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商途 - xp1024.com
《佛系商途》


正文 序章

我叫索南多吉,今年30岁,是四川省甘孜州巴丹县一户嘉绒藏族牧民家的长子,现在的职业是当地藏区中学里的一名国文老师。

从阿妈生下我到现在,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拉萨。

18岁那年的夏天,我考上了拉萨的一所大学,成为寨子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为了表达对佛祖的致敬,阿妈决定和我一起磕长头去布达拉宫礼佛,同行的还有两位本家的堂姐和几位阿姨。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沿着川藏线一直磕到了拉萨。

就像电影《冈仁波齐》里表现的那样,其中的辛苦不必言说。

也许是我的虔诚打动了慈悲的萨摩菩提,让我后来的人生发生魔幻般的变化,尽然拥有了关于前世的所有记忆。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使命。

也许万能的佛祖希望借助我这个卑微的信徒之口,把我前世那段苦难光荣的历史,昭示于天下的芸芸众生吧。

大学毕业刚刚工作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怪病。

不发烧不呕吐,所有的生理机能一切正常。就是长睡不醒,不吃不喝。

阿爸阿妈和镇上的医生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怎么也叫不醒我,最后只能去乞求佛主的保佑了。

就这样整整昏睡了半个月的时间,家里人已经在给我准备后事了,我却自己平安无事的苏醒了过来。

除了有点虚弱、大量的喝水之外,没有任何的不适。

我的劫后余生让阿爸阿妈欣喜若狂,他们从附近的寺里请来了远房亲戚的活佛,给我做了一场隆重的祈福法会。

可是好景不长,不管是睡梦中还是清醒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幻影。

或者是烈日炎炎的沙漠深处,几位衣衫褴褛的僧人正在苦难行军。

或者是金色胡杨林的边缘,一条向西无限延伸的古道上。

金发碧眼、粗布麻衣、胸口挂着黑色十字架的拜占庭商人,正在赶着漫长的驼队缓缓前行。

还有清澈见底的大湖,湖边茂盛的芦苇荡,水上飞行的白鸥.....。

古道从大湖边经过,周围的粗大茂盛的胡杨下,停满了远道而来的商队。

岸边有一处两层木质结构的客栈,古朴宽敞。客栈后面的院落里,几个古装的伙计正在往马槽里添加着燕麦。

客栈二楼随风飘扬的酒旗上,“清风泽”的黑体草书,在我的睡梦中无数次的出现过。

就连西风吹过酒旗的“哗哗”声,都似乎在我的耳边回响。

所有这一切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那么的清晰可见。

睡梦里,还有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红色长裙的西域丽人。

她总是站在夕阳下的荒漠里,对着远方大声的喊着:易金城!金城君!

每当这时,我总会有一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疼痛。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水,那个梦中的我真的哭了,而且磅礴淋漓的恸哭。

对于这些频繁出现的幻影和幻听,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的脑袋出了毛病。

为此,我还特地去了州立人民医院的精神科,请专家好好诊断了一下,结果还是一切正常。

专家是一位美女医生,她还讥笑说我的穿越剧看多了。

可在巴丹藏区的那片草场峡谷里,哪有什么穿越剧可以看啊!

既然世俗的医生无法为我解惑,那就去请求活佛的帮助吧!

活佛告诉我,睡梦脑海中的那些幻影,很可能是我关于前世的记忆。

前段时间的那场怪病,其实就是我进入前世之门的休眠期。

我们藏族人是相信前世和轮回的,所以活佛的点化让我豁然开朗。

不错,记忆里的幻影就是我的前世。

那个西域丽人肯定是我前世里的恋人或媳妇,易金城就是前世里的我。

而那个西域古道边上的清风泽客栈,就是前世里的故土家园了!

根据对这些幻影的理解,这个易金城的家乡肯定是在古西域沙漠地带的某片绿洲上。

但为什么会频繁出现和尚僧人的身影呢?难道我的前世与这些僧人有关?或者这个易金城本身就是一位僧人?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从电脑上查阅搜寻关于这方面的一些资料。

与西域有关的汉族僧人,历史上只有两位,大唐的玄奘和东晋的法显。

浏览玄奘的游记《大唐西域记》时,和看《西游记》一样,没有任何的感觉,那完全是别人的故事。

但当东晋法显大师《佛国记》熟悉的文字跃然纸上的时候,我顿时泪如雨下。

千年之前的山川风貌、江湖故人像潮水一般的汹涌而来。

我的于阗故国!清风泽的老家啊!

我的妻子戎卢国的公主古兰朵!

还有亦师亦父的法显大师!

幻影的碎片已经连接成清晰的记忆长河,我再也无法忍受记忆深处的悲怆和思恋,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佛经里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三生三世的苦苦等待,才能换来那回眸的一笑。

1600多年前的易金城转世为今生的我,那该是多少代的修行啊!

我已身心俱疲,所以关于这个易金城的故事,还是让他自己来告诉诸位吧。

好在异世轮回的时光隧道里,前世的他与今世的我是没有区别的,共有着一个永恒不灭的灵魂。

我已经看见公元430年的深秋,于阗王城的一隅,老迈的易金城正枯坐于昏黄的羊油灯下。

他面前褐色的莎草纸手抄本已经摊开,在它的首页上赫然写着“西域易氏”四个规整的楷书。

四个大字的右角,是一方朱红的易门官印。

在余下的岁月里,他耗尽全部的心血撰写了一部易氏家史。

把晋代末年金城郡易氏一门,在于阗国这个西域腹地的创业史完整的记录了下来。

当然也包括他那天涯过客的行商岁月里,在柔然、安息、大食、西海云国留下的风流往事。

还有他的公主古兰朵,已经逝去的老妻。

还有法显大师,带他走上皈依之路的恩师。

还有他在于阗国清风泽的大湖岸边,度过的那些最美好的童年岁月.....。

正文 第一章 金城易氏

吾易金城,字故园,西域于阗国易姓三世之长孙。自先祖于汉地金城郡迁徙至此,而今已有百余年矣.....。

我叫易金城,字故园,是西域于阗国易姓家族的长孙。

自从一百年前我的爷爷从汉地金城郡迁徙至此,到我这辈已经是第三代了。

我如今掌管的这家客栈,也是爷爷留下来的产业。

客栈建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所以也被过往客商们称为“清风泽客栈”。

是西域各国、以及更远的柔然、萨珊、贵霜、云海诸国的商贾们,前往汉地长安、洛阳,从事丝绸贸易的必经之地。

离开了这里,下一个最近的给养地就只能是蒲昌海畔的楼兰国了。

两地之间相距千里之遥,中间还横亘着一条鸟也飞不过去的黄龙沙海。

无数往返这里的商旅、僧人、兵家过客葬身于此处,每每谈之无不变色。

因此清风泽客栈对于这些长途跋涉的人们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途中身体虚弱的老幼可在这里养好身子,路途不熟的远客我们可提供带路的向导。

商队给养的补充,燕麦、干肉、饮水、馕饼、池盐,我家的库房里应有尽有。

为了东土的绸缎绫罗,这些异域外邦的客商们在路上已经行走了几个月、几年的时间。

赌上了所有的家财,甚至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运气好的话,百十驮的丝绸顺利运抵巴比伦、拜占庭、罗马,可以换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运气不好遇到了劫匪、毒龙、天障、战乱,弄了个尸骨无存、钱财散尽的也不在少数。

这就可怜了那些守在老家,等着他们平安归去的妻子儿女、老迈双亲了。

从幼年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看惯了这样的熙来攘往、悲欢离合。

所以从爷爷客栈开张的那时候算起,厚待过往的客商异乡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清风泽客栈的传统。

这个店风也一传十十传百,在路过本店的过往客商中间传播了开来。

只要经过于阗国,清风泽客栈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我们易家也和这些南来北往的商贾们接下了深厚的友谊,这种关系从祖父辈传到了父亲辈,又传到了现在我们这些孙子辈,不出意外的话还会子子孙孙的传下去。

清风泽大湖是由昆仑山上千年冰雪融化成水汇聚而成,方圆几百公里,浩渺如烟、水鸟如织。

岸边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交错生长在同样望不到边际的胡杨林里,每年秋季,碧蓝的大湖、漫天的芦花和金黄色的林海融为一起,形成了一道无比绚烂的风景线。

当年一位汉地将军带领他的人马,从蒲昌海的屯区涉过沙漠初到此地时,被这样壮阔的风景深深震撼了,也想起了楚地故乡的云梦泽大湖来。

他不禁慨叹道:瀚海连天,清风拂面!美哉!壮哉!

随行的书记官赶紧把将军的话记录了下来,给了这处沙海腹地的大湖一个很清爽响亮的名字“清风泽”。

从此,清风泽连同我们易氏的这间同名客栈,就在当地居民和过往的客商中间叫开了。

一个汉人为什么会不远万里的跑到西域胡地来经营客栈,外人知之甚少。

小时候听爷爷说起过,那是我们易氏家族的一部血泪史啊!

我的祖辈时代居住的老家,在汉地的金城郡。

金城郡位于黄水岸边,历来是西域诸国和汉地商贸往来的咽喉之地。

很多来自胡地的客商来到金城郡时,面对着滔滔的黄水就会萌生退意、踟躇不前了。

金城易氏的先人们就抓住了这样的机会,在城内开了一家专门接待西域胡地商旅的客栈。

每年黄水的枯水季节,会派人渡河南下洛阳、建康、姑苏等地,采办大批的丝绸运回金城郡。

然后和这些住店的客商们进行交易,换取安息国的金丝地毯、大食的珍珠珊瑚、云海西国的夜光杯、还有西域诸地的玉石奇珍。

我们易氏最鼎盛的时期,在长安城里也开了几处商铺和一间客栈,都在长乐宫附近。

专门销售这些来自异邦的新奇物品,前来消费购物的都是一些王公大臣们,或者是那些前来朝贡拉关系的地方诸侯大员们。

一些远道而来不畏艰险、要求渡过黄水前往长安皇城的胡人商贾、僧侣、使者,我们易家也会帮他们组织渡船、车马、沿途的护卫,把这些人安全的送到长安去。

作为回报,他们在长安城里下榻的地方也都会选择我们家的客栈。

可惜好景不长,到我曾祖父的爷爷那辈的时候,就开始天下打乱了。

留在长安城的易氏这一支在汉末董卓专权的时候,被官家强行迁到了洛阳,从此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或者倒毙于途中,或者丧命于黄巾的祸乱,谁能说的清呢!

真是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啊!

金城郡是汉末西凉军阀们的大后方,当然也成了各路诸侯来回争夺的焦点之一。

常年的战乱招兵、苛捐杂税,原本富庶繁荣的偌大城廓十室九空。

金城易氏一族,大汉几百年的辛勤经营积累起来的惊人财富,也是一朝散尽。

金银财宝这些东西,盛世是幸福的源泉,乱世则是招灾的祸根。

为了避免一个家族全部完蛋的厄运,族人们开会商议后,就四散逃命去了。

有翻越秦岭进入巴蜀的;有渡过黄水,然后沿汉水南下、越长河进入岭南山区蛮荒之地的。

总之身处乱世,保命为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到了西晋初年天下稍定的时候,金城郡原本人丁兴旺的易氏家族,只剩下了我曾祖父这一个男丁。

他依靠一身的本事,藏入深山渔猎为生,才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

后来他娶了流落山地的贵门之女为妻,就是我的太奶奶,生下了我的爷爷和他的两个哥哥。

再后来,他回到了已是断壁残垣的金城郡,在早已变成白地的易氏老宅的一口枯井旁边,挖出了当年离开之前埋下的仅存家当,五百两黄金和几颗家传的夜明珠。

依靠这些财富,他招募了十几个流民,在老宅的地基上重新盖起了一座砖木结构的宅院,把易氏金城客栈的酒旗重新挂了起来。

据说这间客栈,是当年金城郡的置所里第一家战后重新开张的百年老店。

曾祖父重拾家族祖业的初衷,一方面是向世人昭示易氏一门还没有死绝,还有延续香火的后人。

另一方面,也是为那些流落异乡的易氏子孙们在故土建立一个容易探访识别的基地。

将来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假如重回家园、落叶归根,还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令曾祖父遗憾的是,接下来的几十多年的时间里,没有一个易氏分支的后人寻根归来,却等来了另一场生灵涂炭的天下大乱。

司马氏的西晋末年,朝廷贪腐混乱,北方的胡人部族乘机南下。

当年司马昭从曹魏手里窃取的江山很快土崩瓦解,官家庶民都成了北方蛮族的鱼肉。

所到之处,这些手握弯刀的蛮族视中土汉人为猪狗肆意杀虐,遇村屠村遇城屠城,大有把所有的汉人斩尽杀绝的架势。

汉人妻女的命运就更惨了,不管是山野村姑还是大家闺秀,一旦落到了这些蛮族人的手里,就变成了他们所说的“两脚羊”了。

被像畜生一样的污辱虐待之后,还会被剥光洗净投入巨大的石磨之中,做成充当军粮的“肉糜”。

一时之间整个黄水之北,成了汉家黎民的人间地狱。

幸存下来的更是惶恐如丧家之犬,或者举族渡河南迁,或者邻里亲戚结伴南行。

向更遥远的江淮、闽越、荆楚岭南等南方的蛮荒之地,蜂拥而去。

正文 第二章 乱世逃亡(一)

在匈奴、竭氐等族的联军即将破城的前夕,刚刚复兴过来的金城易氏再一次面临生离死别。

在曾祖父的安排下,我爷爷的两个哥哥,带领全家所有的妇孺、细软和伙计佣人们渡河南下,沿着汉末家族第一次逃亡的老路,向巴蜀荆襄的方向逃命去了。

还未婚娶没有家小的爷爷,曾祖父把他委托给了葱岭贵霜国的商队。

这个来自异邦的商队与我们金城易家是几辈子的交情,听爷爷讲该商队所属的商家在贵霜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曾经一度垄断了该国和中原地区的丝绸贸易,当然这其中也有我们家的功劳。

更主要的是,其创始人撒马尔罕大汉武帝年间初到金城郡时,正是我们家最兴旺发达的时候。

据说这个异邦小伙子只赶来了三匹瘦弱的骆驼,带来交易的玉石金币已经在沿途被路过的劫匪和关卡洗劫一空。

就是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是我们金城易氏的先人收留了他,在我家的客栈里做了五年的帮佣和翻译。

后来另一支柔然国的商队途径金城郡前往长安,归途的时候正好住在我们的易氏客栈。

五年来撒马尔罕的忠诚、勤奋也感动了当时管家的易氏先祖。

于是这位老祖宗就借给他大量的钱财,购置了十峰骆驼、几百匹的上等丝绸。

还为他从官府那边申领了大汉朝的通关文牒,配备了几个随行的伙计。

就这样,他跟着来自故乡的商队平安顺利的回到了贵霜,带回的丝绸也让他爆赚,一下子成了当地的豪门。

第二年这个小伙组织了更大规模的驼队重回金城郡,用带来的西域货物抵消了欠我家的所有债务。

贵霜国撒马尔罕家族和我们金城易氏的缘分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接下了,中间还有过好几代的联姻,由原来的商业伙伴变成了更为紧密的亲戚关系。

这样的家族联系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时间,直到汉末乱世才有过一段时间的断裂。

等我的曾祖父在晋初把金城易氏客栈的酒旗重新升起来之后,撒马尔罕后人经营的商队重返汉地来金城郡寻访故人,两家的关系才有重新连接了起来。

所以在家族危难时刻,让年轻的爷爷和撒马尔罕的商队一路西去,不适为一种明智的、让人放心的选择。

把所有的晚辈们都安顿好之后,曾祖父自己却坚持留了下来,去附近的山里继续他以前从事的渔猎生活,也代全家人照看在城里的产业。

这个曾祖父是个很固执的老头,包括我爷爷在内的几个儿子把头都磕破了,要他一起逃亡,或者代他留下来看管祖业。

他坚决不同意,甚至以死相逼催几个儿子赶紧上路。

就这样,原本幸福兴旺的一家人只能抱头痛哭、依依惜别了。

此次一别和汉末那次一样,再也没有过天涯相见的机会。

为家族的中兴立下汗马功劳的曾祖,从此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

每年家族祭奠的时候,远在于阗国的我们易氏族人们,都只能向着东方焚香磕头,祈愿曾祖爷爷的在天之灵了。

临行之前,曾祖父为爷爷准备了两匹河西良驹和几十斤的金沙,十来个随行的家丁,还有几马车的食物给养。

这趟西去的逃亡之路,也是危难时刻的无奈选择,注定会是多灾多难的行程。

贵霜商队和爷爷一行马不停蹄的晓行夜宿匆匆赶路,起初除了沿途少量流民的骚扰外,基本上没有遇到大的障碍。

正当大家开始放松了警惕,把这趟出行当成是一次普通的商旅之时,危机突然之间来到了众人的眼前。

一日中午,刚过了武威郡来到了张掖郡的置地,大伙纷纷下马休息、埋锅造饭。

这时远方草原和黄土塬相接的地带忽然灰尘弥漫,无数个哭天喊地的流民蜂拥而来,背后是匈奴骑兵马队嗷嗷追杀的声音。

大家来不及商量,慌乱之中跨上战马一路向西的狂奔而去,满载货物和给养的驼队马车全部都被丢下来了。

这个时候逃命是第一位的,要是被裹挟到流民的队伍里,最后必然会是死路一条,成为匈奴骑士们刀下的猎物。

爷爷和他手下的家丁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有都是弓马娴熟的练家子,平时在一起十几年的操练狩猎,有着很强的危机应付能力,和彼此之间的默契。

仓促之间,大家还是带走了大部分的马匹和一些棉衣毛毯、水囊肉食。

他们都知道,这次远行不同以往,是一次决定生死的流亡之路,所以大家都是高度的警惕。

可惜贵霜商队的命运就惨了,领队的头领太在意驼背上的货物,而丧失了最佳的逃跑机会。

结果被完全的裹挟在流民的人海里,和爷爷一行彻底失去了联系。

他们最后的命运就只能交给老天爷了,或许匈奴人会对他们网开一面,因为这些胡戎现在主要是对于黄皮肤黑眼睛的汉人开刀。

贵霜商队的伙计们都是金发蓝眼的外邦人事,和这些胡戎差不多同宗同族,应该会受到优待的。

原本指望跟着商队去葱岭西域安身的计划,现在已经落空了。

返回南下此时已没有退路,爷爷只能带着众家丁一路西行。

所到之处的城池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连个汉人的踪影都很难觅到了。

过酒泉郡、出嘉峪关后,马背上留下的给养就消耗的差不多,而前方就是来往的古今客商们谈之变色的黄龙沙漠。

按照柔然商队提供的路线图,沿着茫茫沙海的边缘一路南下,会路过楼兰绿洲,再往南走就到达了西域诸国。

到了那里他们就安全了,可以选择就地安身,也可翻越葱岭到达贵霜国的境地,去寻求撒马尔罕家族的庇护。

于是爷爷带领手下四处寻找给养和水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口苦水井和几户放牧为生的山地野民。

苦水井的水质苦涩难以下咽,但众人还是把马背上所有的皮囊都灌满了,这些水在赤地千里的戈壁沙漠里,可都是生命之源啊!

荒野牧民人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爷爷用几块布匹和他们换取了几百斤的肉干和奶酪。

有了这些给养后,他们就开始沿着戈壁上依稀可见的古道,向西南方向的蒲昌海绿洲进发了。

一路上还可以看到大汉强盛时期修建了的长城和烽燧,但现在早已是人去楼空没有了生机。

起初,大伙对于西域客商们描绘的黄龙沙海的险恶并不怎么在意,除了遍地平静的沙丘,蓝天白云之下并没有什么险境啊?

但是一天夜间他们终于领略了黄龙的威力,原本星光灿烂的夜空很快被乌云笼罩,风越刮越大,沙丘开始移动,发出了瘆人的咆哮声,黄龙醒来啦!

转眼之间,宿营的帐篷完全被移动的沙丘覆盖,来不及逃走的人马行李全被埋在了里面。

爷爷和另一个名叫卢羽的家丁夜间结伴出来小解,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天亮的时候,黑风暴已经过去,可怕的黄龙再次平静了下来。

但是昨夜他们露营的地方已经垒起了一条小山般的沙丘,沙丘的边缘还有几头半截身子埋在沙堆里不能动弹的马匹,在那儿无力的嘶鸣着。

两个人赶紧跑了过去,把这几头仅存的脚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了出来。

幸好马背上的盛水的皮囊没有破,装有肉干的袋子还在上面。

只是可怜了这些追随他来到此地的家丁兄弟们,一班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转眼之间就被黄龙彻底的吞没了。

悔恨和哀思都是没有用的,主仆二人只能踏着黄沙向南继续前行,十几天后终于来到了楼兰国的地界。

此时正值夏季,广阔无垠的蒲昌海烟波浩渺,湖面上白鹭群飞,鸥雁如织。

湖岸边上的芦苇荡郁郁葱葱、无边无际,一派瀚海黄沙之中塞外江南的模样。

爷爷和卢羽二人,先是不顾一切的扑进大湖里爽爽的洗了一澡,然后又痛饮了咸涩的湖水。

这些天饮苦水、嚼肉干一路走来,两个原本玉树临风般的小伙子,已经变成了满脸风霜、皮肤赤酱色的胡人模样。

上岸后,他们还特意拿出了干净的衣饰,刻意修饰了一番,希望进入楼兰城之时不至于被当成要饭的叫花子,被看门的守卫给赶了出来。

另外听说楼兰的西域美女很漂亮,过去二十年里一直锦衣玉食少爷出生的爷爷,当然也不希望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刚刚失去同伴的悲痛,已经被青春年华的好奇心所取代。

正文 第三章 乱世逃亡(二)

两个人收拾停当,牵着仅存的三只骏马坐骑正兴冲冲的向城门口走去。

突然卢羽爷爷指着城门上血色的匈奴追风旗,惊恐的喊道:“匈奴人!”

爷爷也紧跟着看到了守城士兵腰间挎着的匈奴骑兵特有的弯刀。

楼兰国看来已经被匈奴人占领了,这时候再到城里去无异于飞蛾扑火。

两个人慌不择路的调转马头,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沿着蒲昌海岸边的胡杨林,向西南方向狂奔而去。

幸运的是匈奴人兵马都驻扎在楼兰城及其周边的地方,其他区域他俩再也没有遇见这些汉人眼里的魔鬼之师。

既然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葱岭以南的柔然国,那就还要沿孔雀河向西南方继续前进,迎接他们的将是又一片让人生畏的黄龙沙海。

这样看似平静的沙漠,在爷爷的眼里已经是杀人于无形的阎罗。

变幻无常的黑风暴和移动的沙丘,真是人的力量无法预测和抵御的。

按照羊皮路线图里的指示,下一个绿洲将是于阗河流域的于阗国了,它是西域诸国中实力最强大的一个王国。

没有失散前,撒马尔罕商队的领队告诉过他,这个王国目前上自国王下至庶民,都信仰一种从天竺国传来的大乘佛教。

这里的每家每户都供佛吃斋,慈悲为怀,所以也是一处理想的乱世托生之所。

已经没有退路,两个人只能沿着蒲昌海和沙漠边缘依稀的车辙旧道继续前行。

一路上没有再一次遇到可怕的黄龙,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们迷路了。

夏日午后,沙漠深处忽然出现了海市蜃楼的绿洲幻境,两个人能清晰的看见胡杨林、清澈的大湖以及在湖边放牧的成群的羊驼。

“少爷快看啊!我们到啦!于阗国!”卢羽爷爷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撒开马蹄向绿洲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有“海市蜃楼”经历的爷爷也开心的跟了过去,他认为几个月苦难行军终于过去。

前方的绿洲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到不了地方。

黄昏的时候,俩人和他们的坐骑都已经累趴下了,精疲力竭的倒在了一片沙丘的斜坡上。

夕阳下的绿洲幻境已经消失的无隐无踪,只有一望无垠、千年死寂的沙海。

追逐幻影的足迹早已被流动的沙地掩埋,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路径。

一股前所未有的凉气从脊梁骨的下部升起,爷爷不禁打了个寒颤。

早年在金城郡老家的时候,他无数次从过往的商队那里听说过在黄龙沙海里迷路的故事。

而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死亡。不是饿死就是渴死,也有的胆小鬼则是会被自己的恐惧吓死。

好在临进沙漠前,两个人已经备足了充分的饮水,又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

所以爷爷和家丁卢羽也没有想那么多,稍作休息后,两人就搭起了帐篷准备晚餐了。

哪怕现在就死,也要吃饱睡足了,所有烦心的事情等天明后再说吧。

好在夏秋时节的西域沙漠,白天的时候都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日子。

爷爷也曾经从一位大食商人那里,学到过沙漠腹地辨别方向的一般方法。

这个季节的正午十分,人的身影倒向的地方就是北方,与之对应的就是南边。

葱岭柔然国既然是在南方,他们只要一直朝南走就可以了,总会有走出沙漠的那一天。

就这样,爷爷他们主仆二人在这个西域的大漠里整整行走跋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所有的饮水食物都已经耗尽,随行的马匹也全部被宰杀,生食马肉、渴饮马血又苟延了一段时间。

当两个人完全的山穷水尽、就要坐以待毙的时候,一天清晨,他们隐约听到了遥远的山羊鸣叫的声音。

据说一个人在快要死去的时候,也是他的感官系统最敏感发达的时候,此时能够听到天边之外的声音,能够看到天的尽头。

两个人赶紧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向羊鸣的地方跑了过去。

他们首先远远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胡杨林,然后是无数只在沙漠边缘的草场上放牧的牛羊,再后来映入他俩眼帘的是碧波如洗的清风泽大湖。

于阗国终于到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让爷爷不和卢羽这两个青年一下子来了精神,向大湖狂奔而去。

就在他们幸福的沐浴在大湖的碧波里牛饮之时,一位在旁边放牧的牧民老人用长长的套马杆硬是把他俩赶了上来。

然后,这位古铜色皮肤、白须齐胸的异族老人用他们听不到的本地土话,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给他俩解释着。

他的意思后来爷爷总算明白了,也充满了感激。

异族老人告诉他俩长期饥渴交加的人,初遇甘泉之后一定不能喝的太急太多,否则会把心肺激炸的。

他还举了个例子,从前一个刚刚走出大漠的幸存者,见到清风泽大湖后和他们一样 ,一场毫无顾忌的牛饮。

然后只听“碰”的一声,这个人的小命就玩完了。

老人还给了他们几块馕饼,饮水和食物下肚之后,爷爷和卢羽终于活了过来。

谢过这位素未平生的牧羊老人,两人在湖边清洗干净随身的衣物,挂在胡杨的树枝上晒干。

然后对着如镜的湖水,用短剑的锋刃剃去满脸野人般的须发。

出生富贵人家锦衣玉食长大的爷爷,可不想蓬头垢面乞丐般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洗浴完毕收拾停当后,两个人沿湖走了一圈,细细观察了一番于阗王城的整个外景。

让爷爷惊喜的是,在大湖岸边的一处空地上,他俩看见了一块刻有汉字的青石巨碑。

他们这才知道眼前的这片大湖,有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做“清风泽” 。

几百年前,汉家的军马就曾来到过这片地方,并且一度成了这个王国的主人。

“卢羽,我们不去柔然国了,就在这安家吧!”

“少爷,这里不会有匈奴人吧?”卢羽担心的问。

在爷爷眼里,他和卢羽爷爷之间现在已经不是主仆关系了,早已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

“就算真有这些匈奴蛮胡,我也不走了!与此在沙漠里渴死饿死,还不如死在人家的刀下来的痛快!”爷爷不容置疑的决定道。

两人进入王城之前,爷爷特地在“清风泽”石碑的后面挖了个深坑,把随身携带的几百两金沙埋在了里面。

这笔财产在大漠里快要渴死累死的时候,他也没舍得丢下,这可是金城易氏将来重振门庭的全部家底啊!

正文 第四章 采玉人(一)

于阗王国的都城就位于清风泽大湖的岸边,城墙很是低矮,狭窄的城门楼子仅能容纳两匹马并肩而过。

进入城内后,却是另一番别样的天地。

宽敞的大街,全部用来自于阗河里的天然卵石和玉石的毛料铺就而成。

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了晶莹璀璨的光芒。

走在上面宛如是在一条通往天堂的金光大道上漫步,让人不禁产生飘飘欲仙的恍惚之感。

西域自古多奇玉,用这样珍贵的石材铺路,也真是够奢侈的。

凡是物以稀为贵,身在昆仑美玉的故乡,随便一脚都能踢出个玉石疙瘩来。

所以外人看来倍加珍贵的玉石毛料,在此地也就被视为稀松平常的石头了。

自小在富贵的商贾之家长大、看惯世间奇珍的爷爷,第一次见到此等景象也是大为惊奇。

“卢羽,咱俩这回发财啦!哈哈!”爷爷开心的对身边的卢羽大声笑道。

“少爷!这就叫耗子掉进了米缸里,有命吃没命出啊!”卢羽苦笑着应答。

“言之有理!”刚刚劫后余生的爷爷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石材能平安的运到中原汉地,在太平的年代确实能赚上一大笔。

但在城外那连绵千里的黄龙沙海里,一皮囊的饮水也胜过了无数的玉石珍宝。

道路两边的民舍、商铺、官署、寺庙规整有序的散布着。

或石木结构、或泥砖搭建,具有明显的异域风格。

可能常年少雨的缘故,所有的建筑全都是平顶结构,没有汉地建筑常见的屋脊。

城中少数带有房脊、铺盖木瓦的院落,毫无疑问,肯定是侨居此地中土人家的院落了。

高大茂密的胡杨、果木点缀其中,让整个王城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街上的行人绝大多数鼻梁高耸、金发碧眼,和爷爷在金城易氏客栈里见到的那些西域商人,在语言和服饰上没有多大区别。

他们对于爷爷和卢羽这两位初来乍到的中土少年,到是充满了好奇。

一群当地的顽童紧紧跟在两人后边,不时有路人主动和他俩打招呼。

迎面遇到的妇人或少女,都会对他俩双手合十的含笑致意、款款而过。

看来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大乘佛法,已经在这个王国的民风里开花结果了。

土著居民的友善,让历经千辛万苦,逃难至此的爷爷、卢羽二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也更坚定了俩人在这个王国落脚生根下去的决心。

但在这言语不通、与故土相隔千山万水的西域王国要想长期生存下去,首先应该找个谋生的差事。

等熟悉了本地风俗人情,与市井街坊、官差衙役混熟之后,才能图将来的发展。

否则一到此地就出手阔绰的用手上的金沙买房置地、经营事业,会招来本地人的嫉恨而引来无妄之灾的。

于是俩人先找了一家沿街的旅馆住了下来,比划着让吐火罗族伙计端上了一大盆熟牛肉、整陶罐的羊奶酒、还有几大块刚刚出炉的馕饼。

爷爷和卢羽二人大块朵颐、开怀畅饮了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享用过这么丰盛的食物了。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又美美的睡了一觉,这一睡就是整整两个昼夜。

等他们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进入于阗王城第三日的午时了。

窗外艳阳高照,初夏温暖的和风里,还夹杂了些许胡杨嫩叶的味道和桃李枣花的芬芳。

从金城郡一路走来风餐露宿、火舞黄沙留下的疲惫和创伤,已经被畅快淋漓的酣梦完全的抚平了。

伙计提来了一木桶清凉的井水,两人洗漱完毕,去前厅点了些烤肉馕饼吃下。

回头换上从老家带来的丝绸汉服,爷爷感觉自己终于又一次活了过来。

还是那位在黄水岸边、祁连大山里策马悬弓的易家美少年。

中原汉地的连年战祸,也深深影响了这座因东西方商贸而兴的西域王城。

市面上各家商铺的生意凋零,很多商家都选择了关门歇业。

或者迁往郊外的绿洲,恢复渔猎放牧的乡野生活。

或者选择远走他乡,去更遥远的柔然、萨珊、贵霜等地一路行商去了。

所以爷爷卢羽二人在这个时候,来于阗王城里寻活计,谋求容身之地确实不是时候。

午饭过后,两人来到街上,从南城走到北城,再从东门找到西门。

不管是官家的马夫、还是店铺的学徒、伙计,尽然没有一户愿意收留他们。

“两位小哥请留步!”

正在两人满心失望疲惫的准备返回旅店时,忽然久违的乡音从背后传来,明显是在和他们打着招呼。

回头望去,旁边的街角处停着一辆正在卸货的马车,一位汉人面孔的老者应该就是马车的主人。

他正笑吟吟的向他们挥着手杖迎了过来,爷爷和卢羽也顿时来了精神。

在这遥远的胡地,还能遇到故乡的长者,听到这熟悉的陇音,让他们喜出望外,也赶紧迎上前去鞠躬施礼。

“两位小哥器宇不凡、玉树临风,一望便知是来自中土的世家子弟,请问来到此地有何贵干呀?”

施礼寒暄完毕,老者轻捋银须,笑着探问道。

“哎!中土胡人作乱,老家金城郡已被烧成一片白地。我们易氏为避灭族的大难,不得不举家四散逃亡啊!”

讲到伤心处,想起那些今生再难相见的亲人们,爷爷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金城易氏!久仰久仰!”

“老人家也知道我们金城郡的易家?”卢羽惊喜的问。

“何止是知道啊!老叟慕容秋,武威郡人士。想当年大汉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两家可是几百年的世交!今日还能在这遇见易氏的后人,真是缘分不浅啊!”慕容秋老人慨叹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世叔在上,请容侄儿一拜!”

早年间听长辈们说起过慕容家族和他们金城易氏的很多往事,自从汉末天下狼烟四起之后,不仅易氏一门几经沉浮,偌大的武威慕容氏从此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了一点消息。

所以听到眼前这位老者自报家门之后,爷爷也是感慨万千,赶紧拉着卢羽跪地就拜,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两位世侄快起来,快起来!”慕容秋老人呵呵的扶起了二人,拉着爷爷和卢羽向一旁的商铺走去。

爷爷这才注意到街边这处宽大的玉石店铺,一色的汉地装饰,商铺的门楣上“长安坊”三个黑体篆书格外的显目。

几个伙计正从牛车上把一块块新采的玉石毛料卸下来,搬进了商铺后面的工房里。

爷爷也想了起来武威慕容氏世代经营的主业,就是西域和汉地长安、洛阳之间的美玉生意。

没想到远在武威郡的家业全毁了,百年之后的今日,眼前这位慕容世叔还能把祖传的基业,在这里重新立起来。

将来等汉地的烽烟散去之后,这西域长安坊里生产出来的美玉,肯定还会是中原上流社会争相把玩的奇珍。

看着橱窗里堆砌成山、白如羊脂的昆仑美玉,爷爷对慕容秋老人感到由衷钦佩,也进一步坚定了他自己重振易氏的决心。

“自来之则安之,过往的伤心事就不要再提啦!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是留在此处呢,还是前往他处另谋高就?”

在店里落座之后,伙计为宾主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慕容秋看着这两位萍水相逢的后辈关切的问道。

“不瞒世叔,我们原本是计划远赴葱岭贵霜国,投奔那边的亲戚。可这一路走来,不仅随行的贵霜商队落入了匈奴人的虎口,同行的十几个弟兄也全部葬身于这城外的黄龙沙海之中,只有我们两人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小命。”

爷爷品了口热茶接着说道,“于阗国这里民风醇厚,又远离五胡的祸乱。所以我们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把今后的日子过下去。将来如有机会,从这里启程返回中土的路途也近一些。”

“可这偌大的王城,连个马夫的活计也找不到!慕容老爷能不能帮帮我们?”卢羽爷爷挠了挠后脑勺恳求道。

“于阗国孤悬于沙海边缘,国泰民安,确实是个乱世蛰伏的好去处。”慕容秋站起身来,亲自给两位后辈的茶碗里续上了奶茶。

“从此处出南门三十里,于阗河与昆仑山余脉的连接之处,有一处慕容山庄,那是我家祖先初到此地时留下的产业。二位如不嫌弃,可去那里暂住。”

“那太好了,我们正愁没有容身之处呢!世叔的大恩大德晚辈记下了!”爷爷喜出望外的站起来作揖道。

慕容秋摸摸胡须,别有深意的呵呵还礼道:“哪里哪里!世道不安宁,老夫和家眷都搬到这王城里啦!山庄那边只有一位老迈的管家和十几个常年帮我采玉的伙计,你俩去那边后也正好帮我照看照看,我不会亏待二位的!”

说话之间,门外的伙计已经把马车上的玉材籽料全部搬入了库房。

“那就这么说妥了,我在南门外等侯二位!你俩回去收拾收拾,今晚我就带二位去我的山庄!”

慕容秋站起身来,笑容可掬的准备送客了。

正文 第五章 采玉人(二)

出了于阗国的王城之后,马车沿着于阗河畔胡杨茂密的古道,一路哒哒哒小跑着向大河的上游疾驰而去。

正是夏秋时节,昆仑山脉丰沛的融水让于阗河汹涌澎湃,一路奔腾的投入了清风泽的怀抱,很有点老家金城郡黄水大河的气势。

马车在沿途的一处驿站土城稍作休息后,就离开了河岸,向更远处与大山相连的葱茏地带进发了。

葱岭就是这样一眼望去绿绿葱葱的高地山野,爷爷终于明白中土汉人把这片区域称为“葱岭”的缘故了。

慕容前辈的先人们不远万里来到这胡地,在居家选址上仍然沿用了汉地居民背山面水的风水哲学,让爷爷很是钦佩。

“少爷,太漂亮啦这地方!”卢羽的感叹声打断了爷爷的思绪,他也被眼前的景致所震撼。

马车此时正在一片沙柳、花草砾石遍地的荒原上奔走。一边是连绵起伏、壮阔雄浑的昆仑大山、一边是一望无际、万籁俱寂的黄龙沙海。

在金色的夕阳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爷爷和卢羽禁不住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对着大山和沙海一整狂吼,他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的爽快过。

“后生们,当年咱大汉鼎盛之时,出使西域的张骞大人、班超大人都从这条道上走过!哎!谁能想到那么富庶强大、万国来朝的汉人天下,会沦落到今日任由胡人宰割的境地!可悲可叹啊!”

坐在一旁的慕容老人幽幽的叹息道。

回想昔日的繁华,再看看今天的亡命天涯,两个人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落日之前,马车终于驶入了的慕容山庄。

整个庄园依山建在一处花岗岩体的高台之上,远处的于阗河一览无余。

围墙、碉楼、居所、地面、家具全部都是就地取材,用胡杨木、石砖和河里巨大卵石垒砌而成。

建筑风格上主要选择吐火罗人民居的一般样式,平顶无脊、通风开阔。而屋内的摆设,则完全继承了陇西汉地的一般风格。

伙计们已经从河里收工回来了,此时正都光着膀子围在场院上一个巨大的石桌周围吃晚饭呢!

看到庄主前来,还带回两个年轻的汉人,伙计们都放下碗筷,好奇热情的围了上来。

这些人大多是本地的吐火罗人,也有几位是商路不通、生意失败有家难回的云海西国、安息诸国的客商。

慕容秋用本地土语,向他们介绍了爷爷和卢羽二人。然后把每个伙计的来路、特长、姓名一一告诉了爷爷他们。

从这一天开始,爷爷、卢羽二人就在昆仑山下的慕容山庄安顿了下来。

这段时间里,他从老管家和慕容秋老人那里学到了鉴别宝玉、勘测玉脉的所有窍门。

于阗河的美玉自古以来天下闻名。

从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算起,昆仑山上融化的雪水把无数块旷世奇珍的玉石带到了这块土地上。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层一层的累积起来。

所以这一时期,在于阗河沿岸采玉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每年的丰水期,在河边的沙地上随便挖个坑,就够十几个人干上一个夏季。

于阗河冬春季节的枯水期,则是在河床的乱石堆里直接找寻,这样就简单多了。

玉石遍地都是,但找到那些毫无瑕疵、足够分量的美玉毛料,是要靠缘分和运气的。

慕容秋老爷对于玉石籽料的要求的挑剔,他家长安坊里打磨雕琢出来的每一块玉件,都是可以传世的绝品。

王城里运料的马车,一般每个月过来一次。

慕容秋拿了个小锤,在爷爷他们辛苦运回的玉石堆里敲敲打打了老半天。

或者叫来几个伙计,把大的石材抬起来,对着太阳看看里面的成色。

最后慕容老爷的马车运回王城的玉材,不及他们采上来的百分之一。

剩下的在慕容老爷的眼里,都是没有价值的次品。

爷爷他们还要费好大的劲,把这些石材运到旁边的玉山上去。

真是名副其实的“玉山”啊!

慕容山庄的旁边,由次料、废料日积月累堆积起来的石材,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山包。

在晴日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璀璨夺目的光芒,从很远的王城那边都能看得见。

“小哥不要心疼,玉石这行就是这样,宁缺毋滥!隔往年太平年景商路畅通的时候,我们长安坊一个大件的价钱,够我们这些人吃上好多年!”

看着爷爷满脸惋惜的神情,老管家宽慰道,在他们这些老伙计眼里,这早已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了。

当年武威郡慕容家族兴盛了几十代的美玉生意,看来不是浪得虚名。

慕容秋老爷之所以在这遥远的西域王城能够立足,靠得就是这鉴别美玉的祖传本事。

能够进入他法眼的玉石毛料,都是精品中的精品,这样的绝活整个于阗国无人能出其左右。

初到慕容山庄的时候,原来的老伙计们有些欺生,这些人高马大的西域壮汉根本不把爷爷和卢羽放在眼里。

在他们看来,这两个中土的少年就是慕容老爷发善心收下的小叫花子,只配做些倒洗脚水的活计。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随意的使唤他俩,没事就拿他们寻开心。

有几次做的太过分了,卢羽忍不住要爆发,硬是被爷爷摁了下来。

强龙不压地主,初来乍到的只可示弱不能逞强。

这些人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家伙,没有真本事是无法让他们信服的。

如果强行出手,虽然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了,但也失去了人心,今后在一起更不好相处。

这样的话,不要说做工头了,两人在这个山庄立足下去都难,而且还辜负了慕容秋老爷的一片苦心。

因此,爷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陪笑脸忍耐,虚心向众人学习,一边在等待出手表现的时机。

终于有一次在采玉的于阗河滩上,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

伙计中间,有一位来自柔然国的小伙阿米尔,碧眼棕发、力大无穷。

他指着身旁一块两百来斤的椭圆形巨石毛料,向爷爷和卢羽示意着。

阿米尔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抬起巨石,再由他一人抱到岸边的车上去。

这既是在炫耀自己的气力,又是想让爷爷他们难堪。

爷爷微笑着走过去,稍作运气,很轻松的把巨石抱了起来,慢悠悠的走回岸上,把石料稳稳的放到了牛车里。

整个过程爷爷脸不红心不跳,引来了众伙计一片叫好之声。

他们不知道,金城郡易氏几百年来一直都有习武修身的传统,家族里常年聘有教授子弟刀枪拳脚功夫的武师高人。

爷爷从十来岁开始,每天就在老师的指点下举石锁、蹲马步了。

所以这样抱巨石的力气活,对于爷爷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

晚上回到山庄后,阿米尔还想挑战爷爷比试力气,好挽回白天的面子。

爷爷对同是汉人的老管家说道:“阿爷,跟阿米尔说说,大家在一起都是兄弟,谁伤了谁都不好。要不这样吧,我来表演一套汉地的棍法,给大伙助助兴怎么样?”

老管家把爷爷的建议翻译给了众人,众伙计都表示赞同,或蹲或坐在场院石桌的四周,等待着爷爷的表演。

爷爷找来了一根胡杨木,稍作处理后就如风般的舞动了起来。

熟悉爷爷棍法的卢羽特地端来了一碗清水,向着爷爷洒了过去。

等挥舞的棍棒停下之后,人们惊讶的发现,爷爷的身上尽然一滴水也没沾上。

棍棒的飞舞,尽然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网,把所有的清水都挡在了棍影之外。

原本善射的卢羽爷爷也乘兴给大伙表演了马上百步穿杨的箭术,又赢来了一片叫好声。

年纪轻轻有着如此身手的俩位爷爷,彻底把大伙震慑住了,从此众人对他俩刮目相看、心服口服。

老管家更是把他们吹嘘为落难的大汉将门之后,现在只是虎落平川,将来终有发达之日。

从此,爷爷他们成了老管家的左膀右臂。

除了带领众人给慕容秋老爷采玉之外,爷爷还多了一个差事。

空闲的时间里,作为教头向众人传授汉地的功夫。

在慕容山庄两年多的时间里,爷爷收获了他这辈子最可骄傲的几件财宝。

第一件是在于阗王国生存发展下去的人脉。

众伙计先后离开了慕容山庄,有的回到了自己的家园,重操东西商贸的旧业,成为我们于阗易氏清风泽客栈最忠诚的一批常客。

也有人选择在于阗王国及其周边发展,若干年后都成了当地的头面人物,但他们始终视我爷爷为他们的头人安达。

另外,聪明绝伦的爷爷在这段时间,从众伙计那儿学会了西域诸国、甚至包括云海西国、萨珊、安息的土语。

这为他以后的事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当然,所有这些财宝中,最最宝贝的应该是迎娶了他一生的伴侣,我的奶奶慕容琼琳公主。

正文 第六章 慕容二娇

慕容秋老爷是陇西慕容家族迁至西域于阗的第三代传人,他还有个弟弟是该国渠勒治所的税官。

他自己当年也凭着雄厚的财力和堂堂的仪表,获取了当地一位王爷女儿的青睐。

婚后,这位已是慕容氏的吐火罗族阿姨,又为慕容秋老爷接连生下了两个闺女。

长女芳名慕容琼琳,小女雅称慕容瑶碧。

毫不夸张的说,至慕容秋老爷这辈,慕容家族已经完全跻身于于阗王国的上流社会。

陇西武威郡因战祸衰败消亡的玉石世家,百年之后就这样奇迹般的在这个西域的绿洲王城里,重新兴盛了起来。

琼、琳、瑶、碧皆有美玉之意。

“长安坊”主人慕容秋老爷给两个女儿取名时,也没有忘记自己传承人的身份,把中土士人们对于美玉最美好的称谓,全都用了上去。

幸亏慕容氏没有为他生下几个儿子,否则给男孩们取名时肯定少不了瑾、琮、琛、璋之类了。

当然这也成了慕容秋老爷快意人生中的唯一遗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好在他还有弟弟,弟弟家还有几个生龙活虎的侄儿。

慕容家族在于阗王城这支,总算没有绝后,血脉还可以传递下去。

转眼之间,两个女儿都长到了年方二八如花般的年纪。

正如她俩的芳名一样,如美玉雕琢般的靓丽。

因为母亲吐火罗人的基因,个性里又洋溢着异族女子的别样风情。

三国曹子建如果能活到此时遇见这对姐妹,也肯定会发出“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华容婀娜,令我忘餐。”的慨叹来。

按照当地人早婚的习俗,两个女儿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可这两闺女对当地的少年一点也没有兴趣,发誓非中土的男儿不嫁。

这虽然符合慕容秋老爷的心意和他一直以来的家教,但也把他给难住了。

于阗国距离最近的中土汉地,也有千里之遥,平时连个汉人的面孔都难看见,找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为秦晋之好谈何容易。

他原本打算这两年组织个商队,带着女儿去一趟长安。

汉晋和平的年代,长安城里万国来朝,汇聚了全天下的才子豪客,官家巨贾。

找个和两位女儿般配的汉家少年郎,应该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有启程,司马氏大晋的江山就完蛋了。

北方汉地匈奴、鲜卑、竭氐羌族五胡祸乱、狼烟四起,天下再一次民不聊生。

这一时期经过于阗王城前去中土行商的商队,能够平安归来的十不存一。

所以慕容秋老爷前往长安的计划就此搁浅,女儿们的婚事也被彻底的耽误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在王城的大街上,他无意中遇见了玉树临风的爷爷和卢羽二人。

当时他俩正沿街挨家逐户的谋求差事,慕容秋老人也好奇的一直尾随其后。

这才有了前面三人萍水相逢的那一幕,爷爷、卢羽二人来到慕容山庄采玉谋生的活计,也是他有意安排的。

古人云试玉需烧三月满,辩才还待十年期。

自从得知爷爷是金城郡易氏家族的后人之后,慕容秋老爷收爷爷和卢羽二人作为乘龙快婿的愿望就更进了一步。

但在这乱世之中,尤其是在这远离中土的西域王国,家族衰败、又不会任何营生的汉家流民,要想在此地立足生存下去谈何容易。

所以作为商人的慕容秋老爷虽然想玉成这桩美事,但首先还要看看爷爷和卢羽二人是否是可造之才。

毕竟家族过去的荣光不能当饭吃,他见过了太多前朝王侯将相、大商巨贾的后人们,在家族衰败之后,从此一蹶不振,像烂泥一样苟活于这个人世间。

这俩后生如果也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收留他们赏他们一碗饭吃就不错了,做自己的女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慕容秋老爷是鉴玉的奇才,更有一双识人的慧眼。

从在于阗王城的大街上第一次见到这二位后生开始,他就觉得爷爷他们是稀世的瑰宝,绝非等闲之徒。

刚刚历经国破家亡、九死一生的悲惨人生,但在爷爷他们身上尽然看不出丝毫的颓废之气。

几个月前还是锦衣玉食的豪门少爷,现在成了采玉的苦工之后也没有一丝的怨言。

这样的少年只要有机会,东山再起、光耀门楣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金城易氏从前朝大汉初年开始,几百年间历经祸乱而不倒,靠得就是其家族基因里世代遗传下来的这种精气神。

后来,慕容山庄的老管家又把爷爷、卢羽二人如何功夫了得、如何收服那帮胡人莽汉伙计的消息,告诉了他。

慕容秋老爷的心里彻底踏实了,并开始寻找机会,让夫人和女儿们与这两位中土老家过来的后生打个照面。

另外,他还要帮助这俩后生尽快建立自己的事业,把他们介绍给于阗王城的上流社会。

这样他们才能够做到三媒九聘,自己也才能风风光光的把两个宝贝闺女放心的嫁过去。

否则,现在就谈婚论嫁,让女儿们和自己的穷伙计结婚。

那整个慕容家族都会成为于阗王城里的笑柄,这样的丑事他慕容秋老爷也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当然,自己相中这俩少年只是第一步,还要女儿们看得上才行,毕竟事关她们一辈子的幸福。

也许这样的奇遇,原本就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姻缘。

爷爷、卢羽和慕容家两位千金相遇的时机,很快就到来了。

而且根本就无需慕容秋老爷的牵线,四目相遇的瞬间,就如同遇见了隔世的亲人一般,再也分不开了。

正文 第七章 春郊礼佛

不知从何年开始,于阗王城的居民们有了去郊外礼佛的传统。

时间是在每年的初春,城郊的胡杨林纷纷披上了一层鹅黄色的春装,昆仑大山的冰雪融水也由潺潺溪水又一次变成了奔腾的大河。

绿洲上辛勤的农人和牧民们走出了他们的毡包或草庐,开始了新一轮的耕耘和劳作。

在这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季节,整个王城上至国王王后、下至贩夫走卒,都会扶老携幼、倾巢而出。

王城出南门有一条通往西南贵霜王国、葱岭以南西域诸国的崎岖古道。

当年佛祖的使者正是沿着这条虎狼出没、瘴疫横行、盗匪遍地的危途,把小乘、大乘佛法传到了于阗,并在这里生根发芽的。

礼佛的当日,人们会站在古道的两边,形成了两条前后望不到边的长龙。

他们虔诚的面向着西方乐土,双手合十,或者低头鞠躬、或者长久的跪地叩拜。

然后,赞摩寺的方丈大师乘着一尊披红挂绿的大象,缓缓的出了南门,沿着古道向西方走去。

他一路默念着经文,为逝者超度,为生者祈福,祈求着天下大同、国泰民安。

这个时候他是至高无上的,连国王、权臣们在他的面前都要低下高贵的头,虔诚的施礼。

大师身后,赞摩寺的众僧们抬着菩萨的佛像,奏着庄严的佛乐,唱诵着诸佛的慈悲,从古道上缓缓而过。

众生也会追随着僧人的队伍,从南门一直走到几十里外赞摩寺塔林的草场上。

讲经布道的净坛已经摆好,赞摩寺主持或者外方云游而来的得道高僧会在那里轮流不停的为众生宣讲三天三夜的佛法。

信徒们则围着净坛虔诚的盘腿席地而坐,从净坛的高台一直延伸到几里开外的于阗河边。

能够听到高僧声音的信徒少之又少,人们更多的是利用这个仪式进行自我的修行,洗涤一下被世俗的欲望所蒙蔽的双眼。

于阗王城的礼佛法会天下闻名。

除了本国臣民外,还有无数龟兹、乌孙、疏勒、甚至更远的柔然、贵霜等国的信徒和客商们慕名而来。

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也是于阗国最热闹的时候。

官府放假、商家休市,百姓们沐浴更衣、清扫庭院、洒水除尘,开心的迎接着八方的来客。

庄严的礼佛仪式结束后,接下来的几天里就是与民同乐的狂欢节了。

王城内外的街巷、草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到处都是欢乐的人流。

中土大地的人间地狱,葱岭以西的铁骑狼烟,和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的关系。

此时,这个昆仑大山和黄龙沙海护佑下的弹丸之国,成了佛经所说的真正的极乐世界。

狂欢节期间的节目之多,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摩羯陀国的柔术、萨珊艺人的舞蛇、云海西国的魔法、贵霜国商贾带来的昆仑奴、本土吐火罗人的喷火术、乌孙的赛马、当然还有中土汉人的蹴鞠、赛龙舟等等。

慕容秋老爷全家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每年礼佛法会他家不仅是布施的大施主,还会全程的参与进去。

和其他商家一样,慕容秋老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给长安坊和慕容山庄的伙计们放上几天假,给他们预支一个月的工钱,让这些伙计们自己去找乐子。

当然,今年也不会例外。

法会之前的一天,慕容秋老爷早早来到了慕容山庄,还顺道带来了两匹骏马。

黑锦缎一般的毛皮、碗口大小的铁骑、时而喷着鼻气的仰天长啸,一看便知是稀世少有的良驹。

爷爷历来是个爱马之人,瞅着眼前的神驹忍不住凑上前去,接过伙计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在一阵不服驾驭的嘶鸣挣扎声中一路狂奔的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众人的视线里。

“卢羽,故园不会有事吧?”

慕容秋老爷第一次看见我爷爷骑马,很是不安的问道。

“放心吧老爷,我家少爷天生就有驯马的本事!当年我们在秦王川上狩猎,他曾徒手逮住过一匹野生的头马,半天时间就把这匹野马驯化了。后来这匹野马就成了他的坐骑,我们还给它起了个诨名,叫它轰天烈!呵呵,可惜啊!这样的神驹,在前面的那片沙海里硬是活活给渴死了!”

说道此处,卢羽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下来。

一枝香的功夫,门外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爷爷回来了。

爷爷和胯下的乌孙神驹都是大汗淋漓,下马后他开心的拍了拍神驹的脊背以示鼓励,而神驹则是温顺的挨着爷爷打了几个响鼻作为回应。

毫无疑问,它已经被爷爷彻底的驯服了。

“好马!好马!慕容老爷,这样的良驹你不会是用来拉车的吧?那就真是暴殄天物啦!”

“哪里哪里,这两匹乌青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汉人称此种良驹为汗血宝马,想当年大汉武帝年间,西域诸国的贡品中,最最宝贵的就是这样的乌孙骏马!”

慕容秋老爷哈哈笑道,用手杖轻轻敲了敲神驹的辔头。

“贤侄啊,是这么回事!再过两天就到礼佛节了,往年我们中土汉地的商家和官府,每次都会组团或派遣使节过来参加这样的盛会,展示我们天朝上国的风采。可自从五胡祸乱以来,每年的礼佛法会期间,再难见到汉家人的身影了,哎!”

慕容秋叹了口气,继而拂须笑道:“听说你和卢羽的马上功夫不错,身手不凡。因此老夫有了一个想法,法会结束后国王会下诏组织一些赛马骑射之类的比赛,我想让你俩报名参加。呵呵,一来给我们长安坊做个宣传。另外也给我们这些中土来的汉民们撑撑面子,不要让这些外邦蛮夷们觉得,汉晋之后,咱中土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老爷,放心吧!保证给你拿个头彩回来!当年在金城郡老家,小人诨名冠军侯!现在又有了这头神驹,在这小小的王城,拿下头彩根本不在话下!”

说到赛马,进入于阗王国以来一向低调行事的爷爷,也禁不住豪气冲天,露出了他原有的真性情。

“好!好!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冠军侯!哈哈!回去后我就叫小女们绣一杆长安坊的锦旗,到时候你们打着这杆旗,让世人们好好瞅瞅,我们汉家自古以来多俊才!哈哈!”慕容秋老爷开心的抚掌大笑道。

“老爷,帮这两匹马起个名号吧!”不知啥时,卢羽已经跨上了另一匹骏马,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好!贤侄,你这匹乌孙宝马还叫轰天烈!卢羽,你胯下的坐骑叫滚天雷!二位以为如何?”

“轰天烈!滚天雷!彩!”卢羽拱手赞道。

“二位贤侄也不可掉以轻心,西域不比中土,以农桑为主业。这边的百姓从来都是游牧为生,其中不乏一流的良驹骑士,你们也要多加训练才是!”

在山庄稍作休息后,随行的伙计已经把挑好的玉材搬上了马车,慕容秋老爷就匆匆上路了,一边对送行的爷爷、卢羽二人耐心的嘱咐道。

“小人明白!这几天我和卢羽一定勤加苦练,绝对不会给您老丢脸的!”

爷爷把慕容秋老爷扶上了马车,一边充满信心的答道。

“回吧!都回去吧!”慕容秋老爷在马车上挥手作别,赶车的伙计轻挥马鞭,吆喝了一声。

马车离开了山庄的围场,向远处的官道疾驰而去。

“两位后生,我家老爷看上你俩咯!你们的苦日子快到头啦!呵呵!”

回庄的路上,老管家弓着半驮的脊背走在后面,对着爷爷和卢羽嘿嘿笑道。

“老爷看上我们了?明叔,你老这话啥意思?”爷爷有点迷惑不解。

管家明叔十多岁的时候就来到长安坊了,据说他当年是一家东去长安的柔然国商队途中收留的乞儿。

柔然商队从长安归来路过于阗的时候,商队头人嫌带个汉人的小娃回去麻烦,就把他送给了慕容秋老爷的父亲。

转眼之间,明叔已经在长安坊生活了六十多个春秋。

从最初提水扫地的小伙计,变成了今日掌管慕容山庄的垂暮老人。

几十年来,他伺候了慕容家族的两代掌门,对于这个家族忠心耿耿,也深得其全家老少的爱戴。

所以慕容秋老爷心里打什么算盘,明叔一般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也!呵呵,反正对你俩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情,呵呵!”

明叔打着哈哈,始终不肯说出实情来,搞得爷爷和卢羽二人一头雾水。

正文 第八章 围猎扬名

中土汉地的历代帝王们,向来都有秋冬围猎的传统。

一方面为达到君臣同乐的效果,另一方面也借此提升一下皇子皇孙的尚武精神。

这种习俗如今也传到了这个地处西域的于阗王国,王家猎场就在赞摩寺外这片灌木丛生、砂砾遍地的荒漠地带。

猎场向南向西与昆仑大山、葱岭高地相连,向北以于阗大河、清风泽为界与黄龙瀚海相望。

所以视野足够开阔,站在高处十里开外一只奔跑的野兔都逃不过猎手的眼睛。

猎场的空间也足够的阔大,几百只骏马在上面纵横驰骋都不会觉得拥挤。

爷爷有时候很羡慕西域诸国的地广人稀,不像老家的陇西关中,或者中原荆楚。

那边有土地就能种五谷桑麻,能收五谷桑麻的地方就会有流水人家。

不过这种富庶繁华有时也是祸乱的根源,尤其在与一个或数个恶邻为伴的时候。

北方的胡族动辄就会策马南下,看中的就是汉地的钱粮人力。

还是于阗这样的王城好,弹丸之地,黄沙环伺。

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唯一盛产的美玉在乱世之中也是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天下已是狼烟四起、战乱连绵,此处却能偏安一隅,也是这个原因吧。

为了这次春郊的围猎赛事,于阗王别出心裁的让王城兽苑的驯兽师们把十来只驯养的葱岭雪豹抬了出来,放置于离赛场起点一箭开外的地方。

同时,王城百十家大的商号还赞助了三十匹峰驼,作为比赛前三甲的奖励。

由于是整个礼佛法会期间官方承办的唯一赛事,所以比其他民间活动的规格要高出了很多。

开赛当天,所有的交易娱乐都暂时停了下来。

赛场外围的沙丘、高地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各色观战的人群,或站或坐,有的干脆骑在了马背之上。

人们都想亲眼目睹一下,各个部落骑士的飒爽风姿,为自己所在部落、王国的英雄呐喊助威。

国王、大臣、他们的后宫家眷、王国各个庙宇的高僧、还有周边各个王国的使节贵宾们,都已经在观礼台就坐。

观礼台全部是用粗大的胡杨木和巨石垒砌而成的,看上去甚是高大宏伟。

王室观礼台的两旁,有很多本地的商家大户各自建造的看台,以方便各家的家属女眷们在比赛开始后登高眺望。

慕容秋老爷家的看台,就是其中的一座。

今年不比往日,慕容山庄一下派出了两名伙计参赛。

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积极,早早的带着自己的夫人、两个女儿、还有长安坊里的其他女眷登上了看台,摆好了酒水点心。

听说赛手里有自家的伙计,从来对于这类博弈不感兴趣的慕容琼琳和慕容瑶碧两位千金也来了兴致。

她们很好奇自家的这两位赛手长得啥样,是来自何方的神圣。

而丝毫没有意识到,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们的阿爸慕容秋老爷已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随着一整尖啸的长号声,赛手们入场的时间终于到了。

按照惯例,赛手们要在观礼台前聚齐,向国王和贵宾们施礼致敬后,才能前去各自的赛位,等待利箭出弦的那一刻。

来自乌孙、贵霜、疏勒、戎卢诸国的骑士,在士兵的牵引下鱼贯而入,一个个英姿勃发、胜券在握的架势。

“阿爸,哪位是我们家的骑手?指给女儿看一下嘛!”小女瑶碧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道。

“别急别急,他们就快出场了!快看,他们来了!”

慕容秋老爷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喜的指着台下向夫人和女儿们喊道。

今天爷爷和卢羽的次序排在所有选手中的最后两位,所以出场亮相的时间也最晚。

只见两人黑色的束身短袍,头系红绫,身背桑弓箭壶,显得异常的神勇矫健,大有当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直取匈奴的架势。

“阿爸,他们是中土汉人啊!”慕容琼琳手搭凉棚,开心的叫道。

“是啊!这两小哥的籍贯都是陇东金城郡,和我们老家武威郡一山之隔!其中一位的先人,与我慕容家族还是世交呢!呵呵!”

“老爷,这两后生好俊啊!他俩啥时候来我家做事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近来一直为两闺女婚事操心的慕容氏,看到眼前的这两位汉家郎,又是自家的伙计,也甚是喜悦,不停的对身旁的丈夫嗔怪道。

“他们啊,是我去年捡到的两块琛玉。既然是稀世的珍宝,怎么能轻易示人呢?哈哈哈!”

慕容秋老爷大笑着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又示意周边的人道:“都坐下吧!赛事就要开始了,看看他俩的身手如何!”

众人都坐了了下来,而慕容琼琳和瑶碧俩姐妹的眼睛则始终凝聚在了爷爷和卢羽的身上。

怎奈相见而不相识,慕容琼琳有点怪阿爸为何不早点介绍这两位汉家的哥哥与她们见面。

千步之外的草地上,驯兽师们已经打开了关着雪豹的栅栏。

笼中的困兽顿时像出鞘的利剑一般,在一头成年雪豹的带领下,向着它们熟悉的昆仑大山的方向飞奔而去。

葱岭雪豹向来以神速著称,赛手们如果不在这些雪豹越过前方的山梁之前射杀它们,这些雪山的精灵们一旦越过山脊,赛场上的良驹骏马就是长出翅膀,也难以追上它们了。

随着场边传令兵的大旗一挥,早已狂躁难耐的赛手们瞬间奔涌而出,马队的背后卷起了漫天的灰尘。

正如慕容秋老爷预料的那样,这些西域骑士们的马术一点也不比爷爷、卢羽二人逊色。

眼看着被裹挟在马队中间,一点也施展不开,爷爷一下子急的冷汗直冒。

他向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一座高大的沙丘,前方的骑士们都绕着沙丘向前狂奔,飞箭的啸音四面传来,赛手们都开始动手了。

“卢羽!快!咱俩到那个沙台上去!”爷爷吼道,一边缰绳一绷调转马头,直奔左前方的沙台而去,转眼之间轰天烈已来到了沙丘的顶部。

卢羽虽然不明白爷爷是何用意,但也毫不犹豫的紧随其后“哒哒哒”的奔了上来。

从沙台上望去,前方的态势一目了然。

飞奔的雪豹已经分作三路来到了山梁的脚下,而离这些猎物最近的几名射手,已经有收获了。

几只没有被射中要害的猎物,躺在沿途的灌木从中发出了一阵阵绝望的嚎叫声。

事不宜迟,爷爷和卢羽赶紧弯弓搭箭,一支支羽箭伴随着弓弦的“嘣嘣声”呼啸而去。

沙台的位置果然不错,居高临下不但增加了射杀的精确度,也延长了羽箭的射程。

所以两人最初的几箭,差不多箭箭都命中了目标。

但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转眼之间豹群已经到了山梁的半山腰,刚才的俯射现在已经变成仰射了,也超出了羽箭的射程之外。

两人赶紧催马下坡,向山梁处靠近,力图进一步扩大战果。

等他们赶到山梁的脚下时,侥幸逃脱的豹群已经越过了山脊,消失在茫茫的大山深处再也追不上了。

前方追赶的赛手们陆续下山,开始凭借各自的羽箭标识,收拾自己的战果了。

卢羽不愧为“神射手”的称号,再加上爷爷的合理指挥,他们这组最后的战果尽然一共射杀了五只雪豹。

大家把各队的猎物交到了裁判官那儿,比赛成绩的最后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位身着白色长袍,头戴酱色羔羊皮尖顶风帽的王室内务官,挺着肥硕的肚皮,从看台上故作庄严的走了下来。

他先向着观礼台国王宝座的方向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从裁判官的手里接过羊皮纸,用沙哑的吐火罗官话宣读着比赛的排名,和奖品的分配办法。

第一名“长安坊”选手,奖励峰驼十五头。

第二名为来自乌孙国的贵族库尔肉孜兄弟,奖励峰驼十头。

第三名是疏勒国的勇士阿克曼和他的仆从,奖励五头峰驼。

来到于阗国已有快一年的时间了,本地的土语爷爷和卢羽已经能够听懂了一些。

当听到“长安坊”排名第一拔得头筹时,爷爷和卢羽开心的拥抱在了一起。

看台上慕容秋老爷的家眷们,以及长安坊、慕容山庄的伙计们,也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接下来所有获奖的赛手,全部跪地叩拜向国王谢恩。

这时,接国王回宫的马队已经在观礼台后边的出口处列队待命。

国王、王后、后妃、还有众多的王子公主们,在卫兵的护送下,有序的离开了观礼席,坐上马车浩浩荡荡的回宫去了。

随后各国使节贵宾、王公大臣、各寺院高僧的车马,也陆续到位。

等这些代表官方的各路神仙们全部离开之后,盛大的春郊围猎赛事,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正文 第九章 初次邂逅

接下来又是庶民百姓们,继续自由狂欢的时间了。

这时长安坊慕容秋老爷家的看台上,已经挤满前来道贺的街坊亲朋。

台下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赛手们,此时都围在了爷爷和卢羽二人的身边热烈的交流着技艺,谈论着对于刚才比赛的看法。

很有英雄豪杰不打不成交、惺惺相惜的意思。

这些赛手们,后来也成了爷爷在西域各国最最要好的生死弟兄。

就在各路英雄起哄要求爷爷、卢羽二人请客,大家找个地方歃血为盟、结义金兰的时候,管家明叔和慕容山庄的几个兄弟赶了过来。

“两位公子,老爷喊你俩过去一趟!呵呵,潜龙终于要出渊啦!彩!呵呵,彩!”

明叔拉着爷爷、卢羽的手开心的大笑道。

“明叔,今晚我要在山庄里请我的这些兄弟好好的喝一杯,麻烦您老帮我安排一下,回头所有的帐我来结!”

爷爷指着身边这群兴致高涨的西域大汉,向管家明叔央求道。

“放心吧,包在老汉身上,保管你满意!呵呵!”明叔抚着稀疏的山羊胡子亲昵的笑道。

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子嗣的明叔,已经把同为汉人的爷爷和卢羽视为了自己的后辈亲人。

也为二人在这次春郊围猎的赛事中出彩,感到由衷的高兴。

交代完毕,爷爷二人赶紧翻身上马,向“长安坊”看台的方向奔驰而去。

“各位英雄,我们上路吧!今晚在慕容山庄,我要用于阗国的顶级大菜烤全驼招待各位,羊奶酒敞开了喝!呵呵!”

明叔拱手邀请道,然后颤巍巍的跨上马车,到前面带路去了

和中原汉地江湖侠士的风格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今生最大的快事。

听了管家明叔的热情鼓动后,这些西域猛士们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蹬鞍上马随着明叔,向慕容山庄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留下的几位伙计,则赶着爷爷他们的战利品十五匹峰驼,远远的跟在了马队的后面。

“哈哈,我们的壮士凯旋归来啦!”

看见爷爷和卢羽二人策马到了跟前,慕容秋老爷抚掌开怀的笑道。

“去年在王城的大街上第一次看见二位贤侄,老夫就觉得你们绝非寻常之辈!今日一战成名,果然露出了英雄本色!哎,接下来老夫再想把二位留在身边差遣,可就难咯!呵呵!”

“我们能有今日,还要感谢老爷的收留栽培!”

“只要我俩还在于阗国一日,就但凭老爷的差遣!”

爷爷和卢羽急忙鞠躬谢恩。

“呵呵,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客套了!”慕容秋老爷双手扶住二人。

“我来引见一下,呵呵!这位是你们婶婶,老夫的内人。”

“见过婶婶!”

作为晚辈第一次见面,二人赶紧给慕容氏行礼。

“好侄儿!好侄儿!一看便知是世家子弟,仪表堂堂一身的本事!好!好!”

正在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两位世侄的慕容氏,操着一口吐火罗口音的汉话,她的脸上早已乐开了花,真是越看越喜欢,就差改口叫贤婿了。

“这两位是我的小女,姐姐慕容琼琳,妹妹慕容瑶碧!闺女们!来见过你们的两位哥哥!”

慕容秋老爷一脸郑重的把两个女儿,引见给了爷爷、卢羽二人。

“这位是易临风易公子,这位卢羽卢公子。呵呵,今后你们四人就兄妹相称吧!”

两位西域美女没有按她们父亲的要求给两位公子施礼,而是个个掩着嘴,花枝乱颤般的嬉笑。

“见过两位妹妹!”

爷爷和卢羽二人也很尴尬的站在那儿,点头笑道。

结果这两个千金笑得更欢了,一点大家闺秀的做派都没有。

爷爷当年在金城郡老家的时候,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易门三公子,“冠军侯”易临风是也。

他平时最大愿望,就是像真正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那样,统兵百万踏平漠北。

所以他对于那些棋琴书画无所不精、藏在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成天操练拳脚马上功夫,呼朋引伴、笑傲江湖。

每当父母逼他成婚时,爷爷总是以“大丈夫首当建功立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类的托词,把婚事挡在了外面。

谁承想功业还没开始,就已经国破家亡了。

不要说率兵迎敌,连和匈奴骑兵刚打个照面,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对于这件事,爷爷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中土虽然安定了下来,但爷爷至死也没有再回过黄水岸边的老家金城郡。

这其中可能有当年西楚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情节,在爷爷的内心作怪吧。

爷爷说过,他见到奶奶慕容琼琳的第一眼时,就被这个满面桃花的西域丽人给迷住了。

紫红的丝绸薄袍,脖子上挂着一串极品羊脂玉石项链。

满头的黑发和其他吐火罗少女一样,被梳成了无数个小辫,显得俏皮而多情。

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如此勇敢而热烈的盯着爷爷,把他一下子给融化了。

慕容琼琳,我亲爱的奶奶在世的时候,也多次说过她见到爷爷时的第一印象。

身长八尺、玉树临风、英气逼人。

力拔山兮气盖世,却不像身边的西域壮汉们那样,臃肿而又粗鲁。

虽然爷爷当时还只是一个穷伙计,在于阗国没有立锥之地。

但如果能跟这样的少年结为伉俪,即使一无所有浪迹天涯,她也愿意。

爷爷确实是太优秀了,以至于他过世之后,奶奶经常唠叨,对所有儿孙的表现都不满意。

“这些个儿孙,没有一个像老爷!都是些经不起风雨的家雀,只会过平安享福的日子,这样下去怎么行哦!”

就像上天是安排好的姻缘,爷爷和慕容琼琳一见钟情,而卢羽和慕容瑶碧也瞬间对上了眼。

“哎呀!正事给耽误了!琼琳,速去把锦旗拿来!”慕容秋老爷如梦初醒般的拍拍脑袋吩咐道。

“我们汉人有句俗语云,功成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今日我们长安坊得了头彩,当然也要在世人面前风光风光!”

他从女儿手里接过绣有“长安坊”红底金字的锦旗,交给了爷爷。

“贤侄,趁着于阗国百姓、西域诸国的客商都在这儿,赶紧把这杆锦旗给老夫扯起来,到所有人多的地方转一转!呵呵,好好热闹热闹!”

“好啊!要是在陇西老家,让家人们准备锣鼓唢呐鸣金开道,那才叫一个扬眉吐气!”

爷爷也开怀的笑道,他和慕容秋老爷一样,都是喜欢大场面炫耀之人,当前的低调确实情非得已。

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在于阗王城的官商市井面前扬名立万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

所以慕容秋老爷的建议,正中爷爷的下怀。

正文 第十章 少年有约

“阿爸,阿妈!我也想和哥哥他们一起去!”童心未泯的小妹慕容瑶碧天真的央求道。

“好!好!琼琳,你也跟上!你们姐妹帮着他们可劲的吆喝吆喝!让整个西域都知道临风、卢羽贤侄的威名!”

慕容秋老爷对于小女的建议很是赞许,连大女儿也一起叫上了。

说话间,慕容氏已经吩咐家人给两位女儿备好了鞍马。

四位少年就英姿勃发的上路了,爷爷扛着彩旗一马当先,卢羽作为护旗副手紧随其后。

慕容琼琳、慕容瑶碧两位美女,一左一右的追随相伴。

每遇人群聚集的所在,她们就用甜蜜的吐火罗土语,大声的吆喝上了。

其中大致的意思是这样的:慕容山庄汉家兄弟易临风、卢羽二人,在春郊围猎大赛中喜获冠军!

国王殿下恩典,奖励上等峰驼十五匹!

西域诸国自古以来民风淳朴,很少有妒贤嫉能之徒。

每每这时,人群中都会响起一整热烈的喝彩声,人们纷纷脱帽鞠躬以示致敬,好像这两位异族的少年就是他们的自家子弟一般。

于阗国的疆域原本就不大,加之正是节日期间,所有臣民们都聚集在一起郊游庆贺。

所以大半天的时间跑下来,差不多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了“长安坊”和它两名拔得头筹的汉家伙计。

这为爷爷接下来在清风泽畔的破土创业,攒下了极大的人气。

小姐俩最初的讲演声情并茂,慢慢她们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了。

等到此次路演的最后一站,于阗王城内“长安坊”所在的那条商业大街时,姐姐慕容琼琳、妹妹慕容瑶碧连一句话也喊不上来了。

全天的活动就此结束,爷爷和卢羽二人也累的够呛。

“两位大哥,我和姐姐平生第一次这么用力的卖吆喝。两位哥哥怎么说也得表示一下是吧!”

在慕容家宅的门外,四人准备告别的时候,妹妹慕容瑶碧笑嘻嘻的建议道。

“今天确实让两位小姐受累了,多有怠慢无以回报。要不我和卢羽二人的奖品就送给两位妹妹吧,全当略表心意如何?”

爷爷拱手笑道,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那是略表心意啊,分明是在下聘礼啊!

慕容姐妹虽然生在胡地没有汉家深闺的那么多礼节,但也知其中的意思。

更何况在爹爹的默许暗示里,原本冰雪聪明的这姐俩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接下来将会向何方发展。

眼前这两位汉家少年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就是她们的夫婿郎君。

但才相识第一天,就收下十五匹峰驼的聘礼,这也太快了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场面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骑在马上的卢羽也反应了过来,发出了一整肆无忌惮的嘻嘻哈哈的爆笑。

“这样吧,此去百里之外昆仑大山的脚下,遍地都是圣水汤池、全年繁花似锦,宛如瑶池仙境一般。改日两位如果闲暇无事,我们可以结伴前去郊游,不知道哥哥们愿不愿意?”

姐姐慕容琼琳提出了一个很令人向往的建议,也把现场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愿意!当然愿意!这两天忙完之后,我们和明叔告个假,过来任凭两位小姐的差遣!”卢羽在马上忙不迭的答应道。

“丑话先说前面,我和姐姐只负责做向导,全程所有的费用两位阿哥可要全包呀!”妹妹瑶碧比姐姐可要任性顽皮的多。

“包!当然全包!”

爷爷慷慨大气的应答道,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是个隐形富豪。

现在要是把埋在清风泽畔的几十斤金沙挖出启用,他立马就会变成于阗王城数一数二的大户。

“别听她的,尽是瞎捣乱!到时你们二人过来就行了。”

慕容琼琳嗔怪的看了眼妹妹,对着爷爷亲昵的笑道。

在她的眼里,爷爷和卢羽二人还是囊中羞涩的穷伙计,慕容琼琳生怕妹妹的这番话伤了二位的自尊心。

“好,我是瞎捣乱!那本小姐就啥都不说了,告辞!”慕容瑶碧嬉笑着做了个鬼脸,转身先行回屋去了。

“好吧,但凭小姐安排!就此别过!”

爷爷也笑着拱了拱手,然后翻身上马,二人匆匆打马向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二十里外的慕容山庄,一场由爷爷做东的盛宴正在等着他呢!

还没到山庄大门,大老远烤全驼诱人的浓香就扑面而来,大院内猜拳行令的吼声此起彼伏。

看来盛宴已经开始了,他这个主人在不在无所谓,只要愿意买单就行。

进入大门拴好马匹后,爷爷、卢羽二人也不啰嗦,直接加入到盛会当中。

抓起餐刀,割下一大块焦香的驼肉,撒了点盐巴。

然后从旁边的酒桶里,舀起一陶碗的羊奶酒。

这时,萍水相逢、不打不成交的众西域兄弟已经围上前来,一句废话都没有,一切尽在酒水中。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爷爷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一个通关走下来,二十多碗马奶酒下肚,爷爷就如身在云中、恍恍惚惚。

最后只听扑通一声,不胜酒力的爷爷完全的醉倒了。

第二日中午时分,爷爷才苏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他感到头痛欲裂,羊奶酒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散去。

而隔壁床上的卢羽,正在鼾声震天的大睡之中。

屋子里的酒气,浓的一个火星都可以炸裂。

这时,明叔笑着推门进来,把一张莎草纸递给了爷爷。

“那帮家伙呢?”

“都走啦!今早饭后就四散离开啦!他们叫我不要打扰你俩,呵呵。”明叔答道,少许寒暄后就出门安排当天的事务去了。

莎草纸信笺是乌孙柔然的库尔肉孜兄弟留下的,上面尽然是几行歪歪扭扭的汉书,这让爷爷有点意外。

“临风、卢羽兄弟,我们走啦!多谢昨夜的盛情款待!金秋时节天山脚下下的乌孙马会,诸位兄弟务必赏光参加。到时我等再一决雌雄,把酒言欢!”

“这些西域人个个都是酒桶,本少爷干不过他们!呵呵。”爷爷捶着胀痛的脑袋,无奈的感慨自言道。

正文 第十一章 圣泉春浴

昆仑大山的山谷地带除了遍地的玉石瑰宝之外,还有数不清的沸泉。

春夏之交天气温暖的季节,山顶积雪冰川的融水潺潺而下,汇聚成了一条条涓涓溪流。

与山下沸腾的泉涌相遇后,在一些地势低洼的乱石从中,形成了一处处包治百病的温泉汤池。

汤池周边常年树木葱茏、绿草如烟,是结伴春游的好去处。

所以世居此地的吐火罗人,就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谓之“圣泉”。

一些精明的商贾,也陆续在这里山坡的绿荫从中、热泉之畔,建起了一座座供客人们沐浴、食宿之用的民俗客栈。

久而久之,原先荒野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慢慢的人声鼎沸了起来。

这里从此成了于阗王国、葱岭、西域周边王室部落、高僧大贾们度假疗养的后花园。

沿着圣泉镇周边的山坡上、偏僻的小溪边,无数个毡包、木屋、草庐点缀其中。

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由何人所建,是何用途。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芬芳的春日,爷爷、卢羽和慕容琼琳、瑶碧四人同乘一辆马车,从于阗王城欢哥笑语的出发了。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离王城百里之遥的圣泉镇。

一路上卢羽赶车,慕容瑶碧则像飞出鸟笼的云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沿途所遇的每一处古堡、每一条河流、每一个驿站、甚至每一位当地的名人轶事,她都能如数家珍般的说出个所以然来。

卢羽会不失时机、打诨插科的恭维插上两句,引得慕容瑶碧哈哈大笑。

他俩看上去真是天生的一对,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那种。

慕容琼琳似乎对这样的旅途早已司空见惯,她漫不经心的翻阅着一卷《建安三十篇》的纸抄本。

爷爷嫌长时间的坐在马车上太过憋屈,所以他是骑着自己的“轰天烈”一路尾随而来的。

在无边的旷野上有时会遇到一些雉鸡、狡兔之类的野味,他就会弯弓搭箭猎上几只。

这样到达圣泉镇之后,月下篝火晚宴的食材就全都有了。

无意中他瞅见慕容琼琳正在品读的这本文册,甚是惊奇。当年金城郡自家的书院里,他也曾翻阅过这样的曹魏文集。

在汉地的有钱人家这本不算什么,但没想到远在西域的于阗王城,汉话都说不流利的慕容小姐尽然也读这样的汉书,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大慕容,你这本册子哪儿弄到的,我也读过!”爷爷用桑弓敲了敲车辙喜出望外的问道,大有遇到知音的感觉。

这段时间他与慕容姐妹早已混熟了,也就没有了太多的客套。

于是就给了这对姐妹新的昵称,姐姐慕容琼琳谓之“大慕容”,妹妹慕容瑶碧谓之“小慕容”。

这样叫起来也就顺口多了,让人感觉也亲近了很多。

“哦,你问这本文集啊!前几年太平年景,我家商队曾经去过长安,我让明叔帮带回来的。整整一樟木箱子好几十卷!你想看的话回头我借给你!”

慕容琼琳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愉悦的答道。

“哦,当年这本册子刚传到金城郡时,那叫一个洛阳纸贵啊,一般人家搞不到的!啥叫洛阳纸贵你知道吧!”

从小看到书册就头痛的爷爷,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想在慕容琼琳这儿卖弄一下他本不擅长的文采来。

“当然知道啦!话说晋太康年间,有一位叫左思的才子,他的名作《三都赋》曾经在京都洛阳广为流传,人们争相传抄,市面的纸啊一下子比以前贵了好多倍。《三都赋》我也有,你想看吗?”

慕容琼琳笑嘻嘻的问道,她对爷爷越来越感兴趣了。

“厉害了大慕容!这你也知道?我原本以为西域女子只会打馕、挤奶、生孩子呢!”

爷爷手搭凉棚搜寻着远处的猎物,一边打哈哈道。

“本小姐知道的可不止这些!你刚才说也读过这本文册,那我可就要考考你啦!”

慕容琼琳嘿嘿的坏笑道,从车厢里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开始翻阅文册中的名篇作为考题。

“曹子建的《洛神赋》流传的最广,易公子怎么样?给小妹来上几句吧!”

爷爷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西域的旷野上,还能遇到他平时最怕的考试,他开始为刚才的卖弄后悔了。

“这个这个,让我来想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爷爷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才想起其中的两句。

当年堂姐从书院回来后,最喜欢在他面前吟诵这首曹子建的名作,他也只记住了其中描绘洛神之美的几句。

正在爷爷局促难下之际,远处沙丘上一只肥硕的沙獾正匆匆越过。

爷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策马前去,伴随着一声羽箭的尖啸声,可怜的沙獾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我家少爷啊,平生最怕的就是学文写作!为这事小时候在家可没少挨揍!你就饶了他吧!”

想象着爷爷的窘样,赶车的卢羽禁不住哈哈爆笑了起来。

“谁叫他卖弄的,我最恨卖弄之人了。”慕容合上文册,伸了个懒腰。

一路颠簸和暖阳的暴晒,让她点昏昏欲睡。

“易哥哥不是卖弄,他是在取悦你呢阿姐!”慕容瑶碧兴致依然不减,她看着姐姐开心的挪揄道。

“为博美人一笑,愿作箭下冤魂!晚上有口福咯!”

不知啥时爷爷已折返了回来,摇晃着手上的战利品开心的大叫道。

顺手把血淋淋的肥獾扔进了车厢,吓得两位美女花容失色的大叫了起来。

这些正值韶华的少年,就这么一路嬉戏笑闹着来到了圣泉镇的地界。

“小慕容!山上这些房子做什么用的?不会有人家住在里面吧?”

望着沿途这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毡包、棚窝,卢羽好奇的问。

“想知道自个下车进去看看不就行啦!说不定正有个西域丽人在等着你呢!”想到其中的妙处,慕容瑶碧忍不住嘻嘻的笑了起来。

“跟你说啊,一旦屋里有未婚的少女在那,按照我们于阗国的婚俗,可就出不来啦!除非娶了这位姑娘做夫人!”

“我的妈哎!还是不去了吧!万一里面有个满身狐臭、又老又丑的胡人女子,那我这辈子可就完啦!”

卢羽干笑着调侃道,说的连他自己都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你乱说个啥呀!”慕容瑶碧狠狠的踹了卢羽一脚,差点把他踹下了马车。

“西域和中土的民风有很大不同。在我们汉家,儿女婚姻大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男女在结婚之前彼此都不相识,就像瞎人摸象一样,姻缘是否美满只有靠天神的保佑了。”慕容琼琳静静的给这两位汉家的阿哥解释道。

“可西域胡地这儿地处蛮荒、居民四处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所以也就没有了我们汉家的那么多规矩。家里有儿女到了婚嫁的年纪,父母族人们就在这片山野上为他们筑上一间棚屋,他们呆在这些小屋里等着未来夫君或妻子的选择。当然也可以主动出击,去其他人家的小屋。

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话,在圣水汤池里沐浴之后,共同在这小屋里过上一夜就算是结为秦晋之好了。”

“哦,原来这么回事!”爷爷恍然大悟。

“大慕容、小慕容!老爷也给你俩筑了这样的爱巢了吧?在哪儿?我想先认个路!”

卢羽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爷爷忍不住爆笑着驱马到前边去了,任由卢羽和小慕容半真半假的打情骂俏。

转过一个山脚之后,在一片松竹胡杨掩映的溪边平地上,一栋石木结构的两层宅院映入了众人的眼帘,大老远就能看到“长安月”遒劲有力的黑体牌匾。

慕容家族在圣泉镇的山间别院终于到了。

一位碧眼鹰鼻、须发灰白的吐火罗族家老兴冲冲的跑上前来,从卢羽他们手中接过马匹的缰绳,把他们恭敬的领入了院内。

一班肤色各异的年轻仆役们,已经为他们四人的到来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正文 第十二章 清风泽畔

在圣泉镇结伴郊游的那段时间里,爷爷似乎又回到了往日在金城郡老家那种优哉游哉的少爷生活。

和卢羽在昆仑大山里纵马射猎,与慕容姐妹在散布山间的温泉汤池里沐浴嬉戏,还有“长安月”别院里那班吐火罗佣人的殷勤伺候。

所以几天下来,爷爷有了一种乐不思蜀的错觉。

西行以来,尤其是在慕容山庄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已经慢慢忘却了昔日的繁华、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

但这突然之间到来的幸福,还是让他感到有点恍如隔世。

慕容秋老爷放手让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和他们结伴同行,这位“长安坊”主人的心思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是看上自己和卢羽了,有心收他们俩来自故土的后生做自己的女婿。

慕容老前辈这么抬举自己,他和卢羽也就不能再装下去了。

天下人都知道慕容家族早已是于阗国的豪门。

几代人的努力,通过财富、姻亲、鉴玉技艺,才打通了通往吐火罗上层和当地望族的交际之路。

这也是一个外来户能够在这个遥远的王国得以立身的根本。

现在,慕容姐妹这样的世家千金嫁给一无所有的佣工流民,即使在不怎么讲究门当户对的西域蛮荒之地,也是会让人耻笑的,更是会让整个家族的荣誉蒙羞。

卫风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更何况慕容琼琳、瑶碧姐妹正值芬芳年华,既有汉地女子的婀娜多姿,又有异域少女的顾盼多情,知书达理、两情相悦。

此生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有何憾哉。

虽然今日已经不比当年金城易氏的嫁娶之风,几十驼的金珠美玉、绫罗漆器作为嫁妆或聘礼,但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的。

以白丁之身去迎娶人家的千金闺秀,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也辜负了慕容秋老爷的一片好心。

尽管这个老东家不在意汉地民风中的这些繁文缛节,完全看中的是他们的一身本事、一表人才。

所以现在到了和慕容山庄说再见、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易临风、卢羽爷爷、慕容琼琳、瑶碧奶奶们当年在圣泉镇“长安月”的那段缠绵轶事,作为孙子辈,在这里就不辍多言。

先辈们早已仙逝,只留下我这个已近古稀的长孙,还在时常面对着璀璨的夜空暗自叹息。

单说爷爷他们从温泉镇归来后不久,二人就结伴去了于阗王城里的长安坊。

听完两个人辞工的委婉陈述后,慕容秋老爷抚着短须呵呵笑道:“两位贤侄过虑了,呵呵。好好干,先把玉石这个行当的所有本事学到家,其他的事情,老夫都可给你们做主,包括成家立业!呵呵,你俩可不能辜负了老夫的一片苦心啊!”

慕容秋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做出了端茶送客的架势,领着两个后辈穿过忙碌的工房来到了后院。

已经吃饱喝足的轰天烈、滚天雷看到主人们到来,立马轻踏铁蹄、喷着鼻气,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慕容老爷尽管还笑容可掬,但内心却是老大的不痛快。

自己一片真心的待他们,把他俩当成自家子弟,可这俩混蛋小子尽然敢过来辞号!

真是良心挨狗吃了,慕老爷有一种被利用和背叛的感觉,很是失望和寒心。

爷爷已经看出了慕容老爷子的情绪变化,赶紧作揖道:“世叔一直以来的厚待,侄儿时刻谨记在心。”

“既然还记得老夫的恩义,为何还要离开慕容山庄,你俩难道想返回中土?”

慕容秋老爷笑意散去了,满脸的怒气中夹杂着些许的疑惑。

“我想在这于阗国开一家客栈,把我们金城易氏的祖业传下去。世叔您也知道,以我和卢羽目前的白丁之身,根本高攀不起你们慕容家。”

爷爷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

“老爷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我和少爷外出打猎碰到了一个从长安归来的贵霜国商队。听他们讲,司马氏的大晋又在建康建都了,北方现在已经是胡人的天下。连年的战祸纷争已经平息,中土汉地和西域诸国的商贸往来肯定要恢复。于阗王城的位置不错,是个经营客栈的好地方,还望老爷成全!”卢羽在一旁忙不迭的补充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老夫错怪你们啦!”慕容秋老爷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意,开心的捋了捋颌下的短须。

“于阗王城自古繁华,听老辈人讲大汉年间最多的时候,每天有几十个驼队打城外清风泽岸边的那条古道上经过。驼背的羊皮口袋里,汉地的丝绸、西方诸国的水晶玛瑙、珠宝玉器应有尽有!老夫也有几十年没见过如此繁盛的气象啦!”

“世叔您老同意啦,呵呵!多谢多谢!筹建客栈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有很多事情还需要您老的支持才行啊!”爷爷真诚的向慕容秋前辈作了一个长揖。

“那是自然!呵呵,要钱出钱要力出力!你俩先回去准备,老夫这边也给你们好好的谋划谋划!银钱方面两位贤侄不要担心,尽管从老夫这儿支取,呵呵。”慕容老爷开心的拍了拍一旁的“轰天烈”对爷爷嘱咐道。

“多谢世叔关心,前年我们过来时随身携带了一点细软,建一家客栈的支出应该够了。目前在客栈的选址上晚辈还拿不定主意,需要世叔给我定夺。”

爷爷历来很有主见,客栈选址之事也可以自己搞定。

但他觉得完全拒绝慕容秋老爷的好意,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所以就把这件事留了下来,让慕容老爷代为决策。

“呵呵,老夫糊涂了!金城郡易氏的后人怎会身无分文的流落天涯?客栈选址之事好办!老夫在清风泽大湖的汉碑那儿早年间置有一块土地,和你家金城郡老店的用地面积差不多。这块地就在商道边上,是通过于阗王城的必经之路!将来易氏客栈的招牌一挂,何愁没有客人!一旁就是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建造客栈的木材、柴火、用水都很方便,这块地老夫就送给你们了!”

慕容秋老爷慷慨的抚掌笑道,爷爷筹建客栈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让他很是欣慰。

“这块地建客栈太好了,您老就出个价吧!”爷爷没想到慕容秋前辈向他推荐的尽然是这样的一块风水宝地,这是他之前看好而又不敢想的,顿时喜出望外。

“一家人还谈什么价钱,贤侄你这样就太见外啦!呵呵。”

“老爷您还是出个价吧!少爷的脾气我了解,你白送给我们这份厚礼,他是不会收的!这就叫无功不受禄!”卢羽适时的插入进来,给爷爷解了围。

“你俩个犟驴脾气的后生!好吧,十两金的市价!明日你们就把钱带过来,我们去官署签字画押更改地契,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慕容秋老爷爽朗的笑答道,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离开了“长安坊”之后,爷爷、卢羽二人策马疾驰来带了清风泽大湖的岸边。

此时正值盛夏时光,大湖周边一派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气息。

当初死里逃生初到此地时,那个救他们于性命之危的吐火罗牧羊老人和他的羊群已经不知去往何方了。

刻有“清风泽”汉书的青石大碑,依旧昂然的屹立在古道的路畔,遥望着远方的黄龙沙海。

远远望见青石大碑下面的那块沙地,此时已被葱茏的绿草所覆盖,爷爷的心跳突然加速了起来。

转眼间两人的坐骑已来到了石碑的边上,翻身下马谁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抄起铁锹就在隐约记得的地方胡乱的挖掘了起来。

感谢万能的佛祖,羊皮包裹尽管已经有些腐烂,但还大体保留着当初的样子。

包裹被一层层的掀开,一个簇新鼓涨的锦囊出现在两人面前。

爷爷这才如释重负的放下铁锹,擦去满头满脸的汗珠。

五百两金沙,爷爷和卢羽二人目前的全部身家,该到它们发挥用途的时候了!

正文 第十三章 大兴土木

与慕容秋老爷办完土地的交易后,爷爷就马不停蹄的从王城请来了工匠。

在选址一旁的胡杨林边,支起了一顶硕大的羊皮帐篷,垒砌了几口灶台大锅。

卢羽赶着长安坊的牛车,从城里购置来了施工期间所需的桌椅板凳、吊床铺盖、锅碗瓢盆等生活物件。

而百十里外昆仑山下慕容山庄的众伙计们,已经接到慕容老爷的指示,暂停了采玉作业。

他们在明叔的带领下,沿着于阗河上游的岸边,砍下了几百棵粗大的柳木、胡杨。

然后涉水把这些圆木聚集到一起,编成了几支长长的木排。

最后动用了山庄里所有的牛车、马车,把玉冢堆里、于阗河沿岸一些优质的石材,一车车的搬运到了河边的木排上。

这些作业都是费力气的活计,几天下来伙计们都累趴下了。

木排装满之后,明叔指挥众人拔出锚杆。

盛夏时节正是于阗河的丰水期,众木排陆续驶离了河岸,顺着奔涌的河水向下游清风泽大湖的方向疾驰而去。

两个时辰的功夫,木排连成的长龙已顺利通过了湖口,来到了湖心地带,众人也顿时被眼前的景色给迷住了。

但见湖面上清波涟涟、鸥鹭成行,被排声惊起的肥鱼不时跃出水面,在木排的周边激起一朵朵浪花。

这样的胜景,完全是一幅中土江南的旖旎画面。

当岸边工棚里第一批酥软香甜的馕饼,被打馕师傅从新砌的馕灶中取出,烤全羊的浓香已经随着热风传遍大湖两岸的时候,明叔和他满载石材的排队,终于稳稳的停在湖边临时搭建的船坞边上。

“亚克西!BROZHER、兄弟们!”

爷爷和卢羽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和每一位上岸来的胡人兄弟都来了个激情的熊抱。

而这帮已经饥肠辘辘的异族伙计们,少许寒暄之后,都毫不客气的掏出自备的刀具,割下一块焦香肥腻的烤肉、拿上几块刚出炉的馕饼,三三两两的躲到胡杨林的树荫下,大快朵颐去了。

就像他们每日采玉收工后,回到慕容山庄享受晚餐时的那样。

现在施工现场负责后厨伙食的,则是慕容琼琳、慕容瑶碧姐妹,还有几位从王城里雇来的几位师傅、帮佣。

从父亲那里听说爷爷他们辞号筹建客栈的消息之后,这两姐妹开心的像中土飞来的百灵一般。

两位心上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后,登门向父亲提亲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另一方面,对于这家曾经享誉天下的金城郡易氏客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光景,她俩也充满了好奇。

所以在客栈开工筹建的第一天,二人就瞒着父母毛遂自荐的来到现场,帮着后厨打打下手

当然这两位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棋琴书画、织锦刺绣可能是行家。

但这后厨、工地的活计,她俩现场不碍事已经是万幸了。

好在都是长安坊、慕容山庄里自己家的伙计和帮佣,平时难得一见慕容东家的两位千金,这回能不辞辛苦的帮着大伙端茶送水,对于鼓舞众人的士气,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一些年轻的伙计有事没事就跑到两位外行的小姐面前汇报工作,乘机饱览两位丽人的芳容。

爷爷和卢羽几天来绞尽脑汁,终于在一张楼兰国的莎草纸上,大体绘出了当年黄水岸边易氏百年老店的平面草图。

此时,他正跟在负责施工的工匠头人、一位吐火罗族老者的后面,耐心的向他介绍着哪里是客房、哪里是水井、何处安置牲口的食槽。

哪里是客房区、哪边是家眷活动区域,伙房、饭厅、浴室、书房、练功场应有尽有。

爷爷恨不能把老家的房舍原封不动的照搬过来,这里边有着对于离散亲人们的思念和浓浓的乡愁。

而卢羽则在一旁不时的补充着一些爷爷没有想到的物件,两人一唱一和,搞得这位吐火罗老者有些恼火。

两人所说的汉地建筑风格与场地格局,在于阗国这一带很少见到。

所以这个老头对爷爷摊牌道,自然请他来主持修建,那就要按他的规则来。

否则,他会马上带走所有的工匠,让爷爷他们另请高人。

最后爷爷只好做了折中,格局按他说的办,清一色的石木结构。

至于怎么建,怎么安排人手,全权交由这个老匠头来组织筹划。

有了主家这样的承诺后,这位吐火罗匠头才捋着灰白色的胡须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拍着胸脯向爷爷保证,他们团队的建造技艺,在整个葱岭以北、于阗疏勒一带,无人能出其左右。

这一点爷爷毫不怀疑,慕容秋老爷通过王城工部的熟人帮忙介绍的匠人,其施工的水平肯定是一流的。

饭后稍作休息,明叔和众伙计就搭乘长安坊派来的马车,回慕容山庄去了。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用这种相同法子给施工现场送来了充足的木料和石材。

于阗国全年少雨,夏日昼长夜短,非常有利于建造作业。

所以客栈施工的进展神速,两个月后的金秋时节,整个建筑就大功告成了。

此时,客栈两边的千里胡杨林落叶纷飞,像无数只彩蝶在蓝天下飞舞。

背后清风泽大湖岸边的芦苇荡更是像漫山遍野没有成熟的荻梁一样,成了灰白色的芦花海子。

第一批南下越冬的鸿雁,正排着人字形的长队越过浩瀚的黄龙沙海,从北方的胡地飞来,在大湖周边的滩涂上做短暂的停留。

落叶归根、百鸟归巢。

从中土金城郡逃难到这个西域小国,已有两年之久。

客栈竣工礼这日,沐浴焚香之后,望着眼前这幢与故土老店神似、占地面积大上一倍的豪宅,想起那些已经流落天涯、今生再也无法相见的亲人们、还有和他一路西来、不幸葬身沙海的那班生死兄弟,年轻的爷爷不禁悲从中来,跪着面向东北金城老家的方向,嚎啕大哭了起来。

卢羽看到少爷的悲戚,也像受了感染一样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

前来道贺的各路豪杰看到这两位向来虎虎生风的汉家后生,突然之间像个娘们一样的恸哭,都是莫名的惊诧。

人群中一阵骚动,大伙面面相觑,搞不清其中的状况。

慕容秋老爷和几位慕容山庄的兄弟赶紧上前去,把二人扶了起来。

“二位贤侄,今日是你们新居落成的大喜之日,切莫如此悲戚,这样会让人笑话!要开开心心!喜气洋洋!”

慕容秋老爷拉着两人的手,以长辈的口气嗔怪的大笑道。

“过往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啦!客人们还等着开席呢!快把脸面收拾干净!”

两年来共同的生活劳作,慕容山庄的总管明叔已经把爷爷和卢羽二人看成是自家的子侄。

他在旁边一边劝慰着,一边给二人递上了擦脸的布巾。

“易临风、卢羽东家的全驼宴备好啦!开饭咯!”

恰在此时,慕容瑶碧从后厨赶到了门厅场院,对着围观的人们扯开嗓门,欢快的喊叫道。

爷爷已经恢复了常态,他爽朗的对着四周,拱手笑道:“想起了一些往事,失礼了!失礼了!呵呵!小店刚刚购进一批鄯善国的蒲萄美酒,今日请各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人群这才恢复了欢乐的景象,说说笑笑的跟着慕容瑶碧的身后,向后院的场地涌去。

正文 第十四章 落成庆典

五匹烤好的全驼已经备好,一溜排的挂在后场院临时搭建的木架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盛满楼兰葡萄美酒、疏勒马奶酒、汉地清酒的皮囊和陶罐,堆满了场院中间将来喂牲口的食槽。

清风泽岸边的磨坊边上,巨大的青石磨盘成了食材的案板,刚刚出炉的香馕,也堆的像小山一般。

看来爷爷为了庆祝客栈的建成,犒劳所有的工匠、客人、和慕容山庄的众兄弟,也是不惜投入了血本。

西域彪悍的民风少了汉地宴会中一些虚伪的客套,所有的人们拿起盛酒的木碗,掏出自备的刀叉直奔吃喝的主题去了。

而这场宴请最珍贵的客人,当属慕容秋老爷全家和于阗国慕容家族的其他亲戚们。

他们还保留了汉民原来坐在案几边上就食的习惯,所以整个宴席的筹划主持者慕容姐妹,特地在宽敞的营业前厅里摆下了几席,用来招待自家的客人。

爷爷和卢羽二人从场院那儿一路敬酒来到前厅的时候,已经喝得有些吐舌头了。

“世叔,来!咱俩喝一杯!没有您老的相助,就没有我易临风的今天!”

“喝酒来日方长,呵呵!临风卢羽啊,客栈今日已经落成,这客栈的名字你俩想好没有?是否还沿用金城郡老店的店名?”

慕容秋老爷已经把二人看成是自己的准女婿了,所以啥事都在为他们操心。

如果没有他在背后的运筹帷幄,客栈的建设根本就不会这么顺利。

“这个晚辈不好做主,还要请您老定夺。”

爷爷的酒虽然过量,但脑袋还算清醒,他知道慕容秋老爷这个泰山大人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所以像给客栈取名这样的事情,让这样的长辈去拍板吧,也算是一种最好的尊重。

“这个,老夫早就为你们想好啦!拿纸笔来!”

慕容秋老爷站起身笑吟吟的撸了撸衣袖,大有泼墨挥毫的架势。

周围的客人们都好奇的围上前来,想目睹一下这位鉴玉大师的纸上功夫。

“卢羽,快去把我们的匾额扛过来!世叔,选日不如撞日!直接在招牌上写吧,今日本店就挂牌揭幕!由您老来主持!”

爷爷回头开心的对卢羽吩咐道,一边恭敬的和慕容老爷喝了一杯。

说话间,卢羽已经带着两个伙计,把一扇修长大气的胡杨木朱漆牌匾抬了过来。

“临风,我斟酌了一下,金城郡易家老店虽然声名远扬,但时过境迁,况且是在这西域腹地。继续沿用这老店的招牌,老夫总觉得于天时地利不合。”

慕容秋老爷在备好的墨砚上若有所思的轻蘸着狼毫,对爷爷平静的说道。

“那世叔准备赐给小店啥样的招牌?”爷爷很是好奇的问道。

“贵店现在背靠大湖福泽,面临千古商道。我先前找赞摩寺的堪舆师傅查勘过,都说此地大开大合,是开店行商、侍奉天下商贾僧侣的风水宝地。”

“世叔的意思我明白了,自然是风水宝地,我们就要用尽这地利之便,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爷爷和卢羽二人小心的扶着匾额,就等着慕容秋老爷落笔了。

“老夫正是此意,天下商旅不辞万里经过于阗国,多半是奔着清风泽这一湖的活水而来。因此,客栈就取名叫清风泽吧!水生财,水即财也!呵呵!”

慕容秋老爷笑呵呵的答道,一边端起砚台,站在匾额的前面,一气呵成挥笔留下了“清风泽”三个遒劲的隶书。然后又在其下方用小篆写下了吐火罗语的店名。

“好!好!”

现场一片叫好之声,“清风泽”的店名甚是敞亮。

清风徐来迎天下客,财源广进结世上缘。

曾外祖父慕容秋老爷的大笔一挥,奠定了我们金城郡易氏在西域于阗国的百年基业和顺风顺水的运道。

说话间,爷爷已经指挥卢羽和众伙计在客栈的主厅门外架上了云梯,把招牌高高的挂了起来。

在这大漠边缘的商道上,一里之外就能看到这醒目的招牌,然后才是麦馕和烤肉的浓香。

“两位妹妹,本店还差几杆迎客的酒旗,就拜托二位了。”

慕容琼琳、瑶碧二姐妹此时正和其他客人一样,拥着慕容秋老爷和慕容老夫人,昂头好奇的欣赏着这座汉家客栈的挂牌礼。

爷爷对着两位姑娘,微微的躬身致礼笑道。

“这个好办,你画个酒旗的大体摹本给我,我们带回去赶点工,明日就能给你送过来。”慕容琼琳看着爷爷莞尔一笑,她的注意力似乎还在那块朱红色的胡杨木匾额上。

“易公子,我姐姐的刺绣可是从不示人的,你这新晋的财主要支付酬劳才行。”

慕容瑶碧则看着未来的姐夫,开心的戏谑道。

“应该应该,十金一杆如何?”爷爷明知对方是玩笑话,还故意对套子里钻,他想看看慕容琼琳的反应。

“易东家,你如果真愿意出这个价钱,本小姐还真就笑纳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杆酒旗七十金,你男子汉大丈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日交货时一个子都不许少!”

慕容琼琳这才转过脸对着爷爷坏笑道,西域女子的彪劲一下子上来了。

“别跟你哥耍笑了,临风,别听她们瞎说!”慕容老妇人嗔怪的用羽扇拍着两位闺女笑道。

而慕容秋老爷似乎还沉陷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没有注意到旁边闺女们的说笑。

爷爷赶紧乘势拖着卢羽,对着慕容老妇人深施一礼,去招呼客人们继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去了。

七十金买七杆酒旗,还没开业就接了份亏得没边的买卖,兆头不好。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慕容姐妹没有食言,第二日黄昏,绣有“清风泽”字样的各色酒旗,已经在客栈四角的高台上迎着大湖吹来的晚风飒飒飘扬了。

时值初秋时节,湖畔的芦花也已经开始吐絮纷飞了,四周的胡杨林成了金色的海洋。

在这样的背景下,高处这些锦缎做成的酒旗显得分外的夺目,成了客栈区别与他处最明显的标识之一。

当然还有湖畔磨坊里咕咕不息的风车的声音、还有那几乎终日不散、长空之下孤独缭绕的炊烟。

所有这些,都使得身处黄龙沙海边缘的这家客栈,充满了人间的烟火味。

后来那些在漫漫商道苦旅上,已经精疲力竭的各国商贾和僧侣们,都把“清风泽”客栈当成了他们人生中转途中温煦而又难忘的家园。

正文 第十五章 喜结良缘

让我们一起来更直观的感受一下“清风泽”客栈的整体风貌吧。

主厅所在的位置是一幢两层石木结构的建筑,带有明显的汉地魏晋风格,人字屋脊、木瓦铺陈。

一条全木制成的旋梯,把一楼和二楼完美的连为一体。

鉴于于阗国常年少雨,日间炎热的特点,墙面基本是石材为柱、窗牍为面,通风而透亮。

晚间或冬季,把苇草编制的窗帘放下后,又起到了保暖和装饰的效果。

与主厅大门平行的,则是一个供牛马和驼队出入、与后边场院直接相连的宽大入口。

来往的客商总是先从这边进入场院,安置好货物、牲口和住宿之后,才会从院内的侧门去主厅用餐喝酒。

入口处原木制成的大栅栏,每日早晚开关的时候,两个吐火罗伙计使出吃奶的气力才能够完成操作。

这个大栅栏使整个客栈一下子有了商道上车马店的几分气息,来往的客商们入店之后也少了些登临豪门的局促感。

后场院的地面全部用于阗河上运来的玉石废料铺就而成,场院中间一溜排乌青石凿成的食槽,可供百十头牲口同时就食饮水。

场院两边是长长的吐火罗风格的厢屋,一边作为客房使用。

厢屋的大部分空间被分割为若干个通铺,每间通铺可以容纳几十个商队的伙计晚间同时就寝。

另外还准备了十来间略加装饰的单人、双人客房,供那些女眷和商队的领队头人们使用。

场院东南靠近清风泽湖畔的地方是一座风车水磨坊,一条细长的木槽连接着磨坊的出水口。

源源不断把那边的活水引到了场院一角的石台下,供客人们平时洗浴和洗衣使用。

另一边的长屋分别是草料间、库房、客栈伙计们的宿舍。

绕过长屋厢房,与客栈主楼相连的另一处场院,则是“清风泽”主人及其家眷的生活区了。

我们众兄弟就是在此长大的,如今在那里戏耍的已经到我的曾孙辈了,真是岁月如流水啊!

这个场院开阔的可以在里面跑马,它一边连接着西北角的胡杨密林,一边以清风泽岸边的水坞为畔。

其中的书院、射箭场、马房、下湖垂钓的扁舟等等无所不有。

世家阔少出身的爷爷,在兴建“清风泽”客栈时,把昔日金城郡老家的一些嗜好又重新捡了回来。

所以在这片私家场院里,还可以看到黄水岸边老宅里的很多生活元素。

但爷爷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呼朋引伴、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

世道变迁、家道中落、亡命天涯来于阗国两年多的时间里,爷爷的个性发生了巨大的嬗变。

已经由衣食无忧、不知道愁是何种滋味的世家子弟,变成了明白世事艰辛、使命重于生命的汉家好后生。

“清风泽”竣工后,爷爷就请来了明叔,备好丰厚的聘礼,去长安坊的慕容老爷那儿给自己和卢羽说媒去了。

本来就是一层窗户纸水到渠成的事情,明叔也就走个过场,遵照一下汉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嫁民风。

慕容秋老爷夫妇一口应承了大女儿慕容琼琳和爷爷的婚事,答应选个良成吉日就把闺女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至于卢羽爷爷和其二女儿慕容瑶碧的婚事,慕容老爷就没有那么大度慷慨了。

他托明叔带话回来,如果卢羽能在一年之内学会玉石行业的所有本事,并且愿意入赘慕容家做他们的上门女婿,这门亲事才可以考虑。

而且,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听了明叔的叙述后,卢羽大为恼火的叫道:“看来慕容秋这个老东西也是个见客下菜的势利小人,凭啥无端的为难老子,这个婚不结也罢! ”

说完他站起身来,抓起旁边酒缸里的勺子,舀出一盏咕咚咕咚的牛饮起来,以其压抑心中的不快。

两年来卢羽的变化惊人,已经由当初爷爷身边的青涩家仆,变成了身长八尺、乐天豪迈的西域大汉,

也是对爷爷一心无二的过命兄弟,一个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侠义之士。

此时他的恼火并不是妒忌爷爷的幸福,而是觉得慕容老爷没有一碗水端平怠慢了自己。

“慕容世叔的为人你我还不清楚啊,愿意把最心爱的小女嫁给你,那已经是把你高看到天上去啦!要不咱俩换换,我去做上门女婿,你来掌管清风泽如何?”

看到卢羽对着尊敬的明叔无端的发火,爷爷有点不快的调侃道。

“卢羽啊,我看你这混球的脑袋是挨驴子踢了,咱家老爷是要培养你做长安坊的掌门人呢!他要是知道你混小子这个态度,打死也不会要你做他的女婿!”

一辈子视慕容秋老爷为恩公兄弟的明叔,脸色铁青的端起桌上的陶碗,轻抿了一口奶茶,双目如剑般的盯着卢羽道。

要是换做别人,如此对慕容秋老爷不敬,他就是拼上老命也要维护慕容家族的尊严。

“卢羽,还不快给明叔赔不是!”机敏的爷爷站起身来,使着眼色踹了卢羽一脚。

“明叔息怒,小子刚才口出诳语,还请您老勿怪!”

已经回过神来的卢羽,赶紧躬身下跪,给明叔磕了几个响头。

“免啦免啦!你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至少也可证明你没有贪恋慕容家的钱财!呵呵,起来吧,老叟可受不起你小子这个大礼!”

明叔这才转怒为喜,颤巍巍的把卢羽扶了起来。

“其实啊入赘不入赘都是一样,我家慕容老爷没有儿子,将来闺女们出嫁他们老去,偌大的长安坊怎得有人来支撑才行。再说了,都做了慕容家的快婿,你们俩兄弟这辈子就成了真正的家人了,再也不用分开,呵呵!如此难道不是天大的美事?”

“明叔所言甚是!”

“明叔所言甚是!谨遵明叔安排!”

两兄弟忙不迭的给明叔鞠躬行礼,卢羽的一时鲁莽差点毁了自个的大好姻缘。

半个月后,于阗王城慕容家的长女千金慕容琼琳,乘着五匹乌孙神驹驾驭的胡杨木轺车,披红挂绿的嫁到了“清风泽”。

从此这个生长于西域腹地的汉家女子就成了我的奶奶,“清风泽”客栈的老板娘。

一年之后,卢羽爷爷和慕容瑶碧奶奶也如愿完成了婚约。

我的慕容秋曾爷爷从此也就退出了玉石江湖,开始过起了颐养天年、四处漂流的半隐士生活。

此时天下已大体太平,他曾经跟着我爷爷的商队回过老家武威郡、去过当时最繁华的大晋新都建康。

终于了却了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园的夙愿。

再后来在随着驼队去贵霜国行商的途中,他因感染了瘴气风寒而不幸离世。

与亲人的阴阳两隔尽管痛苦,但这也许就是慕容秋曾爷爷最想要的死法吧。

儒家经典里有云,圣人出而天下兴。

“长安坊”的创办人慕容秋曾爷爷虽非圣贤,但却凭着一己之力,拯救了乱世之中的三个家族。

也就是在西域于阗国兴旺至今的慕容家、卢羽家还有我们来自汉地金城郡的易氏易家。

他就是我们三个家族共同的先祖和保护神,是我们这些后人们永远缅怀下去的古圣今贤。

每年中土的清明寒食,或者于阗国这边的礼佛节到来之际,三个家族的所有亲戚们都会齐聚“清风泽”客栈把酒言欢、共叙亲情。

也会在胡杨林畔的家族坟茔那儿面向中土故地焚香燃烛,追忆这些逝去的先人们。

正文 第十六章 家父生平(一)

爷爷和奶奶结婚一年之后,我的父亲呱呱坠地。

年轻的爷爷抱着襁褓之中的易门长孙兴奋不已,于是他给自己的爱子取了一个很喜庆的学名:易丰年。

平安丰裕,年年有余之意。

娶妻生子、客栈日进斗金之后,天生好动、不安于现状的爷爷,开始厌倦了平淡无奇、毫无波澜的客栈人生。

在与奶奶,还有其泰山大人慕容秋老爷商量、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后,爷爷又一次拾起了家族行商的老本行。

他的第一单买卖,是和卢羽爷爷把长安坊这些年积累下来的玉石成品运到中土去寻找销路,重新打通西域于阗国和汉地晋王朝之间玉石、丝绸交易的古今商道。

当然爷爷还有另外一个心愿,就是找回几年前金城郡陷落后,四散流落于西川、江南一带的家人们。

几经准备之后,易临风、卢羽两位爷爷带着十几位同样年轻力壮的伙计,领着几十匹满载玉石的驼队,意气风发的上路了。

商队一路风餐露宿,越黄龙沙海、过河西四郡,从金城郡故地渡黄水,然后沿汉水南下至夏口。

在夏口稍作休整之后,爷爷他们又买船顺着大江一路东去。

在离开于阗国两个月后,爷爷的驼队终于在史称“石头城”的大晋国都建康上岸了。

来自西域的这批玉石奇珍,在建康城受到的追捧不亚于当年的“洛阳纸贵”。

如今城里的王公大臣、富商贵胄们,来自长安、洛阳的世家子弟还占有很高的比例。

所以陇地慕容氏、易氏家族经营的玉材生意,他们还有很深的印象。

多年之后在这遥远的江南新都,还能遇到这样故人和物品,让这些随国君南下的汉民臣子们不禁黯然泪下。

和他们自身的身世浮沉和家国兴衰也很自然的联系了起来,因睹物而思人,不由得会联想起长安城昔日的繁华、长乐宫的春色、未央宫的夕阳来。

爷爷带来的这批玉器根本就不需要寻找代为销售的商家,上岸之后还在客栈的驼背上,就被前来寻宝的人们抢购一空。

接下来的几日,爷爷他们下榻的这家客栈的门槛,差不多都被那些手持请柬、请他们前去赴宴的官家富商的仆人们踩断了。

江南自大汉以来即为天下的丝绸中心,虽几经战乱凋敝,但仍不改其繁荣景象。

足不出户,已有听到消息的丝织大户带着各色丝绸的样品前来洽谈生意了。

而朝廷造办处的采购官们,也拿着下一批的预定清单,不惜放下官家的身段登门拜访。

因此,爷爷的商队在建康城停留的一个月时间里,长安坊未来若干年内的玉材已经被预定一空。

慕容秋老爷长期以来一直担忧的玉石销路问题,终于被他这两个能干的女婿完全的打开了。

当然前提是这个天下能继续太平下去,而且于阗国的商队每年都能够如约来到江南才行。

这年的夏秋时节,爷爷他们终于踏上了归途。

从陆路沿着官道一路北上,途中要经过北朝诸多的关卡和邦国,其中的辛苦和危险自不必说。

等到来年新春,于阗王国的礼佛节来临之际,爷爷的商队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了“清风泽”这个温暖的家园。

第一次行商,爷爷算是旗开得胜,赚得碟满钵满。

唯一的遗憾是沿途未能遇见一户易姓人家,好像这百十口的金城郡大户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爷爷和卢羽在建康城停留期间,有幸遇到了一位来自陇地的同乡。

他告诉爷爷,当年逃难南下时,他和爷爷的大哥全家曾经结伴同行过一段时间。

后来在大江边上,他选择了沿江东下来建康投奔亲戚。

而爷爷的大哥在带领全家老幼买船渡江,向云梦泽的方向漂流去了。

据说大爷爷的最终目标是离战祸、胡人更远的长沙郡,但最终的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爷爷本想远赴长沙郡寻亲,但怎奈山遥路远,北方的严冬又快来临,最后只好作罢。

有了这次江南之行的成功经历后,爷爷完全抛却了“清风泽”客栈的生意,一门心思的投入到万里行商的事业中去了。

从此以后,奶奶慕容琼琳成了“清风泽”客栈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也许是夫妻间聚少离多,又或是家父出生时难产的缘故,家父之后的奶奶,再也没有给爷爷诞下一男半女。

而卢羽爷爷、慕容瑶碧奶奶则像开了挂一样,从第一胎闺女开始,短短的几年时间,一共产下了六位千金。

可想而知,作为唯一的长孙少爷,家父在整个家族中的地位是无人可比的,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

那时候,卢羽爷爷除了要打理长安坊的生意,余下的时间都是陪着爷爷外出行商。

所以慕容瑶碧奶奶和她六个闺女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我家的“清风泽”度过的。

这也就意味着,家父的幼年、童年、乃至后来的青少年,都是生活在这群表姐妹的女儿堆里。

这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家父任性多情的个性,缺乏爷爷身上的那种彪悍的刚强之气。

等爷爷奶奶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生成骨头长成肉了。

听奶奶说,在家父十岁这年,有一支萨珊国的商队在客栈住宿休整过一段日子。

商队里有一位叫做卡克.丹妮的小女孩,是商队头人的女儿。

也许是长途奔波之后水土不服的缘故,刚住进客栈没两天这个小丹妮就病倒了,持续的高烧不退。

但商队远道而来,这趟行商事关百十个家庭的生计,不能因为自己闺女的病情而影响全队的行程。

于是头人痛哭流涕的把心爱的女儿托付给奶奶代为照看,等他们从汉地返程的时候再来接她。

同是行商人家的奶奶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满口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萨珊商队离开半个月后,这个可怜的小丫头终于慢慢的好转了。

丹妮金发碧眼、肌肤白的如凝脂一般。

也许是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缘故,丹妮活泼开朗,懂得如何讨大人们开心。

在这个没有一个亲人、熟人在身边的异乡客栈里,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认生,很快就混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客栈里的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喜欢丹妮的。

还是小屁孩的家父,更是被这个同年的小丫头生生的迷住了。

从此他就如着了魔一般,成天不离开丹妮半步。

他俩吃在一起、玩在一块,晚上睡觉也要在一个房间里。

就连每日上午家父去书院晨读的这段时间,也要丹妮陪着才行。

丹妮告诉家父,她的家乡在一条遥远的、叫做幼发拉底河的大河岸边。

那儿有数不清的椰枣林、大沙漠,就像“清风泽”周围的胡杨林、黄龙沙海一样。

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高台。

听大人们讲,那是前朝的巴比伦王为他的爱妃修建的空中花园。

她曾经和小伙伴们去上边玩过,可那个高台真是太高了,她们只能爬到一半就中途返回。

丹妮向家父承诺,将来长大了如果他能够去巴比伦做客,她一定带家父去空中花园的顶上看看。

在场院的沙地上,丹妮用沙子为家父做了一个“空中花园”的模型,如同客厅酒缸边上倒扣的酒漏一般。

坐在清风泽岸边的扁舟里,听着丹妮用半生不熟的吐火罗语向他描绘着萨珊国的风土人情,家父神往极了。

他下定决心,长大之后一定要去丹妮的家乡看看,去品尝那比蜜还甜的椰枣,比攀登那昆仑大山还高的皇家花园。

半年之后,丹妮父亲的商队从中土平安归来,这也意味着家父和丹妮分别的时刻到了。

追着远去的萨珊商队,撕声裂肺的哭喊着,年少的家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分别之痛。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父就像大病了一场,怎么也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后来年老的奶奶和我们这些孙子辈谈心时,还显得追悔莫及。

“哎,当年我就不应该收留丹妮这个小妖精!那样的话你们的父亲也不会落下相思的病根,更不会在壮年的时候抛下我们这些妻儿老小,远走他乡再不归来!”

说到这里,可能是对唯一爱子的思念之故,曾经那么风华绝代的奶奶慕容琼琳也经不住老泪纵横。

正文 第十七章 家父生平(二)

家父十六岁这年,爷爷托人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

女方是王城禁军教头尉迟彪的千金尉迟春儿,也是中土过来的汉人之后。

对于这门亲事,所有的亲戚家人几乎没人看好。

奶奶更是第一个反对,她担心性格柔弱的儿子将来罩不住这样彪悍的儿媳妇。

家父也压根就没有讨媳妇的打算,他的真心早已属于那个遥远的卡克丹妮,所以也就容不下其他的女子了。

爷爷平时对于家里的琐事是很少过问的,但只要是他出面做下的决定,可以说是一言九鼎,谁也撼动不了。

最后奶奶只好用迂回的方式,通过第三方把自己选择儿媳妇的标准知会了尉迟家,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

尉迟彪老爷子也很知趣,他明白婆媳之间的关系如果处不好,将来自己的女儿就算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为此他还特地在王城备下了一桌酒席,请爷爷过去商量解除婚约的事情。

酒过三巡之后,尉迟彪面带愧色的举杯道:“大哥,兄弟有难言之隐,不知当说不当说?”

“都是一家人了,有啥事但说无妨!不要遮遮掩掩!呵呵!”

爷爷知道尉迟彪的老妻早逝,一直没有续弦,家里的父女俩相依为命。

所以他以为尉迟老爷子今日请他过来,是一起商量孩子们的婚事,因此就开心的应了下来,并且先干了杯中的水酒。

“我家女子想和贵公子解除婚约,还要请大哥恩准!”

说完尉迟彪深鞠一躬,一饮而尽。

“好你个老彪子!咋回事?”爷爷听罢怒目圆睁的指着尉迟彪愤然的叱道。

这些年来,爷爷在于阗国汉人中间的地位如日中天。

他的商队纵横天下,也给大伙带来了滚滚的财源。

因此无形之中,爷爷成了此地汉民公认的首领,凡事都会给他三分薄面。

这个尉迟彪老爷子尽然敢在儿女的婚事上戏耍自己,让爷爷感到老大的不自在。

“大哥你知道,小女自小跟我长大,耍枪弄棒不让须眉。但将来嫁到贵府,让她去相夫教子、管家理事,老夫担心她无法胜任。因此不如早点断了这桩姻缘,也免得到时候伤了两家的和气。”

面对爷爷的指责,尉迟彪平静的答道。

在刀光剑影里滚爬了半辈子,他对于爷爷一直以来恭敬的态度完全是出于尊重而非惧怕。

当初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也是因为看中了易氏家族一直以来的家风和人品,而非此门的权势钱财。

闺女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财富,他绝对无法容忍女儿将来在婆家受半点的委屈。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尉迟贤弟,不瞒你说,我欣赏的就是你家女子身上那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爷爷笑呵呵的起身,给两人的陶碗重新续满了酒水。

“此话当真?”尉迟彪须发倒竖的认真问道。

“绝无虚言。哎!我金城易氏目前就剩易丰年这么一根独苗啦!可这个混球打小就让他娘给惯坏了,阴柔有余阳刚不足,难堪大任。所以我一直想找一位像你家女子这样的儿媳妇,将来能把“清风泽”的这份家业挑起来,再给我生出几个虎虎生风的孙子来,呵呵。”

说到这里,爷爷有点落寞的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大哥,不是老夫夸自己的闺女,我这女子除了性格大咧咧的像个男人,容貌人品无可挑剔,管家更是一把好手!你看咱父女俩这些年来过日子,从来就没要我操过心,里里外外全由我那个女子一人打理!”

这回轮到尉迟彪笑呵呵的起身给我的爷爷斟酒了。

“既然这样,还望老弟成全了令千金和我家小子的这门亲事!”爷爷举起酒碗道。

“大哥如此厚爱,我尉迟一门蓬荜生辉啊!”

此时,尉迟彪老爷子的脸上都乐开了花,两位老兄弟端起陶碗重重的碰了一下。

那年的金秋时节,爷爷力排众议把尉迟春儿这个儿媳妇娶进了易门。

尉迟春儿就是我敬爱的母亲,也是我这辈子辜负最多的一位亲人。

据说家父和母亲的新婚之夜,家父耍脾气迟迟不愿入洞房,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和一班表姐妹们摇骰子斗酒。

凌晨三更的时候,性烈如火的母亲抛却了新娘子的矜持,直接来到前厅扭住家父的耳朵,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把家父连拉带拽的拖进了洞房。

一番激烈的撕扯打斗之后,在父亲鬼哭狼嚎般的哀求声中归于平静。

事情传到爷爷奶奶那儿,奶奶心痛的恨不能砸开洞房的大门,把这个可恶的儿媳妇赶回她的娘家去。

而爷爷则幸灾乐祸的笑道:“这个菜包子,老夫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他!列祖列宗保佑,咱金城易氏一门从此有救啦!”

家父家母新婚之夜的这出闹剧,一时之间成了整个王城的笑谈,母亲也因此摊上了悍妇的“恶名”。

从那以后,家父尽管还是一肚子的委屈,但忌惮于家母的拳脚功夫,只能对母亲言听计从敬而远之。

而母亲也绝非那种胡搅蛮缠、不给夫君一点面子的女人。

过门没多久,她就如其他的姐妹那样,把家父像孩子一样的宠了起来。

只要在原则上的事情不做的太过分,其他的一切都由着父亲的性子去了。

可父亲对于家母的感情,却始终停留在应付差事的阶段。

一有机会他就借口学做生意,跟着爷爷他们的商队在外边转上一月半载,以此来躲避母亲的“家法”。

正如爷爷所料,母亲在管家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几个月下来,在奶奶的指点下,母亲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把整个“清风泽”客栈打理的井井有条,和一大家的亲戚们也能相处的和睦融洽。

人们慢慢改变了对家母的看法,连慕容瑶碧姨奶家的那几位一向敌视母亲的表姑姑们,也能够和她相处的如同亲姐妹一般。

正文 第十八章 家父生平(三)

一年之后,我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世间。

也许是人到中年之后愈加思念故土的缘故,爷爷给我这个长孙起名为易金城,字故园,以其来寄托他对金城郡这个故乡之地的思念之情。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母亲一年一个,接连给易门诞下两个男丁,给我增加了两位胞弟。

爷爷干脆循着我的名号,起二弟名为:易武威、三弟:易长安。

母亲的到来,彻底改变了爷爷这一门人丁单薄的窘境,带来了人财两旺的兴盛局面。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又有母亲这样能干美丽的老婆。

全家人都认为家父会长大成熟了起来,至少对那位叫丹妮的萨珊女孩应该不会有什么念想了。

十几年的光阴,足以让人忘却这世间任何的事情,包括曾经让自己动心的丽人。

因为在感情和女人这一块,家父并不空虚,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混在女人堆里。

即使在结婚之后,母亲也没加过多的干涉,只是把他看成是没断奶的孩子。

在我5岁这年的秋天,爷爷觉得家父已经老大不小了,也跟了商队这么多年,应该给他一次单独行商历练的机会。

将来也好接自己的班,把这份行商的祖业传下去。

此时爷爷手上正好有一批中土刚到的丝绸,货主是贵霜国的商人毗卢萨父子。

他们是从海路到达晋朝国都建康的,在那里买下了大批的丝绸,并重金聘请商队把货物千里迢迢的运至了于阗国。

中土的商队不愿意再往南走了,他们在“清风泽”客栈卸下毗卢萨父子的丝绸货物,采办了一些“长安坊”的玉石、王城的特产干货之后,就匆匆踏上了归途。

他们必须要在严冬到来之前走出前面的这片黄龙沙海,否则就只能等到来年的春天才能回去了。

这段商路一直有着“冬不走黄龙”的传统,据说严冬的沙海深夜,活生生的骆驼都会被冻成冰雕,羊皮帐篷下的活人就是裹上十几层的裘毛被褥,也会被生生的冻死。

因此,每年冬季南下的商队走到阳关就会止步,而北上的驼队也会在“清风泽”客栈住上小半年的时间。

毗卢萨这批货的目的地是贵霜国国都白沙瓦,在这对父子的苦苦请求之下,爷爷才接下了这单买卖。

因为我家和长安坊卢羽爷爷的商队,从来周转的都是自己的货物,很少为别人载货。

单纯载货的商队历来利润很薄,只能从沿途夹带的私货中赚点辛苦钱。

如果遇到个苛刻的东家,不给携带私货,那一路走下来的赚头就更少了。

干的是杀头的买卖,赚得是胡肚皮的钱财,说的就是这样的行商。

只有那些十家八家的驼马拼凑而成的临时商队,才会做这样的买卖。

几经考虑之后,爷爷把这次送货的任务交给家父。

原因有几个方面,家父跟队已有十来年了,商途上的生存窍门也大体学会。

白沙瓦城离于阗国不远,翻过葱岭后就是贵霜国的国境了,说的都是吐火罗语,沿途民风淳朴,风险与障碍很少。

另外毗卢萨自己带有几位押货的护卫,商队只要做好运货和自身的安全即可。

最主要的原因是家父一直以来,都强烈要求单独带队行商,这一次正好是考验历练他的机会。

为了万无一失,爷爷还特地为家父安排了十几位忠诚可靠的伙计,随他一同前往。

所有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在家人的祝福声中,家父领着他的驼队沿着南下的古道逶迤远去。

两个月后,随行的伙计们赶着空荡荡的驼队,垂头丧气的回到了“清风泽”,唯独不见家父的身影。

在众伙计的七嘴八舌声中,母亲和爷爷大体明白了其中的变故。

商队到达白沙瓦后,一天深夜,家父偷偷带上了商队的通关文牒、他最信任的随从白芒、还有所有的银钱、四匹商队的快马,连夜出城去了。

第二天等众人发现前去追赶时,贵霜国边界的关卡卫兵告诉他们,家父和白芒早已出境,进入了萨珊王国的境内。

毫无疑问,家父是借这个机会远赴巴比伦,寻找他的丹妮去了。

而且为了这次的出走,他看来是早有预谋,做了精心的筹划。

听到这里,爷爷骂了句“孽子”就昏了过去,奶奶慕容琼琳更是呼天喊地的向爷爷要她唯一的儿子。

可怜的母亲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直像小孩般呵护的夫君,尽然如此的背叛了自己。

三天之后,母亲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在迎客大厅里召集全家人道:“易丰年出走这件事今后家里任何人都不许再提起了,我的夫君在外边玩累了自然会回来!”

从此,母亲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客栈的管理、我们三兄弟的教育培养上。

好像她从来就没有过丈夫,没遇见过易丰年这个男人。

外公尉迟彪也已经辞去了王城禁军教头的职位,来到“清风泽”安度晚年,每日教我们三个外甥马上功夫、十八般兵器。

爷爷和奶奶也慢慢把对爱子的思念之情转到了我们这些孙子身上,“清风泽”又恢复了以往的欢乐。

而我们这位可恶的家父,再也没有回来过,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正文 第十九章 查理的商队(一)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清风泽”门前的这条古道就日渐的忙碌了起来。

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各国客商,赶着长长的驼队从这条商道上缓缓的经过。

经费充足的客商会直接把整个驼队赶进客栈的后院,用听不懂的语言和手势向我们的伙计比划着。

帮忙把驼背上的货物卸下来,给所有的驼马牲口备好足够的燕麦和饮水。

然后他们会大咧咧的来到前厅,用罗马金币或着萨珊、安息国银币换取一桌可口的酒菜饭食。

遇到往年经过的老顾客,大家彼此之间还会亲热的呼叫着对方的姓名,来个热情的拥抱。

寒暄一下生意的近况、沿途的阅历见闻。

也有一些旅费不足、或者路上遭遇兵匪天灾本利无归的可怜商家,他们住不起客栈,就在不远的胡杨林边搭起帐篷、埋锅造饭。

在此地做短暂的休整之后,再踏上漫漫的归途。

每每遇到这样的商队,母亲都会让店里的伙计给他们送点牲口的饲草、刚烤的热馕和干净的饮水。

如果遇到一些伤病的异乡人,还会请来郎中、熬制汤药给予必要的救助。

有时还会碰到一些无主的逝者,被草草的掩埋在商道的路畔。

只要母亲碰见,她都会让人去请来赞摩寺的法师,为这些可怜的逝者做法事超度亡灵,助他们的魂魄早点回归自己的故乡。

大乘佛法教导世人慈悲为怀,拯救众生。

身为虔诚的佛教徒,母亲做事虽然历来强势,但始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善之心。

用母亲大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渡人渡己,为来世积功德,为家人求福报。

而这些举手之劳的乐善好施,有些在今生就结下了累累的善果。

那些后来走出困境的异国商队,只要途径于阗国,我家的“清风泽”客栈都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而且每次过来都会给母亲和我们这些个孩子,带来很多稀奇古怪的礼物。

他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亲戚,把“清风泽”当成自己商途之中的家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夕阳下或清晨的雾霭之中远远传来“当、当”的驼铃声,已成了我最熟悉的乐音。

仗剑天涯、行商万里,也成了我最大的人生理想。

在童年的印象中,第一支走入我的内心、让我对行商感到好奇的商队,来自遥远的君士坦丁堡,领队的青年人称“查理”。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和几个伙伴正在胡杨林里爬树掏鸟蛋。

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在“清风泽”的场院前停了下来。

刚开始我以为是路过的王城禁军,他们中有很多是外公和爷爷的朋友,经常过来这边打牙祭。

紧接着一阵叽里咕噜从未听过的语言引起了大伙的兴趣,大家都停止了爬树,纷纷钻出了树林向场院那边跑去。

场院上停着十来匹棕色、黑色的骏马,正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每匹马背上都有一个长长的沉甸甸的皮囊。

此时,有五位面目沧桑、满身灰土的异邦男子正通过一位懂吐火罗语的柔然国翻译,在和我的母亲进行交流。

棕红色的长发、浓须,紫色圆领条纹的亚麻布单衣外边、照着或白或灰色的羊皮坎肩。

他们个个高大威猛,腰间都挎着短剑,看上去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但从母亲的表情来看,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恐惧。

由此可见,这还是一群远道而来的异国商人。

几经交涉之后,伙计们就把这群人领进了后场院办理住宿去了。

“阿妈,他们是那国人?”我拉着母亲的手,仰头好奇的问道。

“他们是罗马商人,从他们的国都君士坦丁堡而来,是特地来找你们爷爷的!”

母亲慈爱的摩挲着我和弟弟们的头发,一边吩咐身边的女仆姐姐带我们去洗澡换衣服。

在树林里滚爬了半天,我们的身上全是沙子和树上的青苔,还沾有少量的鸟粪。

晚饭时间,当这群罗马商人再次出现在饭厅里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

浓密的长须、脏乱的鬃发已被剪去,变成了从未见过的短短的发式,整个脸的轮廓也完全露了出来。

除了两位中年老者外,另外三人都是生机勃发的英俊青年。

我从没见过那么蔚蓝的眼睛,就像秋日的天空一样。

原来邋遢的衣饰已经换去,现在这五人身着白色、黑色的棉布长袍。

其衣服的样式与中土汉地、我们西域各国的服饰也完全不同,就像一整块的布匹裹在身上一般,简洁而又轻便。

从其他四人对其中的一位青年恭敬有加的态度看,他应该是这个商队的头人查理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清风泽”客人最多的时候。

那些在年初,或者夏秋时节前去长安、建康采办丝绸的各国客商,这个时候都已经越过了“死亡之海”的黄龙大漠,正在于阗王城或我们的客栈做短暂的休整。

所以现在每日的晚饭时间,客厅里都坐满了来自各国的客商以及他们的伙计、翻译还有商队护卫。

各种的肤色、各样款式的衣饰、五花八门的腔调、各种新奇的玩意,令人眼花缭乱。

就连客商们的胡须也分为很多种,或白或黑或棕色,或长须齐胸或“一字”或“八字”短须,不一而足。

就餐时人们的情绪和心态也各有不同。

那些刚刚南下的客商,往往会带着生意成功、劫后余生的喜悦,在那里高谈阔论的开怀畅饮。

有些慷慨的头人还会主动请一些认识不认识的同行喝酒,为他们的酒食买单。

而那些正准备北上的客商则要忐忑的多,尤其是那些第一次行走这条丝路的人们,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们要么是聚在那儿一声不语的默默饮食,吃喝完毕迅速离场回到他们的通铺去。

要么是围在一些北下的客商周围,恭敬的请这些已经过来的老江湖喝上一杯,向他们咨询一下沿途需要注意的险境,长安、洛阳、建康目前的丝绸行市。

对于如此热闹的场景,我们这帮娃娃们是不会错过的。

通常我和两个弟弟,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孩子会一溜排的坐在二楼拐弯处的楼梯上,全神贯注的观察着下面这些异国大人们的一举一动,不会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有趣的环节。

有黑炭一般的昆仑奴,站在某位客商的身后,正耐心的伺候着他的主人。

调皮的二弟武威会问他的皮肤是不是染上墨水了,牙齿为啥那么白?

有鼻子如鹰椽一般又大又直的萨珊商人,目光如电般的锐利,说话的音调却如嘴里含着萝卜一般的窝囊嘟噜,让人听了忍不住发笑。

有些罗马商人酒喝的差不多了,会从身边的布囊里拿出一个球状的水晶器物来。

听说只要有人把手放到这个水晶球的上面,他就能占卜出你未来的祸福吉凶。

还有的酒鬼会缠着母亲,让她给介绍几位美丽的西域姑娘过来陪酒。

客栈里有十几位常年在此居住的美丽姐姐,她们在闲暇的时间也会开心的陪我们这些个小孩子戏耍、做游戏。

母亲会微笑着回头吩咐身边的伙计,叫上几位能歌善舞的姐姐过来,给这些流落天涯的异乡人歌舞助兴。

随着琵琶、手鼓欢悦的旋律响起,伴随着快节奏的鼓点声,这些客人和美丽的姐姐们翩翩起舞。

也把这晚间大厅喜悦放松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这帮小孩都会托着腮帮在那里如饥似渴的欣赏着,恨不能钻到人群的中间去。

但母亲先前有严格的规定,我们客栈人家的子弟,绝对不能打扰客人的活动。

所以想归想,我们都只能坐在那儿可怜的过过眼福了。

男孩子们行商的梦想,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慢慢的培养形成的。

正文 第二十章 查理的商队(二)

罗马商人一行在靠近大厅柜台的位置坐了下来,有伙计过来给他们点下了酒菜。

领头那位金发碧眼的青年轻松的和身边的几位说笑着,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楼梯上我们这群正在观察他们的小孩,立马顽皮的对我们做出招手的姿势,嬉笑的像个天真的少年一样。

然后他转身对身边的翻译比划着嘱咐了几句,那个有点猥琐的柔然人赶紧笑着向我们小跑了过来。

“小朋友!快到这边来,我们查理领主有礼物相赠!”

柔然人在一楼的楼梯口处笑眯眯的对着我们做出了邀请的姿势,昂头大声的喊道。

这下轮到我们难为情了,几个小孩都嘿嘿嘿的相互推搡谦让,谁也不愿意下去。

最后年龄稍大的我,出于配合客人的礼貌,还有浓浓的好奇心,终于站起身来,咚咚咚的跑下楼来。

这位叫查理的青年看见我过来,热情的站起身来给了我一个鼓励般的拥抱。

然后他从一旁的袋子里抓出了好几个璀璨夺目的圆珠,就如玉石雕琢的一般。

一边呵呵的比划,用罗马语对柔然翻译吩咐着什么。

“小朋友,我们领主说要把这些玻璃球送给你们,但你要配合他做个魔法,好不好?”柔然翻译弓下身来笑嘻嘻的问道。

我赶紧使劲的点点头,这些能够反光的圆珠已经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心里想着如果在白天对着太阳看,是不是也会像家里的玉石那样闪闪发光。

得到我的许诺后,查理把珠子又重新放回到桌子上,只拿了其中的一颗。

然后他很郑重的抓起我的一只手,把珠子放到我的手心里。

“攥住啦!”柔然人坏笑着吩咐道。

我赶紧使劲攥住了圆珠,玻璃球在手里的挤压感迅速传遍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接着查理做了一个牵引的手势,对着我的一只耳朵做了个投送的姿势。最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顽皮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周围的客人都围拢了过来,楼梯上的小伙伴也禁不住诱惑,下楼来挤在了我的身边看热闹。

“小朋友,把手摊开来看看!”

我依照吩咐摊开手来,一下子惊呆了。

原来明明攥在我手心的那颗明珠,不知道咋回事尽神奇的飞走了。

就在我急的面红耳赤,准备向一旁的伙计求助的时候,这个叫查理的罗马人又嘿嘿的站起身来,在我的另一只耳朵边上做了个抓拔的姿势。

那颗神秘消失的珠子尽然出现在了他的三指之间,查理开心的拍拍我的脑袋,把圆珠重新放到我的手里,又转身抓起桌上的玻璃珠,分发给我身边的每个小孩。

然后圆珠分发完毕,查理开心的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盛酒的陶碗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一边滑稽的摊手耸了耸肩,做出了恶作剧游戏结束的姿态。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马上给予了热情的掌声和喝彩声,这比春郊礼佛盛会上那些萨珊艺人们的杂耍好玩的多了。

长大以后在罗马城度过的那段时间,我才明白当年查理叔叔的表演,不过是角斗场周边的大街上,那些流浪的希伯来人用来谋生的戏法而已。

这时母亲从远处走了过来,对着我很严肃的责备道:“故园,不要在这儿跟客人们胡闹!赶紧带弟弟妹妹们回书房去!”

“于阗夫人,这几位都是你的公子?”

看到母亲,查理和他的随行们赶紧起身,对着母亲恭敬的鞠躬致礼。

我也记不清母亲“于阗夫人”的雅号是何年哪一位客商最先喊出来的,在经过于阗国连通中土汉地和西域各国的商道上,“清风泽”客栈老板娘于阗夫人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或者是源于母亲的古道热肠,或者是源于她的强势,或者是作为一个女子天生所带有的那种亲近感。

所有路过“清风泽”客栈的各国客商,无不对母亲尊敬有加。

“是啊,我的三个小儿还有侄女们,惊扰到各位了!”母亲慈爱的把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微笑着介绍道。

“没有关系!你的孩子们都很聪明可爱!就像夫人你一样!”柔然人忙不迭的在一旁给两人做着翻译。

“奥杜尔!给这桌的客人送一坛秦酒过来!”母亲回头对着不远处的一位伙计喊道。

“好嘞!夫人!”

转眼之间,奥杜尔已经抱着酒坛跑了过来。

“本店刚进一批中土的秦酒,请各位品尝,请慢用!”

母亲对着客人微微颔首致礼后,就带着我们这帮孩子走出了客厅大堂。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查理等人在身后连声的道谢着。

大厅里的客人们都对母亲投来了尊敬的目光,而查理此时还不明白这些行走天涯的豪客们为啥会如此敬重一个弱女子。

他只是从来过中土的罗马客商那儿获得过告诫,“清风泽”畔的于阗夫人是个不可得罪不可亵玩的人物。

如果他亲眼见过母亲为无主的客商收尸祈祷,为赔的精光的路过商队提供免费的餐食,也许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

而现在,他对于母亲的礼貌,更多的是出于对于异邦美丽女子的好感,对于江湖传说的好奇而已。

孩子们是最好贿赂的,查理几个小小的玻璃球和一个小戏法,就博得了我们这帮小孩的信任和好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不再去爬树了,在书院里的早课结束之后,都会去后场院查理的住所那儿。

有趣的查理不再变什么戏法了,而是盘腿坐在通铺上,给我们讲那些他曾经去各国游历时见到过的奇闻异事。

查理讲述的眉飞色舞,而翻译柔然人的功底毕竟有限,转述的肯定没有原文精彩。

但我们这帮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还是一个个坐在石板地面上,被故事的内容深深吸引,心驰而神往。

查理讲述道,有一年他跟随家族的商队乘坐巨大的木帆船穿越浩瀚的大海,来到了一个叫做埃及的南方属国。

在一条叫做尼罗河的大河岸边,有几百座石条垒砌、高耸入云的陵墓,据说是古埃及的历代国王法老们为自己修建的陵墓。

而每一座陵墓的边上,都有一个狮身人面的庞大怪物坐在那儿,作为法老的守墓人。

孩子听的已经有点毛骨悚然了,我怯怯的问:“那些怪物们凶吗?吃人吧?”

听到柔然人的翻译后,查理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的爆笑了起来。

“不吃人不吃人!这些个怪兽很和善,人还可以骑到它们的背上去!我曾经就骑在一头怪物的背上,它驮着我在这个皇家陵园里转悠了好多圈!”

听着查理的瞎扯,他身边的几位罗马人已经笑的前仰后合。

可我怎么也搞不清这些大人们为啥会发笑,应该是恐惧的发抖才对。

查理住在“清风泽”的那段时间,给我们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这是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永远也忘不掉。

作为回报,每个闲暇的午后,我都会作为向导,带着这几位罗马人去昆仑大山下的皇家猎场上打猎。

此时正是山上冬季转场的季节,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黄羊猛兽打昆仑山上下来,从眼前的这片猎场上经过。

随同转场的还有那些赶着羊群、牛群、驼群前去冬季牧场的牧羊人们。

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随爷爷、外公他们来到这边,猎上几十只黄羊回去。

这段日子,爷爷他们去了乌孙国,为汉地的客户采办一批上等的良马,到目前还没有归来。

如果他们都在家,也就没有我这个小向导的用武之地了。

晚上带着猎物归来,查理和他的随从们会在客栈不远的沙漠边上支起一堆篝火

黄羊、铃鹿之类的猎物被除去内脏、剥掉毛皮之后,直接架在篝火上烧烤。

那诱人的香味,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得到。

除了我们这个又贪热闹又贪吃的小馋猫之外,应邀参加露天烧烤的客人,毫无例外的包括了那些能歌善舞的房客姐姐们。

当然还有一些不请自到的住店客商。

大家都是四海为家的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的客套。

不管语言通不通,只要迎面而来的一个微笑、一声招呼,从此就成了可以相互关照的朋友。

既然成了朋友,有酒有肉的时候当然就不能厚此薄彼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查理的商队(三)

查理之所以能吸引我们这帮孩子的注意,是因为他的有趣和友善好爽。

不像其他的过往客商,要么是满脸的凶煞之气,让人不敢接近。

要么是面无表情的来去匆匆,没有故事和小玩意,孩子们也不屑去亲近。

所以在查理住店的这段日子,和我们也混成了忘年之交。从他那里,我还学到一些罗马国的日常用语。

听他的柔然国翻译库塞尔说过,查理家族在东罗马可是个豪门,他的几位哥哥都在君士坦丁堡的朝廷里做着大官。

只有查理天性自由散漫、不服管束,对这种风餐露宿、浪迹天涯行商的苦日子却分外的感兴趣。

所以查理没有去做官,而是成为了一位商人。

他的生意做的很大,在老家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峡湾里,他有一支五艘铁甲木帆船的海上船队常年的停在那儿,随时可以从那儿起航,驶往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在君士坦丁堡最繁华的安纳托利亚大街上,查理还有一处专门经营东方物品的高档商铺。

以前,查理所有来自东方的货源,包括东罗马贵族们最喜爱的丝绸和玉石,都是由前来君士坦丁堡的波斯商队代为采购。

这其中最大一块的利润都给商队赚去,他的商铺只能从中喝点汤了。

就算这样,还会经常性的断货,惹得很多老客户都非常的不满,从此不再做他的生意。

所以这次从陆路来于阗,查理的目的就是为自家的店铺找到稳定的东方货源。

他从一位来过东方的朋友那儿听说,于阗国“清风泽”客栈的老东家易临风易老爷是个货通东西的大商家,从中土的丝绸产地经于阗国发往西方的织物,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生意。

另外,他还是闻名天下的“长安坊”玉石的股东之一。

所以只要搞定这个老爷子,自己从此以后的货源问题就完美的解决了,再也不会被那些专司行商的波斯商人随意的掐住脖子。

以上的这些内容,都是当年查理在和母亲交流时的一些谈话片段,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对于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而今已经行商大半辈子的我,在回忆和记录查理前辈的这段谈话时,不禁感触良多。

不得不说,这个东罗马人天生就是块经商的好材料。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客栈外的荒原上传来了一阵万马奔腾嘶鸣的喧嚣声,就像正在交战的两军厮杀一般。

全家人包括所有住店的客商们都兴高采烈的跑到了大门外面,爷爷、外公这两位老江湖和他们采办的几百匹乌孙骏马,回到“清风泽”啦!

爷爷等人如同出征归来的将士一般翻身下马,把坐骑交给了管家,由他领着众伙计把这批乌孙国过来的神驹赶回了我家的马场。

很多年前商队的生意开始涉足和中原客户的马匹交易后,爷爷先后筹建了两处马场。

一处位于“清风泽”大湖南岸的慕容山庄边上,叫做昆仑牧场。

另一处在中土的天之山腹地,十年之后我随队行商的时候,才目睹了它那魔幻般的真容。

天生马痴的卢羽爷爷自告奋勇揽下了马场日常管理的担子,平时他除了和爷爷组团行商外,剩余的时间全部泡在了这里。

而他从慕容秋曾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玉石生意,如今已全部交由几个女婿、我的表姨夫们去打理了。

“金城!想爷爷了吧!”看到人群里的我,爷爷走上前来把我高高的抱了起来开心的笑道。

自从不成器的父亲离家出走后,爷爷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我们几个孙子的身上。

尤其是我这个长孙,在家的时候无论到哪儿都会带上我,严禁我们这些男孙和亲戚家的女娃们玩在一起。

家父的经历让爷爷心有余悸,也害苦了和我们年龄相当的那些表姐表妹们。

她们早就以“清风泽”为家了,因为这边热闹、每天都有新奇的人和物,另外还有数不尽的美食佳肴。

可只要爷爷这只“老虎”在家,这帮女娃都会在母亲和伙计们的庇护之下下远远的躲开了。

幸好爷爷全年在“清风泽”住下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所以她们在我家客栈里的童年时光,还是很自由很开心的。

“爷爷,有一个叫查理的罗马商人来客栈很多天了,说是要等你回来有生意要谈。”

爷爷在我的眼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

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我们这些孩子的人生都充满了安全感,并没有因为失去父爱而变得暗淡无光。

长大之后我才慢慢的体会到,外表乐天无畏的爷爷,其内心的悲怆一点也不逊于那些身处苦难的世人们。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奶奶因为思念我的父亲而不再过问世事,躲在自家的佛堂里吃斋念佛去了。

生活中的爷爷,也就少了一位能够嘘寒问暖的老妻。

还有对于爱子离去的心痛,对于金城郡老家那些流落天涯的易氏族人们与日俱增的思念。

这些苦难中的任何一桩如果压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都可以彻底摧垮他的人生。

而我的爷爷却全部的扛了下来,留给我们这些孙辈的只有快乐和温暖的回忆。

“快点长大吧我的孙儿!爷爷的生意还等你来接班呢!”

爷爷哈哈大笑着放下我,随手把马鞭交给了一旁的伙计,就径直朝着查理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步流星的走去。

这些年在商道上的走动,爷爷已经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

罗马人、萨珊人、柔然、贵霜人,各色人种不要说话,他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来。

“金城、武威、长安!这段日子枪棒功夫都丢了吧!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这几个兔崽子!”

和爷爷的亲切和蔼相比,姥爷尉迟彪一直担当的是恶人的角色,我们这几个外甥惧怕他胜过了世上的一切。

所谓严师出高徒,在教头出身的姥爷悉心调教下,我们三兄弟小小年纪都练下了扎实的基本功,成年之后我更是成了一等一的高手。

日后在商道的江湖上行走,明刀明枪的较量从来都没有吃亏过。

听到姥爷的断喝之后,我们这帮正在看热闹的小娃们赶紧抱头鼠窜的结伴溜走了。

查理和爷爷的交易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成功,他想拿下爷爷的玉石和丝绸生意在君士坦丁堡的独家代理权,爷爷没有答应。

爷爷的理由是不能因为新客户,而把以前的老主顾就全给踹了,这不符合商道上的规矩。

但他向查理保证,只要查理的商队每年能按期到达于阗,玉石的货源绝对有保障。

至于丝绸,爷爷给了查理两条选择。

一条是爷爷代为采购,每年查理来于阗国取货即可。

另一条爷爷承诺,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会送马去中原,顺路可以带上查理一行。

并且会亲自把他介绍给洛阳、建康等地的丝绸大商家。

到时候查理要多少货都能有保证,回去的时候还可以选择走海路,这样会少费很多的周折。

查理一行再三斟酌之后,选择了爷爷的第二条建议。

但距离明春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查理决定北上去神秘的乌孙、龟兹诸国踏勘一番。

并且和爷爷相约明年四月在中土敦煌郡的阳关会合,再从那儿出发前去富庶的东晋江南。

因为对于出生世家豪门的查理领主来说,他行商的第一目的是游遍天下开阔眼界,其次才是赚钱。

听了爷爷关于乌孙国风土人情的介绍之后,查理按捺不住前去探险的好奇心。

第二日就告别了“清风泽”的老少故人,策马启程了。

而我再次见到查理,已经是十年之后。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亚米卡(一)

亚米卡和查理领主算是半个老乡了,她的家乡在罗马城的台伯河岸边。

我第一次见到亚米卡的时候,还是个懵懂中的孩子。

只记得那是一个晚秋的下午,她的父亲亚历山大领着一支长长的骆驼商队从北方逶迤蹒跚而来,在“清风泽”做过短暂的停留。

每一匹骆驼的背上,无一例外的满载着中土的丝绸和织物。

这支商队什么时候从于阗国经过的,大伙都没有印象。

或许它从来就没有来过于阗,而是从南方的海路,或者是从柔然、乌孙、龟兹这条北方的商路进入汉地的。

在客栈的场院上,领头的大胡子罗马人跨下了驼背,然后从驼背一边的箩筐里,抱出个可爱的小人来。

金黄蓬松的乱发,脏兮兮楚楚动人的小脸,碧蓝色的眼睛,身上围着一整块充当棉衣的火红色绸布。

从箩筐下来后,这个小女孩怯生生的拉着父亲的手,好奇的扭头打量着我们这些客栈家看热闹的孩子们。

在我们的诱惑下,小女孩尽然挣脱了她父亲的大手,犹犹豫豫的向我们这边小步的走来。

商队这个大人的世界里,也许是太缺乏玩伴的缘故,这个小女孩对于我们这些陌生的异族孩子,尽然一点的警惕心都没有。

“亚米卡!”看见女儿脱离自己的掌控,她的父亲赶紧回过头来大声的喊道。

小女孩这才留恋不舍的跑回了她父亲的身边,并向我们这边投来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支罗马商队在“清风泽”住了一晚,就动身南下去了。

所以关于这支商队和这个来自罗马的小人儿,我就慢慢没有了印象。

只有“亚米卡”这个很响亮、很动听的名字,还会时不时的在我的脑海里泛起一丝的波澜来,这也许就叫做缘分吧。

五年后的一天,我已经十一岁了。

那天练完功夫后,我闲着没事,就来到了前厅的柜台里帮着母亲接待前来住宿的客商。

按照汉家的规矩,那时我已经过了束发之年,满头的青丝梳成了一个发髻,身穿一件浅紫色的汉服长衫。

加之练功之人出身,所以整个人显得甚为精神,完全就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美少年。

所以我往柜台边一站,总会给店里增光了不少。

“于阗夫人,你的长公子赛如潘安啊!”

“夫人好福气,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老夫有一女子,许给贵门如何?呵呵!”

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这样的赞许,比赚上十两黄金还要开心。

但对于我而言,却有说不出的难堪,就像王城广场上那些被拍卖的奴隶、被展示的昆仑奴一般。

无奈身为家中的长子长孙,学着打理客栈、学做买卖,为母亲、爷爷分忧,是我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有的一种使命和觉悟。

所以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只要有闲暇,我还是会自觉的来到前厅,帮着递送食物、收拾碗碟、收钱结算。

那天中午住店的客商不是很多,我无聊的坐在那儿摆弄着随身带着的手鼓。

手鼓是于阗国吐火罗人的一种传统乐器,节奏明快、音质清澈。

听到它的鼓点声,就让人有一种想要翩翩起舞的感觉。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鼓声时,我就被这种颇具西域风情的乐音迷住了。

客栈的歌姬里,恰巧就有这样一位会打手鼓的吐火罗族姐姐。

在我的纠缠下,她成了我的手鼓老师。

从此以后,摆弄手鼓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爱好之一。

就在我自娱自乐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澈的马蹄声,不要猜也知道是从南边过来的商队。

南方诸国水草丰茂,骑马可以走更远的路。

而北地干旱苦寒,多是沙漠戈壁的荒芜之境,骆驼耐饥渴、识水源,所以是最好的载货工具,素有“大漠之舟”的美誉。

马蹄声停下不久,七八个风尘满面的客商鱼贯而入进入了大厅。

男人们一色的黑色套袍,其中一位妙龄的女士则身着浅色的棉布长衣。

这群人区别于其他异族客商最明显的标志是,每个人的胸前都挂了一个灰黑色的银质十字架。

毫无疑问,这群人是从罗马国过来的,信仰基督上帝。

就像母亲、奶奶他们对于佛祖释迦摩尼的虔诚一样,这些人信仰的是一个叫做耶稣的真神。

据说他是“救世主”,只要信仰他,就会拯救世人于苦海之中。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了柜台前。

“一间七人的通铺,一间单人客房,我们要住五日。”

随行的少女用清纯的吐火罗语对着我淡淡的笑道,好像曾经认识我一样。

“亚米卡!”在我抬头看她的眼睛,和她四目对视的瞬间,我兴奋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已经是婀娜的少女了,个头比我还高,浓密的秀发里系着一条橄榄色的彩带。

眼睛还是如秋水般的碧蓝,嘴角的微笑里胆怯没有了,带着几分妩媚和狡黠。

他的爸爸亚历山大,除了胡子白了点,其他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目光如电,手搭腰间的短剑,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他的几位随从如同门神一般的立在那儿。

“我也记得你,摇手鼓的那个小男孩!”亚米卡天真烂漫的笑道。

“我叫易金城,亚米卡!你的吐火罗官话怎么说的这么好?”

我已经忘了办业务,双手搭着柜台热切的问道,就如在他乡遇到了久别的好友一般。

其实我们只是幼年时的那一面之缘,我也搞不清自己见到这个丫头为啥会如此的高兴,无数个疑问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我家商队的向导是贵霜人,说吐火罗语,我是跟他学的,说的还行吧!”亚米卡也一样着了魔似得吃吃笑道。

“还行,还行!”我真诚的恭维道。

“啪啪!”一旁的老亚历山大有点不耐烦了,用手上的银币使劲的敲着柜台

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有点扭曲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有点愤怒了。

这个老罗马人可能以为我这个毛头孩子,正在挑逗他的宝贝女儿。

“少爷!快把客人的钥匙给他们!”

一旁的伙计看不下去了,赶紧对着我使劲的叫道。

我这才如喝醉酒了一般大梦初醒了过来,赶紧找出客房的钥匙交给伙计,由伙计领着他们去后院。

我的窘态又引来了亚米卡一阵咯咯咯的嬉笑声,临离开之前还不忘给我个多情的回眸一瞥。

正是这迷人的回眸,把我的魂给勾走了,让我的青春期提前了两年。

在这之前对于儿女情长之事,我一个小屁孩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身边的女子,不管是表姐表妹,还是王城其他亲戚家的小女,对于我而言就是玩伴。

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让人特别心动的情愫在里面。

接下来的几日,我好像神不守舍了一般,有事没事就对前厅和客商们租住的后院跑,希望能碰到亚米卡。

但老亚历山大似乎已经觉察到我的心怀不轨,开始让女儿一步不离的呆在自己的身边,不再给我半点和她交流的机会。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亚米卡(二)

罗马国过来的基督教徒们有每顿饭前静思祈祷的规矩,老亚历山大一行也不例外。

“天主,求你降福我们,和我们所食用的食物、及一切恩惠。因我们的主,阿门。”

每次乘着这群罗马人闭目合十、虔诚祈祷的时机,我都会提着送餐的食盒,从亚米卡的身边经过。

或者色胆包天的拽一下她秀发上的彩带,或者拍拍她的后背。

每每这时,亚米卡都吓得花容失色,紧张的把食指放在嘴边作禁声的警告,然后她又快速恢复到祈祷的状态。

直到她的父亲祈祷完毕睁开眼来,大手一挥宣告开饭的时候,亚米卡才能借机回过头来,远远的给了我一个天使般的微笑。

失魂落魄的我马上如嗅食了“快乐植物”一般,瞬间恢复了神采飞扬的状态。

我这几天每一个反常的举动,其实都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

一日晚间,忙完全天的事务后,母亲把我叫进了书房。

“金城,你这段日子怎么了?先生说你的晨课有好几天没背了,也不去练功,成天一惊一乍的样子,是那儿不舒服吗?”

我走到书房的时候,母亲已经在那儿了,正端着萨珊客商送给她的水烟壶吞云吐雾呢!

母亲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家父的离家出走对她的打击是很大的。

原本明媚干练的脸上,过早的布满了沧桑。

而这样的沧桑还不能让家人和客商们看见,白天的时候在外面她还要扮出一副雍容大气、凡事游刃有余的模样来。

其实这样的人生是很累的,刚过束发之年的我已经能够感受到母亲大人的这份辛苦。

所以平时在母亲面前,我是最懂事听话的长子,从不做忤逆她的事情。

“阿妈,我错了。”

在母亲面前,我已经不需要隐瞒什么了,惭愧的站在她的面前等候他的发落。

“喜欢美丽的女子并没有啥错,那个叫亚米卡的丫头我看着也喜欢。但人家是过路的外邦人,家事不清来路不明,你最好少去招惹人家,否则会给你、给我们的家族带来无穷的祸患,你们父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母亲放下水烟壶站起身来,帮我整了整凌乱的衣领。

“孩儿知错了。”在母亲面前我很是内疚,觉得喜欢上别的女孩就是对她的一种背叛。

“我的熊儿子,小娃娃家就想着媳妇啦!好吧,明日就托人在王城里给你物色一门亲事,不管是谁家的千金闺秀,只要你能相中,再多的聘礼阿妈都愿意出!”

母亲慈爱的抱了抱我,开心的笑道。

在她眼里,引以为傲的长子有心仪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罪过,而是一桩喜事,因为儿子就要长大了。

“以后小心啦,要是让爷爷,姥爷他们知道你的作为,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离开书房之间,母亲还不忘拿出杀手锏来狠狠的敲打了我一下。

这一招确实厉害,犯再大的事情在母亲那儿都是小事一桩。

但如果传到爷爷、外公那儿,就不是手掌心挨几下戒尺的事了,那是要皮开肉绽的。

但众人都知道两位老头的脾气,爱孙受罚的同时,必然也会迁怒于人。

尤其是通风报信的家伙,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久而久之,不管我们兄弟三人在家干了啥样的顽劣之事,所有的大人小孩,没有一人敢去这两位老人面前敬献“谗言”的。

他们问起来,得到的结果都是异口同声的“好”、“很懂事”、“很认真”。

所以我这几日骚扰亚米卡的种种劣迹,除非将来自己露馅,一句也不会传到爷爷他们的耳朵里,这一点大可放心。

正值情窦初开年纪的少男少女,一旦彼此的心里有了对方,就再也难以忘却了,片刻不得相见都难受的要去跳楼。

先生要求诵读的“诗经”里不是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中土的古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清风泽”客栈里看遍人间风月的易家少主人了。

一日之后,我就把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和卡米亚一起,在她的父亲老亚历山大面前,又玩起了暗送秋波的游戏来。

我投之以桃的冒险挑逗,卡米亚报之以李的顾盼留恋,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可惜好景不长,亚历山大的商队很快又要上路了。

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和亚米卡可能又会天涯相隔,再无相见的机会。

而到目前为止,我和这个异国女子只能多情的相望,连话都没聊上几句,更不用说有其他的肌肤之亲了,真是愁煞人也!

就在老亚历山大一行准备动身北上的前一天晚上,亚米卡突然不明就里的在床上痛苦难耐的哭喊了起来。

紧接着上吐下泻,整个人就像快要枯萎的花朵一般。

这下可把她的父亲吓傻了,这位身长八尺的壮士尽然哭喊着来到了我母亲目前,扑地跪倒拽着母亲的衣襟干嚎道:“尊敬的于阗夫人,快去救救我的卡米亚吧!她快不行啦!我只有这一位亲人啦!”

随同过来的两个罗马人赶紧把他们的头领使劲的扶了起来,可这个爷们还是止不住的仰天长嚎着。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这些年来在客栈里迎来送往罗马国的商队不下百十余次,他们的语言母亲也大体懂得了一些。

所以尽管没有翻译在场,母亲也明白了老亚历山大如此悲怆的原因。

他的宝贝女儿生病了,而且还是突发的很严重的急病。

后来得知,老亚历山大的商队从地中海上岸,曾经过一个正在流行鼠疫的迦南人村落。

所以他最担心的是女儿染上了这样的瘟疫,果真如此的话,亚米卡就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而且这个秘密还不能对我们客栈的任何人提起,否则他和他的所有随从,都会被隔离和驱赶。

“亚历山大先生莫要悲伤,在清风泽天大的事情都由本夫人给你顶着!”

母亲真诚的安慰道,一边吩咐身边的伙计赶紧备车,去王城请最好大夫过来。

等王城的御医赶到时,亚米卡犯病的症状已经停止,昏昏的睡去了。

经过一番诊疗之后,御医得出的结论是亚米卡并无大碍,可能是吃了不洁的食物或者偶感风寒所致。

只要充分的休息、悉心调养之后,身体会慢慢恢复过来的。

老亚历山大和母亲这才松下了一口气,但其中的麻烦也随之而来。

如果商队呆在清风泽,等亚米卡完全康复之后再启程,那到达中土汉地已是初冬,这就意味着明年春季才能够返回。

而亚历山大和他这趟行商的出资人之间约定的最长期限只有一年,违背了这个约定,回到罗马城之后,可能会面临出资人的巨额索赔。

或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个贵族会出资赞助他出海行商, 那他这辈子的人生也就玩了。

在老亚历山大的再三央求下,母亲尽管心存顾虑,但佛教徒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还是占了上风。

答应亚米卡留在“清风泽”由她代为照看,等亚历山大的商队从中土归来之后,再把她接走。

亚历山大这才千恩万谢的领着他的商队,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清风泽。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亚米卡(三)

听到亚米卡独自留在“清风泽”的消息后,我狂喜的差点晕了过去,恨不能马上就能见到她。

怎奈是晨课的时间,爷爷从长安聘来的老先生早早来到了楼下,领着我们这些睡意朦胧的男娃、女娃们,去湖边的书院诵读去了。

今日老先生带我们吟诵的是《诗经. 南风》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些美丽的诗篇,平时都是我喜欢诵读的。

但今日因为装着心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装模作样的盘腿坐在苇草蒲团上,支支吾吾的搪塞着,等着先生早点下课。

这时,后座窗前轻微的敲击声引起我的注意。

回转头去,我的心脏激动的几乎都要跳了出来,亚米卡正在笑嘻嘻的对我招着手,脸色苍白而明媚,如同梦中一般。

其他的孩子们也看到了这一幕,课堂一下子骚动了起来,也把正在忘情诵读的老先生拉回到现实之中 。

“易金城!你在作甚?”

老先生微微抬头,瞪着坐立不安的我厉声喝问道。

“先生,我要出恭。”

我站起身来,对着先生深深的鞠躬道。

在我们清风泽,老先生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他代表了我们汉家的古圣今贤。

平时爷爷、外公见到他老人家都要礼让致敬,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小字辈了,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速去速回!” 老先生用戒尺指着门口,同样严厉的叱道。

“是!” 我又对着先生深鞠一躬,才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课堂 。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老先生摇头自言道,又捧着他的教本,忘情的陷入到他的上古童话中去了。

也许对于他来说,能够在乱世之中偏居一隅,读圣贤书做逍遥人,就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

而今在这远离中土的“清风泽”,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从此也就别无他求了。

不过老先生有一个优点,就是对于中途退场的学童,事后一般都不再追究。

可能他老人家也明白,追究下去主家为难自己也难堪,还不如偶尔装点糊涂的好。

“亚米卡!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会来这儿?”

书院外边的走廊上,我紧紧抓住亚米卡冰凉的小手,热切的问道。

“等一会再告诉你!嘻嘻!”亚米卡开心的嬉笑道,又给了我一个多情的媚眼,我瞬间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麻木而舒心。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沿着湖边碎石铺成的小道一路向前,然后穿过茂密的胡杨林来到了清风泽客栈场院的栅栏边上。

那里有一处只有我和两个弟弟知道的豁口,我们每次逃脱先生的掌控,都是从此处进出的。

豁口也许是在此出入的沙獾或狐狸弄出来的,隐藏在灌木丛里,外人很难看的出来。

我先小心翼翼的爬了出去,然后托着亚米卡的两腋,连拉带抱的把她拖出了栅栏。

“清风泽”领地之外的世界是一片胡杨、灌木交错生长的荒野。

荒野向西向北毫无障碍的延伸开去,直到和更远方连绵起伏的黄龙大漠连为一起。

一条由南向北的漫漫商道,横穿了整个荒原,宛如天地之间浑然而成的一道裂缝,把这个世界分成了两半。

我拉着亚米卡在这黄沙和绿意交织的原野上尽情的奔跑着,如展翅高飞的小鸟一般的自由。

再往前去,就是一望无垠的黄龙沙海了。

我俩的周边出现了三三俩俩正在埋头觅食的羊群,如乳白色的玉石一般零零星星的散布于高低起伏的沙丘之中。

那里长满了这些牲口最爱啃食的沙棘、马兰草、野生苜蓿,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和灌木。

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处长满骆驼草的沙丘上坐了下来。

也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亚米卡已经脱虚的香汗淋漓了,脸颊更显苍白。

但她那迷人的双眸却璀璨而夺目,比这胡地八月的天空还要蔚蓝。

“亚米卡,你怎么会突然生病啊?前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这么美丽的女孩坐在自己身边,我突然之间不好意思了起来,故作镇静的看着远方喏喏的问道。

在女孩子面前感到害羞,对于我来说是平生第一次,也感到很是郁闷。

“骗我爸爸的,不是真生病了!”亚米卡轻松的哈哈笑道。

“生病还会有假,你明明是上吐下泻,快要不行的样子!”

