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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3·晓寺》


正文 第一章

曼谷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阳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而天际总会露出一方青蓝,偶尔层云遮日,却可见云层边泄露出来的灿烂光照。骤雨袭来之前,苍穹低垂,阴沉可怖,墨黑的乌云笼罩着绿色椰树点缀的街巷。

要说曼谷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当时,这里橄榄树繁茂,因而起名为曼(城)谷(橄榄),古名还称作“天使之都”。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运输全部依赖运河。所谓运河,不过是在修筑道路时,挖去了土方的凹处形成的河道;盖房子时,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这些池塘与河道自然连通,便有了这条四通八达的运河,运河最终汇入万流之源的湄南河,阳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当地居民的肤色。

市中心随处可见带露台的欧式三层小楼。在外国人聚居区,有许多二三层的砖瓦房。这里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荫树,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马路的部分路段已铺好。未遭厄运的合欢树,像一层厚厚的黑沙覆盖着街路,遮挡了炎炎烈日。被晒蔫的小草,在夹杂着雷鸣的骤雨后,倏然恢复了生机,挺起了叶梢。

这里的繁荣景象,使人联想起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敞着篷的双座三轮车往来如梭。偶尔看见来自斑卡披周围的水田的人,牵着背上落着乌鸦的水牛走过。得了麻风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皮肤上像是沾满了油黑的污点。男孩子都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女孩子腰间裹着金属制的蛇腹图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卖稀有的水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门口,垂帘般悬挂着一排排光灿耀眼的纯金锁。

然而到了夜里,整个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压器的有钱人家闪烁的亮光,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从外面隐约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着茶色的粗大线香。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

曼谷被称为“东方威尼斯”,并非根据外观上的对比,二者无论在结构和规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据是两城市都依靠着无数运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拥有众多的寺庙。曼谷的寺庙达七百座之多。

高耸于绿荫之上的皆是佛塔,它们迎来最早的一缕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阳光下时,则是色彩绚丽,瞬息万变。

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纪修建的大理石寺院,虽然不大,却是最新最华丽的寺院。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朵·玛希仑陛下,于昭和10年,11岁时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学,如今已17岁,仍在洛桑勤奋学习。留学期间,銮披汶总理执掌大权,摄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两位摄政,第一摄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摄政是布里奇·帕侬姆约,掌握着摄政府的实权。

闲暇且笃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时常去各处寺院参拜。一天黄昏,他传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统路的小河畔,河两岸种着合欢树。

一对石马守卫着大理石寺院的寺门,门上的古代高棉样式的冠饰犹如白色火焰的结晶,锈迹斑斑的门扉敞开着。从寺门通向正殿的石板路两旁是碧绿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对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修剪成圆形的灌木开着花,小亭的飞檐上雕刻着脚踏火焰的活灵活现的白狮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和护卫它的一对石狮子、欧式风格的低矮石栏杆以及大理石墙壁,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它们不过是为了将许多金色与朱红色花纹衬托出来的一面纯白的画布。尖尖的拱形窗户内侧的铁锈红清晰可见,窗框上装饰着精致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圆柱顶端,跃然盘踞着金灿灿的圣蛇,环绕层层叠叠的朱红色琉璃瓦飞檐,镶嵌着翘首的金蛇。金蛇鸱尾构成的重檐各个尖端,神经质地向天空翘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后跟。这满眼的黄金色,被热带的阳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墙上的白鸽显眼。

突然,白鸽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一齐向暗淡下来的天空飞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这群白鸽,宛如从寺院那独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装饰中冒出的黑烟。

几株椰树木然伫立在庭院里,这“树喷泉”弯曲如弓,向着天空喷出碧绿的飞沫。

这些植物、动物、金属、石头和铁锈红都在阳光下融合着,跳跃着。就连守护玄关的那对白石狮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齿,密密排列在张得大大的狮子嘴里,狮子的脸部犹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罗尔斯·罗依斯”轿车抵达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两边的小亭旁,身着红色制服的少年军乐队,鼓起褐色的脸颊,吹奏起了乐曲。擦得锃亮的圆号的喇叭口,缩映出了他们身上的红制服。没有比这种乐器更适合在热带的阳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军服,佩带着勋章,在十几名卫兵护卫下进入了寺院。白上衣、红腰带的随从撑着草绿色的伞给殿下遮挡阳光,有的侍从手里捧着准备布施的蓝腰带。

按照惯例,殿下大约参拜20分钟左右。在殿下参拜时,人们要头顶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时,殿内响起了中国胡琴的演奏声,并夹杂着钲鼓声。撑伞的侍从扛着顶端镶有佛塔装饰的阳伞站在殿门口,头戴僧帽式样垂颈帽的四名卫兵排列在石阶上。看不清殿内的情况,从阳光刺眼的户外,只看见里面烛火晃动,光线昏暗,不断传出诵经的声音。在一阵加快拍子的伴奏声过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钟,伴奏声骤然停止了。

侍从撑开草绿色的阳伞,毕恭毕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头上,卫兵们对殿下致以捧刀礼。殿下快步走出寺门,坐进了“罗尔斯·罗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远去的群众散去了,军乐队也散了,寺院又逐渐沉人了傍晚的静谧。身披鹅黄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们来到河畔,有的读书,有的交谈。暗红的落英、腐烂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对岸的合欢树和艳丽的晚霞。太阳西沉,隐没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绿草也随之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圆柱、狮子和墙壁在余辉下微微泛白。

卧佛寺。

18世纪末,拉玛一世创建的这座寺院里佛堂和宝塔林立,参拜的人们必须绕来绕去地行进。

烈日当空,正殿回廊的巨大白色圆柱,脏得如同白象的四肢。

宝塔上镶嵌着细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辉映着日光。紫色高塔的层层塔身是由暗紫色瓷砖贴成的,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红、黄、白三色花瓣,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制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绿色的塔。一只怀孕的母狗,耷拉着满是黑斑的粉红色奶头,踩在磨损得像被阳光的铁锤击毁了似的石板地上,摇摇晃晃走过去。

涅檠佛殿里的巨大金色卧佛,倚靠在镶满蓝、白、绿、黄各色图案的瓷砖上,满头金色的螺发丛林般繁茂,长长的金色手臂支着头,金灿灿的脚后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闪闪发亮。

卧佛的脚掌就是个精巧的螺钿工艺品,每个细小的黑格子里,用彩虹色的璀璨的珍珠镶成牡丹、贝壳、佛具、岩石、出水芙蓉、舞女、怪鸟、狮子、白象、龙、马、仙鹤、孔雀、三帆船、虎、凤凰等图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迹。

敞开的窗户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锃亮的黄铜板。菩提树下走过一群僧侣,他们披着的黄色袈裟被映成了橘黄色。佛堂外热浪逼人,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热病。绿油油的红树将无数气根垂向宝塔间浑浊的池面。白鸽在池中小岛上嬉戏,小岛的岩石被涂成了蓝色,岩石上画着巨大的蝴蝶,岩石顶端安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色小塔。

再来看看以绿宝石主佛闻名遐迩的护国寺。

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来,从未遭受过毁坏的寺院。

小雨淅沥。大理石台阶两侧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鸟的金色雕塑闪烁着光辉。朱红色的琉璃瓦及碧绿的边缘,被晶亮的雨丝衬托得格外绚丽。

玛哈曼达帕回廊上,画满了《罗摩衍那》史诗的壁画。

在壁画中,随处可见风神光彩照人的儿子——猴神哈努曼的身姿,甚至比有德行的罗摩显得更加鲜活。有着茉莉花般牙齿的黄金丽人悉塔,被凶恶的罗刹王掠走,罗摩在战斗中,怒眼圆睁地奋战着。

壁画以中国山水画和早期威尼斯的阴郁画风为背景,描绘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和猴神与妖怪的战斗。身披七彩霓虹衣的神仙骑着凤凰,翱翔在暗黑的山水之上。金衣人驾驭着裹衣跪地的马匹,一条怪鱼突然从海里伸出头来,正要袭击桥上的军队。远景是一个幽蓝碧澄的湖泊,隐藏在森林草丛中的猴神拔出宝剑,准备伏击走在浓密树阴下的金鞍白马。

“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

“全称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玛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玛欣塔拉·希阿尤塔亚·玛富玛·波莆·诺帕拉·拉哈塔尼·莆里罗穆。”

“怎么讲呢?”

“简直没法翻译。就像这些寺院里的装饰似的,徒然的金碧辉煌,徒然的繁琐,不过是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诺帕拉是‘九色金刚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里罗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实就是挑选出许多华丽夸张的词语,把它们像穿项链般穿起来而已。

“臣子对国王陛下回答‘是’的时候,要按照这个国家的繁琐规定说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罗穆坎。赛克拉欧·克拉摩穆’。这只能译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吧。”

本多倚在藤椅里,心不在焉地听着菱川神侃。

五井物产委派了这么个似乎无所不知,却又有些龌龊的蹩脚艺术家充当本多的翻译兼向导。年已47岁的本多觉得,凡事听凭于人,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尤其在这种炎热的国度。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之邀来到曼谷的。在日本谈妥的交易,并按照日本的法律签订了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而引起争端时,即便在外国的法庭被提起诉讼,也会发生国际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根本不了解日本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从日本请来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说明日本的法律,来协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了十万箱解热剂“卡洛斯”,其中有三万箱药片受潮变色而失效。标签上明明写着有效期限内,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种不法行为,本应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债务来处理,但对方却以刑法上的欺诈罪提起诉讼。对于下属的药品公司出现的商品瑕疵,五井物产当然应负民法第715条的“无过失赔偿责任”,但这种国际私法上的纠纷,必须要有像本多这样的本国干练律师的协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首屈一指的东方宾馆里,房间面向湄南河,美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天井上悬挂的白色大吊扇吹来微风。到了傍晚,还是去靠近河边的庭院,享受凉爽的河风更惬意。本多和来给他做夜晚导游的菱川一起晶着饭前酒,一边听着菱川东拉西扯。他倦懒得就连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谈话比拿起银匙更觉得沉重了。

日头从对岸的晓寺那边缓缓坠落下去。巨大的余辉勾勒出二三个高塔的剪影,笼罩了敦布里密林的开阔景观。茂盛的密林像吸足了光线的海绵,绿得葱翠欲滴。舢板往来如穿梭,乌鸦成群地飞翔,玫瑰色的污浊河水好像凝滞了一般。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然后略微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听者的反应,这是他在发表见解时的习惯。这短暂的沉默对本多来说,比菱川的饶舌更让他讨厌。

菱川的脸像泰国人一样晒得黝黑,只是比泰国人显得干瘪憔悴一些。在落日的余辉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续下来的白昼的理性,被晚霞无意义地滥施色彩所践踏。以为会永恒持续下去的历史,也突然意识到了末日的来临。美,横亘在人们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每当看到晚霞的灿烂辉煌,看到火烧云翻卷奔涌,就觉得‘更美好的未来’之类的呓语黯然失色。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气里充满了色彩的毒素。它预示着什么即将开始呢?什么也没有开始,只有终结。

“晚霞中什么本质的东西也不存在。的确,黑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宇宙是死和无机的存在。白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都属于白昼。

“所谓晚霞的本质是根本没有的。他只不过是场游戏,是一切形态、光和色的无目的的严肃的游戏。你看那紫色的云。如此色彩绚丽的紫色在大自然中是极少见的。晚霞是对一切左右对称的藐视。这种对于秩序的破坏,是与对更根本的东西的破坏密切相连的。如果把白昼的悠悠白云比做高尚的道德的话,那么道德是可以着色的吗?

“艺术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预见,并准备亲身实现每个时代的最大的末世观。在艺术中,对于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奢侈的研究,都已是炉火纯青的了。这一切都期待着形式,期待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人世间的生活掠夺一空的形式,这形式不正是晚霞吗?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

“最微妙的最细枝末节的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所指的是那朵橘黄色的云彩的,无比香醇的曲线),与辽阔天空的普遍性相关联,将其深处的东西以色彩显露出来,并与表面性相结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表现是晚霞的惟一机能。

“人们的羞耻、喜悦、愤怒、不快等被布满了天际,人类从来见不到的内脏的色彩,依靠这大手术而展现于天空,得以表面化。最细微的温柔和殷勤与相结合,于是,苦恼变成了刹那间的快慰。人们在白天死抱着的无数小理论,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发和豪放情感的奔涌之中。人们看透了一切体系的无效。总之,它被表现出来了……持续十几分钟……然后结束。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晚霞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时煽动羽翅,闪现出色彩一样,世界也在那个瞬间闪现出它飞翔的可能性,晚霞时刻的万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飞舞交错,……最后坠落死去。”

本多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大发议论,一边眺望着对岸的地平线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中去。

菱川说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就是晓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参拜了对岸的晓寺。

正值日出时分,这是去晓寺最理想的时刻。天色微暗,惟见塔尖沐浴在晨曦里。从前方的吞武里密林中,传来百鸟的鸣啭。

走到近旁,看见塔上到处镶嵌着花花绿绿的中国瓷盘。这宝塔由雕栏分层,第一层是茶褐色,第二层是绿色,第三层是蓝紫色。无数的瓷盘就像花朵,有的以黄色小盘作花蕊,并以彩盘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盘作花瓣,将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顶,叶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几头白象向四方垂着鼻子。

整座宝塔的重叠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压抑,充斥着色彩与光辉的宝塔层迭而上,越来越细,仿佛重重叠叠的梦从头上压下来似的。台阶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纹,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一层一层尽管不断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祷所压垮,依然继续向上累积,徐徐逼近天空,成为一座色彩斑斓的宝塔。

塔上那千百个碟子成了无数面小镜子,敏捷地捕捉着湄南河对岸的晨光,这个巨大的螺钿工艺品闪烁着炫目的光辉。

这座塔长期以来一直以它的色彩起着晨钟的作用。那是响彻寰宇的,与拂晓最为和谐的色彩。它拥有与拂晓同等的气势、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宝塔渐渐将它的身姿投向了将湄南河照成了红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预告着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寺院您已经看得够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领您去个有趣的地方。”菱川对茫然眺望着暮色中的晓寺的本多说。“卧佛寺、护国寺您已经去过了。去大理石寺院时,正赶上摄政参拜。昨天早上又参观了晓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这几处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断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时正在想着那本清显的《梦的日记》。为了在无聊的旅途中阅读而把它带上了。到了这里后,由于炎热和倦怠还没有开始读。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热带风情的艳丽,依然历历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这次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工作。他通过清显认识了两位暹罗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目睹了清显与月光公主的爱情悲剧以及绿宝石戒指的失窃。旁观者清,那幅记忆模糊的画面,在镜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来。总有一天要去访问暹罗,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岁的本多,不知不觉染上了这样一种习性,对于内心细微的感动也会特别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瞒或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着,那是为营救清显转世的勋而辞职的热情,……并且亲身体验了“救济他人”的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不相信能够救济他人后,本多反而作为律师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丧失了热情以后,在救济他人中不断取得了成果。无论民事还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钱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业比他的父辈更为昌盛。

穷律师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来沽名钓誉,实在是滑稽。对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体会。说实话,雇不起律师的人就没有犯法的资格,但是仍有许多人出于某种一时的需要或愚昧而触犯了法律。

他有时觉得,没有比将法律强加于广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构成法律基础的社会习俗也是如此呢?

以勋的死为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凭借昭和11年2月26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国内的动乱。其后的“七·七事变”已过了5年,仍未结束。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进一步刺激了列强,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了日美间爆发战争的危险性。

但是,本多对于时代的推移、政治的纠纷、战争的迫近已不抱任何兴趣,丝毫不为之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在崩溃。时代如骤雨般激烈动荡,无数的雨滴洒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个命运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袭。本多明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当然无论怎样的命运,都无法预见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总是一面满足着某些人的愿望,一面违背着另一些人的愿望。无论多么悲惨的未来,也不会违背所有人的愿望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本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空虚而阴郁的人。比起从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开朗了。他当审判官那时候,说话谨慎小心,就像蹑手蹑脚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经不这样讲话了,在衣着上也随意多了,竟穿起了锯齿形格子的新奇上衣,性格也变得诙谐豁达了。只是到了这个酷热难耐的国家后,不大随便开玩笑了。

他的相貌和年龄相符,给人敦实厚重的印象。他脸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简洁明快的线条,那张仿佛漂洗过的棉布似的面皮上,平添了一层软缎般奢华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从前决不是英俊青年,所以这种使年龄不透明的外貌也挺不错。

况且,本多比年轻人拥有更加切实的未来。年轻人总喜欢谈论未来,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有未来。“有所失才有所得”,这正是年轻人所不知道的秘诀。

正如清显未能改变时代一样,本多也未能改变时代。和死于感情战场上的清显不同,再度迫近青年们的,是在行动的战场上决一死战的时代。勋便是他们的先驱。就是说,两个轮回转世的青年,分别死在了不同的战场上。

那么,本多会怎么样呢?本多还没有任何死的迹象。他既不热烈地渴望死,也不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现在,置身于这暑热之地,整日暴露在灼热火箭般的暴晒下,本多觉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恰似临近死亡的最后的辉煌。

“从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两位暹罗王子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曾和他们过从甚密。其中一位是拉玛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玛四世的孙子库里萨达殿下。不知他们二位近况如何?来到曼谷后,我很想见见他们。可是,我担心他们早已不记得我了,贸然前去打搅有点儿……”

“您怎么不早说呀?”万事亨通的菱川对本多的见外颇为不满似地说道。“不管什么事,只管问我,我会给您满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见到两位王子呢?”

“这可就难了。他们是拉玛八世陛下最信赖的两位伯父,现在伴随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们几乎是倾巢出动,所以目前宫殿里是空荡荡的。”

“太遗憾了。”

“不过,要是您运气好,或许可以见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亲眷。说起来让人费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个人留在了曼谷,她刚满七岁,由宫女们侍候着,住在叫做蔷薇宫的小宫殿里,就像被幽禁在里面一样,真够可怜的。”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带她的外国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据说这位公主自懂事后总是说自己不是泰国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转世,自己真正的故乡是日本。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退让。要是有谁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饶地哭闹,所以,宫女们都维护着她的这一幻想,侍候她成长。谒见公主是很难的。好在先生有那层关系,只要说话得体,也许会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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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本多听菱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马上去谒见这位可怜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念头。

蔷薇宫如同一座璀璨耀眼的小寺院,本多早知道她会在那里面。寺院是不会飞走的,小公主当然也不会飞走。可以想像得到,在这个国家里,疯狂就像那里的建筑那样,又像永不停歇的单调的金色舞蹈那样,穷尽奢华,永无终结。本多想,过几天之后,自己要是还有心去见小公主,再请求谒见也不迟。

这样的一味拖延,一半是由于热带气候而感觉倦懒,一半是由于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的缘故。本多的头发已开始花白,眼睛也快成老花眼了,亏得他小时候轻度近视,所以还没戴上老花镜。

到了本多这般年纪,遇事能以自己掌握的诸多法则来衡量。自然灾害另当别论,而历史事件,无论多么意想不到,都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逡巡,就像面对爱情时,踌躇不前的姑娘。能立刻满足自己的愿望,又能以自己期望的速度得到实现的事情,必然带有伪劣品的气味。因此,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历史的规律,对一切事物处之泰然。刻意的追求常常一无所获,意志却被消磨殆尽,这样的事本多见得太多了。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就连看起来完全由自己的欲望和意志控制的自杀行为,为了完美地实现它,勋也不得不在监狱中等待了一年之久的时间。

可是,回想勋的行刺和自戕,以至“二·二六事件”,可以说他们是扮演了先驱者——星辰阑干之夜的清明的太白金星的角色。诚然,他们期盼黎明的到来,但他们展现出的却是暗夜。如今,时代终于摆脱了黑夜,迎来了烦躁闷热的清晨,这正是他们未敢奢望的清晨。

日德意三国结盟,触怒了部分日本主义者和亲法派、亲英派。然而受到了崇拜西方、崇拜欧洲的大多数人,以至守旧的泛亚论者们的欢迎。在他们看来,不是与希特勒,而是与日耳曼森林结婚;不是与墨索里尼,而是与罗马的万神殿结婚。它是日耳曼神话、罗马神话与《古事记》之间的结盟,是具有阳刚之美的东西方各教的众神联谊。

对此类浪漫的偏见,本多自然不会信服,但时代正热中于一些令人战栗的事情,正在梦想着什么。因而,本多从东京来到这里后,突然增多的休息和闲暇反倒引发了他的疲惫感,无法阻止自己终日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很久以前,本多与19岁的清显交谈时,曾发表过“参与历史的意志,才是人的意志的本质”的主张,至今他仍没有改变。19岁的青年对自己的性格怀着本能的畏惧,在一定情况下,会成为极正确的预见。本多这样主张的同时,对自己生就的固执性格却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感逐年递增,最终成了本多的痼疾。他的性格也因此而不见丝毫的改变。

他想起从前在月修寺住持尼的教导下,读过的几部佛教经书,其中《成实论》的“三报业品”中有句十分恐怖的经文:

“行恶见乐,因恶未熟。”

虽说在曼谷受到了热情款待,所见所闻乃至饮食都见到了地道的热带情调的慵懒的“乐”,但也不能证实这将近五十年的岁月中,自己从没有“行恶”。想必自己的“恶”尚未成熟得如同从树枝上自然坠落下来的醇香的果实吧。

在这个信奉小乘佛教的国家,南传大藏经的素朴的因果论中,混杂了本多年轻时深受启迪的《摩奴法典》的因果律,千奇百怪的印度教诸神随处可见。寺院屋檐上装饰的圣蛇和金翅鸟,使7世纪的印度戏曲《龙喜记》流传至今,印度教的毗湿奴神就提倡奉养金翅鸟。

到这里以后,本多的考证癖又冒了出来。使他的前半生总是与合理的事物无缘的,正是神秘的转世。他感兴趣的是,小乘佛教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

据学者研究,印度的宗教哲学划分为六个时期。

第一期是梨俱吠陀时代。

第二期是祭坛哲学时代。

第三期是奥义书哲学时代,即公元前8世纪至5世纪,以梵我一体为理想的自我哲学时代。轮回思想从这一时期开始发端,这是与“业”的思想相结合而产生的因果律,与“我”的思想相结合形成了体系。

第四期是各学派分立时期。

第五期是自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小乘佛教完成时代。

第六期是持续了五百年的大乘佛教兴盛的时代。

问题在于第五期。本多所熟悉的《摩奴法典》就是在这一时期集大成的。本多感到惊讶的是,法典中记入了轮回转世的条文。然而,同为“业”的思想,佛教以后的“业”的思想与奥义书中的“业”的思想截然不同。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否定了“我”。可以说佛教的本质就在于此。

佛教区别于异教的三个特色之一即“诸法无我印”。佛教宣扬无我,否定作为生命中心主体的“我”,继而否定了“我”在来世的存续——“灵魂”。佛教否认灵魂的存在。若是生物没有了所谓灵魂的中心实体,那么无生物也同样没有。不,世间万物都没有固有的实体,和无骨的海蜇一样。

但是,这里面临的难题是:佛教否定“我”的思想与其传承下来的“业”的思想相互矛盾。尽管各派为此争论不休,却始终未能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这就是小乘佛教三百年来的历史。

关于这个问题,要成就完美的哲学结果,有待于大乘的唯实论。后来,到了小乘经量部,提出了“种子熏习”的概念,这一学说即是唯实论的先导。其内容大致是说,就像香水的香气会熏染衣物一样,善业、恶业的积习残存于意志之中,使意志带上了性格的色彩,被附上这种性格的力便成为引果之因。

本多回想起暹罗两位王子的和颜悦色和忧郁眼神里所蕴藏的深意。那就是在这遍布金碧辉煌的寺宇和花果飘香的国度里,在和煦阳光的照拂下,依然一心崇尚佛教,笃信轮回,依然忌讳逻辑严整的体系的,黄金般沉甸甸的怠惰和树下微风拂煦的精神。

且不说库里萨达殿下,英明的巴塔那迪多殿下有着惊人的哲学家的敏锐头脑,但他那强烈的情感洗刷了穷究哲理的精神。本多至今仍记忆尤新的是,一个夏日,当殿下在终南别墅接到月光公主的噩耗时,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他那褐色的胳膊软软垂在白漆椅子的扶手上,头歪斜在肩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微启的口唇中露出亮洁的浩齿。

殿下褐色的手指优雅而修长,仿佛天生就适于灵巧的爱抚似的,垂下的指尖几乎触到了夏日的草坪,仿佛要为爱抚的对象殉情,五根手指在一瞬间齐刷刷死去了似的。

尽管如此,本多担忧王子们对日本的回忆决不会是美好的,即便怀念之情随着时间流逝而有所增加。使王子们心情不佳的或许是孤独感、语言不通、习俗差异;或许是戒指被盗窃,以及月光公主的仙逝吧。但是,最使王子们不能理解的正是那盛气凌人的“剑道精神”,它也使本多、清显那样的普通青年,以至白桦派的自由人道主义的青年们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最让人头疼的是,王子们自己也朦胧地觉察到,王子们的朋友一边缺少“真正的日本”,而王子的敌人一方却充斥着“浓厚的日本”。狷介的日本就像披挂上阵的武土那样趾高气扬,同时又像个易受伤害的少年,宁可主动挑战,不愿受人嘲笑;宁可自行赴死,不愿遭人蔑视。勋和清显不同,他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核心,而且他相信有灵魂。

本多近半百的年龄,使他已能够不受一切偏见的束缚。自己当过权,因而不受权威的束缚;自己曾是理智的化身,因而也不受理智的束缚。

过去,大正初期的“剑道精神”——尽管本多未受其左右——熏陶了整整一个时代。即便现在本多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也难以否认时代对他产生的影响。

至于将它加以醇化,穷追不舍的勋的世界,本多并没有青春与共,只是观望而已。但是,目睹年轻的日本精神孤军奋战,自取灭亡的情景,不由得感悟到“自己能够生存下来,全是凭借西方的力量,凭借外来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使人窒息。

想要生存就不能像勋那样洁身自好,不能自断所有的退路,不能拒绝一切。

勋的死终于使本多醒悟到了什么是“纯粹的日本”。除了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现实的日本和日本人以外,除了这种最艰难的生活方式,一句话,除了杀了人之后自杀外,难道就没有与“日本”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吗?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视这一点,而勋不正是以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这些的吗?

