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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信》


序幕

二○○六年 北卡罗莱纳州乐诺瓦

什么叫做真正地爱一个人? 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知道答案,答案就是:我爱莎文娜,比我爱自己还要多,而且我们俩会白头偕老。这并不是太难。莎文娜曾经告诉我,快乐的关键是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她的梦想很简单、平凡,不外乎结婚、成家之类很基本的事。也就是说,我得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买一幢有白色栅栏的房子、买辆小卡车或休旅车,好接送我俩的孩子们上学、看牙医、练足球或参加钢琴演奏会。两个恰恰好?三个不嫌少?莎文娜对这点从没说清楚,不过直觉告诉我,等时机对了,她会说让我们顺其自然,上帝自有祂的决定。莎文娜就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她很虔诚,我想这是我爱上她的其中一个原因。不管彼此的生活有什么变化,我总能想象夜里和她同床共枕,抱着她谈天说笑,沉醉在彼此的怀抱。

这一切听起来都不是太天马行空吧?尤其我们深深爱着对方。起码我是这么想。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要相信自己,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哪天当我再度离开这里,便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现在,我会坐在这座山坡上,遥望她所在的马场,耐心等她出现。当然,莎文娜看不见我人在哪里。在军中,你学会隐身,这点我学得很好,毕竟我绝对不想葬身在伊拉克境内某处不毛的乱葬岗。我得活得好好的,好回到北卡罗莱纳这处小山城看看。当你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直到最终有了结果之前,总是会有不安的感觉,甚至是后悔。

不过就这点我很确定:莎文娜永远不会知道我今天人在这里。

我的内心感到痛楚,因为她离我这么近,却无法触碰;如今的我俩已各分东西。要我接受这个单纯的事实并不容易,因为我们曾有共同的梦想,虽说已经是六年以前的事,但感觉就好像是过了两辈子这么久远。我们两个当然有共同的记忆,回忆甚至仍旧历历在目。不过就这方面来说,莎文娜和我也不一样。如果她的回忆像是夜空中的繁星,我的就是星星与星星之间虚空的距离。我跟她不一样,上次重聚以后,我问过自己千百遍,为什么要重续前缘?以后能不能再续? 到头来,毕竟是我为一切划下句点的。

环绕四周的树,叶子刚刚开始转红,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同时,闪闪发亮。鸟儿也开始清晨的歌唱,空气里充满松树和大地的清香,和家乡浓浓的海洋咸味截然不同。再过不久,大门就会开启,我也就能见到她。尽管相隔如此遥远,当她踏进晨光之中的剎那,我发现自己竟然屏住呼吸,不敢妄动。步下台阶之前,莎文娜伸伸懒腰、看看四周。远处的牧草地闪闪发光,像是绿色的海洋。她步出大门,向马场走去。草地上一匹马儿鸣嘶,像是问候,另一匹马随之跟进。我当下头一个感觉是莎文娜个头这么小,怎么有办法在高大的马匹之间轻易走动。不过莎文娜对马匹一向很有办法,马儿也很习惯她的存在。草地上六匹马在篱笆周围吃草,多半是夸特赛马,还有麦德斯(莎文娜的白蹄阿拉伯黑马)站在远远的另一端。我曾和她一起骑过一次马,幸亏全身而退没受伤。当我努力不要赔上自己的小命时,还记得莎文娜在马鞍上看起来如此自在,就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样。莎文娜现在走向麦德斯跟牠道早安,她跟麦德斯说话的时候摸了模牠的鼻子,然后拍了拍牠的后腿,当她转身走向谷仓的时候,麦德斯的耳朵机灵地竖起。

莎文娜先消失在谷仓里,而后再度出现,拎着两个桶子-我想里头装的应该是燕麦。她把桶子挂在围篱上头,几匹马儿慢慢朝桶子走去。她后退好让马匹进食,头发在微风中飘扬,接着拿出一副马鞍和马辔。麦德斯还忙着吃早饭,莎文娜为牠上鞍,好接着出去跑跑。几分钟后,莎文娜牵着麦德斯离开牧草地,走向林中的小径,看起来跟六年前没两样-我知道并非如此,去年近距离看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细纹开始出现在她的眼角;不过我眼中的她依然不变。对我来说,她永远停在二十一岁,我永远是二十三。我之前驻扎在德国;还没有派驻法鲁加或巴格达、还没接到她的来信,还没在出任务的前几周,在塞马沃的火车站读她的信。还没因为改变我人生的事件而回到家乡。

现年二十九岁的我,不时质疑之前下的决定。军旅生活变成我唯一所知的生活方式。不知道对这一点,我究竟该哭该笑,我的态度多半是反反复覆,全看当时心情如何。有人问起的时候,我总说自己是个普通的步兵,我是真的这么觉得。我还是住在德国的基地,银行里或许有几千美元的存款,而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约会了。休假时甚至已经不太冲浪,不过倒是常骑着哈雷机车到处游荡,端看心情而定。虽然哈雷机车在德国贵得吓人,不过这是我买给自己最棒的东西,非常适合我,因为就某方面来说,我已经习惯独来独往。大部分同梯的弟兄都已经退伍。接下来几个月,我大概又会回到伊拉克。起码基地里流传的闲言耳语是这样说的。初遇莎文娜.琳恩.寇帝斯的时候-对我来说,她永远是莎文娜.琳恩.寇帝斯,我从没料到自己的生命会有这些转折,也没料想过自己会从军。

但我们终究相遇了。也就因为这样,我现在的生活格外奇异陌生。我们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爱上莎文娜;当我们相隔两地,我爱她更深。我们的故事分成三个章节:起头、过程和结束。虽然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进行,我还是无法相信我们避不开结尾那一章。

回顾过去种种,我一如往常地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如今这些回忆是我仅存的所有,我发现自己正回想起一切的开端。

第一章

二○○○年,维明顿 我叫约翰.泰里,生于公元一九七七年,在北卡罗莱纳州维明顿长大。维明顿以身为州内最大港市为荣,还有久远繁盛的历史,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城市之所以存在全是偶然。当然,宜人的天气、完美无瑕的海滩都很吸引人,不过大批移民潮多半来自北六小州,是些看准低廉房价、想在海边养老的大批退休人士。涌入的新移民似乎让这个城市有些措手不及,毕竟小小的腹地就仅是开普菲尔河与海洋间的方寸之地。十七号公路北通麦尔托海滩、南达查尔斯顿,将此城一分为二,同时也是主要交通干道。当我还小的时候,开普菲尔河附近的旧城区到莱兹维尔海滩开车只要十分钟,不过中间的红绿灯和购物中心实在太多,尤其周末假日游客蜂涌而入,我爸和我可以花上一个钟头才到。莱兹维尔海滩位在维明顿北端海岸外的小岛上,无疑是州内远近知名的海滩胜地。沿着沙丘而建的房子贵得离谱,大部分都在夏天租给度假的游客。虽说外滩因为是海上的岛链,感觉起来就比较浪漫,也因为奥威尔和威尔柏这对莱特兄弟那次著名的试飞,让外滩颇负盛名。不过说句良心话,不管去哪里度假,一般人只有在找得到麦当劳或汉堡王的地方才会自在,不仅是因为万一小朋友不喜欢当地名产时不会饿肚子,在大城附近,夜生活的选择也比较多。

跟所有的城市一样,维明顿有富人住的地方,也有穷人出没的区域。我爸工作的地方是世界上最稳定、最单纯的公家单位-邮局,每天就是帮邮局送信。他的那份薪水还够我们生活,不算富裕,但是过得去。我们没什么钱,不过住的地方靠近富人区,刚好让我能上城里其中一所最好的学校。不过我家跟朋友家都不一样,我家又小又旧,前廊还有一部分开始塌陷,不过庭院倒是维持不少门面,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橡树,八岁的时候,我还跑到附近工地捡了不少木头,自己盖了一栋树屋。我爸从头到尾没帮过忙(如果他钉了根钉子,那大概真的是意外);同一年夏天,我也无师自通学会冲浪。我想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要了解我跟爸是天差地别,不过只能说小时候真的懂得不多。

爸和我两个人不能再差更多了:爸害羞内向;我老是活力充沛,而且讨厌独处。爸觉得教育很重要;但是对我来说,学校是一个有运动社团和体育课的俱乐部。爸的姿势不良,走路常常拖着脚;我到哪里都是跳来跳去,老是叫他计时,看我从街头跑到街尾再回来要花多久。到八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比爸还高了;一年后比腕力也赢他。我们的外表也完全不同。爸的头发是沙金色、眼睛是淡褐色的,还有雀斑;我是褐色头发和眼珠,橄榄色的皮肤到夏天会晒成黝黑,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难怪有些邻居觉得怪,不过这也难免,毕竟爸是一个人把我养大。后来我比较大以后,还听过邻居嚼舌根,说妈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跟人跑了。虽然后来我怀疑起妈是否真的红杏出墙,不过爸从来都没证实过。爸只说妈发现自己太早结婚,还没准备好要为人母亲。爸从没埋怨过,不过也没有说过妈的好话。但是一定叫我在祈祷的时候记得提到妈妈,不管她人在哪里、做了什么。"你让我想起你妈。"有时候爸会这样说。时至今日,我既不曾也不想跟我妈说一句话。

我想爸应该很快乐,这样说,是因为爸不太表露情绪。长大到现在,我们也很少亲吻或拥抱,就算有,通常感觉起来很平淡,就像在尽该尽的义务一样。我知道爸很爱我,因为他尽全力把我拉拔长大;生我的时候爸已经四十三岁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与其当个父亲,爸如果是个修道士或许会更好。爸是我见过最安静的人。对我的生活很少过问,几乎不生气,也很少开玩笑。生活是一成不变的规律。每天早上都准备炒蛋、培根和土司当早餐;晚上煮晚饭的时候,就静静听我讲学校发生的事情。跟牙医约诊,会在两个月前就敲定;每个星期六早上付账单、星期天下午洗衣服;每天早上七点三十五分准时出门上班。爸几乎没有社交生活,每天多半自己一个人,走固定的路线送信和包裹。爸从来就没有约会,周末晚上也从来没跟朋友打牌;家里的电话几个星期不响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就算真有电话来,不是打错的,就是电话营销。我知道爸自己一人把我养大一定很不容易,但是他从不抱怨,甚至连我让他失望的时候也没有。

大部分的晚上我都自己一个人,爸忙完一天该做的事情后,就会躲回书房继续玩钱币。钱币是爸这辈子最大的热情。坐在书房看钱币的他最快乐,通常都是花时间读一份收藏家的通讯报《灰页》,顺便决定下一次要添购哪枚硬币。其实最早开始收藏钱币的是我爷爷;爷爷心目中的英雄是刘易斯.艾理阿斯伯格,一个来自巴尔第摩的金融家,这人是唯一一个完整收藏美国硬币的玩家,包括所有不同的铸造日期和造币厂标志的版本。这个人的收藏就算没超过,也起码跟国家艺术博物馆有拚。奶奶在一九五一年过世,后来爷爷更是执意要跟爸一起扩展钱币收藏的规模。每年夏天,这对父子坐火车南征北讨,到铸造厂购买新发行的硬币,或是参加东南各州的钱币博览会,同时爷爷也跟国内很多交易商打好关系,几年下来,就花了好大一笔钱换购、扩增收藏。不过跟艾氏不同,爷爷一点也不富有,只是在布尔高市开了一家杂货店。等城里开了一家威吉利便利商店,爷爷的店就倒了,所以也没机会建立一批媲美艾氏的收藏。即使如此,他每一分多余的钱都还是投到购买钱币上。爷爷同一件夹克就穿了三十年,一辈子都开同一辆车,我很确定,爸高中毕业后没升学,就只在邮局上班,也是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上大学。爷爷的确有点怪,不过就跟爸一样。我想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句老话。爷爷过世以后,在遗嘱里特别交代要把房子卖了,所得的钱一定要继续投资在购买更多钱币上。其实就算没有他的提醒,爸爸反正也是会这么做的。

等到爸继承那一批收藏,就已经值不少钱,通货膨胀到高峰的时候,黄金一盎司价值八百五十美元,那批钱币就是一笔很不错的资产,足够我节俭的爸爸退休好几次都有剩,不过毕竟那一阵子是通货膨胀,这些钱币当然就比二十年后的现在要值钱。爸和爷爷收集钱币都不是想要发财,这两个人喜欢的是过程中寻宝的刺激,还有从中建立父子之间紧密的联系。要找一枚特定的钱币的确要花上很多时间精神,找到以后,还要想尽办法跟卖家讨价还价,讲个好价钱。有时候想找的钱币还负担得起,有时候却是高不可攀的天价。不过爸和爷爷收集到的每一枚硬币都是珍宝。爸也希望能和我一起延续这个昂贵的嗜好,当然也包括其中必须的牺牲。长大的过程中,冬天睡觉都要多盖毯子才会暖;每年就只有一双新鞋;我从来就没买过新衣服,除非是救世军或教会乐捐。我爸连相机都没有,我们两个唯一一张合照,是在亚特兰大的钱币博览会,我们站在一个交易商的摊子前面,那个商人拍了我们的照片再寄给我们。这张相片后来就一直放在爸的书桌上,相片里,爸的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两个人都笑容满面,我手里握着一枚一九二六年铸造的野牛五分镍币,那枚硬币状况完好,是我跟爸刚到手的收藏。那枚硬币是野牛镍币里最稀少的一批,我们后来一整个月就只能吃热狗和烤豆子,因为买入价比预期高出太多。

我是不在乎自己错过什么,起码有一阵子是这么想的。从一开始爸跟我讨论钱币的时候,就把我当成大人看,那时候我了不起只有七、八岁。要是有大人,尤其是自己的爸爸,把自己当成大人一样平等对待,对任何小孩来说,都是很兴奋的事。我很享受爸灌注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也努力吸收他教我的知识。过了不久,我就能告诉你,一九二七年跟二四年相比,多铸了多少圣高敦斯双鹰硬币;为什么在纽奥良铸造的巴柏一角硬币比同年在费城铸造的多值十倍,即使是现在我也还是懂得不少。不过跟爸不一样,最后我并不想继续收集钱币。钱币是我爸唯一能讨论的话题,有六、七年的周末,我都跟爸在一起四处搜寻钱币,而不是跟朋友厮混。但是后来跟大部分的男孩子一样,我开始注意到别的事情:运动、异性、车子和音乐。长大到十四岁时,我就几乎很少待在家。怨怼也越来越深,与朋友相较之下,我渐渐发现自己跟别人的不同。朋友总是有钱去看电影,或买一副时髦的太阳眼镜,我却得在家努力凑几个二十五分钱,才能去麦当劳买个汉堡。十六岁那年,好几个朋友收到汽车当生日礼物;爸却只给我一个在卡森市铸造的摩根一元银币;家里沙发上的裂痕用一条毛毯掩盖,我家也是附近唯一一个没有有线电视或微波炉的家庭。后来冰箱坏了,爸买了一个二手货。那冰箱的颜色是世界上最丑的绿,跟厨房其它地方完全不配。想到要请朋友过来我就别扭,爸因而成了代罪羔羊。我知道这很不成熟,如果我真的要钱,大可以去割割草、打点零工什么的,但我就是怪罪到爸爸头上,当时的我像蜗牛一样盲目、像骆驼一样蠢。但纵使现在我告诉你我很后悔,一切也都不能重来了。

爸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情况有变,但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他试过了,用的是他唯一知道的方法,也是爷爷唯一的方法,就是讨论钱币。只有这个话题会让爸自在。除了这个,爸也继续帮我煮早餐和晚餐,但是我们越来越陌生。在此同时,我也和一直以来的朋友疏远了,这些人最后都变成小团体,而区分的标准是谁要看什么电影,或者谁最近在购物中心买了哪一款衬衫。我发现自己是个旁观一切的外人,后来心想,去他的,学校里总有我的容身之处,就这样我开始跟那群所谓的坏学生混在一起,那群人什么都不在乎,最后我也一样。开始逃学、抽烟,还因为打架被停课三次。

我也放弃了运动。一直到高二我都还跑田径、打足球和篮球。有时候回到家,爸会问我学校的情况,不过如果我讲到细节,爸很明显地不自在,因为他对运动一无所知。爸这一辈子都没有参加过团体竞赛;高二那年有一次来看我打篮球,坐在场边,头发半秃,穿着破旧的运动夹克,两脚袜子还不成对。虽然爸并不会太胖,但是裤子的腰围太紧,让他看起来好像怀孕三个月,当下我只觉得丢脸,根本不想承认他是我爸。比赛完我甚至故意躲开,我知道这样很要不得,但那就是当时的我。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高三的时候,我叛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两年来成绩不停下滑,我总是觉得只是因为我不用功、不在乎,而不是因为我笨。爸不止一次在半夜逮到我满身酒气,鬼鬼祟祟摸回家。有一次参加了一个有人吸毒、喝酒的派对,还被警察送回家门,后来爸把我禁足;我的反应是跑去跟朋友住了几个星期,抗议他管太多,叫他别管到我头上。回到家爸仍旧没说半句话,早餐桌上还是往常的炒蛋、培根和土司。我的成绩都是低空飞过,学校让我毕业,可能只是要把我早点扫地出门。我知道爸很担心,有时候也用他自己一贯的方式,木讷害羞地带点迟疑和保留,提起再继续念书的事。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决心不再升学了,我只想工作、想买车、想要一切活了十八年都没有尝过的物质享受。

一直到了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关于我心里真正想要的,我始终一个字也没告诉他。当爸发现我甚至连专科都没报名,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整晚,连第二天早餐桌上都没跟我说话。那天晚上,爸试图再跟我讨论钱币的事,好像努力想要重拾父子俩之间的共同记忆。

爸开口说:"你记不记得去亚特兰大那一次?那枚野牛五分镍币是你找到的,那枚我们找了好几年的硬币,记得吗?那次我们还照了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有多兴奋,让我想到我爸和我就是这样。" 我只用力甩头,所有跟爸一起生活的挫折全部爆发,我对爸大吼:"我痛恨钱币的事,不要再跟我说了,你应该卖了那些该死的钱币,做点别的好不好?任何事都行!" 爸当时什么都没说,不过一直到今天,我都不会忘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最后爸转身踱回书房。我伤了爸的心,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很清楚这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从那天开始,爸很少再提到任何关于钱币的事。我也一样。不过我们父子之间多了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甚至到了面对面都无话可说的地步。几天后,我才发现我们唯一那张合照也不见了,爸似乎是觉得任何让我联想到钱币的事情都会让我生气。或许那个时候是这样没错,我想过爸大概是丢了那张相片,但我还是不怎么在乎。

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想过要从军。虽然东北卡是美国最多军事基地的地方,从维明顿开车只要几小时,附近就有七个不同的基地。我以前觉得走投无路了才会去当兵,毕竟谁会想要一辈子被几个理平头的军人呼来喝去?除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人,至少我、还有学校里很多人,都没想过要从军。好学生会去北卡大或是北卡州大,成绩不好的毕业以后就是留在家乡,从一个烂工作换到另一个,每天喝啤酒闲晃,尽量推卸一切可能的责任。

我属于后者。高中毕业后那几年,我换过一堆工作,在澳美客牛排坊打零工、在电影院当收票员、在史泰博办公用品超市当卸货员、在松饼之家煎松饼、在几个观光区的纪念品小店当收银员。赚来的每一分钱通通花光,对爬上管理阶层全无兴趣,最后不管做什么老是被解雇。有一阵子我一点也不在乎。我自己的生活自己过,总是睡到很晚;每天最重要的就是冲浪。因为还住在家里,不需要房租、伙食费、保险或买家具。而且,我的朋友都跟我差不了多少。虽然不记得有什么不愉快,不过我很快就觉得人生无趣,但是冲浪不算(一九九六年,佛兰飓风和贝莎飓风侵袭北卡,那时候的大浪是几年来最棒的)。只不过,每回冲浪过后到一家叫"热络"的酒吧混时间,却是无聊透顶。我开始意识到每天晚上其实都一样。都是在酒吧喝啤酒,然后会碰到某个高中同学,接下来会问我在做什么,也会告诉我他们在干嘛,不必用到大脑,就知道我们两个都在混吃等死。就算有些人自己在外面住,跟我说他们喜欢清水沟、洗窗户,或当搬运工,我也从来不信。因为我很清楚,这些工作绝对不是这些人从小梦想的职业。我可能不是个用功的学生,但是我不笨。

那段时间我跟几十个女人约过会。在"热络"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大部分都是没什么意义或记忆的短暂关系。我利用女人,也让她们利用我,不会投入真感情。唯一一段维持了几个月的关系,是跟一个叫露西的女孩。在我们渐行渐远之前,我还真以为自己爱着她。露西大我一岁,是北卡大维明顿校区的学生,毕业后想去纽约工作。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晚上,露西告诉我:"我很在乎你,可是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人,你应该可以更有作为,不知道为什么,你却宁愿整天混日子。"露西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而且,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知道她是对的。过不久,露西搭飞机走了,没费事跟我说再见。一年后,我跟她爸妈要了电话号码打给她,讲了二十分钟,才知道露西跟一个律师订了婚,接下来六月就要结婚。

那通电话对我造成的影响比预期还深。那天我刚丢了工作,没错,又一次,所以照旧像以前一样,到"热络"去好好纾解一下情绪。酒吧里是同一群无所事事的混混,我突然惊觉,自己真的不想再像这样,度过一个毫无意义的夜晚,假装自己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最后买了六罐啤酒到海边坐着。许多年来第一次,我认真开始回顾过去到底做了些什么,纳闷是不是要听爸的话去上大学。不过已经离开学校这么久,想到要回去上课,感觉起来既荒谬又陌生。不知道是天注定还是走衰运,刚好两个陆战队大兵从旁边慢跑过去,看起来年轻、健壮,散发自在和自信。我告诉自己,如果这两个人做得到,我当然也可以。

接下来几天我真的好好想了一下,到最后,我的决定还是跟爸有关。当然不是因为我们讨论过,那时候我们根本不讲话的。有一天晚上,走过厨房,看到爸坐在书房桌前,就像往常一样。不过这一次我真的仔细看他,才发现爸的头发几乎全没了,剩下的在耳朵旁边,也全都白了。爸已经快退休,我赫然醒悟,在爸为我做了这么多以后,我实在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于是我就从军去了。本来想加入陆战队,毕竟北卡这一带就是常看到这些人。在莱兹维尔海滩,常常看到这些从列尊营或切瑞角来的陆战队大兵。不过后来我选的是陆军,我只是觉得不管哪一种,都会拿到枪。但最终的原因其实只是因为时机不凑巧:我去登记的时候,陆战队负责征兵那个人去吃午餐了,不在办公室,不过陆军的征兵办公室还是开着的,就在同一条街的对面。到最后,我的决定应该算是很随性,而不是小心计划的结果。我还记得在申请表底下的虚线签名,走出门的时候,征兵处那个家伙拍拍我的背,欢迎我加入军队,我心里还在纳闷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好事。那是一九九七年底,我那年二十岁。

新兵训练在本宁堡,就跟我想象中一样凄惨。整个训练就是要彻底羞辱每个人,还要彻底洗脑,无论要求有多无理,都得让大家皆能乖乖服从命令。跟大部分人相比,我倒是很快就适应了。训练结束,我选择加入步兵团。接下来几个月都是野战训练,去的地方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当然还有必去的布雷格堡。那时候学的作战技巧,就是用最快的方法破坏东西或取人性命。过不久,我的单位,也就是第一步兵师,浑名红一纵队,部分被派遣到德国驻守。德语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讲,不过没关系,跟我交涉的人全都通英语。转调德国一开始很轻松,不过军队生活的压力很快就开始了。首先是一九九九年去马其顿,接下来转到科索夫,在那里一直待到两千年春末。军旅生涯薪饷是不多,不过没有房租、不用伙食费,就算领到薪水,支票也没地方花。生平第一次,我的银行里有存款,虽然不是太多,不过够我生活了。

第一次休假回家,无聊到快疯了;第二次休假我就去了拉斯韦加斯。队上有个弟兄是那里人,我们其它三个人就去他爸妈家打地铺。那一次大概就把存款花得差不多了。等到第三次休假,是从科索夫回来以后的事。我非常需要休息,所以决定回家去,希望无聊的日子可以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因为距离和时差的关系,我跟爸很少讲电话。不过爸的来信邮戳总是每个月的第一天。这些信跟其它弟兄的不一样,跟那些老妈、老妹或老婆写来的不同,没有太亲密的细节、没有感伤的情绪,也从来没有说任何想念我的话。爸也没再提过钱币的事。信里总是告诉我附近有什么改变,还写了很多关于天气的话题。我写给爸的信里,提过去巴尔干那次让人心惊胆战的经验;爸的回信里就说很高兴我还活得好好的,不过除此之外就没说太多了。从爸的遣词用字里,我读出他的意思,就是不想知道太多我所经历的危险。我身在前线这个事实让他担惊受怕,后来我就学乖了,知道要跳过那些吓人的细节。回信里,我开始告诉爸站哨无疑是史上最无聊的工作,过去几个星期我做过最有趣的事,不过是数数一起值班那家伙一个晚上可以抽多少根烟。爸在信末总是说会很快再写信给我,而且他从没让我失望过。我很久以前就知道,我爸这个人比我好上太多。

过去三年来我成熟了不少,是啦,我知道自己就是个老掉牙的典型:从军前是个小混混,进军队以后变成成熟的男人之类的废话。不过在军队里,每个人都被迫要赶快长大,尤其是像我这种加入步兵团的。军队交给你一大堆价值连城的武器,其它人也把宝贵的性命托付给你,如果搞砸了,处罚可是比没晚餐吃还严重很多。当然,当兵也避不开文书工作和无聊的生活;军队里几乎每个人都是老烟枪,而且讲话要不带脏字简直是不可能。此外,刻板印象还说军人的床底下都是一箱箱成人杂志;像我这样的职业军人,还得面对大学刚毕业的预官,这些小伙子每个人都觉得我们是智商不高的尼安德塔原始人。不过在军队里也会学到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为自己负责,而且是好好地负起责任。一个命令下来,不能说不。说句老实话,每个人都是冒着生命危险。一个错误的决定,弟兄就会送命。军队就是运用这个模式运作。很多人没能搞懂为什么军人可以每天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或甚至为某些他们不可能接受的动机而战。我得说,并非每个军人都这样。我跟各国各种立场的军人并肩作战,遇过痛恨军队的人,也遇过志愿从军的人;遇过天才,也遇过白痴。不过到头来,我们都是为了彼此,为了友谊,而不是为了国家或什么爱国情操,当然也不是因为我们已经被训练成某种杀人机器,纯粹只是为了在你身边那个弟兄。你是为朋友而战,要保住他一条命,而且这是互相的;军队里所有的关系都是建立在这个单纯的前提上。

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变了很多。从军以前我是个大烟枪,新兵训练的时候咳得厉害,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跟队上大部分的人不同,我后来把烟给戒了,两年多来都没碰。酒也是一样,现在尽量控制不要贪杯,一周一两瓶啤酒就够了,有时候一整个月没喝也不会怎样。在军队里我的表现良好,从大头兵升到下士,半年后再升到士官长,也让我了解自己的确是有领导能力。在火力战我就负责带领其它弟兄,我这一小队在巴尔干就抓到一个重要的战犯,指挥官推荐我去候补军官学校,我也想过要不要当军官,不过军官就要坐办公桌,还有一大堆文书工作,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想这样。除了冲浪,进军队以前我没好好运动;第三次休假的时候,我已经多了二十磅肌肉,肚子上的赘肉也消失了。有空的时候我多半是在跑步、练拳和举重。一起健身的伙伴是东尼,纽约来的肌肉男,说话不是用讲的,都是用吼的;还打包票说龙舌兰最催情,不过在队上是我最好的兄弟。东尼还说服我跟他一样两臂刺青,在军队里每一天,都让我觉得离以前越来越遥远。

我也看了不少书。人在军队里,多的是时间看书。大家会交换书看,也会去图书馆借,最后书的封面都搞得破破烂烂的。我可没说自己变成学究,因为我的确不是。我对乔叟、普鲁斯特或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其它已经作古的大作家也是一样。我看的书大部分是悬疑小说或恐怖小说,还有史蒂芬金,最近特别喜欢希雅森,因为他的文笔流畅易读,又很好笑。我老是觉得,如果学校英文课指定阅读的是这些书,世界上爱看书的人一定会更多。

跟弟兄们不一样,我宁愿保持单身,回避一切异性的陪伴。听起来很怪,是吧?正值壮年、又在充满阳刚气的军队,想找个女伴放松一下,不是很正常吗?对我来说并不。几个我认识的人驻扎在乌兹堡的时候,就跟当地人约会,还结了婚。不过听过太多这样的事,知道这种婚姻很难长久。一般来说,军旅生涯就是婚姻生活很大的压力。看过太多离婚收场的例子,我很清楚这一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碰到很特别的对象,我当然不介意,可是就是没遇到。而东尼就是搞不懂这一点。

"你得跟我去,"东尼努力游说着,"你一次也没来过。" "我没心情。" "怎么可能没心情?莎嫔打包票说她朋友很正,又高,又是金发,还喜欢喝龙舌兰。" "叫阿唐跟你去。我很确定他一定会想跟。" "卡斯特罗?门都没有,莎嫔受不了他。" 我什么都没说。

"只是好好乐一下嘛!" 我摇摇头,心想宁可自己独处,也不要又变回以前那种人。不过我还真纳闷自己会不会变得跟爸一样,像修道士般遗世独立。

东尼知道没能说服我,走出门的时候不掩脸上的嫌恶。"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 爸来接机,一开始没认出我,我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还吓得差点跳起来。爸比我印象中瘦小。没给我拥抱,反而跟我握手,问我一路上飞得怎样。不过接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只能一起走出航站。回家的感觉有点怪,而且好像一下子不辨方向,觉得有点焦虑,跟上次休假的时候差不多。走到停车场,把行李丢进后车厢,看到爸车子的保险杆上贴着一张标语,叫大家"支持我们的军队"。虽然不确定爸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回到家,我把行李放进以前的房间里。家里每一件东西都跟记忆中一样,包括架子上满是灰尘的奖杯,还有内裤抽屉里面,藏着一瓶半满的威凤凰波本酒;房子里其它的东西也是一样。沙发上还是罩着一条毛毯;厨房里那台绿色冰箱看起来就是一句"不配";电视只有四个收讯不良的频道。爸煮了意大利面当晚餐;星期五都是吃意大利面。晚餐桌上我们试着要聊天。

