以往对一心扑在家庭里的人十分轻蔑。生为男子汉,难道除了事业以外,还有其他什么更为重要的中心吗?事业是男人命脉所系,家庭不过是为了获得继续工作的“能量”的“休憩茶室”。通常,他就有这个信念,并且常常警策自己不要过于沉溺在安逸的家庭生活之中。以往并不要为家庭花什么精力。对他说来,工作岗位要比家庭充实得多。但是,今天方才感到,过去有不少出色的苦干者会如此轻易地变成家庭至上者;原因也正在这里。大西压很儿就看不起那种不値一提的安逸和幸福。可现在有了孩子,以孩子为中心,这种幸福观像天文数字在无限膨胀扩大。价值观的标准也以惊人的速度从“事业是人生的要义”转变为“一切为了孩子的幸福”上去了。谁又能把自己的事业超越于自己孩子的幸福之上呢。在有孩子以前,妻子就像外人一样,并不往自己心里搁的。

这一张张照片上的健一就像在对他呀呀学语,使大西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工作,忘掉了自己的职务,深深地怀念起东京的那个家来了。但是,这并不会使大西改变人生的宗旨,这只是第一次当父亲那种新奇感和一时的感情波动罢了。将来是不是会变成家庭至上者,还是不顾一切,一心干他的事业的人呢?这有待孩子成长起来再瞧吧。

“今晚是不是回去看看?”大西在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但并不能说他的心思已经完全改变了。看孩子照片时那种欢快的心情,到读第二封信的时候,又完全变得严峻起来。

这是顶头上司中央研究所所长小野的来信。有关N气体的研制工作,都是通过小野向他发出公司的指令。到清里的电话还没有实现自动接线,必须经过交换台转达。因此,小野为了保密,重要的指令,除特别紧急外,都是写信给他。写信全用密写墨水,信上的字迹,过了一定时间就会自动消失。

小野信中谈到:休假回家的三个人,送进了日本劳灾诊疗所;秋田正在寻找自己。大西以直觉感到:“要是让秋田抓住什么把柄,可就麻烦了。”

自从学校毕业以后,和秋田几乎没见过面,在自己的婚礼上,好像见过他一眼。不过,那时自己让贺客们簇拥着,连讲句话的机会也没有。何况,来清里前也没有去和他告别。以后,彼此的交往也并不密切。尽管也想和青年时代令人怀念的朋友见见面,可是一天天忙于工作,也没工夫特意约时间会晤。本想得暇好好叙叙旧,可一来没有空,二来也没有什么非谈不可的事情。

青年时代的朋友就好比一块蛋糕,有了当然喜欢,倘若没有,也不过嘴巴难过一点儿,对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妨碍。好久没见的秋田,小野说他正在寻找自己,我想他不是为了找我来叙叙青春时期的旧情的吧。不,大西相当清楚,秋田找自己,是因为他把三个回家探亲的人和大西联系起来了。

“我打学生时代起就热心研究火药方面的问题了。那家伙曾在我耳边叨叨絮絮地劝过我。这在和平主义者的眼里看来,当然是件坏事。可这对我是维系自己一生的事业。他虽是我唯一的登山伙伴,可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听他的。不过,糟糕的是,我‘负了债’。正因为在穗高山上负的那份债还没有偿还,见了面让他来数说一顿可不好受。不过,这完全是两回事。欠的那份债,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偿还,但是,麻烦的是……”大西想到这里,不禁双眉紧蹙。“万一他知道了N气体这件事,怎么办哪?这威力可怕的化学武器,不仅和他这个和平主义者的信念完全背道而驰,而且,N气体的后遗症,又跟他要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解决的课题极为相似。也许他从这三个人的症状中,已经发现了和自己研究课题相类似的地方,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他才会分别两年之后,很突然又想来见我。这么相见的话,是十分麻烦的啊。”

大西又想起了好友那充满热情的执着目光来了。他们俩曾好几次相互用绳索拴着对方的身体,在冰雪覆盖的峭壁和峡谷中奋力攀登。秋田的目光总是充满着热烈的向往,奋力向上攀缘。要是这次秋田也用同样的目光对我规劝,这可真有点儿受不了。诚然如小野所长所说,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可是,那N气体的时效问题一直没有发现,真有这样的效果,那真是件了不起的新发现啊。小野信中的语气虽很平淡,但大西知道他十分激动。不,不只是小野,仿佛也看到了绪方经理那股高兴的劲儿。要不然,他是不会亲自赶到这深山里来的。

清里工厂是左右日本化成公司命运的“关健”,担负着N气体秘密产品的研制工作,因此始终是极端保密的,甚至竭力避免同公司发生联系。只有小野作为公司方面的人有时露露面,从表面上看,清里工厂与日本化成公司毫不相干,是个独立经营的单位。这是当初一开始就定下的方针。为了经受住公司的决定,所有的人员都是从全日本化成公司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在这个荒凉的远离尘世的高原上,过着与家属、社会隔绝的生活。好似被公司遗忘了的孤独、寂寞的感觉渐渐地渗入人心,无法消除。作为领导的大西尚且如此,手下的年轻职员就更不用说了。正在这个时候,得到了经理将要来访的消息,连大西也感到非常岛兴。职员们也一定会感到兴奋的吧。

可是,经理要来这里,无论怎么慎密,总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清里这个秘密工厂的存在,必须绝对避开社会的耳目,经理亲临工厂,对公司来说,无疑是冒了很大的险。正因为这样,大西为公司首脑们的迫切心情感到高兴,而健一的形象就渐渐地在脑海中淡漠了。祥子那真切的恳求:“在孩子生日那天让咱们全家一起去参拜神社吧。”也在经理来访这件“大事”面前被无情地抹掉了。

大西赶紧把健一的照片往桌子里一放,去叫村山副所长。

“你尽可能详细查一下,十一月底回家休假的中井、高桥、本田三个人,在休假前,最后干的是什么活?特别是在操作过程中吸入N气体达到什么程度,要把他们的操作和周围环境分开调查。”忠诚的村山执行他的命令离去以后,他在脑海里浮现过的健一和祥子的面容、隐藏在杉并区尽头空地上小小的神社、还有一家三人去参拜神社的情景,都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祥子的倾诉,要将一心只顾事业的丈夫唤回去,但大西对妻子寂寞心灵的倾诉却一点儿都听不进。祥子这封信流露了作妻子的想用最热切的思念系住丈夫的心情。然而,看得出,大西究竟是个事业迷还是个家庭至上者,用不着等到健一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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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井、高桥、本田……还有田部定一。”秋田叉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田部是去年五月底从t市医院转来的。当时并不清楚这奇怪病症的起因,碰巧想起问问和田部一个公司任职的大西,也许会知道点儿内情。去找他,他却在这当口出差了。因为不能让外人知晓,大西出差前没有通知秋田。在这以前,秋田并没有把田部的症状和大西联系起来考虑;后来怀疑这两者有内在联系,才去拜访了大商家,遇到了祥子。在秋田的套问下,祥子漏出了大西出差的地点是“八岳山”,这就和田部在昏迷状态说出的“八岳山”是一致的。“使田部致病因素的未知有害物质也许跟大西有关吧。”这个疑窦蓦地在秋田的心中萌发。而且,祥子当时的神态委实异常。“大西去哪儿了?”“到八岳山的什么地方去了?”尽管秋田装得若无其事地反复问她,祥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凭这也可知大西并非单纯的出差。从那以后,将近一年半了,大西还是没有回公司的信息。

秋田想尽法子向一些有关方面打听,也无法查到大西的行踪。事实上,日本化成公司的职员是不会知道的。大西的去向,好像只是藏在极少数公司头头们的脑子里了。这不是一般的出差,看来像是提升或调动了工作。那么他在如此严格保密的地方,干些什么呢?……而且,这以后又相继出现了日本化成公司的三个职员的病例。就在大西行踪不明以后,那么巧会有四名奇怪的患者都是日本化成公司和它所属分公司的职员。

秋田蓦地又想起了一件事:他曾根据病历卡记载着的本田丰司的服务单位,去了在千叶县S市的大东化学工业公司。他故意找了午休时间。办这样的事,是不能用电话去人事科询问的。万一对方提防,就会使这次调查前功尽弃。为此,他特意花了一天的工夫。

大东化学工业公司是日本化成公司的分公司,工作人员有四百多,在S市是个相当大的企业。公司本部和工厂都在S市,主要是承接日本化成公司的农药订货。午休时间,职员们都在玩棒球和排球。秋田乘机找到一个职员,打听本田丰司,果然不出所料,马上就得到了回答。由于这个城市原本不大,问到这个公司的人,几乎全都认识本田。

“本田君调工作了。那是去年四月光景,听说调到日本化成公司的大阪工厂。真是了不起的荣升,这个人有手腕哪!”他们停下手中玩的棒球,告诉了秋田。从分公司调到总公司的重要工厂,在他们看来,真是“了不起的荣升”。秋田又问了些情况,了解到,本田在大东化学工业公司里是一位数一数二的“化学肥料通”(大东公司里对那些不同于一般职工的技术高明者的称呼)。同时和本田一起调到大阪工厂的还有若干名好手。这里的工作人员差不多都是当地的青年,对自称为是本田朋友的秋田,毫无疑虑地说出了这些情况。他又去了日本化成公司的t工厂,用同样的方法,得到有关田部、中井、高桥都和本田大致相同的回答。既然都说他们调动工作,秋田径直给日本化成公司大阪工厂挂电话,回答是,他们都不在这个厂。

“那么,本田、田部、中井、高桥这四个人,就在去年四月,和大西‘出差’的时间差不多,全都‘调动工作’去了大阪。但是,他们并没有去大阪。同一个时间,在大东化学工业公司和t工厂,还有其他一些人也调动工作了。这件事的本身并没什么可疑之处,也许正在这个时候,日本化成公司进行了大规模的人员调整也未可知。然而,调动的对象只限于技术部门,即火药和农药部门的人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一系列的调动都是非常秘密地进行的。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在t工厂和大东化学工业公司中,有十多名有机化学方面的技术好手几乎同时消失了。再深入一步打听,发现日本化成公司系统中的工厂,以及有关事务所中的技术人员的去向是非常神秘、十分诡谲的。日本化成公司一定在一个秘密地点制造什么产品,而且,制造这种产品需要大量有机化学方面的技术人员。”想到这里,秋田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第一次来诊疗所的患者田部,以及后来的患者中井他们三个人在昏乱状态下谈出的谵语。这四人说的谵语不尽相同,注意听的话,还是可以分辨出他们都说过这几句话:“八岳山”、“监狱”、“蜘蛛”、“毒瓦斯”。

“毒瓦斯!”秋田不由得叫出了声,并吃惊地抬起了头。

随着越南战争的不断升级,驻日本美军军需物资的订购量也越来越大。人们早就怀疑,特别是火药工业中的佼佼者——日本化成公司曾一手承接和制造在越南战场上使用的那种极不人道、臭名昭著的武器——凝固汽油弹。从前年八月起,日本化成公司向群马县的白根、万座、小串等地的硫磺工矿订购了大批硫磺,这就更加证实了人们心中的疑窦。大西作为日本化成公司中央研究所的后起之秀,曾热中于进行凝固汽油弹的研制。那时候他刚进公司不久,对公司的内部机密了解得还不多。但从他当时踌躇满志、毫不在乎的言行中,可以猜到一二。不,这不是猜测,从当时曾经对秋田怀有爱恋之情的祥子口中,也听到过大西已经成为公司的主要骨干、正在研制高性能的凝固汽油弹这一事实。大西那时并不了解祥子心里爱上了秋田,像世上大多数没有恋爱经验的男人一样,为了博得女子的欢心,会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所有一切全倾吐出来,甚至连自己的工作内容也向祥子和盘托出。恋人们当中,正在热烈追求的一方,会对另一方更多地把自己的一切说了出来。所以,祥子了解到不少有关大西的情况,正说明大西对她的一片情意;而祥子又将这些情况全都告诉了秋田,也说明了她对秋田的爱恋之情。

秋田当时好像并没有领那位诉说者的情,只是小心地挑了一些听到的情况,拐弯抹角地劝过大西。可当时,大西冷笑了一声,回答说:

“发明家只管研究。至于发明出来的东西怎么使用,这不是发明者能知道的。”

“一个制作者对他的制品的用途完全没有责任吗?不,绝不是这样的。”秋田在想。“诚然,火药的用途并不只用于武器上,在现代化工业中,火药的作用是重要而不可缺少的。但由于使用方法不同,既可以给人类带来灾难,也可以造福人类。这好像是一柄双刃剑,而制造这把‘双刃剑’的人,为了不露出杀伤人类的那一面快刃,不得不负有严格管制的重大责任。但是,以追求利润为唯一生存条件的企业来生产这把‘双刃剑’的话,到底会露出哪一面锋刃,就全视利润而定了。总之,哪方面的利益多,就利用哪一面的锋刃,与其说,使用为人类造福的那而锋刃,还不如用杀伤人类的另一面,往往会给企业带来更多的好处。

“眼下,日本化成公司既然获得了越南这个大市场,又得到了美军这个前所未有的大主顾,火药也早就改变了原来的用途,而为新销路进行大量生产。而今,在这个‘越南市场’上,无视国际法,毒瓦斯正在出笼,看来也都是日本货。”

“毒瓦斯!”想到这里,秋田从牙缝里冲出了这几个字。

“是的,是毒瓦斯。制造凝固汽油弹的日本化成公司不会不去制造毒气弹的。这倒并不是技术和设备上有什么问题,而是‘一不做,二不休’的那种精神和道德的堕落。而且,把原来的农药生产技术和工厂转为生产毒瓦斯,一点儿都不费事。难怪去年四月,日本化成公司农药方面的技术人员大调动,接着又出现了那些奇怪的病症,这都告诉我,大西搞的是毒瓦斯。”

“你干了些什么!”

在山里我们曾经是意气相投的好伙伴,到了社会上,竟然去研究那种最可痛恨的东西。我们曾经一起越过积雪的山谷,登攀过冰雪覆盖的削壁,翻过一座座山岭,在一根友谊的绳索上,分担若无数艰险。如今,这位无比真挚的朋友,竟会去从事生产这种凶恶可怕的地狱武器!

毒瓦斯——这不只是一般的毒气,这是使人精神错乱、消灭白血球的可怕毒气。我在世上逗留的时间并不多了,但我毫不吝啬地把这一切时间都呈献出来研究这奇怪的病症。没想到这个病症原来和自己患的绝症极为相似。而自己正由于得了这个不治之症,眼看着就要被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研制生产这种毒瓦斯的人就是大西!他竟然为此连性命都押上了。

尽管对生活有不同的理解,但没想到竟会如此悬殊。倘若只是为了活在世上就可以不顾一切,那么,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我唯一在世上的友人,己经不能心贴心,反而相互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这社会是多么残酷无情啊。

更使秋田难过的,是大西把所持有的知识和才能,为了使那些制造死亡的商人发财致富,统统地奉献了出来,自己却麻木不仁,毫不醒悟。“大西安雄决不是这种人,在高耸入云、气候乾燥的山峰上,我们俩共同分享着青春的喜悦。那时,他曾对我描绘过要成为日本有机化学泰斗的瑰丽的理想。当心中充满着憧憬和青春的焦躁,透过山麓的树林,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的时候,在顶着使人无法喘气的风雪的山顶上,分享着攀上高峰的欢愉的时候,在残阳夕照下,我们满怀豪情徒步下山的时候,大西安雄那时并不是这样的人,而是一个热爱大自然,对自己选择的事业有执着追求、充满热情的青年。究竟是什么使他变了质呢?在分水岭上。是的,正是那个时候。为了庆贺毕业,我们两人曾登上穗高山。我们俩曾在穗高山的刀刃状的峰顶处,分别坠入了飞驒和信州这两侧的深渊。幸好,两个人用同一根绳索拴住了,由峰顶承托了我们。但两个人的心却像两滴雨点,在穗高山两边分别掉进深渊中去了,再也没有相逢。”

虽然大西为什么会决定去研制毒瓦斯,秋田并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他对自己的推测是深信不疑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大西。”他在心中暗暗地说。奇怪的是,这时在他眼前浮现的不是大西的脸庞,倒是祥子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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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被遗忘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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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回到麴町宿舍已经是夜色沉沉了。路上,走进新宿酒吧,喝了点儿酒,现在酒意也全消了。寒冬腊月深夜,冒着凜冽寒气回家,室内凝聚着更为冰冷的空气。早晨出门前留下的浑浊气息,密闭在房内,一天下来,似乎发了酵,味儿直冲鼻子。这是一种单身汉特有的气味。床铺也没叠好,枕边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喝剩不多的一小瓶威士忌酒,翻到一半的杂志,空牙膏皮,水槽里放着留有剩饭残羹的碗碟等等,乱糟糟地扔在早晨离家时的地方。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气味,同体臭混杂,由深夜归来的房主人再搅拌一番,那味儿就更不堪设想了。

这是十足的“单身汉味”。每当秋田闻到这股味儿,就不由得留恋起香澄的闺房来。但是,今晚却没想到香澄的房间。冰冷的身躯为“单身汉味”所淹没。他不禁回味着几小时前置身于暖和的大西家的情景。

虽然是不速之客,祥子却好似预料到秋田会来,从容地迎他进门。去年,秋田第一次来访时祥子怀孕的孩子,现在已经长成大西家的小霸王了。祥子边哄着捣乱的小霸王,边接待了秋田,显示了过去所没有的做母亲的神情模样。秋田感到这里已经没有他人插足的佘地了。孩子还没有诞生,祥子就以大西妻子的身份拒绝了秋田的询问;现在这对夫妻间的纽带该比那时结实得多了。一个有着丈夫和孩子、陶醉在幸福中的妻子的心里,哪儿会有容纳第三者的缝隙呢?但是,我无论如何得设法问清大西的行踪。眼下,唯一的希望就在祥子身上。无论是对青春的甜蜜回忆,还是对些日恋人的自信,总之,有一丁点儿的可能,就得抓紧利用。

秋田也知道,在丈夫外出的时候去拜访一位夫人,是件很唐突的事。这是孤注一掷的拜访。这次上门,一定会比上一回受到更甚的冷遇。没想到祥子却满面春风地欢迎他的到来。秋田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而祥子仍把他当作老朋友来接待,洋溢着热情,宛若昔日的恋人重逢。

“怎么啦,好像痩多了。”

为了让秋田感到暖和些,进了会客室,祥子就点上了汽油炉,又端来了热腾腾的饮料。眼神里流露出对亲人健康深切关注的挂念。此时此刻,秋田似乎忘了来访的目的,不禁热泪涌上了眼眶。

“难道是我想错了?”这时,秋田心中突然萌发了一个疑问。

“在大丸温泉,由子祥子把我当作一个‘短暂的人生旅客’来接待,所以才向我倾吐了她的情愫的吧?那一切都是为了招待我这个‘客人’而准备的;客人去了,这一切也就全消失了。祥子难道已经知道我这个客人的秘密了吗?这样的话,自从大丸温泉那天晚上以来,祥子已经对我的存在丧失了信心。我真傻,哪有这么蠢的事儿。这全是我的多疑。首先,她是不会探得我患病的秘密的。她已经是最幸福的妻子和母亲。自己竟然会想入非非,这种自信也太过份了。”想到这里,秋田暗暗嘲笑自己。为什么她在我面前兀自流露出那种伤感的神情呢?秋田百思不得一解。

这时,秋田从祥子的目光中,伤佛见到了自己难以忘怀的旧情。就像长年的飘泊,又回到了故国家园的人们,往往不禁潸然泪下。倘若在心底还留有这种伤感,那正是使秋田热泪盈眶的原因。但这种愁绪也许对秋田是有利的:祥子那种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坚定信念,今天不复存在了,因此,上回的那些问题,兴许可以再次提出来。

祥子和秋田久久地默然相对而视,在母亲膝上纠缠不休的小淘气也突然老实起来了。汽油炉的熊熊火焰闪烁着,炉中的汽油缓缓地吸上来,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使室内显得格外寂静。闪烁的火焰,和谐的渐渐减弱的噗噗声,这就是家庭的暖意,听来格外惬情适意。几小时前自己所在的地方与这里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呀。秋田留恋着大西温暖的家,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同时又感到有一种负罪般的内疚。这并不是对大西夫妇,而是觉得有负于香澄。香澄那边也有熊熊的炉火和热腾腾的饮料,单身女子那不大而舒适的房间,加上有香澄,更是暖意融融。

“尽管如此,我现今仍留恋着大西的家庭。啊,不是大西的家,而是大西家中的祥子。我的心被香澄占有了,但在心灵深处仍牢牢地留着祥子的影子。而且这次相见,给我留下的印象又是多么强烈呀。”秋田感到香澄在自己的心底竭力地呼唤。但在祥子那难以消除的旧情面前,她的呼唤声渐渐消失了。

“大西君去哪儿了?”

“出差到八岳山的什么地方去了?”

“请告诉我!”

对秋田的一连串追问,祥子沉默了半晌,回答说:

“这个月的十六日请你再来一次吧。”

“这是为什么?”

“请你别再问了。”

“大西君那天回来吗?”