由此可见,民族最纯粹的因素中必定含有血腥气,必然带有野蛮的影子。与不顾全世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谴责保存斗牛国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于明治时期的文明开化运动中,曾致力于消除一切“蛮风”。其结果,日本民族最鲜活纯粹的灵魂隐藏到了地下,时尔喷发出来,疯狂肆虐,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惧怕。

无论它以多么可憎的面目出现,原本也是洁净的灵魂。来到泰国这样的国家,本多看到了祖国文物的明净、素朴、单纯,河水的清澈——连河底的小石子都粒粒可数,神道仪式的清明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在本多眼前愈加清晰起来。但是,本多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并没有与它们共处,而是无视它们,对它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甚至努力回避着它们。那些崇尚简约朴实的存在,那白绢,那清泉,那微风中的,那群山,那大海,那日本刀,它们的光辉,它们的纯粹,它们的锐利……,本多始终是躲避着这一切生活过来的。不单是本多,大部分已欧化的日本人越来越忍受不了强烈的日本元素了。

可是,信奉灵魂的勋一旦升天,又印证了善有善报,假若他转世为人而进入了轮回,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这并非是凭空想像。勋毅然决然赴死的时候,是不是感受到“另一个人生”的暗示了呢?或许人活得极其纯粹无暇,就会到达可以预感其他人生的境界吧。

天气虽然炎热,但本多一想起这些就仿佛被清泉滋润了额头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日本神社的雄姿。在拾级而上的参拜者眼中,那牌坊明明就是围绕神殿的框架;在参拜而归者的眼中,它又像是一个充满碧空的画框。它将庄严的神殿和湛蓝的天空,如此和谐地包容为一体,简直是不可思议。牌坊似乎就是勋的灵魂。

至少勋是活在一个最高最美最俭朴的神社牌坊那样清晰的画框里,于是,这个画框里不可避免地装满了蓝天。

本多认为,无论勋临死时离佛教有多远,像牌坊那样的关联方式都暗示了日本人与佛教的关联,好比用白色绸缎滤过的污浊的湄南河水。

本多听菱川讲述了月光公主的当天深夜,从旅行包中找出了包在紫色包袱皮里的清显的《梦的日记》。

这本书已经看得开了线,本多仔细地将它修复了。年轻的清显仓促写下的字迹还清晰可辨,三十年前的墨迹已成了暗紫色。

本多还记得,清显把暹罗的王子们迎人自己的宅邸后不久,做了个色彩鲜丽的暹罗梦,并将这个梦写在了日记里。

清显梦见自己“头上戴着镶满了宝石的高耸的金冠”,坐在皇宫华丽的椅子上,皇宫的庭院已近荒芜。

如此看来,清显在梦中成了暹罗的皇族。

一群孔雀栖于梁上,白色的鸟粪从梁上掉下来。清显把王子戴着的绿宝石戒指往自己的手指上戴。

这绿宝石中映出了一张“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这就是清显还未见过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脸。她现身在这绿宝石戒指中,也许映出的正是清显自己的脸。所以说,公主就是清显以及勋的转世,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把暹罗的王子迎进府中,听他们讲述自己国家引人入胜的故事,所以清显做出这样的梦也是很自然的,但本多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不能不相信那是清显的梦的应验。

显而易见,一旦超越了不合理,以后的路便豁然开阔。由于勋回避谈及这些,本多也就无从知晓,但勋在那牢狱里的漫漫长夜中,曾梦见过那位热带女子也未可知。

菱川仍旧殷勤地照料着本多的旅行起居。诉讼事件有了本多的协助而进展顺利,这多亏本多发现了泰国方面的过失。

以英国法律为依据的泰国民商法第473条规定,有关商品的瑕疵,在下述情况下卖方可以不负责任。

1.买方在交易时已发现商品的瑕疵。或者如果不是疏忽大意,一般情况下能够发现的商品瑕疵。

2.交货时瑕疵很明显。或者买方无保留取货者。

3.商品在公开拍卖中售出者。

根据本多的调查,泰国方面在1或2项条款上犯有过失。如果可以搜集到对泰方不利的证据,造成压力的话,也许能迫使对方撤诉。

五井物产自然很高兴,本多也觉得这个官司已告一段落,就打算请菱川帮忙办理谒见公主的手续。

尽管如此,本多还是感到郁闷。

有生以来本多从未想到会和艺术家打交道,而且确实也没有过这样的交往。尤其没有想到在这遥远的国家,会成天和一位蹩脚的艺术家在一起。

更让人心烦的是,菱川对于照料人生地不熟的旅行者,可谓无微不至,有求必应,特别是在这个很难敲得开前门的国家,他是个熟谙所有后门的不可多得的导游。就连菱川本人也认为自己这个导游是无可挑剔的。

本多不知道菱川写过什么作品,只是感觉他的艺术家派头十足。菱川靠导游为生,内心却十分蔑视自己陪同的这些“俗物”,这一点从菱川的脸上可一目了然。本多也乐得装成菱川心中描绘的“俗物”。本多时常对菱川谈起留在日本的妻子和母亲,谈起一直没有孩子的缺憾等等。瞧着菱川一脸同情的样子,本多觉得颇为有趣。

本多认为,与清显和勋的一生中显现出的未成熟美相比,艺术和艺术家表露出来的不成熟,尤其是作为他们职业本质的不成熟,简直是丑陋不堪的。他们活到80岁也要拖拽着这丑陋的东西,明知拖的是块尿布,却还要向人炫耀。

最难缠的是那些冒牌艺术家,他们目空一切,却又自惭形秽,身上散发着懒汉特有的臭气。原本是仰人鼻息的那种懒惰,菱川却装出富于热带情调的奢侈的贵族般的懒惰。在餐厅点菜时,他总要垫上一句“反正由五井物产付账”,接着,必定要瓶昂贵的葡萄酒摆阔。这使不大喜欢喝葡萄酒的本多有些不快。

本多打心里不情愿为这号人作辩护。但想到自己的客人身份,出于礼貌,也不好要求另换别人。

“菱川怎么样啊?”每当在法庭的接待室或晚餐席上,肥胖的分公司经理这么问他的,本多总是有苦难言地含糊其词:“哦,还不错,不错。”

经理也就信以为真,并不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弄得本多哭笑不得。

炎炎烈日被遮挡在密林的上部,地面潮湿的植被眼看着化为了腐殖土,这个国家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和这差不了多少。菱川对这种人际关系轻车熟路,他就像一只敏捷健壮的绿豆蝇,能迅速嗅到腐败的气味,兴许还在分公司经理的盘子里舔过呢,这是他赖以谋生的本事。

“早上好。”

话筒里出来菱川熟悉的声音,每天早上他都会打电话来叫醒本多。

“打扰您休息了吧?太对不起了。宫里那些管事的可以让人家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可是对谒见者却严格地限定时间。所以,我今天提前了一点儿,以备万一。您先刮刮胡子吧,还来得及。您说什么?早饭吗?不了……不了……您不用费心……,我倒是还没吃呢,其实不吃也没关系的。啊?去您的房间里一起吃?这可不好意思。既然您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是不是过5分钟我再上去?要不然10分钟?幸好您不是女士,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菱川只是嘴上客气,其实,他在东方宾馆的纯英国式豪华早餐时做陪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大工夫,身穿亚麻布白色西装的菱川,呼呼地扇着巴拿马帽,走了进来。一进屋就站到懒懒旋转的白色大吊扇的下面。穿着睡衣的本多向他问道:

“有个问题先请教一下,过会儿怕忘了。该怎么称呼公主啊?可以吗?”

“不行的。”菱川干脆地答道。“这位公主是巴塔那迪多殿下的女儿,巴塔那迪多是庶出,所以称号是普拉恩·加欧,用英语称呼是罗亚尔·海涅斯。他女儿的称号是蒙·加欧,英语称呼就是希林·海涅斯,您就说‘Your Serene highness’就行了。……总而言之,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全包在我身上。”

早晨的暑热肆无忌惮地侵入房间,本多从汗津津的床上下来去洗浴时,皮肤才有了清晨的感觉,这真是难得的感官体验。不凭借理智决不接触外界的本多,到了这里,通过皮肤感觉到了一切。自己的皮肤不时被热带植物的浓绿、合欢花的艳红、寺院的金色装饰以及突然袭来的蓝色闪电染上色彩,从而使本多感觉接触到了某种东西,没有比这种感觉更新奇的了。

温暖的骤雨,温热的水浴。外界是色彩丰富的流体,自己就像整天浸泡在流体的浴池里。这是在日本时的本多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等候早餐时,菱川似乎有意炫耀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房间里像洋人似地来回踱着步,锃亮的鞋帮映出了地毯的图案。他抬眼看见墙上挂的庸俗风景画,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家伙演艺术家,我演俗物。”对这出戏,本多开始感到厌倦了。

这时,菱川突然转身90度,从兜里拿出一个紫天鹅绒小盒,递给本多。

“可别把这个忘了。请先生当面献给公主。”

“这是什么?”

“是贡品呀。泰国王室从来不接见空手而来的客人。”

打开小盒一看,是一枚漂亮的珍珠戒指。

“说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带礼物啊。真叫你费心了。多少钱买的呀?”

“哪里……不用您付钱。是我让五井物产为先生买的。反正是经理从日本人那儿便宜买来的,您不必介意。”

本多立刻明白不该在这里问价钱。不该为了私用给五井物产添麻烦,回头得把钱付给经理。想必他多报了价钱,也只好装糊涂,不跟他计较了。

“那我就承蒙你的厚意了。”本多站起身来,把小盒装进上衣口袋里,随口问道:“公主叫什么名字?”

“叫姜特帕拉公主。据说原来是巴塔那迪多殿下死去的未婚妻的名字。姜特帕拉是‘月光’的意思,哪知道又和英语的‘疯子’发音差不多。”

菱川不无得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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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去蔷薇宫的路上,本多从车窗望见外面行进着一队队模仿希特勒青年团的少年,他们穿着土黄色制服。菱川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说,现在很少听得到美国的爵士乐了,可能是銮披汶总理的国粹主义运动奏效了吧。

在本多看来,这种变化在日本已经不新鲜了。就像酒慢慢变成醋,牛奶逐渐变成酸乳酪,一些东西放久了就达到了饱和,因自然的力量而变质,长期以来,过剩的自由与肉欲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恐惧和忧虑。当一个人第一次未靠酒精而入睡,清晨醒来会倍觉清爽,会自豪地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仅仅是水。……这种新的快乐开始侵入了人们的生活,这些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方,本多心知肚明。这是由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事物常常会诱发邪恶的东西。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本多耳边忽然响起了勋喝醉后的呓语,三天后勋死了。8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为着与勋的重逢而赶往蔷薇宫。

他兴奋得如同久旱盼甘雨的土地。

本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感情就是自己的本质。年轻时的本多总是把不安、悲哀或理智的明晰当作自己的本质,其实它们都不是。勋切腹自杀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并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只有一种徒劳的沉重感压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变成了期待与勋重逢的喜悦。本多那时就感觉自己丧失了人的情感。既然自己能够免受人人难以逃避的爱别离苦,或许自己的本质属于人世之外的非同寻常的喜悦吧。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汽车停在了一座有着宽阔草坪的典雅的大门前面。菱川先一步下车,用泰语向卫兵说明,并递上了名片。

本多从车里看见龟甲和箭羽花纹的铁格子围墙里面,平整的草坪静静地吸收着强烈的阳光,映出了几株开着黄花白花灌木的浑圆影子。

菱川领着本多进了大门。

若说它是宫殿则略嫌小了些。这是一座石板屋顶的小巧玲珑的二层建筑,外墙是黄玫瑰色。除了宫殿旁的大合欢树将几团浓黑的影子投在墙上外,满墙的土黄色忧郁地抚慰着炎炎的烈日。

直到走近草坪间的甬路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就像潜行于密林中的猛兽的利爪,正咬牙切齿,垂涎欲滴地走向那形而上的喜悦。不错,他只是为这种喜悦才生到世上的。

蔷薇宫仿佛封闭在自己小巧固执的梦中,既无翼楼也无延伸建筑部分,其小盒子式的结构更加强了这种印象。整个一层全是法式窗户,几乎找不见入口。蔷薇木雕的窗户上部,排列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其间点缀着几个近东式样的五瓣蔷薇形紫色玻璃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都半开着。

二楼的百合花窗框上犹如三尊佛像似的正中凸起的三连窗户全敞开着,窗户两旁刻着蔷薇花。

三级台阶上的正门同样是法式窗框。菱川按门铃时,本多急切地从紫色玻璃窗向里窥视,只看见了一片绛紫色,犹如深不可测的海底。

法式窗户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老妪。本多和菱川摘下帽子向她表示问候。老妪一头白发,塌鼻梁,褐色的脸上浮现出泰国人特有的和蔼微笑。这微笑只是出于礼貌,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用泰语和老妪寒喧了几句。看起来谒见并没有出现什么障碍。

正门里面摆放着四、五把椅子,但还算不上门厅。菱川递给老妪一个小包,老妪合掌收下,然后推开正中的门,将二人引入了宽敞的客厅。

上午天气很热,所以客厅里的夹带着霉味儿的凉气使人感到很舒服。老妪请他们坐在狮子腿造型的金色和朱红搭配的中国式椅子上。

趁等候公主的工夫,本多细细观察了宫殿的内部。宫殿里非常的静,听得到苍蝇的嗡嗡声。

客厅不是紧挨着窗户,周围一圈是支撑加层的拱形柱廊,只有正中的玉座前面,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加层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的柱子涂着藏蓝色,竖沟里用金泥填充。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莨苕叶柱头装饰。

整个宫殿到处都是蔷薇花纹的装饰。白边金地的加层栏杆上,雕满了金色镂空蔷薇。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枝形大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蔷薇花边。脚下是绯红色的地毯,也织满了蔷薇花纹的图案。

在玉座两侧摆着一对大象牙,宛如一对新月相拥,这是泰国的传统装饰。象牙擦得很光亮,在光线黯淡的玉座前泛着淡黄色的光。

进来之后才知道只有正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户,朝向后院的窗户都齐胸高,尽管被柱廊挡着也可以看见,微风就是从那些窗户吹进来的。

本多正朝那边看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撞到了窗户上,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只绿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动着金碧交错的脖颈。它的羽冠成为一幅剪影,好像一把精巧的小扇子,展开在它高傲的颅顶上。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本多不耐烦地对菱川小声问道。

“一般都是这样,没别的意思。并不是想让人久等以显示威严,您大概已经体会到了,在这个国家做什么事都是急不得的。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西拉兀王当政时,一向游手好闲,昼夜颠倒,清晨才回寝室睡觉,午后起床。宫内的大臣们也是下午4点才上朝,第二天早晨回家。也许在热带国家,这样才能万事通顺吧。如果把这里的人们的美比做鲜果的话,这鲜美的果实必然是成熟于怠惰,怎么可能有成熟于勤劳的果实呢?”

菱川的喋喋不休叫人无法忍受。本多想躲他远点,可菱川的口臭却穷追不舍。这时,那位老妪又出现了,她双手合十,向他们示意。

从孔雀站立的窗口传来了叱叱声,像是要把孔雀赶走,而不是要为公主清道。孔雀振翅飞起,它们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不见了。本多看见柱廊北侧出现了三位老妪,她们以同样的间隔,排成一行朝这边走来。那位公主由最前面的老妪牵着手,另一只手里拿着当作玩具的白茉莉花环。这位7岁的月光公主被领到象牙前面的中式椅子边时,也许是由于身份低微吧,带路的老妪突然跪地叩首,行了个叫做“古拉帕”的礼。

为首的老妪拥着公主坐在中间的中式大椅子上,另外两位老妪并排坐在右边的小些的椅子上,紧挨着菱川。刚才跪拜的老妪马上退下了。

本多模仿着菱川,站起来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后,重新在金色和红色相间的中式椅子上坐下来。几位老妪看样子都有70高龄了,幼小的公主说是被侍候着,更像是被囚禁着。

公主没有穿着传统的服饰“帕侬”。她上身穿的是西式白地绣金上衣,下面是叫做“帕芯”的泰国花布裙子,和马来亚的纱笼差不多。脚上穿一双朱红色镶金鞋。头发剪成本国特有的短发,相传这是古时候,柯叻城勇敢的少女们迎击柬埔寨侵略军时的发型。

公主长得十分聪慧可爱,看不出一点儿疯癫的迹象。她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纤秀的蛾眉和嘴唇透着冷峻,加上留着短发,俨然一位英气勃发的王子。她褐色的皮肤发着金色的亮光。

公主接受了本多等人的礼物之后,晃动着两条小腿,两手一边摆弄着茉莉花环,频频朝本多看,一边跟为首的女官耳语了几句,女官很严厉地劝阻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下,本多从衣兜里掏出紫天鹅绒小盒,呈给了身边的第三位女官,又经过了第二位及第一位女官的手,才到了公主手里。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工夫,漫长得使人更觉闷热了。小盒子被为首的女官打开检查,因此,小公主没有能够体验到亲手打开它的童趣。

她那可爱的褐色小手冷淡地扔掉花环,拿起珍珠戒指,饶有兴趣地端详了半天。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感动还是不感动,只是长久的静止不动,以至本多怀疑这是公主疯癫的前兆。突然,公主脸上浮现出水灵的微笑,露出参差不齐的小白牙,本多才算放了心。

公主把戒指放回小盒,交给为首的女官保管。公主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清晰,口齿伶俐。她的话经三位女官的嘴传达,就像绿蛇从合欢树枝间绕行而来似的,最后由菱川做翻译,这才传到了本多耳朵里。原来公主说的是“谢谢”。

“我对泰王室素怀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感觉很亲近,如果您允许,我下次再来贵国时,一定献给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请菱川给公主翻译了这句话。菱川的泰语还算简单,但三位女官传达时,一位比一位音节多,等到第一女官奏给公主时,成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公主的话也是同样被布满皱纹的黑嘴唇一一传达过来。公主原话中活泼稚嫩的养分都被中途吸掉了,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镶满假牙的嘴嚼过的渣子了。

“殿下说,非常高兴接受本多先生的厚意。”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乘第一女官不注意,公主猛地跳下椅子,跑过了两米左右的距离,紧紧抱住了本多的腿,本多吃惊地站了起来。公主颤抖着,大声哭喊着什么。本多弯下腰,搂住了正在嘘唏着的公主幼小的肩膀。

老女官们不好把公主粗暴地拉开,她们凑到一堆,瞧着这边,不安地议论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快点翻译过来!”

本多冲着正发呆的菱川嚷道。

菱川尖着嗓子翻译道:“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好想您哪!我受到您那么多的关照,却不打个招呼就死了,8年来我一直想要向您道歉,终于盼来了今天的重逢。现在虽然是个公主,其实我是个日本人。日本才是我的故乡啊。请本多先生带我回日本去吧。”

女官们好不容易把公主领回到椅子上,恢复了谒见的威仪。公主倚在女官身上啜泣,本多望着公主乌黑的秀发,回味着幼小的公主留在自己膝头的温暖气息。

女官说:“今天公主心情不好,谒见就到此为止吧。”本多通过菱川请求最后提两个小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请问公主,在松枝家的池中岛,松枝清显和我知道了月修寺住持尼的到来是何年何月?”

问题传达了过去,伏在女官膝上的公主微微抬起头,撩开被眼泪润湿的鬓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1912年10月。”

本多心里一惊,可是还不能确定公主的内心是否像一幅工笔画卷似的,将两位前世的故事一成不变地记录下来了。虽然刚才她说出了勋向自己道歉的话,但她是否清楚地了解那些话的背景呢?她说出那些准确的数字也完全是不动感情地,将画卷上的数字照本宣科地说出来而已。

于是本多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饭沼勋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犯起困来,但仍立刻答道:“1932年12月1日。”

“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想催促公主离开。

公主突然抬起身子,像弹簧似地站到椅子上,朝本多尖声叫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着。公主仍不停地叫喊,并揪住劝阻她的女官的头发。公主发出的语音相同,显然是在重复着同一句话。这时,第二、第三女官跑过去要抓住公主的胳膊,公主愈加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响彻整个宫殿。公主挣脱老妪们按着她的手,伸出光泽而富有弹性的褐色小手连揪带抓,老妪们疼得松开了手,躲到一边,公主的哭喊声越来越响亮。

“她为什么哭?”

“公主说,后天去挽巴茵离宫游玩散心,要请本多先生和菱川一起去,女官不同意。这回可有热闹看了。”

月光公主渐渐停止了哭泣,开始和女官们交谈起来。

第一女官整了整被揪乱的衣衫,气喘吁吁地对本多说:“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离宫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起去游览,请务必接受。因为要在那里吃午饭,所以请你们后天上午9点到蔷薇宫来。”

菱川马上将这一正式邀请翻译给了本多。

在返回的车里,本多沉浸于万般思绪中,而菱川仍一味地唠叨个不停。这个以艺术家自居的人,对别人的情感丝毫不加体谅,表明他的神经就像用旧了的牙刷。假如他把人际关系中的悉心体谅看做“俗物”的特性,还情有可原,但菱川总是自夸干导游是自己的长项,没有人比他更细致周到的了。

“刚才先生提的两个问题真是太妙了。我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得出先生和小公主是一见如故,公主就像您的某位亲人转世,所以您才提问题来考查她的吧?”

“是啊。”

本多淡然答道。

“那么,两个问题都答对了吗?”

“没有。”

“答对了一个?”

“很遗憾,两个都没有答对。”

本多不耐烦地编了个瞎话,这种烦躁的口吻反而掩盖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呵呵地笑起来。

“是吗?全没答对呀?看她回答时煞有介事的样子,谁知道根本不对呀。看来转世缺乏说服力啊。也真有您的,像考验路边算命的似的考问那位可爱的小公主。其实人生哪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神秘的东西只存在于艺术之中,就是说,只有在艺术中,神秘才成为‘必然’哪。”

本多对这个家伙的合理主义深感惊讶。车窗上映出绯红的影子,吸引了本多的目光,原来是一条河。远远望见河堤上树干火红火红的猩猩椰子树间,夹着一些开满大红色花朵的凤凰树。炎热已盘桓在这些树梢上了。

本多现在想的是,即便语言不通,也要想个办法不让菱川陪同,自己去挽巴茵。

正文 第四章

不带菱川一起去挽巴茵的想法,居然由于菱川那番矫情的话而顺利实现了。菱川对本多说:“我可不愿意奉陪那位疯疯癫癫的公主,可是我不跟您一起去的话,您就惨啦。那些老女官只能说几句英语。”

本多也一反常态地回答:“与其依靠麻烦的翻译,不如有半天的时间像听音乐似地欣赏欣赏听不懂的泰语呢。”

他巴不得能够就此断绝和菱川的关系。

本多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这次山野游玩的快乐。

只有前一半的路程可以乘车,然后换乘宫廷式的画舫。画舫穿行在连接成片的水田和河水间。偶尔看见刚刚睡醒觉的水牛,忽然从水田里站起身,挂着泥浆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过小丘上的树林时,许多松鼠在河边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公主见了非常的高兴。有时还能见到从低枝爬向高枝的小青蛇。

热带丛林中处处耸立着用施主们的布施建成的贴着崭新金箔的佛塔。本多知道这些金箔是日本制造的,大量出口到了这个国家。

途中,月光公主一直兴高采烈地玩耍着,有时会一动不动地倚着船舷,凝视着远方。这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官们对此已习以为常,照常说说笑笑。然而本多立刻意识到公主凝视的是什么了,他觉得这是不能忽略的事情。

从远方的地平线涌起的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乌云必须伸出巨大的手掌才能遮得住它。这片乌云为了遮住太阳而拼命抻长了身子,好歹达到了目的。在连接青空的上端确实遮住了太阳,但这部分云彩却放射出炽热的白光,与其总体的不吉利的黑色很不协调。而且,这片云彩拽得过长,导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里面的光芒倾泄而出,犹如闪光的血从巨大的伤口里没完没了地进发出来一样。

低矮的密林遮挡着远处的地平线。靠前面的树林在这破绽中进射出的光辉照耀下,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仿佛仙境一般。靠后边的树林,正对着黑云的下面,大雨倾盆而下,似大雾迷漫。雨滴细密如菌丝,笼罩着黑暗的森林。远远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笼罩在菌丝般的雨雾里,连雨丝在风中飘荡都看得一清二楚。骤雨被凝结在那里,被幽闭在那里。

……本多猛然间明白了小公主在看什么。

公主注视着时间的同时也注视着空间。远方的骤雨下面的空间,本来属于从这里无法看见的未来和过去。置身于现在的晴朗的空间,能够清楚地看见雨的世界,这是不同时间的共同存在,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同存在。雨云显示了时间的进程;遥远的距离呈现了空间的连续。就是说公主是在凝视这个世界的缝隙。

这时公主用她那粉红色的湿润的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本多进献的戒指上的珍珠(要是被女官看见,立刻会被申斥的),仿佛她要用这个动作保护这奇迹的出现……

挽巴茵——成了本多难以忘怀的一个地名。

公主非要本多牵着她的手不可。不管女官们怎样皱眉头,本多仍是牵着公主汗津津的小手,听凭公主引路,尽情游览了这座园林里的中国式离宫、法国式小亭、文艺复兴式庭园以及阿拉伯式宝塔等等。

最为美丽的是位于宽阔的人工池塘中央的佛堂,宛如浮于水面上的精致工艺品。

石阶紧临水池,由于涨水而被淹没,池水浑浊,石阶的最下层已看不清,看得见的大理石台阶已被水苔染成了绿色,水草缠绕,上面又覆盖了一层银色的小水泡。公主要把手脚伸进去,一再被女官制止。本多听不懂公主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公主把水泡当成了珍珠,闹着非要去摘下来。

本多一去劝解,公主马上就不闹了,和本多一起坐在台阶上,眺望池中的佛堂。

其实那并不是佛堂,据说是停舟歇息之所。这个亭阁的橙黄色帷幔被风吹得鼓起,围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屋。

小亭环绕着许多黑地涂金的细柱子,从柱子的间隙可窥见池塘对岸的绿色、翻卷的云团和亮晃晃的天空。看得时间长了,那些柱子仿佛竖了起来的帘子,将景色细分成了奇妙的细长图案,形成了一幅云彩与森林的壮丽外景。

这小亭的房顶也非常华美,青色、红色、绿色的琉璃瓦巧妙地排列组合,四层重檐之上,金光灿烂的细细的塔尖直插蓝天。

不知是观看小亭时的感受,还是后来回忆时把月光公主与小亭混淆在一起了,总之,池中的小亭深深地烙印在本多的脑海中,那细长的黑柱子变成黑檀似的肉体,身上佩带着繁琐的黄金饰物,头上戴着尖尖的金冠,犹如一位用足尖站立的苗条舞女。

正文 第五章

……一切都发生在语言不通,又没有特意尝试过沟通意志的地方,这些情景被植入记忆之中,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变为精致美丽的连环画,镶嵌到几个同样大小的金边花框里。在那里流逝的时间,被一瞬间的绘画激情连接在了一起,快活的时间粒子翻卷跃动,为形成一幅刹那间的画面而突然停止。这刹那间的画面,就像公主向水中石阶的珍珠伸去的柔嫩小手,手指和手掌上的清洁细致的纹路,遮住脸颊的黢黑的短发,浓密的长睫毛,小小前额上映出黑色螺钿般潋滟的池水,这些都于刹那间静止不动,成了一幅画了。时间在沸腾,骄阳似火的庭园里空气在沸腾,畅游宫廷园林的一行人的感情也在沸腾。珊瑚般美丽的时间的精髓暴露无遗。不错,年幼的公主无忧无虑的幸福与其幸福背后的前世的一连串的苦恼和流血,恰如旅途中见到的远方密林的晴雨一般合为一体了。

