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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尘光》


楔子 盛夏的隆冬,失魂的行者

六月正午的骄阳刺眼而暴烈。

一支商队顶着高悬的烈日,在峡谷中蜿蜒前行,驮马沉重的鼻息和马夫响亮的长鞭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除此以外,再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被压得嘎吱作响的货车在摇晃中偶尔露出里面的货物,朱红的木箱上映着几抹淡蓝的云纹,表明这支商队从遥远的云里来,正向着日暮帝国而去。

随行的人们眼神疲惫而懒散,由此看来,运送的也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事。

商队领头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抬手拭去正在从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线,看着远方漫漫的路途,浓密的眉毛拧成一个了“川”字。

“见鬼了,这大热天的,一点风都没有,还让不让人活了。”络腮胡男人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咒骂道。

似是老天听到了男人的骂声,山谷莫名袭来一阵凉意,却不像是夏日里神清气爽的那缕清凉,更像是,冬日里有些刺骨的寒气。

但是无论如何。

起风了。

商队停止了前行,都被眼前诡异的天象镇住,大片阴霾从北方的天际席卷而来,如同万千在天空中奔腾的黑骊,厚重的云层裹挟着雷光瞬间遮蔽了烈日的光芒,雷鸣之声不绝于耳,气温陡降,原本还挂在人们眉梢的汗珠凝结成霜,地面泛起一层茫茫的白雾,白昼顷刻化为黑夜。

走了二十余年商路的男人们对这种寒冷并不陌生,这是只有在隆冬腊月才会出现的天气,那时的他们穿上暖和的羊皮袄,戴上抵御狂风的皮帽,给货物和驮马披上厚厚的毯子,在皑皑白雪里举步维艰。可这样的天气,绝不应该出现在这炎炎六月。不少人身上被汗浸湿的单薄褂子被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石,

风越来愈大,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如刀子般锋利凛冽,割得脸颊生疼,跑商的男人们都是生活经验丰富的好手,他们很快想到了应对的法子,汉子们不约而同的挥舞起手中的马鞭,将货车赶动,围成一个圆圈,把人们护在里面,高大的货箱形成一面墙壁,抵御住了大半的狂风,更有眼疾手快的人已经拆了一些木箱,堆在车阵正中,用最古老的法子升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

人们小心围坐在来之不易的篝火四周,一边享受着奢侈的温暖,一边讨论着古怪的天气,络腮胡依旧紧锁着眉头,一语不发。

“头儿,我们是不是撞了邪了?”一个光头的男人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一旁的络腮胡。

络腮胡摇了摇头,说道:“这般诡异的天气我真是闻所未闻,我在想会不会是那些大修行者的手段?比如我们云里的那位,不是呼风唤雨,手段通天吗。”

光头听到这话,目瞪口呆,半晌失声叫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络腮胡呵斥道,“我们这支商队运的不过是些寻常货物,算上我们这几十条人命也才多少斤两,那样的存在会盯上我们?你好大的福气啊。我看,多半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们正好被卷了进来。”络腮胡说到这里,神情显得有些怅然,普通人在那些修行者面前,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头儿!前面有人!”一个声音响起。

“我去看看。”络腮胡噌的一下坐了起来,他赶到货箱那里,透过缝隙,看到远处的白雾里,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后面竖着几杆高高的大旗。

呼啸的狂风掩盖不了前方沉重的脚步声,商队的人们都挤到了货箱后面想看清楚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所有人都表现的很镇静,多年的经验让他们在事情没有变得明朗之前绝不会轻举妄动。

大片的黑影缓慢靠近,数量竟有千余,风雪中他们的轮廓也更加的清晰,制式的铠甲,丈余的长戟,镶嵌犄角的铁盔,还有大旗上的赤龙图腾,这是一只日暮帝国的军队,难道是专门来救援他们的日暮边防军?

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日暮离这里还有很远的距离,而且边防军搜索小队的人数也不应该如此之多,那这只军队,到底是干什么的?络腮胡的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他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在他们眼里也读到了同样的担忧。

军队已经很近了,却没有士官出来问话,他们继续前行着,仿佛前面的车阵不存在一般。

轰隆隆的脚步声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击在人们心头,只有十几丈的距离了,络腮胡看着这只军队,猛的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紧接着,张开了他的嘴,满脸的惊恐,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样。

确实是极可怕的东西。

他看到的,是铁盔里的一张脸,一张只剩下干瘪的皮肉包裹着骨头的脸,那不是活人的脸。后面的军队,也在迷雾中显出了身形,他们的铠甲上尽是斑驳的锈迹,或掉了头颅,或断了臂膀,或少了腿脚,有的早已是一副骷髅,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在前行,这不是日暮的军队,这是来自冥府的阴兵。

真的见鬼了。

这是络腮胡今天应验的第二句话。

这支妖魔军队还在迫近,商人们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越过木箱堆成的墙壁,那群士兵身上的气息阴沉的像是深渊,极寒的温度也让他们脚下覆上一层冰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他们此刻的处境。这句话本是用来形容人行事谨慎,但此刻他们不需要谨慎,因为他们连行事的能力都被剥夺。人就是这样,面对不安的环境时会想要求生,会想要反抗,但当发现自己的力量在所面对的威胁面前微不足道的时候,所能做的,就只有细细的品尝这份绝望和恐惧。

忽然地

天亮了

一道光照亮了墨黑的云层,照亮了风雪交加的峡谷。

紧接着的,是一声仿佛要把苍穹撕裂的悲鸣。

不是悲鸣

更似龙吟

不是龙吟

是神罚降世的雷音!

万千弧光倾泻而下,其中有一道笼罩住了为首的那名骷髅士兵,没有悬念的,那枯瘦的身影宛如扑向灯火的飞蛾,在天威之中湮灭于无形。

更多的雷霆击向地面那支冥府的军队,大片大片的士兵被崩碎,或化为飞灰,远处的雷光照亮了天空,络腮胡才发现目力所及的好几百米之外,甚至峡谷之上,竟也全是这些黑压压的行尸骷髅,一道道劈开夜空的闪电和源源不断的行尸纠缠在一起,人们仿佛置身在天界与冥府的战场。

“旁门左道,祸乱苍生,今日定要让你这妖邪留在这里!”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雷鸣,响彻天空。

与之相对的,是一道嘶哑的声音:“这群家伙活着的时候四处征战,有的匆匆忙忙的结束一生,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我把他们唤醒,再帮我做些事情,顺便让他们多看看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好事么,祸乱苍生,言重了。至于说我是妖邪,哈哈哈,你倒是还有几分眼力。”

天火烧灼着大地,吞没了遍及数里的行尸,本来漆黑如夜的天空又被火光映的绚烂无比,数丈高的火焰连成一片,围起了车阵,零碎的火星弹到木箱上发出“噼啪”的爆鸣,络腮胡看着自己那些面如死灰的兄弟们,哀叹一声,也颓然坐到了地上,整个人一下苍老了许多。

不论是那些前行的妖魔,亦或是这从天而降的雷霆烈焰,都把他们的车阵当做了交战的中心,就算这场战斗分出了胜负,众人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你们破开这车阵,之后速速离去。”有声音从天上来,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络腮胡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应该是先前响起的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抬起耷拉着的脑袋,发现车阵中多出了一名白衣男子。

男人身材修长,一头黑发披散在脑后,面容看起来极为俊朗,他一袭白氅及地,大氅下摆用名贵的蓝金线勾勒出片片云朵,那云海之上,赫然是一颗迎着皓月生长的古树。

古树,是檀香树。

络腮胡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把腰身挺得笔直,然后一丝不苟的将单薄的褂子整理了一遍,动作看起来笨拙,却透着无比的庄重,像是在进行着最神圣的仪式。整理完毕后,他缓缓伏地,向面前的男人恭敬的跪拜了下去。

夜影照檀香,穹窿有双月。

这句话,说的是南方云里方圆千万里血脉最为尊贵的两个人,穹窿家族天空之神的血脉:穹窿影月和穹窿檀月。穹隆家族的前任和现任族长,也是当今世界最有权势,最有力量的数位大修行家之一。

络腮胡的手下们也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纷纷跪拜下去。穹窿檀月,天空一族现任族长,在他们眼中无异于神灵一样的存在。

“速速离去,我来断后。”男人看着跪下的人们,摆了摆手。

“大人,前方凶险,我们命贱,万没有让大人断后的道理。”络腮胡和身后的商人们不再因为恐惧颤抖,他们的目光里都迸发出冲天的战意。这些人多数家里世代行商,居住于云里,往来于日暮,做的是日常用品交换的买卖,虽然都是些底层的百姓,但也知道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的统治者,天空穹窿家族的仁慈和良善。都说商人重利益而轻情意,可是络腮胡却明白,能与族长并肩作战的那份无上荣耀,是多少财富也无法换来的。

“但凡我云里子民,行走于天空之下,必受吾族庇护。”檀月挥手,一道柔和的风徐徐而来,托起络腮胡一行,越过车阵的墙壁,向着远方飞去。

原来老天,还是让我们活下去的啊。络腮胡想到了先前自己的第三句话,苦笑一声,已被送出了百丈开外。

“你们祖祖辈辈世代居住于我云里,若不能护你们周全,我有何脸面去见家族的先辈。”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众人,檀月轻声低语道。

“檀月族长当真是位仁君,竟为了区区几只蝼蚁的性命在这驭天神术中现了身形,杀了你,你这百里雷云,也就消散了吧。”嘶哑的声音从远方的黑暗处传来,说不出的压抑,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说话人的咽喉一般。

浓郁的死气覆盖了峡谷,带着令人窒息的腐臭,一道凄厉无比的吼叫响彻天空,这声音扯碎了漫天的风雪,震散了无穷的雷霆,就连地面的熊熊烈焰,也都在死气的压制下渐渐熄灭。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檀月周身百丈,檀月抬头,只见天空中漂浮着一颗硕大的,小山一般的婴儿头颅,那婴颅右半边的脸颊尽数化为白骨,左边的眼睛一片浑白,毫无血色的半边嘴唇轻轻开合,带着另半边的森森白骨,它与檀月对视,没有瞳仁的左眼分明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天空中的婴颅又是一声厉吼,浓郁的死气化为滚滚烟尘被吸入口中,婴颅半边的脸颊高高鼓起,它张开巨口,密密麻麻,蠕动的黑色从它口中涌出,在地面铺上厚厚一层,那是.....无数的行尸,这些行尸与之前的那些明显不同,形态怪异,有的浑身密布尖锐的骨刺,有的身体肿胀不堪,恶臭的液体不断从体表渗出,有的更是有数具尸体拼接在一起,以说不出来的诡异姿态,向前前行。不过片刻,这些妖物的海洋便淹没了整个山谷。

“腐婴妖刀.....”檀月的面色凝重起来,“你这妖邪,今日不把你镇杀于此,还不知今后你要用这刀做出何等暴行!”

“檀月族长,你我同为净晟修为,看着这刀,你也该知道今日胜算不大了吧,还妄言镇杀我?不如束手就擒,我给你一个痛快,大家也都少费些力气。”

“净晟境?真不知你明悟的什么道理,洞察的是哪个世间,崇尚的又是何方贤人。”檀月双手结成法印,一股浩瀚高远的气息从他体内散发出去,冲向云霄。

墨黑的云层再次开始了翻滚,狂风如同浪潮奔涌而起,堆砌的整整齐齐的木箱被大风推上高空,“啪”的一声,地面上出现了一点湿润的痕迹,像是一朵绽放的小花。

雪停了,风停了,下雨了。

驭天神术.豪雨

雨声盖住了天地一切的声音,暴雨如龙,从天空倾泻而下,像是一层层水幕连接了天地,峡谷两边很快流下了细小的水流,水流汇聚成小溪,小溪又翻涌成江河,只是片刻,滔天的洪水便巻携着碎石泥浆暴虐的冲向了前方。

君不见赤河之水天上来

君不见苍穹一怒万骨埋

虽是妖魔,也许不惧刀剑,但在天地的伟力面前,一样的微不足道。

数以万计的行尸被巨浪拍碎,或被洪水席卷而走,不知冲向何方。

檀月法印再变,于是气温再降。

驭天神术.寒息

肆意泼洒的暴雨在半空就凝结为了冰粒,簌簌落下,在地面越积越多,天空中的婴颅也因为沾满了雨水而被极寒的空气冻结成冰。一面宽约数十丈,高有百丈的冰墙在檀月身后缓缓成形,与此同时,又有两面巨大的冰墙像是雨后的春笋,巍然屹立在了峡谷前方的百里,呈三角之势遥相呼应。

才下大雨,再加上气温骤降,峡谷泛起一层茫茫的白雾,檀月微微喘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神望向白雾之中现出的两道身影。

先出现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人,男人步伐缓慢,脸上用一块黑布遮住了口鼻,他的眼睛,像是失明了一般,一片浑白。另一道身影,没有移动,而是将自己的身子隐匿在了雾气当中。

“这样的天气,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冻裂了,檀月族长手段通天,我那上万行尸,连同那把妖刀,都被你给死死封住,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男人声音如同划过玻璃的金属,嘶哑刺耳。

檀月不语,手向前虚握,漫天冰粒凝聚成块,瞬间缚住了男人。

“另外一位,还要躲藏到何时?”檀月冷哼一声,大袖一挥,一道狂风便吹散了前方的雾气,他看到另一人时,深邃的目光终于泛起了波澜。

另一人苍白的面色竟与檀月有七成相似,也穿着镌绣着云海的白色大氅,只不过那云海之上,是两轮圆月,一轮皓月,一轮......影月。

“你说我是妖邪,那你大哥,多半也是妖邪了,我杀他的时候,尽量保持了他的原貌,怎么样,这幅样子,你看起来还满意吧。”被冰雪束缚的男人发出“咕咕”的声音,很难想象,有人的笑声会这般难听,像是来自地狱的喘息。

影月面无表情,他抬脚,脚步落下时已然到了檀月面前,檀月再次挥袖掀起一阵狂风,但如刀的疾风却在影月身前数尺化为无形。与此同时,影月并指如剑,手化闪电刺进了檀月的胸膛。胜负,往往就在一瞬。

檀月喉咙里一阵腥甜,他喷出一口鲜血,目光越过影月看向蓝袍男人,“被你杀死的人,或者说死于腐婴妖刀的人都会化为行尸吧,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大哥的下落,没想到竟然是遭你毒手,虽然不知你是谁,但今日若不除你,日后这天下,岂不又是血与火的战场。”

“你最多还有十息的时间,又能奈我何?你也感受到了死气入体的痛苦了吧,待你死去,成为我的奴仆,这风雨雷电,消散又有何难。”

檀月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天空,坠落的冰粒已经停止,浓厚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一缕阳光穿破了云层,落在了檀月和影月的身上,带来些许暖意,檀月伸手,把兄长揽入怀中。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羡慕你抬手天地便涌起风雷,你告诉我那只是天空力量的一部分,你说天空真正的力量只有有朝一日会自由翱翔之时,我们才会领悟,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檀月每说一句,气息便弱上一分,“我还不会自由翱翔,会自由翱翔的,只有鸟儿,而鸟儿,只会在晴空飞翔。”

此时乌云已经完全散去,洪水也被大地吸收,阳光普照,天气回到了夏日该有的燥热,只有那三座高有百丈,如同冰山一般的冰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芒。

“妖邪,你没有机会了。”檀月闭上了双眼,脸上露出了解脱的表情。

驭天神术.骄阳

高悬的烈日一下璀璨了无数倍,气温被推向了又一个高潮,极强的光线经过三面冰山的折射汇聚到了三人站立的地方,峡谷升起一道圣洁的火光,这是最纯粹的天空的力量,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火焰。

雷霆无法镇杀,暴雨无法冲毁,极寒无法冰封,那便在这神圣浩瀚的火焰里得到惩戒,这是天火,真正的,天空的温度。

悬浮在空中的婴颅发出极为痛苦的凄叫,它迅速干瘪了下去,散发出的阵阵死气也被烈焰焚毁于无形,蓝袍的男人身上燃起熊熊火焰,他撕扯着身上的衣服,朝着火焰中心化为光芒,逐渐消融的檀月和影月二人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熄灭,之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唯一能证明这场旷世战斗的,是峡谷里的两道身影。

蓝袍男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他的身上只剩下了几块简陋的破布,那块遮住口鼻的面罩也早就被烧毁,露出了他的真容,他从鼻子以下,就已经全是骨头,没有半点皮肉,就连他裸露出来的身体,也腐烂了多半,他自己,竟然也是一具行尸。

蓝袍男人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沉声道:“檀月和影月同归于尽,组织交给我的事情失败了,你为何还要救我?”

“组织还需要你,虽然你现在废了大半,不过救下来总有恢复的一日。”黑衣人伸手,递给男人一把只剩半截的长刀,“腐婴的恢复,也要尽快,我们还有其他的要事需要它。”

男人不语,接过半截长刀,张开开裂到耳根的白森森的牙齿,把刀吞入腹中。

一只乌鸦飞过山谷,发出一声嘶叫。

谷内,已是空空如也。

章一 少年 白衣 一卷书

炎热的六月在不知不觉中就这样悄然过去了,等待着人们的,是同样炎热的七月,生活也许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却依旧满怀期待的复一日。

夏日清晨的村庄很快就忙碌了起来,辛勤的农人一大早就扛起锄头去了自家的田地,女人们笑骂着赶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们去学堂上课,有的出门早的已经在小路上啃起了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乡间的小路弯弯曲曲,拐过三两个弯就会看到一条蜿蜒的小河,河边生长着几丛芦苇,芦苇旁是一块平整圆滑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眉目清秀,一头黑发被一条蓝色的布带束起。他手上握着一卷书,正看得入神,许是坐了有些时辰了,白衣的袖口都被河边的湿气浸润了一圈。

少年人叫作星邪,是两年前来到这座小村落的,村里的人多半都认识他。星邪的名字里虽然带着一个“邪”字,但很多人提到对他的印象,都毫无例外的是淳朴良善,热情温厚。一个村子上百户人家,竟有一半在这两年内多少受他恩惠,也正因为如此,这个和日暮帝国多数村庄一样都有排外风气的小地方很快就接纳了这个外乡人。

星邪每天天微微亮时,都会坐在这里读书,一直读到正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最开始还会有路过的行人跟他打个招呼,但时间久了,人们看这少年读书的认真模样,都有些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他了,人们都想,这孩子将来是要去那些大地方考状元的吧,方圆百里,也没听过谁家的孩子读书是这般用功的。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破了水流的声音,星邪放下手中的书卷,有些诧异的回头望去,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留着长长的胡须,有些消瘦,他的手中也拿着一卷书。

星邪认识这个男人,这是村里那间小小私塾的教书先生,因为是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所以颇为受人尊敬,但是此刻他的神情,却有些尴尬,或者说是.....羞赧?

星邪起身,像男人躬身行礼,轻声问道:“先生此时还未去教书,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男人回礼,说道:“今日想给学生们讲些诗词,可是鄙人才疏学浅,这词中有几处不甚明白,又怕自己理解错了,误人子弟,所以特来请教。”

“请教不敢当,天下诗词何止千万,先生不清楚的,我也未必知道,先看一看吧。”星邪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了男人手中的书。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就是这几句,有些想不太通,你可知晓?”男人问道。

星邪沉思片刻,答道:“云阶月地,应该指的是神话里的天宫吧,后面几句里的浮槎,应该指的也是神话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的木筏,这首词用的典故都有些老旧了,写得是离愁别恨,孤独痛苦,先生怎么想起教学生这一篇?”

“今日不是七夕吗,就教些应景的诗词。”

“七夕啊,这么快了。”星邪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男人看着星邪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意味莫名的笑容,“你们这些少年人,不是最关注这些节日么,星邪你博学多识,又清秀温和,你兴许是看不上我们这穷乡僻壤出来的粗人,但在你的家乡,是不是早就跟哪家的小姐定了终身了,每日苦读,只等有朝一日学成归来,衣锦还乡,好去迎娶你那心上人?”

星邪笑了笑,他想到了远方那个许久不见,可爱清丽的女孩,点头应道:“确实有位师妹在家乡等候,我两年前来到这里,平日里除了书信来往,也不曾见过一面,我每日读书,反倒觉得时间匆匆,今日先生提醒,想到她那贪玩性子,怕是这两年辛苦她了。”说到最后,星邪的眼里有些黯然。

男人拍拍星邪的肩膀,笑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儿女情长都是小事,将来你若成了那人中龙凤,好好弥补这几年的清苦也未尝不可。话说,那姑娘可比咱们村的俊俏的多吧。”

星邪的面色有些古怪,他看着教书先生那副男人都懂得表情,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其实,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只不过我既然和她有了约定,总不该再去应承别人的。先生,你再不去学堂,可就要晚了......”

“哎呀,坏了坏了。”男人拍了拍脑门,对着星邪挥挥手,匆忙的踏上了不远处的小径,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视线中。星邪重新坐到了石头上,他没有继续读书,而是望着面前的河流出神。

不知不觉,过了两年了。星邪想着,有些感慨,他每日清晨便坐在这里读书,却不像多数读书人那样为了求得功名,将来出人头地,他读书,是为了修行,为了在书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道。

道,是一种很玄奥,却又平凡到无处不在的东西。更是一个人踏上修行之旅第一步要寻找的东西。所谓大道三千,这三千是虚指,天下之道以亿万记,可能在于高山原野,可能在于市井小巷,可能在于星辰大海,也可能在于狗吠鸡鸣。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不同,接受的思想不同,一生的经历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便也不同,他们寻到的道当然不同,一旦人们找到了自己的道,那么他们便踏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所谓明道境。

明道境的修行者与常人就产生了最根本的区别,他们通过冥想,或者感悟来获得天地的能量,容纳己身,更会觉醒自己的能力,而一个人的能力,主要受自身的血脉和感悟的道这两方面影响。譬如这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四支血脉——四大家族,他们族人一旦悟道,获得的能力便对应自己的血脉,生来便强大无匹,可以以一人之力击败同境界数人,甚至数十人。不过这些家族实在太过强大,早已不是凡间的力量,一族之长更是与日暮帝国的帝王平起平坐,麾下统辖数十亿人,传承近乎万年,这种实力又岂是常人可以揣度。

日上三竿,天气明显的燥热起来,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几尾小鱼跃出水面,溅起零星的水花。星邪把袖子卷起,捧起河水洗了把脸,然后又拾起一旁的书,认真读了起来。在几个月前他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但是想要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他明白,还要继续读书。

那卷书,纸面有些微微发黄,应该是一本上了年份的老书,星邪看的很入神,有时候还会露出开心的神情,看到满意处甚至还会轻声赞叹,全然没有他这年纪的少年读书时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里很凉快呢,下来下来!”不远处传来兴奋地喊声,之后便是穿过芦苇丛的簌簌声,一个黑黑的少年踉踉跄跄的冲下山坡,向着身后招手,不多会儿,又有一名少女小心翼翼拨开芦苇丛走了过来,女孩儿看着面前的河水,明显极为开心,但似乎碍于面子,反倒撅起了小嘴,对着少年抱怨道:“七夕啊,就带我来这里吗,这水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嘿嘿”的笑着,上去牵住了女孩的手,女孩象征性的往回扯了一下胳膊,当然没有挣脱少年的“蛮力”,于是便跟着少年,一路有说有笑的沿着河滩走来。

星邪无奈的摇了摇头,想着今日似乎看不好书了,他把书系在腰间,目光对上了那对少男少女。

黑黑的少年看到星邪,顿时脸色僵住了,他这才想起这里是星邪每日都要来读书的地方,只不过他今日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情,所以自然而然的忘了这事,而星邪,也认识这少年,这是自己居处不远的农户家里的孩子,孩子的父亲身体不好,星邪有时会去帮衬着做下农活,孩子的母亲总是会热情地留着星邪在家中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同时把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兔崽子好好教训一顿。这少年与星邪年龄相仿,再加上星邪随和温厚,有着比同龄人更为沉稳的性子,他在农活闲暇时便与星邪无话不说,其中就有关于如何追求这女孩的苦恼。

“读......读书啊.......”少年抓了抓后脑勺,身后的女孩儿更是羞红了脸,她当然也认识星邪,却没想到好不容易下决心跟少年出来一次,就撞见了这个在心中像是兄长一样的人。

星邪笑了起来,他对着少年点头致意,和声道:“今日这书,不读了。七夕啊,这里该留给真正需要的人。”

“可是星邪哥哥是要考状元的,我们怎么可以耽误你读书呢,我们换个地方吧。”少女担忧的说道,少年面露急色,却又不好开口。

“哈哈,不碍事,不碍事,我不考状元的,只是平日里喜欢看书罢了,这方圆几里我都走过,最喜欢的,是这里的夕阳,真的很美。”这句话,是星邪对着少年说的,少年愣了一下,明白了星邪的意思,心里想着果然还是你最善解人意。

“那家伙烤鱼的本事是一绝啊,这快到中午了,你一定得要他抓两条上来给你尝尝,你家里就不用操心了,我一会去帮你说一声就好了。”这是星邪对着女孩儿说的,女孩儿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少年看着星邪远去的背影,心里更加感动。那家伙这个称呼,表明了星邪跟他的熟络,能让星邪这样喊得人,品性一定是令人放心的,而烤鱼更是帮少年解决了向女孩展示自己特长的问题,最后那句话,自然顺理成章的让女孩中午留在了这里,从而可以一直等到日落去看夕阳。果然是读书人,果然是值得交心的兄弟,少年想着,越发的舒畅起来。

星邪走在回去的路上,想到了很多事,他得去女孩的家里说一声,同样得去少年的家中问下情况,然后一会吃过饭了,还要给她写封信,今天可是七夕呢。星邪想着师妹,想到两年前的七夕,想到了家乡那条比这里宽阔许多倍的江河,想到了他当时也和这少年一样的羞涩,站在江滩的碎石上,牵着师妹的手,看着天边红扑扑的夕阳,还有师妹红扑扑的脸。

章二 道阻且长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繁忙的村子又安静了下来,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被拴在门前的狗儿们偶尔会发出两声响亮的吼叫。

星邪来到了村里唯一的那间饭馆,被店家小二热情的引到一处位子坐下。

“一碟酱牛肉,一盘拌黄瓜,有劳了。”星邪温和笑道。

“星邪小哥客气了。”小二点了点头,走出一半,又返身问道:“还是不要酒,只要一壶清水吗?”

“恩。”星邪应道。

也许是天气太过燥热,来饭馆吃饭的人不是太多,星邪微微打了个哈欠,思索起一会儿那封信该写些什么东西,说近况似乎有些太无趣了,师妹也经常抱怨他平淡无味,像是在应付,上次的回信中那句读书读的人都呆了就很有些不满的情绪了。那这次,就写点她想看到的东西吧。星邪想到这里,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因为点的是凉菜,所以上的很快,星邪拿起筷子,刚刚捻起一片牛肉,饭馆的门“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门外进来了一名青年男子。

“这位有些面生啊。”小二有些诧异,但还是热情的迎了上去。

“哈哈,我是外地的,来这里找个人。”男人摆了摆手,绕开小二径直朝星邪这里走来,问也不问直接坐到了他的对面。

星邪看着面前的男人,放下了筷中的牛肉,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的意思有很多,有惊喜,有想念,还有开心。

他面前的男人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双眼,下巴上还留着青色胡渣,乍看之下像是落拓的浪客。男人也笑了起来,他伸出满布伤痕的手,解下腰间拴着的两把长刀,将它们放在了桌上。

“小二,拿壶酒来,要最好的酒。”男人甩手,一小块明晃晃的金锭便落入了目瞪口呆的小二怀中。

星邪起身,向着男人恭敬行礼,道:“许久不见了,大师兄,甚是想念。”

男人点了点头,看着星邪坐下,伸手揉了揉星邪的脑袋,笑道:“我也很想你啊,小家伙。”

“师兄这次是要回去了吗?”

“是啊。”大师兄拾起筷子,夹了一片酱牛肉,放入口中,含混说道,“回去的时候路过这里,想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竟然明道境了,那你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吧。”

星邪面露异色,道:“是不是有些太匆忙了?”

“这牛肉......”大师兄嘀咕了一句,似乎不太满意“小二,拿碟醋来!”

“好嘞!”小二干脆的应道,同时把一壶酒放在了桌上。

“怎么?舍不得这里吗?”大师兄拿过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他把酒壶推向星邪,星邪摆了摆手。

“呆了两年了,这里民风淳朴,人们又热情好客,待我如同家人,说走就走,确实有些仓促。”

“哈哈,莫不是你在这里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可怜我们的蓂荚小师妹,还在城里作着郎情妾意的美梦啊。”大师兄的声音骤然升高,抚掌大笑,星邪面色尴尬,罕有的出现了一丝慌乱,“师兄不要瞎说啊,这怎么可能......”

“当然是瞎说,我看着你们俩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我就是不想你老是这幅模样,明明只有十六岁,做什么都那般沉稳,哪里是个少年人的样子。”大师兄说着,大口喝了口酒。

星邪低头,摸了摸鼻子,笑道:“习惯了,改不太过来了......”

“说起来,我也有几年没有回去了,蓂荚那个小家伙该出落成小美人了吧,也不知道永夜那个小兔崽子修炼到了什么地步,还有蜮,枫隐师弟,君牙大叔,真的很想念他们啊。老师常年云游,估计这次是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还有师叔.....应该也在城里吧?”

大师兄的表情一下变得精彩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畏可恨的存在,咬牙道:“老子迟早有一天,要把他给......”

一顿并不丰富的午饭,师兄弟二人却吃了很久,他们谈了很多东西,从小时候的趣事,到成长至今的经历,到今后的打算。星邪也决定,趁着这次机会回去看看,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还需要留下一天的时间为村里做些事情。

当朝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当男人们又开始扛起锄头准备下地干活,当女人们又赶起自家的孩子去学堂读书,当那名教书先生匆匆的步伐又出现在小路上时,那片芦苇丛旁的石头上,已经没有了白衣少年读书的身影。

星邪走了,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村里的人们想到前日来的那个外地人,想到昨日星邪在村里忙碌的样子,他们这才想起,原来那个少年早就跟他们道过别了。

村口的官道上,大师兄看着星邪苍白的面色,明显是一晚没有休息好,好奇道:“你昨天一整日都干了什么?”

星邪摇摇头,没有答话。他昨天做了太多的事情,帮着几家农人挑了上百斤的稻谷,给村里的几户老人做了些饭菜,留下了一些钱财,把隔壁那个膝下没有儿女的阿婆接到了自己干净宽敞的屋中,送了那个黑黑的少年一本关于爱情的诗集,还和几位平日里远远看着他就会脸红的姑娘说了很久的话。

“你这孩子啊,从小就是心善,你的道......怕是这天下也没有几人能够走完,实在太难。”大师兄摇头叹气,向前走去,他行了几步,发现星邪并未跟上,奇怪的扭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村口,黑压压的聚集了数百人,无论男女老幼,脸上都带着不舍的神情。

星邪无言,他举手齐眉,躬身,向着村民们长拜下去。

终于有人哭了出来,这梗咽声像是导火索,霎时间引起哭声一片,这两年时间人们都习惯了这个温暖善良的少年,虽然大家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但是都刻意的去回避这个问题,如今这少年真的要走了,许多人心里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这种不舍,如同父母看着自己出门远行的孩子,不知再次相见,又是何年。

星邪抬手,再拜,再抬手,三拜。

行的是拜父母的大礼。

“这两年,承蒙父老乡亲们照顾,星邪感激不尽,诸位保重,星邪还会回来看望大家的。”星邪行完大礼,起身,跟上了大师兄的步伐。

“师兄,我知道这条道漫长艰辛,古今千年甚至没有一人成功走到最后,可是我想试试,为了我身后的这些人,为了天下更多的人。”大师兄没有说话,他看着身旁这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罕有的,少年清澈柔和的眼眸迸发出如此坚定的光芒,映衬着朝阳,竟有些耀眼的感觉,“我见不得孩童挨饿受冻,见不得老人行乞街头,见不得人们为了填饱肚子而苦苦挣扎,修道之人一旦悟道便可说自己超脱世俗,不与这世间有半点瓜葛。可我偏要在这凡尘里,修成圣人心。”

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抱负和自信,大师兄本想感慨一声自己的小师弟终于长大了,但开口到一半才发觉这家伙向来思想处事都是大人的样子,不禁又把那声感慨咽了回去。

早上的阳光微暖,在师兄弟二人的衣服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许是天色尚早,这条官道上还没有什么过往的路人,除去路边偶有的几声虫鸣,安静异常。

星邪走在路上,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师兄,明道之后,是什么境界?”

大师兄答道:“其实光论明道境,就分为上中下三境,师弟你刚明道不久,算作明道下境。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修行一生,最后反而迷失了自己的道,因为他们不知人生即是修行。修行者,先是明道知理,这便是明道境,然后行走世间,洞察万物,印证自己的道,这是洞世境,再之后有极少数人走的更远,他们心生向往,崇尚贤良美德,或是追求自己道路的极致,这便是尚贤境,到了最后,这世间寥寥数人可以达到道的极致,通透己身,光明纯净,宛如神灵,这便是最后一境,净晟境。”

“这天下的修行者何其多,有七成终其一生停留在了明道境,剩下的又有八成留在了洞世境,不过洞世境已是很了不起的存在了,一人之力可胜过千百人,到了尚贤境的修行者,都是震慑一方的存在,光论军事价值,在日暮帝国和那四大家族都要受到重视,至于那登峰造极的净晟境,这天下,估计也只有那四大家族的族长和日暮帝国里的两三人可以达到吧,太过遥远。师弟你十六岁便明道,可以算作是不多得的天才了。”

星邪摇摇头,平静道:“师兄,你也说过这天下广阔,我听闻修道奇才十岁便可悟道。”

“是啊,穹隆家族就有位少年,生来明道,五岁洞世,如今不过十二岁,已是尚贤,这种苍天之子,不是人间该有的存在。”

“老师常说要对天地怀敬畏之心,果不其然。”星邪想着自己那位云游世间的老师说的话,果然都是极有道理的。

“哈哈,师兄我就是太过狂妄,出来行走几年,吃了不少亏呢。”

“这么说来,师兄已是洞世境了?”

大师兄笑笑,没有答话,他抬头望向远处金灿灿的朝阳,杂乱的长发遮住了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星邪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他也看不到大师兄的眼睛,但他觉得师兄此刻一定很是得意。

章三 有道光 不从天上来

初候凉风至

二候白露降

三候寒蝉鸣

于是立秋

小镇的天空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炎热被秋雨冲刷而去,盛夏戛然而止,前几日还在咒骂酷暑的人们走在街头,穿着短袖竟觉得有丝丝的凉意。

“这还只是八月上旬,估计再过几天,又会变热吧。”大师兄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街上,他取下腰间系着的酒壶,小饮一口,而后发出了惬意满足的赞叹。

“青乌镇的冰沁酒,还是原来的味道啊。”

星邪跟在大师兄身后,看着天空细雨绵绵,石街两旁有三两小贩在叫卖,路上撑着油纸伞的行人来去匆匆,几间古朴铺子上的牌匾早已残缺不全,鳞次栉比的木质阁楼在雨中散发出一股清幽的味道。

大师兄脸上带着笑意,很是满意这里的景色,“青乌镇的很多东西,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很多文人墨客,甚至于大修行家都在这里留下过传说,我们不急着回去,不妨在四处逛逛,说不定能看到什么好东西。”

星邪笑着点点头,目光随即被街头的一家老店吸引。老店门口屋檐下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奶奶,老奶**上包着青丝帕,穿着左襟大褂,衣上花边精致秀美,这是当地的传统服饰,如今也只有少数老年人才会穿戴的如此完整。也许是因为生意冷清,老奶奶正望着细雨出神,显得有些落寞。

“师兄,去那家店看看吧。”星邪向着那家小店走去。

走的近了,才发现铺子很是破旧,门前的台阶上厚厚的一层积灰,屋檐下的门柱上也挂满了蜘蛛网,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清扫过了。

星邪来到老人面前,轻声问道:“阿婆,我可以进去看看,选两样东西么?”

“可以,可以。”老人笑的很开心,脸上的皱纹绽放开来,她想起身,但是坐的时间太久了,一时有些使不上力,星邪见状,上前扶起了老人。

走进屋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发霉的阴湿味,大师兄走到门口,就被那股子霉味逼得捂住了鼻子,迟迟不肯进去,星邪却如同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停在了房里挂着的十几件银饰,有耳环,镯子,银锁等等,这也是青乌镇的小店卖的最常见的东西。

“阿婆,这里就您一人么?”

老人摇摇头,“儿子和媳妇出去做生意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还有个孙子在这里陪我,前些年镇上来了位高人,说他天赋不错,可以修行,于是他就每日早出晚归,说是要寻找什么.....道,现在快到吃饭的时候了,那孩子估计快要回来了。”

星邪点点头,从木架上取下了一对镯子,这对镯子工艺很是精巧,极窄的镯身上环刻着一凤一凰,星邪想到师妹平日就喜欢这些小饰品,便询问起老人镯子的价格。

“这对儿啊......三两银子,你便取走吧。”老奶奶答道。

“三两可不行,这镯子可是镇店的宝贝,起码十两。”一个刻薄的声音从星邪身后传来,屋内进来了一名青年男子,男子打量着星邪,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阿毛啊,你怎么能.....”

“我说十两就是十两,奶奶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叫阿毛的男子打断了老人的话,颇有些不耐烦。

“你是阿婆的孙子?”星邪问道。

“是。”

“你平日有时间修行,怎么没时间帮老人家打扫下屋子?”星邪看着阿毛,目光温和,但是表情很是认真。

阿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夸张的大笑起来,“你还是快些付钱滚蛋吧,先告诉你一声,这镯子你碰了,不买都不行,其余的事情,我看你这小毛孩管的太多了吧,老子是修行家,还理打扫屋子这些屁事?”

“阿毛,听奶奶的,三两就可以了。”老人的声音焦急起来。

阿毛冷哼一声,双手抱肩,沉声道:“你今日不给十两银子,就别想出这个门。”

星邪没有再说什么,他从怀中拿出了些许碎银,来到了老人面前。

“阿婆,这是十两银子,您拿着,保重身体。”星邪把银子塞进了老人手中,然后转身走出了老店。

店外的青石街上,大师兄靠着一尊石狮子,耷拉着脑袋,似是睡着了。

“大师兄,走吧,要赶路了。”

“恩.....”大师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师弟进去挑了什么东西?”

“一对镯子。”

大师兄点了点头,他转身,看了铺子一眼,“银镯子要十两,有些贵了。”

“原来师兄都听到了。”

“怎么妥协了,你要出来,那家伙怕是还拦不住你吧。”

“不是因为他。”星邪叹了口气,“老人家辛劳了一辈子,多给些钱又有何妨。十两银子对我来说,又算不得什么。”

“只怕你这个小财主是要被人给惦记上了,这下有意思了。”大师兄拍拍星邪的脑袋,大笑起来。星邪没有答话,只是跟着大师兄,在朦胧烟雨中走出了古镇。

二人走上官道的时候,天空已被夜幕覆盖,晚风吹拂,带来阵阵泥土的清香,远处有点点亮光,是三两萤火虫在飞舞。雨虽然停了,但把坑洼不平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不过大师兄和星邪都没有在意,他们一前一后,步伐不急不缓,这条官道每隔几里就会有一两家小店可供住宿,时间还很充裕。

路上无人,大师兄走的有些无聊,他轻轻拍打起腰间系着的长刀刀鞘,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歌声苍凉萧肃,透着淡淡的悲意,像是那些从战场归来的老兵,在祭奠死去的袍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星邪听着歌声,轻声应和道。

大师兄停下歌声,抚掌赞叹道,“小师弟知我,将来若有一日战火再次席卷这天下,能与师弟并肩杀敌,一定酣畅淋漓。”

星邪想了很久,认真答道:“但愿这一天不要到来的好。”

“战争,无法避免,因为人和人之间利益的冲突无法避免。就像生活中你不去招惹别人,不意味着别人不会觊觎你的东西。争斗无处不在,比如现在。”大师兄说着停下了脚步,星邪也停了下来。

夏夜

官道

极安静

但是不平静

十几道黑影在夜幕中现出身形,他们缓缓逼近,把星邪和大师兄围在了正中。

星邪环顾四周,这些人手中拿着短刀,木棍,甚至于碎石,目光里有戾气,也有不安。他们甚至于连劫匪都算不上,大概是从古镇里一路跟来的地头蛇。

“知道你们是两只肥羊,把钱都拿出来,留你们性命!”为首的蒙面人凶狠说道。

“先前在那铺子里,已将钱给你了。”星邪看着蒙面人,眼神有些黯淡。

“被认出来了啊,那还啰嗦什么,快把钱拿出来!”蒙面人扯下了面罩,便是那个叫阿毛的青年人。

“你这样,没道理。”星邪摇头。

“道理?老子拳头大,老子的拳头就是道理。”阿毛嗤笑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哎。”星邪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悲伤,大师兄看着星邪,想到小师弟是个不会掩饰的人,当他高兴地时候,是毫不做作高兴,所以他悲伤地时候,也是真真确确的悲伤。

星邪悲伤,是因为他没有想到眼前的青年已经恶劣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也在悲伤自己似乎要做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情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极认真的把袖口卷到了手肘的位置,然后说道,“大师兄,请不要出手。”

大师兄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笑容,心里想着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师弟跟人动手呢,又担忧着星邪不会打架,一会要是吃了亏,自己得赶紧出手才是。

星邪左手向前伸展,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来吧,我用你的方式,跟你讲道理。”

不知谁大吼了一声,十几人拿着各式的武器,向着星邪冲了过来。

几个月前星邪踏入明道境,然后引天地能量进入己身,他的五感,反应,体魄,早已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冲来的不过是些普通人,所以动作在他眼中也变得有些笨拙。他向前走去,侧身躲过迎面的短刀,一拳击向其中一人的腹部。他的动作看起来很自然,不紧不慢,甚至于他有闲暇时间观察到了被击中的人脸上表情的变化过程,然后他再次转身,用手肘震掉了身后一人的木棍,顺便震碎了那人的虎口。

星邪的动作不快,用的力量也不大,但这是对于同样明道境的人而言。在那些普通人的眼里,星邪便是一道快到无法捕捉的白影,鬼魅一样在人群里穿梭,不断有人哀嚎着被击倒在地,或断了肋骨,或折了手臂。

阿毛瞪大了眼睛,他没想过,面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然也是修行者,而且是明道境的修行者,他怒吼一声,双腿用力,小腿扎实的肌肉坟起,在地面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阿毛像是利箭,弹射到半空,他把刀举过头顶,带起一阵冰冷刺骨的狂风。那是近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星邪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来自于同样的明道境。他抬头,看到了空中的那个人影,还有那把要把空气都绞碎的刀。

星邪伸出左手,似乎想要把刀握在手中。

夜幕中忽的亮起了一道光,纯净圣洁,是最纯粹的白色。

今晚是阴天,所以没有月亮,所以这不是月光。

所以这道光

不从天上来

它来自人间,来自那个白衣少年伸出的左手。

章四 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且听我讲道理

星邪伸出的左手,是很寻常的手,修长,白皙,有点像女孩子的手,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但因为手上散发出的耀眼光芒,那只手,不再是普通的手。

阿毛觉得自己砍中的,是一面极其坚硬的盾牌。

他不可思议的看到,自己劈出的刀,就被星邪那样自然地握在了手中,然后在那团光芒里,化作了一滩铁水,流到地上。与此同时,他的刀势,他的杀意,他掀起的那阵刺骨寒风,都像烈阳下的冰雪,须臾消散于无形。

明道境的修行者,都会觉醒自己的能力,而星邪的能力,便是光,炽热,坚固,锋利的光,这光在星邪的手中,是最强的盾,也是最强的矛。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能力,当然也分强弱。

阿毛的脑中惨白一片,他知道今日自己已经没有胜算,自己觉醒的能力在那道光面前显得可笑无比。但是,他不能束手就擒,他还要放手一搏,争取一线生机。

阿毛暴喝一声,一手弃刀,另一手握拳砸向星邪的面门,简单粗暴,星邪侧身,用右手扣住了阿毛的手腕,左手的光芒汇聚到食指指尖,然后点在了阿毛的胸口。

阿毛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剧烈的灼伤的疼痛,惨嚎起来,他这些年体内聚集的天地能量被那光芒燃烧殆尽,只是片刻,他便散尽修为,与普通人无异,“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星邪收回了光,他极认真的把先前卷起的袖子放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环视了一下地上横七竖八的众人。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阿毛咬牙,胸口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让他的牙齿都有些打颤。

“这世界上远有很多比杀人更好的方法。”

“比如废了我的修为?让我成为普通人?你还不如杀了我!”阿毛怨毒说道。

星邪摇头说道:“杀你这件事,同样没有道理。”

而做一件看起来没有道理的事情,对星邪来说,是很困难的。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比我强,我就是蝼蚁,杀我和踩死蚂蚁有什么区别,又需要什么道理?那你说说看,什么是道理?”

“书上说,修行的真谛在于对人间的体悟,虽然我也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我想,只有懂得生活,才会懂得修行。这世上人分强弱,但是不分贵贱。我的老师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大概也是在说一个人要想修为强大,首先要做好身边的事情。”阿毛问星邪道理,星邪沉思了片刻,便同阿毛讲起了道理。

“我散了你的修为,但没有毁你的根骨,你还可以继续修炼。以后在你修行的闲暇时候,记得多帮你奶奶做些事情,打扫下房间。老人家,很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首先要做的,是去打扫下那间老店。在星邪看来,生活中要做的许多事情,譬如做饭,砍柴,扫地,叠被子和修行同样重要。顾此失彼,不是智者之选。

星邪准备继续上路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折过身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放在了阿毛的身旁。

“如果你们真的需要钱,希望这些可以帮到你们。如果不是必要,我真的不想出手,对不住了。”

过了半晌,阿毛从地上爬起,他若有所思,还在回味星邪之前的话。胸口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他扯开衣服,发现胸前的血迹已被高温蒸干,他看着胸前的伤口,攥紧拳头,然后像是想通了什么,对着远处星邪离开的方向弯腰鞠躬。

阿毛的胸膛上,是几道极细的疤痕,与其说是疤痕,不如说是刺字,字写得清秀工整,共有四个。

破而后立

师兄弟二人已经走出了很远,大师兄对今晚星邪的表现很是满意,当然不是对星邪一贯的好心肠感到满意,而是对星邪展现出来的惊艳的能力感到满意。

虽然就连见多识广的大师兄也不能具体说出这白光的威力有多大,但凭他猜测,这种能力将来若是被星邪发挥完美,甚至可以媲美那些四大家族觉醒的血脉能力,也就是说,同境界想要击败星邪,起码要十人才行。这也是同为明道境,阿毛却在从来没有同人战斗过的星邪面前不堪一击的原因。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你们里面也只有永夜踏入了明道境,你还记得那个小兔崽子第一次用他的能力的时候,一把火差点把房子给烧了,老师那次气的差点把他屁股拍烂了,看着院子里被烧秃的几颗枫树心疼了半天。”大师兄回想起一向风轻云淡的老师当时那精彩的表情,心中竟产生了一丝快意。

“永夜师兄天赋异禀,以战入道,想必如今境界早已在我之上。老师也说永夜师兄即使在帝都那种卧虎藏龙的地方,也是不多得的天才。”

“他是黑火,你是白光,你们两个,倒还真是有趣,你到哪里都是菩萨心肠,他却一语不和就要取人性命。”大师兄摇摇头,叹道,“都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怎么如今差别这么大。”

“永夜师兄只比我大一岁,我从小也跟他最为亲近,他总是觉得我太过善良,将来出去要受人欺负,什么事情都护我周全。如今我也可以独当一面了,想必这次回去他也会很开心吧。”

“哈哈,那倒是,不过说实在的,你们两个小家伙,单论性子,还是永夜对我胃口,你啊......”

大师兄拍了下星邪的肩膀,不轻不重,“先前不让我出手,是怕我杀了他们吧。”

“那么多条性命,大师兄向来不会去想这些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这些年在外面闯荡,手下可没留过活口。这次也就罢了,星邪,下次再遇到这些事情,还是谨慎些好。”

夜风微凉,吹拂起大师兄本就凌乱不堪的长发,凛冬般的寒意从大师兄的身上传来。

“人都想在自己的道上走的更远,但首先,你得有命去走。”

星邪听着大师兄的话,表情微凛,低声道:“师兄的教诲,师弟记住了。”

一路无话,大师兄走在前头,时不时取出酒壶喝上两口,小师弟走在后头,思考着师兄先前说过的话。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几点灯火,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几盏大红灯笼高高的挂在客栈门口,有些喜庆的感觉,数匹健壮的黑马拴在店前的马桩上,低头吃着食槽里的饲料,偶尔打一两个响鼻。

星邪知道这座客栈,他从家乡离开的时候也曾在这里住宿过一晚,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快要到家了。

赤水客栈,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靠近不远处的赤水城,而赤水城,正是星邪的家。星邪看着客栈上方光洁如新的牌匾,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离别两年,终于要回来了,似乎在一瞬间,很多被埋藏了许久的记忆又浮现在了眼前。

家乡,总是一个让游子魂牵梦萦的地方,它不会让你有太过刻骨铭心的记忆,当你回想起它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总是那些最为细微的,生活中的琐事,但正是这样的一幕幕画面,才构成了无数人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此时的星邪,想起了那个和师兄弟们一起长大的院子,每日清晨,星邪和永夜总是起得最早的两个,星邪是起来念书,而永夜是起来练武。过了不多一会儿,院子对面的铺子就会传来阵阵香味,那是牛肉拉面的味道。因为永夜和星邪起来的最早,所以给其他人买早点的任务就交给了他们二人,在其他人还在洗漱的时候,星邪就会把他们的面放在桌上,永夜总是吃最大的那碗,枫隐师兄吃的不多,而且每次吃的很慢,蓂荚的那份不会要葱,但是会加很多辣椒,最小的师弟蜮喜欢赖床,所以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再之后,就是吵吵闹闹的午饭,每次吃完总会满地狼藉。到了午后,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事情,或是修行,或是看书,或是出去闲逛,大家一般都会在外面解决掉各自的晚饭,然后不约而同的来到那条名为赤水的大江江滩,漫步玩闹,看夕阳轻掩云中,看暮色覆盖晚霞。

似乎是因为快要回家了,大师兄的心情也变得格外的畅快,他推开客栈的门,笑道:“进去吧,我可是很想念这家做的糖醋鲤鱼啊,出去了好些年,哪里的店子都做不到这么正宗的味道。”

“因为是家的味道啊。”星邪吐出一口长气,好像要把这些年的疲惫辛劳都吐出去一般。他看着客栈内来往的人,听着熟悉的家乡话,闻着空气里各种经典菜式散发的香味,浑身说不出的自在舒畅。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今夜没有明月,但星邪却很思念故乡。

“大师兄。”

“怎么了?”

“来壶酒吧。”星邪想了想,庄重的说道,好像鼓起了很大勇气。他的表情很认真,认真的有些可爱,只有在这时,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

章五 温暖的城 可爱的人

茫茫赤水河,奔腾千万里,自极北冰原而来,在帝国版图上散开支流无数,养育了南方数十亿人。

赤水城位于日暮帝国星州西北部,是一座约有五十万居民的小城,因为那条叫作赤水的大江横贯小城而得名。赤水城没有出过什么著名的文臣武将,亦没有什么大修行家,在帝国灿若繁星的城市中属于极不起眼的一座,但也正因为如此,城里的居民们过着少有的悠闲生活,惬意富足。

星邪和大师兄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感叹着这些年家乡的变化,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一座院落前。

院子的大门口,蹲坐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兔子耷拉着耳朵,懒洋洋的模样,极有特点的是,它的三瓣嘴两侧垂下的两缕胡须,乍一看就像两撇八字胡一样。

大师兄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星邪看着兔子,恭谨行礼道:“师叔,我回来了。”

谁能想到,让大师兄恨得咬牙切齿的师叔,竟是这么一只兔子。

兔子抬头瞥了一眼星邪,点点头,好像在说自己知道了,然后看都没看一旁的大师兄。只见兔子挪了挪自己的身子,伸出前足扯下了门前长出的几片菜叶,不紧不慢的吃了起来,煞是悠闲。

“他娘的,这死兔子,老子迟早有一天要煮了它下酒。”大师兄骂骂咧咧的推开了院门。

“师叔和师兄有什么过节吗?”

“我刚拜入老师门下的时候,老师常年云游,让我修行的事情就交给这只该死的兔子,我最开始也对它敬若神明,每日好生对待,谁料这兔子,他娘的就会装神弄鬼,那几年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它倒是越长越肥。都说兔子寻常活个五六年,这家伙十几年了连根毛都没掉过,老子看,多半是成精了,还是早日吃了好。”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几颗高高大大的枫树,各式造型独特的盆栽,他们的老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闲暇时候就在院里栽种了不少,星邪他们从小就被告知,这些花草树木是老师的宝贝,万万碰不得。当众人看到唯一打破这个规矩的永夜红肿的屁股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老师的话一向都是对的,这些花草树木,真的万万碰不得。

此时院中有一人,披散着长发,穿着青色的长衣,卷着袖子,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瓢,正在很小心的给一株紫色的凤仙花浇水,因为专注,所以没有注意到星邪和大师兄。

大师兄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才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很是俊美的脸,眉宇如剑,眼神炯炯,虽然穿着寻常的衣服,但却给人一种雍容贵气,就像帝国那些大的门阀世家的公子一般。

星邪行礼,笑道:“二师兄,好久不见。”

二师兄的脸上带着很舒服的笑容,不夸张,也不内敛,极到好处的表现了此时的心情。他放下桶和瓢,走到星邪面前,欣慰的点点头,然后对着一旁的大师兄行礼道:“没想到大师兄也回来了。”

“枫隐,其他人呢?”

“上个月蜮踏入了明道境,然后永夜就带着他出去修行了,估计还要个几个月才能回来,君牙大叔在里屋练书法,蓂荚师妹大早上就跟她朋友出去买菜了,依她们那群女孩子家的性子,怕是要到中午才能见到。老师据说最近要回来一趟,至于师叔么,想必大师兄已经见到过了。”

听完二师兄枫隐的最后一句话,大师兄的脸色又古怪了起来,恨恨的朝院子门口瞪了一眼。

“我去找君牙大叔说些事情,星邪你在这里陪你二师兄说说话。”大师兄拍了下星邪的肩膀,然后进了屋子。

枫隐在院子里寻了处台阶,然后坐了下去,星邪跟着过去,坐到了枫隐的旁边。星邪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一群蚂蚁来来回回,正在搬运一具小虫的尸体,小虫只有拇指大小,对蚂蚁来说却也是庞然大物,显得很是费劲。星邪折下一小截树枝,小心的把虫子朝不远处那个像是蚁穴的地方挪了挪,不料蚂蚁却一下炸开了窝,四散逃开。

“这两年,过得如何?”枫隐问道。

星邪想了想,答道:“挺好的,在一个村子里过的,每日读书,帮着大家做些事情,大家对我也很好。”

“恩,那就好。你知道我们几个师兄最担心的就是你,都怕你在外面受人欺负。话说这两年你变化挺大的,高了不少,模样怎么有些像个女孩子了。”枫隐哈哈大笑起来。

星邪摸摸鼻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等会蓂荚就回来了。”枫隐随口一句,却让星邪的心怦然一动。星邪依旧没有答话,只是点头。

“这两年,她也变了不少。”

“师妹这两年与我通信,抱怨自己长胖了不少。”星邪想到信中蓂荚那有些哀怨的话,想到她撒娇时的可爱模样,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哈哈,这个时候的女孩说自己胖了,多半是让你安慰的,不过估计你也不懂这些。”枫隐笑着向门口看去,说道:“刚说着呢,这就回来了。”

星邪也看向了门口。

门口出现的女孩五官很精致,圆圆的脸稍微有些婴儿肥,还带着一丝稚气,她一双黑亮的眸子瞅着坐在石阶上的星邪,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长高了,变漂亮了,比起之前瘦瘦小小的模样,确实胖了一些,正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出落成一个小美人了。

星邪笑了,笑的很开心,很幸福。

“蓂荚,我回来了。”

“恩,星邪师兄......”蓂荚羞涩的低下了头,一时无话。

“你们二人好好聊聊,把菜给我吧,今日就不劳烦小师妹了。”枫隐起身,上前接过了蓂荚手中的菜篮,蓂荚的头埋得更低了。

“怎么了,之前不是说想我的么。既然回来了,就把头抬起来,让我好好看看。”星邪走到蓂荚面前,亲昵的拍拍蓂荚的脑袋,眼里满是怜爱。

“师兄才回来,今天好好休息吧,我去帮君牙大叔做菜了,等下午有时间了陪师兄出去逛逛。”蓂荚向后退了一步,很是严肃的对着星邪行礼说道。

星邪愣了一下,然后看到蓂荚眼里掩饰不住的笑意,才发现是蓂荚在拿他开心,于是也哈哈大笑起来。

“你比原来还要调皮啊。”

“哼,”蓂荚皱了下小巧的鼻子,得意道:“师兄倒比原来主动多了吗。我真去做菜了,二师兄说今天他做菜,大家中午就等着完蛋吧,他做的菜师叔都不吃。这两年我学了好多菜,一会让你尝尝,然后下午咱们出去玩去。”

星邪点点头,看着冲他吐了吐舌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蹦蹦跳跳进了屋内的蓂荚,又无奈的摇摇头。

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三两还在路上的也都脚步匆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星邪看着面前丰盛的菜肴和周围熟悉的人,这才真切的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从小一直照顾他们的君牙大叔笑得很开心,跟大师兄一杯接一杯的豪饮,只是鬓角的些许白色和脸上多出的皱纹让星邪有些感慨,大师兄一边和君牙喝着酒,一边对蓂荚的菜挑三拣四,诸如排骨咸了,土豆丝切得太粗了等等,蓂荚当然不甘示弱,连珠炮似的对着大师兄一阵数落,二师兄则在不停地给星邪夹菜,星邪才刚吃两口,碗便又被菜给盖得严严实实。一切都其乐融融。

忽的,一声响亮的嚎叫在院子里响起。

“嗷......”

大师兄把酒喷了一地,他擦擦嘴,奇怪地问道:“怎么院里养了条狗?”

“没有呢......”枫隐面色有些尴尬,“上个月不是永夜和蜮也走了么,院里就只剩我,君牙和蓂荚了,师叔估计是觉得太闷了,就跟左邻右舍的狗较上了劲,每天中午它都会学声狗叫,把那些狗都给叫醒......”

枫隐还没说完,院子周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犬吠,隐隐竟有数十条狗,一时引得整条街都不得安宁。于是狗的主人们纷纷放下碗筷,走出去对着自家的狗一顿好生教训,一时又是哀嚎遍野。

“真他娘的缺德。”大师兄摇摇头,“也不知老师他老人家从哪捡来这么个祸害,还他娘的让我们喊它师叔,老子迟早要煮了它。”

“大师兄你就别说大话了,你上次回来的时候不是被师叔一脚蹬出去老远吗,我看你根本就打不赢它。”蓂荚对着大师兄做了个鬼脸。

“吃你的饭,死丫头!”大师兄拿起筷子,对着蓂荚的脑头轻不重的敲了下去。

“你再敲!”蓂荚伸出小手,在众人的惊呼中,一下拧在了大师兄的脸上。

“哎呀呀,姑奶奶放手放手......师兄知道错了。”大师兄吃痛,语无伦次起来。众人这才想起,原来一向威严的大师兄的克星除了那位名不副实的师叔以外,还有这位说动手就动手的小师妹。

当然这一点,大师兄自己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屋内的欢笑声不断,院外门口没精打采的兔子趴在门槛上,听着那些狗儿的惨叫,两缕小胡子微微抽动,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表情。这个表情有不屑,有骄傲,有得意,但总之,不是一只兔子该有的表情。

章六 有喜有悲 亦是世间百态

金色的浪花拍打着碎石江滩,星邪和蓂荚一前一后,漫步在温暖的夕阳下。江风带着一股清爽的凉意,托起蓂荚的长发,像是随风而舞的黑色缎带,蓂荚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沉醉在这美景之中。

星邪停下了脚步,他面朝奔涌不息的赤水,看着江边玩闹嬉戏的孩童,江心来往反复的小舟,最后目光停留在了如同精灵般可爱清丽的蓂荚身上。

有人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星邪心里暖暖的,因为所谓伊人,在他身旁。

“蓂荚,这两年,辛苦你了。”星邪的声音不高,语速很快,如果不仔细去听,是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的。

蓂荚愣了一下,她听清了这句话,这个白衣少年,少有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就像两年前,第一次懵懵懂懂的牵上她的手一样,没有如今的成熟稳重,只有一份掩盖不住的青涩。

“不辛苦……这两年,每天都有好多的伙伴跟我一起玩……”蓂荚说道这里,眼神却黯淡了下去,她猛地想起了什么,两只小手不安的绞在了一起,好看的鼻尖上也有了些许细密的汗珠。

星邪奇怪的看着蓂荚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星邪师兄,”蓂荚把头低了下去,“那些朋友里,有一个……对我很好。”

“哈哈,说的什么傻话,难道还有人对你不好么。”星邪拍了拍蓂荚的脑袋,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手,就一动不动的停在了蓂荚的脑袋上。

“师兄?”蓂荚抬头,看到星邪清秀的脸有些木然,以往安静温和的眼神如今却少了一些神彩。

“你……”许久,星邪开口,声音竟然有些微微的嘶哑,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蓂荚闭眼,声音也有了些颤抖,

星邪叹了口气,他点头,想了很久,也答道:“对不起。”

这句话显得很突兀,但蓂荚却明白了它的意思。这两年时间,蓂荚遇到过很多的困难,有过孤独,委屈,无助,在她最需要星邪的时候,星邪却没能够在她身边,所以星邪向她道歉。

“难为你了。”星邪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难为你了,难为你这两年一直书信来往,嘘寒问暖,难为你这两年在某些选择上的纠结和挣扎。这是星邪第二句话的意思。

最后,星邪郑重的说道:“谢谢。”

之后无言,只留浪涛拍岸,回声阵阵。

蓂荚看着星邪安静柔和的眼睛,似乎从里面看到一股深深的倦意。她想开口劝慰,却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把头埋得更低,显得很是局促,很是愧疚。

星邪把目光移到了远处奔腾的大江,他开口道:“能遇到喜欢的人,是人生的幸事,当高兴才对。”

“可是我......”蓂荚担忧的看着星邪。

“我没事,师妹无需担心。”星邪露出了一个笑容,因为他不善于掩饰,所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笑的有些牵强,又因为他的牵强太过明显,所以看起来,他笑的很吃力,也很努力。

蓂荚觉得有些难受,她轻声道:“星邪师兄,我们回去吧。”

“恩。”

晚霞如火,映的浪花也像是一团团烈焰,孩子们兴奋地踩踏着涌起的浪潮,江心撑船的船家呼喝起了绵延悠远的长歌,夕阳下一前一后两道剪影缓缓前行,本是极美的景色,却有着莫名的压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终究不在他身旁。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星邪洗了白衣,换了身干净宽敞的衣裳,坐在院门前的台阶上,借着朗朗月光,读起了那卷还未读完的老书。门外趴在地上的大白兔懒懒的瞥了一眼星邪,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吃剩的半截菜杆,拨弄起了地上的蚂蚁,自顾自玩的起劲。

一阵带着淡雅的香风吹起,枫隐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坐到了星邪身旁,也许是因为刚刚沐浴完,枫隐披散的黑发湿漉漉的,宽大的袍子隐隐露出健硕的肌肉,再加上他那张俊逸的脸庞,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女。

枫隐没有看星邪,而是抬头看着天空的圆月。快到中秋了,月亮越发的明亮圆润。

“晚上无事,想在这里赏赏月色,碍着师弟看书了么?”

星邪笑着摇摇头,答道:“谢谢师兄关心。”

枫隐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他的目光落在了星邪身上,感叹道:“师弟都知道了。”

星邪点头:“师兄也都知道了。”

两句都知道了,说的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星邪和枫隐都心知肚明。

“老师的意思是,让师妹自己做选择,所以师兄没有帮你,师弟莫要怪我。”枫隐说道。

“世间事多半不如人意,书上说,当不怨天,不尤人,上学而下达。”星邪答道.。

“师兄没什么好劝你的,这样的事情,说大了,便是天大的事情,说小了,其实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师弟你要想开些。”

“我回来时,遇到一个少年人,我跟他讲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告诉他想要走得更远,就要做好身边的事情。师兄知道我的道艰辛漫长,所以对于这些身边的事情,我更想要去做的好一些。”

枫隐赞许道:“这件事,你做的不错。”

“有欢喜,自然就会有悲伤,就像阳光照在地上,就有影子相生相伴。”星邪看着捧在手里的书,一下像是释然了许多,他自语道:“有喜有悲,活着才会真实,能有所体悟,就是件挺不错的事情吧。”

枫隐点点头,又说道:“那个少年我也见过,不是修行者,不过人不错,稍稍有些迂了。”

“不错就好。”星邪说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八月快过了一半,秋意渐浓,一缕桂花的幽香飘来,星邪闭眼,沉醉其中,心中的悲伤和疲惫都消散一空。蓦地,一股巨大的,无法抵御的睡意袭来,星邪在冥冥中觉得四肢百骸忽然无比的舒畅,只见他的身上,慢慢的升起了一层白芒,光芒柔和纯净,在月光的照耀下,丰盈饱满。

枫隐看着星邪,眼中满是惊奇,他望向一旁的大白兔,投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大白兔没有再继续和蚂蚁逗趣,它慢吞吞的爬到了星邪的身上,眯起眼睛,抖了抖两撇小胡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把身子团成一团,就那么在星邪的怀里沉沉睡去。

枫隐舒了口气,明显放心了下来,他轻轻起身,回到了屋内。

不知过了多久,星邪睁开眼睛,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边柔和的晨光。星邪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莫名其妙的在这里坐了一夜,而他怀中的大白兔,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怪异声音,好像在说梦话,睡得很是香甜。

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星邪现在无法说清,但他隐约知道,自己似乎在这一夜踏入了一个新的高度:明道中境。

“请问.....蓂荚是住这里的么?”一个很是响亮,却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星邪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站着的高大少年,少年也看着星邪,线条分明的脸上有些拘谨和羞涩。

大白兔被这声音吵醒,很是不满,它睁眼,发现了面前的高大少年,于是它呲牙,“嗷”的一声吼了出来。

少年被这怪异的兔子吓了一跳,猛地往回退了好几步。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一个兔子发出那么字正腔圆的狗吠声,都会被吓个不轻。

星邪正在犹豫要怎么跟少年解释的时候,屋内的门被人推开,衣衫不整,浑身酒气的大师兄跌跌撞撞的跑进院内,他趴在院中的池子里,“哇”的一声吐了个七荤八素。星邪这才想起,昨夜大师兄和君牙大叔在屋里喝了个大醉酩酊,这一大早就起来,怕是把胃给喝伤了。

枫隐和蓂荚听到大师兄的动静,都匆忙走出屋子,枫隐端上一碗热茶,大师兄一把抓过茶杯,一饮而尽,蓂荚接过杯子,一边准备再去倒些,一边埋怨道:“喝喝喝,喝死你个酒袋子,吐得乱七八糟,马上自己收拾干净。”

“姑奶奶说的是,说的是.....”大师兄有气无力的应道。

“蓂荚。”星邪喊了一声,蓂荚愣了一下,然后她看到了门口目瞪口呆的少年。

“你怎么来了?”蓂荚明显有些慌乱,星邪也大概猜出了少年是谁,他起身,对少年作揖。少年赶忙对星邪回礼,动作有些笨拙,但显得十分诚恳认真。

回完礼,少年抓了抓后脑勺,脸憋得通红,然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张口道:“我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蓂荚的脸也红透了,她低头盯着脚尖,没有答话。

“你是谁,哪里来的,说的什么胡话?”大师兄擦了擦嘴,望向门口的少年,因为眼睛被长发遮住,所以看不清大师兄的表情,但是蓂荚,星邪和枫隐心头都是一沉,知道要坏事了。

“我叫宪,家在城西,我没有说胡话,蓂荚答应跟我在一起了的,我是来找她出去玩的,您是他的师兄?”叫宪的少年看着大师兄,目光依旧拘谨,但却很是坚定。

“大师兄.....”蓂荚开口。

“放肆!”大师兄大喝一声,宪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像是受了什么重创一样,喷出一口血来,溅的地面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这不是什么能力,只是单纯的,上位修行者对普通人气势上的压迫。

大师兄站在那里,宪却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在狂风暴雨的汪洋中摇摆不定的孤舟,随时都会被巨浪拍成碎屑。

大师兄伸出手指,空气变得干燥起来,院中的湿气,花草上的露珠,这片小天地的一切水分都汇聚到了他的指尖,凝成一颗极为圆润的水珠,小小的水珠中蕴含着可怕的天地能量,裹挟的威压在小院内震出一圈圈气浪。

大师兄将手指指向动弹不得的宪,冷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今日取了你这双臂膀,给你一个教训。”

章七 生而为人

院外人来人往,十里闹市,院内气浪滚滚,百步为笼。

院门内外即是两个世界。

咫尺之隔亦是不同天地。

大师兄一向威严,一向护短,他从小看着星邪和蓂荚青梅竹马,怎容他人节外生枝,于是如今雷霆大发。他要出手废掉宪的双臂,而不是取其性命,这于大师兄而言,已是很宽容的处理方式了。

可是这种宽容,大多数人并不认可。

“师兄且慢!”枫隐拦在了大师兄的面前,延绵不绝的能量潮汐让枫隐的衣襟翻飞而起,像是迎着长风一般猎猎作响。星邪抱着大白兔,也向一旁挪了两步,在那暴虐霸道的气势下艰难的站到了大师兄和宪之间,目光平静而坚定的看着大师兄。

星邪把宪护在身后,宪所感受到的压力顿时消去大半,他剧烈颤抖的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蓂荚救人心切,飞奔过去将宪扶起,小心擦拭掉他嘴角的血迹,眼中早已是一片朦胧,显得很是委屈。也许平日里蓂荚会跟大师兄斗嘴疯闹,但在大师兄生气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放肆的。

“蓂荚那丫头不懂事,胡闹也就罢了,枫隐师弟你也跟着糊涂,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点退开,难道想让我连你一起教训了吗?”大师兄声如雷霆,引得天地一片隆隆之声,想必已是怒极。

“师兄且慢。”星邪开口,声音不大,语速很缓,却让人无法忽略,甚至无法反对。

“师弟不要再说了,师兄今日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晨风微凉,刮落几片苍翠的枫叶,树叶飘过大师兄手指的刹那,几滴细小的水滴从叶面凝出,与他指尖的那枚水珠融为一体。枫叶继续飞旋沉浮,待得落地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已是一片枯黄。

星邪没有答话,他抬手作揖,对着大师兄长拜及地。

“师弟这是做什么?”

“长兄如父,星邪自幼无父无母,便把几位师兄弟当作最为亲近的人。师兄今日是为了我好,要为我讨回公道,可师弟以为公道自在人心。小师妹做出了她的决定,我也做出了我的决定,师弟只想做好自己应该做好的事情,但求无愧于心,还望师兄体谅,别让师弟心生愧疚。”

“连你也.....”

星邪不语,只是俯身长拜。

“罢了!”大师兄甩手,水珠化为一层薄薄的湿气四散开去,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屋内。

枫隐长舒一口气,伸手将星邪扶起,替他拍去衣上的灰尘,然后走到了蓂荚和宪的面前。

“暂时没什么事情了,这孩子伤的也不重,蓂荚你不要担心,我会抽时间再跟大师兄好好说说的。”

蓂荚点了点头,一双水灵的眸子哭得有些红肿。宪面色依旧苍白,他在蓂荚的搀扶下喘着粗气,他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星邪,神情拘谨,严肃,毫不动摇。

宪整理了下呼吸,开口说道:“我知道,在你们修行家眼中我们这些寻常人都微不足道,甚至于性命都在你们的一念之间,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和她在一起。”

“你的性命并不在我们的一念之间,修行者和非修行者也没有任何区别,这个世间的道理从来不是谁拳头大就由谁说的算。因为有法度,有规矩,所以才有这一方天地,因为有良善,有慈悲,有怜悯,有自由,所以我们生来平等。你生而为人,性命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你的强大,和天地能量无关,重要的是你的道路。”星邪看着宪,目光温和而认真,“只要你想和师妹在一起,就没人可以阻止你们。所以,请好生待她。”

听到星邪的最后一句话,宪的目光泛起波澜,而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重新仔细的把星邪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你是个好人,很好的人。”宪把他宽厚的手放到星邪肩上,“蓂荚选择的人是我,这让我很庆幸,如今见到了你,却让我很不安,我不如你,也讲不出那么多的道理,但是,我会好好待她,这是我身为男人,给你的承诺。”

“我信你。”星邪干脆应道。

宪用力的点头,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不会记恨我吧。”

星邪摇头,轻笑道:“我相信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理由,更何况这是小师妹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尊重她,也尊重你,所以我不会怪你。”

“你真的是个好人。”宪看着星邪,再次感慨道。

“这句话听多了,倒有些怪怪的味道。”星邪笑着望向天边那轮金灿灿的朝阳,想到老师既然说过让蓂荚自己选择,那就一定有老师自己的道理。自己那位神通广大的老师的智慧,不是普通人可以揣度的。

距此万里之外的某个极为普通的小茶馆里,一位老人目瞪口呆的盯着面前的茶杯,雪白的眉毛不时跳动一下,显示他正处在极端的震惊当中。而老人对面端坐着的中年男子一脸苦笑,很是无奈。

如镜面清澈平滑的茶水之中倒映出的不是老人的脸,而是赤水城那个小院中几位少年的身影。

“那个小兔崽子,就这么把自己媳妇让出去了?”老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更像是叫出来的,几颗唾沫星子在空中划出数道弧线,然后落入了中年男子面前的茶杯中。

男子摇摇头,道:“您说的,让蓂荚自己去选的。”

“谁想到那个死丫头会选个木头疙瘩?”

“要不,您再出面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老人摆摆手,把茶一饮而尽。他胡乱擦了擦嘴,有些沮丧的说道:“你说我教的都是些什么学生,读书读傻的,练武练痴的,一心要报仇的,来混日子的,全是些笨蛋胚子,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怎么就被他们搅成这个样子了......”

男子没有答话,心里想着还不是您当初非要那么高深莫测的插上一句话。

“还有那个骗吃骗喝不管事的死兔子,我真是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老人越说越是苦闷,又拿起男子面前的那杯茶,也喝的干干净净,好像连茶叶都吞入了肚中。

男子端起茶壶,为老人把茶水斟满,然后说道:“赤水那边不还有君牙在照顾孩子们吗。白青向来好吃懒做,当年在洪荒岛,就是这副德性了。”

“你知道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君牙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他不愿修行,又不吃我给他的那些延年益寿的草药,这几年老的有些快了。”老人叹气道。

“要不把他接来吧,让璃茉照顾他?”男子问道。

“我最近准备回去一趟,到时候问问他。”老人捋了捋胡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你知道的,自从十七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后,我一直对星邪那孩子,很是愧疚。”

“天下大势所趋,不是您一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的。”男子神色也有了些悲伤。

“如今这天下,又有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您准备如何?”

“再看吧。”老人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能管就管一管,管不了就由它去吧。春困秋乏,我这把老骨头,要去补个觉了。这茶钱,就劳烦你了。”

男子笑笑,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

老人起身,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缓缓划过,像是微风拂过湖面,空气竟如水波一样荡漾开去,散开一道道涟漪。就像是钥匙和门一样,老人的手指,搅乱了他面前的那一方天地,在空气中打开了一扇无形的大门。

门的那一面,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草原的天空是极为干净的蓝色,点缀着几抹无暇的云痕。一条蜿蜒数里的河流绕过数个高低不平的山包,在其中一个小山包上,生长着一株好似要钻入云端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的树下,是一间简陋的草庐。

“生而为人,性命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句话,说得极好。我这个当老师的,论起道理,怕是也不及他。”老人回味着星邪先前的话,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他抬腿,迈向门外的那片世界。男子看着老人的身影在草原上渐行渐远,直到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空气的波动逐渐平复下来,远处的草原也变得虚幻不实。男子将一些碎银放在了桌上,起身离开。

忽的一声惊堂木,惹得满堂喝彩,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到了高潮处。许是说书人远近闻名,前来听书的人竟挤满了整座茶馆。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注意到男子的离开,也没有注意到先前那突兀出现的草原,和那走进草原的老人。明明同踩一片土地,却像是身处两方世界。

茶馆内忙着招呼客人的伙计看到了木桌上的一点碎银,和两个干净的茶杯,竟想不起刚刚坐在此处的两人是谁,点了些什么东西,于是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茶馆外,中年男子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着南方晴朗无云的天空,低声自语道:“沉寂了许久,怕是这场暴雨,要毁天灭地了。”

章八 茕茕白兔

八月向晚,秋意渐浓。

赤水城四方山的小路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黄叶。三两声虫鸣,一小阵风吟,山上没有往来人,只有一名手捧书卷的少年郎。

星邪看书看得很认真,比起刚刚离开村子时,这卷微微发黄的老书已经被翻过大半。

既然是卷老书,记载的当然是些过去的事情。诸如古代先贤大能的治世处事之道,亦有很多评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典籍故事。这些思想论调用词晦涩难懂,足够帝都太学院那些老学究们研讨许久,寻常人等更是如看天书,也不知星邪为何读的极为入神。

博览群书,向来是星邪最大的特长,想来也是星邪最大的短板。

忽然,星邪的头顶传来一阵簌簌声,一道黑影自上而下,划过星邪的视线。

紧接着,星邪觉得手上一沉,那卷厚实的书上,就多了一个通体雪白的小毛球。

星邪看着眼前那个巴掌大小的毛球,有些诧异,已经踏入明道中境的他对于周围的感知是极其敏锐的,像这样从树上掉下来的小家伙,他应该早就发觉了才对。

这个雪白的毛球在书上滚了一圈,然后舒展开了躯体,两只长长的耳朵弹了起来,是一只小小的白兔。白兔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也抬头看着星邪,竟有种打量的感觉。

这只白兔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它让星邪想起了他见过的另一只兔子,那位此时还在院子里折磨蚂蚁的师叔大人。

“怎么会从树上掉下来的?”星邪低声自语着,同时伸手,轻轻抚过白兔的柔软温暖的后背。

白兔竟似听懂了星邪的话,乌黑的大眼睛泛起了一层水光,它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慢慢挪动身体,把小脑袋埋入星邪怀中,磨蹭起来。

这一下,反倒是星邪不知该如何是好。

“带你去见师叔吧,它也是兔子,应该知道怎么帮你。”星邪抓了抓后脑勺,低头看着已经钻入他怀里的白兔,有些无奈的把书系在了腰间,心里想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这卷书给读完。

临近中秋,又是山林之中,山风带着萧索的凉意,让星邪怀中的小家伙时不时打一两个激灵。星邪心生怜悯,把身上的衣服系紧,不让冷风灌进太多。

一路沉默,一人一兽,踏着落叶,行走在山腰。

路未过半,山间的风越发的大了,地面枯黄的树叶被刮的翻飞而起,卷起无数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星邪护住怀中的白兔,微微调整呼吸,一层柔和的白色光晕从他身上升起,光芒温暖坚固,让星邪在风中稳住了身形。

于是他再迈步。

似是星邪的举动激怒了这大风,当他刚刚踏前一步,整片天地的能量便变得狂暴混乱,烈风裹挟着层层能量潮汐奔涌而来,瞬间就将他体表的那层光芒拍击得粉碎。

这不是山间的风

这风潮湿腥咸,自万里之外来。

这风,是海上的风。

星邪有些明白了,山间异象忽生,自己大概是被哪位修行者困在了这里,以那位修行者的手段来看,实力远在星邪之上。既然不能动,那索性就不动。星邪伸出双手,为怀里的白兔遮住风沙,目光平静的看着前方。

“少年人,胆色不错,很冷静,也很聪明。”

风停了,天地间狂暴的能量也慢慢趋于平稳,林间的小路上出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瘦高男人,男人看不清楚相貌,嘴角带着莫名意味的笑容。

星邪的长发被先前的大风吹得杂乱不堪,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的灰尘,此时的他看起来很狼狈,像是风餐露宿了数月的浪人,但他的眼神,却干净温润的没有一丝杂质。

星邪对着男人行礼,说道:“您既然让我停下来,想必是有事情要告诉我了。”

“你真的很聪明。”男人点头,然后伸手,指向星邪的怀中,“那只兔子,我追踪了很长时间,把它交给我。”

星邪看了眼怀中的白兔,白兔明显也听懂了男人的话,它把身子团成一团,探出两支毛茸茸的前足,紧紧抓住了星邪的衣服,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恐。

星邪叹口气,问道:“它是您的宠物?”

“不是,它是我的猎物。”

“那我可以用东西换下它么?您看,它也很害怕的样子。”

“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站在这里耐着性子和你讲了那么多,而不是直接把它抢走,已经是对你极大的恩惠了。”

“谢谢您的恩惠,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想再尝试着说服您。”

“少年人,你太自以为是了,我数三声,把它给我,否则我就取了你的性命,再将它带走。”男人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负手而立,冷冷的注视着星邪。星邪感受到来自男人身上的那种沛然莫御的压迫感,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开始不太顺畅,就连体内的能量流动,也都凝滞下来,并一点一点的被挤出体外。这是何等境界的修行者,只是眼神,就快让星邪窒息过去。

“三。”

“二。”

“一。”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每一次都像是催命的丧钟,敲击在星邪的心脏上,星邪的身体在这巨大的压力下摇摆不定,但他的手,依然很平稳的护着怀里的白兔。

星邪用他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或许这是以卵击石,但仍需一试。

“虽然为了避免引起日暮帝国不必要的注意,我把自己的实力约束在尚贤下境,但你一个明道中境的小子,有如此毅力却也值得夸赞。不过可惜,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男人迈步,一步一步朝着星邪走来,步伐平稳,不缓不急。星邪想要移动,却发现自己在男人的目光下根本动弹不得。

这不是男人施展了什么能力,这是境界相差太大,力量本质上的碾压。

男人来到了星邪的面前,抬手,看似随意的向着星邪挥下,而星邪的目光,由平静转为了坚定。

星邪屏气凝神,抽取体内剩余不多的能量,在那一瞬,他的身体迸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白芒炽热的温度点燃了空气,在星邪的体表形成一层蓝色的气焰。他把自己化为火炉,要去硬扛男人的一击。

“萤火之光。”男人冷哼一声,挥下的手速度不减,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玻璃上,星邪身上的白光分崩离析,整个人倒飞而出,在地上擦出一条数十丈的痕迹,带起一阵烟尘。

只是刚刚落地,男人便已来到了星邪身前,他伸出一只手锁住星邪咽喉,将他拎起。

“毕竟是凡间的血脉,虽有些天赋,杀了也就杀了罢。”男人手上加力,星邪在这巨力之下意识开始了模糊,眼前已是漆黑一片。他依稀感受到怀中那丝温暖,下意识的又将白兔抱紧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星邪想到自己竟然因为一只兔子而送掉了性命,也觉得不解和奇怪,有些想笑。

大概是因为这兔子,太像人了吧。

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星邪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感受不到窒息的折磨,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正向着天上飞去。

然而,有一股厚重温暖的力量,拉住了他,将他拖回地面。

胸腔的剧痛,口鼻中的腥甜,还有带着泥土气味的空气,一瞬间全部都回来了,星邪恢复了意识,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地上,瘦高的男人离他很远,正一脸警惕的看着他的身旁。

于是星邪也看向他的身旁,那是一对穿着麻绳编成的草鞋的脚,脚上沾着些细嫩的小草,鞋底还粘着几朵金黄的小花。花是金莲花,只开在草原,所以这脚自草原来。脚背上凸起几条青筋,皮肤微微有些褶皱,所以这是一位老人的脚。

星邪很开心,他想笑,但胸腹间的剧痛让他咳嗽起来,吐出几口血沫,他极为吃力的从地上爬起,不顾满身的伤痕,对着老人一丝不苟的行礼道:“老师,您来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高大,比那瘦高男人还要高出不少,老人看着星邪,黑亮的眼睛像是不可测的夜空,演绎着星辰变幻,时空泯灭。

“为了只兔子,搞成这幅模样,这种事全天下也就你这个书呆子做的出来吧。”老人皱了皱眉头,抬手抚下星邪肩头的几片枯叶,有些不喜,很是心疼。然后他望向远处的男人,缓缓道:“不愧是海洋泷族的血脉,年纪轻轻就尚贤上境,虽有些天赋,杀了也就杀了罢。”

章九 传道 解惑 观天下

山间很安静,只有星邪略显沉重的喘息声。

星邪看着对面瘦高的男人,眉头微微皱起,从老师的话里,他知晓了男人是尚贤上境,那么男人距离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就只有一步之遥。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也很强,但面对这样堪称绝世的大修行者,不禁有些担心。而且,这个男人,似乎是四大家族之中,海洋泷族的族人,那么他的血脉能力,一定强横到了极点。

男人没有动,他对星邪的老师也表现出浓浓的忌惮。一位气定神闲的老人,却让男人什么都没有感知到。无论是天地能量的流动,亦或是周围环境的反射,都让男人觉得老者站的地方是一团空气,可是那名老者,又如此真切分明的站在那里。

如果换做平时,面对这等看不透的存在,男人一定不会多作纠缠,尽速离去。可是那只兔子,牵扯到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如果带不回去,就要面对另一位恐怖存在的怒火。那位的惩罚,可不仅仅是丢掉性命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男人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汗水全部浸湿,他定了定心神,双手结成一个玄奥的手印。

印是“行”字印,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中的最后一印,星邪看着男人的手印,一向平静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波澜。

星邪听大师兄讲过,当一些修行者的境界提升到极其高深的层次,就会通过结九字真言印来催动天地能量,从而发动更为强大的招式。九字真言中每一字都代表着一种极端的力量,而“行”字印,代表着对天地五行的呼唤与掌控。

星邪觉得,整座四方山似乎都晃动了一下。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诡异的味道。这股气味,从山顶飘来,散至山腰,潮湿,腥咸,微涩,是海水的味道。

星邪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抬头朝着山上望去,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天地间泛起的一层白色,那是暴风压缩而成的一条风带。

风带发出刺耳的爆鸣声,自山顶俯冲而下,扫过树木山林。那些枝叶树干,甚至于巨大的岩石土块,都在高速振动的风带中被切割成了细碎的粉末。而风带之后,是一大片沉闷压抑的黑色,黑色如墨,浓厚的让人窒息,像是一头巨兽,把整座山头吞入腹中。

黑色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不知从何处起,也不知止于何处。

翻海神术.取汪洋

海洋的孩子呼唤他母亲的帮助,于是便有灭世的洋流,自万里之外奔腾而来。

老师没有去看山顶恐怖的景象,而是对着男人斥道:“出手便是如此招数,你可曾想过这山下数十万人的性命。”

“区区数十万凡人,就当捣了个蚂蚁窝,我的这件斗笠,是族中重器,能将这座小城封锁起来,等到日暮帝国发现这座死城的时候,我早就回去了。”男人脸上露出狞笑,眼中也尽是疯狂之意,他暴喝一声,山顶倾泻而下的海水突然横空激射出数十道巨大的水柱,水柱在半空中飞旋变幻,化为龙形,竟似有了灵智,咆哮翻腾着越过风带,冲向师徒二人。

翻海神术.浍然龙汐

星邪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早已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天空的数十条水龙,把怀中的白兔抱得更紧了一些。

“星邪,不要怕。”老师伸出宽厚的手掌,拍拍星邪的肩膀,朝那只白兔看了一眼,白兔缩了缩脑袋,显得有些畏惧。

“你要保护世间人,便要拥有力量,你所需要的力量,比这海水,比这水龙,比今日伤你的这个男人所拥有的,还要强大千万倍不止。若这点景象都让你畏惧,那就休谈什么圣人大道了。”

星邪听着老师的话,感受到肩上的温暖厚重,点了点头,目光恢复了平静坚定。他转身迎着漫天怒涛,身上升腾起白光。

老师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是欣慰,他捋着花白的胡子,称赞道:“心性如此,前途无量。不过现在,确实用不到你这个小家伙。”

老师伸手,是一双与他身材相符的大手,当他伸手时,星邪觉得全世界,就只剩下了这双手。这双手互相缓缓靠近,然后相遇,合在一处,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洋流,水龙,风带,全都消失不见,若不是还有半截光秃秃的山顶,星邪甚至以为自己先前看到的都是幻象。瘦高的男人睁大了他的眼睛,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了出去,他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老人击掌的那一瞬,整片天地的能量都被抽走了一样,变成了一片真空。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

男人不知道,但男人知道的是,自己今日怕是离开不了了。

老师看着满脸震惊的男人,再次伸手,于是手中便多了一件斗笠。男人觉得头上凉风刮过,当他看到那斗笠的时候,终于像是被击垮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临死之前,有什么想说的么?”老师看着男人问道。

男人目光呆滞,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先前说我的小徒弟是聪明人,他向来很聪明,不过,你也很聪明。”老人说道:“知道将死,倒没拿你那家族出来压我。”

男人苦笑,心想以这老人的修为怕是族里也没几人能压过他。

“我跟你那家族,还算有几分旧情,我看你天赋不错,可是泷族六蛟?”

男人一听似乎还有转机,眼神恢复了几分神采,忙答道:“我是六蛟最小的那个,先生大人大量,还望放我一马。”

老师若有所思,为难道:“可你将我这小徒弟伤成这样,确实可恶。”

“先生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满足。”

老师似乎就在等男人这句话,他几乎没有犹豫,第三次伸出了宽厚的手掌,道:“把你身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来吧。”

男人一阵无言,好像听错了一样,星邪也微微一愣,极小心的朝老师那里看了一眼。

“钱?只要......钱?”男人轻声问道。

“废话,难不成你还想把命也留下?”老师大喝一声,几颗唾沫星子喷出老远,男人不敢多话,慌忙在身上一阵摸索,不多一会,老师手上便多了几个沉甸甸的袋子,于是老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对着男人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走吧。”

男人哪里还敢停留,几乎只是片刻就消失在了师徒二人的视线里。

老师把索要来的钱财塞入怀中,看了眼手上平凡无奇的斗笠,笑道:“没想到原先随手送给他们家族的破玩意,现在竟然被他们当成宝贝了,不过也正是因为有它,你大师兄和二师兄才没发现你身处险境。”

星邪听着老师的话,有些无言,一方面被今日老师带来的震撼弄得麻木了,另一方面,想着若是大师兄二师兄来了,怕也远不是那男人的对手。

“回去吧。”老师抬脚,向着山下迈去。

星邪揣着白兔,沉默的跟在老师后面,老师看了眼星邪,随意问道:“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星邪想了片刻,答道:“这只兔子.....”

“很特别吧。”老师说道:“路上无事,就给你讲些见闻吧。”

星邪表情变得严肃恭敬,他认真说道:“老师请讲。”

“你可知道,我们所认知的这片世界,是如何构成的?”

“我看书上说,这天地正中是我们日暮帝国,帝国以北,是堕神家族的领地阴月,以东是宿岩家族的领地青雀,以南是穹窿家族的领地云里,以西是一大片名为苍阳的蛮荒土地,跨过青雀是龙泣之海,海的另一面,是泷家族名为渊墟的一片群岛。”

“只对了一半。”老师笑笑,很满意星邪这副一丝不苟的模样,“你说的这些,被称作日曜大陆,而日曜大陆的南方,便是另一片广阔的大陆,叫做月曜大陆。月曜大陆上生长着许多太古留下的生物,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开启了灵智,也如我们一般修行,我们将它们称之为妖。”

星邪脚步微顿,他看着怀中的白兔,发现白兔也正眨巴这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捡到的这只兔子,就是一只妖,大概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无法变成本体,另外想必你也清楚了,家中另一只死兔子,也是一只妖。”

另一只兔子,自然说的是那位师叔。

“几千年来,妖族和我们人族相处算是融洽,经常会有许多大修行者去月曜大陆传道讲课,亦有很多妖族子弟来我们这里听取心得,更有人类和妖互生情愫,约定终身。总之,你以后走得远了,就会知道,很多妖,其实比我们人要可靠得多。”

星邪点头,又问道:“那为何泷家族的人会要这只白兔?”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就此罢休,到时候,你若想保护它,就需靠你自己的力量了。”

星邪接着点头,继续问道:“您为何要取那人钱财?”

老师似乎对星邪的这个问题没有准备,被一口唾沫呛得咳嗽了起来,星邪赶忙放下怀中的白兔,轻轻为老师拍背,帮老师顺气。

“你当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么?你们师兄弟几人,哪个花钱不是大手大脚,再加上那间院子,我每年得交多少税钱,靠圣驹城的那间水果铺子,大家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星邪听着老师喋喋不休的抱怨,心里想着老师把他们师兄弟拉扯大,真的挺不容易。

还有就是,星邪又看了眼地上小巧玲珑的白兔,由衷感叹道。

这天下真是大啊。

章十 吃人的海 涌起风雷

阴沉的天空紧紧压着海面,把海水也映的墨黑,海燕在乌云下低鸣,不安的盘旋。

龙泣之海一年中这样的天气并不少见,这是可怕的风暴要来临的征兆,每逢此时,原先千艘渔船一起捕鱼的盛况便不复存在。渔民们早早回到家中,一边咒骂这倒霉的天气,一边拿出烟杆猛抽一口,听着海面上的风声,似是一条巨龙在悲鸣。

楼乙是最后一个赶上岸的渔民,他扯了扯渔网,大致看了一眼今日网到的少得可怜的鱼,不禁紧锁眉头。日暮帝国对渔民的税收是极为沉重的。渔民们往往满载而归,交完税赋后也只勉强够个温饱,像他这样的收成,大概一整年都过不太好了。

远方的闪电照亮天空,雨终于开始下了,天地被雨声覆盖,海面也开始了翻腾。楼乙取来蓑衣披在身上,看着这雨水像是一层大雾,隔着几步就看不见人。

“还开船么?”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让楼乙狠狠打了一个哆嗦,心里暗骂“妈的,是人是鬼?”

他的身旁出现了一名男子,男子身形罩在黑色的大氅中,头上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貌。

“大人,这船开不得啊,雨下得这么大,您要过龙泣之海十有八九会被浪打翻,还是等天晴了再带您去吧。”楼乙一听对方现在要过海,心中苦笑,这不是要带他去送死吗?

“我现在就要过海,去渊墟,你开船,我保你没事。”来人的口气不容反抗。

如若放在平时,楼乙断然不会接受这样要命的买卖,可是男人递过来的沉甸甸的袋子让他内心有了挣扎,那是一满袋黄灿灿的碎金,楼乙把袋子捧在手里,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这些财富,足够他买一栋宽敞的宅子,娶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吃喝不愁的过完下半辈子了。也许这趟买卖做完了,他就再也不用看那些趾高气昂的官吏的脸色,再也不用去闻这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楼乙心一狠,向男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男人上了船,也不在意船上鱼的腥气,就那么坐了下来。楼乙撑杆,猛一发力,小小的渔船便驶入了并不平静的海洋,像狂风中一片起伏的叶子。

男人很沉默,他低着头,大雨击打在他的斗笠上,帽檐的水滴连成线向地面坠去,天空偶有一两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海面,却照不亮男人的身影。

楼乙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迎着狂风和大浪来判断航向。渊墟是四大家族之一海洋泷族的领地,由一大片岛屿组成。往年在日暮岸边总会看到渊墟的商船,那些商人拿着奇异的海鲜和让人炫目的珍珠,交换日暮的米面等货物。可这些年,却已经很少看到商船了。

偶尔有出海的渔民,回来时会说靠近渊墟的地方有大量的鬼船出没,楼乙也没当回事,总觉得那些渔民们是为了显摆自己见多识广,来编故事吓唬人的。但现在船上坐着这个阴沉的男人,却真的让人心里发寒。

不如……把他杀了吧。楼乙小心的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既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身上肯定还有更多的钱。这里又是深海,毁尸灭迹再适合不过。

他的手摸了摸腰后别着的刀,那是渔民用来砍去缠在船上的水草时所用的刀,渔民们总是随身带着。他再次看了一眼那沉默的男人,男人在大雨中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对不住了,伙计。”楼乙抽刀,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前方的海面隐隐有一大片起伏的阴影,这是巨浪来了,暴雨之中,高约数丈的水浪像是万马奔腾,距离小小的渔船不足百丈,楼乙的腿一软,坐倒在地,那是神设下的屏障啊。这海浪如果落下来,莫说这小小的渔船,就是日暮那些高大威武的钢甲战船,怕也会直接散架。

真的把命丢在了这里……楼乙扔下了刀,再无暇去管船上的男人,准备弃船跳海。然而,一只强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继续向前划,要快。”男人的语气有着无形的压力,楼乙望了一眼迎面而来的巨浪,险些吓晕在船上,他的双手剧烈抖动,竟然连桨都抓不住了。

“大……大人,我们要死了啊。”楼乙的话里带着哭腔。

“向前划。”男人语气平淡,他从大氅中摸出一壶酒来,擦了擦壶上的雨水,便灌了一口。楼乙全然听不进男人的话了,他站在船头,呆呆的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巨浪。

“要死了啊……”楼乙喃喃说道。

男人站到了船头,他没有理会楼乙那诡异的眼神,张开了双臂,狂风呼啸,吹落了男人的斗笠和大氅,男人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像是死人的脸。

他迎着巨浪,合上双掌,一股无语伦比的气势从男人身上升腾而起,男人的眼神变得威严而浩瀚,他像是海洋的皇帝,目光扫过之处,翻涌的海浪都趋于平静,那种上位者的气息,更是让楼乙一下跪在了船上,脑中一片空白。

“散!”男人暴喝一声,宽数十丈,高数丈的巨浪在瞬间散作一团薄薄的水汽,直冲天际,融于乌云之中。男人转身,注意到了晕倒在船上的楼乙,没有说什么,但眼神里却有一丝鄙夷。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些许阳光穿透云层,其中有一缕,照在了楼乙的脸上,双眼微微睁开,楼乙看到的是一片光亮,他的头疼的厉害,但他却呵呵的笑了起来。

“还活着,我还活着!”楼乙欢呼着,他转头看到了依旧坐在船上的男人,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异常恐惧。

男人身上没有了大氅和斗笠,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楼乙,他那惨白的脸色,让楼乙心中一阵恶寒。

“你睡了三天,现在我们已经快到渊墟了。要靠岸了。”男人声音平淡,他登上船头,迎着海风眺望远处的一片阴影,那是渊墟鱼皇岛的港口。

船越来越近,楼乙的心也越来越沉,他记得小时候随父亲来过一回鱼皇岛,那时的港口放眼望去尽是船只,商人们的吆喝声,纤夫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而现在,空空的码头上什么也没有,静的诡异。

船靠岸了,男人挥了挥手,“你,跟我一起。”

“不用了……大人……我先回去了,家里有急事。”楼乙心中有强烈的不安,似乎比面对巨浪还要恐惧,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也罢,你走吧,不过不知道水鬼们怎么想。”

“水鬼……”楼乙的心彻底寒了,他听过水鬼的名号,那是泷族的一只秘密军队,据说这些水鬼们像死人一样,无法用刃器杀死,他们在泷族附近的海底游荡,把陌生船只上的船员一个个拖入水底,最后也变为他们的一员,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

似乎是为了印证楼乙的怀疑,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面中探出,抓住了船的边缘。楼乙又有了想晕倒的感觉,又是一只手伸了上来,小小的渔船开始向一侧倾斜。强烈的求生欲望刺激着楼乙,他一个箭步跃上了港口,船也在那一刻,被越来越多的手扯翻,没入水底。

楼乙看着沉没的船,一步步的后退,但又不知道退向何方,男人沉默的注视着楼乙,像是在看一只杂耍的猴子。

“大人,您饶我一命啊,我不想死。”楼乙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那就跟我一起走。”男人转身,迈开步子,不再停留。楼乙一边抽泣,一边飞快的跟了上去。

刚刚放晴的天空很快又阴沉了下来,楼乙跟着男人,不知走了多久,他发觉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潮湿,透着一股腐尸的味道。道路两旁的树木也变得焦黑,阴森森的像是妖魔。

男人停下了脚步,刺鼻的焦糊味传来,他的面前是一座村庄,但房屋不少已经焚毁,只剩空空的屋脊,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尸臭令人作呕。

男人弯腰,垂头,半跪在地上,样子极为恭敬,似乎是在向某个人行礼。

“你来了,若。”嘶哑的声音如同尖锐的金属刮过玻璃,让楼乙异常难受,男人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楼乙不敢确信那是否可以被称之为人。来人披着蓝色的大氅,用一块面巾遮住了鼻嘴,那双浑白的眼睛和死人一模一样。

男人的名字是若,传说中海神的名字,可眼前的男人当然不是海神,那么这个世界上,能叫若的,就只有另一人了。

楼乙做梦也没有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会是如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几位修行者其中的一位,也是海洋泷族中仅次于族长,第二尊贵的存在。泷若,泷族六蛟之首。那么能让若如此恭敬的蓝袍人,自然只能是......泷族的族长了。也许日后回到家里,楼乙可以向渔民们吹嘘他的这段奇遇,但前提是,他必须回得去。

“若,他是……”蓝袍人浑白的眼珠扫向楼乙,楼乙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不敢直视蓝袍人的眼睛,那分明是一片惨白的地狱。

“大人,他是日暮的渔民。”

“很好,尊贵的客人,请站起来。”蓝袍人的声音让楼乙浑身发麻,楼乙战栗着站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大人……请饶我一命。”楼乙身子不断的发抖,险些又跪在了地上。

“我当然不会杀你,相反,我需要你帮我给你们日暮那位老皇帝带去一句话。”蓝袍人一步步逼近楼乙,他把脸贴到了楼乙的耳旁,开始轻声低语,那股子死人的腐臭味,让楼乙险些昏厥了过去。

“遵……遵命。”片刻后,楼乙低声道。

“你可以走了,港口有新的船接你,不要让我失望。”蓝袍人对楼乙挥了挥手,转过身去。

“是,谢大人不杀之恩。”楼乙慌忙回身,不要命地跑了起来。

若看着楼乙消失的背影,低声道:“刚刚收到的消息,老六那里似乎遇到了麻烦,没把那只妖带回来。”

“应该是他们出手了。”蓝袍人抬头,浑白的眼睛望向压抑的天空,“要与我们争这天下,也不看看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斤两。”

章十一 白兔成双 闲事三两

月明星稀,赤水不息。城里的小院中,高大的老人躺在一张摇椅上,享受着身后少女力道恰好的按摩,惬意满足。

老人的脚边,趴着一只足有幼犬那么大的白兔,大白兔的面前,是另一只仅有巴掌大小的小白兔。大白兔的小眼睛瞪着小白兔的大眼睛,隐隐呈对峙之势,甚是微妙。

星邪坐在院旁的台阶上,手中端着冒热气的汤药,喝上一口,轻轻咳嗽两声,距离上次四方山一事已经过去三天了,星邪的伤势也慢慢在好转。回想老师刚到院子里的时候,并没有理会众人惊喜的表情,而是请出了房内被师兄弟们敬若神兵的鸡毛掸子,将大师兄和二师兄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原因,自然是他们没有保护好自己的那位小师弟。

二师兄对于老师的处置并未多说什么,相比于身体某个部位的疼痛,他更关心小师弟的伤势。这几日每天一大早二师兄便上山采摘药材,日夜陪伴着星邪,悉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星邪隐约知道二师兄是帝都某个极大的门阀世家的嫡长子,出来游历才拜入老师门下,这等人物确从未自持身价,反倒像是兄长一般和蔼可亲,看着枫隐这几日因为操劳而显得憔悴的面庞,星邪心中倍感温暖。

而大师兄,起初也很是自责惭愧,但当他看到星邪怀里的那只兔子时,表情就变得非常精彩,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倒霉,就一定会跟一只可恶的兔子有关。

至于君牙和蓂荚,这几天在食材的挑选上则是格外用心,每次看到蓂荚从菜场带回来的珍稀食材,老师都会吹胡子瞪眼的盘算着到底花了多少钱财,心疼好半天。

总而言之,院内的所有人,这几天都在围着星邪打转,这反而让星邪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老师啊,师叔和吞吞都这样对看好几天了,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院内,蓂荚轻捶着老师的肩膀问道。对于这个新成员,蓂荚是所有人中表现得最为开心的,毕竟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对于这种可爱的小东西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更是给小白兔取了“吞吞”的名字,不过吞吞自己似乎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

老师笑笑,不紧不慢道:“你就看这两个家伙装神弄鬼吧,天天对着看,吃饭睡觉也没看它们哪个耽误了。”

师叔似乎听懂了老师的话,它挪了挪肥大的屁股,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奇怪声音,然后用脑袋在老师的腿上磨蹭起来,同时不停尝试着摇摆它那短小的尾巴,看起来极为的......谄媚。

“滚开,这事没得商量,原先家里就一只兔子,你当然吃的多些,现在多了个小的,就要分些给它,再单另给它做一份,你当不要钱啊。”老师也明白了师叔的意思,很不耐烦的一脚把大白兔蹬出老远。

老师那一脚力道不轻,大白兔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一下撞在了星邪的腿上,于是它靠着星邪的腿,索性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耳朵,两缕八字胡微微抖动,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星邪伸手,把大白兔抱起,放到自己腿上,但是这位师叔似乎也迁怒于带来这个不速之客的星邪,把头转向一旁,看起来很不开心。

“师叔莫要生气,以后我把我的那一份,多分些给你就是了。”星邪轻声安抚道。

大白兔听了星邪的话,依旧没有转头,但是它耷拉的耳朵突然竖起,出卖了它心中的想法。

“哈哈,师叔竟然会和吞吞抢东西吃,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蓂荚看着大白兔的模样,开心的笑了起来,精致的脸上浮上一抹红晕。

大白兔坐在星邪怀中,全当没有听见蓂荚的话,它伸出前足,努力的朝后背伸去,似乎是想要挠痒,但无奈前足太过短小,试了几次都没有够到后背。

老师看到大白兔的样子,越发的恼火,大声骂道:“蠢货,你的后腿留着刨坑的?哪只兔子是你这副德性!”

大白兔被老师的喝骂吓的一个机灵,于是老老实实抬起后腿,挠起痒来。

“君牙和那两个混蛋小子呢?下午出去就没影了,这大晚上的还没回来,不吃饭了?”老师阴沉着脸环视四周,似乎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

“来了来了,大老远就听见老爷子在喊。”院外响起了大师兄的声音,先进门的人,却是二师兄枫隐。

枫隐抱着一大把柴伙,满脸的汗水,白色的长衫上沾满了泥土,他的身后,是高大的君牙,君牙左手拎着几只已经死掉的野鸡,右肩扛着两条猪腿,喘着粗气。最后进门的是大师兄,大师兄拿着一大堆瓶瓶罐罐,手上还拖着一个铁架子。

枫隐将怀中的柴伙摊在地上,也不管袖子的污迹,就那样抬手胡乱擦干脸上的汗,朗声笑道:“下午君牙大叔突然来了兴致,就拉着我和大师兄去四方山上打猎去了,几个时辰下来倒是收获颇丰。”

“没想到枫隐你平日喜欢赏花弄月,打起猎来还是把好手啊。”大师兄看起来很开心,他把手中的铁架子放到院子正中,拉了条小板凳,大大咧咧的坐在了老师旁边,“老爷子,今天晚上让大家都饱饱口福。”

老师抬了下眼皮,淡淡道:“看这架势你们是猎了头野猪吧,怎么就弄了两条猪腿回来?”