"回家感觉不赖。" 爸的笑容很短暂。"那很好啊。" 爸喝了一口牛奶,我家晚餐总是配牛奶。然后爸继续专心吃饭。

"你记得东尼吗?"我试着继续说,"我想我信里提过,总之,他说他应该恋爱了。那女的叫莎嫔,还有个六岁大的女儿。我警告过东尼,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可是他不听。" 爸小心地在面条上洒起司粉,好像要确定每个角落都洒到固定的量。"噢,这样啊。" 接下来换我吃面,就没人说话。我喝点牛奶,再吃了几口面。墙壁上的钟滴答作响。

"今年八月就要退休,你应该很高兴吧?"我说,"想一想,你终于可以放个假,出国玩玩。"几乎就要冲口而出,说可以来德国看我,不过我还是没说。我知道爸不想,而我也不想让他难堪。我们不约而同拿叉子卷起面条,爸好像在想到底要怎么回答最好。

"我不知道。"爸终于说。

放弃了跟爸对话的尝试,桌上唯一的声音,就是刀叉敲击盘子的声响。等吃完晚饭,我们就分头做自己的事。长途飞行让我累瘫了,进房间倒头就睡,不过每个钟头都醒过来,就像还在基地一样。等到早上起床,爸已经出门上班了。我边吃早餐边看报,试过要打电话给以前的朋友,不过都没联络上。最后从车库里挖出我的冲浪板,在路上拦了便车去海边。浪不是太好,不过无所谓。已经三年没冲浪,一开始还真的很生疏,但就算是一点点带着海味的小水滴,都会让我希望自己能驻扎在海边。

那是两千年的六月初,气温已经很高,不过海水很清凉。站在冲浪板上,从这个有利的位置看过去,看到海滩上不少人把东西搬进沙丘上的房子。我说过,莱兹维尔海滩总是挤满了租好房子、来度假一两个星期的小家庭,不过有时候也会有教堂丘或洛里来的大学生。后者总是比较有意思,我注意到其中一栋房子后面的露台上,有些女生穿着比基尼开始晒太阳。我一边打量她们,欣赏好风光,一边跟上另一波大浪,整个下午就这样,待在我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想过要去"热络"看看,后来还是打消主意,因为除了我以外,那个地方,还有那边会出现的人,应该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于是就在海边小店买瓶啤酒,坐在码头上欣赏落日。大部分钓客都回家了,还留在这里的不是在清洗渔获,就是把不要的丢回海里。过不久,海的颜色就会从灰蓝变成橘红,然后是金黄。码头远处的碎浪上方有几只鹈鹕盘旋,下面是戏浪的海豚快速掠过海面。我知道今天晚上是满月的第一天,当兵久了,这种事都变得像本能一样。那时候我脑袋里没特别的念头,随意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相信我,不管怎么想,就是没想过会遇到让我心动的女孩子。

就在此时,我看到她往码头走来。应该说是她们,金发那个比较高,另一个棕发的很漂亮,两个年纪应该都比我小,很可能是大学生。两人都穿短裤和背心。棕发女孩还背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子,就是有时候夏天去海滩会带的那种大袋子。她们越走越近,我可以听见她们边走边谈笑,听起来就是一副要过暑假的轻松模样。

当她们走到近处时,我叫了一声:"嘿!"这招实在不高明,应该也不管用。

金发那个证明我是对的,她看我一眼,打量我手上的冲浪板和啤酒罐,转转眼珠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棕发女孩倒是出乎意料地友善。

"哈啰,陌生人。"她笑着回答我,"我想今天的海浪很不错吧!"棕发女孩指指我的冲浪板这样说。

她的响应让我一下子失神,声音里有一种出乎我预期的善意。棕发女孩跟金发女孩继续往码头尽头走去,我发现自己盯着她靠在栏杆上,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要不要过去自我介绍,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这两个都不是我喜欢的型,更确切一点说,我应该也不是她们会喜欢的那种年轻小伙子。我吞了一大口啤酒,努力不要再往那边瞄。

虽然试过了,可是我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回瞟那个可爱的棕发女孩。我不想听她们在讲什么,可是那个金发的声音很尖,实在很难不听到。金头发不停讲着某个叫布莱德的家伙,说自己有多爱他、说自己的姊妹会是北卡大最好的、学期末办的舞会是历来最成功的一次,还说其它人明年都应该参加,不止这样,金发那个还讲到自己很多朋友都勾搭上兄弟会最糟的混蛋,有人后来怀孕了,不过都是那女的自己的错,大家已经警告过她之类云云。棕发女孩没说什么,看不出她是觉得好玩还是无趣,不过三不五时会笑出声。我又在她的声音里听到友善和体贴,让我彷佛有种回家的感觉,这实在没什么道理。把啤酒放在一边,我注意到棕发女孩把袋子放在栏杆上。

这两个女生就在那边站了大概十分钟,然后两个男的从码头另一边走过来,看起来就是大学兄弟会里典型的小伙子。一个穿粉色、另一个穿橘色的,都是鳄鱼牌的马球衫,还有百慕达五分裤。我马上就觉得其中一个就是布莱德,那个金发妞说的家伙。两个人都拿着啤酒,靠近的时候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要吓那两个女生。我想女生应该是在等这两个家伙,待会儿经这两人一吓,尖叫几声,意思意思打几下出气,一行人就会打道回府,一路笑闹着回去,就像典型大学情侣会做的事。

事情应该会像我预测的一样,因为那两个小伙子所做的果然如我所料。两人一靠近,就一大步跳到女生背后,大叫一声。两个女生也很买帐地尖叫,打了两人几下。两个男的打闹一阵,粉色上衣男的啤酒还洒了出来。他往前靠着栏杆,很靠近棕发女孩的袋子,两只脚交叉,双手抱在背后。

"嘿,我们待会儿要在海滩上生火。"橘色上衣男说,手环住那个金头发的,亲亲她的脖子,"两位小姐要回去了吗?" "要走了吗?"金头发的问朋友。

"好啊!"棕发女孩回答。

粉色上衣男靠着栏杆撑起上身,手大概去碰到了那个袋子,因为那包包就这么滑下去掉进海里。扑通一声,好像鱼跳出水面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粉色上衣男转头问。

"我的包包!"棕发女孩倒抽一口气,"我的包包被你推到海里了!" "抱歉啦!"听起来还真是不怎么抱歉。

"我的钱包在里面!" 粉色上衣男眉头一皱:"我说了我很抱歉。" "你得把我的包包捡回来,趁现在它还没沉下去!" "别傻了,来不及了。"粉色上衣男说,还把手放在棕发女孩的手上阻止她。"跳下去太危险了,海里可能有鲨鱼,那不过是个袋子嘛,我给妳买个新的。" "我需要那个包包!全部的钱都在里面!"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跳起来、冲向码头边,只想到:"噢,管他去死……"

第二章

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跳进海里捡她的袋子。我可没想要变成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没想要让她刮目相看,甚至不在乎袋子里有多少钱。大概是因为她的微笑,还有温暖的笑声吧!跳进水里的时候,我还在想自己这样冲动有多蠢,不过这也来不及了。沉入水面,潜进海里,再浮出水面,四张脸从栏杆上瞪着我看,粉色上衣男铁定气炸了。

"在哪里?"我朝着这四人大叫。

"就在那边!"棕发女孩回喊,"从这边还看得到,还在往下沉……" 在黄昏的薄暮里,还真的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那个袋子,海浪一点帮助也没有,就只是一直把我冲向码头。抓着袋子游向岸边,我尽可能把手伸出水面,不过袋子已经湿透了。海浪把我往岸边推,游回岸上比我想象中简单多了。我不时向岸边看,那四个人亦步亦趋跟过来。

最后脚终于踩到地,我踉跄走上沙滩,走到一半四人组就走过来,我伸手递出那个袋子。

"喏,拿去。" "谢谢你。"棕发女孩开口道谢。眼神相遇的时候,我就觉得被电到了,那种感觉,正如钥匙卡搭一声开了锁一样。我一点也不浪漫,虽然听过很多一见钟情的故事,我也从来不信。不过那一刻我真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不过感觉真实得像是触摸得到,我完全没办法把眼睛移开。

近看她比第一印象还漂亮,不过那种漂亮不完全是外表,而是跟这个人有关。吸引我的,不只是她开口笑的时候门牙间小小的齿缝,还有伸手把头发拨到耳后、还有那种平易近人的态度。

"你其实不必为我跳进海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惊讶,"我本来就要自己跳下去的。"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看到妳准备要跳了。" 她把头偏向一边。"不过看到淑女受难,实在没办法撒手不管?" "大概是吧。" 她想了想我的回答,才把注意力转到那个袋子,伸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皮夹、太阳眼镜、帽子,还有一管防晒乳液。她把这些东西全部递给那个金发妞,接着用力把那个袋子扭干。

金发妞一边翻动皮夹,一边说:"妳的照片湿掉了。" 棕发女孩没理她,继续扭干袋子,先朝一个方向扭,再换另一个方向。等满意了,才把东西全部装回去。

"再次谢谢你。"她的口音不是北卡东部的人,鼻音比较重,似乎是山边靠近布恩镇那里,或是西边靠近南卡那里的腔调。

"没什么。"我咕哝着,不过站着没动。

"嘿,说不定他是要讨点赏。"粉色上衣男插嘴,声音不是普通地大。

棕发女孩看看他,再转过来看我:"你要我给你钱吗?" "不不不,"我挥挥手,"只是纯粹想帮忙。" 棕发女孩说:"我就知道骑士精神还是存在。"我以为语气里会带着戏弄的意味,不过什么都听不出来。

橘色上衣男看我一眼,注意到我的平头。"你是陆战队的?"他一边讲,抱着金发妞的手臂还收紧了点。

我摇摇头说:"我既没有万中选一的体格,也没有傲视群雄的气魄,只想好好尽自己的力量,所以加入陆军。" 棕发女孩大笑,跟我爸不一样,她看过那个广告。

"我叫莎文娜。莎文娜.琳恩.寇帝斯。这是布莱德、蓝迪和苏珊。"棕发女孩伸出一只手。

"我叫约翰.泰里。"我握住棕发女孩的手。她的手掌很暖,有些地方细嫩如丝,有些地方长茧。我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

"嗯,我觉得应该为你做点什么,当作回报。" "不用麻烦了。" "你吃过没?"棕发女孩不理会我的回答。"我们晚餐准备要野炊,东西很多,要不要一起来?" 两个男的对看一眼,粉色上衣男蓝迪看起来一副不爽样,我得承认我倒是挺爽的,"说不定他是要讨点赏",嗟,好个屎蛋。

最后布莱德开口:"对啊,一起来吧!"不过听起来不怎么起劲。"我们在码头边租了个地方,应该会很好玩。"蓝迪手指着海滩上一栋房子,后面露台上,几个人三五成群闲晃着。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跟这群大学生鬼混,莎文娜温暖的笑容,让我不禁脱口答应。

"听起来很棒,不过我得去码头拿我的冲浪板,待会儿再过去。" 蓝迪高声说道:"待会儿再见啦!"他朝着莎文娜靠近一步,可是莎文娜没理他。

"我跟你去。"莎文娜脱离三人组,"至少这是我该做的。"她调整一下肩膀上的袋子。"待会儿在大屋见啦!" 莎文娜跟我一起走向沙丘,走上通往码头的阶梯。她的朋友还待在原地等了一下,看到莎文娜跟我走了才慢步离开。眼角余光告诉我,苏珊越过布莱德环抱的手臂,转头盯着莎文娜,旁边的蓝迪也在打量我们,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我跟莎文娜继续往前走,心里纳闷她有没有注意到朋友们的反应。

"苏珊大概觉得我疯了。" "为什么?" "跟你一起走啊。苏珊觉得蓝迪跟我刚好可以凑一对。今天下午到这里以后,就一直努力想把我跟他送做堆。蓝迪一整天都跟着我到处跑。" 我只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响应。远处月亮又大又圆,从海面慢慢升起。莎文娜两只眼睛盯着月亮。海浪打到岸上激起水花,明亮的月光照得浪花一片银白,好像快门的闪光灯一样闪着银光。走到码头,栏杆上又是沙粒又是海盐,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下裂痕斑斑。每踏上台阶一级,就听到嘎吱一声。

"你驻扎在哪?" "德国。这次是休假回来探望我爸。我猜妳是山边来的吧?" 莎文娜看着我一脸惊讶。"是的,乐诺瓦。"说完又继续研究我的表情。"是我的口音对吧?你觉得我是乡下来的,对不对?" "我没说喔。" "嗯,没错,我的确是个乡巴佬,在牧场长大什么的。不过有些人倒是觉得乡下姑娘很不错。" "蓝迪应该就是这样想。" 又来了,我的舌头似乎失去控制。在一片不自在的沉默中,莎文娜伸手摸摸头发。

过了一下,莎文娜说:"蓝迪看起来是个好人,不过我跟他实在不太熟。其实大屋里除了苏珊和提姆,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认识。"莎文娜挥挥手赶蚊子。"待会儿你就会见到提姆。提姆是个大好人,你一定会喜欢他。大家都喜欢提姆。" "你们是来这里度假一个礼拜的吧?" "一个月。不过不算是度假,我们来当义工。听过『仁人家园』吧?我们来这里帮忙盖房子。我家的人每年都来帮忙,已经好几年了。" 从莎文娜的肩头望过去,那幢房子似乎从黑暗中突然出现,附近的人影越来越明显,还听见音乐声,三不五时还有笑声传来。布莱德、苏珊和蓝迪坐在一群大学生中间,喝啤酒闲聊,看起来比较像放暑假要找乐子的大学生,而不是好心的义工,似乎每个人都想试试自己的异性缘。莎文娜一定是注意到我的表情,跟着我看了过去。

"星期一才开工。很快大家就会知道我们不是来玩的而已。" "我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看得出来。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第一次帮『仁人家园』盖房子,说穿了,这个经验不过是会让履历表看起来特别一点。其实大家都不清楚到底要花多少工夫,不过到最后,重要的还是把房子盖好,这样也就够了。" "妳以前就来过?" "从十六岁开始,每年暑假都来。以前是跟教会一起来,后来去教堂丘上大学,我们就在这里成立暑期义工团。不过老实说,起头的人是提姆,提姆跟我是同乡,也是乐诺瓦来的。他今年刚毕业,秋天要开始念硕士班。我们认识很久了。与其一整个暑假回家打零工,我们觉得不如让学生有机会做点不一样的事。大屋是大家出钱租的,每个人这个月都掏腰包负责自己的开销。出力盖房子也不拿一分工钱。所以我得把包包捡回来,不然接下来一整个月我都要饿肚子了。" "我很确定大家不会见死不救。" "我知道啊,可是这样不公平,大家愿意出一份力,这样已经很够了。" "为什么选维明顿?我是说,为什么选在这里盖房子,而不是在乐诺瓦或洛里?" "因为这里有海滩啊。你知道大学生会怎么想。要学生暑假做白工一整个月已经很难了,如果选在这里,比较容易招到人。今年就有三十个人参加。" 我点点头,注意到我们走得多近。

"妳也毕业了吗?" "还没,今年升大四。主修特殊教育,如果你想问的话。" "没错,我是要问。" "我想也是。只要人家知道你是大学生,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问我喜不喜欢从军。" "如何?" "我不知道。" 莎文娜大笑,笑声好好听,让我想再听一次。

在码头的尽头,我拿起冲浪板,把空的啤酒罐子丢进垃圾桶,听到匡啷一声撞到桶底的声音。头顶天空中星星出来了,沙滩上,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沿着沙丘的曲线绵延,让我想到万圣节的南瓜灯。

"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要从军?我的意思是,你好像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当兵。" 过了一下,我才想到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把冲浪板换手拿,说道:"保守的说法是,当兵是那个时候我最需要的。" 莎文娜还在等我继续说明,不过我什么都没讲,她也就只是点点头。

"我想回来度假你一定很高兴吧!" "完全正确。" "我想你爸爸也是吧?" "应该是吧!" "听起来你又不确定了。" "如果妳见过我爸,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我爸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莎文娜深色的眼睛里反映着月光,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很温柔。"你爸爸不必开口说他有多骄傲,我想他一定是用其它方式表现的那种父亲。" 我想了一想,希望莎文娜是对的。我还在想的时候,从大屋里传来一阵尖叫,我看到一群大学生在营火边;一个男的抱着一个女的,把女的往前推;女生边笑边挣扎。旁边布莱德和苏珊在卿卿我我,不过四处都没看到蓝迪人影。

"妳说跟妳住一起的人妳多半不认识?" 莎文娜摇摇头,头发轻扫双肩,然后她伸手把一束发丝往后拨。"不太熟。第一次见面是报名的时候,再来就是今天了。我是说,可能之前在学校里见过。我猜大部分的人都已经互相认识了,因为很多人都参加大学的兄弟会或是姊妹会,可是我没有。我还是住在学校宿舍里。不过大家都很友善。" 莎文娜的回答让我有种感觉,觉得她应该不会说任何人的不是。这种态度很成熟,还满让人耳目一新,不过怪就怪在我一点也不惊讶。应该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莎文娜有种我说不上来的特点,让她跟其它人都不一样。

"妳几岁?"走近大屋,我随口问。

"二十一。上个月刚过生日。你呢?" "二十三。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家里就我爸妈跟我。爸妈还住在乐诺瓦,两个人跟二十五年前一样如胶似漆。该你了。" "一样。不过我家就我和我爸。" 我知道听到这种回答,接下来对方就会问起我妈,意外的是莎文娜没提,反而问我:"冲浪就是你爸爸教你的?" "不是。小时候自己学的。" "你很厉害,下午的时候我看你冲浪,看起来一点也不费力,而且很优雅,让我也很想学。" "如果想学,我很乐意教妳。"我自告奋勇,"一点也不难,我明天也会来。" 莎文娜停下脚步,盯着我看。"好了,不要承诺你做不到的事。"她伸手搭住我的手臂,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准备认识新朋友了吗?" 我吞口口水,突然觉得喉咙发干,这倒是有史以来最奇妙的经验。

这栋房子就是那种典型的度假大屋,三层楼高,一楼是车库,大概有六、七个房间。屋外盖着一圈露台;门廊上的栏杆晾着毛巾。四处传来说话的声音。露台上有个烤架,可以闻到烤鸡和热狗的味道,一个没穿上衣的家伙站在烤架前面,头上绑着嘻哈头套,想装一副很酷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倒是让我觉得好笑。

房子前面的海滩上挖了洞生起营火,几个女生穿着大尺寸T恤坐在火边的椅子上,假装无视于身边围绕的男生。这些人就站在女生面前,站姿就是要爱现,强调手臂上的二头肌或身上的腹肌,还要装出一副没注意到有女生的样子。以前在"热络",我就看过这副光景了。无论教育程度如何,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们不过二十出头,空气里弥漫着好奇与渴望。海滩加上啤酒的催化,完全可以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莎文娜跟我走近人群,她慢下脚步指向远处。"坐那边怎样?就在沙丘边。" "好啊。" 在营火前落坐,几个女生看过来,打量我这个新来的,然后又重拾彼此的对话。蓝迪终于出现,手拿一罐啤酒走过来,一看到我和莎文娜又马上转身,跟那些女生一样。

"要吃鸡肉还是热狗?"莎文娜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人。

"鸡肉。" "要喝什么?" 跳动的营火,让莎文娜的脸庞看起来带点神秘,又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什么都好,谢谢。" "我马上回来。" 莎文娜朝阶梯走去,我得强迫自己不要跟上去。我走向火边,脱了上衣挂在一张空的椅子上,然后再坐回原位。抬头一看,绑头巾那个家伙在跟莎文娜开玩笑调情,突然让我一阵紧张,得叫自己转头,好好控制一下。我几乎不认识莎文娜,更不知道她对我怎么想,况且,我一点也不想开始自己无法完成的事。再过几个礼拜,我就要收假回德国,眼前这一切都会结束,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能是想说服自己吃完就赶快回家。有人走过来,打断我的思绪。是个又高又瘦、深色头发旁分、发际线已经有后退迹象的家伙,是那种好像生来就一副中年模样的人。

"你就是约翰吧?"他在我面前蹲下,脸上挂着笑容。"我是提姆.威登。"他伸出手,"听说你帮了莎文娜的忙。我知道她很感激你。" 我握握他的手说:"幸会。" 我的态度很保留,不过提姆的笑容比布莱德或蓝迪都要真心。提姆看到我身上的刺青也不置一词,这倒是很新鲜。我该说这些刺青可不小,其实几乎盖满两只手臂。有人说我老了以后一定会后悔,不过去刺这些图案时,我一点也不在乎将来会怎样。我现在还是不在乎。

"介意我坐下来吗?" "请便。" 提姆坐下来,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坐姿,既没挤到我,也不会坐得太远。"很高兴你能来,我是说,虽然这没什么,不过晚餐很不错。饿了吗?" "其实我饿坏了。" "冲浪就是会这样。" "你也玩冲浪吗?" "没有。不过水上运动总是让我像饿虎一头,小时候在海边度假就是这样。我们以前每年暑假都去松丘海岸度假,你去过那里吗?" "只去过一次。这里就够了。" "没错,我想也是。"提姆指指我的冲浪板,"你喜欢长板啊?" "两种都好。不过这里的海浪比较适合长板。要滑短板,得在太平洋才过瘾。" "你去过吗?夏威夷、巴里岛、纽西兰之类的地方?我读过这些地方是最棒的。" "还没。"我很惊讶提姆居然还知道这些,"或许未来有一天会去。" 一节木头劈啪响了一声,扬起一阵火花。我双手交握,知道该我说话了。"听说你们来这里是要帮穷人盖房子。" "莎文娜告诉你的?对啊,是这样打算没错。这里有好几家人非常需要帮助,希望到七月底,他们就可以搬进新家。" "能这样做善事很了不起。" "不只是我而已。我倒是想问问你……" "我猜猜,是不是要我加入?" 提姆大笑。"不是那样。不过这倒有趣,以前就听过别人这样说。只要看到我出现,大部分人通常拔腿就跑。我猜我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我扯远了,这是题外话。虽然不太可能,我是要问你认不认识我堂弟。他驻扎在布雷格堡。" "抱歉,我驻扎德国。" "拉姆施坦因?" "不是。拉姆施坦因是空军基地,不过离我的基地很近了。怎样?" "去年十二月我在法兰克福,跟家人一起去过耶诞。我们家族最早是从那边来的,我爷爷奶奶现在还住在德国。" "世界真小。" "会讲德文吗?" "半个字都不会。" "我也一样。最可惜的是,我爸妈德语说得呱呱叫,小时候在家常听他们讲,去德国之前我还特地去学。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听不懂。我猜我的德文考试大概是低空飞过。在德国的时候,每天晚餐桌上就只能点头,假装自己听得懂。不过幸好我弟跟我差不多,所以我们两个一起当白痴。" 我放声大笑,提姆的表情很真诚、毫不掩饰,虽然不打算太过亲近,不过我发现很难不喜欢这个人。

"嘿,我帮你拿点东西吃吧?" "莎文娜去拿了。" "我该想到是这样。她是个完美的女主人。一如往常。" "莎文娜说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 提姆点头。"她家牧场就在我家隔壁。我们上同一所学校、参加同一个教会好几年了。现在还念同一所大学。莎文娜就像我妹一样,她很特别。" 尽管说是像妹妹,我觉得提姆说莎文娜"特别"时话中有话,他对莎文娜的感情应该是比愿意透露的还要深。不过跟蓝迪不一样,提姆对莎文娜邀我来一点也不嫉妒。我还来不及想太多,莎文娜就在阶梯上出现,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看到你跟提姆已经打过照面了。"莎文娜边说边点头示意。一手端了两个盘子,里面是烤鸡、马铃薯色拉和洋芋片;另一手拎了两罐百事健怡可乐。

"对啊,我过来打声招呼,顺便跟他道谢。"提姆解释着,"然后讲点家族故事让他无聊一下。" "很好。我就希望你们两个可以见个面。"跟提姆一样,莎文娜对我的刺青视若无睹,举起手上的盘子。"晚餐好了,提姆你要不要吃我这盘?我可以再去拿。"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提姆站起身,"不过谢啦,你们俩吃吧!"提姆拍拍短裤上的沙。"嘿约翰,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你明天还在这附近,欢迎你来玩。" "谢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然后提姆转身走回阶梯,没回头看,中途只是跟某个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就一路走回露台。

莎文娜递给我一个盘子,还有一些塑料餐具,换手再递给我饮料,然后才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不禁注意到她坐得很近,不过没近到会让我们碰在一起。莎文娜把盘子搁在大腿上,没多迟疑就伸手拿罐子,举起罐子说:"下午我看到你喝啤酒。可是你说拿什么都好,所以我帮你拿了一罐这个。我不太确定你到底想喝什么。" "可乐很好啊。" "确定?冰桶里有很多啤酒,而且我也听说过当兵的习惯。"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拉开罐子拉环。"我想也是。我猜妳不喝酒?" "不喝。"她的语气里没有什么防卫或不以为然的意味,只是平铺直叙。嗯,我喜欢。

莎文娜咬一口烤鸡,我也吃了起来。在一片静默中,我想着莎文娜和提姆,不禁纳闷莎文娜知不知道提姆真正的感受。我也在猜莎文娜是怎么看待提姆的。这两个人之间是有点什么,可是我说不上来,除非提姆说他们像兄妹是认真的。不过我很怀疑。

"你在军队里军阶是什么?"莎文娜终于放下叉子,开口问。

"我是步兵团的士官长。重武器小组。" "军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每天都做什么?射击?爆破?还是别的?" "有时候会。不过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很无聊,至少在基地的时候是这样。早上集合点名,大概是六点左右,确定每个人都在,然后分小组操练。打篮球、跑步、举重什么的。有时候有课,可能是武器组装或夜战训练,也会去靶场打靶之类的。如果没有特别的计划,点名完毕就回宿舍,接下来整天就看书、打电动或健身什么的。下午四点再集合一次,看看明天的计划。这样就过了一天。" "打电动?" "我通常是看书或健身,不过几个弟兄是电玩高手。通常越血腥他们越爱。" "你都看什么书?" 我说了几个喜欢的作家,莎文娜想了一下,继续问:"上战场的时候呢?" "这样的话,"我边说边吞下最后一口鸡肉,"就不一样了。要巡逻、站哨。总是有东西故障待修,所以会很忙。就算没值班巡逻也是一样。不过步兵团是地面部队,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跑。" "有没有害怕过?" 我在心里搜寻正确的字眼回答:"会啊,有时候会。不过倒不是在外面随时都会怕,就算身边的状况可能很糟糕。比较像是……本能反应,努力活下去不要阵亡。事情发生的速度太快了,没时间想太多,只能尽力把工作做好,还要努力保住小命。通常都是结束了才觉得怕,才会想到自己离鬼门关多近,有时候会发抖、呕吐什么的。" "我应该没办法像你这样。" 不确定莎文娜是不是等我回答,所以决定换个话题:"为什么主修特殊教育?" "说来话长,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点头,莎文娜深深吸口气。

"在乐诺瓦有个小男孩叫艾伦。我认识他一辈子了。艾伦有自闭症,有好几年的时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也没办法跟艾伦沟通。我真的看不下去,你知道吗?虽然我那时候还小,可是我觉得好难过。问了爸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可能上帝对艾伦另有安排。一开始大家都搞不清楚状况,可是艾伦的哥哥对他总是很有耐心,总是,没有例外。艾伦的哥哥从来不放弃,慢慢地艾伦开始有起色。虽然不可能改变太多,他还是得跟爸妈住在一起,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独立。可是艾伦不像小时候那样茫然无助了,看到这些,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帮助像艾伦一样的孩子。" "那时候妳几岁?" "十二。" "你想在学校工作帮助这些小孩吗?" "不是。我想象艾伦的哥哥一样,他用的是马匹。"莎文娜停了下来,像在厘清思绪。"自闭症的小孩……就像锁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学校教育和治疗多半是以重复的作息为主。不过我希望能给他们一些新的经验,让他们多一道跟外界接触的门。我看过的,我是说,一开始艾伦看到马就吓坏了,可是他哥哥不停耐心地尝试,过了一阵子,艾伦会拍拍马儿的背、摸摸马的鼻子,后来甚至能喂马,再到后来,艾伦还能骑马,我依然记得他第一次骑上马背时的表情……那真是奇妙,你能了解吗?艾伦在笑,就像一般的孩子一样。这就是我希望其它自闭儿也能享有的经验,就是……单纯的快乐而已,即使时间很短暂也值得了。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这辈子想做什么。说不定最后是开一家马场,给有自闭症的小孩骑马,我想在那种地方可以真正帮助这些小孩。" 莎文娜放下叉子,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把盘子摆到一边。

"听起来很棒。" "还有得等,"莎文娜在椅子上坐直,"现在只是个梦想罢了。" "我猜妳也喜欢马?" "每个女生都喜欢马,你不知道吗?不过没错,我是很喜欢马。在家我有匹马叫做麦德斯,有时候想到我应该可以在家骑马,而不是在这里当义工,我就很难过。" "终于说实话了。" "对啊,不过我还是会留下来。只要回家,就可以每天从早到晚骑马。你会骑马吗?" "骑过一次。" "喜不喜欢?" "第二天全身酸痛,不能走路。" 莎文娜咯咯笑,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跟她讲话。很自然、很轻松,不像和大部分的人谈话那样。头上的天空里,看得到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星;海平面上金星闪着耀眼的光芒。阶梯上的男女上上下下,借着酒胆大肆调情。我叹了口气。

"我该走了,好回家看看我爸。他可能正纳闷我人在哪里。我是说如果他还醒着的话。" "要不要打个电话?可以用电话没关系。" "不用了,直接回去就好。用走的有一段路。" "你没车吗?" "没有。今天早上是搭便车来的。" "要不要叫提姆载你回家?我知道他不会介意的。" "不用了,没关系。" "别傻了,你自己说要走很久的,不是吗?我请提姆送你,我去叫他。" 我还没能阻止,莎文娜已经跳起来去找提姆。一分钟后提姆跟着莎文娜出现。"提姆很乐意送你回家。"莎文娜看起来太过得意了点。