亚米卡说她假装生病,一下把我孩童的好奇心拉回来了,刚才的扭捏感也不见了踪影。

“这你就不懂啦!”

亚米卡自豪的清清喉咙,捋了捋被汗粘在前额的秀发。

“说来听听!”我好奇的侧头问道,并且急于想学会这种装病的魔法。

“我们远途行商之人的口袋里,一般都装有一种使人上吐下泻的蛊药。”

“这药有什么用啊!下毒?谋财害命?”

我有点不安的问,眼前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如果是个偷偷往别人的食物里下药的女巫,那就太可怕了。

“你想歪啦!”亚米卡哈哈笑道。

“商途上有时会遇到黑店和专门用迷药害人的坏蛋,一旦中招之后,吃下这种药就会通过呕吐的方式把肚子里的毒药全吐出来。尽管难受的要命,但不会有性命之忧,还可以使人保持清醒,尽快的脱离险境。否则你就完啦!脑袋被人割下来都不知道咋回事!”

亚米卡说的很轻松,像我这样行商人家长大的孩子,对于商途的险恶也略有耳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江湖之人不怕明枪就怕暗箭。

但是现在从亚米卡的嘴里说出来,更增加的恐怖的意味。

我简直无法想象,单薄美丽如亚米卡这般的小女如果落入了歹徒之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辛亏她的身边,有如狼似虎的老亚历山大和那些凶悍的叔叔们,在时刻保护着他。

“这些你阿爸都知道啊!怎么能骗得了他?”

“嘿嘿,爸爸当然知道,但他一定不会想到亲生女儿会如此的欺骗他!对不起了爸爸!祈求万能的主能保佑爸爸他们一路平安,也宽恕我的罪过吧!阿门!”

亚米卡闭上眼睛,对着他爸爸商队远去的北方虔诚的祈祷道,一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那你为什么要骗他呢?”

我也学着亚米卡的样子对上天祈祷,一边好奇的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啊!这几天也没和你说上什么话,所以想在清风泽多呆一段日子。”

亚米卡扭头看了我一眼,轻松的笑道。

面对这样早熟多情的罗马女孩,我是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拉着她的手嘿嘿的傻笑着,内心温暖而又纯净。

整个上午,我俩就这样坐在沙丘上,你问我答或者我问你答。

说到开心之处,都会毫无遮掩的大笑大叫。

我和亚米卡与其说是心爱之人的偷偷幽会,还不如说是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之间,相对私密的另类游戏,亲密而又单纯。

正是这样两小无猜的嬉笑,却无意间种下了刻骨铭心的思念的种子,这种没有尽头的思念差点在后来的岁月里毁了我。

这时,不远处清风泽客栈的角楼上传来了一阵悠扬清澈的敲钟声,午间开饭的时间到了。

不知不觉间,我和亚米卡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多时辰。

放眼望去,有四五个家里的女仆正慌慌张张的在四处寻找着什么,隐约还能听到她们正在呼叫着“亚米卡”的名字。

坏事了!亚米卡出来肯定没有告诉母亲,她此时一定急坏了。

我吓得一下子趴在了沙堆上,生怕远处的女仆们看到了我。

“亚米卡快回去吧!别和我母亲说我们在一起!”

说完,我一溜烟的滚下沙丘,向栅栏的豁口处奔去。

“胆小鬼!”

亚米卡站在沙丘上生气的对我大喊道,一下子把我这个逃兵又拉了回来。

“亚米卡!我不是胆小!是怕我母亲知道了生气!这样也会连累你的!明日我们还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

“好吧!明天你可要守约哦!”

亚米卡这才转怒为笑,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从沙坡的另一面下去了,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亚米卡(四)

“阿妈没有问我去哪儿了吧?”

我擦了把汗问道,一边找了个木桩坐下,打开包裹里的肉饼狼吞虎咽了起来。

“阿妈今日奇怪了,中饭是和那个亚米卡在一起吃的!而且还特地嘱咐从今往后都会和亚米卡在女眷客房那边就餐了,我们谁也不容许过去打扰!”

二弟武威有点不满的嘟噜道,抱着胳膊悠闲的躺在平时外公坐的摇椅上。

我们兄弟三人,武威弟是最猴精的一个。

刚过八岁还是总角的孩童,就偷偷学着我让女佣们把他头上的两个角辫束成了发髻的形状。

平时黑色、白色的汉服轮流替换着穿,把自己整成了一副小学究的模样。

三兄弟中他最瘦弱,苍白而单薄,加上这些成人风格的装饰,再过几年的话,完全就是孔孟这些老夫子门下饱读经书、博闻善辩的士子了。

所以爷爷当初给我们几个起名时,可能弄错。

应该是我叫武威,二弟叫金城才对。

“大哥,你上午出去找亚米卡去了吧!”

武威舒心的摇着躺椅,对着我嘿嘿的坏笑道。

“不要瞎说,不舒服回房睡觉去了!”我苍白的狡辩道。

“我才不相信呢,大哥你干啥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武威笑道。

“胆敢在爷爷他们面前胡言乱语!小心我揍你!”

我对着武威狠狠的举起拳头道,既然已经被这小子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就只能拿出兄长的权威来压压他了。

而武威则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睡着了。

我的威胁对武威是没有用的,他知道我不敢真揍他,因为有外公给他撑腰。

三个孙子中,爷爷最宠我,外公最喜欢老二,老三长安则是母亲最最宠爱的幼子小儿。

“大哥,表姐生气啦!”三弟长安玩着手里的泥人,突然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把他得到的最新情报透露给了我。

“她说你老是找亚米卡姐姐玩不和她玩!”

“她生气管我什么事!有本事就别到咱家来!”我愤愤的应道。

表姐兰果尔是卢丹姨妈家的小女,在“清风泽”书院和我们一起修习汉书。

她胖的都快成球了,还死爱黏着我,说长大了要给我做媳妇,本少爷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她的手里。

“有本事你就把现在说的话,到爷爷面前重说一遍!”装睡的二弟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的插了进来。

和卢羽爷爷的女儿们将来结一门儿女亲家的约定,是爷爷他老人家自己提出来的。

而那边的几位卢氏姨妈都认上了我这个老大,还笑谈把兰果尔许配给我。

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嘛!

好在母亲一直站在我这边,对这样的家族约定不置可否。

亲戚归亲戚,娶一个胖墩的黑丫头做长媳,她引以为傲、一表人才的长子可就太悲催了。

“你小心点,将来兰果尔嫁与你做婆姨也不一定!当年阿妈怎么收拾阿爸的,你们记不得了,我可还有印象!”

我开心的爆笑道,武威竟敢搬出爷爷来吓唬我,我可不是吓大的,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

兄弟三人中间,武威最像我们那位远走他乡不再归来的父亲,弱不禁风而又公子多情。

将来爷爷如果真是乱点鸳鸯谱,让他娶了兰果尔,那武威二弟肯定也是一位挨老婆欺负的命。

想到其中的妙处,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先前因为担心而引起的不快也一扫而光。

“大哥!有你这么做兄长的吗!”

武威愤怒的站起身来,满脸憋得通红,忿忿不平的一个人去书院读书去了。

如果人有先见之明能看出十年之后的变化,我和武威就不会对长大之后娶兰果尔为妻之事如此的忌惮了。

因为那时兰果尔的婴儿肥已完全消失,成了王城里数一数二的黑仙子。

正如三弟所言,自从有了和罗马商人亚历山大的约定之后,母亲真是把亚米卡当成自家的亲闺女来照顾了。

一诺千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母亲这儿显得比什么都重要。

她生怕亚米卡在“清风泽”的这段日子有什么闪失,将来不好向老亚历山大交代。

所以不仅和亚米卡同食同宿,还给她配了一个随身女仆,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后。

亚米卡是个非常乖巧机敏的丫头,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如我们兄弟一般改口喊我母亲为“阿妈”。

这阿妈长阿妈短的亲热劲儿,把母亲哄得喜笑颜开,逢人就说菩萨给她送来了一个亲闺女。

亚米卡的所有要求,在母亲那儿都得到了无一例外的恩准。

包括每日午后,去客栈外的沙丘上晒太阳散心,母亲也同意了,但条件是要有女仆陪着,另外不要走的太远。

于是我和亚米卡之间的约会,也就改在了每天的下午。

女仆姐姐很好对付的,只需一点小恩小惠,姐姐、姐姐的叫上几声,她就会忠心的给我们打掩护。

也许在她看来,我们这俩个小娃根本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亚米卡一个异乡来的丫头,在“清风泽”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需要有像我这样的玩伴。

本来就不是什么病,所以几日的休息调理之后,亚米卡又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

目如秋水、笑靥如花,金色的秀发在太阳下面,就如一团正在燃烧跳跃的火苗一般。

母亲特地请来裁缝,用真丝面料为亚米卡做了几套兼容汉地和吐火罗风格的女服。

那紫花苜蓿、阳春白雪颜色的女服,穿在亚米卡的身上,别提有多好看了,简直就是从昆仑大山上走入凡间的仙女。

母亲还为亚米卡准备了好几条各种颜色的丝绸发带,但亚米卡坚持用自己橄榄色的那一条。

她说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礼物。

“亚米卡,你阿爸出来行商怎么老带着你啊?你的阿妈呢?在罗马国的家里等你们吗?”

有一次在开心的嬉戏之后,我俩并肩躺在柔软的沙坡上对着天上的白云发呆时,我有点好奇的问。

亚米卡的情绪一下子阴郁了下来,默不作声的站起身,对着一旁的骆驼草使劲的踢了几下。

然后静静的坐在离我稍远的沙地上。

“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要我了。”她尽然无声的抽泣了起来。

“亚米卡你怎么了?你这么美丽可爱,你的阿妈怎么会舍得不要你啊!”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赶紧爬起来靠近她的身边,试图以此来安慰她。

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只在小时候女佣奶妈哄我们睡觉的故事里出现过。

现实的人世间,我们这些蜜罐里长大的富家子弟,是无法想象其中的苦难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妈妈把我寄养在罗马山下的一所修道院里,给我留下了几枚金币和这条丝带后,就和她的情夫,一个高卢国商人私奔了。”

说出了心里的隐私后,亚米卡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她把妈妈留给她的那条发带解了下来,放在手心里轻轻的搓揉着。

满头的金发也瞬间倾泻而下,把她纤细的脖子都遮住了。

我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捧住了她的秀发陶醉的闻了闻。

然后从她手上取回发带,把她的头发胡乱的扎在了一起。

可能除了父亲之外,第一次有钟情的男子给她梳头,亚米卡的一下子满脸的羞红,连她的后脖上也布满了红晕。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显然没有生气,还很享受这样的伺候。

强迫症般的系好亚米卡的秀发之后,我才又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阿爸呢?你的阿爸去哪了?”

老亚历山大狰狞的面孔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么强悍的男人,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去拐走他的老婆。

“我爸爸那时候出海行商去了迦南,又从那儿去了埃及,一年后才回到罗马。”

亚米卡嫌我把她的头发揉乱了,一边解开发带重新梳理,一边回答着我的提问。

“哎!我爸爸妈妈都是可怜的人啊!爸爸辛辛苦苦的在外挣钱养家,家里的老婆却跟别的男人跑了!妈妈呢常年一个人在家操持,没有男人在身边帮她,现在想想也很可怜!我已经不恨她啦!”

等亚米卡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秀发后,她关于自己父母苦难人生的总结也完成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亚米卡(五)

“后来呢?你妈妈一次也没回来过?就像我的阿爸一样?”

亚米卡的家史,彻底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样没玩没了的去揭别人的伤疤,打探人家父辈的隐私,只有如我这般没心没肺的顽童才能干得出来。

“没有,听人说那个高卢人住在地中海西海岸一个叫做加泰罗尼亚的地方。”亚米卡毫不介意的答道。

看来她在老亚历山大商队的那群男人堆里,已经很久没有舒心的倾诉过了。

现在有了我这样一位充满好奇心的忠实听众,所以她是有问必答。

“易金城,你长大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亚米卡回过头来,问了我一个关于人生和未来的问题。

“我啊!最想像我爷爷那样仗剑天涯、四海行商,去我想去的所有地方!”

我很豪迈的说道,其实还有个理想我没好意思出口,就是娶亚米卡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夫人。

“四海行商根本就不似你说的那般轻松好玩,其中的艰苦危险你都无法想象!和爸爸他们常年在异国他乡的商途中奔波,我早就厌倦了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在你家清风泽这样的地方,永远的生活下去,多幸福啊!”亚米卡看着我,无比羡慕的笑道。

“没问题,我去跟阿妈说,只要你愿意,在我家待多久都行!”我狂喜的叫道。

“你将来愿意养活我?”亚米卡害羞的笑问,脸上又飘起了朵朵云霞。

“我愿意!”

我几乎是呐喊着说出这三个字的,希望天地间的所有生灵都能够听到我的声音。

“易金城,你今天说的话将来可得算数!”

亚米卡被吓得楞了一下,然后嘻嘻大笑的跑下坡去了。

我没有再去追她,而是静静的站在沙坡之上,此时的内心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柔软、缠绵而又幸福。

现在我的理想就是赶快长大,带着亚米卡去浪迹天涯。

在外边累了的时候,就回到“清风泽”的家园来,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如果亚米卡愿意,将来在遥远的迦南海边,我可以为亚米卡建造一支海船,带着她穿越辽阔的地中海,去那个叫做加泰罗尼亚的地方找回她的阿妈。

一个刚满十一岁、从未经历过任何人生艰辛的少年,在和他心仪的少女有了今生约定的那一刻,尽然会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神奇的想法来。

而今我已经老迈,回想当年也禁不住感慨万千,真是最美莫过少年时啊!

亚米卡在“清风泽”期间,爷爷的商队曾经在家里休整过一段日子。

为了保护亚米卡,我只好忍着满肚子的憋屈,和两个弟弟、兰果尔表姐一道,去了王城的卢丹姨妈家呆了几天。

好在商队停歇的时间并不长,等长安坊的玉材、玉石全部备齐之后,他们就马不停蹄的北上中土去了。

外公当年之所以从于阗王城禁军的教头之位上离职,来到清风泽,多半是为了安慰她孤独无依的女儿、我的母亲。

有一次卢羽爷爷因为长安坊家中的变故,不能出远门。

爷爷就临时邀请了赋闲在我家、成日没啥事可做的外公,跟随他的商队去外邦散散心,增阅一点世面。

外公一身的功夫,路途之中他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几趟商路走下来,外公竟然也爱上了这样在外流荡的日子,而爷爷的商队也需要外公这般的武功高手做他的随队护卫。

结果两位老爷子一拍即合,现在无论商队去哪儿,他俩都会结伴前行,成了最默契的搭档。

为此,外公还特地把在王城卫队里做军官的徒弟雅克拉罕请到了“清风泽”。

从此这位雅克叔叔,就成了教授、督导我们拳脚刀枪功夫的师傅。

两位老人的决定,母亲也是拍手赞成。

一方面商队今后在路途中多了个高手照应,于人于物都安全了一些。

另一方面,母亲在我们兄弟三人的教育上一直秉持着宽松宽容的态度,凡事都不会太较真,用爱来感化我们。

但爷爷、外公他们在家时就不一样了,棍棒加咆哮,我们这些个小孩来不得半点的懈怠和马虎。

母亲虽然看着心疼,但也无能为力,她不能违拗老人们的意愿。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我们这帮没了管束的孩子们,比参加王城新春礼佛的节日盛典还要快乐。

母亲现在已经完全把亚米卡当成我们家族中的一员了,经常带着她去参加王城亲戚家的聚会。

所有见过亚米卡的亲戚,无不对这位来自罗马国的小姑娘称赞有加。

聪慧、美丽、懂得如何讨大人欢心等等。

恭维母亲有了一位好闺女,她们的意思其实是母亲给自己选了一门好儿媳。

对于这样的恭维话,母亲悠然自得的全部接纳,更是把我这个还没长成的瓜娃给开心死了,仿佛和亚米卡已经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美眷。

平日里征得母亲的同意之后,我们带着亚米卡去了王城周边的很多地方。

其中就包括昆仑大山下圣泉镇的“长安月”汤池别院,那是奶奶慕容琼琳嫁给我爷爷时带过来的“嫁妆”。

“清风泽”客栈一年四季的生意太忙了,一般只会在每年的隆冬时节客人稀少的时候,母亲才会领着我们这帮小孩去那边住上一段日子。

亚米卡原本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我们一起上路的,东方的温泉汤池是啥模样至今她还没有见识过。

等她看到昆仑大山里那些依着沸泉的出口拦筑而成,或宽或窄的石头水池时,不禁大失所望。

“这也叫温泉浴场?我们罗马城的浴场比这边大的多了去了!”

亚米卡没有随我们一起下池扑腾,只是坐在池边泡着脚,一边有点不屑的评判道。

“亚米卡你吹牛!我们长安月的汤池是世界上最大最舒服的汤池!”

小胖三弟见亚米卡尽然看不上“长安月”,马上不快的大叫道。

“真的没有骗你们!我家不远的罗马山下就有一座,听说是在屋大维大帝的那个年代由5000个奴隶三年的时间才建造而成!有半个“清风泽”的庄园那么大!”

亚米卡双手在池水里游弋着,一边笑嘻嘻的辩解道。

近来也许是被亚米卡夺取了母亲的宠爱之故,三弟长安对她很有意见,两个人在一起因一点点小事就会互掐。

亚米卡的心智也好像突然间退化了许多,以往成人般的狡黠和妩媚已经不见了踪影,就爱和三弟这样的小孩打打闹闹。

当然,她也就是比我大一岁而已,本来就是个还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丫头。

行商江湖的险恶和成人堆里的生活,没有温暖的怀抱可以依赖,她不得不让自己变得成熟了起来。

而今整日和我们这帮没有心机的孩子们混在一块,她的心智也就回到了应在的位置。

所以亚米卡和三弟之间的战争,往往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亲密无间的倚在一起分享着馕饼和杏干了。

我家汤池用平整的玉石毛料铺底,池边的周围和通往更衣间的台阶都是用宽大的昆仑青条石铺就而成。

汤池依山势而建,打开池底的出口,池子里每日的废水就会自动流出。

这样的汤池亚米卡尽然看不上,虽然我已经被她深深的迷住,但这一点上我也不敢苟同。

于是我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嘴仗,而是远远的躲在一边,静静的欣赏着山间迷人的景色。

山峦如黛,薄雾就在身边缓缓的流动。

清澈见底温润如玉的泉水,让我的每个毛孔都舒展了开来。

二弟和表姐兰果尔一反常态的没有加入他们的乱战,他俩和其他几个表妹们在水里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偷偷移到了亚米卡的身边。

我还没有来得及提醒亚米卡,她已经被这帮可恶的家伙们拉下了汤池。

一声尖叫之后,就是一场激烈的水战。

刚开始敌我的接线还很分明,慢慢的就不分彼此了,见人就掐。

半个时辰后,这帮孩子终于闹够了,才纷纷的握手言和,向我这边的深水区游了过来,稀稀落落的坐在没入水面的条石之上。

“亚米卡,罗马国的温泉浴场到底是什么样的?跟我们说一说!”

看着身边被泉水浸透的亚米卡,我有点莫名的冲动,连忙找了个话题把自己的窘态遮掩了过去。

“我们罗马人最喜欢泡澡了,罗马城里最大的温泉浴场可同时容纳一千多人在里面沐浴。”

“真有那么大的水池?”

我惊讶的问道,看来亚米卡说的都是实情。

“浴场就是我们罗马人公共交际活动最重要的场所,像官司诉讼、谈生意、婚嫁祭祀,甚至国家间战争外交这样的大事,都是在浴场里谈成的!”

亚米卡双手整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仰头看着我崇拜妩媚的笑道。

二弟武威、表姐兰果尔他们实在无法忍受我们这样的缠绵暧昧,找借口拉上其他的弟妹去远处的汤池里戏耍去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亚米卡(六)

池边就剩下了我和亚米卡两人,我的心脏急速的跳动了起来。

“将来我如果能够行商去罗马,你一定要带我去参观参观。”

“好啊!我爸爸他们行商回来后,整天都会泡在罗马山下的各家浴场里,他的业主、出资人、下一趟买卖的赞助商都是在那里面谈成的!”

粉红迷人的嘴唇、微微凸起的胸部、如兰一样的呼吸。

我再也无法忍受,潜入水底游到了汤池的另一边,想远远躲开亚米卡那无法抗拒的诱惑。

“胆小鬼!嘻嘻!”

亚米卡的呵呵讥笑声,从汤池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也彻底鼓励和激怒了我,我如发飙的雪豹一般又回头冲了过去,把她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血液在沸腾,魂魄在扭曲!

我的人生中对于世间女子的无限激情,在那一刻被熊熊的点燃了。

从那以后,我和亚米卡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两小无猜的玩伴了,亚米卡在我面前突然变得温婉多情了起来。

原来每日午后的沙坡之约也被她无故的取消了,想和她见上一面变得愈发的艰难了起来。

不是去和女仆们学做女工了,就是在书院的老先生那儿学写汉书,反正是找着各种理由躲着我。

难道我的鲁莽激怒她了,明明是她先诱惑我的啊!真是有冤无处诉呀!

早知如此,我一根寒毛也不会碰她。

在初秋的沙坡上,一起晒着暖阳,数着天上南飞的雁群该有多好啊!

一想到秋雁、已经慢慢变黄的胡杨林,我又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老亚历山大的商队就要从中土归来了,亚米卡就要离开“清风泽”回她的罗马国去了!

带着这样的恐惧,当日晚间我满怀悲哀的去找母亲解惑。

这个世界上,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的傻儿子,那是人家姑娘的心里有你啦!准备谈婚论嫁的男女,哪还能像邻家的小儿小女那样,成日的黏糊在一起?不管是他们罗马人信仰的天主,还是我们吐火罗汉人信奉的佛祖,都不容许这样。亚米卡回来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这几天之所以不理你,也是我叫她这么这么做的!”

看着我的熊样,亲爱的母亲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微笑着揭开了其中的谜底。

原来是母亲在其中捣的鬼,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内心一下子平复了下来。

“阿妈,亚米卡的父亲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把亚米卡带走的!我不能没有亚米卡!,阿妈,你一定要帮帮我!”

在母亲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嘘嘘的说出了心底的担忧。

“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件事,老亚历山大只有亚米卡这一位亲人,亚米卡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和希望。”母亲吸着水烟幽幽的答道。

“那该怎么办啊阿妈?”我几乎是在抽泣着恳求道。

“金城啊,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孙,凡事都要顾全大局,尤其不能对儿女之事用情太深。我和你爷爷、外公都不希望看到咱于阗易氏,再出现第二个易丰年!”

提到易丰年我们的家父,母亲尽然还是那么的平静,她似乎把这个男人早就忘了。

而我目前似乎正在走家父已经走过的那条老路,这才是母亲最担心的事情。

“不过亚历山大如果真为他女儿考虑的话,他肯定会让亚米卡留下来。一个女孩家跟着一帮男人成年累月的在商道上行走太辛苦啦!他会让亚米卡自己选择的,去或者留。”母亲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安慰道。

“阿妈,你觉得亚米卡自己会愿意留下来吗?”我俯身向前问道。

已经劳累了一天,在水烟缭绕的雾气里母亲似乎快要睡去了。

“很难说呀!就如我和你外公一样,当年哪怕有人拿一座王城的宫殿给我,我也不会抛下你外公一个人去享福的。”

母亲的烟瘾过足了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木尺量了下我的肩宽和臂长。

秋日降至,她要为我们兄弟添置入秋的衣饰了。

“金城啊,男儿要有志气!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去问亚米卡了,一切由她自己决定。如果不是人家的真实心意,就算我们把她强留了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母亲慈爱的说道。

“孩儿明白。”

母亲强大的精神力量感染了我,我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的担心和焦虑了。

随着“清风泽”岸边胡杨林的树叶由浅绿一天天的变成金黄色,再像五彩缤纷的蝴蝶一样在秋风里漫天的飞舞。

深秋已至,老亚历山大的商队就快回来了。

这几日亚米卡异常的焦躁不安了起来,每次早课操练之后她都会拉上我。

从马圈里挑上两匹快马、厨房里包上几块隔日的馕饼冷肉,再每人背上一个水囊,就跨上骏马出门去了。

当然不是为了沙坡之约的那种儿女情长,尽管我希望如此。

我们会沿着大漠边缘这条蜿蜒北上的古道一路向前,直到商路被前方的漫漫黄沙完全覆盖,才会失望的勒马回头。

有时我们遇到刚刚穿过黄龙沙海南下途中的驼队,亚米卡都会赶紧策马前去打听他爸爸亚历山大的近况。

“阿叔,你们途中有没遇见过一个罗马人的商队?领头的名叫亚历山大!”

“大哥,你们途中有没遇见过我父亲的商队,他的名字叫亚历山大!”

亚米卡会跳下马来,把珍贵的水囊递给她正在问询的商者,一边比划着他父亲的模样。

而她得到的回复,大多数都是肯定的。

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在长安的同一家客栈里住过几日;黄水的渡口曾经一条船上过河。

最近的是在楼兰故城,他们先行了一步,而老亚历山大的商队还那儿在休整。

如上所述的话,罗马人的商队目前正在穿越眼前的这片“死亡之海”,不出意外几日内即可到达“清风泽”了。

可怜的亚米卡这几天就如着了魔一般,不管是在马背上、还是独处的时候,都会不停的喃喃自语,在胸前虔诚的划着十字。

她这是在向万能的基督天主祈祷,保佑她父亲一行的平安呢。

一日晚间,我们又劳而无功的奔波了一天。

回到清风泽后,亚米卡难过的晚餐也没有吃一口就回屋休息去了。

这时,夜幕里由远及近传来了“叮叮叮”驼铃的声音。

“这支商队的主人真是不要命了,敢让他的驼队在大漠里走夜路!”

正准备收工打烊的母亲,一边自言自语的埋怨着,一边吩咐伙计们赶紧准备热水和饭食,招待这群刚刚从鬼门关里走出来的夜行人。

“于阗夫人!于阗夫人!我们回来啦!”

商队最后在客栈的大门外停了下来,一个面目全非、须发齐胸的男子跌跌撞撞的奔入大堂,一边跑还一边用不标准的中土汉音呼喊着我的母亲。

一定是老亚历山大了,亚米卡的父亲!

我和母亲赶紧跑出了柜台,惊喜的迎上前去。

“亚历山大!是你吗?亚米卡的父亲!”母亲喊道,仅从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个人的模样了。

“正是在下,于阗夫人!”来者在母亲面前停下了脚步,深深的鞠躬道。

然后他四下的张望了起来,“亚米卡!亚米卡!于阗夫人!我的亚米卡呢?她的人在哪儿?”

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女儿的身影,老亚历山大一把抓住我母亲的衣襟,焦急的问道。

“亚米卡休息去了,我这就派人去喊她!亚历山大,你们也去后院收拾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把须发理一理,不然你的女儿都认不出你啦!”

母亲笑着打趣道,吩咐身边的伙计赶紧带亚历山大一行到后院的客房去。

这些长途行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简直能够让人窒息。

“爸爸!爸爸!”

不知啥时,亚米卡已经知道了父亲归来的消息,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从楼上跑了下来。

一边跑还一边用罗马语喊着他的父亲,父女情深溢于言表。

看到父亲后,亚米卡忘情的扑到了老亚历山大的怀里。

简直就是天使和野兽的拥抱,但也是这对久别的父女之间最幸福的时刻。

老亚历山大商队的这趟中土之行顺风顺水,途中除了风餐露宿之苦外,基本没遇到什么大的波折。

整整五十驼的丝绸,如果能平安抵达罗马的话,他们父女这辈子基本上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第二日,老亚历山大备了一份厚礼,十匹东晋国的“蝉羽薄丝”前来拜见我的母亲。

这种丝绸也是中土丝绸绫罗中的顶级绝品,素有寸丝寸金之说。

以此来表达他的谢意,感谢母亲这段时间对他女儿亚米卡的悉心照顾。

另外,他还想借本店的水酒宴请我们全家,以增加俩家孩子们之间的情谊。

母亲爽快的接受了老亚历山大的宴请,而亚米卡又恢复成了他父亲的小尾巴,我已经完全没了接近她的机会,这让我很是绝望。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亚米卡(七)

第二日中午的家宴,母亲在“清风泽”的二楼安排了一间最大最奢华的客房。

虽然老亚历山大说由他来请客,但更像是母亲在为这些罗马商人接风洗尘、庆祝他们的平安归来。

我们兄弟三人、表姐兰果尔、还有几位在我家修学的表弟妹们都欢天喜地的悉数到场了。

午时开饭的钟声想起之后,老亚历山大才带了亚米卡一人姗姗而来。

既然今天是他做东,如果把商队兄弟们都请来的话,也是对母亲的不尊重,这点待客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母亲知道老亚历山大嗜酒如命,所以特地吩咐身边的伙计,把店里几坛储藏多年的中土清酒搬上桌来。

她准备亲自陪这位亚米卡的父亲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之后,母亲开始了她的正题。

她知道过了今日,有些话以后就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亚历山大先生,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你听!”

母亲平静的往亚历山大的碗碟之中添加肥美的羊炖,一边让身边的女仆,给亚历山大的陶碗里斟满了清酒。

“夫人但说无妨!”亚历山大哈哈笑道,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本来就是个好酒之人,商途艰险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的畅饮过了。

今日自家请客,尽管我们这帮小孩没人陪着他海饮,也丝毫不影响他的酒趣。

在和母亲谈话的功夫,他已经有好几碗的酒水下肚了。

亚米卡在一旁急的面红耳赤,不停的劝说父亲喝慢点别怠慢了客人,亚历山大也毫不在意。

看着老亚历山大嗜酒的样子,我有点恶心又忍不住想狂笑一番,还为此借口去了好几趟的茅房。

“亚米卡,不要紧的,就让你父亲放开了喝吧!今日这里也没有外人!”

母亲很是理解老亚历山大的行为,她对亚米卡宽慰的摆手笑道。

行商之人在江湖上每一步都是险途,今朝有酒就让他尽情的畅饮吧!

“亚历山大先生,这丝路商途向来都是你们男人的世界。山遥路远、千辛万苦!你女儿亚米卡花儿一样的姑娘家,常年跟着你这个父亲东奔西走,可是苦了她了!”

说到这里母亲看了亚米卡一眼,似乎有些伤感的擦了擦眼睛。

从亚米卡的身上,她也看到了自己幼年时代的影子。

“谁说不是啊于阗夫人!可没有办法!我常年在外奔波,亚米卡还是个小丫头,总不能把她一人丢在家中!”老亚历山大心事重重的又饮了一碗。

亚米卡也难过的低下头,她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母亲会说什么了。

“要不这样吧!就让亚米卡留在我的“清风泽”怎么样?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将来如果姑娘愿意,还可以做我的儿媳,做我们这家客栈的掌门人!亚米卡你愿意吗?”

母亲热切的望着亚米卡问道,而我的内心也如潮水般的涌动了起来。

亚米卡为难的看着母亲和她的父亲,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

“夫人,你这是在剜我的心头肉啊!呵呵!你知道,我只有亚米卡这一个亲人,她就是我的一切!”

老亚历山大好像突然酒醒了一般,挽着身边女儿的肩膀对着母亲苦笑道。

“不过夫人你说的都是实情,也很感谢夫人的厚爱!这样吧,让亚米卡自己来决定!你是愿意留在于阗夫人这儿,还是愿意跟我回罗马?”

老亚历山大看着亚米卡,冷冷的问道。

“我、我!”亚米卡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抱头痛哭着离开了饭席。

亚米卡的离去,让孩子们一下子茫然无措了起来,大家搞不清楚原本和谐亲密的气氛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善良的三弟长安更是傻乎乎的问道:“亚米卡怎么啦?要不要我去安慰她?”

“没你啥事!赶紧吃你的饭!”精明的二弟武威拉了拉三弟,小声的低估道。

“夫人,告辞了,谢谢你的好心!伙计!结账!”

老亚历山大站起身来,对母亲又深深的鞠了一躬,就去柜台买单去了,把母亲和我们这些小孩全晾在了那儿。

母亲的脸色由红变青,她还从未受过如此的怠慢。

“易金城,从此以后再提那个亚米卡,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几乎是咬着牙在警告我,而我的内心更是在滴血。

不忍敬爱的母亲遭到冷遇,更无法忍受亚米卡的即将离去。

“情”字开始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牢牢的扣在了里面,让人无法呼吸。

我颓废的坐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感觉天都快要塌了下来。

原本打算在“清风泽”多呆几日的亚历山大商队,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的启程了。

当母亲和绝望的我从楼上下来时,尽然发现亚米卡正跪在大堂的边上,她在那儿已经等候多时了。

“妈妈!阿妈!对不起!亚米卡别无选择!我可怜的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不能抛弃他啊!”

看着母亲冷漠绝情的从她身边经过,亚米卡哭喊着叫道。

而亚米卡的哭叫之声,正好踢到了母亲的伤心处,她回头俯下身来抱着亚米卡也跟着恸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亚米卡!我可怜的女儿啊!”

两个最心爱女人的哭声,让我的心都碎了。

母亲彻底原谅了亚米卡,千叮咛万嘱咐她有机会一定要回来,要照顾好自己。

“易金城,送送我吧。”

最后亚米卡抬起红肿的双眼,看着坐在楼梯上身心俱疲的我轻轻的叫道。

在送亚米卡的路途之上,我们策马并行,一句话也没有,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云海西国的罗马,对于我来说,那就是远在天边的地方。

何日再能重逢,我已经不抱任何的奢望,心如死水了一般。

王城的南门之后,再经过一处税卡,就是通往葱岭方向的古道了。

老亚历山大的驼队静静的等候在路边的树荫下,我和亚米卡分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易金城,记住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要到罗马来看我啊!”

远方,亚米卡解开头上的丝带向我忧伤的挥舞着,我似乎还能够闻到她金色的秀发里迷人的幽香。

在亚米卡离开“清风泽”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的人生都是在恍惚之中度过的。

思念欲狂,茶饭无味,从来没有如此痛彻心扉的去想念一个人。

有时我会从马圈里牵上两匹快马,大喊大叫着要去罗马把亚米卡接回来。

母亲会派上好几位年轻力壮的伙计策马追赶,才能把我拦下来。

每次客栈门口有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我都会神经质般的奔上前去看个究竟。

是不是老亚历山大的商队又回来了,亚米卡又回来了。

但每次都会失望而归,那个罗马人的商队再也没有来过“清风泽”。

开朗英俊、顾盼流风的易门长公子,竟然因为喜欢一个异邦的女子而变得疯疯癫癫了。

家族的所有亲戚、店里的伙计、过往的客商听说我的事情,无不啧啧惋惜。

其中受伤害最深的要数我的母亲和爷爷了。

爷爷原本对于我这个长孙抱有很高的期望,现在看到我堕落成如此模样,心疼加上怨恨,一夜之间似乎老去了很多。

最后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母亲的身上,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媳破口大骂。

骂母亲不自重,自己的丈夫被来自异邦的女妖拐走了,现在又引狼入室祸害自己的儿子,辜负了一直以来对她的信任。

面对爷爷痛心的指责,母亲百口莫辩,唯有恸哭。

“我儿金城啊!快点振作起来吧!你再这样下去,为娘也没法活了。”

母亲每日都会过来开导我,她一向是整个家族的精神支柱,现在却变得异常的脆弱。

“金城你再这么下去,不但毁了你自己,你爷爷在这于阗国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为娘现在已经有点万念俱灰,准备学你的奶奶一心向佛了。”

母亲历来强势,但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面前,总是以爱和宽容之心来教育我们。

再不行的话就示弱,以博取儿子们的同情心。

这一招历来也最管用,我宁愿杀了自己,也不愿看见母亲哀怨无助的眼神。

“金城,你年纪还小,不能这么糟践自己!赶紧振作起来练好本事!弱冠之后我会让你自己带一直商队去罗马,把亚米卡那个小妖精接回来!”

爷爷在几次棍棒教育没有效果后,也开始改变策略,对我晓之以理。

“你爷爷说的对,到时候你外公我陪着你一道去罗马!我虽然已经老迈,但身上的功夫还在,还可以给你小子壮胆!呵呵!”外公在一旁附和道。

就这样,在亲人们软硬兼施的劝慰和关心之下,我的情绪才慢慢的稳定下来。

都说时间是抚平创伤的良药,半年之后,可爱的亚米卡已经退缩至我的心灵一角,成了一块不能被触碰的记忆了。

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内心又升腾起无限的激情和希望。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冥想术

爷爷说的对,躺在床上做无用的悲泣是可耻的,枉为男儿!

我要练好功夫,使自己强大起来!过几年长大之后我要仗剑天涯,走遍天下!把我的卡米亚找回来!

从此以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他所有的时间差不多都泡在了练功场里。

刀枪棍棒、鞍马悬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如痴如迷的操练,再加上外公和雅克拉罕叔叔的悉心调教,让我的功夫进展神速。

两年之后,雅克拉罕已自愧再无功夫可教,不辞而别离开了“清风泽”另谋高就去了。

看到长孙又恢复了理智,变成了勤学苦练的上进之人。

爷爷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慷慨解囊向赞摩寺的高僧布施了千金,给寺里菩萨的金身,全部重塑了一遍。

另外他又从洛阳给我们重金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高人,名曰黄罡,是三国名将之后。

此人据说有着千钧之力,百步穿杨之功。

他还有一门很特别的绝技,就是打坐冥想的法力。

据说这个功夫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能有刀枪不入,身随魄动的魔力。

具体的功效我没有见识过,但我确实见过黄师傅坐在清风泽岸边的石盘上,面向着大湖盘腿而坐,三日三夜纹丝不动。

三日之后,他如大梦初醒一般的翻身下了石盘,神采奕奕,多日滴水未进却没有丝毫的颓废之态,令人惊诧不已,视为天人。

有一次在陪师傅练功时,我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师傅,这静心打坐究竟有啥功效,能增进功夫吗?”

“身浮于天外,神交于八荒。金城啊,这是练功之人追求的至高境界,只为一个“静”字。”师傅目视前方,淡淡的笑道。

“心不静则功夫散,以此保身则内伤于无形,以其御敌则精气外溢,是为修身先修心也!”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坐在石盘上,迎着大湖上的清风,默诵着师傅交给的口诀,闭目垂肩,微微吐纳。

刚开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身边的虫鸣、甚至是远处水槽滴水的声音,都能干扰我的冥想。

几个月之后,我才慢慢进入了师傅所说的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但并不是八荒之外的神境,而是亚米卡踏着五彩云霞向我款款而来的幻影,吓得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冥想之幻境,可以是山川风物,也可是江湖故人,顺此自然即可,就如侧畔的清风,去也,归哉。”

同样冥想之中的师傅,如同看透了我的内心一般,轻轻的的叮咛道。

在他的牵引之下,我又重回原来的幻境之中,竟然不知不觉的睡去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师傅和母亲等家人围在我的身边,一片拍掌叫好的声音。

“金城,你成功啦!冥想入定24个时辰,据我所知至少也要5年以上的修为才行,而你才一年就达到了,可喜可贺啊!”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但确实感到神清气爽了很多,心胸也前所未有的开阔了起来。

“记住,所有的世间之苦,都可以通过冥想化为无形,这就是冥想术的功效!”黄师傅拂须笑道。

正如师傅所说,冥想之后的一段时间,亚米卡于我就如天上的浮云一般,相念她再也不是一种负担,而变成了一种如锦缎般顺滑的触摸和邂逅,就如在梦中一般。

我怀疑黄罡并不是什么武功高手,而是一位冥想大师,是爷爷专门请来治我的相思病的。

所以,在我的冥想术入门不久,黄师傅就返回中原去了。

二弟武威一向对于行商经营、功夫拳脚之术没有任何兴趣,一心只愿通读圣贤之书。

所以爷爷在洛阳给他物色一家专供读书的书院,并且一次性付齐了5年的束脩。

武威这次正好和黄师傅一同前往,可把从未出过远门的他高兴坏了。

“大哥,你习武修身以齐家,我潜心攻读以治国,咱兄弟以后就江湖再见啦!”

在全家人为他们送行这一天,武威这小子抱着我动情的笑道。

“去那边好好读书,改年我行商去洛阳看你!”

我拍了拍二弟的肩膀,有点难过的笑道。

这小子在家时老跟我使坏,而今真要分别了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兄弟情深的三弟长安,已经开始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二哥你不要走!二哥你不要去洛阳!”他哭喊着叫道。

“三弟,在家要听老先生的话,来年洛邑书院牡丹花开的时节,我在那儿迎接你们!”

一边说一边挥手,武威二弟和黄师傅的身影已经慢慢的远去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贵霜国路过的商队。

又是一次无奈的离别,又是不知何日在能相见漫长的等待。

我看到母亲、奶奶、还有表姐兰果尔的脸上都已经挂满了泪水。

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离开家人远走他乡,真是舍不得啊!

但男儿的命注定是属于远方的,况且是回中土去,我们于阗易氏的根就在那儿。

所以武威二弟这次是带着使命回去的,就是把我们和故土的根从此给连接起来。

这也是爷爷长久以来因养家糊口,而无法实现的愿望。

尽管他行商的路上,无数次的经过故乡的土地,但只能驻足片刻就要前行。

而作为家族第三代的二弟武威和三弟长安,就不同了。

爷爷对他俩的要求是在中土汉地读书、长大、求取功名、开枝散叶。

因此,老人和我们这些少年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故土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这美丽的“清风泽”才是我们的家园。

而对于爷爷来说,尽管于阗国待他不薄,但这里始终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客栈。

他的家在遥远的陇西金城郡,在黄水岸边那块已经成为白土的市井里。

两年之后的初春,在爷爷的一手安排下,三弟长安也追随着武威的脚步,踏上了前去中土洛邑书院的求学之路。

又是一次万里之遥的骨肉分离,连一心向佛的奶奶也老泪纵横的怒骂爷爷的铁石心肠。

母亲更是因为两位小儿的先后远离而大病了一场,怎奈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也就只能将这样的思念付之于碧霄了。

既然易姓的本家子弟都不在书院中读书了,老先生自觉在我家私塾的执教生涯已经功德圆满。

所以他坚决辞谢了母亲、爷爷的再三挽留,要返回中土的老家去了。

“先生,留下吧!还有这十来个子弟需要您的教诲,将来我的孙辈还有待您的启蒙,您就留下来吧,我们易氏给您养老送终!”

临行这日,母亲拉着我和书院里的所有学童,跪在老先生的面前苦苦哀求道。

“夫人啊!老叟来到贵府弹指已近十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该落叶归根啦!”

老先生搀扶起母亲,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老泪纵横了起来。

就这样,老先生跟着爷爷的商队北上回他的长安老家去了。

但愿在那个战乱已经平息的故国,他还能找到一处安心读书的地方。

正文 第三十章 戎卢公主(一)

母亲第一次有收养义女的想法,是在书院的老先生返回中土之后。

没有了先生的书院,就如同无米之炊一般,原来的学童们都陆续被住在王城的亲戚们接走了。

往日每早炊烟升起的时候,后院里朗朗的读书声随着孩子们的离去而彻底平静了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

已经习惯了这种热闹人气的母亲,突然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孤独和失落。

他原来经营“清风泽”客栈的所有激情,都来源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现在这些娃们和自家的两个小儿一样,都离她而去了,她整个人也一下子废弛了下来。

懂事的表姐兰果尔自愿留了下来,陪伴在母亲的左右。

我也意识到这时的母亲是最需要关心照顾的时候,长期以来都是她照应我们所有人,用爱的光辉温暖着我们,现在该到我这个长子表现的时候了。

母亲喜欢客人们在她面前夸赞恭维我,于是每日去柜上的时候,我都把自己拾掇的光芒四射、玉树临风。

母亲喜欢热闹,我就告知王城周围的每一位亲戚,邀请他们隔三差五的来“清风泽”聚餐。

常驻我家客栈的几位歌舞伎姐姐,也会每日过来邀请母亲去欣赏她们刚刚创作的歌舞。

在众人的努力下,母亲终于从颓废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于阗夫人的气场又开始激励着她身边的每一位亲人。

但母亲也清楚,身边儿女绕膝的欢心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被她视为女儿的表姐兰果尔,早晚也要嫁作他人妇。

我这个长子表面看,处处在讨她的欢心。但私下里早就想着展翅高飞了。

一个习惯于照顾他人、呵护他人的人,一旦不再有人需要她的保护和照顾了,对于她来说,人生的最大痛苦莫过于此。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也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她老早就有了收养一位义女的打算。

于阗国的这一代国王是个雄才大略之人,他不再像先辈们那样,甘心做偏居一隅弹丸小国的逍遥君主。

所以他继位之后,就大力整顿军务、广积粮草,开启了攻城略地,开疆扩土的王霸之路。

几年的时间,把周边的一些城邦小国,如皮山、渠勒、戎卢、扜弥等等,全部收入了自己的囊中。

王军所到之处,当地王侯、豪门的钱财妇孺,统统沦为了他们的战利品。

因此,王城广场上沉寂已久的奴隶市场,突然之间兴盛繁荣了起来。

每日都会有大批贵霜、萨珊、中土等地的买家,来到这个市场上挑选他们中意的家奴和女仆。

昨日还是锦衣玉食的富贵之身,转眼之间变成了任人奴役买卖的贱民。

如此天府地狱般的身份转变,更是印证了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的那句古谚。

这段时间每日母亲都会坐着马车,带我来这个人市转上几圈,看到如此悲惨的境况,也禁不住难过的泪如雨下。

“金城,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惜福啊,要有慈悲之心。你看这些人真是太可怜了,哎!虽然佛祖说过因果报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上辈子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才会在今生遭受如此的厄运,况且还是些妇孺和孩子!哎!罪过罪过!”

在此之前,我对于人市是没有多少意识的。

只知道我们“清风泽”客栈、还有“长安坊”里的几十个伙计和女佣,都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爷爷和母亲从这个市场里买来的。

至于他们来自何处家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好奇去打听过这样的事情。

今日看到广场上这些衣衫褴褛,表情麻木的人们,被像牲口一样分类关在栅栏里面标价出售的时候,才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些伙计哥哥、女仆姐姐们说不定也出生于外邦的王侯贵胄之家,因为战乱、天灾人祸,使得他们的人生际遇一下子全改变了。

好在我们“清风泽”不管是奶奶慕容琼琳,还是现在我母亲管家,都本着慈悲为怀、渡人渡己的菩萨心肠做人做事的。

从不把这些来我家的孩子当家奴看待,他们三餐无忧穿着体面,还有工钱。

长大之后还可以结婚生子,自由的选择离开或者留下。

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之事了。

所以我家的伙计、很少有中途逃走、或者赎身离开的。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这些在家里忙忙碌碌的哥哥、姐姐们,基本上就没有变化过。

“夫人,有没有相中的娃娃!这个小人不错,有机灵劲,将来保准是个好伙计,只要十金就是你的啦!”

“夫人,公子潘安之貌啊!要不要给他配几个随身的丫头?我这儿有现成的货,以前都是伺候国王王后的,保准你满意!”

“夫人,回去跟易老爷说一声,把我们这些货都收了吧,价钱便宜!将来转手倒卖到中土去,可是几十倍的赚头!比玉石、丝绸还要抢手!”

市场里的人贩子,似乎都认识我母亲,不停的和她打着招呼。

“阿妈,这些人我看着都恶心,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搀着母亲的胳膊建议道,把人像物品一样的兜售,世上尽然还有这样的买卖,罪过啊!

母亲不置可否的在人市里来回走动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最后在一处胡杨木的栅栏后面,一个正在堆沙子玩的小女娃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赶紧走了过去。

这个女娃大约4、5岁的年纪,金色的头发、婴儿肥的脸蛋,两只无辜的水汪汪的蓝眼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远去的亚米卡来。

也许亚米卡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女娃赤着脚丫,身上罩着一件大人穿的灰色布衣。

从外观上看,不管是当初俘虏她的王城军官,还是转手买下她的人贩子,都还算善待这个可怜的小丫头。

不像其他那些正待出售的奴隶,已经被折磨成了忘记人伦、意识麻木的牲口模样。

“孩子,你叫什么名儿?”母亲隔着栅栏心疼的问道。

小丫头茫然的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回应,继续自顾自的玩着手里的沙子。

但可以看到这个女娃正在默默的流着眼泪,国破家亡亲人离散的那一刻,也许已经在这个女娃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创伤。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了,沉默是她对抗这个罪恶世界的唯一权力。

看见女娃哭泣,母亲瞬间也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板!这个丫头我要了!”母亲站起身来抹去眼泪,心意已决的喊道。

“夫人好眼力!戎卢国王的幼女!正宗的上等货!”

人贩子看到有生意上门,赶紧小跑着过来卖弄的笑道。

“不过价钱可不便宜,至少这个数!”人贩子一边讨好的笑道,一边神神秘秘的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金,我也是花大价钱从王城军官那儿买过来的!”

“百金就百金吧,孩子我现在就带走,银钱我回头让管家送过来!”

母亲厌恶的看着人贩子的嘴脸答道,我更是在这儿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夫人买下我吧!夫人带我走吧!”

那些还有意识的奴隶们牲口般的嘶喊着,简直让我崩溃,阿鼻地狱的苦难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的几日,我肯定是要做噩梦的。

“好唻夫人,成交!于阗夫人大善人啊,这个女娃总算脱离苦海啦!”人贩子最后说了句人话。

乱世之中,其实这样的生意他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有了这样的渠道,那些“战利品”好歹还有个活路。

否则,这些可怜的俘虏们真的就是死路一条了。

母亲从离开广场登上马车开始,就一直把这个丫头紧紧的搂在了怀里,止不住的流着眼泪。

如同是她自己失散多年、受尽苦难终于归来的亲骨肉一般。

小丫头就这么软软的搂着母亲的脖子,尽然甜甜的睡去了。

几日之后,乘着爷爷、外公他们的商队在“清风泽”休整期间,母亲宴请了于阗国里的所有亲戚,以此来庆祝自己义女的新生。

还按照王城人的习俗,给她起了一个很动听的官名,叫做:古兰朵。

从此,我就有了一个名叫古兰朵的可爱小妹。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戎卢公主(二)

古兰朵初到“清风泽”的几个月里,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安静的就像一个小哑巴。

母亲照顾新生的幼儿一般,走到哪儿都会寸步不离的带着她。

更多的时候是抱着古兰朵,太累了就让小丫头下来拉着她房前屋后、楼上楼下的迎来送往招呼着过往的客人。

“夫人,古兰朵小姐让我们来伺候吧!保证让你满意!”

身边的女仆姐姐们看不下去了,觉得于阗夫人太辛苦,都希望能为她分担一点。

母亲毫不为意,铁了心由她自己来照顾古兰朵,不让别人沾染一根指头。

她似乎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把古兰朵失去的母爱统统的补回来。

她每日给古兰朵穿不重样的五彩童衣,一日三餐给她准备精美的饮食。

连夜间休息,也是搂着她直到天明。

“于阗夫人,孙女都有这么大啦!”

在我家住宿的客商们,每次看到抱着古兰朵的母亲,都会好奇的打着招呼。

“我的小女古兰朵,以后还请多关照。”母亲歉笑着答道。

于阗夫人啥时又有女儿了,她的夫君不是离家很多年了吗?

客商们也不好意思多问,就打着哈哈结伴饮酒去了。

母亲如此的宠着古兰朵,让我看的心里直痒痒。

“阿妈,你太宠这个小丫头啦!我们小时候你也没这么样服侍过,都是由女仆姐姐们帮着带大的!”

有一次,我从母亲手里接过可爱的小妹,对着母亲呵呵的嬉笑道。

“你呀!要是像古兰朵这么小的年纪就遭了那么大的罪,我会把你放在手心里宠的!都快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跟自己的妹妹争风吃醋,也不知道害羞!”

母亲慈爱的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把古兰朵接了过去。

这女娃还挺沉的,母亲成天抱在怀里,真是难为她了。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一段日子之后古兰朵似乎对于人世间开始有了一些感觉,由原先的沉默无语变得敏感脆弱了起来。

一点点的事情都会哭鼻子,一刻见不到母亲都会哭的天昏地暗,但她还是不愿说话。

懂得情感发泄了,说明小古兰朵已经从她过去那段可怕的“梦魇”中慢慢恢复了过来,这让母亲充满了希望。

尽管成天爱哭的女娃很是讨人嫌,但母亲一点也不觉得烦,还是像先前那样用无微不至的爱来安慰自己脆弱的小女。

渐渐小古兰朵的哭声越来越少,反而变成了一个自带喜感乐天的小胖丫头,小球一样成天尾随在母亲的身后。

半年之后古兰朵尽然开口说话了,而且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着母亲甜甜的喊了声“阿妈!”

没有任何人的指引,喊我“大哥”,兰果尔“表姐”,还有爷爷、外公,客栈里每一位伙计、女仆的名字,她尽然一人不落的记了下来。

母亲几个月慈悲的付出,终于结出了硕果。

古兰朵终于醒来啦!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把曾经有过的幸福、经历的苦难忘得一干二净。

似乎那些过去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自从来到人间那一天开始,她就是我母亲的女儿一般。

从此小古兰朵就如精灵变成的小球一样,在“清风泽”的每一个角落里滚来滚去,哪儿都有她的身影,哪儿都有她的欢笑声。

中餐、晚餐时间女仆姐姐们忙着给客人们端茶递菜的时候,她会开心的跟在后面,帮着把客人们用过的食盒、餐具撤下来。

柜台里母亲埋头记账,小古兰朵会如小大人一般,站在凳子上陪住店的客商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瞎侃,把客人们逗得一惊一乍的。

每早我起来去练功场操练功夫,这个小家伙尽然也一日不落的跟在我的身后,有模有样的学着比划。

而且,小丫头不知使了啥样的魔法,尽然把爷爷和外公这两位清风泽的老辈给巴结好了。

商队每次归来,爷爷总会大声的喊道:“古兰朵!古兰朵!我的孙女呢?”

以前他每次归来总是“金城!金城啊!我的大孙子呢!”

看来小古兰朵已经取代了我这个长孙,成了爷爷心中的最爱。

而古兰朵则会立马钻出来,坐在爷爷的大腿上,童声童气的叫道:“爷爷,我的礼物呢!”

爷爷会开心的把早就备好的礼物从后背的布囊里取出,长安城的泥娃,洛阳的绢帽、江南的甜食等等,从来都不会重样。

“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途中你看到了啥听到了啥?有过什么奇怪的经历?都可以说来听听!”

于是爷爷就笑眯眯的把行商途中的见闻,当做奇谭告诉了古兰朵。

整个“清风泽”,也就只有古兰朵,有着在爷爷面前和他扯东扯西的权力。

而不苟言笑的外公,在一日早间看到古兰朵学我练功的表情,觉得这个丫头是个可教之才。

于是后来每次归来后,都会教给古兰朵一套基本功,或者刀枪拳脚的招式。

下次回来后,再检查她的训练情况。

有外公这样的高人倾囊相授,加上古兰朵的天资和勤奋,这个小妹的功夫长进神速。

在我十七岁和爷爷他们出门经商的时候,九岁的古兰朵已经可以和我真刀真枪的对垒了。

除了气力上稍逊一筹,这丫头功夫拳脚的娴熟度,一点也不比我这个大哥差。

别以为古兰朵只是个不知疲倦的假小子模样,她也有很淑女的一面,就是在她学写汉书和女工的时候。

老先生走后,湖边的书院虽然暂时冷清了下来,但以往的藏书还都在那儿。

而且爷爷每次从中原归来,都会把洛阳、建康那儿正在流行的书籍孤本,成箱的往回带。

所以我们“清风泽”私家书院的图书藏本,可能比城里国王家的书馆还要多。

因此“清风泽”对于王城卢氏、慕容、尉迟氏这些亲戚家族的子弟,还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除了这里的美食、风景和自由之外,可能就是书院里的这些来自中土的汉书了。

有一年在中土行商的途中,爷爷收留了一位无家可归的落魄士子,并把他带回了“清风泽”。

这位士子名叫长孙元一,是我家“清风泽”书院新的主人。

他的职责和原来的老先生略有不同,不再开馆授课,主要任务是负责管理书院的藏书,给来这边读书的自家子弟们以适当的督导。

对于一个没有立锥之地、虔诚信奉儒学的年轻士子来说,世间已经没有比这更适合的职业了。

元一兄从此就在“清风泽”住了下来,书院又一次热闹了起来,成了王城内外汉家子弟的精神家园。

一些准备前往汉地行商、创业的西域人,也会来到这里接受元一兄的雅言培训。

有时夜半三更的时候,书院里的青灯都还亮着,还会传来隐隐读书的声音。

而所有这一切的景象,都是母亲希望看到的。

更主要的,古兰朵的启蒙教育再也不要犯愁了,元一先生成了她的专任导师。

每早操练之后,古兰朵都会在表姐兰果尔的陪伴下准时来到书院。

习字、修书、诵读、作文。

元一先生对于“衣食父母”家幼女的启蒙授学一丝不苟、循序渐进。

而古兰朵,别看平时乐天好动的假小子模样。

但是在先生这儿,她的认真劲简直达到了入定的境界。

先生对于她的评价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孺子可教也!

古兰朵学文习字虽然入迷,但她的理想却是幼稚的可笑,仅仅为了将来能在柜台里帮阿妈记账本。

有这样文武全才的虎妹坐镇“清风泽”,陪伴在母亲左右,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从此行走江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初涉商途(一)

第一次跟着爷爷的商队远赴中土,是在我十七岁这一年。

爷爷觉得我已老大不小,也该出门见见世面了,品尝一下人间的疾苦。

另外他和外公的身子骨开始江湖日下,长途奔波的行商生活对于他俩来说,已经有点力不从心,需要我们小辈们早点把“清风泽”商社的大旗接过去。

听爷爷说,二弟武威已经离开了洛邑书院,去了建康的太学做国子生去了,入仕做官指日可待。

别指望他再回到西域来,经营我们易氏的这份产业了。

三弟长安还小,目前还是以修学为主。

因此三兄弟中,唯一能够继承爷爷衣钵的,也就剩下身为长孙的我了。

当然,行商走天涯也是我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我也一直在为实现它做着充分的准备。

所以当爷爷告诉我准备带我去建康时,我开心的简直要飞到天上去了,并且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和古兰朵她们。

“金城,行商这条路不好走啊!远的不说,就咱家清风泽门前的这条商路,哪一年没有十来个异邦的商者散尽钱财抛尸荒野?你非要走这条道我也拦不住,但要切记,出门不比在家,凡事要谨言慎行,要有防人之心,不可贪财好色!一路上要多和你爷爷、外公他们学学江湖上的规矩!”

对于这个消息,母亲并没有显得太意外,她知道这一天早晚都要来的,只是来早了一点。

她原本希望我过了十八岁弱冠之年后才出去,但日益老迈的爷爷、外公他们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他们要在自己退出江湖、回清风泽颐养天年之前,把我这个长孙扶上马再送一程。

“孩儿知道了!”我给母亲深深的鞠了一躬,有点内疚的答道。

《论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我身为长子,不能在母亲身边陪她乐享天伦,实不孝也。

好在“清风泽”还有古兰朵、兰果尔,我此次远行也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家族使命,所以心里的歉疚之感也就少了很多。

“大哥,带上我吧!我来保护你!”假小子古兰朵乐呵呵的笑道。

“大人的事女娃家别瞎掺和!你以为我是去长安月泡汤泉那!老老实实呆家里帮着阿妈照看好客栈的生意!”

古兰朵这鬼女子我才了解她呢!她这么问也真是这么想的。

我真担心向来宠她的母亲耳朵根一软,答应了她这荒诞的要求,赶紧在母亲表态之前,把她的鬼心思给堵回去了。

“朵儿,陪阿妈在家吧,你要是也走了阿妈就太孤单了!”母亲拉着古兰朵的手央求般的笑道。

“阿妈,我和大哥说着玩呢!你还真当真啊!”古兰朵顺势躺在母亲的怀里撒娇道,还给了我一个示威的鬼脸。

我装作没有看见,把身子转向了兰果尔。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小时候那个又黑又胖讨人嫌的黑丫头不知何年开始已出落成标准的西域美女了。

婀娜的身材、吐火罗人特有的蓝色眼睛、弯弯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再加上那满头数不清的随风悦动的发辫,让她成了人见人爱的于阗姑娘。

母亲不知何种打算,尽然自作主张和王城“长安坊”的卢氏姑妈们乱点鸳鸯谱,真的把可爱的兰果尔许配给了我家的二弟、远在中土的易武威。

老大还没有着落呢!老二从此到有美人相伴了,我在感到解脱的同时,又有些许的失落。

因为一直以来姑妈们和我开玩笑,总是说我和兰果尔是金童玉女的一对,这也是我很反感的事情。

让人奇怪的是,兰果尔尽然一口应承了这门亲事,就等着武威返回西域和她圆房了。

难道她以前对于我的崇拜和爱慕都是假的,女人的心真是猜不透啊!

“兰果尔,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武威?”

自从兰果尔成了母亲钦定的准弟媳后,我和她说话一改往日的随便戏谑,变得规规矩矩了起来。

“大哥,我给武威和三弟各绣了一只玉坠香囊,回头我取给你,你替我带给他们。”兰果尔有点害羞的答道。

“金城,你这次去中土,无论如何也要把易武威这个混账给我带回来,离家十年,看来已经把我们清风泽这个家忘得一干二净了!和他的老子一个德行!”

说到易武威,母亲伤感中带着愤怒。

“阿妈,你放心!武威肯定会跟我们一道回来的!听外公说这也不能怪他,是爷爷不答应!要他在那边成就功名后再带他衣锦还乡!”

我解释道,以缓解母亲的怨气。

“你们金城易氏,老的小的都是铁打的心肠!”母亲站起身来,抹着眼泪由兰果尔搀扶着回里屋去了。

“大哥你干的好事!让阿妈生气了!”

母亲是思念爱子的殷殷之情,古兰朵却把气撒在了我的身上,使劲的把我推出了门外。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下楼来到了寂静的场院里。

正值月中,一轮圆月挂在幽蓝的夜空里,冷冷的清辉洒满了“清风泽”客栈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的近,伸手就能摘下来一般。

场院里一个人也没有,连长孙先生也不知何故早早的睡去了。

客房那边传来了萨珊商人沧桑低沉的歌声,他们也许正在思念着遥远的故乡和亲人吧。

明日就要离开这里行走天涯去了,我突然有些伤感。

亲爱的亚米卡,你还在台伯河边等着我吗?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初涉商途(二)

对于自小在大漠边缘长大的孩子来说,眼前的这片沙海我是不陌生的。

遍地漫漫的黄沙在初夏骄阳的炙烤下蒸腾起一股股热浪,置身其中如同在蒸笼中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一座座高低起伏的沙丘就像清风泽大湖里的水波,一波一波的荡漾开来,一直延伸到远方蓝天落下的地方。

爷爷和我骑着马并肩而行,外公在前方指挥着伙计们牵着骆驼排成了一条长龙,在沙漠里缓缓的逶迤前行。

“金城啊!感觉咋样?”爷爷关切的问道。

“热!热得想把身上的衣裳全扒下来!”

我大汗淋漓的叫道,奇怪的是爷爷和身边的那些伙计就像没事人一样,尽然也不怎么冒汗。

“光着身子在这赤沙之上,不出半个时辰,你身上的皮肉就会一块一块的自个掉下来!大漠里有打家劫舍的胡匪,他们敲诈我们这些商人的钱财,就是这么干的。”爷爷幽幽的说。

“孙儿明白!”我抖了抖身上的细沙咬着牙答道,也开始意识到行商不好玩了,而“清风泽”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金城啊,这片大漠从于阗国开始到中土的敦煌郡绵延数千里,途中只有楼兰、鄯善等几个为数不多的绿洲,是世间少有的险途。要想在这条商道上生存下来,你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啊!”

爷爷有点冷酷的继续介绍道,先前在家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爷爷,我们为啥非要在这酷热的季节北上,选在春天或秋季岂不是更好?”

顶着烈日前行,是我最想不通的事情。

“相传这片大漠里藏有两条巨龙,一条黄龙一条黑龙。世人有云:黄龙发怒大石飞天,黑龙翻身移山填海!不管是这黄龙还是黑龙的威力,你爷爷我都见识过!”

爷爷搭起凉棚向前方看了一下,远处的外公似乎在向他招手,催促着后边的驼队快点跟上。

“想当年,我带了几十个家人从金城郡出发来西域避难,我们躲过了匈奴马队的追杀。可就是在这片沙海之中,一夜之间全被埋在这沙丘下面了,只有我和你卢羽爷爷侥幸活了下来。哎!都是青春少年,要是活到现在,也是儿孙满堂的年纪咯!”

说到这里,爷爷有些伤感。

这段家族的往事,我在清风泽的时候早就听说过,现在设身处地的听来格外的让人心惊。

“这和我们夏季北上有啥关系?”我不解的问。

“关系大着呢!每年春季、秋冬时节正是黄龙发怒、黑龙翻身的时候,选在这时去穿越黄龙沙海,那是自寻死路!我们商队每次去中土洛阳、建康,都在初夏启程,来年的秋天归来就是这个缘故!”

爷爷耐心的解释道,一边打马向前方奔去,外公又在驼队的前招呼他了。

烈日当空,我已经被晒得眼冒金星,早就辨不清东南西北。

而爷爷却如同在清风泽的后院散步一样,轻松自如游刃有余。

这条穿越大漠的商道,他已经用脚板丈量了二十多年。

所以早就熟悉了这片沙海的所有习性,也练就了一双辨别方向、方位的慧眼。

身边的伙计告诉我,跟着爷爷在沙漠中行走永远不会迷路。

他能根据太阳下的影子、天上的流云、沙丘迎风坡的走向、还有空气的味道,就能判断出商队目前所在的位置、离水源地的远近,而且从来不会出错。

这套大漠中生存的本领,我后来足足学了十来年,才领悟出其中的一、二来。

外公呼喊爷爷,原来是途中的第一个宿营地到了!

在两座沙丘的下面,尽然奇迹般的存活着一片浓密的胡杨林,为苦旅中的人们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难得的树荫。

前方的伙计已经拴好了骆驼,纷纷四叉八仰的躺在冰冷的沙地上享受着片刻的清凉。

我也赶紧催马下了沙坡,朝树荫处狂奔而去。

下马之后,有懂事的伙计接过了我的缰绳。

而我自己则手忙脚乱的脱下早已被汗湿透的外袍,然后舒服的躺在树荫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午时早已过去,烈日慢慢偏西。

负责全队饮水、食物分配的伙计给我送来了一块硬馕和半壶的饮水,这就是途中的午餐加晚餐了。

大漠之中我知道,有绿洲就有水源,有水源就有人家。

而这片胡杨林置身千年死寂的瀚海之中,尽然没有一户人家,是爷爷当年偶然中发现的。

从此,这里就成了商队穿越沙海途中的第一个驿站。

“金城!一定要记住这个地方,你爷爷称此处为活命坡!错过了这里,下一片绿洲就是几百里外的孔雀河了!需要十日才能到达那儿!”

外公赤膊大笑着向我走来,而我摇了摇手中的羊皮水囊,和他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涉沙海的第一日最难熬!当年我第一次陪你爷爷行商差点把老命都丢在这儿了!呵呵!”外公踢了踢我继续笑道 。

“振作点!慢慢就适应啦!你一个年轻人,难不成还不如我们这些老头?”

外公一边说笑一边去检查布置露营的事情去了,这老头和爷爷一样,对我没有一点的怜悯之意。

半壶水、一块馕下肚之后,我的精气神才慢慢的就恢复了过来。

这才发现,在胡杨林和周围沙丘相交的沙涧里,尽然还有潺潺的流水。

我赶紧收拾起一旁的衣衫,赤脚向沙涧的人群中跑去。

几位伙计正忙着把所有的皮囊续满清水,还有几个伙计则赶着所有的骆驼和马匹朝沙涧下游狂奔而去。

那儿有一方与沙海相连的水潭,水潭周边长满了茂盛的苇草。

对水草之地异常敏感的骆驼们,可能早就嗅到了这个地方。

“少主,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其实这走沙漠也没啥了不起,关键要扛住晒,不能迷路了!”

“金城,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转移注意力,想想你的妹子、想想清风泽的好事!再不行的话,就牵着骆驼的尾巴,它到哪儿你到哪儿!我们的商队饮水充足,再热也热不死人!”

众人纷纷给我让出了地方,七嘴八舌的询问道,介绍着各自的经验。

这些伙计都是跟着爷爷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都是在清风泽看着我长大的,所以在关心我的同时也带有点戏谑的味道。

我将来是要做这群伙计的头人的,在他们面前太过软弱了可不行。

所以我打着哈哈道:“还行还行,就是汗出的没完没了,这衣服都湿透了!”一边说一边开始搓洗自己的衣服。

马上有伙计把我的脏衣抢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全部洗干净了。

“少主,这样的活计哪要你亲自动手啊!以后你只要招呼一声就行啦!”

我连声道谢之后则趴在清凉的溪水里,冲洗着全身的汗渍,真是舒坦极了。

“少主,实话跟你说吧,活命坡之后至孔雀河的这段大漠,不会再有这么舒服的地方了!”伙计单普尔善意的提醒道。

我没有言语,他说的情况我都知道。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不会再有水源补给地了,是一段真正的人间炼狱。

“当然了,从第三日开始,你也不会再出汗,呵呵。”

他见我没有回应,就又提醒了一句,这也是我一路走来所听到的最可怕的警告。

难怪在“清风泽”客栈里那些刚刚走出大漠的商人们,个个都如同干尸一般。

原来他们身上的水液,早已被大漠的热风完全的蒸干了。

大漠晚间的气温下降的厉害,我们说话间功夫,天已骤然冷了下来,刚刚洗过的衣服似乎都结上了一层薄冰。

临时的宿营处,爷爷已经让人把我过夜的被褥和帐篷都准备好了。

他和外公等人则在不远处支起了篝火,煮茶聊天了起来。

恢复元气的我哪还有什么睡意,赶紧裹着被褥就围了过去。

“金城,从明日开始才是真正考验你的时候,一定要挺住啊!”爷爷慈祥的看着我呵呵笑道。

看来他对我进入大漠第一日的表现,还算满意。

“再热也不会把人热死,再累也不会把人累死!只要你们老人家能熬得住,我没问题!”我接过旁边伙计倒给的热茶,慨然答道。

“少主有志气,够担当!”一旁的管家苏德尔苏叔笑着竖起了大拇哥。

他十几岁就来到了我家,在爷爷的鞍前马后已经跟了半辈子,是爷爷最信任的伙计之一。

“在这大漠里,说漂亮话是没啥用的!凡事都要自己咬牙扛着,谁也帮不了你,包括我、你外公、苏叔他们!”

爷爷不屑的品了口茶,他似乎想把我潜在的斗志完全的激发出来。

“少主放心,跟着你爷爷不会有啥事的。就算有事,也有你苏叔我给你担着!”苏叔温暖的笑道,他满是沧桑的脸上挂满了信任和忠诚。

相对于爷爷和外公对我的冷淡,苏叔和众伙计这几日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有这样一班老伙计陪伴着走天涯,再难的事也能扛下来。

不过伙计们的忠诚是有条件的,它取决于主人家的英明和厚道。

就像在这大漠里,他们知道只要跟着爷爷,每晚都可以安心的睡觉,不用担心会迷路,会被黑风暴吞没。

他们知道只要跟着爷爷走下去,就会有金银赚,就会有好日子等着他们。

而我,虽然被众人尊为“少主”,但真要接爷爷的班、成为整个商队的灵魂还早着呢!

“少主,从明日开始你把那件白色的外袍穿上。大漠里的日头厉害啊,它能割你的皮喝你的血!脸、脖子、手全部遮起来!只留出气的鼻孔、看路的眼睛在外边就行啦!”爷爷指定照看我沿途起居的伙计秦冲建议道。

这个小伙计是多年前爷爷去洛阳的途中收留的一个孤儿,为人忠厚机敏,办事果断牢靠。

爷爷一直在有意栽培他,从此也成了我行商路上的左膀右臂,就像苏叔之于爷爷一样。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初涉商途(三)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启程了。

大漠里夜行昼宿是行不通的,一旦迷失了方向你在这个沙海里只会是死路一条。

所以多赶点路途的唯一办法就是早起,此时的烈日还没有当空,一夜休息之后人畜的精力都还很旺盛。

等到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人难以睁眼,热浪开始蒸腾,人和驼马的脚力都已达到了极限,处于半恍惚的状态。

这个时候再想加速已是不可为之、不能为之。

曾经初涉大漠的异邦驼队,就有过这样血的教训。

主人家急于赶路,在大中午高温的炙烤下仍鞭打脚踢催促着骆驼们快步向前。

结果两日下来,所有的骆驼牲畜口吐白沫,彻底的垮掉了。

这个商队的所有财货和伙计最后全部葬身沙海,包括那位心急的主人。

爷爷跟我讲过,在水草丰茂的山川平原地带,牲口可以按人的节奏来。

但是在“死亡之海”的大漠里,商者们务必要遵从骆驼的节奏,它愿意快就快、愿意慢就慢。

骆驼们不想走了就地卧倒,商队也必须停下来。

因为这个时候它们也许太累需要片刻的歇息,也许是因为这种异常敏感的生灵,可能意识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正在到来。

而这种危险通常都是大漠里的黑风暴、或者是天旋地转的“亢龙吸沙”。

商队要是进入到这样的漩涡之中,人和驼马都会死的很惨。

所以爷爷每晚在大漠里选择扎营的地方,都会看风向、观流云、听沙丘里发出的声音,另外还要观察骆驼、马匹们的表情。

如果所有的牲口都平心静气,则一般是整夜无忧。

如果它们心烦气躁、坐卧不安,那就是灾难快要来了,爷爷他们必须提前想出万全之策。

清晨的大漠里凉爽而又寂静,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商队一字排开,鱼贯前行。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人与牲口连绵起伏的喘息声、脚踩入沙子里发出的擦擦之声,还有或远或近驼铃的声音。

就这样,商队一口气行走了近三个多时辰。

等到我汗流浃背,再一次感到酷热难耐的时候,抬头望去,骄阳正在头顶,已经是午时了。

我们刚刚翻越了一座沙丘,四下里没有任何遮挡,全部是白花花的一切。

“秦冲,中午不扎营吗?”

我拭了下满脸的汗珠,转头问身边拉着骆驼的小伙计。

现在我有什么疑问,已经不敢去问爷爷、外公他们了,尤其是在这样每个人的处境都很艰难的时候。

“不会扎营的,这毒日头晒着停下来会更热,走动的时候多少还有点风。”

秦冲看着我憨憨的笑道,“少主你累了吧!再忍一忍,下一个坡口午饭的时辰就到了!”

说话的功夫,后边的骆驼和伙计都呼哧呼哧从我们的跟前走了过去。

“秦冲,不要逗少主说话!快点赶路!”

苏德尔苏叔看到我在和秦冲闲聊,赶紧回头制止道。

“少主!这时候要少说话,节约体力!”

“好唻!”我赶忙应道,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的跟上前去。

这一趟商途,我没有硬性任务,只要管理好自己和身边的这匹坐骑就可以了。

不要让身边的伙计为难,给他们添麻烦,是爷爷对我的基本要求。

刚才随意和秦冲拉话,看来已经令他为难了,以后一定要注意点,我暗暗的告诫自己。

在一处高大的沙丘后面有几块难得的荫凉之地,前面传来了就地休息的指令。

整个驼队瞬间在不同的阴凉地分散开来,好像事先约定好的一般。

爷爷真是神了,他不会连中午时分哪座沙丘的后面有荫凉都事先算好了吧!

秦冲从驼背上取下羊皮水袋,我赶忙拿出盛水的陶碗凑上前去。

他小心翼翼的给我斟满饮水,又无比小心的把陶碗递给了我。

沙漠里水就是命啊!比黄金还要金贵,一滴都不能浪费的。

然后他又给我取来了一块馕饼和一块咸牛肉。

伺候完我之后,秦冲又忙着给我的坐骑补水、喂了点燕麦饲料,最后才轮到他自己享用这简单的饭食。

不知啥时,荫凉已经不见了,烈日在坡面上的反光让人看一眼都觉得两眼刺痛。

“秦冲,以后每顿饮食我自个弄就行了,你忙你的吧!”

看着秦冲狼吞虎咽急匆匆的模样,我有点歉疚的笑道。

“少主,没关系!临走前夫人交代过,这一路上我的任务就是伺候你!”

秦冲抹了抹嘴,转眼功夫所有的食物尽然都已下肚了。

然后如我一般,满陶碗的饮水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

整个商队每顿饭每个人的饮食都是定量的,严格按照大体的行程时间来进行分配,领队的主人也不能例外。

“我有手有脚的,要你伺候个啥!以后路途中有什么不懂之处,还望小哥教我!”

我拱手笑道,一边帮着他整理好驼背上的水囊和食物袋子。

我们这一行近百头的骆驼和马匹,每头牲口负重好几百斤的货物,绝大部分都是我们这些人员和牲口的日常补给,长安坊的玉石只占了其中很少的比重。

没有这些补给,想穿越这片飞鸟都飞不过去的大漠是根本不可能的。

孙子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看来行商也是一样。

前边的骆驼、马匹已经陆续起身准备出发了。

“少主,我是伙计,有啥事你就尽管吩咐吧!这条道我跟老爷走过不下五六趟了,多多少少还懂一点。接下来我们要走四个时辰才能到达今晚过夜的地方。少主途中要是感觉熬不过去了就叫我一声,我有这个!”

秦冲拉紧驼背上的皮带栓牢之后,指了指缰绳边上的皮囊向我笑道。

我明白,这个水袋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同时也明白,一旦我动用了这个水袋,就等于动摇了军心。

限时限量的饮水供应,爷爷、外公都不能违反,我又岂敢破坏了这样的规矩。

于是我苦笑着对秦冲拱了拱手,就牵上坐骑上路去了。

外公还是打头阵走在前面,爷爷则杵着象征权力的胡杨木棍,不怒而威的站在一边,巡视着每一匹从他面前走过的骆驼和马匹。

这是驼队每次出发时的老传统,遇到皮带没有扎紧、或者驼马遮阳的麻布没有盖好的伙计,他会毫不客气的呵斥几句。

在这样的险途之中,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丢失了一个水袋,有时就等于丢掉了一条性命。

“照顾好自个!别给人添乱!”

当我走过爷爷身边的时候,他严肃的对我重复了这句已经说了多遍的话。

“孙儿明白!”

我对着爷爷深鞠一躬,就追赶秦冲去了。

以前在“清风泽”老家,每次都那么期盼着爷爷的归来。

现在在商队里,我却最怕和他老人家碰面了。

与其说害怕他的训斥,不如说担心自个的表现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们正行走在大漠深处,下午的酷热是我平时第一次有了一种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觉。。

体内的汗液似乎已经流光,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

眼前的事物也开始模糊了起来,两边的沙丘似在晃动,前方的驼队如同一条在沙丘背上缓缓蠕动的巨蛇。

仅有的一点意识就是紧紧抓住身旁坐骑的缰绳,靠在它的身上由它拖拽着前行。

这时骑在马背上是没有用的,不出两个时辰,毒热的日头就会把你蒸发成一具干尸。

恍惚之中,有人扶住了我的后背,紧接着一股热热的液体缓缓流入了我的嘴里。

水!水!我要喝水!

散发着羊皮膻味,被晒得滚热的饮水,现在对我来说胜过了人间任何的玉露琼浆。

就在我疯狂抓住皮囊准备一饮而尽之际,水囊却被人无情的拿走了。

“少主,忍耐一下,再过一个时辰热浪就过去了!”

是秦冲的声音,是他把我从死神那儿拉了回来。

也许是补充了饮水的缘故,尽管还难受的要命,但脑袋已经清醒过来了。

远远的沙海深处,出现了一些断壁残垣村落一样的景物。

“少主你看!前方就是我们今晚宿营的地方!”

并行的秦冲指着远处,用嘶哑的声音向我狂喜的叫道。

我像遇见了救星一般,学着奶奶平时念佛的样子,虔诚的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万能的佛主保佑!终于到地方了!”

事后我才明白,秦冲欺骗了我,是善意的欺骗。

我们在热浪中又整整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落日之前到达了那儿,一座废弃已久的汉代古城。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荒城奇遇

土城里的建筑早就坍塌了,当年绕城而建的城墙还很顽强的立在那儿。

岁月风沙的侵蚀,城墙里用来加固的胡杨枝条和沙地芦苇成片成片的裸露了出来,也为过往的商队和牧人们提供了现成的柴草。

土城的一角,还有几株存活下来的千年胡杨,在夕阳里无力的摇曳着稀疏的枝叶。

胡杨树的下面有一口古老的苦水井,先行到达的伙计已经开始拉着麻绳下到井底,为牲口们淘出饮用的苦水了。

青石水槽是现成的,古城的原住民当年遗弃这座古城时,什么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这十几口青石长槽,杂乱的散落在城墙的每个角落里。

看来我家的商队在此驻扎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所有骆驼和马匹身上的货物被卸下之后,这些牲畜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去驱赶,就直奔这些石槽而去。

干冷的黄昏如约而至,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幸亏这十多年来每日耍枪弄棒练就了一副铁打的身板,否则这几日的炼狱之行,我可能早就熬不住了。

身边的伙计们都忙活了起来,拾柴的、埋锅烧水造饭的、喂牲口搭帐篷的,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我如局外人一般插不上手,很是无聊。

于是就喊上了正在忙碌的秦冲,让他陪着我去领略一下这座荒漠土城的晚间风光。

城墙外不远的沙坡上有一座夯土堆砌的高大的瞭望塔,我俩沿着塔边的土坡顺利的爬到了塔顶之上,四周的景物一下子尽收眼底。

落日的晚霞染红了西天,一望无垠的大漠万籁俱寂、风平浪静,真是太美了!

刚才还是魔窟,现在竟然一下子变成了迷人的仙境,真是造化弄人啊!

“秦冲,我们出来有十日了吧?我有点想家了。”

我在平台上盘腿坐下,望着夕阳落下的地方,想起了清风泽,顿时伤感了起来。

“少主别灰心,等过了这片大漠到了我们的中土汉地,你保证就不会再想家了!那一个繁华!用老爷的话讲,就是山川如画佳人如织!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于阗、鄯善这些西域小国根本就没法比!”

秦冲俯身捡了个土疙瘩,使劲的向远方扔去。

“乐不思蜀?真有那么神奇?”

尽管无数次从爷爷、外公那儿听说过中土的繁华、江南的绝美。

但对于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我来说,这些都是传说。

我的眼里,世间最美的风景在昆仑大山、最好吃的佳肴在我们的“清风泽”客栈,最迷人的美女来自云海西国的罗马。

“何止是神奇!像长安、洛阳这样的都城,被大火烧过好多遍了,还那么繁华!官署衙门比我们于阗国的王宫大上好多倍!那大街好宽啊!容得下三四辆马车并排行走!商铺的招牌一眼望不到头,卖啥的都有!”

秦冲陶醉的向我描述着中土的盛况,连我一下子向往了起来。

“建康城,我们这趟行程就是去那儿!城里的丝绸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一直摆到了大江边上!海船你见过吧?江边的码头停满了外邦过来的海船,有几层楼那么高那么大!原来到中土建康还可以从海路过去!”

海船我真是没有见过,不过听亚米卡说过,他们就是先乘坐海船穿越浩瀚的大海,从迦南国的海港上岸的。

和我差不多同年的秦冲,小小年纪已经见过了这么多的世面。

而我这个易门的少主,还呆在清风泽的安乐窝里睡大觉呢!

看着秦冲我深感惭愧,也觉得这趟跟着商队前去建康,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在大漠的残酷面前,无人可以例外。

眼前的秦冲头发焦黄、肤色赤酱、嘴唇干裂发白,十八九岁的少年已经是一副颓废老翁的模样。

我简直不敢想象,此时的我变成啥样了,只会比这些老伙计们变的更惨。

“少主,这里晚上闹鬼,你要小心点,半夜出恭一定要叫上我!”

看到我沉默不语,秦冲在我耳边神秘的说道。

“闹鬼?”我的毛发一下子倒竖了起来。

“是的,听说一百年前这里还是大汉屯军的一处要隘,有很多老兵一辈子驻守在这里,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城墙周边的土包就是这些老兵的坟冢。”

我放眼望去,果然有数不清的或大或小的坟冢,散布在城外的沙地里。

“半夜里你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这些孤魂野鬼的哭叫声。听老伙计们讲,这些孤魂知道商队去汉地,希望我们把他们带回老家。所以半夜一个人出去,这些魂魄就会附在你的身上,那你就完啦!”

“你听过这样的哭声了吧?”我恐惧的抓住秦冲,惊诧的问道。

这人世间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鬼神之事。

“听到过,少主不要担心,我们这些人阳气旺,鬼怪之物进不了身的。”

秦冲笑着回头安慰道,而我如同遇见了魂魄一般,那干尸模样的笑脸太恐怖了。

“我们下去吧!”

说完,我匆匆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下下坡去。

帐篷那边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有两个伙计正在四处找寻呼喊着我们。

今晚的餐食有点丰盛,苦水煮的燕麦糊、外加一块馕饼、半块咸肉。

“好啊!还能四处闲逛,看来还能熬得住,呵呵!”

爷爷站在土楼边的废墟上,看到我们下来之后,开心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又恢复了慈祥疼爱的态度。

“爷爷,听秦冲说这一带晚上闹鬼,我们要小心点!”

我跟在爷爷身后,有点心虚的说道。

“秦冲这个小鬼头!哈哈!”爷爷回头看了我俩一眼,哈哈笑道。

“孤魂野鬼有啥好怕的!佛家有云,一个厉鬼千年做下的坏事,还抵不上一个恶人一日犯下的罪过,这天下最坏的是人心啊!不过你们说的也对,下次回于阗国,我要从赞摩寺的高僧那儿求些招魂的神贴带身上。将来再路过此地,我会让人在周围的坟冢边贴上一些。都是汉家的先人啊,如果真能把这些孤魂带回故土,那也是一件无量的功德!”

说到这儿,爷爷有点伤感的摸了下已经灰白的长须,手搭凉棚、杵着木棍朝四周荒野仔细的瞅看了一圈。

夕阳下,这位经历过家国兴旺、乱世求生,又能够白手起家、纵横天下的老者,在我的眼里爷爷就是个圣人。

晚间睡觉的时候,我特地让秦冲睡在了我的旁边给我壮胆。

真是太累了,没聊上几句我就紧紧的裹着羊毛睡袋,沉沉的睡了过去。

“少主、少主!你听!来啦!”

睡梦之中,秦冲贴着我的耳边小声的喊道,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周围是劳累的伙计们排山倒海一般高低起伏的鼾声,墙外的旷野上夜风卷夹着浮沙,发出了瘆人的嚓嚓、呜呜之声。

在所有这些声音的背后,一个奇怪的人类私语之音由远而近、隐隐的传来。

像哭泣,如悲鸣,或仰天长叹、或登高呐喊。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就如同一个无影之人在你的耳边倾诉一般。

这时连不远处的马匹都受到了惊吓,开始躁动的长啸了起来。

我吓得所有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把头一下子埋进了睡袋里。

“少主别害怕,声音走远了!”

是秦冲的声音,他还用肘部拐了我一下,我的灵魂才又回归了躯体,汗流满面的从睡袋里爬了出来。

刺骨的清冷、露天的营帐,还能出一身的冷汗,我真是被吓着了。

四下里除了充满人气的鼾声,一片寂静。

一轮圆月正在当空,银辉洒满了土城废墟的每一个角落。

刚才的经历就如同梦魇一般,可它确实发生过,身边的秦冲可以作证。

“少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秦冲说完翻过身去,瞬间就鼾声大作了起来。

恐惧最终没抵挡过疲劳,一番挣扎之后我又昏昏的睡了过去。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人间炼狱

拂晓时分,商队就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

我是在睡梦之中被秦冲叫醒的,迷迷糊糊的穿好衣服、吃完早晚之后,整个人才清醒了过来。

昨夜的奇遇如在眼前,很想找个人分享一下。

苏德尔苏叔正牵着骆驼走在前边,与我只隔两三个驼身,我赶紧三步并两步的追了上去。

“苏叔,我昨夜听到野鬼的哭声了!”我热切的说。

“少主,受到惊吓了吧?”苏叔慈祥沧桑的笑脸,就如同父亲一般。

“挨吓得够呛,半夜都没睡着觉!”我摸着头嘿嘿笑道。

“真人彻夜的悲泣之音,那才真是让人恐惧到毛发里,荒郊野鬼何足道哉!”苏叔有点忧伤的看着前方,长长的叹道。

“少主啊,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

“不会又是妖魔鬼怪吧?”我有点头皮发麻的问道。

“真人真事,你爷爷、外公都在场。”苏叔幽幽的说。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我们北上前去洛阳,有一晚在敦煌郡玉门关外的一座山梁边上扎营夜宿。半夜时分路边突然传来了几个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啼之声,最初还是小声的悲泣,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我们全商队被闹得整晚上没有一个人睡着觉。”苏叔清了清喉咙继续缓缓的说道。

“天明之后,你爷爷让我带上几个人出去看看啥个情况。我们在露营地不远的商道边上,看见了衣不遮体的母女三人,哭声就是她们发出来的。”

“后来呢?”我好奇的问。

“后来我们就把这三个女子带到了你爷爷那儿。询问后得知,她们本是敦煌郡一户行商人家的女眷,家业富足、衣食无忧。后来这户人家的家主前去西域行商,就再也没有归来,像你的父亲丰年兄那样。再后来啊,这户人家的家业全部被附近的豪强霸占了,母女三人只能流落荒野、乞讨为生。她们在这条商道上已经流浪了好多年,希望有朝一日她们的夫君和父亲能够从西域归来,一家人重获团圆。白天看到我们这汉人的商队而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因而哭泣。”

“可怜啊!”我有点愤懑的叹道,世间还有这等悲惨不平之事,也不禁想到了可怜的亚米卡、可怜的古兰朵来。

“少主,我们这些商者都是可怜人啊!昨日还鼓乐笙歌,明天可能就是路边的孤魂啦!”苏叔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所以,正如你爷爷所说,我们行商之人也算是一种今世的修行!只要大德不亏、小节不拘就行啦!吃遍这人间之苦,也要享遍这世间的洪福!哈哈!”说道这里苏叔一扫阴霾,开怀的笑道。

“苏叔,何为大德不亏、小节不拘?”

“大德不亏就是不做无德之事、不赚无德之钱!小节不拘嘛,少主你在清风泽时也见得多了,那些路过的商者狂放不羁、纵情酒乐,就是小节不拘,哈哈哈!”苏叔哈哈大笑着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

我微微一愣,禁不住摇头坏笑了起来。

“清风泽”客栈那些住店的客商们,我太熟悉啦!

沙漠的地温又一次进入到炙烤的环节,与前几日相比有过之而不及。

原因有两方面,其一 我们离周边的绿洲越来越远,湿润的冷风根本吹不到这儿。

另外按照中土汉地的夏历节气,北方已经进入到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

商队忽然间没有了刚才的窃窃私语、谈笑风声,再次进入到与死神和热魔竞赛的时刻,只能听到人畜的脚步与沙地摩擦发出的整齐划一的沙沙之声。

我们这些在沙漠边缘长大,早就适应了这种酷热环境的人们尚且如此。

我简直无法想象那些来自中土、罗马温柔湿润之乡的商队,是如何度过眼前这片“死亡之海”的。

随着地温的升高,我的不适感越来越强,从鼻孔吸入心肺的热风像在体内燃烧一般,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我的鼻孔开始流血,准确的讲是渗血,血液已经开始干涸了。

“秦冲,快给我点水!”我弱弱的叫道,努力坚持着没让自己倒下来,一边把手上的棉巾递了过去。

秦冲一句话也没说,抓起水囊就准备向我的嘴里灌水,这也是拯救我的最有效的办法。

我制止了他,示意他把棉巾打湿,他这才看到我正流着鼻血。

这是热邪外泄之像,就如煮沸的开水向外汹涌一般,如不及时处理的话会很危险。

秦冲用最快的速度在棉巾上倒了点水,然后把它敷在了我的鼻子上!

真舒服啊!经过了一层水布的过滤之后,吸入体内的热风都是甜的。

就这样,我硬是熬到了午间分配饮水的时间。

已经没有可以庇荫的沙丘了,四野全是白花花平坦的沙海。

马不停蹄人不落步,中午的饮食全部是在行进中匆匆解决的。

“金城,还能熬得住吗?”

乘着午间吃饭的空挡,外公特地从前边过来看我,他可能知道我已经快熬不住了 。

“外公,我快要死了,快支撑不下去了。”说着,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只有哭的感觉却没有一滴泪珠落下 ,泪液也早就蒸干了。

“傻孩子,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去的,多喝点水什么事都扛过去了!”外公慈爱的拍怕我,然后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身边的秦冲喝道。

“秦冲,从今日开始要保证少主的补水,他出了啥事我拿你是问!”

“尉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老爷不容许!少主第一回行商哪能和我们比啊!”秦冲嘶哑的笑道。

“这事我做主了!自家的孙子都快渴死了,他做爷爷的还能见死不救啊!就这么定了!”外公生气发怒的样子有点吓人。

“好嘞!”

我现在也不再强调什么规则了,保命要紧。

秦冲给我多少水我都是来者不拒、 牛饮而尽 。

三陶碗的饮水下肚之后,整个人又一次完全的活了过来。

但看着身边那些牵着骆驼走过,热得面无人色的伙计们,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再次发誓下不为例。

途中外公忽然又想起了啥事,于是就站在一旁等着我过去。

“金城啊!你不是跟黄师傅学过冥想术嘛,在这里不妨可以试试。俗话说心静则凉,冥想术首要的功效就是让人静下来!你赶紧试一试,肯定管用!”

交代完毕,他又快步向前方赶去。

年近六旬的老者,丝毫没有颓废之态,我真是佩服外公的生存能力。

对啊!冥想术是脱离现世进入极乐境界的不二法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我告诉秦冲,我要用一种法术来避热,在我喊他之前千万不要打扰我,否则我就会有性命之忧。

这一下,轮到这傻小子惊讶的目瞪口呆了,他半信半疑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不能坐下来,要在行走中冥想,可能无法入定,但也只能将就了。

于是我半闭着双眼,想象着眼前的沙海就是“清风泽”大湖,头顶的阳光就是湖畔密密麻麻的胡杨林、芦苇滩,身边的坐骑和骆驼就是大湖上随风漂浮的扁舟。

我、古兰朵、兰果尔还有亚米卡正坐在扁舟之上,在大湖里欢乐的嬉戏着。

酷热慢慢的退去,我似乎能感到湖面的清风正徐徐吹来,真是舒服极了。

就这样划啊划啊,忽然一股无比清冷的寒意向我袭来,把我拉回到现实之中。

我惊奇的发现夕阳已经西下,苦难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前方一条干涸的河道,就是我们今晚宿营的地方。

“少主你醒啦!你太神了少主!这是啥样的法术?教教我吧!”秦冲看到我醒来,开心的大叫道。

“此乃静心之术,你醒着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修为,根本无需学我的旁门左道了,不过师傅当年教的口诀我可以传授给你。”我笑道,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多谢师傅!”

秦冲向我躬身深施一礼,我们俩人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苏叔说的对,我们这些商者正在人间的炼狱里行走。

每次劫后余生的清凉、欢悦和相聚,又何尝不是人间最大的福分呢!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楼兰绿洲

自从用了冥想术后,我终于在精神上克服了对于大漠酷热的恐惧。

但持续的热浪、缺水和炙烤对于身体的影响还是无法避

我能明显感觉到体重的快速下降,皮肤在一天天的收缩。

免的。

原本圆润修长的双手,已经变成了酱色的的骷髅状,简直无法让人直视。

就这样在看似没有尽头的大漠里又走了七八日,一些多年行走此路的老伙计都开始出现了恍惚和绝望之态。

“伙计们!快要到孔雀河谷啦!大伙再忍一忍,多想想绿洲上的甜水、美食!呵呵,把脚下的步子都给我加快咯!”

在路边一处被黄沙埋没的废墟边上,爷爷开始不断的给他的伙计们打气鼓劲了。

全队人畜的饮水只剩一日的储备,如果不能尽快到达水源地,稍有差池众人就会活活渴死、热死在这无情的黄龙沙海里。

所以这个时候信心很重要,也只有爷爷能给大伙这样的信心。

他说孔雀河谷快到了,那就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带队20多年来,老伙计们已经形成了对爷爷的绝对信任。

“爷爷,你是凭什么判断的?孔雀河谷,楼兰绿洲?”走过爷爷身边时,我不禁停下来好奇的问道。

“孩子啊,绿洲上的云彩和大漠上空的流云是不一样的!你看前方的天空,白云浑厚而凝重,不似大漠里的那般飘逸,这都是因为所含水汽不同的缘故。还有这地貌,现在所站的这块废墟,当年初次行商的时候向导就带我经过这里,以后每年都没有间断过。我亲眼见他从有烟火的村落,变成了今日的这般模样。”

爷爷扶着我的肩膀,耐心的解释道。

“流云和地貌是我们在大漠里鉴别方位的两把钥匙,金城你要慢慢学会这样的本领。向导有时也会出错,葬身大漠的商队十有八九都是向导带错了方向。所以要想活命,就要自己多用脑子想办法。在我们刚刚走过的这段沙海里,我至少记下了300个地标!如今不管从何处进入大漠,我都能把商队平安的带出去。”

看着爷爷无比自信的样子,我原本紧张的心里又慢慢平复了下来。

也明白,经过岁月沉淀积累下来的智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

闯荡天涯、四海行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太多的生存密码需要去学会解读。

好在有爷爷、外公这样的高人常伴左右,真是幸甚至哉!

爷爷关于快到孔雀河谷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沿途沙堆中的废墟越来越多,这些废墟见证了千百年来的沙进人退。

也说明曾几何时,这里也是河水潺潺、胡杨遍地的绿洲。

嗅觉灵敏的骆驼们明显的加快了脚步,徒步的伙计们都有点跟不上了。

怎奈看山跑死马啊,当日晚间宿营的时候,我们连河谷绿洲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但整个下午,人畜的速度比前几日差不多快上了一倍,这使我不由的想起了汉书里记载的魏公曹操“望梅止渴”的典故来。

看来行商和领军一样,也应懂得如何鼓舞人心才是制胜之道。

直到第二日的下午,空气里传来了一股股甜甜的味道,前方沙漠的边缘出现了一望无际的绿海,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少主!孔雀河谷到啦!楼兰故国到啦!”

身边的秦冲眼睛放光的欢呼了起来,所有人都癫狂般的脱去了遮阳的外袍,跟在驼马的后面向绿海的方向狂奔而去。

清凉的河水,茵茵的绿草、婆娑起伏的苇荡,还有胡杨林、胡杨林边放牧的羊群。

这些在清风泽大湖岸边早已看惯的风景,而今在我的眼里简直就是凡尘中的天堂,真是太美了!

行商之人都懂得适可而止,刚才还是如痴如狂、死里逃生的模样。

但真到河边的时候,大家反而都平静了下来。

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过去十几日中未曾沾水的手脸,美美的饮了几口甘甜的河水,仅此而已。

当我正准备不顾一切扑进河里的时候,被秦冲一把拉了回来。

“少主,不能这样!染上风寒可是要命的事情!”

“秦冲说的对,甜水也不能多喝,我们这些长期缺水之人第一次补水不能太多,否则心肺会被激破,先前大漠里的煎熬可就白受啦,呵呵!”

爷爷和苏德尔苏叔也走上前对我哈哈的笑道。

爷爷亲自弓下身去,给我盛了一陶碗的河水,严肃慈祥的叮嘱道:“金城,记住了!三陶碗的清水足矣!这是初到孔雀河谷的极限!”

孔雀河也是冰山融水汇聚而成,河水冰冷而甘甜,我一口气把三碗的定量全部喝了下去。

“面对大河之水,渴不可豪饮、热不可沐浴,真是愁煞人也!”我把陶碗递给了苏叔,擦嘴苦笑道。

“少主,凡事适可而止,这是行商江湖中的生存之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苏叔一边说,一边盛起一碗清水,品酒般的饮了起来。

“老爷,库木齐老东家过来了!”

顺着秦冲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外公正领着三位身着短袍、头戴尖顶高帽的楼兰人向这边快步走来,领头的那位长者应该就是库木齐东家了。

“易老爷!苏管家!你们好啊!我琢磨着这几日你们也该到了,果不其然!哈哈!”

库木齐老人远远的张开双臂,快跑着奔向爷爷,两位江湖老友来了个深情的拥抱。

“苏管家,鄯善国的美酒蜜瓜、肥羊燕麦全已备好!就等着你们的到来啦!”

库木齐老人开心的拉着爷爷和苏叔,向不远处的河边客栈走去。

看来我们商队是这家客栈一年中最重要的客人,客栈老板尽然如此隆重的前来迎接我们。

胡杨林中,孔雀河客栈红白相间的酒旗迎风招展,发出了悦耳的哗哗声。

石木结构的楼兰式建筑,平顶低矮少窗,同样有门厅、大堂、场院、客舍,但无论规模和排场,与我家的清风泽客栈都不可同日而语。

但还算清爽干净,比商道边上蚊蝇遮天的大路店要好多了。

秦冲告诉我,这间客栈最诱人的地方是它有一处与大河直接相连的洗浴池,很像我家长安月的汤池。

我们相约饭后即去那边戏耍,已经十几日没有洗浴了,浑身奇痒难受。

如同一层空皮囊贴在骨架的外边一般,轻轻一碰就可以褪去。

水!水!想到了洗浴,我又一下子饥渴难耐了起来。

“少主,这家客栈有一种汤水最为解渴、甘爽无比。据说是用来自中土的荼树之叶泡制而成,放于荫凉之处冷却之后才能饮用。每年我们商队到来时,库老爷都会事先准备几大桶放在门厅里供我们享用,等会我取来给你!”

秦冲已经看出了我的心事,嘻嘻的对我笑道。

“那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我一刻也熬不住了,拉起秦冲就向孔雀河客栈的门厅狂奔而去。

正如秦冲所言,这墨绿色的汤液清凉爽口、略带苦涩,一陶碗入肚之后顿觉神清气爽,比清风泽老家母亲调制的冰镇蜜水还要好喝。

我又一口气喝下了三碗,才心满意足的在门厅外面老杏树下的草地上躺了下来。

感到原本干瘪的肌肤正在一点点的膨胀开来,就如原本干枯的胡杨遇水而荣一样,我感到自己完全的活过来了。

陆续到来的伙计们,无一例外的来到荼桶之前,争相豪饮了一番。

这时,我才注意到店里有两位碧眼丹唇的年轻女子,正在来回不断的往荼桶里续水。

楼兰美女我在清风泽见过几次,她们与吐火罗、贵霜、罗马女子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肤发。

燕麦色的肌肤、黑缎色的发辫,再配以高挺的鼻梁、天蓝色的杏目、婀娜的身段,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妖娆之美。

但奇怪的是,这两位美女尽然对我这位于阗国的帅哥视而不见,很是让人纳闷。

在于阗王城的大街上,就算是王公大臣家的千金遇见我也会暗送秋波,窃窃私语道:于阗夫人的长子,清风泽客栈的少主。

看来这趟大漠之行,本少主的容颜算是完全的毁了。

身边秦冲小子邋遢如乞丐般的模样,想都不用想,我只会比他更惨。

这种境况还想着人家女子的秋波,真是自讨没趣,我感到很是郁闷。

“少主,这两位美人是库木齐老爷的两千金,库日娜和库利亚。”秦冲在我耳边嘻嘻的嘀咕道。

“如此不堪也算美人?本少爷见的美女多了去了!”

我撇着嘴表示不屑,报了她俩对我无视的一箭之仇。

“反正我喜欢!”秦冲愣愣的自言道。

看着秦冲的滑稽模样,我差点笑出声来。

夫子有云:食色性也,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们看来谁都逃不过这样的劫数啊!

库日娜姐妹可能是秦冲穿越沙海的最大动力,而我也正为这两位楼兰美女的视而不见而暗自伤神,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楼兰姑娘(一)

走出大漠的第一顿晚餐甚是丰富,清炖肥羊、蒲昌海的咸鱼、新麦烤制的馕饼,美酒甜瓜应有尽有。

爷爷、外公他们有苏叔苏管家、库老东家、还有一般老伙计们围着,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恣情耍乐呢!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于是我和秦冲,还有几个年少的伙计,让店小二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另起了一桌。

羊汤泡饼,手撕羊肉,再来一碗楼兰的葡萄美酒,真是平生的快事也!

顾不得平时的斯文,和众兄弟狼吞虎咽的打扫完桌面上的美食,啃光了鄯善国的蜜瓜之后,才心满意足的捧着快要撑破的肚皮在那儿犯起晕来。

我感觉自己已经醉了,也感到了从所未有的舒爽和自由。

苏叔说行商之人要能承受人间所有的苦难,也要享遍世间所有的洪福,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过去十几日,是黄沙、酷热、干渴的阿鼻地狱,如今已是美酒佳肴的极乐人境了。

“易少主,热水已经备好,随我过去沐浴更衣吧。”

模糊之间,有甜润清澈的女子之音在我的耳边轻轻的叫道。

睁开眼来,店家千金库日娜正提着青灯,笑靥如花般的站在我的跟前。

“几位请随我来。”说完库日娜就径直到前面引路去了。

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穿过大堂来到了后边的场院里。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幸亏了库日娜的灯笼,否则我们会走到旁边的大河里都不自知。

“库日娜,我们少主说了,想让你陪他洗浴,姑娘怎么样?”

已经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秦冲肆无忌惮的和店主家的千金开起了玩笑,还拉我做替罪的羔羊。

“你这小子皮痒了吧!本少主啥时说过这样的话?”

我踹了秦冲一脚,又在黑暗中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能有佳人侍浴,岂不是天大的快事!

前方的佳人没有回应,只发出了让人骨头都会发酥的嬉笑声。

“浴室到了,各位自便吧!”

浴室里热气蒸腾、灯火朦胧,已经有吃过晚饭的伙计在这边享用了。

灯光下的库日娜瞪大了杏眼,仔细好奇的打量了我一番,就像欣赏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一般,然后就从我身边哧哧嬉笑着走开了。

“本少主有如此不堪吗?”我很是恼火的问身边的秦冲。

“少主发如鸟窝、衣如乞丐、肤似饥民,何止是不堪啊!哈哈哈!”秦冲哈哈的大笑道,引来了周边的一阵爆笑声。

“洗澡!”我三下五除二脱去满是汗渍的脏衣,抬腿跳进了宽大的浴桶里,不再去理会这般混小子的奚落了。

真舒服啊!温热的汤水和干渴的肌肤接触之后,尽然发出爆裂的噼啪之声,让人无比的受用,使我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慢慢的困倦向我袭来,排山倒海一般,眼皮完全不听使唤了。

浴室连通着后面的客房,秦冲为我取来了睡袍,在客栈伙计的协助下,我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自个的房间,一头扎到床上完全的昏睡了过去。

没有任何的梦境、水洗一般的透明,平生以来我从未如此畅快的酣睡过。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外面的院子里一派忙碌的景象。

伙计们正在打点着行囊,驼马牲口在食槽边悠闲的补食饮水,还有伙计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交流着什么。

他们或赤裸着上身,或光着脚丫,一派放松无忧的快活模样。

我揉了揉眼睛,感到身上湿漉漉的、无比的清爽,干涸的肌肤在水液的滋润下终于又恢复了排汗的功能。

这时,秦冲打门跑了进来,手里抱着我昨日换过的衣衫,已经全部洗净晾干了。

“少主你醒啦!”他放下衣服,快活的冲我笑道。

白布短袍、赤脚束发、眼神顾盼流风,完全一个神清俊朗美少年的模样,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少主昨夜睡的太沉啦!怎么喊都喊不醒你!”秦冲麻利的叠好衣服,放进一旁的包裹里。

“秦冲,洗澡去!”

我披上外衣,不由分说的拉起秦冲,朝院外的河边跑去。

“还洗啊!少主!”

秦冲有点为难的叫道,看来他已经收拾妥当,不想浪费了这身打扮。

“睡了一身的臭汗,到大河里凫水那才叫畅快!”

外边晴空万里,太阳依旧白花花的照着四野。

但比起大漠里能让黄沙融化的酷热,这边的夏日已经是暖春了。

孔雀河是由上游大湖的溢水汇聚而成,所以没有于阗河丰水期时那般的汹涌澎湃,河水清澈见底,游到河中间,水深也只达到了我的颈脖。

“秦冲!下来吧!这么浅的水有什么好怕的!”

我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朝着岸边的秦冲大声的喊道。

这家伙是个旱鸭子,不敢下水,正在岸边为我看护着衣服。

“少主!不行啊!一到水里我就发晕!你自个玩吧!”秦冲在岸边把双脚放在了河水里,舒心的回应道。

也难怪,西域诸国很少有像清风泽这般广袤的淡水大湖,有些人一辈子连流淌的小溪都没见过,更别说戏水了。

于是我不再勉强,神仙般的浸泡在这温凉的河水里,似乎忘却了天地间的一切。

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对岸传来,我抹了一把满脸的水珠放眼望去,原来是库老东家的两千金,她们从附近集镇采购归来,正好打河边经过。

“秦冲!怎么不下河陪你家少主洗浴啊!”

“你这伙计是怎么当的!小心你家少主那天不高兴,把你给卖了去!”

一阵银铃般的嬉笑声,把远处蒲昌海里的鸥鸟都惊动了起来。

“伙计陪浴有啥意思!要不两位姐姐下河来!我也舍命陪君子一把,咱们来个鸳鸯戏水怎么样?”

秦冲顽劣不恭的哈哈笑道,和这库家两千金打情骂俏,让他很是兴奋。

正是青春无忌的芳菲年华,又没有长者和外人在场,少男少女之间的情窦之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就怕本姑娘下河来,把你家少主给吓跑咯!”

两位美女嘿嘿笑着,尽然真的牵着坐骑来到了河边,她们是要明目张胆的欣赏本少主的裸泳啊!

我对着秦冲招了招手,这小子真是机敏,立马把浴巾包上石块掷给了我。

我把浴巾往腰间一系,潜入水底瞬间游到了她俩的脚下。

“小丫头!三番五次的戏弄我,今日就让你尝尝本少主的厉害!”我嘿嘿的坏笑道。

小妹库利亚反应快,跳着脚、嬉笑着跑开了。

老大库日娜的玉足已被我抓住,轻轻一拽伴随着一声尖叫,整个人都掉入了河里。

她在水里挣扎了一番,呛了几口水才浮出了河面。

我则幸灾乐祸的站在一边,欣赏着这幅可人的美人戏水图。

库日娜杏目圆睁,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水珠。

她抬起手来,把凌乱野性的发辫捋到了脑后。

“易少主,很好玩是吧!”库日娜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慢慢向我靠近。

突然,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水里酥软的玉体和我缠绵的黏在了一起。

刹那间我整个身子都膨胀了起来,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快感侵袭着我的每一个毛孔。

库日娜微闭着迷离的双眼、吐气如兰,红润丰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双手搂住了她的纤腰,恨不能把她的全部都挤进我的躯体里。

我干渴欲裂,埋头咬住了她的红唇,在库日娜销魂的尖叫声中,我尝到了一种来自天堂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慢慢放开了乌日娜,匆匆趟过流淌的河水来到了岸边。

“少主,你玩真的啊!”秦冲失魂落魄的叫道,一边把睡袍递给了我。

“玩真的有怎样?谁让她勾引我的!”我不屑的笑道,披上睡袍,解下了水漉漉的布巾。

“这件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我就玩啦!调戏良家女子,老爷会把我丢在大漠里的!”秦冲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事跟你没关系,要处罚就处罚我好了!”我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商队里的这一条家规我是知道的。

不过库日娜勾引我在先,苍天可以作证。

这个楼兰女子确是世间的尤物啊!我快有点迷上她了。

“易少主!我已经是你的人啦!你跑不掉的!”

对岸的姐妹已经骑在马上了,库日娜远远的对着我威胁似的喊道。

而妹妹库利亚吃吃的笑声,则减轻了我和秦冲的顾虑。

其实我啥事也没做,就是在水里搂着她亲了一下,有啥大不了的!也没有其他的外人看见。

我不相信库日娜姐妹会把这样的男女之事告诉她们的父亲,会以此事来勒索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和调戏良家有个毛关系。

“秦冲,胆子要大一点!就你这样怎能娶到库家姐妹如此奔放的女子!库小妹归你啦,你就看着办吧!”我理好发髻,拍了拍秦冲的肩膀哈哈笑道。

“少主!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秦冲这才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羡慕的笑道。

“这个这个,呵呵,胆大包天就够啦!孤魂野鬼、热海地狱你都不惧,这区区楼兰女子何足道哉!”我哈哈笑道。

“少主英明!”

秦冲见风使舵拍马屁的功力也是一流的,他见我在敷衍,也就不再纠缠了。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楼兰姑娘(二)

晚间去大堂就餐的时候,我特地穿上了蝉羽薄丝缝制的中土汉服,脚蹬胡杨木屐,颈部挂着由50颗顶级玉石打磨而成的长命佛珠。

这串佛珠是奶奶慕容琼琳送给我的,由赞摩寺的主持亲手开光,据说有着辟邪驱魔之效。

于我而言,主要是为了好看,显得高大贵气。

我生怕库家姐妹把我的调戏之事告诉了爷爷或外公,依他俩的脾气,一顿皮肉之苦是跑不掉的。

我天生不怕挨揍,但在这些伙计们和库家姐妹面前接受家法训斥,那就太丢人了。

所以我不仅刻意打扮一番以增加底气,还把奶奶的这件护身符给请了出来。

秦冲跟在我的身后,一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知道我若受罚,第一个受连累的就是他这个随身的仆役了。

大堂里灯火通明,晚饭已经开始了。

爷爷看到我俩,特地站起身来,招手吆喝我们去他和外公所在的那一桌。

“金城,今日有何好事?如此盛装打扮,难道有心仪的女子不成?”

爷爷悠闲的品着美酒,看着我呵呵笑道,也引来了苏叔、外公等人的一片哈哈之声。

长途行商之人,向来短装长剑,很少有华服盛装的机会。

“晚间孙儿无事,随便穿着玩玩!呵呵!”

我干笑了两声,长辈开晚辈的玩笑,搞不清爷爷是在夸赞我还是责难我。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昆萤尚有爱美之心,何况豆蔻少年!金城,难为你啦!”

爷爷感叹道,他似乎对我有一种歉疚之意,一路走来让我这个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孙儿吃了太多的苦头。

“金城,你爷爷早就想着抱重孙子了!沿途邦国众多,不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姑娘!有相中的尽管告诉苏叔,我给你做主!哈哈!”

苏德尔苏叔大笑着站起身来,替我挪了一个位子,给爷爷、外公等人的陶碗里续满了葡萄酒液。

“哎!于阗易氏一门三代风流!悲哉!悲哉啊!”

外公面露不悦之色,可能想起了他的爱女,被家父的风流贻误终生的母亲。

他端起酒碗愤愤的离席而去,抱了坛美酒坐在门厅外的台阶上自斟自饮了起来。

“哈哈哈!尉迟老弟不去做僧人修道成佛,真是可惜啦!他怎知风流的乐趣,少不风流枉少年也!”

爷爷哈哈笑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搭伴行商与他最合脾气的是长安坊的卢羽爷爷,怎奈近年来这个老伙计疾病缠身已经不出远门了。

另外世道艰辛,途中山匪野寇众多,还要仰仗着外公和他的几位弟子给商队保驾护航。

所以两位老人尽管三句话说不到一块,但丝毫不影响两人在商道上的无间的配合。

大家伙对于他俩之间的分歧和嘴仗,早就见怪不怪了。

恰在此时,库木齐老东家笑容可掬的走了过来,向爷爷敬酒致意。

“这位小哥未曾见过,一表人才啊!”

喝完杯中酒后,库老东家才注意到站在爷爷身边的我,惊讶的夸赞道。

家有女儿待嫁的老丈,见到赏心悦目的少年之时,可能都是这个表情。

“老夫的长孙,名号易金城。再过几年我这生意就交给他啦!到时还需库老的多多关照啊!”

爷爷骄傲的拍了拍我,向库老东家介绍道。

作为晚辈,我赶忙出席给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少主玉树临风、英气逼人!易老哥,颇有你年轻时的风范啊!”库老东家伸手扶起了我,不停的恭维道。

“哈哈!那是当然!我的三个孙儿中,就这小子和老夫最像!”

库老东家的恭维让爷爷很是受用,他让苏叔又给库老斟满酒,两位老人一饮而尽。

“各位请稍后,容老叟叫来两位小女和少主相见,以后就是你们少年人的天下了,彼此间要相互照应才是,呵呵。”

库老东家回头对一旁的伙计低语了几声,伙计赶紧向不远处的柜台跑去。

我的心脏急促的跳动了起来,能感到脸在发烧。

雅间外边就餐的秦冲,也一直在紧张的朝这边张望,特别是我和老东家谈心的时候。

我明白,库家姐妹没有把下午的事告诉他们的父亲。

以楼兰人恩仇必报的脾性,如果这位老丈知道我刚刚亵渎了他的闺女,他非宰了我不可。

说话功夫,库家姐妹已来到了我的眼前。

“女儿们,快来见过易少主,易金城公子!你们易叔的长孙!”库老东家抚着短须呵呵笑道。

“我的两位小女,老大库日娜,次女库利亚。”

尽管窘迫的要命,我还是不失风度的给库家姐妹鞠躬施礼。

顽皮的库利亚已经嘿嘿的笑出声来,而库日娜却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深深的鞠躬还礼道:“见过易少主。”

然后抬起那双蓝宝石一样的杏眼微笑着瞅着我,那多情的秋波能把我淹死。

“易老哥,尉迟兄!尉迟兄呢?呵呵。”库老东家四周扫视了一番继续笑道。

“我们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二位长辈如不嫌弃,就在我这两女子中选上一位做你们的孙媳妇如何?果真如此,我们楼兰库家可就高攀咯!”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啊!将来我的清风泽客栈就需要一位如你家女子这般的孙媳管家理事!不过这事我和尉老头都做不了住,得我的儿媳于阗夫人同意了才行,孙子辈的婚姻大事,我们已做不了主咯!”

爷爷抚掌大笑道,看来他对库老东家的建议很是满意。

“阿大,你说啥呀!”库家姐妹面露羞喜之色,不好意思的跑开了。

而我也没有想到情节会有如此颠覆性的变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心里此生愿意娶回为妻的,只有早已远去的亚米卡,其他的女子全是逢场作戏。

库老东家的当面指婚,尽然得到了爷爷了首肯,让我很是为难。

我暗下决心,这趟商途之后,一定要去西海云国的罗马,找回我的亚米卡,娶她做我的妻子。

晚餐之后,秦冲陪我回屋,途中他嘿嘿的坏笑道:“恭喜少主,就要抱得美人归了!”

“我肯定不会娶库家姐妹为妻!你不要瞎想了!”我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恭维。

“难道少主另有新欢?是兰果尔吗?”秦冲赖着不走,好奇的打听道。

我站起身来,狠狠踹了他一脚,秦冲这才老实了下来不再问东问西了。

“秦冲,我明年准备走一趟云海西国,到罗马去,你愿不愿意陪我一道?”

我取下护身佛珠,小心的放进随身的包裹中。

“云海西国?那是在天边啊少主!老爷都没有走过!据说要翻越无数的高山大漠,漂洋过海才能到达这个国度,你去那儿干嘛?”

“就说你愿不愿意吧!”我不耐烦的叫道,秦冲作为贴身的跟班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重。

“愿意!当然愿意!只要少主需要,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秦冲犹豫了一下,似有心事。

“放心吧!从罗马归来后,我向你保证,一定把那个库家小妹给你娶回来怎么样?”

这小子的鬼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也就许了个空头承诺,做了个顺水人情。

“多谢少主!少主晚安!”秦冲开心的鞠躬作揖道,满心喜悦的回屋去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轩窗照进了屋里,更增加了一丝冷意。

客栈的家眷区那边隐隐传来了女子的歌声,一首楼兰绿洲上的古老情歌。

是多情迷人的库日娜在为我而歌吗?

正文 第四十章 楼兰姑娘(三)

在孔雀河客栈停歇的第三日上午,由鄯善国都扜泥城南下的客商带来了一条亦好亦坏的消息。

北方大漠这段日子妖风肆虐、黄沙漫天,此时通过凶险难测。

“往年春季才有的天气,怎会这时候才来?”听到此消息后,爷爷很是不解。

这条商途上行走已有二十多载,从未出现此等乱了节气的事情。

“那凉州的主人都换姓张家了!这节气焉能不变?大哥不要再多虑啦!”,外公很是不以为然道。

“尉迟兄说的甚是,我等可以多歇息几日,等兵强马壮了再上路岂不是更好,呵呵。”苏德尔苏叔笑着附和道。

爷爷爽快的接受了二人的意见,就此安歇了下来。

每日在库木齐老东家、还有外公、苏叔等一班老伙计的陪伴,喝酒耍乐摆龙门,很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楼兰故城及周边的风物人情,这些年来他们早已看腻了,还不如窝在客栈里舒服。

但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楼兰,心里还有很多的好奇。

所以关于这边的美酒、女子、还有市井饮食,我都想看遍尝遍,这样才算不枉此行。

“秦冲,去问一下库家姐妹有没空闲,陪我俩去王城开开眼界!”

午餐过后,我和秦冲坐在河边发呆,库日娜姐妹正在客栈外边的场院里晾晒着床单衣裳。

远远欣赏着这两位楼兰女子婀娜忙碌的身影,我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很荒诞无耻的想法。

如此无聊闲散的夏日,有两位美女作陪畅游楼兰故城,岂不快哉!

“少主,还是你去问吧。这不是去找骂嘛!”秦冲苦着脸道。

“胆小鼠辈,就你这气魄,库家小妹这辈子你就甭想了!”

见命令不行,我就拿出了库家小妹来刺激他,请将不行就激将。

秦冲果然中招,呼哧站起身来,满脸忿怒的脱去短衫,光着半个身子朝库家姐妹晾衣的场院径直走去。

一盏茶的功夫这小子回来了,已经由怒转喜,满面春光的嘻嘻道:“少主,她们答应了!但还要去禀报库木齐老东家,一会就来给我们回话!”

我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这两楼兰女子真是爽快。

“易少主,我阿大同意啦!咱们何时动身?”

秦冲的话音刚落,库家小妹库利亚就满心欢喜的从场院那边跑了过来,开心的如同飞出鸟笼的金丝雀一般。

看来平时客栈生意忙碌,库家姐妹很少有外出游逛的闲暇。

这次库老东家可能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了女儿们几日的假期。

正值青春年少贪图玩乐的年纪,有了与我等这般少年郎结伴同游的机会,她俩当然高兴啦!

“那还等啥,马上就出发!秦冲,你去备马,我过去和爷爷他们说一声!库利亚,我们一会在客栈旁的道口边上会合!”

吩咐完毕,我们三人就分头准备去了。

客栈门前的河边有一座凉亭,远远就能看见爷爷、外公、还有库木齐老东家等人,正围坐在一起对弈饮酒,一派悠然休闲的模样。

这帮老江湖们,我真是服了他们。

“爷爷,外公!我和秦冲想去楼兰的老城看一看,不知可否!”

站在凉亭的下面,我对着爷爷他们深鞠一躬道。

“金城,库家姐妹和你们一同前往?”爷爷敲着棋子回头笑问。

“正是!”我有点不安了起来。

“老苏,取点银钱给他!金城,到了老城不可吝啬,她们女子喜爱的物件尽管买来送与人家,你可明白?”

爷爷对身边的苏叔吩咐了一句,又回头向我问道。

“孙儿明白!”

我暗暗窃喜,听说奶奶慕容琼琳当年是于阗王城数得着的美人、长安坊慕容家的长千金。

爷爷可能也是采取如此手法,把她娶回“清风泽”的。

库家姐妹于我而言,途中的玩伴和向导而已,爷爷可能会错意了,或者他很看好库家女子将来做自己的孙媳妇。

“我家女子贪玩好动,途中贤侄切莫见怪,更无需破费!呵呵!”库老东家摆手哈哈笑道。

他丝毫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或者也如爷爷那般在有意的促成我们。

“金城!途中不需欺负人家女子!如有越轨之举,回来小心你的脑袋!”

外公不愧是王城的武将出身,教训起自家的子弟也带着杀气。

“孙儿明白!孙儿明白!”

接过苏叔递来的纹银之后,我赶紧鞠躬退了出来,长长舒了口气。

回房之后,梳洗换衣完毕,我手持佩剑来到了场院里。

秦冲早已备好了鞍绳,鲜衣怒马的立在那儿等候着我了。

我俩翻身上马,就如参加于阗王城的春郊围猎一般,嘘着长哨离开了孔雀河客栈的场院,来到了事先约定商道路口。

库家姐妹也随后打马奔了过来,这俩女子已换上了紫色的彩裙盛装,无数个发辫在风中如蝴蝶般的飞舞,别有一番让人心动的妖娆之态。

“库日娜,我们出发吧!”

我和秦冲很绅士的拔马让出道来,让库家姐妹在前边引路先行。

“易少主,现在去楼兰老城肯定来不及了,我们没法在落日之前赶到那儿!要不带你们去另外一处好玩的地方,明早再前去老城,二位看看如何?”

库日娜微笑着征求我和秦冲的意见。

“你们楼兰除了这孔雀河、蒲昌海、老城商街,还有另外的好玩之地?”

秦冲表示质疑,他随商队路过楼兰不下十余回,也算是半个本地通了。

“有啊!就在前方昆仑大山与大漠相连的地方,有一处我们鄯善国最大的葡萄酒坊!你们在我家喝得美酒,都是那儿酿造的!”

库小妹库利亚用马鞭指着东北山峦起伏的地带天真的笑道。

“好吧!就去美酒庄园!今晚我和秦冲还要试试二位姐姐的酒量,美酒佳人不亦乐乎!哈哈!”

库日娜的提议正合我的心意,想到其中的妙处我不由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库家大姐似乎看出了我的伎俩,坏坏的媚笑着看了我一眼。

“那两位就随我们来吧!”

说完,库日娜轻挥鞭儿驱马上前带路去了。

四人在荒漠里纵马驰骋了近半个时辰,前方的山峦越来越高,最后完全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终于到达了库家姐妹所言的楼兰美酒的原产地---五色海酒坊。

没想到在大漠沙海之中,会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一望无垠的葡萄种植园从远处的昆仑大山余脉的缓坡上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西边黄龙沙海的边缘。

绿绿葱葱,果香四溢。

近处一座纯胡杨木打造而成的平台状建筑,应该就是这家酒坊酿造藏酒的库房了。

库房外的场院里,一只远地而来的胡人商队,正在把一坛坛美酒佳酿小心的装进驼背的皮囊里。

按照每峰骆驼二十坛计算,这支商队本次起运的美酒有一千坛之多,足可看出五色海酒坊生意兴隆的盛况。

库房不远的高台有一处很别致的小型客栈,是酒坊为方便前来买酒的远客食宿而临时设置的。

俗话云:酒香不怕巷子深,五色海的酒香引来的不止是买酒之人,也有我们这样的食客。

还没有到晚间营业的时间,大堂里很是清静。

酒坊伙计与库家姐妹似乎很熟,我们四人刚刚落座之后,他们就叫来了酒坊的女主人,一位精明而丰胰的楼兰妇人。

“库日娜库利亚!你们来啦!”

人未至声先到,一看就知是个爽快的店主。

“姨妈!姨妈!”

库家姐妹亲热的起身迎上前去,原来她们是亲戚,难怪带我们来这边。

有点为自家亲戚招揽生意的嫌疑,这让我有点不快。

“姨妈,今日我们不是过来取酒的,是来当一回食客!”库日娜挽着胖妇人的胳膊开心的笑道。

“这两位小哥是?”

五色海夫人没有理会库日娜,径直来到桌前看着我和秦冲好奇的笑道。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

我和秦冲赶紧离桌鞠躬施礼,这也是对于前辈长者应该的尊重。

“姨妈,这位是于阗国清风泽客栈的少主易金城,这位是他的门客秦冲!他俩都是我们的客人,你今日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库小妹向她的姨妈撒娇着介绍道。

“于阗夫人!久仰大名啊!今日得见她的长公子,真是三生有幸啊!呵呵!”

听完库小妹的介绍后,五色海夫人两眼放光的笑道。

她尽然知道我母亲的江湖雅号,这让我很是惊奇。

“叨扰夫人!请给我们这桌先上五坛美酒,半只肥羊外加二斤熟牛肉!”

我不愿和这位长辈再啰嗦下去,直接施礼点酒点菜。

“少年豪杰啊!”五色海夫人大声笑道,再看看身边的两位外甥女,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柯吉尔,去把库房里那几坛二十年的酒酿搬过来,还有那套酒器!”她转身对一旁的伙计吩咐道。

很快美酒和酒器都送过来了,令我惊讶的是酒器不是一般的陶碗,而是四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

我家也有一套这样的酒器,据说是当年奶奶的父亲、长安坊的原主人慕容秋曾外祖父送给她的嫁妆。

用顶级美玉手工磨制而成,价值连城。

五色海夫人尽然用这样的酒器招待我们,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夫人,请给我们一般的酒器吧,这些夜光杯太过珍贵,我等受用不起!”

“远方的贵客前来,怎能用那些粗糙的器物!呵呵,这夜光杯可比不上你家长安坊的美玉酒盏,是从前路过的一位拜占庭商人送给我的,说是什么玻璃器物,在他们的君士坦丁堡值不了多少银子!”

五色海夫人慈爱的笑道,一边亲自给我们每人斟满了第一杯酒,她看来真是把外孙女的客人当成自己的贵客了。

“肉食一会就上来,良辰美酒、青春少年!我这个老奶奶就不在这碍眼咯!呵呵!”

和我与秦冲各碰了一杯后,五色海夫人就知趣的离开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楼兰姑娘(四)

“易少主,你方才不是说过要试试本姑娘的酒量吗?现在好了,夜光杯、美酒还有肥羊,我们每人何不先来上十杯?”

五色海夫人离开之后,库日娜挽起了衣袖对着我嘻嘻笑道。

“少主!两位姐姐!在下从不饮酒,一杯都能醉倒!”

还没有开始,秦冲这小子就举手认怂了。

要不是看在前几日酷热的沙海之中照顾我的份上,我真想上前去狠狠的揍他一顿。

“秦冲,少主的门客不喝酒怎么能行?还不快点斟酒!”

库小妹库利亚也对秦冲的扫兴很是不满,大声的叫道!

“不喝也好,等会我们三人都躺倒了,由你负责善后!”库日娜嘿嘿笑道,顺便也给了秦冲一个下坡的台阶。

“好唻姐姐!斟酒我在行!第一杯!”

秦冲是何等机敏之人,顺势就抓住“绳子”抱起酒坛,给每人面前的夜光杯里斟满了葡萄美酒。

刚才还没有在意,现在可以闻到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

紫红色的酒液在透明的夜光杯里,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岚。

没想到临行前的一句戏言,库日娜尽然当真了。

不过对于喝酒,本人虽然还谈不上善饮,但从来都还没醉倒过。

我家客栈里什么酒都有,乌孙马奶酒、疏勒驼奶酒、本地羊奶酒、还有中土的清酒、包括楼兰的葡萄酒。

那些常驻我家的歌舞伎姐姐们,个个都是酒鬼,身长八尺、力壮如牛的客商,都能被她们灌的烂醉如泥。

我经常和她们在一起玩行酒令的游戏,最惨的一次喝下十陶碗的驼奶酒,也没有醉倒,只是头疼欲裂。

这是我迄今为止饮酒的最高记录,一陶碗至少是三夜光杯的分量,况且驼奶酒的烈度远胜于葡萄酒。

先来十杯何足惧哉,库大姐!你就等着躺倒吧!

“喝像太难看,在你姨妈这儿不太好吧?”我故作推托的笑道。

“在这就如在自家一般,来!我的第一杯已经干了!”

这个不怕死的女子尽然向我亮了下杯底,果真是一饮而尽。

再不接受挑战,我于阗国清风泽客栈的江湖颜面何存?

于是我毫不犹豫的端起杯来,干尽杯中酒。

“好酒!好酒!”我开心的叫道。

清爽、醇厚、苦涩中还带有淡淡的甘甜之味,二十年佳酿果然不同于一般的酒水。

下酒菜已经上桌,肥羊炖还冒着热气,熟牛肉泛着油光,还有一盘时新的果脯、一碟盐腌野葱。

一下子把人的食欲完全的勾了上来,我忍不住拿起小刀,准备割下一块肥羊炖来。

“不许吃菜,违规者即为输家!”库日娜杏眼圆睁,似笑非笑的制止道。

而秦冲已经倍加殷勤的斟满了第二杯酒水,随手拿起刀叉,大块的朵颐了起来。

库家小妹则抱着胳膊,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和她的老姐,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架势。

盖世的英雄怎么能挨一个弱女子吓住,我从秦冲手里接过酒坛自斟自饮了起来。

十杯酒水的量转瞬之间全部喝完,我还稳稳的坐在那儿。

“哎呀!姐姐我认输啦!再这样喝下去,不但辜负了这美味佳肴,也辜负了窗外的良辰美景。”

库日娜迟我一步,喝得满面桃花,放下酒杯后她似乎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双目朦胧、含情脉脉对我笑道。

她随即亲自起身割取一大块的肥羊炖,放到我的碗中,又撒入了半碟的咸盐野葱。

“野葱肥羊配上葡萄美酒,是我们楼兰人款待贵客的珍品菜肴,还请少主品尝。”

她热情的推荐道,一改最初剑拔弩张的拼酒架势。

既然主人已经举戈而降了,我这个客人当然也是客随主便放了她一马。

楼兰的国菜果然名不虚传,肥羊炖入口即化,野葱特有的香味很能刺激人的食欲。

葡萄美酒更是与奶酒、清酒不同,需要慢慢的品饮才能喝出其中的味道来。

“秦冲,别光顾着吃肉,如此美酒一杯不饮岂不可惜!来!仅此一杯!呵呵!”

我给秦冲斟满了一杯,也想试试他的酒品,这家伙在两位美女面前太不给我面子了。

“少主既然有令,就算是鸩药,我也会喝下去!”

秦冲慨然赴死一般站起身端起酒杯,对着我们一饮而尽。

如此庄严之态有点滑稽,我们三人都忍不住爆笑了起来,也陪着他干尽杯中酒。

美酒的功能很快显现,先是脸和脖子,然后是双手,最后连秦冲的双眼,都如同充血一般的通红。

天下尽然真有对酒水如此过敏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秦冲这小子虽然有点滑头,但还算实诚可靠,没有诳我。

“老伙计,你如此身板怎能闯荡江湖啊!”我真诚的拍拍秦冲的肩膀,为刚才的刁难向他表示了歉意。

“秦小哥,你的命有点苦啊!来来来,多吃点肉食补偿一下!”

库小妹哈哈笑道,站起身把半盘的熟牛肉都倒入了秦冲的碗中。

而库日娜已经端来了清水蜜瓜,给秦冲解酒。

“没事没事!你们敞开了喝不要管我!”

秦冲有点尴尬的笑道,把我们的空杯再次续满酒水。

说话之间窗外的夕阳已快西下,我们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伙计!结账!”我对一旁的店里伙计挥手叫道。

“夫人临走时吩咐过了,库家小姐的客人也是她的贵客,这一餐算是夫人请客!”伙计跑了过来,对我等笑道。

“这样不好吧?怎能让你家夫人如此破费?”我有点为难的看着库家姐妹。

“易兄,你就不要客气啦!在我姨妈这儿怎么可能收你的饭钱,明日去王城的开销由你来全包就是!走!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库日娜不由分说的拉起我,出了五色海客栈的大堂,来到了洒满夕阳余晖的山坡上。

眼前的风景真是太壮阔了!

背靠巍峨苍茫的昆仑大山,脚下是连绵起伏的葡萄绿园,更远处则是无边无际的黄龙沙海。

夕阳的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而银盘一般的圆月早已高高的挂在了深蓝的穹庐之中。

库日娜在一处平坦的石台上盘腿坐了下来,长长的嘘着酒气。

库利亚和秦冲这两顽皮的少年,已经冲进了园里摘葡萄去了。

“易兄,你知道吗?我和库利亚是在我姨妈这儿长大的!”库日娜看着远方幽幽的叹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你姨妈对我们这么好,今日把压库的陈酿都搬出来了!”我在库日娜的身边坐了下来。

“是的,我阿妈去世的早。我们在五色海这边长到了十岁,才回到孔雀河阿大那儿的!姨妈待我俩就像亲闺女一样。”库日娜有点忧伤。

看来每个人的人生都差不多,看似美满,实则都有诸多的不幸。

库家姐妹人之初时就没了阿妈,而我如今连家父的音容模样都忘记了。

我没有言语,靠近库日娜拉拉她的纤纤细手,也算是一种安慰。

“易兄,你有点讨厌我是吧!”库日娜幽怨的回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会讨厌她呢!库日娜是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子。

之所以作出讨厌之态,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亚米卡,就不能再用情于其他的姑娘了。

“库日娜,你很我的阿妈!”我迂回道。

“于阗夫人!易兄,说说看我那点像你的阿妈了!”库日娜欣喜的抓住我的胳膊,妩媚的笑道。

“美丽端庄!持家有道!古道热肠!”

“还有呢?”库日娜急切的问。

“还很强悍,家父当年就是受不了我母亲的欺压才离家出走的,至今也没有回来过!”我淡然笑道。

母亲平日里温暖如春,仁慈大度。

但发怒咆哮的样子我也见识过,和外公尉迟彪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也!

这下轮到库日娜沉默不语了。

秦冲和库利亚很快就回来了,欢天喜地的带回了好多串紫珍珠一般的新鲜葡萄。

我们四位少年,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坐在石台之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吃着甜透心的浆果,天南海北的闲扯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

“库日娜,前晚我听到有女子唱歌,你家客栈里也有歌舞伎?”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感到夜色中已有了深深的寒意。

“那是我阿姐唱的!库日娜的歌喉比王城里的乐师还要美!”库利亚笑嘻嘻的嚷道。

“库姐快给我们来一首!”秦冲跟着起哄。

“库日娜来一首吧,不要辜负了这良宵美景!”

我也真诚的相邀道,很是想念那月夜里如水般悠远的歌声。

库日娜沉吟了片刻,并静静的唱了起来。

“禽兮咕咕,夕下云端。昌海之羽,赠伊为冠。朝去王市,贾帛裁衣。送之与君,天涯永念。”

母鸡还在咕咕叫寻窝下蛋,

夕阳已然西垂落下了云端。

少年送来蒲昌海里雁鸥的彩羽,

做我花冠上的佩饰。

清早去王城的集市,

买来布帛裁剪成衣。

送给远行的情郎啊,

千万不要把伊人忘记。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王城邮驿

因孔雀河的历次改道,蒲昌海日渐萎缩,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楼兰,这个大漠边缘因水而兴的绿洲小国,在大汉年间就已被如今的鄯善国所取代。

但世代在此逐水而居的原住民,还习惯的称自己为楼兰人。

幸运的是,楼兰故国的王城还在。

只要蒲昌海之水一日不死,这座昔日繁华如烟的王城,肯定还会如千年不死的胡杨那般,在这个世间永远的繁衍下去。

楼兰王城和于阗国都在建筑风格上十分的相似。

泥砖平顶的官署、民居,鳞次栉比的散布于胡杨的绿荫之中。

喧哗热闹的商街,从王城的北门开始,沿着蒲昌海左岸的砂石马道,一直延伸北门的税卡之外。

商街市场里销售的物品,和于阗王城略有不同。

这边的店家大多为中土过来的汉民,所以丝绸交易的铺位差不多占了大半个街面。

莎草纸是当地的特产,西域一带官家庶民所用纸张,十之八九都来自于楼兰。

沿着商街一路走来,有很多家卖纸造书的商社散布于街头巷尾。

这边的驼马市场我也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很是欣喜。

市场里大宛马、乌孙马、匈奴青马、北地的双峰驼应有尽有。

来自中土的商人贩卖丝绸所得的银钱,大多在这边换成了马匹骆驼,带回汉地后可以得到翻倍的利润。

而在于阗王城,最多的商家则是如“长安坊”这般的玉石作坊。

陈年佳酿的葡萄美酒后劲十足,昨日晚间听完库日娜美妙的情歌之后,我们就回屋休息了。

酒性的发作也就是从那一会开始的,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日间所食的肥羊牛肉、蜜瓜浆果,当然还有美酒,全部奉献给了客房后边那条沿坡而下的山溪。

半夜的折腾之后,我才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间,库日娜过来敲门,我才慵懒的从铺上爬起,浑身难受的如同散架了一般。

“易兄昨夜睡的可好?”

库日娜看着我坏坏的笑道,把一碗刚沏的蜜水放在了窗前的木案上。

这个鬼女子肯定已经看出了我的颓废之态,或许她早就知晓会有这样的结果。

“还好,总算还活着!都是拜你所赐!”我苦笑道。

捧取门外的山泉洗漱完毕,喝下温热的蜜水之后,体内的五脏六腑才慢慢的归位,人也一下子清爽了起来。

“易兄,你这可是冤枉好人了!是你自己吹嘘驼奶酒能喝下十碗,这二十杯的葡萄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库日娜瞪大了杏眼,受屈似的撒娇道。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有点疑惑,昨晚石台之上的豪言壮语,现在我一句都记不起了,只记得库日娜的歌声。

“你说过!秦冲,库利亚可以作证!”库日娜嬉笑道,一边给我整理着凌乱的床铺。

说话间有伙计过来,请我们去大堂里享用早餐。

秦冲和库利亚已经先到了那边,正谈笑甚欢的给我们四人分派着刀叉碗箸。

早餐有馕饼、胡麦粥,咸牛肉、羊羹汤。

我只要了半块馕饼和一碗胡麦粥,一夜的宿醉,羊羹汤这般的油腻只物,我暂时是吃不下了。

“少主,你昨日吃坏肚子了吧?夜间去了那么多趟茅厕!”

秦冲全身的红斑已完全的褪去,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气,正羊羹汤泡馕饼吃的不亦乐乎。

“知道我夜间出去,你为啥不起来陪我?”我有点不快的诘问道。

这小子真是大煞风景,饭食间竟谈论如此污秽之事。

“你们还让不让人吃饭啦!”一旁的库利亚更是满脸厌恶的嚷道,狠狠踹了他一脚。

“我、我怕惊扰了少主的美事!”

说完秦冲迅速瞟了我和库日娜一眼,就埋下头狼吞虎咽去了。

整个席间,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库日娜听罢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尽然没有责难秦冲,却向我嗔怪的瞪了一眼。

只有库利亚满嘴食物爆笑的喷了一地,场面甚是尴尬。

而我,却很是受用,秦冲无意中为我报了宿醉的一箭之仇。

早餐之后别过五色海夫人,我们就马不停蹄的向楼兰王城赶去。

到达那儿已是午时了,牵着马走在王城的大街上,我仿佛来到了祖先居住的故土一般。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汉人。

长衣宽袖、峨冠博带的老丈,肤如凝脂、发似青丝、笑靥如花的女子。

束发美髯、身背长剑的壮士,还有总角的孩童、摇着蒲扇的老妪。

和印象中如爷爷、外公、秦冲这般的汉人,有太多的不同了。

或许是久居西域胡人之地的缘故,我们这些正宗的汉家子弟,已经快被当地的原住民同化了。

不仅在饮食、口音、衣饰上趋向于胡地,人的整体气质也似乎在胡化。

难怪爷爷当年不顾母亲的反对,那么义无反顾的把年幼的武威、长安弟弟送到洛阳去读书呢!

他原来是怕自己百年之后再过上几代,我们这些易家子弟,会忘记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汉家的血液。

“易兄,你是汉人吗?”库日娜观察着路边过往的行人,再回头看看我好奇的笑道。

“如假包换,我爷爷、外公、家母全是汉人,只有奶奶、家父这边,有一半的吐火罗血统。”我有点无奈的笑道。

“易少主,你一点也不像汉民,更像吐火罗人!”

库日娜有点童言无忌,要是被我爷爷听到了,非扇她大耳光不可。

“胡说!我们少主分明黑头发黑眼睛!哪一点像你们胡人了!”

秦冲据理力争的和库利亚抬起杠来,看来在原则大义上,他还是一位是非分明的好汉。

“呵呵,我也觉得自己更像吐火罗人!”我打断了他们二人在大街上的吵闹。

“你们看,我的吐火罗官话比中土雅语顺畅百倍,更喜欢胡地的馕饼而厌食汉地的粟米!看来这趟中土之行我真是跟对了!”

我不顾三人惊诧的眼光哈哈笑道,牵马快步朝前边走去。

在这之前,对于远赴中土汉地行商,我只有江湖的豪情而无爷爷一直强调的家国情怀。

但从此刻开始,这种寻根的情愫已慢慢的植入到我的血液之中。

在商街一处客栈的边上,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汉书招牌引起了我的注意。

“洛城邮驿”!还有这样的买卖?

我赶紧招呼四人在街边的胡杨树下拴好马匹,回身进到店里看个究竟。

看店的是一位年方二八的汉家女子,素缟长裙、五彩的发带挽起黑玉般的云鬓、面如桃花目如秋水,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婉约之美。

“几位客官,要寄家书还是物件?寄往何地?”店家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上前来。

“家书家书!寄往于阗国的清风泽客栈!”

正在欣赏汉家女子的美貌,被她冷不丁一问,我不禁愣了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

离家这么长时间了,何不在此给母亲和古兰朵她们修一封家书呢?也省得她们在家挂念。

“对不起客官,本店只做通往汉地的生意,西域诸国的本地单子我们暂不代理。公子可以前往官家的驿站,他们也办理这样的业务。”

甜甜的陇地雅音,让我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请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我忍不住如市井里的浪荡公子一般,打听起人家姑娘的家事出生来。

“小女上官燕喜,客官请慢走!”店家女收敛起笑容,很礼貌的抬手送客接待另一位客官去了。

平生第一次在女子面前碰壁,我悻悻的回到了大街上。

不知啥时,秦冲和库利亚已经牵马走到前边去了,只有库日娜陪在我的身边。

“看来易兄也是一位多情的公子啊!大街上的美丽姑娘见一个爱一个!”库日娜幸灾乐祸的嘲笑道。

“你想多啦!呵呵,第一次见到如此清纯的汉家妹子,所以有点失态!”

“公子莫要狡辩!不过我也要奉劝易兄一句,如公子这般的多情,在你行走的那条商路上是没有办法生存的!”

说完之后,库日娜有点气恼的不再理我,快步上前追赶秦冲他们去了。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楼兰如梦

拉着库家姐妹来楼兰王城,原先有两个目的。

一则追忆一下这座故城昔日的繁华。

在清风泽客栈里,我曾经听到过太多关于这座城邦的美好传说。

某位贵霜商者爷爷的爷爷,在这个王城里爱上了一位美丽的楼兰女子,二人约好了长相厮守、永不变心。

可等这位老爷爷回到贵霜国处理好家事,再行北上楼兰王城的时候,他心爱的女子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位贵霜前辈从此万念俱灰、削发为僧,成为在楼兰国里最早弘扬佛法的外邦比丘中的一位。

还有一位萨珊商人的先祖,也与他的楼兰恋人荡舟蒲昌海渔猎为生,从此再也不愿归去。

等等,等等!葱岭以南诸国而来的所有商队,他们的先祖前辈,几乎都有与楼兰国有关的野史轶事。

或者被爱,或者被骗。

亦或涅槃成佛,亦或堕落成盗。

关于富贵,也关于贫困,不一而足。

这样的故事听多了,楼兰对于我而言就成了一处神秘的所在,尽管它早已成了鄯善国的属地。

如今从此路过而不去朝圣一番,将会是终身的憾事。

另一个目的肯定是和楼兰的美女有关了,正值青春年少、风流倜傥之年,虽然心中早有所属,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哪一位少年闯荡江湖、纵横天下的人生抱负,不是为了阅遍世间的春色?至少是其中之一。

可不曾想到,在这王国的古城里转悠了半日,打动我心的尽是一位芳名上官燕喜的汉人邮商之女。

而今楼兰故国神秘的面纱已然褪去,美貌如库家姐妹这般的楼兰姑娘正伴随我的左右。

一路过来的好奇心一下子减去了大半,连接着逛下去的心情都没有了。

要么找家馆子好好的吃上一顿,还掉库日娜的人情。

但我最想做的还是退回到那家邮驿,找那位汉家少女聊上半天。

库家姐妹这时逛街的兴致已经上来了,她们把马匹都交给了秦冲,拉上我这位付账的施主,一家店一家店闲逛了起来。

这对姐妹似乎对所有的物件都感兴趣,但又都是看得多买得少,好像在为我省钱一般。

几十家店铺逛下来,姐俩仅就各买了一顶羔羊皮彩羽尖顶小帽, 戴在头上甚是好看。

如此一来,我也没有了中途退场的理由,只能陪这两位美女硬着头皮一家家的瞎逛游下去。

牵着四匹坐骑跟在后边的秦冲 ,似乎有点受不了了。

“少主,午饭的时辰到了。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吧,马匹也有个补充食料的地方!”

秦冲的建议正中我的下怀,前方正好有一家提供饭食的店家,征求了库家姐妹的意见后,我们就进入了客栈。

有伙计接过秦冲的马匹, 拉到后院补食去了。

我们四人找了处清爽干净的雅间坐了下来,小二马上送来了解渴的果茶。

“库日娜,饭后我们是继续逛下去,还是去其他的地方?”我品了口茶,故作关心的问道。

“易兄,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在这边住一晚吧!明早再回去!”库利亚央求道,她正在逛街的兴头上。

“少主,你好像有啥心事啊?住一晚吧!楼兰乐坊的歌舞伎表演很好看,几年前我陪老爷他们去过那儿!”秦冲也来了兴致。

只有库日娜没有做声,她杏眼圆睁的瞪着我,嘴角挂着几分不屑的坏笑。

她也许早就看出来从离开洛城邮驿那一刻开始,我就有点心不在焉了。

“好吧!就住上一日,晚上我们出去好好的找点乐子!”

我大度的笑道,心中暗念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此去中土建康一路可能都是如上官燕喜这样的汉家女子,再如此的多情下去还不把我给愁死!

可能受城内汉地民风的影响,这家客栈的菜肴中多了些煎炒油炸之类的食物,第一次吃来甚是美味。

我们还点了几盏汉地的清酒,但库家姐妹这回已不似昨晚那般的豪放。

在我的再三劝慰下,库日娜才和我共饮了一盏酒水。

然后无论怎么劝,也劝不下去了,只好作罢。

“库日娜,昨晚在五色海你姨妈家你那么善饮,今日怎么了?怕本少主酒钱带的不够吗?”

看到库家姐妹的一味推托,我很是不快的笑道。

秦冲点酒不沾,这姐俩再不喝,只我一人独饮真是啥意思都没有了。

“昨晚的酒局胜负已定,这里不比在家,饮多了会让人笑话,易兄你也少喝点吧!”

库日娜端起茶碗,以茶代酒陪我喝下了一盏。

“易兄,你三番五次想把我姐姐灌醉,难道是要趁人之危做下什么好事?”

库小妹库利亚嘴含葡萄,向我嘻嘻笑道。

“少主,如果真有这般的想法,就算是不喝醉也可以做下好事,库姐我说的对吧?”

秦冲这小子最善打诨插科,他一边啃着煎肉排,还不忘调戏库家姐妹。

“这就要问你家少主了!易兄,你敢吗?”

库日娜直白的表露道,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

她的意思好像是说,只要我愿意,在这楼兰王城的客栈里,我们都可以做成夫妻。

但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意思,如果我胆敢放肆她回去就告知我的爷爷、外公,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库家的女子真是太厉害了,我简直无从招架,唯有饮酒。

午后再来到街上时,我已经喝得有点微醺了。

再看艳阳之下的库家姐妹,彩衣飘摇、婀娜多姿,真乃世间之佳人也。

有如此女子作伴,心中却想着其他的姑娘,真是暴殄天物啊!

途中巧遇一个店家,出售中土吴地的纸伞。

我赶紧买来了两把送给了库家姐妹,让她们遮挡这盛夏的烈日。

秦冲献媚的帮库家小妹打开纸伞,这两个鬼精灵嬉笑共享着一片荫凉跑到前边去了。

库日娜撑开伞给了我黯然销魂的回眸一笑,但我没有秦冲那样的厚脸皮,借机凑上前去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就这样我持剑在前、库家美女执伞随后,我们二人在这蒲昌海边的胡杨树荫里徐徐而行。

感受着这市面的繁华,以及青葱男女之间若即若离的懵懂,所激起的心跳之音。

王城半个商街都是贩卖丝麻裘皮的店家,中土、柔然、匈奴胡地、楼兰本土的做市商人,正操着南来北往的口音与客人们讨价还价。

而客人多是牵着骆驼批量采办的远地商队,他们把购进的丝绸布匹直接放在了驼背上。

然后在一片整齐划一的驼铃声中,商队缓缓的走过北门的税卡,踏上了各自的归途。

楼兰王城的衰败之路已经快过去一个甲子了,尽然还如此的兴盛,我简直无法想象它鼎盛时期的奢华和繁荣。

来时路上孔雀河沿岸的沙海之中那成片成片的废墟,曾经应该都是这座王城的领地。

可惜天地无常,沧海桑田,繁华如梦兮!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裁衣女

我家是西域南麓这片数一数二的丝绸商贸大贾。

从小至今,每年都能看到爷爷的商队从中土驮回堆积如山的丝绸布匹,也耳闻目睹与丝绸有关的一些阅历知识。

所以途中库日娜选取的每一块布料,我都能如数家珍般的说出布料的产地,材质、适合裁剪的衣饰。

不仅库日娜为我的见识所倾倒,就连一些汉人店家也甚为惊奇我一个西域的少年,怎能知晓如此多汉地的民风物产。

当我向他们解释我是汉人,老家在陇西的金城郡时,尽然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让我很是无奈。

胡麦色的肌肤,吐火罗人的口音,再怎么掩饰西域原住民的味道也会远远的扑面而来。

尽管我身体里流淌的是汉家的血液,自小接受的是正统的儒道教育,但所有这些内在的东西都是无法示人的。

所以这些来楼兰经商的土著汉民,认准了我是个西域豪门的阔少,与他们汉人半个铜子的关系都没有。

“赶紧遮遮太阳吧易兄!再这么晒下去面如黑炭一般,你老家的祖宗们都不认你这个子孙啦!”

从店里出来后,库日娜把纸伞让给了我花枝乱颤的笑道。

“言之有理,难怪那个上官女子,还有那些汉商都看不上本少主作为他们的同类,哈哈!”

我恍然大悟,接过库日娜的纸伞自我解嘲的哈哈笑道。

但堂堂七尺男儿,头顶如此花哨的遮阳纸伞太过矫情,没走几步我就把纸伞还给了库日娜。

专职跟在她的身后,做起了拎包付钱的家佣伙计。

除了一些女儿家裁剪衣衫的彩色绫罗之外,库日娜还买了几块男子衣饰的布料,让我很是郁闷。

她是给自己的情郎贾布制衣吗?我不由的生出了满心的醋意。

但这几天从没听说过库日娜有准备婚嫁的少年郎君,她这是在为谁准备衣饰呢?或许是她家的伙计、她们的父亲。

不管为谁贾衣,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本少主只是个过客而已。

想到这里,我又释然了下来。

路过一家裁衣店,库日娜喊我进去,让一位汉人裁缝老伯为我丈量身体。

“公子好身材,好福气啊!”

老伯一边把尺,一边不停的赞叹道,他把我们看成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了。

身高、肩宽、腰围丈量完毕,谢过老伯之后,我一言不发的把库日娜拉到了大街上。

“库日娜,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羞辱本少主吗?”

我很是不快的叫道,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母亲为我丈量准备所有的衣饰。

刚才让人如布偶一般的量来丈去,让我十分的不爽。

“易兄息怒,我有一故人身材与你相似。想送他一套秋衣,故借你的身材一用,请易兄勿怪!”

库日娜尽然以少有的温柔之态,向我可怜兮兮的抱歉道,让我一下子没有了脾气。

但接下来的时间,我对她冷淡了许多,就如同路人一般。

晚间回到客栈,我们之间也没有说过一句废话。

而库利亚和秦冲则如两只快乐的小蜜蜂一般,街边的每一处小吃美食,都会买来和我们分享。

我最喜品食的是一种冰水蜜羹,由新鲜牛奶和鄯善蜜瓜加上冰水调和而成。

如此烈日炎炎的午后,站在街边千年胡杨浓荫之下的摊点旁边,每人一陶碗的蜜羹喝下去,倍加的清爽,原本有点郁闷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但我和库日娜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亲热劲儿,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故人”已彻底打断了我畅游楼兰的雅兴。

饭后,不知观人脸色的秦冲还一个劲的嚷着去看胡姬的表演。

“楼兰乐坊两年前就搬到国都扜泥城去了。客官如有需要,我可以找来几位本地的胡姬给各位表演,价钱也很公道。”

店家看我们需要夜宴的娱乐,就赶紧毛遂自荐道。

“好吧,有歌舞好、长相好的年轻姐姐只管叫来!”我拍板道,随后就去后院沐浴更衣去了。

半日的闲逛身上汗淋淋的甚是难受,真是难以想象前段时间沙海之中那十几日是如何度过来的。

歌舞伎这行我再清楚不过了,咱家清风泽客栈里靠此等技艺谋生的姐妹有十好几位。

今日原本一片真心,却先后被那位上官女邮和库日娜如此礼貌的羞辱了一通。

想发火撒野都找不着地方,正好借这样的舞乐发泄一通。

不久,小二就领着5位浓妆艳抹、衣饰鲜艳的胡姬进入了我们的客房。

两把琵琶、一把胡笳、三位女乐师,另两位就是专职的歌舞伎了。

昏黄的羊油灯下,胡姬们席地而坐,调整好乐音之后表演也随之展开。。

有于阗、鄯善诸国普遍流行的歌舞,也有古楼兰的民歌,还有汉地长安等地流传过来的汉风雅乐。

表演到热闹酣畅之处,我会拿着手鼓离开坐席,随着胡乐的旋律,拉着歌舞伎一通狂歌乱舞。

而秦冲、库利亚、库日娜三人则以箸为锤、以案为鼓,为我可劲的和声。

我们四位少年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快活的简直忘记了家在那里,身处何方。

一直到午夜时分,其他房间的旅客忍受不了如此的噪音进屋抗议,我们的歌会才算结束。

第二日早餐之后,我们就离开了楼兰故城,赶回孔雀河客栈了。

本想在去周边的一些地方多玩几日,或许可以和这两位迷人的姑娘发生一些故事。

但爷爷给的假期只有两日,另外对于有了故人的女子,我已经没有多少兴致了,还是回避为好。

这也是坦荡君子的处世之道,莫贪黑路之财,莫惹良家之女是也。

也许前期大漠之行的困顿还没有消去,这两日的游乐又新增了我的疲惫。

回到孔雀河后,我就没日没夜的酣睡了起来,每一餐几乎都是秦冲送到床前来的。

就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一直到商队再次动身启程之时,我才完全的清醒恢复了过来。

掐指算一算,我们在孔雀河客栈休整盘亘了已近十日,闲散的时光过得真快啊!

“少主少主!库日娜叫你去河边一趟!”

清晨起床,我正在收拾行装的时候,秦冲打门进来神秘的对我笑道。

这小子如今和库家小妹的关系进展神速,看来已无需我这位大媒了。

“有啥事?”我不耐烦的问道,近来最怕见到这位快成为他人妇的女子。

“她没说,你去了便知!”说完之后,秦冲顺手提起我的行囊到场院里备马去了。

库日娜正静静的站在河边,手里抱了个包裹。

想到了那日河中与她无意间的拥吻,我的内心充满了莫名的不舍。

“易兄!”大老远库日娜就看着我甜甜的喊道。

“你们今天就要走啦!”虽然还在微笑,但声音里充满了酸楚。

“是啊,爷爷说鄯善与凉州这段大漠的朔风还有半个多月就要来了,我们要抓紧赶路!”说话之间我已经来到了库日娜的身边。

这个女子分明哭过,脸上还有隐隐的泪痕。

“易兄,这几日我给你做了一件秋衣。北地的天气寒冷、八月飞雪,途中你要多多保重!”

说完,一向乐天的库日娜尽然悲哀的抽泣了起来,似乎有无数的言语需要向我诉说。

“你原来说的故人就是我啊!”我接过包裹感慨万千的笑道。

这些天来,我一直错怪库日娜了!

“除了你我还有啥其他的故人啊!你这个傻子!”库日娜轻捶我的胸口,破涕为笑道。

“身边也没带啥好东西,这个送给你吧!”

我心头一热,随手取下脖子上的美玉佛珠递给了库日娜。

“你的护身佛珠,我能收下吗?”库日娜娇羞的笑道。

“收下吧,这物件带身边长途之中多有不便,你就当是代我保管好了。等我从中土归来的时候,再用其他的礼物换回来。呵呵,你喜欢什么告诉我!”

我一边说,一边亲昵的把佛珠挂到了库日娜白鹤一般的长脖上,真是美极了。

如此留下了相思情爱的种子,我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一切都随缘吧!

“好吧,我会每日在佛祖面前焚香祈祷,保佑你平安归来。”库日娜情不自禁的紧紧抱住了我,怎么也舍不得松手。

场院那边传来了秦冲的呼喊声,商队就要出发了。

我捧起库日娜的脸,在她的前额上深情的吻了一下。

再见了,亲爱的姑娘!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阳关之外

商队离开孔雀河客栈之后,在鄯善国的绿洲上行走了十日之久,横亘在我们眼前的又是一道广袤无限的大漠戈壁。

站在大漠边上,隐约可以看到一条连绵起伏的墙堑由东而来,如同巨龙一般扎进了鄯善绿洲的怀抱。

“金城,过了这片大漠我们就出了西域,进入中土的敦煌郡界啦!”

伙计们正在忙着做进入大漠的最后准备,爷爷用手里的马鞭指着前方对我感慨道。

“爷爷,沙海之中如此漫长的墙堑有何作用?是谁人所修啊?”

眼前的景致苍凉而雄浑,与我们一路走来遇见的所有邦国关塞都有所不同。

“这土墙世称长堑,长堑之间的夯土高台叫做烽燧,是秦汉以来历代君王为防止匈奴骑兵南下而建!过去在这长堑的两边都有屯垦戍边的驻军,哎!自从几十年前我打这条商路上行走,就再也没见过我们汉家的军马咯!”

爷爷对天长叹了一声。

“长孙啊!记住了,沿着这条长堑一路东去,就可以直达阳关,到了那儿我们就安全了!途中需要二十余日,没有任何的水源之地,所以在鄯善动身之前,一定要带足途中的饮水和食物。”

说话间,秦冲等伙计已经赶着满载水囊的马车从我们跟前缓缓而过。

为了保证供给,商队的每个成员都肩负四五个水囊食袋。

所有的坐骑也都架上了简易的车辕,这样可以增加三分之一的运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合适的季节里穿越这片大漠,只要饮水粮草备足,即可无忧矣。

进入大漠几个时辰之后,我已开始领教到黑龙发怒的威力了。

还是七月中旬的仲夏时节,北地的朔风还没有到来,大漠里已是狂风肆虐、黄沙漫天了。

无法辨别方向,能见度不足百尺,连穹庐之上的日头都是昏黄无光的颜色。

“少主!感觉怎么样?”秦冲在我的耳边大声的喊道。

我是跟着秦冲的马车一道行走的,他整个人裹得如同香肠一般,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了外边,我也是如此。

“比南边的黄龙沙海要好一点,这边不热!”我同样大声的吼叫道。

“少主!这边是北地最大的风口!每年春秋二季的风沙最大,我曾亲眼见过飓风把一头硕大的骆驼刮到了天上!”

“黑龙发怒,大石飞天!”我哈哈的笑道。

与黄龙沙海酷热的地狱相比,这边已经是鸟语花香的天堂了。

但几句话一说,我的嘴里已经进满了沙子,令我咳嗽不止。

我赶紧示意秦冲不要说活了,再这么聊下去,没有被热死也会被嘴里的沙子噎死。

“少主!一定不可掉队!”

秦冲拍拍我的肩膀,最后嘱咐了一句,就帮忙其他的伙计推马车去了。

他们的马车卡在了一处砂岩里,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把车子拔了出来。

望着四面昏黄的沙幕,驼队依稀可见的身影,我的心里一惊。

在南边酷热平静的黄龙沙海里,好歹还可以凭着太阳下的身影与沙丘的走向辨别方位。

而在如此天昏地暗的白日里,如果和商队走散,那可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了。

相比于酷热,死亡才是最可怕的。

难怪经过清风泽的商队,每每谈及这段沙海无不谈虎色变,原来是有原因的。

幸亏有这东西相连的长堑可依,否则经验丰富如爷爷者,也没有办法走出这样的黄沙怒海。

当年开疆辟土的汉家将士们是如何修筑这段长堑的啊?我不禁充满了敬仰和好奇之心。

也许数百年前,这里也是草木葱茏、流水潺潺的绿洲。

经过几十代的屯垦之后,才变成了今日的这般模样,就如正在退化中的楼兰。

在这黑龙咆哮般的沙海之中行走了约有十日,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狂风已经平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

夕阳正在西垂,晚霞染红了大半个穹庐。

在遥远的地平线外,似乎有一缕暗褐色的炊烟正在袅袅回旋于天地之间。

荒原上由东而来的长堑显得异常高大而又雄浑,让人不由想起了大汉年间胡马啸西风的峥嵘岁月。

真是太静了,宛如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而今的世人从来都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牲口的喘息之声,沙子飘落的哗哗之声,甚至人们的心跳之音都能够听的清清楚楚。

我真是怀疑自己有了顺风耳的特异功能,要不就是脑袋出了毛病,有了对于世间万物的幻觉和幻听。

商队就地扎营,伙计们正忙着把驼背、马车里的物品统统搬了下来,抖落出一地的沙子。

然后他们脱去了全部的衣服,拔出头上的发簪,使劲的抖索了一番。

沙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沙子!

而今我已经不敢说话了,满嘴都是咬一下就让人肌肤打寒颤的细沙。

肚子一直有下坠般的作痛,也许就是吃进沙子太多的缘故。

在秦冲的帮忙之下,我也如众伙计那般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清理了一番。

再穿上衣衫、束好发髻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就如同掉下了一身的赘肉,无比的畅快。

可惜还差一池清水,否则跳入其中沐浴一番,那可是天大的美事。

晚饭时分,爷爷叫我前去一起进餐。

这是我们进入北方大漠以来第一次吃上熟热的饭食、喝了煮沸的饮水。

“金城,还吃得消吧?”爷爷关切的问道,亲自给我斟上了一碗楼兰带来的葡萄美酒。

“我还行,每晚一觉过后就什么都好了!”

我在爷爷身边坐了下来,接过盛酒的陶碗咕咚咕咚的饮了几口。

看着日渐衰老的爷爷和外公,我有点隐隐的心痛。

本是在家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在这北地的大漠之中风餐露宿,吃着发臭的馕饼和咸肉,饮着早就变味的苦水,这都是为了啥啊!

“那就好啊!我真担心你走不下来,再往前去就是一路坦途啦,呵呵!”爷爷呵呵笑道,接过苏叔为他斟满的酒水抿了一口。

“这世间最苦的营生莫过于两桩,一是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商者,另一桩就是那些苦行求佛的比丘!”

“既然如此辛苦,为啥还要做呢?我们清风泽不缺这几个银钱吧!”我不解的问。

“少主,行商之人图的不外乎是义利二字!正是有我们这些人不远万里,把产于东方的丝绸运至西域,这中土的万家黎民才得以衣食无忧,此乃大义!至于利润,就不要老汉我来说了,呵呵!如今整个西域,谁人的财富能比得过你们易家!”

苏德尔苏叔慈祥的笑道。

“金城,你苏叔说的对啊!我们汉人有句话说的好,行商之家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别看你家现在的钱财富可敌国,三代不做生意就会衰败下去!中间如果再遇上个把败家的子弟,一代之内就会沦为赤贫!所以金城啊!你不但要准备扛大梁,还要把这个生意再做的大一点!强一点!”

外公尉迟彪如指挥军马排兵布阵一般,对我虎虎的教导道。

“孙儿明白!孙儿明白!”我喏喏的作揖答道。

长辈之中,我最怕外公,几句话不对路他就会上前来耳刮子伺候。

“其实我们金城易氏历代行商的根本在于家风的传承,与财富无关!”

爷爷静静的插了一句,我们立马洗耳恭听了起来。

“自大汉开基以来,我家先人们赚下的财富还少啊?但遇到乱世一朝散尽,一点用也没有!能够让易氏一族几经沉浮而不倒的根本不是金银财富,而是先人们代代相传下来的这种行商之家的家风,刻苦耐劳、重义趋利、胸怀天下!”

爷爷咳嗽了几声笑道,仰头干尽了碗中的酒水。

“只要此等家风不倒,易氏族人的子孙还没有死绝,天下总会有太平的时候,呵呵。不管任何人坐江山,也少不了我们这些货通天下的商者!金城啊,不要怪爷爷心狠,带你出来走如此艰难的商道。我们家族的子弟自大汉以来,老祖宗就立下了这样的规矩,长子长孙必须从商!年满十八之后,就要随商队出门离家历练,五年后单独带队。金城,你外公说的对,今后咱易氏行商的家风能否延续下去就靠你啦!途中你不光是要学会吃苦,还要多想多看,多向前辈们学习这条商路上的生存之道。”

“孙儿明白!”

家族的使命和传承!我陡然间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向我袭来。

原本这次毛遂自荐随队来中土的初衷是想增加一点途中的见识,为将来远赴罗马找回亚米卡作准备的。

“老爷,尉爷,你们言重啦!少主还是个孩子,给他那么大的压力干嘛!行商没啥诀窍,只要吃得下万般辛苦即可,这一点上金城做的不比任何人差!”

苏德尔苏叔拍着我的肩膀哈哈笑道。

“少主,此趟行商你只管戏耍玩乐,万事有我苏叔给你担着!”

“美玉尚需千雕万琢,况乎人也!老苏,不可如此惯他!”

爷爷拂须开怀道,他平时最大快事是人们恭维他的孙儿们是可造之材。

“金城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尚可,能吃苦,有担当,讲合作!哈哈,老夫调教出来的没一个软包!”

很少夸赞人的外公,尽然开启金口连声赞我。

我哪里能承受的起这等的褒奖,赶紧起身对他深鞠了一躬。

从爷爷他们帐篷里出来后,夜已经很深了。

一弯新月高高的悬挂于穹庐之中,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了几声野狼的长啸。

地温已近冰点之下,连打了几个寒颤。

我赶紧裹紧夹衣,钻入了秦冲的帐篷之中,这家伙早已睡的不知家在何方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苍狼之战

戈壁大漠的夜间甚是寒冷,早起看这瀚海阑干之中尽然已凝结了一层白白的薄霜。

伙计们忙着收拾帐篷行囊,把所有的给养物品重新架到了驼背上。

经过身后的这段沙海,饮水、燕麦、馕饼等物已经消耗过半,不再需要那么多的车马了。

用过的车辕统统丢在了这荒野之中,拉车的马匹重新恢复为我们的代步坐骑。

十多天没有新鲜的草料和充足的饮水,这些乌孙的良驹都很虚弱,根本无法负重,我们只能拉着各自的坐骑继续徒步前行。

好在黄沙砾石交错的荒原之中开始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绿意,生长着一丛丛沙棘、沙柳、骆驼草之类的耐旱植物。

于是整个商队不再是大漠中那般前后相连的长龙阵型,而是如两军对垒般的一字摆开,让这些“沙漠之舟”的功臣们边走边食。

就这样,我们在戈壁里又断断续续的行走了三五日。

虽然没有赶上多少路途,但人和牲口的体力又差不多恢复到了进入大漠之前的状态。

现在除去携带的玉石货品,驼背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骑马或骑着骆驼向前赶路了。

那叫一个舒服啊!没有长途跋涉经历的世人,是无法体会其中的妙处的。

一日清早出发之前,外公给我送来了一把匈奴弯刀。

“外公,我带有佩剑,还要这弯刀干甚!难道前方有什么战事?”

接过外公的弯刀之后,我举了举手中的短剑笑道。

脚下这片荒原,很可能就是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北击匈奴的战场之一。

我一下来了精神,仿佛能够听到当年金戈铁马的咆哮之音。

“前方山梁和荒原的相接地带常有狼群出没,你要小心一点!佩剑不及弯刀好使!秦冲!你要保护好少主!”

外公一边吩咐,一边拨转马头分派其他任务去了。

雄赳赳如同就要出征的将军一般,颇有大汉名将李广的风范。

“尉爷!你放心吧!”秦冲在马上作揖答道。

“少主,这荒原上的野狼都是饿狼,见到人马这样的活食那是不要命的!你一定要当心!”

原先那个嘻哈顽劣的秦冲已然不见,他骑在马上手持铁杵,满脸的紧张肃穆。

“真有那么厉害?”

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从来没有过实战,我真想见识一下这样的狼群。

“是的,这些畜生神出鬼没!一般都是群体出动,围住一个猎物厮杀!少主,你要是被它们围住了,千万不要惊慌!野狼最怕铁器的啸音,你可以这么做!”

秦冲拔出短剑,在铁杵上使劲蹭了一下。

那刺耳的尖啸声,把周边的驼马们都吓得一跳。

我学着秦冲的样子,拔出短剑在弯刀的背上使劲的摩擦了几下。

这种金属撞击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连我胯下的坐骑都被惊吓的奔出了老远,看来效果真是不错。

带着这样的不安,商队早早的出发上路了。

整个上午相安无事,但左手的山梁之上远远还可以看见一只成年野狼正在亦步亦趋的跟着我们。

爷爷的脸色越发凝重了起来,对整个商队做了重新部署。

年老体弱的伙计赶着驼队居中,年轻强悍的伙计骑马持刀护卫在驼队的周边,整个商队加速前行。

“金城,危急时刻一定不要慌张!不要顾及其他保命为上!以你的身手对付五六条饿狼不成问题你可明白?考验你的时刻到啦!”