“那野猪太大了,弄回来不方便,正巧在山上又遇到了几个猎户,就卖给他们了。”

大师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交到老师手上,老师掂量着手中钱袋的分量,这才满意的点头说道:“几个学生里你入世最早,果然也是最懂事的,做的不错。”

“出门在外,才知道钱财得来不易,想着老爷子把我们几人拉扯大,我也常常感慨,希望早日独当一面,能为老爷子分担些压力。”大师兄的一席话极讨老师的欢心,老师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轻抚长须,很是受用。

星邪听着大师兄的话,又想到老师前些日子在四方山上的举动,表情肃然,也在心中告诫自己以后花钱要能省则省。

“哈哈,臭小子出去了几年实力不见涨,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无人能及了。”君牙笑骂着把食物放到地上,开始摆弄铁架和柴伙,蓂荚也很乖巧的凑上前去帮忙处理那几只野鸡。

二师兄枫隐脱了外衣,坐到星邪旁边,看着忙碌的蓂荚和君牙,微微出神。

“师兄在想些什么呢?”星邪端起碗,咽下一口药汤,浓烈的涩味让他的眉毛紧蹙。

二师兄闻声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星邪有些歉然,接着说道:“是我问的唐突了,不方便,师兄不回答便是了。”

“师弟哪里的话,只是看着师妹和君牙大叔,想到许久没有见面的父亲母亲,思索着是不是最近也抽时间回去一趟。”

“是该回去一趟的。”星邪想着二师兄自拜入老师门下,似乎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

“我和你一般年纪时来到这个院子,如今已经二十有四,八年了,也不知道府里变成了什么模样。”枫隐自语着,抬手拍了拍星邪的脑袋。

“师兄的家是在帝都天启么?”

“恩,天启城。”枫隐点头,“我知道师弟喜欢读书,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帝都看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家里写封信把你送到太学院去。”

星邪思忖片刻,认真答道:“我想再过些时日自己出去走走,读万卷书,也当行万里路,帝都应该会去的,到时候一定前去拜访师兄。”

“你要是到了帝都不去找我,我不把你的屁股给揍开花。”枫隐哈哈大笑道:“你这么乖巧,想必父亲大人是极为喜欢你的。”

“你们两个,在那嘀咕什么,还不快过来搭把手。”一旁的大师兄吆喝一声,朝二师兄的怀里抛去几只已经洗净剖开的野鸡,枫隐无奈的摇摇头,起身把鸡穿在铁架上,星邪也把汤药放在一边,帮忙去洗些小葱土豆之类的配菜。

“哎呀,这怎么生不了火啊。”蓂荚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两块打火石,她用力碰出几点火花,却始终无法将柴伙点着,星邪闻声,放下手中的土豆,来到蓂荚的身旁。

“柴火有些潮了,让我来吧。”星邪伸出手指,他微微屏气,修长的指尖绽放出一抹白光,这团光芒很小,但是非常耀眼,照亮了蓂荚精致可爱的小脸。在众人的目光下,星邪的手指从柴伙上擦过,就像划过一根火柴,然后“刺啦”一声,柴堆上就升腾起了一蓬火焰。

“哇,这是师兄明道以后的能力么,这光好漂亮啊。”蓂荚原本就水灵的的眸子在白光下更显得光彩动人,她因为兴奋而有些脸红,星邪笑笑,指尖的光芒化作点点星辉散开在夜空。

老师看着星邪的表现,满意的点头道:“你如今也是明道中境了,你的几位师兄在刚踏入明道境的时候我都送给了他们几件收藏品当做礼物,你大师兄的墟淼双刀,二师兄的天罗棋盘,还有永夜那杆叫骏马青龙的长戟,我当然也给你准备了一样适合你的,如今便交给你了。”

星邪知道这是老师的规矩和传统,便没有推辞,举手齐眉,向着老师恭谨的长拜下去。

老师起身,在众人惊讶怪异的目光中,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样物事,放到了星邪面前。

“拿去吧,这件兵器,叫作离云。”

“这哪里是什么兵器,分明是家里那把掏煤炉子的铁钎子啊!”大师兄怪叫一声,把烤鸡下鬼鬼祟祟的两只兔子吓得毛皮炸起。

星邪闻言抬头,发现他面前的东西,长约五尺,通体细长漆黑,像是一杆一头被削尖的铁棍,确实是一杆最为普通的,寻常人家用来捅煤炉子的铁钎。

章十二 离离星光 云烟之上

火焰照亮了院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铁架上的烤鸡猪腿被撒上细密的葱花,辣椒面,胡椒等佐料,散发出阵阵肉香。星邪他们围坐在烤架四周,享受着这平凡惬意的温暖。

星邪握着那把被称作“离云”的铁钎子,拨了拨烧的噼啪作响的枯枝,这一幕被枫隐看在眼里,他有些无奈。在他看来,星邪再成熟稳重,也终归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本身满怀期待,到头来却发现老师送的是这样一件东西,虽然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内心多少会有些不满,而星邪此时的举动,就是在委婉的表达自己的不满之情。

不仅是枫隐,院内的大多数人此时都是这样想的,但是老师这样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并未有人再出言说些什么。

其实星邪自己没有想这么多,他对于老师的“馈赠”没有任何的不满,之所以他真的会拿着铁钎去拨弄那堆柴伙,是因为在他看来,既然这是一把铁钎,就应该发挥它的作用,铁钎本就是这样用的,所以他便理应如此。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今晚的夜空却有些不同寻常,皎洁的皓月本该把天地照的一片通明,然而天上的云层却堆积的很厚,云层包裹住光线,自身变得丰盈透明,很像是街角小店卖的皮儿薄汤多的水饺。

老师轻哼着小曲,撕下一条泛着金黄油光的鸡肉,放到嘴中咀嚼起来,有些许葱末沾到了他花白的胡子上,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星邪。”老师满足的咽下鸡肉,伸出还沾着油渍的手指指向头顶的云朵。

“老师请讲。”

“你书读的最多,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夜空之上,还有何物?”

星邪微微沉吟,之后恭敬答道:“书上说,天空是由无数的‘气’所组成,就像是一片悬浮在高处的气海,而气海之上,则是以太阳,太阴为首的漫天星辰。白日里太阳将光照射到气海之上,天空便显现蓝色,而夜晚太阴等诸多星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便成了我们看到的点点繁星。”

老师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可知道,这诸天有多少星辰?”

星邪摇头,他只知道古时确实有人观测天象,想要数出天上共有多少星星,但是最后却发现星辰都在不停的移动,所以只能遗憾放弃,到了如今,似乎没人愿意在这方面白费力气。

“天上有多少星星,碍着咱们吃饭睡觉了?问这些远的没边的事情,老爷子就是闲的无聊了。”大师兄说着扯下一个鸡腿,像只饿狼般啃了起来。一旁的众人被大师兄的话打断了思绪,也都不再理会老师,纷纷开始品尝美味,一时肉香四溢,赞叹不绝,老师一人坐在躺椅上,阴沉着脸色,看起来很是尴尬。

“我去过天上!”老师似乎是为了挽回一些颜面,维护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尊严,大声说道。

“您神通广大,去天上是自然,听说穹隆家族的每个族人差不多都去过天上,您要没去过才奇了怪了。”大师兄抹着嘴巴,含混不清的敷衍道。

于是老师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怒目圆瞪,似要把大师兄当做烤鸡给吞了。烤架下的师叔和吞吞注意到了老师的脸色,师叔知道大师兄要倒霉了,绿豆样的小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星邪也觉得大师兄有些太拂了老师的面子,轻轻扯了下大师兄的袖子。

“你扯我做什么?”正吃得过瘾的大师兄奇怪的看了看星邪,然后瞅见了老师的脸色,顿时不敢做声,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脖子。

“要不要为师,也带你去天上看看?”老师冷声问道。

“不敢不敢,弟子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大师兄见势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还请老师告诉学生们,天上是怎样一番了不得的景色。”

大师兄的话让众人发现老师正在发怒的边缘,于是都停下各自的事情,用认真而期待的目光望向老师,老师这才脸色渐缓,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想要去天上,首先要明白,何为天地,何为天地能量。”

“老师接下来要讲的东西非常关键,都是些修行入门的基础,星邪,蓂荚,你们俩可要认真听了。”大师兄罕有的凝重起来,他没有再称呼老师为老爷子,足见接下来老师要讲的事情的重要性。星邪见大师兄的样子,便正襟危坐,屏气凝神。

“星邪刚讲,这天空是由‘气’组成,这‘气’,在我们修行者的说法里,叫作元气,而所谓的天地能量,便是元气的一种。相比于天地能量,元气的种类更为驳杂繁复,有的刚猛暴烈,有的阴柔寒冷,但只要踏入了洞世境,便总有办法将这些元气转换成适合己身的能量,而到了尚贤境,你的身体更会成为一座烘炉,这世间一切元气,对你而言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星邪恍然大悟,问道:“所以老师是借助元气,到天上去的?”

“正是。”老师说着,眼里满是感慨。“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曾想看看这天到底有多高,于是我乘着元气,一路向着天空飞去。”

“后来呢?”

“后来我不知飞了多久,只知道白日变成了黑夜,黑夜又变成了白日,那个时候我肚子很饿了,刚准备放弃的时候,却身子一轻,再也感应不到元气。”

“这是为什么?”枫隐适时的问出了众人心中的问题。

老师定定神,沉声道:“原来我破了这天宇,飞到了天空之上的世界。”

“那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天上很黑,就和星空一样,有无数的星辰闪烁着光芒,而其中最为耀眼的一颗,应该就是太阳了,这样的世界黑洞洞的,很冷清,很荒凉,我看了片刻,便觉得厌烦了,想要回去,然而,我发现由于这世界没有元气,我竟然无法回去了。”

“那后来呢?”蓂荚双手托着小脸,迫不及待的问道。

“后来我就在这个世界里漂浮,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片刻,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人会破开天宇,没想到其实这星空里早就有人了,那是一个青年模样的人,微笑着看着我,我发现他坐在虚无之中,竟然纹丝不动。”

“那哪里是人,分明是传说中的神灵吧。”枫隐感叹一声,只是光在心中构建出这幅画面,都觉得有些苍白吃力。不知道当时,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大概吧,那人面前放着一个棋盘,他朝我招招手,我便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来到了他的对面。于是和他下了一盘棋。”

“老师竟然跟神灵下过棋?”蓂荚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好奇兴奋,而是满满的崇拜。

“而且我还赢了。”老师此刻显得越发得意,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所以他就把那棋盘当做彩头送给了我,说靠它的力量我便可以回去。”

“那棋盘呢?”

“自然便是枫隐手中的天罗棋盘了。”

说到此处,众人早已目瞪口呆,谁都未曾想到,枫隐手中的棋盘来头竟然如此之大。

“枫隐老弟啊,要不你把这棋盘借我玩两天?”大师兄嘿嘿笑着,一只油腻腻的手已经搭在了二师兄的肩膀上,二师兄并不在意,坦诚道:“不瞒师兄,这棋盘我除了下棋,至今还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师兄若是想用,去我房间拿就是,借走多少天都无妨。”

“什么话被你一扯,就跑偏到天上去了。”君牙大叔眼见着话题又要被大师兄给带远了,笑骂一句。众人一阵无言,这位大师兄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从来都没有一点大师兄的样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星邪此时认真说道:“老师讲这件事情,是想告诉我们天外有天,做事情要谨慎笃行,量力而为吧。”

“不错。”老师赞许的看着星邪,“你要知道除了四大家族和帝都天启的那几位站在世界顶峰的传说,这片土地还有许许多多的强者,那些尚贤境巅峰,距离净晟境界只有半步的大修行家,才是真正左右世界的力量。”

星邪没有作声,他想到了前些时日在四方山上遇到的六蛟之一,那动辄便毁灭一座城池的力量让他至今心有余悸。和那样的人物比肩,得是何年何月,甚至不知道至此一生,是否会有机会站在这笑傲天下的高度上。

月光如水,夜空中的云烟不知何时悄悄的散去,露出漫天璀璨繁星。众人消灭完了最后的猪腿,意兴阑珊,陆续回到屋内。一地狼藉的院子里,只留下收拾残局的大师兄,和正在打扫清理的二师兄。大师兄瞥了眼院门台阶上沉沉睡去的一大一小两只白兔,轻声问道:“师弟,你在山上探清楚了,真的是他们伤的小师弟?”

“虽然老师未曾告诉我们,但那种元气的感觉,我至少有七成把握确定是他们干的。”二师兄慢慢把剩下的废柴残渣扫进簸箕,接着说道:“隔着四方山老远,就能闻到那股海里面的鱼腥味。”

大师兄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师弟对上六蛟,有多少把握?”

“我将近十年没有出过手,对付最小的应该不是问题,但绝不是老大的对手。”二师兄想了想,认真答道。

“你不行,就我来,去他娘的六蛟,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真当我们这赤水河里出不了真龙?”

“可老师对这事并未多说什么,我们这样会不会......”

不等二师兄说完,大师兄挥手道:“不管老爷子是什么意思,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用管,这事我一人去干,出了事我担着就是。”

二师兄听完大师兄的话,将手中的扫帚放在一旁,他弯腰躬身,对着大师兄恭谨行礼道:“师兄曾教导我,为人处事,都要占着道理。”

大师兄微微一愣,问道:“何为道理?”

二师兄笑道:“拳头便是道理。”

大师兄也笑了起来,接着问道:“师弟打算如何?”

二师兄不假思索,沉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章十三 少年 铁衣 一杆戟

“话说当年苍阳一役,那叫一个惨烈,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就算是修行者也是眨眼就丢了性命,咱们日暮五十万热血男儿,埋骨他乡,八龙将之一的绞炼将军,不也身陨此地。”

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里,说书人眉飞色舞,描绘着十七年前的一场旷世大战,茶馆里挤满了身材健硕的大汉,这些汉子听得入神,竟把桌上摆着的好酒都忘到了一边。

此时茶馆的破木门被人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一名线条分明,眉宇间透着冷峻的少年站在门口,深邃的黑眸环视茶馆一周,没有讲话,而是寻了个角落静静坐下,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正在东张西望,很是好奇的小孩。

眼尖的伙计看见了来人,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堆满了热情无比的笑容,慌忙凑过去招呼道:“两位小爷又来赏光了,这次要点些什么?”

“要酒,上次那个酒。”看见伙计,小孩兴奋的喊叫起来,稚嫩的声音盖过了说书人,在本就安静的茶馆里显得十分刺耳。

说书人失了下神,一屋的大汉也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角落。

少年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是皱皱眉,道:“小孩子喝什么酒,来五个馒头,两碟咸菜,再切些牛肉过来,我们喝清水就好。”

“好的好的。”伙计连忙应道,然后不敢去看因为不满而把嘴撅老高的小孩,匆忙离去。

“天天都说这一段,听着也不嫌烦。”少年看了眼说书人,声音沙哑,隐隐有些不耐。

说书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尴尬的“嘿嘿”两声,满屋的大汉也都跟着陪笑起来,气氛十分古怪。

之所以古怪,当然是因为这其中有古怪。

此地叫作双莲镇,位于日暮帝国轸州,轸州与遗弃之地苍阳接壤,是帝国边防重地,有帝国支柱八龙将之一的墨麟将军坐镇,而双莲镇更是与苍阳流寇乱军作战的最前线。十几年来住在这里的百姓不堪其扰,大多搬离此地,随着越来越多的日暮军队到来,双莲镇也被打造成了一座军方要塞。这茶馆里的壮汉们,自然都是坚守在这里的帝国军人。

而这位少年,上个月中旬被日暮军方调任此地,军衔为百夫长。少年初来乍到之时自然没人买账,军中强者为尊,这少年细皮嫩肉,众人估计是哪个破落家族的子嗣,被流放到这里送死来了,直到少年迈入战场的那一刻,人们才知道双莲镇来了一尊杀神。

短短半月时间,来犯的流寇乱军无一人生还,其中甚至包括几名修行者,他们的死状之惨,就连这些常年在战场上拼杀的老兵们也不忍直视。

少年又看了眼满屋的男人,说道:“傻笑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午时镇外官道上集合,有任务。”

此语一出,一片哀怨之声。

邻桌的一名大汉凑了过来,小心问道:“大人,这才休息了几天,怎么会又有事情了。”

“镇长的女儿昨天晚上跟着一个男人私奔了,结果那男人是鸦雀岭的流寇,今早派人送口信说是要五十两金子赎人。”

那中年汉子脸色十分难看,低声说道:“鸦雀岭,那不得进苍阳了。”

“进苍阳又如何,只准匪军隔三差五的来我们这打草谷,不准我们过去宰两个人立威。”

中年汉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在这位面前,还是不要抱怨太多的好。

很快,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配着小菜和一大盘牛肉被端了上来,少年不再理会众人,拿起馒头大口吞咽起来。军中吃饭的时间很紧,为了补充体力必须尽快把食物吃完,少年吃的很快,却又没有丝毫慌乱,这一幕每每被人看在眼里,都会让人感叹少年仿佛天生的军人。

不多时少年已经吃完了三个馒头,一碟咸菜以及大半的牛肉,他看看面前正对着剩下的食物愁眉苦脸的小孩,本就冷峻的脸显得寒意更深。

“饭不好好吃,将来上了战场,没力气打仗,第一个要被戳成窟窿眼。”

小孩听了少年的话,做了个鬼脸道:“这不有师兄保护我么,师兄怎么舍得我被戳成窟窿眼。”

少年没有答话,自顾自的起身,在桌上放了些碎银,走出茶馆。

在少年迈出茶馆的那一刻,所有的男人都吃完了自己面前的东西,全部起身,表情严肃的跟了上去。

小孩看着离开的众人,撅撅嘴,拿着筷子一边在馒头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洞,一边诅咒道:“你才要被戳成窟窿眼,戳死你,戳死你......”

正午的天空灰蒙蒙的,有些阴沉,镇外的官道上,一只百余人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被罩在黑色铠甲下的少年摩挲着手中极长的战戟,戟锋无光,一如少年深渊般的眼眸,令人心悸。

一直站在少年身后的副官清点了下人数,朝前踏上两步,报告道:“永夜大人,弟兄们都到齐了。只是......”

“只是什么?”

“您的师弟蜮还没到。”

“不等他了,我们走。”叫永夜的少年毫不犹豫的说道。

“这就走吗?那赎金我们还带不带,镇长也还没来啊。”

“赎金不要了,我们是去杀人的,不是去救人的。”

“可是那是镇长的女儿啊....”

“这么蠢的女人,死了也省些事情。”永夜抬眼向副官望去,冷声道:“你今天的话有些多。”

副官心头一紧,不敢再多说,心里想着镇长那水灵的女儿真是可惜了,自己这位少年长官也丝毫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鸦雀岭距离双莲镇大概一百余里,因为地处苍阳,所以盘踞着大量的响马匪军,日暮的边防军曾对这里进行过数次大规模的清缴,但都收效甚微,那些山贼如同野草一般,沉寂一段时间后又开始兴风作浪,久而久之,边防军也就无心再在此处浪费力气。

一路无话,便过了日暮的边境,踏上了苍阳的土地,众人的心也都悬了起来,从这里开始,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苍阳的边界很是荒凉,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周围零星的几棵老树树皮也被人剥的七零八落,远方有好些衣衫褴褛的饥民在路上游荡,寻找着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他们有的在挖着地上不多的草根,有的甚至在跟野狗抢食,其中有两三人抬头看着路过的队伍,神情空洞而麻木。

“哎。”一旁的副官看着眼前的惨象,长叹一声。

永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平静道:“遗弃之地,就是这副模样。”

“大人您还年轻,原先的苍阳可不是这样的,我还记得当年‘辉耀’还在的时候......”

“你疯了吧,这些话是你能讲的。”副官身后的一名老兵急忙喝止。

“有什么不能说的,大抵不就是这块土地的统治者当年被连根拔起,于是如今群龙无首,混乱无序,趁乱得势的人只顾自己享乐,便顾不得百姓。书上不是说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就是这样的情况。”永夜语速不紧不慢,就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副官愣了一下,佩服的说道:“没想到大人还懂得那些古书上的东西。”

永夜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读的少,但认识个家伙很喜欢念叨这些,就像个苍蝇烦死人。”

副官有些诧异的看向永夜,然后张大了嘴似乎见鬼了一样,因为,他看到永夜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竟然带着一丝罕有的笑意。副官摸摸鼻子,心想不知那个苍蝇一样的家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永夜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前方的林子便是鸦雀岭了,进了林子,本就阴沉的天更显昏暗。林子里每隔几步便有棵歪脖子树上挂着死人,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这些尸体腐烂程度不一,引来大量的乌鸦栖息于此,阵阵腐臭让众人皱紧了眉头。

“来接人,还这么大的架势,金子带来了吗?”声音响起,永夜面前出现了一名血腥气很重的男子。与此同时,林里走出黑压压的一片人,竟比永夜一方多出数倍,隐隐呈包围之势。男子看向永夜,目光里带着戏谑,他身后的二人,押着一名正在低声啜泣的女子,女子浑身沾满泥土,但细看之下颇有几分姿色,想必就是镇长的女儿了。

如此阵仗,大家都知道就算是把金子交出去,怕是今日也不会轻易脱身了。但永夜没有讲话,于是所有人都安静的站在原地,连武器都没有亮出。

永夜迎上男子的目光,平静说道:“人给我,你们也要全部留下来。”

男子错愕的看着永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周围的人也都爆发出阵阵笑声,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毛孩你傻掉了吧,我们这里可是有五百人,你装腔作势吓唬谁啊。”

永夜没有再去看男子,而是提起了手中的战戟。

瞬间,人们好像听到了草原上奔腾的万马在嘶鸣,又仿佛听到了传说中的太古巨龙在咆哮,天地间的爆鸣震得空气发颤,待众人回过神来,先前的男子已被一杆长戟贯穿了身体,死死钉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没了生机。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男子的皮肤开始变的通红,黑色的浓烟从他的体内冒出,他身体里好像有着一团火焰,灼烧着内脏骨骼,刺鼻的味道弥漫树林,只是片刻,男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干瘪了下去,成了一张焦黑的人皮。

鸦雀岭,鸦雀无声。

永夜转身,漆黑如渊的眼睛变成了妖异无比的紫色,他对着身后待命的队伍开口,语气依旧没有波澜。

“结阵,杀人。”

章十四 暴虐的神驹 嘶鸣龙吟

林间一片密集的脚步声,百余名训练有素的日暮老兵,在永夜的命令下迅速移动,手持重盾的步卒在前,其后是长戟手,最后为步弓手,副官铁剑出鞘,寒芒闪烁,只要永夜再次下令,这支百人队就会向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发起冲锋。

林子里的几百名流寇挤挤挨挨的站着,手持短刀长戈木棍等杂乱不一的武器,虽然人数占优,但却群龙无首。两方对峙,气氛压抑的让人窒息,不远处那张人皮上发出的焦臭味更是让所有人的心头都有些烦闷。

“咔擦”的声音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是脚把地上枯叶踩碎的声音。

永夜动了。

永夜脸上没有喜怒,他睁着紫色的双眸,一步一步,向着押解着女子的二人逼近。

那二人看着永夜,就像看着阴间索命的修罗,浑身上下颤抖不止,如坠冰窟。其中一人用力咬下嘴唇,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因为过于紧张而用力过猛,一下把嘴唇咬的血肉模糊,饶是如此,他还是强迫自己提起手中的长刀,架在了女子的脖子上。

“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她!”男子扯着嗓子嘶吼着,竟隐约带着哭腔。

永夜理也不理,步伐依旧平稳,每一步都是五尺,精确到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别过来!”男子大吼着,一些透明的液体已经顺着他的眼眶和鼻子流下,他哽咽着手上加力,于是女子也发出一声痛呼,那柄长刀,已经在女子白皙温润的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永夜仍在向前,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开口,声音沙哑:“我的任务是把人带回去,你杀了她,我就把她的尸体带回去,死人,也算是人吧。”

一旁的副官听到此话,脑中一片空白,到此时他才明白永夜竟真的没想着要把人救回去,只是单纯的来这里杀人立威,眼看着快陷入癫狂的男子就要挥刀斩向女子。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刀下留人!”

回答他的,是四溅的血花。

女子停止了啜泣,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永夜,本就沾满泥土的脸上又溅了好多的鲜血,显得有些惊慌,有些费解。

惊慌,是因为她以为事情应该会是那样,费解,是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啊,自己不是应该死了么,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真他娘的狠啊。”副官看着眼前的景象,讷讷的骂了句脏话。

男子的刀被挡了下来,或者说,永夜抬起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用小臂挡住了刀刃。

永夜的臂上没有护具,所以那些四溅的血花,自然是他的,此时他的手流着鲜血,滴滴答答落向地面,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就好像被砍的是别人一样。

“哐当”一声,永夜把斫在自己前臂上的长刀拔下,扔在地上,然后双手如同射出的利箭,瞬间扼住女子身后二人的咽喉,那两人双目圆瞪,发出撕心裂肺,极其凄厉的惨叫。只见他们的体表,如同先前被钉在树上的那人一样,变得通红,黑色的浓烟从他们的口鼻冒出,他们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不多时就成了两张焦黑的人皮。

“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永夜声音沙哑,他一只手提起女子的后颈,就像拎起一只小猫,随手扔到了身后目瞪口呆的副官怀中,然后拔出了插在歪脖子树上的战戟。

戟长七尺二寸,通体乌黑,戟锋无光,透着森然杀机。戟锋一侧横出一道半月型的刀刃,刀刃上雕刻着一匹似要腾飞的神驹,而那神驹的身上缠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这杆战戟,唤作骏马青龙。

“他是双莲镇的那个少年,飞咆老大说过谁杀了他,赏黄金百两。”流寇之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之前被永夜震慑住的众人呼吸明显变得粗重。无论是在哪里,荣华富贵都远比自身的性命要值钱得多。

副官看这形势不对,眉头紧皱,他抬手,大喊道。

“起!”

随着副官一声令下,步弓手们拔箭上弦,瞄向了周围的敌人。

“盈!”

副官抬手握拳,弓手们把弓拉满,两百步的射程至少可以挡住第一轮敌人。

“疾!”

副官挥手,林子里传来阵阵利箭划破空气的刺鸣,一阵惨叫,地上就多了几十具尸体。但这群流寇既然长期盘踞在鸦雀岭,自然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几人真正怜惜自己的性命。反倒是老兵们这边抢下先手,却让流寇们都红了眼。

“杀!”匪军终于按捺不住,冲向了百人队。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射出,一批又一批的流寇倒下,但两百步的距离很快就被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流寇们突破,这些亡命之徒踩着同伴的尸体,撞向了军阵最前方举着重盾的步卒。步卒身后的戟手们开始挥舞手中的长戟,像是割草般飞快的砍杀着敌人,越来越多的流寇倒在了重盾之下,尸体堆起了高高的一层,血腥气浓烈的让人作呕。

军阵之中的副官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将受到惊吓而神情恍惚的女子交由两个下属保护,目光越过前面的重盾,急切而担忧的搜索着自己长官的身影。虽然有不少人在攻击军阵,但他知道,那位少年百夫长,已经替他们分担了绝大多数的压力。那里,才是最为凶险的战场。

永夜被流寇层层包围,他身遭方圆七尺,已经躺下了近五十具尸体,这些尸体死状极惨,有的浑身焦黑,有的四肢残缺,惨烈的战场上,肆意泼洒的血浆已经把地面糊了厚厚一层。永夜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表情,看不出疲惫,也看不出愤怒,亦或是兴奋,他就像是一部战争机器,一次又一次的攒刺,斜斩,平扫,而他面前的敌人如同纸糊的一般,在他的可怕力量前被绞碎至血肉模糊。

苍阳的人命本就不值钱,流寇们也时常会遇到要以凡人之躯对抗修行者的情况,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轮接着一轮,用自己的血肉,来耗尽修行者的元气。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永夜身后传来一片惨叫,流寇之中一名身形极其魁梧的大汉竟然一拳将军阵前的重盾墙砸开了一个豁口,十余名士兵倒飞出去,摔倒在地时已经不省人事。

出现了,副官看着面前的大汉,无奈的叹了口气,果然,一支如此规模的匪军里面,会有实力非凡的修行者。

“永夜!”大汉声如雷霆,两只巨掌轮番挥舞,三两下就把军阵拍的七零八落。

永夜反手扯过身后一名流寇,向着大汉砸去,那流寇身材中等,在永夜手上却如同轻若无物,眨眼间飞出了十余丈,眼看就要落到了大汉的脸上。

大汉冷哼一声,挥手拨去,硕大的手掌在空中掀起一阵可怕的劲风,然后就见那流寇的身体四分五裂,被大汉的巨力震成了一团血沫。

面色苍白的副官再也受不了如此场面,“哇”的一声吐了个七荤八素,他身后的那名镇长女儿,更是早就昏死了过去。

流寇们面露异色,纷纷向后退去,士兵们迅速恢复了军阵,将伤员拖至阵后,坚守待命,两边都没有再去出手,很默契的在林间让出了一片空地,留给永夜和大汉。

大汉兴奋的看着永夜,有别人腰身那么粗的臂膀青筋暴起,他捏了捏拳,伸手,单手将身旁的一棵歪脖子树连根拔起,扛在了肩上。

“杀了你这个小蚂蚁,一百两黄金,怎么看,都很划算。”

永夜无言,他躬身,戟锋指向大汉的喉头。

大汉先动,他手着拖歪脖子树,奔行起来,每一步踏下都震的大地一颤,永夜后动,他两步踏出,便身化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大汉对冲过去。

二人瞬间已经近在咫尺。

大汉抡出手中的树干,永夜不闪不避,手中的长戟攒刺而出,用的是以命搏命的招数。

一时间虎啸龙吟,一层气浪从二人身周散开,化作狂风吹起漫天烟尘。

众人心头一紧,不知场间战况如何。

“小小年纪,竟然是明道境巅峰。”尘土逐渐散去,方圆百尺横七竖八的倒着好多树木,大汉满脸阴沉,此时的他喘着粗气,手中的歪脖子树在刚才的交手中被尽数绞成了碎片,他的左肩上开了一个可怕的血洞,血如泉涌,怕是再往下移上几分,就会伤到心脏了。

“你,也是明道巅峰,很强。”永夜语气平稳,但他的样子却很是狼狈,他一手提着战戟,另一只手剧烈抖动着,细看之下竟然有些变形,想必也受了不轻的伤。

“你还在硬撑什么,刚才那一下虽然砸偏了,但是余劲应该把你的内脏都震碎了吧,虽然同为明道巅峰,我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跟你不在一个档次上。”大汉虽然气喘,但语气里满满的自信。

“震没震碎不用你操心,我只知道,你流的血比我多多了。”

“嘴硬。”大汉抬手,一掌对着永夜拍下,永夜看着那只好像要把天空遮住的巨掌,他伸手,手掌被一层黑色覆盖,与此同时,他的脸色急速的苍白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浸出,好像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黑色的手掌与大汉的巨掌相触,一切就此停止。

“兔崽子,你做了什么!”大汉惨叫着踉跄后退,他的皮肤开始变得赤红,就像是烧红了的铁块,体内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你喜欢把别人震成碎末,我更喜欢,把人烧成灰。”永夜的手掌慢慢恢复了常色,但他的脸依然苍白的可怕,他妖异的紫眸平静的看着痛苦无比的大汉,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

大汉想要呼喊,但他的喉咙已经被高温烧毁,他脸开始向下塌陷,状若骷髅,极其可怖,刺鼻的焦臭伴随着滚滚浓烟从他体内散出,他挣扎了许久,终于在高温下变成了一具干尸。

流寇看见自己这边的修行者阵亡,无心恋战,纷纷开始退散,副官苍白的脸色有了好转,他看着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上,浑身是血的永夜,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是这样的孤独。副官犹豫了很久,还是下定决心,上去把自己的长官给扶回来。

“别过来!”永夜突然大吼一声,让副官一滞,他从未见过永夜的脸上,有那样的表情,不再波澜不惊,而是有些.....慌张。

此时林间响起了掌声,掌声不响亮,但却有种魔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名黑衣蒙面人鼓着掌从林里走出,他缓步来到永夜身边,不屑的看了副官一眼。

“滚。”蒙面人只是说了一个字,副官却如遭雷击,整个人跪倒在地,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了一块,喷出一大口血来,他身后的士兵们亦是如此,全身被莫名的恐惧笼罩,在蒙面人面前竟连拿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绝不是普通的修行者。

“他打不赢你。”蒙面人指着身侧被烧成干尸的大汉,声音很温和,却让人泛起寒意,“所以他该死。”

“而你打不赢我,”蒙面人又指了指自己,“所以你也得死。”

永夜没有答话,而蒙面人也明显并不在意,他接着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鸦雀岭的二当家,飞哮。”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

“洞世下境。”

章十五 如狱紫渊 修罗黑炎

林中秋风起,腥气扑鼻。

鸦雀岭的二当家飞哮双手负于身后,注视着面前伤重不堪的永夜。

飞哮如此姿势,全身上下空门大开,但偏偏没有一人敢欺身上前,这便是自信,猛虎面对绵羊的自信,上位者面对下位者的自信,洞世境面对明道境和普通人的自信。

没人敢上,自然也没人敢跑。所有人都被飞哮身上无匹的压迫感所震慑,面色惨白,不敢妄动。

“你们都站在这里等死吗,还不快滚!”永夜眉头紧皱,一声咆哮如当头棒喝。

“撤退!”副官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强撑起剧痛的身体,大声命令道。

虽然身为军人,抛弃长官临阵脱逃为人不齿,但是他们有任务在身,更何况面对洞世境的修行者,所谓人数优势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蚂蚁就是蚂蚁,不管是一只还是一群,一脚下去,就全要丧命于此。

“等等。”

响起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一位儒雅的主人在挽留将要回家的客人。话音落下时,飞哮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军阵正中,周身是十余名身首异处的士兵尸体。

没人看清飞哮是如何跨越这数十丈的距离,幽灵一样瞬杀众人的。

“混账!”永夜怒吼一声,他单手托戟,臂上健硕的肌肉坟起,撑裂衣衫,恐怖的马嘶龙吟震得林间黄叶簌簌落下,那柄阴沉肃杀的战戟仿佛一条黑龙,自永夜的手中而出,向着军阵中的飞哮射去。

“太慢。”

声音依旧温和,飞哮已从原地消失,几乎就是同时永夜背后刮起一阵寒风。

永夜本能的回身抬手,挡住攻势。

一声闷响,飞哮手中的匕首,距离永夜紫色的双眸只有几寸不到,不知为何,他看着永夜没有喜怒却又妖媚异常的双眼,心中一阵烦躁,于是手上加力想把那双眼睛刺成血洞,但是他的手腕,却被永夜紧紧扣住,无法再前进分毫。

飞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成名技,击杀过同样洞世下境的“蜂回”,竟然被一个区区明道境的少年给挡住了。

所谓“蜂回”,就是先向敌人正面发起佯攻,在对方全身心格挡之际利用极快的身法移动到其身后进行刺杀。飞哮之前故意出现在军阵之中击杀十余人,就是为了吸引永夜的注意力,以便发动之后的那一记背刺,也许是因为他实在太过自信,太过得意,在永夜背后喊出的那一声“太慢”反倒变成了提醒,成为突破口,救下永夜一命。

饶是如此,永夜的反应速度和战斗本能也堪称可怕。非久经沙场不能应对。

此时永夜死死扣住飞哮的手腕,略有好转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无比,与之相应的,他的手上泛起一层黑色。不过与之前和大汉交手时的浓黑相比,这颜色要淡了许多,看起来更像是乌青。

飞哮眼见这诡异一幕,不敢怠慢,将全身元气运行至腕处,大量的元气从飞哮的双手喷薄而出,形成一圈淡蓝的光晕将永夜弹开,之后人化为数道残影,瞬间出现在十丈开外。

元气外放,这便是踏入洞世境才会拥有的手段之一。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林子里也变得越发阴冷。飞哮一语不发,死死地盯着已经变得赤红的手腕。自信如他,此时也觉得有些棘手。

“灼痛......”飞哮眼中精芒闪烁,他先是看到永夜乌青的右手,又看了眼旁边化作干尸的大汉,最后看向地上那十几张焦黑的人皮,接着说道:“所以你的能力应该是通过肢体接触,向敌人体内输入一股热流,然后把敌人烧成灰烬。”

飞哮言罢向前平伸双手,已经变得通红的双臂被大量的蓝色元气包裹,他屏气凝神,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只见他的双手掌心,浮现出两株跳动的黑色火苗。

黑色的火苗悬浮在飞哮掌心,须臾就消散无形。于是飞哮的目光恢复了自信,即使透过面罩,也可以看到他的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不得不承认,这是很难缠的能力,如果我俩同境界,怕是今日我也就和那干尸一样的下场了。不过你现在是明道境,所以无法完美的控制这能力,反噬很严重吧?”

永夜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洞世境的修行者行走世间以印证自己的道,听六路而观八方,见闻都是极广,如今自己不过与其交手一次,能力便被分析的一清二楚。正如飞哮所说,永夜体内的这股热流每使用一次,就会对自身进行一次反噬,身体便要承受一次剧痛。之前对付流寇还好,毕竟只是普通人,体质就像干柴一点就着,而对付同为明道巅峰的修行者时,永夜在那一次对掌中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将自身大半的元气都化为热流输入到了大汉体内,而此时永夜体内的元气所剩无几,所以他的手才会变得乌青,所以他也没办法再向飞哮体内传入更多的热流。

还有一招可以试试,但是......

想到这里,永夜的眉头皱的更紧,就算那样可以击败飞哮,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大概也不会超过五成。

飞哮站在远处观察着永夜,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而是不急不慢的说道:“想必你也猜出了一二,我的能力,是神行。所以我有一百种方法杀死你,而不让你接触到我的身体。”

所谓神行,就是眨眼之间,千里之外。

永夜深吸一口气,浑身上下传来剧痛,他感觉到自己断了数根肋骨,肺部被震伤,左臂也因为之前与大汉的战斗而骨头移位,渐渐肿了起来。最可怕的是,永夜身上的铁铠被飞哮之前爆发出的元气震碎了一部分,那部分碎片嵌入他的腹部,使得他的失血也有些严重。

也许因为太过虚弱,永夜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看了眼不远处七零八落的队伍,紫眸中出现了一丝茫然。

恍惚之中,永夜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那座小小的院子里,他不解而愤怒的质问着面前浑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些人又不是去找你麻烦的,你非要管这闲事做什么。”

少年白衣上沾满了泥土的鲜血,清秀的脸有些浮肿,但是他的眼睛,干净温润,他注视着永夜,认真说道:“也许我不试试,那几个人会被他们打死了。”

“可要不是我来,或许死的人就是你了。那几个人跑的时候可没管过你死活。”

“一个人死,总好过大家一起死。”白衣少年笑了笑,显得有些拘谨,有些憨厚。

“一个人死,总好过大家一起死。”永夜自嘲的笑笑,自语道:“没想到最后,我也要像你这个蠢材一样,我一定是疯了。”

于是,永夜开始了奔跑。

他迈开步子,向着军阵正中狂奔,他的黑发在秋风中飞扬,状若疯魔。

飞哮不明白永夜想做什么,他看着距离军阵越来越近的永夜,眼中有了强烈的不安。永夜在奔跑,他的身体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色,他的每一次呼吸,开始吞吐大量的浓烟,他竟用自己体内剩余的所有元气,把自己给点燃了!

飞哮动了,拥有神行的他抬起了左脚,当脚落下的时候,已经踏在了永夜的背上。

永夜被飞哮踩在脚下,距离那杆先前被他掷出而落在阵中的骏马青龙只有数尺之遥,他体内的高温已经焚毁了大多数的器官,但他仍然伸出干瘪的近乎骷髅的手,想要握住那把战戟。骏马青龙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的主人就在附近,乌黑的戟身剧烈的颤动起来,发出震慑人心的嘶鸣,悲怆惨烈。

飞哮拔出插在地面的战戟,这诡异的兵器和同样诡异的少年让他越发不安,他想要尽早结束这场战斗,于是他手上发力。

“噗嗤”一声,战戟从永夜的后背贯入,刺穿了永夜的心脏。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死了?

飞哮在心里问自己,之后他很快给出了答案。

当然死了。没有人可以在心脏被击穿的情况下活下来,别说是永夜,就算是尚贤境,哪怕是净晟境也不行。

可是真的死了么?

飞哮还是往脚下瞥了一眼,然后他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一捧黑色的火苗从那血肉模糊的手上浮现,在空气中扩散出阵阵热浪。那火苗像是一朵黑莲,缓缓落至地面,紧接着,一圈黑色的火焰升腾而起,把飞哮和永夜围在了正中。

而永夜的另一只手,从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反曲过来,拔出了插在自己体内的战戟。

黑炎冲天而起,形成火柱将二人笼罩,纵然有神行相助,但在这咫尺天地飞哮也无处遁逃。

永夜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胸口一拳大小的窟窿让人不寒而栗。他紫色的双眸没有了神彩,看的很是空洞,而被提在手中的骏马青龙也被手上散发的黑色火焰覆盖,开始了变化。

原本笔直的戟身向前伸展弯曲,延出两丈有余,赫然成为了一截精钢雕刻的龙身,长戟末端变成龙尾缠绕在永夜手上,龙口大张,吐出长有四尺的戟锋,原先横出的半月形侧刃也变成了宽阔的斧刃,斧面上雕刻着数百匹奔腾的骏马。

这杆战戟变得狰狞无比,霸道无双,根本就不像是人间的兵器。

飞哮看着面前似人非人的永夜,很是惊恐,没有了心脏的人还可以站立起来,尽管洞世境的人游历天下,见闻极广,但这还是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似是看出了飞哮的疑惑,永夜低声道:“我本来就是要把这柄戟,刺入我的心脏的。只有死了的人,才可以用这来自地狱的兵器。”

一声凄厉无比的叫声响彻天际,惊走了鸦雀岭长千上万觅食的乌鸦,一旁的众人看到火柱之中一只巨龙的剪影贯穿了飞哮的身体,然后后者破碎解体,灰飞烟灭。

黑炎散去,骏马青龙又恢复成了那杆七尺二寸的长戟,静静地躺在地上。夜已向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伤口的永夜抬头,看了眼夜空依稀可见的几颗星星,不再是紫色的眸子清澈有神,然后他晃了晃身子,在众人的惊呼中“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章十六 山间有明月

今日中秋,明月高悬,日暮大小城镇的街道上都张灯结彩,期盼着远方的亲人回家团圆。而在遥远的苍阳,冰冷铁黑的城池却依然萧瑟冷清。

城中一座精致考究的别院内,身着华美长裙的女子横卧在榻上,如瀑黑发随意披散,垂落在地。女子极为妖娆,凤眼柳眉,额间轻点一抹朱砂,只见她伸出青葱玉手,端起面前小案上放着的美酒,小饮一口,然后便用长袖遮住了那红艳无比的小嘴,吃吃的笑着。

放酒的小案前是一棵花已败落的樱花树,树下有一男子,剑眉星目,很是英武不凡。然而男子似乎并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即使是面对如此佳人,也无心饮酒,眼中尽是悲意。

“怎么,奴家的酒今日不好喝了?”女子声音里带着一股懒意,酥的人骨头都要软了。

“老二死了。鸦雀岭出乱子了。”

“哦?你们那小小的鸦雀岭,竟然还被人给盯上了?要不,奴家陪你去看看?”女子毫不在意的笑道,但眼中却有一抹关切的神色。

男人听出女子的关怀之意,心头微暖,摇头道:“不必了,要是被那位大人发现你跟我的关系,大概我俩都难逃一死。”

女子轻掩红唇,眼里是说不出的媚意。

“这灰石城谁不知道,潮虎大人最宠爱的就是奴家,要是他发现了你这坏小子隔三差五在奴家这里喝酒,怕是你要倒大霉了,奴家反倒没什么事情。”

男子笑笑,不再接话,于是院内陷入了沉默。

女子似乎觉得有些困了,轻轻打了个呵欠,说道:“奴家也不留你了,快些去看看吧,一切小心行事。你又不是你那弟弟,打不赢跑起来比谁都快。倘若真的不敌,可记着把小命留着,你要是死了,可没人陪奴家喝酒了,奴家又要无聊上好一阵子了。”

“放心吧,可死不了。”男子点头,身形融入了黑夜之中......

两天后的一个寻常夜晚,昏迷好些天的永夜睁开了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天空那皎洁的皓月,然后,全身上下便传来剧痛。

“没死?”永夜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胸口,那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竟然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狰狞的疤痕。

永夜很快适应了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感,他起身,发现手脚腰腹都缠满了绷带,自己身周全是睡熟了的伤员和士兵,那位副官躺在地上,更是鼾声如雷。

不远处的小坡上,坐着一个少女,正抬头对着天空的月亮出神。

女孩儿,自然是镇长的女儿。永夜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这是哪里?”永夜的声音让少女一惊,当少女偏头看到来人是永夜的时候,更是紧张了起来。

“这是堵山......”

“堵山?”永夜接着问道:“以行军速度大半日便可回到双莲镇,怎么会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耽误四五天,跑到堵山来了?”

“因为.....”少女有些畏惧的看着永夜,不太敢说出原因,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惹人怜爱。

但是永夜从来不会去关注这些,他接过少女的话说道:“因为你们要带着我,所以行军速度太慢,乃至于被鸦雀岭的追兵包抄起来,无奈逃向了堵山,想兜个圈子再返回双莲镇。”

少女低着头,算是默认了。

“干嘛不把我丢掉,真是群蠢材。”永夜骂了一句,目光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眼前的少女洗去了脸上的污垢,竟然出乎意料的干净漂亮,尤其是那对大眼睛,很是惹人注目。如今她看着永夜,有些害怕,有些好奇,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种意味,让永夜很不舒服。

“你叫什么?”永夜想说些什么来转移少女的注意力,然而话刚出口,就发觉自己问了个非常不该问的问题。

因为他面前的少女听到这个问题,明显没有准备,脸上迅速泛起红晕。少女低下了头,用很细很小的声音,羞赧答道:“若南。”

“哦。”永夜应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文。

叫作若南的少女依旧低着头,她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永夜再说些什么,于是悄悄抬头,发现永夜坐在她的身旁,正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出神。如水月光照在永夜棱角分明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柔和了许多,那双黑色的眸子,也不再摄人心魄。

想了很久,若南抓着衣角,小声问道:“这位将军,还不知您的姓名。”

“永夜,还有,我不是将军,是百夫长。”

永夜的回答很实在,也很不近人情,在日暮帝国的军制中,只有偏将和以上的军衔才会被称为将军,而偏将,起码要洞世中境的修为。

若南轻轻点头,细声道:“多谢永夜大人,救命之恩。”

“不要谢我,要谢,你去谢那些死去的战士。”永夜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有些冰冷的看了若南一眼,若南的脸色也明显黯然下去。

“这次因为你的愚蠢,我们死了多少人。回去跟你那镇长老子说,那五十两黄金就当是死者的安葬费了,他要是敢少给一个子儿,我就把他捅个对穿,然后挂在官道上喂野狗。”永夜的语气少有的愤怒起来,若南听了这话,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心想自己家中那位科举出身的文弱父亲,哪里是这些军人的对手,又想着一向极为宠爱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闯下的祸事,不知操劳焦急成了何等模样,鼻子一酸,那双好像会说话的大眼睛便涌起一层水雾,竟在永夜身旁“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让脸色本就难看的永夜一下又回想起了很多.....头痛的东西。

譬如,好不容易才摆脱的,院子里那个每天看他不顺眼,又极喜欢哭鼻子撒娇的小母老虎......

“我.....你别哭了。”永夜看着哭的越来越伤心的若南,觉得自己不仅全身疼痛,就连头都要炸开了。

回答永夜的,是越来越大的哭声。

“要不,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这样说不定会好受点?”永夜的这句话很突兀,很吃力,似乎是咬着牙说完的。

若南停止了哭泣,睁着红肿的大眼睛有些讶异的看着永夜,永夜笔直端正的坐在那里,一脸严肃的盯着远处的早已融入在夜色当中的群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永夜在想,可千万不要靠上来。

然后,他的肩上一沉,传来了少女身上的独特香味,还有几丝不老实的头发,挠的他的脸痒痒的。

永夜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黑。最后只能无奈的自我安慰,只要不哭就好,剩下的就由她去吧。若南的心理更是微妙,想着面前的少年外表冷漠,但内心却有些体贴,想来也不像他表现的那么讨厌自己吧。

若南把头倚在永夜的肩上,二人都没有讲话,而是很默契的看向前方,但很显然,他们的心思都不在眼前的景色上。

靠的久了,若南便自然地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身旁的永夜身体却一下紧绷了起来。

“怎么了?”若南奇怪的问道。

半晌,永夜才挤出一个字,“疼。”

若南这才惊觉,自己压着永夜的伤口了,紧张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永夜摇摇头,深感无力。

忽然,若南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手还痛不痛?”

永夜觉着比起手上的那道刀伤,身体其它地方受到的伤明显要严重的多,于是答道:“不痛。”

若南微赧,心里却更是感动,猜着因为这伤是为自己负的,所以才不会感觉到疼痛吧。于是看向永夜的眼神里,那种莫名的意味更加又浓了几分。然后思绪一转,她又想到了前几日那个说要照顾她一生的男人,把她骗到苍阳后便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心中一阵伤感,泪水又要奔涌而出。

永夜看着本来快要正常的少女不知为何又要哭了,顿时头大起来,于是模仿着平日里自己那位二师兄的口气,绷着脸说道:“不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噗嗤”一声,若南破涕而笑。

永夜愣了一下,奇怪问道:“为什么我一说讲故事,你们都要笑。”

“我们?”若南皱了下鼻子,眼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是啊,我的小师妹也是,我一说要讲故事,还没开始讲,她就笑个不停。”

“你还有小师妹?她跟你什么关系?”若南明显变得警觉了起来,活像一只嗅到危险气息的小猫。

永夜更加奇怪,先是奇怪自己刚才那句话的重点似乎不是小师妹,接着奇怪既然说了是自己的小师妹,当然就是师兄妹的关系,这种问题让人如何回答。

不知道怎么回答,永夜就不去回答,而若南看出了永夜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于是嘟着嘴,又把头重重的砸到了永夜的肩上。

不知不觉,一束光芒划破了东方的天幕,天边终于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永夜的下属们陆续醒来,揉着朦胧睡眼,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长官坐在山坡上,肩头靠着一名少女,于是面面相觑,思考着自己到底该不该醒来。

永夜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皱眉推推肩上睡着的少女,接着起身,踢了一脚正在地上“认真”打鼾的副官,面无表情的说道:“别装了,都起来,今天要回到双莲镇。”

副官讪讪地笑着,拍拍身上的灰,回头吆喝起队伍整装出发。

这位昏了好几天的大爷醒了,大家都在心里默念要小心谨慎点,别第一天就触了他的霉头。

永夜环顾四周,一如既往的平淡说道:“宿营周围环境没有清理,还有蛇虫,这对伤员不利,晚上竟然没人放哨,要是敌人来了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在撤退,全军睡到卯时才醒,丝毫没有军人作风。全部罚薪一个月。”

山岭里哀嚎不断。

永夜充耳不闻。

晨光下的少女将披散的长发盘起,狐疑的看了永夜一眼,盘算将来还是去亲眼见见那个小师妹才好......

章十七 总是离人泪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瑟瑟秋风拂过满地残花,永夜一行走在堵山小道。似乎是因为永夜醒了,若南觉得这支就连逃亡时也可以有说有笑的队伍一下子沉闷了许多。所有人望向那个少年的眼神里,都是满满的敬畏。

要是以后和自己在一起时,也这么闷可怎么办。少女嘟了下嘴,心思已经飘到了天边。

永夜步伐稳健,全然不像受了重伤还在休养的样子,他黑色的眼睛极其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队里的大夫呢,叫他上来。”这句话,是永夜对着身旁的副官说的。

副官向着队伍后方传令,不一会儿,一名拎着药箱,身形有些佝偻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快步赶了上来。

永夜看了男子一眼,问道:“我身上的伤,都是你包扎的?”

副官看大夫有些紧张,就接过话道:“是这位包扎的,我们的伤员都是他负责的。”

“很好,我欠你一条命。”永夜说道。

本就紧张的大夫听到这话,更是面色苍白,一面用宽大的袖子擦汗,一面说道:“不敢不敢,若不是大人,我们这些人哪里还能活下来半个。”

永夜摇头,抬手指了指另一边走路心不在焉的若南,道:“她欠我一条命,这样算来,她就欠你一条命了,等回到镇里让她老子多给你些银钱,你就辞了这职位,在日暮寻个好去处开个医馆吧。”

众人目瞪口呆,心想怎么在这位看来欠命就像是欠钱一样,还可以这样算的。

那位大夫面色尴尬,即不敢忤逆了眼前这位大爷的意思,又哪里敢去真的问那位镇长讨要什么报酬,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抱怨着你们小两口闹别扭非要把我这可怜人扯进来做什么。

“你若要钱,回镇里把我家里家当都拖出去卖了算了,我们家虽然家境殷实,却也不是大富大贵,父亲为人正直清廉,吃的朝廷俸禄,哪里有那么多钱赔你。”若南听到永夜的话,越说越是委屈,眼眶里又有泪水开始打转。

众人想着双莲镇那位镇长平日里的为人,的确当得起正直清廉四字,这位小姐对人也友善热心,再加上镇里皆知若南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病故,镇长又由于疼爱女儿,怀念亡妻并未续弦,所以这对父女在镇子里的口碑向来极好。况且军人救人,本就是天职,虽然这次伤亡有些惨重,但也万万没有向被救者家里要钱的道理。

最让人不明白的是,昨晚还并肩赏月的二人怎么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一旁的大夫和副官对了个眼色,很是时候的消失在了队伍里。

“老是哭哭啼啼,小师妹也没像你这样,那钱不要了便是。”永夜不知为何,气势一下弱了好多。

若南听到这话,尤其是听到“小师妹”三字时,泪水终于如同决了堤的江河,滔滔不绝。

“人家就喜欢哭,你要是烦了就去找你的小师妹去,昨天还哄人家说要讲故事,今日就嫌烦了,你们男人果然都朝三暮四。”

小师妹?讲故事?朝三暮四?

身后的众人把下巴都惊掉在了地上,这几日赶路的萎顿一扫而光,个个精神抖擞,双目放光,恨不得长出四只耳朵,好好听听昨晚那出精彩的好戏。

副官瞥了眼浑身缠满绷带,一声不吭的永夜,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可怜,心中琢磨着长官还是那个长官么?

然后他又看到一旁不依不饶,丝毫没有往日大家闺秀模样的若南,心中恍然,感叹道,长官毕竟是长官啊。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了。”若南一对粉嫩的拳头已经轻飘飘的落到了永夜的肩上。

“噤声!”永夜握住若南的手,停下脚步。

若南感受着永夜温暖的手心,脸一下变得通红,她偷偷瞄了一眼永夜的脸色,却发现永夜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直直的看着前方。

山道很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永夜的前方,站着一个男人,男人仪表堂堂,英武不凡,但脸色却很阴沉,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永夜身后的众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看着前面的男人,男人身上没有修行者那股强大的压迫感,看起来似乎是普通人。

但永夜知道这人绝不普通。

男人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嘴唇有些干裂。

“我不眠不休,赶了三天路,总算是把你们拦下来了。”

“你是谁?”永夜的手本能的向后伸去,想取下背后的骏马青龙,但一下摸空,才想起战戟被副官给收了起来。

“你杀了我弟弟,杀了我鸦雀岭至少十名明道境的修行者,你来问我是谁?”男人的脸色越发阴沉,“我是飞咆,鸦雀岭的大当家,那个出一百两黄金,买你人头的人。”

永夜没有再说话,只是向前走了两步,把若南护在身后。

“那个姑娘,对你很重要吧。”飞咆皱了下眉,接着说道:“我的弟弟,对我何尝又不重要。”

风萧萧,尘埃起。

一朵黄色的小花,扶摇而上,被飞咆于空中摘下。

飞咆弹指,花落于永夜肩头。与此同时,飞咆低喝。

“跪下。”

永夜觉得落在自己肩头的,不是花,而是一座大山。

“扑通”一声,永夜跪倒在地,上半身包裹的绷带碎成布屑,像是漫天蝴蝶飞舞于山间,那些才刚有愈合势头的可怖伤口,又全部崩裂开来,顷刻之间,永夜的上半身已被鲜血覆盖。

须臾便有千斤之力强加于身,而一旁的若南却未被波及半点。这等手段,比前些日子遇到的飞哮要强出太多。

“你们快走......能走几个是几个。”永夜的声音变得异常虚弱,他每讲一句话,就有一大口鲜血喷出,

飞咆听到永夜的话,面色微变,缓缓道:“我来时还在想,到底是何人能杀了我那洞世下境的弟弟,甚至想过要面对尚贤境的可怕存在,我自己也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万没想到对手竟是一个不过明道的少年,如今看来,光论你这份生死之际,念他人安危的心性,他便死的不冤。”

飞咆说完,永夜觉得身上一轻,于是他强撑着身子站起,与飞咆对视,浑身鲜红,看的很是狰狞。

“你我都有想要保护的人,我很欣赏你,所以今日我给你这样的机会,你一人留下,剩下的人,我便不做追究。”

永夜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成交。”

“大人不可。”永夜身后的副官喊道,在他看来,永夜面前的男人远没有那日的飞哮可怕,或许众人还有一战之力,只有距离永夜最近的若南才明白,永夜在那一霎那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撤退,这是军令,违令者斩。”永夜开口,地上便又多出几块触目惊心的殷红。

众人无言,缓缓向后退去,只有若南,依然站在永夜身旁,抓着永夜的手,不愿离去。

永夜面无表情的看向若南。

“我不是军人,可以不听你的命令。”若南声音颤抖的很厉害,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也肿的像桃子一样,但她还是有些倔强的向着永夜对视过去。

“滚。”永夜冷冷说道。

“我以后不哭了,不要赶我走。”若南看着永夜,很是委屈,很是可怜。

永夜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他抬手,还未复原的手臂传来阵阵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那只手,掐住了若南的后颈。

就像第一次遇见若南那样,永夜提起若南,如同拎起一只小猫,然后扔到了副官怀中。

“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永夜说完,转过身去,没有再回头一眼。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没有了鸦雀岭流寇的拦截,队伍一路通畅,大半日的时间,便回到了双莲镇。

还是那座小小的茶馆,还是说书人在讲着十七年前的旷世大战,茶馆的角落里没了少年人的身影,只剩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小孩此时喝着小酒,打着饱嗝,捻起两粒咸花生,丢进口中,惬意满足。

这几日没有师兄督促,好不快活。

窗外路过一只零零散散的队伍,小孩瞥了一眼,认出领头的副官,心想才清闲了几天师兄便回来了,暗骂一声晦气,努力摆了张可爱的笑脸,推开茶馆的门。

副官耷拉着脑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面色复杂。

“回来了,那姑娘呢?”小孩伸着脑袋,向队伍后方望去。

“官道上便被她父亲接进家里了。”副官应了一句,有气无力。

“哦,师兄呢?”小孩又问了一句。

“大人为救我们,被人留在了那里,怕是......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死寂,众人面露哀色。副官沉浸在悲痛之中,半晌没听到小孩的声音,于是低头看去,只见小孩满脸凝重,双目竟是一片血红。

“拿纸笔来。”小孩语气平静,但全身上下却散发着寒意。

“你要做什么?”

“写信给家里,让他们来救人。”

章十八 书生有礼

晨光熹微,东方欲晓。

星邪站在院内,正在送别准备远游的大师兄和二师兄。

“这次我们二人一走,就剩下你,蓂荚和师叔了,打理院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二师兄细细交代道,“蓂荚还小,又是女孩子,老师说她何时明道,甚至明道与否都随她自己。你作为她的师兄,可以不管她的修行,但是在德才贤良上要好生引导才是。”

“恩,师弟明白。”星邪认真答道。

大师兄不太放心,又插话道:“老爷子和君牙大叔半个月前也去圣驹城了,你可要看紧蓂荚,莫要让那个叫宪的小子与蓂荚有太长的独处时间,看的木木讷讷,谁知道安了什么坏心思。”

星邪面色尴尬,但也点头应了下来。

“那少年不会有问题的,师兄这样交代不是让小师弟为难么。”二师兄劝解道。

“我也就是说说。”大师兄瞥了一眼门槛旁睡得无比香甜的大白兔,骂道:“他娘的,这才回来多长时间,又要走了,等老子去了渊墟.....”

“师兄,时辰不早了,快些上路吧。”二师兄朝大师兄使了个眼色,大师兄这才发现自己险些失言。

“那师弟啊,这家就交给你了,我们就先撤了。”大师兄拍了拍星邪的肩膀,转身准备启程。

“大师兄,二师兄。”星邪忽然叫住二人。

“师弟还有何事?”二师兄扭头,看到星邪躬身行礼。

“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星邪认真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放心吧,以我们的身手,就算打不赢,也不至于死在那里。”二师兄笑笑,跟大师兄一步一步,逐渐消失在了长街的拐角。

渊墟是四大家族之中海洋泷族的地方,大师兄和二师兄要去那里,星邪又怎会猜不到他们二人是为了替自己出气,找六蛟的麻烦去了。只是他们二人一旦做下了决定,不是星邪一番劝说就能挽留的。

眼下天色尚早,师叔在睡觉,蓂荚在睡觉,吞吞也在睡觉。星邪想着反正无事,不如先去把早饭给买了。

院外长街上,早餐铺子都开了,老板们忙着招呼客人,或是准备食材,看到星邪来了,都不忘记打声招呼,星邪一一微笑回应。似乎不论到了哪里,这位温和谦恭的少年总是很讨人喜欢。

不远处的一间铺子外,不知为何簇拥了十几人,人群之中还传来争论声,似乎是两个人不知何事起了争执,然后引来了十几人的围观。此时刚刚辰时,街上行人本就不多,能一下吸引十几人的注意力,这等阵仗也算是不小了。

“亏你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吃了我两大碗拉面却说没有带钱,读书人可以吃霸王餐吗?你书里是这样讲的?”

星邪走进人群,看见那位拉面店五大三粗的老板,正扯着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唾沫横飞,那青年被人围观,面红耳赤,以手捂面。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书生连连摇头,“我说了是出门太急,忘了带钱,这就回客栈取钱给你,你却拉着我怕我跑了。难道我堂堂帝都太学院教习,会骗你不成?”

“呸。”老板一口浓痰啐在了地上,手上挥着油光发亮,还沾着葱末的菜刀,大声道:“我这家店开了十几年了,街里街坊的都认识,你却看得面生,还帝都太学院,谁知道你是哪里冒出来,没准是哪个流窜的逃犯。今日你若拿不出钱来,定要把你交到官府。”

书生看着老板舞来舞去的菜刀,本就白嫩的脸更是吓得血色全无,他颤声道:“有话好说,莫要伤了性命,莫要伤了性命啊......”

星邪摇摇头,觉得这幅画面实在有些好笑,于是出声道:“老板。”

老板看到星邪来了,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嘿嘿道:“哎呀你看这大早上的,让星邪公子看笑话了。”

“这一时疏忽,人之常情。”星邪看了看书生,抬手作揖。

书生愣了一下,连忙整理衣袖,恭谨还礼。

“这厮一看就不是好人,长得白白净净,却连钱都不带,还一口一个读书人,要不是见过星邪公子你这真正读书人的气度,我还真被他给唬住了。”老板说着瞪了书生一眼,书生的脸色顿时由红变白。

“两碗拉面五十文钱,我替他给了就是,您这样也耽搁了自己生意。”星邪说着从怀中数出铜钱,放到了老板手里。

“这怎么可以,把这家伙交到官府便是......”老板面露急色,实在不好意思接星邪的钱。

“不碍事,这钱您拿着,事情便算了吧。”星邪温和笑道。

“那就便宜你这小子了”老板冷哼一声,朝星邪点点头,进店忙去了。众人一看事情了结,也都纷纷散去。些许冷清的长街上,就剩下了星邪和读书人二人。

“今日这事,多谢这位小兄弟。”读书人又对星邪施礼。

“举手之劳。”星邪回礼道。

“如今这世道,愿意举手管这闲事的人可不多了,尤其是像你这般年纪的少年。”读书人感叹一句,也许是恢复了镇静,读书人的眉眼看起来分外的清秀,面容也甚是英挺,竟是位比之二师兄也不逊色的儒雅男子。

“真的只是小事。”星邪被读书人这么一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先前听到小兄弟叫作星邪吧,在下弦影,可否告知住址,等我回客栈取了钱,便交还与你。”

“只是五十文钱,不用的。”星邪摆摆手。

“钱的数目是小事。”弦影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乃帝都太学院教习,若说钱财,百十两白银也还不放在眼里,只是对于我们读书人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明理守礼。吃饭付钱,这是理,言而有信,这是礼。小兄弟要是不收我这钱,我便成了那无理失礼之徒,如何使得。”

星邪见这位叫弦影的读书人语气诚恳,就不再推辞,朝身后指了指,道:“过了这街角有间小院,我就住在那里。”

“记下了。”弦影点头。

星邪笑笑,仔细看着弦影,赞叹道:“您是太学院的教习,没想到这么年轻。”

弦影意气风发,朗声说道:“在下可是太学院最年轻的教习,好些学生的岁数都比我大。”

然后弦影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哀叹道:“这些年天下太平,选择修行的人比往日少了不少,多数都走上了读书这条路。我原以为这是件好事,奈何这些学生多数只求功名,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读书问道的却没有几人,叫人好不心痛。”

“天下大道千万,各有各的走法,圣贤毕竟是少数,您也不要强求。我的老师说过,不管选择怎样的生活,过的顺心意就好。”星邪安慰道。

“你的老师?”弦影愣了愣,深深的看了眼星邪,说道:“能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师一定也是位了不起的人。”

“多谢。”星邪诚恳道。

“你我一见如故,不知不觉竟然说了这么多,哈哈,我要忙些事情去了,这钱明日便给你送去,这就先告退了。”弦影再次作揖。

星邪点头还礼,看着弦影渐行渐远的背影,琢磨着小师妹和那一大一小两只兔子也该醒过来了,要赶快去买点吃的了。

“就买几笼包子吧。”星邪看了看身旁刚蒸出来的冒着热气的包子,肚子也叫了起来。

吃过包子,蓂荚就冲星邪做了个鬼脸,没了踪影,一直到了傍晚也未归来,星邪在屋内读着书,院门外忽的响起一阵狗吠,还有几声叫骂。

星邪起身走出屋子,看到门口惬意挠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师叔,以及在旁边嚼着菜叶,看起来很是无辜的吞吞,哭笑不得,想着这是第几个被这两只兔子吓跑的路人了。

然后,他看到了地上的一封信。

信从轸州来。轸州,想必是自己的三师兄永夜寄的。

星邪拆开信件,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体,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师兄,我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响起,玩的很是尽兴的蓂荚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星邪笑着点点头,顺手把信揣入了怀中。

“师妹啊,我明日早上可能要出趟远门。”

“什么啊,怎么你也走啊,那这院子不就剩我一人了,你们都不管我啦。”蓂荚皱皱鼻子,气鼓鼓的说道。

“有些急事师兄要去处理,实在抱歉,不是还有宪陪你么。”星邪歉然道。

“好了好了,师兄有事情,忙就是了。”蓂荚扫兴的摆摆手,就进屋洗漱去了。

星邪看看蓂荚,又摸摸怀中的那封信,心事重重的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空空的院子里,就剩下了一大一小两只兔子。

师叔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趴在地上,八字胡轻颤。

“明日你跟着那孩子去吧,他那三脚猫功夫,在苍阳,就是跟他一样的明道中境,只要久经沙场,摆平他也是两三下的事情。那地方,水深得很。”师叔打了个呵欠,竟然口吐人言,声音沧桑。而且听它的口气,似乎早已知道了信中的内容。

吞吞还在津津有味的嚼着菜叶,听到师叔的话,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停地打转。

“老混蛋你是要害死老娘吧,你明明知道整个泷族现在在日暮布了多少眼线盯着老娘,还让老娘跟着那个小毛孩去苍阳,估计没出这个小镇子,就被别人灭成灰了。”吞吞也张嘴说道,一口一个“老娘”却让人汗颜。

“那便随你吧,你这一个月来日日靠那孩子身上的元气温养疗伤,家中那位老爷子可看在眼里呢,那孩子若此去苍阳出了什么事情,你的后果可想而知。”师叔的语气漫不经心,却让吞吞很人性化的撇了撇嘴。

“明日跟着他就是了,老娘白吃白喝了那么多天,就算是那个小毛孩交的保护费了。”

章十九 素手轻描 轻描淡血

相聚之时总是短暂。

只是过了短短的一天,站在门外准备远行的人便成了星邪,而送别的人,却成了小师妹。

“师兄此去要多长时间?”小师妹揉着朦胧睡眼问道。

“大半年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星邪低声应着,心里却暗道有可能就这样回不来了。

“老师走时在家里留下了好多银钱,我花不了多少,你多带些,路上不要省吃俭用。”蓂荚说着递去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星邪心头一阵温暖,接过钱袋放入行囊之中。

老师虽然平时对钱财看的极重,但每次出门时给师兄弟几人留下的零花钱却是远远超出了生活所用,就算是师兄弟几人日日花天酒地胡吃海喝,甚至是买宅置地也都足够。

大伙也常常惊叹于圣驹城和别人合伙开的那家水果铺子盈利的恐怖程度,怕是全天下最赚钱的水果铺子了。

“师妹在家照顾好自己,也劳烦照顾好师叔和吞吞了。”星邪认真说道,蓂荚用力点头。

“那个......老夫说两句。”

院里突然冒出一个沧桑的声音,星邪和蓂荚都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却未发现院中还有其他人。

“往下看,两个兔崽子。”

星邪和蓂荚往地上看去,这才发现说话的竟是自己的师叔大人。星邪摸摸鼻子,想着师叔果然是会说话的,只是为何一开口就要骂人,不过转念想着师叔是只兔子,又是从小看着自己和师妹长大,师妹和自己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这句兔崽子似乎又不是在骂人了。

师叔很是少见的没有趴在地上,而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眯起小眼睛,看着眼前沉默的师兄妹,觉得得给他们一点时间,来接受自己会说话这个震惊无比的事情。

等了片刻,这二人却没有要开口询问的意思。师叔想着不会是把这两个孩子给吓傻了吧,于是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

“莫要惊慌,老夫确实是会讲话的......”

“我们知道啊,您要说什么就快些说吧,师兄这还赶路呢。”蓂荚鼓着小脸说道,明显有些不耐。

“你们怎么知道老夫会讲话的?”这回吃惊的人反倒变成了师叔。

“老师告诉过我们您会讲话啊,不过他老人家说您平日里脑袋不太好使,说话这种事情您不太做得来,所以就很少开口。您要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就快些说吧。”

“他脑子才不太好使。”师叔抖了抖八字胡,开合着三瓣嘴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抬起短小的前爪指指旁边的吞吞,道:“那个小不点也会说话。”

“真的?这个老师可没告诉过我们。”蓂荚满脸兴奋,把在地上团成一团,正睡得香甜的吞吞抱入怀中,柔声说道:“吞吞快说话啊,快说你最喜欢蓂荚姐姐了。”

吞吞尝试了许久,睁开自己的大眼睛,然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叫。

“嗷......”

“师叔骗人,而且还把吞吞教坏了。”蓂荚撅着小嘴,把吞吞放回到地上,吞吞慢慢爬着,抱住了星邪的小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咕噜噜打转,看起来很是不舍。

“此去路途遥远,抱歉不能带你。”星邪怜惜的看着吞吞,弯腰把吞吞抱入怀里,轻轻帮它理顺后背的绒毛。

“你把它带上吧,也许这次路上能帮你一些。”师叔开口说道。

星邪想着既然是师叔说的,便没有推辞,吞吞很自觉的钻入了星邪的怀中,从衣领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星邪笑笑,抬手拍拍蓂荚的头,然后对着师叔行礼,走出门去。

“最近几个月院子里估计都不会有人了,你不要太过得意,有老夫在,你在修行上也要勤勉些。”星邪走后,师叔又没精打采的趴在了地上,对着蓂荚说道。

蓂荚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还有,那个叫宪的少年人,过两天你也让他来院里,老夫看看他的道是什么,修行上也可指点一二,他若将来有心要跟你在一起,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可万万不可。”

“知道了。”蓂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更是一百个不乐意。

朝阳初升,星邪的身影在晨光下被拖得极长。他走在长街上,步伐匆匆,刚过拐角,就迎面遇到一名熟悉的路人。

来人穿着淡蓝长衫,背上也背着鼓鼓的行囊,看到星邪之后,抬手作揖。这人正是昨日遇见的读书人弦影。

“我还想着来的是不是早了些,没想到正巧碰到了。”弦影笑着从袖中掏出铜钱,塞入星邪的手中。

“您也要走了啊,是回帝都去么?”星邪问道。

“不是,我从帝都来,这是要去轸州办些事情。小兄弟你呢?”

“哦?”星邪面露喜色,答道:“我也是去轸州办些事情的。”

“哈哈,你我二人真是有缘,如此结伴而行,也省的路上无聊。”弦影显得很是开心,他目光里满是神彩,当看到星邪怀里的小巧玲珑的吞吞时,更是面露奇色,道:“小兄弟这兔子,着实有趣啊。”

“是我在四方山上遇到的,叫作吞吞,很通人性。”星邪笑着摸摸吞吞的脑袋,吞吞也很配合的在星邪的身上磨蹭起来,很是享受。

弦影见这一人一兽的亲密模样,抚掌大笑起来。

一路走去,二人的心境却各是不同,弦影或许是因为星邪陪伴,看起来心情极好,而一向待人真诚温和的星邪反倒目光游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二人就出了赤水城,踏上了城外的官道。.

此时已是正午,宽阔的官道上车水马龙,很是繁忙。官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如今正是秋收农忙之时,微风吹拂,稻田散开阵阵涟漪,露出里面辛勤劳作的农民。老农们有的卷起裤腿,熟练的挥舞着镰刀,有的抹去脸上的汗珠,摸出绑在腰间的小茶壶来上一口润润喉咙。今年是个丰收年,这一点从农民们脸上的满足就可以看出。

“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我们的皇帝陛下,真是位仁君。”星邪看着眼下的丰收景象,由衷赞叹道。

“陛下的智慧仁德自然过人,我还在帝都读书的时候,听闻八龙将之一的绞炼大将军因为军中提拔一事曾收朝中大臣贿赂,陛下知道后说:‘绞炼这样的人才如果对国家有用,我可以和他共同分享国家的财富,他何必这样贪恋财物。’爱惜他有功于国家,没有治罪,反而赏赐他黄金百两。朝中顿时反对一片,群臣进谏说,‘绞炼大将军违反法律接受财物,本来不应该免罪,为什么又赏赐他呢?’陛下说,‘如果他还有心为国,接受赏赐比遭受刑罚还感不安。’”弦影想起前些年宫中的传闻,脸上满是崇敬。

“于是绞炼大将军被陛下仁义所感召,在征讨苍阳一战中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乃至于辉耀覆灭之后仍为平定叛乱而深入苍阳内部,以身报国。”说到这里,弦影的表情也有些肃然,想必对那位为国捐躯的龙将也很是尊重。

二人又走了许久,弦影的步伐却慢了下来,脸色微微发白,额头冒出几粒汗珠。

“您不舒服么?”星邪注意到弦影的异样,停下脚步关切问道。

“突然身体有些不适,小兄弟稍稍等等,我寻个隐蔽处方便一下。”弦影歉然说道,然后身影便消失在了稻田之中。

宽阔无垠的金色海洋里,每隔几百步,便有一位老农在躬身忙碌,弦影想找个无人处也很是不易,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闯,踩得满脚泥泞,停停走走间,便来到了一位年轻的农夫面前。

“实在是不好意思,能在您这地里方便一下么。”弦影涨红了脸,觉得很是丢人。

那位年轻的农人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黝黑坚毅的脸来,有些诧异的打量着弦影,然后笑笑,点头表示同意。

只是片刻,弦影解决了问题,他紧了紧裤带,随口问道:“今年收成不错吧。”

“跟往年差不多吧。”农人憨厚应道。

“那往年大概能收多少斤?”弦影好奇问道。

“一亩地六百斤吧。”年轻的农人想了想,然后说道。

“你这稻子确实不错,怎么我却总觉得哪里有股鱼腥味。”弦影双手负于身后,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农人,看起来很像一位乡间的教书先生。

农人脸色微变,应道:“稻田里哪里会有鱼腥味,先生不要戏弄我。”

“我这读书人从不胡言乱语。有话直说吧,那少年我一路很是欣赏,你们,不要动他。”

“泷族的事情,先生也敢插手?可不要耽误了自己的性命。”农人眯起眼睛,眼中寒芒闪烁。

“读书人向来追求一个理字,哪怕把性命送进去,遇到不平事,也要讲道理。”弦影傲然道,“有句话叫作,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泷族,我也不惧。”

“那便试试先生的手段?”农人屏气,一股磅礴的元气浪潮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带着腥咸的海味拂过弦影的衣衫。

弦影皱眉,为难道:“我是读书人,可不擅长动手。”

话音落下,他的手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向着农人的眉心点去。

手指很白,指甲修剪的很干净,指肚上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茧,应该是经常写字所致。

那一指很慢,寻常的三四岁孩童都可轻松避开,但是那农人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愣愣的看着那根手指戳在了他的额头,就像是一名先生在点醒学堂上走神的学生。

“噗嗤”一声,农人的眉心就成了一个透明窟窿。一直到死,他的眼里还带着迷茫,惘然。

“我最讨厌血了。”弦影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拭去指尖沾染的鲜血,然后,他看着手帕上的印出的红色,舔了舔嘴唇,目光里有些厌恶,有些恐惧,有些......贪婪。

弦影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忽然的将鼻子凑到手帕上,一脸陶醉地闻了起来,就像在品味一坛醉人的陈年老酒。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真是美妙的味道啊。”

许久,弦影挥手,那一方带着血迹的手帕,在空中辗转飘旋,缓缓盖在地上那具尸体的脸上......

章二十 一壶清茶 道尽天下英雄

天色渐晚,官道上的二人随意寻了处旅店,准备歇息落脚。

弦影与星邪二人看了客房,放了行李,这才安坐下来,要了一壶清茶。

星邪怀中的吞吞鬼头鬼脑的探出脑袋,东张西望。星邪笑笑,轻轻将它放到地上,和声道:“自己去玩吧,小心些,莫要再让人捉了去。”

吞吞很通人性的点点头,在穿梭来往的人群脚下缩成一团毛球,慢慢挪出了大厅。

“你就不怕它自己跑了?”弦影问道。

“它若不想待在我的身边,跑便跑了,随它高兴就是,只不过它走之前,肯定会来跟我告别的。”星邪笑着端起茶壶,为弦影和自己斟满茶水。

弦影点头致谢,闻了闻茶香,赞叹道:“好茶,应该是柳州的茅雾,乍一闻有些像帝王崖的龙井。”

“帝王崖的龙井,那是皇室特供,难道您曾被御赐过这种茶?”星邪问道。

弦影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将声音压低,悄声问道:“小兄弟可知道帝王崖的来历?”

“帝王崖?据说是帝都天启城的最高峰,崖下就是皇宫。所以帝王崖也是皇权天威的象征。至于来历,倒是没有听过。”星邪说道。

“其实这件事情,我也是偶然翻阅太学院的古籍才知道的。早在日暮帝国建国之前,或者说,大概一万年前吧。”弦影端起茶杯,品上一口,说道:“曾经有一个国家统一了整个世界。包括当时的四大家族,甚至于现在我们俗称为妖域的月曜大陆,都在那个国家的疆域范围之内。”

星邪奇怪问道:“那这个国家叫什么名字?”

“我也没有查到,但是书上叫那个国家为‘神国’,而他们的皇帝,似乎几千年来一直是同一位,被称作‘神尊’。所以我猜想,那个神国的皇帝,应该是......”弦影停顿了下来。

“苍神大帝?”即使博学如星邪,也不禁惊讶起来。

苍神大帝,被修行者们认为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的人物。他被称作天地开创至今世界诞生的最强者。这个名号不知是从谁的口中开始传开,与此相伴的是太多荒诞不羁,天马行空的事迹,这些事迹中有很大一部分颠覆了人们对修行的传统认知。

相传苍神大帝生于战火连绵的乱世,本是一个小小村落里的普通孩童。十四岁一次外出回家之后,目睹村庄被人劫掠,母亲在眼前身亡,悲愤交加之时向前连踏三步。

于是一步明道理,两步洞世间,三步尚贤良。

三步之内连破三境,言出法随,万物寂灭。

又有传言说苍神大帝尚贤境便在那个强者辈出的年代打下一片天地,甚至有净晟境的通天之人甘愿为奴为仆。而最为脍炙人口的封帝之战,便是苍神大帝在一处不知名的悬崖上,以尚贤境界击败二十余名联手的净晟境大能,并一举破境,从此君临天下,再无敌手。

回想至此,星邪恍然,按照弦影的说法,那处悬崖想必就是如今的帝王崖了。只是这等人物真的存在,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弦影看着星邪微怔的思考模样,想着自己的这番论证对好多人讲过,大部分人顾及他的身份,一般都三言两语胡乱敷衍过去,而太学院有分量的几位名宿,譬如院长大人,当时也翘着胡须直斥他治学不严,一派胡言。真正愿意认真思考,没有妄下定论的只有眼前这位白衣少年。于是心里又把星邪高看了几分。

茶杯见底,二人在这个话题上也难以深入,弦影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且不说好几千年前的事情,就是如今这天下,也是强者辈出。虽说我是读书人,但对那些传奇一般的大修行家都还有所耳闻。譬如咱们日暮的八名龙将,镇守八方,撑起了整个日暮帝国,所以也被称作帝国支柱。跨过龙泣之海,渊墟群岛泷族的六蛟坐海为王,穹窿家族的风魔,雪帝,雷公,云女四人,统御天象,呼风唤雨。宿岩家族更是拥有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的军王以及医术无双的药仙子,堕神家族也有一位神秘的影主,即是远在万里之外,也可轻易取人首级。他们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十七年的苍阳一战中一举成名,从此威震天下。”

星邪听着弦影的话,心生向往,憧憬着那些惊才绝艳的修行者们的风姿。然而他转念一想,当时苍阳一战何其惨烈,这些威名莫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脸色又黯然了下去。

也许从那日四方山上开始,星邪对“力量”二字就有了更深的思考。他一路修行,本心就是想让大家过得更好,然而如今他要去救自己的师兄,那么这条道路上必然会有很多的阻拦者。他不想伤任何人,也不想让师兄身陷险境,那么到底该如何是好。

星邪盯着面前只剩几片茶叶的杯底,向来干净温和的眼里多了一丝迷茫。

此时此刻,昔日官道上大师兄的话语又在耳边回荡。

“争斗,无法避免,因为人和人之间利益的冲突无法避免。就像生活中你不去招惹别人,不意味着别人不会觊觎你的东西。”

“我要去救永夜师兄,所以无论如何,我要保护他。”星邪摇摇头,努力甩掉脑中的犹疑。

弦影将星邪的表情看在眼里,说道:“我看小兄弟精气旺盛,体内神光闪现,想必也是位修行者吧。”

“实不相瞒,我确是位修行者,只是也才刚窥门道,修行上也还有许多不懂得地方。”星邪诚恳答道。

弦影点头,若有所思,接着说道:“窃以为,修行和读书是相通的,书读的多了,明白的道理自然也就多了,然而要领悟真谛,还需行万里路,事事躬行,勤勉发奋才是。”

“您说的很有道理。”星邪听闻弦影的话,心中豁然开朗,佩服的说道。

明月高悬,茶壶已空。也许是因为旅途劳累,星邪与弦影谈完,便上楼早早的休息了。客栈大堂渐渐冷清下来,弦影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目光闪烁。他起身推门,闲庭信步间出了客栈,来到了一旁的小竹林里。

稀松的竹林里,有一团白色的小毛球。

弦影饶有兴趣的看着脚边的毛球,开口道:“吞吞?”

小小的毛球瞥了弦影一眼,答道:“老娘不叫吞吞。还有,你这个家伙怪模怪样,跟着星邪是何打算?”

“是何打算?”弦影轻笑一声,“我就算是想杀他,以你现在的力量,拦得住我?”

“如果老娘没受这伤,拦你不在话下,可如今确实不是你的对手。”吞吞抬起后腿,挠了挠耳根,“但就算借你一百个胆子,你也不敢出手吧。”

弦影摇摇头,又点点头,道:“确实如此。我刚进入赤水城的时候,就有人给了我一个很严厉的警告,想必那人便住在你们那个院子里吧。”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非友即敌。初见你时我也很惊讶,因为我们这里似乎没有你这种元气的记载。但是那个老混蛋却放过了你,难道真的是因为它年纪大了,懒得再与人争斗,所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们?”弦影笑笑,道:“我一介书生,哪里能对你们构成什么威胁。只想读读书,过自己的悠哉日子罢了。”

“而且。”弦影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可听说,泷族族长和妖域的那位大王找你都要找疯了,要不我帮帮那两位可怜的老伙计,说不定可以领点赏钱。”

“你敢!”吞吞人立而起,眯起乌黑的眼睛,无比警惕的看着面前这个儒雅的书生。

“怎么,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个怜惜自己性命的人,烂命一条,丢了便丢了罢。”弦影的话里透着一股疯意,但偏偏他看起来很是温和平静,就像正在耐心学生解惑的老师,“莫非你以为天地之间,你们一家独大?也不想想泷族那位族长没有加入你们,不也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干掉了穹窿檀月大人。”

“你果然跟他们是一伙的。”吞吞冷声道。

弦影没有接话,而是打了个呵欠,不紧不慢的说道:“今日便算了,由着你多活些时日吧,就算是卖星邪小兄弟一个面子。若不是阵营不同,我还真想与他好好畅谈一番。还有,如果日后战场上相见,在下不敌于你,可要念着今日情分,放在下一条生路啊。”

话音落下,弦影踱着方步,径自向着客栈走去。

吞吞看着弦影远去的背影,自语道:“要不是这家伙身上流着一股疯血,老娘看着他那俊俏模样还真有些心动,不过既然是敌非友,也只能作罢。况且老娘家里的小星邪日后长大了,可不见得比他差到哪去。”

晚风刮过竹林,吞吞把自己的身躯团成一团,沉沉睡去。

原本苍翠欲滴的竹子,在风中尽数化作齑粉,消散天际......

章二十一 君子不妄动 动必有道

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

天空放晴,万里无云。淡蓝爽朗的天空映衬着官道两旁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煞是惹人艳羡。

经过几日的跋涉,星邪与弦影已经来到了星州和轸州的交界处。此时高远的晴空传来几声嘹亮的雁鸣,星邪闻声抬头,看着大雁结队,向着南方飞去。温暖的阳光照着他清秀的眉眼,却化不开他眸中的忧愁。

弦影瞅见身旁少年的模样,轻声叹气。十余日结伴而行,星邪的恭谨,温厚,淳良,聪慧都让弦影十分欣赏,身为一名教习,这个后生让他不仅起了结交之意,更有了爱才之心。

迟疑片刻,弦影开口道:“星邪小兄弟,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星邪回过神来,歉然道:“您请问。”

“这一路走来,看你时常面带忧色,能否多嘴问一句,你去轸州所为何事,说不定我可以帮衬一二。”

星邪摇摇头,脸色黯然,“有位师兄在苍阳失去了音信,这次我是去苍阳寻他去的。”

弦影点头,凝重道:“原来只是路过轸州。苍阳是遗弃之地,处处是流寇匪军,还有辉耀的余孽,你那位师兄怎么会去苍阳那种凶险之地。”

“师兄以战入道,他一直相信生死之间有大机缘,所以就在轸州参军,去苍阳历练。”星邪说着语气有些自责,“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反对他的道,为了悟道伤人性命这种事情,太没有道理,对自己也是风险极大,奈何师兄太过执拗。早知如此,当时我该再坚决一些的。”

“你的师兄以战入道,本身就有大勇气,如今的状况想必他也有所准备。至于伤人性命,小兄弟你可知道苍阳的响马袭扰我日暮边境,烧杀掳掠,恶事做尽,你的师兄这是为民除害啊。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像你师兄这样的人杀了很多大奸大恶之徒,我日暮百姓才得以安宁。”弦影劝慰道。

“可是杀人总是不对的。”星邪说道。

“杀人,有时候就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或许现在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将来你会明白的。”弦影拍拍星邪的肩膀,认真说道:“这个天下有很多人该死,面对他们不能太过于良善,你留他们一命,他们就会用这条命再杀千千万万的人,人理当仁爱善良,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当杀伐果敢。古时的圣人面对饿殍饥民,曾悲怆落泪,割掉自己的肉烹煮给落难之人充饥,而面对欺压百姓的暴徒山贼,也曾怒发冲冠,持剑十步斩一人。不必要的怜悯之心,在很多时候等同于愚蠢。”

星邪脸色肃然,他举手齐眉,对着弦影恭谨行礼,诚恳说道:“先生的教诲,星邪记住了。”

鸿雁来,玄鸟归,秋高气爽。

一路无事,三言两语间,二人便来到了轸州地界内的小村里。

乡下的土路不如官道那般平整,熙熙攘攘的行人也让二人放缓了脚步。从早上就一直藏在星邪怀里的吞吞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有些迷糊的探了探脑袋,两支不老实的长耳朵蹭的星邪胸口微痒,星邪担心吞吞着凉,把衣服紧了紧,和声问道:“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吞吞摇摇头,吐出粉嫩的舌头舔舔嘴唇。

“看来是渴了,我去带你讨口水喝。”星邪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村头一座低矮的瓦房,瓦房外的小院里不像寻常的农户一般养着几只老母鸡,或者种些时蔬,而是盛开着一排排灿烂的金菊花,秋海棠,以及好些星邪说不上名字的花卉,姹紫嫣红好不绚丽。

瓦房前泥土夯实的台阶上蹲着一个老汉,好像是刚刚从地里回来,肤色黝黑的老汉抽着旱烟,身旁放着一柄沾着泥土的锄头和一把用来修剪枝叶的铁剪,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院里绽放的花朵。

似乎是察觉到了星邪的目光,老汉朝着星邪的方向看去,二人目光相对,星邪抬手行礼,老汉笑着点头回应。

星邪抱着吞吞,走到院外,和声说道:“我们是路过此地的,一路上没有遇到客栈,能否在您这里讨口水喝?”

“有什么不可以的,来者是客,别说喝口水,就是留下来吃饭也没有问题。”老汉笑的很开心,眼角深重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他起身开门,把星邪弦影邀进院里。

“老伴儿走后,俺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些年了,因为是个种花的,所以很少有机会出去转转,你们两个娃娃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若是路上不赶,不妨停留半日陪俺说说话。”老汉说着舀了一大瓢清水捧到星邪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喏,家里没什么干净碗,只能用这木瓢盛水了,小娃娃可不要嫌弃。”

“不碍事,倒是给您添麻烦了。”星邪接过木瓢,抱到胸前,吞吞伸出两只前爪扶住瓢沿,忙不迭的把清水送入开合的三瓣小嘴里,看来是渴坏了。

“小娃娃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老汉看着喝水的吞吞,黝黑的脸微红,一副有求于人,拘谨憨厚的模样。

“您请说。”星邪微微有些诧异。

“俺膝下没有儿女,老伴也走得早,除了这些花花草草,院里再没有别人,俺瞅见你这兔子机灵喜人,不知可否留给俺当个伴啊。”

“这......”星邪面露难色,沉吟起来。老汉家境窘迫,又孤身一人,确实可怜,但是若要将吞吞送予这老汉,星邪心中很有些不舍,况且他还需询问吞吞自己的意思。

看见星邪犹豫,老汉连忙开口说道:“娃娃莫要担心,俺肯定会好生对待这小家伙,”

“实不相瞒,吞吞很通人性,我与它朝夕相伴,早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亲人,但今日见您孤身一人,有它陪伴也确实是一件好事。如此两难,不如我们让吞吞自己选择。”

“小娃娃莫要诓俺,这兔子虽然模样极讨人喜欢,但从来没有动物去留主人做不了主的道理。照你的说法,这兔子还成了精不成,那俺可不敢要。”老汉苦笑着摇摇头,捡起地上的铁剪,背过身去修理枝叶,佝偻的背影看的有些孤寂落寞。

星邪看到老汉的模样,想要开口解释,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这位小兄弟读书明理,怎会因为一己私欲,开口诓骗你这花农。”站在一旁的弦影不忍看星邪窘迫,开口解围道。

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读书人不讲空话,说出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实话。

“你们读书人那套俺不懂,俺只知道这兔子跟了那小娃娃那么长日子,若依他所言让兔子自己选择,难不成还会选俺这生人。要送便痛痛快快的送了,不想送便不送,俺还能抢不成。”老汉的语气隐隐有些气愤,似乎是觉得星邪与弦影在戏弄他。

星邪皱眉,歉然道:“请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吞吞如若不愿留下,您有什么需要也可向我提出,我一定尽力满足。”

“俺有什么需要?”老汉听到星邪的话,停下了修理枝叶的铁剪,缓缓挪步,合上了院子的门。

院门关上,院中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闷了起来。踏入明道中境的星邪感知到这片小天地的能量流动发生了变化,眼前的这名老花农,赫然是一位修行者!

老汉体内深藏的元气像是雨后的春笋,一点点从经脉脏器里复苏,他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不紧不慢的说道:“俺家里穷,几顿下来舍不得吃肉,要说需要么,想喝一顿兔肉汤不知可不可以。”

老汉先是要让吞吞留下,之后又要拿它做汤,即便星邪心地善良,也听出了老汉话里的弦外之音,于是他眉头皱得更紧,认真说出几字。

“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

与君子不徒语的解围不同,星邪说君子不苟求,是劝诫。人不应该贪取妄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以苟且心态妄想获利,更不会落井下石,谋求私人利益,豪取强夺。星邪想以此言,劝说老汉放弃心中的想法。

然而老汉看着星邪,深藏在皱纹之中的双眼精芒闪烁,他举起手中的铁剪,直起了佝偻的腰身,大喝道:“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休要胡诌。”弦影踏前一步,挡在星邪身前,怒斥道:“君子行事,必定正直,你这般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也配说自己行必有正?”

“老汉年轻时游历四方,岂会看不出这兔子是只妖精,三番五次出言要替你们除去这祸害,谁知你们却被迷惑了心智,俺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如何不正!”

“我知道它是只妖,但我与它相伴至今,它从未有过害人之举,我的老师也说过妖族与我们相处融洽,一般不会加害于我们。我不知道是什么经历让您对妖族产生了如此见解,但是每条性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万望您让我们离开此地。”星邪说道。

老汉并不答话,手腕微微一抖,铁剪便化作一道闪电向着站在最前面的弦影暴射而去。

弦影面色大变,却觉得肩上一沉,同时有股柔力拖着他向后退去几步,只听“哐当”一声,那柄铁剪便插在了弦影脚前的土里,没入地下数尺。

出手相救的人是星邪,他的心里有些难受,他想不明白为何老汉可以如此无所顾忌的出手,就算是除妖,为何如今连人的性命都不怜惜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弦影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吓的不轻,他抬手指着老汉,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先生您再往后站站,照顾好吞吞,这里交给我了。”星邪喘了口气,把怀中的吞吞交给弦影,然后取下了肩膀上的包袱。

包袱鼓鼓囊囊,塞的是衣物干粮盘缠,包袱外绑着一截黑色的铁棍,铁棍的一头被削尖,是那杆叫作离云的铁钎。星邪把铁钎握在手里,因为握得很用力,所以指节处有些发白,所以他有些紧张。

君子当不徒语,因为语必有理。

君子当不苟求,因为求必有义。

君子当不虚行,因为行必有正。

星邪想着先前的话,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手举起铁钎,向着老汉砸去!

君子当不妄动,如今星邪却动了。

因为——

动!必!有!道!

章二十二 秋雨何惜花满园

黑色的铁钳五尺长短,削尖的一头被星邪握在手中,所以看起来像是一杆铁棍。即便是抢下了先手,星邪向着老汉砸去的速度依旧不快,手上的力道也依旧拿捏得极其小心。

星邪终究是星邪,无论何时都心存善念。

老汉微眯双眼,面对砸来的铁棍没有躲避,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欺身上前,撞入星邪怀中,同时狠狠一肘打在了星邪的腹部。

二人的交手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星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踉跄的退出数丈,面色一片惨白,而老汉则是气定神闲的向前迈出几步,不紧不慢的拔出了先前插在土里的铁剪。

星邪的眉头紧紧皱着,他明白老汉也是同样的明道中境的修为,但星邪从小就和别人没有争斗,打架的经验和老汉相去甚远,所以老汉的一招一式明显比他要厉害太多。就像是一个有力气不知怎么使的莽汉遇到了一般大力气的军人,结果自然只能沦为沙包。

更何况,星邪真的很不喜欢战斗。

看着步步逼近的老汉,星邪的胸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于是他的眉毛蹙的更紧,把离云握的更用力。

星邪再次抬手,这次却不再留手,手中的离云破开空气,化为一片残影向着老汉砸去。

一声金铁相交的脆响,星邪又踉跄的后退了数丈,“咣当”一下撞在了院门之上,震落了院门顶上的几片树叶。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星邪靠在铁门前,脸色愈发苍白,握着铁棍的手也朝下滴着鲜血,殷红的血珠落至地面,与泥土混成了乌黑的颜色,分外显眼。

“血......”弦影看见地上的鲜血,一下失了神,惶恐的抱着吞吞躲在了墙角。

老汉眼见弦影的反应,摇了摇头,说道:“这后生这般懦弱无能,就算饱读诗书,不也还是个窝囊废。”

“修行者有修行者的道,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道,先生明道知理,是不屈之人,应该只是怕血,绝不是您说的窝囊废。”星邪看着老汉,认真说道。

“嘴硬,你这小娃娃又能比他强到哪去,读书人的道,等你有本事走出这个院子再来跟俺说教吧。”老汉说着提起手中铁剪,刺向星邪的胸口。

秋冬交际,气温骤降,空气里总有着防也防不住的寒意。老汉的铁剪夹杂着这刺骨的冰冷,在星邪的眼中急剧放大,星邪喘了口气,呼出一片白雾。

星邪觉得有些冷,这天让他微冷,那把铁剪让他觉得很冷。

他想,要有光。

于是,便有了光。

一团炽热明亮的光从星邪的左手绽放,星邪用那团光,破开了面前的寒意!

老汉看着手中的铁剪在那骤然出现的光明里化为了灼热的铁水,黝黑的脸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他有些畏惧的向后缩了一步,但是星邪已经第三次抬起右手,手中的离云向着老汉劈去。

空气中响起一声爆鸣,老汉坐倒在地,他手中的铁剪只剩下了半截,而握着剪刀的胳膊,则塌陷了下去,肩膀处的骨头,竟是被那一棍敲的粉碎。

“没想到你还留着这样的后手,是俺大意了。”老汉汗如雨下,他紧咬着牙,从地上爬起,盯着面前同样满头大汗的星邪一字一顿道:“这胳膊废了也就废了,但是俺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们留下。”

“他们答应了您什么好处,或者做了什么让您为难,也许,我可以帮到您。”星邪左手的白芒缓缓散去,他那双温和如水的眼睛对上老汉眼中的凶光,让这一句摸不到头脑的话听起来极为诚恳认真。

“你这小娃娃脑子倒还灵光。”老汉苦笑道:“俺给那些大人卖了那么多年的命,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命卖到了他们的手里,今日让你们出了这院子,俺就是死路一条,再说你一个明道中境的小娃娃,能帮俺做什么。”

星邪没有答话,脸色暗淡了下去。老汉说的那些大人,自然是东边龙泣之海泷族的那些大人们。星邪这一路走来无缘无故被老汉为难,对方还指名道姓的要吞吞留下,说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显然只是个幌子。那么老汉的背后自然有泷族的影子,而且星邪难过的是,在泷族深不见底的力量面前,星邪如同老汉所说的一样,确实帮不到他什么。

“相比于和他们作对,杀了你,不是要轻松很多。”老汉一把抹去满脸的汗珠,单手掐出一记印诀,身形如电,向着星邪冲去。星邪万没料到老汉还会继续出手,猝不及防间慌乱的举起离云朝着老汉的另一个肩膀敲去。

老汉手印先到,按在了星邪的胸口,几乎就是同时,星邪的铁棍落到了老汉的右肩。

咔擦一声,老汉右边的肩膀塌陷了下去,而星邪被手印的巨力击飞,撞到了院墙上,把墙上的砖块水泥撞掉了一地。

老汉以命搏命的攻击方式相当凶悍,此时的星邪扶着墙根喘着粗气,身上那件简洁朴素的白衣也变得破烂不堪,满是灰尘血迹。而双臂俱废的老汉更是凄惨,或许是因为肩骨被击碎的痛楚太过巨大,老汉原本黝黑的脸泛起乌青,看起来像是一头走入绝境的恶狼。

“您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星邪吃力的抬手,拭去额角的鲜血,看向老汉的目光里有几分坚决,又有几分怜惜,然后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很抱歉把您伤成了这样,因为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法在这里停留片刻,吞吞也是一样。虽然说这些可能没用,但还是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

老汉错愕的看着星邪,忽然狂笑起来,肆意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院中。此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几片乌云,晚秋的雨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下了起来。细雨蒙蒙,带着秋末冬初的冷意,让放声大笑的老汉看起来更加落魄凄凉。

“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生,刚刚是你杀俺的最好时机,你却这样错过了。”老汉双臂瘫软的垂在身子两侧,浑身已经被秋雨淋透,狼狈无比,然而他的眼中却满是战意。

雨水落得很有力,啪嗒啪嗒的落在地面,落在院子里的金菊和秋海棠的枝叶上。院中弥漫起泥土和花的芳香,星邪沉默的站在雨中,胸中那种挥之不去的烦闷更加严重。他明白花农说的是实话,随着这场秋雨的到来,院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自己似乎失去了走出这个院子最好的机会。

雨来了,花醒了。

看着那一院子姹紫嫣红的花朵,星邪恍然,这个院子里,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这个悍不畏死的老汉,而是他种下的,这些会杀人的花。

星邪身侧五尺,一朵硕大的金菊在秋雨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解体,层层金色的花瓣飞旋而起,在雨中向着星邪飘去。星邪后退几步,堪堪躲过大多数的花瓣,却有一小片从星邪手边划过,于是星邪的手背上就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与此同时,满园的花都开始了解体,各色花瓣仿佛羽毛飘摇至几丈高的空中,在星邪的头顶汇聚成一股五颜六色的洪流,瞬间倾泻而下。一片花瓣便锋利如刀,若这花流冲到了星邪身上,星邪怕是要被绞碎成肉末。

星邪望向头顶遮住天空的漫天花瓣,好像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蟒,他深吸一口气,身上泛起一层白芒。白光炽热的温度让花瓣在星邪身周被尽数点燃,无数的花瓣在光芒中变得干枯焦黑,然后带着火光坠向地面,又被细雨抹去了痕迹。

只是这满园怒放的花有多少花瓣,许许多多的花瓣飞蛾扑火,又有无数的花瓣飘旋而上,星邪以白光护体,每时每刻元气的消耗都异常剧烈,如此下去,先倒下的人还是星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所以要想办法。

星邪看了眼手中握着的离云,通体漆黑的离云与星邪绽放着白光的身体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手下意识的握的更紧了一些,然后他以掌为刀,划开了花瓣交织而成的大网,带起一抹流火,向着老汉冲去。

阴冷的雨水遇到星邪身上的白芒,就被极高的温度蒸成了一缕白烟,远远望去,星邪就像是在云雾之中奔跑。原本强烈而刺眼的白光随着他每迈出一步,就弱上几分,等到他来到了老汉面前,白光就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更像是一层依稀可见的荧光。于是星邪停下了脚步,站在了老汉前面不远处。

“察觉到不对了?”老汉冷笑道。

星邪不语,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虽然他体表散发出的白光时刻在剧烈的消耗着他的元气,但根据他的估计,应该还可以再支撑十息的时间,而如今不过五息,就一副随时都会溃散的模样。

“是那个手印,阻隔了我对元气的吸纳。”星邪略一思忖,想到了原因,先前老汉不惜失掉一臂也要将印打在他的身上,现在想来,那个印的作用,应该就是阻断了他和外界天地能量的联系,让他无法把元气吸纳己身,所以,他体表的那层薄光,就是他最后可以利用的所有元气了。

“俺一生种花,悟的就是花道,这院子里是俺一辈子的心血。先前俺的那个印,叫作百花印。反正你也要死在这里了,告诉你也无妨,中了俺的百花印以后,这些花沾染的花粉落在你的身上,就会与你体内的印记呼应,从而阻绝你对天地元气的吸纳。这个院子,可是俺用几十年时间布置下来的杀阵,莫说是你,就是明道上境的修行者,也曾被俺困死在这里,成了花肥。”

老汉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此时雨势变大,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的砸在人的脸上。星邪披散着湿漉漉的黑发,脸上淌下几条水痕,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向来温和的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决然和悲伤,之后他遗憾的叹出两个字。

“何苦。”

何苦,说的是老汉何必寻苦,本有生路,何必自己寻上死路。

然后星邪抬起了右手,右手握着的离云指向老汉。

天空阴云密布,连绵秋雨拍打着满地残花,小小的院子里,忽的亮起了一颗星辰。

章二十三 走在光明里 不见疮痍

当冰焰看到来人的时候,心顿时凉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个让他非常蛋疼的猥琐老头。

“靠之啊,偷吃个恶魔果实就让大将来抓我,我什么时候那么值钱了啊!!!”冰焰心里飞快的想到。

“小鬼,你居然敢偷吃我的恶魔果实,我要杀了你!!!”黄猿赤红着双眼就要动手杀掉冰焰。

“等等,大叔,你凭什么说果实是你的,有什么证据????”冰焰心里飞快想了想然后对着黄猿狡辩着。

“你叫谁大叔,我才不过四十七岁而已,还有你说什么,为什么说果实是我的,我包袱就在你旁边,你说为什么我说果实是我的,啊啊啊啊啊........,你给我去死!!!”黄猿气急败坏的说着。

“额,叫你大叔不是为了和你亲近么,原来果实真的是你的,那大叔,实在是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太饿了,所以我把果实吃了,大不了以后给你找一个别的就好了。”冰焰对着黄猿一边说着一边想到。

“黄猿找的果实,难道是闪闪果实,那我真的是赚了,可是没有闪闪果实的黄猿是怎么当上大将的呢???”冰焰心里想着,却没有发现黄猿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赔给我???你放屁呢,谁不知道恶魔果实一样只有一个,赔给我???这可是我找了七年才找到的果实,啊!!!!!我要疯了,我要杀了你。”黄猿满脸狰狞抬起了脚。

“我问你一件事,你有被光速踢过么。”黄猿愤怒的对着冰焰就是一脚下去。

“靠,你TM玩真么的!!!啊,我躲,不对啊,黄猿有闪闪果实了,那这颗果实是什么啊???让黄猿这么重视。”冰焰一边躲着黄猿的攻击一边想到。

“哼,居然能躲过去,镭射。”黄猿对着冰焰有是一记镭射。

“啊!!!你想杀了我啊!!!”冰焰一个不注意就被黄猿的镭射给击中了胳膊。

“哼,我就是要杀了你,你偷吃了我找了七年的恶魔果实,不杀了你,我心里难受,光速踢!!!”黄猿不理会冰焰的抱怨,对着冰焰就是一顿狂轰乱炸。

就这样冰焰和黄猿一个打,一个躲,愣是拖了两个多小时。

“小鬼,ting会躲的么,这次看你怎么躲,去死吧!!!”黄猿对着已经疲惫的冰焰就要给他一记致命一击。

“呵呵,大叔,你都说了两个多小时让我去死了,我不是还活着好好的。”冰焰已经疲惫不堪了,但还是硬撑着和黄猿顶zui。

“小鬼,你以为我是认真和你来的么,只不过是和你玩玩而已吧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说着黄猿的光速踢已经到了冰焰的面前。

“呵呵,要死了么,我还真是窝囊啊,妈妈,对不起,我不能为你报仇了,妈妈........”冰焰看着黄猿的脚离自己越来越近,心理面想到了母亲。

“妈妈.......,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给妈妈报仇啊,我不能死,啊!!!!!!我才不要死!!!!”想到自己还未帮母亲报仇,冰焰顿时爆发了。

“嗯!!!!”黄猿瞪大了眼睛,只见冰焰以身体为中心,周围泛起了一圈圈的空气波纹。

“霸王色,这小子还真是有天赋啊,喂,小子,我和你说........”黄猿刚要和冰焰说话,冰焰就已经晕倒在了地上。

“这小子.......看来自己玩的有点过了,不过把他收作徒弟应该是很好的,哎!!!没办法了,果实也让他吃了,只能收他做徒弟了。”黄猿见冰焰有霸王色,不仅没有杀了冰焰,而且还起了收徒之心。

接着,黄猿抓起猪脚扔到肩膀上就向着自己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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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猿!!!你又干什么去了,还有你肩膀上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这次你不解释清楚,我就让你给我下岗!!!!”战国看见黄猿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顿时对着黄猿怒喊道。

“嘿嘿,猴子,是不是又去找你的那个什么果实去了,反正也找不到,你老是跑什么啊,不如我们来比赛吃甜甜圈吧。”卡普对着黄猿笑道。

“.............”黄猿

“.............”战国

“卡普你敢在脱线一点么”黄猿和战国同时在心里说到。

“黄猿,说吧,你干什么去了。”

“元帅,我去找光明果实去了。”

“嗯????,就是那个站在恶魔果实金字塔顶尖的几个果实之一的光明果实么???”