本多恍如呆在拆去了所有拉门的大厅般的时间里,太宽阔,太自由自在,以至令人觉得不像是住惯了的“现世”中的住宅。那些细密排列的黑檀木柱子,似乎能看穿、能听见那凡人的感情无法企及的世界。在这间充满年幼公主的福气的大厅里,黑檀木柱子的阴影里,就像捉迷藏似的,某个柱子后面是清显,某个柱子后面是勋,每个柱子后面躲藏着许多轮回的影子。

公主又露出了笑容。游玩时公主时常面带微笑,然而只有露出湿润的粉红牙床时才是真正在笑。公主笑的时候,一定会仰起脸看着本多。

来到挽巴茵后,老女官们也变得无拘无束,把死板的礼节抛之脑后,大声说笑起来。一旦忘掉了形式,年老便成了她们惟一的礼节。她们就像满脸皱纹的贪嘴鹦鹉,凑近一个袋子去啄槟榔吃;把手伸进衣襟里挠痒痒;还模仿舞女尖声尖气地笑着迈着横步。其中一个活像个木乃伊舞女,褐色脸颊上的假发似的白发反着刺眼的光,这老女人咧开被槟榔染红的嘴笑着,一边横着走一边向两旁伸胳膊,她弯起胳膊时,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形成锐角,被白云漂浮的青空,衬托成了一幅剪影。

公主的一句话引起了女官们的骚动,她们簇拥着公主,一阵风似地走了,把本多撇在了一边。本多吃了一惊,等他也到她们去的小房子去一看,才明白公主是要尿尿。

公主要尿尿!这给了本多一个很深刻很可爱的印象。如果自己也有小女孩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吧,对于没有孩子的本多来说,这些想像肯定都是抽象的。像小公主这样突然要尿尿,肉体的可爱气息扑鼻而来的感受,本多还是头一次。他甚至想到,可能的话,他真想抱起公主褐色的光滑的小腿为她把尿。

公主回来了,好一会儿都不怎么说话,好像有些害羞,不怎么看本多的脸了。

午餐后,公主在树阴下玩游戏。

那是什么游戏,是怎么玩的,本多都记不清了。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单调的曲子,本多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只留下了一幅图画,炽热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公主站在树阴下的一片草坪中间,三位老女官围着公主,有的跪着,有的盘着腿,都很随意。其中一个老女官像是为了凑数才加入游戏似的,一直在吸莲花片包着的烟。另一位女官,腿边上放了一把镶着夜光贝罗纹的漆水壶,以备公主口渴时饮用。

那游戏也许和《罗摩衍那》有关联吧,公主用树枝当剑,动作滑稽地,弓着腰向前冲的架势,分明是在模仿猴神。女官们打着拍子伴唱的时候,公主也变换着种种姿势。公主把头歪一下,花草也随着微风歪一歪头,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松鼠也停下来歪歪头,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拍。公主又变成了罗摩王子,从镶金边的白袖子里伸出浅黑色的细手腕,威风凛凛地举起宝剑指向天空。这时一只野鸽子从公主眼前飞过,翅膀遮挡了她的脸,她却纹丝不动。本多注意到,公主背后耸立的大树正是菩提树,这棵大树苍郁挺拔,硕大的叶片挂满枝条,微风吹来,叶片如风铃般摇曳不已。每片绿叶的黄色叶脉都清晰可见,好似过了滤的热带光线……

公主热了,一个劲儿向老女官要求着什么。女官们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站起来招呼本多跟她们走。大家从树阴里出来,走到停船的地方。本多以为要回去了,其实是吩咐船夫从船里取出一幅美丽的花布。

一行人拿着花布走到红树气根盘踞的岸边,选了个僻静所在。两个女官撩起衣襟,举着布走进水中,走到齐腰深的地方,将布展开,围成帷幔,来遮挡对岸人们的视线。另一个女官也撩起衣襟,迈着干瘦的老腿,陪伴脱了衣服的小公主走进水中。

公主发现了聚集在红树气根附近的小鱼,欢喜得叫起来。本多对女官们无视他的存在的举止感到惊讶,但想到这或许也是种礼节,便坐在岸边的树根上,静静地看公主沐浴。

公主很淘气,在阳光斑驳的花布帷幔里,频频朝本多微笑。她袒露着胖乎乎的小肚皮,不停地往女官身上撩水,一受到斥责,就快速逃离,溅起一片水花。水并不清澈,与公主的肤色相同,也是褐色的,浑浊的河水溅起飞沫时,在透过花布的阳光下飞散成晶莹的水珠。

公主有时举起手臂,本多无意间向她的小胸脯的左肋望去,左肋上并没有那三颗黑痣。也许是黑痣在褐色皮肤上看不清楚的缘故吧,本多紧盯着那个地方不放,看得眼睛都酸了,可是……

正文 第六章

本多参与的诉讼案件,因对方估计到对自己不利而突然撤诉,所以意外地得到了顺利的解决。本多也可以马上回国,但五井物产为表达谢意,建议为本多安排一次听从他的意愿的旅游。本多想去印度,五井物产表示,由于战争的气氛正在迫近,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并且保证由五井物产的分公司给予特别的关照。只要这些关照不是菱川那样的关照,本多就心满意足了。

本多把这件事通知了家里,还体味到了根据时速仅25、6公里的印度火车的速度编排时间表的乐趣。打开地图一看,本多想去的阿旃陀石窟和恒河河畔的贝那勒斯之间的距离长得令人晕眩。这两处以同样的磁力吸引着本多指向未知的直观的磁针。

起程前本多想去跟公主告别,但一想到要请菱川当翻译,就没有去。加上忙于出发前的准备工作,直到临出发时,才用饭店的信笺给公主写了封信,表示对前几天被邀出游的感谢,让信使送往蔷薇宫。

本多的印度之旅真是丰富多彩,仅仅讲述其中一天下午游阿旃陀石窟的深切感受和贝纳勒斯的动人景观就足以了。在这两个地方,本多见到了他此生至为重要的本质性的东西。

正文 第七章

旅程从海路进入加尔各达,从加尔各达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相距678公里的贝纳勒斯。再由贝纳勒斯乘汽车到蒙格西米,又坐两天的火车去曼莫德,从曼莫德坐汽车去阿旃陀。

10月上旬的加尔各达正值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热闹非常。

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最受欢迎的,尤其在孟加拉邦和阿萨姆邦最受崇敬的迦梨女神,与她的夫君毁灭神湿婆神一样有无数的名称和化身,杜尔迦就是其化身之一,但她是较为温和的女神,不像迦梨那样充满血腥气。大街上到处都摆设着杜尔迦的塑像,她与水牛神搏斗的英姿,那倒竖的柳眉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入夜后,她的轮廓清晰地伫立在通明的灯火中,接受着人们的膜拜。

加尔各答是迦梨女神庙的所在地,是信仰迦梨的中心地区,每逢节日各个寺院更是热闹非凡。本多马上请了三个印度人作导游,去参观寺院。

迦梨的真身是夏库泰,夏库泰是精力的意思。这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画像以母性的崇高,或以女性的妖冶,或以令人恐怖的残暴姿态分别赋予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更富于神性。迦梨以死亡和毁灭的形象出现(这大概是夏库泰的本性),她代表瘟疫、天灾等给世上的生灵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自然力量。她身体漆黑,血盆大口,龇着獠牙,颈上挂满骷髅和人头,在瘫倒的丈夫身上狂舞。这嗜血的女神,为了解渴,会招来瘟疫和天灾。因此,必须不停地奉献牺牲来安抚她。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给女神止渴一百年,一个人的牺牲可止渴一千年。

本多在一个下着雨的闷热的下午参观了迦梨女神庙。

寺院门前,湿漉漉的人群和混在其中乞求施舍的乞丐们互相拥挤着,院内非常狭窄,正殿前站满了人,大理石基座上的高大的神殿四周,人们拥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被雨淋湿的大理石格外洁白,可无数双脏脚的踩踏,和从额头掉落的朱砂,这些黄褐色和朱红色而脏得不成样子。这简直就是渎职的狼籍,而人们仍然如醉如痴地拥挤着。

一位僧人从寺内伸出长长的黑手,给每个献了香典的信徒的额头涂上圆圆的朱砂点儿。人们为此而争先恐后,有位妇女的蓝色纱丽被雨湿透,贴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的脊背至臀部的轮廓,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麻衬衣,黝黑肥硕的脖子堆出了褶皱,他们全都向着那僧人染红了的黑指尖雀跃着、乞求着。这些跃动,这些狂热使本多想起了波伦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伯·科拉奇的《圣罗柯的布施》中描绘的群众的欢跃。光线昏暗的寺庙内,摇曳的烛光辉映着吐出血舌,颈挂人头的迦梨女神像。

本多跟随导游来到后院,这块地方大约不到一百,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这里十分清净,有一对低矮的柱子好似门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还有洗手池似的石围。旁边有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只是小一些。小的一对柱子虽然被雨淋湿,门槛的凹陷处还是淤积了血水,石板地上到处是血迹。据导游说,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台,还未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台,像杜尔迦这样的盛大节日时,要屠宰400只公山羊。

从背面看迦梨女神庙(刚才由于太拥挤没有细看),只有基座是洁白的大理石,正中的塔和周围的拜殿都装饰着色彩绚烂的瓷砖,使人联想起曼谷的晓寺。精细的花卉图案以及对称的孔雀花纹,被雨水洗刷去尘埃,绚丽的色彩漠然地覆盖着脚下的流血。

雨点稀稀落落地滴下来。空气在雨风的吹拂下,雾一般的闷热起来。

本多看见一个没有打伞的妇女,走到公山羊牺牲台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这是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给人以聪明而虔诚的感觉。她身上的深绿色纱丽已经湿透,手里提着装有恒河水的小铜壶。

她把壶里的圣水洒到柱子上,点着了防雨的油灯,向周围撒下深红色的爪哇花。然后跪在血迹斑斑的石板地上,以额头抵柱,一心祈祷。在她忘我祈祷时,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从雨水濡湿的头发问露出来,像是她为自己做牺牲的一滴鲜红的血。

本多忽觉神魂飘荡起来,体验到一种恍惚与厌恶相混杂的情感。在这一情感的支配下,周围的情景都模糊起来,惟独女人祈祷的姿态十分的清晰,清晰得令人恐惧。就在他已不能忍受这极至的清晰和厌恶时,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怀疑刚才的所见是否是幻觉,但显然不是,从敞开的粗铁蔓藤花纹的后门,他看见了女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刚才祈祷的女人和现在走远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着无法连接的隔绝。

一个小孩牵来一只小小的黑山羊。小山羊的身上湿漉漉的,额头上点了祝福的红点。小孩向它身上洒圣水时,小山羊摇晃着头,后腿使劲尥着蹶子,极力想要挣脱。

这时走过来一个衣服肮脏,留胡子的年轻人,从孩子手里接过小山羊,按住了小山羊的脖颈,小山羊拼命地嘶叫起来,蜷着身子退缩着,臀部的黑毛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年轻人摁住小山羊,把它的头塞进牺牲台的两根柱子之间的枷锁中,将黑铁卡子紧紧卡住小山羊的脖子。小山羊蹶起臀部,连叫唤带蹬腿。年轻人举起月牙刀,刀刃在雨中闪着寒光。只见手起刀落,小山羊的头骨碌碌向前滚去,它瞪着眼睛,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柱子这一头的身子,前肢在颤抖,后肢还在猛劲蹬着蹄子,力量渐渐弱下来,就像快要停下的钟摆。羊的脖子里流出的血不算太多。

年轻的牺牲执行人,抓起无头小山羊的后腿跑到门外去,把它挂在木桩上,快速地开膛破肚。年轻人的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它的后腿还在雨中抽动着,仿佛被噩梦缠住一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干净利落,毫无痛苦的跨越了生死之界的一瞬,而正在做着的噩梦似乎尚未醒来。

年轻人刀法极为娴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神圣而又可鄙的程序。血点溅到他的脏衬衣上,他那双精神集中的眼睛大而深邃,“神圣”极其平常地从他那农夫似的大手中像流汗般滴落。对祭祀司空见惯的行人,一个个漠然地走过去。可见“神圣”不过是肮脏的手足在人们中间占据了一个位置而已。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了门内的祭坛上,祭坛上面有个简陋的遮雨板。在雨中生着的火炉上撒了红花,在几片花瓣已烤焦的祭祀梵天的火宫旁边,七八只黑山羊的头摆成了一排,血红的切口宛如鲜红的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才还在嘶叫的小山羊的头颅。在这些羊头后面,一个老太婆就像做针线活似的弯下腰,用黑黑的手指从开了膛的滑腻的羊身子里,专心地剥离着油亮的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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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前往贝纳勒斯的途中,本多一再地想起这祭祀的情景。

这是在忙于做着某种准备的情景。牺牲的仪式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而是有什么将要开始,仿佛向着肉眼看不见的,更神圣、更可憎、更高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桥梁。那一系列的仪式似乎是为了迎接某位圣者的光临而铺出的一条红地毯。

贝纳勒斯是圣地中的圣地,是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接纳了湿婆神道场喜马拉雅山溶雪的滔滔恒河,在此地弯曲成绝妙的月牙形,其弯曲之处的西岸即是古名瓦拉纳西的贝纳勒斯城。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市,是通往天国的主门。这里还是各地人们前往朝拜的目的地,是恒河以及豆他帕帕、基尔纳、亚穆纳、斯罗斯瓦提这五条圣河的汇合处。如果用这里的水沐浴,便可坐享来世之福。

《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

另有一首:

正如诗中所颂扬的那样,以祈祷净化心灵,以水清洁身体的印度教礼仪,在贝纳勒斯的各个阶梯浴场达到了极至。

午后到达了贝纳勒斯,本多在旅馆里放下行李,洗浴之后,马上要求旅馆给安排导游。尽管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但不可思议的勃勃生气,使本多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中,窗外洒满令人烦闷的夕阳残照。恍惚觉得跃人其中,能立刻捕捉住神秘似的。

贝纳勒斯是极其神圣的城市,同时也是极其肮脏的城市。日光仅能照射到狭窄小巷的房檐上,小巷两边摆出了各种小摊,以及糖果店、算卦屋、面粉店等等,充斥着恶臭、湿气和疾病。从这儿穿过去,来到河边的石砖地广场,从全国各地来朝拜的,等死的麻风病人成帮结伙地在广场两边蹲着乞讨。广场上有许多鸽子,午后5点的天空是灼热烤人的。乞丐跟前的白铁皮罐子底儿上只有几枚铜币。一个麻风病人的一只眼睛溃烂着,向上伸着失去手指的手,就像被修剪了的桑树。

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以及蹦跳着走路的侏儒。他们的肉体就像欠缺共同符号的,未解读出来的古代文字般的排列着。这些并非由腐败或堕落所导致的,看似奇形怪状的形体,依然以活生生的肉体和热气,呼出可憎的神圣的东西。成群的苍蝇像搬运花粉似地搬运着血和脓,每只苍蝇都很肥,发出绿荧荧的光。

在通向河边的道路两旁,搭起了画有鲜艳圣纹的大帐篷,在听讲的人们身旁,放着裹着布的尸体。

——切都浮游着。众多最露骨最丑陋的人的肉体实像,与排泄物、病菌、尸毒一同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从现实中蒸发出来的热气那样漂浮在空中。贝纳勒斯是一条越华丽越显得丑陋不堪的地毯。有1500座寺院,寺院的朱红柱子上各种性交姿势的黑檀雕刻,终日高声诵经的等待死期的寡妇们的家,居民,来访者,将死者,已死者,浑身疮痍的儿童,叼着母亲奶头死去的孩子们……贝纳勒斯就是这些寺院和人们夜以继日地无比喜悦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块喧嚣的地毯。

广场朝向河流铺设了斜坡,行人很自然地被引向阶梯浴场“十马牺牲”。传说那里是创造神布拉玛献上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地方。

这滚滚流淌的黄土色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被虔敬地存储在黄铜小壶里,洒在信徒额头上的点滴圣水,竟这样在眼前的大河里澎湃奔腾。简直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飨宴。

在这里,无论是病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濒死的人都毋庸置疑地充满了黄金般的喜悦之情。连苍蝇蛆虫都沾了喜悦而肥胖。印度人特有的严肃而煞有介事的表情中,充溢着与无情难以分辨的虔诚。本多不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理智溶人这酷热的夕阳、以及这充满恶臭的瘴气般的河风中去,如何才能投身于这由祷告的唱和声、钟声、乞讨声、病人的呻吟声密集编织成的热烘烘的毛织物般的傍晚的空气中去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会像揣在怀里的匕首,刺破这块完整的织物。

关键是得抛弃理智。从少年时代起,本多就把理智的锋刃作为自己的职责,虽然几番转世突袭使它卷刃,却仍保存至今,但是现在只得悄悄把它扔在这充满汗臭、病菌和尘土的人群中了。

阶梯浴场上竖着无数个蘑菇似的遮阳伞,供沐浴的人们歇息。日出时是沐浴的高峰,现在是傍晚,所以见不到什么人。导游走下河边,跟小船上的船夫谈价钱。夕阳像烙铁似地烤着脊背,等候着的本多觉得时间似乎无限的漫长。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渐渐离开了岸边。在恒河西岸遍布的浴场中,十马牺牲浴场大体位于正中。参观浴场的船只先南下,看过十马牺牲以南的浴场后再北上去看十马牺牲以北的浴场。

恒河西岸如此的神圣,而东岸则相反,甚至传说住在东岸的话,死后会投生为驴,所以遭人忌讳。从远处望去,是一片低矮的绿色灌木丛,一座房子也没有。

小船南下时,酷热的夕阳旋即被建筑物隐没了,许许多多壮丽的浴场和形成其背景的成排的大柱子,以及这些柱子所支撑的紧密排列的殿堂,被夕阳映照出一片背光。只有十马牺牲浴场背靠广场,夕阳得以肆意照耀。夕空把河面映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来往的船只投下了淡淡的帆影。

那是夜幕降临之前的,遍地洒满神秘光线的时刻。这一时刻端正万物的轮廓,细微地描绘出每一只飞鸽,给大地染上枯萎的黄蔷薇色,保持河面的反光与天空残照之间的阴郁的调和,支配着欣赏铜版画之精致的最佳光照度。

阶梯浴场正是与这种光照相称的雄伟的建筑群。与宫殿和大寺院相同的石阶伸向水中,其背后是高耸的巨大背壁,即便排列着柱子与穹隆,那柱子也是壁柱,拱廊是盲窗,因此阶梯更显示出圣域的威风。柱头采用科林斯式和近东式相混合的装饰。高达40英尺的柱子上,用白线标出了每年夏季的洪水的水位,特别幅度大的涨水,则除了白线外还注明1928年、1936年等年份来作为纪念。比令人晕眩的柱子更高的是有人居住的长廊,背壁的顶部是拱洞,石栏杆上常有鸽子停歇。房顶上辉映着逐渐减弱的夕阳的背光。

小船渐渐向喀达尔浴场靠近。附近有人在撒网捕鱼。阶梯浴场十分冷清,沐浴的人不多,浴场里和台阶上的人都像黑檀木般干瘦,兀自沉浸在祈祷和冥想之中。

本多的目光被一个走到台阶的中央,准备沐浴净身的人吸引了。他的背后是一排壮丽的黄土色立柱,柱头装饰在落日的余辉中看得非常真切。此人恰好站在神圣的中心地,与旁边蹲着的削发僧人们的黑身子比较,使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人。他是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只有他的眼中发出真正蔷薇色的光。

他的头顶留着很小的白发髻,左手撩着腰间沉甸甸的绯红色腰布,裸露着丰满而略显松弛的肉体。他仿佛无视周围人的存在,陶醉于深深的冥想中,茫然遥望着对岸辽阔的天空。他的右手缓缓伸向天空,像在企求着什么。他的面部、胸部和腹部在残阳中呈现出新鲜的淡粉色,显示了与其他人迥异的不凡气质。然而老人的现世痕迹的黑皮肤,却像黑痣或黑斑或黑纹似的在手腕、手背以及大腿上斑驳地残留着。正由于这个残缺,更衬出他那淡粉色皮肤的崇高。原来他是个白癜风患者。

一群鸽子飞了起来。

再次北上的本多坐在小船中,见一只鸽子受惊吓飞起,只一瞬间,无数的鸽子从菩提树丛中振翅高飞。在许多浴场的间隔处,都有伸向河面的菩提树枝,据说等待转生的亡灵,在10天丧葬期内就栖息在那一片片叶子上。

小船驶过十马牺牲浴场,沿河的红沙岩住家,用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装饰窗框,室内都涂成绿色,这些都是“寡妇之家”。从窗口飘出袅袅香烟,传出阵阵钟声,齐声合唱的声音穿透天井,撒向河面。来自各地的寡妇们住在这里,一心等待死期的到来。她们觉得在不堪疾病的折磨,期待以死亡来解脱的这一段光阴,能在贝纳勒斯度过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希望住进这样的“祈求之家”。因为一切都离这里很近。北面不远的地方是火葬浴场,而火葬场上面就是供奉着上千种性交姿势塑像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黄金尖塔。

本多看见船边有个包裹在水面忽隐忽现的。从形状、体积和长短来看,好像是两三岁的幼儿,果不其然里面包的是幼儿的尸体。

本多无意中看了下手表,是5点40分。天色渐暗,却见前方的阶梯浴场仍是灯火通明,那是玛尼克尔尼克浴场的葬火。

那个阶梯浴场在一座印度教寺院下面,面朝恒河的五层宽窄不一的祭坛构成寺院的基座。寺院中央高塔的四周有几座高低不同的宝塔,每个宝塔都有回教的莲花形拱洞露台。这座巨大的黄褐色寺院被烟熏得黢黑,又坐落在高高的柱廊之上,越离近越觉得它那烟雾缭绕,阴森可怖的威严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影似的不吉祥。在小船与台阶之间荡漾着土色的水。黑沉沉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供花(其中也有在加尔各答见过的红色爪哇花)和香料等。葬火冲天的火焰倒映在河面上。

火焰升腾,塔上的鸽子骚动不已,天空变成了蓝灰色。

阶梯浴场临水处有个被烟熏黑了的石头小祠。供的是湿婆神和他的妻子沙蒂,沙蒂是为维护丈夫的名誉投身火中而死的,他们的塑像前也有供花。

附近停泊着许多满载火葬木柴的小船,连本多的船都难以靠近台阶中央。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后面,可以窥见寺院的柱廊最深处的小火焰。那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每次火葬都是从这里取火种的。

河面上的风停了,空气中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此时贝纳勒斯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喧嚣代替了沉静,从阶梯浴场也开始传来各种声响,叫嚷声、孩子们的欢闹声、诵经声浑然一体,不仅是人,皮包骨头的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跑。在距离葬火较远的石阶那儿,赶牛的大声吆喝着,把浸在水中洗澡的水牛赶出水面,它们光滑的黑脊背一个个浮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阶,水牛湿淋淋的黑皮,像镜子似的映出了葬火。

火焰不时被笼罩在白烟里,从烟雾的间隙中窜出火苗。被风刮到寺院露台上的白烟,在黑暗的殿堂里生龙活虎地翻卷着。

这个阶梯浴场是净化的极点,是印度式的公然暴露的露天火葬场。正如在贝纳勒斯一切神圣洁净之物无不令人作呕一样,这里也毫无疑问是现世的尽头。

湿婆与沙蒂小祠旁的台阶上,放着一具浸过恒河水的红布包裹的尸体,等候着火葬。紧紧包裹尸体的布如果是红色的,表示死者是女人,白色的表示男人。死者的亲属和僧人在同一个大帐中等候着,他们要等尸体放到柴堆上点火时,将黄油和香料投入火中。不久又一具放在竹架子上的白布包裹的尸体,在僧人和亲属们的唱诵中抬了过来。几个孩子和黑狗互相追逐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正如在印度随处可见的那样,活着的东西总是跃动着纠缠着。

6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四、五个地方腾起了火焰。烟尘被吹向寺院,所以船上的本多闻不到臭味地观看一切。

最远处的右边,有个地方专门集中骨灰,浸泡于河中。肉体固守的个性消失,众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融入恒河的圣水,回归和浩气。骨灰堆的最底层在被水浸泡之前,恐怕与其四周的湿土已难区分。印度教徒不建坟墓。本多突然想起去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发现墓碑下确实没有清显而浑身战栗的情景。

尸体一个接一个投入火中。捆绑尸体的绳子烧断了,红的白的尸布烧成了灰。有的尸体突然抬起黑胳膊,有的好像在火中翻身打挺。先着火的地方成了黑灰色。煮开了锅似的咕噜咕噜声从水面传来。最难烧的是头骨。拿着竹竿走来走去的焚尸人,用竹竿敲碎那些身子已烧成灰烬,却还在冒烟的头骨。他使劲戳那头骨时,胳膊的黑色肌肉被火映得通红,咔咔的敲击声回响在寺院的墙壁上。

为回归四大的净化如此缓慢,而与之背逆的人的肉体,死后还要散出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布掀开了,光滑的肢体颤动着,黑色的粉末与火花一起飞扬,仿佛生成了别的什么,透过火焰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有时轰的一声响,柴堆倒塌,火苗减弱,焚尸人加添了木柴,又升腾起火焰,火势几乎要将寺院的露台吞没。

这里看不到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都是喜悦。人们不仅相信轮回转生,而且把它看做是与水田生长水稻,果树结出果实等相同的天经地义的自然现象。就像收获、耕耘需要人手一样,转生也需要一些帮助,但是归根结底,人是为了轮流做自然的帮手而生的。

在印度,看似无情的事物都与隐秘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相连接!本多害怕理解这种喜悦。但是自己既然目睹了终极的东西,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就像贝纳勒斯患上了麻风病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也好像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关于这终极的印象,在下面那一瞬间到来之前还是不够完善的。那一瞬间使本多的心感到了水晶般纯粹的战栗。

那就是圣牛朝这边望的一瞬间。

在印度,白色圣牛可以随意行走,有一头圣牛转悠到了这火葬场。它一点儿不惧怕火堆,不一会它被焚尸人用竹竿赶开,它便伫立在离火焰较远的寺院黑暗的柱廊前。柱廊里黑洞洞的,圣牛的白色愈加显得神圣凛然,充满了崇高的智慧。白色的腹部在晃动的火光映衬下,犹如喜马拉雅山的雪沐浴在月影里。那是冰冷的雪和庄严的肉在兽身上的无垢的结合。火焰包藏着白烟,白烟掩盖着火焰,火焰有时红彤彤地bi睨四周,有时被旋转的浓烟吞没。