我转向提姆:"你确定?" "百分之百没问题。"提姆再三保证,"我的卡车停在前面,冲浪板可以放在后座。"他指指冲浪板。"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我站起身,"我来就好。"我走向披着上衣的椅子,捡起衣服穿回身上,再拿起冲浪板。"谢了。" "不客气。"提姆拍拍口袋,"我去拿个钥匙,马上过去。就是草地上那台绿色的卡车。" 提姆离开,我转向莎文娜:"很高兴认识妳。" 莎文娜看着我:"我也是。从来没认识过军人,我觉得……很有安全感。而且蓝迪今天晚上应该不会烦我了,你的刺青大概把他吓跑了。" 所以莎文娜还是注意到了。"希望过几天还能见到妳。" "你知道我人在哪。" 不确定莎文娜言下之意是不是要再邀我过来,不过话说回来,她在很多方面都是个谜,我仍一知半解。

莎文娜好像突然想起来,又加了一句:"我还真有点失望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我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要教我冲浪吗?" 如果提姆明白莎文娜对我的影响,或知道我明天还会出现,那么他倒是隐藏得很好,一路上专心开车,确定自己的方向没错。提姆是那种很谨慎的驾驶,闪黄灯以前就会停车,根本不会想闯过去。

"希望你今晚玩得愉快啦,我知道没认识几个人是有点怪。" "的确。" "你跟莎文娜倒是一拍即合。莎文娜很特别,不是吗?我想她很喜欢你。" "我们是聊得很高兴。" "这样很好。我有点担心莎文娜来这里当义工。去年她爸妈跟我们一起,今年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我知道莎文娜是大人了,不过这群人跟她不是一挂的,我最不想看到莎文娜得花一整个晚上赶身边的苍蝇。" "我很确定她会照顾自己。" "你大概是对的,不过我觉得有些家伙固执得很。" "当然啦,年轻小伙子嘛!" 提姆笑出声。"我想你说的有道理。"他指向窗外,"现在往哪走?" 我领着他转了好几个弯,最后告诉他要减慢车速了。提姆在我家前面停车,从车里还看得到爸的书房亮着昏黄的灯光。

"谢谢你载我一程。"我道了谢,打开车门下车。

"不客气。"提姆越过驾驶座说,"嘿,我说过欢迎你随时来玩。虽然平常要上工,不过周末和晚上我们都在。" "我会记得。" 一进家门,我走向爸的书房打开门;爸本来在看《灰页》,吓得跳起来,我才知道他没听到我回来了。

"抱歉,"我坐在连接书房和走廊的那级台阶上,"不是有意要吓你。" "没关系。"爸就只说了这么多,看得出来,他在想是不是要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最后爸决定把《灰页》摆在一边。

"今天的浪头很棒,我都快忘了冲浪有多好玩。" 爸微笑了一下,不过没说话。我在阶梯上挪了挪。"今天工作怎样?" "一样。" 爸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我只想到,他的回答也很适合用来形容我们父子俩的对话。

第三章

"冲浪是很孤独的运动,大半时候很无聊,中间点缀几次疯狂和刺激。不过冲浪也教你怎么顺势而行,不要对抗大自然的力量……就是要跟着海浪走。至少冲浪杂志是这么说的,我也很同意。跟上一股大浪,随着水幕冲向岸边,那种感觉是再刺激不过了,但话说回来,我跟那些晒得乌漆抹黑、头上顶着玉米卷的人不一样。那些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海里,因为觉得冲浪是最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冲浪不是这样。我觉得这世界多半时候都吵得不得了,只有冲浪时不是,你可以听见自己思考。" 星期天清晨准备去海边的时候,我这么告诉莎文娜。至少我想我是这么说的。一路上我几乎都在闲扯,想办法不要让她看出我有多么欣赏穿着比基尼的莎文娜。

"就像骑马。" "嗄?" "听见自己思考。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骑马。" 几分钟前我就到了海滩。一天最棒的浪通常都是在清晨。这天早上天空一片碧蓝、万里无云,感觉很温暖,想必晚一点海滩就会人满为患。莎文娜已经坐在屋后的阶梯上,整个人包在浴巾里,面前是熄灭的营火。昨晚回家以后,派对一定还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不过所见之处没有任何空罐或纸屑。我对这群人的印象好转了一些。

虽然时间还早,气温已经相当高。我们待在水边的沙滩上,先讲了基本的概念,还解说要怎么跳上冲浪板。莎文娜觉得准备好了以后,我手拿冲浪板跟着她走进水里。

外面只有几个人在冲浪,都是我前一天见过的人。我还在想要带莎文娜去哪里练习,才会有足够的空间,却发现她不见人影。

"等一下!等一下!"莎文娜在我身后大叫,"等等!停下来!" 我转身,看到第一波海水打到莎文娜肚子上,她整个人跳起来,上半身立刻泛起鸡皮疙瘩,很明显想跳离冰冷的水面。

"让我适应一下……"莎文娜两只手抱在胸前,倒抽好几口气。

"噢,真得很冷,我的妈呀!" 我的妈?队上弟兄大概不会这样说。"妳很快就会习惯。"我在旁边嘻嘻笑。

"我不喜欢冷,我最讨厌冷。" "妳住的地方还会下雪。" "是啦,可是有些叫做夹克、手套和帽子的东西可以保暖,而且我们也不会每天早上跳进冻死人的海水里。" "有意思。" 莎文娜继续跳上跳下。"对,很有意思。妈妈咪啊!冷死了!" 妈妈咪啊?我忍不住要笑。莎文娜的呼吸终于开始稳定下来,不过鸡皮疙瘩还是很清楚。她又向前跨了一小步。

"最好的方法是直接跳进水里,整个人浸在水里就会习惯。慢慢来只会更难过。"我提供良心建议。

"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莎文娜一点也不欣赏我的智慧。"真不敢相信你现在就要开始,我还以为你下午才会想到冲浪,起码那时候气温会高一点。" "今天起码二十五度。" "是是是。"莎文娜终于适应水温,她把手放下来,又吸了几口气,然后大概再往前走了一点,海水多淹了一吋高。她用双手把水拍在手臂上,让自己准备好。"好了,我想就快不冷了。" "别急,慢慢来。真的,不要赶。" "我会的,多谢你提醒。"莎文娜忽略我挖苦的语气。向前跨了一小步,然后再一小步。走动的时候,脸上是专注的神情,我很喜欢。非常严肃、非常专心,也非常好笑。

莎文娜注意到我的表情。"不要笑我。" "没有啊。" "你的表情明明就有。我看你是笑在心里。" "好啦,我会收敛一点。" 最后莎文娜终于走过来加入我,走到水淹到我肩膀的地方,莎文娜趴在冲浪板上。我两手扶着冲浪板,努力不要盯着她的身体,不过实在很难,毕竟这样的美景就在我面前。我强迫自己盯着海面,看海浪什么时候会打上来。

"记不记得怎么做?先用力打水,手抓住冲浪板两边靠前面的地方,然后脚站在上面。" "了解。" "一开始有点困难,如果跌倒了不用太惊讶,要是真的摔下来,记得抱着冲浪板滚动回到水面。通常练习几次就会了。" "好。"莎文娜回答,我看到后面有一道浪花开始往前卷。

"预备……"我看着海浪开始下指令,"好,开始打水……" 海浪打过来,我推动冲浪板向前冲,莎文娜准备跟上浪头。我不知道那时候心想会看到什么,不过绝不是看到她很专业地从冲浪板上站起来、保持平衡,一路滑到岸边,直到海浪消退。莎文娜在水浅的地方跳下冲浪板,很夸张地转身看我。

"怎样啊?"莎文娜大喊。

虽然中间有段距离,我还是没能把视线移开。我突然想,妈的,这下我真的惨了。

莎文娜老实承认:"我练体操好几年了。我的平衡感很不错;你说我会摔倒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 我们在水里一个多小时,每次莎文娜都成功站起来,轻轻松松滑向岸边。虽然还没办法控制方向,但是我很确定只要她想练,不用多久就会很在行。

后来我们回到大屋,莎文娜上楼时我在屋后等了一下。只有少数几个人起来了:三个女生站在露台上看海,此外就不见人影。我想其它人都还在睡,昨晚大概玩太晚。几分钟后莎文娜出现,身上穿着短裤和T恤,两手各端了一杯咖啡。她在我身边坐下,一起面向大海。

"我又没说妳一定会摔倒。"我努力澄清,"我是说,如果真的跌倒,就要抱着冲浪板滚一圈浮上来。" "嗯。"莎文娜的表情很顽皮,指指我的咖啡,"咖啡如何?" "赞。" "我每天早上一定要来一杯,这是坏习惯。"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坏习惯。" "你呢?"莎文娜看着我。

"我没有。"莎文娜听了我的答案,开玩笑地用手肘顶我一下,让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昨天晚上是满月的第一天吗?" 我是知道,不过最好不要承认。"真的吗?" "我一直很喜欢满月。从小就想象月圆是一种预兆,觉得看到满月就会有好事发生。如果犯了什么错,看到月圆,好像就有机会可以重新来过。" 说完莎文娜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杯子凑近嘴巴。热咖啡的白烟环绕着她的脸。

"妳今天要做些什么?" "我们今天要找个时间开会,此外就没事了。啊,还要去做礼拜,我是说我会去,还有,呃,看看有没有别人要去啰。喔对了,现在几点?" 我低头看表。"刚过九点。" "这么快?时间不多了。周日礼拜是十点开始。" 我点点头,心想在一起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我听到莎文娜问:"要不要跟我去?" "去教堂?" "对啊,上教堂。你不去吗?" 我真的不确定要怎么回答。对莎文娜来说,星期天上教堂显然是很重要的事,虽然有预感我的回答会让她失望,我还是不想说谎。我老实承认:"很少。已经好几年没上教堂了。我是说,小时候是常去,不过……"接不下去了。"我不知道。" 莎文娜伸伸腿,一边看我是不是还要说什么。当我没说话,她挑了挑一边眉毛。

"怎样?" "什么?" "到底想不想跟我去?" "我没衣服穿。我是说,我就这身衣服,大概也没时间回家换,还有冲澡什么的,然后再回来。不然我是很愿意去。" 莎文娜匆匆打量我一眼:"很好。"还拍拍我的膝盖;这是她第二次碰我。"我找衣服给你穿。" "看起来很棒。"提姆给我打气。"领子太紧了一点,不过看不太出来。" 镜子里,我看到一个穿着卡其长裤、烫过的衬衫,还打了领带的家伙。我自己都不记得上次打领带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确定自己该高兴还是怎样。旁边的提姆看起来就一副很乐的样子。

"她是怎么说服你的?" "我不知道。" 提姆大笑,弯腰下去系鞋带,还跟我眨眨眼。"我就说莎文娜很喜欢你。" 军队里有牧师,大部分都很不错。在基地我跟其中几个还满熟的,比如泰德.杰金斯,这些人一见面就让你很信任。泰德滴酒不沾,虽然不是我们这一挂的,可是每次出现大家都很欢迎。他已经结婚了,小孩也有几个,不过在军中已经十五年。只要是家庭问题,或是一般军旅生活的问题,他都是专家。坐下来跟他聊,他总是很专心听。虽然不能什么话都讲,毕竟他是个军官,阶级比我们高,就有几次,排里几个弟兄大方承认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果然就有排头吃。不过话说回来,泰德就是有那种样子,让你想对他无话不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军牧,此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原因会让人想找他倾诉。泰德话里提到上帝,就像我们讲到朋友一样自然,完全没有说教的感觉,当然也就不会让人反感。他也不会强迫大家星期天要做礼拜,通常让我们自己决定,所以礼拜的时候他可能是对着一两个人,或一百个人讲道,全看当时的状况,或是任务的危险程度。我那一排去巴尔干半岛之前,大概就有五十个人受洗。

小时候我就受洗了,所以那一步就略过,不过如我所言,我已经很久没上教堂。很久以前就没再跟爸一起去,因为做不做礼拜好像没差。虽然谈不上很期待,但老实说这次还不赖。牧师很低调,音乐还不错,感觉上时间好像过得不算太慢,至少不像小时候上教堂那种感觉。虽然没从中得到什么,但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去了,至少可以跟爸提提这件事。还有,这样跟莎文娜相处的时间又多了一点。

最后莎文娜坐在我跟提姆中间唱赞美诗的时候,我从眼角偷瞄她。莎文娜的歌声很轻很保留,不过没有走音,听起来很舒服。提姆专心地看圣经。礼拜结束以后,提姆停下来跟牧师说话;我跟莎文娜在外面的山茱萸树下等。

"老朋友吗?"我朝提姆点点头。虽然站在树下,我还是觉得很热,背上汗水开始往下流。

"不是,我想是提姆的爸爸跟他提过。昨天晚上提姆还要查网络地图,才找到这个教会。"莎文娜给自己搧凉。身穿洋装的她让我想到典型的南方佳丽。

"很高兴你跟我们一起来。" "我也是。" "饿了没?" "有点。" "大屋里有东西吃,你也可以把衣服换下来还给提姆,看得出来你又热又不舒服。" "相信我,头盔、军靴和防弹背心是这样穿的两倍热。" 莎文娜抬头看着我。"我很喜欢听你说防弹衣的事,班上男生没几个会像你一样,这样很有趣。" "妳是在取笑我喔?" "随口说说。"莎文娜很优雅地靠着树干。"我想提姆快讲完了。" 跟随她的视线,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妳怎么知道?" "有没有看到他两手握起来?这表示准备要说再见了。再过一下,提姆就会握手道别,会微笑点头,然后就准备走了。" 我看着提姆完全照莎文娜说的做,然后朝我们走过来。莎文娜又顽皮地笑着耸耸肩。"要是你像我一样住在小镇里,除了看人就没什么好玩的,过一阵子,你就会开始注意固定的模式。" 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想她大概是看提姆看得太多了,不过我是不会这样承认。

"嘿,"提姆举起一只手,"准备要走了吗?" "我们在等你。"莎文娜说。

"不好意思,我们得聊两句。" "你就是要跟每个人都聊两句。" "我知道,我努力要冷淡一点。" 莎文娜大笑,这两个人之间的老玩笑暂时把我排除在外,不过走回车子的时候,莎文娜把手环住我的手臂,让我顿时什么都忘了。

回去的时候每个人都起床了,大部分换了泳装,在外面晒太阳。有些人在前面的露台上闲晃,多数都待在后面的海滩上。屋里的音响传来音乐声,冰箱里冰满了啤酒,好几个人已经喝了起来:早上喝一杯,最古老的解酒良方。我没有责备的意思;其实冰啤酒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我才刚上过教堂,还是算了。

换了衣服,用军队里学来的方法折好,然后走回厨房。提姆已经做好一盘三明治。"别客气。"提姆指一指三明治,"我们大概有成吨的食物。我很清楚,因为昨天花三小时买菜的人就是我。"提姆洗洗手,用毛巾擦干。"好啦,该我去换衣服了。莎文娜待会儿就会下来。" 提姆离开,留我一个人在厨房。我看看四周,房子的装潢是典型海滩风格:很多浅色的柳条编织家具、贝壳灯罩,壁炉架上有小小的灯塔雕像,墙上挂着海滩的粉彩画。

露西的爸妈有一栋房子就像这样。不在这里,在光头岛那边。他们从来就不把房子出租,夏天就去那里度假。当然啦,露西她老爸还是在温斯顿沙伦上班,不过都带她妈去个几天,把可怜的露西一个人留在家。对我来说当然是有机可乘。不过如果他们知道那时候发生什么事,大概就不会让我们独处。

"嘿!"莎文娜又换上比基尼,不过下半身穿着短裤。"回复正常啦?" "妳怎么知道?" "因为脖子没被领带勒住,眼睛就不凸啦!" 我笑了。"提姆弄了几个三明治。" "太好了,我好饿。"莎文娜走进厨房,"你吃了没?" "还没。" "那就一起吃吧,我最讨厌一个人吃东西。" 我们就站在厨房里吃。外面躺在露台上晒太阳的女生不知道我们在,我可以听到其中一个在说昨晚跟哪个男的怎样了,内容跟为穷人服务的亲善形象八竿子打不着。莎文娜对着我皱皱鼻子,好像在说"太八卦了"。她走向冰箱。"我得喝点东西,你要不要喝什么?" "水就好了。" 莎文娜弯下腰拿了几个瓶子,我很努力不要盯着看,可是没办法。坦白说还满享受的。心里纳闷莎文娜是不是很清楚我在偷看,我猜是,因为等她站直转过来,脸上又是那个顽皮的微笑。莎文娜把瓶子放在流理台上说:"喝完要不要再去冲浪?" 我怎么能说不? 整个下午我们都待在水边。虽然我很享受"冲浪板上莎文娜大特写"的美景,但更喜欢她冲浪的样子。更有甚者,莎文娜在沙滩上热身时叫我冲浪给她看,我就一边享受冲浪的乐趣,一边享受专属我一个人的养眼热身操。

两三点的时候,我们躺在沙滩上,离大家不远。不过还是有段距离,大伙都在大屋后面。偶尔有好奇的眼光飘过来,不过除了蓝迪和苏珊以外,多半没人在意我人在这里。苏珊对着莎文娜拚命皱眉头;蓝迪倒是看起来还好,甘愿杵在苏珊和布莱德中间一边当电灯泡,一边疗伤。四处都没看到提姆人影。

莎文娜趴在沙滩上,非常诱人。我躺在她旁边,想在慵懒的下午打个盹,不过她就在旁边,我实在没办法完全放松。

"嘿,跟我说说你的刺青。"莎文娜喃喃地说。

我躺在沙滩上转过头:"我的刺青怎样?" "不知道,为什么要刺?图案是什么意思?" 我撑起一只手臂看着她,指着左臂上面的老鹰和旗帜。"好吧,这个是步兵团的佩章。还有这个……"我指着里面的字母和词,"是辨别每个人的方法:第几连、哪个营、哪个军团。我们每个人都有。新兵训练在乔治亚的本宁堡,结训以后大家都去刺青庆祝。" "下面写着『接电』是什么意思?" "那是绰号。新兵训练的时候取的,拜我们亲爱的士官长所赐。原因是我组装枪枝的动作不够快,士官长就说要给我某个部位接电,看看我是不是会快一点。这个绰号就这样留下来到现在。" "士官长听起来很有意思。"莎文娜开玩笑。

"对啊,我们背地里都叫他魔鬼。" 莎文娜听了微笑,"那这个铁蒺藜呢?" "没什么,"我摇摇头:"那在从军以前就有了。" "另外一边呢?" 一个中文字。我不想多说,所以摇摇头。"这是以前『漫无目的可是他妈的不在乎』那时候刺的。没什么意思。" "这不是个中国字吗?" "没错。" "是什么意思嘛,这一定代表什么,比如说勇气或荣誉什么的。" "是脏话。" "噢。"莎文娜眨眨眼。

"我说了,现在对我来说这什么都不是。" "不过如果有一天你跑去中国,大概不能这样满街跑。" 我大笑。"对啊,没错。" 莎文娜安静了一下。"你以前满叛逆的嘛!" 我点点头。"很久以前的事了。欸,也不是多久以前啦。不过感觉起来很久了。" "所以你才说那时候你最需要的就是从军?" "对我来说是好事。" 莎文娜想了想。"告诉我,以前的你会跳进海里帮我捡包包吗?" "不会。说不定还会在旁边笑,幸灾乐祸。" 最后莎文娜深深吸口气。"我得说很高兴你从军了。我可是非常需要我的包包。" "很好。"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可以跟我说什么关于你的事?" "不知道。妳说呢?" "跟我说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我思考她的问题,然后回答:"我倒是可以告诉妳,在一九○七那一年,铸造了多少滚边的印第安人头十元硬币。" "有多少?" "四十二枚。本来这批钱币就没有要公开发行,铸造厂里一些员工私底下铸了这一批自己收藏,还分送给亲朋好友。" "你喜欢钱币?" "不确定。不过说来话长。" "我们多的是时间。" 我还在犹豫,莎文娜伸手拿了包包。"等等。"她把手伸进包包,摸出一管"水宝宝"防晒乳液。"先帮我擦防晒乳液再说,我好像快要晒伤了。" "噢,妳确定?" 莎文娜眨眨眼。"对啊,算是互惠啰。" 我在莎文娜的背上和肩膀涂防晒乳液,手还多往下走了一点,不过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她好,因为都已经晒红了,如果不多擦一点,要是真的晒伤,明天上工会痛死。接下来几分钟我都在讲爷爷和爸的事,还有艾理阿斯伯格他老兄。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因为我实在不确定答案是什么。莎文娜在我讲完以后转过来面向我。

"你爸爸还在收集钱币吗?" "当然。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两个现在不讲钱币的事了。" "为什么?" 这我也告诉她了。别问我为什么。我知道应该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坏事不要讲,这样才会留下好印象。可是对象换成莎文娜,我就没辙了。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即使我们还不算深交,莎文娜却让我想完全坦白。等我讲完,莎文娜脸上带着好奇。

"对啊,我以前是个混帐。"我帮她说了,其实还有更传神的形容词可以用在过去的我身上,不过大概会吓到她。

"听起来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是在想你以前是什么样子,因为现在根本完全不一样。。" 即使这话没错,我到底应该怎么响应,听起来才不会像胡扯?我实在打不定主意,所以学爸一样,什么都没说。

"你爸是什么样的人?" 我很快说了个大概。我说话的同时,莎文娜用手掬起沙子,让沙粒从指缝间泄下,好像很仔细听我说每一个字。讲到最后,我竟然承认我们父子俩形同陌路,对此,我自己也感到讶异。

"确实如此。"莎文娜的语气很客观、很实际。"你离开家好几年,就连你自己都承认自己变了,你爸又怎能了解你呢?" 我坐起来,才发现海滩挤满了人。这时所有人都到海滩上,而且没人想离开。蓝迪和布莱德在水边玩飞盘,边跑边叫。一些人晃过去加入他们。

"我知道。不过不只是这样。我们一直都形同陌路。我是说,跟我爸讲话是很困难的事。" 我刚讲完,就发现莎文娜是第一个我这样倾诉的对象。很怪。不过,我跟她说的话大部分都很怪。

"我们这年纪很多人都是这样说自己的父母。" 或许吧,但是我的状况不一样。我和爸之间不是世代不同的问题。事实上,对我爸来说,普通的闲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话题跟钱币扯上关系。不过我也没再多说。莎文娜把面前的沙抹平。等她再开口,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我想见见他。" 我转向她。"真的?" "他听起来很有趣。我一直都很喜欢……对生命充满热情的人。" "不是对生命,是对钱币充满热情。"我纠正她。

"这两件事是一样的。热情就是热情,那是沉闷生活的兴奋剂,不论是针对哪一方面的热情,都没有关系。"她的双脚在沙子里挪了挪。"呃,总之,多半时候都没关系,我可不是在说坏习惯喔!" "就像妳跟咖啡因。" 莎文娜笑了,门牙之间小小的齿缝顿时闪现。"没错。也可以是对钱币、体育、政治、马匹、音乐或信仰,什么都可以。最可悲的人是什么都不在乎。热情和满足感是一体的。如果两个都没有,快乐只是很短暂的感觉,因为没有热情和满足感,快乐就不能持久。我很想听你爸爸讲收集钱币的事,因为那种时候,就可以看到一个人最棒的样子。我也发现快乐其实是会传染的。" 莎文娜的话让我很惊讶。虽然提姆说她有时候很天真,不过莎文娜似乎是比同年纪的人要来得成熟。但老实说,看到莎文娜穿比基尼的样子,就算她脑袋空空,只会念电话簿,我还是会印象深刻。

莎文娜坐在我旁边,眼神随我望向玩飞盘那群人。大伙玩得正乐;布莱德掷出飞盘,旁边两个人同时冲过去要接,结果撞成一团,摔在水边溅起一阵水花。穿红裤子那个没接到,爬起来的时候抱着头骂脏话,短裤上沾满沙;其它人在旁边笑得乐不可支。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听见那些脏话不禁缩了一下。

"妳看到没?" "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莎文娜走向那个红裤子。看到莎文娜走近,他就呆住了。旁边那家伙也是一样。我才明白原来莎文娜对大部分的男人都有一样的威力,不只是我而已。莎文娜面带微笑跟那群人讲话,眼神很专注地跟那家伙沟通,那人一边听莎文娜说,一边点头如捣蒜,好像小孩被骂一样。莎文娜说完就走回我身边坐下来。我什么也没问,知道不关我的事。不过我的确是发出好奇的电波。

"通常我不会说什么。不过我刚请他注意讲话的礼貌,毕竟这附近都是住家;这里有很多小孩子的。他倒是说会多注意自己的措辞就是了。" 我早该想到是这样。"妳有没有教他用『我的妈』和『妈妈咪啊』代替?" 莎文娜顽皮地?#91;着眼睛看我。"你很喜欢听我讲这些,对吧?" "我在想要把这些教给队上弟兄。这样我们攻坚、发射火箭炮的时候一定更有魄力、更吓人。" 莎文娜咯咯笑。"绝对比脏话还要吓人,虽然我不知道火箭炮是什么。" "用火箭推进的榴弹炮。" 我发现自己每分钟都更喜欢莎文娜。"妳今天晚上要做什么?" "没有计划。除了跟大家开会以外。怎样?想带我去拜访你爸爸吗?" "不了,今晚不要。过几天再说。今天晚上我想带妳逛逛维明顿。" "这算约会吗?" "是啊,不过如果妳想走,我随时都可以送妳回来。我知道妳明天要上工,不过实在很想带妳去一个很棒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 "在地人才会去的地方。有名的是海鲜,但主要是去体验一下。" 莎文娜两手抱膝,最后说:"我通常不跟陌生人约会。我们昨天才认识。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 "如果我是妳就不会。" 莎文娜大笑。"好吧,如果是这样,我想可以破例一次。" "真的?" "对啊,碰到理平头、个性正直的家伙我就没辙,要约几点?"