“请别问了,你来了就会知道的。”祥子的口气里似乎表明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秋田不能再刨根问底了。她要秋田再来,这句话,使人感到与上次完全不同,包含着希望,至少,不能不同意她的要求。秋田这时感到了祥子的诚意和感情的微妙变化。

“好吧,我等到十二月十六日那天,反正也快了。”倘若从祥子这里打听不到大西的去向,就准备径直去八岳山,到广阔的山区里去寻找。

“能看得见八岳山”的地方,就是山梨县的北部和长野县的中部和东部,可是秋田自从田部“逃跑”以后,也曾经向这两个县的政府有关部门打听过,证实了在这个地区里并没有新建的日本化成公司所属的工厂和研究所。只在松本市郊原来就有一家这个公司所属的高氯酸铵炸药厂,不过,在那里看不到八岳山。但会不会搞了个什么别的名称呢,所以又向政府有关部门询问过,但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打这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病人。发现这种奇怪症状以后,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心里总感到自己像坠入了五里雾中一般。这种病的患者突然消失以后,自己的研究工作几乎就停顿下来了。秋田心想:这一回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精神失常者能清楚地看到八岳山,这地方肯定是在八岳山的附近。”

八岳山脉是狭长的火山群,从西北向东南绵延,横跨长野、山梨两县。八字形的八岳山呈扇面状展开,主峰是赤岳峰,海拔二千八百九十九米,其他超过二千米的峰峦有二十座,并包括与它相连的雾峰、美原等火山高地。

奇怪的是那四个人的胡言乱语中都有“看到八岳山顶上有人站着”这样的话,可见不是在很远的地方眺望八岳山,而是在与八岳山相近的山峰上仰望到的。田部等四人对山也不一定很感兴趣,由此可见,他们所说的八岳山,不是指八岳山脉的群峰。而且他们说的“八岳山顶”,也不是指八岳山脉的总称,而是指一个具体的峰顶。人们也往往把泛指的名称用在一个山峰上,所以,他们称呼八岳山中最高的赤岳峰为八岳山,也毫不奇怪。指的是赤岳山,看来是没有错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想到呢?秋田直埋怨自己这个脑袋瓜儿太迟钝了。其实,要把这四个人相同的谵语和他们身上出现的症状以及他自己的研究工作联系起来,从中找到内在的关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这回才真正给我找到了答案。”秋田劲头十足地想。可祥子的话,又使秋田有些扫兴。因为在这关键时刻,哪怕是浪费一点点时间都会使人感到十分惋惜。到十六日还有整整一星期呀。

“那么,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秋田从祥子的话语中,看到了她感情上的微妙变化。

从大西家告辞出来,祥子的声音仍在秋田的脑际萦回。秋田细细地咀嚼着祥子话里的含意,既为他在大海捞针的迷茫中一步步向目的地接近而高兴,更为能再一次见到祥子而喜悦,但又感到对香澄怀有内疚。真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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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走了,祥子哄着健一睡着以后,只剩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悔恨又折磨着祥子。秋田问起了大西的行踪,为什么不能很果断地拒绝呢?为什么竟然要让他十六日再来,持这么含糊的态度呢?

炉中的汽油已经燃尽,房间里散发出一阵轻微的汽油味儿。祥子把头埋在衣襟里,陷入了沉思。

秋田的突然来访,确实使自己感到惊愕,从大丸温泉到今天己经整整过了三年,总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平静下来了。没想到他一出现在面前,与其说是方寸已乱,还不如说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听到门铃声去开了门,出乎意料竟是秋田,心里不禁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简直和在大丸温泉时一模一样。现在已经嫁给了大西,又有了健一,当了母亲,可还是像少女时代,对初恋的男友仍有着那种割不断的情丝。天哪,人的心情竟然会那么难以捉摸呀。当了三年的妻子,而今又做了母亲,可在这以前心里保留着的旧情,竟一点儿都没有洗涮干净。她为自己心底里仍留有对秋田的深刻怀念而感到吃惊,同时又觉得对为了一家生活、困守在荒凉的高山里专心致志地进行秘密研究的大西,有一种不道德的负罪感——一种精神上的自责。秋田走后,过了好几小时,内心的激动仍无法平静,这证明了自己仍在朝不道德的深渊中滑下去。即便自己肉体上并没有不贞,但这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仍在精神上犯着不贞的罪孽。

丈夫不顾家,只顾自己的事,妻子孤寂的心中才产生了空虚。这决不是假话。要是丈夫能敏感地窥得妻子的心里还有第三者的影子,那他绝不会一味去搞那种秘密研制工作,而会来陪伴妻子排遣一下心中的孤寂的吧。由于旧友又唤醒了她昔日的恋情,所以祥子才带有负疚的心理,想起大西来了。这时,她才觉得多少才使自己有一点儿赎衍。

对秋田的思念越强烈,也就会更多想到大西。虽然对丈夫的思念是随着一种责任感而来的,同时,紧紧地把自己和丈夫连在一起,也是做妻子的为了不使自己陷于不贞而产生的自卫本能。十二月十六日也就是健一生日,祥子遨请秋田也来,对秋田的旧情和对丈夫的思念这两种互不相容的感情,将搏击冲突、火花迸发。

十二月十六日那天一定让大西回来,为了庆贺健一的生日,也是为了使自己悬崖勒马。祥子竭力抑制着自己像激浪一般翻腾的旧情,给丈夫写信。给他写信也仿佛是为了扶正自己倾斜的心而添加助力。现在才真是需要大西的时刻,自从结婚以来,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迫切地需要丈夫的安慰。祥子在信的结尾处加了一笔:“请千万千万回来吧。”那心情,简直像在祈求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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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星期六,日本劳灾协会的中央诊疗所只要没有急症,上午的诊疗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祥子邀请秋田五点左右赴约,他想早点儿去,把剩下的事料理一下,就离开诊疗所到大西家去。到达大西家,已经是夕阳西斜时分,初冬的太阳早早地落到了武藏野的地平线上。离约会的时间尚早,秋田却以为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正等着您的光临,请进。”门铃响后,祥子出来迎客,她红润的双颊显得神采奕奕。

秋田脱下鞋,踏上台阶,一阵香水味扑鼻而来。不消说,这是从祥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秋田好生奇怪,不由自主地又端详了一番正在为他拿拖鞋的祥子的侧影。虽不常见,但终究是老朋友了,今天祥子怎么擦得那么香?双唇也抹了猩红的唇膏。浓妆艳抹的祥子,使他几乎认不得她了。

“秋田君,请往这边来。”

秋田走到以前来过两回的会客室门口,站住了,可祥子仍在往里走,直把他引到自家的餐室里。

“这——”秋田立即在餐室门口站住,不觉有些犹豫,因为丈夫外出,只有年轻妻子在家,却被让进内室,心里总有点儿不自在,同时又对室内的陈设感到吃惊。

“叔叔……妈妈……饼饼……”正在呀呀学语的孩子拽着秋田的衣角,含混不清地说。

“小健,对客人不能淘气。”祥子责备着孩子,俨然是一位年轻妈妈的神态,又对秋田说:“他爸爸不在,所以闷得慌,一见到有人来就格外快活。有时候推销员上门来,他也会去缠住人家不放呢。”

“这孩子真可爱,活像大西君。你要告诉我什么?”

“叔叔,有许多许多饭饭……”

“哈哈,有许多许多饭吗?嗯,真是许多许多。好孩子,几岁啦?”秋田以为他会伸出食指,没想到这孩子竖起了胖嘟嘟的大拇指。孩子有趣的神态,使秋田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是吗,一岁啦,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秋田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那双与妈妈相像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惹人喜爱的笑意。孩子缠住秋田不放。秋田从这孩子可爱的笑貌中,伤佛看到了他爸爸不在身边的孤寂。

“今天刚满一岁,不过和别的孩子比起来,还真是小娃娃哩。”祥子接上一句。

“今天是一周岁呀!”

“今天是这孩子的生日,我想请你也一起来庆贺,所以邀请你来,打扰你了。”祥子侧着头笑着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秋田这才明白,房内的陈设和请他到餐室来的缘故。

餐室大小有六畳光景,中间的一张饭桌上,放着许多菜肴,最惹人注目的是在一只大蛋糕上插着一支蜡烛。看来这些菜肴大多是祥子亲手烹调的。“妈妈做的饼饼。”正像孩子说的那样,这些菜肴中都凝聚着一个母亲的深情。看到这些精致的菜肴,够让人垂涎的了。

饭桌四周放着四只坐垫,有一只是专给孩子坐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秋田又说一遍。不禁心想:这是孩子的第一个生日,无论大西多么热中于他的工作,今天一定会回来的。祥子借了孩子周岁生日的机会,虽然没将大西的行踪告诉我,但却干脆让我直接和大西见面。

“祥子君,太感谢你了。”秋田领悟到祥子的一片好意。“那么,大西呢?”

“还没回来。大概就要来了。我说过六点钟左右开饭的。”

“他已经回到公司,从公司回来吗?”

“不,我估量是从出差的地方直接回来的。”

“告诉过你,他肯定回来吗?”

“没有。不过,一定会回来的。他总是紧扣着时间赶回来的。”祥子的这番话,与其说她满有把握,还不如说更相信她自己。

“是自己儿子的生日,再忙也得抽空回来嘛。”但秋田的话音有些疑虑。他深知大西的脾气。大西会像个名演员赶戏场子似的,一分钟不误地准时赶来参加他儿子的生日家庭宴会。这一点秋田佩服得没话可说。他可以舍弃一切,将所有的精力投入事业之中。可他所从事的工作,正是秋田要竭尽全力去劝阻的。大西为了进行这一事业,撇下妻子孩子,不顾自己的家庭。仅仅靠几句劝导恐怕是无法制止的吧。那么,祥子面临的将是:既有坚定意志、又毫无商量余地的两个男子汉的激烈冲突。兴许在这毫不妥协的两个成人的信念冲突之下,这孩子的小小生日宴会上的欢乐气氛也会被无情地糟践殆尽。祥子明知会有这种结果,可还是邀来了秋田。

“健一,不可以这样。”

孩子虽让妈妈说了好几遍,还是在秋田的膝头爬上爬下。

“不,没关系,这孩子太可爱了。”

“秋田君,你早点儿成家嘛。”祥子竭力不动声色地劝说。

“不,我这么个穷医生,哪会有人看得上啊。”蓦地,在秋田的脑际闪过香澄的笑貌,他竭力抑制着自己。

“是这样吗?”祥子露出了那种令人难解的微笑。“确切地说,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秋田一听就明白,她是指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事。那天,在祥子的热切追求下,秋田也没能说出什么理由而谢绝了她的一片真情。祥子才在那天晚上决定与大西结婚。尽管秋田了解祥子的真情实意,而自己也喜欢她,可两人终于劳燕分飞。那时的绵绵情意,随着时光的流逝,改变了形式,可仍在心底扎下了根,至今难以忘怀。从祥子的神情看来,她也跟自己一样地旧情难忘,这并不是自己的过敏吧。尽管祥子嘴里说希望秋田早点儿成家,但祥子正是从秋田至今孑然一身的情景中,获得了心灵上的慰籍。这也可以说是女人的自私心理在作祟吧。祥子并不知道秋田的真实理由,而遭到了冷遇,这对女人说来则是多大的耻辱哇!但是,秋田时至今日仍不打算向她吐露自己的难言隐衷,仍是支支吾吾。不过,不久就会真相大白了。秋田在祥子的语音中,隐隐感到她那藕断丝连的旧情,有意装胡涂,拉开了话題:“时间真晚了。”

时针已经指向六点,祥子有点儿心神不宁,一有汽车驶近的声音,就侧耳谛听,随着汽车声远去,分明在失望中丧魂落魄了。

这位小霸王早就开始在饭桌上翻腾起来。

“怎么啦,这么不懂规矩!”祥子虽一再制止孩子,但也难以压制小孩正常的食欲。

“也许他要迟到了,咱们先吃吧。”祥子终于放弃了再等下去的念头说。但是,她还是认为大西不会“缺席”的。

“已经等到这会儿了,要不就等他到八点钟吧。”秋田的肚子似乎也咕咕作响了,但还是拼命地克制着说。

结果,到了八点钟,还不见大西的人影。

“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走不开,今无晚上也许要晚点儿回来吧。”秋田这么说,不过是抚慰一下祥子罢了。

表面看来,祥子似乎挺不在意;但面对自己唯一儿子的生日宴会也不匀出时间回来的丈夫,那种难以言状的失望,从她的寡言少语中体现出来了。

只有应是大西坐的那个座位空着,使这个宴会的气氛好像凝结了一般。原来十分快活的孩子倒哭闹起来了,不是想睡觉,恐怕也敏锐地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头吧。

“健儿,睏了吧,那么向叔叔说再见。”

孩子很听话地朝秋田急急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被祥子带到寝室去了。望着孩子的背影,秋田不禁可怜起这个被爸爸忘怀了的孩子来。秋田思忖着,该告辞了,再呆下去,会给祥子带来不便的。

哄孩子睡下以后,祥子回到了餐室,秋田立即站了起来。在这一刹那间,晕眩又袭来了,他只得往墙上靠了一靠,好容易才没让祥子察觉出什么来。

“谢谢你今晚的招待。”

“哎,”祥子有点儿吃惊地说。

“不再多坐一会儿?”

“不,已经很晚了,我这就告辞了。”

“真对不起。”祥子不留住秋田,好像是自己的过错似的,低下了头道歉。

“今晚大西君恐怕迟一些到,但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他那个人真是的。你特意前来,真是太抱歉了。”

“没能遇到他真是遗憾,但还是有机会的。只是小健真可怜。”

“这孩子已经习惯了。”祥子的口气仿佛失望至极。

“告辞了。”秋田鞠了个躬,走出房间。只是头还觉得昏昏沉沉的,所以与祥子面对面站着,感到十分不舒服。

这房子不算太大,但通往大门的走廊,却感到老是走不到尽头。走下台阶刚要换鞋,只听得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才知道是祥子追上来了。

“秋田君!”

祥子一声呼唤,秋田旋即转回身去,两人相对而视,仿佛在拼命地克制自己,都默然不语。

“那我……”秋田正要再说一句告别的话时,祥子终于把长期隐藏在心底的话,直捷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在清里。”

“在清里?”秋田一下子对她由衷发出的话语无法理解,又重复了一句。

“大西就在八岳山的清里呀!就在一片美丽的树林旁的地狱谷,日本化成公司的秘密工厂也在那儿。”

秋田终于悟出了祥子这些话语的重要含意。她违背了自己丈夫的意志。这时候秋田唯一感到聊以自慰的是:她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对丈夫竟然连家庭中的大事也置之不顾的报复,所以才把这重要情况泄露了出来。

秋田仿佛遇到了救星,但又感到美中不足。他不露声色,还想进一步探得更详细的情况。

“那片美丽的林子,是不是清里农业研究中心往上去的地方?”

“还在那上头。那儿有教堂和国民宿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从那里再往里,听说还得徒步向尽里头走。”

“你去过那儿没有?”秋田差点儿脱口而出,又急忙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祥子的话十分清楚,她一回也没去过。

从大西出差至今,已经有一年半了。是大西不让她去,还是祥子没去看他,反正离东京的路程,用不了三四个小时就能到丈夫的工作地点,这个新婚的妻子竟一回都没去过,由此可见他们夫妇间关系的冷漠了。

祥子说完以后,感到自己把丈夫重大的机密泄露了出去,略略红润的两颊一下子苍白起来,表情也滞呆了。

“祥子!”

“嗯。”祥子低低地答应,随即倒入秋田的怀中。秋田稍一摇晃,经住了祥子那股冲力。就这样,两人默默地一动不动。只要秋田愿意,祥子会把一切都奉献出来。这和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心情完全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祥子的心上已经刻上了难言的伤痕。

现在把违背丈夫利益的消息告诉了第三者,这是山于丈夫屡屡失信以后,一种自暴自弃的报复心理驱使的结果。但秋田心里明白,这一举动不过只是一时的事情,而她釆取“合作”的态度,还是以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真挚的情意为基础的。何况,秋田自己也以同样的热情对祥子难舍难分。两人拥抱着,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不过只有一两分钟。

“妈妈呀,妈妈呀!”

里间的寝室里传来了孩子的叫声。这孩子到现在还没入睡。听到孩子的喊声,祥子立即从秋田的怀中挣脱开去,又恢复了做母亲的神情。

“再见了。”

秋田穿上鞋,目送着急急朝孩子身边奔去的祥子,心想再次来看看祥子。

正文 第十五章 阴暗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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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秋田搭早车从新宿出发,抵达清里车站,已经将近中午了。决定这次行程之前,秋田曾踌躇多时,耽心大西恰好此时回东京。他焦灼地挨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给祥子挂了电话,了解到大西还没有回来,就急忙赶往新宿车站。

旅游季节已经过去,上下车的乘客,只有秋田和两三个本地人。秋田落在出站旅客的尽后面,悠闲地步下那个像是站台的高坡,向检票口走去。他好久没有领略宽广明媚的高原景色了。初冬的晴空,阳光灿烂。虽然并非旅游,但对爱好山色风光的人来说,阳光映照山间,使人心旷神怡。

清里车站位于海拔一千三百米的高原上。车站四周有些住家,屋旁的白桦树叶在风中摇曳,真是个萧索冷落的村子。最近终于发现,这个地区是个有价值的旅游胜境,开始准备把它建成“第二个”。

秋田从车站向长着一片优美树林的山坡走去。以赤岳山为主峰的群山,耸立在他面前。山峰重叠,连绵不绝,宛如一道长长的屏障。南部尽头的山峦,在烟雾云翳中若隐若现,回头就可以望见富士山的姿容,宛如一幅浓墨泼就的画卷。广阔的高原斜坡上到处点缀着的杜鹃花和君影草,在萧瑟的秋风中,早已经枯萎凋落,只留下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和落叶松在风中呜呜作响。

这番景色,不由得使秋田心胸寥廓,蓦然想起大西正在这绮丽的风光中沉溺于那不可告人的研制工作。他干的与这优美景色真是无法相容、截然相反的两回事。四周美好的景致恰恰对照出大西的精神堕落。

擅长描绘高原景色的诗人对这条山道曾经这样描写:

“我携着行囊,往车厢外走。她来接我,探出身子站在检票口。我趋步上前,握住她的双手……老态龙锺的爹,跟随在我的身后。三个人在车站前那条蜿蜒起伏的小街上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地走着。缀满杜鹃花的山丘那儿,依稀可辨的山麓处,布谷鸟传来‘布谷,布谷’的啁啾。我举步在高原的小径上行走,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将我的一生交托给她。未来渺渺茫茫,往事不堪回首。唯这眼前的恩爱,漾溢在我的心头。天宇浩渺,阳光和煦,缓缓升高的山坡直连着留有残雪的群山,四周是广阔的山野……”

尽管季节不同,山路却完全一样,大西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这条道上举步的呢?

在宽广的高原上,秋田成了蠕动着的一个小黑点。他走着,走着,发觉自己的心情越来越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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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君,有客人。”

“有客?是谁?”

“这位客人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别说大西,就连这位工作人员自己,对这位不速之客的说话,也觉得难以理解。

自从这里建厂以来,没有关系的来客的拜访,这还是头一回。就连职工的家属也不知道详细的地址,更不用说有客人来到这秘密的地方了。眼下,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了,心里不能不引起警惕。

“这是怎么回事?”

“再怎么样,会一下面后看吧。”那位职员惴惴不安似地催促说。

对方是指名道姓要求会晤的。这就是说,这个人知道我在这里。连职员也不清楚来客是什么人,那肯定是陌生客人。竟有人会知道公司秘密的工厂以及这厂内的人事情况,而自己心里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对这个突然来访者,大西越加心神不安了。当然也可以拒绝会见,打发他回去。不管是凶是吉,不弄明白,大西是无法安心的。

不一会儿,客人被引进了大西的房间。大西想不到来:人是他,顿时不由得叫了一声:“秋田!”

秋田只是大模大样地抬了抬手,嘴里应了一声说:“哎呀,让我好找。挂了‘高寒地带农业试验所’的招牌,弄得我莫名其妙。”话音既不是嘲讽,又不是感叹。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从惊愕中一下子醒悟过来的大西,终于提出了首先要问的事。

“我向中央研究所打听了。”秋田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中央研究所?中研所的谁?”

“是哪一个,我也没问姓名。”

“这不可能。中央研究所的人是不会告诉你的。”

“怎么不可能呢,我们三年没见面了。大西,最要紧的,先搞点儿什么给我吃吧。我还没吃午饭呐。找到你,费了我好大工夫呢。”

看来,秋田的造访,并不是单纯的走亲访友。让他这么一讲,一时倒也不好追问了。

“这偏僻山区,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让厂里的厨师尽快搞来了现成的能充饥的饭菜,在秋田面前满满摆了一桌子。可嘉,秋田吃得并不多,许多菜只动了几筷。这时候大西才注意到秋田憔悴苍老得多了。原来虽不是那种体格健壮的人,但分别只有三年,简直衰弱得认不出来了:面颊消瘦,皮肤苍黑,干枯粗糙,一无光泽。秋田一走进房间,跃入眼帘,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憔悴苍老的面容。这冲淡了大西先前的戒备心理。

“山区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吧,再吃点儿!”

“不,已经够饱了。”

“秋田。”

“唔?”

“你有什么病吗?怎么看上去这样瘦哇?”