布置完毕,爷爷打马来到我的跟前,神清自若的吩咐道。

“孙儿明白!”我手持弯刀拱手答道,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秦冲!你和金城为攻守同盟,他到那儿你到那儿!”爷爷转头对秦冲下达了指令。

“老爷放心!秦冲明白!”秦冲泰然自若的答道。

都是商队的老人了,这样的危急时刻都有经历,但这一次似乎特别的严重。

伙计们没有多少言语,我也能感觉到其中的肃杀之气。

午后,山梁上的狼群渐渐增多了起来,落日之前已经变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足足有一百多头!

所有的坐骑都惊恐不安了起来,响鼻长啸之声此起彼伏。

中间的驼群更是一副狂奔欲逃的架势,伙计们已然无法管束了。

“狼来啦!”

新月之下,伴随着外公一声嘶声裂肺的呐喊,我看见山梁上的狼群在一直灰色头狼的带领之下向我们这边狂奔而来。

转瞬之间,狼群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

它们好像能看出我这个商队新兵,不去攻击秦冲,直接奔我而来!

出于习武之人自卫的本能,我俯身挥起了弯刀。

一股作呕的血腥之味扑面而来,一只野狼的两只前蹄已然被我削去了大半,趴在地上发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嚎叫。

我的坐骑被彻底的惊着了,它离开了原有的阵型,一路长啸着狂奔而去。

回看身后,十几头野狼正兵分两路的尾随而来。

如同一个张开的大嘴,随时都可以把我吞噬。

平生第一次感受了死亡的味道,彻骨的恐惧让我的脑内一片空白。

“金城!不要惊慌!”

“金城,快快下马!你能够对付的!”

“少主!不要害怕!我来啦!”

原有的阵群中呼声一片,但我知道那边也是自身难保,这时只能靠自己了。

自然难逃一死,何不奋力一搏!难道这十几载刀枪棍棒的防身之术真是白练了?

想到这里,我的恐惧稍稍平复了一点。

就在此时,坐骑的后臀已经被身后的饿狼死死的咬住,伴随着一声悲哀的啸声,它无力的倒了下来。

就在被压倒的瞬间,我翻身一滚,然后一个旱地拔葱从地上立了起来。

“啊!”

也许是恐怖,也许是愤怒,我使出浑身的气力,冲天一声狂吼,尽然把准备向我攻击的群狼震慑住了。

稍作停歇,五只恶狼从四面向我一起撕咬了过来。

再也没有什么犹豫,手起刀落,迎面而来的这只被我瞬间割下了脑袋。

身后偷袭的那只无意中被我抓住了耳朵,一下扔到十尺开外的地方。

只听咚的一声,紧跟着一声惨叫,这畜生就再也起不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第一回合已经以我惨胜告终。

结果两只恶狼,我的右腿也挨了一口,刀割一般的难受。

“少主!我来啦!”

就在危急关头,秦冲骑马冲上前来,铁杵触地翻鞍下马,瞬间在我的身后站立。

这样一来,我就不再腹背受敌了。

秦冲的坐骑已被狼群放倒,攻击我们的兵力也减少了一半。

砍杀第二只恶豺之时,我的双手还有些许的颤抖。

第三只野狼是被我的弯刀拦腰斩断的,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恐惧。

一股冲天的豪气从我的胸内喷薄而出,我从没感觉到如此的刺激和爽快。

难怪那些阵前搏杀的壮士会愈战愈勇,这胆子原来都是练出来的。

与其同时,秦冲的铁杵也干倒了两只。

余下的十来只财狼,也放弃了攻击和它们的战利品,在一只公狼的带领之下,发出几声凄凉的长啸,向西边的山梁奔逃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爷爷他们那边这时火光冲天,一片整齐划一的呐喊之声和兵刃铁器的锵锵之音。

很快那边的狼群也放弃了进攻,丢下十几具同伴的尸首,沿着来路狂奔而去。

“金城!孙儿啊!”

“少主!秦冲!你们没事吧!”

爷爷和外公举着火把,嚎哭着向这边奔来,人群中呼喊我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爷爷!外公!我们在这儿!我们都还活着!”

我举着弯刀,劫后余生的喜悦无法言表。

我和秦冲,迎着他们狂奔了过去,和爷爷、外公等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恶狼之战就是上苍送给我的成人礼。

清点牲畜人员之后,苏德尔苏叔报上的结果是,被狼咬死了五只马匹,四条骆驼,包括我在内轻伤三人,随行物品没有任何毁损。

原本的灭顶之灾能有如此结果,真是感激佛祖的保佑啊!

“老爷,这些牲口的尸首都埋了吧!”苏德尔苏叔惋惜的建议道。

想起那匹可怜的坐骑,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从清风泽到这里,它一直陪伴我的左右,没想到会死的如此凄惨而又窝囊。

“不要掩埋了,留给那些畜生吧。今春北地大旱,看来它们是饿极啦!行商三十多载路过此地,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等情况!”

爷爷感叹道,一边亲自为我处理腿上的创口。

盐水洗净,金创之药包扎,疼的我大汗淋漓。

“小子,关云长刮骨疗伤都不曾叫喊一声,看你那怂样!呵呵!你的这条腿算是保住啦!”外公站在一旁奚落的笑道。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

胡地苍狼向来有很强的报复心,这回杀了它们那么多的同伴,这些畜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险地不可久留,处理好受伤人员的创口之后,商队连夜开拔。

当清晨的第一丝朝霞从东边升起,雾霭朦胧之中我看见了戈壁与群山相连之处,一座巍峨高大的雄关土城拔地而起。

阳关!我们来啦!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阳关主事(一)

“少主!前面就是阳关啦!”

秦冲拍马来到了跟前,指着阳关的城墙向我快乐的喊道。

经过昨夜与戈壁苍狼的一场鏖战,我现在对秦冲真是刮目相看了。

“里面有洗澡沐浴的地方吗?”

我抖了抖浑身的细沙,很是疲倦的问道,腿上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边没有!不过等到了沙洲的千佛洞,就有地方洗澡啦!那儿有一座鸣沙山,山下有一处泉池,形如新月,过往的客商都称它为月牙泉!那里的水温凉纯净,是个洗澡的好去处!”

原先那个俊朗顽劣的少年不见了,秦冲又恢复了蓬头垢面、脏衣烂衫的流民模样。

不过这小子的精气神还好,骑在马上手摇软鞭,一副满不在乎的德行。

“黄沙大漠之中还有这样的好地方!秦冲,你一定要带我过去见识见识!”

一说到甘泉汤池、洗澡沐浴,我的浑身一下子奇痒难耐了起来,掐指算来已有将近一月未曾沐浴更衣了。

“金城!关于这阳关,这敦煌郡!你了解多少?”

爷爷骑在马上手搭凉棚指着前边的阳关城楼问道,说话之间,伙计们正驱赶着驼队从一旁的沙道上有序的经过。

太阳已有一人多高,阳关外边的滩地上停满了从漠北和西域各地远到而来的商队驼马,等候着验货通关。

按这个速度,估计轮到我们可能都是下午了。

“这个孙儿当然知晓!汉皇武帝期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军大败匈奴,收复了河西全境,并在此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敦者大亦,煌者盛亦,敦煌乃盛大之意,是说当年我们的天朝汉国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之意!”

关于河西四郡、关于大汉匈奴之间的战争,我从爷爷、老先生、过往的商人、还有书院的汉书里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听过了多少遍。

爷爷的这个问题,当然问不到我。

“少主文武全才啊!”一旁的苏叔赞许的笑道。

“河西焉支山一代的胡戎人中间,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我来唱与你们听听!”

苏叔清了清嗓子,用他那苍凉浑厚的西域之音,高亢的唱了起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透过悲伤的古歌,我依稀能够看到当年兵败之后的匈奴人扶老携幼,赶着牛羊离开河西的凄凉景象。

“哎,曾几何时,这些北地的胡戎遇见我们汉家的虎狼之师,就如同丧家之犬!而今,这个世道完全颠倒了过来,连羌氐这样的蛮荒小族,都敢欺负我们,可悲!可恨啊!”

说道此处,爷爷的眼里充满的愤懑无奈之情。

“这河西自秦以来就是我们汉家的龙兴之地,金城,你可知道从大晋南迁江南的时候算起,这块土地换过多少家主人?”

“爷爷,这个孙儿真是未曾听说过。”我有点不安的答道。

“先是晋末凉州刺史张轨的后人自立为王,是谓前凉。50年前氐人符洪占据关中,攻陷长安,立号为秦,是谓前秦。20年前,前秦天王苻坚挥师西进,把这河西四郡又收入了自家囊中。5年前羌人姚苌渭北叛变,擒杀苻坚自立为王,国号也为秦,是谓后秦,这河西之地又落入了羌人之手,而今这阳关的主事肯定又换新人啦!呵呵。”

爷爷喝了口皮囊中的饮水,呵呵苦笑道。

这条商路上行走了近一个甲子,爷爷对河西这块王国的更替、世道人情的变化了如指掌,诉说起来也如数家珍一般。

“不过这王国如此频繁的变换,也有益处!河西这块的官家百姓经过这些年来的融合相处,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了,呵呵。现在不管是长安城的大街上,还是这河西四郡的置地,已经很难分清谁是汉人、谁是氐人、谁是羌民了!这样也好,晋末天下大乱那会胡人对于我们汉人的肆意杀戮,如今已经看不到了。”

说到这里爷爷稍感欣慰的舒了口气,而我已经听的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时前方传来了堵塞的消息,商队停止了行走,就地休息。

外公早就去了关口那儿,打听守关主事的情况,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秦冲坐在沙地上,投靠坐骑的肚子呼呼大睡了过去。

有伙计已经临时搭起了一顶帐篷,来请爷爷他们进去歇息,以避免太阳的暴晒。

“这阳关呢?还有啥典故来历?少主给我们说上一说。”

在帐篷内坐定之后,苏叔接着刚才的话茬呵呵问道。

“过敦煌前去西域的商道历来有两条,一条北路一条南路。”

帐篷里比外边凉快了很多,这次随队行商对我来说就是一趟学习之旅,爷爷、苏叔他们对我的指导考校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我把脚下的沙地平摊了一块,在上面画出了两条商路的草图来。

“北路出玉门关经龟兹、乌孙、疏勒至安息,南路过阳关,经鄯善、于阗,南越葱岭,可以到达贵霜、萨珊、天竺诸国。苏叔,我说的不知对还是不对。”

描画完毕,我抬头向苏叔虚心的讨教道。

这两条商道,他们这些前辈已经走过几十趟了。

“老爷,我们少主是可造之材啊!呵呵!”苏叔开心的向一旁的爷爷恭喜道。

“行商之人这些都是基本功,沿途的关卡驿站、山川地貌都要了然于心,光会纸上谈兵可不行。明年回来,我就带你走一趟北路,顺道去买一批大宛乌孙的良驹带回去!”

爷爷捋着灰白的长须欣慰的笑道,经过沿途这么多的考验,他老人家已经铁了心要培养我做他的接班人了。

这时,外公和另外两个同去关城的伙计回来了,也带回了一条不好的消息。

前朝的主事和守备全部换了,新来的这帮家伙一个都不认识,态度也很是嚣张霸道。

不但以前的通关文牒全部作废要重新申领,过关货物的税金还要增加一成。

“依老子的脾气,就挥刀宰了这帮狗日的东西!”外公一把把朴刀扔在了地上,愤怒的大叫道。

“尉迟老弟,莫要生气!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这商道之上能用银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事情!”

爷爷站起来哈哈笑道,一边捡起朴刀插入了外公腰间的刀鞘之上。

“你先歇息一会,我和老苏、金城再过去走一趟,也让他见识一下途中这些索债阎罗们的德行!”

“老夫也知晓,和这帮官家的恶奴们计较不值当,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还要增一成的税金,这不是雁过拔毛吗!”

外公重重的坐在地上,怒目圆睁、须发倒竖,把旁边的伙计们都吓得够呛。

正如爷爷所言,外公尉迟彪凡事较真、不懂圆滑,不适合行商,只能做领兵打仗的军头。

不过一路走来,他们二人一张一弛,配合的到是甚为默契。

“金城你去给自己稍微收拾一下,换身干净衣衫!老苏,你去把我们带来的玉佛请一尊出来!”

爷爷没有再理会外公,他转身对我和苏叔吩咐道。

为官一地不外乎钱财和名声,汉人、羌氐概莫能外。

这些官家故意刁难,也就是想敲诈一点沿途客商的银钱,捞上一点油水。

只要孝敬到了,天下没有通不过的关卡,这也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片刻功夫,在秦冲的协助下,沾满黄沙的乱发被重新梳理了一边,外袍也换上了库日娜为我裁剪的那件秋衣。

别说这手艺真是不错,大小长短正好合身。

人靠衣衫马靠鞍,全身的行头换过之后,整个人马上敞亮了起来,连原来颓废的心绪也一下子变好了。

爷爷和苏叔都没有换装,只是把须发稍稍整理了一下。

他们这些老江湖的身上,早已有了一种不怒而威、泰山压顶而不摧的气势,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外物来点缀。

守关的兵士领着我们通过关城拥挤的门洞,然后沿着青石台阶拾阶而上,再转过一处四面都是射口的墙垛平台之后,就来到了阳关主事处理公务的地方。

主事姓王,仪容儒雅、轩衣广袖,一眼并可看出是个读书士子出生的文官。

整个衙署的布置也很有几分我家清风泽书院的气息,简笺书册陈列的四处都是。

我们到达衙署的时候,这个王大人正在那儿专心致志的挥毫泼墨呢。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阳关主事(二)

“来者何事?”王主事头也不抬的问道,有几分的怠慢,但并无外公所说的霸道之事。

“启禀大人,我等是前去西域行商的陇地商人,今日归来才知道这通关的文本全部换了!还望大人高抬贵手为我等签发新的文牒,小民感激不尽!”

我从未见过爷爷如此恭敬的对待一个官爷,连忙也学着他的样子躬身长揖。

苏叔已经悄无声息的把一尊璀璨的玉佛,置于了这个官家的案头之上。

“昆仑美玉,旷世奇珍也!”

看到美玉,这个王大人两眼放光,忙不迭放下狼毫,端起玉佛连声的夸赞道。

“此尊玉佛,雕琢刀工精湛,颇具昔日陇地慕容氏的风骨,真乃传世之精品啊!”

“大人高明,这尊玉佛正是出自于阗国的慕容氏后人之手!大人也知晓武威郡的慕容世家?”爷爷惊喜的问道。

“怎会不知,慕容氏乃下官的乡土故人也,两家的后辈已有百十多年未曾相见了!听老哥的口音,应该是陇西金城郡人士吧?”

由玉佛聊起了乡情乡音,王主事对我们三人的态度也来了180度的大转弯。

分外亲热的赐座,并吩咐门外的军士给我们端上了奶茶浆果。

“大人好眼力,老叟的正是金城郡易氏的后人!晋末天下大乱,老叟避难迁居西域于阗国已有40多载啦!”爷爷拱手答道。

“世叔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说话间风云突变,这位王大人尽然站起身来给爷爷深深鞠了一躬。

“大人万万不可,你这是要折杀老叟啊!”爷爷赶紧站起身来,连连还礼道。

“易世叔,当年金城主簿王清远,正是下官的曾祖!”王大人尽黯然落泪道。

“哎呀!王员外王大人?我祖父的义兄啊!贤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你这个礼老夫看来还真是能受了,哈哈!”爷爷听罢王主事所言喜出望外。

他动情的拍着王主事的双肩,开怀的大笑道。

“金城,快过来见过你的王家兄长!贤侄,这是老夫的长孙,第一次来中土,以后还要你这位兄长多多照应啊!”

我赶紧上前施礼,双方叙礼完毕后,我才搞明白我们金城易氏的老祖和这位王兄的祖父当年在金城书院读书之时可是八拜之交的情谊,有饭同食,有衣同穿。

后来一人出仕,一人回家继承祖业。

二人同在金城郡,彼此家族之间也相互照应了好几代人。

“天不亡汉啊,没想到我们王易两家的后人还能在这里相见!贤侄,你怎么没去南边建康?”爷爷感慨道。

“惭愧啊世叔,乡土难离呀!只能在这边为羌人的朝廷卖命,聊以苟且偷生。”说道此处,王世兄满脸的愧疚之色。

“贤侄你莫要难堪,如今天下也太平了,出来入仕做官的汉家士子也不是你一人。只要摸着良心做事,不助纣为虐欺凌汉人,就也算是造福桑梓了!”

爷爷好言安慰道。

“王家的几位兄长是否健在?当年在金城郡时我们一起弯弓跃马、行走四方好不快活!”

想起了少年之时在金城郡老家的故人故事,爷爷慨然笑道。

“两位族叔携家小渡河去了南边,至今了无音信。家父家母身体尚好,还在武威郡老宅居住,有弟妹们在家照应。”王主事施礼答道。

看来西晋末年的那场祸乱,北方汉人豪门大户的际遇都差不多。

“世叔,新的通关文牒我现在就帮你办。通关货物的税金是由朝廷说了算的,侄儿不能做主,你的这批物品就以一般的杂货计价吧!”

想到了正事,王主事大哥赶紧回到案几之前,拿出早已备好的文牒,又取出官印,留下自己鲜红的印戳。

一碗茶不到的功夫,通关文牒全部造好。

至于这税金,玉石与杂货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这位王世兄已经给了爷爷天大的面子。

“世叔,这尊玉佛价值连城,侄儿万万收受不起,你老还是带回去吧!中午我在阳关城楼略备酒水,为世叔你们接风。”

不愧是读孔孟圣贤之书的儒生,王世兄抱起玉佛真诚的谦让道。

“这次匆匆路过,未曾去拜会哥嫂,这个物件就权当老夫的一片心意,请你代为转交给他们。明春从建康归来,我一定登门拜访,重续我们两家的世代交情,呵呵!至于这酒水,那我们可就受之不恭啦,呵呵!”

爷爷看着我和苏叔爽朗的笑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爷爷这么开心了。

在王主事的一手安排下,我家商队的通关异常顺利。

中午时分,爷爷、外公、还有我和苏叔一行四人前去阳关楼上赴宴之时,商队的全部驼马货物人员都已过关,在商道的草场边上埋锅造饭了。

午宴过后,王主事亲自骑马带着卫兵,一直把我们的商队送出了阳关的地界。

“世叔,此次一别山高路远,你们一路上多多保重!”

阳关驿站的兵士已接到了王主事的指令,早早在这边备好了水酒。

王世兄跨下马来,端起酒碗感慨的为爷爷践行道。

看来中土读书士子迎来送往的礼仪之风,要比西域诸国繁杂的多了。

“侄儿放心吧,这条商路老夫已经走了30余载,不会有事的!侄儿你也要多保重,阳关乃前出西域的重地,你一个文官在此把守,可要万事小心啊!”

爷爷接过水酒一饮而尽,用长辈的口吻郑重的叮咛道。

“世叔小看侄儿了,当年诸葛孔明也是一介文官,可他能敌百万之师!呵呵!”王主事慨然笑道。

“那就是老夫多虑了!呵呵。侄儿,我们就此别过,明春再会!”

说话之间,驼队早已摆起了长龙,准备出发了。

我们也蹬鞍上马,向这位世家兄长抱拳作揖,大家就此别过。

已经走出了老远,回头看时,这位王兄还站在驿站长亭的边上,向我们遥遥的挥手,真是情深意重啊!

“老苏,老尉,这半日尽是我和这个世侄在叙旧,把你俩给冷落了,勿怪勿怪!”爷爷在马上对着外公和苏叔哈哈笑道。

“爷爷,我老是觉得这位兄长有点虚,不实在!”我闷了半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少主所言甚是,这个王主事还是个爱财之人!”苏叔附和道。

“何止是爱财,简直就是贪财!我们如果不是送了那尊旷世的玉佛给他,你去和人家套近乎试试,这个主事根本就不会拽你!”

外公第一次在王主事那儿受了点屈辱,到现在这口闷气还没有消掉。

“这位世侄是有点贪财小气,刚愎自用!但对于我这个世叔他还是讲情分的,你们从此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诋毁他了!”

爷爷发火道,一提马缰如箭一般的跑到商队的前面去了。

爷爷说的对,这位世兄对我家商队的关照是毋容置疑的。

不管人家的动机如何,这种家族间先人们隔代的情分,他还是认了。

“少主,下一个歇脚的地方就是敦煌郡的沙洲啦!”秦冲开心的笑道。

他和我各骑了一头双峰驼,并肩逶迤而行。

自从昨夜我们的坐骑被苍狼咬死之后,苏叔给我俩分拨了两匹驮货的骆驼作为代步工具。

从今日开始,沿途所有的饮水给养全部就地解决,驼背上除了带去长安、建康的玉器之外,也就不再需要负重太多的储备。

节约下来的空间,为商队的全体人员解决了北上以来的徒步之苦。

“要多长时间才能到那儿?”我昏昏欲睡的问道。

骆驼一步一颠,如同会行走的摇篮一般,坐在上面正好闭目养神,把昨夜落下的觉给补回来。

“明晚落日之前,肯定能到达那儿!”秦冲答道,这小子的精气神真足,一点疲倦之态都没有。

“少主,敦煌城外的千佛洞有一间石窟是老爷捐资开凿的,里面供奉了9尊西天菩萨的彩塑!前年老爷还从长安请来了一位画工,说是把我们行商以来所有走过的地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在石窟的四壁上画下来!两年了,这个画师可能早就画好回乡了吧!”

“这位画师难道不要工钱?”

石窟之事在清风泽时听奶奶和母亲说起过,她们婆媳二人都虔诚信佛、慈悲为怀。

爷爷凿库礼佛,不仅是祈求万能的佛祖,保佑商队的一路平安,也了却了她们一直以来设立家庙,供奉佛祖的心愿.

“这个我到是忘了,画工肯定还在那儿,他不能白忙活是吧!”

我和秦冲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掰扯着,天渐渐暗了下来。

路边有一处车马店,看来我家商队也是此店的老主顾了,店家和外公、苏叔他们很是熟识。

这样的路边店当然不能和我家的清风泽客栈相比,与楼兰的孔雀河客栈也差了一大截。

但行走江湖之人,就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了。

有热水热食、有个可以睡觉的暖炕、就万事具备矣。

饭后,秦冲从店家那里寻来了洗脚的木盆,倒上满盆的热水。

距离走出鄯善国之前的那次洗浴,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当我们二人恶臭的赤足放入水盆的那一刻,那叫一个舒服啊!撕心裂肺般的舒坦!

草草洗过之后,我们上炕倒头就睡,也不管炕上的蚊虱臭虫了,一夜无梦的直到天明。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供养人(一)

我们的商队是在中午时分到达鸣沙山的,远远望去阳光下的崖壁金光闪闪、凹凸突兀,如同热闹喧嚣的城郭一般。

再仔细看去,真如乐尊法师当年见到的那种神奇幻境,坐禅聆听佛祖宣扬大法的万佛。

佛家有云:修建佛洞功德无量。

所以从乐尊法师在此开凿第一眼石窟供佛修行算起,至今已有二十多载了。

后来如爷爷这样的供养人,已陆续在这里开凿了百十眼或大或小的窟洞,以祈求佛祖的保佑,行商之路平平安安。

石窟所在的山崖前方有一眼从半山而下的宕泉,无数年的喷涌,已在山间形成了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

溪流的岸边,有一条可以容纳马车来往的小道,是由几十年来无数前来朝圣的人们一脚一脚的踩踏而成。

这些人中有前来修行的僧侣、凿洞塑佛的工匠、画工,还有来自官家民间或贫或富的施主。

一进道口,我就闻到了一股股奇怪的香味。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好奇的问身边驼背上的秦冲。

“这是各家洞窟的画工师傅熬制颜料的味道,这些颜料由各种矿粉和油脂在一起搅合而成。我原来听咱家石窟的白画师讲,这种颜料画到墙上,一千年也不会褪色!”

鄯善之后,秦冲这小子又糟蹋的只剩两只眼睛还泛着灵光了。

“一会安顿下来,你一定要带我去好好的观赏一番,这石窟里面是个怎样的光景!”我满怀兴致的笑道。

“这个无需我带你去,明日老爷肯定会叫上你的,少主你今晚可要多吃一点。”

秦冲呵呵笑道,好像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为啥非得爷爷带我去,为啥我又要多吃多喝,难道我们要在那儿住上一日?上边没有吃食?”

我很是迷惑不解,不知道秦冲的葫芦里卖的啥药。

“佛祖面前不打诳语!”秦冲双手合十郑重道。

“老爷每年路过这里,都会招呼大伙在宕泉边上沐浴更衣、诚心礼佛。他、苏管家、还有你外公更是会去你家供养的石窟里辟谷一日,以表达对佛祖的虔诚。”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秦冲你也准备一下,明日和我一道过去!”

拉了秦冲这个垫背,我乐的差点喷笑了出来。

我会冥想之术,坐在那儿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算啥。

但秦冲这小子,可就有的罪受了,谁让他在那儿幸灾乐祸的。

“少主!不是?你拉上我干嘛?我在山下诚心礼拜就行啦!”秦冲结巴道,他的脸都一下子急红了。

“谁让咱俩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呢?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上去受罪?”我用很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在佛祖面前祈福怎么会是受罪呢?少主你可不能乱说!”

秦冲很严肃的制止了我的胡说八道,在如此神圣庄严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其中的深意,后来行走江湖久了,才领悟过来对于神佛的信仰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相信头顶三尺之上会有佛主神灵的佑护,才会在行商之路上勇往直前、不必生死。

“自然是祈福你就更应该和我一道了,祈求佛祖保佑,早日娶回库家小妹做你的新嫁娘!”

“好吧,少主自然这么说,明日我陪你上去!”秦冲终于点头,答应了我的邀请。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块开阔的平地。

外公打马过来通知伙计们在此地露营,而且要住上两三日。

所有伙计可利用这段时间洗漱整理一下,前方的路途就是连片的村镇绿洲了,行商之人不能再邋遢的如同乞丐一般让人笑话。

所有的伙计早就有各自的分工,搭盖帐篷、埋锅造饭、饲喂驼马、轮番洗澡洗衣诸如此类,很快就有条不紊的就地开展了起来。

爷爷所请那位姓白的长安画工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商队,欢天喜地的领着几位徒弟从崖上的石窟里跑下山来,满身满脸都是颜料的污渍和味道。

“易老东家,尉叔、苏叔!你们回来啦!想煞我也!”

白姓画工远远的作长揖道,他甚是年轻俊逸,身长八尺,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白轩啊!你可好啊!哈哈!咱家的石窟壁画进展到哪一步了?”

爷爷他们赶紧哈哈笑着迎上前去,看样子他们很是欣赏这位画工少年,就如同自家的晚辈一般。

“今春就完工了!原准备回长安的,结果另一个前来供养的施主相中了我的手艺,非要我留下来为他的石窟作画!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如今想随你们的商队返回长安都无法分身啦!”

白轩画工又是一个长揖遗憾的笑道,绝口不提工钱之事。

“好啊!好啊!为诸佛添光著彩,佛祖会保佑你的!”爷爷拍着白轩的肩膀夸赞的笑道,一边用眼光四处搜寻了起来。

我赶紧拉起秦冲,避开爷爷的视线,去先前所说鸣沙山背面的那池月牙泉里洗浴去了。

爷爷的意思是让我过去,介绍这位年轻有为的白画工给我认识。

从来都是以风流倜傥自负的我,禁不住自惭形秽了起来。

途中糟蹋成如此模样,去见那位美少年,还不丢死人啊!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正如秦冲先前所说,处于沙湾之中的这一池泉水真是太神奇了。

泉池长宽大约五百步见方,泉水清澈见底。

虽然正是盛夏时节,沙漠中的地温足以烤熟馕饼。但我们靠近池边时,仍然能感到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

泉池周边绿草如茵,野花遍地,还有一些千年的古树点缀其中,让人有一种进入世外净土的感觉。

这也许就是背靠莫高千佛石窟,受到佛祖佑护的缘故吧。

我们到达时,发现有很多伙计已经在那儿了。

刚刚洗净的衣衫随意平铺着晾晒于沙地之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烘干。

“刘叔,这池子里的水凉吧?”

伙计老刘已经洗浴完毕,正穿了身粗布短衣在池边的大树下束发纳凉呢!

我和秦冲迫不及待的剥去衣衫跳入了池中,一边和老刘打着招呼。

“少主,凉着呢!你们在里面稍泡片刻就要上来,小心受了风寒!”老刘站起身来,轻松的舒展着身体大声的嘱咐道。

“哎呀妈呀!这水太凉了!”入池的刹那间,刺骨的冰冷让我有一种逃离水池的冲动,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头顶烈日,脚踩冰水之中的沐浴,真是冰火两重天也!

秦冲把皂叶盒子扔给了我,稍加搓揉之后,头发里、肌肤上如墨汁般漆黑的污水宣泄而下,夹杂着如泥丸一般的体垢。

真是太腌臜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从清风泽出发近两个月来,尽然有了如此入乡随俗的生存能力!

“秦冲!帮我搓一把后背!够不着,痒死我了!”

洗的差不多了,我趴在池边的石沿上,对着准备上岸的秦冲大声的喊道。

“少主!我来也!”秦冲笑嘻嘻的答道,蹚水走了过来。

他的手法很重,这小子肯定在使坏,几把搓下来把我痛的龇牙咧嘴。

“轻点!轻点!你想扒我的皮啊!”

“这不能怪我!你身上的灰垢太多啦!擀面条似得!少主!你这身皮囊的构造难道和我们的不一样?”秦冲半开玩笑半好奇的叫道。

还别说,我稍加留意了一下身边的几位伙计,还有秦冲的身段。

这帮老江湖的皮肉好像已经长到骨头里去了,遇水之后个个油光锃亮,肌肤光滑的如同泥鳅一般。

连水都挂不住,更少了我身上的这层代谢之物。

同样一个来月未曾洗澡,为啥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也许是先前我与他们相比,太过肥胖的缘故吧!

上岸之后,负责本日餐饮的几个伙计已经把几大桶新做的馕饼、肉汤、果蔬,肩挑人提的搬到池边的树荫下来了。

宕泉那边的流水太小,没有一池深水洗浴来的痛快。

所以除了当日执勤,看护牲畜、物品的伙计外,其他人都翻山来到了月牙泉这边。

本来人迹罕至的这湾深池,一下变得热闹了起来。

但愿我们这些凡人身上的污物没有亵渎到神灵,没有惊扰到诸佛的清静。

佛语有云:佛家慈悲为怀,热爱庇佑众生。

相信佛祖有知,肯定会原谅我等的不敬,用大爱之光普照我们这些凡尘苦旅之中的商者。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爷爷、外公、苏叔三人被在此修行的化外法师请去用斋饭了。

晚间我们从月牙泉那边回到营地时,他们才顶着夕阳的余晖兴致盎然的走下山来。

“少主!听了大师的一番说教之后,我真想放下一切,来此修行侍佛,度过余生啊!”

看到前来迎接的我和秦冲,苏叔拍拍我的肩膀感叹道,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

尝尽百般辛苦的行商之路,让他的脸上过早的布满了沧桑。

“算了吧苏叔!真要是让你在这荒山野岭的石窟之中住上一年半载,你肯定又会感叹还是凡尘好啊!呵呵!”我微笑着挪揄道。

苏德尔苏叔我太了解他了,家中上有年迈的高堂,还有苏婶和一双年少的儿女,他才舍不得去做青灯苦影的莲花弟子呢!

“少主说的甚是,呵呵!”苏叔感叹的答道。

“说的容易!放下凡尘中的一切,难啊!老夫就舍不得这一口美酒,哈哈!”

外公哈哈笑道,打开随身的酒囊,深深的抿了一口。

“这世间万物,在佛家的眼中是空,我等凡人的眼里为色!佛缘尚浅慧根不够,只能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咯!呵呵。”

爷爷超然的总结道,如上古的圣者一般,苍然挺拔、白须飘飘。

“大伙都早点休息去吧!明日的辟谷礼佛,我们要精神饱满、虔诚投入,不可有半点的萎靡敷衍,金城你可明白?”

在走入帐篷之前,爷爷回过头来向我郑重的嘱咐道。

“孙儿明白!”“秦冲明白!”

给三位长辈作揖行礼之后,我们才心怀忐忑的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

这时候,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

我连衣服也没有脱下,钻进帐篷就沉沉的睡去了。

正文 第五十章 供养人(二)

熟睡之中,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仙云缭绕的西天极乐世界。

万佛林立于佛祖的山门之前,正在听他弘扬着三界轮回、普度众生的修真大法。

萨摩菩提们的黄钟大吕之音响彻天地之间,那些得道的世外仙人正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里自由的穿梭。

山海蓬莱、天宽地阔,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广博的世界。

正当我沉迷于这种神仙的府邸、不思归去的时候,一位双耳垂肩、鹤发童颜的慈祥高僧向我走来。

“施主,你怎么会来这儿?”他弯下腰来好奇的问道。

“大师,这里太神奇了!我想留下来做你的弟子,收下我吧!”我对着高僧跪拜施礼道。

“施主啊,红尘之中你有太多的情缘未了,赶紧回去吧!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话毕,高僧手中的拂尘一挥,我一下子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之中,彻骨的寒冷。

垂死挣扎之际,我惊醒了过来,发现这原来是一场梦境。

帐篷外边的满月把天地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这北地的夜晚寒气逼人,我原来是被冻醒的。

这时外边石窟所在的山崖之后,传来了一阵阵奇怪的声响。

有时如潺潺的流水,有时如澎湃的大河,有时声响好像来自于地底,有时又如同来自穹庐的雷霆之音。

这些声音听来很是悦耳,与一个月前在黄龙沙海的汉代荒城中听到的那种鬼魂悲泣之音有很大的不同。

“秦冲!秦冲!快醒醒!你听听这是什么声响?不会是石窟中的那些菩萨聚在一起做法会吧?”

我赶紧推醒了一旁熟睡的秦冲,神秘兮兮的问道。

“少主,此处为何地?”

秦冲翻了个身,睡意朦胧的诘问。

“沙洲的莫高窟啊!”

“月牙泉那边呢?”秦冲坐了起来。

“鸣沙山!哦,明白了!是流动的沙子发出的声音!”我快活的喊道。

“少主,明日还要早起,快点睡吧!”秦冲嘴里嘟噜着,一翻身就又睡了过去。

刚才怪诞的梦境和鸣沙山上持续不断的声响,让我彻底兴奋了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就这样瞪着眼睛睡在那儿浮想联翩,从亚米卡想到了库日娜,从清风泽的家园想到了敦煌郡这片神奇的沙洲,直到天明。

我家石窟开凿在一片褐红色的石崖之上,用一架云梯与外界相连。

从石崖的下面往上远远的看去,洞口似乎很小。

在画工白轩的引领之下,我们依次攀着云梯来到了石窟之内,才发现这里是另一番奇异的景象,和我昨夜的梦境甚是相似。

八尊坐佛面朝着洞口依势而塑,栩栩如生形态各异。

有头顶五髻,手执青莲的文殊师利菩萨;身骑白象、面如满月的摄善金刚;自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摩诃萨;虚空藏菩萨;悲愿金刚;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陀;消除世间一切烦恼之障的除盖障菩萨。

大乘佛法中的这八大菩萨,也代表了佛家所倡导的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看来爷爷请来的这些工匠,也是深谙佛法的民间高人。

把像爷爷他们这样的供养人,穷其一生追求的所有东西,通过这些坐佛之身形象的表达了出来。

祈求升官发财,可以来这里礼佛膜拜。祈祷行商的途中无灾无祸、一路平安,也可以在这些菩萨面前发下愿心。

被尘世的烦恼遮盖双目的迷途羔羊,可以在这些大慈大悲的佛祖面前得到心灵的慰藉。

那些坏事做尽、良心不安的邪恶之徒,也可以来这边祈求佛祖的宽恕。

石窟的顶部和四壁,画满了色彩绚丽、气象万千的壁画,应该就是身边这位白轩画工的杰作了。

这些绘画主要描述了供养人一生中所经过的地方,所做过的事情。

那些紫色的葡萄浆果,指的可能就是我们途中经过的五色海葡萄庄园了。

反弹琵琶、载歌载舞的胡地飞仙们,是我们清风泽客栈、楼兰古城里的那些歌姬。

大漠之中的驼队、驼背上的老者,肯定就是我家的商队和这间石窟的供养人--我的爷爷了。

我和秦冲忍不住凑上前去仔细的辨认,别说和爷爷还真是有几分的相像。

还有城郭、大河,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来自西域的果蔬物产,来自中土的五谷桑麻。

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这些壁画上缩微的布景。

“白轩兄,你的手艺了得啊!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能进入你的画中!”

看着眼前的画境,我由衷的赞叹道。

“多谢少主的褒奖,家父曾是大晋宫中的画师,我的手艺都是跟他学的。”

白轩画工谦逊的笑道,这位尘世少有的谦谦君子,满身的油墨彩粉都遮不住他身上的高贵之气。

外公、苏叔等人尽管都是不通文墨的江湖中人,也被白轩的技法折服了。

尤其是他们在欣赏画中与爷爷相像的那位老者时,尽然还能找出画中老人身上与爷爷完全相同的细节之处。

每一位人物、每一个物种,每一处城郭出现在行商途中的哪个地方,大家也会七嘴八舌的谈上一阵,并从白轩那儿得到了证实。

“白家公子,我等要这儿辟谷礼佛了,请你下去之后把云梯撤走,晚间再着人扶起来。”

爷爷庄重虔诚的绕着石窟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微微施礼对陪在一旁负责讲解的白轩吩咐道。

“那晚辈就先走一步了,呵呵。”白轩笑着深施一礼,出洞口沿着木制云梯回到了悬崖的下面。

一盏茶的功夫,洞口边就传来了云梯移动的声音,云梯已被白轩撤走。

我和秦冲忍不住默默相视了一眼,整个接下来的白天,我等看来是插翅难飞了。

“时辰已经不早,我们开始吧!”

爷爷在诸佛神座前的案几之上点燃了檀香明烛,我和秦冲也把带来的馕饼、浆果之类的供品一一摆好。

外公和苏叔已经铺好了地毡,爷爷走上前去,虔诚跪拜在诸佛的脚下。

然后他回到地毡上,盘腿垂肩端坐了下来,神圣庄重的辟谷礼佛开始了。

我们也学着爷爷的样子,磕头叩拜之后,在爷爷的身旁面对着佛像闭目而坐,默默的祈祷了起来。

辟谷之术源于秦初,庄子逍遥游中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此乃辟谷的最高境界。

我们凡夫俗子达不到神人的这种境界,但至少需要达到入定的状态才能显示其真诚。

我终于明白,当年黄师傅在清风泽叫我的冥想之术,其实就是这种辟谷之术。

放空俗念、物我两忘、平心静气、身浮于云、神游天外。

这就是黄师傅交给我的二十字箴言,一步一步的修炼下来,进入入定的境界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了。

但除我之外,他们四人都没有练过冥想之术。

真不知道落日之前这段时间的打坐修为,他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果不其然,落座不久外公就鼾声大作了起来。一旁的苏叔使劲推了他几下,才把外公叫醒。

秦冲眼睛微闭,几乎听不到他的气息之声。

难道顽劣如此的小子,会有此等的慧根?

酷热大漠中苦难行军的那几日,我曾把冥想之术的二十字箴言传授给了他,难道这家伙尽然领悟了?

爷爷始终双肩平端、稳如磐石般的坐在那儿,虔诚之心可昭日月。

而我对于佛家的好奇之心大于虔诚,一味的端坐下去我会受不了的,各种俗念很快就会排山倒海般的向我袭来。

于是我不得不调整气息,动用我的冥想之术了。

慢慢的天地在下沉,一切进入到开天辟地之时的混沌状态,无我无物,万事皆空,这就是大自由。

感到自己在蓝天下如大雁一般的飞翔,越过黄龙沙海,来到了清风泽的大湖岸边。

我看到了正在练功的小妹古兰朵,正在迎接宾客的阿妈于阗夫人,还有兰果尔。

就这样飞啊飞啊飞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入定还是睡去了,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没有了印象。

但内在的潜意识似乎还在追逐着什么,是一种擦擦的声音,是云梯和崖壁发生碰撞时的声响。

所以当这种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尽然一下子从深层冥想的境界中苏醒了过来。

云梯已重新竖好,白轩画工和几个伙计正欢声笑语的走进了洞内。

夕阳早已偏西了,石窟内变得暗淡了起来。橘红色的霞光通过洞口,在地面上留下了几缕斑驳的阴影。

“爷爷!爷爷!你醒醒!时辰到了!”看着身旁爷爷略微歪斜的身躯,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赶紧把他摇醒搀扶了起来。

而外公和苏叔,不知从啥时开始,已经相互依靠着呼呼大睡过去了。

只有秦冲还保持着最初了样子,看来这小子确是得到了我的冥想真传。

佛语有云:心诚则灵。

辟谷礼佛说到底只是一种形式,能够做到何种境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和修为了,相信佛祖也不会见怪的。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道上风云

在沙洲盘桓了两日之后,商队就上路了。

阳关以东的河西之地,自古以来广袤人稀。

而经过汉末以来100多年的历次祸乱,这个地方的人间烟火就愈加的稀薄了。

有时在路上走了三五日,除了几处官家的驿站,了无生机的坐落于荒原之上,连一户牧民的人家都看不到。

好在荒原地带的灌木、蒿草随处可见,随行驼马每日填饱肚皮不成问题。

路边有些早已废弃荒芜的土城、村落,虽然人去楼空,但村中的井池尚在,还有可供人畜饮用的苦水或者甜水。

商队在这条道上行走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沿途的山川风物,伙计们早已了然于胸。

一个荒村有几口枯井、在什么地点,村中有哪些还在挂果的老树,秦冲他们甚至都能够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段行商的路途,虽然有些冷清,但与阳关以南以西那几段黄龙沙海的炼狱相比,简直就是在天堂了。

荒原之上有很多的野味可以猎取,像奔跑的野兔、撅着屁股挖洞的旱獭,还有成群奔跑的黄羊、野马等等。

包括爷爷在内的全体商队成员,几日前就纷纷取出了皮囊之中的桑弓羽箭,一路东行、一路放牧、一路狩猎,日子过得逍遥而自在。

每日晚间在野外荒原为床穹庐为被,白天的猎物剥皮净腹后撒点池盐放到熊熊的篝火上烧烤,用沿途采摘的果蔬作为配料,简直就是人间的美味了。

比途中车马野店那些难以下咽的馊水饭食,不知道好上了多少倍。

我慢慢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旦踏上了行商之路,很少有中途转行另谋他业的商者。

历经万般辛苦之后所获取的这种短暂的舒适和福分,胜过了人间任何的琼楼玉宴。

如爷爷、外公这般早已功成名就的老者,不愿在“清风泽”的家中安度晚年,还和我们这些青壮后生们一起过沙海、踏黄龙,风餐露宿、以身涉险。

除了家业的传承之外,为的就是这样的幸福和自由。

当然,如此安宁的旅途生活也会经常被一些外来者所打断。

除了途中少量的苍狼猛兽、官家恶吏之外,还有一种比前者厉害百倍、让途中商家胆寒的同类,那就是来去无踪的盗匪。

虽然说盗亦有道,大多数的盗匪只图钱财不害性命,既图财有取性命的只是少数。

但钱财对于大多数的途中商者来说,就是身家性命。

钱财没了,此生也就有家难回了,比一死百了要痛苦上百倍千倍。

我家商队的伙计中间,就有一些这样的老人。

原本是家境殷实,富甲一方的异国豪门。

结果因为一次道上的劫持、而散尽了全部的家财。

从此不得不浪迹天涯,在爷爷的商队里寄托凄惨的余生。

途中我们经过了当年匈奴休屠王、浑邪王的故地,那座因“城下有金泉,其水若酒”而得名的古城。

出此城往南行走约百十余里,在与“天之山”的相连之处有一片开阔平坦的荒野。

在这里,我平时第一次遇见了商者眼中的魔鬼,荒原上嗜血贪财的巨匪。

足足有一百多人,清一色的蒙面黑衣、手持弯刀、每人一骑快马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发出了一片让人丧胆的嗷嗷之声。

看到此等场面,我吓得浑身血液几乎都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和当初在阳关之外初遇恶狼时的感觉没有二样,不由自主拔出腰间的短刀准备迎战。

“少主莫怕,都是老爷的故人!”

身旁的秦冲虽然也挺直了腰杆、手握桑弓,一副随时战斗的架势。

但他的语调很是平静,没有我如此的紧张。

看来这样的场景,在行商的路上他们已经见得多了。

有时会是沿途的驻军,有时则是这样的盗匪。

秦冲的话音刚落,悍匪的马队突然停止了前进喧嚣,在我们前方的荒原里一字摆开。

不久,一个首领模样的家伙离开了队列,来到了爷爷他们的马前。

我惊出了一声的冷汗,生怕爷爷有什么不测。

看到外公和我那几位武功高强的师兄都手持着刀剑,守护在爷爷的左右,我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这几位师兄都是外公在王城禁军里做教头时最忠诚的部下,如今又被外公纳入帐下,成了我家商队的护卫兼伙计。

因此这一百多人马的匪帮,真要是和我们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不过我们出门行商之人万事以和为贵,爷爷说过能够用银钱解决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动用拳脚刀枪。

马上的来者抱手对爷爷作了一揖,说了些啥我没有挺清楚,荒原上的风声很紧。

但见苏德尔苏叔手持一个皮囊打马迎上前去,和来者打了个照面后把皮囊交给了对方。

随着一声尖锐的口哨之声,匪帮的马队快速让出了一条道来。

“走咯!”

随着外公的一声大喊,商队又缓缓的启动了,沿着原有的路径向东而去,离开了这片险地。

为防不测,外公、商队的护卫,还有我们这些青壮的伙计都自觉的守护在驼队的四周。

直到匪帮马队的铁蹄之声完全消失在天之山背后的丛林之中,大伙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金城!刚才受惊吓了吧?”

爷爷策马来到我的跟前,关心的询问道。

“有了上回的苍狼之战,这次好多了。”我言不由衷的笑道。

“少主厉害啊!要不是我拦着,前来的那个匪首现在可能已经死于他的刀下啦!”秦冲在一旁大笑着恭维道。

“那就坏了!这条商道之上,我们将会永无宁日!”爷爷拂须苦笑着叹道。

“哎!养虎为患啊!十年前老哥要是听我之言,把那几个草寇就地解决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患!”外公则是后悔的愤懑道,把手中的长刀重重的插入刀鞘之中。

“还有这样的事情?”

匪帮如此轻易的就放了我们一马,我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秦冲说这些强盗是爷爷的故人,又是怎样的故人呢?

听了外公之言后,我隐隐明白了其中的故事。

“少主,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一旁的苏叔与我并马而行,告诉我这段商队尘封的往事。

十年前也是在这天之山的脚下,爷爷他们拿下了前来打劫的四五个毛贼,为首的是一个叫杰布川尔的羌人。

外公当时的意见是把这个几个草寇交给官府,或者直接把他们给宰了,以免再去祸害别家的商队。

吓得几个毛贼磕头求饶,恸哭着诉说上有高堂、下有几个小儿需要抚养,求爷爷他们饶其不死。

结果爷爷一时心软,就把这几个家伙给放了。

五年前再遇到他们时,当年的毛贼已经长成了今日的巨寇。

势力如我们这般的大商之家,都已经无法与其抗衡了。

好在杰布川尔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良心,每次从此路过,只要留下一点买路的银钱,他从来都没有为难过我们。

听别家的商队说,这个匪帮也是只要钱财不贪人命的那种。

买路的价钱一旦谈好,每年路过此地只要交足银钱,双方就会相安无事。

这等于在商道之上,又多了一道的无形关卡,付出的代价也是过往商家能够承受的。

“老夫也是一时糊涂,所以悔恨至今啊!恨不能招兵买马剿灭了这帮贼人!”爷爷昂然的悔叹道。

“老爷莫要自责!就算没有杰布川尔这样的贼寇,也会有张三李四家的强人来这边占山为王!可能还会比眼前的这窝毛贼更贪更狠!”英叔宽慰爷爷道。

“老英说的甚是,乱世之中我们足以自保就够了!剿灭草寇那是官府的职责,老哥你也不要想多了!”

外公附和道,一边取出酒囊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呵呵,也只能如此啦!”爷爷哈哈笑道,打马去前边了。

“少主,这次的皮囊之中还有你爷爷的一封修书。说明过几年这个商队将会由你来统领,希望这个山大王能够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与你!少主你放心,老爷的面子那个贼头肯定会给的!回头再经过此地,我会带上你,介绍你俩打个照面,认识认识!”

苏叔不愧是爷爷当年钦点的管家,做人做事简直滴水不漏。

“将来如有机会,必定要让这个贼人死于我的刀剑之下!”

不知那里来的一股豪迈之气,我手握刀柄慨然的笑道。

“少主,行走江湖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人自有天收。你爷爷,外公是何等的英雄,尚且低头和气生财,你也要好好的向他们学习才行!”

苏叔如长辈一般的劝慰道,也让我打心底里感到服气。

我家商队在江湖上行走已有三十多载,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的变故。

一靠爷爷他们自身的实力,另外就是因为有一批如苏叔这般圆滑变通、忠诚不二的老伙计。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祁山马场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沿着天之山脚下断断续续的绿洲一路前行,再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障碍。

有一天在一道叫做祁水的长河之畔,我们舍弃了东去的固有商路,而是沿着岸边的羊场小道,向天之山的深处进发了。

途中我们走过了很多悬挂于山腰之中的木质栈道,听爷爷讲这是当年蜀汉的军师诸葛孔明六出祁山之时,留下的粮草马道。

沿着这条栈道南下,可以直达富饶的西川。

因为岁月的久远,栈道的很多地方早已腐烂,走在上面甚是危险。

第二日的晚间,我们的商队下了栈道,绕过一处山梁之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群峰环抱的天之山的腹地,会有这么一块平坦如锦的高塬。

“少主!祁山马场到啦!!”

秦冲指着前方绿草如茵,野花遍地的高塬向我大声的欢呼道。

顺着秦冲手指的方向,远处群山雪峰与草场相连的天际间,十来位骑着骏马的牧人正手持套马杆,赶着几百匹来自乌孙、大宛的神驹,向林边的围场风驰电掣般的奔腾而来。

“奴葛!”“木塔尼尔!”“芒东拉!”我们这边顿时骚动了起来,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

这三人我都认识,是爷爷派驻祁山马场的三位管事。

其中羌人奴葛和芒东拉是爷爷十年前收下的伙计,木塔尼尔则是外公在王城时候的老部下,和商队里的几位师兄一样。

“老爷!”“师傅!”

对面的牧人中间也传来了欢快的呐喊之声,有三匹牧人的坐骑已经离开了回栏的马群,向这边狂奔而来。

黑色的羌袍,披肩的乱发,赤酱般的肤色,我已完全分不清他们三人谁是谁了。

“老爷!尉爷!这段日子我天天派人去祁水河边探听消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给盼来啦!”

三人翻身下马来到了跟前,我才能认出个大概来,正在和爷爷说话的这位应该就是奴葛大哥了。

伙计们纷纷上前来,给了这三位同生共死过的伙伴一个又一个激情的拥抱。

“可不是嘛!转眼之间两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哈哈!奴葛,芒东拉,木塔尼尔!老夫也想你们啊!”爷爷抱着芒东拉开怀的大笑道。

“少主,两年不见你都成大人啦!当年我们带着长安少主离开“清风泽”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木塔尼尔早已开心的脸色赤红,拉着我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一听到“长安少主”四个字,我的眼泪尽然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一路走来,我已经尝遍了沿途的艰辛。

而我的长安三弟,当年离开清风泽时,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啊!

尽管当年他们走的是从贵霜国南下的海路,比陆路要舒适了许多,到洛邑书院之后还有二弟武威的陪伴。

二弟离家时我还没有太多的感觉,但三弟长安刚刚离开清风泽的那段日子,我想他都想的要发疯了。

当时一点也搞不明白,爷爷为啥如此的狠心,把两个年幼的孙儿都送到了如此遥远的中土他乡。

两位小弟的离家,对于母亲的打击是刻骨铭心的,尽管她外观上从未表现出来对于爱子的思念之情。

但那段日子,她一下子似乎老去了很多,对于我的宠爱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一刻见不着我就会发疯般的命令女仆、伙计们到处的找我,直到我出现在她的身边,母亲才能慢慢的放松下来。

“少主你咋啦?”

看到我流泪,木塔尼尔惊讶的问道,秦冲也赶紧关心的凑了过来。

“没啥没啥,呵呵,有点想念我的二弟武威和三弟长安他们了!”我赶紧擦去了泪水,敷衍的笑道。

“长安这小娃真是不简单啊!当年一路南下就没听到他哭过,见到什么都新奇,都开心!呵呵!走海路去建康耗时是长了点,不过一路上确实能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木塔尼尔得知我因为思念两位小弟而伤感,赶紧扭转了话题。

“长安这几年除了个头长高了,其他都没什么变化。还是胖乎乎的,成天乐呵呵的模样。武威的变化大,个头比少主你还高,模样气质有点像莫高石窟那的白轩画工!”

一旁的秦冲跟着介绍了长安、武威二弟的现状。

听了二位的劝慰之后,我有点悲怆的内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原本担心两位老弟在外边会吃苦头、会成天想家。现在得知他们在洛阳、建康的日子还挺滋润,我也就放心了。

祁山马场的居住地依山而建,全由整段的原木垒砌而成,屋顶铺着当地随处可见的白色石英碎片。

和途中见到的一些羌人山寨,有着几分的相似。

木屋边的草地上,一群小娃正在踢着一个用羊皮做成的球囊。

看到了我们这些山外过来的客人,这些小孩放弃了踢球纷纷围了过来,对于我们带来的每一个物件都感到好奇。

几位长相还算周正的汉人、羌人女子,已经开始在场地上杀鸡宰羊,为我们准备晚间的饭食了。

不用说,这些女子都是这些马场伙计的内眷,中间肯定也会有木塔尼尔他们三人的临时媳妇。

在这荒山野岭之间,除了他们这十几条汉子,平时连个鬼影都难见到。

如果不找个女子在身边陪伴,那日子就过得太无趣了。

晚饭过后,马场的伙计们已经在场院的祭坛里燃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

我们商队的百十来人和马场的伙计家眷们全部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喝着略带酸味的马奶酒,欣赏着本地土羌伙计和他们的内眷们即兴表演的一些山野尕舞,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闲时光。

我也禁不住拿出随身携带的手鼓,伴着他们舞蹈的节奏,肆意的拍打了起来,放佛又回到了在楼兰故城与库家姐妹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秦冲似乎已经开始思念起他的库家小妹了,整个晚上一直心不在焉瞅着火堆发呆,和平日里乐天顽劣判如两人。

道上的时光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已是中秋的八月,离开孔雀河边的库家客栈已有两个月了。

连往常每年都会和众表姐妹戏耍一番的七夕,也过去了二十余日。

汉诗有云: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亚米卡过得还好吗?库日娜过得还好吗?还有妹妹古兰朵、表姐兰果尔,还有敬爱的母亲、奶奶,你们都还好吧!

正遐想之际,奴葛、木塔尼尔、芒东拉三人各提了一桶马奶酒,挨个的过来敬酒了。

“老伙计们!在这儿过的滋润吧!顿顿有酒有肉!哈哈!”

能够开怀畅饮,是外公这辈子最大的乐事,他和芒东拉三人各干了一碗,哈哈大笑道。

“尉爷,我们做梦都想归队啊!这山沟沟里一年有半年的大雪封山,余下的日子又是与野人虎狼为伴,最近的集市离这儿也有7日路程!”

木塔尼尔一边给外公斟酒,一边慨叹道。

“可如今我们在这边都有了妻子儿女,想回去也难咯!不说了,喝酒喝酒!哈哈!”

奴葛苏叔、外公各碰了一碗,自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的大笑道。

两年多山林放牧的生活,这三人的身上已有了几分野人的气息。

“老哥,你要拿个主意出来,他们三这个事咋办?”

外公看着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爷爷,着急的征求他的意见道。

“是啊老爷,三年前我们送到这边的乌孙马种只有20来头,现在已发展到两百多匹啦!奴葛他们功不可没!”

苏叔放下了手中酒碗,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木塔尼尔三人已经提着酒桶,去跟其他的老伙计们大碗喝酒去了,这个海量,就算是当年的马超在世,也不过如此。

“这样吧,明春我们回头还会经过此地,他们愿意留下,我付双倍的工钱。如果带着妻儿随队归乡,就支付给他们一笔银钱,让他们在各自的老家或者于阗王城里安顿好家小!今后对于祁山马场所有管事的伙计,都是这个办法。老伙计不愿做我就请外人,请不到外人我就把这马场给关了。”

爷爷抿了口奶酒,若有所思的答道。

“这个办法甚好!”外公附和道。

“老爷放心吧,会有伙计愿意留下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说行商之路也并不比在这儿放马舒坦。”苏叔信心满满道。

“爷爷,河西官道的两边到处都是开阔平坦的草地,为啥不把马场建在那儿呢?就像老家的昆仑牧场那样!”我不解的问道。

“少主,你听说过盗马贼吗?”苏叔笑问。

“盗马贼?第一次听说。估计与前面我们遇到的那伙贼寇差不多。”我把玩着手鼓猜测道。

“不错,在你所说的那些地方建马场,不要说十个伙计,就算我们这些人全压进去,那些贼人也会把你的牧马偷抢的一干二净!”

外公答道,他已经有些醉意了。

“金城你要记住,这个祁山马场不是用来赚银钱的,是为了更换脚力的方便。我们这一百多匹驼马从于阗国一路走来,到了天之山这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明天会把它们全部留在这儿养好身子,换上一批身强力壮的骏马上路南下,不日即可抵达建康。呵呵!”

爷爷向来喜爱跃马扬鞭,想到接下来的路途全是纵马驰骋,老人两眼放光的答道。

“少主,天之山过后,沿途到处都是车马店,过了大河就是沃野千里的关中和淮水、江东的鱼米之乡,我们人畜的给养就再也不是问题啦!骑马上路日行数百里,那叫一个舒坦!明春回来我们的坐骑都会变成四轮的车马,到达这儿后再换上已经膘肥体壮的自家骆驼。这样不但全程的脚力有了保障,还可以省下一大笔途中的费用,再者卖马的收益完全能够保住祁山马场的所有开销,这样的生意堪称三全其美,只有老爷能想得出啊!”

苏叔向我详细介绍了岐山马场的建立初衷,原来世间生意还可以这么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接下来两天里,每个伙计负责驯服两匹快马,并且带它们上路。

原本如世外仙境般沉寂的祁山马场顿时喧闹了起来,不服驾驭的烈马嘶鸣之声响彻了整个山野。

都是久经江湖的驯马老手了,没有费太大的功夫,所有伙计名下的驯马指标都已经超额的完成。

连我这个驯马的门外汉,也在爷爷、秦冲等人手把手的教扶之下,有了两匹服我驾驭的大宛乌青。

第三天上路的时候,原来骆驼背上玉石奇珍的皮囊,统统移到了马背之上。

人均管理的两匹快马,一匹为脚力一匹驮货,途中还可以交替轮换使用。

与先前灰头土脸的驼队相比,不知敞亮了多少倍。

理想之中的仗剑天涯、四海行商,就应该是这样的阵势。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天之山下

离开祁山马场后,木塔尼尔、奴葛、芒东拉三位老伙计一直随队送到了祁水之畔的商道路边,才与我们依依不舍的挥手道别。

这河西走廊的荒原之上,秋日的气息已早早的到来,草木金黄而水落石出,南迁的鸥雁一批一批从高远空阔的穹庐下缓缓飞过。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远远望着三人骑马长驻于道旁,目送我们远去的身影,我的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凄凉之感。

“秦冲,木塔尼尔他们肯定也很想和我们一道上路吧?就这样把他们撇下了,我真是有点于心不忍啊!”

“是啊!成天盯着马屁股看哪有这行商走遍天下来的舒服!呵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宁愿在途中累死、渴死,也比在一个地方憋屈死来的痛快!”

秦冲似乎很满意当下的这种状态,现在再让他去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或者牧人,像祖祖辈辈生活的那样,肯定会要了他的小命。

这家伙的心,早就野完了,和全天下所有的商者一样。

“照你这么说,明春路过这儿,还没有伙计愿意前去顶他们的空缺了!”我问道。

“让年龄大的伙计过去吧,在那边娶妻生子、安度余生,岂不是美事一桩!”秦冲提议道。

“年老的伙计,哪位在老家没有眷属?把他们发配到这样的偏僻之地,与我们沿途看到的那些戍边的老军有何不同?”

对于秦冲的建议,我表示不屑道。

“还别说,老爷当初买下这块不怎么赚钱的马场,可能就是为队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伙计将来养老准备的!”秦冲恍然大悟般的笑道。

“祁山马场虽然偏僻,但那边水草丰茂,山珍野味俯首可拾,如果再娶位羌人的野女做老婆,生养几个可爱的儿女!余生也就算是圆满啦!”

“秦冲,你反正也没有老婆,就按你筹划的办吧!我这就去告诉爷爷,明年由你来顶替木塔尼尔的空缺,担任咱家祁山马场的主事,你看怎么样?”我有意开秦冲的玩笑道。

“少主饶命!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今年我才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就进山去养老!呵呵。”秦冲看来真是被吓着了,坐在马上连连抱拳道。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惦记着那位库家小妹,我没有猜错吧!”我哈哈笑道。

马队不比骆驼,说话之间前方的队伍已经把我俩甩出了老远,我们赶紧打马尾随而去。

“少主!我有个提议!明春回于阗我们跟安息、波斯的商队走海路你看咋样?”秦冲也打马追了上来。

“走海路?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呢!”

“那咱俩就说定了!现在不要提这事,等明年从建康回头再向老爷申请!武威、长安少主两人中间肯定会有一人跟我们回于阗国,就说他们是士子之身,受不了大漠中的辛苦!”

荒野上的风声越来越响,我都快听不清秦冲的说话了。

“主意不错!明春我就这么和爷爷讲,他肯定会答应我们的!”

我在马上大声的叫道,转念一想才发觉自己已经掉进了秦冲设下的圈套。

这个家伙可能还在担心明年爷爷选他做祁山马场的主事,故用了这样的迂回之计。

虽有私心,但也人畜无害,走海路又符合我猎奇的心愿,暂且就不点破了吧。

自从骆驼换成了马匹之后,道上的速度比先前快上了好多倍。

但天之山的余脉似乎也在和我们赛跑一般,无论怎么的奋力向前,南边连绵起伏的山峦始终紧紧追随在商队的身后。

北地浑厚而苍凉的黄土高塬或远或近,成了天之山的孪生兄弟。

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如我们这般百十来人、两百匹大宛神驹的马队格外的刺眼。

有些从东方满载而归迎面而来的商队,以为遇到了下山抢劫的悍匪。

从首领到伙计,一个个筛糠一般的跪在路边,完全任人宰割的架势,希望能够破财免灾。

十几二十来人的小股草寇,一般的长途商队都可以对付。

但百十人马以上的巨寇,就连我们这样的大商家也奈何不了,更何况那些十几头驼马的小商小贩了。

直至看到我家商队的“易”字商旗,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人们才死里逃生般的欢呼起来。

佛教徒们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祈祷个不停,基督徒们则会在胸前不停的划着十字,感谢天主的佑护。

行商之路的艰难,有其可见一斑。

一日下午,商队刚刚翻过了一道山梁,在官道上缓慢行走之时,一个五骑三人的精悍小队从我们的身边飞驰而过。

眼尖的秦冲突然大声的喊道:“少主!洛城邮驿!”

我赶紧放眼望去,最后一位骑士的背上果然有一杆“洛城邮驿”字样的小旗,在西风中飒飒的飘扬。

“上官小姐!上官燕喜!”

我不假思索的策马上前,楼兰故城里那个宛如天仙般的汉家女子,难道真是她吗?

我的呼喊起了作用,居中的那位黑衣骑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拔马回过头来。

“请问客官,你是在喊我吗?”

昨日的绮罗佳人,尽然成了眼前的黑衣壮士,让我惊诧的瞪大了双眼。

仔细看时,那双黑珍珠般的明眸依然动人,竖起的发髻还有一缕缕的青丝在风中摇曳,还有那悦耳的雅音,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上官小姐,楼兰故城一别,没想到能在这里相见!你们这么行色匆匆,准备前往何处?”我欣喜若狂的拱手问道。

“发往长安的急件,半个月务必要送到客户的手里!客官你是?每日业务众多,我真是想不起来了!”上官小姐惊喜的还礼道。

“两个月前,有一封发往于阗国的家书,小姐难道忘了?”我有点失望的问道。

“原来是那位于阗国的公子呀!于阗公子!一面之缘你还能记得奴家,小女不胜荣幸!呵呵!”上官小姐哈哈笑道。

“我们也是前往长安,不如一道吧,结伴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啊公子!你们这速度一个月也到不了长安,家书抵万金啊,我们邮商可没有你们行商这般的逍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话毕,上官小姐拨转马头就准备重新上路。

“小姐请留步!”我策马跟上道。

“公子还有话说?”上官小姐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你们的坐骑在路上有些时日了吧?毛发干涩,体型消瘦!满身的疲惫之态!”我看着上官小姐胯下的乌青,关切的询问道。

“不瞒公子,从沙洲过来就没有替换过,希望它们能够坚持到陇西的金城郡,那边有本邮的分舵。”

上官燕喜小姐心疼的抚摸着坐骑的鬃发,急切的答道。

“这样吧,我们这些骏马都是刚从天之山上下来,膘肥体壮,脚力正健!要不我们替换一下?”

“都是途中之人,这样不好吧?再说我们也是萍水相逢,你为啥这般的帮我?”上官小姐惊喜的笑道。

“小姐莫要客气,都是商途中的汉家儿女,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我们是大队人马,反正也走不快!这么好的脚力,放在我们这儿也浪费了!”

我呵呵笑道。

“公子如此盛情,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上官小姐再次拱手道谢。

我回到了爷爷那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体说了一下。

爷爷、外公他们在商道的江湖之上,向来都是义字为先的豪爽之人,一口就应承下了和上官小姐一行互换脚力的提议。

爷爷还亲自为上官小姐一行挑选了五匹脚力好,性情平和、容易驾驭的良驹。

上官燕喜甚是感激,携两位随从给爷爷、外公二人作了个长揖,才恋恋不舍的上马而去。

快要到前方的山口之时,上官燕喜小姐不知何事尽拔马回头,向我这边驶来。

“易公子,长安西市的上官别院就是我家邮驿的的总舵所在,一个月后我在那儿恭候公子的大驾光临,为公子和诸位前辈接风洗尘!”

说完之后,上官小姐拍马而去。

“后会有期!”我对着她的背影高声的答道。

半盏酒的功夫,上官燕喜和她的马队就转过了山脚,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而我的情绪也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刚才的兴奋劲儿似乎耗光了我的所有元气。

“少主,上官家的燕喜小姐不错啊!呵呵,库家大姐还在孔雀河边等着你呢!”

秦冲跟上前嘿嘿笑道,带有明显的警告意味。

“这叫扶危济困,你懂吗?”我无力的辩解道。

“洛城邮驿的邮差在这条道上已跑了两百年啦!上官小姐会搞不清她的坐骑能否到得了陇西?你向人家卖弄殷勤,人家女子还真给了你易少主这个面子!少主,你可要当心啊!这个上官女娃不简单,人家可是吃定你啦!”

别看秦冲平时顽劣不恭,分析起事情来还真是头头是道。

我也觉得自己开始在滥情的路上越陷越深,心里分明装着遥远的亚米卡,痴情仗义的库家大姐,一想到她们心里就会隐隐的作痛。

但如今途中已见不得年轻美貌的女子,见一个就想去爱一个。

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故乡之地

武威,凉州也!武功军威之意。

昔日匈奴休屠王、浑邪王的故地。

大汉武帝为了表彰“冠军侯”霍去病大将军力克匈奴的不世之功,就在这处漠南匈奴的王庭之地设郡而置,改名姑臧城为武威郡。

我对于此处的了解来自于奶奶慕容琼琳,她的父亲、原“长安坊”主人慕容秋曾祖就是武威郡人士。

他的先人当年因为逃避汉末的战祸,才从武威郡逃来于阗国的。

越过天之山的余脉之后,商队沿着河西走廊中断断续续的平坦绿洲一路向东而行,就来到这个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兵家重地。

而我更感兴趣的则是爷爷的老家,陇西的金城郡。

据说离武威很近,向南过一个峡谷,翻越一处山岭即可到达那儿。

但听苏德尔苏叔讲,我们这次会在武威的河套一代渡过大河,然后从那儿沿着连接漠北与长安的秦汉驰道一路南下。

这样的行程安排,让我很是失望。

好不容易来到了故乡之地,怎么说也要前去认认路,祭拜一下世居此地的先祖啊!

可现在已到了跟前却如此失之交臂,我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想的。

“爷爷,你不是时常教导孙儿不要忘了家国故园,不要忘了我们易氏一门的根来自哪里!如今陇西的故乡就在眼前了,你带我过去看看吧,再从金城的渡口过大河岂不是更好?”

商队翻过河西的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马平川的千里沃野。

原野上阡陌纵横,聊聊的炊烟四起,零星散布的村落里还能听到鸡鸣犬吠的声音。

更遥远的天地之间,一座巍峨的古城隐隐绰绰的依稀可见,昔日的武威、姑臧,今时的凉州治所到了。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条灰白色的古道,北上的一条通往凉州古城,南下的这条通向南边的古浪峡谷,是凉州前往金城郡的必经之地。

如果前往凉州城,去金城老家就只能等到下次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赶紧打马跟上了爷爷,向他苦苦的哀求道。

“金城啊,家国家国,国已不存焉有家也,汉家金城汤池的雄关之地,如今早成了羌氐胡人的治所。这样的故土现在回去只会徒增伤感,不去也罢!”

爷爷勒马看着南边,怅然若失道。

当年这大河之畔长大、呼朋引伴纵横驰骋的世家少年郎,如今已是须发斑白的江湖老叟了。

无数次的路过故土而不忍前去寻踪,其中的悲哀之心,对于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亲人离散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那好吧,以后还有机会,只能等下次了。”看到爷爷如此的坚持,我无奈苦笑道。

“哎!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我们大晋的王师北伐,收复金城郡的那一天!哈哈!”

爷爷豪迈的笑道,隔着马匹慈爱的拍了拍我的臂膀。

高塬之上看山跑死马,凉州城看似只有一箭之地,秦冲告诉我,真正行走起来至少还有一日的路途才能到达那儿,而且这还是骑马的速度。

所以从山梁上下来不久,我们就在一处村落旁的草场上扎营起灶,准备晚饭和当天的夜宿了。

不远的商道路边有一处官家的驿所和一家乡村野店,但目视规模都太小,根本无法容纳我们这百十人的马队,还没有野外露营来的畅快。

支起帐篷,铺上地毡,埋好锅灶之后,去附近村落里购买肉食粗面、饲草稷粱的众伙计已经满载而归了。

等到饭肉飘香的时候,在附近草场上牧马的伙计们也纷纷的归来,把这些肚皮溜圆的马匹零零散散的拴在了临时钉下的木桩上,或者营地周边的灌木林中。

长期彼此之间患难与共的磨合和细致严密的内部分工,使商队每到一个扎营的地点,根本就无需爷爷、管家苏叔他们安排,所有的事项都会有条不紊的高效展开。

比如秦冲,在沿途露营之时,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卸货、搭建帐篷以及放牧驼马。

我是这趟行商的编外成员,没有具体的任务指派,每次基本都是秦冲去哪儿我跟着去哪儿。

因此晚间这凉州野外的临时放牧,我和秦冲就混在了一起,我们二人一共看管了二十来头各色马匹。

好在这些大宛、乌孙的良马刚刚驮人载货、爬山涉水了两百多里的路途,早已是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了。

遇到水草丰茂之地,根本就无需我们的管束,只顾埋头啃食去了。

草场西南,乌鞘岭的群山如黛,在晚霞之中显得巍峨而雄浑。

“少主,前方的这片山陵当地人称之为狼女神山,你可知道其中的来历?”秦冲指着远处一片林木葱茏的山地笑问我道。

自从进入天之山下的河西走廊以来,一路走来吃喝无忧、饮水充足,秦冲这小子愈加神清俊朗了起来。

眼前马背之上的他,一身黑色的短衣打扮,背负长剑、双目如电,根本就不像一个商队的伙计,而是整装待发、冲出函谷纵马天下大秦剑士的模样。

“没有听说过,不过由此山名可知,肯定与苍狼和女子有关,说来听听!”我好奇的笑道。

“听当地的老人们讲,晋末天下大乱的时候,有一位汉家人妻背着两个幼女随着流民逃难来到了这里,身后就是一路追杀而来胡羯马队。眼看生已无望,这位母亲就把她的幼女们扔在路边的乱石坑中,然后她自己撞石而死,死后的躯体正好遮住了她那两位可怜的女儿!”

说到这里,秦冲不禁对天长叹了一声。

“我大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的这两位小女没有死,而是成了后来的苍狼之女,是这么回事吧?”

爷爷曾无数次的说过,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乱世之中如这母女三人命运的天下苍生,又何止万千!我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处逃生的流民哭天喊地的凄惨景象,就在身边的这片草场之上。

“你猜的没错,那日是个月圆之夜,南边山陵地带的苍狼嗅着遍野的血腥之气来到了这里,并且叼走了那两个嗷嗷待乳的女婴。”

秦冲幽幽道,而我感到后背有一股寒气正在上升。

“后来呢?”

“十几年后,同样的一个月圆之夜,有一个龟兹国的商队在此驻扎。半夜里熟睡之中的伙计们突然听到了苍狼的长啸之声,起来看时,但见山陵地带走出了两位赤裸身躯、长发齐腰的年轻野女。她们的身后跟着数十条高大凶悍的北地苍狼,即便月光如白昼一般,这些苍狼的眼睛仍然如闪烁的鬼火,在旷野上泛着一点点瘆人的绿光。”

秦冲自己似乎都被吓着了,诉说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两位野女面前,这些苍狼就如温顺的家犬一般。而且野女明显是奔着龟兹人的营地而来,把这些伙计、头人们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都以为是遇到什么山野鬼怪了!”

我忍不住向神山的方向多看了几眼,落日已经下山,一轮灰白色银盘早早的挂在了穹庐之上。

今日就是月圆之夜!我的浑身一下子起来了无数个鸡皮疙瘩。

“但分明又不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鬼魂,众人已经嗅到了苍狼身上那种特有的腥味和粗重的喘息之音。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这些久经江湖的龟兹商人都拔出了随身的刀剑准备迎战。奇怪的是在离营地一丈之地的地方,狼群尽然停了下来。这两位裸身的野女开始用人语狼嚎的怪异之音,向商队诉说着什么。”

苍狼不可怕,这狼群中的野女才真是怪异恐怖之极,我都快听不下去了。

“就这样彼此僵持了一段时间,商队头人试探着让管家把几匹中土而来的绸布扔到了营地的外边。奇怪的是有几只苍狼尽然如通晓人性一般的离开狼群,上前把布匹叼了回去,放在了野女的面前。”

秦冲继续道,说话之间一同牧马的沙米汉、锅盔刘等人也围上前来,冲淡了刚才的肃杀之气。

“龟兹头人见此法奏效,赶紧让伙计把布匹、肉干、清酒等吃喝穿戴之物,一股脑的敬献了上去。没想到这狼女照单全收,然后带着狼群如鬼魅一般飘进了山林之中,就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有了更多的听众,秦冲又重提精神娓娓的道来。

“再后来,这狼女神山之事就通过龟兹国商人之口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经过凉州的过往商队和当地的官家百姓都知道了这样的传说。所以每逢月圆之夜,人们都会把吃喝之物,敬献与神山之前。”沙米汉接过了秦冲的话茬。

“听道上的老人们讲,几十年间,经常有人在月圆之夜,能看到两位狼女披着五彩的长衣,领着那一班苍狼侍卫,在神山前面的野地上巡弋。世人都在慢慢的老去,而这两位狼女还如当年初现时那样,成了永远也不会衰老的女神,狼女神山也就由此而来!”

锅盔刘抢话道,看来这个传说在商队中传述不是一年两年了,每一个伙计都能说上一段。

“咱家的商队这些年有没有人见过这两位狼女神仙?”我好奇的问道。

“据说老爷、苏叔他们年轻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们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还是不见为好,真要是碰上了非给吓出尿来!”众人七嘴八舌道。

“少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们何不带上一些贡品,去见识一下狼女神山的真正面目!”

秦冲突然冒出了这样惊悚的主意来,说话间他的两眼放光,宛如被狼女迷住了一般。

“对,少主!我们陪你一道前去!狼女神山上的苍狼从来都不会伤人!”沙米汉和锅盔刘跟着怂恿道。

世间尽有如此的怪诞之事,路过此地不去探个究竟岂不可惜。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众人的建议,赶马回营分头准备去了。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狼女神山

狼女神山其实就是一座从南方山地向北地高塬延伸而出的一座孤峰。

原本为一处光秃的山梁,但自从四十年前出了狼女神仙之后,从此无人再敢靠近此山半步。

久而久之,原本的灌木蒿草经过几十载的野蛮生长,而今已经变成了郁郁葱葱的高山密林,只有一条从山顶而下的涧溪与外界相连。

如此一来,就更增添了此山神秘阴森的气息,白天从山边路过,都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仿佛密林深处,有一双双鬼眼正在隐秘的注视着自己,随时可以带走路人的魂魄。

在山口与涧溪相连的平滩上,有几十座巨石垒砌的供台,为来往的商贾和本地的官民所建,上面摆满了供奉给狼女仙姑的各色物品。

月光如水,秋夜寒意逼人,千里荒原之上的所有生灵似乎都进入了梦想,四野一片静寂。

沙米汉、锅盔刘、秦冲和我四人拿上供品,悄悄的摸出了营地。

我们的商队从西方而来,所以我们的供品中没有绫罗绸缎的衣衫,只有两坛清酒、几块玉坠和十几个馕饼。

马匹的听觉异常灵敏,看到我们的行踪之后,这些与我等终日相伴的生灵发出了轻轻的踏蹄和喷鼻之声。

短装打扮,身负长剑,月色之下我们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

假如此时荒原的夜色之中有人看到了我们,肯定也会被吓得半死。

狼女神山离我们的营地不算太远,两支长香的功夫我们就到了那儿。

月光把山口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几十只松鼠、山猫之类的野物在远近错落的石台上不停的跳跃着,搜寻着如我们这般的信徒们留下的食物。

“难怪这几年没有了狼女的消息,有这么多的供品在这儿,她早就不需要再去人烟之处讨要食物和衣衫了!”

趴在山口前方的一处石堆之上,秦冲在我的耳边小声的低估道。

“狼女真有其事?我怎么感觉是如我等这般无聊的商者瞎编出来的!”

月朗星稀,万籁寂静,我原有的恐惧感突然之间完全的消失了,不禁对狼女的传说发出了疑问。

“少主,在这神圣之地千万不可瞎想,狼女会心灵感应,我等世人心里想啥她都知道,千万不可激怒了她!”

锅盔刘制止了我的胡乱之言,一边向着神山虔诚的叩拜。

“你们那位愿和我一道去送供品?”沙米汉从皮囊中拿出了供奉之物小声的问道。

“我来陪你!”我毛遂自荐道,抱起一坛清酒就随着沙米汉向最近的石台快步奔去。

就在我俩摆放供物之时,不早不晚,茂林深处尽然传出了苍狼的嚎叫之声,吓得我全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赶紧慌不择路的向秦冲他们隐蔽的石堆狂奔而去。

快到石堆的时候秦冲已经迎上前来,伸出手中的刀鞘一把把我拉了上去。

“你们有没听到苍狼的嚎叫?”坐下之后我惊魂未定的问道。

“听到了,从我们营地那儿传来的,女神仙和她的狼群侍卫不会去我们营地了吧!那我等这趟就白跑了!”锅盔刘遗憾的叫道。

“我明明听到是从这山间密林中传出的声音,难道我听错了?沙米汉你也听到了吧!”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问同行的沙米汉。

“肯定是从林子里传出来的,还不止一声!少主,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要看了!狼女真要是现身,我等不吓个半死才怪!”

沙米汉看来受惊不小,已经有了临阵脱逃的打算。

“老汉!振作点!不要吓唬自己!分明就是野外草原上的狼嚎!”秦冲和锅盔刘无可争辩的坚持道。

这样的争论是没有结果的,最后我们四人的一致意见是留下来。

阳关之外与几百条苍狼的恶战都经历过,还怕这野女身边几十头驯化了的家犬?

于是我们就静静的坐在石堆边上,等待着奇迹出现的那一刻。

摆放供物的石台之上,又多了几头前来“分赃”的野猪和狗熊。

因为分赃不均,这些凶悍之徒还恶斗了起来,相互撕咬着从石台一直斗到了涧溪河边。

但传说中的狼女和苍狼的身影,一个也没有出现。

“少主,你猜这俩狼女神仙这辈子有没婚嫁过?”百无聊赖之际,月光阴影中的秦冲冒不通提出了这个有趣而又难解的问题。

“这个我怎么知道,你要亲自去问狼女才行。”我哈哈乐道。

“神仙就是神仙,听见过狼女神仙的路人说,她们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一点也没变老。”锅盔刘补充道。

“如果神仙也想婚嫁,看上了我们几位,那该如何是好啊!”

秦冲又冒冒失失的来了一句,把我吓的一跳,心里升起了一股胆寒之气。

万一这狼女神仙真有摧魂摄魄的大法,用收服苍狼的手段将我等收入狼穴之中,那可就真是生无可恋了。

“看来这狼女仙人不会出来啦,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原有的兴致全无,第一次提出了回头的建议。

“听老辈人讲狼人在月圆之夜出现是为了吸收月华的精气,月落之后狼人就不会再出来了。现在月亮正圆,何不再等一会?”

沙米汉已年过二十了,还是个光棍汉。

也许是受了秦冲狼女婚嫁之说的吸引,尽然第一次主动要求留下来,等待着狼女的华丽出场。

就这样,我在胆战心惊之中又煎熬了两个多时辰,狼女毫无意外的没有出现。

圆月已然西垂,长庚灿然东升。

我们四人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商道旁的营地。

白天的长途奔波再加上一夜的未眠守候,我早已困得不行,爬进帐篷就沉沉的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清早当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赶紧踹醒了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秦冲,三两下穿好衣衫,整理好地毡被褥,不好意思的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周围的伙计们早就整装待发了,正在忙碌着把装有货物、途中用品之类的皮囊搬上马背。

“少主!昨夜见到那个狼女仙姑了吧?你们有没拉上话!”

“秦冲!听说狼女最喜欢年轻的后生,真担心你被拉进狼宫里做了驸马爷!哈哈!”

“尉爷的清酒昨夜少了两坛!锅盔刘和沙米汉大清早就挨尉爷训了一顿!少主,到底是不是你们干的!”

看到我和秦冲尴尬的模样,人群中传来了各样友善的嬉笑调侃之声。

这帮江湖老油子!看来昨晚我们四人的行动,早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我和秦冲百口莫辩,只能闷头捆绑好行李,拉来各自的马匹,所有上路的一切打点好之后,才有了和众人闲扯的时间。

让全商队的人等着我们起床上路,从清风泽开始到目前为止这是第一次。

奇怪的是爷爷、外公他们与众伙计就如事先商量好了一般,清早尽然没有一人过来催我们起床。

似乎有意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或者是因为爷爷心疼自己的孙儿,不忍喊醒我们。

但身为少主,途中带头破坏了商队的规矩,这是不可原谅的,我已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这时有负责早餐的伙计给我们送来了粟米饼和几块黑乎乎的腌菜、还有每人两个现煮的鸡蛋。

我和秦冲坐在马背上,风卷残云般的扫荡了所有的饭食,取出挂在马鞍上的水囊,再咕咚咕咚的饮上几口冷水,才感觉到整个人完全的清醒了过来。

进入汉人密集的中土以来,我们途中的主食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少了馕饼、奶酪、牛羊红肉,多了些粟米豆菜,鸡鸭禽蛋。

尽管刚开始还很不适应,但身在江湖就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了。

途中的集市、山野村民家里,买到啥吃啥,只要能填饱肚皮即可。

马队已经开始出发了,下一个目的地就是50里外的凉州古城。

队形还是和先前的一样,爷爷居中压阵,外公和几个护卫居于两翼,苏叔负责断后。

不出意外的话,中午时分我们即可抵达这座姑臧旧城了。

在清风泽时常听奶奶说,中土武威郡的羔羊炖和葡萄美酒天下闻名,早在秦汉时期,即为皇家的供品。

今日有幸从此路过,不好好的喝上一杯,其不辜负了这一路而来的辛苦。

美酒虽好,可惜没有佳人相伴,肯定也喝不出楼兰五色海的那种滋味来。

想到了美酒,不由的想起库日娜,这个西域的大妞如今在做啥?可能也正坐在孔雀河畔思念于我吧!

“金城啊,昨夜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狼女神仙?”

不知啥时,爷爷来到我的身边,和我骑马并行慈祥的问道。

“没有,除了听到了几声狼嚎,还有几头野猪、松鼠,我们啥也没有看见。”

想起昨夜探秘的一无所获,我的心中颇感遗憾。

“怎么会有狼女,呵呵。不过能有如此的胆气也值得嘉奖,颇有你爷爷我年轻那会的心劲儿!呵呵。”

爷爷呵呵笑道,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爷爷,听说你曾见到过那两个狼女,是真的吗?”我按捺不住,好奇的问道。

“当然见过,不过不是那种长生不老的狼女仙人,而是惨不忍睹,形同于兽类!哎!北地汉家黎民血泪斑斑的往事,竟被以讹传讹到如此地步,可悲可笑啊!”爷爷凄然的叹道。

惨不忍睹,形同兽类!爷爷对于狼女的如此形容,彻底打破了我对于狼女略带浪漫的幻想,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作呕的感觉。

当初在于阗王城广场上,看到那些被如牲口般拍卖的奴隶,也是这样的一种心境。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河西马贼

我们这趟行商的最终目的地是长安、还有东晋的国都建康.

途中除了补充给养和必要的休整之外,一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做太久的停留。

不管是关隘要塞、繁华市井,还是乡野村落,莫不如此。

所以在北地重镇、昔时武威郡置的姑臧城,我们也仅仅停留了一日的时间就匆匆上路了。

此时已是深秋,草木开始凋零,大河之水与春夏时节的丰水期相比差不多退去了一半。

秦冲告诉我越往北去河水会越浅,完全可以骑在马上涉水过河,每次我家商队东去长安,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因为出城五百里外的大河渡口每年这个季节,都是生意最忙碌的时候。

像我家这般两百匹驼马的商队,至少需要四、五日的功夫才能完全渡河。

远没有北去在大河与草原相连的河套之地自己涉水来的痛快,省时又省气力。

但此路是一条危机四伏的险途,多有漠北草原南下打劫的胡戎马贼和流寇,一般势单力薄的商旅根本就不敢从此经过。

我家商队一色的快马,没有太多的辎重,伙计、头人又都是外公、爷爷这般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

就连我这个练家子出身的新人,徒手对付四五个毛贼也是不在话下的。

因此,我家商队几十年来从这胡戎故地上经过,向来都是有惊无险。

早起出发离开姑臧城之后,我们沿着南边连绵起伏的秦汉长堑向东北方向的河套奔驰而去。

听说途中可能会有练手的机会,我一下子来了兴致。

取出皮囊之中的桑弓箭壶背在身后,胡刀短剑挂于腰间,一副当年“冠军侯”孤军深入、直取匈奴的架势。

“少主,路上遇到了马贼莫要害怕,我来保护你!”

秦冲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惹事了,走路、吃饭、睡觉、再走路吃饭睡觉。

如此反复单调的途中生活太过无趣,让人完全没了精神。

北去草原河套的这几日可能会有厮杀,让包括秦冲在内的所有伙计都为之一振。

这家伙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是只有出征将士的眼里才有的那种嗜血的剑气之光。

“管好你自己吧!毛贼难道比苍狼还要厉害?”

听秦冲说保护我,让我很是没有面子。

堂堂七尺男儿,连自身都保护不了,今后也就不要在这道上混了。

“当然是苍狼厉害!少主!你更厉害!哈哈!”秦冲反应了过来,抱手哈哈的道歉道。

河西这一片漠南草场的面积真是太大了,家乡于阗河畔的昆仑牧场比起眼前这片广袤如海的草原来,简直就是一个私家的后院。

从北上的第二日开始,周边的草场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骑马窥视的身影。

“少主,这些都是马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小心了,防止他们的偷袭!”秦冲指着左右这些鬼魅般的胡戎郑重的告诫道。

外公更是在我的身边增加了一名随队的护卫,以防不测。

虽然有过与恶狼搏杀的经历,但这些草原上的悍匪可是比苍狼们狡诈凶险了百倍千倍。

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他们冷箭的偷袭,还有他们手上的套杆、套绳,不管是套马还是捕人,一旦出手往往无往而不胜。

也许是我们兵强马壮、人手众多的缘故,或者是认识我家“清风泽”商队的旗标。

这些零散的马贼只是若即若离的跟踪着我们,始终不敢对我们发起挑衅。

商队出发他们也出发,商队停下夜宿,他们也会停下埋锅造饭。

爷爷早就告诫过我们,在江湖上行走凡事“忍”字为先,切不可意气用事。

所以敌不动我不动,彼此一路上还算相安无事。

在茫茫的大漠草原之中晓行夜宿了三日之后,我们的马队终于来到了大河的西岸。

由西南高山峡谷一路奔腾而来的黄水大河,在这一马平川的漠南之地一下子变得舒缓温和了许多。

我从未见过如此丰茂的草场,嫩绿油酥的牧草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足足齐到了人的腰深。

如此丰饶之地,我简直想不明白这些北地的胡人们为啥不好好的放牧牛羊,动辄纵马南下抢劫是为何故。

中午时分,我们在大河岸边进行了短暂休息。

一个粟米冷饭团就着两块咸肉,一顿途中的午餐已然解决。

马匹们就地喂食了一些燕麦、高粱,就由着它们自己啃食去了。

草草中餐之后,整个马队排成了“品”字阵型沿着岸左广袤的草原,风驰电掣的一路北上而去。

秦冲告诉我,前方就是泅水渡河的浅滩了。

渡河之后,会有直通长安的秦汉驰道,驰道两边都是人烟稠密的城郭乡村。

所以北地的胡贼向来都是以大河为界,一旦他们的猎物跨过了大河,他们就不会再骚扰追赶了。

因此现在是姑臧城以来最危险的时刻,尾随而来的那些马贼随时都会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

说话之间,原本分散的马贼已经在前方慢慢的集结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足足有几十人之多,出鞘的弯刀在阳光之下发出了森人的蓝光。

外公对我们的马队进行了重新编排,所有驮货的马匹由少数几位年老体弱的伙计负责看护,沿着河岸行走,一有机会就马上过河。

其余的青壮人马则全部守在了外围,随时准备迎战来犯的敌人。

“兄弟们!出刀!”外公大吼一声抽出背后的长刀,如同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般打马跨出了队列。

伴随着他的吼声,我们不约而同的拔出各自的弯刀佩剑,抬手举向空中。

“杀!”“杀!杀!”马队中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那一刻我的血液简直要沸腾了,满腔的英雄之气喷薄而出。

那些欺软怕硬的马贼草寇那里见过如此阵势,以为当年的“冠军侯”、“飞将军”又回来了,所以还未交手就作鸟兽散。

孙子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路中的草寇与我们这些途中的商贾都是为了趋利而来,不像邦国之间的争斗,非得来个你死我活。

用爷爷的话说就是凡银钱货物能够解决的问题,绝不诉诸武力,即为破财消灾。

而对于眼前这些杀人越货、既要买路钱、又会害人性命的胡地马贼。

只可示强不可示弱,如果真敢来犯的话那就以命相搏。

威武不能屈,舍生而取义也!

看来从北地这条便捷之路渡大河南去长安,真不是普通商队可以走的。

今日如果我们是一群老弱之众或寻常的商贾路人,肯定会有钱财散尽、生死未卜的灭顶之灾。

以前在“清风泽”时经常听到路过的客商慨叹,行商难啊!

抛家舍业的走过万水千山,豺狼虎豹、冰霜雪雨、酷暑严寒、餐风宿露自不必说,还有官家的敲诈、路贼的勒索、行市的变幻。

世人只见到如我们清风泽这样的商家家财万贯、良田美宅、锦衣玉食,又怎会知道其中的万般艰辛啊!

今日的险象环生让我明白,这种跨江跨河的长途买卖,真不是一般本小力薄的平常人家可以为之的。

那种在商路之上流传甚广的一位柔然国少年孤身一人来到长安,平安带回十驼丝绸而一跃苦尽甘来的故事,只是万中无一的神话。

要远途行商就要做爷爷这样的大商家!

有足够的实力雇取百十位彪悍忠诚的少年做伙计,最好还要有外公这般能够万马从中取敌枭首级的绝世高手做领军的护卫,才能确保途中的万无一失。

等所有的马贼尖啸着消失与草原大漠深处的时候,回头看时,驮货的马队已经安全的抵达大河的对岸。

我们这才刀剑入鞘,首尾相连的趟过了冰冷的大河。

一阵阵北地的冷风吹来,我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颤,这才发现,原来身上的衣衫早已从内到外,完全的湿透了。

有河水拍打的缘故,但更多的则是刚才激情亢奋之时流下的汗水所致。

所有的马匹全部来到大河的东岸之后,为了稳妥起见,稍作休息之后就马不停蹄的往东南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当天的太阳落山之前,我们终于逃离了河滩的草甸,进入到粟稷遍野的农区。

有人烟的村落慢慢多了起来,无边无际的阡陌田野上,一片火红金黄的颜色,北地的秋粮成熟啦!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条往南延伸的宽阔马道,夯土为面砖石为边,马道的两边长满了无数棵冠盖如林的参天古木。

在晚霞的雾霭之中,我们还能隐约看到由东方而来的巍峨长堑如巨龙一般扎入了大河之中。

过了长堑之后就是富饶的八百里渭水关中了,那时我们才算完全摆脱胡地马贼的纠缠。

阳关主事王清远义兄开具的通关文牒果然有效,长堑关卡的军师稍加查验之后,就非常恭敬的把我们的马队放进了关内。

当然为长远计,必要的孝敬是肯定要有的。

玉石带扣、腰坠之类的小件,在我们这些来自玉都之人的眼里就是平常的石头,而这些军士却如获至宝般的欣喜若狂。

进关之后,路边揽客的老店伙计已经认出了爷爷他们,于是欢天喜地在前面引路,把我们的马队带进了他家的客栈。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秦汉驰道

天之山过来之后,一路上我们断断续续遇到了几条平坦笔直的马道,或北上或南下、或东西。

宛如游龙一般盘旋与大漠平川、山地高塬之间。

爷爷告诉我这些都是皇家驰道,最早由500年前秦始皇帝征夫百万所建。

大汉中兴的那些年里经过了无数次的加固夯筑之后,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当年修建这些驰道是为了满足皇帝外出巡视的需要,和王朝内的政令畅通。

除了皇帝与传递朝廷官府文件的车马之外,平常的商贾士民是绝对不能在上面行走的,否则可能会招来灭门的欺君之罪。

汉末之后天下大乱的百十年来,驰道年久失修早已失去了往昔威达四方的盛景,荒野山民的牲畜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河西驰道有很多的路段更是已完全埋没与黄沙枯草之间,不见了原来的踪迹。

也许是离长安最近的缘故吧,尽管经历了汉、晋、前凉、前秦、后秦的王朝更迭,但河东的这条驰道基本还保留了原有的面貌。

皇家的威仪尚存,十匹高头骏马在上边并驾齐驱也不会觉得拥挤。

打马奔驰于直道之上,让人不由联想起当年秦皇西巡的盛况,汉家军马从这里万马奔腾的呼啸而过、直取匈奴的壮景。

虽然只有两百余骑、百十来人,我们这支来自遥远西域的商队在路中还是引来了不少的围观和骚动。

迎面而来的西去商贾和路人会远远的给我们让路,驰道两侧后秦驿站的驻守官差,经常会拦下商队应验我们的通关文牒。

我们的装束很像两汉时期,西域诸国前来朝贡大宛、乌孙宝马良驹的使团。

又如孤军深入、执行偷袭任务的匈奴精兵。

只有每匹运货的马背上,那一杆杆朱红色的“长安坊”、“清风泽”的商旗在秋风中飒飒作响,才昭示了我们商者的身份。

“老苏、老尉!自从苻坚兵败淝水、羌秦入主关中以来,这北方诸国的实力大不如前啦!我们这点人马官府之人都如临大敌一般,风声鹤唳啊!呵呵。”

爷爷和苏叔并排而行,看到路中情景不禁哈哈笑道。

“老爷,下次再来长安我们还是骑骆驼吧,商者要有商者的样子,省得这途中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苏叔小心的建议道。

一日之前,沿途当地的主管认为我们是北地而来的奸细,派出了五百多人马来围堵我们。

虽然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但也让西域大月氏后人的苏德尔苏叔有点心有余悸。

“要是骑骆驼,我们如今还在姑臧城西的天之山下呢!今年年底也到不了长安!老苏,你的胆气那里去啦!”外公不屑的挪揄道。

“乱世之中,兵匪一家!还是小心为好!”苏叔据理力争。

“真要是遇到此等情况,骑着骆驼那些兵匪就放过我们啦?哈哈!我们会更惨!只能成为人家嘴边的鱼肉!悍马长刀在手,我等至少还可以奋力一搏!”

爷爷豪迈的笑道,也引来两位老伙计的一致的赞许之声。

骑马骑骆驼之争,也告一段落。

“爷爷,啥叫风声鹤唳啊?”

我不解问道,在途中很是喜欢听三位长辈抬杠摆龙门,其中也能学到很多的东西。

“前些年秦王苻坚统帅80万兵马挥师南下,结果在淮南郡的淝水之滨,兵败于东晋宰相谢安父子的5万军马。后来北逃途中经过寿春的八公山地,夜风一起山间的万木喧嚣,苻坚以为是东晋伏兵,被吓得肝胆俱裂。风声鹤唳一词也由此而来,呵呵。经此一战,氐秦的元气大伤,才给了“万年秦王”羌人姚苌可乘之机。10年前,姚苌擒杀苻坚,9年前攻陷长安,三年前姚苌之子姚兴扫清了氐秦符氏的余部,才有了今日这后秦的天下!”

爷爷一口气介绍完几十年来这关中长安的王朝变迁,有点疲惫的拿出了酒囊咕咚咕咚的喝上几口才又缓过了劲来。

“孙儿混沌蒙昧!在清风泽时老先生说过,陇西关中是老秦人的根基,说的是秦始皇帝的秦朝。如今又有了这氐秦和羌秦,真是乱成麻了,呵呵。”

我呵呵苦笑道,这些北地的胡人真是一根筋,占领我们汉家的土地,还要沿袭汉人的国号,真不知道他们是何种想法。

“说得好!金城!今后这八百里渭水秦川,我们就称为三秦之地吧!哈哈!”苏德尔苏叔哈哈的赞许道。

“苏爷,今天是什么日子?”和我并马而行的秦冲冷不丁问了一句。

“哎呀!你这个冷娃不提醒我倒忘了!哈哈!重阳并是今日!我这就去安排一下,今晚我们在橡林坡过夜!”

苏爷拍了拍脑门,乐呵呵的打马上前边安排去了。

“秦冲,橡林坡的重阳难道与别处有何不同?不是登高饮菊,佩带茱萸?”我不解的问道。

记得当年老先生还在我家清风泽书院的时候,每年九月初九,都会叫上我们三五小童弟子,带上地毡酒食,登高远眺,把酒迎风以解乡愁。

我才慢慢理解中土汉地,还有这样一种敬老、祭祖、怀乡的节日。

“少主,河东这片黄土塬每年这个时候,所有的五谷都已经收割完了。老秦人自古以来喜欢热闹,所以各个乡野村社在重阳这一日都会组织各种丰年祭之内的活动,但只有橡林坡这一带的丰年祭最是好玩!”秦冲童心未泯的笑道。

“少主,他们一个村社的男女老少晚间都会爬到四处的高坡上去扔火把!”

“全是用橡树的落叶扎成的火把,点燃之后朝天上扔!晚间的时候你看这满川满坡的都是飞起落下的火球!那叫一个壮观!”锅盔刘和沙米汉也赶上前来凑热闹道。

整个商队中我们四人年龄相仿,所以臭味相投。

自从上次夜探狼女神山之后,每到一个驻地,我们总会相约而出,去寻找各种各样的乐子,以打发途中的无聊时光。

“老爷说过他陇西老家也有这种丰年祭的习俗,所以每次经过橡林坡我们都会像当地人那样扎火把,夜间去坡上举火敬天,祈求先祖神灵们保佑我们途中的平安!”秦冲接着道。

沿途以来所有稀奇古怪的见闻趣事,从他这儿真是学到听到了不少。

“还有烤全羊、老秦酒管够了造!”

沙米汉对于晚间坡上的篝火烧烤很是向往,这几日驰道两旁的车马店里粗饭烂肉,吃的人心里淡出了鸟来。

“肯定也少不了粟米锅盔!锅盔刘!我说的没错吧!”

“少主!你说对了一半!没有锅盔,烤粟米穗子我到是可以给你弄一点!哈哈!”

想象着晚间的快乐时光,一日奔波的疲劳早已散到了九霄云外。

说话间驰道的右畔出现了一片茂林密布的山坡,几杆橡林坡的酒旗在晚风中飒飒飘扬,今夜住宿的客栈到了。

阳关以来,橡木在途中是很常见的一个树种,听伙计们说它结的橡果在饥荒之年是可以度人性命的粮食。

但如橡林坡这般漫山遍野的橡木古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客栈里安顿好物品、马匹之后,我们四人就来到了客栈后边的橡林之中。

有很多伙计已经过来了,还有数不清的提着藤篮的汉家男女小娃们。

他们一边捡着落下的橡果,一边把一片片橡树的枯叶穿在细长带钩的树枝之上,这就是秦冲所说的橡叶火把了吧。

我跟在沙米汉他们的身后照葫芦画瓢,不长时间尽然也扎成了四五束这样的火引来。

橡林之中慢慢漆黑了下来,我们赶紧带着半天下来的“战果”---五十来个火把,回到了客栈。

遵照爷爷的要求,丰年祭是秦陇汉民庄重盛大的节日,我们每个伙计都需要沐浴更衣,以表虔诚。

洗漱更衣完毕,我们随着住店的人流,来到了后山之上。

当日负责后勤的伙计早已架好了篝火,烤羊和粟、稷谷穗的香味弥漫着四野。

爷爷、外公、苏叔三位长者早已来到了这里,敬天、敬地、敬先祖的供品已经摆在了临时安放的石台之上。

正如秦冲他们所言,四面八方的山坡高处,燃烧的火把已经开始此起彼伏的升了起来,把川上的黑夜照的白昼一般。

所有的伙计都在供台之前鞠躬祭拜之后,每个人在篝火上点燃了各自的火把。

“举火敬天!万载丰年!天随人愿!逢凶化吉!”

爷爷举起弓弩,沾有羊脂熊熊燃烧的羽箭,伴随着一声尖啸,飞到了穹庐之上。

而我们的橡叶火把也高高低低的飞了起来,陆续坠落于前方的山崖之下。

我一共扔了有五六个火把,怎奈臂力有限,始终达不到爷爷羽箭的高度。

“秦冲,你们怎么不提醒一下,早知道也把弓弩带来,那样扔火球才叫一个尽兴!哈哈!”我甩着有点酸胀的胳膊,有点惋惜道。

“那是老爷的特权!我等不能逾越!”

还未说完,这几个重肉轻友的家伙就直奔肥羊和秦酒而去。

不喜饮酒的秦冲还算忠诚,在我斟酒自饮的时候,他已割下一大块的烤肉过来和我分享了。

锅盔刘和沙米汉则抱来了现烤的谷穗,还不断的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

新月初上,银汉如烟。

我们这百十位从遥远西域而来的商者,就这样三五成群的围坐在山坡之上。

以肥羊和美酒、还有一颗虔诚之心,分享着汉地农人们丰收的喜悦。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长安冬色

橡林坡的重阳之后,我们又在这条从北地九原诸郡延伸而来的秦汉驰道上行走了近三十余日。

终于当年十月的最后一天跨过了渭水上的一座长桥,长安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从我记事之时开始,就与“长安”二字接下了不解之缘。

奶奶慕容琼琳的娘家“长安坊”,我家的昆仑山汤池别院“长安月”,还有三弟易长安。

可如今终于见到长安古城灰褐色的城墙之时,反而变得有些陌生了。

我们的马队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直接进城,而是沿着渭水南岸的车道一路西去。

两个时辰之后,马队又在一条谓之“沣水”的大河边上,转头进入了西南方向的高山密林地带。

秦冲告诉我,前方的山地人称“终南山”,我们正在穿行的这无边密林谓之“上林苑”,是前朝皇家春秋二季的狩猎之所,就如于阗国的昆仑猎场那般。

可惜汉末以来历代君王已无心打理,此处如今早已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农桑狩猎之所。

沿途一路走来,我们就遇到了很多坐落于偏僻山间的猎庄和文士商贾人家的别院,耳边还不时传来了柴犬的吠叫之声。

另外听秦冲他们说,此行的目的地叫做“易寨”,是爷爷十年前从一猎户手中买下的。

经过一番修缮和扩建之后,可以容下我们这样百十人的马队,在里面长期的居住生活。

易寨常年都有家老伙计看守打理,我家商队每次到达长安都会在那里休整一段时间,食宿起居甚是方便。

没想到爷爷会在万里之外的长安,置下如此的家当,让我很是惊讶。

于阗国包括奶奶在内的所有家人,可能都没听说过咱家还有这样的一处产业。

当然,这些都是爷爷生意上的事务,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马队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又行走了两个多时辰,天渐渐暗了下来,空中彤云密布、朔风四起,眼看就要下雪的样子。

转过了一道山梁之后,前方豁然开朗了起来,两峰相夹的的峡谷之中,一条山溪潺潺而过。

溪水之畔的石坡之上,一处绿树环绕的山间别院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和咱家昆仑大山中的“长安月”颇有几分的相似,易寨到了。

家老和寨中的伙计听到了马蹄之声,早已欢天喜地的迎接了出来,接过我们手中的马匹货物,如亲人一般的把众人迎进了寨内。

进入了寨院之后,我惊喜的发现,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整个峡谷以高大的寨墙为界,与外边的山林完全的分割开来。

山涧无数年的侵蚀冲刷,在崖谷之中形成了一块方圆千步的平坦之地。

虽然已是初冬,但滩地上面依然绿草茵茵,几十只散放的牛羊正在上面悠闲的啃食着青草。

真是一处神仙般的居所啊!但见伙计们卸下马背上的货物搬进库房之后,就任由这些远道而来的神驹自己放牧去了。

如此三面环山的封闭之地,根本就无需牧人的看管。

山间高台的崖壁上,有几十眼依山凿出的窑洞,很似河西敦煌郡鸣沙山上的石窟。

不过每孔窑洞都已装上了木门和窗牍,秦冲说是寨中的库房和我们晚间的休息之所。

四人一口窑洞,绵软暖和的羊毛被褥早已准备妥当。

总算不用再滚路边的车马店了,那种又脏又硬的大通铺想来都让人的心里犯怵!

苏叔特意把秦冲、沙米汉、锅盔刘和我安排在一个房间内,进入窑洞放下行囊之后,我们几个家伙都开心的跳了起来。

窑房前面一栋石木结构、人字屋脊、石瓦屋顶的汉地民居依山而建,为整个易寨的食堂和议事聚会之所。

高台之下的树林之中,那些碎石垒砌的棚屋应该就是牛马牲口的栖身之地了。

“少主,后山有几眼常年不歇的热泉!一会我们过去洗个痛快!把这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了!”

秦冲坐在石炕之上,使劲脱去已经脏的发硬的秋衫,一边使劲的挠头道。

我这才想起进入河东以来,我们已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洗浴了。

“热泉在那儿?赶紧走啊!别让其他的伙计先占了位子!”

满身的腥膻之味,可能是受了秦冲的传染,我突然感到身上似有无数只小虫在叮咬爬行、奇痒难耐。

“少主不用担心,那边满山涧都是热水,再来百十号人也有洗澡的地方!”

锅盔刘已经脱成了赤条条一根棍儿,空穿了一件棉袍站在那儿抖索的笑道。

“我们每次过来都要在这边呆上两个多月,一直到明春的上元节之后才会东去洛阳。少主,这次你可要带着我们在长安城里好好的戏耍一番!”

沙米汉抖着散发着恶臭的长靴,对于接下来逍遥的日子颇为神往。

“怎么要待这么长的时间?我原来还打算除夕之前能到洛阳和二弟三弟他们会合呢!”

商队要在长安停留两个多月,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少主你看,我们带来的这批大宛神驹至少要在易寨这边调理喂养半个月以上才能长出膘来,也才能在长安城的马市上卖出好价钱!玉石器物我们要在这边至少出手一半,才有足够的本钱南下收购丝绸。虽然都是老主顾的生意,但从出货到回款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十一月之后,淮水以北早已是冰天雪地!再行上路多有不便。”

脱衣服蒙住了嘴齿,秦冲稍微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所以我们每次都会在上元佳节之后,才从长安南下,到达建康正好是江南的阳春三月!”

“建康有我们“长安坊”的分号,玉石回款没有时间上的间隔。另外从长安出发时老爷就会修书给建康的丝绸商家,等我们到达那儿,需要采办的丝绸绫罗早就准备妥当了!”锅盔刘冷得跺脚道。

山间的朔风越刮越烈,脱去脏衣之后我也冻得直打哆嗦。

“快!赶紧走吧!去汤池那儿边洗边聊!”

我们四人筛糠一般的赶到谷底汤池的时候,爷爷、外公和其他的伙计们早已在那儿了。

汤池热气蒸腾,人们或坐或躺于池水之中,尽情享受着行商苦旅之中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外公更是带来了一坛长安清酒,和爷爷、苏叔、还有几个老伙计在那儿开怀畅饮呢!

这几个老头!真是太会享受了!

不知啥时,朔风停歇,雁羽般的白雪纷纷扬扬的漫天飞舞了起来。

于阗国地处南方,我只知道昆仑大山上的千年冰川,还从未见过真正的雪花,那一刻我简直沉醉了。

脑中不由的浮现起亚米卡、库日娜如天使一般美丽的笑脸来。

可惜满池子都是赤条条的老少爷们,真是辜负了这飞花雪夜啊!

“秦冲,你说爷爷会修书给建康的商家,是不是通过洛城邮驿?还是官家的驿马?”

我突然之间想起了途中那个洛城邮驿的女子来,还有我们的约定。

“锅盔、老汉!咱们今冬有事情做啦!哈哈!”秦冲没有回答我,而是狂喜的叫道。

“有啥好事?”“有啥好事?”

锅盔刘和沙米汉不约而同的问道,周围的伙计也好奇的围了过来。

我赶紧发出了警告的嘘声,防止他俩再肆无忌惮的胡扯下去,远处的爷爷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

我们四人也如商量好了一般,都安静了下来。

其实伙计们早已心照不宣了,长安城里有一位芳名上官燕喜的邮驿之女正在等着他们的少主人呢!

从汤池归来换好棉衣之后,餐堂之中的饭食早就准备好了。

为了预防风寒,家老让伙计在乳白油腻的羊汤之中加入了足量的胡椒姜片。

每人一大碗香辣可口的胡椒羊汤喝下肚去,立马大汗淋漓了起来,体内的寒气也一扫而光。

汉地的饮食与西域多有不同,以炖、蒸、烹炸为主,少有烟熏烧烤之物。

易寨的伙计考虑到我们都是来自于西域诸国,因此肉食粟米在原来的做法上加了一点改良,吃来果然别有风味。

粘黏的粟米饼,配上鲜美的肥羊炖、醇厚的老秦酒,简直就是人间至真至纯的美味也!

酒醉饭饱之后,大伙回到窑中,没有任何的费话,倒到炕上就畅快淋漓的酣睡了过去。

此地若有山神,也会在我们撼天动地的鼾声之中逃之夭夭的。

第二日早起饭后,爷爷邀我们前去爬山,眺望长安城的雪景。

站在终南山的高处向北望去,长安城阔大雄浑的北斗型轮廓,在冰雪皑皑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渭水绕城而过,河上的三座长桥东西排列,还可以隐隐看到进城出城的车马正在缓缓的通过桥面。

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虽历经沧桑却依然屹立而不倒,成了古城之中三处最显眼的地标。

还有西市东市,城墙周边的城门、城内的大街衙署、穿城而过的泾渭八水等等。

故乡于阗国的王城和山下的长安帝都比起来,简直就是毫不起眼的村落了。

“爷爷,长安城西市在哪儿?”我指着山下的皇城问道。

“在城墙的西北角,雍门大街和横门大街的交叉之地!金城你看,我们来时那座长桥叫做渭水西桥,过桥后沿着河岸往东北行走,途中路过的第一道城门进去,就是西市啦!过几日我会带你去那边做一些交易。”爷爷手搭凉棚指着山下的城池耐心的介绍道。

他今日戴了顶狐皮风帽,身披黑缎罩面的貂皮长袍,脚蹬羊绒皮防冻长靴,手杵长剑剑鞘。

完全一副富商大贾的架势,与先前途中的那个邋遢老头简直判若两人。

“孙儿明白。”我愉快的答道。

爷爷可能还不知道,洛城邮驿的长安总舵就在西市的大街上。

那位叫上官燕喜的女子应该还在长安吧!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上官燕喜

“爷爷,孙儿不明白,我们也不在长安久住,你为啥还要在这深山之中买下这样的宅院?”

一夜的暴雪之后气温骤降,两层裘毛的锦面长袍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我禁不住原地比划了好几套拳法,身上才慢慢有了点热乎气。

山下的林地里有几只困在雪地上的野兔正在不停的挣扎着,秦冲他们赶紧踏雪狂奔了过去。

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提溜着这信手得来的“战利品”兴冲冲的跑了回来。

初冬时节是山林中的野物一年里最为肥硕的时候,肉质细嫩鲜美,正好可以给我们补充一点亏欠的秋膘。

“长安城乃藏龙卧虎之地,里面的居民非富即贵。我们这样外邦而来的大队人马住进去,稍有差池就可能招来无妄之灾。”爷爷拂须笑道。

“城外的客栈呢?”我问道。

“少主,城外的车马店你也住过的,如此严冬之日,一两天还可忍受。可一月两月的常驻下来,人和牲口都会剥掉层皮,哪有自家的山寨来的舒服!”

随同出来的苏叔哈哈笑道。

“而且这些车马店可不便宜!我们百十号人马住上两个月的开销费用,足够在这上林苑中建一座上好的宅院了。”

听了爷爷和苏叔的解释,我已完全明白了爷爷当初巨资买下易寨的用意。

“金城,记住了!我们行商之人要能受得住世间的万般辛苦,但绝不是自讨苦吃,眼光要放的长远一点。稍微花点银钱就可以让自家和伙计们吃住的舒坦,长期看还可以省下一笔不菲的途中开销。如此两全其美之事,遇到了何乐而不为之?莫要舍不得花钱。河西的祁山马场如此,这个易寨也是如此。”

爷爷叮咛道,他无意之中又教会了我一门生意经。

简言之,以商养商是也。

在易寨盘亘了两日之后,外边的冰雪慢慢的消融了。

我再也耐不住山中的寂寞无聊,征得爷爷的同意后,从苏叔那儿支取几锭银钱,并带着秦冲、锅盔、沙米汉三人骑马下山、直奔长安城而来。

在清风泽客栈时,早就听说过长安城商贾云集、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当我们四人牵着坐骑由雍门随着拥挤的人流进入长安的西市之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城内的街巷如野外的阡陌一般纵横密布,车市、马市、禽市、布市,玉市、陶市、铁市、金市,油坊、酒坊、伞坊、染坊.....。

世间万物、天下百工无所不包,井然有序的分布于这蛛网状的街区之中。

上官燕喜当时只告诉我她家洛城邮驿的总舵在长安城的西市,可这偌大的市井,足足有上万个店家,几百处集中交易的市场,该去哪儿找她呢?

“厨门附近有很多客栈和大商家的总店,他们与洛城邮驿应该有业务上的来往,我们不妨从那边开始打探!”

秦冲建议道,他们来长安城已不下十余次,对于整个东市西市的布局已有了大体的了解。

“好吧,总比大海捞针的强!顺便也领略一下这长安故都的士风民俗!”我翻身上马道。

城内的大街青砖铺地,很是整洁宽阔,街边店铺的商旗如林一般的密布。

每隔几个街巷,都会有专门的杂工在路面上清理着来往马畜的粪便和污泥。

尽管初雪过后的大街甚是寒冷,大街上的车马行人仍然如流水一般的熙来攘往。

除了如沙米汉这样金发碧眼的西域异邦来客之外,经过百十年的融合,城里羌氐诸族百姓与本土的汉家遗民,在外貌、衣饰、言语上已无多大的区别。

置身于其中,我这个正儿八经的汉家子弟却更像是北地的胡人了。

秦冲说的没错,我们没费多大的功夫,就在厨门大街上揽客的店家伙计那儿,打听到了洛城邮驿总店的具体位置。

在西市百工商街的街口,一处幽深的两进宅院,门前的几棵千年古槐甚是高大。

可以想象夏日的时候,整个的场院都会在这古槐的浓荫之下,定会十分的清凉。

古树四周的拴马桩边,有十几匹整装待发的骏马不停的喷着鼻气,几位年轻的邮差正在那儿上上下下的忙碌着。

见到我们上前,其中的一个伙计热情的迎上前来。

“易少主!你们总算来了!我家小姐已经在长安等侯多时啦!”

原来这个伙计在天之山下换马之时,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还能认出我来。

“敢问小哥!燕喜小姐在家吗?”我心中一喜,赶紧作揖道。

来时的路上一直担心上官燕喜返回西域楼兰了,现在听说她还在长安,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在家在家!小姐也估摸你们近几日可能就会抵达长安!所以她那儿也没有去,专门等着少主的大驾光临了!”伙计答道。

说话功夫,已有两位家人上前接过了我们手上的缰绳,把马匹拉到后院去了。

“易兄易少主!别来无恙!欢迎欢迎啊!”

久违的少女雅音迎风而来,上官燕喜小姐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

白狐裘长衣的外面,罩了件紫缎披风,云鬓如黛一般。

在白雪的映衬之下,燕喜小姐的面如桃花,宛如云中走下的仙女。

与河西大漠之中遇到的那位策马驰骋的女侠简直判如两人,让我不由的有了一种恍惚之感。

“别来无恙!燕喜小姐!我们还担心你回楼兰了呢!”

“西域那边我家兄过去了,既然和少主有过约定,小女又岂敢辜负了天之山下易兄让马的那份盛情!呵呵!”

上官燕喜热情的把我们四人引入了内宅的客房,并叫出了她的母亲上官老妇人和我们相见。

“易兄,你们住在哪家客栈?如不嫌弃,可以来我家居住,家父家兄们都在外地,家里的居室还算宽敞。”

宾主落座之后,燕喜小姐真诚的问道,一边让女仆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

“多谢多谢,我们住在城外,我家在上林苑的终南山边有一处别院,商队每次路过长安都会住在那儿。”

我端起奶茶答道,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

“厉害啦易兄,不愧是名满天下的金城易氏!有机会我一定要过去拜见易老前辈!”上官燕喜惊讶的笑道。

“惭愧惭愧!你也晓得金城易氏?”

“略知一二,我们上官氏在汉代也是商贾之家,和你家先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说话之间家宴已经备好,老夫人过来这边请众人入席了。

“易兄,我们边吃边聊,也和几位小哥把酒言欢!”

上官燕喜的待客之道颇有她在楼兰洛城邮驿的风骨,见一直在和我说话可能怠慢了我身边的三位兄弟,赶紧缓和气氛道。

“多谢老夫人,多谢燕喜小姐!”秦冲是何等灵活之人,赶紧施礼道:“我们想去大街上转转,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呵呵,就不在这儿用餐了。少主,落日之前我们来这边接你!告辞!告辞!”

秦冲不等我的回复,就拉着不太情愿的锅盔刘和沙米汉,鞠躬退了出去。

这小子真是太猴精了,他的用意我明白,就是想为我和上官燕喜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席间由于有上官老夫人在场,我和燕喜小姐没有深聊,只是谈了一些两个家族的遥远往事。

“易兄,你家商队这次在长安会待多长时间?”

饭后,老夫人回屋午休去了。

燕喜小姐好奇的问我,一边领着我参观了洛城邮驿总店的全貌,介绍了民间邮差生意的所有流程。

“听爷爷讲明春上元节之后我们才会南下,如此算来要在长安城待上两个月了。”

我有点无奈、又有点期待的答道。

“那太好啦!易兄,你每日进城来找我吧!长安城里所有好玩好吃的地方我都知道!”上官燕喜开心道,恢复了她原本青春烂漫的少女模样。

“好啊!我正愁这两月怎么过呢!那就有劳燕喜小姐啦!”

我欣喜若狂却故作平静道,有如此的女子相伴畅游长安,不亦乐乎!

“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一下,换身衣服我们就出发!”

上官燕喜言罢便回内宅去了,商贾之家的女子,说话做事都有一股雷厉风行之气。

一会功夫,她奔出了院落,头上多了顶狐裘风帽,粉彩裘袍已换成便于行走的黑锦冬衣。

“走吧!今日先带你去看看长安城的全貌,未央宫、长乐宫、章台宫、桂宫、还有少府!晚间在长乐宫外的桂之坊为易兄接风洗尘!”

上官燕喜真是一位善变的精灵,上午初见时还是风情万种、雅言纯正的汉家淑女,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西都阔少的顽劣模样。

不过我喜欢,这才是真实的上官燕喜,楼兰故城里那位笑迎八方来客的邮驿之女。

正文 第六十章 西都物语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

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

和上官燕喜骑马离开了喧嚣的东市西市,沿着厨门大街一路南走,前方大汉以来巍峨雄浑的宫阙楼阁尽收眼底。

我不禁想起了老先生在清风泽书院里,诵读班固名篇《西都赋》时摇头晃脑的场景来。

也想起了临行前母亲交待过的重要事情,路过长安时一定要去拜望先生。

“易兄你看!长乐宫!前些年还叫苻坚宫,现在名字又改回来了!”

上官燕喜用马鞭指着一座修葺一新的皇家宫室,向我介绍道。

前方就是羌秦王室的皇家禁地了,门前卫兵林立,我等寻常百姓的车马都被远远的挡在了外面。

“易兄,带你去建章宫、少府院那边转转吧,从那儿的高台之上可以俯瞰长安城的全貌!那些汉宫自从当年被赤眉军一把火烧光,百十年来一直荒芜,也没有官府的人前去管理!”

可爱的燕喜小姐有点抱歉的笑道,好像不能领我去皇宫里转悠一番都是她的过错。

“燕喜小姐,不要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一股脑的全部逛完,往后我想来看你都找不着借口了!”我哈哈的嬉笑道。

“易兄放心吧!只要不嫌弃寒舍简陋,你永远都是我们上官家的贵客!”

上官燕喜满面绯红的嫣然一笑,就打马前面带路去了。

建章宫遗址上的神明台犹在,为巨石垒砌而成,汉代诸皇祭祀金人所用。

我俩在台下的古树林里拴好坐骑,踏着湿滑的融雪爬到了三十多丈的石台之上。

北部的半个长安城顿时尽收眼底,黄昏降至,万家炊烟袅袅四起。

长乐宫、未央宫那边秦王和后妃居住的地方,早已灯火通明。

羊脂香烛的奢靡之味,在五里之外的神明台上似乎都能够闻到。

“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连外属。设璧门之凤阙,上觚稜而栖金爵。内则别风之嶕峣,眇丽巧而耸擢,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

迎风而立眺望故都,我也如老先生一般诗情大发了起来。

“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粲乎隐隐,各得其所。”

燕喜小姐悠然自得的团坐在雪地上,接着我的豪情,雅言纯正的娓娓诵来。

“长安我来啦!长安!汉家子民易金城来啦!”

我心潮澎湃的对着北地放声长啸道,冰天雪地的建章废墟,除了呼啸的山风刮过,没有谁会听到我的声音。

爷爷当年历经劫难之后带着商队再次到达长安,肯定也会来这章台之上对着故国的山河长歌当哭,一抒心中块垒吧。

“燕喜小姐,你也诵读过《西都赋》?”

我回转身来对着上官燕喜笑道,顺手把她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晚间的气温骤降,在地上坐久了会有风邪入侵。

“但凡西都国人,有水井桑柳之处,不管士子佳人,或者村夫老妪,皆会吟上几句。”

上官燕喜妩媚而狡诈的笑道,不停的哈气搓揉着双手。

“易兄,我们下去吧,这边太冷了!”

台阶上白天已经融化的积雪,又遇冷凝结了起来。

我和燕喜小姐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走下了这一百多级的青石台阶,来到了建章宫废墟的古林边上。

这历经家国兴亡的石阶,当年的汉武大帝踌躇满志时从上边走过,前后秦王从上边跨过。

今天我易金城和上官燕喜小姐也来了,走过了这一条皇家的神道。

虽然没有了祭天的金人,没有了承接天地雨露的仙人和玉杯。

但只要神明台还在,故国的山河依旧,这些也就够了。

我们的坐骑可能是又冷又饿的缘故,正在围绕着古木不停的转圈,不耐烦的嘶鸣着。

看见我们下来,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打着鼻气,轻踏着铁蹄以示亲热。

我和上官燕喜赶紧跑上前去,解开了捆绑在树干上早已纠缠不清的缰绳。

“燕喜小姐,你知不知道灞水河边有个陇上塬的地方?”

正准备上马,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情还没来得及问上官姑娘。

“知道啊!我家在那边有一处田庄,每年收租的季节我会和父兄们去那儿,出长安北门五十里就是!”

上官燕喜有点惊讶的答道,她不明白我怎么会有如此的一问。

“陇上塬的辛村是我的启蒙先生辛明睿辛老夫子的老家,他离开我家快五六年了,我想乘这次机会去拜望他,以尽师生之意。”

我一边整理着马鞍一边解释道。

“这个好办,等过段日子路上干了我带你过去!你把拜见的礼品先行备好就行了!”

上官燕喜翻身上马,对着我明媚的笑道。

“那我就谢过啦!燕喜小姐!”我拱手道。

“易兄,你再这么见外下去小女我就不和你玩了!走吧!下一个节目桂之坊的歌舞和美酒,就由易兄你来请客啦!”

上官燕喜手持马鞭紧了紧头上的风帽,做出了要将要纵马奔驰的架势。

“那是自然!能有燕喜小姐一路相陪,就算是把这座章台宫修好奉献给小姐我也愿意!”我跟在了后面油嘴滑舌道

“易少主,你为啥对我这么好?难道是钟情于小女?”

话毕,上官燕喜自己都忍不住花枝乱颤般的笑了起来。

“吾钟情于佳人,不知燕喜小姐有意呼?”

上官燕喜是我所喜欢的第一位汉家女子,世间如真有一见钟情,从楼兰故都见到她那天算起,我就已经钟情与她了。

这种感觉和亚米卡、库日娜有很大的不同。

亚米卡于我而言是一种刻骨的思念,库日娜是无法抗拒的诱惑,而上官燕喜则可能是让我欲罢不能的红颜。

一心想着去接近她,但现在真的在一起时倾诉之心却远远大于占有之欲。

我甚至有一种想把我和亚米卡、库日娜之间的故事,告诉她的冲动。

“易兄不得调笑与我!我心已付明月,公子如果有意,就去月之桂宫里采撷去吧!”

燕喜小姐满目含情的嗔怪道,自己打马去前面了,我也赶紧跟了上去。

桂宫、桂之坊,太过明显的暗示啊,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

“哎呀怎么办啊?”从章台回城去桂之坊的路上,上官燕喜突然叫道。

“有何要事?小姐是不是落下了东西?”我赶紧原地止住了坐骑关心的询问道。

“你的三位兄弟还在我家等你呢!”

“瞧我这脑袋!呵呵,那三个家伙一定在骂我见色轻友了!去桂之坊喝酒观歌也不带上他们,这可不是为人少主的处世之道!”

我恍然大悟的拍拍脑门笑道,尽然把这茬事搞忘记了。

“易兄,那桂之坊咱俩改日再约?。”上官燕喜见状轻声的安慰道。

“也只能如此了!我们回去吧,回你家!”

好不容易有和上官仙女单独相处的机会,一起喝酒点歌会是何等的美事,结果尽挨秦冲他们三位给搅黄了。

午后干嘛不让他们直接回易寨呢!我有点懊丧的想着。

“易兄一定要守约哦!除夕前我都在长安,桂之坊、胡姬园、长安春、汉宫花儿,所有的酒坊我们要一家一家的玩下去!”上官燕喜童心依旧道。

“一言为定,下回带上他们三,我们不醉不归!”

我和上官燕喜马背上击掌为誓,相视而笑。

然后我们扬鞭催马,沿着已经空旷寂静下来的大街,朝着西市洛城邮驿的总店方向疾驰而去。

几日之后,我随着爷爷他们再一次来到了长安东市的美玉街,送一批琛玉佛雕给街上的玉坊商家。

近年来,长安城里兴起了一股信奉佛祖释迦摩尼之风,王公大臣、商贾士人的家中都会供奉一尊或几尊玉石佛像以示虔诚。

街市上的各种佛雕一时大热,货源供不应求。

尤其是使用长安本地的蓝田美玉和我们西域于阗国的昆仑美玉精雕而成的佛祖神龛,更是其中千金难求的绝品。

因此,我们带来的这数百尊佛祖玉雕,刚到长安就被先前打听到消息的玉坊商家们订购了一空。

今日爷爷他们就是送货而来,也顺带把我这个未来的接班人介绍给这些与我家共事多年的大商家们。

钱货交割完毕之后近半个月里,这些玉坊的主人们开始轮流的筹办酒水款待爷爷、外公和苏叔他们。

为商队接风洗尘,庆祝生意的圆满达成。

当然宴请的名单里,肯定也少不了我这个易家的少主人。

和这些长辈们在一起饮酒应酬很是无聊,爷爷他们也觉得与长孙同席多有不便。

于是干脆给了我半个月的假期和足够开销的银钱,让我自己去寻找乐事。

我就此带着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人在长安城里寻了间客栈,舒舒服服的住了下来。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酒肆寻欢(一)

在我们住进城里的这段日子,可把上官燕喜高兴坏了。

这个女子可能常年待在西域楼兰的缘故,在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可以相交的玩伴。

所以我等的到来似乎是拯救了她,把她从洛城邮驿那座深宅大院之中彻底解放了出来。

最初几日还保持点汉地女子的矜持,慢慢相熟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女子特别的会戏耍玩乐,对于整个长安城中所有好吃好玩之地,她都如数家珍一般。

看来这个上官姓氏的商贾之家也和我们清风泽一样,家中的女孩都是如男娃一般放养长大的。

为了和我们结伴出入酒肆的方便,一天早间她来客栈时尽然变成了一副玉树临风少年郎的打扮。

原来五彩的狐裘裙衣已换成了宽松飘逸的黑色汉服,如云般的青丝更是变成了男子的束发。

“这是哪家的翩翩公子啊!上官小哥?”

第一眼见到上官燕喜的如此装束,我不禁惊讶的大叫起来,忍不住上前给了她一个开心的熊抱。

眉似弯月,目如秋波,皓齿红唇,面白如脂,再配以轻盈娇小的身材,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

“从今日起,几位哥哥不要再喊我燕喜小姐了,叫我上官公子!”

上官燕喜满面娇红的挣脱了我的怀抱,郑重的嘱咐道。

“上官小.....公子,你如此俊逸风流美少年,大街之上哪家王侯千金看上了你,抢你去做人家的金龟婿,我等可不负责啊!”

我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也引来了秦冲他们一阵起哄般的爆笑。

“这样吧,既然假扮少年郎就要装的再像一点!”

说话间,我顺手摘下了秦冲头上的狼皮风帽,扣在了燕喜小姐的头上。

“易兄,莫要再这么捉弄与我!我一个女娃跟着你们这些少年出入不甚方便,才有如此的装扮!再捉弄我就不跟你们玩了!”

我的粗俗之举显然惹恼了燕喜小姐,她愤愤的把秦冲的风帽扔出了老远。

秦冲赶紧屁颠颠的追上前去,生怕过往的马车把他的御寒之帽压憋了。

“上官公子息怒!愚兄罪过!中午在长安春自罚三杯!”那年上官燕喜小姐芳年十七,小我一岁,故以兄长自居。

“那好吧,你们赶紧收拾,长安春午时的客人多,去迟了订不到位子!”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有多少心机的芳菲贪玩之年,看到我真诚的道歉,燕喜小姐马上转怒为喜道。

于是我陪着上官燕喜走出了客栈,沙米汉、秦冲、锅盔刘三人已从客栈的马房里牵出了我们的坐骑。

雪后天晴的大街上车马人流如织,我们翻身上马,在燕喜小姐的引领下向城东长安春酒肆方向“哒哒哒”的小跑而去。

长安城不愧是几代帝都,天下繁华、财货的汇聚之地。

滞留西都期间上官燕喜小姐领我们去过的几家酒肆,富丽堂皇极尽奢华,野味山珍应有尽有。

与这些酒家比起来,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清风泽”客栈,简直就是乡野小店了。

和燕喜小姐的区别之处是,她奔着美酒佳肴而来,而我们四人却是为着酒肆之内的美女歌姬。

印象最深的歌舞之地有两家,桂之坊和胡姬园。

听上官燕喜讲,桂之坊的主人和上官家一样,都是来自于东都洛阳。

所以这家酒肆里,处处流淌着一股浓浓的汉之风韵。

从菜肴到陈设再到晚间的歌舞饮乐,莫不如此。

舞榭歌台位于酒肆大堂的中间,从顶部垂悬而下的青铜支座上点满了秦地特有的火油明灯,流光溢彩如同白昼。

前来饮酒作乐的多为游学而来的士子、我等路过长安的商者,还有外方的使节、本地的巨贾等等。

食客们席地盘腿而坐于歌台两端的蒲团地毯之上,每两人一案,按照尊卑之序先后排列。

所以我和燕喜小姐同案于前,我的随从秦冲他们三人端坐在我们身后的一条长案边上。

如此安排,就没有了我们西域不分先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那种畅快,让人觉得有点憋屈。

“上官君,你我共端一杯!”

酒菜上齐之后,一旁的侍女给我们的青铜酒樽之中斟满了清酒,于是我酒杯相邀道。

“易兄稍等片刻,这家的歌舞最有特色,我保证你从未见过。”上官燕喜道,并没有端酒的意思。

她好像是专为这汉风歌舞而来,我们有点上她的当了。

“特色在何处,还有我没见过的歌舞?”我有点不快的放下酒樽。

“周礼之乐,南国之风。”

燕喜道,端坐在那儿满脸的虔诚之色,就如母亲、奶奶她们礼佛时的那般模样。

“歌舞的内容不同于北地,婚嫁、狩猎、郊游、农桑无所不包,每晚都不重样,一会你就知道了。”燕喜看着我明媚的笑道。

明灯下这位“美少年”简直无以伦比,连周围为客人们侍酒的酒家女都惊诧于她的容颜而驻足流连。

“上官君,和你在一块我已成乡野莽夫。你瞅瞅那些女子看你的眼神,恨不能吃掉你,呵呵。”

我看着四周的侍女,在上官燕喜的耳边悄悄耳语道。

这家酒肆看来在侍酒女仆的安排上颇费了一番功夫,不管是胡女还是南妹,一色的清丽脱俗、国色天香。

客人入此温柔乡里,哪里还顾他乡关何处、世间的万般愁苦,只管散尽千金以搏佳人一笑了。

“易兄笑我,多有得罪,嘿嘿!我来这边无关风月,只为歌舞。来来!我敬易兄一樽!”

上官燕喜嘿嘿笑道,端起了酒樽,面带娇羞之色更显动人。

放眼望去,整个大堂里果然没有一个女客,全是老少不等的四海须眉。

上官燕喜这个贼女子,原来是打着我们几位瓜娃的幌子混入店内的。

如此借口,还算情有可原,我也端起的酒樽接受了燕喜小姐的致歉。

这时,伴随着几只陶埙和楚地编钟古老悠远的乐音,歌台之上的幕布缓缓拉开。

歌台的一端有十几位吹奏短笛、陶埙,打击编钟、弹奏胡弦的乐师,另一端广袖彩衣、重粉浓妆的舞女歌姬们也已就位。

让燕喜小姐痴迷的周乐南歌之夜宴,终于开始了。

开场欢快的和声之后,变成了一只陶埙的独奏。

就如一位古稀的老者独坐空山的溪畔,面对着川流不息的溪水喃喃自语一般。

这时,一位歌姬款款舒袖来到了台前,用从未听闻的女腔吟唱着一首我熟悉的古诗雅乐《召南?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如痴如醉,如诉如泣,让人不禁有怅然而泣下的感觉。

明明是寻欢饮酒而来,如此场景怎能喝得下去!

我环顾四周,尽然没有一人喧闹。这些看似放浪不羁、酒池肉林的士子商贾,可能已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去国怀乡。

正彼此相邀端杯,品味着樽中的美酒,也品读着这南歌里的万古凄凉,就如他们过去的人生一般。

才刚刚开场,身边的上官燕喜已是涕泪涟涟了。

“上官小哥,怎么啦?”我轻声的问道。

上官燕喜没有理睬我,默默的端起酒樽自斟自饮了起来。

如此喝酒太过无趣,我已经有点坐不下去了。

“江水改道成河,亲爱之人心飞别处。此生不再重逢,唯有长哭当歌。易兄,你的人生难道只有欢声笑语,没有一点忧愁?”

燕喜小姐见状赶紧给我的樽中斟满清酒,举樽好言相劝道。

“有啊,哭哭啼啼的如何饮酒!你难得没听说过酒入愁肠愁更愁吗?”

我有点不快的叫道,身后的秦冲、沙米汉他们早就嘀嘀咕咕了。

“易兄你们稍安勿躁,后面还有欢乐的好戏。你看这些客人,都是浪迹江湖的异乡游子。这样的开场正好抓住了他们的心扉,是酒家的经营之道。好戏还在后头,有你们热闹的时候,等着瞧吧!”

上官燕喜扭身环顾了我们一眼,如坏小子一般嘿嘿笑道。

果不其然,怨女哀歌之后,台上的乐风忽转,场面一下子明快喜庆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你们几位少年可得小心了!下面的节目需要我们这些食客的配合,台上那些女子会自己下来抓人。选着谁如不上去,罚金十两!哈哈哈!”

想到其中的妙处,上官燕喜嘿嘿爆笑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男装的身份。

而如她这般的“美少”,怎能逃得了台上这些风月女子的多情之手。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酒肆寻欢(二)

台边的女官早就在注意上官燕喜这位绝世容颜的“公子”了,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立即雅言纯正的款款相邀道。

但见两位舞姬风情万种的走下台来,不由分说一边一人把上官燕喜连请带架的拉到了歌台之上。

其实汉之奇女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抚琴弹唱《凤求凰》赢得佳人一见倾心的故事,是西都长安所有乐坊酒肆的必备节目。

但能吟诵《凤求凰》歌词者,除非痴男怨女、才子佳人,世间真无几人可以做到。

我很是担心上官燕喜上台之后,只知凤语不解凰音闹出笑话来。

这个女子不愧从商多年见过大世面,最初的局促不适之后,站在歌台之上面对着众宾尽泰然自若了起来,如同在自家洛城邮驿的柜台后面迎客一般。

奏乐之声再次响起,女官拿来一块卷帙给上官燕喜,估计是《凤求凰》古曲的歌词。

虽然是酒肆之中很久以来约定俗成的欢乐游戏,但也不能让参与其中的宾客因为冷场而尴尬,更不能怠慢了这些衣食父母。

所以每一邀请宾客参与的节目,酒肆都有救急的招式。

“少主,这个女官眼毒啊!要是相中了我们几位可就丢人了!哈哈!”

秦冲上前来在上官燕喜的空位坐下,给我的酒樽斟满清酒道。

“那还不容易!我就往那台上一躺!老汉啥都不会就会装死,看那些女子能把我怎么着!”

沙米汉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把我给乐得满嘴的酒水差点喷了一地。

“你老汉想多了,那女官是看客下菜的主,只有需要些牵马、劈柴的角色,才会轮得到你!”锅盔刘挪揄道。

都是狂放不羁、仪表堂堂的江湖少年,肚子里就是缺了点墨水和才情,真不该带他们来如此的风雅之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说话之间,上官燕喜扮演的司马相如这一三国“情圣”已开始临风高歌,而饰演卓文君的那位歌姬更是如痴如醉的望着她翩翩起舞,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美好时刻。

台下原本的喧闹已然停息,响起了一片觥筹交错的取酒、端樽、饮酒之声。

无酒不成席,无歌不饮酒的长安汉风古已有之,今日酒肆内的场景完美的演绎了这样的生活画卷。

《凤求凰》之后完全就是众宾参与的饮乐节目了,如河神嫁女、丰收年祭、壮士还乡等等,场面一片混乱。

台上的歌舞姬、女乐师们会随意下台来任何一个案几之前与宾客嬉戏对饮 ,一些酒已尽兴的食客也会东倒西歪的爬上歌台狂歌一曲,或者吟诗作赋。

但至始至终,编钟的女乐师始终严肃的庄重锤弹着一只舒缓的古曲。

而我们的上官公子更是被众位歌舞佳丽团团围住,脱不出半点身来。

“几位公子,你们和那位上官小哥是同路吧!今夜良宵美酒,有缘相会,共饮一樽吧!”

我正准备起身前去英雄救美,把上官燕喜从那个侍女堆中拉出来,这时有几位歌姬醉意醺醺的在我们案几的对面坐了下来。

“酒已尽兴,我们该回去了!不成敬意,请各位姐姐笑纳!”我取出了一小块金锭放于案几上,对着她们的盛情拱手笑道。

这些歌舞姬姐姐我太熟悉了,都是些为生计出来卖笑陪欢的良家女子,拼着身子陪客人豪饮不过是为了几个赏钱。

“公子好爽气!长夜漫漫同是天涯孤旅,公子何不带我们前去一个欢乐之地,玩个通晓!”

这几位脂粉遮不住绝世容颜的风尘之女,看到金锭后两眼放光,也看出了我们是满口袋宝贝的西域瓜娃,就提出了更露骨的要求。

我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涌进了脑门,精气正旺的年纪已很久未近女色,哪里经得起如此的诱惑。

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更是无法按捺的狂喜,尽然无耻的抓住了几位姐姐的纤纤玉手,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了。

怎奈还有上官燕喜这位假小子真淑女需要照顾,如果当她面做了此等不顾礼仪之事,以后我们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不好意思各位姐姐,今日不行,改日再请你们!呵呵。我们还有个小弟落在了你家姑娘们的手里,能不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其实她是......。”

“她是女娇娘”还没说出口,但见上官燕喜两眼迷离、醉步蹒跚的跑了过来。

“易兄救我!我们快逃!”

说完,她拉着我的胳膊慌不择路的向大堂的外边跑去。

我只好吩咐秦冲在后面结账,自己扶着上官燕喜,来到了桂之坊外的大街上,该酒肆的伙计已经把我们的坐骑牵了过来。

“燕喜小姐,何事如此慌张?”

我扶住她笑问道,那柔软身躯中的芳菲之气让我痴迷。

“哎!别提了!听人说这家酒肆的周礼南风好听所以才和你们一道过来的,没曾想这里的侍女歌姬能把人吃掉!看来单身少年来这风月之所也有风险啊!再也不来了!”

上官燕喜难为情的苦笑道,这些见到世间“美男”就犯花痴的女子,把她吓得不轻。

想到其中的妙处,我爆笑的肚子都疼了老半天。

“还有脸笑!也不知道出手相救!有这么做兄长的吗?”

上官燕喜嗔怒的踢了我一脚,跨上马背就头也不回的向西市奔去。

我也赶紧上马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以防有什么不测。

“燕喜小姐,怎么能怪我啊!你明知桂之坊有这样的游戏还以身涉险,还以潘安之貌识人,相如之才情乐众,没被那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抢走,已是万幸也!哈哈!”

“易兄又在笑我!”上官燕喜立马于前,咬牙愤慨道。

黑暗之中,我都能看清她那喷火的双眸,看来是真受到了无法启齿的伤害。

世间常言男女授受不亲,而被陌生的同性女子动手动脚的近身调戏,对于一个正值芳年的姑娘家来说,也许是更大的侮辱。

尽管对方完全无意为之,所受骚扰也纯属燕喜小姐自找的烦恼。

但这个女子似乎还不解恨,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的头上。

“小姐息怒,下次我们再也不带燕喜小姐来这般的风月之地了!”看到上官燕喜真的动怒了,我赶紧好言相劝道。

“哎!也罢!最可恨的是那燕地的歌姬尽然呼我为郎君,非要委身于我,真是羞煞人也!可恶可恨!”

上官燕喜猛挥手中的鞭儿,发出来噼啪的尖啸之声,纵马向西市洛城邮驿的方向疾驰而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禁不住想狂笑一番,但又怕前方的这个女子听到。

因此只能强忍着喷薄而出的快乐,和秦冲他们三人远远的跟在上官小姐的马后。

直到她平安到家,我们才拨转马头,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桂之坊里的那几位歌姬姐姐尽然找到了我们住宿的客栈。

原来那天离开酒肆之前,秦冲这小子尽然把我们的住所告诉了她们。

自来之则安之,没有风流韵事的人生谈何江湖,正好是干柴碰到了我们这般的烈火,就让它熊熊的燃烧吧!

那一夜的厮混,我们这几个少年差不多掏空了所有的精气,那种畅快简直无法言语。

令人感动的是,几位姐姐尽然没有再收我们任何的银钱。

秦冲他们这三个家伙不会至今还是瓜娃一个吧!

胡姬园和桂之坊的风格完全相反,一色的西域风情。

这样的客栈酒肆,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咱家清风泽客栈可以说是西域风里很有代表性的酒肆。

菜品就那么几大样,奶酒、葡萄美酒为主要的饮品而不是汉地清酒。

还有那些歌舞宴乐的表演,长期身在西域、楼兰的我们和上官燕喜都倍感亲切。

虽然百分百汉家子女,但是在胡乐歌舞的氛围中长大,也产生了对于这些西域风情的东西天生的亲近感。

而对于那些源于我们血脉深处的汉风古乐,反而有些陌生了,这确实是一件让人悲哀和难解的事情。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灞上故人

在长安城里的大小酒肆醉生梦死了几日之后,我才想起了母亲临走前的嘱托,去看望我们易氏子弟的启蒙先生辛老夫子。

我当年在清风泽书院时,可能太过顽劣之故,一直很怕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没少挨过他的训斥。

如今想来,正是有了老先生的教诲,我愚笨的皮囊之下才多少还有了点老庄、诗经、楚辞、汉赋的文墨底蕴。

才不致沦落为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之人,或者只会刀枪棍棒的一介莽夫。

我的眼界里从此才有了远方、家国和天下,还可以和上官燕喜这样的绝世佳人在一起,讨论《南风》、《凤求凰》的内在之美。

所有这些,都是老先生当年潜移默化的教导之故。

如此说来,除了母亲、爷爷这般的血脉之情,辛老夫子也算是我此生中的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前去陇上塬这天,是初冬雪后少有的暖阳天气,长安城外的关中沃野秋高气爽,千沟万壑之间紫气升腾,一派迷人景象。

在西市里采购了一些吃用的礼物之后,我们一行五人在上官燕喜的引领下,出厨门,过渭水东桥,然后沿着灞水一路纵马北上。

两个时辰后,上官燕喜指着前方的黄土山岭告诉我们,陇上塬到了,辛村应该就在这片塬上的某个角落里。

于是我们开始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打听了起来,原来以为陇上塬就是一处巴掌大的地方,走近时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

“易兄,忘了告诉你,塬在关中这儿是高台的意思,也是我们老秦人时代生息之地,一个塬上四周一般都会有几百个村落。”

上官燕喜牵马走在了前边,略感抱歉的回头笑道。

毛遂自荐做我们的向导,到地方了却搞不清具体的位置,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几百个村落!那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身后的沙米汉惊讶的大叫道。

“辛先生在陇上塬这一带很有名气,我也有所耳闻,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打听到辛村的具体位置!”上官燕喜自信满满的道。

融雪过后的黄土阡陌还没有干透,像胶漆一般的黏人。

眼看着燕喜小姐漂亮的暖靴就要沾满了烂泥,我很是觉得抱歉。

于是就硬是把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扶上了马背,由我在前面牵马行走。

心眼活泛的秦冲他们,也赶紧上前来脱去上官燕喜的靴子,用路边的枯草擦拭干净,再一人一边的给她穿上。

俗语云,女子是男人的颜面。

我们几位少年就算糟蹋成泥人也不要紧,只要随行的上官小姐还能美艳整洁如初,在辛老先生那儿,我们作为客人的尊严也就保住了。

上官燕喜也许从未受到别人如此的伺候,坐在马背上开心的面如桃花一般的绯红。

而我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如同拉着刚刚买回来的新娘,正赶在回家入洞房的路上。

燕喜小姐说的没错,没过几个村口,遇见的农夫就告诉了我们辛村的准确位置。

沿着村边小溪的河床,一直到头就是辛村啦!

而且溪水很浅,刚刚淹没过马蹄,骑马在上边行走没有任何的问题。

阿弥陀佛,多谢佛祖的保佑,让我们不再忍受这烂泥之苦。

就着溪水,我们四人洗去了脚上的污泥翻身上马,顿时倍感轻松。

锅盔刘的运气差了点,在前面的烂泥地里尽然滑倒了两次,整个棉袍上都是泥巴。

如此冬日,他总不能连棉袍也一块洗了,只能用路边的枯茅草草擦拭了一下。

看着他的狼狈相,我恨不能脱下自己的袍子和他调换,更是忍不住的想大声的狂笑。

秦冲和老汉二人可就不管那么多啦,调侃他还是手脚不稳的小娃。

气得锅盔刘恨不能调转马头返回城里去,但看在我和燕喜小姐的面子上,才强忍下这口难堪的怨气。

小河的尽头如前面的农人所言,是一个四五户人家的稀稀疏疏的村落。

“客官找辛夫子啊!村北那片枣林之中就是,我带你们前去!”

村口阿叔听说我们找辛老先生,热情的在前面给我们引路。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箭之外的山坡林地之中,有一座十几间茅屋的院落,尽然还隐隐传来了诵读之声。

“阿叔!老先生还在开馆授学?”我惊喜的问道。

“哎!老夫子大善人啊!这些年来收留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男娃女娃,他是在教授这些个野娃识文断字呢!”

带路的阿叔憨笑着答道,说话之间,我们已来到了茅舍的院外。

“老夫子!辛老头!你家来客啦!”

“如此冬日,荒郊野外有何客来?老灶头,惦记起我家的红枣酒酿了吧!呵呵!”

但闻两个总角小童吱呀一声打开了柴门,一只黄犬欢悦而出,紧接着须发具白的辛老夫子,杵着一根木棍颤颤巍巍的走出门来。

“老先生,不孝学生易金城看您来啦!”

见到老迈的辛夫子,我不觉心头一热,倒头跪拜在他的面前。

“你就是金城娃?让老叟好好瞧瞧!呵呵!”老夫子把木棍交给了童子,乐呵呵上前扶起我来。

“哎呀,果然是金城啊!还有武威、长安、兰果尔、亚米卡,想煞老夫也!”看到我的瞬间,老先生不禁激动的老泪纵横了起来。

看到老先生的涕泪,我尽然如同见到了母亲这样的亲人一般,也不禁痛哭了起来。

燕喜小姐他们见状赶紧好言的劝慰我们师生二人,我和辛夫子这才由悲转喜,也把随行的四人一一介绍给了先生。

“老灶头,今日我有贵客临门,快去把村中老少都叫过来置办酒席!今日我这的酒酿敞开了吃!”辛老先生开心的吩咐道。

“好嘞!你辛老头的客人也是全村的贵客,我们老秦人从来都不会怠慢到家的客官!”

说罢,这位叫做老灶头的阿叔乐颠颠的前去安排去了。

前后两栋十几个房间的茅屋院落,虽然简陋,收拾的却是清清爽爽、窗明几净。

院落用山前的毛石铺地,除了前面开门的两个小儿之外,还有十来位大小不等的男女孩童正都坐在草蒲团上,晒着太阳温习着早课,如当年我家清风泽书院时的那般模样。

这些衣饰单薄破旧的孩童见到我们进来之后,都彬彬有礼的站了起来给我们鞠躬行礼。

早有四位大一点的少年,上前来牵走我们的马匹,拴在门前的枣林之中,然后又回头给每一匹马都添加了一大堆的草料。

待我们和老先生在院中枣木长案边坐定之后,早有几位古兰朵那般年龄的女娃为大家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红枣沏茶。

“先生,听刚才那位阿叔讲,这些孩子都是你收养来的?”上官燕喜看着眼前这些忙碌中的孩子惊诧道。

但见他们衣衫破旧而素净,面目端庄而有神,个个有条不紊、颇有君子之风,明显不同于一般山地野民家的娃娃。

“是啊!当年我从清风泽辞馆归来,昔日家园已成蓬蒿矣!好在祖传的几百棵枣树已经成林,后坡的几陇薄地尚可养生,村中还有几户相熟的本家。”

辛老夫子说到这里呵呵笑道,抿了口枣茶,满脸的宽慰知足之色。

“于是我就用老爷赞助的银钱,在原来老宅的地基上盖起了这栋宅院。”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一个人的日子太过孤单,我就去附近的市集捡了几个无主的弃儿,带回家来抚养,好给自己做个伴!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老叟几年的时间,尽然多出了这十五个小儿小女,哈哈哈!”

“老夫子,这么多的娃娃你一个人怎么养活得了啊?”秦冲也在一旁感叹的问道。

“市井弃儿之命要比平常人家的娃娃硬韧,只要你给他们一口热食吃,他们自己就会成长!后来大娃带小娃,就有了今日的这番前景!当初是我拖带他们,如今老叟已经安享他们的清福咯!呵呵!耕地收割、打枣酿酒、持家放牧,大小琐事全由这些娃娃们自个解决。金城,你们看老夫这日子还算逍遥吧!呵呵。”

言毕,辛老夫子端起装有红枣、坚果的柳盘,挨个让我们分享他家的丰收的果实。

“先生,何止是逍遥啊!安贫乐道,衣食无忧、儿女绕膝,先生您这是世间少有的洪福啊!”

我真诚的拱手恭维道,眼前的情景母亲如能见到,也会宽慰于心的。

当年老先生离开清风泽后,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倔强的老头今后无人照看的日子该怎么过。

如今看来,母亲真是过虑了,老先生不但照看好了自己,还带大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弃儿。

他那自强不息的君子之风,足以感动天地。

“古语有云,天助自助之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金城啊,你们今后在商道上行走,一定要学你的爷爷,要存善念,要有济世度人之心,切不可被钱财俗物迷住了双眼。我们世人所做的一切,老天都在看着呢!”

说到这儿,老先生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个乖巧的女娃赶紧拿来先生的裘毛披风,给他披在了背上,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记下了!”我拱手答道。

说话之间,门外热闹了起来,村中的男女老幼全都过来了。

大伙杀鸡宰羊,煮饭置酒,就如庆祝丰收的祭祀一般,整个院落笼罩着一派喜庆的气氛。

上官燕喜已经脱下了长袍,开心的加入到他们的忙碌之中,帮着在灶下添火。

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已经取出我们带来的米糕甜点,分发给在场的村民 和小娃们。

每日早餐之后,是老先生从不耽误的早诵时间,在清风泽的时候就是如此。

我们这些人热火朝天的忙碌之时,但见老先生已经捧起了书简,在院落之中若无旁人的诵读了起来。

中午的餐食很快就准备好了,都是些山野人家平常待客的菜食,当然还有自家酿造的红枣熟酒。

没有那么多的案椅,我们就在枣林边上的干草堆畔席地而坐,如古人那般吟唱着秦腔,造着醇厚的老酒。

一直到太阳快要西垂的时候,这一场乡间社宴才算结束。

老先生因为高兴而饮酒过酣,已经醉醺醺的睡过去了。

我和上官燕喜掏出了兜内所有的银钱留给先生,还觉得不好意思,在这盘亘一日,打扰了先生的清净。

听一束发童子说爷爷每年都会派人过来,给他们送些钱粮和布匹,我心中的内疚之情才稍微轻了一点。

归去的时候,所有村民和先生家的小童们恋恋不舍的把我们送到了村口,相约来年再见。

我们沿着来时的小溪,快马向长安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马蹄激起的秋水在夕阳之下,升腾起一片迷蒙的紫气。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上林冬猎

回到长安的第二日,洛城邮驿来了一批发往东海诸郡的急件,不日就要启程送达。

前几日那场早来的暴雪,把那些跑长差的总站伙计都堵在了外地,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因此,刚刚回长安休整不足半月的上官燕喜,不得不披挂上阵,亲自接下了这单送邮的差事。

山遥路远,来回足足需要一个多月的行程。

当燕喜小姐满脸遗憾的过来和我们辞行时,我很是诧异,但也无可奈何。

洛城邮驿就是做这门生意的,既然开门迎客,什么样的邮件都要接送。

而且原本就是一单很平常的业务,如果不是这场暴雪,根本也不会轮到她这位西域楼兰总站的女主,去干长途送邮的活计。

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前日从陇上塬归来,我慨叹辛老先生收养弃儿的壮举之时,上官燕喜告诫我在商言商。

她说行商也是一种无需出世的修行和善举,就如她家洛城邮驿这般的生意,每一次跑单她都会被深深的感动。

白发苍苍的老者收到万里之外子女兄弟报平安的家书,或者年轻女子收到戍边的夫君寄回的书信钱物,那种呼天抢地的狂喜之情,是万金也难以买到的。

所以但凡有急件到站,务求及时送达,哪怕相隔万水千山。

“易兄,新春除夕之前我肯定能够赶回,陪诸位戏酒赏灯!长安繁华之地,易兄切不可见异思迁,忘了燕喜啊!”

上官燕喜是在出邮途中路过客栈,来与我们临时告别的,一身行者的打扮,马背之上洛城邮驿的风旗在寒风中飒飒作响。

“燕喜小姐,我陪你去吧!反正我家商队暂时还不会离开长安,和你搭伴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我真诚的关切道,一个小女子上路途中遇到歹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多谢易兄,我们邮商有邮商的规矩,送邮途中不可与外人随行!告辞啦!”

上官燕喜言毕,英气逼人般的跨上了马背,左手还牵了一匹替换之用的凉州乌青,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位委婉动人的汉家小女简直判如两人。

挥手道别之后,燕喜小姐的坐骑“嗒嗒嗒”一路小跑着向东门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伙计结账!”

我无比失落的返回店里对着店家喊道,没有上官燕喜的长安城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

“少主,桂、桂之坊的兰、兰姑娘她们不是约好了今晚过来吗?少主,我、我们再在这待一晚吧!”

看到我要退房,锅盔刘面红耳赤的急道。

“带来的银钱全部花光了,要住你们自个掏腰包,我可不想让爷爷拿钱来赎我们!”

我有点愤懑的上前去了,这个锅盔刘,都啥时候了还想着他的兰姑娘!

秦冲与老汉比锅盔要灵光了很多,在我与店家结账的功夫,已经把我们随身带来的衣物、马匹坐骑全都备好了。

四人出了客栈过厨门,沿着渭水南岸的坡道,向终南山易寨的方向疾驰而去。

时间已过晌午,晴空万里,冬阳暖暖的照着四野。

从长安城西墙一直延伸到终南山北麓的这片山岗林地,谓之“上林苑”,是昔时皇家的休闲狩猎之地。

历经汉末百十年的天下祸乱之后,早已荒废,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结伴郊游之所。

正值雪后暖冬的天气,沿途不时遇见三五成群、从长安城里出来的马队,在林中河畔野营围猎,弓羽的呜呜之声响彻耳畔。

“少主,回头我们也准备准备,去山中打猎!秦岭终南山这一带的野猪、黑熊甚多,这个季节也最为肥硕,猎上一头够我们全队的人吃上好多天!”

锅盔刘终于不再提他的兰姑娘了,打马上前来讨好的建议道。

“对啊少主,留在寨中的伙计们可能早就上山啦!往年每次在长安滞留期间我们最大的消遣就是狩猎!老汉,你前年不是还射杀过一头麋鹿吗!四百多斤好家伙,我们几个人抬回来的!”秦冲听罢开心的嚷嚷道。

“可不是!那段时间的麋鹿汤可是大补啊,喝得人直流鼻血!哈哈!”说起当年的壮举,后边的沙米汉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啊!明日我们就上山,带上盐巴、帐篷、干粮,鲜新的猎物在野外烧烤着吃那才叫畅快!”

众人关于狩猎的建议,把我的兴致一下子勾了起来。

每年秋季在于阗国昆仑猎场上纵马捕猎黄羊的场景,一下子跃入了眼帘,还有当年查理叔叔月光下大漠边上的烧烤舞会

青春少年就是好啊!刚才还在为上官燕喜的离去而闷闷不乐,现在又有了山中狩猎这种新的玩耍之法,心中的郁闷也顿时荡然无存。

正如秦冲所言,当我们回到易寨时,爷爷他们在长安城中应酬还没有归来,除了晚间准备饭食、照看牲口的留守伙计,所有人差不多倾巢而出打猎去了。

餐堂外背阳的墙壁之上,已经有了十来只大小不等的猎物,被剥皮清肚之后,光脱脱的晾在那儿。

野兔、肥獾、麋鹿,不一而足。

这才仅仅是雪后三天来的战利品,照这个速度下去,接下来全寨的肉食不仅完全可以自理,连明年上路的肉干也可以备好。

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赶紧回屋把桑弓羽箭取了出来,以备明日使用。

不长时间,寨外人声鼎沸了起来,狩猎的伙计纷纷踏着夕阳的余晖,凯旋归来了。

今日最大的战果是一头野猪,还有几只野兔之类的小物。

和众伙计热情拥抱互致问候之后,我取出了从长安西市带回的糕点让大伙品尝。

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日已毛遂自荐的做起了屠工,把野猪在场地外河边的吊杆上挂了起来,准备对它开膛破肚、剥皮卸骨了。

寨中大厨听了我的建议,在寨前的场地上架起了一堆木柴。

今日的晚宴大菜是篝火烧烤野猪肉,外加猪骨高汤和粟米饭的主食。

美中不足之处是上官燕喜不在现场,否则她给大伙献上一曲《凤求凰》的汉赋古歌,那该是何等的快乐之事。

我甚至有了一种把桂之坊的几位歌女姐姐们,请回易寨来给大伙助兴的遐想。

但知道此事只可假想,决不可为之。

第二日起床后,我们四人早早的备好了弓箭、鞍马、进山的干粮还有帐篷地毡等物,随着大伙离开易寨,向终南山和上林苑相交的山林河谷地带进发了。

也终于感到在上林苑中狩猎,远远没有老家于阗国昆仑大山下的千里荒漠之中纵马驰骋、猎杀飞禽走兽来的痛快。

山高林密,坐骑无法奔走,视野不够开阔。而且发现猎物之后,稍稍停滞猎物就会钻入密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所以秦岭山间的猎户,没有几个像我们这般骑马进山的。

都是牵上几头黄犬、带上几副挖坑下套的木夹、竹钉,嗅着野兽的粪便踪迹,找到熊虎野猪的藏身之处。

然后采用守株待兔之法,躲在大石或者古木的后面,静待猎物的出现,突然出击一箭毙命。

如此狩猎,山中猎户们用来聊以谋生换取米盐衣物还算清闲。

但对于如我这般消磨时日,娱乐为上的异乡来客而言,此等的狩猎太过憋屈。

为了品尝这山间的野味,还不如去长安的西市,啥样的山珍都有,一两银钱就可以买上一整条的野猪。

所以尽管每次进山的时候,众伙计都如当年皇家狩猎的那样,从四面八方出击,把野物赶到草低林疏的山间阡陌农田之中供我射杀。

但这样的玩法太过无趣,我本人的箭法又不怎么娴熟,好几次到嘴的猎物都让我弄丢了。

感觉很是不好意思,辜负了大伙的一片期望。

因此三日之后,出门狩猎之事还是按原来的规矩,有当值的老伙计带队安排。

我则和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在上林苑这座昔日的帝王园林之中,整日的游山玩水了起来。

我们顺着林中的古道,用了十几日的时间,玩遍了整个上林苑的12宫、35观、36苑。

尽管这些秦汉时期的宫阙楼台,早已成了一堆堆的废墟,但在这些砖石瓦当的碎片之中登高怀古,也别有一番滋味。

不禁想起了老先生讲述的太史公《史记》中的“黄犬之叹”来。

当年秦国宰相李斯父子被腰斩与咸阳街头时,曾无望的对子慨叹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繁华之后的落寞,盛极之后的悲凉,莫过于此。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岁末华年(一)

山间游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整个腊月已经过去,再过几天就是年终的除夕了。

爷爷他们已经办妥了与城中玉石客商的结算事务,从祁山马场带来的大宛神驹在长安的西市也已销售了过半。

剩下的马匹作为我们南下建康的坐骑之用,不再出售。

我们这趟行商的买卖至此已完成了大半,苏叔特地让伙计们赶制了几辆马车,从城里运回了满满几大皮囊的银钱、几百坛的长安清酒、还有众伙计在寨中过年所需的全部物件,吃穿用乐应有尽有。

大伙都抛家舍业的跟着爷爷四海行商,吃尽了人间的万般辛苦,爷爷也从来不会亏待了这些伙计

回寨之后的一次闲谈中,苏叔给我稍加估算了一下,不包括明年回运的丝绸带来的收益,此趟行商的净利已在十倍以上。

也就是说当初我家商队投入千金的本钱,还未出长安,就已赚回了万金之财。

再用这万金去江南建康采办丝绸带回西域,转手卖给葱岭以南以西的诸国客商,又是五倍以上的赚头。

出门时还是千金的小家,归来后已是十万金的豪门。

难怪那些西域诸国的客商不畏万死,赶着驼队东赴长安,这其中的渔利真是太大了。

只要大难不死,只要还剩一驼的货物平安抵达故乡,足可使一个贫苦之家今生今世衣食无忧。

如此算来,爷爷这么多年的行商赚了多少钱啊!

我家清风泽客栈能够养活那么多的亲戚、伙计,还有这中土汉地的一家山寨、一处马场,对于爷爷来说,就如同东市贾履一般。

不出意外的话,东都洛阳、南都建康等地,肯定还会有爷爷置办的产业。

武威、长安和我三个孙子辈,今生一事无成也可以凭借爷爷赚下的万贯家财衣食无忧。

可这明显不是爷爷行商赚钱的初衷,他老人家目前的做法却是让我们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世间的万般辛苦。

如此的赚钱用钱之道真是奇怪,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悟出爷爷的一片苦心。

钱财粪土也!

唯有今生的修为历练、长在身上的本事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而所有这些都不是能够用金钱买到的。

要么如武威、长安那般破万卷圣贤之书,要么如我这样行万里路走遍天涯。

农历二十三是汉地民间送灶神的日子,伙计们早早的把竹篾变成的纸马,清酒、麻糖、甜瓜、胡豆、干草之类的供品在大灶之前安排妥当。

落日之后,爷爷、外公苏叔等队中老辈都已沐浴更衣,在灶前焚香叩拜、甚是恭敬。

“灶神之君在上!小民诚心膜拜!祈求灶君上天说好话、下地保平安,来年天随人愿,五谷丰登!”苏叔高声的颂词完毕。

爷爷作为主家,在灶神的供台之前虔诚的三叩首。

“送灶神咯!”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诵喊之声,人们三五成群的轮流来到台前,磕头叩拜。

祈求这掌管督查人间善恶的灶神之君的佑护,商途之中能够逢凶化吉、远在异国他乡的家人们能够平平安安、丰衣足食。

等所有的伙计叩拜完毕,苏叔用香烛点燃了纸马和供品,送灶神的仪式结束。

一年中最开心快乐的日子到来了,从小年饭开始,一直到明年正月的的上元之夜。

原来每日出门狩猎自给自足的闲差已经取消,过年的美酒肉食易寨之中已经采购备足。

爷爷还给每位伙计发了十个金的年终赏钱和半年的薪俸,任由他们自己去长安城里找乐子。

这些离家万里的老伙计们辛苦奔波了一年,也该放松放松了。

而作为头人的爷爷、外公、苏叔他们也结束了在城中的所有的应酬,每日留守寨中和一班老伙计们饮酒、对弈、泡温泉。

遇到带着丰盛年货前来回访的商家故友,更是会海阔天空的神聊一番,然后大摆筵席一醉方休。

如此他乡过客的江湖人生,真是不亦乐乎!

锅盔刘和沙米汉都是没有家小需要养活的主,赏金和工钱到手之后,这两个家伙尽然背着我偷偷溜进城幽会他们的兰姑娘去了。

几日之后所有的银钱挥霍一空,他俩才灰溜溜的回到了易寨。

爷爷行商途中给伙计们发工钱,本意是为了提振士气,这些老伙计手中有了些银钱,也可随队带点私货回西域补贴家用。

锅盔刘他们这样的年轻伙计倒好,十来天不到的时间,在长安城这座花花世界里,就把半年的血汗钱花了个一文不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生苦短不就是图个乐嘛,世间还有何事能比与自己心仪的女子共度春宵来的快活呢?

深谙处世之道的爷爷明知这样的后果而为之,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和秦冲也没有闲着,差不多一天一趟往长安西市“洛城邮驿”的总站跑,上官燕喜应该就在这几日归来。

可是每次都会失望而归,上官小姐还在路上。

可能过洛阳了。

途中如无耽搁,应该已过太华山。

肯定已至渭南,不日即可归来。

就在这样满怀期待之中,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日暖阳之后,夜间凌晨时分尽然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来。

这岁末的瑞雪虽然增加了佳节期间的喜庆之气,我却有不祥的预感,这位燕喜小姐可能被堵在途中回不来了。

如此一个弱女子,身在冰天雪地的异乡进退无路,该是如何的凄惨啊!

但愿这家百年的邮商,对于送邮途中此等恶劣的天气,应该有如何应对的预案。

这样,上官燕喜小姐就可少受点苦头。

第二日早起后,我在易寨再也呆不住了。

不顾爷爷他们的劝阻,唤上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冒着风雪快马向长安城奔驰而去。

我们没有再去洛城邮驿的总站,而是直奔城东的灞水城门。

这是上官燕喜沿着洛阳至长安的秦汉驰道,归来入城的必经之路。

上官老夫人也坐不住了,早已派了好几位伙计在城门口等候。

大家都知道,过了今日暴雪厚积冰封,上官小姐年内就再无返回长安的任何可能。

互至问候之后,我们在这空旷冰冷的门洞之中来回踱步、无望的等待着。

望眼欲穿的看着城外大道上匆匆归来的每一个身影,希望他们其中的一位就是我们等候的燕喜小姐。

守城的兵士嫌弃我们这群人堵在城门口碍眼,下来对我们发出了驱逐令。

“官爷,一点小意思,拿去买酒喝!”我见状赶紧掏出了小块银锭,陪着笑脸贿赂道。

“你们要等的人今日肯定回不来啦!这么多人堵在城门口,巡视的都尉过来我等不好交差!”

兵士板脸吆喝了几声,给了一个自己的台阶下,然后就乐呵呵的回城楼上取暖去了。

“我们一会就走!一会就走!”我一边答道,眼睛却盯着城外的远方。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大家都快彻底失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踏雪之声。

声音越来越近,三人六骑,马背上还有隐隐飘动的风旗。

“女主回来啦!”

“上官小姐!”“燕喜小姐!”

大家欣喜若狂的呼喊着,催马迎入风雪之中。

是燕喜小姐的马队,三人一行是洛城邮驿长途邮差的标准配备。

“哎呀!终于活着回到长安啦!易兄,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进入城门之后,上官燕喜劫后余生般的下马惊喜的欢呼道。

“迎接你的凯旋归来啊!呵呵,没了你上官小姐的长安,简直暗无天日!还等着和你一起辞旧岁,过上元呢!”

我也开心的笑道,一边亲昵的帮她拂去了披风上厚厚的积雪。

“易兄,真是太险啦!前日刚过太华山就觉得天气热的不对劲,肯定要下暴雪!于是我就从沿途驿站那儿换取了六匹快马,连夜和两伙计往西赶路!果不其然,刚过渭南关,暴雪就铺天盖地的下起来啦!”上官燕喜梳理着凌乱的鬓发,笑意掩不住满脸的疲倦之色。

一个多月的长途奔波,上官小姐明显黑瘦了不少,身上多了飒爽的英气,而少了那种让我痴迷的婉约之风情。

和她同行的俩伙计没有下马,和我们匆匆打过招呼后,就马不停蹄的跟随迎接他们的家人,回洛城邮驿的总站交差去了。

“燕喜小姐,你也太累了,赶紧回去歇歇吧!晚间在桂之坊,我为小姐置酒接风!”

连续两天两夜的不停奔波,就算我等这般的青壮少年也会累趴下,更何况上官燕喜这般的弱女子。

“好吧!原本不想辜负了易兄和三位哥哥的盛情,陪你们前去喝上一杯!呵呵,我这身行头和装扮已是见不得人了。”

上官燕喜有点惭愧的苦笑道,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啥模样。

其实上官小姐真是过虑了,我此时的心里除了关心和呵护再无其他。

江湖行商之人的辛苦早有体会,她可能还没见识过我们初出沙海之时的模样,那才真叫一个惨啊!

“秦冲,你们三先去我们住过的那家客栈,我送燕喜小姐回去后就来与你们会合!”我回头对秦冲道。

这三个家伙百无聊赖的在这城门口陪我等上了大半天,听了我的指示之后如同大赦了一般,对上官燕喜作揖行李之后就翻身上马,向厨门大街的方向欢天喜地的狂奔而去。

“易兄,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咋办?见到你们后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

上官燕喜睡眼迷蒙的笑道,整个人困得都有点站不住了。

“这样吧!咱俩骑一匹马!”