第四章

我五点的时候回到家,虽然没有马上觉得晒伤,但是冲澡的时候就很明显了。水冲到胸膛和肩膀时传来阵阵刺痛,脸也热得像发烧了一样。冲完澡,我刮了胡子,这还是这次回家以后头一次。接着我穿上干净的短裤,还有看起来还不赖的衬衫,这件是浅蓝色的。其实是露西买给我的,还发誓说我穿这个颜色最完美。我卷起袖子,没费事把衬衫塞进裤腰,继续翻箱倒柜,想找一双年代久远的凉鞋穿。

从门没关好的缝隙,我看到爸坐在书桌前,突然发现这是我连续第二天晚上另有约会,没跟爸吃晚餐、周末也没待在家里。我知道爸不会抱怨,但还是觉得罪恶感深重。自从我们不再讨论钱币以后,就只剩下早餐和晚餐的时间会在一起。现在连这一点时间都没留给他。说不定,我其实没像我想的变这么多。回家吃爸的、住爸的,现在甚至还要开口跟他借车。换句话说,我是在过自己的生活,却同时利用爸提供的舒适。不知道莎文娜对这点会说什么,不过我想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有时候,莎文娜就像那个出现在脑海里的小声音,那声音从没付过房租却在我心里住着不走。现在这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有罪恶感,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我决定要多花一些时间陪爸。虽然听起来像是在逃避,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开门的时候,爸惊讶地看着我。

"嘿,爸。" "嗨,约翰。"爸开口说话,眼睛盯着书桌、一手滑过发际渐秃的头顶。我没继续说话,爸了解到他应该问我问题。最后他说:"你今天过得怎样?" 我在椅子上动了动。"很不错,今天都跟莎文娜在一起,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女孩子。" "噢。"爸的眼睛避开我的视线,游移到旁边。"你没跟我说过。" "没有吗?" "没有。不过没关系。昨天你回来的时候很晚了。"爸似乎终于注意到我穿得比较正式,或是说从没看我穿这个样子。不过爸还是没开口问问题。

我拉拉衬衫,替他解围:"对啊,我知道很明显,我想穿好看一点让她印象深刻。晚上要带她出去吃饭。可以跟你借车吗?" "噢……可以啊。"爸说。

"我是说,如果你晚上要用车的话,我也可以打电话给朋友什么的。" "没有。"爸回答,手伸进口袋掏钥匙。十个爸爸里有九个会用抛的,我爸则是规规矩矩递给我。

"你还好吧?" "有点累。"爸说。

我站起身拿了钥匙。"爸?" 他再次抬头看我。

"很抱歉这两天都没跟你一起吃晚饭。" "没关系,我了解。" 太阳慢慢下山,上路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像是鲜艳的水果,跟我在德国看到的非常不一样。路上大塞车,不过星期天晚上一般都是这样,几乎花了半个小时、塞在汽车废气里才回到海滩、开进车道。

我没敲门就把门推开,两个男的坐在沙发上看足球,听到我进门。

"嗨。"听起来既不惊讶也不好奇。

"有看到莎文娜吗?" "谁?"其中一个这样说,显然是没在听我讲话。

"没关系,我去找好了。"我走过客厅,继续往露台的方向去,昨晚看到的那个男的又在烤肉,旁边还有一些人,不过不见莎文娜。沙滩上也找不到人。正要走回屋里,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找谁?" 我转过身。"某个女生。某个很会在码头掉东西的女生,不过学冲浪倒是很快。" 莎文娜双手腰站在我面前,我笑了。身上穿着短裤和夏天的绑带背心,脸颊上有一抹腮红,我还注意到她涂了睫毛膏和口红。虽然我喜欢她的自然美,毕竟我是海滩上长大的,不过,今天晚上的莎文娜比我记得的还美丽。她靠向我的时候,一缕柠檬香传过来。

"某个女生?我就只是某个女生?"莎文娜质问,听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一时间,我想象自己就在当下伸手抱住她。

"噢,是妳啊。"我装傻。

沙发上那两个人看过来,又转回头看电视。

"准备好没?" "让我去拿皮包。"莎文娜从厨房长桌上拿起皮包,我们一起走向大门口。"对啦,我们要去哪里?" 我告诉她答案,只见莎文娜抬起一边眉毛。

"你要带我去的餐厅,名字里面有个『棚』字?" "我只是个穷酸的大头兵,只负担得起这样的地方。"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莎文娜的身躯不时跟我相碰。

"看吧,这就是我不跟陌生人出去的原因。" "虾棚"在维明顿市中心,就在开普菲尔河边的旧城区。旧城区最里面是典型的观光地带,充满卖纪念品的小店、几间古董专卖店、一些高级餐厅,还有咖啡厅和好几家房屋中介商。但是在维明顿的另一头就不一样了,这里完全是港市的感觉:好几座大型仓库,其中半数是空的;几栋老旧的办公大楼,也是只有半满。我猜夏天来玩的游客大概不会走到这一头。这就是我们目的地的方向。车子一路开,慢慢的,人群变少了,最后附近的区域看起来更破烂,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餐厅在哪里?"莎文娜问。

"再往前一点的地方。"我说,"那边,在尽头。" "这个地方有点荒凉,不是吗?" "可以说是当地人才知道的地方,老板不在乎游客会不会来,他从来就不在乎这种事。" 一分钟后,我慢下车速转进小小的停车场,就在其中一间仓库的旁边。几十辆车已经停在"虾棚"前面,每次来都是这样,这里几乎没变。从我知道这地方开始,"虾棚"看起来就一直是这么破,前廊很宽,不过很乱,油漆剥落、屋顶变形,看起来好像随时会倒塌,不过"虾棚"从一九四几年就一直在这里,几次飓风来袭都安然无恙。餐厅外面装饰着渔网、轮胎钢圈、车牌、一个旧锚、桨还有一堆生锈的铁链。一艘破旧的小船就在餐厅门口附近。

我们往餐厅走的时候,天空慢慢变暗。我在想要不要握住莎文娜的手,不过最后什么也没做。虽然以前我在异性这方面的战绩还不错,不过面对一个我真正喜欢的女孩,我还真是没经验。虽然我们昨天才认识,我觉得已经进到一个新的领域了。

走上凹凸不平的前廊,莎文娜指着小船说:"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老板要开餐厅,因为他的船坏了。" "有可能。或是有人把破船丢在那里,他也没想到要去处理。准备好了吗?" "一如往常。" 我推开大门。

不知道莎文娜有什么期待,但是她走进餐厅时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里面一边是一条长长的吧台,窗户可以看到河,大部分座位都是野餐用的长椅。几个女侍顶着澎澎头穿梭在餐桌之间,这部分也是没有变。空气里是油炸食物的味道,混合烟味,不过感觉起来就是很对味。大部分的桌子都有人了,我指向点唱机附近的座位。点唱机放的歌是某种乡村音乐,不过我没办法告诉你是谁唱的。我是标准摇滚迷。

我们在餐桌之间迂回前进,店里的客人看起来多半是赚血汗钱的,像建筑工人、造景工人、卡车司机等等,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标着NASCAR字样的帽子。几个队上弟兄是车迷,不过我从来就不觉得赛车有什么好玩,不就是几个人整天坐在车里绕圈子,我也不懂为什么这些报导是在报纸的体育版,而不是汽车版。我和莎文娜面对面坐下来,看着她环顾室内。

"我喜欢这样的地方。你住这的时候是不是常常来?" "没有,这里比较像是庆祝的地方。我通常去一间叫『热络』的酒吧,靠近莱兹维尔海滩。" 莎文娜伸手拿护贝好的菜单,菜单就夹在餐巾纸架、一瓶西红柿酱和辣椒酱之间。

"这里强多了吧。好啦,招牌菜是什么?" "虾子。" "天啊,真的吗?" "我是说真的,每一种你能想到的煮法。你知道电影︽阿甘正传︾里布巴跟阿甘说煮虾子那一段吧?烧烤的、香煎的、炭烤的、凯郡虾、柠檬虾、克里奥尔虾、鸡尾酒虾……这里就是虾子料理有名。" "你想吃什么?" "我通常点冷盘加上鸡尾酒酱汁,不然就是炒虾。" 莎文娜放下菜单。"你点吧!"菜单滑过桌子到我面前,"我相信你的品味。" 我把菜单放回餐巾纸架上。

"决定好了?" "冷盘,来个一大桶。那是绝妙的体验。" 莎文娜往前靠着桌子。"你带过多少女生来这里?我是说,来享受这个绝妙的体验。" "包括妳吗?我想一下。"手指头在桌上点着,"就一个。" "真荣幸。" "这里通常是我跟朋友来的地方,来这里是要吃东西而不是喝酒。一整天冲浪完,没有任何食物可以跟这里比。" "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女侍走过来,我点了菜;她问我们要喝点什么,我双手一摊。

莎文娜说:"请给我甜茶。" "来两杯。"我说。

女侍走了以后,我们开始轻松的对话,连饮料上桌的时候都没断过。我们又讲到军中生活,莎文娜不知为何对这个非常着迷,也问我在这里长大的事。我说的比我想讲的还多,包括高中生活,还有从军前三年的事,说不定讲太多了。

莎文娜很专心听,不时问问题,让我突然想到,上一次我像这样子跟一个女孩儿约会,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是几年前,也或许更久。从露西以后就没有了吧!不再跟女孩们约会的原因,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现在坐在莎文娜对面,我得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我喜欢跟她独处,也想要多见面。不止今天晚上,还有明天、后天。跟她在一起,每一件事,不论是她开玩笑的方式,还是对其它人的关怀,都让我觉得耳目一新,而且想知道更多。还有,跟莎文娜在一起,也让我了解以前有多寂寞。这我从来都没有承认,但是这两天跟她在一起,就让我知道的确是这样。

"来点音乐吧!"莎文娜的话打断我的思绪。

我从位子上站起身,掏掏口袋拿出几枚二十五分硬币投进点唱机。莎文娜选歌的时候两手放在玻璃上,选了好几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第一首歌已经开始播了。

"你知道吧,我刚发现今天晚上都是我在讲话。"我说。

"你很能讲啊!" 把餐具从卷好的餐巾纸里拿出来,我说:"妳呢?我什么都告诉妳了,可是我对妳一点都不了解。" "你当然了解啦!你知道我几岁、我在哪里念书、主修什么,还知道我不喝酒。你也知道我从乐诺瓦来,住在农场上,喜欢马匹,夏天当﹃仁人家园﹄的志工盖房子。你知道的可多了。" 是啊,我突然发现,我的确知道不少,包括她还没说的事。"还不够多,该妳了。" 莎文娜靠着桌子。"你问你想知道的好了。" "跟我说说妳的父母。" "好吧。"莎文娜伸手拿纸巾,擦掉杯子上的水珠。"我爸和我妈结婚二十五年了,还是如胶似漆,而且非常快乐。他们在阿帕拉契州大念书的时候认识的,我妈在银行工作了几年才生下我,后来就辞职在家当全职家庭主妇。我妈是那种热心公益的妈妈,会在课堂上帮忙、当过校车义工司机,还做过足球队教练、家长会长之类的。现在我离家上大学,妈每天做不同的志工:图书馆、学校、教堂等等。我爸是学校的历史老师。我还小的时候他就是女子排球队的教练。去年还打到州内决赛,不过后来输了。爸也是教会执事,带少年团契和唱诗班。要不要看照片?" "当然好。" 莎文娜打开皮包拿出皮夹,翻开皮夹推到我面前,我们手指相碰。

"照片泡了海水,边边有点发皱,不过还是可以看。" 看着相片,我发现莎文娜比较像爸爸,不像妈妈,或说继承了爸爸的深色头发和五官。

"很好看的一对夫妻。" "我爱他们。"莎文娜一边说,一边把皮夹收起来,"我爸妈最棒了。" "如果妳爸是老师,你们怎么会住在农场里?" "噢,那不是专业农场,我爷爷那时候是,不过因为税金,一点一点地卖掉了,等我爸继承的时候,就只有十英亩大,里面还有我们住的房子、马厩和畜栏。说起来比较像是很大的庭院,而不是农场。不过我们都这样讲,我猜那有点误导。" "我知道妳说过练体操,不过有没有跟着爸爸练排球?" "没有,我是说,爸是个很棒的教练,不过他总是鼓励我做自己喜欢、对我来说正确的事。排球就不是。我试过,也还可以,不过不喜欢。" "妳很喜欢马。" "我还小的时候,妈送我一尊马的雕像,那就是开始。八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匹马,那是我收过最棒的耶诞礼物。牠的名字叫史洛肯。是一匹非常温柔的老母马,对我来说很完美。交换条件是要我照顾牠,喂饲料、刷毛,还要清理马厩。所以我的生活就是照顾马匹、上学、练体操,还有照顾其它的动物。" "其它的动物?" "长大的过程中,我家就像一座农场一样。猫、狗,有一阵子还有一头骆马。看到流浪动物我就受不了,爸妈到后来也认了,完全不跟我争。通常家里随时都有四五只。有时候主人会跑来找,希望迷路的宠物在我家,如果没找到,也会领养一只我家最新的成员回去。" "妳父母很有耐心。" "没错。不过对流浪动物完全没办法,就算我妈老是否认,这点她比我还糟。" 仔细看着莎文娜,我说:"妳一定是个好学生。" "全A。我是致答辞毕业代表。" "为什么我不感到意外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没回答。"没认真交过男朋友吗?" "唷,讲到重点啦!" "我只是好奇。" "你觉得呢?" "我想……"尾音拖长,"我不知道。" 莎文娜笑了。"那就先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吧,保持一点神秘感是好事。况且,我打赌你自己就可以猜到,不用我说。" 女侍送来我们点的一桶虾子,还有几个塑料碟子盛着鸡尾酒酱汁,把东西摆上桌,添满我们的杯子,一气呵成,那种效率,只有经年累月都做一样的事的人才有。没问我们还是不是要点什么,女侍转身就走了。

"这地方就是以服务态度出了名。" "她很忙嘛!"莎文娜说,一边伸手再多拿点虾子。"而且,我想她知道你在拷问我,知道要把我留给法官问案。" 她剥掉一只虾的虾壳,放进嘴里之前沾了沾酱汁。我伸手到桶子里,取了一些放到我的盘子上。

"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知道,什么都好,上大学最棒的是什么?" 莎文娜一边添了虾子到盘里,一边想着要说什么。

"好老师。在大学里,有时候可以自己选教授,只要上课时间不冲突就好。这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去上大学之前,这就是爸给我的建议。他说选课要选老师,而不是选科目。我是说,他知道大家一定要选某些课才能毕业,不过好老师是无价之宝。这些老师启发学生、娱乐学生,最后学生自己都没发现,就学了好多。" "因为这些教授对自己的专门领域有热情。"我说。

莎文娜眨眨眼。"没错!我修了好几门课,跟我的领域八竿子打不着,我也从不觉得我会有兴趣,不过你知道吗?我还记得那些内容,就好像我还在修课一样。" "我很意外。我以为妳会说上大学最棒的是去看篮球赛之类的。在教堂丘,球赛就好像是宗教信仰一样。" "我也喜欢那些。就像我很喜欢跟朋友在一起,或是离家上学。离开乐诺瓦以后我学了很多,我是说,在家的生活多采多姿,爸妈很棒,不过我一直都……被照顾得好好的。上大学以后,我有不少开了眼界的经验。" "比如说?" "很多事情。像是每次出去玩都有压力,得跟大家一起喝酒,或是钓个男人。大一的时候我痛恨北卡大,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也完全不适应,还拜托爸妈让我休学或转学。不过他们不答应。我想他们知道如果随我去,我以后一定会后悔,这可能没错。一直到大二,我认识了一群女生,想法跟我差不多,后来才比较好。我加入了几个基督教学生社团,星期六早上去洛里当志工,帮助穷人。后来不管是去什么派对、跟谁出去,我都不觉得有压力了。如果我真的去了哪个派对,也不会被同侪压力所左右。我只是接受事实,明白我不必跟大家一样。我可以做我觉得对的事。" 我心想,这解释了她昨晚跟我一起的原因。还有现在。

莎文娜的神情发亮。"我猜这有点像你。过去几年,我长大了。所以除了都是冲浪高手以外,这也是我们两个的共同点。" 我大笑。"对啊,不过我经历的挣扎比妳多太多了。" 莎文娜再度往前靠。"我爸总是说,当你努力做某件事情的时候,看看身边的人,大家都在为自己努力。对这些人来说,所有的困难都跟你经历的一样。" "妳父亲听起来是个聪明人。" "我爸妈都是。我想他们两个大学都是前五名毕业的。他们就是这样才认识,因为都在图书馆念书。他们两个都认为教育很重要,我就好像是爸妈的计划。我是说,我上幼儿园之前就在看书了,不过我从来就不会排斥,爸妈从我有印象开始,就把我当成大人一样跟我讲话。" 有好一阵子,我心想如果我的父母换成他们,生活会有什么改变,不过我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开。我知道爸已经尽力了,对自己的人生,我也没有后悔。或许中间多绕了点路而的确有些遗憾,不过对终点我没有话说。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还是会在市中心里的破旧小餐厅,跟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女孩共进晚餐。

吃完晚饭,回去莎文娜住的房子,没想到那里出乎意料地安静。音乐是还在放,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懒懒地围在营火边,好像知道明天要早起。提姆也坐在那里,认真地跟别人谈话。莎文娜很意外地拉住我,阻止我继续朝营火的方向去。

"我们去散散步吧!"莎文娜说,"我想先动一动,消化晚餐再坐下来。" 头上天空里,几片薄薄的云飘在星星之间,满月仍在离地平线不远处。我的脸上感觉到一股轻轻的微风,耳边听到海浪持续拍打岸边的声音。潮水退了,我们走到水边沙子比较硬实的地方。莎文娜脱鞋的时候,一手搭在我肩上保持平衡。先脱一只,然后是另一只,等她好了,我也把鞋脱了。两人走了几步没说话。

"这里好漂亮。我是说,我喜欢山,可是海边就有海边的好,非常……平静。" 我觉得这也可以用在莎文娜身上,不过我不确定该说什么。

"真不敢相信我们昨天才刚认识。我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莎文娜的手握起来又温暖又舒服。"我也是这样想。" 莎文娜的笑容朦胧,她凝望着满天星斗。"不知道提姆会怎么想。"她喃喃自语,然后转过来看着我。"有时候他觉得我有点幼稚。" "会吗?" "有时候啦!"莎文娜自己承认,我笑出声。

她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看到两个人像我们这样散步,我心里会想,噢,好甜蜜喔,而不是想他们会躲到沙丘后面办事。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有时候的确是这样,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事后听到,我总是非常惊讶。像昨天晚上,你回去以后,我就听说屋里有两个人就是这样,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 "如果没发生这种事,我才觉得奇怪。" "我就是这样不喜欢大学生活,很多人好像觉得这几年不算什么,可以尝试……任何事。对于性关系、喝酒甚至毒品的态度都很随便。我知道听起来很八股,可是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跟大家坐在营火边。老实说,对那两个人我还满失望的,所以我不想坐在那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我知道我不应该批评别人,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才会来帮忙,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意义?这种事不是应该留给某个你爱的人吗?这样才有意义,不是吗?" 我知道莎文娜不期望我回答,也就没说什么。

"是谁跟你说这件事的?"我最后问。

"提姆。我想他也很失望。不过能怎么办?把他们踢走?" 我们在海滩上走了很远才折返。远处还看得到人群坐在营火旁围成一圈。薄雾里有海盐的味道,沙蟹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快速跑回洞穴。

"对不起,我太超过了。" "超过什么?" "我不应该……这么生气。也不应该评断别人。我没权力这样做。" "每个人都是这样。这是人性。"我说。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是圣人。到头来,只有上帝的决定是重要的。我也学到没人能预测上帝会怎么想。" 我笑了。

"怎么啦?" "妳说话的样子让我想到军队里的牧师。他讲过一样的话。" 我们沿着沙滩散步,靠近房子时走离水边,往更远更软的沙滩走去。每一步都陷在沙里,莎文娜抓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点。不知道靠近营火的时候她会不会放手,当她真的放了,我心里一阵怅然。

提姆出声:"嘿,回来啦!" 蓝迪也在场,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愠怒,老实说,我对他的敌意实在很厌烦。布莱德站在苏珊后面,苏珊向后靠着他。苏珊看起来有点矛盾,不知道是要装出快乐的样子,待会儿好向莎文娜挖八卦,还是要装出生气的样子,好帮蓝迪出口气。其它人继续对话,很明显地不甚在乎。

提姆站起身,朝我们走过来。

"晚餐如何?" "很棒!去了当地人喜欢的餐厅。我们去『虾棚』吃饭。" "听起来很好玩。"提姆结论道。

我努力想找嫉妒的蛛丝马迹,但是什么都没发现。提姆指向身后继续说:"你们要不要加入?我们现在想放松一下,明天就要上工了。" "其实我有点困,我先陪约翰走回去开车,回来就要睡了。明天几点要起床?" "六点。先吃早餐,七点半要到工地。别忘了擦防晒油,我们整天都会在太阳下工作。" "我会记得,你也应该提醒其它人。" "我已经说过了,明天早上还会再提醒一次。不过妳等着看,有些人就是不听,然后就会烤成焦炭。" "明天早上见。"莎文娜说。

提姆的注意力转向我:"好啦,我很高兴你今天过来。" "我也是。" "还有,如果这几个星期你很无聊,我们总是需要人手。" 我笑出声:"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你知道我这人就是这样。"提姆伸出手,"不管怎样,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们握握手,提姆走回座位,莎文娜朝房子点点头。我们走向沙丘,停下来穿上凉鞋,沿着木头走道穿过草地,绕着房子走。一分钟后就走到停车的地方。夜色很黑,我看不清莎文娜脸上的表情。

"今晚很愉快,白天也是。" 我吞了口口水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妳?" 这个问题很简单,也不意外,不过听到自己语调里的期待,我倒是有点惊讶。我甚至还没吻过她。

莎文娜说:"我想决定权在你,你知道我住哪。" "明天晚上怎么样?"我冲口而出。"我知道另一个好玩的地方,有现场演奏。" 莎文娜把一束头发塞回耳后。"后天晚上怎么样?这样还可以吗?因为上工第一天总是……又兴奋又累。我们工作小组会一起吃晚餐,我真的不应该缺席。" "好啊,没关系。"我心里想其实一点也不好。

莎文娜一定是听出我声音里的失望。"像提姆说的,你想过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 "不了,没关系,就星期二晚上好了。" 我们继续站在那里,这一刻有点尴尬,我大概永远也不会习惯。莎文娜在我有机会偷个吻之前就转身了。我通常会先采取行动,再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或许不太知道怎么表达感情,不过通常是照本能行事,行动力十足。对象换成莎文娜,我好像瘫痪了一样。不过莎文娜看起来也不急。

一辆车驶过,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魔咒。莎文娜朝房子走了一步,停下来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在我脸上留下非常纯洁的一吻。几乎像是亲人之间的吻一样,不过她的嘴唇好软、味道好香,我整个人淹没在她的香味里,连她拉开距离,都还是缭绕不去。

"今天晚上很棒。"莎文娜喃喃地说,"纵使过了很久很久,我都不会忘记。" 接下来,我感觉到莎文娜放开我的手臂,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子的阶梯上。

稍晚回到家,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最后终于放弃睡觉坐起来,希望自己告诉莎文娜,说这一天对我有多重要。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道银白。我想相信这是一个预兆,不过关于什么我就不确定了。我只是第一百次重温莎文娜在我脸上留下的吻,想着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前一天才认识的女孩。

第五章

"爸,早。"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早晨明亮的阳光让人眼睛睁不开。我?#91;着眼,看到爸站在炉子前面。空气里飘荡着煎培根的香味。

"喔,早,约翰。" 我一屁股在椅子上重重坐下,还没完全清醒。"没错,我知道我今天比较早起,只是想在你上班之前聊聊。" "喔。好吧,我多煮一点早餐。" 爸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虽然我打乱了他习惯的程序。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才知道爸其实很高兴有我在。

"有咖啡吗?" "在咖啡壶里。"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走回餐桌边坐下。报纸原封不动躺在桌上,爸总是在吃早餐的时候看报,我知道在那之前最好是不要动报纸。爸很坚持一定要是第一个打开报纸的人,而且总是照同样的顺序读报。

我心里希望爸问起我昨天晚上跟莎文娜的约会,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专心煮早餐。看看钟,我知道再过几分钟,莎文娜就要去工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我想她一样想我。对她来说,今天早上一定是很忙乱,所以我想大概不可能,这样一想,意外地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最后,我试着把莎文娜逐出脑海,问道:"你昨天晚上在干嘛?"爸继续忙着弄早餐,好像没听到我说话。

"爸?昨晚还好吧?" "什么还好?" "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爸对我笑了一下,把锅里的培根翻面,滋滋作响的声音更大了。

"我昨晚玩得很愉快。"我自己招了,"莎文娜真的很棒。我们昨天还一起上教堂。" 我以为这样爸就会问问题,我得承认自己希望他会好奇,想象这样能开始真正的对话,就像一般的父子俩会有的那种:爸可能会放声大笑,或是糗我一下什么的。可是爸的反应就只是在另一个炉口点火,在小炒菜锅上淋一点油,倒进打好的蛋汁。

爸终于开口:"放几片面包进烤箱好吗?" 我叹口气,说道:"好,当然好。"我心里很明白,早餐又会在一片沉默里度过。

接下来一整天我都在冲浪,或者说,试着冲浪。过了一个晚上,海面太过平静,几个小小的波浪根本玩不起来。更糟的是,海浪比前一天更靠近海岸,即使真有几个比较大的浪头,玩不了多久浪就退了。以前我还可能跑去橡木岛,甚至往北开到大西洋海滩,再到侠客列弗海滩,去看看情况会不会比较好。不过今天就是没那个兴致。

我就只是待在这两天冲浪的地方。莎文娜住的房子在海滩另一端,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后门紧闭,外面的毛巾不见踪影,窗户里没有人影,也没有人从屋里走到露台上。我纳闷着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说不定要到下午四五点,而我已经决定,到那时我早就不在这里了。首先,我没有理由来这里,再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莎文娜以为我在跟踪她。

大概下午三点,我离开海滩晃到"热络"。酒吧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加昏暗肮脏,我一走进去,就觉得讨厌这个地方,以往我还一直以为这里是所谓内行人的正统酒吧呢!里面几个形单影只的男人面前摆着田纳西威士忌,他们只顾埋首于杯中物,企图逃避人生的困难,我想这的确是内行酒鬼的证明。老板勒华还在那里,我一走进去就被他认出来。在吧台前坐下,他自动拿了个杯子开始装啤酒。

"好久不见啦,没惹麻烦吧?" 我咕哝着:"尽量啦!"勒华把酒杯滑过吧台到我面前的同时,我环顾着酒吧。"酒吧的样子很不错,我喜欢。"我朝身后示意。

"很好。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 勒华擦擦我面前的吧台,把抹布披上肩膀,走开去招呼其它人。过了一下子,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

"哟,约翰,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跟我渐行渐远的朋友。在"热络"就是这样。这里的一切我都讨厌,包括以前的酒肉朋友。现在明白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一度是常客,只知道那时候好像没别的地方可去。

"嘿,托比。" 削瘦的托比在我身边坐下,转过来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呆滞,闻起来像是几天没洗澡、衣服上还有污渍。

"还在当蓝波啊?看起来像是有运动的样子喔!"托比口齿不清地说。

"对啊。"我不想多说。

"你最近在干嘛?" "到处晃啦,最近几个星期都这样。本来在便利商店打工,可是那老板是个混蛋。" "还住在家里?" "当然啦。"托比听起来好像还满自豪的,他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后注意到我的手臂。"你看起来很壮嘛,都在运动喔?"他又问了一次。

"偶尔啦。"我知道他不记得刚刚问过了。

"你真的很壮耶。" 我想不出还要讲什么,托比又喝了一口酒。

"嘿,晚上曼蒂要开派对,你还记得曼蒂吧?" 是啊,我是记得。一个属于过去的女孩,我们的关系只维持了一个周末。托比还在讲。

"曼蒂她老爸老妈去了纽约还是什么的,所以应该会很赞。我们现在就开始庆祝了,你要不要来?" 托比指指背后,四个男的坐在角落,桌上摆着三个空了的酒壶。其中两个是以前和我一起混过的,另外两个我不认识。

"可能没办法。"我回答,"晚上要跟我爸吃饭。不过谢谢你的邀请。" "管他咧,这比较好玩吧,阿金也会来耶!" 另一个属于过去的女人,让我再次在心里皱眉,几乎无法忍受过去的自己。

"真的没办法。"我摇摇头站起身,面前的酒杯几乎还是满的。"我答应我爸了,他让我住在他的房子里,你了解吧?" 托比总算懂了,他点点头。"那周末来聚聚吧!我们一群人要去欧克莱克特岛冲浪。" "再说吧!" "你家电话没变吧?" "是啊。" 说完我就走了,心里知道他不会打电话,而我也不会再回到"热络"。

走回家的路上,我买了几块牛排,还有一包色拉、几瓶酱汁和一些马铃薯。没车的时候,手上要拿这些东西,外加冲浪板,一路走回家真的不容易。不过我不介意。这样已经好几年,何况脚上的鞋比军中穿的靴子舒服多了。

回到家,我把烤肉架从车库里拖出来,还有一包煤炭和打火机油。烤架都是灰尘,好像几年没用了。我在后门廊把烤肉架架起来,先清掉里面的煤灰,再拿水管冲掉上面的蜘蛛网,放到阳光下晒干。回到厨房,我用盐、胡椒和一点大蒜粉腌肉,把马铃薯包在锡箔纸里送进烤箱,色拉倒进碗里。烤肉架干了以后,我点火准备烤肉,并且在后院把桌子摆好。刚把肉放到烤肉架上,爸就走了进来。

"嗨,爸。"我转头打一声招呼。"今天晚餐我煮。" "噢。"爸好像需要一点时间,才明白今天不必为我准备晚饭。"好。"他最后说。

"牛排要几分熟?" "五分。"爸还是站在玻璃拉门边。

"我走了以后你就没用过烤架了吧。你应该烤肉的。烤牛排最棒了,光是这样想,我在回家的路上就不停流口水。" "我去换衣服。" "再十分钟晚餐就上桌。" 爸离开后,我回到厨房,拿了马铃薯和色拉碗,还有色拉酱、奶油和牛排酱,全部放在餐桌上。听到拉门打开的声音,爸走出来,手上拿着两杯牛奶,看起来像是参加邮轮假期的观光客。爸穿着短裤、黑袜子、网球鞋,好像好久没穿短裤了,我是说如果他曾经穿过的话。想一想,我不确定是不是看过他穿短裤,得努力假装他看起来很正常。

"来得正是时候。"我一边说一边走回烤架。两个盘子分别装了牛排,其中一个放到爸面前。

"谢谢。" "不客气。" 爸舀了一点色拉到盘子里,倒点酱汁,打开马铃薯上的锡箔。在马铃薯上加了奶油,再倒了牛排酱,盘子上顿时多了一滩酱汁。这一切都很正常,一点也没有意外。只不过都是在沉默中进行。

"今天过得怎样?"我问道,这也是一如往常。

"一样。"爸的回答也是一如往常。他笑了一下,不过没再说什么。

这就是我爸,不擅社交。我又再度纳闷为什么对他来说,对话这么困难?又想着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爸是怎么找到人结婚的?我知道最后一个问题听起来很毒,不过我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好奇。继续吃了一会儿,唯一伴随晚餐的声音,是餐具相互敲击的声响。

"莎文娜说她想来看你。"我最后说,再试一次。

"那位是你朋友的小姐?" 世上只有我爸会这样讲。"对啊,我觉得你会喜欢她。" 爸点点头。

我继续解释:"她是北卡罗莱纳大学的学生。" 爸知道该轮到他了,问题问出口的时候,我看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告诉爸那个包包的事,努力加油添醋,想要让故事生动有趣,不过他就是没笑。

"那很像你。"爸评论着。

这是对话的结束。我又切了一块牛排。"爸,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好啊。" "你跟妈是怎么认识的?" 好几年来我第一次问到这个。我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妈妈这个角色,正因为完全没印象,我不怎么觉得有问的必要。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是太过在乎,只是想要爸跟我说话而已。爸慢慢在马铃薯上加了更多奶油,我知道他不想回答。

最后他终于说:"我们在餐厅认识。你妈是那里的服务生。" 我继续等,可是好像没有下文了。

"她漂亮吗?" "嗯。" "她是什么样的人?" 爸用叉子把马铃薯捣成泥,又加了点盐,洒盐的方式非常谨慎小心。

最后爸做了结论:"她很像你。" "什么意思?" "嗯……"爸迟疑了,"她有时候……很固执。" 我不确定爸的意思,也不确定该怎么想。还没想太多,爸就站起身,手上抓着杯子。

"要不要来点牛奶?"爸问。

我知道他不会再说更多了。

第六章

时间是相对的。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也不是其中最有名的人。我的体悟跟能量、物质、光速或爱因斯坦导出的公式都没关系。只是因为等待莎文娜回来的时光漫长,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触。

跟爸吃完晚餐,我就想着莎文娜;早上起床不久,又想到她。整天在海边冲浪,虽然今天的浪比昨天好很多,我还是没办法集中精神,最后下午两三点就决定不玩了。心里想到底要不要在海边小店吃个吉士汉堡,不过最棒的汉堡店在城里。虽然有胃口想吃汉堡,但我还是先回家去了,希望晚一点能说服莎文娜一起去。回家之后,我读了一点史蒂芬金的小说,冲了澡,换上牛仔裤和马球衫,然后坐下来继续看书。再抬头看钟的时候,发现才过了二十分钟。这就是我所说的﹁时间是相对的﹂。

爸回到家,注意到我身上的衣服,把车钥匙递给我。

"你要跟莎文娜出去?" "对啊。"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钥匙。"可能会晚点回来。" 爸抓抓后脑。"好吧。" "明天一起吃早饭?" "好。"虽然不太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爸听起来好像很怕。