“只觉得有点儿劳累,没什么不舒服。”秋田毫不介意地回答说,双目仍闪烁着光芒。

“这就好了。记得你以往人虽然瘦,饭量倒是不小的呀。”大西瞧了瞧几乎没吃多少就剩下了的饭菜。

“别担心,我是医生。医术再差劲,自己身体的情况还是了解的。”

“是啊,你是个医生。”说罢,大西想到他是个医生,刚松弛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是的,你是日本劳灾防止协会的医生。”似乎为了证实这一点,大西重新补了一句。

秋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是对大西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来意的笑容。这时适值室内光线渐渐暗淡。与地狱谷这个阴森森的地名相对照,试验所座落在白桦、水楢组成的漂亮的阔叶林中。这时,夕照越过树林,投来淡淡的光辉,勾勒出八岳山的巍峨姿影,山后慕色苍茫。夕阳西下,风声骤起。大风摇撼着这座钢筋水泥试验所,发出凄厉的声响。

“真不愧是八岳山哪。”室内有暖气装置,温暖如春。但秋田听到这凄厉的风声,仍然像怕冷似的,不由自主地耸肩弓背。然而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大西。

“你不会真是来叙叙旧情的吧。”大西迎着秋田的视线,严肃地说。既然秋田能找到这里,躲藏隐瞒都无济于事了。何况,大西的研究依秋田来看,完全是与自己从事的职业相对立的。当大西还在研究凝固汽油弹的时候,秋田每次见面,不,就是在电话里,也是竭力谏诤,要他别干了。

秋田倘若一旦知道,在这里正研制比凝固汽油弹还要不人道的(在第三者的眼里看来)N气体,他又会怎么样呢?……不,秋田已经知道了。他来到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大西想,眼下已经不必隐瞒,决意和秋田正面交锋。

“我把话说在前头:你无论怎么说,我是不会中止正在进行的研制工作的。”他在秋田开口前,就阻拦说。

“你制造的是什么东西,你清楚吗?”秋田的口气分明有点儿可怜他。

“当然明白。”

“不,你或许还不大清楚吧。清楚的话,为什么不停止这种可怕的研究?”

“可怕?别说得那么夸大吧。在世界战争史上,比这更加可怕的武器,都发明出来过,也都使用过。这只是使人暂时精神错乱罢了。”

秋田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不出所料,他所研制的,是一种使人精神错乱的化学武器。

“暂时性的!你怎能保证?”

“目前,我为此而在苦思焦虑,倘若做到了这一点,就能制造出前所未有的人道武器。”

“大西,你来看看。”秋田把他带来的资料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大西让秋田打断了思路,抬起了迷惑不解的双眼问。

“这是田部定一、中井新作、高桥胜利、本田丰司的病历卡。怎么样?这些都是证据。全都是在你这里工作的人……也都是我诊断的病人!”

“你!”

“嗯,田部的病情还轻点儿。但后来三个人的病情就严重了。尤其是中井,他进了你们公司的附属医院,至今还没出院。根据这些事实,难道没有必要把这些人的病情向你详细谈一谈?这不能算是唠叨多嘴吧?操作人员都使用一定的防护设备吧?就这样,还出现严重病情;要是这些气体逸散出去,会发生怎样的后果呀!”

“……”

“再说,田部他们全是壮实的男子汉,原没有什么疾病。倘若是儿童、老人或是患内脏病的人,不知道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呢。”

“所以,我正在苦心研究,怎样使绝大多数人免于死亡。”

“难道有这么好的事儿吗?即便退一步说,就是让你研究了出来,剂量对头,不致于死亡,那你知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二十年、三十年后会起到什么可怕的作用?不通过这么漫长的时间,谁也不会清楚的。而且,经过这么长的岁月以后,一旦突然出现了这种病,那时候要把病因和毒气联系起来,就很困难了。”秋田第一次使用毒气这个词儿,其实秋田这时还没有什么充份的根据,可以证明大西所搞的就是毒气,所以故意不动声色地在交谈中点了一下,来试探对方的反应。而大西却默认了。谈话过程中,秋田娴熟地诱使对方,在无意间吐出实话,原来秋田心中没什么把握的一些推断,也就完全得到了确凿的证实。

“在你们这四个人中,我特别想让你看一下中井的病情。可真惨哪。他目前还在你们公司的医院里治疗,无论如何请你去看一看。你见到他以后,也许会改变一些你的想法。”

“研制化学产品总会有牺牲的嘛。而且牺牲总是悲惨的。要是你害怕,那么什么新的物质都无法制造出来了。”

“如果是需要新产品,那也只好去干。但是,你所制造的东西……”

“也是需要嘛。企业也好,美国军方也好,都要这N气体……”说到这里,大西突然一下子顿住了。谈话时无意间将极秘密的商品名称泄露了出去,自己也吃了一惊。既而又想到,谈到这里,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干脆把讨论继续了下去。

“倘若N气体试制成功,就没有必要再使用那种杀伤人类的武器了。也可以说,我制造的产品,在战场上能挽救许多人的生命,这是一种人道的武器。”

“这叫……N气体呀!”秋田仿佛在细细回味似的从容地说。“这真是可怕的诡辩。既是武器,哪有什么人道不人道?在这种‘人道’的招牌下,只会促使杀人武器的贮存越来越多。‘人道武器’这种商品的出现,将会减轻战争的罪恶感,随后带来的是增加战争爆发的危险。大西,你想想吧,想一想毒气弹的可怖面目吧!对越南人使用毒气,这毒气竟是日本人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没有考虑到这些。我们只是作为一宗贸易,向美军出售商品。主顾将我们的商品如何使用,怎样处理,并不是我们所了解的事。而且,我们制造厂商也不可能一一去进行干涉。从日本化成公司看来,这不过是一种交易。至于和哪些顾客交易,以及交易的情况,这当然都属于商业自由的事罗。”

“这是对自由的误解。自由贸易并不是没有一点儿限制。从公众的立场上来看,要受到一定的限制,这是完全理所当然的。”

“就以公众的立场来说吧,贸易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并非没有道理。制造武器不只是为了自己使用,也更不是为日本的‘战争能力’而生产,所以也不违反宪法。总之,我生产的产品,是完全合法的商品。所以要保密,正像你说过的是因为面目可怖,会给社会舆论以不必要的刺激。”

“并不只是个面目可怖的问题。现实生活中,这确实是件可怕的东西。就说没有死亡危险,但这是一种使正常人变成废物的威慑性武器。照你的说法,只有使人死亡的武器,才称得上残酷吧?”

“这是思考方法的不同。一种是一下子就将人杀死,另一种是并不致人死亡。尽管以后会有后遗症的影响,我认为,不致人死亡的武器,相比起来总要人道得多。”大西说罢,从烟盒里取出一支和平鸽牌纸烟点上。他并没有敬秋田,倒不是知道他原本不抽烟,而是心里有点儿紧张。

“这个后遗症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在医学上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这一切就拜托你了。作为我来说,要尽力研制出后遗症不大的武器。不过,人是千差万别的,对于人体复杂的生理作用的影响也十分难以预料。这是医生的任务。而且,可能有影响,也可能没什么影响。”

“你就没有再加以考虑的余地吗?”

“秋田,你一心扑在医学上,对待我的化学研究,我也和你一样。即便这种N气体使人感到像恶魔一般,但对我说来,不过是研究的一门学问而已。对N气体的意义和价值,我有我的看法。我并非不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能否接受你的意见,也不是我个人所能决定的。它还涉及到日本化成公司的命运哪。”

“你现在是中心人物,只要你撒手不干……”

“那我的生活、我的地位怎么办?眼下,倘若撒手不干,公司将要蒙受极大的损失。”

“公司并没有投入如你所想象那么多的资金。企业就是这么回事儿罢了。而且,像你这般有才能的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有光明的前途。要研究学问,不是有许多正大光明的地方吗?”

“秋田,别费神了,你再说也没用。N气体是我的成果。我对它有很高的估价。而且,不仅是我,别人也同样很重视这个成果。这是为了制止更大的灾难而产生的小灾难。这就是N气体的价值所在。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不,不谈了。反正,咱俩是谈不到一块儿去的。”

“大西!”

“我负了你的情。但是,这是两回事。咱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是两条永不合辙的道路。这很使人难过,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这么说来,是毫无挽回的余地罗。我也不再说了。不过,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眼下,对N气体所造成的危害,我们完全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治疗。请告诉我它的基本化学成份吧。”

大西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纸烟冉冉上升的烟雾。他每逢陷入沉思,总是如此。

“你不是说把研究N气体的影响交给我去干么。这样的话,至少应该提供一点儿这方面的资料。”

秋田话音刚落,大西苦笑了。态度立即又变得僵硬起来,冥顽而又激动地说:

“对不起,我无法答应你的要求。因为还没有什么影响发生。这四个人的症状,不过是暂时现象。你想一想吧,这是个极为秘密的产品,在试制成功以前,难道能公开这种产品的成份吗?何况你又是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

秋田点着头,并用炯炯灼人的目光直视着大西。而大西的目光却是冷凝呆滞的。这两人的眼神并不是充满了友情的温暖,而像仇敌冤家般的冷峻。当然,这是深藏干眼神深处,不流露于外的。

室内一片沉寂,窗外射进极为微弱的光线,暗得只能勉强分辨出脸庞的大致轮廓。昏暗中,两人相对而坐,很长时间没有开灯,只感到他们的交谈仿佛像油不能溶入水中一般,无法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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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六章 暴风雪和地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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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丽日晴天。那天早晨,这对登山的好伙伴,由于昨晚上那场不愉快的交谈,仍留下难以消失的余味。

透过树丛,展现出层层叠叠白皑皑的山影,可能已经靠近主峰了,朝阳照耀,只觉得气势磅礴,峰巅就在眼前一般。大雪还没有降临,但山峰上仍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显示了高原地带的严寒。

“怎么样,去攀登一下久违的高山吗?”秋田突然说。

“登山?去八岳山?”大西呆呆地朝那耀眼的山岳眺望,对秋田这么突兀的提议感到难以理解,像听到陌生话似地又问了一句。

“是的,从这里登山,当然只有这座八岳山罗。”秋田干涩地笑了。

“别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你每天都见到这座山,也许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对我说来,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怎么样?为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陪我一天吧。从这里爬上赤岳山,当天就能打个来回。”

“你登山的用具都带来了吗?上面可相当冷呢!”

“我到清泉旅店去借。”

“不行,太费时间了。你就一个人去吧。登山服和工具我借给你。”

“嘿,你连登山工具都带在身边了吗?”秋田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瞪大了眼睛说。

“不过,一回也没用过。毕竟不是玩的时候哇。”

“是啊……不过,难得又和登山的老伙计相会,太遗憾了。真没法子。那就借一下,我一个人去。”秋田也不想多费口舌。原就没打算硬把他拉去登山,来重温旧谊,再作劝说。再说,大西也并不会接受自己的劝阻的。只是耸立在眼前的八岳山峰那塔形的尖顶,使这位登山爱好者跃跃欲试罢了。秋田心里明白,即使一起去登山,也不可能恢复昔日的友谊了。在这种情况下,大西主动提出不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不知怎么,心灵深处却感到十分惆怅。往日,还是不久以前的事,相互以一根绳索连结着彼此的生命,登山伙伴间生死相依的友情,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怎么竟然是那么脆薄,不堪一击?尽管心中明白,友情并不能替代一切,但是在崇山峻岭间,共享青春的欢愉,培植起维系感情的纽带,在人生就是赌博和险象丛生的现实社会里,显得那么无能为力。想到这些,心中一片惆怅。那难道纯粹是一种旅游么?秋田蓦地想起往昔曾用绳索和大西系在一起,攀登过的那些峥嵘的山巅。尽一切可能保证我的安全的是他;被掉下的岩石砸伤以后,我无法动弹,在难以立足的岩石上,沉着地将我系在绳索上降到山脚下去的是他;在座座高山,和我紧紧地握着龟裂的双手,共享攀上顶峰的喜悦的也是他。可现在,这个他和忙于生产毒气、竟推托连登山时间也抽不出来的大西,难道是一个人吗?到头来,这个青春时代珍贵的友情,宛若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在现实生活中,居然听不进好友的任何规劝了。

“今天暖和得反常,也许下午的天气要变坏。”

“没什么,到赤岳山打个来回,黄昏前,我就回来。”

“山上的岩石很松脆,要当心哪。”

尽管如此,大西还是十分担心,把秋田送到门口。可以理解为,这是旧时的友情在大西心中的“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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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后,山里像要起风暴了。天气预报报导,低压潮将来临,但这儿和日本内陆的山里刮季节风的情况不同,八岳山区的天气一般不会说变就变。出现变天预兆以后,还是来得及避难的。到赤岳山顶,无论走哪条山路,像秋田这样的体力,十来个小时也就能回来了。万一在山顶附近,天气变坏,在山顶岩稜处下山,只要小心在意,使用安全带两个小时左右也就可以了。所以,从下午起,山里有起风暴的征兆,大西仍比较放心,也就是这个缘故。

而且,他是信得过秋田的登山技术的。像他这般登山老手,不管遇上怎样的恶劣气候,八岳山这种并不险峻的山路,对他是驾轻就熟的。但是,这次低气压的来临急骤而又十分异常。形成恶劣气候的两个低压潮,产生于朝鲜海峡和九州南面的海面上,不到十个小时,就急速扩张,控制了全日本。向日本海和太平洋彼岸进发的两个低压潮,把日本夹在中间,在平原上生成暴风雨,在山岭地带形成大风雪。

“秋田这家伙,早点儿回来就好了,”聆听着骤起的风暴,似乎要把整座山都刮倒的凄厉呼啸声,大西留心着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逝去。

“变天了,那个人不要紧吧?”那位接待秋田的看大门的门岗问。他也在为秋田的安全担心。

大西好像没有听见,一心只牵挂着秋田。日落以后,风雪似乎更猛了。早就过了该回来的时间了。

“会不会直接去了清里车站?”大西想。不过,登山的所有装备都是大西借给他的,秋田从东京来的时候所穿的衣服和那件很小的行李都放在这里没拿走。不可能,这太不合情理,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逝去,秋田回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他又不是这一两天里刚开始学登山的新手,一定会去山顶上的石屋里避一避风雪。兴许现在正在火炉边舒舒服服地烤火,等风雪过后,又满不在乎地下山来,还会嗤笑我这多余的担心呢。”大西把事情尽往好处想。但是,越这样,在眼前越是出现了冻得僵硬的秋田的形象,总摆脱不了这可怕念头的纠缠。

“浑蛋!我今天怎么啦!是他自己要去的嘛,我怎么知道会死会活?”虽是这么想,也许是错觉吧,在风雪的呼啸声中好像总夹杂着秋田的叫喊声,大西不由岛主地凝神细听着。这时候,他眼前又浮现出秋田那形容枯槁的模样。这并不是一般的消瘦,而是一无食欲所致。他一定得了什么病。明知这些,为什么不阻止他。既然阻挡不住,又为什么不同他一起去。他身体已经如此虚弱,是受不住严酷的暴风雪的。万一发生不测,这可是自己的责任。

“大西君,请休息吧。他的登山装备都很齐全,山上又有小屋可避风,别担心了。”夜深了,所里的职员见大西还是站在窗边遥望着漆黑的山岭,劝他说。

说实在的,担心也许是多余,再焦急也无济于事。要使悬着的这颗心松下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是大西自己上山去找。但这鬼天气使人一步也迈不开。

“秋田,明天一早我就出发。等着我!”大西一晚上没合眼,尽牵挂着在暴风雪中挣扎的朋友。

可是,第二天早上,风雪还是丝毫没有减弱,不仅没有停歇的样子,似乎还越来越猛烈了。第二天中午,这两个低压潮更扩张了,在东北地区汇合起来,另外,伸展到大陆的高压潮,受低压潮影响,形成了强大的季节风,寒流不停掠过,每次都带来了强冷空气和风雪。连试验所和清里之间的交通也中断了,哪还谈得上去登山救人?

“这么厉害的暴风雪呀。”

“听说是四十五年来未曾有过的。”

“再这样下去,从明天起,要控制每天的食品供应量了。”

职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在一旁的大西,一心牵挂着被暴风雪困在山上的秋田。秋田带的食品只够吃两顿,小屋里没有人的话,那早就断粮了。当时为了预防万一,让他带上睡袋,这总算管用吧。不过,人到不了小屋,那就什么也不顶事了。山上的气温可能有零下二十度,他的身体能抗得住这样的严寒吗?

“秋田,你要挺住哇!”

大西心里不由得暗暗祈祷起来,究竞向什么神灵祈祷,自己也说不清。菩萨也好,神灵也好,什么都行,只要能在风雪和饥饿中保佑秋田免以罹难。“暴风雪稍转缓和,我就赶来,千万等着我。”

——秋田,你是我唯一的登山好伙伴。诚然,你对我冷漠、轻蔑,可还是无法将我拉到你那边去。我们过去曾经一起并肩走在一条路上,这个事实再怎么也无法抹杀的。你难道想遗忘吗?回忆虽不能给现在和将来带来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是为了实现今天的理想,那是一条必须走的路。对今天所达到的目标,不管如何评价,过去你也承认这是一条光明之路。决不能小看青年时代富有浪漫气息的遐想,现在回味一下也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不,现在走的路再艰难,唯一可安慰的是保存着对往事的美好回忆。

秋田哪,是你夺去了我唯一美好的回忆。秋田,你要挺住哇!

半路上,秋田好几回想折回去。自己知道身体十分虚弱,但没想到病情竟会这么严重。每跨一步,只觉得骨架就要散开来似的,袭来阵阵疼痛。随着登山的激烈运动,一般会引起激烈的枵腹感,但秋田却感到胃内在翻腾,不只是打呃,而且呕吐了好几回。吐完了胃内残剩的早饭,接着吐出了黄水。

每当工作一忙,自己就会担心生命即将终结,本能地拼命反抗和苦苦挣扎。但毋庸置疑,自己在世上逗留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事实反而更使秋田执着地向山顶进发。已经攀登过好几回了,但这一回攀登,感到是在和自己体内的疾病进行争分夺秒的竞争。

由试验所又回到美丽的林区,从预定的路线起步,向赤岳山攀登。经过一条笔直的山路,越过真教寺所在的山脊。这样通过川俣河北岸上游的涧谷,一口气走完在山脊上的针叶林小道,大约需要五小时。从牛头山开始向更险峻的山坡上攀登,要花上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穿过林带以后,面前才是不毛之地一般荒凉的山巅。攀登牛头山的肘候,脚下的云层渐渐增厚,山上只有稀疏的爬地松,俯视山下,景色隐没在一片云海之中。

这时候上下夹击的云雾滚滚而来,周围一片迷濛,无法辨路。看来已经卷入了可怕的低气压旋涡。耳边只听见呼啸而来的气流,爬地松和山桦树发出凄厉的呼号声。

上午,他的腿力本已不济。下午开始,天气变坏了,更增加了登山的阻力。尽管如此,秋田还是不断地向上爬。这时离山顶已经不远了,山顶上有座石垒小屋,兴许还会遇到人。下山去避风,还不如攀到山顶,进入小屋,这样既安全,又快些。山顶小屋里要是没有人,天气过一整夜不能好转……不用说,一个有经验的登山好手是不愿意作这种推测的。

岩石上终于见不到爬地松了。眼前展现了一条通到山顶的羊肠小道。秋田终于接近了目的地。不管山路多么险峻,离顶峰也只有咫尺之遥了。而且和别名为“小屋山”的八岳山也没什么相异。他虽然体力渐渐耗尽,相反,却由于一个登山老手的自信和轻敌,对情况作出了乐观的判断。距山顶的确只有那么一点儿路了,但这段路是由寒冬的冰雪封冻着的,海拔高达三千余米的岩石层,迎面而来的低气压又是那么怕人。周围白茫茫一片,留心观察,可以看到从北峰方向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巨大云层,低气压潮所到之处,整个地区就被严寒控制,季节风呼啸,登山者就会有被暴风雪埋没一两天的危险,坠入“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困境。倘若这会儿小屋里没有一个人,自己只带一餐的食物。食欲不振,这倒成了不幸中的大幸。天气何时好转,无法估计,但在这段时间里,到哪里去寻找能熬过严寒和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热量呢?现时秋田心里十分清楚,他当时就该拿出所剩无几的全部余力,赶下山去。但他是否能走到山下呢?这就没把握了。可是这鬼天气,仿佛故意要将他往小屋里赶一样。打开小屋的门一看,屋内阒无人影。正要设法生火取暖,体力耗尽的秋田再也支撑不住了,猝然栽倒在屋内的泥地上,昏了过去。

外面咆哮怒号的狂风,似乎把大石垒成的小屋的屋顶郎要掀掉。风声使他从昏沉中又渐渐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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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修平在一刹那间,被刺眼的紫红色光芒夺走了视力。随即又受到烧灼全身的狂飙般的热浪冲击,猛然被击到在地。一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转眼之间,城里成了火海。

街道、树木、桥梁、行人,平时熟悉的景物,全在熊熊的火海中燃烧。这可怕的红彤彤的大火,在秋田的眼前怎么会出现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呢?是强光刺激使视力尚未恢复呢?还是过于炽烈的燃烧反而会使火焰变成这种颜色?不,也许是一开始就把毛发和眼睫毛都燎尽的强烈热光,还把自己的视网膜灼伤了的缘故吧。

全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只是木然地、仿佛是从他人身上借来的眼睛一般,在自己面前映出了火海中街道的情景罢了。事后人们把这次爆炸叫“唰轰”,一刹那间,秋田确实看到了“唰——”的一下闪光,而“轰——”的声音却没听到。兴许在遭到巨风和热浪的冲击中,这震天般的巨大轰响声将耳膜震聋了的缘故吧。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六日上午八点十五分,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秋田修平的故乡——广岛上空投下的原子弹爆炸了。

大约有一公斤的铀(235)在六百米高空爆炸。一瞬间,最高温度达几千万度。由于强烈的热光,在爆炸中心方圆一公里内,一切都“蒸发”殆尽。在二三公里范围内,立即成为一片火海。