此刻,透过焚尸的白烟,本多隐约看见圣牛那白色的庄严的脸正转向这边,他确信是转向自己这边的。

晚上,本多吃完饭,匆匆跟导游交代了一句明天拂晓前起床,就上了床,借着酒劲儿入睡了。

他梦见了许多景象。在梦中他的手指弹着从未摸过的键盘,发出了音响,他像个技师似地检查了宇宙机构的各个角落。忽然间恍然前面出现了洁净的三轮山,山顶的磐石千奇百怪地横卧着,从岩石的裂缝中迸出血液,伸着血舌的迦梨女神现身了。他还看见烧成灰的尸体复活了,一个美丽的青年站起身来,青年的头发和腰部遮着杨桐树叶。附近那座令人憎恶的寺院忽然变成白净沙地的寺内庭院。一切观念以及所有的神祗都在推动着巨大的轮回之环。这个宇宙的涡状星云似的环,载着感觉不到那轮回的,沉浸于喜怒哀乐的人们转动着,就如同每天生活在地上而感觉不到地球的自转一样。轮回之环又像是诸神游乐园里的,霓虹灯闪烁的夜空中的游览车。

印度人难道知晓这一切吗?即使在梦中,本多也感到了恐怖。好比地球自转这个事实,决不是五感所能感知的,是以科学的理性为媒介好不容易认识到的。轮回转生也是日常的感觉或智力所无法把握的,它是凭借某种极其正确的,系统而又直观的超理性才能认识到的。正是由于知道这一切,印度人才这样的懒惰,这样的反抗进步,而且,把我们用来判断人的感情基准的共同符号——人的喜怒哀乐从他们的表情中统统删除了。

不言而喻,这只是一个旅行者的浅见。梦境往往把最崇高的象征和最卑俗的思考混淆起来。本多在梦中思考的时候,过去当审判官时代的呆板冷漠的思辨方法又冒了头,恰如那种思想“怕烫”的人,将很热的未分化的事实冷冻起来,不制成概念化的冷冻食品就进食。这种性格和职业习惯至今仍然残存在他的身心之中。人在做梦时尤其变得小心谨慎,本多也不例外,他或许还没有丢弃早已掌握的精神保身术。

梦境尽管荒诞离奇,但现实中的所见所闻则是更加确实的,更加解不开的迷。那些事实具有的热度,在他醒来后,更加清楚地留在了身心之中。他感觉就像染上了热病。

旅馆走廊尽头的服务台点着昏暗的灯,留胡子的导游正在和值夜班的侍者小声说笑。看见穿亚麻西装的本多向这边走过来,便远远地向他恭敬地行礼。

本多天不亮就出门,是想去看看阶梯浴场上,人们等待礼拜日出的热闹景象。

贝纳勒斯是奉献给众多而又单一的,具有神格而又超越神格的梵天,这一多神教下的统一原理的。太阳即是神的体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一瞬间,其神圣达到了顶点。正如圣徒商羯罗阿遮利耶所说:“神把天空和贝纳勒斯放在天平上时,重的贝纳勒斯坠落于地,轻的天空飘忽上升。”所以,圣城贝纳勒斯一直受到与天空相等的对待。

印度教徒认为,在太阳里看到了神的最高意识的体现,对神来说,太阳才是终极真理的象征性的化身。因此,贝纳勒斯充满了对太阳的仰慕与祈祷,人们的意识挣脱地上的羁绊,靠祈祷的力量把贝纳勒斯自身托向天空,就像悬浮的地毯。

十马牺牲阶梯浴场被多出昨天无数倍的人挤满,一个个伞下的烛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跃着。对岸树林的上空,重重叠叠的云霞下面,已露出微明。

各个竹伞下面都放着长凳,湿婆的化身“男根石”上装饰着红花,人们用小药杵捣碎浴后点额用的朱砂。准备用黄铜瓶里装的,已献给寺院开过光的恒河水搅拌朱砂粉的僧人等在旁边。有些人想在水中叩拜旭日升起,急步走下台阶,先捧起水拜了拜,然后慢慢浸入水中;有些人跪坐在伞下等候日出。

晨曦从地平线上进出,转瞬间沐浴台阶上有了轮廓和色彩,女人们纱丽的颜色、皮肤的颜色、鲜花、白发、疥癣、黄铜圣具……仿佛一齐发出色彩的呼喊。忧郁的朝云徐徐变形,让位给扩散的光芒。旭日的火红色尖端终于出现在丛林之上,这时,与本多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一齐发出了虔诚的赞叹声,有的人就地屈膝跪下。

半身入水的人们,或合掌,或张开双手礼拜渐渐升起的火红的朝日。紫磨金般的水波之上,人们的半身影子抻得老长,直抵站在台阶上的人们脚下。人们向着对岸的太阳表达着无限的欢喜。人们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牵引着,络绎不绝地浸入河水中去。

太阳已经升到了丛林上面,刚才容许人们注视的红色圆盘,突变为瞬间也不能够注视的光辉火团。它已变成了威风八面,轰鸣四射的光焰。

突然本多意识到,勋在自戕的虚幻世界的彼岸所描绘的太阳,正是这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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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公元4世纪以后,印度的佛教急遽衰落。婉转的说法是:“印度教以其友爱的拥抱将佛教扼杀了。”正如犹太的基督教与犹太教、中国的儒教与道教的关系一样,在印度,佛教为了成为世界性的宗教,须将其祖国让给更具有土著性的宗教,并被逐出祖国。印度教只在其万神殿是一隅,象征性地保留了佛陀之名,即作为毗湿奴神十种变化的第九种而留下来。

印度教相信,毗湿奴神变为鱼、陆龟、猪、人狮子、侏儒、佛陀等。按照婆罗门的解释,作为佛陀的毗湿奴神故意引诱民众走向异端而坠入迷界,这反而为婆罗门教导民众回归印度教的正路开辟了机缘。

在印度教衰落的同时,西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寺院化为废墟,直至12世纪后的1819年,才被一队英军偶然发现,此前一直被埋没着。

瓦格拉河悬崖上排列着27个石窟,是纪元前2世纪、纪元后5世纪和7世纪开凿的,跨越了三个时期。除第8、第9、第10、第12、第13石窟属于小乘佛教之外,其余都属大乘佛教。

本多在访问了活着的印度教圣地后,想要探寻已死灭的佛教遗迹。

他必须到那里去。说不清为什么必须要去。

无论在石窟,还是在旅馆外面都没有喧嚷的人群,静寂简洁之极,这也使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阿旃陀附近并没有可住宿之处。本多选择了闻名的印度教遗迹埃洛拉附近的旅馆,顺便也可游览这一名胜。旅馆位于奥兰加巴德,距埃洛拉18英里,距阿旃陀66英里。

由于五井物产公司的安排,旅馆准备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车迎候本多,加上锡克族司机的恭顺态度,导致了其他英国游客的反感。早晨外出前吃早餐时,本多也感到了英国人对这惟一的东洋人的无言的敌意,有时甚至露骨地表现了出来。先向本多的餐桌端来腊肉鸡蛋的侍者被邻桌的叫过去,申斥了几句,那是位携夫人就餐的美髯老人,像个将军模样的退伍军人。从此以后,送到本多餐桌的就是最后一份了。

一般的旅行者遇到这种情况会立刻不快起来,但本多的心却坚固得没被伤害到。自从访问了贝纳勒斯以来,一层不可思议的厚膜覆盖了他的心,所有一切都从这个厚膜上滑过去了。侍者的过分恭敬,说明五井物产预先多花了钱,因此这次事件不足以伤害本多从审判官时代就养成的所谓“客观性的尊严”。

恐怕是用了五个空闲的人手精心擦拭的这辆漂亮的黑色轿车,在旅馆的前院盛开的鲜花旁等候着本多出发。不大工夫,轿车就载着本多,奔驰在西印度美丽广袤的原野上了。

这原野上不见一个人影,除了从树上向这边窥视的一群长尾猴外,就是只有偶尔见到一只浓茶色的獴淌起沼泽地的水,矫捷地从车前飞跑过去。

本多心中产生了对净化的期待。印度式的净化太可怕,在贝纳勒斯见到的,依然像热病一样存留在他的内心。他需要一捧清水。

辽阔的原野使本多心旷神怡。这里没有田地,也没有农夫,只有一望无际的美丽旷野,合欢树深蓝色的浓密树阴片片相连。有沼泽,有小河,有黄色和红色的花朵。这一切之上,高悬着一块巨大的天盖。

这片自然里没有新奇激越的风景,只有无为的困倦,包裹在光辉的绿色里,璀璨无比。对于内心被某种可怕的不祥火焰烧灼的本多来说,原野能使情绪镇定。这里没有飞溅的牺牲的鲜血,只有从灌木林中飞出的白鹭的纯白。那白色忽隐忽现地从一片阴暗的墨绿间掠过。

天边的云彩微妙地翻卷着,绽开的云端丝绸般光亮。天空湛蓝如洗。

不久将进入佛教的地盘,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产生这种心境是很自然的,尽管那已是衰微破败的佛教了。

的确,在接触了色彩绚烂的曼佗罗后,他想像着佛教就像一片冰。在这明媚静谧的原野中,他已经预感到了所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突然品味到了回归故里的滋味。此刻,自己正从一个由印度教统治的喧嚣的王国回到虽已灭亡,却因此而变得纯粹的那个亲切的梵钟之国去。每当想到出发于绝对的归途的尽头,有佛的等候时,就觉得好像从没在佛教中梦想过绝对。他所梦寐以求的家乡的宁静之中,有着不断亲近衰亡的东西。在美丽而灼热的碧蓝的天际,即将出现佛教自身的坟墓——忘却的遗迹。在见到它之前,本多就真实地感受到了那治愈猛烈燃烧的心灵的幽暗凉气,那石窟中的岩石的冰凉和泉水的洁净。

这可谓是心灵的衰弱。色彩、肉体和鲜血颓然崩溃,促使他另外寻求化为闲寂之石的其他宗教。前方的云彩中也存在着衰败的清净的灭亡。看似茂盛的树阴里也潜藏着幻影。但是,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在上午的绝对宁静中,在这除了发电机疲惫的响声外,毫无声息的世界中,随着窗外慢慢远去的原野景色,本多的心也渐渐被带往家乡去了。

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平坦的原野,来到险峻的大峡谷近旁。这表明已接近了阿旃陀。汽车沿着蜿蜒的公路,向谷底的剃刀般耀眼的瓦格拉河流域驶去。

……他们下了车,到附近的茶屋休息,这里也是苍蝇乱飞。本多从身旁的窗户,隔着广场,眺望石窟的入口。如果现在就急匆匆地赶进去,反而觉得有悖于所追求的寂寞。本多买了明信片,汗津津的手里拿着钢笔,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天印刷粗糙的石窟照片。

本多再次预感到了喧嚣。穿着白衣的黑皮肤的人们,眼神里满是猜疑,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一些瘦小的孩子在叫卖当地的项链。黄灿灿的烈日照耀着广场。光线不足的茶屋内,桌子上摆了几个干瘪的小橘子,上面也落着苍蝇。从厨房飘出刺鼻的油炸东西的气味。

他在明信片上写了起来,是写给好久未去信的妻子的。

“今天我到阿旃陀石窟来游览。还没进去。面前这杯橘子汁,杯子边上沾着蝇屎,喝不下去。我很注意身体,勿念。印度的确是个奇异的国家。你要留心肾病。问候母亲。”

这算是写给爱妻的信吗?他写的东西总是这样。此时他的心中浮起雾霭般的温情,再加上思乡之情,使他不禁拿起笔来,可是,一旦写出文章,仍旧是干巴巴的东西。

无论本多离开日本多少年,梨枝都会用送别本多时那样平静的笑容迎接本多回来,梨枝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在这期间,她的两鬓长出了白发,送别和迎接的表情也毫无变化,就好比把左右两个袖子的菱形图案对起来时,不差分毫似的吻合。

轻微的肾虚使得她的面庞总是像白天的月亮那样朦胧,一旦离开她,只在记忆中回忆这张脸时,就觉得将它放在记忆中似乎最合适了。对于这样的女人谁也不会憎恶的。本多一边写明信片,一边从心底感到放心,有种莫名的感谢之情油然而升。这并不意味着他相信梨枝爱他,这和他此时的心情完全是两码事。

他只写了这么多,便把信塞进脱下来的上衣兜里,打算回旅馆后寄出去。他站了起来,走到烈日曝晒下的广场。导游像个刺客似地紧跟了过来。

27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拉河的断崖上的,岩石突出的地方开凿出来的。河、河滩、河滩石头中夹杂着野草,斜坡一直延伸到灌木覆盖下的半山腰,一条白晃晃的石头栈道将一座座石窟连接了起来。

第一个石窟是礼拜堂。这里一共有4座礼拜堂和23座僧房的遗迹。这是4座礼拜堂之一。

带着霉味的凉爽的拂晓完全和预料的相同。狭小入口的光线的余辉,正对着位于中央的巨佛,轮廓优美的结跏趺坐的姿态一目了然。观看天井和四周的壁画时,由于光线太弱,导游的手电筒像发光的蝙蝠在飞舞,忙着照这儿照那儿。于是本多又看到了始料未及的描绘种种世间烦恼的画面。

光圈中出现了一群千姿百态的半裸女人,她们头戴金冠,只在腰间裹了一块花布,大多手里拿着一枝莲花,面孔长得像姐妹一样相似。微阖的丹凤眼,两道细长的新月似的柳眉,伶俐而凛然的冷冰冰的鼻梁,因稍稍翘起的鼻翼而变得温和。下唇丰润,嘴唇线条饱满。这一切使本多想像起月光公主长大成人后的面影。不同于幼小的公主的是,这些女人的成熟的肉体,乳房像快要裂开的石榴。精美的金银珠宝项链宛如缠绕在乳房上的葛蔓。有的女人为显示丰满的腰部而背着坐,有的女人故意挺着裸露的肚子,有的女人在跳舞,也有的女人濒临死亡……

随着喋喋不休的导游的手电光的移动,女人们陆续隐没在黑暗中了。

走出第一个石窟后,猛烈敲响了铜锣似的热带阳光,把刚才的景象还原为幻影,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在逐一历访已忘却的从前记忆中的石窟。使人感到实在的,是下面波光粼粼的瓦格拉河的溪流和岸边赤裸裸的岩石。

本多照例疏远了饶舌的导游,导游便冷淡地向前走去,本多索性在一般游客不屑一顾的空荡荡的僧房中坐着不走,让导游们走到前面去。

空无一人更便于随心所欲地描绘幻象。有一个僧房就是如此,它没有可看的佛像和壁画,洞内两侧是发黑的粗大柱子。紧里面的最暗处有个讲经坛,一对长长的石桌子摆在两边。射进这僧房里的光线也是粗放的。恍然觉得许多僧人刚离开这教室兼食堂的石桌,去户外换空气了似的。

色彩皆无使本多感到舒心。仔细一看,在石桌的小凹坑里残留着颜料的红色。

以前谁在这里呆过呢?

到底是谁呆过呢?

独自呆在石窟的冷气中,本多发觉周围逼近的黑暗,一齐向他诉说着什么。这种毫无任何装饰和色彩的“不存在”,恐怕是来到印度以后才将某种早已存在的感情唤醒了。没有比衰败、死灭、空无一物更能深切体验新鲜的存在之征兆了。不,存在已从弥漫在岩石上的霉味中成形了。

心中将要形成某种感觉时,欢喜与不安便搀杂了进来,犹如狐狸闻到远处的气味而接近猎物的动物性。尽管没有确实抓住这种情感,但在他内心深处,遥远的记忆之手已将它捕捉住了。期待搅乱了本多的心情。

本多从僧房出来,在日光中朝下一个目标——第五个石窟走去,栈道转了个大弯,展现了一派新的景色。石窟前的路是由嵌入岩石的湿漉漉的柱廊连成的。柱廊外面有两条瀑布。本多知道第五个石窟就在那一带,便停住脚步,眺望隔了一条峡谷的瀑布。

其中一条瀑布时断时续地沿着岩石倾泻下来,另一条就像银色的绳结似的流着。二者都很狭窄而流速快。沿着黄绿色的峭壁坠人瓦格拉河的这对瀑布,激起周围岩壁的清越的回音。瀑布左右除了黑洞洞的石窟外,还有绿油油的合欢树和红艳艳的山花陪伴在周围,那散射的水花,那七彩的水雾令人心旷神怡。在本多的视线与瀑布的平行线上,几只黄蝴蝶正上下飞舞着。

本多仰望瀑布的源头,惊叹于那使人目眩的高度。高得仿佛开辟出了与世隔绝的境地。瀑布的暗绿色岩壁是地衣和羊齿草的绿色,而瀑布源头则是清澄的淡绿。那里虽然也有裸露的岩石,但那柔和而明亮的黄绿色简直不像世间之物。一只小黑山羊在那里吃草。在更高的飘渺碧空里,厚厚的云彩蕴涵着光辉,庄严地涌动着。

刚一听到声音,人间极至的无声就支配了这里;刚觉沉默的重压,瀑布的喧哗又卷土重来。本多陶醉于寂静与水声的不断交替之中。

本多想要尽快到瀑布飞溅的第五个石窟去,可又望而却步,心里在斗争着。那里大概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清显发烧时说的一句话,字字滴落在本多的心里。

“我们还会见面,一定会的。就在瀑布的下面。”

——后来本多相信他所指的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的确是那样的吧。但是,此刻他认为,清显所指的最终的瀑布正是这阿旃陀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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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载着本多从印度出发的五井商船南海号是一艘有六间客房的客货船。南海号从已过雨季,尚有凉风吹拂的暹罗湾穿行至湄南河口的北榄,一边测量着海潮的涨落,继续向曼谷逆流而上。11月23日,天空晴朗,蓝如珐琅。

从瘴疠流行的地方返回熟悉的城市,本多的心情格外畅快。并没有什么使自己不平静,但旅行中的可怖印象沉积得像船舱里的货物,本多倚着甲板上的栏杆,感觉那些货物在精神的船舱里轧轧作响。

途中除了与一条泰国海军驱逐舰错肩而过外,椰子、红树和芦苇丛生的河岸上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快要接近右岸的曼谷、左岸的吞武里的时候,河岸上出现了一些椰叶屋顶,地铺打得很高的住家。透过亮闪闪的树叶,瞧得见在果园干活的人们黑色的身影,他们正在栽种香蕉、菠萝和山竹果。

缘木鱼喜欢爬的槟榔树也在果园的一角亭亭玉立。本多由此联想到用蒌叶包着槟榔果来嚼的烟,老女官嚼得满嘴血红。现代主义者銮披汶对此下了禁令。看来女官们在远离首都的挽巴茵,才能避开这一禁令的阻碍。

单桨货船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看见了不远处穿梭往来的商船和军舰的桅杆交错混杂,这里是库伦特威港,即曼谷港。

在夕阳西晒下,浑浊的河水异彩纷呈,看上去近似熏黑的蔷薇色,河面漂浮的油如彩虹般绚丽,这使本多想起了印度成群的麻风病人那光亮的皮肤。

快靠岸时,本多从挥帽迎接他们的人群中,逐渐看清了五井物产的肥胖的分公司经理、二三位职员以及日本人会长。但是躲在经理身后的菱川,使本多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本多走下舷梯,一名职员刚要接过他的手提包,就被插进来的菱川抢走了,他以极其谦卑而殷勤的态度迎接本多。

“欢迎您回来,本多先生。看到您这样健康,我就放心了。这次印度之行一定非常辛苦吧。”

这番问候不仅对本多是失礼的,对分公司经理更加不敬。所以本多没搭理他,而向经理表示了谢意。

“所到之处,您天衣无缝的安排关照,实在使我受宠若惊。此次奢侈的旅行全托了您的福啊。”

“英美对日本资产的冻结是压不垮五井物产的,您这回深有感受了吧。”

前往东方宾馆的路上,菱川抱着提包不言不语地坐在副座上。经理对本多就讲述着这段时间曼谷人心的恶化。他说,人们受到英美宣传的蛊惑,对日感情变得极其恶劣,所以要多加小心。从车里看见街上拥挤着一群群的难民,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里谣传日本军队很快就要从法属印度支那打过来,地方治安恶化,所以大批难民涌人曼谷。”

然而宾馆里英国式的冷漠一如既往。本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洗了个澡,心情平静多了。

经理等人在前厅里,等候与本多共进晚餐。大吊扇缓缓旋转着,时而听见甲虫撞上去的响声。

本多走下楼来,重新审视起这些“南方外地的日本绅士们”旁若无人的做派,他们完全缺乏美感,而自己也同属其类。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一瞬间,本多才真正发现了他们的丑恶,也发现了自己的丑恶。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是与俊美的清显和熏同样的日本人。

英国亚麻西服、白衬衣及领带全是无可挑剔的上等货,可是每个人都拿着日本扇子扇个不停,手腕上都戴着一颗黑玻璃球。都是一笑露出金牙,戴着眼镜。上司是假意谦虚地吹嘘自己,下属则是老一套的逢迎阿谀。“到底是经理啊,真是有胆有识。”接下来便是谈论流浪的女人,主战论,或小声议论军部的蛮横,……他们的腔调像是热带无精打采的念经,与表面的活力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体内倦懒不堪,或者因出汗而身上发痒,但仍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心里不时回想着昨夜的风流快活,以及害怕传染的花柳病。……刚才本多在房间里照镜子时,尽管脸上增添了几许旅途的倦容,但还不肯定自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从镜子中看到的是曾经参与过正义,继而又拿通向正义的小路作交易,并存活到了今天的47岁男人的脸。

“我的丑恶是独特的。”本多转念一想,他从电梯里出来,走在通向前厅的红地毯上时,又迅速找回了自信。“和那些商人不同,好歹我也有过‘正义’的前科呀。”

晚上,在粤莱馆里,酒过三巡,经理当着菱川的面,对本多大声说道:

“这位菱川君给本多先生添了很多麻烦,多次伤害了您的感情,他本人觉得十分歉疚。先生去旅行后,他反省不已,一再表示‘是我不好,我错了’,甚至到了神经衰弱的程度。他的确有不少的缺点,让他陪同先生,却给先生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麻烦,我们也有责任。在此我们冒昧地请先生多多包涵,还有四、五天您就要出发了(噢,军用飞机已经安排好了),菱川保证以后一定让先生满意,先生意下如何?”

菱川从餐桌对面站起来,企求似地说:“先生,请您骂我一通吧。都是我不好。”他向本多鞠了一躬,额头差点儿碰到了桌面。

这种局面使本多极为不悦。

经理这番话的意思是,自信指派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导游。从菱川的态度来看,本多过于任性,不好侍候。可是如果把菱川换掉,就会伤害菱川,无论如何也得让菱川再忍耐着干四、五天,为此,把过错一股脑都推到菱川身上才是上策。这样也不会伤及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时有些生气,但立刻意识到,如果固执己见,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菱川不会向经理忏悔自己的具体“过错”,而且他的性格也决定了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被人厌恶。显然他的想法是,必须设法挽回这个局面。所以他巧妙地拉拢经理,从而导致了经理这番不近情理的表态。

本多虽然可以原谅这位胖经理的愚蠢,但是,菱川感觉到自己被厌恶,就导演了一出厚颜无耻的闹剧,对他这种精心策划的强人所难是不可原谅的。

本多突然想要明天就回日本。可是事已至此,再变更计划,别人会看成是出于憎恨菱川的孩子气做法,所以这是行不通的。实在是无路可走。由于一开始过于宽大,以后还得对他更加宽大才行。

既然如此,只得把菱川当作机器来使用了。他笑着说对菱川说,经理的误解毫无道理,明天置办礼品,逛书店,与蔷薇宫联系辞行事宜都要靠菱川帮忙。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使本多深为自诩。

果不其然,菱川的态度有所转变。

首先领本多去了一家书店,那里陈列着英文版和泰文版印刷的小册子,就好像进货不足的菜摊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棵蔬菜。要是以前,菱川准会轻蔑地发表一通泰国文化如何低俗的议论,现在却一声不吭地等着本多挑选。

这里找不到有关泰国小乘佛教和轮回转生方面的英文版书籍,但是一本好像是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引起了本多的兴趣,书的白色封面已被太阳晒得卷起。看了英文序言,原来是1932年6月的不流血革命后,一位曾投身其中的青年,将出生人死的革命后的幻灭感,以诗歌的形式写成的。出乎意料的是,这诗集出版于勋死去的翌年。翻开诗集一看,英文印得模糊不清,文笔显得有些稚嫩。

<small>繁衍于茂盛花梨木、紫檀和苏木,</small>

<small>挺立于常春藤、荆棘和淡竹之路。</small>

……本多的心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所打动,没有一首诗能如此抚慰勋的在天之灵。难道不是这样吗?勋因期盼已久的“维新”未能成功而死,即便维新成功,他也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的行动原理。可是,人生不如意的是,不能置身时代之外,公平地选择哪种时间和死亡。无法把体验到维新后的幻灭感的死与没有体验幻灭感就先死,这二者并列起来进行选择。因为先死了就没有后死,后死也不可能成为先死。所以人们只能把这两种死放到未来,遵循先见,选取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体验到幻灭的死,在他的先见中,含有对权力的毫无感受的年轻人那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并在革命成功之后感受到幻灭和绝望,就像是看清了月球背面时的感怀,即便求死,那样的死不过是逃避比死更甚的凄凉。而且无论那是怎样真挚的死,也难免被当作疲倦的革命的午后发生的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这正是本多想把这首政治诗献于勋的灵前的动机。勋至少是梦想着太阳而死的,而这首诗中的早晨却是在龟裂的太阳下,摊开化脓的伤口。可是,偶然生于同一时代的勋的壮烈的死,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连着一条斩不断的线。这是由于人们舍弃生命追求的未来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与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与最丑的幻想,也许都是同样的地方,甚至都是同样的事物。勋豁出生命追求梦想,他的先见越是英明,他的死就越是纯真,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也就愈加一致了。难道不能这样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会有这些想法,自然是由于那庞大的印度的影响。印度将重重莲花瓣式的构造植入他的思考,不容许他停留在直线的简约思索上。本多为营救勋而不惜抛弃审判官(虽然其中含有未能营救清显的悔恨的心理),恐怕是他此生仅有的一次无私献身精神。在徒然失去勋之后,除了向转世去占卜未实现的理想,到轮回之外去瞻望未来之走向,别无他法。赋予难以保持“人类”之心的本多的,正是可怕的印度。

认为无论成功或失败,早晚会带来幻灭的所谓先见,算不上是什么先见,因为它不过是常见的悲观论者的见解。最重要的只有以行动,以死来体现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它。随处设置的时间的玻璃屏障,决不是人力所能逾越的,只有靠勋的那种行为,才能使屏障两侧均等地透视成为可行。使所有的渴望,憧憬,梦想,理想,使过去与未来变成等价的东西,变成平等的东西。

在死的瞬间,勋果真看见了这样的世界吗?本多已上了年纪,弄清自己死时将会看到的情景,已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与假想的勋互相对视,这边的先见切实抓住了还未看见的那一边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正充满无限的渴望透视着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或尚未获得的东西,确切抓住了来自过去的,对自己充满渴望的光辉。这是千真万确的。两个生命,通过不能再生的两个机缘,穿透那屏障而结合。勋与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经历结局而死的诗人,与拒绝经历结局而死的年轻人之间,暗示了一种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用各自的方法追求和期望的事物本身将会如何呢?历史决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的意志的本质正是勇于参与历史的意志。这种想法即是本多从少年时代以来的一贯主张。

……那么,怎样才能把这本作为最好祭祀品的诗集献给勋的亡灵呢?