"好吧,晚点见了。可以吗?" "晚点我可能睡了。" "我不是说真的晚点要见面。" "噢,"爸说,"好吧。" 走向门口打开门,我听到爸叹气。

"我也想见见莎文娜。"爸的声音好小,小到我几乎听不见。

我到大屋的时候,天色还很亮,阳光照在海上,光线因为波浪而曲折斑斓。走出车子,我才发现自己很紧张。已经记不得上次因为约会紧张是什么时候,也无法叫自己不去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不一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如果我的恐惧成真,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没费事敲门,就这么走进去。客厅空无一人,不过走廊尽头传来人声。在后面的露台上,是平常固定看到的一群人。走出房子,我问了问莎文娜在哪里,有人说她在沙滩上。

我快步走下沙滩,看到莎文娜就停住脚步。她坐在靠近沙丘的地方,旁边是蓝迪、布莱德和苏珊。莎文娜没注意到我;我听到蓝迪说了什么,让莎文娜笑出声。莎文娜和蓝迪看起来,就像苏珊和布莱德那一对一样。我知道他们不是一对,可能只是在讨论房子,或是过去几天的经验,可是我讨厌这个景象,也不喜欢莎文娜跟蓝迪坐得这么近,像跟我一起的时候一样近。我站在那里,心想莎文娜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会。不过她看到我的时候笑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你来啦!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到呢!" 蓝迪笑得很诡异。虽然莎文娜这样说,蓝迪仍旧带着胜利的表情。"猫儿不在,老鼠玩得自在"似乎就是他想说的话。

莎文娜站起身,缓步走过来,穿着白色无袖衬衫和一件浅色、飘逸的长裙。裙襬在她走动的时候跟着摇曳。看得出她肩膀肤色变深了,说明他们的确长时间在太阳下工作。莎文娜走近,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印下一个吻。

"嗨。"莎文娜一只手臂绕着我的腰。

"嗨。" 莎文娜稍稍向后仰,好像在打量我的表情。"你看起来好像很想我喔。"声音里带着揶揄。

我一如往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莎文娜对我的不知所措眨眨眼。"可能是我也很想你。"她又加了一句。

我摸摸她裸露的肩膀,说道:"准备好要走了吗?" "随时候教。" 走去开车的路上,我握住莎文娜的手,她的触摸总让我觉得世界非常完美,嗯,几乎啦。

我站得挺一点,想办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状:"我看到妳跟蓝迪聊天。" 莎文娜捏捏我的手。"真的啊?" 我再加一笔:"我想你们工作的时候,有好好彼此了解吧。" "当然有啦。我也是对的。蓝迪是个好人。等这里的工作结束了,他就要北上纽约,去摩根史坦利实习。" "嗯。"我咕哝着,算是回答。

莎文娜笑了,笑得很小声。"不要告诉我你在吃醋。" "我才没有。" "很好。"莎文娜下结论,又捏捏我的手,"因为没必要。" 我还紧紧抓着那几个字继续回味,莎文娜其实不必这样说,但却让我再高兴也不过了。我走到车子旁边,替她打开车门。

"我想带妳去『生蚝』,那是一家夜总会,海滩往下走一点就到了。晚一点有现场演奏。" "那之前要做什么?" "妳饿了没?"我问着,想到下午没吃到的吉士汉堡。

莎文娜说:"一点点。不过回家的时候吃了点点心,所以还不是太饿。" "那去海滩散步?" "嗯,晚一点好了。" 莎文娜很明显想说什么。"妳干脆直说想去哪好了。" 莎文娜神情亮了起来。"我们去跟你爸爸打声招呼怎样?"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妳确定?" "对啊,确定。只要一下下就好,然后我们再去吃点东西,接着去跳舞。" 我迟疑了,莎文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拜托嘛!" 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不过莎文娜恳求的样子让我无法说不,心想这真是会变成习惯。我还是希望能整晚跟莎文娜独处就好,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跟爸见面,除非是因为莎文娜不太期待跟我独处。老实说,这么一想还真让人泄气。

莎文娜心情还是很好,讲着过去几天工作小组的进展。明天,他们计划要装窗户。蓝迪这两天都跟莎文娜一起工作,这就解释了他们之间"崭新的友谊"是怎么来的。这是莎文娜说的。我倒是怀疑蓝迪也会这样想。

几分钟后,车子驶进车道,我注意到书房的灯亮着。我停车熄火,下车前拨弄着钥匙,企图多拖个几分钟。

"我跟妳说过我爸很安静,对吧?" "是啊,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想见见他。" "为什么?"我知道听起来很蠢,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

莎文娜说:"因为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也是把你抚养长大的人。" 带莎文娜回家的确是让爸吓了一跳,等到他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互相自我介绍完,爸一手滑过稀疏的头发,又再度瞪着地板。

"很抱歉没先打个电话,不过不是约翰的错,都怪我。"莎文娜说。

"噢,没关系。" "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爸突然抬头看了一下,视线又转到地上,"很高兴认识妳。" 有一阵子,我们三个就这样站在客厅,谁都没说话。莎文娜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不过我甚至不觉得爸会注意到。

"要不要喝点什么?"爸问着,似乎突然想起该扮演主人的角色。

"不必麻烦了,谢谢。约翰告诉我,您是相当专业的钱币收藏家。" 爸转向我,好像在考虑该怎么回答,最后说:"我尽量。" "我们突然出现,打扰到您的雅兴了吗?"莎文娜声音里带着熟悉的玩笑,听到爸紧张地笑了一下,真让人惊讶,虽然只是一声紧张的笑,不过还是笑。真惊人。

"不不,你们没有打扰我,我只是在检查今天刚买到的钱币。" 爸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明显地在观察我的反应。

莎文娜不是没注意,就是假装没看到。"真的吗?"她问着,"是什么样的钱币?" 爸把重心从一脚换到另一脚。然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抬起头看着莎文娜说:"想不想看?" 我们在书房里待了整整四十分钟。

在这四十分钟里,我多半是坐在一边,听爸说着我耳熟能详的故事。爸跟大部分的专业收藏家一样,家里只有少数几枚钱币。我完全不知道其它的放在哪里。每几个星期,爸会轮流拿出其它的钱币放在家里。这时候新的收藏就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家。不过不论何时,书房里钱币的数量不会超过一打,而且放在家里的通常不是太贵重。我觉得爸只要给莎文娜看看普通的林肯一分硬币,就会让她大开眼界。莎文娜问了几十个问题,这些问题不管是我,甚至是任何钱币收藏的专书都有解答。不过莎文娜很快就开始问到比较有趣的问题。不问为什么这个硬币特别值钱,而是问爸在何时、何地购得这枚收藏。爸的回报是我小时候跟着他征战四方的故事,就是那些在亚特兰大、查尔斯顿、洛里和夏洛特度过的无聊周末。

爸讲了很多那时候的事。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爸还是会陷入长长的停顿,不过在那四十分钟里,爸跟莎文娜讲的话,比从我回家到现在跟我讲的还多。从这边看过去,可以看到莎文娜说的爸拥有的热情,不过我看过太多次,这股"热情"仍旧无法改变我既有的想法:爸拿钱币收藏当借口,拒绝面对人生。我不再跟爸讨论钱币,就是因为我想讲讲别的;爸不跟我讲钱币的事,是因为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但是不知道该跟我说些什么别的。

不过…… 爸很快乐,我看得出来。爸在讨论钱币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指着钱币上的刻印,一下子称赞戳记有多清楚、一下子说如果戳记有变化,价值会如何跟着起伏。爸给莎文娜看了很多,有纪念币、还有纽约州西点造币厂出厂的钱币,这个造币厂是爸最喜欢的钱币来源。爸还拿了放大镜给莎文娜,指给她看钱币上面的瑕疵;莎文娜手执放大镜的时候,爸脸上活泼生动的神情非常明显。虽然我对钱币的感觉没变,不过看到爸这么高兴,我也不禁笑了。

不过爸还是那个我知道的爸爸,没有奇迹出现。把钱币全部秀出来、叙述背景、讲完购买过程以后,话就越来越少。还开始重复刚才讲过的事,而且他自己也发现了,结果就是更退缩、更安静。不用不久,莎文娜就会感觉到他的不自在。她指一指桌上的钱币说:"谢谢你,泰里叔叔。我觉得真的学到很多。" 爸笑了,可是看起来很累,我注意到这个暗示,知道该接手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们该走了。"我说。

"噢,好吧。" "很高兴认识你。" 爸再一次点点头。莎文娜倾身向前抱了爸一下。

"我们下次再聊。"莎文娜轻声说。虽然爸回抱了莎文娜,不过却让我想起小时候他毫无热情的拥抱,纳闷莎文娜是不是也像爸一样,很明显地不自在。

坐在车里,莎文娜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应该问问她对爸的印象怎样,但不确定我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我了解自己的爸爸,也知道我们关系不是顶好,不过莎文娜说的对,爸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把我养大。我是可以抱怨,但是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别人也批评我爸。

我还是不觉得莎文娜会有什么负面的评论,因为她天生就是这么善良。莎文娜转过来面对我,脸上带着微笑。

"谢谢你带我来。你父亲……心地非常善良。" 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不过我喜欢。

"很高兴妳喜欢他。" "我是啊,"莎文娜听起来很真诚,"你父亲很……温柔。"莎文娜看着我。"不过可以了解你以前为什么会惹麻烦,你爸看起来不是会发号施令的人。" "他是不会。"我同意。

莎文娜带点嘲谑地皱起眉头。"所以你就为所欲为?" 我笑出声。"是啊,我想是这样没错。" 莎文娜摇摇头。"你应该懂事一点。" "我那时还小嘛!" "哈,老掉牙的借口,对啊,少不更事嘛,你知道对我没效,是吧?我从来都不会想要占爸妈便宜。" "是啊,完美的女儿。我记得妳提过。" "你是在挖苦我喔?" "哪有,当然不是啦!" 莎文娜继续瞪着我。"我觉得你就有。"她最后判定。

"好吧,是有一点。" 莎文娜想一想我的答案。"好吧,是我活该,不过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完美的。" "真的吗?" "当然啦,我记得很清楚,比如说,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考试只拿了B。" 我假装吓到。"噢不,妳开玩笑?" "是真的啊。" "妳是怎么走过来的?" "还能怎样?"莎文娜耸耸肩,"告诉自己这种错误以后绝对不会发生。" 我一点都不怀疑。"妳饿了没?" "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想吃什么?" 莎文娜双手把头发向后拢,抓成一个松松的马尾,再放掉。"又大又多汁的汉堡,听起来怎样?" 一说完,我心里想,这个女孩完美到让我不敢置信。

第七章

"我得说,你带我去过的餐厅中,就是这里最有意思。"莎文娜转头对我说。沙丘的另一边不远处,等着买汉堡的人大排长龙,目的地是碎石子停车场中央"乔的汉堡摊"。

"这是城里最棒的汉堡。"我一边说,一边咬一口手上巨大的汉堡。

莎文娜就坐在我身旁,在沙滩上面对海洋。汉堡棒极了,又大又厚,虽然薯条有点油,不过正对味。莎文娜一边吃、一边看海。在西下的夕阳中,甚至觉得她看起来比我更自在、更像在海边长大的。

我又想到莎文娜跟爸说话的样子,还有她跟每个人讲话的态度,当然也包括我。莎文娜有种少见的神奇能力,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可以变成对方最需要的人,同时又能做自己。不论是外表还是个性,我想不出还有谁像她这样,也再次纳闷她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们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人:莎文娜是山边长大的女孩,聪明又甜美、乐于助人、父母亲对她充满关爱;我是身上满是刺青的职业军人,看起来就是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在家也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想起莎文娜跟爸相处的情形,就知道莎文娜的爸妈把她教得多好。莎文娜坐在我身边,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多像她一点。

"在想什么?" 莎文娜的声音虽然有些试探,但是很温柔,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在想妳为什么在这里。"我老实说。

"因为我喜欢海滩啊,没办法常常来,而且我长大的地方也没有捕虾船、海浪什么的。" 莎文娜一定是看到我脸上的表情,轻拍我的手。"我乱讲的,抱歉。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来。" 我把吃剩的汉堡放在一边,纳闷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莎文娜的回答。这种感觉很陌生,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习惯。莎文娜拍拍我的手臂,转过去继续看海。

"这里好美。海面如果来个夕阳就更完美了。" "那我们得到美国国土的另一边才有可能。" "真的吗?你是要告诉我夕阳从西边下山,是吧?" 我马上注意到莎文娜眼里顽皮的笑意。

"我是这样听说的。" 莎文娜的吉士汉堡才吃一半,她把汉堡放进袋子里,还有我吃剩的也放进去。她把袋子折好,免得被风吹走,然后伸直双腿转向我,看起来既诱人又天真。

"想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等她继续说,一边陶醉地盯着眼前的美景。

"我在想,真希望过去几天都能跟你在一起。我是说,虽然很高兴可以多认识大家,大家一起吃午饭、昨天晚餐也很好玩,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是少了点什么。直到你从海滩上走过来,我才明白原来少的就是你。" 我咽了口口水。在过去,在另一个时空背景中,我就会吻她。但是想归想,我还是踩了煞车,只是继续看着莎文娜。莎文娜回看我,一点都不忸怩。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开你玩笑,是因为我以为答案很明显。跟你在一起,感觉就是……很对。很自在,好像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很自然。就像我爸妈一样,他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很自在。我还记得小时候就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这样。"莎文娜停顿了一下,"真希望有一天你能跟我爸妈见个面。" 我喉咙突然发干。"我也希望有那一天。" 莎文娜很自然地把手滑进我的手掌里,十指相扣。

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水边燕鸥上上下下啄着海滩觅食;另一群海鸥在海浪打上来的时候飞起。天色变暗了,云层也变厚。海滩另一端,情侣成双成对,在靛蓝色的夜空下散步。

我们坐在一起,空气里是碎浪的味道。我只觉得一切感觉起来都像第一次一样新鲜。虽然新,但是很舒服,好像已经认识莎文娜一辈子了,但我们甚至还不算一对。脑海里有个声音提醒我,也永远不太可能是一对。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收假回德国,这一切都要结束。跟弟兄在一起久了,很清楚就这样过这几天特别的日子,还是无法维系远距离越洋的情感。老是听到队上弟兄休假完,嚷着自己恋爱了-虽然真是有这可能,不过从来都没有结果。

跟莎文娜在一起,让我想是不是真能挑战这个传统。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只想多跟她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忘了跟莎文娜有关的一切。听起来很疯狂,不过我只觉得莎文娜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甚至已经开始害怕我们明天是不是还能在一起,或是后天,甚至大后天。我这样告诉自己,如果是这样,或许,我们可以战胜距离。

"看那边!"莎文娜大叫,指着海上:"在海浪里面!" 我看着铁灰色的海洋,什么都没有。

身边的莎文娜突然站起身跑向水边。

"快来!"莎文娜转头喊着,"快点!" 我站起来跟过去,一头雾水。我跑起来,缩短我们的距离。莎文娜就站在水边,呼吸很急促。

"怎么啦?" "就在那边!" 我?#91;起眼睛,看到莎文娜这么兴奋的原因。有三只在海浪里追逐,一头接着一头,然后消失在浅水处,在离海滩更远的地方又出现。

"小海豚。"我说,"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经过这里。" "我知道,牠们看起来像在冲浪。" "是啊,我知道很像。海豚就是爱玩。现在人类都回到岸上,海豚就觉得安全了,可以开始玩。" "我想跟海豚一起冲浪。我一直都想跟海豚一起游泳。" "这样牠们就不玩了,或是会游到人追不到的地方。海豚就是这样。冲浪的时候都会看到。要是对人很好奇,就会游过来在距离几呎的地方,匆匆打量一下。如果要追,牠们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们俩继续看着海豚,直到牠们游开。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下。

"我们该走了。" 我们朝车子走去,中途停下来把汉堡带走。

"我不确定现场演奏开始了没,不过应该快了。" "没关系,我很确定可以找别的事做。而且我得警告你,我不太会跳舞。" "如果妳不想去就算了。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比如说?" "妳喜不喜欢船?" "什么样的船?" "大船,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北卡罗莱纳号』。" 莎文娜扮了个鬼脸,我知道答案是不要。这不是我头一次希望自己一个人住。如果真的是,我很确定莎文娜会跟我回家。不过如果我是她,就不会跟。毕竟我不是圣人。

"等一下,我知道可以去哪。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我的好奇心被挑起了。"哪里?" 他们不过昨天才开工,房子的雏型就已经出来了。房子的骨架都已完成,屋顶也盖好了。莎文娜先从车窗往外看,才转向我。

"要不要沿着房子走一圈,看看我们的工作成果?" "当然好。" 我跟着莎文娜下车,注意到月光照在她的五官上。走进工地的尘土里,我听到隔壁邻居厨房窗户传来歌声,是收音机在放音乐。在离门口几步的地方站定,莎文娜绕着房子走,脸上充满骄傲。我靠过去,手臂环住她,她放松下来,头靠着我的肩膀。

"这就是我过去几天的成果。你觉得怎样?"在夜晚的寂静中,莎文娜的声音轻到像是耳语。

"很棒,我想那一家人一定很高兴吧。" "是没错,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房子没了真的很辛苦,这房子是他们应得的。单亲妈妈和三个小孩,爸爸很久以前就跑了。佛兰飓风毁了他们家,不幸的是,他们跟很多人一样,没保房屋意外险。你如果跟他们见面,就会喜欢这家人。小朋友在学校成绩都很好,还参加教堂唱诗班。这一家人很有礼貌、很亲切……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妈妈很努力,教出来的小朋友都很乖,你懂吧?" "我猜妳见过这一家人了?" 莎文娜朝房子点点头。"过去几天他们来过工地。" 莎文娜站直。"要不要看看房子里面?" 我不太情愿地放开她。"带路吧!" 房子不大,大概是跟爸的房子差不多,不过平面设计采开放式,感觉起来会大一点。莎文娜拉着我的手走进每个房间,仔细指出特点,她的想象力很丰富,把细节都想好了。莎文娜想着厨房要用什么样的壁纸最好、大门入口要贴什么颜色的地砖,还想过壁炉架上面要怎么装饰。声音里的惊叹和快乐,就像看到海豚的时候一样。在那一刻,我可以清楚想象莎文娜小时候的样子。

莎文娜领着我走回前门,就听到一声打雷。站在门廊里,我把她拉过来靠着我。

"我们会盖个前廊,空间还够放几张摇椅,或架个秋千也行。这样夏天晚上就可以坐在外面,做完礼拜也可以在庭院里跟教友聚会。"莎文娜指指窗外,"他们的教堂就在那边,所以这个地点非常好。" "听起来妳很了解这家人。" "其实也还好,讲过几次话,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猜的。只要我帮忙盖的房子,我都会这样-去每个房间,想象这家人会怎么生活。这样盖起房子更有趣。" 外头天空里,云层已经盖住月亮,天色更暗了。地平在线看得到闪电,不久就开始飘雨,雨滴打在屋顶上,雷声在屋里回响。街上的橡树枝叶茂密,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如果妳想走了,我们最好在风雨开始前离开。" "我们没地方去,记得吗?而且我喜欢雷雨。" 我把莎文娜拉近一点,呼吸她的香味。莎文娜的头发闻起来有甜甜的味道,好像成熟的草莓。

我们看着雨势变大,雨水斜斜地从云层落下。唯一的光线来自外面的街灯,莎文娜的脸半掩在阴影里。

头上雷声爆开,雨势变得更强,雨水打在满是锯木屑的地上,四处形成一滩滩水漥。虽然下雨,好在天气还算暖和。旁边有几个板条箱,我走过去把它们搬过来,迭成临时的椅子。虽然坐起来不是太舒服,不过总比站着好。

莎文娜在我身边坐下来,我突然明白来这里是正确的决定。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真正独处。坐在一起,只觉得我们好像好久以前,就已经这样在一起了。

第八章

板条箱又冷又硬,我开始质问自己未免太不体贴。不过莎文娜好像不介意,或是假装无所谓。她往后靠,大概是背后的箱子一样扎人,又坐直起来。

"抱歉,我以为箱子坐起来应该比较舒服。" "没关系。我的腿很酸、脚很痛。这样坐下来很棒。" 是啊,我想是这样没错。我想到以往在晚上站卫兵时,总会想象自己身旁坐着梦想中的女孩、觉得世界一片美好。我知道这几年错过了什么。莎文娜把头靠在我肩上,我真希望自己没加入军队、没派驻海外,甚至希望自己做了别的选择,好让我能留在莎文娜的世界里。最好是当个大学生,就在教堂丘上课,这样就可以整个暑假盖房子、跟莎文娜一起骑马。

我听见莎文娜说:"你好安静喔。" "抱歉。只是在想今天晚上的事。" "希望是好事。" "对啊,都是好事。" 莎文娜在位子上扭扭身体,调整坐姿,腿碰到我的。"我也在想今晚的事。不过都在想你爸爸。他都是像今天这样吗?讲话的时候好像很害羞、一直盯着地上。" "对啊,怎样?" "只是有点好奇。" 几呎外,风雨好像变得更大,一阵大雨从云层刷下来。雨水像是瀑布一样,从房子四面往下冲。又一个闪电,这一次好像更近了一点,雷声隆隆,听起来像大炮一样。如果装了窗户,我想应该会震得卡拉卡拉响。

莎文娜靠得更近了一点,我伸手环住她的肩膀;莎文娜脚踝交叉,整个人靠着我。我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抱着她直到永远。

"你跟我认识的大部分男人不一样。"莎文娜发表评论,声音很轻,听起来很亲密。"比较成熟,比较不会……轻浮。我在想。" 我笑了,很高兴她这样说。"别忘了我的平头和刺青。" "平头是啦,不过刺青……嗯,我想那是你的一部分,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用手肘推推她,假装难过的样子。"好吧,早知道妳会这样想,我就不会跑去刺了。" "我才不信咧。"莎文娜退开一点说,"不过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讲。我说的比较像是对一般刺青的感觉。在你身上,这些刺青确实让你有某种……形象。我想这形象跟我的想法差不多。" "什么形象?" 莎文娜一个一个指着我的刺青,先是那个中文字。"这一个告诉我你特立独行,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步兵团这个是说你对自己的职业很骄傲;至于这个铁蒺藜嘛……这跟你从军前的个性有关。" "听起来真像是心理分析,我自己只觉得喜欢这些图案。" "我想修个心理学当辅系嘛。" "我觉得妳已经修完了。" 虽然风势变强,雨倒是小了。

"你谈过恋爱吗?"莎文娜突然改变话题问道。

她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还真是突然。" "有人说善变让女人更神秘。" "好吧,的确是这样。不过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迟疑了一下,还在考虑要怎么回答。"几年前我跟一个女孩约会过一阵子,那时候以为自己恋爱了,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不过现在想想,我只是……不再确定了。我关心过她、喜欢跟她在一起,不过分开的时候,我甚至不会想到她。我们是在一起,不过不算恋爱,如果妳了解我的意思。" 莎文娜还在想我的回答,什么都没说。我很快转向她问:"那妳呢?妳有没有谈过恋爱?" 莎文娜的表情暗下来。"没有。" "不过妳以为自己有,跟我一样,是吧?"莎文娜深深吸口气,我继续说:"在军队里,有时候也要用点心理战术,我的直觉告诉我,以前妳认真交过一个男朋友。" 莎文娜笑了,不过笑容里带着忧伤。"我就知道你猜得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压抑,"不过问题的回答是,对,我的确有。那是大一的时候发生的事。还有,对,没错,我以前以为自己爱着他。" "妳确定妳不爱他了吗?" 莎文娜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对,我确定。" 我盯着她看。"妳不用告诉我……" "没关系。"莎文娜举起一手制止我,"不过走出情伤是有点难。我试着要忘记,发生的事我连爸妈都没说。甚至从没跟任何人讲过。你知道吗?真的很老套,就是小镇女孩离家上大学,遇到英俊学长的故事。学长是大学兄弟会会长,有钱、英俊、受人欢迎,小学妹受到学长殷勤追求大为感动。学长给小学妹的注意让其它的大一女生吃醋,不久这个小学妹也真以为自己很特别。后来小学妹答应跟学长出席正式宴会,在城外一家高级饭店,其它几对情侣也一起去。虽然有人警告小学妹要当心,这学长不像看起来的高尚或体贴,而事实上,学长只是想在猎艳名单上再添一笔而已。" 莎文娜闭上眼,好像努力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不顾朋友的反对,小学妹就这么去了。小学妹不喝酒,学长给她端来一杯汽水,喝了以后,小学妹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学长说要带她去房间休息,接下来,小学妹就发现自己跟学长躺在床上亲吻。一开始还觉得很舒服,不过房间开始旋转,后来小学妹才想到,有人,或许是学长,可能在饮料里面下药,小学妹这才发现,原来学长的意图一直就是想征服猎物而已。" 莎文娜的话越说越快,上气不接下气。"学长开始撕扯小学妹的衣服,摸她的胸部,洋装破了、底裤也裂了,学长重重地压在身上,小学妹怎么样也挣不开,小学妹慌了,想叫学长停下来,因为自己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可是小学妹头昏到几乎讲不出话,也没办法求救。如果住那间房间的房客没回来,学长大概就得逞了。小学妹蹒跚走出房间,一边拉住衣服一边哭,最后走到大厅的女厕,继续在里面哭。其它跟小学妹一起去的女生看到,不但没安慰,甚至开始嘲笑小学妹,说她明明就是装蒜,早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后小学妹打电话给朋友,这朋友二话不说,跳上车载她回家。一路上都没有多问。" 等莎文娜说完,我已经气到全身僵硬。碰到女人我也不是圣人,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霸王硬上弓,强迫对方做不想做的事。

最后我只能说:"我很痛心。" "你不必觉得痛心,又不是你做的。" "我知道啊,可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除非……"我拖长尾音,过了一下莎文娜才转过来,脸上还有泪水。想到她这么静静地哭就让我心痛。

"除非什么?" "除非妳叫我……不知道,海扁那个兔崽子一顿?" 莎文娜轻轻地笑了,声音里还是带着悲伤。"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这样想过。" "我做得到。只要给我名字,保证做得干净利落,不会拖累到妳。" 莎文娜捏捏我的手。"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是说真的。" 莎文娜给我一个虚弱的笑,看起来好像历尽沧桑,又非常脆弱。"所以我才不告诉你,不过相信我,我很感动。你这样真体贴。" 我喜欢莎文娜这样说的样子,我们坐在一起,手拉着手。最后雨终于停了,雨声稍歇,邻居收音机的音乐又再度传来。不知道是哪首歌,不过我知道是早期的爵士乐。队上有个弟兄是爵士乐专家。

"话说回来,"莎文娜继续这个话题,"所以我说大一生活不好过,想休学也是因为这个。我爸我妈,愿上帝保佑,以为我只是想家,所以不让我休学。不过……虽然很难过,我对自己又了解更多。现在知道自己可以撑过这样的事情,不会被击倒。我是说,事情可能更糟,糟上一百倍,不过对我来说,那时候就只能承受这么多,而且我也学到不少。" 莎文娜说完,我倒是想到她之前讲的其它事情。"那天载妳回家的是提姆吧?" 莎文娜抬头看我,一脸惊讶。

"妳还能打给谁?"我解释自己的推理。

莎文娜点点头。"是啊。我想你说的有道理。提姆是个大好人。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想过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没告诉他。不过从那时候开始,提姆的保护心态又多了一点,不过我不介意就是了。" 在一片沉默中,想到莎文娜在这整件事里勇敢的态度,不只是当天晚上,还有事后。如果她没跟我说,我绝对不会想到会有坏事发生在她身上。虽然发生这些事,莎文娜对世界还是保持乐观,就这一点我非常佩服。

"我保证我会乖乖的。" 莎文娜转过来说。"你在说什么?" "今晚,明天晚上,不管什么时候。我不像那个混蛋。" 莎文娜的手指滑过我的下颚,马上有一股电流跟随她的触碰传到我的神经。"我知道。"莎文娜说,听起来似乎是让我逗得很乐,"不然你觉得我怎么会跟你一起在这里?" 莎文娜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再一次,我得努力压抑自己不要吻她。这不是莎文娜需要的,起码不是现在,不过当下要想别的实在很难。

"你知道头一天晚上苏珊说什么吗?我是说你离开、我回去以后?" 我等她往下说。

"她说你看起来很吓人。说在世界上,她最不想跟你独处。" 我邪邪地笑了一下。"有人说过更难听的。"我向莎文娜保证。

"不是啦,你没注意到重点,我是说,我只记得心里想苏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在沙滩上,把包包递给我的时候,我只看到正直、自信,甚至还有一点温柔,不过绝不是凶恶什么的。我知道听起来有点傻,不过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我别开脸,什么都没说。外面街灯下,地上有夜雾缓缓升起,是白天最后一股热气碰到夜晚低温的结果。蟋蟀开始唧叫,虫鸣声此起彼落。我吞了口口水,试图润湿突然变干的喉咙。我看着莎文娜,再抬头瞪着天花板,然后往下盯着自己的脚,最后才把视线移回莎文娜的脸上。莎文娜捏捏我的手,我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心里了解到,在一次普通的休假,在这个平凡的地方,我爱上了这个无与伦比的女孩,名叫莎文娜.琳恩.寇帝斯。

莎文娜看到我的表情,显然是错估了我的意思。"如果让你不自在,我很抱歉。"她轻声说,"有时候就是这样。我话讲得太快了。想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别人会怎么样。" "妳没有让我不自在。"我把莎文娜的脸转向我,"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我说。" 我几乎就要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子里,不过如果我没说,就会错过这个时机,不能表达我真正的感觉。

我开始说:"妳不知道过去几天对我有多重要。遇到妳是这辈子最棒的事。"我迟疑了一下,知道如果现在没说就没机会了。"我爱妳。" 以前我总是觉得这几个字很难说出口,但是事实正好相反。这辈子,我还没这么确定过任何事,虽然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听到莎文娜这么说,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爱,没有条件,也没有期望。