一股英雄护美的豪气油然而生,我不由分说的把上官燕喜扶上我的大宛乌青,然后骑坐在她的背后。

如此一来,就不至于骑马瞌睡时从马上摔下来。

然后我牵着上官小姐的坐骑,微微抖缰,胯下的坐骑就如通人性一般迈开碎步,缓缓向前小跑而去。

路途之中太过辛苦,在我把她轻揽入怀的片刻工夫,上官小姐已瘫软如丝绵一般沉沉的睡去了。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岁末华年(二)

晚间我和秦冲三人在客栈之中,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百无聊赖。

外面的大街上白皑皑的一片,已经没有了往常晚间熙来攘往的人群,连晚间巡街的宫廷卫队也不见了踪影。

上官燕喜不会来了,如此的雪夜她应该是窝在家中温暖的锦被里昏睡上两天两夜。

“少主,桂之坊我们还去不去啊?”

锅盔刘店里大街已经来回溜达了好多趟,眼看着地上的积雪由埋住小腿到当前的过膝,急的直跺脚。

“今日就算了吧,这暴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不能骑马,步行来回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我看着彤云密布的夜空,无可奈何的苦笑道。

“锅盔啊,你这回要是能去把兰姐她们请过来,我下年的工钱分你一半!”

沙米汉双手插在宽大空洞的羊裘大袄之中,开心的呼着热气道。

和我一样自小在干燥温热的于阗国长大,这条商路上虽然走了将近十载,但从未见过如此的连天飞雪。

沙米汉孩子气的从店家那儿取来了几把木铲,邀我们一起堆个雪人,如街边正在戏耍的小童们那般。

“锅盔,辛苦一趟吧,去桂之坊。如能成功十个金的辛苦费怎么样?”

我欢天喜地的接过了沙米汉的木铲,把年复一年在清风泽畔的沙地里堆沙人的兴头又拿了出来,可劲的铲起雪来。

一边怂恿锅盔刘道,这家伙已经完全迷上了那个叫兰姑娘的风尘女子。

不过在此风雪之夜,如果真能与一班妙龄的女子围炉把酒,岂不是美事一桩!

“锅盔,少主已经发话啦你还楞啥?你不去我去啦!”

秦冲抬起头来擦了把脸上的汗珠,随手脱去身上的毛裘棉袄。

“好吧!少主有令锅盔万死不辞,呵呵!”

锅盔刘呵呵笑道,尽然真从店家那儿借了一身蓑衣斗笠,赴桂之坊请兰姑娘去了。

我自小从奶奶那儿,得到过“长安坊”慕容氏玉雕技法的真传,雪雕更是小菜一碟。

说话间的功夫,我已经用短剑和木铲,在雪堆之上雕琢出了上官燕喜小姐骑马踏雪归来的雪人雏形。

“少主,锅盔无能,雪太深啦!到不了桂之坊,就算是到了人家姑娘们也来不了!”

在我的雪人大功告成的时候,锅盔刘懊丧的从街头转了回来,呼呼啦啦的脱下身上的蓑衣道。

瞅着他那无可奈何的熊样,我们三人都不禁爆笑了起来,除了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其他的安慰之法。

就在这时,远处大街上有三个黑色的人影呼啸而来,如同贴着雪面飞行一般,他们的身后还拖了一个滑动的板状之物。

“易兄我们来啦!”

就在众人惊愕之际,三个黑衣尽然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上官燕喜熟悉的雅音随之入耳。

“燕喜小姐!真是你啊!”

我狂喜的跑上前去,这才发现上官燕喜和随行两人的手中各拿了一杆长篙,双脚踩了一块两端翘起扁舟一样的木板。

难道能在雪地之上荡舟,中土何时出过这般神奇的载人之物!

“既然和易兄你们有约,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也要过来啊!呵呵!”上官燕喜呵呵笑道。

“哦!易兄,这在我们长安叫做滑板,冰戏雪戏之用,是从北地胡人那儿传过来的。很好玩的,明日我教你们!”

她见大伙都瞅着他们脚下的“坐骑”,赶紧开心的解释道,一边让随行的两位伙计把带来的酒肉送到店家的伙房。

这个小女子真是太细心了,连晚间欢聚的酒菜都在家中备好了带过来。

“上官小姐,过来欣赏一下我们的雪人,少主雕刻的!哈哈!”

一旁的秦冲热情的邀请道,早已忍不住嘻哈了起来。

而锅盔刘和沙米汉则协助洛城邮驿家的伙计,把酒肉诸物提入了店内。

“哇!太像我啦!易兄,你还有这样的功夫!”

看到自己栩栩如生的雪雕塑像,上官燕喜由衷的夸赞道。

“呵呵,燕喜小姐过奖了,武威郡慕容氏玉石世家的嫡系传人,这点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尽管嘴上谦逊有加,但上官燕喜的褒奖却让我有点飘飘而然。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如此夸赞我的雕工技法。

这时,燕喜小姐家的两伙计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告辞,我赶紧喊住了他们。

“两位小哥辛苦,不成敬意,路上买点酒喝!”

我从兜里取出了两块碎银,塞给了这俩伙计。

如此天寒地冻的雪夜,给我们送来酒肉,确实辛苦了他俩。

“易少主的赏钱,你们就收下吧。回去和我阿妈说,我今晚就住这儿了,让她不要担心。”

看自家的伙计有点犹豫,上官燕喜亲昵的笑道。

“多谢易少主,小姐,我们走啦!”

话毕,两位踏上滑板,如飞般的踏雪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那一晚我们五人在这异乡帝都的客栈里,围着火炉、品食着燕喜小姐带来的羊炖、清酒,讲述着山海奇谭般的途中见闻。

就如同自家的兄妹重逢一般,没有任何的杂念。

燕喜小姐说,她在东海郡的长滩之上,见到了一条早已冻死的海鱼,有几层楼那么大那么高。

“是鲲吧?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喝着清酒随口答道,身着紫衫毛裘,青丝如云般的上官燕喜,又恢复了她那迷人的雅音和如花般的笑靥。

“可能是吧,不过听当地的渔人讲,这种大鱼不叫鲲,他们谓之鲸鱼。据说北海之中这样的大鱼随处可见,能把航行的海船吃进肚子里!”

没有筛酒的伙计,大伙轮流着给各人的杯中斟满秦地的美酒,听着上官燕喜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怪诞的故事。

除我之外,秦冲他们也算是江湖老人了,但见闻似乎不及上官燕喜的一半。

或者这个女子更擅长演绎,一条路边的僵虫,她也能说出条排山倒海的巨龙出来。

“易兄,漳水岸边的铜雀台只剩下一座了。”神话故事的间隙,上官燕喜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可惜了,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当年老先生在我家清风泽书院时,我最喜欢曹公的魏风汉赋。”

我叹息道,当年无奈之下背诵的一些汉晋古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记起其中的几句来,而且现在读来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长安、武威二弟这么多年的潜心修学,变成了何种模样,肯定已经是满腹经纶的风流才子了吧。

“易兄好文采,为啥不走读书之路?我如果是个男儿,绝不会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艰难铜臭的商途,我要与松竹为友,清风明月为伴。”

“燕喜小姐先前不是也说过行商就是今世的修行吗?如此说来我们尽成了铜臭之人,惭愧啊!”

上官燕喜的话刺激了我,这个小女子难道喜欢的是风流高洁的士子?而不是我等这般的商者?

“易兄错解我的本意了!呵呵。”上官燕喜赶紧端杯敬我道。

“小姐是何意?”我不解的问道,酒已微醺。

锅盔刘和沙米汉早就喝多了,此时正似醉非醉的坐在那儿陪着我和燕喜小姐的神聊。

不喝酒的秦冲,则不停的往炉中添加炭火,为我们分切着鲜香的羊炖。

“易兄,商者如僧啊!僧者沿途托钵,弘扬佛法,成全了众生,也成全了自己的内心。而我们商者行商四海、货通东西,为万家谋福,为己盈利。可名利的背后,却有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悲哉悲哉!”燕喜小姐满面凄色的苦笑道。

商者为钱财所累,无处安放的灵魂!上官燕喜小姐的这一席宏论,让我感到莫名的惊诧。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岁末华年(三)

朔风暴雪在当日夜间就停止了下来,早起来到街上看时天已转晴。

红日初升,万道霞光把这冰雪世界照射的白晃晃一片,令人无法睁眼久视。

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万年秦王”姚苌的宫廷马队护卫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我们的眼前匆匆而过。

此时应该是宫中早朝的时间,这个老者想必是位公侯之上的大官,正急着前去等候秦王的召见呢!

雪面冻得铁石一般,一榔头下去都砸不出个洞来。

车马在上面行走除了防止滑倒,根本就无需担心会陷进雪窝里。

刚才的马队,每匹骏马的四蹄都用粗糙的麻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其主要的功能应该就是防滑之用的。

昨日晚间灯火灰暗,无法看清上官燕喜的模样。

现在迎着白日光再细细瞅看时,宛如就是一位从琼瑶碧霄之中走入凡间的绝色玉女一般。

长过膝盖的蓝靛色缎面裘皮长袄,黑色紫羔皮雪地冬靴。

一头飘拂如丝的秀发,没有像寻常汉家女子那般的金钗云鬓。

而是用一根红色的绸带束起,如羌氐胡女那般蓬松的搭在脑后,别有一番恬静妖娆之美。

幸好凝脂般的肤色和秋水般的明眸还是先前的那般模样,特有的陇地雅音还似先前那般甜美。

否则,恍惚之中我会有一种楼兰的美女库日娜来到长安的错觉。

“易兄,你怎么这般看我啊!不认识我啦!”

见我如此迷茫的盯着她看,上官燕喜双手捧脸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看着燕喜小姐的美貌,我今日的早餐已可以省啦!呵呵!”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用当年陆机描摹扶桑之女绝世容颜的汉赋,掩盖自己的失态。

“易兄笑话我!”

上官燕喜可能没有读过前朝陆机的诗赋,尽然满脸娇羞嗔怒上前来捶打与我。

我赶忙大笑着朝街边躲去,没曾想雪面如刚刚抹过麻油一般的光滑,我整个人如同打水镖一般旋转着直奔街心而去。

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的严寒暴雪,我几次企图站起身来,可挡不住脚下的油滑,刚站起就四仰八叉的摔在雪面上。

秦冲、锅盔、沙米汉他们试图过来拉我,毫无例外的摔倒在大街上无法起身。

这下轮到上官燕喜看热闹了,她嬉笑的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原本是想借用前人的雅诗恭维一下燕喜小姐的美貌,没想到对牛弹琴还落得如此下场,真是羞煞人也。

开心够了之后,但见上官燕喜如舞蹈一般轻柔曼步的踏雪滑到了我的身边。

“公子,起来吧!”

她款款深情的伸出了双手,把我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不要乱动哦,易公子!”燕喜小姐脸都憋红了,才忍住了爆笑,如同拉着刚会走路的小童一般,把我拉回了客栈的廊台之下。

如此这般的摆渡了好几次,才把我们四位莽夫全部救出了苦海之中。

“多谢燕喜小姐的救命之恩,呵呵。”我尴尬的拱手笑道。

“燕喜小姐帮我们想个法子,怎么才能回去啊?回到易寨过年!”

“是啊,再不回去过年除夕都得在外边啦!”

刚刚领教了冰面厉害的秦冲,锅盔他们都附和的叫了起来,再也不去想什么兰姑娘了。

年前只剩两日,等冰雪完全融化再回去已无可能。

因此只能救助上官燕喜的帮忙了,她昨夜晚间踏雪而来的滑板“神舟”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如想赶回易寨过年,目前只有两个法子。”

燕喜小姐本来就不是顽劣之人,见我们认真了起来,也就不再戏耍了。

“说来听听,那条法子好使用那条。”

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摸着摔疼的屁股懊丧道,终于明白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是何种意思。

没有借力之术,纵使有千钧之勇,在这雪面之上也会被化为无形。

“其一是像宫廷卫队那般,马的四蹄和你们的双脚都捆上麻布,这样在雪地冰面上多了摩擦力也就不会摔倒。但这个办法只适合夜间雪面结冰封冻才行,清早出发的话,中午时分才能到达沣水,那时雪面的冰封已经解冻,你们人马会陷入雪地之中进退不得。”

燕喜小姐在面前的雪面上不断的回旋着,如水中嬉戏的天鹅一般,一看便知是雪戏、冰戏的绝顶高手。

“夜间怎么走啊!那边的路途我们又不是很熟,要不你帮我们找个认路的向导吧。”我看着上官燕喜建议道。

“有向导也不行,万一夜间我们在终南山的雪原之中迷路那就完了,冻死也不会有人知道。”

沙米汉扶着客栈的廊柱使劲的跺着雪面上的坚冰道,真是太硬了,他那么大块头的身板双脚狠狠的跺下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

长安的夜间真是太冷了,北地而来的朔风一起,小便都能冻成冰坨坨,更不要说大活人了。

“那就只有第二个法子了,和我学这冰戏之术!”上官燕喜在我的面前停下,躬身向我坏坏的笑道。

“这冰戏之术好学吗?”我半信半疑的问道,不相信她能在一日之内能教会我们如此高难的玄术。

“好学!你们西域人小时候都玩过滑沙的游戏吧,和那差不多!”

说话间上官燕喜已经划出了老远,我还没开口她尽然又滑到了我的面前,飞箭的速度也不过如此。

说到滑沙,我们真是太熟悉了。几个小伙伴坐在胡杨木的长板之上,从高高的沙坡上头呼啸而下,那种自由飞翔般的快感,至今都还记得。

“就听燕喜小姐的吧!今日你如果教不会我们,明日起我们就赖在你家过年不走了!”

我站起身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既然冰戏如同滑沙,那就没啥好怕的了。

“好啊!我还巴不得呢!保证每日好酒好菜的伺候着!”

上官燕喜喜笑颜开道,这位原本老练成熟的邮商之女,和我们几位顽劣无聊的西域少年混在一起,尽也变得童真烂漫了起来。

“不和你们闲扯了,我赶紧去东市买几副滑板过来!你们四位也准备一下,禁不住摔打的在衣衫里多塞一点棉花!”

燕喜小姐让秦冲取来滑板,长篙一点就如箭一般的沿着厨门大街向东市方向飞驰而去。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原来长篙仅仅在滑板启动和途中停下之时派上用途,行进中完全是靠一只脚跨出滑板后蹬助力。

遇到上坡之时,还需要人下来拖着滑板前行,和沙戏之术是一样的道理。

时间不长上官燕喜就从东市归来了,带回了四块滑板、四杆长篙、四双麻袜。

“都把麻袜套到鞋子的外边,随我去城外的渭水上练习!”

燕喜小姐一改如花笑靥,摆出了一副师者之态,不由辩驳的命令道。

我们乖乖的穿好防滑的麻袜,按照她刚刚教给的几句要诀,战战兢兢的跟在了燕喜小姐的身后,向厨门外的渭水河畔滑行而去。

一路上,我已记不清自己的滑板翻了多少次了,好在冰雪覆盖的大街上没有来往的车马,否则后果真是难料。

其他三人中秦冲的悟性最高,锅盔刘次之,沙米汉最惨,他高大肥壮的身躯每一次摔倒都是掷地有声,半天也爬不起来。

好在这家伙有一股北地胡人的彪性,是位认准了事刀架脖上也不会认输的主,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

整个途中,上官燕喜始终不紧不慢的滑行于我们的前方,不再做任何的指点。

在她看来,摔打历练是学会冰戏的必修之课,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走。

好在我们都是灵敏好学、体格健硕的少年,耐得下几次摔打。

短短一里多路的大街,我们整整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尽然有如天助般的来到了渭水边上。

所有的内衣都汗湿透了,我感到刺骨的冰凉,而对于冰戏之术的奥妙似乎也领悟了不少。

宽阔的河面上早已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坚冰,前来冰戏的城中子弟可真是不少,不时有人踩着滑板从我们的面前飞驰而过,神勇异常。

“好了,到地方了,记住我教你们的要领好好练,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过来!”

上官燕喜这跛脚的师傅原来就是如此教授弟子的,把我们四人扔在了冰面上,她自己却乐颠颠的去城中西市逛街去了。

没有办法,自来之则安之,摸索着练吧!

我有十多年习武的功底,几位又都是在背驰的马背上长大,掌握平衡对于我们来说也不算是啥难事。

所以克服了最初的胆怯之后,我们已能够稳稳的站在滑板之上,任由其东奔西突的在冰面上纵横驰骋了。

但途中助力和掌控方向仍然是天大的难事,只要手中的长篙一接触冰面,毫无例外的结果就是人倒板翻。

无数次的跌倒爬起之后,上官燕喜婀娜的身影才又出现在河畔的凉亭里,午餐的时间到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岁末华年(四)

粟米饭、咸猪肉、肥羊炖、苦菜饼。

为了给我们提气壮胆,上官燕喜尽然还带来了一坛陈年秦酒。

野外就餐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除了从不饮酒的秦冲之外,沙米汉打开坛封,饭钵做酒碗轮流的豪饮了起来。

“怎么样徒儿们!”

燕喜小姐坐在一边给我们盛饭切肉,顽皮的笑问道。

她这个师傅做的,真正应验了汉地商帮的那句俗语:师傅领进门,造化在自身。

“禀报师傅,都可以在滑板上站稳了,左脚助力也没太大问题,就是方向不好控制,长篙对于我们来讲就是个多余之物。”

我放下酒碗,一本正经的向上官燕喜拱手答道。

“这个好办,实在不行明日我叫上几个会冰戏的伙计,一人发一根缰绳,让他们在前方牵着你们前行,各位看怎么样?我们顺着渭水冰面而上,然后沿着沣水向终南山进发,在沣水的第三道支流处上岸步行一个多时辰,就到达你家易寨所在的那片山谷啦!”

上官燕喜看来对上林苑这一片的山林地貌了如指掌,她用一根枯枝在雪地上把我们回寨的行程清晰的勾画了出来。

我们四人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在除夕之前可以赶回山寨啦!

我所关心的是能够陪爷爷、外公二人除夕守岁,尽一点孙辈的孝道。

而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他们心中所想的肯定是明日年饭过后,老东家易老爷发给伙计们的年末赏银。

这几个家伙两天前就嘀咕着这件事了,据说赏银还很丰厚,抵得上小半年的工钱。

“那好吧!今日下午我们尽量掌握方向的操纵之法,明早无论如何也要动身回寨了!”

不再需要任何激励鞭策,几人三下五除二的吃罢酒饭,就匆匆下河去了。

燕喜师傅这回不再开溜了,她燕子戏水般的轻点着滑板在我们的周边来回穿梭着,不停的纠正着我们动作上的失误。

“滑行的时候身子要微微半蹲前倾,减少阻力!”

“沙米汉,你还没有摔够是吧!长篙接触冰面要轻,如丝帛一般的轻柔!你那就是石子击水,不摔你才怪!”

“秦冲快转方向!”

砰地一声,秦冲躲闪不及,滑板和人直接飞向了河岸,重重的摔倒在雪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如此跌跌撞撞的在渭水冰面之上训练了整整一日,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和秦冲、锅盔刘三人基本已经掌握了冰戏之术的全部要诀。

虽然不及上官燕喜那样来去如风般的自如自由,但沿着一条直线滑下去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沙米汉高大的个头吃了点亏,始终学不会使用长篙来控制方向,看来明日真要上官燕喜派上个伙计牵着他上路了。

为了犒劳上官燕喜的教导有方,更主要的是了却锅盔刘对于兰姑娘的相思之苦,我们又在桂之坊饮酒取乐了一个晚上。

锅盔刘本名刘真儿,他的身世与秦冲一样,也是当年在北地九原郡至长安的驰道上,爷爷好心收留的一个流民人家的乞儿。

刚到商队时,锅盔刘只有八九岁,只记得自己姓刘、小名真儿,其他的乡关何处、有无父母兄弟全都记不清了。

于是爷爷就把他的姓氏和乳名连在一块,给他起了个官号:刘真儿。

刘真儿和我差不多同年,长期随我家商队在商道江湖上厮混、没有多少管束之故,小伙儿甚是机敏、一表人才。

可这家伙有个癖好,就是随商队每到一处,总会去店家的伙房找锅盔吃,兜里从来都少不了几块锅盔,有事没事总会拿出小块来“嘎嘣嘎嘣”咀嚼个不停。

长期以往他在我家的商队中就有了“锅盔刘”这个诨名,原来的官号刘真儿反倒很少有人叫起了。

一个多月来,我们几位也算是桂之坊的常客了。

特别是那几位和我们亲热过的歌姬,对于我等的招待甚是周全。

不过这回有上官燕喜小姐在旁,我们只管饮酒观歌,再无风月之事。

看到燕喜小姐女子装扮之后,一直以来暗恋着“上官小哥”风流倜傥、司马相如在世的几位歌姬姐姐不禁哑然而笑,再也不来骚扰她了。

从桂之坊出来之后,大伙分头行动。

上官燕喜回“洛城邮驿”西市总店去了,她答应派几个伙计来我们下榻的客栈,把我们的坐骑牵回自家的马房去代为照看。

另外,为了报答天之山下的换马之情,燕喜小姐还特地为爷爷、外公他们这些长辈准备了一些节日的礼物。

但任凭我如何询问,这个顽劣的丫头也不告诉我是何样的东西,她说到时候自然知晓,保证是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

长安、洛阳等地近两年除夕、上元节日期间才刚刚流行,能够增加新春佳节的喜庆之气。

第二日我们早早起床冒着清晨刺骨的寒风来到了渭水河畔的凉亭边上,燕喜小姐尽然已经等在那儿了。

“燕喜小姐,辛苦你啦!呵呵。这一天一个来回你能行吗?要不回去和你母亲大人说一声,就在我们易寨过年吧!”

看着上官燕喜我很是抱歉的笑道,从东海郡远途归来的这几日没怎么歇息,就陪着我们这几位损友成天的吃喝耍乐。

马背之上的长途辛苦我是清楚的,连我等健硕的少年郎都吃不消,更不要说她一个弱女子,而且还是在如此的冰天雪地之中。

“易兄放心吧!从终南山颠滑雪而下穿越整个上林苑到长安西市,一日打个来回我都不在话下!这渭水、沣水之上的冰戏何足道哉!”上官燕喜昂头看着我明媚的笑道。

“那好吧,下次终南山颠雪戏一定要带上我!”

往年在清风泽,每年我们汉家的新春佳节到来之际,王城里的所有亲戚都会齐聚我家的客栈,把酒言欢快乐嬉戏,那叫一个热闹。

想到要和爷爷他们在深山老林之中的易寨度过将要来到的除夕,没有一位女伴在身边,心中忽然有了些许的惆怅之感。

“好啊,年后我就来你们易寨,玩到上元节才回长安,到时我们就去终南山上拜天祈福!”燕喜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莞尔道。

“少主,时辰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站在一旁的锅盔刘看着我们打情骂俏般的闲聊,急切的催促道。

“好吧!各位记住了,一字排开沿着一条直线向前滑就是,保持平衡不要减速!河面不像大街,前方没有任何障碍,不要担心撞到了啥!”

上官燕喜今日的滑板比前日的大上了一倍,上边还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她要送给爷爷他们的礼物了。

说话功夫,上官燕喜已轻盈的滑到了河心对着我们大声下达了出发的指令。

一字排开,好家伙!这分明就是于阗王城的春郊赛马会啊!

听说当年爷爷就是在马会中夺得头筹,而赢取奶奶慕容琼琳一片芳心的。

河面上寒风刺骨,尽管燕喜小姐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护手、护耳的棉套和头罩,我还是感到十指与耳朵被冻得快要失去了直觉。

滑吧!拼命的助力,飞一般的速度,我们这些初学冰戏的瓜娃尽然做到啦!

当然也有数次在滑板上操作不当而陡然摔倒,紧接着身体就如旋转的陀螺一般,在冰面上横扫一切,带来了连锁反应。

不及躲闪的秦冲、沙米汉也会应声而倒,几条大汉就这样交叉盘旋着,直到与岸边的岩石相撞,才会慢慢的停止下来。

整个过程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最后把清早吃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而每次前来拯救我们的,只有这位笑语盈盈的燕喜小姐了。

正如初学骑马之人一样,精湛的御马之术都是摔打之后才能获得,冰戏也是如此。

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来到了沣水入渭水的河口地带,这时已经基本上能够快慢掌控自如了。

冰戏所带来的自由飞翔的感觉也随之而来,那种快乐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在沣水冰面上逆流而上滑行了尽一个多时辰,我们终于到了燕喜小姐所说的沣水第三条支流处,也就是从我们易寨所在的那片山崖之下流出的小溪,谓之青溪。

青溪溪水由山间热泉汇聚而成,所以即使在这数九寒天的季节,也不会封冻。

因此在离青溪大老远的地方,河面的冰冻已经慢慢变薄了,再向前去会有破冰溺水之危。

于是我们几人弃河上岸,在齐腰深积雪的山林之中又滑行了一个多时辰。

前方易寨熟悉的原木围墙和山门终于回到了我们眼前,暖阳直射着山林雪原,能听到冰雪融化的咔咔之声。

前厅餐堂的位置,一柱炊烟直冲青天,回来的正是时候,易寨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岁末华年(五)

“爷爷,外公我们回来啦!”

易寨餐堂的门外,我们几位归来之人大声的吆喝道。

屋内的众人听到声响,随着爷爷他们蜂拥而出,站在了餐堂的台阶上,一张张笑脸如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老天爷啊!佛祖保佑!你们总算回来啦!这两天把大伙都急坏啦!哈哈!可这外边积雪齐腰深,没法子出山!”

苏叔开怀的迎上前来,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大大的熊抱,也这才注意到和我们一同前来的上官燕喜小姐。

“这位姑娘是?”

“上官燕喜,燕喜小姐,天之山下与我们换马的那位洛城邮驿家的伙计!这位是苏德尔苏叔,我家商队的总管!”

我赶忙给两位作了介绍。

“哈哈,有印象!少主的故人!欢迎啊!”苏叔哈哈笑道,长者的慈爱之风溢于言表。

“小女见过苏叔!”燕喜小姐鞠躬行礼道,这么多人的注视让她很是不安。

“老爷!尉爷!我们来客人啦!天之山下换马的那位姑娘!”苏叔对着廊台上的爷爷他们开心的喊道。

“好啊!瑞雪临门有娇客远来,不亦乐乎!姑娘快进屋吧,在外边站着别受了风寒!”爷爷拂须笑道。

“姑娘,这冰天雪地的能把几个冷娃送回来,你到底用了啥样的法术啊?通天之术?腾云之术?哈哈哈!”外公来到雪地上,好奇的检查着每一块木质滑板不解的问道。

都听说过诸葛孔明曾经造过运送军粮的木牛流马,可这项技艺早就失传了,况乎没有轮轴的木板。

“尉爷,上官小姐是太华山上神仙的弟子,她教给了我们腾云驾雾的玄遁之术,刚才空中的那几个黑点就是我们!”秦冲嘻嘻笑道。

“哦!原来如此!”外公将信将疑的答道,引来了我们几位一阵爆笑。

“尉爷别信秦冲胡说,这叫冰戏之术,北地关中一带很流行的一种冰雪游戏,您老请看!”

说话之间,上官燕喜踏着滑板已在寨前场地的雪面之上轻盈的滑行了一个来回,引来了大伙一片叫好之声。

“还有这样的冰雪之术,彩!都回屋吧!重新置酒,欢迎我们的贵宾!哈哈!”

因为是女客,所以午饭时还是由我们四人,爷爷外公、苏叔作陪,聊些长安城中的奇闻异事,饮酒只是点到为止。

“爷爷,外公!燕喜小姐还给你们带来了过年的礼物!”

饭后,我迫不及待告诉爷爷道,很是好奇上官燕喜带来的布袋中装的究竟是些啥样的新鲜玩意。

“还有礼物送给老夫?呵呵。”爷爷拂须道。

“不会真是什么玄遁之术吧!这般技艺老夫到是受用!哈哈!”

可能年关将至心情愉悦之故吧,向来不苟言笑的外公尽然破天荒的开起了玩笑。

“不是不是,呵呵,就是些红灯笼和孔明天灯。长安、洛阳这些都城的百姓人家,从几年前开始都流行起了除夕之夜挂灯笼,上元之夜放天灯的习俗,以此来增加新春佳节期间的喜庆气氛。呵呵,外公你们久居西域胡地,肯定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在给洛城邮驿采办年货之时,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们易寨也买了一些,希望外公、爷爷你们能喜欢。”

上官燕喜娓娓答道,一边吩咐秦冲他们把布袋取来,又让人找来梯架。在她的指导下,十盏竹篾编制、红绸罩面的大红灯笼在除夕到来的前一天,挂在了易寨每一处出口的大门上边。

点燃里面的羊脂灯油之后,朦胧的灯光透过红绸罩布,红红火火的过年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原来的宫廷之物终于进入寻常百姓人家了!上官姑娘有心啊,老夫在这儿先行谢过!呵呵!”

爷爷颔首拱手,由衷的谢道。

“爷爷折杀小女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上官燕喜赶紧鞠躬还礼道。

“易兄,时辰已经不早,我该回长安了。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易寨,给你们践行,我们一起放天灯,登高远眺长安城里灯海盛况!”

指挥伙计们把灯笼挂好之后,上官燕喜对我莞尔一笑道。

已经是下午,再不动身燕喜小姐可真就要在我家易寨过除夕了。

有心留客而客思归矣,只好作罢。

爷爷已经安排苏叔备好了回礼,一尊玉佛送给上官燕喜的家母上官老夫人,另外十金是长辈送给晚辈的压岁之钱。

汉人讲究礼尚往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燕喜小姐百里送红灯,礼轻情意重,爷爷事后感慨的说这是他路过长安几十年来收到的最厚重的新年贺仪。

一再推托之下,上官燕喜终于收下了爷爷送给她的回礼。

我和秦冲、锅盔刘真儿、沙米汉四人更是执意送燕喜小姐出寨,一直沿着沣水的冰面顺流而下,送到了沣水渭水的河口地带才依依惜别,相约年后再见。

等我们原路返回易寨时,夜幕已经降临了。

白雪皑皑的山谷深处,大红灯笼里橘红色的灯光分外的夺目,让人有一种来到了神仙府邸的幻觉。

“金城,上官姑娘送走啦!”

易寨的晚饭已经结束,爷爷、外公等人正在一盏一盏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高挂的火球一般的灯笼。

没想到同样的照明引路之物,仅仅换了身红色的外皮,就能产生如此喜庆祥和的效果来。

“老苏,老尉啊!从明年起每年的新春佳节我们都要在家过啦,来中土的季节路线也要改一改!我们走乌孙、龟兹这条北路,初春出发,年末回到于阗!哎!出门行商这么多年,仔细想想尽然没有在清风泽家中陪我那老妻孙儿们过过一次新年!”

年纪越大的人乡愁越重,看着喜庆的大红灯笼,爷爷不禁长叹道。

“老爷,谁说不是啊!家中三个小娃出世,我没有一回在身边过,江湖行商身不由己啊!”苏叔也跟着苦笑道。

外表潇洒、挥金如土的商者们,看来每个人都有一把辛酸泪也!

我们刚刚跨下滑板,众伙计就嬉笑着本上前来,让秦冲、锅盔刘、沙米汉教授他们这种在雪地上来去自如的冰戏之术。

寨前的场地上顿时热闹了起来,哐当、咣当的摔地嚎叫之声此起彼伏,但丝毫不减大伙的兴致。

“上官燕喜这女子不错,聪慧知礼,美貌贤淑,一看并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呵呵,少主啊!人家姑娘对你不错,年后要不要苏叔做一回月下老人,前去上官府上下聘提亲?”

苏叔开心的拍拍我的肩膀笑问道。

“苏叔莫要笑我,我与上官小姐只是普通朋友。”听到苏叔的提亲建议后,我慌忙拱手推托道。

“普通朋友!你小子的红颜知己还少啊!罗马国的亚米卡、楼兰的库日娜,现在又交好了这位燕喜姑娘!明春路过洛阳、建康这样的锦绣之地,不知道还会喜欢上谁家的千金闺秀!金城啊,你如此滥情下去,将来看你怎么收场!”

听我说和上官燕喜小姐只是在一起玩玩乐乐的普通故友,外公按捺不住劈头劈脸的呵斥道。

“是啊金城,上官燕喜真是位好女子,爷爷我向来有识人之术。如果你对她有意,我们就赶紧上门去提亲。长安不比于阗,豪门大户、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俗话云一家好女千家求,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孙儿明白,只是一位异性的故友,仅此而已,离开长安后就不会再有来往。孙儿疲乏,我回屋睡觉了!”

我对着爷爷、外公,苏叔深鞠一躬,就回后院的窑洞去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混球!气煞老夫也!”外公喘着粗气骂道。

“姻缘天注定,强求不得,尉爷,你也不要太生气了!”是苏叔劝解的声音。

正如外公所说,我也许真是一个混球。

一路走来,我钟情于每一位从身边飘过的美貌女子,但从无婚嫁之念。

八年前和亚米卡分别时的那种绝望和连绵不觉的思念之情,早已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种魔障,挥之不去。

也许我和库日娜、上官燕喜的交往,压根就是把她们当成了亚米卡的影子,在无聊空虚的商途之中寻找一种刺激和快感而已,再无其他的奢望。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内心的潜意识,是无法识人的。

否则,不但秦冲他们这些忠心不二的伙计跟班会骂我是伪善之人。

上官燕喜小姐说不准,但库日娜肯定会杀了我,她把所有的真情和期望都给予了我行走江湖的“负心郎”。

回到窑洞拿些换洗的内衣,我就直奔峡谷的汤池去了。

在那儿舒舒服服的泡了老半天,过滤了大脑之中的所有杂念,然后踏雪回到窑洞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已是除夕之日的下午。

辞旧迎新的大餐已经备好,在窑洞的炕上都能闻到前面餐堂里传来的浓香。

那是烤全驼的香味,是来自遥远的于阗国清风泽家园特有的美味。

我开始想家了,想念家母于阗夫人、小妹古兰朵,还有敬爱的奶奶、表姐兰果尔,还有远在洛阳的三弟长安和建康的太学生二弟易武威。

如此富足的大户之家,每年除夕辞旧迎新之时,亲人们尽然都是天涯相隔不能团圆。

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怅然泣下,这也许就是我们行商世家的宿命吧!

正文 第七十章 登终南山

除夕之后的几日里,都是暖阳的天气。

秦冲、沙米汉、锅盔他们忙着教授寨中老少伙计们冰戏之术。

尽管他们也只是从上官燕喜那儿,刚刚学到了一点毛皮而已。

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看来这也是我们凡夫俗子们的通病啊!

爷爷、外公、苏叔他们整日除了饮酒博弈之外,就是在一起议古论今的大摆龙门,或者畅谈家乡故人的儿女琐事。

所有这些闲暇时候的娱乐我统统不感兴趣,因此每日除了汤池沐浴、餐堂吃饭之外,就是回到石窑之中埋头大睡。

如此酣畅淋漓、天昏地暗的嗜睡,一直延续到上官燕喜年后如约来访,才算告一段落。

“易兄啊!如此艳阳天气,还在睡大觉啊!呵呵,快点起来,我带你们上终南山敬香祈福!”

睡梦之中,耳边尽然传来女子悦耳的嬉笑之声,不知啥时,一身红衣装扮的燕喜小姐已在秦冲他们的引领下来到了我的窑洞。

“燕喜小姐!你怎么来啦!”我惊喜的从裘毛被褥中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

“哇,易兄厉害!如此冬夜还能光身就寝!呵呵,我在外边等你啦!”上官燕喜见状嬉笑着走出窑洞回避去了。

原本想解释刚刚泡澡回来,来不及换衣,但这个小女子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满嘴的话一下子全咽到了肚子里。

我三两下穿好了衣衫棉裘,然后在秦冲的协助下洗漱完毕、竖好发髻,这才来到了石窑的外边。

果然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雪地反射的强光晃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上官小弟,为兄已经准备妥当,接下来但凭小弟的差遣!”我对着燕喜小姐长揖笑道,顺带拿之前桂之坊的男子装扮调笑于她。

“易兄就爱说笑,呵呵,走吧!带你们去终南山,听说那儿新来了一位神仙老道,就住在当年鬼谷子传道授业的那栋草庐之中!”

上官燕喜一边说一边系好披风,戴好护手、风帽,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看来这个女子原本就是一位戏耍贪玩的姑娘,平时没有可以交心的玩伴。

现在我们来了,当然也就不会放弃任何结伴外出游乐的机会。

“那个神仙道长一高兴,说不定还会传授一招半式的修仙大法,从此我们就再也不要忍受这世间的疾苦啦!”秦冲向往道。

“老夫倒是听说这长安、洛阳一带流行黄老道家的隐修之术,擅长金石炼丹,祈求长生不老。其中也许真有得道的高人,但多半都是沽名钓誉、贪恋财色的狗蝇之徒。你们几位少年上山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那些道士、隐士送给的丹药,万万不可随意的食用。”

不知啥时爷爷他们也转到后院来了,听到我们正在谈论神仙之事,赶紧上前来郑重的告诫道。

爷爷在长安东、西市坊的那些商界老友,都是信息灵通的各路豪杰。

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消息,多半都是可靠的。

“爷爷训导的是,我们一定会多加小心!”上官燕喜长揖答道。

我家易寨所在的位置,其实就是终南山脚下的一处山谷。

所以离开易寨顺着沣水逆流而上行走约两个多时辰,我们就来到了进入终南山的的山口位置。

一条崎岖的石阶小径有云蒸霞蔚的仙山之顶盘旋而下,小径两旁长满了苍翠欲滴的千年古柏,如在画中一般。

“易兄,据说这条山径是当年鬼谷子大师率领他的百位弟子,用时十年修建而成,一直通向山顶的神仙洞府!据说授业功成、最后一个弟子下山之时,他就是在那儿羽化升天的!”上官燕喜香汗淋淋的指着前方的石阶大声的向我们介绍道。

“那兵家庞涓孙膑一定从这山道上走过吧!还有纵横大师苏秦张仪、法家商君、木工祖师爷鲁班!难怪有那么多世人会来此山求仙问道,一条小径走出了一部春秋和战国啊!”

我感慨的答道,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些古代圣贤们一身白衣的少年模样,正背着装满木简的书箱,在这山道上翩翩而过。

“今日商者易金城、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也拜山来啦!”

秦冲颇有诗意的哈哈笑道,这家伙没有读过圣贤之书真是可惜了。

“上官小姐,山顶住有女神仙吧?”锅盔刘仰头问道。

“有啊!如果本小姐算的话!哈哈!”上官燕喜回头嘻嘻笑道。

“燕喜小姐要是山上的女神!本少主今生今世就啥也不做啦!来此山中和你结庐为伴,成日畅游山海蓬莱、神山仙境,岂不快哉!”

俗语云:情由境生,此时此地我忽然之间真有那种看空一切的出世之感。

“易兄此话当真?”上官燕喜正在我脚下吃力的爬着石阶,听我此言抬头多情的问道,满脸的欣悦之色。

“绝无半点虚言!”

“那好吧,他日我如在山中建一草庐结发修行,易兄路过长安定要过来看我!”

说道此处,燕喜小姐尽然声音哽咽了起来。

刚才还明媚如春,转眼间潸然泪下,都说汉地女子多情,此话真是不假。

滑板已经不起作用,我们上山之前就把这些代步工具暂时寄放于山脚的一猎户家中。

然后以篙为杖,沿着被冰雪覆盖的山径,吃力的向山顶方向攀爬而去。

石阶很是狭窄,有些路段更是悬崖绝壁的万丈深渊,爬在上面有两股战战的惊悚之感。

上官燕喜一路上吓得不停的惊叫,我不得不用手杖牵着她走,才慢慢度过了一段又一段的险境之地。

这丫头原来所说从终南山颠滑翔而下的豪言壮语,看来都是框我们的。

按照她一路走来的表现看,这女子可能从来就没单独来过终南山,她有明显的恐高之症。

“少主!我们啥时就餐啊?饿的不行了!”前方的沙米汉回头问道,身材肥硕的他此时已如水洗一般。

而秦冲和锅盔刘可能已经受到了悬崖深谷的惊吓,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顾吭哧吭哧的爬着雪坡。

“遇到平坦的地儿我们就歇会!燕喜小姐,你说的敬天台、鬼谷子草庐、神仙洞府呢?我们啥时才能到啊?”

我回头拉着上官燕喜冰冷的玉手,又心疼又生气的问道。

“我、我也从来没上去过,都是听人家说的!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季节来山上才能遇见神仙!哎呀妈呀!吓死我啦,我要下山!我要回家!”

这个女子断断续续的说着,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为了看所谓的神仙,这个季节把我们几个瓜娃骗到了山上,燕喜小姐的贪玩之心也是太重了。

如果在落日之前还到不了安全地带,在这冰雪覆盖的山径之上过夜该怎么办啊!

“别哭了!燕喜小姐可是孤身纵横千里的旷世侠女啊!有什么好害怕的!”

看着上官燕喜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只能故作坚强的劝慰道。

“不怕易兄笑话,小女平生不怕虎狼盗寇,惟恐硕鼠高崖!每年新春家中嫂嫂她们来终南山敬香,我都不愿跟随而来。”

“那你为啥还带我们来这儿?这天寒地冻的!”

眼看着山中冷气上升,石阶上原本融化的冰雪重新凝结起来,我心急如焚道,不禁加快了攀登的步伐。

“原本是想以此取悦易兄,不曾想山路如此难走!小女罪过!”

上官燕喜颤巍巍的拉着我扶着旁边的山体一阶一阶的小心而行,尽量不去看一边的山崖。

“燕喜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没事的!就算今夜上不了山在这石阶上坐一夜,我们也不会怪你!”

听到上官燕喜此言,我不禁心头一热,英雄救美之情油然而生,原先的焦急惊恐也烟消云散。

男儿屹立于天地之间,刀山火海尚且闲庭信步,还惧怕这区区山间危崖!

为了此趟行程,上山之前我们也做了充分准备。

除燕喜小姐外,我们每人都背了一个硕大的皮囊,里面装满了被褥、帐篷、粟米饼、牛羊肉熟食等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应急意识,对于我们商途中人来说,早已成了一种习惯。

这时,有两位山间的庄客从山顶而来,正好经过我们的身边。

打听之后得知,前方五百个台阶的上方就是一处平坦的山塬,有历代修仙之人留下的草庐和洞窟。

虽然荒芜破败,但作为夜间临时御寒的栖身之所,还是很不错的所在。

谢过庄客之后,我们几位困境中人,禁不住高声的欢呼了起来。

连上官燕喜也一扫心中恐惧的阴霾,一路高歌般的为我们吟诵起班固名篇《终南山赋》来。

“ 伊彼终南,岿截嶙囷,概青宫,触紫辰。嵌崟郁律,萃于霞雾。暧对晻霭,若鬼若神。旁吐飞濑,上挺修林。玄泉落落,密荫沉沉。荣期绮季,此焉恬心.....。”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青乔山人

塬,四面峡谷沟壑,中间高台平地是也。

自从进入陇西、关中以来,几乎所有人烟密集、林木葱茏的乡野村社,当地人都称之为塬。

蓝田塬、黄土塬、陇上塬等等。

没想到今日在这万丈绝壁的终南之巅,也会有“塬”这样的山间高地,真乃佛祖慈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啊。

此处山塬广袤开阔,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分明就是一处孤悬于红尘之外的神仙地府。

正如庄客所言,崖畔林中的雪地之上,不时有年代久远的草庐和洞窟呈现于众人的眼前。

黄昏降至,西天的最后一抹红霞在慢慢消逝,林中偶尔还传来了几声犬吠之音,还有几缕炊烟在空中缭绕。

人间的烟火尚在,也把我们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

“客从何来?”

大伙正在匆匆行走,寻找晚间的落脚之处,突然一处泉池边上传来了人语之声,吓得我一阵哆嗦,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惊扰大师的清修了,多有唐突!我等从长安而来,去敬天台焚香祈福,眼看天色已晚,不知附近有无人家暂住一晚,还望大师指点!”

上官燕喜连忙上前长揖答道,我们一行就她是长安本地人,所以这借宿问路之事,只能辛苦她了。

“原来如此,贫道还以为是天外飞仙呢!哈哈!各位小友如不嫌弃茅舍简陋、粗茶淡饭,可随我来!”

话音刚落,但见这位道长从池中站起身来,接过旁边童子递上的浴巾系在腰间,踩着木屐就啪嗒啪嗒的踏雪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位道长年近半百,须发银灰,肌肤赤红、双眼如喷火一般的精气十足,一丈开外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浪正在滚滚而来。

如此数九寒冬,在冰池之中浸泡洗浴,身上还有如此大的能量,真乃神人也!

我正要鞠躬膜拜神仙,忽见此人的下体一柱擎天,如铁杵一般的立在那儿,把浴巾顶出了一尺多高。

我瞬时忍耐不住爆笑了起来,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几个家伙早已乐得不成个样子了。

而上官燕喜这个女娃早已羞吓得躲在了我的身后,催促我快点离开这个无耻之地。

那个老道恍然大悟一般的干笑几声,唤小童取来外袍就地穿上。

“让各位小友见笑了,贫道刚刚服食了五石散,药效发作,不知有女客来访,罪过罪过!”这个老道满脸愧疚的向上官燕喜鞠躬致歉道。

“易兄,我们还是到别处看看吧!实在不行就找一间无人的茅舍凑合一晚!”

上官燕喜眼也不抬的微微还礼,转身向我愤愤的催促道。

她似乎在警告我,同行的女子受到了如此的戏弄我们不知保护,还能如此的嬉笑,真是与这位淫道一样的无耻。

我这才醒悟了过来,拉着上官燕喜匆匆而去,恨不能把这个老道掐死在这雪地之中。

“各位小友请留步!”老道立在原地癫狂般的叫道。

“你还想作甚!”我回过头去冷冷的叫道,嗖的一声拔出了随身的弯刀。

这个老家伙如再对上官燕喜有啥不轨之举,我非宰了他不可。

秦冲他们见我怒发冲冠,已知其中的缘由,也不再嬉笑,面露杀气的分立于道旁。

“贫道法号青乔山人,这位女施主既然来自长安,应该听说过贫道。呵呵,刚才确实是无心之过,恳请各位小友给贫道一个补救的机会。”

这位青乔山人言罢尽然长躬不起的立在那儿,忏悔之情溢于言表。

“他就是青乔山人?”上官燕喜惊讶的低声叫道。

“你认识他?”说话间,我已把短刀插入了鞘内。

“长安城中无人不知啊!他炼制的仙丹五石散,向来是朝廷的贡品。寻常上山问道之人就算施舍千金,也难见他一面。”燕喜小姐答道。

“那我们走还是不走?”

“留下吧!我倒要瞅瞅这位神仙道长有何高深莫测的本事,让那么多富贵人家为他倾倒。”

上官燕喜低估道,商界女侠的彪悍作风一下子冒了出来。

“不要怕!万事有我!这个老道或许真是无心之过!”

我的英雄之气令燕喜小姐动容,她勾魂摄魄的看了我一眼,秋波之中暗藏了无限的意蕴。

于是我们五人纷纷回头原地鞠躬还礼,不做任何的言语。

“哈哈!相逢不如偶遇,各位小友请随我来!”

言毕,青乔山人如醉如狂般的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了后山一处幽静深远的草庐野墅之中。

“易兄莫要惊慌,如今洛阳、长安一带的世家士族子弟都喜服这种五石散的丹药,用药之后都是这般的癫狂之态,我途中见得多了。一会这位老道肯定会拿出仙丹宝贝招待你们,千万不可食用!”

上官燕喜见我的惊诧之色,赶紧在我的耳边嬉笑着嘀咕道,我也原话悄悄地传给了秦冲他们。

草庐之内楠木铺地、白烛为灯,甚是宽敞肃静。

院中一尊硕大的鹤嘴铜鼎正噗噗噗的对外冒着热气,浓香四溢,让人豁然神清气爽。

此物肯定就是这位老道的炼丹炉了,炉中的丹药是五石散,还是还魂丹,也或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之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一案分席而坐之后,两位童子为每人端上了一碗清水,两颗黑色的丹药。

“五位小友,此水是由终南天水沉淀而成,谓之无尘之水!此丹老夫取八荒五色玄石、采九州雨露琼浆,集天地阴阳之气,花费十年之功炼制而成,只有区区五十颗,就算皇帝老儿来此,也无福享用!今日特地取出几颗来款待诸位贵客,哈哈!贫道也曾试过,腾云驾雾如仙如幻,乐哉乐哉!哈哈!”

青乔山人见我们没有品食的意思,自己率先垂范的吞下了两颗丹药,喝下一碗清水。

片刻功夫,这位老道原已消退的赤红之色又涌了上来,双目喷火一般的盯着上官燕喜,恨不能一口把她吞下一般。

“众位小友太过谦逊!此种神丹万金不换,你等却视为无物!哈哈!童子上琴!让贫道给各位贵客奏上一曲!哈哈哈!”

青乔山人又露癫狂之态,撕扯着剥去了外衣,如牛一般的喘息着,吓得上官燕喜紧紧偎在了我的怀里。

当他的十指接触古琴的刹那间,整个人好像忽然平静了下来。

一曲沧浪之音的《高山流水》,就算是伯牙子期在世,也会由衷的慨叹: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曲罢,青乔山人已是披头散发,如同困兽一般的痉挛嚎叫着。

“各位小友!有缘相识无缘再会!老夫去也!哈哈哈!”

这个老道在童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癫狂的大笑着朝后院而去。

我们几位惊吓的面面相觑,此地再也呆不下去了,不顾两位童子的再三劝阻,背上各自的包裹夺门而去。

夜间白雪皑皑的山之巅上,四处乱撞甚是危险,我们只好借着朦胧的雪光就近找了一处无人的草庐临时住了下来。

上山以来的这一番折腾比穿越沙海还要劳累,黑暗之中好不容易用羊皮帐篷为上官燕喜小姐支出了一块私密的空间。

而我和秦冲、沙米汉他们则以皮囊席地,取出各自的被褥倒头就睡。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火红的朝阳已从终南山的东方缓缓升起来了。

山峦叠嶂、云海汹涌,万道霞光下的苍穹大地简直美轮美奂。

可爱的燕喜小姐早已起床,正坐在一片彩霞之中给我们准备早间的饭食呢!

上午登临终南之巅的敬天台焚香祭拜之后,我们就沿着来路匆匆下山了。

经过山塬时,特地绕过了青乔山人炼丹修仙的那片古柏树林,生怕再遇见这位疯癫痴狂的老道。

平心而论,这位老道还算是一位精通古曲的隐世高人,只不过是太过放浪形骸。

而所有这些很可能都是拜他平日食用的五石散所赐,难怪临走之前爷爷再三叮咛不要触碰这些道家的仙丹妙药。

一旦食用不但会上瘾,更是会如痴如狂,如此一来就真成了梦幻飘忽的天外飞仙了。

后来上官燕喜告诉我她之所以如此惧怕青乔山人,是因为她听说过久居山林炼丹修为之人,平日里都需要修炼一种采阴补阳之术。

否则所食金石仙丹的药性一旦发作,就会烈火攻心,内焚而死。

而所谓的采阴补阳就是和一些年轻的女子在一起男欢女爱、鱼水之欢。

想起那晚冰雪之中青乔山人热火四溢、玉柱擎天、双目如赤的模样,不禁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五石散,春药也!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上元佳节

回到易寨之后,我们携礼物随燕喜小姐去了长安西市洛城邮驿的总店,向上官老夫人恭贺新春。

老夫人待我甚是亲热,似乎已经把我当成她的乘龙快婿了。

商者之家向来没有多少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我们易家又是名震天下的大商。

所以上官夫人和爷爷他们的态度一样,极力想促成我和上官燕喜小姐的这段姻缘。

因此燕喜小姐成日和我等这般异乡少年郎混在一起,上官家的长辈们并没有多少的阻拦。

正是情窦已开,儿女情长的如花年纪,相处日久彼此间的情欲之心早已难以自抑。

先是在秦冲他们背后偷偷的牵手,如醉如痴的香吻,最后尽然悄悄偷食了这人间比蜜还甜的禁果。

商队上元节之后就要启程,在长安城的这段日子锅盔刘没事就拉上沙米汉、秦冲他们,去桂之坊约会她的兰姐姐。

或许这三个家伙就是想给我和上官燕喜,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日从少府殿游乐归来,可能喝了点清酒的缘故,燕喜小姐满面春色、娇艳欲滴。

我情不自禁紧紧把她搂在了怀中,幽香如麝、柔软如酥,半推半就的缠绵呢喃之音,让人忘却了世间的一切。

被褥之上的燕喜小姐肌肤如羊脂一般的纯白,简直就是旷世美玉雕琢而成的世间尤物,让人不忍亵渎。

但我最终还是完全占有了她,床单之上的点点猩红如腊梅一般的娇艳绽放。

经过十几天艳阳的暴晒,城中大街、城外驰道上的积雪已融化的大半,骆驼车马行走在上边已经安然无忧了。

100年前大汉龙兴时期,长安是天下丝绸的集散之地。

那时候前来东方采买丝绸绢布的各国商贾,来到长安,就可以买到吴越楚蜀、东海齐燕各地出产的各色绸缎。

五胡祸乱、大晋南迁建康之后,原来北方的丝绸商家、机工织户也纷纷渡大河南下,在江南荆楚一带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加之南方之地温热湿润,适应农桑之事。

因此听爷爷说,每年春天的花开时节前去建康江南,旦有流水人家,皆能听到春蚕觅食、缫丝织布的机杼之声。

长安的丝绸交易再也不复当年之繁华,如今来自西方如爷爷这般的商贸大贾,都是把长安当成了途中的周转之地。

不管走陆路还是海路,都直奔东晋的建康吴越去了。

有一次我问过爷爷,为啥要在长安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不考虑冰雪天气、行路不便方面的因素,两个月已足够从建康打个来回了!

爷爷告诉我除了前面所说卖马卖玉筹措南下采办的本钱之外,还有就是我家商队每次的进货量巨大。

建康城中的几位丝绸大贾一般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把货备足。

另一方面,每年春季南方新丝上市之前,也是市场里的丝绸一年中最便宜的时候。

不管是大贾还是一般的小户人家,都会把以前的陈货布匹拿出来处理掉,以便给新丝腾挪地方。

两个月的修养生息,整个商队的所有人马都已兵强马壮、整装待发,只等上元之夜的一声春雷了。

上元佳节的前一天,燕喜小姐又一次随我们回到了易寨。

指导伙计们给她年前送来的那一百多盏天灯糊上纸帛,装入火油灯芯,以备上元之夜使用。

自从上一次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后,这个小女子越来越黏糊我,半步都不愿离开我的左右。

而我也深深的爱上了这位芬芳贤淑的汉家姑娘,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变故,我打算从建康归来后,就央求苏叔去上官家下聘求亲。

遥远的亚米卡,再见了!美丽善良的库日娜,对不起,今生我只愿娶一位汉家的女子为妻。

如果上官燕喜家的长辈们没有意见,我会带她回于阗国,和她结为秦晋之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俩这辈子注定做不成夫妻。

也许是佛祖对我这个滥情负心郎的一种惩罚,这个人世间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下情债。

你辜负了一位佳人,定然会受到十倍百倍的惩罚,而且行刑官会是你自己。

“易兄,你见过放天灯吗?”

寨前场院上,我提着纤细如发般的竹篾灯架傻傻的站着,上官燕喜正蹲在我的脚下小心翼翼的给灯架糊上白色的娟纸,固定好火油灯芯。

午后的阳光如春天般温暖,上官燕喜忙碌中抬起头来天真烂漫的问道,艳如桃花般的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秦冲、刘真儿等二十多个伙计也在周围笨手笨脚的照葫芦画瓢,半天的忙活,才做好五十多盏天灯。

如含苞待放的白莲花一般,摆放在场院中间,甚是好看。

按照这个进度,晚饭之前整个易寨人手一盏天灯的计划,就可以提前完工了。

“放天灯我没见过,重阳节的晚上在陇上塬的橡林坡,我倒是见过漫天的火把!”

我呵呵笑道,恨不能伸手拭去燕喜小姐脸上的细汗,但怕伙计们笑话,只好作罢。

“那算啥!明日夜晚我就带你们见识一下长安城上元灯会的盛况!”

说话功夫,又一盏天灯在上官燕喜的手里大功告成。她站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取出香帕擦了擦可爱的脸蛋。

“燕喜小姐!啥样的盛况给大伙描述一下!”

一旁的秦冲起哄道,其他的伙计也开心的附和着。

正是燕喜小姐的到来,才使得整个易寨有了一种新春佳节家一般的喜庆气氛。

大伙也从心底里喜欢这位善良、能干、美丽的汉家女子。

“此景只会天上有,人间蓬莱在长安!明晚你们就知道啦!”

上官燕喜嘻嘻笑道,开心的摇着香帕,挨个检查这群临时徒弟的手艺去了。

等所有的天灯做好之后,燕喜小姐又取来墨砚狼毫,把每个人年内的心愿,都虔诚的写在天灯之上。

平安、团圆、回家、赚钱、娶妻、无灾,各人的心愿不尽相同,但基本都包括在这十二个字中。

当我正在为写上什么心愿绞尽脑汁时,燕喜小姐尽自作主张的用丝线把我们二人的祈愿天灯连在了一起。

一盏天灯上留下的文字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另一盏则是:下地愿作连理枝。

东晋太元二十年,上元之夜长安城上的漫天灯火,我永远也忘不了。

迎接灶神祭拜结束之后,我们结伴来到了易寨前面的山坡上眺望长安,但见无数盏五彩的天灯从整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冉冉升起,整个夜空成了灯火璀璨的天上街市。

或有天灯缓缓而落,又如无数位天外飞仙一般慢慢消失于夜幕之中。

当我和上官燕喜的祈愿天灯从我们的手中飘摇升起的时候,燕喜小姐紧紧的拉住了我的手。

好像我也如天灯一般,将从她的眼前扶摇而去,只留下繁华如梦般的回忆,从此再无踪迹。

“易兄,我在长安等你,一定要回来娶我!”

在我们的连理天灯刚要落幕的时候,燕喜小姐在我的耳边无限深情的低语道。

这句话,七年前的亚米卡离别之际和我说过,半年前孔雀河畔的库日娜赠我秋衣时,也曾难舍难分的悲语期盼。

而我,视情为玩物、不知一诺千金的年少轻薄之徒,尽然都如此轻易的应诺了!

我有罪啊!祈求佛祖惩罚我吧!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洛邑书院

上元节后的第二日,商队就告别了留守寨中的家老伙计,开启了前往东都洛阳的行程。

我们抄近路涉沣水冰河,沿着东北方向的林中马道穿过整个上林苑,于第二日上午来到了长安城外渭水阳坡的渭南境内。

在那儿和上官燕喜洒泪惜别之后,商队人马沿着大河南岸宽阔平坦的秦汉驰道,向东过太华、出潼关,直奔洛阳而去。

五日之后的一个清晨,商队已经来到了洛水的岸边,前方依洛水而建,城墙巍峨而残破的古城就是千年的帝都洛阳了。

我们没有进城,继续沿着南下的官道又奔驰了一个多时辰,马队才放慢了速度踏步徐徐而行。

“金城!伊阙到啦!长安读书的洛邑书院就在伊水左岸的龙门山上!哈哈!我的小孙儿如今又长高了吧!”

顺着爷爷的马鞭所指极目望去,但见两山之间一条大河从南奔涌而来,入洛城向北奔流而去。

“爷爷,我原来还以为长安距离洛阳至少有一个月的行程呢!早知三四天就可到达,我和秦冲他们过来把三弟接到长安去过年,那该有多好!”

看着远处苍松翠柏、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的龙门大山,我惋惜道。

离三弟这么近,我这个做兄长的尽然在长安城里花天酒地了两个来月而不来看他,这让我很是自责。

“读书修学时最怕有琐事打扰,所以我才会把武威、长安送到这离家万里的洛阳来。呵呵,如今武威学业已成,长安也是指日可待,老夫高兴啊!”

爷爷没有正面答我,而是拂须感慨大笑道。

“少主啊,这家书院我去看过!环境幽静、孩童众多、三餐有序,真是个读书的好去处!呵呵!而且这里除了读经修学,还要学习琴操、剑术、博弈、朝辩,将来这帮小娃长大之后,个个都会是治国安邦的文武全才,不像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腐儒生!一会你上去看看就明白啦!”

苏叔看出了我的心绪,赶紧好言安慰道。

“十年树人那!老夫很是后悔当初没有把你也送过来打磨几载!呵呵,将来你可不要怪爷爷。”

爷爷惋惜道,一边打马快行而去。

分别三载,又要见到自己的骨肉孙儿了,爷爷和外公这两位风格迥异长辈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年前在长安城盘亘期间,两位老人亲自去了东市和西市,为长安、武威他们采办了一大堆的礼物。

伊水畔的龙门山前有一处从山上而下的清泉,我们到达时有几十位身着灰白棉袍的少年,正每人提着两个尖底木桶,在那儿排队取水。

少年们看到了我们的马队,一个个都好奇的向这边张望,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这时有一少年丢下了木桶,欢天喜地的向我们这边奔跑而来。

“爷爷!外公!你们来啦!想煞孙儿也!”

少年一边奔跑一边高呼着,纯正的伊洛雅言,再也没有一点西域于阗国吐火罗官话的味道。

不用猜这位少年就是我的三弟易长安了,离家六载这个胖墩弟弟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如果是在城中大街或者荒村官道上遇见,我肯定不会认出他来。

“三弟!长安!”我也忘情的跳下马来,迎着三弟而去。

“大哥!哈哈!大哥!你也来啦!”

我的出现给了长安弟莫大的惊喜,我们俩兄弟开心的拥抱在一起,半天也不愿分开。

六载春秋,无数次在梦中相聚,今日终于在这离家万里之外的中土异乡和弟弟重逢,真是不亦乐乎!

“长安三弟,你原来一身的肥肉都跑哪里去啦?书院的日子怎么样,先生们是不是也如辛老夫子那般的严厉?”

我拉着长安向爷爷他们那儿走去,开心的问道。

“回禀兄长,书院生活饮食起居有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魂魄和凡身都寄予山野,随清风而去也。”

长安微微躬身歉笑着答道,一副玉树临风、谦谦君子的仪表和做派。

“长安啊,你现在讲话怎么这般模样啊!”我有点惊讶道。

“回禀兄长,先生说当今天下大乱纷争皆因纲常伦理崩殂所致,欲重振乾坤必先张五常!愚弟已在圣人坛前立下誓言,今生以传道授业,弘扬儒家法理为己任,故先立言也。”

长安士子古圣一般的言行,我已完全听不懂了。

“三弟啊,你那一套经世之理还是留到将来教诲你的学生去吧,家人面前切莫如此,别把爷爷、外公他们给吓着!”

“大哥,你也觉得如此做派别扭啊!哈哈,可爷爷他老人家就爱这一套!前年我用咱于阗国的土语和他交流反而挨了一顿训斥,说我在书院这么些年没有学到东方士子的礼仪之风!”

三弟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尽然学会他二哥武威的刁顽淘气之术了。

“果真如此?”我惊讶道。

“小弟绝无半点虚言!”长安拍胸道。

“那你还是按照刚才的做派去糊弄这俩老头吧,不要让他们失望!”我不禁哑然失笑道。

“长安明白!”三弟微微作揖施礼道。

其实这也不算是啥做作,在中土书院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近观三弟长安的待人接物之风,与一般的士子已无二样。

至此,我对于盛行中土的儒道之说,也有了大体的观感。

道家如终南青乔山人者,腹有才情、放浪不羁,却隐身山野炼丹修仙。

儒学如洛邑书院易长安者,谦谦君子,饱读诗书,却钟情庙堂心怀天下。

真如老子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洛邑书院有规定,凡入院外来探亲者,每次不超过四人,且在此期间院内学子不得旷学休业,一切如常。

所以长安见过爷爷、外公诸人之后,就匆匆回到山泉旁边汲水去了。

没想到长安三弟看似单薄,却能手提两木桶的清泉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这绝非一月一夕之功也。

商队在山下的林中安置下来之后,爷爷、外公、苏叔和我就带着送给书院先生的一些礼物,沿着石质的台阶缓缓上山而来。

但见山腰松柏掩映的林中,有一处青砖灰瓦的楼阁宅院,鳞次栉比的散布于竹林山崖之间。

朗朗的读书之声从院里此起彼伏的传来,洛邑书院到了。

书院门前空地上,有一青石大碑很是引人瞩目,黑体篆书的碑记遒劲而意蕴深远: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人,乱邦不居。天下人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爷爷从二弟武威进书院开始,就一直是这里的大施主了。

所以听说他上山前来看望孙儿,德高望重的书院督学邹老夫子早早迎候与大门之外。

志同道合的老友相见分外亲热,几位老人寒暄介绍完毕就进入书院客舍把酒畅聊去了。

长安三弟则领着我,观摩了书院师生学习生活所有的场景和流程。

“三弟,你有妹妹啦,名叫古兰朵!”

书院的下午是学子们自主修习的时间,有人蹴鞠、有人击剑,更多的学童则是三三两两的结伴下山,去洛阳城中采购笔墨纸砚去了。

山下一望无际的原野绿意葱茏,农人们正在一片片井田状的阡陌之中辛勤的忙碌着。

长安说初春暖日,新麦疯长,这些农人们正在给麦苗压青。

其中龙门山下伊水边上的的几大块井田是他们书院的私家园田,在那儿忙碌的则是学习农艺的书院士子们,前两天他刚在那儿忙活过。

看来书院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凄凉,反而充满了自由诗意的田园之风,还有那么多年龄相仿的同窗学友相伴左右。

难怪武威、长安他俩能在此坚持这么多年而不思归去,原来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早已乐不思蜀了。

我们兄弟二人就这般在在山林间的学道上边走边聊着,多年来的思念顿时化为骨肉同胞间的欢声笑语。

我告诉了长安弟于阗国清风泽家中的近况,母亲、奶奶的身体尚好,同时向他介绍了家中的这位新成员。

“三年前我就听爷爷他们说过啦,呵呵!听说有点像小时候的亚米卡姐姐,大哥,你还时常会想起她吧?”

长安弟憨憨的笑问道,他从未见过古兰朵小妹,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情感。

而亚米卡,和我们一起开心玩乐了那么长的时间,长安和我一样,对于这个云海西国的女子,还有深深的牵挂之心。

“我准备明年回到清风泽后去一趟罗马,如果这个女子还没有结婚,我就把她带回清风泽来做你们的大嫂!怎么样?”

我叹息的笑道,心知亚米卡已经成为过去,但前去她的家乡拜访一下这位昔日的故人、了却这段情缘,却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那太好啦!可山遥路远,爷爷、母亲他们会让你去吗?”长安有喜转忧道。

“天下最难走的商道我都走过来了,罗马何足道哉!放心吧,母亲大人肯定会让我去的。爷爷,外公他们,呵呵,我最担心他们会和我一道过去!”

我自信道,身为商者之家的后人,长辈们没有任何的理由阻止我去走遍全天下的商道。

“所言甚是,小弟我就在这静候大哥的佳音啦!”

“长安,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二哥武威的!”我神秘道。

“二哥?他不是还在建康吗?他会有啥事?”长安不解的问道。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兄弟情深

“阿妈托媒婆在于阗王城给武威订下了一门亲事,我这次随商队去建康的任务之一,就是带你二哥回西域完婚的。”

路过的一位白衣少年应该和长安弟相熟,笑着给我长揖行礼,我也赶紧躬身还礼,目送少年走下山去。

“大哥,你不会在和我说笑吧!我们阿妈那么通明事理,怎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定!”长安弟不解的叫道。

“长安,让你二哥回西域完婚何来荒诞之说?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可是你们这些读书士子顶礼膜拜的圣者之言!”

三弟对于家母的质疑不逊之言,让我有点不快!

“大哥息怒,你误解我了。呵呵,二哥上次过来和我说过,今夏他的太学就修满了,通过朝廷的经策之试后即可入仕为官,至少也可在江南诸郡谋个县尉之职。这个时候回西域完婚,山遥路远来回至少一年之久,岂不是耽误了他的前程!家母煞费苦心送我们前来中土修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嘛。”

看到我面带怒色,长安弟赶紧上前施礼陪笑道。

“南方大晋朝选官任事孝廉为先,就算武威告假一年回乡省亲侍母,官府应该也会恩准的。如果连这点要求都不批准,南方这官不当也罢!你两个小娃不会打算这辈子都不回西域了吧!”

想起母亲于阗夫人思念二弟、三弟时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的惨状,我拿出了兄长的架势斩钉截铁的决定道。

“大哥言重了,长安这些年做梦都想着回到清风泽,和家母、兄长团聚,那是何等的乐事!怎奈学业未成,我不能辜负了阿妈的殷殷之情!”

说到伤心处,还是个孩子的三弟长安尽然双肩低垂、涕泪俱下了起来。

我的心中也不禁一热,紧紧把可爱的小弟拥在了怀中。

“大哥,阿妈给我相中的这位二嫂是谁家的女子?我有没有见过?”情绪平复之后,长安孩童般的笑问道。

“你猜猜看,王城亲戚家的小女,给你个范围!嘿嘿!”

我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童心未泯的和三弟摆起了龙门。

“亲戚家的女子?和二哥年龄相仿的表姐有四五位,不会是表姐兰果尔吧!”

猜到这里,连长安弟自己都不禁爆笑了起来。

幼年时在清风泽老家,那个又黑又胖的表姐姐兰果尔老是喜欢欺负他,所以长安弟至今记忆犹新。

“你才对啦长安!哈哈哈!”我已经乐得不能自己了。

“果真如此,二哥打死也不会跟你回去!”善良的长安弟担心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就由不得他了!”我幸灾乐祸道。

“二哥满腹经纶、风流倜傥,爷爷多年前就在建康城外给他置下了一处偌大的田庄美宅,接下来又是新官上任锦绣前程!江南高官士族人家的美貌佳人趋之若鹜,如今家母却要他回乡娶东施般的兰果尔表姐为妻。呵呵,真是愁煞人也!”

长安又怕惹我不快,一个人苦笑着喃喃自语道。

“咱家在建康城还有田庄?”我开心的问道。

经过祁山马场、终南山下的易寨之后,我对于爷爷在建康买田置业已是见怪不怪了。

令人高兴的是商队到达建康后,我们还可以如易寨那般住在自家的宅院之中,岂不是行商途中天大的快事!

“是啊,我去过两次,四周碧水环绕,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庄园面积之大、陈设之奢华,足以媲美于阗国的王宫!大哥,爷爷行商怎么能赚下这么多的银钱!”

长安不解的惊叹道,好像这座自家的庄园和他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三弟,看来爷爷是铁了心让你和武威留在中土啦,提前把你俩安身立命的家业都置办好了。”

想到将来会与两位小弟天各一方,我的内心有了些许的悲怆。

“二哥心怀天下,有了这份田庄产业,也就有了与那些豪门士族对话的资本。而小弟的理想在与修学,将来我会回到咱家的清风泽书院,如辛老夫子那般开一学馆传道授业,又可与亲人相伴,岂不逍遥自在!”

长安弟哈哈笑道,没想到如此少小年纪尽然有了这般的避世之心,我已经有点担心他了。

“长安,你才多大呀,切不可有如此想法,辜负了你的平生所学!我们男儿就应该有建功立业彪炳青史的雄心壮志!”

“大哥,可能是在书院呆的太久之故吧,当年刚从我家书院出来,就进了这万里之外的洛邑书院,还未长成已是满身的夫子之气!呵呵!”

长安在我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自嘲的笑道。

“不要担心,过几年跟我走几趟商道你就知道这凡尘的乐趣了!哈哈!美酒佳人、天地造化、山川风物,何其快哉!”

和我相比,纯良的长安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如此修学下去岂不是害了我可爱的三弟。

我准备下山之后,就把带长安弟回西域的想法告诉爷爷。

人来到这个世间应该是为了享福和见识,生而无为、避世修行者,不是圣人之道。

这时,书院前方的山林之中传来了一片悠扬如流水一般的操琴之声。

“哎呀!忘了今日下午书院还有琴操!大哥,我不能相陪了!琴操之后我会和先生告假几天,下山去找你们,带你去逛逛洛阳城!”

说完,长安如同害怕被先生责罚的童子一般,跑回书院取出自己的古琴,腋下夹着一块苇草蒲团,然后出门匆匆向山林的琴社狂奔而去。

我很是好奇,尾随他来到了林间的琴操之地。

这里原来是一处平坦的梨园,午后的艳阳高照,素洁的梨花含苞欲放,满园的春色已早早的到来。

但见几十位如三弟长安般年纪的学童,一袭白衣,整齐有序的列坐于梨树之下,正跟随着一位道骨仙风的长者,弹奏着一首中土的古曲。

长安弟生怕被先生发现了一般,悄悄走到尾排一棵粗大的花梨树下,摆好古琴,快速盘腿而坐,跟着琴操的节奏拂手加入到众学童的琴音和声之中。

幸运的是,琴师先生正在忘情之处,没有发现易长安这位迟到的弟子。

梨园之中的古琴之音时而似大河奔涌、时而似潺潺的流水,间或直上青天,又似在云端盘旋。

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幽怨的独语,又似久别重逢的故人在把酒言欢。

在这洛邑郊外伊水之滨的春秋厚重之地,听着如此的古曲,放眼山下的沃野。

我仿佛看到井田制下周王食邑里耕作了野人农夫,洛阳城头烽火戏诸侯的幽王和褒姒。

还有那些接受周王的册封,持节前去江汉吴越、燕晋秦陇等荒原边塞之地建功殖民、教化蛮荒王道礼教的汉家古圣先贤们,策马离开镐京的场景。

正靠在山坡的松柏树下漫天遐想之际,我远远看见爷爷他们在书院督学的热情相送下走出了山门,就赶紧迎上前去。

“金城啊,老先生准了长安一月的假期,随我们前去建康,你们三兄弟也可好好的一块聚聚啦!”见到我后,苏叔开心的报喜道。

“那太好啦!一个月的假期太短,最好是一年,长安三弟还可以回趟老家!家母长期想念她这个幼子都快抑郁成病了!”

听说长安弟有假期,我喜出望外道。

“哎呀,岁月催人老啊!老夫这三个孙儿当年离别时都还是黄口小儿,转眼间都成大人咯!”

爷爷轻抚着灰白色的长须,语气之中遗憾之情似乎大于孙儿们长大成人的欣慰。

“老哥,不是我说你,当初长安、武威这两娃那么小的年纪,你就把他们送到中土来了!结果娃儿们和我们老辈人两头遭罪,这又是何苦呢!”

从来对于三个孙儿的教诲严字当头的外公,尽然也有如此温情的时候,让我甚是感动。

“尉爷,今日看长安、武威两娃,已是玉树临风满腹经纶,成为人中龙凤,总算没有辜负老爷当年的一片苦心啊!哈哈!”

苏叔抚掌笑道,在爷爷和外公这两位老爷子起纠纷之时,苏叔总会如沐春风般的从中周旋调停,谁都不得罪,又都会心服口服。

此等处世之道,绝非一日之功所能学会,还得有一颗向善公道之心才能有这般的修为。

“哎!老苏啊!当年我送两个孙儿来洛阳,原意是想为我们易氏一族保留点汉家的血脉!如今老夫总算想通啦,心安之处皆为故乡!呵呵!”

爷爷的语气中尽然有了一丝的悔意,然而长安、武威两娃的心意已经不比当年啦!

当年是爷爷逼着他们来中土修学的,然而五年寒窗下来,俩娃可能已经谙熟了中土之地的风物人情,反而对西域清风泽家园不再有了太多的留恋。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兵戈之险(一)

琴操课后,长安三弟带着几位同窗好友,下山来到我们商队扎营的地方。

听说书院先生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咱家的这位小书生最初还不相信。

经过苏叔的证实之后才欣喜若狂,当即就领着同窗们返回书院收拾准备去了,先前带我畅游洛城的承诺也就此作废。

等长安再次下山来时,已是身背长剑、束发黑衣的剑客打扮。

“三弟啊!你一弱不禁风的士子书童,难道想要扮猪吃虎,做一会大秦的剑士?哈哈!”

长安全副戎装遮不住他骨子里的书卷之气,我接过他手中装满经史子集的包裹,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爷爷他们看到小孙儿的如此模样,也倍感欣慰的开怀欢笑。

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长安三弟没有变成只会之乎者也的一介腐儒,真乃天大的幸事。

“大哥!你说对了!剑术是我们书院每日的必修课程,呵呵!要不咱兄弟就在这儿比划比划?让你也见识一下我们伊阙春秋剑法的厉害!”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竟敢向他手刃苍狼的兄长挑战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好啊!咱家商队又多了位少年英雄!大伙都让开!今日我们就让我们见识见识长安少主的春秋剑法!”

苏叔深谙少年人好胜张扬的心理,赶紧招呼着大伙在伊水岸边让出了一块场地,好让长安三弟尽情的戏耍卖弄。

爷爷和外公也以少有的好心情,站在一边给他们的小孙儿加油助威。

长安也不谦让,随手从背后拔出的三尺玄剑,做了个起势之后就有模有样的挥舞了起来。

刺、击、削、劈,剑走龙蛇。身法所到之处,但见剑花四溢,寒气逼人。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观者,都是血雨腥风之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了,

一眼可以看出长安三弟的剑法娴熟有余,力道不足,实战中还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但对于只有十三岁的学童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意料。

我原来以为长安三弟他们就如原来在自家的清风泽书院那样,只读圣贤之书。

没想到这些学童不但熟读经书,尽然还能精通剑术、琴操,真是不简单啊!

看来洛邑书院天下闻名自有它的道理,这里培养出来的可都是上马能征战、下马能安邦的全才。

商队东来洛阳的主要目的就是和长安三弟会合,所以在伊水之畔的龙门山下驻扎两天之后,我们就拔营出发了。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三个死党,知道我长安兄弟情深,好不容易相聚会有很多话要说。

所以三个家伙这几日都很知趣的刻意回避我,去和其他的伙计们厮混去了,让我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出发前,苏叔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先从洛阳沿着当年秦王苻坚攻打东晋的车马大道,南下渡淮水至淮南郡的寿春。

再从那儿沿陆路向东南至江水的牛渚矶,渡河之后不日即可抵达此趟行程的终点,东晋国都建康城。

此段路程沿途多为水草丰茂、人烟稠密之地,中间如无差池,信马由缰的行走,20日即可抵达。

当年因为淝水一战的惨败,前秦的国运也就此衰微,但这条用来运送百万雄狮粮草军士的南北驰道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最初几日北方的冰雪初融,道上泥泞不堪根本没法行走,商队只能沿着驰道两旁阡陌小径逶迤而行。

几日之后驰道的路面渐渐泛白,马队行走上面已经无忧,我们才又转了回来纵马驰骋,一日之内就抵达了淮水的北岸。

但见由西部桐柏山脉奔腾而来的淮水大河浩浩汤汤一路东去,两岸平坦如锦的阡陌沃野看上去已经荒芜多年,茅蒿遍地乔灌丛生。

目力所及之处一些零星散布于原野之上的荒村土城,看不到半点鸡犬之声相闻的人间烟火。

听秦冲讲三年前的这个季节,河面上已经行船如织了。

可如今站在岸边半天也见不着一只摆渡行船的身影,这可把爷爷他们急坏了。

淮水不比北地河套一带的黄水大河,春季又正值丰水期,河深丈许,水流湍急,骑马泅渡过河没有任何的可能。

商队只好就地扎营,外公和苏叔各带了几个伙计沿岸分头寻找能够摆渡我们过河的渡口船家。

晚饭时分,外公空手而归,苏叔则只领回了一位古稀的淮水渔夫。

听过渔家老丈的介绍之后,我大体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两年前,对岸的淮山之上来了一支两千多人马的悍匪,听说他们原来是前秦朝廷在武胜关的驻军,首领名号符乾。

后来氐秦国破、秦王苻坚被俘身死之后,这支驻军就在守将符乾的带领东出武胜关,来到这块东晋与羌秦犬牙交错的南北要冲之地占山为王。

淮水两岸几十里地都是这股悍匪的势力范围,以勒索来往客商的钱财和打家劫舍为生,

周围的船家渔人、猎户农夫不胜此扰,纷纷迁往外乡谋生去了。

所以摆渡过河也就成了这些山大王的独家生意,渡口只有一处,离这儿有十里之遥,名曰碧云渡。

风高浪急山贼掌舵,闻之都令人胆寒,不知道有多少过往的商贾行者,在此被害了身家性命。

商队一下子步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向西由汉水南下要走数百里地。

沿淮水北岸往东另寻合适的渡口,费时费力不说,而且路途生疏,其中暗藏另外的灾祸也不一定。

“算了,就从碧云渡过河!老尉你今晚派些人手去会会那个叫符乾的山大王,看他要些啥样的条件。”

听罢众人介绍后,爷爷沉思片刻神色冷峻的拍板道,大有为民除害的架势。

“还谈个了!半夜老夫渡河上山,一刀结果了这个毛贼,带他的人头回来见你!”外公怒目圆睁,须发倒竖道。

苏叔曾形容爷爷和外公,都是山崩于前而不摧的英雄好汉。

而爷爷是深藏不露、腹藏环宇的刘备,外公则像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张飞。

至此乱世二人不去纵横于天下,成就王霸之业,却行走于这商途苦旅之中,真是可惜了。

“老尉啊!和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行商之人万事以和为贵!有银钱开路这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山关大河!记住了,就是找他谈谈让他开个价码!”

爷爷不耐烦的叱道,一路走来今日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红脸。

“谈谈谈!这大王要是让我们留下所有的银钱滚回北方去,你说咋办!”外公也毫不示弱的据理力争。

“让你去办这事还要老夫教你不成?就是先兵后礼把他给绑了!等我们的马队平安渡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后,我们再坐下来和他慢慢谈!”

爷爷冷冷拔出了佩剑对着夕阳的光影淡淡审视了片刻,又重新插回了剑鞘。

这老哥俩途中每遇重大事项争论不休的时候,连苏叔也不敢贸然吵嘴。

“鸟大的事!哈哈!今夜我就带人渡河!取这等毛贼,那还不是探囊取物!哈哈!”

听到爷爷让他前去生擒匪首,外公这才转怒为喜开怀大笑了起来。

夜色慢慢降临,外公精选了他的两位徒弟还有我和秦冲一行五人,乘着老渔夫的一叶扁舟,分两趟在距离碧云渡5里之外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渡过了淮水。

爷爷准我随行,是因为所有擅长搏杀的伙计中间,只有我会泳术。

过河后遇到危急险境,这淮水的河面,我凫水打个来回完全不在话下。

而秦冲历来是我的死忠,我去那儿他去那儿。

加上他身手不凡,遇事冷静机警,是个不错的剑士。

所以在秦冲的再三请求之下,外公终于答应调换下一位师兄,让他加入到我们的行列。

渔夫的扁舟太小,每次只能摆渡两人过河,所以直到夜半时分我们一行五人才全部渡过宽阔的淮水。

夜色之中疾行了尽一个时辰,漆黑的苍穹之下出现点点若隐若现的灯火,淮山到了。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兵戈之险(二)

山顶有百十多间房舍,那位叫做符乾的賊首住在哪间窝呢?

一旦找错了房间,不但打草惊蛇,也会把我们自己置于险地。

正在大伙踌躇不前左右为难之际,一位夜间出恭的家伙吹着口哨迷迷瞪瞪向我们这边走来。

然后在前方蹬了下来,伴随着一阵恶臭之味,这个山贼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来我们身后这片断壁陡崖,早已成了这些山大王和他的眷属们天然的茅厕了。

外公黑暗轻轻挥手,我身边的两位师兄立马会意,悄悄摸上前去瞬间把此人拿下,拖进了旁边的山林之中。

“你们的符乾大王住在哪个房间?如实招来!不然要了你的狗命!”

外公用尖刀顶着被擒之人的咽喉,低声的喝道。

看来他当年在于阗王城做禁军教头之时,奉命捕拿审讯犯人之事肯定没有少干。

“官家饶命!官家饶命!符乾将军和他的众位夫人就住在居中的那座老君殿里!”

这个舌头捣蒜般的磕头道,看来他把我们当成是前来剿匪的官军了。

“山中目前还有多少人马?”外公接着审问道。

“回禀官爷,不足千人!”

“不足千人,哈哈!老夫还以为有千军万马呢!早知如此老夫带上五十精兵,就可剿杀了你们这般乌合之众!”

外公话毕,一刀背拍下,这个背运的舌头瞬间昏死了过去。

老君殿外公甚是熟悉,前些年商队每次经过此山,他都会和爷爷、苏叔上山来登高远眺,对弈饮酒。

当符乾大王睡梦之中赤身裸体的被我们从美人的热被窝中拖出来时,这个家伙正准备抵抗,我和秦冲的两把弯刀已牢牢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符乾将军,深夜叨扰多有唐突!我等是西域过来的客商,只想平安经过此山别无他意!请将军把掌控的渡船借我们一用,另外陪我们走一趟!完事之后必有百金相送!”黑暗之中外公对着符乾微微拱手道。

这时山顶的驻军已经听到了动静,瞬间喧闹了起来,无数只火把把周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这些山贼看见大王危难,都如同发疯的猛兽魔鬼一般向我等扑来,瞬间即可把我们五人碎尸万段。

我感到两股颤颤了起来,手中的弯刀似乎也在跟着发抖,有点不听使唤了。

“快告诉你手下我们的来意!否则你将看不到明天的日头!”危难之际,外公稳如泰山般喝道。

“兄弟们莫要惊慌!我正在和来客谈一桩大买卖!都给我快快退下!”

符乾大王早已清醒了过来,不愧是百战的军士出身,刀架脖子上也是面不改色。

他泰然自若的穿好衣衫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听老前辈的口音确是北地西域人士,呵呵!既然有百金相赠何必要费如此周折,我符乾以氐秦王族的人格担保,保证你们可以平安过河经过此山!”

“你们几位听好了!胆敢动我们大王一根毫毛,今天就别想活着下山!”

一位副统领模样的贼人对着我们大声的喝道,一边指挥着众喽啰退出了老君殿,在外边把此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突然间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万一这位副统想自立为王、借刀杀人,借我们之手干掉他们的老大,那今日在这里可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啦!

“乱世之中,没有信义可言!老夫多有得罪,还请将军跟我们走一趟!”外公虎目圆睁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好吧!符乾就随老叔走上一回!呵呵!”

灯火下细看这个大王,身高八尺气宇轩昂,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嗜血贼人真是不太一样。

符乾、苻坚!这不是刚刚被羌秦姚苌所灭的氐秦王姓吗?十年之前这个姓氏可还是长安城的主人啊!

真是山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啊!昨日还是王侯将相,而今却成了落草的山贼,造化弄人也!

于是外公横刀前边开路,我们四人前后夹持着符乾跨出了老君殿的巨石大门。

“兄弟们莫要惊慌!这位老叔是来自西域的客商,担心路过淮山被我们的人马劫持故出此下策!今日我就陪他们走一趟!哈哈!王义!”

站在石台之上,面对如林的刀枪剑戈,鬼影一般狰狞的山贼喽啰,我的冷汗哗哗而下。

听到符乾的这一番言论之后,我惊恐的内心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刚才那位副统跨前一步,鞠躬答道。

也许是刚刚由王师变为山贼之故,他们上下级之间还保留了原有的称呼。

“快去安排几只大船,摆渡老叔的商队过河!”

“下官明白!”领命之后,这位副统就带领十几位船工喽啰提前下山去了。

此刻天已微明,从山顶望去,淮水对岸的沃野山川正沐浴于雾霭朦胧的朝霞之中。

众山贼让出了通向寨门石阶的阔道,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押着符乾下山而去。

碧云渡上几条木质大船已经起锚,缓缓的顺流向淮水对岸行驶而去。

站在甲板之上,看着流淌的河水,我明白刚刚从阎罗殿那儿走了一遭。

河面的晨风袭来,彻骨的寒意让我不禁打了好几个哆嗦,贴身的内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秦冲取下背后的长弓,向河对岸射出了一支尖啸了的响箭,这是向对岸爷爷、苏叔他们报平安的信号。

我相信,这一夜对于爷爷他们来说,肯定也是彻夜难眠的煎熬。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看到正在渡河的船只了。

果不其然,当我们的大船刚刚落锚靠岸时,远远就可以望见咱家的马队早已在岸边正装待发。

上船的踏板刚刚摆好,全副武装的伙计们就在爷爷和苏叔的指挥之下,鱼贯有序的蹬上了甲板,为了节约船上的空间,大家都骑在了马背之上,场面威严而肃穆。

“尉爷!你们这哪是商队啊!分明就是北朝派出直插南朝心脏的尖兵!”符乾望着眼前景象不禁感慨道。

上船之后没有了四周兵戈的威胁,这位符乾大王也看出我们没有敌意,于是双方的戒备之心都松懈了下来。。

一番寒暄之后,他与同为武将出身的外公尽然有点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意思。

“哈哈!贤弟褒奖!行走江湖如履薄冰啊!我们商家如没有一些护身的本事,早为汝等鱼肉也!”外公毫不遮掩的大笑道。

“那倒也是,呵呵,那倒也是!兄弟落草为寇实属无奈啊!”

这位符乾大王的语气之中,有了几分悔过之心。

说话间功夫,五条大船已摆渡过了淮水,稳稳的停在了碧云渡的滩头岸边。

淮山上的众匪早已在他们的副统王义的带领之下,把整个渡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符乾老弟!看来还得委屈将军送我等一程了!”

远观岸上的此番情景,外公一边吩咐船上的伙计们上岸的时候定要高度戒备,以防对方的围而攻之。

一边向符乾大王拱手道,不由分说的把他扶上了马背。

下船之后,由外公亲自领队,加派了十来位精悍的伙计,把这位大王的坐骑里外三层的围在了中间。

手无寸铁的符乾此时若能从这铁桶般的马阵中逃脱,那他家氐秦王朝也不会沦落到如此的田地。

“尉爷!我就信你这一会啦!”

符乾长身端坐于马上昂然道,颇有几分不惧生死的英雄之气。

“符将军放心!我们商者行走江湖,历来讲得都是信义二字!”

但见外公桑弓箭壶悬于鞍前,手握长刀,目如流星一般的四处巡视着,大有关云长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架势。

“符将军!以后每年老夫都会从你的碧云渡经过,今日只想和大王交个朋友!呵呵,我们买路的银钱都备好了,百金之资不成敬意,请将军着人收下!”

坐其他船只过河的爷爷、苏叔他们也已上岸,在三弟长安、刘真儿、沙米汉等人坐骑的簇拥下来到了我们的跟前。

苏叔双手捧着装满银锭的托盘,在太阳下面发出了璀璨的蓝光。

而所有下船的伙计都在滩头边上立马提刀,摆出了昔日大秦骑士冲锋陷阵的五五阵法,只待爷爷的一声口令。

如此的示弱和立威并用之策很快见效,这位符乾大王脸上的肃杀之气也缓和了下来,向着自家的人群大声的喊道。

前方淮山的坡林之中,似有隐隐绰绰的伏兵,弓弩手们染有剧毒的羽箭也许早已对准了我们商队的每一位骑士。

“王义出列!”

“下官在!将军有何吩咐!”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放下屠刀

在进入东晋国界后的第一处驻军关卡处,爷爷递上了大晋国丝商特许经营的牌照和通关文牒,签章留据之后,我们顺利的通关。

前方淠水之滨、八公山麓,寿春古城巍峨而雄浑。

对于这座初建于春秋时期的淮水故城,我对它的最初印象,来源于当初辛老夫子所述。

老先生一次重阳酒后登高怀乡,说起过他在长安修学之时的一位要好的同窗,就是寿春人士。

可惜生于乱世,亲朋故人的身世沉浮如同无根的青萍一般,四散零落不知所踪。

当时年幼,没有过多的询问先生他的这位同窗是何姓名、居所何处。

否则今日路过这座晚楚郢都,我无论如何也要过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昔日同窗。

八公山西临淠水的山涧之处有一酒家,名曰寿阳风。

青砖碧瓦依山而建,正对着淠水有一处很大的马圈棚厂,几十口青石长槽整齐划一的排列其中。

与我家的清风泽客栈有着几分的相像,一看便知是为我家这般有百十匹驼马的商贾和过路的驻军而备。

众人翻身下马,纷纷卸下马背上的玉材商货。

几位操着淮上土语的酒家伙计热情的迎上前来,协助我们把所有的坐骑都牵进了马圈。

进入淮水这几日的兵戈之险,让每个人都有点精疲力竭。

当苏叔宣布要在此店盘亘两日再行上路时,大伙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现在这位符乾大王已经成了我家商队的贵客,爷爷和外公正礼遇有加的把他引入店内,置酒与他相别。

长安三弟看来也是一宿未睡,眼圈发黑但精神尚好。

直到在客栈下马之后,我们俩兄弟才有稍许寒暄的机会。

“大哥!昨夜你们涉河之后,愁煞我也!”

长安笑道,一边协助我把马背上的行囊抬入到店内。

“还是读书好啊!行商途中烈日黄沙、苍狼贼盗、官家如虎,每一步都是险途啊!”我如长者一般的教诲道。

“我怎么听刘真儿他们说还有美酒红颜,逍遥快活!”长安顽劣的坏笑道。

锅盔刘、沙米汉这两个管不住嘴的家伙!看来长安已略知我们途中犯下的重重“坏事”。

“别听人家胡说,就像昨夜,稍不留神就会丢掉身家性命!行走江湖可不是儿戏!”

我们兄弟正聊着,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人已说笑着来到了我们跟前。

“长安还是一心为学的士子,你俩怎能在他面前乱说一气!”我有点不快的笑道。

“少主我们没有说啥啊!你在途中结交了两位佳人女子,如今正在为此事而烦恼,都是真事啊!哈哈!”沙米汉振振有词道。

“看来大哥正在面临着鱼和熊掌的千年之困啊!小弟虽未亲见,但心向往之!呵呵!”

长安小弟在外多年,这帮书院的小娃们一起无聊之时,肯定也会经常探讨这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事。

“少主,这有啥好烦恼的!将来长安城的上官小姐为正妻,楼兰的库大姐做偏房!全部收了!”

秦冲向来会把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股脑的抛出来,如此随从真知己也。

“那我的亚米卡姐姐该如何处置?”长安故作愁态的询问道。

“还有亚米卡!”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满眼的嫉羡之色。

正在这时,苏叔派人来告诉我酒菜已经上桌,让我过去和这位混世的大王喝上几杯,日后也好相见。

我赶紧摆脱了这几位无聊的家伙,随着店家伙计来到了爷爷他们所在这间名为“望河楼”的包间。

爷爷和符乾分案宾主相向而坐,外公、苏叔和我同案席地作陪。

“寿春八公山地乃我前秦的伤心之地,如果没有当年的淝水战败,族叔苻坚天王一统天下的抱负也可能早已实现,我们符氏一门今日仍会是天下第一豪族!”

符乾大王把盏相谢道,禁不住悲从中来黯然垂泪道。

“所谓时也势也!过往之事符将军也不要太过挂怀了!来!老叟敬大王一杯!”爷爷双手举起酒樽,和符乾大王一饮而尽。

“今日有酒今朝醉也!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徒增烦恼!”

伤心过后,符乾卸下斯文的伪装,山大王的本性毕露,提起案旁的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了半坛。

这种饮酒的风格到是很对外公的路子,他欣赏的看着面前的符大王,让店家伙计撤下酒樽换上酒碗,也一碗一碗的豪饮了起来。

“将军,老夫有一疑问!”外公抹了一把嘴上残留的酒水哈哈笑道。

“尉爷但问无妨!败军之将知无不言!”符乾端起酒碗和外公一饮而尽。

“七年前你们前秦朝和东晋淝水之战,苻坚天王八十万雄狮对阵南朝谢安、谢玄八万幕府兵,为啥结果会败的如此狼狈?据我所知,你家这位苻坚王叔也是一位文韬武略的帅才,当年横扫北地如入无人之境!老夫也是军旅出身,对于这桩争霸天下的悬案,怎么也想不明白!”

“哎!王叔苻坚一代雄主,却万中漏一选用了阳平公符融这个迂腐草包作为前锋,大战之前听信敌方的诡计,在淝水岸边后撤五里让东晋军马过河以求速战速决。结果自乱阵脚,一发而不可收拾。”

听了外公的询问,符乾大王懊丧的叹息道。

“呵呵,阳平公宋襄公之仁也!”爷爷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呵呵慨叹道。

宋襄公之仁我知道,春秋五强争霸天下的泓水之战中,宋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却因宋襄公这位仁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枙”的圣王之风,没有在楚军渡河过半时乘虚攻击。等楚军全部人马平安渡过泓水摆开阵势,再鼓而击之。

结果宋军大败,宋国从此退出了王霸之列。

如若符乾所言,这位阳平公符融和那位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还这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爷爷一语中的也。

二者的区别之处是宋襄公败于仁慈,而阳平公败于轻敌。

“就算是你们前秦军马后撤了五里,让幕府兵上岸再包饺子,这个想法也没有啥毛病啊?”

外公还是想不明白前秦的十个兵士为啥打不过东晋南朝的一个兵士,我也有同样的困惑。

“怎奈军中的前朝叛将朱序,不念吾主隆恩,临阵倒戈,挥旗大呼秦军败也!秦军败也!结果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了!呵呵,一切都是天意!”

说到家国往事,符乾几次不能自己慨然而泣下,完全没有嗜血山贼草寇的半点做派。

“佛家有云:善恶终有报,天道自轮回!当年五胡乱华,你们氐族胡人又杀了多少无辜的汉家黎民,虽万死不足惜也!”爷爷拂须愤然道。

“是啊!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为天意!”符乾没有正面回答。

他的话里明眼人能听出两层意思,其一,他们符氐秦朝的败亡是天意、是报应。

其二,当年西晋的灭亡也是报应,如果不是那场民不聊生的“八王之乱”,也就不会有后来“五胡乱华”的生灵涂炭。

爷爷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接过符乾大王的话茬。

“将军,老夫听说现在这个万年秦王姚苌,当年只是苻坚天王帐下的一羌人部将,他怎么就能做到一呼百应,取你们氐秦而代之?此人不简单啊!”

外公叹道,他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了。

我赶紧起身,给几位前辈的碗中斟满了清酒。

不管是为商、为官、为道,他们的人生已经足够的精彩,令我们这些晚生后背充满了敬仰之心。

而长安则是瞪大了眼睛,倾听着每一位长者的发言,这些前朝野事,在圣贤之书中是学不到的。

“君弱而臣强,桓公小白、齐人田常、魏公曹操莫不如此。无所谓美恶,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是也。”

爷爷拂须笑道,举酒敬符乾大王。

符乾苦笑着举碗一饮而尽,爷爷的一番说教正好刺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年不可一世、尽揽天下英才的北地符氏一族,如今已经沦落为贱民贼盗,悲哀啊!

“往事休提!来!喝酒!喝酒!”外公看出了场面的尴尬,马上举酒相邀道。

往事已经随风而去,唯有美酒可解千愁!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立地成佛

“将军将来有何打算?”

等符乾大王的心绪稍稍平复之后,爷爷把酒问道。

“能有何打算!今朝羌人姚氏与我血海深仇,东晋南朝与我符氏又有灭国之恨,定不能容我!老子只能在这淮山之上快活一天是一天啦!哪还有啥子打算,哈哈哈!”

符乾哈哈笑道,这笑声比哭声还要悲切。

一代北地豪门之后沦落到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的地步,确实生不如死啊!

“将军此言差矣,如遇明主雄朝天下太平,你等前朝余孽、今日山中草寇断无生路!老夫之言绝无亵渎之意!”爷爷举酒笑道。

“但当今天下未定,群雄纷争、诸王割据,哪家朝廷也无心管你这前朝旧事。而将军拥军一方,却自甘沉沦为寇,以老夫看来着实可惜!”

“符乾乃王族后裔,自甘沉沦实属无奈!如何能够建功保身,还请老叔教我!”

听罢爷爷之言,这个已经醉意阑珊的符乾大王尽然摇摇晃晃的走下案来,双膝下跪于爷爷的面前。

“将军请起!快快请起,折杀老叟也!”

爷爷起身长躬叫道,我和苏叔也赶紧离席,把符乾搀起送回了案榻。

“符将军,老夫只是一介商贾,没有王霸之策,只能在商言商。呵呵,所说建议将军觉得在理则听,如有不当之处就权当戏言也!”

“老叔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符乾于蒲团之上拱手答道,看来他早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心了,一直苦于没有出路。

今日遇见爷爷指点迷津,故言行之中甚是谦恭。

“将军所在的淮山周边,沃野千里,平坦丰茂、旱涝无忧。但汉末一百多年来的战乱纷争,这里的土著野民今日已经十室九空,昔日的米桑之乡变成了荒芜之地!老夫每次随商队从此路过,无不扼腕叹息!将军何不率领所部军士下山屯田,招募四方流民躬身于陇亩之间?若能如此,不出十载,将军定能成为这淮水之滨良田万顷、田庄遍野、门客如云的士族豪强!士族乃当今大晋的国政之基,待到那时,将军还何愁没有重振家声,位列朝堂的机会!呵呵!”

言罢,爷爷深深的干了一樽这寿春的楚酒。

“老叔所言甚是,但晚辈手下的那些军士占山为王久也,人心早已狂野!现在让他们放下屠刀,改做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恐难如愿!”符乾叹道。

“将军此言差矣,但凡有一丝善念,都会有立地成佛之心!但凡有一线希望,谁不愿安居乐业?而甘愿做一辈子为人不齿的草寇!只要将军以身作则,如往年军中那般奖罚分明、令行禁止,手下军士何足道哉!”

“符将军,我家伙计中间就有我们老爷当年在路中收留的大盗,如今做人做事比谁都要勤恳,将军如有兴趣,我可叫他过来和将军见上一面!”

一旁的苏叔附和道,他所说的这位伙计我也知道,就是队中的伙夫门巴特门叔,据说当年在河西一带他可是独来独往、让过往商者胆寒的飞贼。

在一次夜中行窃我家商队的财货时,被爷爷他们当场擒获。

后来这个飞贼尽然被爷爷的诚心说感化,心甘情愿做我家商队的一名伙计,几十年来从无二心。

由此可见,世间善恶于一人而言,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也即佛语所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是也!

“将军的心意老夫明白,你们落草为寇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还在等着氐秦旧部收复长安、一雪前耻的那一天!呵呵!我们今年就是从西域的阳关而来,你们符氏氐秦的最后一片疆土已入羌秦的囊中,符氏族人的头颅垂悬于河西关中一带每一座郡置的城门之上。恕老夫直言,将军如不趁早隐姓埋名,改恶从善,漠北符氏氐人的灭门之祸已经为时不远了!”

外公铿锵有力的笑道,句句话直击符乾将军的心窝窝,这个山大王尽然趴于案前呜呜的嚎哭了起来。

世间哀莫大于心死,氐秦无力回天的现实,打碎了这位前秦将军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将军莫要伤悲,当年你们前秦军马攻破长安之时,我们汉人也是这般的切肤之痛,这么多年过去不也活得好好的?呵呵!”

爷爷呵呵安慰道,既有幸灾乐祸,又有感同身受的怜悯之意。

四十年前金城郡破城前夕,易氏一族四散逃亡之时,爷爷的心情肯定也如符乾将军这般。

国破家亡骨肉分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堂堂七尺男儿,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护家自保,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此等末世的凄惨景象,爷爷虽然从来都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如今更是连金城郡故土旧园也路过而不入,其中的心境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清楚了。

应该是一种锥心之痛,是一份繁华落幕的无尽悲哀。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也!哈哈哈!符乾如何隐姓埋名才能避此大难!请诸位前辈教我!”

符乾大王擦干泪水强作笑容,于席上长躬作揖道。

“孟子.告子下有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古代圣贤皆出于市井,何况将军王族之身,将军切莫妄自菲薄!呵呵。这寿春便是付说的故土之地,此付与你们氐秦符姓,仅多一草字头,真乃天意也!将军何不改为付氏汉姓,在我汉地建功立业!哈哈哈!”

电光雷电之间的突发奇想,合乎情理、遵从王道,说不定真能拯救一个王族于大难之中,爷爷不禁拂须大笑了起来。

“此计甚妙,甚妙!哈哈哈!老叔的再造之功,在下铭记于心!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无汉中郡王符乾,只有汉家小民付乾是也!”

这位付乾大王似乎一扫心中阴霾,站起身来向爷爷长躬致谢。

“将军如愿改恶从善,老夫愿以千金相赠,扶助将军玉成此事!”爷爷也站起躬身还礼道。

千金相赠!是我们此趟行商一半的利润啊!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回头看见苏叔和外公面面相觑的诧异之态,才明白这确是为爷爷所言。

而爷爷做事向来一言九鼎,一旦他承诺此事,就必会兑现。

“老苏快去把银两取来,我要亲手赠予将军!”

苏叔也不言语,起身出门直奔库房而去,一盏茶工夫,几个伙计抬来了两大皮囊的银锭。

“老叔!你是付乾的再生父母,大恩不言谢!我如辜负了老叔的苦心将来必遭天谴,老叔有何要求,付乾愿效犬马之力!”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大王,尽然给我爷爷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快快起身,老夫却有难言之言要求教于将军!”爷爷赶紧扶起付乾道。

“将来我家商队的子子孙孙从将军的碧云渡经过,望将军能念今日的缘分不要为难我们!”

“那是自然!只要付乾还在淮山,定当涌泉相报!老叔还有啥样的要求尽管提来,付乾莫不遵从!”

这个山大王没想到爷爷会提出这般不是要求的要求,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与私与公,老夫的心愿已了,对将军在无所求也!只希望今生再次路过淮山时,能够听到当地百姓口耳相传将军的美誉,哈哈!待到那时,老夫一定带上商队的所有人马,去将军的庄上讨一杯水酒以慰风尘!哈哈哈!”爷爷举酒自饮道。

想象一下自己这桩善举将来可能结下的善缘善果,他老人家不禁开怀大笑了起来。

付乾在寿阳风客栈住了一夜,第二日就和我们依依惜别,带着爷爷相赠的千金返回淮山去了。

“爷爷,前秦氐人与汉家有着血海深仇,我们不杀这个付乾大王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还赠送千金!孙儿想不明白是为何故?”

清晨早餐之后,伙计们忙着启程前的最后准备,我和苏叔则陪着爷爷走在淠水的岸边,欣赏这寿春楚都晨雾蒙蒙中的河光山色。

“金城,你要记住,我们商者取天下之财,也要用之有道。与私,可以换取我家商队南涉淮水几十年的平安,与公,这千金之财若能使那位符乾大王和淮山上的众匪改恶从善造福一方,善莫大焉!如此度己度人的天大好事,老夫今生有缘遇上,又岂可因惜财而白白错过!”

爷爷站在岸堤之上,沐浴着万道霞光,拂须而笑道。

“少主,老爷做得对啊!这符乾是前朝的王族将军,还有向善之心,是可以救赎之人。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你爷爷所为事关淮山众匪和万千黎民的身家性命,如此善缘有能力为之而不为,就算给你们后辈留下百万家资又有何用!”

苏叔崇拜的看着爷爷的身影,拍拍我的肩膀敦敦教诲道。

“圣人有云:为富而不仁者,耻也!孙儿今日终于明白!”

我赶紧立于道旁,向爷爷和苏叔长躬作揖以示敬意。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门阀士族(一)

淮南之地阡陌纵横,多河网丘山,不利于骑马行走。

离开寿春之后,我家商队穿山涉河走走停停了五日之久,才来到了涂水之畔的顿丘。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望着路边顿丘县界的碑石,我家的长安士子不禁诗兴大发的高声吟诵起来。

这几日可能是不适应商队风餐露宿的缘故,再加上初春时节的忽冷忽热,三弟感染风寒后一直没有痊愈。

但这丝毫不影响长安弟的好心情,就如我年初刚进商队时那样,对于沿途所有的山川风物都感到新奇不已。

“爷爷,顿丘不是在卫地吗,怎么跑到楚国来啦?”

长安这一问,我也觉得新奇了起来。

“长安啊,此顿丘非彼顿丘也!呵呵!”爷爷听到长安的疑问之后,拂须而笑道。

“是为何故?请爷爷解惑!”长安于马上向爷爷拱手致礼,穷追不舍的问道 。

“当年大晋皇族南逃,北方诸郡的士族豪门、汉人百姓也纷纷追随蜂拥南下。当时来自卫地顿丘的流民多汇聚于这涂水两岸,后来大晋在建康复国之后,就在这里重设顿丘郡,是为侨置县置,你可明白?”

爷爷看着长安,慈祥的笑问道,我也一下子茅塞顿开。

自从过淮水以来,沿途遇到了很多的村落、土城,都是北方常见的命名,所住居民也多为北地口音,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儿明白!”长安拱手答道。

可能在洛邑书院呆的太久之故,与师长先生对话鞠躬致礼已成习惯。

所以长安三弟这几日不管是和爷爷、外公这些长辈们对话必鞠躬行礼。

连与我们同辈的兄长伙计们言语交流也必是谦谦君子之风,看得我甚是着急。

“长安少主!解释一下你刚才所诵的古歌是何意思!让大伙也乐呵乐呵!”

这几日长安已经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打成了一片,满腹诗书的士子与胸无点墨的江湖剑客之间无所顾忌的交流碰撞,有时也能溅射出别样的火花来。

为无聊的路途之中,带来了一点点消遣的乐趣。

长兄为父,长安生病后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做一位忠实的听众,怂恿秦冲他们想出各种法子来逗三弟开心。

锅盔刘真儿也许是听到了这首《卫风.南歌》之中的“良媒”二字,一下子来了兴致。

“哎,不说也罢!当年儿女情长,怎敌红颜易老!昨日山盟海誓,今朝已成冤家!罢了!罢了!呵呵!”

长安三弟短短几句,就概括了这首卫风古歌的全部内容。

尽管秦冲他们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但对于熟读《诗经.卫风》我而言,确实倍感诧异。

小小年纪,尽能看透世间沧桑,如此下去怎么了得!这个小娃看来老庄的出世之学读得多了。

我暗自决定,到达建康之后一定要找几位豆蔻年华的“窈窕淑女”,来陪陪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弟,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红尘中的快乐。

涉过涂水之后,前方并是浩浩汤汤的大江了,也是我们此次东来的最后一道天堑屏障。

渡江之前爷爷说要去拜访一位刘姓故人,据说当年由陇西金城郡南迁来此。

如今和爷爷一样,在这里繁衍生息已有三代了,是江北涂中一带屈指可数的侨姓士族豪强。

爷爷告诉我,当今这东晋朝,皇族羸弱,士族豪强为国政之基。

不管是北地而来的侨姓士族,还是南方本地的土著士族,都是拥有良田万顷、占山封水的巨富豪门。

而且还世居高位,门生、故吏便于天下。

要想在这东晋朝中出仕为官,没有这些阀门士族的资助扶持,会比登天还难。

那些出生于庶族人家的子弟,就算是才高八斗,在朝堂选拔中脱颖而出,,要想为官一任中有所作为,也必须依附于这些地方的豪强。

否则就会如同傀儡一般,啥事也干不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危。

爷爷当初利用了大晋长安朝时,朝廷颁发给金城易氏丝商世袭专营的牌照,外加如今万贯的家资,才使二弟武威勉强跻身于这南朝的士族之列。

也正是这位刘姓乡党的举荐,武威才以孝廉之身入学建康的国子监。

今年二弟的太学已经修满,就要出仕为官了,朝廷会给予何样的任职,据说也和这位乡党有着莫大的关系。

可以说,这位名讳刘轩字文风、与爷爷同年的乡党,是二弟易武威在这东晋南朝的第一大贵人。

远远望去,山丘之下沃野千里,江边林木葱茏之中的刘氏庄园,简直就是一处人烟兴旺、百工齐全的偌大城池。

刘府的庄丁已经和我家的商队很是相熟,无需禀报就恭敬有加的把我们迎进的庄内。

得知消息的刘轩老爷,在一班家人侍女的簇拥之下忙不迭的从皇宫一般的院落中奔了出来。

“易兄台!易兄啊!想死我也!欢迎欢迎啊!”

刘老爷见到爷爷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幼年时代黄水大河岸边的故友,如今都已过了耳顺之年。

“文风贤弟别来无恙啊!哈哈!皇帝老儿一般的神仙日子!贤弟比别两年前更加神气咯!”

爷爷拉着故人的双手仔细打量一番后,开怀的笑道。

我在一边旁观这位刘爷爷时,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但见这个老头身着五彩的绫罗暖衣,高冠博带,肥胖浑圆的国字脸上尽然擦满了奶红色的胭脂水粉。

看上去如同身着男装的老妪一般,让人忍俊不禁。

“让老哥见笑啦!哈哈!如今我们南朝士族豪门家的男人们,都擦这种闺房使用的玩意,红光满面才能五福临门啊!”

也许已经看出了爷爷的惊诧之情,刘老爷拍拍自己僵硬如铁的红脸哈哈笑道。

“那里那里!呵呵,金城!快过来见过你刘爷!”爷爷赶紧岔开话题,向我挥手笑道。

“晚辈见过刘爷!”

我赶紧上前去,给刘老爷长躬行礼。

“老二、老三老夫都已见过!你金城孙儿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哈哈!玉树临风,英雄之气扑面而来,我金城老族后继有人也!”

刘老爷扶着我的双臂开心的打量了一番,如果不是满脸的脂粉作祟,还算是一位慈祥而又看中乡情的长者。

彼此寒暄之后,外公、苏叔、还有商队的所有人马都在庄丁的引领下去田庄的迎宾馆下榻休息去了。

而我和长安三弟,爷爷三人则作为刘老爷的贵客,跟随在主人的身后来到了田庄的大堂之中分宾主坐下。

“易兄,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哈哈!”

刘老爷虽久居南朝,仍没改北地侨民豪爽豁达的天性,动辄哈哈大笑,满脸的脂粉也随之刷刷而下,令人观之作呕。

“老叟刚到你们南朝,能有啥好事?呵呵,还请贤弟明示!”爷爷作揖道,品了一口碗中的青茶。

自从淮水以来,青茶再也不是稀罕之物,不论官家野老,皆以此解渴提神。

山野之上,竹林之中遍地都是,与一般的灌木无异。

想起在楼兰孔雀河客栈第一次畅饮此物时,那种如饮琼浆的快感,我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将来我若带队行商,一定要把这种谓之青茶的饼状之物贩回西域去。

可以确信,此物将来在西域诸国的行市,绝对不会比如今的丝绸绫罗差上多少。

“吏部传来消息,你家老二易武威的官职委派下来啦!”刘老爷拍案开怀道。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贤弟快说是何任免!”

听闻武威在太学院修学期满,就要出仕为官的消息,爷爷高兴的从榻上起身,对着刘老爷长躬作揖,以示谢意。

我们知道,没有刘老爷这位乡党的从中斡旋,武威即便是有委任,也只能是个芝麻大的小吏。

“江北下邳县丞,金秋就能上任!兄台,你不会嫌弃县丞的职位太低了吧!”

刘老爷也赶紧起身还礼,一边示意榻畔的侍女给爷爷续茶。

“我家武威还没到弱冠之年,县丞一职足矣!将来还要多多的历练才能成就大事!呵呵!下邳乃顿丘属县,以后武威这娃就仰仗你刘老太爷的栽培啦!”

爷爷开心的抚掌叹道。

“兄台见外啦!你我俩家都是陇西老族,在这南朝异乡就应该相互照应!哈哈!武威和小女也老大不小啦,兄台若无异议,就趁你在江南的这段日子,让他们完婚吧!”刘老爷以茶代酒敬爷爷道。

武威和这位刘老太公的小女有婚约?这件事怎么从未听爷爷说起过!

果真如此美丽贤淑的兰果尔怎么办啊?她还在遥远的清风泽畔等着武威二弟的归去呢!

正文 第八十章 门阀士族(二)

“好啊,能高攀上你们刘府,我家武威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呵呵!此次去江南办好商事后,老夫定会三媒六聘,来贵府提亲,玉成我那孙儿和令千金的婚事!”

爷爷满心欣慰的拱手笑道,似乎早已忘了家母让武威二弟告假回西域,与兰果尔表姐完婚的托付。

“武威这娃满腹诗书、龙凤之姿,只要稍加扶持日后定会青云之上!要说高攀也是我家小女高攀了老哥的贤孙!哈哈!”

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紧接着一片红粉哗哗落下的声音。

我已经开始为武威二弟担心了,摊上了这样一位泰山大人。

刘老太公的小女如果也如她老爹,满脸涂抹的女妖一般,岂不吓死人也,何来举案齐眉的天伦之乐!

后来我才知道,自曹魏以来中土汉地就盛行起以貌取士之风。

升官进爵的途径除了出身门第、自身才学之外,就是看你有没有翩若惊鸿的龙凤之姿,秋兴赋的潘越之貌。

到了东晋南朝之后,这种世风日盛,男子以阴柔为美、涂脂抹粉尽成潮流。

年幼至黄口小儿,老迈如刘老太公,只要身在士族之列,如果不注重容颜、出门不施粉黛,无异于自绝天下。

定会被世人耻笑,亲朋故人、朝中同僚也会不屑与之来往,自家的财货升迁之路从此也就断了。

浓妆艳抹是为求五福临门,原来刘老太公所言自有他的道理。

门阀士族乃东晋朝国之根基,世风之表率,刘老太公自然应该率先垂范,不惜将一张老脸涂抹的鬼魅一般。

“如此以来可就乱了辈分,贤弟不会怪罪与我吧!”爷爷品了口青茶,喧笑着调侃道。

“你我乡党故友这辈子都是兄弟相称,至于他们这些晚辈,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如此小事不足道哉!”刘老太公指着爷爷和他自身郑重道。

看来二弟武威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甚得这刘老爷子的欣赏。

所以刘老太公不但放下了阀门士族的门第之见,连长幼有序的辈分也可以视为小节。

“哎!我武威孙儿长期孤身一人寄居于这离家万里的南朝,每每想起寝食难安啊!如今可以依上你们刘府这棵参天大树,老夫终于无忧矣!来,青茶代酒敬我贤弟!”

爷爷甚是动情的举起茶盅,向刘老太公致谢。

“后厨的酒菜已经备好,一会我们老哥俩把酒言欢一醉方休!哈哈!兄台尽管放心,不管是武威还是长安娃,只要有我刘府在,他们在这南朝之地就不会受半点委屈!”

刘老太公接受了爷爷的谢意,干尽了杯中的茶水。

“长安娃,今春的孝廉举荐,你的名帖我已呈报上去啦!等你二哥完婚后,就来建康的国子监报道吧!几年后再和武威娃一样,让你们吏部供职的世叔给你补个实缺的官职!你们俩兄弟在这南朝就可以互为犄角,一展宏图抱负啦!等到那时候,你们在陇西的列祖列宗就可以含笑与九泉也!”

刘老太公看着下首案榻作陪的我和长安弟,拂须若有所思道。

“多谢太公举荐,长安先行谢过!”

三弟长安懂事的站起身来,长躬作揖道。

“知书达理,又是一位可造之材!兄台,我刘轩羡慕你啊!有如此三位人中翘楚的孙儿,何愁将来不能光宗耀祖!想我刘轩,先后娶了十房夫人,诞下的全是女子,尽没有一个小儿!半生艰辛赚下这偌大的家业又有何用!”

这位老丈真是性情中人,说到伤心之处尽怅然泣下。

老泪浸湿了脸上的红粉,留下了两道黑色的灰痕,望去简直无法直视。

出于对于长者故人的礼貌,我和长安才生生的把笑意吞进了肚子里。

突然之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来,这老丈十多位待嫁的千金尚在闺中。

如果一时兴起,又看中了我和长安,而爷爷又抹不开故人的情面应允了下来,那可就乐极生悲啦!

如此是非之地,绝对不可久留。

我暗暗筹划待会家宴的时候,一定要找个借口带着长安三弟从刘老太公和他众夫人的眼前消失,以此断了人家的念想。

后来我才知道,这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

刘老太公的几位长女早已嫁与江南的豪门,外甥外甥女都和我们同龄了。

目前待字闺中的四位千金个个美若天仙,当地士族权贵人家的子弟无不趋之若鹜。

武威二弟能够赢得其中一位佳人的芳心,抱得美人归,已是天大的幸事。

“贤弟莫要难过,如今这大江两岸的侨民士族,哪一家能比得过你们刘府!千金美眷羡煞旁人,门生故吏便于天下,财货之丰足以敌国!人生如此有何憾哉!”爷爷劝慰道。

“话虽如此,但终究还是为他人做嫁衣!哎,不说也罢!”刘老太公喘了口粗气,端起青茶一饮而尽。

“金城娃,听你爷说你也未曾婚娶,有没有在这江东成家立业之打算?”

“回禀太公,晚辈没有此等打算。家母还在西域于阗,身为长子今生应该侍奉于其左右,以敬孝悌!”

听了刘老爷的问询,我赶紧以尽孝之词搪塞了过去。

“百善孝为先也!甚好甚好!哈哈!我们汉人历来讲究长幼有序,如今兄长尚未成亲,家中老二却先行一步,于礼不符啊!金城娃你不会责怪我吧!”

刘老太公看着我,涂满脂粉的僵硬笑脸令人恐怖。

“二弟武威孤身一人离家万里久居江南,如今终有依靠!太公之恩重如泰山,金城唯有感激岂敢责怪!”

言罢,我从踏上站起,给刘老太公深深的长躬作揖。

尽管表姐兰果尔之事目前还不知怎么处理,但以上之言也绝对出自真心。

武威如真是留在这东晋发展,有刘老太公这个靠山百利而无一害。

国子监太学刚刚修满,下邳县丞的实缺委任就已搞定,如无刘府这样阀门士族的鼎力扶持,是根本不可能的。

“金城娃之言,甚合老夫心意!呵呵!初次见面,这金珠手串乃当年占城国客商所赠,送给侄儿权当见面之礼!”

刘老太公豪气的褪下手腕上的珠串,交于由一旁的侍女送到我的案前。

“太公的心爱之物,侄儿怎能收受!”我赶紧站起推托道。

刘老太公与爷爷兄弟相称,却呼我为侄儿,感觉很是别扭。

但想到二弟武威就要成为人家的乘龙快婿,这样的称呼倒也没有不妥之处。

“金城,太公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一旁的爷爷拂须笑而解围道。

“那就谢过太公了!”我又是深深施礼后,才坐回自己的蒲团上。

我在于阗国清风泽客栈时,经常见到那些贵霜、迦南商者身上佩戴的珍珠挂饰,但全都是银白色的海珠。

这金色璀璨、大如鸟卵的海珠,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感觉很是新奇。

至于这占城,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南海之中的一处蛮夷岛国,和东晋南朝素有商贸上的来往。

“老爷,夫人传话客堂那边的酒菜都已备好。”

相谈甚欢的时候,一个年少的女佣前来招呼众人前去就餐。

“好!兄台,我们过去边喝边聊!”

刘老太公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领着我们祖孙三人走出了会客的茶厅。

“贤弟啊,我给你带来了几坛西域的葡萄美酒,回头让老苏他们送过来!醇厚甘甜,与中土南国的清酒大有不同!”

“兄台就知道愚弟爱这一口!哈哈,你上年带来的秦风老酒我还没有喝完呢!”

“哎,这南国什么都好,就是这吴越楚酒的味道太过清淡,没有北地的浓烈畅快!哈哈!”

“兄台所言极是!我这儿酒坊的师傅都来自于北地诸郡的酿酒世家,同样的手艺,同样的五谷,可就是造不出北方清酒的那种醇厚劲儿!你说怪不怪!”

“水土之故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我们久居西域如今已是半个胡人啦!”

两位老伙计走在路上连南北清酒的味道差别,也能畅谈个不休,就如当年在陇西金城郡老家的秦王川中架鹰跃马时一般。

当年还是如我和长安这样的青葱少年,转眼之间已是古稀老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呼!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门阀士族(三)

午饭之后,爷爷和刘老太公这俩老头又把聊天之地移到了刘府的棋社。

故人重逢,两个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棋社的楼台建于大江边上,青砖古瓦雕梁画栋。

若是春夏时节,推开轩窗面对着滔滔江水,把酒临风畅谈古今,将是何等的快事。

阳春三月,北地的冰雪还在消融,这南国之地已是莺歌燕舞,百花盛开了。

长安三弟随爷爷来过几趟,所以对这座庄园的格局甚是了解,也就做了我的临时向导。

向爷爷和刘老太公鞠躬辞行后,我们兄弟就溜了出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来到了庄后的丘山之上。

这座号称“江北第一田庄”的的全部景致,顿时尽收眼底。

整座庄园的占地面积,远胜于于北地河西一带的豪门土城,更是十倍于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整体规模。

南面的大江为整个庄园的天然屏障,北面是一条百工汇聚的茅屋长街,

西边有一处烟波浩渺的塘堰,由大江之水溢出汇聚而成。

丘山四周的高坡地带,刘府的家宅、粮仓、书院、迎宾馆所、私家兵营依山而建。

东面我们来的地方,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有高大围墙与外面的世界相隔。

再往北去,一望无际的阡陌田野,零星分布的村舍,都应该是这个刘府的产业和庄客了吧!

这哪里是私人的田庄啊!分明就是一处诸侯的领地!

一股从未有过的嫉恨之情油然而生,这个涂脂抹粉的刘老太公,侨居他乡的前朝遗民,如此偌大的家业是怎么得来的?

听爷爷讲刘老太公一共五兄弟,30年前东晋兴宁元年从陇西金城郡乔迁而来,其中的三个弟弟由于征战有功,如今都是建康朝中的一品高官。

刘老太公和他的长兄虽然混得差点但也鸡犬升天,成了如今这江东一带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

下山路上,长安把他所知道的关于这家陇西老族在东晋朝的发家史,简单和我叙述了一遍。

“这个刘家厉害啊!武威将来做了人家女婿会不会受刘姓族人的欺负?”我不快的嘟噜道。

“只要刘老太公在世,肯定不会!但这个老头去世之后就不一定了!这么大的家业,刘氏家族怎会容得下一个外姓人掌管!”

听长安弟的口气,这刘老太公是要收武威做他的上门女婿了。

“武威留在南朝只为建功立业一展抱负,他岂会去窥伺刘老太公的这点家产!”我表示不屑道。

“二哥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未来的二嫂是这刘家七妹,我见过,毛嫱丽姬之容!二哥之所以答应这门姻亲,肯定是为佳人的容颜所动!呵呵!”

长安顽皮的笑道。

“何为毛嫱、丽姬?”我有点不解。

“大哥,你有多久没读圣贤之书啦!毛嫱丽姬乃古越之地的绝色丽人,庄子描写二女的美貌曰: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长安白袍束发神采飞扬,满脸天真之态的美少年也。

如今尽然也会用极尽华丽之词来夸赞女子的的容颜,让我很是刮目相看。

“三弟啊,听说刘老太公膝下还有九妹十妹和你同年,应该也是沉鱼落雁之容,要不让爷爷一起下聘得了,怎么样三弟?要不要大哥帮你撮合撮合?”

我亲昵的拍着三弟肩膀哈哈笑道,原先还以为这小娃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出世之心呢!现在可以安心矣!

“大哥休要笑我,长安与二哥心志不同,此生只愿做一闲云野鹤。刘府千金虽为窈窕淑女,但此家风奢靡拜金。将来若娶此等女子为妻,长安实难驾驭,小命岂不葬送与佳人之手!”

听到我的建议,长安弟吓得拱手求饶。

“三弟,你多虑啦!谁说富贵人家就养不出贤良的女子!我们金城易氏也不比他刘府差多少!”

“大哥,最关键之处是我不想做官,而将来成为这刘府的女婿,立身处世的第一要务就是躬身于仕途,如此一来,此生有何乐趣!大哥莫要害我!”

长安不满的叫道,独自朝山下庄园的市井处大步走去,把我丢在了后面。

看来世代商者之家不受束缚的自由天性早已融入了我们易姓子弟的血液之中,高官厚禄、豪门佳人尽然打动不了长安这一介士子小娃。

而武威二弟我们这兄弟中的一个异类,也可能是为情所迫。

“三弟!刘老太公的长相如此的腌臜埋汰,怎么会养出这么多如花似女的闺女?”

我不再拿提亲之事调侃长安了,快步上前好奇的问道。

“世人羡慕门阀士族,皆因有此权势即可为所欲为!大哥,如此浅薄的道理你会不懂?刘老太公妻妾成群,都是大户人家的绝色美女。母亲仪态万方,女儿当然不会差到哪去!哈哈!”

长安三弟怎么说也是走过万里路、破万卷书的有为少年,又有我们易氏的多情因子,如今此多情不羁的真性情终于露出来了。

正所谓佳人吾所爱也,自由也吾所爱,二者不可兼得,舍佳人而取自由也!

“如此说来,在这南朝做门阀士族岂不是天大的美事!大哥我想好了,等我将来行商赚到足够的银钱,也像这刘老太公一样,在江南买上一大片山林田地,盖上一座豪宅,把世间我所喜欢的所有佳人都娶上回来!如此神仙生活,哈哈,快哉快哉!”

听三弟之言,我不禁畅想了起来。

将来何不建一处庄园,把心爱的亚米卡、库日娜、上官燕喜小姐全部娶回家来,每日鼓瑟笙歌、佳人环伺,人生的乐趣莫过于此。

“大哥,良田美宅不算什么,咱家现在的财力就可以做到!爷爷在江南钟山山麓给二哥置下的那座田庄除了门客少点,其他的不比这刘府差!但就算这样,二哥现在还只是个有钱的庶族。直到他和刘府七妹完婚,就任下邳县丞之后,才能勉强进入这大晋南朝下层士族的行列。”

“是为何故?”

东晋朝野的等级秩序、士庶之分,完全把我弄糊涂了。

“我家在朝中没有高官、没有门生故吏,就算是家中黄金珍宝堆积如山,也只是个庶族,无缘于这个王朝的上流社会。”

在洛邑书院的五年修学时光,同窗多是南朝士族人家的子弟,长安弟对于这里国情世风的了解也是如数家珍一般。

“还有如此说法,同为汉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如此作为与当年北地胡族视我大汉臣民为草芥鱼肉有何不同!”

我愤愤的叫道,原以为这东晋南朝就是我们汉民人间的极乐世界,如今听长安介绍不免大失所望。

“世风如此,无法逆转!哎!据说还有商者不得衣丝,士庶不得同列的法令,违者会被发配充军。大哥,你这身装扮以前要是在建康城的大街上行走,一非士子,二非官绅,一旦被衙役捕获,就会有牢狱之灾!”

长安长叹一声,善意的警告道。

“我是游侠!外邦的商者总该行了吧!”

虽然早就听闻中土汉地商者的地位不高,甚至低于农人,但连穿丝织物的衣衫也得治罪,真是闻所未闻也!

“大哥,你现在还劝我在这边娶亲成家吗?”长安笑问。

“非也,除非你和武威一样,做了刘老太公的乘龙快婿成为阀门士族,哈哈!若是心无大志只求云淡风轻、诗意江湖,那还是跟我回西域吧!”

我拍了拍三弟瘦弱的臂膀,有点心酸的笑道。

“阀门士族我也不屑为之!如刘老太公这般涂脂抹粉以示豪富,出门社交动辄追溯三代之上,太累人了!哪有你们行商走天涯来的快活!”长安羡慕道。

不屑于豪富,也许只有我们这般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才有这般的底气。

而对于那些出生寒门的读书士子而言,对于富贵和功业的追求,则是他们能够在贫贱中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没有对错之分,只是年龄财货不同而有区别也。

“行商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将来如果走过了就会明白!”

长安和我就这般边走边聊,士族与庶族、江湖与朝堂、中土与西域、故国与家园。

其实后来的人生长河中才慢慢明白,我们世人只是这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现世中的一切都是无从选择的。

愿或不愿,为或不为,居家、处世、贫富、姻缘莫不如此,皆有上天冥冥中注定。

山下小街上的百工匠人都是刘府庄园的门客,大多是来自于北地诸郡汉家流民的后裔。

当年逃难来此为了生计,不得不寄身于刘府的门下,以求豪强的庇护。

经过几十年的繁衍生息,这些北地而来的工匠早已在此娶妻生子,把他乡当故土了。

祖传的手艺也传到了现在的子孙辈,只能从各家临街草寮瓦舍门楣上的风旗标牌,看出每一户人家的籍贯、工种。

我们两兄弟走在孩童嬉戏、黄犬偶吠的青石板小街上,好奇的打量着每一家工坊的物产和来处。

安邑的酒坊、凉州的马掌铁工、临淄的织户、陇西的弓弩等等。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南国佳人

一条士族田庄中的土街,尽然汇聚了北方所有州郡名城的流民后裔。

由此可见,当年汉晋末年五胡祸乱之时,摄于匈奴氐羯人嗜杀淫威的汉家百姓,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举家出逃南迁的。

就如我们偌大的金城郡易氏家族一样,经过大浪淘沙之后能够苟活下来的,都会重操祖业,在异地他乡辛苦经营,结婚生子开枝散叶。

运气好者如刘老太公、爷爷他们这般,跻身于门阀士族、巨商大贾之列,恢复了家族当年的繁华盛景。

运气平平者就如这条土街上的工坊匠人,虽然寄人篱下,但祖传技艺仍被传承了下来。

安贫乐道衣食无忧,倒也其乐融融。

整条土街走下来。我发现所有的工坊门客中,来自鲁地下邳的流民后裔占了一半以上。

“长安你看到没有,刘老太公怎么招募了这么多下邳人?他就不怕这些人将来尾大不掉?”

看着眼前这些高大威猛、豪放乐天的下邳后裔,颇有当年刘邦、项羽的彪悍之风,不禁为涂脂抹粉的乡党刘老太公担忧了起来。

“大哥你忘了,此地也是侨置县郡名为下邳,当然是因为北地下邳流民在此居多的缘故!二哥金秋就要来这里做县丞啦!”

长安似乎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蓝天里摇曳的几只纸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紧接着江畔的树林边上传来了一阵阵年轻女子欢快的嘻笑声。

“大哥,你想不想见识一下二哥的县丞夫人是何模样?带你过去见识见识!”

“武威的婆姨!哈哈!我这个大伯去见未来的弟媳妇肯怕不太好吧!”

听说这刘家的八妹就在前面,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但又觉得有所不妥。

“一家人早晚都要见面的,再说刘府待字闺中的几个女儿肯定都在那儿!春花烂漫佳人如梦,大哥千万不可错过!”

长安一副猴急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士子之风。

“三弟虚伪也,刚才还说不愿做刘府娇婿,只想为一江湖逍遥人!为何还对人家的闺女有这般的兴趣!”我挽着长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我几年前在这刘府待过数月,刘家姐妹视我如手足兄弟,一别数年甚是想念,大哥不可妄加猜测!”

听我之言,长安弟有点不好意思。

说话之间,我们来到了江畔的一片桃树林中。

正值江南的阳春三月,姹紫嫣红的桃花把这刘府的后花园装扮的锦画一般。

有十来个身穿彩衣的小童正在花丛中追逐着采蜜的蜂蝶,靠近江边的一片空地上,有几棵合抱粗的古柳。

古柳之间有绢绳结成的秋千,几位正值豆蔻之年的姑娘正在那儿开心的玩耍着这种山戎之戏。

刚才我们听到的欢笑声,正是从她们那儿传出来的。

还有两位女子迎着江风静静的操控着手上的丝线,空中红黄相间的纸鸢就如同两只比翼双飞的彩蝶一样。

或相互追逐、或上下翻飞、或扶摇直上、或悬浮流连。

这些女子身着婀娜多姿的五彩裙装,云鬓如黛、笑靥如花,吴越软语如同山溪叮咚一般的动听。

长安说的没错,佳人如织春光如画也!

“长安!易长安!是你吗?”

两位正在荡着秋千的少女远远看到了我们,赶紧停下了游戏,欢笑着穿过了桃林朝我们这边奔跑而来。

“九妹!十妹!”长安弟忘情的向这两位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挥着手,完全忘了旁边我这位兄长。

“长安哥哥,几年未见你长这么高啦!玉树临风了也!”

“上午听家母讲你家的商队今日路过,没想到你也来啦,怎么不到后院看我们啊!”

两位小姐妹和长安一般大小,还未到及笄之年,天真烂漫而又顾盼多情,十足的美人胎子。

“大哥,这是刘家九妹刘采儿、十妹刘莲儿!”

“我大哥易金城!”

长安弟难以招架两位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热情,赶紧回身向我求助般的介绍道。

“见过九妹十妹,采儿、莲儿,好文雅的芳名!”我对着两位刘家妹妹微微的拱手笑道。

刘家姐妹这才停下了和长安弟的寒暄,好奇的还礼打量起我来。

她们应该从长辈那儿听说过我这位易门的长兄,所以上上下下的把我和长安弟比较了一番后,都捂嘴偷笑了起来。

一年的行商苦旅,或许已完全改变了我往日引以为傲的容颜。

和风姿俊朗的长安公子比起来,我如今可能已经是身形彪悍、满目凶光的草莽之人。

“北方金银玉,江南可采莲。金城哥哥,我家十姐妹的乳名各取了其中一字,从大姐北儿到十妹莲儿,官名就是在乳名前冠上我们的姓氏!”

九妹采儿是个有点腼腆害羞的姑娘,满面羞红的介绍了她家十姐妹芳名的来由。

我和长安弟随着刘家九妹十妹穿过桃林,来到了垂柳依依的大江岸边。

原先放纸鸢的那两位佳人是刘府的七姐和八妹,如果没有猜错,身着粉红长裙形如仙鹤般的那位美女,应该就是要与武威二弟结为连理的八妹刘可儿了!

刘南儿、刘可儿两位姑娘已过及笄之年,待人接物也比刚才的九妹十妹稳重了许多。

尤其是这刘可儿,对我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可儿拜见易家兄长!”

我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的大礼很是手足无措,差点把怀中兰果尔表姐托我带给武威的玉坠香囊,作为见面礼赠给了这位未来的弟媳。

刘南儿一身靛紫锦缎的春衫,肌肤光泽如玉,和洛城邮驿的上官燕喜很有几分的相像。

只是这位佳人目如秋水,满含着淡淡的哀愁,没有燕喜小姐那般的开朗明媚,让人观之马上产生了怜爱之心。

后来才知道,这位刘家七姐新嫁江南长沙郡一户门阀士族家的公子未满两月,她的丈夫就暴病而亡。

婆家人视此女为不祥之物,又忌惮于刘家的权势不能使用家法,就出了一纸休书把刘南儿送回了刘府。

我和她在江畔的桃林第一次相遇时,她在娘家守寡已有两年

正值青春芳菲的年华,眼看就要在无尽的空守中虚度。

就如满园的桃花,刚刚绽放,一场隔夜的春雨就会零落成泥,令人唏嘘不已。

江畔无尽的春色和如画中走来的美女佳人,让我有点心猿意马,赶紧拉着长安弟离开了桃林,来到了商队下榻的迎宾馆里。

沐浴更衣之后,也不理会秦冲、锅盔刘、沙米汉等人的轮番骚扰,带着对那位哀伤佳人的淡淡牵挂倒头就睡。

第二日起床后,我翻出了包裹里出自长安名家裁工之手的白袍锦衣,对着铜镜束发倒腾了半天,才找回了原有的自信。

身长八尺、力拔山兮,有吕奉先之雄,赵子龙之貌,世间何样的女子本少主不能追求。

真是佛祖佑护,在我家商队从刘府庄园出发这天,刘南儿尽然和我们同行。

原来清明将至,刘南儿要去江南祭拜她的亡夫,顺便去刘家在建康城中的别院稍住,繁华市井之处也好排遣心中的寂寞。

刘老太公拜托爷爷沿途代为照看,等今夏武威弟和刘可儿完婚后,这位刘家七姐再和我们一道渡江北归。

刘南儿和她的随身丫鬟坐的是马车,当我的坐骑从她的车畔路过时,这位哀怨的佳人尽然隔着窗纱向我嫣然一笑。

这种只有怀春淑女才有的那种暧昧的风情,让我如饮甘醇一般的醉了。

怎奈百十人的马队左右相随,爷爷又担负着照看之责,我根本就没有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敢有半点的不轨之举。

三日之后,我们在牛渚矶的古渡分三匹渡过了浩浩汤汤的大江。

又经过一日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来到了钟山东麓的陇西庄园。

这趟行商的终点,东晋国都建康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上年四月从于阗国清风泽家园启程,到今天整整过去了一年的时光。

人生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陇西庄园是二弟武威入建康太学后,爷爷在这江南置下的第一处产业。

这东南晋朝当初因门阀士族的拥戴而立,如今选官任事也是非士族子弟莫取,而拥有私人田庄则是进入士族之列的必备条件。

因此,为武威弟将来的仕途考虑,爷爷不惜重金从一家已经落魄的吴越士族的后人手中,买下了这处庄园及其周边的良田丘山。

并留下了几位忠诚精干的伙计作为家老,代为打理田庄中的一切事务。

几年功夫下来,这座陇西庄园如今已是鸡鸭满院,牛羊满山、五谷桑麻年年丰收的繁盛景象。

除了没有北地匠人聚集的工坊土街外,整个庄园的人气和规模与江北下邳的刘家庄园已经不相上下。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太学生(一)

“苏叔,咱家武威二弟有福啊!这太学还未修满,就已是豪强士族之身啦!”

商队来到庄园安置妥当后,我满心欢喜的跟在苏叔和家老的身后参观这座陇西庄园的全貌。

而长安、秦冲他们这时已经在庄园伙计的指挥下,漫山遍野的捉鸡逮鸭、杀猪宰羊,为商队所有人马准备南下江东以来最丰盛的晚餐了。

一时之间,整个庄园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一派欢声笑语的田园气息。

“是啊,比清风泽客栈大多了!将来老爷如果愿意,你们于阗国易氏一门的所有家眷可以全部搬到这江东来。良田美宅山清水秀,岂不快哉!”

苏叔慈祥的笑道,相比西域北地的漫漫黄沙、遍地荒芜,这江南如诗如画,简直就是人间的仙境了。

“家母肯定不愿意过来!还有奶奶,她也禁不起如此长途的折腾!还有于阗王城里的那些亲戚,哎!我也舍不下他们!”

举家东迁,亏苏叔能想得出来!我担心将来爷爷心头一热,真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少主好心肠,果若如此,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今生可就断啦!呵呵,队中伙计十有八九,父母家小都在西域北地!”

苏叔拂须感叹道,说话之间我们三人已经走出了庄园,来到钟山山麓的一处小山之上。

东南如银带般浩荡东去大江,还有建康国都巍峨高耸的青灰色城墙尽收眼底。

“苏叔,我真没觉得这南方有啥好处,远没有我们西域北地天高地阔来的畅快!当然,这江东的美女佳人,天下无出其右也!”

想起了下邳刘府七妹刘南儿,我不禁怦然心动了起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商队到达陇西庄园的当日,爷爷、外公二人就领着几位师兄,亲自护送这位刘家七妹去潭州九江府为其亡夫祭拜扫墓去了。

长安、武威二弟这几年不论在洛阳还是建康,都没少受刘老太公的提携照应。

作为长辈,爷爷外公他们也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吧。

“少主,这片山下的千亩桑陇水田都是我们陇西庄园的产业!”家老指着山下平坦的沃野向我自豪的介绍道。

还没到插禾的节气,一望无涯的水田阡陌波光粼粼,陇畔的桑林绿绿葱葱,如一条条青色的巨蟒,匍匐于水乡田垄之间。

“阿叔!我家有这么多的田产啊!”

“嘿嘿,少主啊!不瞒你说,在这钟山周边的士族豪门中,我们陇西庄园还只是小门小户!目前各地乔迁来此依附咱家的农人,只有两百来户,不足千人,就住在山下的那些村落里!”

顺着家老大叔的指向朝山下望去,但见水田阡陌的高坡地带,分布着十几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应该就是那些庄户门生活起居之所了。

“我家这样的还算小户?那大户的门阀士族该有多大啊!”我惊叹不已。

“财货势力足可敌国,就是一方诸侯!像下邳刘老太公家那样!”苏叔言简意赅道。

“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都是这样的世家,司马氏皇帝的位子肯定也不好坐吧?”

“少主说的没错,臣强而君弱,如今这建康朝廷就是如此,朝中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掌握在王、谢这两大门阀士族的手中,皇帝就是个摆设!”

家老已在建康皇城下生活多年,对于这边的国情世风也多有了解。

“想学曹操魏公当年下天子以令诸侯?北方胡族虎视眈眈,我们这汉家朝廷还如此折腾,就不怕有再次亡国之危!”我愤慨道。

“少主,朝堂之事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就不要操心啦!你看那边!”家老邀请我道。

山下有一条通往建康东城的官道,官道边上与陇西庄园相连的地带有几处青砖灰瓦颇具规模的作坊。

还有一些手工匠人、小户商贾的草寮夹杂其中,已经有了庄园土街的雏形。

“最大的那一处草堂是咱家的酿酒槽坊,我们的师傅来自河西九原郡。他们用北地奶酒的酿造工艺生产出来的杂粮清酒醇厚浓烈,在建康城的销路供不应求!呵呵,我想再增加几处酒窖,这件事还要等老爷回来后再做决定。”

家老一看便知是位忠诚可靠的长者,爷爷能把如此大的家业交给这位家老代为打理,自然有他的道理。

“还有油坊、车坊、缫丝织布工坊,盐铁商社,如今在咱们这个庄园,衣食住行之物早已无需向外采购!”

“车爷过得如此逍遥,兄弟羡慕不已啊!我要向老爷提个建议,咱俩调换一下!你负责商途事宜,我来这边过几年轻松快乐的舒坦日子。哈哈哈!”

苏叔听罢家老车叔的诉说之后,满脸的醋意道。他们老哥俩追随爷爷多年,堪称左膀右臂。

“苏爷这是要抢兄弟的饭碗啊!呵呵!你明知我不善于行商还来挤兑于我!也罢,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正好乘此机会回酒泉告老还乡咯!”

家老车叔如释重负般的长吁一声,面露不满之色。

如此一个五年前谁也不愿接手的烂摊子,他不辱使命辛苦经营才有今日的气象,没想到苏叔这个老伙计尽然有点眼红了,真是人心不可量也。

“哈哈哈!车爷,刚才戏言,都是戏言!让我成日待在这巴掌大的田庄里管理吃喝拉撒,还不如要了我的老命!兄弟莫要生气!”

看到自己的戏言惹老伙计生气,苏叔赶紧上前抱歉道。

“既然是戏言,我们兄弟今晚就把酒言欢不醉无归!哈哈!”车叔也是豪迈大气之人,见苏叔悔过立马下坡不再追究。

“自家的酒酿,那还不敞开了喝,你老车到时可不许吝啬!”

“要多少有多少,老爷少主家的酒酿,只要主人家不见外,与我这管事的家老有个毛关系!”

两位老伙计一笑泯恩仇,顺带把皮球踢到了我这个少主人脚下。

在我们商队到达陇西庄园的第二天,咱家的太学生武威二弟从建康城里的太学院匆匆赶了回来。

身着白色宽衣博带,头裹黑锦纶巾,身长八尺,玉树临风。

继承奶奶吐火罗族血统的缘故,武威尽然有一双天蓝色、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真乃才貌双全的士子美男也。

当年离开清风泽家园时还是总角的童子,如今七年过去,已经长成英姿勃发的有为青年了!家母如能亲见,该有多高兴啊!

兄弟相见已不相识,一声大哥、武威之后,我们俩兄弟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唯有抱头痛哭流涕,以解千愁。

家母托我带来的家乡特产食物早已在路中腐烂丢弃,手中只剩兰果尔表姐送给长安、武威二人的玉坠香囊。

“兰果尔,呵呵,表姐还是那么胖吧?她的胃口太好了!我在老家时经常半夜里陪她去后厨偷肉饼吃!”

武威珍惜的把香囊系在了腰间,想起往事不禁哑然失笑道。

“武威,有两件大事要告诉你,事关你的身家幸福。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听那件?”

看着春风得意的二弟武威,我突然想和他开个玩笑,准备把兰果尔已经凤凰涅槃、变身绝色丽人的事实对武威隐瞒下去,让他痛苦一段日子。

这小子的人生太顺了,需要杀杀他的锐气。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哥无论好坏但说无妨!”

长安、武威和我牵手漫步在田庄外边的阡陌之中,不时有路过的门客农人向我们鞠躬致敬。

“二哥,你和下邳刘老太公八女刘可儿的亲事订下来啦!不日你们就要下聘完婚!另外今秋你就会官拜下邳县丞之职!二哥双喜临门啊!恭喜恭喜!”

长安弟抢在前头,一口气把所有的好事都说了出来。

“这些我知道啊!刘家五姐的夫君与我同窗,他都告诉我啦!不过还是要多谢三弟的喜讯!今后有什么要二哥出头,二哥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呵呵!比如刘家九妹十妹,嘿嘿!”

武威搂着长安三弟的肩膀嘿嘿笑道,看着两位小弟亲密无间的模样,我的心中无比的欣慰。

“二哥,这么着吧!你这两位姨妹,小弟都想拿下!一妻一妾,兄长以为如何?”

长安弟表面不食人间烟火,暗地里尽有如此真实的想法。

听罢此言,我爆笑的连腰都站不直了,唯有以剑杵地。

“这个这个!呵呵,似有不妥,其实二哥我也有这般心愿!只是刘府非寻常人家,还需从长计议,哈哈!容我再仔细的思量思量!”

武威也终于剥下了他那士子之风的伪装,我们三兄弟完全敞开了心扉,就如童年在清风泽书院后面的练功场上那般,无所顾忌的畅所欲言了起来。

“武威,家母让你今夏跟我们回去一趟。”我故作忧虑道。

“大哥,武威少小离家七载寒窗,今日终有所成!平时最大愿望就是能与家母团聚,以敬人子之孝!怎奈这建康与西域于阗相隔万水千山,每每思念难寐之夜,只能遥望北斗以托哀伤!大哥常伴家母身边,兄弟这般心情长兄是无法体会的!哎!在这南边的日子算是过够了!回想我们兄弟当年在清风泽家园时,那是何等的快乐!”

武威愤愤道,似乎今日的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来,也抵偿不了他的思乡之苦。

“二哥,功成不回乡犹如锦衣夜行,让家母见到你今日之气象,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长安安慰道,其实他私下告诉我,这东晋的太学他也不想修了,只想回老家清风泽去,让我在爷爷那儿给他说说情。

“我是受够了!这次回去母亲如不跟我同来中土,这南朝的县官不做也罢!”武威孩子气的叫道。

“武威,你不想知道家母为啥让你回去?”我不怀好意的问道。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太学生(二)

“家母思念孩儿,难道还有它意?”武威停下了脚步,惊诧的望着我。

“与你们的前程相比,思念何足道哉!家母对你们两位小儿的思念之心一点也不比你俩少!可谓一夜白头啊!不过这次让你回西域的首要原因,是让你和兰果尔完婚。”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笑意,低沉道。

“家母让我和兰果尔表姐完婚,我没听错吧大哥!”武威弟惊恐的睁大了双眼。

“二哥要娶表姐为妻,不会吧?”长安也狂叫着质疑道。

“确实如此,兰果尔一直住在清风泽,与家母情同母女。我和家母都不知道你在这边和刘府的千金已有婚约,爷爷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也没告诉我们这件事,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另外家母六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女娃,我们的妹妹名叫古兰朵,与长安弟同年!”

看着二弟武威痛苦的表情,我有点后悔了。

现在再跟他说兰果尔已不复小时候那般又黑又胖的模样,早已出落成貌美如花的绝色佳人,武威肯定也不会相信,因此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阿妈!你为何这般待我!十岁未到的小童,你就狠心让我远走他乡孤苦求学。如今又让我娶长我三岁的丑女为妻!阿妈!你何其不公也!”

武威再也不顾主人风度,尽然坐在田畔对着满目的春水嚎啕大哭了起来。

“二哥喜事连连,为何还要伤悲?呵呵,兰果尔表姐有何不好!如果年长几岁,我都愿意娶她!”长安弟少根筋的老毛病又犯了。

“是啊武威,你这边娶了刘府的千金为妻,西域家母那边万事好商量!就算你愿意纳兰果尔为妾,卢丹姨妈家也不会答应的,放心吧!”

看着武威弟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疼道。

“没事没事,呵呵。家母之命怎敢不从!我跟你们回西域娶兰果尔就是!”

武威站起身来淡淡笑道,经过刚才的一番恸哭,他的心情好过多了。

“那刘府八妹怎么办?她很快就是你的新嫁娘啦!”长安不安的问。

“这江东士族,谁家没有三妻四妾!兰果尔愿意跟我回中土,则只能为妾,如果留在清风泽陪伴家母,并是我在于阗国的正妻!我可以三年两载回去一趟,以尽夫妻情分!如此安排岂不是两全其美!哈哈哈!”

武威言罢哈哈大笑了起来,东晋士林清谈狂放之风日盛,他多少已经沾染了一些。

兰果尔如果知道易武威如此的怠慢自己,把她当作其向家母尽孝的牺牲品,打死她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但有一点我可以判定,今冬等武威弟回到清风泽亲眼见到兰果尔时,他定会推翻原先所有的决定,甚至愿意舍弃在东晋国的万贯家业,大好仕途。

五日之后,爷爷他们陪伴刘南儿扫墓归来,顺路把她送回了建康王城的刘府别院。

原本想着能再次一睹刘南儿的芳容,如此一来美好的打算彻底落空,让我不禁大失所望。

面对武威娶妻和丝绸采办这两件迫在眉睫的大事,爷爷、外公还有苏叔、家老车叔等人一番商议之后,做了如下铺排:

外公、苏叔带领一班伙计全权负责北上丝绸的采办事宜。

我们带来的玉石已经运抵“长安坊”在建康城的分号,采办丝绸的所有银钱完全备足。

但像我们这样的大商家,每次起运的布匹都是万件之多。

不但需要从朝廷那儿申领货品通关的文牒 ,还需远赴吴越诸地组织货源,非一班熟悉行市的精兵强将不可为之。

陇西庄园的家老车叔则协同爷爷,操办武威与刘府八妹刘可儿的求媒、下聘、订亲、迎娶等诸项事宜。

而庄园内的大小事务,爷爷尽然放手让我和长安二人临时照看,包括结婚正期那几日的宾客食宿、迎来送往的所有准备。

这下可是把我难倒了,管理客栈我在行。而管理偌大的田庄我真是无从着手,而长安还是一介小娃更是指望不上。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冲锋陷阵还行,田庄事务和我一样都是一窍不通的外行。

幸亏车叔临走之前给我安排了三位经验丰富的下手,我才没有乱了阵脚。

庄园的家丁、伙计、女佣、厨工,还是按照原有的节奏打理着所有事务。

该扫地时扫地、该浇花时浇花、该喂猪时喂猪、该放羊时放羊,基本上无需我操啥心思。

现在唯一让我头疼的事情就是武威的婚事,爷爷说结婚的正期初定在谷雨前后,如此算来只有二十来日。

这东晋士族人家的婚嫁喜事有何讲究,需要采办哪些物品,我和长安,还有武威都是一头雾水。

几位下手也都是北地而来的老伙计,也从未见过这般的大场面,这该如何是好?我一时之间脑袋都大了。

这是爷爷第一次让我独立操办的事务,也是自我记事以来家里第一件真正的大喜事,万万不可搞砸。

“我们何不向刘南儿姐姐请教,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正在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时候,长安弟的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对啊!有现成的先生在这儿,干嘛不去请教她呢!

出身门阀士族,上面有过六位姐姐出嫁,她自己也曾婚嫁过,婆家也是世家豪门,对于士族人家的嫁娶之事,她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园中正好有一位田姓伙计去过建康城中的刘府别院,让我欣喜若狂。

赶紧回屋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新购的东晋朝宽衣广袖的白绸春衫,在田姓伙计的引领下,打马朝建康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建康城的繁华无需赘言,诸葛孔明当年初来建康与孙权结盟时曾经叹道:“宫墙三重、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也!”

因为有事在身,也就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们从北篱门入城后,沿着青溪河畔的碎石马道一路南行约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古木葱茏、迎河而居、青墙黛瓦府邸前面停了下来。

条石垒砌的台阶一直从门前的马道延伸到青溪水边。

但见一条乌篷小船正停在溪畔,台阶上站着三位身着彩衣的妙龄女子,正在不停的向溪中的小舟挥手道别。

小舟的船头站立着一位侍女模样的女娃,手中拿着一杆长篙往水中轻轻一点,船儿并离开了河岸,顺着溪水向城南秦淮河的方向轻盈而去。

“刘南儿!”

心里猜测送行的女子中间必有一人是刘南儿,于是我就在马上大喊了一声。

台阶下的三位佳人都惊讶转过头来,果然是刘南儿,另外两个女娃则是她的随身丫头。

“易家兄长,原来是你啊!”稍稍惊慌之后,刘南儿终于认出我来,笑靥如花般的迎上前来。

朱红色的裙衣,青丝如云眉目含春,略施粉黛的脸上飘浮着朵朵红晕,。

刘南儿之美,真如当年宋玉所言: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天下男人为之神魂颠倒也。

如此美人只有水软风轻的江南之地才能生出,我坐在马上简直看的的呆住了。

“易家兄长!易家兄长!”

刘南儿见我直勾勾的盯着她也不言语,不禁满脸的羞红,嗔怪的连声呼道。

一旁的那两个丫头看着我的傻样,都以画扇捂嘴偷偷的嬉笑了起来。

我这才如醉酒般的醒悟了过来,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懊丧,赶紧翻身下马作揖长躬道:“易金城见过亲家姐姐!”

“嘿嘿,易家兄长免礼啦!我俩谁年长还不一定呢!你一口一声姐姐的叫着,奴家真是担待不起啊!”

刘南儿如家姐见到久违的兄弟一般亲昵道,让我顿时如沐春风,刚才初次相遇的局促之感也烟消云散。

“呵呵,你这是在送客人?”我把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伙计,开心的笑问道。

“哦,那是我五姐,婆家是前面乌衣巷的王府,听说我来城里了就临时过来看看。他们王府的规矩多,留她在这边吃过午饭再走都不行!”

刘南儿扭头望了眼河面上小船远去的背影,眉宇的笑靥间爬上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金城冒昧前来有事相求,还望七妹能够帮我!”

“刚刚还姐姐,转眼就成妹妹了,哈哈!好吧,兄长有何吩咐,七妹愿效犬马之力!”

刘南儿继承了刘老太公脾性,看似弱柳扶风多愁善感,但言语起来却满是豪爽乐天之气。

“你家八妹和我二弟的婚事,爷爷、外公他们有要事在身,故交我来筹办!呵呵,可我从未见识过你们南方士族人家的婚嫁喜事是何模样,这边又没有熟识的亲友乡邻可以咨询,所以就想到了你,恳请七妹帮我!”

言罢,又是深深的作揖长躬。

“看来真是把易兄难倒了,才会屈尊于奴家!刘可儿妹妹好福气,能嫁如意郎君,又有如此青春倜傥的长兄操持婚事!”刘南儿长叹道。

“不知七妹能否帮我?”

我现在是火烧眉毛,已顾不得和如此佳人顾盼留情了。

“亲家哥啊!这件事你算是问对人啦!请进屋稍候,容我把府里的事务安顿一下,就随你去陇西庄园!”

刘南儿这才想起在门外站了半天了,也没请客人进屋,于是不由分说的挽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入了府内的客厅。

丫鬟已经沏好了茶水,夜光杯中的绿茶如舒展的舞姬一般在清水中悦动。

看来中土的江南,这荼树之叶烤制而成的饮用之物,已经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刘南儿(一)

刘南儿的到来,让庄园中混乱如麻的筹备事务一下子顺畅了起来。

她把留在田庄中的所有人员分成了三组,一组负责庄园的原有事项,诸如放牧、浇园、清扫、后厨之类的活计。

第二组人员由一卫姓的管家领队,每日按照刘南儿列出的清单去建康城中采购大婚之日所需的各种用品。

第三组主要由留在庄园里的商队伙计组成约二十多人,由秦冲为总召集人,沙米汉和锅盔刘从旁协助。

时间紧迫,明日开始从建康城中请来的木工、漆工、裁衣工等百工匠人就会来庄上施工,布置洞房和迎宾馆所。

秦冲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这些匠人,干些临时采办、递物、跑腿的闲差。

而我和长安弟只要每天对照着刘南儿列出的清单,检查进城采购的物品有没入库、件数是否相合即可。

刘南儿总管全局,检查验收每一项施工的最后结果和采办物品的成色。

不愧是门阀士族人家的小姐出生,又做过几天官宦豪门家的少奶奶,刘南儿管家理事确实很有一套。

经她这么一罗列分工,原本我三头六臂也理不顺的事务,一下子泾渭分明了起来。

等十日之后爷爷他们从江北归来,陇西庄园的所有门窗案牍都已修葺一新,一派生机勃勃的喜庆之气。

由库房临时改成的迎宾别院,流水宴席的所用桌椅也全部就位。

我们易氏在这江南除了一些生意上伙伴,基本上没有故友亲戚。

但考虑到刘府宗亲和新娘六个姐姐的婆家都在建康城里居住,这些人家可能会看在刘老太公的面子上来陇西庄园随礼庆贺。

这也是把易氏一门和新郎倌武威二弟引入建康士族上流社会的大好时机,所以要预先筹划,免得到时安排不周让世人笑话。

因此,刘南儿还自作主张的在田庄大门的外边,新开了一块可供百十辆马车入港的停车场地。

新婚佳人的洞房更是在这位新娘家姐的亲自筹划下,布置的富丽堂皇、红红火火!

如此管家安排事务的本领,就算是清风泽客栈的家母于阗夫人亲在现场,也不过如此。

真希望二弟媳刘可儿也有她姐姐刘南儿这样的持家之道,那样的话,武威二弟可就有福气啦,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幸事。

刘南儿是一位特别会心疼男人的女子,那种体贴和亲昵的伺候,能让人舒服到骨子里。

每次看到我汗流浃背的忙活之时,她总会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条香帕,满脸柔情的看着我擦完之后,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

或者是我正站在场院里和秦冲他们、其他的匠人们忙里偷闲的散扯聊天之时,她又会为我送来一碗清茶。

殷勤亲热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也!

家丁伙计们都知道这个女子是我请来帮忙的亲家姐姐,不知情的外人工匠们还以为我们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夫妻呢。

不过如果真能有刘南儿这样的佳人为妻,此生也算没有枉活,她早逝的夫君真是个无福之人啊!

“少主,你完啦!这位亲家姐姐看上你了!”

一次在驱马去城中采购桐油朱漆的途中,秦冲神神秘秘的笑道。

“少主,听说她的丈夫才死去没多久,是真的吗?”沙米汉痴痴的问。

“哎,红颜薄命啊!这么好的女子,听武威讲她回娘家守寡已经两年多了,上天不公也!”

想起强作欢颜的刘南儿,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少主,老辈人讲这世间有两种女人不能惹,一种是良家女子,一种并是守寡的妇人!”

锅盔刘真儿不知从啥时起,也变得文绉绉了起来。可能是受长安城中那位兰姑娘的熏陶之故吧。

“良家女子我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要走正道,不能图一时之快,否则必遭天谴。可守寡的妇人不能惹是为何故?”我好奇的扭头问道。

“守寡的妇人最为可怜!像刘家姐姐这般没有子熙、娘家财大势大的还好点。如果既有子女需要养育,又有公婆需要孝敬,还要看世人的脸色苟活,真是生不如死啊!这样的女子你一旦相中要么就当行善积福娶下人家,做妻做妾都成!要么就离人家远点!”

“锅盔啊!这是迄今为止你唯一一次说人话,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刘真儿老哥!”

我用手中的剑鞘使劲拍了两下锅盔刘的后背,以示鼓励。

“要我说啊少主,你也不要跟我们行商了,就留在这江南吧!娶下刘南儿为妻,你和武威少主俩兄弟,一人在朝为官,一人打理陇西庄园!如此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不比苦哈哈的商者好上千倍万倍!”

秦冲万分羡慕道,恨没有生在如我这般的富贵人家。

“少主,求你一件事!这个刘家姐姐你如果对人家没有意思,帮我引见引见如何!我老汉不嫌弃她是寡妇!嘿嘿!”

沙米汉色眯眯的傻笑道,这个柔然国的莽汉自从离开长安后,一路见到任何女子都如犯了花痴一般。

今秋回于阗国如果走北路经过他的家乡,一定要让爷爷在当地给他物色一房媳妇。

“可人家嫌弃你啊!沙米汉!”

这家伙竟敢窥伺我所钟情的女子,让本少主很是恼火。

于是不再和这三位无聊的家伙纠缠下去,打马向前方奔驰而去,把赶着马车的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平心而论,这三位老伙计说的都不无道理。

从在下邳刘府庄园第一眼看到刘南儿,我就被她绝世容颜下的哀怨之情深深的迷住了。

这次请她来陇西庄园,一方面是请她过来帮忙,更主要的私心是想创造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的这点小心思,正值芳年思春日久的刘南儿岂会不知!

所以只要在我跟前,这个女子总是笑靥如花,尽展江南女子的娇柔之美,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忌讳的讨好与我。

此所谓投之以桃木,报之以琼瑶。

可我如今真和刘南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了太多的忌讳,远不如和楼兰姑娘库日娜和上官燕喜小姐那样的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表白真情。

有很多次因为受不了她那暧昧多情的眼神而逃之夭夭,尽管心里爱的要命,但理性告诉我不能逾矩。

刘南儿是武威弟未来夫人的七姐,我们易氏的亲家姐姐,如果图一时之快和她做鱼水之欢,我可以一走了之。

但万一事情传扬出去,武威二弟在这江南的建康就没法做人了。

刘府及其宗亲这些门阀士族,也会由现在的靠山变成将来的仇家。

爷爷几十年来在这江南建康一片苦心为武威、长安二弟打造的升迁之路,也就会付诸东流。

因此秦冲、锅盔刘这两小子说得对,要么留在陇西庄园过神仙日子,娶守寡的刘南儿无论为妻还是为妾。

要么就离这个女子远点,就当成是一门亲戚,多年未曾谋面的家姐。

就在这样摇摆不定的思虑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南儿看我的眼神也一天天的哀怨了起来。

爷爷对于刘南儿这些天的辛苦铺排甚为满意,一下子给这位亲家姐姐包了五十金的零花钱。

“亲家哥哥,送送我吧,我在前面官道的路口处等你。”

刘南儿离开陇西庄园的那个早晨,隔着马车的窗牍,对我轻轻的低语道。

刹那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了起来,整个人飘飘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

刘南儿的马车离开半个时辰后,我借口去建康城的太学院找武威弟商量事情,和爷爷告假。

然后牵马躲过了秦冲他们,一个人悄悄的溜出了庄园,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刘南儿所说的那个官道路口狂奔而去。

刘府马车静静的停在路畔,随行的丫鬟正站在路中间焦急的来回踱步。

“公子,你总算来了!我家小姐都快急死啦!”

机灵的小丫头看到我匆匆而来,开心的招呼道,然后就转身钻进了一旁的车厢。

“阿叔!我们走吧!”是刘南儿侬软的吴音。

“好嘞,小姐!”赶车的家老朝我友善的笑了笑,轻摇长鞭,拉车的马儿就迈开了四蹄碎步小跑着上路了。

车窗的帘布已然拉开,刘南儿泪光涟涟看了我一眼,笑靥中带着苦涩。

“亲家哥哥没有话跟奴家说?”我们就这样并排行走了许久,刘南儿才打破了沉寂。

“小姐如此年轻,今后的日子作何打算?”

我闷声问道,有深深的负罪感,感觉自己招惹了一个只可远观的女子。

“寄身于娘家,如无根之青萍。本愿遁入空门,怎奈春心犹在,尚恋红尘,苦啊!祈求公子救我!”

刘南儿的一声泣中带血的苦啼,叫的我心都碎了。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士族婚礼

“公子青春倜傥,正值多情韶华之年,爱慕心仪的女子有何罪过!只是奴家没有这个福分,公子明明垂怜与我,却故作没事一般!”

刘南儿用香帕拂去脸上的泪水,心情稍微平复了下来。

“不怕南儿小姐笑话,在西域于阗国已有一位女子和我有过婚约!楼兰国有一位姑娘正在望穿秋水,等待我的归去!西都长安还有位佳人与我私定终身,相约永不相负!南儿小姐花容月貌,金城就算有百般的不舍,也只能远观啦!你们江东刘氏非寻常人家,如今令妹与我二弟又将结为秦晋之好!如此故交加上姻亲的关系,事关家族荣辱,金城就算再多情,也不敢招惹小姐!”

为了让这位可怜可爱的亲家姐姐对我死心,我把一路东来惹下的所有风流韵事对她和盘托出。

“果然一风流冤家也!公子真性情,笑死奴家了!”

我傻乎乎的真诚,终于换来了佳人的破涕为笑。

“公子北上之时如能带上奴家,这几位红颜佳人姐姐全部帮你收了!”

“收了?南儿小姐如何个收法?”我不禁好奇的问道。

这个一直困扰于心的难题,能有人替我解惑,我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为妻、为妾、为婢,呵呵,奴家不要任何名分,能常伴公子身边为公子排忧解难,就已足矣!”

刘南儿呵呵笑道,甜蜜如水的吴侬软语让人心醉,而我却被她如此虚妄的安排吓得跳下马来。

“南儿小姐,这江南之地士子云集、英雄辈出,只要小姐愿意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为何非要托身与我!”

“公子错了,士族之女不嫁庶民乃江南世风,事关宗族荣辱。士族子弟又有谁敢娶我这般不祥的寡妇!娘家的父母终将老去,每每想起青灯苦影、漫漫长夜,生不如死的苦熬,奴家就生无可恋也,直到遇见了公子!”

说道伤心之处,刘南儿又呜呜的悲啼起来。

我的人生在二十岁之前,都是充满了亲情和快乐的,还无法想象表面上锦衣玉食的刘南儿过的究竟是啥样的日子,但偏偏又有一颗英雄救美之心。

“南儿小姐,说吧!除了娶你为妻外怎样才能帮你!”

看着如此娇媚动人的刘南儿如此孤苦无依的样子,帮她脱离苦海的豪情油然而生。

“带我去北地,带我去西域,哪怕是途中把我卖给牧羊的胡人,奴家也别无怨言!”

刘南儿去意已决道,如果还不答应帮她一把,万一将来出啥意外,我会后悔一辈子。

“带你去西域我没问题,家母于阗夫人就喜欢你这样美貌机敏的女娃!可商途有商途的规矩,不准带女眷上路是爷爷几十年前就定下的铁律,我又岂敢逾矩!”

想起队中的这条行规,我不禁犯难了起来。

“亲家哥哥!兄长!公子啊!你答应帮奴家啦!”听我之言后,刘南儿忘情的跳下了马车语无伦次的拥着我道。

“南儿小姐相求,金城岂敢再作旁观!呵呵。可怎么带你上路呢?与我家商队同行爷爷肯定不准!”

“这个公子就不要操心了,奴家早已想好!等八妹大婚后,我就回江北央求爹爹,让他给我派上几位家丁,三两个随行的丫头,再备好几辆马车盘缠先行上路!我们可约好在河西的某家客栈等你,那时候已经远离江南,你爷爷、外公就算再讨厌奴家,也不好意思赶我回来了!”

刘南儿嘻嘻笑道,又露出了她刘府千金小姐的做派。

“不是偷偷离家还要告诉刘老太公?你爹爹能答应你这么做?”我诧异道。

“我爹爹向来心疼南儿,如果知道奴家所托是你这个易门长公子,他定会尽其所能的成全我们!”刘南儿痴情的望着我道。

“亲家姐姐,我只是答应帮你,可没有向你承诺些什么!将来到了西域让我阿妈给你再寻一位夫婿,反正西域胡人也不会在意你有没出嫁过!等到那时,你可不能怨我!”

我吓唬她道,脑中不由想起了沙米汉来,将来如果把这位刘南儿许配给他,这个傻大个非乐疯了不可。

“公子会舍得奴家?”刘南儿勾魂的浅笑道,款款回到了车里。

“今日我俩相约之事万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这段日子奴家就不再和公子相见了,免得中途生变!公子指定一处地方吧,奴家到时候先行一步,在那儿等候公子!”

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项没有说清楚,刘南儿掀开车帘软语叮咛道。

“河西敦煌郡鸣沙山的千佛洞找一位叫白轩的画工,就说你们是易临风老爷的家眷,他自会给你安排住宿的地方!”

我翻身上马,大声的回复道。

原本考虑到河西的马贼横行、千里荒芜,想安排在长安会合,路中也好有个照应。

但考虑到上官燕喜小姐可能还在长安城中等我,到时大家碰面时不免难堪,因此作罢。

刘老太公本身就是陇西故人,对于河西一带的世风地貌应该不会陌生。

心爱的七女远走他乡,这位老财东定会做好周密安排的,不需要我有过多的担心。

“南儿记下啦!公子回程路上一定要记住去接奴家!”

刘府的马车又缓缓奔跑了起来,刘南儿朝我挥着手中的香帕,泪眼婆娑的喊道。

“放心吧南儿小姐!北地不比江南,途中小姐要多多保重啊!”

立马于路中目送着南儿小姐的马车渐渐远去,我的内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软软的感觉。

这位寡居娘家的亲家姐姐尽然把往后的人生,托付于我这个浮浪之徒,何其轻率也!

然而君子一诺千金,既然已经答应渡她脱离苦海,那就从此把这个可怜的美妇人当成是自家的姐妹吧。

闷闷不乐的回到陇西庄园后,秦冲、沙米汉他们正在帮着后厨的师傅漫山遍野的追逐着放牧的牛羊。

武威大婚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整个庄园笼罩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之中。

那些依附于我家庄园的农户们,陆陆续续送来了各种时新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蛋,庆贺少主人的新婚大喜。

爷爷和家老车叔都换上了朱红色的缎面宽衣,正摇着羽扇在检查庄园里每个环节的准备情况。

他们也如本地门阀士族家的老爷们那般满脸的胭脂香粉,红彤彤香喷喷,让人看上去觉得荒诞不经。

“爷爷,你怎么也涂上脂粉啦!”

看到爷爷的如此模样,我赶紧把坐骑交给了一旁扫地的伙计,喧笑着迎上前去。

“哎!金城啊!这就叫入乡随俗!正期那天不但我要涂抹这些玩意,你外公、苏叔,你和长安、武威,还有我们整个庄园所有的婢女伙计都要涂抹,不为别的,就是图个喜庆!哈哈!”