“啊,没错,就是那个光明果实。”

“咳嗯,找到了么,找到了的话,我们海军又会有一个最高战力了。”战国咳嗽一声,然后略带兴奋的问道。

“额,找到是找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战国焦急的问道。

“不过又没有了。”黄猿对着战国解释到。

“没了,怎么没了???被别人抢了???我真不知道哪个海贼或者是山贼会去抢海军大将的恶魔果实,除非是哪个不要命的。”战国带着不相信的眼神看着黄猿。

“喏,就是我肩膀上这个小鬼,我一个不留神,果实就被他吃了。”黄猿对着战国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你把他抓回来干什么???”

“收徒被,这样,果实反正被谁吃了不都一样么,而且这个家伙还是很有天赋的。”

“什么天赋啊???能让你出了收徒之心。”

“他有霸王色。”黄猿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可是卡普和战国可就没有那么淡定了。

“噗,你说什么????”战国吧刚喝到zui里的咖啡喷了出来,马上对着黄猿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霸王色而已。”黄猿还是平淡的回答着。

“霸王色!!!那可是百万人中只有一个的王的潜质啊,不要说的给我那么淡定!!!”战国对着黄猿吼道。

“居然是个霸王色,培养好了,也是一个高等战力,嗯,黄猿,教他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毕竟你们的果实很像,应该能快点。”

“好的,我知道了。”就这样在冰焰不知不觉被他们划到了自己的计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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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是哪里???”冰焰醒了之后满脸疑问的看着自己住着的大房间。

“你醒了么,没想到你小子的天赋很高啊,怎么样拜我为师吧,我叫你使用你的果实能力。”黄猿看见冰焰醒了之后对着冰焰YouHuo道。

“天赋,什么天赋啊,还有我的果实能力是说什么啊。”冰焰疑惑的问道。

“你不记得了么,那我就先不告诉了。”黄猿看见冰焰眼睛里面的疑惑,只能暂时先不告诉他。毕竟前期不能让他接触太多,到时候学杂了就不好了。

“先说你的果实吧,你的果实是光明果实,有封印其他果实的能力,治疗的能力,和和我闪闪果实一样的能力,也就是说你的果实是光系的本源果实。”黄猿对冰焰解释了光明果实的能力。

“哦,光明果实么,怪不得黄猿找了那么长时间。治疗的能力,如果母亲死之前自己有光明果实的话,母亲应该就不会死了......”

“等等,我记得前世的时候有很多都说过,光明的力量好像能生死人、ròu白骨,那么我的果实能力要是练到了极致是不是也能这样呢,那么母亲是不是就能够复活了呢。”冰焰听了黄猿的话在心里面想到。

“大叔,我问你,我的光明果实能不能将死人复活呢???”冰焰对着黄猿满脸凝重的问道。

“应该可以,恶魔果实图鉴上说是可以,可是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做到过。”黄猿看着冰焰凝重的脸色对着冰焰解答到。

“看来是真的,那么自己只要努力修炼就能复活母亲了么,哈哈,母亲你等着,等我变强的那一天,我会将您复活的。”冰焰心里高兴的想到。

“对了大叔,要修炼到什么境界才能复活死人呢???”

“这个我也比不知道,能力者的分级为:拥有者,操控者,掌握者,掌控者,和传说中的同化者这五个等级,而我们三大将也刚刚是掌握者而已罢了。”黄猿对着冰焰介绍着能力者的分级。

“那我要到什么等级才能复活死人呢????”

“我想应该是掌控者吧,除了第一任和第二任就再也没有人把光明果实修炼到掌控者,基本上都是掌握者阶段,我想掌控者应该能复活四人了吧。”

“这样么,看来我只能努力了,对了,大叔现在世界上有谁把果实能力修炼到掌控者的么???”冰焰先是下了个决心,然后对着黄猿问出了个问题。

“当今世界上,只有白胡子,革命军首领多拉格,五老星,战国元帅和.........”黄猿说到最后沉默了。

“还有谁???大叔你怎么不说了???”冰焰疑惑的看着黄猿。

“那些人,你现在还接触不到,等你修炼到我这个层次再说吧,对了!!我问你拜师的问题怎么样。”黄猿最后还是选择先不告诉冰焰还有什么人将果实能力修炼到了掌控者。

“哦,那好吧,我先不问了,至于拜师么吗,你能教我什么呢???”

“我可把你果实能力里面类似闪闪果实能力的地方交给你,拜不拜师就看你自己了。”黄猿对着冰焰说到。

“哦,这样啊,那让我考虑几天行么???”

“可以,等你考虑好了来找我。”说着黄猿就向门外走去。

“看来海贼的世界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呢,拜黄猿为师没准是一件好事呢,到时候自己也有了一个庇护自己的地方,可是这样就得在海军了呢,算了,再说吧。”冰焰躺在自己的chuang上想着。

几天后...........

“我同意拜你为师,请你以后教导我成为真正的强者吧!!!”经过几天的考虑,冰焰还是决定拜黄猿为师,毕竟自己现在还太弱小,等自己强大之后,即使不愿意在海军也可以叛逃么,所以冰焰拜黄猿为师了。

“哦???小鬼,既然你拜我为师,那么你做好死的准备了么,我的训练可是非常严格的。”黄猿对着冰焰恐吓道。

“准备好了,如果这我都不能ting过去,那么我就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强者,所以请训练我吧。”冰焰眼神坚定的回答着黄猿。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地狱式修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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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四 铁城中的蛟与虎

夜幕下苍阳的荒原是一眼望不尽的黑暗,一如这块让人感到绝望的土地,不知何时才能迎来属于自己的黎明。

荒凉,贫瘠是所有人对辉耀战败之后苍阳的印象,然而,这片荒原之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日日夜夜歌舞升平,那里是所有遗弃之民的销金窟,亦被称为苍阳人的埋骨地,那里叫做灰石城。远远望去,灰石铁铸的城池像是一张贪婪的大口,压榨着荒原上最后的一点财富和资源。

灰石城的城主潮虎端坐在全城最高的一座酒楼的雅间之中,富丽堂皇的雅间里加上他一共只有三人,所以整座酒楼,就理所当然的只有他们三人。潮虎的眼睛很亮,他的注意力不在身旁那个弯腰斟酒时露出一片雪白,香艳的要把天下男人魂都勾去的女子身上,也不在脚下人来人往,繁华喧嚣的城市之上,他的注意力,全部都给了他面前坐着的另一个男人。

潮虎有些紧张,虽然这个天下能让他的紧张的人并不多。

在苍阳凶名赫赫,让多少人闻风丧胆的潮虎没有自持身份去克制这份紧张,相反,他很自然的把这种情绪流露了出来,因为这代表着一种尊重,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尊重,以及这个男人背后势力的尊重,亦或是,对自己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回去的家族的尊重。

男人偏瘦,脸透着病态的苍白,他的头发很杂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要步入中年的渔民,他的这身打扮,在这穷奢极侈的房间里显得额外刺眼。

“你这里的日子,可比落泱殿要舒服太多了。”男人的嗓音极富磁性,一开口,窗外的嘈杂似乎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男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大人说笑了,就算这里的日子再快活百倍,只要家族有用我的地方,我潮虎也决不贪恋这里片刻。”潮虎笑着说道。

“哦?”男人伸手,端起面前玉石雕琢而成的华美酒杯,把玩了一阵,接着说道:“那交给你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潮虎双手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我的很多部下都已经渗透到大悟界,只要一声令下,就可行动。”

“大悟界霸王台的川,可是个很不好惹的人,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潮虎略一沉吟,然后答道。

“九成?”男人看了潮虎一眼,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仿佛蕴含着透人心的力量。

潮虎被男人的眸子摄住,咬咬牙,道:“五成。”

“五成便够了。”男人点头。

“大人,我还有一事不明。”短暂的安静之后,潮虎继续说道。

“讲。”

“那大悟界属于苍阳本土势力,地盘最大,防守也最为严密,我们既然要逐步控制苍阳,为何不从地方最小,人数最少的混沌域下手?”

“混沌域,倒是个好主意。”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你要是不怕自己连同你那百万人马被屠个干干净净,大可以去找混沌域的域主过上两招。”

“混沌域的域主,是什么来历?”潮虎小心问道。

“什么来历?”男人重复着潮虎的话,“要不是看在族长大人的面子上,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凭你那点本事,还敢在辉耀的地方放肆,他们的人,可还没死绝呢。”

“辉耀!”.潮虎大吃一惊,这两个字让他回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势力给天下带来的恐惧,那场可怕的战争让多少人至今还会从睡梦中惊醒。对于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来说,苍阳不仅仅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原,还是一个巨大的,埋葬了亿万人的坟场。

包括潮虎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经过那场漫长浩大的战争,辉耀的血脉已经被铲除一空,可如今男人的意思很明显,混沌域的域主,就是当年辉耀血脉的继承者,这对整个天下来说,都绝对算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男人将潮虎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抬手不轻不重的敲打了一下桌面,将潮虎的思绪拉回,然后说道:“大悟界的事情先暂时放在一边,兹事体大,要细细谋划。如今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大人请讲。”

“你这几日在苍阳着重留意一下一个带着白兔的少年,如果有他的消息,即刻行动,一定要将与他一起的白兔擒住。”

潮虎面露难色,问道:“苍阳这么大,我去哪里寻他。”

男人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慢品了一口酒,然后说道:“根据我们的消息,这少年的师兄被鸦雀岭的流寇抓住,他这次来苍阳就是为了营救他的师兄,你可以从那里下手。”

“啪”的一声,潮虎身旁那个极为妩媚,正在为男人添酒的女子将手中的玉盏摔了个粉碎,酒水洒了男人一身。

“樱姬你这是在做什么!”潮虎拍案而起,怒目圆瞪,整栋酒楼传来一声虎啸,震得远方的山峦群鸟惊飞。

“奴家......奴家被这位大人的威压所震,心里一慌,手就滑了,奴家给大人赔罪了。”叫作樱姬的女子眼中尽是水汪汪的媚意,她屈身对着男人盈盈一拜,脸上却满是娇羞之色,看起来楚楚可怜,好不委屈。

“不碍事。”男人笑着摆摆手,对着潮虎说道:“这样的美人,我可不忍心怪她。”

听到男人这样说,潮虎才脸色渐缓,说道:“这是樱姬,这栋酒楼便是她在打理,此女能歌善舞,大人若是喜欢......”

“好了。”男人打住了潮虎的话,“我可不好夺人所爱。”

“大人刚刚说到鸦雀岭。”潮虎见男人对樱姬没有太大的兴趣,便识趣的继续起刚才的话题,“我知道那个地方,那这少年应该是从轸州来的。”

“不错,这件事情之前一直是老六在负责,但是老六在日暮吃了大亏,并且我们的一些眼线起码有一半都被这少年身边的人给清理掉了。因为是在日暮,我们有所顾忌,可如今到了苍阳,这件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了。”

“连那位大人都......”潮虎眉头皱起,显得有些为难。

“怎么,你不想接手这件事?”

潮虎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男人嗤笑一声,接着说道:“不管你做还是不做,这件事情我已经通知到你了,老六没有做成,已经被我处理掉了,至于你......”

“知道了,我明日就去鸦雀岭。”潮虎不再犹豫,沉声说道。

男人似乎很满意潮虎的回答,他起身,拍了拍潮虎的肩膀,似笑非笑的说道:“家族也不全然只是让你做苦差事,若是这件事情你做成了,以后,你就是老六了。”

潮虎一惊,看着身旁的男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还有事,这就先走了,不用送我。”男人说着扶正头上的斗笠,一步一步,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男人走后很久,潮虎依然望着自己面前丝毫未动的酒杯,表情凝重的可怕。

“大人,您能重回家族,是件好事啊,怎么坐在这里愁眉苦脸的模样。六蛟,那可是多大的名头啊,是那龙泣海里的皇帝呢。”樱姬端着酒杯,让人无限遐想的曼妙身姿已经贴到了潮虎的身上。

“皇帝?”潮虎冷笑了一声,说道:“没准就把命丢在这里了。”

“说起来,那位到底是什么来历,大人雄踞一方,可从来没见过对谁这么恭敬过。”

潮虎摇摇头,笑道:“那个男人叫若,泷若的若。”

若。樱姬心头一凛。

这个世界上敢与海神同名的男人,只有他一个,泷族六蛟之首。即使是在这天下,放眼望去,也是最顶尖的,传奇一般的大修行家。樱姬万万没有想到,之前那个渔夫打扮的瘦高男人,竟是这样一位耀眼的存在,难怪自己一身尚贤境的修为,在那人面前感觉只是一名寻常女子。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潮虎深深的看了樱姬一眼,问道:“樱姬,鸦雀岭的那个大当家,是叫飞咆吧,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洞世中境的境界吧。”

“奴家不清楚......”樱姬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侧过脸去,不敢直视潮虎的眼睛。

“你不清楚?”潮虎眼睛微眯,一股无法抵挡的铁血杀意从他的身上蔓延开来,笼罩住整个房间,“连你这个隔三差五陪他喝酒的人都不清楚,那还有谁清楚?”

樱姬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刺骨杀气,感觉自己好像是那狂风暴雨中摇摆的稻草,于是她再无法强装镇定,跪倒在地,低声道:“大人饶命,奴家一时糊涂......”

潮虎没有听完樱姬的话,而是起身缓缓踱步,来到雅间的窗前,他双手负于身后,眼睛望向楼下那一片通明的灯火,许久之后才慢慢说道:“此事要是做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成,你和那个飞咆,都跟着我陪葬吧。”

章二十五 独自莫凭栏 冬雨白衫

秋去冬来。

轸州的天琅郡下了一场大雨。

身上散发着药膏香味的星邪撑着油布伞,站在细雨蒙蒙的青石桥上,看着桥下湖面随波逐流的片片浮萍,苍白清秀的脸上有着一种让人心生亲近的平静。

桥的那头,是一座占地极其宽广的府邸,府邸气派的正门上挂着块巨大醒目的牌匾,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五个字:敕造龙将府。

日暮帝国建国伊始,按照天上星宿划天下为二十八州,这轸州的天琅郡,便是南方朱雀七州中主要的军事,商贸重镇之一,即使是在帝国灿若繁星的城市中也可以排在前列。而在这样一座寸土寸金的郡城里,还能置办下如此规模的宅子,牌匾上更是上书“敕造”二字,整个朱雀七州,能得到这般待遇的,只有为帝国镇守边疆,有着无上军威的八龙将之一,墨麟大将军一人。

此时星邪的目光从水面的浮萍上收回,落在了桥边的将军府,雨中的将军府轮廓有些模糊,更远处连成了一片起伏的阴影,已然看不清楚。亭台朦胧,如梦似幻,本是一副难得的景色,星邪却无心欣赏。

似乎自从夏天离开那个生活了两年的村子,他就再也寻不回当初无忧无虑,每日只读圣贤书的自己了。只是半年不到的时间,他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先是小师妹有了心仪的人,然后是在山上遇到了吞吞和六蛟,再之后便是永夜师兄被流寇擒住,这次自己苍阳一行,也是举步维艰。

星邪是个很干净,很单纯,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的相信道理大义而显得有些迂腐木讷的人,但是正如他的老师所说,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多很多的事情,心思缜密的他很快就能分析出前因后果,譬如这次大师兄二师兄的匆忙离去,譬如为何自己身处险境老师可以出手相救,而永夜师兄被俘老师却不知身在何方。这让星邪觉得很不安,他感觉自己和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兄弟们,都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泷族也好,苍阳也好,在这些已经在世界上传承了近乎万年的力量面前,自己都显得比地上的尘埃还要微不足道。

有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星邪却感觉到身心上的一种极度疲惫。因为太过聪明,太过冷静,于是就知道了太多在自己这个年龄不应该知晓的事情,于是便有莫名的压力,让他胸中阵阵烦闷。

星邪站在桥上,是在等弦影,他准备等弦影把将军府的事情办完之后,就向这位与他同行了十余日的教书先生辞行。想起这位太学院的教习在帝都接触的都是墨麟将军一般的朝中显贵,这一路却并不自持身份,相反待人都极为和善,星邪心中对弦影的敬佩就又多上了一分。

城中的雨淅淅沥沥,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一柄挨着一柄的油布伞,就像这湖中一片又一片的浮萍,于此处相逢,又于此处离别。

这便是缘。

百年沧桑,不知见证了多少相逢离别的青石桥,寄托了无数文人骚客的感慨愁苦。

雨幕下的郡城并不安静,除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雨声,桥边的街上也时有商贩的吆喝和路人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即便是在这样一座高手如云的帝国重镇,最主要的群体依然是市井小巷中来往奔走的寻常人家,管你修行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些远到没有边际的传说故事,又哪里有眼下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来得重要。

天下天下,天的下面,便是这群每日忙碌过活的普通人,换而言之,他们,就是天下。

烟雨朦胧的街边,一位年轻的妇人牵着自己的孩子匆匆前行,因为雨伞太小,妇人只顾着为那一路东张西望的顽皮孩子遮雨,所以自己身上被淋的有些狼狈。偏偏母子二人路过一辆扎满糖葫芦串的小推车,于是那顽劣孩子就再不肯朝前挪上半步。

“娘,我要吃糖葫芦。”男童牵着妇人手,清澈的眼里是不容回绝的坚定。

妇人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抬起洗的发白的袖子仔细的擦去男童脸上的零星的雨滴,柔声道:“小虎乖,娘今天出门没带钱,下次给你买。”

推车旁卖糖葫芦的男人哪里看不出年轻妇人的窘迫,笑着从车上取下一串糖葫芦,递到男孩面前,说道:“下大雨的赶路不易,一串糖葫芦就能让这小鬼老实下来了。”

妇人面露难色,说道:“只是这次出门匆忙,没有带钱在身上。”

“不碍事,不碍事,一串糖葫芦能值几个钱,拿去便是。”

听到男人的话,被唤作小虎的男童眉开眼笑,正要伸手去接过那串糖葫芦,却被自己的娘亲“啪”的一下将手打落下去。

“小虎,听娘的话,谢过这位伯伯的好意,等娘下次带钱了给你买。”

小虎看着向来宠溺自己的娘亲这回竟然如此坚决,心中涌来一阵莫名的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一面举起小小的拳头捶打着妇人,一面哭闹道:“我不管,我就要吃糖葫芦,就要吃糖葫芦!”

男人见到妇人紧紧蹙起的眉头,也出言劝慰道:“只是串糖葫芦而已,实在不行,等你取了钱下回给我就是了。”

妇人摇头,说道:“我们家贫,自觉愧对孩子,往日便任他胡闹,可万不能由他去做这不劳而获的事情。今日是您好心,若日后养成习惯,他再遇到心仪之物,别人不给,他便敢偷敢抢,那又如何是好。”

男人听完妇人的话,点点头,不再言语,默默的把糖葫芦重新扎到了推车上。

小虎眼见快要到手的糖葫芦没了希望,大喊一声:“娘是坏蛋!”,然后挣脱了妇人的手,冲进了茫茫大雨之中。

“小虎!”妇人面露急色,连忙追赶了上去,只是这长街上人来人往,孩子又身形灵活,妇人仅仅追出几步,就不见了小虎的踪影。

愤懑委屈的小虎挤开人群,跑到了桥下湖旁的堤岸上,只见他在湿滑泥泞的青苔上一个趔趄,人便一头栽进了满是浮萍的湖里,散开一圈圈涟漪。

姗姗来迟的妇人恰好见到孩子坠入湖中的一幕,脸色惨白,瘫软在地。

将军府前青石桥下的湖,并不是一座普通的供游人观赏的湖,整个天琅郡都知道,湖底栖息着墨麟大将军的坐骑,一只每日要吃下一头牛,很少在世人面前露面的鯥王。

所以当小虎落水,一时间有人报官,有人呼喊,却没有一人胆敢下水营救。

但是初来乍到的星邪不知道,或者说不管他知不知道,他的选择都只有一个。

于是众人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桥上跃入湖中。

湖里很暗,秋末冬初的湖水更是刺骨的冰冷,入水不多一会的小虎已经没有了知觉,双眼紧闭,朝着湖底沉去。星邪腿上发力,游到小虎身边,左手散发出一团光芒将小虎的身体包裹,这光芒隔绝了周围的湖水,给小虎空出了一块呼吸的空间,并散发出温暖帮助他驱散寒意。

因为前几日与花农一战,星邪的伤只恢复了一小部分,所以星邪此时所能利用的元气还很有限,原本潜入水中救人对于如今已是明道中境的星邪来说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情,此刻却让星邪倍感吃力。

淡淡的光辉在深邃幽深的湖底显得格外的刺眼,星邪拖着小虎慢慢向着湖面游去,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而且,星邪借着微弱的光亮,瞅见了湖底有一块起伏的巨大黑影,这块不知为何物的黑影所带来强大威慑,竟让星邪体内元气的流动凝滞起来。

“千万不要招惹了那东西才好。”星邪想着,在水中的动作又小心了几分。

雨势变大,桥上和两岸的人越聚越多,众人围在湖边七嘴八舌,失去孩子的妇人满面泪痕,早已哭不出声,只是一身泥泞,坐在岸边怔怔的望着湖面。

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绝于耳,本来阴沉灰蒙的天空忽的明亮了起来,刚刚到来的冬天,竟然出现了一抹初春的暖意。

远方的乌云被几道光芒破开,顿时晴空与大雨并存,天空中一抹紫色的长影衣袂飞飏,从云上飘摇而下,浩浩然凭虚御风,宛若仙人降世,遗世独立。青石桥两岸围观的数百民众,看到这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震撼画面,不由得痴了。

与此同时,湖中的黑影没有辜负已经极其小心的星邪的期望,晃了晃身上的淤泥,睁开了冒着青光的双眼。

顿时铺天盖地的压力席卷而来,星邪觉得自己身上被加了万钧之力,身体不由自主的向着湖底沉去。湖底的巨大黑影露出了它的狰狞面貌,那是一头浑身披满鳞甲的黑色水牛,水牛肋下生出一对鱼鳍样的皮质双翼,细长如蛇的尾巴来回摆动,将湖水搅动得天翻地覆。

星邪在书上读到过这种怪物,湖中有鱼焉,其状如牛,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

而湖底这头有寻常两头牛大小的鯥王,给星邪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还要超过那日在四方山上把境界压制在尚贤下境的第六蛟。

湖面之上,紫色的身影落在了妇人身旁,如瀑的黑发下露出一张绝世的容颜。书中曾说女子美丽,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多数人便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人之姿,而当真正的天上仙子来到凡尘,来到众人的面前之时,人们才知道这八字用来形容这紫衣女子的美丽竟然还显苍白,怕是只有那倾城倾国四字,才能道出女子生了怎样一副让人惊叹的脸庞。这幅模样,应该只属于老天的女儿吧。

紫衣女子没有去看周围的百姓,也没有去看坐在身旁可怜无比的年轻妇人,她闪烁着动人神彩的眸子看向面前已成了一个巨大漩涡的湖面,伸出无瑕玉手,朝着湖心遥遥一点,口吐兰香。

于是便有空灵之声回荡于天地。

“大牛,不可伤人性命。”

章二十六 浮萍依依淌桥边 姑娘不似在人间

湖中的星邪觉得天地倒转,体内残存不多的元气在苏醒的凶兽翻腾间溃散消失,湖水裹挟着鯥王的威压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星邪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而在岸边,紫衣仙子注视着湖面巨大的漩涡和水中那个若隐若现的黑色身影,浑然天成的精致容颜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原先点向湖心的纤纤素手变指为掌,往下虚按,天地之间似乎有一股磅礴之力被女子的手掌牵引,将偌大的湖面生生向下压进丈余。

修行前三境,明道境可将元气纳入己身,洗涤杂质,强健体魄,通明五感,洞世境可将元气外放体外,或化狂风,或作刀剑,玄妙无穷,而女子以己身为熔炉,以天地元气为山峦,搬山填湖,则是进入了尚贤境之后才有的手段,称作天地烘炉。至于自身通透纯净,虚无缥缈,已然不是人间之力的净晟境,据说自身便是世界,体内自有天地。

此时湖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哀嚎,搅动的越发剧烈的漩涡突破了湖面那座无形的元气大山,冲天而起,卷起一道高有三丈的巨浪,向着岸边的紫衣仙子以及一干百姓拍去。

日暮近几年来没有战事,朝廷隐隐有着重文轻武的势头,再加上修行一途最初靠的是那玄之又玄的天赋感悟,所以大多数百姓一辈子士农工商,莫说采日月精华,炼天地元气,就是连那强身健体的形意拳都未曾练过。平日里见着一位修行者,从来都是恭敬有加,那些小村小镇若是出了一位修行家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喜事。天琅郡是轸州重镇,百姓平日里对那些修行者们也都见怪不怪,只是如今这水漫湖堤的可怕阵仗实在太过骇人听闻,这湖里的怪物哪里是大将军的心爱坐骑,分明是一头龙王爷啊,这热闹再看下去,怕是要把性命都丢在了这里。

于是两岸的人群哭天抢地,四散而逃。

女子见到这般混乱景象,微微蹙眉,并指为剑,抬手拂袖,在空中虚斩一记。

堤岸两旁,就要被鯥王掀起的浪涛淹没,逃无可逃的百姓,看到一团肉眼可见的白色罡风,自云端呼啸而下,向着巨浪撞去。罡风所过之处,瓢泼冬雨尽数变为指尖大小的冰粒,簌簌坠落。

此风白茫茫,阴气下微霜。

是为朔风。

白色的罡风与巨浪相撞,只听一声轰隆闷响,湖水化作一片薄雾四散开去。天地间弥漫的水汽如同袅袅青烟,让原本有些清晰的城楼又变的模糊起来。

紫衣仙子脚尖一点,人若纸鸢,驾着微风掠至湖面,双手结成法印。

印是九字真言印中的“兵”字印,广袤天地,浩瀚元气,皆为兵器。

驭天神术.寒息。

湖面的寒意骤然凛冽起来,仿佛有极北冰原的狂风奔袭千万里,驾临此地。似是隆冬提前来到,湖堤旁几株在风中摇曳的腊梅竟悄然绽放,一时黄花满天。

顷刻之间,百亩湖水凝结成冰。紫衣仙子翩然落于湖面之上,双手拢于袖中,看着湖中冰封的那个巨大黑影,以及黑影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同样被冻结的身影,微蹙的眉头皱的更紧。她盯着湖面看了许久,才伸手敲了敲脑袋,以极快的语速小声嘟囔了一句。

“人也冻在里面了,这可怎么办......”

青石桥那一头将军府的院落内,雨打芭蕉,侍女添香。一座平凡无奇的小亭里,放着两张名贵的金丝楠木椅,这种只有皇室才能使用的木材所制的器具数量控制的非常严苛,眼下的这两张还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选材,御赐下来的无上珍品,而如今却这样大大咧咧的摆放在亭中。

更令人汗颜的是亭中同样大大咧咧的两道身影,其中一位穿着蓝色长衫读书人打扮的俊朗青年翘着二郎腿,咿咿呀呀的哼着一支调子古怪的小曲,而他对面那位身着日暮寻常人家冬天随处可见的灰棉袄的中年男人,则是干脆就蹲在那张旁人坐都不敢坐的椅子上,闭着眼睛轻打节拍,似乎沉醉在了读书人的小曲之中。

穿着灰棉袄,脸上还留着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嘴角微微翘起,面相很是和善的中年男人就是这座将军府的主人,统御日暮帝国南方朱雀七州全部兵力的墨麟大将军,而他对面的蓝衣读书人,则是在帝都享有盛誉,被太学院号称天下文人之首的院长大人盛赞为文曲星转世,传闻将满院书籍尽数浏览的天才人物弦影。

这一文一武,两个在朝廷上大红大紫的人物,此时像是两个寻常的市井之徒,在音调怪异的曲子中盯着桌上的一方茶垆。

茶垆色泽明亮,垆身惟妙惟肖的雕刻着一只妖兽饕餮,这是在日暮上层中颇受喜爱的饕餮铜垆。茶垆作为煮茶器具,多数都为铜制,材质大同小异,珍贵程度则以雕工品鉴,墨麟与弦影二人面前的这方饕餮铜垆,雕纹的精细程度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自然又是茶垆中的上品。

初冬之时茶香四溢,亭外伫立的几位貌美侍女远远的闻着茶香,都感觉好似来到了人间仙境。

墨麟看着就要出垆的一壶好茶,得意的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说道:“我这一壶帝王崖的御赐龙井珍藏了好些时候了,今日先生来访,特意来请先生以茶论道。”

墨麟对面的弦影笑笑,抬手整理了一下长衫,眉宇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潇洒,淡然道:“将军的茶就和将军的椅子一样,向来都是千金难求的珍品,单论做工品相皆已近乎于道,何必再求道于我这穷酸书生。”

墨麟听完弦影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铜垆烫手,便将自己与弦影身前的茶杯倒满,笑骂道:“你这穷酸书生,瞧不起我这大老粗就算了,还拐着弯骂我,觉得我暴殄天物,那送给你得了。”

弦影端起茶杯,只闻不饮,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没觉得你暴殄天物,是觉着将军爱穷显摆,帝王崖的龙井,在下也是喝过的,只不过那明前茶的味道,可比你这藏到年末的要好上太多。”

“那我且问你,我这茶具茶叶,比之太学院那个全天下最喜欢穷讲究的老头子又如何?”

全天下最喜欢穷讲究的老头子,自然说的是太学院那位万人敬仰的老学究,院长大人。弦影微微沉吟,有条不紊的说道:“老师的茶道,单论步骤,有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分壶,奉茶,闻香,品茗八步,再说茶具,分为置茶器,理茶器,分茶器,品茗器,涤洁器五样。其中置茶器,分为茶则,茶匙,茶漏,茶荷,茶擂,茶仓。理茶器又分为茶夹,茶针,茶桨,茶刀......”

“够了够了.....几片树叶子,一口气喝了得了,哪里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墨麟看着弦影大有开坛讲课的架势,急忙打住,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些将军不愿意听,那就不讲了。在下这次登门拜访,除了看看将军近况之外,还有一事相求。”

墨麟面露异色,说道:“你这太学院的教习不去找你老师帮忙,跑来找我所为何事?”

“在下路上遇到一位知己,不过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孩子,他的师兄原是双莲镇的百夫长,被苍阳鸦雀岭一个小头目给掳了去,这孩子此次孤身一人深入苍阳,怕是凶多吉少,还望将军帮着照拂一下。”

“难得你求我一件事情,你放心,肯定给你办好,那孩子叫作什么,被掳走的那人又叫什么?”

“那孩子叫星邪,他的师兄叫作永夜。”

“恩,这两人我记下了,稍后就派人去查询此事。”墨麟点头,喝了口茶,忽然“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看起来像是想起了一件很头疼的事情。

“将军怎么了?”弦影问道。

“差点忘了今日还要接待一位贵客,结果那位贵客跟我家大牛在湖边闹起来了。”

“那将军不出去看一看?”

墨麟摆了摆手,说道:“大牛平日里被我这好脾气给惯坏了,这次正好来个人收拾它,眼不见心不烦,那位知道大牛是我的坐骑,下手有分寸的,咱们接着喝茶。”

将军府外的青石桥下,足够天琅郡百姓们茶余饭后谈论好几个月的天人之战已经告一段落,逐渐融化的湖水中,一头身披鳞甲的巨大水牛探出半个身子,将还在昏迷中的星邪和小虎二人向前拱了拱,送到了紫衣仙子的面前,原本暴虐的鯥王眼中的青光闪烁不定,明显是服软了。

紫衣仙子看着趴在面前的鯥王,展颜一笑,绝代风华让人如痴如醉,她弯下腰去轻抚鯥王的脑袋,柔声道:“大牛最乖了,肯定不会惹姐姐生气的对不对。”

被称作大牛的鯥王在被手碰到的那一刻,全身鳞片炸起,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之人的恐怖,怪叫一声遁入了湖中。

“哈哈哈哈,胆子真小。”紫衣仙子忽然双手捧腹,大笑起来,全然没了之前天外之人的风姿,还在一旁泪眼婆娑的小虎娘亲看着之前的仙人竟然像街边妇人一般毫不矜持的模样,惊恐的把头埋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也许是笑的累了,紫衣仙子喘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出了岸上昏迷的两人,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妇人,顿时脸上浮现出两抹红晕,扭捏道:“那个......”

“求仙子救我孩子一命啊。”还未待紫衣仙子说完,妇人便双膝跪地,扑通扑通的对着仙子磕起头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满脸鲜红。

“姐姐不要这样,这弟弟没什么大碍,我给他体内输入了一道元气,过段时间就可以醒来了,别磕头啊......”紫衣仙子似乎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时慌乱,居然语无伦次起来,喊着妇人姐姐,却叫她儿子弟弟。

“快把他带回去,开些祛风寒的药就行了。”紫衣仙子说着抱起小虎,送入了妇人怀中。妇人泣不成声,一边紧紧的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边急急忙忙的向着街头的医馆走去。

紫衣仙子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对母子,似乎被他们重逢的那一幕所感动,本就夺取了世间大半色彩的眸子泪光闪烁,惹人怜爱。直至母子二人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敲了敲脑袋,略带歉意的看着仍然昏迷在地的星邪,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声音嘀咕道:“哎呀,还有一个人忘了救了。”

章二十七 少年衣袂胜雪 何人眉眼如墨

湖边的寒潮逐渐褪去,堤岸旁的腊梅星星散散洒落一地,满地的黄花之中,一点雪白看起来格外显眼。

那点白色,是一只小小的兔子,蜷着毛绒绒的身子,机警的关注着岸边发生的一切。

紫衣仙子愁眉苦脸的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星邪,满头青丝在冷风中起伏,她抬手轻轻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像是作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悲哀的长叹了一声。

“姐姐,这是我们第一次出门,大哥嘱咐了好多遍了,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惹是生非,你怎么就是改不了你那顽劣性子,看看这下闯出了多大的祸事。”正在紫衣仙子唉声叹气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当最后“祸事”二字说出的时候,声音已经由远及近,悄然来到了仙子的身旁。

被称作“姐姐”的紫衣仙子有些无奈的瞥了眼身后那个不过十一二岁,口吻却像是大人的男童,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似乎是姐姐的不理不睬让男童落了面子,男童两条不算浓密,但已有锋锐之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两只小手叉腰,骤然提高音量道:“老夫在与你讲话.....”

男童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如白玉般无暇的手,就拧在了他那粉嫩的脸蛋上,一下把他提了起来。

“姐姐没聋,话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屁孩,真是烦死个人,再聒噪一句,姐姐就罚你禁闭。”

男童闻言脸色大变,一双与紫衣仙子有几分神似的煞是好看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转,他吐了吐舌头,把脑袋凑到了昏迷不醒的星邪边上,疑惑道:“这少年郎寒气入体,但是体内气机相较于他的明道境界甚是磅礴,他的元气为何如此之强,竟然已经开始自主消融姐姐的寒息元气了。”

“不懂装懂。”紫衣仙子抬手赏了男童一个暴栗,冷声说道:“就算这少年元气逆天,在同境界强度罕见,但毕竟也只是明道境,怎么可能融化我的寒息,他体内的这股寒意,是寻常湖水入体所致。”

“可那股寒气已经被他的元气驱散的差不多了,他为什么还没有醒来?”男童继续问道。

“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紫衣仙子探了探星邪的额头,接着解释道:“人有三魂,唤作胎光,爽灵,幽精,如今他体魄无碍却不曾醒来,应该是三魂在湖中被那鯥王震的微微散开。”

“听起来似乎很麻烦啊,姐姐你准备如何是好?”

“以我的神魂为引子,引渡一部分元气给他,看能否帮他将散开的三魂重新聚在一起。”

孩童明白了紫衣仙子的意思,惊道:“可是这个法子很危险啊,虽然以姐姐的境界来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搞不好就会影响以后的修行......”

“我又不是青雀宿岩家族的那位药仙子,能让他醒来已是极限了。”紫衣仙子打断了男童的话,“咱们家修的是天道,讲究顺应本心,若是今日见死不救,放他不管,才有碍于今后的修行。”

男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表情严肃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地上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

“希望我不要搞砸了。”紫衣仙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伸出青葱手指,点在了星邪的眉心。

浑浑噩噩之中,星邪觉得自己的精神被牵引到了一处,恍惚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空洞之中,冰冷严酷。忽然一点柔和温暖的紫光,在这片好似没有边际的空洞里微微发亮,并缓缓释放出一股轻柔的吸力,让星邪逐渐向它靠近。

这种温柔的感觉,让星邪很享受,很舒适,明明只是一点薄光,却让星邪想起了老师那可靠宽厚的手掌。

又是老师出手了?星邪这样想着,伸手想要触摸那点紫光。

就在此时,异象陡生。黑暗阴沉的空洞里探出一只几乎要笼盖天宇的黑色手掌,比墨还要浓无数倍的黑色烟尘从那巨大手臂上升腾而起,缠住星邪的右臂,将他往那无尽的深渊里面拖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堤岸之上,紫衣仙子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卷起星邪的袖子,看见星邪的右手从指尖处开始浮现出诡异的黑色,那种黑色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手掌向上蔓延,只是片刻就已经侵占了到了手腕。

“怎么可能,他体内竟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元气,这下麻烦了。”在一旁观看的男童大惊失色,他不顾姐姐讶异的目光,伸手握住了星邪的前臂,顿时滔天的雄浑元气如同翻涌的江河,从男童的掌心喷薄而出,顺着星邪的经脉冲向那飞速侵蚀的黑色。蓝色与黑色的元气相互交汇冲击,在星邪体内发出浪潮拍岸,金铁雷鸣之声。

“这黑色元气好生诡异,倘若我强行压制,恐怕要拖着这少年郎玉石俱焚,姐姐快帮我一把。”男童急声说道。

紫衣仙子闻言,一手继续点在星邪的眉心,另一只手飞速变幻,连续结出九字真言印中的“临”,“斗”二印。

“临”字印一出,星邪的右臂放出一层炫目金光,黑色元气再不能前进分毫。

“斗”字印再出,黑色元气节节败退,被逼至星邪手腕以下。

男童见情况稳定下来,才长出一口气,也不管地上泥泞,一下颓然倒地,挥舞着还满是稚气的小手,老气横秋的感叹道:“兄长常常教导杀人容易救人难,老夫今日亲力亲为,才体会到兄长所言甚是。”

“好了,我这边也完成了,他不久就应该会醒来了。”紫衣仙子懒得理会自家这个小大人,抬手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又瞥了眼星邪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右手,担忧道:“这两种元气应该都是他自己的,然而刚才我们强行把自己的一部分元气也留在了他的体内,那么他如今就有了三种不同的元气,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福是祸。”

“我们帮到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将来如果有缘再见,就带他回家里让大哥看看吧。”男童也胡乱擦了擦额头,牵住了紫衣仙子的手,说道:“该去墨麟叔叔那里了,姐姐你欺负了他的坐骑,想必......”

“想必他也不敢说什么吧。”紫衣仙子接过男童的话,轻声笑道。男童没有答话,看着姐姐脸上那不该在人间存在的绝美笑容,心中默默的感叹一句:

越好看的女人,越是可怕。

城中烟雨依旧,长街上没有来往的路人,湖中没有咆哮的凶兽,远方,也没有了遗世独立的那道身影。

昏昏沉沉的星邪只觉得好多的声音慢慢的消失了,又有好多的声音突然地出现了。

譬如雨声,哭声,笑声,以及.....

争吵声......

“每次你都在,每次他都会受伤,在下真不知道你到底有何用。”

“你知道个屁,他招惹到的那头蠢牛还好,老娘刚准备下去救人的,不知道哪儿就冒出来了这两个小怪物,老娘重伤未愈,不是他们对手,只能躲在一旁伺机而动。”

“好一个伺机而动!”紧接着是一声拍桌子的巨响。

“妖族向来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在下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你这贪生怕死的大妖。”

似乎是忍受不了房中的吵闹,星邪用力睁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皮,咳嗽了两声。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蓝色长衫的弦影,第二眼就看到了蹲坐在自己身上的小毛球吞吞。

“先生.....”星邪想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给弦影行礼,然而刚一用力,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又倒在了床上。

“坐着别动。”弦影拍了拍星邪的肩膀,俊朗严肃,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隐藏着一股深深的担忧。

“先生刚才是在和谁交谈,这房间之中怎么还会有女子?”星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身上的吞吞很通人性的拱进了星邪的怀中,探出小脑袋亲昵的在星邪的脸上磨蹭着。

“没有啊,想必是星邪你重伤昏迷,产生了幻觉。”弦影没好气的瞪了吞吞一眼,然后端起手中的碗,小心吹去汤药的热气,递到了星邪的嘴边,轻声说道:“大夫说你身子骨非常虚弱,起码需要静养一个月,所以你看这苍阳一事......”

“不管发生何事,师兄我是一定要去救的,这一路上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等我力气恢复了,便要继续赶路,这几日,承蒙先生照顾。”星邪语气虚弱,才说了几句,便又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莫要着急。”弦影拍打着星邪的后背,温言劝慰道:“我已经帮你去跟那位墨麟大将军求了个人情,大将军说了,定会派人将你师兄安全救回,让你安心。”

“自己的事情,怎好让先生费力。”星邪摇头,坚决道:“无论如何,我自己一定要过去的。”

“话都说了,你总不好让我再去让大将军收回军令吧,这样,你休养几日,能下床了便自己出发吧,我在天琅郡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前几日太学院又来了封加急书信让我赶去别地,明日就要动身了,我们二人就此别过吧。”弦影伸手揉了揉星邪的脑袋,起身对着星邪作揖。

星邪抬手艰难还礼,诚恳说道:“先生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将来若有一日求学于太学院,还望先生收留。”

“小兄弟苦读圣贤书,一身凤凰才。这大半月来,我也从你身上学到许多。临走之时,我且送你一句话。”

“先生请讲。”

“我辈读书人,不为天下兴亡,当为百姓安康。能救一人,此是好人,能救天下,方为圣人!”

星邪心头一暖,看着门外那个远去的背影,一拜及地。

章二十八 垄上无星

当祖儿披上那件不知被缝补了多少次的破棉袄时,她就知道,冬天来了。

只是今年与冬天一起来到岛上的,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

这对好几年没有外人来访的村子来说,绝对算是一个大消息。

祖儿不过是这一座普通小岛上一个普通小渔村里的一个普通姑娘,年方十六,正是到了要找户好人家的年纪,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这个大家都只能勉强糊口的村子里,作为女子的祖儿对自家那一亩三分大豆地的关心程度要远远高于那两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

然而村子里一共就那么一百来户人,有些传闻多多少少还是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譬如她听说那两个男人住在村外一间早就没有马的马棚里,其中有个男人腰间拴着两把破破烂烂的长刀,邋邋遢遢,很像那些大城市里的落拓浪人,每日也不讲话,吃些简单的干粮,吃了便睡,醒了便吃。还有一个男人一身白衣,据说相貌很是俊朗,每天早上总会带着让姑娘们脸红的笑脸来村里讨些吃食,然后帮着渔民们做些撒网捕鱼,打扫院落的杂事,很好说话,谈吐也和村里那些没读过书的糙汉子们大不一样,这才没几天,就跟村子里的不少人混熟了,甚至有好几家的姑娘起了以身相许的念头。

想到这里,祖儿的脸没来由的红了,她暗骂了自己一句不知羞,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她的工作:炒黄豆。

这岛上原先一共有三个村子,另外两个村子比这个渔村的人数要稍稍多上一些,只是这些年不知哪里传开了一股瘟疫,人一旦患病便活不过一日,更为恐怖的是听说入土安葬后的死人总会在几天内醒来,丢了魂一般四处游荡,见人就咬,被咬之人也会马上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另外两个村子就是受了这瘟疫牵连,已经变成了两座鬼村。

这种可怕的行尸祖儿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只知道村子有昌大人保护,不管是海贼还是那些鬼怪,在已经是修行家的昌面前都不堪一击。

提到昌,祖儿的眼神有些迷离,是啊,在这个普普通通世代渔民的小村子里,哪家的女儿不盼着嫁给昌这样的好男儿呢。

少女的思绪还在远方,一阵有力的叩门声却让她回到了这个呛人的灶台前,她有些气恼的撅了撅嘴,问道:“谁啊?”

“是俺啊,祖儿。”门外是一个浑厚的声音。

祖儿听到这个声音,嘴撅的更高,一百个不情愿的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开了一条小缝。

“嘿嘿,祖儿你开门嘛,让俺进来。”木门的小缝外是一张饱经海风锤炼的渔民的脸,那是大柱子,一个典型的捕鱼少年,憨厚老实,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黄牙,最主要的是,近些年总是没羞没臊的缠着自己,让村里的好些人笑话。

“有事情就在门外面说,我还要炒黄豆。”祖儿作势就要关门。

“别关别关,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来咱们村的那位兄弟今日想到你这屋里讨些吃的,你看要不就给他一些,人家不白要你的,帮你干活呢。”大柱子向后招了招手,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

祖儿无奈的开了门,看了眼大柱子身后的那个白衣男子,然后脸就红成了熟透的桃子。

海岛上的冬天比陆地上要来的更加寒冷,但是祖儿看着男子俊逸的笑容,竟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那个......”祖儿害羞的垂下了头,有些懊恼自己穿了这么件破袄子,于是两只小手紧紧的扯着自己的衣角,羞赧的说不出话来。

“姑娘是在炒黄豆吧。”白衣男子朝屋内的灶台上看了一眼,笑着说道:“我这里正好有些香料,桂皮八角花椒之类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就用这一袋香料换姑娘一袋炒黄豆可好?”

香料?祖儿很快的瞥了一眼男子手上的袋子,然后又埋下了头。

前些年这岛上还有往来的商贸船只的时候,也经常有商人运送一些类似的香料到岛上,只是如今瘟疫横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别的大岛来此的船只了,所以男子的这一袋香料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稀奇东西,但换这一大锅炒黄豆确是绰绰有余了。

祖儿半天没有回话,男子以为她还在犹疑,于是用他那温润醇厚的声音继续说道:“姑娘把这些香料碾成粉末,炒黄豆时加上可以增味不少,若是觉得不划算,我可以再帮着姑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看可好?”

“不不不,不用了,这一锅黄豆公子拿去就好,我只是.....”也许是因为紧张,祖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袋换一袋,不用一锅。”白衣男子说着递去那袋香料,还有一个同等大小的布袋。

祖儿想说其实是这男子亏了,但是她看到男子那坚定的眼睛,就没了说话的勇气,匆忙接过香料,然后开始装起黄豆,只是心里多少过意不去,所以装黄豆时使了使力气,把那一个小布袋撑得鼓鼓囊囊。

“多谢姑娘了。”白衣男子拿过沉甸甸的布带,很是郑重的向祖儿行了个礼,这又让局促的祖儿不知如何是好,回礼这种东西可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白衣男子已经离开,门口只剩下还在“嘿嘿”傻笑的大柱子。

“祖儿......”

祖儿狠狠地瞪了大柱子一眼,“啪”的一下合上了木门。

充实而忙碌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傍晚在外劳作了一天的父母回到了家中,收获很少但劳累异常的父母像往常一样匆忙扒拉着碗里的面糊,满脸皱纹,看起来远比真实年龄要苍老的父亲夹起几粒炒黄豆,放入了口中。

“祖儿,今天的炒黄豆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味道这么香。”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奇怪的看着祖儿。

“今天马棚那边住的生人来了一趟,用一袋香料跟我换了一袋黄豆,这炒黄豆加了些香料,所以味道不太一样。”

“那人家可不亏大了,你这丫头,也不劝劝。”一旁的母亲责备道。

“我劝了,可那人......”

“好了,是这,我从船上回来的时候瞅着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明天指定是一场大雨,你待会吃过饭了给人家送把伞去,也算是表一下我们的心意。”最后还是一家之主的父亲敲定了主意。

祖儿默默吃着饭,红着脸轻轻“恩”了一声......

乡间的小路静悄悄,祖儿换了身干净衣裳,借着月色走在田间垄上,手中拿着两把油布伞。村头的马棚距离村子其实很有一段距离,祖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既希望自己走的快些,又希望这路再远一些,心情很是矛盾。

可是再远的路,总归是有尽头,再加上祖儿脚步匆匆,那个破旧的马棚,很快就出现在了祖儿的面前。祖儿摩挲着手里都快被捂热的油布伞,踌躇不前。

“姑娘来这里是有事情?”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把祖儿吓了一跳。祖儿抱着伞转过身去,看到微弱的灯光下,站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还有一个长发盖住双眼,大冬天居然只穿着一件单薄褂子的男人,大概就是村里人说的那个沉默寡言的落魄汉了。

“父亲说明天要下大雨,让我给你们送伞来了。”祖儿定了定神,把伞递了过去。

白衣男子没有接伞,而是缓声说道:“有劳令尊费心了,我们二人只是在这里稍作停留,明日就准备启程离开此地了,这伞姑娘还是带回去吧。”

“师弟,人家也是一番心意,你这样推辞小姑娘回去了也不好交差,两把伞而已,收下好了。”白衣男子身后的落魄男人拍拍前者的肩膀,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让祖儿心里一阵发寒。

“那便依师兄的意思吧。”白衣男子听到自己师兄的话,就不再推辞,将伞郑重的放在自己的行囊上,又看了看祖儿,问道:“天色已晚,要不我送姑娘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祖儿连忙摆手,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逃开,不过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这茫茫夜色里。

马棚的灯忽明忽暗,被叫作师兄的落拓浪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散问道:“西边那几个岛的水鬼什么时候会到这个岛上来?”

“按照之前我们估计的速度,应该是今晚会到。”白衣男子负手而立,眺望远方,海面上腥咸的夜风托起他的衣襟,翻飞舞动。

“那晚上我守这里,师弟去村里看看?”师兄摸了摸下巴上没有修剪干净的胡渣,被凌乱长发遮挡的目光也落在了远处那片阴沉的海面之上。

“如此也好。”白衣男子点头应道。

祖儿走在回去的路上,已经离去马棚好远,那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小心脏才渐渐平复下来,也许是恢复了冷静,祖儿才发觉四周的枯树林寂静无声,交错纠结的树枝张牙舞爪,像是一群妖魔。

月光阴冷,田垄无人。虽然在心中暗骂自己胆小,但是祖儿还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祖儿觉得田间的泥塘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路旁的歪脖子树下,也有着些许令人不寒而栗的摩擦声,至于树旁的那片快被荒草掩埋的乱葬岗,祖儿更是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往那边乱瞟。

忽然,祖儿的身后发出“咕嘟”一声,再也承受不住恐惧的祖儿眼泪夺眶而出,没命的向前奔跑起来,田垄上很是泥泞,没跑几步便丢了一只鞋子,只是如今一心逃命的祖儿哪里顾得上回头去捡。

不知跑了多久,祖儿看到前方路口出现了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那颗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心才重新落了回去。那是村里的打更人,原先不过是村子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因为跟村长沾亲带故,于是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打更人的差事,寻常祖儿在晚上见着那人,虽说不上讨厌,但绝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感,如今看到他,却像是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觉得安稳无比。

只是这打更人背对着祖儿,不知在张望什么,看起来很是专注。

“喂!”祖儿吆喝了一声,打更人没有理她。

“奇了怪了,难道这人耳朵也有问题?”祖儿缓下步伐,一瘸一拐的走到打更人的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打更人有了反应,他的身体纹丝不动,那颗其貌不扬的头颅,却硬生生的转到了背后,一双没有瞳仁的白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祖儿,然后,一个噩梦般的声音,就出现在了祖儿的耳旁。

“咕嘟。”

章二十九 百鬼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田间垄上,一人一鬼。

祖儿怔怔的看着眼前这张扭曲惨白的非人面孔,手脚瘫软,连逃生的念头都已断绝,只是坐倒在地,任由泪水淌满脸颊。

虽然早就听说过行尸瘟疫,但当熟悉的人变成了这幅模样,出现在这个只有十六岁大小的女孩儿面前时,这一切的变故还是超出了祖儿的承受范围。

祖儿懵了,她没有去想自己家中年迈的父母,没有去想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的大柱子,没有去想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白衣男子,她现在所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自己那颗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以及身前这个关节反曲,用令人作呕的方式缓慢逼近的打更人。

忽然,一道身影像是夜空里的枭鹰,从天而降,落到祖儿面前,那道身影手提一杆精钢大枪,一记攒刺将枪锋送进了打更人的心窝,只见那变为行尸的打更人像是一块破沙包,被来人的巨力击出数十丈,撞断了田边的一排枯木,在杂草堆里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你是祖儿吧,我记得你,村子已经被行尸围攻,你跟着后面的人去海滩上坐船离开。”来人背对着祖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锋锐之意。祖儿这才回过神来,不知所措的看着身前的瘦高男子。

男子是昌,村里唯一的一位修行者,曾经帮助村子抵御了一波又一波的海寇,平日里给哪家的姑娘说上一句话,都能让人羡慕上好几个月,再加上昌勤于修行,很少的时间会在村里。谁曾想到,这位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不仅对祖儿有印象,而且还记得她的名字,更何况如今情况危急,可以称得上是九死一生,祖儿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委屈,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夜幕下,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没有丝毫要去安慰祖儿的意思,他只是朝着路边的树林里喊道:“此处安全,继续前进。”

昌的话音刚落,树林里就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祖儿!”

祖儿揉了揉哭红的眼睛,看见林子里走出了好些人,都是与她年纪差不多大小的青壮年,而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村里头她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的大柱子,看着大柱子满脸焦急夹杂着惊喜的模样,祖儿的心里涌进一股暖流。

大柱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祖儿面前,又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笑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恩.....”祖儿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珠儿,一双红肿的眼睛仔细的搜索着人群,想从里面找到父母的身影,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林子里走出来,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焦急起来。

“我爹和我娘在哪里?”林中一共走出了稀稀散散上百人,祖儿却并未寻到自己的爹娘,于是不安的问向身边的大柱子。

“行尸攻势非常猛烈,昌大人也无法顾及全村,所以只带了村里的青壮和小部分女人,多数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是妇女都自愿留在村里充当一道防线为我们撤离争取时间,祖儿,我们快走吧,要不然那些行尸就要跟上来了。”大柱子声音越来越小,他垂下头去,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别说祖儿的爹娘,便是自己的爹娘,不也是拿着棍子把自己赶出了屋子,独自面对那蜂拥而来的行尸大军。

“我不走,我要去救我爹娘!”祖儿大叫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身旁的大柱子掀翻在地,转身便向着村子的方向奔去。

大柱子满身泥泞,愕然的看着越来越远的祖儿,赶忙起身,冲到了队伍最前面,张开双手,将这百十来号人全部拦了下来。

队伍的最前端,手提一杆长枪,一身黑色劲装的昌停下了脚步,平静的注视着挡在他面前的少年,开口问道:“所为何事?”

大柱子面对着这个极少谋面的村中骄傲,咬咬牙,猛然跪倒在地,狠狠的把头砸向地面。

“请昌大人救救祖儿,还有村里的几百父老乡亲!”

“村子被妖物攻占,你我皆亲眼所见,祖儿一意孤行,无异于送死,去救她我不拦你,但若耽搁了我的行程,那便不要怪我断你四肢,抛尸荒野。”昌声音冰冷,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从他的身上四散开来,让大柱子的呼吸有些阻滞。

这种冰冷的惧意,比起前些年大柱子见过的刀尖舔血的海寇,要可怕上太多。于是大柱子没有再讲话,只是把脸埋进了泥土之中,肩头微微抖动,这个也算是在海上见过大风大浪的打渔少年,竟然低声啜泣起来,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羞愧,或者是因为懊恼。

昌没有再理会大柱子,只是招了招手,领着众人继续往海滩的方向漠然前行。

大柱子感受着远去的队伍,依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他抬起头来,满脸泥土夹杂着鲜血,显得分外悲戚。

一只手落在了大柱子的肩膀上,与此同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应再跪别人。万事求人不如求己。”

大柱子先是愣神,然后转头看向了那只手的主人:一身白衣,丰神如玉。

“村子那里......好多......”大柱子看着白衣男子,竟然因为激动说不出话来,虽然白衣男子身上没有昌那样让人窒息的气势,但是直觉告诉大柱子,他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男子,一定也是一位非常非常厉害的人。

白衣男子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大柱子的意思,他四下瞅了瞅,从地上捡起一根分量不轻的实心原木,递到大柱子手中,继续说道:“你跟我一起去村里看看,希望还来得及。”

白衣男子和大柱子踏上前往村子的路上时,已经进入村子的祖儿则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彻底呆滞住了。

村子里,挤挤挨挨的都是人。

确切的说,都是正在游荡的死人。

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的行尸散发着铺天盖地的恶臭,大片的鲜血肆意泼洒在地面,有的地方已经结起了一层黏黏糊糊的血痂,祖儿屏气凝神,贴着墙根小心的向着自家的小木屋摸索,她出门时精心挑选的那件干净衣裳一路被树枝勾划的破破烂烂,平日里很是喜欢的布鞋也跑掉了一只,脚掌更是被地上的碎石扎的生疼,她极力忍耐着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一步一步在夜色中前进。

也许是地上的血腥气太重,也有可能是这些行尸的感官太过迟钝,祖儿一路有惊无险,走出了行尸最为密集的地方,而她家的那个小院门口,横七竖八的倒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让祖儿微微安心的事,这些尸体似乎都是被击倒在地的行尸。

祖儿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绕过那几具被钝器击打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小心翼翼的叩了下那扇木门。

“谁?”门内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祖儿听到这个声音,一路的疲惫疼痛都烟消云散,她声音颤抖的喊道:“爹!”

“祖儿?”门内的声音也有了明显的起伏,“快些进来。”

祖儿进了家中,发现本来就狭小的小木屋内竟然有着几十号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老人,连大柱子的父母也都在其中,这些人手里握着锄头鱼叉等等最为平常的农具,坚守着这最后一道防线。

“眼下那些东西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情,你这闺女怎么傻头傻脑的又跑回来了。”屋里有人叹息道。

“祖儿不怕,有爹在。”苍老的父亲将祖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是很多年前哄着年幼的她快快入睡,一旁的母亲看着这一幕,偷偷抹起了眼泪,一家重逢,却是在这样一个绝望的夜晚,不知是喜是忧。

“我们一把年纪,死也就死了,只是昌,可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冲出去啊。”又是一位老人说道。

“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们了,就要到海滩了,各位伯伯婶婶不要操心。”祖儿像只小猫蜷缩在父亲的怀里,享受着这可能是最后的温暖。

忽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咚!

咚!

咚!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一共三声。

但声声却叩在人们的心头。

屋内无人敢答,于是敲门声又响。

“谁啊?”祖儿撞着胆子喊了一声。

“是我。”门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是马棚那边的白衣男子,祖儿听出了门外的声音,她给屋内的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安心,然后将门开出一条小缝。

“祖儿!”

随着一声大喊,祖儿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就从门外冲到了自己面前。

祖儿看着面前这个两次想把自己抱入怀里但是都尴尬的往后缩了缩的打渔少年,又好气又好笑,她狠狠瞪了大柱子一眼,教训道:“瞎嚷嚷什么,你爹娘都在这里,你喊我算是怎么回事。”

大柱子这才发现屋内还坐着不少熟人,于是更加的尴尬,他挠了挠后脑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爹,娘,俺想了想,还是回来了,刚看到俺家房子塌了,可把俺给吓坏了。”

“你这混账东西,又回来寻死啊!”大柱子的父亲气的抄起一根木棍就要往大柱子身上招呼,却被大柱子的母亲给拦了下来。

“爹,你听俺说啊,这位大哥厉害的很呢,有他在,咱们都没事。”大柱子看着父亲气急败坏,连忙拉扯着身后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慢慢把门带上,对着一屋的人点头致意,然后环视屋内,目光停在了桌上那盘还未吃完的炒黄豆上。

“姑娘可否借我一把黄豆?”

“你......拿去做什么?”祖儿一脸茫然的望着白衣男子,屋内的人也都好生奇怪。

“村里那么多行尸,总要找点帮手。”白衣男子抓了一小把黄豆,再次推开了木门,站到小院门口,屋里的人一头雾水的看着这个气定神闲的男子,想着莫不是被这行尸给吓疯魔了吧。

明月之下,血色的村庄仿佛森然地狱。

白衣男子面对重重妖魔,衣襟无风自动,宛若救世的圣人。

他将手中的黄豆向空中抛去,同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沛然莫御的气势从他身上升腾而起,他须发飞扬,声如雷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敕我天兵,缚灭妖灵。急急如律令!”

章三十 煌煌太上伏恶蛟

白衣男子的那一把黄豆,共有十八颗。

于是院门口云烟升腾,金光闪现。

破破烂烂的小木屋前,好似有一轮骄阳,照亮了这死寂绝望的夜空。

躲在屋内的祖儿,看着门外的景象,情不自禁的捂住了嘴巴,而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她的小手的大柱子,更是一脸的神往。他想过白衣男子或许会很厉害,但当他真正体会到那金色光芒的和煦温暖,磅礴浩然之时,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眼前人的本领。

十八道身影从缭绕云烟之中现出身形,这些身影浑身上下笼罩金光,看不清面貌,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锤正好十八般兵器,气势昂然,英武非凡。

满村的行尸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纷纷朝着小屋游荡过来,黑夜之中人头攒动,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咕嘟声,如同百鬼夜行,骇人至极。

面对满地妖魔,白衣男子只是淡然挥手,就像战场上睥睨万军的将军,风华绝代,盖世无双。他不怒自威,庄严神圣,开口喝出道音,引得天地一片隆隆之声。

“行道!”

所谓行道,自然是替天行道,行的,自然是天下的公道。

十八名道兵随着白衣男子法令一出,身上气息大盛,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连成一片璀璨洪流,向着坡下的行尸冲杀过去。

只见本身面目可怖骇人,身体坚硬如铁的行尸在道兵面前仿佛一堆枯枝败叶。金光所过之处,行尸纷纷破裂燃烧,化作一团又一团的火星飘向夜空。这十八道身影交织而成的金色洪流势不可挡,竟有着要把上百行尸吞没的势头。

“自古邪不压正,阁下还不速速现出原形伏诛。”白衣男子声如雷霆,目光越过道兵行尸的战场,落在远方。

藏在屋内的众人,忽然觉得极远的方向有一双眼睛注视到了这里,那道窥视的目光带着无匹的压力笼罩住了小屋。

初冬时节,本是寒意将近,人们在这压力面前却冷汗如泉,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了一处,这种压迫感不仅仅只是对人有用,甚至落在了这间本就破旧的小木屋上。木屋的房梁支柱开始劈啪作响,黏土夯实的地面也寸寸龟裂,整间房子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垮塌下去。

白衣男子面对远方那道不可见的目光,表情终于由淡然转为凝重,他双手结成九字真言印中的“临”字印,向着身后的众人指去。

任须弥以万钧之势崩于前,我自临危不惧,不乱不惑。固守心神不受邪魔入侵,这便是“临”字印的作用。

一道玄妙金光从白衣男子的指尖射出,化作一片光幕将小屋罩住,不堪重负的木屋和众人这才有所好转,在那可怕的目光下得以有喘息之机。

村里一边倒的战斗还在继续,一簇又一簇的火星浮上夜空,又在黑暗中黯然泯灭。十八名道兵已经快要突破行尸的包围,村外的林子里忽然卷起一股黑色浓烟,无数凄厉幽怨的哀嚎随着黑烟响彻夜空,霎时间阴风阵阵,乌云蔽月。

黑色的浓烟顷刻间就扩散到了十八名道兵的头顶,翻腾变化为一只巨大的手掌,向着地上拍去。

轰隆一声,整片大地都震颤了一下。

一道满是死气的狂风自地平线上升起,将笼罩住破旧木屋的光芒掀的支离破碎,而被巨掌正面击中的那片由道兵连成的璀璨金光,也被淹没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白衣男子站在高坡之上,看着村口林前那团不断翻滚的黑烟,朗声说道:“休要装神弄鬼,妖人还不现身。”

与之相应的,是黑暗中一道阴柔的声音。

“日暮太上家的贵客光临我渊墟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话音落下,在屋内只敢开出一条小缝的大柱子就看到了他这辈子觉得最恶心的一幕,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转过身去捂住了身后祖儿的眼睛,然后用背将门死死的抵住。

居高临下的白衣男子眉头皱起,他看见无数苍白枯瘦的手臂像是秋冬里枯死的白蜡树干,张牙舞爪的从黑烟里伸出,密密麻麻的手臂以各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翻转,发出令人头皮炸起的“噼啪”之声。这些白色的手臂层层相接,交叠在一起,竟然搭成了一把座椅。

座椅上斜倚着一名年轻男子,男子柳眉凤眼,身材高挑,面色苍白。他一手从身后的浓烟中牵出一根雕刻着繁奥花纹的铁链,另一手则搭在腰间一柄只剩半截的长刀之上。

白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沉声说道:“以民养尸,在泷族的地盘上干这等阴毒勾当,阁下倒不怕这海上神族的制裁?”

“鄙人不才,正是六蛟之一。”阴柔男子的凤眼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白衣男子,他抬起搭在刀柄上的手,只见一小堆黄豆摊在他的手心,不多不少,正好一十八颗。

阴柔男子将手缓缓握紧,那把黄豆便被碾成齑粉,散入夜风之中。

“撒豆成兵,早就听闻日暮太上家的修行者道法精湛,玄妙无比,今日一见,果然颇为神奇。只是日暮帝国几大门阀,太上家如今日渐式微,除了家主和几位元老可以撑撑场面,年轻一辈都很是平庸,未曾听过何时出了一位青年才俊。尚贤上境,好生了得的修为。”自称六蛟之一的阴柔男子用手有节奏的敲着额头,越发好奇。

“在下太上枫隐,少年时便出门远游,最近游历到泷族渊墟,见这里行尸遍野,果然是好生了得的光景。”白衣男子出言反讽道。

男子叫作枫隐,如果星邪在此,一定会惊讶于平日里和和气气,喜欢养花种草的二师兄居然是尚贤这样让人只能仰望的境界。

“原来是当年文武双全,让天启城兵部和太学院争抢的头破血流的太上家嫡长子,太上枫隐,失敬失敬。那鄙人也报上姓名,泷将彧,六蛟位列第五。”叫将彧的阴柔男子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接着说道:“该看的不该看的,枫隐公子都已经看过了,若说今日强行把公子留在这里,实在不是我们泷族的待客之道,不如各退一步,公子回了日暮,把今日所见给忘了,我们也就不为难公子,如何?”

二师兄轻笑一声,答道:“在下当年被太学院看中,凭的就是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记性自然是极好的,阁下的要求,在下怕是难以做到。”

“那公子的意思是要与我们泷族作对了?”将彧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虽然太上家在日暮算是一方巨擘,但在我海洋神族面前还是缺了点斤两,奉劝公子莫要做那井底之蛙,行那飞蛾扑火之事。”

二师兄仍是在笑,不紧不慢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谁人不是井底蛙。况且泷族乃海洋之主,修行汪洋之道,阁下一口一个六蛟泷族,用的却是这等阴邪手段,不知是何方妖魔,顶着六蛟的威名兴风作浪。”

“呵呵,公子当真是长于辩术,三言两语就扣了鄙人一顶非泷族之人的大帽子。公子若是执意要与鄙人作对,那鄙人也难免讨教一二。”将彧从苍白手臂搭建成的座椅上坐正,继续说道:“只是我们二人在此地交手,你护得住身后的这些凡人,可护得住海滩上的那名同伴?说不定我们老大正在与他喝茶论道呢。”

二师兄闻言色变,他十指交错,念出一道法旨。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敕我苍雷,喝退魑魅。急急如律令!”

死气弥漫的夜色中骤然迸发出几点火花,二师兄的十指指尖浮现出一丝丝电弧,这些细小的电弧点燃了空气,使得这片天地的元气像是层层浪花翻涌激荡起来。

二师兄双手变幻,将十指电弧聚于右手食指,左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张符纸。他以左手食,中二指夹住道符,于右手电弧前点燃,同时口中默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敕我炎阳,立斩不祥。急急如律令!”

道符很快燃烧殆尽,二师兄的左手指尖,浮现出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

二师兄左手架上右手,使火星与电弧合于一处,然后双手分开,作出弯弓搭箭的姿势,在夜空中拉出一道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璀璨雷光。

混元道术.太上震离箭

五行八卦,震为雷,离为火。二师兄的这一记雷火道箭,借了天地至阳之气,蓄势待发。

“好一个太上震离箭,当年你们太上家的老祖宗就是凭借这一手绝技在天下闯出赫赫威名,甚至以尚贤境巅峰的修为一箭断掉了一位净晟境传奇的臂膀。公子这一箭虽没有当年你家老祖斩灭鬼神之威,但击沉大半个小岛也是绰绰有余。公子当真就要拉着这岛上的可怜渔家给鄙人陪葬?”将彧从座椅上站起,拔出绑在腰间的半截长刀,他刀化寒光,将座椅上一截蠕动的白色手臂齐根斩下。

断臂落地,流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色脓血,将彧拾起地上的半截断臂,把那断口处的腐血淋在了他另一只手牵着的铁链上。

雕刻着玄奥印记的铁链顿时浮现出猩红凶光,牵引着将彧身后那团看不清面目的黑色浓烟剧烈翻滚起来,黑烟之中响起无数的铃声,铃声中夹杂哀叹,怒吼,惨叫,似乎一尊绝世凶神将要突破封印,重现人间。

二师兄不再迟疑,雷火道箭暴射而出,狂乱的元气伴随着恐怖的炽热在空气中震出一圈圈的火环。道箭所过之处,房屋树木瞬间破碎解体,变成飞灰,厚有数丈的地皮掀的翻飞而起,如同怒海汪洋中的滔天巨浪向四周席卷而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所以看起来就好像一道赤色的雷光划过夜空,然后整个世界便坍塌崩坏。

将彧面对眨眼即至的道箭,不敢怠慢,手上发力抡出铁链,一团巨大的阴影划过他的头顶,落在他的正前方。

那团巨大的阴影是一个木箱,箱子高有一丈,宽约五尺,用的是极其罕见的森铁槐木。槐木聚阴,隔着老远就有一股子寒劲,再加上一人大小这样的尺寸,不难推断,这口木箱最适合装的,就是尸体。

所以,这是一口棺材。

章三十一 生死由天地 不过一局棋

雷火道箭一路摧枯拉朽,像是黑夜里的赤色游龙,狠狠撞向了远处那口突兀出现的棺材。

当绚烂的红芒与不可测的黑暗合于一处,整座小岛都陷入了深沉的静谧之中。

屋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大柱子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将门开了条小缝。

屋外,仅仅是几面之缘的白衣男子站在高坡上,修长的手指有着轻微的焦黑。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似有骄阳初升,大柱子在奇怪天亮的太早之余,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村子不见了,不论是房屋菜地还是弯弯曲曲的泥巴小径,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足以用壮阔来形容的巨大深坑。方圆几里的大坑一头连着一条不见底的沟壑,一直蜿蜒到极远的森林里去,就好像是传说里高有万丈的神祇发怒,一剑劈开了半个小岛。

大柱子怔怔的看着大坑,刺骨的海风拍打着他远比年龄沧桑的脸颊,就要把他鼻子下挂着的长长鼻涕刮入嘴里,但他却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闭眼。”二师兄温厚的声音传来,挥动袖袍,遮住大柱子的双眼。

那最受寻常学子欢迎的粗麻广袖像是一片夜幕,笼住了大柱子眼前的光亮。这片忽然降临的黑暗,并非是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处窥探的深渊,更像是是让人安眠的夜晚,拂去了俗世嘈杂,宁静祥和。

虽然大柱子不清楚二师兄为何要阻断他的视线,但他生性憨直,却也知道眼前这位手段通天的白衣男子,绝不会加害于他。

因为目力被阻,所以之前朝阳出海,万物破晓的画面还印在大柱子的脑中,这幅景象在常年与海作伴的他看来并不稀奇。记得以前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还活着的时候,曾告诉过大柱子这样的景色在书里叫作海日生残夜。多少文人骚客为了一睹此景的壮阔绚丽,不辞劳苦,跋涉千里,在阳光拂面的那一刻,掩面而泣,久久不能自已。

读书人的情怀,不是他们这种从小打鱼种地的粗人可以明白的。听说那些城里的雅士,一点小事动辄寻死觅活,这叫做堪破生死,几两酒就喝的烂醉如泥,这叫做放荡不羁,甚至去青楼寻欢作乐,也有人说那是才子寻佳人,做的是舞文弄墨之事,可不是市井之辈想的那等腌臜。大柱子琢磨着原先村里的那些糙汉子,哪怕是偷偷瞟上漂亮寡妇两眼,回去都会被自家婆娘好好拾掇一顿,当真是没有那个雅致。

大柱子正在想入非非,忽然一抹光芒如利箭般撕裂了二师兄的袖袍,刺进他分明已经紧闭的双眼,他感觉那轮还未露头的红日突然耀眼了千万倍,裹挟着势不可挡的威能冲上云霄,要让岛上的万物都无所遁形。

热浪滚滚,雷音不绝,这等磅礴的气象已远远超过大柱子平生所见的任何一次日出。

天地间这样可怕的剧变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二师兄的手掌轻轻拍在大柱子的肩头,大柱子才敢尝试着睁开他酸痛的眼睛。海风恢复了刺骨的冷意,映入眼帘的是夜幕下零零散散的几颗星辰。哪里有什么日出,哪里有什么朝霞,眼前分明还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大柱子愣愣的杵在原地,痴傻了一般,脸上那条将落未落的鼻涕,也终于落入了他的嘴里。难道这世间的日出月落,星辰交替都只是这些神仙们的玩物,那自己这样的寻常人等,岂不更是地上虫蚁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人家只需啐口唾沫,便能把自己淹死。

想到这里,大柱子心头有些沉重,他使劲掐了掐大腿,想让自己平复下来。

修道者的战斗还未结束,远方满目疮痍的森林里传来梦魇般的声音。

“所谓太阳,便是天地阳气的极致,公子太上震离箭所用的是雷火纯阳之气,竟然可以造成旭日东升的天象,足见元阳之浩瀚纯粹,果然是屠戮鬼神的手段。”

二师兄双眼微眯,他瞅着夜色下的森林不语,再次张开虚无的神弓,指尖萦绕上一道雷火红芒。

太上震离箭.参连

日暮当朝乃百年不遇的盛世,人才辈出,文人有才德,能写锦绣文章,军人有武德,能飞马穿杨,能文能武,则被尊为君子。相传君子有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而六艺中的射艺又分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射技。

白矢一技,箭穿靶而簇发白,是为苍劲有力。

剡注一技,谓矢发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

襄尺一技,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

井仪一技,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

参连一技,前方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接。

二师兄此式取名参连,开弓就向着远方不可见的夜幕,连射出四头首尾相连的火龙!

一箭便可旭日东升,如今四箭连发,这小岛,怕是真要支离破碎了。

只见四抹绚烂的箭芒照的天地一片通明,并不平静的海水开始剧烈的起伏,海面上涌出一股水流,像是那些庞大的鲸鱼喷出的水柱,这水柱托起一口挂满铃铛的槐木棺材,棺盖打开,里面是一名浑身缚满锁链,面如死灰的瘦高男人。那男人双目猩红,死气滔天,若是星邪在此,定会认出这人正是那日四方山上的第六蛟,如今却成了一副行尸的模样。

男人抬起苍白的手臂,手上捆缚的锁链凶芒大作,他居高临下,朝着小岛虚握。

翻海神术.泽天法牢

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虽然大柱子并不清楚那玄之又玄的天地能量,但他还是本能的有种极其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便被印证,大片大片的海面开始沉浮,整座小岛如同怒海汪洋中的一叶孤舟,看不见尽头的巨浪腾冲而起,像是连接天地的水幕,遮盖天空,合为穹顶,将整座小岛和四条火龙罩在了里面。

轰!轰!轰!轰!

接连而起四声雷鸣般的巨响,每响一声,二师兄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当最后一支雷火道箭与水幕相接,二师兄捂嘴,指间已是一片殷红。与此同时,大柱子头顶不知千百丈的高空,遮住天穹的水牢终于被破开,腥咸的海水化作泼天大雨,盖住了方圆数里。

星空之下,瘦高男人原先抬起的手臂也在道箭与水牢的交锋里炸成粉末,他像是没有感觉一般,用仅剩的单臂又掐起一道印诀。

翻海神术.浍然龙汐

这片自古以来总有蛟龙悲泣的海域,响起了高亢的龙吟。

漫天大雨被一股宏伟的力量牵引,在男人身侧聚合变幻。可怕的威压缓缓散布开来,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

纵使有二师兄挡在大柱子的身前,大柱子还是双脚发软,颓然倒地,因为他的面前,赫然盘踞着上百条张牙舞爪的水龙。

那可是神话里才有的龙啊。

“别怕,有我在。”二师兄上前一步,挡在大柱子面前,他迎着水龙,伸手入怀,掏出一方棋盘。

古朴漆黑的棋盘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除了盘身,便剩下十数道笔直的棋线,但偏偏就是这样一方简陋至极的期盼,却有着一种能把人目光吸住的魔力。棋盘一出,这片天地开始鼓荡起来,如果有精于元气变化的修行者在此,就会看到方圆百亩的元气化为纵横十九道贯穿东西南北的谱线,从天而降,笼盖四野。

天罗棋盘,自成天罗地网。

棋盘无形的元气波动平复了汹涌的海面,百余头水龙无法再前进分毫,而那已经成为行尸走肉的第六蛟所站的地方,正是棋盘正中“天元”一点。

二师兄抬手,不知于何处拈起一枚黑子,他极缓慢,极吃力的将子落下,当子落盘中,二师兄满头青丝尽数雪白。

“这棋盘是何方神圣?”黑暗里传来将彧不再淡定的声音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天上的星辰动了,北斗七星中开阳,玉衡,摇光三颗大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西南移去,倘若第六蛟为棋盘上的白子,那此时的北斗七星便是七颗黑子,围住了他周边的七孔气眼,而二师兄黑子所落之处,正是白子唯一的生门!

以星辰为子,天地为盘,布下绝杀之阵,原本存在于这片天地的元气全都溃散退让,漫天水龙化为层层水汽,不知所踪,化作行尸的第六蛟发出野兽般摄人心魄的咆哮,他瘦高的身形布满裂痕,一寸寸化为飞灰……

点点星辉随着星辰移动也发生了变幻,冷风习习,将大师兄系在腰间的两把长刀吹得叮当作响,大师兄站在崖边,任由冬风刮开他单薄的褂子,却刮不开他挡住双眼的杂乱黑发。

崖边波涛起,崖壁之下,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拎着酒壶,站在一叶木舟之上,身形随着风浪起伏。

“若不是为了拦住你这个缩头王八,我师弟何至于动用棋盘,损耗寿元,老子时间有限,快伸脖子过来让老子一刀宰了你。”大师兄语调平缓,身上的冰冷杀意却比这凛冬更甚。

“折损寿元,总比死了要强。你师弟这一手,可让我们损失不小啊。”渔夫打扮的男人并未在意大师兄的杀意,他抬手灌了口酒,接着说道:“你也感知到了,我们那边有两个尚贤境,你师弟干掉一位,气息已经很是虚弱,难不成他还有什么逆天手段可以再杀一个?”

“所以老子才要赶快过去。”

舟上的渔夫扶正斗笠的帽檐,用他那极富磁性的声音问道:“你说过去,便能过去?”

“聒噪。”

渔夫眼前一花,大师兄已经穿越数十丈的距离,踩在了渔夫的小舟之上,他提气握拳,砸向后者的脑袋。

“敢尔!”

渔夫怒喝一声,一掌击出。

拳掌相接,二人脚下的木船顷刻间化为齑粉,渔夫接下一拳,抬手便要反击,却发现大师兄已经不见了踪影。

微弱的星光之下,渔夫看到原本面前的山崖在夜色下已经成了一个微弱的小点,自山崖开始,至他脚下,一条千丈沟壑劈开海面,留下一道不见底的深渊,久久不能愈合……

章三十二 拳可定风浪 浊酒亦无量

这也许是大柱子那么多年来度过的最为可怕的夜晚,当他看到晨光自东方绽放,天空真正破晓的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过了无数个年头。

就像他身旁的二师兄,一夜之间白了头。

之前战斗中损伤极小的将彧手搭在腰间半截断刀上,缓缓踱步,所过之处,花草枯寂。他一步一步走到大柱子和二师兄的面前,金色的朝霞映在他死人般的脸上,更显苍白。

“公子的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将彧驻足,抚掌赞叹,击掌声何其刺耳。

“可惜锁定不到你的位子,否则那七星绝杀,你也要化为飞灰。”二师兄虚弱至极,仍面不改色的答道。

“能走不走,就为护住身后几个凡人,公子可真是不惜命啊。”将彧的一双柳眉向上轻挑,如同猎物得手的毒蛇。

“我不是你们神族,不拜海神,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书里说天地不仁,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自当相互照应,奋力生存。”

“天地不仁?”将彧轻笑道,“公子这话可就有所偏颇了,你如今也无再战之力,若是束手就擒,我便饶了这岛上所有活人性命,公子看我这仁是不仁?”

“倒是个好提议。”二师兄也笑了起来。

“大人不可!”大柱子闻言,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冲到二师兄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怒目圆瞪,恨不能把面前的将彧生吞活剥。

二师兄揉了揉大柱子的脑袋,温言说道:“你且记住,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修道之路虽难,但也需相信即便是地上的蝼蚁,也有生出双翅,与苍龙一搏的一天。马上带着屋里的人离开这岛,去我日暮太上家,好生学艺,将来替我报仇。”

大柱子鼻子一酸,就要对着这位救命恩人跪下,却被二师兄稳稳扶住,“我说过,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应再跪别人。”

“俺记住了。”大柱子用力点头,胡乱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大步向着身后的小木屋走去,不再回头。也许以他现在的年纪还不能完全理解二师兄对他说的话,但是身为修道之人应有的风骨道统,却如同一粒种子,深深埋在了大柱子的心里。

“可以了。”二师兄负手,对着将彧淡然说道,好像他要赶赴的不是一场死亡,而是一次赏花弄月的宴会。

将彧掩嘴,用压抑不住的兴奋腔调说道:“公子放心,以公子的一身修为,死后说不定可被我神族族长亲自炼制为一具上佳尸傀,那时举手投足之威能,定不弱于现在。”

二师兄摇头,然后说道:“说那多作甚,人都死了,尸身如何处理自然由得你们。”

“好!”将彧也不再多言,他举手托天,身后死气大盛,濒临崩溃的小岛又开始了晃动。在先前一次次冲击下早已变得软烂的泥土翻飞而起,黑色的土地上探出大量挥舞的腐烂程度不一的手臂,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片白色荆棘。

这些失去了血色的手以诡异的方式拼接在一起,渐渐凝成一条通体雪白的森然大蟒。巨蟒睁开它那和将彧有几分神似的阴冷眸子,带起一股狂风,开口就要对着二师兄吞去。

“公子,请赴死。”

“赴你娘咧。”

声音自海岛的另一边来,就是这么一句很没有道理的话,却被来人说的理所当然。

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好像是谁将谁打了一个耳光。

这记耳光就像说话的人,简单,直接,霸道无匹。

大蟒被人打了一个耳光,所以它被震成了许多细小的碎肉,将彧被打人了一个耳光,所以他的脸上多了一个通红的手印,这座小岛被人打了一个耳光,所以方圆百丈的土地,下陷出了一个巨大的巴掌。

大师兄整理了一下永远都整理不好的杂乱头发,背对二师兄,面向朝阳,金色的霞光将他的身影拖得极长。

“师弟,我来晚了。”

二师兄不知是因为早上的阳光太过刺眼,还是实在不想去看大师兄那造作至极的背影,他以袖掩面,轻声道:“师兄只要能来,何时都不算晚。”

“师弟不愧是师弟,马屁都拍的如此云淡风轻。”

“师兄谬赞。”

听着师兄弟二人的对话,将彧敛起了笑容,他没有在意脸上那个醒目的手印,而是一字一顿道:“没想到堂堂太上家的嫡长子,先前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竟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是让鄙人开了眼界啊。”

原来二师兄并非是在等死,而是在求生。从他与大柱子讲话开始,一举一动,都是缓兵之计,为的是撑到大师兄前来营救。

“虽然我确有收那孩子为徒的意愿,但那是以后的事情,先前那番话,我未给他任何凭证,便让他拜入我太上门下,没想到这样破绽百出的胡诌,你都当真。”

“那是因为我信公子是个君子。”将彧语调低沉,想必已是气急。

二师兄沉吟片刻,认真答道:“我也信你是个蠢才。”

“真当读圣贤书的都像我家星邪那个小傻瓜。”大师兄笑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接着看向将彧说道:“那边是个缩头王八,这边是个狐媚儿脸,如今这泷族,就没有几个好货色了么。”

“鄙人不知阁下何以躲过我泷族六蛟之首,但我泱泱泷族万年根基,又岂是你能辱得。”将彧握刀在手,半截断刃指向大师兄的咽喉,“休要猖狂!”

“哟,这不是腐婴妖刀么,老子都他娘的快要被你吓死了。”大师兄的手,也落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居然连腐婴妖刀都认识,阁下究竟是何人?”

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瘦高男人缓缓走来,与将彧并排而立,他抬手按下将彧举起的刀刃,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金色的晨光让他蓑衣上沾着的水珠闪闪发光。

泷若,龙泣之海渊墟群岛,乃至于整片天下,站在最前列的传奇修行家,却如同这岛上最寻常的壮年渔夫,拎着壶老酒,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透着海里风浪的味道。

“呵,把你打飞了千丈,你倒是游得挺快啊。”大师兄冷笑一声。

“在你我这个境界,能与我抗衡的人可不多啊,阁下到底是哪位?”若不紧不慢的说道:“传闻中穹隆家族的雪帝是须发皆白的老人,想必不是阁下,宿岩家族的那位军王兵器是一杆名为梨花的神枪,也与阁下不符,堕神家族的影主几乎不会在白日里现身,也不是阁下的行事风格,阁下与天启几大豪门之一的太上家嫡长子互称师兄弟,莫非是八龙将里秦堂,元礼中的一位?”

“天下那么大,能与你这缩头王八抗衡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猜老子是月曜大陆过来的大妖,化成人形来你们渊墟兴风作浪来了。”

“阁下若是大妖,我难道还看不透你的本体么。暂且不说阁下身份,你来我渊墟到底所为何事,我泷族似乎并未招惹到你。”

“给你们十个胆子,你们敢来招惹老子?我且问你,你们数月前在日暮星州赤水城四方山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来如此。”若说道:“我泷族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家族,那日老六在四方山上行事确实太过莽撞,我在这里给二位陪个不是,那位小兄弟落下了什么伤病,尽可送我渊墟,定会为他医治,只是……”

若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还要奉劝阁下一句,你们收留的那只兔子来历十分不简单,是我们族长和另一位大人物的必得之物,重要到哪怕我们倾一族之力也要取回,不管你们背后的势力是日暮帝国,还是其他神圣,还望你们自行掂量,不要自误。这次我还有要事在身,这座小岛对我们也没有了价值,你们喜欢便送给你们了,只是下次见面之时,倘若你们还未交上那只兔子,哪怕你们是日暮的皇亲国戚,我也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说罢喝了一口酒,然后吹了一口气。

于是起风了。

距小岛数十里之遥的海上,零零星星的飘着数艘小船,船上都是昨夜从村里仓皇逃出的村民,这些青壮们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看着茫茫海面,无助绝望。唯一的修行者昌虽然精神要强出许多,但脸色也并不好看,他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抵达最近的海岸。

忽然,天阴沉了下来,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的砸到海里。

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昌抹去额头上的雨滴,却看到手上尽是泥浆。

他抬头,把眼睛瞪成了铜铃。

只见天空一座巨大的小岛,遮云蔽日,在一大团肉眼可见的青色罡风的簇拥下掠过众人的头顶,向着西边飞去,初入明道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关键的是,这座远去的小岛,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六蛟之首的一口气,把小岛吹飞了一百里。

“他娘的,老子送了他一千丈,他还了老子一百里,这个缩头王八还有点真本事。”

岛上,大师兄骂骂咧咧的整了下衣服,说道:“渊墟泷族的这趟浑水很深,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这岛落地了,我准备先去寻寻老师,问下他老人家的对策,师弟如今作何打算。”

“我许久未回家中,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回去看看,也好把这岛上的人安置下来。”

大师兄点头,道:“那我们就在此别过。”

二师兄望着逐渐接近的地平线,低语道:“渊墟如此,怕是这天下又不太平了。也不知赤水城里小师弟他们如何了。”

横跨过大半个日曜大陆,世界的彼端,满身风尘的白衣少年手握黑色的铁棒,背负着一杆沉重的战戟,吃力而坚定的向前走着。荒凉的小路两边全是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饥民,他们用淡漠的眼光注视着少年的身影。

苍阳。

白衣少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

原来竟有如此苍白的太阳,好像病了一般。

章三十三 一叶纵 百花横

未时刚过,就好像到了傍晚。

当冬雷响彻于空寂,这场将下未下的雨终于笼罩了帝都天启城。

也许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所以来势汹汹。夹杂着水雾的雨幕被凛风扫进空旷的大殿,偶尔闪过的电光照亮了殿前的牌匾——千叶阁。

身着黑色蟒袍的年轻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窗外飘摇的风雨,任由它们噼啪的击打在地面,就连他面前那张名贵黄花梨造就的考究案几上也落了薄薄一层雨水。男人一手擎着一杆极品龙须象牙笔,一手握着块兽首青铜镇尺,不符合年纪的深邃目光盯着案头打湿的宣纸,久久不发一语。

阁楼下的大门外,四名身材挺拔的卫兵在雨中纹丝不动,只有眼中精芒将他们与那些冰冷的雕塑区分开来。凛冬来雨,气温降到极点,空气中却不见这些卫兵呼出的白气。

此时雨势渐大,这处罕有人至的阁楼迎来了两位访客: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蓄着整齐利落的短须,龙行虎步,他的身后是一尊仿佛铁铸的巨大身影,那道身影罩在蓑衣之中,为前方的男人撑起一把漆黑铁伞,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砸在伞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哪怕是在修行者乃至妖族都不算稀奇的皇城,这样的组合也着实有些引人注目。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卫兵声音不卑不亢,不露张狂也不缺威仪,字句铿锵,宛如金铁。

“叶洪烈在不在?”短须男人背后足有寻常两人高的巨大身影开口,声如闷雷,震得地面发颤。

访客直呼主人姓名,这在天启官场的繁复礼节中被视为极傲慢和极忌讳的事情,为首的卫兵皱了下眉,但良好的涵养让他并未当场发作,依旧平淡答道:“尚书大人今日不在京城,二位请回吧。”

“意思是楼里的是叶谪仙了?”巨大身影继续发问。

“放肆,胆敢直呼元帅大人名讳,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纵使卫兵脾气再好,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侮辱,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与此同时,剩余三人悄然散开,将来者合围在正中。

无穷无尽的元气浪潮从四名卫兵的穴窍奔涌而出,如长江巨海滔滔不绝。这四名卫兵体内轰隆作响,仿佛四座烘炉在疯狂提炼天地中的能量。磅礴的元气在丈把高的红砖院墙里来回鼓荡,却不外溢丝毫,这不单单是四名尚贤境的传奇修行者,这更是四名拥有着绝佳默契,精于阵法杀伐的帝国精锐。

“没想到叶家四魁亲自坐镇在这里,四象烘炉,果然精妙无双。”短须男人赞叹道。

“狂妄之徒,有点浅薄修为,就不知自己斤两,我叶家在皇城脚下百余年来,还未受过这等折辱。”四名卫兵想必已是怒极,手中铁剑散出的无限杀机将淅沥的雨滴切割成微小的雾气。朦胧之中,这四人身形如电,瞬间穿梭冬雨形成的雾霭,想要以雷霆手段将对方拿下。

对面的短须男子未动,他身后的巨人先动,一只满覆黑甲的巨大手掌从蓑衣里探出,遮天蔽日而来,牢牢攥住来犯的四柄长剑,满院的元气随着剑势被阻而凝滞,四把一看就不是凡物的宝剑在那堪称雄伟的手掌里化作一把铁粉。

“天启叶家,好大的官威,你们的父辈用鲜血在苍阳拼出叶家军的赫赫威名,却养出了你们这群坐享其成的窝囊废。算你们运气好,我就不计较此事了,今日若来的是桀将军,我看他叶洪烈拿你们的尸首找谁说理去。”高大的身影从腰间摸出一块沾满雨水的铁牌,四名卫兵错愕的扫过牌上刻字,纷纷双手抱拳半跪在地,再不敢看二人一眼。

阁楼中,年轻男人仿佛没有注意到楼下的状况,他落下手中镇尺,轻轻抚平湿漉漉的宣纸,于是本已无法书写的宣纸干燥如初,然后男人向着窗外拂袖,便没有雨水可以侵入阁楼丝毫。

“元帅大人真是好心性,也不怕我将你那几位护卫给打杀了。”高大身影走进阁楼殿堂,他身上的蓑衣被放在一边,露出里面一整套漆黑严密的铁铠。

“秦堂将军是惜才之人,下手自有分寸,哪里需要我来多嘴。”被称作元帅大人的叶谪仙没有回头去看黑甲男人,而是提笔蘸墨,落于宣纸之上。

“陛下诏我们回京议事,就我这个闲人来的最快,想着来了也是无事,便寻了咱们禁军大统领秦堂将军一起到你这坐坐,结果差点吃个闭门羹啊。”短须男人手握铁伞缓缓上楼,与秦堂并肩而立。

“老师是在责备学生治军不严了,如今叶家因我之故声望正值百年来巅峰,确有很多人生出傲慢无礼之心,忘记习武勤勉扎实之本,所谓骄兵必败,学生一定谨记在心。”谪仙将字写完,把笔搁于架上,然后折起宣纸送出窗外。

青檀皮造的生宣在雨中无风飘摇,向着西南飞去。

“阴雨连绵,学生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谪仙负手高阁远眺,环金带的蟒袍在身后拖的极长。

“比起十七年前日暮的黄金一代,如今的我们更是百花齐放,只强不弱。”短须男人神色傲然道:“我们什么都不怕。”

“是啊。”谪仙的目光落在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看到手握书卷匆忙赶路的学子,看到铠甲峥嵘森严威武的将士,看到神光隐现精气饱满的修行者,欣慰说道:“天下英雄,尽入彀中。”

与冬雨霏霏的京城截然相反,地处西南的轸州天琅郡正沐浴在暖阳之下,十里长街从来不缺叫卖吆喝的商贩,捏糖人,采耳师,这些阴雨天难见的手艺人们又重新招揽起了生意。难得的美好午后,穿着花袄的姑娘们走出闺房,三三两两结伴漫步在青石板桥上,羞答答的目光在路过的俊俏小哥棱角分明的脸上流转,兴许其中一位便成了日后的情郎。跨过波光粼粼,无人泛舟的湖面是气势恢宏的龙将府邸,有着大把闲散时光的南方龙将墨麟裹着洗得发白的灰棉袄,正端起烟枪瞅着面前一身戎装英武非凡的青年军官,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事交由我去办,将军请放一百个心,莫说与我同境界的苍阳匪寇,哪怕再高出一个境界,我也有信心将其拿下。”青年军官双手抱拳,虽然是在请命,但依然可以听出那股子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味道。

“你小子还是太年轻了。”墨麟以一个很是舒服的姿势倚在藤椅上笑道,“那可是弦影的人情啊,这份人情放在京城,就等于是一封进太学院的举荐信,什么鸦雀岭首领飞咆,也就是你当真了。”

青年军官一脸错愕,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墨麟起身拍拍青年军官的肩膀,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这道与你同去,如果真是那么一个洞世中境的山贼,这个人情让给你也无妨,可万一还有什么大麻烦在后面,我就要准备给你这位继元帅大人之后的叶家第一天才擦屁股了。”

“就算是有我不能敌之人,还有叶家供奉数位相伴左右,怎敢劳将军亲自出手。”

“苍阳的水深的很哩,你可别忘记辉耀战败之后,所有人都以为那一大片荒原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结果我们还是把绞炼将军的性命给搭了进去。你家的供奉未必要强过绞炼将军吧。”墨麟看着哑口无言的青年将官,抬手指指头顶湛蓝的天空,接着说道:“暂且不说苍阳有没有传说中的净晟境,当年绞炼将军身死混沌域,谪仙大人动了真怒,亲自前去取回尸身,能在咱们日暮第一人手下讨到生路,混沌域的域主起码也是秦堂将军那般修为,更何况除他之外,还有灰石城城主潮虎,霸王台的屠夫以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势力,这些家伙可没一个善茬,你只要碰上一个,就是必死无疑的绝路。”

青年军官听得墨麟一席话,目光只涣散片刻就恢复了清明,认真说道:“长兄曾教导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死之间亦有大机缘,”

“有些话听得,有些话听不得,谪仙大人是何等人物,我只知道他让无数人领略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可从未让谁获得过你说的大机缘,说句大不敬的话,你那拥有天地最强体魄的长兄,怕是根本不知道‘生死之间’四字是怎么写的。”墨麟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收拾好行李,明日出发,先将苍阳一事办好,再言其他。”

“好的,我这就差人唤来大牛。”

“不用,我们二人便足够了,带上大牛你怕别人认不出我么。”墨麟摆手说道。

“将军去救人,和别人能否认出有何关系?”青年军官疑惑道。

墨麟没有回答军官的问题,转而问道:“那天弦影先生走后,叫你查的事情进展如何?”

青年军官若有所思,道:“永夜是双莲镇驻防百夫长,户籍星州赤水城,在营救镇长女儿途中于鸦雀岭被俘,生死不明,双莲镇报备的批文是英烈。”

“生死不知就是默认死了,苍阳凶险,失踪之人难寻,这也情有可原,可是英烈发放的抚恤金去了哪里,可是到了他亲属手上?”

“抚恤金共计官银一万两,拨发到双莲镇后,便……”

“便如何?”

“下落不明了。”军官沉声说道。

“好一个下落不明啊,如今战事渐少,就有人想发死人财,我倒想看看这些混账的本事有多大,是不是也想把我给宰了,卖到苍阳去发一笔横财。”墨麟不轻不重的跺了下脚,转身离开。

待得墨麟离去许久,满头大汗的青年军官才发现将军原先所站之地,平整坚固的青石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层细碎的沙粒。

章三十四 龙骊破关踏天南

阴暗潮湿的小屋内,几只窜动的老鼠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清晨的阳光透过木屋的夹缝,照在地上染着斑驳血迹的绷带上,金色的光线却无法驱散屋内的潮湿阴暗。一只满是伤疤的手掌缓缓握拳,筋骨舒展的劈啪声惊走了屋内觅食的老鼠,拳头的主人深吸一口气,在晨光中站起,推开房门。

立冬已过,小雪将至,初冬的空气已经有了些凛冽的味道。屋外铺满黄沙的校场上,黑压压的站了数百人,这些人穿着东拼西凑来的御寒衣物,在料峭北风中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上个月,他们在这里关了一只精疲力竭的野兽,今天,这只野兽要出来吃人了。

一只赤裸的脚从屋内迈出,踏在黄沙之上,没有声音,却像是一记重锤,让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喉头。

这是一名少年。

少年眼不知有何疾,闭目不张,身不知有何伤,疤痕遍体。他乱发披肩,体魄精练,不置一词,戾气滔天。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少年。

“大胆狂徒!”

尖锐而滑稽的声音在原本只有风声的校场上响起,显得很是刺耳。站在人群最前端,生的虎背熊腰的大汉,本想喝骂一声给自己壮胆,却因太过紧张,一下扯破了喉咙。

大汉身旁一直抚须不语的中年文士拢起手中来回摇晃的折扇,很不满意的瞪了大汉一眼,然后开口,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家大人说了,你若是肯留下来,杀我们二当家的事情既往不咎,而且从此以后,这鸦雀岭你便是第二号人物。你若是执意离开,那你离开的,就只能是你的尸首。我这个当师爷的在这里多嘴一句,年纪轻轻可不要不知斤两,收收你那气焰,入了我们鸦鹊岭,日后大家就是把酒言欢的好兄弟了。”

少年紧闭双目,他面无表情的听完自称师爷的男人的话,用他那微哑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当然留下。”

也许少年会有一百种回答,甚至于根本就不去回答,师爷都已想好了对策,唯独这干净利落的四字,让师爷酝酿了许久的话都憋了回去。师爷很不自然的挤出一个笑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那既然二爷开口了,咱们大家不打不相识,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句话放在二爷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终究是在人情世故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师爷厚着脸皮打了个圆场,一声声二爷喊得毫不拖泥带水,他用折扇指着身侧的人斥道:“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还不快给二爷找些厚实衣物来。”

“不必了。”少年说道,“把你们全部杀干净了,我就离开。”

少年的嗓音像是一把钝刀,一字一句,一点一点的刮在校场上所有人的身上。

师爷的手抖了一下,几根胡须被他捻断,在风中打着旋儿,无声飘落地面。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就像是被谁扇了一巴掌一样,原来他在少年面前,真的是一个笑话。

天朗气清,空中忽的飞过几只乌鸦,呱呱的叫着很是恼人,少年抬头,没有睁眼,却好像能够看到寒鸦北去。

“师爷您朝后站站,老子带着兄弟们擒了这黄毛小儿,待会捆到您面前来给您谢罪。”师爷身旁的大汉终于按捺不住,他舞了个刀花,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少年走去。大汉一动,他身后的数百人也都握紧手中的武器,慢慢向前逼近。

少年收回他的“目光”,面朝大汉,躬身马步,双手架开,然后握拳。

这是日暮帝国军人最基础的拳法,八极拳的起式。

八极拳作为日暮军人必须修习精通的一门拳法,成名于十七年前的苍阳大战,当时成百上千万的普通将士,在战场上扔掉卷刃的刀剑,已空的箭壶,用这套八极拳与辉耀的军队贴身肉搏,一拳一拳从绝境中拼出了生机。

岁月如梭,如今帝国新的一代,又在昔日的战场上,摆出了这让无数苍阳人闻风丧胆的架势。

这样的一对拳头,是所有苍阳人心中最为耻辱的印记。

大汉觉得自己的胸膛有一团火在烧。

他暴喝一声,举刀过头,向着少年劈去。

少年提气,坠身,踏步,跟步,身形如电,一拳击出。

八极拳第一式

崩拳!

眨眼之间,少年的拳头打在了大汉的腹间,与此同时,大汉的长刀也劈在了少年的肩上。

一捧血花飞溅,少年的肩头自上而下出现一道可怖创口,而那七尺大汉,双手握刀,站在原地未退半步。

莫非是少年一个月里重伤未愈,所以第一次交锋就败下阵来?

似乎胜负已定。大汉拔出斫在少年肩上的刀,转身,他朝着众人迈出第一步。只见一条黑红的血迹像小蛇一样从他的鼻孔淌出,,当他走出第二步时,他的眼角开始流血,他的嘴巴,耳朵都开始往外溢出鲜血。大汉的表情说不清的狰狞,随着他迈出的步数增多,不仅仅是他的七窍,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开始渗出血珠,只不过走出几步,他就成了一个血人,然后烂泥般瘫倒在地,没了半点生机。

七窍流血,是那记崩拳,将大汉的体内绞成了一团破棉絮。

凝全身气劲于一处,崩石穿云,碎铁裂金,一拳之威,竟恐怖如斯!

校场上的众人止住了脚步,惊惧的看着倒在他们面前的壮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拳脚无眼,少年如虎。

少年如虎,黑发如黑虎,那群龙无首的山贼,就是待宰的牛羊。

猛虎归山,何患无食?