就这样将它带回日本,供奉在勋的墓前行不行呢?不行,本多知道勋的墓穴里是空的。

对,不如将它献给月光公主。献给坚持说自己是勋的转世那位年幼的公主最合适。这应该说是最快捷的投递了,自己成了能够轻易穿过时间的屏障,往来如穿梭的信使了。

但是,年仅7岁的公主,就算再聪明,能够理解这诗中的绝望吗?而且勋的转世采取的形式过于直露,致使本多产生了一丝疑虑,首先,在明亮的日光下检查过的,公主可爱的浅黑色腹部上没有那三颗星状黑痣。……

本多决定将印度土特产上等纱丽和这本诗集作为进献的礼品,让菱川和蔷薇宫取得联系。回话说,三天后,公主特命打开因国王外出而关闭的却克里宫,在“王妃宫”里接见本多。

不过,这是附带了女官的苛刻条件的。据说,本多去印度旅行期间,公主一直急切地盼望本多回泰国,并且坚持要在本多回日本的时候同去日本,还闹着要做旅行的准备,女官们不得不假装准备行装来哄她。因此,女官们希望本多在谒见时,不要提到回国的日期,连回国二字都不能说,尽可能装出要在泰国长住的样子。

正文 第十一章

回国的前一天早晨,晴空万里,天气炎热。

为了上午10点的谒见,本多和菱川大热天也系了领带,穿上西服,于9点40分来到了宫殿。

1882年朱拉隆功大帝建造的这座宫殿,是位意大利建筑师的杰作,融合了新变态式风格与暹罗风格,极其宏伟壮丽。

这座宫殿耸立在热带的蓝天下,正面的造型梦幻般复杂。抬头望去,那巧夺天工,耀眼得令人晕眩的正面,尽管是欧式的,仍带有亚热带建筑特有的迷醉与酩酊。青铜像守护着左右两侧缓缓上升的大理石台阶。再往前是正门,罗马式神殿的拱洞上部,庄严的栉形立壁上,镶嵌着色彩绚烂的大帝画像。以上均属新变态式风格,全部用大理石、浮雕与黄金构成。再上一层是走廊,装饰着桃红色大理石的科林斯式立柱。走廊中央有个像船上的望楼样微微突起的,朦胧可见白地天花板上的枣红色和金黄色格子的暹罗式楼阁。山墙上雕刻着烛台样的却克里王朝的徽章。由此往上,直到相当于佛塔尖上的黄金塔顶端,是一层又一层暹罗式金黄和朱红色的复杂的重檐,重叠着舞女耸肩似的翘向青空的鸱尾。这一切足以使人感受到,却克里宫的整个结构似乎是要以极其复杂,色彩极其鲜艳而疯狂的高贵王族的热带式梦想,压碎坚固而理性的欧式的冰冷基座。它就像锐爪尖嘴的梦魔,扇起金色与朱红色的翅膀,压在横卧着的王者威严冷酷的白色胸脯上。

“这里太美了。”菱川停下脚步一边擦去脸上的汗,一边说道。

本多立刻发觉,菱川的怪癖又要旧病复发。发现苗头马上摧毁它,乃是善意的表现。

“美也好,不美也好,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应邀来谒见的人而已。”

没想到本多如此不客气,菱川的眼睛里露出畏怯的神色,缄口不言了。本多后悔怎么没有从来曼谷之日起,就采用这种有效的方法。

两名军官来为他们引路,并暗示月光公主一时高兴而暂时打开了这座关闭已久的宫殿,为此做了相当繁杂的准备。于是,本多照着菱川的眼色,迅速把一些钱塞进了军官的口袋。

打开巨大的宫门进入光线暗淡的大厅,看见由黑色、白色、灰色和斑纹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摆着大约20张红木滚边的洛可可式椅子。曾见过面的女官跟军官交接了两位客人,领着他们走进了右边的大门。这里天井很高,是采光很好的欧式宫殿大厅,天井上吊着枝形灯,在几张意大利式镶花边的大理石桌子周围,放着金色与红色的路易十四式的椅子。

墙上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四位王妃和母后的等身画像。据菱川介绍说,四位王妃之中,有三位是姐妹。画像全是维多利亚王朝的画法,显示了外国画家的精心描画的痕迹。尤其是容貌的描绘,表现出了画家的良心与阿谀、真诚与恶意、对于如此写实没有把握的缩手缩脚的大胆与厚颜无耻的虚假的混合。王族特有的稍显沉郁的气质,和微黑肤色的肉感相互映衬,加上服饰及背景的热带风情,使得写实的画面也充满了梦幻色彩。

大帝母后泰普西林是位身材矮小的贵妇人,她的长相给人以阴沉野蛮的威慑感。本多仔细地欣赏着每一幅画像。菱川介绍说,第一夫人是三姐妹中的小妹,和她的大姐斯塔南、二姐索万古·瓦塔娜相比,谁都会认为斯塔南王妃最美。

斯塔南王妃的画像在房间最里面,被阴影遮了一半,是一幅立像。王妃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窗边,窗外蔚蓝的夕空中浮着几缕云霞,压弯的橘树枝条伸到了窗前。桌子上放着景泰蓝花瓶和金酒瓶、金酒杯,花瓶里插了枝小小的莲花。王妃的金色衣裙下露出了美丽的赤脚,粉红色绣花上衣的肩头,佩带着宽宽的绶带,胸前的勋章闪着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象牙扇。扇穗和地毯都是像晚霞那样的绛红色。

吸引本多的是五幅画像中这张最美丽可爱的玲珑娇颜。那微启的丰唇,稍觉冷峻的目光,以及短短的发型,都使人不由想起月光公主。凝神注视时,又不觉得相似了。可是不多久,仿佛笼罩这幅画面的暮色又从四处冒出来似的,那握扇的黑色纤细小指,那扶桌的弯曲手指,又渐渐相似了起来,最后,就连严峻的目光及嘴唇都和月光公主重合了。然而,如此登峰造极的相似,却又像沙钟的沙子似的,不断地崩溃了下去。

这时里面的门开了,那三位老女官簇拥着公主出现了。本多和菱川向公主深施一礼。

看来挽巴茵之行溶解了女官们的心,公主高兴地叫着跑到本多跟前也没有人阻止。菱川赶紧像鸽子啄食撒豆般地,将公主杂乱无章的话对着本多耳朵翻译起来。

“您的旅行好长啊……我寂寞极了……为什么不给我多写写信呀?……泰国和印度哪里大象多?……我不想去印度,想早点儿去日本……”

公主拉起本多的手,把他带到斯塔南王妃的画像前。

“她是我的祖母。”她炫耀地说。

“公主为了让本多先生看到这幅美丽的画像,而请您来却克里宫的。”为首的女官插话道。

“但是我只继承了祖母的身体,心是来自日本的,我本来想把身体留在这里,让心回到日本去。可是那就得死啊。所以身体也必须一同带回日本去,就像小孩子到哪儿都抱着她的布娃娃一样……,您明白我的话吗,本多先生?您见到的我的可爱外表,其实是我的布娃娃呀。”

公主幼稚的话当然没有菱川翻译得这样有条理。但是公主不停地讲话时的清澈的眼睛,在翻译过来之前,已经使本多的心开始战栗了。

“还有一个布娃娃。”公主完全不顾大人们的想法,跑到大厅中央,阳光把一个个窗格映在那儿。桌子上镶嵌着一些图案龃龉复杂的象牙雕花,刚刚够到桌子面的公主,用指尖挨个摸着上面象牙雕刻的藤蔓和花朵,歌唱般地说:“和我十分相像的布娃娃在洛桑。她是我的姐姐,但姐姐不是布娃娃,她的心、她的身体都是泰国人,不像我本来是日本人。”

公主欣然接受了本多献上的纱丽和诗集,可是只翻了几下诗集便把它放在了一边。一个女官抱歉似地解释说,公主还读不懂英文。本多的尝试没有成功。

在这没有丝毫家庭气氛的房间里,应公主的要求,本多给她讲了一些印度的故事。但是,当他看到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故事的公主,眼睛湿润,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时,想到自己对她隐瞒了明天就要回国的事,心里很难过。

与公主何时还能重逢呢?公主长大后一定非常美丽吧,不知那时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说不定今天就是与公主的诀别。转世的神秘也会像热带午后的庭院里飞过的一只蝴蝶影子,将从公主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也许这一切仅仅是勋借助年幼公主的痴话,向本多传达自戕前没有告诉他的歉意罢了。若真是这样,就可以轻松离开日本了。

可是听本多讲故事时,眼泪汪汪的公主无疑预感到了别离。本多尽量选择孩子爱听的可笑的段子讲,可是公主的大眼睛里的哀伤却越来越深。

本多讲一小段就停一下,让菱川翻译过去,突然,公主使劲睁大了眼睛,女官们一齐凶神恶煞地盯着本多,本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突然尖叫着紧紧抱住本多,女官们站起来拼命要拉开公主,公主的脸贴着本多的裤子,不停地哭喊着什么。

于是一场较量又开始了。女官好容易把公主从本多身上拉开,示意本多“快离开”,在菱川翻译的时候,哭喊着的公主又差点儿抓住本多。本多穿过桌椅逃走,公主哭着追赶他,女官从三面包抄公主,路易十四式的椅子哐当哐当倒在地上,宫殿的大厅变成了捉迷藏的院子。

本多总算甩掉了公主,穿过前厅,出了大门,跑下大理石台阶时,听到背后公主的哭喊声回荡在宫殿高高的天井里,本多又踌躇了起来。

“女官让您快走,她们来想办法善后,先生快点儿走吧。”

本多被菱川催促着,汗流浃背地跑到宽阔的前院。

车发动后,菱川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本多说:“真是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这算什么受惊呢?也不是头一次了。”

本多用白手巾擦着汗,掩饰自己的狼狈。

“刚才先生对公主说的是‘本来打算从印度坐飞机回来,可是因为是军用飞机,没有买上票’吧?”

“是这么说的。”

“我给翻译错了,漏出了真话,我给译成了‘要坐飞机回日本,但因为是军用飞机,连您的票也没买到,所以不能带您回去了’。公主就说‘我不让你走’,‘一定要把我带去’,结果造成了这个局面。女官们很生气,怪罪我们违约。哎呀,这都怪我太愚笨,实在是抱歉。”菱川表情平淡地向本多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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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日泰定期航班自去年即昭和15年开通。为封锁援助蒋介石的物资,日本向法属印度支那派遣了监督委员后,法属印度支那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硬,恢复了原有的台北——河内——曼谷航线,并增加了经由西贡的南方迂回航线。

这是大日本航空公司经营的民航。而五井物产公司却认为,军用飞机的设备虽然不好,但速度快,发动机性能好,所以偷偷乘坐军用飞机是最地道的,它既可以给迎送的人们留下公务紧急的印象,还可以向军方显示五井物产的威风。

本多对热带的风物很是恋恋不舍。随着金色的佛塔渐渐消失在绿色的密林中,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经历的转世际遇,全变成了一篇童话,变成了一场梦。虽然转世的证据确凿,但月光公主太幼小,一切都混淆于儿歌的哀欢,没有触及清显和勋的生活之流,及其那湍急的终结,犹如招摇过市的一辆疯狂的彩车。

奇迹也需要日常性,这真是不可思议!飞机离日本越来越近了,自己即将回到那只剩下没有奇迹的日常性中去,本多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他终于不仅失去了理性的法则,而且失去了过去的桎梏。甚至与月光公主的离别都没有使他特别悲伤。在飞机上遇见大肆谈论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军人,既不觉得讨厌,也没有任何感动。

看见前来迎接的妻子,本多感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离开日本时的自己和归来的自己,以微微浮肿,睡眠不足的苍白的脸为媒介,逐渐融合在一起了。两个时刻的间隔消失了,旅途中深深的红色伤口仿佛也不留痕迹地平复了。

“您回来啦。”

妻子站在欢迎的人们背后,取下肩上的素色羊毛披肩。她不喜欢美容院的造型,一回家就自己将烫发抻平一些,但仍看得出原来的发型,鞠躬时,她那熟悉的鬓发伸到了本多的鼻子底下,散发着一股电烫过的焦味。

“妈妈身体很好。但是夜晚太冷,怕得感冒,就在家里等着您。”

梨枝不等本多发问,就抢先报告了婆婆的情况,话里没有一丝敷衍的感觉,使本多感觉宽慰。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明天,你赶快去商店买个布娃娃来。”在回家的车里,本多对妻子说。

“好的。”

“在泰国见了一位小公主,我答应送她一个日本娃娃。”

“那样的娃娃可以吗?”

“不要太大了,这么大小就行了。”

本多比划着怀里抱着那么大小。他也想到了寓意变成男子的男娃娃更好,又觉得不太自然,就没说出来。

老态龙钟的母亲穿着细条纹布和服,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儿子。她把短发染得黑黑的,金边眼镜的细腿压着头发挂在耳朵上,本多总想劝母亲不要染发,戴镜子,可老是晚一步。

妻子和母亲跟着他穿过走廊,向黑暗空落的里屋走去时,本多忽然发觉自己的脚步很像父亲回家时的脚步。

“好啊,在战争开始前回来了,我真为你揪着心哪。”

曾当过爱国妇女会活跃的干部的母亲,在冷飕飕的走廊上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说。年迈的母亲害怕战争。

休息了二、三天后,本多去丸大厦的事务所上班,开始了忙碌而平稳的生活。日本的冬季使他的理性很快苏醒了。理性好像是那东南亚之旅中难得一见的冬季候鸟,又像是飞到回返日本的本多冻结的心灵港湾上的一只仙鹤。

12月8日早晨,妻子进来叫醒了本多。

“今天提前叫醒您,对不起。”她平静地说。

“怎么啦?”

他以为是母亲身体出了问题,赶紧起来了。

“跟美国打仗了,刚才听的广播……”梨枝的语气依然带着些歉意。

早晨去事务所上班,大家都在谈论攻击珍珠港的新闻,根本没人工作。年轻的女职员尖声地笑个不停,本多很惊讶,难道女人只知道把爱国的欢乐和肉体的欢乐混在一起来表现吗?

午休时间到了,大家商量一起去皇宫广场。本多送走大家后,把事务所的门锁好,一个人去散步,自然是去二重桥前的广场。

丸之内附近满街都是人,大家不约而同到这里来了。

本多暗想,我已经47岁了。肉体和精神都失去了朝气、力量和纯洁的热情。再过十年,就该准备后事了。但自己决不会死于战争。本多没有军籍,即使有,也不害怕被驱上战场。

他已经到了远远地为年轻人勇敢的爱国行动拍手称快的年纪了。去轰炸夏威夷!这种惊人的行为距离他的年龄太遥远了。

距离仅仅在于年龄吗?不是的。本多本来就不是为行为而生的人。

他的人生和所有人一样,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是只知道走,从没有跑过的人,他曾经打算过救助别人,却从没有需要别人救助过。他缺少被救助的资质。人们不由自主伸手去救助值得珍视的光辉价值那样的危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不就是所谓魅力吗?)遗憾的是,他是缺乏魅力的具有自主性的人。

如果说本多对攻击珍珠港的狂热感到嫉妒,那未免夸张。他只是成了“自己今后人生中不会再放出什么光彩了”这种忧郁确信的俘虏。他从来没有真正渴望过这种光彩!

但是印度贝纳勒斯的幻影一出现,何等壮美的荣光也会黯然失色。大概是由于转生的神秘使他心灵枯萎,丧失勇气,使他明白一切行动都是徒劳,……难道说,这一切哲学最终都是用来保重自己的吗。他就像在躲避身边燃放的花炮似的,人们的狂热反而使自己心越来越缩小。

远远看见聚集在二重桥前的人们手里拿着太阳旗,听见他们在山呼“万岁”。本多在自己与他们之间,隔开了一条宽阔的沙子路,眺望着护城河堤岸上枯草和寒冬的凋零色调。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站着,两个穿藏蓝色工作服的姑娘手拉着手,大声笑着跑过他的身边,本多瞥见她们的雪白牙齿,在冬日下闪光。

冬天的弓形的美丽嘴唇,她们走过的一瞬间,在清澈的大气中划出一道娇艳温暖的裂缝的女人的嘴唇……,驾驶轰炸机的勇士们一定梦见过这样的嘴唇。人在青年时期总是这样的。追求最残酷的东西,同时又被最柔媚的东西所诱惑。这柔媚的东西,或许就是死吧。……本多也曾经年轻过,但他是决没有被死诱惑过的“有为青年”。

这时在本多眼里,冬日照耀的宽大的沙子路,突然变成了广漠的荒野。30年前清显给他看过的,日俄战争影集里的《追悼得利寺附近的阵亡者》的照片,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的风景重合,并占据了它。那是战争的结束,这是战争的开始。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远方的山脉云蒸霞蔚,左边开阔的山麓缓缓增高,右边的视野与稀疏的树林一起消失在黄尘升腾的地平线。再往右,一排排越来越高的树木替代了山坡,树林间望得见斑驳的橙黄色天空……

这是那张照片的背景。照片正中有个很小的白色墓标和白布飘动的祭坛,上面摆着一些花束,数千名土兵围着它低垂着头。

本多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幻象。高呼“万岁”的声音和太阳旗的海洋又回来了,可是,本多的心里留下了无比悲伤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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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战争期间,本多将余暇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到处搜寻这种不合时宜的书成了他的乐趣。新出的书越来越无聊,于是旧书店里积满灰尘的书就越来越有市场。只有这里才公然销售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趣闻。而且比起物价上涨来,不管是外文书还是日文书,低廉的价格总是维持不变。

本多从这些旧书中学到了许多西方有关轮回转世的学说。

那是公元前5世纪伊奥尼亚哲学家毕达格拉斯的著名学说。他的轮回学说接受了公元前6至7世纪,风靡整个希腊的俄耳浦斯教团密教的影响。而且,俄耳浦斯教是整整动乱了二百年中,到处煽风点火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后裔。

酒神来自亚洲,与希腊各地的地母崇拜以及农耕仪式的结合,暗示了二者本为同源。大地母神生机勃勃的姿态,本多在加尔各答的杜尔加寺庙已亲眼看到了。酒神早已来到了北方的色雷斯,与冬同眠,与春同醒,体现了自然界生命的循环不息。无论它装得多么快活放纵,也是那夭折的美少年们——以阿多尼斯为代表的五谷精灵们的先驱。如同阿多尼斯必将与女神阿芙罗狄蒂相会那样,酒神在后来各地的秘密仪式中,也与大地母神契合。在德尔斐,酒神与地母并祀,而雷尔纳秘密仪式的主神就是这些男神女神的圣合。

酒神来自亚洲。这带来疯狂、淫荡、生啖和杀人的宗教,正是为解决“灵魂”的问题从亚洲来的。本多联想起印度的体验,眼前浮现出恐怖的情景:它那不允许理性的明晰,不允许人和神停留在稳固的美丽形态里的狂热,恰似阿波罗式的希腊富饶的田野上空,扑天盖日袭来的蝗群,转瞬之间使田野一片荒芜,把庄稼吃得精光。

酩酊大醉、死亡、疯狂、热病、破坏……为什么这些邪恶的东西这样迷惑人们,使人们灵魂出窍呢?为什么人们的灵魂如此舍弃安逸的家园,而飞到外面去呢?为什么心灵如此厌恶平静的停滞呢?

这是发生在历史上的,也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人们一定感到,不如此就无法触及那圆形的宇宙、那全体、那全一。烂醉如泥、披头散发、撕破衣服、裸露生殖器、血淋淋地活剥生啖……人们竟然如此程度地想用自己的指尖去触及“全体”。

这就是经俄尔浦斯教团洗炼过,并变成秘密仪式的“凭灵(神灵附体)”和“脱自(灵魂出窍)”的心灵体验。

使希腊的思想中产生轮回转世的正是这“脱自”的体验。转世最深刻的心理源泉即是“恍惚”。

在俄尔浦斯教团信奉的神话中,酒神名叫狄俄尼索斯·扎格留斯。扎格留斯是地母神的女儿浦西芬尼与天神宙斯所生的儿子,是受父神钟爱,指望其统治未来世界的婴儿。传说天神宙斯热恋地神少女浦西芬尼时,化作大地的精灵(大蟒)而同她交媾的。

生性嫉妒的宙斯之妃赫拉发觉此事,教唆地下巨人梯坦等,用玩具引诱幼小的扎格留斯,将他残杀后,肢解了尸体煮食之,只把心脏由赫拉献给宙斯,宙斯把它赐给塞美勒,由此再生为狄俄尼索斯。

同时,宙斯对梯坦等的残忍极为震怒,以雷霆击之,后来,从梯坦的骨灰里产生了人类。

就这样,人类继承了梯坦的邪恶本性,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咀嚼的扎格留斯之肉余香尚存,因此体内还保留有神的因素。所以俄尔浦斯教团提倡,要由“脱自”皈依狄俄尼索斯,通过自我神化达到神圣的本源。他的圣餐的仪式,甚至影响到后来的基督教的圣饼和葡萄酒。

被色雷斯的女人们割下四肢杀害的奏乐者奥尔弗斯,仿佛再现了狄俄尼索斯的死。他的死、复活及冥府的秘密成为俄尔浦斯教团的重要教义。

如果由“脱自”走出躯体的游魂,转瞬间能够接触狄俄尼索斯的神秘,那么,人类早已懂得了灵肉的分离。肉是梯坦的邪恶骨灰所生,而灵则保留了狄俄尼索斯纯洁的余香。而且俄尔浦斯的教义上说,地上的苦并不与肉体的死亡一同结束,脱离了尸体的灵魂,在冥府度过一段时间后,必须再次出现在地上,附在别的人或动物的身体上,沿着无限的“生成之环”循环往复。

本来具有圣性的不灭的灵魂,必须经历如此黑暗的弯路,溯本求源,乃是由于肉体所犯的原罪,即梯坦等杀害扎格留斯。地上的生活又添新罪,罪上加罪,人永远摆脱不了轮回之苦。有的罪不一定投生为人,或许变成马、羊、猪、狗,或者变成冰凉的蛇,终生匍匐在地上。

祖述和深化了俄尔浦斯教的毕达格拉斯教团,是以轮回转世学说与宇宙呼吸学说为其教义之特色的。

后来,本多在弥兰陀王的生命观灵魂观中,看到了这“宇宙呼吸”的思想的痕迹,它与我国古神道的密义也有相通之处。弥兰陀王曾与印度思想作过长时间的交谈。

同小乘佛教那种童话般明朗的《本生经》比较,教义虽然相通,但伊奥尼亚充满阴郁色彩的轮回学说使本多心灵疲惫,还不如去听万物流转论者赫拉克利特的解说。

只有在这流动的统一的哲学里,“凭灵”和“脱自”才能合一,一者即一切,一者来自一切,一切来自一者。在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领域,自我消失,可轻而易举地实现与宇宙的合一,在某种神的体验中,我们可以成为一切。在那里,人与自然,鸟与兽,风声呼啸的森林,鱼儿跳跃的小河,白云缭绕的山峰,岛屿散在的碧海无不互相摘去存在的框框,融为一体。赫拉克利特讲述的便是这样的世界。

这些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雄浑的思想。本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只觉那光芒亮得耀眼,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解放感,可又不愿匆忙挪开捂住眼睛的手,怕晃瞎了眼睛,而且觉得自己的感性和思想还不成熟,不能沐浴如此无边无际的光明。

正文 第十四章

……于是,本多暂时将目光转移,埋头研究起复活于18世纪的意大利的轮回转世学说。

生活在16、17世纪的修道士唐玛佐·康帕内拉信奉转世学说。这位异端与叛逆的哲学家,在29年的监狱生活之后,被接到法国,度过了幸福而荣耀的晚年。当路易十四诞生之际,他献上了作为自己的轮回学说的实证的赞歌。

康帕内拉从鲍提罗那里学习婆罗门教徒的轮回转世论,知道了死者的灵魂甚至会投生为猴、象、牛等。而且假托毕达格拉斯教团是信奉灵魂不灭和转世的,规定《太阳之都》(他的主要著作)的居民“来自印度,是躲避莫卧尔人的篡夺和暴虐的贤人们”,称他们为“毕达格拉斯式的婆罗门教徒”,但关于其轮回的信仰却含糊其辞。然而康帕内拉自己却提倡“死后的灵魂既不进地狱和炼狱,也不进天堂”。

可以窥见其轮回学说之一斑的据说是《高加索十四行诗》。其中康帕内拉流露了充满悲伤的感怀,诗歌唱道:人类不会因自己的死而进步,即使将灾祸转变,邪恶却更加猖狂,这已屡见不鲜。相信感觉在死后也会永远存在,不过是为了忘却现世的烦恼。既然不知道前世是痛苦的还是平安的,又怎能知道死后呢?