秋田当时只有六岁。他那时正和父母亲住在白鸟九轩街的家中,离爆炸中心约两公里。一家三口,吃完早餐,父亲刚到自己开设的小医院门诊室去,爆炸就来了。

当时,已经无法从崩塌了的四周喷发出烈火的家里逃走,后来才忽然发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在燃烧着的街上奔跑,妈妈跟在一旁。灾难中,父母亲在自己身旁,是非常“幸福”的。但父母亲都已经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样子了。脸庞都烧坏了,全身几乎一丝不挂,在死尸堆和烈火中穿行。自己简直就像是被一对幽灵诱骗着,走在去地狱的路上。他们再也不像秋田往日见到的、从容不迫的父亲和温和慈祥的母亲了。不知怎么,俩人都发了狂,不只是父母亲,在周围活动着的都是疯子,而凝然不动的就是尸体。

当时,在秋田幼小的心灵里,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灾难,才使平时从容不迫的爸爸变得如此惊慌失措,爹妈都变成了鬼魂,正钯自己送到魔鬼棲息的地方去吃掉。——事后回忆,当时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自己也没感到十分的可怕和惊慌。当出现了使大人们几乎疯狂的灾难的时候,相反,小孩并不会立即感到恐怖;或者说,已经超越了恐惧所产生的反应了。

六岁的秋田,当时并不能对这一瞬间的变故观察得那么仔细,对当时的心理变化则更难说清楚了。日后,将脑海里漂浮着的零星记忆收集起来,通过成人的组织和分析,才得出以上的印象。而在当时的一瞬间,幼小的心里所能感觉到的,恐怕只是那过于耀眼的白色寒光和白晃晃的一片火海中的街道罢了。

光亮耀眼,炽烈燃烧的白色火焰,在自己眼里看来就像融化的冰山,其实那灼热燎眉的热浪,变成了透骨的寒冷,正在渗透全身。灼热和寒冷都太强烈了,只剩下浑身上下的疼痛感,是热是冷也难以分辨。

此时秋田也不知自己是掉入了火坑,还是陷进了冰窟。只觉得在白得异常的世界里,全身像针扎一般痛楚万分……这样的疼痛,使秋田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山顶的小屋泥地上,想站起身来,只感到下半身全麻木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疼痛感使他苏醒过来,才救了他的命。

手表的指针指着六点不到,门外已经漆黑一片,风雪仍在肆虐呼啸。自己觉得好像昏迷了很久,爬到小屋那会儿是五点半,其实还不到半个小时。要是昏迷时间再长一些,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了。秋田缓缓地站起身,打开了旅行包,取出了一只橡皮袋,这里放着一些必备的医疗药品。手冻僵了,不听使唤,艰难地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强心针。打开保温瓶喝了点儿热咖啡。用固体燃料点起了小小的火堆,接着,又从塑料包内拿出了干燥衣服,换去了湿透的裤子。还是不大想吃东西。把带来的饭盒里的饭菜,取出一点儿,加上干酪做成菜粥。这对他也许最合适了。喝了菜粥以后,人终于恢复了过来。于是,钻进了睡袋,静候着暴风雪过去,就能得救了。秋田对这一时的恶劣气候感到满不在乎。躺在睡袋里难以入睡,耳边尽是呼啸的风雪声,这种声音使他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去。

在望不到头的满是瓦砾堆的地上,每天都升起无数的烟柱。这是焚烧尸体的黑烟。远远望去,一瞧烟的颜色就知道是在焚烧尸体。腾起的紫黑色烟雾,有时候并不向天空高处散去。阴天,这些烟就浮悬在云雾下,渐渐汇合起来,宛如饱含着死者的怨冤,凝滞于广岛上空,久久不散。

父亲的双手、背部和前胸都灼伤了,却仍连日在市里的国民学校参加救护工作。母亲的伤势更重,头部破裂外,还被飞出的玻璃碎片扎进右眼,双目几乎已经失明。位于山脚下免遭烧毁的国民学校里,妈妈被临时收容了进去。由于有特殊配给的奶粉和面包干,总算幸免挨饿。但周围的重伤者,痛苦地呻吟着,相继死去。校园里设立了临时火葬场,焚烧死者所产生的恶臭烟气,在那些用毛毯裹好一动不动躺着的重伤者周围弥漫。

母亲的伤势日益恶化。在挨炸后一星期,就开始毛发脱落,全身上下都出现紫红色的皮下班点,一点儿都不想吃东西。从第十天开始,口腔也红肿了。到第十四天,八月二十日的深夜,在父亲和修平的看护下,咽了气。修平当时并不感到十分难过。头发已经全部脱落,一只眼睛完全陷了进去,嘴巴已经肿得无法开口说话。妈妈呀!这是多么可怕的相貌哇!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竟是妈妈!在秋田的记忆中,以前妈妈那么慈祥温和的容颜,已经不复存在了。母亲在咽气以前,好几次想把手伸向幼年的修平。她想在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要用尽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来搂抱一下修平。可是,修平感到十分恐怖,转身就想逃跑。

“修平,你干什么?”

修平被父亲一声怒吼,就像龟缩在壳里的蜗牛一般,执拗地不肯挪动一步,终于直到妈妈去世,他的手都不敢去碰一碰妈妈。母亲在弥留之际,那残剩的一只眼中,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悲哀,望着修平。这只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失去了活力,变成了死者的白浊色。修平的心中燃起极大的怒火。第二天早上,焚烧母亲的一缕黑烟,和其他无数被焚烧的死者的黑烟一起,袅袅上升。这时候,修平才第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夏天,修平在夏日灿灿的阳光下,爬上了高处,想看一看和许多死难者一起焚烧时冒出来的烟、那妈妈的黑烟,究竟飘向何方?修平仰起脸蛋寻找着黑烟的踪影,几乎脖子都仰痠了。他执著地抬头看着,感到永远失去了妈妈,不禁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爸爸好像也哭了,但当时自己沉浸在悲恸之中,顾不上留意爸爸的神情。

打这以后,父子两人过开了孤寂的生活。父亲是医生,救护受难者的工作十分紧张,但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总来陪伴着丧失母爱的修平。父亲起先以为,受害者不外乎是烧伤和外伤,因此,只要作外科手术就可以完成救护的任务了。但从母亲死时的症状开始,日子一长,就逐渐出现了无法想象的严重危害性。父亲自己也陷入了疲乏、发烧、恶心呕吐等原子能放射后遗症的痛苦。同时,父亲将剩余不多的有生之年全部倾注到对这类病症起因的研究中去了。

后来,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五月,父亲病况加重,住进了市民医院,在十二岁的修平和从东京赶来的修平的叔父照看下去世了。

“修平,这些事全交托给你了。”临终,父亲拉着修平的手,只说了这句话。修平的父亲曾长期经受了原子能放射后遗症的痛苦,现在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从中得到了解脱,表情十分安详地追随修平的母亲去了。

修平当时刚升到五年级,并不知道父亲把什么事交托给自己,神色呆然地听着。眼睁睁地瞧着父亲停止了呼吸,只感到比母亲去世时还要哀伤。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白色并不是光线,而是积雪的映照。风雪真大,不去窗边张望也能从声音里判断出来。暴风雪并没有减弱,倒反而比昨天晚上更加猛烈了。从门窗的罅隙中不断刮来的雪花儿,在睡袋上积起薄薄的一层,凛冽的寒气穿透了厚厚的羽绒,直钻全身。秋田瞧着外面那股强烈的风势,才知道不只是低压潮的作用,而是低压潮经过以后,开始刮起了季节风。跟随而来的必定是低温和狂风。哪怕天气好转以后,也常会发生雪崩的危险,所以,现在还是无法动弹。等情况好转,总得两天工夫。最糟的时候,可能会被困三四天。吃的只剩下半顿菜粥了。纵然这虚弱的身体,靠这半顿菜粥能维持两天,但在这冰雪坚滑的岩石上,到处会有雪崩和陷坑,又如何下山?秋田深感情况严重,脸色也发白了。

“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为群山壮观的雄姿吸引,来攀登这座山峰,占去了我一刻都不能浪费的宝贵时间,而今,性命也难保了。本当要珍惜那剩下的屈指可数的日子,由于疏忽而白白浪费掉了。”这使他心里懊恼万分。

“我太大意了!”秋田仿佛觉得呼啸的风暴也像是在嘲笑自己。这白色妖魔把自己看作是捕捉到的愚蠢而又可怜的猎获物,关进设下的陷阱里,狰狞地笑着,肆意玩弄,慢慢地来折磨他。必须保持体力,挣扎到获救,此外别无它法。

“啊,大西在我身边就有办法了!”秋田那绝望的眼光,陡地看到了大西借给的那把登山镐在微微闪着寒光。这把镐是瑞士的名牌货,经过锻打而成的专用工具,它具有与众不同的独特锐角,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无人过问的小屋地上。它陪伴着许多登山者去攀登险峰,保护他们,引导他们登上山巅,它和一切艰难险阻苦斗时留下的伤痕,深藏在锋利的刃口里,闪烁着铁灰色的银光,好似在低声而有力地向秋田说:“我不是在这里吗?”不只是登山镐,还有登山用汽油炉、登山服、铁钎、睡袋等在小屋里撒了一地。这些都是大西借给秋田的登山工具,仿佛都在对秋田说出这句话。它们都是随着主人去进行艰难的登山旅行,始终协助主人战斗的侍从和得力的助手。这些工具上浸透了主人的汗水,发散出泥土的气息,也是主人青春活力和向困难作斗争的纪实。

秋田自己的“侍从们”都留在东京了。而现在这些“侍从们”,跟随自己主人和他的亲密好友一起翻山越岭,恐怕也不会对秋田感到陌生吧。大西的所有“侍从”,现在差不多都到齐了,它们将齐心协力来保护秋田。

“我不是单独一个人!”而且,大西一定会来的。要依靠这些“侍从”奋力战斗到底。

“是的,无论多么持久的艰苦奋战,我们都将跟随在您左右!”登山镐在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辉,又一次对秋田说。

<small>那可是对你燃起生命之火的酬劳?</small>

那时在一个山上的小屋里,秋田和大西爬了一天山,围绕着火堆烤火,在这个十分舒坦的环境里,心中却感到孤寂和怅惘,两人信口吟起了他们自己的诗,起名叫《登山镐之歌》。

那时,由于青年人多愁善感的心理,心中涌起难以言状的空虚和怅惘,他们对吟诗还很不习惯,只是轻轻地哼着。但在今天面对着严酷的风雪,要是有什么力量能鼓励和支持自己的话,那是对青春的怀念和依恋。

“大西一定会来的。”那首诗就是最好的证明。

<er h3">5</h3>

修平:

祝贺你进入高中。我和你妈妈都不能前来参加你们隆重的开学典礼,你一定会感到很孤独吧?但是,我想你已经能够克服这孤独感,证明你是坚强的。

我等着这一天,并托和男叔叔把这封信交给你。因为我深信你具备了这样的能力:能作为一个成人来客观地回顾自己的生活,能冷静地考虑你自己的未来。等到你能看懂这封信的真正含意的那一天,其中还含有更深一层的意义,这在下面我还要说。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是多么大的欢愉和慰藉呀。

你刚懂事的时候,我们在广岛挨了原子弹轰炸,你丧失了母亲。而今,我也撇下你死去了。对此我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能徒然引起你的悲痛,不说也罢。

我将这封遗书留给你的原因和目的是在于,你当时年纪幼小,尚不太懂事,我现在要把当时我们受到爆炸后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你,作为你冷静思考时的一份参考资料,使你今后能更好地活下去。

你可能知道一些情况,也许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反正,对我所说的话,要挺得住。希望你要正视这现实,勇敢地活下去。

我的开场白太长了。我受原子弹之害后,开始以为受害者的伤(也包括我自己的症状),和挨普通炸弹一样,不外是烧伤和外伤。但是四五天以后,就逐渐全身疲乏,出现呕吐、腹泻、发烧,甚至皮下出血、毛发掉落以及挨普通炸弹所没有的一些可怕症状。我为了找到病因,开始作全身检查。不久,终于给我搞到了一台显微镜。我抽了你母亲的血化验以后,才发现红血球和白血球都显著减少。这也是在挨原子弹轰炸后随即出现的最普遍的症状。身上无任何外伤的人,也会由于造血功能被破坏而引起鼻腔出血及皮下出血,最后导致死亡。

当时,我们的医疗组织,能采取的措施,只有进行外科手术和注射樟脑液。可以断定:这种新型炸弹不仅有强大的破坏力,还能破坏人的造血功能。虽然知道了这些,但我们对此束手无策。没有药品,又不知道治疗方法。对鼻腔出血的病人,只能用棉花塞住鼻孔,让其静卧。由于我们在医学上根本无法治疗,尽管揪心般地难受,也只能眼看着垂危的重病人一个个地死去。

你大约还记得吧,那一年,连日来在广岛上空迷漫着焚烧尸体的黑烟,那就是我们医学界失败的标志。

但是,要承认我们已经彻底失败,我是决不同意的。我们只不过在第一个回合中被打败了。那天,八月二十日的傍晚,焚烧妻子——对你是妈妈——的遗体的时候,我暗暗发誓,对那飞来的惨祸——彻底毁了我们生活和城市的灾祸,我要报仇雪恨。

那以后,度过了漫长的困难时期,战斗仍是一无成果。你也许还依稀记得吧,在我们原地踏步的时候,白血病、癌症、瘢痕瘤、白内障等等病魔不断露出了狰狞面目。

那天,恶魔般的破坏力毁灭了我们的生活和城市,不仅是瞬间的破坏性,在爆炸中心据说射出了二至三万的大量放射能,这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灾难。可怕的“死亡的尘埃”遍布全广岛,这种“死亡的尘埃”被人体吸入,就会沉积在骨骼里,危害人的生命。

爆炸以后得了急症的病人,有时也会奇迹般地一下子复元过来。但起名为“原子病”的这许多病状,仍在人体内部潜伏着,过了若干年后,从骨髓内部来侵蚀人体。在危急状况中捱过来的、拣了一条命的人,今后还要长期和可怕的放射能引起的各种病魔作艰苦的斗争。

由于这种医学治疗属于美国军方的机密,我们的研究工作对军事机密有重大的妨碍,所以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我们的医疗组织怀着极大的愤慨,面对具有压倒优势的敌人进行了不懈地斗争。现在我提笔给你写信,痛切地感到占优势的敌人、恶劣的研究条件,这一切是压不垮我的。我深信,无论敌人多么强大和占有多大的优势,只要我们长期不懈地进行研究,总会有机会压倒对方的优势。但是,愚蠢的是,我一心扑在这场战斗中,却忘了自己已经是落入敌手的一个可怜的牺牲者。

我曾经当过敌人的“俘虏”,只是用了大量的急救药品当作“保证金”,才把我的生命“保释”出来。一旦“保证金”用尽,我就成了一个取消保释的可怜的“被告”。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地进行战斗。可能是我这种顽固不化的态度(敌人看来是这样的)激怒了它们。我曾经复元过;但最近我的症状似乎又在发作,以至更为恶化了。剧烈的呕吐和贫血使我苦恼万分。白血球又猛烈增加,这是典型的白血病症状。

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眼下,生命只是依靠化学疗法拖一天算一天。不用多久,就要取消我的“保释期”了。

修平呵,我真遗憾。对这个以白血病为主要症状的可怕的“原子病”,作为一个医生竟然没法反击,而且还成为一个牺牲者落入敌手,真是撕心裂肝般地遗恨无穷。要是再让我活十年,不,五年也行,一年、一个月也好,可是……

我虽然被击败了,但并不承认自己是在鲁莽从事,报仇不成,把命也搭上了。总有一天,在我们广岛医务工作者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下,将会把“原子病”这个强大的敌人制服。这是广岛在世的医生的义务。

修平,你将来会选择什么职业,走怎样的道路,我没有权利强制你。但是,如果你继承我的遗志,也当上医生的话,能继续同夺去你父亲生命的白血病进行斗争,作为父亲,没有比此更为高兴的了。

尽管我们齐心努力,但对“原子病”的治疗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尤其是对危害性最大的白血病,与癌症一样,无法预防,也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原来这种疾病是在投原子弹前一百年左右,被人们发现的。那时是属于极少见的疾病,但在原子弹爆炸以后,大量出现了。这深为人们成重视。而治疗的方法,目前唯一只有用化学疗法来延宕垂危的生命。

关于人们受到原子弹爆炸以后造血机能破坏的机理,我们一无所知。要解开白血病之谜,面前还横着好几道壁垒。一心想要你继承我的遗志,当个医生,也许是一个亲人的自私心理。所以,我决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当你在读这封信——也是父亲的遗书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十分沉重吧。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或许你也会同我一样成为一个“保释者”。想到这里,真使我不寒而栗。幸好,在原子弹爆炸的当口,你正在坚固的遮挡物后面,甚至没有受什么伤。这以后,我又对你进行了仔细的全身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症状。但是,这并不能使我坦然释疑。对原爆症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你一定会感到恐怖害怕吧。不过,下面写的更使人颤栗。你别怕,希望你有勇气读下去。

在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释放出三万伦这样大量的放射能(致人死亡的能量只要六百至八百伦就绰绰有余了)。这种放射能侵入人的骨髓,随时都可能伺机捣乱。再看一下白血病的发病率和原子弹爆炸距离之间的关系吧。处在爆炸中心周围二公里内的人,过了一段时期发病的,其中患慢性白血病的人占多数。你曾受到多少程度放射线的侵入,在体内积存多少,这还不知道。但,这可能决定你今后的命运。或许是我做医生的多余的担心,(但愿如此!)或许你已经到了无法阅读这封信的严重程度了。你视在终于还能看到这封信,这是有双重意义的,我非常高兴。

然而,我既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医生,从你当时与爆炸中心的距离和情况判断,对你今后生命的期限有多少,是无法很乐观地估计的。你也可能是个“保释者”。由于敌人的作祟,在世上,也是个行色匆匆的过客,逗留时间不会太长,而且大限一到,无法延续片刻的。我写来也感到痛苦万分,也许是过于悲观了。

面对自己的儿子,我这么个父亲、这么个医师,竟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虽然力量微薄,但在保释期间,竭尽全力筑起医学上的屏障,让你安居其中。倘若你在这基础上再能筑起更新的屏障,或者能找到更好的护身办法来免遭敌人杀害,我绝不想让你受原子病之苦死去。既然告诉了你这些情况,这以后的一切,全由你自己去考虑吧。但研究白血病这个课题,对一个医学界的新手来说,并不是花毕生心血会取得成功的。选上了这个课题,也许会失去当一个医生能取得成功的机会。

但是,我的修平呵,我在世之时,还想对你说些心里话。你的一生并不是一般人的一生。你本来就不属于这世上的人,只不过是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允许你在这世上逗留的一个过客。你也没有精力像一般人那样谋取荣誉和利益。这样想就会心平气和了。

一个父亲要对唯一的儿子说这些话,使我肝肠痛断,但为了不至于使你浪费原本有限的宝贵时间,决心毫无顾忌地把真相全部告诉你。以后的一切就由你自己去选择吧。你也可以不走我所走的道路。不过,作为一个父亲期望你的是,要牢牢记住这样空前的惨剧,在一瞬间毁灭了我们的幸福和所存的一切。更悲惨的是,这还在不断残害我们,直至将来。带来这么残忍的大屠杀和灾祸的却是我们的同类,他们也无法估量到有如此惨烈的后果。为了使这巨大的灾难不再重演,有很多人在不懈地努力,不管这力量是多么微薄,希望你也能加入到这个行列中去。

我要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如果你准备接过我未竞的事业,一定需要不少的学费。除了白鸟九轩街的房屋地产外,市里还有一些土地,挂在你母亲名下,在郊区还留下一点儿山林地。把这些都卖掉,大概总能维持你的生活费和学费了吧。和男叔叔是我指定他作为你的法定保护人,望你有事和他多商量。

你接替我的事业后,为了让你多少有点儿参考,我把所有的研究情况都留给你。这是我在原子弹爆炸以后,诊断治疗了大约六千个残存者,总结归纳的资料。由于驻日美军司令部以保护原子弹机密为理由,这些论文都受到压制未能在学术界发表。我相信,这对你的研究一定能助一臂之力。

夜深了,我头痛欲裂。不久,我在世上逗留的期限大概就要到了。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睡得很安稳。要是在昔日,你妈妈一定也在你的身旁。但,在这茫茫世界里,我们不在你身边。你不要悲伤,更不要感到孤单。我不想说什么我们的灵魂与你同在之类安慰你的宽心话。反正,前程总是要你自己去闯的。父母只是在一个人生命的起点这段时间里在他一旁,幼年时代自己一个人没法行动,才给于他帮助,指导他迈步。具有行走能力以后,早晚就会放开他,让他独立行走。比起世上的人来,你自己跨步,是稍微早了点儿。你现在已经有了自立的能力。且你也并不是孤单一人。以后你和男叔叔将代替我,来和你一起往前走。也许,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对你说这些了。读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做父亲的将会高兴地看到你是怎样独立生活的。

昭和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

深夜一点十三分

修平将父亲的信一字一句全都铭记在心。自从父亲去世,修平就被他父亲的弟弟秋田和男接走了。在他接到高中录取通知的这一天,和男叔叔把这封遗书交给了他。信上写着四月三十日,正是秋田的父亲去世前一星期左右写的。修平一直不知道父亲还给他留下了一份遗书。父亲把这封信交给秋田和男,请他在修平考进高中这一天启封。和男叔叔遵照父亲的遗愿,在身边保存了五年之久,才把信交给修平。

这是一个医生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以冷静理智的文笔写的。但字里行间浸透了一个作父亲的泪水。修平读着读着,不由得热泪潸潸,不得不好几次拭去簌簌落下的泪珠。

父来尽管约束他自己,不想将个人意愿强加在孩子的身上,但作父母的又怕孩子的体内潜伏着病因,考虑到自己死后,也能尽一份力量保护孩子。

这封遗书,促使修平投考了医科大学。他和那些无拘无束、逍遥快乐的学生不同。他是抱着“为亲人复仇”的心情,立志学医的。在学医的过程中,才认识到父亲留下的研究工作是多么的了不起。父亲尽管患了原子病,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处于当局逼迫和物质匮乏的条件下,绝望中不停地战斗,还在周身疲乏无力和头痛欲裂的折磨下,竟为六千个患者进行诊断治疗。这在体力上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

当初,是美国把原子弹这一巨大怪物从禁锢中释放了出来,但就连他们自己的国家也没有掌握原子病的病理。

虽然也发觉在受害中患白血病的人相当多,可是在医学理论上也没能找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面对放射病这个称为“看不见的杀人者”,医生们完全是在暗地里摸索。这样,父亲就在这六千受害者的临床观察中,总结出《论广岛原子病患者中的白血病发病率与爆炸中心距离的关系》这一篇重要论文。顶着某种压力和学术界的偏见,有力地论证了原子病中的白血病是由于放射能的关系。骨髓中白血球急骤增加,不断诱发各种病症。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还为病人耗尽了生命。修平由此见到了一个白衣使者的神圣事业。于是,他决心走他父亲未走完的路。

从东都大学医学系毕业以后,秋田进了日本劳灾协会。为了探索职业病的奥秘,将白血病作为自己一生的研究课题。他并不满足于闭门研究,而是一面为现在的病人治疗,同时开始攀登起陡峭得几乎无法上去的山峰,要攻克与癌症同样无法治愈的绝症——白血病。

登山的路当然一条也没有,现实生活中的患者就是前进的路标。而且有父亲留下的脚印给他引路。正当他在这茫茫的大山里摸索攀登的时候,一天,父亲为之担心的预言突然应验了。由于持续不退的低热,使秋田有些担心,抽验了自己的血液,竟发现白血球显著增加。他知道自己患了“骨髄性白血病”。并诊断他自己逗留世间的期限为“多则三年半,少则两年”。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在这世上我不过是个行色匆匆的过客。”秋田目光暗淡,心乱如麻,默默地想着。这天,正好是旗野邀他去大丸温泉。

“倘若我的诊断无误,留给我的时间还有三年,最多再加上六个月左右的时间。真想多活些日子,哪怕再多给我两个月,在父亲的论文基础上,我的一篇关干《放射能后遗症研究》的论文也就可以完成了。”秋田想。

但是,现在单身一人是无法通过这冰封的岩石突出处下山的。食粮告罄,剩下的只有一针营养剂。单凭它来支撑本就虚弱的身体,能维持到来人救援吗?何况这期问还不知道有多长呢?自己来到这里,只有大西知道,在山脚下也没有作登山登记。他要是不来,其他方面是不可能来救援的。

“大西,你快来呀!”