他再踏步,他再跟步。

几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彻底击溃了人们的心理防线。面色惨淡的师爷终于忍耐不住眼前的惨象,胃里一阵翻滚,剧烈呕吐起来。只见鸦雀岭的匪徒们在少年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他辗转腾挪,双臂青筋暴起,如同索命的厉鬼扯断人们的四肢,拧下他们的脑袋,洞穿他们的胸腹。大片大片的血浆肆意的泼洒在地面,四处是残肢断臂,黄沙之上居然泛起了一层血雾,俨然成了修罗的屠宰场。

屠杀还在继续,早已躲到很远的师爷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枚淡黄色的药丸,用力捏碎。

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然后他的身旁起了一阵风。几抹白色身影从他身旁掠过,以肉眼无法分辨的极速冲入了战场。

师爷使劲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来的是何物,却看到自己面前忽然蹲坐了一个戴着狼头面具的白衣男子,那男子仰头看着师爷,伸出留着锋利指甲的手,掐了掐后者的脸,然后摇头叹道:“一副皮包骨,不好吃。”

师爷颓然倒地,他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了,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没有捏破那个药丸。

鸦雀岭的山贼们也好,那个少年也好,甚至于包括他自己,随着这个狼头面具男子的出现,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男子无名无姓,却名气极大,大家都叫他堵山的牧狼人。

传闻中牧狼人的牧场在堵山,以人牧狼,行踪诡异,性格乖戾,养着七头白狼,专门捕杀活人,且不说普通人,就是修行者,在他手上丧命的就有数十人。师爷不知道大当家跟牧狼人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但是有两点很明显,第一是大当家现在并不方便出手,第二是大当家也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不要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牧狼人挪了挪身子,坐到了师爷的身边,接着说道:“你们大当家专门交代了,只杀那个少年,其他的人我不杀。”

师爷抬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也想把你们都杀了,谁叫我打不赢你们老大呢。”牧狼人用他小刀般的指甲掏起了耳朵,师爷这才注意到,牧狼人有一条手臂一直低垂在身边,弯弯曲曲的似乎已经折断了。

师爷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不是滋味。鸦雀岭五千人,能由散沙聚在一起,确实有它的道理。因为他们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当家。

恍惚间师爷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时他只是村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匠,接触不到高高在上,宛如神明的辉耀,也不了解东面的那个邻国日暮,他只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三两墨水,有个有些刁蛮但还算勤快的老婆,有个对读书没有半分兴趣的儿子,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后来那场莫名其妙的仗就打了起来,辉耀吃了败仗,被连根拔起,没留活口,然后世道就乱了。村里不停的来着匪徒,今天给这些人交粮食,过不了几天又来另外一帮,后来全村都拿不出粮食了,那些饿红眼的强盗就开始在村里杀人吃,他的老婆儿子被杀了,他一路向东逃去,想要越过边界流亡日暮,奈何在鸦雀岭因为饥饿难耐,再走不动半步。

是当时的那个年轻人,把他从地上扶起,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他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

是那个年轻人说这个地方叫鸦雀岭,是那个年轻人叫饥饿的大家不要再互相残杀,是那个年轻人带着自己的弟弟,带着越来越多的人,硬是在这些虎狼之中抢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似乎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大当家就是无所不能的。

此时校场上零零散散的人开始狼狈后退,校场正中,六头牛犊一般大小,通体雪白的巨狼咬住了少年的四肢肩膀,殷红的血从狼口里流下,少年身上的肌肉高高坟起,正在发力想要挣脱巨狼,但随着他不断用力,越来越多的鲜血四溅开去。

牧狼人瞥了眼身旁陷入沉思的师爷,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到闭着双眼的少年面前,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在少年耳畔低语道:“好像很美味的样子,这趟生意看来是值了。”

章三十五 狼烟起于荒原

自十七年前的那场大战过后,混乱无度的苍阳就成为了弱肉强食,阴谋血腥的发源地。这块大部分时间都灰蒙蒙的巨大荒原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觊觎着东方毗邻的富庶帝国。

而鸦雀岭,就是这头凶兽初现狰狞的一颗獠牙。

才清明了片刻的黄沙校场很快又被一层猩红的雾气所覆盖,这沙场上到处都是已经乌黑干涸的血迹,远远望去,像是一朵妖艳的黑蔷薇。

花朵正中,是被六头白狼死死咬住的少年。

这些体型硕大的白狼如同一团团风雪,带着自极北冰原而来的寒意,将严冬的气息注入少年的骨髓。少年的眉宇挂上了淡淡的白霜,身上的脉络,也逐渐变成了幽蓝的颜色。

白狼的到来让战场上冬意更浓,带着狼头面具的牧狼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伤痕累累,却依然没有丝毫表情的少年,疑惑道:“中了冰狼毒,五脏六腑包括血液都会被逐渐冻结,到这个地步还忍着一声不吭的人我还真没见过,莫非你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少年抿了抿他那没有血色的双唇,用些微嘶哑的声音答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堵山牧狼人,你养的这些专门用来猎杀修行者的冰原狼妖,真是名不虚传。”

“看来你不是哑巴。”牧狼人嘴角上扬,狼头面具下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我也不是瞎子。”

少年说罢,睁开了眼睛。

师爷与少年说话的时候,少年没有睁眼,大汉挥刀劈向少年的时候,少年没有睁眼,后来少年冲进人群屠杀的时候,依旧没有睁眼。如今他被六只狼妖缚住身体,冰毒入体,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牧狼人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紫色的妖异眸子。

那种让人心悸的紫色,好像要把人吸进深渊一般。

与此同时,难以名状的气息从少年身上升起,他趋近冰点的经脉中有一股股热流复苏。这些不断流窜,急剧壮大的炽热元气消融了冰狼毒,让那六头把利齿死死嵌入少年身体的冰原狼妖畏惧的松口后退,低声呜咽起来。

牧狼人诧异的看着他豢养的白狼,忽然发现这些狼妖的狼吻竟是已经一片焦糊!

于是他惊惧的望着少年,他看见少年黑发无风乱舞,赤裸的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冒出白烟,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修行者明晓理法,求真问道,共有明道,洞世,尚贤,净晟四大境,每大境又分下,中,上,巅峰四小境。修行者突破一小境,则会五感通明,身魂凝练,而突破一大境,便会脱胎换骨,体内顽症隐疾,旧病暗伤都会回复大半。牧狼人明道巅峰修为,感知已很是敏锐,但突破一大境的神妙之处,他只听人讲过,未曾亲身体会,如今见少年居然在绝境中破境,一时有些失神。

“我从星州一路求战,于轸州参军,至双莲镇,自明道至今两年有余。鸦雀岭一战虽元气尽失,却颇有所得。苟活三十余日,日夜悟道,辅以元气焚炼己身。今日重返沙场,便是要洞察世间,再战八方。”少年声盖四野,宣告着自己获得了新生,也宣告了一些人迎来了终结。

鸦雀岭的校场腥气扑鼻,少年宛如降世魔神。幸存下来的草寇们想退,匍匐着的狼妖们想退,但在一名洞世境修行者毫不掩饰,肆无忌惮宣泄的元气风暴面前,他们又如何退得。

少年深吸一口气,胸腹响起风雷之声,他双手如劲矢,刹那扼住身旁两条狼妖咽喉。牛犊子大小的白狼在他手中如同弱小不堪的幼兽,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滚滚浓烟带着刺鼻的焦臭从巨狼体内升腾而起,它们沉重的身体急剧的干瘪,萎缩,变成黑黑的一团。就像是刚掌勺的厨子将菜做糊了一般,已然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黑烟缭绕上青天,那是焚狼所起的烟,自然是狼烟。

狼烟起于何方?

狼烟起于大荒。

上一次在边境看到这孤直的长烟,还是当年日暮皇帝御驾亲征,率领八位龙将,连同百万赤龙大军一路西进。时过境迁,一晃眼过了将近二十年时光,如今的狼烟却非当时的柴薪所制。

不知若是当年的皇帝看到这一幕,是否会抚掌赞叹:好一个军中少年郎,破敌屠狼正轻狂!

不过须臾,两条狼妖已经以让人不忍睹目的方式毙命。剩下的四只也没了再战之力,纷纷退回到牧狼人身边。牧狼人盯着少年手中已经干枯的两张狼皮,一语未发,显得有些木讷,但他泛起血光的双眼却表明他正处于暴怒之中。

牧狼人缓慢抬手,摘下一直戴在脸上的狼头面具。面具下是一张野性,桀骜,却异常年轻的脸,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一名少年。

“我父亲原本是辉耀座下堵山狼王,母亲是鸦雀岭一普通妇人,我还出生没有多久,父母便双双死在你们日暮的屠刀之下,自幼与这六头狼妖相依为命,如今你痛下杀手,就如杀我血亲,纵使你境界在我之上,我也要让你明白激怒我是什么样的后果。”

牧狼人弯腰伏地,气息变得暴烈。他身上肌肉开始急速膨胀,撑裂衣衫,他的牙齿变成獠刀,交错闭合。无数细小的白色绒毛钻出他的体表,盖住他的皮肤,那条原本已经弯折的手臂,也在一阵筋肉的蠕动下完好如初。

传闻堵山牧狼人养着七头巨狼,他出现时只见到六头,原来他自己,便是第七头狼。

少年紫色的眸子仍旧没有一丝波澜,他弓步架拳,冷声道:“自己也是半个狼崽子,难怪把狼妖当血亲,却把这些年在堵山死掉的人当成畜生。”

“是狼崽子又如何,家破人亡之时,救我的可是山上的白狼。”牧狼人咬牙低吼道:“这副模样,你是第一个见到的,此战过后我可能终生无法修行,但只要能杀掉你,一切都值了。”

“这一战若是你赢了,那自然任你处置,若是我赢了,定要上你堵山,把你的狼窝捣烂,所有的狼崽子,全部扒皮抽筋,暴晒七日,永绝后患。”

“看我宰了你!”少年的一席话激怒了牧狼人,他暴喝一声,腾空而起,几乎是带着一连串残影冲到了少年面前,但是少年更快,只见他屈指成爪,伸手罩住牧狼人面门,以一股巨力阻住牧狼人下冲的攻势,反手将他砸到地面。

牧狼人一声长啸,发力挣脱少年的臂膀,他顾不得自己半张脸已被少年手心的高温毁去,再次扑向少年,爪牙并用,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攻势,狂暴的元气化作无形利刃,将身周数丈的一切事物尽数绞碎。

少年面对牧狼人近乎疯狂的攻势,不退反进,他双拳迸发出黑色的火焰,向着那片元气风暴冲去。二人只攻不守,对手招数不躲不避,全然都是以命搏命的架势。牧狼人每有一爪落在少年身上,必定带下一片血淋淋的皮肉,而少年每有一拳击中牧狼人,牧狼人身体的那一部分都会被诡异的黑色火苗吞噬殆尽。二人你来我往,剧烈的元气碰撞都让四周的墙壁坍塌,大地龟裂。被这两股威压震慑的动弹不得的众人只觉天旋地转,心惊胆战。

这样的缠斗不知持续了多久,牧狼人和少年才从校场上分开。牧狼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有些地方甚至还附着着点点黑色的火苗,同样少年身上也有着数十道可怖创口,有的已经深可见骨。只是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战斗的这般惨烈。

少年平复下有些紊乱的呼吸,让炽热的元气包裹住他身上的伤口,将开裂的口子烧合到一起,避免失血过多。刺啦刺啦灼烧皮肤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少年自己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牧狼人还想说话,张口却吐出一大鲜血,他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用几乎快要变成焦炭的手臂支撑自己不要倒下。明道巅峰和初入洞世,终究还是有着天堑之别。

少年检查了下身上的伤口,基本全部都被炙烤成焦黑,他一步一步走到牧狼人面前,抬脚,将牧狼人踩在脚下。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是,你不要杀堵山的那些狼,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牧狼人的气息越发的微弱,眼里也没有了最初的残忍和野性,他艰难的扭头去看不远处那四头低声呜咽的狼妖,褪去猩红的眼里似有水光荡漾。

少年面无表情,他开口,声音比这寒冬腊月还要冷上几分。

“我说过,我赢了,堵山上的狼全部都要扒皮抽筋。”

“你好生恶毒!”牧狼人彻底的绝望,破口大骂起来。

“断脊之犬,还要狺狺狂吠?”少年脚下发力,牧狼人的身上燃起熊熊火光,黑色的火焰释放着高温,却照不亮眼前的方寸。

漫天尘灰飞向天际,只留牧狼人怨毒的声音还在人间回荡。

大战结束,距离校场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一个浑身罩在黑色大氅的身影目睹完整场战斗,准备转身离去,但他只刚刚踏出一步,便不再向前。

只见他漆黑如夜空的大袍忽然腾起无数黑色的烟尘,这些烟尘幻化成数十条大蟒,朝着他身侧一丈的地方咄咄嘶鸣。

“卯大人,还要藏到何时?”黑袍开口说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申大人。”

林间的树枝随着声音的响起,像有了灵智一般纠结缠绕在一起,结成一个巨大的茧。木茧慢慢破开,里面走出一人,此人与黑袍同样装束,只是身材较前者高大许多,最为诡异的是,明明是男子的声音,他黑袍下的腹部却微微隆起,好似怀胎孕妇。

“不过是场寻常战斗,申大人为何屈尊前来观看?”高大的“卯大人”问道。

“原本并无兴趣,只是忽然感觉到卯大人过来了,有些奇怪这穷乡僻壤居然有人能满足卯大人的胃口。””申”答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申大人。”“卯”又把先前的话强调了一遍,“这里确实有一人让我注意很久了,我准备今日再做最后的观察,申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同我一起看看,虽然只是蝼蚁般的洞世境,但着实让人垂涎啊。”

“你说的那人,似乎到了。”

“申”拨下黑袍的帽檐,露出一张冰冷而俊美近妖的脸,他没有去注意校场上多出的那个身影,深邃如星辰的目光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章三十六 金风玉露一相逢

长风猎猎,拂去校场上一层又一层的黄沙。

少年站在叠叠沙浪中,紫色的眸子注视着伏倒在地,不敢有一丝异动的几头白狼。先前沉凝如狱的元气已经被他敛入体内。少年身上烧合的疤痕蜿蜒扭曲,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蚯蚓,让本就戾气逼人的他显得更加凶悍。

他静静的看了许久,然后收回目光,望向校场趋于倒塌的大门。

门口跌坐着衣衫落满碎石的师爷,师爷神情呆滞,失了魂儿一般,而他的身旁,站着一位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武的黑衣男人。

“你们都散去吧,把他也带回去,让他不要太过自责,等他清醒过来告诉他错在我,是我对不住兄弟们。”男人的话是对着身后幸存下来的草寇们说的,站在最前面,断了一臂的汉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有些畏惧的瞅了眼校场中央的那道身影,还是默默的搀起了师爷,和众人一同退去。

男人又看着校场上的四头白狼,说道:“你们也走吧。”

四头早已通了灵智的狼妖如蒙大赦,正要起身,却见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挡在了其中一头狼妖面前,他抬手,手上燃起黑色的火焰,这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释放着炽热无比的高温,却让面对它的人们感觉灵魂如坠冰窟。

元气外放,少年踏入洞世境不到半日,就领悟了作为一名洞世境修行者标志性的能力。

男人看着那道要把周围光线都吸入其中的黑火,脸上有了愠色,他沉声道:“永夜,今日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你鸦雀岭上下五千人,我不过杀了百余,哪里够多了?”叫永夜的少年反问一句,就要把手落在狼妖的头上。

“住手!”男人手腕一翻,掌中多出一枚石子,他弹指将石子射出。

拇指大小的石子在空中破开一道气浪,嘶鸣着向永夜飞去。永夜收手握拳,转身跟步,带着黑炎的拳头与石子狠狠碰在一处。

晨光尚明媚。

平地起冬雷!

可怕的巨响在天地间回荡,远方的群山无数惊鸟四散飞离,斑驳不堪的校场终于轰隆隆坍塌成一片废墟。

永夜霸道的一拳将石子击的粉碎,但石子所携的巨力也将他冲退数十丈有余,烟尘朦胧之中,几头狼妖趁机逃脱。

黑衣男人似乎一击之下也有些吃力,他微喘片刻,说道:“纵使你进入洞世境,但也不是我的对手,这点你应该心知肚明。你很有天赋,我确是有心拉拢你加入鸦雀岭,你若不从,也嘱咐了他们让你离去,他们与你动手,并非我的本意。”

男人望着还未散去的扬尘,接着说道:“可是我也没想到,你一个洞世境的修行者,居然会对这些普通人大开杀戒。恃强凌弱这样的事情,太不合法理,若都像你这般行事,那日在堵山,我就把你杀掉了。”

“恃强凌弱?”被石子撞入废墟之中的永夜吐出胸腔里的一口淤血,向来冷若冰霜的眉宇少有的起了怒意,他声音嘶哑,如凶兽低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弟弟也是洞世境的修行者,他不也一样杀了那么多普通军士。杀人偿命,这才是天大的法理,更何况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修行者和普通人,只有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

“该死”二字,永夜咬的极重,所以听起来分外刺耳。男人皱了皱眉头,说道:“在你手下毙命的人,多是家中已无寸粮,为了养活妻儿老小投奔至我鸦雀岭的可怜人。这些人与你日暮百姓一样,有血有肉,勤勤恳恳。战争未起之时,都是不求富贵,只求平安的辛劳大众,这样的人,你觉得该杀么?”

“所以我日暮边境连年流寇来犯,百姓死伤,都是他们该死了。如此说来,一个人前三十年善良本分,后二十年恶事做尽,所以功过相抵,他倒是还积了十年的功德?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妙啊。”

男人摇头,道:“那你动手杀干净了我这鸦雀岭五千流寇,这岭内还有万余老弱妇孺,你也要全部杀光吗?”

“你今日来,是要找我斗嘴的么。”永夜揉捏着太阳穴,似乎厌倦了这样的对话。

“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男人依旧摇头。

“是不是对手,打过了才知道。”永夜舒展下筋骨,紫色的双瞳爆发出冲天的战意。

“少年张狂,不知自己斤两。”男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出声训斥道。只见他身形一动,横掠至数十丈开外,伸手折下一节树枝,握在手中。

冬季干枯的树枝被刀子般的寒风吹拂,噼啪榨开细小的裂痕,几小片灰色的树皮被风吹离母体,落至男人脚边坍塌的砖瓦,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砖块顷刻被压成了齑粉。

“这枯枝重三斤五两,握于我手,便有一万三千斤。”男人摩挲着手中的树枝,说道:“万物皆有其重,知其重方能承其重。如今我背负着整个鸦雀岭男女老少所有的性命,这样的重量,你可承受的起?”

不远处的枯木林里,重新把兜帽戴好,将俊美容颜隐藏在黑暗里的申注视着场中即将爆发战斗的二人,说道:“负重之道,的确不同凡响,卯大人好眼光。”

同样全身罩在大氅里的卯咯咯阴笑起来。

“也是偶然发现的,申大人不会起了惜才之心,要与我争抢吧。”

“虽说不同凡响,但本身境界太过低微,培养起来费神费力,还是让给卯大人吧。”

“那就谢过申大人了。”

申颔首致意,没有再说什么,他对接下来的战斗并没有兴趣,转身准备离开。

“咦……这种元气……”就在申刚刚走出几步之时,身材高大的卯忽然发出一声惊叹。

“恩?”申也停下了脚步。

只见四分五裂的校场上,男人扬起手中的枯树枝,朝着永夜的头顶砸去,看似平凡无奇的树枝让向来不怕硬碰硬的永夜也不敢大意,他压低身子试图躲过男人这一击,同时并指如刀,手掌附着黑炎向男人的胸膛刺去。

就在这时,一点白芒浮现在校场早已面目全非的大门口,微弱的光点像是夏夜的萤火,明灭不定,飘忽无常,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以并不算快的速度向着男人飞去。白芒无声无息,好像谁轻轻一口气就能把它吹熄,但偏偏就是这样一点白芒,却在地面破开一条同样未发出一丝声响的沟壑。

男人脸色大变,他屏气凝神,将一部分元气运行至掌心,大量喷薄而出的元气化作狂风将永夜弹开,他同时举起另一手的树枝横在胸前,硬接那一记已经近在咫尺的白芒。

当枯树枝与光点相触的那一刻,光芒刹那间耀眼了千万倍。一轮小小的太阳在校场上冉冉升起,盖住了方圆数十丈的一切事物,永夜被男人的元气冲倒在地,即便是他那双妖异的紫眸也无法直视这刺眼的光芒。

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另一股势力趁着双方两败俱伤,突然出手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永夜步伐沉稳的向后退去,想要尽可能的给自己找一处不会腹背受敌的角落,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开始适应那团正在逐渐散去的强光。

估摸着倒退了百来步,永夜看到原先男人所站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半径十丈的大土坑,男人站在土坑中央,黑衣被焚毁了小半,嘴角挂着血迹,显然是堪堪防住了那点白芒,虽没有受什么重伤,但也吃了个大亏。

到底是何人?永夜与男人一同将目光看向校场门口,当他们看清门口的那道身影时,男人的眼里满是迷茫,而永夜却张大了嘴巴,好像能塞进一个馒头一样。

只见校场门口满地乱石残渣,石堆上站着一名气喘吁吁的清秀少年。少年白衣上沾满了灰尘,一双鞋子也磨得破烂不堪,他一只不断颤抖的胳膊举着根细长的铁钎,另一只手托着一杆雕着神驹恶龙的森然战戟,略显焦急的目光正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当少年的目光落在永夜身上,带着欣慰,开心,甚至于温暖的笑容从少年的脸上绽开,与此同时,一只白兔也从少年的衣领里钻出脑袋,好奇的打量着永夜。

白衣少年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却异常坚定有力:

“永夜师兄,我来救你了。”

这是暗羽大帝与尘光神君第一次在战场上相遇,这两位在后世留下无数丰功伟绩,乃至于神话传说的通天人物如今不过是两个狼狈少年。也许连他们二人也没有想到,正是今日的这次相遇,拉开今后数十年乱世的序幕。当暗羽王朝与尘光神国这两个前后数千年都不曾有过的庞然大物屹立于世界两极之时,史官的史料里记载了太多纵横捭阖,英雄血泪。而鸦雀岭这对于历史洪流来说微乎其微的一战,却被人们遗忘,只是在野史或是说书先生的案头里才有所提及。

时间的车轮滚滚,把过去和现在统统碾成尘埃,也许只有今后的人们,才知道这血与火的摇篮里,到底孕育了两个怎样的存在。

章三十七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永夜师兄,我来救你了。”

这是白衣少年出现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很耳熟。

永夜依稀记得小时候,这个奶声奶气,常让人误以为是女孩的家伙,攥着一大把不是他那个年纪可以保护好的铜钱,想要到街边给大家带几笼包子当早饭,然而还没有拐过街角,就被一群年龄稍长的孩子拦住了去路。是永夜拎着小板凳从院子里冲了出来。虽然尚未修行的二人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九岁的他还是揉了揉八岁的他的脑袋,说道:“不要哭,我来救你了。”

从小到大,永夜有多少次就这样势不可挡的冲进了白衣少年的困境之中,帮他驱散他不应承担的恶意。

“退后,我来救你了。”

“别怕,我来救你了。”

这是寡言少语的他对温厚纯良的他最常说的两句话。

如今,永夜看着眉目越发清秀,书卷气越发浓厚的星邪,没来由的生出许多无奈。所以他站直了身子,像以前那样毫不留情而无可奈何的问道:“我何时需要你来救了,不过明道中境,就急着赶来送死么?”

气喘吁吁,一身狼狈的星邪望向冬日里连衣服和鞋子的都没有,赤裸上身尽是触目惊心伤疤的永夜,觉得好生心疼。他温润如水的双眼对上永夜摄人心魄的紫眸,认真说道:“师兄有难,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来试一试。”

“老师他们都在做什么,要救我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吧。”永夜气恼道。

星邪脸色一黯,他没有答话,而是抬起手中的战戟,用力掷到永夜的面前。

七尺二寸的骏马青龙沉稳的钉在地面,似乎知道了要物归其主,发出一阵嗡鸣。永夜看了星邪一眼,后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抹异样的红晕,那是气血上涌的征兆。想必是这杆杀伐气息极盛的战戟一路上压制着星邪的元气,让他走的很是辛苦。

“书这东西,真的会让人越来越蠢。”永夜摇摇头,拔起插在地上的骏马青龙。

兵器对于军人,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永夜摩挲着手中熟悉的质感,微微呼出一口气。

久违了。

永夜端平长戟,压低身子,无数个日夜的练习让他对这个姿势熟悉到了极致,熟悉到了手臂摆放的角度,重心所处的位置都不会有分毫的偏差。这一刻就像是过去几年来许许多多个影子重叠到了一起,这是一记永夜每天都要练习上千次的,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记攒刺。

自古恶龙烈马,桀骜张扬,永夜这头出山猛虎,却更是凌驾于它们之上的存在。

天地间传来一声可怕的嘶吟,苍茫而荒凉的鸦雀岭群鸟惊飞。

站在大土坑中的黑衣男人看着在自己眼中急剧放大的戟锋,知晓其中蕴含的可怕杀机,面色不由得更加凝重。

男人将元气运行至手心,他五指张开,瞬间出手,错开戟锋,握住之后的戟身,就像抓住了毒蛇的七寸一样,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控制住了永夜的发力点。

愤怒的黑龙在男人的手中挣扎,那一记强悍的攒刺所携的巨力让男人倒冲出数十丈,沿途激起烟尘无数。

纵使星邪已经不再与世无争,甚至与他人有过了数场生死争斗,但当他看到真正游走于刀锋,精于杀伐的修行者们在战场上你来我往,还是会呼吸急促,面色发白。他抱起怀里的吞吞,把它安置到一个安全的角落,然后紧紧握住手中的离云,随时准备就出手。

此时烟尘缓缓散去,男人身上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彻底化作碎屑散去,握住戟身的手上满是鲜血,他的手掌和脚底都有屡屡青烟升起,但是他的五指也如铁钳,让永夜无法再前进分毫。

“星邪,快走!”永夜手上继续发力,沉声低吼道。

星邪闻声,心里一沉,永夜自幼便与人战斗,对什么人能打赢,什么人打不赢,都拿捏的非常清楚,他让星邪快走,便是在告诉星邪,虽然此时二人看似势均力敌,可僵持下去,他的败北几乎是必然。

这该如何是好?

总要做些什么。

冬季的扬尘因为干燥的空气而更加呛人,星邪的鼻腔里满是这种黏着的感觉,这让他想起了此时更为干燥的家乡赤水城。以前不管再寒冷的冬天,年幼体弱的他都是第一个起床,到街角的端上几碗装好的牛肉面,提着几笼包子,颤颤巍巍的回到院子里,然后捧起比他稚嫩小脸不知大上多少倍的书卷,专注的看起书来。

那时他们的老师总会拎着鸡毛掸子,敲击着还在梦乡的师兄弟们的床头,一面大声喊着:

“起身!”

“起身!”

老师说人有胎光,爽灵,幽精三魂,每天这样敲一敲,会让他们三魂清醒,这样一天做事才不会出错。等星邪慢慢变大,读的书也越来越多了,他才知道老师的做法,古代典故中叫做执棒喝,他不仅仅是要把师兄弟们从睡梦里敲醒,更是要敲醒他们的道心,让他们每日三省吾身,在这大千世界中保持通明。

起身,起身,便是起床修身。

星邪想着自轸州一路走来,路有饿莩,满目疮痍,这片苦难之地竟是连阳光都不愿眷顾。他通读圣贤书,修的是救世圣人心,所以要用手中的铁棒,敲醒这穷苦乱世。

世间多浑噩,我当执棒喝。

“起身!”

星邪举起手中的铁钎,像是举起一根铁棍,纵身一跃,朝着男人的肩头敲去。

自上而下劈去的铁钎带着呼啸的破风声,力道不小,但是还不足以对男人这样的修行者造成威胁,永夜第一次看到有人将铁钎用成了铁棍,而且是以一个几乎空门大开的角度,送进了男人屈指成爪的掌中。

在修行者快到毫巅的生死对决中,送进去的不仅仅只是一杆铁钎,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

“你这少年,真是有趣,我若有心杀你,够你死上几百回了。”男人一手抓住永夜的战戟,一手握住星邪的铁钎,他注意到这个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紧张而身体颤抖的少年一路来此,身上已经负了不轻的伤。

星邪面如白纸,看起来很是虚弱,但他还是用坚定而认真的语调说道:“既然您无心杀我……”

“既然你无心杀他,那就把他放了,我一人留在这里便是。”另一边的永夜打断了星邪的话,手臂上青筋暴起,又在战戟上加了几分力道。

男人摇头笑道:“先前我可是在这少年手下吃了个大亏,总要在你们身上讨回来一些颜面。”

“永夜师兄,我是来救你的,若不把你救走,我定然不会回去。”星邪说完,手离开了铁钎,他的身体迸发出耀眼炽烈的白光,白光点燃空气,带着淡蓝色的气焰向着男人怀中撞去。

这样的临场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男人应变更快,他手握铁钎舞了个枪花,如同握着一杆铁椎扎向星邪,仅此一瞬,星邪又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放开!”永夜低吼一声,双手弃戟,并指如刀,黑色的火焰好似刀芒,斩向男人的胸口。

“来得好!”男人大喝,肉眼可见的元气气流从男人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穴窍喷薄而出,像是蛋壳一般笼罩住方圆十丈,被元气罩住的永夜和星邪身形一滞,再也无法有所动作,黑火和白光瞬间溃散,星邪一身白衣,更是寸寸龟裂。

古语云世间力量最为霸道者非神象莫属,这身周十丈便仿佛有巨象之力加于二人身上。

是为万象领域。

何为领域?踏入洞世境的修行者,与明道境相比,除了元气和肉身有了质量上的飞跃以外,最显著的区别在于明道境的修行者只能将元气附着于体表,而洞世境却可以将元气放出体外数丈,化作兵器,狂风等轮廓,至于洞世中境的修行者,则可以实现元气身周数十丈全方位的覆盖,这种能力即是领域。相传这世间最强的领域,当属苍阳辉耀的梦魇领域,来自于辉耀的洞世境,往往可以击败同境界数十甚至上百人,就连拥有四大家族血脉的修行者也要避其锋芒。不过随着辉耀的覆灭,梦魇领域已经成为了这片大陆上的一个传说。

黑衣男人所修的是负重之道,所以他的领域取名万象,千钧之力满溢方寸,星邪和永夜浑身骨骼被挤压的劈啪作响,似乎连心脏都难以跳动。

领域成了二人的绝境,境界的差距就是一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难以逾越。

如何跨境战斗?星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到了大师兄很久以前提到过得一段话:修行者想要战胜境界更高的敌人,往往存在着四种可能性,第一是精心布局数年乃至数十年,一如星邪遇到的花农,本身境界只有明道中境,一座精心培育的花圃却可击杀上境的修行者,第二是拥有四大家族,亦或是媲美四大家族的血脉,上天并不公平,那些万年底蕴的血脉,自然不是凡人可以媲美。第三则是靠数量取胜,将敌人的元气消耗殆尽,但是这种方法在领悟了天地烘炉,元气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尚贤境面前就已经意义不大了。而最后一种方法,则是最危险,可能性最小的方法:元气混合。

不同修行者的元气差别非常巨大,由于其特有的不稳定性,一旦混合成功威力就会成百上千倍的剧变,但是成功的例子百中无一,多数的失败者会被狂暴的元气反噬,炸的粉身碎骨。如今摆在星邪和永夜面前的,只有这一种方法。

星邪吃力的抬头看向永夜,从小培养的默契让永夜读懂了星邪的眼神,永夜紫色的眼里先是闪过一抹错愕,随后笑骂道:“他娘的,就算读了那么多年书,你还是跟我一样,骨子里是个疯子。”

星邪已经没有力气搭话,他伸手,掌心前寸许浮现出一抹明灭不定的小小光点,永夜颤颤巍巍的将那抹光点罩在两手之中,光点的周围,燃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森森凛冬起苍炎。

朗朗乾坤如长夜。

白日有焰火,却要将光明燃烧殆尽。

章三十八 白夜

天色好像变暗了。

可是有云遮住了光线?

星邪与永夜掌中那团不停变幻的元气,随着二人倾其所有的注入变得不再轮廓分明,反而渐渐模糊不清,若隐若现,最开始显现出来的威能也急剧的衰退,忽然“咔擦”两声脆响,两位少年的手臂终于不堪重负,双双折断。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万象领域中卷起气浪,将二人击出数十丈开外。

什么都没有发生,混合而成的元气彻底消失,永夜倒在地上,知晓自己双臂骨骼寸寸断裂,再没有一处完好,他偏头望向一旁的星邪,然后冲着这位面色已如死人般苍白的同伴咧嘴笑了笑。

因为最后的希望破灭,所以心生绝望,无力反抗了?

黑衣男人凝重的眉头微微舒展,安心之余,又觉得有些可惜,这两个少年今日带给了他太多的震撼,如若能收为己用,假以时日前途定不可度量。尤其是二人最后选择的这种近乎于疯狂的战斗方式,一旦成功,自己怕是远不止现在这般狼狈。

“十几年过去了,日暮的朝阳们,似乎比那战火中淬炼出来的黄金一代还要耀眼。”黑衣男人赞叹一句,抬脚向着两位少年走去,随着他的移动,万象领域也将他身周的一切事物碾成齑粉。

“莫要再向前了。”星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早已气若游丝。

“怕我杀了你们?”黑衣男人问道。

“您之前说过,无心杀掉我们。”

“那是之前,不代表现在。”

星邪摇头,没有顺着黑衣男人的话接下去,而是说道:“我们,也无心杀您。”

无心杀您,并非无力杀您。

所谓无心,就是可以杀,但不想杀。

黑衣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味着星邪的话语。混合元气消散,二人力量耗尽,再加上如此重伤,还能有什么手段去击杀一名洞世中境的修行者,或者说,这两名少年只是在虚张声势,故意使诈?

黑衣男人犹疑了,他闭上眼睛,在感受天地元气变化的同时,将万象领域向更远处辐射开去。当这层泛着淡淡蓝色的蛋壳扩散到距离星邪和永夜仅有三丈的距离时,原本稳定的元气翻腾起一个个小小的气泡,就像被煮沸了一般。

如果说万象领域是一片由元气组成的草原,那一点沸腾的元气就是零星野火,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只是顷刻,无形烈焰便将万象领域烧毁大半,并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男人席卷而去。难怪永夜倒地脸上还会浮现笑容,难怪没有云层遮挡的天空却变得阴沉,男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因为这两个少年竟真的混合成功了元气,而这元气温度太过恐怖,居然把光线都灼烧蒸发,所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远处的密林里,一直在暗中关注战局的卯浑身颤抖不止,他用压抑不住的兴奋语调说道:“申大人,那个男人便送与你麾下了,这白衣少年,可否让我带走,定有重谢。”

申面无表情道:“不可。”

卯闻言身形一滞,然后似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沉声道:“这少年是我囊中之物,你看得住他一时,看不住他一世。”

“卯大人手段千变万化,但将你就地诛杀,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申!”卯低吼,“不过是一个明道中境,我陪你三百尚贤境如何?”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申语气淡漠,他将修长白皙的手伸出宽大的氅袍,掌中黑烟升腾,凝聚成一朵怒放的莲花,黑莲栩栩如生的花瓣开合,吐出一颗璀璨的白色光球,悬浮在半空。黑白双色交相辉映,妖艳诡谲。

“你就不怕坏了我们规矩,被首领问责?”卯似是对申手中的物事忌惮不已,语气有所缓和。

“活着的我和死去的你,谁的价值更大,卯大人心里有数,首领心里当然也有数。”

卯犹豫许久,终于低声说道:“依申大人所言便是。”

申颔首,只见他掌中的黑莲白珠再次变幻,形成一幅书卷,他将书卷递到卯的面前,说道:“承蒙卯大人给我薄面,小小心意,还请收下。”

“申大人好大的手笔。”卯干笑两声,抬起黑洞洞的袖口,只见书卷从申的手上升起,被无形之力托举,飞入卯的怀中。

“神的荣耀,马上就要恩泽众生了。”申不再去看场间的战斗,他望向刺眼而苍白的天空,将左手置于胸口,用虔诚而古老的语调唱诵道:“愿黎明之光普照,你我从此不走在黑暗里。”

“愿黎明之光普照,你我从此不走在黑暗里。”卯的动作与申如出一辙,如是回应道。

星邪永夜与男人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由于这可怕的火焰无形无声,像是瘟疫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吞噬着元气乃至光线,所以前一刻还停留不前的男人,下一刻已经凭空消失,早已破碎不堪的沙场上只留下一个突兀的黑洞,深邃沉寂。

“结束了?”星邪轻声问道,他的脸上并没有因为胜利而洋溢着喜悦,部分原因是因为身受重伤,浑身剧痛,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黑衣男人三番五次手下留情,让他觉得男人并非传闻中的苍阳流寇那般恶贯满盈,也许是个罪不至死的人。

永夜摇摇晃晃的勉强站立起来,细碎的沙粒顺着他的衣服头发簌簌的往下落去,他明白星邪此时复杂的心情,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师弟,你睁眼看看这世间吧,人,是要吃人的。”

“我一路走来,看到边境的饥民瘦骨嶙峋,连树根都被他们刨出煮食,方圆数十里竟是连棵完好的树木都没有,更有弟弟死了,哥哥不去掩埋尸首,却像狼看着羔羊一般看着弟弟的身体,孩子死了,母亲没有丝毫悲痛,却狂喜着砥砺刀具。书上说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地无君无臣,兄食其弟,母弑其子,难道真如师兄所言,人只有吃人,才能生存下去?只是人一旦吃人了,和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永夜望向星邪,发现这个温和坚毅的少年眼中掩饰不住的悲意,永夜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局面不是你我之力可以改变的,你看这鸦雀岭数万人,还能勉强有个温饱,与边境饥民相比已是天上的生活。但是你可知道,那些妇孺身上抵御风寒的棉袄,那些老弱碗中的粟米,都是这些流寇从我日暮一刀一枪抢来的,都是沾着血的东西啊。师弟你没有在军队里生活过,不懂袍泽之情,我没读过多少书,也说不出你那样的道理,我只知道,如果我任由他们吃着带血的米饭,穿着带血的棉袄,我便一日无法安眠,闭上眼睛,全是我死去的战友们,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废物。”

“这里可是苍阳啊,不是咱们吃饱穿暖的日暮,谁又顾得上去怜惜谁呢。”

星邪坐在地上,默默地盯着永夜的背影,忽然觉得从小长到大的师兄变得遥远而陌生了起来,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无法用言语表述,心中好生压抑。

“朝前推二十年,我们苍阳和你们日暮一样,也是个丰衣足食的好地方。”

声音响起,永夜和星邪如遭雷击。

一只手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里伸了出来,紧跟着出现在后面的是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男人身上许多可怖的灼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消退,他精壮的身体鼓荡起比先前磅礴数倍的元气浪潮,一时间金铁雷鸣之声自男人胸腹间响起,响彻空寂。

男人破境了,永夜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踏入了洞世境,而这一个月的空当,同样也让男人在这紧要关头突破到了洞世上境,真是造化弄人。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当空,苍白的光芒在沙场上拖出三条极长的影子,男人深邃的目光看向呆若木鸡的二人,开口说道:“如今这副模样,你们两个总算可以安静下来,好好听我讲话了吧。”

星邪强压下身上的剧痛,说道:“请您指教。”

“你还不曾知晓我的姓名吧,我叫飞咆,用你们的话来说,我就是这鸦雀岭群匪的大当家。”

星邪颔首致意,道:“我叫星邪,如果您方便的话,还请将我们的尸骨送到双莲镇,那里有人会把我们带回家乡,立碑安葬。”

一旁的永夜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他看着星邪问道:“谁在那里?”

“小师弟”

“你提前都安排好了?”

“能把师兄抓住的人,我没有多少把握能活着回来。”

“打架之前先交代后事,真他娘的晦气。”

飞咆先是一愣,然后哑然失笑道:“我现在,依旧没有杀掉你们二人的打算。”

“把你弟弟都杀了,你还不想杀掉我们,心还真宽啊。”永夜冷哼一声。

“师兄,不要这样。”星邪劝阻道。

飞咆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继续说道:“也许是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早已厌倦了打打杀杀,你杀了我的弟弟,我固然悲痛,然后我再杀了你们,你们的师兄师弟,老师再来把我杀了,一代一代的血仇,不正是这样结下的吗,这片土地上已经有太多的人杀红了眼了。”

星邪看到飞咆那双一直颇具神采的眼睛黯淡了下来,这个刚刚突破到洞世上境,元气精力都处在顶峰的男人忽然委顿下来,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般疲惫不堪。

“其实我们,只是一群想拼命活下去的可怜人啊。”

飞咆长叹一声,不知在说给谁听。

章三十九 兴 百姓苦 亡 百姓苦

“大概是距今二十年前左右,富庶的苍阳发生了三年的饥荒。”

飞咆负手背对着永夜星邪,极目远眺西方大片的荒原,“那里曾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兔子,狍子,麂子,又肥又壮,都不怕人,每年秋冬交际的时候,等这些家伙屯了秋膘,咱们鸦雀岭的猎户就开始冬猎,把它们的肉腌起来,大雪封山的时候一家子不愁吃喝,准能过个好年。我跟弟弟幼时,最期待的就是父亲年前做的烤肉串,烤架一定得是亲手挑的红柳木,窖子里藏得水灵灵的葱段混上孜然胡椒,撒上去噼啪的砰着油花,方圆多少里,都是出了名的。”

“那时父亲总是拍着我和弟弟的背,说着孩子快长快长,将来弯弓搭箭,也成咱们苍阳的好儿郎。”

“我虽未曾见过自己父母,但是听您说的,也心生羡慕,觉着幸福。”星邪认真说道。

“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啊。”飞咆感叹道,“你从边境走来,看到那些瘦的只剩皮包骨的饥民,他们二十年前,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如今莫说野味了,便是地上的虫蚁,也要刨出来往嘴里塞。”

“那三年饥荒,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星邪问道。

飞咆沉思片刻,答道:“二十年前苍阳辉耀推举出了一位新的大首领,我们这些老百姓只知道是辉耀数千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大首领,自从他上任以后,苍阳就变了。”

“变成何样了?”

“我记得大首领上任的那年夏天很热很热,天空好像挂着六七个太阳,将近四五个月里一滴雨都没下,地里种不成庄稼,山林里的动物也都找不到水喝,许多人的房子大中午莫名其妙就着火了,却连灭火的水都难寻。”

“辉耀的那位大首领没有向宿岩家族和穹隆家族求援么?我听闻穹隆家族可以布施云雨,宿岩家族也能引导水脉啊。”

“大首领当然找了,甚至两家的族长都亲自过来,只是听说两位族长来到苍阳后,也都说无能为力,大首领不知何事跟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大家不欢而散。大旱持续了一年多,日暮那边传来消息,说辉耀大首领修行邪术,使苍阳的万物失衡,民不聊生。我不清楚大首领修行的是什么术,我只知道,这天气要是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所以你们就去日暮抢水抢粮?”永夜冷哼道。

“抢水抢粮也并非全是我们的过错,你们日暮第一大商会殷贾会,在轸州倒卖粮食和水,卖到咱们苍阳的时候,价格已经翻了几番,辉耀的金库被掏空了,日暮的皇帝就要咱们拿土地去换,祖宗的地谁敢去换啊,就是他辉耀大首领,也担不起这个骂名。”

“所以就只有打仗了。苍阳成了一台绞肉机,日暮龙武皇帝御驾亲征,八龙将带着近千万人马跨过轸州边境,一路杀来,辉耀也不甘示弱,纠集军队进行抵抗,你来我往都杀红了眼,不光是常备军,修行者都像蚂蚁一般大片大片的朝前冲,明道境的一个照面就倒下几百几千,洞世境也被人海淹没,最后连尚贤境这种传奇都开始接二连三的陨落,打了三个月不到,两边死伤就过亿了,当时的鸦雀岭,从你我脚下开始,向南北绵延数百里,全被尸体铺满,何其惨烈。”

“眼看局势就要失去控制,一直坐镇后方的四大家族族长联手,深入苍阳,击败了辉耀大首领,将其灭族,把这只不祥的血脉永远抹杀。那可是净晟境的战斗啊,当时的我躲在鸦雀岭,依然还能看到远在十万里外毁天灭地的伟力。”即便是过去了十多年,飞咆回想起那日的景象,仍然觉得遍体生寒,那是一群他连仰望都觉得深邃遥远的存在。

风魔,雷公,雪帝,军王,影主……那是个生灵涂炭的年代,却也是个修行家百花齐放的年代,有些英雄已经迟暮,但是他们身上的光辉却还在闪耀,只是谁又能够看到,这些光芒下掩盖的累累尸骨。修行者们成就了赫赫威名,蝼蚁般的百姓将士,却再也回不来了,数以亿记的无名存在,连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稍微驻足都显得那么吃力。

国运隆昌,指的是帝王将相的亭台楼阁,山河破碎,说的也是皇族贵公的断壁残垣。天下兴矣,天下亡矣,百姓……

苦矣。

“仗打完了,苍阳就成了这副模样,残留的辉耀旧部,崛起的山贼盗匪,烧杀抢掠,榨取着这里最后的一点财富,大量的物资被大大小小的势力占据囤积,我这鸦雀岭的东西,也不全是从日暮抢来的,也有许多是周围的山寨为了找个靠山投奔进贡的。”

“我先前赏黄金百两,要取你项上首级,是看你手段凶残,以为你是个嗜杀成性的恶徒,可见面之后佩服你小小年纪敢作敢当,起了爱才之意,算到你今日破关,我要迟些才能赶到,便请牧狼人先把你拖住,待我赶到时,你也好,牧狼人也好,我都有把握将你们二人分开,只是未曾料到你比我预想还要强上太多,竟将他给杀了。也许是我太天真了,苍阳日暮十七年的血仇,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如今也不奢望能把你收入麾下。”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永夜的问话让星邪心底一沉,他想到飞咆的父母死在日暮的军士手下,自己未曾谋面的父母,是否也是死在了苍阳人的手下呢?正如飞咆所说,十七年的血仇,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相安无事的,总归,还是要处置的。

“罗里吧嗦的拖了半天还没打完,这下子可好,出大麻烦了。”

忽然一个清润的女声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面孤零零的老墙下,斜倚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正值隆冬,少女身上仅有几块简单的布料遮盖,露出大片白的晃眼的胴体,她打了个呵欠,然后踩着碎石黄沙走到了星邪身旁,只能说是清秀,称不上太过惊艳的脸上满是戏谑。

“你是……”星邪看着少女,隐隐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男人果然都是负心汉啊,咱俩一起睡了那么多天觉,你还在问老娘是谁。”少女伸手勾起星邪的下巴,一下把脸凑得极近。

“吞吞?”星邪被少女呼出的气弄得满面通红,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想起少女出现的地方,正是先前星邪安置吞吞的地方。

“暂且先叫这个名字吧。”吞吞把目光落在了飞咆身上,“我且问你,这方圆万里,最强的人是谁?”

飞咆看着面前相貌平常的少女,觉得自己好似在面对一头绝世凶兽,他平复心情,略作沉吟,答道:“应该是灰石城的城主潮虎。”

吞吞抽动了下鼻子,说道:“好重的鱼腥味。看来他已经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你们这些小家伙间的玩闹了,从速离开,我能拖一会是一会。”

“来不及了。”飞咆指向远方的天空。

那里海风腥咸,浪涛拍岸,有虎啸震于天地。

鸦雀岭的另一边,作为日暮边防重镇的双莲镇,一个小小百夫长的失踪并没能引起太大的波澜,只是草草上报给了个英烈的批文便算作了结,毕竟这上千里的边关,每日都在有人死去。不过这几日来鸦雀岭的山贼流寇倒是安静了许多,沉寂的让军士们有些担心他们又在酝酿什么新的阴谋。

高高的城头上,除了例行值守的战士,每天清晨都会有位姑娘,迎着刺骨的寒风向着苍阳瞻望,寒冬腊月,士兵们看着原本水灵明媚的姑娘一天天消瘦,身子日渐单薄,都觉得何苦来哉,这位镇长的女儿知书达理,大家闺秀,觅得如意郎君甚是容易,却为了一个区区百夫长茶不思饭不想,眼看就要到了殉情的份上,好生可惜。

“姑娘可是叫若南?”

城头上响起清朗的声音,少女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名青年军官,心想许是自己的父亲又物色了哪位俊杰说与她认识,想让她移情别恋,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出于礼貌,向着军官颔首致意道:“小女见过将军。”

“我叫明喆,冒昧有几句话想问下若南姑娘。”

若南注意到叫做明喆的青年军官穿着日暮军官的制式铠甲,唯独鞋子不是军靴,鞋上绣着鎏金青叶纹,心头微微一惊,问道:“明喆将军是天启叶家的人?”

“姑娘好眼力。”明喆行礼道。

“天启叶家乃我日暮第一世家,小女出身卑微,只怕配不上将军。”若南屈身回礼,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那青年军官,京城的叶家是何等势力,说句话朝廷都要掂量几分,她很是担心自己的拒绝会惹来叶家的震怒,从而给自己的父亲招来祸事。

明喆闻言一愣,然后哑然失笑道:“姑娘会错意了,我是想问前些日子可有位带着兔子的白衣少年找过你。”

“他说…..他是去找他的师兄,然后…..去苍阳了。”若南猛地抬头看向明喆,眼里已是水光泛滥,前段时间出现的那个白衣少年是她这段日子里最后的指望了,也正是因为那个白衣少年,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弃希望。

“少年叫星邪,他要找的师兄叫永夜,然后那只兔子叫做吞吞,他们去的是鸦雀岭对么?”

“对的,将军是去救他们的么?还请将军一定要把他们安全带回。”若南说着就要向着明喆拜下,明喆将她托住,和声道:“他们里面有对姑娘很重要的人吧,请放心,一定会安全带回的。”

明喆说完,对着城下喊道:“问清楚了,我们走吧。”

城门下,一个穿着灰棉袄,满脸胡渣的中年汉子招了招手,冲着若南咧嘴一笑,若南清楚地看到这个邋遢男人的眼睛,本该是瞳仁的地方生出一道裂痕,裂痕两边各有一块黑斑。

章四十 黑虎弄潮 白兔开天

荒原被黑色的阴影覆盖,稀疏的几棵老树消失在了洋流之中,一名身材魁梧,黑发张扬的男子立于波涛之上,乘风破浪而来。

“呵,好大的阵仗。”吞吞面对掩盖天地的海水,冷哼一声,踏前递出一拳。

在日暮,许多闺中少女手指修长秀美,柔若无骨,好似那水嫩葱白,因而有十指葱葱的美誉,可吞吞的手却如其人,平凡无奇,较寻常女子的手稍微宽大一些,所以拳头看起来格外有力。

随着吞吞一拳递出,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涌叠而起,形成另一片无形巨浪。可怕的威压崩碎了方圆千丈的土地,许多小小的山包被夷为平地,众人目睹这般景象,甚至生出了天地正在重塑的错觉。

天下苍茫,驳杂元气几近无量,以身为熔炉,焚山煮海,改天换地,这就是尚贤境修行者超脱于世的手段:天地烘炉。

元气巨浪与海水撞在一处,天空响起无数道炸雷,黑压压的海水冲上云霄,化成泼天的暴雨笼罩荒原,空气中浓烈的腥咸封住人们的口鼻,压抑的说不出话来。

“尚贤上境的大妖,若大人这次可真是为难我了。”瓢泼大雨里,阴冷的声音带着铁血杀意徐徐传来,那个魁梧的男人终于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苍阳荒原千万里鱼龙混杂,弱肉强食,许多势力都是朝兴夕亡,而长久不衰,连日暮都不愿招惹的势力一共有三股:八龙将中绞炼将军以身报国的混沌域;荒原上日夜歌舞升平的销金窟灰石城;广袤无垠,全民皆兵的大悟界。如今灰石城城主潮虎亲临此地,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传奇修行者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至于星邪永夜,能在潮虎面前保持神志清醒,就可被称赞上一句天赋异禀了。

“城主大驾光临,就为我这一名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当真荣幸万分。”吞吞面无惧色,她带着并不如何好看的笑容,挡在星邪等人面前,为他们承去绝大多数的压力。潮虎停在雨中,细细打量着这张只能算是姿色平平的脸,忽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胸腹毫无征兆的鼓起,暴喝出一声虎啸。

一道强烈的气劲以潮虎为中心扩散开去,原本飘摇而下的墨黑海水又被这声怒吼反冲向云霄,身负重伤的永夜星邪刚刚凝聚起的些微元气被震得溃散殆尽,即便是刚刚破境的飞咆也面色惨白,踉跄后退了数步。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只白生生的拳头停在了距离潮虎面门不过几寸的位子上,拳头虽停,但是绵延的拳意却穿过潮虎,卷起长风驱散天空乌泱泱的海水,得以让日光穿透云层。倾斜的阳光从天而降,宛如神迹。

一拳平地起大浪,两拳拨云唤天光,如此强悍的肉身,如此磅礴的元气,即便是同境界的修行家,在这样的对抗中怕是也要落入下风。

“潮虎大人好眼力,竟然看破了我这一拳。”吞吞收回拳头,微喘口气,只是往后退出一步,人便站在了百丈开外。

“若是这点眼力都没有,我这个城主早让别人挂到城头上去了。”潮虎活动下筋骨,浑身噼啪暴鸣,他扯下罩在身上的衣服,露出凶悍狰狞的肌肉,接着说道:“你以肉身见长,正好我这双拳也难寻敌手,不如就用这种方式,决个胜负。”

吞吞闻言,捂嘴轻笑道:“真是稀奇事,居然有人要跟妖族近身搏杀。”

潮虎矮身架拳,道:“我体内流的是最纯粹的海洋神族血脉,莫要把我与那些凡夫相提并论。”

“是不是凡夫,老娘这第三拳试试便知。”吞吞说着将拇指紧紧扣在手心。

两名尚贤上境的传奇修行者大战,单是爆发出的气势就足以让低境修行者昏死过去,若不是吞吞将这股压力隔绝,星邪,永夜,飞咆连同鸦雀岭万余平民今日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毕竟这世界绝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感受到天地烘炉的伟力。

说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星邪这已经是第三次直面尚贤境的压力了,头一次在赤水城的四方山上,他浑身元气阻滞,难有所为,第二次是在天琅郡将军府前的湖里,更是天旋地转,伤筋挫骨,这都还是对方并未真正出手的情况下。尤其是第二次昏迷,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醒来居然躺到了医馆的床上,虽然自己的右手不知为何变成了焦炭一般的黑色,但好在是捡回了一条性命。现在想来,应该也是被吞吞所救。

此时与潮虎对峙的吞吞依旧未动,随着云影变换拂扫大地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忽然变的淡薄起来,如水中映月,真假难辨。

“残影而已。”永夜看到星邪面露忧色,示意他不要担心。

以战入道的永夜明白修行者间胜负本就取决于电光火石的一瞬,速度更胜一筹者当然会占尽先机,所以这世上有许多努力在速度上寻求突破的修行者,譬如飞咆的弟弟飞哮,这些修行者与人战斗往往会造成散影或者残影的现象,由此看来,吞吞的第一拳用的是“气”,第二拳用的是“意”,这第三拳用的则是一个“疾”字。

永夜能想到的,潮虎自然也会想到,用数不清的鲜血骸骨浇灌成城主之位的他绝非庸碌之辈。早在吞吞五指握拳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捕捉她的运动轨迹,从破碎战场上每一粒灰尘的扬起,从出云天光下每一次明暗的变化,从凛冽空气里每一丝细微的起伏,一个又一个的细节交织成一副画面,于是潮虎旋身,向着身后打出一拳。

所以潮虎出拳的位置,就理所当然的也出现了另一只拳头。

两只属于传奇的拳头碰在了一起,没有意料中削山断江的气浪或是回荡于天地久久不绝的轰鸣,众人看到潮虎的拳头与吞吞相撞,就好像一截朽木遇到了一道白色的电光,潮虎的臂膀摧枯拉朽间炸成一片血雾,而吞吞那只白皙的胳膊还在继续向前,直至打穿了潮虎的胸口才堪堪停住。

这个过程非常安静,所有人的心里极不平静。谁胜谁负已经一目了然,可本该高兴的吞吞脸上却满是怒容。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耍老娘,你到底是谁?”

“现在才发现,似乎有些迟了。”“潮虎”笑着抬起仅剩的一臂,死死扣住吞吞还留在自己体内的手臂。

吞吞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并非潮虎本人,那么此人到底是谁?真正的潮虎又在哪里?

就在众人惊疑之时,“潮虎”狂乱的黑发开始变得规整顺滑,魁梧的身形急剧的纤细下去,一身粗犷的肌肉也逐渐丰润起来。这是一名女子,女子凤眼柳眉,额间一抹艳丽的朱砂,即便是身受重伤也掩盖不了她浑然天成的媚意,这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不知要将天下多少男人的心都碎去。

这确是一名女子,这竟是一名如此绝色的女子。

女子没有去看吞吞,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越过众人,落在飞咆身上,当看到飞咆神情呆滞,她吃吃的笑了起来,本能的想要抬手掩嘴,却发现手已不复存在。

她在笑,因为他还安好。

她常与他月下对饮,他剑眉星目,她笑靥如花,他曾以为她出入风尘,处处留情,自己不过是她入幕之宾中的一人,一如她也只是那座黝黑铁城中万千用来取乐的鸟儿之一。仓皇岁月,相识数年,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他曾与她哀叹自己有朝一日战死沙场,又有几人愿意为他收敛尸骨,那时她轻笑道,你若死了,怕是要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所以可得好好活着。

一语成谶,如今竟真的天人永隔,但世事弄人,该死的那个完整无缺的站着,该活的这个已经气若游丝,再难维系。

“樱姬……你为何要来啊……”飞咆跪倒在地,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低唤着女子的名字,声音却早已含混不清。

天空阴沉的云被莫名的力量再次拢合,光线退散,一道雄浑的声音伴随着海潮的韵律从极远方穿透而来。

“我潮虎十年前把你接入灰石城,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平日只是陪酒作曲,可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

“潮虎大人待奴家极好,不曾受过委屈。”

“即便如此,你还是背着我去寻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男人,哪怕是事情败露,以命换命你也愿意?”这道声音里隐隐有了怒意,于是黑云压顶,众人都感觉自己宛若孤舟,漂泊在怒海汪洋上,看不到彼岸,看不到希望。

“潮虎大人,我好看么?”樱姬抬头望向遥远的地方,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你当我潮虎是瞎子不成?”

“您看,他长得也很好看呢。人啊,总是会不自觉的喜欢上好看的东西。”

“将死之人,说话也放肆起来了?罢了,你帮我擒住这只大妖,我饶他一命倒也无妨。”

由远及近的声音震的天地轰隆作响,黑色的身影像是山巅崩落的巨石,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你这蠢女人疯了不成,再不松手老娘跟你男人就都要死在这里了。”吞吞用力想把樱姬推开,已经失去意识的樱姬仍然死死抓住吞吞的手臂,柔若无骨的身体将她的力量尽数卸去。

伴随着难以名状的巨响,潮虎落地,脆弱的大地无法承载他的重量,方圆百里的土地瞬间坍塌,被土层下望不到边际的浓黑海水吞没。海浪翻腾,无数由水凝成的巨大鲛鱼涌出海面,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向着众人冲杀而去,要将他们撕成碎片。

十七年前,这里曾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七年前,这里曾是鸦雀岭群寇的黄沙校场。

而当海洋的孩子屹立此地,这里便只能是一片汪洋。

一人成虎,众鲛立国。

此为翻海神术.鲛国。

章四十一 生人何需与死别

双莲镇通往鸦雀岭方向的,是条依稀可以辨认的蜿蜒小道,小道两旁尽是些稀稀疏疏的枯木,没有半分生机。荒原上原本三三两两的饥民似乎正受到某种巨大的威胁,骨子里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抛弃了这块土地,向着更深入的地方前进。

快要和大地融为一体的土路上,一前一后走着两道身影,前面的是穿着灰色棉袄的中年汉子,男人双手拢在袄袖里,饱经风霜的脸上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时不时打着呵欠。男人身后跟着一名身着日暮制式军服的青年,青年紧咬着嘴唇,俊朗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明喆是第一次出边外吧。”男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杆烟枪,他熟练的在手上磕了磕烟叶,也不见他生火,就已经一脸满足的吐出一口云雾,接着说道:“苍阳就是这样,贫瘠的紧哩。”

“将军又在取笑我,我这么紧张,哪里是因为此地贫瘠。”叫做明喆的青年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他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乌云,那股可怕的元气压力让他举步维艰。

“嘿嘿,放心好了,元帅大人交代过我,要护你周全,虽然这次对手比我们预料的强上一点,但有我在,你死不了。”男人又抽了一口烟,笑容看起来很是和善。

“将军是威震天下的八龙将,要是跟着您还能出事,那才是稀罕事。”明喆也笑了起来。

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笑问道:“怎么出不了事,你可知道对方是谁?”

明喆摇了摇头。

“苍阳灰石城城主,泷潮虎,来自龙泣之海。”

明喆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他面如死灰的望着身前的男人,男人却不再理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渐行渐远。

已经看不出原本地貌的鸦雀岭,恶鲛翻腾,好似群魔乱舞,吞吞看着怀里不知生死,依然紧扣她手臂的樱姬叹道:“真是个傻女人,男人的话哪里信得。”

“在这苦寒之地快活了小半辈子,还想着红杏出墙,这条命还给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海面正中的潮虎如同巨大的礁石,任由海水冲刷,岿然不动,他双手结成“行”字印,遮云蔽日的鲛鱼飞跃而起,扑杀向吞吞一行。

面对漫天无穷杀机,吞吞皱起了本就不太好看的眉毛,她拍拍自己紧实平坦的小腹,无奈的哀叹起来。

吞吞的这幅表情永夜比星邪要熟悉很多,当赤水城的小师妹面前摆着一大桌的荤腥,当堵山行军中双莲镇的镇长女儿瞅着油腻腻的烤猪腿,她们和现在的吞吞一样,皱着眉眼,脸上写着一万个不情愿,那是姑娘们面对会让自己体重增长的食物时,特有的表情。

“老娘就是因为这天杀的本事,这辈子都没机会变成倾世的美人。”吞吞嘀咕一句,张开了她的小嘴。

壶天日月

海面起风了,羊角飓风抟扶摇而上,又绝云气垂天而来,风中缕缕清香驱散海里腥咸,轻柔而壮阔。

这是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站在吞吞身后的众人脑海里只剩下了风浪翻涌的巨响。潮虎脚下的海水倒行而上,冲散前行的万千鲛鱼。洋流,山石,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混杂成一股高速自转的龙卷被吞吞吸入腹中,都说海纳百川,吞吞却以通天手段将海泽都纳入了肚中。

顷刻之间汪洋便不复存在,吞吞又拍拍微微隆起的小腹,响起浪涛拍岸之声,她抬手擦去嘴角残留的水渍,埋怨道:“又苦又咸,真是难喝。”

海水干涸,先前立于浪潮之上的潮虎如今站在仅剩的小水坑中,颇有些狼狈。

“不愧是尚贤上境的大妖,这等手段让我大开眼界,哪怕是在妖域最负盛名的洪荒岛,你的实力也要排在前列吧。无论是元气的调动,亦或是身体的比拼,我都不如你,连第六蛟都栽在了你手上,当真棘手。”

“看来你确实不受族里待见,被发配到这偏远之地。你们老六栽在我手上?有人没跟你讲实话啊。”

潮虎闻言冷笑道:“我在苍阳这么多年,知道有些事问得,有些事问不得,若大人讲不讲实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你势在必得,那么就一定会有法子帮我。你比我要强,只可惜,我的准备时间要多上一些。”

潮虎说罢,双手结成九字真言印中“斗”字印,大声喝道:“胜负已分!”

“你……”吞吞浑身一震,四肢百骸的剧痛随着“斗”字印的发动而传遍全身,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感无法描述,就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虫子在啃噬她的每一处穴窍。不远处星邪等人的眼里则是更加恐怖的景象:他们看到磅礴的元气不断溢出吞吞体外,这些外泄的元气中夹杂泛着金光的血丝,那是吞吞的本命精血,正被一点点的牵引出去。

潮虎冷眼旁观吞吞的惨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满意说道:“日暮帝国南疆靠近穹窿云里的地方,有一州叫做鬼州,是日暮几大豪门中巫螟家的地盘,也是八龙将里灵绝的家乡……”

吞吞打断潮虎,咬牙问道:“蛊……你给老娘下了巫螟的蛊……什么时候下的?”

“这蛊是巫螟家主亲自炼制,毒性极强又不会取人性命,唯一的弱点就是发动时机太慢,需要一段时间才可潜入体内,万幸,我的鲛国吸引了你全部的注意力,让你没能发觉樱姬这个傻女人身上的猫腻。”

疼痛已经让吞吞无法听清潮虎在说些什么,她甚至连怀中樱姬的面容都看的模糊起来,太久疏于修炼,让她在这次交锋中完败。吞吞努力让自己的精神集中,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冲着身后吼道:“快跑!”

“这群蚂蚁能跑到哪里,很快就轮到他们了。”潮虎话音落下,人已至吞吞面前,高大的身形带着令人窒息的阴霾将吞吞笼罩,他伸手掐住吞吞的脖颈,将她提起。

不远处的星邪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最后的一丝战意也被摧垮,自星州至此,星邪的心境远比同龄人要坚毅许多,但当他发现自己的坚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依然毫无意义之时,终于变得茫然不知所措,毕竟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当初在四方山上,若不是老师,自己和吞吞就死在了第六蛟手里,而后在轸州遇到花农,自己将其击败,却对他背后泷族的威胁无能为力,天琅郡没有吞吞相救,大概现在也成了桥下湖底的一具沉尸,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心存善意,做到问心无愧,可是他却没有驱散恶意所具备的力量。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吞吞因为他要死了,永夜,飞咆也再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也许就连鸦雀岭的万余饥民都要成为陪葬,他一路走来,这条路走得真的正确?

星邪觉得脑袋很疼,心也很疼,他看着身边的永夜,眼里满是愧疚。

“师兄……对不起……”

“不要胡思乱想,师弟,有我在。”永夜紫色的眸子注视着星邪的眼睛,语气罕有的柔和起来,他吃力的从地上站起,两行血水顺着他耷拉着的双臂淌到地上,“不过是手断了,用脚踢他就是,等腿断了,就用牙咬他,师弟你读了这么多书,应该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现在回去,十年以后的今日,拿他潮虎的项上人头给我当贡品。”

“师兄……”星邪哽咽,他忽然有些害怕永夜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一定要活下去,老师和君牙叔从小最喜欢你,大师兄二师兄也最宠你,蜮那个小屁孩儿跟我出来修行就整天念叨着你的好,还有师妹,那么麻烦的女人,只有你才能应付得来,坚强一些,可不要让我们都白死了。”

“我不能走......”

“师兄问你,老师说我辈修道,何为修道之本?”

“先修身,再修道。”

“如何修身?

“仁义孝悌。”

“能活不活,是对自己不仁,能走不走,是陷我于不义,大家全死在这里,是对老师不孝,师兄的话你不听从,就是不悌,还不快滚!”

永夜说罢,头也不回的向着前方冲去。

“我真的没有看错人。”先前一直沉浸在樱姬悲痛中的飞咆调整呼吸,追上了永夜的脚步,“愿尽绵薄之力,只是有一事不知你可愿意?”

“何事?”永夜问道。

“咱俩死后,并排而葬吧,能与你为邻,想必死后不会太过寂寞。”

永夜沉默片刻,答道:“都快要死的人了,别哭丧个脸,你老婆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你死了想跟我葬一块,不得扒你两层皮下来。”

“哈哈,有理!”飞咆仰天大笑,只觉平生从未如此畅快。

“有趣。”潮虎戏谑的望着迎面冲来的两人,胸中却怒火升腾,这是绵羊对猛虎发起的冲锋,不,他们不是绵羊,他们是爬行在地上的,最卑贱的虫豸,对付他们,应该一脚踏下去,碾得粉身碎骨。

浓稠的杀意在荒原上肆意蔓延,极远处的永夜飞咆感受着这锋锐刺骨的气息,就像是有刀悬在他们脖子后面,让他们遍体身寒。越是往前,这股杀意就越是可怕,接近潮虎千步左右,锋锐之气几乎化作实质,在二人身上划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两名洞世境的修行者,竟是连靠近潮虎都无法做到。

终究只是飞蛾扑火?可这两只飞蛾的前方,却没有一丝火焰的光明。

或许是将死,永夜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他向前狂奔,脑中闪过一幅幅画面,从那个恬淡安逸的小院,到边关紧张的军营,再到与飞哮的恶战,最后停留在了堵山之上,若南那张挂满泪珠的脸。

如果能活下来......永夜回过神来,自嘲道,哪里会有如果。

突然一道虹光从天而降,劈开苍阳灰蒙蒙的云层,就要落在潮虎的头顶,潮虎面色大变,他将吞吞与樱姬一齐抛出,闪烁之间横移出百丈开外,原先所立之地,已成了一条延伸千丈的沟壑。

“你们两个,赶着去投胎啊?”还没待永夜和飞咆回过神来,一股力道扯住他俩的衣领,带着他们急速向后退去。

那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青年军官,未着铠甲,一身军服满是灰尘。大汗淋漓,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他长吁口气,瘫坐在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想必刚才面对潮虎的杀气也很是辛苦。

“潮虎大人,好久不见。”

另一方向,身穿灰棉袄的汉子肩扛长刀,手端烟枪,悠悠的吐出一口烟来,他的身后,无形之力托住樱姬与吞吞的身体,将她们缓缓的放到地上。

“墨麟将军,你又来寻我的晦气了。”

“鄙人闲云野鹤,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个爱好了,还望大人海涵。”中年汉子将烟杆收入怀中,睁开他那双一直眯着的眼睛,露出里面生有一道裂痕的瞳仁,缓缓说道:“南方龙将墨麟,请赐教。”

章四十二 信从京城来

许是快到傍晚,越发的冷了。

五尺长的回火钢刀被墨麟握在手里,也被他身上懒散的气息冲散了锐意。钢刀刀身没有镌刻繁奥复杂的流纹,刀背绷的笔直,刃口微微开卷,想必它的主人平时一定疏于打理,这样的刀,就是在市井的铁匠铺子里也卖不出个好价钱,但是这柄刀却与它那个粗看之下只是中年村夫的主人一样,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号:魔刀噬魂。

谁能想到,当南方龙将墨麟手持魔刀噬魂出现在战场之上,却是这样一幅寻常光景,哪里像威震天下的将军,倒像是村头寻衅的老油子。

“墨麟将军,今天恐怕要让你败兴而归了,我可没工夫搭理你。”潮虎说着径直向吞吞走去。

墨麟干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刀横在潮虎面前,拦住后者去路。

“你在灰石城,我在天琅郡,这么多年遥遥相望,也算是有几分情谊,有个不情之请,潮虎大人能否赏我一个我薄面。”

“你墨麟将军的脸是薄面的话,这天下就没几个厚脸皮的人了。”潮虎冷声嗤笑道,“有些事,我费些力气能帮自然会帮,有些事,不是你我三言两句就能决定的。”

“挚友所托,让我带几人回去,原本以为是被鸦雀岭的小小毛贼暂扣了,不曾想居然惊动潮虎大人亲临此地,这便棘手了。”墨麟尴尬的搓了搓手,显得更加不好意思。

“除了这个女人。”潮虎指着吞吞说道,“剩下的人就当是送将军一个人情。”

“谢过大人。”墨麟抱拳致意,接着笑道,“大人何不成人之美,把人送齐全了。”

“这人我敢送,将军你可敢接?

“哦?恕我眼拙,还望大人告知此人什么来头?”

“这是妖域的一名叛逆,一位妖王托我们族长协助将其擒获。”

“叛逆啊,还牵扯到了月曜大陆,确实事关重大,不过最近月曜那边有些不好的传闻传到了天启城,搞得人心惶惶,大人能否将她借我两天,待我询问清楚一定亲自奉还。”

“好大的胆子,泷族要的人将军也敢拿走?”

“此言差矣。我只是从苍阳贼寇手中救下一名身陷险境的妖兽,关泷族何事?莫非灰石城的城主大人投奔了泷族,那我这就回去上奏陛下,请陛下为潮虎大人弃暗投明的壮举下一道表彰,昭告天下。”一直笑眯眯的墨麟脸上笑意更盛,好像真的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墨麟此言一出,潮虎从开始就没怎么好看过的脸色终于彻底阴冷了下来。

要知道十七年前辉耀战败,遗留在苍阳的旧部数量仍然不小,其中比潮虎强大的更有数人,这些年过来,偏偏只有潮虎稳稳占据一席之地,除了他自己做事谨小慎微,心狠手辣以外,背后或多或少的,都有六蛟的影子,只不过苍阳局面实在太过复杂,日暮帝国和其余三大家族都不愿再耗费精力去趟这浑水,所以才对泷族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虽然潮虎是泷族布在苍阳的棋子,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将这件事情堂而皇之的摆在台面上来说,也绝非一件光彩的事情,西方龙泣之海古老家族万年积累的声誉,比这座小小的城池要重要太多。

如若依墨麟所言,让龙武帝昭告天下,他潮虎就只剩下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真的光明正大归入泷族麾下,则必然会受到混沌域和大悟界两方势力的围攻,那时泷族远在大陆另一端,鞭长莫及,毗邻的日暮更不用指望,此举无异于将自己推入绝境,另一条路则是他不承认此事,与泷族划清界限,那泷族定然会说他是族中叛逆,估计半年不到,自己的尸首就会被挂在渊墟落泱殿前的刑台上,以慰藉苍阳之战死去的英灵。

所以一旦潮虎身份亮明,就只是一个早死晚死的问题。

“如果墨麟将军一定要带走这只妖兽,那我就只能冒险请将军留在这里了。”潮虎双手结成“行”字印。

翻海神术.取汪洋

无边无际的浓黑海水再次暴涌而出,以绝顶的气势从荒原的四面八方聚合,要将鸦雀岭的一切都夷为平地。可能是因为面对劲敌,潮虎这次没有留手,呼唤而来的洋流比之鲛国更要磅礴数倍,倘若墨麟无法将这海水拦下,那浪潮则会一路奔涌,直接拍打到双莲镇的关外城墙之下。

墨麟面朝大海,将长刀插入土地寸许,左手食中二指并起,轻叩在钢刀之上,刀身微震,传出一串悠长的颤音。

魑鬼

蛛网般的裂隙自墨麟脚下散开,泥土翻飞,一个长有百余丈的巨大身躯从地下钻出,横贯在墨麟和海水之间。那是一头身披鳞甲的大蟒,蟒背上的角质凸起好似一个个城垛,那庞大的身体就像是绵延的黑色城墙,海水轰击在它坚不可摧的躯体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眼看这大蟒要将漫天怒涛尽数拦下,潮虎手印一变。

翻海神术.盐风

汹涌的海潮退下,腥咸的海水急剧收缩,浓稠的仿佛墨汁的海水渐渐渗出白色的颗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呼啸长风卷起这些颗粒,狠狠地撞击在黑鳞大蟒的身上。

很多海边出生的渔民总是较年龄看起来更为沧桑,有经验的渔妇也绝不会把衣服置于海风下晾晒,就是寻常人也知晓漂泊在洋流之上,海水无异于毒药,万不能入口,此般种种,皆是因为水中有盐。如今潮虎的盐风将偌大汪洋的盐分集中在一处,腐蚀程度更比寻常海风猛烈千万倍。只是顷刻间黑鳞大蟒的身体已经有半数化作了枯骨。

墨麟拔刀出土,在空中虚斩一记。

魅鬼

一抹极淡的影子一闪而过,带着银铃般的笑声逆风而行。

“混账!”几乎同时,远处传来潮虎的咆哮。

风停了,巨蟒百丈的身躯也化作尘土归于大地,潮虎从右肩锁骨至左肋下皮开肉绽,露出一条可怖的伤痕。

“老大,这是个硬茬子。”清脆婉转的声音再次响起,墨麟身旁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形轮廓,从体态判断,应该是名女子,女子双臂俱断,所受的伤比潮虎要严重许多。

“形势危急,是我鲁莽了,回来养伤吧。”墨麟再次挥刀,一边的女子也缓缓消散。

“身为南方龙将的你又有鬼将军的称号,裂纹眼,噬魂刀,魑魅魍魉四大鬼将,果然麻烦至极。”潮虎胸膛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很是狰狞,但是对于体魄强壮的他来说并未伤及根本,他屏气,就要再结出第三个法印。

忽然,一点白色从高远的天空飘摇而下,吸引了潮虎与墨麟的注意。

还未到深冬,便要下雪了?

能让两位尚贤上境的修行者停止战斗,这点白色定然不是雪花那么简单。

“真是不巧。”那白色的物事不偏不倚的落在墨麟手中,这竟是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除了一个刚劲有力的“叶”字,再无他物。

“这下有意思了,元帅大人的亲笔信。”

潮虎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日暮元帅叶谪仙,那是还在八龙将之上,权倾朝野的人物,最关键的是,他还是日暮仅有的两名净晟境之一,论修为实力乃是名副其实的帝国最强。天启叶家正是凭借此人,稳坐兵部头把交椅,成了皇城之下的第一豪阀。谪仙的信,绝不仅仅只是一封信。

“休要唬我。”潮虎死死盯着那封信,脸上满是水滴,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

“唬不唬你,信看了便知。”墨麟双手结成“阵”字印。

随着印诀结出,信封上的叶字闪烁出淡绿色的光芒,光芒之下,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男子长发束于脑后,穿着日暮武将上朝的官服,面容相当年轻。很难想象,这名看起来像是刚刚踏上仕途,前途光明的俊彦已经是站在了修道和权利双重顶峰的人物,而且是不会在后面加上“之一”二字的绝巅。

“从天启降临意志于此,元帅大人修为又有精进。”墨麟朝着谪仙拱手行礼。

“墨麟将军过誉了。”谪仙颔首致意,然后目光落在潮虎身上,“此人是谁?”

“灰石城城主,潮虎。”墨麟答道。

“三息时间,从速离去,不然便不要走了。”

让一位纵横苍阳十余年的狠厉人物不留余地的离开,在谪仙口中却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不是狂妄,相反,这是一头雄狮对爪下野兔所展现的慈悲。

在日暮,就是日暮最强,来到苍阳,自然是苍阳最强,净晟境的自信本来就是天地间最理所当然的道理。正如修行长路,你明道,他便是道理,你洞世,他便是世间,你尚贤,他便是圣贤。神明,仙人,圣灵……这个境界的修行者拥有太多不属于人间的称谓。

“你真当我潮虎会惧你十万里外一缕意识?”潮虎双目猩红,也许是因为太过紧张,他紧握拳头的指甲陷进了肉里都浑然未觉。

谪仙双手负于身后,只是平静说道:“三。”

潮虎咬牙,还想将双手合在一处施术抵抗,就在他抬手的瞬间,发现自己被看不见的元气枷锁牢牢捆缚,无法再动弹丝毫。

“在我面前还想妄动?再不走,就是你们族长亲临也救不下你。”谪仙注视着潮虎,开口道:“二。”

潮虎如遭雷击,体内气机翻涌,喷出一大口血来。刹那间他满头黑发变得灰白,一身修为竟已毁去大半。

“大人饶命!”潮虎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凄声喊道。

谪仙挥手,不再理会仓皇逃跑的潮虎,转身面向远方的树林,呵斥道:

“还有何人在一旁窥探?”

章四十三 云上有霞光 聚散无常

傍晚苍阳灰蒙蒙的天空更显暗淡,本就看不到阳光的地方自然不会有落日余晖。

以无敌之姿降临的谪仙面向远处一直未受波及的稀疏老林,面色沉稳,但也显凝重。

即使强如潮虎这样的传奇人物,也无法让谪仙正色对待,由此可知,藏身于树林中的必然不是寻常之人。

“无意冒犯,恰巧路过而已。”

明明不甚茂密,却如夜般深邃不可测的枯叶林里现身出两道身影,前者身材匀称,看的出是名男子,而后者异常高大,腹部好似怀胎十月,不知男女。这二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旁观战的“卯”和“申”。

“我们以前见过?”谪仙打量着浑身上下罩在黑暗中的申问道。

“元帅大人想必是记错了,苍阳再深入的地方有许多苦行者,都是我这副打扮。”申微微躬身,向谪仙致意。

“苦行者可不全都有阁下这身修为。”谪仙拂袖,朗声道:“让我一睹阁下尊荣。”

随着谪仙一袖甩出,天空厚重的云层刹那间被驱散,露出顶上如火的晚霞。橘红色的光线俯照大地,将万物都镀上一层金芒。天地璀璨生辉,黑暗再无处遁形。

“百叶拨云手,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元帅大人今日来的不是本尊。”

霞光何其绚烂,却无法在申与卯的黑氅上映下半分色彩。申从夜幕般的大氅内探出一只修长的手,他单手掐起一道印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纯粹黑暗由氅尾衍生扩散,升腾而起,凝成一枚茧包裹住二人的身形。

“后会有期。”

话音落下,刚刚形成的黑茧分崩离析,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冬日的暮光洒在众人的脸上,带来了久违的暖意。先前还未走出多远就遇到墨麟的星邪又亦步亦趋的折返此地,他依然温润的眼睛望向遍体鳞伤,瘫坐在地的永夜飞咆,三人对视,看见对方身上尘土血迹混杂的狼狈模样,不约而同“嘿嘿”的傻笑起来。

只是这一笑,全身便传来骨头断裂的痛楚,于是他们又不自觉的撇下嘴角,倒抽几口冷气。

面相看起来相当和善的墨麟朝随行的青年军官挤挤眼睛,很有眼色的军官将众人带到一旁查看起他们的伤势,谪仙只是淡淡的扫了少年们一眼,也并未多言。

“还好元帅大人赶到,要不今日真是麻烦了。那二人藏匿于此,我竟没有察觉。”墨麟向着谪仙拱手行礼道。

“只是精于隐匿之术罢了,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谪仙说道,“这次来寻将军,是因为前几日天启衙府府尹上奏,称有名从鱼皇岛来的渔民受泷族族长之托,给陛下带了一番话。”

“失心疯了不成,一族之长近乎神灵,我都不曾见过,让一个渔民去带什么话。”墨麟笑笑,摸出怀中的烟杆,又开始熟练的磕起烟叶。

“此人受了很大刺激,已经半疯半傻,神志不清,但是据刑部呈上的报告来看,许多细节又讲的有根有据,尤其是对若的描述十分准确,不像是胡编乱造出来的。”

“那个六蛟之首的若?”墨麟吞吐出一口云雾,疑惑道。

“正是,这些年来泷族与我朝商贸来往等诸多事宜都是此人在负责,谁也不知泷族族长如今是什么模样,所以这渔民所说之事不敢妄断真假。”

“元帅何不去渊墟验证?”

“降临意志到泷族地域太过失礼,难免会落人口实。我已委托昭陵将军与六蛟联系,但昭陵将军回话说六蛟以闭关修行为由婉拒会面,渊墟泱泱十二万九千六百座岛屿,竟连个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们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墨麟说道,“刑部不是有人可以读出那渔民脑中的记忆?”

“此法风险太大,对修行者使用尚且会影响道心,有损根骨,更别说对一普通百姓。陛下以仁德治国,常告诫我们,修行者有修行者的骄傲,百姓亦有百姓的尊严,将军修为精深,乃国之栋梁,可万不能忘本啊。”

墨麟抱拳致歉道:“元帅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谪仙摇头示意无妨,接着说道:“相较之下,将军的读心术最为妥当,所以想劳烦将军去天启城一趟。正好陛下有意在年前召开演武大会,兹事体大,近期会召集文武百官及门阀家主同去商议,墨麟将军可在天启小住一段时间,将这两件事一并处理。”

“演武大会?莫非那群海里的蛟龙要…..”

“自绞炼将军牺牲以来,八龙将一直空缺一人,这次演武大会,就是想选出一名合适人选担任此位,届时也将邀请四大家族族长前来观礼,壮我国威。”谪仙打断墨麟的话,继续说道。

“呵,这下可热闹了,各州的大都护,还有那些门阀里的怪物们,怕是都要摩拳擦掌了。”

“如将军所言,风声流露出去,光是找我打听的大都护就有不下十位,百兽山,晶家,回鹘家都有人与我联系,就连道门太上当年那个与弦影并称‘天启双璧’的枫隐也回来了。”

墨麟抽了口烟,缓缓道:“风起云涌啊,就怕是个多事之秋。”

谪仙没有接话,而是转身看向了旁边正在为星邪等人检查伤势的青年军官,军官和众人注意到了谪仙的目光,纷纷起身行礼。

“明喆,面对潮虎,有何感受?”

“压力颇大,尚不能敌。”叫明喆的军官沉声答道。

“好生修行,你是我叶家下一代的脸面,十年之后,我要你拿下灰石城,当上那里的大都护。”谪仙声音平静,旁听的众人心中却掀起巨浪。

日暮二十八州,每州都设有一名大都护统领该州兵马,是在兵部地位仅次于八龙将的重臣,境界要求至少尚贤上境,明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虽不知晓他修为如何,但在而立之年修行至尚贤上境,对于常人来说实在是痴人说梦。

可这就是身在日暮第一豪阀的底气和压力,出生豪门,当然不能碌碌一生,底蕴越深,责任自然越大。

明喆咬紧嘴唇,用力点头。

此时夕阳渐隐于云端,四射的金芒也缓缓收敛,但这位宛若天降神灵的最强之人身上依然熠熠生辉,他清澈纯粹,没有丝毫杂质的目光越过明喆,落在了永夜和星邪塌陷下去的双臂上。

“双莲镇的少年杀神,我在天启也听过你的名号。你们二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是我日暮栋梁之才,折损在这里着实可惜,今日送你们一场造化,将来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我拭目以待。”

谪仙说罢,双手结成“列”字印,只见他的身影模糊为两股淡淡的气流,包裹住永夜和星邪的身周。

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从二人的四肢百骸里苏醒,好似凛冬之下有温泉自头顶浇灌全身,他们体内断裂的筋脉骨骼忽然间有了灵识,在气流的催动下开始自行续接聚拢。这股淡淡的气流不是二人熟悉的元气,更像是一种生命力,映衬着温暖的冬阳,散发出旺盛蓬勃的生息。这种玄妙的感觉,甚至让永夜生出了又要破境的错觉。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二人伤势尽复,并且隐隐比全盛时期更要强上几分,

“俗话说武行半医行,习武之人多数都懂得些粗浅的医术。元帅年纪轻轻就站在武道巅峰,拥有天地间最强的体魄,他的医术自然也登峰造极。你们今日得到的馈赠,在整个日暮只有几位最得宠的皇子才能享受的到,连这位元帅本族的天才都只能站在旁边咽口水。”不知是否因为墨麟觉得气氛太过沉闷,他拍拍身旁明喆的肩膀,说了句不太好笑的俏皮话,所以后者的脸色更加难看,于是温暖刚刚退去的荒原冷意又多了几分。

墨麟有些尴尬的“嘿嘿”笑着,星邪调整下呼吸,向这位比想象中平易近人很多的帝国支柱躬身行礼,诚恳说道:“星邪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要谢就去谢弦影先生吧,我打了大半辈子仗,读书的朋友就他一个。他一个文人破天荒托我这个粗人帮他一件粗事,我再给他办砸咯可就真的不好交代了。”墨麟摆手“苍阳乃是非之地,即便是我也不宜多做停留,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后就跟我回去吧。”

星邪点头,将昏迷的吞吞抱进自己的怀中,像以前很多个日夜那样,用一层薄薄的柔光包裹住她的身体,希望能为她稍稍减轻一些痛苦,而飞咆一语不发的坐在已经不知生死的樱姬身旁,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她以肉身养蛊,体内气机早已被啃噬一空,怕是救不回来了,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了吧。”墨麟叹气道,“沉浮乱世,尽是些苦命人。”

“将军言重了,我们这些小小匪寇,哪里入得了将军的法眼,不过是群夹缝里求生的蚂蚁罢了,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不知做给谁看呢。”飞咆背对墨麟,语气里满是讥讽之意。

星邪和永夜闻言面色一变,不约而同担忧的向墨麟看去,生怕这位总是笑嘻嘻的大将军抬手使出雷霆手段,要取走飞咆性命。毕竟从立场上来说,飞咆总归是日暮的敌人。

然而墨麟只是淡然一笑,道:“她本就为你而死,你又何必一心求死呢,好好活着,莫辜负了佳人心意。”

飞咆肩头一震,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的背影更显落寞。

“天色不早,启程了。”墨麟屈指掸去灰棉袄上的灰尘,眯起那双奇异的眼睛,又如同耕作完的老农一般,咿咿呀呀的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转身踏上归途。

星邪看着飞咆微微愣神,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永夜拦住。

“让他一个人静静,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

斜阳隐遁,星辰披挂,痕迹模糊的羊肠小道上,一路心情一直不大好的明喆开口问道:“将军,鸦雀岭匪首飞咆连年来犯双莲镇,致使边民损伤极大,就这样放了他么?”

墨麟止步,遥望天穹斑斓的夜空,反问道:“这世界除了黑色和白色,可还有其他颜色?”

“这世界的色彩数之不尽,相反纯粹的黑色与白色倒占了少数。”

“是啊,绝对的黑白只是少数,这天下大多的事情,哪里能分个谁对谁错呢。”

章四十四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鸦雀岭以南百里,就是另一处臭名昭著的凶险之地堵山,与鸦雀岭打草谷的群寇不同,堵山的险恶在于神秘的牧狼人和他豢养的狼群,如今牧狼人已经毙命,永夜却没有忘记还有几只冰原狼妖以及它们的幼崽仍存活于此。

永夜是个言出必果的人,所以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把山上的狼崽子全部赶尽杀绝。

“这堵山的狼妖虽然以人为食,可牧狼人一直把活动范围控制在边界以内,相较于杀掉的日暮军民,反倒是苍阳人死的要更多一些,你绕上这么大一圈去堵山猎狼,一来没什么必要,二来可能节外生枝啊。”或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明喆很快就跟星邪和永夜熟络了起来,这个开朗的青年即喜欢星邪的单纯善良,又钦佩永夜的杀伐果敢,当他得知永夜执意要多绕四五天的路程前往堵山猎狼,却一反常态的忧心忡忡起来。

永夜显然没有太过担心自己的决定,他沉着沙哑的声音说道:“吃的苍阳人多,不代表它们就不吃日暮人,狼只要吃人,就该杀。”

“少年郎想法是好的,只是有时候行事不要太过刚猛,明喆比你长上几岁,考虑事情自然也比你周全许多。”一直走在三人后面的墨麟将军面带笑意跟到了永夜身旁,接着说道:“你在军中任职,应该听过百兽山的名号吧。”

“百兽山是日暮妖族的根据地,我国境内所有洞世境以上的妖族,都归百兽山管辖,如今兵部的许多妖族将领也都出身百兽山,只是这百兽山和堵山又有什么联系?”

“堵山上的冰原狼妖跟百兽山的奎木狼君沾亲带故,牧狼人要杀你,你将他杀了,奎木狼君无话可说,可你还要赶尽杀绝,就有点太拂了他的面子。明喆那番话不好明说,他是好心告诉你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留个几头无关大局的狼崽子,那位奎木狼君以后也会记你一份人情。”

“我不认识什么奎木狼君,要他的人情作甚,他若管不好他的狼崽子,被我杀了就怪不得别人。”即便是面对声名赫赫的八龙将,永夜的话语里也丝毫没有要缓和的意思。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星邪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师兄,我到双莲镇找小师弟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姑娘,她每日都站在城头远眺等你回来。”

“名字没记错的话,是叫若南吧。”明喆迅速把话接了下去,他明白星邪言语里隐藏的含义,觉得这个温和纯良的少年竟如此聪慧。

“你们又扯到她做什么?”向来冷静的永夜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闷,他狠狠瞪了星邪一眼,摆手道:“这个女人就会坏事,罢了罢了,这堵山不去了。”

星邪很聪明,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永夜自然也不是笨人,虽然永夜嘴上说不知道星邪为何会提到若南,但心里却比谁都要明白。

寒冬腊月,双莲镇城墙上的凛风有多刺骨,曾驻防巡逻的永夜当然清楚,若南一个普通少女在这样的天气下日夜等待,身子骨吃不消,迟早要出大问题,永夜能早回去一天,若南便可少吃些苦头,先不谈永夜对若南的举动是否感动或是心疼,他本不是一个会让别人因他受伤的人。

其次若南的父亲是双莲镇的镇长,如果永夜上堵山猎狼得罪了奎木狼君,以他独来独往的性子,大不了一走了之,也不怕日后有人寻衅,可凭奎木狼君的地位,要从中作梗为难家业在此的小小镇长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毕竟连星邪和明喆都知道若南的心思,奎木狼君怎会调查不出若南与他的关系,虽不至于会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但到时候他们一家因为自己过得贫苦起来,永夜如何受得了若南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

想到那位眼泪好像不要钱的俊俏姑娘,永夜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不想返回双莲镇,似乎还是鸦雀岭更清净一些。

“那小姑娘翘首以盼的眼神,我这把年纪看了也甚是心疼啊。”天微微破晓,墨麟遥望远方淡薄星辉下若隐若现的起伏山峦,嘴角勾起笑意,“她父亲在双莲镇风评极好,家境还算殷实,不过是个看重门第出身的读书人,你若担心他从中做阻,本将军去给你当个媒人,想必我的面子你那老丈人还是要买的。”

“草民的私事就不劳将军费心了,现在还未有婚配的打算。”永夜躬身抱拳说道,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言语间的敷衍。

“毛头小子,不懂礼数,百夫长在本将军面前要称‘卑职’或者‘末将’。”墨麟用力锤下永夜紧实的臂膀,向着泛起光亮的天宇摆手道:“打道回府。”

当旭日冉冉升起,满目疮痍的鸦雀岭腥咸浓稠的海水味道终于随风散去,地貌被完全改变的荒原之上,一对孤寂的剪影显得格外刺眼。

伤痕累累的飞咆跪坐在樱姬身旁,难掩英武的眉宇失去了往日神采,他只是握着挚爱的手,低声呢喃。

“还记得以前没打仗的时候,你就是个爱唱戏的小姑娘,那时你没有现在这么漂亮,每天卖出几斤好酒,闲下来可以唱唱曲儿,练练舞,就能开心一整天。每次咱家猎回的狍子,獾子都会留下最好的部分,老爷子让我处理干净了给你们家送去,我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哪里明白父辈们的意思,只觉得能让你开心,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后来你的曲越唱越好,相貌在方圆百里都是出了名的好看,你们家一年卖出的酒不及你一场戏赚的一成,我们兄弟俩却还是两个只会打猎的穷光蛋,我是喜欢你,可你是生来就注定要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啊,跟着我在这小村子里过清苦日子,实在是委屈了你。再往后你被大人物们看中接走,我也充军上了前线,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见面的机会,谁曾想一晃多少年,我成了鸦雀岭的大当家,你成了灰石城的樱姬,咱们都变成了当年最讨厌的那一类人,这些年我杀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夜晚都难以安眠,只有找你喝酒的时候才会稍稍心安。”

飞咆摩挲着樱姬艳绝无双,夺去世间大半色彩的精致脸庞,温柔的替她拭去上面沾染的灰尘血迹,继续说道:“我是真的累了,如今没了你,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像这偌大的天地失去了容身之所。我没读过多少书,但记得有句话叫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讲两个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越来越深,到后来便再无法斩断,这句话现在说给你听,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乱世无常,人为了活下去,多半会选择把自己折磨的面目全非,所谓割据天下的枭雄们,最开始大概也只是一群想吃饱饭的可怜人吧。当年的愣头小子和卖酒姑娘总是隔着长街浅浅相顾,那时天朗气清,苍阳还不像如今这般昏沉,谁又能想到一晃十七年,乡下的教书先生成了毒辣精明的师爷,村头劈柴喂马的壮汉成了蛮横凶狠的匪寇,那些忠厚质朴的人们扔下手中的锄头,捡起长刀,收割起人的性命,竟比割麦还要利落,以负重入道的飞咆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还算挺拔的脊梁就要不堪重负,弯折下来。

晨曦,微凉的露珠沾湿了飞咆的裤脚,他芒草般的发梢也附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起雾了,白茫茫的烟气像是从远方奔涌而来的波澜,很快覆盖了整片鸦雀岭,一个高大的黑影在雾气里闪烁间来到飞咆身后,黑影的腹部隆起一个巨大的弧度,正是先前离去的卯。

“何必活的那么累呢,反正你也是个将死之人了。”卯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玄妙的韵律震得浓雾散开一道道涟漪。

跪坐在地的飞咆缓缓扭过身子,他满脸疲惫的看着身后突兀出现,笼在夜幕样黑氅之下的高大身影,说道:“大人此话怎讲?”

“再过不久,穷极你们这些凡胎想象力也难以理解的变革就要产生了,到那时何止鸦雀岭,日曜和月曜两块大陆上的所有势力都会成为对弈的棋子,如今你们所仰望的传奇们将瞬间沦为历史的劫灰,只有真正站在最高处的人们才有资格言论生死,反正你的消亡已经命中注定,何不向足以媲美神明的我奉献自己。”

“大人这样的话,还是说给别人听吧。”飞咆起身,磅礴充沛的元气包裹住身周,幻化出虎狼之相,这是踏入洞世上境的修行者元气又一次质的飞跃,从自成方圆的领域转变为拥有初级灵智的相态,走到这一步的修行者在战斗方式上已经脱离了近身搏击的短板,攻击范围拓展了百倍不止。

卯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张开双臂,像大陆上的流浪诗人一样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吟诵道:“火焰已经燃起,就要毁灭这个腐朽的世代了,你没有嗅到新生的味道么?”

随着卯话音落下,莫名的火光从大雾里升腾而起,很快蔓延到了整块山岭,这片刚刚饱受海水侵蚀的土地又迎来烈焰的炙烤。飞咆身为洞世境的修行者,可以观六路而闻八方,他听到不远处躲藏的老弱妇孺在大火中撕心裂肺的哭嚎惨叫,心如刀绞,眼里泛起一层血色。

“我与你何仇何怨,你要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飞咆并指如剑,虚斩而下,蛰伏许久由元气幻化而成的虎狼露出獠牙,沿途碾碎土地,荡起烟尘,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扑向卯的脖颈。

卯面对飞咆的攻势不闪不避,只是吐出八个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刹那之间,奔驰的虎狼灰飞烟灭,飞咆身上出现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他的四肢被扭曲折断,如同一团破旧的棉絮栽倒在地。没有元气流动,没有刀光剑影,更没有拳脚相接,除了地上一大片肆意泼洒的血迹昭示着有人濒临死亡之外,再无其他痕迹。

“让末世的火,烧的再旺一些吧。”

映衬着熊熊烈焰,卯拖着飞咆再无一处完好的身体,一步步消失在了莽莽荒原。

章四十五 归去来兮

清晨下,双莲镇外的万里雄关比平日更显奇伟。

有时候人们驻足在这座为日暮抵御了无数入侵的斑驳城墙之上,遥望远方不见边际的原野,总会感慨一声好生壮阔,又会叹息一声好生悲凉。

战争年代总是有些荡气回肠的情怀,哪怕是最残忍冷酷的搏杀也会被点缀成热血沸腾的传奇。若南对茶馆里说书先生们口沫横飞的故事向来不感兴趣,她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城头,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

边疆的风即便是城头驻防,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也难以消受,若南相比于一个月前已经清减了许多,一开始有些热心的将士还会劝她回去,然而一个月的光景过去,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只觉得那位征讨鸦雀岭的少年百夫长有福没命享,这二人也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没过多久,一件雪白的狐皮裘衣被轻轻披在了若南的身上,一位模样清秀的世家公子静静立在若南身侧,虽然一语不发,但满是怜惜的眼里却包含千言万语。

双莲边关南北八百里驻军五十余万,统领是一名叫作藤宫的羽将军,而这位陪着若南站在城头,看上去极有涵养的白竹公子,正是藤宫将军的独子。

大概是半月之前,白竹奉军命来到双莲镇协助布防,就像很多故事里写的那样,谦谦公子被翩翩倩影所吸引,于是城楼上便理所当然的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白竹与若南的追求者多半不同,他没有提及显赫身世,更没有死缠烂打,每日天还未亮便亲手做好早点,登上城楼陪伴若南眺望远方,若南不吃那些精美的点心,他便将它们分给驻防的将士,若南不与他讲话,他便静立在一旁尝试读懂她眼里的忧伤。可能天底下没有哪个少女能完全抵挡这样温柔而坚韧的攻势,即便是心有所属的若南,也对白竹实在讨厌不起来,只不过永夜仍是无法触碰的禁区,每当白竹想更进一步时,总会被委婉而坚决的拒之门外。

“公子请收回衣服吧,这上面风大,当心受了风寒。”若南摩挲着柔软细腻的华美皮毛,正要将裘衣取下,白竹温暖的手缓缓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没那么金贵,穿着吧。”白竹认真的注视着若南红彤彤的脸蛋,关切说道:“你看你,手都冷得像冰一样了。”

若南感受着白竹手心的温度,一阵恍惚,忽然醒过神来,用力挣脱白竹,屈身行礼道:“请公子自重,若南心里有人了。”

“抱歉。”白竹歉然回礼,“是我太急了,现在有些事情还为时过早,我会等到你真正接受我的那一天。”

“不用等的,我不值得公子如此。”若南看着面前温润公子深情的眼神,又想到那日堵山永夜伤痕累累的背影,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些看似你情我愿的恩惠,何尝不是无形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永夜还会回来么?若南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但是她却无法面对内心给出的答案。

莽莽荒原啊,吞了多少人,可连块骨头都没有吐出来。

若南和白竹在看荒原,荒原上的人也在看他们。

不同于若南和白竹这样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凭借星邪一行的目力,自然将城楼上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墨麟将军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明喆撇过头去不知在看哪处的风景,就连星邪,也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怀中一直没有醒来的吞吞身上,只是这三人的眼角余光都时不时的在永夜和城楼间游离,很是微妙。

“站在城头日日盼我回来?”永夜遥望远方城头上迎风而立,颇有点依偎味道的若南和白竹,冷声道:“日日盼我的尸骨被人抬回来吧。”

“师兄莫要生气,或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星邪劝慰道。

永夜嗤笑一声,道:“我生什么气?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绝配。”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星邪知道每当讨厌读书的永夜开始鼓捣起肚子里本就不多的那点墨水,一反常态之时,多半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应该是暴怒,他回味着永夜的话语和表情,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若南姑娘在师兄心里的重要性,想着一会大家见面,可不要打起来才好,否则依师兄的脾气,定要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白竹,他怎么来双莲镇了?”走在星邪和永夜后面的明喆认出了城楼上的人,

背着冷风,墨麟把身上洗得发白的灰棉袄紧了紧,问道:“你认识那人,又是哪家权贵的公子哥?”

“白竹公子是藤宫老将军的独子,不曾修行,但是极其聪慧,从小师从其父,在兵法数理军政上颇有造诣,为人也谦恭低调,口碑倒是不错,与我在天琅郡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不知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个寻常驻防士兵罢了。”

墨麟点头说道:“原来是藤宫的宝贝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将军也是用心良苦啊。不过家大业大是一回事,谈情说爱又是另一回事,希望这位公子哥不要以势压人,做些糊涂事情。”

明喆闻言摇头苦笑道:“相比于白竹公子,我倒更担心咱们的少年杀神会做糊涂事。”

这四人一路少话,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行至双莲镇百丈开外,目力所及,这堵厚重城墙之后的热闹小镇也望眼欲穿了。

荒原上这样奇怪的组合实在太过吸引人的注意,驻防的士兵们多半认识永夜,错愕之余又有些紧张,看着一行四人越来越近,拦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走在最前,步伐沉稳的少年抬起棱角分明的脸,一双黑到没有瑕疵的瞳仁注视着城墙上消瘦的少女,那一瞬间,若南痴傻了一般,再也没有如刀割斧劈的寒冷凛风,再也有没有翩翩公子和他的精致点心,所有的,她无数个梦里闪烁的画面都回来了。

鸦雀岭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回来了。

堵山满地黄花堆积的羊肠小径回来了。

那个星辰淡薄,远方山峦连绵起伏的夜晚回来了。

他……

回来了。

不,他从未离开。

满脸泪水已经难以收拾的若南就要转身奔下城墙,一旁的白竹伸手挡住她的去路。

“公子这是何意?”若南怒目瞪视白竹,急促的呼吸声让她看起来像只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白竹诚恳道:“若南,我知你对永夜情深义重,怕你伤心,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来以后就曾派人寻找过永夜的下落,他确实没死,因为他叛变鸦雀岭保住一命,成了苍阳的贼寇,你要下去见他,怕要成他的人质啊。”

“你胡说,我们是因为永夜才活下来的,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若南气的声音都在发抖。

“这样,你不要下去,我先当面问个清楚,如果他没有叛变,我绝不阻拦你和他相聚。”白竹沉声说道。

“你说的是真的?”若南将信将疑。

“既然你已心有所属,我怎会强人所难,只是确认一下,放心吧。”白竹说罢回身下楼。

城外,巡逻的兵士们将手中的长枪横在了永夜面前,满脸无奈。

“过了一个月,你们就不认识我了?”永夜的身上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的想要躲避。

“请让我们通报一下长官。”为首的士兵胡乱抹去脸上的汗,腿也在微微打颤。

“不必了,永夜百夫长平安归来,当然是件好事,烦请交代清楚身后三人的身份,如果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可进城。”

温和的声音响起,白竹穿过人群,带着让人亲近的微笑走到永夜面前,抬手作揖。

永夜没有回礼,而是淡淡说道:“我身后的是我师弟,得知我在鸦雀岭被掳特意出来寻我。”

一旁的星邪整理下满是灰尘的衣袖,郑重行礼道:“当日出城时有天琅郡开的牒子,公子可以再找人去确认一下。”

“无需确认。”白竹笑着摆摆手,接着问道:“还有两位呢?”

“我们俩是很多年前被俘虏的平民,在鸦雀岭做苦力,这次永夜大人将我们一起救了出来。”不待明喆开口解释,墨麟抢先说道。

“听起来合情合理,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人你可认识?”

白竹说罢,几名士兵扶上一位中年男子,男子浑身缠满的绷带上渗出大片血迹,看起来很是凄惨。

“猴子?”永夜看着伤痕累累的男子,眼里也多出一些不解,“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是他,就是他,把队里的人都杀了!”被叫作猴子的男人看到永夜就如同看到了梦魇,他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发疯一般挣脱众人,向着身后小镇连滚带爬的逃去。

白竹敛起笑容,踏前一步指向永夜,大声喝道:“你的部下多次请求出城寻你,我于心不忍,放他们出城,没想到你竟对他们痛下杀手,拿他们的性命去做你的投名状,只是没料到还有一人逃了回来吧?来人,将叛逆永夜一行拿下!”

永夜看着满脸怒容的白竹,没有辩解,也没有妄动,他的一双黑瞳化成妖异的紫色,然后一字一句问道:“你的意思是除了他,我的部下都死了?”