爷爷这一笑不要紧,刚刚擦到脸上的胭脂大块大块的落到地上,原本道骨仙风般的沧桑面容,糟蹋的令人不忍直视。

“你不是说去太学院接武威了吗?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啦?”

爷爷想起了刚才我向他告假的事情,好奇的问道。

“哦!临出门忘了随身带点银两,特回头来取!”我随口编了句谎言。

现在这个当口,半句也不能向爷爷提起刘南儿北上之事。

老头虽然豁达,但如让他知道自己的长孙要带着刘老太公守寡的闺女北上私奔,爷爷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向爷爷提起这件事情。

不如等到今秋刘南儿和我们在沙洲相会时,由这个伶俐的女子亲口告诉他吧。

以爷爷的悲悯之心,他定不会为难故人亲家的苦命女儿,至多是我挨上一顿皮肉之罚。

在武威大婚的前一天,远赴吴越、潭州诸地采办丝绸缎匹的外公、苏叔他们终于归来了。

加上建康本地商家为我们收购留存的货物,总计有万匹绫罗,为十年来的西运之最。

丝绸布匹全已汇集,现存于江北下邳县治的一家客栈中。

北行的车马也已安排妥当,还留下了十来位伙计在那边保管打理。

只待武威的大婚结束,商队就会拔营渡江启程,乘着江淮的盛夏还没有到来之际加速北上,以免承受这东南夏季的湿热蚊蝇之苦。

而江北的刘府为了八女刘可儿的送亲迎亲方便,提前几日就临时住进了建康城中的刘府别院。

婚嫁之事向来以男方为主,所以大婚这一天刘老太公的所有宗亲故旧、门生同僚,还有那些同为侨人士族的乡党世家,全都彩车驷马的奔陇西庄园而来。

幸亏刘南儿的预先安排,我们这一新晋士族才能在这些贵宾临门之时,才没有明显的失礼和寒酸。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八十七章 踏上归途

对着铜镜看自己那一张红彤彤的怪脸,我简直想撞墙而死。

如此怪诞的风俗,这南朝的士族豪门却能趋之若鹜。

长期以往世风阴柔女化,如何能够抵御北方羌氐胡族的虎狼之师!

长安和武威体型单薄,面白如玉,略施粉黛之后还别有一番妖娆天真之美。

而如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般肌肤早已晒成麦色,体型壮硕之人涂抹脂粉之后,尽成为魔鬼也!

“喜庆!彩!大彩!哈哈!”

对着铜镜捉弄自己一番后,我总算忍住没有洗去脸上的彩妆。

“大哥!快点!迎亲啦!”这时长安弟在不远处快活的朝我喊道。

为二哥新婚大喜而开心,我却觉得长安三弟现在之所以比新郎官武威还要猴急,主要还是因为在刘府送亲的女眷中,他又可以见到心仪的九妹采儿、十妹莲儿了。

我和长安、秦冲等人作为男方的傧相,由家老车叔领队,簇拥在武威的马后,在钟山下官道边的长亭上焚香置酒,迎接刘府送亲的队伍。

抬着嫁妆的刘府家丁在官道上前后相接足足有半里多地,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乡党路人无不夸赞刘府院外的慷慨富足。

我们这些西域而来的北方佬更是看的目瞪口呆,这哪是嫁闺女,分明行商搬家啊!

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新娘乘坐的八人花轿从我们身边缓缓而过。

在媒婆侍女的帮助下,一条红绸从轿中牵出,交到了新郎官武威的手中,此为喜结连理之意。

武威骑着披红挂绿的大宛乌青,神采奕奕的伴走与花轿侧畔。

我突然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清风泽家园中那个紫衣总角的小儿已经长大了,母亲如果能在这边亲见爱子的大婚,该有多高兴啊!

可惜天涯相隔,连武威弟结婚的消息母亲都还不知。

还有那位痴情守候的兰果尔表姐,真是天意弄人也!

花轿的后面,是刘府送嫁的马车,刘家六位出嫁的姐姐和最小的两位妹妹全部随行。

个个果然都是国色天香之资、闭月羞花之貌,江北刘府十千金旷世佳人的美誉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九妹十妹看到迎亲队伍中的长安弟,都画扇遮面的嬉笑了起来。

而我则在急切的寻找七姐刘南儿的身影,可惜怎么数也不在其列。

寡居的姐姐怕给新婚的妹妹带来厄运而没有同来?或者她已经说服了刘老太公,如今已在北去河西的途中了。

武威大婚之后的第三天,我们就收拾起行装、套好马鞍缰辔,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归途。

武威太学已经修满,也与户部主事打过了招呼回乡省亲,半年之后再去下邳赴任。

这东晋南朝还在延续着汉晋前朝举官任事孝廉为先的传统,下邳县丞易武威不辞万里远赴西域于阗国省亲伺母的消息,一时之间也成为朝野上下的美谈。

而最难过的肯定要数弟媳刘可儿了,刚刚新婚燕尔,夫婿就要远赴他乡半年之后才能归来。

当武威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时,这个新人儿抱着她的丈夫崩溃一般的嚎啕大哭,决议要和我们一起西行。

但刘可儿也是个明理的女子,夫君武威自从十岁离开于阗国来中土求学,已经有七年的时间没有回家了。

这次大婚之后如果还不回去在日思夜想的家母身边尽几天孝心,将来上任为官之后可能就再无万里归家的机会。

而她还不知道,家母这次让武威归乡,是为了他和兰果尔表姐的婚事。

这件事只有武威弟自己摆平了,谁都帮不了他。

爷爷向刘可儿保证,他会派人八百里快马加鞭把武威弟送回西域,不出三个月就可把她的丈夫平安送回来。

这段日子刘可儿弟媳可随商队渡江,回她在江北的娘家住上一段时间。

爷爷的话一言九鼎,断无更改的可能。刘可儿纵使有万般的不舍,一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其实如果路途近的话,刚过门的新媳妇回乡拜见公婆族人,是我们汉家古往今来的老规矩。

怎奈乡关太过遥远,为了婆媳俩见个面,让一个弱女子半年之内两次穿越那魔鬼肆虐的黄龙沙海、千里戈壁,其中的风险不必言说。

由此可见,刘老太公并没有把七姐刘南儿北上的消息告诉刘可儿。

否则这姐妹俩结伴同行前往西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刘老太公族人的关照之下,三弟长安顶替了武威在太学院留下的空缺,从此也成了这东晋士子中万中无一的太学生。

不知三年之后,这个小娃是否还能坚守他今日学成归乡,开馆授学的出世之心。

或许待到那时,这草长莺飞的侬软江南,还有刘府倩丽可人的采、莲二女,早已乱了他当初的心志。

如此一来,西域于阗国清风泽家园,就只有我这长子一人坚守了,何其孤单也!

商队当日就渡过了浩浩汤汤的大江,来到了下邳县治我们存货的那家客栈。

能够遮阳避水的羊皮货袋,整整装满了十架马车,留守的伙计们这几天吃睡都在马车上,枕戈待旦小心守候,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全队伙计未来两年养家糊口的全部本钱,都在这些布匹上了。

一年来的时间,我对爷爷、外公带领下这支商队的行事作风,已有了十分的了解。

爷爷从来不亏待任何一个伙计,途中没有货物在身边的时候,整个商队就如从西域东来的外邦使团一般。

一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优哉游哉。

但像现在这般丝绸货品已经装车、车辕已经套上了马背,所有的伙计又如随时出鞘的利刃,肃穆干练、有条不紊。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有人在货在的剑士之风。

如此张弛有度的管理,除了恩威并用外,据苏叔所说,就是诱之以利。

此番归去,爷爷准许每位伙计以全年的工钱为本金,携带十匹丝绸布料的私货。

而这十匹丝绸一旦平安运到了西域,不管是在楼兰或者龟兹、安息国的布市,足可换取三十头千斤的奶牛,相当于他们几年的收入。

因此,这商队的生意不仅是我们清风泽易氏的生意,也是每位伙计自家的买卖。

如此的利益捆绑,整个归途之中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指派,每位伙计都会尽心竭力的守护好马车上的每一条货袋。

行商之道千变万化,好像尽在苏叔的掌控之中,难怪爷爷如此的器重他。

在下邳客栈住了一宿之后,商队就匆匆上路了。

江北刘府的亲家刘老太公已经从先行归家的武威媳妇那儿,得到了我家商队渡江西归的消息。

早早带领十几位家丁,在下邳和顿丘相交的官道凉亭边上,备好了肥羊清酒给我家的商队践行。

看着武威弟和新婚妻子刘可儿依依惜别的酸楚模样,我恨不能把天上的彩虹拉下来。

让天堑变成通途,让江南至西域的路途朝发夕至,世人也就不要承受这样的离别之苦了。

“临风兄!没想到你我今生还能成为亲家!哈哈!,你尽然还长我一辈!”

刘老太公今日没有使用脂粉,虽然须发具白,终于露出了满脸的沧桑豁达之气,不似初见之时的那般荒诞。

“呵呵!谁说不是啊!造化弄人也!”

爷爷端起酒碗,和他的这位陇西故人感慨万千的一饮而尽。

“亲家外公,武威一路上就依靠你的照应啦!辛苦辛苦!”刘老太公又同样敬外公道。

“哈哈!刘员外客气!武威我自家外甥,路途之中自会倾力呵护!”

外公豪迈的笑道,嫌一碗清酒太少,自己抱起酒坛又倒了两碗咕咚咕咚下肚才算尽兴。

商队的马车行走太慢,经爷爷、外公、苏叔等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外公和一位师哥护卫陪伴武威骑快马自行北上。

这样没有任何羁绊的快马兼程,一个月之久即可抵达西域的于阗。

“哎呀!要是再年轻几岁,老夫真想放下眼前的一切跟你们纵横天下,快意人生!可惜老矣,哈哈!”

刘老太公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然后放下酒碗,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金城娃!今年青春几何?”

“启禀太公,虚年十八!”我有点心虚的鞠躬施礼道。

“哦!我那南儿小女也是虚岁十八,你俩同年啊!这女娃,哎!金城娃啊,好好待她!”

老太公先是雷霆之音,最后两句却是在我耳边说的。

我瞬间明白了刘老太公的意思,他是在向我“托孤”啊!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八十八章 西去如风(一)

西行的归途,旧风景、旧世事,闲话少叙。

商队朝行夜宿,马不停蹄的向西过淝水,经寿春,然后北上直奔淮水而去。

在距离淮水碧云渡约有五十多里地一处土城客栈,日暮天黑,商队就此住宿了下来。

“主人家,老叟向你打听个事情!”

店中没有几个留宿客人,有点冷清。

在店内粗糙的橡木案几边盘腿坐定之后,爷爷招手叫来了客栈店主。

一下子呼啦啦来了这么多的客人,店家伙计虽然一时之间手忙脚乱,但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

听到爷爷的招呼之后,中年矮小的店主忙不迭的跑上前来,一边用衣袖擦着满手的油腻。

“客官老爷有啥吩咐?任凭差遣!”

“我们初春过来时,淮山碧云渡那一带匪患猖獗,不知如今可有缓解?店主小哥可否告知一二,老叟好预作准备往西另寻其他的渡口!”

爷爷向店家拱手笑问道。

“老爷要问这事说来可就话长啦!”店主听完爷爷的问询尽然在对面坐了下来,神秘的低声。

“有何变故,老叟洗耳恭听!”爷爷呵呵笑道,挥手让我给店家斟酒。

这建康带来的清酒是我们陇西庄园的自家酿造,商队临行前家老车叔特地为爷爷准备了十几坛以备途中饮用。

“好酒啊!呵呵,客官老爷爽气!”店家品了一口清酒后接着道。

“听南下住店的客官们讲,两个月前盘踞淮山上的那股悍匪一夜之间尽然凭空消失了!客官你说奇不奇怪!”

店家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看来我们带来的清酒比他家的浊酒要爽口很多。

“确实奇怪!难道被官府剿灭了?或者是迁往他处?那么多人马,总不会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吧!”爷爷故作不解道。

“没有任何踪迹,就这么凭空没了!碧云渡口的那十几只渡船全都还在,淮山顶上的老君殿、山腰上这伙盗贼的营房,也全部完好无损,可就是人全没了!”店家道。

“后来呢?那一带从此就安稳下来了?”旁边的苏叔追问道,我则抱起酒坛把店家的酒碗续满清酒。

“客官听我慢慢叙说,呵呵!更古怪事情还在后面。一个月前从北方来了一批逃荒的汉家流民,足足有两千多人!为首的是位付姓的员外,所有流民都是他的族人!这要搁以前也并不是啥大事,我们这一带居民三辈朝上的先祖都是来自北地!可如此举族南下的景象已有些年份没看到了。”说到这里店家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怕人听到一般。

“听说北方的后秦与拓跋鲜卑的魏国如今在边界地带剑拔弩张,大战眼看在所难免,这些难民或许是从那些地方逃过来的。”爷爷举酒敬店家道。

“客官老爷说的在理,可世人都说这些流民就是原来淮山上的那伙贼人!”店家伸长脖子在爷爷耳边低语道。

“那伙贼人如此乔装变换又是何苦!呵呵!”苏叔不以为然。

“如此猜测有何凭据?”

“听见过的客官讲,这伙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的饥馑之态,从碧云渡渡河之后就直接奔了淮山!”店家唏嘘道。

“后来如何?是否还如以前的匪盗一样占山为王,危害四方?”

爷爷笑问道,我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变故。

心中暗笑这个符乾王爷真是头脑简单之人,就算冒充流民至少也要装扮的像一点啊!

“那倒不是,这些流民自称来自北地安邑,如今已在那位付员外的带领下归附了本地南梁郡,低价从官府那儿收购了淮水两岸数以万顷的无主之地,招募四方流民前来依附!淮山上的贼窝如今变成了安邑付寨。听说朝廷已下文书,要以安邑付寨为依托,在碧云渡一带侨置安邑县治!哎!不出数年,那个付员外定能成为淮水一带数一数二的门阀士族!客官你说这世事有多稀奇,呵呵!”

店家终于讲完了近三个月来淮山碧云渡世事变迁的怪事,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我们这些外邦客官,却是这场巨变的始作俑者。

“哎!天下纷争,身世如浮萍也!为贼为民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管他原来是贼寇还是流民,只要能够改恶从良,就是善莫大焉!”爷爷叹道。

这时,店家伙计已经端来了粟米烂肉,店主赶忙起身。

“饭菜已备好,各位客官老爷慢用!呵呵!慢用!”店主与爷爷拱手想让,忙活自家的事情去了。

第二日下午,我们的商队终于来到了淮水岸边。

两岸原本荒芜的阡陌原野上,无数个农人正在辛勤的耕耘着。

清明前后种下的黍稷豆麻之类的作物已经有一指来长,整个田野绿油油的一片。

“没想到千金的馈赠能够渡千人向善,救万家于水火,善哉!善哉!老苏啊,这一单买卖我们做得好啊!”

爷爷骑在马上双手合十对着大河虔诚的膜拜道。

“老爷商者仁心,渡人渡己,必将福源流长,泽被后世!”一旁的苏叔由衷的夸赞道。

“不走碧云渡了,东南二十里有一野渡,我们从那过河!”爷爷调转马头拂须笑道,一边打马去前方带路去了。

“爷爷,碧云渡近在眼前,我们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我快马追上不解的问道。

刚刚一气奔驰了五十多里,人马都已疲乏,爷爷的决定让我很是不解。

“改过自新之士,最怕遇见故人,我们就好事做到底不要再去叨扰人家啦!” 爷爷哈哈笑道。

“尉爷和武威少主肯定是从这儿过河的!”一旁的刘真儿插嘴道。

“如此一来,我们就更不能从此渡过河了!”

爷爷扬鞭答道,头也不回的领着商队重新转回官道,朝东南方向的阡陌深处奔驰而去。

其实爷爷他们的意思我也明白,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君子处世之道也。

过淮水之后,商队沿着来时道路马不停蹄,人不落枕、昼夜兼程。

终于在中原雨季到来的前半个月,顺利抵达了洛阳,转向了西去长安的砖石驰道。

秦冲告诉我,有一年因为不知道这淮水之地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还有个梅雨季。

所以商队过了淮水之后,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走走歇歇,丝毫不知危险正在慢慢的逼近。

结果连续几天几夜的扯连大雨下来,淮水暴涨,奔腾的河水漫过了河堤,北岸的千里沃野尽成泽国。

原来的黄泥马道污水横流、软如丝绵,河水漫过车辕,整个商队的车马全部陷在了路中进退无门。

爷爷不得不忍痛舍弃了车上的货物,带领众人牵扯着马匹转移到附近的松山上。

就这样在凄风苦雨中停滞苦熬了约半个月之久,河水才慢慢退去,几天的暴日炙烤之后,商队才勉强从黄泥苦海之中磕磕绊绊的走了出来。

到了洛阳清点货物才发现,羊皮口袋在水中浸泡久了,遇到突然暴热的天气迅速的霉变腐烂。

而袋中所装的丝绸布匹更是损失惨重,几乎十不存二。

爷爷的商队来往西域、中土这么多趟,那年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巨亏。

幸亏人和马匹没有损失,归途的盘缠也没被大水冲走,整个商队才能安然的回到西域。

关于那一次惨败的经历,爷爷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些家人提起过,也许他老人家也有点难以启齿吧。

面对的敌人不是官家匪盗,尽然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连绵阴雨。

如此看来为商之道,除了地利、人和之外,天时也是太重要了。

西域大漠的春冬二季不走黄龙沙海,我已经见识过黄龙发怒大石飞天的威力。

而秦冲所描绘的这夏日淮水两岸的泥汤地、黄梅天,淫雨霏霏、湿热难耐、进退不得的难堪情景,我虽然没有亲历。

但这样的鬼天气带给行商之人的苦楚,我还是能感同身受。

在龙门山下的伊阙客栈休整了两日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的赶着马车,向西都长安的方向逶迤前行而去。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八十九章 西行如风(二)

到达长安时已是农历的五月,今春上元节后离开西都时,渭水两岸还是银装素裹,今日归来已是满城的葱茏。

物已非,人还在否?

乘着商队在城外的客栈短暂驻扎前去易寨更换马匹的间隙,我和秦冲、锅盔刘、沙米汉四人打马去了一趟西市的洛城邮驿。

上官老夫人盛情接待了我们,遗憾的是燕喜小姐已经离开了长安。

听老夫人讲西域楼兰今春干旱肆虐,黄沙埋城,燕喜小姐临时被派去西域,处理洛城邮驿楼兰分号的搬迁事宜。

是搬至鄯善国都扜泥城,还是往西前往龟兹、乌孙诸国,暂时还未定论,等到达西域后再作决定。

满心失落的离开洛城邮驿时,上官老夫人才忽然想起她女儿上官燕喜临行前还给我留下了一封信笺,内容如下:

“金城易兄,上元一别有时日也。燕喜日夜难寐,盼君归来,共赴山盟。怎奈家事维艰楼兰日危,燕喜挥泪前往,有负当日之约,吾兄勿怪!

金秋北雁南归之时,玉门关外,燕喜翘首恭候。山长水阔,锦书难托,寥寥数语,难诉衷情!”

白绢为纸的信笺还留有暗暗的幽香,细细读了两遍之后,我不禁思念成灾,泪如雨下。

燕喜小姐,我辜负了你的衷情,玉门关东去的敦煌沙洲,已有一位刘南儿的女子在那儿等着我了,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少主!你怎么哭啦!哈哈!想上官姑娘了吧!”看见我在马上默默的垂泪,沙米汉惊诧的笑道。

“少主想得姑娘何止一个上官小姐!肯定还有那个刘南儿,哈哈!那才真真的绝色佳人!”

在陇西庄园时,秦冲这小子应该早就瞅见了我和刘南儿之间的那种不可言传的暧昧。

这个时候尽然提起刘南儿,正好踢到了我的痛处,真是多情空余恨也!

前方的大街上有一队官家的车马正奔驰而来,我们赶紧打马躲到了街边,给这些不可一世的羌秦禁军腾挪地方。

“还是少主好啊!每到一处都会有佳人相约美人相伴,下辈子我一定也要投胎到富豪人家,做个人见人爱的少主人!”

沙米汉羡慕的叹道,拍着自己肥硕的肚皮,埋怨着苍天的不公。

“老汉,不要酸我啦!你不是想让我做媒吗?好啊!如果那个刘南儿能够看上你,我就做一回月下老儿怎么样?”

我正愁着怎么解决刘南儿这件事呢,沙米汉的叹息正中我的下怀。

这个家伙也算是西域柔然国的世家子弟,因为先祖经商失败家道中落才卖身于我家。

高大威猛、力拔千钧,一位很不错的少年郎。

可刘南儿不辞万里原是一心奔我而来,将来我却让她下嫁一位伙计,真是乱点鸳鸯谱啊!

“少主此话当真?”

听罢我言,沙米汉翻身下马,喜出望外的跪于我的脚下。

“这个这个,缘分天注定!老汉,你就等着吧!”我突然有点后悔刚才的做媒一说。

“少主,你就不要框我们老汉啦!刘南儿远在江南国色天香,你以为老汉是匈奴国的王子啊!再来一次昭君出塞?”

秦冲打马上前,递上剑鞘把沙米汉拉了起来。

“少主,桂之坊的兰姑娘托我从江南买了一块做夏衫的绢布,呵呵,我想现在顺路送过去!”一直没有搭话的刘真儿突然讪讪的笑道。

“走!我们陪你一道过去!喝酒寻欢的花销,本少主全包啦!”

少年人的情愁爱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刚才还在撕心裂肺的想念上官燕喜姑娘,为刘南儿的事情愁肠百节。

如今一听到刘真儿去桂之坊的提议,所有的思念和哀愁一扫而光,满脑子全是那些胡姬姐姐们柔弱如酥的香体、喘息呢喃的莺音。

我们四人再无任何的分歧和杂念,紧紧跟在刘真儿的马后,向桂之坊的方向狂奔而去。

长安之后渡过黄水大河,再过姑臧城、狼女神山,来到天之山下的祁山马场,已是这一年的夏历六月了。

再往西去就是千里荒凉的戈壁大漠,马车已不适合行走。

因此,在此地换装以骆驼替换马车西行,是我家商队每次回途经过天之山时的必做之事。

宽大的马车无法穿过山间的栈道抵达祁山马场,因此只能由木塔尼尔,芒东拉、奴葛他们把我们来时留在马场休养的两百来头骆驼、马匹赶下山来,在这河西的官道边上就地替换。

一时之间,沉寂的河西商道上人马喧嚣,驼峰成林。

伙计们忙碌着把马车上的皮囊一袋袋的搬到驼背之上,用结实的皮绳绑紧套好。

一马车的绸货刚好够十五匹骆驼装运,所以等所有骆驼的驼背都堆积如山的时候,马车上装货的皮囊也全部搬完了。

正如爷爷他们当初猜测的那样,木塔尼尔、芒东拉他们三位老伙计虽然一心想回归商队,但真正等到苏爷询问他们作何安排时,三位老伙计都含泪选择继续留在祁山马场。

妻子儿女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他们则虚惊了一场,从建康出发的时候,秦冲还在怂恿我向爷爷请求走海路回于阗。

三人最怕被苏爷选中,让他们替换木塔尼尔、芒东拉、奴葛做祁山马场的主事。

因为他们最年轻,有没有家小的拖累,如果真要替换的话,他们三人却是最佳人选。

不过于我而言,这三个家伙一路走来已经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友情,离开了他们我还真是舍不得。

离开岐山马场后,我们又在荒原上走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虽然还是来时的老路,但沿途的景致似乎已与来时有很大的不同。

只有一些爷爷反复介绍的路标,如一个荒芜的村落、长堑的烽燧、独特的山峰、南北走向的小溪等等,还有依稀的印象。

在天之山向西的余脉地带,向北穿越一处平坦荒凉的土塬,远处开始出现黄沙漫漫的大漠景象。

仲夏中午的骄阳似火,大漠深处隐隐可见一处金光灿烂的崖谷,终于又回到沙洲的莫高窟了。

刘南儿一行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到达了沙洲。

与她随行的除了我在陇西庄园见过的那位丫鬟和车夫家老外,还有五位沿途护送的刘府家将。

白轩画工告诉我们,半月之前外公和武威二人刚刚经过莫高窟,现在应该已到玉门关外的龟兹境内了。

望着远远向我们奔跑而来、彩衣飘摇的刘南儿和仙风神怡的白轩画工,我恍惚之中感到他俩分明就是石窟壁画之中遁出凡间的飞天仙女、青莲王子。

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伴侣也!

“公子!亲家爷爷!”一声吴侬软语的欢呼,刘南儿已是泪如飞花一般的沾湿了衣襟。

“七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没有见过爷爷如此的惊讶。

看着刘南儿脉脉含情的眼神,爷爷似乎明白了其中的一切,他回过头来,手中赶马的皮鞭已经重重落到了我的身上。

“孽子!气死我也!”爷爷须发倒竖,双目喷火的怒骂道。

如果不是苏叔、秦冲他们在场的及时阻拦,他老人家非宰了我不可。

爷爷可能以为我是贪恋刘南儿的美色,瞒着刘老太公擅自做主把这个苦命的守寡女子骗到了这苦寒的北地。

原来陇西故人如今的儿女亲家,我若真是做了如此叛经背道之事,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爷爷向来宠爱我这个长孙,一路走来我和秦冲他们做下的那些荒唐之事,他应该都了如指掌,但从未横加干涉,还有纵容之嫌。

也许在爷爷看来,青春少年沾花惹草不是罪过,这本来就是弱冠之年的娃娃们应该干的事情。

但唯独这一件,似乎关系重大,爷爷又急又气,坐在路边的大石上一时尽说不出话来,唯有皮鞭指我,似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吓得扑腾一声跪在他的脚下,有口难辩只能但凭爷爷的发落。

“亲家爷爷!公子无辜!一切都是奴家的过错,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刘南儿见爷爷如此气愤,吓得赶紧在我身边跪下,苦苦哀求道。

“七姑娘啊,你也是长在豪门士族,又出嫁过一回,我家金城不懂世事你难道也不懂?我和你爹爹少年故友,如今又是儿女亲家!你俩不经过两家父母族人的同意,没有媒妁之言,就私自离家出走!如让世人知道,你爹爹的颜面何存?你们江南刘府门阀士族的颜面何存?我们易氏一门在江南建康的家风声誉何存?你又如何让我武威、长安位孙儿在这江南立足下去!”

爷爷扼腕叹息道,让我也惊出了一声冷汗。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章 西行如风(三)

美貌冠于江南的刘南儿之所以愿意来这荒凉的北地,是因为在东晋建康,一个士族人家的新寡妇人此生再难出嫁。

豪门士族的子弟不会娶她,做妾也不行。

下嫁与一般的庶族人家,身为门阀士族的刘氏宗亲也不会同意。

如果真如爷爷所说,江南朝野要是知道刘老太公新寡的七女,被新晋士族陇西庄园的易氏长公子拐带到西域去了。

必然会引起公愤,因为事关整个上流社会的颜面。

那些士族贵胄如果再以此向武威、长安二弟寻仇,他们不要说在江南立足,性命也会不保。

“老苏,商队交给你了!老夫要亲自送七姑娘回江南,向刘老太公当面谢罪!”爷爷站起身来,简短的命令道。

“亲家爷爷,奴家和公子兄妹情深,何来私奔之说?此番北上西域,投奔亲家爷爷,也是家父同意过的。临走前家父给小女一封书信,要我转交给亲家爷爷。”

刘南儿泪眼婆娑的争辩道,让身后的家老取出信笺交给了爷爷。

后来因为好奇,我从爷爷那儿要来了刘老太公转给爷爷的信笺,才知道其中的内容,大体如下:

临风吾兄:七女南儿新寡家中,为南朝世风所不容。青春年少、蹉跎岁月,愚弟心不忍也!贵门长孙金城世侄心怀慈悲,愿携女北上,弟感激不禁,吾兄万勿怪罪。西域之地举目无亲,家女万事仰仗吾兄做主.....。

看完书信后,爷爷的脸色才慢慢好转了起来。

“都起来吧!我的娃儿们!”爷爷长叹了一声,慈祥的扶起刘南儿。

秦冲、苏叔他们也赶紧把我扶了起来,拂去了我满身的沙尘。

胳膊、额头皮鞭扫过留下的血痕,如刀刺一般的疼痛。

更让人难过的是长这么大,爷爷第一次如此残忍的对我,众目睽睽之下让我的颜面何存也!

“七姑娘,既然你爹爹把你托付给老夫,从此你并是老夫的亲孙女!回到西域于阗国后,你就和我家金城择日成亲,做我易门的长孙媳妇!哈哈哈!”

言罢爷爷拂须大笑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是一头雾水,我更是搞不清爷爷的态度转瞬间为啥会有如此的变化。

但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刘老太公的书信起了作用。

“奴家新寡之妇、不祥之人,如何能配得公子的千金之躯!纵使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存此奢望!”

刘南儿心疼的取出香帕,给我轻轻的包扎好臂膀上的鞭伤。

“不愿做我易门的媳妇,那你追随金城来到西域是为何故?”

爷爷不解的问道,西域之地黄沙漫漫,哪里比得了江南之地的燕语莺歌。

我看着刘南儿身后满脸愧疚之色的白轩画工,心里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了几分的解脱,但更多的是不舍和浓浓的醋意。

倾城倾国之貌、千娇百媚之声的南国佳人刘南儿小姐,我至今连她的玉手都没触碰过,就如此落魄的被白轩画工横刀夺爱了。

“爷爷,金城哥哥,南儿已有可托付终身的人了!”

刘南儿怜爱的拉了拉一旁的白轩画工,害羞的介绍道。

“易老爷、易公子,白轩三年前娇妻仙逝、万念俱灰,才来此沙洲作画为生。一个月前南儿小姐来到沙洲,初次见面发现她太像我死去的亡妻。

交谈之后才知南儿小姐竟也守寡三载,我们同病相连!”

白轩画工向爷爷长躬致礼后,娓娓诉说起他和南儿小姐相识的经过,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年代久远的绢画,摊在了沙地之上。

“世间还有如此奇巧的事情?老爷,快来看啊!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啊!”

苏叔上前低头仔细的浏览了一番,不禁高声叫道。

虽然羞愤难平不便发作,我还是受好奇心的驱使,随秦冲他们来到了画前,对照着刘南儿容颜观摩了起来。

绢画的地点应该是长安厨门外的渭水长桥,画中的侍女身着彩裙凭栏远眺满目含春,似乎在等待远游的画工归来。

真是太像了,连南儿小姐唇边的那颗美人痣和画中人都长在同一个地方。

如果不是秦冲他们现场作证,在白轩画工的窑洞居所里见过这幅绢画,我真认为这是白轩为博取南儿美人的芳心而临时临摹的画像。

“天意也!天意也!”爷爷看着画像也不禁拂须连连感叹道。

“也许是白轩在此侍奉佛祖三载,感动了诸佛,天见可怜,才给白轩送来了如此美眷,还望老爷和少主的成全!”

白轩画工又谦卑的向我和爷爷鞠躬行礼道,而刘南儿则在众人的啧啧称奇声中偎依在他身边,郎情妾意羡煞旁人也。

“呵呵,既然是天意,老夫爷孙俩又岂敢违背,只能成人之美啦!”

爷爷开怀大笑之后,扶起白轩,拉着刘南儿关切道:“白轩啊,你为人纯善,我这世家孙女托付与你老夫也很放心,今后生活如有难处,尽管告诉老夫,爷爷给你们做主!”

“启禀爷爷,白轩在长安城中有一处祖屋,城外塬上还有百亩薄田,平日作画也有点银钱积蓄,回到长安后,可保我和南儿的衣食无忧!”白轩如实答道。

“老夫在上林苑西南的沣水河岸,有一处别院,名曰易寨,有家老伙计常年在那儿打理。你们俩娃在长安城中有任何难处,尽管可以过去寻求帮忙。回头让苏叔给你们修封书信,呵呵。”

爷爷看来已经把刘南儿当作亲孙女了,陇西老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剑士风骨,又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

“你们何日动身?”我再也无法忍受刘南儿小姐间或向我投来的怜悯、哀怨的眼神,冷冷的问了一句。

“今日并准备动身!”白轩搂着南儿的臂膀憨憨笑道。

“南儿小姐,多多保重!白轩兄,后会有期!”

我微微抱拳后,不顾南儿小姐的苦苦挽留拂袖而去,翻身上马,把爷爷无端抽我的那一皮鞭狠狠报复在坐骑的背上。

跨下的坐骑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向西边玉门关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才快马追上了我,人和坐骑都累得完全的趴下了。

“少主,你生哪门子气啊!应该是老汉我不痛快才对!你答应把那个刘南儿许配给我,如今反倒让那个迂腐的画工先下手啦!憋屈啊!”沙米汉懊丧的劝慰我道。

“如果不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十个白轩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从此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刘南儿这三个字!”

我狠狠的甩鞭道,也终于明白我只不过是刘南儿小姐借来利用的跳板而已。

已经有过一次婚姻的刘南儿可能早已不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青春风流的浮浪公子。

在这一点上,白轩画工比我更合适。

我们四人很晚才回到沙洲的营地,爷爷在苏叔的陪伴下还没有休息,正杵着剑鞘站在夜风中等着我们的归来。

“爷爷,我们回来啦!”看着爷爷苍老的身影,我的心头一热,赶紧下马上前搀扶道。

“金城,南儿、白轩画工他们回长安啦!呵呵!”爷爷没有向我道歉,但言语中分明带有无限的歉意。

“哦。”我微微哼了一声。

“哎!缘分天注定!你也不要太介怀啦!不是还有上官燕喜吗?还有库日娜女娃!我的孙儿哎,你可不能挑花了眼噢!呵呵!”

爷爷对自己长孙的一句戏言,引来了身边所有人开怀的笑声。

我也终于释怀,无意中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就当是行善积德啦!

我们离开沙洲的时候已近夏历六月,是北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所以商队选择早晚赶路,中午烈日当空的时候寻途中有水井、胡杨、荒村古柳的地方避暑休息。

跟在骆驼的后面摇摇晃晃的逶迤前行,白天夜晚无处不在的蚊蝇叮咬、酷热黄沙,折磨的人们精疲力竭。

好不容易在江南恢复过来的满身膘肉,十几天的戈壁荒原走下来,已经所剩无几。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一章 再无楼兰

孔雀河改道,河边的孔雀河客栈也肯定灰飞烟灭,成了黄龙沙海之中的断壁残垣。

库日娜、库利亚姐妹又会逃往何处?

短短一年的时间,没想到让世人魂牵梦绕的楼兰会发生如此沧海桑田般的变故,莫非遭受了恶魔的毒咒!

家国人事在上天的无常面前真是太脆弱了,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之感。

或者是为了刘南儿的离去,或者是对于今生再难见到上官燕喜、库日娜姐姐的恐惧。

在征得了爷爷的同意之后,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离开步履缓慢的驼队先行一步,骑快马出玉门关去打听燕喜小姐她们的下落。

原先的绿洲已经消失,我们沿着蒲昌海依稀的长堤,以残存苟活的胡杨枯柳为地标,向西北方向艰难行走了五十多里地,楼兰故城依稀可见的轮廓展现于我们的眼前。

早已人去楼空,黄沙的丘壑填满了故城的每一个角落,只留下一片片斑驳零落的屋顶,如水上的浮萍一般,漂浮于沙海的表面。

往昔官署富裕人家的楼阁则是浮在沙海之上的小舟,屋顶上停满了世代巢居蒲昌海岸不忍离去的欧雀,在叽叽喳喳的悲鸣着。

什么都没有了,去年来时库日娜姐妹和我们结伴而行的那条长街,洛城邮驿堂前那位雅言纯正的汉家女子上官姑娘,与楼兰相伴而生的那些繁华旧梦,统统被埋在了无情冰冷的黄沙之下。

“上官燕喜!你在哪儿?

我对着死寂的长街废墟,如孩童一般的恸哭呼嚎了起来。

笑语盈盈、彩裙飘飘的燕喜小姐!顾盼多情、明眸生辉、才思群涌的“上官小哥”!

冰雪之戏的舞者、终南山颠的痴女、上元夜色中的佳人,你在哪儿?

“少主不要难过,洛城邮驿应该早就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扜泥城、龟兹的延城、乌孙的赤谷城都有可能!上官小姐肯定不会有事的!”

刘真儿安慰道,在长安时燕喜小姐留给我的书信中,也都提到过洛城邮驿楼兰分号的搬迁事宜,可她究竟搬到何处了呢?

商队的回程正好过玉门关走北路,到时候只能沿途打听了。

燕喜小姐信中与我相约今秋玉门关相见,可现在才刚过六月。

商队货物在身不可能在玉门停留那么长的时间,而我一人留下来爷爷也肯定不会答应的。

我们在河西的路上,没有碰到洛城邮驿东去的邮差,就说明燕喜小姐的人肯定还在西域,我一定要找到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好过多了,事不宜迟,赶紧去孔雀河看看库日娜和她家的客栈怎么样了。

对于库日娜我并不太担心,她家世居此地,如何战风斗沙比燕喜小姐有经验。

另外她家还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就是距离楼兰两百里地昆仑山麓她姨妈家的五色海葡萄酒庄。

孔雀河客栈一旦有难,她们举家肯定会搬到她的姨妈那儿去。

我翻身上马,而秦冲早就等不及了,库家小妹可能还在孔雀河畔等着他呢!

我们四人又在大漠中沿着蒲昌海的左岸奔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孔雀河客栈。

这一片地区我们去年来的时候,还是收尾相连、看不到边际的绿洲,如今居然没有了一点生机。

孔雀河原来的河道已被黄沙掩埋不见了踪影,客栈屋后的那片胡杨林还在,但半截树干都埋在了黄沙里。

客栈的屋顶已经被大漠的飓风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原木墙体也已全部埋在了沙堆之中。

和楼兰故城一样,原本富足祥和的家园现在已如孤坟一般的死寂。

没了人烟,没了佳人的嬉笑之声,没了来往于其中的商队的驼马,没有了肥羊炖、烤馕饼。

宛如世人的足迹从来就没有踏进过,去年在孔雀河中与库日娜相拥戏水的画面,只是一幕从没发生过的幻影。

这一会轮到秦冲嗷嗷嚎哭了,他的库利亚小妹不见了踪迹,而他今生最大的梦想却是娶库利亚为妻。

原先前往五色海的马道没有了一丝的踪迹,只有波光粼粼般鱼鳞状的无边的沙海。

另外我们的饮水给养已消耗殆尽,离队也有十日,又没有向导带路,五色海断无前去的可能。

为库日娜在建康城采买的薄羽蝉丝的锦衣,还在我身后的包裹里,看来这一趟已经没有机会交给她了。

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面,我的内心充满了疲惫和惆怅。

子曰: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今生难以再见的恐惧和忧伤向我袭来,燕喜小姐、库日娜姐姐,这两位向我付出一片真情的女子,先前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如今真正求之而不得见的时候,却是一种无法遣怀的凄凉。

秦冲呆呆坐在沙堆上欲哭无泪的望着远方,刘真儿和沙米汉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扶上马。

我答应过秦冲,一定要帮他娶回库家小妹,看来这个承诺要过上几年才能实现了。

等回到玉门关外的北部商道时,爷爷他们已经在那儿等了我们将近两天时间。

北部商道沿线的王国都城,有很多世代传承的本土大商与我们金城易氏已经做了几百年的生意。

四十年前爷爷重组商队,开始在这西域南北商道上行走的时候,才把这些一度因战乱而中断的世家情缘又重新连接了起来。

所以现在我家商队路过任何一座王城,都有代理销售我家丝绸的本地商家。

因此沿着北部的商道一路走下来,我们从中土带回的丝绸已经卖出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则会全部运回于阗国的清风泽客栈。

等第二年葱岭山上冰雪融化的时候,爷爷、外公、苏叔他们又会南下贵霜、萨珊、身毒、安息诸国。

把这些丝绸卖给那里的波斯、罗马商队和本地的商家,这其中的赚头又是葱岭以北西域诸国的两倍以上。

然后又采购当地的珍珠、珊瑚、象牙、水晶等当地物产运回于阗,连同长安坊的昆仑美玉,一起运往遥远的中土。

如此一来,我家商队就完成了行商途中的一次轮回,而时间一般都在三载以上。

正是在这样一趟趟的商道轮回之中,爷爷已由一个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青年,变成了今日须发俱白、满脸沧桑的江湖老者。

在回于阗的路上,我带领秦冲他们发了疯般的打听上官燕喜洛城邮驿的下落。

每一处土城、每一座国都,挖地三尺般的搜寻,但都没有上官燕喜的任何信息。

这个名满西域的汉家邮驿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所遇商家对于它的去向莫衷一是。

有人说搬回长安了,但我们回来路上却没有遇到。

还有的商家告诉我在柔然汗国的国都,好像见过这个汉家的商社,但商社主人是一位须眉男儿。

一直到夏历十一月,我家商队沿着乌孙古道穿越南天山,经疏勒、莎车、山皮诸国,风尘仆仆的返回了于阗国的清风泽家园。

而让我魂牵梦绕的燕喜小姐,再次见到她时已经过去了十载春秋,真是姻缘天注定也!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一)

二弟武威和外公先于我们三个月回到于阗。

等我们的商队穿越了大半个北方西域诸国回到清风泽客栈时,他已经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之下,跟随身毒国的商队南下从海路回东晋赴任去了。

家母于阗夫人是个开明之人,凡事以儿子们的前途为重。

武威弟新官上任,又和刘可儿刚刚新婚燕尔,怎能因为回西域省亲探母而耽搁太长的时间。

为了回程的安全,还是由外公全程护送。

而且家母还交给了外公一个任务,他老人家从此以后就在东晋南朝养老不要回西域了。

武威、长安俩弟在东晋入仕安家,也需要一位长辈陪在他们的身边,同时偌大的陇西庄园也需要自家人来精心打理。

家母自己管理清风泽无法分身,奶奶的身子骨已不适合长途奔波,爷爷也就不可能撇下老妻去照顾孙儿们。

所以作为家主前往南朝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了孑然一身的外公。

外公和爷爷都已年近古稀,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江湖苦旅四海行商的日子已经不再适合他们。

万一途中有何闪失老死与他乡,我们这些晚辈将会后悔莫及。

因此家母决定等这趟行商结束之后,爷爷和外公全部解甲归田,由我这个长子接过家族商队的大旗。

如果我没有这个魄力,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解散商队便是。

几十年行商和清风泽客栈经营,已经攒下了我们于阗易氏一门几代人也用不完的财货。

当我家的驼队经过边界的驿站关卡,进入于阗国境内的时候,我远远看见前方的古道边上有一身着彩裙的少女,坐在一个沙丘的顶端朝北方焦急的张望着什么。

她的坐骑正在一边悠闲的啃食沙坡上的马兰花、骆驼草,神似当年亚米卡等待她父亲亚历山大从中土归来的模样。

“古兰朵!古兰朵!”

我策马冲出了驼队,朝着沙坡的方向高声的喊叫道。

这个小妹,在清风泽时最忠实的小跟班,一年未见想煞我也!

虽然有半里之遥的距离,我可以断定那个女子肯定就是古兰朵。

只有她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节归来,而且以她的脾性,肯定会每天跑出老远来迎接我们。

但见沙丘顶上的那个女子旋风般的奔跑下坡,坐骑也不要了,迎着我们的商队拼命的跑上前来。

“大哥!爷爷!”

久违的吐火罗语官话,熟悉的乡音,我的眼睛一下了模糊了,翻身下马摊开双臂迎接小妹古兰朵的亲情拥抱。

一年未见,这个女子又长高了很多,天蓝色的双眸清澈而灵动,无数个细小的发辫在秋风中飞舞。

“大哥!你下次行商带上我吧!没有你在清风泽的日子无聊死了!”

和爷爷、苏叔他们欢呼亲热之后,古兰朵跨上坐骑与我并肩而行道,她那鬼灵精怪的真性情又显露了出来。

看着这个小丫头,我想起了楼兰姑娘库日娜,她也有满头黑色的发辫;与云海西国的亚米卡也有几分相像,同样蔚蓝色的双眸。

“都走了留下阿妈一个人打理清风泽,你安心啊!”

看着古兰朵蝴蝶般飞舞的发辫,我有伸出手去把它们捆扎起来的冲动。

“所以大哥你赶紧结婚啊!二哥都结婚了,还一下娶了两房嫂夫人!”古兰朵嘻嘻笑道。

“两房夫人!怎么回事?”我故作不知的问道。

“二哥回来没多久,阿妈就让他和兰果尔表姐圆房啦!还把城里所有的亲戚都请了过来,你们也不在家,那几天我这个小姑子都累死了!”

古兰朵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露出了一丝埋怨苦恼的表情,让人见了忍不住发笑。

“兰果尔现在在哪,还在清风泽吗?”

武威二弟尽管满腹委屈的归来,但我可以肯定他第一眼见到如今的兰果尔表姐,定会感叹不枉此行。

而母亲这么快就让他们圆房,还是令我很感意外。

武威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江东美女刘可儿、西域佳人兰果尔,左拥右抱快意人生,不亦乐乎!

“已经跟外公、二哥他们去中土了。临行那天哭得泪人似得,哎!我也很难过,从此往后没人陪我玩了!大哥也赶紧娶个大嫂回来吧,给我和阿妈作个伴!”

古兰朵可怜的叹了口气,她和兰果尔情同姐妹,兰果尔此次远走他乡,对于古兰朵来讲是个短期内难以接受的事实。

“哎!你大哥我也想结婚啊!可这世间的女子又不像市井中待售的牲口,想怎么挑就怎么挑!难啊!”

我叹息道,上官燕喜的了无踪迹让我万分苦恼而又无法排遣。

这时,秦冲他们打马从我们的跟前经过,亲热的向兰果尔躬身问候,少主的妹妹在旁边他们可不敢造次。

“装啥糊涂啊易金城!你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外公全部都跟阿妈说了!库日娜、上官小姐、还有刘南儿姑娘!快快从实招来!”

古兰朵坏笑的叫道!这个小女子真是被阿妈宠坏了,尽然敢直呼兄长的官名。

“好吧!将来我要把这些姑娘全部娶进家来,看你这个小姑子如何招架!哈哈!”

我不想和亲爱的小妹纠缠下去,吓唬她道,一边拍马朝前方赶去。

正巧这时爷爷和苏叔他们喊住了古兰朵,询问家中、王城的情况,也算是给我解了围。

落日之前,清风泽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入了我的眼帘,客栈熟悉的炊烟在夕阳里缓缓舒展开来,消散于穹庐之下。

角楼清脆的风铃声远远传来,内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代替了先前思念成灾的忧愁。

还是家园好啊,你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啦!

阿妈、奶奶、客栈中所有的伙计、歌舞姬姐姐们、还有住店的客商全部迎了出来。

亲人重聚又免不了喜极而泣了一番,我翻身下马抱住了日思夜想的阿妈,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

阿妈苍老了很多,头上已经有了一丝丝的白发,肯定是担忧思念我们这些远行孩儿们的缘故吧。

奶奶和母亲对待孙儿与儿子的看法往往是不一样的。

奶奶慕容琼琳夸我成熟长大了,身长八尺虎虎生威,颇具爷爷年轻时候的神韵,将来可以继承爷爷的行商事业。

而母亲于阗夫人则嗔怪的埋怨我不听她的劝告,不愿接掌客栈生意,非要出门行商自找罪受,如今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足足长大了十岁。

所以对于爷爷奶奶来说,他们祖父辈需要的是能够成为家族栋梁、顶天立地的后辈,这样他们将来就可安心的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而母亲则希望我们是在她的羽翼下生长、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娃。

这是一年中喜庆收获的时候,大多数伙计的家眷都在于阗国的王城乡下。

归心似箭的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驼背上的丝绸皮袋搬入了客栈的库房,昆仑山马场的伙计也早几天前就已在客栈守候,他们的任务是将两百头骆驼赶回马场休养生息。

母亲、古兰朵以及整个客栈的伙计、女佣全员上阵,为我们这些归来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酥香的馕饼、肥美的羊炖、烤全驼、马奶酒,全是我最最熟悉的味道。

正式开席之前,苏叔已经领着秦冲他们这几位无家可归留守清风泽客栈的伙计,把商队所有人员一年多来的工钱结算完毕。

每人十匹丝绸的私货也分配清楚,然后就是挂账、饮酒狂欢,锦衣而归!

歌舞姬姐姐们载歌载舞于人群中间,对于上官燕喜无法遏制的思念让我如痴如狂,也摇着手鼓,加入到这些姐姐们歌舞之中。

临行还是少年,归来已是阅遍人间风情春色的江湖浪子。

姐姐们明显觉察到我的这种变化,不再如以前那般和我毫无顾忌的戏耍了,让我很是失落。

人长大后许多儿时的乐趣也就没有了,悲乎!

“老汉!我的这些姐姐你有没相中的,知会一声!”

端着一碗马奶酒,在人群中找到了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我挽住沙米汉的肩膀大声的喊道。

唯有这般借酒消愁的痴狂,才能解除我心中的郁闷。

途中如能遇见上官燕喜,把她带回清风泽来该有多好啊!那我现在就是这个人间最幸福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也!

“少主当真?中间穿白裙弹着琵琶的那位姑娘在下喜欢,望少主成全!”沙米汉嘻嘻笑道,举酒敬我。

这家伙眼真毒啊!白衣女乐士乃是我家歌舞姬中的花魁乌丽曼姐姐,莎车国家道中落的大商之女。

“我先帮你问问,明日给你回话!”

怎奈途中曾答应过沙米汉,回于阗国后给他讨一房媳妇,故只能敷衍他道。

没想到第二天我向乌丽曼委婉的诉说此事时,这位美貌的姐姐尽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几天后他们二人就用各自的积蓄,再加上我家的赞助,在于阗王城里买下了一处小小的宅院,结为了一世的夫妻,真是姻缘天注定也。

大喜日子这一天,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去沙米汉的新家贺喜。

这两个家伙尽然埋怨我一碗水没有端平,为啥没有把这么美丽贤淑的姑娘介绍给他们。

可秦冲在孔雀河的库家小妹怎么办?锅盔刘真儿不是一直迷恋着长安桂之坊的那位兰姑娘吗?

真是好人难做啊!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二)

爷爷给了商队伙计们一个月的假期,夏历新年后再从于阗国启程前往葱岭以南的贵霜。

整个行程是这样的,沿着葱岭一路西行,穿越人迹罕至、终年积雪的瓦罕山地到达贵霜国的旧都高附城。

然后再从喀布尔河的河谷地带顺流而下向东南行走,在明年佛诞节前夕到达此趟商途的终点、贵霜国的新都富楼沙。

其实大月氏人当初建立的贵霜王朝早已四分五裂很多年了,正如我们的大汉朝已成百年往事一样。

但爷爷仍然沿用了前代先祖们对于葱岭以南诸国的一贯叫法,称之为贵霜。

而不是如今的竭叉国、犍陀罗、摩羯陀等等。

正如秦冲和我说过的那样,我家商队在西去贵霜、萨珊波斯诸国的行商途中,当地商贾官家都称我们为来自东方大汉国的汉人,而不是秦人亦或晋人。

如此叫法,和爷爷称当今的摩羯陀佛国为贵霜,是一样的道理。

伙计们兴高采烈的四散回乡去了,苏叔住在王城,怕爷爷在清风泽家中孤单,每日都会邀上卢羽爷爷等三五个老友来客栈做客,戏酒对弈、大摆龙门,共度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自从我这个长子归来之后,母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又恢复了往昔于阗夫人那种精力充沛、游刃有余的气场。

每日从早到晚,不厌其烦的迎来送往着南下北上的各国商旅。

小妹古兰朵已经代替了我在清风泽时的职责,替阿妈记账收银,招呼着伙计们领住店的客商去他们的客房。

或者临时充当一下送酒递菜的侍女,穿梭于厅堂就餐的客人中间,不时可以听到她与客商们寒暄逗乐的欢笑之声。

而我,从大千世界中走了一遭之后,已经习惯了让店家伙计伺候的生活。

现在让我这个七尺男儿再像以前那样,去取悦招待自家客栈中的住店客商,我真是放不下身段了。

阿妈也看出了这一点,没有拿任何店中的琐事为难我,任由我如懒猪一般的睡了吃、吃了睡。

如此迷迷糊糊了十多日,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如同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春梦。

穿衣洗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伙计的房舍看望我那两位可怜的兄弟,秦冲和刘真儿。

整个商队除了十来位有家难回的老伙计留在客栈外,就剩他们俩无家可归的汉家孤儿了。

房舍里只有门巴特门叔一个人在那儿鼾声连天,其余的人都不知所踪。

我有点纳闷的来到了场院上,才发现这些老伙计们正坐在青石台阶上,和来自他们故乡方向的住店客商开心的拉着家常,交流着途中的见闻。

“少主!你在找秦冲他们吧?他俩一早就出门打猎去了!”

来自萨珊波斯的艾福伦大哥看到我在院中东张西望,赶紧起身向我快活的招手道。

“哦,没事没事!老艾!晚上我们喝酒啊!”

我赶紧拱手笑道,万里商途走过,一年多来的甘苦与共,我和队中的老少伙计都已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

“哈哈!我们都喝过好几回啦!等锅盔他们的猎物回来,露天的烤全羊管够,马奶酒轮流做东!哈哈!那个畅快!”

“少主,今晚怎么样?和兄弟们一块热闹热闹!”

四周的老伙计们都围了上来,半个月的休息洗浴、毫无压力的舒心日子,每个人脸上的风尘都已褪去,再也不是商途之中粗犷腌臜的流民模样。

“好呐!马奶酒、驼奶酒、葡萄酒、中土清酒!今晚老兄弟们管够了造!”

我慷慨道,商途之中除了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厮混,还真是没有正经的请这些前辈们喝过一次酒,今晚正好是个机会。

“少主啊!把店中那些歌舞姬的妹妹们也请过来!让我们这些老汉也开心开心!哈哈!”

“少主放心!花酒的银钱我们自掏腰包,无需少主破费!”

几句正经话没聊上,这些老江湖就狂放无羁的嬉闹了起来。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赶紧挥手讪笑着溜之大吉。

如果是外乡途中的客栈,招来歌舞姬饮酒耍乐本无可厚非,但清风泽是我自家的客栈。

万一这些常年不近女色的老兄弟们酒后乱性,我将没有办法收场,也会让家母蒙羞,此事决不可为之。

这时门外的商道上传来了清脆的马蹄之声,不用说是秦冲他们打猎归来了。

两人两骑,短打黑衣,桑弓箭壶挂于鞍前,战利品黄羊猎物置于鞍后,中箭的伤口处还在咕嘟咕嘟的冒着血沫,完全一副大秦剑士凯旋而归的架势。

“你俩个家伙忘恩负义也!出门玩耍狩猎也不叫我!”场院门口我抬手接过秦冲卸下的黄羊不满的笑道。

“少主你要这么想可就冤死我们了,是于阗夫人心疼你一年多来的辛苦,不让我和秦冲去打扰你!”刘真儿赶紧叫屈道。

我也早就料到是这个原因,否则依这俩人的习性,早就把我从炕上抬起来了。

如此狩猎喝酒耍乐之事,向来都是我领着他们的。

“沙米汉呢?有了新婚佳人难不成把我们这些兄弟给忘了?”

沙米汉没有在场,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这三人结党之事向来少不了他。

“回他妻子的老家省亲去啦!在莎车国!我们从北路回来的时候经过那儿!”秦冲一边答道,一边翻身下马。

我真是佩服他那无穷的精力,无论如何劳累熬夜,只要洗个澡睡上一觉,这家伙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

“老汉终于有妻了,羡煞旁人也!二位兄弟要不要本少主再做一回月老?呵呵!”

我居高临下的搭着秦冲、刘真儿的肩膀,半开玩笑的问道。

门巴特门叔已经起床,带着三五个伙计抬起两只黄羊乐呵呵的去清风泽大湖的码头边上剥皮收拾去了。

其他的老伙计们赶紧在场院外边的沙坡下支起了柴堆,搭起了帐篷,如商途之中野外露营时那般的高效而有序。

而我却触景生情,不由想起了当年来自君士坦丁堡的查理商队,还有罗马国的女子亚米卡来。

“少主不要戏言,秦冲禁不住诱惑!”

“少主哪位姑娘,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

秦冲还半推半就,没有忘却他的库家小妹。而刘真儿则把长安城桂之坊中的那个兰姑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我还真不是在考验这两位少年的定力,自从乌丽曼姐姐与沙米汉新婚之后,几位没有婚嫁的歌舞姬姐姐都拜托我牵线搭桥,为她们觅得如意郎君。

很明显,这些姐姐看中了我身边的这两位兄弟,西域之地不讲究父母之命,但媒妁之言还是要的。

据说在我们这于阗国,成就了一桩婚事,还会有一头骆驼的谢仪。

我当然不会要兄弟们这样的跑路钱,完全是想成人之美,了却他俩的相思之苦。

“莎车女子乐师樱兰里尔,大夏歌女英兰扎布。我只负责捎话,其余的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我在他俩耳边悄悄说出歌舞姬的姓名之后,就赶紧转身去了河边的书院,把没有回过神来的秦冲、刘真儿晾在了那儿。

回来这么多天,虽然礼物早就送到,但本人还没有去拜见长孙元一先生,真是失礼了。

而因为为弟兄们牵线说媒之事,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自家小妹古兰朵狠狠的教训了一通。

“大哥,你要是真没事可干就来前厅帮帮我和阿妈!自家还没有着落,乱点啥鸳鸯谱啊!”

我还没有起床,古兰朵就气鼓鼓的推门进屋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古兰朵?”我赶紧翻身坐起,披上枕边的睡袍关切的问道。

“你那两个好兄弟!秦冲!刘真儿!昨晚一直在大厅那儿和樱兰里尔她们眉来眼去,恶心死人了!他们当我家客栈是什么地方啊!竟敢如此放肆!”

古兰朵站起身来,冲着我怒目圆睁的叫道。

这个小女子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乐呵呵的模样,没想到发起火来尽有如此的杀气,和母亲的性格简直如出一辙。

“哦,小妹不要生气,都是大哥的错!交给我吧,我来收拾他们!”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昨晚的沙丘烧烤吃喝到一半,这两个家伙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私会佳人去了。

商途之中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女人面前尽然没有一点点骨气,真是气煞人也!

我三两下套上紫袍,穿上长靴,束好发髻,对着古兰朵发狠道。

“算了算了!由他们去吧!大哥,我最担心的是你啊!你知道在我们于阗国专事媒妁的都是些啥样人?”

看到我怒发冲冠的样子,古兰朵反而笑了起来,如母亲那般为我束好腰带,挂上护身的玉坠。

“都是些啥样人?”我不解的问道。

“多半都是鳏夫和寡妇,你一个少年男儿,小妹担心你作此媒妁之事会影响我们自家的姻缘运道!”

没想到古兰朵小小年纪,尽然懂得这么多事情,真是个贴心的小人精也!

不过这一次非但没有影响姻缘,反而使我的的婚娶之事提前到来。

古兰朵梦寐以求的大嫂就快上门来了,却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上官燕喜小姐,真是造化弄人也!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四章 归去来兮(三)

十二月的一天,几阵北风吹过,浅灰色的空中尽然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般的白雪来。

去年在长安的这个季节,也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和上官燕喜、秦冲他们躲在厨门大街的客栈中,围着红炉品酒畅谈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没想到在这常年温热少雨的于阗国还能见到下雪的日子,在我十八年的人生记忆中好像还是第一次。

而且今早起床站在楼顶的露台眺望清风泽岸边光秃的胡杨林,喜鹊、鸥鹭的啼鸣之声也比往常多出了许多。

叽叽喳喳、咕咕噜噜,就如在迎接这场百年一遇的瑞雪一般。

这些在清风泽大湖中栖息过冬的候鸟,很多都是从严寒的北地迁徙而来,而这北国才有的朔风白雪也算是它们故乡而来的客人了。

午间客栈开饭的时间,我和刘真儿、秦冲他们正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打发一个多月的无聊时光时,门外由西而来的商道上尽然传来了叮叮当当清脆的驼铃之声。

“易老爷!苏管家!请问这是清风泽易老爷的府上吗?”

大堂的门外,驼铃声停了下来,一位鄯善国口音的老者在门外高声的喊道。

古兰朵反应快早已迎出门去,我和秦冲相互瞅了一眼,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放下碗箸飞一般的冲出了大堂。

爷爷、阿妈他们听到呼声也跟了出来。

“清风泽客栈欢迎客官!请问老丈要住店吗?”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场院上停了十几匹骆驼,一看并知是长途跋涉而来,原本高大的龟兹国双峰驼已经瘦弱的不成样子,驼背上端坐着两位身穿红袍、披着面纱的女子,还有三、五位随行的伙计。

“库老东家!你怎么来啦!”

刚才喊话的那位老者正是孔雀河客栈的主人库木齐老爷,满面的风尘、雪白凌乱的须发,看上去衰弱而又疲惫。

与去年初见他时相比,差不多老去了半个甲子。

我的心里一热,赶紧迎上前去惊喜的喊道。

库老东家没有理我,踉踉跄跄的向爷爷奔去。

“易老哥啊!楼兰没啦!蒲昌海没啦!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没了呀!”

库老东家可能压抑了太久,抓住爷爷的双手尽然放声恸哭了起来,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悲怆。

“老兄弟莫要难过!我都知道,都知道!哎!天地上苍的无常,我们世间的凡人又岂能左右!”爷爷难过的拍着库老东家的臂膀,默默的垂泪道。

这时我听到驼背上女子的抽泣之声,热泪也瞬间奔涌而出。

“库日娜!对不起啊库日娜!我们去找过你,可孔雀河客栈全部埋在黄沙里了!通往五色海的绿洲也全变成了沙漠!”

驼背上的两女子由刚才的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与她们随行的那几位孔雀河客栈的老伙计也陪着呜咽的流泪。

其中一位向我张开了双臂的面纱女子,肯定是库日娜库大姐,而另一位则是秦冲日思夜想的库家小妹库利亚了。

我忘情的把库日娜从驼背上抱了下来,感觉她的躯体如同枯叶一般的轻盈。

不管是从北路还是南路来于阗,都要穿越“死亡之海”的大漠,我们身强力壮的少年男儿都要脱掉几层皮,更何况她们弱不禁风的女子。

秦冲和库利亚早已抱头哭在了一起,周围住店的客商们也陪着心酸落泪。

祖祖辈辈都在这条商道上行走,楼兰、楼兰姑娘、烟波浩渺的蒲昌海是他们关于繁华的旧梦。

如今梦醒时分,却只剩满目的凄凉,悲哉!痛哉!

“古兰朵!快带你两位姐姐去后院洗浴休息!库老东家,还有这几位兄弟!到清风泽你们就算是到家啦!快快请进!快快请进!金城!你赶紧安排后厨准备肥羊美酒,我要给这些远方来的贵客接风洗尘!呵呵!”

家母于阗夫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看着我们悲悲戚戚的样子,赶紧热情的招呼安排道。

劫后余生的重逢,应该是开心高兴才对。

作为过来人,我和秦冲从始至终都没敢揭开库家姐妹的面纱,怕破坏了这两位楼兰佳人在我们心中的美好印象。

穿越过黄龙沙海的人们,就算从前倾城倾国,如今也是面如僵尸,发如乱麻。

两位女子披着面纱不愿让众人目睹她们的真容,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哭泣悲怆是一种宣泄,宣泄完了人的精气神也就恢复了过来。

听了母亲的安排之后,库家姐妹赶紧停止了悲泣,干练的从驼背上取下各自的行礼,跟着古兰朵去了后院。

库木齐老东家和随行的伙计也如所有涉过沙海来到客栈的商者们那样,满脸苦尽甘来的笑意,在爷爷、苏叔等人的引领下,走进了我家的门厅。

接下来的几天,库日娜姐妹一直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没有露面。

我知道初次远途跋涉的人,这段时间最需要的就是补觉。

所以特地嘱咐母亲和古兰朵不要去打扰她们,还安排店中女佣把每日三餐全部送进她们的房间去。

“大哥,库日娜姐姐怎么回事?如实招来!嘿嘿!”

古兰朵每天都会跟在我身边,纠缠不清的要我交待和库日娜的关系。

而家母明知我对库日娜的过度殷勤,却出奇的冷静不置可否,没有看到这对库家姐妹的真容之前她不会做任何的决定。

这几天最难受的可能就数秦冲了,这小子刚刚和女乐樱兰里尔有了一点点的进展,库家小妹尽然来到了清风泽,一下子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之境。

“少主,你去樱兰里尔那儿帮我说说情吧,就说库利亚是我的未婚妻,让她放我一马!”

“你勾引人家在先,现在却要我去说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哈哈!你就自求多福吧!最好把这两位姑娘都给收了!”

秦冲这两天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每日都会到我这边来磨蹭半天,求我帮他一把。

可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了啊!

从库木齐老东家那儿得知,自从去年秋天孔雀河改道之后,他们全家都搬到乌日娜的姨妈五色海夫人的酒庄中去了。

到了今夏我家商队西归的那段日子,库日娜姐妹会隔三差五的来到阳关、玉门关所在的那条商道上等候我们的归来。

可惜阴差阳错,我们尽然错过了在玉门关北道上的美丽邂逅。

后来从前来五色海酒庄买酒的龟兹客商那儿得知,我家商队已经过了延城,往乌孙国的方向去了。

乌日娜回到五色海后,着了魔一般非要南下于阗国和我相见,否则就要寻死觅活。

最后库木齐老东家没有办法,只好临时组织驼队千里迢迢的送她们姐妹来到清风泽,以了却女儿的心愿。

“少主啊!去年老叟在孔雀河客栈与你爷爷结为亲家的戏言,我那傻女子尽然当真了!哎!当时老叟说这话还有些底气,我那孔雀河客栈还在。呵呵,如今家园沦丧寄人篱下,已经不敢有其奢望,此次南来只想了却小女的心愿,还望少主能够见谅啊!”

一日午后,爷爷、苏叔等人陪着库老东家在店中把酒畅谈楼兰国的前世今生,我作为晚辈在一旁伺酒,老丈向我浅浅诉说了此行的目的。

“老兄弟此话太见外啦!长千金容颜冠于西域,经营客栈更是里里外外的好手,又难得对我家长孙这般痴情,呵呵。金城啊,世间这般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也!你可要知道珍惜!”爷爷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

他的意思我明白,库日娜这般的好女子,送上门来的大好姻缘,我可不能辜负了。

“孙儿明白,婚姻大事但凭爷爷做主!”

苦苦追寻的燕喜小姐不见了踪迹,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今这跨越万水千山前来投奔于我的库日娜库大姐,我又怎能忍心弃之而不顾。

“少主好心肠啊!老叟多谢啦!佛祖菩萨保佑!我那可怜的女子总算有救啦!”

听了我的允诺之后,库老东家激动的双手合十,虔诚的对天祈祷道。

几天之后,库日娜姐妹走出了房间,如我去年初见时那般惊为天人。

紫红色锦袍,黑缎般的发辫,天蓝色多情的明眸能把人的心儿融化,因长途跋涉而消瘦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

“少主,久违啦!”

当乌日娜在午后的暖阳中向我笑语盈盈的迎面走来时,我已经忘却了人间的一切。

难怪秦冲他们有了新欢后就忘了旧情,我也是一样。

刚刚还在对上官燕喜还满怀着思念和内疚,而当真实的库日娜站在了我的面前,对于燕喜小姐所有的爱恋都瞬间变成了空中的浮云随风而去。

“你就是库老东家的长千金库日娜?”

就在我看着库日娜发呆出神的时候,阿妈拉着古兰朵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慈祥的笑道。

“正是小女,小女见过夫人!这几天多谢夫人和小妹的照看!”

乌日娜赶紧长躬道,第一次和我母亲正式相见,她吓得有点花容失色。

“世人都夸楼兰女子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啊,呵呵!孩子,一路上辛苦啦!听说你家也经营客栈?”

母亲上前亲热的挽住库日娜的胳膊嘘寒问暖道。

“回禀夫人,我家原来的小店孔雀河客栈,金城公子去年住过,由我们姐妹和我阿爸三人打理。”

“如此甚好!以后我这清风泽客栈就要辛苦姑娘咯!”

母亲如释重负道,聪慧美貌又会经营客栈,正是她理想中长媳的不二人选。

一向话痨的古兰朵这回尽然一言不语的站在母亲身边,两只眼睛在我和库日娜的身上不停的转来转去。

自古以来姑嫂向来势成水火,古兰朵这个强势的小丫头日后不会欺负她的大嫂吧?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五章 归去来兮(四)

我和库日娜的婚礼,成了夏历年末于阗国的一场盛事,连国王殿下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库日娜身着五彩锦绣的汉服,头披玉石、珍珠镶嵌的火红色的霞帔,在古兰朵和库利亚的左右搀扶下,向我款款走来时,我有点恍惚了。

仿佛霞帔下面那位美丽的姑娘不是库日娜,而是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罗马国的亚历山大.亚米卡。

“少主入洞房啦!”

秦冲和刘真儿他们大声的喧哗,以及身边亲友宾客们的祝福之声才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是啊,今天是我新婚大喜的日子。

从此以后,楼兰姑娘库日娜就成了我的妻子,我家清风泽客栈的少夫人,一切都如在梦中。

库日娜不愧是客栈人家的长女,我们新婚后才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完全接掌了我家客栈的所有事务,里里外外的安排有条不紊。

这让母亲大喜过望,在易门当牛做马的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安心的歇歇了。

而小妹古兰朵虽然聪慧能干,可她老想着跟随商队闯荡江湖,心思完全不在客栈的生意上。

这两年耐着性子呆在店中,完全是不忍心看着母亲太过操劳的缘故。

现在有了大嫂和她娘家的妹妹库利亚在店里顶起了大梁,古兰朵开心的如同逃出鸟笼的银雀一般。

每天跟着我们去昆仑山麓策马狩猎,其马上功夫一点也不比我和秦冲他们逊色多少,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的模样。

“大哥,明年去贵霜我要跟你们一道!”

一次狩猎归来,古兰朵骑着大宛乌青,身背长弓短剑,飒爽英姿不让须眉。

“别闹了,你走了阿妈怎么办啊!老老实实在清风泽呆着!”

这几天我都烦透这个讨厌的丫头,去哪儿都少不了她,害得我和秦冲、刘真儿在一起散扯、做点出格事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是有大嫂、库利亚姐姐她们了嘛?”古兰朵仰头反诘道,一脸受屈无辜的模样。

“我家商队途中不带女眷,是从大汉朝以来就有的家规!不信你问问秦冲他们,有没有这条规定。”

我如再直接拒绝了她,古兰朵肯定会说我有了媳妇不关心自家的小妹了,只能拿出老祖宗的规矩来吓唬她。

“小姐,少主说的没错,队中是有这么一条规定!”秦冲、刘真儿二人赶紧附和道。

他俩也知道,真要带着这位缠人的易府千金一道上路,路途之中所有的乐趣就都没了。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们一道!你别想扔下我!”古兰朵耍起了小孩脾气。

“行商途中的第一要务是能够自保,财狼猛兽、山贼大盗,防不胜防!古兰朵,你以为爷爷他们常年行商在外是吃喝享福啊!”

“大哥,你是说我不能自保?那咱兄妹俩今日就在这儿比划比划?”古兰朵尽然勒转了马头向我冷笑着示威道。

“秦冲!上!今日你如果能把秦冲给打败了,从今往后大哥就带你走遍天下

这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给她点厉害看看,她还真以为我们历经艰难的商途就是游山玩水。

“少主遵命!”秦冲卸下马背上的猎物,硬着头皮在一旁的沙丘边上勒马摆下了阵势。

古兰朵也不言语,拔出短剑拍马上前,就要和秦冲决一雌雄。

“点到为止!古兰朵!你们不要伤了对方!”

我有点慌了,没想到一向惟我马首是瞻的小妹,倔起来真是十头马也拉不回了。

“少主放心吧,秦冲老江湖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一旁的刘真儿乐呵道,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见两马交错的瞬间,只听尖锐的断裂声,秦冲抬手迎敌的长弓已被古兰朵锋利的短刀隔断。

秦冲恼羞成怒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正要迎敌,又觉不妥,赶紧打马后撤了老远。

然后他扔下短刀跳下马来,做出要和古兰朵徒手搏斗的架势。

古兰朵哪里错过这样的机会,打马上前来到秦冲身边,又是“呲啦”一声,秦冲短袍的衣领已被古兰朵的短刀割去了大半。

“秦兄!你的脑袋已在我的手中!你败啦!”狡猾的古兰朵高扬着手中的衣领哈哈的嬉笑道。

“少主!古兰朵小姐使诈!”秦冲满腹委屈看着我叫道。

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堂堂八尺男儿败在十三岁的小丫头手中,他以后的江湖就没法混了。

“古兰朵,这个回合不算!秦冲明明谦让怕伤着你,你还使诈!不算不算,再来一局!”

瞬间的风云变幻弄得我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

“不管是诈取还是强攻,反正我赢了!哈哈!大哥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古兰朵给我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着拍马扬长而去。

“少主,古兰朵小姐欺负在下!”秦冲懊丧的收起短刀翻身上马,大有铁拳打到水面上的憋屈。

“没事没事!晚上回去陪你多喝几杯!放心吧,古兰朵过不了爷爷这一关!”我赶紧好心的安慰道。

“老早就听说过古兰朵小姐绝顶聪慧,呵呵!秦冲你就认栽吧!”刘真儿幸灾乐祸的笑道。

说话间我们已经快马转过了土城驿站,而古兰朵的坐骑早已成了前方荒漠之中一个移动的黑点。

晚间和秦冲他们喝酒耍乐完,又和母亲请安回到房间的时候,库日娜已经结束了店中的操持忙碌,洗漱完毕在床边等着我了。

“夫人我回来啦!”看着灯光下的妻子,我有点内疚的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拥抱。

“夫君你还没洗脚吧?奴家去取水来!”

还在新婚燕尔期间,库日娜柔情似水的问道,暧昧的眼神让我欲罢不能。

“在浴室洗过了,娘子,我们上床吧!”

我抬手把佳人抱起,粗暴的扔在了被褥上,片刻功夫剥去了她全部的衣衫。

那凹凸有致的曲线,如丝缎般光滑的酮体让我如醉如痴。

“夫君,奴家冷。”库日娜可怜兮兮的媚眼哀求道。

“来了!”我赤裸的身躯完全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天翻地覆的搏杀之后,在库日娜娇汗淋漓的呻吟声中,我们一起达到了那神仙般的极乐境界。

“库日娜,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片刻休息之后,我摩挲着娇妻的秀发若有所思道。

“夫君说吧,任何事情奴家都答应你。”

库日娜亲昵的在我的胸口上咬了一口,穿上睡袍下床给我取来了青茶。

“明春我想去一趟罗马国和巴比伦。”我静静的答道。

“罗马国?我听爷爷讲你们下一趟行程是摩羯陀国的富楼沙啊,夫君去罗马国有何打算?”

听说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库日娜伺候我喝完青茶后,郑重的裹衣坐在我的面前静静的看着我问。

“幼年时候有一位故友,她的家乡就在罗马。这些年来再没见过她,心中甚是挂念。明年想乘这个机会过去看看她,呵呵,也顺带考察一下这段商路。”

“夫君如实回答,你的那位故友是位罗马国的女子?”库日娜坏坏的看着我笑问道。

“是啊,呵呵。她的名字叫亚米卡,我十二那年,她因途中生病在我家客栈待过半年。你也不要想多了,呵呵,也不是我一人去,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他们陪我一道!还有古兰朵,她也要去,我可以带上她!”

看到娇妻的诘问,我赶紧解释道,还拉来了古兰朵作为垫背。

“哎,奴家想不想多又有何用!罗马国距离于阗山高路远,听说中间还要越过大海,夫君你又何必要以身涉险!”库日娜轻声埋怨道。

“罗马人、迦南人每年有那么多的商队过来都没啥事,我们过去也可无忧,放心吧!”我宽慰道。

“巴比伦呢?夫君为啥要去那儿?”库日娜偎依在我的怀中,崇拜的看着我问。

“我们从罗马国归来的时候要经过巴比伦,不是专程去那儿。库日娜你不知道吧,家父在我们兄弟四五岁的时候,就跟一位萨珊国的女子跑了,一次也没回来过,听说他如今就在巴比伦。身为家中长子,我应该亲自去一趟,看看这位荒唐的父亲如今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在人世。不为别的,只求心安!”

谈起了父亲,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悲伤。

当年迷住家父的那位萨珊女子,究竟有何魔力能让父亲放弃身边的一切随她而去!

娇妻、幼子、老迈的父母、巨富的身家,统统抵不住那位魔女的诱惑。

“夫君,我正奇怪婆婆这么美貌能干,怎么老是见不着公公呢!又不好意思相问。原来还有这么悲伤的往事啊!夫君你去吧,就算你把那位罗马国的亚米卡带回清风泽来,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可不能学公公那样,为了一个女子呆在罗马国不回来啦!”

库日娜惊恐的看着我哀怨的叫道。

俗语云: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的血脉运道往往都是相同的。

“放心吧!亚米卡可能早就嫁人了!”

我拍拍娇妻的秀发,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那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罗马国的城堡、骑士、大海和帆船,还有那个魂牵梦绕的亚米卡。

可惜梦中之人,早已忘记了我。

第一卷 阳关东去 第九十六章 归去来兮(五)

早间全家人一起就餐时,我把准备远赴罗马城和巴比伦的想法小心翼翼的告诉了母亲。

“金城!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怎能如此随心所欲!亚米卡和她那亚历山大老爹都是忘恩负义之人!离开清风泽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来过,人家是在躲着我们你可明白!不行!我绝对不会答应你这么做!”

母亲听完我的请求后,痛心的斥责道。

亚米卡这个当年她视为亲闺女的罗马小丫头,这么多年没回清风泽,看来已经伤母亲的心了。

“我们当初有过约定,长大后去罗马看她!君子处世要言而有信啊阿妈!况且亚米卡不来清风泽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老亚历山大可能早就不做行商了!”

当年亚历山大回罗马的途中有何变故也不一定,可这种猜测我没敢说出口。

行商江湖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之中再也爬不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美丽的亚米卡该有多可怜啊!我不敢细想下去。

“我已经因为外邦的女妖失去了丈夫,不能再把你这个长子也赔进去!富楼沙你也不要去了,清风泽客栈不能总靠我们婆媳这些女人们撑着!金城,为母辛苦把你们兄弟抚养成人,如今翅膀都硬了都要飞了是吧!”

家母的话语坚决,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说到伤心处,老人家尽然难过的抽泣了起来。

古兰朵赶紧起身安慰母亲,愤怒的瞪着我大声斥道:“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和阿妈说话!你作死啊!”

“婆婆,就让金城去吧!不让他去见见那个亚米卡小姐,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库日娜亲热的为婆婆端来了热茶,给我和母亲打圆场。

“媳妇啊,我不让金城去罗马多半是为了你!你就不怕他也从此一去不回?”

母亲惊讶的看着库日娜,她们婆媳在这件事上应该是同一立场的,没想到库日娜尽然为我说话。

“金城君不是这样的无情之人,况且腿长在人家身上,他若真想离家出走我们娘俩又岂能拦住!”

库日娜一边帮母亲捶背顺气,一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阿妈你放心,这回我跟大哥他们一道过去,我帮你盯着他!他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古兰朵不识趣的劝慰道。

“你们兄妹怎么一个也不让为娘省心啊!气煞我也!”

古兰朵这时候提出离家随商队西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母亲愤愤的站起身直奔大厅而去,不再听我们的这番啰嗦了。

奶奶慕容琼琳对于我前去萨珊国巴比伦寻找父亲易丰年的想法,一百个赞成。

“孙儿啊!如能在巴比伦见到你父亲,就劝他回家来,那边的妻儿老小都带回来。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过去的事情就让过去吧!你阿妈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肯定也不会怪罪他。哎!丰年我儿自小多情体弱,如今可能已不在这个人世!否则他不会如此绝情,一趟也不回来!”

父亲这唯一爱子的当年离家,对于奶奶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让她一夜白头,昔日慕容琼琳公主的美丽和自信也早已随风散去。

从我记事时开始,奶奶已经是不问世事、虔诚侍佛的白发老妪了,连我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孙儿们,也提不起她老人家半点的精神。

爷爷每每提起奶奶,总是满心的愧疚。

“长安坊”长千金、绝色冠于王城的慕容琼琳公主当年下嫁给他,爷爷该是何等的幸运。

“奶奶放心!孙儿记下了!”我对奶奶长躬道。

“行商一生,罗马和于阗之间的这条商道未曾走过实为憾事,金城你走一趟也好,也帮爷爷我了却了一段心愿。呵呵,商队十日之后启程,到了高附城后,一路西去直到大海就都是坦途啦!我们商队一分为二,一半去富楼沙,一半随你去罗马城。”

刚才我与母亲她们因为去与不去争吵之时,爷爷一直在旁边若无旁人的喝着清酒不做可否。

在清风泽家中,客栈之事全由阿妈担当,而家族内的大小事务,只要奶奶开金口做了决定,爷爷全部都是双手赞成。

所以听到奶奶答应我去巴比伦后,本来不同意我去罗马的爷爷也临时改变了主意,并快速做出了安排。

母亲向来是视野开阔的大气之人,所以她才能忍受常年思念的煎熬,送爱子长安、武威远赴万里之外的中土洛阳求学。

如今看到我去意已决,母亲只得放下原来的坚持,开始和库日娜一道为我准备起西行的行装来。

所有的装备中,一块绣在白锦之上路线图尤为珍贵。

这条西行路线图的终点正是迦南海岸对面的罗马城,途中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山地、城池、驿站、国名、物产、民风等等,都在锦面上标注的清清楚楚。

甚至在每个地方如果遇到不可预知的险境找何人帮忙,商家的姓氏居所,在图中也有详细的说明。

母亲告诉我,这张图她已准备了七年多的时间,每年从西方前来东土的商队也为母亲带来了她所需要的各种信息。

如此说来自从当年亚米卡离开清风泽,母亲就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也就开始为我的罗马之行做默默的铺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

而且家母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答应小妹古兰朵与我同行。

“阿妈,我家商队出行从来不准带女眷上路!古兰朵女娃家怎么能行啊!请母亲大人收回成命!”

在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当众宣布了这个决定时,吓得我赶紧磕头请求母亲改变主意。

“金城,你小看你妹妹啦!此番西去路途遥远,语言不通不要说到达罗马,在萨珊波斯的那片大漠之中你们连东南西北都会分不清!古兰朵波斯语、亚述语、希伯来语、罗马语无所不精,途中她会是你的耳朵、眼睛,没有她陪你前去,你将会寸步难行!”

母亲云雾缭绕的吞吐着水烟,这已是她多少来的老习惯了。

“古兰朵真有如此厉害?我家商队的赫斯鲁尔老家就在迦南国,到时可以让他和我们一道!”

看着一旁古兰朵洋洋得意的样子,我很是恼火。

江湖行商怎比在家,带一个女子上路真是太不方便了,更何况这个女子又是自家的小妹。

这个小丫怎么就不理解她兄长的心情呢!明天就要上路了,她还在这儿瞎掺和。

不过古兰朵语言上的天赋我是知道的,从她四五岁开始说话的时候算起,任何一个邦国过来的商队只要在清风泽住上十来天,她就可学会这些商队日常交流中一些土语。

如此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来,天资绝顶聪慧的古兰朵在语言上的功力,整个于阗国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赫斯鲁尔,呵呵,他来我家十年,现在估计连自己的母语都忘记了,你还能指望他!”

母亲吐了一口烟气,才心满意足的让古兰朵收起了水烟壶。

“大哥,放心吧!我有手有脚不会麻烦你的,让我出去见见世面吧大哥!”

有了母亲同意后,古兰朵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如今她又拿出女儿家最所向无敌的绝活,挽住我的胳膊撒娇了起来。

只有这么一位顽劣的小妹,拿她有什么法子哦!做兄长的只能缴械投降。

沙米汉十日前已和她的新娘从莎车国归来,加上秦冲、刘真儿、古兰朵,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波斯人兰顿,前去罗马国的精悍商队组建完成。

本次前去罗马国一为探路,二为寻人,只求速去速回,赶着驼队上路多有不便。

跟爷爷、苏叔他们商议之后,斟酌再三,爷爷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

一共七人,配备十四匹快马,七骑载人七骑驮货,就如我们去年从祁山马场出发前去长安时那样。

听迦南国过来的希伯来人商队介绍,这条西去的商道最危险的地段就是葱岭以西瓦罕山地那一带,我家的商队已经来回走过很多趟了。

过了高附城后途中虽然全是干旱少雨的高山荒漠之地,但沿途有连片的绿洲分布,人畜饮水食物的补给没有太多的问题。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到了离别的时刻,新婚的娇妻库日娜几乎痛哭了一夜,不忍我的离去。

清晨太阳刚刚冲破薄薄的雾霭,挂上胡杨林的枝头,场院里出发集结的铜铃声就急促的响了起来。

“夫君,路上多保重啊!”

库日娜拿出了我当初在孔雀河畔赠送给她长命佛珠,深情的挂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留在清风泽,和亲爱的妻儿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的冲动,远没有第一次离家之时的那种激情了。

“我走啦!”

抱着库日娜深深的亲了一口,不忍再去看新妻那酸楚不舍的双眸,我头也不回的跑下了楼梯。

“少主!出发啦!”

“大哥!快点啊!”

这时已经等在场院里的秦冲、古兰朵他们开始焦急的大声呼喊了起来,引起了周围伙计们一阵哄笑之声。

沙米汉的娇妻英兰里尔两只眼睛也红肿的杏儿一般,一直拉着老汉窃窃私语,似有诉不完的衷肠。

新婚燕尔难舍难分,人之常情也!

爷爷和苏叔对着供佛的神龛虔诚膜拜之后,翻身上马领着长长的驼队开始了西去的征途。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九十七章 西行葱岭

离开于阗国后,我们沿着黄龙沙海南部边缘的连片绿洲一路西去,经过皮山、夜西诸国,来到了莎车国境内。

这段路途我们年前从中土归来的时候已经走过,沿途的人情风物和于阗大同小异。

夏历的新春刚过,西域之地还是隆冬的季节,虽然没有北地冬天的那般寒冷彻骨,但目力所及之处仍然是一片凋敝荒凉的景象,看不到半点绿意。

和所有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一样,古兰朵对于途中所遇的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哪怕是一只正在沙丘的枯草从中埋头觅食的灰兔,她也会纵马前去追逐一番。

尽管启程前我对于古兰朵随队同行百般的反感,但如今小妹真和我们一起上路了,我这做兄长的对她也是百般的呵护。

临行前,家母和妻子库日娜的嘱咐还在耳畔回想。

“古兰朵!途中不得顽劣!看好你大哥!”

“金城君!路上一定要照看好小妹!”

其实她们的顾虑完全都是多余的,古兰朵绝非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手脚麻利,又有与生俱来的那种用不完的精气神。

商队每到一处宿营埋锅造饭的时候,不管当值的伙计是谁,古兰朵都会乐呵呵的前去打下手,给大伙分配咸肉、馕饼、热水、果脯,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

每日早起收拾行李,这个小女子三两下就把自己的帐篷、被褥收拾捆绑好,然后还会过来协助我打理好所有的行装。

如此一来,再没有人觉得古兰朵是我们此趟行程的累赘了,反而是一位可以给大伙带来欢乐的天使。

莎车国之后,商队离开了平坦开阔的沙海河谷,下一段的行程就是往来客商谈之色变的葱岭山地了。

对于我和古兰朵来说,也从此进入了一条未曾走过的陌生旅程。

向西南的葱岭高原地带进发之前,我们在莎车国国都采购了足够的给养。

从母亲给我的路线图上看,下一站应该是蒲犁国的置地蒲犁谷,然后沿着一条狭长的冰原山谷向西南行走五百余里,即可到达高附国的置地高附城。

沿途的景致慢慢发生了变化,沙海没有了,全是连绵不绝的的戈壁石山,没有人烟、没有生机。

四野光秃秃的一片,只有数只巨大的鹰隼在浅灰色的空中盘旋,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黑色的岩羊在远处的山崖上觅食。

冰川之上耸立的一座座雪山神峰或隐或现,似乎就在一箭之外的地方,却怎么也走不到它们的脚下。

自从进入葱岭山地以来,我发现那些盘旋的鹰隼始终在跟着我们。

商队露营,它们会聚在远处的石堆上歇息,我们出发,它们也会如影随形一般的在低空中徘徊,发出了瘆人的呲啾之音。

“秦冲,这些山鹰怎么老跟着我们?它们是不是饿了啊?”

古兰朵也很是好奇,抬头看着这些硕大的怪物,恨不能弯弓射下几只来。

“小姐!这些鹰隼比昆仑山的雪豹还要厉害!像你这样娇小的身段,如果在这乱石山上落单了,它们能把你叼起来带到天上去!”

秦冲喘息着笑道。

这几天我明显感觉到气有点喘不过来,越往前走情况越严重,甚至连听觉也出现了问题,身边人的言语声,也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苏叔告诉我这是中土人士进入葱岭高原的常见症状,过些日子就能慢慢适应下来。

不过这段时间最忌风寒,一旦染病就有浮肿窒息的性命之忧。

所以上了葱岭之后,商队中所有伙计都把随身的冬衣全部套在了身上。母亲为我和古兰朵准备的羊毛裘皮长袄终于派上了用途。

“三年前在公主堡那儿,我们亲眼见到一只硕大的岩羊被它们叼到半空中摔死了!老汉、秦冲,你们都还记得吧!”

刘真儿病歪歪的道,这高山反应他似乎比别人来的严重,不但气喘而且头疼。

“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就想把这些大鸟射杀下来,同行的摩羯陀国比丘阻止了我们!据说它们都是佛国派来的神鹰,专事清除世间的毒龙!不会攻击心存善念的世人!”

沙米汉应道,这段日子老汉一直心不在焉,肯定还在想念他新婚的夫人英兰里尔。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女慈悲为怀,刚才心存妄念,神鹰千万勿要怪罪!阿弥陀佛!”

听罢秦冲他们的介绍,长期与奶奶、母亲她们一起虔诚供佛的古兰朵,赶紧双手合十的向空中的大鸟们忏悔道。

“放心吧古兰朵,别听他们瞎扯!朅盘陀国的神鹰袭击山羊走兔还行,从未听说过它能攻击世人!有大哥在不要害怕!”

看着小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赶紧拍马上前安慰道。

“小姐,到时候直接拿下它,让神鹰当你的坐骑!哈哈!天地间任你纵横岂不快哉!”秦冲玩笑道。

“如此神山圣地,不可妄语!罪过罪过!”

古兰朵表情严肃的阻止我们再胡说下去,念着阿弥陀佛的诵颂,真是可爱至极。

高原行走最忌心浮气躁、滔滔不绝,一番闲聊下来我们每个人都气喘吁吁了起来。

这时,西方的天际间一片黑云压来,远处的雪峰全部隐身于朦胧的雾霭之中不见了踪影。

“快搭帐篷!冰雹来啦!”

随着苏叔的一声高喊,原本在山间戈壁上呈扇形四散行走的驼队,很快聚集了起来。

用粗麻和牛羊毛皮缝制而成的一块块灰黑色帐幕,很快支撑了起来,驼马全被驱逐进帐篷,而我们这些随行人员为节约空间,全都躲缩在坐骑的腹下。

刚刚准备妥当,帐幕的顶部就响起了乒乒乓乓急促的撞击之声,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

葱岭山上的气候真是瞬息万变,冰子过后乌云散去,难得一见的太阳普照着山川旷野,带来一丝丝暖意。

从帐篷中出来,多次行走这条道上的老伙计们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之色。

但见遍地冰雹冰子,一个个足有鸡蛋般大小,在这毫无遮挡的山原之中任何一颗砸中人畜的脑袋都足以致命,真是侥幸也!

我和古兰朵每人手中拿着几颗冰子面面相觑,天上还能下冰球,记事以来我是第一次见识过,商途之险真是无处不在啊!

“古兰朵,想不想尝尝这冰子砸头上是什么滋味!”我故意以冰雹向小妹的头上比划了一下。

“太神了!苏叔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敬天之怒,不敢戏豫!大哥,我们现在已进入佛的国界,今后让秦冲他们言语注意点,不可乱言,否则灾祸随时会来!比如今日。”

古兰朵惊吓的吐了吐舌头,她把这忽然而至的冰雨,看成是佛祖对于我们刚才诳语的惩罚。

“少主,小姐,冰雹乃葱岭山地一带最平常的一种气象,四季都有。有经验的土著和行者单凭云层的变化就可以判断出十之八九来!苏叔和老爷他们都会观这样的天象!”

一旁正在收拾帐篷的伙计见我们兄妹把冰雹看成是佛祖的启示,赶紧热心的解释道。

商道之中的学问真是无穷也,黄沙大漠、大河丰枯、江东雨季的天象还没有悟透,这雪域冰川地带的风云变化又随之而来。

收拾好帐篷,商队继续上路,这样的遭遇对于我家的商队来说,早已成了见怪不怪的事情。

“孙女!行商不好玩啊!在清风泽家中呆着多好,一个女儿家非要来凑这样的热闹!”

前方山地上的积雪多了起来,沿着山坡而上的古道狭窄而又湿滑。

爷爷站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指挥着商队的驼马缓缓而行。

看到我们兄妹牵马经过,爷爷身手为古兰朵扎好头巾慈祥的嗔怪道。

“不出来一趟怎知道爷爷的挣钱不易,脚下路滑,你也要小心点!”古兰朵懂事的答道。

“爷爷有三条腿,莫要担心!呵呵!”

爷爷杵着长剑的剑鞘,哈哈笑了起来,一边挥手示意我们赶紧前行,身后的骆驼已经跟上来了。

翻过这道了无生机的山梁之后,前方的雪峰之间流淌出一条宽阔的河流。

河流两岸散布着大片大片的草场、树林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房子,沿着山地狭窄的平滩谷地向两端无限的延伸开去。

有牧归的土著野民正赶着一大群的山羊牦牛从商队的旁边经过,用完全听不懂的野语和我们热情的打着招呼。

着装容貌和莎车国山地一带的居民很是相似,古兰朵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一种吐火罗语和古波斯语相混杂的一种语言,她还能大体听明白野民的意思。

原来蒲犁国到了,《汉书.西域传》有云:蒲犁国,王治蒲犁谷,去长安九千五百五十里。

书中所说就是这个王国,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王城置地闻名天下的石头城堡,就在河流左岸十里之外的地方。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九十八章 蒲犁故人

蒲犁名为王国,其实户不过千,民不过万,境内只有甲兵千人。

整个王城依山而建,街道、屋顶全部由石条、石块、片石垒砌而成,石头城名副其实。

城中最大的一座古堡就是蒲犁宫了,据说是该国的先民初到此地时举族居住的地方。

后来开枝散叶,由家族而部落,由部落而王国,才有了今日的这番景象。

该国四面雪山环绕,离最近的平坦之地莎车国也有五百多里的距离,远离人世间的战乱纷扰,真是一处神仙居住的地方。

和途中遇到的其他土城一样,整个蒲犁国只有两家客栈,一家是王城的迎宾馆,接待路过的各国使节,不对商贾开放。

另一家酒肆的主家名叫戎戈,年龄与爷爷相仿。

如此偏僻之地,年中只会偶尔有过往的商贾和僧侣住宿。

所以戎戈老丈的酒肆名为客栈,其实也就是比其他的民舍多了一大间可供十几个行者夜宿的通铺而已。

爷爷三十年前第一次前去高附城路过蒲犁国就住在这里,以后每三年一次再没间断过,和戎戈老丈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当我们一百多匹驼马的商队浩浩荡荡的开进戎戈客栈前面的草场上时,戎戈老丈已经率领全家老幼几十口人,欢天喜地的前来迎接了。

热腾腾的羊奶酒,敬天敬地敬山神之后,然后才是敬尊贵的客人。

作为回赠,我和古兰朵每人捧上了五匹丝绸作为见面礼。

虽然早已是熟客故人,见面礼还如此的繁杂客套,让我有点迷惑。

这不是西域诸国的待客之道,比素来讲究礼仪的中土汉地还要隆重规矩。

而且我还发现,戎戈老丈全家的容颜很似中土北方诸郡的羌氐胡人,也与古兰朵这般蓝眼金发的西域原住民有很大的不同。

爷爷先用土语把我和古兰朵介绍给了戎戈老丈,然后郑重的对我们兄妹道:“金城,孙女!你俩快快给太公磕头!”

虽然不知爷爷何意,我们依然给戎戈老丈行跪地磕头的大礼,而非一般的鞠躬礼。

“三十年前,我和你们卢羽爷爷带商队第一次进这葱岭山地,因为高山反应加之路途陌生、水土不服,差点死在了这蒲犁国。是戎戈老丈用当地的草药救活了老夫,呵呵。如果不是遇上了这位贵人,也就没有你们这些小辈的今日啦!”

爷爷拂须感慨的笑道,青年时代初生牛犊勇闯葱岭冰原的往事,宛如就发生在昨日一样。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听罢爷爷的介绍,我又砰砰砰的给戎戈老丈磕了几个响头。

萍水相逢之人的如此大恩,虽万死不能报答也!老恩公受得起我们这些晚辈的如此大礼。

戎戈老丈和他的两个儿子赶紧上前把我们兄妹搀扶了起来,嘟嘟喏喏说了一大堆的土语,我还是一句也听不懂。

大概的意思是夸赞恭维之意,古兰朵不停的用莎车国官话答谢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商队在草滩上就地扎营,秦冲、刘真儿他们与往常一样,带领十几个伙计,赶着卸下货物皮囊的骆驼马匹去河边的草场放牧去了。

也许是群山环绕的缘故,这蒲犁国的地温比外面的疏勒、莎车诸国又高出了许多。

虽是隆冬季节,但牧场上的酥油草尽还微微泛着绿意,正好可以牧马之用。

从于阗国出发已近一月,骆驼和马匹长途跋涉又没青料给养,身上的膘肉都已消耗殆尽了。

就如去年东去途中,每次穿越沙海后那般。

现在遇到这等天赐的冬季牧场,这些牲畜根本无需众人的驱使看管,没走几步就四散开去,埋头啃食了起来。

爷爷、苏叔、我和古兰朵、还有队中几位年长的伙计,则住进了戎戈老丈的客栈。

苏叔告诉我,商队要在这儿休整十来日。

通往高附城的那条冰原山谷大约有半个月的行程,四季苦寒,没有一家人烟,荒凉险途比我们东去时经过的黄龙、黑龙沙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不论人畜,如不在这儿休整充沛贸然上路,那段山谷就是前去西天的黄泉大道。

平心而论,我宁愿住在野外的帐篷里,也不愿在这充满腥膻之味的野店中过夜。

但恩公戎戈老丈盛情难却,也算是照顾他家的生意,我和古兰朵才硬着头皮住了进来。

戎戈老丈好意安排古兰朵和他的孙女同宿,她硬是借口不习惯推托了店家的安排,挤进了我们男人的通铺之中。

在我的身边的石炕上,放下了带来的被褥。

我只能叫来秦冲等人,用三匹绸布为她做了一个临时挂帘。

通铺的石屋也就一分为二,一边是我们安歇,另一边则成了古兰朵的闺房。

随着人气的弥散,石屋内原来难闻的气息也慢慢消失。

古兰朵更是取来马鬃做成的扫帚,把石屋的里里外外统统打扫了一遍。

再内外比较一下,隆冬野外的帐篷和干净舒适的屋内相比,天上人间也!

如此这般的折腾一番,才算彻底安顿了下来。

屋外的兄弟们,对不起啦!

当日晚间,戎戈老丈杀羊宰牛款待我们,没有五谷杂粮的主食,没有瓜果菜蔬的作料,只有大肉和浓烈的奶酒。

这种饮食虽然不太习惯,但为了不辜负主人的盛情,我们每个人都自备刀叉,大快朵颐了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戎戈老丈特意把我叫道了他的身边,向我滔滔不绝的讲起了他们家族部落的往事来。

该国没有文字,前朝旧事都是靠这样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一直传到了今天。

这段往事,爷爷、苏叔他们已经听过几十遍了,如今我和古兰朵是新客,戎戈老丈又不厌其烦的重新叙述了一遍。

在爷爷、苏叔断断续续的翻译之下,我大体知道了这蒲犁国的来历。

原来该国的先民尽然来自于中土的晋地,是戎族之后。

当年周王分封诸侯,他们的祖先受封于晋之蒲地,所以又被称之为蒲人,以蒲为族号。

后来战国诸雄纷争之时,蒲人的先祖举族西迁来到了西域,再后来其中的一支一路西行南下、逐水而居,来到如今生活的这块葱岭山地。

三百年前,西域诸国兴起,先祖不甘寂寞也画地为国,以族号命名,是为蒲犁国。

如此说来戎戈老丈的祖乡之地与我们易氏的金城郡老家只是一河之隔,也算是半个乡党了。

这世间之事真是神奇,一点也经不得推敲。

再这么追溯下去,同为炎黄后裔,列祖列宗们在同一口锅中吃饭也不一定。

酒食结束已是夜半,推门出恭,前方的营地那儿已经传来了山崩海啸般的鼾音,引得王城周边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这时一颗流星划破了天际,那么的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

如果不是气喘的厉害,我真是把这葱岭山地的他乡当作清风泽的故乡了。

“哥,我们回屋吧,我害怕!”

不知啥时,古兰朵也出门来了,没想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昔日戎卢国公主、于阗王城里任人贩卖的女奴,再到我们清风泽易氏一门的小女千金。

如此身份的转变,如今观之,在小妹古兰朵心中留下的唯一的阴影,就是对于黑暗的恐怖。

在清风泽时,古兰朵有很多年都是和母亲同睡一屋,还来慢慢长大虽然有了自己的闺房,但每晚要有女佣陪伴才能安睡。

试想一下,孤苦无依的幼儿,被关在漆黑的人圈之中,四周全是早已麻木畜化、待等出售的奴人,该是何等的凄惨恐惧。

古兰朵可以把所有的过往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唯独这黑夜,成了她永远无法挥去的梦魇。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九十九章 蒲侯有道

在我家商队来到戎戈客栈的第三天上午,国君蒲侯十世亲率百官卫队,乘坐两匹牦牛拉着的青铜轺车,前来召见爷爷和苏叔。

“少主,国王和王侯们又没衣裳穿了,哈哈!来老爷这儿打点秋风!”

远看王城的车队,秦冲在我耳边嘻嘻的嘀咕道。

等近观这些百官卫士的衣饰穿着,秦冲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和戎戈老丈家的男女一样,全是牛羊的毛皮染色之后,用皮绳简单穿凑而成的裘袍。

保暖御寒还行,但其色泽、舒适和外观,远不如汉地野民填充柳絮、草料过冬的麻衣。

初次见之,就如一群茹毛饮血,还未被教化、不知人伦的野民。

车队在草滩上停了下来,百官卫队分左右排开,礼官们吹起的宣召的长号。

戎戈老丈慌忙率领全家跪拜于蒲侯的车前,献上了香热的奶茶。

爷爷和苏叔也作为商队的代表,上前俯首叩见。

王城的内官们已在草地上铺好了地毯,摆好了王座,两位宫女吃力的把肥胖的蒲侯搀下了轺车。

“易子,苏子!别来无恙!哈哈!赐座!”

蒲侯看来和爷爷他们已是老相识了,落座之后,就挥手让内官在自己的身旁给爷爷他们备下了两个蒲团。

爷爷和苏叔又一次躬身拜谢之后,就在蒲侯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而古兰朵第一次派上了用途,全程给我做翻译,国王的蒲犁官话我还是一句都听不懂。

“寡人乃华夏族番禺部族第十代传人,祖先帝舜!哈哈!二位先生来自寡人的祖乡,他乡遇故人,不亦乐乎!今夕是何年月?”

后来听秦冲他们讲,蒲犁国没有历法,不知四季寒暑,每次和爷爷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中土的年号。

“回禀蒲侯,大晋太元二十一年,后秦皇初三年!”爷爷拱手答道。

“后秦?寡人的氐秦同宗呢?”蒲侯长期居住高原之故,肌肤紫褐目如铜铃,很有威仪。

“大王有所不知,氐秦数年前已被羌人姚苌所灭,如今大王的祖乡有两大侯国,是姚氏的羌秦和鲜卑拓跋氏的北魏!”苏叔道。

“哎!羌戎、氐戎,和我蒲戎都是同宗的兄弟,也罢!两位先生从西土归来时,本王将排遣使者随同前往长安,纳贡称臣结为邦交!”

蒲侯接过内官送上的代表王权的铜杖,这是要上车回宫的信号。

刚才的那俩位宫女,和几位侍卫赶紧上前把蒲侯扶上了轺车。

“大王!小民略备了薄礼,还请蒲侯笑纳!”

爷爷挥了挥手,但见秦冲、沙米汉等人抬出了一大摞的五彩绸布,放在了轺车的前边,足足有百十来匹。

这些中土建康的丝绸绫罗已经随我们走过千山万水,每次爷爷出手送人时,我的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

“哈哈!易子苏子客气啦!呼伦葛!替我收了!”

看到了丝绸,这个蒲侯两眼放光的大笑道,挥手让一旁的尉官派了四五个侍卫收下了我们的贡物。

他之所以能够亲自出宫,对爷爷他们礼遇有加,可能就是为了这些丝绸的缘故。

“两位还有啥要求但提无妨!我蒲犁小国寡民,无特色物产招待贵客,望两位故友勿要见怪!”

蒲侯还算是一位有自知之明的国君,他在轺车上对着爷爷他们拱手笑问。

“回禀蒲侯,我家商队在途中行走已近千里,如今人困马乏,需要在贵国多盘亘休息几日再行上路,期间多有叨扰,还请蒲侯见谅!”

蒲犁以行牧立国,葱岭山中的冬季牧场就那么几处。

如今我家商队两百匹驼马过来短暂的停留,如无蒲侯的恩准随意放牧,很可能会和当地的草场主人产生纠葛。

“易子过虑啦!我蒲犁国山高地阔,任凭易子的驼马纵横驰骋!哈哈!回宫!”

蒲侯没想到爷爷会提出如此小气的请求,也没有给予正式回答,就仰天大笑着率领他的禁军卫队回宫去了。

他的尉官呼伦葛则留了下来,把一尊掌心般大小的铜钮交给了苏叔。

“这是我们蒲侯的私人符章,见之如见大王,蒲侯让我转交给二位!”

这位尉官交付完毕,也不理会爷爷他们的致谢,翻身上马追赶蒲侯的马队去了。

蒲侯真是一位仁义的国君,有了他的这方符章,我们在蒲犁国呆上多久都可无忧矣!

气短胸闷的毛病还没有恢复,而且全队的伙计基本都有这样的症状。

因此在戎戈客栈这几日,所有人说话转身的动作都比以前慢上了两拍。

生怕稍不留神的剧烈动作,狂跳的心肝就会从胸口处跳将出来。

那样的话,就算是华佗神医在世也无法起死回生了。

苏叔和爷爷这几天不是躺在炕上静心的休息,就是在石头房子的外边和戎戈老丈慢悠悠的拉着家常。

白天一日三餐的饭食全部由客栈戎戈老丈的儿媳、女儿们代为准备,也省却了伙计们埋锅造饭的麻烦。

当然,伙食也是千篇一律的奶茶、牛羊肉外加酸奶酪,唯一的调味品只有岩盐。

这样的饭食几天吃下来,每个人的嘴里都长满了水泡,恨不能如啃食青草的驼马那般,抓一把满地的草料放到嘴里。

机敏的古兰朵在河边稀疏的林中尽然找到了几棵粗大的杏树,由于当地人没有采食蔬果的习惯,再加之气候干旱无雨。

去年夏季结下的杏儿,早已变成了满树橙黄酸甜的果脯,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之上。

这个意外的发现把大伙都高兴坏了,除了放牧的伙计之外全体出动,半天下来采摘了几大皮囊的果脯,足足有几百斤之多。

十几个果脯下肚,当天晚间嘴里胀痛欲裂的疱疹自然消失,让人倍感惊喜。

今日轮到我和古兰朵、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几人放牧,另外还有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叔

高附城之后,我们七人人将要结伴前去罗马,所以这些天里大伙有事没事总会聚集在一块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两位大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苟言笑任劳任怨,不愿和我们这几位少年有太多的交流。

结果又是我们这几个死党玩在了一块,外加一个假小子古兰朵。

自从新婚之后,沙米汉“花痴”之症自然痊愈。

我的身边一直就没断过女人,就剩秦冲和刘真儿这两位少年还在为情而狂了。

可就算如此,在这高原侯国,不论男女都暴晒的如同昆仑奴一般,激不起任何的兴致。

这几日大伙宁愿没事睡觉,也没人提起前去王城中喝酒耍乐,我也乐得清闲。

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四周难得一见的冰峰在艳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神秘而孤绝幻美。

也许是这南方的春天已经到来的缘故,放眼望去原本灰黄色的山野高地,也露出了一片片的青绿之色。

这个原本单调无趣的西域小国,在众人的眼中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

“少主,你猜猜这个蒲侯会派使臣带啥样的贡品去长安?”

一日在河边洗漱时,秦冲尽然笑眯眯的问了一个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贡物?不会是牦牛山羊吧?此地盛产青铜,或者是啥别样的铜器?”我连蒙带猜道。

“少主,你一样也没猜着!哈哈!”刘真儿嘿嘿哈哈笑了起来。

“少主,给你个提醒,五年前蒲侯把他的妹妹送到了长安,后来据说成了苻坚天王长子的宠妃!”沙米汉向我透露了一点情报。

“蒲侯的妹妹!哈哈哈!难道比我们古兰朵公主还要美貌?”

想起了蒲侯的模样,我惊讶的狂笑了起来。

“哥!我有那么丑吗?”

正在我身边梳洗秀发的小妹气愤的直起身来,冲我大声的吼道,露出了少有的娇羞之态,转头去了赫斯鲁尔他们那儿。

古兰朵知道,我们这几个家伙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少主你还别说,自从下了葱岭,这位蒲犁公主一天比一天美貌,等我们的商队到了长安,她已经变成世间绝色的佳人了!”秦冲神秘道。

“还有这样的怪事?”我将信将疑道。

“秦冲说的句句属实,当年我们都亲眼见过。蒲犁国使节随我们经疏勒、乌孙、龟兹、玉门、河西,直到长安的厨门,我们全在一块!”沙米汉和刘真儿从旁证实道。

如此说来真是一件奇事,难道该国女子也如眼前的冰山神峰一样,有着万般的变化?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百章 朅盘陀国

接下来的几日,古兰朵领着我们在草场周边疏林之中,采摘十几皮囊的枣杏干果,以备途中使用。

苏叔告诉我,朅盘陀国境内有农业种植,驼马牦牛的草料、胡麦,馕饼干粮,可以在那儿筹备一些。

另外,目前已是早春二月,如果不是地处高寒冰原,早已是万物复苏、鸟语花香的季节了。

所以沿途的一些避风低洼、冰雪融水可以抵达的所在,还会有一些可供牲畜啃食的青草乔木。

如此一来,下一段行程的所有给养就都有了着落。

蒲犁国这高原冰山之间的冬季草场似乎吸日月之精华,饮水草木都富含天地间的灵气。

几天放牧下来,尽管没有任何的精料补充,也全是一些枯黄衰败的牧草,所有的驼马尽然都恢复了从于阗国出发时的体力和膘肉。

从蒲犁国至朅盘陀国的这段行程,全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强烈的高原反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放眼望去全是乱石遍地的戈壁山峦,苏叔所说的那个云端中的佛国,就在前方那座直冲九霄的万年冰峰的背后。

而我们的商队,似乎正在沿着一片没有尽头的天梯往上行走,呼吸越来越困难,双腿如同绑上了两块大石一般,每迈出一步心脏似乎都会崩裂而出。

一路走来欢声笑语的古兰朵小妹也彻底没有了声息,原本白皙清丽的容颜经过这么多天的暴晒,也变成了紫酱颜色。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原本满脸赤红、毫无姿色的蒲犁公主,为啥进入中土之后都会变成绝世佳人,其中的根源就在于这葱岭高原之上的乌赤。

太阳的光线真是太毒了,原本柔和如丝绵般的初春暖阳,在这里却变成瘆人的剑气,稍微仰视观之就觉双目剧痛,四顾茫茫如同瞎子。

外露的肌肤一天暴晒下来,更是犹如煮熟的牛皮一般红中泛紫,和在炽热的大漠中行走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妹,怎么样?要不要歇会?”

虽然自顾不暇头痛欲裂,我还是来到古兰朵的身边关切的问道。

“戎戈老丈的儿媳给我的,据说能治疗这冰原上的头痛,哥你也试试。”

古兰朵声音嘶哑,有气无力道,搀着我的胳膊把一块红色的根状物塞进了我的嘴里。

按照古兰朵所说的法子使劲咀嚼了几口,如同牛筋一般,苦涩中略带一丝的甜味。

半个时辰后,药性发作,原本疼痛欲裂的脑袋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真乃神药也!

秦冲他们多年行走于这条商道上,尽管一个个气喘如牛,但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环境,没有我们兄妹这般的头痛症状。

而爷爷、苏叔他们则更是如履平川一般跟在戎木向导的身后,尾随前行的驼马商队和运载给养的牛群,成了这千年死寂一般的冰原上仅存的生机。

年迈古稀的爷爷尚能如此,正值青壮的孙辈又岂能萎靡颓废!

我解下腰间的锦带缠在了头上,以剑为杵,和秦冲、沙米汉他们一起,驱赶着身边走散的骆驼。

这些“沙漠之舟”不善于在高寒地带行走,所以它们身上原有的负重如今都已分摊到每一匹马背上。

包括我和古兰朵在内的所有随行人员,如今都只能牵着各自的坐骑,跟在驼队的四周,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脊地带攀爬而去。

这几天我最怕晚间宿营,生怕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就交给了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一个任务,就是每到夜半的时候过来喊醒我。

可这几个家伙也是劳累了一天,钻进帐篷就会呼呼大睡的直到天明,半点也指望不上。

负责守夜值班的伙计已经够辛苦了,岂敢因为这般杞人忧天的小事去麻烦人家。

还是小妹古兰朵管用,离开蒲犁国以来的每个晚间,她都和衣睡在我的身边,每每听不见我的鼾声时,就会“哥、哥”的叫醒我,真是个贴心的好妹子。

如此登天般的在乱石冰原上行走了三日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朅盘陀国的境内。

名为佛国,其实就是一个臣民不足千人的部落。

一座石山的坡面和峰顶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土石结构的古堡,很似汉地长堑周边的关卡烽燧,应该就是这个小国的王城了。

石山的山麓地带,一条大河奔流而过,河水黑如浓墨。

河畔的山地上尽然是一些阡陌纵横的田地,春日渐暖,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如今已经有了点点的绿意。

更让人惊奇的是,此地居民一点也不像金发碧眼的吐火罗人、也不似鼻如鹰椽的月氏胡人,分明就是失散多年的关中汉民的模样。

连当地土著的言语腔调,也明显带有几分中土雅言的味道。

“爷爷,这些都是汉民的后裔吧?像你和卢羽爷爷当年那样,从中土逃难来到葱岭的?”

翻越冰原山脊之后,我和古兰朵终于克服了高原呼吸的不适,整个人又完全的活了过来。

商队在古堡山下的河滩上支起了一座座帐篷,看来要在此地休整几日了。

当值的伙计忙着埋锅造饭,用丝绸布匹从土著那儿换来了麦面鲜肉,给我们准备离开蒲犁国以来的第一顿热食。

爷爷、苏叔和向导戎木坐在山边的大石上,开心的拉着家常。

望着前来看热闹的那些土人,一个个亲善熟悉的面孔,我好奇的问爷爷。

“是啊,都是我们汉家的后裔。呵呵,这里还有一段久远的往事!”爷爷拂须笑道。

“啥样的往事,爷爷,快说来听听!”

古兰朵亲昵的央求道,她正拿了一把木梳,站在爷爷的身后,给他梳理着满头凌乱的白发。

“少主,小姐!这段往事还要从大汉初年说起。”

苏叔担心爷爷过于劳累,于是接过了话茬。

这时,当值伙计的奶茶已经煮好,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碗,奶香扑鼻而来,让人倦意全无。

“当时有一位汉家的公主远嫁波斯国的王子,当送亲的队伍路过此地时,遇到了一伙悍匪。送亲使者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就把她临时安置在这石山的顶上,并派卫队严密把守,以防意外发生。”

苏叔喝了口奶茶,指着前方的石山古堡继续道。

“不久之后匪祸平息,使者再去山顶恭迎公主下山时,发现她尽然已怀有了身孕!”

“那这腹中小娃的父亲是谁?不会是这位送亲使者吧?”

古兰朵听的入迷,尽然忘却了给爷爷梳头之事等爷爷呵呵拉了她一把后,这女娃才回过神来。

“不是!后来公主身边的侍女说,公主困在山顶的这段日子,每天都有一位骑着金马的太阳之子前来和她幽会,公主肚中的孩子是个汉日天种!”

“那后来呢,这位汉家公主总不能挺着大肚子去和波斯王子成婚吧?”

我急不可耐的想知道故事的最后结局,咕咚咕咚喝光碗中的奶茶。

“那是自然!”苏叔呵呵笑道。

“波斯国自然是去不成了,返回长安又会让娘家蒙羞。进退两难之际,忠心的使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就地安营扎寨、筑宫起馆,拥戴公主为女王。

随行的卫队也在山下的墨河两岸屯垦开荒,安顿了下来。第二年公主诞下了一个相貌伟岸的男娃,他就是这朅盘陀国的第一代国王。使者和卫队的军士们也相继和当地的土民野女结婚,从此开枝散叶,这些土著就是当年军士们的后人。哎,人生苦短啊!弹指间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五百多年啦!”

苏叔指着那些正在和我家商队伙计们说笑的朅盘陀人,长长叹了口气。

“有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农桑之事!整个葱岭山地,就这一块种植五谷桑麻,全是拜这些汉家的遗民所赐。天佑汉家啊!呵呵!”

苏叔的故事讲完,古兰朵也终于梳好了爷爷的发髻,老人家满意的裹好头巾站起身来。

这时,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他们已经放牧归来了,正“少主少主”的吆喝个不停。

莫不是这几位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又有啥新的发现?

我和古兰朵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见秦冲的马背上有一只羽翼还未长齐的雏鹰,可怜兮兮的立在那儿,懊丧无奈的拍打着翅膀。

“少主,下面河谷山崖上有很多鹰巢,我们把其中的一窝给端了,这是战利品!哈哈!”秦冲双手掐腰的向我们炫耀道。

“小姐,这只小鹰送给你啦!路上养着玩,也好做个伴!”

古兰朵躲在我身后,有点怕这个全身光秃秃的小家伙,沙米汉见状有意逗她。

“能养得活吗?你们这些人真是作孽,怎么能随便掏鹰窝啊!你看它现在多可怜!”

古兰朵这才走上前来,女娃家的心肠就是柔软,她有点不忍心看到雏鹰和它的父母分离,把沙米汉等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通。

然后赶紧跑到了当值的伙计那儿,要来了一些鲜肉胡麦,给雏鹰喂食吃。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一章 雏鹰“青鸾”

这只小鹰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补食了,瞬间功夫就把古兰朵手心上的鲜肉啄食的一干二净,而胡麦却是一颗也没有动。

“老鹰好饲养,和戎木大哥他们一样只吃肉食,不管是兔肉、羊肉还是鼠肉,有肉就成!不要半年的功夫,这家伙就能长大,能把一只成年的公羊叼到天上去!”

刘真儿有点厌恶的瞪着雏鹰道,他和秦冲、沙米汉一起扫荡鹰巢纯碎是觉得好玩,或者是想把这母鸡般大小的鹰仔用火炖了,打打牙祭。

这时正好有几只苍鹰在我们营地前方的天际间盘旋,也许就是这只雏鹰的爹娘吧!

可恶的入侵者虏去了它们小儿,这些嗜血的猛禽正在伺机报复呢!

“秦冲、老汉!天上鹰爸鹰妈找你等算账来啦!小心在你们的脑袋上啄出两个大窟窿!”

我指着天顶鸣叫盘旋的秃鹫,半真半假的提醒道,心里也是直打鼓。

“哎呀妈呀!不会吧!”沙米汉下意识的摸了下脑袋。

而秦冲、刘真儿更是本能的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做出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幸运的是,这些秃鹫来回盘旋了一番后,没有找到可以下手的猎物,就结伴向前面冰峰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坏事莫做恶行莫为!老天的报复丝毫不爽啊!秦冲看看你们头上有没有留下窟窿,哈哈哈!”

看着三位老伙计惊恐万状的模样,我不禁捧腹大笑了起来。

如今在这佛的国度里,飞禽走兽的身上似乎都有了神的烙印,我们这些山崩于前而不摧的商者,尽然都信起了因果报应。

“阿弥陀佛,先养着再说吧!老汉老刘秦冲,赶紧想办法为我弄个鸟笼!本小姐给你们赎罪!”

一个来月途中相伴,古兰朵和秦冲他们早已混熟,无需再有任何的客套。

“傻女子,饲养雏鹰哪要啥子鸟笼啊,一根木架即可!快去把我那木杖拿来!”

爷爷、苏叔他们也凑热闹赶了过来,笑呵呵的把雏鹰托在掌中。

“爷爷,把你这位玩鹰的高手给忘记啦!快教教孙女怎么做才好!”古兰朵崇拜的拉着爷爷求教道。

“是啊!老爷当年如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和刘老太公他们在陇西金城郡的秦王川中架鹰策马,纵横驰骋,那叫一个快活!”苏叔也呵呵的恭维起来。

“哎!半生为行商所累,这些快意人生的往事都忘得差不多啦!”

爷爷瞬间恢复了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模样,开心的把雏鹰举到了嘴边,做了一个鹰妈喂食的架势。

雏鹰尽然真得把细长弯曲的鹰椽凑了上去,没有啄到食物才在爷爷的胳膊上退了几步。

简单的几个动作,爷爷已经把与雏鹰交流亲近的范式展现的淋漓至尽。

如此看来,爷爷少年那会真是一个逍遥人也,“冠军侯”的美誉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说话间功夫,秦冲已把爷爷的胡杨木杖取了过来。

“朵儿,你的坐骑呢?金城,你再去取一段皮绳!”

爷爷在古兰朵的牵引下,来到了一匹大宛乌青跟前,把木杖横插在马鞍前方两处对称的缝隙中。

然后又回头接过我送上的皮绳,一边绑在木杖之上,一头连着雏鹰的爪儿。

最后用余下的皮绳把一块废弃的羊皮和木杖牢牢的缠在了一起,雏鹰平时停歇的支架,就大功告成了。

“朵儿,等到雏鹰能飞了就把这皮绳松开。到时这飞禽是走是留,就看你们的缘分啦!”

爷爷摩挲着双手,欣慰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开心的笑道。

“爷爷,给它起个名字吧!”

古兰朵有手指扒拉着雏鹰,试图把它从支架上赶下去。

可这小鹰两只还未长成的利爪,如同钉在了木杖上一般纹丝不动,精明的小丫头这才相信雏鹰不要鸟笼的说法。

“山海经有云:三危之山,青鸟居之。就叫它青鸾吧!”

爷爷拂须笑道,和苏叔一起去帐篷中享用晚餐去了。

围观的众人也四散开去,只剩古兰朵一人和那只雏鸟唠叨了半天。

从此这只名为“青鸾”的佛国苍鹰一直伴在小妹古兰朵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

朅盘陀国王城旁的石山上,有一座白石堆砌而成的佛塔。

听当地人讲,几十年前有位身毒国前往中土宣扬佛法的僧人路过此地。

见当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就在墨河边的石山上住了下来。

广收弟子,向世人传授自我修行、自我超脱的小乘佛法,深受朅盘陀国臣民的爱戴,尊奉他为国师。

难怪这些土著虽然世居如此冰封环绕的闭塞之地,却个个和善聪慧,目光如水般的纯净。

完全不像途中所遇荒村野民那般的蒙昧混沌,原来都是受到了这位身毒僧者佛光普照的缘故。

十年前大师圆寂,他的灵骨舍利就供奉在这座佛塔之下,以供世人瞻仰。

在露宿王城古堡的第二天,爷爷就带领我和苏叔等人备上贡品上山朝拜。

佛家弟子传扬济世救人的大法,能够抛家舍业云游天下超度众生,以求来世的福泽。

我们商者货通万里,使百业兴旺,万民获利,自家也可获取今生的富贵。

二者渊源有别,佛为出世,商为入世,却又似乎殊途同归。

所以对于那些衣衫褴褛、一无所求,却能走遍天下以弘扬佛法为终身己任的僧侣比丘,爷爷向来都甚为敬仰。

这其中也有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面。

在朅盘陀国盘桓了五日之后、途中所需的胡麦馕饼采购备足,人和牲口的元气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商队于是拔营起寨,离开了这个汉日之子的佛国。

前方从九霄冰峰连绵而下的千年雪山,将是我们西行以来的最大一道障碍。

向导戎木大哥介绍,目前是翻越这座雪山的最佳季节。

隆冬时节太冷,空气稀薄再加滴水成冰,稍有不慎就会冻死在山上。

夏季地温上升,山上冰雪松动,雪崩、山石塌方随处可见。

戎木大哥说他亲眼见过一个二十来人的萨珊国马队,转眼之间被呼啸的雪崩吞没,埋没在这万丈冰崖直下。

那些一心向佛、不避水火、不问前路吉凶的僧侣,古往今来更是不知有多少在这座冰山上丢掉了性命。

商队是在早晨登山的,爷爷给出的命令是当日翻过雪山,不能有半点耽搁。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在如此的雪巅之上过夜,顺畅的气息都吸不上一口,漫漫寒夜谁能受得!

是谓:君子不立于危崖之上也!

驮着全队给养的雪山牦牛先行上路,给我们后续的驼队和马队在雪线上踏出一条道来。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向上一直延伸到与蔚蓝色的穹庐相连的地方。

好像翻过这段雪山,我们即可抵达天堂了。

在这雪原上行走对于我来说已不陌生,去年新春在西都长安和终南山上,与上官燕喜小姐雪中嬉戏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每每想来心如刀绞,不知道如今这位佳人怎么样了。

我辜负了她的玉门之约,燕喜小姐肯定恨死我这个负心人。

不过这葱岭雪山和关中雪原相比,其中的区别之处就是越往上去越没法呼吸。

行走在上面如同梦魇一般,无论你如何使劲,双腿都似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软弱而无力。

“哥,我出不了气了!”

快到峰顶的时候,已是下午了。

身边的古兰朵忽然拉着我的手无力的叫道,回头看时,她的满脸已经憋的铁青。

“小姐,再忍一会!就快下山了!我来背你!”

听到古兰朵的哀叫,沙米汉把马匹的缰绳交给了刘真儿,不由分说的把古兰朵背在了背上。

上山之前,我和古兰朵这两个新兵被特意嘱咐过,上山途中无论如何劳累,也不能蹲坐下来。

一旦蹲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是葱岭雪原上千百年来令人闻之生畏的魔咒。

一路走来,雪坡上还可隐隐看到一些或坐或躺的躯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留。

很可能都是百般疲惫的行者,想停下稍息片刻,结果永远留在了雪峰之上。

这条商途沙米汉、秦冲他们已经来回行走了多躺,都深知其中的险恶。

所以人高马大,力拔千钧的沙米汉见古兰朵已经坚持不下去,就赶紧出手护主,真是患难见真情也!

秦冲和刘真儿都出生于汉地,至今还不适应在这高寒的雪原上行走,又要驱赶驼马,早已是自顾不暇了。

而我更是满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也是我如今还能硬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二章 冰原之险

也许是我们这两百多人马的队伍打扰了雪山之神的清静,就在我们快要登顶的时候,左前方冰峰上千年积雪突然有了松动。

紧接着山崩海破一般的啸音划破了天际,半个峰面的冰雪以雷霆之势奔向了峰下的万丈雪谷。

经验丰富的戎木大哥没有带我们抄近路走冰峰下避风的雪谷是对的,否则如今我们已经长眠于这暗无天日的冰雪之下了。

虽然已是强弩之末,我还是对着冰峰神山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的宣颂“阿弥陀佛!”

商道之险,世间危途也!

在雪峰上短暂停留,人畜补充了一点给养,就匆匆下山去了。

下山时雪峰的背阳面,积雪更厚,但比上山已经轻松了百倍。

我很是后悔没有把上官燕喜小姐送给的滑板带过来,否则在雪巅之上做冰雪之戏该是何等的省力和快哉!

燕喜小姐从终南山颠滑翔而下的夙愿,我们就可以在这葱岭雪原上帮她实现了。

从山顶到山下的峡谷,放眼望去足足有二十多里的距离。

如此的落差,也造就了奇特的景致。

山顶白雪皑皑,山下却是一片葱茏。

“少主,山下五里外有一处大泽,老爷称之为仙女湖,周围的滩地叫做菩提滩!四面群峰环绕,周年云雾缭绕,是个隔世修行的好去处!”

秦冲指着远处起伏翠绿的草滩之中一个如穹庐一般蔚蓝的大湖,开心的叫道。

在这不是遍地砾石就是白雪皑皑的冰原之中,尽然还能看到如此满眼生机勃勃的景致,让人不由的精神大振。

恨不能长上双翅瞬间飞下山去,和这神仙府邸般的所在融为一体。

无奈身边全是驮着货物皮囊缓缓而过的马匹、骆驼还有牦牛,这下山的路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刘真儿告诉我,至少要到明日午后,大队人马才能到达那儿,今夜还要在这山上过一夜。

等驼队下到冰峰雪线以下的时候,古兰朵在山顶那会头痛欲裂、无法呼吸的症状也自然消失了。

可爱的沙米汉负重行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早已累得大汗淋漓。

幸亏有这样一位在柔然国高山牧场上长大的伙伴,否则我的古兰朵小妹要受更多的罪。

“哇!太美啦!我这辈子还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地方!”

看着山下满眼的绿意,自小在清风泽长大,只见过春天的芦苇荡、胡杨林和昆仑大山的古兰朵,偎依着我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上,有气无力的叹道。

“小姐,这景致没得说,可惜年中一多半的时间人畜不能靠近!我们下山后只能在菩提滩外围的山坡上露营!”沙米汉指着宛如仙境的仙女湖遗憾的笑道。

“这又是为啥?如此美景只可远观岂不可惜!”

我很是不解,刚从死神的黄泉道上溜一圈下来,如今精力充沛正想着和三位兄弟一起畅游这蓬莱仙境呢!

“少主这你就不懂了!呵呵!仙女湖和那草甸密林四周群峰环伺,外边的风吹不进去,终年气息不畅最易滋生瘴气!有多少西去的商贾僧侣好不容易爬过这冰原雪山,却在那天堂一般的地方无端送了性命!”

沙米汉拽下头巾,擦拭着满脸的油汗,嘘嘘的介绍道。

“沙米汉说的没错,如今已是三月,谷底天气日暖,正是瘴气淤积的时候。你们几个小娃切不可玩心太重靠近那个大泽!”

说话间功夫,在身后压阵的爷爷、苏叔、向导戎木大哥他们也踢踏着冰雪赶着驼队走下坡来。

清点之后整个商队人畜俱在,皮囊一袋未少,爷爷才完全的放松了下来。

“爷爷,孙儿明白!”我站立鞠躬道。

“爷爷歇歇再走吧!”古兰朵也站起身来,从苏叔手中接过了酒囊,把爷爷扶到大石上坐下。

“哎!爷爷老啦!这条道来往三十余载,第一次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呵呵!这趟行商之后,我就收山咯,回清风泽家园或者去中土的陇西庄园,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呵呵!金城啊,你要准备把咱这清风泽商社的大旗接过来啦!”

爷爷灰白色的须发在山风中飘拂,一边说一边对着酒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老爷老当益壮,我们这些伙计还想跟你再走二十年呢!”苏叔拍打着裘袍上的积雪,也是须发灰白满脸沧桑的模样。

“老咯!这条商道只能靠他们后辈们继续走啦!老苏,你来咱家商队也快三十年了吧?”

爷爷欣慰的把手上的酒囊递给了苏叔,他们主仆当年在慕容秋曾祖的慕容山庄采玉的时候就在一起共事了,如此算来二人携手走江湖已近半个甲子。

“是啊!家中犬子也时常劝我不要再干了在家享几天清福,我跟他说老爷你还在路上,我又岂能言退!等老爷哪天收山了,苏某也就收拾包袱从此住进清风泽来,陪老爷博弈打猎,品茶戏酒!或者邀上一帮老伙计杀到江南的陇西庄园去,和尉爷、老车他们会合,终日畅饮咱自家的清酒,哈哈哈!老爷啊!这如锦的天下苏某还没走够呢!”

言罢,两位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是看遍世间风物之后发自心底的畅快。

“苏爷,金城将来还等着您老的提携呢!你可不能收山啊!”我向着苏叔拱手笑道。

“少主!天下的商道只有你自己亲自如履薄冰的走过一趟,才能悟出其中的门道来!呵呵,跟在我们这些老人的后面是不会有多少长进的。当年你爷爷带领我们在商道上行走的时候和你今日一样,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这贯通中土丝路的南道、中道、北道也没有谁走过,不都是咬牙走过来了?如今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些伙计和少主你年龄相仿,都已有十多年的途中经历,将来可以帮你。少主你本人又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不惧万苦,天生就是一块行商的好材料。哈哈,行商何足惧哉,大胆接过老爷的大旗就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叔气喘的老毛病又上来了,狂烈的咳嗽了一通之后才缓过了气来。

“苏叔一番褒奖,晚辈诚惶诚恐啊!”我向着苏叔深深的鞠了一躬。

“老苏,我们下去吧!也不知道三年前的营地还在不在!”

爷爷站起身来拢了陇御寒的头巾,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二人杵着剑鞘向山下走去。

先行到达的伙计已经找来了枯柴,点起了几堆篝火,冉冉升起的炊烟和夕阳中的光影遥相呼应,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搀着古兰朵,秦冲、刘真儿、沙米汉等人牵着我们的坐骑跟在了身后。

上山前临时用锦布包裹的雏鹰青鸾,正立在古兰朵的马鞍架上晕晕乎乎的打着瞌睡。

这个小家伙自从被古兰朵领养之后,又恢复往日鹰巢之中吃食睡觉的作息规律,心安理得的吃了睡睡了吃,丝毫不管主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辛苦。

营地在一块光秃秃的山包之上,离谷底的草甸、茂林还有十多里的距离,与上方的冰山雪线之间是一道乱石遍地的峡涧。

爷爷跟我讲过,行商途中野外山地过夜,切不可贪图近路取水取柴方便在沟堑地带扎营,以防止洪水、泥流、雪崩之灾。

山顶附近我已经见识过冰山雪崩的威力了,站在山包上抬头遥望上方摇摇欲坠般的千年冰山尤觉胆寒。

这些积雪要是坍塌下来,山包下的这道峡涧还不够塞牙缝,我们仍有覆灭的危险。

晚餐除了烤热的馕饼和咸肉外,还有冰雪、奶酪、酥油、胡麦粉一起熬制而成的、浓香扑鼻的奶茶。

头痛、呼吸不畅的高山反应已经褪去,热食就着奶茶下肚之后,古兰朵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

一边给身边的雏鹰喂食,一边饶有兴趣的打听着商途的往事。

“爷爷,苏叔!你们第一次去从这条道上富楼沙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啦!我和你们奶奶新婚没多久,从中土采办了一批绸货。那时候富楼沙还是贵霜国的王城,波斯、身毒、迦南诸国的商贾云集之地。金城易氏的祖上和贵霜国的渊源很深,我们身上可能还有该国豪族撒马尔罕家族的血统,当然这都是好多代以前的事情了!”爷爷和苏叔以茶代酒碰了一下。

“老爷,我记得当时我们是从乌孙国的大夏古道过去的!找的向导是个新手,差点把我们带到了阴沟里!”

“是啊!老夫如今终于相信了一个道理,人的寿命多少都是天定的,要说生死我这辈子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爷爷拂须而笑道。

“苏叔,快说说看,大夏古道那次是怎么回事?”古兰朵起身给两位 老者续满碗中的热茶。

“那一次险啊!我们这些人差点都去见了阎王!老爷还记得吧?”苏叔回头问爷爷。

“当然记得!我们还失去了三位兄弟!”爷爷深深叹了口气。

“朵儿小姐,少主,当时我们一共三十多个伙计,押运五十驼的绸布已经快到高附城了,在一个叫做撒浪山口的地方遇到了一股劫匪。和河西你所见的那些山匪还不一样,人家直接蜂拥而来、杀人越货不跟你谈任何条件!”

苏叔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

他所说的河西山匪我们去年去长安的途中遇见过两次,人家盗也有道,还会和你谈价钱。

估计苏叔所讲的这撒浪山贼就是黑压压的蜂拥而来,见人杀人见财取财的那种。

“我们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帮山贼已经策马闯入了队中,砍倒了我们五匹骆驼和三位伙计!”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三章 身毒比丘

古兰朵双手托着下巴,惊恐的圆睁着双眼听苏叔讲述那段血雨腥风的往事。

于我而言,对战厮杀的场景已经在我的眼前展现开来了。

“那时候你们爷爷,还有卢羽卢爷正是血气方刚武功盖世的时候,呵呵!卢爷弯弓搭箭转瞬间就把对方的几位賊首射杀于马上,老爷手执弯刀领着我们这般年轻的伙计一通厮杀,硬是把对方过来的百十个人马干掉了一半,我们却是毫发未伤!哈哈!”

讲起年轻时候的这次经历,苏叔两眼放光的看着爷爷,仿佛又回到了虎狼不惧、神鬼无畏的青壮年代。

“金城你记住了,江湖上行走大多数的时候,都可以用钱财摆平,破财消灾商途常事,切莫因惜财而误伤了伙计们的性命!但也有撒浪山贼这般油盐不进、要财又取命的魔障!既然遇上了也不要惧怕,奋力一搏就是,或可置于死地而后生!要有你在阳关之外手刃苍狼的那股狠劲!呵呵!”

爷爷就如闲谈家常一样,看着我慈祥的笑道。

“哥,你啥时候手刃过苍狼啊!”古兰朵惊讶的看着我叫道,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哥和秦冲二人联手,干掉了十来头北地饿狼,就在去年东去长安的路上!呵呵,自从那一次之后,你哥哥就算正式入行啦!”

爷爷欣慰的笑道,如果没有那次经历,他如今还真下不了让我执掌清风泽商队的决心。

“朵儿小姐,江湖险恶啊!人要有慈悲之心,但遇见十恶不赦之徒,你的慈悲只会助长坏人的恶行,使自己徒遭厄运!该出手时就要果断出手,决不可有妇人之仁,这也是我们商者的生存之道!”苏叔敦敦教诲道。

“朵儿明白!”古兰朵拱手答道。

夜色已深,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野之中,隐隐传来了几声无名兽类的啸叫之声。

除了几位执勤守夜的伙计还围在篝火周围窃窃私语,其他所有人都紧紧裹着各自的睡袋,在这寒夜中酣睡了过去。

月色如水,穹庐如黛,天与地完全合为一体,我们这世间的生灵仿佛从来就没有到来过,一切皆为空无。

第二日在菩提滩外围的山麓地带休整一日后,商队翻过一座光秃秃的山梁之后,就来到了瓦罕山地。

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戈壁石滩,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看不到半点的生机。

或为无数年冰山雪崩裹挟而下生成,或为经年累月的山体风化所致,和前往长安途中穿越黄龙沙海之后所见的那片戈壁一般无二。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这瓦罕山地身处高寒风口地带,终年朔风肆虐、寒气逼人、呼吸不顺。

阳关之外的戈壁是脱离苦海之后的希望,而这片山地却是苦难行军的开始。

刚刚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行走了一两个时辰,我就看到了几具驼马和世人白森森的枯骨随意散布于一片片乱世从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枯骨可能都是来自东西方的商贾和僧侣留下的,走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坐而等死,何其悲哉!

阳春三月的天气,这边连荒漠地带最易存活的骆驼草都看不到一棵,除了石头之外还是石头。

路面高地不平,我们在菩提滩出发前每人都特意备下了一根木棍,此时终于摊上了用途。

“苏叔,这边怎么寸草不生啊!要是在我们于阗国,每年三月胡杨林的新叶都泛绿了!”

我跌跌撞撞的和苏叔并肩而行,驼队、牦牛群和我们的坐骑马队在山间见缝插针的分散开来,两旁连绵起伏的山峰成了天然的屏障。

“少主啊!此处地温常年如冬,三伏天的季节从这儿行走都要穿裘毛外套,草木夏花岂可存活!”

苏叔身披老羊皮裘袄,裹着厚厚的头巾,一条狐皮围领把整个脸全部遮上了,只有一对眼睛露在了外边。

我们正迎着凛冽的西风而行,彻骨的寒冷与冰峰上相比有过之而不及,所有过冬的衣物全部套在身上,都还觉得全身没有半点的热乎气。

“如此恶劣的行程,为何不另寻他路?”我感到疑惑不解。

“从我们西域前去高附城,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乌孙柔然的大夏古道,另一条就是这瓦罕山地!其他的地方要么是一座接一座的雪山,要么就是我们长上翅膀也飞不过去的千年冰峰,其中的凶险远甚于此处!”

呼啸的西风带着尖啸的哨音,我把耳朵凑在苏叔的嘴边才能听清他的说话。

“少主,忍忍吧!七八天的时间就能穿越这里!与黄龙沙海的酷热相比,我更喜欢这儿!”秦冲牵着马匹跟了上来,大声的嚷嚷道。

他讲得有几分道理,我们这样的商队给养充足,十天八天可以衣食无忧。

冷不可怕,实在熬不过从皮囊中取几块布料裹在身上便是。

烤箱一般的酷热才是最难忍受的,因为你无处可逃。

古兰朵刚进瓦罕山地时,不小心踩入石头缝中伤了脚踝,因此也有了全队唯一的特权,骑在马上上路。

她的坐骑由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轮流牵着,小女子坐在马上像个开心的公主一样。

她的雏鹰青鸾可能肉食充足的缘故,见风了长。

几天没注意,满身乌黑硬刺般的羽翅全都长出来了,正在和古兰朵用只有她俩才能明白的方式进行着交流,成了我们单调的行走途中唯一的风景。

在我们进入瓦罕山地的第四日,遇到一位身毒国过来的衣衫褴褛的年轻僧人。

这也是自朅盘陀以来,我们途中遇到的第一位行者。

两匹瘦弱的老马,驮着装有佛学经书的木箱,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备用的给养。

真不知道高附之后的这段行程,这位外邦的僧者是如何走过来的。

“阿弥陀佛!大师,你这是要去哪里?是一个人过来的啊?”

全队伙计只有古兰朵一人会身毒国语言,她下马后双手合十膜拜道。

爷爷赶紧招呼全队人马全部暂停下来,虔诚的向僧者行礼。

接过爷爷布施的馕饼、裘袄诸物之后,身毒国僧者诵着佛号还礼道。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慈悲。我们原来是师徒二人,前去龟兹国的昭怙厘佛寺。师傅刚刚圆寂回归极乐世界,如今我只能一人前往了。”

这位比丘僧人谈及他已经圆寂的师傅,脸上并无悲哀之色,他们出家人早已看淡了现世的生死。

我这才发现,路旁有一处刚刚垒砌的石堆,这位身毒比丘的师傅就静静安息在那儿。

我们来的时候,这位僧人正在念诵超度亡者的经文,如此打扰实为不敬。

爷爷制止了古兰朵的继续提问,让人取出檀香火烛,率所有伙计在高僧的坟前叩拜祭奠,直到年轻比丘的祷告结束。

“法师,从此路赴龟兹国山高路险、了无人烟,途中持钵乞食几无可能。法师不如随我转回高附,从那经大夏古道前去龟兹更为便捷,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爷爷示意古兰朵翻译道。

“阿弥陀佛,世间的坦途险途皆是冥冥中注定,也是佛祖的旨意。我和师傅自然选择这条前去龟兹弘扬佛法的正途,就断无回头之理!施主的慈悲之心定会结下善缘,阿弥陀佛!”比丘僧人唱着佛号对爷爷深深致谢道。

“老苏,把我们的馕饼、马料多取点过来,这位僧者太固执,他一人一马如何能够穿过这葱岭上的戈壁冰山!”

爷爷回头吩咐苏叔,很是不解的摇头叹道。

佛家的修为讲究度己度人,如眼前的身毒比丘这般,自身的安危尚且难保,又如何去普度教化众生?

但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能保佑这位虔诚的传道弟子,让他能平安抵达西域。

和身毒国的苦行僧者分别之后,整个商队都处于一种惋惜、悲伤的氛围之中。

以我们这些凡人的眼光看来,身毒僧者此番前去凶多吉少。

很难想象一个孤单瘦弱的僧侣,孤身一人在我们经过的那片雪山上过夜是何情景。

以身殉佛,也许就是他们这样乞行的僧者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我们红尘之中的凡人所无法想象的荣光。

《杂阿含经》卷四有云︰所谓比丘者,非但以乞食,受持在家法,功德过恶俱离,修正行,其心无所畏,是则名比丘。

身毒国僧者正在亲身躬行这样的戒律,令人顿生无限的敬仰。

我暗下决心将来路过龟兹国,一定要去昭怙厘佛寺接受这位法师的教诲,向他布施,皈依他所宣扬的大法。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四章 山口

我们的商队在瓦罕山地迎着朔风行走了将近10日之久,除了天上盘旋的秃鹫,途中再没遇见任何的活物。

这个季节前去东土的商队,都走大夏、乌孙、龟兹、玉门关的北道了。

千篇一律的荒芜,过了一道石山又是一道石山,不是平坦的戈壁就是寸草不生的峡谷。

有时好不容易遇到一条从南北山口地带流入涧溪,都会让我们欣喜若狂。

潺潺流水的声音,简直比呼呼的西北朔风好听上千倍万倍。

全队又恢复了在黄龙沙海中艰难跋涉的那种肃穆,连一路欢声笑语的古兰朵也没有了先前的兴致。

爬坡、过河、穿越山谷,一只骆驼的蹄子踩进石缝里了、那匹性情急躁的老马在光秃秃的石坡上摔了个四蹄朝天,背上的货物撒了一地,如此等等。

也无需任何人的指挥,附近的伙计都会无声的聚拢过来,把骆驼抬出石缝,帮失蹄的马匹扶上坡顶,散落的货物重新归位。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苦行僧清教徒的神圣感,大伙现在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赶路,不分朝夕的向西、向西。

直到有一天,晴朗的天际间出现了一座直插云霄的千年冰峰时,商队所有的老伙计都扯去了头巾欢天喜地的高呼了起来。

我们终于走出了神鬼难行的瓦罕山地,秦冲告诉我前方是葱岭高原西端的最后一座冰峰。

从那儿的山口往西南行走,就进入高附国的境内,地势变缓,气候温热,多草甸林木,人畜的补给也就有了保证,再也不用受这高寒之苦了。

沙米汉的解释很是到位,中土河西夏历六月天之山下的风景就是这般模样。

俗话说看山跑死马,循着冰峰由东北向西南转山行走,商队又用了将近三日的时间。

沿途的地温慢慢暖热了起来,放眼望去山道的两旁已经可以遇见零星散布的青草和灌木了。

许久未见绿意的驼马、牦牛们会迫不及待的奔上前去乱啃一气,以解长途跋涉的辛苦。

古兰朵脱下羊皮外袍绑在了腰间,如春蚕抽丝一般扯去了缠在头上避风取暖之用的绸带,露出她原有的少女面目。

春天,春天啊!离开清风泽已近三月,第一次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

爷爷宣布就地宿营,等人畜休整好后再行上路。

“少主,朵儿小姐,途中受累啦!呵呵。你们要记住,行商途中每个山口地带都是最危险的地方!那些山匪流寇最喜打劫我们这些刚刚走出葱岭的商队,人疲马乏没有招架之力。所以在到达山口之前一定多加防范,最好休整一两日再走。这样人和牲口的体力都恢复了,再加上我们这般百十来人的大商,一般的毛贼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叔检查扎营卸货的情况,在我和古兰朵的身边停了下来语重心长的教导道。

“苏叔辛苦,朵儿明白!我爷爷呢?”

古兰朵亲昵的笑道,一边给她的青鸾添加了干肉。

“老爷带人去高处查勘敌情去了!凡事都要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哈哈!”

顺着苏叔所指的方向,只见营地旁的小山顶上,爷爷、戎木向导还有几位伙计正在那儿手搭凉棚四处眺望。

“苏叔,这一带的山匪看来为数不少啊!”

我好奇的问苏叔,一边把马背上的最后一个皮囊搬进了帐篷里。

“南山、北山和河谷地带过来的,一共有三支人马,总计五百来人。我们不怕他明抢,就怕对方偷袭,哈哈!少主,朵儿!你们放牧的时候机灵点,要刀不离手,箭不离弓!”

苏叔晃了晃手中的弯刀,笑呵呵的挨个检查去了。

往常商队宿营时都是十几位伙计轮流值班放牧,今日不同往昔。

除了留守的伙计,其他人全体出动,各人管理各人的驼马、牦牛!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们伙计干脆全部上马、或者骑在双峰骆驼的背上,个个手执弯刀,把余下的牲畜赶到了北山脚下的一块草甸上。

如此阵势那些小股的流寇,定然不敢来犯。

新生的牧草还未被放牧过,绿绿葱葱如同染上了酥油一般,牲口坐骑们风卷残云般的大块朵颐了起来。

“哥,这绿草太好吃啦!我都想吃上一口!哈哈哈!”

太久未见新鲜果蔬的缘故,小妹古兰朵的嘴唇上起了一圈的血泡,让人看着都心疼。

“小姐,山下的桃李快要熟了,到时我给你摘上一筐带路途中慢慢吃!”

一旁的沙米汉怜爱的笑道,自从葱岭冰峰上身手相助古兰朵后,他已经把这个小女子当成自己的小妹看待了,有已一种别样的亲情,而不是主仆关系。

“老汉哥,谢谢啦!就你那身段,那些桃树李树你能爬上去吗?哈哈哈!”

说到这里,淘气的古兰朵自己先爆笑了起来。

“哎!少主你评评理!我老汉满心的殷勤,却被朵儿小姐如此的糟践,没有天理啊!”

沙米汉满脸憨憨的笑道,自从新婚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汉,我要说句公道话,我们朵儿小姐真是没糟践你!高附国漫山遍野的桃树,你看看哪一棵能够禁得住你这样的身板!锅盔,咱俩打个赌怎么样!我五个金赌老汉爬不上果树,你赌啥?”

马上的秦冲耍棍一般的玩弄着长弓,向坐在双峰驼上看着远山发呆的刘真儿挑战道。

“你都押中还拉我做冤家啊!呵呵,我赌老汉兄弟肯定能弄下果子来!怎么样?”

刘真儿头脑转得快,耍了个滑头。

以老汉那身板,往任何一棵果树上一靠,那还不哗啦啦的落果子啊!

看着他们几位在一块耍嘴皮,真是一件快事也。

“秦冲!锅盔!小妹我坐庄了!秦冲你赌老汉哥弄不下果子!锅盔你赌老汉爬得上果树!二位,赌资快快拿来!大哥你从旁做公证,到时带你分红!”

古兰朵哈哈大笑着伸出双手,把秦冲和刘真儿吓得啥话也不言语,打马去了别处的草地。

把我们这些一旁的看客们笑得肚子都收不住了,满嘴的溃疡创口就此裂开,针扎一般的疼痛。

“少主,朵儿小姐的建议有啥不对吗?”

只有沙米汉这个傻大个还没掰扯过来,满脸茫然的问道。

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狂笑,拔马去了前方,不再和他讨论这样低智的孩童之戏。

能和如此有趣的一群少年共赴罗马,人生的快事也!

这时,远处山峦地带出现了三匹快马,马上的骑士在那儿朝我们驻足观望了许久,然后如鬼魅一般瞬间打马消失于山峦背后的地平线里。

负责警戒的伙计吹响警示的牛角短号,所有伙计全部停下了刚才三五成群的扎堆叙话,挺刀取箭蓄势待发。

预料之中对方的大队人马并没有出现,所用伎俩和前年秋天我们在河西草原上遇到的那股漠南劫匪如出一辙。

先是跟踪窥探,最后寻机结队攻伐。

或许刚才那几位仅仅是当地的牧民,或者是高附国边关哨卡的骑士,对方把我们误认为犯境的流寇也不一定。

如此忐忑不安的直到放牧归去,晚饭时间依然如故。

但为了防止万一的变故,全体人员还是一分为二,轮流就餐就寝、警戒巡视。

第一次遇到如此阵势的古兰朵,和我初入商队时那般,没有硬性任务,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但这个女子比我当初要更加自律,连年迈的爷爷都躬身夜巡,她有岂可安然入睡。

帮忙准备晚间的宵夜和清晨的饭食,也是跟着熬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清晨,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谷,周围如同暗藏了无数个伏兵,危机重重让人胆寒。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而出击是爷爷的一贯风格,等所有货物、行装收拾完毕,随着爷爷一声“出发”的指令。

整个商队五人一列的攻击阵型,穿过厚厚的浓雾,向山口的方向疾行而去。

叮叮当当的驼铃之声,是我们前后辨识方向的唯一信源。

慢慢的太阳升起于云端之上,山间的浓雾渐渐散去,一切如常,所有的疑兵都是“风声鹤唳”。

确认山地周边没有埋伏的匪盗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刀剑入鞘,桑弓收回,原有的攻击性队形也变得零乱随意了起来。

不再如先前那样催着驼队、牛群赶路,任由它们一边啃食两边的青草,一边随着商队的前方人马慢悠悠的向前挪动。

驼背上的刘真儿、古兰朵等人在暖阳的沐浴下,加上骆驼摇篮般的一步一摇、昨晚一夜的折腾,都已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我们这些骑在马上负责护卫的伙计不得不强忍着瞌睡的折磨,穿梭于驼群、牦牛群中间,驱赶一些离群的牲口归队,警戒着周边草甸、山口周围的动态。

也许是受西天菩萨佛法世代陶冶之故,途中间或遇到的一些土著,不管是赶路的山民、架鹰狩猎的猎户,还是在山边牧羊的荒村野老,对我们这些外邦过来的商贾,都是双手合十甚为和善。

民风淳朴和我们于阗国甚是相似,服饰语言从柔然、大夏、乌孙诸国的习俗。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五章 大月氏人

听爷爷讲,此地居民都是大月氏人的后裔。

当年大月氏人从中土西迁之时,先在天山以西夺土著塞人之地逐水而居,牧猎为生。

后来臣服于匈奴的乌孙国先民,在此王坤莫的统领下西破大月氏,迫使大月氏和他们当年的手下败将塞人一样,不得不举族南迁越过兴都库什山山地,来到了如今这高附国的境内,顺道还收拾了世居此地的大夏国。

我家客栈的歌女樱兰扎布的先祖就是当年大夏国都的富商,国破家亡之后不得不四散漂泊,成为南北商道上无家可归的流民,以卖唱为生,到樱兰扎布这一辈已是五代人了。

真希望刘真儿这小子能忘掉长安城中的兰姑娘,和樱兰扎布这个可怜的女子长相厮守下去。

后来大月氏的贵霜部落日渐强大,统一了其余各部,建立了贵霜帝国,定都高附城。

这已是大汉武帝期间的往事了,再后来张骞将军奉命出使西域,来到过高附,这连接东西的商道也就此贯通。

我们陇西金城郡易氏和贵霜国撒马尔罕家族的世代缘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如此算来,自蒲犁国之后,我们如今前往的,又是一处陇地乡党故人的国度,真是造化弄人也!

午时在一处高山草甸的河滩边上,商队扎营停歇埋锅造饭。

我匆匆喝了一碗奶茶,半块咸肉两块馕饼下肚之后,不再和任何人啰嗦,钻进帐篷蒙头就睡。

等大汗淋漓之中一觉醒来时,发现夕阳正在西垂,秦冲、沙米汉他们已经放牧归来了。

古兰朵小妹正牵着她的青鸾在河边漫步,这只雏鹰无意间已然长大,羽翅丰密,不停拍打着翅膀准备展翅而高飞。

可在没有任何落差的河滩上,任它如何的使力也无法离开地面的牵引。

无奈之下,这只大鸟只得迈开方步如黄犬一般跟在了古兰朵的身后。

“孙女,又遛鹰啦!呵呵!”

这是爷爷的笑声,他在苏叔的陪伴下舒心的欣赏着冰峰下面的落日风景,遇到了古兰朵就故意逗她道。

我赶紧用干布拭去身上的汗珠,套上了锦袍裘袄来到帐篷的外边,感到了无比的畅快,连听力也似乎比瓦罕山地那儿会好上了数倍。

“爷爷,苏叔,这青鸾马上都快被我养成家鸡啦!这么大了还不会飞,留着有啥用啊?等到了高附城把它送人得了!”

古兰朵拉着皮绳哈哈笑道,这小女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小妹原来也是位美貌的姑娘。

青鸾似乎听懂了古兰朵要把它送人的戏言,尽然扬起它那弯刀一般的鹰椽,向古兰朵“咕咕”示威了起来。

“小姐,你可知道葱岭冰原上那些苍鹰是如何训练它们的子女?”

苏叔笑问道,当初古兰朵随队西行他作为商队总管是有意见的,因为这确实有违一直以来的规矩。

但既然爷爷放行了,他也只好作罢。

一路走来,古兰朵的聪慧、热心、手勤嘴甜不辞辛苦,已让苏叔对这个小丫刮目相看。

原来队中有这样一个开心果,倒也不是啥坏事,再说到了高附城后大伙就要分开走了。

所以这段日子苏叔一改最初对于古兰朵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她相处的情同父女一般。

“叔,如何个训练法?该不会把这样的雏鹰叼到半空中放下来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古兰朵笑问道,满头的金发在夕阳下跳动闪烁,黑白相间的绸锦裁成的春衫出自家母之手,宽松而又飘逸。

春衫的外边是御寒的灰色羊绒皮无袖短袄,如此搭配不伦不类。

但在满是精灵之气的古兰朵身上,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老爷,朵儿小姐的想象何其大胆也!哈哈!”苏叔听罢哈哈大笑道。

“鬼女子,总能想常人所不敢想!”爷爷拂须而笑,嘉许之情溢于言表。

“你说中了一半,小姐,呵呵。高原上的鹰巢一般都筑在远离地面的崖畔之上,一为安全二为雏鹰训飞之用。雏鹰的羽翼初成之后,鹰父鹰母就会狠心的把它们的子女推下悬崖,这些雏鹰在下坠的途中会奋力振翅而飞以图自救,翱翔九天之技也就从此练成了!”苏叔继续道。

“若非如此磨砺,雏鹰永无高飞之日,此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朵儿,你这青鸾也该历练历练啦!”

爷爷以剑鞘点了点青鸾,尽然引来了这只大鸟的决斗之势,让人观之不免开怀大笑。

“前方山口之后有一百丈悬崖,小姐可在那儿让青鸾试飞!”苏叔建议道。

“青鸾这么小,万一它飞不起来摔伤了如何是好?”

古兰朵蹲下身来,爱抚的摩挲着青鸾硬邦邦的羽翅担心道。

“不会的,苍鹰的天性就是如此!江湖险恶,小姐总不能带着一只笨鸟上路!呵呵!”

“它万一会飞之后不回来了,我辛辛苦苦养了它这么长日子岂不可惜!”

古兰朵心地纯善,从朅盘陀国一路走来,她对雏鹰青鸾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世间万物惟人心最恶,苍鹰刍狗皆知养育之恩,放心吧孙女!西行途中很多人力不及之事,都可交青鸾为之,这个生灵对你们大有用途!”爷爷也如顽童般的用肩膀架起了青鸾道。

这时夕阳中几只盘旋晚归的山鹰引起了青鸾的注意,它又振翅飞了起来,欲追随它的同类而去。

可惜只有树头的高度就力不从心,滑翔着回到了古兰朵的脚下。

在无名的山原河畔宿营休整了一日之后,商队继续赶路。

秦冲告诉我离前方的山口只有几个时辰的路途了,过了山口之后,我们就走完了整个葱岭。

这时,远处的山道上一支二十来匹驼马的商队迎面而来,老远就能听到对面传来的驼铃之声。

已是夏历三月中旬,葱岭高原上的春天已经来临,在高附城盘亘一冬的东去商队也该上路了。

他们翻越葱岭如果走南路到达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时间,正好是五月中旬的夏初,也是一年中穿越黄龙沙海北上的最好季节。

等商队走近,我和古兰朵正估摸着是萨珊还是罗马国的商者之时,爷爷、苏叔他们已经热情的迎上前去。

“琅东!你怎么上来啦!”爷爷、苏叔张开双臂和那个叫做琅东的中年商者开心的拥抱在一起。

“少主,此人是你家的故旧,全名撒马尔罕.琅东,原贵霜国撒马尔罕家族的第十代传人,我们这批绸货有一半是送到他家的货栈!”

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一旁的秦冲给我们低声介绍道。

“难怪!这个月氏人我在清风泽从来没有见到过,原来是在高附城中等我们送货上门啊!”

古兰朵听说我家商队千辛万苦从中土运回的这些货源有一半供给他家,有点不快的嘀咕道。

“哎,我家的绸货都断了快一年啦!原来估摸着你们全年秋天就应该到达高附,可左等右等也不见老叔的身影!所以就决定亲自跑一趟于阗国,看看有啥变故!哈哈哈!没想到在这儿碰到老叔你们!”

琅东喜出望外的笑道,他说的尽然也是吐火罗山地语。

“琅东少主,你就不怕我们走北道过来啊!”苏叔笑道。

“老叔向来信守承诺,去年未来高附肯定有不得已苦衷!今春你们从于阗国出发绕北路太远,肯定会选择葱岭山原的这条南道!果不其然!哈哈哈!”又是一阵开怀的笑声。

“去冬确实抱歉,家中两个孙儿大婚,老夫又岂能缺席!呵呵,金城,朵儿你们过来!”爷爷向我们招手笑道。

我和古兰朵赶紧上前给琅东商者鞠躬施礼,按照家族的辈分排列,他尽然还是我们十代以内的世家表叔。

爷爷一直说我们的身体中传承有撒马尔罕家族的血液,近观这位琅东表叔的外貌,已完全找不到我们之间的这种亲戚关联。

而心细如发的苏叔事后却告诉我,爷爷、家父和我们三兄弟的眼眶都有一点凹陷,而二弟武威更是有一对蓝瞳。

这些都是贵霜老民的体貌特征,如此说来从老祖宗那儿继承过来的血统两百多年过去了,尽然还没有中断过,真是神奇也!

“世侄仪表堂堂,不减老叔当年的风骨!哈哈!世侄女,呵呵,难道我的丰年兄与塞人有过姻亲?”

看着金发碧眼的“戎卢公主”古兰朵,不知内里的琅东表叔毫无戒心的问道。

“琅东少主,你们也回头吧!这途中山风萧瑟,说话多有不便!呵呵!”

苏叔见状赶紧打断了琅东表叔的问询,招手示意停下歇息的商队继续赶路。

两个商队就此合二为一,向前方的山口逶迤而去,欢声笑语之声不绝于耳。

古兰朵自从琅东表叔那无心一问之后,笑意全无,满脸要找仇家拼命的肃杀之气。

任凭我们绞尽脑汁的逗她开心,也不起半点作用。

一直到第二天出了葱岭山口来到高附故国的地界,这丫头才恢复了往常乐天的性情,让我虚惊了一场。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六章 高附故城

山口之后,地势下行的异常突兀,如同从葱岭高原的冰峰突然塌下一般,形成千沟万壑、绿绿葱葱的低山和丘陵。

苏叔说的没错,山道一边就是万丈悬崖,正好是放鹰的绝佳位置。

古兰朵解去绑在青鸾利爪上的皮绳,双手高捧着举过头顶,虔诚的念叨道。

“万能的佛祖保佑!青鸾,小心点!只能靠你自己啦!一定要回来啊!”

在放飞青鸾的那一刻,善良的小妹尽然泪流满面。

我只能搂着古兰朵那还很单薄的肩膀以示安慰,生怕青鸾万一不再归来,我这天真的小妹也会想不开尾随着翱翔而去。

向悬崖下放眼望去,但见那雏鹰青鸾在下坠的瞬间展开了双翅,顺势滑翔了起来。

在快到崖下丘山的顶部之时才开始缓慢的拉升,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小姐快看!青鸾飞起来啦!”

秦冲指着山下绿林上空那个越来越远的黑点开心的大叫道,站在路畔围观的伙计们也发出了一片欢呼之声。

古兰朵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低声祈祷了起来。

这回她所担心的是那已能展翅高飞的青鸾,就此远去不再回来了。

青鸾越飞越高,越飞越近,最后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盘旋了几圈之后,缓缓收起羽翅俯冲而下,稳稳站在了古兰朵的肩膀之上。

就如同凯旋归来的勇士一般,高昂着鹰椽,挑战似的看着我们,发出了几声快乐的“啾啾”之音。

青鸾试飞成功,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古兰朵给了它一个开怀的拥抱以示鼓励。

琅东表叔借机送来了鲜肉犒劳青鸾,因无心之问造成俩人之间的尴尬也就此消解。

“朵儿小姐,我家货栈中有个叫卡扎姆的伙计,从游方的摩羯陀国比丘那儿学会一门训鹰的神技。回到高附城后,我让他把所有的技艺全部传授与你!哈哈!”

琅东表叔爽朗的笑道。

“训鹰还有神技!呵呵!表叔,你说的太玄乎了吧!”

古兰朵把青鸾放回鞍前的鹰架上,不太相信这位前辈的所言。

商队重新上路,银质、铜质的驼铃之声响成了一片。

两家的伙计们一起有说有笑,撒马尔罕家的伙计因为不必穿越葱岭冰原而开心,我们则是为即将到达高附城而由衷的喜悦。

“孙女,这训鹰的学问可是大得很那!呵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帮你叼回射中的猎物、追逐草地上奔跑的狡兔那般简单。一只有灵性的苍鹰,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

爷爷和琅东表叔、古兰朵前后并马而行,听了古兰朵的疑问后呵呵释疑道。

“我家卡扎姆的这门神技更是了得,经他驯化的苍鹰仅凭气息,就可在方圆百里之内找到任何它说要找的活物!”琅东表叔夸张的笑道。

“真有如此神奇?那太有用啦!我正担心接下来我们几个万一要在路途中迷路了该怎么办呢!”古兰朵惊奇的瞪大了双眸。

“那还有假!明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哈哈!”琅东表叔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

“表叔,那位摩羯陀国比丘不会是位下凡的神仙吧?如此通灵神术,平常僧侣怎会知道!”

听了琅东表叔的介绍之后,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拍马上前加入他们的畅谈之列。

“这个我还真是不太清楚,从此以后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位比丘。不过听人说他出家为僧之前是葱岭山原上的牧羊人,长年累月与天上的山鹰、秃鹫打交道,练就这样的本事也不一定!呵呵!”

琅东表叔摸着光光的脑袋,对于我的猜测表示了一半的赞同。

“金城,朵儿!自高附向西你们就进入了化外之地,沿途土著野民谋生之术也不尽相同。在你们看来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玄幻之术,与他们而言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技艺!就如他们看我们中土的养蚕术、造纸术、炼丹术一样,呵呵。不可过度的神话,也不要妄加贬斥!”

爷爷语重心长的教诲道,对我把葱岭山地的训鹰术视为神术不以为然。

“是啊少主!像通灵术、占星术、魔幻术、水晶占卜术、整蛊术、移魂术,哈哈!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我们在中土西域一带都是闻所未闻。对于这些异邦的玄术,你们途中一定要敬而远之,不可中了人家圈套。”

苏叔接过爷爷的话茬提醒道,看来两位老人对于我们这几位涉世不深的少年人远走他乡,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苏爷言重啦!西土野民蒙昧混沌者居多,他们那些雕虫小技怎能难倒你们这些东土大汉国过去的文明使者!”

琅东表叔素来敬仰东土的礼仪和繁华,言辞之中不乏贬西褒汉之意。

“据我这么多年在清风泽客栈对于来往客商的观察,西方那些波斯、罗马、安息人既不像爷爷、苏叔你们所说的那般高深,也不似表叔你所言的如此不堪!七情六欲、丑美善恶之好和我们西域、中土的民风差不多啊!哎呀!不跟你们聊了,我追青鸾去!”

说话之间,已经初识翱翔之乐的青鸾又离开了鹰架,振翅高飞了起来,古兰朵赶紧打马向雏鹰飞翔的方向追逐而去。

“老叔好福气啊!朵儿侄女聪慧绝伦非常人所及,将来必成你易府的佳话!”

看着古兰朵远去的身影,琅东表叔由衷的赞叹道。

向来最喜他人恭维自己孙儿、孙女的爷爷,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和苏叔、琅东表叔一道开怀大笑了起来。

“少主你看!喀布尔河!高附城到啦!”

夕阳快要偏西的时候,马背上的沙米汉忽然开心的大喊道。

西北方向的山口地带有一条大河奔涌而出,从山下的高附故都穿城而过,向东南连绵群山的深处逶迤而去。

两岸危崖耸立,河面波光粼粼,一派高峡平河的旖旎风光。

古城阳坡的一座古寺佛塔林立,晚诵的钟声远远传来,让我有一种回到清风泽家园的恍惚之感。

仿佛看到新婚的娇妻库日娜,正站在角楼的风铃边上向西北哀怨的眺望。

刹那间心如刀绞,思念如潮涌一般涌了上来。

这座大月氏人的故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宏伟,其规模甚至不敌中土凉州的姑臧城。

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已经见识过长安、洛阳、建康这些汉晋国都的东土人士来讲,高附城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东晋朝州郡置地的规模。

整个城池依山而建,一座石木结构的长桥把喀布尔河两岸的官署、民居、商区连为一体。

两条东南、西北方向的马道,沿着河岸一直向远方的山口延伸而去。

秦冲告诉我,这东南马道的终点是贵霜王国的新都富楼沙,也是我家商队此趟行程的目的地。

西北的马道则通往赫拉特城,我们接下来的西去就经过那儿。

撒马尔罕.琅东表叔家的商栈,是东岸百十家客栈当中最好的一座。

迎街是一溜排售货的商铺,商铺后面两栋石木结构的平屋有二十多间客房。

在客房旁边面向马道的山坡下,是一个很大的牲口棚厂,来往客商的骆驼马匹都在那边补料饲食。

主人起居的院落则建在后山的山坡上,有一条石质的台阶与下面的客栈相连,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王城的全貌。

商栈的建筑已经年代久远,很有几分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格局和神韵。

我怀疑这是撒马尔罕家族的先祖参照了我们陇西金城郡易氏客栈的建造风格,在一两百年前建造而成。

毕竟当年贵霜王国在这儿定都了两百多年,一直以来基本没有大的兵灾人祸,这样的老宅才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当日晚间,琅东表叔在家中盛宴款待了我们,三位夫人、十来位子女也一一介绍与我和古兰朵认识。

席间谈起家族间世代交往的前朝旧事,爷爷不免嘘唏泣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当年爷爷历经劫波来到高附城与撒马尔罕家族重续前代旧谊时,还是青丝少年,转眼之间已然老去。

人生而苦也!意义何在?

琅东表叔没有食言,第二天上午他就叫来了卡扎姆,一位毫不起眼、略微腼腆的中年大哥。

卡扎姆大哥也不言语,抱起青鸾就去了后山一处无人打扰的石台上,僧侣念经一般和青鸾面对面的交流了起来。

而我们半句也听不懂他絮叨的究竟是啥意思。

“朵儿!这卡扎姆说的是一种山鹰禽语,当年的摩羯陀比丘所授,所有的奥秘都在这儿!卡扎姆会把这种禽语教授给你,能不能学会就看你的悟性啦!”

琅东表叔指着卡扎姆神秘的笑道,据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人学会。

如非有通灵悟性的有缘人,学言如此鸟语,难于上青天也!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七章 通灵神术

卡扎姆和青鸾的交流,其实就是在用摩羯陀比丘所授的通灵神术,获取青鸾的山鹰语系。

再结合一张画在羊皮上的古老图谱,就把青鸾的每一声啼鸣、每一个动作、每一眼神所要表达的意思都搞清楚了。

然后再把这种重新构建的特殊禽语,一句一句的交给了古兰朵。

绝顶的聪慧加上她与青鸾之间上天赐予的这种缘分,这个小丫仅用了两日的时间,就把所有的要诀全部学了下来。

特别是那谁也听不懂的梵文天语,能够和飞禽心意相通的绝妙所在,古兰朵更是一点就透。

这也要得益于她的语言天赋,身毒国的古梵语,世间没有几人会说会用,古兰朵不知是从哪位过路的客商那儿学会了这样的本事。

难怪家母一再重申这个小妹会是我们在西行罗马途中,不可或缺的耳朵和舌头,看来真是如此。

“哥,我们来做个实验吧,看看青鸾能不能找到你!”

在离开高附城的前一天下午,古兰朵拉上我们西行的所有成员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还有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哥,要在城外的荒漠山峦之中做一个神雕寻人的游戏。

这丫头看似在无聊玩耍,其实在为我们的这趟行程做着精心的准备。

在陌生的他乡行走,最怕失散迷路。

青鸾如果真是学会了这样的神技,途中给我们寻找水源、草场、客栈、人家,那一路就可以无忧矣!

“好啊!我该怎么做?”我好奇的问道。

“我们前去五十里外的撒浪山口,你做一位迷路的商者,看看我的青鸾能不能找着你!哥,你的脑海中始终要有青鸾前来救你的画面,这样我们的脑袋就会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光波,青鸾能循着光波找到你所在的地方!这就是身毒高僧所说的通灵术,你一定要记住啦!青鸾找到你之后,让它把这个丝帕带回去,我们就知道你还活着,并会过来与你会合!”

吩咐完毕,古兰朵他们并在琅东表叔长子的带领下,架着青鸾翻身上马,沿着河边的官道向西北方向的撒浪山口狂奔而去。

那种兴奋好奇的架势,小时候我带着一班小娃们在清风泽湖畔的胡杨林、芦苇荡中捉迷藏,就是此等模样。

而琅东表叔领着爷爷、苏叔和我则在城南二十里外的一处河口草滩边上停了下来。

他们几位老丈去了岸边的酒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盘腿坐在大石上,百里之内青鸾的寻踪实验正式开始。

对于冥想术已达入定境界的我而言,想象青鸾向我飞来的画境没有任何的困难。

很快青鸾大鸟在云海中振翅翱翔的画面向我扑面而来,山风飒飒、白云飘飘。

我甚至能听到它的呼吸之声,每一片展开的羽翅也如同就在我的眼前一样,闪烁着黑亮的冷光。

青鸾越来越近,顺着喀布尔河一路南下,马上就到高附城的上空啦!