外面气温开始下降,雨水集成的水滩在月光下闪着波光。天空里的云层开始散去,远处一颗星星闪烁,好像在提醒我刚刚的告白。

"你想过会这样吗?我是说,你跟我。"莎文娜好像大声说着心里的疑问。

"没有。" "这让我有点怕。" 我的胃在翻腾,突然很确定莎文娜其实不这样想。

我说:"妳不用回答我。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莎文娜打断我,"你会错意了。我害怕不是因为你的话,而是因为我也想这么说:我爱你,约翰。" 就算是现在,我还是不确定那时是怎么回事。前一秒我们还在讲话,后一秒莎文娜就靠过来。有一瞬间,我怕就这么亲下去,打破我们之间的魔咒,可是来不及了。莎文娜的双唇碰上我的,我知道就算再活个一百年、去到世界上任一个国家,都比不上这一刻:亲吻我的梦中情人,明白这份爱会持续到永远。

第九章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去。离开工地以后,我们又回到海滩,沿着沙滩散步,直到莎文娜开始打呵欠。我送她回家,我们在门廊上吻别,身边是绕着灯火飞舞的飞蛾。

虽然前一天我就不断想着莎文娜,跟第二天比起来,那根本不算什么,我简直是彻底着了魔,没办法想其它的事,不过感觉起来不一样了。我发现自己没来由地傻笑,连爸下班回来都发现了。爸什么也没说-我当然不期望他会说什么,不过等爸准备煮千层面,我拍拍他肩膀的时候,他倒是没再吓到。晚餐桌上的话题全是莎文娜,几个小时后,爸晃进书房。虽然没说什么,不过我想爸很为我高兴,甚至很高兴我愿意分享我的快乐。我非常确定,是因为后来出门回家以后,在厨房桌上发现一碟刚烤好的花生饼干,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冰箱里有很多牛奶可以配。

我带莎文娜去吃冰淇淋,然后带她去维明顿城里的观光区。沿着街上散步,走过一间又一间店铺,发现莎文娜对古董很有兴趣。后来我带她去看战舰,不过没多久就走了。莎文娜是对的,看大船很没意思。后来我送莎文娜回家,陪她坐在营火边跟大伙一起。

接下来两个晚上,换莎文娜来我家。两天都是爸负责煮晚餐。第一天晚上,莎文娜完全没问起钱币的事,对话就很难继续。爸多半只是听,虽然莎文娜努力维持愉快的态度,试着把爸也拉进我们的谈话里,但是习惯使然,最后都是我们自己讲自己的,爸专心吃饭。等莎文娜离开的时候,她的眉头深锁,虽然不想觉得她的第一印象变了,不过我很确定这在所难免。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第二天莎文娜又说要过来,这一回莎文娜跟爸待在书房里讨论钱币。在旁边看着他们,我纳闷莎文娜会怎么想这种我熟悉的相处模式。同时也希望莎文娜会比我以前要来得能够体谅。等我们离开,我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开车回海滩的路上,莎文娜容光焕发地讨论爸的事情,特别称赞爸把我养大是多么能干。我还不太确定该怎么解释她的评语,不过看到莎文娜似乎是接受了爸,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到那个周末,我成了那座海滩大屋的常客。大部分的人都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虽然仍对我不感兴趣,不过那是因为白天他们累太久了。晚上七八点,大多数人都挤在客厅看电视,而不像之前在海滩上喝酒或调情。每个人看起来都晒黑了,手指上的水泡都用OK绷贴起来。

星期六晚上,大伙有了额外的精力度周末,我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群人从小货车后座搬下一箱又一箱的啤酒。我帮他们把箱子搬进屋,心里才惊觉认识莎文娜以来,自己几乎是滴酒不沾。像上一个周末一样,外面的烤架开始生火烤肉,我们就在营火边吃东西。晚饭后到沙滩散步。我带着一条海滩毛巾、野餐篮,里面装满晚上可以吃的零食当宵夜。在海滩上躺下来,我们俩就这样看星星,看着流星的白色尾巴划过夜空。这天就是那种完美的夜晚,微风轻拂,不冷也不热,我们在星空下聊天、亲吻好几个小时,最后在彼此的臂弯里睡去。

星期天早上,太阳开始从海面升起。我从莎文娜身边坐起来,看着晨光洒在她脸上,头发散在毯子上像一把扇子。莎文娜一手放在胸口,一手举过头顶,当下我只想到,希望下半辈子就像这样,每天早上在她身边醒来。

后来我们又一起上教堂。虽然我们整个礼拜都没跟提姆说上几句话,他还是那样精力充沛、友善随和。提姆又问我要不要帮忙盖房子,我回答说下个星期五我就要收假了,所以不知道究竟能帮上多少忙。

"我觉得你吓到他了。"莎文娜对着提姆笑着说。

"起码我试过了。"提姆举手投降。

那个星期大概是我最快乐的一周。对莎文娜的感情只增不减,不过随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开始烦躁,知道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当我一开始焦虑,就努力把这种感觉赶走,然而到了星期天晚上,我几乎没睡。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莎文娜,试着想象等我收假回营,知道莎文娜在海的另一端,身边全是男人,其中还有人跟我一样,对莎文娜有特殊的感情。

星期一晚上到海边大屋的时候,我找不到莎文娜人在何处。找了人去她房间敲门,没人应;找了每间浴室,没人在。莎文娜不在后面的露台上,也没在海滩上跟大伙一起。

我沿着海滩往下走,四处问人,得到的回答多半是不在乎的耸耸肩。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她不在,最后是一个女孩,不确定叫珊蒂还是辛迪,指向海滩,说有人在一个小时前看到莎文娜往那边走。

花了好久,我才找到莎文娜。我在海滩上来回走,最后注意力移到靠近房子的码头。一股直觉告诉我要爬上阶梯。耳朵听着下面海浪拍击的声音。等看到莎文娜的身影,我以为她来这里是要看海豚,或是看人冲浪。莎文娜坐着,两手抱着膝盖,背靠一根柱子。等我走近,才发现她在哭。

看到女生哭,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实说,不管谁哭都一样。我爸从没哭过,就算有,我也没见过。我最后一次哭大概是在三年级,从树屋上摔下来,扭到手腕。在军队里是看过一些大男人掉眼泪,我通常只是拍拍他们的背就了事,让其它比较有经验的人接手。

我还没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莎文娜就看到我了。她很快揩揩眼泪,眼睛又红又肿,我听见莎文娜深呼吸想平静下来。那个我从海里救回来的包包,就夹在她两腿间。

"妳还好吧?" "不好。"莎文娜回答,我的心缩了一下。

"想一个人静一静吗?" 莎文娜想一想,最后说:"我不知道。" 我继续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莎文娜叹了口气。"我会没事的。" 我一边点点头,一边把手插进口袋。"要不要我走开,让妳一个人静一静?"我又问了一次。

"我一定要回答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对。" 莎文娜很忧郁地笑了一下。"留下来吧,其实,如果你能过来跟我坐在一起,会更好一点。" 我在莎文娜身边坐下来,经过一小段不知如何是好的时间,然后环住她的肩膀。我们坐着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莎文娜慢慢调整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抽泣。她抹一抹不停流下脸颊的泪水。

过了一下,莎文娜开口:"我给你买了东西。希望你不介意。" 我咕哝着说:"当然不会。" 莎文娜吸吸鼻子说:"你知道我来这里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吗?"莎文娜没等我回答。"我想到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第一天晚上聊天的事,还有你亮出刺青,看着蓝迪凶恶的眼光,还有我们第一次冲浪,你吃惊的一脸傻样……" 莎文娜说不下去了,我抱抱她的腰。"听起来是颇赞赏我喔!" 莎文娜试着振作,给我一个不确定的微笑,不过不太成功。"我记得头几天的每一件事。还有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跟你爸在一起聊天、去吃冰,甚至去看那艘笨船的事。" "我不会再带妳去了。"我对莎文娜保证。不过她举起双手打断我。

"让我把话说完。还有,你没注意到重点,我要说的,是我有多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我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就好像我不是要来这里爱上你一样,或者,就好像我也不是要来这里喜欢上你爸爸的。" 我心中一凛,没说话。

莎文娜把一束头发塞回耳后。"你有个很棒的爸爸,他把你养大真是很了不起,虽然我知道你不这样觉得,还有……" 莎文娜看起来词穷了,我摇摇头,困惑地问:"这就是妳哭的原因?因为我对我爸的感觉?" "不是啦!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莎文娜停顿了一下,好像试着整理紊乱的思绪。"我不想要爱上任何人。我还没准备好。之前爱上别人,结果是我自己一团糟。我知道这次不一样,不过过几天你就要走了,一切都要结束,我又会跟上次一样一团糟。" "我们不需要结束啊!"我大声抗议。

"可是终究会这样。我知道我们可以写信、可以讲电话。等你休假回来可以见面,可是不会跟现在一样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们也不能躺在沙滩上看星星、不能面对面,坐着分享心情和秘密。我再也不能感觉你抱着我,就像现在一样。" 我别开头,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挫折感和惊慌,莎文娜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

"我今天逛书店的时候,是去找一本书想送给你,等我找到了,我站在那里,想象你拿到书可能有的反应。我突然想到,事实上,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你,然后就可以知道了,一这么想我就安心了。因为知道如果你不高兴,我们可以面对面把话说清楚。这是我坐在这里想通的事。如果我们在一起,什么事都有可能。"莎文娜迟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可是很快就不可能这样了。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很清楚你只会在这里待几个星期,但是我不知道说再见这么难。" "我也不想说再见。"我温柔地把莎文娜的脸庞转向我。

在我们的脚下,听到海浪拍着木桩。头上一群海鸥飞过,我靠过去亲了莎文娜一下,轻到几乎感觉不到。莎文娜的呼吸闻起来是肉桂和薄荷的味道,让我再一次想着要申请调回来。

我希望能转移莎文娜的注意力,不去想这么不高兴的事情,所以很快抱了她一下,指指那个袋子。"妳买给我什么书?" 一开始莎文娜看起来完全在状况外,不过突然想起刚说过的话。"噢对了,我想是时候了。" 从她说话的样子,我知道她买的不是希雅森的最新力作。我继续等,可是莎文娜却回避我的目光。

"如果把书送你,"莎文娜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你要保证你真的会看。" "当然,"我不太确定该怎么想,"我保证。" 莎文娜还是欲言又止。接着伸手抓过袋子,拿出那本书。她递给我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书名。一开始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本书-比较像是教科书,是关于自闭症和亚斯博格症候群。我听过这两个名词,我的了解应该跟平常人差不多,换句话说,就是知道的很少。

"这是教我的一个教授写的,"莎文娜继续解说,"她是我在大学最棒的老师。开课永远都是爆满,没修到课的学生也会来问问题。这位老师是各种发展障碍的专家,也是少数专门研究成人发展异常的学者。" "很有趣。"我甚至没努力隐藏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觉得你可以学到一些东西。"莎文娜继续鼓吹。

"这我很确定。这本书看起来就是数据丰富的样子。" "不只是这样,"莎文娜的声音很镇定,"我希望你为你爸爸读读这本书,还有针对你们相处的模式。" 头一次我觉得自己全身僵硬起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专家,"莎文娜说,"不过跟这个教授修课的两个学期,这本书都是指定读物,我每天晚上都要预习。就像我说的,这个老师访问过超过三百位有发展异常的成年人。" 我抽回手臂。"然后?" 我知道莎文娜听出我声音里的紧张,因为她看着我的神情带着一丝担忧。

"我知道我只是个学生,不过在实验室里,我花了很多时间跟亚斯博格症的小孩相处,我也有机会跟一些教授访问过的成人患者接触。"莎文娜在我面前跪下来,伸手搭住我的手臂。"令尊跟其中一些患者非常类似。" 我想我已经知道莎文娜想说什么,不过不知为何,我想要她直接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我问着,强迫自己不要别开头。

莎文娜回答得很慢:"我想,你父亲可能是亚斯博格症患者。" "我爸不是智障。" "我没这样说,亚斯博格症是一种发展障碍。" "我不在乎那是什么,"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爸没有问题,他把我养大、正常上下班、准时付账单。我爸还结过婚。" "亚斯博格症患者也能好好过日子。" 莎文娜这样说的时候,我想到她之前讲过的话。

"等一下……"我试着回想她是怎么说的,觉得我的嘴巴好干。"之前妳还说我爸把我养大很了不起。" "是啊,我是真的这么想。" 我终于想通她为什么这么说,不禁绷紧下颚,眼睛瞪着莎文娜,好像是第一次看着她。"那是因为妳觉得我爸像『雨人』,想到他不是正常人,所以妳觉得他很了不起。" "不是……你不明白。亚斯博格症有好几种程度,从轻度到重度……" 我几乎没听她说什么。"而妳说尊敬我爸,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而不是因为妳真的喜欢他。" "不是这样,等一下……" 我别开头站起身,突然非常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我走向莎文娜对面的栏杆,心里想着她老是要拜访爸……不是因为想花时间陪他,而只不过是想研究他。

我的胃打结,转身面对莎文娜。"这是妳为什么去我家,对吧?" "什么?" "不是因为妳喜欢我爸,而是因为妳想印证自己的推测。" "不是……" "不要再扯谎了!"我大叫。

"妳就跟我爸坐在一起,假装对他的钱币有兴趣,实际上在评估我爸的状况,就像在观察实验室里的猴子一样。" "不是那样!"莎文娜说,一边站起来,"我很尊敬你爸爸……" "因为觉得他虽然不正常,却还能克服困难对吧?"我大声咆哮,帮她把话说完,"没错,我终于懂了。" "不是这样,你会错意了,我很喜欢你爸爸……" "所以才要进行这个小实验,对吧?"我的表情愤怒,"看吧,我一定是忘了妳的习惯,妳说妳喜欢某个人的时候,就会做这样的事。妳是不是要跟我说这个?" 莎文娜摇头。"不是!"她看起来似乎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嘴唇开始发颤。等她再度开口,声音发抖不稳。"你说对了,我的确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你爸爸。" "为什么?"我走近一步,感觉身上的肌肉绷紧,"我很了解他,这个爸爸把我养大,记得吗?我跟他住在一起。" "我只是想帮忙,"莎文娜眼睛看着地上,"我只是希望你能真的跟他沟通。" "我没要妳帮忙,我也不想要妳帮忙。这又他妈的关妳屁事?" 莎文娜转过头擦掉一颗泪水。"是不关我的事,"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还以为你想知道。" "知道什么?"我继续质问。"知道妳觉得我爸有毛病?知道我不应该期望跟我爸正常沟通?知道如果想跟他讲话,就只能讲钱币的事?" 我没试着隐藏声音中的愤怒,从眼角余光,还瞥到附近几个渔夫转过来看我们。我的眼神让他们没敢接近,这可能是好事。我和莎文娜继续互瞪,我不期望她回答,老实说,她最好不要。我还在努力消化这个事实,明白莎文娜花时间跟爸一起,只不过是她的益智游戏。

"或许吧。"莎文娜说。

眨眨眼,不确定我听到什么。"什么?" "你听到了。"莎文娜轻轻耸肩,"或许那真的是唯一的话题,或许这是他唯一能回应的事。" 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妳的意思是都看我喽?" 虽然不期望她回答,可是她说了。

"我不知道。"莎文娜转向我,眼睛里含着泪水,不过声音出乎意料地稳定。"所以我买了这本书,让你可以好好看看。就像你说的,你比我还了解你爸,我从没说他不正常、没办法生活,不过情况很显然是这样。但是仔细想想,一成不变的作息、讲话的时候不看着对方、完全没有社交生活……" 我抽身离开,很想打什么出气,什么都可以。

"妳为什么要这样?"我低声说。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想知道原因。我这样说,不是想伤害你,或侮辱你父亲,我是希望你能多了解他。" 莎文娜坦率的态度,让我痛苦地了解到她是认真的。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在乎。我转身离开,走向码头,只想离开那里、离开莎文娜。

"你要去哪里?约翰,等一下!"我听到莎文娜大喊。

我假装没听到,脚步继续加快,很快就到了码头的阶梯前。我重重走上去,穿过沙滩,继续往房子的方向走。我不知道莎文娜是不是追在后面,当我走近人群时,每个人都转向我。我知道自己看起来火冒三丈。蓝迪手上拿着啤酒,一定是看到莎文娜走过来,因为他走到我面前挡住我,几个他的朋友也是一样。

"发生什么事?"蓝迪叫出声,"莎文娜怎么了?" 我不理他继续走,蓝迪抓住我的手腕。"嘿,我在跟你说话。" 这不是个明智的举动。蓝迪呼吸里有酒精的味道,我知道是因为酒胆他才敢这样。

"放手。"我说。

"她还好吧?"蓝迪又问。

"放手,"我又说了一次,"不然我扭断你的手。" "嘿,这是怎么回事?"我听到身后提姆出声。

"你对莎文娜做了什么?"蓝迪质问,"为什么她在哭?你欺负她了?" 血液里肾上腺素快速分泌。"最后警告。"我提醒蓝迪。

"不要这样!"提姆大叫,这回他的声音更近了,"你们不要冲动,冷静下来!" 我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抓住我,接下来所有的事都是直觉反应,都在几秒内发生结束。我把手肘向后拐,用力顶向对方心窝的位置,马上听到一声呻吟,接着我抓住蓝迪的手用力扭,折到几乎要弄断的程度。蓝迪尖叫,两腿跪地,接着又有人冲过来,我手肘一挥,马上感觉到碰撞,接着是软骨断裂的声响。我转过身,准备继续应战。

"你做什么!"我听见莎文娜尖叫。看到发生的事,她一定是一路冲过来。

蓝迪躺在沙滩上,抓着手腕全身痉挛;从背后抓住我的人现在趴在地上喘气。

"你打伤他了!"莎文娜冲过我身边啜泣着,"他只是要劝架!" 我转过身,看到提姆趴在地上,手盖住脸,鲜血从指缝滴下来。这个景象好像让每个人都吓住了,不过莎文娜除外。她在提姆身边跪下来。

提姆呻吟出声,虽然心跳还是很快,我觉得胃里出现一个大洞。为什么是提姆?我想过去看看他的状况,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整件事也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先开始的。不过由谁开始并不是重点,至少现在不是。我没办法假装觉得这些人会既往不咎,只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我开始后退,几乎没听见莎文娜担忧的声音。我带着警惕的眼神看着每个人,不想再伤到谁;他们都退开让我走。

"噢,天啊,不……你在流血……我们得给你找医生……" 我继续往后退,转身爬上阶梯,很快穿过房子,走回车子。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街上开着车了。接下来整个晚上,我只能不停地咒骂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第十章

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开车漫无目的在街上晃了一阵子,晚上发生的事不停在脑海里回放。对自己、对提姆,我还是很生气,其它人倒还好。不过我还是对莎文娜在码头说的话气愤难当。

几乎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前一分钟我还在想自己多么爱她,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爱;下一分钟我们就吵起来。我气莎文娜的借口,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愤怒。我跟爸并不亲,我也不认为自己很了解他,那我为什么会这么气?为什么还气到现在?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发问:"因为莎文娜有可能是对的?" 这也无所谓了,就算真的是或不是,又会怎样?会有什么改变吗?而这一切又关莎文娜什么事? 一路上,我不断从愤怒变成接受,再从接受回到愤慨。还发现自己不断回想打断提姆鼻梁的画面,这只让我的情绪变得更糟。为什么走过来的是提姆?为什么不是别人?开始挑衅的又不是我。

还有莎文娜……是啊,我明天是该回去道歉。我知道莎文娜相信她自己说的话,而且她是尽己所能想帮忙。如果她是对的,我的确是想多了解一点,如果这样真的可以解释一切…… 不过在我伤了提姆之后,再回去道歉?莎文娜会怎么想?提姆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就算我对天发誓一切都是意外,真的会有用吗?还有我对其它人的态度呢?莎文娜知道我是个军人,不过现在亲眼目睹是怎么回事,她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待我吗? 等我回到家,都已经过了半夜。我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子,看了一眼爸的书房,再走回卧室。爸当然已经睡了,每天晚上他都在固定时间上床睡觉。作息一成不变,我知道莎文娜说过。

我爬上床,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希望能让今天晚上重新来过,至少是从莎文娜送我书的那一刻开始。我不想再回忆发生的事了,不愿继续回想爸的事、莎文娜,或是打断提姆的鼻子。可是整个晚上,我就只能瞪着天花板,困在这些想法中无法逃开。

起床后,我听到爸在厨房的声音。我身上还穿着前一天出门的衣服,不过我不觉得爸会注意到。

"早安啊,爸。"我咕哝着。

"嘿,约翰。要不要吃点早餐?" "好啊,"我回答,"咖啡好了没?" "在咖啡壶里。" 我给自己倒一杯。爸在煮早餐,我随意看着报上的头条,知道爸待会儿会先看头版,然后再看交通版。爸不看生活版或体育版,这又是一成不变的作息。

"昨晚过得怎样?"我随口问。

"一样。"爸没接着问我问题,不过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只是继续用锅铲翻动平底锅里的炒蛋。培根在一旁滋滋作响,接下来爸就会转过来,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放几片面包进烤箱好吗?" 爸准时早上七点三十五分出门上班。

等他出门,我翻看报纸,对新闻兴趣缺缺,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不想去冲浪,甚至不想走出家门。我正想爬回床上补眠,却听到有车子开进车道的声音。我猜应该是来发传单的,或是推销员,来问要不要清水沟、清理屋顶什么的。听到敲门声,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打开门我就僵住了,心理完全没有准备。门外站的是提姆,把重心从一脚换到另一脚。"嗨,约翰。我知道还很早,不过希望你不介意我登门拜访。" 提姆鼻梁上有一块手术贴布,两眼旁边的皮肤一片淤青,肿得不象话。

"噢,当然不介意。"我向后靠,还在努力消化提姆人在这里的事实。

提姆走过我身边,进了客厅。"我差点找不到你家在哪。上次送你回来,天色已经晚了,我也没多注意怎么到这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才想起来怎么走。" 提姆又笑了,我注意到他手上提了袋子。

"要不要来点咖啡?"我问着,从惊讶中回复过来。"我想咖啡壶里应该还有一杯的量。" "不了,别麻烦了。我几乎整晚没睡,最好还是别喝咖啡。待会儿回去我可能还要躺一躺。" 我点点头。"嘿,我得说……昨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不是有意……" 提姆举起手阻止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自己应该多注意,应该去抓别人才对。" 我仔细打量提姆,说道:"很痛吗?" "还好啦。不过就是在急诊室待一晚罢了。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医生,医生又要找其它人来帮我固定鼻梁。以后鼻子上可能会肿一块,不过希望这样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斯文。" 我笑了,然后对自己居然还笑感到很惭愧。"我还是很抱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很欣赏你能屈能伸。不过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提姆指一指沙发,"你不介意我们坐下来吧?我头有点昏。" 坐在躺椅的边缘,我两肘靠在膝盖上看着提姆。提姆坐在沙发上,调整坐姿的时候缩了一下,把纸袋放在一边。

"我想跟你谈谈莎文娜,还有昨晚发生的事。" 听到莎文娜的名字,所有的事情又重回脑海,我别开头。

"你知道我跟莎文娜是好朋友吧?"提姆也没等我回答,"昨晚在医院的时候,我们聊了很久,我来这里,只是想请你不要生她的气。莎文娜知道自己有错,也知道她不应该评断令尊,这一点你是对的。" "那为什么不是莎文娜来这里?" "现在她人在工地。我复原之前,总得有人坐镇。再说,莎文娜其实不知道我在这里。"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因为你不想听,"提姆的声音很平稳,"以前听到别人说我弟的时候,我总是有一样的感觉。我弟艾伦,他是自闭症患者。" 我抬头说:"艾伦是你弟?" "对啊,怎么样?莎文娜跟你提过?" "一点点。"除了艾伦还有别的,莎文娜说过艾伦的哥哥多有耐心,还说都是因为这个哥哥,让她决定主修特殊教育。

沙发上的提姆摸摸眼睛下面的瘀青,又畏缩了一下。"所以你就知道,我同意你的想法,莎文娜没资格那样说,我也是这样告诉她。你记得我说她有时候很单纯吧?这就是我的意思。莎文娜想帮助别人,可是方法不见得对。" "不只是她的问题,我自己也有错。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是反应过度了。" 提姆继续定定地看着我。"你觉得莎文娜的话有道理吗?" 我握起双手,说道:"我不知道,或许不是这样,不过……" "不过你也不确定。而且就算是这样好了,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对吧?" 提姆再一次没等我回答。"知道就算了,是吧?我还记得爸妈和我跟艾伦的事。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过了那么久,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吗?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还是会爱着我弟,也会继续照顾他,我会照顾他一辈子。不过……了解他的状况以后,我们相处的方式的确改善了。等我知道他的情况……我想我也就不再期望他照我们的步调走。既然没有期望,也就更容易接受我弟。" 我还在消化提姆的故事。"如果他不是亚斯博格症候群患者呢?"我问着。

"可能不是。" "如果我觉得是呢?" 提姆叹气。"事情没那么简单,尤其是症状不明显的例子。发展迟缓的诊断不像抽点血验验这么简单。可能就只能做到某个程度,让你觉得的确是有可能,不过就只是这样而已,甚至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确定。从莎文娜跟我说的话看来,老实说,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且为什么要改变?令尊照常工作、把你养大……你还期望一个父亲做什么?" 我想着提姆说的话,心里闪过爸的形象。

提姆继续说:"莎文娜买了一本书给你。" "我不知道书到哪去了。"我老实承认。

"在我这里。我在房子里找到的。"提姆递过来那个纸袋,不知为何,感觉上好像比昨天又重了一些。

"谢谢。" 提姆起身,我知道谈话快结束了。提姆走向大门,手放在门把上转过身。

"不想看就不必看,你知道吧?" "我知道。" 提姆开了门,又停下来,我知道他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很意外地没再转身看我。

"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 "请你不要伤了莎文娜的心,好吗?我知道她很爱你,我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的。"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对提姆的直觉是正确的,他也爱着莎文娜。提姆走向车子,我从窗户盯着他,非常确定自己是对的。

我把书放在一边,决定去散散步。等回到家,我还是回避不想看。我没办法说出为什么,不过我知道我是有点害怕面对事实。

几个钟头过去了,我想办法逼自己不要害怕,花整个下午把书读完,一面回想爸的一切。

提姆是对的,的确是没有什么检查可以确定,没有规律可循,我也不可能确定爸是不是真的这样。有些亚斯博格症患者智商很低,有些却不是,好比严重的自闭症患者,就像电影︽雨人︾里达斯汀.霍夫曼的那个角色,在某些方面是天才。有些患者仍然正常过日子,没人知道其实这些人有发展障碍;有些患者却必须一辈子待在疗养院。读着书里亚斯博格症的天才,在音乐或数学方面成就过人,却让我了解到这跟一般的天才一样少见。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当爸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医生了解这些症状或特征,所以就算真的有问题,爷爷奶奶也无从得知。通常亚斯博格症的小孩或自闭儿,都被贴上智障或过度胆怯的标签,就算没进疗养院,父母也只是期望有这么一天,小孩会真的长大,不再羞怯。自闭症和亚斯博格症候群大概可以这样区分:前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者活在一般人的世界里,不过用自己的方式过日子。

依照这个标准,很多人都可谓患有亚斯博格症候群。

这样说来,的确是有些指标让莎文娜这样觉得。包括爸一成不变的作息、缺乏社交生活,还有对钱币以外所有的事情全无兴趣,希望自己一个人不受打扰。这些听来是一般人都可能会有的怪癖,但爸的情况不一样。其它人可能是自愿重复做一样的事,爸似乎是被迫依照这些已经做好的决定过生活,就好像亚斯博格症患者。至少,我学到这个状况或许可以解释爸的行为。如果真是这样,不是爸不想改变,而是因为他不能改变。虽然这一切都有待商榷,但我心里觉得好过很多。而且我终于能够解释两个长久以来困扰我,关于妈妈的问题:一是她为什么看上爸;二是她为什么离开我们? 我知道这两个问题可能永远无解,我也没想过要追根究柢。但身在一片寂静的房子里,任想象力飞驰,我似乎可以描绘当时的情景:一个一向安静的男人在餐厅里,跟漂亮却穷困的女侍兴高采烈讨论钱币的事情。这女侍每天都想着要过更好的生活,她或许有跟这人调情,或许没有,不过这男人显然是迷上了她,每天都来餐厅报到。时间一久,女侍就发现这人很有耐心、很和善,会是个好爸爸。女侍可能了解这么温吞的人不太可能动气,更不可能动手。即使两人没有浪漫的爱,这也就够了,所以女侍就答应结婚,心想婚后可以卖掉钱币,就算不能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也还是能舒舒服服的。结婚后怀了孕,她才发现不可能卖掉钱币换现金,也才明白一辈子可能就要浪费在一个对自己毫无兴趣的老公身上。可能是不甘寂寞,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自私,不管怎样,她想逃开,一等小孩出生,她马上趁机会跑了。

或者,我心想,可能不是这样。

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不过我真的不在乎。但是我真的关心爸,心想他脑袋里是否确实有一两条线短路。突然我了解到,爸为自己的生活立下一套规矩,这些规矩帮助他继续过日子。或许这些规矩不是太平常,不过爸还是想办法把我养大,让我变成今天的我。对我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这是我的爸爸,他已经尽己所能,我现在也完全了解了。最后我阖上书本,放在一边,发现自己盯着窗外,努力吞下涌上喉头的哽咽,心想有这个爸爸多么值得骄傲。

爸下班回家,换了衣服,进厨房煮意大利面当晚饭。我盯着爸的每个动作,知道自己做的事莎文娜之前也做过,还让我大发雷霆。知识真是奇妙,可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原有的想法。

我注意到爸的动作有多精准:小心打开面条盒子的封口,放在一边,然后小心地以直角翻炒着锅里的绞肉。我知道接下来是洒盐和胡椒,过了一下他果然这么做。然后是打开西红柿罐头,果然我又是对的。跟平常一样,爸从没问我今天过得怎样,宁可安安静静准备晚餐。昨天我还想我们很陌生,今天我了解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不过这是第一次我不再困扰。

晚餐的时候我没问问题,知道爸不会回答。我反而告诉他莎文娜的事,还有我们在一起的种种。晚餐后我帮忙洗碗,继续单方面的谈话独脚戏。洗完碗,爸又伸手拿抹布,再擦一次流理台,然后调整盐罐和胡椒罐的位置,直到像爸回到家之前的样子。我觉得爸好像想加入一两句话,不过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也可能只是我想自我安慰而产生的错觉罢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爸想进书房的时间到了。