章四十六 将军令

随着白竹一声令下,源源不断的士兵从小镇里涌出,将永夜四人包围,只是大家都听过双莲镇少年杀神的赫赫凶名,哪怕是明道境的修行者,也不敢贸然出手送了性命,一时竟无一人敢欺身上前。

永夜取下背后七尺二寸的无光战戟,枪锋指向白竹眉心,沉声吼道:“无关人等回避,我今日只找他讨一个说法。”

“边城之下还敢目无王法,好生猖狂!”白竹面对永夜的杀意丝毫不退,三名全副武装的士官连成一排将他护在身后,这是双莲镇曾与永夜共事过的三名百夫长,皆是明道上境的修为。

“永夜,不要执迷不悟,束手就擒吧,我们知你叛逃实属无奈,也会替你求情的。”百夫长中一位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开口说道,他在以前就很是欣赏永夜的勇猛,心中也并不相信永夜会做出这等事情,只是军令如山,他必须执行,而且白竹公子若是在此地有了什么闪失,就凭他们三名小小的百夫长,怎么抵挡公子身后那位羽将军的怒火。

永夜舞了个枪花,抬手将骏马青龙钉在地上,然后弓身马步,冲着三人遥遥招手道:“你们一起上,我不用武器,若能将我擒住,听由你们发落。”

“得罪了!”长须男人抱拳,他知晓自己不是永夜对手,永夜念在往日情分已经放水不少,干脆心里一横,想着大不了折个臂膀断条腿,就算没护住身后这位大公子,藤宫将军也不好怪罪下来。

人群散开,在永夜的示意下,星邪等人也退至百丈开外,三名明道上境的修行者屏气凝神,将元气运转周身,震得铁铠铿锵作响。

长须百夫长先动,他翩然而起,一指点向永夜眉心,永夜蹬地倒射而出,试图与他拉开距离,与此同时,另外两位百夫长从后包夹,裹挟着凌厉劲道的拳脚虎虎生风,就要打在永夜的背上,刹那之间,永夜腰眼发力,止住退势,双腿弓步,犹如两根铁桩死死钉在地上,扭身向着身后二人闪电般打出两掌。

八极拳.探马掌

“好快的探马掌!”观战的明喆眼前一亮,即便是精于武道的他也很少见有人能将这套最基本的军中搏击用的如此行云流水。

不出预料,两名百夫长根本不是一合之将,瞬间倒地,说时迟那时快,永夜再次旋身变幻脚步,跟步踏步冲出数丈,躲过长须百夫长一指,矮身撞入他的怀中。

八极拳.撑锤

永夜一手握拳,发寸劲击向长须百夫长胸口,这一拳收了大半力道,否则那百夫长肯定胸骨断裂,当场身亡。

“这小子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出手还知道分寸。”墨麟看到这一幕,欣慰称赞道。

三位百夫长都是久居战阵,精于杀伐的修行者,电光火石的交手就心知肚明自己的败北已是定局。白竹也看出三名百夫长再上也只是徒增伤亡,也不勉强,当即说道:“辛苦三位大人了,这恶徒实力强劲,增援已至,三位可以下去疗伤了。”

高高的城墙上,飘起两面鲜艳的大旗,旗面上的赤龙图腾迎风飞扬,猎猎作响。

城垛间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大片兵士整齐列队,手持精钢弩,瞄准永夜四人,城下两名高大的将领走到白竹身前,躬身抱拳道:“末将来晚了,公子没有受伤吧?”

白竹还礼道:“无妨,幸有三位百夫长以命相搏,这才拖到二位大人前来,这帮恶匪的嚣张气焰止步于此了。”

永夜望向城楼上明晃晃的弩机和制式铠甲,缓缓拔出插在地上的战戟,表情凝重起来。来了两支千人队,不同于驻防战士,这两支千人队隶属日暮赤龙军,装备精良,素养极高,按照编制,有两千把射程一千步的劲弩,二十名明道上境的百夫长,两名洞世下境的千夫长,这等阵仗莫说永夜,就是还未破境前的飞咆在此,恐怕也要被一轮齐射穿成个刺猬。毕竟洞世下境和洞世中境的修行者,都还不能突破军弩的攻击范围。

不仅仅是永夜,百丈外的明喆和墨麟表情也异常难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位白竹公子在军中所拥有的能量似乎已经超出了二人的估计。

“他在军中可有任职?”墨麟低声问道。

“白竹的父亲虽是统领这里的羽将军,但白竹并未修行,也不曾听说在军中有何职位啊。”明喆答道。

“所以这位公子哥没有任何军令,靠着一张脸就调来了我日暮两个正规编制的千人队?他藤宫老将军好大的军威啊。”墨麟轻轻跺了下脚。

“也许是事出突然,常理上讲面对力不能敌的对手请求支援也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墨麟颇有深意的看了明喆一眼,“明喆,我知你不仅代表自己一人,更代表天启叶家在轸州的态度,兵部乃至于整个日暮官场不是战场,那些繁文缛节,花花肠子多的紧哩,所以你行事说话谨慎一些没有问题,但我墨麟在八龙将里也是出了名的孤家寡人,闲云野鹤,可不怕得罪了谁。”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明喆不敢怠慢,抱拳沉声道:“将军教训的是,我们叶家虽被称作日暮第一门阀,但以武立家,以武修身的本万不敢忘,来轸州的这段时间,我确实顾虑太多,险些迷失了本心,兄长派我来此,想必也有让我整饬风气的意思。”

“孺子可教。”墨麟点头,目光落在永夜那边。

此时两名千夫长中的一名已经进入战场,另一名站在白竹面前,准备为他挡去洞世境修行者战斗所外放的元气,看到这一幕的永夜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跳动,想必已是怒极,

负责进攻的千夫长暴喝一声,从背后取出两柄钢鞭,带起一串残影来到永夜面前,永夜提戟斜挑,二人兵器相撞,方圆数丈的地面顿时塌陷下去,满布蛛网般的裂隙。

“逆贼你也是洞世境?”千夫长手上加力,刚猛的元气喷薄而出,永夜不甘示弱,也爆发出宛如狂风的元气对抗,战场上响起雷鸣样的轰响,大量的烟尘被吹至空中,人们难以看到其间的状况。

“砰”“砰”“砰”的巨响好像要把大地炸出一个大坑,洞世境的元气威压让多数的士兵心惊肉跳,冷汗直冒,哪怕是从军很多年的老兵,也还是会手脚发软,胸口发闷。

忽然,浓烟中一声暴鸣,紧接着射出一道黑色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另一位千夫长,那位千夫长合上双手,将闪电拍在两掌之间。这道闪电赫然是永夜的霸道战戟,裹挟的恐怖力道带着千夫长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城墙之上,震得城楼上士兵险些坠落下来。

烟尘散去,支离破碎的战场上只剩下手持钢鞭狼狈无比的千夫长一人,而永夜不知何时已经距离白竹数尺不到,伸手即可碰到他的衣领。

说时迟那时快,负责保护白竹的千夫长一掌拍向城墙,借力飞起,反握骏马青龙对着永夜的后背砸去。

“滚开。”

永夜左手燃起黑色火焰,朝着千夫长挥去,右手前伸,抓住白竹纤细的手腕。

黑炎炽热的高温让千夫长心头一个激灵,感觉自己这一击打出定有性命之虞,就算是巴结那位羽将军也犯不着把命搭进去,于是硬生生止住了攻势。

“就是这只手吧?”永夜没去看停在身后的两位千夫长,而是睁着紫色的眸子打量着白竹被攥着的手,这只白净的手,正是先前在城楼上放在若南手背上的那只。

永夜手上发力,白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手从腕处至臂膀筋骨尽碎,一生难以复原。

“敢尔!”两名千夫长就要再冲上前。

永夜扼住白竹的咽喉,冷冷说道:“不想让他死就别过来。”

“可笑。”手持钢鞭的千夫长抬手,城墙上两千名兵士将弩机对准星邪三人,“你把白竹杀了,你们四人一个也活不了。”

风呼呼的刮着,比这寒冬腊月更冷的,就属这些金铁制成的武器铠甲了。

战场之外,墨麟眯眼瞅着寒芒闪烁的箭矢,对明喆说道:“闹剧也差不多该收场了,你去把那两个王八蛋千夫长给我捆了。”

“遵命。”明喆双手结成玄奥法印,两名千夫长的身后毫无征兆的浮现出两道由元气幻化而成的人影,这两道人影与明喆动作如出一辙,面对两位大惊失色的千夫长的反击,明喆面无表情,几乎是单手就把二人制服在地。

而墨麟度出三步,来到白竹跟前,从腰间摸出一块铁牌,在依然看起来铁骨铮铮的公子面前晃了晃,道:“给你家老爷子报个信,我就在这里等他,来的越快越好。”

白竹怔怔的看着铁牌,面色煞白,瘫倒在地,风度全无。不仅是他,所有人看到那块不甚起眼的铁牌以及上面的刻字,都倒吸一口冷气。

于是双莲镇数里边关,再无一人敢站在原地,上千将士全部半跪垂首行军礼。

一时间山呼海啸,振聋发聩。

“参见墨麟将军!”

章四十七 良人叹

南方七州又被称作朱雀七州,作为此地军方的代表人物,八龙将中鬼将军墨麟首当其冲,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无数隐匿在苍阳深处的险恶势力才得以收敛他们的恶毒阴谋。

很多帝国军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见到至高无上的八龙将中任何一人,与此相对的,但凡能遥遥看上他们一眼,都是能够回味一辈子的精彩时刻,如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将军亲临双莲镇,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梦幻一般的场景,不过对另一小部分人而言,这个梦就只能是噩梦了。

墨麟将军亮出了他的龙将令,那这场冲突孰是孰非就一目了然,虽然士兵们都不太清楚为何刚刚还正气凛然,向来也口碑不错的白竹公子变成了这副惨样,但日暮军人们向来不屑于去细想其中的腌臜事情。军人的天命是服从,就这一点来说,日暮将士是当之无愧的楷模。

城下,墨麟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不发一语,两名被制服的千夫长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停地磕头,洞世下境淬炼而成的钢筋铁骨,愣是让他们二人磕的头破血流。

明喆心烦意乱的挥挥手,说道:“停了停了,你们两个哪里还有半分我日暮军人的风骨。”

墨麟从怀里掏出烟杆,长长的吐出一口云雾,对着白竹说道:“为了追求一个姑娘,你竟滥用军权,肆意生杀,胆大妄为。那些出城寻找永夜的士兵是如何死的,死于谁手,你可要给我交代清楚了。”

“将军冤枉啊,草民所言句句属实,人证物证俱在,将军可不要被奸人蒙蔽……”

“放你的狗屁。”不待白竹说完,墨麟就打断了他的话。白竹惊惧的抬头,他看到墨麟的眼睛中间裂开一道缝隙,瞳仁被分割成两块黑斑,分布左右,“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若是让本将军动用这双眼睛,那你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鬼将军的裂纹眼,即便是未曾修行的白竹,也知道它的鬼神之威,他明白今日自己在劫难逃,只能将全部希望放在自己的父亲身上了。

“永夜!”

就在明喆和墨麟商议如何关押审问白竹的时候,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到梨花带雨的俊俏姑娘跌跌撞撞的一路奔来,单薄的身子在铮铮铁甲的将士中显得格外刺眼,平日极为干净讲究的衣裳也沾染了好多灰尘,甚至连鞋子都险些跑丢了一只。

每个少女的心中都会有一个英雄,而若南心中的英雄,不是鲜衣怒马,花团锦簇的少年郎,若南心中的英雄,总是伤痕累累,但他的那杆乌黑战戟,就和他的脊梁一样,永远挺得笔直,永远不会倒下。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红颜一笑为少年。

若南边跑边哭,又边哭边笑,于是在场的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不过很快,他们的笑容全部都僵在了脸上。

因为他们看到永夜抬起了黑龙般狰狞的大戟,戟锋距离若南的喉头几寸不到,这个姿态星邪再熟悉不过,是永夜的起手式,这也意味着如果若南此时还有异动,那么等待着她的将会是最暴烈的一记攒刺。

“为什么?”若南呆呆的看着永夜,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因为你和白竹,都要给那些死去的人们一个说法。”永夜手臂伸展,又将战戟朝前送出三寸。

“师兄……”星邪见状想要拦下永夜,却被若南示意不要上前。

“你要杀我,动手便是,反正我的命也是你救得,现在权当还给你了。”若南拽着自己的衣角,哽咽说道。

“呵,你倒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以命偿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永夜手上加了力道,若南痛呼一声,白净如玉的脖子已经见了红,但她仍是咬牙未退一步,瞪着哭肿的大眼睛,委屈又难过的看着永夜。

“永夜,够了,你还嫌今日不够乱吗。”旁边的墨麟看不过去,低斥一声,然后说道:“人家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你也是怒火攻心,失去理智了。别人日日夜夜盼你回来,然后你就拿戟指着别人,以战入道,难不成连这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也要战上一战?”

“可是人都死了啊,我的人全都死了,里面最小的才刚刚十五岁!”永夜不再压抑他低沉微哑的嗓音,大声咆哮起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双莲镇残暴冷酷的杀神,也不是杀伐果敢的百夫长,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伙伴的,孤独的少年。

那个喜欢说些俏皮话的副官死了,刚刚参军不到一年的一对双胞胎死了,准备回老家成婚的狗娃死了,还有当日给他包扎伤口的队医,孩子刚刚出生,本来永夜想再见面给他些银钱兑现诺言,让他去大城市开个医馆过过安生日子,结果也死了。

还剩下谁呢?永夜觉得头脑发涨,就要裂开,他看着因为害怕而不停发抖,却没有退缩的若南,又好像看到了堵山上,紧紧攥着他的手,面对飞咆恐惧而又坚强的少女。

“我不是军人,我可以不听你的命令。”

“我不走。”

永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收回手中战戟,若南犹豫着,一步步小心的挪到永夜面前,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永夜胸前,十七岁的少女比十八岁的少年要矮上一个头,所以这个姿势自然舒适,刚刚好。

“以后不准再凶我了。”把脸埋在永夜怀里的若南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

永夜没有回应,他像是块石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旭日冉冉升起,难得的璀璨阳光带来了久违的暖意,直到这一刻人们才敢完全的松懈下来,确认远离了苍阳那个可怕的大漩涡。

半晌未动的永夜此时慢慢扶起若南的脸,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一块黑色布条,僵硬而谨慎的把若南脖颈间那抹极淡的划痕包扎起来,若南红着脸蛋,胸口起伏,呼出的气息带着兰香一阵阵拂在永夜的面颊上,似乎把他那些坚硬的线条都吹得柔和起来。

永夜别扭的侧过头去,淡淡说了一句:“真是个蠢女人。”

眼看这对冤家总算是相安无事,墨麟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白竹身上。

“白竹公子,听闻你在轸州一代颇负盛名,军阵兵法乃至于数理连很多青年将才都难以企及。”

“回将军的话,草民曾求学于太学院,幸得弦影先生点拨一二。”

弦影,星邪听到这个名字,想起那位对他鼎力相助,亦师亦友的先生,分别之时的那句“能救一人,此是好人,能救天下,方为圣人”如今仍在耳边回荡,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

“幸得?”墨麟摇头嗤笑道:“怕又是你那老爹给你托的关系吧,藤宫老将军当年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你无法修行,就费尽心血让你苦读兵书,想着将来也尽一份心力,当不了将军,当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也好,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你的聪慧用错了地方,长得眉清目秀,怎么就生了这样一颗恶毒阴狠的心。”

白竹听得墨麟语气,知晓此事再无周转余地,只有和盘托出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当下说道:“不敢欺瞒将军,双莲镇南北八百里边防事务一直是家父负责,苍阳祸事不断,隔三差五死几个人是常有的事,家父一心修行,无暇顾及太多军务,也有锻炼我之意,就将部分军中事务交由我来负责,其中就包括牺牲将士的抚恤金发放问题,”

“所以你欺上瞒下,侵吞抚恤金,不准军队发丧,那些军属便连自己家人死活都不知道。”

白竹将头埋得越发的低,“半月前我来双莲镇,对若南姑娘一见倾心,打探之下得知永夜的事情,正巧碰上永夜报备英烈,抚恤金又扣在我手,为了让若南死心,就派永夜旧部出城寻找永夜,原本打算让他们谎报永夜战死,奈何堵不住他们的嘴,只好秘密将他们处死,但我又担心永夜真的回来了,所以留下一人,以他全家性命相要挟作出伪证,以防万一。”

“杀了这么多人,即给永夜安了个叛逃之名,又多侵吞了一大笔抚恤金,好计谋。”墨麟阴沉着脸从布袄里抽出五尺长的回火钢刀,接着说道:“先前还想着给你一个痛快,但现在看来,实在是便宜你了。被噬魂刀所斩之人,魂灵会被困在刀中日夜折磨,成为听我号令的游魂,你活着恶事做尽,死后就尽点绵薄之力来赎罪吧。”

墨麟说着抬起长刀,就要落下,此时一声长啸由远及近传来。

“大人手下留情!”

章四十八 功名 尘土 父母心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今日无雨无雪,有云有风,还有朗朗晴空。

晴空之下,满头花白,一身戎装的老人目光炯炯,他的身后,磅礴浩瀚的元气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归于平静。

星邪和永夜都曾见过类似异象,知晓是尚贤境的修行者才能施展的无上手段。

白竹的父亲,尚贤下境的羽将军藤宫,终于通过催动天地烘炉,在最后一刻赶到了这里。

“老将军来的够快。”墨麟将刀扛回肩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位十七年前曾与他并肩进入战场的同袍,又想到马上将要发生的事情,心中五味陈杂。

藤宫没有去看伏地呻吟的儿子,他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将军先前的话,末将都听到了,兹事体大,还望大人明察。”

“明察?你家公子心中所想,我一眼便知,老将军从军这么多年,不会要坏了我日暮军人的铁律吧。”

“末将自苍阳战场归来,垂垂老矣,这些年忙于修行,管教不力,才放任出这样一个孽障。”藤宫痛心道:“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望大人看在我为国效力多年,允许子债父偿,末将愿效仿当年绞炼将军,以身报国,战死沙场。”

墨麟闻言淡淡扫了白竹一眼,用听不出喜怒的语调说道:“你有位好父亲。”

“父亲不可!”白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搜寻着救命稻草,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欣喜喊道:“我来此是兵部的调令,尚书叶洪烈大人也曾过目,就算按军法处置,也要将我押解回天启城再行审判......”

“孽障,住嘴!”不待白竹说完,藤宫暴跳如雷,老将军动了真怒,这一声大喝竟震的白竹胸口激荡,喷出一大口血来。

藤宫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天赋异禀,聪慧无比的儿子不仅毫无悔改之意,还会说出如此蠢话。兵部尚书虽然名义上负责日暮兵马调动事宜,但二十八州的军权实际掌握在八位龙将手上,白竹此番言论无异于代表兵部向龙将的无上权威发起了挑战,众目睽睽,哪怕墨麟将军脾气再好,也不会忍气吞声。

更何况当今兵部尚书叶洪烈乃是大元帅叶谪仙的父亲,明喆的大伯。站在墨麟身旁的明喆脸色铁青,恨不得上去撕了白竹的嘴。

“呵,找了兵部尚书这块靠山石,我墨麟说话就不作数了是吧,他兵部尚书什么时候可以骑在我脖子上撒尿了?”墨麟语调依旧平稳,但字句都如重锤叩在人们心上,敲的心惊肉跳,毕竟是帝国支柱,毕竟是八龙将,因为拥有绝对的实力,说起话来不留任何余地。

藤宫知道话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他深吸一口气,双目通红,将自己一身铠甲一件件剥下,极认真的叠好放在面前,向着墨麟跪地叩首道:“白竹死有余辜,只求大人能够宽限些时日,让这孽障留个后代,将我血脉延续下去,一旦孩子出生,不劳大人动手,我亲自取了这畜生的性命。”

“战场上敌人要杀你,会给你留下血脉的机会么,你儿子可曾给了那些死去将士留下血脉的机会?我日暮军法铮铮,从没有人情可讲!”墨麟字句铿锵,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随着白芒飞上天际。

两声闷响,白竹的脑袋和身体同时落地,藤宫拍去衣服上的灰尘,默默起身,他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去看身后那具尸体一眼,就好像死掉的是个于己无关的人。

冬日的风儿忽的喧嚣起来,鼓荡起老人粗陋的布衣,也吹落了他用来束发的布带,于是一头白发随风狂舞,人们看着那张扬的白色,觉得好生扎眼。

老年丧子,哪怕其子十恶不赦,可于父母来说,终究是件悲凉的事情。

“物色个生性纯良的义子好好培养吧,就算我不出手,你儿子假以时日成了气候,也会祸乱朝纲,株连到你。”

“白竹之死,咎由自取。我藤宫公私分明,大人按律斩我孩儿,我无话可说,今天我卸甲辞官,一生积蓄可尽数充公,还朝廷几十年栽培恩情。只是我再归来时,就要以父亲的身份,向在场的诸位好好讨要一个说法。”

藤宫炭火般明亮的眸子环顾四周,被他扫视之人,都觉得体内血液翻涌沸腾,好像有一股燥意要把身体点着:他们的心脏剧烈跳动,想要突破胸膛,他们的面色潮红,仿佛可以渗出血来。不仅仅是普通的兵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反应越是明显,站在旁边的明喆与藤宫对视一眼,鼻血便如蜿蜒的小蛇淌下,血液滴落在地,居然升起一缕青烟。

处之泰然,纹丝不动的墨麟没有任何表情,开口说道:“你去苍阳,我不拦你,但你还要回来寻死,那就怪不得我了。知道你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再过不久天启要举行演武大会,你若能在那时登上龙将之位,我就把自己的性命赔给你。”

演武大会,登上龙将之位,墨麟的一席话让满场哗然。纵然藤宫是尚贤境的修行者,官拜寻常人等望尘莫及的羽将军,是可以被称作传奇的人物,但是距离象征帝国最巅峰战力的八位龙将军,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将军开恩。”藤宫似乎接受了墨麟的提议,收回目光,转身向着国境线的方向走去,面红耳赤的众人如释重负,都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头一次觉着凛冬的空气竟是这般凉爽。

待藤宫走后,明喆才担忧说道:“大人放走藤宫将军,不会养虎为患?”

“尚贤下境的修行者,就算给他一年时间,怎么也达不到上境。”永夜说道。

墨麟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位藤宫将军身世凄惨,年幼时父母受尽欺凌,死在他的面前,他跟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哥哥在别人府下做事,又被恶少活活打死,他便孤身一人参了军,这位老将军以恨入道,苍阳之战每有同袍战死,他的修为就精进一大截,等到战争结束他已是尚贤境的传奇修行者。往后太平盛世,他的境界便再难提升。如今藤宫独子死于我手,刚才施展的能力‘沸血’之威想必你们都感受到了,估摸已经到了尚贤中境的门槛,我若出手将他诛杀此地,他拼着玉石俱焚的心态,让你们爆体而亡也并非不可能,所以我只能先将他安抚下来。”

墨麟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接着说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真要是演武大会上把我宰了,也只能说我技不如人,怪不得别人。”

不知不觉,时间已快到正午,关外的这场足够茶馆闲聊半年之余的争斗也告一段落。城墙外的动静闹得再大,生活在双莲镇的百姓们也是无所察觉。

在明喆的指挥下,两名被捆的千夫长受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就领了各自人马回去了,边防的将士们各归其位,于是城外就只剩了墨麟一行加上若南五人。

墨麟本以为双莲镇的镇长会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小官差出城迎接,谁想等了半晌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星邪他们不知墨麟心中所想,只当他还有事没有解决,也陪着他杵在城外发呆。

许是明白那位镇长大概是不会出来了,墨麟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问道:“三个小子折腾了一上午,饿不饿?”

“早就饿了。”明喆用力拍下永夜的肩膀,说道:“这可是你的地盘,我听说有家茶馆的花生米配上他们自个酿的包谷酒,让好多将士们赞不绝口。”

“还要配上说书先生的故事才叫享受。”永夜想到那家经常去的茶馆,一晃已经一个多月没过去了,忽然,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向着星邪问道:“对了,小师弟你怎么安排的?那个小崽子不老实的很,可别让他惹什么是非,得找个人好好管教。”

星邪点头答道:“这次让我来鸦雀岭的信件还是小师弟写的,我来双莲镇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寻他,师兄放心,都安排妥当了,这还要感谢若南姑娘。”

若南闻言掩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永夜奇怪道。

“小家伙住在我父亲那里,真是遇到克星了。我这位秀才出身的老爹除了打理政务,总算找到点生活的乐趣,了结了他一直想为人师的心愿。”若南解释道:“你们小师弟的字,写的还真是不敢恭维。”

此时双莲镇内一个栽着松竹的小院里,两鬓生出华发,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正注视着伏在案上写字的小孩,虽然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清秀模样。

十岁左右的孩童愁眉苦脸,鼓着粉嫩的腮帮,一笔一划,口中还念念有词。

“寡助之至,亲戚畔之。这里的’畔’字不是叛徒的叛。”男子出声提醒道。

小孩闻言,有些赌气的把手中的笔重重摔到桌上,发出“啪”的脆响。

“可不就是背叛之意么,用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畔字,我看多半是古人写错字了。”

“那叫通假字,确实存在古人写错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写的就是对的。”男子答道。

“他写错了,我帮他改过来,他若泉下有知,也会感谢我的。”小孩做了个鬼脸。

“胡言乱语,传承千年的经典岂是你说改就改的?无需多言,此句重写十遍。”

“啥子哟,老头儿,你怕是故意整我的吧。”小孩怪叫一声,一下立在了凳子上,活像一只要扑人的小老虎。

男子背过身去,又从书柜上取下几本书,接着说道:

“二十遍。”

章四十九 茶馆里的硝烟

不管南方将军墨麟是否亮出赫赫有名的噬魂魔刀,他的身上总是环绕着普通老农的气质。所以当星邪一行人走进双莲镇生意最好的茶馆,认出永夜的人有不少,而认出这位南方七州守护神的人却一个没有。也许刚刚城外发生的惊天大案再不久就会传遍整个小镇,但最早也要等到城头的士兵晚上换防了才行,时辰不到,不会有任何一名将士擅离职守,乱嚼舌根。日暮帝国的军纪严明,由此可见一斑。

所谓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集,或许这才是一位传奇修行者该有的作风,从进城开始就止不住沮丧的墨麟不得不如是自我安慰道。

除了他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剩下的四位疲倦到极点的年轻人显然都没有工夫去揣摩他的心思,由于永夜和若南的随行,他们五人自然成了小小茶馆里的贵客。明喆早早就被厅堂间屏风后说书先生十七年前苍阳血战的故事牢牢吸引,若南看似随意,实则考究的点了几样解饿扎实的菜肴。不多时,翻炒后撒上细碎盐粒和特殊佐料的花生米很快就被端上了桌,殷勤的小二为众人逐一斟满招牌包谷酒,还很是细心的为若南和星邪备了两碗清茶。

墨麟闻着酒香心情略有好转,他端碗一口下肚,喉咙连着胃都像有小刀刮过一样火辣辣的生疼,一连夹了好几颗花生米才把这股子烈劲给压下去,不禁啧啧称奇道:“好多年没尝过这么纯正的烧酒了。”

“这么多年帝王崖的御赐龙井,把大人的胃都养金贵了。”明喆小饮一口,也皱了下眉头。

“御赐龙井。”墨麟撇撇嘴,道:“嘴里淡出个鸟来。”

“军中将士们常年干体力活,口味都偏重,师弟吃不太习惯吧。”永夜看向一直未动的星邪。

正盯着怀中吞吞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星邪回过神来,歉然道:“师兄不用管我,你们吃你们的就好。”

“吃饭归吃饭。”墨麟拈起一大筷子韭黄炒蛋,就着米饭扒入口中,然后说道:“这只妖中的是鬼州巫螟家主亲自炼制的蛊毒,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家伙炼的毒自己多半也没办法解掉,要想救她,我建议你两条路。”

“将军请讲。”星邪诚恳道。

“第一条路是找四大家族中宿岩家族的药仙子,她医术通神,治好蛊毒不在话下,不过她常年云游在外,就连他们本族之人也难寻踪迹,而且你是日暮子民,到四大家族的国土上也有诸多不便之处。第二条路则是求八龙将中的西方将军巫螟灵绝帮忙,同出一门,她的实力还在巫螟家主之上,不久后的京城演武大会,她肯定会到场,只是……”

“只是什么?”

“相对于那位妙手回春,又平易近人的药仙子,咱们的灵绝将军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莫说你去求她,我的面子她都不会给,甚至还有传言他们家人被蛊毒反噬,她也冷眼旁观,没有丝毫出手救人的意思。”

星邪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总要试一试的。”

“祝你好运,女人修行到她那个境界,性格上多少都有点缺陷。”墨麟苦笑摇头,明喆也见过那位八龙将里唯一的女将军,哪怕当时面对整个日暮帝国的最强者叶谪仙,她仍是副冷冰冰的模样。

“天无绝人之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能救回你的师兄,也一定可以救回这只小兔子。”若南从面前沸腾的砂锅里夹起肥嫩的鸡腿放到星邪碗中,柔声劝慰道。

“真可谓血色蔷薇复葳蕤,圣贤拂手起风雷。”

此时屏风后的说书人声音陡然提高,只见他的剪影双手抱拳,隔空一拜,接着说道:“当今陛下圣明,我日暮文昌武盛,太学院享誉寰宇,八龙将威震天下,如今咱们比之十七年前更是百花齐放,只强不弱。各位老爷,小老儿不曾修行,但也有幸说书给一位高人听过,那位高人指点,当今天下修行界有这么一句话,叫作‘护国秦堂,尚贤无双;镇狱元礼,举世皆敌。’说的就是咱们八龙将里秦堂和元礼两位将军。传说秦堂将军十余年未曾出手,除了天底下最顶尖的那几位,没人是他的一合之将,而元礼将军坐镇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天牢,不设牢笼障碍,里面的暴徒宁可自相残杀,也无一人敢越狱向他挑战。”

众人听得正是兴起,那先生却“啪”的落得惊堂木,朗声笑道:“诸位看官对不住,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时间嘘声一片,桌上明喆浅尝酒水,带着几分狡黠问出一个让在座几人都非感兴趣的话题:“大人能否透露下八龙将里您的实力能排到第几?”

“说来惭愧。”墨麟虽这么说,脸上却丝毫不见惭愧之意,“八龙将并非普遍认知的八名旗鼓相当的最强之人,确有强弱之分。大体上可分为三个层次。”

“三个层次?”这下连永夜也被墨麟的言论吸引。

“没错,第一个层次自然是八龙将之首,踏入净晟境多年的春秋将军,第二个层次则是刚刚这位说书先生提到的护国将军秦堂以及镇狱将军元礼,第三个层次便是昭陵,我,灵绝,桀以及以身报国的绞炼将军。”

墨麟想想,又接着补充道:“不过大家都有十来年没有真正出手过了,说不好如今又有变化,我这懒散性子,疏于修行,怕是现在要排到末位去了。”

“以大人的能力居然只能排到末位,八龙将真是恐怖,难怪当年苍阳大战辉耀不是对手。”明喆一脸神往,虽然贵为兵部尚书嫡子,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给八龙将当贴身侍卫的机会,军中修行,有谁不希望成为那样顶天立地的强者呢。

“怕是要排到末位,不是一定就在末位。”墨麟有些挂不住面子,严肃纠正道:“辉耀比起我们只强不弱,他们的首领是近千年以来最年轻的净晟境修行者,手下更有晨曦侯,暮霭侯,乃至于现在苍阳三凶之一的血衣屠夫等等悍将,若不是四大家族和妖族来援,或许现在成为荒野的就是日暮了。”

“辉耀……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是一个族群,还是一个组织的称号?”永夜问道。

“这就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情了。”墨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话锋一转,说道:“你小子回来了也不见见你的岳父大人?”

一旁正在舀汤的若南听到墨麟的话,顿时羞红了脸,细声答道:“将军莫要这样,我的事情父亲只知一二,也未曾具体问过。”

“婚配一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不劳诸位费心了。”忽然带着淡淡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向着旁边望去,只见一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牵着孩童的手正在缓缓走来。若南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墨麟早就知道父亲前来,才故意说出这话,于是更加羞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打扮成小书童模样的孩童自然是星邪和永夜的小师弟,即便多了几分书生气,却仍掩盖不住骨子里调皮劲。

小师弟眨巴着眼珠东张西望,当闻到桌上那壶包谷酒时更是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他挣脱中年男人的手,撒娇般扑入星邪怀中,星邪爱怜的揉揉他的脑袋,然后就诧异的发现这个小家伙不知何时将桌上的酒摸到了手上。

“放回去,敢喝一口,打断你的腿。”永夜面无表情,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师弟闻言苦着小脸瞅瞅星邪,又瞅瞅素未谋面的墨麟和明喆,不甘心的冲着永夜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还是将酒壶还了回去。

“师兄,没你在双莲镇罩着,这老头儿成天欺负我。”兴许又起了什么坏心思,闲不住的小师弟骨碌一下蹿到永夜身后,对着中年男人挥挥拳头。

“不得无礼。”星邪柔声轻斥,接着向男人行礼,说道:“见过镇长。”

难得在这边陲之地见到如此懂礼数的温润少年,双莲镇的镇长颇为满意的回礼,之后又与已经起身的墨麟,明喆一一见礼,当他的目光落到仍然自顾自坐着的永夜身上时,气氛终于变得微妙起来。

“永夜百夫长,少年英雄,久仰大名。上次营救小女一事,还未能当面谢过。”短暂的沉默以后,还是镇长先开了口。

永夜提起酒壶,先倒满一杯,然后又把自己酒杯斟满,说道:“镇长大人客气了,职责所在。这家的包谷酒不错,来一杯吧。”

“饮酒误事,戒了许久。年轻人没事也要多读读书,酒少喝一些。”

“您又犯老毛病了,在家说教我就算了,怎么还说起别人来了。”若南小声嗔怪道。

“是我多嘴了,百夫长别介意,我以茶代酒。”镇长自责一句,道:“南儿,倒杯茶来。”

“不必了。”永夜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一双黑到让人心悸的瞳仁直勾勾看着镇长,冷声道:“跟喝茶的人喝酒,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趣。”

章五十 投桃未报李

日暮提亲遵循传统,各地风俗不同,但无一例外有很多繁俗礼节。通常要找媒人先问过双方生辰,如若合适,男方整理面容,提上礼金便可登门拜访。因地制宜,礼金数目和内容都有所差异,女方接待的形式也不甚统一,但天南地北,唯独没有哪个地域是以“喝酒提不起半分兴趣”来作为对未来岳父的开场白的,茶馆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当作没看见这一幕,要不然让他这位十余年的老镇长脸面往哪里放。

这么一句话实在太过突然,不管镇长有没有把永夜当做自己的准女婿,今日永夜着实没给他留半分面子,以至于星邪等人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向来不怕事大的小爷到底说了些什么,哪怕聪慧如星邪,也显得些许忙乱,不知如何圆场,而墨麟和明喆两位精通世故的人物,早已眼观鼻鼻观心,觥筹交错,自顾自喝起酒来。

好在镇长并未当场发作,而是不紧不慢的饮了口茶,静静与永夜对视。向来古板严肃的他居然在心里对永夜没什么厌恶,反倒越发的感兴趣。

可怜天下父母心,镇长一人将女儿拉扯大,就算公务繁忙,又有谁会将孩子的终身大事当做儿戏。私下里这位镇长多多少少留意过永夜的风评,虽然不少人对他的心狠手辣颇有微词,但为人品质方面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异议,尤其是当他以身为质换回整队人马平安,更是让镇长对这位少年产生了敬意。

“好,与我喝酒无趣,那便说些你感兴趣的事。”镇长拉过一条板凳,端正坐下,道:“南儿有意于你,先前我也说过婚配一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们情投意合我不反对,不知令尊令堂对南儿是何看法?”

在若南心中,自己的父亲一直是位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人,对武夫乃至于修行者都不甚感冒,本以为父亲今日是来当那拆散鸳鸯的狠心人,没想到他竟一退再退,不由得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永夜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平淡说道:“我自幼被老师收养长大,无父无母,镇长让我询问父母意见,实在不知从何问起。”

这寥寥数语后面隐藏的辛酸故事,只有与永夜一同长大的星邪才能完全体味。

星邪不忍这样的对话再继续下去,他抬手对着镇长一拜,说道:“我们师兄弟几人大半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和老师生活在赤水城,若说父母之命,我们可能还要回去将此事告之老师。如今我们几人团聚,估计最多再过一日就可返程回家,只是路途遥远,还请镇长耐心等待些日子。”

镇长一方面自知失言,一方面对星邪这名通情达理的少年很是欣赏,脸上表情有所缓和,他点头道:“如此也好,都是些孩子,出来闯荡着实不易,过会我给你们拿点盘缠,路上不要太省着了。”

“你们带上我一起回去。”

知晓永夜身世,也自幼丧母的若南鼻子发酸,心里一阵绞痛。她柔柔怯怯的声音让喧嚣的茶馆瞬间安静下来,还没成亲就要过门,这虽不是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但终究不太合乎规矩,传出去也不是件美事。况且小镇里读书人实在不多,众人心目中知书达理的若南就成了女孩子家礼义廉耻的标杆,她可万万不能开这个先河。

镇长脸色铁青,出言训斥道:“胡闹什么,快给我回家去!”

若南却像是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她水光泛滥的眸子盯着永夜,认真道:“你父母都不在了,但还有我陪着你,我跟你一起回去见你的老师,保证会让他满意的,我会做饭,洗衣服,还会种花……”

“三师兄的贱内可比师姐好养多了,把她骗回去老师要笑开花。”小师弟小声嘀咕道,旁边的明喆听到这话,一口气没接上来把茶水喷了一地。

永夜此时的脸色比镇长好看不到哪里去,他抬手一个暴栗狠狠砸在小师弟脑袋上,冷声道:“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没人把你当哑巴。”

然后他背对若南,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若南姑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距离上次你跟别人海誓山盟,也才过了一个多月的光景,还是我把你救回来的,如今又来与我说这些话,倘若我再回来的晚些,你要一同回去的,恐怕会是那位白竹公子吧。”

永夜的一席话让若南哑口无言,众人皆知这位大家闺秀甚是重情重义,但偏偏按照永夜的说法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连劝解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看着水灵灵的姑娘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是名军人,全部的心思都花在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至于你说的这些我不感任何兴趣。我救你是军人职责所在,沿途做的所有事情也只是为了安定你的情绪,如果这样让你产生了其他想法,还是希望你打消这些念头,好自为之。”

听到永夜的话,本就很是消瘦的若南面色苍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颓然倚在父亲的怀中。

镇长长叹一口气,心疼的拉起若南的手,柔声道:“永夜百夫长话粗理不粗,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别人无意于你,你又怎好胡搅蛮缠下去,跟为父回家去吧。”

“我不信,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

“没有。”不待若南说出后面的话,永夜就将其打断,接着说道:“若南姑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你……”若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竟是气血上涌的征兆。

“回吧,回吧。”镇长揽过若南,不忍在此地久留,给众人道了个别,匆忙离去。

待得镇长和若南走远后,墨麟小心翼翼的瞥了永夜一眼。

“本来以为会是一桩美事,未曾料到你是这样的反应。我们这把老骨头尚且还不能完全自持,你这少年郎又在担心什么。怕战死沙场?那全天下的将士岂不都要打光棍了?看得出来那姑娘在你心里地位极重,如此做法伤人伤己,何苦呢。”

“有些东西得到的时候太美好,失去的时候就会更残酷。”永夜晃了晃酒杯,望着酒水里映出的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很有些心烦。

“你这话也有理。”墨麟笑笑,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既然我们从苍阳回来了,那就说说后续的事情。众所周知苍阳三凶互相制约,如今元帅大人出手致使潮虎溃败,打破了这一平衡,另外两处禁地有所动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混沌域太过遥远,先暂且不提,灰石城毗邻的大悟界恐怕会有些大动作。”

“沙洋镇。”明喆反应很快,脱口而出了一个地名。

“不错。”墨麟赞许道,“沙洋镇正是日暮和大悟界的咽喉之地,如今原先负责布防的羽将军藤宫已经出走苍阳,不排除他会投奔到大悟界那位屠夫的麾下。边防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吃完这顿饭就要马上赶回天琅郡,一方面着手重新布置防线,另一方面会前往京城面圣报告此事,估计会费些时日。在此之前,为以防万一,我会先下调令向沙洋增派五只千人队,四名千夫长,多出的那支千人队由永夜担任千夫长,明喆任偏将军管理沙洋全部军务,你二人准备准备,越早动身越好。”

“是!”明喆和永夜抱拳领命,军人风骨显露无疑。茶馆里的众人听到墨麟居然可以随意调动任命偏将军,都大惊失色,这样的人物他们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的。

墨麟怎会注意不到周围人情绪的变化,他颇为得意的起身郑重抱拳,努力让自己摆脱那副老农的形象,回礼道:“波澜渐起,让二位长途奔波,辛苦了,拜托了。”

“职责所在,谈何辛苦。”明喆和永夜齐声答道,可谓给足了面子。

“这才像个下官的样子,天天摆个臭脸,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长官呢。”墨麟满意的看着永夜,笑着对他的胸膛来了一拳。

“那三师兄就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小师弟眨巴着眼睛看向星邪。

“国事大于家事,永夜师兄有更重要的事。”星邪发现小师弟的发带系歪了,仔细替他扶正。

“真希望这样的国事越多越好。”小师弟愁眉苦脸的叹口气,星邪的手就僵在了那里。

于是永夜的额角莫名暴出一根青筋。

墨麟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星邪说道:“之前我家那头孽畜给你添麻烦了。”

星邪一愣,这才想起墨麟说的是天琅郡的那头鯥王,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怪将军,是我行事鲁莽了。”

“当日我本要亲自去救你,结果有人先我一步,所以我就没有出手,一直没能跟你道个歉。”

“将军哪里的话,已经救过我师兄弟二人的性命了,何须道歉。”

“明知力不能敌,还是义无反顾,向死而生,是大勇,我救你,也救得是日暮江山社稷的未来。”墨麟欣慰道:“连弦影先生都赞叹不已的少年,你的名字注定会在京城大放异彩。”

“将军过誉了。”星邪行礼致谢。

“能培养出你们这样的师兄弟,有机会真想见见你们的老师是何方神圣。”

话刚说完,墨麟想起还有半碗米饭没有吃完,赶忙就着剩下韭黄炒蛋,把米粒扒拉干净,含混说道:“反正你也要来京城,咱们那里再见。”

京城即是天启城。

奉天昭告,应运而启,星邪对那座素未谋面的古老城市,忽然生出了许多敬畏和期待。

章五十一 岐山行

好像近两年大家能团聚的时候越来越少,不过一日光景,永夜和明喆便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坐上了前往沙洋镇的军驿马车,星邪怀里揣着呼吸平稳仍未醒来的吞吞,另一只手牵着小师弟,也离开了双莲镇,沿着官道向家的地方慢慢前进。

再有不久就要过年了,官道空荡荡的,两边的田野里也见不到什么人。边塞之地,农人猎户们都早早囤了粮食,在家忙活起杀年猪,制新衣的大事,一年辛苦到头,就是这个把月的时光最是闲适安逸。

赤水城虽是座小县城,可比起双莲镇还是要热闹太多。往年这时候集镇上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周围村里的乡亲们都携着一家老小赶来置办年货。自星邪十岁以后,老师就会让他在院子门口搬个小板凳,旁边放上笔墨纸砚,再摆个代写春联的招牌。星邪打小招人喜欢,又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一手行楷大字更是写的端正平稳,颇有气象,十枚铜钱一副的价格也是邻里街坊的友情价,于是生意竟是格外火爆,最紧俏的时候求对联的人可以排队到数百步开外,老师看着门外长龙,总会眉开眼笑,也顾不得细细去数,抓起大把大把的铜钱往不知哪里找来的布袋子里塞。

古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能挣钱的行当,在老师眼里自然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可惜已经有两年没有在家过年了,虽然在他乡的村庄里同样温馨热闹,但还是那个小小的院落才能带来家的感觉。星邪心里盘算着把小师弟送回家,然后来回一趟京城,如果一切顺利刚好可以赶上小年。只是不知今年大家能否在年前办完各自手上的事情,一起聚上一聚。

可世事难料,西方白虎将军巫螟灵绝是个连墨麟都头疼的人物,星邪此去京城,怕是希望渺茫。

相比心事重重的星邪,小师弟则显得异常兴奋,摆脱了双莲镇里严厉的三师兄和刻板的老先生,远离了写不完的字帖,读不完的诗书,还有没日没夜的练功修行,跟着温柔细心,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星邪,这样的日子简直快活到天上去了。

越想越是得意,小师弟瘦小的身体里涌出一股诗人才有的狂放豪气,于是他在星邪错愕的目光下掏出从双莲镇藏到现在的酒壶,美滋滋的灌上一大口,大声诵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一枝红杏出墙来。”

兴许这几句便是他半月来能背熟的全部诗句了,拼凑在一起居然还莫名押韵,星邪无可奈何的拿过酒壶放入包袱里,解下腰间系着的一卷书,递到小师弟面前,认真道:“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多读些书对你的帮助会大很多。”

小师弟震惊的看向星邪,发现后者的眼神温和而坚定,他苦恼的抓着脑袋,用很小的声音快速低语:“啥子哟,咋个跟永夜那个瓜娃子一样样嘛。”

“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师弟摇摇头,牢牢抱住书卷,看起来很是乖巧可爱。

轸州地势西低东高,过了靠近苍阳的平原地带,再往星州的方向去就会进入岐山山脉,那里虽然村落星罗棋布,但山林茂密,也有很多村子近乎与世隔绝。日暮对农耕狩猎的赋税本就不高,再加上考虑到岐山深处人烟稀少,条件有限,无论是官吏来回亦或是村民生活都比较艰辛,也就对那里每年缴上的税金睁只眼闭只眼。本来朝廷有意修建官道将各村连通,再将部分太过偏远的村落迁出,奈何乡土情怀在大多村民的心里根深蒂固,都不愿转移,这事愁白了多少任州牧的头发,至今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不过比起连饭都没得吃的苍阳荒原,物产丰富,到处都是天材地宝的岐山确算得上是人间天堂了。

岐山主干上蜿蜒曲折的官道已是很不好走,再加上小师弟东张西望蹦蹦跳跳,没过多长时间便将星邪拉扯的看不见了官道的踪影,星邪看到小师弟兴高采烈的模样,也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就由着他胡闹一阵,想着也许小孩子累了自然就会安静下来。

可这个小孩子,是一个已经踏入了明道境的小孩子,他的精力要比同龄幼童充沛十倍有余,还有他那身师承永夜,辗转腾挪,翻山越岭的腿上功夫,活脱脱一只回归山野的猴子精,待他闹够了回过神来准备向师兄讨口水喝,却发现日落西山,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正路的方向了。

所以小师弟鼓着小脸咕噜噜的喝足水后,用袖子抹抹嘴,愁眉苦脸道:“星邪师兄怎么这样贪玩,你看我们都走到哪里去了,怕是要在这附近找个村子过夜了。”

不用去官道的驿站住,附近借住的村子晚上熄灯一般很早,想必星邪也不会让他借着星光读书,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再玩闹一番,小师弟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怎料星邪爱怜的摸摸小师弟的脑袋,说出一句让小师弟目瞪口呆的话来:“我记着路在,现在走,天黑前赶到官道寻个客栈住下还来得及,不用担心。”

“这都记得路,你是个怪物吧。”小师弟心里嘀咕一句,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委屈的望向星邪。

“玩累了?”

“恩!”小师弟用力点头。

“那就依你的在这附近找个村子住一晚上吧。”星邪应道。

还未待小师弟欢呼雀跃,星邪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白芒绽放,瞬间将方圆数丈照的通透明亮,“晚上师兄教你读书。”

“哦。”小师弟垂头丧气的拉着星邪的手,二人向着最近的一处灯火闪烁的村子走去。

冬日天黑的格外早,申时刚过,绚烂的晚霞就洒满了整片山林,林间橘红的光线穿梭交错,让落叶堆积的土地也色彩斑斓起来,许多夜行的野物都到了要活动的时间,树叶丛林簌簌作响,好不热闹。

村庄坐落在山脊下的窝窝里,星邪和小师弟走到距离村子不到一里的地方,林间缓缓传来若隐若现的婴孩啜泣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星邪自问应该不会听错,但是他很难想象为何会有村民将小孩遗漏在此,要知道在日暮乡野习俗里私自弃婴可是要损祖上阴德的大恶事,寻常人家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不会干出这等事情。

听到啼哭的不止星邪一人,小师弟本能的想到星邪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小声说道:“我听说许多山精在傍晚时分会扮作婴儿哭泣,引诱好心人前去搭救,借此把人吃掉,还有的会变作貌美女子,更是凶险异常,师兄咱们还是小心为妙,莫去搭理这等闲事。”

“你说的这些只是志怪小说,真正亲眼所见的人少之又少,老师时常教导我们修行先修身,不该置之不理的。”星邪静立于山林中,开始锁定幼婴的位子。

“师兄说的有理,听师兄的就是。”小师弟撇撇嘴,无奈说道。

修行者的五感较之常人敏锐许多,在密林里循声找人并不是件难事,二人一路走去,很快在村子不到百丈的洼地里发现了正在啼哭的婴孩,小脸被冻的红扑扑的孩子被花棉布制成的襁褓紧紧裹住,本是惹人心疼的一幕却让星邪和小师弟的心头涌出一股寒气。

因为婴孩的后方,游荡着五头眼冒绿光的豺狼,这些野兽的腹腔因为愤怒而剧烈收缩,它们口中流出腥臭的涎水,压抑不住的低沉咆哮就要冲出喉咙。

小师弟面对凶兽有些发怵,他扯扯星邪的衣袖,后者只是细细替他擦去玩闹时脸上留下的污垢,然后寻了块干净的地方把包袱放下,从里面取出一根黑色铁钎,当作棍棒握在手中。

“师兄……那可是……豺狼啊……”小师弟隐约猜到了星邪要做什么,虽然修行者身躯经天地能量洗练都非常人可以比拟,但在小师弟刚满十年的记忆里,这位好脾气的师兄好像从小都是挨打的那个,还从未见他对谁出过手。

星邪往前几步,把婴孩和小师弟护在身后,柔声道:“师兄是明道中境的修行者,小师弟无须担心。”

山林中的豺狼结伴出没,围剿猎物经验丰富,甚至隐隐暗合兵法之道,眼下星邪未动,两头豺狼伏地作出猛扑的蓄力姿态,剩下三头悄无声息的向着星邪身后挪去。

这些豺狼毛色暗沉,都是凶性最甚的饿狼。

星邪眼睑低垂,衣袂飘然而起,他脚踩落叶朝前掠出数丈,唤作“离云”的铁钎化作一片翻飞的黑影向着面前的两头豺狼敲去,五头豺狼在那一瞬间全部做出反应,像一个整体一般开始移动。

前方两匹狼极速后退,后方三匹一跃而起,扑向星邪身后空门。星邪脚尖点地,腰身发力止住去势,左手白光喷薄而出,以手为刃划过背后三狼肚子,炽热的高温让狼群吃痛摔落在地,腹部青烟缭绕,带起阵阵焦糊的肉香。与此同时,星邪右手快速抖动,离云朝前射出三寸,点向另一侧豺狼眉心。

被点的豺狼矮下身子,躲过一击,正面的第二匹狼跃上它的脊背,人立而起咬向星邪头颅,星邪表情沉静,动作再变,左手转刃为掌,将那颗獠牙交错的狼首狠狠按在地上。

电光火石的刹那,星邪便以行云流水的动作废掉了三头狼的战斗力,且将第四头狼压制在地,修行者的风姿展露无疑。

但是豺狼一共有五头。

“别过来……我怕……我怕…..”

将婴孩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师弟,面色惨白的看着那头躲过星邪两次攻击,神出鬼没间来到他跟前的豺狼,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星邪闻声心头一颤,手上加力把狼头按进土里,让其昏厥,然后折身冲向小师弟。

仅剩的豺狼狡猾至极,感知到星邪飞速赶来,也不再疑迟,向着小师弟飞身跃起。

能赶上么?星邪的心里有团火在燃烧。

“我怕……我怕……”

此时狼吻距离小师弟的脸几寸不到,满脸惶恐的小师弟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狞笑,仿佛被猎杀的对象该是那头豺狼。

“我怕是要锤死你哦。”

只听得小师弟稚嫩的身体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他举起粉嫩的拳头砸向豺狼的面门,于是这头饿狼从鼻骨处被生生砸断,软绵绵的栽倒在地,再无半点生机。

小师弟冲着地上的尸首示威般挥挥拳头,学着双莲镇那些军人痞子的模样,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瓜娃子。”

章五十二 寸草难报三春晖

两位明道境修行者的战斗力,与灵智还未完全开化的山野豺狼确实天差地别。除去昏迷和丧命的两条,其余豺狼跛着脚退进暮色之中。

小师弟把手胡乱在衣服上擦擦,也没了继续玩闹的兴致,一对还未完全长开的眉毛紧紧蹙着,看着怀中已经沉沉睡去的婴孩,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方夕阳隐遁云端,山里的光线逐渐模糊不清,气温变得阴冷而潮湿。星邪确认怀中吞吞没有因为刚才的战斗而出现异样,接着对小师弟说道:“应该就是村子里人家的孩子,给送回去吧。”

似乎从一开始小师弟就觉得婴儿是个麻烦,他用一种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复杂表情表露了他的想法,“也许是别人养不起故意放这里的,倘若村中无人认领岂不还捡了个累赘。”

“应该不会,这孩子面色红润,用来包裹的花棉布也是不错的材料,生养他的人家家境想必尚可,不是穷苦人家的样子。哪怕真是弃婴,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们更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小师弟料到星邪会这么说,不置可否,微叹口气。

山窝里的村庄不比城里,约摸着吃过晚饭,大家都无所事事,又嫌点灯浪费舍不得油钱,于是都早早睡觉去了,仅有几户家里生了炭火,照的纸糊的窗子红彤彤的,星邪牵着小师弟,沿着隐约可以辨认的土路,轻轻敲开其中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村妇,裹着厚厚的花棉袄,睡得迷迷糊糊,用了许久才把本就不大的眼睛给睁开。许是村里太久没来过生人,她愣愣的盯着星邪二人,一时半会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屋里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你这婆娘大晚上发什么疯,赶紧把门合上,大冬天冷风灌进来要死人的!”

“来人了……”村妇压着嗓子,好像生怕大晚上吵着谁了一般。

“来什么人了?”男人问道。

“来生人了。”

“你说啥?”屋里传来一阵翻腾的声音,不多时门里又多出个男人的脸来,男人仔细打量着星邪和小师弟,半晌没有说话。

寒冬腊月,偏偏这对夫妇堵在门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若是按在双莲镇的脾气,小师弟早就叉着腰骂起人来了,只可惜师兄就在身旁,还是收敛些好。

星邪抬手作揖,歉然说道:“晚上叨扰二位,实在对不住,只是在山上拾到一名弃婴,应该是这村里哪户人家遗落的孩子,烦请二位告之一下村中可有人这两天丢了孩子?”

夫妇注意到小师弟抱着的婴儿,对视一眼。

“不曾听说有谁家丢了孩子,这是别问我们。”男人摆摆手,啪的一下关上了门。

“你他娘的……”小师弟怪叫一声,就要再去敲门,却被星邪拉住,星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师弟安静。

夜晚的村庄并非绝对的寂静,时不时的会发出一些声响,诸如柴火的烧裂声,莽汉的呼噜声,老鼠撞倒锅碗瓢盆的哐当声,这些普通的声音之下,还隐藏着更加不同寻常的东西:距离二人不远的另一处亮着灯光的屋内,有女人微弱的啜泣声徐徐传来。

“去那家。”

星邪认真的整理好自己和小师弟的衣袖,几步之内便来到哭声传出的屋子,这栋屋子结构规整,台阶整洁,门柱漆色也光亮完好,一看就是刚刚建好的新房,木门上还贴着两张醒目的“囍”字,看来住户是对新婚不久的夫妻。

也许这次来对了,星邪轻轻叩响房门。

门从内侧并未上锁,所以开的很快,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探出身来的是位老人。老人粗略的扫了几眼星邪和小师弟,然后目光很快被小师弟怀里的孩子吸引,他盯着婴儿细细端详,而后朝屋里比了个“请”的手势,感激说道:“两位贵人真是及时雨啊,我是这个村的村长,里面的夫妇昨日上山砍柴丢了这个孩子,发动全村找了一晚上都没有找到,这不这会又在商量办法。我们这里狼多是出了名的,乡亲们都觉着孩子凶多吉少了,不想这娃娃有天大的福缘,遇到二位贵人救下性命,快快请进。”

“村长客气了。”星邪作揖行礼,由村长引路进入屋内。

正如星邪猜想的那样,这户人家的家境确实不错,厅堂里光线明亮,暖融融的火焰让人有入睡的欲望,如果不是丢了孩子,这该是多么幸福温馨的一家三口。

比起安逸舒适的环境,屋内的人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她瘫坐在地,满脸泪痕,而她身旁的男人坐在椅上,垂头抽着旱烟一语不发,二人竟没有发觉三人进门,待村长咳嗽一声,他们才抬起头来。

女人第一眼就看到小师弟怀中所抱的婴孩,她踉踉跄跄的扑了上去,几乎是浑身发抖着把孩子接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小师弟看着她这副模样,生怕她把孩子摔到地上。

男人看看老村长,又看看自己媳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要对着星邪和小师弟跪下磕头。

星邪上前一步将男人稳稳扶住,“切莫如此,能让你们家人团聚,我们也很高兴。”

“就是就是,哭啥子,娃娃找到了是好事。”老村长冲着男人笑道,“你可莫亏待了这两位救命恩人啊,今天晚上要好酒好肉的招待着。”

“一定的,一定的!”男人用力点头,“请二位恩人多住些时日,别的不敢多说,俺家这位烧菜是一等一的好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珍野外俺砸锅卖铁也要弄来让二位吃个痛快。”

“光说不练假把式,我要饿死了。”小师弟一听要饱餐一顿,心情也好了不少。

“哈哈,好好好。”老村长抚掌大笑,“我去把家里腌好的腊肉割两条下来,还有几壶藏了十几年的老酒,大家今晚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村长!”男人听到村长此话,面色一变。

“咋啦?”老村长被男人一嗓子吓得不轻,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不好意思的平复下情绪,接着说道:“这是俺们家的事,不敢让村长破费的,家里囤货不少,足够招待了。”

“胡扯,有客从远方来,两位少年英雄大驾光临,我缩在屋里让大伙看笑话不成?”村长笑骂道。

“现在时候不早了,我和小师弟留宿于此已是打扰了,不敢再麻烦村长招待。”星邪说道。

村长假意面带怒容,“贵客说的是哪里话,可不要折煞了我这老头,酒和腊肉今晚不论如何都要拿来!”

“村长盛情难却,二位恩人就不要推辞了。”男人出来打了个圆场,“村长是这,你看他们旅途劳顿,时候也不早了,总得让人安安稳稳睡个觉不是,要不明早上再劳烦村长送肉过来?”

村长深深看了男人一眼,“那依你的,明早上把肉给你送来,就这么说定了。”

“行。”男人干脆道。

一番言谈下来,男人已经嘱咐女人开始烧菜,村长也准备告辞回家,小师弟此时脱去鞋袜,光着脚颇为享受的烤起火来,他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叹道:“先前村头那户人家对我们爱理不理,还以为你们全村都是这副德性呢。”

已经快走到门口的村长听到这话笑着挠挠头,“你说他们啊,就是那副样子,性子凉薄的很哩,村里人都不爱搭理他们,不过咱们村外人来的很少,你也别怪他们排外。”

“这里有吃有喝,就不跟他们计较了。”小师弟豪放的挥挥手,一派挥斥方遒的大侠模样。

一旁沉默的星邪在男人的招呼下坐到小师弟身旁,他望望小师弟,小师弟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冲他做了个鬼脸,看起来很是机灵可爱。

可能粗人面对星邪这样干净温润的人多少有点自惭形秽,自幼读书天数用指头都可以数过来的男人除了不停地给星邪和小师弟斟茶倒水,催促女人快些做菜以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啥可以共同交流的地方,星邪看出男人的局促,首先开口。

“您孩子我们拾到时检查过了,没有大碍,就是受了点风寒,服些汤药即可。若村中没有郎中,我也可写几副药材给您。”

“说什么好呢,大恩不言谢,能遇到你们这样的善人,不知是我们娃娃积了多少辈的福分。”男人长叹口气,“孩子遗落山中,这一带又尽是些豺狼虎豹,虽然乡亲们都安慰我们还有希望,但我们心里知道……”说到这里,男人喉头哽咽,难以自已。

“可不是么,你们这里的狼还真是多啊,要不是我师兄一身通天修为,恐怕就在这山林里被群狼分尸了。”小师弟煞有介事的搭腔道。

“真的遇到狼了!”男人惊呼一声,“看你们二位年纪轻轻,莫非是传说中的修行者?”

“那可不。”小师弟噌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比划着双手,正要描述今晚那场战斗的险恶情景,碰巧女人端着菜肴从厨房出来,短短时间就做出五菜一汤,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品,尤其是摆在正中的砂锅老鸭汤,佐上冬瓜萝卜,香气扑鼻,是冬天暖身子的不二之选。

大概是这些美味的冲击力太过巨大,小师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僵在原地死死盯着盘子一动不动。

“聊什么呢,吃饭了吃饭了,恩人们饿坏了吧,来尝尝我的手艺。”年轻女人趁做饭之时收拾好情绪,稍微打扮一番,盈盈笑起倒也还有几分姿色,不过小师弟可没功夫东瞅西顾,他拈起筷子夹上一大块红烧肉,就要入口之时,忽然神色古怪的盯着身旁满脸堆笑的男人,轻声问道:

“老哥没在菜里下毒吧?”

章五十三 君子怀德 蛇蝎有怨

小师弟语不惊人死不休,莫说是那对恩爱的小两口,哪怕是以星邪的沉稳性子,也不由失神一阵,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小师弟,似乎在询问他何出此言。

“是菜味道不好不合口味么,我再去重新做就是,咱们都是本分人家,可不敢做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啊。”女人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手忙脚乱的端起盘子就要往屋里送。

“是啊是啊,恩人你说这话不是把我们夫妻两人当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吗。这菜里若是有毒,就让我祖坟被掘,全家横尸于此!”男人也发起毒誓。

“怪我怪我,看到这些好菜香的恨不得让人把舌头都吞了,就顺嘴开个玩笑,没想到老哥当真了。”小师弟连忙摆手,笑着把肉塞入口中,啧啧称赞道:“手艺真不是吹出来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味极深,居然还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到的,老哥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当真是福气。”

小师弟稚气未脱,一口一个老哥的喊着,很快就缓解了刚才尴尬的气氛。一身白衣的星邪正襟危坐,细嚼慢咽,吃的倒不是很多,自从苍阳回来以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样,到了岐山反而更加严重了。

小师弟抬起筷子敲敲星邪的碗,严肃道:“要是三师兄在此肯定会教训你,不好好吃饭,上了战场要被戳成窟窿眼的!”

“师弟说的对,我不该走神。”星邪沉静心神,不再去想其他事情,也专心吃起饭来。

一顿丰盛美味的大餐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女人忙着心疼孩子以及给贵客们整理房间,男人明显不善言辞,只是不停招呼着二人多吃东西,在这种最为朴实直接的善意之下,一大桌菜几乎三两下就被席卷一空。

深夜的岐山狼嚎四起,小师弟生怕星邪又起了什么悲天悯人的麻烦心思,连忙坐在一旁哈欠连天,暗示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星邪无奈笑笑,向夫妻诚恳致谢,然后抱起比两年前长高不少的小家伙,轻轻放进了暖融融的被窝里。

“师兄......”小师弟惬意的扭扭身子,懒散唤道。

“恩?”

“我睡不着,讲个故事吧。”

“刚不是犯困么?”星邪诧异问道。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年纪轻轻问题太多会招人烦的。”小师弟撇撇嘴。

“是么,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这两年修行的故事。”

星邪整理好被子,然后将行李包袱整齐叠放在旁边,“两年前我离开赤水城,比你这个年纪还要大上四岁,但是我明白的事情远远没有你现在这么多。我一直以为只要你待人以诚,别人也会同样对你抱以善意,因为这个念头,让我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太容易。我还记得最开始不过一月光景,我带的盘缠都被人给骗光了,一路靠着给人帮忙才勉强维持生计。不过我也很幸运,因为最后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村子,那段时间恰巧有所感悟,就在那里定居下来,准备破境修行。”

“那是个怎样的村子?也和这里一样?”

“有些地方一样,有些地方不太一样。那里有条很像咱们赤水河的小溪,早上有很多人在那里洗衣服,溪边有条小路,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会沿着这条路上私塾,那个教书先生会的东西不是太多,不过你有所问,他会记在心里,查阅考证之后总会给你个最完美的答案……”星邪面带怀念,娓娓而谈,身边却响起小师弟的鼾声,于是星邪也不再言语,缓缓睡去。

后半夜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阴气下降,小小的村庄四周笼罩上一层朦胧的雾色,杂草也好,麦秆也好,都染上淡淡的白霜,昭示着白天或许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沉沉然然之中,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如果不仔细聆听,会觉得好像是老鼠在门外碰翻了什么东西。

门开了,门口传来年轻男人还带着睡意的迷糊声音:“村长怎么大晚上就来了。”

另一个稍显沧桑的男声沉默片刻后,压低嗓音道:“本来想明早来送腊肉的,但我看两位客人都是要赶路的模样,害怕他们过了早上就要离开这里,还是今晚给你送来,让你媳妇辛苦一下,明早烧好让恩人们尝尝。”

“村长……”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推脱。

“拿着,这可是全村人的心意。”村长的声音强硬起来。

“我……”

“叫你拿着!”

应该是男人最后选择妥协,收下了腊肉,村长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低声问道“两位贵客睡没有?”

“听说他们是从双莲镇那边赶过来的,这一路长途跋涉也累了,应该睡下了。”男人叹口气,接着道:“村长,我还是觉着……”

“出来说话。”村长小声道,紧接着就是极难察觉的一声关门声。

屋内,本来已经睡着的小师弟睁开眼睛,他推推旁边星邪的身子,开口喊道:“师兄……”

“恩。”原来星邪也没有睡着,他眉宇皱起,把柔和的脸部线条衬的锋利起来。门外男人和村长的对话虽然声音很小,但又如何能够瞒过星邪和小师弟这种修行者的耳朵,显然他在某些地方和小师弟想到了一处,所以原本就不算轻松的心情更加沉重。

“师兄路上跟我说鸦雀岭绑走三师兄的飞咆其实是个好人,并不像传闻里那般凶神恶煞。”不知为何,小师弟开口先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星邪想到鸦雀岭那个拼命想要在夹缝中搏得一线生机的男人,点头道:“是啊,他人很善良,也有担当,心系着他所牵挂的人们,并愿为护他们平安而付出自己的生命。飞咆在努力做的事情,我也一直在做,只不过他比我做的要好很多。”

“可惜他生在了鸦雀岭,所以他生来就要承受莫名的罪名。”小师弟愤慨道,“而日暮这片所谓的净土上,却有多少人在大道正统的庇护下做着畜生都不会做的事情。”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让我很惊讶。”星邪笑着揉揉小师弟的脑袋,“看来你也跟着永夜师兄学到了很多东西。”

“永夜师兄以战入道,在边关不知杀了多少人才闯出了名声。虽然他有时候一根筋犟的跟头牛一样,不过是非分明,该杀就杀,毫不含糊。跟他出来的时间长了,久而久之觉得人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小师弟眼中闪过狡黠的灵光,“星邪师兄就不一样了,凡事都要讲究个道理,总是把所有的人都往好处想,即便别人要加害于你,你也只是尽力防范,还会给人留上一线生机,你这样的做法肯定几位师兄都无法苟同,不过我想师兄你自幼通读圣贤书,一定比他们有见识才是。”

“我在去救永夜师兄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比我学识更加渊博的先生,那位先生告诉我不应该一味的慈悲,因为一时善念留下的恶人在今后可能会加害更多的人,那是否就代表这些被害的人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死去的呢?”星邪端正坐好,看着小师弟的眼睛认真问道。

小师弟语塞,觉得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于是星邪继续说道:“可是后来我面对敌人还是没有忍心痛下杀手,甚至抱着死掉的决心想把敌人从废墟里救出来,那位先生看在眼里,似乎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星邪师兄想说什么呢?”小师弟问道。

星邪沉思片刻,道:“可能我们无法让每个人都变的像我们那样良善,也可能我们因为自己的良善受到许多无妄之灾,可我以为我们还是应该坚持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从古至今,这天底下有很多条路是在教你做一个好人,可许多人偏偏视若无睹,非要去做那个恶人。也许我们无法保证为了保护自己,亦或是保护别人而伤害到其他人,或许你可以说那些所谓的恶人们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是我们不能去做那个首先去伤害别人的人。”

话说到此,这个白衣少年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干净温润,蕴藏着难以动摇的坚持,“我知道天一亮,我们就会被迫做出选择,这个选择的结果也许不会很好,但是这个选择请让师兄来做,而产生的结果也让师兄来承担。师弟,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师兄挡在你的面前。”

小师弟鼓起小脸叹口气,沮丧道:“师兄在做的事情,就是书上圣人说的以德报怨吗?”

“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星邪拍拍小师弟的后背,柔声道:“很晚了,快些睡吧。”

“圣人真蠢,以德报怨,那用什么来报德呢?”小师弟赌气的翻过身去,“睡了。”

天边的鱼肚白已经杂糅进些许朝阳的红晕,窗外有雄鸡啼鸣,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纸窗,落在星邪枕边的包袱上。缝缝补补洗的发白的包袱里,是一根漆黑细长的铁钎,在阳光的照射下笔直如剑。

章五十四 虎狼当道

黎明往往象征着希望,可当岐山上的旭日光芒万丈,消散了白霜薄雾之时,星邪的心却越发的悲凉起来,他多么想一觉醒来,和小师弟喝过两碗热腾腾的白粥,吃些腌渍到刚好的咸菜,便安然出发,一路向东。

可惜咸菜和白粥终究是没有的,屋内充斥着土豆烧腊肉以及温黄酒散发出的浓香,熏得人都要醉过去了,小师弟罕见的在自己的位子端正坐好,鼓着红扑扑的小脸蛋期待的盯着厨房的方向,时不时抬起袖子擦一下嘴角就要流下的口水。

“饿坏了吧,村长担心二位今天留不到中午吃饭就要动身出发,昨晚连夜赶来送的腊肉黄酒,今天俺媳妇一大早就把菜炖上,再过不久就能吃了。”男人热情招呼道。

“早上还是清淡些好,我跟小师弟喝粥便可,用不着这么麻烦的。”星邪委婉拒绝。

“这腊肉是村长亲自挑最好的五花肉腌的,黄酒也是藏了好些年的花雕子,二位可不好拂了村长的一番好意啊。”男人搓着手,显得十分为难。

“在聊什么呢。”女人端着一大盘澄黄油亮的菜走进厅堂,“来来来,两位恩人尝尝我的手艺。”

“吃饭吃饭,都饿坏了,我盛酒去。”男人为星邪和小师弟摆好碗筷,然后起身去了厨房。

“还是喝粥吧。”星邪面露为难,再次建议道。

“师兄,人家一番心意,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小师弟从旁劝阻。

“是啊,尝一尝嘛。”女人也附和道。

“师弟……”星邪看向小师弟,发现这个稚童的眼中闪着纯洁无暇的灵光,原来他还是不赞同让自己一人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险恶,星邪无可奈何的拿起筷子,夹起泛着油光的腊肉,觉着这肥瘦相间,红白相称的上好食材,颜色艳丽的如同毒药。

女人见星邪迟迟不下口,问道:“怎么不吃啊?”

“我师兄是个脸皮薄的人,有些话不好直说,我一个小孩子,童言无忌,就替他把想说的话说了吧。”小师弟把手里的筷子按在碗沿,笑眯眯的说道:“原先你们说不敢做谋财害命的勾当,我倒是看你们胆子很大嘛,一碗放了剧毒的菜,端起来手也不抖,说起来话也不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捋捋鬓角微乱的发丝,垂头盯着脚尖的地面。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我来告诉你我在说什么。”小师弟猛地从地上站起,把菜推到女人面前,“你吃一口若是没事,那我师兄二人便给你陪个不是。”

“我……”女人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怎么了?我就倒两碗酒的时间,怎么还吵起来了?”男人闻声慌慌张张的从厨房里赶了出来,看到厅堂剑拔弩张的模样,眼中闪过一片很是复杂的情绪。

“看……看我做什么……”女人侧过脸去,小心的挪动脚步,躲到男人身后。

星邪从椅上坐起,身形笔直,目光沉重,“您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情,实在没有道理。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告诉我们。”

“哎。”男人踌躇许久,长叹一口气,一瞬间好像老去了十岁一般。他瘫坐在地,颓然说道:“你们救了我们孩子,我们却还要做这等猪狗不如丧尽天良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天打雷劈还是不得好死我们夫妻二人都认了,只希望孩子能平安长大,不要再重蹈覆辙。”

“没有办法的事情?”星邪摇头,“任何事情都有办法的,如果您愿意,可以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够帮到您。”

“师兄你……”小师弟眼看星邪又要多管闲事,恨不得跳起来捂住星邪的嘴,怎料一旁的男人眼眶一红,已经开始自顾自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咱们这里豺狼多是出了名的,早十来年村里谁家有人外出被狼叼跑了都不稀罕,所以一直人丁稀少。这里狼患凶的狠,官府派来的猎户们都制不住那些畜生,再加上咱们村偏离官道太远,路途艰辛,每每来此都损耗巨大,一来二去朝廷也就默认我们这里的现状,不管不问。长此以往,大家便不抱希望,坐以待毙了。可几年前的一日村里来了两位能人异士,分别叫做’乌将军’和’苍将军’,他们同村长达成协议,只要每年村里挑出一婴孩给他们当作上供的祭品,他们就保村子不受狼患袭扰。不过此等约定把人等同于牲畜,在村里引起很大的民愤,那二位将军见乡亲们不愿,也没说什么,暂且搁置下来。”

“可当晚几十匹饿狼不知从哪里摸进村子,把牲口甚至村民咬死咬伤了一小半,就连村长自己的孙子也被咬去了半张脸,眼看就要活不成了。村长心灰意冷,就不顾家人反对把孩子交给了苍,乌二人,二人应允下来,带走孩子遁入山林。后来那一年虽然时有豺狼出没,但再没有发生伤人的事件。于是从此以后,村里商量若有新婚夫妇,就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当作贡品,保村里一年平安。今年轮到我们家孩子了,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两位恩人把孩子救了回来。村长昨晚连夜找到两位将军,他们传话说孩子可以留下一命,但今年的祭品就由你们二人替代。如今事情败露,我也实在没脸再要求二位多做些什么,我屋后有条小路可离开村子,请在村长赶来之前速速离去吧。”

“修行者一般都自视甚高,不会提这么缺德的要求,你们是不是遇到山里的妖怪了。”小师弟难得严肃起来,“你说说那二人是什么模样。”

“那二人都带着斗笠,苍将军裹在一身白袍子里,乌将军裹在一身黑袍子里,都有寻常两三人大小,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貌。”男人努力回忆,如实答道。

小师弟听到男人描述,目瞪口呆,二话不说拉着星邪就要向门外走去,边走还边念叨:“妖怪的事情咱就不参合了,听着都瘆人。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二人修为浅薄,心有余而力不足,溜了溜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小师弟没有读过太多书,可跟着永夜在双联镇从军一年,这点兵法还是懂的。

厚重的大门被小师弟推开,屋外,老村长带着三四十名村中青壮,手持柴刀锄头等等武器,已将这里团团围住。星邪看着村长和村民们眼中凶芒,想到林间徘徊的豺狼绿幽幽的眼睛,也是这般刺眼。

“二位这是急着要去哪里么,嫌咱们待客不周吗?”村长来者不善,语调也有些阴阳怪气。

“村长喊这么多人给我们送行,还说招待不周,我看热情的要命啊。”小师弟悄悄给星邪使了个眼色,想问下一步作何打算,却看到星邪神情有些凝滞,竟然走神了。

于是小师弟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摊手继续说道:“我师兄已经被吓懵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了。”

“如此最好,能省不少力气。”村长恶狠狠道:“没想到两个小娃娃这么机灵,差点就让你们给跑了,我自问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你们究竟是如何看出问题的。”

“很简单啊。”小师弟轻蔑笑笑,“首先婴儿丢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哭声响亮,除非你们全是瞎子聋子,否则怎么也把孩子找回来了,分明就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其次,我们来时敲门的第一户人家,他们并没有住在村头。”

“原来如此。”村长冷笑。

小师弟在看到婴儿的那一刻就已经起了疑心,所以一路留了个心眼。而村里开门的头户人家反应如此冷漠,更显可疑,所以小师弟在昨晚村长离开之际故意提到村头人家冷漠,村长一方面知晓全村人人可危,都生怕惹祸事上身,怕小师弟看出其中端倪,一方面孩子被救回事发突然,措手不及。疲于应付又担心言多必失,便将错就错顺着小师弟的话敷衍下去,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被小师弟给算计了。

这二人远较同龄人聪慧,若放任离开,必会引来无穷后患。想到这里,村长心一狠,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示意村民动手。

另一边,星邪的目光恢复清明,他牵起小师弟的手,不紧不慢道:“小师弟不是问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么,我给你讲个书上的典故。很早很早以前,有人请教当时的一位大圣人,说我用恩德来报答别人的怨恨,这样的做法怎么样?他本以为大圣人会称赞他的慈悲善良,没想到圣人反问,你用恩德来报答怨恨,那有用什么来报答恩德呢?你应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小师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所谓以直报怨,就是用那些看起来很直的东西,比如剑啊,棍棒啊,还有师兄手里的铁钎来应付他们的怨恨对吧?”

“有些偏颇,不过意思很接近了。”星邪思索一下,觉得小师弟的话虽然简单直接,但也确实说到了问题的要害。

以直报怨,以暴止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的道理,在先贤大圣那里也是如此。

星邪环顾面前这些素未谋面,却要一心取他性命的人们,仔细整理好衣袖,抬手一拜,认真道:“得罪了。”

章五十五 老而不死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

星邪紧紧握着铁钎,静立于晨光之中,他的衣襟被身周流窜的元气拖起,无风而舞,无瑕的点点白芒从他体表逐渐溢出,将他映衬的比朝阳更加耀眼,宛若神人降世。

村长和他身后的村民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会是很难见到的修行者,一时间无人敢欺身上前,抢得动手先机。

“不要自乱阵脚。”村长沉声喝道,“不过是两个小娃娃,就算是修行者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也就会些花花架子。退一万步来说,倘若咱们几十个大老爷们败了,还有苍将军乌将军二位大人在后面撑腰!”

提到苍将军和乌将军,多数村民的眼中闪过深深的惧意,但是气势明显稳定下来,看来这二人虽然行事手段有待商榷,但实力还是深得村民信任。

“乡野匹夫连是非都不分了,活该断子绝孙。”小师弟愤懑说道,他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细嫩的胳膊,“这群狗贼,不拿出点看家的本领,还真当咱们师兄弟二人是软脚猫不成。”

“非礼勿言。”星邪温言劝诫,像小师弟这个年纪的孩子胸中戾气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想到小师弟理直气壮的拍拍腰间鼓出的一块,里面是一卷系着的旧书,“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大家在老天爷眼里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狗而已。”

“书上又说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他们比我们年长许多,却都没有过世,所以就是狗中的贼,自然是狗贼喽。我没有骂他们,是圣人在骂他们。”

小师弟这番连咒带骂的言论落在村长等人耳里,把他们气的脸色发青,手直哆嗦。一旁的星邪却觉得听起来很是有趣,就连心头的烦闷都减轻了不少,他难得的用开玩笑的口吻调笑道:“按照师弟的言论,那老师岂不也是……”

“师兄瞎说什么,老师神通广大,你这话可保不准让他听去了!”小师弟满脸正经道:“不要想东想西,专心一些,打架在呢。”

星邪点头,身躯微沉,自周天穴窍发散而出的元气更加璀璨,炽热的光线掀起阵阵热浪吹得村民们睁不开眼,纯粹的白芒燃烧空气发出刺耳的暴鸣,在最外一层形成淡蓝色的气焰。

林间湿漉的烂叶被蒸干,继而发出植物独特的焦糊味道,星邪步步向前,速度越来越快,在身后留下一道笔直的火线。

十余柄不能够被称之为武器的粗鄙农具向着星邪劈头盖脸的砸下,星邪双手交叠,肢体舒展,宛如谦谦君子拜见收礼,将柴刀锄头尽数架起。凡铁死木做成的器具怎能抵御天地元气淬炼而成的焰芒,于是纷纷变作铁水木炭,散落一地。

村民们偏居一隅,何时见过这等骇人场面,全部呆若木鸡。寻常邻里乡野械斗,一把朴刀便称得上是左右战局的神兵利器,三两下就可卸人手脚,好不凶残暴虐。如今面对显然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似乎穷极这些人们的想象力,也不知该拿怎样的武器前去应对。

四十来人连滚带爬的往后逃去,星邪却并不打算就此停手,他敛去一身光华,广袖轻舞,像一只要腾云而起的鹤,在人群中翩然穿梭。莽撞汉子们孔武有力的臂膀在少年常年握笔的修长素手中仿佛纸糊的一样,扭曲折损。似乎是铁下心肠要给这群是非不分的人们一个深刻的教训,星邪的出手虽不能称得上是狠辣致命,但也绝对不是往日那般蜻蜓点水,一触即止。

擒贼先擒王,躲藏在挤挤挨挨人群中的村长眼前一花,就被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一手摔倒在地。星邪从袖中甩出五尺长的铁钎,手腕一抖,只听得村长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两条大腿骨已被敲的粉碎。

“婴儿再小,也是一条性命。这些年你们害了多少人命,总该付出一些代价忏悔。”星邪几步之间拦住村民们的退路,他左手的白光顺着铁钎延伸出寸许,然后他以铁钎为笔,以满地落叶为纸,画出一堵熊熊燃烧的火墙。

君子训诫,画地为牢。

星邪伫立在火焰连成的帷幕之后,火光将他的衣襟照耀的熠熠生辉,也令人望而生畏。村民中有人双腿一软,跪到地上,于是人们纷纷效仿,都丢下手中兵器,伏倒在地,磕头求饶,只有村长一人面色铁青,拖着两条已经废掉的腿,咬牙狠狠看着星邪。

“你们是修行者,我们惹不起,你说我们这些年害了很多人命,倘若不是我们将自己的孩子献给苍将军和乌将军,求他们庇护,外面的狼群早就把全村人都咬死了。相比于全村葬身狼腹,每年交出一个婴儿算得了什么!”村长大声咆哮着,好像一头困兽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直在后方观战的小师弟听到村长的话,再忍耐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蠢货,坑我们师兄弟的时候怎么精明的像猴子一样。你们虽然每年都有人被狼咬死,但那些畜生何时进过你们村子半步?偏偏唯一一次溜进你们村子,没过多久那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就冒了出来,说什么保你们平安,我看这根本就是那二人策划好的阴谋,你们却还感恩戴德,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我也知道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可大家一群种地打猎的普通人,连你们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对手,你叫我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如果你们不动歪心思,好生伺候我们师兄弟,兴许我们心情好还能帮帮你们,可你们如此阴狠毒辣,我跟师兄只有保佑你们自求多福了。”小师弟冷笑道。

“师弟。”星邪摇摇头,示意小师弟不要多言,他平复呼吸,把铁钎收回袖中。

“师兄你不会还要……”小师弟看到星邪眉梢微蹙,眼神悲悯,正是要大发慈悲的前奏,不禁把眼睛瞪得有铜铃那般大小,心中对自己这位师兄的好心肠真真是心服口服。

星邪沉静如水的视线扫过跪伏的众人,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说道:“一人腿骨尽碎,此生再无站立可能,十六人双臂折断,要百余日方可恢复,二十七人肺腑受挫,也要养上两月才能痊愈。你们受到了应得的惩罚,至于婴孩一事,我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你说啥?”村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事情败露他本来已做好赴死的打算,甚至把自己双腿被敲碎推断为那些修行者们在杀人之前折磨对方的恶劣趣味,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所以村长才会如此愤怒,只求这看似面善的少年能给自己一个痛快,未曾想居然还留有一线生机。村长惊愕之余又把星邪仔细打量了一番,想着相由心生这句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当真精辟到了极点。

“两位英雄,先前是我们有眼无珠,罪该万死,二位两次救我们于水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已经残废的村长挣开搀扶他的村民,向着星邪深深一拜,把脸埋进土里,“恳请二位大人不要迁怒我身后的乡亲们,此事一旦解决,我定当自刎谢罪。”

小师弟叹口气,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眼神深深看了村长一眼,“事情解决才肯自刎谢罪,你倒说了句实在话。”

“我......”

村长还要做些解释,小师弟却颇有些不耐烦的甩甩袖子,喝道:“都起来吧,一把年纪的那多人跪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真是晦气。”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临近晌午的阳光照进还弥漫湿气的山林里,形成许多零碎的七彩耀斑,星邪抬手稍稍遮掩下刺眼的光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满足。

忽然一声惨呼从村外不远处的山里传来,一群麻雀惊的四散飞逃。

稀稀拉拉的林子里冒出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迹的男人,男人蓄着八字胡,肥胖的身躯因为呼吸而剧烈的起伏,胸前本不结实的衣扣都崩开了两颗,他一路踉跄狂奔,冲到小师弟面前才堪堪停住脚步,结果一口气没接上,只得捶着自己胸口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小师弟使劲砸了砸自己的脑袋,哪怕是在自己的师兄面前,也再无法克制自己压抑许久的火爆脾气,破口大骂道:“他先人的,这还有完没完啊?你他娘的又是谁啊?”

肥胖男人显然被小师弟的表情给吓到了,他望望星邪,又望望全员负伤的村民们,一时间痴傻了一般。

星邪伸手想要为男人理顺气息,不料男人因为太过害怕,反而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我是路过此地的修行者,你可是遭遇了山里的狼群?”星邪注视着男人,试图让他镇静下来。

男人用了好久才平复让他不住颤抖的惧意,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求救道:“我们是从星州赶往双莲镇的商队,运送的是边关需要的日常货物,想赶回家过年就找了条平日不常走的近道,未曾想路过此地遇到狼群,其余人都被困住了,就我一人偷偷跑了出来,您是修行者,请您一定帮帮忙,要多少钱,只要我给得起,都没有问题。”

星邪点头,道:“事不宜迟,你在前面带路,这就出发吧。”

“请留步!”村长出声喊道,“山林凶险,这样毫无准备的进去恐怕太过冒进,还请三思而后行啊。”

“这老头终于说了句人话。”小师弟在一旁双手抱肩附和道。

“救人要紧。”星邪未假思索,向着大山深处走去,“师弟你不要跟来,留在此地等我回来。”

“哇。”

小师弟怪叫一声,盘腿坐到不能动弹的村长的身旁,说道:“我若不去,他能平安回来,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村长诧异的偏头瞅向小师弟,看到这个稚童还未长开的眉下竟是一双血红的眸子,于是不敢接话,汗如雨下。

章五十六 子不语

山野间满是堆叠的落叶,身型肥胖的商人呼呼喘着粗气,下脚却额外的轻巧。星邪注意到男人的脚步看似随意,却刻意避开了枯黄的叶片,都是踩在干燥的泥土之上,几乎不发出丝毫声音。看来这个商人也有着一颗和外表不符的七窍玲珑心。

“这位小兄弟,再往前走走就要到了,六七条豺狼,龇牙咧嘴的吓死个人,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待会遇上它们可要小心一些。”商人一边吃力的擦去满脸汗珠,一边再三叮嘱道。

“不碍事的,六七条狼还可以应付,只是到时候您要躲到安全的地方,别误伤到您了。”星邪感激的笑笑。

胖商人也从脸上挤出一个吃力的笑脸,道:“听你口音也是星州人氏吧?”

星邪点头,认真答道:“家在星州赤水城。”

胖商人似乎为找到了老乡很是高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那里,离我们还挺远的,我们商队是星州武阳来的,日暮最大的商行殷贾会知道不,他们在武阳的分会就开在咱们隔壁,好家伙,那叫一个气派啊,寸土寸金的地方愣是买了一个几百亩大的院子,听说他们商行出行都有修行者护送,哎,咱们做小本买卖的根本请不起修行者,若是能有一两位全程跟着,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武阳是星州的中心地带了,我原来在外求学的时候也曾在那里暂住了半个月,确实比我们家乡要繁华很多。”星邪注意到越往前深入,天地间的元气流动越发的阴冷,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一时间有些失神,才把话接的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胖商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然兴致高昂的介绍道:“武阳那样的大地方商行之间竞争尤其激烈,讨生活不易啊,星州周边的生意几乎都被殷贾会垄断了,我们只能接像双莲,沙洋这些边关的买卖来做,许多年前我带着自己的商队去双莲镇,大概就是在前面这一带,遇到了狼群。”

“您以前也走过这条路?”星邪诧异问道。

“你听我说完。”商人招招手,接着说道:“当时我们二十多人被十几头狼给包围了,那些狼不是普通的狼,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格外难以对付,我的同伴们拼死把我送了出去,让我找人援助,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走到官道上,遇到一支附近村庄的猎户队伍,我就求他们跟我回去救人,并许诺给他们重金酬谢,谁想到那群黑心的猎人只是表面答应下来,暗地里却想谋财害命。”

“然后呢?”星邪停下脚步,不再向前。此时二人伫立于静谧的山林之中,原本应该充满生命力的天地能量仿佛阻滞了一般,星邪终于发现一直以来让他心神不宁的根源:他眼前的胖商人不仅仅诡异在踩地无声,两人站在细碎的阳光下面,地上除了斑驳的树叶剪影,便只剩下星邪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

小时候在赤水城的小院里,老师总是躺在那把摇摇晃晃的藤木摇椅上,扇着蒲扇,慢悠悠的告诫他们这群喜欢到处乱串的小屁孩儿,晚上走夜路最喜欢遇到鬼,如果你们哪天在路上发现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啊,那就是撞见鬼了。

鬼是没有影子的,因为他们并非实体,所以他们踩在地上,自然不会发出声音。

浑身血污的胖商人满脸怀念的走到一颗大槐树下,他深情的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如同抚过爱人的面颊,星邪发现树根下草草埋着一副不甚完整的骸骨,“后来手无寸铁的我当然被他们给杀了,你看看我这可怜的身子再过几年就要成树的肥料了。”

随着胖商人话音落下,深邃的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狼嚎,三十余头眼中泛着幽光的黑狼缓缓现出身形,它们呲着交错的犬牙,绷紧每一块肌肉缓缓踱步,将星邪围在中心。

胖商人卸下了他的伪装,狠厉说道:“反正你也要死了,索性就让你死个明白。我被黑心猎户们杀害以后,心有怨气,常年徘徊此地,想复仇却找不到那群猎人的踪迹。直到有天我遇到了苍大人。”

“苍大人?”星邪心头一凛,没想到村民口中的苍将军居然有与鬼魂沟通这样诡异的能力。

胖商人抬手向看不见的地方作揖,道:“苍大人和我定了一个约定。他帮我杀掉那些猎户报仇,而我则在以后为苍大人去引一些贪图金银的人到这里来成为祭品,这么多年不义之徒死了很多,小兄弟你是不多得的好人,我本不想加害于你,奈何这年头好人难当,你又偏偏要跟苍大人作对,对不住了。”

星邪沉默片刻,才正视着树下的胖商人,一字一句道:“老师常跟我说,以后行走世间,会遇到许多难以言明的事情,譬如鬼神魂灵,山野精怪。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通常不会加害于你,倘若他们主动加害于你,那么便不必手下留情。”

然后星邪又把目光放向正在游荡的狼群,毛色光亮的黑狼之中,夹杂着几匹跛腿的老狼,正是昨日被星邪击退的捉走婴儿不成的饿狼。

“我昨天放过你们性命,今天却还要出来作恶,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次我不会留手了。”

夫有言秽鬼邪魂

子不语怪力乱神

妖魔鬼怪是圣人都不去谈及触碰的东西,排除在天下苍生之外,自然不在星邪同情怜悯的范畴之内。

星邪微微提气,以掌为刀劈在身旁的老树之上,不甚结实的树干上簌簌落下许多枯枝,星邪弯下身来将它们一一拾起,攥在手中。

狼有三十三头,星邪捡起的树枝共有十一根。

狼群数量众多,以众敌寡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车轮战一点一点把敌人的气机蚕食殆尽,其中车轮战又以贴身肉搏消耗最剧,星邪和狼群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黑狼们只是兜着圈子迟迟不肯动手,想等星邪先发制人,而星邪确实打算先发制人,不过他要采取损耗最少的战斗方式。

白色的光芒从星邪的手上绽放,点燃了他手中的树枝。星邪扬手甩袖,在半空炸出一声暴鸣,十一根熊熊燃烧的树枝如同破风的劲矢,瞬间精准的洞穿正面十一头豺狼的腹腔,把它们死死钉在地上。

其余存活的野狼并没有被这一幕吓退,反而眼中凶芒更甚,它们两三头一组,几乎在同伴倒地的同时变化阵型,佯攻,包抄,背袭,牵扯,压制各司其职,爪牙并用,辗转腾挪,即便是已经踏入明道中境的星邪,也没能在这一轮交锋中全身而退,肋间衣服被扯烂,留下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果然不是普通野兽。星邪面色发白,他用力握紧漆黑的铁钎,其上沾染的暗沉血迹显得越发狰狞。这次的战斗力求速战速决,野狼只要挨下一记铁钎,就必死无疑,兵法有云上将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星邪从最开始以枯枝为箭,再到后面近身缠斗,都处处小心算计,竭力选择元气运用最高效的方式,这也是他没有用白光护住全身,致使自身受伤的原因。毕竟这片山林里真正险恶的敌人并非剩下的二十头豺狼,躲在阴暗处的苍将军和乌将军才是关键所在。

山野间疾风劲草,星邪白衣飘飞,他出手越来越快,铁钎化作一道道黑色闪电,在恶狼的身上勾勒出一蓬蓬血花。刺鼻的血腥味激发了狼的野性,它们的攻势变得越发凶猛,但相应的,它们的配合也开始出现破绽,甚至出现了几头狼同时跃起,相撞在一处的场景。

眼下狼还有十七头,星邪稳住身形,使自己退出狼群的攻击范围之外,他的目光在山里间游移,最终落到了埋葬胖商人骸骨的那颗老槐树下。

从被埋伏开始,星邪就在思考一个问题:狼虽然是群居动物,相互之间有着配合并不奇怪,但这些狼张弛有度,颇具章法,堪比一支精良军队,由此不难推断一定有人在操纵它们,只是那人极其狡猾,外放的元气痕迹微乎其微,很难锁定,只有在刚才野狼们被激起凶性,就要摆脱控制时,那人才猛然加大元气的量,妄图孤注一掷,却正中星邪下怀,被寻到了藏身之处:那棵阴森森的老槐树下。

“找到你了。”

星邪抬手,体内贮藏的元气顺着经脉流向指尖,在手指前寸许凝聚成一枚明灭不定光点,这抹不算耀眼的辉光一经出现,星邪身周的泥土落叶悄无声息的碎成齑粉,在寂静中盘旋升入半空。

一名明道中境的修行者所携带的元气威压至此再无束缚,笼罩方圆数丈。多年游走于刀锋的群狼在自然法则中培养出来的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它们全部冲着星邪的方向俯首,不敢妄动。

这一幕远远望去,宛若白衣圣人在教化苍生。

星邪在读书时,觉得学海无涯,要以苦作舟,星邪在目睹他人作恶时,觉得苦海无涯,当回头是岸。

学海无涯,苦海亦无涯。

所以星邪此式唤作无涯,指尖华光绽放,所向之处,当是一片通天坦途!

章五十七 狼奔豕突 为虎作伥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星邪脚下的土地裂开蛛网般密布的裂隙,那抹飘忽不定,明灭交替的荧光以不算太快的速度向着老槐树飘去。

在日暮被当作偏门的一门学问风水相学之中,槐树属于阴木,午夜时分树下时常会见到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因而不得人喜爱,所谓木旁有鬼,正是个槐字,再看此地四面树木皆不甚茂密,唯独埋葬胖商人骸骨的那颗老槐树有参天之势,不难推断有人靠山吃山,布置了一处聚阴的阵法,因而胖商人死于猎人之手,怨气冲天,自然而然化作了一只害人的厉鬼。

可修行者不是寻常人,他们吸纳天地能量淬炼身魂,这些道行浅薄的山间孤魂的鬼蜮技俩很难发挥作用,星邪一记无涯摧山开石,在地上破开深有数尺的沟壑,已然解了风水之阵,胖商人虽是魂魄之躯,可一旦树下的骸骨被毁,便也要形神俱灭,彻底消散。

眼下白色光点与槐树相接,刹那间璀璨到肉眼难当的光辉充斥整片山林,阴气也好,瘴气也罢,都在炽热的元气中化为乌有,天地一片清明。

光芒持续的时间不长,待得缓缓散去,原先槐树所在之地已经成为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大坑,坑中泥土焦黑,除去几截烧烂的树根以外,再无他物。

难道是星邪推算错误?

忽然整片山岭开始剧烈的震颤,先前无涯在地面留下的土沟从另一头扩散开数倍,向着星邪蔓延而去,伴随着一声摄人心魄的咆哮,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从星邪脚下破土而出。说时迟那时快,星邪双臂交互护于胸前,全身白光升腾而起,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好似黑蛟白蟒,纠缠相撞,发出炸雷般的巨响。

地动山摇间星邪的护体白芒支离破碎,化作无数花火散落八方,他仓促落地,一连向后退去数丈,颇有些狼狈。

烟尘朦胧中平地立起一个庞大的黑色轮廓,虽有人形,却实在无法与人联系到一块。

只见那妖物足有三人大小,鬣毛倒竖,双目如电,肱股如柱,蹄下生威,血口喘粗气,鼻前缭青烟,两根獠牙向空际,一对铜锤压罗天,赫然是头修成人形的野猪妖。

那猪妖口吐人言,声音含混,震得山林群鸟惊飞:“我乃百兽山波月洞乌豕,你是何方人物,胆敢扰我清修,报上名来,留你一具全尸。”

星邪平稳气息,辉芒再次覆盖全身,“星州赤水城星邪,来此为民除害,想必你就是村民口中的乌将军了?”

“星州赤水城?没听过。”叫作乌豕的猪妖喷出一股腐臭腥风,“毛头小子也学他人威风逞能,这番叫你有去无回,丢下身家性命。看锤!”

百八十斤的铜锤虎虎生风,劈头盖脸的向着星邪砸去,星邪晃身侧移,铜锤擦着他的面膛掠过,然后他反手离云自上而下带出一片残影,划过乌豕胸口,五尺长的铁钎呛啷一声,竟发出金铁交鸣的脆响。

乌豕见星邪入怀,不退反进,一手弃锤,满覆黑毛的大手向着星邪探去,怎料星邪身上光芒大作,突如其来的高温烧的乌豕大声痛呼,星邪趁此机会脚上发力,踩着乌豕铜浇铁铸的腰腹借力反蹬,弹射而出拉开距离。

白衣凌乱的少年横握铁钎齐眉,钢筋铁骨的猪妖倒拔铜锤扛肩。山野间泥土翻飞,枯木交错,已是一片狼藉。

苍将军还没有出现,仅是现身的乌将军,其棘手程度就要逼的星邪全力以赴。这乌豕刀枪不入,力大势沉,唯有元气附体才能伤他一二,可星邪明道中境的元气藏量毕竟有限,远不能支撑他肆意挥霍。

而另一边因不熟悉对手能力,贸然出手的乌豕吃了个大亏,暴跳如雷,他不敢再让星邪近身,于是匍匐在地,弓起小山包一样的脊背,背后鬃毛根根立起,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属的寒光。

随着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上百根好似钢针的鬃毛如疾风骤雨笼罩星邪,星邪处变不惊,身法陡然加快,闪过鬃毛,几步间来到乌豕面前,附着白光的离云掀起热浪,朝着后者额骨敲去,乌豕感受到脑后火辣辣的劲风,以一个很是诡异的角度扭身架起两柄铜锤,格挡来袭的铁钎。

一阵狂风以二人为中心扩散开来,将周围数丈的落叶扫的一干二净,星邪紧握铁钎的虎口因为用力过度而崩开,鲜血蜿蜒下流。乌豕的铜锤被那一记闷棍打得粉碎,至于他本人,则在刚刚的交手中遁入地下,消失了踪迹。

身躯如铁,鬣毛如箭,能遁地,会驭狼,不过交手几个回合,乌豕就展示了四门本领,难怪同境界的妖要比人难对付的多。星邪虽然在战斗中占据上风,但也未伤及乌豕根本,所以他不能有所松懈,于是静立在原地,感知着周围元气流动的变化,尝试着能否锁定乌豕的位置。

忽然间,有孩童清脆的歌谣声从远方徐徐传来,星邪微微一愣,心想莫非是哪家的孩子碰巧走到了这里?果然,歌声越来越近,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挽着竹篮,蹦蹦跳跳的出现在距离星邪不远的山坡上,她没有预料到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修行者与妖的战斗,看着站立在满目疮痍的地面之上的星邪,显得十分困惑。

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元气流动变了,蛰伏在黑暗中的敌人又要再次露出头来,星邪几乎没有犹豫,抬腿向着小女孩的方向狂奔,他的右后方,乌豕破土而出,背部流线型的肌肉高高鼓起,射出漫天钢针。

所幸星邪速度更甚一筹,他抢在鬃毛抵达之前赶到小女孩身边,俯身准备将孩子抱入怀中送走,当他触碰到小女孩的身子,只觉手上一空,竟直愣愣的穿了过去。星邪下意识的往地上瞥了一眼,发现这个莫名出现的小姑娘,居然也没有影子!

知晓你想为民除害,那便借民之手加害于你,杀人诛心,乌将军和苍将军的手段不可谓不阴毒。星邪此时再想躲避攻击已经全然来不及了,只得用元气护住全身,准备硬抗接下来的百余刚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星邪感觉有只手扯住自己衣袖,拉着自己横移出足有十丈的距离,堪堪避过凶险的箭雨,再回头时,原先立足的山坡已经被鬃矢所携的冲击力推成了平地。

来人是小师弟,这一路火急火燎,跑的小脸通红,他刚抵达时就看到星邪正对着脚下土地发呆,而身后就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一样的黑刺,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顾拉着自家师兄脱离险境,现在定下神来,发现前面站着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妖怪,只得暗骂一声倒了血霉。

又没得手的乌豕恼羞成怒,他指着星邪身旁看起来很是机灵的小师弟咆哮道:“你又是何人,报上姓名!”

小师弟沉思片刻,正正衣冠,反指向乌豕喝道:“你这猪妖瞎了眼睛,爷爷是天启叶家的小少爷,轻车简从外出游玩,路经此地,还不快束手就擒,再磕三百个响头赔罪,莫等到我家供奉出手,把你捉了碎成肉末。”

“天启叶家?”乌豕被小师弟自报的名头给唬住了,如果小师弟所言不假,那日暮帝国第一豪阀的小少爷,只怕吹口气就能让他灰都不剩,磕三百个响头便能活命?乌豕恨不得马上跪下来磕三千个。

星邪也刚回过神来,一心牵挂小师弟的安危,脱口问道:“师弟你怎么来了,可有受伤?”

此话一出,小师弟不可一世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他尴尬的挠挠头,叹气道:“瓜娃子老实巴交,一点灵性都没有。”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树上传来:“老乌,那小屁孩在诓你,可不要上当了。星州赤水城的无名小卒,会有天启叶家小少爷这样的师弟?”

星邪和小师弟循声望去,只见发声的那棵树上阴恻恻的趴着一只吊睛白额虎,老虎身躯巨大,小山一般,懒散卧在一根极细极长的树枝上,那根孩童稍稍用力都能折断的枝条不知为何可以承载老虎骇人的重量。白额虎舒展身躯,伸爪落地,翩然跃下站到乌豕身旁,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枝桠却连晃动都未曾有过一下。

这是何等可怕的肌肉控制力,从先前战斗直到现在,若不是老虎主动现身,星邪根本发现不了这么近的地方还有一个劲敌在伺机而动。

随着白额虎落地,它的身后浮现出许许多多的人影,那些人们的表情或怨毒,或凄惨,或狠厉,无一不是血迹斑斑,面色惨白。一时间哭嚎叫骂,种种难以入耳的绝望之音充斥整片天地。

传闻中有老虎修炼得道,就会拘禁所食之人的魂魄不入轮回,那些魂魄唤作伥鬼,会在林间徘徊游荡,引诱更多的可怜人葬身虎口。

被虎所食之人为虎前呵道,此乃为虎作伥耳。

白额虎像是这山林里的王,仰天长啸,身后百鬼叩首祷告,然后它满足的舔了舔还沾染着血迹的前爪,咧嘴冲着星邪和小师弟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森然笑脸,道:“百兽山波月洞苍吾,请赐教。”

章五十八 屋漏偏逢连夜雨 山穷却遇伏江蜮

百兽山作为月曜大陆妖族在日暮帝国的根据地,一直以来循规守矩。十七年前苍阳大战,百兽山的兽潮洪流为帝国军人撞塌了一座又一座辉耀的城墙,直到现在也被认为是日暮将士们最可靠的盟友。人族给了这些妖族修行者极大的尊重和礼遇,所以相对的,日暮境内的妖族一旦被发现有吃人作恶的迹象,就会被百兽山的斥候们追杀到天涯海角,可日暮疆域何其辽阔,这里又是不为人知的穷乡僻壤,总有些漏网之鱼。

身躯庞大的乌豕和苍吾如同两座小山包,视星邪和小师弟如瓮中之鳖,按眼下局势,若没有援手赶来,师兄弟二人的胜算确实不大。

“今日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小师弟被苍吾盯得毛骨悚然,难过的要把嘴撅到天上去。

星邪看出苍吾和乌豕似乎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希望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求得生路,他保持着一贯的镇静,问小师弟:“师弟明道境觉醒的能力是什么,说不定可以想想办法。”

小师弟生无可恋的瞥了师兄一眼,从身后摸出一个脏兮兮的葫芦,用半截袖子尽力把它擦干净。

“这是?”星邪看着葫芦疑惑问道。

“我明道境时老师送的礼物。”小师弟拔开塞子,里面飘出一股子酒香,“这个葫芦可厉害了,盛水怎么盛都满不了,所以离开双莲镇的时候我就用它装了好几缸包谷酒,没想到都要浪费在这里了。”

小师弟说着长叹口气,好像又回到了破境时的那天。

那时每天只知道玩闹的小师弟在院子里栽了个大跟头,爬起来时就稀里糊涂的踏入了明道境,在家的几位师兄啧啧称奇,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师也说他走了狗屎运。虽然悟道的过程不明不白,但是老师学生间定的规矩可是不能改的,于是老师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倒腾了许久,翻出了这个葫芦,用块皱皱巴巴的烂抹布拍干净上面的灰尘,颇为嫌弃的扔到了小师弟面前。

“知道为什么要送你这个葫芦么?”似乎因为送出去一件糟心的东西,心情好了起来,老师手抚长须,语气悠然。

小师弟乖巧的一拜及地,奶声奶气道:“弟子知道,老师穷嘛。”

身形高大的老人眉头皱起,一巴掌拍在小师弟的头顶,差点把小师弟的脖子都给拍身子里去,“这葫芦内自成一方天地,容量近乎无限,装进江河也不是难事。最关键的是,不管装进去的东西过了多久,都会保持原有的新鲜。”

“谢老师大恩大德,弟子永生难忘。”小师弟露出一个很是可爱的笑脸,开心的收下葫芦,背过身去却自顾自叨咕起来,“酒越陈越香,放进这葫芦香味沉不下去,有个鸟用嘛。”

话音刚落,小师弟的脑袋上又传来三声“砰砰砰”的脆响,

“给你这个葫芦就是让你多喝水!多喝水!多喝水!”老师气的胡子发抖,全没了刚才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哪有十岁不到的孩子整天馋酒的,再让我发现偷酒喝,我就让你搬到你师叔的房间睡觉去!”