如此冥想之中,我慢慢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大约两个多时辰后,头顶神鹰青鸾振翅盘旋、呲啾鸣叫的声音把我从幻境中惊醒。

但见这只大鸟正站在我身边的草地上,两只如电一般的锐瞳正死死的盯着我,不耐烦的用鹰椽啄食着两旁的青草。

成功啦!我喜出望外的掏出丝帕拴在了青鸾的鹰爪上。

这时,爷爷他们也赶了过来,赏给这只神雕一大块的熟牛肉。

青鸾也不客气,三两口吞吃完毕就振翅飞向了蓝天,沿着来路很快消失于前方的山峦背后。

晚间回到琅东表叔家的商栈,古兰朵他们也从撒浪山口快马赶了了回来,我们都被青鸾百里之外定点寻人的神技折服了。

“卡扎姆,老夫从前对于身毒国的一些玄术还半信半疑,今日得以亲见,不由我不信啊!哈哈!要是早些年月,我们这些商者如能学得此等技艺,路途之中也会少很多的辛苦!老夫在这谢过啦!”

爷爷对带古兰朵通灵入门的先生卡扎姆双手合十,由衷的致谢道,一边让苏叔捧上百金作为酬劳。

“易老爷莫要客气,当年法师授我通灵技法再三叮嘱,此法只能授予有缘之人,决不能以此谋取金珠之利,只能用于自救或者救赎他人,否则就亵渎了佛祖的教化,必遭天谴!”

卡扎姆赶紧摆手推托道。

“雏鹰青鸾有此神技后,危难时刻可以救人于水火之中,对我们这些常年浪迹天涯的商者来说万金难买啊!先生就收下吧!”苏叔手捧金盘躬身相劝。

“小人出师以来,教授不下百人,这山鹰禽语和身毒通灵咒语无一人学会。古兰朵小姐福源深厚一点就通,助我提升今世的修为,要说感谢应该是我向她致谢才对!老爷,小人告辞了!”

言罢,卡扎姆向他的主人琅东表叔深施一礼,和我们告辞后就离开场院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居功而不自傲,身怀绝技却甘为下人。

笃信小乘佛法,乐于苦修、慈悲为怀的贵霜老民,相信今生的一切都是佛的旨意,把节欲修行看成是天大的事情。

所以在卡扎姆他们这样的修行者看来,收受别人的金钱是对自身信仰的一种亵渎。

就如途中所见的那些衣衫褴褛、托钵乞食的比丘僧者,你可以施舍他们一粥一饭、御寒的旧布丝麻,但不要施与银钱。

出世修行的僧侣和卡扎姆这样的居家修为者,在这一点上都是相通的。

“琅东,卡扎姆既然有如此神技,你为何不让他多训练一些这样的鹰鹫,也好造福于天下苍生!我们这样的商者,因为迷路、缺水而倒毙沙海冰原之上的又何至于万千,一路走来到处都是他们的枯骨啊!”

送走卡扎姆后,爷爷有点遗憾的拂须笑道。

“老叔难啊!做成如此美事首先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要有青鸾这般极具天赋的大鸟,其二要有朵儿侄女这般通晓身毒梵语又有语言天赋的主人。而且只有他们如此巧合的碰到一起时,才能驯化出视同千里、耳听万方的神鹰来,呵呵!”

琅东表叔慨叹道,言下之意此等驯化之事如果那么容易做成,他早就不做世间的其他买卖了,专此一项就可让他自广结善缘,又可富甲于天下。

“如此说来,还真是一件难事啊!”

爷爷略感欣慰,不再为没有早点发现这般的神技而懊丧。

这些年来这葱岭冰川,万里大漠已经让他和他的商队吃尽了苦头。

“是啊!哎!这个卡扎姆虽是身毒通灵术的一代宗师,可到今天为止,尽然也没有遇到一只如青鸾这样忠心不二的神鹰,他驯化的山鹰全都飞走啦!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哈哈哈!”

说到自家这位怀才不遇的伙计,琅东大叔有点幸灾乐祸般的大笑了起来。

明天商队就要开拔了,伙计都在场院里忙着整理货物,检查驼马的辔头铁掌,与撒马尔罕.琅东货栈的伙计们做最后的交接。

刚刚归来的秦冲、刘真儿他们,因为马上就要与这些十多年来甘苦与共的兄弟们长相分离,都很是不舍。

所以也不顾途中的劳累,穿插于人群中间,帮这位拉紧皮绳,帮那位提袋装货,忙活的不亦乐乎。

从此一别江湖路远,唯有呼道珍重。

琅东表叔家的两位小女这几天也和古兰朵混熟了,刚从撒浪山口回来,她们就把古兰朵约到前山上看落日去了。

“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对于属下而言,忠诚比才学更为重要?琅东表叔!”我跟在三位长辈的身后,好奇的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上至国王、三军统帅,下至我们这些商贾作坊,用人之道无不以忠孝为先!否则就如那喂不熟的苍鹰,翅膀稍硬并会飞走,全不顾主人的养育之情!”

爷爷抢先回答了我的提问,这也是他几十年来的用人之道。

所以我家商队的所有领队、伙计,个个都是忠义之士。

不论是秦冲、刘真儿他们这些当年路边的乞儿,还是赫斯鲁尔、苏叔这些当年落魄的商者,甚或门巴特门叔这样昔日的大盗,爷爷向来不问来路,皆以忠、信取人。

经过几十年、十多年的江湖历练,这些人如今已是我家商队的骨干和支柱。

“呵呵,有苏爷这般忠义担当的大才常伴左右,老叔好福气!”琅东表叔担心爷爷之言伤害了一旁的苏叔,赶紧转换了话题。

“哈哈哈!老苏啊!老夫的张良、韩信也!”

爷爷拍拍苏叔的肩膀,这俩老伙计都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少主真是有福之人啊!第一次带队远征就招来了古兰朵这位忠贞不二的战将,还有神鸟青鸾相助,更有羽翼初成的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些虎将,呵呵!老爷,金城定能担当商队大任,我们清风泽易氏商队终于后继有人也!”

苏叔感慨道,为商队服务已有三十多载,早已以队为家了。

随着爷爷、外公和他自身的日渐老迈,也曾担心过我家商队的传承问题。

通过去年东土建康途中的一路观察,他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堪当商队大任,因此也是倍感欣慰。

“现在还言之过早,等他们从罗马归来后再说吧!”

爷爷慈祥的看了我一眼,言语中虽是质疑又明明充满了鞭策和信任。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八章 梵衍那国(一)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先前无数次梦想着独自高飞纵横天下。

但当看着驼队前面为我们送行的爷爷、苏叔、还有那些一年多来同生共死的伙计们,我突然之间有了万般的不舍。

“爷爷,苏叔!我们走了!你们二老路途中要多多保重!”我拉着古兰朵,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

“孙儿,孙女!商途不比在家,要事事小心啊!今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啦!”

爷爷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把我这个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孙和最疼爱的孙女揽在怀中,不舍的拍着我们的肩膀道。

“爷爷放心吧!有我跟着大哥一道肯定不会有事的!”古兰朵帮爷爷的腰带整了整,一边开心的宽慰老人家。

“哈哈!我的孙女长大了!好吧!爷爷相信你们!早去早回!”

毕竟是老江湖了,爷爷当然知道只有完全的放飞我们,才能让他的子孙们将来能够长成为造福于家国的参天大树。

所以他很快调整了自己不舍的情绪,哈哈大笑着和苏叔一道,与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赫斯鲁尔、兰顿每人来了个开怀的拥抱。

“少主,朵儿小姐,你们这趟一定要把前去罗马国的陆路海路全都摸清咯!呵呵,苏叔我还想在有生之年与你们这些少年走了趟云海国呢!孩儿们!千万不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失望啊!”

苏叔豪情万丈道,一旁的伙计们也都跟着群情激奋了起来,道别珍重的问候声接连不断。

我们西去的七人跨上大宛神驹,在高附城外喀布尔河的岸边与我家商队就此别过,踏上了漫漫的西征之路。

通晓人性的青鸾还特意飞了起来,在爷爷他们的头顶上方盘旋了一圈之后,才又飞了回来稳稳落在了古兰朵马鞍侧畔的鹰架上。

天涯一别不知何日再能重聚,连这只大鸟也有了惜别的眷恋。

.我们此趟西行大致路径是从高附城出发向西北经梵衍那国前往赫拉特城,然后再往西沿着大漠之中的波斯古道穿越巴比伦城、大马士革,一直到达地中海东岸的迦南古城贝鲁特。

那儿有个巨大的海港,我们可以从那乘船去君士坦丁堡找查理叔叔,寻求他的帮助。

尽管已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我这位东方而来的忘年故友,在他那儿肯定能够受到热情的接待,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也可以直接抵达大海对岸传说中的罗马国,亚米卡如今已是芳年19,可能早就结婚了吧。

已有家室的我,如今对于那段发生在纯真年代里的感情已然看淡,不再有当年的那种刻骨铭心和无法相见的痛不欲生。

这次过去就是拜访一下这位红颜,了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兑现的承诺。

另外一个任务当然就是探路了,做全天下的生意,将来为我家的商队进驻罗马城做好前期的准备和堪舆。

当年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和蓝氏城的兰顿大哥,曾经跟着商队到达过中土的长安和洛阳。

也正是途中的变故使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财富,成了有家难归的流民。

因此此趟西行两位大哥完全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少主的情面,才硬着头皮前往的,他们原本想着今生再也不会踏上故乡的土地。

而对于秦冲、古兰朵我们五人来说,接下来的行程就是我们从未走过的未知之地了。

据说整个行程,与我家清风泽客栈至中土东晋国的建康城相当。

而且途中全是人烟稀少的荒漠、山地、还有少量的绿洲,沿途野民全都以胡麦、放牧为生。

少年人都热爱远方,对于无法预支的新世界有很强的好奇心。

所以在和商队分离的短暂忧伤之后,我们七人十四骑就信心满怀的上路了。

沿着兴都库什山脉中间的河谷和山麓地带纵马行驶近三日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梵衍那国的领地。

和高附一样,此国臣民百姓都是虔诚的佛徒,见到我们这些陌生的东土来客,除了满心的好奇之外,都会双手合十的含笑礼让,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很难相信,如此纯善之地还会有杀人不眨眼的山贼,真是人心难测也!

在大山的峡谷地带行走了一段时间,沿途的土著和工匠开始多了起来,两边的褐色石崖上有随处可见的石窟,就如敦煌莫高窟的千佛洞那般。

或者是当地居民的住家,或者供奉着西天佛祖菩萨的神像。

我掏出了母亲的锦图,上面简单描述了梵衍那国的民风物产,居民以胡麦为主食,不论贫富贵贱皆能安心自修,倾心向佛,是一块世间少有的善缘之地。

锦图还另外标注,山口石岗之上有身长千尺的大佛石雕,是当年从身毒国来此传扬佛法的高僧的卧像。

石窟旁边有一禅寺,寺中主持慈悲为怀,途中可在那儿住宿过夜。

这里土著的口音,和我家大夏歌女樱兰扎布很是相似。

古兰朵上前询问,这些人果然都是大夏古国的遗民,而大佛石雕的位置就在十里之外一处叫做巴米扬的山谷之中。

土著告诉我们那儿如今已是一处佛国的的胜地,有数百个过往商贾和当地豪门捐助布施的石窟正在同时开工,常驻该地的石匠画工有几百人之多。

告别土著之后,我们重新上路。

虽然已是仲春,兴都库什大山之中仍然冰峰林立,春寒料峭,而且层峦叠嶂,山间河谷众多。

如果不是青鸾在空中引路,把我们带出一个又一个山口,我们这个没有向导的马队可能早已在这山中迷路了。

还有半日的时间才到日落,我们前去巴米扬山谷的时间充足,所以马队放慢了行速。

遇到山中风景绝胜的所在,或者一些途中标志性的寺庙、野店、桥梁、谷地、山口之类的地方,我们都会停下来欣赏一番。

或者由古兰朵执笔,把所有地标在一张新的锦图上全部标注了下来。

爷爷给我们此次西行罗马的唯一任务就是探路,所带丝绸全做探路的经费。

因此作为这个马队的首领,我丝毫也不敢大意。

也发现做首领远没有做随员的伙计来的痛快,什么事都需要预先谋划安排,对于途中可能遇到的一些变故,也要事先想出一些万全之策,这些事搞得我一时有点头大。

好在我们就七个人,凡事基本都是统一行动,又都是愿意抢着干活的好兄弟,再加上古兰朵这个能干的小妹从旁协助。

两天下来我终于学会了怎么做个首领头人,这也是我将来能够领着有一百多位伙计的大商队行走江湖的必需条件。

“老汉,你泰山大人的老家到啦!要不要前去拜访拜访?”

我和沙米汉并马走在了前面,看着山麓和河谷地带那零零星星的石屋、草寮、毡包,和他开玩笑道。

“英兰里尔的老家早就没有人了!她父亲有两个弟弟,如今都在西域的龟兹国定居,也好多年都没来往了!”

沙米汉快乐的答道,自从有了娇妻相伴之后,他比刘真儿和秦冲柔和的多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记得英兰姐刚到我家客栈时只有十一二岁,是她父亲那个西域乐队的台柱子。家母看着喜欢,就把她留了下来,没想到是为老汉你留着做媳妇的!哈哈!”我开心的晃悠着马缰,哈哈大笑了起来。

“于阗夫人的大恩大德,小人今生是难以报答了,只要少主你不嫌弃,老汉愿意终身的追随侍奉少主!”沙米汉于马上对我拱手笑道。

“老汉,不要再把恩德挂嘴边了,我们是兄弟!”看着沙米汉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我有点受不了,赶紧打马去了前边。

马队来到了一个大山深处的平滩地带,差不多一个高附王城的大小,五六个山口散布于平滩的四周,巴米扬山谷是哪一个呢?

没有可以打听的土著和路人,只能还是由青鸾去打前哨。

马匹在流淌的溪流边补充完饮水,悠闲的啃食着河滩上没过马蹄的青草,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不远处阡陌纵横的田地里,胡麦的长势正旺,有的已经抽出了青青的麦穗。

半个时辰后,青鸾归来,把我们领入了东西走向的一处山口。

从路上的车辙和来往牛马的粪便看,前方就算不是巴米扬大佛,也是一处人烟密集的所在,晚间的住宿可以无忧了。

当我们的马队来到这处佛国圣土,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万道霞光把天地间染的红彤彤一片。

开凿石窟的匠人们已经收工,正成群结队的去河边洗漱,我们的突然到来让他们惊讶万分。

也许是从未见过我们这样鲜衣怒马的中土少年,夕阳的余晖犹如佛光普照,更增加了神幻的色彩。

这些大夏土民呼啦啦啦一下子跪倒了一大片,在一位僧侣的引领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诵颂了起来,优美悦耳的梵音让人完全忘记了途中了劳累。

“古兰朵,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些工匠对我们如此的膜拜,让我既惊恐又有点疑惑不解。

“哥,估计这些土民把我们当成是西天下凡的佛祖菩萨了!呵呵!”古兰朵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快快!都下马!赶紧还礼!”

我慌忙跳下马来对于其他六人大声的喊道,一边双膝跪下双手合十的虔诚还礼。

让这些侍佛供佛的修者给我们行如此大礼,亵渎了神灵菩萨,岂敢收受。

看到我们也如此的恭敬还礼,这些把我们当作神佛下凡的土民工匠都面面相觑的疑惑不解。

其中那位领颂的大夏国僧侣站起身来,手提赤炎色的袈裟袍边,宣诵着佛号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诸位不是西天下凡的神灵佛祖?”

“回禀大师,我们是东土汉国途中路过的商者。”古兰朵站起鞠躬作揖道。

“阿弥陀佛!这几天大佛灵光回旋,还以为你们是菩萨派来人间的使者,罪过罪过!呵呵!”

僧侣恍然大悟的笑道,随即转身朝前方的人群挥了挥手,人们这才纷纷起身朝我们这边围了过来。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零九章 梵衍那国(二)

这些工匠多是当地的大夏老民,也有来自高附、身毒国的塞人和大月氏人。

尽管那位僧侣反复宣讲我们是来自东土汉国的过路商队,是尘世中的凡人,但围观的人们似乎并不相信。

如此华丽的衣袍、如此俊美的少年男女,不是来自西天极乐世界的菩萨,又是何方的神圣?

如此看来,这些土著肯定从未见过中土的来客,跟甭说去过繁华如梦的长安和洛阳了。

夕阳缓缓落山,山前大佛旁边的古刹里传来了清脆悠扬的晚钟声。

余音缭绕于山谷之中,让人浮躁的内心瞬间安静了下来,如同进入了一个无比美好的神境。

这也让我想起了于阗河畔的赞摩佛寺,和那盛大庄严的礼佛法会,还有清风泽的家园和我的亲人们。

远在天涯,去国怀乡的悲悯之情也油然而生,不由得静立于路畔,朝着古刹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向佛祖谢恩。

散布于河边、山谷、陇上、林间的僧人们,踏着落日的余晖,或提篮,或汲水、或身背枯柴、或手捧食钵,在晚钟的召唤声中,三三两两的向古刹归去。

原本围观的土民工匠,也似乎如收到了佛祖的召唤一般,不再围观,而是口念偈语四散而去。

山谷中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远去的众生似乎都是空无,从来都不曾来过。

“哥,我们找个店家住下吧!”

古兰朵打破眼前神秘莫测般的平静,小心翼翼的问道。

青鸾不知啥时已经飞了出去,正在红黛色的低空里孤独的徘徊回旋。

而秦冲、刘真儿他们都紧紧的坐立于马背上,如同入定了一般,正对着前方石窟发呆,连所有的马匹也停止了踢踏和喷鼻,场面甚是怪诞。

都说在佛国净地,白天是众生劳作,晚间则是神佛的聚会。

现在这山中的八方神仙可能正在前往古刹的途中,我们这些凡人的视界还无从观之,但体内的魂魄却似乎已感知到这样的存在。

家母的锦图中标有这间古刹,如今的主持法号弥陀罗慈悲为怀,善待任何外方的商贾行者。

我们原本可以去弥陀罗法师那儿暂住一晚,可一来晚钟已响,其后寺院一般都不会再接待尘世中奔波的俗客

另外古兰朵是个女子,如此晚间夜宿古刹也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所以大家商量之后决定不去古刹,另行寻找下榻的野店。

要么就如先前那般,在荒地里搭起帐篷埋锅造饭,露宿一晚。

这巴米扬山谷之所以有如此众多的石窟和石雕佛像,也如我们中土的敦煌沙洲石窟那般,为世间的来往商贾捐资赞助所建。

也就是说,这片山谷古往今来就是连接东西、过往商旅云集的交通要冲。

如此所在,怎会没有酒家!

果不其然,绕过这片山谷之后,前方并是人声鼎沸的城堡,也是这个佛国的王治所在。

我们没费多大功夫,就在石街上找到了一处院落宽敞的客栈。

店家也是头一回见到我们这些大汉客商,双手合十满脸的惊喜之色,盛情把我们迎进了客栈的大堂。

就在我们一行落座品饮着店家送上的无花果茶时,一位身穿黑袍,须发金黄的萨珊人走上前来。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二位是于阗国清风泽客栈于阗夫人的公子千金吧?呵呵,这不可能,世间哪有如此的巧事!”

萨珊人微微鞠躬问道,随即就摇头微笑着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是?”我和古兰朵都站起身来,已经可以断定这位萨珊商人去过中土汉地,而且在我家客栈住宿过。

但每年东西方的往来客商众多,对于眼前这个没有特别之处的萨珊人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巴比伦的希伯来人商队!你是摩西大叔!”

古兰朵忽然喜出望外的大喊了起来,紧紧抓住来者的双手,想遇见了久违的亲人一般。

“果然是古兰朵小姐!哈哈!你好啊金城少爷!十年前第一次路过清风泽时你还是个小娃呢!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们!”

这个叫摩西的希伯来人开怀大笑了起来,过来给了我一个忘情的拥抱。

“哥,秦冲,摩西大叔他们前年在我家客栈住过十多天,所以我还有点印象!”古兰朵喜笑颜开的把摩西介绍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兰顿大哥,你也是迦南人,你和摩西还是同乡呢!”

“我的老家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下,兄弟是那儿人?”听说是自己乡党,兰顿起身鞠躬急切的问道。

“哦!我们家族很久就来到了巴比伦城,老家早已不知何处!”

这两位迦南人全程用希伯来语在交流,如果不是古兰朵的翻译,我们真是成了一句也听不懂的聋子。

“那太遗憾了,我还想从你那儿打听一下老家的情况呢!”兰顿哀伤的叹道。

“我们的土地还在,但早已不是故乡!耶路撒冷啊!亚述人走了来了巴比伦人、波斯人和如今的罗马人!我们希伯来人是上帝的孤儿啊!”

摩西展开双臂激情的咏叹道,很有中土传经授道的法家风范。

“店家!拿酒来!我要敬我们最尊敬的客人!”

我这才注意道,不远的木桌边上与摩西同行的几位商者也围了过来,高声叫喊着店家送来酒水,古兰朵全都认识他们。

世界如此之大,大到没有边界。但又是如此的巧合,我们这些大海两端的浪花,尽然都能够碰到了一起。

葡萄美酒和夜光杯在这儿已经不再稀奇,我们两个商队的所有商者们举起斟满美酒的夜光杯,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为对方送去了最衷心的祝福。

我很是欣赏这些西方同行们干脆利落的待客之道,一杯酒喝过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各自吃喝去了,不似中土那般有繁多的礼仪和说不完的废话。

“古兰朵小姐,你们兄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摩西和古兰朵最是相熟,所以没有离开继续和我们闲谈。

“我们要去罗马。摩西大哥你去过罗马城吧?这一路上好不好走?”古兰朵问。

“不好走啊!干旱瘟疫还在蔓延,每一块绿洲都有萨珊波斯和罗马人的战争!还有东西罗马内部的争斗!如今有合约在身,否则我可以带你们前去罗马,这样会少走很多的弯路!”

摩西一边用弯刀切着牛排,一边歉意的笑道。

“那真是太不巧了!哎!大哥你们这次是否还会经过清风泽客栈?”

古兰朵忙着与摩西交流,已经来不及给我做现场的翻译了,兰顿大哥只能临时代劳,有一句每一句转述两人交流的内容。

“当然经过!我们还要住在你家,还要买一批你家长安坊的玉器带回巴比伦!”摩西和我们又挨个碰了一杯道。

“那太好了,我写一封家书,麻烦大哥带给我母亲!”古兰朵喜出望外道。

“没问题!我们商队明早就动身前去高附了,小姐今晚务必要把家书交给我!”摩西慷慨的答道。

听了摩西的承诺后,我也兴奋的起身给他斟酒。

“摩西先生,也给我带一封吧,给我新婚的妻子报个平安!”沙米汉听说能往家中捎带书信,开心的满脸涨红。

“多少封家书都没问题,呵呵,不过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一封书信一个金,你们可以在家书中标明,信到付款!”

没想到摩西大哥这么现实,希伯来人生意上的精明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其真容。

如同品食美味佳肴时突然之间吞下了一只苍蝇,顿觉无趣了起来,但还是强装着笑脸和摩西干尽杯中酒。

“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吧,亲爱的朋友们!”

摩西笑吟吟的站起身来,没有觉得任何的不适。

也许在他们希伯来人的经商哲学中,本来就该如此,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时摩西才注意到古兰朵身边的大鸟青鸾,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一时玩性兴起,尽然伸出手去抚摸青鸾的脑袋。

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摩西大哥的手心已被青鸾的鹰椽重重的啄了一口。

幸亏古兰朵的及时制止,才没有让这个希伯来商者的手掌穿孔。

大家也赶紧回屋,从店家那儿借来鹅羽削尖的硬笔,在随身携带的莎草纸上写下了一封封报平安的家书。

其中古兰朵写给母亲,我向夫人库日娜倾诉了思念之情,沙米汉写给他的新婚妻子英兰里尔。

秦冲、刘真儿没有亲人可寄,而赫斯鲁尔和兰顿二人的老家都在我们这趟行程的途中。

他们四人也因此省下了四个金邮驿费用,我也由此联想到上官燕喜家的洛城邮驿来。

她家邮驿的收费如果也是每封家书一个金,那么这邮驿的生意也就成了全天下最赚钱的买卖了。

离家万里,家书也抵万金。

摩西大哥的要价还算公道,就算他坐地起价,一封家书五个金,我们也会照寄不误。

连夜写好书信千叮咛万嘱咐的交给摩西后,夜已经很深。

第二日早上起床时,店家告诉我们一个时辰前希伯来人商队就已上路,现在估计已经走出巴米扬山谷了。

这时有两位前方古刹的小沙弥来到了店中,说是奉主持的托付,邀请我们前去和那位弥陀罗法师共进早间的斋饭。

这位梵衍那国高僧的邀请,让我们很感意外。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零章 梵衍那国(三)

古刹前石板铺就的广场上,几株无花果树冠盖如云。

当年释迦摩尼佛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明心见性,这生长与身毒国的热带长青植物也就成了佛家寺庙的必备树种。

佛成道之所,佛家道场也就由此而生。

北地常年温凉,菩提佛树无法生长,只能取其他树种而代之。

所以中土北方诸郡的禅寺古刹皆栽种白果树,我们于阗国赞摩寺前则是无花果树。

没想到在这化外之地的古寺门前,也是以这种无花而生果的北国乔木作为自家的道场之地。

是否也可理解为西域的佛家和这梵衍那国的古刹本是同宗?不得而知。

我们一行随着小沙弥来到寺院时,几十位比丘、沙弥正盘腿端坐于古树下面,在一位老年法师的带领下做着当日的早课。

木鱼声声,佛音缭绕,让人顿觉满目的空明。

弥陀罗法师身披灰色的袈裟,灰白色的长髯卷曲如虬一般的飘拂于胸前,鹰椽鼻、目光深邃而柔和。

与我们见面时,法师宣唱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就在小沙弥的搀扶下端坐于一处向阳的蒲团上。

他平时为香客摸顶祈福,接受信徒的膜拜和布施,可能也是在这个地方。

身后峡谷中雾霭朦胧成了绝好的背景,霞光照耀于大师的身上,使他整个人充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之气。

古兰朵和我们同行,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我让她换了一身黑色的男装,满头的秀发也用一方纶巾包裹了起来。

加之一路走来已被晒的黑炭一般,初次相见之人已经很难辨别出他的女儿身来。

“阿弥陀佛,近日大佛上端佛光普照,似有祥瑞降临,原来是几位施主,善哉善哉!”

身边的沙弥接过我们布施的丝绸布匹与十个金的银锭之后,弥陀罗法师微睁慧眼,单手行礼道。

“几位小施主来自何方?准备去往何处?”法师接着问道,尽然是吐火罗语系的北地语,不用古兰朵的翻译我也能听出其中的意思。

“启禀法师,我们是来自东土汉国的商人,前去罗马城。”

我双手合十恭敬的答道,原本想说来自西域的于阗国又怕法师没听说过这样的弹丸小国,故报出了自己的祖乡之地。

“东土汉国,阿弥陀佛,神仙的国度啊!难怪几位施主锦衣华服,貌如仙人!”

法师微微笑道,一边默数着手边的菩提佛珠。

细观法师虽然容颜威仪,但身上的袈裟确实不敢恭维。

粗麻和蒲草编制而成的织物,裁剪手法也甚是简单,就是一匹整布裹在了身上,半个臂膀完全露在了外面。

放眼望去,包括主持在内的所有僧者全部都是赤足,似乎这个佛国上至国王下至臣民,压根就没有穿鞋的习俗。

或者是以小乘佛法立国,强调现世的苦修也不一定,只追求精神上满足,视吃穿享乐的物欲为罪恶。

“大师去过东土汉国?”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阿弥陀佛,老衲的师傅曾去过东土的长安,归来之后慨叹佛国的莲花世界应在东方,足见汉国的繁华。老衲也一直想去中土传道,怎奈机缘未到不得成行。阿弥陀佛!”

弥陀罗法师双手合十,微微叹道。

“大师如果真有此愿,等我们从罗马国归来后,一定帮助大师玉成此事,布施途中的所有费用。”我真诚的邀请道。

虔诚信佛的奶奶、家母,还有爷爷在供佛布施上的一掷千金,已经无形中使我有了这样的信仰。

佛即是慈悲,佛需要竭尽全力的去供奉。

“阿弥陀佛!施主的善意老衲心领了,怎奈阳寿将近,此生再无这样的福果。只是看到各位施主让老衲想起了一段久远的往事,阿弥陀佛!”

弥陀罗法师宣唱着佛号,原本心静如水的淡定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这段往事和中土汉国有关吗法师?”古兰朵的好奇心真是太大了,什么都想问个究竟。

“小姐不要再东问西问了,啥时候吃早饭啊?”秦冲用陇地雅语小声的叫道。

幸亏这位法师听不懂中土汉语,否则肯定视此言是对佛祖的不敬。

“阿弥陀佛!七十年前老衲刚刚出家侍佛来到这间古刹。有一天,也是一位汉国的少年,带着百十人的马队从这巴米扬的山谷中经过。阿弥陀佛,恰似佛祖面前的十八罗汉,天兵天将来到了凡间。七十年后的今天,又遇到了你们几位东土汉国过来的商者,一切皆是天意也!阿弥陀佛!”

法师睁开眼睛看来我们几位一眼,拂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大师,那位领队的汉家少年是啥姓名?”我惊喜的问道。

在清风泽书院时,辛老夫子曾经说过,魏公曹操荡平西凉后,五虎将军马超退守汉中,他的孙子马抗率领宗族百十人一路向西而去,从此再无音讯。

这弥陀罗法师所说的那位汉家少年难道就是当年伏波将军的后人?

“阿弥陀佛!那位小施主自称马抗,随行的部将全部叫他少主人。”

往事如此久远,法师尽然能够记忆的丝毫不爽,令我由衷的敬佩,也为我的猜测成真而感到无比的惊喜。

“后来呢?”我已经不顾身后刘真儿他们的低声催促,继续追问道。

“后来他们在我这寺院休整的十来日,就又一路西去了。阿弥陀佛!”弥陀罗法师闭目养神了片刻接着道。

“二十年前有一支亚美尼亚公国马米科尼杨家族的商队来到了我们梵衍那国,自称是当年马抗施主的后人,特来报答我家寺院的收留之恩。阿弥陀佛,如今我这寺中所有菩萨、罗汉的金身,全是这位施主的布施所成。”

这时白果树下菩提道场的早课已经结束,火头僧为弥陀罗法师和我们五人端来了石碗盛装的早间斋饭。

没有碾磨成粉的胡麦粥,上面放了几颗煮熟的无花果脯作为配料。

如此简单的早餐料理,这梵衍那国僧人的日常餐饮也太过清淡无味了。

服饰如此,饮食如此,世间最简的生活,却能在摩崖之上雕琢出如此顶天立地、庄严慈悲的巴米扬大佛。

“赫斯鲁尔、兰顿算是刁钻了一回,这怎么吃得下去啊!”秦冲端着石碗无奈的笑道。

“必须全部吃下去,一颗麦粒都不许剩下!”我无可争辩的低声命令道。

能和高僧弥陀罗法师共进斋饭,在梵衍那国国人看来可是无上的荣光。

因为在这些虔诚的佛教徒眼中,弥陀罗法师就是这个红尘世界中的佛,而巴米扬大佛正是他早已圆寂去世的师傅,则是往世中的佛陀。

秦冲这小子不知惜福,尽然抱怨斋饭的难吃,何其愚蠢也!我恨不能起身踹他两脚。

作为示范,我端着石碗如法师那般细细咀嚼,吃光了这梵衍那国最高级的“国宴”。

古兰朵、沙米汉、刘真儿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埋头专心的品食。

而我在呵斥秦冲的同时,却也反了佛家的“食不语”戒律,愿佛祖能宽恕我的罪过。

“阿弥陀佛!小施主们请回去沐浴更衣,晚间老衲来为你们做一场消灾祈福的法事。此番西去过我梵衍那国后,就是佛祖的慈悲还未抵达的无常之地,魔障如林、罪孽丛生。今日我们能够相遇也是前世的因缘所致,愿佛祖能够保佑你们!阿弥陀佛!”

早间斋饭过后,弥陀罗法师在小沙弥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的嘱咐道,一点也看不出是位已经年过百岁的老者。

“多谢大师的慈悲!我们告退了!”

我带领古兰朵、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四人,深深叩拜法师之后,小心翼翼的退出了古刹。

“马米科尼杨,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三国西凉王五虎将军马超之后,希望能够在罗马城能遇到我们汉家的这位英雄!”

回客栈的路上,我开心的叫道,完全没有了领队的威严。

“罗马城肯定碰不到,要去就去亚美尼亚公国!”古兰朵辩解道,她也被这个久远的汉家轶事所吸引。

“一南一北相距遥远,少主,算了吧!我们还是去罗马国办正事要紧!”

沙米汉不想在途中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尤其是为了和他一点关系的马米科尼杨家族。

“少主,我们还是赶路吧,这儿一点意思也没有!”

“除了比丘和尚就是比丘尼,一个异族的佳人都没有碰到!”

刘真儿和秦冲嘟嘟噜噜的叫道,这两位光棍汉,欣赏流连美女佳人是他们行商途中的最大乐趣。

晚间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一行七人已经按照弥陀罗法师的要求,早早沐浴更衣、置办好香火油烛,来到了古刹的院内。

法会的道场已经备好,弥陀罗法师端坐于道场之上,为我们拂顶降福后,祈福法会从《地藏经》开经偈开始: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一章 无主之地(一)

从梵衍那国出发,经昂不拉山口到达赫拉特城的这段行程,在家母锦图中的标注是:无主之地。

民风彪蛮地旷人稀,未获中土教化不知礼义廉耻,无人皈依佛门无畏因果报应,世间之危途。

短短一行细小的释义,让人看后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原来贵霜帝国四分五裂后,已无心管辖此地。萨珊波斯的刀锋未至,刚刚分国而立的东罗马还无暇东顾。

再加上连接东西方的丝路商道贯通之后,从中土西域而来的南北商路在此合二为一,携金带银的来往客商众多,这里从此也就成了山匪贼寇的天堂。

店家告诉我们,那些杀人越货的匪盗中间,来自东罗马的退役兵士和失意的摩尼教徒居多,善投标枪惯于偷袭。

所以凡是从巴米扬前往昂不拉山口的过路客商,他都建议为人和牲口驼马置办一些防身的铠甲,以防途中的意外。

店家的建议很是中肯,我决定为随行的每人每骑各置办一套软甲。

我们这趟罗马之行不为赚钱,但作为领队我要确保每一位伙计和古兰朵小妹的人身安全,将来把他们平安的带回清风泽。

因此有备则无患,店家一席话彻底使我开悟。

铠甲店就在客栈的对面,是一家波斯人所开的铁匠铺。

这梵衍那国臣民虽然衣不遮体、食物粗糙,但冶金锻铁的工艺却甚是精湛。

铁匠铺中有十来位匠人正在汗流浃背的忙碌着,乒乒乓乓的打铁锻造之声不绝于耳。

头盔、护颈、护胸、护肘、护腿的精铁细甲应有尽有,马匹的护身更是无数个细小铁链连接而成的“铁网”。

铁网一张,坐骑的颈脖、腹背、腿部全能护住,精巧绝伦让人叹为观止。

如此铁衣都能做得精细而又得体,为啥遮羞取暖之用的人衣却做得那么粗糙随意,令人难以理解。

也许是材物多寡的缘故吧,此地盛产铁矿而没有养蚕制丝的民风,所以百姓善制铁衣铠甲而不会裁缝锦绣帛衣。

挑选的细甲穿到身上后,在外罩宽体的长衣,尽然看不出丝毫的臃肿,也没有太多的负重之感。

“店家!我们没带多少本地的通货,想用中土的绸布换你这些细甲,不知大哥愿不愿意?”

交易完毕,古兰朵捧上两匹绸布,想以此作为我们所购盔甲的资费。

“愿意!当然愿意!多谢姑娘!”铁铺老板两眼放光的惊喜若狂道。

大汉国的丝绸,在这些外邦的乡野土民眼中,也许是只有国王和神佛才配穿戴的霓裳。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这位波斯匠人还特地送了我们人手一把精铁锻造的长刀。

其实我知道,这一单买卖我们赚的太多了!

在中土的长安或是建康、洛阳,如此精巧、刀枪不入的护身细甲,价值至少百金,军中都尉以上的战将,都不一定有如此的装备。

而一匹丝绸的市价不足一金,如此交易百倍的利水啊!

我突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将来从罗马回来后,何不在中土和这梵衍那国之间,单做丝绸兑换精铁细甲的买卖?这也是天大的生意啊!

不过真若是如此,这小小的波斯铁铺肯定无法组织起我所需要的货源。

物以稀有而贵重,到那时细甲百倍于丝绸的价钱也不一定。

“兄弟们!无主之地就是无法无天!哈哈,那我们从今日开始就做一把肆意妄为的逍遥游侠!”

看着身边这几位长刀横马,整装待发的兄弟和小妹,我不禁豪情满怀的大笑道。

青鸾仍如每次出发前那样,在马队前方的低空中盘旋探路。

临行前接受了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哥的建议,我们所有人都换上了波斯人的黑袍,头裹黑色包巾,完全一副萨珊波斯国商队的模样。

因为在那些波斯、罗马、贵霜山贼的眼中,我们东土汉国就是一个满是金山银山的神仙国度,打劫从此国而来的客商,一次成功即可享有累世的富贵。

所以以东方的面孔示人,有太多的风险。

历代西方商贾朝圣般的翻越天山、葱岭东赴长安,而少有东方的客商西去行商,这可能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好啊!魔挡屠魔,贼挡杀贼!但凭少主吩咐!”秦冲快活的来了个立马长啸!

大宛乌青双蹄腾空的那一刻,一手挽缰一手长刀的秦冲,大有当年冠军侯横刀立马直取匈奴的架势。

一路不见美女佳人、少有惊险刺激的佛国之行,让这个老伙计日渐萎靡,提不起半点精神。

如今听说我们将要进入一片无法无天的国度,秦冲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全身上下无不透满了杀气。

“大哥,你这是要去征伐列国啊!爷爷再三叮嘱,我们商者凡事要内敛持重,不可骄纵狂放!你倒好!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有多大的能耐!”

古兰朵的一通训斥,惹来刘真儿、沙米汉等人的一阵爆笑,秦冲也懊丧的把喷薄而出的杀气收了回去。

“小妹啊!我要是有原来商队那百十号人马,又有外公、门巴特他们那样绝顶高手的伙计同行,我也可以内敛低调!可我们总计不过七人,如不以强势示人,在那片无主之地只会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弱而示之以强,就是这个道理!”

临行之前打击军心士气,这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让我有点头痛。

“小姐,少主说的没错,那些贼寇都是草原上的豺狼,没有人性可言,你越弱它会越欺凌你!但我们如果表现强悍,那些贼人反而会有所忌惮敬而远之!”

兰顿看我们兄妹争执,赶紧缓和气氛道。

队中数他的年龄最长又是波斯人,十五年前随巴比伦的商队北上走过这段险途,因此比任何人更熟悉这段商途。

“既然兰顿大哥都这么说了,哥你就好自为之吧!”

古兰朵也觉得我和兰顿说的都有道理,但又不愿认错,自顾自的打马向前方追赶她的青鸾去了。

“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大路朝天各走各道!出发!”

担心小妹受到委屈,认为我和兰顿大哥合伙欺负她,赶紧把波斯长刀的刀鞘挂于马鞍之上,发出了出征的指令。

我们马队穿过兴都库什山脉最后一个向西的山口,就完全走出了梵衍那佛国的地界。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丘山原野之上,尽是苍茫葱绿的草原牧场。

一条从东方柔然国华氏城方向延伸过来的古道和我们走过的这条商道合二为一,向西延伸而去一直消失于茫茫草海的深处。

而它尽头,就应该是下一个目的地赫拉特城了。

虽然已是午后,丘山草场上的雾霭还没有散去,在阳光的照射显得飘逸而又宁静。

如此和平的所在,让人无法想象这蓝天碧草、五彩流云的背后,尽然还暗藏着那么多的杀戮和罪恶。

我们出发前达成的统一意见是,途中不在野店过夜,所需给养除我们自带的馕饼干肉之外,可以就地向土著牧民们购买或者狩猎获取。

所以当经过第一处由几座毡包组成的车马野店的时候,我们毫不犹豫的飞驰而过。

在涉过一道向北流淌的沙河之后,我被远处草场上一堆拥挤啄食的秃鹫所吸引。

“少主,有落单的商贾被劫杀啦!”赫斯鲁尔指着鹫群悲哀的叹道。

“走,看看去!”

我把驮货的马匹交给古兰朵,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打马离开了正道,向事发地点奔了过去。

一半是好奇心作祟,另一半则是看看需不需要自己做点什么。

秃鹫群看见有活物到来,纷纷飞到了不远的山丘上直勾勾的盯着我们。

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杀戮显然没有多久,一具躯体的创口处还在咕咕的对外冒着血沫。

一共三位逝者,已被抢劫了一空,什么都没留下,连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被剥了个精光。

“阿弥陀佛!”我强忍着作呕之感双手合十,对着苍天祈祷道。

难怪爷爷曾说过,在江湖上行走,那些执行天葬的秃鹫才是唯一的仁者,我现在信了。

沙米汉他们更是打马退出了一箭之外,刘真儿已经跳下马背,杵着刀鞘恶心的狂殴了起来。

等再次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伙心情沉重的半天都每人吱声。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路过了一处土著牧人的部落,百十个毡包散布于一处流淌的河边。

男女老幼一共五百多人,一起放牧一起食宿,在部落酋长的有序安排下,过着与世无争、不知邦国的日子。

也许正是依靠这种部落氏族的集体力量,加之他们除了牛羊之外也没有啥值钱的物品,这些土著才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生存了下来。

古兰朵拿出了两块石盐,从土著牧人那儿换来了一只肥羊。

在一处没有人烟、四周开阔、远离商道的丘山后面,我们支起了帐篷,卸下马背上的皮囊,任由这些大宛马在绿草如酥的山坡上自由的啃食。

兰顿大哥开始宰羊,我们四下里找来一些灌木的枯枝,用火种点起了一堆篝火。

等架在篝火上的肥羊发出了诱人的浓香,天上已经是繁星点点了。

无主之地人人自危,对于第一次领队的我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二章 无主之地(二)

一夜平安无事,清晨从帐篷中爬起,古兰朵已经为我们在篝火上备好了热腾腾的奶茶和馕饼。

这也是带着女子上路的好处,她总会想尽办法让我们途中的饮食变得精细一些。

中土建康之行,要想在早上吃到热腾腾的食物,除非是夜宿客栈,或者是途中的休整期间。

否则,全是自备的干粮。

干肉、凉饼再加半皮囊冷水的途中早餐,每每想起都是浑身的鸡皮疙瘩,也是我行商途中最难以适应的地方。

早饭之后收拾起帐篷行囊,继续赶路。

在古道上策马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我们遇到了第一支东去的拜占庭商队。

四五位短袖粗衣的壮汉,腰挎罗马长剑,马鞍旁侧的箭囊之中插着几只锋利的标枪。

其中两人如我们一样,各牵着一匹驮着皮囊的波斯高马。

罗马国前往东方商队的装束历来如此,我印象中查理的商队、亚米卡父亲老亚历山大的商队都是这样。

不出意外的话,商队头人的腰间会系有一个装满金币的小袋,马背的皮囊中,除了行囊之外,可能都是夜光杯、玻璃球之类的小玩意。

简短的交流之后,这伙东罗马人此趟东去的终点是龟兹国的国都延城,无一例外的是为了丝绸而去。

延城好多家布商卖的都是我家商队从建康带回的绸货,而从罗马、萨珊诸国东去的客商,很多走到西域的龟兹、鄯善已是强弩之末。

只要看到丝绸闭着眼买下就是,尽管其价钱至少是我家商队卖价的三倍以上。

这就是生意,一个金的货物经过无数次相隔万里的物流周转之后,可以卖到百金之巨,而世人还趋之若鹜。

询问他们来路的情况,为首的罗马人没有言语,只是拍拍手中的长剑摇了摇头,此意也是再明显不过。

接下来的行程,需要用刀剑开路了。

越过一道山岗之后已是午时,放眼朝山下望去但见前方草场边上有一处灰褐色的城堡,城堡的上方有一硕大的“十”字标识。

铅铁打造而成,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铮黑色的冷光。

城堡的对面是一家客栈,客栈后面的围场上有很多的马匹,前方的厅堂和住宿区里也是人头攒动。

“少主,这家客栈的人气不错啊!应该不会是个黑店!”秦冲开心的大叫道。

“管他黑店白店,先下去看看再说!中午请兄弟们喝酒吃肉!”

有几日没遇见这样的店家了,我打马率先奔下了山梁,而比我最先到达的却是古兰朵的青鸾。

我们来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它已经稳稳站在对面的“十”字架上了。

如此从天而降的大鸟,着实让场地上的人们吃了一惊,已经有位罗马人举起了标枪,准备给予致命的一击。

古兰朵赶紧打了个唿哨,把青鸾召回到自己的身边。

现场的人们这才注意到我们这群风格迥异的波斯来客,波斯人的装束,掩藏不住东方人的面孔。

幸亏有赫斯鲁尔、兰顿、古兰朵这几位迦南、吐火罗、波斯人同行,我们才没有招来太多的围观。

长期客栈人家练就的一双火眼,向场院里扫视了一圈,我对该店的住客已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一共应该有两家商队,一家是来自巴比伦的波斯人,他们的马匹比高卢马强悍高大。

另一方面,巴比伦商人前来东方,十之八九所带的物品都是珍珠、珊瑚之类的海产。

途中不怕雨淋、但怕摔打,所以装有货物的皮囊多粗糙而又厚实。

而罗马商者似乎更热衷于用金银币支付货款,途中除了必须的行囊之外,很少带有本国的特产。

所以这纵贯东西各国的商路上,唯有我们东土的客商途中所带的货物最多,波斯、西域人次之,最少者即为罗马的商队。

除了两家商队的几十位伙计外,店家护院、招呼客商的伙计也在十多人左右。

不像东土西域一带的客栈,还有伙计上前招呼客人、饲喂驼马,所有的一切全部自家打理。

我们一行在场院的拴马桩上拴好马匹之后,兰顿大哥自愿留下来照看马匹货物,等我们吃喝完毕再来换他。

“少主,要小心这些罗马人。”兰顿在我耳边低语道。

这时有两位棕发浓须手握长剑的家伙,看似无意的从我们的货堆边走过,伸手摸了摸地上的皮囊。

如果是这条道上的江湖老手,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这二十多条皮囊里面,装的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东方丝绸了。

“兄弟们!我们被盯上了!秦冲,我俩去店中买好酒肉!沙米汉、古兰朵、鲁尔大哥,你们赶快喂好马匹!刀剑不要离手!大家千万不要走散了!”

我故作若无其事的大声的喊道,这些罗马、波斯人中间应该不会有人明白我在说什么。

简单的吩咐之后,我和秦冲就手提波斯长刀走入了店内。

一大块刚刚烤好的牛肉吊在旁边的木架上,柜台的木板上胡乱的放了些黑硬的长条面包。

屠夫一般的伙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俩,如同见到了迷途中的羔羊一样。

黑店,我的脑海中蹦出了两个字来,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黑店。

我指着烤肉示意伙计割下一半,台上的黑面包也全部给我包扎起来。

伙计看出了我比划的意思,把我所要的牛肉、黑面包全部放入我随身带来的皮囊中,还拿起了台上的钥匙露出瘆人的笑意,用我们听不懂的波斯语大声的叫道。

很明显,他是在询问我们住不住店,客栈中还有空置的房间。

我微笑着摇摇头,用金币付账之后,发现院外沙米汉已经与一个罗马人打斗在了一起,周围围观的人们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呐喊声。

“怎么回事?”我急切的问古兰朵,秦冲、刘真儿他们正在用最快的速度把皮囊重新捆上了马背。

店家伙计、过往客商可能早已见惯了这样杀人打斗的场面,没有任何人上前劝架促和。

“哥,这个罗马佬想要调戏我!”

古兰朵狠狠的吼道,手握弯刀怒视着旁边向我们狞笑的罗马人。

场院的出口已经被堵死,在这些野蛮人看来,我们这些东方的商者已经是他们碗中的鱼肉了。

如今他们正在观赏一场角斗士和猛兽搏杀的游戏,我曾听亚米卡说过,罗马城到处都是这样的角斗场。

“秦冲,你负责保护古兰朵!刘真儿、赫斯鲁尔,一会突围的时候,你俩想办法把大门打开!兰顿,问问你的波斯老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古兰朵可能已经被这些人看出是女儿身了,“调戏”二字如同两把利刃插在我的胸口。

如果外公他们在此,哪还轮到这些贼人如此的猖狂!

“老汉退下!让我来!”

眼看着沙米汉被罗马人的长剑逼得没有了退路,我大吼一声跳入了圈内。

外公独创的尉氏刀法,如今终于派上的用途。

那个罗马佬见我这个比他矮出一个头的小人,胆敢前来挑战,就放下了沙米汉,挺剑向我攻来,恨不能一个回合就把我刺死在他的脚下。

我也早已怒火攻心,哪里还给这个猪猡半点机会,在刀剑相碰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对方的身边。

刀身一挺,横冲而来罗马人的腹部,已经被穿出了一个窟窿。

伴随着一声嚎叫,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有人死于刀下,看热闹的人群轰然散去,我也搞不明白这个罗马人怎么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十几个罗马人看到自己血流如柱的同伴,不是想着救助,而是纷纷拔出长剑向我围攻了过来。

店家怕事情闹得太大今后没法做道上的生意,于是主动打开了院门。

“少主快上马!”

刘真儿、沙米汉左右掩护、秦冲策马来到身边大声的喊道,而古兰朵、赫斯鲁尔、兰顿三人已经赶着来到了院外的草场上。

罗马人岂肯罢休,早已手握盾牌长标,在商道上摆开了一字长龙的马队,人数比院内的又多出了一倍,足足有三十来人。

看来做这种内外夹击的生意,他们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院内搞不定,就在这无边的草场上肆意的截杀。

原先因为误杀的愧疚已被愤怒和胆寒所取代,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无可选择的绝境。

不击败这伙贼寇,我们七人断无生还的可能,而且会死的很惨。

“少主,我们快点分散后退!这些罗马人投标的射程不如弓箭,跑到标枪的射程之外我们就安全了!”

与罗马军队打过交道的赫斯鲁尔大声的喊道,声音里满是对于投标的恐惧。

“现在一退我们就完了!都把眼睛瞪大一点,啥都不要顾!只要人不死怎么都行!”

我已经做出了牺牲所有坐骑的准备,以坐骑的躯体和货物皮囊做掩护,以求近战的机会。

只要靠近以刀剑格斗,我们还有三分获胜的机会。

说话间功夫,罗马人的马队已经咆哮而来,紧接着并是如蝗虫一般飞来的投标。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三章 无主之地(三)

幸亏事先有所防范,从梵衍那国的波斯人那儿为人和马匹购置了护身的铁甲。

但手忙脚乱的左推右挡之际,已经有三匹快马被击中了要害倒在了草地上。

我的右腿也挨了重重一击,一支长标突破我的防护,穿过护腿的铁甲,直接刺入到坐骑的马背上。

但听一声凄凉的长啸,跨下的坐骑轰然倒地,差点把我压在了下面。

“大哥小心!”是小妹古兰朵的声音,她随手把我马背上的箭囊提了下来扔在我的身边,就策马奔袭去了。

都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老人了,危机时刻没有听我死板的指挥,各自为战在草场上狂奔了起来,一边开始以弓箭进行了还击。

我们的大鸟青鸾更是飞到了那些罗马人的头顶上,一通凶狠的抓啄,完全搅乱了他们坚不可摧的盾牌马阵。

我也彻底镇定了下来,拉起长弓射出了一支支复仇的羽箭。

毕竟有过十多年刀马骑射的历练,再加上秦冲、古兰朵他们各自为战的还击已有效果。

在罗马人第二轮攻击还没开始之前,仅我一人就射下了对方四五个骑士,把敌人的马队阻挡在距离我十步之外的地方。

正好有一匹失去主人驾驭的高卢战马冲到了我的跟前,我顺势抓住了缰绳翻身上马,勒转马头挥刀向敌阵冲杀了过去,不再给对方投标的机会。

原本还在外围游击骑射的其他伙计,看到我已杀入了敌阵,也都一通喊杀的冲了过来。

而古兰朵这个机灵的丫头不知啥时爬到了客栈的屋顶之上,开始了有条不紊的点射。

罗马人重甲盾牌的长标适合于远战,一旦近身肉搏则显得笨重无比。

所以我冲入他们的马阵一通砍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沙米汉等援军的加入更是使态势发生了颠覆性的逆转。

由原来的被剿杀,变成了现在的杀戮者。

罗马人和我们这群东方人的争战,总共也就半个多时辰就停歇了下来。

原本三十多人的马队,只有三四位生还者落荒而逃,而我方尽然是零伤亡。

这真是一个奇迹,我把它归功于佛祖的保佑。

我的瞎指挥、原地不动等着对方靠近肉搏的战法,差点置我们七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罗马人长标的穿透力,岂是薄薄的网状铁甲所能阻挡。

秦冲、沙米汉、还有赫斯鲁尔他们这帮老江湖,在爷爷商队中这样的路中搏杀,至少也经历了百十余次。

任何险境都可足以自保,而后再寻机还击,这才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关键所在。

当然若论首功,大鸟青鸾当仁不让,没有它扰乱敌阵,我们如今可能已经死在对手的长标之下了。

古兰朵和兰顿大哥取巧登高点射,也帮了我们大忙。

这些罗马骑士绝非无能之辈,但挡不住头顶和暗箭的偷袭。

原本一刀就可以让我等致命,但在举刀的瞬间却不明不白的栽下马来。

由此看来,我们这场搏杀的完胜,有点胜之不武,非君子之道。

远处的剑伤和近距离的刀伤,并没有给这帮身披铠甲的罗马人带来致命的伤害,真正完全毙命的也就两三人。

所以搏杀结束之后,草地上这些受伤的罗马人哀嚎哭叫之声不绝于耳。

缺胳膊断腿、面部中箭、腹部流血的惨状,让人不忍直视。

我们这些商者行走于途中,从来未想过要害人性命,今日一战确属无奈。

如果我等不奋力还击,肯定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看热闹的店家伙计和住店的波斯商人们都奔了出来,尽管很多也绝非善类,但平时也受尽了这帮匪徒的祸害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见之被完全的剿灭,无不拍手称快。

更有几人拔出刀剑想取这些伤者的性命,我赶紧策马上前加以制止。

早就听说波斯人和罗马人是宿敌,由此观之果然传言非虚,对于毫无还手之力的伤俘没有半点怜悯之心,非世敌而不为也。

罗马人之所以挑我们这些东方人下手,并非对我们有更多恶意。

而是我们所带的财货之丰,而又看似势单力薄。

因此,财货丰而无力自保者,财货即为灾祸也!

必会遭到世间所有贪财无义者的嫉恨和暗算,远不如衣食无忧、稍有薄财的小康之家来的快活。

我很是为眼前这些刚才还是仇敌的伤者揪心,如果我们商队就此撒手而去,眼前的这些波斯人是不会让他们活过明天的。

如果留下来看管照顾,不免有点假仁假义的嫌疑,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个人手。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前方古堡中走出了十来位身穿黑袍,胸挂“十”字胸章的修士。

为首的一位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哥!他们都是摩尼教徒,愿意收留这些伤者,为死去的的罗马人安葬祷告,请求我们宽恕这些人的罪恶,上帝愿意拯救他们的灵魂!”

古兰朵拍马来到我的身边大声的翻译道。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赫斯鲁尔、兰顿五人都受了一些皮肉轻伤,他们已经收回了所有的羽箭、装有物品的皮囊、还有马匹坐骑。

随我们商队西来的大宛马损失了五匹,只能用这些罗马人的高卢马作为补充了。

“那太好啦!告诉这些菩萨,只要对方愿意收留这些罗马伤员,我愿意出百金作为酬谢!”

听了古兰朵的翻译之后,我开心道,良心上有了一点点的安慰。

“百金?少主!我们全部的盘缠就这么多了,你都给了这些贼人?”

听了我的馈赠之数,秦冲不满的大叫道。

“我们还有这么多的丝绸怕个啥!我发现西行路上这丝绸比黄金贵重多了!放心吧!”

我安慰道,心里明白如果爷爷、苏叔、外公他们在现场,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古兰朵把我的原话翻译给这些摩尼教徒时,但见他们在胸前划着十字“阿门、阿门”的祈祷个不停,似乎是在向我表达谢意。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万一逃跑的罗马人再招援手回来,或者这些波斯人对我们心生歹念,以我们目前的疲惫之身已是无力招架了。

所以将布施的钱物交给摩尼教徒后,我们就匆匆离开了这家波斯人客栈,避开主路,向野花遍野、彩蝶纷飞的草场深处奔驰而去。

远方有一处连绵的山峦,我准备把那儿作为今夜的宿营地。

“少主你刚才做得很对,听客栈的波斯店家讲这些罗马人其实也是可怜之人!”

兰顿拍马上前与我并行道,把他刚才从波斯老乡那儿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全都告诉了我们。

“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会是可怜人!那这全天下就都是可怜人了!”古兰朵仍然对于这些仗势作恶的罗马贼人,有着满腔的愤恨。

“小姐!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国。这帮当年戍守边疆的罗马人,老家都在西罗马的高卢,不愿意效忠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堡朝廷,从此就在这块无主之地上做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策马前行耳边的风声飒飒,兰顿大声喊叫道,好让我们能听见他的声音。

“国破就非得为贼吗?做农人、做商者岂不更好?以他们的势力,完全可以组织一支商队去纵横天下!去我们东土的建康、长安采办丝绸,去身毒国采办香料,任何一桩买卖做成了,他们每个人都能成为巨富豪族!”

秦冲对于这帮罗马剑士的做法深表不解。

“说的轻松!如果不是老爷提携你秦冲在商道上走了这么些年,让你一介莽夫带着一帮人前去罗马,你也没有这样的胆气!”

对于秦冲的质疑,刘真儿讥笑道。

“其实每个人在这世间陷入危难之际,都会有很多选择!选做好人或者恶人,但往往又都身不由己!当年我们波斯商队在阳关外蒙难覆灭的时候,如果不是遇到了老爷,我很可能从此就成了那阳关道上的一介恶人!”

兰顿大哥想起了自家的往事,也不禁慨叹道。

“哎,又是一个符乾,可惜我的道行太浅啦!没有本事像爷爷那般度恶人向善,造福于乡土世人,还伤害了这么多条人命!罪过罪过!”

看着自己满袍满手的血迹,我深深的忏悔道,如同这些血液不是恶人之血,而是我所枉害的生灵。

“哥,不要难过啦!四十多条壮汉欺负我们七人,他们死有余辜!我们这是在为天行道!”

看着我忏悔懊丧的样子,古兰朵大声的安慰道。

《道德经》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我们商者行走天涯,利己利天下,也算是一种替天行道。

今有恶人以众欺寡欲害我性命夺我钱物,奋起而杀之有何悔哉?

古兰朵的安慰之词让我醍醐灌顶,顿觉轻松酣畅了起来,所有的后悔之情也一扫而光。

这时,在我们前方盘旋的青鸾忽然向草地上俯冲了下去,一个猎物已收入了囊中。

为我们接下来的露天晚宴,增加了一道新鲜的肉食。

我们赶紧跟着古兰朵,拍马冲向前方的高坡,向青鸾落下的地方狂奔而去。

来到高坡上遥看远方的山峦,但见一条长河绕山而过,在太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向远方的草海深处延伸而去。

长河的尽头,有一座朦朦胧胧的灰色城池,应该就是传说中赫拉特城了吧。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四章 火祆教徒(一)

跨过这条向东南流淌的无名大河之后,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叫做萨珊波斯的国度。

而赫拉特城,则是我们在该国经过的第一座城池。

该城是安息、波斯、罗马诸国的客商前往东方的必经之地,所以古往今来这里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百业兴盛,为兵家必争之地。

在清风泽家中,所有来到我家客栈的西方商队,言谈最多的一个地名,就是这座赫拉特城。

安息贵族经营的昆仑奴人市,来自西南诸国的美貌佳人,共同住宿过的波斯人客栈,当然还少不了那些宣扬灵肉分离、倡导厚生济世的火祆教徒。

据说最早在赫拉特城传道的是来自耶路撒冷的摩尼教徒,宣扬禁欲和素食的苦修。

后来萨珊波斯取代了安息古国,把火祆教定为国教,摩尼教在赫拉特城的美好时光也就此结束。

摩尼教堂、教产被没收,教徒被杀戮驱逐,兴盛一时的教派也从此衰微。

虔诚的教士和信徒们从此四散漂流而去,一部分去了云海西国的罗马,一部分向东向北进入了亚美尼亚公国和贵霜国的境内。

我们在“无主之地”那片草原上见到的那座石头古堡,并是摩尼教堂,而那些接受我布施的并是摩尼教徒。

火祆教徒这些年我也遇见过不少,个个肥头大耳荤腥不忌,与那些神情肃穆、衣衫褴褛、节欲抑食的摩尼教清教徒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的信仰似乎糅合了百家之长,创世说同于耶稣基督教义,厚生说又有点类似于我们东土的儒教,灵魂论从与佛家,光与暗、善与恶之二元论更是与被它所驱离的摩尼教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路走来我发现这西土各国的城郭乡野但有人处,不修百工、农地荒芜。

国民衣食至俭,士大夫的生活远不及我中土各地的野民。

但个个却能安贫乐道,热衷于信仰之事,以追求往生的福祉,这与宗教的流传功不可没。

犹太教、耶稣教、火祆教、摩尼教、佛教等等,来自各方的教派学说你方唱罢我登场,颇有东土春秋战国世代诸子百家坐而论道、百家争鸣的架势。

如此东西文明的差异,细细比较揣摩,却是十分的有趣。

“哥,娑罗亚神父就住在赫拉特城,母亲说他在当地的拜火教派中很有势力,我们在这边遇到任何难事都可去他那儿寻求帮助!”

望着城外四通八达的马道,熙来攘往的商队人流,和各种肤色的男女,古兰朵一边绘图一边开心的笑道。

长这么大了,赫拉特城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城池。

婆罗亚神父我也知道,当年随波斯人商队在我家客栈住过一段日子。

我们于阗国的国教是大乘佛法,因此他所宣扬的火祆教义为世人说不容,最后这个婆罗亚神父也被于阗王礼送出境。

没想到如今尽然来到了他的领地,但愿这位神父不要把我们看成是异教徒,用对待摩尼教徒的那套手法来处置我们这些东方路过的使者。

“算了吧小妹!据说火祆教视火为神灵,最神圣的仪式并是拜火!而且每次拜火时都会把他们视为异类的摩尼教士,作为供品架在火堆上烧烤!这位婆罗亚神父如果是位小气之人,还记恨当年驱逐之耻,用对付摩尼教的手法对付我等,那我们可就完啦!”

马队正在城外的商道边上作短暂的休整,旁边有一家馕饼店,刚出炉的胡麦馕饼浓香四溢。

我赶紧打发秦冲过去,给我们每人买来了一块暂时果腹。

“阿妈啥时看错人啊!她让我们找婆罗亚神父肯定有她的道理!至少这位神父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

古兰朵见我质疑母亲的判人眼光,马上不满的辩解道。

“古兰朵,我不是质疑家母的判断力,但人心难测啊!身在他乡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我耐心的答道,无主之地的遭遇让我现在每到一地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少主你多虑啦,呵呵!赫拉特城据我所知对于过往的客商没有门户之见,不管是我们这些佛教徒还是耶稣教徒、犹太教徒,都可以在城内自由的经商交易,饮酒取乐!城中官家和普通百姓,都是靠过往的商贾发财持家,我们是人家的衣食父母,是赫拉特城最尊贵的客人!”

赫斯鲁尔见我变得小心甚微,赶紧向我介绍了赫拉特城的世道民风以宽我心。

“鲁尔说的没错,如今火祆教派之所以把摩尼教视为异类,是因为这个教区原来是摩尼教派的地盘。如今换了新主人,当然会视原先的主家为最大的敌人!”

波斯人兰顿大哥过去曾多次经过赫拉特城,所以他的观点也最有说服力。

“你们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这就叫做鸠占鹊巢,又怕喜鹊卷土重来所以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哈哈,是这个道理吧鲁尔大哥,兰顿兄!”

我哈哈大笑道,心中的疑虑也消除了大半。

“少主言之有理!”“少主所言甚是!”

两位大哥一边啃着大饼,一边齐声的附和道。

“少主,进城之后所有酒家客栈售卖的烤肉,我是不会再吃了!秦冲,锅盔!你俩一句不吭瞅着啥呢?”

坐在高处的沙米汉朝这两小子的背上各踹了一脚,大声的嬉笑道。

我这才发现路上来往的波斯女子,个个仪态万方、顾盼留情、丰胰绝美,早把这两位的魂魄给勾走了。

我们东方人的面孔也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好奇,路过土著或者商贾全都停了下来驻足观望。

就像围观吉普赛人、犹太人的马戏、魔法一般,很快里三层外三层的把我们围了起来。

尽管没有任何的恶意,但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我站起身来,把没有吃完的半块馕饼塞入了怀中,然后翻身上马,带着我们的商队向城内哒哒哒的小跑而去。

古兰朵和兰顿大哥则用波斯语向围观追随的人群不停的解释着。

不外乎介绍我们是东土汉国过来的商队,不是天上的神仙,不是耶稣和上帝。

如此一番解释却带来了更多的不便,等我们的马队在城中一家客栈里住下,全城的官家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有一支大汉国的商队来到了赫拉特。

很快该城的最高主官、火祆教的主教、各家大商、各路豪门纷纷派人过来,邀请我们前去做客,或者商谈交易事项。

客观的讲,赫拉特城因处在东西商路的要冲而兴,城中居民也多是西南各国过来的商贾及其后裔,所以对于外来的商队和异邦人士向来都是包容和见惯不怪。

但唯独这一次,我们中土的商队却能引起如此大的骚动。

其中最大的原因应该是从该城开埠以来,我们汉家的商队可能是第一次光临此地。

原本想进城观摩一番这座波斯古城的繁华气象,却没想到招惹来了如此多的麻烦。

面对连绵而来的热情访客,我不得不向店主请求,从今日开始辟谷斋戒,不再接受任何的拜访和邀请。

因为在这赫拉特城,有太多因为去了一趟东土汉国而从此大富大贵的事例。

所以那些淘金者或者卑微的失意者,都希望我们这些大汉国过来的使者,能带领他们前去那个天堂般的国度,让他们从此脱离黑暗的苦海。

火祆教的核心图腾并是燃烧不息的圣火,对于皈依该教众信徒的承诺是,现世可以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富足,死后可以让他们的魂魄回归天堂。

而如今遥远的大汉国在这些火祆教徒眼中就是人间的天堂。

让卑微者变身富贵,教主大人没有做到。

但某个流浪的乞丐随路过的商队去一趟东方之后,回来却做到了。

如此的示范,已经赋予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汉家子弟神圣的光环,变成了火祆教教义中“光明使者”的化身。

毫无疑问,现在我如果登高一呼,肯定会响应者云集,但也肯定会给我们这个商队带来无妄之灾。

而秦冲和刘真儿这两天已经快活城神仙了,只要一出门,身后并是一大批倾国倾城的波斯美女如影随形,对他俩顶礼膜拜。

如此的待遇在这俩家伙二十年的人生中,肯定从来没有发生过。

“少主,我要皈依火祆教,做这些波斯人的光明使者!”

一次出门归来后,秦冲两眼放光的提出了这样一个怪异的要求,尽然得到了刘真儿的附和。

“二位不准备和我去罗马国了?那好吧!就此别过,从此你俩就和我家商队再无任何瓜葛!”

对于二人的提议,我满脸的不屑道。

“少主,玩笑话!玩笑话!呵呵!光明使者只有少主你有资格担当,我们只想做你圣坛下面的八德弟子!”

见我生气了,刘真儿赶紧满脸谄笑的恭维我道。

“秦冲,光明使者可是有使命的!小心你去了之后那些火祆教徒把你当成黑暗使者,然后再让你变成一堆烤肉!哈哈哈!”

古兰朵肆无忌惮的奚落秦冲道,惹得我们大伙都爆笑了起来。

“其实我只对那些波斯女子有点兴致,哈哈!少主晚间带我们出去会会那些外邦的美女,一杯浊酒一曲欢歌,兄弟们就心满意足啦!”

秦冲挠了下发髻憨憨的笑道,终于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行走江湖已很久没有美酒佳人的陪伴了,秦冲之言甚合我心。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五章 火祆教徒(二)

虽然闭门谢客,但有两个邀请是必须要去赴约的。

一位是萨珊波斯驻守赫拉特城的总督大人,另一位则是火祆教的大祭司欧马尔.亚姆。

在向西横贯波斯帝国的行程中,这两位都是我们不可得罪的大人物。

赫拉特城的四月已是初夏,为了满足总督大人对于东方汉国的好奇心,临行前我特地改穿了宽衣广袖的汉服。

由家母亲手缝制,白绢面料、美玉佩饰,再配之以锦带束发,手中黑色护鞘的波斯长刀,我又恢复了在清风泽时翩翩美公子的模样。

而且与当年相比,更显得庄重而有威仪。

“哥!我那貌如潘安的大哥又回来啦!”

看着我的这身行装,小妹古兰朵惊讶的睁大了她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夸张的笑道。

“既然人家把我们当成东方过来的使者,那你大哥我现在就是堂堂大汉国的颜面,怎么样?还行吧!哈哈哈!”

我满意的大笑道,行商途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盛装打扮了。

“富贵!威严!气派!少主啊,你就算自称是来自大汉国的王子,也绝不会有半点的破绽!”赫斯鲁尔由衷的恭维道。

“少主,我担心你这样的装扮出门之后还能不能回来!呵呵,波斯女子如狼似虎啊!要不要我和锅盔、老汉随身护驾?”

秦冲手提铁杵斜靠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看着我满脸羡慕的坏笑道。

“放心吧,我如今有了库大姐,任何外邦的女子都已入不了我的法眼!哈哈!不过今日少主我高兴,拜访如果顺利的话晚间就带诸位弟兄出去乐呵乐呵!”

说话间,我已接过古兰朵递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太好啦少主,兄弟们就等着你这句话啦!”得到我的承诺后,刘真儿,秦冲这几个家伙开心的娃娃一样。

“好吧,从现在开始干正事了!秦冲、刘真儿,你俩留守客栈看好货物!古兰朵,你和沙米汉、鲁尔大哥在总督府外做外围接应!兰顿大哥,你和我去拜见那位总督大人!出发!”

身在异国他乡,凡事都要有备无患,我把事先大伙商量好的安排又重新下达了一遍。

然后,我们一行五人打马出了客栈的场院,沿着一条方砖铺就的马道,向赫城中心一处灰砖圆顶的古堡奔驰而去。

这个古堡并是总督官邸所在,也是萨珊王朝北部边疆区域最大的一处行政中心,类似于东土汉国的郡置。

分头行动之前,古兰朵放飞了青鸾,这只大鸟转瞬间就飞入了官邸后院的密林之中。

万一我和兰顿在总督府中遇到啥突发的变故,只需一声口哨,青鸾就会飞过来把里面的情况传递给外边的古兰朵他们。

接下来的拜会,让我们先前所有的防范安排变得可笑而多余。

总督大人是一位非常慈善的波斯老者,我们到达赫拉特城时他也刚刚就任不足一月。

当我和兰顿大哥骑马来到总督官邸,献上五匹丝绸的见面礼后,总督大人在他的内府以最隆重的礼仪接见了我这位来自东方汉国的贵客。

她的三位夫人,十几个儿女排成了长长的一列,从府邸游廊一直排到了大厅内拜火祭祀的圣坛前面。

身着灰色、白色的亚麻布盛装,满怀虔诚的接受着我的祝福问候,我的拜会已成为他们家族莫大的荣幸。

特别是总督大人的几位公主,年龄与我相仿,个个风姿卓越、顾盼多情。

波斯丽人的千娇百媚、热情如火虽然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天下之大,世间女子的仪态万方。

当总督大人介绍他的次女黛米尔给我认识时,这位佳人尽然给了我一个大方热烈的拥抱,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了几句。

可惜不懂波斯语,当时不知这位美女所言的意思。

虽然有点难以自持,但我知道此时的身份,故未敢有半点的不轨之心。

而是以汉家的君子之风后退了一步,向黛米尔小姐行鞠躬礼,引来了几位异国佳人莺歌燕语般的嬉笑之声。

事后我把黛米尔所言,照葫芦画瓢的学给古兰朵听,让她给我做翻译。

这个小妹尽然满脸羞红的嗤笑道:“万分崇敬的光明使者,请接受我的献身吧!哥啊,你把这位黛米尔小姐的春心给勾走啦!回到清风泽我就告诉大嫂,让她来收拾你!”

“小妹高抬贵手!你哥我啥也没做啊,人家姑娘喜欢我有啥办法!”

听了古兰朵的翻译后,我有点心猿意马的辩解道。

“公子多情空留余恨,哥,看来你已经忘了上官燕喜,还有那个罗马国的亚米卡!”

刁钻的小妹知道我心中的伤疤在哪儿,一句话就击中了我记忆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宾主双方叙礼完毕,总督大人轻车熟路的让仆人取出自己的火油印泥,在我们带来的通关文牒上留下了赫拉特总督的朱红印戳。

有了这个印戳之后,我们接下来的萨珊王国之旅将会是一路畅通,再无来自官家的阻碍。

大事完成后,我和兰顿大哥委婉谢绝了总督大人的家宴邀请,匆匆离开了古堡。

火祆教教坛总部在城外一处广袤的山林之中,依山势而建,只有一条崎岖的盘山马道和外界相连。

据说此地原来是摩尼教神学院的校址,后来摩尼教退出赫拉特城后,这里并成了火祆教的北方总部。

这处阔大的城堡除了有和摩尼教、基督教相同的十字标志外,最显眼的就是位于城堡中央白银铸造的拜火圣坛。

说明来意后,一位修士把我和兰顿领进了大祭司欧马尔.亚姆静思祷告的暗室。

室内没有灯火,从微小的木格窗外射入的一丝丝阳光,才使我有了朦朦胧胧的视觉,并且看到了阴暗的角落里一个鬼魅般的黑衣身影。

火祆教大祭司不是光明神的代言人吗?为啥不在敞亮的大屋中接见我们,却躲在了如此阴暗的黑屋里,像个闭关修行的佛家?

“易金城先生,兰顿先生,欢迎来到光明神的国度,愿天主保佑你们!”

我正和兰顿大哥惶恐之时,一个很和蔼可亲的声音从角落中忽然响起。

紧接着一个手拿圣火权杖的黑衣男子站起身来,用权杖在我和兰顿大哥的头上各轻轻拍了一下,以示赐福与我们。

“请问易先生的商队何时离开赫拉特城?”大祭司又坐了下来,依旧和蔼的问。

“回禀祭司大人,我们准备在贵城休整几日之后并会继续西去!”

我如实报告道,不知对方所说的“先生”是何意思,也许是兰顿大哥的翻译失误,相当于我们中土西域一带的公子或者是老爷。

“哦,不知两位先生是否愿意皈依我教,和我们结为兄弟姐妹,把光明神的恩泽传到东土去,造福于那里的黎民。”

亚姆祭司平静的问道,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

在他看来所有的信徒都是主动自愿加入火祆教的,以求现世的富足和获取灵魂的救赎。

如今他身为教主祭司,对于我们这些东方人现身说法,救助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我和兰顿肯定会受宠若惊、断无拒绝的道理。

“多谢祭司大人的厚爱,我等东方商者都是佛门的信徒,理应守一而终,还望大人能够体谅!”

言罢我对着黑暗中的身影,深深鞠了一躬。

“好吧!世道混乱罪恶横行,唯有天主可以给众生以光明,愿慈悲的主能保佑你们!”

听完兰顿的翻译之后,亚姆祭司也不再强求,在胸前划着十字虔诚的祷告道。

“途径贵地,特献上五匹东方汉国的丝绸敬奉天主,略表虔诚之心,还望祭司大人能够收下!”

兰顿大哥捧上丝绸,跪拜与亚姆祭司的脚下。

他没来东方之前在老家兰氏城,就已经是一位火祆教徒,如今得见素来敬仰的祭司大人,忐忑激动的心情也是溢于言表。

“天下万物皆归于我主!”

一个神级较低的仆役从祭司的身后走出,接过了兰顿手上的丝绸。

“赫拉特城的信徒如今已把先生当成光明使者了!我本人也真心希望两位先生能够皈依本教,和我们共创大业!可惜令人崇敬的释迦摩尼佛在你们东方捷足先登啦!”

接受了我的布施之后,亚姆祭司的态度愈发的亲切了起来。

“既然如此,先生请听本教一句劝告,如果没有事务要处理,请诸位速速离开本城吧!这样既不影响诸位的前程,也可让本教门下的信众消除虚妄罪恶之念,专心于农工商事。”

在本次会面的最后,亚姆祭司终于说出了招我前来的真正目的。

他担心我会以火祆教光明使者的名义登高一呼,号召他的信徒前去光明富足的东方汉国。

就如当年《希伯来圣经》中的先知摩西那样,率领受苦受难的希伯来人走出埃及,来到了迦南。

来到了他们祖先世代生活的那片土地,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下。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六章 火祆教徒(三)

“祭司大人放心,三日之内我们肯定离开赫拉特城!这几天给贵教带来的纷扰,还望大人见谅!”

我躬身答道,一直悬着的心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原来一直担心欧马尔.亚姆祭司把我们当作异教徒,向对待摩尼教那样,用刀与火招待我们。

“施主请回吧,愿天主保佑你们!”

黑暗之中,带我们前来的那位修士向祭司大人行礼之后,就领着我和兰顿大哥从原路走出了古堡。

“两位施主,这是祭司主教大人的亲笔手谕,在我们帝国境内,施主途中遇到任何难处,都可以去当地的祆教分舵寻求帮助!”

修士把一张加盖朱红火漆印戳的羊皮纸递给我后,就转身回了古堡。

羊皮纸上面还有几段密密麻麻的波斯文字,应该就是亚姆祭司的手谕了。

如此一来代表凡间权威的总督文牒和代表神界的教主手谕都已到手,我们的波斯之行接下来定会是一路坦途。

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和兰顿打马下山,在相约的地点和古兰朵她们会合。

而青鸾大鸟又是先我们一步从古堡的圆顶上俯冲了下来,在我们头顶炫耀似得盘旋一番后,徐徐降落于小妹、沙米汉、赫斯鲁尔三人牧马等候的草滩上。

“哥,这位欧马尔.亚姆大祭司会不会就是当年的婆罗亚神父?”

下山途中,古兰朵忽然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婆罗亚神父当年来我们清风泽客栈时已年近半百,如能活到今日应该是个古稀老人了。这位亚姆祭司也是个老头,但自始至终我和兰顿都没见到他的真面目。”

说到婆罗亚神父,我和古兰朵也有相同的感觉,不知这位祭司大人神神秘秘卖的是什么药。

“少主,只有自律、苦修的摩尼教主才喜欢在暗室中会见他的门徒和施主。我们拜火教向来宽容开放、厚生慈悲,今天这位祭司大人的所为确实让人捉摸不透!”

身后的兰顿大哥在波斯国长大,对于火祆教和摩尼教派的区别很是熟悉。

“如此说来这个祭司大人十有八九是婆罗亚神父了,他还记得我们这些东方的故人,但又怕我们把他当年被于阗国王驱逐出境的丑事,传扬给他的门徒们,所以才在暗室里召见你们,肯定是这样。”

古兰朵大胆的猜测道,扯去了头上包裹的麻布头巾,任由满头的金发在阳光下飞舞。

赫拉特城地处干旱少雨的荒漠,初夏午后的地温异常炎热,我们这些从梵衍那国集市购买的波斯黑袍如今已经穿不住了。

“言之有理,大祭司、主教之类的人物在一个教派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王者,无所不能呼风唤雨,信徒把他们像天神一样的供奉膜拜,哪能有如此不堪的过去!哈哈!”

我开怀的笑道,谜底若果真如此,肯定暗藏着无形的危机。

幸亏没有看到祭司大人的真面目,否则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无妄之灾也不一定。

“古兰朵!回去后让秦冲他们到集市里买些当地的亚麻布回来,你给我们每人做两套宽松的长袍!过了赫拉特之后一路往西多半都是大漠,天气也会越来越热!”

我擦拭着满脸的汗水,揭开腰间捆绑的锦带,一边大声吩咐古兰朵道。

“这么短时间我怎能做出来啊!买成衣吧!从总督府出来的那条大街上我就看见有一家成衣店,亚麻布的长袍短袍都有!”

听说在两日之内要为我们六个男子赶制出十几套夏衣,吓得古兰朵连连摆手。

“那好吧!买成衣!回到客栈我们就结伴过去!”

我慷慨道,没有了安全方面的后顾之忧后,赫拉特城在我的眼里已成为苦旅途中的天堂。

“少主,你说过完事之后带兄弟们出去耍耍,还算数吧?”

一直没有出声的沙米汉嬉笑着问道,这家伙已剥去了全部的外袍,只穿了一件短袖戎衣和宽大的束腰胡裤,横刀坐在马上,显得伟岸而又精悍。

“当然算数!先去买衣,再去罗马人浴场泡泡澡!晚间找一间有波斯舞姬的酒家,让弟兄们好好的开心开心!”

“哥,那我怎么办啊?”古兰朵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满脸的期盼之色。

“你啊!澡堂、酒家都是男人们去的地方,你能去吗?老老实实的客栈里呆着!”我命令般的挥挥手。

“不行!凭什么啊!我就是要和你们一起去!”

正是青春洋溢的爱玩年纪,听说我让她一人守店,古兰朵愤然向空中挥了一鞭。

把青鸾吓得展翅逃跑而去,在低空中盘旋了好半天,才又回到了自己的鹰架上。

“少主,你带老汉他们几个年轻人出去戏耍吧。我和鲁尔留在客栈,陪小姐去附近的夜市里逛逛,呵呵。”

兰顿大哥很有长者之风,见我们兄妹又打起了嘴仗,赶紧从中调和道。

“你们几个途中的风流帐我都一笔一笔的记下,回到清风泽就告诉大嫂和英兰姐姐她们!哼!”

古兰朵也自知没法和我们一道去那些地方,于是耍小孩脾气警告了我们一番,就打马狂奔而去。

当年罗马亚历山大大帝率军东征,也把浴场文化带进了这座波斯古城。

在赫拉特城中有一座完全用藏青玄石垒砌的巨大浴场,据说当年由一位罗马将军征发数千奴隶,花费半年的时间才修建完成。

仅仅是为了在波斯人的土地上,重现罗马城中的奢华生活。

尽管这里没有火山、没有热泉,所需的用水也为山上的泉水汇聚而成,再用石槽输送到这儿。

冬季里无法使用,但在炎热的夏天,这里却是赫拉特人避暑消遣的好去处。

我第一眼看到浴场的全貌时,就被它的盛大奢华所折服。

这才想起亚米卡当年所述罗马城台伯河边帝国浴场的繁华气象,如今看来确实真有其事。

从浴场出来后,穿着短袖宽体的波斯麻布夏袍,迎着来自东北兴都库什山地吹来的徐徐晚风,在赫尔特城的大街上打马慢跑,别提有多惬意了。

虽然所到之处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人们已经不再围观我们,而是远远的驻足观望,虔诚的鞠躬行礼。

经过古兰朵的死缠烂打之后,我终于答应带她一起去城中的酒肆,条件是她不要干涉我们的饮酒作乐。

另外由于兰顿和赫斯鲁尔不愿出来,我们也需要古兰朵这个丫头作为我们随行的翻译。

而古兰朵本身金发碧眼,亚麻布夏季女袍穿在身上,已经和路过本城的罗马国女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自从宽容的火祆教入主本城之后,原来摩尼教统治下的那些清规戒律被纷纷摒弃。

再加上东来西去的各国商贾云集,使得该城曾一度凋谢没落的歌舞酒肆文化又重新繁盛了起来。

夜晚来临时,每条街巷都飘荡着葡萄酒、黑麦啤酒的浓香,和各种风格迥异的歌舞节拍之声。

客栈的店主告诉我们,总督府的南街上有一处迦南商人新开的酒肆。

那里所有歌舞姬都来自于地中海岸的亚历山大,表演的是一种古法老世代的宫廷祭司舞蹈,据说热烈奔放、香艳无比。

按照店主的介绍,我们一行五人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家酒肆。

每年夏初都是赫拉特城住店客商最少的时候,这些客商都赴东方淘金发财去了,年底前才能归来。

所以此时酒肆中的异邦商者稀少,多是本地教堂、官宦人家的老客。

当我们这几位东方人来到了店内时,所有的火祆教徒都站起欢呼了起来,迎接他们的“光明使者”。

从未见过东土汉商的埃及歌舞姬们,更是以最热情的群舞来欢迎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

舞女们头戴金冠,肩披珍珠宝石镶嵌的流苏,亚麻布束胸,腰间系着铜铃、珍珠、彩贝串连而成的裙铃,下穿五彩的麻布裙衣。

但腰部以上和胸部以下的这段肚皮全部露在了外面,比长安城中胡姬园的那些歌舞姬更加的暴露和美艳。

“哥,我们回去吧,这些姑娘穿得都是啥衣衫啊。”

刚刚落座后,古兰朵看到此等情景也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道。

“再看一会吧,反正都是女子,店中的女客也不止你一个,不要怕!”我拍着小妹的肩膀安慰道。

放眼望去,火油灯光的下面确实有不少波斯女子,和家人们一起在低声的说笑着,等待着热舞的开场。

酒肆伙计给我们端来了阔口夜光杯盛装的大麦美酒,上面是一层白白的泡沫。

听一旁的波斯人介绍,这种饮品叫做啤酒,从古法老世代一直传到了今天,在迦南国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我很后悔没有把赫斯鲁尔带来,这些来自他故乡的美酒、美女和艳舞,他多少应该了解一些。

但也不一定,他一个牧民人家的放羊娃肯定没有接触过这些奢华的东西。

等后来稍稍长大后,又跟着部落的商队来到了东方,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七章 火祆教徒(四)

这时演出的鼓点声咚咚响起,所有的男客们都激动的站起身来,端着啤酒挤到了舞台的边上。

几位肌肤赤黑的昆仑奴,手舞足蹈的敲着几尊类似与中土战鼓的打击乐器。

密集的鼓点声犹如万马狂飙,又如澎湃的巨浪,让听者平静的血液瞬间沸腾了起来。

迦南舞姬们出场了,肚皮、腰肢、臀部的抖动,宛如大漠中流动的浮沙,还能摆出长蛇舒展一般的造型来。

真是风情万种,无与伦比的妖娆之美。

有几位舞姬看到我们这些站在台边的东方人,尽然迈着柔曼的舞步来到了我们的眼前。

丰胰飘拂的美腹一览无余,悦耳的腰铃声,淡淡的香草味,让人如醉如痴。

我由此可以判定,敦煌沙洲莫高窟中,那些手弹琵琶飞天仙女的原型,很可能就是这些来自法老故乡的舞者。

秦冲已经按捺不出,身手就想去抚摸人家姑娘的美腹,台上的舞姬尽然咯咯嬉笑着躲开了。

而此时台下的看客们各种暧昧癫狂的笑声,调情、碰杯的声音早已响成了一片。

看来罗马人当年留给这座城市的除了玄石浴场外,还有这种奢靡的娱乐之风。

而火祆教的教义当中,虽然主张信徒节欲,但又容许信徒们拥有情人、酣歌醉舞,既享乐于现世,有寄福于往生。

如此修行之法,很是符合红尘之中芸芸众生的口味

难怪能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把在此扎根了数百年、主张苦修的摩尼教彻底挤出了赫拉特城。

狂歌曼舞之后,酒肆的主人开始领着每一位舞姬走到了台前,喊价一般的大声比划着什么,台下喝酒的客人们也跟着举手呼应。

最后总有一位赢着,欢天喜地的奔上前去,把美貌的舞姬抱下台来,其中不乏须发俱白的垂垂老者。

“朵儿,他们这是在干嘛?”

我们几个家伙都是半句波斯语也听不懂的“哑巴”,只能舔着脸向古兰朵请教。

“哥我们走吧,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古兰朵不由分说的喝干杯中啤酒,拿起亚麻头巾就奔出了酒肆的前厅。

我赶紧把已经沉醉其中的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从春梦中拉了出来,不顾迎宾美姬的缠绵挽留匆匆来到了大街上。

这趟西行,古兰朵是我的第一保护对象,要是把这个小妹弄丢,清风泽的老家此生可就没脸回去了。

“古兰朵,玩的好好的,你怎么又耍小娃脾气!叫你不要来你还非要跟着!”

正喝酒戏耍在兴头上,一下全被古兰朵搅黄了,我满肚的懊恼简直无法发泄。

“不跟着一道我还真不知道你们男人进酒肆是为个啥,哈哈!以为全天下的酒家都和我们清风泽一样呢!几位哥哥,你们可知道里面正在做啥样的买卖?”

古兰朵一点也不生气,尽然哈哈的疯笑了起来。

“啥样的买卖?不会是买媳妇吧?”秦冲大嘴巴,我八九不离十的猜测,他却不假思索的崩了出来。

“正在拍卖每位舞姬今晚的过夜权,出高价者得之!再不出来的话,我真担心店家也把我拉上台去给拍卖了!”

古兰朵的话才说完,刚刚还开心嬉笑的沙米汉忽然脸色一沉,自顾自从拴马桩上解下自己的坐骑,然后独自狂奔而去。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古兰朵忘了老汉的夫人英兰里尔姐姐也是我家客栈的舞姬。

等老汉走后大伙才反应了过来,古兰朵自知理亏的做了个鬼脸,接过我递上的缰绳就翻身上马追沙米汉去了。

夜晚的赫拉特城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城外绿洲上传来的各种花香、还有青草味道让人陶醉。

我忽然想起了远在清风泽家园的妻子库日娜,如此夏夜她肯定也在思念着我吧!

此地不能久留,不然我们全会堕落,慈悲的佛祖也救不了我们。

第二日,我们并开始做再度启程的准备工作,去波斯集市里买了许多可以长期存放的馕饼和干果,还有蓄水的皮囊。

按照我们穿越黄龙沙海前往东土的经验,大漠之行人畜饮水、干粮、饲料的准备至少要够十日只需。

另外我还准备聘一位经验丰富的波斯向导与我们同行。

尽管已经有了青鸾这个“顺风耳”和“千里眼”,波斯国的大漠也不想西域黄龙沙海那般的浩瀚和荒芜、全途都有断断续续的绿洲。

但毕竟是一条我们谁也没有走过的险途,容不得半点的疏忽。

午后归来,我们正在客栈的院中忙碌着,把所买的物品分门别类的装入皮囊和透气的亚麻袋中。

刘真儿和沙米汉扯着一块已经硝化的牛皮,割成一段段长条,再裹夹几缕亚麻,搓成结实耐用的皮绳,以备途中使用。

古兰朵把我们积攒下来的脏衣又全部清洗了一遍,晾晒的满院落都是。

兰顿和赫斯鲁尔大哥检查完所有马匹的铁掌之后,忙着和秦冲一起整理加固每一支羽箭。

波斯不比东土和西域,售卖羽箭弓弩的店家到处都是。

我们带来的几百只羽箭一旦用完就没有补给了,所以每一支羽箭都要加倍的珍惜。

而我则代替了古兰朵,在锦图卷帙上把整个赫拉特城内外的全貌、店家、城门、隘口位置等等全部勾画标注了下来。

这样的卷帙目前已经用完了一匹白绢,我真担心整个罗马之行走下来,所带的绢布都不够我们的画图之用。

这时店家慌张的跑来,说有几位城外的火祆教神父非要见我,怎么劝说都没有用。

正说之间,但见几位胸挂圣火佩饰,麻布粗衣、须发茂密的波斯男子大步走了进来,见我之后倒头就拜,还叽里咕噜如吟诵般说了一大通。

“古兰朵,他们这是干嘛?”我一声没回过神来,赶紧喊古兰朵道。

“他们认你为马兹达太阳神派来的光明使者,请求能获得你的救赎!”

古兰朵见这几位波斯大汉直奔我而来,也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喊停其他人,小跑着来到我的身边充当临时翻译。

“快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啥使者神仙,就是来自东方前往罗马国的过路商贾!”

听完古兰朵的翻译之后,我连忙起身想扶起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头人,可这位波斯大哥却满眼虔诚的望着我,语调急促,怎么也不愿起来。

“这个波斯人名叫利安达尔,他们几位都是赫拉特城外几个部落的火祆教神父。他说马兹达神的光明使者从来都不是教主的指派,而是天神的旨意!我们来自富足公平的东方,那就是光明使者!他请求你带他们去东方汉国,去布道,去寻找光明的火种!”

翻译转述到这儿,古兰朵看着我不禁莞尔一笑。

“哥你麻烦啦!这帮波斯信徒可都是直脑筋!”

她幸灾乐祸的补充了一句,秦冲、沙米汉他们完全是迫于礼貌才忍住了满肚子的笑意。

“请不要嘲弄我的同胞,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才会这样!”

身为波斯人的兰顿大哥对于我们的怠慢很是不快,一边苦苦相劝才把几位神父拉了起来。

“我真不是什么使者,问问他们为啥愿意抛家舍业前去东土,告诉他们在东土汉国也有饥荒、战乱、瘟疫,也有不公和欺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

我真是有点为难了,怎么才能向这些火祆教徒解释清楚呢?

听完古兰朵的波斯语翻译后,利安达尔又是看着我慷慨陈词。

“哥,他说如今赫拉特城的主教祭司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接受他们底层教徒的布施,还向他们这些农人教徒征收重税!和一班上层牧师在城中过着富庶奢华的日子却不顾他们这些信众的死活,不配做马兹达神的使者,他们要去寻找真神!而所有农人们都相信,真神就在东方,因为前去东方后的归来者都获得了幸福和富足,就像马兹达神许诺的那样!”

古兰朵的翻译让我想起了东晋江南的那些门阀士族和依附于他们的庄客,和眼前这波斯国的火祆教主与下层信众之间的关系十分的相像。

我也知道,他们这样的教派信徒,一旦下定决心并是铁石心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如我们在瓦罕雪原上遇到的那位身毒国比丘。

“你这样跟他说,他们如果愿意去东方布道,我可以为他们布施百金的路费,等我从罗马国归来后,再去东土与他们会合,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听了我的这番话,古兰朵惊讶的睁大了双眼,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但还是一字不落的翻译了过去。

利安达尔等人听完古兰朵的转述,个个表情庄严、整理好粗衣须发后向我虔诚行礼,正式把我当成他们的帮主大哥了。

“少主,你再这么施舍下去,将来我们就要讨饭回于阗国啦!”

秦冲最烦我途中的布施,上午在集市刚刚卖丝绸所得两百个波斯金币,一下子又被我布施了一半。

“你说我用啥法子才能让他们离开?渡人渡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我摊开手无奈的笑道。

这回兰顿大哥倒是很积极,听了我的承诺后起身就去了屋内,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个装满金币的小袋。

“哥,利安达尔问你将来在何处和你会合,另外你还有啥吩咐?”古兰朵转头问道。

“在龟兹国的延城吧,那边的臣民百姓对于各样的教派都很包容,他们能够获得生活所需的布施。另外今日的布施之事绝对不能告诉其他的火祆教徒,否则我就完了,要他们以马兹达真神的名义发誓!”我思考片刻后答道。

利安达尔听罢,果然带领同来的五人对着太阳的方向,举手对天立下了生死承诺。

然后我如兄弟般的与他们每人来了个热情的拥抱,把这几位穷人的神父送出了客栈。

“少主,有了这些金子后你真以为他们会去龟兹国啊!”

利安达尔一行走后,刘真儿表示质疑。

“真心布施,不问他过!他们能去东土传教,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将来一定会去找他们。如果见钱眼开,违背自己的誓言,那也是他们的罪过,从此与我无关!”

我很是释然道,金钱与我如浮云也,这一点上我很像爷爷。

“少主放心吧!利安达尔他们只要有一人活着,就肯定会在龟兹的延城!”

兰顿对于他的波斯同胞,倒是充满了信任。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八章 黛米尔

在离开赫拉特城的前一晚,禁不住秦冲他们的软磨硬蹭,我和刘真儿、沙米汉还有秦冲偷偷的瞒着古兰朵,来到了前晚去过的那个迦南人酒肆。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满怀的激情无法发泄的时候,对于异邦美女佳人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

秦冲、刘真儿他们死心塌地的陪我走江湖,为的就是这样的自由。

如果不能投其所好,这几个家伙真有可能会造反,骂我这个少主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们再次光临让酒家大喜过望,招待的也倍加殷勤。

宫廷艳舞之后,就是迦南风尘美女过夜权的拍卖了。

虽然一句埃及、波斯语都听不懂,但只要我们举手,其他的来宾尽如礼让一般,再无一人参与争抢。

当我上台抱起今宵的尤物,丰腰美艳、风情万种,也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愿佛祖能宽恕我的罪孽,远在清风泽家园的妻子库日娜能饶恕我的不忠。

商道之上,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其实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先前我们在城外见到的那条向西流淌的大河当地人称之为赫里河,两岸全是连绵不绝的绿洲,也是萨珊波斯东北边界最为富庶的区域。

当年罗马国亚历山大大帝正是绕过西部山地,顺着赫里河逆流而上来到赫拉特城的。

而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和这位罗马大帝的行程正好相反,沿着绿洲顺流而下。

在卡恩山地的河谷地带,母亲的锦图中标注有一处叫做西岚山口的地方。

从那儿翻越卡恩山地比沿着赫里大河北上绕山而行,大约要省去一个月的脚力。

然后再沿着高原荒漠中的波斯古道,到达我们在萨珊王国境内将要经过的第二座古城斯帕罕。

这几天带路向导的事情一直没有落实下来,好不容易遇到一支从身毒国采办香料归来的拜占庭商队,但人家全是骆驼行走,与我们日行百里的马队无法搭伴而行。

左右为难之际,我决定先上路再说,在绿洲中沿河西去人畜既不会挨饿,也不会迷路。

到达卡恩山地后,再找当地的土人带我们翻越大山。

自从有了认路的青鸾之后,向导的需求其实已经不再那么迫切了。

在我们准备启程的那个早晨,客栈中来了一位尊贵的访客,赫拉特城总督的仲千金黛米尔。

就是那位把我当作祆教的“光明使者”,愿意献身与我的那位波斯女子。

与首次见面时短袖短袍的妩媚装扮已经完全的不同,白色宽大的长袍,头裹浅色丝绸的包巾,整个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她的身后是一位身披轻甲的波斯骑士和一架两马牵引的轻质马车,上面装满了路途之中的所用之物。

不知这位总督千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让古兰朵把她引入了客栈的前院。

在那儿我们所有的行装已经就位,店家住宿的费用也已结清。

秦冲、沙米汉他们一个个挺身坐与马上,鞍前横着波斯长刀、侧畔悬挂着弯弓箭壶,威严洒脱之势引来了黛米尔小姐连连的惊呼。

“总督小姐,我们就要上路了,不知小姐有何贵干?”我躬身施礼故作平静的问候道。

早知这位美丽的总督小姐上门,我就推迟一日再启程了。

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听说光明使者先生一直在找向导?”这波斯女子明媚的笑问道,古兰朵从中翻译。

“是啊,可惜没碰到合适的!呵呵,我们准备向西翻过卡恩山地后再从当地的土著中寻找!另外我不是什么光明使者,大名易金城!”

再看黛米尔小姐,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位总督千金不会是来给我们做向导吧?

“好的,金城先生。我也正好要回一趟巴比伦的老家,我们不如结伴而行途中也好有个照应!从赫拉特至巴比伦这条官道,我也随家父的卫队走过多次,可以做你们的向导!”

果不其然,当翻译黛米尔小姐的这段原话时,古兰朵惊恐的瞪大了眼睛,马背上的秦冲他们更是紧张的给我使着眼色。

我们七人自家人马路途之中纵横驰骋何等的快活,要是与这位不知路途之苦的总督千金同行,处处需要小心伺候,就等于背上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裹,何日才能到达罗马!

“万万使不得总督小姐!我只是一介过路的商贾,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驱使总督千金!请黛米尔小姐收回成命!”

我赶紧作揖长躬道,恨不能赶紧上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哈哈哈!看来金城先生还是不相信我啊!罗马人和东方人就是不一样,那些罗马商者愿意献出千金邀我同行,可先生明明喜欢我却又避而远之!真是好玩!好吧,大道通天各走各路!既然先生是尊敬的马兹达天神派来的光明使者,身为祆教护法,黛米尔随时听候使者先生的差遣!告辞了!”

看到我如此为难,黛米尔小姐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更是抛出了祆教护法的神秘身份,让我不禁愕然。

“黛米尔小姐!再说一遍,我不是贵教的光明使者!”

“是不是光明使者不是先生和我能够说了算的,是天意!是民心!”

黛米尔朝我魅惑的一笑,给了古兰朵一个热情的拥抱后,就提着软鞭上马扬长而去。

“哥,我们怎么办?”翻译完黛米尔的最后一句话,古兰朵懊丧的坐在台阶上。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出发!”

关键时刻从爷爷、外公身上继承过来的彪劲就上来了,我跨上大宛乌青发出了启程的指令。

带着商队沿着通往赫拉特城西门的砖石马道,七人十四骑排成了一行,从大街上缓缓而过。

没有人尾随,也没人送行欢呼,街道两旁的行人,不管是商贩、乞丐,还是修士、农夫,或者男女,竟如事先商量好的一般,静静站在原地给我们行注目礼。

人们默默的做着祈祷,时光在这一刻宛如停了下来,只能听见马蹄踏过砖地的声音和我们的心跳喘息之声。

离开了赫拉特城,有一条与赫里河平行、向西延伸的马道,两边是绿绿葱葱的原野和点缀其中的一座座褐红色、光秃的丘山。

放目远望天地相连的地方,全是连绵不绝的高峰和山峦,还有在原野上忙碌的农人和牧民。

如此景致,很像中土河西的凉州,和我的陇西祖乡。

“少主,看来波斯国民真是把你当成我们马兹达天神的使者了!”

伴随着滚滚西去的赫里河,我们在高低起伏的石子古道上纵马疾行了近两个多时辰。

赫拉特城已在百里之外了,人烟也渐渐稀少了起来,临近中午路边连个打尖的酒家野店都看不到。

前方是一低洼的平滩地带,河水漫过了长堤向右岸的草场浅浅的流淌开去。

我们的马队踏过激起了薄薄的水雾,也打破了这块荒原上的千年死寂。

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兰顿大哥策马上前和我并行,也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何以见得?”我明知故问道,一边四处寻视着可供露营的高地。

“今早我们出发时赫拉特城的气氛不同于往常,少主你也知道,这座城邦的男女老幼都是火祆教徒!”兰顿道。

“我也觉得街面的气氛怪诞,可既然认定我是光明使,那他们本该如我们初到赫拉特城那样,结伴欢送我们才对啊!”

“应该是受了主教祭司大人的神谕所致,不容许这些底层信徒和我们有过多的亲近。但这些教徒已经认定了少主就是能带他们脱离苦海的光明使,所以才会出现今早的那种场景!”兰顿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看来那个亚姆祭司还是不信任我啊!呵呵!”我拍马笑道。

“利安达尔他们七部落神父集体出走的事件,看来赫拉特教廷已经知道了!不出意外的话,波斯国内的祆教圣火令应该已经发往各地!而那个自称祆教护法的黛米尔小姐也肯定是为此事而来!”兰顿忧心忡忡道。

“利安达尔他们出走事件赫拉特教廷不会算在我的头上吧?”

听了兰顿的分析之后,我的心也一下沉了下来。

“利安达尔神父他们来找少主你的时候肯定有人看见,紧接着第二天这些神父就凭空消失了,再傻的人也能猜出这事是哥你指示的!”

一直在后面旁听的古兰朵插嘴道。

“小姐说的有道理!我们火祆教义有规定,蛊惑信众叛教或者叛乱是要受火刑的重罪!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应该走不出赫拉特城。利安达尔去东方前肯定留下了什么,证明他们不是判教,而是受光明使者的点化去东方传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便是火祆教的贵人,尽管可能会引起祭司大人的不快,认为少主不受抬举、不守信用!但我们一路基本可以无忧!”

如此一番拆解之后,谙熟火祆教内幕的兰顿大哥的眉头才舒展了开来。

“那圣火令又是怎么回事?兰顿大哥?”古兰朵追问道。

“圣火令是在我们火祆教教区范围内由主教或大祭司签发,在所有的道场、分舵快速传递的手谕!只有当教内发生危急情况时,主教大人才会签发此令,由护法负责组织传送和执行家法。不过这次的内容应该是要求各地的教坛注意我们的行踪,防止神父集体出走事件再次发生!而且黛米尔护法肯定也是接受了教廷的指派,随行监督我们!”兰顿长长吁了口气。

“少主,你在客栈时应该答应黛米尔和我们同行!有她一道就等于有了一个护法的卫队,波斯官府和祆教教堂都不能奈何我们!”兰顿惋惜的笑道。

“天涯有缘自会相聚!她们不是来了嘛!”

我指着前方的山梁开心的大笑道,黛米尔和她的马车正站在一棵参天的古松下,朝山下的我们挥手眺望。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一九章 女护法(一)

总督千金、祆教女护法,迷人的黛米尔小姐就如同她这些令人心生敬畏的头衔一样,突然之间变得飘忽不定了起来。

刚才还明明在山梁之上,等我们的马队兴冲冲跨过流水冲刷的浅滩,顺着微微泛白的马道来到山梁上时,她和她的马车却完全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条古道,蜿蜒曲折于丘山、绿洲、疏落的丛林与赤土之间一路西去。

午后的骄阳似火,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鸣蝉的恬噪声如影随形般的陪伴着我们,仿佛是来自故乡的声音。

可每当我们心灰意冷不再追赶的的时候,这位护法鬼魅一般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前方的草场或商道上。

若即若离、若远若近,如同在和我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

“少主,这位女巫在搞什么鬼啊!”沙米汉火爆脾气,禁不住几次挑逗就爆发了起来。

“哥,要不要我让青鸾飞过去打探一番?如此欲擒故纵的游戏真是急死人了!”小妹古兰朵对于黛米尔的如此作为,也是十分的反感。

“青鸾是我们的杀手锏,现在我们是敌是友还搞不清,如此利器怎能示人?算了,就地扎营!秦冲、沙米汉我们去打点野物回来!锅盔,你和鲁尔、兰顿三人扎好帐篷,朵儿,你埋锅烧点开水,今晚我们就在这边过夜了!”

“少主,据说当年罗马国的一位将军率军攻打北地的条顿堡,从被俘的条顿军士那儿了学会了一种能够日行千里的飞马神术!后来这位将军在随亚历山大大帝攻伐东方的时候,把这种飞行术带到了波斯。再后来这位将军战死疆场,飞马神术也从此散失于民间。这位总督千金难道得到了这种飞行术的真传?”

马队原地停歇,赫斯鲁尔大哥忙着卸下马匹身上的货物,一边给我们聊起了这个流传于迦南一带的久远传说。

“肯定是这样,少主!不然的话她的四轮马车怎能跑得过我们这日行八百里的大宛良驹!”

刘真儿脱下了外袍,从马背上取下帐篷的龙骨大汗淋漓道。

“要是果真如此,我还真要好好会一会这位总督千金了!学会如此神术,一个夜晚就可在于阗国和这萨珊波斯之间打个来回,岂不美哉!哈哈!老汉!想你的英兰娇妻了吧!和我联手把这位女护法拿下了!以后每晚本少主许你回家就寝!哈哈!”

我手握桑弓对着远方来了一个空射,和众兄弟开起了玩笑。

“少主啊,天下岂会有这般的美事!哈哈!好!少主说说,怎么才能拿下这位波斯妖姬!”

沙米汉豪情万丈的大笑道,他和秦冲已经立于马背之上。

“少主!赶快啊!再不走野物就归巢啦!”秦冲迫不及待的喊道,行商途中这小子最喜狩猎。

而早已和我们打成一片的青鸾大鸟,更是抢先一步直冲云霄,然后又向山下的绿野上俯冲而去。

我们也跟着青鸾打马奔下了山坡,但凡这只大鸟俯冲的方向,都会有或大或小的猎物,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围猎了。

时间不长,并猎取了一只肥兔和五只雉鸡,我们七人晚间烧烤所需的活物就已备足。

夏日的商途之中,狩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仅取当日所需。

所以一个时辰后,我们三人都不太尽兴的打马而归,并约好下次狩猎不能再带青鸾一道了。

这只大鸟让我们的狩猎变成了围捕院中的家禽,毫无难度和趣味可言。

而且它所盯着的都是狡兔、野鸡之类的小物,对于肥美多肉的野猪、麋鹿之类的走兽却视而不见。

因此每次回到营地都会遭到主厨古兰朵的埋怨:“哥,你们能不能换点花样啊!老是满身土味的兔肉鸡肉、鸡肉兔肉!”

“小姐,这怨不得我们!你的青鸾指哪我们打哪,结果就是这些猎物!哈哈!”

沙米汉满心欢喜的叫屈道,他的人生理想就是顿顿能有鲜肉馕饼,至于是鹿肉还是兔肉,他从来都不会在意。

而对于在清风泽客栈的家中,吃遍山珍野物、十天半月没有重样的我和古兰朵来说,老是同样的馕饼加肉食,却是途中难以忍受的苦恼之事。

“朵儿,下次打猎的时候,你把青鸾拴起来,不要让它再和我们一道了!”

我翻身下马把猎物扔给了沙米汉,一边和小妹笑道。

老汉牧民人家长大,对于给猎物剖腹剥皮之类的活计,他向来做的干净利落。

帐篷已经搭好,兰顿和鲁尔两位大哥已经赶着剩余马匹去丘山下的河边放牧去了。

太阳快要落山,缓缓西去的赫里河波光粼粼,大河两边的绿洲山峦雾霭蒙蒙,在夕阳的余晖里形成了一幅长河落日的绝美风景。

“太美啦!朵儿过来,你看像不像咱家的清风泽大湖!”

面对如此壮美的晚景,我赶忙叫住正在忙碌着腌肉架柴的古兰朵。

“哎!想家了,想咱阿妈了!”

古兰朵擦拭一把双手快活的跑了过来,看了一眼后尽然怀乡之情油然而生,一下子泪雨滂沱了起来。

如今已是离家万里,乡关只能在梦里了。

我赶紧揽住小妹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以示鼓励,一股从未有过的浓浓亲情涌上了我的心头。

“哥,别看啦!快过来帮我把这些腌肉挂到烤架上!我还要赶制馕饼骨汤呢!”

朵儿稍稍悲怆了片刻就缓过劲来,朝我灿烂的笑道,转身就忙活晚餐去了。

而我的内心此刻却五味翻滚了起来,有点后悔当初西行的决定,让亲爱的小妹也一起和我承受这途中之苦

“好啊!朵儿小姐的鸡骨高汤可是得到家母的真传啊!今晚有口福咯!哈哈哈!”

我哈哈笑道,行走江湖,最忌作无用的悲泣。

一边按照朵儿的指点,把用香料和石盐混合腌制的兔肉、鸡肉挂在了熊熊燃烧的烤架上。

“少主!下河洗澡去!这河水太凉啦!”

太阳落山了,刘真儿、鲁尔、兰顿大哥他们赶着吃饱喝足的马匹回到了营地,一边大声的吆喝道。

他们三人已在河边清洗干净,秦冲和沙米汉也先行下山去了河边。

有古兰朵这个女娃随行,我们这些兄长大哥平时的洗浴言行都有了诸多的忌讳。

沙米汉主动替下了古兰朵烤饼、翻肉的活计,催促我们兄妹赶紧乘着落日的余光去河边洗漱一番。

回来后好尽情享受这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还有这波斯高原上清凉宁静的夏夜。

远处的河堤边上,古兰朵褪去衣衫的处子之身,就如晚霞中的天使,而我这个兄长则是她的守护神。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山下四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山间凉风飒飒把白天烈日炙烤留下的地温,扫荡的一干二净。

如此气象和我们老家于阗国倒是十分的相似,早穿裘袄午披纱,围着炉火吃甜瓜。

可惜身在异国他乡的旷野之中,没有甜瓜可啃,只能裹着睡袋围坐在篝火四周,用漫无目的的笑语之声遣怀各自内心的思乡之情。

“少主!山下有个火影在移动!它朝山上来啦!”

这时,去远处出恭的刘真儿忽然大声的叫喊道。

他的喊声让我全身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抓起枕边的长刀就朝山梁的道口狂奔而去。

其他人也手持家伙,紧随我的身后。

“哥,不会是火祆教的那帮家伙弄得啥玄术妖术吧?”素来恐惧黑暗的古兰朵,挽着我的胳膊战战兢兢的问道。

这萨珊波斯的国度,三教九流者太多,各种玄术也是五花八门。

我素来不怕真刀真枪的厮杀,就怕这些摸不着边际的玄幻之术。

“不要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兄弟们快快上马!万一走散了,五日后赫拉特城西门会合!”

说话间功夫,我们七人已经人手一支燃烧的火把,横刀坐立于各自的战马之上。

所有这些夜宿野外的应急预案,包括火把、失散后的盘缠、将来会合的地点,都会在露营之前事先定好。

这也是我家商队行走江湖几十年来的老规矩,秦冲、兰顿他们五人早已轻车熟路,而我和古兰朵却是明显的匆忙。

那个移动的火影越来越近,最后在我们的篝火边上停了下来。

来者尽然是可怜兮兮的总督千金黛米尔,和她的随行护卫,还有那架轻便马车。

我们原本剑拔弩张,准备奋起一击的备战架势瞬间松弛了下来。

“尊敬的光明使者!易先生!我能在你们这儿暂住一宿可以吗?长这么大从未在野外过过夜,我快被吓死了!”

听完黛米尔护法的哭诉和古兰朵的翻译之后,我们几位简直乐呵的前仰后合。

站在一旁的那位波斯护卫也只能尴尬的赔笑,他把这一切归为自己的失职。

“只要黛米尔小姐不嫌帐篷简陋,我们拱手欢迎!哈哈哈!今日一天护法小姐让我们追的好苦啊!”

我后退一步向黛米尔小姐长躬礼让道。

“光明使先生不是有言在先,不愿与我结伴同行吗?所以我才敬而远之,生怕冒犯了先生!”

黛米尔把手中的软鞭交给他的护卫,和我并行来到了篝火边上,兰顿大哥和古兰朵已在为两位来客准备晚间的食物了。

“护法小姐怕冒犯了我才故意躲着我们?呵呵,真是误会了!”

我恍然大悟的笑道,所有与这位黛米尔小姐有关的心结也全部打开。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零章 女护法(二)

“其实,我今日追随先生的主要原因,还是受了赫拉特教廷主教大人的指派,护送先生的商队尽快离开我们萨珊王国的教区。”

黛米尔结下了头巾,稍微犹豫了一下并如实向我说明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语调快速热烈,长长的睫毛,如蓝宝石一样的双瞳在篝火的微光里闪烁。

“哈哈哈,主教大人何苦如此,我们只不过是路过贵国前往罗马的东方商贾,定会遵从贵国的律法教规,不敢有半点的逾越!”

黛米尔的坦白让我由衷的高兴,亲自为她端上了刚刚炖好的肉汤。

“先生可不是普通的商贾,教廷方面传来消息,从东方运抵我们波斯和罗马诸国一半以上的丝绸,都来自于先生的家族。万一先生在我萨珊境内有啥闪失,你家主人因此而中断与我们西方的丝绸贸易,赫拉特城将会因此蒙受无可估量的损失。”

黛米尔莞尔的笑道,不经意间又向我们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赫拉特火祆教廷尽然有人知道我们的全部底细。

这也进一步坐实了我们了猜测,如今的这位赫拉特城中的欧马尔.亚姆祭司大人,和当年住过我家客栈的婆罗亚神父是同一个人已经确定无疑了。

既然对方不愿让我们知道他的真面目,我们如今最安全的选择就是一直装下去。

“贵教太抬举小人了,呵呵。每年往来于西土和东方从事丝绸交易的商队何止百家,我家的商队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而已!”我故作惊讶的哈哈笑道。

“先生就不要过谦啦!我的消息来源千真万确!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们赫拉特教区前日刚刚出了一件大事,先生可能有所耳闻!”

古兰朵坐在旁边做着翻译,一边贼溜溜的来回盯着我和黛米尔。

她很是惊奇自己的大哥尽然如此会装,而这位黛米尔法师又是如此的口无遮拦。

而作为下属的秦冲他们和黛米尔小姐的随身护卫,都安静的坐在四周,听着我们这两个主人大摆龙门。

“这在下真是一无所知,还请小姐告知一二!”我拱手道。

“郊外的几个部落传来消息,有七位我们的当地神父昨天不辞而别,结伴去了东方,据说是要把火祆神教的福音传到东土去,教廷猜测,这件事肯定与近来人尽皆知的光明使者有关,受了他的点化!请问先生,有没有这件事?”

黛米尔那双妩媚的大眼睛,静静的盯着我,看的我有点心猿意马。

“绝对没有的事情!除了你黛米尔小姐,整个赫拉特城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光明使者之事纯属你们教徒的以讹传讹,我们也是受害者,害得我们在该城的生意都没法做了,只能落荒而逃!”

我慷慨陈词道,古兰朵在翻译的时候都有点绷不住了。

“那利安达尔神父一行来客栈找你是怎么回事?”

黛米尔作为火祆教护法,可能亲手处理过不少教廷内的大案,审讯起来也是滴水不漏。

“这个这个,那个农夫只是过来向我打探去东方的路线,我以为他想去东方经商,就给他画了一张大概的路线图。呵呵,在你们赫拉特城,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摊开双手,故作无辜的询问道。

“先生你搞错了,那帮人不是商者,全是我们火祆教的乡村神父。他们如今已在去东方的路上,还冒用天主马兹达神的旨意!”

黛米尔叹了口气,对我的问询也告一段落。

由此可以看出,这位美丽的波斯姑娘也是一位极其虔诚的火祆教徒。

据说波斯国政教合一,城邦总督兼任主教大人的不在少数,那么黛米尔的父亲赫拉特城总督身兼赫城火祆教主也不一定。

黛米尔的虔诚,正是受到了她父亲的影响,而她现在也正在执行她的父亲、总督大人的命令。

“姐姐,请问一下,你的马车怎么跑的那么快啊!我们大宛乌青天下少有飞骑,怎么追都赶不上你们!姐姐是不是用了传说中的条顿国飞马神术?”

短暂的交流,我的傻小妹已经对这位总督千金出生的护法姐姐崇拜的五体投地。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哈哈!我的卫士格兰德是我们波斯国一流的驯马师,让他告诉你吧!”

黛米尔终于显出了她原本烂漫如花的少女模样,放下馕饼对着古兰朵哈哈笑道,一边褪下了腕上刻有马兹达天神雕像的银质手环。

“多谢妹妹的款待,妹妹波斯人吗?萨珊官话说的如此流利!我的家传护身送给妹妹略表心意!”

“我家还做客栈酒肆的生意,这些波斯语都是从住店的客商那儿学来的,在姐姐面前献丑了!多谢姐姐的礼物!”

古兰朵欢天喜地的收下了黛米尔的银环,转身想拿取我们带来的一些“长安坊”明玉作为回礼。

怎奈地上的篝火慢慢暗了下来,只好暂且作罢,欠下了黛米尔的这个人情。

坐在一旁的波斯武士格兰德则遵照主人的吩咐,和我们分享起他的马经来。

原来波斯高马天下闻名,假以时日悉心调教做到人马合一,并可胜过世间任何的良驹。

当年波斯人纵横天下,除了坚甲长刀之外,便是这健跑如飞的波斯高马了。

古兰朵正忙于和黛米尔的姐妹情深,以上所有的翻译只能靠同为波斯人的兰顿大哥代劳了。

“我不相信波斯神驹能胜过我们西域的汗血宝马!明日愿和格兰德军头一决高低!”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秦冲忍不住了,这位马痴直接并向格兰德驯马师发起了挑战。

兰顿大哥据实翻译,只不过把其中的“军头”换成了波斯语中的“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沙米汉和刘真儿、鲁尔大哥他们已经鼾声大作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天上不知啥时已升起了一弯新月,月光如水一般,已经是午夜了!

赶紧让古兰朵安置黛米尔小姐去帐篷休息,我们这些男儿们则围着篝火钻进各自的睡袋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格兰德军头的就寝之物是一张网床,挂在旁边的两棵树干上,如北地胡人的秋千一般。

波斯高原的夏夜异常的清凉,格兰德身裹一件裘皮便抬腿躺进了他的网床中,这网状的秋千也就变成了中土汉地小娃的摇篮。

有时凭直觉对于一个人的判断也是对的,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黛米尔是个好人,绝不会陷害我们。

所以整个晚间,我们对于这两位不速之客尽然没做任何的防范,就如自家商队的伙计一般,一夜无梦的直到天明。

启程下山之前,秦冲还没有忘记昨晚的挑战之事,我们也不相信两轮的马车如何能胜过我们的轻骑,都想亲眼目睹一把这种传说里的飞马神术。

“光明使先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飞行神术!格兰德是世间少有的驯马师,你的人肯定赢不了他!”

经过昨夜的促膝长谈之后,黛米尔对我又亲近了几分。

见我们对格兰德的御马术如此的好奇,就回头对身边的卫士低语了几句,接受了秦冲的挑战。

当年群雄争霸的年代,来自西秦的飞鹰铁骑痛击楚军的春秋战车,使中土列国以兵车多少论强弱的历史一去不复返。

从此也给了世人一个普遍的观念,以速度而论,轻骑的速度远胜于马车,更何况是大宛乌孙国的汗血宝马。

因此,波斯人格兰德的马车尽然一次次把我们的轻骑甩在了后面,仅仅以御马技艺的高低来作解是难以服人的,我们把它归因与条顿国的飞马神术。

在西去的古道上,格兰德的马车和秦冲的战马并肩而立,随着裁判人黛米尔的一声鞭响,二人同时驱马风驰电掣般的飞奔而去。

目的地是五里之外赫里河岸边的一棵无花古树,先到者即为赢家。

但见格兰德的马车改道没有碎石颠簸的路畔草场,而秦冲则继续沿着没有花草羁绊的马道一路狂飙,其胯下大宛乌青的马尾几乎都直了起来。

而格兰德的马车则更像坐上了一块会飞的波斯魔毯,很快就把秦冲的轻骑甩在了后面。

任凭我们如何的嘶声呐喊也无济于事,格兰德驾驭的两匹波斯高马同样也是马鬃飘飘、马尾如鞭一般的竭力飞奔。

它们身后的马车的轮轴已经不是在转动,而是如同浮起的扁舟一般,飘拂与草海之上。

格兰德本人却舒舒服服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马鞭和缰绳控制着马车的速度和方向,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胜负高下已然判定,最后秦冲的轻骑以一里之遥的差距惜败于格兰德的马车,输的心服口服。

一向以骑术之精傲于天下的秦冲受了不小的打击,也把这股怨气发泄在他跨下坐骑的身上,狠命抽打着这匹陪伴我们从故乡一路走来的大宛乌青。

这匹灵性的神驹好像明白主人的怒气从何而来,尽然流着眼泪甘愿受罚。

任凭秦冲如何抽打,它除了轻踏几下铁蹄尽然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儿。

简直就是一位虽败尤勇的壮士,让人肃然起敬。

谦逊的格兰德赶紧跑了过来,给了秦冲一个热情的拥抱,更是答应途中把自己平生所学的御马神技统统传授给他,我们的秦冲将军才慢慢的缓过了劲来。

在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中,古兰朵与黛米尔法师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她俩在马队前面用波斯古语叽叽喳喳的一路闲聊个不停,除了兰顿外谁也不知道她们交流的是啥样的话题。

而秦冲则和格兰德混在了一起,向他虚心求教驯马的技艺,如何做到人马合一、让神驹的内在潜能完全的迸发。

但是事与愿违,无论格兰德如何的倾囊相授,秦冲也只能学到点毛皮。

最后格兰德没有办法,只能用假输一次的方式,帮助秦冲跨下的神驹恢复往日的自信,算是了却了他与秦冲之间的恩怨。

看来驯马之术也是一种道,只可悟而不可学也。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一章 西岚山口

几日之后,我们一行沿着赫里大河的左岸来到了连绵起伏的卡恩山地。

绿洲在慢慢的褪去,前方的景致变得雄浑而又荒凉了起来。

因山体的阻挡,大河在这里折了一个大弯向北方流去。

黛米尔告诉我们,赫里河的终点处是如今萨珊王国东北边疆区域中最富庶的一块土地,它的名字叫做呼罗珊,波斯语即为“太阳升起的地方”。

几条发源于周边大山地带的河流在那里相聚,从而形成了一块硕大的绿洲,整个波斯一半以上的的胡麦粮食都产于那儿。

所以黛米尔建议我们走这条路,沿途的人畜的补给都不会有问题。

翻越卡恩山前往西部的斯伯罕,路途虽然近了一半,但全是人烟稀少的荒芜牧区。

连萨沙王国的皇帝殿下都懒得管辖,不设官府、不造户籍民册、没有驻军不收赋税、任由当地的野民自生自灭。

从这一点上看,很像我们从梵衍那国过来后的那片无主之地。

如此王道之术真是闻所未闻,《诗经.小雅》有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国境内的所有土地臣民理当一视同仁,可这萨珊皇帝倒好,只管富庶的绿洲和城邦,视不毛之地的众生百姓为草芥。

如此治国之法要是放在我们东土,早就引起天下群雄的纷争了。

黛米尔解释这样的邦国治理之道,是从当年罗马国的亚历山大皇帝那儿学来的。

而我倒觉得这种民治的思想,分明就是中土老庄经学中的无为而治。

在物产贫瘠、地阔人稀的地方,任由芸芸众生自生自灭,也不失为一种休养生息的好办法。

“少主先生,你为啥不走呼罗珊、赛姆南至斯伯罕的这条商道呢?途中全是绿洲,又在帝国的管辖之下,沿路都有我们火祆教的分舵分堂!我可保你们一路平安!而且来往东西方的商队历来走的都是这条商路。”

翻过河湾处的丘山之后,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两条泾渭分明的马道。

一条往西通往卡恩山脉的腹地,路面狭窄高低不平,另一条则是向北通往呼罗珊的平坦答道。

一路走来黛米尔一直在劝说我走北上的大道,眼看就要做最后的抉择了,她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

同吃同路的这段日子,我和美丽的黛米尔小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也学着秦冲他们的叫法喊我少主,不过后面多了“先生”二字的敬称。

“黛米尔!我就再问你一句,从这西岚山口穿越卡恩山地后多少天可以到达斯伯罕,途中有没有猎物,有没有饲草饮水!”

眼见着争执不下,又怕辜负了黛米尔的一片好心,就跨下马来取出母亲的锦图来阅看了一番,一边问黛米尔道。

古兰朵已经拿出了白绢卷轴,坐在河畔的一块大石上勾画这河湾地带的路线地貌了。

青鸾大鸟也飞了起来,很快消失与卡恩山地上空的蓝天里,前去探路去了。

而黛米尔的车夫兼卫士格兰德,更是把他们的车马转向了北去马道的路畔。

“骑马行走十五日即可到达,路上的遍地都是蒿草灌木,山谷中也有泉水可以饮用,只是千里没有人烟,猛兽盗匪横行!我们波斯国人都很少走这条路前往东方!少主先生,我担心你们到不了斯伯罕!”

随波斯军马走过这片腹地的格兰德替黛米尔答道,在他看来我弃正道而选危途,有点令人不可思议。

家母的锦图中对于那片未知地域的描述是:物产地气类与昆仑牧场,途中山匪零星作恶不足为惧,防虎豺之患多于人祸,宜夜宿高处篝火不息。

与格兰德的描述,几乎分毫不差,也更坚定了我走西岚山口这条荒途的决心。

“不瞒小姐,当初西来时,我和家中的老母妻子有过约定,务必年内返家!如今已是年中,我们的行程还没有过半,着急啊!我们这趟行程是探路为主,没有物品需要交易,所以一切以尽快赶路为上!黛米尔小姐,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我翻身上马,对黛米尔小姐作揖笑道。

古兰朵在翻译我这段原话时,眼圈一下子红了,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哎吧!既然这样,我们也走这条路了!呵呵!格兰德!把马车卸了,随行的物品放马背上!能带多少是多少!”

见我决意抄近路,黛米尔明媚的笑道,转头对格兰德吩咐弃去马车,骑马与我们同行。

“小姐!我们的职责是在教区内护送光明使一行!中部荒漠不在大主教的管辖之内!我们还是走北路吧,在斯伯罕那儿等候易先生他们!”

格兰德大声的喊道,他的意思是黛米尔护法的主要任务是监视我们一路与火祆教信众的过多接触,。

中部既然一间教堂都没有,也没有信徒,我们已无威胁,也就没有共同涉险的必要了。

“格兰德,就按我说的做吧!这条路我也没走过,正好沿途游览一番!”

黛米尔似乎忘记了自己女护法的身份,观光猎奇的心理占了上风。

“属下遵命!”格兰德见女主执意追随我们,也就不再勉强,鞠了一躬后就开始动手拆解马背上的车辕了。

秦冲、刘真儿他们见状,赶紧下马奔了过去。

帮着他把马车车厢里所有的被褥衣物、水囊干果之类的东西分袋装好,捆绑在原来拉车的那两匹波斯神驹的马背上。

“黛米尔小姐,如此不妥啊!万一你途中有啥闪失,我们将是最大的罪人,教主大人肯定会怪罪与我!”

见黛米尔愿意跟我们同行,虽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无担心的劝诫道。

最初的时候她说护卫我们,我和秦冲他们都感到很是好笑。

她一柔弱女子外加一介武士,又如何能够保护我等的安全。

几天来沿途波斯关卡和教廷裁判所的差役和官家,曾三番五次的盘查我们。

但只要一见到黛米尔手中的关防信笺和随身权杖,都会恭敬有加的放我们通行。

有其也可以想见,如果没有黛米尔的陪伴,这些家伙肯定会蓄意枉法的栽赃陷害我们,以敲诈钱财。

这样的情况,我们商途之中早已见怪不怪了。

雁过拔毛后再和你谈国法教谕,东土和这波斯的底层官差,皆是如此。

有通关文牒和教主大人的手谕,意味着你可以通过但要被敲诈。

没有这些文牒和手谕,你不但被敲诈,还可能会有性命之危,毕竟是走在人家的地盘上。

有其可见,黛米尔当初所说的护送我们是事实,监督我们不再蛊惑人心维护教廷权威也是事实。

“放心吧!少主先生!你是光明使也是总督大人的贵客,我所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夏日的午后,天气愈加炎热,黛米尔已经褪去了头巾面纱,宛如惊鸿一般的绝美容颜暴露无遗。

陆机有华章言:.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形容女子之美堪称绝句。

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一睹黛米尔的真容之后,我顿觉又饥渴了几分,于是想上前去调笑她一番。

我拍马追上前去,举起手中波斯长刀的刀鞘,在黛米尔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少主先生,你这是何意?”这个女子尽然抬头朝我满脸妩媚的笑问。

仔细观之我也终于发现波斯佳人之美,在于其长而光滑的脖颈,如塬上的仙鹤。

还有深邃多情的蓝瞳,如埃及舞姬一般丰胰突兀的腰身,没受礼仪教化的那种主动热烈的激情,令人情不自禁欲罢而不能。

“黛米尔,我这要是真正的偷袭你已经没命啦!如此身手路途之中自保都难,又如何保护我们!哈哈!”

得手之后我甚是开心的大笑道,打马靠近黛米尔的身边,借机欣赏这位波斯美女迷人的笑脸。

“先生如有需要,我现在就可让格兰德去附近的波斯兵站调来两百甲士全程护送先生!”

黛米尔没有在意我的色胆包天,依旧嘻嘻笑道。

“不敢不敢,怎能如此劳师动众!”

黛米尔没有虚言,离此地二十里外有一土城,城中居民尽是火祆教徒,不要说两百,就是两千人马对于她这位女护法、总督女儿来说,也不在话下。

“既然少主先生不需要,我这途中的身家安危可就交于先生啦!我只善于调兵,不擅长格斗!呵呵,对付毛贼野兽不是我的强项!”

“途中但凭护法大人的差遣!”我于马上拱手笑道。

古兰朵先前在绘图完成后,还乐颠颠的加入我和黛米尔的对话,为我俩做翻译。

她见我和黛米尔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而这位波斯姐姐似乎还很是乐在其中,并气鼓鼓的打马去前面。

西岚山口名曰山口,其实为本地的土著千百年来狩猎放牧在连绵起伏的山坡、山梁上留下的一条狭窄的栈道,仅够一人牵着马匹在上面行走。

我和黛米尔于是停止了言语上的交流,我们一行九人在山道上首尾相连,牵着各自的坐骑,驱赶着驮货的马匹,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之中留下了长长的身影。

青鸾已经飞回来了,嘴里还衔了一颗刚刚泛青的无花果。

说明在卡恩山地东边的荒漠之中,还有无花果树,并不是了无生机的戈壁沙海。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二章 赤地千里(一)

她见我和黛米尔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而这位波斯姐姐似乎还很是乐在其中,并气鼓鼓的打马去前面。

西岚山口名曰山口,其实为本地的土著千百年来狩猎放牧在连绵起伏的山坡、山梁上留下的一条狭窄的栈道,仅够一人牵着马匹在上面行走。

我和黛米尔于是停止了言语上的交流,我们一行九人在山道上首尾相连,牵着各自的坐骑,驱赶着驮货的马匹,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之中留下了长长的身影。

青鸾已经飞回来了,嘴里还衔了一颗刚刚泛青的无花果。

说明在卡恩山地东边的荒漠之中,还有无花果树,并不是了无生机的戈壁沙海。

我们总共花了四五日的时间才走出了卡恩山地,与东边的河套绿洲相比,也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炽热的气浪迎面而来,放眼望去树木疏落、蒿草枯黄,原本赤色裸露的山体似乎在冒着淡淡的紫烟。

现在回头已经来不及了,耽误时间不说还会惹来黛米尔和格兰德骑士的笑话。

好在我们每人都大体准备了十天左右的给养,草木虽然枯黄,但马匹已然可以在蒿草从中寻找到一些可以果腹的草根和青叶。

另外此处距离多条河流汇聚的斯伯罕绿洲也就十多日的马程,更何况我们曾穿越过世间最干旱酷热的黄龙沙海,如此有草地、有树木的高原戈壁荒漠根本就难不倒我们。

而目前受到考验的应该是黛米尔主仆二人,他俩似乎也没有想到这里如此的地气和荒凉。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本地的向导,在西岚山口的几天里除了遇到了十几个视我们为恶魔避而远之的土著野人,一个能够和我们正常交流的猎户都没有遇到,这让我很是纳闷。

在中土要寻找真正的智者高人需到深山中踏寻,是谓隐士。

而这波斯国的山野,也许自古以来就是地广人稀的缘故,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部落久居此地不与外界接触,似乎也已经失去与山外世界所有联系。

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不知寒暑四季、不懂家国伦理、自成一体的山地野民。

“黛米尔,你们火祆教不是以传播智慧和富贵的福音为己任吗?那你们的主教、护法、神父们应该到这样的蛮荒之地来,让这些混沌的土民得以开化,也能够享受到光明之火的照耀!”

看着这些被尘世遗忘的土民,君王不理睬他们,宗教启智、厚生、慈悲的福音又不能眷顾他们,任由他们如草芥一般的生长和死亡,何其可悲也!而这些土著离喧哗的现世也就不过十来天的脚力。

“少主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世间还有如此过活的族群,所见过的最悲惨的苍生是在巴比伦和赫拉特城的人市中那些待售的奴隶!阿门,愿马兹达天神能够赐福于他们。”

善良的黛米尔法师看着这些形同兽类一样、不分男女老幼族群生活在这山间的石洞里以采集和打猎为生的同类,含泪祈祷道。

“既然遇到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比如让格兰德把他们带到山外去,就算是卖给别人为奴为仆,也比在这山间好上百倍!”

古兰朵也是同样见不得可怜之人,在给我们做翻译时已是泪流满面,我真担心这样会再次让她回想起童年时候的悲惨往事。

尽管我们抱着热忱之心,这些山地人似乎对我们的到来很是戒备。

秦冲、沙米汉他们一袋装有布匹、肉干、胡麦的皮囊,放到他们跟前时,这伙山地人尽然在几位手执梭镖的壮年裸身男子的警戒之下扶老携幼落荒而逃。

“护法,少主先生,你们不要费心了!他们不会领情的!这西岚山地一年当中没有几个人从此经过,就算有路过的估计也会把这些土人当作走兽一样的猎杀!所以山地人对于我们这些穿着衣衫的外来人已经有了刻骨的仇恨,我们现在最大的慈悲之举就是尽快离开此地,不再去打扰他们!”

格兰德经常在这一带行走,对于山地人族的生活脾性有一些了解。

古往今来他们这些从巴比伦、波斯格里斯、罗马国过来的都是征服者,占据了沿途最富庶的土地。

而当地的土著却被放逐于山野,才变成了我们所见到的这些土人。

如此恩仇在五胡祸乱汉地的那些年代,我们的汉家先祖们都曾经历过,记忆的深处似乎都还留有这样的印记。

所以在见到这些山民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也就有了让格兰德带领他们走出山地的想法。

但这些土人不领我的好意,我又要忙着赶路,只能就此作罢。

如今在这赤地千里的荒原之上,连个土著的人影都见不着,更不要说这个可以领路的向导了。

好在一直往西延伸,不知何年从此路过马队的车辙还能够依稀的看见,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撒开马蹄向西纵横奔驰便是。

大概在这荒原上奔驰了百十里路,马队遇到了一处刚刚干涸没有多久的河床,上面密密麻麻的嫩绿的青草真是太难得了。

我于是决定就地露营,先在这儿让我们的马匹填饱肚皮再说。

尽管途中裹了一块遮阳的纱巾,几日的行程下来黛米尔这位波斯丽人妩媚的脸蛋,也变成了赤红的颜色,不再对我有太多的诱惑。

可能长期在巴比伦通往赫拉特城这条沙海连绵的官道上行走的缘故,这个女子尽然对于马背上的长途奔驰没有太多的不适应。

商途之中每到这个时候,比的就是意志、信念和斗志了,也是马队最清静的时候,不再有了启程几天的欢声笑语。

大伙都憋了一口气,一门心思的赶路,也就没有了多少的闲扯和啰嗦。

今天是秦冲、沙米汉两人搭帐篷,赫斯鲁尔、刘真儿、格兰德三人前去牧马,晚炊之前古兰朵的任务是把全程的路标在锦图中补上。

而我则陪着黛米尔小姐在营地的周边转转,看看能不能找着水源地和当地的土著,兰顿大哥随行充当我们的临时翻译。

说真的,羊皮水囊盛装过的饮水如果不是渴极了是没法下咽的,一股浓浓的羊油膻味让人闻之作呕。

路途之中尽管所有的皮囊都会装满水以作储备之用,但每天的宿营地附近如能找到新鲜的活水,我们是万万不会用皮囊中的盛水煮茶做饭的。

临离开之前,还会把所有的备水全部置换一遍。

周边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尽然看不到一个村落、甚至是一座毡包,更是找不着半滴的清水。

但幸运的是,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尽然碰到了一家从高原北方转场过来的土著牧民。

这户牧民人家有六口人,赶着一群瘦弱不堪的波斯奶牛、山羊,三四头双峰驼的背上驮着他们所有的家当。

还有几匹充当脚力的老马,如朝圣一般的本着河床中的青青草滩而来。

幸运的是这户牧民的长子尽然会波斯国官话,他向我们介绍如今是高原上的旱季。

可去冬的雨雪似乎特别的稀少,今春以来周围高山冰峰上的积雪融水与往年同期相比差不多减去了一半,使得诸多以融水为水源的内陆河流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出现了一大批的断流。

原本就少的土著牧民们也因此没有了活路,开始向四方流散逃亡而去。

而他们一家则带上了所有的财产,横跨两百多里的路程来到了这片他们曾经在旱季放牧过的大河边上。

没想到原来如此滂沱的大河尽然也因干旱而断流了,谈起后面的生活,这个年轻牧人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兄弟,沿着这条河床一直往东走,在卡恩山的那一边就全是绿洲了!天主会保佑你们!”

看着这位以土色的牛皮革裹身遮羞的土著少年,黛米尔满心同情的指点迷津道。

“山外都是官家教会的土地,我们山地人是不能涉足的!一个月前我们的一个族人刚去山外谋生就被当作异教徒,让绿洲上的官家给活活烧死了!”

说到这里,少年的眼里充满了无奈和愤怒。

“黛米尔护法,你们火祆教鼓吹光明天神的福音,却如此不顾这些黎民的死活,何来的慈悲厚生!”

听了兰顿大哥翻译之后,我也禁不住质问黛米尔道。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终于明白那些乡下的神父为什么要结伴出走东方去寻找真神了!我有罪!阿门!”

黛米尔在胸前划着十字,痛心的忏悔道。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马兹达天神的旨意。既然你遇到了这些苦难,身为护法今后就想办法去改变这一切吧!回去后可以说服赫拉特总督大人,把这片荒原纳入他的管辖之下,你们火祆教也可在这儿建立一个基地,动员各方的力量来救济一下这里的土著难民,这才是真正的王治和圣教之道。”

见黛米尔如此的忏悔,对于这些天来见到的山地土人们的麻木与苦难也深表同情,我乘机鼓动道。

她在今日的萨珊王国有这样的资源和权力,来拯救一下这些土人贫贱的凡躯和没有开化的灵魂。

“少主先生,谢谢你!让我认识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回到赫拉特后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说服父亲在这片山地开设一个置所,从东北运送粮食过来,给予这些土民国人的身份!另外,不久的将来,我将会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人神父!相对于身体的苦楚,没有开化的麻木的灵魂才是最可悲的!”

黛米尔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慷慨激昂道。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三章 赤地千里(二)

这条从东部卡恩山地流过来的大河显然没有断流多久,河床还很潮湿,上面长满了青草。

在这一片枯黄、红褐色的荒原上,如同一道墨绿色的长廊一般,从东方一直向西边延伸开去。

没有找到水源,我们三人并和土著牧民一家来到了放牧的河床上,今晚的宿营地就在半里开外的一处宽大光滑的山石上。

远远望去那边的炊烟已经升起,秦冲他们见我们和这些土著们在一起,也好奇的打马向我们这边奔跑了过来。

更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可以看见几十头羚羊、野鹿正从西北方干涸的荒漠中长途跋涉,来到了这片还有生机的地方,它们的生命也就此得以延续。

等这条河滩彻底干涸后,这些申领和土著牧民们一样还会继续迁徙。

或者等到那时候,这波斯高原上短暂的雨季终于回来了,一场透心的暴雨就可让整个大地重新恢复以往的生机。

瘦弱不堪的牛群羊群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如此鲜嫩的牧草了,因此刚到满是岩体的岸边,就一个个如狼扑食一般的跳进了河床之中。

由于过分的拥挤,一时间牛倒羊翻了一大片。

牧民一家卸下可怜破烂的行李之后,就每人一把石铲,在河床上全力的挖掘了起来,不久就挖出了一个长宽约五步见方的土坑。

“兄弟,你们这是在做啥?是做捕捉野兽的陷阱吗?”黛米尔见状好奇的问道。

“挖水坑!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喝道清澈的甜水啦!”土著少年放下石铲开心的笑道。

他那龟裂的嘴唇告诉我们,这家土著已经有段日子没水喝了。

“水坑?一滴水也没有啊!”我下马伸头查勘了一下这口土坑,真是半滴水也没有见到。

“明早就有了!一个水池的蓄水可以给我家所有的人畜一天饮用!”少年自信的答道,又开始和他的家人在另外一处地方又重新挖掘了起来。

看来这户牧民是准备在此常驻了,两个水坑一口当日使用,一口留作备用。

“好吧,我们也不要看了,赶紧回去照葫芦画瓢,也在河床里挖上一个大坑,明早把途中的饮水全部换一遭!”

我已经有点看出了门道,赶紧招呼大伙打马赶回了我们的营地。

没有石铲,我们就用波斯长刀替代,手忙脚乱的老长一大会儿,终于在古兰朵喊我们回营地吃晚饭的时候,把一个规整的土坑挖了出来。

为了保证河床渗水的口感,我和秦冲等人还特地从河岸上捧了一些卵石和细沙,垫在了土坑的底部以作水源的过滤之用。

如果这个法子管用的话,接下来沿着这条河床向西行走,途中的饮水问题就有了着落,我们也可以少受很多的辛苦。

晚间的地温已经降了下来,晚饭是每人一块馕饼,半块咸肉,喝上一碗胡麦、干果和着膻味的饮水一起煮熟的热粥。

大伙奔波劳累一天,早已被白天的酷热干涸折腾的精疲力竭,匆匆吃完晚餐后就围着还未熄灭的篝火匆匆睡去了。

青鸾大鸟在古兰朵的调教下,如今已经可以代替我们人力在夜间值班,巡视黑暗中突发的风险,比如猛兽或山匪的骚扰。

一有风吹草动,这位尽责的老伙计就会使劲的狂叫起来,拍打着翅膀,用尖锐的利爪撕抓着我们的睡袋。

尽管很多次都是虚惊一场,但这只大鸟的忠诚,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安心的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河床中的那个土坑已经神奇的蓄满了半池的清水。

存了几日的饮水全部喂了马匹,我们每个人先畅饮一番后,再把空出来的水囊逐个装满。

剩下的甜水,古兰朵和鲁尔大哥小心翼翼的盛入铜釜之中,为我们煮了一大锅的胡麦汤。

赤地荒漠之中的这个发现,让我们兴奋不已,就如刚刚穿越茫茫沙海见到了久违的绿洲一样。

“黛米尔,这个土著少年是块好材料,你何不把他收了留作后用!将来你们火祆教如果真想把福音传到这片荒原上,他将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早餐的间隙,我端着陶碗来到黛米尔身边向她建议道。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黛米尔已经吃过早餐了,正在用一把海贝磨成的梳子梳理着头上凌乱的秀发。

这位女护法听了我的建议之后,沉思片刻静静的答道。

“这户土著依我看来和那些没有开化的山地人不一样,他们有想法,懂得如何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去!放心吧,只要你愿意带着人家,这个土著肯定会一辈子都追随你!”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黛米尔。

“好吧,格兰德!”黛米尔答应道,回头喊来的他的卫士格兰德军头。

“护法小姐,有何吩咐!”格兰德跑步过来拱手施礼道。

闲暇时间这位军士全部和他们的四匹波斯高马待在了一起,像密友一样的和这些马儿长相厮守,了解它们的习性。

这也是格兰德作为一流的驯马师,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养成的一种习惯。

“去一趟牧民那儿,问问那个懂波斯语的土著少年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我家赫拉特城总督府的仆役中间还差一位山地人!”黛米尔淡淡的命令道。

格兰德对女主深鞠一躬,然后跨鞍上马向河床前方土著人的牧群奔跑而去。

不久以后,这个家伙并转了回来,身后多了一位昨晚我们见到的那位土著少年。

“小姐,土人来了!”格兰德把土人少年拉到了黛米尔的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黛米尔问。

“启禀主人,我没有正名,在赛姆南的时候人家叫我穆尼!我们所在的那个部落波斯官府的人称之为格兰部落。”

这位叫格兰的土著小伙真诚的叩谢道,他知道如果能追随这位小姐他自己,甚至所有的族人今生改变命运的机会已经来了。

“好吧,从今往后我就叫你格兰,你的教名为马兹达.格兰,愿你能得到马兹达天神的佑护!阿门!”

黛米尔用手抚摸了一下格兰的前额,完成了这火祆教简单的入门流程。

古兰朵已经从皮囊中取出了半块麻布,以最快最简的速度为马兹达.摩尼做了一件套头敞口的夏袍。

秦冲和沙米汉领着这个家伙,用他家在河床中那个备用水坑中的清水,上上下下的彻底清洗了一遍。

这个少年的人形终于显露了出来,异常的清瘦精干,像换了个人一般。

摩尼用他们自己的土著语言和家人道别,又跪了下来向他的父母深深叩拜了几下后,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他的亲人们,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若干年后,在黛米尔护法的全力扶持下,马兹达.摩尼成了火祆教西岚山地教堂的第一任牧师,这是后话。

黛米尔小姐的贴身护卫格兰德,似乎马兹达.摩尼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很不满意,好像是他分享了黛米尔小姐的宠幸一般。

所以这位驯马大师,时不时会刁难一下这个归他统领的小弟。

原来洗马、放牧,为黛米尔小姐收拾途中装备的杂活,他一股脑的全扔给了这位刚入门的小家伙。

他自己每到一处,网床一支并抬腿鼾声连天的大睡了起来,似乎谁的帐都不买,包括他的女主黛米尔。

“格兰德大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摩尼是黛米尔姐姐收下的,不是你的私家佣人!”

眼见格兰德一天天的如此放肆,黛米尔小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加干涉,小妹古兰朵实在忍不住了。

如此的歧视这位山地少年,那还带他出来干什么?

还不如让他留在原来的那个游牧的族群中,无忧无虑的放羊为生。

“古兰朵小姐,我是在历练摩尼!这也是小姐的意思!路上不把这个小家伙历练好,将来回到总督府有他的罪受!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这些东方的客人就继续做旁观者吧!呵呵!”

格兰德也觉得装不下去了,就把其中的缘由透露给了古兰朵。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种手法和爷爷当年招收新伙计时手法如出一辙,秦冲、刘真儿他们都是十多岁就进入我家商队了。

学徒期间的辛苦,至今提起秦冲都要挠头皮,埋怨当年苏叔、爷爷他们磨练伙计的手法。

那真是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般的操练,也把他们这几位路边的乞儿塑造成了今日八面玲珑、堪当大任的栋梁之才。

马兹达.摩尼真是个好小伙,对于格兰德压给的所有活计来者不拒,都乐呵呵的干得井井有条。

好像在他看来做这些琐事也是一种快乐,他恨不能把整个马队途中的大小事务全部包了下来。

这样一位谦卑勤快,心眼灵活的小伙计很快就博得了全队人的好感。

等我们一行到达中部的伯斯罕,要和亲爱的黛米尔小姐挥手道别时,我感到已经快离不开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四章 赤地千里(三)

今天是我们沿着河床向西行走的第三日,地面的青草也由密变稀、由青葱变为枯黄,直到最后完全的消失。

砾石、河沙、兽类的枯骨、干涸缺水而死的游鱼到处都是,与两岸赤焦灰色的景致已经无二。

盛夏时节的酷热和干旱对于靠天吃饭的天下苍生来讲是致命的,去年阳关外的楼兰故城、曾经烟波浩渺的蒲昌海也因此而消失于沙海之中。

我的妻子库日娜全家才因此来到于阗国,和我结为终身的伴侣。

如深渊一般的大河河床在一座光秃的丘山前改道,向南方延伸而去。

我们值得上岸,在了无生机的荒原上继续西行。

跨下的坐骑似乎也被眼前景象所惊吓,无需驱赶就纵蹄飞奔了起来,似乎想尽快逃离这块火热的炼狱。

青鸾大鸟不停起飞去前方探路,但每次衔回来的不是枯枝便是败叶,说明前方的路途中干旱还在延续。

荒原上一户人家也看不见,连传说中的猛兽和贼寇也不见了踪影。

山贼趋财而活,这片如今一滴水都榨不出来的、被旱魔诅咒的赤地当然不会再引起他们的兴致。

而那些荒野走兽可能早已随着绿带的退却向东方、北方迁徙去了。

牧民从来都是逐水而居,居无定所,就像马兹达.摩尼一家。

如此说来,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如今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从东方过来的活物了,

还有密不透风的苍蝇、牛蝇、大如蝴蝶的飞蚊,一路追随而来,让所有的人员和马匹都苦不堪言。

大伙不再有任何的交流,浑身上下用麻布、绸布裹得密不透风,外加一块黛米尔小姐那般的面纱,以逃脱蚊蝇的叮咬。

前方是一座从高原上凸起的石山,同样光秃秃的看不到一颗绿树。

格兰德告诉我们翻过这座石山就是中部斯伯罕省的地界了,离那座波斯国大军营所在的重镇只剩下五天的路程。

“斯伯罕”在波斯语中,就是军营的意思。

另外这片区域以前,山狮横行。

形如家猫、速如闪电,嗜血如豺,在这片山原、草场上所向披靡,过往的商队军士和当地的牧民都深受其害。

如今这一场大旱,那些猎杀者可能已经前往南方或北地草木葱茏的地方了。

听爷爷说过,在遥远的中土每次大旱之后必有瘟疫,而瘟疫过后就是天下大乱的人祸,王朝的更迭也有其而产生。

如今我们正在行走的这片波斯高原,不会也发生瘟疫了吧?

想到这里,不由的一阵胆寒。

天灾可避,因为我们只是过客。而瘟疫则是无处可藏,被这些蚊蝇咬上一口可能就会落下致命的病根。

想到这里,我临时终止原本午休的计划,安排给所有马匹补充一点饮水和胡麦饲料就匆匆上路了。

中餐在马背上自行解决,一口胡麦炒粉,半块咸干肉,一陶碗的皮囊存水,高效而又便捷。

秦冲、沙米汉、兰顿他们这帮商队老人当然明白我匆匆赶路的意思,如此毫无趣味、鸟不生蛋的地方,稍作停顿都是一种折磨,更不要说在此扎营住宿了。

高原上虽然荒芜,但地貌平坦,如果不是考虑到坐骑的过多劳累难以承受,就算我决定日夜不停的赶路,我手下的这几位也不会有啥怨言。

但没有吃过行商之苦的黛米尔小姐已经有点受不了了,尽管她途中啥也不用做,全由马兹达.摩尼和格兰德军头代劳。

“少主先生,我们歇歇吧!明日翻过前方的山口就到斯伯罕了,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

黛米尔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山间找一处有荫凉的地方扎营歇息,然后在日落黄昏的时候再去登高望远一番,欣赏一遍萨珊帝国的大好山河。

“黛米尔,你听说过瘟疫吗?”我和黛米尔并马同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请求。

“瘟疫”一词把翻译古兰朵难住了,还是拍马前来的兰顿大哥解决了这个难题。

“瘟疫,我知道啊!去年冬天在呼罗珊教区我们还处理过一起罗里流民的鼠疫事件!”黛米尔淡然的答道。

“怎么回事?说来我们听听!”听说波斯人有能力处置瘟疫,我一下来了兴致。

瘟疫在无论在中土还是西域,官府民间向来都是束手无策。

据说汉地的州郡近年来对付瘟疫除了族群的隔离之外,开始鼓动国人土民喝煮沸的熟水。

这也是那些炼丹求仙的道家想出来的点子,据说对于相互传染的瘟疫很有奇效。

如果黛米尔能把波斯国对付瘟疫的高招教授于我,将来把它传到西域中土去,其不是一剂造福天下苍生的济世良方!

“听那边回赫拉特教廷复命的牧师讲,有几位罗里人高烧不退,当地人猜测这些肮脏的流民可能从罗马国把鼠疫带过来了!于是就由我们火祆教呼罗珊教堂出面,把这些罗里人圈在一间房子里,一把火全部烧死了!”

黛米尔给出的这副良药,让我们所有的听众目瞪口呆,没想到对于那些可怜麻木的山地土著如此慈悲的黛米尔天使,尽然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把那些无家可归的罗里流民,不分青红皂白一把火全部烧死了这是多大的恶啊!

“不管基督圣经还是我们火祆教义,都把罗里人视为往世的罪人,被马兹达天神罚为流民在现世赎罪。所以罗里人从来不务农商,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并和整个族群四处流浪,与世间的恶魔为伴。对于罗里族群,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但如果他们不自重把恶魔释放出来祸害世人,那我们就要借助天神之手将其清除!少主先生,我还忘了告诉你,在我们火祆教议中,身手火刑是对于作恶之人的最大慈悲,浴火重生之后,下一辈子就可以享受富贵光明了!呵呵!”

黛米尔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尽然轻松的呵呵笑道。

“黛米尔小姐,我们这些东方人在你们火祆教议中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开始承认,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真正了解这位神秘美丽的波斯佳人,火祆教廷位高权重的女护法。

“光明使者!光明神啊!几十年前有圣教高师临终前预测我们火祆教在波斯国境内终将衰微,而一千年后却会在遥远的东土汉国再次崛起,不过那时的称谓不再是火祆,而是明教!”

黛米尔小姐的一番言语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现世的高人能预测千年后的事情,除非是神仙,非凡人所能及也。

也终于明白赫拉特火祆教廷对于我们这几位东土客人礼遇有加、对于本教神父前去东方传道如此忌惮的真正原因。

“多谢黛米尔小姐手下留情,没有把我等当作恶魔!”我立于马上对着黛米尔小姐拱手长揖道。

“金城兄言重啦!先生如果有意,黛米尔愿意终身追随先生、侍奉先生!”

黛米尔甜甜的笑道,隔着面纱我都可以感知她满脸的春色。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这片山地中行走,翻越一道道光秃的山梁,穿过一条条没有生机的沟堑。

一直到落日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道山梁没有跨越了。

或者想给大伙和自己一点念想,希望能够在明早朝阳升起的那一刻,能够在丘山上看到一个满目葱茏、生机勃勃的世界。

另外人和马匹都已经累得不行了,尤其是黛米尔更是叫苦连天,如此爬山过壑的连续行走她平生还是第一次。

丘山虽说不高却甚是陡峭,骑马上山是不可能的,只能牵着马匹沿着长期风化形成的波纹状的坡面奋力的攀爬而行。

因此根据大伙的一直要求,就地露营。

没有野物可以猎取,没有果蔬可以采集,也没有山泉可以汲取。

所有人只能以胡麦炒粉就着腥膻发臭的存水勉强充饥,然后并借着晚来清凉的山风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当所有人抱着满腔激情和憧憬爬过最后一道丘山眺望广袤无垠的斯伯罕荒原时,看到的却是一副末日般的景象。

几百个近乎赤裸的饥民从枯黄的原野上缓缓走来,简直就是一队没有灵魂的骷髅。

他们的四周有十几头大猫一样的野兽,也就是格兰德所说的波斯山狮,正在对这些濒死之人虎视眈眈。

毫不戒备的从人群中间抓取它们相中的猎物,然后拖到一旁的荒草丛中随意的杀戮啮噬。

而这些早已麻木的饥民似乎见怪不怪,更没有任何的防护和反抗。

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解脱。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五章 救苦救难

所有下山的骑士都已有了斩获,尤其是我们的秦冲大侠更是一人射翻了三只山狮,刚才尾随扑食难民的那个狮群差不多被一网打尽。

就在大伙拍手庆贺之时,发现马兹达.摩尼的坐骑却越跑越远。

待放眼细观时,都不禁吓出了一声冷汗。

摩尼没有羽箭,随身只带了一把屠宰扯皮使用的波斯短刀,没想到他也跟着跑下山了。

“马兹达!摩尼!小心啊!”站在山梁上观战的黛米尔嘶声力竭的大声呼喊道。

原本留在黛米尔身边负责保护她的格兰德军头已经打马冲下山来,和我们一起前去拯救摩尼。

可惜马兹达.摩尼和那只追逐他的山狮已经远在我们羽箭的射程之外,就算是够得着射杀也无法开弓了。

人马和山狮已经完全搅合在一起,羽箭没长眼睛,稍有不慎射伤摩尼也不一定。

如此情境中,这个波斯少年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们七人无奈的立于马上,看着前方的人兽大战心惊胆寒而又无能为力,只能为可怜的马兹达.摩尼默默祈祷了。

希望万能的天主能出手相助,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沐浴到神的光辉。

格兰德在马背上急的只拍刀背,他告诉我们波斯山狮在捕杀猎物时只会紧紧盯着一个目标穷追不舍,奋起反抗还有一线生机。

如摩尼这般打马奔逃的结果只会是死路一条,波斯高马虽然健跑但远不是这些山狮的对手。

远远望去那头山狮已经奔至摩尼的马下,一次次想把摩尼从马上拖下来,但一次次又被对方的猛踹给反击了回去。

如此看来同样的猎物,人与马匹相比,这些嗜血的山狮似乎更倾向与食人。

“摩尼!掉转马头朝我们这边来!快啊!”兰顿大哥大声的喊道。

“用前方的那棵大树避开那个畜生,然后快速转头往回跑!”

我也顾不得摩尼听不懂我们语言,跟着呼嚎了起来,兰顿紧接着就把我的这个建议用波斯语传了出去。

善射的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打马向旁边的高地穿插了过去。

只要摩尼的坐骑与那头山狮能够稍稍分开一点,以这三人百步穿杨的技艺,射杀那头可恶的应该不在话下。

古兰朵的青鸾又一次派上了用途,这只大鸟已经从山梁上俯冲了下来,盘旋于摩尼和那头山狮的顶上,寻找攻击的机会。

就在那只大猫奋力一跃跨上了马兹达摩尼的马背、波斯少年的命悬一线之时,这个畜生的头上挨了青鸾利爪的重击,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乘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摩尼掉转了马头绕过老树向我们这边飞奔而来。

等大猫稍稍镇定准备再行追赶时,秦冲三人已经不再给它这个机会。

三只羽箭带着啸音从不同方位射向了山狮,中箭后的那只大猫忍痛向东方的丘山奔逃而去,但不到百步并重重摔在了枯草从中再也起不来了。

山狮围剿战就此结束,捡回一条性命的马兹达.摩尼惊魂未定的跳下马来在坐骑的前面给我们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那些饥渴濒死的波斯流民已经视我们为马兹达天神派下的救苦救难的菩萨,他们不再前行,全部无力的坐在荒原之中看着我们与山狮之间的搏杀,等待我们的施舍。

不时有妇幼微弱的哭啼声传来,才让人明白他们不是从地狱中出来的死神,而是一群还有生命和气息的活人。

黛米尔和古兰朵来到了山下,刚才这一场大战让她对于我们这些东方的商者有了更多的敬仰之心。

看着身边这些饥渴交加没有人形的波斯同袍,黛米尔义无反顾的指使格兰德和摩尼二人,把他们马背上所有干粮和饮水全部取下来,用以救急。

虽然她也希望我们也这么做,但似乎张不开嘴。

我们只是过路的商者,不是波斯人,没有这样的义务。

况且前方还有三四日行程,途中能不能补充给养还不一定。

“哥,我们怎么办?怎不能见死不救吧!”看不得可怜人的古兰朵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大伙过来,这事我不能一人做主!”

我拍手喊道,把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兰顿、赫斯鲁尔大哥全部聚集道一起。

“这些波斯人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再得不到饮水食物我估计很多人活不过今夜!爷爷苏叔他们一直跟我讲,商者要有慈悲之心,兄弟们看我们该怎么办?”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分一些我们的给养给他们!”

“就我们这点饮水食物,也度不了这些人的命啊!还得想其他的法子才行!”

“实在不行的话带领这帮人一起西行吧,把他们带到斯伯罕交给他们的官府处置!”

大伙七嘴八舌道,但看法都一样,先救人度命要紧。

“那好吧!我们只留下一日的饮水和马料,余下的全部给他们分了!”

我最后拍板道,带领诸位兄弟和古兰朵取出几乎所有的给养来到了难民们中间,分水分食物。

有些难民虚弱的水都喝不下了,我们还要忍受着死亡腐烂的味道,帮着这些可怜人喝下陶碗中的饮水炒粉混合而成的面糊。

“沙米汉!你带领摩尼、兰顿大哥他们去把刚才猎杀的那些狮子全部拉回来!中午让这些流民们开开荤!山狮烤肉!”

食物和饮水分发完毕,我对沙米汉吩咐道。

“少主!这狮子肉我可不吃啊!”沙米汉从皮囊中取出套绳哈哈苦笑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群大猫食人肉喝人血长大,吃了这样的烤肉会做噩梦。

不但他不吃,我们全队七人,包括黛米尔小姐他们我都建议不要去沾这样的荤腥。

但对于眼前的这些波斯难民而言,应该不会有如此的忌讳,吃饱肚皮保命要紧。

不多大的功夫,沙米汉他们并骑在马上用套绳把散布于四周十五头山狮的尸体拖了回来。

难民人群中几位已经恢复点力气的青年也走了出来,帮着拾柴搭架,围了四五堆的篝火。

然后把这些剖腹清肠的山狮,如平日烧烤牛羊一样挂在架子上,一阵毛发燃烧的焦香之后,并是油脂在烈火中燃烧发出的奇特的腥味。

毛皮也不扒了,一块烤焦的山狮皮囊可以度几条人命。

时间不长,烤肉的大餐就开始了。

几位年长的难民还特地割去烤肉中最精华的部分,托过来献给我们,吓得我双手合十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金城少主,慈悲的光明使者!愿马兹达天神赐福于你!阿门!”

忙活完毕后,黛米尔来到我的身边深深鞠躬致谢道。

刚才手忙脚乱的一通忙活,我们美丽的黛米尔法师已是满脸的灰痕。

“商者仁心救人救己,这是我家商队的祖训!呵呵,小姐的慈悲与善良今日也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和黛米尔交流正欢,却发现古兰朵和兰顿大哥不在身边。

没了翻译,虽然明白黛米尔小姐在致谢我在谦让,但谁也不明白对方真正的意思,聊天也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可爱的黛米尔尽然哈哈嬉笑着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让我一时受宠若惊。

“哥!快过来!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远方的草地上,古兰朵和秦冲、赫斯鲁尔、兰顿大哥他们正在寻找着什么。

小妹的手里拿着一个树根桩的东西,正欢天喜地的向我们这边大声喊叫着,不停的招着手示意我们过去看看。

“哥,快尝尝!什么味道!”

走近之后,古兰朵快活的把手中那个萝卜状的东西塞到我的嘴中。

“肉苁蓉!我们清风泽客栈周围的沙地里长的到处都是,阿妈说这是大补之药!可以食用!还有这根,是不是有点像沙地木薯?”

肉苁蓉我也认识,而这木薯状的根茎物味道涩甜水分很多,有点萝卜的味道。

旁边的沙地上,兰顿、摩尼、秦冲他们已经在挥汗如雨般的甩开膀子,以长刀为铲掘地三尺的挖掘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明明滋补水润的美食就在我们脚下的沙地里,还要忍受这饥渴之苦。

看来马兹达天神,大慈大悲西天佛祖们真是显灵啦!

黛米尔品食过肉苁蓉和茎块之后,不禁划着十字对着太阳用最虔诚的颂词祷告着,赞美天主马兹达的恩德,降甘霖与这片赤土。

使眼前的的这些难民从此有了活路。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六章 斯伯罕

几日之后,我们一行终于来到了斯伯罕,萨珊国中部最大的一座城池。

来自北部和西南山地的多条大河在此汇聚,所以尽管周边的国境已是赤地千里的人间炼狱,这里的丘山田野依然是郁郁葱葱满目的生机,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黛米尔告诉我们,在千年之前波斯人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斯伯罕城就已存在。

如此算来,这座城池和我们大汉的东都洛邑一样的古老。

但从我们所在的丘山上望去,其规模和洛阳城相比可是相差太远,充其量也就是如长沙、襄阳、金城这般大小的郡置。

几座玄石垒砌的古堡应该是辖区主官的衙门了,沿着古堡向四面延伸的广场街区全是百工的作坊和货品交易的市场,市场民区的外围则是一圈高大的褐石墙体。

城墙的上方是两排黑洞洞的垛口,有身披重甲的哨兵正依着墙垛朝我们这边警惕的张望着。

所以整个斯伯罕城于此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功能齐全的防御堡垒,一个门阀士族的私家庄园。

建于丘山之上,依山面水,易守难攻。

如此筑城的范式也许与波斯人的习性有关,类似于东土北地的胡戎诸族,向来游牧为生,天为穹庐地为卧榻,不喜建城逐群而居。

赫拉特城如此,眼前的斯伯罕城也是如此。

而黛米尔却说这主要受到了罗马人的影响,大海西岸的罗马城池都是这样。

不过他们不叫城池或城郭,而是称之为堡,条顿堡、台伯堡等等,一个大臣、诸侯、将军、总督的驻地并是一座城堡。

作为萨珊境内最大的军事重镇,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色灰色的军营大帐。

无数匹军马如流动的云霞一般,散布于河畔、大小丘山的草场上。

从灰色的古城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而出的马道,不时有波斯人的马队从上面奔腾而过。

或者是从外地运送军马粮草归来的辎重大军,或者是外派的轻重骑师。

饿殍遍野的外边世界可能已经有灾民揭竿而起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大营军士已经拔营起寨,列队出发了!

轻骑兵在前面开路,重甲方阵紧随其后,黑色追风旗密集的所在应该就是中军主帅的位置了,紧随其后的是几百匹驼马的辎重队伍。

整个战队足足有几千人马,大队两边的草场上还有很多负责两翼警戒任务的巡逻哨兵。

正在我们看的入神之时,已经有十几骑军士杀气腾腾的拍马前来,检查了黛米尔的关防印鉴后,才客气的挥手让我们抓紧通过。

“黛米尔,贵国境内有战事了?”

下山的路上,看着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骑士马队,我好奇的问道。

这些波斯军士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我们这些东方的面孔,都会扭头友好的给我们行注目礼。

但没有一人停下马来,大战在即容不得军士半点的懈怠。

“这我也不太清楚!兄弟,你们这是往何处开拔?”黛米尔摇摇头道,又用波斯语问正在路过的一位轻骑兵。

“探马回报说北边有流民作乱,蛊惑教民投奔东罗马,将军派我们前去平叛!”兵士匆匆答道,转眼就消失于潮水般滚滚向前的人流之中。

斯伯罕只有东西两个狭窄的城门与外界吊桥相连,我们跟着黛米尔一路畅通的进入了城内。

火祆教堂位于城堡的西南角,我们这些异域的过客打马走过大街上时,同样又引来了不小的骚动。

细观两旁的街铺,所售物品全部与驻军的军需品有关,马鞍铁掌、粮食草料、军刀盔甲、标枪弓箭无所不有。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做军士生意的烟花柳巷,这些肤色各异、风情万种的营姬操着从未听过的各种言语,向我们招揽着生意。

兵家重地不可久留,原本在城外就准备和黛米尔分手的,耐不住这位佳人的深情挽留,我们才随她进了城堡。

准备在当地的教堂中休息一晚后,明天再行赶路。

令人惊讶的是,在离中土如此遥远的城堡之中,尽然有一家专售东土丝绸、竹器、漆器的店家。

店主是一位须发俱白的波斯老者,见到我们这些东方人后如同遇见了天外来客一般,真诚的邀请我们去他的店中做客。

老者告诉我们他是波斯波利斯人,老家住在大海边上,世代以航海为业。

如今他已老迈无法再去出海,于是就来到了中部的斯伯罕,开设了这家商栈,原来的航海生意也交给了他的儿子们。

“年轻人,你们东方的海船气派啊!比这城堡的墙堑还高!呵呵!在距离我们波斯海不远的东方,有个叫做僧伽罗的岛国,每年你们大汉国的海船都会在那儿靠岸!我家的生意就是从僧伽罗把东方的丝绸运回我们波斯国,整个斯伯罕就我普拉里尔家族和你们东方人打过交道!哈哈!孩子,带领你的人来店里歇歇吧!”

这位叫普拉里尔的波斯老丈就如同遇见了久违的故人一般拉着我的手,开怀的笑道。

“多谢老丈!等我们去前边的教堂安置好后一定过来拜见前辈!我还想和前辈做一笔生意,筹集点途中的盘缠!”

我拱手长揖道,刚刚长途奔波而来人马疲惫不堪,大伙都想尽快赶到落脚的地方。

“好吧,我这店中的丝绸货品正断货呢!年轻人带来多少货源都可在老夫这儿脱手,一匹锦缎一百个萨珊银币!呵呵!”

普拉里尔老丈拍拍我们马背上的皮囊,开心的笑道。

一百萨珊银币并是十个罗马金币,价格还算公道。

我们带来的丝绸如果在这儿销售,已经是十倍以上的毛利。

去年在东晋建康布市,一个金并可买到两匹上好的粗绸。

如此算来,我们只要出手三匹绸布,在整个萨珊波斯国境内所有的路中盘缠就已足够了。

离开波斯老者的店铺,在一处依山而建的古堡前面我们停了下来,火祆教斯伯罕分教堂到了。

一位看门的神职人员接过黛米尔的护法印信后,划着十字虔诚的对着我们深鞠一躬,并转身回去禀告主教大人。

半杯茶的功夫,身穿黑色教服的斯伯罕主教和他的一般手下神父,并倾巢而出来到了教堂门前的小广场上,盛情迎接黛米尔护法大人的到来。

能让重镇的教主对其俯首帖耳,黛米尔小姐在这萨珊国火祆教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如果按照我们东土汉国的世俗爵位来看,黛米尔至少位列三公,神教的教阶可能仅次于教主和祭司大人。

“黛米尔,和主教大人说一声,给我们安排住宿的地方、准备一些马匹的饲料就行了,今日白天和明早的饭食我们自己解决!”

听了我的建议之后,充当翻译的古兰朵差点笑出了声来,她知道我是嫌弃教堂中的清汤寡水难以下咽。

“好吧!既然这样就主随客便了!我也正想着去街面上转转,少主先生是个大财主,可否愿意带我一道?”

也不知古兰朵这个鬼女子怎么翻译的,黛米尔看着我坏坏的笑道。

“求之不得!哈哈!还有摩尼、格兰德!这几天一路走路辛苦各位了,我要在城中找一处上好的酒家好好的犒劳大家!”

我开心的大笑道,在东来的那片赤地荒原上,我们一行与黛米尔主仆三人甘苦与共,已经结下了兄弟姐妹般的情谊。

“那就谢过金城少主了!”