“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秋田尽力不让那吐着微弱火舌的火堆完全熄灭,在睡袋里蜷缩着冻僵的身子,将身子贴近那火势微弱的火堆。

山上的第二个夜晚又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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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喂——秋田!你要坚持下去!”

远处像有人在呼喊。这声音宛如从一台破旧的电话机里传来似的,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突然又很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膜。

秋田仿佛身子沉在水底,透过晃动的水层,映入眼帘的外界事物,也都随波摇荡,水波终于渐渐地平静了。透过平静如镜的水层,看到了一双洋溢着温暖明亮的眼睛,又渐渐现出了大西的面孔。

“大西!”

“你醒过来了,太好了!”脸色紧张得煞白的大西,这才露出了笑容。

“你来了呀!”

“来,先喝这个。”他从暖水壶里倒出了热牛奶,又说:“不能马上吃东西,吃了会吐的。”说着,大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两片维生素片剂和一些饼干来。看着秋田狼吞虎咽地吃下这些营养丰富的食品,他说:

“真叫我担心哪!又是这么大的风雪。”

“天气好转了吗?”

“哪儿啊,跟着又是一个低气压来临了。”

从窗口射进温暖的光亮,这是从云缝中透出的一束光柱。由于低气压的出现,打乱了原来西面是高气压、东面是低气压的局面,天气有时有好转的征兆。但用不了多久,只要完全置于低气压圈内,山里又要起大风暴。

“总算给你爬上来了。”

“真累死人。你就更不容易啦,现在好了。”

从大西的表情中可以#出,他也十分劳累,明显地消瘦了。

现在是下午一点,大西一心为了救我,冒着恶劣的气候和随时可能发生雪崩的危险,从大清早开始登攀这海拔三千米高的山峰。秋田知道,这是件多么艰苦而又危险的事儿啊。

“你能行动吗?”

“让我试试看。”

“稍为用点儿力坚持一下,下山去,这一路上净是绊脚的石块。来,紧紧地抓住我。”

秋田喝下了热咖啡,吃了点儿饼干,觉得略略恢复了一些元气。时间很紧迫,得赶快离开这儿下山去。大西把秋田背在自己宽厚的背上,站了起来。

“好,咱们走!”大西仿佛对背上的秋田发命令似的说。

门一打开,狂风迎面扑来。虽说天气刚有好转,但面前是乱云飞腾,北面高山拥着巨大的云层,八岳山顶庄雾嶂云海之中,从云层中刮来了饱含水份的雨雾。最险的是山顶,笔直往下,十分陡峭,爬行在狂风和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岩石上,一不留神,就很容易失去平衡,何况身上又背着一百来斤重的秋田。现在真是“同生死,共命运”了,大西只要举手投足间稍有疏忽,那就两人一起完蛋。就像两人用一根绳拴着,在独木桥上行走一般。这就是登山伙伴之间密切的关系。

“大西,路没走错吧?”背上的秋田忽然对大西说。

“不,没错儿。从这里朝下面那座修行人住的小屋走去,是最近的路。”

大西不走来的那条真教寺山脊的山路向南峰下去,而是踅入右侧的山路。修行人的小屋正好在八岳山的主峰中间,和清里遥遥相对。在八岳山最深的山坳里,小屋经常有人。确实,到小屋的路倒不长,但再到山脚下,不像清里那样有铁路。从那儿到有车可乘的地方,必须走一段路,还要穿过原野。

秋田觉得十分奇怪,可是被大西背着,也无法自己选择,只得任他去走了。但大西却满不在乎地回答了秋田的问题。

“往清里那头下山,试验所就让你全看见了嘛。”他边谨慎地跨出一步,淡淡地一笑回答说。这笑声和先前看到秋田苏醒过来时的笑声完全不同。这淡淡的一笑,是在救援朋友时也不忘保守试验所机密的精明的笑声。这笑声也告诉人:“友情上负的债”,此时也算两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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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七章 冷清清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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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他到山里去了?”

几天来,香澄有点儿心神不定,一直在担忧。由于全国性的恶劣气候,在日本各地的山区,遇难者的噩耗接二连三地不断传来。秋田至今行踪杳然。她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中搜寻着秋田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难以平静。

香澄去了秋田的工作单位日本劳灾协会,接着又去了秋田可能会去的地方,逐一打听下落。人家只知道秋田有三天休假,但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起先,香澄对秋田有三天假日而不吭一声很为不满。这好长的三天假日,这么珍贵的时间,却不和她在一起,打算和谁在一起?她感到十分委屈,心想:“见到他真要好好问问!”

第二天,香澄到秋田可能去的地方去打听,心里一边总想着找到秋田以后该好好地数落他一顿。怀着不安到了第三天,一个念头陡然在心中萌发:“莫非他进了山?”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他要是能在另一个地方呆上这么些天,只存去了山里了啊。”是的,是这样。想到这里,屋外的狂风大雨发出了呼啸声。

幸好,第三天晚报上遇难者名单中没有秋田的姓名。当晚,香澄又去了麴町的宿舍询问,可他还是没回来。

“一定乘的快车,明天早上回来吧。”想到这儿,香澄不禁怒气冲冲。人家为他急断肠,他可好,一个人优哉悠哉把假日全耗费在山里,真可恨。到明天,秋田一定会连连道歉:‘请原谅,请原谅!’一脸毫不在乎的神气,出现在面前。那时候,该怎么办呢?香澄一心想早点儿见到秋田,把他数落得无地自容。

然而,第四天,香澄去问了诊疗所,软田假期已到,可还是不见人影,又听说也没有回过宿舍。这时,她早先的那种担忧,又涌上了心头。深夜,香澄收到了一份不知谁发来的电报。

“秋田修平先生已进茅野市医院,望速来。”

这一天,香澄从酒吧回来,心里一直惦念着秋田,难以入睡,只想在床上躺着歇息,正要铺床,来了这份电报。秋田进了医院,可是电报内容过于简单,没讲秋田得了什么病。而且来电的地名叫“茅野”,香澄觉得十分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在长野县内,去那儿乘哪班列车,心中茫然无知。猛想起柜橱里好像有日本地图,她急忙翻了出来,费了不少时间,才在中央铁路线转弯处附近找到了这个地名。她终于想起去麦草岭的时候在信越铁路途中曾经见到有“茅野”这个站名。赶紧查了查火车运行时刻表,今天最后一班车已经开出,要乘最早一班列车去的话,必须在明天早上七点前到新宿。晚上香澄一直没合眼,直等到黎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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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点半光景香澄到了茅野,马上打听去医院的路程。车站前,在凛冽寒风中叫了辆待客的出租汽车,直驶医院。汽车行驶了两三分钟,就开进了有不少低矮小屋的街道。这些鳞次栉比的小房子,在八岳山刮来的寒风中仿佛正在索索发抖。不一会儿,就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外。这里有一栋三层的灰泥楼房,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凉的原野上,已经很陈旧了。但在这一带却是唯一像样的一幢大楼。问过传达室,走进一间有六张病床的大病房。秋田躺在靠门口的一张床上。香澄轻轻走近秋田,瞧他而容消瘦,身体虚弱,心里一阵辛酸,把她准备好见面时该说的话全忘掉了。

“是你?”秋田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并没有入睡。

“你怎么啦?”

“手和脚都有点儿冻伤。”

“怎么回事?”

“冻伤的部份等汗毛长出来就痊愈了。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接到了电报,医院打来的吧?”

“这准是大西干的。”秋田心想。大西把冻伤的秋田送进了医院,又问过他有什么亲人要通知。当时,秋田不禁想到了祥子,可真有点儿对不起香澄和大西。当然不便对救护人大西说出他妻子的名字来,因此,作大西再三追问下,就把香澄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他。

“手脚有点儿冻伤,没什么要紧的。不过,你身体相当虚弱,得在这里好好躺两三天。对不起,我必须走了。”说完,大西急匆匆地回去了。果然,他又去给香澄发了电报。

“不过,我真高兴,你第一个想起了我。”香澄还没来得及为秋田的不辞而别去责备他,倒是感到他对自己伸出了求援的手而欣慰。

“对不起。”

“没什么。”香澄把秋田的歉意,视作是自己最大的安慰。

“我去了山里。”

“啊,这下可好,弄成这副模样!”秋田讪讪地笑了。

“可让我担心哪,一声不响就不知去了哪儿。”

“对不起,只想去爬一次山,就不顾三七二十一,谁也没说就走了。”

“那起码对我吭一声也好哇!”这当口,香澄的眼神里才含着埋怨。

“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会让我去的。”

“哎哟,我可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女人哪。”香澄说。但转而又想:秋田真要是事先对我说了,我也会不让他去的。“不过,总算还好,看来不要紧吧?”香澄这时总算出了心中的怨气,平静地说。

见到秋田虚弱消痩成这副模样,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再说下去,也够他累的,香澄就不忍心再去责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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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秋田好歹能够下床行走了,香澄照顾着他一起登上了由茅野开出的末班列车。因为不是旅游季节,车厢里乘客稀少,空空荡荡。

八岳山峰周围云彩缭绕,真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子。列车经过小渊泽车站,进入日野春高原。面对着迷人的八岳山麓,右边就是金字塔般的甲斐驹峰的起端,线条明快的雄伟峰峦,打这儿开始,蜿蜒起伏,高峰连绵,直至朝余、凤凰。山峰顶上的冰雪,在午后的阳光中腾起淡淡的烟雾,随着列车驶过而闪烁生辉。

山麓与云霞溶成一片,远处晶莹闪烁的不知是山间的沼泽抑或是水田。田野里没见到一个庄稼汉,只有稀疏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大自然充溢着维伟的力量,从车窗望去,犹如一幅宁静的田野风景画。两人沉醉于如画的景色中。

“啊,那就是甲斐驹峰啊。”在日野春附近,甲斐驹峰的雄姿渐渐地在视野中消失。秋田正想告诉香澄这山峰的名字,但想到这只有登山爱好者才感兴趣,就把话顿住了。

事物只有遥望远视才会感到十分娇美。山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秋田凝望着正在眺望山景的香澄的侧影,突然自己面前叠现出祥子的面影。祥子,又是祥子。我是怎么啦。她已经是他人的妻子了,而且是大西的妻子。秋田对大西略怀愧疚。香澄对自己一片赤诚,而自己却还对另一女人情丝难断,于是更深深地责备起自己来了。

香澄将视线从窗外移到秋田身上。

“怎么啦,这么打量人家……真讨厌。”香澄朝秋田温柔地微笑着。这是充份享受着男子的爱而绽出的妩媚的笑容。秋田却以为让香澄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慌忙躲开了她的目光。

香澄也是美丽的。可以说,在银座磨练出来的美,比原来的祥子更富于魅力。但是这种美,已经品尝过了。而且品尝过的美比起未品尝的来要逊色得多。这也是一个得到了满足的男子的心理吧。秋田的心中永远无法消除祥子的影子,使他所得到的香澄那么珍贵纯真的情感,降低了价值,这太可惜了。

“不过,这样我真高兴。”香澄在温和的笑容中,又说若秋田听了好几遍的那句话。

“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秋田苦笑着。自己的存在能给一个女子这么大的欢愉,既感到意外,又有点儿愧疚。

“我不论说几遍,都说不够哇!不过……”

“不过什么?”

香澄说话从没有吞吞吐吐过,今天她却像有什么难言的隐衷似的,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说得含含糊糊,故意逗秋田焦急。

“别装模作样了,快说。”

“不过,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什么?”

“你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感到悲伤的人不会是我一个了啊。”

“怎么回事?”

香澄的微笑,转而成了神情羞涩,用双手按了按肚子。

“啊,是这样!”

“是啊。”香澄颔首称是,俨然是一副做母亲的神态。

霎时间,秋田心中涌起了针扎般的悔恨。是啊,这类事应该早就知道的,男女的结合,自然会结出这样的果实。他对自己的疏忽,感到切肤之痛——其实是登山时受伤处在疼痛。自己在世上是一个过客,是没有资格留下家室和后裔的。自己只顾一时的欲求,结果留下的幼小生命由谁来承担教养的责任呢?

“你怎么啦?我生下个小宝贝,你不高兴吗?”香澄见秋田神色沮丧,不由得脸色阴沉起来。

“流产!”

“啊!”从秋田口中突然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她惊呆了。

“现在,生下来才是孩子的不幸,还是人工流产的好。”

“你在说什么?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啊。”

“不管是第几个,现在是不能生儿育女的,答应我,去刮掉吧。”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生儿育女?你有个很不错的职业,我也多少有点儿积蓄。而且,孩子将来长大了也可以去工作……是不是,像我这样的女人不配当你的妻子?就算不配,我也可以不做你的妻子,一开始我就没这么妄想过呀。但是,我只是想要一个你的孩子。”香澄苦苦缠住不放。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为什么?你说呀!”

“我求求你,什么也别问,照我讲的去做吧。”

“你太冷酷了!女人对第一个孩子是多么宝贵呀!你太不理解了,你太不……”说到最后,香澄已经泣不成声。

为自己最喜爱的男子怀了孕,这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但又被爱人厌弃,一下子坠入了最悲惨的境地,于是就呜咽起来。秋田见此,心如刀割。尽管难受,但还必须硬下心肠坚持己见。眼下,要是为了暂时安慰对方,优柔寡断,以后会给母子招来最大的不幸。总算还好,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秋田扭头随意眺望着窗外的景色,静候香澄感情的波涛平息下来。列车沿釜无河的溪谷作了S形绕行,由甲府盆地向下驶去。

好一会儿,香澄才抬起了头,看来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眼睛稍有点儿红肿,泪水也隐去了。

“我还是要生下孩子。”一字一句由齿间迸出的话中,她的决心分明已经下定,毫无商量余地了。

“你……!”

“不,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听。你今后想要孩子,别的女人都能为你生,可是,对我来说,生下你的这个孩子,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这是为什么?”

“女人是很难保证还能生第二个孩子的呀。第一个孩子就堕胎,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生育了。还有,”香澄停了一下,从表情来看,好似她拼命地在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过份的悲哀使她把脸都扭歪了。

“还有,”她不容秋田有插嘴的机会,立刻又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永远能得到你的爱。”

“这……”

“不,我相信是这样的。我全知道,我早就听说你曾经有过恋人。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我是你第二个恋人。能接近你,我就很满足了。不过,这不能剥夺我生儿育女的权利呀。这是对你的爱的纪念,你从我身边离去以后,只要有这个孩子,我的生活就有了寄托。”

秋田从没有和香澄谈到过祥子,而且在自己的身边,也没有露出有祥子存在的蛛丝马迹来。但是,由于女人的的作用,还是得知了有祥子的存在。不过从香澄后来的话中,说明这完全是秋田的过虑。

“这不仅仅是你,一切对事业专注的男人,妻子都是第二号。也就是说,男人真正的恋爱对象是他们的事业。我也不是你正式的妻子,所以大概只能算第三号……男人把一切都投入事业中去,能把倾注于工作的热情匀出一点儿来,好不容易给了女人,我想这就够了。正因为有男人在忘我地工作,社会才有进步。即使我能分享到这一丁点儿的热情,也决不会抱怨叫屈的。对女人来说,这一丁点儿的热情也就是一切了。我们,不,我对你给我的这一点儿热情,感到全部身心都得到了安慰。所以,男人给予我的虽则只是很小的一部份,但是不能收回去呀!不管怎么,绝不能……”她说到这里,仿佛怕别人夺走似地,两手捂住自己的肚子,挺起了身子。这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一个当母亲的坚定神态。

要是别的“父亲”,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放弃自己原有的主张。但秋田正因为懂得作父亲的道义和责任,不管她防御得多么坚固,也非得攻破不可。他打算把自己身体的“秘密”向她开诚布公地直说了,这么做,只因为她坚执不悟,不过,自己绝不想对香澄的决心施加任何压力。

秋田主意拿定,这时候车速减慢了,从车窗内可以望见甲府的一排排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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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扯谎!我不信,你是长寿的!”香澄迸发出凑厉的哀叫,神思恍惚,大惊失色。秋田在这天晚上没法合眼,这一强烈的印象,一直萦回在脑际。他终于向香澄透露了自己的病情。那时候香澄的惊愕和悲哀,使自己也心裂肠断,万般痛楚。

秋田凝视着香澄,就好似在叙述他人的事一般,把自己这个“短暂逗留于世的过客”的情由一一告诉了她。不过,他多少说得有点儿夸张,但这对香澄的打击是够残酷无情的了。为了动摇以至打消她的坚执的心意,也不得不这么做。

“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后代,有畸形的危险。”这句话,像利剑穿透了香澄,这摧心裂肝般的打击,几乎使香澄一蹶不振。

这并不是旁人说的,而是出于一位医生和父亲的口里。

诚然,根据资料,当时怀孕的妇女受到原子弹爆炸以后生下的孩子,会受到种种影响和后遗症。但还不能确切证实畸形儿与放射能之间的必然联系。尤其经过战后二十多年研究所得的资料,基本上否定了“放射能对遗传有影响”的结论。但是秋田却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番话,这是为了唬住香澄。不这么做,是无法劝注香澄来收回她的执念的。香澄面如死灰,正说明她那固若金汤的堡垒已经开始动摇了。秋田毫无表情、近似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但除此之外,秋田内心的任何动摇都不能形诸于色的。

说得直白点儿,也就是“把一切都给了他”的这位心上人,有一天,突然向地说明,自己命在旦夕了,并说她肚子里的这块肉,兴许达个畸形的怪胎。这对一个以身相许的女人来说,真犹如晴天霹雳,打击之沉重,也是旁人无法想象的。秋田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撇下了悲痛欲绝的香澄,径直回到宿舍去。委实是太冷酷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坚信自己的做法还是对的。左思右想,心潮起伏,难以平息。秋田对凡事有主心骨、意志坚定的香澄还是信得过的。他不禁想,要治愈无论多大的痛苦,时间是一剂良药。想到这里,秋田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香澄光彩熠熠的身影,而祥子的形象却渐渐模糊淡薄了。

又过了一天。早晨,秋田刚到诊疗所,就接到了香澄打来的电话。秋田拿起电话筒,想到前天与香澄的一番谈话,心中不由得有点儿紧张,没想到耳边却传来了香澄欢快的声音。她兴高采烈地对秋田说,想立即和秋田见见面,是否请他午休时间出来一次。前天香澄那悲痛欲绝的神情还深印在脑际,一下子简直不能相信,那声音,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听清了分明是香澄,真感到女人感情变化的微妙,同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搞不清为什么要找我,香澄也许能够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吧。”秋田转而一想,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眼巴巴地盼着午休时间早点儿到来。

约定的地点离诊疗所不远,是一抬腿就能到的大东京饭店。秋田径直往二楼的餐厅走去。好在今天病人不多,所以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了点儿,但香澄早就来了。

“你好!来得真早。”香澄从靠窗的座位上轻盈地站起来,向秋田招呼的声音丝毫没有什么哀愁。

“你好,你才来得早呢。”秋田松了口气,又问香澄点了菜没有?她摇摇头说:

“还没点哪,我也刚到。”

秋田虽一无食欲,为了陪伴她,要了两份奶油烩虾。菜端了上来,但香澄也一点儿吃不下。两人尝了尝菜,就互相对视着。旁人看来,这对情人正在悠闲舒适地享受着美餐,沉浸在安详和幸福之中;殊不知,无法逃脱病魔的手掌,俩人将会被活活拆散,这是周围的人们谁也想不到的吧。这悲哀只隐藏在两人的心里头,也只有他两人互相来分担这不幸。虽然都难以咽下面前的佳肴,但在那种气氛里多少也冲淡了点儿心中的哀愁。进餐的时候,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勾起对方的心头事,全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昨天休息。”香澄好容易咽下了一小块烩虾,故意很快活地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那小嘴微微地翘起,调皮地笑了笑。这是她有什么事要说的时候,惯有的动作。

“要告诉你为什么吗?”