想到那时老师的教诲,小师弟的脑门没来由的一阵疼痛,他苦恼的抓抓后脑勺,把葫芦凑到嘴边:“请师兄为我护法。”

咕嘟一声,仿佛一小块石子掉进了渊潭激起涟漪,小师弟吞下第一口酒,然后他的体内响起风雷涌动的呼啸。

像是有条江河从葫芦源源不断灌进小师弟的肚里,小师弟的身形在四肢百骸苏醒元气的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高大起来,无数蓝青色的硬甲慢慢覆盖他的全身,一头梳理规整的黑发也如春雨滋润后的野草肆意生长。

“有点意思。”在一旁默默观察的苍吾瞳孔亮起幽深绿芒,与此同时,它身后影影绰绰站立的伥鬼们爆发出比先前刺耳数倍的嚎叫声,那些死状极惨的鬼魂们也绽放出绿光与苍吾遥相呼应,他们双脚离地,全部凌空飘起,模样更加恐怖狰狞。

绝阴之地,尸气灌体,这些滋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伥鬼所携带的怨气隐隐开始扰乱此方天地能量的流动,他们蜂拥而出,张牙舞爪的扑向星邪。

星邪屏气凝神,大袖飘摇拦在小师弟面前,他左手平伸展开,在前方抹开一层绚烂光晕。伥鬼们面对极其克制他们的炽热元气,速度放缓,眼中露出深深的惧意,但苍吾决不允许他们退避。伥鬼身上附着的幽绿阴气幻化为一只只手,将五指反插入他们的头颅内。随着阴气剥夺神识,伥鬼们的眼里失去最后一丝理智,不再犹豫,迎头撞向光幕。

白芒虽盛,犹有竟时。每有伥鬼湮灭在光幕之中,那原本璀璨的光芒就弱上一分,恶鬼们用灰飞烟灭的代价破开了星邪的屏障,当最后一点辉光消散殆尽,星邪终于支撑不住,气血上涌,唇上一片鲜红。

可伥鬼并没有全部被消灭,最后两只游荡的孤魂化作一团灰蒙蒙的雾气,侵入还未缓过紊乱的星邪体内。那诡异的雾气好似拥有自己的灵识一般,在星邪的脑海里四处碰撞,散发出滔天的恨意,他们死前一幕幕的场景在星邪眼前不断回放,也让星邪一次次经历着葬身虎口的痛楚。原本温润如玉的谦谦少年如今印堂一片乌青,表情痛苦至极,他用力将离云反插入地,当作手杖拄着,才不至于让自己倒在地上。

“老乌,该咱们上了。”苍吾瞳中幽绿渐渐黯淡,它压低自己的身子,背上肌肉的轮廓越发清晰。

乌豕双手着地,身形暴涨,筋肉交错间完全摈弃了原来的人形,露出野猪本相,它腹腔鼓荡,鼻孔里喷出一股灼热白烟,勾起足有一人长短的獠牙一路摧枯拉朽,向着星邪冲去。

而另一边,小师弟喝光了葫芦里的酒,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此时的小师弟青面獠牙,双目血红,额角生出两根锋利的犄角,他浑身鳞甲披覆,背后隆起一张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鬼脸,他面对来袭的乌豕,腹部高高涨起,从口中吐出一枚看不清材质的弹丸。

那弹丸疾如闪电,卷挟着两道气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狂奔的乌豕,乌豕虽然身躯庞大,但却异常灵活,它后蹄发力蹬地,腾空跃起丈余,弹丸擦着它的耳朵堪堪避过,在地面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口子。

一击不中,小师弟没有丝毫慌乱,他看都不去看乌豕一眼,转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蓄势待发的苍吾身上。

乌豕躲过弹丸,从半空落下,却不知为何没有站稳,如一座小山崩塌,震得大地轰隆作响,激起烟尘无数。

这场战斗从上午不知不觉中持续到了午后,林间穿插进来的光线也从最开始的金色一点点变成橘红,被夕阳染上颜色的灰尘像是云朵被微风吹走,只见一头庞大的野猪卧倒在山林中,它痉挛的后腿爆开一个大洞,里面汩汩流出的鲜血肆意泼洒在落叶之上,热气腾腾,腥气扑鼻。

“蜮。”苍吾缓慢踱步,表情阴冷,很难想象一只吊睛白额虎会有这么丰富的情绪表达。

所谓蜮,也叫“短狐”,是大江大河里罕见的一种妖怪,此妖能含沙射影,影子被打中者,身体筋骨抽搐,头痛欲裂,浑身发热,医治不够及时则会渐渐死去。小师弟口含砂弹打中了乌豕影子上的后腿,所以乌豕本尊相应的地方也穿出一个血洞。老师捡到小师弟时就给他取名叫蜮,看来是明白他体内流淌的乃是妖族血脉。

小师弟深吸口气,腮帮子再次鼓起。

苍吾哪里还会再给小师弟机会,它长啸一声,宛若天雷滚滚,矮身前蹿,瞬间欺近小师弟身前三尺,探出两只削铁如泥的锋利前爪,掏向小师弟的心窝。

小师弟被苍吾贴身失去准头,口中砂弹彻底打偏,把边侧几棵小树轰的粉碎,他以手肘借寸劲下磕,妄图挡住苍吾的黑虎掏心。谁料苍吾这是一记虚招,它顺势将前爪按在地上,黄黑花纹相间的虎尾如九节钢鞭把小师弟抽出老远。

几招几式就可看出二者搏杀经验上的差距,不是能力强弱可以轻易弥补的。

小师弟吃了个闷亏,眼中凶芒更甚,他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脚并用爬到后方一棵老树枝干上,只见他胸腹膨胀,张嘴连喷三枚砂弹,这弹丸虚虚实实,有的是朝着影子打的,有的是朝着肉身打的,苍吾左躲右闪,肋间背后各被划开一道血口,它人立而起,也三两下攀到一棵树上,于是身手敏捷的二妖在纵横交错的树枝上你来我往,相互追逐,断枝残叶如倾盆大雨,簌簌落下。

就在二妖缠斗正酣之时,另一边身受重伤的乌豕挣扎着站立起来,它四蹄迈开,怒嚎着再次发起冲锋。凶戾的野猪被砂弹洞穿的后腿上伤口崩开,雪白的骨头触目惊心,乌豕带着赴死的决然顶向星邪,这便是妖族的蛮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无法动弹的星邪若承下这一记冲撞,定然粉身碎骨,再无生机。

酉时已到,日落西沉,煌煌天光也终将走向无边的黑暗……

章五十九 月下奎木星

修行者本不惧怕寻常鬼魅,哪怕只是懂得一二最粗浅修行法门之人放在民间也可被尊称一声“大师”,可山中的这些游魂被苍吾用元气加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被伥鬼纠缠折磨的星邪已经感知不到外部世界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他在恍惚中好像置身于一座宏伟的殿堂内,昏黄的烛光下,有老妪和女人躲藏在角落相拥而泣,这一老一少皆身着破破烂烂的白褂子,背对星邪肩头耸动,哭声中夹杂着曲调悲戚的言辞,咿咿呀呀的好似一段戏文。

想必她们就是侵入星邪脑海的两只伥鬼。

“你这负心郎,怎生忍心把我们抛弃山岗,待我以身报虎狼,定要让你家破人亡…..”女人站起身来,长发低垂看不清眉眼,她伸出两只枯柴般的手,狠狠抓住星邪的臂膀,锋利如钩的指甲刺入肉中,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星邪本能的想要推开女人的手臂,无奈看似纤细的胳膊却像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那老妪也起身,露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她一摇一摆的走到星邪面前,抬手死死扼住星邪的咽喉。

忽然殿堂里的烛光熄灭了,外面飘进许多黑色的粉尘,那些烟尘辗转周旋落至星邪身旁,凝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的负心郎不在这里,还不速速退下。”人形扬手,黑烟缭绕向前延伸递出五尺有余,如同墨染的细线聚合幻化为剑的轮廓。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看这少年郎生的白白净净,儒雅斯文,多半长大了也是危害一方的衣冠禽兽,我这次取了他的性命,省的将来多少好姑娘遭他毒手。”女人冲着黑色人形恶毒说道。

星邪被老妪紧紧掐住脖子,冷汗直冒,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放肆!”黑色人形怒斥一声,手中烟尘之剑自上而下斩落,断掉女人和老妪两条臂膀。那二鬼被一剑之威震慑的连连后退,不敢造次,一拜及地,叩首求饶。

星邪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他对着莫名出现的黑影行礼道:“多谢相助,您是?”

黑影长剑飒然甩动,剑尖直指跪地二鬼,傲然道:“你莫要问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便可,这二鬼杀不杀由你决定,若是杀了,她们从此形神俱灭,化为乌有,你可恢复心神清明,若是不杀,她们便一直寄于你脑海之内,可能彼此数十年相安无事,也可能如毒瘤扎根,在最致命的关头发作取你性命。”

老妪和女人听了黑影的话,连声说道:“我们被苍吾拘禁了魂魄,身不由己啊,大人菩萨心肠,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愿立下毒誓不再袭扰大人。”

星邪神色黯淡,犹豫道:“她们也是可怜人…..”

“斩小善方能成大善,这些伥鬼身前可怜,死后可恨。圣人成就大道,可不是靠的优柔寡断,当然最后如何拿捏,由你定夺。”黑色人形道。

圣人大道,可不是靠的优柔寡断,这句话已经不止一人给星邪说过。放过的狼还会再回来害人,放过的鬼谁又能保证会一心向善,星邪是个好人,但他不是赌徒,这场战斗生死存亡在乎一线之间,他不能拿自己和师弟的性命作为赌注。星邪犹豫许久,对着黑影再次行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请出手吧。”

黑色人形点头,手腕翻动间连出数剑将二鬼斩的粉碎,同时一掌打在星邪身上,声如洪钟大吕,当头棒喝:“起身!”

曾有修行典籍上说以神念为剑,斩去旁骛方能成就无上大道,修行过程即是不断斩向自己的一个过程。黑影的这一剑不仅斩杀了两只恶鬼,也斩去了星邪一直以来背负的某些东西。

星邪觉得浑身通透,轻松无比,他从容的站直身子,仔细拍去衣服上沾染的尘土,纯粹的没有杂质的眼睛平静看向离他不过一丈距离的乌豕,伸出一指,凌空点向后者眉心。

无涯

破落山岗里忽的亮起一枚初升的星辰。

无限华光绽放笼罩乌豕全身,它刀枪不入的坚硬皮毛被灼烧出一道道赤红的玄奥纹路。这些纹路以额骨为起点向后蔓延,正是乌豕运行元气的脉络穴窍走向。星邪一击之下,焚毁了乌豕全部经脉,里面贮藏的淡蓝色元气被高温稀释蒸发成细碎的结晶,宛若粉尘分离出乌豕的身体,随风而散。

数十年修行毁于一旦,刹那间乌豕又沦为山野里任人鱼肉的走兽。

另一边与苍吾结束缠斗,伤痕累累的小师弟从树干落到星邪身边,龇牙咧嘴问道:“师兄,你无碍吧?”

星邪点头,认真把小师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是师弟明道境后觉醒的能力?”

“我遇水催动元气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威力大小受境界限制外还与水量有关。可惜这次出来匆忙,带的酒有限,已经维持不了太久,只能最后再送这虎妖一份大礼,之后是死是活便仰仗师兄你了。”

“师弟辛苦。”星邪拔出插在地上的铁钎,捋顺自己体内有些翻涌的气息,经过几番战斗,他的元气也所剩无几。

小师弟没有多说什么,他背对苍吾合上双掌,表情狰狞痛苦,星邪感知到这片小天地的能量开始有了明显的波动,大量的元气汇入小师弟背上那块龟壳般诡异的鬼脸口中,随着元气的不断汇聚,那张鬼脸越鼓越高,温热的鲜血从鬼脸嘴里流出,淌落一地。

这幅画面就像是有什么孕育中的妖魔要破茧而出。

玄砂空明炮

轰隆一声巨响如晴空霹雳,密密麻麻的砂弹从鬼脸嘴中喷射而出,带着把沿途一切事物轰杀成齑粉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向苍吾暴射而去。砂弹强大的冲击力把元气耗尽,恢复成人形的小师弟反抛出去,撞断了七八棵树木才堪堪停住。

苍吾面对这轮恐怖攻势,眼中精芒闪烁,四足发力朝边上扑出十来丈远,星邪知晓最好的时机已经来到,他如一根贴着地面疾行的白色箭矢,刹那间来到苍吾身侧,封住他的退路,铁钎举过头顶,呼啸着砸向吊睛白额虎硕大的头颅。

二者相触,没有骨头碎裂的触感,铁钎从苍吾身上穿了过去,直挺挺砸到了地上。

果然没那么简单。

可这虎妖到底还藏了多少招数?

背后的冷风已经不容星邪细想,星邪看也不看,横起铁钎朝着身后刺去,他只觉手上一沉,五尺长的铁钎贯穿了苍吾的身体。与此同时苍吾虎爪将星邪掀起一丈多高,五脏六腑都在体内乱撞的剧痛让星邪失去了在空中转身落地的力气,他重重摔倒,呼吸间胸腹堵塞,肋骨大概折断了数根。

“没想到逼我拿出迷魂术这种压箱底的招数,这幻象太过耗费元气,我也是强弩之末了。”苍吾用口衔出铁钎扔在一旁,气息相较之前确实委顿不少,“只可惜就算元气尽失,虎吃人也不是件难事。”

苍吾浑身浴血,跛着脚走到无法动弹的星邪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亮的狼嚎响彻寰宇,由远及近的林子里忽的亮起无数荧光,夕阳下一大片连绵起伏的黑色阴影在涌动,蓄势待发的苍吾像是遇到了极可怕的存在,皮毛炸起,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片阴影是狼,挤挤挨挨成百上千的狼,它们像是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脚步一致,佝偻着身子往前挺进。

与狼群一起到来的,还有方圆数十里天地元气的变化:明明夜幕还未降临,星邪却有种明月高悬的错觉,这种好似改天换地的感觉星邪并不陌生——天地烘炉,有尚贤境的传奇修行者踏足此地。

浩浩荡荡的狼群如同潮水将身负重伤的四人包围在正中,一名身着青色长衫的俊朗男人挂着浅笑缓缓来到场间,他饶有兴趣的打量完到处是断枝残树的山林,最后目光落到了仍在发抖的苍吾身上。

男人的目光似有千钧之力,被注视的苍吾根本无法站立,瞬间压垮在地。

“苍吾,乌豕,可还记得我?”男人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问道。

“拜见洞主…..”苍吾和乌豕体如筛糠,此时小师弟也从不知哪处山窝里爬出,满身泥土站到星邪身旁。

“这两头孽畜原是我百兽山波月洞座下砍柴伙夫和看门杂役,因偷习我的驭狼术和摄魂方被逐出山门,如今在此地偶遇,不知是何事与二位发生冲突?”被称作洞主的男人问向星邪。

“你是何人?”小师弟眼中满是戒备,如果来者不善,恐怕在这种传奇修行者面前想要逃跑简直是痴人说梦。

男人仍是在笑,他抬手行礼,温和答道:“在下百兽山中一条侥幸得到的野狼,承蒙大家看得起,给了个诨号奎木狼君,正是那波月洞的洞主。”

“奎木狼君?!”小师弟显然听过这位百兽山大人物的名头,吐吐舌头躲在了星邪身后,不敢再多说什么。

星邪知晓那日在鸦雀岭明喆劝永夜不要赶尽杀绝,就是要给这奎木狼君一个脸面,于是吃力回礼,道:“这二妖在岐山作恶多端,以婴孩为供奉口粮,我们师兄弟也是路过此地,没有不管的道理。”

奎木狼君听到婴孩口粮四字,和煦的笑容终于收敛,他一字一句道:“妖族吃人乃是大忌,念在你们于我门下服侍多年,给你们一个痛快。”

只见奎木狼君屈指一弹,两道无形波动打入二妖眉心,苍吾和乌豕目光涣散,已然没了生机。

翻手间杀掉二妖,奎木狼君对着星邪和小师弟再次抱拳,“在下这就告辞了。”

“请留步。”

星邪想起了什么,在小师弟惊愕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下快步向前,拦住了奎木狼君的去路。

章六十 人之初

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为人处世依然有些木讷的星邪在想些什么,小师弟不太明白,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师兄只是过去溜须拍马,吹捧一番奎木狼君玄妙高深的雷霆手段,然后奎木狼君也回赞师兄年少有为,二人相互告别之后各回各家,相安无事。

可凭小师弟对星邪的了解,后者明显是去找事的。

已经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良好涵养的奎木狼君对于星邪的冒犯依旧没有发作,他迟疑片刻,问道:“还有何事?”

星邪抬手行礼,认真说道:“此去四五里,有个小村庄,那里村民常年受狼患困扰,苍吾和乌豕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找到可乘之机,让村民们以婴孩为贡品换取短暂的平安。”

奎木狼君目光越过星邪,极目远眺,仿佛把极远处的村庄也印入眼中。良久之后,他问道:“你的意思是?”

星邪将身子躬的越发低,更显诚恳道:“请您庇护这一方村落平安,保村民免遭狼患。”

奎木狼君摇头道:“我也不瞒你,让此地狼群再不吃人对我而言不是件难事。只是天理昭昭,道法自然,万物都要遵循天道,妖族杀人触犯禁令,我将其诛杀当然义不容辞,可岐山绵延千里,皆是普通狼族,吃人是求果腹,如你们烹羊宰牛一般。再者狼群吃人,人亦可杀狼,双方本就平等相处,为保你族安乐而断我族生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星邪沉默一阵,接着说道:“可那些已经被苍吾和乌豕驱狼杀掉的村民呢?他们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了么?如果今日您不出现在这里,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也许就会被蚕食殆尽,到时候谁来为他们讨一份公道?”

“师兄。”小师弟扯了下星邪的袖子,他踮起脚把小脸凑到星邪耳边,小声嘀咕道:“那个村子里本来也就没几个好人,你干嘛非要管他们死活,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罢了。”奎木狼君道:“那村子沦落如此地步,确实是我波月洞管教不严,这份因果我便承了去。”然后他面朝身后连绵不绝的狼群,朗声道:“岐山狼群听令,今日起捕猎杀生,飞禽走兽任由你们吃得,只是不准再伤人一根毫毛,倘若人要伤你们,你们能避则避,走投无路方可群起攻之。我知晓你们中有些被那二妖怂恿吃了些人肉通了灵智,可放任你们继续这样为害四方,迟早有人族修行大能以无上手段断你们血脉,我保他们无忧,亦是在护你们周全。”

话说完,奎木狼君对着星邪拱手道:“也请你知会村民一声,不要无端打杀我同族性命,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星邪再行大礼,“星州赤水城星邪,替此方百姓谢过您的恩情。”

奎木狼君点头,转身向着远方缓缓前行,那片绵延起伏的狼群如同黑色的浪潮,也悄无声息的跟在他的身后。不多一会这壮阔的景象就彻底消失在了山林里,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小师弟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扑扇着衣服透去汗液浸润的闷湿之气,长吁道:“尚贤境的传奇你都能聊上两句,师兄胆子是真大。”

星邪笑笑,没有回答小师弟的话,其实那些在人们眼中超凡入圣的传奇大家,星邪这段时间已经接二连三的遇到许多位了,虽然每位的登场都气象万千,但星邪每逢大事心有静气,也都能勉强应付一二。

岐山一波三折的凶险告一段落,仍有许多匪夷所思事情的还待考量,譬如星邪脑海中突兀出现的黑色人形,譬如恰巧路过的奎木狼君,然而满身伤痛的星邪只能暂把这些压下心头,时间紧迫,还有要事未完。

懂得些粗浅医术的星邪将自己和小师弟身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不至于让伤势进一步恶化,然后二人互相搀扶着缓缓朝村落的方向走去。四五里的山路来时甚快,回去时却已经到了深夜。

山里的深冬是熬不住人的,村民们却未敢入睡,都举着火把在苦苦等候。几个时辰前山林中可怕的异象让他们忧心忡忡,战斗的结果不仅仅关系到两个少年的安危,更是关系到全村千余人今后的命运。

当星邪和小师弟一瘸一拐,很是狼狈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村民们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还是小师弟先开了口,“苍将军和乌将军是两只从很远地方过来的妖怪,已经被我和师兄干掉,狼患也彻底解除,以后不会再有狼吃人了,你们好好过你们的安生日子吧。”

满头花白的村长之前被星邪敲碎腿骨,无法站立,只能坐在椅上,他听到小师弟的话如同结束了一个长达数年的梦魇,眼眶泛红,哽咽说道:“我先前说二位英雄将这事解决就自刎谢罪,绝不是我贪生怕死,实在是担心我死之后村民们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再无后顾之忧,我这条贱命算是给二位英雄赔罪了!”

说着村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星邪上前几步,稳稳扶住村长的手,以巧劲卸掉他手中柴刀,平静道:“因为这件事情已经死了很多人,就不要再徒增伤亡了。您的死没有必要,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小师弟要继续赶路了,请问这里最近的镇子在哪里?”

“最近的镇子叫白柳镇,沿着官道一直走,几个时辰就到了,天色已晚,两位英雄要不住下明早再动身吧?”村长抹去一把老泪,激动的心情也稍微平复。

“别别别,别的地方住一晚上要钱,你们住一晚上要命,我宁愿睡路边。”小师弟连忙摆手,扯着星邪就要往村外的方向走,他不想多做停留,恨不得走的越远越好。

星邪谢过村长好意,收拾好行囊,连衣服都没顾得换件,就与小师弟匆匆踏上了归途。

“散了吧。”村长目送二人离开,颇有些疲惫的摆摆手,招呼着人群,可是村民们却并未有所反应。

“怎么?都站这干什么?”村长诧异片刻,回过神来笑道,“明天咱们开几壶好酒,割些好肉痛快庆祝一番,今日时辰不早了,都快些休息吧。”

人群中站出一人,面色阴沉道:“庆祝个什么,苍将军和乌将军仅凭两个小毛孩就给杀掉了,恐怕也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吧。”

村长脸色大变,指着说话的人怒斥:“你说什么,莫非你在怀疑我跟他们勾结?做人说话要讲良心,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把自家孙子的性命都搭进去了,你们觉着那两个妖怪不厉害,怎么不见你们将它们打杀了?!”

“还不是你装神弄鬼,虚张声势。”那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说什么都没用,那些年我们害怕你背后的两个妖怪,不敢提出异议,现在两个妖怪死了,你总要给咱们那么多家死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对!”

“给个交代!”男人的话像是星星之火落入干草之中,一下勾起村民们压抑许久的怒火,一时间叫骂不断,各种污言秽语扑面而来。

“你们……你们……”村长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承受非议帮乡亲们谋得一条生路,却好心当成驴肝肺,换来这等待遇,气的说不出话来,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头上顿时一片鲜红。

见了红,村民们就没了顾忌,他们蜂拥而上,将村长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棍棒伺候,你一下我一下好不威风,似乎他们也参与到了与妖怪惊天的战斗之中。年迈的村长没有抵抗,比起心里的痛楚,身上的伤又算的了什么。

殴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村民中有人喊道:“别打了别打了,他好像没气了!”

众人闻声停手,看着倒地一动不动的村长,眼神由愤怒转为惊恐,一个胆子大的男人探了一下村长的鼻息,已然没了呼吸。

“出人命了。”村民们议论纷纷,毕竟朝夕相处了几十年,再者乡野邻居发生摩擦在所难免,可把人活活打死是真真造了大孽,刚才也不知怎么都入了魔怔一样,全都下了死手。

“慌什么,这是报应!”最开始讲话的那个男人再次发声,试图让大家镇静下来,他指挥几个壮汉找个破布袋,准备把村长塞进去,抬到外面寻块荒地把他埋了。

惨不忍睹的老村长横躺在地,几个平日在村里胆识过人的汉子看着村长仍然睁着的眼睛,心里发毛,无一人敢上前。

男人觉着耗下去不是办法,冲上前胡乱拨了两下村长的眼睛,还是无法让其合上,索性一咬牙,捞着他的尸体就往布袋里塞,再用条粗麻绳狠狠捆上几圈,交给了旁边的汉子们。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既然没办法挽回弥补,那就干脆做的更绝一些。

普天之下,万物都被人赋予了特有的含义,如虎凶猛,狼残暴,狐狡猾,鼠奸邪,而人也给自己找了个量身定制的说法,一下切中要害:自欺欺人。

此时夜色已深,纵使是几个五大三粗的爷们,扛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行走山岗也未免心慌,感觉走的差不多远了,他们放下布袋,心神不宁的往地上铲上几下,算是刨了个坑,然后把村长软绵绵的尸身甩到坑中,草草盖几抔土,就慌忙离去。

山风凛冽,在老林里发出妖魔般的呼啸,黑色的烂泥被吹的松动脱落,露出村长惨白的脸,那双满是怨毒不甘的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夜空。

正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章六十一 荒原上的大漠,大漠里的屠夫

众所周知,苍阳荒原有三块禁足绝凶之地,混沌域神秘不可知,灰石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占地最为广泛的大悟界则毫无疑问是座屠宰场。

大悟界的外围是成百上千不复当年荣光的城市,衰败腐朽的建筑时刻彰显着这里昔日的辉煌以及如今骨子里的蛮荒,这些城市不像灰石城那样诡异扎眼的娇奢,也不像混沌域那样让人心悸的诡谲,只是如同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破落而普通。生活在里面的人们远远谈不上富足,但也勉强可以自给,这块足有三分之一日暮疆域大小的屠宰场原本应该是片安逸的乐土,但世人的眼睛往往会被表象蒙蔽,很少有人能够穿越过这些城市,来到大悟界的最深处,看到那层常年弥漫,浓到化不开的血雾。

大悟界不可怕,可怕的是大悟界的霸王台。

当你千辛万苦翻越城市,当你的口鼻被鲜血封闭,当你感受到脚下沙粒的柔软,那么,你就要看到大悟界的真相了,当然,你也与死亡近在咫尺。

可是总有些不怕死的人,或者说总有些除了死亡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裹着麻衣粗袍,满头花白的老人驻足在血雾的边缘,他踩着不知何时起变成黑色的细沙,默默注视着远方浓稠血雾之中传来的巨大声响,这种震耳欲聋的轰鸣每响起一次,黑色的大漠上便腾起一圈尺把高的沙浪,到底是何等可怕的物事在冲击这块苦难的大地,长期以往竟把方圆百里的坚固花岗岩硬生生震成了最细碎的粉粒。

老人面色木然,木然至最深处有着一缕死寂,这确是决然的死寂,因为他深入其中,他要面对那个人,就必须带着赴死的决心。

这里是大悟界;

这里是大悟界的霸王台;

霸王台上有个按斤卖肉的屠户,他不卖猪肉,只卖人肉。

他的人肉分成三等:尚贤下境,尚贤中境,以及尚贤上境。

老人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可怕的传闻,他调动体内的每一处穴窍,提炼吸纳着身周污秽不堪的磅礴元气,用来支撑他面对血雾最中心处要将天地碾碎的无量威压,当他步履蹒跚,艰难走到目的地时,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铺天盖地的血海之中,无数细长的铁桩上挂满了难以计数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铁桩正中,赤红短发的魁梧男人裸着妖兽般强壮的上半身,他一手提起传承太古蛮荒,轮廓狰狞,仿佛噩梦里才有的斧状武器,另一手按住一具不知死活的身体的脊背,然后猛然砸下。

难以名状的暴风随着那一记撞击扩散向四面八方,沙漠在剧烈的震颤中升腾起层层叠叠的浪潮,老人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把这里变成了荒漠,他忽然想起那柄大斧一样的兵器叫做钺,是专门用来斩首的刑具。

那一瞬间,即便是怀揣着满腔恨意,一心复仇的他,也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来此地。

“人至暮年,血肉枯槁,境界居然还能突破,你是个异数,或许你的肉,在我这里能卖个好价钱。”男人注意到老者,他偏头睁着猩红的眼睛,贪婪的扫视着老者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老者深陷于男人眼中赤红的地狱,他从里面看到了太多恐怖的惨象。

男人是十七年真正厮杀在苍阳战场最中心的怪物,相比于那里的残酷,老人当年自以为无情的战场只能算作孩童们打闹的游乐园。

老人强忍住险些呕吐的惧意,尽量冷静答道:“我原是轸州边防驻守的羽将军,叫作藤宫。”

“藤宫将军,我听过你的名号,你布置的防线给我造成过很大的困扰,所以你是来我这里耀武扬威的?我是否该奖励你一颗糖果?”男人的声线里夹杂着血液的粘稠,他将足有一丈长的青铜大钺扛在肩上,微笑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大人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藤宫艰难的从脸上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

男人几步之间就来到了藤宫的面前,他将沾有血迹的手在藤宫胸前的麻衣上蹭了蹭,似笑非笑道:“敢来到这里找我,你的胆量已经很大了。”

毫不掩饰的血腥和杀意肆无忌惮的在沙漠上横行,藤宫觉得自己再不说明些有价值的东西,就立刻会被眼前的男人撕成碎片,霸王台屠户的耐心人尽皆知,实在有限的紧。

“我是来帮助您对抗日暮的。”藤宫稳住自己的声音,努力显得诚恳且自信。

“你很直接,也很聪明。”男人说道,“我做梦都想把那片土地上的人全部宰光,我对日暮的仇恨可不是灰石城潮虎那种墙头草可以比拟的,只是你能给我提供怎样的信息,我又要付出怎样的酬劳?”

藤宫知道男人此言一出,今日自己这条性命已经保住大半,于是不敢怠慢,趁热打铁道:“我在轸州负责边防事务,苦心经营十余年,对各地的布防情况了若指掌,就算日暮兵部因为我的离去更改布防方案,短时间内也不能做到完美,换汤不换药罢了。大人收留了我,我有把握在这千里边关的任何一处地方,为大人撕开一条口子。”

“听起来确实很有吸引力。”男人说着将那柄骇人的大钺垫在了藤宫肩上,满是血锈的锋刃距离藤宫的脖子只有几寸不到,“问你个私人问题,不方便的话你也可以不作回答,你帮我是为了什么?”

男人话讲的很客气,可藤宫不回答的下场已经在他的举动里得到了答案。

藤宫深吸一口气,年近古稀的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他不再畏惧肩上的恐怖杀器,而是挺直了胸膛,带着要把牙齿咬碎的恨意,一字一句道:“他们杀了我的独子,我要大人给我一个血刃仇人的机会。”

“你的仇人?”男人感知着因为老人气势改变而产生的灼热元气潮汐,这些特殊的元气似乎对血液有着敏锐的感知,使得层层弥漫的血雾温度急剧的升高,就要沸腾一般。

“南方将军墨麟,我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尚贤上境,哪怕是动用牺牲寿命的秘法也在所不惜。”

“哈哈哈哈!”男人爆发出野兽样的狂笑,他完全舒展开肌肉虬结的身体,满布青筋的大手一把掐住老人的后颈,像是雄狮衔起豺狗那样把老人提起,咆哮道:“墨麟那条老狗,帮你杀他当然不难,但要看你自己有几分造化!”

身型本来还算魁梧的老人在男人面前显得瘦弱不堪,他被塞进粘黏满厚厚一层碎肉烂肠的砧板下方,与无数已经辨别不清的血肉尸骸挤在一起。藤宫绝望的盯着头顶漆黑一片的砧板,好像能透过砧板看到男人手里血迹斑斑的屠刀。

“我还要干活,就委屈你先在下面待段时间,一个月以后如果你还活着,就应该如愿到达尚贤上境了,到那时我们再谈论你的计划。”男人的声音响起,在藤宫听来宛如夺命的丧钟。

“大人!大人!”藤宫抓挠着质地坚硬的砧板,竭力嘶吼,回答藤宫的是毁天灭地的一声轰鸣,骇人的音爆以砧板为中心辐射开去,藤宫的粗布麻衣瞬间撕裂成粉尘混杂在黑色的沙浪之中,他双目无神,眼耳口鼻皆有鲜血流出,浑身的筋骨在屠夫隔着砧板的一击下震碎了大半。

“天苍苍,野茫茫。满地荒,难觅粮。”

奄奄一息的藤宫听到男人萧瑟悲亢的长调,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阴风盘旋呜咽,风中血雾没有被驱散,反而越发粘稠。

“稚子葬,宰娇娘。和骨烂,不羡羊。”

男人的眼睛红的要渗出血来,他望着案几上混成一团的模糊人形,喉头滚动,再次扬起手中的青铜大钺,狠狠砸下。

和骨烂,说的是小孩子肉嫩,下锅的时候连肉带骨可以一起煮的烂熟。

不羡羊,说的是女人肉肥美,吃上一口就忘记了羊肉的味道。

藤宫听着天地间回荡的短歌,颓然把头倚在肮脏的案台壁上,白发凌乱,任由眼泪混杂着血污淌下,他想起这个号称血衣屠户的男人在最艰难的时期为给自己的手下充饥作战,提起屠刀亲手烹杀了自己的妻儿,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何苦来哉,藤宫纵横沙场十余年,到头来却要试图与一个疯子为伍,亡妻之伤,丧子之痛,在这个男人眼里,与死了一条狗一头猪又有什么区别。常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至少还有人与众生平等的意味,而屠夫的不仁,却是用手中的钺斧,把万物都当作了待宰的羔羊。

一下又一下催命的撞击在荒原上响彻,肝胆俱裂的藤宫痛苦的抱着脑袋在骸骨中辗转翻滚,他的皮肤崩开无数血口,他的肺腑再无一处完好,滔天的恨意在他体内来回鼓蹿,要将他的身体撑裂开来。这样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藤宫停止了挣扎,他捧起身旁的一团血肉,张口囫囵吞下腹中。

漆黑的壁台里,那双无比明亮的眸子,就要燃烧起来,将看到的一切焚毁。

章六十二 西南有鬼祟

武帝三十六年的冬天,岐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飞旋飘转的棉絮,人们打个盹儿的空当就铺了薄薄的一层。地处西南的岐山气候干冷,多少年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生活在山脉上的百姓早早囤好过冬的食物,临近小年索性就不再出门,裹着厚袄子的老汉一面惬意的享受屋内炭火带来的温暖,一面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盯着窗外越积越高的白雪,幽幽感叹一句:莫是哪个受了冤的人死的极惨。

昭雪昭雪,蒙冤待昭,愤懑如雪。

岐山洼坑里忙碌于生计的村民们沉浸在摆脱两个妖怪的喜悦之中,都选择性忘记他们亲手杀害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偶有人不合时宜的想起此事,也会自我安慰村长死的罪有应得,是遭了天大的报应让老天爷收了他。

时至今日,村长已经在小山沟里躺了整整七天。按照日暮的习俗传统,人死后的第七天魂魄会返回家乡看看生前的亲朋好友,人们会摆好饭菜瓜果一应贡品,叙述相思之苦,可老村长倘若真有游魂弥留于世,恐怕也不会回去看看那个让他心灰意冷的村庄。

大雪过后不少野物都开始了冬眠,山间再难觅食,在林间徘徊的豺狼因为奎木狼君的禁令少了人这一重要口粮,日子着实不太好过,三两头结伴而行,饿的前胸贴后背,这里瞅瞅那里闻闻。其中一头孤狼踏过被大雪压断的枯枝,从土里拱出一只黑中泛紫的手来,于是它咬着冻得和铁石一样坚硬的手臂,用力向后拖拽,直到拉出一个完整的人:正是死不瞑目的村长。

活人吃不得,死人还不让吃就太过浪费了。孤狼唤来它的同伴,准备一起将村长分食,忽然远方的林子里响起三声急促的狼嚎,这几头狼颇为不忿的低吼一阵,最终还是妥协,合力把村长向着更深处的林中拖去。

被大雪掩去数日前战斗痕迹的林中,数十头野狼聚集到将腐未腐的乌豕和苍吾尸骸之下,狼头攒动,撕咬啃食二妖的身体,可元气淬炼过的两副钢筋铁骨让它们无从下口,苦不堪言。

距离狼群不远,难得完好的一棵小树树干上,橫坐着一个陶瓷般精致的女娃娃,女娃娃披散着极长极长,宛若黑瀑的青丝,悠哉游哉,津津有味的吃着一串糖葫芦。寒冬腊月,她未穿鞋袜,光着一对玉琢的小脚丫,在枝头来回晃荡。

越来越多的狼从四面八方赶到此地,饿极的它们露出鲜红的牙龈,下颚因为用力而变形,把两具庞大的尸体咬的嘎吱作响。

小女孩儿吃完最后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随意抹去嘴角的残渣,她挺身从枝头跃下,落入狼群之中,一双饱含岁月沉积的大眼睛越过饥肠辘辘的野兽,直直望向旁边的小山坡,那里有三匹狼衔着村长的尸身正朝这边赶来。

“时辰到了。”女娃娃咕哝一句,抬手结成一道玄奥法印。

随着女娃娃稚嫩精巧的双手合在一处,极其阴冷的元气刹那间席卷整片山林,还在想法子进食的狼群们感觉芒刺在背,在威压的震慑下哀嚎不已,四散逃去。

天下修行者所悟大道皆有不同,故而觉醒的能力也不甚相同,这女娃娃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大小,所放元气却隐隐饱含改天换地的气象,竟是摸到了天地烘炉的门槛,半只脚踏入了尚贤境。倘若她不是哪个豪门大族的少年天才,那定是山野间寻得了永葆青春之法的老妖怪。

在阴森元气的催动下,女娃娃满头长发有了灵智,蛇一般摇摆不定。黑发拧成三股,分别缠绕住三具僵直的尸身,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抬到半空。这些发丝如同绞绳,又似捕获了猎物的大蟒,不停收缩,越勒越紧,直至生生把三者的身体断成几截。

满地残肢碎肉的惨象让人头皮发麻,然而更令人作呕的一幕还在后面。

只见女娃娃手诀一变,三股头发扩散开来,好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笼罩住一地残尸,然后分属于野猪,老虎以及人的不同部位被青丝卷起缝合,拼接在一块。在尸身上进进出出的黑发仿佛蠕动的细虫,一点点塑造着一个超乎想象的妖魔。

许久过后,女娃娃断掉牵连着她和尸体的发丝,脸色比原来苍白几分,她颇为满意的审视着地上人面猪身虎爪的畸形,伸出小手胡乱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接着准备下一项术法。

不祥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女娃娃小心翼翼的展开一块天青色的烂布,平铺在地,她咬破拇指,以血作画,粗糙又灵动的在布上勾勒出一朵鲜红的花。这花妖艳诡谲,平日里常开在石缝坟头,叫作彼岸花,是黄泉路上接引亡魂的花。

一切做罢,女娃娃把涂着彼岸花的青布盖在还未苏醒的怪物身上,粉雕玉琢的小脸扭曲成无比狰狞的模样,她张开短小的双臂,发出一道刺耳的尖啸:“哀哉尚飨,魂兮归来!”

似是为了响应女娃娃的召唤,林中有几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掠过,带着比凛冬还要冷上几分的寒意钻入了还未苏醒的妖魔体内,于是在扑鼻腐臭之中,衔接着各处关节的头发开始张牙舞爪的疯狂扭动,紧接着一个充满压迫感的躯干人立而起,有些僵硬,非常凶戾。

女娃娃面对自己一手炮制出来的怪物,轻轻一跃,稳稳坐到妖魔的肩头,她摩挲着妖魔身上坚硬似铁的鬣毛,说道:“今后你是我的宠物了,就叫你狍鸮吧。知道你对村子还有执念,回去看看,大家见到你活过来肯定非常开心。”

死气滔天的老村长听到女娃的话,睁着浑白的眼睛,他喉头滚动,发出几声婴儿的啼哭,然后转动不太灵活的四肢,一步步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以岐山山脉为起点,往西千里跨过日暮国境线,来到苍阳荒原的灰石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在弱肉强食的苍阳,权力更迭实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可作为荒原上三凶之一的潮虎,敢打他主意的人也实在少之又少。之所以如今的街头巷尾总有人虎视眈眈蠢蠢欲动,是因为坊间传言这位背景深厚,实力强悍的城主从鸦雀岭归来后,已经大半月没有在世人面前露面,多半是身受重伤,就要不治身亡了。

城主府是座黑岩雕铸的森严宫殿,被潮虎从四方笼络来的穷凶极恶之徒组成了这里的坚固屏障,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窥探的眼睛,绝大多数都要止步于此。

可今天城主府来了一位奇怪的访客。

那是个面目白净的年轻人,他局促的在殿门前徘徊踱步,心事重重的模样。人很普通,模样也很普通,可放在灰石城城主府的门前,太不普通。

于是一队身形高大,全副武装的守卫将这个柔柔弱弱的年轻人包围起来,是杀是剐都无所谓,反正这里没人怜惜他的性命,除了这个年轻人自己。

年轻人眼看自己被围,才知晓闯了泼天的祸事,脸上赶忙露出牵强的笑容,夸张到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怯生生的对着守卫不停点头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可能是年轻人的态度太过诚恳,以至于让这些手上沾染了上千人命的刽子手都挑不到一个将其打杀的理由,一时间也没有急于动手。

就在这时,众人脚下的地面忽然狠狠震颤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像是海面的层层波涛。

灰石城上雾蒙蒙的天空风云变幻,浓稠墨黑的云层向着地面倾轧,腥咸的大风从九天鼓荡而下笼罩全城,只是恍然一瞬,屹立在荒原十余年不倒的钢铁城池就成了怒海汪洋上起伏的孤舟。

守卫们哪里还顾得一旁傻笑的年轻人,他们全部匍匐在地,把脸深深埋进土里,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恭敬。不仅仅是城主府,全城人都被这壮阔奇观慑住,来自海洋血脉的天地烘炉气象宏大,磅礴雄伟,也让那些头脑发热,妄图伺机而动的人们彻底冷静下来。

潮虎黑发黑衣,龙行虎步,心情一片大好。大半个月的闭关总算恢复了些微元气,虽然距离全盛时期还相差甚远,但至少城池之内已再无敌手。能从净晟境手下讨到一条生路,足够他吹嘘很久。

三两步就走到大殿门前,潮虎看到两排跪的整整齐齐的卫兵和一个正在笑着鞠躬的年轻人,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年轻人两眼,才发现这人周身经脉没有元气流淌,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难得灰石城凶名赫赫的城主大人情绪不错,没有闲心理会撞到门前的倒霉苍蝇,潮虎摆了摆手,示意年轻人有多远滚多远,可那个年轻人大概是真的吓疯了,仍是满面堆笑不住的道歉,笑到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潮虎不太喜欢这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笑脸,所以他有限的耐心也转瞬即逝,还未待他说话,年轻人再次鞠躬。

“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潮虎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心里思索该选个什么有趣的法子把眼前之人宰掉。

“真的太对不住了,家里没我的椅子了,能不能在您这里借把椅子坐坐?”

“椅子?什么椅子?”潮虎一愣,被这个疯头疯脑的年轻人搞的莫名其妙。

年轻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朝着门内殿堂小心翼翼的点了一下,潮虎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灯火通明,穷奢极侈的大殿最中央放着一把巨大的石椅,石椅由一整块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正是象征着灰石城城主地位的交椅!

这人在装疯卖傻!

潮虎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眼前一花,年轻人不知怎么就来到他的面前,一只白嫩的要渗出水来的手臂死死扼住潮虎咽喉,与此同时,潮虎周身穴窍经脉全被阻滞锁住,全身血液元气逆行,向着年轻人的胳膊流淌过去。

乌云退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年轻人的身体像是一个无底洞,大肆吞噬着潮虎体内可以寻到的一切水分,潮虎壮硕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萎缩,他瞪着已经没有光华的眼睛,用力喊着几个模糊不清的词汇。

“你是……六蛟……”

年轻人看到潮虎痛苦的模样,手上力道不减,却越发认真的致歉:“晚辈太失礼了,刚来就要喧宾夺主坐您的位子。我叫鲸歌,前辈离家太早,一定没见过我,不怕您见笑,我这点浅薄修为,在六蛟里只能排到第二位。”

鲸歌自顾自的说了一大段,才发现潮虎早已死去,变成一具干尸,他叹了口气,慢慢扶住潮虎的尸身,极小心的放到地上,接着向门口目瞪口呆的守卫们深深鞠了个躬,然后犹犹豫豫的走进城主府的殿堂。

这个看起来清秀腼腆的年轻人,带着害羞的笑意,拘谨局促的坐到石椅之上,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情绪,让他又想杀人了。

章六十三 少年游

白柳镇是岐山山脉为数不多的坐落在山脊上的镇子,赶上最近一场大雪,镇上往来的行人便越发的少了。星邪和小师弟在十余日前就来到这里,因为二人都身负重伤,所以决定在此处好好休整一番。

镇子不大,人也不多,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地方就是它是轸州西南著名的吃食肉夹馍的发源地。这种广受人们欢迎的街边小吃经过许多年的传承早已变得五花八门,而要想吃到最正宗的肉夹馍,白柳镇则是首选之地。文化有文化的骄傲,吃食亦有吃食的尊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是白柳人最大的财富。

只要有美食就能过的很开心的小师弟用两片薄纸包着块肉夹馍,正吃得不亦乐乎。烤的酥脆至稍稍微黄的面饼夹着肥瘦相间,用上好酱料卤制过的五花肉,再佐以脆嫩的芫荽末和辣子,一口咬下去满嘴油花,好不快活。

天气转冷,寒意一天更甚一天,鹅毛大雪覆盖街道,零星印出的几个脚印很快就被吞没。星邪辗转多处,找到一家还算凑合的铺子定制了两件白狐裘,又怕小师弟仍觉着冷,在裘衣外另加了件大氅。人靠衣装马靠鞍,两名少年一个儒雅斯文,一个聪明伶俐,这下华服加身,更显气度不凡,像是世家豪门的贵公子,一路引得诸多路人侧目。

师兄弟二人轻车熟路,停在一间有些年代的老店门前,店面斑驳,漆色脱落,唯一还算光鲜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丹参堂三个大字。

别看这只是一家小小的药店铺子,上面的丹参堂三字可是大有来头。丹参堂的前身乃是太学院内一群以医术著称的老学究们联合开办的病坊,专门救助天启城内贫苦之人。由于其药材名贵,医术高超,又不收费用,长此以往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外地病患乃至王公贵族都来此寻医。上一任太学院院长心怀天下,知晓此事后非常赞赏,便推波助澜上表朝廷,由户部直接拨款,收编各地名医,一起成立了这个专门救苦救难的医会,武帝赐名丹参堂。

丹参堂中来自日暮各地,仁德博爱的大医们放弃了自己的名利财富,背着药箱偏居各个县城开办医馆。这些大夫们定居各地后不仅致力于治病救人,他们还会收留许多家境贫苦,生性纯良的寒门子弟为采药童子,并逐步教导药理医术,让其传承衣钵。如此代代相传,丹参堂凭借与四方结缘以及民间的无上声誉很快跻身为日暮的巅峰势力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八龙将中东方青龙将军昭陵,幼年也曾拜入丹参堂门下,哪怕如今鼎立一方,仍旧慈悲为怀,善良纯朴。

再看星邪这边,一大一小两位少年推门入屋,古色古香的屋内登时传来一股子浓郁的药香。小师弟半月里喝药养伤,身心俱是苦不堪言,现在又闻到这浓烈气味,啃剩下的半块肉夹馍也没了滋味,颇为扫兴的将面饼随意向身后扔去,许是砸到了哪个倒霉路人,惹得一声“瓜怂”的喝骂,小师弟吐吐舌头,一个激灵“啪”的合上了木门。

“两位公子,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给你们留的药,今天是最后一副了,喝完二位只要注意修养调理,便无大碍。”

屋内传来脆生生的声音,一个与小师弟年龄相仿的女童稍显笨拙的捧着两大包药踉踉跄跄的走到星邪与小师弟面前,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害羞又期待的盯着星邪的胸口。

星邪带着温和笑意,郑重接过小姑娘手上药包,然后从怀里抱出气色比前些时间好上很多的吞吞,轻轻搁到她的手里。小姑娘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吞吞柔软的皮毛,生怕动作重了,手中的精灵就会惊醒。

小姑娘和星邪师兄弟一样,也是孤儿,记事起就被这家丹参堂的好心老大夫抚养长大,算是一半的采药童子,一整个宝贝孙女。女童性格活泼可爱,在星邪求医的第一天就围着小师弟打转,跟在他后面问东问西,惹得小师弟很不耐烦,态度也是爱理不理。不过自打星邪某次把吞吞带来请大夫诊断以后,小姑娘的全部注意力就飞快而且毫无保留的转移到了这只一直没有醒来的小兔子身上。姑娘家的心情谁都捉摸不透,使得刚刚有兴趣和女娃娃聊上两句的小师弟很是失落。两个小家伙如今一见面,一个兴高采烈,一个愁眉苦脸,偶尔有一茬没一茬的搭个话,也都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

因为都是修行者的缘故,星邪和小师弟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眼看小姑娘还在跟昏迷的吞吞说着悄悄话,想到过几日就要离开,不妨让小姑娘多跟吞吞亲近亲近,就决定再停留一会,闲来无事,他朝着满是药材的屋内望去,和声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你的师父?”

小姑娘玩的正开心,听到星邪提问楞了下神,琢磨一会儿才答道:“师父说镇子外伤了很多士兵,一大早镇长就喊他去山里救人了。”

星邪奇怪问道:“镇外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也不关您老人家的事。”小师弟语气不善,两只小手使劲把星邪往门外推。

小姑娘却是两眼一瞪,一把将小师弟推到一旁,“你不知道啊,山里来了个吃人的妖怪,吃的人越多越厉害,起先它一直寻些偏僻的小村子吃人,吃光了好几个村子才被人发觉。昨天晚上从城里赶来了几百人的军队进山找它,听说打了个两败俱伤,妖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星邪闻言心头一沉,按照日暮编制,几百人的军队里定有数量不少的修行者,这样规模的军队都没有把妖怪拿下,可见其凶悍程度非同一般,更可怕的是,若依小姑娘所言,这妖怪吃人越多实力越强,那经过此番恶战,妖怪的实力肯定又有所精进。

小姑娘见星邪和小师弟都没做声,以为他们二人被自己唬住了,于是越发得意道:“我还听说是个人脸猪身虎爪的妖怪,叫声像婴儿啼哭,喜欢躲在暗处假扮成弃婴引诱有善心的人前去搭救。”

“这要是师兄你遇到,肯定要着它的道。”小师弟很不感兴趣的冷哼两声,轻蔑的“俯视”着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小姑娘,“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会是它家的亲戚吧。”

“呸呸呸,你才是妖怪家的亲戚。”小姑娘一脸嫌弃,“我要真是妖怪家的亲戚,第一个吃了你。”

小师弟双手叉腰,一下来了兴致,“你吃得了我?实话告诉你,我们的伤就是打妖怪的时候受的。那两只妖怪可真是…..”

小姑娘把耳朵一捂,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纵使小师弟机关算尽,也对这个冤家没有丝毫的办法。

星邪见二人再闹下去就要没完,只得无奈苦笑道:“时辰不早了,你还要忙,我们就不多做叨扰了。”

小姑娘乖巧的点点头,恋恋不舍的把吞吞还到星邪手上,星邪拍拍她的头,说道:“等我把吞吞的病治好了,会带它过来看你的。”

“大哥哥可说好了,不许骗我。”小姑娘抬头望向星邪,眼里已有泪光闪烁。

“不骗你。”星邪将吞吞收入怀中,认真的和小姑娘拉了个勾。

时间匆匆,一番玩闹之后到了晌午。出了药铺往居住的客栈方向去,会路过一家酒馆,近些日子天气干冷,每天稀稀拉拉的只有两三位客人,今日不知怎么搞的,不大的店子里坐了七八个壮汉,已是难得一见的盛况。老板生了一大盆子的炭火,喜笑颜开,乐得合不拢嘴。这些壮汉出手阔绰,桌上摆满酒肉,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竟然凭几人之力搞出了人声鼎沸的场面,好不热闹。

星邪和小师弟一前一后走在路上,这么多天冷清惯了,就不由多看了两眼。汉子中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察觉到星邪目光,没有说话,而是笑着向星邪遥遥举杯,点头致意,星邪稍作停留,歉然回礼,也未言语,不过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善意。

“这八人都是修行者,每个都比咱俩厉害,尤其是那个给你敬酒的,估计都突破明道境了。”等走的远些,小师弟扯着星邪的袖子,附耳小声说道。

“老师常说天地广阔,遇到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奇怪。”星邪如是应道。

“镇外发生妖怪吃人的事情,他们就来了。估计是一群游隼。”小师弟撇撇嘴。

“游隼?”星邪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跟随永夜有过一年军旅生涯的小师弟明显见识要比自家师兄多得多,他耐心解释道:“日暮修行者千千万万,但不是每一位都会立志参军,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非军籍的修行者。通常兵部执行军务,或者刑部捉拿犯人都会在当地征召一些散修作为助力,事成之后给与他们丰厚酬劳。一来二去就有修行者专门做此类营生,猎杀刑部通缉榜上要犯来换取赏金,他们就被称作游隼。”

小师弟话音刚落,一名穿着制式铠甲的中年军官就从街头昂首阔步的走来,他目不斜视,越过星邪,直至走到那八名汉子跟前方才驻足。

“这位兄弟,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先前向着星邪举杯的络腮胡男人声如洪钟,他倒上满满一大碗酒,递到军官面前。

军官没有接碗,而是扫视了汉子们一圈,道:“境界倒是都还够看,只是这次任务虽然酬劳很多,却也凶险异常。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到时候误了身家性命,莫怪我们没功夫搭救你们。”

“怎么,还瞧不起我们兄弟几个。”络腮胡旁边瘦高的马脸汉子眯起一双丹凤眼,冷声嗤笑,“还请这位军爷打听打听,咱们草庐八杰是不是软柿子!”

“原来是草庐八杰。”军官听到他们自报名号,才面露正色,拱手行礼道:“侠名远播,久仰久仰。”

还未待几名汉子回礼,更远处有道苍老声音传来:“朝廷这次兵部,刑部,礼部三部联手,还要这些散兵游勇干什么,战场瞬息万变,倘若杂鱼拖了后腿,我看你跟谁交代。”

这几句话说的可谓刻薄至极,没给那草庐八杰半分面子,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这群脾气本就火爆的江湖游隼。

“呵,我倒要看看是谁口气这么大。”马脸汉子手腕一抖,从袖中甩出一截长鞭,看来是动了真火,要给来人一个教训。

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头戴莲花冠,脚踩十方履,肩背桃木剑,身着八卦服,正从远方徐徐走来,他的后面跟着对男女,中年不足,青年有余,皆是年至而立,一身官服,眉宇间颇有威严。

“老夫天琅郡太上清羊,你想寻死不如自杀,省得栽在老夫手上,还要费神给你做场法事。”白发老道神色傲然道。

“连天琅郡守成观的清羊道人都来了,看来这吃人的妖怪有点邪门啊。”小师弟似乎认识那位老道,他望向酒馆前剑拔弩张,一看就属非等闲之辈的十来名修行者,隐隐有种又要倒血霉的预感。

章六十四 庙堂忧民 江湖忧兵

日头渐高,快到服药的时辰,星邪想着得回客栈煎药,便无意再作停留,准备离开。怎料向来怕惹事上身的小师弟这次却兴致盎然,驻足在距离那群修行者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地方作壁上观。

“师弟不走么?”星邪轻轻提了提披在小师弟身上的大氅,好让它把小师弟裸露出的一小截脖子给盖住。

“看一会嘛,难道师兄不想知道镇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师弟咂巴着嘴,又觉得肚中饥饿,思索着刚才半块没吃完的肉夹馍给顺手扔了真是好生可惜。

细心的星邪注意到小师弟的委顿,体贴的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块桂花糕递到他的面前,接着问道:“师弟方才为何说清羊道人来了,吃人的妖怪有些邪门?”

小师弟三下五除二将桂花糕外包的纸衣去除干净,囫囵吞入嘴里,大嚼之际又长叹口气,含混说道:“师兄啊,你真该多看看书外的风景,比我早离家很多年,为何对那些小有名气的修行者一窍不通,说出去是我师兄如何叫人信服?”

星邪拱手行礼,温和笑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师弟知无不言,愿闻其详。”

“好吧。”小师弟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是隐约明白星邪是在向他请教,他对于师兄的谦虚态度很是受用,便清了清喉咙,准备侃侃而谈。

“先说那边的草庐八杰,这八人出身草莽,原是同村之人,因为从小仰慕江湖侠士,意气相投义结金兰,在村外建了座草庐,每日琢磨怎样引精华入体,打通周身经脉。村中人以为他们八人走火入魔,当作笑话传了好久,不想几年过去居然真的让他们琢磨出一套独特的修行法门。这八人相继破境,就行走世间行侠仗义,杀了不少恶匪,算是一方豪杰。”

小师弟说着又朝老道那边努努嘴,道:“而这清羊道人是天琅郡守成观的观主,在礼部兼有职位,他的来头就大了去了。”

星邪看到小师弟夸张的神情,忍不住笑问:“怎么个大法?”

“师兄首先要知道轸州不是咱们星州,这里地处边陲,民风尚武,行走的修行者都不是花花架子。清羊道人乃是无数生死搏杀磨练出来的洞世上境修行者,这等修为已是十分高深,更可怕的是他的深厚背景。”

小师弟故意卖了个关子不把话说完,但他见星邪只是安静的等他继续,没有急切提问的意思,讨了个没趣就自顾自接着说了起来:“清羊道人全名太上清羊,他的背后可是道门太上。”

“京城的太上家,我有所耳闻。相传太上家各种奥妙道术一脉相承,家主太上玄诚是我朝的礼部尚书。算起这个家族的古老历史,似乎比皇族还要悠久,甚至可以与四大家族相提并论。”星邪虽然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天下大势上面,但是这种最基础的常识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小师弟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补充道:“道门太上,道门太上,顾名思义,他们以方术入道,最擅长的就是克制妖邪之物的手段,由此反推,前来此地的道门修行者境界越高,妖物越是棘手,以清羊道人的实力推算,镇外吃人的妖怪几乎媲美一只完整的十万人正规军。”

十万人,这不是一个苍白的数字,这是由一条条鲜活生命堆叠而成的血肉。星邪没有再说什么,他痴痴的遥望远方青色的天空,看得久了,竟觉得有一双眼也在不可见的深渊中向着这里窥视,骇人至极。

此时军官向清羊道人恭谨抱拳行礼,之后又一一见过老道身后一男一女,这才一字一句道:“末将参见清羊公,杞大人,空岚大人。”

清羊道人微微颔首,身后一对男女没有回话,而是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放在了酒馆里的草庐八杰身上,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天琅郡的清羊公驾临,还要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作甚。”先前说要教训人的马脸汉子自知根本不是对手,却又恼火对方的倨傲态度,摆出一副要杀要剐请君自便的架势。

不料老道只是不屑嗤笑:“别一副视死如归的惺惺丑态,顶撞朝廷要员罪不至死。老夫虽杀你们易如反掌,可刑部两位大人在此,总不能知法犯法。朝廷自有威严铁律,任何触犯之人都要被严惩,正因为如此,那洞世境都未到的小妖才要老夫亲自出手,以彰皇恩浩荡,也正因为如此,在我日暮疆域,你们这些草芥的性命还没有这般廉价。”

“你…..”马脸汉子脸上一阵青一阵黑,想必已是怒极,他长鞭一震,就要朝清羊道人的头上招呼。

“不要胡来!”最开始向星邪举杯的络腮胡按住马脸汉子的手,冲着清羊道人抱拳道:“弟弟速来脾气火爆,我这当大哥的给大人陪个不是,还望大人见谅。”

“你就是草庐八杰的大哥豪烈?”清羊道人对马脸汉子的冲动之举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先是兴趣缺缺的扫了络腮胡一眼,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于是又仔细的环视了一圈络腮胡身后的七人,忽然问道:“你们是游隼里的老江湖了,生活也不算窘迫,接这趟活又是何苦。倘若朝廷不命老夫来此,以你们的能耐面对那妖物怕是活不下来半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的道理。再者我们兄弟八人不单单只求钱财,除暴安良,守护一方百姓也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本。”豪烈再次抱拳,沉声说道:“那妖物吃人无数,残害多少手足同胞,听闻昨夜又重创几百我日暮儿郎,兄弟们夙夜难寐,遂决定前往白柳寻些志同道合之士略尽绵薄之力。”

“口若悬河,贪图富贵,宵小之辈!”

本是慷慨激昂的大义言辞,怎料清羊道人听罢吐出十二字,字字声若炸雷,他白须白发无风鼓动,大袖飘摇而起,一对十方履踏七星罡步,两只星辉目闪慑人精光,排山倒海的元气浪潮奔涌呼啸,从四面挤压向草庐八杰。

日暮最古老高贵道统的修行者,实力本就超出同境界甚远,至于草庐八杰这些难入其眼的低微之辈,更是难抵他的气势压迫。眼下八人已经倒下七人,只剩豪烈还在苦苦支撑。这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纵使嘴角已有血丝渗出,依然面无惧色,执着而坦荡的将头颅高高仰起,迎向清羊道人神光闪现的双目。

“还不认罪?!”清羊道人饱含元气的怒喝穿云裂石,振聋发聩。

“何罪之有?”豪烈不卑不亢,淡然反问道。

“你们说为黎明百姓,为袍泽同胞,那此行生死由天来定,酬劳分文不取,老夫问你去不去得?”

“去得!”豪烈没有片刻迟疑,断然应道。

不仅仅是豪烈,被清羊道人压制的苦不堪言的七人也都面目狰狞,用尽全身气力怒吼道:“去得!”

“好!”清羊道人拂袖,将雄浑元气尽数敛入体内,他对着获得喘息之机的草庐八杰称赞道:“老夫方才看走眼了。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到时战场凶险,还要仰仗几位给老夫护法,合力擒住那孽障。”

“能得清羊公垂青,实乃我辈三生有幸,定不辱使命!”豪烈一把抹去嘴角血迹,将先前被震慑的七位兄弟一一扶起,第三次抱拳说道。

清羊道人性子耿直,也是位性情中人,一旦看人看顺了眼,说话自然客气了许多:“上了战场即是同袍,老夫之前出手失了分寸,向几位好汉赔礼了。待会老夫自会为几位理顺体内气机。当下最紧要之事乃是给诸位举荐一下我们这边的人手,商议除妖之事。”

“清羊公请讲。”

“老夫身后这两位是刑部的杞大人和空岚大人,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杞大人青年才俊,空岚大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二位大人配合已久,捉拿过许多朝廷要犯,此次与我们同行,平添许多胜算。”

豪烈听过介绍,正要向那对男女拱手行礼,叫做杞的男人忽的侧过头去,一双清冷的眸子盯住了站在街头的星邪和小师弟。

“隔墙有耳。”

“风紧扯呼。”小师弟见势不妙,知道对方不是善茬,拉着星邪的袖子就准备溜之大吉,可刑部出身的修行者,最擅长的大概就是追拿逃犯,在其中任职的每一位在速度方面都与这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不可同日而语。

一身黑色官服的杞像是夜空中翱翔的枭鹰,刹那间掠过长空飘然来到二人面前,这个看起来稍稍有些木讷,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悄然笼罩住星邪和小师弟。自男人身周数丈开始,一切事物都被无形之力束缚,小师弟除了塞满鬼点子的脑袋还能转圈以外,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可以活动。

这种类似的处境星邪曾经在面对飞咆时就经历过一次,当时飞咆施展万象领域,所过之处碎石树木都被碾压成灰屑,如今他们眼前的男人用出类似招数,约莫着也是一种很是棘手的领域。

小师弟眼见走投无路,迅速换上了一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他鼓着腮帮,眨巴着隐含泪光的眼睛望向杞,用带着哭腔,奶声奶气的童音央求道:“大哥哥,我们弟兄两个离家出走,没钱买吃的,你给个馍吃呗。”

章六十五 戾兽

沉默寡言的男人没有对小师弟撒娇一般的言语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小师弟,似乎充满兴趣的模样,可时间久了,杞却依然一动不动,这让小师弟觉得并非是自己的某种特质吸引到了他,而是这个榆木脑袋本就在发呆。

这是今天自被丹参堂的女娃娃无视以后,小师弟第二次受挫。

要知道小师弟行走江湖的一大杀器便是那张很是惹人怜爱的小脸,如果哪家喜欢小孩子的妇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定会忍不住朝着他的脸蛋咬上一口,什么花卷馍馍,怕是金山银山都任由他给搬去。

可这位来自刑部的杞大人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喜欢或者厌恶,不知修为几何的他伸出食,中二指,轻轻叩在小师弟手腕处的脉门,然后闭眼静静感知着脉络中元气的流淌,许久才睁开双眼,询问道:“你今年不过十岁吧?”

“十岁多一点点。”小师弟在杞的面前一直保持着扯住星邪袖子的姿势动弹不得,说话时注意力稍稍松懈,才发觉胳膊好生酸痛。

此时清羊道人,草庐八杰等人正朝着这边走来,杞似乎没有继续为难一直在旁边窥探偷听的星邪和小师弟的意思,收回外放的元气,还了二人自由。

“你们是哪家的两个小祖宗,放着大好日子不过,偷跑出来学那些劳什子演义小说做什么游隼侠士。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速速回到家中长辈那里,不要误了自己性命。”清羊道人哪里没有发觉藏在远处的两名少年,只不过他见二人气质不凡,年纪轻轻竟都是踏入了明道境的修行者,又身居这穷乡僻壤,便自作主张把他们定性成了深受茶馆说书先生演义评书毒害的豪门公子哥,涉世不深满脑子行侠仗义,偷跑出来想要扬名立万,毕竟在自家道门,这样的热血少年也不占少数,颇让长辈们苦恼。

“不就是杀个妖怪嘛,有什么了不起,还要撵人走。”小师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浑身剧痛,好似被人毒打了一顿。

清羊道人懒得再多费口舌,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二人有多远走多远。

星邪隐约从之前谈话中得知镇外形势危急,也有同去帮忙的心思,但看到这般阵仗,知晓以自己的修为多半只能添乱,再加上回家心切,又要顾及小师弟的安危,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作揖,郑重说道:“请诸位都要平安回来。”

“知道了。”清羊道人心中暗道这孩子心思还算纯良,不禁又多看了两眼,然后带着一群人往镇外的方向缓缓走去。

眼见一大群修行者走远,星邪拉着小师弟一步步慢慢踩在青石板堆砌的长街上。原本宁静的小镇子因为外面骇人听闻的传言变得忧心忡忡,街上来往的人脸上都挂着一层浓浓的郁气,第一次几百先头部队的惨败,正在让百姓们逐渐失去对朝廷的信任。

一路无话,星邪和小师弟已经回到了居住的客栈,将几味活血化瘀,调理气血的药材倒入砂锅中煎熬之后,就要开始盘算回去的路线了,再往东走几十里,都是些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可以请到驿站的马车,虽然速度比两位修行者徒步快不了多少,但好歹二人都会舒服一些,如果星邪再舍得多花钱财,聘请太学院用特殊手段加持的快车,那一日千里也不在话下。

小师弟捏着鼻子咕嘟咕嘟灌下一小碗药汤,下肚之后还不忘极其痛苦的干呕两声,星邪想不太明白为何稀松平常的药材会对小师弟如同砒霜,只得一面轻拍后者背部,帮其理顺气息,一面摸出两块酸甜可口的冬桃蜜饯,喂给小师弟让他把嘴里的那股苦味给压下去。

好像自从有了这个小家伙跟在旁边,糕点果脯等吃食就要常备在身了。

“师兄啊,这次回家你又待不了多久就走,不怕师姐怪你啊。”小师弟年纪轻轻,不过思想总是超前成熟,对于星邪和蓂荚间的细微交流,早就明察秋毫,心若明镜。

连着忙碌奔波,游走于生死之间好长时间,星邪近乎都要把两年前的那段惬意安然的日子给遗忘掉了,直到小师弟今日提起,才骤然想起几个月前在赤水城洒满落日余晖的江滩上,师妹那躲闪的眼神,还有满是汗珠的鼻尖。

总瞒不了大家一辈子。

星邪笑笑,揉揉小师弟的脑袋和声道:“你师姐不喜欢师兄的。”

“啥子?!”小师弟怪叫一声,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壳,不可思议道:“我听永夜师兄说你怀里那只兔妖会幻化成一个女子,师兄莫不是跟这兔妖日久生情,胡乱找了番说辞就要做那负心人吧。师姐天天盼你回来,你竟然……”

“我…..”

星邪目瞪口呆,想要再做些解释,小师弟却已做痛心疾首状,大声哀嚎起来:“哎哟我可怜的师姐啊,你怎么就斗不赢这个小妖精啊……师弟无能,被阴险师兄用桂花糕镇压一身修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小师弟说着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又不知不觉开始在星邪衣上的口袋处摸索起来,星邪轻轻拨开这双贼手,认真道:“不能再吃了,甜食吃太多坏牙。”

“哎呀我可怜的师姐啊…..”

“……只准再吃一个。”

“恩。”

月落日出,薄霜茫茫,朝云新起,熠熠流光。

星邪早早起床买了两块小师弟百吃不厌的肉夹馍,回去收拾好行囊,就准备出发了。不知道是不是附近有妖魔出没的缘故,不甚宽阔的官道上每隔几百步就设有一处岗哨,士兵黑甲黑戟,腰悬劲弩,看起来颇为森严雄武。

小师弟有了上次乱跑惹出祸事的教训,这次老老实实的沿着康庄大道慢吞吞挪着步子,随身带的葫芦里没了酒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师兄你说那妖怪得是什么样啊,感觉比苍吾和乌豕要厉害很多呢。”不知为何,小师弟总觉得自己和师兄跟那尊素未谋面的凶神恶煞有着难以言喻的关系,这种不想承认却又真实存在的预见感让他很是紧张。

“不知道是什么样,但一定长得不太好看吧。”星邪看出小师弟情绪不高,很是心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捏捏他的鼻子道:“等到了下一个地方,给你买梅子干吃。”

小师弟砸吧两下小嘴,忽然觉得梅子干也没了往日的吸引力,又入了魔怔般自言自语道:“总不会长着老虎爪子野猪身子吧。”

星邪笑笑,道:“古籍上还真的记载过这种模样的妖怪,不过只存在于传说当中,或许在遥远的月曜大陆可以见到。”

小师弟吐吐舌头,对师兄的言论不以为然。

今日云层很厚,不是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小师弟又心事重重,就更觉压抑。

待二人又走了一会,一贯由着性子胡来的小师弟不知道早上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肚里一阵翻腾,赶忙从星邪包袱里掏出几张草纸,离了官道向着不远处的小树林子里钻去。冬季的老林里满是泥土的腐腥气味,再加上不知哪里来的阵阵阴风把小师弟光着的屁股割的生疼,让本就闷闷不乐的小师弟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太敞亮的林子里幽幽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呼唤,让人心里发毛:“英雄……恩人……”

“谁大白天哭丧啊。”小师弟喝骂一声,朝着声音的源头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没坐到地上,手中的草纸也在慌乱中撒了一地。

只见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老人匍匐在地,正向着自己不停叩首。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小师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正是曾要加害自己和星邪的老村长。

“怎么又是你这个丧门星?这副模样是人是鬼?”小师弟声音都在颤抖。

“两位恩人走后我被无良村民杀害,死后化作冤魂在山间游荡,谁知有人用摄魂术将我拘来,还取我尸身首级做成了一个妖魔。”

“苍吾……不是死了么?”

“不是苍吾,二者手段相同,但是后者手法要高超太多,我趁着妖魔前日遭受重创,体内气机紊乱才逃出片刻,结果看到二位恩人在此,特来相告,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现在就离开。”

“我…..我他娘的裤子都还没穿,怎么离开?”小师弟骂骂咧咧的伸手去够地上的草纸,谁料一下没蹲稳,一个趔趄手掌拍到了地上,地面蓬松的落叶也跟着被擦出一道痕迹,这一拍一擦,让小师弟连穿裤子的心思都没了。

只见厚厚的树叶堆里,埋着一张苍白衰老的脸——正是老村长被取走的头颅,由此可知,那头妖魔竟是一直藏在小师弟身侧的土里。

诡异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人脸睁开双目,露出里面混白的瞳仁,他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阵阵婴儿的啼哭,再深的地下面如泉水翻涌出许多细碎的土粒,紧接着一个庞大凶戾的躯体遮天蔽日,拔地而起。

小师弟瞪大眼睛惊恐的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妖魔,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因为这个看起来就让人没有战斗欲望的怪物真的是长着老虎的爪子,还有野猪的身子。

章六十六 前路落铁雨 平地起冬雷

官道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一个光屁股的小孩眼角带着泪花一路狂奔,两条腿转的风火轮似的。小孩身后跟着头黑黢黢看不清轮廓的野兽,身形巨大,隔着老远就散发出一阵阵扑面的戾气。

星邪心头一沉,认出跑在前面的正是小师弟,于是炽热的白芒笼罩全身,五尺长的铁钎紧握在手,双腿发力,如同离弦的光箭贴着地面疾驰。

另一边驻扎在此的岗哨也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们几乎在星邪冲出去的同时就升起了狼烟,几名士兵手持射程一千步的精钢弩机摆开架势,寻找安全的角度掩护白衣少年救下幼童。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星邪来到小师弟身边,他全身光芒全部聚敛于左手指尖,形成一枚明灭不定的小小光球,另一手将受到小师弟搂入怀中。

无涯

曾让洞世中境的修行者都忌惮不已的招式从正面击中了来犯的凶兽,即使在白天仍然耀眼非常的光芒伴随着热浪淹没了黑色的巨大身影,星邪抱着小师弟连蹬几步堪堪从无涯形成的元气浪潮中稳住身形。等到二人站定,小师弟才注意到星邪刚才出手仓促,一击之下把披在自己身上的裘衣都焚毁了半截。

“疾!”

星邪身后传来嗓音雄浑的军令。

十余枚劲矢擦过星邪和小师弟的衣襟,向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光芒里射去,发出金铁交鸣的脆响。星邪眉头紧蹙,知道打过一个照面的凶兽就是传闻里吃人的妖魔,而且接下一记无涯好像并无大碍,准备拉着小师弟继续后退,可世事安能皆如人意,十来只布满灼痕的苍白手臂从辉光里探出,死死攥住星邪衣袖,星邪反手一掌将小师弟推出数丈开外,就要以一己之力迎战恶敌。

此时炽热的光线终于化为虚无,屹立在星邪面前的妖魔现出了它完全的面貌:满身鬃毛的庞大躯干上是一颗苍老不堪的头颅,那熟悉的面孔睁着没有眼仁的瞳孔,死寂冷漠的看着星邪,妖魔再往下的腹部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白蜡杆样毫无血色的几条手臂由那道裂缝里伸出,铁钳般锁住星邪的动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星邪被这超出想象的一幕完全摄住心神,一时半会没了反抗逃脱的心思,可妖魔并不会给予星邪思考的机会,它扬起花纹相间,利如短匕的一对虎爪,朝着星邪的头顶拍下。

“孽障退下!”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长约齐眉,红多黑少,上圆下扁的木棍破空而来,劈头盖脸砸在妖魔覆盖坚硬鬣毛的背上。木棍所携千钧之力震得距离战场稍近的几人牙根生疼,那妖魔纵有豕身虎足,钢筋铁骨也挨不住这一下,踉踉跄跄歪出十来丈远。

五彩之色对应五行变化,其中红为火,黑为水,所以这条红多黑少的木棍是各州府官衙警戒立威之用的水火棍。水火棍的主人身着黑色官服,走路生风,他沉默着从地上拾起武器,惜字如金,只说了两字:“狍鸮。”

钩吾之山有兽焉,豕身人面,目在腋下,虎爪人齿,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也。

星邪没有去过传说中的钩吾山,但他也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用阴邪法门创造出来的可怕妖魔,狍鸮并非先天孕育而生的野兽,人面,虎爪,豕身,婴魂,怨气五者缺一不可。一旦妖魔成型,则不灭不死,择人而噬,修为更是日益暴涨。

星邪眼前的狍鸮绝不是偶然的产物,他忽然觉得自岐山遇到弃婴开始,自己又一步步踏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之中,未知的某处黑暗里,有人为了塑造这尊凶神,布下惊天杀阵,甚至极有可能除去星邪和小师弟,那些满腔热血来此地除妖的游隼,都只是狍鸮身后之人眼中的养分而已。

细思极恐,遍体生寒。星邪再望向身旁神情同样凝重,先前打出关键一击的黑衣男子,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下这位两天之内见了两面的刑部杞大人。

“退到百丈开外,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杞看出星邪心中有话,但不准备在言语上耗费太多时间,他伸出手掌朝前方虚斩。

远方的官道上马蹄轰鸣,如奔雷滚滚。

冬季干燥的黄土四散飞扬,铁蹄踏在夯实的路面溅起连绵雾霭,一时间旌旗猎猎,甚嚣尘上。浩浩荡荡的铁骑洪流从白柳镇的方向奔腾而来,这些骑兵清一色的裹覆黑铁铠甲,手持精巧手弩,其中有三名骑士背负赤龙大旗迎风招展,那是三名日暮赤龙军的护旗人,亦是这支骑军的三位统帅——三名洞世境的千夫长。

三位千夫长后面是神态各异的草庐八杰,再往后则是泰然自若的清羊道人和同为刑部出身的空岚,空岚未像昨日一般穿着官服,而是披着贴身软甲,扎起马尾辫,挺拔身姿下的腰间悬挂着一把寒光闪烁的柳叶刀。

“劳请清羊公坐镇中军,几位好汉与我军共结鹤翼阵诛妖。”一名千夫长冲着清羊道人拱手行礼,而后抽动马鞭,一骑绝尘。

三千铁骑随着千夫长大旗飘摇,阵型瞬间作出变幻,分作两股包抄狍鸮左右。人流中有士兵牵过两匹好马,让杞,星邪和小师弟骑上返回中军。与此同时,军阵距离狍鸮不过三百步,妖魔已经进入手弩射程之内,左右两股骑军抬手瞄准,射出一片暴烈的黑色铁雨。

刚刚缓过神来的狍鸮还未站稳脚跟,又被遮云蔽日的劲矢扎的火光四溅,满目疮痍下发出几声阴森尖锐的婴啼,然后四足伏地,将背后高高隆起。

曾与乌豕交过手的星邪对这个姿势太过熟悉,他知道大事不妙,勒住缰绳折身冲向战场,想要提醒众人快去寻找掩体。

然而还是为时太晚。

上百枚泛着幽光的鬃毛还以颜色,密密麻麻的朝着骑兵们宣泄着怒火,冲在最前面的兵卒们躲闪不及,人仰马翻倒了一大片,还未待站起就被后方仍在奔驰的战马碾成肉泥。这部绞肉机的节奏没有因为同袍的牺牲而有丝毫阻滞,将士们上好弩箭,再次抬手瞄准,开始第二轮齐射。

战场上的机遇稍纵即逝,人人都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稻草,星邪发现自己在这股洪流面前如此苍白渺小,他衣襟不知沾染上了谁的鲜血,只得茫然策马上前,看是否能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狍鸮由死尸拼接而成,本是已死之躯,自然不可能再死上第二回。虽然弩骑兵的攻势很是骇人,可继续僵持下去只是徒增伤亡。

“弩箭没用,寻常手段是杀不死它的。”

担心几位将领不肯听取他的建议,星邪在人群中找到豪烈,向这位印象不错的豪爽汉子说出了自己的这一路的经历。

几番交战豪烈也看出狍鸮的端倪,点头应道:“小兄弟提醒的是,既然它是由几具尸体拼接起来,咱们试试能不能将再把它拆成几段,就算它还是死不了,但没了手足,看它拿什么来害人。”

“大哥是要上前跟那怪物近身搏杀?”立在豪烈身旁的马脸汉子面露忧色,虽没上过真正的战场,但他也知道当几千人以固定的模式协同作战时,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扰乱阵型,各自为战。毕竟放眼望去,百丈内最强的修行者也不过洞世修为,还没有达到可以无视人数差距,力挽狂澜的传奇境界。

豪烈大笑几声,意气风发道:“二弟,你不是气那些当兵的看不起咱们游隼,今天咱们就扬眉吐气,让那群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们瞅瞅草庐八杰到底是不是金刚钻。”

“请让我一同前往,狍鸮应该还有其他本领没有施展出来。”比起降伏妖魔,星邪更关心岐山脚下那个小小村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村长会变成这副模样。

豪烈人如其名,爽快答应,于是九匹快马脱阵而出,向着狍鸮冲杀过去。

眼见几人与妖魔近在咫尺,三名千夫长摇晃大旗,示意骑军停止射击。不过几刻钟的光景,就有将近两百人殒命沙场,这头怪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好像根本就不应该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灵。

背负象征着日暮将士荣耀的赤龙旗的三人遥遥相望,决定静观其变。

沙场上一马当先,冲锋在前的豪烈撕去裹在身上的麻衣,露出筋肉虬结的后背,只见精壮的背上纹着一整片的刺青,赫然是一副草庐之下八人欢聚饮酒的图案。刺青图手法粗犷,人物都没有具体描绘五官,但动作神态颇为传神,与草庐八杰一一对应。

稍稍落后的七人看到纹身,纷纷屏气凝神结成手印。这七人每有一位法印完成,豪烈背后就有一尊对应人物手中酒杯亮起淡蓝荧光,待得七盏酒杯玉光闪烁,交相呼应,豪烈身形陡然加快,眨眼间冲到狍鸮身前三尺,一掌推出。

“草庐八杰,当真巧夺天工。”坐镇中军的清羊道人远远看到场中景象,也情不由衷连声称妙,抚掌赞叹。

因为这是八人用无与伦比的高超默契,把元气全部汇合到了豪烈一人身上。

星邪当日在鸦雀岭与永夜共同对抗飞咆,走投无路之时想到用元气混合的法子殊死一搏,尚未是完全体的招数就差点跨过数个境界夺去飞咆性命,更不用说如今豪烈将七人元气全部背负在身,融合于掌中,打出这惊天一击。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方寸草庐,亦是天下。

豪烈以豪气入道,大丈夫胸怀何其宽广,兄弟八人共同觉醒能力“百纳”,七人为川溪,一人成巨海,雄浑到无以复加的一掌推去,莫说血肉之躯,前方百丈山石树木,一切邪祟鬼魅,尽皆风流云散!

章六十七 兵劫

镇外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似有千军万马肆意纵横。

本就冷清的白柳镇这下彻底没了人烟。

丹参堂的女娃娃被师父告诫不要随意走动,她悄悄推门探出小脑袋,看到对门的酒家铺子失去了草庐八杰这几位稳定的收入来源,开心了好几天的掌柜和小二如同打了败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店中其实还有一位顾客,也仅仅只有这一位顾客。不知从何处路过的外乡人在寒冬腊月里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褂子,杂乱无章的头发遮住双眼,他解下系在腰间的一对长刀搁在桌案上,正津津有味的吃着一碟酱牛肉。面对这位一看就不阔绰,甚至有些破落的顾客,掌柜的热情实在有限的紧,只是不咸不淡了应了客人所需,就再没了继续招呼的心思,连添茶倒水的力气都一并省了去。

来酒馆不喝酒,还自带酒水,这不是要砸招牌嘛。

百无聊赖站在门口的小二朝店里瞟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像话,当真不像话。

“怎么外面这么吵,可有法子安静一些?”男人慢悠悠的拈起块牛肉放入口中,声音含混不清,但却异常醇厚。

“啪”的一声,小二冷着脸关上了店门,反正也不会再有人喝酒,索性合上门来,免得男人话多。

男人摸了摸自己留着许多胡茬的下巴,笑道:“牛肉切的厚了,咬不太动。”

“怕您等的急了,就做的快了一些。”小二答得很是敷衍,言语里的不耐显而易见。

“我是挺急,但你们可急不得。”男人将木筷按在碗沿,将两把长刀重新系紧在腰间,起身道:“不吃了,结账。”

“官银半两。”小二双手拢在棉袄的袖子里,报完价钱还顺带打了个呵欠。

也不见男人如何动作,一小粒金子就精准的落入小二臂弯,男人没有理会小二目瞪口呆的表情,摆摆手道:“身上没带银子,便宜你们了。”

“客观您留步,刚才招待不周,您看这......”没想到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大肥羊,掌柜一把推开没有眼力价的小二,一路小跑赶到男人面前,合掌鞠躬致歉,好似烧香礼佛,好生滑稽,好生扎眼。

“酱牛肉做成这样,方圆百里也就独你们一家了,想必更不会有什么上好佳酿。若不是街头的肉夹馍今天没开张,我怎会踏入你们店子半步。”男人侧身绕开掌柜,站在门口呼出长长的一口冷气。“走了,有缘的话,再也别见了。”

深冬积雪不化,雾霭缭绕,男人很快消失在了目力所及的尽头......

镇外不过七八里远的官道沙场,几千头战马风驰电掣,形成鹤翼大阵轮转不停。军阵正中豪烈裹挟雷霆之威的一掌不偏不倚打在狍鸮的胸口。

霎时间万籁俱寂。

暴烈的罡风卷起尘埃席卷大地,豪烈脚下的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再远处的官道更是分崩离析,没有一处完好。肉眼可见的蓝色元气顺着独有的脉络从狍鸮的身体上蔓延开来,这头拼接而成的怪物全身开始剧烈的震颤,就像被灌满水的气囊,随时有可能炸的粉身碎骨。

狍鸮嘴唇上下开合,发出一阵难以辨识的人声。

“大哥......”

“什么?”豪烈眉头紧锁,忽然觉得狍鸮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星邪却猛然想起了什么,他罕有的失去了往日的镇静,神色慌乱,大声喊道:“糟了,是苍吾的摄魂术!”

此语一出,狍鸮腋下迸射出两股幽深绿光,众人眼前一阵恍惚,只见豪烈手掌所落之处原本站立的狍鸮竟然变成了马脸汉子,汉子的瞳孔时而浑浊,时而清明,他的身体因为充斥着大量的元气变得鼓鼓囊囊,最终在不断的膨胀和抽搐中炸成一团血雾,消散殆尽。

没有人知道狍鸮用了怎样的法门在众目睽睽下把马脸汉子变成了他的模样,也没有人知道这汉子是如何走到豪烈的面前,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只有星邪明白,狍鸮真正的双眼不是乍一看之下老村长那对浑浊的瞳孔,而是是藏在狍鸮腋下的,来自苍吾可以摄人心魄的虎目。

鬃毛,摄魂,接下来等待众人的还会是怎样的险境?

星邪心神飞速运转,思索着先前战斗的每一个细节。马脸汉子莫名身死,场间大多数人都还未从惊愕中摆脱出来,唯独星邪注意到了豪烈脚前几尺的官道上塌陷出一个一丈见方的洞口。

星邪脑中灵光闪现,他沉声提醒道:“诸位散开,狍鸮还会遁地之术。”

几乎与此同时,被践踏的尘土飞扬的官道之下传来婴儿毛骨悚然的悲泣。

轰隆一声巨响,宛如晴空炸开一道霹雳,众人只觉脚下土地好似怒海汪洋激烈起伏,天旋地转之际一团巨大的黑影在星邪身侧破土而出,锋利如钩的虎爪掀起数道凌厉劲风,就要将人们连同凛冽的空气一齐绞碎。

草庐八杰毙命一人,剩下七人气息登时弱小不少,虽然有星邪出言提醒在前,可他们比之狍鸮速度还是慢上一截,顷刻间又有三人被开膛破肚,黏黏糊糊的血肉脏器流淌一地,浓烈的腥气弥漫开来,几乎要封住星邪口鼻,世事无常,不过片刻朝夕相处的八人就有半数天人永隔。

豪烈盯着自己满是兄弟鲜血的手掌,好似置身地狱,恍如隔世。他背后的草庐饮酒图有四盏玉杯再也无法亮起,豪烈回首看向正在与狍鸮搏杀,处于下风的星邪和另外三人,几个闪烁间冲到狍鸮正面,用肉身硬扛那对夺命虎爪,一双大手深入狍鸮腹中,生生将里面的苍白手臂尽数扯断。

人有死志,一招一式便大开大合,破绽百出。

哪怕是洞察世间,见闻极广的洞世境修行者也很少见到如此诡异阴毒的妖魔,三名千夫长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场间五人只能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当下再次摇动令旗,喝令骑军撤退至清羊道人坐镇的中军处,免被接下来的战斗波及。

三匹纯血黑马背负着赤龙旗在不远处立定,马背上的人已经奔赴沙场。

三名千夫长黑衣黑甲,皆提精钢长枪发起冲锋。浑厚的元气从他们周身穴窍喷薄而出,形成一层淡红色的雾气,雾气中有轻微的腥咸锈味,让人想起金戈铁马,往返冲杀的铁血将领。这三名洞世境的兵家修行者将血液混杂元气运行流转到极致,形成了最为刚猛的血雾。

是为攻伐铁血意。

相传天子脚下有一支专门戍卫皇城的精锐之师,全部由洞世境及以上的修行者组成,他们不受兵部管辖,只服从皇帝一人调令。这只军队被称作禁军,由大统领秦堂和元帅谪仙共同训练而成,攻伐铁血意正是这些战士们在帝国武力前三甲中的两人刻意引导下,领悟战场之道而觉醒的能力。

这三名千夫长出身禁军嫡系,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的出现瞬间改变了战场上的局面。三杆长枪在血色元气的加持下轻而易举的穿透了狍鸮坚硬似铁的表皮,将它刺的千疮百孔节节败退。

妖魔的凶煞气焰被不断打压,四只粗壮虎爪已断其三,村长的苍老面容也不知挨了谁的一记棍棒,骨茬外露塌陷大半,看的很是骇人。

伤痕累累的豪烈披头散发,状若疯魔,誓要与狍鸮同归于尽,若非星邪和其余三杰阻拦恐怕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三位千夫长接管战场,技艺精湛,约莫早在先前观战之时就看破了狍鸮的攻击套路,处处先发制人,打的风生水起。

狍鸮虽是不死之身,但招架不住这般单方面的碾压,它哀嚎几声,浑身皮毛炸起,射出漫天钢针,趁着三人格挡鬃毛,用仅剩的一条腿发力钻入先前打好的地道之中。

“断脊之犬。”一名千夫长冷哼一声,手中长枪斜斜刺入地下,元气顺着枪杆奔涌而出,在地面破开一道深约丈余的沟壑。地表下的土层出人意料的异常松软,被千夫长元气搅动之后轰隆一声垮塌了一大片。

“居然把地下挖的到处都是坑道。”清羊道人眉头紧锁,不再淡然自若,显然狍鸮的棘手程度超乎他的预料。

近乎中空的地下泥土再次翻涌,几十道看不清轮廓的白影以极快的速度从潜伏的土里弹射而出,将骑兵扑倒一群。其余士兵定睛望去,只见许多通体雪白,紧闭双目的怪婴张开满是利齿的嘴巴,不费吹灰之力咬烂将士们护身的铁铠,对着裸露出的血肉贪婪啃食,惨不忍睹。

还不待人们拿出手弩射杀,这些恐怖的怪婴好像提前有所察觉,又以迅捷无比的动作重新钻入地里,只留下一地碎肢残尸。

“好浓的婴魂怨气。”清羊道人额角青筋跳动,想必已是怒极。

如此难缠的怪物,座下还有一群食人小鬼,狍鸮的每一个手段都在最为关键的时候才施展出来,帮助它一次次反败为胜。这一招调虎离山,把战场换到了看似最为安全的,由清羊道人坐镇的中军,抓住众人有所懈怠的心理,一下击中要害。

绝境之中求生存,看来妖魔也深谙此道。

士兵们久经战阵,不需命令,阵型就开始往一处聚拢收缩,就在此时,还未蛰伏片刻的鬼婴们趁着骑军还未结阵完毕,想打个措手不及,又纷纷从地下冒出阴气森森的头颅,裂开让人头皮发麻的巨口,开始了又一次猎杀。

可同样的手段在威名赫赫的修行者面前怎能生效第二次。

来自刑部的两位大人终于准备动手了。

不善言辞的杞将手中的水火棍直直钉入土里,他气沉丹田暴喝一声,音浪夹杂着元气扩散出百十来丈,被笼罩住的怪婴们如小师弟第一次遇到杞那样,遭到莫名力量的捆绑束缚,定在原地不能动弹丝毫。另一位曾被清羊道人称赞巾帼不让须眉的空岚双手结成手印,随着她的元气不断外泄,这片小天地的能量凝练为无数肉眼难以捕捉的匹练,如刀光剑影穿梭切割,把这些小鬼全部斩成肉泥。

洞世中境的修行者元气外放可形成领域笼罩身周,杞和空岚一静一动,一人观枯木逢生,春去秋来入道,一人凭五尺弯刀,锋芒毕露入道,元气所向,或临峙大岳,或揣磨锐刃。

故二者所行大道,一曰峙岳,一曰揣锐。

章六十八 大道同归

狍鸮动用了最后的杀招妄图制造混乱突出重围,可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大部分的诡计都只是徒劳,它虽是集天地至怨而生的狠厉妖魔,但对方那些洞世境的修行者,哪个不是造化气运在身,经历生死锤炼方能享有今天的成就,二者之间终归还是有着难以逾越的绝对差距。

沉默寡言的杞把水火棍重新捆好在背上,他注视着被空岚斩成满地肉泥的鬼婴们,心中不甚愉快。杞忽然有些怀念以往的冬天,在刑部办完繁杂公务,清闲时光下煮好一壶柳州云雾,然后静静坐在椅上,看窗外雪落松稍,院里老树发芽。堂堂京城不比这荒山野岭,没有这么多丧心病狂,腌臜污眼的事情。

不过虫子终究是虫子,哪怕长相稍微恶心一点,捏着鼻子把它碾死也不是件难事。赶快把这畜生给宰了,拖得时间久了谁晓得它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杞将峙岳领域辐射向更远处,开始感知狍鸮的方位。

而作为这次京城礼部尚书兼太上家主亲自推荐的领队人,天琅郡守成观观主清羊道人则是场上怒火最盛之人,本以为降服一只小小妖魔何其容易,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出师虽然未说不利,但眼下这残肢满地的场面着实谈不上有多好看。仗打得不漂亮,如果再多死上几百兵士,他也没脸回守成观了,更别提去给自家的家主大人一个交代。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清羊道人胸腹鼓荡,吞吐出一口元气,接着单手掐起印诀,只见他背后桃木剑微微震颤,“嗖”的一声凌空飞起,拖起绚烂虹光径直射向百丈开外的土层。

木剑势如破竹,眨眼间没入地下,又很快破土而出。大概是将藏身的狍鸮捅了个对穿,当桃木剑飞回清羊道人的手中,众人清晰看到剑身上沾染的乌黑腥血。清羊道人眉头微蹙,很是不喜,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桃木剑上就燃起淡蓝色的火焰,将污秽血液焚烧殆尽。

仍未现身的狍鸮承受刚才一击吃痛,发出几声婴孩的阴森啼哭,就要再次遁走。

清羊道人冷哼:“妖孽哪里走!”

老道须发皆张,好似一团舞动的风雪,他从道袍中抓出一把符篆洒向空中。这些画有玄奥纹路的符篆在洞世上境的修行者元气催动之下,拥有灵智一般循着狍鸮嚎叫追寻而去,一张张插入地下,围成一个大圈将狍鸮困在其中。无路可逃的狍鸮只得从地下钻出,面对天生克制阴邪之物的符篆它没有任何办法,每当它想用肉身硬撼,符篆上的纹路便金光闪烁,唤来阵阵天雷地火,将它炙烤鞭挞。

桃木飞剑,符阵降妖,如此手段足以困扰重创狍鸮,却不足以夺取它本就介乎生死之间的性命。借天地怨气而生的鬼物,若不能做那解铃人,了却它的心结,就只能动用雷霆手段把它彻底镇杀。太上家的修行者本来为人处世皆讲究一个缘法,参悟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多造杀孽惹因果在身,可狍鸮实在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清羊道人自然不会留它生路。

于是清羊道人双手再结法印,同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随着鲜血喷出,他的气息强盛数倍,这位一直谈不上慈眉善目的老道念念有词:“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敕我苍雷,喝退魑魅。急急如律令!”

口诀完毕,清羊道人五指雷光闪烁,天地至阳至净之气被他纳入掌中。道人脚尖轻点马背,翩然而起,横空掠出百丈,大袖飘摇,五点雷光罩向狍鸮的面门。

太上庚金雷

正所谓魑魅魍魉逞凶芒,道官仙班覆雷光。

狍鸮难抵清羊之威,若承下庚金雷必定灰飞烟灭。就在二者还有咫尺距离,无数黑色长发瀑布般从狍鸮腹中的缝隙暴涌而出,结成一面墙壁遮住妖魔身形。清羊道人五指雷光按在青丝化成的铁壁之上,生出大片苍蓝色的焰火,刺鼻的焦臭味顺着燃烧产生的浓浓黑烟弥漫全场。浓烟之中另有几股较细的头发拧成锥状,泛起金属寒芒向着道人的背心刺去。

“清羊公小心!”被清羊公请来护法的空岚柳眉倒竖,她娇叱一声弯刀出鞘,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手腕极速抖动,瞬间斩出一百七十八刀。刀光化为一片翻飞残影切断袭击道人的几缕头发。杞也不甘示弱,他从二人身侧冲出,辗转腾挪躲过数次凶险异常的攻击,欺身来到狍鸮面前,横起水火棍捅向狍鸮腹部。

妖魔庞大的躯干里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轻而易举的将水火棍接住。那只抓住水火棍的小手继续用力,生木包铁的水火棍从中间断开,四分五裂。

紧接着一个俏生生的女童撑开狍鸮肚中的缝隙,轻飘飘的站到地上,她未穿鞋袜的小脚踩在满是血污的地上,雪白和艳红看的很是扎眼。与女童同时落地的,还有一股沉重到几乎成为实质的威压,在威压的笼罩下,雾气变得粘稠,天空厚重的云层仿佛也朝地面更低了几寸。阴气森森,鬼影绰绰,岐山南来北往的官道,越发的像是一座有去无回的阎罗殿。

天地烘炉已成大半。

这位女童距离象征着传奇的境界只有半步之遥。

几千骑军尽管都是精锐之师,可其中大半都是未曾修行的普通军人,面对明道或者洞世境的修行者或许都有一战之力,只可惜对方初具烘炉气象,无穷无尽的威势碾压的众人呼吸困难,骨头都要断裂折损。

“洞世境以下速速离开!”清羊道人如临大敌,他用混杂着元气的道音抵挡住一部分压迫感,给军队的撤退留下喘息之机。远处三名千夫长听到清羊道人的命令,迅速翻身上马摇晃令旗子,示意全军撤退。星邪豪烈等一干已经负伤或者境界不够的修行者,也被护送上战马准备随军离去。身经百战的清羊道人非常明白此人一经出现,这场战斗的胜负就不是人数多少可以左右的。

“阇婆?”空岚注视着脚边被斩落在地的发丝,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然在蠕动挣扎,这一幕让她回想起了一个近乎要被遗忘的人。

“没想到在岐山这种地方还会遇到刑部的人,你们是属苍蝇的?”被空岚称作阇婆的女童虽然就要跻身传奇,神色却并不轻松,可见她没有把握能在接下来与几人的交手当中立于不败之地。

“阇婆……”清羊道人未能突破先前头发结成的墙壁,五指焦黑,他退至十丈开外站定,沉声斥道:“你这妖婆十余年前犯下灭门惨案,上了刑部的通缉榜,人人见尔诛之。结果你躲进深山老林这么多年,终于忍耐不住又要出来兴风作浪。多少年不见,你那一身阴毒功夫,越发邪门了。”

“清羊老狗,好久不见,甚是想念。”阇婆对着清羊道人浅浅一笑,接着说道:“咱们日暮向来不缺高人,我身后那位大人手段玄妙无双,稍微点播一二便够我参悟终身。他三年前就来此山脉改天换地,以大神通布下聚阴大阵,如今阵法已成,我接他命令来此地召唤妖魔狍鸮,用人肉日夜滋养,还差几日便可大功告成,谁想却遇到了你。此事耗费颇多心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倘若大计不成,惹得那位大人恼怒,这里所有的人估计留不下一个活口。”

“呵,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我日暮视法度为无物,行事这般猖狂!”清羊道人眼见大军开始后撤,咬破双手拇指,以血作画,在自己脸上勾勒出一道道繁复花纹。

花纹勾勒完毕,清羊道人盘腿坐下,双手合掌,说道:“请刑部两位大人为我护法,此獠凶险,我准备唤一位家中长老隔空相助。”

“太上家传说中的请神术?”空岚点头道:“清羊公放心,她一时半会还拿不下我们。”

“若是你们刑部来两位员外郎,说这话倒还够分量。”阇婆冷笑一声,五指交叉,满头青丝暴涨而起,如一块黑色幕布盖过三人上空。浓密到不透一丝光明的黑发拧成许许多多的细小触手,这些触手卷起先前大战之时地上遗留下的弩矢,灌入元气之后高悬在三人的头顶。

本是朗朗乾坤,却有黑发成夜,箭矢成星。

阴曹地府翻身起,邪魔外道换人间。

三千阎魔罗阇界

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锋利弩矢在刺耳的爆鸣声中坠向三名修行者,加上箭矢饱含阇婆的元气,一旦伤及肉身就会促使阴毒入体,棘手异常。杞和空岚面色凝重,相互倚靠。漫天弩矢形成的第一波攻势来到近前,杞双手托举,状若燎天,撑开峙岳领域硬生生把飞箭停在了半空,空岚紧随其后,在峙岳领域中飞旋折返,铁簇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峙岳悬停,优柔寡断。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阇婆双手磨盘般转动,原本交叉在一起的手指扭曲成一个快要折断的角度,与这诡异手印相呼应的是阇婆的黑发聚拢到一起,绞合成了一枚硕大的锥子。

“能否挡住?”空岚由于方才劈砍箭矢,与阇婆的阴寒元气接触过多,身体多多少少受了些侵蚀,此刻嘴唇微微泛起乌青,握刀的手也有些颤抖。

“尽力而为吧。”言语向来不多的杞踏前数步,手掌虚推,所过之处,树静风止,万籁俱寂。这是杞出道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强敌人,自当不遗余力调动每一分元气力求拖延更长时间。

正如狍鸮无法在杞的手上讨到多少便宜,杞也同样明白境界差距所带来的无法逾越的差距。可谓一力降十会。

阇婆女童一样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和年纪不符的轻蔑:“蚍蜉撼树。”

黑发结成的锥子蓄势待发,率先裹挟着强悍无匹的元气洞穿杞的峙岳领域。本以为精密操纵的领域能够对阇婆的攻势有所阻拦,但发锥如同杂碎镜面的大锤,一路摧枯拉朽。精神高度集中在领域之中的杞像是神识被人割去了一半,脑海中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他吐出一大口鲜血,跪倒在地。

空岚携揣锐领域成为第二道防御,锋锐的元气斫砍在头发上如短兵相接,溅出一连串火花,眼见发锥步步迫近,空岚抽刀旋身发力,准备上前拼个玉石俱焚。

就在这时,入定许久的清羊道人缓缓起身,他目光炯炯,身躯挺拔,声音一改原来苍老之态,洪亮无比。

“道门太上纯阳子,听闻妖邪为害一方,特来此地为苍生开太平!”

章六十九 无相

道门太上的纯阳子,号纯阳剑仙,乃是威名赫赫的传奇修行者,一身修为臻至化境,嫉恶如仇,杀伐果敢。与大多数太上家的修行者精于玄奥道法不同,纯阳子在剑道一途中另辟蹊径,造诣颇深,并将其完美融合于自身大道。一柄五尺荡魔剑神姿煌煌,如日中天。

无论是阇婆,亦或是两位刑部大人,混迹于日暮多年的老江湖自然知道这位太上家剑修长老的雷霆之威。前者脸色难看异常,后者则心神大定,纵然阇婆是半步尚贤,洞世巅峰的强横修行者,可在跻身尚贤境界近二十年的纯阳剑仙面前,那点修为还远不够看。

附身于清羊道人的纯阳子以硬碰硬,出剑如龙,向着半空的发锥刺下第一剑。

此剑剑意绵延不绝,如大江翻涌,浪潮交迭。只是一剑便斩出了精卫填海的坚韧气魄。相传纯阳子年轻时曾驾一叶扁舟自赤水溯游而下,一路且歌且行,仗剑除恶,于青峡绝峰之间偶遇碧潭中蟒龙出水,扶摇腾扬,遂悟出此剑,取名泱崆。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杞和空岚身处剑意之中,感到清风徐来,脾肺爽朗,天地元气隐隐聚成一条蛟蛇,迎头而上,试图在生死存亡间寻找一份化龙机缘。

挥剑现景,身临其境。在尚贤境行走多年的纯阳子靠着清羊道人这副洞世之躯,硬是刺出了天地烘炉的恢弘气象。

连破两片领域的发锥不抵泱崆之威,寸寸断裂消散,发丝牵连阇婆本身气机,使得这位拥有女童面貌不知年纪几何的修行者节节败退,唇齿间一片殷红。

纯阳子得势不饶人,手腕翻动凌空舞出几朵剑花,他左右开步,抬腿屈膝,一手持剑摆至额角,另一手食中二指相并抚过剑身,然后于胸前单手掐起一道印诀。

烽火浩然剑

方圆数里的元气先是微微一滞,随后开始纷纷朝着纯阳子的剑上汇聚,形成一道强盛的蓝色光芒。如果说源源不断的元气是满湖贪食的锦鲤,那纯阳剑仙手中的桃木剑无疑是垂钓人钩上最好的饵料。

一方天地精华灵韵尽皆握于我手,这即是尚贤境修行者所向无敌的最大倚仗。

桃木剑上的蓝色焰芒似乎拥有着寻常物事难以承载的炽热温度,灼烧的桃木剑越发焦黑,冒出滚滚浓烟。随着元气的接连涌入,五尺长的剑身一点点炭化脱落,只剩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剑有浩然意,气燎烽火原。

纯阳子出手干净利落,力求直接镇杀,第二招就使出了自己的成名绝学。

阇婆自知走的不是坦途正道,一生行事小心谨慎,大半辈子都行走在穷乡僻壤,哪怕半步尚贤杀个寻常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些年偶然遇到一位贵人,得其指点一二并许下承诺,只要做好这件事情便可从通缉榜上除名,熬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希望,谁料终归还是棋差一招。

想到此处,阇婆心里生出一股火气,哪有这般窝囊的尚贤境?与其龟缩等死,不如放手一搏,相信自己背后那位大人所谋甚大,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辛辛苦苦布下的大局毁在今朝。

阇婆厉声尖啸,一头青丝如天网扩散开来,要将纯阳子笼进其中,然而纯阳剑仙不退反进,迎着瀑布般的黑发暴喝一声:“来得好!”脚步变幻冲出甚远,一式烽火浩然剑披荆斩棘,在空中划出一弯赤红新月。

阇婆的头发遇到由元阳之火凝成的道剑宛如干柴烈火,触之即燃。发网顷刻变为火网,烧的天空映出一片绚烂橘红,远远望去好似日落西沉,晚霞立于云端。

第一剑破了阇婆道心,第二剑毁了阇婆命理,虽然纯阳剑仙受限于清羊之躯,发挥威能十不足一,可站在古老道门最顶端的剑修,又岂是浪得虚名。

纯阳子没有继续关注痛苦挣扎的阇婆,背过身来对着杞和空岚说道:“清羊的请神术只能留我在体内一炷香的时辰,如今那妖婆修为被我废掉九成九,我也不能再做停留,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杞和空岚闻言肃然揖礼道:“恭送剑仙!”