黛米尔对我款款笑道,然后由斯伯罕主教大人亲自引路,拉着古兰朵并去了教堂中为贵宾准备的上等客房。

“兄弟们!赶紧喂马,好好睡上一觉!下午我们出门去吃!喝!玩!乐!”

“少主,这城堡一路走过来,也没见到有啥像样的酒肆啊!”刘真儿扛着一大皮囊的绸布,一边嚷嚷道。

干肉和胡麦炒粉全部救济了那帮波斯流民了,这几日一直以赤薯和肉苁蓉为主食,不见半点荤腥, 吃得个个腿脚发软。

加之干旱暴热,饮水不足,我们每个人瘦去了一大圈,都盼望着进城之后能够大吃大喝一顿,补补膘肉,恢复点元气。

“没有酒肆我们就自己买上几头肥羊,在城外的草场上做烧烤!再买上几坛老酒!带上几位波斯的姑娘!哈哈哈!”

秦冲依旧是使不完的精力,想起刚才街面上那些卖春的异国酒女,不禁心花怒放了起来。

“秦冲!我看这斯伯罕可不比赫拉特城,城内城外足足有几万驻军!街头每位姑娘的常客不是将军并是都统,我们惹不起啊!”

沙米汉自从有了媳妇之后,对于这等花酒之事再也不如以前那般的积极热情了。

“管他娘的!只要人家姑娘愿意!”秦冲对于沙米汉的拍冷水很是不快。

“我倒是听说如今这罗马国流行着一种疾病,因男女之事而发!一旦染上终身难以根治,还会让人断子绝孙!现在我们离罗马国越来越近了了,这城郭乡村的烟花女子,你们几位小兄弟还是少碰为妙!”

赫斯鲁尔大哥一边把胡麦倒入马槽,一边语重心长的劝诫道。

途中遇到的任何一家酒肆客栈,他与兰顿大哥从来都不会和我们这几个少年人一起出去胡闹。

“老爷向来最讨厌伙计在商途之中沾花惹草!其中的风险莫测,祸福难料!秦冲、锅盔啊!忍忍吧,真要是想女人了,这趟罗马之行结束后就让少主出资给你俩成个家!娶一房夫人,一房不行就娶两房,一正妻一侧室!怎么样?”

兰顿大哥也凑热闹打趣,想到其中的妙处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两位大哥都有过家事,向来都是本分之人。

他们又岂知无聊商途之中干柴烈火、露水夫妻的无尽妙处。

我们这些少年行商走江湖十之八九,一为忠义、二为钱财、三位美色,概莫能外。

不过忠言逆耳,身为少主人,这个西行马队的头领,也确实该修正一下自己的行事作风了。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七章 扎格罗斯

在斯伯罕的火祆教堂住宿了一夜之后,我们就上路了。

身在军事重镇,为防止异邦密探奸细的渗入,对于外来人员的盘查异常的严密。

前天下午我们一行在城堡的广场街市上交易游览之时,已经被城内巡视的军士拦住了三四回。

幸亏有黛米尔的赫拉特省的总督手谕和护法印鉴作为护身符,我们才没有被太多的纠缠。

但也表明目前非常时期,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所以当晚的娱乐活动全部取消,为所有的马匹更换了铁掌、与普拉里尔老丈做完交易,购买了一些途中给养之后,我们并和黛米尔回教堂去了。

晚饭之后,大伙正在小广场上整理行装筹划下一阶段的行程安排时,斯伯罕主教大人给黛米尔送来一张快马加急传来的羊皮文书。

赫拉特教廷要求她火速在斯伯罕组织一批神职人员随军北上,安抚那些因参与骚乱而被帝国军队俘获的火祆教徒。

事关千万教民的身家性命,黛米尔小姐原本打算陪我们远赴巴比伦的计划也就此落空。

第二日离开斯伯罕城堡,我们和黛米尔、马兹达.摩尼、格兰德三人依依惜别。

我们面前的大河岸边,是两条伸向远方的波斯古道,一条通往北方的呼罗珊大区,另一条向西通往扎格罗斯山地。

“光明使先生,从罗马城归来一定要去赫拉特城看我!”

黛米尔泪眼婆娑的看着我笑道,一边把刚刚申领了斯伯罕将军手谕和七块祆教佩饰交给了我。

有了这些东西,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可以为我们带来很多的方便。

在半个月的时光里,刚刚与这位美丽的波斯姑娘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却又到了天涯离别的时刻,这让我情何以堪矣!

真想大声对她说:“心爱的黛米尔!不要再去做什么护法了,我们一起去走遍天涯吧!”

如果我有如此的勇气去挽留她,向她大声的表白,我相信这位波斯佳人会义无反顾随我而去的。

离别时黛米尔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告诉我,让我留下她。

可惜如今家中已有苦苦盼我归去的娇妻,再也没有了一年前那种为情随心所欲的底气。

况且黛米尔身为祆教护法关系到万家波斯教众的安慰,还有中部来时路上赤地苦海中的那些等待她去救赎的苍生。

爷爷一直教导我们商者要行大道,我决不可因一己之私念而坏了我们易氏家族一直以来传承下来的家风,此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也!

“放心吧黛米尔!年底我们就会回来,到时候小姐如有兴致,可随我们去东方游历!利安达尔神父他们如今可能已在东方扎下根,你正好可以乘这个机会把贵教的圣火令传到我们的大汉国去!”

我接过古兰朵递上的一块薄羽蝉丝的锦帛,亲手给黛米尔披在了头上,又送给了马兹达.摩尼和格兰德这两位波斯兄弟每人十块萨珊银币,以表我们的谢意。

“金城兄,此话当真?我可把先生的许诺当作马兹达天神的旨意啦!”

黛米尔两眼放光道,五彩的薄金在艳阳下随风飞舞,映衬的这位丽人宛如天使一般。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黛米尔小姐,我们就此别过!”

不远的前方,斯伯罕教堂临时组织的一百多人马的队伍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我哈哈大笑着给了黛米尔小姐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把她扶上了坐骑。

摩尼和格兰德也上前与我们每人亲密拥抱了一下,然后大伙纷纷上马挥手惜别,踏上了各自征途。

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没有去东土之前,一直随商队在地中海沿岸、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伯斯罕、拜占庭这些区域常年的奔走。

所以对于伯斯罕以西的这些区域传统的商道,他十分熟悉,我们也就不需要再去另寻向导了。

他给我规划的最优行程是沿着从西边扎格罗斯山地而来的大河逆流而上,向西北行走。然后在一处叫做冈比西山口的地方向西穿越整个扎格罗斯山地,到达萨珊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界河底格里斯河的上游,从那儿越过大河进入东罗马境内。再一路西行直到地中海岸,从那儿可以乘船去君士坦丁堡找查理大哥寻求他的帮助,或者可以直接去罗马城。

“鲁尔大哥,这回我们走到你家乡来了,不想回老家看一看?”

西行的路上,我和赫斯鲁尔并马而行,看着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地好奇的问道。

“怎么不想啊少主!呵呵,你们中土不是有一句俗话嘛叫做近乡情怯!我当年随迦南商队离开圣殿山去东方时刚刚新婚没多久,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我跟罗马商人借了二十个金币作为股份!谁承想从长安归来的路上,我们的商队在玉门关外碰到了匈奴人的马队,结果所有的驼马财货全部被劫,我们这些人都是把所有的家当和妻儿老小的性命都压这批丝绸里了,又岂甘束手就擒只能以死相拼!结局你也知道,我们总计不过二十来人,又怎是这群虎狼之师的对手,除我之外所有人最后全部死于匈奴人的弯刀之下!哎!后来生无可恋的我遇到了你爷爷的商队,老爷好心收留了我直到今天。”

虽然已过去了二十多年,鲁尔大哥在说起这段往事时仍然悲伤不已老泪纵横。

“现在好了!你也算是锦衣归来,正好可以全家团圆,当年欠下的所有债务我来给你还!”

看着鲁尔大哥难过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好言劝慰道。

“多谢少主的好意!哎,家早就没了!按当年罗马国的律法,我们迦南土著人欠债不还,妻儿就会变成债主四人财产,如今都不知道卖到何方去了,哎!不说了!”

无意间揭起的这段往事,引来了鲁尔大哥的无尽悲伤,这个老伙计不再理会我埋头打马去了前方,半天都没有回过劲来。

我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爷爷曾一再嘱咐过我,商队中的所有老伙计都有难言的往事,如果他们自己不说,我千万不能有那么多无聊的好奇心,去揭人家的伤疤。

今日赫斯鲁尔大哥这件事,算是给了我一个莫大的教训。

“少主,赫老头怎么了?”

少年人的好奇心就是足,看鲁尔大哥一副生气的模样,刘真儿、秦冲他们赶上来低声问道。

“少主肯定提他老家的伤心事了,鲁尔的心里苦啊!”

通病相连的兰顿最了解鲁尔的心事,挥鞭追这个老伙计缓和气氛去了。

“哥,你们看!这塬上的景致太美啦!”

青鸾大鸟不知啥事已翱翔于蓝天之中,古兰朵看着两旁的风景大声的欢呼道。

我们正身处在扎格罗斯山地东麓的这片丘山原野之中,虽然同样的炎热干旱,但受周边大河滋润的缘故,完全不同于中部那种赤地千里的地狱景象。

却是人烟稠密,满目生机的人间乐土。

时值夏历七月,正是波斯高原上胡麦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全是一片金黄丰收的颜色。

与不时从河畔马道旁边冒出的一座座光秃的灰褐色丘山、银带一般的长河流水融为一体,很有我们于阗国老家夏季的味道。

如此良辰美景、一路麦香的大好时光,不快点赶路更待何时?

于是我不再和古兰朵、秦冲他们闲聊,在这往西北无限延伸的波斯古道上纵马奔驰了起来。

如此的畅途,距离冈比西山口全程五百多里的路程,我们的马队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

前方往西往北全都是高耸入云的千年冰峰和一望无际的群山了,有点神似我们初春走过的葱岭雪原。

“少主,当年波斯第一帝国的冈比西斯大帝就是从这儿率兵南下占领了巴比伦国,一直把波斯帝国的兵锋推到了我们迦南和法老置下的埃及!那是这个波斯国最兵强马壮、疆域辽阔的时候!如今这个山口是萨珊国和西方的东罗马帝国、西北的亚美尼亚公国三国交接的地方!因此当年此地鱼龙混杂、山匪众多,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用马鞭指着这条二十年前走过的故道,赫斯鲁尔感慨的介绍道。

“亚美尼亚公国?不知道马米科里扬家族住在什么地方?我真想去拜访一下这些蜀汉威侯的后人!”

自从在梵衍那国听高僧说有三国马超将军之后,早年来到这神秘的西土小国定居繁衍并成为该国第一豪门,我一直对于这个陇地乡党的家族恋恋不忘,大有英雄相惜的味道。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八章 波罗之战

“哥,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阿妈、大嫂和我们约定的是一年的期限,如今都过去大半年了罗马城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再这么磨蹭三年五载我们也回不了家!”

古兰朵端着白绢画轴坐在山口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反诘道,一边仔细描摹着冈比西山口附近的每一个地标,山峰或者河流。

“是啊少主,赶路要紧!就按照我们现在的行程至少没有两年时间也别想回到于阗国!稍一耽搁就是三五载的光阴,人一辈子有几个三五年啊!”

沙米汉一边绑紧马背上的皮绳一边附和道。

“看来行走江湖还是不能结婚啊!老汉,我真是为你担心啊!三年后我们的英兰姐姐独守空房耐不住寂寞跟人家跑了,你该怎么办!”

赤条条来去一人的秦冲无所挂念,肆意的开着沙米汉的玩笑。

“谁敢搞我的婆姨,老子将来回去灭了他全家!”

一向憨厚大气的沙米汉被秦冲撩的怒发冲冠,美丽的英兰里尔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和牵挂。

如果真有哪位登徒子但敢窥视他的夫人,老汉手中的三尺长刀可不是吃素的。

看到力拔山兮的老汉真的被激怒了,秦冲吓得不再言语,埋头打自己的绑腿去了。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三位兄弟,论单兵搏杀的能力,无人能是沙米汉的对手。

“老汉息怒,秦冲这小子就是欠揍!放心吧!英兰里尔在我家清风泽,有我阿妈和库日娜在绝对不会有事的!哈哈哈!”

手下人翻脸,只能我这个少主出面调和了。

“小人刚才口出诳语!还请少主见谅!”沙米汉恭敬的对我鞠躬自责道。

“多大点事啊!呵呵,我听大伙的!出发!”

说话间功夫,大伙都已换上了紧身厚实的山地秋衣,在赫斯鲁尔的引领下向西边连绵起伏的大山深处进发了。

也许当年的冈比西斯大帝和我们东土汉国的秦始皇帝一样,好大喜功乐于征发。

脚下这条穿群山而过的古道尽然甚为宽敞,运送辎重的车马可以在上面安然而。

所以我们两匹马并驾齐驱通过这里,更是如履平川一般。

这样连接波斯帝国东西方的马道,当年修建之时肯定征用了百万人力费时经年修建而成。

很像河西东土由长安通往各郡的秦汉驰道,又如天之山中那些连接陇地、西川的山中栈道。

战时运送军马粮草,太平的年代则是货通天下、连接国中士农工商的血脉枢纽。

举一朝之力以利千载,功过留于后人评说。

扎格罗斯山地由西北向东南延伸,有很多条褶皱般的山体和数不清的峡谷沟壑共同组成。

褶皱凸起的地方或为褐色光秃、如赤龙一般的山峦,或为千年冰雪堆积的云峰。

凹下的部分为山中人烟密集的绿洲,或者是不知何年何月在此繁衍生长的橡木古林。

高耸入云、无边无际,东土关中高塬上的橡林坡与此处相比那简直就是泰山至于鸿毛了。

驰道穿行与其中,就如同进入了盘古开天辟地世代那种蛮荒鸿蒙的幻境。

一路上除了间或从远方而来与我们擦身而过波斯驿马,有时全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遇到穿过驰道向另一边密林山谷迁徙的鹿群、野羊,我们并会猎下几只来补充当日的给养。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这片山地最早属于两河流域的米底人所有,后来波斯帝国崛起占领了整个扎格罗斯高原。

再后来罗马帝国东出与波斯争霸天下,英雄盖世的亚历山大大帝率领十万罗马铁骑从这里东征,占领了整个波斯帝国的北部。

又从呼罗珊大区绕过卡恩山地占领了大夏帝国的西方重镇赫拉特,最后沿着葱岭冰原的各个山口一路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今天贵霜国新都富楼沙东南的身毒国境内才停下了征发的脚步。

一百年前波斯帝国的余脉萨珊国崛起,逐步收复失地,把罗马人又赶出了扎格罗斯山地。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冈比西山口古往今来并是波斯和罗马这两大劲敌东征西伐、逐鹿天下的必经之地。

而细细研究我们东土汉国的那段历史,也正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大秦铁骑一统天下、楚汉相争、三国鼎立的纷争年代。

如此说来不论东西,那时候的天下都是乱成了一锅粥。

所以从这条古道一路走来,各个帝国王朝留下的印记也是随处可见。

米底人神庙、罗马人的要塞古堡、波斯人在褐色裸露的山崖上留下的摩崖石刻、诸多玄石垒砌的高大陵墓。

里面埋葬的也许是一些治国的能臣、乱世的枭雄。

由于经年累月的动荡纷争,也造就了此地彪悍的民风。

即使是路边偶遇的牧羊土民,他们的眼里似乎迸发这瘆人的杀气,让途中的过客不寒而栗。

因此,即使在山间一些平坦谷地,有土著居民的村落或土城,我们的马队也不会做片刻的停留。

除非需要采购给养,穿行于扎格罗斯山地的十来天里,我们的马队宁愿在野外过夜,也不愿驻扎在有人烟的地方。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古道之上,除了我们这些商者之外,还有那些虔诚传道的僧人和圣徒。

葱岭冰原上我们遇到的是去东方传教的身毒比丘,而昨天在一处叫做蓝谷的山原上,我们碰见了十来位从君士坦丁堡徒步而来,赴东方传道的基督教神甫。

黑色的衣袍,胸前挂着铅色的十字架佩饰,手中杵着十字星的木杖。

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憔,唯有眼里闪烁着神圣庄严的光华,虔诚而又执着,虽千难万苦而不回头。

从神甫那儿我们得知如今的罗马国以基督教为国教,视天下所有的信徒为兄弟姐妹,没有贵贱、种族的区分,都是上帝的子民。

如想在罗马国境内顺利通行,必须得到耶稣基督的呵护才行,需要向它布施,最好是皈依此教。

信仰需要始终如一,不能以功利之心待之。

我们原来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不能火祆教对我们有利就临时皈依火祆教,更不能因为基督教徒在罗马国境内受上帝和国王的呵护又去改信基督。

所以我就选择布施二十个萨珊银币,从领队的神甫那里领了十块玄铁铸造的黑十字佩饰,作为我们在穿越罗马国途中的护身符。

前方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孤峰,绕过这座孤峰之后,我们就暂时进入了罗马国的境内。

“尊贵的东方使者,山外波斯和罗马的军队正在交战!各位如不急着赶路可以沿着这条山谷往南行走,在东南五十里外的地方另寻出山的通道!愿我主耶稣能够赐福于诸位!阿门!”

浓须鹰鼻的神甫领队手划十字,向我们介绍前方的路况道。

如此密不透风的古橡茂林,驮着皮囊的马匹根本无法从中间穿过。

除非舍弃所有的货物行囊,还有我们的坐骑徒步行走,才有可能从如此的山谷纵穿过去。

舍弃这些丝绸财货就意味着今后我们只能靠乞讨或打家劫舍过活了,这样的话也就再无前去罗马的必要。

和拜占庭神甫们告别之后,马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最后还是沿着当前古道西去的主张站了上风,我们就此安营扎寨在山下住了下来,准备在此过夜,等第二天人马精力旺盛的时候再去翻山。

整个深夜山谷中静寂的如同古墓一般,飒飒的山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应该是那些搏杀疆场双方将士的鲜血吧!

第二日中午我们来到了对面的山梁处朝山下眺望,一座古堡前面的旷野上已经尸横遍野,没有死去的伤兵的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

横七竖八的军旗、折断的梭镖、血迹斑斑的波斯长刀立于山石之中、撕裂的战车、脱缰呜咽的战马。

双方仅存的几百名重甲军士还在奋力的厮杀,不时有投标划过长空的尖啸之声在山谷中回响,他们的目标是夺取这座要塞古堡的控制权。

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古兰朵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躲藏在我的身后。

我们跨下的马匹却都有了莫名的冲动,仰天嘶鸣,不安焦躁的踢踏着铁蹄。

下山坡道的出口并是古堡的大门,如此看来正如神甫所说,从这里出山已经没有希望了。

“沙米汉、秦冲前面开路!沿着山脊向南方行走!刘真儿我俩断后!古兰朵、鲁尔,兰顿大哥你们三人居中!”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二九章 两河之源(一)

前方的大战正酣,这座罗马人的教堂也就成了临时的救护所。

从高处望去,不时有满载伤兵的马车从东北冈比西山口的方向飞奔而来,跨过河面上原木捆绑的浮桥,在教堂外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浮桥是渡过这条长河的唯一通道,远观桥的对岸有一处大石垒砌的哨卡,四五名轻甲护卫正站在上面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河面。

“少主,这条河叫做底格里斯河,是罗马国和萨珊波斯的界河!20年前我来过这儿!河对岸卫兵把守的地方是税卡,罗马国的税制按人头纳税!凡是有渡口、山口、桥头的地方就有税卡!呵呵,我们也过去吧!”

赫斯鲁尔指着河面向我们介绍道,而青鸾已经飞过了大河,立在教堂的尖顶上等着我们了。

“走吧!大伙把火祆教的佩饰都摘下来,挂上十字架!罗马!我们来啦!哈哈哈!”

我摘下黛米尔送给的火祆教鹰形胸徽,把拜占庭神甫送给的的十字佩饰挂在了脖子上。

终于进入了罗马国的境内,我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动,八年前和亚米卡相处、分别的场景如潮水一般涌上了我的眼前。

虽然早已时过境迁,此次西行除了拜访亚米卡这位故友,还有寻父和探路的重任。

但打开我情窦之门的罗马女子亚米卡,却是我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深深的牵挂。

当年在于阗王城外的古道边上,我们挥手分别时,她也就是十二三岁的芳华之年,如我身边的小妹古兰朵一样。

金色卷曲的秀发,蓝色灵动的双眸,还有婀娜的身姿,给我带来无尽快乐、两小无猜的那个夏秋美好的时光。

想到这儿,我禁不住看了眼马背上的古兰朵。

波斯高原上火辣的太阳,已经把这个美丽的假小子晒成了胡麦的颜色。

“哥,你怎么这么看我!”古兰朵惊讶的笑道,脸上尽然泛起了一层害羞的红晕。

“大哥瞅你怎么啦?你这个丫头!别啰嗦了,快点跟上!”我故作威严的催促搪塞道。

鲁尔大哥已经牵着马匹在前面引路,来到了渡口边上。

我们也纷纷下马,一手牵着坐骑一手牵着驮货的大宛乌青,紧紧跟在了他的后面。

“不对,哥肯定是想大嫂了,或者是思念那位罗马国的姑娘亚米卡小姐!”古兰朵回头嘿嘿笑道,淘气而又烂漫。

半年的时间,这位可爱的小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个头尽然达到我的肩膀,亚麻粗布的外袍也掩盖不住她完美的身材。

腰间的短柄匈奴弯刀,是爷爷前年从东土归来时带给她的礼物,使她妩媚中透露着英气。

这位昔日戎卢国落难的小公主,来到了我们清风泽的易府,转眼之间十年的时光已经过去,如今又陪我走在这西行的路上,天意也!

能有这样忠诚能干的小妹陪伴左右,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幸事。

浮桥用原木和无数条皮绳、藤蔓捆绑而成,走在上面除了略微摇晃之外,与平地一般无二。

如今这底格里斯大河正是一年中水量最丰沛的季节,水流澎湃湍急,我真担心浮桥固定不牢会忽然之间随着大河奔流而去。

于是赶紧催促前方的鲁尔大哥、秦冲他们加快速度,招呼后面的刘真儿、沙米汉、兰顿三人快点跟上。

河口的哨卡似乎对于浮桥的坚固结实很有信心,一根原木栅栏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裸露着半个臂膀、腰间围着牛皮轻甲、手持盾牌长戈的罗马守卫,似乎对于我们来自何方、是不是波斯国的奸细并不感兴趣。

他们只管收税,按人头收税!

赫斯鲁尔和守卫的军士简短交流之后,回头对我笑道:“少主,十四个银币的赋税!这个家伙论马匹收买路钱了!”

“告诉他们,我出二十个银币!余下的六个给这些军头买酒喝,问问他们在罗马境内行走要不要通关文牒!”

赫斯鲁尔把我的回复用罗马语转述给他们后,这几位军士立马脸色大变,喜笑颜开的给我们抬开了路障,放我们通行。

“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罗马军士把我们当成埃及人了!”

古兰朵回头对我们嘻嘻笑道,虽然是口音很重的罗马语,她还是能听出其中的意思来。

“少主,军头说埃及人同是罗马帝国的子民,不需要路条,只要沿途纳税就行!”赫斯鲁尔回头答道。

“好吧,先过去再说!”

感觉脚下咆哮的河水随时都有可能把浮桥冲走,我用手中的刀鞘拍着前方的马背焦急的催促道。

罗马军士毕恭毕敬的立于路过,给我们垂手致礼。

“鲁尔!我们是于阗国人大汉后裔,这些罗马佬怎么把我们当作啥埃及人啦?”

过河之后大家重新上马,秦冲追上了赫斯鲁尔好奇的问道。

“是啊!以前我没有在意过,如今细观你和少主、刘真儿三人的五官模样,与我老家迦南平原上的埃及土民还真是相像!哈哈!不过他们没有发髻,所穿的衣饰也比你们汉人简单!”

赫斯鲁尔如发现天大的机密一般,惊讶的叫道。

“长的像埃及人?呵呵,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过。难道汉家的炎黄后裔几千年前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去了埃及,在那里建立了比我们三皇五帝还要古老的帝国?连埃及法老也与我们汉人同宗?呵呵,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除非我们汉民真是天神的后裔!”

听了赫斯鲁尔的介绍之后,我也觉得甚是怪诞。

葱岭先民、大夏先民有我们汉家的血脉还能说得过去,毕竟史书上有记载。

但如今说万里之外的埃及还有与汉人同宗的族群,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我们的先民似乎在千年之前还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埃及人如今也是罗马国的子民吧?我们何不就此冒充下去,在接下来的路途之中也可省去很多的麻烦!”古兰朵心眼活泛,在一旁提醒道。

“是的,当年埃及人、腓尼基人、我们迦南人同属波斯帝国的第六总督区!六百年前波斯衰落,把我们的土地拱手送给了罗马人直到今天!”

赫斯鲁尔感叹道。

我对这片土地的王朝更迭不感兴趣,但真如古兰朵所言我们冒充埃及人在罗马国境内可以免去很多的麻烦,这倒是我愿意接受的。

“秦冲!锅盔!接下来的行程,遇到关卡土城我们三人并把头巾包起来,少说话!由懂罗马语的鲁尔、古兰朵他俩在前面开路!”

刘真儿途中除了酒肆美女、盔饼大肉能引起他的兴致之外,基本变成了闷葫芦。

埋头做自个的事情,远没了前去东土建康路上的那种活泛劲儿。

以前我们就四人结党,每时每刻都混在一起。

可如今变成了七人,我又成了事事都要操心的领队。

和这位老伙计的交流再也没有以前那般的频繁,有时几天都可能说不到一句话。

好在大伙都是过命的兄弟,人在那儿就行了。

“少主!这天热得火炉一般,再裹个头巾还不成蒸笼啦!鲁尔,埃及人啥发式?”刘真儿问道。

“埃及男子据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光头,如同佛家的比丘!也有人像祁山马场的老伙计木塔尼尔他们那样长发齐肩!如今埃及民间的发式又多从与罗马人的短发!”

赫斯鲁尔介绍道,他自己虽然在西域汉地呆了了这么多年,生活习性和衣饰须发,与一般的罗马男子已无二样。

“光头肯定不行,短发也怪里怪气!少主!真要是装扮成埃及人,我们也就无须裹头巾啦!干脆把束发放下来,按照埃及人的发式稍微休整一下!”

秦冲接茬道。

“这个主意甚好,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如此一来,滋补亵渎祖宗又可乔装自保,就这么定了!古兰朵你来操刀!”

说话间我并跨鞍下马,在马道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拔出了头上的发簪,满头的长发瞬间如流水一般的倾泻而下。

古兰朵也不客气,拔出锋利无比的腰间弯刀,给我的头发来了个一刀两断,颈脖以下的部分被生生割了去,头顶顿觉轻松了许多。

少主带头,秦冲和刘真儿想退缩也已来不及,只能乖乖的伸着脖子,等候古兰朵干脆利落的一刀。

虽然看不见自己如今是啥模样,但细观秦冲、刘真儿二人,如今短发浓须、目光如电,身披波斯麻衣、脚蹬夹趾夏鞋、手握波斯长刀,一副虎虎生威的架势,再也找不着两年前玉树临风汉家郎的半点风韵了。

“鲁尔大哥,我哥他们像不像埃及人了?”

古兰朵双手拍着弯刀的刀柄,兴致盎然的瞅着我们三人嬉笑着问道。

“前方遇到土城,少主你们每人置办两套我们迦南人的夏季棉袍,就如假包换啦!”赫斯鲁尔拂须而笑道。

兰顿大哥和沙米汉幸灾乐祸的瞅着我们,为我们这三个汉人与他们这些胡人后裔完全的融为一体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棉为何物?”我惊讶的问道。

“棉就如你们东土的蚕茧,在这两河流域和尼罗河的两岸广泛种植,用来纺纱织布!我们迦南人、巴比伦人还有埃及人盛夏时节都是一块棉布简单裁缝后套在身上!通风吸汗,比你们东土的薄羽蝉丝便宜百倍,比波斯的麻衣舒适,罗马人的毛毡布衣饰和棉衣相比简直就如东土的葛衣之于绫罗了,天上人间之别!”赫斯鲁尔取出皮囊喝了几口清水道。

“世间还有如此神奇的作物,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听说这世上还有与中土的丝绸相媲美的布匹,裁衣高手的古兰朵甚为惊奇。

“是啊!当年罗马帝国累次东征,就是为了东方的丝绸香料、巴比伦的棉布、波斯国的铁器,还有埃及人的莎草纸和黄金!”

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说起这片土地上古往今来的家国轶事,如数家珍一般。

但对于我们这些东方商者而言,却是云里雾里。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零章 两河之源(二)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当前马队所在的这个位置是古苏美尔王国和巴比伦王国的发祥地。

来自扎格罗斯山地的底格里斯河和内托罗斯山脉的幼发拉底河在这里并肩而行,一直流向东南的大海。

两条大河的沿岸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盛产胡麦、棉花、椰枣、火油,是世间少有的丰饶之所。

家父易丰年如今生活的巴比伦城邦,距此地只有五百多里的路程。

“哥,先去巴比伦吧!找到我们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如今过的怎么样?”古兰朵央求道,眼里尽然闪烁着泪花。

可怜的女子,和我们兄弟一样,父亲的影子在我们的脑海中早已模糊。

前去探访这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家父,我的内心一下子忐忑了起来。

幼年时候的往事还隐隐约约的记得,家父容颜很像长大后的二弟易武威,如今中土东晋国的下邳县丞。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在巴比伦城邦的街头,我们父子擦肩而过或许都相互认不出了。

“少主不要担心,我和鲁尔追随丰年兄走南闯北有两三年的时间!当年富楼沙你家父的那次出走我们也在现场!”

兰顿大哥看出了我的疑虑,赶紧宽慰道。

“那好吧!先去巴比伦!我倒想看看我们的家父是在那边尽享荣华富贵乐不思蜀了,还是因为贫困潦倒街头乞食无脸再见家人!”

说到这儿,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愤之情涌上心头。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家父置双亲、爱子与不顾,这么多年有家不归。

仅仅因为和家母夫妻不睦用情于初恋的外邦女子,这样的理由说不过去。

“少主,以前的恩怨都放下吧。你们父子此番见面后也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就跟他说清风泽老家的大门永远对他和这边的夫人子嗣敞开着!老爷老夫人只想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的独子!”

想起前事,鲁尔大哥也不禁黯然伤神了起来,他知道十五年前家父出走这件事情对于我们整个家族的打击有多大。

“哥,阿妈都不怪罪父亲了,你也原谅他吧!”古兰朵安慰道。

“是啊少主,这次去巴比伦见到丰年老爷我们好话说尽,只有一个目的,让他跟我们回一趟于阗国!”

沙米汉的马匹行礼已经绑好,翻身上马道。

“丰年老爷在这边过得舒坦并罢,如果妻子儿女都如路边的土民这般,那就啥也别说了,全家老幼跟我们一起回于阗!”

“如果这样的话,罗马我们也就不要去了,从大河的入海口直接乘船去僧伽罗,再转乘前去中土建康的海船!”

南去巴比伦城邦的路上,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对于接下来的行程交流着自己的看法。

碧空如洗一般的蔚蓝,古道两旁金黄色的田野上农人们正在收割着成熟的胡麦,一座破败的苏美尔人神庙耸立在路边的椰枣林中。

路人只能凭借其长条玄石垒砌的墙体,来想象其千年之前辉煌时代。

“刘真儿,去建康干甚?要回也是回于阗国的清风泽啊!”

听锅盔刘嚷嚷着走海路前去东晋汉国的建康,沙米汉不耐烦的质疑道。

“武威、长安少主不都在那儿嘛!陇西庄园那么大,丰年老爷全家正好可以去那儿安置!”

刘真儿笑道,悠哉悠哉的甩着软鞭,绝口不提自己想早日重回长安与兰姑娘相约之事。

“这样吧!我原路返回于阗国给老爷老夫人和于阗夫人他们报信,你们走海路!”

说到回家,沙米汉已经有点归心似箭了。

而同样的新婚燕尔就远离家园,我却没有老汉那般的急迫之心。

对于新婚妻子库日娜的眷恋淡的如水一般,只有在口渴难耐的时候才能想到。

也许没有楼兰国的灭顶天灾,在她和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罗马城姑娘亚米卡三者之间,我更愿意娶燕喜小姐为妻。

可惜天不遂人愿也,姻缘之事往往皆是天意。

“”已经到东罗马了,罗马城我们肯定是要去的!顺道看看途中有没有将来可以和我们进行交易的特色物产!”

见沙米汉他们在就怎么回去争论不休,我一锤定音道,打消了他们半途而回的念想。

“少主,这两河流域的胡麦天下闻名,产量是你们东土关中一带粟米高粱的几倍!我们回头时少主何买点胡麦的种子带回去,在东土推广种植以利万民!”

赫斯鲁尔胯下马来,从路边的胡麦田中拔了几棵沉甸甸的麦穗递给了我。

闻着麦香似乎闻到了馕饼的味道,但西域于阗国及其周边的绿洲上胡麦的亩产与这边相比,但从麦穗的大小即可辨别出高低来。

民以食为天,若果此地的麦种能被成功的引进道东土汉国去,岂不是泽被天下以利万物的天大善事!

“古兰朵记下了,将来我们从罗马城回头,一定要在这巴比伦买几百斤胡麦的种子带回于阗去!”我叮嘱小妹道。

“何止是胡麦的种子,棉花这种作物对于那些买不起丝绸的穷苦人家太有用啦!也要采购一些!”

古兰朵瞅着原野上胡麦田畔一块块青翠的绿色作物感叹道。

鲁尔大哥告诉我们那些是棉田,每年秋冬季节就可以长出雪白棉花来。

不过我担心,这些波斯、罗马国的作物带到东方之后能否生长繁殖。

《晏子使楚》中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但无论如何,这些上天赐予的衣食神物,我既然见着了无论如何也要带点回去。

万一在东土汉国也可以栽种呢!就如当初西域的葡萄、萝卜、蚕豆传至汉地一样,那将会使万家黎民从此摆脱饥寒之苦。

商者行事利人利己才能立于天下,这巴比伦胡麦和棉花种子是我此趟西行以来所遇到的第二单天大的生意,第一单是梵衍那国的波斯精铁细甲与中土丝绸交易。

这两单生意在我的有生之年如能做成,富甲天下指日可待也!

不过棉布的品质到底如何,怎么纺出纱线织成布匹,目前还只是听了赫斯鲁尔的一面之词。

究竟如何还需等我们到达巴比伦城后眼见为实,才能做最后的定论。

我们沿着底格里斯河岸宽敞平坦的古道一路向西南纵马而下,沿途的村落人烟逐渐多了起来。

古道上不时有北上的车马从我们的身边匆匆而过,或为商贾、或为官家,各色人种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天边地平线之外赤黄色的沙海丘陵,还有随处可见明显具有异域风格的王朝遗迹,我真有点盛夏时节行走在中土黄土塬上的恍惚之感。

也许是我们的发型服饰已经趋于埃及人和本地苏美尔人原住民,或者此处本来就是一处八方汇集之地。

过去千年以来,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巴比伦人、亚述人、波斯人、罗马人轮番做这块土地上的王者,如今的居民可能连祖先来自何处,自己是何民族都搞不清了。

如此多种族的长期融合,不同文明的彼此渗透,使这里与别处相比对于外来人种早已见怪不怪。

所以一路走来,我们就是普通的过客,不管是在路边的客栈中吃饭或者就餐,所受的关注度远不及途中经过的赫拉特城和斯伯罕城。

如此甚好,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土著如观赏杂耍艺人一般的围观我们,也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盛夏的午后似火一般的炎热,我们会在大河岸边古村落的椰枣林中做短暂的歇息,去河中清洗沐浴一番,也会偶遇一些在河边洗衣、戏水本地女子。

身处富庶之乡、面临大河之水、居百族杂居之所,所以这些巴比伦故国的女子在我们东方人眼中,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姑都是倾国倾城之美。

丰胰婀娜、激情洋溢,又传承如今罗马国的遗风衣饰暴露而魅惑。

难怪当年家父会为一巴比伦佳人,不惜抛却世间的一切而远走他乡,今日观之确有他的道理。

秦冲和刘真儿这些天又重新活跃了起来,有事没事就喜欢打马对河边跑,希望能够一睹谁家女子的芳容,了却一下心中的多情之苦。

午时避暑,必定要选河畔野村的椰枣林中。

如此一来就有了和那些偶遇的心仪女子调情偷欢的机会,少不风流枉少年也!

我和沙米汉如今已身为人夫,又有小妹古兰朵在一旁监督,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和秦冲他们一起肆意妄为的胡闹。

所以每每这时,我们就会学着鲁尔和兰顿大哥他们那样,把波斯格兰德军头赠予的网床往树上一系,并抬腿躺到上面呼呼大睡了起来。

古兰朵这段日子除了绘制路线图外,又有了新的喜好,就是和每个野村的一些村妇们学习抽纺棉纱的技艺。

学了几日之后,古兰朵就不再做弟子了,而是成了教授这些土著妇人纺纱织布的先生。

东土汉国的养蚕缫丝织布的工艺与这棉花纺纱织布的技巧异曲同工,但效率和速度却是天地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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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一章 巴比伦

《耶利米书》:我们想医治巴比伦,她却没有治好。离开她吧!我们各人归回本国,因为她受的审判通于上天,达到穹苍。你们要磨尖了箭头,抓住盾牌。耶和华定意攻击巴比伦,将她毁灭,所以激动了玛代君王的心,因这是耶和华报仇,就是为自己的殿报仇。

在去巴比伦的路上,赫斯鲁尔给我们讲述了这座城邦的许多古老往事。

包括巴比伦人和上帝的子民希伯来人之间的恩怨,还有神如何借助玛代波斯的一代圣君居鲁士大帝之手,彻底摧毁了这座曾经富庶无比的城邦。

当然还有那神秘的通天塔,在清风泽时,我曾经无数次从西来的客商那儿听说过关于它的种种传说。

在走出了冈比西山口十日之后,在两条大河中间的绿野上,一座灰黄色的城堡展现于我们的眼前,还有那座高耸入云、已经歪斜的青褐色通天古塔,巴比伦到了。

入城十里之外一圈圈无数次被摧毁又无数次被重建的城墙的废墟,向世人诉说着它昔日的繁华。

我登临过东土长安城建章宫的遗址,也曾在洛阳城外的龙门山上眺望伊水、洛水两岸的井田阡陌而追思怀古。

但巴比伦城外的这些遗物残墟在我们这些异域商者的眼中,这座可以追溯千年、万年的城池应该不是世间的凡人所造,而是天上的诸神所建。

可惜无数代前朝的故都,如今只是东罗马帝国美索不达米亚行省的置地。

入城找了间客栈住下之后,我们一行并迫不及待来到了大街之上打听家父易丰年和他的随从白芒叔叔的下落。

离家之前奶奶和爷爷他们给我的所有信息,就是这位名叫丹妮的希伯来女子住在通天塔附近的河岸边上。

因为丹妮曾经对奶奶说起过,她家的商队还有两艘远洋航行的海船,可以直接从巴比伦城出发驶向东方的大海。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的线索。

如此资财雄厚的商家,在整个巴比伦王城应该妇孺皆知了。

可我们在大街上向本地的土著居民打听这个商家和丹妮本人时,尽然无一人知晓。

失望之余,我已无心欣赏大街两旁的世风人情、异域景致,带着所有人直奔通天塔。

通天塔所在的那片街区,我们更是来来回回转了四五圈,也没有找到丹妮当年所说那条可以停靠海船的那条大河。

难道丹妮对于奶奶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在编故事?一种不祥之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如果真如此我们的家父易丰年可能早就没了。

幸运的是,在通天塔山门入口的地方,我们终于遇见了一位世居此地的希伯来老丈。

与赫斯鲁尔大哥一番交流后,他们尽然还是迦南老乡,彼此的祖居之地相距不过百里。

希伯来老丈告诉我们,原来这里是有一条河流,是当年居鲁士大帝引底格里斯河水淹城挖掘的运河。

十年前天下大旱,大河之水出现了罕见的断流,这条运河也就失去了补水成为一条干涸的沟堑。

时任东罗马巴比伦总督命人率千名奴工,耗时三月才把这蚊蝇遍地的运河填平,也就此埋葬了巴比伦古城那段不堪的往事。

至于丹妮家族和我父亲、白芒主仆二人老人尽然也有印象。

旁边的椰枣林中就有一处露天经营的酒家,我赶紧让古兰朵前去置办一桌酒席,请希伯来老丈过去一起饮酒叙谈前事。

“丹妮的家族和我家是世交,我们信奉相同的上帝,在一座教堂中做礼拜,我看着这位莫拉家族的小姐从受洗一直到长大结婚生子!她的丈夫摩拉德.易并是你们所说的那位东方人,他随身带来的仆人我们叫他白王,这个人有千斤之力,十个波斯武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位希伯来老丈举杯向我们致敬,他说起家父时轻描淡写,但聊起白芒叔叔钦佩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有如此顶天立地的壮士陪伴家父左右,我们稍微心安了一些。

“老先生,莫拉德.易在丹妮小姐家过的怎么样?”负责筛酒的小妹古兰朵热切的问道。

“莫拉家族的人都很尊重易先生,并把唯一的女儿丹妮小姐嫁给了这位绅士,家族通往东方的所有生意也有这个人来统管。”

希伯来老丈须发俱白,戴了顶黑色小帽,身披灰白色棉布夏袍,显得历经沧桑而又学识渊博。

“后来呢?莫拉家族如今还在巴比伦吧?”我急于想知道家父的下落,举杯敬酒道。

“哎!五年前迦南地区希伯来人起义反抗当地罗马总督的压榨,有人在总督那儿造谣宣称巴比伦城内的所有希伯来商家都是这次起义的捐助人!结果那个愚蠢的总督尽然听信了这些谗言,没收了城中希伯来商人的所有财产,并把他们驱逐出境!从那以后,莫拉家族就从我们的巴比伦城消失了,包括那两个东方人。”

希伯来老丈伤感的叙述道,似乎在埋怨上帝的不公,他们举族膜拜的天神弥赛亚为什么不能早点来到人间。

听说家父和白芒叔叔如今已不在巴比伦城,我们白跑了一趟,古兰朵不禁掩面恸哭了起来。

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坏到了极点,虽然从来没有感受过家父的关爱,但他在我的心里依然是一座高山,是我一直供奉的神。

圣贤皋鱼有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如今我不远万里来到巴比伦寻找家父以尽人子之孝,却连父亲的面都不能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向我袭来,这也许就是父子血脉相通的缘故吧。

天,你何其弄人也!让我们空手而归!

父,你何其无情也!落叶归根倦鸟归巢,而你蒙受大难宁愿在外漂泊也不愿回归故里!

如此作为,非我等常人所能理解。

“莫拉家族的产业遍布天下,巴比伦城中的物业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他们家族不会有事的!呵呵,那俩个东方人目前活得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还要滋润!”

看见我们兄妹的悲戚之态,希伯来老丈也猜出了其中的缘故,赶紧好言安慰道。

“老先生!据你猜测,莫拉德.易和白王二人如今会在什么地方?莫拉德易是我的家父,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

我站起身来,在郑重的给老丈磕头施礼道。

“这个恕我难以相告,天下之大我也不知道莫拉家族如今去往何方,所在何处!富楼沙?僧伽罗?拜占庭?条顿堡?或者你们东方的国度,都有可能。”

听了赫斯鲁尔的翻译之后,老丈赶紧起身,把我扶了起来。

听说是故人的儿子,这位希伯来老人对于我们的态度愈加的亲热友好了起来。

“不过孩子,你父亲肯定没事的,万能的主可以作证!”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老先生,城中的希伯来人都被驱逐了,你为啥还在这儿?”古兰朵停止了悲伤,不解的问。

“被驱逐的都是莫拉家族这样的希伯来大商家,我是一般的匠人,所以还能在这座城里苟活下去!”

老丈心酸的微笑道,满脸显现着人生的无奈和世道的艰辛。

临别之前,我特地给他留下了十来个罗马金币以表达由衷的谢意。

没有见到家父是西行以来最大的憾事,听说他所在的是一个非常有势力希伯来家族,如今已是儿女满堂,正和他的丹妮夫人躲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享受齐人之福,我和朵儿才有了些许的安慰。

世间的一切结为缘分,君臣、夫妻、父子莫不如此。

或许我们兄弟与家父易丰年的缘分,从十年前他离开清风泽家园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断了。

回到客栈后,大伙都已提不起戏耍的半点精神。

第二日在巴比伦城的布市为我们每人裁剪了两套罗马人的棉布夏袍之后,我们并匆匆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二章 贝罗埃亚(一)

巴比伦古国所在的这片区域,终年赤旱,雨水极为稀少。

如果不是来自东北或西北山地大河之水的滋润,这里应是如西域黄龙沙海那般的不毛之地。

因此所有的绿洲和人烟都是沿着大河两岸而生,绿洲之外并是黄沙漫漫的蛮荒所在。

不管是最早的苏美尔人,还是后来的入侵者波斯人、罗马人,东征西进挥师南下,所看重的也就是绿洲上的沃土和物产。

除此之外的沙漠、戈壁及其腹地中小块孤立的绿洲,基本还入不了这些征服者的法眼。

至今还是游牧部落的无为而治,正如我们东土商周春秋时期的“国人”与“野民”之分,所谓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也。

绿洲境内置所完备,彼此以驰道相连,十里一驿百里一堡,苛捐杂税无以复加。

所以途中过往的商贾,要想节省税费之资,就会聘请当地的土著向导不辞辛苦穿越大漠,前去某一处城邦或是海港。

我们此行的经费充足,加之原计划回归的时间已经不多,因此选择沿着东罗马的驰道一路西去。

赫斯鲁尔大哥对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做了如下安排:沿着幼发拉底河岸边的驰道逆流而上,到达西北方向的贝诺埃亚城。然后一路西去,前往地中海岸边的安条克城邦。

整个行程大约千里之遥,途中没有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并可抵达。

“少主,朵儿小姐!贝诺埃亚城繁华啊!呵呵,如今这东罗马帝国境内,除了君士坦丁堡的国都外,万家汇聚、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就数这贝诺埃亚了!”

盛夏时节的幼发拉底河波光粼粼,灰白色的驰道蜿蜒于岸边的绿野之间向远方的山地延伸而去。

赫斯鲁尔与我并马而行,呵呵的笑道。

“鲁尔大哥,快说给大伙听听!”离开巴比伦已有一日,原本因没有寻着家父而郁闷的心情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马队驰骋之时,古兰朵会和盘旋于云端的青鸾竞技。

接下来是一条路到底的行程,不似前面山地荒漠之中的那般复杂,她绘制锦图的差事也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现在古兰朵有事没事都会跟在鲁尔大哥的身后,没完没了的问个不停。

这遥远的西方国度,对于我们这些东方人来说,确实一草一木都透着稀奇。

秦冲、刘真儿还是一路寻芳为乐,百无聊赖的沙米汉也加入了进去。

兰顿大哥还是如以前那样,打马走在了最前面或是最后面,很少参与我们途中的散扯,沉默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么说吧!巴比伦就好比东土今日的洛阳城,而贝诺埃亚并是如今的长安和建康!”

赫斯鲁尔打了个形象的比方,我们听者也是恍然大悟。

洛阳故都已然衰微,而建康和长安却是百业兴旺、百万人家的锦绣之都。

“如此说来,这贝诺埃亚确是个有趣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在那儿多玩上几日!哈哈!”

我开心的大笑道,前年冬日西都长安那段美好的时光如在眼前。

“不过这西方诸国毕竟还是物力贫瘠百工不兴的蛮荒之地,城邦的规模财力,不可与你们大汉国相提并论!”

觉得自己把这座东罗马的置地夸得太过,鲁尔大哥赶紧改口道。

“老兄过谦啦,呵呵!一路走来以我观之,东西方的民风国风各有所长!我们东方人攻于巧计因此百工兴盛,遇到贤君明主则天下太平、财货富足通于四海!这西土诸国过于敬畏天神,动辄举百万之力建造神殿神庙,全民供养佛祖、马兹达天神、基督上帝,而不去兴农桑之事!东土先贤曰!过犹不及、物极必反!呵呵,你们看看这废弃的神庙,当初建造它时,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啊!”

我指着大河岸边一座坍塌荒废的亚述人神庙感叹道。

四周没有山峦,如此长条玄石都是从遥远的山地开凿后水路运来,耗费的人工财货自不必说。

而同时期我们东土的先民们,却是分封建制、开拓八荒、造田治水、驯化六畜,荒郊野民皆知农桑之事。

如此经年累月,东西方财货之丰寡,也就天壤之别了。

“少主所言甚是!不过我们这西土还有一个好处少主可能不知!”鲁尔大哥卖了个关子。

“我愿洗耳恭听!”

“在贝诺埃亚,将军、总督大人可以和我们这些平民商者在一个大池中沐浴洗澡,不算是僭越!但凡相中的女子,你可以与国王的皇子公平格斗以决归属!没有你们东土那么多的门户之见等级秩序!”

鲁尔大哥骄傲的笑道,这也是对于自己的故国唯一感到满意的地方。

“老鲁尔,你不是在瞎说吧!真是啥样的女子只要喜欢都可以抢过来?”

刚才对于我和鲁尔大哥的交流毫无兴趣的秦冲、刘真儿他们,听说在这罗马的土地上可以凭实力抢夺心仪的女子,而不在意家族背景财力大小,都如好斗的雄鸡一般打马冲上前,兴冲冲的问道。

“是这么回事!但前提你必须是罗马国的自由民,你们这些东方人肯定不行!另外,人家女子还要钟情与你,否则就是强抢民女,罗马人的长剑可不是吃素的!两位小兄弟,你们可得当心啦!”

赫斯鲁尔说完,并嘿嘿嘿的打马追兰顿去了。

“这个老家伙,不是等于没说嘛!”刘真儿泄气的愤慨道。

“锅盔!你还真指望抢一个罗马国的媳妇带回东方去啊!你养得起人家吗?”

看着秦冲和刘真儿二人大失所望的样子,古兰朵幸灾乐祸的大笑了起来。

“我今日在这里保证,诸位兄弟谁能从贝诺埃亚城邦带一位正宗的罗马姑娘回于阗,本少主出资给他在王城里置办一套宅院,决不食言!”

为了振奋军心,我给几位兄弟画了一块天大的“炊饼”。

“少主,我老汉也有分吧?”沙米汉也来凑这个热闹。

“有!全都有!鲁尔、兰顿全都有份!就看你们的本事啦!”

两位大哥不理睬我们几个后生瞎胡闹,在前面纵马狂奔了起来。

“我哥的话你们也能信啊!在于阗国清风泽家园每支出一个铜子,都是我阿妈说了算的!都别做黄粱美梦啦,赶紧赶路吧!”

古兰朵向来以拆我的台为乐,伴随着青鸾大鸟一声直上云霄的尖啸,她也打马把我们远远的扔在了后面。

“少主,当初为啥要带朵儿小姐同行啊!途中少了多少乐子!”刘真儿委屈的埋怨道。

“我什么时候要带她西行啦!这丫头硬跟着我有啥办法!”我争辩道。

“都怪秦冲,菜鸟一只!单兵搏杀尽然能败给一个小丫头!”

刘真儿是一个在女子面前不怎么放得开的家伙,古兰朵这次同行让他在途中受尽了憋屈,所以他又把怨气撒到了秦冲头上。

“我无话可说!呵呵!”秦冲自知理亏的干笑道。

“我说句公道话,兄弟们真认为朵儿小姐和我们一路走来是个累赘?少主,没有朵儿小姐,仅仅这路线锦图一项就够你受的!我们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没人能帮得了你!还有这青鸾神鸟,没有朵儿小姐,青鸾就不会和我们有这样的缘分!路中哪一次露营埋锅造饭,朵儿小姐不是抢着干活?兄弟们都知足吧!”

沙米汉比我这个亲兄长还要心疼古兰朵,见我们几位还在后悔带小妹同行,很是不快的理论道。

为了途中不顾礼义廉耻的肆意妄为,尽然埋怨自家的小妹,老汉的一席话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有钱能使鬼推磨,逢关过卡缴纳足够的税金之后,贝诺埃亚之行如流水一般的顺畅。

十日之后,我们并跨过了幼发拉底河源头所在的内托罗斯山地。

再经过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大湖之后,前方广阔大漠的边缘,从北方山地延伸而出的绿洲上,传说中的贝诺埃亚城邦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尽管看惯了东土长安、洛阳、建康等地巍峨的城墙,贝诺埃亚城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高大古老的亚述神殿、万头攒动的露天市场、依山而建的椭圆形剧场、引雪山之水进入城内的人造石渠。

还有尖顶的教堂、官宦贵胄人家的城堡、城堡四周的街市民居。

全部都是罗马风格的玄石建筑,苍黄雄浑如万神的宫殿一般。

站在山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从露天市场,向东南西北分别延伸出了一条条宽阔的马道。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这些马道分别通往东方的波斯、南方的巴比伦行省、西北的国都和西方海滨的安条克城邦。

如此看来,鲁尔大哥此前的所言非虚。

以商者的眼光观之,这贝诺埃亚城确实处于罗马国交通枢纽的位置,天下商贾货源云集于此,再从这儿流通分散至周边的列国。

清风泽客栈地处东西商路的要冲,来自东方汉国的货源四中有一都要从我家的门前经过。

不出意外的话,在这偌大市场之中,肯定能够碰到往昔在我家客栈住宿过的西方商贾。

行商途中皆为兄弟,如能有幸在这异乡遇见以前的房客,定能获得他们的鼎力相助,我们的罗马城之行也会顺畅许多。

还没有入城,古兰朵已经如数家珍一般报出了一大堆她所知道的波斯、罗马商贾的名号。

做珍珠珊瑚交易的迦南商者亚伯拉罕.大卫、夜光杯商者拜占庭城邦的米尼波尔、波斯国地毯商人拉巴德兰等等。

这些从事东西方贸易的列国商贾,从我们东方运回的丝绸、香料肯定要运抵这儿进行销售。

运往汉地、身毒诸国的货品,也需在这儿采购。

而我最希望的,是能够有幸遇见亚米卡的父亲老亚历山大的商队。

那样的话,我们也就无需再穿洋过海千里迢迢的前去罗马城了。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三章 贝罗埃亚(二)

我们到达贝诺罗亚城的时候刚过午时,匆匆找了家客栈住下存放好货物,便结伴来到了这座东罗马帝国最大的集市上。

有赶着驼队、马队前来的长途行商,也有搭建宽大的帐篷常年在此倒买倒卖的做市商。

支付手段五花八门,可以以货换货,也可用列国的金币银币进行支付。

市场里还有专门从事货币兑换的商家,域外商者可以用自身携带的金锭银锭,从他们那儿按一定的比价兑换成印有东罗马皇帝头像的金币。

世间还有这样的生意,我平生第一次遇见甚觉惊奇,而且这种货币买卖却是出奇的兴旺。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不管是在贝诺埃亚、安条克、拜占庭、还是罗马城,做这种买卖的十有八九都是希伯来人。

这个族群另外一个天大的生意,并是高利贷业务,其中的利水也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所以在整个罗马帝国的境内,各个行省城邦的土著居民都对这个流浪的民族格外的排斥。

因为任何一个希伯来人家族只要在一座城邦居住十年以上,这个城市最好的产业,一半以上的金币都会流入该家族之手。

世人也弄不清其中的缘故,尽管每个希伯来人从来都不偷不抢、是一等一的守法良民。

但事实就是这么神奇,就如罗尼人的魔法一般。

这让我想起了在楼兰故城第一次遇到上官燕喜小姐的情景,还有她所经营的洛城邮驿。

当时我的感觉也是一样的,世间还有如此奇怪的买卖。

看来经商之道法无定式,凡有需者皆是生意,凡有供者皆可交易。

我们这些长途的商者,所做的生意并是把全天下的需者和供者串连起来,做天下百工的衣食父母,同时也为自家牟利。

利己利人,双赢或多赢,与佛家度己度人的慈悲之心是一样的道理。

市场上交易的货品也是让人眼花缭乱,海珠珊瑚、象牙水晶、棉麻织物、兵甲铁器无所不有。

如此浩繁的市场,足以和我们西都长安的东市与西市相媲美。

行走于市场中间的也不是一般市民小户,全是来自天下列国的商家大贾。

我们一行在市场中转悠了半天,来自东土的竹器、漆器见了不少,唯独不见我家商队的主业丝绸交易,这让我很是纳闷。

“请问店家,这整个市场怎么没有丝绸的交易啊?”在一个棉布摊位跟前,古兰朵向其主人打听道。

“小姐在说笑话吧!哈哈哈!东方的丝绸?”

这位身着棉布白袍、须发金黄的中年迦南人站起身来,好奇的打量着我们,不屑的大笑道。

“诸位先生小姐,你们是埃及人?还是东方人?”

“我们是东方人,第一次来到贝罗埃亚,想了解一下这个市场的行市!”

古兰朵用半生不熟的罗马语微笑着应答道,赫斯鲁尔做了临时的翻译。

“不像!呵呵,这位先生分明就是我的迦南同乡!”

尽管半信半疑,这位布商还是热情的拉来了一块布毡,席地摊在了铺位前的沙地上,准备邀我们坐下相谈了。

“尊贵的先生从东方来,有没有带来丝绸?有多少货?全部交给我吧!包先生满意!十五金一匹!”

布商已看出我是这群人的领头,殷勤的给我递上一杯葡萄美酒,生怕别人听见一般,压低声音神秘的笑道。

“我们本次所带的绸货不多,只能让十匹布料给先生,不能再多了,回头我让送过来,还望先生见谅!”

这个罗马佬看来把我们当成商道的嫩瓜了,想乘机宰我们一刀。

但就算如此,他的报价比在波斯国的斯伯罕时,还是高出了五个金币。

如此说来,我们东土汉国的丝绸在这西方的罗马,真是寸布寸金啦,这让我很是欣喜,此趟西行总算有所斩获。

于是我学着布商的样子,右手按住左胸,故意摆出了为难的架势。

“十匹东方的丝绸!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哈哈!除了刚才所说的价钱外,我还愿意赠送先生十匹罗马棉布,以表达我的谢意!”

罗马布商喜出望外的跳了起来,满面红光的向我鞠躬致谢道。

看来这笔买卖他赚大了,难道在大海那边的罗马城,丝绸卖到了每匹五十金、一百金不成?

“还请先生告诉我们,这么大的市场为啥一块东方的丝绸都看不见?”古兰朵依旧不解的问道。

“各位有所不知,每年从你们东方过来的丝绸货量太少啦!国王陛下、各地的总督、将军、领主大人们一般都是自己组织商队前去东方采购,这些货源到不了我们贝罗埃亚的市场,间或有东方的商者带来的丝绸,还没到市场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

罗马布商又给我们的夜光杯中斟满葡萄美酒,看来今日我是他最大的金主了。

“尊贵的先生,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告诉你,你所带绸货千万不要在这个市场出现,一匹布一块罗马金币的税金!全都交给我吧,我们场外交易,价格好商量!”

一块金币的税费!在东晋的江南够买两块上等的丝绸啦!

布商老兄的这个信息对我来说确是莫大的收获,我们站起身来,古兰朵把我们下榻客栈的名号告诉了他,大家就此别过。

市场上除了见不到绸货,连古兰朵先前所说的那些在我家客栈住宿的罗马、波斯客商,一个也没有见着,更不要说老亚历山大的商队了。

此时正值夏历八月中旬,这些商家可能正在前去东土的路上。

如果去年启程的话,如今他们应该西行到了玉门关外龟兹国的境内,途中没有任何的耽搁至少也得明年的仲春才能抵达这贝罗埃亚。

看来我们到的不是时候,与这些西方诸国的故友商家们南辕北辙。

市场里驼马众多,牛蝇胡乱的飞舞,下午干热的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忍受的腥膻之味。

就在大伙准备撤离市场返回客栈的时候,迎面走来一群汉人模样的商者。

为首的大哥身材健硕、宽衣博带、头裹纶巾,手摇团扇神采奕奕,不时和两旁熟悉的商家打着招呼,一望便知是中土东晋江南的大商豪客,

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位短衣打扮,身背长剑的护身伙计。

没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罗马城邦,还能遇见我们汉家的商者,我欣喜若狂的招呼大伙迎上前去。

“请问兄台何方人士?”

我们一行鲁尔、兰顿大哥、小妹古兰朵和沙米汉这四位金发碧眼,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如今已是埃及人的装扮。

因此即便是相向而行,这位汉家兄台也没有意识到我们这几位乡友的存在。

我立于一旁冷不丁和他打招呼时,吓得这位老兄一个哆嗦。

“小兄弟你们是汉人?”对方瞬间反应了过来,惊喜的抱住我的双臂大声叫道。

“陇西金城郡人士,小弟易金城拜见大哥!”

在这异国他乡遇见了这位汉家兄台,就如见到了爷爷、外公,二弟三弟武威、长安他们那般的亲切。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赶紧领着众人给这位萍水相逢的老兄鞠躬行礼。

“中土闽地南安郡林晋乡!好兄弟,哈哈哈!此地不宜久待,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林兄台哈哈大笑领着众手下还礼道,不由分说的挽着我的胳膊走出了露天市场。

“好多年啦!你是我在这贝罗埃亚遇见的第一位大汉商贾,小兄弟胆魄过人,愚兄佩服!”

露天集市的背后是一条酒肆客栈的长街,我们进入了一家穹顶开阔、玄石台阶的拜占庭酒家。

林兄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美艳的罗马侍女微笑着把我们领入了二楼的平台。

一张宽大的波斯地毯,我和林兄席地迎面而坐,其他人都列坐与我们的身后。

太阳快要落山,夕阳下的贝罗埃尔集市尽收眼底,蔚为壮观而又恍如隔世。

“兄台过誉了!兄台比我们走得更远,当属我们中土汉商的楷模!”

罗马没有青茶,我们只能以酒代水。

“都不容易啊,呵呵!这条海路我随家父已经走了二十余载!兄弟是第一次来这东罗马?”林兄慨叹着问道。

“是啊,我们走的是陆路,年初出发,如今才到这儿!兄台做的是何生意?”

刚刚还是血脉兄弟一般的亲热,等现在面对面坐下来时,才稍微有了一点生分之感。

“当然是丝绸的买卖,五十倍的鸿利!哈哈!贤弟难道还有更赚钱的生意?你的货出了吧?要不要愚兄帮你引见引见?”

这位林兄的江湖阅历远胜于我,和他交流如沐春风一般。

“我们这趟带的绸货不多,准备带到罗马城去再出手!”

“兄弟,听愚兄一句劝,都在出了吧!我们中土行商之人有句俗话叫做能赚十分只取七分,留下三成的薄利给这些本地的商者,也不失为君子之道!”林兄给我的夜光杯中斟满美酒,一边以长者的姿态劝告道。

同为商者,我瞬间明白林兄的这席话意思,对他也肃然起敬了起来。

“好吧!听兄台的!剩下那五百匹绸缎全部在这出手!哈哈!还请兄台给我联系个下家!”

“贤弟放心!每匹丝绸二十个罗马金币,明日就可交货!易老弟,你这一单可是买卖赚足了身价!一万个罗马金币就是三百两黄金,有了如此财势给个郡守也不换啊!”林兄举杯庆贺道。

二十个金币,又比刚才集市中的那位罗马布商多出了五个金币,看来林兄没有坑我这个故国的乡党。

“如此说来,这贝罗埃亚并是我们东方丝路的尽头也!兄台何日归去?”

“九月之后波斯海上的西信风到来,为兄就要踏上归途啦!”

林兄感慨举杯,我们萍水相逢却像久未见面的知己一般。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四章 贝罗埃亚(三)

“林兄台,何谓西信风?”

生于西域腹地之国从未见过浩淼汪洋,对于这位林兄的信风之说也是甚为好奇。

“贤弟有所不知啊!我们远洋航海经商之人向来以海风为信,啥时启程啥时归去都是有讲究的,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那!”林兄打着哈哈道。

“小弟愿闻其详!”我拱手相问道,并给林兄斟满杯中的美酒。

“这大海之上,不同的季节风向与海流也各不相同。我们中土每年的盛夏时节,这波斯海上的洋流都是随着西信风沿着海岸由西向东流淌,遇到前方的海岸阻挡之后再转为东南。如今我们从波斯海岸乘船东去一路顺风顺水直达僧伽罗,再从那儿顺流南下至柔佛国的蒲罗中诸岛。等到来年春天西南信风刮起再扬帆北上。途中如无飓风、海盗之类的变故,在明年的端午之前,为兄便可以到达我的南安郡老家啦!”

如此算来林兄走海路一个来回也是两三载春秋,飓风、暗礁、海盗之类林兄虽然轻描淡写,但在四面汪洋无处逃生的大海之上,其中的凶险丝毫不亚于陆路上的山贼巨盗、冰山戈壁。

这世间的商道不管陆路海路,都是世间的危途啊!

世人只知我们豪门巨贾的千金美眷,但福祸甘苦只有我们走过来的商者心中自知也!

“林兄的意思是,汪洋中航行如果错过了时节便如在大河之中的逆水行舟寸步难行!”

“贤弟聪慧过人一点就透!呵呵!”林兄挥手让罗马侍女给我们斟酒,一边举杯邀我。

“不过大河上逆水而行尚且可以借助人力,汪洋之中如不幸遇到惊涛骇浪的逆风之日,我们就只能听天由命啦!呵呵,十年前在蒲罗中以北的南海上,为兄的商船在一次风暴之后偏离了原有的航线,我们在大海上正正漂流了三个多月,才在一处从未到过的大陆靠岸。”

“林大哥,这个大陆上有人烟吧?是个啥样的国度?”古兰朵被这位林兄如此惊悚的经历深深吸引,不禁好奇道。

“野人国也!男女老幼肌肤棕赤、不着衣衫、刀耕火种、围猎为生,我们平常人等在那边一天也呆不下去!那个大陆上有一种诸位从未见过的生物,似鼠却比鼠大上百倍,如驴却又是两蹄直立跳跃如飞,速度之快虽你们西域汗血宝马也不能及也!腹部有一天生的皮囊,新生幼崽无需哺乳直接呆在里面!呵呵!贤弟,朵儿小姐!为兄我也算见多识广,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国度,如今想想都是后怕啊!”

林兄拂须笑道,品了一口水酒。

“那后来你们怎么出来的?找到回家的海路?”古兰朵初涉江湖,对什么都好奇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们全船连同伙计二十多人,在那个大陆的海岸边待了小半年的时间,修好受损的海船,终于在第二年遇到了一股东南至西北方向的海流,把我们送回了东土。”

林兄说起这段往事捋须而笑风轻云淡,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们听者却是惊心动魄。

“兄台真是福大命大之人啊!小弟佩服!”我拱手向这位中土商道的前辈表示由衷的敬意。

“是啊!我们的商船在东土的吴兴郡靠岸,再从那儿南下回到晋江边上的故土家园,距离我们离家远航已经过去了五年!哎!家中的父母妻儿以为我们早已死在了外乡,连衣冠冢、祭奠的牌位都有啦!”

说到这里,这位林兄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丝丝的酸楚。

同样远在异国,我们也是同病相怜。

途中任何的困苦险境都无所谓,就怕故土亲人们的惦念。

说话之间夕阳已经落山,林兄在客栈外场院上让酒家备上了三头肥羊的烧烤盛情款待了我们。

“这罗马诸国的餐饮料理不堪入肚,唯有这烤肉美酒还算凑合!诸位汉家兄弟、江湖同道!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今夜不醉不归!”

几碗酒水下肚,林晋乡兄台东土侠士之风毕现,举碗相邀道。

更是挥手招来罗马侍女,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长功夫,侍女并带回了十来位丰胰婀娜、身披布袍的陪酒佳人。

云海西国女子美艳热辣,每位佳人身上弥散着迦南薰衣草的香味,还有这良宵美酒,让人意乱情迷乐而忘归。

“朵儿小妹,我们商道中人今夕不知明日祸福,给本家兄弟们找点乐子。万望小姐见谅,不要笑为兄粗薄!”

有点微醺的林兄台生怕怠慢了古兰朵,端着酒碗来到我们的身边哈哈笑道,言语中充满了抱歉之意。

“林大哥过虑了,你们尽情的戏耍吧,不要管我。呵呵,有我哥陪着就行了。”

烤架旁边的石台上,古兰朵亲密的偎坐在我的身边嘻嘻笑道。

我对着林兄台无奈的苦笑着摊了摊手,自从有了这个跟班,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的放浪形骸无所顾忌了。

“那好吧!你们兄妹自便,酒食浆果尽管让侍女送来!”

林兄会意,招手让罗马侍女过来给我筛酒。

倒酒的瞬间佳人热辣的秋波差点没把我淹死,这个地方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林兄!偌大的贝罗埃亚有没有适合女眷消遣的地方?”

“当然有啊!半山剧场近来每晚都有雅典卫城过来的剧团在那儿演出,今晚的剧目听说是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不过这罗马国的戏剧与我们东土的歌舞不太一样,没啥子看头!”

林兄指着半山处巨石垒砌的圆形剧场摇头笑道。

“戏剧!好久没看樱兰姐姐她们的演出了,我们快过去看看吧!”听说此地还有罗马人的歌舞伎表演,古兰朵喜出望外的央求道。

生长于客栈之家,西域歌舞早已融入到我们骨头里,我们兄妹在这方面的喜好是相通的。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他们与林兄手下的几位伙计早就称兄道弟的打成一片了,又有美艳佳人在侧,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

鲁尔、兰顿大哥也许是我和古兰朵在场的缘故,不好意思放下脸面像年轻人一样的嬉戏玩乐,很庄重的坐在一边喝着闷酒。

也许我们离开之后,这老哥俩才能无所顾忌的放松一把。

和林兄台临时告辞后,我们兄妹并兴冲冲的直奔半山剧场而去。

夏夜的山间凉风习习,半圆的月儿如水一般的沐浴着整个古城。

白日喧嚣之声早已消散,四周只有夏虫的鸣叫,还有从剧场方向传出的隐隐约约的人声。

待客周到的林晋乡林兄自己虽然没有过来作陪,却派了两名罗马侍女与我们同行。

一人提着装满葡萄酒浆的橡木小桶,另一位女子提着装满食材浆果的藤篮。

看着两位异国佳人上山吃力的样子,我干脆把她俩手上的东西全部接了下来,任由这三个丫头欢声笑语的走在了前面。

圆形剧场由一个玄石铺就的中央舞台及其四周拾级而上的一圈圈半圆形玄石台阶构造而成。

舞台的四角,燃烧的火油铜灯把整个剧场照耀的白昼一般,连银色的月光都被淹没了。

台阶上疏疏落落的坐着百十位看客,舞台中间的石堆上立着一根铜柱,那个称作“普罗米修斯”的演者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铜柱上。

下面十几位载歌载舞、叽叽喳喳,一律灰白色布袍的歌舞姬们,古兰朵称之为河神的女儿们。

她们正在想办法拯救这位盗取天火拯救人类的侠者,这位西方上古时代的天神,还真有点像我们东土古圣中射日的后羿。

但如此的表演,确实与西域、东土长安的歌舞演出不太一样。

一段段没完没了的台词简直就是在演说,就如我们春秋战国时期周游列国坐而论道的诸子百家一般。

古兰朵完全沉入到剧情之中,不再做我的翻译。

我很是无聊的坐在石台之上,抬头仰望穹庐之中的疏星朗月,不禁想起前年冬日长安桂之坊酒肆中的《江有汜》和《凤求凰》来。

还有痴迷“周礼之乐、南国之风”的燕喜小姐,佳人如斯兮!不可求也!

第二日,受林晋乡兄台的垂爱,我们以青天为证,对着东土故国的方向焚香叩拜,结为金兰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相约他年东土再见。

贝罗埃亚城外的古道路畔,我们两支汉家的商队洒泪惜别。

林兄台沿着我们的来路前去巴比伦,再往东到达波斯海岸的港口,从那儿踏上归途。

而我们的下个目的地,则是距此地五百里、地中海岸边的安条克城邦。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五章 安条克

安条克,如今东罗马帝国叙利亚行省的置地所在。

离开贝罗埃亚城邦五日之后,一片广袤的平原沃野展现于我们的眼前。

如果不是驰道上川流不息的驼群马队,金发碧眼、圆领罩袍的异邦行人,我真有点来到了中土江南的错觉感。

沿着阿西河继续西进,站在高处并可看到浩淼如烟、蔚蓝色的地中大海,与河口、汪洋相交地带的这座灰黄色的古城。

城墙要塞、官邸商街、教堂民居、入城的马道,全由周围山地开采下来的长条玄石堆砌而成,辉煌而又大气。

在那个被称作塞琉西海湾的港口一带,几百条海船停在岸边,白帆迎风、浪卷金沙、椰林如墨。

搬运货物的杂工如同移动蚁群一般,在岸上的货仓与海船之间来回不停的穿梭着。

远处山林、原野之上的古堡鳞次栉比,其规模和气派丝毫不亚于东晋江南的士族庄园。

难怪在贝罗埃亚城时,客栈的店主告诉我们,到达安条克后就无需再去罗马城了。

今日罗马东西帝国境内的四座繁华富足之地,便是罗马城、埃及亚历山大、安条克和新都君士坦丁堡。

基督教派在东罗马境内的四大教场,这安条克尽然以首席居之,类似于波斯国境内火祆教派的圣地赫拉特城。

关于这安条克城邦的来历,店主作为一个地道的罗马人也如数家珍般的向我们娓娓道来。

500年前罗马帝国的一代雄主亚历山大大帝英年早逝之后,随他征服东方波斯、埃及诸国的将军们,也先后在各自掌控的行省中自立为王。

其中一位叫做塞琉西的将军就在自己管控叙利亚行省建立了的塞琉西帝国,并以其父之名命名自家的都城为安条克。

500年前的东方中土,正是秦王东出函谷与六国逐鹿天下、一统六合的开局年代。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同一时代,这罗马帝国由合而分,而我东土汉国却是由分而合。

天地之道一阴一阳,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谓太极。

如今东土汉国南北分裂、诸国林立,这西方之地却是相对平稳安宁的时候,没有改变天下的大变局。

由此观之,这东西之地即为太极之阴阳。

他日我东土汉国天下一统、国泰民安之日,也许即是这波斯、罗马诸国的混乱之始。

此或为天道也,不敢妄加揣测。

我们的马队正随着列国的商贾驼队进入该城最宽阔平坦的广场大道之时,百十位身披铠甲的罗马军士,策马一路狂奔而来。

“统统让路!将军大人凯旋归来!班师回城啦!”

伴随着军士们的一路高喊,城中的男女老幼半盏茶的功夫,就从城区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盛大节日一般的簇拥于马道的两侧,欢迎他们子弟兵马从外邦抢掠归来。

照例是将军的亲兵马队居首、中军随后,走在最后的辎重马队满载着这次出征的战利品。

几十辆马车的黄金珠宝、珍禽异兽、干肉、粮草,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两列衣衫褴褛的战俘,全是年轻力壮的异族男子和姿色尚佳的妙年少女,两三百人之多。

从这些俘虏的肤色看来,和本地人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这样的征伐其实与占山为王的山贼巨盗没有太大的区别,帝国境内不同城邦之间的你争我抢而已。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如当年我们于阗国国王对于周边小国的攻伐一样。

把戎卢国收入囊中之后,原戎卢国中王亲贵胄的人身家财都会成为这些异军将士的战利品。

连年幼的戎卢小公主古兰朵也被作为奴隶,在于阗王城的人市中估价而售。

直到家母于阗夫人看中,出百金巨资将其买下收为义女,我们易氏三兄弟才有了现在这位名叫“古兰朵”的自家小妹。

由此观之,这天下之事从来就没有新意也!

看着这些战俘,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东方汉人禁不住有些胆寒,赶紧打马离开了围观的人流。

这些出征归来野性犹在的罗马军士如果瞅见了我们几位东方的面孔,一时兴起把我等也捕了去充作人市中代售的奴隶,那就完了。

一行七人在大街的偏僻之处,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少主,今晚作何安排?要不要找家酒肆兄弟们好好的乐上一乐!”

在贝罗埃亚与罗马佳人们戏耍还未过瘾的秦冲、刘真儿二人,马匹行礼刚刚安置妥当,就来我这儿提出了他们的非分之想。

如今我也算是大财主了,一万多罗马金币带在身边,整整一大皮囊的分量,无形中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同时只要我愿意,可以带领他们几位前去城中任何一处娱乐之所。

而且在一年之前的长安或者建康城,我如果能有今日的这般阔绰,也真会这么做的。

“秦冲,锅盔!你俩知道如今这安条克城邦那两个地方最需要人手?”

不等我应答,古兰朵并接茬坏笑道。

“小姐啥意思啊?初来乍到我们怎会知晓?再说需不需要人手与我等何干?”刘真儿不解的挠头问道。

“据我所知,最缺人手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安条克神学院,基督教派将来要在我们东方发扬广大,最缺你们这样的神甫牧师!如能把你们两位东方少年抓了去,关在神学院的地堡之下潜心修习十年八年的《旧约》、《新约》全书!将来外放你们前去东方,做传播基督福音的使者,岂不是美事一桩?”

说到这儿,顽劣的古兰朵先自哈哈大笑了起来。

“谁敢缚我,得先问问我手中的三尺长刀答不答应!”秦冲耍了耍手中的波斯长刀,冷冷的笑道。

我手下这几位兄弟伙计,也算是一身功夫的老江湖了。

虽没有万夫莫当之勇,但徒手对付三五个毛贼官差,真是不在他们的话下。

“秦冲,大话别说得太过!就刚才大街上的那些罗马军士,黑压压一大群压过来,你能敌得过人家?”

古兰朵被阿妈骄纵惯了,有时会得理不饶人。

而秦冲这位虎狼不畏的真英雄,尽然被古兰朵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朵儿,还有一处是啥地方?”沙米汉打破冷场,讪笑着问道。

“还有一处啊,并是奴隶市场!安条克城邦将军、领主大人云集,城邦内外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奴工短缺,才会外出攻伐捕获一些廉价的人货回来!秦冲,锅盔!你俩想不想前去试试?”

古兰朵发起狠来也是真够凶悍,也许一路走来她对两位兄弟动辄寻芳的做派早已看不顺眼,今日只是一个爆发口而已。

如此看来,漫漫商途还真是不能带自家的女子一同上路啊!

“小姐所言有些过了!这安条克城邦共有两家神学院,确是用来培养神父、教士的所在,为归属罗马教廷统管。其中学员大多皆为自愿,将来也主要前往帝国的各地传道。有没有小姐所说被胁迫的外邦学员,这我还真不太清楚,不知小姐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另外,罗马诸国历来重商,也因商而兴!该国商者的地位要比东土汉国高很多,可以与将军、领主大人平起平坐,我们行商而来只要按章纳税,自己不寻事端,绝无无故被捉再卖身为奴之说!呵呵!”

赫斯鲁尔大哥年轻时经常随迦南商队出入安条克,对于这边的行市政情也十分的熟悉,所以他的一席话令人信服。

“今夜就算了,大伙人困马乏,都早点歇息吧!明早前去港口预订前往罗马城的航船后,我们再去好好的放松放松,听说这边的海水浴场不错!”

眼见小妹和秦冲他们剑拔弩张的争吵不休,我赶紧上前挽着秦冲的肩膀,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再和古兰朵纠缠下去。

“是啊!在这异国他乡凡事小心为好,今后去任何地方我们都要一起行走,遇到危难之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沙米汉也好言相劝道。

其实秦冲、刘真儿二人也是一直视古兰朵为自家的亲妹子,如今我和沙米汉出面圆场,二人也就借坡下驴,不再和她计较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每次我们几位少年人争吵之时,兰顿大哥总是乐呵呵的一旁观战,不置可否。

立于鹰架之上的大鸟青鸾却最烦我们与它的主人古兰朵之间的争执,每每都有奋而出击的护主之势。

唯独这一次,大鸟却似乎乐在其中的看热闹,还不时发出人语般的“咯咯”之音。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三五六章 “犹大”赫斯鲁尔

第二日在客栈吃完羊奶馕饼的早餐之后,古兰朵和兰顿大哥留守店内看管钱袋马匹。

我们其余五人沿着塞琉西海湾的金色沙滩,一路寻找近期前去罗马城的出海商船。

这些海船来自于地中海沿岸的各个城邦,亚历山大、罗马城、迦太基、君士坦丁堡等等,其中最远的一艘来自地中海西岸加泰罗尼亚行省的马赛利亚。当年亚米卡在清风泽时告诉过我,她的母亲在其父老亚历山大去东方行商期间,就是跟一位高卢国商人私奔的,去了遥远的普罗旺斯。

因此我很是怀疑这位身形彪悍、赤裸上身、腰系亚麻布条纹长巾的中年船主,可能就是古兰朵所说的那位高卢商者。

但理智告诉我不要向素不相识的异国人去打听这样的陈年旧事,不会有任何答案,只会是自讨没趣。

我们整整在海湾里转悠了一个上午,得到的答复几乎都是近期没有返航的可能。

因为他们的仓位早已被列国的商贾预订一空,来自东方的货物还没有运抵安条克。

最后在一处岸边的渔村那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愿意出海的本地船家,来回的资费是三百个罗马金币。

而且商船正在大修,二十天后才能出航。

这个价钱在城外的船厂,已经可以定制一艘上好的三桅海船了。

可惜半年后才能才能完工,而且我们一时也找不到能够驾驭海船的熟练船工,更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因此我毫不犹豫的预付了三十个金币的定金,相约二十天后在塞琉西海湾扬帆启程。

如此一来,我们就要在这安条克城邦闲呆上一段日子了。

赫斯鲁尔大哥的迦南老家距此地不过一千多里的行程,沿着安条克至耶路撒冷圣城的海边驰道快马加鞭,二十天的时间足以打个来回。

所以他向我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想乘这个机会回乡省亲,看看是否还有亲人住在老家。

有古兰朵这个半吊子罗马语翻译在身边,鲁尔大哥暂时的离去对于我们没有太大影响。

况且当初西行之初就有约定,将来从罗马城归途时我们一定要陪他回到耶路撒冷圣殿山下的故乡,帮他了却过去二十多年的思乡之苦。

于是我爽快的答应了鲁尔大哥的归乡请求,特为他准备了五百个金币的归乡盘缠,唯一的遗憾是路途遥远我们不能一起同行了。

“少主,五百金太多啦!我在老爷商队的年俸只有十金,这么多的资费我鲁尔授受不起啊!”

看见我一下子给了他这么多的资费,赫斯鲁尔感激涕零的鞠躬道。

“老兄啊,你就放心的收下吧!十个金在东土建康城便是20匹锦缎,这些绸货运抵安条克城邦就是这个价钱!呵呵,我没有多给,这都是你老应得的!呵呵,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怎么也得阔气一下!”

我慷慨的笑道,扶起鲁尔老哥。

“你们几位也不要眼红,这趟罗马之行的年俸统统五百金!等平安回到于阗国后,我一个铜子也不会少给哥几个的!”

看着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兰顿四人满脸的羡慕之色,我举着鲁尔的钱袋哈哈打气道。

随我出生入死,在这异国他乡开辟未知的商道,我岂能亏待了几位兄弟。

“谢谢少主!少主的大恩大德小人感激不尽!”

听罢我的这番言语之后,几位老伙计齐刷刷的给我跪地磕头,我赶紧把几位一一扶起,应该感激的是他们的忠诚和担当才对。

“秦冲、刘真儿!你们二人蛊惑我哥途中酒肆寻欢的各项开支我都记下了,这些支出将来肯定要从你们的薪俸中扣除!”

古兰朵又和秦冲、锅盔二人半真半假的较起劲来。

“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凡事以小姐马首是瞻!”秦冲赶紧向古兰朵拱手求饶道。

五百金啊!于阗王城小富人家一辈子的家当也不过如此!

东晋朝今有不为五斗米折腰、寄情山野的五柳居士,如果是五百金,任他高洁如陶公者,也会为之倾倒也。

所以秦冲、刘真儿向古兰朵示弱,也是情有可原。

送走赫斯鲁尔之后,我们六人在这安条克城中过起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每日清晨,基督教堂、神学院早间祷告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会和数以万计的修士们一样,抱着撰写在羊皮纸上的《新约全书》,从城中各处赶往神学院宽大的广场之上盘腿而坐,聆听从罗马教廷过来的红衣主教大人的教诲,关于耶稣基督的受难记、神的启示、上帝的福音。

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纯粹是参与一下罗马人这种神圣的仪式,聊以修身而已。

但大体的教义与我们东方正在流行的佛教、波斯国的火祆教大同小异。

中午饭后午休两个时辰后,古兰朵在金沙浴场边的烧烤大餐已经备好。

先去海中沐浴一番,再上岸来豪饮一番干爽清凉的葡萄美酒,啃食几块古兰朵亲手烤制的羊排,自家的风味扑面而来,简直有点乐不思蜀了。

叮当作响的罗马金币就是好啊!它可以买到这个世间你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

难怪虔诚的基督徒把其成为撒旦的眼泪,它能让人的灵魂堕落,欲望的沟壑永远难平。

晚间安稳好古兰朵后,我和秦冲、锅盔、沙米汉四人并揣着满袋的金币,穿梭于这安条克大街小巷的所有青楼酒肆之中。

也许正是这样的放纵,加深了我们的罪孽。

接下来的两年里,万能的基督上帝、西天佛陀、马兹达天神借助赫斯鲁尔这个“犹大”之手,给了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地狱般的惩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这西土古圣希罗多德说过: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东土孟圣也有言: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其所谓大丈夫。

我等手中稍有钱财并张扬跋扈、为所欲为,实乃惹祸上身之根源也。

十日之后,赫斯鲁尔大哥突然从迦南风尘仆仆的打马归来。

他原来没有回到迦南的故乡,而是给我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和坏消息。

我要前去寻找的亚历山大.亚米卡这位故友佳人,如今就在安条克城邦以南五百里外的骑士堡,罗马城我们已经无需再去了。

坏消息是这位亚米卡三年前已经成婚,她如今的夫君并是骑士堡的罗马将军安东尼奥大人,育有两子,居家幸福。

听到信息对于我来说是个噩耗,过去这些年对于亚米卡这位罗马丽人,和与她之间关于未来的种种畅想转瞬间化为乌有。

这些美好回忆也是我一路西行的最大动力,可惜如今佳人已为她人妇!

如东土河西敦煌郡江南丽人刘南儿与白轩画工结为连理那般,让我满怀的衷情似水东流。

还有上官燕喜小姐,唯有一声叹息了!

本少主上辈子肯定得罪了天上的月老,才会如此的戏弄与我。

“哥,那位亚米卡小姐如今既然已是将军夫人,你也有了库日娜大嫂,你们的姻缘已断,还是不见面为好,免得到时自寻烦恼!”

看着我坐在那儿愁苦不堪的模样,朵儿赶紧过来安慰我道。

“朵儿小姐说得对!东土至罗马的商道路线图已经绘好,所带绸货也已出手,我们这趟西行的所有目的都已达到!少主,不能再犹豫了,择日东归吧!”

兰顿大哥作为队中的长者,语重心长的附和道。

秦冲、刘真儿两位对于罗马佳人还有点余犹未尽,靠在马槽的侧畔看着我不置可否,继续前行还是归去但凭我的定夺。

家有娇妻的沙米汉啥也未说,干脆回屋打点起自己的行装来。

“少主啊,这位安东尼奥夫人特地让我带话,她非常想念你这位故友,盛情邀请我们商队前去骑士堡做客,让她也敬一下地主之宜!”

鲁尔大哥或许匆匆归来的缘故,言语之间已是大汗淋漓。

“你见到亚米卡了?”我惊喜的抬头问道。

“是啊,那一日我刚好路过骑士堡,刚巧碰到安东尼奥夫妇的马队从城堡中出来,将军大人老态龙钟,夫人却是正值妙年!便好奇的询问一旁的看客,他们告诉我们这位将军的娇妻名叫亚历山大.亚米卡,是罗马城的富商之女,与将军结婚已有三年了。”

鲁尔接过古兰朵递上的麻巾,拭去头上的汗珠继续道。

“这位夫人与少主你要找得那位亚米卡正好同名,又都是来自罗马城的行商之家。于是我就多了个心眼,贿赂了将军府的官家,让他帮问问这位夫人年少时有没有去过东方,有没有一位名叫易金城的东方故人。当天安东尼奥夫人就召见了我,呵呵!特让我赶紧回来请你们前去骑士堡与她见面。”

赫斯鲁尔好不容易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坐在那儿气喘吁吁了老半天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七章 陷阱

“好吧!自然来了就见上一面,从此以后也再无牵挂!你们几位谁愿意与我同行?”

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从案榻上平静的站了起来。

亚米卡已婚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我们东方,家中女子年过十五如还未出嫁,就会被视为父母的包袱。

这位罗马佳人与我同年,掐指算来已经年过二十,三年前嫁作他人妇并不为过。

“少主,安东尼奥夫人的意思是我们全商队的人都过去,在骑士堡玩上一段日子,她连我们下榻起居之所都安顿好啦!”

赫斯鲁尔一旁建议道,看不出是将军夫人的建议还是他自己的主张。

“不必了,我们速去速回!秦冲,刘真儿,你俩随我同行!兰顿,老汉,古兰朵!你们三人留在店中做些采购,五日后我们归来就马上启程!我也想家啦!哈哈!不如归去!”

见大伙都不太积极,我只能亲自点兵了,心情也比刚开始好了很多。

鲁尔大哥见我如此安排,也就不再坚持。

没有人察觉到他当时的情绪变化,后来我回想当时的场景时可以感到,赫斯鲁尔明显比刚开始焦躁了很多。

谁也不会想到在我家清风泽商队尽忠职守几十年的老赫斯鲁尔,尽然能干出卖主求荣的事情来,况且我爷爷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真是人心似海,难以揣度啊!

古兰朵把我送给亚米卡的五匹吴地薄羽蝉丝用棉布包好,放在了随身携带的锦囊之中。

然后与兰顿、沙米汉一起,把我们送出了安条克城邦的南门之外,大伙才挥手依依惜别。

我们四人一路无语,沿着罗马国南下的驰道向耶路撒冷圣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五十里外的一条长桥边上,照例是通关纳税的哨卡。

长桥的对岸,赫斯鲁尔所言骑士堡的管家大人与十来位亲兵早已在那边等候多时了。

不过没有多少客套和欢迎之礼,隐隐中还带有丝丝的杀气,因为这些人全是身披轻甲、腰挎短剑、手指盾牌长戈的罗马剑士模样。

但一直到这时候,我对赫斯鲁尔大哥还没有丝毫的戒备,认为这只是安东尼奥将军大人为我们所准备的特殊礼仪。

越往南去沿途的景致也愈加的荒芜苍凉了起来,下午在一处石山古堡简单用餐之后,我们换乘了驿站提供的快马,自家的坐骑临时寄养于驿站之中,等返程时再来这边领取。

石山古堡之后,放眼所及之处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海,与我们的西域大漠很是相像,连一旁的大海也变成了乌墨一般的颜色,不似安条克海滩的那般蔚蓝。

如此马不停蹄,五百多里的路途我们短短一日便跑了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惊涛拍打着海岸发出了瘆人的咆哮之声。

前方出现了一片灯火,和几幢鬼影一般的城堡,赫斯鲁尔告诉我骑士堡到了。

“鲁尔大哥,安东尼奥夫人怎么住在如此闭塞的地方?”

在古堡前面的广场上蹬鞍下马,有军士前来接走我们的马匹。

“骑士堡是一处关卡要塞,与你们东土的玉门关、阳关差不多,只有驻军没有人家!不过这边白天的景致还不错!少主,你们请随我来!”

赫斯鲁尔热情的解释道,黑暗中秦冲谨慎的拉了拉我的胳膊,我浑身的寒毛几乎都立了起来。

这个老鲁尔不会把我们带到鬼门关里来了吧!与他的家乡人一起给我们下了个天大的套子。

周围隐隐绰绰的都是罗马军士的身影,如今再想后退已经不可能了,只能待机而动了。

或许是我太过敏感,任何地方的黑夜都是这样的。

“少主我们快到了,将军府就在前面!”赫斯鲁尔依旧走在前面带路,很热心的为我做着介绍。

就在这时,一张铁网忽然从天而降,把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牢牢套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鲁尔!老鲁尔!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曾亏待与你。为啥要如此待我们!”

被欺骗的屈辱感瞬间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任我如何的咒骂现在已经无济于事,赫斯鲁尔早已不见踪影。

我们三人被十几位蜂拥而上的罗马军士瞬间困了个结结实实,身在网中没有了任何招架之力。

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刘真儿尽然吓得“呜呜”大哭了起来。

“少主,这是怎么回事啊?少主!我不想死啊!”

“少主!这个老鲁尔编故事骗了你,我们上当了!”秦冲倒时十分的冷静,贼溜溜的环视着四周希望能够想出逃生之策。

我瘫坐在冰冷的石条上,反绑的双手钻心一般的疼痛,眼前的一切让我如坠入了万丈冰窟一般,每个毛孔都透着冷气。

不长时间,几个罗马军士连抬带拉的把我们牵入了一个有灯火的房间。

赫斯鲁尔已经换了副面孔站在了那儿,坐在他一边的罗马将军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安东尼奥大人了。

“鲁尔!你为啥样这样待我们!我哪点亏待了你!为什么!”我怒不可遏的咆哮道。

恨不能冲向前去,把这个恶魔一刀劈为两段,怎奈手脚已被铁链困死,一点也动弹不得。

“金城少主,我鲁尔得罪啦!呵呵!说实话,你与老爷都不曾亏待与我!但身为罗马国的自由民,眼见外邦人士在帝国境内盗画密图,就不能不如实向将军大人回报此事!”

赫斯鲁尔光明堂皇道,让人望之作呕,这还是我几个月来尊敬有加的鲁尔大哥吗?

“老鲁尔,你为啥在贝罗埃亚城、安条克城不去告密,非要把我们骗到这个地方来!看在多年一起同生共死的老伙计的份上,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鲁尔!”

秦冲满脸的不解之色,他也自思与鲁尔这个老伙计在江湖路上从来都没啥恩怨,又要害了我等性命。

因此相比较我与刘真儿,秦冲要镇定许多。

“我也不想这么做啊!可你们中土有句古话说得好,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安东尼奥大人答应我事成之后,分我三千金币并委任我做迦南行省柴克山地的领主!而在安条克或贝罗埃亚,我一个铜子也不得到!”

赫斯鲁尔哈哈笑道,如实说出了他设下此套陷害我们的主要原因。

看来自从进入罗马国的境内,这个老鲁尔把我当作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鲁尔,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少主能把在那一万个金币交出来,你的这位安东尼奥大人就会放了我们,是这个意思吧?”

刘真儿从赫斯鲁尔的言语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赶紧讨好的问道。

“我以耶稣之名起誓,只要明日安东尼奥大人拿到了那袋金币,我不但会请求他放了你们,还会赠送足够的盘缠给诸位!”

赫斯鲁尔庄重的指天发誓道,这一点点的真诚我到时不太怀疑。

毕竟我们与他之间既没有杀父之仇,也没有夺妻之恨,他没有必要斩尽杀绝,自毁阴德。

“少主,钱都给他吧!你家也不缺这几个钱财,我们大伙保命要紧!”听说还有生的希望,刘真儿赶紧向我哀求道。

对方如果只是求财那就好办了,我一直绝望的内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钱袋在古兰朵那儿,这你也知道!”

赫斯鲁尔这个卑鄙的小人,我现在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这一点我们将军大人都已安排好啦!明日上午古兰朵小姐她们三人便会到达骑士堡与你们会合,交完赎金后立马放人,从此我们分道扬镳,各不相欠!”

赫斯鲁尔狰狞的笑道,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鲁尔,你就不怕这位安东尼奥将军把你也一块干掉,独吞了那袋金币?毕竟在这迦南行省的户籍名册上,你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安东尼奥将军大人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一直手按长剑站在一边看着我们的交流,大有随时准备拔剑而出,把我们这些猎物斩杀于脚下的架势。

“易少主还是自求多福吧!祈求你们的佛祖保佑古兰朵她们明日能够按时到达这儿,呵呵!今晚就委屈三位啦!”

言罢,赫斯鲁尔向他的新主人深鞠一躬,说了些我们听不懂的罗马官话。

但见那位将军向四下的军士挥了下手,马上有士兵上前打开了我们手上的枷锁。

少顷,赫斯鲁尔陪着他的罗马将军走出了房间,士兵们也撤走了灯火。

但听啪嗒一声巨响,牢房的大门被紧紧的锁死了,只留下饥肠辘辘的我们三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我隐隐中感觉招古兰朵、沙米汉、兰顿他们三人前来送钱赎人,又是这位安东尼奥大人与赫斯鲁尔联合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八章 魔堡十日

第二日中午时分,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响,黑屋的房门被打开了,外面的阳光瞬间泄入了屋里,刺激的人睁不开眼睛。

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都逃出生天般的从石板上爬了起来,古兰朵他们带赎金来啦!我们自由啦!

那一刻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有自由!像天空中海鸟那样的自由!如我们在漫漫商道上纵马驰骋的那样自由!

从来没有经历过被囚之苦的我们,愿意用世间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回原来的自由之身。

情况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一群罗马兵士冲入屋内不由分说的把我们拖出了黑屋。

靠近海滩的广场上有一溜排竖起的“十字形”行刑架,我们被五马分尸一般捆在了上面。

伴随着一阵噬魂削骨一般的剧痛,两根粗大的长钉已经穿过了我的手掌,与行刑架的木板连为一体。

自小以来锦衣玉食的我,何时经受过这般的苦楚,我鬼哭狼嚎一般的嚎叫了起来。

可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

秦冲与刘真儿二人凄惨的叫声足以使日月无光、江湖变色。

没想到一日之间,我们尽然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纵使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也只有摇尾乞怜的份了。

当年淮阴侯韩信被吕氏同党骗入长乐宫斩杀做为肉糜之时,估计也是这样的惨状。

不世的英雄如此落魄的死于竖子之手,可悲也!

“救命啊!”,“大人饶命啊!”

求生的本能,诸如此类的求饶之声也从我们三人的口中喷薄而出。

四周的负责行刑罗马军士,一个个面无表情,嗜血的恶魔一般对我们的哀求无动于衷。

长戈在烈日下闪烁着寒光,海鸟在头上的苍穹中无奈的悲鸣。

如果能有选择,我宁愿此生全部呆在遥远的清风泽畔那个温情祥和的家园之中,再也不踏进江湖半步。

两手的剧痛已经过去,鲜血还在滴答滴答的流着,双臂已经没有了任何直觉。

这时,赫斯鲁尔与那位安东尼奥将军大人一前一后从前方的石堡中走了过来。

将军健步如飞,老鲁尔跌跌撞撞的跟在了后面,两旁各有几位铁甲长戈的亲兵紧随其后。

老鲁尔两眼赤红,已经没有了昨日那种春风得意的气场,看到我们三人的此等惨状之后,这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尽然露出了深深的忏悔之意。

罗马将军在我们面前气急败坏的长篇大论了老半天,再由老鲁尔上前翻译。

“将军大人说了,对于外邦的奸细历来是杀无赦!上帝慈悲,再给你们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赎金如果还没送到,你们三人就会被卖身为奴,在远离大陆的海岛之上做一辈子苦役来弥补你们的罪过!”

老鲁尔不敢直视我,翻译时始终看着秦冲和刘真儿二人。

“鲁尔你是知道的,少主我们就是东方过来的商人,不是什么外邦的奸细。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们在这位将军大人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求求你了鲁尔大哥!”

秦冲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挤出点卑微的苦笑向老鲁尔告饶道。

“鲁尔大哥,饶命啊!少主已经答应交出所有的钱财了!”内在修为不足的刘真儿兄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有点气若游丝的架势。

“鲁尔,朵儿他们呢?还有沙米汉!兰顿!你把他们怎么了老鲁尔!”

原本说好的古兰朵他们一个人也没有露面,一股不祥的冷气从足底直冲天灵,我发狂般的呐喊道。

有罗马军士上前,用坚甲的铁边扼住了我的喉咙一顿狂揍,伴随着软骨的断裂之声,我进入了游走于地狱边缘的幻境之中。

“少主,小姐他们不见了,赎金也不见了,否则你们也不会受此等皮肉之苦!”

老鲁尔的声音如同前来招魂的牛头马面一般,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们三人就如同受难的基督耶稣一般,在行刑柱整整悬挂了三日之久。

白天承受烈日炙烤之苦,夜间任凭蚊蝇的啄食,人间常说的生不如死,就是这样的境界。

我和秦冲还可以用冥想之术摆脱现世回归极乐,以虚无的幻境来抵消苦难。

可怜的刘真儿兄弟就惨了,无法忍受的苦楚令他昼夜不停的嚎叫。

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先是求饶慢慢的变成了求死。

“杀了我吧!老鲁尔,求求你了,跟大人说一声,杀了我吧!”

每日早晚,会有兵士上前把一碗糜烂的麦糊汤倒入我们的嘴中,以此来延续我等的性命。

每日上午安东尼奥大人都会上来审讯一次,照例是一顿无以复加的皮肉之苦,夹肉、烙刑、群殴。

所问之事也是我们的金币藏到了何处,古兰朵他们去了哪里。

可以对佛祖起誓,那时候我们如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定会毫无保留的全盘交代。

大难临头,真正能够做到威武而不屈者,世间能有几人也!

三日的约定之期已过,我和秦冲、刘真儿兄弟三人被从十字架上卸了下来。

好在手掌的创伤没有伤及筋骨,我和秦冲又以冥想意念术护身,所以我们二人除了虚弱之外大体无恙。

可是苦了锅盔兄弟,三日三夜的煎熬,已经变成了活死人的模样。

我和秦冲不顾全身的创伤苦楚,给刘真儿做周身的按摩,让他体内的骨血早点顺畅起来。

罗马军士送来胡麦汤粥时,我一口也没有享用,全部让给了刘真儿。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让几位兄弟陪我一起来到了这个人间的魔堡,承受如此大的磨难。

更令人解恨的是,第三日下午,卖主求荣、出卖我们的赫斯鲁尔被几位罗马军士押了过来。

就在我刚刚下来的那个行刑架上,老鲁尔干瘪的双掌被长钉戳穿,鲜血喷薄而出。

没有找到古兰朵他们,没有得到那个装有一万个罗马金币的皮囊,没有兑现他当初对于安东尼奥将军大人的承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真是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也!

老鲁尔那凄惨绝望的呼嚎,在我看来成了这世间最为动听的乐音。

在东土汉地,卖主求荣之徒,最为世人说不齿。

如今这罗马之地,上至将军领主,下到一般野民士卒皆为基督教徒。

在安条克时,在神学院的道场上听过红衣主教关于基督耶稣受难记的宣讲。

从古兰朵零星的翻译中,我知道了圣者耶稣有一位叫做“犹大”的门徒,贪财而又无义,最后使他的恩师蒙难。

而同样卖师求荣的“犹大”,则是所有罗马基督徒们共同的敌人。

所以在这些罗马人眼中,赫斯鲁尔就是那位贪财的“犹大”,他们只是在利用他。

如果能如约获取我们的金币,这位绝非善类的安东尼奥将军或许还可放过老鲁尔一马。

结果古兰朵他们不知所踪,将军大人半个铜子都没有捞到,自然会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到了老鲁尔身上。

对于我们三人,反而宽容了许多。

从第四日开始,除了还带着脚镣,没有呆在小黑屋中不能随便出入之外,我们没有再受到其他的体罚,三餐饮食也比先前好了很多。

每餐除了一盆胡麦粥之外,还会外加一块咸腥的鱼块。

正值阳气旺盛的年纪,饮食给养稍稍跟上,我们三人的身体就恢复了过来。

每日在黑屋之中不是酣睡蓄养精神,便是交流操练腿脚功夫。

在这离家万里之外的罗马海岸,指望古兰朵他们搬来救兵已不可能,只能设法自保,寻机越狱逃出这个魔堡。

五日之后一个灰蒙蒙的黎明,我们被罗马兵士从黑屋中拉了出来,押到了一艘停靠在古堡岸边的海船之上。

船舱里还有一百多位各种肤色的囚奴,与我们一样被全身剥了个精光,戴着手锁脚镣。

看来先前那位罗马将军的所言属实,我们被卖为奴隶了。

这趟海船所要前去的肯定是这罗马帝国的某个城邦,而我们,将会是这个城邦人市中待价而沽的人畜。

“少主,老鲁尔死啦!”

秦冲好像不太在意当前如此悲惨的现状,大海上新鲜的气流也让人心力大振。

我和刘真儿回头向岸上望去,但见挂在行刑架上的赫斯鲁尔歪斜着苍白的头颅,被风干了一般没有了半点人气。

一阵痛彻心扉的悲哀向我袭来,我们七人从遥远的东方跋山涉水一路走来,甘苦与共、亲密无间。

十日之前还逍遥于江湖之上,风流快活堪比王侯,财货之丰甚于大贾。

如今却是四散飘零、身无片纱、为鬼为奴,悲哉!

这一定是中了撒旦的魔咒!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三九章 苦海行舟

整个海船上,连同船工、伙夫、监管我们的打手在内,也就二十来人。

要是放在平日,我与秦冲、刘真儿三人赤手空拳干掉这般莽汉也是不在话下。

可惜如今手脚被缚,十人一组被牢牢捆在两根固定在舱底的原木上,半点动弹不得。

稍有不满之举,并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那帮恶魔投胎的打手,会毫无顾忌的用卑劣的手段折磨那些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犯人。

秦冲原本想讨好一位走上前来的罗马恶棍,和他聊上两句。

结果这位名叫艾德的魔头,挥手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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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零章 流放孤岛

运奴的海船在大海中随风漂流了整整三天,才来到了此番航程的目的地,一座孤悬于浩淼汪洋中的荒芜小岛。

三日的非人之旅,我们如同在十八层地狱中走了一遭。

艾德领着一帮监工恶棍,用刀鞘疯狂的敲击着船舷,有人走下船舱挨个打开了我们固定在原木上的脚镣手锁,同时又用一根长链把所有的奴隶串联了起来。

终于又可以站直身子啦!其中的幸福感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

没有经历过此等苦难的世人,无法体会这种劫后余生的妙境。

海船正行驶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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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一章 为奴的日子(一)

第二日拂晓,尖锐的螺号声把我们从沉沉的睡梦中拉回了现实。

紧接着是分别用罗马语、波斯语和闪米特语发出的号令之声,通过黄铜喇叭的扩张,传递至小岛的每一个角落。

分散歇息于海边沙滩上的奴隶们,三三两两的向长屋下的礁石平台飞奔而去。

由此可见,螺号与喇叭声都是早间集合的指令。

按照艾德这几日来的一向作风,迟到者将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来不及取回藏在石崖下的粮袋,就跟着人流慌慌张张跑到了集合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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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二章 为奴的日子(二)

波斯人的采石技艺无可挑剔。

自从被编入他们的小组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因为完不成当日的工量而受到罗马监工的处罚。

如此似牲口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岛上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们一百多个奴隶开采出来的一万多块长条玄石,把长屋前面的礁石平台堆砌的丘山一般。

每日清晨开工前的列队训示,也因此变成了艾德大王的召见。

三五成群或蹲或坐在条石之上,场面滑稽而又悲催,

我等赤身裸体、肌肤焦赤,乱如蒿草的须发齐胸,目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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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三章 无处可逃

年初在高附城的那次试验中,青鸾大鸟以它通神一般的嗅觉和视觉,能在相隔百里之外的深山之中精确锁定我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它能否凭借微乎其微的气息,找到与大陆海岸相隔五百多里的这座孤岛。

如果古兰朵他们还在东罗马,过去半年来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打听着我们的下落。

至今还没找到这座孤岛的原因,可能是我一直没有把求救的信号传递出去的缘故。

高附国的通灵法师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之气,游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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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四章 荒岛求生

安东尼奥大人总算还有一点点的仁慈之心,运送我们的海船离开孤岛之前,把我们在“飞鱼礁”采石用过的工具都留了下来。

包括铁刃长凿,开山的石锤、抬石头用过的麻绳撬杠等等。

我们可以利用这些工具做成捕鱼的铁叉、梭镖,也可以继续采石修建我们的安身之所。

当然这个恶魔的真实想法可能是让我们以此为武器,在这座小岛上继续自相残杀,直至全部的毁灭。

名为小岛,其实就是两块突出海面的巨大礁石,中间被一条南北相通的小溪隔开。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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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五章 青鸾传书

吃饱喝足也就有了力气,雨季结束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在蓄水池旁边的崖壁上,硬是掏出了一处阔大的石屋,可容百十人在里面居住。

开采出来的石条,又在礁台上建起了一座三丈多高的瞭望塔,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海面上经过的商船。

每天收获的海产也晒满了小岛的每一块礁石,如今我们已经可以躺在柔软的海草铺塌上啃着鱼干逍遥度日了。

美中不足之处是找不到半片木材,否则起一堆篝火,把肥美的鱼虾放到上面烧烤一番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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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六章 以牙还牙

对于世间恩怨情仇的态度,我们东方人与罗尼尔、萨兰德这些波斯、迦南人有很大的不同。

东方礼教受到儒佛道诸学的影响,除非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素来喜欢以德报怨。

或者笃信“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的中庸之道。

佛学东传以来,世人又开始以因果报应论之,认为眼前的灾祸皆由前世或过往的罪孽而起。

这西方波斯、罗马诸国的臣民百姓,都信仰基督教、火祆教的上帝天神之说。

而且自从古巴比伦王国的汉莫拉比法典开始,一直到如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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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七章 劫后重逢

除了我所要的软甲长刀之外,古兰朵还把我们三人的桑弓箭壶带了过来,还另外准备了两百多支罗马梭镖。

有了这些装备,罗尼尔率众干掉飞鱼礁就有了十分的胜算。

所以饱餐之后,他就带领大伙按照波斯国的军制有板有眼的操练了起来。

攻防搏杀、旗语暗号、攀援野战,单兵对练、绝路求生等等,尽显罗尼尔边关都尉的兵家本色,与一般的山野贼寇有着明显的区别。

我们东方商队的五位成员劫后重逢,有说不尽的话语需要倾诉。

于是便向罗尼尔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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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八章 大开杀戒

经过一夜的航行,我们的海船于第二日的上午抵达了飞鱼礁所在的海域。

岛上熟悉的景物尽收眼底,石堡顶部一杆浅红色的酒旗在海风中飒飒飘扬,海岛的最高处还立起了一座长明的灯塔。

潟湖码头的港湾里,停泊着两三艘在此中转的白帆商船。

或者是从南方的亚历山大港北上路过,或者来自北部的罗马城和君士坦丁堡,一派平静祥和的气氛。

殊不知半年以前,这座孤岛还是一处人间地狱,岛中每一块玄石之上都沾满了我们这些奴工的鲜血。

海船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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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四九章 揭竿而起

三日之后,我们的帆船在迦南海边一处无名的港湾里悄悄靠岸。┏┛

看来飞鱼礁沦陷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骑士堡,周围的海面与岸边的驰道一片静寂,见不到半个人影。

我们匆匆下船越过驰道,向东方的荒漠深处逶迤而去。

午后的大漠金光闪烁,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时值中秋,已经没有了盛夏的那般酷热。

大伙都在匆忙赶路,没有任何的交流,只能听到刀枪剑戈与软甲相碰发出的铿锵之声。

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要在骑士堡方面得到消息之前解决掉对手。

一旦对方有所防范、招兵买马,再把“匪情”传往周边的各个城堡庄园,我们再想成事可就万难了。

回望这些全副武装的兄弟,一股英雄之气油然而生。

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孤军深入匈奴腹地,直取姑臧城、焉支山,也是这般模样吧!

在戈壁、荒漠、石山交织的迦南腹地疾行了三个多时辰,前方的一片山地绿洲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但见四五匹飞骑从前方的山坡上飞驰而来,靠近看时,才发现是我们的兰顿大哥和几位戈兰牧场的闪米特族伙计。

青鸾已经提前把我们归来的消息传回了牧场,特地让兰顿准备了六十匹飞骑和给养来这片草场与我们会合。

“少主!秦冲!刘真儿!”

一年未见,兰顿大哥苍老了不少,翻身下马与我们拥抱在一起,还未言语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从于阗国骑过来的大宛乌青还记得我们这些旧主人,奋蹄长啸着跑到了我们身边,鬃发如云般的飘逸、磨蹭着我的肩膀打着欢快的响鼻声。

那种亲热劲儿,丝毫不亚于久别重逢的亲人们。

“兰顿大哥,你和朵儿回牧场打点行装!骑士堡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们就马上启程返回东方!”

我翻身跨上坐骑,一边对兰顿和朵儿大声的吩咐道。

骑士堡如果在明天落日前还不能解决,我们的麻烦事可就大了!

“哥,你这次说话可要算数!”一路上没有理我的古兰朵回头诘问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丫头!你哥我如今恨不能长上一双翅膀,早点飞回我们清风泽的老家去!”

我把长弓箭壶挂在马鞍上,一边指挥着罗尼尔他们快快上马。

“兰顿大哥!你一人回去吧,我途中绘制的那些白绢画轴你可要收好了!”

我们兄妹好不容易重新相聚,古兰朵虽然对我们的杀戮之举忿恨不满,但一刻也不愿与我再分开了。

“放心吧小姐!沙米汉!秦冲!刘真儿!你们一路上要保护好小姐!”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兰顿大哥与老汉、朵儿如今已是情同手足了。

“放心吧老哥!”

“回去吧兰顿,给我们多准备一些烤肉美酒!”

罗尼尔、萨兰德他们都已上马,大伙依依惜别。

在沙米汉的带领下,我们所要攻伐的第一座庄园就在五十里外的撒尼河谷。

庄园主来自君士坦丁堡,人称亚尼尔侯爵,有整个戈兰山地一带最大的棉花种植园和棉布工坊。

贪财吝啬、薄仁寡义,常年为他劳作的奴工足足有五百多人。

尤其可见在这东罗马帝国,领主庄园使用奴工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

帝**队四处征发攻城略地,俘虏也是极其重要的战利品,可以为国内各地的庄园主们提供廉价的奴隶。

中秋时节正是迦南山地的绿洲上棉花采摘的季节,我们到达撒尼河谷时,但见长河两岸的阡陌原野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几十个庄园监工慵懒的散布在棉田四周,督促着奴工们抓紧采摘白云一般的棉絮。

“尼尔,怎么才能把这些奴工召集起来?”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是为了积蓄力量前去对抗骑士堡,原来的计划中我并不想伤害这些领主们的财货和性命。

因为不论是在西域于阗国的清风泽,还是在东土建康城外的陇西庄园,我们易氏一门都是数一数二的豪强富户,与这罗马国的领主庄园差不多。

区别之处在于我家的产业和买卖秉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是我家历代以来的经世之本。

而这罗马国的领主们动辄使用成百上千的奴隶为他们劳作,把人当作牲口一样的使唤还不给工钱。

如此不义之财赚多了,他们也不怕报应。

“东方领主,小事一桩!哈哈!我们只需一个火把,便可激起滔天的火海!”

飞鱼礁之后,罗尼尔完全恢复了波斯国边关都尉的本色,手拖长刀端坐于马背上,一副威风八面大将军的冲天气概。

“准备火把!给我烧!”

他举手一挥,几个波斯兄弟就点燃了早已备好的黑油火把,扔进了一旁干枯白色的棉田之中。

我们这个来路不明的马队刚到河谷,就已引起了监工们的注意,不知道我们是何方来路。

现在见我等公然放火烧田,都大惊失色的手执刀剑向这边狂奔而来。

这些家伙岂是我们的对手,还没等他们走近,梭镖和羽箭的尖啸之声就划破了天际,跑在最前面的几个监工瞬间扑地而亡。

其余的懦夫们见其情景顿作鸟兽散,四下逃命去了。

罗尼尔说的没错,伴随着火势的蔓延,那些正在采棉劳作的奴工们由最初的迟疑,很快就变成了响彻山野的欢呼。

他们知道,仁慈的上帝天神终于听见了苦难的祈祷与悲鸣,如今派我们这些凡间的使者来拯救他们了。

为了防止奴工们逃跑,每一个奴隶的脚上都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即使是从事如此繁重的劳作,也不给他们片刻的自由。

所以几百个奴工手挽着手穿过宽阔的棉田向我们走来时,我感到甚是奇怪。

眼看大火就要烧到跟前,他们依然那么慢慢悠悠的走着,如同云中漫步一般。

待到跟前时,才看见他们脚下的枷锁,以及监工主人们长期欺凌所留下的累累伤痕。

“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要不要自由!”罗尼尔是个天生干大事的主,看着这些被奴役的人们,他用迦南官话振肩高呼道。

“自由!自由!”

这些虚弱不堪、早已麻木的奴工齐声的欢呼道。

暗无天日的活着,自由对于他们来说,曾经仅是来自天堂中的一丝丝亮光,可望而不可及。

如今突然之间就要变成了现实,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尽管早已染满了血迹。

我们纷纷下马,刀砍石砸打开了奴工们脚上的锁链。

“哥,这些庄园主的心怎么如此狠毒啊!就算是头牲口也不能这般对他们啊!”

看着可怜的奴工,有些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娃娃,古兰朵难过的抹着眼泪道。

“小妹,我们在飞鱼礁时所受的欺凌是他们的百倍!”我幽幽道。

朵儿愣了一下,挽住了我的胳膊没有说话,她似乎明白了我们这些人心中为啥会有如此大的仇恨。

“走啊兄弟们!到亚尼尔侯爵的庄园去!打开他的粮仓!砸碎他的钱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迦南语、波斯语、希伯来语、腓尼基语,来自不同族群的奴工们呼声振天,跟在我们马队的后面,如潮水一般向远处山下的石堡庄园奔腾而去。

亚尼尔侯爵的全家都去君士坦丁堡的国都度假去了,留守的几位管家和监工们早已逃的不见了踪影。

所以整个庄园已是一座空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园中。

打开胡麦谷仓,端出窖藏的美酒,在场院中间点起熊熊的篝火,杀牛宰羊犒劳芸芸众生。

奴工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口饱饭了,万枚金币也比不上一块焦香的烤饼、滴着红油的烤肉。

这是一个自由之夜,狂欢之夜。

远在君士坦丁堡的那位亚尼尔侯爵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家在这迦南之地的百年基业竟会毁于一旦,重金豢养的那些家丁监工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吃饱喝足之后又是一夜的酣睡,这些年轻的奴工们完全活了过来,可以一战了。

按照波斯**制,罗尼尔自封为将军,所有前来的六十位兄弟全为都尉,亚尼尔庄园的四百个奴工分为六十个小队。

大伙都要举我为统帅,我极力推托,只愿做罗尼尔帐下的一位谋士。

罗尼尔知道,我们这几位东方商贾终将归去,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也就不再勉强。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零章 翻江倒海(一)

从撒尼河谷到迦南海岸的骑士堡,两百多里的路程我们尽然走了十日的时间。更新最快┏┛

尽管是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亚尼尔庄园的陷落之事却如长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这片山地的每一个部落和领主的置地。

久受罗马贵族欺凌的土著闪米特人,还有那些田庄的农奴们纷纷前来引路。

祈求我们前去干掉他们的领主,夺回自己的土地,解救那里被奴役的人们。

把我等当作救世军,前来拯救他们的上帝使者。

如此一来,我们也由原来为了个人恩怨揭竿而起的复仇之旅,变成了如今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

沿途顺手打下了三四座种植亚麻、胡麦、薰衣草染料的豪强田庄,起事的队伍也由最初的六十壮士发展到七天之后的三千之众。

其中包括迦南行省东南地区起义失败的两支部落武装,也主动加入了我们。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原来最多只指挥过百余军士的波斯国都尉罗尼尔,如今也成了真正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人多了事情也就多了,吃喝拉撒、军马粮草都是很头疼的事情。

打下几座庄园搜刮出来的粮草只够全部人马三日之用,虽然也筹集了数万枚金币的军费,但离最近的粮食主产地也有五百里之遥。

况且我们的起义之事,应该已经传到了骑士堡及其周边罗马人城邦、置地和领主庄园那儿。

各路的平叛大军随时都可能到来,我们原本快意恩仇的起事如今已到了覆水难收的存亡危急时刻,再想好聚好散已经不可能了。

下一步该怎么走,需要重新的规划和人事上的铺排。

为此,我与罗尼尔、萨兰德等人碰头商议后,决定就地扎营,召开起事以来的第一次的大会,共商大计寻找出路。

与会者除了我们原来东方岛上的六十壮士外,还包括迦南义军的两位首领哈米和伯恩。

“各位兄弟,今日召集大伙前来只为两件事,一为人事二为后路!哈哈!人事的安排就本将做主啦!我和东方领主共为统帅,我管行军打仗,东方领主掌管全军的粮草衣食、内务谋划、招兵买马!哈米、伯恩为副将!其余诸位兄弟分为各路都尉!大伙以为如何!”

会场在一处平坦的草滩上进行,与会人员席地而坐。

其实起义之初,大伙都是没有啥规划和意见的,将来的身世沉浮全交给了上帝,凡事都由主事人罗尼尔与我定夺。

所以罗尼尔自己做主三言两语把全部的人事铺排安排妥当,大伙齐声叫好。

只有我颇感意外,罗尼尔事先没有与我商量,没想到这家伙把几千人马的所有杂事交给我来处置,他自己却做个甩手的将军。

不过木已成舟,既然大伙都没意见,我也就不好推托了,以免动摇军心。

“第二件事关重大我一人不能做主,还要听听东方领主和大伙的意见!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我们总不能在这片鸟不拉屎的荒漠里转圈子!是北上还是南下,是小打小闹还是翻江倒海,大伙可以畅所欲言!哈哈!但有条规矩我要说在前面,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时候再想各奔东西只有死路一条,罗马人饶不了我们!所以今后但言离队者,杀无赦!”

罗尼尔身披铠甲,手握波斯长刀立在众人的前面慷慨陈词道。

说到杀时,这家伙尽然手挥刀鞘,在空中做出了一个砍杀的姿势。

我觉得他这条指令是专门说给我们这几位东方人听的,因为所有起事人员没有谁能比我们更归心似箭了。

坐在我身边的小妹古兰朵和沙米汉等人都不安的看着我,大家都有一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感觉。

“东方领主!你有啥需要补充的,跟大伙说说!”

罗尼尔也感到了自己的所言有些不妥,大笑着向我拱手道。

他其实也没有外心,只是希望我们能留下来与他共成大业。

“刚才将军所言极是!我们现在举事替天行道,就不能做一群乌合之众!凡事都要有规矩、要做到令行禁止!关于下一步怎么走在下有两点主张,其一是立即攻克骑士堡!安东尼奥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财货钱粮的积累必定丰硕,也是罗马国在这迦南行省中西部一带的唯一驻军,是各处城邦领主的支柱所在!拿下他既可以解我们粮草方面的燃眉之急,又能瓦解敌方的军心,使对方短期内不能联手对抗我们,给我军以喘息之机!其二!”

从未做过如此的长篇大论,乘朵儿翻译的间隙,我赶紧捋了捋略微混乱的思绪。

幸亏当年在辛夫子戒尺的胁迫下熟读过太史公的《高祖本纪》,懂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道理。

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也!

“来这罗马国已有两年,对于当地的物产民风也略知一二!接下来的去处在下觉得有两个地方,可供大家参考!一处是西南埃及行省的尼罗河三角洲一带,土地肥沃物产丰茂!但缺点是我们孤军深入,埃及人痛恨罗马人,但又不一定会接纳我等,缺乏民众的根基!另一处便是东北叙利亚行省的安条克与贝罗埃亚城邦这一带的河套山地!这个地方的优点在于地处两河沃土的源头地带,粮草富足无忧!另外即使我等将来起事失败也有退路,向东三百里就是罗尼尔将军的故国萨珊波斯!同时那里山高林密,随便一个峡谷都能藏得下十万军马!缺点在于北方地区士农工商安居乐业,城邦驻军众多,我等叛军孤师,在那里恐难立足!呵呵,我们东方有句古谚,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不可一日无粮!按照目前的势头发展下去,估计我们这支队伍突破万人之众指日可待!到时候粮草当是头等的大事,所以接下来将往何处去,在下主张一定要去盛产粮食、水源充足的地方!迦南这样的大漠戈壁不是我等的久居之所!”

既然让我掌管军中粮草,那队伍就必须要开拔到盛产粮食的农区。

脚下这块数十里找不到一户人家的贫瘠之地,给我万金也不会买到一粒粮食。

但我的私心是希望大军能向东北进发,到达贝罗埃亚,或者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的东北沃土一带。

那儿离冈比西山口很近,有驰道直接相连,我们将来东归也会方便了很多。

我的这个提议很获大伙的赞同,大家都热烈的讨论了起来。

西去埃及,北上安条克、东去巴比伦,啥样的主张都有。

最后罗尼尔将军一锤定音,先取骑士堡,再挥师北上攻占贝罗埃亚城邦。

与萨珊波斯的边关驻军取得联系,内外呼应一举夺回波斯国的西方故土。

此举一旦成功,罗尼尔将会成为萨珊波斯王国不世的英雄。

就如我们东土汉国昔日的大将军、从匈奴人手中夺回河西之地的“冠军侯”霍去病那般。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一章 翻江倒海(二)

我们迦南起事的队伍还没到达骑士堡,就与安东尼奥的军马在一处土城郊外的荒原之中短兵相接了。┏┛

周边各地领主庄园的亲兵家将如今都已汇聚至这位罗马将军的麾下,再加上骑士堡本身的三百多驻军,总计有四五千兵马,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一千多军马的骑师部队,坐骑身披细甲,马背上的军士重甲长刀,如同虎贲之师。

步兵方队长盾如墙,标枪如林,让人望之胆寒。

反观我方虽然全是骑兵,但所用军马全是从各家庄园缴获而来,与骑手仓促磨合,还无法做到驾驭自如。

更要命的是我方战士都是刚刚解放的奴隶,体力与实战经验从场面上观之远远不敌对方的气势。

“兄弟们!强敌当前我们唯有奋力一搏方有生路!杀啊!”

关键时刻作为全军主将的罗尼尔,拿出了他那冲天的气概,干脆扯去身上的护甲,手挥长刀赤膊上阵。

双方第一轮标枪羽箭的远距离投射之后,罗尼尔在阵前振肩高呼,率领我们三千之众分为十路,向安东尼奥的罗马军阵冲杀了过去。

对方骑师自恃实力的强悍,也放马迎面驰骋而来,如同滚动的铁流一般。

从未有过阵前攻伐、两军对垒的我等,刚开始还有点两股战战的惊悚之感。

但真正纵马飞驰起来,也就把所有的生死都放下了。

耳边的杀声震天,长标的尖啸之声漫山遍野,身边不时有兄弟中标落下了马背。

我一手以长弓拨打着迎面飞来的投标,一边弯弓搭箭射向了敌阵。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各自带了一队骑士,如今已经顾不得我了。

平时精于骑射之术的小妹古兰朵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不时提醒我注意前方的险情。

两军对垒便如电光雷鸣一般,转瞬之间两支相互攻伐的骑师就冲到了一起,以罗马长剑对阵波斯长刀,狭路相逢勇者胜也!

真是感谢当年在清风泽家园时,有外公尉迟彪这位于阗国禁军教头的悉心指导,我练就了一身的功夫。

如今与敌迎面搏杀之时,才能势如破竹一般。

与我交锋的第一位罗马军士,不到两个会合就被我砍下马来。

而中土飞镖的功法用在罗马国的标枪上,更是出神入化。

前方骑士掷来的梭标顺势接住再回敬过去,对手应声落地。

锋利的尖刃尽然穿破了敌方军士的护胸坚甲,给他来了个贯通,热血如喷泉一般汹涌而出。

战场之上双方都杀红了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快意杀戮便是。

我们练家子的优势就在于眼疾手快,借力打力、化千钧于无形。

遇到这群只会蛮力的罗马武夫,其杀伤力足以以一当百。

很快我便杀出了一条血路,跨下的大宛乌青也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或停或奔与我配合的天衣无缝。

等我回过神来,已杀入了敌阵的深处,这才发现身后古兰朵的坐骑不见了踪影。

抬头仰望天空,但见我们的青鸾大鸟正在不远处或高或低的奋力搏杀救主呢!

小妹身手灵敏、功夫精熟,不足之处在于力量不够,难以招架对手两三位罗马骑士的围堵阻杀,正陷于危机之中。

扔了已经卷刃的波斯长刀,我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了一杆梭镖当作枪棒使唤,甚是顺手。

左劈右戳的来到了小妹身边,三两下就解除了她身边的强敌。

这时敌我双方的步兵、骑师已完全搅合在一起,但见血气弥漫、尸横遍野、杀声震天,不到最后一刻究竟鹿死谁手已经很难预料了。

对方的步兵很坏,专砍我部骑师的马腿,我身边已有很多军士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样的厮杀大约经历了一个时辰的功夫,身边的敌手越来越少,人已死的差不多了。

不知道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现在状况如何,他们如遇不测,全是我的罪过也!

“哥你看!他们都还活着!”

朵儿的眼力比我好,专寻战阵中奔跑的大宛乌青,很快就找到了这三个老伙计。

我们的主将罗尼尔的坐骑已被杀死,正赤膊挥刀在死尸堆中奔跑,杀得酣畅淋漓。

还有萨兰德他们,已在集中围杀一些落单的残敌了。

如此情景可以判断,这次实力悬殊的遭遇战,我部军马已经惨胜。

前方有十几位罗马骑士正贴身守护着一位将军模样的家伙,向大漠深处飞速奔逃而去。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中间的主将就是骑士堡的安东尼奥大人。

这个恶人,整个迦南半数以上的奴隶都是经他之手转卖给各个领地庄园的,岂能让他逃之夭夭!

“尼尔!安东尼奥要逃跑!前面那个马队!”

我大声的吼道,赶紧率领身边的几十位军士纵马追逐而去,秦冲、沙米汉他们也兵分多路,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把这群骑士堡的恶魔包抄在一座石山的脚下。

自知插翅难飞的安东尼奥一行放弃了逃路,掉转马头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少主!让我来!”

善射的秦冲打马来到我们跟前,从箭壶之中抽出了最后几支羽箭弯弓射出。

但见为首那位身披重甲的安东尼奥大人在第三支羽箭飞啸之后,缓缓从他那头高大雄峻的罗马神驹上摔了下来。

其他随从顿如惊雀一般四散奔逃而去,怎奈我方的骑师已经聚集,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这些罗马军士就如东土秋田围猎中的困兽一般,左冲右突找不着半点出路,全部死在了我们的刀下,场面残酷而壮烈。

这场厮杀我部原来三千军马只剩一千来人,而对方的罗马军团差不多全军覆没,连个活口都没剩下。

打扫战场缴获的马匹、盔甲、军械、钱粮,足可装备一个五千人马的劲旅。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战前所没有想到的。

我部的全部军士都是从周边领主庄园中刚刚解救出来的奴隶,身体普遍羸弱又没有作战经验。

安东尼奥的罗马军团兵力多于我们,又都是强壮威猛之徒。

所以当第一眼见到对手征伐我们的重甲骑士与盾牌如林的步兵战阵时,我的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

刚才策马冲杀时,唯一的念头便是能活着突出重围,而不再有其他的奢望。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难道是上帝的慈悲、佛祖显灵了?帮助我们这些可怜之人渡过了这次劫难?

或者对方领主们手下的这些护院家丁,都是一群恃强凌弱的老爷兵。

别看他们表面上英姿雄武,实则贪生怕死不堪一击。

安东尼奥大人手中唯一有战斗力的,可能就是骑士堡带过来的那三百罗马军士,结果却碰上了我们这般的“亡命之徒”。

圣者老子有言: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我们这些各家奴隶临时拼凑的队伍,在安东尼奥大人和他那帮军士的眼中,都是毫无战力的乌合之众,大战未开对手已经轻敌。

谁承想这些奴隶全是为了自由敢于以死相拼的壮士,明知强敌如山,却能慨然赴死。

此所谓,哀兵必胜是也!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二章 招兵买马

经过土城之役后,骑士堡的兵力已经消耗殆尽。收藏本站┏┛

我部挟胜利的余威一路西进所向披靡,沿途又摧毁了几处领主庄园和东罗马地方官署的置地,得到了大批的粮草和兵员补给。

等起义的大军抵达骑士堡时,这座依地中海岸而建的玄石堡垒早已空无一人。

堡中的官兵家眷得到安东尼奥大人全军覆灭的消息之后,纷纷携带细软仓皇从海上逃回了各自的故土,躲过了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空置的城堡正好成了我们义军的总部和钱粮仓库,半个多月来连续作战奔波的起义将士也都已人困马乏。

乘着叙利亚行省与南方埃及行省的罗马各路援军端起还鞭长莫及、无法赶到迦南的这段间隙,大军正好可以在此休整一段时间,以图后事。

大军于是就地扎营,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派出了飞马前哨。

罗尼尔与我,以及哈米、伯恩两位副将商议之后,连夜召集各路都尉,在安东尼奥大人留下的奢华气派的将军府中,召开了起事以来的第二次集会。

从大局考虑,随着军中女奴出生的娘子军越来越多,小妹古兰朵已不能做我一人的跟班了,被大伙推举为女兵都尉,成了原来六十壮士中的一方诸侯。

兰顿大哥也离开了戈兰山地的牧场,带领十几位闪米特伙计和我们西行以来的所有收获,包括万余金币和古兰朵所有的绢图画轴,加入了起义的队伍。

我们这个东方商队的原班人马,除了惨死的“犹大”赫斯鲁尔外,如今总算团圆了。

手握生杀大权就是好啊!我们的六十都尉,也就是起事前疲于奔命的六十位苦奴,如今个个精明强悍、杀气腾腾,如换了副皮囊一般。

各位都尉报上所带兵马的人数让大伙倍感振奋,足足有六千多人。

按照罗马国的兵家建制,我们如今手中的人马便是一个完整的联合军团。

据俘虏交代,东罗马帝国在整个迦南行省的全部驻军尚不足两个军团。

如此说来,我们已经是方圆五百里之内最大的武装力量了,而且各地起事的奴隶之师还在源源不断的到来。

半月前揭竿而起时,谁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真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

如此劲旅调配得当,可以是争夺天下的王霸之师。

但若只顾眼前、没有长远之策、调度指挥无方,也会沦落为生灵涂炭、祸害万民的虎狼之旅、世间的撒旦。

没有规矩就没有方圆,到了该建章创制的时候了。

“各位将军!如今我们也算是兵强马壮啦!哈哈!想当年波斯王西出两河流域攻陷巴比伦时,统帅的大军不过区区两万人马!如今不到半月,我部的人马就过五千,可喜可贺啊!”

罗尼尔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罗马军团首席执行官的权杖,踌躇满志的杵着这杆镶嵌着银质十字星的橡木长棍,在人群中间来回踱着方步。

“本帅有个设想,一年之内我们要达到六十个军团的兵力建制!在座的每位兄弟都会是统兵一方的诸侯!这东罗马帝国的叙利亚行省、巴比伦行省、迦南行省将会是我们纵马驰骋的领地!帝国的名称我都想好啦!兄弟来自波斯国的塞尚部落,将来我们的国度就叫塞尚波斯吧!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说到这里,罗尼尔停下了脚步期待的环视四周。

他的老部下,三十多位波斯人都尉齐刷刷的站了起来,大声的高呼道:“塞尚王万岁!塞尚王万岁!”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志大才疏的罗尼尔,从他的身上我似乎看到西楚霸王项羽的影子。

其他非波斯人都尉都面面相觑了起来,而迦南副将哈米和伯恩则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屑。

“为时尚早!为时尚早!兄弟只是在这里畅想一下我们的远景目标!哈哈!”

罗尼尔还算有点自知之明,高举双手压下了那帮波斯都尉的瞎起哄。

“下面我把整个军团的架构人事重新铺排一下,我们整个联合军团由轻甲骑师军团和重甲步兵军团两部分组成!分为六十个百人队!根据这段时间的战场表现和统兵能力,我们东方领主兼任骑师军团的首席执行官!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位都尉为其副将!重甲步兵军团的执行官由迦南将军伯恩担任!哈米和萨兰德为步兵副将!其他的各位兄弟分别为百人队队长!古兰朵继续担任女兵都尉,负责后勤辎重!”

罗尼尔在认识安排上还算有将帅之风,完全做到了任人唯贤,没有偏向他那帮波斯兄弟。

“大体的框架就是这样啦!呵呵,下面由东方领主训话!”

罗尼尔铺排完毕,大笑着回到了自己的作为,把最繁杂的事务交给了我这个兼职的谋士。

“呵呵!各位将军应该听明白了!我们如今的这场起事不是小打小闹,是要成就王霸大业,各位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按照你们西方诸国的官制,如果将来诸位大难不死,至少也会是塞尚波斯帝国某个行省的省长或者总督大人!诸位以为如何?”

要说这鼓舞士气,我并不逊于罗尼尔。

之所以没有功业之心,甘愿屈居罗尼尔之后,是因为我们没有根基。

在这西方之地,我们几位东方人是地地道道的外来户,只可用之却无法驾驭世人。

大伙尊重我,但绝对不会真心的拥戴我。

“好!好!东方领主英明!”我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人群中一片沸腾叫好之声。

“各位兄弟既然都有功业之心,那我可就要给大伙立些规矩啦!”

“第一条从今往后滥杀无辜者,斩!第二条所到之处要秋毫不犯,抢民钱财者,斩!”

我一口气立下了二十多条军规,现场一时静如寒蝉一般。

彼此相处的时间已有一年之久,大伙都知道我这个人能耐和脾性,是个一言九鼎之人。

规矩既然订下了,今后如有犯者,定然会吃不了兜着走。

起事之初,这帮昔日的卑贱之人都已变成了混世阎罗,正杀得兴起、抢得带劲,现在突然来了个勒马停车,大伙都有点缓不过劲来。

“大家不要有啥怨言,东方领主也是为了我等着想!呵呵!想成大事没有规矩怎么能行!你们迦南人有摩西十诫,我们波斯人有汉莫拉比法典!所有的这些军规大家其实都不陌生!”

见场面有些尴尬,部分将领还露出了不满的情绪,罗尼尔赶紧起身圆场道。

“我们东方有圣人之言,谓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心向背是成就大业的关键所在!”

我继续补充道,也确实为在座每一位的前途大计着想。

如果这帮军头不愿接受约束,继续山贼强盗的作风,明日一早我就撂挑子带领自家商队走人,省得管这一摊子费力不讨好的破事。

“我等谨记东方领主的教诲!愿受东方领主的约束!”

可能看出了我的不满,在座所有的异族将领向我鞠躬致歉道,二十条军规获得一致通过。

“当然了!你们圣经中有句教言,叫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们的军规不是让大伙从此以后吃斋念佛不犯杀戒了!杀该杀之人!抢该抢的财货!只是让大伙约束手下军士,不扰民、不妨碍各地市场的商贾交易!呵呵!各位兄弟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说吧,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进驻骑士堡的第二天开始,罗尼尔就严格按照波斯**制,每日把大部人马拉到野外的荒野之中,进行实战化的操练。

标枪骑射、重甲对抗、越野拉练、单兵格杀等一个个操练的项目令人耳目一新。

有点像我们习武之人每日练习的基本功,但还是有很多的不同。

包括步兵骑兵之间的配合,两军对垒之时整个军团的协同配合等诸多的科目。

如非罗尼尔这位昔日波斯国边关都尉的亲自示范,局外人很难明白其中意思。

另外,每天还会轮流派出少量的骑师,由秦冲或沙米汉率领,萨兰德他们这样的迦南本地军士作为向导,出击周边各地的领主庄园。

每次归来都会带回一大批被解救的农奴,以及大量的钱粮财货、牛马牲畜、亚麻布匹。

就这样不知不觉之中,在大军在骑士堡驻扎了半个多月,士气和战力都有了大大的提升。

另外还组建了一个五千人马的附属军团,全部军士首次突破了万人之众。

就在招兵买马正酣之时,南边的快马前哨传回消息,埃及行省亚历山大城邦的三个罗马平叛军团已经越过了西奈半岛,挥师北进不日即可到达耶路撒冷。

另外北路的密探回来报告,君士坦丁堡的朝廷震怒,从海路派来了数万军马。

如今安条克城邦外的塞琉西海湾里,罗马战船的白帆如林。

如此南北夹击之势让我们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如果探报属实,我部危也!

目前还没有与东罗马朝廷决战的实力,只能彼此锋芒、另觅栖身之地了。

军中主将经过一昼夜的讨论,在原来计划的基础上做出了北上佯攻安条克,奇袭贝罗埃亚城邦的战略部署。

然后向西拓展,背靠波斯母国这棵大树,再图谋大业。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三章 挥师北上

有迦南本地军士在一张羊皮纸上,画出了这片地区的大体路线图。收藏本站┏┛

重甲步兵军团从骑士堡出发,向东穿越整个戈兰山地,就到达了幼发拉底河的河套一带。

再沿着大河两岸的山地密林悄悄行军,十日左右便可抵达北部的贝罗埃亚城邦。

而且沿途人烟稀少,几乎没有东罗马的驻军。

这个消息对于我们来说如获至宝,步兵军团每人准备十日的干粮,当夜就拔营起寨,在迦南将军伯恩的率领下向着连绵山峦戈壁的东方匆匆而去。

首席执行官罗尼尔及其亲兵卫队一起同行,我们骑兵军团的刘真儿、沙米汉两位副将率领一千骑士作为后卫,掩护主力步兵的北上。

余下的三千骑师和辎重大队由我和秦冲、古兰朵三人统领,作为这次行动的佯攻主力,原地驻守骑士堡。

等步兵军团出走五日之后,再倾巢而出直扑安条克,摆出与东罗马讨伐部队决一死战的架势。

出征之前我们商队的全体成员立于马上依依惜别,夜色沉沉、月朗星稀,地中大海上的惊涛拍岸。

“少主,你不会真想在这罗马国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吧?”沙米汉拱手问道。

“放心吧,我恨不能即日便可还乡!拉下贝罗埃亚后,对于东方岛上的六十兄弟也就仁至义尽,他们的王霸大业我们也就不再掺和了!从那儿直奔冈比西山口,也就三五日的行程。到时候就算这位塞尚王赐我万户侯、百万金,也挡不住我们的东归之路!”

这段时间经常在梦中回到了清风泽家园,妻子库日娜已为我诞下了一个可爱的宝贝。

家中似乎出现了大的变故,爷爷招手呼唤着我,可他那慈祥的身影却越飘越远。

家母于阗夫人视我为陌生的路人,从来没和我在梦中说过一句话。

每次从梦魇中醒来时,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会升起些许的不祥之感。

“少主,大战在即你要多多保重!小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两军阵前切勿逞强!秦冲,你一定要保护好少主和小姐!”

刚刚团聚转瞬就要分离,兰顿大哥老泪纵横的嘱咐道。

“多多保重!兰顿、老汉、锅盔!我们少主、小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秦冲英姿勃发的笑道,跨下的大宛乌青也如主人一般,兴奋而又不安,不时与兰顿大哥的坐骑相互喷着响鼻。

既表示亲热,又似乎在互道珍重依依惜别。

“少主!要不你和罗尼尔商量一下,把我们六人编在一块!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刘真儿三年来时刻追随我的左右,这次和沙米汉一起单独行动,心中有万分的不舍。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锅盔,你和老汉如今可是铁血的将军!切不可唧唧喔喔!作为后卫你们的担子很重,途中不可大意,要防止地方驻军的偷袭!兄弟们!就此别过!”

“少主!秦冲!一路保重!朵儿小姐就交给你俩啦!”

古兰朵此时正在忙着率领她的辎重大队那帮娘子军们,把骑士堡库房中存留的钱粮给养搬运至广场上密林一般的马车上,没有来得及与沙米汉、兰顿他们告别。

接下来的五天时间里,我们三千骑师会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征迎击来犯之敌。

因此临行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到前头。

危急时刻一声号令,运送辎重的战车套上驼马就可以出发。

等古兰朵忙完所有的事情打马前来与沙米汉他们挥手告别时,我们的步兵军团已经离开多时了。

“哥,兰顿他们走啦?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古兰朵见到我和秦冲后,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哽咽了起来。

“小姐不要难过,十日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秦冲赶紧在马上好言安慰道。

“打马回营!古兰都尉!你的辎重大队这几日不得有半点差错!整个大军的钱粮就都在你们手里啦!”

我严厉的挥鞭斥责她的擅离职守,如今作为整个留守骑师的统帅,必须要做到令行禁止。

“将军大人放心!辎重大队万事俱备,只等将军出发的号令了!一粒胡麦也不会留下!”

见我如此六亲不认,古兰朵马上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其他军士的眼睛可都在盯着我们呢?如此脆弱柔情,容易动摇军心。

所以我狠心的丢下了小妹,带领三十位百人马队的队长,一路狂飙着奔回了骑士堡。

南边的探马报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紧迫,埃及军团与我部的最近距离也有最初的四百里变成了三天后的一百多里。

到了第四日,站在骑士堡旁边的丘山之上,已经能够清晰看到敌方前锋部队迎风招展的旌旗了。

骑士堡不能再驻扎下去,面向大海没有退路,容易让罗马人给一锅端了。

于是我和秦冲把所有的三千骑师全部拉到驰道东边的旷野之中,辎重大队的运货马车一字长龙在驰道上铺排开来。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为了实现步骑两大军团同时抵达贝罗埃亚的战略目标,这几天我在骑士堡度日如年一般。

离事先约定的时间只剩最后一晚了,南边却传来了好消息,埃及军团在圣殿山以北的耶路撒冷河边安营扎寨了!

可能我这种倾巢出动的阳谋,在东罗马埃及军团的将军们看来是一个危机重重的陷阱。

或者对方的暗探至今还没有收到我方步兵军团的相关信息,搞不清楚我们这支劲旅的动向,而不敢再贸然向前前进一步。

“每个百人队今晚派出一个流动哨,所有将士好好睡上一觉,明早挥师北上!”

在骑士堡的最后一次碰头会结束之后,我大胆的下达上面的指令。

接下来北上佯攻安条克,快马加鞭也就是一日的行程。

若果不让所有军士吃饱喝足、酣睡一场,立即劳师远行,其中的风险很难预料。

万一途中遇到强敌的攻伐,可能会一触即溃。

从对方明明占尽优势却不敢加速北进的情况看,有两种可能的原因。

其一,对方还没有搞清楚我部的虚实,明明是万人以上的“叛军”,敌方的密探只看到了我们这三千骑兵。

其二,东罗马埃及军团的首席执行官,很可能是位与魏公曹操禀性相似的将帅,多疑而少决断,错过了很多天大的良机。

那我何不学蜀汉的军师孔明,在这迦南的荒原之中也唱一出空城计。

不知道夜半时分,敌方的密探听到我们漫山遍野的鼾声四起,会是一种怎样的感想。

一夜平安无事,天明时分,我和秦冲站在马队的前面,用旗语向三千骑师发出了策马北上的最后命令。

一时之间,马蹄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滚滚向前,勒马的尖啸之声响彻四野。

包括两个辎重在内三十二个百人马队,造出的声势足足就是十个完整建制的罗马军团。

但见所过之处烟尘遮天,杀声响彻云霄。

途中的庄园领主、关卡税官、土城官吏纷纷扶老携幼、落荒而逃。

我们的目标是能成功抵达安条克城邦,把东罗马南北两路的平叛军团统统吸引过去,减少北上步兵军团的途中压力,使其能够顺利抵达贝罗埃亚。

所以我们一路佯而不攻,连战利品也不再打扫了,更不再接收新来的兵士。

唯有上前!上前!上前!

当日太阳落山之时,秦冲所率一千骑师的先头部队已经打到了安条克城邦的东门,并一举拿下了扼守东西驰道的关隘石堡。

听说我们这支“乱军”已经兵临城下,一时之间城内人心惶惶,不顾黑夜降至,纷纷扶老携幼逃出了围城。

塞琉西海湾里三个罗马军团的援军已经上岸,正在城中休整。

罗马首席将军本想率军出城与秦冲一战,怎奈受十万逃亡市民的裹挟,身披重甲、手握长盾的大队军士一时进退无门。

他只好收回成命,连夜调兵遣将,准备来日一举将我部拿下。

这是在这等夜色的掩护之下,古兰朵所率的两百架辎重马车于当日午夜时分顺利通过了秦冲把守的关隘,向贝罗埃亚的方向狂奔而去。

下半夜,我率领两千骑负责断后的马队与秦冲会师。

然后兵合一处,悄然逃离了安条克城邦这处危险之地。

第二日上午等罗马军团冲出塞琉西海湾,四面出击找我部决一死战时,我们这支负责佯攻的留守人马已经来到贝罗埃亚城邦的辖区了。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四章 霸业初成(一)

贝罗埃亚是一座因商而兴的自由民城邦。收藏本站┏┛

前年西行在这里暂住的几日里,城邦的景致民风都给我们留下了很美好的回忆。

不仅出手了从东方带来的所有丝绸,还结识了东晋朝南安郡的林晋乡义兄。

所以想到我和塞尚王罗尼尔统帅的起事军团将会给这个城邦带来灭顶之灾时,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在大军集结将要攻城的前夕,与罗尼尔等诸位将军商议之后,我们派出了多路密探装扮成商贾潜入城内,四处张贴义军的安民告示,以稳定人心。

大体内容是此番起事只为反抗罗马贵族的恶政,将来接收城邦之后不管市民商贾、种族来路,都会秋毫不犯,而且还会免去一半的税赋。

另外我们还向萨珊波斯、亚美尼亚公国等周边诸国派出了各路求和求援的信使。

这些王国世受罗马帝国的欺压,如今有人起来帮助他们收拾这个死敌,当然都愿意助我军一臂之力。

我们要在云集安条克城邦的东罗马各路军团得到消息之前,以迅雷之势拿下贝罗埃亚,时间万分紧迫。

因此在步骑两路军团会师的第二日,罗尼尔就发出了总攻贝罗埃亚的命令。

轻甲骑师和重甲步兵协同作战,拿下城邦周边的十一处要塞,以一天的时间把这个东罗马帝国叙利亚行省最大的钱袋子收入囊中。

我们目前的总兵力已近两万人马,整整三个罗马军团的兵力规模。

其中包括萨兰德都尉的父亲,老萨兰德酋长所率的闪米特族五千部落武装,还有步兵军团北上途中接收的一些流民。

罗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个由奴隶、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会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够挥戈北上、兵临贝罗埃亚城下。

当然也不会想到起事的队伍中,尽然还有我们这几位从遥远东方而来的商贾。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瞒天过海、围魏救赵、空城计等等。

都是东方汉国的兵家们当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经典战例,我只是顺手拈来、活学活用了一下。

所以但凡我们前锋骑师的刀锋所向,贝罗埃亚城邦关墙要塞的各地守军不堪一击。

紧随其后的重甲步兵军团基本上没有遇到大的阻碍,打扫战利品、接收城防、更换旗帜,有条不紊。

作为骑师军团的主帅,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位副将所率的各路马队很快就兵合一处,对阵贝罗埃亚总督和守城罗马将军临时组织的守备军团,在城外的荒漠上展开了天昏地暗的厮杀。

尽管是临时军团,但其军士都是忠于东罗马帝国的自由民和骑士、教徒组成,因此单兵的搏杀能力异常强悍。

骑兵军团的优势在于长途的奔袭,骑师对骑师的马上博弈。

面对敌方步兵长盾枪林围城的防御阵势,我先后派出了好几支百人马队前去迎面冲杀都败下了阵来,而且伤亡惨重。

悍将秦冲虽然冲出了一道口子,带领十几位骑士杀了进去,但差点被对手关门打狗,闷杀在阵中。

“少主,我们骑兵是杀不进去了!干脆全部下马!卑职能够以一当十,杀他个片甲不留!”

被刘真儿和沙米汉率队冒死接应才杀出重围的秦冲,气急败坏的大声吼道。

“伯恩、萨兰德的重甲步兵就快上来啦!让他们打头阵!等敌人的阵脚乱了我等再冲杀上去!”

远观罗马人里外三层、水泄不通的圆弧形长盾阵法,我们的轻甲骑师在没有步兵的配合下贸然冲杀,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

所以我命令秦冲立即上马归队,整个骑师军团也由原先的冲杀队形改为防御的阵势。

说话间功夫,敌阵那边的标枪羽箭如漫天的蝗虫一般,带着尖锐的啸声飞了过来。

箭雨过后,原本处于守势的罗马步兵军团开始如大网一般分散开来,不知道是诱敌深入还是冲锋的前奏。

但对于原本狗咬刺猬无处下牙的我部来说,却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后方伯恩、哈米、萨兰德三位将军统帅的步兵军团,也已经抵达了阵前,决战的时刻到了!

信号兵发出了全力出击的旗语,我高举波斯长刀,率领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副将和五百骑前锋战队,如铁流一般冲入了敌阵。

其余二十多个百人马队在各自都尉的率领下,纵马冲入了不同的缺口。

还没等敌方阵前的缺口重新封闭,已经与我们的步兵军团短兵相接,原本固若金汤的罗马战阵土崩瓦解,双方军士的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这个贝罗埃亚城邦临时组建的守备军团,虽然兵力总数不及万人,但单兵格杀的能力却远胜于我师。

眼见两三位我方步兵军士合围对方一人,最后却被全部砍倒,我一下子急红了眼。

原本仗着三比一的优势兵力,我们认为这场军团大战我部获胜不会有任何的悬念。

但以如今的场景观之,最后的胜负如何还真是难料了。

对手不但步兵强悍,其轻甲骑兵也全是不畏生死的亡命之徒。

我在纵马砍杀的过程中,所遇的每一位敌方骑士,无不是奋力搏杀而死。

就算被我砍下了一个臂膀,也会顽强的用余下的血肉之躯与我抗争到最后一息,牺牲之壮烈,令人不忍直视。

砍杀下敌人四五骑士之后,我已经杀不下去了,内心充满了深深的负罪感。

也许在这些罗马军士的眼中,我们是野蛮的入侵者,而他们正在舍命相拼捍卫自己的家园。

但两军阵前来不得半点仁慈,胆怯者是没有活路的。

就在我稍稍怯懦犹豫的瞬间,对面罗马骑士的长剑已刺穿了我的左臂,鲜血喷涌而出,钻心的疼痛让我差点跌下了战马。

敌方将士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瞬间聚集了几百名步骑军士把我包围了起来。

擒贼先擒王,已处于劣势的罗马军团妄图活捉我这位敌方主将来改变战场的态势。

而我的身边仅有十几位重甲步兵,幸好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还在我的左右。

秦冲匆匆帮我包扎好伤口,敌方的罗马将士已经如同困兽一般杀到了我们跟前,步兵军士们纷纷被砍杀倒地而亡。

“杀!兄弟们杀啊!”

心中仅有的怜悯之意被愤怒的杀气所取代,我拨转马头挥刀向敌阵冲杀而去,两位挺剑迎击的罗马骑士被我瞬间击杀于马下。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刚才包抄我们的罗马军士已被我军的数百骑师反包围。

一通内外冲杀之后,罗马军团最后一次组织起来的有效进攻被化为无形,圈内只剩下两位骑士在做垂死的挣扎。

但见这两位罗马战士提剑仰首立于马上,毫无畏惧之色,身上的软甲早已血迹斑斑,大有昔日中土燕地剑士荆轲之风骨。

“少主!怎么办?这两位!”

也许被罗马骑士舍生忘死的气概所折服,秦冲拍马来到我的跟前。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为他们求情,很有英雄相惜的味道,求我放过他们一马。

“杀!”

还未等我发话,身边的伯恩将军已经发出了格杀勿论的号令。

步兵战阵的长标和箭矢齐飞,两位罗马骑士尽然拍马迎着蝗虫般的箭雨向我们飞奔而来,很快人和马匹的身上就被穿刺的如同刺猬一般。

战士先从马背上坠落而亡,而战马则在轻轻闻嗅了主人的气息之后才重重倒在了殷虹的血地上。

如果真得有上帝、有罗马人基督教义中所描述的天堂,这些舍身取义的壮士应该已在前往天堂的路上了。

两军的厮杀此时已到了尾声,一些零星的残敌还在负隅顽抗,被我部的军士逐个包围剿杀。

战后清理现场,我们发现七千余人的贝罗埃亚罗马守备军团,尽然没有一人投降、一人潜逃,全部迎着刀剑壮烈而死。

我部虽然获胜,但也是惨胜,付出了一万多人的代价。

如果双方势均力敌的话,我等如今可能已经抛尸荒野了。

血流成河、战马悲嘶、愁云惨淡、还有伤兵们无助的哀嚎之声。

策马登上高处环视整个战场,就是一个受苦受难的阿鼻地狱,而始作俑者却是我等!

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向我无情的袭来,以前每次犯下了过错,还可以祷告几句“阿弥陀佛”,祈求佛祖的宽恕。

如今面对这数万战死的亡灵,我连这样的祈祷也不敢做了,怕亵渎了神佛的慈悲。

脑海中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向我发难,“易金城!你下地狱去吧!”“易金城!你下地狱去吧!”。

余音袅袅而不绝,似从地底传来,又如同来自于天外,或远或近、或高或低,令我头痛欲裂。

战场清理完毕,所有遇难者的尸体就地掩埋。

来自贝罗埃亚城邦基督教堂的神甫、牧师们愿意收留救治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者,才让我稍微心安了一些。

否则,按照罗尼尔的军令,所有受伤被俘的罗马军士不论轻重全部活埋,为我部一万多战死的将士报仇雪恨。

大军重新集结,缴获的战利品装满了几百辆马车。

贝罗埃亚城邦市民议会和商人公会的头面人物纷纷出城,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一般战战兢兢的来到了我军阵前。

向我们的塞尚王罗尼尔献上了城邦总督的印章和权杖,另加百十位绝色的罗马美女、黄金万两、胡麦千担。

牛羊布匹、葡萄美酒,多到难以计数,可以说是举全城之力犒劳我师。

这些市民代表们的唯一的愿望,就是恳求我们不要屠城,给城中十多万黎民百姓一条生路。

所有的贡品,罗尼尔照单全收。

特别是那些国色天香的罗马丽人,罗尼尔慷慨的任我从中挑选二十位陪侍,余者全部分配给了六位副将和各路都尉。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如此举杯欢庆的胜利时刻,连秦冲和刘真儿都被美女和权势冲昏了脑袋,仅仅我与沙米汉微弱的抗议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五章 霸业初成(二)

有了足够的军械、战马与粮草,兵员的补给完全不是问题。┏┛

贝罗埃亚城邦地处两河沃土的源头地带,罗马领主的庄园星罗棋布。

周边的山地盛产玄石,有整个叙利亚行省最大的采石场区。

东罗马帝国北方区域的将军、总督、领主官邸,还有数不清的神庙、剧场、城堡,所需的条石十有**都是产自这片区域。

因此该区的罗马贵族们使用奴隶苦工的数量,也是居于东方所有行省之冠。

迦南奴隶起义的大军占领贝罗埃亚城邦的消息,如今早已像风一样传遍了叙利亚行省的每一个角落。

各地奴隶纷纷扯起造反的大旗,向贝罗埃亚蜂拥而来。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军的麾下就重新聚集了十万之众。

也由原先一个轻甲骑师军团、一个重甲步兵军团、一个后备军团,扩充至如今的五个骑师军团,十个步兵军团和六个后备军团。

经过血战洗礼幸存下来的七千将士,也全部官升一级。

普通军士成为十人长或百人长,百人队队长升级为都尉。

原来从东方岛过来的六十壮士如今只剩下五十余人,全部晋升为各个军团的正副执行官。

罗尼尔正式加冕为塞尚王,册封我和步兵主将伯恩为东方王与迦南王。

秦冲、哈米、萨兰德等多位骑师、步兵副将,全部升任为各路将军。

按照东土汉国的官制,我如今已入未来塞尚波斯王国的三公之列。

可谓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权倾朝野。

从这点上看,我有点像当年由魏国入秦,辅佐秦孝公开创一代伟业的商君卫鞅。

可惜为秦人鞠躬尽瘁的商君最后却不得善终,落了个五马分尸的凄惨下场。

我若继续留在罗马国辅佐罗尼尔成就霸业,将来功成名就之后这位塞尚王会如何待我,现在尚不得而知。

伯恩、哈米二将有迦南人作为靠山,萨兰德将军有闪米特族群部落作为根基。

而我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却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孤家寡人,又有功高震主之嫌,将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也,应该归去了!

古兰朵和兰顿大哥已经辞去了军中的所有职位,回到了我的身边,作为我的家老和翻译女官。

他们原来在骑士堡时所负责辎重、后勤、女兵等方面的事务,全部归于哈米任主将的后备军团统一管理。

秦冲他们三人如今都是指挥上万军马的大将军了,每日除了新兵操练的事务之外,还负责贝罗埃亚城邦西线一带的防务。

东罗马帝国在安条克城邦一带汇集了几路剿匪平叛的重兵,随时可能挥师东进。

我一直感到疑惑不解,这些罗马军团为什么不在贝罗埃亚战事结束之初前来剿杀我军。

那时我们只剩下七千之众,而且人困马乏、没有根基后援,粮草补给也即将耗尽,应该是集中优势兵力彻底消灭我部的最佳时机。

可能贝罗埃亚守备军团全军覆没的消息,彻底震慑了那些罗马主将,原本射出的兵锋又收了回去。

结果一个多月的按兵不动,给了我部喘息之机,在两河沃土上站稳了脚跟。

也由数千之众的草寇变成了拥有十万精兵强将的劲旅,也成了东罗马帝国尾大不掉的祸患。

没有远见、优柔寡断的草包将军,真是误国误民啊!

将来我们的塞尚波斯王国如果真能夺得东罗马帝国的天下,这些罗马国的剿匪将军们当立首功。

派往周边各国的信使,也带回了一个个天大的好消息。

亚美尼亚公国的国王承诺,如果我军他日挥师西进,在安条克与东罗马的讨伐军团进行决战,他愿意排遣一支远征军长途奔袭君士坦丁堡作为策应。

而萨珊波斯王国的皇帝给出的条件则更为诱人,其一,将来的塞尚波斯王朝要承认萨珊波斯宗主国的地位。

其二,两国仍然以底格里斯大河为界,尼尼微、贝罗埃亚、安条克城邦以南原来东罗马帝国的所有疆土,尽归塞尚波斯所有。

第三个条件与亚美尼亚公国一样,我军要与罗马帝国决一死战。

我们的塞尚王罗尼尔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全盘接受了两国提出的所有条件,充当起它们对付东罗马帝国的马前卒。

而我却从中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因为在我们东土汉国的兵家韬略中,有一经典战例叫做“借刀杀人”。

在贝罗埃亚城邦外围的荒漠中练兵了两个多月,各地征发的粮草正在源源不断运抵前方大营。

我军征战安条克,与东罗马皇帝分庭抗礼、逐鹿天下的时机似乎成熟了。

罗尼尔亲自手谕,召集各路将军火速回城邦共商大计。

我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分别两月之后,终于又聚到了一起。

而聚会的地点则在我的私家府邸中、是贝罗埃亚城中一座仅次于总督府的奢华城堡,据说是一位罗马公爵的产业。

“少主!我们回来啦!”

“少主!你的官邸比老家清风泽客栈可是气派多啦!”

“少主!罗尼尔这么急匆匆的招我们回城,有什么大事需要商量?难道他要昭告天下择日登基了?”

三位老伙计、如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跟我这个少主人毫不见外,一进城堡的门厅就乐呵呵的嚷嚷了起来。

兰顿大哥依照我的吩咐,给了城堡中所有的女佣、卫兵半日的假期,偌大的宅院现在只有我们东方商队中的原班人马。

小妹古兰朵正在一堆燃烧的橡木炭火上,为我们准备着浓香的馕饼和烤肉。

装满葡萄美酒的橡木圆桶已经打开,家园一般的温馨气息飘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自从古兰朵救我们逃离东方岛,就一直在复仇、征战的途中,我们六人一次也没有单独聚过。

而距离上一次在安条克城邦塞琉西海滩上烤肉美酒的聚会,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的时光。

那时我们的钱袋里装满了罗马金币,美酒佳人落日良宵,是何等的快活!何等的逍遥自在。

可惜幸福是一种心境,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啦!

“秦冲、锅盔、老汉!三位将军大哥的官威好大啊!还不过来帮忙!难道要本小姐伺候你们不成?”

看见秦冲他们一个个腰佩长剑、身披重甲派头十足的模样,正在上下忙活的古兰朵忍不住发脾气道。

“见过小姐!”

“小姐辛苦!”

“朵儿小姐!两月不见想煞老哥啦!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三位老伙计这才注意到一身侍女装扮的古兰朵,都忙不迭的施礼问候道。

一边哗啦啦的解下剑鞘、脱去盔甲,哈哈大笑着放下身段,端盘斟酒、递送刀叉、分饼切肉。

“小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就不要难为他们三位啦!哈哈!”

兄弟们再次重逢,厚道的兰顿大哥满面红光的开心道,一边把秦冲他们请进了一旁的议事厅陪我叙话。

他知道我们兄弟的这次私会绝非寻常,我肯定有重大的决定要告诉大家。

“兰顿大哥!我就是要告诉他们三位,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他们的主业是我家商队的伙计,其他的都是副业!秦冲!你们过去三年的工钱可都在本小姐这儿啦!做事悠着点儿!”

顽皮的古兰朵还嫌没和兄长们闹够,扬着烤叉对着秦冲他们的背影高声的笑道。

“小姐救命之恩,我等今生做牛做马也难报答!怎敢在小姐面前放肆!”

秦冲以为古兰朵对他有意见,赶忙回身长躬道歉道。

不过他的这句话倒是没错,如果没有古兰朵的青鸾大鸟和那条救命海船,我们至今还在东方岛上过着茹毛饮血、苟且偷生呢,哪会有今日的这番伟业!

“秦冲!朵儿和你闹着玩呢!都进屋说话!哈哈!”

看着这几位随我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我也是由衷的高兴,赶紧请三位落座。

“我知道!呵呵!少主,这回罗尼尔把我们所有的外派将军全部召回了城邦是何用意?”

秦冲是个急性子,刚刚坐定就急不可耐的问道。

“塞尚王的用意如此明显,你这位大将军会看不出来?”

我接过刘真儿递上的酒碗,反问了一句。

“西征安条克,与东罗马的王师进行决战!”刘真儿一语点破了全部的玄机。

“刘大将军高明!哈哈!我们塞尚王希望早点登上皇帝的宝座,已经急不可耐啦!”

我品了一口美酒呵呵笑道,西征的方案我和罗尼尔、伯恩三人已经斟酌了多日,并由罗尼尔最后拍板。

这次秦冲他们回城参加的其实就是战前布置动员会议,分派各个军团、每位将军的具体任务。

“打就打它个天翻地覆!哈哈!少主,在下有件事一直窝在心里不吐不快!”秦冲起身一饮而尽杯中酒水,喘着粗气道。

“但说无妨!”这个老伙计的想法我已经能猜出个大概来。

“论军功、论韬略、论人心所向,少主全在那个塞尚王之上!连他们那帮波斯人的性命也都是朵儿小姐救下的!少主你就甘心把这大好的天下拱手让人?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们这几位兄弟考虑考虑!在少主手下做牛做马小人心甘情愿,但任凭那个罗尼尔的差遣,在下不服!”

秦冲向我深鞠一躬,闷头坐下。

“今日招几位兄弟前来,就是要告诉各位,我准备东归了。明日的会议上,我将辞去所有的职位择日启程!不知几位兄弟意下如何?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尽管在北上之前,我已经把远征贝罗埃亚的意图告诉了他们,但目前我军正是兵强马壮、前景一片大好之时。

我选在这个时候辞职东归,还是让三位兄弟大吃了一惊。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六章 霸业初成(三)

“少主,眼看我等就要在这塞尚波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了。收藏本站┏┛却要放弃一切随你回到东土继续做苦哈哈的穷伙计,恕在下之言,刘真儿难以从命!”

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尽然是锅盔刘,他起身给我鞠躬,一边慷慨陈词道。

秦冲见状,狠狠的踹了他一脚,把他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也难怪,沙米汉有新婚妻子英兰里尔还在于阗王城的街坊里苦苦等待他的归去。

秦冲与库家小妹、我的小姨妹已有婚约,此番归去即可成婚。

只有刘真儿无牵无挂,在西域和东土汉国都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等他归去的美眷。

如今已是拥军一方的大将军,身边美女如云,当然不思归去。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我们兄弟之间啥事都可以开诚布公!呵呵!”

所有的馕饼、烤肉、时令果蔬全部上桌之后,古兰朵和兰顿大哥也在我的左右盘腿坐了下来。

我起身端起酒坛,亲自给所有兄弟和古兰朵斟酒,一边呵呵笑道。

“少主,不但我们不回去,你也不要回东方了,领着兄弟们继续在这边打天下!东土西域那边的亲人家眷,可以派人把他们接过来,和我等共享荣华富贵!”

刘真儿自罚一碗美酒,也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他的想法我完全理解,人往上走鸟往高飞嘛!

这番话原本是秦冲最想说的,因为三人之中目前他的权位最高,我军的骑师主将兼任第一骑师军团的首席执行官。

古兰朵见场面的气氛不对,也不敢再打诨插科了,瞪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在我们几人身上不停的扫来扫去。

秦冲确是个滑头,这个时候尽然一句话都没有,埋头在那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秦大将军!你有啥想法?但说无妨!”我转了一圈回到坐踏,端起灰色的酒碗敬他道。

“但凭少主定夺!哈哈!不过锅盔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子忙不迭的干尽碗中酒水,起身给大伙斟酒。

“老汉呢?你怎么看?”我又回头问沙米汉。

“不回去思乡心切!放弃所有的功名返回东方又感到可惜!呵呵,但凭少主定夺!”

沙米汉憨厚的笑道,但这三个人的心思我已全明白了。

与返回东方家园相比,他们更愿意在这里建功立业。

“少主,三位兄弟,这烤肉要趁热吃才香!一家人没有谈不到一块的大事!呵呵!来来来!喝酒吃肉!”

野心最小的兰顿大哥赶紧出来圆场道,一边把滚热的烤鹿肉分切到我们每人的食盘之中。

“三位将军,以你们所见,罗马军团的战力如何?”

不拿出真凭实据已经说服不了这三位权迷心窍的家伙了,我于是冷冷的问道。

“罗马战阵威震天下!单兵素质强于我师!”

见我转换了话题,秦冲、刘真儿、沙米汉立马挺直了身板,秦冲更是一语中的道。

“两个月前的那场厮杀,罗马人一个军团五千军士尽然干掉我方一万三千与众,如今想来都令人后怕啊!”刘真儿认真的附和。

“而且这还是人家临时组建的守备军团,专业野战军团的厮杀能力可能要更为强悍!”沙米汉也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请三位估算一下,假如我军明日就挥师西征安条克,敌我双方多大的兵力配比,我方军马才有胜算的可能?”

我冷冷的问道,几个月的南北征发,我们每个人都成真正的兵家了。

“至少二比一,我师还只有八分的胜算!”贝罗埃亚城外的那场搏杀,秦冲至今心有余悸。

“那三位可知如今安条克城邦的周边,有多少东罗马帝国的屯兵?”

我放下刀叉,起身把事先备好的安条克周边敌我战势绢图挂在了迎面的墙上。

“这个在下真是不太清楚!这段时间你们三位主帅交给我等的任务就是操练好本部军马!”

刘真儿嘘嘘的嘟噜道,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根据这段时间各路探马发回的消息,安条克周边罗马军团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六万多人、十一个军团!其中包括从埃及行省北上的五个骑师远征军团、从君士坦丁堡海路过来的两个步兵禁卫军团、安条克本身的两个城防军团、还有其他三个北方行省前来支援的混合军团!三位将军,这仗我们该怎么打?”

我冷笑着问三位兄弟,他们还不清楚整个的大局。

但我身在高处,自从塞尚王罗尼尔铁了心要征伐安条克后,我已经有了一种如临深渊之感。

听了我的分析之后,秦冲他们也不再如刚才那般慷慨激扬了,铁青着脸面面相觑。

“秦大将军!明日朝会我就向罗尼尔举荐你为西征主帅!一月之内拿不下安条克提头来见!”

我故意将了秦冲一军,杀杀这小子的锐气。

至于刘真儿,刚才那番泣血陈诉十有**是秦冲鼓动他这么干的。

“谢过东方王!在下领旨了!胜算没有十成把握,成仁却有十分的决心!”

秦冲尽然假戏真唱,向我长躬称谢道。

“哈哈哈!”

我自我解脱的哈哈大笑着拍拍秦冲和刘真儿的肩膀,把众人又领回了食案周围。

“哥,自然敌我态势如此清晰,罗尼尔和伯恩他们为何还要执意西征?”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罗尼尔现在一心想着早日立国登基啦!他们岂会在意数万军士的身家性命!另外又仗着有萨珊波斯和亚美尼亚公国的两位皇帝给他撑腰!”

我愤愤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

“既然目前西征安条克的时机还不成熟,你为啥不反对呢?你的建议罗尼尔肯定会听!”沙米汉似乎明白了我执意辞职的真正原因。

“呵呵,那个塞尚王已经不是以前的罗尼尔啦!所有的将军都和你们三位一样立功心切,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浇灭了你等的春秋大梦!”

我切下一块鹿肉放进嘴里,摇头叹息道,大有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无奈之意。

“少主,难道你就忍心眼看着我们的数万军士白白送入了虎口?”

刘真儿不解的问道,他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慈悲为怀,不会只顾自家的安危一走了事。

“我准备明日给罗尼尔献上三条锦囊妙计,他们听不听就不是本少主所能左右啦!听天由命吧!第一条,速速召集十万之众、组建后备军团;第二条,此番征伐安条克只能是佯攻威慑,尽量避免与敌方军团面对面的厮杀。大战一起敌我双方的虚实也就一目了然,待到那时我师所向披靡的神话就会被打破;第三条派出多路奇兵,切断或骚扰罗马各路军团辎重粮草的补给线路,让其疲于应付,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目的。”

都是自家兄弟也没啥可隐瞒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全部抖索了出来。

“少主你可能忘了,我们还有两路援军,萨珊波斯和亚美尼亚公国!到时候我们三方联手对付东罗马的区区六万军马,又岂在话下!”