“嗯。”

“你骗了我,真坏!”

“我骗你?”

“是的,你撒了个弥天大谎。我昨天去了新宿的国立医院,让大夫好好地检查过了。”香澄的神态分明是:“怎么样?你骗不了我吧。”接着又说:“医生说,二十多年前受到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对染色体没有任何影响,尤其是男方,更没有问题。”

秋田彻底失败了。香澄并没有被唬住,原先以为作为父亲,又是医生,香澄是会深信不疑的。但她竟然会再去请教别的权威,这也是作母亲的一种本能所致吧。

“既然如此,这孩子该让他出生……”秋田想。他蓦地涌起了对孩子的爱怜之情,说:“香澄,咱们结婚吧。”

“结婚?咱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不,我说的是正式结婚。现在,咱们是结婚了,但还没有被社会承认。”

“那不过是形式,不办也可以。”

“你别小看这形式,咱们既然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社会上人们所遵循的规约,咱们也必须遵守。这样,对将诞生的孩子是有利的。”

香澄顿时容光焕发:“那么,你同意我生孩子了?”

“不管是好是坏,你要个孩子吧。”

“那……”

“既然你决心要生下来,我再也不多说什么了。反正,这孩子是在你的肚子里呀。”

“真讨厌,总拿这种神情打量人家。快别这样啦。”香澄让秋田毫无顾忌的目光瞧得有点儿窘态毕露了。

“你决定要孩子,还得认真想一想,怎么才能使咱们的孩子更幸福。有了孩子你就不能去工作了,而我,到那时候恐怕已经……”秋田正说着,可香澄却摇着头,不让他再说下去。要是这孩子出生了,做父亲的却与世长辞而去,出世的新生命和谢世而去的父亲竟会这么交替,那真是太悲惨了。

眼下,能为将来的孩子做的事是,在世上逗留的期限未满之前,和孩子的母亲结为正式婚姻,承认孩子是自己亲生的。

“不管怎么样,咱们举行婚礼吧。”秋田不由分说地提出了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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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在世田谷近郊的一座小教堂里,举行了一次结婚仪式。但一无证婚的媒人,二无列席的来宾,只有主持仪式的牧师和这对恋人,真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婚礼。

寂静无声的教堂里,他俩面朝着缀满鲜花的神坛,慢慢地行进在特意为他俩铺设的白地毯上。这时候,他们就同所有的新婚夫妇一样,沉浸在欢乐幸福之中。

“秋田修平,你遵照上帝的意愿,和竹本香澄结成神圣的夫妻,听从上帝的教谕,克尽夫道,在健康时,在病痛时,永远爱她,尊重她,保护她,直到生命终止,你能起誓坚守操持吗?”

“我起誓。”

“竹本香澄,你遵照上帝的意愿……克尽妇道……直到生命终止,你能起誓坚守贞节吗?”

“我起誓。”

誓约仪式结束以后,在主婚人而前,往婚姻誓约上签了名,祭坛那边放起了赞美恃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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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八章 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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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晚上,大原良一回到了离开半年之久的东京。为了觅得试验对象,在九州的矿区到处奔走。

自从接受了绪方大三郎的命令,要他去寻找试验对象以来,他跑遍了日本全国的煤矿、农村、渔村、贫民窟以及受灾区,为寻找像鼷鼠一样接受试验的活人,只身单人,一直在“执勤”。努力的结果,已经向清里送去了三个活生生的试验对象。但是,试验迫切需要的妊娠初期的孕妇和病人,却久久没搞到手。虽从公司接到十万火急的命令,但符合要求的人体试验者,却怎么也找不到。

大原从东京车站出来,一副旅途劳顿、憔悴的脸色,可见九州之行是徒劳往返了。这次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得到北海道一个煤矿停产的消息,迅即半路下车回头北上。出站后得火速赶到上野车站,上车后还要挨过整整一昼夜的长途颠簸。他不喜欢搭乘飞机,除了陪同上级之外,无论旅途有多长有多苦,他总是坐火车。在车上摇晃了十八个小时,才从九州的尽头,度过了倦怠、无聊的长途旅行生活,终于到达东京。耀眼的霓虹灯光,以往大原好似并未留意过,今天却像鲜花竞放般地使他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人们为了迎接新年,早已经采购了年货,准备齐全,正轻松悠闲地在街上来来往往。这时候,大原想到自己还得久久地烦闷无聊,在列车里颠簸,去天涯的尽头——北海道的穷乡僻壤,这真让人感到难以忍受。可奇怪的是,心里丝毫没想到在中野邸宅的妻子。

大原出了东京车站,原想径直就赶往上野车站,但一股难忍的乡愁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银座,还有那里的香澄。他瞧了瞧手表,离列车发车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去看看她吧。”一想到此,大原就按捺不住自己,急匆匆走到八重洲路口,毫不迟疑地叫了辆出租汽车。

“啊!是你?”香澄一眼认出是大原,一下子屏息敛气地呆住了。

倒并不是痛恨他的厚颜无耻,只是偏偏在这个地方出现了这个意料之外的人而感到惊愕罢了。

“好久没见啦。”

“我外出了。”

“噢,去了外国?”

“不,在国内。”

“这么说,出去好长时间了。”

“嗳,为公司的事,全国绕了一圈。来点儿兑水的酒吧,你呢?”

“请原谅,我不能闻酒味。”

在火车式座位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犹如未曾发生过任何瓜葛,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闲聊着。大原本来拿定主意来受香澄的责难的,见她态度爽朗,不存芥蒂,也就放下了心,感到十分舒坦了。这是由于香澄职业上练就的一套本领吧。不,她这个人,也许生来就不善于记仇的吧。反正,大原现在是疲惫困乏了,只想从香澄那儿求得温柔的抚慰。

“我太累了。”

“像是瘦了些,”

“咳,反正是大海捞针一般去找人,到处奔走。”大原像回到了家乡,心情十分舒畅,不觉说漏了嘴。再说,对方又是曾和自己有过一段恋情的女人,所以说话也满不在乎了。

“那你在找谁啊?”

“不……嗯。”大原一下子闭了口,想支支吾吾搪塞了事。

“你不会去登广告吗?”

“唔。”

“你办的事可真难哪。”香澄到此也就顿住了话头。这是大原自己讲起的,可香澄一下子感到对方并不愿意多讲。

香澄的敏锐感觉也真超群出众。没有这点儿本领,在银座这第一流的酒吧里,也坐不上首席位置的。

很快,大原就喝得醉醺醺的了。

“呵,到底还是东京好哇。”他不禁喃喃地说。沐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与满地泥泞的小地方城市毕竟不同,再来点儿打情骂俏,那就更美了。比起那些像乡巴佬似的女招待来,这里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歇息和享受,使我们这些整天陷于竞争战中疲乏的身心,得到柔情的抚慰。这倒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大原和香澄交谈之间,好像自己干的阴惨惨的人口贩卖给心灵上带来的阴沉感,被渐渐冲刷殆尽了。大原又再次回到开头避讳的话题,这是早先对香澄的信任感的复苏。

这个女人,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能为客人保守秘密的。而且,自己还不只是个一般的客人,而是她昔日的“相好”。在这一流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在这儿聚集,从她那里还能得到些寻找试验对象的线索也未可知哩。大原心里暗暗算计着,决定向她悄悄透露一点儿情况。听着听着,香澄不禁感到两颊潮红,大原说的紧要的事使她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

“正由于此,所以是公司的极端机密。我信任你,所以也拜托你了。倘有这样的对象,务必请你通知我。我们准备每个人给。”

“一千万日元!”

“是个好价钱吧。在交通事故或其他人身事故中丧命的,怎么也拿不到这个赔偿数啊。又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做点儿试验罢了。”

“不过,并非一点儿都没有危险吧?”

“这是试验,当然不能不冒点儿风险。所以才付一千万哪。可以说,这一千万元算是冒险津贴。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公开地征募。但是,为了试验者的安全,有种种应急措施,没什么大危险的。”

“这里如有什么线索,或听到什么情况,请告诉我吧。”

香澄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宛如陷入了沉思。“你有线索?”

“不是。”香澄微微摇了摇头。“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把公司的极端机密向你挑明了,好歹不能泄露出去呀。”

“请放心吧。”

“那就拜托你了。”大原说出了这番话,可又变得十分担心,一再叮咛:“好了,我得走了。”大原瞧一瞧手表,慌忙站起身来急急地说。

“怎么要走了?”

“就为这件事,今晚得赶往北海道去,回来再慢慢聊吧。”大原一下子匆忙起来,但心情十分舒畅,只感到时间过得太快了。

“那么,再见了。”大原付完账,精力恢复过来以后,恋恋不舍地迈步出了门。

“大原先生,等一等。”香澄顾不得换一下女招待的服饰,奔出大门,只见大原已经坐上了出租汽车。“要是我……找到的话,怎么和你联系?”

“那样的话……你找札幌市S饭店转达就行。那儿是我们在北海道的联络处。”大原将身子探出车窗,喜笑颜开地回答说。虽然对香澄并没怀着很大的希望,而对她的热心为自己办事却感到意外的高兴。

“先生,请快点儿吧。”司机显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说。

大原急忙坐进车里,说:“那么,再见了。”

“请小心身体,祝你新年好。”香澄叮嘱的话音没落,汽车猛地往前冲去。不一会儿,这辆汽车就汇入车灯点点的车流,在粼粼波光里消失了。

“大原先生的运气不错呀。”

耳边响起跟香澄关系最好的同事叫阿绿的话声,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来到自己身旁,也许是出来送老顾客的吧。

“为什么?”

“大原恰好是香澄小姐最后一个晚上的客人哪。”

“是啊,今天晚上,是我最后的一个晚上了。”

“你呀,怎么像人家的事儿一样全忘了?今天店里提前打烊,就店里的这些人聚在一起,开个兼送别会。怎么,你这个主角倒不起劲?一定是让明天的新生活高兴得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来,你得请客。”阿绿逗趣地说,还朝香澄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今晚是香澄在酒吧干活的最后一晚,她已经辞职了,将和秋田一起去度新婚蜜月。以阿绿为首的这批酒吧间的同事们,对香澄即将过新的生活啧啧称羡,她们当然不知道,香澄婚后的日子将是屈指可数、短暂得很。她们羡慕的是,一个正派的医生竟会看中酒吧女郎,组织家庭,表面看来,这就够走运的了。

不过,香澄却实实在在感到了幸福。不管日子是长久的,还是短暂的,只要能和秋田在一起就行。为这样的幸福过后的不幸担忧,就会把眼前的幸福白白地放过,这就太蠢了。香澄珍惜这宝贵的欢乐时刻,尽情享受着人生难得的春光。眼下,身孕已经使她活动不便了,可为了使秋田活得久长,她一再在酒吧供职,到今晚才不得不辞掉这份高收入的职业。

遇到大原之前,正如阿绿取笑逗乐的那样,为明天即将开始的短暂新生活而有些心醉神迷。但,现在香澄心中却荡开了层层波澜,倒不是由于喜悦,而是大原的那些话,使她神思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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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是爱情?自古至今,许许多多人对这能激发出无限热情的“爱情”,有种种解释。

但是,我对他的情愫,和世上种种对“爱情”的定义和解释大体上是差不多的。可是在最根本点上,总感到有一些差异。也许像指纹,每个人都不尽相同;爱情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各各不同的“爱”呢,抑或是我对修平的“爱”是另一番情怀呢?

眼看他日甚一日地虚弱下去,简直是“加速度”状态,今天的病情比昨天坏得多,而明天的病情,看来会比今天更恶化。

晚间,仅仅是同枕共寝,不能过夫妇的性生活。我也懂得女性的欲求和其中的欢快,更懂得男女的结合,性爱要占很大的比重。他还健康那会儿,曾给过我心醉神迷般的欢乐,至今使我回味无穷;那时留下的情欲,至今仍使我难以入眠。不过,面对着他一分一秒地在消耗生命,这情欲也深藏在我真切的感情里。倘若能再给我们一点儿时叫,如果可能的话,我俩的爱情中,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品尝到倦怠、嫉妒、不满,甚至还会有像每天吃饭那样平庸的事,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滋味吧?让孩子和琐碎单调的家务拴住自己,在这种生活里,爱情一定像静静流淌的河水,悠然而又平稳。不过,我们已经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了。更没有时间去激动、不安,去嫉妒、倦怠,凡是男女爱情中应有的一切感情,再没有时间和机会去领略品尝了。

性爱是男女之间爱情的顶峰,也是最具体的表现,但我们不能只受生理机能所支配,来耗费他宝贵的有限时间。如今即使能遵循过去最高尚的爱情哲学,来最有效地、合理地使用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就这样,对我们来说,时间还是远远不够的啊。要我紧紧地拥抱着他,心中乐观地认为“爱情是永恒的”,这对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爱的是活生生的秋田修平,是能看、能说、能听、能想、能笑,而且能拥抱我的秋田。生命的各种机能,即便一个个消失,“同死的一样”,只要身体的什么部份活着就行。总之,我希望他活着。爱一个死去的人,这不是爱,只是缥缈的回忆而已。

我的丈夫秋田要是像具活着的尸体,那时候,我还能继续爱他吗?现在问我这个问题,委实太残酷了吧。

遥远的将来,暂且不说,眼下,我不需要缥缈的回忆,只要他身体的什么部份活着,纵然和死去的人一样,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希望他活着。

现在想来,世上人们所想到的爱是多么悠闲而从容啊。可给我的爱却是如此匆促短暂。现在我要设法使他多活上一个月,不,十天,一天,一小时,哪怕一分一秒也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

要是有人能回答我:怎么做才能使秋田在这世上多活些日子,真有这样的人,我会比爱秋田更爱他。

香澄在写日记的时候,觉得感情像决了堤的洪水在奔腾。她停下了笔,又陷入沉思。夜深了,远处马路上的汽车声也静息了下去。明天是修平出院的日子。

虽说是出院,但并没有病愈归来的喜悦。这次进院只能进行保守治疗,修平希望在世不多的日子里能和香澄一起度过,所以,才暂时回到原宿公寓。如果用化学治疗能延宕生命的话,那在自己家里也能治疗。由于登八岳山的过份疲劳,一过新年,他的病情顿时恶化,一直住在日本劳灾协会的汤河原医院。在世的期限,也比修平自己所预料的大大缩短了。不过,这个期限真地再也不能延长了吗?白血病确系不治之症吗?

香澄对日本医学界,尤其是广岛的医生对原子病所作的坚持不懈斗争,是一无所知的。总之,她的医学知识很贫乏。她只知道,日本的医学对修平的病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蓦然在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到美国去治疗。”很久以前,记得曾经在报上看到过这样的新闻:一位患原子病的少女去美国治疗。但香澄不知道这位少女去了美国以后原子病治愈了没有。既然去美国治病,就说明美国的医学水平要比日本高明。再说,不管怎么,原子弹是美国发明的,对治愈原子病也一定素有研究的吧。

这个念头,忽视了广岛广大医生的努力。在她看来,这个想法是非常自然的。“在日本治不好,要是到美国去治疗呢?”此时,她的胸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但立即又为现实的冷风吹熄了。

“去美国的费用,又从哪里来呢?”

除两个人往返的旅费外,加上在美国的医疗费和治疗期间的一切开支,又听说美国的医疗费用要比日本高得多,这笔庞大的支出,自己的积蓄显然是少得可怜了。咳,要有这笔钱就好了!

这时候,哪怕有一丝儿微小的希望,也决不能放过。但可能治愈的希望却被经济困难所绞杀,真混帐!

“唉,真希望能得到一笔钱!”这时候,上回曾印入香澄脑海的大原的那句话,发出黄澄澄的光辉,使香澄眼前突然一亮。他说过:“我们准备付出一千万元。”

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千万元,这也许是能挽救秋田垂危生命的保证金。香澄想到这里,立即提起想继续写日记的笔,给大原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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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在伊豆汤河原的日本劳灾协会医院里,修平躺在病床上独自一个醒了过来。

活在世上已经为时无几,为了和香澄一起度过这短暂的时日,决定明天出院。他是医生,心里明白,自己剩余的日子不多了。秋田的身上飘落着点点白色的花瓣,那是初放的富士樱花。医院院子里的樱花花瓣,让夜间的风刮进了病室的天窗,纷纷在病室飘落。

“春天来了。”修平把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一缕如有若无的甜酸味冲入鼻孔。

“当樱花树上长满嫩叶的时候,我已经……”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伤感。

自从被大西救下山,秋田心里十分懊恼。他曾几次想将清里试验所的内幕公诸于世。从职业道德和义务责任上应该这么做,但在人情上又感到难以下手。在险峻的高山上,大西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背下山来,想起大西那结实的脊背上传来的暖意,使自己要起来揭露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

“如果揭发他们,揭发些什么?到什么地方去揭发?他们的行为也许还没有构成罪行。仅仅打动世上人们的感情,也并不能制止N气体的生产。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不过是企业的一种生产活动。”他内心这么说,渐渐把自己职业的义务感压制了下去。大西这种生死不渝的友情暖意,使他不由得忘掉了社会舆论具有比法律更强大的威慑力量。

在彷徨和苦恼中,冬天过去了。秋田的病情越加恶化,而且愈来愈糟。

“香澄的身孕越来越明显了。”

修平见自己的病情越来越沉重,与此相反,香澄腹内的孩子渐渐地在长大,不禁伤心地想:生死交替的日子不会远了。幼小生命的成长是必然的规律,而自己怕是看不到了。把一切都扔给香澄,自己又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修平眼看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但更担心的是身后之事。

在病榻边撰写的论文总算完成了。相信这是在父亲筑起的城垒上又添上了一块砖。不久将由日本劳灾协会向学术界发表。在这一点上,颇为自慰的是,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但是,孤儿和遗孀怎么办?

正如香澄所说的,医学确实是自己真正的“爱人”。但热中于事业的人,并没有理由去忽视孩子和“第二夫人”(倘若结了婚的话),不能为这“第二夫人”和孩子尽到责任的男子,一开始就只该厮守着事业这位“爱人”,别作非份之想。正因为是个男子,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与自己生存意义息息相关的事业中去,这难道是自私心理么?

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在他们身边陪伴着,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了。但在自己与世长逝以后,还能起作用:支持、扶养他们,至少也是男人应尽的义务,至少得留下一笔费用,维持一个孩子成长到能独立生活的那一天。

“唉,真需要一笔钱哪。”

以往,秋田过份热中于自己的事业,今天才发觉自己平日里疏忽了积蓄。父亲在广岛留下的遗产,由于自己个人的学费和研究,都花得一干二净了。从父亲那儿接受了全部遗产,而该留给自己儿子的,却一无所有。

“唉,真想有一笔钱哪!”修平如饥似渴地急需一笔钱,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这也是自己心灵的安慰。

<er h3">4</h3>

<small>日本化成公司札幌联络所大原良一君:</small>

<small>恕我免去客套。日前您谈及试验对象一事,不知找到了合适的没有?倘若还未找到,十分冒昧地告知您,我想当试验的对象。</small>

<small>因有些特殊情况,眼下急需一千万现金,但我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与您所谈及的妊娠初期的条件稍有不符。不知能适合您的需要否?恳请见面详告,静候回音。在您指定的日期,我可以去札幌面谈。切叨盼覆为感。</small>

<small>冒昧陈述,不胜惶恐。万望鉴谅。</small>

“香澄,这封信叫退回来了。”

修平在香澄外出买东西的时候,拿到了一封收信地址不详,被退回来的快信。

“啊……”香澄一下子怔住了,不禁愕然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秋田抑制着自己的不满问。

原来秋田看到信封口开着,信封上地址是“日本化成公司”,秋田怕信的内容会给香澄带来不利,所以打开来看了一遍。从他现在竭力抑制着的感情看来,说明信的内容对他打击很大。

“没,没什么,是写给一个熟人。”

“不对吧,我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啊!”香澄几乎站立不住,摇晃了一下。

“什么试验对象?为什么需要一千万元的钱?香澄!”修平提高了嗓门喊。“你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蠢!你说!什么试验对象?要一千万元干什么用?这大原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想送你去美国。”在秋田的连连追逼下,香澄无法隐瞒,抽泣着回答说。

“美国?”修平一下子不懂她的话意。

“去美国也许能治好你的病……”香澄一面哭着,吐了真情。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秋田,感到紧张的心情顿时松驰了下来,才不禁淌下了泪水。

“我去国立医院问过大夫了,果然真可怕呀。万一咱们的孩子是畸形儿,那可怎么办?父母一心要个孩子,可生下这样的孩子也就会苦了他一辈子。你说的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甚至还梦见我生了个畸形儿。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大原先生……我想,就是只有一根头发不正常的孩子我也不想要了。还是让你去治病吧。”

“笨蛋!”秋田刚想骂出声,但见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孩子,也要尽心为丈夫治疗,这颗赤诚的心,使秋田默然无语了!