纯阳子颔首致意,见他合上双掌,清羊脸上用鲜血所画的纹路须臾蒸发于无形,于是那股子战天战地的斗志也随之远去。

恢复神识的清羊道人老态明显,他气息委顿,略带喘息道:“纯阳祖师泱崆和烽火浩然二剑消耗甚巨,基本把老夫体内元气全部搬空,烦请二位将这妖婆和她的妖物一并诛杀。”

“清羊公放心。”杞郑重说道,心中也对这位老人更添几分敬意。需知许多修行者一朝闻道,就忘乎所以,自比将相圣贤,更有甚者把黎民百姓看做蝼蚁草芥,而真正可以在自己的证道之路上越走越远的,恰恰是这些心怀天下,不忘本心的人们。

修行,要先修心。

空岚与杞所想几乎一样,她看着抱头哀嚎的阇婆,眼中鄙夷之色不言而喻。

“虽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可按照我日暮律令,还是把你押回刑部严审更为妥当。你还要交代背后站的到底是何人。”

空岚走到阇婆近前,准备用刑部特有的手段封住她的周身穴窍。只见空岚的手刚刚抬起,一旁半晌未动的狍鸮忽然暴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张开腹部裂口,把阇婆裹了进去,像是条巨大的肉虫连滚带爬移到了十丈开外。

空岚因为先前跟阇婆激战也很是虚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见狍鸮越逃越远,不禁怒火冲天,正要抬刀追上去卸下这妖魔最后一条腿,却被杞拉到一旁。

“你拦我做什么?”空岚没好气的问道。

“邪门。”杞只说了两字,但显然都不是什么好字。

似乎是为了印证杞的推断,横卧在地的狍鸮肚中传来阇婆撕心裂肺的惨叫:“你干什么……居然敢反噬我……救命!救命啊!”

空岚循着声音望去,遍体生寒的看见狍鸮已经合拢的肚子凹凸起伏,在里面不断挣扎的阇婆撑出一个个手足的轮廓,但以吞人提升自身修为的狍鸮皮糙肉厚,腹腔里不知蕴含着怎样可怕的东西,竟让身受重伤的阇婆呼救声越来越弱,最后终于一动不动,和包裹着她的妖魔一起沉寂了下来。

“看来阇婆被她身后的人给利用了。”清羊道人若有所思道。

此时仿佛陷入假死状态的狍鸮从老村长的口鼻中溢出白色的浓稠液体,这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汁液不多一会儿便将狍鸮庞大的身子完全覆盖,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凝固沉静,形成一块晶莹剔透的虫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一刀劈碎它便是。”空岚臂膀一震,将手中弯刀掷出,削铁如泥的宝刀“咔擦”一声从中间断成两截,连着刀柄的那一半反震回来,空岚伸手堪堪接住,被上面带着的力道往后拖拽出老远。

“莫要鲁莽行事,这狍鸮幕后的真正主人算计深刻,我们的一举一动看似占尽优势,实则全在他掌握之中。恐怕我们与阇婆这场两败俱伤的恶斗,也是他计划好的事情。”清羊道人面色难看,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茧让他产生了很多不敢去深究的念头,看来日暮的庙堂江湖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沙场上的明枪杀人,官场上的暗箭诛心呐。

人处在危机之中想法太多从来都不是个好兆头。相比于心思深沉的清羊道人,杞和空岚更关心怎么解决掉眼前这个没法解决的难题。

虫茧没有像某些妖兽的子嗣大肆吞噬周边元气,安静的出奇,有那么一瞬间让清羊道人生出了或许它已经不会再有所动作的想法。这种难以理解的形态周转超出了修行的范畴,可能只有太学院里极少数潜心钻研草木虫鱼的老学究才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宁静是因为暴风雨还未到来,可阴霾的天空和盘旋的飞鸟总能带来某些征兆。清羊道人用粗浅的推演之法掐指一算,眉头皱起,果然大凶。

“啪嗒”一下,虫茧上脱落下一块晶体,如同即将破壳的雏鸟,晶体脱落而留下的裂口内伸出只光滑雪白的手臂,然后一个通体泛着玉石光泽,没有五官的人形破茧而出,用堪称完美的强健身躯牢牢在地面上站稳。

“感受不到元气,不过他应该就是幕后之人真正想要的东西了。”清羊道人直觉敏锐,知道最为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杞和空岚闻言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戒备。

无面人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身前的劲敌,他仰起脸来,静静的望着天空。

云层厚重,雾气弥漫,不是个好天气。

所以无面人的心情也不太好。

于是三人衣袂飘扬,有微风从身侧拂过。

“小心!”没有元气波动,没有任何起手式,无面人只是把仰着的头颅垂下而已,却让清羊道人全身汗毛炸起,这么多年生死厮杀的本能告诉他就要大难临头。老道脚尖点地急速后退,当他闪烁间来到数十丈开外,仍然杵在原地的杞和空岚扭头茫然看着清羊道人,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生机已然断绝。

清羊道人清楚的看到两位刑部的修行者胸口已成血淋淋的大洞。可无面人根本就没有如何动作,但凡他稍微有所异动,也绝对可以给杞和空岚留下反应的时间。

还没想好是逃是打,清羊道人就见无面人手中凭空多出一截断臂,手臂覆着块被撕烂的道袍,因为扯下的速度太过迅速,所以断口处白生生的,竟连鲜血都未来得及流下。

太快了,无面人两次出手根本难以看清其移动轨迹。

清羊道人因为断臂之痛汗如雨下,心中万念俱灰,这是怎样的一个怪物,没有依靠丝毫元气,单凭肉身的速度就快到让几位洞世境修行者的眼睛都无法捕捉。

思绪收回,清羊道人忽觉眼前一花,他身子一轻,整个人天旋地转飞到半空,惊骇之中用余光瞥支离破碎的黄土官道上,一具穿着道袍,失去一臂的无头躯体晃了两晃,“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章七十 玉魇摧城

今日黄历忌出行。

宜安葬。

是个埋人的好日子。

两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驰在回白柳的官道上,不知后方战事如何。最前面的三名千夫长与豪烈星邪并排前行,四名洞世境的修行者自然感觉到了几里开外激烈动荡的元气变化。

或为蛟龙,或为晚霞,这样的场面在洞世巅峰的交手中很是常见,但最让人在意的则是刚刚所有的元气波动全部无法感知,不是渐渐趋于平缓的偃旗息鼓,而是突如其来的戛然而止。

死人了。

三名千夫长交换眼神,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担忧。

星邪骑着匹性子较为温顺的黑马,怀里揣着吞吞,前面抱着小师弟,一路上话语不多,显然也在关心清羊道人他们战况如何。

之前从几位领队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阇婆乃是日暮通缉榜上悬赏黄金一千两的要犯,生性狡猾,常年躲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导致捉拿她的刑部捕快屡屡失手。此次重现天日,却与榜文描述中的丑陋老妪判若两人,想必修习了某种可怕的邪术。

但星邪他们在元气消失之前对这场战斗的结果都抱有很是乐观的态度,毕竟像道门太上这种底蕴深厚的贵胄豪门,出身其中的修行者哪个没有一点压箱底的绝活,再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们的玄妙道法难以在对峙中占到上风,其深厚背景下至高者的怒火又有何人能够承受。豪门世家都是血浓于水,一脉相承,可没谁会跟你讲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的道理。

所以对抗这些来自顶级世家的修行者,拥有天纵之资又能如何,面对高出你数个境界的数人联手打杀,也只得成为黏在他人脚底的蚂蚁罢了。

好在这些个在朝廷身居要职的贵人们多数只是倨傲自持,在大是大非面前很少变成晕头鸭子,所以在民间一般颇有威望。清羊道人的守成观在天琅郡香火兴盛,自然不是因为百姓们仰慕这位道长的高深修为,乐善好施,为民解难的道义才是根本所在。

大道漫漫,前路难堪。星邪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地上亮起一条笔挺的光线,一下将众人的影子从云层遮蔽的阴影中切割出来,今日不是个晴天,见不到太阳,那这抹像是被人拿尺子画在地上的光线从何而来?

星邪若有所思,抬头望去,被天空的一幕给惊住了。

只见厚重的云层像是面被人推开条缝的大门,云朵间有细长的线贯穿南北,将天空一分为二,露出其上蔚蓝的天空和璀璨的阳光。

奇异的天象皆因那条白色云线而起,而云线的尽头,是一个人。

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星邪只能看清那是一个人形轮廓,像是被放在天空的风筝,以极快的速度破空翱翔。那人身周不停的震荡着一圈圈气浪,将九天上灰蒙蒙的湿气蒸干排开。

人形轮廓一路勾起气浪刹那间来到骑军的头顶,他不知用何种方法止住了自己的超高速度,直挺挺的往地面坠去。因为摩擦而产生的高温点燃空气,在人形周围形成一层亮黄色的焰火,像是白日下一颗耀眼划过的彗星。星邪记得曾听老师说过有修行者可以借助元气遨游天际,但那番仙气飘渺的模样显然与眼前的景象不太符合。

不止是星邪,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头顶的景象,骑士们挥舞马鞭驱离胯下战马,在官道上开辟出一块空旷的平地让那来历不明的东西降落。

轰隆一声巨响,众人感觉脚下一软,紧接着强烈的震荡激起滔天沙浪向四面八方拍打过去,几乎没有人能在这地震般的动荡下站稳脚跟,一时间人仰马翻,哀嚎连连。

星邪座下的马匹四足不稳瘫倒在地,白衣少年本能的护住自己师弟,害怕他被失控的战马踩踏,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整支军队都乱了。飞扬的烟尘迷的人眼睛刺痛泪水直流,不断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四周一片混乱,趴在地上的星邪看见许许多多的脚在来回移动,没有章法,方向不一。与此同时还有大片温热的液体像是被人装在桶里,一桶一桶的泼洒到星邪的背上,粘稠腥咸。

焦急的星邪几次试图站立起来,都被受惊的战马和跌跌撞撞的士兵又给迎头撞到地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周围不断有人倒下死去,似乎这黄沙中有一尊催命的死神,在大肆收割人们的性命。

“师兄……怎么了…..”小师弟不害怕外貌凶悍,身材魁梧的敌人,但面对不明就里的危机却慌了心神,声音已然带着哭腔。

“别怕,有师兄在。”星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运行起早在与狍鸮交战时就已经消耗的所剩不多的元气,升起温暖的白光护住全身,顺带祛退冬日的寒意,然后一手撑地慢慢立起,另一手拦腰抱起小师弟,瞅准空当腿脚发力,侧身掠出几十丈,总算在混乱无度的碎石中站定,找到了一席之地。

场间沙尘迷乱,可以星邪的目力,还是看清了一些骇人的景象,于是他没有言语,用温暖的手心将小师弟的眼睛轻轻捂住。

少年沾染再多灰尘也会让人觉得干净的衣服此刻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漆一般,染得血红,几刻钟前还好好的阳关大道成了修罗的屠宰场,满地湿滑血痂,残破铠甲,两千多人的骑军大半已经尸骨无存,还有少数跛着腿慌不择路。

星邪正前方,一个没有五官,通体仿佛玉石雕琢而成的人形轮廓正在缓慢行走,每走一步就有相距百十来丈的数人被莫名力量撕扯的粉碎。

无面人的脚步就是亡命的鼓点,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你到五更。

“傻愣在这里干什么,赶快跑啊!”一声暴喝惊醒了星邪和小师弟,浑身浴血的豪烈和一名千夫长挡在了二人和无面人之间,赤裸着上半身的豪烈背后纹的图案悉数暗淡,草庐八杰已有七人葬身此地,千夫长一臂一腿不知所踪,仅用左手提着一杆长枪,枪尖点地把自己残缺不全的身子支撑的笔直。

星邪深吸口气,知道当下不是逞能的时候,不再犹豫,拉起小师弟朝白柳镇的方向逃去,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两颗大好头颅就从身后飞出,落到了他们面前。

两位洞世境的修行者,根本无法阻挠无面人片刻。

跑不了了。

星邪停下脚步,半蹲在地上抹去小师弟脏兮兮的小脸,将吞吞防到他的怀中,道:“快跑吧,师兄试试能不能拦住他。”

“我不跑......水......师兄你给我些水,我肯定能打赢他......”小师弟摸索着绑在身上的葫芦,拔开塞子就往嘴里灌去,只是喝了一口就被呛得吐了一地。

“走吧,听师兄的话。”星邪揉揉小师弟的脑袋,站起身来背过身去,不再去看小师弟。

炽热的白光让星邪尽数敛于指尖,幻化为一枚光点,明灭不定的光球在星邪的操控下飘向无面人,一路破开沟壑,鬼神难当。

每一次无涯所展现出来的毁灭力都会让人怀疑,这样灭绝生机的可怕招式怎么会出自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年郎之手。

白芒大盛,把无面人完完全全笼罩在了里面。光芒最外缘的区域因为元气灼烧而燃起熊熊烈火,一些细碎的沙粒甚至被融化成岩浆四处流淌。似乎随着星邪使用的无涯次数日益增多,其中所蕴藏的威能也在逐渐增强。

光芒普照大地,璀璨难当,飞沙走石间无法看清其中状况。

挡住了吗?

星邪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缓缓淌下,滴落在地面汇成了小小一滩。为了确保威力足够,星邪几乎榨干了经脉中所有的元气。

白芒散去,无面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受伤的痕迹,但是星邪负隅顽抗的举动明显惹恼了他,他迈步来到星邪面前,将晶莹剔透的修长手臂高高扬起,以掌为刃向着星邪劈下。

“师兄!”跑出几十丈远的小师弟回头远远看到这一幕,满目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用近乎沙哑的嗓音嘶吼起来。

完了,全完了......

“师兄在呢。”

蓦地一道醇厚的男音响起,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因为太久没有听过,所以小师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道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无面人的手已经落下,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在半空就造成了毁天灭地的风压,本就塌陷下去的大地再次下陷数尺,一条白色的气刃如太古神灵手中的巨剑,要在无垠大地上刻下一道峡谷。

小师弟没有继续逃跑,他迎着狂风,难以置信的揉揉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是死到临头看花了眼。

无面人的手臂停在半空,被一个穿着单薄褂子的男人稳稳接住,男人满头长发让劲风刮的如同狂乱野草,腰间两把长刀也在铿锵作响,明明不甚魁梧的身材,却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师兄在呢。”

男人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呆滞住的星邪的鼻尖,长满青色胡茬的脸上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章七十一 师兄虽大 难保天下

狂风过境,掀起少年郎的衣襟。

星邪鲜血凝固满身的衣服像是一层硬铠,比原来沉重了数倍,他披头散发,满脸污秽,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身影,表情很是矛盾。

大师兄来了。

大师兄可不能死了。

人生大起大落,总是先悲后喜,再喜再悲,星邪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连清羊道人这般强横的修行者都只能落个殒命的下场,星邪觉得大师兄再强,也应该是一场苦战。

“这玩意儿挺稀罕啊,就靠一身蛮力搞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没有元气蕴藏在身。”大师兄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何等险境,他收紧虎口,握在手中的无面人臂膀瞬间开裂出几条细密的缝隙。

无面人毫不迟疑,以手为刀劈在自己的肩头,将那只被大师兄擎住的手臂齐齐砍下,再一眨眼身形已经退到了百丈开外。

“呵,反应不错。”大师兄随意把断臂扔到一旁,朝着远处的无面人招招手道:“你这种肉身搏杀的怪物可不多见,难得遇到一次,得让我玩尽兴了。”

“师兄……”星邪听到大师兄玩世不恭的话语,有种不好的预感。

“师弟放心,打架师兄还是擅长的,就算打不赢,带你们两个跑路没有半点问题。”大师兄胸有成竹道,谁知话音刚落,一旁无面人的身影骤然放大,来到大师兄跟前,独臂握拳直捣大师兄的面门。

“哐当”一声,大师兄被那一拳打的凌空飞起,重摔在地,又连滚带爬的往后退出老远,才极其勉强的稳住身子,满身尘土颇为狼狈的撞到小师弟的腿上。

小师弟目瞪口呆,几乎没有看清大师兄是如何变成了这副惨样,惊的一挂鼻涕“刺溜”滴到了大师兄的手背上。

“大师兄咱别打了,一会儿你死了谁带我们跑啊。”小师弟可怜兮兮的拽着大师兄的褂子,不让他再继续往前冲。

“你给老子说点吉利话。”大师兄虽挨了一记重拳,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大碍,他擦擦自己面颊上沾染的灰尘,却不小心把小师弟的鼻涕涂了个满脸。

“你这个兔崽子……”大师兄接二连三吃几个大亏,扭头就要怒骂小师弟,可这个机灵的小家伙早就不知溜到了哪里,与此同时,无面人的第二只拳头已经距离大师兄后脑勺一寸不到。

感知到背后凛冽杀机,大师兄侧身躲下,反手扣住无面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握拳抽向无面人的腹部。无面人没有办法再断一臂,只得硬接大师兄的铁拳。

只见满布伤痕的拳头捶到无面人的肚子,透明无瑕的无面人浑身一震,体内发出噼里啪啦瓷器碎裂的脆响,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劲透过他的身体奔腾向阴沉沉的天空,于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原先厚重云层裹含的水汽垂垂落往人间,化为一道七彩长虹,横跨河山城池,壮丽无比。

“不容易。”大师兄收回拳头,拍拍僵硬不动的无面人的肩膀,然后悠闲惬意的哼着小曲走向星邪。

胜负已分?

犹未可知!

星邪清楚的看到无面人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整个人扭曲反转,没有五官的头颅从嘴部的位置裂开一条黑线,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牙齿,先前屠杀骑军留下的满地血肉被看不见的力量拖起,朝着无面人的口中飞去。

无面人两排牙齿上下开合,大肆咀嚼吞咽,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随着血肉的不断吞噬,他的背后生出两排倒刺,身躯筋肉更是飞速暴涨,很快就有了七八人大小,断臂的位置蠕动出几十只满是钩槽的锯齿,血色纹路遍布已经不具人形的躯体,本来就强到发指的怪物走到生命尽头,绝境中居然再次寻到了破而后立的契机。

如果无面人能够修行,他一定是连传奇们也要感叹的天才。

像是一个杀人成瘾的妖魔终于卸下人的伪装,露出他的獠牙,无面人庞大的身躯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发出刺耳的尖啸,抬起比之前强壮数十倍的大手向大师兄拍去。

这一掌暂且不说大师兄能否接下,单是拍到地面,恐怕方圆一里也会灭绝生机。

到底是何等恐怖的人才会塑造出这样的妖魔,星邪连想想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巨掌遮天,死生难测。

由于大师兄的长发遮住了眼睛,嘴角没有任何的弧度,所以无法判断他此刻的表情,但正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恰恰最好的描述了大师兄此时的心境。

“不容易……”大师兄长叹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你求生问路本无可厚非,奈何我这里不是你的生门。”

当“门”字出口,大师兄脚踏虚空拾级而上,离地三丈立于无面人胸前,他依旧没有拔刀,只是手腕反转,屈指隔空弹向无面人。

下雨了?

星邪感受着脸上凉飕飕的湿意,仰头看到晴空当头,长虹在苍穹下若隐若现,一片风和日丽,哪里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他再看向另一边,大师兄徐徐落地,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披着褂子一步步踩在松软的地面,指尖悬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虹芒。

无面人保持着巨掌拍地的姿势一动不动,身躯却如风干老树,一截一截化作漫天白灰随风散去……

星邪想起原来大师兄曾告诉过他自己出来行走天下,吃了不少亏,他当时以为大师兄是洞世境的修行者,没想到面对碾压洞世境的无面人,大师兄几乎连元气都没有动用就结束了战斗。

原来师兄口中的擅长打架是这般模样。

无面人倒下了,星邪和小师弟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刀子嘴豆腐心的清羊道人死了,豪爽仗义的草庐八杰死了,沉默寡言的杞和英姿飒爽的空岚也死了,那些一起同进同出,并肩作战的三千铁骑活着的连十人都还不到,曾用生命为星邪和小师弟谋求生路的千夫长没能活着回到自己的家乡,短短半日结识了一大群人,短短几个时辰这些人又全都成了地上模糊不清的一团团血肉。

生灵涂炭,这迟来的公道可还算是公道?

星邪沉默的在地上捡起一条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发带,将自己披散的头发束好,牵着小师弟的手默默跟在大师兄的身后。

天晴地朗,妖魔的消散带来了久违的暖阳,大师兄走在前面,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散问道:“我带蜮回院子,听说你养的兔子病了,要带它去天启城?”

“恩。”星邪轻轻应了一声,之后就没了言语。

“我对那里不熟,但是你二师兄在那边,你去了可以寻他,想必他会动用一切资源来帮你,放宽心,天无绝人之路。”大师兄以为星邪在担忧吞吞的事情,便继续安慰道。

“恩。”星邪又应了一声。

“二师兄也有你那么厉害嘛?”小师弟觉得气氛有点压抑,就挑了个自认为不错的问题转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大师兄一把抄起小师弟,将他整个架到自己的脖子上,笑问道:“我是大师兄,他是二师兄,兔崽子你说呢?”

小师弟不用自己走路,心情一下舒坦起来,他伸了个懒腰接着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们遇到危险了?”

“老师的鸡毛掸子让我长记性了,前些日子和二师兄出了趟远门,办完事就想着赶紧过来寻你们几个惹事精,跟在你们后头走了大半个月,发现你们俩多数危险倒还能自己应付,也算有点长进。”

“啥子哦,你一直跟着我们在?”小师弟惊讶道。

“要不然你以为你们两个运气这么好,比你们强那么多的怪物怎么偏偏先杀别人,总跟看不见你们俩一样?”大师兄没好气的反问道。

“那你为啥子不早点出来救我们嘛,你看死了这么多人……”小师弟话说一半自知失言,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小心翼翼的望向星邪,后者只是安静的跟在后面。

“你其实早就想这么问了吧?”大师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星邪。

“大师兄如何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星邪认真想了想,继续说道:“只是这么多人本不用去死的。”

“不用去死?”大师兄的眼睛藏在乱发之后,但星邪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沉重起来。

“是啊,大师兄你要是一开始就出来的话哪里用死这么多人?”小师弟虽然不太在意他人生死,但这次牺牲掉的人们有很多是为了保护他们二人而死的,他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去让此事一过了之。

“如果你们没有我这个大师兄呢,这次是不是一起死在这里了?”大师兄摇摇头,道:“我知你们心里对我有怨气,怪我怎么不早点出现,可你们也要知道除我以外,也一定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状况,轸州都护,各地统帅为什么就没有一人出手相救?难不成你们也会怪罪于他们?”

星邪想到那些遥远不可及的人们,觉得自己有些看似顺理成章的想法其实没有太多道理。

“你看那些人远在天边,高高在上,所以觉得他们没有义务和必要来救你们。可我跟那些死去的将士们也素未谋面,难道这天下每死去一个人我就要承担一分罪孽?”大师兄伸手揉揉星邪的脑袋,接着说道:

“我是你们的大师兄,但我不是天下人的大师兄,你若想救那些屈死含冤之人,自凭手段,莫要指望别人。”

“师兄的教诲,师弟记住了。”星邪知晓大师兄用心良苦,心怀感激,举手齐眉行了个大礼。

大师兄见星邪极其聪慧,一点就通,欣慰点头道:“我以前跟你说过,每个人都想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首先你得有命去走。星邪你有老师和几位师兄,所以路可以比其他人走的更远一些,可你若想看到他人不曾见过的风景,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

“师兄所言极是。”星邪诚恳说道。

看到师弟这般给足面子,大师兄志得意满,他双手托着脖子上的小师弟,把他抱到一旁,“常言道护得了你们一时,护不了你们一世,可不管以后如何,我这个当师兄的总归还是护得了你们这一时。”

星邪心中疑惑师兄为何口出此言,正要发问,只见大师兄面朝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峰,厉声喝道:“我知你这野狗在暗处窥探,耍什么阴谋诡计老子统统不管,但若伤我家人,我便寻你老巢,将你宗族上下满门抄斩!”

沉沉然然间群山中响起一声闷哼,似有人身受重伤,匆忙遁走。

章七十二 将相冢 帝王家

大师兄脾气向来不好,但这回却一反常态,没有对遁藏在群山中的人物大打出手,只是给了个不轻不重的教训。

继在四方山目睹老师的强势之后,霸道的大师兄也在星邪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星邪回味着方才大师兄的一番教诲,感觉有所体悟,隐隐有层障壁要被突破。

小师弟年纪尚小,思索的东西自然也不算太多,他很快从身陷绝境的阴霾中摆脱出来,泪珠还未抹干的小脸喜笑颜开,兴奋问道:“师兄刚才撵走的那人是谁?”

“你们没听那个长头发的老太婆说嘛,她身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人物。我撵走的自然是他了。”大师兄回答的漫不经心,但由于语气太过风轻云淡,自然从容,反而显得有些夸张。

“师兄知道那人的来历吗?”星邪想到几千人死的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看倒是看清楚了,不过我不认识。”大师兄摇头道:“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我都能喊出名字的。”

“能搞出这样一个怪物,还是阿猫阿狗…..师兄你眼界太高了”小师弟撇撇嘴巴,还是有些后怕。

大师兄笑笑,“最让我在意的就是这里。这个在你们俩眼里厉害非常的怪物,在他那样位子的人看来,应该是如同鸡肋的存在,制造起来太过耗神费时,取得的收效也不甚可观。那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个蠢人,所以……”

就在大师兄自顾自分析的时候,小师弟悄悄凑到星邪的耳旁,轻声说道:“我觉得大师兄又在吹牛,兴许他根本就没看见人家在哪,胡乱放几句狠话谁不会。”

“小兔崽子拆台拆上瘾了?”大师兄一把掐住小师弟的脸蛋,似乎要将那稚嫩的小脸拧出水来。

“师兄饶命,师兄饶命。师兄英明神武修为通天,那等宵小自然不放在眼里。”小师弟痛的大声告饶,嘴都要被扯到天上去了。

看着大师兄和小师弟在玩闹,星邪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面露忧色,问道:“师兄,有件事问下你,不知你是否知道。”

大师兄将小师弟随手扔到一旁,道:“你说。”

“那个叫狍鸮的怪物,是由一只猪妖,一只虎妖,还有一个老人组成的,这三者恰巧之前我们都有过接触,猪妖和虎妖早已毙命,可那位老人乃是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山村的村长,小师弟已经告诉我他在我们离开以后就被村民杀害,只是不知那个村子……”星邪话语至此,没有再说出后面的话。

大师兄说自己一路跟着星邪和小师弟,星邪心中牵挂村民,自然想从师兄那里知道他们的安危。

“我先解答你的第一个疑惑。”大师兄伸出一根留着浅浅疤痕的,满是茧子的手指,“两个小毛孩都能打杀的妖怪,在村民们看来到底能有多厉害呢?”

星邪极其常聪慧,大师兄稍作点拨就想清楚了村长被村民杀死的前因后果,他落寞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想到半月前岐山那场惊心动魄的苦战,心中不是滋味。

“第二个疑惑,倘若你被自己最为牵挂的人手刃,弃尸荒野,而有人给你提供了弥留世间的机会和强大无匹的力量,你会做什么?”

答案无需回答,不言而喻。

星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涣散片刻的眼神恢复清明,“谢谢师兄告知我这些,我想去那边看看清羊道人和两位刑部的修行者是否还活着。”

“死了。”大师兄以手遮目望向远方,“好歹尸首保存的还算完整,师弟若是有心,就将他们给葬了吧。”

星邪点头,迎着朝阳的金芒璀璨,向着官道前进。

华光镀在星邪身上,沾染了鲜血的白衣交相辉映,由内朝外绽放出纯净的辉毫。星邪每踏出一步,光芒就越发耀眼,衣上附着的血痂一块块脱落下来,露出里面无瑕如新的衣衫。

官道如大道,破秽即破境。

“星邪师兄……”小师弟双目灵光闪烁,他激动的看着气息提升了一个台阶的白衣少年,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

“果然如此。”大师兄欣慰说道:“你师兄读过万卷书,如今又在行万里路,两相结合,便可寻到悟道契机,现在已是明道上境的修行者了。”

小师弟啧啧称奇,“师兄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怎么觉醒出了这么恐怖的能力。”

“咱们师兄弟几人多数都是老师收留的孤儿,除了老师,怕是没人能搞清星邪师弟的来历,不过他觉醒的能力如果好好加以利用,媲美四大家族的血脉也并非不可能。”

“四大家族?”小师弟听到大师兄居然给出了如此之高的评价,惊骇不已。

“你应该知道八龙将之首,圣驹城的城主春秋将军吧?”大师兄看着星邪熠熠生辉的背影,感叹道:“相传春秋将军的大光明术一经施展,黑夜如白昼,方圆万里雄鸡啼鸣,鬼祟遁藏,假以时日,星邪师弟不是不能与之比肩。”

冰雪瑟瑟,料峭风寒。

圣驹城的春秋将军在天启城打了个喷嚏。

不知是受了伤寒,还是有人提及他的姓名。

银装素裹的皇城边,墨麟裹着厚实的棉袄,瞧着正在吸鼻子的春秋直乐呵。

“老将军早已不是人间之体,却还害了人间之疾,当真是件稀奇事。”

白袍银铠,年轻时大概也丰姿非凡的春秋将军端起三炷香,没有理会墨麟的玩笑话,面容肃静的躬身三拜,然后恭谨的将香插入鎏金包铜的一方三足香炉内。

事不过三,这一番礼数严丝合缝,颇有讲究。

此地叫作英武祠,顾名思义乃是供奉日暮苍阳之战中英灵的祠堂,堂外万亩陵园皆埋英烈,平日里祭祀之人络绎不绝,赶上清明中元等节日更有皇帝着礼部举行隆重盛典,今日只是寻常无奇的一天,英武祠却很是罕见的谢绝一切访客悼念,原因非常简单,天南地北的七位龙将军,赶在这个机会相约于此,共同来看望以身报国的袍泽:绞炼将军。

“陛下不久就要举办演武大会,到时会选出一位栋梁接替你的位子,我们七人共同把关,你泉下有知,也请稍稍安心。”春秋将军语气伤感,仿佛斯人已逝,还在昨日。

“绞炼是个好人,性子直,当年要是听听劝,也不至于……”墨麟依旧双手拢于袖中的老农做派,眼睑低垂,似乎有些犯困。

“人走了好些年,就不提当年事了。”讲话的是一位儒生打扮的男子,男子面相温厚,带着一串显眼的核桃手链,身周散发出淡淡药材清香。

墨麟的目光直接越过这位出身于丹参堂的昭陵将军,落在他身后一神态冷峻,艳丽非常的女子身上,墨麟微微咳嗽两声,清理下喉咙说道:“灵绝将军,过几日可能会有位少年有求于你,他是太学院弦影先生的忘年交,到时还望你能给份薄面。”

“不能。”女子没有丝毫犹豫道:“你知道我的规矩,只要答应我的要求,救人不是问题。”

墨麟瞥了眼立于灵绝之前的昭陵,使了个眼色。

“灵儿……要不通融一下……”

“不行。”灵绝面不改色道。

“人各有其命数,该死的总是要死,命大的自能苟活,墨麟你闲操萝卜淡操心,什么鸟事都管,咱们今天来这里可不是听你啰嗦这些的。”一个很不耐烦的沙哑声音响起,祠堂的角落里,身着青色兽头锁金铠的瘦高男人双手环抱,幽幽说道。

“桀将军神通广大,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死活。”墨麟伸手入怀掏出烟杆,对瘦高男人的话很不赞同。

“你墨麟一把噬魂魔刀行走天下,拘了多少人的魂魄在刀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世世遭受折磨,这会倒成了苦命的普通人了?咱们站在这里的七个,加上躺在地下的一个,哪个是救苦救难的圣人?”

“你这个狂徒,当年死的那人怎不是你!”墨麟勃然大怒,瞳孔骤然一分为二,回火钢刀已握在手。

“好了。”浑身罩在黑铁铠甲之下,连面目都不曾露出的秦堂将军用他铁塔般的身子挡在墨麟和桀之间,“越说越过,成何体统。”

桀不屑嗤笑道:“如今天下太平,受了几句吹捧就真当自己是什么护国英雄,忘记了原来做过的那些腌臜事情,绞炼怎么死的,还有狸子……”

“住口。”秦堂声如雷霆,将众人所踩地板震的四分五裂,足有寻常人等两三人高的魁梧身躯舒展开来,要将整间祠堂揽于怀中。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春秋摆摆手道:“元礼将军,你在刑部干过很长一段时间,与楼乙也有过接触,你根据墨麟将军读心术得到的消息,简要说明一下当前情况。”

一直没有说话,八龙将中的最后一位元礼将军是个看起来病恹恹的男人,他看不出真实年纪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血色。元礼听到春秋的话稍稍欠身,然后有气无力的开口道:“平民楼乙,渔民出身,几个月前出海捕鱼受人胁迫前往渊墟鱼皇岛,经查证,胁迫之人正是六蛟之首泷若,其中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消息就是泷族族长亲自露面,并借由楼乙之口给武帝陛下带了句话。”

“泷族族长亲自带话?”春秋看向墨麟,“墨麟将军可能确定?”

“错不了。”墨麟答道,“我虽未见过泷族族长,但楼乙记忆中的人似乎知晓我们会读取他的心智,当我窥探之时不再只是单纯的场景重现,而是将我也拉入了鱼皇岛那片燃烧的废墟。”

墨麟说着挽起厚厚的棉袖,众人清楚的看到那对结实臂膀上印着一对漆黑的手印。

“倘若他不是有意放我一条生路,今日长眠于此地的恐怕就不是绞炼将军一人了。”

“能在心魂之术上压下墨麟将军一头,想必也只有净晟境的修行者才能做到。”昭陵问道:“那泷族族长让楼乙带的是句什么话呢?

“行者失魂,家国难存。”

“什么意思?”昭陵继续问道。

墨麟没有去解答昭陵的疑惑,而是话锋一转谈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年秋天的时候穹窿家的云女和圣子曾来天琅郡找我喝茶做客,期间给我透露了一个消息。”

墨麟顿了顿,他抬头望向祠堂外雪花飘扬的阴沉天空,回想起那日自己的初闻消息时的惊惧。

“穹隆家族的族长今年夏天陨落在了云里和日暮的边境。”

章七十三 铁打的营盘流水兵

边疆的冬天可没有家乡暖和。

牛二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极其利落的完成了今日的交接,轻车熟路的摸进一间很是热闹的茶馆,“哐当”一声带上了门,顺便震落了牌匾上覆着的积雪,露出其上“老九”二字。

字写的不好看,里面的人自然也是落魄人。

牛二年少时正值苍阳大战末期,听得那些威风八面的修行者的传奇演义,于是满腔热血从军入了行伍,平平淡淡在辎重营干了三五年,没上过前线,没见过什么名扬天下的神仙人物,更没机缘得人点化踏上玄之又玄的修行一途,十八般武艺样样不行,倒是无师自通烧出了一手可口饭菜。

都说天下大道三千,各寻其一,牛二若是可以修行,定是入的“烹炸煎煮”一道。

就这样牛二稀里糊涂等到战事结束准备退伍回老家,让家人说个媳妇成亲生几个大胖小子。年事已高的父母没嫌弃他老大不小一事无成,乐得孩子落叶归根不再外出闯荡,用半生积蓄给他开了个小客栈,又娶了个贤淑大方的姑娘,生了对乖巧可爱的龙凤胎。

生意红火,生活安康,牛二虽没了年轻时的壮志凌云,但这般惬意生活也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牛二杀了人。

当了五年兵的牛二没在战场上快意恩仇,却在解甲归田以后失手打死了镇上的流氓头子。按日暮律令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那流氓头子为非作歹又实在不讨乡亲们喜欢,牛二福气不小,一位当地颇有名望,或者说颇为难缠的讼师替他洋洋洒洒写了几道状纸,当着没读过几年书的百姓面前文绉绉卖弄一番,居然搞出了千古奇冤的阵仗。

衙门坐镇公堂的青天大老爷脑袋一个足有两个大,心里直呼惹不起,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一贯原则,捏着鼻子摆摆手道:“充军发配边疆十年。”

这下牛二算是迟迟得了年轻时的抱负,背井离乡去了这与大悟界接壤的沙洋镇。好在大悟界不是灰石城,没有三天两头打草谷的响马飞贼,日子一天天还算过得有惊无险,除了隔三差五用那一手歪歪扭扭的“狗爬体”和家人通通书信,牛二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完成当日的值守巡防后去这家“老九”茶馆看别人打牌。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驻守沙洋镇的共有十支千人队,牛二所在的二队好赌是出了名的,士兵们赌,百夫长们赌,就连那个年纪轻轻的千夫长也是个精于牌术的老赌棍,不管在外人面前纪律多么严明,进了这家“老九”茶馆大家就是吆五喝六的兄弟。

“碰!”

满屋汗臭味之中,一个光着膀子的壮硕男人拈着张牌狠狠磕在桌上,浑身肥肉也跟着颤了三颤。

男人在这里名气极大,前些日子因为赌输了牌气不过剃了个光头,这没几天头顶就长出一层浓密的发茬,他衣服搭在肩上,一只脚光着踩在椅上,落牌之际还不忘顺手在那只比寻常人宽了一倍的脚掌缝隙里扣一扣,然后胡乱抹在穿着的大花裤衩上。

军中俊彦,未来将星,谁能把这些称号联系在这个集稚嫩和老成于一身的男人身上。作为沙洋镇第二千人队的千夫长,这个刚过二十五的修行天才除了喜欢打牌之外,他还有个挺奇怪的名字:青椒。

“兄弟快来快来,搞起来啊。”青椒一见牛二分外亲热,勾肩搭背把他拉进人堆,“你看这牌怎么打。”

牛二大致一扫,摇了摇头,“没得打。”

“老子这么好的牌,你说没得打?”青椒熟练的从大裤衩后面掏出一杆烟枪,放好烟叶吸上一口道:“兄弟抬我一手,明天让你少站一班岗。”

“老大你这就过分了,不是说好绝不假公济私?”牌桌对面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握得一手好牌,眼见就要赚个盆满钵满,却没想到自家千夫长的赌品着实堪忧。

“老子的千人队老子说了算,你管老子?”青椒一连说了三个“老子”把对方呛得哑口无言,末了还不忘翻个大大的白眼。

“明天跟一队搭班子,千夫长永夜亲自巡岗,老大你可放兄弟们一条生路吧。”牌桌上另一个汉子长叹口气,胡乱出了张牌。

青椒被那声叹气扰的心烦意乱,也没了打牌的心情,“干他妈的,怎么这么快又和他们搭班子了?”

“明喆将军说恐怕大悟界最近有所异动,永夜千夫长治军有方,就把他的轮值多排了好几番。”

“治军有方……”青椒砸吧着嘴抽了口烟,“逼着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什么时候成治军有方了。”

“老大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明喆将军是何方人物。”满脸横肉的汉子比了个大拇指,朗声道:“京城第一豪门天启叶家的大公子,永夜千夫长又是他手下的第一等红人,那是将来要回京城高就的大爷,这二位估摸着不会在咱们这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久待,老大你还年轻,能忍一时是一时。”

青椒沉默良久,口中蹦出六字:“人比人,气死人。”然后他起上一张牌,瞅都没瞅便将面前的牌一顺推倒,“自摸。”

“老大还没轮到你……”

“别他妈废话,滚一边去,给钱给钱。”青椒把搭在肩上的衣服穿好,推门看着屋外漫天大雪,摸了摸已经有些扎手的脑袋,哈出一口白气。

“真他妈的冷啊。”

牛二一路跟了出来,他望望大冬天却穿着短袖裤衩的千夫长,尴尬的搓了搓手,犹疑着是该上前搭话还是该默默走回暖和的茶馆,虽然相处几年,这名爱骂人,爱打牌的千夫长没有什么官架子,但毕竟是从大地方来的,当初也风风光光被人看好,牛二万一斟酌不好自己的言语,难免会伤及自家长官的颜面。

“你还有几年就要走了?”青椒将手中的烟杆递到牛二手中,自己则百无聊赖的蹲在地上扒拉着白花花的积雪。

“三年。”牛二吧嗒吧嗒的抽起旱烟,心说味道还不错,看来哪怕是郁郁不得志的边境千夫长,俸禄也不是自己这种苦哈哈的穷士兵可以比拟的。

“你他妈抽烟就抽烟,声音能不能小一点。”青椒瞪了牛二一眼,“四队昨天丢了个人,他们千夫长压着没敢往上报,事情有点邪门,明天你们跟一队搭班子,提醒弟兄们小心一些。”

“你是说一队他们……”牛二被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妈的猪脑子。”青椒起身轻飘飘的踢了牛二一脚,“老子是说明天小心一些,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了让他们神通广大的一队上去干,你就三年干完就滚蛋了,少胳膊少腿了将来一家老小不得骂老子半辈子。”

“老大这话说得不厚道。”牛二似笑非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皱起斧劈刀削的纹理。

“你当我在说他们一队背后捅自家兄弟刀子?”

“可不嘛,吓死个人。”

“那个永夜虽然整天摆个臭脸,心眼应该不坏。”

“老大跟他打过交道?”

青椒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脸上的肉微不可查的抖了抖,“打过……交道……”

“啧啧,吃了个血亏?”牛二拍拍青椒厚实的肩膀。

“关你屁事。”青椒一把推开牛二,朝着屋里走去。“我去叫掌柜做饭了,晚上吃羊杂锅子,你把还没到的都叫过来。”

“慌啥子,先撒个尿。”牛二伸个懒腰,踩着湿漉漉的棉靴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墙根处,刚刚解下棉裤上系着的腰带,就感觉脚边多出了一双鞋子。

“兄弟……”牛二浑身不自在,“往边上站站呗,俩大老爷们靠这么近不合适吧。”

半晌没人答话,旁边那人呼吸间吐出一大团浓浓的白气,像是壶里烧沸水冒出的烟。

牛二皱皱眉头,被人盯着方便总是不太方便,他准备看看是哪个不长眼色的家伙有这种奇怪癖好,结果头扭到一半,一只粗壮的胳膊就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一把按在墙上。

“你……”牛二面颊撞在冻得硬邦邦的砖石上,磕掉了两颗牙,满嘴鲜血,他感觉自己后颈如同卡了一把钳子,火辣辣的生疼。这么多年当兵的经验告诉他对方是来要命的,于是他挣扎之际从腰里拔出随身携带的牛皮鞘包的锯齿匕首,刺进身后之人的腹部。

意料之中的粘稠鲜血从袭击者的身上淌下,但血液所携带超乎寻常的高温却把牛二的手撩起一大串水泡。牛二捂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臂仓皇逃脱,可没跑出两步,身后的陌生人如跗骨之蛆撵了上来,将他再次按到在地。

牛二接二连三的倒地,一下逼出了骨子里的狠劲,他好像又回到了村里面对欺辱自己妻儿的流氓头子的那天。一心搏命的牛二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身后一顿狂捅,滚烫的血烧的棉袄上尽是白烟,可那陌生人却像没有痛觉一般,手上力道越来越大。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夺妻杀父也不过如此。

牛二捅了十几下收效甚微,脸被埋进雪堆又叫喊不出,索性闭眼听天由命去了。

忽然一声似龙似马的咆哮响彻天际,紧接着一道黑色闪电呼啸而过。

牛二只觉身上一轻,趴在地面的他侧头看到距离面门不过几寸的地方斜斜插着一柄漆黑无光的铁戟,月牙形的锋刃上刻着一匹飞扬奔腾的骏马,这匹看起来就很是凶悍的马身上,缠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章七十四 干戈宴

一身铁衣的少年面无表情的拔出插在尸首上的漆黑战戟,然后像踢开野狗般将千疮百孔的尸身踹到一旁。少年生来就难展笑颜,棱角分明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满脸血迹的牛二,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说道:“没什么大碍的话自己起来,报上你的牌号,所属队伍。”

磕断两颗门牙的牛二疼的龇牙咧嘴,讲话丝丝漏着风声:“多谢永夜大人,小的是第二千人队青椒千夫长的手下。”

话音刚落,不远处老九茶馆的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短袖短裤的青椒带着大队人马冲了出来,青椒壮硕的身躯不断起伏,吐出一团团雾气,活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你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青椒眉毛倒竖,赤裸的双臂青筋暴起,肉眼可见的蓝色元气在血脉经络中鼓蹿流淌。

永夜看都没有看青椒一眼,收起战戟往街道深处缓缓走去。

青椒眼中精芒乍现,他几步踏出挡到永夜面前,脸色阴沉道:“老子的人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还有地上这个躺着的死人是怎么回事?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今日别想离开这里。”

“老大,误会了误会了,是永夜大人救了我性命,你可不能为难他啊。”牛二眼看要生事端,赶忙张开那张漏风的嘴解释起来。

“你既然问了,有些事情就知会你一声。”永夜停下脚步,黑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缓慢扫过在场的众人,与生俱来的强大压迫感让这些边防将士们在寒冬腊月依然冷汗直冒。

“已经死了四个人了。”永夜开口道:“都是地上这人干的,我跟踪了他很久,今日终于有机会将他当场诛杀。”

青椒眉头紧锁,把元气敛于体内,大概是觉得抽烟有助于凝聚精力,他又掏出那杆被摩挲到光滑透亮的烟枪,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最近我们丢掉的人都是地上这家伙干的?”

永夜沉默片刻后答道:“他每杀一人就会变幻一次面貌,所以我需要核实他的身份,而我的千人队是从外地调来的,对沙洋镇的情况不甚熟悉。”

青椒颔首表示明白了永夜的意思,他转头问向身后的人群:“地上这人是谁?你们有认识的嘛?”

几个自认为混迹于沙洋镇多年的老兵出列上前辨认了一番,纷纷摇头道:“沙洋镇人口不少,多数都有过印象,这人不像是沙洋镇本地的人。”

永夜仔细端详尸体,用戟锋挑开尸身的衣服,只见倒地之人脖子后面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是用刺针引墨线埋入皮肤的法子纹的“悟”字。

“大悟界的人?”青椒凝视刺字许久,才摇头道:“巡防根本就没有报告说有大悟界的人在附近游荡,以这几千里边关的牢固程度,没有尚贤境,根本别想从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永夜伸出食中二指沿着死人周身经脉游走探查一遍,道:“这是个不曾修行的人,可能习过几年武,体格较寻常人健壮一些。奇怪之处在于他是如何做到每次都可以变幻面貌的。”

听到永夜的判断,牛二出言否定道:“永夜大人有所不知,咱们行伍之人虽说不曾修行,但八极拳等底子多少还是有一些,这家伙势大力沉,我根本不是对手,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发挥出的力气,再加之我捅了他十几刀,他依然力道不减,这若换作未曾修行的普通人早就该力竭而死了。”

牛二想了想,撸起他的袖子给众人展示道:“还有他的血奇热无比,把我手上烧了好几个水泡。”

“这么说来这人会变幻样貌,血液奇热无比,甚至连痛觉都能无视?”青椒喷出一大口白烟,接着说道:“就算是修行者,也不会同时觉醒出如此多的能力。”

“他不曾修行,只是个普通人,这点我不会误判的。”永夜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看法。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天色渐晚,此时的老九茶馆飘来醉人的酒香和融融暖光。碎絮的雪花在青椒刚生出发茬的头顶盖了薄薄一层,润湿的毛发根根立起,看起来与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青椒猛抽几口烟,越想越是烦躁,他泄愤般在尸体的屁股上踩了个大脚印子,挥挥手道:“明天再说,咱们先回去吃饭。牛二你去找个队医处理一下,镶两颗金牙。”

牛二摸摸鼻子,“金牙老贵咧。”

“账记老子头上。”青椒转身准备进入茶馆,才走出两步又顿了下来,他问向背起战戟准备回去的永夜:“一起来吃?”

永夜抽动下鼻子,洞世境的敏锐感知被调动到极致,“羊杂锅?”

“呵,不简单。”青椒竖了个大拇指。

“够不够辣?”永夜抖落身上的积雪,活动下筋骨,浑身劈啪作响。

青椒大笑几声,用力拍着永夜肩膀道:“岐山产的正宗小米辣,又叫火吞子,煮出来的羊杂汤一口灌下去像在吞火。”

“有点意思,去尝尝。”永夜推开木门,带着满身的风雪阔步走进茶馆。

坊间曾有说法,屠戮猪狗之人身上有股子肉眼看不见的凶气,可以震慑一应邪祟,再暴烈的恶犬遇到也会恐惧的两股战战。永夜自轸州参军以来身经数场恶战,手上毙命的人数已经超过许多从军十余年的老兵,他举手投足间携带的腾腾杀气太过引人注目,几乎就在进入茶馆的同时,震天响的落牌声戛然而止,挤挤挨挨的人群鸦雀无声。

紧随其后的青椒看到自己手下如此窝囊,脸上很是挂不住面子,在心里暗骂一声怂包,还是不动声色的让手下拿块桌布胡乱包起满桌的零散瓷牌,再差人端来一大锅冒着红澄澄油光的铁锅,叫来两副碗筷,算是摆好了场子。

“来点酒?”青椒问道。

“军中禁酒。”永夜正色道。

青椒嗤笑一声,道:“不喝酒打仗都没胆子。”

永夜没有接话,而是拿起筷子往锅里捞出沾着辣椒香料,往下淋着油汤的羊肝,扎扎实实的咬上一口道:“吃饭。”

“吃饭吃饭。”青椒眼馋的不行,刚准备大快朵颐,却发现茶馆的人目光都在往这边瞅,胃口登时坏了一半,他清清喉咙,开嗓骂道:“这锅子每桌一样,想吃就他妈专心吃,不想吃就滚出去站岗,谁再往这边瞅老子把你眼珠子扣下来熬汤喝。”

此话一出,各人只扫桌上菜。

青椒心情好上不少,他囫囵吞了口难以分辨部位的羊肉,烫的直吐舌头,半晌才缓过劲来说道:“你跟踪那家伙那么多天,怎么我昨天才收到消息说四队丢了个人,之前没有半点消息?”

永夜吃的速度极快,但是有条不紊:“明喆交代,这件事情可能背后还有更多牵连,先暗中调查,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就连四队死人的消息也是我们故意放出来的。”

青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那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说的有理。”

青椒笑道:“那你今日这般举动算不算打草惊蛇?”

永夜漆黑如渊的眸子依然看不见半点情绪的起伏:“总不能看着这条蛇不停地吃人,我们无动于衷吧。”

青椒用力点头道:“今天是我鲁莽了,欠你一个人情。我是个粗人,但道理还是懂的,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一声,打了这么多年牌,沙洋镇的人脉我还是有一些的。”

兴许是小米辣的辣度真的极烈,青椒的额头已经见了汗珠,就连永夜的脸上也泛起一层微微的红晕,永夜停下手中的筷子,长吁一口气,“那你现在就可以把人情给还了。”

青椒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才凑个脑袋过去悄声问道:“怎么个还法?”

“沙洋镇一共有十只千人队,一队,七队,八队,九队,十队是从天琅郡大营直接调来的,而你们二队至六队则是本地驻防的守军,我初来乍到对本土的几位千夫长不甚熟悉,你可否给我提供一下你们五位千夫长相关的情报?”

青椒闻言,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套取千夫长及以上军官的觉醒能力,可是要按军法处置的。”

“所以人情还不上了?”永夜搁下手中长筷,作势起身要走。

青椒摇头笑道:“你这小子,看起来一根直肠子,没想到精明的很,能力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问这干什么?”

永夜喝了口桌上的清水,不急不慢道:“我杀的人来自大悟界确信无疑,不然他也不用三番五次变幻样貌隐藏自己真实身份。但是目前存在两个疑点,第一是这个未曾修行的人为何会拥有异于常人的诸多能力,二是他是如何从关外进入沙洋镇的?”

“我也在奇怪,按理说他们是不可能突破咱们的城墙。我们唯一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就是巡防时例行的边境探查,除此之外应该不会另有途径运人进来了。”

“你已经说出答案了。”永夜说道。

“你是说怀疑我们里面出了个内鬼?”青椒讶异问道。

“也只是推测。”

“你就不怕是我?”青椒脸上似笑非笑。

“不怕。”永夜面色不变。

“为何?”青椒继续追问。

这番问答进行的极快,青椒此问一出,永夜将七尺余长的骏马青龙慢慢抬起压在桌案之上,他身体稍稍前倾,一双黑瞳转化成妖异的紫色。

“根据你接下来的言论,我会对你做出一个判断,如果结果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和你中会有一个人今天走不出这道门。”

章七十五 边城往事

“你是在威胁我?”青椒瞥了眼泛着凶芒的战戟,毫不在乎的夹起一大块羊肚填入口中嚼的口沫横飞,“在我的地盘跟我说这些,你觉得最后走不出去的人会是谁?”

永夜像是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打不赢我。”

青椒想做反驳,开口又想到之前发生的某件让他非常郁闷的事情,于是赌气般灌下一大口火辣滚烫的油汤,愤懑道:“我还有我的兄弟。”

永夜一手按戟,另一手夹起几片青菜在锅里涮了涮,“就算你的兄弟们杀了我,他们也会死的很惨。”

青椒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永夜的话触到了他的逆鳞,他死死盯住永夜紫色的双眼,想从其中读出更多的情绪,但永夜的眼眸如同深潭波澜不惊,凝视许久也只是徒劳。

两人对视半晌,青椒气馁的收回目光,摆手道:“怕了你了,审我就好,我手下这些怂蛋们没胆子,也没本事干这样的大事。”

永夜低头吃着涮好的青菜,然后抓起战戟斜倚在桌角,“这个答案还算不赖。”

青椒苦笑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说明白点。”

永夜仍是自顾自吃着菜道:“有些事情不能尽数告之于你,不过你已经摆脱嫌疑了。”

“规矩真多。”青椒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将五名千夫长的能力尽数告诉你不太可能,你先告诉我一个怀疑范围,我可以告诉你一到两人的能力。”

“遭受袭击的是三队,四队,六队,七队以及你们二队,除了你们队的人被我救下来以外,其余四队各死一人。”

青椒思索片刻,问道:“也就是说本地的五支千人队只有五队没有遭受袭击?”

永夜点头道:“对方的计划非常缜密,首先选择的死士是不曾修行的普通人,那么他在杀人之时就不会产生元气波动被其他修行者感知到,其次同样是五支千人队,本地的四支都遭受了袭击,而外来的五支却只有一支被敷衍的宰了个人,这样的杀人手法看似杂乱无章,但时间久了总会让人看出其中端倪,应该是有人故意把矛盾往本地守军和外来驻军身上引,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青椒恨恨道:“用心险恶。”

永夜给自己倒满一杯清水饮下,压去舌尖的火热辣意,“从我们外来的五支千人队的挑选手法上来看,都可以排除内鬼的嫌疑,所以现在的目标一共有四个,你先从五队的千夫长开始说起。”

“五队千夫长……”青椒深深看了永夜一眼,“我跟他一起共事很多年,但对他了解确实不多,只能说他是个很奇怪的人。”

永夜从桌下摸出一个小碟子,和着香油拌了些芫荽蒜泥,蘸了条羊肚边吃边说:“有点意思,说的更具体一点。”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大家都喊他老狗,你们刚来的时候明喆将军主持召开千夫长例会,你应该对他有印象,就是那个人至暮年,很孤僻的老头。”

永夜没有说话,示意青椒继续说下去。

“老狗是个从苍阳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要知道从那场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将士们大多飞黄腾达,在各州加官进爵,像老狗这般打完仗还被发配到沙洋这种穷苦之地的十分少见。”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在战争中干了些难以定论的事情,这些事情没有触犯日暮律法,不能按军法处置,却又有悖人伦,给军心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不要绕弯子,直截了当。”

“听说他从军前是个仵作,与尸体打交道久了,居然以尸入道,等应征到战场看到横尸遍野,更是如鱼得水,修为突飞猛进,几年时间就突破了明道境。”青椒每每想到此事,都感慨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以尸入道?”永夜看着锅里白花花的羊肉,忽然没了食欲,“怎么个入道法子?”

青椒知道永夜被坏了胃口,暗自得意扳回一城,他也不点破,拈起根牙签不紧不慢的剔着还算白整的牙齿:“老狗觉醒的能力叫做‘腐生’,他可以通过吃尸体压制伤势,恢复体力。由于长期食用腐尸,他的血液爪牙沉积剧毒,一旦被伤到就会尸毒入体,几乎必死无疑。”

“爪牙?”永夜重复着这两个不应该用来形容人的字眼,揣摩着其中蕴藏的含义。

“没错,爪牙。”青椒附和道:“老狗肉身强横,攻击方式与豺狗无异,这也是大家都叫他老狗的原因。”

“想必他在战场上一定不只是吃敌人的尸首,所以才会名声不好,招人厌恶。毕竟让战友死无全尸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永夜沉着喉咙问道:“只是老狗在苍阳拼杀了这么多年,什么原因会让他成为大悟界的内鬼?”

青椒摇摇头:“谁知道呢,兴许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为受到的待遇感到不公,就想另择明主了。可惜了,想当年藤宫老将军还在的时候,因为老狗的事情还与兵部争论许久,没想到时过境迁,两人都落得这般下场。”

“藤宫?”永夜感觉自己就要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认识?”

“你不是废话嘛,这几百里边关原先不都归藤宫老将军管辖,可能同为苍阳袍泽,多少有些情谊,便站出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我倒觉得这事是人家仗义,你想的太多。”青椒不置可否,认为永夜在疑神疑鬼。

永夜为人处事向来有一股子倔强,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你们这五支千人队里还有谁曾与藤宫有过交集?”

青椒苦笑道:“你要这么说就没法查了,多多少少都有过交集,藤宫将军出走之前可算得上是叶家的半个客卿,天启城的那个叶家啊兄弟,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攀他的关系跟叶家搭上一条线。”

青椒双目放光,却看到永夜毫无反应,无奈一拍大腿,接着说道:“得,我跟你说这等于白说,叶家的大公子现在跟你都快成拜把子兄弟了,你当然体会不到咱们这种底层人想要出头的困难。”

永夜的思绪并没有被青椒的话语带到远在天边的京城豪门,他只是就事论事道:“说藤宫的事,有没有谁和他来往特别密切的。”

“原先为老狗出过一次头,然后三队的千夫长葵是藤宫将军挺看重的一个人才,如果不是出了白竹的事情,估计葵过不了多久就要调走了。”青椒想到战功显赫,行事低调的老将军被自家儿子坑的叛逃异土,一世英雄落得个如此下场,唏嘘不已。

永夜知道藤宫在未出事之前口碑很好,即便是叛逃依然有人为他打抱不平,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谁都不能肯定这位以恨入道的老将军与此事没有牵连。

“葵的能力。”永夜继续问道。

青椒颇显为难道:“我只能再告诉你一个人的能力,你可想好要问谁了。”

“葵。”

青椒长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葵被藤宫将军看中的原因非常简单,换句话来说就算不是藤宫将军,换做任何一人都会重用他,此人为人处事相当老练,心思缜密,而且实力强横,关于他的能力,还有个小道消息供你参考。”

“说。”

“相传葵幼年时并无修行天赋,只是一个普通少年,却对机括木偶之类十分痴迷,每日在家门口摆弄自己做的玩具。有段时间他家对门住进一个胖子,那胖子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做,就笑呵呵的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看葵倒腾,既不打扰葵,也不觉得无聊厌烦,这样过了半月,一日葵爹娘从镇上赶集回来,给他带了两串糖葫芦,他见胖子可怜,就分了胖子一串,那胖子特别高兴,从那以后就陪着葵一起玩耍,教他做了很多精巧的玩具。又半月之后胖子离开村子,人们才知道那胖子是是堕神家族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葵本身聪慧,又有幸经他点拨一二,自然而然以傀儡入道,成为了一名修行者。因为他父亲出身木工,母亲又在家务农,家中穷苦,所以选择投军这一最稳妥丰厚,贴己家用的法子,只可惜实在没什么背景,从军后舒坦位子都被达官显贵的子弟占去,只得被发配到这边来了。”

“一个玩木偶的,一个吃死人的,你觉得哪个的嫌疑更大?”

青椒撇撇嘴,“凭良心说,我看嫌疑都不大,咱们日暮军人不屑做这种腌臜事情,可既然你断定是有内鬼,那我估摸着老狗更像一点。”

“这几天我会重点注意老狗的行踪,明喆的意思是我们暂时还不要太早动手。”永夜望了眼半锅仍在沸腾的羊杂,刚想再从锅里捞些吃食,谁料青椒不知从何处抓起一把翠绿薄荷,一股脑儿丢进了汤中。

顷刻间整座茶馆洋溢起辛辣夹杂着清凉的味道。

“啥子哟,老大你这搞的一屋子怪味我们还吃不吃嘛。”周围正大快朵颐的兵士们叫苦不迭。

青椒似乎习以为常,冲着永夜笑道:“加点薄荷败败火。”

“不吃了。”

永夜面色发黑,他放下筷子整理好铠甲,起身推门,混着风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边城之中。

“明天见!”青椒目送永夜离去,他摸摸自己有些扎手的圆脑袋,觉得自己今天打了个痛快的大胜仗。

章七十六 英雄不入鬼门关

沙洋镇的风雪依旧。

镶了两颗大金牙的牛二不明白昨日袭击自己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既然没受重伤,今日的巡防值守总是逃不掉了。上城楼前千夫长下了封口令,对遇袭一事要做到三缄其口,故而哪怕有几百双充满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满是淤青的大花脸,牛二也只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哈哈的解释着头天晚上喝多了没看清路,在屋前摔了个狗吃屎。

城墙上驻防的只有第一和第二两支千人队,二队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幕,所以没人干那火上浇油的蠢事,一队向来军纪严明,不该看的可以偷偷看,但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随便问。

即便如此,牛二还是觉得糟心,比打牌连放了别人十几炮还要觉得晦气。

远处套着短衣短裤,脚掌只踩一半鞋子的青椒顶着歪歪扭扭的军帽,毫无形象的抓着自己鼓囊囊的臀部,吊儿郎当的来回晃荡,薄薄一层积雪上尽是七零八落的脚印子,看得出这位千夫长的心不在焉,甚是不耐。

不多时就有好事者凑上青椒跟前,用半大不大的声音提示道:“老大你怕不是被永夜给忽悠了,天寒地冻人家还没来呢,就你撒夫夫的杵在这里。”

“舌头捋直了再说话。”青椒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永夜今日要事在身,提前说了要晚些过来,不要以为现在是老子管你们,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都说青椒大人待兵如同手足,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城楼上忽的响起一道温润醇厚的声音,一位面目清秀,长发披散的男子穿着粗麻长衣出现在众人面前,男子身上自带街头流浪艺人所具有的独特气质,吸引了绝大部分士兵的好奇目光,好像男子双足所立之地,就自成一方璀璨舞台。

“葵大人,怎么有雅兴来看我练兵,青椒受宠若惊。”青椒不咸不淡的拱了拱手,显然在这个非常时期对所来之人不太感兴趣。

三队的千夫长葵双手交叠,恭谨作揖道:“青椒大人借一步说话。”-

青椒面对葵的请求,沉默片刻后朗声喝道:“一个二个招子都给老子放亮一点,老子去去就回。”而后冲着城楼下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葵大人先行。”

葵向后退出几步,推辞道:“不敢,青椒大人先行。”

青椒再让,“还是葵大人先请。”

葵无奈笑笑,朝着楼下走去。

临近岁末,即使是边陲小镇也多少有了些年味,厚厚的雪层里偶尔露出几片剪碎的红花纸屑,是附近人家贴窗花用来练手用的弃物。

葵安静的立于雪中,他挂着沉静的笑容,左手小指轻颤,雪堆里蓦地站起一个小巧纸人,那纸人在蓬松雪地中翩然舞动,先是双手着地匍匐前行,继而作婴孩状咿呀学步,而后身躯挺拔有张有弛,最后躬身微喘,行将就木。

扮作将死老人的纸人吃力的冲着青椒鞠躬,然后像失了魂灵般跌落在地,再无半分灵气。

“人生如戏。”葵感叹。

“那葵大人的演技一定数一数二。”青椒觉得跟这样一个人讲话实在烦闷,想要掏出烟杆吞云吐雾,不料早上起的匆忙,从不离身的烟枪今日竟是忘记带上了。

“纵使你我都是修行者,可一辈子也大抵如此,人生四步,有谁能看到最后呢。”葵落寞的望着渐渐被雪水浸透的纸人,道:“藤宫老将军为国为民大半辈子,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说心里话,我是有想法的。”

“我跟老将军不熟,天启叶家的大少爷就是咱们的直属长官,葵大人要想击鼓鸣冤,可去寻他。”青椒呛道。

“我今日来此,不是给青椒大人诉苦的。”葵收回地上的目光,“我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由于我曾经被藤宫老将军所看中,所以也沾染了一些嫌疑,明喆大人和永夜千夫长可能已经开始对我展开调查,甚至我们现在的对话未来也会被制成文书呈到他们案头。正是因为这样的顾忌,青椒大人对我才是这般态度,怕祸及己身吧。”

“葵大人的反应比我想的还要快上许多,难怪八面玲珑,处事滴水不漏。”青椒笑道,“只是葵大人今日这般为何?急于自证清白?这种蠢事可没有大人往日沉稳老练的风格啊。”

葵摇头苦笑,“清白与否不是凭我一面之词就能说清的,明喆大人自会有所决断,我之所以急着来找你,是因为发生了一件超出我掌控的事情,但对青椒大人来说却可能是场天大的造化。”

青椒抬了下眼皮,道:“说。”

“我的转身傀被偷了。”葵开门见山道。

“难不成你怀疑是我偷了?”青椒嗤笑道:“我打牌虽然输钱,可不敢偷你的东西去卖。”

葵似乎习惯了青椒没有正形的模样,面对调侃也不生气,接着道:“是老狗偷去了,他把我的转身傀打扮成他的模样,放在房间数日,今早才被下属发现。”

“你的意思是老狗已经失踪了很久了?”青椒一双小眼忽的瞪大,仿佛两颗绽放精芒的铜铃。

“老狗性格孤僻,手下多有畏惧之心,平日本就接触不多,再加上转身傀只要被灌入元气,就会变化的和主人一模一样,老狗偷去此物用来瞒天过海确实容易。”

“只是天下这么大,老狗畏罪跑了,你让我去哪寻他。”青椒问道。

“转身傀是我做的,我自有办法。”葵单手掐起印诀,被积雪埋没的小小纸人颤颤巍巍的拂去盖在身上的碎冰,然后一跃而起,轻飘飘落到青椒肩头,“青椒大人跟着它,自会寻到老狗。”

青椒深深看了葵一眼,“葵大人大概早就知道转身傀被偷了,压了这么多天才来告诉我,到底是何居心?”

葵整理衣袖,再行大礼道:“不敢有所隐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巴掌大的镇子,可不是你我二人养老的地方。青椒大人早就修到了洞世中境,一直隐而不发,就是想有朝一日一鸣惊人,怎料明喆大人从天而降,坐了本该是属于你的位子,叶家大少爷背景深厚,稳压一头,青椒大人再不有所动作,怕真的难有出头之日了。此番抓住老狗便是大功一件,到时高迁别处,还请为我美言几句。”

青椒用力拍了两下宽厚的手掌,“以葵大人的能力,离开这里绰绰有余。人生如戏,葵大人不仅演得好,写的更好。”

葵笑着抱拳道:“成败在此一举,我就先行告退了。”

“不送。”青椒看着葵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楼,城外莽莽荒原银装素裹,再也看不见往日尸骸,刀割的寒风肆意拍打在青椒的胸膛上,这个暗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说过怀才不遇玩物丧志的青年千夫长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牛二老哥,给我拿件铠甲来。”青椒把肩上站着的小纸人轻轻拿下揣在怀里,向不远处眉眼已经在风雪里变成花白的牛二大声吆喝道。

勤快的牛二麻利的收拾出一套大号的铠甲,确保青椒可以穿上,“老大你这是要干啥啊?”

“出城。”

“这天气出城兄弟们遭不住啊。”

“我出去,你们不用跟来。”青椒接过铠甲穿戴整齐,“心烦意乱,出去逛逛,顺便抓条狗回来。”

牛二隐约感觉青椒话有所指,但还没仔细体悟出其中含义,青椒就已经踏上了垛堞后的吊楼。

随着城墙内设计精密的机括转动,吊楼降到了城外的荒原。

颇具灵性的纸人知晓青椒走出了沙洋镇,于是探出一个没有五官的小脑袋,它轻巧的蹦落在地,用手指着前方的道路。

青椒害怕纸人弱不禁风的身子抵不住狂暴的霜雪,只敢将纸人放出片刻就马上收回怀里,他在看不见边际的白色里前行,身后的城池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荒原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洞世境修行者也很容易在冰天雪地里迷失自己的方向,城外的雪比城内大上太多,东南西北都是一样的颜色,青椒越发的懊恼自己没将烟枪给带出来了,否则这一路定省去许多无聊时光。

不知走了多久,纸人领着青椒来到一处洼地,逐渐浓厚的雾气里浮现出很多影影绰绰的影子,像是树木,又像是怪石,青椒走的近些,才发现那些影子是许多冻僵的尸体,尸体衣物全被扒去,竟连人皮都被完整剥下,死状极惨,林林总总有百人之多。

苍阳荒原混乱无度,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但青椒总觉得这些死人身上有着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你。”

浓雾中响起苍老的声音,一个佝偻着身子,前肢极长的丑陋老人在林立的尸体里现出身形,老人裹着千疮百孔的破袄子,依然衬出他削瘦的体态。瘦骨嶙峋的手上留着挤满污垢的尖锐指甲,本来上了年纪早就应该掉光的牙齿却如锉刀般锋利,在老人喘息之际显露峥嵘。

“老狗,真的是你。”青椒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丑陋老人遍体生寒,好似有人拿着一桶雪水从头到脚灌了个通透。

“为什么不能是我,这么多年了,我这快进棺材的老头,也该做些有用的事情了。”老人双手撑地,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蹲坐下来,远远望去真的像是一只豺狗。

不,不是豺狗。

是要暴起伤人的虎狼。

章七十七 偷余生 赌贪欢

老狗人如其名,垂垂老矣,一张毫无光泽的脸面皱皱巴巴,像是被人用火钳烙过一般,他阴森的目光死死盯住青椒,如同盯着一根丰腴肥美的排骨。

青椒和老狗在沙洋镇共事了许多年,可打心眼里还是会犯膈应,只不过以前总安慰自己老狗再如何不堪也是折磨敌人,谁想有朝一日真会站到了自己的对面。

没有天时,没有地利,没有人和,但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法子在这里行不通了。

青椒伸手入怀,因为烟枪没有带,所以他掏出的不是烟枪,而是一枚被摩挲的光洁发亮,兽骨雕琢成的骰子,他将骰子随意抛进雪里,不羁笑道:“老狗,咱们来打个赌。”

“青椒大人以赌入道,牌技精湛,赌桌上赢多输少,我多半是赌不赢的。”老狗伸出长长的,黑黢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不过生死这种大事,多半也是赌不了的。”

青椒仍是在笑,“那可未必。”

老狗并未答话,他俯下身子,裹在身上的破棉袄骤然鼓起,夹杂着腐臭气味的元气如同狂风卷起冰雪冷雾,吹的天地一片模糊。

漫天花白中老狗探出一只锋锐利爪,直直向着青椒面门抓去,青椒向后踏出一步,脚下亮起一束蓝色光芒,光芒一出,老狗像是受到重创,生生在半空止住攻势,跌落在地,吐出一大口漆黑滚烫的血液。

“你......这是怎么回事?”老狗平复呼吸,待在原地没有妄动,不愧为洞世境的修行者,他通过感知天地能量的流动变化发现身周数丈已经完全被青椒的元气所覆盖,以青椒随意抛在土里的骰子为中心,附近的每块土地下都暗藏玄机。

“得亏你没有慌忙乱走,要不然咱俩今日说不定都得死在这里。”青椒抬手抚去额头上满布的汗珠,刚才那一刻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却到了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还好自己的运气向来不算太差。

“没想到青椒大人竟然踏入洞世中境拥有了领域,只是这领域着实有些独特,我竟没有看出端倪。”老狗似乎伤得不轻,他说话气息不稳,血也越吐越多。

“此方领域确实特殊,唤作‘贪欢’,与寻常领域克敌制胜,加持己身不同,我的领域威力大上许多,但敌我不分,均有可能受伤乃至丧命,所以我很少使用。可今日面对坐拥百余来具尸身,几乎处于不死境地的你,常规手段几乎必败无疑,只得赌上一赌。”

老狗问道:“怎么个赌法?”

“规矩说清,免得你上来乱踩一通。这片小天地以骰子为中心,方圆十丈分成一百零八块土地,分别对应万子,筒子,条子各三十六张骨牌,这三类牌代表你我二人的心肝肺,你踩到哪张牌,对应的脏器就会受到重创,很有意思吧。”

老狗瞥了眼雪中的骰子,又看到青椒脚下所踩蓝芒汇聚成的“叁條”图案,若有所思道:“你掷的是两点,也就是说双数牌你受伤,单数牌我受伤?”

青椒抚掌称赞,“很有悟性,就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赌,刚刚我的这一脚,把你的肺踩了个窟窿。”

“只可惜我太聪明了。”老狗脸上露出狞笑,他接连朝着青椒踏出三步,第一步踏出时,脚下亮起“贰萬”,青椒面色瞬间苍白如纸,紧接着两步却连续亮起“壹餠”和“伍餠”,老狗又呕出大口血液,趴伏在地再难前进。

青椒知晓老狗心中所想,觉得这人比看起来还要难以对付。老狗能力“腐生”可以通过食尸恢复伤势,那眼下这个杀敌一切自损八百的阵局自然没了本该具有的优势。

一百零八张骨牌中单牌共六十张,双牌共四十八张,掷骰子得单数者要吃亏许多,青椒便想凭借这点将老狗活活耗死在阵内,可惜老狗脑袋转的更快,反正身处这乱葬岗一般的雪地,自己等于拥有了无数保命金牌,大可以有恃无恐放心乱踩,待青椒身受重伤无法行动,自己则能够啃食几具尸身重新焕发生机。

只是世事哪能皆如想的那般简单,肺腑遭受重创带来的是身体功能上的紊乱,越是修行者影响越是巨大,老狗纵使有免死金牌,但首先他也得先有能力将金牌挂在脖子上才是,眼下他匍匐在地动弹不得,青椒只需收了领域,杀他就易如反掌。

说来只是片刻,沉默站在原地的二人却在心智上进行了数轮更为凶险的交锋,青椒担心老狗一身邪门功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不敢轻易撤去领域,只得靠骨牌将他牢牢牵制在冰住的尸体以外,而老狗也在考量究竟能否放手一搏。

风雪停了,四周万籁俱寂。粘稠的血液一滴滴落在雪面,发出扑哧闷响,二人身前都积了一滩殷红,热腾腾冒着烟气。

青椒看着倒在面前的老狗,只剩两步的距离,他将心一横,咬牙朝前走出一步。

肆餠

“他娘的。”青椒刚刚骂完,两肋就传来阵阵剧痛,肝脏破裂让他浑身灌了铅一般沉重。伏在地上的老狗见状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他再次挣扎着站起,只需走出一步就能将青椒的脑袋给扭下来。

可这一步却踩出了一个“柒萬”,于是筋疲力尽的老人眼前一黑,彻底没了动静。

赌场上青椒赢多输少,战场上更是百战百胜,青椒想得意的仰天长笑,嘴巴张开却痛的吐了一地血沫子,他悻悻然作罢,吃力的抬脚狠狠跺下,将老狗的胫骨腕骨踩个粉碎,彻底废掉他的行动,才放下心来撤掉对他来说亦不轻松的领域。

“你快要死了,我敬你在以前也是条汉子,待会不为难你,给你个痛快,但在死之前你得告诉我,是谁指示你这样做的?”

“呸!”老狗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说道:“我在日暮是不招人待见,可你也休想从我口中撬出一个字来,叛逃苍阳的杂种,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讲话!”

青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脑袋有些发晕,他吃惊道:“你说我是叛逃苍阳的杂种?难道投奔敌方的不是你?”

老狗闻言也是一愣,他看到青椒吃惊的表情不似作伪,又瞅见青椒怀里被鲜血染红的纸人,他腮帮高高鼓起,从口中吐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纸人来,“葵几天前告诉我有奸细来往于大悟界和沙洋镇,让我跟着此物就可寻到叛逆,我在这里埋伏许久,看到你过来虽然心里奇怪,但没有考虑太多。”

听到老狗这样说,青椒心中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葵说是你偷了他的替身傀,瞒天过海偷摸跑出来的。”

“什么替身傀?”老狗越发不解。

“他娘的,我们被那个戏子给耍了。”青椒终于找到了幕后之人,他一腔怒火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现在你我二人重伤,我怕有人要坐收渔翁之利了。”

“给我喂些腐肉。”老狗知道青椒所言非虚,马上意识到了处境险恶,若再不恢复伤势,则万事休矣。

还未待二人有所动作,一柄巨斧从远方破开昏沉沉的雾霾,直直劈在地面,横在青椒和老狗之间。巨斧震得积雪凌空升起数丈,露出其下土黄色的地面,与此同时,一个身披狰狞兽甲的巨汉龙行虎步,向着这边走来。

“果然有所收获。”巨汉声音震耳欲聋,遍布刺青的脸上须发皆张,“这下沙洋镇的战力一下子就去了十之二三。”

“呵,天寒地冻,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青椒抹去眉宇间夹杂的残雪,“大悟界黑风邑的斧魁,杀猪卖肉悟了道,真当自己是霸王台的屠夫了。”

“连收尸的人都替我们找好了,葵真是心思缜密。”老狗与青椒交换一下眼神,觉得当下还有一线生机,这斧魁虽是沙洋镇附近出了名的悍匪,一身蛮力铜皮铁骨,脑子却是公认的愚钝鲁莽,乃至于身为洞世境的修行者,经常被一群不曾修行的地头蛇诓骗戏耍,大概葵在苍阳能动用的人脉有限的紧,否则怎会派出这样一个虎头虎脑的家伙善后。

战斗经验丰富的青椒和老狗只是对视一眼就有了主意,青椒忍着肺腑心脉撕裂的痛楚强行提起一口长气,在冰天雪地里快速穿梭,他将自己能触碰到的尸体一具具扔向斧魁,斧魁冷笑三声,蒲扇样的巨掌把这些可怜尸身尽数拍的粉碎,然后索性拔起地上的斧头,掀起数道凌厉气刃。

青椒身法灵活,与体格极不相称,气刃多是擦肩而过,斧魁等不及青椒再次换气,迈开两腿横冲直撞,追向青椒。

杀人心切的斧魁丝毫没有注意到战场的另一边,趴在地上的老狗撕扯着先前尸身散落的碎肉,一路气息暴涨,元气越发充沛。

青椒的一口气虽绵延悠长,但总有尽时,没过多久便不能支撑他继续奔跑。斧魁见青椒停下脚步,当他是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正要一斧将这可恶的胖子剁成肉泥,谁料青椒身后忽然冲出一团黑影,以不似常人体态的诡异身手与斧魁电光火石间交手十来个回合,正是伤势愈合的老狗。

二人边打边退,脚下泛出十来道蓝色光辉,各类骨牌纷纷亮起。待二人缠斗分开,皆是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老狗啐了一口胸中淤血,捞起身边一条不知属于谁的胳膊,放入口中嚼的嘎吱作响,看的青椒眉头直皱,但老狗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

“没想到贪欢领域还可以连接和你没有关联的二人?”老狗望着七窍流血,仅靠巨斧苦苦支撑的斧魁问道。

“骰子罩住谁,谁就进了赌场,人生嘛,就是这样世事难料。”青椒看着老狗和斧魁所立之地遍布尸骸,他强忍着胃中不适,用最为擅长的得意强调说道:“只不过老狗大人,我这次可是给你备足了本金啊。”

章七十八 铁马冰河

斧魁本是隶属于大悟界的黑风邑中一杀猪屠户,早年因为有些气力又胆子奇大,被黑风邑的统领看中,资质愚钝的斧魁在修行方面却是顺风顺水,几乎未遇瓶颈就来到了洞世境,所谓三百六十行各有所长,斧魁一身蛮横修为,不知羡煞多少同道。

若论单打独斗,老狗不是对手,未负重伤的青椒或许还有机会取胜,本来眼下已是必死之局,好在二人脑袋灵光太多,配合作战,老狗冲入青椒的贪欢领域肆意纵横,再靠尸体恢复伤势,只是片刻就踩亮了四十多块骨牌,将还未明白发生何事的斧魁体内器官捣了个稀烂。

斧魁稀里糊涂的丢掉了性命,青椒则刚好榨干体内的最后一丝元气,脱力栽倒在地。

老狗勾起小指剔着牙缝里卡住的碎肉,好多年不曾这样战斗,哪怕是以食腐入道的他短时间内也没了吃死人的胃口,他浑浊的老眼扫了扫瘫倒进雪里的可恶胖子,觉得自己今日把几十年的罪都受完了。

“还有气没,有气就回去找葵算账。”老狗照着青椒鼓起的臀部狠狠印了个脚印子。

皮糙肉厚的青椒翻了个身,四仰八叉道:“你先走,我他娘的……走不动了……”

老狗像是没听到般一动不动。

“你怎么还不走?可别让葵跑了。”青椒摆手道。

老狗望望四周,没寻到什么趁手的物事,于是他在青椒的喝骂声中沉默着提起青椒肥厚的后颈,甩包袱一样扔到了自己的背上。

“王八蛋放老子下来,老子可丢不起这个人!”青椒吼了两声嗓子便哑了,元气透支的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么我背你回去,要么你死了给我填肚子,你自己选一个。”

“我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人是个好人,说话这么不中听呢,怪不得不招人喜欢,死者为大,你看你天天都干的什么缺德事。”

老狗“咯咯”怪笑两声道:“狗屁死者为大,物尽其用而已,况且你不吃他们,万一他们活过来了,未必还会认得你。”

青椒一愣,想着身下的老人莫不是老糊涂了,他讥笑道:“脑袋不清白了吧,死人还能活过来?”

老狗咧嘴无声笑笑,喷出一团团白烟,“年轻人,你永远无法想象我们脚下这块名为苍阳的土地发生过怎样血腥残暴的事情,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每个人都变成了怪物。霸王台的屠夫亲手烹杀了自己的妻儿,暮霭侯将儿女抛出去当作诱饵,泷族六蛟联手发动大水淹死几百万平民,死人复活传播瘟疫更是让我们手刃了上万手足同胞。”

青椒张张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色渐晚,二人仍在荒原慢慢前进,寒冬逼退了四处游荡觅食的饥民野兽,让这归乡旅途顺利许多。停了一天的大雪又纷纷扬扬落往人间,满天飞霜之中,一名少年拄着长戟静静立于大地,像是风雪中一尊孤独的雕像。

乱花渐欲迷人眼,青椒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虚弱产生了幻觉,可老狗停下的脚步让他明白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他试着轻呼了一声:“永夜?”

玄甲少年隐藏在飞舞乱发之后的双眼睁开,瞳孔是深邃妖艳的紫色,当这双眼睛一经现世,冷风裹挟着雪花开始了愤怒的咆哮,少年握着的战戟发出轻微颤鸣,天地元气重新扭转,仿佛有恶龙游离,万马奔腾。

即便比永夜高出一个境界,青椒依然不想与这个有着少年杀神名号的猛将发生冲突,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克制着心头的紧张感问道:“心情不太好?”

“把你们两个奸细抓回去,或许我心情会好一点。”永夜微微站定,抬手压低戟锋,枪尖直指青椒眉心。

“奸细是葵,你快让我们回去,迟了他可就跑了。”青椒焦急说道。

“你觉得我会相信么。”永夜语气平淡,“有什么话,等我把你们手筋脚筋全部挑断,再来与我理论。”

老狗知道永夜以战入道,是修行者中最不好惹的类型,他将背上青椒卸下胡乱扔在一旁,遥遥招手道:“毛头小子,且放马过来。”

“好。”

永夜话一出口,手中长戟瞬间模糊为一道黑色电光炸向老狗头顶,老狗五脏四肢通过吞食腐肉都可再生,唯独头颅是弱点所在,永夜明显清楚老狗所惧何物,上来就直击要害。

老狗面对雷霆一击,躲闪已全然不及了,他伸展双臂,仗着臂长优势斜拍戟锋之后三寸,妄图使这一记攒次失去准头从而求得生机,与此同时,趴在一旁的青椒伸手入怀摸出骰子,准备放手一搏。

可以战入道的洞世境,怎会浪得虚名。

老狗一双利爪并未着力,竟是扑了个空,原来永夜一枪只是虚晃。少年的身法极快,用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几步靠到老狗身旁,旋身回拨戟身,漆黑铁木制成的戟杆带着残影抽到老狗脸上,一下将老狗满嘴尖牙敲的粉碎。

老狗被打的腾空而起,重摔在地,只听耳旁一声呼啸,七尺二寸的无光大戟便穿过老狗交叉的双手,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摧枯拉朽般的战斗很快分出胜负,那么场间唯一的变数就是青椒手上的那枚骰子。青椒微小的动作没能逃过永夜法眼,永夜一脚踩住青椒手腕,将兽骨雕琢的骰子拈起放入贴身内铠。

雷厉风行,事无巨细,毕竟是能和天启叶家大少爷称兄道弟的少年,稳稳压制住二人又没有出手过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周围我已查勘过,没有尸骸,所以劝你别想着把手挣断再生的把戏,你们再有小动作,我就挑其中一个杀了。”永夜从腰间扯出一盘麻绳,将二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青椒无奈道:“你为什么不信我,奸细是葵,别听他给你灌的迷魂药,我和老狗就差点被他坑死。”

“死人也能给我灌迷魂药?”永夜沙哑的声音听不清喜怒,但放在青椒耳里宛若惊雷。

“什么…..你的意思是葵死了?”

“你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我想象不到什么人会有自己的性命陷害你们。”永夜牵起绳子,拽着二人往沙洋镇的方向走去,“只要你们乖乖回去,有人自会证明你们清白。”

“刑部?你不会要让他们用搜魂术对付我们吧?”青椒打了个冷战,就连老狗波澜不惊的脸也难看到了极点。刑部的搜魂术臭名昭著,用元气入侵对方神识,进行刨根问底式的广泛搜索,身中搜魂术的人往往短时间内会变成知无不言的白痴,有些恶趣味的刑部修行者甚至会专捡私密之事询问,而且倘若搜魂术持续时间过长,还会影响道心,妨碍日后修行。

军中无聊,青椒在老九茶馆打牌的时候听说过太多被刑部用搜魂术审讯逼供出来的丑事,他可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伍生涯添上浓重一笔。

“我没这么想过,不过你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永夜不紧不慢的在雪原前进,每一步都是精准的五尺,他这次出来做了万全准备,身上带了许多物件,诸如攀岩的挂钩,借力的绳索,贴身搏杀的短匕,暗处伤人的袖箭,求援的响镝,青椒居然还看到了一大壶清水和些许干粮,他无法想象眼前之人究竟是一名参军不过几年的新兵蛋子,还是一头专职猎杀的孤狼。

能让永夜出城来寻,青椒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三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宏伟的城墙之下,城楼上的士兵拉动机括将吊楼放下,接众人入城。

漆黑的吊楼里,被捆的结结实实的青椒和老狗只觉浑身一轻,发现永夜抽出短匕给他们松了绑,青椒惊讶的向永夜望去,永夜依旧面无表情。

吊楼吱吱呀呀的上了城墙,老狗搀扶着心脉受损的青椒,一步步跟在永夜身后。驻防的二队士兵看到自家千夫长成了这副模样,一下炸开了锅,一队虽然纪律极严,可这样的光景也让他们很难掩饰眼里的异色。

“二位大人外出追敌中了埋伏,被我救回。现如今大敌当前,对手可能就隐藏在你我身边,即刻起全军加强戒备,发现异常可自行处置!”永夜低沉的声音从城楼上扩散开来,他颁布完命令后领着老狗和青椒径直前往明喆所在的校场,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羞的青椒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稳定军心。”老狗对永夜刚才的行为颇为赞赏,自苍阳之战过后,帝国日益重文轻武,诗词歌赋比比皆是,却好多年不曾见过有大将之风的将领了。

众人一路无话便来到校场,打扫的很是干净的校场空空荡荡,只有两人正在轻声交谈。

一位俊朗青年剑眉星目,身着便服,他一手背于身后,另一手对着面前桌案上的地图反复测算,青年身侧立着一名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老人一身黑色劲装,外裱淡淡鎏金青叶纹,不见皱纹的脸上神光隐现,最引人注目之处,莫过于老人眉心上印着一枚小小的金色手掌。

青年自然是叶家的大少爷明喆公子,而那位老人青椒和老狗则是头一次见到,当青椒瞅见老者额上所印手掌,他忍不住惊声呼道:“我的亲娘啊,我居然见到了劈棺手叶无天?!”

章七十九 风波荡

劈棺手叶无天,是天启第一豪门真正的扛鼎巨擘,他辈分极高,修为仅次于叶家四魁,属于高手中的高手,在武道一途上造诣精深,堪称宗师。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更了不起的身份:乃是当今帝国兵马大元帅叶谪仙幼年武学的启蒙老师。

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如今贴身保护明喆安全,明喆在叶家的地位不言而喻。

精神矍铄的老人先向永夜拱手道了句辛苦,然后才将目光放到老狗和青椒身上,似乎在等候明喆发落,所以并未言语。

直至此刻,青椒老狗才终于明白为何永夜得以放心大胆的解开二人身上束缚,一是为了稳定军心,二是有叶无天坐镇沙洋镇,两个小小千夫长能翻出怎样的浪花。

“他们受伤了?”明喆问向永夜。

“只是用了些手段,并未下狠手。”永夜淡漠答道。

站在一旁的叶无天却看出了端倪,“这二人一人体内腐朽不堪,同时生机不断,是菌茸生于腐殖的景观,另一人心脉肝脏受损,被自己元气所伤,再不施救,恐撑不了多久了。倘若你未下过狠手,那这两人在遇见你之前就有过一场恶斗。”

“我们先前被葵诓骗,都以为对方是奸细,在城外就打过一场,两败俱伤之时遇到埋伏在一旁伺机而动的黑风邑斧魁,合力求生,拼死了那恶匪。”青椒一路精神高度集中,如今稍有松懈,才发现自己身受重伤,元气因为心脏不济,久久未能回复。

明喆没有对青椒所言下定论,他很是恭敬的对叶无天抱拳行礼道:“请您出手相助,救下青椒一命,无论他是否是奸细,都牵连甚广,暂不能死去。”

叶无天颔首,然后走到青椒跟前,他将手掌轻轻按在青椒胸口,缓声道:“我接下来要用元气疏通你的经络,同时修补你心肝破损之处,放松一些,莫要抵抗。”

青椒屏气凝神,只见叶无天光洁无暇的手掌绽放出青绿色的光芒,充满生机灵韵的元气透过青椒的皮肤浸润到五脏六腑,让青椒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青椒闭眼沉醉在这种近乎于破境的痛快中,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吟。

只不过这声音着实不堪入耳,所以老狗咳嗽了两声,永夜面色发黑,明喆额角青筋微跳,叶无天也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叶家以武入道,本就对人体构造了若指掌,一般都对医术有所钻研,叶无天作为家族阁老,妙手回春的本事自然不遑多让,轻描淡写就把青椒所受的致命伤给抹除了。

“你们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来。”见青椒已无大碍,明喆唤来几名士兵搬来桌椅,拿过笔墨纸砚,让几人坐定后开始细细研磨砚台,准备记录口供。

青椒要来永夜带着的水壶,灌了满满一大口,开始手舞足蹈的说起一天经历的诸多苦难,老狗因为牙齿全被永夜敲碎,说话咬字怪异无比,再加上插不上几句话,索性就合起嘴巴歪着脑袋闭目养神。

等到青椒全部交代完毕,已是一个时辰以后,永夜鼓鼓囊囊的牛皮水壶被口干舌燥的青椒喝的一干二净,明喆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望着记了厚厚一摞的纸张,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

这时睡着的老狗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老狗精神好了不少,他从破成棉絮的烂袄子里摸出一块亮晃晃的物事扔到明喆桌上,明喆捡起仔细端详,那是一块拴着链子的铁牌,牌子上面刻着一个“三”字。

“这是哪里弄来的?”明喆问道。

老狗张了张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示意自己讲话不方便。

“给他纸笔。”明喆吩咐一旁的卫兵。

老狗摆摆手,表明自己不需要纸笔。

青椒见众人不解,解释道:“他一个仵作,不认得几个字,写也写不明白,找些腐肉让他吞了,把牙齿长出来,说话就利索了。”

明喆揉揉额角,颇为头痛道:“去寻些腐肉来。”

卫兵闻言狠狠剜了青椒一眼,恨不得把这个胖子生吞活剥了,临近岁末,谁愿意去干找腐肉这种晦气至极的事情,可军命难违,一百个不情愿也没处说理。

许是运气好,卫兵走出校场只是拐了个弯,就在街边的垃圾堆里扒拉出几只冻死的麻雀,他寻了块布捂着鼻子将腐了快一半的麻雀身子胡乱包起,火急火燎的赶了回去,摊在老狗面前。

“不是人的肉成不?”卫兵用近乎哀求的语调问向老狗,生怕这个诸多传言在身的怪物让他去找死人的肉。老狗没有搭理这名士兵,他抓起一只麻雀,不祛羽毛就囫囵吞入腹中,看的众人胃里一阵翻腾。

卫兵受不了这视觉上的震撼,掐着脖子干呕起来,而老狗却是药到病除般的生出一口好牙,他向明喆抱了抱拳,说道:“我想先问明喆将军一个问题。”

“请讲。”

“三队到目前为止,除去葵以外,还死过几人?”

“一人。”

老狗点头,接着说道:“青椒先前讲过,我跟他是在一处洼地里相遇,那里有上百具被剥了皮的尸体,那上百人,应该全都是三队的人。”

“你说什么?”这回不止明喆永夜,就连青椒都给吓得不轻。

老狗表情凝重,一字一句道:“我是说,现在驻守在沙洋镇的三队,已经有一小半来路不明了。”

明喆摩挲着手中的铁牌,“这个牌子就是从那些尸体身上找到的?你把你知道的详细道来。”

“根据我的判断,他们至少死了半个月了,不知是为了掩藏他们的真实身份还是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目,他们全被剥去衣物表皮,可我干了那么多年仵作,总有些蛛丝马迹逃不过我的眼睛,三队是负责操演机括的队伍,长年累月制造器械,他们的指节比一般人粗大,这一点是最为明显的。”

“你的推断很有道理。”一直没有出声的永夜附和道:“剥皮是为了方便伪装,那些敌人会幻化成他人样貌,我一直没有想通其中原理,现在看来大概和剥下的人皮有关。”

明喆长吐一口气,看向永夜,“今日三队把守的是沙洋镇通往四方城镇的要道,得让他们全部来校场集合。”

“明喆将军何必如此慌张,有叶无天大人坐镇此地,谁还能闯出祸事,就算混进几个沙洋镇附近赫赫有名的凶徒,叶无天大人对付他们也不过一弹指的事情。”青椒冲着明喆身后的老人挤眉弄眼。

在日暮官场豪门纵横这么多年的叶无天怎会不明白青椒的意思,他只是笑笑,道:“家主吩咐过,我只负责少爷安危,其余事情由明喆少爷自己定夺,我不能干涉。”

“大人您翻手就能解决的小事,总不能作壁上观吧,我们自行处理可能会牵连许多无辜性命啊。”青椒想要再做努力,叶无天只是摇头,不再理会众人,转身进了校场一间刚刚搭建好的军帐内。

“镇上的事情还是要靠我们自己,不要为难无天先生。”明喆拍了拍青椒和老狗的肩膀,然后郑重抱拳,对着二人行礼道:“错怪二位了,在这里给你们陪个不是。”

青椒面对明喆的大礼,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提供什么可以翻案的铁证,

明喆见状朗声大笑,“你们二人说完以后,咱们叶家的劈棺手没有将你们当场击杀,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青椒哑口无言,才发现自己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寒冬腊月,薄薄的短衣被冷汗浸泡的可以拧出水来。

沙洋镇共有三条官道,一条往北,一条往南,还有一条往东,其中往南的官道走上数百里便可来到双莲镇。

由于是两座不甚繁华的边防小镇,所以官道修的很是应付了事,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被积雪封冻,磕磕绊绊不说,马车轮子还容易打滑,若是赶上没有经验的马夫,座下良驹一个趔趄,往往就是一出人仰马翻的惨剧。

此时出行人已是很少,却有一辆马车自南向北徐徐驶来,车子因为雪天路滑走的不快,车里的人则是心急如焚。

“小姐,您可别催了,这大雪封山,道路险阻,万一有个闪失伤着您了,叫我回去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马车厢房帘子内饰都被厚重柔软的毛皮包覆,加上一条分量不轻的棉花毯子,看起来十分舒坦。车中坐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位是个瘦瘦弱弱的黄毛丫头,却像个姐姐样柔声细语,正在安抚身旁同伴,那同伴眉目清秀,生的可爱俊丽,稍稍长开的精致五官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如果永夜在此,脑袋定会一个有两个大,因为车上坐的那位美丽少女,正是让永夜束手无策的若南。

“娟儿,我这眼皮子光跳,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吧。”若南轻轻抓住身边叫做娟儿的丫鬟小手,自己手心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哎哟我的小姐啊,镇子里大夫不是给您瞧了,就是休息不好,有些上火了。小姐是富贵之人,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娟儿出言宽慰道。

自永夜走后,若南在家中茶饭不思,父亲见了着实心疼,为官多少年没求过人的老镇长终于为了女儿落下脸面,买了几斤好酒,拎到某位将军府上,才打探出永夜调任沙洋,于是帮宝贝女儿备了车马银钱,就送她出门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每每想到此处,娟儿的心里就一阵酸楚,她不知那个永夜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把自家如此懂事的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舟车劳顿,前路漫漫。

娟儿掀开帘子瞅了眼远方开始模糊不清的山峦,忽然觉得那是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凶兽,张开了吃人的口。

章八十 诸生皮囊

当晃晃悠悠的马车抵达沙洋镇的关隘,天色已近黄昏。

沙洋镇和双莲镇同属轸州管辖,又常有来往,故而把守隘口的士兵只有零零散散的十来人。

常理来讲这里不会检查的太过仔细,粗略看看便可放人入城,眼下几名士兵拦住马车,掀起帘子往里面大致瞟了一眼,见是主仆模样的两个小姑娘,就没想太多,轻轻盖上帘子挥手准备放行。

谁知马车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这位大人,请问你们是几队的人?”

“七队的。”走在最前的士兵没见过若南这样漂亮的女子,不由得多说了两句:“今日本来是三队值守,结果咱们长官让他们去校场集合,就把本该休息的我们调过来了,真是倒霉。”

“说那多作甚,就你话多。”几丈开外走来一个矮壮的士兵,那士兵一面低头说哈,一面系着自己的裤腰带,腰带上一块明晃晃的石头颇为吸睛。

“哟,你终于方便完了,再不来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先前抱怨的士兵觉着自己在小姐面前失了面子,有意提高音量嗤笑了几句矮壮士兵,想让他出丑。

矮壮士兵没有理会同伴的嘲讽,他走到马车近前看了眼车里的若南,道:“你问这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我在军中有位叫永夜的熟人,此番是特意过来探望他的,大人可曾认识?”不愧是书香世家长大的大家闺秀,若南不卑不亢,字句间分寸把握的极好。

“永夜大人谁能不认识啊,小姐您稍候片刻,我这就过去喊他。”为首的士兵说着就要去帮若南唤来她日思夜想的情郎。

那只问了一句话的矮壮士兵听到永夜二字,眼中精芒迸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短剑,身形如同鬼魅一闪而过,瞬间斩杀掉那位搭话的士兵,温热的鲜血溅了一马车,若南和娟儿都被吓得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镇外巡防的士兵反应还是快上许多,已经有几人拔剑合围了上来妄图将那男人擒住,矮壮士兵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他舞了个剑花,反身冲杀进人群之中,一时间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那些寻常兵士都不是矮壮汉子的对手,力量和速度都相差太远,几个回合就被杀的伏倒一片,只见那矮壮男人轻描淡写结束战斗后,一剑劈死马车车夫,自己翻身上马,悠然说道:“两位小姐,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我正愁怎么对付那条烦人的黑狗子呢。”

男人用力磕下马腿,驾着马车调转方向,向着身后官道的一条小路走去。

夜幕渐笼,明月高悬。

校场上三名身材各异的年轻人和一个老头,看着面前列的整整齐齐的方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应到九百九十八人,实到八百一十五人。”一名卫兵清点完人数,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在沙洋镇平安无事的待了这么多年,今夜似乎要发生大事了。

“少了一百八十三个。”永夜漆黑深邃的双目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名士兵的脸,“他们还是比我们快一步,这一百多人估计混到平民或者别的队里面去了。”

“报!”

此时校场外有一传令兵疾驰而来。

“讲。”

“南门发现十三具尸体,皆是七队士兵。”

明喆没有说话,挥挥手示意传令兵退下。

“报!”

没过多久又是一道洪亮的喊声。

“讲。”

“城内各处发现人皮,附近巡逻士兵辨认了几张,都是三队的人,现已引起百姓恐慌。”

“将那些人皮都统一收集,清点数量。”明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报!”

“有完没完!”

明喆毕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当铺天盖地的坏消息从四面八方挤来,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了。

“您……您的信……天启城来的。”传令兵单膝跪地,冰天雪地来回跑动出了一身大汗,又被明喆一声大喝震慑,又冷又惧,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明喆自知失态,走上前去接过信,拍拍传令兵的肩膀,将一道舒缓元气暗暗输进他的体内,和声道:“对不住,辛苦你了。”

传令兵感激的看了明喆一眼,没有说话,快步走出校场。

明喆稳定住自己的心神,将信拆开,当把那信上内容看完,一双紧蹙的剑眉越发展示出凌厉的气势。

只见那信上写到:“明喆侄儿,年关将至,府上一应事务皆需由你操持,我已知会墨麟将军,不日将有人顶替你的职务。速归!速归!速归!叶洪烈。”

明喆颓然将信收回,他抬眼看向身边的永夜,眼中竟是隐有泪光闪烁,“大敌当前,却要召我回京,这该如何是好。”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明喆将军你……”青椒说了一半就自觉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校场军帐外,叶无天双手负于身后,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少爷,咱们该回去了。”叶无天似乎早就知道信中的内容,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明喆摇头道:“叔祖,眼下这形式你也看到了,岂是容我说走就走的。”

叶无天道:“家主有命,我也不得不从,少爷想要负隅顽抗,我只能用些手段将你强带回去了。”

明喆深吸一口气,他整理好衣襟,对着叶无天一拜及地,诚恳说道:“我叶家世代忠良,如今到了关系百姓将士存亡,生死攸关之际,临阵退缩岂不成了天下笑柄,若不能守住脚下这道门户,我亦无脸面再见列祖列宗,回去之后当自刎谢罪!”

叶无天不轻不重的瞥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明喆,没有要扶明喆起来的意思,他转身走回帐内,沉声道:“五日,五日之后这里哪怕变成人间地狱,我也要将你带回去。”

“明喆将军,豪门不易啊。”青椒感慨一声。

明喆苦笑,“现在还有多少人是咱们可以信任的。”

“一百八十三人混进了镇子里,发现一个杀一个,杀一个就少一个。”永夜淡然的语气让明喆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他们制造混乱以外肯定是为掩盖真正目的,大悟界的霸王台的屠夫,最有可能干的事情是什么?”

“霸王台的屠夫当年为了打赢我们,不惜烹杀自己妻儿给手下当作充饥食物,我想他最有可能干的,就是突破我们的城墙,在我们身后的家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老狗经历过那个最残酷的年代,看待问题自然一针见血。

明喆点头道:“我们的城墙有护国大阵加持,除非是达到最顶峰的净晟境修行者,其余人等根本无法破开。”

“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永夜提醒道,“关掉赤龙枢,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沙洋镇正好有一个。”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沙洋镇的赤龙枢可以保证沙洋南北三百里的护国大阵,当年为防止有人图谋不轨破坏赤龙枢,元帅大人亲设阵法,除派兵把守以外,只有不曾修行的普通人才能够将其关掉,如果有修为极高的人强行闯入,就会被元帅大人感知。”青椒反问一句,“哪位普通人可以杀掉上百士兵,几十名明道境以及至少两位洞世境呢?”

“所以混入镇子里的敌人都是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如此说来,他们的目标就是赤龙枢,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还有其他手段没有显露出来。”永夜说道。

明喆没有想到这场阴谋竟然所图甚大,他脑袋飞速运转,开始颁布一条又一条的军令:“今日负责看护赤龙枢的是九队和十队,他们还不知晓当下形势危急,永夜你速去增援。”

“一队和二队驻守城墙待命,遇暴动者可就地格杀,青椒大人,这两队交由你来统领。”

“老狗你带三队和五队,进镇子维持秩序,尽可能的找出可疑人等先行扣押,再行审讯。”

“传令兵通知四,六,七,八四队人马尽数来我这里集合!”

四条军令下达,场间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明喆脱去已经被汗液浸透的便服,取下挂在一旁木架上的铠甲,一丝不苟的穿戴完毕。他环视着陷入静谧的小镇,目光随着远方的点点篝火闪烁起伏,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赤龙枢的位置在沙洋镇算是个公开的秘密,没人会主动提及,但多数人都心知肚明。

哪怕是如此意义重大的地方,由于是兵马大元帅叶谪仙大人亲自设立的缘故,守卫的士兵们全然没有办法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他们心中,赤龙枢相当于神明留下的神迹,莫说需要保卫,就是放在那里让你破坏,绝大多数人也都无从下手。

领队的九队千夫长和十队千夫长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人不惑之年没了破境希望,修为和军阶都松松垮垮的停在了原地,好在沙洋镇不是什么龙巢虎穴,太平安逸日子过习惯了,一腔热血也就慢慢凉了下来,白天插科打诨,晚上搂着婆娘钻热被窝睡觉,如此挺好。

可自古以来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都是可遇不可求,倒是天上掉秤砣的倒霉事一撞一个准。

此时饭点刚过,酒足饭饱的两位千夫长勾肩搭背,正津津有味的探讨着某些不可说的雅事,忽然其中一位没了声音,只见他揉了揉自己的绿豆样的小眼,死死瞅着被月光照亮的地面,另一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花花的小纸人,像是给死人上供的祭品。

章八十一 四方云动

“这东西,看的有些眼熟。”九队千夫长嘟囔一句,地上的纸人让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城中的传闻日渐详实,三队的葵死了,镇子里好像还混入了奸细,太平日子看起来要到头了。

况且白色和纸人,二者可都不是什么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

不过一指长短的纸人颇具灵气,它弯腰冲着两位千夫长鞠了个躬,然后蓝色荧光从小小的躯干上绽放。

九队千夫长瞪大眼睛,写满恐惧的脸被荧光照的通透,一旁的十队千夫长见势不妙,抓起同伴的肩膀就要往后退去,只听轰隆一声撼动天地的巨响,纸人尽数释放体内蕴藏的元气,把周身十丈炸的粉碎。

满脸是血的十队千夫长被爆风弹飞摔倒在地,手上抓着九队千夫长的半截断臂。虽然应变已很是迅速,还是没能将人给救下来。

这以物载气的手段精妙无比,似有高人隐于暗处伺机而动。

纸人爆炸的声音惊动了远处士兵,大队人马往这边赶来,却少有人发觉黑压压救援队伍里有人提前亮出了兵刃。

血光染红寒铁,排成一字长蛇的军队停滞不前,乱成一片。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一干将士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发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众人眼中的戒备比刀剑还要凌厉。

“到底怎么回事?”终于有人愤怒的咆哮。

“不……不知道……”

“我看见了,是他动的手!”