与贝纳勒斯的欣求相比,提倡轮回学说的西欧人,全被今世的不如意和悲愁压得一筹莫展。他们不希求来世的欢乐,只求忘却。

说到这里,18世纪的哲学家笛卡儿的激烈反对者维科,虽然同样倡导轮回学说,但其才气和斗志处在尼采的永劫回归论的先驱者的位置,维科根据他那一知半解的知识,称赞日本民族是尚武的民族,本多愉快地读到了他写的一段话:“日本人犹如迦太基战役时的罗马人,礼赞英雄的人性,武勇善战,语言颇似拉丁语。”

维科以其回归的观念解释历史,即各文明时代是以比最初的“感觉的野蛮”更为恶劣的“反省的野蛮”结束的。前者意味着高洁的未开化,后者意味着卑劣狡猾、奸佞诘诈。这有毒的“反省的野蛮”、“文明的野蛮”经历的几个世纪中,不能不遭受新的“感觉的野蛮”的侵袭而灭亡。……在不长的日本近代史上,本多仿佛也看到了这种情形。

维科信奉天主教式的神意,同时也发表不可知论者的言论,这些言论与“业感缘起论”是十分接近的。如:

“神与被造物是不同的实体,存在理由与本质乃实体所固有,所以被创造的实体只要是有关本质的;便是与神的实体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如果认为这看似实体的被造物是“法”和“我”,认为存在的理由是“业”的话,那么到达另一个世界的神的实体就是“解脱”。

维科在他的神学理论中提倡,神的创造“内在地”转化为被创造之物,“外在地”转化为事实,因此世界是在时间中创造出来的。他主张人的精神所思念的无限和永远是神的反映。它不受肉体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所以是不死的。但是关于无限者是怎样降落到有限的事物里的,他却诉诸于不可知论,避开不谈。不过,轮回转世学说的睿智正是从这里发端的。

印度哲学不惜借助幻想和梦,一味仰赖于坚韧的认识力,始终与不可知论无缘,这是令人惊叹的。

正文 第十五章

……本多了解到西洋的这种轮回思想,是一些极其孤独的思想家从古代断断续缕梳传下来的,他觉得公元前2世纪统治西北印度的弥兰陀王接见那迦西那长老时提出的种种问题,似乎对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抱有深深的怀疑与好奇心,而把希腊自古以来的毕达格拉斯派哲学抛之脑后,也是势所必然的。

日译本《大藏经》中《弥兰陀王问经》的第一卷,是以描写都城开头的。

“如是所闻:希腊人殖民建国之地,都城奢羯罗是通商贸易的中心。山清水秀,有花园、森林、池塘和湖泊,山川林野形成(天然的)极乐净土。该地居民充满虔诚,因敌人已尽被扫荡,毫无不安和压迫之感。皇城周围,鹿砦堡垒、宏门高拱、白壁深壕,防备森严。街道宽阔,十字街、市场等设计甚是巧妙。商厦装饰绚丽,名贵商品汇集。数百座慈惠院庄严肃穆,数千幢高楼大厦如西马拉雅山巅,高耸云霄。街上,青松般的男子,花朵似的女子,婆罗门、刹帝利、毗舍、首陀等上中下各阶层的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

“市民欢迎各教派学者教师,所以奢羯罗府犹如各宗长老硕学之渊薮。销售贝纳勒斯纺织品及其他种种绸缎布匹的商号鳞次栉比。花市芬芳馥郁。许多如意宝珠之类的宝石商店以及金银铜石商店,犹如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山。商店五谷满仓,商品库存丰富。果品应有尽有。生活方便优裕。总而言之,这奢羯罗府的富庶可与北俱卢洲匹敌,其繁华可与天上界拮抗。”

自恃甚高,辩才无敌的弥兰陀王,认为印度现在不过是智慧的谷壳。他初次会见具有真知灼见的高僧那迦西那就是在这繁华似锦的都市。

弥兰陀王向那迦西那提出下面的疑问。

“高僧啊,当我呼唤那迦西那时,这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长老反问道:“你认为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高僧啊,我认为那迦西那是存在于身体内部,化为风(呼吸)而进出的生命(灵魂)。”

本多读到这里,不由想起毕达格拉斯的宇宙呼吸说。就是说,希腊语的灵魂本来的意思是气息。如果人的灵魂是气息,可以说人是靠空气生存的。整个宇宙也是如此,由气息和空气来维持。这就是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所主张的。

高僧又反问,吹法螺的人,吹笛子的人和吹角笛的人的气息,一旦吐出就不再返回,可他们不死,这是为什么呢?国王回答不出来。于是,那迦西那说了一句话,暗示希腊哲学与佛教的根本区别。

“并不是灵魂存在于呼吸之中,进出的气息只是身体的潜在能力(蕴)。”

……本多此刻预感到下一页的回答。

“国王问道:‘高僧,无论什么人,死后都复生吗?’

“‘有的复生,有的不复生。’

“‘那是些什么人呢?’

“‘有罪孽者复生,无罪孽者不复生。’

“‘高僧您复生吗?’

“‘如果我死时,心中贪恋生而死,则复生,否则不复生。’

“‘善哉,高僧。’”

此后,弥兰陀王萌发了旺盛的探究欲,执拗地就轮回转世问题,接连发问。关于佛教“无我”的论证及“既然无我,为何有轮回?”等关于轮回主体的追究,以希腊式对话的螺旋状穷理的方式向那迦西那质疑。如果轮回是由于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的业的报应,那么必须有对行为负责的永恒的主体。但是,既然高僧所属部派佛教的阿毗达磨教学断然否定《奥义书》时代承认的“我”,还不知道后世精妙的唯识论体系的高僧仅回答:“没有作为实体的轮回的主体。”

但是,那迦西那以一盏灯来比喻轮回转世。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本多觉得这一比喻,具有无法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仅仅是像这火焰似的“事像的连续”。

那迦西那还这样教导:“所谓时间,即轮回的生存本身。”这与相隔久远的后世的意大利哲学家的解释非常相近。

正文 第十六章

……弥兰陀王与佛教徒进行对话也是理所当然的。国王是外国人,原本就在印度教圈外。虽然他是统治者,但不是生活在印度的种姓制度中,无论怎样去接近印度教,也只会被其排斥的。

但是本多最初接触轮回这个词,是30年前,在松枝清显家,听月修寺住持尼讲述佛法后,自己阅读了L·德隆尚的法译《摩奴法典》。从纪元前2世纪到纪元后2世纪之间形成的这部法典,继承了始于纪元前8世纪的,梵我一体的《奥义书》时代确立的轮回思想。

“诚然,善业之人为善,恶业之人为恶,因净行为净,因恶业为黑。故曰:人由欲成,欲生意向,意向生业,因业而有轮回。”

看来本多在贝纳勒斯的体验,也许早在19岁接触这部法典时就已注定了。《摩奴法典》包罗万象,宗教、道德、习惯、法律,从开天辟地到生死轮回,由于贤明的英国人的推广,在英国统治印度期间,这部法典对印度教徒一直发挥了作为实定法的作用。

重读这法典的本多,重新接触到了贝纳勒斯那样的欢喜和虔诚的源泉。因为《摩奴法典》在庄严的第一章里描述了,排开黑暗的混沌发出光辉的自存神,首先造水,然后将种子放进水中,种子长成了像太阳般光辉的金色的卵,一年后,全世界的始祖梵天破卵而生。培育梵天的水正是贝纳勒斯的水。

《摩奴法典》所昭示的轮回之法把人的转世分成三类。支配一切众生肉体的三种性情之中,喜悦、恬静及充满清明的感情的睿智,转世为神;热爱事业、优柔寡断、从事不正当职业并耽于享乐的无智,转世为人;放荡懒惰、软弱、残忍、无信仰、过着邪恶生活的游惰性,转世为畜生。

《摩奴法典》详细规定了转世为畜生之罪:杀害婆罗门者,人犬、猪、驴、骆驼、牛、山羊、绵羊、鹿、鸟之胎;偷盗婆罗门金钱的婆罗门,一千次转世为蜘蛛、蛇、蜥蜴及水栖动物之胎;侵扰高僧打坐者,一百次转世为草、灌木、蔓草及肉食兽;盗五谷者变成鼠,盗蜜者变成虻,盗牛奶者变成鸟,盗调料者变成犬,盗肉者变成秃鹰,盗肥肉者变成鹈,盗盐者变成蟋蟀,盗绢者变成鹧鸪,盗亚麻布者变成蛙,盗棉布者变成鹤,盗牛者变成大蜥蜴,盗香料者变成麝香鼠,盗蔬菜者变成孔雀,盗火者变成苍鹭,盗家具者变成蜂,盗马者变成虎,盗妇人者变成熊,盗水者变成郭公鸟,盗果实者变成猿。

正文 第十七章

……依据完好保存了巴利语原典风貌的《南传大藏经本生经》的,泰国小乘佛教的朴素教义,即使是佛陀,其过去世的菩萨行期间,无罪而轻易转世为鼠或金色的天鹅也是天经地义的。

在泰国流行的南传佛教,直至明治时代,还不为日本所了解。佛陀圆寂后,大约一百年至二百年间,小乘佛教分裂成许多派别,称为小乘佛教二十部。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统治下的摩泗陀,使其中的“分别上座部”传到了锡兰,至今仍流传于锡兰、缅甸、泰国、柬埔寨等国。

用巴利语书写的“分别上座部”的三藏中的,繁琐详尽的律藏规定,至今仍是泰国修行僧的戒律,严格规戒着他们的日常修行。戒律规定比丘250戒,比丘尼350戒。

其轮回转世观是怎样的呢?它与唯识论有何区别,有何特色呢?且不说年幼公主的信仰,曼谷街头随处可见的,身披袈裟的僧人们内心暗藏的轮回思想是怎样的呢?本多渴望了解这些而广泛阅读佛教书籍。

结果他知道了,这些南传上座部的教义,起源于与弥兰陀王交谈的那迦西那高僧所属的阿毗达摩教学。关于《弥兰陀问经》流传的途径,有学者认为,最初大概是在希腊的殖民地西北印度写的,流传到东边的马加达地区而改为巴利文,增补后传到了锡兰,不久经锡兰流传到了缅甸、泰国等国家。这就是暹罗版大藏经《弥兰陀问经》的由来。

因此可以认为泰国人信奉的轮回观,大致与那迦西那高僧所说的轮回观相同。这一派认为:

“引起轮回转世的‘业’的主体是‘思’,即意志。”

这种观念与《阿含经》的说法业很一致,接近佛教最根本的思想。若站在动机论的立场,正如这派所说的那样,人的肉体或外界事物本无善恶之分,使其成为善或恶的全是心,是“思”,是意志。

按说可到此为止,但阿毗达摩教学为了说明无我,又从整个物质界的无善恶开始解释。譬如那里有辆车,构成车的诸因素不外是一般物质的诸因素,但由于乘它的人轧了人而逃走,这车便成了罪的容器。心与意志是罪与业的原因,所以我们本来是无我的。然而“思”坐在那里面,因贪、嗔、邪见、无贪、无嗔、正见之六业道引起轮回转世,因此尽管“思”是轮回转世的原因,却不是主体。主体终归是无法知晓的。来世只是今世的连续,与今世连成一体的长明灯便是生。

此时的本多,感到更能够理解年幼的泰国公主的内心了。

每到雨季,曼谷便河水泛滥,道路与河流,河流与田地的界限顿时消失,道路变成河流,河流变成道路。生活在那里的那颗幼小的心灵里,时常会出现梦想的河水淹没现实,冲破前世与来世的堤坝淹没今世的情景吧。而且从河水泛滥的田野着露出稻子青绿的叶梢,原来的河水与田地里的水都沐浴着同样的太阳,倒映着同样的积雨云。

也许月光公主的心里发生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来世与前世的洪水,极目远望,在雨后明月高悬的广淼水域里,遗留着一个个岛屿似的现世明证,使她难以置信。堤坝已决口,境界已冲破,从现在起,前世可以自在发言了。

正文 第十八章

……本多借助留在曼谷的那团可爱的迷,轻易回归了使他年轻时烦恼的唯识论,回归了那雄伟的大迦蓝般的大乘佛教体系。

尽管如此,“唯识”也是一座令人头晕目眩的崇高智慧的宗教殿堂,它以最为周详精密的理论,克服了佛教否定“我”与“魂”,围绕轮回转世“主体”的理论的困难。那繁冗无比的哲学成就就像曼谷的晓寺,在充满拂晓凉风和微光的幽玄里,洞穿了清晨淡蓝的苍穹。

正是“唯识”最终解决了几个世纪都未能解决的轮回与无我的矛盾。是什么轮回于生死之间,或往生净土呢?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最早使用“唯识”一词的是印度的无着。无着的生平,从他的名字在6世纪经过《金刚仙论》传到中国以来,就已带有传说的性质。唯识说起源于大乘《阿毗达摩经》,如下面所述,《阿毗达摩经》的一个偈构成了唯识论最重要的核心。无着以其主要著作《摄大乘论》将它系统化了。顺便说明一下,“阿毗达摩”是经、律、论三藏中意味着“论”的梵语,所以《大乘阿毗达摩经》等于《大乘论经》。

我们平常是以所谓“六感”的精神作用而生活的,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唯识论创立了第七识——未那识,它包含了自我、个人的自我意识的一切。然而唯识没有就此止步,进一步设想了“阿赖耶识”的终极之识。如同其汉译“藏”那样,是包藏着存在世界的一切种子的识。

生在活动。阿赖耶识在活动。这个识是总报的果体,包藏着一切活动的结果——种子,所以要言之,我们活着,就是阿赖耶识在活动。

这个识犹如飞溅的瀑布一样长流不息。瀑布历历在眼前,而每一瞬间的水都是不同的水。水是在持续不断地翻卷着、流动着、飞溅着。

集无着学说之大成,著有《唯识三十颂》的世亲曰:“永恒流转如瀑布”。这句偈是二十岁的本多,为了清显拜访月修寺时,心不在焉地听老住持尼讲的。

这使他又想起,在印度的阿旃陀,走出一座仿佛刚才还有人呆过的僧房时,一对坠入瓦格拉河的瀑布突然映入眼帘。

这恐怕是最终的、终极的瀑布,与初次见到勋时的三轮山三光瀑布,以及很早以前见过的松枝宅邸的瀑布,就像在镜中一样互相’映照着。

在阿赖耶识中种植着一切结果的种子。只要人活着,上述七识就要活动。且不论它活动的结果,不仅这种心法的活动,其对象色法的种子也和心法一起种在这里。将此比喻为给衣服熏香,称为“熏习”,因此也叫做“种子熏习”。

可是,关于阿赖耶识本身是否是未经任何污染的中性之物,有不同的看法。如果它本身是中性的,引起轮回转世的必然是外力,即所谓业力。因为存在于外界的所有事物,所有诱惑,包括存在于内心的,从第一识至第七识的所有感觉的迷茫,都不能不以其业力施加影响的。

但唯识论将这种业力以及业力带来的种子——业种子看做间接原因(助缘),认为阿赖耶识本身既包含引起轮回的主体,又包含其动力。这就导致这样一种看法,即无着所主张的那样,阿赖耶识本身当然不是一尘不染,而是水乳交融的和合识,一半污染的成为去迷界的动力,另一半洁净的成为悟道的动力。其包藏的种子将借助善恶业的种子,来世苦乐的果报。重视业力活动的具舍论与唯识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阿赖耶识由阿赖耶识的种子现行而形成自然法则(同类因等流果),其种子以业种子为助缘而生成道德法则(异熟因异熟果),唯识在此展开了其独特的世界构造。

阿赖耶识是有情总报的果体,是存在的根本原因。例如,人的阿赖耶识现行,正是人的现实存在。

阿赖耶识就这样使这个世界——我们居住的迷界显现。一切认识的根包括了一切认识对象,并使之显现。这个世界是由肉体(五根)、自然界(器世界)和种子(可使一切精神现行的潜在力量)构成。不管是“我执”所执著的实体——自我,或是我们认为死后不灭的灵魂,都是从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发生的,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归于阿赖耶识,一切归于识。

但是,如果把唯识这个词想成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将此岸看作一个实体的主观,映现在那里的世界完全是由它产生的话,只能说我们混淆了“我”与“阿赖耶识”。因为“我”作为常数是个不变的实在,而阿赖耶识则是没有瞬息停歇的“无我之流”。

无着的《摄大乘论》中有关受阿赖耶识熏染而显现迷界的种子,解释为三种熏习。

第一是名言种子。

例如,蔷薇被认为是美丽的花。为区别蔷薇之名与其他花名,弄清究竟是怎样美丽的花,我们来到蔷薇前,认识它与其他花的有何不同。蔷薇先是作为一个名称而出现,概念引起空想,被引起的空想接触到实体,其香、其色、其形储藏在记忆中。或者,一种不知其名的花美不胜收,引起认识欲,得知其为蔷薇,便将其编入自己的概念世界中。我们这样学习意义、名称、语言、对象,还学习与之有关的知识。学习不——定只是美丽的名称,以及正确的意义,知觉与思考所得到的一切,储存于无始以来的记忆中,而不断产生出世界环境。

第二是我执种子。

八识中的第七识未那识,向阿赖耶识引发区别自他的我执时,这我执主张绝对的个我,进而推动其他六识,不断重复我执熏习。本多不得不认为,现代的自我的形成以及自我哲学的迷茫无不由此发源。

第三是有支种子。

有即三有(三界),指欲有色有五色有的全体迷界。支是因,造成一切迷苦世界的因的这个种子,就是所谓业的种子。命运的不同,走运与背运的不公平即由于这业力的功能。

——这样便明白了什么是轮回转世的主体,什么轮回于生死之间。它正是滔滔不绝的“无我之流”阿赖耶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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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九章

……越是深入学习唯识论,本多对于阿赖耶识以怎样的形态显现世界越感兴趣。因为唯识论认为,阿赖耶识引起的因果是“同时”,即一刹那交替发生的。本多只能把因果想像为时间的继起,所以他觉得阿赖耶识与染污珐的“同时更互因果”观念最难理解。而且,这显然是唯识及大乘与小乘的分歧所在,表明了对世界的解释根本不同。

在小乘佛教的世界里,就像曼谷的雨季,河水、田地的水和原野已分不清界限,无边无际地连续着。现在那里泛滥的洪水,过去有过,将来同样会发生。庭院里开满红花的凤凰树昨天立在那里,明天也是不变的。这些存在,本多死后还会继续,如果确实如此,同样本多的前世也会顺利地延续到来世,反复地转生。这样一成不变地认可世界,就像热带的土地吸收水分一般自然地认可它,就是南传上座部小乘佛教的教导。由于我们的生存是横跨过去、现在、未来的延续,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好比一条悠悠流淌的褐色的河,那红树根镶边的河存在于浓厚而缓慢的流逝之中。这种学说叫做“三世实有法体恒有说”。

与此相反,大乘,尤其是唯识,把这个世界解释为奔腾不息的激流,飞泻直下的瀑布。如果这个世界的面貌是瀑布,那么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因,认识的根据也是瀑布。它是每一瞬间都在生灭的世界。无论过去的存在,还是未来的存在都没有任何确证,只有我们手能摸到,眼能看到的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的。大乘特有的这种世界观,称为“现在实有过未无体说”。

可是,为什么是实有呢?

假如眼睛所看到的,或手所触摸的是一枝水仙花,至少现在这一刹那,水仙及周围的世界是实有的。

这就得到了确认。

那么,在睡眠中,即使别人把水仙插在枕边的花瓶里,是否也能不停地确证它的存在吗?

当挖眼、割耳、削鼻、切舌、身首异处、灭意时,一枝水仙花及其周围的世界还存在吗?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第七识——未那识以我执来肯定或否定世界。

就是说既然有自我,既然这自我能够认识,即使失去五感,他周围的钢笔、花瓶、墨水瓶、红玻璃水瓶(晨曦将白色的十字窗框在水瓶上映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六法全书、镇纸、桌子、壁板、画框及其他连续排列下去的世界也是存在的。或者说,既然有自我,而且那自我能够认识,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不过是现象的影子,是认识的投影,所以世界是无,世界并不存在。……这种我执的习气是要狂妄地把世界当成一个美丽的球踢来踢去吧。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为此,不能没有使世界产生,使其存在,使水仙花存在,并在每一瞬间不断保证其存在的识。这就是阿赖耶识,就是使无明的长夜存在,并在这无明的长夜里独自清醒,在每一刹那持续保证存在与实有,犹如北斗星似的最终的识。

为什么呢?因为世界必须存在。

即便第七识之前的六识的世界皆无,或者五蕴皆灭,死亡来临时,只要有阿赖耶识,世界就存在。一切皆依阿赖耶识而存在,有阿赖耶识就有一切。但是,如果阿赖耶识毁灭了呢?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因此,阿赖耶识不会毁灭。像瀑布一样,虽然每一瞬间的水是不同的水,却是奔腾不息的。

为使世界存在,阿赖耶识永远流淌着。

因为世界无论如何必须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只有作为迷界的世界存在,才能给人带来达到悟的机缘。

世界必须存在,此乃终极道德之要求。这就是阿赖耶识对于世界为什么必须存在这一问题的最终回答。

如果作为迷界的世界的实有是一种终极的道德要求,那么,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正是这种道德要求的源泉,这时,阿赖耶识与世界,即阿赖耶识与染污法形成的迷界是互为依据的。因为如果没有阿赖耶识,世界就不存在了,如果世界不存在,阿赖耶识也就失去它作为主体进行轮回转世的场所,达到悟的途径也就永远被封闭了。

由于最高的道德要求,阿赖耶识与世界互相依存,阿赖耶识也依赖世界存在的必要性。

如果说只有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保证这一刹那实有的最终依据是阿赖耶识,那么,在同一时间里使世界的一切显现出来的阿赖耶识,也就存在于时间轴和空间轴相交的一点上。

本多终于理解了,唯识论独特的“同时更互因果”的原理是从这里产生的。

佛说之为佛说,须有释迦佛陀直接的教诲为典据,即必须有圣教量。唯识是在大乘《阿毗达摩经》里最难懂的一偈中找到这典据的。

这就是本多的理解。

依据阿赖耶识的因缘相续说,把世界作为当下刹那的片断来看,应该是下面这样解释的。

就像将黄瓜切成片似的,把世界当下的一刹那切成片,检验其断面一样。

世界在瞬息间生生灭灭,在这断面上显出其生灭的三种形态。一是“种子生现行”,一是“现行熏种子”,一是“种子生种子”。第一个“种子生现行”是种子造出现在世界的姿态,他当然包含着过去的习气,拖着过去的尾巴。第二个“现行熏种子”描绘现在眼前的世界受阿赖耶识种子的熏习,向着未来污染下去的姿态。当然,未来的不安投下了阴影。但是,并非一切种子都由于现行而被污染生成现行。那里自然会有虽被污染,但种子只由种子延续的部分。这就是第三个“种子生种子”。只有这第三个因果不可能在同一刹那进行,肯定是随着时间的继起而在“异时”延续。

于是世界以这三种形态,在现在的一刹那,显现出一切。

而且第一个“种子生现行”与第二个“现行熏种子”在同一刹那新生,并且在同一刹那相互影响,在同一刹那灭亡。一瞬间的横断面只由种子来延续、舍弃、移向下一瞬间的横断面。我们的世界构造像是串起来的阿赖耶识的种子,它穿透无数个刹那间的横断面,穿透无数个黄瓜片,不停地匆匆穿过去又舍弃掉。

轮回转世是经过人一生的长期准备的,并非由于死亡才开始,它每一瞬间都在更新世界,每一瞬间又都在废弃世界。

就是这样,种子一瞬间一瞬间地使这一“世界”的巨大的迷惘之花开放,并一边废弃它一边延续下去,而种子生种子这种延续,如前所述,需要业种子助缘。从哪里得到这种助缘呢?依靠的就是一瞬间的现行的熏。

唯识的真意是说,在我们现在的一刹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刹那的世界在下一刹那一旦灭亡,又立刻出现一个新的世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世界,在下一瞬间仍不断变化着存续下去,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阿赖耶识……

正文 第二十章

……一旦这样来思考,在本多眼里,周围的事物与以前迥然不同了。

偶尔有一天,本多为了一个拖了半年的官司,被请到涩谷松涛的住宅,等在二楼的客厅里。诉讼当事人到东京之后没有合适的住处,常住在一位已经搬到轻井泽去的,有钱的同乡这所空着的住宅里了。

没有比这个行政诉讼更超越时代的漫长诉讼了。此案起始于明治32年制定法律之时,而争端则要追溯到明治维新初期了。诉讼的对方也随着内阁的变换,由以前的农商务大臣变为农林大臣,律师也换了好几代。现在,本多是依据“如果胜诉,原告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的历代的合同,才受理此案的。但是,本多预料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诉讼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因此,本多是为了委托人从乡下带给他白米和鸡肉等土特产,才应邀来涩谷的,以工作为名消遣一番。

早该到的委托人迟迟未到,想必是火车晚点了。

在炎热的六月的下午,穿着国民服,打着裹腿的本多,推开英式的高大窗户,站在窗边,想透透风。本多没有当过兵,总是打不好裹腿,小腿肚上堆成一团,走起路来像拖着个头陀袋。妻子梨枝老是念叨:“要是被拥挤的电车剐上可就危险啦。”

今天,裹腿的臃肿处已渗出汗水,本多知道他那身夏天穿的化纤国民服,俗气不堪,净是褶皱。后背底襟出现坐褶,皱巴巴向上翘起,难看极了。可是无论怎么熨烫也不见效。

窗外,六月的骄阳下,涩谷车站一带显得十分亮堂。附近的住宅街虽然没有烧毁,但从高坡下面直到车站,到处是高楼大厦刚刚烧毁后的废墟,这里一周前遭到了空袭。昭和20年5月24日和25日连续两个夜晚,总计500架次B29轰炸机,轰炸了山手地区。硝烟味至今未散尽,在当空的烈日下,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惨状,本多仿佛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这里的气味近似火葬场的气味。而且混杂着日常生活中的厨房或火炉的气味,再加上强烈的机械厂或化学的制药厂的气味。本多对这种废墟的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幸运的是本多的家乡还没有受轰炸。

炸弹掉下来的金属声音就像在头顶上的夜空里打钻。燃烧弹喷火后,夜里准会从天空的一角,传来不像是人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本多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阿鼻叫唤。

眼前的废墟中,烧成红色的瓦砾和倒塌的房顶依然如故,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黑乎乎的柱子。柱子上散落的木灰随风飘飞。

满眼都是闪烁的光,那其实是遍地的破玻璃窗、烧得歪曲变形的玻璃和坛坛罐罐反射出来的。它们仿佛机不可失似地收敛着六月的阳光。本多还是初次见识到何为瓦砾的光辉。

虽然被坍塌的墙土覆盖了,但各个房间的混凝土地基依然清晰可辩。一座座房屋的断壁残垣赫然袒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整个火灾后的现场犹如报纸的制版,却不是那种阴郁的深灰色的凹凸,主色调近似素陶花盆那样的红褐色。

由于是商店街,缺少庭院树木。被烧剩一半的街树伫立着。

许多烧毁的高楼,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对面窗户的光线一无遮拦地射进这边的窗户上。窗户四周被火焰熏得乌黑。

只有坡道和高低错落的小路上,还留有一些混凝土台阶,通往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下面和石阶上面都是空荡荡的。在这块遍地瓦砾、无从辨别方向的原野里,只有台阶的方向是固定的。

万籁俱寂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软软浮游着。猛一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爬满了无数蛆虫的黑色尸体在蠕动。其实那是各种随风漂浮的灰烬,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时这些灰烬也附着在倒塌的墙头歇息。它们有的像草灰,有的是纸灰,旧书店的灰,被服店的灰……,这些灰烬相互混杂,又各自独立地在废墟上四处浮游着。

紧挨废墟的一些柏油马路,却闪耀着黑油油的光泽,水从破裂的管道缝隙不停地进溅出来……

天空异样地辽阔,夏天的云是洁白的。

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时所感受到的世界。战时,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积蓄,只凭着意愿受理诉讼,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现在,本多忽然发觉,他的研究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而谋划的。破坏者正是他自己。