"嘿,爸,可不可以看看你最近买的钱币?我想听听所有的事。" 爸瞪着我看,似乎不敢确定我说的话,然后盯着地板。爸摸摸稀疏的头发,我看到他头顶秃的范围好像又变大了点。等爸抬头看我,他看起来好像很怕。

最后他说:"好吧!" 我们一起进书房,我感觉到爸一手轻轻放在我背上,突然间,我只觉得这些年来,这是我们父子俩最亲的时候。

第十一章

第二天晚上,我站在码头上欣赏海上月光,心想不知道莎文娜会不会出现。前一天晚上,我跟爸一起花了几个小时鉴赏钱币。听着他语气里难掩的兴奋,我自己也很高兴。后来我开车到海滩,身边是一张给莎文娜的纸条,写着请她来这里跟我会合。我把纸条装在信封里,留在提姆的车窗上,知道他一定会代为转达,就算心里不愿意、虽然认识不久,我相信提姆就和我爸一样,是比我好上许多的人。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毕竟有那次冲突,我知道大屋的人不会欢迎我。我也不想见到蓝迪、苏珊或是其它人,不过这样就没办法联络到莎文娜。莎文娜没有手机,我也不知道大屋的电话号码,唯一的选择就是写纸条。

我是错了,反应过度,我自己也很清楚。不只是对莎文娜,对海滩上其它人也都是一样。我应该只要离开就好。蓝迪跟他那一伙的就算练过举重、以为自己是运动员,也没办法跟一个受过训练,能迅速精准取人性命的军人相比。如果今天事情发生在德国,我很可能会被关禁闭。政府不喜欢有人滥用以国家资源得来的技巧。

所以我写了纸条,第二天一整天都看钟数时间,纳闷莎文娜究竟会不会来。等约定的时间到了又过了,我发现自己不停回头看,终于看到远处出现人影,才松了一口气:从走路的样子看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莎文娜。我往后靠着栏杆,等她走过来。

莎文娜看到我的时候慢下脚步,最后停下来。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突然正式的样子让我难过。

"我收到你的字条。" "很高兴妳来了。" "我得偷溜出来,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莎文娜说,"我听到几个人在讲,说如果你出现,他们就要把你怎样。" 我无预警打断她的话,说道:"我很抱歉。我知道妳只是想帮忙,是我会错意、错怪妳了。" "还有呢?" "我也很抱歉打伤提姆。提姆是个好人,而且当时我应该小心一点。" 莎文娜的视线完全没动,继续盯着我。"然后呢?" 我不安地动动脚,很清楚自己一点也不想说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是不讲不行,莎文娜想听,我叹了口气。"当然对蓝迪和其它人也是。" 莎文娜还是继续瞪着我。"还有呢?" 我辞穷了,抬头看她之前拚命在想还有什么该说。

"还有……"我接不下去了。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实招了,"不过不管是什么,我很抱歉。" 莎文娜脸上的表情很怪。"这样就没了?" 我想了一想,承认道:"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又过了一下,我才注意到一抹笑意。莎文娜走近,再说一次:"就这样?"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什么都没说,她走到我面前,让我惊喜地两手环住我的脖子。

"你不必道歉。"莎文娜轻声说,"不用觉得抱歉,如果我是你,大概也会这样。" "那干嘛要质问我?" "因为这样我就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对的,你的心地很善良。" "妳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说,后来你回去以后,提姆也说我没资格那样讲。你是对的,我没有能力做专业的判断,但是我却这么自负、觉得我可以。海滩上的事我都看到了,不是你的错,即使提姆受伤也不是你的错,不过我很高兴能听你道歉。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莎文娜靠在我身上,我闭起眼睛,心想真希望就像这样,永远抱着她。

后来一整个晚上,我们都在海滩上聊天、亲吻。我的手指划过莎文娜的下颚,轻声说"谢谢"。

"谢什么?" "谢谢妳送我那本书。我想我比较了解我爸了。昨天晚上我们父子俩很愉快。" "这样很好。" "还要谢谢妳如此美好。" 莎文娜皱起眉头,我亲亲她的前额。"如果不是妳,我也不可能这样跟我爸相处。妳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第二天,虽然莎文娜应该要照常上工,不过提姆很谅解,毕竟这是我回德国前,我们能相处的最后一天。我去大屋接莎文娜,提姆从阶梯上下来,蹲在我车门边,跟我视线相交;脸上的淤青已经变成黑色。提姆把手探进车窗。

"约翰,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我是认真的。

"小心一点,好吗?" "我会努力。"我们握握手,很惊讶地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友谊。

整个早上我跟莎文娜都在渔人堡水族馆,里面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让我们大开眼界。看到长嘴鱼长长的喙,还有袖珍海马;最大的水槽里是灰鲨和红鼓鱼。手拿寄居蟹的时候我们放声大笑,后来莎文娜还在礼品店买了个钥匙圈给我,上面有只企鹅,不知道为什么,那只企鹅让她乐了很久。

后来我带莎文娜到海边一处充满阳光的餐厅,越过桌子手握着手,看着海上的帆船航行,完全忽略侍者的存在,他前后来了三次,我们才打开菜单。

莎文娜很容易就表达自己的感情,当我告诉她爸的事情时,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让我非常着迷。后来莎文娜亲了我一下,我还尝到她呼吸里的甜蜜。我伸手拉住她。

"有一天我要妳嫁给我,妳知道吧?" "这是一种承诺吗?" "如果妳要的话就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答应我退伍以后要回来找我,如果你人不在,我要嫁给谁?" "成交。" 后来我们在奥斯瓦农庄散步,这个南北战争前就有的农庄整修过,里面有几个州内最棒的庭园。沿着碎石路走,脚边花团锦簇,五彩斑斓的花丛在南方懒洋洋的盛夏里摇曳。

"明天你什么时候走?"莎文娜问。

"一大早。可能妳起床以前我就到机场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太阳开始慢慢往西沉。

莎文娜点点头。"今天晚上你会回家陪你爸,对吧?" "我本来是这样计划,这次休假,我没有常常陪他。本来应该多待在家,不过我知道他会谅解……" 莎文娜摇头制止我继续往下说。"不用,不要改变原来的计划,我希望你最后一天晚上陪你爸爸。我就是希望这样,所以要你今天白天陪我。" 走在一条两旁是树篱的步道,我问莎文娜:"妳打算怎样?我是说,关于我们俩。" "这一切会很难熬。"莎文娜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要就这样结束。"我停下来,知道光说不练是没用的。我从莎文娜背后伸手拉住她,把她带进怀里。亲亲她的脖子和耳朵,品味她天鹅绒一般细致的肌肤。"一有机会我就会打电话,如果不行我会写信。明年我也会休假,不管妳到时候人在哪里,我都会去找妳。" 莎文娜头往后仰,想要看着我的脸。"真的吗?" 我抱紧莎文娜。"当然。我是说,要离开妳,我也很难过,只希望自己就驻扎在附近,可是我现在就只能说这么多。回去德国,我会尽快申请转调,可是结果很难说。" "我知道。"不知为什么,莎文娜严肃的表情让我很紧张。

"妳会写信吧?" "当然啦!"心里的紧张顿时消失。莎文娜笑着说:"这是当然的,你居然还问。我会一直写信给你。你也知道,我写的信最棒了。" "完全同意。" "我是说真的。在我们家,逢年过节都是在写信。写给我们关心的人。信里写着他们有多重要,还会写期待下一次见面的日子。" 我再亲亲她的脖子。"那我对妳有多重要?妳有多期待再见到我?" 莎文娜向后仰,看着我说:"那你得读信才知道。" 我笑了,但是感受到自己的心慢慢碎成一片一片。"我会很想念妳。" "我也是。" "妳听起来不是那么想。" "因为我昨天已经哭过了,记得吗?而且我们还是会见面。我最后终于了解了。没错,等待很难熬,可是日子过得很快,我们又可以见到对方。我知道一定是这样,也可以感觉得到。就像我感受到你多关心我、我多爱你一样。我心里明白这一切并没有结束,我们一定会撑过去。很多人都做到了。当然也有很多人分手,但那是因为那些人的感情不像我们这么深。" 我想相信莎文娜说的话,也想要我们在一起,但还是害怕不会像她说的这么容易。

一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了,我们才走回车子。我送莎文娜回家。把车停在那条街的另一头,这样别人就看不到我们。走出车外,我抱住她。我们俩抱在一起亲吻,我心里明白明年会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真希望自己没从军、希望自己是自由之身。但我不是。

"我该走了。" 莎文娜点点头,开始掉眼泪。我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打结。

"我会写信给妳。"我向她保证。

"嗯。"莎文娜擦擦眼泪,伸手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枝笔和一小张纸开始涂写。"这是我家里的住址和电话,还有电子邮件地址。" 我点点头。

"记得我明年要换宿舍,不过一确定新的住址我就会跟你说,而且你也可以写去我家。爸妈会把信转寄给我。" "我知道,妳也有我的联络方式,对吧?就算我出任务去了,信也会送到基地。电子邮件也是。军队里的通讯科技还不赖,就算是在鸟不生蛋的地方还是有网络、计算机可用。" 莎文娜环抱双臂的样子像个孤单的小孩,她说:"我会怕。我是说,你是个军人。" "我会好好的。"我向她保证。

打开车门,我伸手拿皮夹,把纸条塞进去,然后再次展开双臂。莎文娜走进我的怀里,我抱着她好一阵子,试着牢牢记住这个感觉。

这次退开的是莎文娜,她的手探进包包,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我昨天晚上写的。让你在飞机上有东西可以看。上飞机再打开,好吗?" 我点点头,最后一次亲亲她,然后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准备出发。莎文娜叫道:"帮我跟你爸爸打声招呼。跟他说我过几个礼拜可能会去看他,好吗?" 车发动的时候莎文娜向后退一步。从后照镜还是可以看到她。我想过要停车,爸会了解的。他知道莎文娜对我有多重要,也会希望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度过最后一晚。

但是我继续往前开,眼睛盯着后照镜,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感觉我的美梦慢慢逝去。

我跟爸的双人晚餐比往常还要安静。我没有精力试着引导对话,连爸都感受得到。爸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坐在餐桌前。不过爸没有像以前一样专心煮饭,反而不时盯着我看,眼睛里有无声的担忧。他突然关上炉火,朝我走过来;我吓了一跳。

爸走近我,把一只手放在我背上。他什么都没说,不过也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他了解我的心情。爸就站在我身边没有动,好像试着吸收我的痛苦,希望把负面的情绪从我身上带走,变成他的包袱。

第二天早上,爸载我去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他站在我身边。当广播响起,我站起身。爸伸出手来,但我没有跟他握手,却是给了他一个拥抱。爸的身躯僵硬,不过我不在乎。

"爸,我爱你。" "我也爱你,约翰。" 我又说:"买些很棒的钱币,好吗?"我拉开距离,"买了以后一定要告诉我所有的事。" 爸盯着地板说:"我喜欢莎文娜,她是个好孩子。" 这个评论来得很突然,不过正是我想听到的话。

我坐在飞机上,放在大腿上的手握着莎文娜的信。虽然想要马上拆信,我还是等到飞机起飞升空。窗外可以看到海岸线,我先找到码头、再试着找莎文娜住的房子。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睡,不过我心里希望她人在海滩上,看着头上掠过的飞机。

准备好了以后,我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张莎文娜的相片。霎时之间,我只希望自己也留了照片给她。我盯着相片里的脸庞好久,然后才把照片放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开始读信。

亲爱的约翰: 好多事想告诉你,不过不确定应该从哪里开始。是不是应该先说我爱你?还是要告诉你,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还是要说,认识你短短几天,我就确定我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这些都是我想说的话,而且都是认真的,可是重读这些话,只希望我们两个现在可以在一起,可以握住你的手、等着你在不经意的时候对我微笑。

我知道未来我会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回忆里会听到你的笑声、看到你的脸、感觉你双手抱着我。约翰,你是难能可贵的绅士。我非常珍惜这一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就不会想引诱我上床,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表示我们的感情超出肉体关系太多太多,这份特殊的情感,也是我想要永远记住相处时光的原因。就像白色的光线一样纯洁,令人屏息。

我每天都想着你,心里有一部分很害怕,怕你有一天可能不再这样想,怕你会忘记我们拥有的一切,所以我想请你这么做:不管身在何方、不论生活有什么变化,每个月月圆的第一个晚上,请你抬头仰望空中的满月,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样。我希望你也能想到我,还有我们共度的那个星期。因为不管我人在哪里,不论我的日子如何改变,这就是我会做的事。如果我们无法厮守,至少这个习惯可以持续下去到永远。

我爱你,约翰.泰里。我会记住你曾经给我的承诺。等你回来,我要嫁给你。如果你无法遵守诺言,我会心碎的。

献上所有的爱,莎文娜 我看着窗外,透过眼里泛起的泪水,映入眼帘的是外面机身下方的云层。不知道身在何处,只知道在那一刻,我一心想要掉头回家,回到我应该在的地方。

第十二章

好几个小时后,回到德国的第一个寂寞夜晚,我重读了那封信,再次重温我们共度的时光。回忆是很容易,但却已经开始困扰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比我的军旅生涯还真实。我仍旧可以感觉到手握住莎文娜的手,彷佛还可以看到她摆摆头、甩去发上的海水。想到她第一次冲浪成功时我的讶异,不禁大笑出声。和莎文娜在一起的时光改变了我,队上弟兄也明显注意到我的变化。接下来几个礼拜,老友东尼就不停捉弄我,还一边沾沾自喜,认为事实证明他"红粉知己之重要性"的理论非常正确。告诉他莎文娜的事是我的错,东尼想知道的比我想说的还多。有一天看书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笑得像个白痴,说:"再跟我说说你狂野的假日恋曲。" 我逼自己盯着书本,努力忽视他。

"莎文娜,是吧?欸,这名字真赞。听起来就是很……有气质。不过我敢打赌,这小妞在床上一定是只小野猫,是吧?" "东尼,闭嘴。" "少跟我来这套。我不是一直都在注意你吗?不是跟你说过要出去走走?看吧!早听我的话多好,现在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啦!来,每个细节都给我说清楚。" "关你屁事。" "喝了龙舌兰吧?就跟你说这招一定有用。" 我什么都没说。东尼两手一摆:"别这样嘛,至少可以告诉我这些吧?是不是?" "我不想谈这个。" "因为你恋爱啦?是啦,你是这么说。不过现在感觉起来,好像一切都是你编出来的。" "没错,都是我编的。可以换话题了吧?" 东尼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看你是害相思到无可救药了。" 我啥都没说。不过东尼走开时,我明白他说的很对。我的确是无可救药地迷恋莎文娜。为了跟她厮守,我愿意做任何事,甚至申请调回美国。我那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看起来好像愿意慎重考虑,因为他问我原因时,我说是为了我爸的缘故,没说是莎文娜。他听我讲了一下,靠向椅背说:"除非令尊的健康出状况,否则机会不大。"走出指挥官办公室,我知道接下来至少半年,我哪也去不了。我也没掩饰自己的失望。下个月月圆的时候,我走出兵营,步向营区里踢足球的草地,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满月,心里想着过去的回忆,恨自己身在离家千里远的地方。

我和莎文娜常打电话,也常写信,通电子邮件是当然,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莎文娜偏好通信,也希望我这样做。"我知道写信不像电子邮件这么快,不过我就是喜欢这一点。"她在来信里这样写,"我喜欢在信箱里发现来信的惊喜,也喜欢等着拆信那种焦急的期待。我还喜欢把信带在身上,可以找时间从容读信。喜欢坐在树下,感受吹在脸上的微风,一边读着信上你写来的字句。我喜欢想象你写信的样子,想着你身上穿的衣服、周围的环境,和你握笔的样子。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老套,甚至不切实际,不过我总是想象你身在帐棚里,坐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书桌前写信,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外头刮着风。与其在一台下载音乐、找数据的机器上读你的消息,读真正的信札浪漫多了。" 这个想法让我笑了。对我身边的状况,莎文娜毕竟是想象力太丰富,这里没有帐棚,也没有油灯。不过我必须承认,那幅景象,比我木造营房里的日光灯和政府团购书桌要来得有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对莎文娜的爱似乎有增无减。有时候我会避开弟兄找时间独处。总是带着莎文娜的相片,拿近仔细打量她每个五官。说来奇怪,我爱她这么多、总是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但是当夏天过了到秋天,又到冬天之后,我就越来越感激她给我这张照片。是啦,我告诉自己我会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却很清楚我已经开始忘记她某些特征了。或者,我从没发现那些细节。比如说,在相片里,我发现莎文娜左眼下面有一小颗痣,这点我倒是从没注意。还有,如果仔细看,莎文娜的笑容有一点歪歪的,不过这些小瑕疵对我来说,只是让她显得更完美。不过,我也恨自己居然是从照片里发现这些细节。

我想办法照常过日子。虽然常常惦着莎文娜,常常想念她,我还是有工作得做。九月开始,因为某些上级也没办法好好解释的原因,我这小队被派去科索夫,加入第一装甲师执行维和任务。兵团里大部分的人都回到德国。虽然这次任务比较起来还算平静,我连一颗子弹都没发,不过也不是闲到可以在路边摘花,或是天天想着莎文娜。每天就是擦枪、时时提高警觉注意身边可能突然冒出来的疯子。如果每天都这样长时间提高警觉,到晚上就累挂了。老实说,我大概两三个晚上都没去想莎文娜可能在做什么,甚至完全没有想到她。我的爱是不是不够真?出任务这段时间,我问过自己几十遍,不过答案总是否定。理由很简单,莎文娜的影像不时在我最没准备的时候突袭,我心痛的反应,跟离开的那天没两样。事实上,所有的事都可能是导火线:朋友谈老婆的事、看到情侣手拉手,甚至某些村民在看到我们经过时脸上绽放的笑容,都可能让我想起莎文娜。

莎文娜的来信大概每十天一封,等我终于回到德国,已经积了一大堆。这些信多半是闲话家常;不像在飞机上看的那封。莎文娜总是把真正的感受留到最后才写出来。这些信也让我知道她生活里发生的大小事件,比如说,第一栋房子的进度稍稍落后,以致于盖第二栋时更辛苦,即使大家对手上的工作驾轻就熟,还是得长时间工作。信里还说第一栋房子落成后,工作小组开了一个盛大的派对,邀请邻里街坊都来参加,当天下午大家不停举杯庆祝;还说小组的人到虾棚开庆祝会,提姆当大家的面说,虾棚是他去过气氛最好的餐厅。莎文娜也告诉我,下个学期的选课结果出炉,她很高兴大部分想修的课都选到了,也很期待巴恩斯博士开的青少年心理学;巴恩斯博士在这领域的某个学术期刊刚发表一篇重要的论文等等。我清楚明白莎文娜钉钉子或装窗户的时候,总是想着我,她跟提姆对话时,也希望交谈的对象其实是我。我喜欢告诉自己我们共有的感情比此更深厚,随时间过去,这个信念让我的爱更强烈。

当然,我一定会想知道莎文娜还是在乎我,就这一点,她从没让我失望。我想这是我保存每一封信的原因。每封信的最后,总是有那几个句子,或是一整个段落,写着让我停下来思考、让我深深记住的内容。我也发现自己会重读这些段落,心里想象着莎文娜念这些句子的声音。像这一段,是写在我收到的第二封信上的: 当我想着你和我、想到我们共有的一切,对别人来说,大概很容易就会说是海滩假期的副产品,是典型的夏日恋曲,时间一久就会烟消云散。所以我不跟任何人提起,他们不会了解,我也不想多解释。因为我心里知道这感情有多真实。当我想到你,我总是禁不住微笑,知道你就某个方面来说,让我变得完整。我爱你,不只有现在,直到永远。我也梦想你能拥我入怀的那天到来。

或是这个,写在我寄给她一张我的相片之后: 最后,我要谢谢你给我这张照片,我已经放进皮夹里了。相片里的你看起来既快乐又健康,不过我要承认看到的时候我哭了,不单是因为相片让我伤心,毕竟这表示我不能跟真实的你见面,不过我也很高兴,因为这让我想到,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

还有这个,是我在科索夫的时候写来的: 我得说你上一封来信让我好担心。我想要,也必须知道发生的事。但是每次听你说生活的实际情况,我就发现自己屏住呼吸,为你害怕担心。我在这里,准备回家过感恩节,担心自己的期末考,可是你在某个危险的地方,身边都是想伤害你的人。我但愿这些人能像我一样了解你,那么你就会安全了。就像我在你怀里的感觉。

那年圣诞节相当悲惨,不过过节不在家本来就是很凄凉的事。这不是我从军以来第一个没回家的圣诞节。我的每个假期都在德国度过,营房里几个弟兄草草凑合出一棵应景耶诞树,用绿色防水油布缠在一根棍子上,再挂上灯泡装饰。大部分的弟兄都回家了,我就是少数几个不够幸运的家伙,得留在基地,以免我们的俄国老朋友突然想起我们还是血肉之躯。留在基地的人多半成群结队进城,痛饮上好的德国啤酒庆祝圣诞节前夕。在我面前是莎文娜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件看起来提姆会穿的毛衣,还有一包手工饼干。我知道莎文娜已经收到我寄给她的香水。不过我还是一个人在这里,我给自己的礼物,是花大钱打电话给莎文娜,她没料到我会打去;几个星期后,我还在回味莎文娜电话里兴奋的声音。那次讲了一个多小时,我很想念她的声音,几乎忘了她讲话时轻快的腔调,还有越讲越快的时候不自觉的鼻音。我向后靠着椅背,想象我们俩在一起,听莎文娜描述外面下的雪。在此同时,我发现窗外正在下着雪,顿时觉得那一刻我们两个似乎真的在一起。

二○○一年一月,我已经开始倒数计时,期待休假回家跟莎文娜见面的日子。暑假排在六月,离上次休假还不满一年。早上起床,我会告诉自己,还有三百六十天、三百五十九天、五十八天就可以退伍;还有一百七十八、七十七、七十六天就可以见到莎文娜……这感觉非常真实,让我梦想着回到北卡的未来。不过反过来说,时间似乎在数馒头的过程中变得更慢。这不就是很想要某个东西的心情?让我想到小时候,等待暑假到来时总觉得日子变得漫长。如果没有莎文娜的信,我想只会更难熬。

爸也写信给我,不过不像莎文娜那么频繁,爸有自己一月一信的频率。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信的长度,现在的信比以前多了两三倍,多出来的页数都是在讲钱币的事。有空的时候我会去计算机中心上网搜寻特定钱币的讯息,了解历史背景,然后在信里一五一十记录。我发誓,头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在爸的回信上看到眼泪的痕迹。嗯,这样说吧,我知道那应该只是我的想象,因为爸从没提过我做的事,不过我宁可相信他读这些信息的时候,就像读《灰页》一样认真。

到了二月,我加入其它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军队进行军事演习,就是那种"假装身在一九四四年战场"的演习,在德国乡间碰上坦克车队大举进攻。如果你问我,我是觉得没什么意义。那种战争早就已经过时了,就像西班牙船队发射短程加农炮,或是美国骑兵队马上驰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上级完全不提谁应该是假想敌,不过我们都知道是俄国人,这就更荒谬,毕竟俄国现在应该是盟友,而不是敌人。即使不是这样,现在俄国的坦克数量也没以前多,就算他们真得在西伯利亚某处的兵工厂制造坦克车好了,现在对付坦克车的战术也应该是空袭,或是步兵团的装甲机械师,而不是步兵了。不过我懂什么?对吧?而且这次演习的天气烂透了,演习刚开始,就有强烈冷锋从极圈南下,真是冷到破纪录,又是雪、又是冻雨,还有冰雹,加上将近九十公里的风速,让我想到拿破仑的军队从莫斯科败战撤军的惨况。天气冷到我眉毛结霜,呼吸疼痛;一不小心,手指还会黏在枪管上。一旦手指冻在枪管上,要拔开真的是痛不欲生,我的指尖就这样损失了好几块皮。不过后来学乖了,在结冻泥地上行军的时候,我总是包住脸、尽量把手放在枪托上,试着在假装对抗敌军的时候,不要冻成雕像。

这样持续了十天。队上弟兄一半冻伤、另一半失温。等演习结束回到基地,我这一小队只剩下三四个人,其它全进了医院,连我也不例外。整个演习大概是我从军以来干过最荒谬愚蠢的事。这可算得上不同凡响,毕竟我为山姆大叔和第一步兵师干过的蠢事数不清。到后来,指挥官亲自到每个病房,夸赞大家成功达成任务。我实在很想跟他说,学习现代战略技巧应该更有意义,或者至少演习之前要记得看气象。不过我最后只是行军礼响应他的夸奖而已。

后来几个月,我都在基地里无所事事。当然三不五时会有武器或导航训练课,有时候我也会跟大伙进城喝啤酒,不过我多半是花时间练举重、跑步,或在拳击场上狠狠修理东尼。

演习的灾难过后,德国的春天不像我想的这么糟,雪融了以后开始开花,天气也变暖了。当然,不是真的多暖和,不过温度总是在冰点以上,也就够我们大伙穿上短裤,在外面玩飞盘或打垒球。等六月终于到了,我发现自己焦虑地等着回北卡。这时候莎文娜已经毕业了,正在暑修准备攻读硕士,所以我计划跑一趟教堂丘,这样我们就有美好的两个星期可以在一起;我回维明顿看爸爸,莎文娜也计划跟我一起去。我发现自己既紧张又兴奋,还有点怕。

对,我们是常常通信、讲电话;是,第一次满月的晚上,我真的走出去看月圆,莎文娜在信里告诉我她也这样做。不过距离上次见面将近一年,我实在不知道最后面对面时,她会有什么反应。下飞机那一刻就冲过来抱住我?还是比较拘谨,只是在我脸上亲一下?我们是会轻松进入对话,还是别扭地闲扯天气?我不知道,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象一千个不同的画面。

东尼知道我的心情,不过也知道最好不要大肆张扬。快到休假的某一天,他走过来拍我一下。"快见到她了吧,准备好没?" "大概吧。" 他欠揍地笑。"回家路上不要忘了买几瓶龙舌兰。" 我扮了个鬼脸,东尼大笑。

"不要紧张,一切都会很顺利。老兄,这小妞很爱你。就看在你有多爱她的份上,她不爱你都不行。"

第十三章

二○○一年六月,准假之后我马上飞回家,从法兰克福飞纽约,再到洛里。飞到的时候是星期五晚上,莎文娜答应要来机场接我,再一起去乐诺瓦拜访她的父母。这是出发前一天才给我的惊喜。我得说对于见父母我完全没意见,也相信莎文娜的爸妈一定是很好的人,不过如果我能决定,还是宁愿先跟莎文娜相处几天再去。如果有她爸妈在身边,很难真有时间好好厮守。虽然我们还没有肉体关系,就我对莎文娜的了解,我们大概也不会有,当然我还是希望有那一天。我是说,就算只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如果我们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她父母会怎么想?虽然莎文娜已经是大人了,可是爸妈想到小孩,总是多少会担心。我非常确定莎文娜的爸妈一定会有话说,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莎文娜永远都是他们心中的宝贝女儿。

不过莎文娜的解释的确有道理。我有两个礼拜的休假,如果计划在第二个周末回家看老爸,那就要在第一个周末跟她爸妈见面。况且,莎文娜对带我回家这件事非常兴奋,除了告诉她我一样很期待以外,好像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我还是纳闷究竟能不能牵她的手,也怀疑自己能不能说服她绕道回乐诺瓦,先去一些别的地方。

一等飞机降落,我满怀期待、心跳加速。不过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反应。看到莎文娜要用跑的?还是要节制地慢慢走?还没想太多,我人已经在舷梯上往大厅去了。一开始没看到莎文娜,接机的人太多了。我再四处看了一次,看到莎文娜的身影在左边,忧虑顿时烟消云散,因为莎文娜一看到我,立刻冲了过来。还来不及放下行李,莎文娜就冲进我怀里,接下来的亲吻就像有一股魔力,立刻传递我们共有的语言和情感,等莎文娜抽开身,轻轻说"我好想你",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整年都被切成两半,突然在这一刻又变得完整。

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才往行李转盘走去。我握住莎文娜的手,心里很明白自己不但比以前更爱她,而且这份感情比我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的都还要深。

一路上我们聊得很愉快,不过的确是绕了一点路。中途经过休息站,莎文娜停车,我们就在车里亲吻爱抚,好像出去约会的青少年一样,感觉棒透了,不过暂时这样就好。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莎文娜的家,那是一栋双层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前面的门廊上是莎文娜的爸妈,站在那里迎接我们。我一下车,莎文娜的妈妈就过来给我一个拥抱,把我吓了一跳,然后还问我要不要喝啤酒。我拒绝她的好意,很清楚我应该是唯一喝酒的人,不过还是很感激这份心意。莎文娜的妈妈吉儿,就跟莎文娜没两样:友善、开明,不过比第一印象来得精明许多。莎文娜的爸爸也是,这次拜访其实很愉快。莎文娜总是握着我的手,看起来很自然,我当然是欣然从命。到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月光下散步好久。等终于回到家,感觉就像从来没分开过。

不用说,我当然是睡客房,也没想过会有别的可能。莎文娜家的客房很舒服,比我待过的任何地方都好很多。房间里的家具很典雅、床垫睡起来也很舒服。不过天气有点闷热,我把窗户打开,希望山边的空气会吹进来降温。这一天感觉起来很漫长,我自己时差还没调过来,回到房间一下就睡着了,不过一个小时后听到门嘎吱一声打开,我惊醒过来。探头进来的是莎文娜,穿着宽大的棉布睡衣和袜子,轻轻关上房门,踮着脚尖走过来。

莎文娜一根手指顶着嘴唇,要我安静。"我爸妈要是知道我这样,一定会把我杀了。"莎文娜轻声说。接着她爬上床躺到我身边,调整被子拉到下巴,好像在北极露营一样冷。我用手环住莎文娜,很喜欢她身体贴着我的感觉。