“谢谢。”好一会儿,终于从他的唇间迸出了这样一句话。

“由此可见,日本化成公司为了某种试验,正在寻找人体试验的对象。而且,这试验恐怕……不,一定是和大西那个N气体有关。要寻找早期妊娠的女性,是为了观察对母亲和胎儿的影响……这难道是人道的吗?”深感香澄忠贞诚笃的同时,修平了解到日本化成公司的意图,只觉得心里有股无法抑制的怒火。

“香澄……你别去想那种蠢事了。日本的放射能医学不比世界上其它地方差。在日本治不好,到美国去也是毫无办法的。最要紧的是,当心自己腹中的孩子吧。你放心,绝不会是个畸形儿。一定会生个壮壮实实、漂漂亮亮的孩子的。”

“真的吗?!”香澄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惊喜地说。

“真的。我作为一个医生和父亲向你保证。”

“那太高兴了。”

香澄把自己的脸蛋深深地埋在修平的怀里。修平躺在床上,紧紧搂抱着她。

修平乘香澄出门的时候,打电话询问了市外电话查号台。打听到札幌并没有以S饭店命名的电话用户,也就是说,札幌没有叫S的饭店。所以香澄的信才退了回来。那么是大原说了谎?不过,太奇怪了,此人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而应该说实话。大原为了攫取对他有利的情报,要是香澄无法找到他,麻烦的岂不是他自己?修平考虑的结果,蓦然想起似的,立即翻开电话薄查电话号码,拿起电话拨了号。

“我们是日本饭店协会。”对方答话了。“对不起,请问札幌有没有一家叫S的饭店?”

“啊,S饭店。”对方回答。

“S饭店最近同市内的G饭店合并了,改名叫G第二饭店。”

修平道谢一声,搁下电话,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这就对了。日本饭店协会讲的合并一事,大概是S饭店营业欠佳,所以才被G饭店并吞了。

香澄的信因对方陷入混乱,没有仔细查找旅客住宿薄,就被退了回来呢?还是没有将合并情况通知邮局?反正,乱哄哄的局面,使这封信没送到收信者手里。

“不过……”修平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寒颤。倘打这信送到大原手里,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订了合同,一旦拿到了毫无用处的一千万元钱,可换去的却是香澄和婴儿两条人命。中了N气体的毒,发了狂的香澄、崎形的胎儿……描绘出一幅像恶梦般可怕的景象,遽然出现在秋田的眼前。秋田想:我患的是目前在医学上一筹莫展、无法挽救的绝症,却要用两条无比宝贵的生命来换取一千万元,以求一时的苟延残喘。这岂不是既可笑又悲惨的一桩交易么?

“其是可笑而又可悲……”修平喃喃地说。这时候,就像云间透出的一缕光亮,一下子在他胸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倘若我代替香澄去做这桩交易怎么样?反正我至多只能活一两个月,就这么默默地死去吗?我代替香澄,把自己卖了……”这桩交易做成的话,多少能留点儿财产给香澄和孩子,而且,又能用自己濒危的生命向大西倾诉我无声的抗议……兴许这家伙也……”

“对,这就叫‘一石二鸟’。”秋田说出了声。春天日暮时分,在这没有点灯的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秋田的双眼炯炯闪光。

<er h3">5</h3>

三月底,大原在北海道北部的煤矿区跑了两个星期,才回到他的联络点——札幌G第二饭店。

“您回来啦。”

大原受到熟识的服务台招待员的招呼以后,径直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从服务台来了电话,说是有客求见。

“有客人?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秋田。”

“秋田?不认识。男的还是女的?”

“是一位男客。”

“嗳?”

“您见不见?”

“唔,好吧,请他上我房间里来吧。”好奇心促使他想见一见这位事先并未相约的不速之客。不一会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招待员奉命将客人带来了。客人进来,但大原并不认得。只见这位客人形容异常憔悴枯槁,红红的双眼因发烧而闪烁着光亮。

秋田确实在发烧,头痛和恶寒不断折磨着他。依仗着药力的支撑,乘飞机来到了札幌。他前天晚上就到了饭店,直等到今天大原才回来。离开东京以前,秋田曾向G第二饭店询问过,知道大原从北海道北部回来的日期。但大原晚回来两天,使秋田不得不干等着。临行前他给香澄留了个字条,要她别担心,就走了。但这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也许是聊以自慰的做法吧。

“初次见面,我是秋田修平。”秋田故意不递名片,免得让自己的职业引起对方不必要的戒备心理。

“我是竹本香澄的丈夫。”

“啊,是酒吧姑娘的……”大原对秋田的补充说明的反应,显得有点儿放下心来的样子。

“那么,您找我有何贵干?”大原态度上仍有点儿傲慢。香澄虽然被自己遗弃了,但心中还是留恋的,所以对她的丈夫当然不会十分友好。

“请您看一下这封信。”秋田的态度也同样生硬。见到大原的态度十分冷淡,在这宗买卖的主顾面前,不知怎么,秋田只觉得要作呕,心里涌上了憎恶。

着着信,大原的表情渐渐呆滞,信的内容,不由使他的感情开始波动起来。他先作浏览,然后又细细地从头了一遍。秋田见对方看罢了信,也明白了信中的意思,就开口说:

“不知什么缘故,说是‘收信人地址不明’,信被退回来了。”

“噢?”大原的目光朝秋田扫来,仿佛想窥视秋田话里的含意。“所以,你特意代香澄姑娘把信送来了?”大原仅仅想到秋田的辛苦。

“唔,是这样。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大原听出对方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话中,似乎隐蔵若什么埋伏,为了将这封被邮局退回的信送到这里,竟然路远迢迢,从东京赶来,总不见得是喝醉了酒的醉汉在干蠢事吧?

“不过,我想代替香澄来出卖我自己。”

“代替香澄姑娘?你要出卖?你在说笑话吧。”

“不开玩笑。我听香澄说,你,不,是日本化成公司好像正在寻找人体试验的对象。我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完全符合?”

“说实话,我有病,看来挨不过两个月了。这就符合你们所需要的条件,是属于‘命在旦夕的病人’。”秋田直勾勾的眼睛盯着大原,微微一笑。

大原受秋田的凝视悚然一震,在秋田执著的逼视下,感到无法躲闪了。

“怎么样?你要不要买?”秋田仍是淡淡地笑着,表情却很严峻。

大原突然哈哈大笑。并不是感到滑稽,而是想摆脱从秋田那儿来的巨大压力,他直感到自己宛若一只受到蛇觊觎发了呆的靑蛙,所以,更确切地说,大原是为了摆脱窘困。

“秋田君……你大概搞错了……什么人体试验……买不买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这封信的意思一点儿也不明白呀。”大原在秋田面前抖抖手中的信,又说:“香澄大概也喝醉了吧。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去年除夕,在酒吧间,我好像喝醉了信口胡诌的。不过,那是用鼷鼠做试验,不是人。她把人和鼷鼠搞混了。这太可笑了。酒吧女郎结了婚,怎么人也变糊涂了?哈哈哈!”

“大原君!”秋田面对大原扭捏作态的狂笑,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请看,我是干这个的。”秋田这时才把名片拿了出来。

大原还想说什么,但接过名片看到秋田的职务,脸色一下子呆板了。既而又感到自己失去了常态,竭力装出满不在乎似地拿出了原不想抽的纸烟,可是,打火机里像是汽油告罄,怎么也打不出火来。

“请。”秋田嘲讽似地拿出打火机,为大原点烟。只见他夹着纸烟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大原君,让咱们直率地谈谈吧。”秋田等他点上烟,又进逼说。

“直说吗?再也没有比这更坦率的大实话了。”大原狠狠地抽了口烟,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作出了好斗的姿态。

秋田面前是一条死到临头还不肯就范的狡猾的野兽。

“别装蒜了。这没用。我去过清里工厂,也知道大西君在搞什么。告诉你吧,就连这产品的名称,大西都说了。”

秋田的这番话,把大原彻底制服了。依秋田看,大原怕的是把他和N气体连在一起。根据这样的推断,索性再吓唬他一下:

“我就以日本劳灾协会的名义,告你这小子,你看怎么样?不,我也不用大做文章,就把你贩卖人口这件事,捅给新闻界,他们一定会高兴得透不气来。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大原那副虚张声势的架势完全垮了下来。烟也忘了抽,快燃到指间的烟头,烫得他直皱眉。

“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大原声音也变了,低眉胁肩地问。这么一问,正表明他已经陷于穷途末路的绝境。

受到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这么跟踪追查,已经全盘输定了。日本化成公司一旦受到抨击,就会丑名远扬。这时候,大原深信秋田是以日本劳灾协会的身份,将自己作为被告,追踪而来的。先前和自己的那番“谈判”,不过是一种诱导询问的手法。所以,再问他也不会有回答,但什么都不讲看来也混不过去。

“请不要害怕。”秋田说。这会儿露出了善意的笑脸。

但是,这不是亲密无间的笑意,大原仍是面如死灰,只觉得心里直发毛。

秋田敏说地觉察到大原内心还是惊恐异常,所以把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口吻变成了温和的语气说:

“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这么干。打扰你的目的,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想代替香澄来出卖自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意图。”

“……”

“不管怎么说吧,我不适作为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而是以一个私人身份来的。”

“那么……”

大原的面容,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不过,似乎还有些余悸未消,为了完全要抹掉心头的疑虑,还得反复地洋细解释一番才行。

“制造N毒气的事要是公诸于天下,就会给日本化成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不仅如此,作为日本化学工业的巨头,生产毒气以及在研制过程中残酷地用活人做试验之类不人道的事实,一旦公布于众,那么公司丧失的信誉是无法挽回的。还不如买下我,我就缄口不语,保守这个秘密。贵公司不是正急着要搞到人体试验的对象吗?这不是一桩好买卖?”秋田连唬带哄地软硬兼施,几乎耗尽了自己的体力。为了使大原能就范,几乎拼出了浑身的力气。

“不过,就是我能担保也没用。你这个身份,公司听了也害怕,不会出这笔钱。”大原还是没想通,担心地说。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买进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来作人体试验,在公司的眼里看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但是,秋田一句话就解决了难题:

“用个假名不就得了?”

“这样行吗?”

“只要你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我不是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是一个什么煤矿的失业工人。证明嘛,随你怎么办好了。”

“那么,向香澄怎么交代呢?这件事一定得通过家属,还得收下这一千万元钱呢。”

“反正还有两个月我就要死了,怎么说都行。”

“但……”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了。”秋田话中带着几分凄怆。

“不,决不是这么回事。”大原的神情又有些胆怯了。

“那就没问题了,咱们算是讲定了。可以在合同上签字了。”

秋田到此已经精疲力竭,尽力支撑着身子,几乎要昏厥过去。离开了大原的房间,这对大原反而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大原本来还想谈得更具体些,见秋田急急地离去,感到自己仿佛卷入了台风的旋涡之中,茫然苦失。又觉得自己像是给人揪住了辫子,不禁畏惧胆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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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九章 人格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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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大西安雄回到东京。自去年三月至今,离开东京已经整整一年又两个月了。

今年三月,为了了解向美国军方交付的N气体新产品验收结果,早就写出了试验报告,对这一产品的性能还是有些把握的。由于是第一次交付成品,在未见结果之前,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这跟大学考试完毕等待录取通知时的心情一模一样吧。祥子和健一送大西坐上公司来接他上班的汽车,大西忽然想到,将来健一考大学,一定也会有这种体验。

大西是在三天前的深夜回家的,今天是第三次去公司。N气体的“验收”昨天结束,今天该由APA(美国陆军驻日军需总部)方面作出答复。这决定今后的订货量。自从四月一日发表声明以来,在越南实现和平与反战气氛的顿时高涨,确实令人担忧。约翰逊发表的声明,因为是在公布的,也未见到停止对越南北方的猛烈轰炸,因此有人怀疑。实际上,这不过是一时的自我安慰。美国总统关于缩小越南战争规模和单方面停止轰炸越南北方的发言,正显示出美国的越南政策起了划时代的转变。因此,对日本的军火工业无疑投下了一层阴影。只要战争危险没有完全消除,军备还没有成为一堆废铁之前,就不必悲观地认为N气体的订货合同会全盘取消。但是,至少在美国作出和平姿态的当口,不能企望订货会增加。而且,美军与一般商业主顾不同,一旦不需要,根本不遵照日本的贸易法与商业惯例办理,而是单方面撤消合同。为此,大西回到阔别一年多的东京的家里,心情也并不轻松,相反倒是焦灼不安。

今天早上也是这种心情。明知美军方面不会这么早作出答复,但自己却让公司汽车比往常更早一些来接他。好不容易一直挨到这天下午,美军方面的答复终于来了。大西接到通知,急急推开经理室的门,顿时就明白了大半。绪方经理、绪方专务、小野所长、有机工业制品部长、开发部长等日本化成公司的首脑都一个个满面春风,无一遗漏地等候着他。迎接大西,简直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

“啊,大西君,大大的成功。美军方面认为我们的N气体性能远远超过他们使用的LSD毒气。真是一件出色的产品哪。”绪方经理笑逐颜开,几乎要和大西拥抱。

“美军方面证实:用极少剂量,效果就十分强烈和显著,无色无味,价格低廉,能大量生产,还具有不致人死亡、无后遗症等许多优点。从这些方面来看,已经超过了以往所有的毁坏人体的化学毒剂。美军方面正式通知,要我们火速设计出日产三百吨左右的生产能力来。”平时极少动感情的小野所长,今天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说。

“这是你长期努力结出的果实呀。真是辛苦了。”大三郎专务亲昵地拍着大西的肩膀说。

大西受到公司首脑集团的相继祝贺和赞扬,只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面颊。

“不,不过,”大西在一片赞扬声中,好容易找到机会说。“N气体的研制还没有全部完成,对胎儿和病人的影响,还得花点儿时间去观察……”

“试制品已经得到美军这样的评价。这可是机密的。全部完成以后,被采用为美军正规武器的内部通知也同时下达了。”

“正规武器?”大西不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一个制造武器的工作者来说,本公司的产品能被采纳成为一个国家的正规武器,这是一致的愿望。尤其是对本国没有军队的日本军火工业产品,能正式被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军队采用,这正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如今,要如愿以偿了。

“不消说,这是通过本国最大的制造厂商生产的。让那些成天嚷嚷和平的家伙见鬼去吧。越南战争即使结束,只要战争的危机还没有完全消除,美军就要不断储备优良的武器,这其是天赐的大主顾哇。今后还得好好干,继续研制。为了生产这批订货,立即把大东化工公司的农药厂改装成生产N气体工厂,以试制品为标准,进行大批生产。这段时间里,要按照清里的研制工艺对工厂进行改装,行不行?”经理的话音十分高亢。

“大东化工公司每天能生产二百吨吧?一吨的定价是三百万日元,二百吨就有六亿日元的收入。而且,这仅仅是一天的生产。但还是不能满足订货的全部需要。”小野也兴奋地回答说。

“有机化学部长!”绪方经理朝着一位干部说。“要把大东化工公司的设备,由生产农药转为生产毒气,需要多少经费和时间?请你立即作出预算。”

“是。两小时内,就能估计出来,大概不会需要很多的金额和时间吧。”

“总而言之,趁能出售的机会尽量多出售些。虽说是正式得到采用,但战争和军队这玩意儿是没准儿的。”绪方欢畅地笑了。

在场的公司头儿脑儿们都齐声笑了起来。胜利的笑声此起彼落。大西身处其间,感到自己已经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了。

大西从经理室一回到在东京逗留期间为他准备的办公室,立即拿起电话,接通了清里。不一会儿,副所长村山来接电话了。大西将试制品成功的消息告诉了村山,这时似乎也看到了村山欣喜雀跃的神态。对困守在陆上孤岛的山里人来说,从本公司来的消息,而且又是喜讯,这无疑是来自天国的福音。一阵激动过后,村山报告了一个消总:三天前,恰好在大西离开之后,送来了一个二十九岁的病人,接受人体试验。

“啊,终于搞到了,那么,这人是什么病?”

“是白血病。确切地说,是骨髓性白血病,广岛的劫后余生者。先前在约定时间里,我把电话挂到了中央研究所。听说今天您在总公司,刚想再挂,所长您倒来了电话,真对不起。”

“是呵。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这试验对象还能活多久?”

“报据西冈先生的诊断,最多不超过两个月。”

西冈是从总公司派到试验所来的医生,为试验所人员治病和观察人体试验的情况。

“两个月?真短哪。”大西皱了皱眉,略加思索以后随即又说:“好,明天就开始进行试验,行吗?”

“哎,不过,所长您还没回来,这……”

“没问题,刚才我已经说过,必须加快N气体的试验。一天也不能拖延。要把所要的数据和情况都搞出来,你就把试验搞下去吧。”

“是。明白了。”

电话挂断,大西才想起刚才忘了问一下人体试验对象的姓名,可是他也不想再挂电话去清里问问清楚了。

在他看来,接受人体试验的对象不是人,而是跟实验用的鼷鼠和兔子差不多。

<er h3">2</h3>

当天傍晚,大西回到家,收到了一封等他拆阅的信件。

他换了衣服,刚要在饭厅里清静舒坦一番,健一早就急不可耐地爬上了膝头。三天前,大西刚回来,健一还躲在他母亲身后,像见了陌生人,以担惊受怕的神色,打量着他;但是,这一阵天天都回家,孩子也不再认生,一回来总甜甜地“巴巴、巴巴”地唤他。

“这孩子总是又吵又闹,这会儿好像全变了,大概是想你这个当爸爸的了吧。”祥子说。

把惹人喜爱的、沉甸甸的孩子搁在膝上,读读报,看看电视。这几年来,自己几乎淡忘的天伦之乐,把他这颗困在荒山野岭中冻僵的心慢慢地暖融了。

暖和的饭厅、孩子的欢闹声、从厨房飘来晚餐诱人的香味、电视播放的节目……这一切就是家庭的温暖。大西由于N气体试制成功,好久没有感到这般舒适如意了。想到在清里度过的三年,对自己的一生来说,却是无法挽回的空白啊。

“这样不行。谈罢业务要立即返回清里,不然的话,恐怕要难分难舍了。”

大西正在对自己敲起警钟,祥子拿了一封厚厚的信走来。

“谁寄来的?”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祥子的微笑似乎很神秘。

“秋田!”翻过信封一瞧,大西不禁说出声来。秋田知道自己在清里,但把信寄到这里,分明知道自己这几天回东京罗?给自己挂个电话不就得了,为什么偏要写这么厚厚的信寄来呢?这个家伙!大西正琢磨着,又瞧了瞧邮戳,越发困惑不解了。信封的邮戳清清楚楚地印着发信处“清里”,而且还是昨天邮寄的。不是委托旁人寄的信,就是他在清里。

“他到清里去干什么?去看我?这样的话,尽可不必写信,径直赶来东京不就行了吗?”大西越想越纳闷,匆匆拆开了信封。

大西安雄先生:

我又来到了清里。说确切些,是被人送来的。你一定会感到迷惑不解。不过等我说明以后,你马上就会明白的。第二次来到试验所,一打听,很不凑巧,你正好跟我错开,回东京去了。我心里既感到放下了一块石头,又悄悄地觉得有点儿孤寂。到现在还为咱们往日的登山伙伴深切的友情而黯然神伤。今天,我可以深深地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和伤感之中了。

和你在东都大山的山峦相识以来,咱们一起攀登过的高山多得数不清。俩人用绳索相连,登上削壁,从谷川山的一仓开始,直至鹿岛枪北壁、穗高飞瀑峪、剑山北峰、北岳的锯齿岩等日本有名的山峰,都留下过咱们的足迹。

但是,请你别误会,我现在谈及这些艰难历程,并不是仅仅为了回忆咱们丰富多彩的青年时代的登山旅行而给你写这封信的。这行行复行行的登山运动,是咱们靑春时代的主要历程,也几乎可以说是咱们全部的生活内容。奇怪的是,为什么咱们很自然地会成为一对友情深笃的登山伙伴呢?不消说,并非找不到别的伙伴,跟你同行也并不感到特别愉快(你大概也同样如此吧)。

学校毕业以后,咱们分别进入了两个迥然不同的社会。我越发感到,咱们俩人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的语言,而且,竟然会毫不厌烦地一起攀登了无数的山峰,结成了生死与共的一对,现在想来,真让人不可思议呀!然而,这也并非难以理解,登山对咱们来说并不需要完全一致的思想观念,这就必然结成了伙伴。以一根登山绳索相系,分担着生命危险。所以,也可以说,产生了平时无法想象的、那么难以割裂的维系。而且,咱们这对伙伴之间的友情,决不会比别的伙伴逊色。到今天,我还深信如此。遗憾的是:有这般紧密的纽带,各人的经济观念,并不是必然一致的。

在登山中,培植起无私的友情,是多么纯洁和深切。但这友情在生活中并不能像水和空气那样须臾不可缺少。从这一点看来,现实是多么残酷无情啊。你对我的劝谏付之一笑,又继续研制毒气,就是这个你,为了救我,冒着雪崩和坠落深渊的危险,攀着冰封雪压的岩石,把我背下山去。这是凝结于人们心灵深处的美好友情的最朴素的表露。而在现实生活中竟不能真实地再现,倒往往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事实真是个悲剧。