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结局,也不是开始。它是一瞬间一瞬间地平静地更新着的世界。阿赖耶识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它把这个赤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在下一个瞬间又会将它舍弃,再去接受一个同样的,日甚一日越来越衰败下去的世界。

本多没有丝毫与过去的景象相比较的感慨。他凝视着废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觉到,如果现在看到一块儿碎玻璃,那么下一个刹那这块儿玻璃将灭亡,整个废墟也将灭亡,再迎来一个新的废墟。以悲惨的结局来对抗悲惨的结局,以更巨大更全体的一瞬间一瞬间的灭亡来对付无休止的衰败与灭亡。……是的,心中牢记每一刹那的确实的规律性的整体灭亡,又准备着不确实的未来的灭亡。……本多沉醉于从唯识学来的这种思考的令他战栗的清爽。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谈完话后,本多收下礼物,便去涩谷车站坐电车回家。有消息说,B29大举空袭了大阪,人们传说下一个遭受空袭的目标是关西一带,东京暂时还太平。

于是,本多想趁着天黑之前出去溜达溜达。走上道玄坂,便是松枝侯爵府邸。

据本多所知,松枝家在大正中期,将其14万坪土地中的10万坪卖给了箱根地产开发公司。好不容易到手的这笔钱,后来由于十五银行倒闭而损失了一半。以后,继承家业的养子是个败家子,把剩下的4万坪土地也接二连三地卖掉,现在的松枝家,只是个千坪左右的普通住宅了。本多虽然常常坐车路过这座宅子,但现在和松枝家已没有来往,所以就未造访。上周这一带遭空袭,不知这个宅子是否被烧毁,本多不由抱有一丝好奇心。

道玄坂倒塌的高楼旁边的人行道已经清理出来,上坡并不费力。人们纷纷在防空壕上遮盖了烧焦的木头和白铁皮,在壕沟里安家落户。炊烟袅袅,快到晚饭时间了。他还看见有人从露出地面的自来水管接水的情景。头上是满天的晚霞。

坡上的大街和南平台一带,过去均属松枝宅邸14万坪地产的范围之内。后来又分割成许多小块,如今又变成了漫无边际的废墟,沐浴着的晚霞,又恢复了往日的规模。

惟一幸免于火灾的是一所宪兵分队的建筑物,戴着袖标的宪兵进进出出。这里应该是邻近松枝家的。果然,对面不远处就是松枝家的石头门柱。

站在大门前望去,若大的千坪之地也显得十分狭窄。这是由于盖了很多房屋,把地皮分割成小块的缘故。宅子里的泉水和假山,如同昔日大池塘和红叶山的寒酸的模型。后院没有石墙,木板墙也烧毁了,所以连接南平台方向的毗邻土地上的大片废墟尽收眼底。本多还记得,那片地正是原来的大池塘被填平的地方。

池中有小岛,红叶山的瀑布也注入那里。本多曾与清显一起划小船去岛上玩。在小岛上认识了一身浅蓝色装束的聪子。清显是英姿勃发的青年,本多也是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充满活力。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又结束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松枝家的领地由于毫不留情、不偏不倚的轰炸而恢复了原貌。土地的起伏虽和过去不一样,但在一片废墟上,本多几乎可以指点出那一带是池塘,这一带是侯爵的住房,那里是上房,那里是西式建筑,那里是大门口的停车场。本多由于常来松枝家,所以记得非常准确。

但是,在翻卷的火烧云下面,弯曲的白铁皮、碎瓦片、炸裂的树木、熔化的玻璃、烧焦的壁板,以及白骨一般孑然而立的火炉烟囱,变成菱形的门等等无数的碎片,都无一例外地被染上了铁锈色。这些杂物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显得极其潇洒,无拘无束。那形状就像是从地里刚发芽的奇怪的荨麻。夕阳给它们一个个配上实在的影子,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天空像画满了乱云的布景,姹紫嫣红的。云彩也被染得火红,一缕缕飘逸的云丝缝隙间,透出金色的光芒。本多还是头一次见到天空出现这般不祥景象。

他忽然看见,前面望不到边的废墟中的一块假山石上,有个人背对他坐着。夕阳下,紫藤色的松腿裤发出葡萄色的光。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头垂得很低,看样子很悲伤。好像在哭泣,肩头却没有抽动;好像很难过,却不见痛苦的唏嘘,只是枯死了似地低着头。即便是在沉思,一动不动的时间也太长了些。从头发的光泽来看好像是位中年妇人,本多猜想她多半是宅子的主人,不然就是与主人关系密切的人。

本多想,如果她是突然发病,就应该上前救助她。走到近旁,看见那妇人的一个黑色手提包和手杖放在石头边。

本多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她,他怕太用力的话,她会立刻崩溃,化为灰烬。

妇人微微仰起脸来,本多一看她的脸,感到很可怕。那不自然的黑黢黢的鬓发显然是假发。厚厚的白粉遮盖了眼窝和皱纹,又配以宫廷式的上唇山形下唇点色的鲜艳的口红。在那难以言表的衰老背后,出现了蓼科的容貌。

“您是蓼科小姐吧?”本多不禁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是哪位呀?”蓼科说,“请稍候。”

她说着,急忙从怀里掏出眼镜,打开眼镜腿戴到耳朵上,这一掩饰般的动作使本多脑海里浮现出蓼科的习惯伎俩来。她是借着戴老花镜来看清对方幌子,来快速判断对方是谁。

然而这一企图未能成功,在戴老花镜的老女人面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蓼科的脸上显露出了不安和某种极其古老的贵族式的表情(她长期巧妙地模仿来的温柔的冷淡表情)。然后拘谨地说道:

“请原谅,我的记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实在是……”

“我是本多,三十几年前,我和松枝清显君是学习院的同学,是朋友,我常来这宅子玩。”

“啊,您是那位本多君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没认出您来,实在是抱歉哪。本多君……对,对,的确是本多君。您的模样没怎么变哪。这可真是太……”

说着,蓼科赶紧把袖子按在了眼镜下面。从前的蓼科的眼泪多半是值得怀疑的,但现在她眼睛下面的白粉眼看被眼泪润湿,好比白色的墙壁被雨水淋湿一样。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睛里机械地汩汩流出。这样与悲喜无缘的,倾盆大雨般的泪水,比起她过去的泪水要可信得多了。

尽管如此,蓼科也衰老得太厉害了!在那厚厚的白粉遮盖下,老年斑似乎已遍布她的全身。只有细腻而超人的理智,像死者身上走着的怀表似的,仍在勤恳地工作着。

“看来您很健康,今年高寿啊?”本多问道。

“今年虚岁95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点儿背,没什么别的毛病,腰腿也挺硬实的,这么拄着拐杖,自己一个人,哪儿都能去。我住在侄子家,他们不愿意我一个人外出,可我是个死在哪里都无所谓的人了,想趁着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出来走走。空袭也没什么可怕的。炸弹也罢,燃烧弹也罢,碰上了,就能干脆地死去,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么说也许让您见笑,看见倒在路旁的死尸,我还有些羡慕呢。前些天听说涩谷一带被炸了,我太想看看松枝老爷的宅邸,就瞒着侄子夫妇出来了。哎哟,要是侯爵夫妇在世,看见这般光景会怎么想呢?没受这份痛苦而死去,也许反而是福分呢。”

“我家侥幸没有被烧。家母也有同感,还不如在日本节节胜利的时候死,反倒是幸福的。”

“唉,令堂也作古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蓼科还是没掉忘记过去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谦恭的客套。

“绫仓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话出了口,本多觉得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果然,老妇人明显地露出了踌躇的神色。只是蓼科越是表现得“明显”,其感情越是同展览品一样,距离真实也越远。

“哦,小姐削发之后,离开了绫仓家,后来只回来参加了老爷的葬礼。夫人还在世,老爷去世后,夫人处理了东京的房产,寄身在京都鹿谷的亲戚家。而小姐……”

“您见到过聪子吗?”

“是的,后来见到过两三次。前去拜访小姐时,小姐待我特别亲切。对我这样的人,也挽留我住在寺里,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哪。”

蓼科摘下因眼泪而模糊的眼镜,从袖子里掏出粗糙的手纸,长时间地捂在眼睛上。把手纸拿下来时,眼睛四周的白粉脱落而成了黑眼圈。

“聪子身体还好吧?”本多又问了一句。

“很健康啊。怎么说好呢,小姐越长越俊秀了,那拂去了尘世污浊的美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清纯脱俗了。您怎么也得去看看她。您也一定很想念她吧。”

本多蓦然回想起,那次从镰仓回来途中,与聪子深夜同车兜风的情景。

……她是“别人的女人”。但当时的聪子,可以说是个极不守礼法的女人。

那令人战栗的一瞬间至今还历历如在跟前。已经预感到了结局的到来,对此有所准备的聪子的侧脸,在黎明前的车窗外繁茂的绿色闪过时,她忽然闭上了她那睫毛长长的眼睛……,这是令人战栗的一瞬间。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本多见蓼科一改假意谦恭的表情观察着自己。绞过的纺绸似的皱纹,围绕着山形口红周围,两端的皱纹微微抽动,似乎在微笑。突然她那双稀疏的残雪中的一对古井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妖媚。

“本多先生,您也喜欢小姐,这我是知道的。”

比起有意谈起事过境迁的不愉快的事来,蓼科狐媚的余温更为可怕。本多想转个话题,正巧手里有刚才委托人送的礼物,就从里面拿出两个鸡蛋和一些鸡肉送给她。

接过鸡蛋的蓼科,露出天真的快乐和感谢。

老女人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地表示感谢,本多这才发觉她几乎得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更使本多吃惊的是,她把放进手提包里的鸡蛋又拿出来,朝晚霞黯淡,暮色沉沉的天空高举起来,说:“请原谅我的失礼,与其带回家去,不如就在这里……”

老女人这样说着,仍恋恋不舍似地拿着鸡蛋朝暗蓝色的天空照着。她那颤抖的衰老手指间,鸡蛋细腻光滑的蛋壳闪着光辉。

然后蓼科把鸡蛋放在手掌里抚摩了好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微微听见老女人粗糙的手掌摩挲鸡蛋的声音。

本多没有帮她寻找磕鸡蛋的地方,觉得那像帮着干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谁想蓼科却相当灵活地在自己坐着的石头边上,把鸡蛋磕破。她怕鸡蛋流到地上,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慢慢抬起头来,向暗空张开嘴,让鸡蛋一股脑流进白色的假牙中间。鸡蛋黄流进嘴里的一瞬间,能看得见亮晶晶的圆蛋黄,紧接着蓼科的喉咙里发出了很响亮的咕噜一声。

“啊,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我好像又得到新生了。仿佛我又变回了当年的美貌。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当姑娘时,我还是当地闻名的美女呢,您大概怎么也无法相信吧。”

蓼科的语气一下子爽快了起来。

物体的色彩在即将被暮色笼罩之前,反而看得更加清晰。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废墟上烧焦的木头的颜色,植物新鲜的裂痕的颜色,以及积了雨水的弯曲的白铁皮等等,都令人不快地一一映入眼帘。只有在西边的天空下,耸立着的黑森森的几座烧毁的楼房之间,残留着一条朱红色光线。那朱红色的断片把建筑物的玻璃窗映得通红,宛如无人居住的废屋里点着红灯。

“真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从前您就是位和蔼的少爷,现在还是这么温和。我也没什么可以答谢的,至少……”

蓼科说着,伸进手提包里摸索着什么。本多正想阻止她,蓼科已拿出一本日本线装书,放在本多手里。

“……至少把我平日最珍惜的,随身携带的这本经书赠给您。据说它能祛病消灾,是一位和尚送给我的宝贵经书。今天想不到遇见本多先生,谈起了许多往事,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所以把它送给您。出门时可能会遇到空袭,现在又流行热病,但只要随身带着这本经书,您一定能得到保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本多接过书,暮色中,朦胧看见封面上印着《大金色孔雀明王经》几个字。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从这一天开始,本多难以抑制想见聪子的欲望。从蓼科嘴里得知聪子依然美丽如初,使他的这一念头更加强烈。因为他最怕看到像焚烧过的遗迹般的“美丽的废墟”。

但是,战况日益严峻起来,要是没有过得硬的军方门路,很难弄到火车票,随心所欲的外出旅行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这段日子里,本多读起了蓼科送给他的《孔雀明王经》。本多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密教的经典。

书的开头,是用密密麻麻的铅字印的解说和仪规。

孔雀明王是“胎藏界曼荼罗苏悉地院”南端的第六位,具“诸佛能生”之德,故又称“孔雀佛母”。

了解了这些,本多立即对这本偶然得到的经典发生了兴趣。印度教的古代诸神改头换面之后,与密教的密仪使用是“咒文”(陀罗尼)和“真言”一起,不断向佛教世界内部大量涌入。

《孔雀明王经》原本是佛陀为预防蛇毒或治愈蛇毒所念的咒文。

经文云:

“比丘吉祥出家未久,为僧之洗浴备薪时,异木下盘踞一黑蛇,蜇比丘右足趾,比丘闷绝bi地,目翻吐沫。阿难诣佛所问:‘如何能治?’佛告阿难:‘汝持如来大孔雀王咒经,拥吉祥比丘,结戒结咒,则毒不能害,刀杖众患不能加,悉除。’”

这部能治蛇毒,并能祛除一切热病、外伤、痛苦的经典,不仅诵读有效,只要心中浮现孔雀明王,即可消除恐怖、仇敌及一切灾难。它就是这样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所以在平安朝时代,只允许由东寺长者和仁和宫主持孔雀明王经法的秘密仪式,专门祈祷消除从天灾人祸至疫病分娩的所有灾难。

孔雀明王与其原型迦梨女神耷拉着舌头、颈挂人头的血淋淋形象不同,它像是神化的孔雀,美丽而华贵。

无论是模仿孔雀啼声“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的陀罗尼,还是意味着“孔雀成就”的真言“摩谕吉罗帝沙诃”,以及仪规中被尊崇为“佛母大孔雀明王印”的反绑双手,重合大拇指和小指的特殊印相,皆为孔雀的庄严直叙和摹写。这印相即是孔雀的形状,小指是尾,大指是头,其余指头模仿翅膀。吟咏真言并扇动其六指的姿势,即是表现孔雀的舞蹈的姿态。

骑着金色孔雀的明王背后,正是那印度的苍穹。为了使人们心中怀有幻象,这些热带的天空,魁伟的云彩,午后的倦怠,傍晚的微风是不可缺少的。

金色孔雀面朝正面,双腿有力地站在地上。张开翅膀,驮着明王,绚丽多彩的开屏代替了圆形背光,护在明王身后。明王在孔雀背上的白莲花座上结跏趺坐。明王的四只胳膊,右边第一只手执开敷莲花,第二只手持具缘果;左边第一只手贴胸拿着吉祥果,第二只手拿着三五根孔雀羽毛。

明王面呈慈悲相,朝向正面的脸和肌肤异常白皙,头戴宝冠,颈坠璎珞,耳垂吊环,腕绕手镯,这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使它那披着薄沙的肌肤愈加庄严神圣。那半睁的眼睛,低垂的眼睑,好似午睡后的倦懒神情。看来大慈大悲,拯救众生,会产生出本多在印度明亮的原野里发现的那样无为的假寐般的感情。

与这洁白的佛像相比,相当于光环的孔雀屏则是五彩缤纷,灿烂耀眼。在鸟类的色彩中,它最接近晚霞,仿佛把混沌的世界严格排列成密教的曼佗罗一样,它把毫无秩序的晚霞的丰富色彩、放纵不羁的形态、纷繁缭乱的光线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几何学图样。只是,金色、绿色、深蓝色、紫色、茶色等黯淡的光彩,显示出的是几乎与落日同归于尽的晚霞的最后时刻。

孔雀屏上缺少火红的颜色。如果世上真有火红色的孔雀,火红色的明王骑在这展翅开屏的孔雀背上,人们一定会认为她就是迦梨女神。

本多想,在与蓼科相遇的废墟上空的那片火烧云里,一定有这样的孔雀在显灵。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您家的柏树林长得真茂盛,从前这一带特别荒凉,连一棵树都没有。”

本多的新邻居对他说。

久松庆子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虽说她已经快50岁了,却显得很年轻,她那张据说整过形的脸,依然光艳照人。她早已离了婚,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居然可以对吉田茂首相或麦克阿瑟元帅说脏话。她现在的情人是个年轻的美国占领军军官,驻扎在富士山脚下的兵营里。她为了收拾出闲置的御殿场二冈的别墅,作为幽会的场所,就以“慢慢给积压的信件写回信”为借口到这里来了。所以她和本多成了邻居。

昭和27年春天,本多已经58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别墅。明天,为庆祝别墅落成,从东京请来了一些客人。今天自己提前来这里做一下准备。顺便请邻居庆子先来瞧瞧这幢房子以及500坪的庭院。

“我一直像自己盖房子似的盼望着您的别墅早日完工哪。”庆子穿着尖跟鞋,像只水鸟似的,在带霜的枯草坪上,踮着脚一步一步走着,“这块草坪是去年种的吧,还真种活了呢。先造庭院,后盖房子,要不是特别喜欢植物,是做不到的。”

“就因为后盖房子,只好先住在御殿场,每天过来栽种植物。”本多回答。为了抵御严寒,他穿着的巴黎执政官穿的那种厚厚的对襟毛衣,已有点儿开线了,还戴了条丝绸围脖。

本多在游手好闲的庆子面前,不由觉得只知道工作、学习,50岁才学会了安逸的自己,有些自惭形秽。

本多今天能成为这别墅的主人,多亏了明治32年4月18日以天皇名义颁布的《国有土地森林原野归还法》,这无人知道的陈旧的法律。

明治6年7月,颁布修改地租的诏书时,政府官员们巡视了各地的村庄,以便查清土地所有者。害怕征收地租的土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土地也佯作不知,所以,许多私有土地柑共同使用的土地成了所属不明的土地,而被征为国有土地了。

后来人们对此一直是怨声载道,明治32年又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第二条规定,申请归还土地者,必须负责证明曾是土地所有者这一事实,并提交文件及其他六项凭据中的至少一项。第六条规定,此项诉讼归行政法院管辖。

许多此类诉讼是明治30年代提交的,只经过行政法院一审判决,既未上诉,又没有诉讼检查机构,所以,任何诉讼都是拖延不决。

由于一时的谎言被没收了所有的山林的村落共同体中,成为了诉讼权者,成了行政诉讼的原告。即使大字合并成了町,大字本身作为“财产区”继续成为权利主体。

福岛县三春地方某村,自明治33年起诉以来,当地政府置若罔闻,原告也拖拖拉拉。被告已几番更换,由农商务大臣换成了农林大臣,诉讼代理人也相继去世。昭和15年,大字代表上京拜访了颇有名气的本多律师,委托他帮助打这场没有胜算的诉讼案。

日本的战败打破了这一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胶着状态。

昭和22年颁布的新宪法,取消了特别法院和行政法院,争执中的行政诉讼案件的审理,委托给东京的高等法院,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因此本多得以轻易地胜诉,当然,这种胜利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侥幸而已。

本多依据明治以来连续继承下来的合同,领取了胜诉的报酬,即得到了归还给大字所有的山林的三分之一。可以直接要山林,或按照地价取得钱款,由自己选择。本多选择了后者,获得了三亿六千万日元。

这件事改变了本多的生活。本多从战时就开始厌倦了律师工作了,他保留了闻名于世的本多事务所的名号,将实际工作交给晚辈去做,自己只是偶尔去事务所露露面。本多的交际面起了变化,心态也变了。对于将近四亿日元的巨款进了腰包,以及使之成为可能的新的时代,他都无法认真面对,他觉得自己今后也不必太认真了。

本多本想拆掉或改建家里这所旧得不如被烧毁更省事的老房子,可他早就厌倦了在东京盖新房子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又会被战火烧成一片荒野的。

妻子梨枝想的是,夫妻俩住在这么破旧的大宅子里,还不如卖了地住公寓去。而本多的想法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盖别墅,有利于梨枝调养多病的身体。

经人介绍,他们去箱根仙石原看了土地,听说那地方特别潮湿,害怕起来。便让司机带他们穿过箱根,来到御殿场二冈,在40年前开辟的别墅地带转了转。这里有昔日显贵们的别墅,只因为忌讳战后富士演习地区周围的美国占领军,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妓女,都是人去楼空。别墅地带西边原来是国有土地,由于农田改革,农民们意外分到了荒地。

箱根二重火山山麓,虽然不像富土山麓那样的火山灰地,但土地贫瘠,只适合栽种柏树林,农民们伤透了脑筋。芒草和艾蒿覆盖的山坡,缓缓向溪流斜了下去。这块地正好可眺望对面的富土山,使本多非常满意。

本多打听到地价很便宜,就不顾梨枝再考虑考虑的劝告,马上预付了5000坪的定金。

梨枝说,她很讨厌这块荒地上的某种难以说清的阴冷感觉。梨枝惧怕是一种忧愁。她直觉这对于晚年生活是不必要的。可是,本多梦想的是快乐,而土地带有的忧愁是不可缺少的。

本多说:“别担心,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再盖上房子,它就成了亮堂堂的别墅喽。”

盖房子雇佣了当地的木匠,植树、造园林也需要用当地人。虽然进度慢了点儿,却省钱。本多还没有扔掉鄙视铺张挥霍的家风。

带着别人游览自己宽阔的别墅地盘,可以说是自少年时代时常进出松枝宅邸以来,就滋生于本多心底的欲望。他觉得,微风夹带着冰冷刺骨的箱根残雪,这料峭春寒一如自己别墅中的凛冽寒意;若大草坪上只有两个寂寥的人影,那正是自己的土地的寂寥。……自己第一次切身体味到了私有制奢华的实质。而且是没有被疯狂的信仰所蒙蔽,靠着彻头彻尾的理性和时代的恩惠获得的。

庆子那张相当漂亮的侧脸上,既没有取悦于人的妩媚,也不见对人的戒备之态。庆子具有使自己身旁的男人(即使本多这样58岁的男人!)不知不觉回到少年时代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是女人的魅力。它迫使58岁的男人像个少年似的,对女人怀着焦躁和敬意,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用清高的伪善和虚荣心把自己束缚起来,假装平静而开朗。

对本多来说,年龄早已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了。直到40多岁,对年龄就像对账目差额一样十分敏感的本多,如今已经持无所谓的无赖般的态度了。他偶尔发现58岁的躯体里面残存着赤子般驿动的心,也能淡然处之。因为年老说到底就是一种破产宣言。

他对于健康比一般人要怯懦得多,但对感情却是恣意放任。如果说理性是抑制机能的话,便失去了紧急的必要。而且,经验只是盘子里的残羹剩饭。

庆子站在草坪中间,眺望着东方的箱根山和西北方的富士山,她身上有种藐视一切的威严。她穿着合体的套装,曲线优美,她仰着头,健美而挺拔,浑身透着指挥官的气韵。她那位年轻的军官,想必对她也是惟命是从吧。

与残雪点缀的箱根山脉清晰的起伏相对照,富士山上部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本多发觉,由于眼睛的错觉,富士山好像时高时低。

“今天第一次听见黄鹂叫。”

本多瞻望着稀疏的柏树林说道。这些柏树是从附近买来移栽的,枝叶还比较羸弱。

庆子说:“三月中旬有黄鹂飞来,五月能见到杜鹃。不是听见,是看见呀!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见边叫边飞的杜鹃吧。”

本多催促道:“请进屋吧。喝杯热茶。”

“我还带了饼干呢。”

庆子拿起了放在门口的小包裹。银座尾张町拐角的服部钟表店,战后成了美军商店。一向自由进出那里的庆子,常去那个商店买小礼品。在那里,能很便宜地买到战前的英国名牌饼干,夹着薄薄的杏仁果酱的口感,把她吃零食的少女时代和现在连接了起来。

“我想请您给鉴定一只戒指。”

本多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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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环绕凉台的瑞香花含苞欲放。凉台的一角是鸟舍。和主建筑同样是红瓦房顶,成群的小琼雀聚集在那里,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本多和庆子一走近,便呼地飞起来。

一进正门,中央有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荷兰式样的橘黄色玻璃的格子窗,可依稀窥见室内。本多喜欢站在这个位置观赏自己布置在各个角落的,浸透了夕阳伤感的余辉的室内陈设。粗大的房梁是买来农家的房梁原封不动安上去的。北欧古老而朴素的枝形吊灯,画着大津画的折叠门,步兵的盔甲和弓箭等等都沐浴在黄色的光线中,宛如荷兰画派的扬·特力克用日本素材描绘的沉郁的静物画。

本多请庆子进了屋,让她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点炉子,却点不着。这个炉子是从东京请来的专家修的,所以还不至于弄到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程度。本多点着了柴禾后,不由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过学习如此质朴的的知识和技术的机会。事实上他的确没有接触过“物”。

这是今年最奇妙的发现了。这证明了本多活到今天却完全不知闲暇为何物,他与劳动者那样通过劳动感受自然,譬如感受大海的波涛、树木的软硬、岩石的沉重,以及对船具、拖网、猎枪等工具等等无缘;而且与贵族那样通过闲暇来享受生活也无缘。清显把他的闲暇用在感情上,没有用在自然上,如果他长大成人,也只会变成一个懒汉。

“我来帮您吧。”

庆子痛痛快快弯下腰来。她已经在旁边,咬着舌尖看了半天本多笨手笨脚的样子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发了话。她的腰部在本多的眼前显得硕大无比。她穿着紧身西服套装,青瓷色的腰身如同巨大的李朝瓷壶般丰满。

在庆子点火的工夫,无聊的本多去取刚才说的那只戒指。回来时,野性的朱红色火焰已经爬上了劈柴,在献媚般缭绕的烟雾中,噬咬着劈柴,未干透的柴禾中渗出的树胶被煮沸了。炉内的砖壁上映出蹿动的火苗。庆子平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满足地望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可以了吗?”

“真了不起!”本多就着火光把戒指递给庆子,“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戒指,你看怎么样,是买来打算送人的。”

庆子手指涂得血红血红的,她把戒指拿到光亮处,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男人戴的吧。”

庆子自言自语说道。

这是个四方的绿宝石戒指,环绕绿宝石雕刻了一对纯金护门神——魁伟的半兽亚斯加的脸。庆子怕自己的鲜红色指甲映在戒指上,就把它夹在指间端详,然后又戴到食指上欣赏。虽说是男人戒指,但它是按照纤细的浅黑手指定做的,庆子戴上也没大多少。

“这绿宝石真漂亮啊。但时间长了会出现风化的裂璺,底面也会发暗,变脆的。这颗宝石也不例外,不过,它是一颗质地很好的宝石。上面的雕刻也很新颖别致,要是当古玩卖保准卖个好价钱。”

“你猜是哪儿买的?”

“在国外?”