整个晚上我们就是不停亲嘴、谈笑,过了好久莎文娜才偷偷溜回房间。后来我又睡着,可能没等她回到房间我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再度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进窗户。我闻到早餐的味道飘进房间,穿上T恤和牛仔裤,下楼到厨房。莎文娜已经坐在餐桌边跟她妈妈聊天,她爸在一旁看报;我一走进去,就感觉到她父母在一旁的压力。我在餐桌边找位子坐下来,莎文娜的妈妈马上倒了杯咖啡给我,接着端过来一盘煎培根和炒蛋。莎文娜坐在我对面,冲过澡换了衣服,在和煦的晨光中看起来容光焕发、朝气蓬勃。

"睡得好吗?"莎文娜问着,眼里带着一抹顽皮的笑意。

我点点头说:"其实我还做了美梦。" "哦?什么样的梦?"莎文娜的妈妈好奇地问。

莎文娜在桌子底下踢我,不着痕迹地摇摇头。我得说她局促不安的样子让我很乐,不过该适可而止。我假装用力想了一下,然后回答:"嗯,我现在不记得了。" "这样很讨厌,"莎文娜的妈评论着,"早餐吃得还习惯吗?" "很棒,谢谢妳。"我看看莎文娜,"今天有没有什么计划?" 莎文娜两手靠着餐桌。"我们可以去骑马,你还可以吧?" 我迟疑了一下,莎文娜大笑。"没事的,我保证。" "说得容易。" 莎文娜骑的是麦德斯,她建议我骑一匹叫做胡椒的夸特赛马;胡椒平常是莎文娜的爸爸在骑。我们早上几乎都在骑马,在小径上漫步、在原野上奔跑,我在莎文娜的世界好好地探险了一番。莎文娜还准备野餐当午饭,我们找到一处可以眺望乐诺瓦的地方吃饭。莎文娜指出她上的学校和朋友的家。我了解到莎文娜不只是深爱这里,也从来不想住在别的地方。

一整天下来,我们花了七八个小时在马上。我尽了全力要跟上莎文娜,不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虽然没摔得狗吃屎,不过有好几个紧要关头,因为胡椒玩性大起乱跑乱跳,让我得用尽全力才不致于摔下马去。一直到晚餐时分,我才知道自己的状况有多糟。我渐渐发现自己走路像鸭子,两腿内侧的肌肉酸痛不堪,好像被东尼海扁了几个小时一样。

星期六晚上,我和莎文娜去外面吃晚餐,去了一家小而美的意大利餐厅。晚餐后莎文娜提议要去跳舞,不过那时候我几乎是寸步难行了。走回车子的路上我一路跛行,莎文娜见状,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伸出手拉住我。

她靠过来,抓住我的腿。"这样痛不痛?" 我的反应是痛得又跳又叫,不过莎文娜显然觉得很有趣。

"妳干嘛这样?很痛欸!" 莎文娜笑了。"只是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我已经说了,腿很酸!"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小女子我居然能让一个雄壮威武的大男人像这样尖叫。" 我揉揉自己的腿说:"对啦,不过不要再考验我了,行吗?" "好嘛,还有,对不起。" "妳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心。" "我是认真的啦。只是看你这样满有趣的,你不觉得吗?我是说,我可是跟你骑一样久,我却一点事也没有。" "妳常常骑马啊!" "起码一个月没骑了。" "最好是这样啦!" "少来了,你就承认吧。这满好笑的,不是吗?" "一点也不。" 星期天,我跟着莎文娜全家上教堂。腿还是酸得不得了,接下来一整天都没做什么。就只能坐在沙发上跟她爸一起看棒球赛。莎文娜的妈妈端来一盘三明治。这场球最后打到延长赛,整个下午,我只要变换姿势,就忍不住皱眉头。莎文娜的爸爸很健谈,谈话内容从我的军队生活,到他指导的球队学生,还有对这些小孩的期望。我很喜欢莎文娜的爸爸。从我坐的地方,可以听到莎文娜跟妈妈在厨房聊天的声音。莎文娜不时晃进客厅,提着一篮洗好的衣服进来折,莎文娜的妈妈则是忙着继续洗下一摊。莎文娜虽是个大人,也仍旧是个大学生,还是把脏衣服带回家给妈妈洗。

那天晚上我们开车回教堂丘。莎文娜带我去她的公寓。房子里家具不多,不过看起来满新的,不但有瓦斯壁炉,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俯瞰校园。虽然天气很温暖,莎文娜还是在壁炉生火。我们就坐在客厅吃起司配饼干;除了早餐麦片,这些就是莎文娜家里仅有的食物了。坐在那里的感觉非常浪漫,虽然我明白自己只要是跟莎文娜独处,不管做什么都会觉得浪漫。过一会儿,莎文娜走进卧室。等了一下她都没回来,我站起身去找她。莎文娜坐在卧室的床上,我在门廊上停住脚步。

莎文娜两手交握,深深吸口气。"所以……" "所以?" 莎文娜再度吸口气。"我想很晚了,我明天一早就有课。" 我点点头。"妳该睡觉了。" "对。"莎文娜点头,好像没想过这回事,脸转向窗户。透过百叶窗,我看到灯光从停车场照进来。莎文娜紧张的时候看起来好可爱。

"所以……" 我举起两手。"我睡沙发,可以吧?" "你不介意?" "一点也不。"其实我宁愿不要,但是我很了解眼前的情况。

莎文娜瞪着窗户,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莎文娜轻声说,"我是说,我以为我准备好了,而且我的确是想这样,前几个礼拜我就一直在想。你知道吗?我不但下定决心,而且觉得自己的决定很对。我爱你、你也爱我,彼此相爱的人就会做爱做的事。你不在这里的时候,这样说服自己很容易,可是现在……"莎文娜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 最后她终于转向我。"你第一次的时候怕不怕?" 我纳闷要怎么回答最好。"我想这种事男女不同。" "嗯,我想是吧!"莎文娜假装拉拉毯子,"生我的气吗?" "不会。" "可是很失望吧!" "嗯……"这样算是承认,莎文娜笑出声。

"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 莎文娜想想我说的话。"那为什么我老是觉得应该道歉?" "嗯,我是个寂寞的军人,记得吗?"莎文娜又笑了,不过声音里还是有掩不住的紧张。

"沙发睡起来不舒服,"莎文娜很苦恼地说,"太小了,你的腿根本伸不直,而且我也没有多余的毛毯;回家的时候应该多带几条,可是我忘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 "对啊!"莎文娜说,我继续等。

"所以我想你应该跟我睡。"莎文娜大胆地说。

她还在继续天人交战,我继续等。最后莎文娜耸耸肩。"要不要试试看?我是说,纯粹只是睡觉。" "随妳,怎样都好。" 莎文娜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好了,就这么决定,给我一分钟换衣服。" 她从床上站起来,走过房间拉开一个抽屉,手上的睡衣跟在家穿的差不多;我离开卧房,回到客厅换上运动短裤和T恤。回到卧室,莎文娜已经在床上躺好了。我到另一边躺下,莎文娜摆弄了一下被单才熄灯,然后躺平瞪着天花板。我侧躺,面对莎文娜。

"晚安。"莎文娜喃喃说。

"晚安。" 我知道今天晚上是不用睡了,至少还要再过一阵子才睡得着,我太激动了。不过我不想翻来覆去,免得吵到莎文娜。

"嘿。"莎文娜最后又轻轻叫我。

"怎样?" 她转过来面对我:"只是想跟你说,这是我第一次跟男人睡在一起,我是说睡一整晚。这样是往前一大步,对吧?" "是啊,更进一步了。" 莎文娜轻摸我的手臂。"以后如果有人问,你就可以说我们睡在一起。" "没错。" "不过你不会到处张扬吧?对不对?我是说,我还有名誉要顾,你了解吧?" 我吞回一声大笑。"我会好好保密。" 接下来几天都很轻松自在:莎文娜早上去上课,大概午饭过后再一下就没事了。理论上这样我可以睡晚一点,每个军人讲到休假,三句不离晚睡晚起,但是经年累月下来,天亮前就起床已成习惯,改不掉了。我通常比莎文娜还早起,起来以后先煮一壶咖啡,再去街角的小店买报纸。有时候会买些焙果或牛角面包当早餐,不然我们就吃家里的麦片。这种日常作息总让我觉得像是在预习未来的生活,这种惬意的小小幸福感觉起来好像在作梦一样。

至少我是这样说服自己。在莎文娜老家的时候,她就是那个我认识的莎文娜。回到教堂丘的第一天晚上也是。不过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不同。我想我还没完全接受莎文娜其实不需要我,日子就过得很充实。冰箱上贴的日历几乎每天都排了活动:音乐会、演讲、不同朋友办的派对,有时候还会跟提姆共进午餐。莎文娜自己修了四门课,身为硕士研究生,她还负责教另一门课。每星期四下午,莎文娜跟指导教授一起进行个案研究,还跟我说很确定这篇论文一定能发表。莎文娜的生活就像她在信里告诉我的一样。她每天回到家,会进厨房弄点东西吃,一边告诉我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莎文娜热爱自己做的事,声音里总是带着明显的自豪。她讲话的时候总是比手画脚的,我听她说,偶尔也问一两个问题,好让对话继续。

我得承认这听起来很平常,我也明白如果莎文娜什么都不讲,那才是问题。不过听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困境,就像是我一往左,莎文娜就往右,结果就是越差越远,即使我们之间的联系这么频繁,就算我们深爱对方,都无法改变这个状况。上次见面以后,莎文娜已经大学毕业,参加毕业典礼、跟同学一起抛了学士帽、在学校当助教、还搬进自己一手布置的公寓。她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虽说我也是,但事实刚好相反,我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点新鲜的,就是又学会组装两种武器,所以现在总共会组装八种;还有举重的重量多了三十磅。当然,我也尽了我的力量,让俄国人明白进攻德国得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别会错意了,莎文娜还是让我神魂颠倒,有时候我也感觉到她的爱意,其实常常都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一周过得很幸福。莎文娜去学校的时候,我会去校园散步,或在运动场附近的跑道慢跑,好好享受少见的空闲时间。在教堂丘第一天就让我找到一家健身中心,还能继续健身和运动。因为现役军人的身分,这家俱乐部甚至让我免费使用器材。每天莎文娜回家的时候,我大概就已经运动完、洗过澡,接下来就可以厮守在一起。星期二晚上,我跟莎文娜一群同学去城里吃饭。那天晚上很愉快,比我预期的好很多,我本来以为自己是跟一群知识分子打混,那种三句不离少年心理学的大学生。星期三下午,莎文娜带我去学校跟她一起上课,还介绍教授给我认识。后来跟另一群人见面,里面有几个是前一天晚上见过的。那天晚上我们买了外卖中国菜回家,坐在餐桌边的莎文娜穿一件那种吊带小背心,露出晒得很漂亮的肤色,让我吃得心不在焉,只想着这是我见过最性感的美女。

到星期四,我想跟莎文娜多多单独相处。所以决定要给她一个惊喜。莎文娜那天要上课,下午要做研究,所以我去了购物中心,花了好一笔钱买了西装和新鞋子,还跟卖鞋的店员打听,在城里一家最好的餐厅订位,心想这样就可以看到莎文娜好好打扮。那个餐厅就是那种五星级、菜色高级特殊、侍者穿西装上菜的正式场所。因为是惊喜,事前当然没跟莎文娜说。当她一进门,我才知道莎文娜又打算跟同一群朋友出去。她听起来这么兴奋,我也不想扫兴,就这么把计划吞回肚子里。

那天不只是失望,我是气得半死。对我来说,跟莎文娜的朋友出去是很好,不过每天都这样?我不确定。我们两个一年没见,在一起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为什么还要跟别人出去?让我困扰的是莎文娜显然不这样想。过去好几个月以来,我总是想象见面以后会尽量腻在一起,好弥补分隔两地的时光。但是现在我得说自己是打错算盘了。所以说……意思是什么?我不像自己以为的这么重要?我不知道,但是心情很差是真的,其实我应该留在家里,叫莎文娜自己去就好。结果我还是去了,然后一整个晚上在旁边摆臭脸,拒绝聊天,有人看过来我就瞪回去。这一点我是很行,这几年来,我学得最好的就是吓唬人。整个晚上我都是这样难以接近。莎文娜很清楚我在生气,但是每次问我怎么了,我总是口气很差说没有,说自己没事。

"只是累了。"我说。

既然莎文娜想打破僵局,这样说总行了吧?莎文娜不时往我这里瞄,伸手握住我的手,还三不五时对我笑笑,心想我会看到,而且总是在我面前堆满零食和汽水。不过不用花多久,莎文娜就受够了我的态度,放弃继续讨我欢心。不是我要怪她,而是我表达得很清楚了。后来看到莎文娜也气起来,只让我有报复的快感。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说话,睡觉的时候也是一人一边。第二天早上我已经好了,忘了昨天的不愉快。显然莎文娜还没有消气。我出门买报纸的时候,莎文娜没吃早餐就去学校了,我只能一个人喝我的咖啡。

我知道自己是太过分,打算等她回家就要好好弥补。也得好好承认自己的疑虑,还要告诉她昨天其实计划要共进晚餐,还有,要道歉。我满心以为莎文娜会谅解,然后我们就能尽释前嫌,共进浪漫晚餐。我以为这就是我们要的,因为接下来第二天就要去维明顿跟我爸度周末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见到爸。我猜爸也期待看到我,我是说用他自己的方式。爸跟莎文娜不一样,对我没有任何期待。这样说可能不公平,但是那时候莎文娜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不同。

我摇摇头,莎文娜,总是莎文娜。这次休假的每一件事、生活中的大小事,到最后总是跟莎文娜有关。

下午一点,我运动完洗了澡,整理好行李,打电话到餐厅重新订位。到那时候,我已经很清楚莎文娜每天的作息,知道她应该随时会进门。接下来没事了,我坐上沙发转开电视,游戏节目、连续剧、访谈节目、脱口秀。等待的时间很难熬,我老是往阳台瞄,看看莎文娜的车回来没,还检查行李两三次。我很确定莎文娜在回家的路上,最后还无聊到去清洗碗机。几分钟后,我第二次刷牙,再往外看一次。还是不见莎文娜。打开音响听广播,听了几首歌,转了六七个电台才切掉。我走到阳台,还是不见人影。已经快两点了,不知道莎文娜人在哪里,只觉得昨天的怒火又死灰复燃,强迫自己要冷静。我告诉自己说莎文娜应该有正当理由才这样,等自己又气起来,我得再告诉自己一遍同样的话。我打开袋子,拿出最新的史蒂芬金小说,给自己倒杯冰水,在沙发上瘫着看书。后来发现自己老盯着同一个句子,最后终于放弃。

又过了十五分钟,然后是半小时。等听到莎文娜的车子,我气得绷紧下颚、咬紧牙关。三点十五分,莎文娜推开门,脸上堆满笑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嘿,约翰。"莎文娜走到桌边放下背包,"抱歉我回来晚了,上完课有个学生来找我,说她有多喜欢我的课,还说因为我,让她想主修特殊教育。你相信吗?这简直太妙了。那个学生还说希望我给点意见,像是该修什么课、该选哪些老师等等……你该看看她听我说话的样子……"莎文娜摇摇头,"看起来真是……让人欣慰。那个学生很认真听我说的每一个字……感觉好像我真的有点贡献、帮助了别人。平常总是听到教授说这些经验,但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这样。" 我逼自己笑一笑,莎文娜以为我还想听,继续往下说。

"总之,那个学生问我有没有时间讨论一下,虽然我说只能讲个几分钟,结果最后越讲越多,最后干脆一起去吃午餐。那个女生很特别,只有十七岁,高中提前毕业。几个大学先修考试也都通过,所以现在是大二,她还计划要暑修,这样就可以更超前一点。我很欣赏她。" 莎文娜想听我热切的回应,但是我就是说不出话。

"听起来是很棒的学生。"最后我说。

听到我的回答,莎文娜才真正认真打量我,我也没试着隐藏自己的情绪。

"怎么了?" "没有啊!"我睁眼说瞎话。

莎文娜把包包放在一边,叹了一口气,好像被我搞得很烦。"你不想讲是吧?那就算了。不过你要知道,这样会让我很累。" "妳是什么意思?" 莎文娜突然转向我。"就是这个!你的态度!"莎文娜说,"约翰,要看穿你的心情不难,你在生气,可是不想告诉我为什么。" 我提高警戒,迟疑了一下没说话。等最后开口,我逼自己保持平稳。"好吧,我以为妳应该要早点回来。" 莎文娜两手一摆。"就只是这样?我解释过啦!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有责任要负。如果只是因为我晚回来,那好,我已经道过歉了,进门的时候我就讲了。"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道歉还不够?" "我没这样说。" "那是为什么?" 当我说不出话,莎文娜双手腰。"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好吧,我猜你还在为了昨天晚上生气。不过让我猜猜……我想你连那个也不想谈,对吧?" 我闭上双眼。"昨天晚上,妳……" "我?我怎样?"莎文娜打断我,开始摇头,"噢,不会吧,连这个也要怪我?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又不是我先开始的。昨天本来应该会很好玩,也应该要很愉快,可是你就是要坐在那边摆脸色,好像要赏每个人一颗子弹。" 莎文娜是太夸张了,不过也可能是事实,不管怎样,我继续保持沉默。

她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我得帮你找借口吗?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这一年来我都跟朋友说你有多好、我对你的工作有多么骄傲,结果你表现出来的一面,却连我都没见过。你简直就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妳有没有想过,我会那个样子可能是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去?" 这句话让莎文娜哑口无言,不过只有一下子。莎文娜双臂交抱。"可能也是因为你昨天的态度,我今天才会晚回来。" 我一点也没提防这样的回答,也没这样想过,不过那不是重点。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你本来就应该道歉!"莎文娜大吼,再次打断我的话,"那些人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他们是妳的朋友。"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也变大了,"我们整个星期都跟那群人在一起!"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妳有没有想过我会想跟妳独处?" "你想跟我独处?"莎文娜质问,"好,我告诉你,你的表现可不是这样。我们今天早上是单独在一起、刚进门到现在也是单独在一起,我告诉你学校的事,是想打圆场、让昨天的事就这样过去,现在也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你就是要吵架。" "我不想吵架!"我努力不要大吼,但是没办法。我转过头,设法控制自己的怒气,但等我再度开口时,我仍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不满。"我只是想要像以前一样,像去年夏天一样。" "去年夏天又怎样?" 我痛恨这样,不想告诉莎文娜觉得自己不再重要。我想要的,就像是恳求别人的爱,但总是说不出口,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去年夏天,我们好像比较常在一起。" "才没有,"莎文娜反驳,"白天我都要盖房子,记得吗?" 没错,莎文娜是对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我又试了一次:"我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去年比较有时间聊天。" "你就是因为这个生气?因为我比较忙?因为我有生活要过?你到底要我怎样?整个星期逃学?请病假不教课?不写作业?" "不是……" "那你想怎样嘛?" "我不知道。" "所以就在我朋友面前给我难堪?" "我才没有。"我为自己抗辩。

"没有吗?那为什么今天崔夏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我们两个连共同点都没有,还说我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 这话很伤人,我不确定莎文娜明不明白这话听在我耳里的感受。有时候怒气会让人变得盲目,这点我很清楚。

"我只是想说,昨天晚上我想跟妳单独在一起,就是这样。" 我说的话一点用都没有。

莎文娜只是继续质问:"那为什么不直说?你只要跟我讲『我们可不可以做点别的?我不想跟别人出去』这样说不就好了?约翰,我不会读心术。" 我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我只是转身走到客厅另一边,从阳台往外看,其实莎文娜的话没让我多生气,只是……很难过。我突然发现自己失去她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小题大作,还是知道这种事终究会发生。

我不想再谈了。我本来就不擅言辞,只知道心里希望莎文娜可以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她能了解我的困扰、告诉我一切都不用担心。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我对着窗户说话,心里只是无尽的孤单。"妳说的对,我应该坦白告诉妳我的感觉。很抱歉我没这样做。昨天晚上的事我也很抱歉。妳晚回来,我的态度不好,这我也必须道歉。我只是希望这次休假可以尽量跟妳在一起。" "你这样讲,好像是说我不想一样。" 我转过身说:"老实讲,我是不确定。" 话声一落,我朝门口走去,离开莎文娜的公寓。

一直到晚上我才回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甚至不清楚为什么要离开,只知道我必须独处。在炙热的阳光下走向校园,我从一棵树下晃到另一棵,没费事回头看莎文娜有没有追来,因为我很清楚她不会。

不久后,我到学生活动中心买了一瓶冰水,虽然那里没多少人,冷气也很舒服,可是我还是没多留。我想流汗,想要净化自己的怒气、悲伤和甩不掉的失望。

我很确定一件事:莎文娜走进门的那一刻就准备要吵架。她回答得太快了,好像事前演练过,不像是当下的反应,可见她也一定是气了一整天。莎文娜很清楚我会怎么反应,虽然知道自己昨晚的行为是活该让她骂,但是一整个下午,我苦恼的却是莎文娜的反应:她似乎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太阳开始偏斜,影子跟着拉长,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要回去。只是在学校附近的小店买了几片披萨和一瓶啤酒,就是那种专门卖给学生的小餐厅。吃完晚餐,又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跺回莎文娜的公寓。那时候已经接近九点,一整个下午情绪起伏,就好像坐了云霄飞车一样,现在我只觉得累。走进那条街,看到莎文娜的车还是停在原位,从公寓卧房透出灯光;其它的房间一片漆黑。

不知道门有没有锁,但是把手一转就开了。卧室的门半掩,灯光透过门缝照到走廊上,我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应该留在客厅还是进房间。虽然不想面对莎文娜的怒火,但我还是深吸口气,走向卧房,把头探进去。莎文娜在看杂志,身穿一件很大的T恤,长度到大腿的一半那种。听到声音,她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我犹豫地笑了一下。

"嘿。"我说。

"嘿。" 我走过房间坐上床沿。

"我很抱歉。我是说所有的事。妳是对的。昨天晚上我像个混帐,实在不该在妳朋友面前让妳难堪。妳晚回来我也不应该发脾气,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 莎文娜拍拍床垫,让我惊讶地说:"过来这边。" 我爬上床,靠着床头,两手抱住莎文娜。莎文娜靠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躯随着呼吸起伏。

"我不想再吵架了。" "我也不想。" 我摸摸莎文娜的手臂,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你刚刚去了哪里?" "到处晃晃。没什么。去校园走了一圈,吃了点披萨,想了不少事情。" "跟我有关吗?" "对,还有我自己,还有我们俩。" 莎文娜点点头。"我也是。还在生气吗?" "不气了。刚刚很火大,不过现在累得不气了。" "我也是。"莎文娜重复,抬头看着我,"刚刚你不在,我想了一下我们的事情,现在想跟你说,可以吗?" "当然。" "我刚才明白,其实该道歉的是我。我是说,我花太多时间跟朋友在一起了。我想这是为什么我刚才这么气。因为我很清楚你想说什么,但是不想听。我知道你是对的,至少对了一部分。但是你的推理不是。" 我不甚明白地看着莎文娜,她继续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跟朋友在一起,是因为对我来说,你不再像以前这么重要了,对不对?" 莎文娜没等我回答。"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其实刚好相反。就是因为对我来说你太重要了。不是因为我希望朋友能认识你,也不是想要你认识我朋友,而是因为我自己。" 莎文娜停下来,好像不确定是不是该继续。

"妳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记不记得我说过,跟你在一起让我更有力量?" 我点点头,莎文娜的手指滑过我的胸膛。"我是认真的。去年夏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比你想象的都还重要。你回去德国以后,我整个人简直废了,问提姆就知道。我几乎没办法继续帮忙盖房子。我知道我写的信里一点迹象都没有,可是刚好相反。每天晚上我都哭到睡着,每天坐在大屋里,想象你会在沙滩上出现;每次看到理平头的人我都心跳加快,虽然心里很清楚不可能是你。不过就是这样,我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你,每次都是。我知道你的工作有多重要,也了解你常驻海外,可是没料到等你离开以后会这么困难。我难过得快死了,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平复过来。这次你回来,我知道自己有多想见你、多么爱你,可是心里总是很怕,怕等你离开,我又会支离破碎。我心里老是这样天人交战,最后决定要努力不让自己再像去年一样,所以才把活动排得满满的,你能了解吗?或许这样我才不会心碎第二次。" 我的喉咙发紧,没说话。莎文娜继续往下说。

"今天我才知道这几天其实伤害到你了,这一切对你来说一点也不公平,而我只想补偿自己而已。再过一个礼拜你就要走了,留我一个人,努力让自己好好过下去。有些人做得到,可是我……" 莎文娜盯着自己的手,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我最后终于承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莎文娜不由自主地笑了。"你不需要回答。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无解,我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想伤害你,只希望今年夏天我能坚强起来。" "我可以陪妳健身,如果妳想变强壮的话。"我半开玩笑地说。听到莎文娜笑出声,让我松了口气。

"对啊,没错,拉单杠十下我就会好好的,对吧?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不过我会努力,可能很难,不过起码这次不用等上一整年。圣诞节的时候你就要退伍,撑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抱着她,感觉莎文娜的体温跟我的交融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服,我感觉到她的碰触,她的手指轻轻拉扯,把我的上衣往上拉,露出肚子。手指碰到我的感觉就像触电一样,我靠过去亲她,细细品味她摸我的感受。

莎文娜的亲吻里有种不一样的热情,有种激动、是那种活生生的感觉。她的舌头顶着我的,她的身体开始有所响应,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往下移向我的裤头。我把手再往下滑,发现莎文娜的衣服底下什么都没穿。莎文娜已经解开我的裤子,虽然我很想要,还是强迫自己后退,不想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更进一步。

我迟疑了一下,还来不及想,莎文娜就坐起来拉掉自己的衣服。我看着她,呼吸加快,她下一秒靠过来扯着我的上衣。我感觉到她的吻印上我的肚脐和双肋,接着是胸膛,她的手迫不及待拉扯我的牛仔裤。

我站起来用力扯掉上衣,任凭牛仔裤滑落。我吻着莎文娜的脖子和肩膀,她的呼吸温暖地吹进我耳朵,贴着我,整个人炽热得像火一样,我们情不自禁开始做爱。

过程就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结束以后我环抱着莎文娜,试着回味刚刚两人分享的震撼感受。在一片黑暗中,我喃喃告诉莎文娜自己有多爱她。

当晚我们做了两次。后来莎文娜睡着,我盯着她看。莎文娜熟睡的脸庞很安详,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挥之不去。可能是我们做爱的时候急迫的感觉,就好像想用动作证明,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经过这个晚上,我们都能撑过去。

四第十四章

后来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就跟我的期望差不多。除了去探望爸的那个周末,我们两个多半腻在一起。那个周末爸煮给我们吃,硬币收藏的事也说个不停。回到教堂丘,早上莎文娜上完课,下午和晚上我们就都在一起。我们沿着富兰克林街一路逛、去了洛里的北卡历史博物馆,甚至还在北卡动物园消磨了好几个钟头。收假前倒数第二个晚上,我们终于去了那个鞋店店员推荐的高级餐厅。莎文娜出门前打扮时还不准我看,等到最后终于从浴室现身时,她真是美呆了。整个晚上我食不知味地盯着她看,心想我真是该死地好运。

我们没再做爱。发生关系的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莎文娜打量着我,脸上两行泪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莎文娜手指顶住我的嘴摇摇头,叫我不要讲话。

"昨天晚上很美。不过我不想谈。"接着莎文娜紧紧抱住我,我们就这样相拥好一阵子,听着彼此的呼吸。那时候我就明白,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没有勇气确认改变的到底是什么。

收假回去那天早上,莎文娜送我去机场。我们一起坐在候机楼,等广播宣布登机。莎文娜的大拇指在我手背上不停划圈圈。登机时间一到,莎文娜就扑进我怀里开始哭。等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时,她强迫自己露出勉强的笑容,但我听得出笑声里的悲伤。

"我知道我说不哭,可是忍不住。" "一切都会很顺利,只要再过半年就好。妳这么多事情要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说得容易,"莎文娜吸吸鼻子,"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这次要坚强一点,我会好好的。" 我仔细打量她的脸,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什么都看不出来。

"真的,"莎文娜再次强调,"我会好好的。" 我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

"你会记得注意什么时候月圆吧?" "绝对。"我保证。

最后,我再亲她一次,紧紧抱着她,低声说我爱她,然后强迫自己放开手。背包甩上肩膀,我站起身走上登机舷梯。回头看,莎文娜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躲进送机的人潮里不让我看见。

上了飞机,靠着椅背,我心里祈祷莎文娜说的是实话。虽然我心里很清楚她爱我也关心我,但是突然明白就算有爱和关怀,也不是永远都够。爱和关怀就好像是砌筑这份感情的砖块,但是没有时间好好相处,总是有分隔两地的阴影隔在中间,就像是没有水泥砌墙一样。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莎文娜还是有很多我不了解的地方。以前我不知道去年一整年分开对她影响有多大,不过想归想,我也不清楚这一次离开,对莎文娜又会造成什么影响。想到我们的感情,我不禁心情沉重,开始觉得这一切就像是转陀螺一样:在一起的时候,就有动力让陀螺继续转,一旦陀螺保持转动,感觉非常奇妙,几乎像是小孩子般天真美好;一旦分开,陀螺就无法避免必须慢下来。我们的关系就像慢下来的陀螺一样,开始摇晃不稳,我知道自己必须想个办法,才能让陀螺继续转动,不倒下来。

经过前一年的经验,我学乖了。七月和八月身在德国,我不但写更多信,打电话给莎文娜的频率也更高。讲话的时候,总是很留意她的语气,想听听有没有沮丧的感觉,也想听她说是不是想我或要我。一开始,想到要打电话我就很紧张。不过等到夏末,我简直是等不及要打电话了。莎文娜上课很顺利,暑假回去她爸妈家过了几个星期,接着准备上秋季班的课。九月第一周,我们已经开始倒数我退伍的时候:还有一百天。数日子比数星期或月份还要容易,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似乎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讲话的感觉也更亲密,好像这一切我们都可以克服。也互相提醒,更艰难的挑战还在后面、在未来。数着日历上的日子,我对这份感情的疑虑也渐渐消失。我很确定,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然后,发生九一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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