“不是我……不是……啊……”

有人杀红了眼,有人被血烫红了脸,乱糟糟的队伍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倒下,两千人疯魔一般举刀朝着妄图接近自己的人头上劈去,既然不知谁是战友,那么所有人都是敌人。

这样的混乱开始在镇子里的每一处上演,前一刻还在闲侃的二人后一刻就有一人被刺穿了心脏,在床上熟睡的孩子推开父母房门,挥刀将还未醒来的双亲斩的血肉模糊,人们哭喊着奔逃上大街,又被同样哭喊的人掀翻在地,乱拳打死。

一百八十三个人像是无处不在的妖魔,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火光和嘶吼塞满了这座边陲小镇,也塞满了明喆的脑袋。几个月前还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遥望远方频频开始倒塌的房屋,被努力压抑着的慌乱情绪又逐渐浮上心头,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到两百个未曾修行的敌人,却让全城那么多明道境和洞世境陷入苦战。

十位千夫长中,究竟谁是那个杀死葵,把众人玩弄于鼓掌的奸细。明喆一双铁拳死死握紧,指甲陷入肉中,掌心鲜血淋漓。

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火光照亮夜空,直冲云霄。

走在街道上的永夜抬头望向天穹,发现月明星稀的夜色下有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屏障,好似一只巨碗,把整座镇子倒扣进里面。

有人从镇里开启了某种阵法,遮掩掉了此地所有的元气波动,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当真是要改天换日的手笔。

永夜舞了个枪花,随手将面前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捅了个对穿,继续向着赤龙枢的所在地前行,看也不看地上那摊沸腾的血液。

十队千夫长狼狈不堪,疲于应付接二连三飘来的诡异纸人,周围房屋被炸的七零八落。

残垣破瓦间尘土飞扬,千夫长瞅准空隙合上双掌,通体元气运行到极致,体表浸出一层淡淡的血雾。

攻伐铁血意

千夫长轻喝一声,脚尖点地纵身而起,冲入身侧一间摇摇欲坠的瓦房,屋内传来拳掌相接的脆响,本就脆弱不堪的木梁接连倒塌,再一眨眼已有两道身影从屋内弹射而出,相向立于毗邻的一间老屋屋顶上。

十队的千夫长气息雄浑,散发着方刚血气,他的对面是一个完全裹在黑袍中的男人,黑袍人从袖中抽出的修长手指上,鲜血如同小蛇蜿蜒流向脚下的瓦片。

“你也会八极拳,看来军中内奸便是你了。”千夫长并指如剑指向黑袍人,厉声喝道:“还不快现出原形伏法!”

“蛮勇匹夫,会点拳脚功夫又能如何,敢与我近身搏杀,你已经大难临头了。”黑袍人十指飞速舞动,千夫长面色大变,只见他的各处关节不知何时连上了密密麻麻的细线,这些细线的另一头连在黑袍人的指尖,随着黑袍人双手的不断变幻,千夫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的拳头缓缓抬起,一拳将自己目眦尽裂的头颅轰的粉碎。

黑袍人解决掉千夫长后跃下房顶,此时黑暗中又浮现出几道高矮不一的身影,跟着黑袍人一同走向放置着赤龙枢的密室,就在距离密室几步之遥的空地上,黑发黑眸的铁衣少年拄着自己的兵器,横刀立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终于来了,少年杀神。”黑袍人对于永夜的到来并不惊讶,声音里还带着些许轻挑。

“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谁。”永夜沙哑嗓音响起的那一刻,枪尖已经贯穿黑袍人的心窝,暴虐的元气从戟身源源不断的汇入黑袍人的身体,“咔擦”一声,黑袍人的身体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永夜瞥了眼黑袍下的残骸,是一堆做工栩栩如生,用铆钉连接的木偶,他一脚将画着眉眼的木质头颅踩碎,沉声道:“这就是葵大人的转身傀?所以你假死瞒过我们,用的也是这一招?”

“可惜还是没能让最棘手的你们自相残杀。”

永夜身前的几人中有一人把手伸到颈后,他手上发力,将自己的表皮扯下,露出其后长发披散的真身,正是传言中死去的三队千夫长葵。

葵单手掐起印诀,地上残破的转身傀凭空浮起,躯壳上包裹的木屑寸寸脱裂,现出镶嵌铁钩的金属内芯,这些泛着幽光的金线在葵的操纵下重新组合成一条长有数丈的链子,链子环环相扣,将站在其中的永夜死死捆缚。

“虽然没能让你们内讧的更惨烈一些,但是无伤大雅,因为大业已成。”葵对于场间的局面胜券在握,他不急于对永夜痛下杀手,而是饶有兴趣的仔细打量着这个棱角分明的少年,就像在看一件新奇的玩具。

永夜身陷险境,依然是不慌不忙的架势,他早已化为紫色的眼眸与葵对视。

“很早以前,葵大人就以边境探查为由,不断外出杀死自己麾下兵卒,将他们连皮剥下,再用特殊手法缝制成外衣供大悟界的死士伪装。”

“因为护国大阵会对出入城楼之人的境界进行甄别,再加上赤龙枢只能由普通人来关闭,你带进沙洋镇的死士最多不过明道境,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这些死士利用你可以帮他们乔装外貌的能力肆无忌惮在城中作案,直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后来我和青椒的对话被你安插在茶馆的人手偷听,得知你已被我们怀疑,于是你一面设计让青椒和老狗相互猜忌,将二人引至城外诛杀,减损守城战力,另一方面演上一出自己被杀的好戏来摆脱嫌疑。”

“永夜大人好聪明。”葵抚掌赞叹。

“葵大人好算计。”永夜针锋相对。

“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不妨告诉你,大悟界的人马早在城外整装待发,只要我们关掉赤龙枢,就会开拔攻破城墙,杀入日暮。霸王台的那位大人赐予我们至宝遮元玉,已将整座城镇的气息完全遮掩,哪怕是叶谪仙也不能察觉到丝毫异样,这计划天衣无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几乎在拟定的一瞬间就注定了最后的胜利。”

“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永夜说道。

“愿闻其详。”葵自信笑道。

“为何混进来的普通人拥有堪比明道境的战斗力?他们没有痛感,血液灼热,像是一群只知道杀戮的野兽。”

葵仍是在笑,“永夜大人大概忘了,不久前咱们这里出走了一位老将军。”

“藤宫?”永夜问道。

“没错,藤宫将军的能力沸血,催动人体血液流转,可以让人瞬间拥有常人不可匹敌的力量,效果类似于禁军修行的攻伐铁血意,不过相较之下沸血更为霸道,对人体的反噬也是立竿见影。”葵叹道:“被你们驱离的老将军成了霸王台那位手下的猛将,你们怎么都想不到吧。”

永夜没有接葵的话,而是问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你愿意去当这个大悟界的奸细,仅仅是替藤宫打抱不平?”

“哈哈哈哈……”葵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他捧腹大笑,不能自己,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永夜大人打探过我的家事,知道我家境贫苦,母亲务农,父亲是普通木匠,我因为得了堕神家族一位大人指点才有了今日这般成就。可我在军中无依无靠,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在我看来难如登天。我自问论修为才略,不输于任何同辈,却迟迟不得重用,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伯乐,以为有了出头之日,又旦夕间前功尽弃。”

葵清秀的面庞忽然狰狞起来,他几步间来到永夜跟前,抬手掐住永夜的脸颊,“你说这样的一个朝廷,要之何用?看不见我的才能,那我便用这份被埋没的才能给那些狂妄之徒一个教训!”

“说的好。”永夜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还不够好。”

永夜的话音落下,葵狰狞的表情迅速转化为了恐惧,他看到一股让人心悸的黑色火焰从永夜周天穴窍迸发而出,熊熊燃烧。寒铁锤炼的链子眨眼间被烧成铁水,熔化一地。

少年杀神挣脱束缚,一步踏前,体内气机翻涌,龙吟马嘶,响彻八方。

凛冬时分,料峭风寒。

永夜携黑炎乌戟降世,一人便是千军万马。

章八十二 筑戏台

纯黑的烈焰绞碎漫天风霜,将雪花烤灼蒸腾成云烟水汽。

永夜火神附体,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同境界的修行者也难挡其威压。

葵微不可查的向后退上几步,眼中露出深深的忌惮。虽说事情谋划至此已近乎胜券在握,但最关键的胜负手恰恰在于能否在永夜面前关闭赤龙枢。

为了此次入城,霸王台的诸方大能已经推演了数十次,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但永夜是一个不能以境界和年龄来揣度的强悍敌手,好在葵为应付永夜,早已准备好杀手锏,想到此处,稍显慌乱的心境才平复下来。

人,总是会有弱点的。

尤其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葵按耐不住心中的得意,嘴角牵起一丝笑意,他双手飞速舞动,在微弱的火光下散出上百道残影。

随着葵手指的灵动拨弄,他身旁几名黑袍退去外衣,与夜幕融为一体的衣袍下,赫然是几具通体由机括拼接而成的木偶傀儡。或许这些傀儡是作杀伐之用,头颅面目被绘制的很是狰狞,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怪异兵刃从傀儡各方角落伸出,泛着森然寒光。

“凭这些死物就想取我性命,你会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永夜面无表情的拱起身子,像是雪夜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黑炎从他身体的每一处穴窍涌现,要将接触到的一切焚毁。

葵手腕反转,傀儡们凌空而起如离弦劲矢冲向永夜,永夜怎会畏惧,他一手持戟,一手握拳,在交错的寒铁间肆意冲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远处的葵以旁观者的角度指挥作战,七具傀儡配合默契如同手足,身形敏捷再加上浑身上下尽是诡异暗器,可谓步步杀机。

战阵里永夜辗转腾挪,枪出如龙,每一次暴烈的攒刺,都将一具傀儡崩的粉碎,继而由黑火燃烧成细密的灰烬,杜绝残肢碎体依然暗箭伤人的可能。

乍一看永夜大开大合,颇具排山倒海之势,可另一边能被许多军中大人物赏识的葵,不仅仅只有这么一点本事。

交手不足一刻,永夜摧枯拉朽放倒了三个傀儡,但每损坏一个傀儡,葵的精力就可以更加集中一分,剩下的傀儡速度力道便会陡然提升。

钢线,袖箭,毒矢,铁锯……无数难以辨别的兵器从各个刁钻角度疯狂袭来,永夜的火焰逐渐不能准确的烧掉这些暗器,他的刺崩劈砍也开始被巧妙的躲过,几具傀儡保持在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不断试探佯攻,试图把永夜的精力和体力一点点消磨殆尽。

陷入苦战的永夜开始在密集的攻势里受伤,他铠甲断裂,伤痕累累,元气形成的黑火因为外放过度而反噬经脉,带来一阵阵钻心痛楚。

坚毅的少年咬紧牙根提气纵身跃起,带着来自洪荒猛兽的咆哮将剩余的傀儡逐个击破,直到还剩最后一具之时,他气息耗尽,停在原地无法动弹。

自出道至今在同辈鲜有敌手的少年杀神终于在沙洋镇曾经的袍泽面前陷入了困境。

“不愧是永夜千夫长,我入道以来一共制成杀生傀七具,每具藏暗器七百八十三件,相互又成犄角协同,你是第一个连破六具之人。”葵手臂微微抬起,月色照耀下指尖几根闪亮的丝线牵连着最后一具傀儡开始动作。

只见那傀儡如出一辙扬起手臂,半截刀刃从杀生傀的手掌伸出,缓缓压到永夜的后颈。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永夜吐出一口胸中淤血,对着披头散发,如同游魂的葵虎视眈眈。

“该收手的不是我,而是朝廷的狗官。”葵冷声笑道,“这腐朽的王朝终将崩塌,我会成为摧毁它的第一道雷霆。”

“痴人说梦。”永夜忽然挺身站起,硬扛杀生傀手中利刃,他不顾颈后的恐怖创口,双手托起骏马青龙,掉转枪锋狠狠刺进自己的心窝。

就像是妖魔的钥匙打开了阴间的大门,永夜黑发狂乱舞动,他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凹陷,状若骷髅。原本生机勃勃的少年体内宛若有尊炽热的火炉,将他的血液元气等诸般水分全部蒸干。

哪怕是走遍八方印证大道的葵,也从未见闻过这般骇人的景象,他看着不知能否称之为人的永夜一步步朝自己靠近,手指用力勾动,操纵着最后一具杀生傀把刀刃再往永夜的椎骨加力,妄图将整颗脑袋给削下来。

永夜反手一掌把杀生傀拍了个粉碎。

“这才是你真正的面貌么?原来你是个丑陋的怪物?”葵既觉得害怕,又觉得讽刺,他狠咬舌尖,强迫自己止不住颤栗的身体恢复平静,完成接下来最关键的步骤。

承受着莫大痛苦,五脏六腑都被灼烧成浓烟的永夜面对手无寸铁的葵并没有手下留情,他一把扼住葵的咽喉,将后者高高提起。

永夜枯瘦的五指间所蕴藏的巨力要将葵的喉骨捏的粉碎,葵满脸狠厉之色,艰难说道:“你能杀我……可舍得杀了她?”

还未完全丧失理智的永夜闻言停滞一下,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葵,正巧撞到一对夹杂着泪光,肿的像桃子一般的眼眸。

皑皑白雪反射着皎月的辉芒,将诸天星宿照耀的额外清晰。

城楼上的众人却没有赏雪赏月的心情。

镇中的混乱渐渐平息,老狗用很快的速度清理出了所有潜伏在人群中的死士,当然也付出了接近四百条人命的代价,他接到的下一条军令是火速赶往城门,而不是支援永夜,那么城楼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比赤龙枢被关闭还要紧迫的事情。

青椒裹着件赤红的大氅,在兵士中很是显眼,他和一众千夫长簇拥在明喆和叶无天的身边。城墙之下,苍阳的莽莽雪原再不看见一星半点的白色,目力所及之处,黑压压的全是人。

来自大悟界上百破败城市的军队在霸王台的意志下重新纠集起来,无数从十余年前那场战役隐遁下来的修行者们夹杂在密集的人群中,散发着让天地变色的凶戾气息。

这片荒原曾经有多少人为了触碰到这面城墙而失去性命,如今父兄们的心愿将要完成,妻儿们的血仇也终于可以了结。

“大悟界来了多少人?”明喆极目远眺,以洞世境的眼力,竟看不见大军的尽头。

“光是眼下能见到的,就不下四十万。”明喆身旁一千夫长抱拳答道。

“可曾联系援军?”明喆再问。

众将沉默。

“联系不上,有人以大手段从沙洋镇内部开启阵法,遮掩了此方天地所有气息,我们已成瓮中之鳖,出不去了。”又一千夫长答道。

“瓮中之鳖”四字着实太过刺耳,明喆看向叶无天,发现这位族中地位极高的阁老只是皱了下眉,并没有出言反驳。

“您也没有办法打破这阵法?”

叶无天摇头,神色黯然道:“这是遮元大阵,乃是曾经一位远古时期的大能遗留的无上法器遮元玉所生成的阵法,估计只有天地间最顶尖的那几位可以打破此阵。”

“以前苍阳确有两块遮元玉,只是随着战争结束不知所踪,不曾想竟落到了大悟界的手里。此番谋划甚大,实在出乎预料。”

“那我们只有等死了?”明喆不甘心道。

“赤龙枢那边我已探查过,也被布置了特殊阵法,除了一开始踏足其中的人,旁人再不能进入。倘若永夜能守住赤龙枢,则万事无恙,如果永夜失败,哪怕是手段通天的元帅大人,估计也得一个时辰才能感知此地异变。”叶无天负手而立,面色凝重的望向大悟界的敌人们,他在里面看到好几副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老面孔。

明喆回身瞥了眼还未发生变化的赤龙枢,沉声问道:“现在几时几刻?”

“回大人的话,现在刚到寅时。”

“要撑住啊。”明喆低语一句,不知说与谁听。

赤龙枢外,永夜萎缩的眼球与葵身后之人四目相对,后者泪流满面。

沙洋和双莲两座小镇距离不远,但一路风雪甚是艰辛。若南相思成疾夜不能寐,曾无数次幻想二人见面是如何场景,唯独没有想到,这一面可能又成诀别。

因为血气运行不畅导致脸色青紫的葵手指勾动,指尖长丝控制若南举起短刀,狠狠刺进永夜的胸膛。

永夜不闪不避,胸腔里的高温将短刀熔成铁水,顺着焦黑的皮肤淌落一地。

“还不松手……你是想看着自己的女人死么。”葵手指再变,若南抬起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咽喉。

永夜看着痛苦到说不出话来的若南,那张本来精致的小脸沾染仆仆风尘变得脏兮兮的,像是鸦雀岭那些寻觅食物的难民。

因为喉咙被体内热流烧毁,永夜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含混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

可若南却像是听懂了一般,她拼命摇头,想要挣脱葵的控制,莲藕样白嫩的手臂被无形钢丝划伤,留下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再这样下去,若南会死。

一生要强,为了胜利不惜把自己置之死地的少年松开了手,葵死里逃生,张嘴贪婪的吸纳着裹着雪花的空气。

“眷侣重逢之时,城池破灭之日,明月高悬,佳人相伴。永夜大人,此时赴死,岂不美哉?”葵捋顺体内气机,抚掌大笑,他操纵着若南捡起散落一旁的兵刃,一步步向前走去。

若南艰难的挪动到永夜面前,她认真凝视着永夜棱角不再的脸庞,眼中隐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原来我这么重要。

原来你这么傻。

永夜抬手,不再宽厚的手掌想要抚摸若南满是污渍的面颊,可犹豫许久,终是停在半空。

“等城破了,你们二人在九泉之下可以好好缠绵。”葵双臂一振,若南僵硬的绕过永夜,举起手中长刀,斩向面前一尊堪称宏伟的赤龙逐日木雕。

于是一颗硕大的龙头应声而断。

天地传来一声悲怆的龙吟,荒原上的人们看到高不可及的城墙前方寸许,一层薄薄的白色光晕散开阵阵涟漪,最后逐渐趋于平静。

这道护卫了身后亿万黎明百姓十余年的天堑,今日由于一场谋划许久的惊天阴谋,敛起无上威能,沉寂在了夜色之中。

护国大阵破了。

沙洋的覆灭还会远么?

章八十三 百二河山寸寸血

永夜败了。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镇守城门的明喆深深向镇里望去最后一眼,然后驱散眼里残余的情绪。

“我乃沙洋镇守城将领叶明喆,大战在即,烦请所有百姓即刻转移至南北两处官道,那里会有军队接引,带领你们离开此地。”明喆夹杂着元气的声音在城池内回荡,数万百姓第一次感受到修行者的威能,虽然他们无法看到城外人山人海的骇人场景,但先前发生在市井街巷里的混乱让他们预感到大事不妙,登时城中嘈杂一片,哭天抢地,人们争先夺路而逃。

传闻中苍阳的恶匪会宰杀所有男人,然后将女子掳回荒原当作繁衍的工具,那是一群只存在于噩梦中的鬼魅。

城中的乱象超出明喆的预计,第一次面对破城危机,二十出头的青年将领心脏突突直跳,就要蹦出胸膛,他努力逼迫自己镇静下来,对着身旁的青椒一字一句道:“青椒大人,疏散百姓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二队了。”

“放你娘……”青椒听得军令,怒由心起,刚想破口大骂,却发现对方毕竟是自己长官,于是生生将后面几字憋了回去,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我青椒本事不大,一身修为入不得明喆将军法眼,但兵临城下临阵脱逃的丑事还是干不出来的。”

“你们二队常年混迹沙洋各个街道,对镇子最为熟悉,百姓之中也有许多熟人,办此事效率最高,眼下形式刻不容缓,还请大人配合!”明喆双目泛红,对着青椒郑重抱拳。

青椒目光扫过城外不见边际的人海,最终还是妥协,大声喝道:“二队的崽子们,跟爷下城墙了!”

“青椒大人。”

还未走出两步,青椒身后又响起明喆的呼声。

“还有何事。”

明喆依旧保持着抱拳姿势,道:“如果时间充裕,烦请找寻永夜下落,生能见人,死能见尸。”

“尽力而为吧。”青椒语气听不出情绪,只留一个火焰般的赤红背影在众人视野之中。

夜过三更,城下伫立许久的军队开始了动作,与之相应的,城上传来一片惊叫。

十余年过去了,苍阳的大军再次压境,昔日日暮的黄金一代已经隐没于穷奢极侈的亭台楼阁,饱经沧桑的城墙上满是未经洗礼的崭新面孔,带着慌张和恐惧,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这是一场悬殊的战斗,无论从人数,还是战力,皆是如此。

“城下明道不计其数,洞世境千余,尚贤不少于五位,我估计这还只是一支探路的先头部队。”叶无天双眼微眯,额头上的手印金芒闪烁。

“我们能否撑过一个时辰?”明喆问道。

“三刻已是极限。”叶无天如实答道。

“万里雄关就要破开一条口子,身后家国黎民不保,大难临头,叔祖还是不肯出手?”明喆又问。

“我得家主密令,只护你周全,城外极难对付之人至少有三位,我不能冒这个风险。”叶无天再答。

明喆不再多做企求,他扬手,自上而下虚斩。

这个动作在战争年代经常出现,而十几年的和平岁月,哪怕是许多久经战阵的老将们做起来也有些生疏。

因为这个动作叫做镇河山。

镇是镇守的镇。

河山是锦绣河山的河山。

日暮建国至今,所逢战事胜多败少,敌人多半难以见到这道雄伟城墙。能发出这道军令的将领屈指数来不过寥寥数人,明喆作为其中之一,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随着明喆号令发出,传令兵们敲响城头硕大的夔鼓,穿透力极强的沉闷鼓声震得众人牙根生疼,十余面镌刻着赤龙图腾的大旗迎风招展,数千兵甲迎着风雪张开长弓劲弩,准备用城下之人的热血来驱散恐惧带来的寒意。

而来自大悟界各方城市,早就摩拳擦掌的军队自然不能与鸦雀岭之流的散兵游勇同日而语,听得城墙上弓弦紧绷之声,他们不甘示弱,如翻涌的浪潮举起手中长弓,同时两翼步卒撑开厚重的铁盾,拼成一面坚不可摧的盾墙将弓手护在里面。

“疾!”明喆挥手大喝。

兵家对垒,讲究“风林火山”: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眼下日暮守城士兵箭雨排山倒海,遮云避月,带着万千呼啸向着城下落去,正是应了“其疾如风”四字。

可寒铁精钢锻造成的矢锋难以破开厚有数寸的盾墙,沿途激起火花无数,可谓杀伤有限,收效甚微。

大悟界的射手们弯弓搭箭,瞅准城头兵甲换箭空当迎头痛击,密密麻麻的箭矢许多出自城下修行者之手,速度和力量颇为恐怖,如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一下子将城垛后的几百士兵掀翻在地。

只是一个照面,日暮就伤亡惨重,坚固的城墙虽然号称可以抵御尚贤境以下的任何进攻,可站在城墙上的普通士兵没有了护国大阵的庇护,根本无法在成千上万的修行者手上讨到活路。

明喆抹去脸上溅染的温热鲜血,一拳重重砸在城头砖墙之上,他差人拿来一副弓箭,屏气凝神,瞄准城下密不透风的盾墙。

“让神机队准备好,我来打开缺口。”明喆话毕,一箭射出。

看似普通的箭矢轻飘飘的撞到铁盾表面,在二者相触的那一刻,明喆双手结成法印。

众所周知,洞世上境的修行者元气外放初具灵智,可以幻化为虎狼蛟龙等种种形态,而天子脚下的第一豪门叶家以武入道,糅杂天下武学汇于己身,元气凝聚之物最为特殊,正是一个个与本尊相仿的人形。

只见数个泛着光芒的人形轮廓从箭尖显现,踩到盾面,没有实体的他们抬起模糊不清的拳头,将身下厚重的巨盾轻而易举的锤成废铁。

城下惨叫一片,先前还士气高涨的匪军们被几团人影打的节节败退,这数个所向披靡的元气分身像是席卷田野的狂风,所过之处倒伏一片。

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流转,挡在恶敌面前的,仍然是绣着鎏金青叶纹的叶家子弟。

盾阵被破,早已准备好弹丸的神机队发动了太学院研制出来的,架设在城楼上的战争兵器,上千斤的巨石夹杂着火焰爆风在无垠的雪原上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死亡之花。帝国最博学的匠人们带着师承北方堕神家族的精巧技艺,用原木和钢铁组成了体型庞大的绞肉机。

这些被称作“神威炮”的兵器曾因为威力太过巨大,不符仁德损害国运,而被禁用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今大难当头不得不重新启动,每一次雷鸣般的响声震动大地,城下就会散出一片鲜红的旷野。

在战争中,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修行者们也终于沦为一团又一团模糊的血肉,明道境也好,洞世境也罢,在日暮的万里雄关前,都显得依然渺小。

既然前两个境界的修行者们能做的有限,那该轮到隐藏在人海中的传奇们出手了。

数道沉凝如狱的气息瞬间笼罩住茫茫人海,许多境界低微的修行者失去了对元气的掌控,他们察觉到天地间的能量汇聚成数个庞大无匹的漩涡,轰隆转动。漩涡里探出几只由元气凝练而成的遮天大手,向着城头拍下。

这般壮阔的景象是城内绝大多数人平生仅见,若放任不管,日暮伤亡惨重不说,定然军心大乱,再无一战之力。

明喆的元气分身在敌人天地烘炉的威压下难以动弹丝毫,他咬牙望向身侧仍不打算出手的叶无天,拔出腰间宝剑横在了自己劲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周身神光隐现的老人目光复杂,他幽幽叹气,踏前一步把明喆拉至自己身后,以手为刀凌空劈出一掌。

劈棺手

叶无天闪烁玉石光彩,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手掌在夜空中散出数道幻影,连绵起伏的幻影迎风而涨,最后形成一只划破天帷的金色巨掌,将黑夜照耀的一片辉煌。巨掌卷携着气势难当的元气潮汐迎头撞向拍往城头的几只大手。

遥远的天空传来无声的震颤,大悟界几名尚贤境传奇的手段在与叶无天金色元气的交锋中烟消云散,那足有数里大小的金色巨掌如同坠落人间的大日,攻势不减,直直劈到城外的荒原。雪原上响起沉闷的轰隆声,无数匪军像是被风吹起的小虫,混着雪花消失在深沉的夜幕里。

不愧是第一豪门中威名赫赫的阁老,仅仅一次攻击产生的余波,就抹杀了近万敌人。

“劈棺手?!”城外有人认出了叶无天的身份。

“有我在此,还轮不到诸位放肆。”叶无天气定神闲,双手负于身后,夹杂着元气的雄浑嗓音回荡在广袤的原野,“求道之路漫漫无期,诸君有今日造化皆属不易,且自行离去罢,莫要等我再次出手,可就不是刚才那番不痛不痒的光景了。”

城下一须发赤红的黑袍老人狞笑道:“没想到小小一座边塞城池能有你叶无天坐镇,想必那青年将领是你叶家极其重要之人,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煻煨老贼,口气不小。”叶无天冷声笑道,他身形在城头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跨越近百丈的距离来到黑袍老人面前。

叶无天一掌按在对方胸口,老人的胸腔如纸糊的灯笼塌陷下去,瞬间没了生机。

顷刻间毙命掉一位传奇境界的修行者,叶无天却并不打算收手,只见他下盘脚步变幻为马步,变掌为拳,透过老人尸身再发寸劲。

八极拳.崩拳

似有罡风拂扫荒原,似有烈阳驱散冰雪。

肉眼不可见的气劲摧枯拉朽,人群被莫名的力量切割轰杀,凭空消失,连血迹未曾留下。

原本挤挤挨挨尽是人的战场一下空旷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还存有留白,未完成的画卷。

叶无天衣袖飘摇,站的笔直,他额头手印辉芒闪烁,与身周磅礴元气交相辉映,天地烘炉的景观气象万千。

“四十万贼寇,浮尘耳。”

章八十四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城墙外地动山摇,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镇子里的动荡硝烟却已渐渐平息。

街巷上纷乱的人潮很快被青椒带领的兵士整饬为两支笔挺的队伍沿着南北两个方向有序前进,二队近千名士兵中有不少是修行者,无论是维持队伍秩序亦或是帮助百姓们收拾些沉重家当,都绰绰有余。

先前城头近乎神迹般的金光巨掌照的众人头顶一片透亮,青椒知晓叶无天终于还是没有袖手旁观。一来叶家世代守卫日暮帝国,保家卫国的精气神早已融进了骨子里,二来那位不算娇生惯养的叶家大少爷,凭借在家族里举足轻重的地位,应该有的是办法使动这位分量极重的叔祖。

无论如何,胜算总归是多了一些。想到此处,青椒稍稍安下心来,决定去赤龙枢附近瞅瞅那个鲜有败绩的铁衣少年如今是死是活。

小镇一处不算难寻的角落内,长发披散,衣襟破碎,看起来颇为狼狈的葵手指勾动,指尖牵连的丝线另一头是泣不成声的若南,满身伤痕的少女保持着长剑横在颈间的姿势一动不动。烽火城池,提剑美人,这幅画面让人不忍直视。

与二者相隔不远,半生半死的永夜口鼻间尽是沉重喘息,肺腑里的炽热灼烈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少有情绪波动的少年。

三人已不知在此地僵持了多久。

已是强弩之末的葵对元气变动的敏锐程度依然远超常人,他自然能感知到城外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战斗,不过这些距他太过遥远的震撼场景很难让他有所神往。葵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控制好若南这张保命符,不让她挣脱或是死亡,否则只要其中任一情况发生,气息暴戾的永夜便会像愤怒的虎豹,马上将他碎尸万段。

还是静观其变为妙,永夜这般棘手的敌人,等城池攻破,大悟界的暴徒们自有方法应对。

忽然,一样物事骨碌碌滚落到葵的脚边,便有蓝色罡气拂扫雪面,笼罩住葵周身方圆十丈。

紧接着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宽厚脚掌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那物事是一枚兽骨雕琢而成,摩挲的很是光滑的骰子,朝天一面刻着个“壹”字,而来人立足之地,脚下亮起的图案则是“捌餠”。

葵看见骰子脸色大变,心神失守,体内涌入一团诡异元气,顺着筋脉直捣肝脏,将肝脏绞的粉碎。

纵使是号称铜皮铁骨的洞世境,葵此时也是面如金纸,呕出一大口乌黑血液,想必已是痛极。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葵身负重伤,暂时失去对若南的掌控,若南觉得四肢恢复自由,当下就朝着永夜奔去。葵眼见就要失去这张保命符,强行提起一口元气,操纵着指尖钢丝宛若游蛇,冲着若南身后缠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火红身影横在二者之间,将泛着银光的细线尽数挡下。那道披着赤色大氅的魁梧躯体用与身材极不相称的速度闪电般拍出两掌,打在葵的肋间,正是一式有板有眼的探马掌。

“来的晚了些,好在人都没事。”

珊珊赶来的青椒几步来到若南身前,捡起雪地里的骰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然后揣入怀中,当他看到已经面目全非,状若骷髅的永夜时,情不自禁的在先前那句刚刚说完的问候之后加了个轻飘飘的“吧”。

少年杀神的这副尊容,以后娶媳妇怕是难了。

这位心大的二队队长这会思绪又拐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求求您,救他......”摆脱险境的若顾不上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带来的钻心疼痛,而是一把抓住青椒的铁石般坚硬的手臂,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从天而降的救星。

“我说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啊。”青椒常年居于行伍,举目望去到处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帐子里恨不得连蚊子都是公的,还真未见过如此秀丽水灵的姑娘。

但好在青椒一向灵光的脑袋争了口气,他一眼就看出永夜和姑娘的关系,对于永夜为何落败没能守住赤龙枢的原因,也猜出了一二。

“他娘的,哪里来的这么俊俏的小娘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青椒在肚子里暗骂一声,使劲抹了把脸,对着若南说道:“永夜的事情往后稍稍,老子先把那叛逆处理了再说。”

此语一出,若南方才想起那个让人胆寒的男人还没有完全死掉,尚存一丝生机。

青椒从氅袍里摸出一杆烟枪,深深吞吐出一口云雾,似要驱散隆冬的寒意,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倒地抽搐不止,七窍流血的葵,将手掌按在后者的小腹。

此处位置正是气海穴,连接人体四肢百骸,对于储藏天地能量淬炼己身的修行者们来说更是元气周转的枢纽。

雄浑锋锐的元气自青椒手掌发散开来,如无数细小刀剑自气海穴顺着葵的周天脉络游走,将葵全身上下用来搬运元气的通道全部斩断,彻底沦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

“你杀了我啊,废我一身道行,装什么慈悲!”葵以手拄地气若游丝,虽然元气尽失,但洞世境的强悍肉身硬生生吊住他最后一口气,迟迟没有咽下。

青椒强忍住想要将眼前之人毙命的冲动,一字一句道:“我不杀你,等战事结束,自有刑部的人对你进行发落。”

“战事结束?哈哈哈哈......”葵仰天长笑,“你这莽夫还在妄想取得胜利?若是你登上城头看看外面那些老妖怪,就不会跟我说这些蠢话了。”

“疯言疯语。不管来者何人,从古至今我日暮雄关从未失守,这次也当如此。”青椒不再理会丧失心智的葵,转而将注意力放在生命体征逐渐消失的永夜身上。

在青椒眼中,此时的永夜浑身上下都处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异状态,并非是遭受重创而导致身体机能的丧失,更像是一头体力不济的野兽,因为缺乏血肉的滋润暂时失去了捕猎的能力,如同久旱的枯木需要一场甘霖,才能在这片天地拥有重新扎根的生机。

永夜所需要的,正是一点元气激活他枯萎血脉的契机。

青椒脸色谈不上好看,因为他不知道永夜如今的神志是否清醒,传输元气一般需要肢体接触,如果永夜将他当成敌人,那此番承受的风险极大,甚至会危机己身生命。

青椒瞅着实在有些狰狞的永夜犹犹豫豫,思前想后,最后好像认命一般,把心中一万个不愿意都被化作了一句脏话。

“干他娘的。”

两只肥厚的手掌结成玄奥法印,点在永夜额头,指尖荧光闪烁,一丝极为精纯的元气被注入永夜的灵台。

永夜如同一尊雕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此方天地的能量,全部扭转了起来。

众人头顶的元气被莫名的力量牵引,形成一个小小漩涡,凝聚完成后疯狂涌入永夜体内。

永夜干瘪枯瘦的身躯在元气的扩充下逐渐鼓胀圆润,血肉丰盈,被焚毁的根骨也开始一点点重塑,他的五脏六腑不断回响起浪潮拍岸的清亮之音,气息更是节节攀升,从明道境一路向上,冲破洞世境,最后停留在洞世中境才堪堪停下。

原先体表被炽热元气灼烧成焦炭的皮肤一点点脱落,露出里面光洁如新的肌体。

不愧是以战入道的修行天才,自鸦雀岭接受谪仙的点化之后,本就处在洞世下境巅峰的修为终于冲破阻碍,又上一层楼。

这下,目瞪口呆的青椒更没有把握能在眼前战意滔天的少年手下讨到任何的便宜了,就连过嘴瘾的念头也不复存在。

重新醒来的永夜环顾四周,只涣散了片刻的双瞳马上恢复清明,他迅速的扫了一下若南的伤势,然后对着青椒双手抱拳道:“赤龙枢失守,我作为主要守将,依日暮律令当斩,不敢劳烦大人动手,便在此地自裁谢罪。”

永夜以掌为刀,其上黑色烈焰熊熊燃烧,向着自己脖子劈去。

“住手!”青椒一把攥住永夜手腕,“如今大敌当前,城外形势已是不容乐观,你若一心求死,就等到了沙场再死。”

永夜沉默良久,背起长戟向着城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大风起兮雪飞扬,少年出征兮战大荒。

“永夜!”

一直在旁直视离去少年的若南忽然声嘶力竭的喊出这个在心头萦绕千万次的名字,她紧紧绞动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哽咽啜泣道:“我知道是我不对,都怪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当时如果杀了我,事情就不会......”

若南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本已走出数十丈开外的永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面前,二人靠的极近。

若南嗅到永夜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于是把头埋的更低,她像闯了祸等待父母责罚的孩童,委屈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跟人家打听你去了哪里,更不该过来找你,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啊。父亲说女孩子家要矜持内敛,我做的是被天下所不容的事情,可父亲又说世间人人皆有追求情爱的自由,我只要能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便只管顺着心意去做就是。”

“所以我一直想一直想……觉得哪怕是你不要我……我还是应该来找你......”

“所以你真是个蠢女人。”永夜面色冷峻,哪怕是瞎子也能感受到眉宇间的那股怒火。“很多事都怪你,比如如今还在念叨这些没用的蠢话,吵的人头都要炸了。”

“但有些不怪你的事,若是有人乱嚼舌头,那在我死之前,一定先将他的坟墓筑好。”

若南刚刚受到训斥,心中好生难受,觉得自己又做了件招人讨厌的事情,可当她听到永夜的后半句话,还未会过意来,就被一股柔力拉入了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之中。

于是若南这一路的劳顿苦痛都烟消云散,她好似坠入梦境,幸福的不太真实。

书上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当历经生死还能见到想见的人,还能与他紧紧相拥,就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情。

看着不远处浓情蜜意的男女,青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狠狠揉揉自己短而锋利的发茬,暗自腹诽,“他娘的,现在的姑娘家都喜欢这种口味?”

时间对有的人来说太过煎熬,对有的人来说又太过短暂,永夜不敢再沉溺于这份温柔之中,他轻轻拍拍若南的后背,小声道:“好了。”

若南“哼唧”一声,好看的脸蛋在永夜的胸膛磨蹭,撒娇道:“不好。”

“我得走了。”

“再抱一会儿。”

“只准再抱一会儿。”

“嗯。”若南微眯着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牙,舒服的宛若一只刚刚吃足了小鱼干的猫儿。

章八十五 西方欲晓 莫道君行早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

缘法一说,最是玄妙。

这世间有无数次的擦肩而过,能为对方在匆忙人海中驻足,从而两情相悦的,又有几人?

永夜读书不多,但是脑袋不蠢。

如果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肯为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可为他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他确实没有半分理由,再让姑娘受半点委屈。

关键是,这姑娘长得真好看。

越看越好看。

于是世上值得永夜挂念的寥寥数人,从此又添一位。

依依不舍的放开怀中若南,永夜眼中柔软转瞬即逝,破境所带来的磅礴生机让他肺腑经脉焕然一新,他浑身上下奔涌出无穷无尽的战意,就要再次赶赴沙场。

“我还有要务在身,就不跟你多说了,战场上的本事,你比我要大。”青椒刚想就此告别,继续疏散民众,却发现永夜正直直的看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青椒愣神片刻,觉得这个向来雷厉风行的少年今日和以往很有些不同,“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她交给你了。”

青椒摇摇头,打趣说道:“你要回不来,我可不还啊。”

永夜笑笑,转身走向远方巍峨的城墙。

城外喊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鹤发童颜的老人在雪原上广袖轻舞,每一次大袖飘摇,就有夹杂着冰凌的罡风拂扫大地。

几十万大军在叶无天的天地烘炉压制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山人海一片片沦为虚无。

这不是战争,这是神灵擎着扫帚,在清扫自家的后院。

在这宽广无垠的白色院落内,普通人是吹口气就不见踪影的积灰,明道境是挤挤挨挨,微风亦能卷携而走的落叶,洞世境是知晓大难临头,想要逃跑却无济于事的虫蚁,少有的几位尚贤境修行者也不过是些稍大点的拦路石,扫帚扫不过去,用手稍稍一抬,便能随手扔出院外。

明喆望着城下已入无人之境的族中阁老,终于明白了天启叶家这四字究竟有着何等的分量。

本来只要坚持到天亮便可迎来胜利的曙光,可依现在一边倒的局面,城下的四十万敌军能活下小半已是大悟界的万幸了。

打仗不比武艺切磋,没人会衡量好你的实力再派出与你势均力敌的对手。为保万全,绝大多数战役都是在双方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下进行,尤其是修行者之间的争斗,往往在最后就演变成碾压般的屠杀。

相传十几年前四大家族的几位族长在苍阳联袂登场,宛若四方囊括寰宇的世界从天穹倾轧而下,所展现出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无上威能让整块日曜大陆都陷入动荡。

地处大陆极西的苍阳生灵涂炭,大地崩碎,海水倒灌,电闪雷鸣,几乎人们可以想象到的一切苦难都以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强度肆意凌虐。远些的龙泣之海港口刮起不停歇的风暴,藏身于深海不出世的大妖游曳进深渊发出阵阵哀鸣,更远处的月曜大陆,群兽奔逃,万灵跪伏叩首。

若非大战过后景象实在太过惨烈,青雀家族的老族长感伤所造杀孽太多,想为此地无辜民众送一场福祉,亲自动用神通修复山石水脉,导引花鸟鱼虫,否则以当时各种驳杂元气侵蚀天地的程度来看,此方土地哪里能够看到半点生机。

言归正传,在整块日曜大陆都声名显赫的叶无天即使放在传奇之中也是可以算作前列的存在,单凭大悟界几个苟延残喘的老魔头缠斗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叶无天此时越战越勇,随着筋骨的逐渐舒展,他的气息一路攀升到顶峰,仿佛再现当年之勇。

十余年的和平岁月,这位驰骋沙场的武人一身修为和他那耿直的性情一起逐渐没有了用武之地。见惯了名利场上那些所谓大人们的尔虞我诈,唇枪舌剑,叶无天变得深居简出,不再打理族中事物,除了偶尔点拨一下根骨品相不错的子弟之外,便是煮茶听雨,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本以为上了年纪,沉寂许久的武道之心已经被岁月磨去峥嵘,未曾想当叶无天再次站立于雄关脚下,面对着曾经面对过的敌人,浑身的血液终究还是沸腾了起来。

原来深埋于骨血里的某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改变的。

叶无天这些年虽无心计较族中隐隐浮现出的些许暗流,但家主战前的那封密信里包含的复杂心思却是可以轻松一眼看破,叶明喆若是看信以后就依上面所言与叶无天一同离去,叶无天虽不会多说什么,可心中当然会对这位家族未来的掌舵人印象大打折扣。

好在校场上明喆恳请叶无天为天下黎民多留几日,老人虽然面上不悦,心中却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叶家盛世护卫皇城,战时冲锋在前,将来的领头羊可不能是个贪生怕死,给老祖宗脸上抹黑的孬种。

只是后来这小兔崽子以自刎相逼自己出手,这等手段还是太过锋芒毕露一些。

想到此处,叶无天又好气又好笑。

你堂堂日暮兵部尚书,天启第一豪门的家主护犊心切,一封扯东扯西,七拐八拐的密信就要把当初自己钦点的好苗子带回京城,可大敌当前,家国有难,你问过咱们叶家上下千年战死沙场的儿郎答不答应。

临阵换将这种事,叶家阁老说了不算,因为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兵部尚书说了不算,因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唯独自己良心说的才作数。

身居庙堂高位的叶洪烈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可能本心已不在武道,好在眼睛还没瞎,选了个好后生。

杀敌正酣的叶无天越想越觉得欢喜,他胸胆舒张,肺腑涌出一股豪气,用含着雄浑元气的音浪喝道:“谁说日暮朝阳新起光芒万丈,明喆小子,在战火淬炼出的黄金一代面前,你还有太长的路要走,看看老夫年轻时是怎么杀敌的!”

城头叶明喆血脉膨胀,他双手抱拳,朗声应道:“请叔祖指教!”

叶无天运掌托天,手心向下虚压,明明速度极缓,却扩散出一连串的玄奥残影,与之相应的,尚贤境引发的天地烘炉轰然转动,宛若奔雷滚滚,无穷无尽的元气大江奔涌交汇,形成一只金色巨掌,巍峨如山岳大日,悬挂于众人头顶,向着早已脆弱不堪的雪原狠狠砸下。

身为传奇的修行者手段往往千变万化,叶无天却一招成名,打遍天下无敌手,由此可见,“劈棺手”三字究竟浸淫了老人多少载的心血。

不管目睹过多少次,都还是会觉得那掌中蕴藏的煌煌天威,波澜壮阔。

叶无天再次施展劈棺手之时,正值伤势痊愈的永夜登上城头,背负长戟的少年郎遥望远端老人以及更远处震撼人心的可怖掌印,纵使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由瞳孔收缩。

四十万人的精锐之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抹除了?

修行路上的风景,果然远近高低各不同,既有清风拂山岗,又有明月照大江。

敌军遭受重创,好友安然返回,明喆看到永夜的第一眼,就知道以战入道的少年又在战斗中遇到机缘,修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青年将领嘴上没说什么,脸上的欣喜却不言而喻。

死里求生的永夜显然没有明喆那样多的感慨,他吃吃看着城下武神附体的老人,眼中有火焰在燃烧。

叶无天两记劈棺手杀的大悟界众人道心崩溃,金色巨掌的光芒缓缓收敛于夜色之中,城头上的日暮守军们这才得以看清西方缭绕云端,已经泛起了微微红晕。

遮元玉只能遮掩护国大阵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过后,坐镇京城的日暮最强者叶谪仙就会发现沙洋镇的变数,也只有在那时,这座边陲小镇才可以说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了。

早在开战之时,明喆就询问过卫兵时刻,卫兵告之当时正是寅时,依此后推,众人撑到卯时便可迎来胜利的曙光。

古籍有云:卯,冒也,象开门之形,门者,即是天门,卯时天门大开,是指旭日东升的景象。

远方即将显露的朝霞,正是在告诉大家,卯时将要来到。

明喆迎着就要绽放开来的霞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未曾想观叔祖一战,令人心驰神往,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

朝阳初升,胜利就在眼前。

城下的叶无天,朝后退出五步,弓步架拳,一身衣衫在元气的震荡下,碎裂成碎屑布料,散落一地。

“叔祖在做什么?”明喆发现城下那个面对四十万贼寇也能处之泰然的老人,面对匆忙撤退的万余逃兵,双手竟有微不可查的抖动。

不是激动,而是因为紧张。

“那不是朝霞。”永夜喉头滚动,“苍阳地处大陆西南,若是日出,应是从我们背后的方向升起才对。”

可不是朝霞,那要把天际渲染的红色又是什么?

永夜仔细抽动了下鼻子,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正在逐渐浓郁的腥咸。

“是血。”

是从远方奔涌而来的血潮。

隔着此处不知多少里的地平线上立起一道雄伟的身影,那身影肩挑云层,脚踏山岳,浑身罩在血雾之中,穷极洞世境的目力也看不清真容。

身影一步数里,提着轮廓狰狞的武器向着沙洋镇逼近。

叶无天冷汗浸透衣衫,心中骇然万分。

十余年前正当壮年的他曾往苍阳最中心的战场瞥过一眼,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头在血雾中与人搏杀的妖魔。

那柄似斧非斧的武器叫钺,在荒原上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

逆刑天

它是大悟界霸王台屠夫的屠刀。

叶无天惨然一笑。

原来并非朝阳如血,

竟是血如朝阳。

章八十六 将军百战死 壮士十年归

大悟界

霸王台

屠夫

这三个名字字字重若万钧。

苍阳三凶,曾有无数人想象过他们到底拥是何种模样,典籍也好,画卷也好,朝廷对他们的描述总是含混其辞,不甚详实,反倒是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和说书先生们口沫横飞的段子来的更多一些。

只是苍阳偏远,荒芜广袤,真正能与这传说中的三位见上一面的人寥寥无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不见的恶人,便算不得恶人。

时过境迁,昔日战火的创伤已经被文武盛世逐渐掩平,有人开始嗤笑所谓三凶不过是日暮一些胆小鼠辈吓破了胆,为掩饰自己在战场上的无能懦弱而编造出的人物罢了。朝廷有八龙将和大元帅坐镇,什么三凶四凶,都得一边凉快。

确实作为战胜的一方,日暮有资格藐视这些手下败将。

不过藐视并不代表对方就真正的可以任人鱼肉。

长期驻守边防的将士当然知道这些来自荒原的悍匪们拥有怎样惊人的战斗力,普通的流民若配上精良装备,杀力就可直逼从伍十年的正规军,修行者明道杀洞世,洞世宰尚贤更是数不胜数,作为他们中最为强大的三绝之一,残暴凶悍可想而知。

单是屠夫二字,就足以让许多人两股战战,夜不能寐。

当噩梦成为现实,三凶之一的屠夫带着遮掩苍穹的血雾驾临此地,沙洋镇年轻稚嫩的守军们隔着数里就恐惧的瘫软跪倒,神魂不坚者更是口水眼泪齐出,半哭半笑,已然痴傻疯魔。

明喆通体冰凉,铠甲像是被水泡过,全部湿透,立足之地已经积攒了一大滩汗水,永夜身形弯曲,拄着漆黑的战戟,枪杆一端扎进脚下土石尺余,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面对屠夫不至于跪下。

二人这等惨象,却是城头几千人里最体面的姿态了。

雪上加霜的是,屠夫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身后是大悟界这些年真正积攒的力量之所在。

那是一副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也不为过的画面:

从荒原北方响应屠夫的召唤赶来,高约丈余,生有獠牙的凿齿部落土著驱役着来自湘水畔的浩荡兕群气势汹汹,苍黑独角的兕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包,一旦奔跑起来,日暮最坚固的战阵也会被瞬间撕裂。

苦山之上那些猪首人身,喜好骂人的山膏们手提狼牙棒,举起悬挂头颅的战旗,叫嚷着污言秽语,四处散播不安和恐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只存在于山水志中的太古异种绑着冲锤战车,沿路喷吐灼热的鼻息和毒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战阵最中心,十来名通体裹在猩红大袍中的铁面卫士环绕在屠夫四周,他们背后天地异象纷呈,竟都是尚贤境的传奇。

那是血奴,屈服于屠夫淫威之下的刽子手,传闻他们是过去岁月中想要将屠夫取而代之的枭雄,当他们败于屠夫之手,屠夫就会根据他们的强弱定下相应价码,当他们为屠夫赢得了足够的筹码,屠夫就会还这些血奴自由。这样的举措看似仁慈,可时至今日,仍未能有一人赎回己身。

叶无天自知接下来是一场殊死恶战,他双手握拳,气沉丹田,额心金色手印解体化为气流沿着经脉游曳,最后汇聚于双手。

屠夫和血奴不是先头部队里依靠劈棺手的大开大合就可以轻易击溃的魔头,如果不在一开始就拿出雷霆手段,叶无天根本没有把握能从屠夫手上走过一个回合。

叶家世代行习武之道,内外功夫皆是汲取百家武艺之所长。叶无天的劈棺手乃是少年游历时途径某一古墓,观一光头长眉老者凭借肉掌开石棺,镇压躲藏在其中的妖物。当时的叶无天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待老者降服妖灵,在武道一途极为自负的叶无天前去与那老者较量一二,不想自己竟根本不是对手。

后来老者邀叶无天坐而论武,交谈间得知老者师出东方某个唤作“禅宗”的宗门,这个宗门门人称呼自己为“僧”,行走世间喜好救苦救难,只是一旦遭遇歹人,一身外家功夫也会让其吃尽苦头。

相传禅宗有大能证得“罗汉”果位,就可修出不灭金身,不输以肉身见长的尚贤大妖。

叶无天没听懂老者最后说的“菩萨心肠,金刚手段”,但那一掌开棺的招式却被他拿来一再改良,终成威震天下的劈棺手。

眼下金芒内敛,叶无天一身磅礴元气尽数凝聚在双掌之上,不知当年的禅宗老者看到此景,会作何感想。

此时城头几千将士已无战意,可城后亿万百姓尚有家园,总得有人出来一战,总得有人向死而生。

气势攀升到顶峰的叶无天须发飞散,状若仙人。

当用出一生所能施展的最强手段,是否意味着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壮哉。

哀哉。

只恨我堂堂日暮武运隆昌,将士们悍不畏死,怎能被敌人元气所迫,落得个痴傻疯魔的可怜境地。

黑云压城城将亡,众志何妨慨而慷。

叶无天双目含泪,悲愤道:“日暮儿郎听着,有人说生死之外的事,都是闲事。那有没有比生死更大的事?我看有!家国的事就比生死要大。”

老人的声音不大,但却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染力,城上的压力似乎随着叶无天的话语减弱不少,许多兵士猛然回过神来,从疯癫的状态中挣脱,大口喘着粗气。

“他们今日杀得我们,明日就会杀尽日暮人。咱们是被当作猪狗一般屠戮,顶上子孙都难以洗脱的百世骂名,还是奋起杀敌,为身后百姓搏得一线生机,全看诸君的选择了!”

“我叶无天顶天立地生,顶天立地死,死得其所,快哉!美哉!”

无天无天,当然无法无天。

言语说罢,老人如同劈开夜幕的利箭,直直冲向远方的朦胧血色。

城头明喆早已泣不成声,他强撑着站直身体,从卫兵手中接过令旗,一遍又一遍的挥舞起来。

“好男儿们莫要后退半步,他是屠夫,咱们也是虎狼。列阵!列阵!列阵!”

“列阵!列阵!列阵!”

众人整束铠甲,弯弓搭箭,用肉身构筑起沙洋镇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战场的另一头,面对气势汹汹的叶无天,几名血奴亦是摩拳擦掌,若能将这老者拿下,无疑距离自己重回自由又进了一大步。

“你这狂妄老儿,敢对主公动手。”

“无妨,你们退下,让我来。”

还未待血奴有所动作,他们所环绕的魁梧身影挺立起壮硕的胸膛,一双猩红的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老人。

还有百丈。

还有十丈。

还有一尺。

屠夫依然未动。

“主公!”

“退下!”屠夫咆哮一声,叶无天的手掌已经按在了他的胸口。

于是夜幕下,荒原里,升起了一轮冉冉旭日。

肉眼难当的璀璨光华轻而易举的盖过漫天星宿,滚滚热浪夹杂着暴风般的元气将一干强者逼退至近千丈开外,狼狈不堪的血奴们骇然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一心求死的老人展现出的威能,数十载苦修换来的惊天一掌如果没有心怀死志,是接不下来的。

十余名血奴瞅着早已看不清的战场正中,表情皆是阴晴不定,各怀鬼胎。真正担忧屠夫安危的人少之又少,相反希望屠夫因为托大而就此死掉的却大有人在。

城墙那头日暮将士们一轮接一轮的箭雨火炮已经落在了这边,陆续有不少恶兽蛮人倒下,可根本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些蝼蚁的生死之上,踏足这片战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胜负手在于那团耀眼无比的光明之中。

到底是即将燃尽的烛火会在最后熊熊而起,还是沉凝厚重的血海将以无匹的气魄吞噬一切,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

神光虽盛,犹有竟时。

一名尚贤境的传奇武夫燃烧自己生命释放出的光明,终于在浩然刚猛的气息中落下帷幕。

战场正中,即使身形高大,看起来也略显单薄的老人因为体力透支浑身颤抖不止,他的手仍然死死按在屠夫的胸口。

承载了难以想象的海量元气的双手不堪重负,从腕部至指尖皮肉剥落,只剩一副焦糊枯骨。

屠夫胸膛微微塌陷,冒出几缕青烟,以他为中心的方圆千丈都被叶无天的武道牢牢笼罩住,精纯无比的武意随着老人的元气震荡被铭刻进了此方天地的每一粒沙土里。

若是大战结束,不论胜负,这场交手都将会被载入史册,这里同样会让后世许多修行者趋之若鹜,成为一方悟道圣地。

屠夫受伤了。

不过是最轻微的皮肉伤。

而叶无天已是油尽灯枯,再难行动丝毫。

屠夫以手扼住叶无天的脖颈,轻易的将其提起,使得二人的视线平齐。

“有点意思,不过还差了点意思。”屠夫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叶无天,死于我手,可有话讲?”

“能被屠夫记得名号,我也不枉此生了。不愧是当年辉耀手下虎狼将,天地烘炉气象之大,我平生仅见。”

“天地烘炉?”屠夫放声大笑起来,“宰杀你这样的虫蚁,用什么天地烘炉。叶家世代习武,终究只是这点程度。”

“你…..休要辱我家门。”

屠夫没有答话,他一手扯住老人头发,生生扭断叶无天的颈骨,让老人无法合上的双目注视他身后为之付出生命来保护的城墙。

“再看一眼沙洋吧,然后它就是我的了。”屠夫取下大钺横在老人颈间,熟练到无以复加的一拉一收,一颗苍老头颅便被他攥到手中。

在实力的差距面前,奇迹果然还是显得苍白。

屠夫手持青铜大钺,遥指城头陷入死寂的众人,用他比雷霆还要响亮的声音咆哮道:“日暮的两脚羊,老子已经等不及尝你们的味道了。”

章八十七 五尺玉龙

帝都的清晨无雨无雪,虽然朝阳还未升起,但可以看出今日也是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皇城东边一栋极高的阁楼里,悬着一口巨大的晨钟,每当钟声回响在望不见边际的雄伟城池上空,这座能在人族历史上排进前三的伟大城市便又开始了它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天。

从文帝时期起,效仿先贤古圣“以史为鉴”和“三省吾身”,太学院专设“作册尹”一职共计三百七十七人,详细记录朝堂市井每日见闻事迹,按旬汇总至祭酒处,收录归档,明以后世。

所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普通的一天,对于这座南北贯通的日暮枢纽,绝不普通。

至晨钟起再往南三十三里,是大名鼎鼎的叶府。叶府地处皇城东南,正应心室之位,举足轻重可见一斑,院府占地不大,唯有一座千叶阁拔地而起,独树一帜。

千叶阁顶楼一张黄花梨雕刻成的案几旁,身着蟒袍黑服,席地而坐的青年男子蓦地睁开双眼,剑眉下一双清目越过同样黄花梨质地的雕花栅栏,越过十万里广袤河山,落在极远的一方天地。

他端详半晌,口吐二字:

“孽障。”

于是象征着天下武道圣地的阁楼从顶部传来微不可查的晃动,这位权倾朝野,号称上下五百年最强之人的男子已是没了踪影。

帝国边境沙洋镇血雾连天,像是一座夺去了无数血肉的屠宰场。

城下叶无天身首异处,没了这位身经百战的老祖庇护,仅凭城头几千兵卒,如何守得下这座边陲小镇。

身形魁梧的屠夫在割下叶无天的头颅后,并未像众人意料中的破开城池,而是陷入了不寻常的沉默,哪怕他刚才已放话要将一镇的人炖煮烹杀,此时仍是将自己内心的滔天杀意狠狠克制住了。

血奴们不知屠夫为何不把这唾手可得的小镇收入囊中,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得面面相觑看着屠夫把叶无天的尸身随意扔在地上。

屠夫自嘲般冷笑一声,道:“身死道消,还要将我一军,百密一疏,是我失算了。”

“主公何出此言?”终有血奴忍不住开口问道,同为眼光毒辣的尚贤境传奇,他没有从叶无天的尸体上看出任何端倪。

屠夫没有解释原因,而是语出惊人:“这城怕是拿不下来了,不过我们来了这么多人,总还是要热闹一番。你们把那城墙给拆了,谁杀人过万,我还他自由。”

自由。

屠夫的周围一下亮起了数十道炽热的目光。

对在场的多数人而言,自从被屠夫奴役以来,自由就成了远比修为还要重要的奢侈物事。屠夫虽然残忍暴虐,但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只是血奴们侍奉屠夫这么多年,哪有半个蠢人,他们知晓屠夫开出的筹码越高,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作为尚贤境的修行者,进城杀人不是一件难事,想必屠夫一定感知到了他们所没有感知到的危险,才会许诺还以自由。换句话讲,自由的代价很可能是要走上一条九死一生的不归路。

一时间没一人敢响应屠夫话语。

屠夫也不催促,他弯腰屈膝坐于叶无天的无头尸体之上,然后将逆刑天横置在地,静静等候。

“我去。”半晌过后,一名血奴答道,不同于其他身着猩红大袍,脸覆铁面的血奴,此人浑身罩在黑色的大氅里,看不清楚面容,只有兜帽下露出的几缕花白头发额外显眼。

“很好。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其实你才是聪明人。”屠夫挥手,示意麾下数十万大军开始挺进,“搅个天翻地覆吧,藤宫,我会在霸王台静候你的佳音。”

黑氅血奴隐遁气息,混迹在了浩浩荡荡的军队之中。

苍凉蛮荒的号角在荒原上一声接一声的响起,大悟界的军队集结成黑色的浪潮向前奔涌,密集的脚步声地动山摇,骑在战狰上的凿齿督军挥舞手中长鞭,驱赶着上千头绑着冲锤的兕一路推进,眼力过人的明喆和永夜还看到人海中数夹杂着不少兽骨云梯和石砲,一旦时机成熟,这些攻城利器就会如同隐藏在山石里的毒蛇,发起最致命的突袭。

不需明喆多做命令,城上的守军早就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对皮糙肉厚的兕来说不痛不痒,只有部分修行者膂力惊人,才可将一两头蛮兽射翻在地。

“你在城上继续压制他们,我领两千人马去城门那里守着,万一城破了,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镇子里。”大战在即,永夜顾不上官职高低,直接提起战戟点好人马,纵身跃下城楼。

明喆没有分心回话,他手握一张铁木长弓,将包裹着元气的箭矢一枝一枝射向城下。原本满满的箭壶现在已经快要空了,日暮的雄关之前,垒起了一座用兕的尸体堆积成的小山。

可这三五十头亡兽,只是奔跑的兽群里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部分。

城下传来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炒菜入锅溅出的油花,又像是过年爆竹发出的暴鸣,那是成百上千的兕连成的战线撞在了坚固的城墙之上,这些往日里的摧城利器此刻却如同摔在铁板上的豆腐块,头骨断裂,身躯绵软,顷刻没了性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方的蛮兽还未死绝,后方的兕群便踩踏着它们的身体发起了新一轮冲锋,却依然收效甚微,加上城上箭雨火器,大悟界的军队倒下一片。

看见这一幕,明喆稍稍心安,长出一口胸中郁气,只是当他目光触及到远处被一众血奴环簇的屠夫,还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负千钧。

战场上没有人是蠢人,无谓的死亡背后恰恰是最致命的一击。

大悟界的队形变了。

向前奔涌的洪流突然有序的分为了两层,隐藏在军队中的修行者们陡然发力提升速度,在元气的加持下脱离大部队,眨眼间冲到墙根。这些洞世境,明道境的修行者们呼吸沉重,双目赤红,对于扎在他们身上的箭矢不躲不避,不停地从口鼻间喷吐出灼热的气息。

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

还未待明喆从脑海中回忆起具体细节,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剧烈的动荡将上百名没有站稳脚跟的日暮兵士震下城墙。

沸血

藤宫

是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藤宫控制了这些修行者,让他们体内的元气沸腾膨胀,当作火石炸药引爆,硬生生在城墙下炸出了一个缺口。

“永夜!”被碎石崩的满身石灰的明喆冲着城下大喊。

“结阵!”回答明喆的是一声暴喝。

两千人的守城军队动作整齐划一,在城墙破开的那一刹那举盾组成一道钢铁墙壁,其后依次排列劲弩手,步弓手,刀斧手。永夜手持骏马青龙,位列最后压阵。

城墙缺口处,烟尘朦胧中林立起许多巨大身影,有蛮人,半妖,凶兽。在十几年前苍阳大战辉耀失去了他们骁勇善战的军队以后,大悟界从各个角落拼凑出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可小觑。

城外的凛风包裹着指甲盖大小的雪花呼呼的往镇子里钻,永夜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家乡的冬天,师兄弟们团坐在火堆旁,听老师讲着小院之外的世界。

那个世界有金甲银盔的将军百战百胜,有上千丈长的大蛇想渡雷劫化为蛟龙,有娶了鬼新娘的秀才金榜题名,有一重重大山,有一条条江河,还有个叫苍阳的可怜地方,在那里莫说去学堂读书,就是吃口饱饭都比登天还要难。

那时年幼的永夜不怕饿肚子,但很怕读书,所以他想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去这个世外桃源瞅一瞅,看一看。

如今苍阳近在咫尺,永夜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过去了。

因为他如果不小心死在了那边,会有很多人伤心欲绝,这些人里有一个漂亮姑娘,哭的尤为痛心。

以战入道,自当越战越勇,但首先,需要明白为何而战。

永夜觉得长久以来修行路上的一道关隘被猛然打通,道心一片通明。

眼下一轮轮箭雨阻拦不住皮糙肉厚的敌人,蜂拥而来的敌军很快和第一列的盾墙撞到了一起,有百余人被撞翻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

永夜手托战戟,如同一支黑色利箭,直直刺入敌人中军。

最为惨烈的肉搏战终于拉开序幕。

城内喊杀声震天,却有一袭黑袍悄无声息绕过刀光剑影的战场,穿过胡同街巷,辗转来到赤龙枢被毁的密室外。

一片狼藉的空地上,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的男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正是先前被青椒击败,还未来得及捉拿归案的葵。

黑袍弯下身子在葵身上摸索了很长时间,从他腰带上取下一块石头,这块用未知材质打磨而成的石头一经入手,黑袍原本就不易察觉的元气波动完全归于平静。

“遮元玉终于到手了。现在这天地任我去得,便是你叶谪仙,也别想找出我在哪里。”黑袍声音苍老,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厉。

“藤宫大人,救救我……”陷入昏迷的葵此时苏醒过来,他认出黑袍的身份,紧紧抓住后者的脚踝。

裹在黑袍里的藤宫盯着葵冷冷说道:“经脉被废,此生再无修行可能,我不懂医术,想必救不了你,不过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葵讨饶道:“大人饶命。”

“饶命?”藤宫笑道:“此战过后你定会被押回刑部严刑拷问,见过了我的面貌难免不会泄露行踪,当然是杀了你最保险,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安心去吧。”

言语说罢,藤宫双目如明炬熊熊燃起,地上的葵发出几声痛苦的哀嚎,彻底没了动静。满头白发的老人摩挲着手中的遮元玉,一步步向着城外走去。

城下战况激烈,城楼上明喆正和剩余的士兵们尽全力压制着不断涌进城内的敌军,为永夜减少负担。

忽然一只手从后方按在了明喆的弓弦上,明喆大惊,心说莫非有传奇修行者悄无声息潜上城楼,他正要反身一掌与来人拉开距离,转身之际却看清身后站着的是一名着墨色蟒袍的年轻男子,明喆呆若木鸡,表情复杂。

蟒袍男子没有说话,随意从地上拾起一把普通铁剑,那柄五尺铁剑被男子握在手中,发出悦耳的颤鸣,好似脱胎换骨,成为了绝世神兵,辉芒绽放,宛若游龙。

下一刻蟒袍男子已经穿越战阵,来到了屠夫和一众血奴的面前。

面对突兀到来的蟒袍男子,屠夫似乎早有预料,他将身下叶无天的无头尸体拎起抛向男子。老人高大的尸身在距离男子仅有数尺的距离被无形之力缓去力道,轻柔落到地上,男子将叶无天断掉的头颅和尸身合在一起,然后弯下身来,静默的帮老人清理着身上的灰尘血迹。

“你是何人,报上名号!”

血奴们见这男子如此嚣张,将众人视为无物,都觉得脸上挂不住面子。哪怕你是日暮帝国的八龙将,这么多尚贤境修行者一起联手,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八龙将中哪里会有这么年轻的男人。

男子没有理会场间的任何人,他用衣袖一遍遍擦拭着老人的面容,血奴们见屠夫一语不发,便当他是在考验众人,先前无人敢进城已让他们丢了不少颜面,这正是个找回地位的大好机会。

霎时间天空风云变幻,阴风四起,上十个天地烘炉轰然作响,异象纷呈。

蟒袍男子眉头微皱,说道:“你们安静些。”

于是天地烘炉戛然而止,十余名恶名昭著的尚贤境血奴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全部肺腑烂尽,气绝身亡。

蟒袍男子整理衣服,起身双手交叠,向躺在地上仿佛沉沉睡去的叶无天行大礼,道:“无天叔祖,不肖子孙叶谪仙来接您回家了。”

章八十八 云龙风虎

雪原万籁俱寂,似乎连天地元气的流动也随着蟒袍男子的出现凝滞下来。

这座天下没有人会蠢到去招惹净晟境的修行者,更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会死在净晟境的修行者手上,毕竟天下最强的五人不是烂大街的白菜,出门左转就能碰上一位。

可偏偏有人触了这样的霉头,这些在大悟界骄纵一世的狂徒们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下子咽了气,就像一只土鸡被无形的大手一把拧断了脖子,死的不能再死。

屠夫知道了叶谪仙的身份,他没有选择遁走,而是不闪不避,脸上狰狞的笑意更甚。

足有一丈长短的骇人兵器逆刑天被屠夫反握在手,这位亲手杀掉老人的罪魁祸首,面对东方毗邻帝国的最强之人,所展现出的依然是毫不掩饰的满身杀意。

在霸王台的屠夫眼里,敌人能不能杀,总要先砍上两斧头才知道。

叶谪仙攥着一柄寻常铁剑,双手垂于两侧,周身上下空门大开,他一字一句问道:“是你杀了我家叔祖?”

“正是。”屠夫仍是在笑。

“霸王台的屠夫,有恶来之称,面对我也不打算逃跑,果然胆大。”叶谪仙接着说道。

屠夫冷笑两声,道:“元帅大人没有生于战争年代,年纪轻轻却立于顶峰,不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叶谪仙沉默一阵,道:“既然你不怕死,我便不急着杀你,再与你多讲些道理。修行路走的远近和一个人年纪大小无关,很多人以为大道漫漫,要琢磨看尽沿途每处风光,方能上下求索,却徒徒耗尽百余载光阴,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需知想要攀爬绝巅,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好一个只争朝夕。元帅大人半个甲子的体悟堪比别人几世所得,难怪有此无敌心境。”屠夫双手持钺举过头顶,整片天空忽然向着地面矮上几分。原本因为谪仙沉静下来的天地能量再次奔涌狂暴,向着逆刑天的斧尖汇聚。

这块名为苍阳的广袤荒原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随着屠夫天地烘炉的施展苏醒过来,每一棵草木,每一粒尘土,每一条江河都发出了愤怒的咆哮,还在城下奋战两班人马不约而同停下了惨烈的战斗,因为他们在这堪称旷世奇景的气象之下,再无战意。

相传屠夫本走外家横练一途,势大力沉,是员冲锋陷阵的猛将,在与日暮交战过程中被围追堵截,困于城中数月,口粮尽失,最后竟将自己妻儿宰杀,扔入锅中烹煮充饥。只是众人不知,在他将至亲骨肉吞入腹中的那一刻,一身修为也被他自己活活废去,硬生生开辟出另外一条大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此道名为灾厄,道如其名,闻之色变。

只见屠夫身形挺立而起,山岳般的双肩扛着一尊无量世界。那世界山河倾覆,城池破碎,有烈阳当空万物凋敝,有铁甲肆虐尸积千里,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正是自十余年前至今苍阳的无数剪影。

“多说无益,让我领教下这副天下最强的体魄。”屠夫声若奔雷,一斧照着谪仙当头劈下。

谪仙静默的等待那恢弘的蛮荒世界从天而降,像是屹立在洪流中的一块顽石。

青铜大钺终是停在了谪仙额上三尺,任凭屠夫如何运力,激不起半点浪花。

就像那日谪仙分身面对潮虎一般,有肉眼难见的元气枷锁将屠夫牢牢捆缚。

“这就是净晟境的至圣寰宇?”屠夫一头赤红短发随着无源之风狂舞,他目眦欲裂,臂膀上隆起许多小蛇般蜿蜒的血管。

与此同时,接二连三的暴鸣在屠夫身周一丈响起,那柄唤作逆刑天的青铜大钺突破了某种阻碍,继续向着谪仙落去。

这是走投无路的兔子向苍龙发起的冲锋。

墨色蟒袍的叶谪仙波澜不惊,在过去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这样惊才绝艳的亡命之徒,可惜经验,天赋,道统,能力,在净晟这道门槛面前,都还差得太远太远。

谪仙手臂扬起,朝上斜挑,五尺铁剑与大钺撞在一处。

轻描淡写的一剑。

但这是天下最强五人之一,轻描淡写的一剑。

所以这轻描淡写的一剑,当是天底下最强的一剑!

沙洋镇的城墙轰隆一声彻底倒塌了。

不仅仅是沙洋镇,南北共三百里的巍峨城墙尽皆因为承受不住二人攻势的威能碎裂。墙壁之后余波不减,上百座房屋化为废墟,平整的街道好似地牛翻身,崎岖不堪。

城内的永夜显然没有想到两位举手投足毁天灭地的修行者真的会在城外交战,堆砌城墙的厚重砖石如瀑布从城头倾泻而下,将上千大悟界的敌军掩埋其中,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碎屑四处飞溅,威力堪比战场流矢,虽然修行者可以轻松躲避,但对战场上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退后。”永夜一声令下,身后士兵如潮水般退去数十丈。

面对不断砸下的砖木,永夜双手握紧骏马青龙,将这杆乌黑铁戟狠狠钉入地上,他周天穴窍迸发出源源不绝的黑炎,连成一面宽高皆有数丈的火焰墙壁。

以战入道的的永夜觉醒能力战鬼,如今踏入洞世中境便可撑起一方领域。狂暴炽烈的黑色火焰将漫天碎屑尽数挡下,然后燃烧殆尽,化作雾蒙蒙的一层焦灰飘散空中。

原先在城头驻守的明喆由于城墙损毁,不得不率领将士与永夜汇合。眼下城墙倒塌,城内的敌军虽然死伤惨重,可城外仍是一片黑压压看不见尽头的人潮。

此时东方的天终于亮起了鱼肚白。

当朝阳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发散出的光线使得昏暗的天宇轮廓分明,人们这才看清,大雪过后的天空风起云涌,硕大的云团和青色的罡风交融变幻,化为不知几千丈大小的一龙一虎静立于旭日左右,傲然俯瞰苍生。

云从龙,风从虎。

圣人作而万物覩。

谪仙作为天下最强的至圣,所作所为引起的天象让众生侧目。

这必将是写入传说的一战。

攻势被阻的屠夫壮硕的身上出现无数细小的创口,滚烫的血液每一滴都有千斤重量,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谪仙大袖一挥,手中长剑划过战场立于破碎城池之外,百万敌军无人敢再前进一步。

清润的剑鸣直冲云霄,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剑气屏障笼罩住因赤龙枢关闭而消失掉的护国大阵。所谓万物有灵,能被谪仙斩出一剑,这五尺凡铁如蛟蟒化龙,注定成为镇国重器。

“原来你已经很接近那个门槛,所以有胆与我一战。”赤手空拳的谪仙气息平稳,胜负早已了然在胸。

屠夫吐出肺腑中的淤血,惨然笑道:“没想到门槛之后居然还有台阶,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怪物。”

谪仙没有接话,一掌拍向屠夫胸口。

如果有人从万丈高空向下俯视,就会看到疆域辽阔堪比日暮帝国的苍阳版图上升起了一股沙尘风暴,风暴自东向西,顺着新起的朝阳一路奔腾,每穿过一座破落的城市,就会有数以千记亭台楼阁化为废墟,每经过一片雄伟的山脉,就会有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轰然倒塌。

这团沙暴几个呼吸间向西冲出数万里,直到一片由黑色细沙形成的荒漠上才堪堪停下,散成碎屑盘旋于沙漠上方血色的天空,久久不能散去。

风暴消失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此人浑身已被鲜血浸染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魁梧身形,他一动不动,手上紧紧攥着柄好似大斧的武器。

此地黑沙堆积,自然是大悟界的霸王台,躺在地上的男人,理所当然是屠夫。

叶谪仙一掌之威,竟将屠夫从沙洋边境打回了老巢,打的苍阳三凶之一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就是还没有死透,所以战斗仍没有结束。

一袭墨色蟒袍在半息后出现在屠夫身侧,这位登顶天下武道的男子左手前伸,右手负后,介乎于虚实间的神光浮于左掌掌心之上寸许,若即若离,玄妙无双。

“你说我叶家世代习武,终究只是这点程度,可有本事再接一记劈棺手?”叶谪仙左掌微抬,向着屠夫后脑按去。

这个族中阁老苦心钻研了数十年的杀招,穷极毕生修为尚不能对屠夫伤筋动骨,同样的招数放在叶谪仙的手上,却是要毁天灭地了。

就在此时,西方的天穹奔涌而来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囊括住霸王台四方寰宇,合拢为一枚黑色巨茧。黑暗的世界中,风止云灭,草木凋敝,就连最细小的灰尘,都停止了飘旋,静静滞于空中。

有年轻男子的声音徐徐传来:“元帅大人惩治潮虎那莽夫也就罢了,如今要在大悟界斩杀屠夫,是真当我苍阳境内没有一合之敌了?若不嫌弃,天下最强体魄的这一掌,我替屠夫接下如何。”

叶谪仙抬头望向不见尽头的黑暗,说:“辉耀余孽,如此最好。”

于是他左手掌心翻天,一掌轰出,覆盖于霸王台上的黑暗如琉璃杯盏落地,支离破碎。

此掌气势不绝,有气劲泄于旷野,使地下几千丈的汹涌暗河倒灌,有武意割裂四方,使熔岩飞溅火光肆虐。整座霸王台被谪仙劈棺手的掌风带的拔地而起,扶摇而上数千里。

突兀浮于空中的黑色岛屿在云层中反射着骄阳的光芒,好似皓月当空,宛如神迹。

从此世间再无霸王台。

章八十九 今朝别梦寒

当晨光洒在众人身上,总算带来了些微的暖意。

城内最后一批敌军在明喆和永夜的合力围剿下已经全军覆没,虽然城外还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潮,可有叶谪仙的铁剑立于城外,对于敌人的震慑效果自然远超看不见摸不着的护国大阵。

无论如何,昨夜寒冷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至于天空日月同辉的壮丽景象,早已不在众人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内,反倒显得没有那般紧迫。这已经不是修行者之间的生死搏杀,而是一尊天降神灵在施展他的无边伟力。

距离沙洋镇十万余里开外的霸王台,击破黑暗的谪仙面无表情瞥了眼脚边,原先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屠夫消失的无影无踪,谪仙若有所思的朝西方望去,终归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正在高空一点点瓦解的霸王台。

城外拥堵的敌军踌躇不前,他们不敢冒死进城,索性滞留在荒原上,颇有要围城的架势。明喆永夜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二人一面抓紧时间调理气息,一面思索着是死守城墙,还是干脆冲出城外杀条血路。

这怎么看都是个两者相害取其轻的选择,他们没有考虑到的是,既然遮元阵法已然消失,那他们就不再是孤军奋战。

十道身影风驰电掣,掠过众人头顶,直奔城外,如十枚从天而降铁桩牢牢钉在地面。下坠引起的强劲气浪掀翻数丈泥土,一下掩埋了数百敌军。来人皆是清一色铁铠银盔内衬,佩龙首肩吞,外裹赤色大氅的将领,这些将领手持各类兵器,呼吸间若风雷翻涌,似有尊橐龠在体内来回鼓动,气息浩瀚磅礴,竟都是尚贤境的修行者。

“轸州都护纣翎在此,兄弟们辛苦了。”为首的男人白发苍髯,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手持令旗赫赫生风。

日暮分疆域二十八州,每州设一名都护统领本州兵马,州府都护乃是尚贤上境的顶尖修行者。此时距离遮元阵消失不到一个时辰,纣翎便从几千里外赶到,纵然是依靠体内天地烘炉不断提升速度,可要在仓促间赶往此地,损耗着实不小。

轸州这位都护大人真可谓是哑巴吃黄连,轸州大都护或是尚贤上境的修行者,这两样单拎出一处来讲都是常人难以仰望的存在,可偌大一座都护府硬生生和八龙将中墨麟将军的龙将府作了邻居,规格气派自然矮上几分。不过四位龙将各统一方七州,所居大州都护声望低上一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轸州的南方将军墨麟在朝堂上从不参与党派之争,是出了名的闲云野鹤,所以治军极严,对于军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颇不顺眼,导致和兵部关系有些微妙。恰巧屋漏偏逢连夜雨,堂堂边境守将,德高望重的羽将军藤宫因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叛逃苍阳,虽说墨麟承去了全部责任,可这位朝廷肱骨老臣掌管着一应边防事项,真若赶在人手调换之前就发起进攻,日暮的边防难免百密一疏,到时候朝廷若不追责于他纣翎,恐怕他自己都看不过去。

真可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纣翎正在府内与一干心腹商讨边境换防事宜,却看到与赤龙枢一脉相承的都护令上红芒闪烁,当他拼掉半条老命气喘吁吁赶至沙洋镇,目睹坍塌的城墙以及城外望不到尽头的人海,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而当他发现平躺在地,明显已经没有生机的叶无天时,更是面色煞白。

不过远方天穹景观恢弘,纣翎愕然之余总算稍稍心安,他略作思忖便知,元帅已经先一步杀到霸王台去,那这边留下的定是一群乌合之众。

所以哪怕自身元气只剩不足三成,还是强打精神,意图喝退这百万敌军。

而大悟界这边十来位传奇血奴身死道消,屠夫与突兀出现的蟒袍男子一个碰面就没了踪影,再加上众人都不是瞎子,将远方霸王台的异象看的一清二楚,大致猜到大势已去,面对十位来自日暮的铁血将军,自然只能仓惶撤军,作鸟兽散,岂有送死之理。

城内的众人遥望逐渐消失于视野中的敌寇,良久的沉默之后,不知是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于是嚎哭声,欢呼声,以及兵器落地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段难以描述的长调,满是悲怆和狂喜。

纣翎亦是缓了一口气,横躺在地的叶无天尸身,委实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如今将城守下,算是将功补过,怎么都有了个交代。

果不其然,不多时,远方地平线上一道人影逆着冉冉升起的旭日向着这座破落不堪的边陲小镇步步走来,虽然那蟒袍身影离着这里还有数十里地,但以纣翎为首的一众将军哪里会感知不到来者何人,全部面色肃穆,一丝不苟整理好铠甲,躬身抱拳,列队相迎。

十名将军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加之军中修行者自带威严,气势更盛千军万马。战事平息,城内守军们心情逐渐平复,他们这才想起肯定是有位手段通天的大人物,击退了势不可挡的屠夫,救军民于水火。

不过而立之年就位极人臣,更有可能是帝国建国以来修行者最巅峰的兵马大元帅叶谪仙终于走到了众人面前。号称帝国最强的男子刚刚战斗完毕,一身武意还未完全收敛体内,偶有泄露几丝,便让人们看到一幕幕武道上的壮丽景象,一时间许多人竟茅塞顿开,解开了缠绕心头许久的瓶颈疑惑,不禁被那仅是展露出冰山一角的通天大道震撼的潸然泪下。

这不是人对力量的屈服,这是有灵智的生灵自诞生以来,趋于本能的对神明的膜拜崇敬,就像口渴了想要饮水,饥饿了想要进食,浑然天成。

“末将来晚了,请元帅责罚。”

不论多少次,纣翎面对元帅,仍是如同未曾修行的普通人面对一座无法企及太古山岳,这种生命如同草芥般的脆弱感实在太过直观,以至于让他汗流浃背。

“此事怪不得你,敌寇有遮元玉在手,若不是叔祖身死,我也不会知道这边的情况。”叶谪仙此时一身气息完全收敛,仍是与常人有着一目了然的差别。

“无天先生他……末将恨不能以死谢罪。”纣翎将头埋的更低,羞愧后悔之色不似作伪。

“战场上你来我往,谁家都会死人,我叶家自然也会死人。这些年叔祖心中抑郁我是知道的,死在沙场上,总好过憋屈的在家里终其一生。”谪仙淡然说道。

事涉豪门秘辛,纣翎没敢接话。

“墨麟将军在京城有要事商议,此地后续还要劳烦纣翎将军。”叶谪仙道。

“请元帅吩咐。”

“从天琅郡调集兵马和工部巧匠,尽快着手沙洋镇房屋城墙修缮,许多百姓经此一役无家可归,也要好生安置。”

“诺!”纣翎应道。

“此战所有人员皆有战功,但凡获罪发配至此,赦免一干罪行,无罪因公调任至此的,官升一级,所有战死者抚恤金两倍发放。”

“请元帅放心,定不负所托。”

谪仙点头,目光落在走出城外的明喆和永夜身上。

识相的纣翎深深看了两位少年一眼,没敢在此多做停留,马上率领部下进城开始安抚民众,救助伤员,整饬秩序。

“少年杀神,我们又见面了。”叶谪仙手扶腰带,一双深邃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神色。

“谢过元帅大人救命之恩。”向来言语不多的永夜屈膝半跪,双手抱拳对着叶谪仙行大礼道:“此战凶险异常,有许多将士身受重伤,恳请元帅大人出手救治。”

叶谪仙欣慰笑道:“先顾忌同袍,这份心性不错,可若每场战斗后伤员都等着我来救治,打仗之时谁去卖命?若是有朝一日我顾此失彼,那没有被救的人,可就要骂我叶谪仙的祖宗了。上了战场,生死由天定,半点不由人。”

永夜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有句话叫人定胜天,虽然很难,但终归是可以做到的,我希望我日暮将士能够绝处逢生,皆是靠己不靠人。”

“谨遵元帅教诲。”永夜用力点头,靠己不靠人五字,已经牢牢印进他的心里。

叶谪仙见永夜又有体悟,便不再多言,转而看向一旁正因叶无天身死伤心痛哭的明喆,“明喆,这次你做的不错,叔祖的死非你之罪,莫要自责。你们准备准备,即刻赶赴天启城,另有要务安排。”

“是。”明喆努力稳住心境,声音还是有些哽咽。

“你原先是沙洋偏将军,马上离职可有合适人选继任?”叶谪仙问道。

明喆一把抹去脸上泪痕,道:“二队千夫长青椒可以胜任。”

“好,先由他暂代理偏将职务,查清档案户籍后发调任令。我还有事在身,就带上叔祖遗体先走一步了。”叶谪仙言毕,扶起地上叶无天的身体,一步掠出,不见踪影。

镇内硝烟渐渐平息,遮元玉形成的屏障不再成为阻隔众人逃生的天堑。

在镇子东边带队的牛二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手抱着不知谁家的幼童,一手拖着恨不能有两人大小,装满居民家当的麻袋走得满头大汗,忽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带着边关大捷的消息引得众人热泪盈眶。

消息里神通广大的元帅亲临击退敌军,大赦边军,还穿插着一条很少有人关心的调令:青椒暂接替沙洋镇偏将职务。

牛二驻足,招手示意队伍返程,他回头看了眼更远处手忙脚乱哄孩子,掐着嗓子眼柔声细语还能顺口夹上几句脏话的自家老大,咧嘴无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亮灿灿的大金门牙。

牛二在这里待了许多年,看着好多人失魂落魄的来,好多人志得意满的走,有的来前高朋满座,来后无人问津,离开时又千金散尽还复来,纵是那些遥不可及的修行者们也免不了人情冷暖的烦俗事。

想到这里,牛二使劲拍拍自己的脑门,莫管别人如何,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的日子总算是结束了,与父母妻儿好好团聚的俗事,难道不比长生问道要快乐太多?

章九十 紫罗山下有罗天

四大家族之一天空穹窿治下的云里大地祥和宁静,也许是由于这个古老强大的家族与生俱来号令天象的能力,不输日暮的疆域上处处风调雨顺,农耕一业繁盛至极,毕竟不管种下怎样的作物,在稳定的气候下都能有个相当不错的收成。

紫罗山是云里临海最大的一处山脉,也是龙泣之海登上云里的第一道门户,紫罗山风光旖旎,连绵起伏,山脚下百里黄金海岸,除了为沿渔民提供生活来源以外,还是云里一处极美的观海圣地。

每逢七夕中秋等等佳节,就会有许多少男少女相约沙滩,或执手踩浪赏月,或捡拾好看的贝壳,相互赠送表述衷肠。

在男女间的情爱之事上,云里人的浪漫冠绝日曜大陆。

跨过龙泣之海来到紫罗山靠近内陆的一面,青峰绝壁之下有着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村落,此地村民多种植芸苔,靠收获菜籽炒油为生。近人因油利,种植亦广云,由于这个村子炒制出来的菜油香味醇厚,色泽光亮,在当地小有名气,所以熟悉此方地域的人唤作这里为油坊村,也有地方志上写作油房村,具体名称因为年代久远,村中又无几人识字,已不可考。

油坊村十几年前来了个外乡人叫作阿茫,如今已过了不惑之年,一口标准官话早就带偏成了当地方言口音。他家境贫苦,只有一位朝夕相伴的糟糠之妻。二人在一起许多年,一直没能诞下子女,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郡城里尚且如此,就不要说相对闭塞的小小山村了。

田间地头的懒散街坊时间长了难免有些闲言碎语,甚至有几位好事的长舌妇看阿茫忠厚老实,私下劝导他休妻再娶,跟妻子感情很好的阿茫脾气更好,他每每听到如此言论,都是嘿嘿傻笑,说如此挺好,再多张嘴怕是养不活哩。

除了没有子女以外,阿茫夫妇还有一件怪事,这二人相比村中大多数村民要勤劳许多,可这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却年年都不见好,兴许是天生的苦命人,这位中年庄稼汉子饱受沧桑,满面皱纹,脊背已经有些微驼,远远望去,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

冬日天黑的极早,没忙一会儿就到了夕阳西下的光景,劳累一天的阿茫倚着一棵老树,一面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百无聊赖的薅着身边的杂草,一面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享受着难得的惬意时光。离这不远的小山头上,老伴已在屋里生火煮饭,阿茫抽了抽鼻子,似乎隔着几十丈就能闻到屋里的面香。

“饸饹面?”

被岁月风尘沾染上许多沧桑的声音从阿茫身后传来,一位须发皆白,好似从风雪里走出的老人立在阿茫背后,老人身后跟着一位倾国之姿的紫衣仙子,仙子的容貌难以用言语形容,若是能有画师将其一二分神采置于画卷之上,定能卖出万两黄金的高价。

可惜这副天成之资,不是凡间之笔能描绘出来的。

阿茫对于神光隐现,一看就非常人的两位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讶异,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微笑着对二人点头致意,透着股庄稼汉子的憨直。

“恁鼻子真好使。”阿茫憋了半晌,从口里蹦出六个字。可能是想拍拍老人马屁,不想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听着反倒像是骂人的话。旁边的紫衣仙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老者动怒,连忙以手掩面,却更添几分神采。

“我是看到的。”老人养气功夫不错,没有计较阿茫的粗鄙之语,只是平淡答道。

阿茫尴尬的搓搓手,嘿嘿笑道:“恁眼睛好着哩。”

老人无意再在这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说道:“日暮武帝要举行演武大会选出一名新的龙将,举国盛事,届时会邀请四大家族族长前去观礼。”

“哦。”汉子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老人皱眉,不悦道:“自檀月大人遭奸邪陷害陨落以后,咱们还没有族长的合适人选。”

“俺看鬼尘那娃娃怪合适。”汉子这句话接的极快,几乎不假思索。

老人额角青筋跳动,就要发作,一旁的仙子赶忙将其拦住,和声劝道:“兄长,鬼尘天赋虽高,但太过年幼,还不能担起重任,我们几人虽有些名声在外,但今生几乎无望踏过那个门槛。如今敌暗我明,是我穹窿家万年来不曾有过的紧要局面,还请你看在云里黎民苍生的份上,归位吧。”

汉子沉默片刻,揉揉肚子,起身拍去棉裤上的灰尘,说道:“不中哩,婆娘饭做好了,俺要回家吃饭了。”

“茫尘,你不能再躲了,今日这族长可由不得你不当!”老人声如雷音,身形骤然高大,他眼中电芒闪烁,凛冽寒风从九天倾泻而下,在阿茫身前数尺形成一道无形壁垒。泥地里的麦草覆上一层浓霜,以三人为中心的方圆数丈风雪飘摇,外面的世界却依然斜阳晚照,一片平静。

庄稼汉子被冷风透体,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他揉着红肿的鼻子唉声叹气道:“恁老人家饶了俺吧,俺就这点菜地,年年收成还不好,都被恁冻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老人没有接阿茫的话,“你走前说今年是最后一年。”

“可今年这不还没过完么。”阿茫讨饶道。

“你要逼我?”老人不依不饶。

“俺是说可以缓一缓嘛。”

老人摇头,一字一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此话一出,阿茫面色大变,像是有条蛟龙在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饱受困顿折磨的庄稼汉子呕出一大滩腥臭污秽,嘴中满是苦涩。

“罗天道律。”阿茫有气无力道。

老人对阿茫的惨呼充耳不闻,只是重复二字:“必先……”

“必先苦其心志。”阿茫痛苦答道。

老人接着说道:“劳其……”

“劳其”二字一处,阿茫再次陷入剧痛之中,他浑身上下劈啪作响,通体经脉骨骼自行断裂,好似被人抽皮拔筋,疼到不能言语,只能侧卧在地不停抽搐。一旁的紫衣仙子不忍见阿茫这副惨象,眼眶泛红,捂嘴偏过头去。

“劳其……筋骨……”阿茫用尽全身气力喊出四字,口中一片鲜红,竟是连舌头都断成几截。

“饿其体肤。”老人再念四字。

阿茫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原本还算精壮的身材瞬间骨瘦如柴,难以忍受的饥饿侵蚀着他的每一处神识,他连根拔起地上的枯草,连带着泥土一起塞进口中。

紫衣仙子已是泣不成声。

老人又看了眼不远处阿茫家的枯黄菜地,和别人家郁郁葱葱,已露新芽的芸苔花海相比很是扎眼,他缓缓摇头,连说十八字:“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趴在地上还剩一口气的阿茫泪流满面。

他生于无比高贵的天空穹窿家族,生来拥有这世间最为强大的血脉,本可修习天道成为名动一方的强者,怎知世事无常,幼年启蒙时被族中导师告之天生经脉移位,筋骨错乱,修行莫说与族人相比,就是与普通人相较也是事倍功半。再加上他饭量极大,资质愚钝,一时沦为族人嘲笑对象,被称为天道弃儿。

在天才林立的穹隆家族出现一名废材自然引得许多关注,时任穹窿族长影月亲自探查经脉,翻阅古籍,终为阿茫下了定论:

此子注定半生坎坷,并非天道弃儿,而是天降大任之相,乃天生圣人。

天生圣人,生来即是尚贤境,只有因为经脉异样所以与常人相同,这样的人修行路上前进一步当然难如登天。

为保护阿茫,天生圣人的消息被族长下令封口,只有少数几位家族地位极高者才知晓此事。而阿茫为砥砺道心,主动离开家族,来到紫罗山边油坊村定居,娶妻种田,一住就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菜地未曾丰收过一年,饭菜未曾吃饱过一顿,妻子多病,求子不能,房屋破落时必来风雨,缸中无水时必有烈阳。

但只有阿茫自己知道,其实早就苦尽甘来,只是他贪图俗世柴米油盐,没了承去一族重担的心性。

最后一顿苦今日因这罗天道律吃的结结实实,以后便不会再吃苦了。

阿茫长吐一口浊气,虽然还是一副脏兮兮的老农模样,可有什么难以言明的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白衣老人目睹一尊神灵诞生,感慨万分,“可随我们回去?”

阿茫笑笑,道:“中。”

小屋内正在下面的妻子看到窗外自家男人正在和两个神仙模样的贵人谈话,想到汉子那蠢笨性格,害怕惹出什么祸事,慌忙冲出门去,半碗刚盛出来的面汤泼洒了一手,她也顾不得疼痛,直直奔到阿茫旁边,本是出来解围的,可当她立于两位仙人面前,竟不如自家男人,紧张的浑身战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索性又缩回到阿茫身后去了。

“恁咋整的,天天毛手毛脚的,俺就跟人讲两句话,还能出啥事不成。”阿茫嘴上责怪,却牵过妻子的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妻子烫伤红肿的手就完好如初。

“阿茫……你……他们……俺害怕……”妻子话中已是哭腔。

“不怕不怕,这是俺家里来的人。”阿茫拍拍妻子的后背,无奈看向二人。

紫衣仙子盈盈一笑,道:“见过大嫂。”

老人双手交叠,郑重行礼道:“拜见族长夫人。”

“啥咧?族长夫人?”

“恁不老是嫌弃俺穷,媳妇儿,俺告诉恁,他们让俺回家里当族长哩,以后可要过好日子了。”阿茫嘿嘿笑道。

“可不敢胡说,俺啥时候嫌恁穷了,恁比别人能干多了,只是老天爷瞧不上咱们,能有啥办法。”妻子小声埋怨道。

“老天爷从今以后可不敢瞧不上咱们了。”阿茫仍是在憨憨的笑。

“为啥啊?”妻子不解问道。

“因为从今以后啊,老天爷说了不算,俺说了算。”

“瞧你那熊样。”妻子嗔怪着锤了阿茫一下,她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譬如那个家族在哪,有几口人,为啥让阿茫出来了这么多年才接他回去,可自家男人说了让她放宽心,那便跟着走就是,啥都不用问。自家男人那么老实,还能害自己不成。

“恁不管,等会俺回去把面吃了,俺们合计下搬家的事。”阿茫一个眼神妻子心领神会,说了声“中”就回家接着做饭去了。

阿茫瞧着年轻时就谈不上漂亮的媳妇背影,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喜欢,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我们就在玉京山恭迎族长大驾了。”老人与仙子对阿茫再拜。

阿茫坦然受礼,道:“俺给乡亲们道个别,这就走了。你们回去交代一下,此地天道虽盛,但族中子弟不准来此悟道,打扰百姓安宁,一经发现,剥夺姓氏,废去修为,逐出云里。”

“是。”老人与紫衣仙子相视,读出对方眼中欣慰之色。

“檀月影月两位大人死于何人之手,可有推论?”

“死于渊墟泷族之手,十有八九。”老人沉声答道。

“先给他们提个醒,等演武大会去了天启城,再找他们算账。”阿茫向着东方的天空屈指微弹,之后拈起一根稻草,衔入口中,走出两步后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来俺家吃碗面再走?味道好着呢。”

“不吃了,还有要事在身。”老人此行了却一桩心结,心情大好,族长继位兹事体大,有许多事务等待处理。

阿茫没有继续挽留,哼着小调两步三步晃回了屋里。

此时渊墟十二万九千六百座群岛上空,电闪雷鸣,如仙人擂鼓,神兵列阵。海中所藏一应蛟龙之属,岛上所居一应心智开启之灵物,尽皆体如筛糠,俯首跪拜。

是日,有雷击于泷族圣地落泱神殿上,共计三万七千五百道。

章九千十一 八千里路云和月

天琅郡守成观的香火还是一如既往的兴旺,只是道观里少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

一身白衣的清秀少年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长队才来到主祠,他先是端香对着面前不知名的神灵躬身三拜,将香插入香炉中,又伏地叩首三次。

排队在后的香客们看这少年郎如此虔诚,心想大概无外乎求功名和求姻缘,殊不知少年是在拜祭一位仅有几面之缘的故人。

星邪一直想来这里看看清羊道人,此行前去帝都天启,正巧路过天琅郡,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少年拜过庙祠,捐了颇有分量的香火钱,然后从包袱里摸出几块小师弟没来得及吃的桂花糕,送给了门口眼馋好久的两个小道童,便系好腰间书卷,揣着吞吞前往码头坐船北上,赶赴京师。

轸州地处西南,水系并不算丰饶,天琅郡小河原先乃是赤水支流,流经轸州境内才人工开凿改为运河,运河河道宽阔笔直,在龙将府前还形成一面大湖,其中墨麟将军豢养的镇府神兽鯥王之威,星邪之前就领教过了。

天琅郡虽是一州首府,仍是没有直达天启的客船,一应船只需在天启下设的漳河郡停留检查,方可凭通行官牒换乘马车进入王城。

前些时日星邪已和在天启的二师兄通过书信,向来细心的二师兄打听到天琅郡正好停靠着一艘工部打造的大船“云梦”,便托人送来登船的一应手续,告之星邪进入京城的通行官牒还在办理,按时日来算抵达漳河郡后还需少住几日,才能拿到文书。

好在这段时间星邪一有闲暇就以己身白光温养吞吞,这小兔子虽仍是不见醒来,但气色却比潮虎一战过后好上许多。

眼下临近年关,又恰逢三年一度的会试春闱,能容上千人的云梦便接了礼部调令,专程搭载前往京师应考的书生。和平年代如何治国安邦当然是一等一的大事,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将来拜入太学院中,就等于是在未来的庙堂官场手握一块叩门金砖。

星邪早早登上客船,推门进入二师兄安排好的厢房当中。不愧是工部巧匠打造的宝船,水上颠簸感甚小,寒冬腊月室内也如暖春。星邪注意到厢房内除了设有桌椅及文房四宝,就连案头上的灯盏也选取的是特殊油料,燃烧起来额外明亮,甚至还有一方小小手炉,既能供人暖手,又能发出阵阵清香,帮人沉神凝思。

朝廷对科举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星邪安置好包袱行李,趁着夕阳去甲板上走动散心。能把江景一览无余的甲板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滔滔江水向来是文人骚客用来咏志的最好对象,许多书生领着自家伴读书童赏景之余,还会朗声诵出几首千古名篇,好像自己跨越百年,成了心目中那位风流倜傥,绝顶潇洒的诗人。

所谓触景生情,大抵如此。

会试应考之人都是当地举人,已算是乡镇村庄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其中不乏有许多颇有名望的书生,互相识得,彼此作揖问好。

星邪虽喜好读书,却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他正准备寻个清净去处,怎料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已是明道上境的星邪五感何其敏锐,他知晓身后有人跌倒,转身将那人稳稳扶住。

星邪五指纤长,用的是恰到好处的柔力,只是当他扶住那人上臂,手上触感轻盈软润,这才看清身后之人是名面容姣好,未施粉黛,满面羞红的年轻女子。

礼法有云男女授受不清,星邪虽是无奈之举,仍是退后几步,让出三尺距离,郑重行礼表示歉意。

年轻女子本以为自己脚步不稳,误撞到人会引来斥责,正感叹自己闯了祸事,怎料星邪却是先行赔礼的那个人,原先在心中酝酿好的一番说辞派不上用场,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此时女子身后快步走来另一名清秀男子,男子一看便是位儒生,满身书卷气,比星邪大上几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星邪跟前,托起星邪交叠的双手,歉意道:“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妹妹性情活泼,又是第一次坐这大船,难免兴奋,先前冒犯公子,还请包涵。”

星邪笑着看这对明显不似兄妹的兄妹,道:“无妨。”

“人家哪有你说的这般没有见识,不过是走路不小心滑了一下。这位公子温文儒雅,不会为难我们的。”女子知晓星邪是副好说话的模样,说话又没了分寸,先前一星半点的忏悔之意早就烟消云散。

男子宠溺的看着女子,柔声道:“平阳,不得无礼。”

叫平阳的女子盈盈一笑,便乖巧依偎在书生身旁,让星邪忽然想到了古灵精怪的小师妹。不知不觉,星邪离家已经有数月,只道走时尚是白露时节,如今却是深冬,小师妹从小到大,还未曾一人在院中待这么长时间,希望老师或是大师兄他们能够早日回去,到时大家一起陪师妹过个热闹年。

站在星邪面前的年轻儒生不知白衣少年的思绪飘到了千万里之外,他打量星邪片刻,讶异道:“公子年纪轻轻,竟已是举人了?”

星邪回过神来,摇头笑道:“还不曾考取功名,只是碰巧路过,搭船赶路而已。”

年轻儒生长舒口气,“像公子这般年轻就是举人,那我等真要汗颜了,方才还被吓了一大跳。”

“你这人怎么这样讲话,人家年纪轻轻就不能是举人了?你读书不开窍,还不许人家走你前面啊。”平阳办了个鬼脸,言下之意却在委婉告诫儒生不可小觑于人。

星邪不禁多看了这位姑娘两眼。

儒生会过意来,哈哈大笑,对着星邪行礼道:“在下漳河郡伯璩,给公子赔礼了。”

星邪拱手还礼,报上自己姓名:“星州赤水城星邪,敢问伯璩公子这条船行进路线如何?”

“云梦从天琅郡出发,会依次穿过星州,女州,最后才到室州漳河郡,沿途每过一座大的郡城,还会有许多人上船,说不定再过两日,星邪公子就能遇到自己的同乡。”

星邪望向宽广的江面,好像望眼欲穿,能够看到家乡小城,“星州只是停泊在武阳么?”

伯璩点头道:“这云梦宝船一日能行数千里,明日就可抵达星州武阳,会停泊大半日,除了搭载武阳考生,届时还会有许多人结伴出行,趁着闲暇时间看看武阳附近的风光。平阳喜欢外出游历,遍访名山大川,我就陪她出来走走,疯玩了几月,要过年了,家父写信催我们回去,这才上了这座大船。”

“武阳附近最出名的风景大概要属乌头峡了,是上游三江汇流之地,青峡绝峰,山上还有鹭鸣猿啼,是独一份的幽静景观。”

伯璩似乎早就找好了客船停泊时要去游玩的地点,“我听说乌头峡内有一小庙,颇为灵验,明日不妨前去祭拜一下。”

星邪愣神,答道:“这倒不曾听说。”

“你是星州人,居然还不如我一外地人,看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伯璩话锋一转,抬手拍拍星邪肩头,“明日带老弟去见识见识。”

星邪不曾想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儒生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自己明日可没有游山玩水的安排,况且二人不过言语几句,就称兄道弟,实在有些突兀,一时没有答话。

平阳可能习惯了伯璩的行事风格,只是嗔怪的瞪了伯璩一眼,转而笑着对星邪说道:“公子莫要奇怪,我家哥哥喜好云游四方,主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路广结善缘,朋友亦是不少。我今日冒犯公子,却让公子先行赔礼,我家哥哥看在眼里,既有补偿公子之意,又有敬佩公子之心,所以才邀公子明日一同游玩。”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伯璩诚恳作揖。

星邪认真回礼道:“那明日就有劳公子了。”

是夜,月上云端,晚风渐起,冬日里江上的寒风可不是甲板上这些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可以消受的。大船两侧观景的人走的差不多了,船舱内亮起一盏盏灯火。书生们三五结伴,寻间宽敞厢房,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畅聊各自的人生际遇。

星邪立于船前,肺腑间满是水气饱满的清冽空气,他抬眼望向夜空皎洁皓月,才终于醒悟过来,此行逆流而上八千里水路,再不会有吃人的老虎和野猪,再不会有杀不死的妖魔鬼怪,只有看不尽的风景和交不完的朋友。

自己连月的奔波得以停歇片刻,过于紧绷的心弦也可以松弛下来了。

白衣少年了却心结,原本清秀的五官在月光下越发柔和,他周身散发出使人亲近的独特气息,所谓空谷幽兰,不外乎如此。

“伯璩公子明日请我游玩,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我请你们吃饭吧。”

这回轮到伯璩措手不及,接连摆手,“这怎么使得……”

星邪有样学样,照着先前伯璩的语调说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况且路途遥远,唯朋友与美食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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