在我短暂的人生旅程中,能有你这么个难得的朋友,但只能深深地埋藏在青春的回忆里。我不禁浸淫于悲哀之中。

“短暂的人生”指的是,我是个广岛劫后佘生者。今天我第一次向你公开我的哀伤。由于原子弹放射能,我已经病入膏肓。当我跟你结伴漫游群山的时候,还没有发病。我如此接近爆炸中心,距离只有两公里。所以在世上只能是一次短暂的旅行了。我的父母都是如此,只是我比他们逗留的时间稍长一些。因此,我才读了医学,选择白血病作为我的研究课题,原因也在于此。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憎恶你的“制品”了吧。

我为什么又会来清里,我想你兴许也知道了。我是作为人体试验对象被买来的。我的生命即将中止。我反复思忖:这是利用我垂危的生命最好的方法。同日本化成公司的交涉和这交易的过程,你都可以向大原先生询问。总之,我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商品”卖给了你所在的公司。我并不相信这么做,是在最有效地利用我垂危的生命,兴许有更好的别的用途。但我在如此思想斗争中,我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了,我得抓紧,不能再犹豫不决。

把命出卖给日本化成公司,是因为某些原因,我急需要钱。以这种方法积攒金钱,你怎么轻视我都行。但是,我决不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决不是的。也由于你的缘故。可以说,我不想依仗咱们的旧交情,来请你停止这项试验。

我既然已经卖出,所有权就属于你们;任凭买主怎么处理,卖者也就没有说三道四的理由了。

我听说你已经去了东京,匆匆写了这封信,希望能够趁你在东京的时候寄给你。听职员说,你最早得四天以后才能回来。这封快信,大约明天可以送到你的手边。由于急着要完成N气体的研制,倘若是这样,那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把我当对象的人体试验已经开始了,兴许已经结束了。

我慎重地请求你,即便你不同意,也不要下达停止试验的命令,只求你把这封信读下去。在试验前或试验中停止的话,那么也就丧失了出卖的意义。你是了解我的,请你不必阻拦,可以进行任何试验。

作为一个头脑冷静的科学工作者,你会把这项试验搞下去的。试验结束,我也许陷入了悲惨的境地。那时候,我求你把我当作一个人,一个登山的老伙伴,目不转睛地看看我。你的内心会不会激起波澜?我就把这一切听凭你的良知发落了。我为了想把一切交托给你“心灵上的分水岭”,所以才出卖了自己。你究竟是个冷酷无情的、只为观察收集试验资料那种铁石心肠的科学工作者,还是个在这种以科学为幌子、以施行残暴为目的的事实面前能掉泪的有人情味的人,我想试一下。

大西,我知道,即使你能听我的劝告,还是无济于事的。但你我都能竭尽绵薄之力来制止给人类带来的不幸、来为创造幸福而努力的话,尽管像尘埃一般的微不足道,但一个个地聚集起来,就能防止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创造幸福的未来。

化学委实是你的生命,就同我的医学一样。没有它咱们就无法活下去。它是我们的精神支柱,生活的目的。对这方面的评价,是不会改变的。但是,你错就错在:在公司命令的掩盖下,只提取出化学的阴暗面,把它变成了你生活的意义或是对学问的追求。你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为什么却要把研制毒气展望成是化学的光明前景呢?违抗公司的命令,对一个雇员也许是致命伤;但你在成为一个雇员之前,首先应该是一个化学工作者,一个科学工作者。

这是我的人生哲学,那是你的人生哲学,当然无法把自己的准则强加在别人的头上。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不同的想法,但是应该有一个共同的标准。这就是:“在人类筑起的文明大厦上,无论多么微弱,每人必须去添加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很抱歉,今天,我想把这个标准改成:“为了尽可能减少人类悲惨事件的发生,在人们不倦不懈的努力之中,无论多么微弱,必须加上自己的努力。”

你能自信地说,你为了研制N气体而努力、辛勤苦斗,是符合这个标准吗?我并不想责备你。只是为你感到难过。咱们是登山的老伙伴,曾经在高空中,用一根绳索相依为命,相互信任地连结在一起的你的心,却以分水岭为界,掉进了深渊。咱们分别进入了永远无法接近的两个遥远的世界中去了。

咱们果真是永远无法接近吗?我想你会抚今思昔、好好回顾一下的吧。我很冒昧不顾一切地为咱们往日的旧情和友谊的依恋,来鼓唇摇舌,絮絮叨叨,倾诉我的心曲。

不管怎么说,我就要死了。不过,只是比原定的死期稍微提前了一些。代价就是能得到那笔不算少的报酬,而且我还想利用这机会来劝谏。我这个人太贪心不足了吧?

但是,请你原谅我的贪心吧。而且请你在我疯狂直至死去的时候,能静静地守护在我的身边。

最后,愿我能在你面前,在一个具备良心的人面前,倾吐我的衷肠:但愿你制造的N气体成绩卓佳,能尽量使我悲惨地疯狂。事到如今,这只是我最后的一点儿心愿了。

再见。

秋田修平



五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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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读着信,面容变色,不由得想立即站起身来,但秋田“只求你将信读下去”这句话,使他又硬着头皮看了下去。祥子见大西神色异常,连连问:“怎么回事?”但大西仿佛没有听见,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信。

“我得马上走。”大西终于把信看完了,像放下什么物品似的将膝上的健一撂下身,急急站了起来。在膝上坐得舒舒服服的孩子,没想到突然遭到如此粗暴的对待,就像被火燎着一般大哭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祥子也惊呆了,问。

“你自己看一下信吧。”他把信交给祥子,就走到西式衣橱前去了。等祥子把信读完,大西差不多也换好了衣服。

“我这就去清里。”大西说。“试验明天早上开始,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请等一等。”祥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急急地喊。“你下令停止试验,不正是违背了秋田君的意愿吗?”

“祥子,你在说什么!”

“秋田君想请你看一看他疯狂的模样啊!”

“看了又怎么样?也不会停止N气体的研制的,只是让一个朋友像一条狗似的白白死去罢了。”

“是这样吗?”

“那又会怎么样?”

“你不看是不会明白的。你去看看他吧。好好地看一看,你就能得到正确的结论了。秋田君也就瞑目了。”

“你对我干的工作的看法,同秋田是一样的?”

“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反正试验也好,停止也好,都不是咱们所能决定的。我只是说:进行试验,正是遵照秋田君的意愿。”

“你是说,要我见死不救吗?”

“我说这是秋田君的意愿。”

“啊!”大西痛苦地叫出声来。

“你打定这个主意以后,现在立刻动身,可以亲自去做这个试验。”祥子就像念书似的一字一板地说。但是,在她失去了感情的声音里,含着鲜血淋漓的悲痛。

“秋田君,在你的内心竞深藏若如此悲惨的隐痛啊。在大九温泉你拒绝了我的情意,总是隔得远远地注视着我,都由于这个秘密的缘故吧!你是不愿意连累我呀!然而,这真会连累我吗?一个女人能和真诚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不管时间是多么短暂,难道就会卷入不幸吗?”

“秋田,你竟会有这么凄惨的秘密呀?你像着了魔似地攀登高山,将白血病作为你一生的研究课题,对N气体的研制竟如此嫉恶如仇。这一切都是你对悲惨命运的抗争!我不知道,真地一点儿都不知道哇!”

夫妻俩相对而视,却都在对另一位朋友传递着他们俩人各自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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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试验报告

人体试验者 秋田修平(29岁),一月十八日生,男,原有疾病:骨髓性白血病。

试验人 大西安雄,日本化成有限公司清里试验所所长。

试验地点 山梨县北巨摩郡高根镇,日本化成有限公司清里试验所。

试验内容

第一次试验:五月四日上午十时正开始,吸入N气体第一次试验量,约持续一小时,脸色苍白,手指脚趾有寒冷感,意识清晰,注射葡萄糖与维生素混合液。精密检查报告附后。

第二次试验:五月六日上午十时正开始,吸入第二次试验量,约持续五小时三十分,面色略有潮红,意识模糊,陷入暂时性呼吸困难,中断试验,吸入氧气。为了更正确测定毒气留剩体内所起作用的数据,控制药物。精密检查报告附后。

第三次试验:五月八日上午十时正开始,吸入第三次试验量,持续时间不明,脸色潮红,手指脚趾有寒冷感。十时零五分意识模糊;十时十分,开始呈谵妄状态,神志不清;十时三十分,无法识别时间、空间及自我,呈现精神错乱状态。中午,经两小时,仍未恢复。下午三时,仍处于精神错乱状态;下午四时三十六分,口、鼻出血,脉搏即刻微弱。吸入氧气,止血剂、葡萄糖液及强心剂混合注射;下午四时五十六分,因呼吸困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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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章章 登山途中的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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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日,大西突然回到了在大宫街的家里来了。通常虽说出差在外,满满才回来过两回,每次都事先关照家里,而这一回却一声没吭,径直回到了东京。而且离上回外出还不到两个星期。

“这次很快就得到休假啦。”迎接的祥子困惑不解,大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就像那些醉心于事业的男人一样,大西对自己出差不久又回到了东京而面有愧色。他急忙把扑上来的健一抱起:

“啊,比上回又重多了。”说着,眯缝着眼,亲了亲孩子的脸蛋。

这不禁使祥子感叹:“这个人今天也会变得这样了?”这所作所为完全像个溺爱孩子的爸爸。大西喜滋滋地把孩子搁在自己膝头上,这一神态,怎么会使人相信,他曾为了研制N气体,一点儿都不顾家庭。眼下,他身上那种迷醉于事业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次的假期倒早哇。”祥子边为大西沏茶,边抑制着非常想打听的事,有口无心地说。

“哎。”大西心满意足地喝了口热茶说:“明天不是十六日吗,月份虽不同,十六日总归是健一的生日,我想起你说过要参拜神社的事……主意一拿定,就不顾一切,急急地请了声假回来了。”

“哎哟!”祥子瞪大了眼睛,心想,今天究竟刮的是什么风啊!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孩子一周岁生日,尽管祥子再三央求他回家,他却没回来;这回出差不久,倒说十六日总归算生日,赶了回来。是不是这次回来,还有其他目的呢?祥子总是难以相信。但是,大西确确实实是为了这件事赶回来的。

第二天早上,大西望了望五月的朗朗晴空,说:“今天正是盼望已久的好日子,嗳,快点儿拾掇一下,去为健一参拜神社吧。”

“啊,真去?”祥子还是将信将疑。

“当然去。你不是在浜田山那边的荒地上,找到了一座小小的神社吗?咱们就去那儿。咱俩带健儿去,去认干亲求神保佑吧。”

“哎哟,这可糟糕,那我得马上作点儿准备。”祥子原以为他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这一来,顿时慌乱起来。

虽说不过到浜田山那么点儿路,对才一岁半的孩子来说,是一次远行。要做些旅行的食物,还得把热牛奶灌进保温瓶。结果出家门的时候,将近十一点了。

四周一片新绿,在五月的灿灿阳光映照下,耀眼生辉,其是个风和日丽,花草芬芳的大好时光。

健一还是第一回由父母俩人带出去游玩,更是欣喜雀跃,抱在怀里还不安顿。

“嗳,别闹,别闹。”他们柔声柔气地呵斥,抱着沉甸甸的孩子,使他们俩人气喘吁吁。

房子周围低矮的围墙边,青青的柳枝随风摇曳。花儿已经凋谢的樱树,长出青翠欲滴的嫩叶,在微风吹拂下丰盈多姿。初夏的气息在城镇里飘逸。

“这是什么?”

“这是鼹鼠洞。”

“鼹鼠是什么?”

“鼹鼠嘛……是钻在泥里的一种老鼠,在书上看到过吧。”

“有鼹鼠吗?”

“嗳,鼹鼠正在洞里睡午觉呢,所以嘛,现在看不到。”

健一口齿还含混不清,却一个劲儿地提出种种问题。往往是问各种东西的名称。这般年龄的孩子对各种东西叫什么最感兴趣了。大西一一作了回答,不只说了名称,还对每一种动物的行为以及为什么会有这种行为的道理都耐心地告诉他。孩子睁大了黑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

祥子对大西变成如此,感到十分吃惊。大西见祥子那副惊奇的神态,就把目光从健一身上转向祥子,说:

“孩子的好奇心最强了。好像在书上见到过,说孩子具有最大的可塑性。善于诱导这种可塑性,是作父母的责任。要是孩子对他所见到的事物,提出各种问题,作父母的却嫌烦,不予回答,这样,孩子对事物的好奇和探求的心理就会受到挫折,也就无法诱导教育孩子了。”

“是这样啊!”

“据说人的脑子,婴儿时期质量都差不多,到了五六岁就会发生较大差异。也就是说,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聪明和愚笨之分的,主要决定于幼儿时期的教育。祥子,这就要依靠你啦!”大西深有感触地说。

祥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不过,见他已经不是只顾事业,对孩子也十分关心,心里很高兴。

不久,他们走出了热闹的街道,到了一片不大的原野上。但连这片小小原野也渐渐被蚕食了。在“寸土如金”的东京,这片土地要比那些空地开阔得多。

“现在又造了不少房子。”祥子喃喃地说。自从她写给大西那封信以后,已经过了半年光景。大西没来过这儿,半年里,出现了不少新造的房屋,火柴盒似的散置在原野上。这片美丽的原野,再过一年,恐怕将被东京膨胀的人口像怒涛一般地吞没。不过,神社倒仍掩映于原野的樱树和灌木丛中。

“果真是一座很不错的神社呀!”

“这位神一定会保佑健儿一辈子的。”

“那咱们就参拜吧。健儿,快跪拜。”

“健儿,拜拜呀。”

神堂里,那尊木雕的黑魆魆的神像,缠满了蜘蛛网。大西朝那尊毫无表情的神像祈祷着,托付了自己儿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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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大西从新宿搭火车去清里,那边留下一大摊子的事要处理。这次大西就把这些事统统撂下,请了假径直回来的。

大西离开东京的时候,祥子和健一前来送行。“巴巴,巴巴,别走,别走哇。”健一缠住大西不放,直到火车启动,大西的鼻子被惹得酸溜溜的。

列车一开动,健一眼看父亲离去,竟哭了起来。大西从车窗探出身子,凝望着在站台上的健一扭动着小身体哭叫得满脸通红的模样,不禁鼻酸眼热,直到无情的列车很快离去,母子的身影才渐渐在视野中消失。

初夏天空中缓慢移动的太阳,已经坠落到地平线上,大西这时才抵达试验所。听了村山简短的汇报以后,早早回到了寝室,呆到大家沉睡的深夜。这期间,是无事可干了。对他说来,真是一段难以消磨的时光。为了排遣心中的愁闷,打开了一本从东京带来的旧相册。和秋田在登山时摄的相片,随意地贴满了相册。他和秋田的摄影技术都不大高明,所以也算不上好相片。有的照片虽然以高山为背景,但也看不出是在哪座山上,有的甚至只摄了半个脸。但是,这上面却实实在在记录着他的青春。已经变成茶色的照片上,熟悉的山峰在向他倾诉,秋田在内他微笑。

“秋田,小心点儿走哇。鹿岛枪北而峭壁中问的冰沟相当危险。那时走到半路遇到暴风雪,只好像爬虫一样紧紧贴在峭壁上,熬到天明,手指和脚趾都冻伤了。那回真可算遇难了。这以后我们又去过一仓、泽本谷……”对往事的连连回忆,件件事情浮现心头。和秋田一起翻山越岭,攀登过的山峰真是数不胜数。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大西不禁喃喃地说。

这时候,在打开的一页上,他发现秋田站在雪山前的笑脸上,有一个小小的蠹洞。“哎哟,怎么蠹坏了?”大西定神细细一看,在别的地方,也都有了驳杂的蠹迹,并渐渐扩大。有的蠹迹恰好在人像的眼睛下面,好似点点滴下的泪水。大西把相片册合了起来。

他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不觉,他等待的时间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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贮气仓库在另一栋楼房。在那儿,将制成的N气体灌进钢瓶内贮存起来。大部份直接由美军军需部验收,一部份送往本公司的工厂,按照其成份大批生产。

大西穿上防护服进入了贮气仓库。库内满满堆放了容量为20公斤至50公斤的贮气瓶。

戴着防毒面具的大西,不由得屏息敛气。交货期将到了,所以在这些贮气瓶里都灌满了N气体。要把这二百来个贮气瓶里的气体全部放出,可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儿。但这是大西自己决定这么干的。

为了不让人发觉,他不敢开灯。贮气瓶的出气阀都是用螺丝拧紧的,要一只只用手拧开,是件既费时间又花力气的活儿。而且,必须在黎明前全部干完。

贮气仓库当然没有窗。而且,唯一的通气口,就是大西潜入仓库的那扇狭小的门。虽然穿上防护服,但在浓度很高的N气体围裹中,长时间地进行重体力劳动,是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吸入毒气的。要是没有氧气,说不定就会窒息。但这是大西非干不可的事。

“祥子,一切拜托你了。”

大西在着手打开第一只贮气瓶的时候,呼唤着祥子的名字。万一自己陷于不幸,把健一托付给她了。他摸到了瓶口的阀门开关,开关拧得很紧,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拧了开来。随着螺丝旋松,气体像喷泉般地涌出来。在吱吱的喷气声中,大西又开始拧开第二只贮气瓶。

“这叫什么?”

在黑暗中,突然好像听见一个娇嫩的童声。

“健一!”大西喊着。但没有回答。只有喷气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

“已经发生了幻听感觉?好像太早了点儿吧。”

他苦笑了。不过,那确确实实是自己儿子的声音。他分明听到了。

“这是一种很坏的空气,所以,爸爸要放掉它呢。”

大西摸到了第三只贮气瓶。

“为什么这空气是坏的?”

“吸了进去,人会听不见说话声的。”他开始拧开第四只贮气瓶。好像健一也懂得这些气体的危害了。不久,大西似乎听见远处森林里小鸟的啁啾声,预示着暗夜即将破晓,他的周围已经横着四十来只放空了的贮气瓶。

看来,来不及了。但是只要能干,就得干下去。他焦灼不安,四周一片黑沉沉,只感到昏昏欲睡。可怕的睡意袭上身来,无法摆脱。行动已经明显地迟钝了。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不听使唤了,看来自己吸入了不少N气体。

“再坚持一会儿也好哇。”他暗暗为自己祈祷。

这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健一的声音。这声音压倒了四周不间断的喷气声,就像回荡着划破宁静午夜的钟声,直灌进大西的耳中:“这坏的空气是谁做出来的?”

大西的身体顿时僵直了。

“这……”他蓦地结巴起来。随即又好像痛下决心般坚定地说:“是爸爸造的。不过,爸爸知道了这是坏的空气,现在来扔掉它。”说完,他的意识陷入混乱,一下子变得麻木了。

“大西为什么会干出这种混帐事儿来?我一点儿都搞不懂。”

“说不定那家伙已经知道N气体的订货被取消了吧?”

“倘若是这样的话,可真是个大大的忠诚型职员哪!不顾自己生命安危,冒险去处理那批要拋弃的N气体。不过,他绝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家伙去放掉气体的第二天,美军军需部才下达了撤消合同的通知。”

“那么,这事并不是疯子干的罗?”

“是疯了。以前,在长期的研制中,他一点儿一点儿吸入了N气体。倒不如说,这家伙选了个很好的发狂时机。他呕心沥血研制出来的成果,一旦知道将成为无用的废物,恐怕也会气得发疯的吧。再说,拿活人作试验,万一泄露出去,就往他身上一推,说是他作为一个化学工作者名利心切,独断专行干的。这是我当初就准备下的一招。”

“这么看来,这家伙倒也可怜。”

“嗯,不管怎样,那家伙的聪明脑袋太可惜了。这会儿那家伙怎么样了?”

“丝毫也没有复元的征兆。由于在体内长期积存,而且这会儿又吸了不少N气体,恐怕已经成了废物。命虽然保住了,人已经跟死尸差不多。”

“真可惜。”

“是可惜。没有他,公司也不会受多大影响。中央研究所正在不断培养新人,日本化成公司不是凭他的头脑能左右得了的,也不是那种经受不了风浪的小公司啊。”

“是喽,是这样。现在得考虑一下,N气体合同撤消以后,怎么来弥补公司蒙受的损失呢?”

“第一次的支出费用正在结算,设备投资和农药厂的转产都还没有进行,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消说,清里耗去的资金最多,真上当。不过这笔钱是由内部账面上支出的,谅必不会受到股董的斥责。还有,怎么处理大西?”

“不管他的脑袋对公司是不是一宝,发了疯就什么也不行了。而且,他这次干的完全是反公司的行动。把他过去的一切功绩都抵消了。虽然这次干的事对公司没有什么影响,但只能认为他是对公司不怀好意。为了儆戒全体员工……”

“开除他?”

“对。”

在日本化成总公司的经理室里,两个男人凝眸相视,微笑起来。这是五月底的一个阴暗淫雨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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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天光景,也是一个梅雨阴郁的傍晚,原宿公寓的一间房间里,一个女子打开煤气自杀了。

漫入过道的臭味,惊动了左邻右舍,破门而入,才发现她已经吸入大量煤气,无法抢救了。自杀的原因是由于最近她的丈夫病故,追随其丈夫于九泉之下。她已经怀了孕,在留下的遗书中,字迹潦草地写道:

“对不起腹中的婴儿。因他已经不在人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给公寓的邻居们带来了麻烦,由衷地抱歉。”在她身旁留下了大约算是丧葬的费用,约三十万日元的储蓄单并附有印章。室内整理得井井有条,看来早就拿定了主意。这件事惹起了人们的哀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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