秦冲起身给众人斟酒,一边打着哈哈道。

“秦冲,你还是太天真啦!这两国与罗马帝国是死敌不假,但我部军马在人家的眼里又何尝不是祸水乱党!他们就是坐山观虎斗,希望我军和东罗马两败俱伤!将来我师获胜便罢,如果惨败指望这两家过来出手相助,别做梦了!我等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贱民贼寇,这个天下再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我邀诸位兄弟举杯共饮道。

“我说呢!萨珊波斯的皇帝老儿怎么会如此慷慨,罗马帝国东方诸省如此富饶的锦绣江山,他自己不取却愿意拱手让给我们的塞尚王!哈哈!他是吃定了我师必败啊!”沙米汉恍然大悟的哈哈笑道。

“是啊!各位兄弟!罗马帝国的大军如果那么好对付,我们波斯母国的王师早就打到地中海岸啦!那还会轮到那个罗尼尔!呵呵,喝酒喝酒!”

兰顿大哥适时插入道,见解却是极其中肯。

“古往今来所有的王霸大业向来七分天意三分人事,刚才之言全属我个人的揣度!呵呵!我和诸位主仆一场,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各位愿留则留,愿归则归,任何时候我等都是生死兄弟!将来万一上天保佑,我塞尚波斯能顺利立国,各位都入王侯之列,本少主那时候再来到这云海诸国,还可以到你们的王府去讨杯水酒喝喝!哈哈哈!”

我的这一番戏谑之言,顿时化解了刚才紧张压抑的气氛,大伙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不过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不是肩负家族使命,家有娇妻老母,其实我也愿意在这罗马国扯开膀子大干一场。

管他将来是成王还是败寇,快意人生即可。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七章 壮士东归(一)

非常时期,东方王府的这次私会尽然成了各路人马关注的焦点。更新最快┏┛

秦冲、刘真儿他们的前脚刚走,迦南王伯恩、步兵主将萨兰德和后备军团主帅哈米等人就跟了进来。

这几位将军素来不服塞尚王罗尼尔,因为有我这个没有山头、一心为公的东方王从中斡旋,整个义军的领导中枢到目前为止才能团结一致,政令畅通。

我真是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将帅不和会演变为波斯人、迦南人、闪米特人三派之间相互倾轧夺权的内讧,那可就悲剧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我让兰顿大哥闭门谢客,所有话题等明日到了朝会上再开诚布公的交流。

眼看大战在即,前方后方已忙成了一片。

为了不扰乱军心,给兄弟们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我决定选择悄悄离城,除了塞尚王和迦南王,不让任何的局外人知道。

商队的六位成员,我和沙米汉、古兰朵、兰顿大哥选择东归,秦冲和刘真儿则愿意留在罗马,大伙就此别过。

第二日塞尚王的战前朝会如期举行,在前去总督城堡之前,我特地嘱咐朵儿和兰顿备好行李鞍马出城等候。

朝会结束后,我与沙米汉就直接前去与他俩会合,踏上东归的路途。

罗尼尔今日异常的兴奋,特意穿上了波斯王金冠裘袍的华服。

早在两个月前正式掌控贝罗埃亚城邦的时候,这位塞尚王就授意我派人前去萨珊波斯的国都菲鲁扎巴德。

按照波斯皇帝的朝服样式,定制了几十套春夏秋冬四季衣袍,并由长途快马在十日前送到了塞尚王的寝宫。

在我们这些看惯金帛绫罗的东方人眼里,波斯国的贵族服饰奢华粗俗、笨重繁琐。

但却是权势和地位的象征,代表了王族的礼仪、一国的风尚,不可偏废。

整个朝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攻打安条克,以及各个军团的具体任务、各路人马之间的协调配合。

秦冲和刘真儿二人的第一骑师军团,由原来的的三个轻甲骑师军团整合而成,总计万人。

作为左路先锋,负责迎战从埃及北上的罗马远征军团,切断其与安条克城邦的陆路联系,为伯恩和萨兰德所率的步兵主力强攻安条克城创造条件。

两位将军躬身从塞尚王手中接过兵符,不忍和我直视,就昂首走出了城堡。

一场事关全局的恶战正在等着这两个老伙计,而我却选择在这个时候东归,肯定会令二人伤怀。

怎奈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法割舍也要割舍,只能在心底里默默的祝福他们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罗尼尔作为三军主帅亲自出征,而我则是坐镇贝罗埃亚,统筹前方的钱粮辎重、伤员救护,主持操练后备兵员。

这样万一将来西征失败,我师还有一个可以缓冲的大后方。

如今我东归心切,但也要善始善终,在人事铺排上做个稳妥的交接,也算是给这些当年飞鱼礁、东方岛上的难兄难弟们最后一个交代。

因此,在各路军马的兵符令箭派发完成后,我特意留下了守备军团主将哈米和塞尚王罗尼尔,称有要事相商。

“东方领主,大战在即,难道你要临阵脱逃不成?哈哈!”

看着我呈上的东方王玉印和发号施令的狮符铜章,罗尼尔颇感意外的哈哈笑道。

“塞尚王莫要见笑在下,呵呵。离家已近四载,东方家园恐有变故,近来每夜噩梦思乡心切,还望大王成全!”我拱手苦笑道。

“兄弟!你早不东归晚不东归,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令我很为难啊!临阵脱逃者斩这条军规可是你东方王订下的!”罗尼尔有点懊恼的坐在了高大的王座上,杵着波斯权杖冷冷的看着我道。

自从迦南起事以来,我一直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也是我第一个站起来拥戴他为塞尚王的。

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我却要辞职东归,在他看来很有居功要挟的意味。

“王兄可能忘了,从迦南北上之前我就曾与你说过,我参与起事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兄弟义气,等我部站稳脚跟之后就会择日东归!如今王兄问鼎天下已是万事俱备,只差眼前一战,我在不在贝罗埃亚已经不重要了!秦冲、刘真儿两位将军愿意继续留在军中效忠大王,还望王兄能够善待他们二人!兄弟今生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商者,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我归去吧!”

我对着高高在上的塞尚王长躬稽首道,言语恳切,只求东归毫无争功之意。

“这个这个!东方领主,你真是令本王为难啊!”

罗尼尔干笑了两声,又从王座上走了下来。

他原来以为不但我要东归,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位军中悍将也会随我一同归去,如此一来可就真是釜底抽薪了。

听说秦冲、刘真儿自愿留下后,罗尼尔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左路骑师先锋军团的主将,秦冲是不二人选,有他在整个大局就平定了一半,原有的西征方案也无需丝毫的更改。

至于贝罗埃亚城邦的防务以及后勤、练兵方面的事务,我把守备军团的主将哈米留下来,罗尼尔也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所有这些军务,哈米完全可以胜任。

如此说来,我愿不愿意留下如今真是没有多大的厉害关系了。

“好吧!你们东方有句谚语叫做君子不强人所难,东方领主执意归去,尼尔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来人啊!”

罗尼尔惋惜的笑道,向门外的内务官大声的喊道。

“速去府库拨出十万金币,我有另用!”

内务官领命而去,罗尼尔的意思我已明白,他要犒赏我这个功臣。

“王兄万万不可!呵呵!我军大战在即,军需钱粮耗费巨大,一块金币就是一个军士的性命!我此番东去手中还有万金,途中旅费充足,王兄无需挂念!”

我拱手谢道,罗尼尔的这个举措令我很是感动。

“大王如果真要谢我,等将来塞尚波斯立国之后我家商队再来到贵国,可免除我若干年的关卡赋税,小民会感激不尽!”

“东方领主此话见外啦!哈哈哈!我现在就给你修一封国书,封你为我塞尚波斯一等公爵!后世子孙永享爵位和帝国年金!垄断帝国与东方汉国的丝绸交易,永不赋税!”

我的一番言语让塞尚王罗尼尔很是受用,这位老兄大笔一挥,在羊皮纸上为我留下了一张“丹书铁?弧薄

他日塞尚波斯若真能成就霸业,我们西域于阗国易氏一门仅凭这张先王遗诏,就可在这个波斯王国获得累世富贵。

罗尼尔有如此心意,也不枉我辅佐了他这么长的时间。

一直立于没有插话的哈米将军,和我在罗尼尔面前完成了贝罗埃亚城防、后勤等事务的交接手续。

“兄弟,你走了之后我塞尚波斯失去了一根擎天巨柱啊!还请兄弟教我,国务浩繁,我该如何处置?”

塞尚王罗尼尔与哈米将军以及一大群内官侍卫,恋恋不舍的把我送出了总督城堡的玄石大门。

大伙都知道,恶战在即,为了不扰乱军心,不会再有为我送行的鲜花和美酒。

罗尼尔拉着我的手,想起过去两年我们一起相处的日日夜夜,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的问道。

“大王他日若能对内举贤任能、奖罚分明、心怀慈悲、爱惜民力,对外规避豪强、伺机而动、巧于周旋,又有秦冲、伯恩、萨兰德、哈米这些正值当年的文臣武将从旁辅佐,定能在这两河沃土上左右逢源,何愁霸业不成!安条克能够攻下固然皆大欢喜,如果久攻不下,还请大王及时抽身保存实力为上!周边列国没有亲疏,只有利益,而大王手中的十万军马则是我们与这些列强对话的本钱,还请王兄切记!”

我这一番披肝沥胆的铮铮忠言,但愿踌躇满志的塞尚王兄能够记下只言片语。

挥手与众人告别之后,我和在外等候多时的沙米汉翻身上马,沿着玄石铺就的长街,向贝罗埃亚城邦的东门飞奔而去。

我们在通向内格罗斯山地的官道上,与古兰朵和兰顿大哥顺利会合。

神鸟青鸾在我们头顶的蓝天里快乐的盘旋着,好像在欢庆这个久违的好日子。

五匹满载行李、钱物给养的波斯高马和两匹我们从东方带来的大宛乌青,正在悠闲的啃食着路畔微微泛黄的蒿草。

秋天到啦!北雁南归而我们东去,都是向着家园的方向。

“哥!老汉!我们回家咯!”

朵儿打马向我们迎面奔来,灿烂的笑脸如同清风泽家园旁的那一湖春水。

小妹身着刚刚从贝罗埃亚集市中买来的棉布秋袍,宽松质朴而又温润如玉。

如邻家街坊的罗马大妞,又如昆仑牧场上悦动的精灵,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感到心底的坚冰在慢慢融化,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无与伦比的幸福。

“走!回家!”

我的鼻子一算,热泪夺眶而出。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我赶紧打马向前方的长河渡口飞奔而去。

就在摆渡我们四人八骏的木舟到达河心的时候,远方与大漠相连的丘山上有两位骑士正在向我们这边驻足眺望。

“少主!是秦冲和刘真儿!”沙米汉狂喜的喊道。

这两个家伙肯定从哈米那儿得到我们已经东归的消息,临时离队给我等送行来了!

因为不忍见面后挥泪而别,才远远的站在山岗上目送我们。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你俩乘船去远方,顺水漂流影茫茫。

每当想起你们俩,心中忧伤如断肠。

你俩乘船去远方,顺水漂流难返乡.....。

再见啦!我亲爱的兄弟!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八章 壮士东归(二)

东晋隆安二年的仲夏,我们终于回到了西域于阗国大湖之滨的清风泽家园。┏┛

整个行程历时五个多月,沿着当年西行的旧路风雨无阻、昼夜兼程。

连途中几位交好的故人,也没有再去拜访,以免耽搁时日。

包括赫拉特城的火祆教女护法、我的波斯国红颜黛米尔,梵衍那国的弥陀罗法师和高附城的撒马尔罕.琅东表叔。

再次遇见他们时,琅东表叔的全家已迁到了贵霜国的新都富楼沙,法师已然圆寂,倾城倾国的黛米尔公主也早已嫁作他人妇。

岁月不老,人生苦短啊!

从相识到相逢,尽然从青丝走到了白发,世间的万般情愁,到头来皆是空无。

客栈角楼上我当年亲手挂上去的青铜风铃还在叮咚作响,清风泽岸边的水磨风车依然咕咚咕咚的转悠个不停。

但门前的胡杨林里,往日过路客商熙来攘往驼马已经不见了踪影,书院里也没有了学童的诵读之声。

五年前那个充满喜庆生机的家园,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是这几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所有的旧景物在我的眼里都平添了一层沧桑的颜色。

此所谓境由情生是也!

外在的一切还是旧模样,但归来之人已不再是当初的青葱少年郎。

“哥!咱家怎这么冷清啊?阿妈她们不会出啥事了吧?”

古兰朵有点恐惧的问道,为了今日的“衣锦还乡”,她特地换上了当年离家时阿妈亲手为她缝制的越锦夏裙。

“小姐,这就叫近乡情怯!我们每次随老爷行商归来时的性情都是这样的!哈哈!”兰顿大哥开心的笑道。

而沙米汉则是满脸的肃穆愁容,他如今最担心自己的夫人英兰里尔是否还在清风泽。

这么多年没归家,于阗王城中那个温馨的院落也许已经人去楼空了吧。

我们一行急促的马蹄声早已传进了客栈,几位出来迎客的伙计看到是少主人和小姐归来,都忙不迭的跑进后院报喜去了。

顷刻间,几十位家人伙计簇拥着一位白发老妪迎出了门来。

“我的朵儿!金城啊!苍天有眼啊!你们可算回来啦!”

老夫人高举着双臂,嚎啕大哭着颤巍巍的向我们迎了过来。

我这才认出,来者尽是我的娘亲,三年多的光阴她尽然老成了这般模样,身为人子,真是不孝啊!

我和朵儿赶紧下马,俯首跪倒在老母的跟前,一声从心底喊出的“阿妈”赛过了千言万语。

“素儿,快喊阿大!”

我的夫人库日娜比往昔清瘦了很多,满脸苦尽甘来的欣喜之色,怀中抱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娃正在冲着我直乐呵。

“素儿!我有儿子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家三载我的小儿已经来到了人间。

俗话说父子连心,这个小娃尽然对我一点也不认生,好像很早就认识我一般。

“是啊,你的儿子!你们走后的那个冬天出生的,呵呵!曾祖给他起了一个女娃家的官名,封素!易封素!”

家母于阗夫人爽朗的笑道,一扫心中阴霾,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大度自信的神采,让我们这些归来人倍感温暖。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封素之家,乐同王侯!咱家的商者衣钵有传人啦!哈哈!爷爷他们几时归来?”

我开心的抖着怀中小儿,放眼环视周边的家人伙计,所有的老人差不多都在,只少了爷爷和商队中的那般老少兄弟。

在太史公的《货殖列传》中,封素同于商贾。

给自己的曾孙起了这样一个官名,可见爷爷的一片苦心,他希望我们易氏家族的行商生意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

“夫君,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阿妈都糊涂一年多了,谁都不认得。没想到你和朵儿一回来,就把咱妈的心病全部治好了!阿弥陀佛,感谢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咱家的厄运总算结束啦!”

库日娜接过素儿欣慰的感叹道,似乎有意把爷爷和商队的话题暂时撇开。

母亲此时正紧紧握着兰顿大哥的手不停的嘘寒问暖,而沙米汉已经与他的娇妻英兰里尔和幼女难舍难分的拥在了一起。

“姐夫,怎么没见秦冲啊?”

“还有刘真儿!那个锅盔刘怎么也没有回来?”

一旁的小姨妹库利亚和樱兰姐姐有点遗憾的笑问道,她俩在归来的马队中没有看到自己的意中人,肯定很失落吧。

“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将来再慢慢告诉你们!”

所有的伙计和歌舞姬姐姐都如迎接远行的亲人一般争相招呼我们,确实没有时间向俩位佳人解释迦南起义的来龙去脉了。

“朵儿!快把我们的钱袋子取来!”我对正在与众人欢声笑语的古兰朵大声的喊道

已有伙计卸下了马背上的所有行李,朵儿在一大堆皮囊中找出了装有一万枚罗马金币的那个钱袋,哼哧哼哧的拖到了我的跟前。

“各位兄弟姐妹!感谢大伙这些年来对我们清风泽客栈不离不弃,代我照应家中的妻儿老母!金城这边有礼啦!”

我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向这些陪伴我们兄弟和古兰朵一起长大的亲人们深深鞠了一躬。

“如今金城在西方发了点小财!呵呵!我来给家人们分点红利!每人十金,见者有份!”

十个金币差不多是一个成年伙计在我家五年的工钱,听罢我的招呼,所有人都忘情的欢呼了起来,给我鞠躬磕头致谢。

“孩儿们都起来吧,我们清风泽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喜庆啦!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家母对于我的散财之举倍加赞许,就算是散尽万金也比不过她的一双儿女平安归来。

“朵儿快快分钱!哥哥姐姐们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杀牛宰羊,张灯结彩!把王城的亲戚们都请过来好好的庆贺庆贺!”

人们欢天喜地的接过还沾有马背余温的罗马金币,千恩万谢的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前来恭贺的各路亲戚和商家伙伴络绎不绝,送走了一波又是一波。

我也从妻子库日娜和众人的口中,慢慢弄清了西行几年来清风泽家园的种种变故。

东晋隆安元年,也就是去年,爷爷易临风在从建康归来的途中无疾而终,奶奶慕容琼琳也在几个月后驾鹤西去。

我易门商队就此解散,苏德尔苏叔在爷爷的坟前搭了间草庐,为其守墓,替我等儿孙尽人子之孝。

其他的商队老人已经四散开去,回到了各自的家乡不知所终。

与爷爷相伴一生亲如兄弟的卢羽老丈,也在去年冬季因为忧伤过度老病复发而撒手人寰。

他们这代汉人在西域于阗国的奋斗史,也因为二人的离去而走到了尽头。

按照商道惯例,三年在外未归音信全无的商者就视同丧命天涯。

所以今年清明期间,库日娜忍痛自作主张,在爷爷的坟茔旁边,给我们全体西行人员立下了七座衣冠冢。

并从赞摩寺请来高僧,为我们做了一七的招魂法事。

爷爷去世商队解散后,与远在东晋朝的二弟、三弟、外公他们也就彻底断了联系。

加之我和古兰朵的生死未卜,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一向坚如磐石的家母于阗夫人一夜白头彻底乱了心智,变成了一位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整个家园靠着我妻库日娜的苦苦支撑才熬到了今日,真是难为她了!

三日之后我谢绝所有访客,替代苏德尔苏叔,住进了爷爷坟前的草庐。

东土汉国有为离世的父母大人“丁忧”守墓的乡俗,苏叔一个与我家只有主仆情谊的柔然人尚能如此。

身为易门的长孙,汉家的人伦之礼我又岂可偏废。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五九章 “丁忧”守墓

我们易、卢两姓的家族坟茔,坐落在慕容山庄旁边的格伦山上。收藏本站┏┛

背靠广袤空阔的昆仑牧场,面对浩浩汤汤的于阗大河,按照东方道家的堪舆之说,是处福泽子孙的风水宝地。

五十年前,易临风和卢羽两位爷爷历经艰辛来到这西域腹地的于阗国,谋得的第一份差事并是在慕容秋曾祖的山庄里做采玉的苦工。

后来受这位陇地乡党的赏识,两人又分别迎娶了“长安坊”玉石世家的两位千金,也就是我们的慕容琼琳和慕容瑶碧奶奶。

半个甲子的时光,爷爷他们的人生从这里重新起步,百年之后又长眠于此,也算是一种圆满的轮回吧。

“丁忧”的这段日子,家母每日都会在朵儿小妹和我妻库日娜的陪伴下,驾车前来看我,给我带来美味的热食。

每个夜晚,沙米汉、兰顿大哥和苏叔他们这班商队老人,也会轮流过来给我做伴。

一堆篝火、两盏清酒,对着清风皓月,追忆往昔畅谈古今,可解千愁。

今日闲来无事,苏叔早早的策马从王城来到了草庐,陪我前去慕容山庄的卢丹姨妈家做客。

东方汉国的天下稍定、狼烟暂息,对于昆仑美玉的需求与日俱增。

所以慕容山庄里招募的采玉工人,也比平常年景增加了数倍之多。

“少主,我和老爷当年就在这于阗河上认识的。呵呵,那时候他和卢羽老爷还都是十**岁年轻后生。你爷爷玉树临风却有惊天神力,一块两三百斤的玉石毛料,他能轻轻松松的从河心搬到岸边的马车上,卢羽老爷更是有百步穿杨的神技!刚开始我们这些人高马大的西域伙计还看不起他们,处处刁难二位。结果两位老爷一露身手,就把我们所有人都震住啦!”

看着长河两岸那些**身膀、挥汗如雨的采玉苦工,苏叔也想起了往昔的岁月感慨万千道。

“哎!爷爷他们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啊!”

爷爷的音容笑貌、敦敦教诲如在耳畔眼前,临终时却没能守护在他的身边以尽孝道,不禁悲从中来、黯然泣下。

“我苏德尔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碰到了老爷,追随他四海行商、纵横江湖!那是何等的快哉!呵呵!少主,老爷生前多次提到,要让你这个长孙接过易氏商队的大旗继续传承下去。苏叔虽然老迈,但还能再辅佐少主几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少主你切不可因为这等家门的变故乱了心劲,快点振作起来!我们叔侄二人还要结伴走遍天下??!”

苏叔见我悲伤落泪,赶紧从旁安慰道。

一副阅尽千帆、看淡生死的达观之态,颇有长者之风,令我倍感振奋。

“苏叔,我家客栈的生意比往年冷清多啦!回来这么长时间,一个住店的商队都没碰着!我记得平常年景这个季节越大漠北上阳关的商队,把我们清风泽客栈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呵呵!外邦过路商贾的驼铃声昼夜不息,大湖四周的胡杨林里也全是露宿的驼队和马队!如今这样的盛况全没了,令人心生凄凉啊!”

谈到商队的话题,我向苏叔提出了心中的疑虑。

自从回到清风泽家园以来,这个疑问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阴影,不吐不快。

苏叔是西域商队的老人,他应该清楚其中变故的原因。

“少主,不是今年才这样,三年前就是如此啦!陪老爷最后一次去建康,我们自家商队走的便是莎车、疏勒、乌孙、龟兹诸国至玉门关的北道,更何况那些外邦的商贾。”

听完我的询问后,苏叔忧虑的叹道。

“如此一来,我们就在西域诸国整整兜了一个大圈,行程也多出一倍的路途,为何要这样做呢?”

于阗国自古因商而兴,这样的东西商道一旦废弃,影响的不仅是我一家的生意,整个邦国也会因此而衰败下去。

身为于阗国人,我不禁忧心忡忡道。

“自从三年前孔雀河改道、蒲昌海干涸之后,原来的的楼兰绿洲也不复存在,变成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大漠,和南边的黄龙沙海连为一体,一直延续到阳关之外。飞鸟都难以逾越,更何况商队的人畜!所以我们就只能舍近求远啦!”

苏叔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苦笑道。

“我们以前走的是从于阗国往东北上经精绝、鄯善国至阳关的这条商道。虽然直线的路途较近,但途中绿洲都孤悬于大漠的腹地,雪山融水鞭长莫及。一旦中间的一个绿洲消失,整个商道就会完全中断。我们何不选择一条靠近昆仑大山的北上路线呢?比如经渠勒、戎卢、小宛、且末、若羌诸国到达阳关。如果每年夏季走这条路,途中人畜的饮水食物可以无忧,整个行程也比走北道近了很多。”

也许是这趟罗马之行一路勘察商道、绘制绢图之故,我无形之中对商路的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也经常会产生这样的困惑,每年夏天爷爷他们的商队为啥偏要穿越热海地狱一般的黄龙沙海前去东方?沿着昆仑大山水草丰茂的山麓地带一路北上岂不更好?

如今原来的商道已被大漠断开,这个想法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你说的这条道年轻那会我们曾经陪同老爷沿途勘察过!可惜要经过多条雪山大河的上游,河宽浪急没有渡口,很难逾越。另外水草丰茂也会引来诸多的猛兽盗寇,造成途中难以预料的凶险。遇到昆仑支脉的高山密林,就会瘴气横生转山而行,反而没有在毫无牵挂的大漠中行走来的痛快!黄龙沙海少主你也走过,最艰难的行程也就十日左右的路途。对于我们这样补给充足、路途谙熟的大商,根本不再话下!”

苏叔答道,弯腰捡起岸边一块玉石的毛料认真的甄别了起来。

这可能是他年轻时候几年的采玉生涯留下的职业习惯吧,遇到好的石头就爱把玩一番。

“苏叔!等丁忧期满,我就带上几个人再去勘察勘察!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过往的商队多了,自会带来诸多赚钱的营生,车马野店、荒郊渡口根本就无需我等操心。至于路上的几伙毛贼、几只虎狼猛兽,何足道哉!苏叔您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我豪气冲天的笑道,无意之间,把原来那种纵横捭阖的东方王气概又显现了出来。

“少主啊!有你这句话我们老爷如果天上有知,也该含笑九泉啦!”

苏叔抚掌慨叹道,转身抱着我的双臂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晚辈狂妄疏理,还请苏叔训诫!”

担心刚才的这番言词,得罪了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我赶紧立于道旁向苏叔鞠躬致歉道。

“呵呵!担当大事的年轻人,没有一点王者气概怎么能行?少主啊,你说的这条捷径我还有一点印象。到时候老叔随你等同行,给你领路!哈哈哈!”

我们叔侄二人相视而笑,从苏叔的眼里我又看到了爷爷当年影子,原本已感颓废的内心一下子振作了起来。

“听沙米汉说秦冲、刘真儿这俩小娃,如今已在罗马国做了大将军,你也曾统帅过千军万马,此事当真?”

苏叔忽然话题一转,询问起我们在罗马国的这段经历来。

血雨腥风、杀人如麻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仍觉胆寒。

这个老汉尽然当作英雄壮举,恨不能昭告全天下的世人。

“往事不堪回首!呵呵,苏叔啊,恕侄儿难以禀报!”

担心苏叔继续追问下去,我赶紧快走几步不再于他并肩而行。

“我们金城少主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啦!居功不傲看淡风云,胸怀天下侠骨丹心!颇具老爷当年之风骨!哈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苏叔满心欣慰的朗朗大笑道,对我的一番赞美之词令我心旷神怡,却有无从招架。

说话间功夫,我们叔侄已经来到了慕容山庄的大门外面,卢丹姨妈夫妇和几位表兄弟早已在门前迎候多时了。

卢丹姨妈是卢羽爷爷和慕容瑶碧奶奶的长女,与我家父是姨表姐弟的关系,也是弟妹兰果尔的娘亲。

我们俩家在于阗王城都没有其他的汉人亲戚,所以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卢、易两族并是亲如一家的关系。

兰果尔和几位表兄弟自小就常年住在清风泽客栈,和我们三兄弟一起接受书院先生的教诲,一起长大成人。

转眼之间二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而我却感觉如同过去了半个甲子。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零章 朵儿的婚事

在爷爷奶奶坟前的草庐中行孝六个月后,这年夏历春节到来之前,母亲就把我接回了清风泽家园。┏┛

我和苏叔守墓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年,与汉地“丁忧”的三年之期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

但家母坚持说西域不比汉地,本来就没有守墓的习俗,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

就算是爷爷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他的长孙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等祭奠先祖的俗礼上。

而家母真正的用意,可能是心疼我这个儿子和含辛茹苦的长媳库日娜。

自从从罗马国归来,我还没在家中好好的待过一天。

我妻库日娜正值桃李年华,却已独守了三年空房。

好不容易盼回我这个夫君,依然只能相望而不能相拥。

此等煎熬快要耗干了这位女子身上的所有深情,整个人如同秋日的胡杨一般一天天的枯萎了下去。

每次抱着素儿与家母、朵儿一道来草庐看我时,库日娜都是可怜兮兮的躲在母亲的身后,满眼的哀怨和无奈。

与昔日那位顾盼留情、风姿卓越的楼兰姑娘相比,简直判如两人。

“夫人,你不是生病了吧?”

一次,我拉着库日娜冰冷的双手嘘寒问暖的关切道。

“可能感染了风寒,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我妻粲然一笑道。

“以后不要每天都过来了,我在这边啥也不缺,呵呵。一日三餐有卢丹姨妈派人送来,夜晚也有沙米汉他们前来陪伴!”

我取出夜晚御寒的裘袍给库日娜披在了身上,一边轻松的笑道。

直到那时候,粗心的我还不明白多情的婆姨最需要的是我雄武有力的拥抱和几句温存私密的软语。

可惜先祖坟前又有姑婆在侧,我们夫妻不可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奴家才不想过来呢!一路都颠簸死了!是婆婆生怕你这个宝贝儿子被夜间的恶狼叼走了,非要过来看你!”

库日娜终于笑靥如花一般的埋怨道,从我怀里接过了素儿。

“大嫂!讲话可要有良心啊!是我和阿妈每日不辞辛苦的陪你过来让你们夫妻相聚好吧!”

古兰朵笑呵呵的反唇相讥道,把库日娜抵得满面羞红、一脸难堪。

库日娜从踏进清风泽客栈的大门这一天开始,最是惧怕这位口无遮拦的小姑子。

如今古兰朵一趟江湖归来,就更不是她的对手了。

“你们姑嫂还让不让我这个老婆子多活几天啦!碰到一块就掐!真是一对隔世的冤家!”

母亲挥着手中的楠木拐杖笑骂道,耳聪目明、心智如前,丝毫不见库日娜所说的疯癫模样。

“金城,明日想吃些什么?我让后厨来做!”

把母亲扶上了马车的坐踏,她慈爱的回头问我道。

“明天你们就不要过来啦!我和沙米汉、兰顿大哥他们去昆仑牧场上狩猎!朵儿!在家不许再欺负你大嫂!小心我揍你!”

我仰头答道,向着古兰朵示威般的举了举拳头。

“素儿!为娘再也不用怕你姑姑啦!阿妈如今有救兵啦!”库日娜幸灾乐祸的逗着素儿玩道。

“阿妈!哥和大嫂合伙欺负我!”古兰朵气得在马车上乱蹦,恨不能跳下车来与我拼命。

“活该!要想不受欺负就赶紧找一户人家把自个嫁了!”家母第一次没有为自己的宝贝女子出头说话。

随着赶车伙计的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奔上了山边的坡道,很快消失在前方暮霭沉沉的荒野深处。

近来,小妹古兰朵的婚事成了家母的一块心病。

因为罗马之行的几年耽搁,朵儿如今已经芳年十八,过了谈婚论嫁的及笄之年。

更要命的是,连个婚嫁的对象都还没有。

在这西域之地,女子十三四岁就会嫁作他人妇,十八岁的时候已是儿女绕膝了。

家母因此发下狠心,年内一定把这位大龄的小女嫁出去。

可惜一圈江湖走下来,古兰朵小妹的眼界早已非比当年,寻常人家的青葱少年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

所以家母让我草草结束“丁忧”之礼返回清风泽家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朵儿的婚事。

先考不在,长兄为父。

而且一直以来朵儿最信赖,关系最亲密的就是我这个大哥,我的话她也许能听得进去。

客栈的生意依旧门可罗雀,没有几个南下北上的住店客商。

幸亏家业丰厚,养活上下几十位家人伙计十年二十年不在话下,否则客栈早就关门大吉了。

孤独元一先生还在书院,尽管各路商贾修习汉文雅言的盛况已经不复当年,几个家族接受启蒙的小童都还处于青黄不接之际。

但这位中年的夫子却不忍离去,另择良木而栖。

当我把二十个金币的束?送给夫子时,孤独先生婉谢道:“元一长居贵府不言归去,非慕钱财,实不忍丢下这万册经书古册!今日少主归来,元一也就可以安心东去了!”

言罢,元一夫子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袍行囊,准备辞教返乡了。

他可能把我送上的金币看成是一种嗟来之食,是一种善意的驱客之举。

“先生请留步,这几年是我家怠慢了先生,让先生的满腹经纶未得施展,都是金城的罪过!”

我恭敬的对着孤独元一夫子长躬作揖道,恳切之情溢于言表。

“恳请先生再给金城两年时间,家中小儿还需先生的教诲,门前商道也定会恢复当年的气象!汉文雅语,东土古圣先贤的治国修身之道定会在这西域蛮荒之地开花结果!金城离不开先生!夫子在书院一日,我清风泽还是奉行君子之道的书香门第,夫子一旦归去这里便是只有金钱铜臭之味的蛮荒之所了!平时琐事缠身侍奉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我们易氏一门历来尊师重道、奉行汉学、以汉民自居。

如果到了我这一辈,让孤独先生辞教还乡,落下吝惜薄财有辱斯文的恶名,我将是整个家族的千古罪人也,爷爷天上有知也不会饶恕与我。

“多谢少主的一片赤诚,元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实话,真要是离开清风泽,路在何处家在何方犹未可知也!”

孤独先生感慨的苦笑道,一边拱手还礼。

“金城谢过先生!”我如释重负般的与孤独先生相视而笑道。

总算把先生留下来了,我为爷爷“丁忧”之前,特地给客栈上下的所有伙计、侍女们订下了一条家规。

从今往后,凡在院中遇见先生都要鞠躬行礼。

闲暇时日,可到书院中跟随先生学习汉书雅言,为夫子排遣寂寞。

因此,今日回到家中沐浴更衣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邀上沙米汉、兰顿大哥等人,带上两罐清酒,十来斤黄羊烤肉去了孤独先生那儿。

陪他把酒言欢、吟诗作赋,以解先生年末的思乡之愁。

等我醉意微醺的回到大厅时,母亲、朵儿和我妻库日娜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金城,你身为兄长,看看朵儿这婚事该怎么办吧!王亲国戚、巨商大贾、亲朋故旧家的未婚少年,她一个也看不上!”

母亲似睡非睡般的抽着那杆迦南水烟,把这道难题扔给了我。

库日娜也把所有备选的世家子弟,向我逐一介绍了一遍。

古兰朵却满不在乎的在一块从贝罗埃亚带回的棉布上,手绣着一株曼陀罗的花蕊。

东土江南吴绣的技法,罗马国的布匹,身毒佛国的植物,尽能在朵儿手中完美的融合为一体,让我甚感惊讶。

说实话,把如此聪慧的小妹嫁与他人,对于我来说定是一件痛彻心扉的悲哀之事。

“尉迟亲王家的长公子不错,我的少年故友,为人宽厚大气,又是王族世家,配我们朵儿绰绰有余!”

我按照自己的标准,为小妹挑选了这位少年作为她的如意郎君。

“要嫁你去嫁,我才不干呢!”古兰朵依旧慢悠悠的答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难道还想在娘家待一辈子啊!”我被小妹的不屑激怒了,大声的吼道。

“易金城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本小姐谁也不依靠!明日就回罗马!戈兰山下正好还有我的牧场!”

朵儿毫不示弱,也对我拍案而起,吓得母亲和库日娜都站了起来。

“阿妈!朵儿疯了!今晚就把她关起来,年内就和尉迟公子成婚!”

我素来喜欢以暴制暴,朵儿离家出走的要挟让我怒发冲冠。

“你敢!易金城你要是敢关我,本小姐就死给你看!”朵儿一脸杀气的冷笑道。

这个刚烈的女子,她说得到也真能做得到。

“朵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至于一辈子不嫁人吧?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我被小妹死亡威胁吓到了,只得服软好言相劝道。

“我宁愿终身不嫁也不离开这个家!除非哥你愿意娶我!呵呵,大嫂你不会怪我吧?”

古兰朵说到这里,泪雨滂沱的看着库日娜凄楚的苦笑道。

“混账!哪有自家嫁自家的道理!不知羞耻!”

我狠狠的摔碎了桌边的茶碗,古兰朵离经叛道的想法令我发狂,或者触发了我内心深处原本就存在的罪恶意识。

“于阗国人都知道我是阿妈从王城人市上买回的戎卢公主,哥是祖籍陇地的东方汉人,我们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古兰朵开始撕心裂肺的哭泣道,我们兄妹之间从未有过的争吵可能让她想到了过去,那段她一直在设法遗忘的为奴的日子。

库日娜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和朵儿小妹,不知如何是好,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说古兰朵不是我的亲妹妹。

“你们兄妹俩都不要吵了!金城,新年之后你就去趟东土的建康,把你长安三弟接回来,让他和古兰朵成婚!”

我们的争吵给了家母莫大的启发,她转头给我下达了这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朵儿,真要把你嫁出去也是在剜为娘的心头肉啊!这样吧,我们母女各让一步,你三位兄长如今只有长安还没有完婚,你就选他吧。长安我儿自小宽厚善良、菩萨心肠,会是一位好夫君,你也能得偿所愿,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看着朵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家母心如刀绞一般抱着小女苦苦哀求道。

古兰朵不再哭闹,也紧紧的抱着家母,下颌靠着母亲的肩膀对着我哈哈的傻笑了起来,没完没了的傻笑。

笑得我心里只发毛,赶紧拉上库日娜向家母问安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素儿早已在他小姨那边睡着了,把整个夜晚都留给了我和身边的爱妻。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一般的流进了屋里。

“夫君,怎么啦?”

偎依在我身畔的娇妻从睡梦中醒来,见我还圆睁着双眼在黑暗中深深叹息,不禁好奇的问道。

“没啥,就是睡不着!”我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搪塞的笑道。

“呵呵,舍不得了吧?”

库日娜善解人意的笑道,一边又紧紧勾住我的脖子怕我飞走了一般。

“你就是胡乱揣测!睡觉!”

我狠狠的在爱妻的胸前亲了一口,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其实库日娜猜对了一半,古兰朵嫁给任何人我都是舍不得。

如今的商道上,她和她的神鸟青鸟已成了我无可替代的得力助手,最可信赖的心腹之人。

将来朵儿如真和长安三弟结为连理,做了我的弟媳,那我们携手走遍江湖的缘分也就从此断了。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一章 鸠摩罗什

朵儿的婚嫁之事暂时告一段落,母亲又恢复了每日礼佛的习惯。┏┛

于阗国每年夏历春节至本地礼佛节这段时间,也是整个王国的臣民百姓一年中最快乐放松的日子。

不管是城外赞摩寺的法坛,还是王城广场上的佛家道场,会有各国的云游高僧来到这里说经**、教化众生。

今年也是如此,而且整个王城的信众都在翘首企盼着一位龟兹国三藏法师的莅临,他就是名满西域的高僧鸠摩罗什。

据说这位佛陀出生于豪门,其父为身毒望族,母为龟兹王妹。

鸠摩高僧自小就与母亲一起出家,周游身毒列国,博读大小乘诸经。

从身毒归来回到龟兹后,他开始传经说法,一时名扬整个西域。

东晋太元六年,前秦大将吕光灭龟兹,将鸠摩三藏带到了凉州,并建鸠摩罗什寺供其译经传道直至今日。

爷爷在世的时候,每次东行路过凉州,都会去这家寺院布施,以求途中的平安。

鸠摩高僧为何会从汉地不远千里的前来于阗国,听赞摩寺的主持介绍,他是为了一本身毒国的梵文经书而来。

我至今还记得鸠摩罗什和他的随从马队初入王城时的盛况,真可谓万人空巷,国王陛下亲自在道场的山门前恭候高僧的到来。

我家在王城里的别院,正对着于阗国这条最繁华的大街。

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可以清楚看见大街上走过的每一辆车马,每一位行人。

当鸠摩三藏的马队从我家楼下经过时,家母、古兰朵和我妻库日娜这些虔诚的佛徒们都激动的语无伦次。

跪拜于地上,唱着“阿弥陀佛”的佛号,目送着高僧的远去。

这位鸠摩罗什果然非同凡人,天庭饱满、双耳垂肩、目光深邃而清澈,身披一件褐红色的东土袈裟,骑坐在一匹双峰驼上,双手合十默念着经文。

对于马道两旁无数信男信女的膜拜,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身后是百十位便装的随从,从卫士到厨师无所不包,比一大国的使团还要隆重排场。

据说当年的前秦苻坚为得到这位高僧,不惜发动了对龟兹的灭国大战,如今的姚秦更是至国师之位,以待他的归顺。

如此得道的僧者,能够参与他的法会,聆听高僧的黄钟大吕之音,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报也。

于是我动用了王城里的所有关系,才搞到了两个靠前的信众席位。

国王陛下主持,鸠摩高僧主讲,应该是西域于阗自新君登基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礼佛法会了。

这两天鸠摩罗什会在王城的迎宾馆里,潜心攻读这本来自身毒国的佛经抄本。

三日之后他传道说法的内容,也来自于这部传奇的经书。

能够让佛陀一般的高僧,亲自前来于阗国迎取的经书,定是一部旷世的神作,我对此也充满了好奇。

可惜只有两个席位,母亲于阗夫人一席,另外一席就在我和朵儿、我妻库日娜三人之间分配了。

“哥!让我陪阿妈去吧!你平时也不怎么信奉佛祖,别糟践了这个席位!”

古兰朵先下手为强,对我和母亲软磨硬蹭道。

“夫君,我也想去高僧面前为我们素儿祈福!听赞摩寺的师傅们讲,现场聆听佛陀的教诲胜造七级浮屠!”

一向对我没啥要求的库日娜也语气坚决的央求道。

我们西去罗马这几年,她每天早晚都会随着奶奶在家中的佛堂前焚香膜拜,祈求佛祖的保佑。

因此她也把我等的平安归来,归功于佛祖的慈悲。

我妻的央求令我不忍拒绝,但又不忍得罪了朵儿小妹。

自从上次的争吵、撕开了朵儿非母亲亲生女儿之后,如今家中老少啥事都会让着这个丫头,生怕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还是金城陪我去吧,你们兄长、夫君听说在那罗马国多有杀戮、罪孽深重,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让鸠摩佛陀超度一下!”

母亲一言九鼎道,也省去了我亲自与她们姑嫂之间的纠缠。

三天后的道场法会如期举行,美玉为踏、黄绸铺就的的圣坛上面紫烟缭绕。

国王陛下致辞,本地法师祷告之后,鸠摩高僧淡然出场。

一身宽松俭朴的袈裟,手持紫檀佛珠,面对着所有信徒盘腿坐与高大的蒲团之上,唱了个“阿弥陀佛”的佛号,便一路读经释义的娓娓道来。

声音柔而又悠长,似乎能穿破前方的城墙和天上的穹庐。

即使坐在道场的最后一位,也能够清晰听到高僧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真乃神人也!

由于整个说法的时间只有一个上午,所以高僧宣讲的也仅是佛经中的某一段内容。

总括起来,即是“相与非相之说”: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萨

包括我家母在内的所有信众都听的如醉如痴,似乎完全能够领会其中的奥妙。

我也许身有罪孽、道行修为尚浅的缘故,听的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法会之后是高僧摸顶的仪式,现场的听众不管有无布施,均可获得鸠摩法师慈悲的加持和祝福。

“大师,何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弟子愚钝,还请大师开悟!”

当轮到我走过法师的圣坛时,我突然心血来潮,朝着鸠摩法师鞠躬施礼道。

其实并不是为了问道,只是想乘这个机会和这位神秘的高僧聊上两句。

“阿弥陀佛!施主读过《孟子.尽心上》吧?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等泰山而小天下。”

也许我是道场上唯一一位说汉地雅言的汉人,引起了这位高僧的兴致,他尽然对我温煦的微笑道。

“弟子读过,大意是说登高才能望远,唯有超然于物外,才能看清世间的纷争。”我谦卑的鞠躬答道。

“阿弥陀佛,相与非相也是这个道理,身在相中六根迷失,唯有非相无我,才可抵达彼岸!”

鸠摩法师单手致佛礼,唱着佛号道。

“请问大师,弟子身为商者犯下诸多罪孽,如何才能得到佛祖的宽恕?”

见鸠摩高僧愿意与我交流下去,我不顾身后信众的催促继续虔诚的问道。

“阿弥陀佛!我观施主慧根深厚,不似作恶之人。参佛无二法,诸善奉行诸恶莫为,福报自来!”

“请问大师,佛为何物?”

我连续向鸠摩法师问了这么多问题,连身边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怕冒犯了佛陀,忙拉我离开。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鸠摩罗什法师似乎对我这位年轻的施主很有好感,有问必答。

但我已经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否则定会引来国王的卫队,以亵渎佛陀之罪把我轰出这个庄严的道场。

我和鸠摩法师就此别过,十五年后我带领商队再次路过长安,入大师译经传道的逍遥园草堂古刹,这位佛陀已然功德圆满、驾鹤西去了。

他的弟子们告诉我,鸠摩高僧当年从于阗、莎车诸国带回了一百多卷身毒佛经的梵文抄本。

后秦弘始三年,秦王姚兴攻破凉州,迎鸠摩三藏入长安,以国师礼待之。

大师带领一般弟子,耗时十年之久,才把这批身毒佛经翻译成汉地雅言。

其中鸠摩佛陀亲自来于阗国迎取,并为我们现身说法的那本大乘佛经,翻译后的汉地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后世简称为:《金刚经》。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二章 汉家商队

对于那些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的商队老人们来说,四海行商、走遍天下已经是一种今世的修行,是他们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收藏本站┏┛

所以夏历的春节刚过,苏叔、门巴特门叔这些留在于阗王城的老伙计就会隔三差五的结伴来到清风泽,催促我重振旗鼓早点上路了。

“少主,身毒国的珊瑚海珠近年来在长安、洛阳诸地很是紧俏,有十倍的利水。我们何不动身前去富楼沙采办一些回来,年底前正好可以赶到长安!老爷在世的时候,这一路买卖我们已经做了几十年啦!呵呵。”

一日我正与孤独先生在大湖岸边的石台上把酒对弈,苏叔和沙米汉二人前来与我商量行商之事。

见我如此的悠闲自在,苏叔也在旁边围坐了下来乐呵呵的建议道。

“苏叔,我又何尝不想逍遥江湖,呵呵。每日看到天上南归的鸥雁,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的难受!可阿妈日渐老迈,素儿又还小,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忍心抛下她们啊!”

我轻敲着棋子,回头向苏叔无奈的笑道。

与先生的棋局正处于僵持状态,沙米汉也伸长了脖子似懂非懂的观览着双方的战况。

在罗马国几个月的统兵搏杀,老汉如今已是真正的兵家,于阗王城的都尉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

“话虽如此,可少主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总不能今生就厮守这一方家园了吧!”

苏叔长叹了一声,他又何尝不知我家目前的状况。

“孔圣有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少主啊,行商乃正道,理当一以贯之!以老夫看来,少夫人持家有方、聪慧贤孝,家中伙计侍女又都忠诚无二,少主在与不在,无二样也!呵呵!”

孤独先生赢下一局,开心的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道。

“夫子所言甚是,富楼沙不比罗马国,来回也就几个月的行程。我家商队已走了不下百余趟,途中熟门熟路,老夫人尽可放心。少主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可帮你去老夫人那儿说道说道!”

苏叔和商队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两年赋闲在家早就憋屈坏了,所以极力的怂恿我。

“好吧,兰顿大哥也在这几天回来,容我再考虑考虑!”

年前分红,我给兰顿大哥和沙米汉各分了一千枚罗马金币,以答谢两位兄弟这几年来的劳苦功高。

老兰顿终于有了衣锦还乡的本钱,年前就携带着他在我家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细软,回归他的故乡蓝氏城去了。

临走前我们约好的归期,也就在这几日。

“少主,听路过莎车国的波斯客商讲,我们的塞尚国完啦!安条克之战我军全军覆没!”

沙米汉与他的夫人也刚刚从英兰里尔的老家莎车归来,一局残棋结束,他才坐下来脸色凝重的向我报上了这一惊天的噩耗。

“啥?全军覆没?怎么会这样?快说来听听!”

我如同挨了一记闷雷瘫坐在石台上,将信将疑的问道。

尽管已经离开了东罗马,但那支我们亲手缔造的迦南义军,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异国兄弟,已是我毕生的牵挂。

“是的,那位波斯客商刚刚从贝罗埃亚城邦归来,听他讲如今从贝罗埃亚到安条克的驰道两边,竖立了几千个行刑架。迦南义军百人队队长以上的战俘,全被活活钉死在这些架子上!去年夏季整个叙利亚行省就是一个阿鼻地狱,腐尸的恶臭之气传遍千里!受刑囚犯的哀嚎之声刺破苍穹!少主,秦冲、刘真儿他俩可能都不在啦!罗尼尔、萨兰德这些老伙计都完蛋了!”

说到这里,沙米汉自己粗声的抽泣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苍天啊!怎么会这样!”

我呆呆的站起身来,嚎叫着向院外走去,眼前尽是秦冲、刘真儿这两位兄弟纵马驰骋、挥戈沙场的影子。

是我害了他们,当初就应该坚持把他俩带回东方。

苏叔和孤独先生茫然的看着我和沙米汉,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我们。

他们只是从沙米汉那儿听说过我们在罗马国揭竿而起的传说,又岂会明白我俩此刻的心情。

客栈外的沙丘边上,有两块刚刚开出的旱地,陇亩平整,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古兰朵正领着几个店中伙计,在那儿忙活着呢!

去年从贝罗埃亚匆匆东归的途中,古兰朵百忙之中还带回了几袋波斯国的棉花种子。

如今,她正在于阗国的荒土上试种这些神奇的棉籽。

此举一旦成功,再假以时日进行推广,定会福泽万家黎民。

粗葛麻衣冬不御寒、夏如蒸笼,裹在身上如同荆棘在侧,毫无舒适可言。

而巴比伦的棉布衣衫我们已经穿过,比丝绸柔软轻盈,价钱却便宜百倍,分明就是慈悲的上苍赐予最珍贵的圣果。

今后我家商队前去东土汉国,也多了一项生意,棉布、棉种的交易。

利人利己,善莫大焉!

“哥,你怎么了?”

古兰朵见我表情悲戚的向前方的丘山疾走而去,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追上前来,关切的问道。

“朵儿,你秦冲、锅盔兄长他们没了,不会再回来了。”

丘山顶上,我眺望遥远的西天,万分沉痛的低吟道。

古兰朵没有言语,颜面而泣,泪雨滂沱。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灵,有时哪怕万箭穿心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而有时一句言语,就能触动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所在不能自己,这也许就是情之所至的缘故吧。

我们兄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丘山上,回想着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如在梦中一般。

几年的行商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但凡有生意可做的地方,自会引来八方的商客。

此所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我们于阗国的昆仑美玉天下闻名,世人无不趋之若鹜,岂会因为途中几块绿洲的消失而断了这天大的买卖。

就在我和苏叔他们为北上东去长安还是西去富楼沙而举棋不定的时候,一直来自长安的汉家商队已经不远千里而来,住进的我家的客栈。

而且还是我们“长安坊”玉石在长安城中的老主顾,领队的头人白发苍苍年逾古稀,复姓司空单名“寿”字。

而他们所走的商道,尽然是年前我与苏叔说过准备前去勘察的那条路线。

“苏爷!总算找到你们啦!哈哈!易老东家呢?你家商队有三年未去长安,我家的玉石早已售尽,望眼欲穿不见你们东来,老夫只能自己涉险前来啦!呵呵,总算天见可怜,没有让我们白走一趟!”

司空寿老人在其长子司空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拉着苏叔感慨万千道,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

“司空老爷!贵客贵客啊!我来介绍一下,我家少主人,老爷长孙,呵呵!”苏叔喜出望外的扶着司空老东家给我介绍道。

“晚辈金城见过前辈、见过兄长!前辈商者风范,林我们这些后辈汗颜啊!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我赶紧在一旁鞠躬致敬道,把司空父子迎进了客栈的大堂。

司空老人耄耋之年尚且不畏商途艰险,不远万里来到西域,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激励。

我妻库日娜赶紧让伙计们把商队的所有车马都迎入了后院,杀牛宰羊置办美酒招待这些远来的贵客。

厅堂里宾主寒暄完毕,分案坐下。

司空老爷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之后,黯然神伤的许久才缓过劲来,也明白了我家商队三年未走长安的真正原因。

为了这趟西行,司空父子算是下足了功夫。

整个商队五十多人,连船工、木匠都带来了,还聘请了两位鄯善国的野民向导。

在长安时,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楼兰孔雀河绿洲的这条商道不能行走的消息,自然也就有了沿着昆仑大山的余脉一路南下的计划。

“司空长兄,你们这次南下走的是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商道,途中的路况如何?还请兄长指教。”

伙计端上酒菜,三巡之后,我举盏敬司空烈道。

“呵呵,要说途中的凶险,莫过于河西的天之山下,还有阳关之后的这段千里大漠!小宛国过来之后,就是一路坦途啦!”

司空烈颇具侠士之风,举盏向我哈哈笑道。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三章 汉家商队(二)

“商道重开,将是于阗国之幸,我家客栈之幸!天下商贾之幸!司空前辈、烈兄!二位的不世之功,金城先行谢过!”

我双手举盏,与司空烈共同干尽了杯中的清酒。收藏本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愚兄随家父前来西域没有啥造福苍生的心志,只为一个利字!哈哈!走别人不敢走的商路,才会有更大的赚头!”

司空烈老兄一看便知是个从不做作的豪爽之士,与他相比我前面的一番言词反而有些虚伪了。

“易家长孙,我与你爷爷是一世的兄弟!你尊我烈儿为兄长虽有不妥,但在江湖商海可以不循常法,呵呵!你们二人何不借贵府的一盏清酒结为异性兄弟,今后在商路上也可相互的帮衬!”

司空寿老丈轻捋着银须呵呵笑道,深谙江湖之道又不落于世故,令我如沐春风。

“前辈的美意金城感激不尽,大哥!小弟有礼啦!”

我又举起酒盏,向司空烈鞠躬敬道。

“哈哈哈!好兄弟!将来贤弟走到长安有用得着大哥之处,我司空烈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司空烈老兄开心的大笑道,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我丝毫不怀疑烈兄的真诚,东土汉地自古以来“多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之士,虽然萍水相逢,也可为刎颈之交。

如此一来,我在祖乡已经从此就有了两位义兄。

另一位便是东晋朝南安郡的林晋乡,不知道这位兄长是否早已回到了故土。

这样一联想,我又想起了秦冲和刘真儿两位兄弟,内心不由的隐隐作痛了起来。

“苏爷,易兄和尉迟兄不在,金城少主年纪尚轻历练不足,还需要你们这般老人们的多多提携啊!”

我们宾主相聊甚欢,为视敬重,苏叔一直在旁边筛酒。

司空老丈怕冷落了苏叔,与他把盏对饮了一杯。

“呵呵,兄台有所不知啊!我家少主刚刚从罗马国归来,他走过的商道早已超过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千倍万倍!”

苏叔一句话把我抬到了天上,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此事当真?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啊!青出于蓝也!甚好甚好!呵呵!”

司空老丈欣慰的笑道,又把话锋指向了司空烈老兄。

“烈儿,为父常言大丈夫立于世上,当破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平日里只知结交鸡鸣狗盗之徒,空谈阔论打打杀杀,以后应该多学学金城少主!”

据说世间的父亲,没有几位满意自己子孙的作为,哪怕是司空烈这般伟岸的豪杰也不例外。

“爹爹教训的是,孩儿记下了!”

但见司空烈站起身来,向其父亲深鞠了一躬,又回头向我道。

“贤弟!愚兄因你而受家父的责罚,理当罚酒三杯!哈哈哈!”

一副大哥的姿态,大有喧宾夺主的架势。

“金城羞愧难当!理当受罚!苏叔,筛酒!”

苏叔笑呵呵的在一旁给我斟酒,我对着司空烈老兄一连干下了三盏。

“哈哈哈!痛快!好兄弟!”

司空烈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食案前的蒲团上,这位豪客在长安城中定是一位无人敢惹的混世魔王。

“司空前辈、烈兄,你们这次过来准备采办多少玉石?给我个大概的数目,我好让长安坊组织货源。”

一番热闹的寒暄之后,我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路上。

“当然是越多越好!我们带来的驼马如果不够,还要请贤弟在于阗国中给我物色几家专事货运的商队,价钱好说!货源如果不够的话,我们就自己前去采探!为兄我连玉石堪舆的师傅都带来啦!”

“按理说这于阗国的玉石买卖向来都是你家清风泽商队的专营,我们外邦的商家不能插足,更不便请贵府帮忙。怎奈这两年你家商队一直没有前去长安,老夫才自己组织商队前来采办,还望金城少主多多海涵啊!这样吧,老夫只做你们长安坊的生意,我们带来了一千匹绸货,置换成等值的上等玉材带回去。他年等你家的商队再去长安,这条商道上的玉石行商,老夫就不再插足啦!呵呵。”

司空父子的一番言论,目标相同但高下立见。

烈兄可以做扬刀立马的大将军,行商的买卖他确是不在行。

侵入了别人的领地犹不自知,如此作为长期以往,没有商家会愿意和他共处一事。

而司空老丈则既精于行规又深谙人情世故,很有大商风范。

“少主,我家商队在长安与司空商社很多时候的交易,都是遵循市价的易货买卖!司空老爷帮我们收购丝绸,置换我家商队的玉石和海珠!”

苏叔怕我拒绝了司空老丈的易货建议,赶紧在一旁解释道。

“司空少主可能不知,在于阗国从事采玉的行当要有国王颁发的执照才行,于阗河两岸的采玉商栈到目前为止总计还没超过五家。另外行商不比做市商,阳关西边的千里大漠,一皮囊的饮水有时比万两黄金还要珍贵,呵呵。”

苏叔不愧是我家商队几十年的总管,说话间在商言商的本色就露了出来。

“苏叔言重啦!都是自家兄弟哪有那么多的规矩!烈兄只要愿意,尽可自家前去挖采,就用我们长安坊的牌照,食宿兄弟全包!王城玉市上无论谁家的玉材,司空前辈只要相中尽管买来!所带的资费不够晚辈可以先帮着垫付!”

我年少轻狂义气为先,觉得苏叔的这番言语伤害了兄弟间的情分,就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全抛了出来。

“少主错会我意也,呵呵。我家商队每次过黄龙沙海,每匹驼马所驮的玉材不超过五件,饮水、食物、饲料占了其中的大头。司空少主没有远途行商的经历,我才善意的提醒他!”

苏叔慈爱的对我笑道,没有因为我的顶撞而生气。

“苏爷所言甚是,烈儿的采玉之说戏言也!商队年内定要回归长安,否则家中妇孺以为我等死在外面,可就悲也!呵呵!”

司空老丈与苏叔早已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了,抚掌而笑化解了席间的尴尬之气。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和苏叔、沙米汉三人陪同司空父子走遍了王城玉市的每一间作坊。

于阗至长安相隔万里,况且河西走廊一带的蓝田玉、祁山玉也是天下闻名。

如此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前来西域于阗,如果只是收购寻常的玉材回去,不甚合算。

因此在苏叔的建议下,司空老丈决定只采办一些能够雕琢出稀世奇珍的昆仑美玉。

当年“长安坊”主人慕容秋曾祖的鉴玉技法已经传到了我们这一辈,但我只懂其中的毛皮。

如今真正得到曾祖真传的应该是慕容山庄主人卢丹姨妈的长子,我的表哥慕容璋。

所以我把他也请了过来,连同司空老丈自家的堪舆师,为司空商队总计挑选了两百多块顶级的玉石。

接下来这些玉材能给司空家带来多大的财货,就要看司空父子的造化了。

一块美玉能否倾国倾城,除了要有识玉的伯乐,还需有琢玉的奇才。

可惜世间的璞玉常有,多因琢玉工匠的技法平庸而流于无形,不能如随侯之珠、和氏之壁那般千古流芳。

听爷爷讲,慕容秋曾祖去世之前最大的遗憾是经手的昆仑奇玉何止万千,却没有留下一两件足以传世列国的佳品。

不是因为他的雕工不够精湛,所欠缺的可能只是天时和缘分。

为了满足司空烈老兄的好奇心,我还把这支汉家商队的所有成员带到了慕容山庄,让他们也体验一把在于阗河上采玉的日常生活。

无数块从昆仑大山上顺流而下的卵石毛石,铺满了大河两岸的所有浅滩。

似玉非玉,似石非石。

当烈兄得知那些采玉人千辛万苦打捞挖掘出来的玉石毛料,最终可以使用的百中无一时,才彻底终止了自家采玉的念头。

十日之后,司空父子的商队满载而归。

于阗国与渠勒国边界税卡土堡旁的古道上,我携苏叔、沙米汉、门叔等人与司空父子依依惜别。

“这些天来承蒙少主的关照,老夫感激不尽啊!昨夜老夫连夜让人描摹了一卷从阳关出发,经若羌、且末、渠勒诸国到达你们于阗国的路线绢图,少主他日前去东土或许能够用上,呵呵。”

言罢,司空老丈让堪舆师向我献上白绢卷帙,还散发着松墨的清香。

“谢过司空前辈,有此图卷前去东土汉国从此可以无忧矣!”

我大喜过望的收下了这卷珍贵的礼物,向司空老丈深鞠一躬。

“商道艰辛,但总得有人来走啊!今后就指望你们这些后辈们啦!”

司空老丈捋着长须,看着我和烈兄长叹笑道,充满殷殷之情。

“金城记下了,定不负前辈的期望!前辈,烈兄,一路顺风!他日长安再见!”

我又深鞠一躬,把司空老丈扶上了马背。

“贤弟!苏爷!各位老少兄弟!后会有期!今秋长安城的渭水西桥,司空烈会在那儿日夜恭候各位!”

司空烈老兄身背长刀鞍悬箭壶翻身上马,抱拳向我们高声笑道,万夫不当的英雄之气直冲云霄。

两队人马就此别过,我们返回的路上正好有一列飞雁从头顶的蓝天里飞过。

“苏叔!您老猜猜这些鸥雁将要飞往何方!”

我手搭凉棚眺望长空,感叹的笑问道。

“富楼沙!僧伽罗!身毒佛国!少主啊!我们何日启程?”

苏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故意朗声列出了一大串西南邦国的名录。

而我身还未动,心已远矣!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十四章 重启征途

司空父子的商队离开不久,从东土长安西归的各国客商就纷至沓来,络绎不绝的住进了我家的客栈。

原来烈兄他们在途中每遇商队,都会告诉人家如何绕过楼兰沙海,沿着昆仑山麓的连片绿洲到达于阗国。

而且还会特意嘱咐这些客商,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有一家客栈,店主古道热肠,是商队下榻休整的首选之地。

这条南下的商道由他们父子所开拓,如今不吝拿出与商路的同人们分享。

烈兄的初衷或许是为了给我家客栈招揽生意,以此来报答在于阗国期间我们易府上下对他们父子的一片盛情。

殊不知这些西方商贾十有八九都是我家客栈的老客,只要路过于阗王城,清风泽客栈向来都是这些商队的不二选择。

《卫风》有云:投我以桃木,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烈兄的赤诚之心可照日月,这位汉家兄长我今生算是交定了。

冷清许久的清风泽客栈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气象,白日里波斯、贵霜、罗马、身毒诸国的客商们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着在东土汉国的各种见闻。

晚间,英兰里尔和樱兰格布两位姐姐会领着一班舞姬乐师,为这些异国的商者歌舞助兴以解乡愁。

小妹古兰朵更是重操侍女的旧业,端着酒盏、食盘在大厅的每个案榻前来回穿梭,用纯熟地道的波斯、贵霜官话、迦南土语与这些客商们打诨插科,不时引来了满堂的欢笑之声。

站在二楼的旋梯口处俯览大厅里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

我仿佛又看到了正在玩弄圆珠戏法的拜占庭商人查理叔叔,跟在老亚历山大的背后在台前结账的罗马女子、美丽的亚米卡。

还有那位站在家母于阗夫人的身边,紫袍锦衣、玉树临风的易家长男、少年时代的本尊。

前事如烟不可追也,回想起来徒增伤感。

“哥!你怎么在那看热闹啊?还不下来帮我一把!”

古兰朵此时正一手端着食盘,另一只手提着几尊酒盏,腋下还夹了一个橡木酒桶,从楼下匆匆而过。

见我在楼上发呆,就冲我焦急的吼道。

马上就到礼佛节了,加之客栈生意冷清,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我妻库日娜就给店中的本地伙计、侍女们放了半个月的年假,让他们回乡过节去了。

没想到一下子呼啦啦来了这么多的过路客商,人手用不过来,我们家中老小只能一人做几个人使唤,也才有了古兰朵这般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的应急大法。

“好叻!来啦!”

我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哈哈大笑着奔下了楼梯,接过小妹腋下的橡木小桶。

“哥,你刚才傻乎乎的在那看啥?看我大嫂?”

小妹坏笑着用下颌指了指库日娜所在的位置,我妻正提着一大串客房的钥匙,准备领客商们去后院住宿呢!

“还是在欣赏本姑娘的美貌?”

古兰朵对我妩媚的嬉笑道,这个调皮的丫头,如此忙碌的时刻也不忘开她兄长的玩笑。

“我在看你夹着的酒桶啥时候滚下来!还不嫌忙活是吧!要不要把这个酒桶也顶头上?”

我家的“戎卢公主”终于长成大人啦!碧眼金发、倾国倾城,却又是农夫、绣女、书画、剑术、通灵大法、诸国雅语无所不精的奇女子。

家母当年的一念慈悲,给我们带来了这位万金不换的小妹,真是我们易府一门天大的造化啊!

“哥,一趟罗马之行你怎么变成榆木疙瘩啦!以前那个风情万种的易金城君再也回不来咯!悲哉!悲哉!”

小妹巧妙躲过了我“泰山压顶”的酒桶,故作悲悯的长叹两声,就给附近几个食案的客

人递送食盘去了。

我们兄妹忙里偷闲的嘻嘻耍乐,也就到此结束。

经过近年来的几番劫波,家母于阗夫人终于学会了放下。

她把客栈的大小事务,全数传至长媳、我妻库日娜的手中,就如当初从我祖母慕容琼琳的手中接过家事那般。

祖母去世前常年供佛的家庙还在,如今母亲她老人家每日除了早晚雷打不动的在神龛前焚香念经、供奉佛祖外,就是含饴弄孙了。

领着长孙、我的素儿周游于王城、城郊所有亲戚故友的家中,无不待之为上宾。

家母还会隔三差五在客栈的后院大摆宴席,款待于阗国慕容、尉迟、卢氏三族的老少宗亲。

颐养天年、自得其乐,不为别的,就是图个热闹,家母一生喜欢热闹。

不管是经营客栈,还是供养先生私设书院,都是为了人气和热闹。

家母这种性情老来依然没有改变,也让我倍感欣慰。

一日晚间我去母亲的房中请安时,特地向她提起了重组商队之事,我母显得格外的坦然。

“金城啊!今后家中所有的行商经营之事,你都不要再来征求我的意见了,只要你夫人同意,我绝不干涉!为娘如今最大的喜好是带我这个长孙,你的心思却是行走天涯,咱娘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呵呵。”

家母一边悠闲的抽着水烟,一边慈祥的看着在我怀中戏耍的素儿道。

“素儿这发髻谁弄得?怎么这个造型啊?哈哈!是你姑母还是姨娘?”

母亲的态度不似年前我们刚回来时那般坚决了,令我安心了不少,便举起素儿看着他的发型不由的笑道。

本是不满两岁的垂髫小儿,头上却多出了四五条麻花小辫。

“除了朵儿这个傻女子还能有谁啊!呵呵,我这女娃就是个做丫鬟替人梳头的命,自个一头的发辫还不嫌费事,还要折腾她的侄儿!昨日刚给素儿总了两个羊角,挺好看!今日又换花样了!呵呵,她还跟我说罗马、波斯国的小童们都是短发,要不是我拦着,早就把我孙儿这一头的胎发给剪了!哎!这个女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母亲慈爱的从我的怀中接过素儿,一边絮叨着她的小女。

就如我们三兄弟幼年时那样,家母无论多忙每晚也会把我们带在身边。

如今成天含饴弄孙,客栈也恢复了当年的人气,家母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如此甚好,再次行商上路原先最担心的就是家母的不舍,现在她老人家有此乐天的心态,我也就安心了。

我妻库日娜很晚才从楼下的厅堂里回来,这位清风泽客栈的第三代女主已经完全继承了她婆婆往日管家的作风。

每晚打烊,夫人要把整个家园的前厅后院全部提灯检查一遍之后,才会回屋歇息。

“夫君,阿妈那边对重组商队是怎样的态度?”

库日娜换上薄羽般的云裳,朝着我妩媚的笑问。

美貌的贤妻正值桃李之年,芬芳四溢风情依旧,令我心醉而神迷。

“母亲大人如今的眼中只有素儿啦,呵呵,关键要看夫人你的意见。”

库日娜正对着铜镜梳理着刚刚洗过的鬓发,我走上前去,捧起她那卷曲柔软如丝缎一般的秀发深深吸了一口。

“算了!奴家只盼着夫君出门在外能平平安安,念着我们母子,早去早归!孤独先生曾笑我都快变成涂山氏啦!”

我妻轻叹了一声,偎依在我的怀中苦笑道,而我的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昔时圣君大禹治水,其妻涂山氏日夜登高远眺盼夫归来,最终精诚所至化为一尊玄石立于涂山的东麓,世人尊其为“望夫石”或“启母石”。

元一夫子如此调笑我妻,

定是这痴情的楼兰女子也如涂山氏那般,时常登临高处向西眺望,希望能看到我们东归的马队。

“让夫人如此挂念,金城情何以堪!漫漫商道万水千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为夫所能做到的只能是人在心在,永不相负!呵呵!”

我突然想起古兰朵对素儿的恶作剧来,把我妻原本盘好的发髻全部散开,编成了一根罗马国女子那般的马尾辫。

“夫君顶天立地怎能有如此作为?难道欲学张敞?”

看着铜镜里从未见过的发式,库日娜嗔怪的埋怨道。

没想到汉时张敞画眉的野史尽然传到了西域之地,要不我妻就是从孤独先生那儿听来的。

“啥也不学!和夫人睡觉咯!”

夫人无心之言令我羞愧难当,便抬手抱起娇妻,把她扔到了睡塌上。

三月的暖风初起,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岂可辜负了这般春宵美景。

“库利亚近来老是没完没了的忙活,她还好吧?自家的小妹你做姐姐的也要多关心点!秦冲肯定回不来了,要不再给她找户人家?孤独先生的人不错,要不要我来帮他俩撮合撮合?”

鱼水之欢后睡意全无,便与身旁的娇妻唠起了家常。

“夫君瞎说啥啊!夫子已近不惑,我妹妹还是碧玉年华,他俩怎么能相配啊!况且夫子在中土早就有家小了,每次我家商队前去长安、建康,他都会委托爷爷他们捎带家书和钱物回去。”

库日娜轻声叹了口气,睡意朦胧道。

“我还以为孤独先生是一位鳏夫呢,呵呵,那我就在王城的世家子弟里再帮小妹物色物色。”

“这事我也和库利亚说过,可这丫头对秦冲一片痴情,非要再等他一年。”我妻幽幽道。

“英兰格布呢?有没有相好?”我接着问道,这位歌舞姬姐姐原本是要许配给锅盔刘真儿的。

“我家小厮中间倒还没有听说过她有新的意中人,不过这位姐姐整日里鼓乐笙歌,与客人们眉目传情的,活得倒也不寂寞。”

库日娜呵呵坏笑了两声,转过身来看着我道。

“夫君,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女人家的事情来了,难道有啥想法?”

“笑话!我能有啥想法!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家中的琐事就不该关心关心?”

我被库日娜逗乐了,她该不会以为我想纳她小妹和樱兰姐姐为妾吧!

“哎!夫君,秦冲和刘真儿也算是厉害的人物,难道就如此轻易的死去了?奴家总觉得他俩还在人世,说不定就在回来的路上。我的预感向来很准,你和朵儿在罗马国这几年,其他人都认为你们早死去了,可奴家坚信夫君定会平安归来。结果怎么样,你们不是回来了!”

我妻欣慰的笑道。

“夫人,你没见过两军阵前的搏杀。一旦落败陷入敌军的包围,就如春郊狩猎的困兽们那般。纵使秦冲他们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最终难逃一死。”

说话之间,当年围剿罗马残兵的画面又一幅幅的展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能保佑他们,哎。夫君,礼佛节马上就要到了,过完节再走吧。我们全家好不容易团圆了一次,为妻舍不得你。”库日娜勾着我的脖子哀求道。

“好吧!就听夫人一回,在家过节,好好的庆祝一番!”

再看夫人时,劳累一天的我妻已经静静的睡去了。

有了家母和库日娜的默许后,重组商队前去富楼沙的计划正式启动。

我和苏叔、沙米汉、门叔等人分头通知家住于阗国周边的商队成员,两日之内就有五十多位老伙计前来归队。

采办玉石、准备驼马、整顿行装诸项事宜,在苏叔和沙米汉二人的安排下,进行的有条不紊



大伙只等着礼佛节后的一声春雷,就要随我西去,重新踏上漫漫的商途。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五章 秦冲归来

夏历三月的中下旬,于阗国的大漠绿洲、荒野古道上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

这些天来我们从各地收回的玉石毛料,已经陆陆续续的送抵了于阗王城的商街。

如今“长安坊”的主人是慕容璋表哥,他带领几十个伙计日夜赶工,终于在礼佛节来临之前,把这些毛料打磨雕琢成了玉件的成品。

佛珠、净瓶、手环、玉佩无所不有,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件件都堪称举世无双的绝品

我们此趟南下身毒佛国所做的交易,便是用这些玉器换取西南诸国的珊瑚、象牙、海珠等物。

今秋商队会前去东土的长安、洛阳和东晋朝的建康,出手这些山海奇珍,再购进汉地的丝绸绫罗运回西域。

这些生意做成后的利水,据苏叔所言至少有二十倍之多,足以使千户人家在未来的两三年里衣食无忧。

唯一让人惋惜之处,是我已经继承家族行商的事业,成了一位真正的商者。

行商之人当然要以利为先,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纵横天下、挥金如土、逍遥快活了。

这段日子家中的上下老少,都在谈论商队出行的事情。

清风泽商队不仅仅是我一家的生意,也关系到这些人家的福祉。

队中伙计的家眷大多都在我家客栈中做兼职女佣,停止行商两年来,每年少了十个金的薪俸,又加上客栈生意的不景气,很多伙计的自家生活日渐窘迫。

先后已有几十位子嗣众多的队中老人,拖家带口的离开了清风泽客栈,前往他乡谋生去了。

因此当我重振商队准备再度远行之时,最开心的就数这帮老伙计们。

曾经追随爷爷走遍天涯,如苏叔、门叔那般。

为了生计,也为了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江湖情结。

个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在我面前丝毫不提行商之事,此人便是小妹古兰朵。

这几日忙完店中的活计,古兰朵便领着三五伙计,前去拾掇她那几亩棉田了,晚间再去家母那边和素儿戏耍一番。

好像对于我们这次行商毫不在意,也不会如罗马之行那般吵嚷着要与我们一起前行了。

但我知道,这女子素有鸿鹄之志最喜展翅高飞,困在清风泽这一方世外桃源之中,不是她的本意。

我也对朵儿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行商途中如果没有她和青鸾大鸟同行,似乎会少了很多的乐趣。

所以古兰朵不提随队行商,既让我感到好奇又很是令我不安。

今日“长安坊”的慕容璋表哥在王城的酒肆中摆下宴席,宴请了我家商队的全体成员,预祝身毒之行一路平安,生意如前财源广进。

酒宴从午时一直喝到了黄昏,所有人才尽兴而归。

苏叔领着其他伙计去了昆仑马场,为商队挑选远行的马匹和骆驼。

而我和沙米汉则骑马出了王城,踏着金色的余晖向清风泽家园的方向奔驰而来。

快到客栈的时候,远远看见朵儿小妹和几个伙计正牵着马拉水车,穿过胡杨林旁的砂石小道,迎着我们逶迤而来。

一直在半空里无聊盘旋的青鸾大鸟,一个俯冲便来到了我们的马前,稳稳停在了沙米汉的肩膀上。

“朵儿!”我心头一热拍马迎上前去,亲热的喊道。

“哥!沙米汉!你们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古兰朵一身棉布短衣,手持瓜蒌水瓢,扶着水车笑嘻嘻的问道。

就如一位可人的邻家姑娘,不知底细之人很难想象她曾经尽然是一位在遥远的罗马国力挽狂澜、救我等于水火之中的奇女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哈哈!朵儿,你也早点准备准备吧!”

虽然不怎么直白,但我分明

已是在邀请小妹了。

“哥,这次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出去了?”古兰朵无奈的叹道。

“为啥?阿妈不同意?我去和她说说!”我轻轻扬鞭道。

“不是!阿妈日尽老迈,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大嫂客栈就够她忙活了,还有素儿需要照看。我俩都走了家中万一有个变故,岂不是我们终身的遗憾!所以我决定守在阿妈身边,帮助大嫂守住这个家园!哪儿也不去!”

古兰朵手搭凉棚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的笑道。

“哎,忠孝不能两全!朵儿辛苦你了,大哥谢过!”

我在马上作揖苦笑道,内心掀起了数不清的波澜,似有万般的不舍而又无从倾诉。

“小姐,你这水太勤了吧?记得我们在戈兰山地那会,当地几个月不见一滴雨,各家庄园的棉田也不怎么浇灌,秋天自会长出白花花的棉絮来!”

沙米汉说话间已经跳下马背,牵着马匹来到了一旁的棉田边上。

棉苗长势喜人,每株已有一尺多高,墨绿色的陇亩从清风泽大湖的岸边一直延伸到前方的沙海边缘。

“老汉兄,你以为这迦南的雪棉是你们柔然山上的绵羊啊!只要有草吃每年夏天就能剪出一大堆的羊毛来!哈哈哈!我早就问过当地的酋长了,棉田每半月左右就要引河水漫灌一次,一直到采棉季前一个月才会结束,迦南山地的所有棉花庄园都在河谷地带就是这个缘故!另外每半个月要为棉花松一次土,棉田收获过一次后,至少要抛荒两年才能续耕!土地的肥力不济,也会有花而无果!”

刚才我向朵儿作揖时,她的脸上飘过了一片红云,见沙米汉在观赏她的试验田,就赶紧把话题引到了棉花的种植上。

“呵呵,看来是我记错了!小姐冰雪聪明治国安邦之才,可惜是位女子啊!”

沙米汉摸着刚刚蓄长的棕发憨憨的笑道,家有娇妻幼女,这位柔然国的壮士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我们罗马之行成果有三,黄金千两、绢图百尺,还有这几陇棉花的火种!呵呵,朵儿你居功至伟啊!”我站在棉田边上由衷的赞叹道。

“少主,最要紧的一条你还没有讲到!朵儿小姐是我等的贵人,有她在我们的商队才能一路逢凶化吉,少主你们才能安然逃离东方岛,也才能创下迦南起义的这份伟业!”

沙米汉不吝最华美的言词赞美古兰朵道。

“哥快扶我!”朵儿朝我嘻嘻的喊道。

“怎么了?”我有点惊愕,不知这古怪精灵的女子又要玩啥花样。

“两位兄长的一番褒扬,小女子快要站不住啦!哈哈哈!”朵儿扶着我掩面嬉笑,把一旁的几位伙计也逗得乐了起来。

这时沙坡的胡杨树上闭目歇息的青鸾忽然振翅高飞了起来,向远方的古道俯冲而去,一边发出尖锐的欢叫声。

“青鸾这么高兴肯定是兰顿大哥从蓝氏城回来了!我们快去迎接他!”

在戈兰山地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古兰朵与兰顿大哥已是情同父女。

自从去年年底老兰顿归乡省亲,朵儿一直甚为挂怀,期盼着他的早日归来。

如今能让青鸾大鸟前去迎接的贵客,自然是兰顿大哥莫属了。

所以朵儿喜出望外的把手中的水瓢交给其他伙计,牵出拉车的青马,向我和沙米汉开心的叫道。

我们也赶紧翻身上马紧跟在朵儿的身后,追随着青鸾的踪迹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的古道从莎车、山皮诸国延伸而来,是兰顿大哥从蓝氏城归来的必经之地,也是我们前去贵霜、波斯、身毒佛国唯一通道。

这几天正在为兰顿啥时归来而烦心呢,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此君还是音信全无。



果真是兰顿,也可谓快事一桩啊!

远方的沙海深处,五匹波斯高马正越过一座丘山向这边疾驰而来,我的心脏急速的跳动了起来。

“哥!兰顿大哥把他的家小都带过来了,你可要让大嫂好好安置他们!”古兰朵欢快的立马笑道。

“那是老兰顿吗?不像啊!”沙米汉的脸都涨红了,小声的嘀咕道。

“是秦冲!刘真儿!他们还活着!”我脱口而出的大叫道,与沙米汉策马迎上前去。

“秦冲!锅盔!是你们吗?”沙米汉的大嗓门能把天给震下来。

“少主!沙米汉!小姐!”

这群灰衣骑士的回应证实了我们的判断,是秦冲他们回来了。

“老汉!锅盔刘总算回来啦!”下马之后,刘真儿抱着沙米汉嚎啕大哭道。

“少主!没想到还能活着回到于阗国!天不灭我秦冲啊!哈哈哈!”秦冲仍是豪情不改,与我执手大笑道。

“好兄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和沙米汉与这几位“塞尚波斯”的好汉一一拥抱道贺,劫后余生的喜悦挂满每个人的笑脸。

须发齐胸、身披肮脏褴褛的波斯布袍,每位壮士的马鞍上都悬挂几口波斯长刀。

长期征战杀戮的缘故,即便是开心喜庆时刻这几个家伙的眼里仍然透射着?人的冷光。

“少主、老汉!我来介绍一下,闪米特兄弟萨冰、赫尔、尼米,没有他们三人的鼎力相助,我和刘真儿不可能活着越过底格里斯大河,呵呵!”

寒暄拥抱之后,秦冲把同行的三位军士介绍给我们。

“见过东方统帅!见过沙将军!”

三位军士兄弟用标准的罗马军礼向我和沙米汉鞠躬致敬道。

去年的千军万马之中,这些军士还记得我这个“东方领主”和重甲骑士军团的副将沙米汉将军。

“三位兄弟,到我于阗国你们就算到家啦!呵呵!从此不再有啥东方领主和将军大人,我们都是普通的商者!哈哈哈!兄弟们快快上马!今夜我要杀牛宰羊,为各位接风洗尘!”

我哈哈大笑着把三位远来的贵客让上了马背,他们在马上给闻名遐迩的古兰朵女师都尉拱手致敬。

而朵儿小妹早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了。

第二卷 海国云天 第一六六章 海国云天

“秦冲,我们的塞尚波斯就这么完了?”

尽管年初已从沙米汉那儿得到了迦南义军西征安条克失败的消息,与秦冲并马前行时我仍心有不甘的问道。$菠卐萝卐小$说

“全都完蛋了!少主你们离开贝罗埃亚的第三天,我们就按照原有的计划向安条克城邦发起了总攻。我和刘真儿、哈米率三万骑师在左路拦截北上增援的罗马国埃及军团,伯恩和塞尚王罗尼尔的七万步兵全力攻城。原本计划一日并可拿下这座城池,结果一连恶战了三天损兵过半也没有进入安条克半步,却传来了贝罗埃亚被罗马北路军团攻陷的噩耗!哎,我军腹背受敌全线溃败!我和刘真儿、萨冰、尼尔他们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入了叙利亚行省的那片大漠之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今年年初从巴比伦的方向,越过了底格里斯大河进入萨珊波斯的境内。然后沿着人烟稀少的山地一路往东行走,碰巧遇到了一支前往东方汉国的波斯商队,才侥幸活了下来。”

秦冲娓娓道来,他在夕阳下的侧影像极了罗马教堂中耶稣基督的塑像。

我仿佛看到了一队败军的将士在漫漫黄沙的大漠之中亡命天涯的画面,不断有受伤饥渴的军士从马上倒了下来,还有战马临死之前最后的嘶鸣之声。

秦冲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塞尚王罗尼尔、步兵主帅伯恩、萨兰德等人全部被俘的消息。

贝罗埃亚至安条克城邦驰道两旁的数万株十字架上,至今仍然飘荡着这些迦南起义者不散的冤魂。

还有亚美尼亚公国远征君士坦丁堡的失败,萨珊波斯的临阵背叛。

与逝者相比,这几位活着的兄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也!

“秦冲、锅盔!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告诉二位一个好消息,库利亚、樱兰格布至今尚未婚嫁!哈哈哈!今晚兄弟们好好歇息,明日我为各位摆酒接风!”

我转身和初到东方的萨冰、尼米他们哈哈笑道,朵儿赶紧用迦南闪米特土语做了翻译。

“樱兰小姐不知还记不记得在下?呵呵。”

刘真儿呵呵的苦笑道,在贝罗埃亚做骑师军团副将的那段日子,他堪称色中饿鬼,身边尽是绝色的罗马女子。

如果不是安条克的溃败,如今在贝罗埃亚的将军府中,这家伙早已是妻妾成群了,哪还能记起可怜的西域歌姬樱兰格布。

如今落魄如斯,才又想起了这位昔日仰慕的佳人。

“锅盔,你如果对樱兰姐姐还有心意,这件美事就包在本小姐的身上,怎么样?”

听了刘真儿之言,古兰朵嬉笑道。

“那就有劳小姐了,刘真儿先行谢过!”锅盔刘于马上拱手相谢道。

说话之间落日已然西沉,雾霭朦胧之中的清风泽客栈近在眼前,角楼上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风铃声。

秦冲和刘真儿都停下了言语,粗重的抽泣之声从马上传来,令我也有了一种揪心的酸楚之感。

第二天中午,我妻库日娜特地让后厨准备了四头烤全驼,店中库存的鄯善美酒和东土清酒更是倾囊而出。

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以盛大的露天午宴来庆贺秦冲、刘真儿两位兄弟的死而复生平安返乡,欢迎萨冰、赫尔、尼米三位闪米特兄弟的真情加盟。

商队的所有伙计全数到场,苏叔他们也提前从昆仑马场赶了回来。

孤独元一先生真乃高人,特地拿出当年从长安带来的古琴,盘腿坐在高大的石盘上,为我们拔琴助兴。

艳阳高照湖风轻抚,元一夫子鹤发宽衣、微闭双目,一曲《高山流水》如从九天外流淌而来,令我不禁想起了终南山颠的青乔山人。

秦冲他们五人蒿草般的须发已然剪去,换上了灰色的夏季短衣,一夜的酣睡也养足了精神,此时正抱着酒坛挨个和其他伙计们把酒言欢呢!

虽然少年不再满脸的沧桑,但神勇更比当年。

如今商队启程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他们能在这时候归来真是天助我也!

昨晚听说秦冲他们平安归来后家母大喜,在佛祖的神龛前许诺,将去赞摩寺布施五百金,为庙中供奉的诸佛重塑金身。

另外她还临时决定,让古兰朵随队跟我们前去身毒佛国。

如今客栈生意恢复如前,几年来飘在我们易氏一门头上的阴霾已全部散去。

这一切都是佛祖的慈悲所致,所以古兰朵这趟随行的最主要任务,就是要前往佛祖的故乡,代母亲前去朝圣布施,了却家母作为一名佛徒长久以来的心愿。

“阿妈,你可要想好啦!女儿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留在你身边的!”

今日上午我怀抱素儿和古兰朵陪着家母在湖边的胡杨林中散步,听了母亲的应允后,朵儿喜形于色的提醒道。

“哎!想好啦!为娘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的青鸾大鸟在南方佛国的神殿前盘旋。这肯定是佛祖的点化,呵呵。自然是慈悲佛祖的旨意,为娘又岂能忤逆!听沙米汉他们说过,正是有你和青鸾随行金城他们才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为娘的心意已定,你也早做准备吧!”

母亲心意已决道,接过我怀中的素儿,牵着他的小手走在了前面。

这祖孙俩在林间的碎石小道上,形成了一副温煦的家园画面。

“阿妈,这客栈里里外外的事情太多,库日娜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朵儿留在家中也好。有她们姑嫂二人相互帮衬,我们出门在外也少了些挂念。”

我不合时宜的一番建议,得罪了古兰朵,她的眼神似乎能杀了我。

“家中琐事你们尽可放心,为娘还未老迈,拖带我这孙儿不在话下。客栈事务有库利亚、英兰里尔她们从旁协助,还有这么多的伙计、侍女可以差遣,素儿他娘一个人打理绰绰有余。倒是你俩不让人省心啊,此番前去身毒佛国务必早去早回,不要让家中老小操心挂念!”

家母语重心长道,既要成全我们走遍天涯的行商之梦,又有浓浓的不舍之心。

“哥就是偏心,生怕阿妈虐待大嫂!你就不怕我留在家中与阿妈合伙欺负她?”

朵儿酸酸的挖苦道,见我向着自己的夫人说话,心中老大的不痛快。

“我家朵儿菩萨心肠,又怎会欺负自家的嫂嫂!呵呵!”我满不在乎的打着哈哈道。

“那可不见得!这世上最难处的人事便是姑嫂关系,哥你又偏想在中间插上一竿子,可就别怪本小姐不客气啦!”

朵儿得理不饶人道,没有原谅我的意思。

“你们兄妹俩都别再闹啦!哎!这几年你们在外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能把人给愁死,又要支撑这偌大的客栈、照顾我们这对老小,真是难为我那儿媳了!朵儿呀,如果不是佛祖的启示,为娘真是不想让你再出去了!”

家母和素儿同时回过身来,祖母满脸的庄重,稚童素儿却是满脸的欢喜之气,以为我们大人们在做啥样的游戏呢!

“阿妈我错了!朵儿和大嫂的关系好着呢!我就是看不惯哥偏向自己的夫人!”

生怕家母收回了刚才的成命,朵儿赶紧上前挎着阿妈的胳膊撒娇道,一边向我做着鬼脸。

这时有伙计前来告诉我,苏叔他们从昆仑马场回来了,让我前去商谈启程的事项。

我赶紧向家母请辞,溜出了胡杨林,也记下了这个教训。

今后但凡是小妹朵儿和夫人库日娜之间的事情,由着她俩自己去解决自会天下太平。

我如果在中间多言几句,定会左右落不着好

难怪孔圣有言,这世间唯有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午时湖边的酒宴正酣,古兰朵也前来凑热闹,身后还跟了两位抬着白绢画轴的伙计。

回到清风泽这些天来,朵儿私下里把途中所作的几十卷绢画全部连为一体,做成了一幅长约百尺的巨幅锦图。

画轴徐徐展开,两端固定于书院前面的栏杆上,在午后艳阳的直射下绚烂而又悦动。

如同东土九曲回环的黄水大河一般,又似翱翔于青天之下的万里神龙。

所有人都围上前去,被这部旷世的行商路线图所震惊。

高附城、斯伯罕、安条克城邦!梵衍那国高僧、赫拉特城美丽的黛米尔、贝罗埃亚集市的林晋乡世兄!

望着画中的每一处地名、每一座丘山、每一条长河,西行路上的故人和故事如同天上的浮云一般在眼前流过。

我感到心头发紧、百味缠绵,真想长歌当哭一番。

“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令老叟汗颜啊!呵呵,如此商道长图足以名垂青史,小姐请受老叟一拜!代表全天下的商者谢过小姐!”

苏叔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遍,感慨万千的向朵儿鞠躬行礼道。

“苏叔,您老这是在折杀朵儿!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朵儿慌忙还礼道,如此褒奖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理当受拜!理当受拜!呵呵,东西漫漫商途从此可以按图索骥,如此不世之功,足可泽被千秋!小姐再受老叟一拜!”

苏叔再想行礼,已被朵儿嘻嘻哈哈的拦了下来。

“孤独先生,这幅画作的美中不足之处是还差一个名号!先生学富五车,弟子们想借先生的墨宝一用!”

孤独元一先生端着酒盏立于人群之中,已经有些微醺,我赶紧上前相邀道。

“葱岭西去兮山千重,海国云天兮路万里!伟哉!壮哉!哈哈哈!就叫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图,少主、小姐以为如何?”

先生轻抚着灰白色的长须细观长卷,昂然大笑了起来!

“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写意雄浑大气磅礴!朵儿!快快让人笔墨伺候!”

朵儿前来晒图的目的就是要求取孤独先生的墨宝,所以笔墨玉砚早已在旁边备好。

孤独元一先生也不推托,挽起衣袖从案几上提起狼毫微微沾墨,在画卷页眉的正中位置一气呵成,“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八字隶书跃然于纸上。

然后先生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椭圆形的私印,在“天”字的右端留下了一方“孤独长安”朱红色的印戳。

孤独为先生的姓氏,“长安”则是他的故土之地。

第一六七章 兰顿归去

屈子在《九歌》中唱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跟随爷爷初涉商途东出阳关至今,已近七载,虽然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做成过一桩生意。

但这人世间所有的离愁别恨、悲欢离合,差不多经历个通透。

往昔比千金还重的人事,不论血脉至亲、红粉佳丽、亦或江湖故人,如天上的流云一般随风散去,确是人生中最大的苦楚。

正如佛法所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无他,宿命也!

与兰顿大哥约定的归期已过去了多日,仍然没有看到这位老兄策马南下的身影。

难道前去蓝氏城的途中遇到了什么纰漏?

当年我们西去罗马国,不管是瓦罕山地,还是大夏古道、萨浪山口,都是世间少有的险途啊!

兰顿大哥归去的日子,正值葱岭冰原上飞雪连天的季节。

山高路险不说,单人独马又随身携带了那么多的金币,道上要是碰见打家劫舍的山贼草寇,那可就完蛋了。

怎么也该派上几位兄弟护送他回乡才对!我为一时的疏忽悔恨难当。

兰顿兄在我家忠心耿耿服务了这么多年,西行路上、迦南起义的刀枪血雨之中如慈祥的父兄一般呵护着我们兄妹。

这样的老伙计要是走丢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坐立难安,每日领着古兰朵、秦冲、沙米汉等人,沿着于阗国至莎车国的古道策马西行,以期能迎到归来的兰顿大哥。

但每次都会扫兴而归,兰顿兄和他的那匹大宛神驹再也没有回归到众人的视线里。

我已经绝望了,与苏叔商量途径高附城的时候,我们还是分头行事。

苏叔带队按原有计划前去富楼沙,我领几个人去蓝氏城找回兰顿大哥。

这老伙计走高附城经葱岭山地、蒲犁、莎车诸国至于阗的南道,我们路上正好可以相遇。

我担心他走了经大夏古道、疏勒、龟兹至玉门关的北道,再南下回于阗国。

这条东西古道途中绿洲连绵,过往的商队众多,远没有葱岭冰原那般的凶险。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就南辕北辙了。

不过兰顿大哥向来都是守信之人,这次没有按期归来,很可能是在途中凶多吉少的缘故。

就在商队的所有成员为兰顿兄的未归揪心之时,一支东来的萨珊波斯商队住进了我家客栈,而且还带来了老兰顿的一封书信。

信中的大体意思是,他在妫水沿岸的绿洲上,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家眷和兄弟。

好不容易亲人团聚,加之自己日渐老迈,继续追随我行走江湖已经力不从心,恳请我原谅他的失约与不忠。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能在垂暮之年找着自家的亲人,我真是替兰顿兄高兴啊!怎会责怪与他。

这老伙计可能怕我去寻访他,耐不住寂寞又重新出山,莎草纸书柬中连如今居家的住处都没有注明。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们主仆之间今生的缘分只能到这了。

古兰朵在东罗马的戈兰牧场滞留期间,已与老兰顿结下了父女般的情分。

她看到书信之后泪如雨下,发疯般的要即刻动身前去蓝氏城找回这个老伙计。

她认为这封书柬是假的,老兰顿不通文墨,写不了这样的家书,肯定是受人所迫才不能归来。

波斯商队的头领格伦先生以全部身家和信仰担保,他在蓝氏城的客栈中亲眼见过兰顿大哥

这封书信是老兰顿口述,由他亲自执笔代为写下的。

这位波斯壮士面对古兰朵的质疑怒目圆睁声如虎哮,就差拔出波斯长刀与我们决一高下了。

波斯商者历来把荣誉和信用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大有汉地“士可杀不可辱”的彪悍之风。

他更是扯下披风的一角,命同行的伙计取来羽笔,在这块麻布碎片上把老兰顿的书信照抄了一遍。

同样的粟特蝌蚪文,一般无二的笔迹,所有的误会才得以完全解除。

库日娜用十坛驼奶酒、两只烤全羊,向格伦先生表达了我们的歉意和真诚的感谢。

商道中人都知道江湖的凶险难测,这位萨珊波斯的君子也表示了理解,大家就此言和,从此结为挚友。

我和沙米汉、秦冲等人也对古兰朵承诺,将来就算踏遍整个妫水绿洲、整个呼罗珊大区,也要找到老兰顿一家。

这个老伙计抛弃了我等,我们今生却不能弃他而去。

朵儿才慢慢的消停了下来,兰顿离队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佛诞节期间,在我妻库日娜的一手操持下,秦冲与他衷情的库利亚小妹、刘真儿与我家客栈的大夏孤女樱兰格布终于喜结连理。

大婚这一天,整个清风泽客栈张灯结彩,比我大婚的时候还要热闹

四个新人都是沦落天涯的孤儿出生,便由苏叔出面充作女方族长,独孤夫子自荐为男方长老。

库日娜作为娘家长姐,按照西域吐火罗诸族的民风,亲自手牵骆驼,把两位小妹送进了秦冲和刘真儿临时搭建的木屋。

这两昔日的汉地孤儿、我的好兄弟,在两军阵前气吞山河的英雄好汉,尽然感激涕零,对着东土汉国的方向长跪不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尽管血雨腥风的江湖让他们的内心早已坚如磐石,从不知道家为何物。

但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始终是这两位老伙计今生最大的愿望。

如今得偿所愿,才重新记起了天国里的父母亲情、远在东土湮没于黄土衰草之中的故土家园来。

不禁悲从中来,怅然而泣下。

看着二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有一种想要狂笑的抑郁之感。

这两老伙计已经不是当年的瓜娃,早已阅尽了人间春色,今日却似纯情的赤子一般。

“两位兄弟!新婚大喜的日子不要再哭哭啼啼啦!都笑起来!仰天大笑!哈哈哈!”

我扶着秦冲、

刘真儿的肩膀舒心的笑道,随我西行这几年历经劫波,在鬼门关里折腾了千百个来回。

他们能有今日的圆满,身为少主和汉家兄长,我也是倍感欣慰。

“库利亚、樱兰格布这等小家碧玉,早已瓜熟蒂落,今日不摘更待何时!”我不合时宜的在两位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

本想用“粉黛驰落,发乱钗脱”、“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之内的奢华艳丽之词,与沙米汉、萨冰、尼米这般生死兄弟,好好捉弄一下这两个混世魔王。

怎奈有独孤夫子在场,才未敢造次,把刚刚出窍的张狂之态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这位东土儒学的大师,向来憎恶汉末魏晋以来的那些玄言歌者。

而秦冲和刘真儿听我之言后,嘴脸变得比天上的流云还快。

立马转悲为喜,起身整好衣衫。

领着我们这一班老少傧相,加上我家客栈中所有的歌姬乐师,在古道旁边的胡杨林畔,载歌载舞的迎接他们的新婚佳人。

库利亚和樱兰格布两位新人则在众位女伴的搀扶下,款款走到了她们如意郎君的身边。

夏历四月正是我们西域南国风和日暖、百花盛开的时节。

艳阳高照,路畔金色的沙丘成了绝佳的婚礼现场。

代表西域风女方族长的苏德尔苏叔,笑呵呵的把婚礼下半场交到了独孤夫子的手里。

“婚者,乾坤之道,人伦之始也!”

独孤夫子今日身着古兰朵亲手为他缝制的紫锦春袍,显得喜庆而有神采。

他一边点燃祭天檀香,一边朗声诵道。

我们清风泽家园所有老少如今已视先生为半个圣人,此君一出声原本欢闹鼎沸的人群马上肃静了下来。

“我等汉家子民虽然身处西域异邦,但祖宗礼法不可偏废!婚礼者,圣人之教,礼之本也!两对新婚少年,请随老叟指引行礼吧!”

独孤夫子言毕,慈祥对着秦冲他们拂手相邀道。

“敬天地!”

“敬圣人!”

“敬先祖!”

“敬双亲!”

尽管事先已从独孤夫子那里请教了汉地婚礼的流程和规矩,也经过了多次排练。

但随着先生的庄严宣唱,四个新人还是叩拜的手忙脚乱,引来了观礼人群的一片嬉笑之声。

“两对新人,今日牵手,天地为证!白头偕老,永不相负!你们可要记下啦!”

先生终于以汉家长者之姿,庄重的坐回交椅之上,接受新人们的叩拜,一边殷殷告诫道。

“晚辈铭记先生教诲!”四人用不同口音的汉地雅语同声答道。

“礼毕!奏乐!执手!入洞房!”

独孤夫子可能惦记着客栈场院上已经摆好的烤肉和美酒,或者是看客们的噪杂嬉戏让他无心再主持下去。

汉地婚制余下的几个流程一股脑草草收场,家礼、结发、讼诗之类的汉风古俗更是提都没提了。

第一六八章 循香问佛

第一次遇见法显师傅和他的六位随行弟子,是在去年仲夏于阗王城的大街上。

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地比丘形如枯乔,正在沿街托钵行乞,一看并知是从北地穿越黄龙沙海而来。

为首的长老杵着一根木杖、银须如雪,看上去虚弱的一阵微风并可吹倒。

那时我们刚从罗马国归来不久,内心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恩和悲悯。

眼前这些僧者又是从汉地故土而来,我哪能见得了如此场景,和沙米汉等人赶紧翻身下马,热切的迎上前去。

甚为恭敬的把囊中所有的金币都取了出来,放入行僧的陶钵之中。

身在这于阗佛国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布施即是受恩的道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也明白行乞化斋是这些苦行僧们一世的修行,有意无意的惊扰都是一种罪过。

所以尽管有一肚子的好奇之心,想问这些僧者同胞来自哪里去往何方,需要何种帮助,但还是忍了下来。

垂首躬立于路畔,准备恭送他们远去。

“阿弥陀佛,我们僧者募化不收受金银俗物,还请施主见谅。”

为首的僧者双手合十道,声如徐风般清澈,目光慈祥而又坚韧。

一边如久未谋面的尊长一般轻拉我手,把所有金币都如数倒入了我的掌中。

“老衲面观施主是我佛陀殿前的有缘之人,不忍就此离去。还请施主施与我们师徒一些薄粥粟饭,漫漫沙海苦海无边啊,阿弥陀佛”

长老轻声的唱着佛号,对我微微施礼道。

我们信佛之人都知道,布施而僧者不受,视为与佛主无缘之人,是不祥之兆。

师傅这是在拯救与我,慈悲之心以一粟而见沧海。

“谢过大师的慈悲弟子易金城也是东土汉家的子民,祖籍陇西金城郡,今日遇见师傅三生有幸我家门前现有几间僧房寮屋暂时空置,众位师傅如不嫌简陋,可在那儿休整一段时日再行上路。”

我赶紧恭敬的相邀道。

两次出入黄龙沙海的经历告诉我,这群僧者如今已处崩溃边缘,不及时的休养生息、补充体液恢复元神,恐有性命之忧。

“阿弥陀佛,易施主有心啦老衲在长安就听说西域于阗佛国民风淳朴、慈悲为怀,果然名不虚传,阿弥陀佛”白须长老轻唱佛号以示谢意。

见长老答应,我连忙让沙米汉从附近雇来了一架车马。

然后亲自驾车,把这群汉地远来的僧者送进了我家在清风泽岸边的僧侣禅堂。

和常年西来东去所有苦行的比丘一样,除了每日布施素茶斋饭之外,笃信佛法的家母和我妻库日娜、古兰朵小妹,从来都不会随便过去打扰打扰这些游方僧人的清修。

愿留则留,愿往则往,几十年来莫不如此。

我也只是从其他僧者的口中得知,他们的师傅释名法显,来自东土长安。

他们准备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诸经。

法显师傅一行在我家僧房修养了十来天左右,就动身前去赞摩寺夏坐安居、译读

梵文经去了。

我那段日子忙着给爷爷丁忧守墓,与这群僧者也就暂时失去了联系。

佛诞节之后,西域南道上的地温渐热,我家商队也正式踏上了前往北天竺富楼沙佛国的行程。

回想起四年前的商途光景,我与苏叔在马上感慨万千。

那时爷爷尚是全队的主心骨,兰顿、赫斯鲁尔等一般老人还在队中,一百多头驼马背上运载的全是从东土建康运回的丝绸。

如今商队老伙计们十不存二,却增加了萨冰、赫尔、尼米这些新面孔。

古兰朵、沙米汉、秦冲、刘真儿与我也已不复当年,沿途的风物依旧,但心绪似乎换了个人间。

只有朵儿的神鹰“青鸾”,就如知道商队要前去它的故土一般。

一路欢天喜地,在前方的云端里高低盘旋,不时发出愉快的啾啾之音。

由于无需运载丝绸,只备了几百尊“长安坊”昆仑玉佛的货源和少量的金银钱币。

所以我们此趟西行没有准备运货的骆驼,全部策马前行,仅仅一日的时间就来到了皮山国的境内。

秦冲他们如今已是商队的老人,这些年又经历了那么多的江湖险恶,越发沉默整肃了起来。

无需我的任何吩咐,他与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并把全队日常的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再也不似当年前去罗马国途中那般的荒诞不经,整日围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

只有古兰朵还和以前一样,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和说不完的话题。

似乎和队中的每一位伙计都能说到一块去,包括新入队的萨冰、尼米他们。

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存在,使得整个商队的场面柔和了许多。

如今我正式成为清风泽商队的掌门,从今往后行商赚钱将会成为我半辈子的使命。

队中所有伙计都希望我能早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商者,如在天国里的爷爷那般。

因为商队不仅仅是我们易府一门的生意,也关系到他们及其家眷的生计福祉。

如今是第一次带队行商,大伙都希望我能从苏叔那儿多学到一些道上的经验和生存之道。

途中没有需要决断的重大事项,基本没有人会在我的跟前多嗦一句。

因此我只能与苏叔并马前行,和他老人家天南海北、道上风云的乱聊一气,以打发途中的无聊时光。

皮山国之后,就慢慢进入扶摇云天、横亘千里的葱岭山地了。

马队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有些地段需要下马步行才能通过。

“少主,如今这东西商道上又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呵呵,少主可能猜出是啥样的生意”

苏叔的须发已然全白,背也微驼,只是精气神还不减当年。

说话间有几位身背藤篓、肌肤酱赤的北天竺山地野民,正从西南雪线的上方匆匆而来。

双手合十互致问候之后,他们并沿着我们的来路向皮山国王城的方向逶迤而去。

苏叔立于路畔,以木杖遥指去者的身影向我呵呵笑问道。

“苏叔见笑啦在云海西国虚度了这么些年,这道上的生意早已忘的干净这世间还有比我们大汉丝绸更赚钱的买卖”

我将信将疑,取下悬在马鞍上的水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论规模当然比不上丝绸的交易,但其中的利水却是我们丝绸生意的十倍之多,呵呵。”

苏叔还在卖着关子,不肯明说是啥样的买卖。

“难道是何种奇花异草或者山海奇珍”

我突然想起刚才路过的那些天竺土民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异香。

“少主果然聪慧,一点就破,呵呵正是这香料交易”

苏叔捋了捋花白的银须,宽慰的笑道。

“刚才这几位天竺商者身背的香料,名为拙贝罗香。因产于安息国,世人又称之为安息香,据说有辟邪还魂的功效。他们这一小篓的原香如能顺利送抵东土的长安、洛阳诸地,可获千金之利。”

后面秦冲、沙米汉他们的马匹都跟了上来,山坡处很快拥挤了起来。

我赶紧搀着苏叔,一老一少并肩而行,听他讲述这世间最赚钱的买卖。

“如此高的利水,为啥从未听爷爷和你说过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

我很是疑惑的问道,天竺野民徒手肩背都可经营,我们堂堂的百人商队却视而不见,此非商者之道也。

“少主,香料最早是佛祖坛前的供。天竺佛国但凡有庙宇神龛的所在,都是香火鼎盛之地,而制香的原料并是这些产于西南诸国的树脂沉香。老爷当年说过不与佛祖争利,不做香料交易,也就从此断了我家商队从事香料生意的念头。”

说到这儿,苏叔面露惋惜之色。

面对一本万利的买卖,能为之而不为,对于苏叔这般在商道上行走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来说,着实有点可惜。

既然有爷爷的遗训在前,关于这香料交易之事我也就不敢再和苏叔深聊下去了。

“少主,我们前去的富楼沙如今已是北天竺陀历佛国的王城。从那再往南去便是键陀罗了,天下佛法大多出于此地,堪称佛国的圣域,也是列国香料的交易集散之所。”

苏叔娓娓向我诉说着他在天竺诸国的见闻,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奇香异木。

龙涎、肉桂、苏合、沉香,豆蔻、旃檀、合欢、胡椒。

每一种香料的产地、功用、天竺卖家的名号、市价、运抵东土汉地的利水、途中的损耗,苏叔全都如数家珍一般。

“少主,在天竺佛国,天下奇香历来都是佛家的专用。朵儿小姐此番前去问佛,无需向导指引,循着龙涎、苏合的异香,便可循着佛陀的归处,呵呵。而在东土长安,这些天竺奇香却有祛邪消灾、延年益寿的助性之功。”

苏叔早就钟情与香料交易,多年揣度查勘、走访钻研,如今已成行家。

如果我愿意涉足这一领域,可谓是水到渠成,他老人家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而我更感兴趣的,却是苏叔的“循香问佛”之说。

商与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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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法显师傅

出了前方碎石遍野的山口,商队人马就进入了子合国的境内。

从那向西北有通往蒲犁国的山中古道,比经夜西、莎车诸国再到蒲犁王城,要近便了许多。

也不知道戎戈老丈还在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怅然了起来。

“少主!蒲犁国快要到啦!那位蒲侯真是有趣!哈哈!”

“竭叉国的墨水河谷可是我们青鸾的娘家!这世上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缘分,真是很难说啊!”

秦冲、沙米汉这些老伙计打马经过我的身边,想起几年前路过蒲犁王城的旧事,都是满脸的感怀之色。

“是啊!三年前我等还是地中大海飞鱼礁上的奴隶,谁会想到今生能活着逃出来!两年前我们横扫东罗马!一呼百应,杀人如麻!谁曾想到头来又做回了这行商的老行当!”

锅盔刘苦笑着打着哈哈,东罗马那段暗无天日、无法无天的时光至今还令人怀想,刘真儿尤甚。

他这辈子最牛逼、最豪气的人生,全部留在那儿了。

“几位哥哥不要感叹啦!前方还要翻越几道山梁,都省点力气吧!”

朵儿从后面赶了过来,气喘吁吁道,身旁的大宛乌青烦躁的踢踏着脚下的碎石。

初上高原,胸闷短气、听力不畅的毛病,人和牲畜皆是如此。

非得经过蒲犁国之后,才会慢慢适应下来。

大伙就此不再言语,赶着各自的坐骑与驮货的马群,向着前方的雪线处攀爬而去。

出了山口后,前方的地势平坦了许多。

沿着一条从南方冰原地带流淌而来的小河逆流而上,再走出百十余里,便到子合国的王城呼犍谷了。

子合国如今已是莎车国的属地,与蒲犁、皮山诸国的民风迥异。

民居官署皆为山石垒砌而成,以婆罗门梵语为官话。

所以佛教在西域、东土盛行流传的的数百年来,子合国出了许多译经的高僧大家。

来自天竺佛国的大小乘经书,全部用梵文以铁笔刻在贝叶之上,世人称之为贝叶经。

形同天书,非通梵语者不可读也。

一来二去,小小的呼犍谷王城成了列国比丘僧者的聚散之地。

小河高山融水汇聚而成,清澈见底冰凉彻骨。

沿河两岸可以看到成片的草场,野民人烟也慢慢多了起来。

按照行程规划,商队晚间在呼犍谷扎营露宿,目前午时刚过,时间还很充裕。

所以大伙都松弛了下来,信马由缰任凭跨下的坐骑啃食着滩上的绿草。

“大哥快看!法显师傅!”

我正坐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着盹,身边朵儿欢快的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前方一群东土行装的僧者,正在匆匆赶路。

为首那位手杵木杖、银须飘飘的的老者,正是法显师傅。

“法显师傅!别来无恙啊!你们师徒如此行色匆忙,准备前往何处?”

没想到荒山野岭之地还能遇见这位令我敬仰的东土高僧,我和朵儿、苏叔等人赶紧追上前去下马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易施主,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等前去天竺佛国迎取律藏真经,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声如清风一般的悦耳柔和,也露出了少有的喜悦之态。

“我家商队如今也是前去天竺的富楼沙、键陀罗诸国,我们正好结伴而行!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朵儿听说法显师傅一行与我们同路,赶紧热情相邀道。

漫商道之上,自古以来都有僧贾同行的传统。

为苦行的比丘提供布施和途中呵护,对于我们这些商者来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的好意。东土的夏至已过,我等准备在这子合国夏坐安居、静心读经。等今秋天凉之后再越葱岭南下,前去天竺佛国。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单手唱着佛号,向朵儿行礼致谢道。

信佛之人都知道,与高僧比丘同道只能随缘而为,不可强求。

既然师傅已经言明在呼键谷王城夏坐,我们也就没有一起同赴天竺的缘分了。

因为我家商队在子合国只是路过,待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师傅,我们于阗国赞摩寺,还有这莎车、子合诸国的大小寺院不下百座,所藏的大小乘佛经典籍何止万千,师傅何必要舍近求远,跋山涉水前去天竺佛国?师傅如有需要,小女愿助一臂之力!”

朵儿和家母一样,向来热心于佛事。

西域列国有点名望的佛家寺庙,我们于阗易氏每年都有重金布施。

只要法显师傅他们愿意,朵儿可以施主之名介绍他们前去其中的任何一家长期居住、研读经书佛法。

因为在我们这些俗家弟子眼里,天竺佛国的经书几百年来差不多已全部传至西域。

于阗国民最早信奉小乘佛法,如今改信大乘佛教也已过去了半个甲子,这世上还有在赞摩寺的藏经楼里找不到的佛学经典?

“阿弥陀佛,自从三百年前天竺高僧迦摄摩腾、竺法兰白马驮经来到洛阳,佛陀的慈悲和恩泽便开始感化我们东土汉国的芸芸众生。老衲一路西来求经若渴,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传世的大多佛法经书都可以寻得,唯独不见佛陀的律藏真经,故而只能去佛祖的故乡寻取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从弟子手中接过水囊,轻抿了一口。

大师眼见已是过稀之年还能志在千里壮心不已,令我甚是钦佩。

苏叔见我与法显师傅相谈正欢,也就不再打扰,独自离去指挥我们的马队向前方赶路去了。

“师傅,何为律藏?”

朵儿此次随商队出行的主要使命,是代家母前去佛祖的故乡礼佛布施、了却愿心,所以对于佛家之事甚感兴趣。

“阿弥陀佛!相传释迦牟尼佛在天竺舍卫国弘扬佛法时,给我等比丘出家之人和俗家弟子们立下了五百戒律。后世天竺僧者以此为核、解读立制,自成佛法经典,是为律藏。”

法显师傅耐心的答道,颇有东土儒家传道授业、诲人不倦之风范。

“师傅,这律藏有何用途?”朵儿如初入书院的学童一般,问道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阿弥陀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律藏即是我们出家信佛之人的规矩,不可有半点偏废!”

法显师傅正色道,能够看出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内心掀起了一丝丝的波澜。

他身后的几位弟子个个葛麻僧衣、黝黑消瘦,一边默默行走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丝毫不为身外的景致和人事所累。

也让我觉得,再和法显师傅攀谈下去已是一种罪过,打扰了他们的清修。

苏叔他们的马队在前方若远若近,似乎在等着我和朵儿。

青鸾在山前的低空里盘旋一番后,俯冲下来稳稳站在了朵儿的马背上,无声的盯着法显师傅,好像是在等候大师的开悟一般。

周边峰峦叠嶂冰雪皑皑,直冲云霄。

近处除了小河流水和呼啸的山风,全是没有多少生机的草场和石滩。

我实在不

忍心撇下这几位苦行的汉家尊长,同时也有问道之心,遂决定步行陪同法显师傅前去呼键谷。

“师傅,年初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曾来于阗国弘法,佛陀对弟子们说万法皆为空无,不知作何解释。”

“阿弥陀佛!佛为慈悲!佛为因果!佛即是空也!”

听完我的疑惑之后,法显师傅悠长的唱着佛号道。

“请问师傅,何为空?”

自从接受鸠摩高僧赐福点化之后,这个疑问始终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因而转身向法显师傅追根求源道。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世事无常,终究归于尘埃,此所谓空无是也!”

法显师傅轻捋银须,微微叹道。

“依师傅所言,我们商者逐利,你们僧者苦修又有何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为众生解惑是僧者的己任,所以我和朵儿喋喋不休的询问并没有引起法显师傅丝毫的反感。

“阿弥陀佛!为因果,为往生,度人度己。二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他与我们兄妹并肩而行,认真听取我们的每一个困惑,然后悠悠作答,颇有高僧风范。

“既然世间的一切都是空的,又何来因果和往生啊!还请师傅解惑。”

一旁的朵儿躬身问道,言语甚是恭敬。

“阿弥陀佛!老衲三岁寄身佛门,至今已有六十余载,还未参透佛法的真谛,修为不足,实乃惭愧!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双手合十唱着佛号,我和朵儿也赶紧向大师拱手致歉。

“然而以老衲观之,全天下所有的罪恶,皆因世人无畏因果所致!世人供佛信佛独不信因果,认为有了佛祖的保佑之后,便可以为所欲为,此大谬也!阿弥陀佛!”

大师言语不急不缓徐徐而谈,却令我醍醐灌顶、惭愧之极。

从我踏进商途那一天开始,所有的因果报应在我的身上都得到了显现,真是丝毫不爽啊。

尽管我也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布施侍佛之事向来不吝金钱。

“师傅,有何破解之法吗?”朵儿小心的问道。

“阿弥陀佛!佛祖创法的初衷是以律藏规范众生言行,以慈悲化解因果无常,使天下万物回归本真,此即所谓空也!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言到此时停下了脚步,对着西天的方向接连唱了几个佛号。

高僧为众生解惑的过程其实也是自身悟道的过程,师傅似乎已经悟出了因果和空无的关系。

而作为听者,我和朵儿还是处于懵懂之中。

但也大体明白了法显师傅不惜拖着老迈之躯、不远万里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真经的初衷。

东土汉国百十年来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人心不古,无畏因果所致。

从他佛家的立场来看在于律藏真经的缺失,天下众生人人信佛,却不知道这太阳底下那些事是可以做的,那些事是不可为的。

因为有因果报应,有今世往生。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与法显师傅在这子合国的无名河畔已经行走了三个多时辰。

夕阳快要落山,今日已经无法赶到呼键谷王城了。

苏叔和秦冲他们已经在前方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扎下了营帐,伙计们正在四面的山坡上放牧着马匹。

法显师傅和他的弟子们坚守着佛家午后不食的戒律。

尽管行走了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他们一行七人只补充了一点河中的清水,并迎着夕阳盘腿坐下,开始一天中的佛法晚课了。

第一七零章 子合夏坐

第二日中午时分,我家商队和法显师傅师徒七人,终于徒步抵达了子合国的王城呼键谷。

没想到冰峰环绕的高原山谷,还有这样一片神仙般的处所。

我们逆流而来的这条高山冰河,当地土民称之为般若河。

山石垒砌的官署民居,散布于冰河两岸。

整个王城内外的山坡和石滩上,疏疏落落的生长着无数棵千年古杏。

正值夏历五月,也是葱岭一带的高原山地杏花、梨花盛开的季节。

但见粉红色的杏花漫天飞舞,在碧蓝的青天下与长河、牧场、冰峰融为一起,形成了一个没有被尘世污染的世外净土。

我们来到子合国的这一年,正是这个弹丸小国佛法最兴盛的时期。

参天古树下佛家寺庙星罗棋布,隔着一座冰原都能闻见从这里四散飘出的焚香的味道。

在此修行的僧者比丘们或独处静思、或三三两两的盘腿卧坐于杏林深处、般若河边,享受着这宁静祥和的午后时光。

如此修行之地,佛法中的极乐世界和火祆教徒们眼里的天堂圣域,也不过如此。

站在一座石山的高坡上向下眺望时,眼前这般的佛国胜境令我等痴迷。

所有的物欲竞争之心,在那一刻都变成了空无,心胸像被圣水洗涤了一般。

“阿弥陀佛!繁花落空境,自在净水流。易施主,我们就此别过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和他的诸位弟子向我们单手唱着佛号,躬身行礼后,就匆匆下山了。

一路吟唱着颂扬佛祖的梵语经文,在般若河边一块无人的沙地上分两排盘膝而坐,开始了他们在子合佛国的第一天夏坐。

繁华落向空处,人生的大自在就像般若河中的冰山净水那样无牵无挂,流向低处。

佛门高僧眼里的景致,与我们这些终日忙于生计的凡人们果真是不一样。

他们看到的是空与谦卑,我等看到的却是小桥流水、繁花似锦,休养生息的人间乐土。

佛家境由心生,我等凡人却是心由境生,这可能就是佛经中相与非相之说的奥秘吧!

“朵儿,何为夏坐安居?”

看着法显师傅一行远去的背影,我回头询问身边的古兰朵道。

早就知道佛门有夏坐的传统,但其中的用意却不曾深究。

如今看到山下这么多僧侣坐在古树的浓荫下夏坐,我也很想前去体验一把。

“少主,夏坐不就是在大树下纳凉嘛!如果能再来一壶东土汉国的青茶,一头烤熟的肥羊,那可是我们商途之中一等一的美事!哈哈!这些出家人可真是会享受啊!”

秦冲开怀大笑道,这位老伙计自从和库利亚新婚之后性情上比以前收敛了许多。

如今只提青茶、肥羊,不似以前那般的美酒佳人了。

“那还不容易!山脚的草场上都是放牧的羊群,我与萨冰这就前去买上几头!老汉,你负责带人剥皮收拾!”

刘真儿也喜笑颜开的接茬道。

进入葱岭以来,全是石头山地,我们已有半个月没有这般痛快的打打牙祭了。

即使途中也能猎到很多鲜活的野物,但放眼望去全是光秃荒芜的石滩雪坡,也就没有了开怀畅饮、大快朵颐的食欲。

眼前这片河谷绿草繁花、蓝天碧水,令人身心愉悦,秦冲、刘真儿的说辞正合我意。

沙米汉却端坐在马上,笑呵呵的抱着双肩不置可否。

“两位不可造次,少主,我们绕道而行吧,莫要去打扰这些佛门弟子的清修!王城西北有一处空阔的草场,今晚我们就在那儿扎营。肥羊奶酒,那边的牧民人家应有尽有!到时候大伙尽可敞开了吃喝!”

苏叔赶上前来,指着北地雾霭朦胧的群山拂须笑道。

如今商队中没有了爷爷、外公、兰顿这般老前辈在场,苏叔愈加忙活了起来。

行走途中,也少了与我交流唠嗑的时间。

每日只有在晚间露营的时候,我们叔侄才能在一起喝杯热酒、聊上几句。

眼见

我们这些俗人要在这子合佛国的清修之地吃喝撒野,苏叔才赶紧前来劝说阻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显师傅!诸位僧友!我们后会有期啦!”

苏叔的一席话让我幡然醒悟,赶紧向着法显师傅他们夏坐的河边拱手告罪道。

然后亲自扶苏叔上马,领着马队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片人间乐土,向着前方另一个陌生的山谷逶迤而去。

“大哥,还想听什么叫夏坐安居吗?”

朵儿与我并马而行嘻嘻笑道,这个丫头一路走来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天真任性了。

几年来的辛苦经历让朵儿成熟了许多,也开始理解我这位兄长的难处和压力。

此番天竺之行她和苏叔一样,时时处处为我分忧,从未做过令我难堪的事情。

也令我衷心的感动,咱家小妹终于长大成人啦!

“愿听其详!”

我看了眼朵儿道,这丫头的表情很是顽皮古怪。

“好吧!陪阿妈去赞摩寺时听那里的主持说起过,夏坐之礼最早来自于天竺佛国。天竺僧者每年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外出,静坐修禅,佛经称之为夏坐安居。”

朵儿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满脸的庄重虔诚之态。

“为啥非得选择夏日?秋冬季节冰雪连天不宜外出不正是禅坐的好时光嘛!夏坐安居之礼以我等俗人看来有避暑偷安之嫌,与佛家倡导的苦修相去甚远!”

我遥看着前方繁花深处青黛色的寺院草寮幽幽道,似乎有点嫉妒这些出家人神仙般的日子。

“大哥!佛法圣地不可妄语!阿弥陀佛!”

朵儿严肃的打断了我的无端猜测,对着西天方向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初夏时节万物复苏、虫蚁遍地,一脚下去就会伤害无数个生灵。佛家夏坐安居少有走动,是在守不杀生戒!”

朵儿的一席解说令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一番道理。

“三个月不出门化缘,这些僧人们平时吃啥?”身后的秦冲不解的问道。

“夏坐期间,这些比丘僧人每日只食一餐,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禅坐冥想,自然也就耗费不了多少谷物!”朵儿开心的为秦冲拆解其中的奥秘。

“这些出家人平时的饭量就少,如此一来还真要不了多少粮食!小姐,你如今前去天竺国布施寻佛,何不也给山下的这些比丘们布施一些钱粮?以我的肉眼凡胎观之,那位法显师傅将来必能修成正果!小姐布施的时候也算我秦冲一份!当年在罗马国时多有杀戮,祈求佛祖能够宽恕我的罪孽,老家的库利亚能为我们凉州秦氏诞下个一男半女,阿弥陀佛!”

言毕,秦冲尽然对着西天的方向虔诚的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朵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这番话是从秦冲嘴里说出来的。

塞尚波斯的骑师主帅、那位性烈如火、气吞八荒的秦大将军,何时变成如此厚重的慈悲之人了。

眼见这家伙一副庄严之态,不是在戏耍玩笑。

朵儿也就不再挪揄于他,忍着满腹的爆笑打马去了前面。

“秦冲,你这个办法不错!商队在此暂住几日,我们可派些人手前去周边的王城集市收购些胡麦干果,布施给这边的寺庙。也可保法显师傅他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饮食无忧,安心夏坐!”

正想着为法显师傅做些什么,布施一些粮食蔬果给这些夏坐的僧者,此时正合适宜。

“少主有所不知,这子合国位于葱岭腹地,本土野民世代以牧业为生,不知农桑之事,与蒲犁国甚是相似,离此处最近的胡麦产区只有我们于阗国。商队启程已有半月,现在派人下山采购,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听说我要派人下山采购,对该国民情物产略有了解的沙米汉赶紧阻止道。

“这些列国比丘僧侣平时的饮食之事如何解决?”我很是忧心的问道,沙米汉之言令我很感意外。

“外邦行僧来此夏坐,一般都会自备干粮,本地寺庙提供住宿的地方。我看法显师傅一行囊中空空,什么

都没准备,真是为他们担心啊!”

沙米汉从坐骑上跨了下来,整了整箭囊气喘吁吁道。

这位老伙计回到清风泽半年多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体重也如发酵的馕饼一般愈加膨胀了起来,一般的马匹已经无法承受此君的负荷了。

“这该如何是好?自然有缘遇见法显师傅,我们岂能够坐视不管!几位都动动脑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我用手上的刀鞘重重敲了敲马鞍,提醒他们拿出应对之策。

“子合国本地僧多粥少,粮食产区又相距遥远,少主,在下没有可解之法!除非我们这几个人中有一位愿意留下来,专门做这件采办的差事!”

秦冲挠了挠头上的发髻,无奈的摊手道。

“老汉!你留下来吧!前面的千年冰峰你这体型上去恐有性命之忧,到时候兄弟们就算愿意抬你下山,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哈哈哈!”

后面的锅盔刘开着沙米汉的玩笑,也引来了周边伙计的一片欢笑之声。

“锅盔兄弟过虑啦!老汉我追随老爷、少主早已踏破世间的万水千山,这区区葱岭何足道哉!你别忘了当年第一次越葱岭,是谁背你小子下山的!”

在队中沙米汉早已以大汉国舞阳侯樊哙自居,对于兄弟们的嘲笑从来毫不为意。

我只记得四年前翻越瓦罕山地的那座冰峰时,沙米汉曾经背过朵儿下山。

啥时还扛过锅盔刘,真是没有印象了,那时我肯定还是清风泽书院中的一介书童呢!

“要不锅盔,你留下来!萨冰、尼米二人和你一道!采办粮食之事事关重大,我宁愿这趟行商颗粒无收,也不愿看到法显师傅他们在这儿忍饥挨饿!”

我开始点将了,让秦冲留下我舍不得,沙米汉在漫漫冰原之上还有重用,队中唯一可有可无的伙计就剩刘真儿了。

“少主开恩,锅盔还想在少主跟前再立新功呢!呵呵。要不让队中的几个老头留下吧,老门头他们!”

锅盔刘听我说要把他留下来,立马拱手告饶道。

一边指着前方正在埋头赶马的门巴特门叔等人,向我推荐道。

“几位哥哥,亏你们几位都统帅过千军万马,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朵儿见我们争论不休,不屑的回头撇嘴道

“都检查一下各自的食袋,看看每个人还剩多少馕饼!”

朵儿的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们旅途中的商者都会随身携带很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离开于阗国之前,我妻库日娜为商队的每一个成员各准备了二十块馕饼和十斤干肉。

一路走来都是断断续续的绿洲部落,每日新鲜的补给从未间断。

直到进入葱岭大山之后,所带的干粮才稍稍消耗了一些。

我们每人只需施舍五块馕饼,法显师傅师徒七人在这子合国三月之期的夏坐安居,食粮方面的补给则可以无忧矣。

世人每遇困境,向来习惯于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

而很多时候,答案就在我们身边。

由此我突然想起昨日途中朵儿向法显师傅问道时,有这样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师傅,人生在世不论贫富贵贱,都会有百般的不如意,得之也忧失之也忧。哎!除了皈依佛门之外,如何才能获得佛祖所说的大自在?”

朵儿双手合十,请求法显师傅的开悟。

“阿弥陀佛!女施主,佛曰,如意者,内求也!放下执着杂念,回归自我本真,所有的心结与困惑自会打开。”

法显师傅杵着木杖向前赶路,一边侧头答道,像极了尘世中那些阅遍世间百态的慈祥老者对于晚辈的叮咛。

“弟子记下了。”朵儿拱手答道,好像真是悟出了法显师傅话中的意思。

作为旁听者,我却是一知半解。

今日朵儿的无意之言,却令我茅塞顿开。

商队明明携带了大量的素食馕饼,却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返回五百里外的于阗国收购胡麦,向法显师徒布施。

真是舍近求远、谬以千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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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一章 大秦路

正如我等先前所料,这子合佛国没有余粮供给这些前来夏坐安居的列国僧者。

仅仅一日,法显师傅一行就准备四处托钵化缘,自行筹集他们在此处禅修期间的口粮了。

因此我家商队布施的馕饼,可谓雪中送碳,解了师傅们的燃眉之急。

馕饼是我们商者外出期间的常备干粮,用胡麦粉压制烧烤而成,能够储存数月而不会变质。

此法与胡麦一样,最早也是由波斯、安息诸国流传而来,在我们西域落地生根已近百年了。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每次爷爷的商队启程外出之前,都是我家清风泽客栈最忙碌的时候。

店中的老少伙计,不论男女一齐上阵。

石磨碾粉、大锅炒作、压制成型,地锅焙烤。

那时候,从清风泽客栈的庄院里飘出的麦香会随着一阵阵夏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整个于阗王城官家百姓们都会笑谈,长安坊易老爷家的商队又要开拔啦

“阿弥陀佛易施主的慷慨盛情,老衲感激不尽。出家人无以为报,只能在佛前多为施主祈福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作为苦行的高僧,早已超然于物外。

但临别之际,还是如祖辈尊长一般拉着我的手连声道谢。

“师傅,弟子前去天竺是为家母在佛前焚香布施、了却愿心。听说那里到处都是寺院,人人皆为佛徒,去往何处才能离佛陀的莲台最近也最能显现我们东方弟子的虔诚还望师傅指点一二”

朵儿向法显师傅躬身行礼诚心求教道。

“阿弥陀佛,小施主快快请起与我等僧者而言,前去天竺寻佛问道,有两处必去的圣域净土。一为释迦牟尼佛的诞生之地迦维罗卫国,二为萨罗国的舍卫王城,当年佛祖在城中的祗洹精舍居住二十余载,每日开悟众生弘扬佛法而终成正果。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扶起小妹,单手唱了个佛号道。

“谢过师傅,弟子明白啦”

朵儿又深深的向法显师傅鞠了一躬,大师的寥寥数语化解了她一路而来的困惑。

“师傅慈悲,能否帮弟子测算一下前路的祸福吉凶阿弥陀佛”

世人都说得道的僧者能够看清前路与今生,才会了无牵挂不问红尘。

或许是一时兴起,我尽然如此向法显师傅寻求解惑之道,而且是在刚刚布施之后,此乃大忌也

但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能向法显师傅鞠躬致歉。

“阿弥陀佛施主大富大贵之身,却是多灾多难的命道前路漫漫,彼岸花开,施主多加珍重阿弥陀佛”法显师傅略微颤抖的鞠躬还礼。

就在这杏花漫天飞舞的南国四月天里,我家商队与法显师徒在子合佛国的古道路畔就此别过,奔着各自的修行去了。

但师傅这一番没有言明的开悟之词,却令我感到一阵阵的后背发凉。

过去五年多来的人生境遇,与师傅所言如出一辙。

“大哥不要担心法显师傅不也说了嘛,虽然历经劫波,终会逢凶化吉没事的,小妹我愿意把今生的福报分一半给你嘿嘿嘿”

朵儿见我在子合国之后一路愁眉不展,并嬉笑着替我解忧。

“少主,老爷在世的时候说过

但行正道,莫问前程我们商者行走江湖,每一步都是危途。法显师傅所言不是你一个人命道,所有商者的命运皆是如此。呵呵,少主,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苏叔也在旁边慈祥的开导道,在他看来,大富大贵、多灾多难说的就是全天下的商者,而非我一人之命,令我豁然开朗。

前方雾霭朦胧的群峰深处,久违的蒲犁王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上次我们是由莎车国入蒲犁,今日我们则是沿着子合国般若河的河谷逆流而上来到了蒲犁国的境内,沿途见到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

戎戈老丈依然健在,谈起我爷爷的离世,不免嘘唏一番。

身处这边陲小国,一辈子也难见着几个异乡的客人。

因此一次结缘并是一世的交情,况且戎氏先人与我们易姓祖辈一百年前都是陇西老民,彼此的祖乡只隔了一道黄水大河。

“易家长孙,苏先生,前去富楼沙的商道其实有两条”

三碗辛辣浓烈的羊奶酒下肚之后,戎戈老丈用嘶哑的吐火罗山地语对我们言道。

“老丈,快快说来听听,另一条商道通往何方,途中的路况如何”

我举碗与老丈共饮了一碗奶酒,急切的问道。

我家商队几十年来一直行走的都是经瓦罕山地至高附城,再沿着喀布尔河向东南出山口抵达富楼沙王城的传统商道。

三年前我们去罗马国走的也是这条路,往事历历在目,心中不觉酸楚了起来。

“少主,老丈所言的商路我也知晓。越过前方的冰峰,沿着一条世人称之为陀历古道的山间河谷一路南下,到达北天竺的陀历佛国。然后从那越过天竺长河的一处古渡,并进入到键陀罗佛国的境内,该国有香国的美誉,也是天下各色奇香的集散之所。少主,到了键陀罗后我可带你过去见识一番。世间万般生意,唯有这香料的交易最是美妙,呵呵”

苏叔端着酒碗站起身来,指着东南方向百里之外一座高耸云天的千年冰峰淡淡的笑道。

“虽然较经高附城绕山而行省去了一半的路途,但山高路陡常年冰雪连绵,我们这些负重的驼马根本无法逾越。所以老爷、尉爷在队上的那些年,我们每次都是行走瓦罕山地这条世人皆知的古道。少主你也曾走过,呵呵。”

“苏先生所言甚是,相传几百年前有一支上万人的马队从那边的冰峰处如天兵天将一般奔腾而下。他们自称大秦国人,要去盛产丝绸的东方汉国。这支军马一去不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来往的僧贾,也把这条连接天竺佛国与我们西域诸国的商道称为大秦路。”

戎戈老丈的吐火罗山地语中,间或还会蹦出一两句东土河套一带的古老雅言来。

在旁边担任我等翻译的朵儿,会和老丈单独交流几次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这一次朵儿却惊讶的瞪大双眸道“啥老丈大秦战队”

罗马人的轻甲骑师战队我等太熟悉啦其战力之彪悍至今想来犹觉胆寒,耳边仿佛又传来了罗马人蝗虫般的投标划过天际的刺耳之音。

听说罗马骑师战队,坐在不远处的秦冲、刘真儿、萨冰等人纷纷围上前来。

“小姐,老叟所言非虚。从蒲犁国南去到北天竺这一段的葱岭山地,一直到今日仍叫大秦路。但老叟不知

这大秦是我们蒲犁国人祖乡之地的大秦,还是其他的何方神圣。呵呵,苏先生,易家长孙,喝酒吃肉”

戎戈老丈生性乐天豪放,其子戎木大哥给我们筛酒完毕,老人家举起酒碗爽朗相邀道。

天色渐晚、寒意上升,沙米汉领着几位伙计协助戎家大嫂在场地上支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

而我们的肥羊烈酒,也喝到了酣处。

“一万骑师两个罗马军团的建制就这么没有啦试问阳关以南的西域诸国,谁人能是他们的对手”

秦冲双目如电,血性上涌道,仿佛有回到了塞尚波斯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有过路的商者口耳相传,这些罗马人后来投奔了匈奴,参与了对大汉的战争,他们的后人如今就在你们东方汉国嗨几百年的往事了,操那闲心干甚喝酒喝酒”

戎木大哥见我们如此好奇,连忙筛酒劝阻道。

“想起来啦我家书院有一本名叫河西经略的藏书,我好像见过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哥,你也读过吧”

朵儿回望我道,明眸生辉,如春风一般的温暖。

“有点印象在书院那会我就喜诵读这般的闲书。”

我点头答道,这桩蒲犁国人世代流传的悬案似乎有了答案。

“少主,在东土河西天之山以南的湟水一代,如今有一个邦国名叫吐谷浑。该国有一部落的野民棕发碧眼异于当地的土著,与我们西域诸国的民风衣饰、体貌面相也不甚相同,无从知晓这些人的祖先来自那里。有人猜测他们是波斯、安息、或是粟特人的后裔,但唯独没人猜到他们尽然是罗马遗民,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苏叔抿了一口奶酒淡淡笑道,有恍然大悟之感。

我已有些微醺,心中暗想他日路过天之山下,一定要前去会会这些罗马国的后人,为他们带去故乡今日的消息。

然而几百年的光阴转瞬而逝,祖乡之地早已成为异乡了。

“少主,大秦路看来也不是啥龙潭虎穴罗马人、天竺僧人都能翻越的冰峰,我们怕它作甚就走这条路了秦冲愿为先锋”

听完戎戈老丈父子的介绍,秦冲如当年在迦南义军中那般,向我拱手请战。

众人一时诧然,紧跟着就是一片哄笑之声。

秦冲也自觉唐突,哈哈大笑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才把眼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从大秦路入天竺,快的话两个月就可打个来回。少主,要不我们就试上一回”

沙米汉是个顾家之人,早去早回最合他的心意,因此也完全赞同秦冲抄近路的主张。

“呵呵,老夫知道你等都是少年英雄虎狼不畏怎奈横贯葱岭冰峰的大秦路是条天路啊冰峰之上积雪没膝,遇到毒龙雪崩来袭,只能坐以待毙。上面紫气稀薄人畜不能呼吸,半根香的功夫就会毙命纵使你等有万夫不挡之勇,在天地的无常跟前也是全无招架之力走不走陀历道,少主还需三思啊”

见我被秦冲、沙米汉二人蛊惑的蠢蠢欲动,苏叔赶紧出面制止道。

在他老人家看来,商途之中保证人畜的性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是耗费千金,多走千里的冤枉路也是在所不辞,颇有爷爷当年的遗风。

第一百七二章 不周山(一)

“苏爷,易少主,大秦路老叟几十年前曾走过一回,最难走的路段在不周山。天竺国的高僧说过,此山万神汇聚只度有缘之人。从一旁的冰原上经过,若能一睹不周山的真容,那是佛祖宽恕了我等在尘世间犯下的所有罪孽,一路上也就有了万佛的佑护逢凶化吉,大秦路从此于你而言并成坦途。如果走在山下却无缘目睹不周神峰,那还是赶紧回头吧。连无量慈悲的神佛菩萨都不愿接纳,定是个无福之人,此生只能走坦途,不能涉险境。”

戎戈老丈品了口奶酒,手搭凉棚看着群峰林立的南方葱岭虔诚的看了几眼幽幽道。

他的意思是大秦路之难不在毒龙瘴气、冰川险隘,主要看自身的修为。

“以老丈之言,我家商队行走大秦路乃是正途啦?”

苏叔呵呵笑道,举起酒碗敬戎戈老人。

“放心大胆的走吧,佛祖会保佑你们。慈悲万能的菩萨从来都不会看错世人,呵呵。”

迎着群山背后送来的最后一丝霞光,苏叔和戎戈老丈喝干了碗中的浊酒。

“少主,借老丈的吉言,我们就走一会大秦路?”

苏叔表情古怪的看着我笑道,好像是在考验我一般。

“好吧,万事由苏叔定夺!就走大秦路!”我对着苏叔拱手答道。

他的决定甚合我意,如果苏叔决意要走瓦罕山地的老路,我是不能违忤的。

“不过你们这些少年可要想好啦!罪孽深重之人不可行走不周山!到时候山上的神仙把你等收了去,可不要怪我老苏!”

苏叔站起身来,表情肃穆的看着大伙道,却忍不住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

本来就是一条难走的商道,苏叔思虑的唯一原因在于一个“险”字。

真如戎戈老丈所言,这个世间也就没有作恶之人了,全给慈悲的佛祖菩萨收了去。

“走大秦路!”

“去拜拜那座神山!呵呵!”

“那么多人都曾走过,我等有何惧怕!”

众伙计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凶险报应、佛祖惩戒之词在这些老江湖眼里根本就不是啥事。

罗马军团的往事、不周山神秘莫测的身影,更激发了大伙前去探险拜山的兴致。

我这个头领都答应了,他们当然没有退缩之理。

在戎戈老丈家的客栈休整了两三日,采办完我们几十人半月所需的干果、熏肉后,商队就匆匆上路了。

这次穿越大秦路的天竺之行,队中老人谁也没有走过。

所以熟悉途中路况民风的向导,就显得尤为重要。

否则陷入冰雪皑皑的万山从中进退无门,其中的凶险甚于在黄龙沙海中迷失了方向。

戎木大哥古道热肠,自愿给商队带路,把我们送过不周山。

不周山之后的每一道河谷山地,都有世居此地的土著野民,重金聘请南下的向导,应该就不是难事了。

而关于这条南北纵贯葱岭的大秦路,我的手里也有现成的路线绢图。

当年天竺国的客商下榻我家清风泽客栈,向家母提起过这条神秘莫测的天路。

朵儿在整理海国云天商道长

图的时候,把这条世人很少走动的古道也加了进去。

没有关隘、驻军、城堡、村落,只有几个大略的地标。

其中最大的地标当然就是不周山了,前半段向山而行即可,不会迷失方向。

当然前提是始终要能见得着这座直冲云霄的神山,这就要靠与佛祖的缘分了。

与佛无缘之人走不得大秦路,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看不见这座神佛汇聚的万山之母,没有了南上可循的地标,当然不能上路。

绢图上显示,不周山之后是一条穿行于高峡峻岭之间一路南下直达天竺腹地的长河,很像我们在东土汉国见过的黄水和建康城外的浩淼大江。

沿着这条天竺长河一路南下,可直达我们此番行程的目的地,昔日贵霜帝国的新都富楼沙,与今日享有“香国”美誉键陀罗佛国。

但大河两岸千沟万壑,循河而行几无可能。

真要走大秦路,我们还需在这条天竺长河一条支流的河谷处,转入传说中的陀历古道。

由那儿先入陀历、乌苌诸国,然后渡长河入那竭佛国。

由那竭国一路东去至富楼沙王城,并是阡陌纵横、人烟密集的富庶之乡了。

所以绢图中由北至南最显眼的地标只有四处,不周神山、天竺长河、陀历古道、那竭国的渡口。

但要真正穿越这些绢图上的地标,绝不像嘴上说说如此简单,没有经历者其中的千难万险无法想象也!

看山跑死马,离开蒲犁国的最初几日,前方若隐若现的不周神山似乎就在一箭之外的地方。

但无论我们如何奋力前行,却始终无法抵达它的足下。

商队已经行走在葱岭冰原雪线的上方,放眼望去四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方的群山越来越高,披着万年积压的冰雪直插云霄,我等凡人就是长出双翅也难以逾越。

在蒲犁王城休整期间稍稍缓和的头疼耳鸣之症再次发作,令人寝食难安,双腿如灌铅一般步履维艰。

好在大慈大悲的神佛菩萨没有为难我等,行走在冰原上的这段日子,我们遇到了少有的晴朗天气。

不周山神峰的地标始终在前方如影随形般的等着我们,虽然间或有黑云飘过掩去了神山的真容。

但很快就如罗里人的魔法一般,又头顶着五彩祥云屹立于万山从中。

戎木大哥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山地向导,他并没有领着我们去攀越雪峰,而是带着马队转山而行。

“易少主,从我们蒲犁国的东南山口至不周山的脚下,要经过十个山口,翻越十八座冰峰。所以世人就把不周山喻为佛陀,而这十八座冰峰则是佛陀莲台前的十八罗汉!少主,苏爷!天地的造化真是神奇啊!呵呵!”

五日之后,我们转山路过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冰湖。

戎木指着四周的山峦,声音沙哑的向我笑道。

周围的雪线和冰川暂时退去,一直在耳边呼啸的朔风也消停了许多。

“老戎,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不周山下?”

我一边招呼着大伙在此宿营,一边艰难的询问戎木大哥。

头痛欲裂的痛

苦,折磨的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段葱岭冰原已让大伙尝尽了苦头,一路是向上行走冰雪连绵的天路。

每个人都如被看不见的神灵捂住了口鼻一般,顺畅的喘息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人在天地的无常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出发之前敢为人先的那种豪气早已烟消云散。

无所畏惧如秦冲者,也只能靠牵着大宛乌青的尾巴才熬到了这儿。

如今大家共同的心愿便是,尽快走出这人间炼狱的不周山地。

“快啦快啦!三日之内并可到达不周山下,五日之后我们即可抵达陀历古道的入口!从那开始一直到富楼沙,就全都是下山的路啦!”

戎木大哥看着我痛苦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宽慰的笑道。

“是啊少主,下山途中只需半个时辰所有的人和驼马都会缓过劲来!再忍一忍!你们这些豪气万千的少年难道还不如我这个老家伙?”

安排完宿营事务的苏叔见我在与戎木闲聊,也笑呵呵的插了进来。

他老人家的话里,似乎有几分戏谑和嘲弄的成分。

“苏叔,侄儿知错了!不听您的劝诫好勇逞强,才落得今日进退无门的下场!”

我对着苏叔拱手苦笑道,眼下这大秦路可真是比在罗马国两军阵前的搏杀憋屈多了。

“少主不要灰心,有过这第一回,下次我们再走大秦路就会顺畅许多!”

苏叔见我难受异常赶紧慈爱的宽慰道,一边把我扶进了帐篷。

“大秦路今生我再也不走啦!还在原来的老路,瓦罕山地!高附城!”我有气无力道。

说话间,朵儿为我端来了胡麦红药一起熬制的稀粥。

这是戎戈老丈家的祖传秘方,专治山地头疼之疾。

“哥,不要说话了,把这碗粥先喝下去!”

朵儿尽然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山地环境,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应,真是奇女子也。

“少主,这世间没有坦途,全在熬和忍啊!你先歇着,我去了。”

苏叔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安慰我,只是淡淡的耸了耸肩膀就走出了帐篷。

身为商队的头领,岂能如此脆弱!全队的老少伙计可都唯我马首是瞻呢!

以前爷爷走在商途之上,无不身先士卒。

每到一处宿营之地,不管如何劳累,也会在苏叔的陪同下安顿好全部事项,才返回自己的帐篷。

而今这雪原上伙计们都还在忙碌,我这个头领到先躺下了,大家伙会如何看我!

“苏叔!留步!”

我三两口喝光稀粥,不顾朵儿的劝阻掀帘跑到了帐外。

“少主的头不疼啦!”苏叔呵呵笑道。

“不疼了!”

我狠劲拍拍自个昏沉沉的脑袋强颜笑道。

“甚好!呵呵!队中有几位老人感染风寒,还请少主过去看看!”

苏叔欣慰的拂了拂银须,站在侧旁让我先行,就如当年他追随爷爷那般。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了商队头领的职责所在,头疼和喘息之症也似乎缓解了许多。

第一七三章 不周山(二)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在冰湖的岸边休整一夜后,商队人马继续踏着没膝的积雪向南方的不周山进发,我突然想起了上古奇书山海经中的这段记载来。

难道我们正在前去这座神山,便是中土传说中的不周

若果真如此,早在盘古开天的洪荒之年,我们汉家先民的足迹就已经踏上了这块神秘的土地。

或者是来自葱岭西边的古人前往东方,带去了葱岭冰原上的这些地貌信息,不得而知。

又想起了在罗马国时,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被当成是埃及国的土民,这二者之间又有何种渊源

正如蒲犁国人的根在东方汉国的晋地,贵霜国人的祖先来自于河西走廊的弱水河畔那般。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经不得推敲,但不揣摩又如何能相信三皇五帝、大国孤民的年代,世人怎么会知道在昆仑大山的西北之隅,有一座叫不周的神山。

如今的西域老人如苏叔与戎戈老丈者还知道不周山,而我们大多的汉家子民却只知有葱岭也

而东方传说中的不周山,则是炎帝后裔共工氏驾龙撞山所成,是人界通往天庭唯一路径。

不周山上终年酷寒,飞雪连天,非凡夫俗子所能达也。

这一点上,与西域天竺神话中不周山为万佛汇聚之地只渡有缘之人,到是有几分相似。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冰山之巅飘来了几片黑云,紧接着就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周山转瞬消失在莽莽苍苍的雾霭之中,也把我从海阔天高的冥想之中拉回了现实。

“易少主不要担心,我们转山向前行走便是在下一个冰湖的山麓地带宿营,等雪停云散之后不周山就离我们不远啦”

戎木大哥顶着一块牛皮披风,在我耳边大声的喊道。

无边无际的雪原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见四野全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了高峰与平川的区别。

只有身后的商队排成了一条长龙,踏着前面的人马留下的足迹缓缓在雪面上漂移,成了这片旷古静寂的世界中唯一的活物。

“那就有劳戎兄啦兄弟平生从未遇见过这般的风雪,心中胆寒啊”

我抬手拭去额前毛毡上的积雪,满心不安的笑道。

久在雪地上行走,易患雪盲之症。

商队出发之前,经验丰富的苏叔让每位伙计在额前都挂上一块黑牛毛发织成的毡布,仅仅通过毡布经纬间的缝隙来辨别前路。

这个办法尽管很是麻烦别扭,但效果很好。

否则双目被雪光所刺变成了睁眼瞎子,可就惨也

葱岭冰原上刚下的积雪,很像西域黄龙沙海中流动的浮沙,干涩而松滑,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甚是悦耳

但只需半盏茶的功夫,这些积雪就会冰冻的坚硬如玉,任凭削铁如泥的莫邪之剑也很难将其劈开。

因此按照戎木大哥的建议,商队行走途中不会在山上做片刻的歇息,一刻不停的赶路。

直到四面避风的山谷地带,才会在途中打尖,人畜补充些饮食以恢复体力。

脚下的雪坡越来越陡,令人产生稍有不慎就会划入万丈深渊的危机之感。

不时有伙计和马匹脚下不稳,瞬间如崩塌一般翻滚下山去。

幸亏有与之一起滑落的积雪在下方形成了支撑,才停了下来,在雪原上形成了一个无助的黑点。

上面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皮绳把这些失足者拉回了原来的位置。

如今除了暴雪之外,笼罩在整个商队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便是葱岭冰原上让过往的行者谈之色变的魔障雪崩毒龙。

我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座雪山的半腰处,上端千年万载积压起来的冰雪一旦遇力垮塌呼啸而下,我等断无生还的半点可能。

当年在瓦罕冰原上就曾见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空阔的百丈峡谷已被从天而下的冰雪毒龙填埋的平地一般。

而这种外力或是越积越厚的飞雪,或是地底潜龙的出渊,甚或只是我们路人的一声咳嗽,山间走兽一声嘶鸣。

所以走至陡峭难行的地段,苏叔和戎戈大哥都会示意众人适当的拉开距离,彼此不再攀谈。

商队也由最初的一字长龙变成了现在的爬蛇之势,据说这样在毒龙大难来临之时,每个行者都可以增加生还逃生的机会。

我曾经问过爷爷和苏叔,行走葱岭雪如何预知毒龙的降临,他们给出的答案都是“听”与“观”字。

听其音而观其势,最后才是择路而逃。

毒龙睡醒之时,山体都会发出异于平时的呜鸣之音,这时是逃生的最后机会。

等毒龙之势已成,可以从外观之,这时选择正确的逃生方位就尤为重要了。

否则会慌不择路,会与毒龙迎面而上瞬间被吞噬于无形。

慢慢的飞雪停息了下来,我们商队走进了一处雪峰环绕的山塬地带。

在半空这盘旋飞舞的青鸾不时发出几声沧桑的啾鸣之音,才让我们魂魄附体,感觉又活了过来。

“少主,感觉如何千山飞雪万籁无声,这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们这些个活物啦哈哈”

看着周边异域这般绝胜的景致,苏叔不禁诗性大发,挥舞着手上剑鞘对我开怀笑道。

“苏叔,克服了头疼之疾后,大秦路也不过如此依侄儿观之,天下最难走的商道还要数阳关以西的那段黄龙沙海赤地千里酷热难当那才堪称是人间地狱”

我已完全适应了过来,啃着手中冰冻的熏肉,逃出生天的快感简直难以言述。

“哥,前一段你不是还说今生

再也不走大秦路了吗这么快就转换心意啦难不成得到了佛祖菩萨佑护”

朵儿开心的取下鞍前的桑弓,为我拂去背上的积雪,一边挪揄道。

“孟圣有云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逆境之后便是坦途呵呵,不周神山汉家子民易金城前来拜山啦”

我向着不周山的方向高举着双臂纵情欢呼道,走上冰原以来心中所有的块垒此刻也一扫而光。

“世间的僧者都是向苦而行,所以他们离佛祖的莲台最近。大哥今日由此觉悟,可谓功德圆满,恭喜恭喜”

朵儿挂起桑弓,拱手嬉笑道,不只是笑我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真心恭喜我历经劫波终于成佛。

“少主,大秦路上凶险莫测绝非世人的危言之词,这东西商道开启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异国的商者在这里丢掉了身家性命。远的不说,二十年前长安巨贾屠天道的百人商队,经我们于阗国前往天竺,结果全部有去无回,全被埋在了这不周山下的千年冰山之中”

苏叔改变了刚才的欣喜之情,神色阴郁道。

“哎这位屠老前辈犯了地名啊屠天道屠天道,结果他没能征服天路,反倒被天路所杀可惜可惜啊”

听了苏叔之言,朵儿连声叹道。

长安屠氏商队在这葱岭山上的野史,行走东西商道上的列国商者无人不知。

而我家清风泽客栈则是这些信息传递交流的中转“驿站”,所以连朵儿这般小女都有所耳闻。

“少主,生死上天注定,我辈凡人怎能奈何心存敬畏小心处世便是”

苏叔这把年纪了,已把生死看的很淡。

“易少主,我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从不周山上流下的一条冰河一年当中真正开河的时节只在月份,余下的时间全部为冰雪覆盖顺着这条河床南去,只需一日便可行至不周山下”

戎木大哥作为葱岭山地的老民,对于这片山野冰河了如指掌。

他指着前方两山相间峡谷开心的介绍道,能把我家商队全部人马平安带出身后的连绵雪山,令他很有成就感。

“老戎如此说来我们这些罪孽之人得到佛祖的宽恕了”

听说不周山就在前方,秦冲、锅盔刘等人都开心的围上前来。

“罪与罚不是我们凡人说了算的,佛祖的手中自有尺度。呵呵诸位请看,不周山的云峰”

山间云雾稍散,不周山的云峰犹如撑天的神柱一般屹立于西北的皑皑群山之中。

而我家商队真正走进不周山神峰的脚下,则是在第二日的黄昏。

万道霞光普照,不周神山雄浑而又苍凉。

它慈悲的张开无垠的臂膀,把我们这些尘埃般的生灵揽入了万山之母的怀抱之中。

第一七四章 陀历道(一)

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大多练就了金刚铁石般的心肠,五毒不轻鬼神无惧。

尤其是我们这些曾经浴血沙场的老人,身上更是有深重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秦冲随我多年,他如今每每发怒之时便会双目充血,须发如银针般根根竖起,长刀还未出鞘,对手已然胆寒。

然而去罗马之前,他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少年啊!

虽然又恢复了商者之身,但心境已不同往年。我们

自觉是个罪孽深重之人,对于因果无常也就比常人多了几分忌惮之心。

在蒲犁王城听戎戈老丈所言恶人无缘靠近不周山,我的心中还是多有忐忑的,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等人看来也是如此。

所以当听说商队已经穿越了葱岭冰原上最凶险的雪山,离不周山只剩一日的坦途时,这些老伙计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天生的恶人。

身上的煞气有多重,曾经经历的冤屈和不公就有多深。

一旦机缘巧合,人生重新走上了正途,十有**都希望洗去身上的罪孽。

一路与不周神山如影随形,如今又顺利穿越了险境。

按照不周山万佛汇聚只度有缘之人的千古传说,慈悲的佛陀已经宽恕了我等的罪恶,真是可喜可贺啊!

苏叔虔诚的点燃佛香,朵儿帮忙摆好干果、玉佛、熏肉、丝绸之类拜山的供品。

然后众人一字排开,长跪于神山脚下的冰原之上,感谢佛的慈悲,祈求万神的佑护。

这时冰原深处传来了悠远苍凉的长歌之声,令我等顿生恍如隔世的惊悚之感。

谁家女子会在如此冰天雪地的荒原上歌唱?在这万神之山的脚下?

难道是佛祖菩萨派到凡间的仙子?也或是游荡于万山从中勾魂摄魄的女巫?

大伙入定般的立在雪面上,迎着落山的夕阳向远处眺望。

我和苏叔还算清醒,赶紧招呼众人取出弓箭长刀,以备不时之需。

“大哥,苏叔!没事了,好像是当地的土民人家在办丧事。”

朵儿懂得不少天竺国北地梵语,侧耳倾听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我笑道。

“这方圆几百里之内全是雪山冰原,哪有什么野民人家!分明就是孤魂野鬼!”

苏叔不敢大意跨上马背,郑重从皮囊中取出了在赞摩寺高僧那儿求取的灵符和驱魔辟邪的桃木长剑。

“苏叔!这女子分明在唱告别父母族人,从此长眠于神山的足下!”

朵儿还想一辩究竟,但已把众人惊吓的寒毛倒竖。

行走江湖不怕真刀真枪的搏杀,就怕这等不见踪影的鬼怪之事。

“小姐不

要再说了!万一出来个全身白毛的女魔,看你对哪躲!”

秦冲已经拔出了鞍侧的波斯长刀,刀锋与刀鞘相撞发出刺耳的冷啸,瞬间把大伙身上的杀气给激发了出来。

倒是朵儿禁不住秦冲的吓唬,可怜兮兮的勒马来到了我的身畔,以祈求我这个长兄的佑护。

沙米汉,刘真儿等人都大笑着打马上前,把朵儿围在了中间。

队中老少伙计都视朵儿为自家的妹子,岂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少主,苏爷,没有雪山女妖!他们是山南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民,前来向万山之神敬奉女祭!”

戎木大哥见商队的所有伙计突然之间如临大敌,甚是惊讶。

等明白其中的缘由后,不禁哈哈大笑着向众人解释道。

“老戎!何为女祭?”

好奇的问道,把长刀插回了刀鞘。

众伙计也都放松了戒备收回兵器,围在戎木大哥的周围一听究竟。

“陀历河谷距离此地约有两百多里的路程,每年七八月份不周山上冰雪融化汇聚成河,便会万马奔腾一般冲向陀历河谷。所以那个地方十年九涝,当地土民深受其害!不知从何年开始,这个部落听何人蛊惑,每年向不周神山供奉全部最美丽的贞女,来祈求万山之神的佑护!哎!可怜了这些如花一般的女子!”

说到这里,戎木大哥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我们这些听者的内心也是咯噔一下。

活人祭!在慈悲的佛之国度里,还有这等蛮荒的陋习?

说话之间,拜山的土人由远而近,从我家商队的旁边缓缓而过。

来者一共十人,他们的坐骑是黝黑的长发牦牛。

护卫送行的九位使者目无表情,一望便知是大月氏与塞人联姻后的混合种群。

中间那位可怜的祭女,身着红彩的木棉袍衣,正是那位哀怨的歌者。

也许注意到了人群中身着女装的朵儿,对面的祭女停止了吟唱,向我等投来了凄美而又绝望的回眸一撇。

我感到热血上涌,内心已经冷却的侠义之气喷薄而出。

“苏叔!爷爷如果在世目睹如此场景,他该如何处置?”

我急切的问苏叔道,恨不能拍马前去截下那位异族的祭女,又怕冒犯了万山之神。

“扶危济困,救人于危难商者之道也!少主,可人家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啊!他们这是善举,以一人之命换取全族的福祉,我等又能奈何!”

苏叔仰天长叹道。

眼看着一位正值芬芳年华的女子就要被当作祭品扔进万丈冰崖,却不能出手相助,对于向来古道热肠的苏叔来说,也是一件揪心的事情。

“苏叔!大哥!救救这个女子吧!你也读过太史

公的《西门豹治邺》,岂能用活人祭天!”

向来见不得可怜之人的朵儿呜呜哭道,尽然搬出东方的正史典故,来恳求我能出手相助。

如今我是商队头领,这样的事情最终需要我的点头拍板才行。

“苏叔!您老见识广博,如何做才能救下那位女子?”

听了朵儿之言,我已下定决心阻止眼前的这场人祭。

“除非能使大河改道,冰山位移,否则无可奈何也!”

苏叔再次无奈的摇头道,这个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族看来饱受连年的水涝之苦,才会出此下策。

我们武力干涉别人的家事,视为不妥,非得想个完全之策才行。

没想到苏叔给我的建议,确是愚公移山的壮举,一时把我难住了。

“少主,交给我来处置!”秦冲于马前向我拱手道。

“萨冰尼米出列!随我前去截下那位姑娘,但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秦冲唰的一声拔出长刀,冲天大将军的牛脾气又崩了出来。

“秦冲不可妄动!”苏叔不容置疑的厉声喝道。

别看这个老头一路上都是慈眉善目的,他一旦发起脾气来没人胆敢违忤。

几十年的商道经历攒下的人气和权威,苏叔早已成为整个商队的精神支柱。

秦冲只能乖乖的把长刀插入了刀鞘,我这个少主也帮不了他了。

“我等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苏爷!你说该当如何?”

沙米汉看不下去了,也忍不住反诘道。

“让大河改道!”苏叔在马上拂须而笑,似乎想出了万全之策来。

“少主,你们汉地古往今来多有治水之能臣。你和小姐一块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想出个好法子,一劳永逸的解决陀历河谷的水患之灾,这才是治本之策!呵呵!”

“大禹治水,改堵为疏!”

“李冰治水,分流而治!”

“郑国治水,修渠连河!”

“孙叔敖治水,芍陂成湖!”

“哈哈!苏叔,妙哉妙哉!”

听了苏叔之言,熟读汉地古今经史子集的朵儿和我一口气列出了十几条治水之法,其中肯定会有一条能够扼住陀历河谷的冰山融水。

眼看着护送祭女的贵霜老民越走越远,我和朵儿、秦冲等人赶紧快马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听完朵儿的翻译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这些土著向着不周神山磕长头虔诚的膜拜。

他们视我等的到来,是慈悲神佛的旨意。

而牦牛背上那位可怜美丽的祭女,面如白绢瑟瑟发抖,似乎刚刚死过了一回。

第一七五章 陀历道(二)

天色将晚,几位贵霜土民和那位名叫麦田鹿的祭女,便在我们营帐的的旁边临时安置了下来。

据说葱岭山地上的一些土著部族,女娃家的起名甚是随意,既无姓氏有无芳名。

基本都是以草木香花、飞禽野兽,或者是有趣的轶事,作为自家女子一辈子的称呼。

这位祭女肯定在刚出生时,她的父母在自家的胡麦田里望见了一只正在觅食的野鹿,因而从此就称他们的女儿为麦田鹿了。

古兰朵在翻译时嫌天竺梵语的译音绕口,就干脆以我们东土汉地的雅言给了这位女子一个好听又好记的称谓。

鹿乃山之精灵,自带神仙之气,幸运而又悦动,和贵霜少女的身世和当前境遇甚是相符。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我们大笑之余都不免嘘唏不已,感叹造化的神奇。

美貌灵动的麦田鹿在家的时候,肯定深受父母族人的喜欢。

但豆蔻之年却被部族长老祭司选为雪山之神的祭女,真是祸从天降、悲从中来也!

不周山下就要被送祭的族人推下雪峰沦为冤魂时,却又遇见了我等得以转危为安,一切皆天意也。

在我们东土汉地,不论贫富贵贱、士庶野民,历来重视子嗣的名讳。

既体现了宗族血脉的传承,又寄托了对于富贵平安的期望,合于五行,而通于人伦。

名讳的好坏事关一辈子的运道,以这位麦田鹿的女子为鉴,真是丝毫不爽啊!

麦田鹿本身就是一位开朗热情的女子,与朵儿一夜的相处之后并情同姐妹一般。

第二日一早就在朵儿的陪伴下过来给我和苏叔磕头行礼,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恩。

碧玉如花之年,身形婀娜肌肤胜雪,还未被世俗污染的双眸,灵动而又流波。

如此窈窕淑女,分明就是渭水岸边的那位伊人也!

麦田鹿之美令我不忍直视,赶紧拂手还礼,把两位女子打发走了。

朵儿已经看出了我的窘态,一脸坏笑的看破却不言破,算是给我留下了半点尊严。

“苏叔,世人都言贵霜女子有东西合璧之美,波斯佳人的鹤颈蛇腰,东方少女的凝脂秋波兼而有之。今日得见终于信也!”

送走麦田鹿后,我对苏叔自我解嘲般的笑道。

“葱岭南麓自古以来并是兵家必争之地,雅利安土著、身毒、波斯、罗马、塞人、月氏人不同种族世代杂居通婚,自然也就盛产美貌女子。少主,今日我们会在密波那山口过夜,明日午后并可到达田鹿姑娘的家乡陀历河谷,商队可在那儿多待几天,好好的休整休整再行上路。”

苏叔淡淡笑道,向我汇报了今明两日的行程安排。

然后他做了了邀请我前行的手势,每日早间出发前巡视检查开始了。

这也是每一天的例行公事,不可偏废。

查看每位伙计的行装准备情况,有无货品、牲口的遗漏、马背上的皮绳有没绑紧,交代途中的注意事项。

事无巨细天天如此,繁杂而又无聊,做个头人真是不好玩啊!

遇见钟意的女子却不可撩,处处以君子之风示人,吃的了途中的万般辛苦,善于应对任何的突发事件。

商道江湖经验丰富的苏叔一改以前那种越俎代庖的作风,事事要我亲力亲为,他只在旁边协助。

苏叔这是在熬鹰也!

我当然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希望我能早日独当一面。

这样苏叔才能安心的退出商道江湖,过上几天舒坦清闲的日子。

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作为主人家我又岂能如先前那般为所欲为放浪形骸!

随行的贵霜土民们每年都会在这片雪原上行走,对于途中的路况了如指掌,自愿担当商队的向导。

戎木大哥原本计划把我们送过不周山后就原路返回蒲犁国,但一路走来冰雪茫茫山高路险。

让他一人回去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力邀他与我们一起南下。

待今夏我家商队在天竺佛国的交易完成之后,再一起返回蒲犁王城,而且我可以付给双倍的酬劳。

戎木大哥本身就是以猎户和向导为谋生的主业,为了追逐雪豹、岩羊之内的野物,动辄在葱岭的群山之中呆上一两月是常有之事,倒也不怕家中妇孺老人的挂念。

因此我的盛情相邀甚合他的心意,满心欢喜的留在了队中,帮着做些打杂放牧的差事。

“易先生,我是麦田鹿的族叔,先生慈悲为怀能出手相救我家女子,便是我们赫木家族的大恩人,此等恩情比不周神山的云峰还要高啊!”

商队开拔之前,九位贵霜老民中的一位长者走出队列,在我的马前侃侃而谈,双手合十情绪激烈。

“大哥言重啦!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人祭之法实为不妥,在我们东土早已没落,敬天爱人才是正道!”

听了朵儿翻译后我赶紧下马还礼道,朵儿费了好大劲才让这位贵霜大哥明白我所说的意思。

“易先生,苏先生!眼看赤日北行,冰河融水的洪峰将成很快就会抵达陀历河谷。水患之灾不除,就算先生佛陀心肠今日救下了田鹿,将来部落的祭司大人怪罪下来,这个小女子还是死路一条啊!”

这位麦田鹿小姐的族叔越说越激动,最后尽然摊开双臂对着天顶的苍天大声疾呼了起来,似在抒发心中的积怨。

后来我才知道,尽管每年一次的洪水之患已经延续了千年万载,但陀历河谷上的贵霜老族仍能生生不息。

十年前部落首领从摩羯陀佛国的王城请来佛陀的代理祭司大人,开始奉行每年一次人祭之法,搞得整个部落人人自危。

佛陀的意志又不容违忤,但有女子初成的人家纷纷扶老携幼逃往了别处,昔日繁荣富足的贵霜国陀历部落也日渐衰落了下来。

所以废除人祭,驱逐祭司是每个陀历老民想做而不敢为的事情。

如今有我这位来自东方的过路商者为他们出头支持公道,既令贵霜老民欣慰,又使他们忧心忡忡。

如今在北天竺,信仰传播佛法的僧者百姓已出现了分化,级别最高者为婆罗门族。

他们既是佛陀神权的

代表,又掌控着世俗国家的最高威权,很像我们东土汉国的皇族和位列三公的士族豪门。

祭司就是婆罗门,在整个部落中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连部落的族长头领也会惧怕三分。

“大哥不要担心,我们既然愿意救下麦田鹿小姐,自会承担所有的后果!陀历河谷的水患不足惧也,大哥听说过我们东方大禹治水的故事吧?”

我信心满满的哈哈笑道,治水之法因地势而异,不到现场没有章法可循。

但对于这样的挑战,我到是有十成的兴致。

听了朵儿的翻译劝慰后,这位贵霜大哥将信将疑的施礼归队,领着他的族人骑上牦牛,跑到前面给我们带路去了。

不周山是整个葱岭冰原上的分水岭,山北的河流由南往北流淌,而山南的河流纷纷南向而行,直奔浩淼的大海。

我们如今就在一条天竺长河的支流上行走,河面冰封数尺坚硬如铁。

很难想象一个月后,这些盈尺的冰封会变成滔滔的洪水,吞噬途中的一切。

麦田鹿小姐骑在朵儿的坐骑上,朵儿自己在下面牵马前行,这俩女子如今已成形影不离的患难姐妹。

“田鹿小姐,给我们唱首歌谣吧!”

“田鹿小姐,你们天竺佛国的古歌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也!”

昨日晚间麦田鹿小姐的那首凄婉的长歌似从地底传来,把大伙吓得半死。

如今得见这位贵霜佳人的真容,向来好色的秦冲和锅盔刘二人拉马上前哈哈搭讪道。

令我既是愤慨有很嫉妒,往日途中与同行的异国佳丽搭讪亲热,向来都是本少主的专营,如今却被这两个家伙抢了去。

他俩分明知道我身为商队头领,要故作姿态视美人与无物,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真是气煞人也!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这位贵霜丽人尽然毫不介意,在马上手舞足蹈的为大伙吟唱了起来。

那神秘的音色、悠长的旋律,如不周神峰那般的高远,犹如九曲回环的绚烂长绢从天而落,轻柔而又舒展。

既不同于我们东土汉地的周礼南歌,也不似波斯、罗马、埃及诸国的胡乐。

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心胸开阔,如炎炎夏日里畅饮了冰泉一般令人回味无穷。

我也不由的想起了当年长安桂之坊里的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还有鄯善国五色海的山上为我吟唱的楼兰姑娘库日娜,如今已成家中的老妻。

心绪不由的暗淡了下来,遥远的昨日如在梦里。

但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大伙不禁哑然失笑。

山下的胡麦熟了,

引来了山上的野鹿。

村后的木棉花开了,

贩卖丝绸的萨珊商人来到了村口。

拙贝罗香弥漫的烟云里,

我看见了佛陀慈悲的容颜。

般若波罗蜜啊!

般若波罗蜜!

这位美貌佳人动情吟唱的,原来是一首佛歌。

第一七六章 陀历道(三)

从不周山脚下的冰原到密波那山口,全是下山的路线。

一日的时间,我们商队仿佛走过了四季,从冰雪连天的隆冬时节走入了暖风灼人的初夏。

原本头晕耳鸣的高原之症也随着山势的走低自动消退,神清气爽脚步轻盈所带来的快感,令人和马匹都瞬间高大生动了许多。

四野的雪原在慢慢的褪去,只有一座座直插九天的冰峰还在艳阳的照射下,发出了璀璨神秘的冷光。

冰河的河面已无法行走,大伙都撤回到岸边,开始沿着一条翻山越岭的碎石古道向南方......

《佛系商途》第一七六章陀历道(三)

佛系商途

第一七七章 长河天堑

商队在密波那山口停息了三个昼夜才重新启程,比原来计划的行期推迟了两个白天。

自从蒲犁国以来,一直在雪山冰原上行走,早已人困马乏。

山口地带初夏的暖风一吹,长期紧绷的心弦完全的松弛了下来,令人慵懒无比不想挪动半步。

山下贵霜老民的肥羊美酒,也让大伙乐而忘返。

苏叔和我商议之后,便把途中大休的地点由百里之外的达丽罗川,改为了如今的这片山口。

麦田鹿小姐口中的故乡达丽罗川,就是苏叔所言的陀历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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