“不,是在被战火烧毁的东京,在洞院殿下的商店里买的。”

“啊,那时候,洞院殿下不管多困难,也非要开个古玩店不可。我去过几次,以为能有什么新鲜东西呢,原来净是以前在亲戚家见过的货。……不过,后来那个店也关门了吧。洞院先生总不到店里去,皇族管家出身的掌柜的,表面上把商店经营得挺像样的,暗地里把货款都私吞了。战后,皇族做买卖的,没有一个发财的。不管被征收多少财产税,要是能小心地努力保住剩余的财物,本本分分地做人是最明智的,可是总有人要挑唆他们。洞院先生一直是军人吧。真难为他了,俗话说武士开店,干赔不赚嘛。”

本多给庆子讲了戒指的来历。

他听说昭和22年,失去了皇籍的洞院宫从交纳不起财产税的华族那儿廉价收购了美术品,开了一家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玩店。本多知道洞院宫不会记得他了,但出于好奇心,就去了趟那家古玩店。就在这个店的玻璃柜里,他发现了无法忘怀的34年前,暹罗王子乔·皮在学习院宿舍丢失的戒指,这戒指是月光公主的遗物。

现在才弄清楚,原来那个戒指是被人偷窃的。店里的人当然不会讲出戒指的来历,但可以想像既然是从旧华族家里买来的,那么,因穷困潦倒而将它卖给旧华族的人,很可能是本多的同学。本多出于江湖义气,买下了这只戒指。他要亲手将它交还给它的主人。

“那么,为了挽回学校的名誉,您又要去泰国还戒指吗?”

庆子不无嘲讽地说。

“曾经想去一趟,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因为月光公主来日本留学了。”

“死人来留学吗?”

“哪里,是第二代月光公主。我邀请她来参加明天的晚宴,在宴席上将这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18岁了,是一位黑头发,长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小姐,出国前,她一定很努力地学习日语,所以日语也讲得很不错。”本多介绍道。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独自一人睡在别墅的本多醒来后,为了防寒,系上围脖,穿上对襟毛衣,又加了件厚厚的大衣。走到院子里,穿过草坪来到西边的凉亭,从这里观赏黎明时分的富士山是本多一大乐事。

富士山被朝霞染红了。闪耀着蔷薇辉石色的山巅,在刚刚睡醒的本多眼里如梦如幻。那是端庄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晓寺。

本多有时也弄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孤独呢,还是轻浮的享乐呢?要成为真挚的快乐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质上还缺少点儿什么。

直到今年,他的内心深处才萌生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关注他人转世的本多,对于自己不可能转世并不十分忧虑,然而到了风烛残年,平淡无奇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却对注定不可能的事产生了幻想。

自己也许能干出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来!迄今为止,所有的行为都是可以预期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电筒,总是将光芒洒向自己的前面。总是计划着,判断着,避免对自己本身产生惊愕。最令人恐惧的(包括转世的奇迹)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则了。

应该对自己更加感觉惊愕。这几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蔑视和蹂躏理性的特权存在的话,那么,只得到他本人认可的理性的自负便存在。于是,必须再一次将这个坚固的理性世界卷入不定形中去,卷入某种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种东西中去!

本多知道为达到这一目的的肉体条件已丧失殆尽。头发已经稀疏,鬓角添了白发,腹部也无法遏止地腆了起来。年轻时觉得很丑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征,全在自己身上显现出来了。当然,本多年轻时没有像清显那样觉得自己很美,也不认为自己很丑。至少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美的负数上,来组成所有的数学公式。在丑陋已摆在眼前的现在,世界怎么会依然美丽呢!这难道不是比死还要坏的死,难道不是最坏的死吗?

6点20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盖的敏锐的美,穿透了蓝天。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微妙起伏的皑皑白雪充满张力,使人联想没有一点脂肪的细腻匀称的肌肉。除了山麓,在山顶和宝永山一带,只有淡淡的红黑色的斑点。硬朗朗的碧空万里无云,投一石子仿佛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声。

这富士山影响着万千气象,支配着一切感情。这正是清澄洁白的颜色常年覆盖山顶的问题之所在。

……感情平静下来后,感到肚子饿了。本多吃着从东京带来的面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鸡蛋,喝着咖啡,享受着小鸟鸣啭声中的早餐的乐趣。上午11点,妻子会带着月光公主来为宴会做准备。

本多吃完早饭又来到院子里。

快8点了,从富士山顶对面,渐渐聚起雪烟似的稀薄的碎云。它似乎在悄悄窥视着这边,忽而像伸展开四肢似地向这边飞舞,忽而被硬质的蓝天吞噬掉。这薄云貌似绵软无力,却不可小看它的蛰伏。往往将近正午时分,这云彩不知何时又聚集起来,反复展开奇袭攻势,将富士山全部覆盖。

本多一直茫然地在亭子里坐到了10点,一向爱不释手的书也疏远了。他梦见了生命与感情的未经过滤的元素。他坐在那儿出神,山顶左边的云朵若隐若现,不一会儿落在了宝永山上,拖曳的云尾像兽头瓦似地翘起来。

本多吩咐妻子一定要遵守时间,11点正,妻子乘出租车准时到达,可是她身边却不见月光公主。妻子显得有些疲惫,闷闷不乐地从车上搬下很多东西,本多劈头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

妻子一时没有回答,抬起她那房檐般沉重的眼皮,对本多说道:

“回头慢慢跟你说吧。真费了劲啦。你先帮我搬一下东西。”

梨枝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月光公主却没有来。事先在电话里反复约定的,到底还是失了约。惟一的联络地点是留学生会馆,打了电话去,对方说公主昨天晚上没回来,她应邀到一个刚从泰国来的留学生寄宿的日本人家做客去了。

梨枝很发愁,想推迟一下来别墅的时间,可是别墅还没有安电话,没办法通知。于是急急忙忙赶到留学生会馆,用英语详细写明乘车线路,并画了草图,托付管理员转交。如果顺利的话,月光公主应该能赶上傍晚的宴会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托付鬼头桢子小姐呢。”

“怎么能给客人添麻烦呢。让桢子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小姐,再带她到这儿来,那可麻烦极了。再说,那么有名气的人,也没那份热心哪。人家肯来咱们这儿,就算是给咱们面子了。”

本多缄默了,判断停止了。

将悬挂已久的画框摘下来,墙上必然会留下一块新鲜的白印,尽管洁白无瑕,却是一种与周围极不协调、极其强烈地主张着什么的洁白。现在本多已从职业上的正义引退下来,把所有的正义都出让给妻子了。“我正确,我正确,谁能责备我呢。”那块白墙不停地这样说。

从墙上摘下少言寡语的温顺的梨枝的画像,是由于本多发了一笔横财,也由于梨枝开始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丑陋。随着丈夫变成有钱人,梨枝也越来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风,对谁都充满了敌意,就连肾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资本,而内心却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别人的爱。希求被爱的欲望越发使梨枝变丑了。

——到别墅,把东西刚搬进厨房,梨枝便放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劳累来加重肾病,没有人命令她,她却一到这儿就干活,一再地损害身体,只等本多来劝阻她。自己如果不劝阻一下,以后更不好收拾了,于是本多说了些安慰的话。

“呆会儿再干吧,先休息休息。时间还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让人劳神哪。她一再说要帮咱们做准备,却又临阵脱逃,还得我亲自上阵了。”

“你帮忙,会越帮越忙的。”

梨枝擦着手,进了房间。

正午的阳光照到了窗框上,梨枝浮肿的眼睑下深陷的眼珠,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就像是深井的井口。几十年都没能治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绝望的不育之痛,使她的肉体像车篷似的膨胀起来。“我正确,可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梨枝对已过世的婆母始终如一的温和,就源于自责。要是有孩子,要是有许多孩子的话,就能用温柔甜蜜的肉体将丈夫包裹起来,融化掉的,可是……在被繁殖拒绝的世界里,衰退开始了。犹如秋天的下午,被潮水冲上岸的鱼腐烂了一样。梨枝在发了财的丈夫面前不寒而栗了。

妻子总是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烦恼,过去本多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他自己心里也萌生了对于不可能的某种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为同谋。但这新鲜的厌恶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分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儿了呢?为什么要住下呢?留学生会馆有女管理员,监管得很严,怎么没回来?又是和谁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这件事。这是很平常的不安。类似早上没刮干净胡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觉时枕头不合适的不安。与人情毫无关系的,有些疏远的,因生活的紧急需要产生的不安。他感到有异物被掷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国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异物。

妻子唠叨着该怎样迎接客人,怎么给客人分配房间等琐碎的事。可是对这一切本多都漠不关心。

梨枝也觉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对于过去整天关在书房里的丈夫,梨枝从没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着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沉默意味着某种企图。

梨枝朝丈夫注视着的方向望去,想从那里找到些什么。可是,在本多的视野里,只有窗外那片落着二、三只小鸟的枯草坪。

为了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观赏周边的景色,所以请客人们下午4点来。下午1点庆子来了,要给他们帮忙。这求之不得的帮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兴。

梨枝觉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对庆子敞开心扉。凭着直觉,庆子不会成为敌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庆子那拥抱般的热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静的谈吐,就连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给天生节俭的梨枝以某种保证。就像是面包房的奖状上盖上的政府的朱红大印似的。

本多远远听着厨房里女人的谈话,心情也轻松下来,他打开了梨枝从东京带来的早报。

《行政协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内容是日美和平条约生效后,保留16所美国空军基地。旁边登着史密斯参议员表明美国方面的决心的谈话,标题是:

“履行捍卫日本的义务,不容许共产势力入侵”

在第二版还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国景气动向”的报道:

“民需生产下降,西欧不景气逆流对日本的影响”

看着报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没有来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着可能会发生的几种情况。这些无边无际的想像使他不安起来。从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秽的想像,现实仿佛玛瑙一样成了多层断面。追溯所有的记忆,也未见过这样的现实景象。

本多把报纸折起来,哗啦哗啦的纸声使他惊讶。贴近炉火的一页,又干又热。他漠然地想,报纸发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感觉与他那松弛的肉体内部的倦怠奇妙地结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刹那间想起了贝纳勒斯火葬场的火焰。

“饭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掺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吗?鸡尾酒太麻烦,不上了吧。”

系着围裙的庆子过来问本多。

“一切都拜托您了。”

“那位泰国公主喝什么酒?要是不能喝酒,就准备一些清凉饮料吧。”

“哦,那位姑娘也许不来了。”

本多平静地说。

“是吗?”

庆子也很平静地走了。她这无可挑剔的礼节,反而使本多感受到庆子可怕的洞察力。尽管他知道,庆子这女人对典雅的漠视,倒成了她被人欣赏的长处。

最先到的是鬼头桢子。她是坐弟子椿原夫人的有专门司机的车,和椿原夫人一起经过箱根来这里的。

桢子作为的名声是尽人皆知的。本多对于诗坛的名声并无评价的标准,只是当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口中听到了桢子的名字时,才知道了她是多么受人敬重。她的弟子,昔日财阀椿原的夫人,年纪50多岁,虽说和桢子年龄不相上下,却对桢子恭敬得像供神似地。

椿原夫人当海军少尉的儿子,阵亡已有7年,她仍在为他服丧。本多不熟悉她的过去,但她现在只是个浸泡在悲伤的醋缸中的果实。

桢子现在依然很美。皮肤虽然衰老了,但她那雪白的皮肤却增添了残雪的鲜亮,渐渐增多的白发随其自然,给她的和歌添加了“真实”的印象。她自由地行动,有点儿神秘莫测,她对用得着的人不忘送礼请客。对会说她坏话的人一律先用手段堵住他们的嘴。她的心早已干涸,却努力维持着半生的悲哀和孤独的幻影。

和她相比,椿原夫人的悲哀却是活生生的。这是多么残忍的对比。虽然经受锤炼而成为假面的艺术的悲哀,不断生产出所谓的名诗,但弟子永远无法治愈的活生生的悲哀,却止步于和歌的素材,从未产生出打动人心的和歌。椿原夫人作为歌人虽稍有名气,但如果没有桢子作后盾,也会即刻被人遗忘的。

这位桢子总是从自己周围新鲜的悲哀中汲取创作灵感,将不属于任何人的悲哀的元素抽取出来,加上自己的名字。这样,未经加工的悲哀的素材和宝石雕刻大师携手并进,与年龄的增长同步,将掩饰脖颈衰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极品项链奉献于世人。

过早的到达使桢子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道司机开得这么快呀。”她回头对椿原夫人说道。

“是啊,今天路上的车又特别少。”

“先参观一下您的院子吧,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只是随便看看,作几首和歌,您不用费心陪我们。”

桢子对本多说。本多一定要给她们领路,提着在凉亭喝的雪利白葡萄酒和下酒菜,进了院子。下午天气暖和了许多,朝着峡谷像漏斗样倾斜下去院子西边,有高耸的富土山为远景。山上笼罩着春天才有的棉花云,只露出了洁白的峰顶。

本多边走边介绍着:

“入夏之前,我打算在这个有饵箱的平台前面修个游泳池。”

见女士们反应冷淡,本多觉得自己活像个给客人引路的客店老板。

没有比接待艺术家一类的人物更让本多挠头的了。和桢子恢复交往是起始于昭和23年,勋15年忌日时的重逢。他们之间并没有和歌作媒介,而是律师与证人之间的事物性交往(可以说接近与同谋的感情),完全是由对勋的追思,转变为个人交情的。其实,彼此对这一点都是心照不宣。当歌人桢子带着弟子正欲向早春的富士山直抒胸臆时,本多却为去留而犹豫,谈起了不合时宜的游泳池的话题。

本多明白,虽不能说她们轻视他,但至少是把他看作可以放心的人。对她们来说,本多不是艺术圈里的人,也不是竞赛场里的人。本多平和地猜想,桢子如果遇到打官司的朋友,一定会这样介绍他,“本多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不,他不作诗,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民事、刑事都精通,我可以替你去请他帮忙。”

不过,在不能明说的内心深处,本多害怕桢子,桢子可能也怕本多。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是桢子和本多重温旧好的最大原因吧。至少本多了解桢子的本质,到了紧要关头,她是什么弥天大谎都能编得天衣无缝的。

除了这些之外,对她们来说,本多是个很和善的,不惹麻烦的人。这两个人在梨枝面前总要装模作样,只有到了本多面前,才变得自由地交谈。这两位已经徐娘半老的女人悲切的谈话,使肉感与过去融为一体,情景与记忆交织在一起,大自然也为之变形……。她们就像执行警官给家具一一贴上封条似的,凡是见到美的事物,不即刻贴上抒情的封条决不罢休,似乎这是维护自身不遭受美的侵扰的惟一方法,本多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们这种习惯。好比陆地上的两只水鸟,受灵感的驱使,笨拙地绕了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水中,却意外地获得了优雅和轻快的感觉,又是划水,又是潜泳的情形一样。本多喜欢欣赏她们游弋运动的姿态。她们写出一首诗歌后的兴奋,充分展示了无所顾忌的,精神水浴的风采,恰似本多在挽巴茵见过的小公主和老侍女们水浴的情景一样。

“月光公主真能来吗?她昨天晚上住在哪儿了?”

像突然的插入句似的,在本多心里插进了不安的粗糙木片。

“这院子实在太美了。东边有箱根,西边有富士为背景,不作诗一首抒发一下,岂不浪费了良辰美景?我们住在东京肮脏的天空下,却被催促着作诗作诗,可您却在这里看法律书,这世道简直太不公平了。”

“我已经把法律书扔了。”

本多边说边请她们喝饮料。她们端起酒杯时的动作非常之美。确切说来,从轻轻地撩起衣袖,到带戒指的纤细手指捏住玻璃杯把的流畅动作,椿原夫人都在模仿桢子。

“如果晓雄看到这院子,该多高兴啊。那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参军前,总是把富士山的照片挂在书房里。真是孩子气的天真情趣啊。而且,他还特别单纯。”

椿原夫人提起了已故的儿子。每次提到儿子,椿原夫人总是唏嘘不已。仿佛在她的内心有个敏感的机关,一说起儿子,这个机关便立刻做出反应,使夫人脸上浮现出表情,而不受夫人的意志支配,犹如人们总是以必恭必敬的表情提到皇帝的名字一样,她转瞬即逝的唏嘘,一如“晓雄”这个名字的签字。

桢子打开本子,垫在膝上,写下了即兴吟诵的一首和歌。

“您已经作了一首了?”

椿原夫人不无嫉妒地瞧着桢子低着的脖颈,本多也瞧着那里。于是,曾吸引过年轻的勋的那片雪白香醇的肌肤,又像残月般在本多的眼底摇曳起来。

“瞧,今西君来了,一定是他。”

椿原夫人望着穿过草坪,朝这边走来的人影高声说道。她远远就看出了他那白净的额头和高高的个子,从那蹒跚的步子及拖长的身影就猜得出是他。

“真讨厌,就会说些无聊透顶的话,太扫兴了。”

椿原夫人说。

今西康是德国文学研究家,40岁上下,战时曾介绍过青春德意志派,战后写过各种文章,梦想着性的千年王国。他总说要写这样一本书,却终究没有写。想必是由于他已经把书的详细内容向别人披露的过多了,因而丧失了写作的情趣了吧,或者是由于他不明白那个充满了怪诞和忧愁的千年王国,和今西证券所的二公子——过着优裕生活的自己有何关联。

虽说他长着一副苍白的神经质的相貌,但擅长交际,巧言伶舌,无论是财界人士还是左翼作家都对他感兴趣。战后,过了半辈子的他,发现了权威和既成道德遭到破坏,发现了与自己相匹配的粗俗野蛮。他还懂得了性妄想的政治意义,并把它当作了传家宝。过去的他,仅仅是个诺布里斯式的梦想家罢了。

他那贵族般的风度,故意满口粗话地献殷勤,颇受女士们的青睐。称他为“变态”的人,似乎只能证明自己是封建的残余。同时,今西也没有忘记描绘千年王国的未来蓝图,使一本正经的进步主义者们失望。

他决不高声讲话,因为如果提高声音,就会把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里剥除,使之化为思想。

在等待其他客人的工夫,四个人在凉亭里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来消遣。凉亭边的山崖下面的潺潺溪水声,不时回响在他们的耳畔,搅扰了他们的思考。本多不由得想起“永恒流变如瀑布”这句偈。

今西给自己的王国起了个“石榴国”的名字。这是看到绽开的鲜红石榴子得到的灵感。他说,在梦里,在现实中他都经常与石榴国有交往,因此,大家又向他询问这石榴国的消息。

“最近,‘石榴国’发生什么事没有?”

“人口仍然控制得很好。

“由于近亲通奸很多,所以同一个人既是伯母,又是母亲,又是妹妹,又是堂妹,这样的乱伦例子多得很。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漂亮得出奇的儿童和丑陋的残疾儿童各占一半。

“漂亮儿童不分男女,从小就被隔离开了。他们住在‘被爱者乐园’里,那里的设备精良,简直就像人间天堂,经常有人造太阳照射温度适宜的紫外线,人们都赤裸着身体。他们参加游泳等体育比赛,到处鲜花盛开,饲养着各种小动物和鸟类。生活在这样优美的地方,摄取营养丰富的食物,每周做一次身体检查,怎么可能不越来越美呢?但是那里拒绝读书,因为读书是对肉体美的最大损害,所以当然要禁止。

“他们长大成人后,每周被赶出园外一次,成为园外丑陋的人们玩弄的对象。这样持续两三年之后便被杀掉。把美丽的人在年轻时杀掉,不正是人类之爱吗?

“在杀戮方法上,国家的艺术家的所有独创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因为,全国到处是性的杀人剧场,在那里,肉体美的姑娘和肉体美的青年扮演各种角色,直到被玩弄死。这些剧再现了神话中和历史上所有年轻貌美时被杀戮的人物,当然也有不少是虚构的。他们都穿着非常漂亮而性感的衣服,在五彩缤纷的照明、奢华艳丽的布景、悠扬悦耳的乐曲声中壮丽地被杀死,在未咽气之前,受到观众的百般戏弄,然后尸体被观众吃掉。

“坟墓?墓地就挨着‘被爱者乐园’。同样是一个美丽的所在。丑陋的残疾人,月夜来这里散步,沉浸在浪漫的情调之中。这是因为,每个死者生前的塑像代替了墓碑,没有比这块墓地更加充满美丽肉体的场所了。”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因为对活人是很容易厌倦的。

“因为‘石榴国’的人们非常聪明,他们深知,这个世上只有被记忆者和记忆者两类角色。

“说到这里,有必要谈谈‘石榴国’的宗教。这种习俗之所以会产生,根源在于这个国家的宗教观念。

“在‘石榴国’里不相信复活。因为神在最高的瞬间一定会现身,一次性是神的本质,复活之后,不可能比以前更美丽,既然如此,复活就没有意义了。洗褪了色的衬衫比新的白衬衫还要白是不可想像的。‘石榴国’的神是只限于一次性使用的东西。

“因此,这个国家的宗教虽然是多神教,却是时间性的多神教。无数的神在肉体的完美存在上下赌注,各自最高的瞬间被永恒地代表之后,便消灭了。您听明白了吧,‘被爱者乐园’即是制造神的工厂。

“为了使这个世界的历史化为美的延续,神的牺牲就必须永远继续下去,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神学。您不认为这是合理的神学吗?而且由于这个国家的人都不伪善,所以美与性的魅力是同义词,他们深深懂得,接近神,也即美的只有性欲。

“拥有神,即依靠性欲的占有,所谓性的占有,就是达到性高潮时的占有。但性高潮是不能持久的,所以所谓占有,是使这种非持续性和对象的非持续性结合起来。最可靠的手段就是杀掉处于性高潮时的对象,因此,把性的占有等同于杀人和吃人肉,已经成为这个国家。人人皆知的常识了。

“更奇妙的是,这种性占有的歪理斜说甚至支配着该国的经济结构,因为‘杀死所爱者’即是占有的原则。所以在完成占有的同时,又意味着失去占有,持续的占有是对于爱的背离,因此财产私有制被爱的观念所否定,也是当然的了。体力劳动只允许被用于制造美丽的肉体,因此丑陋的爱者一方被免除劳动,之所以会如此,是由于该国的生产完全自动化、机械化了,不需要人力。您问艺术吗?艺术仅仅是杀人剧场里的,千变万化的戏剧艺术和美丽死者的塑像。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官能的现实主义是其基调,抽象主义受到断然排斥,而且,严厉禁止将‘生活’表现为艺术。

“接近美要依靠性欲,能永远传递这一瞬间的是记忆,……现在对‘石榴国’的基本构造有个大致了解了吧。由于‘胜利国’的基本理念是记忆,因此所谓记忆便是这个国家的国策。

“性高潮是肉体的水晶,在记忆中不断地结晶,在美神死后,最高的性欲被唤醒了。‘石榴国’的人们就是为达到这样的境界而生存的。与这种天上的宝石相比,人类的肉体的存在,爱者与被爱者,杀人者与被杀者,可以说都是达到这种境界的媒介。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观念。

“所谓记忆是我们精神的惟一素材。即使性高潮时神现身了,那之后,神成为‘被记忆者’,爱者成为‘记忆者’,经过这样花费时间的手续,神才真正得到了证实,美才能达到,性欲才能被净化成脱离了占有的爱。由于这一缘故,神与人空间上并未隔绝,在时间上却是错开的。时间上的多神教的本质就在这里,你明白吗?

“说到杀人,会使人毛骨悚然,但杀人完全是为了这种记忆的纯粹化,是为了把记忆蒸馏成最浓密的要素所必须的手续。那些丑陋的残疾居民们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这些人都是放弃自我的达观之人,虚度着光阴。这些人,即爱者、记忆者忠实地执行自己的任务,关于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去记忆,他们只是为了崇拜被爱者的美丽的死的记忆而活的。光是这种记忆作业,就成了这些人一生的工作,所以‘石榴国’又是侧柏国,美丽的遗物国,黑纱国,世界最平静之国,回忆之国。

“每当我来到这个国家,就不想回日本去了。这个国家里洋溢着最甘美最温柔的人性。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的和平国家。因为首先,那里没有吃牛肉和猪肉的野蛮习惯。”

“我想问问,吃人是吃什么地方呢?”桢子好奇地问。

“这还用问吗?”

今西沉静地低声答道。

当过审判官的本多,若无其事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觉得滑稽得没边了。本多过去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种人。要是被仑布罗梭看见,他肯定会说,得马上把他和社会隔离开。

本多对今西的性趣味不屑一顾,但又沉湎于另一个梦想。如果那不是今西的幻想的话,那么我们都将是“性的千年王国”的居民。神让本多作为记忆者活着,而叫清显和勋作为被记忆者杀死,也许这些仅仅是神的剧场里的一出恶作剧。今西说不存在“复活”。轮回恰恰是与复活相对立的思想,其特色不正是在于保证每个生命的最终一次性吗。今西认为,人类的生存与神之间在时间上不同步,人只在记忆中与神相会。这种看法促使本多回顾自己的一生和旅途经历,诱导他进入一种茫然的思考之中。

这是个多么古怪的男人啊。

他洋洋自得地把自己的黑暗内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他对一切时髦的追求。

在司法界呆过多年的本多,内心深处对政治犯怀有某种抒情式的敬意。其实,真正的政治犯非常罕见,除了勋以外,他还没有见到过。

另一方面,他对悔改的罪犯却怀有厌恶与轻蔑混杂的感情。

今西属于哪种犯人呢?

今西是决不会悔过的,但他彻底缺少政治犯的高贵。企图以时髦来掩饰坦白者的卑鄙的虚荣心,又妄想将坦白的益处与时髦的益处二者都占为己有。这是一具多么丑陋的人体骨架啊!……当然本多不愿承认,即便如此,自己仍被今西所吸引,还邀请他到别墅来做客,是出于对他的“勇气”的一种羡慕。况且他自己也隐藏着这一点。其实,并非不愿陷入“坦白者的卑贱”的自负和克己,兴许是由于害怕今西那双爱克斯光般的眼睛。……本多将自己的这一点,悄悄起名为“客观性的病”。那是决不参与进去的认识者陷入的最终的,充满愉快战栗的地狱。……

“这个家伙长着鱼一样的眼睛。”

本多瞥了一眼在女人面前高谈阔论的今西的侧脸,心里暗想。

客人到齐时,太阳已将富士山左面的云霞染成一片白色了。

四人从凉亭回到房子里时,庆子的情人,那位美军中尉已在厨房里忙活了。不久,年迈的新河元男爵夫妇驾到,外交官樱井、建筑公司经理村田、名记者川口、流行歌手京谷晓子日本舞蹈痕迹藤间郁子等人聚集一堂。客人们纷纷向梨枝致意,她却一副淡淡的表情。本多也是心情郁闷,因为月光公主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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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被请到火炉旁的坐席上的新河元男爵,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客人们。

新河已经73岁了。每次临出门时总要唠叨一番,却不忘被邀请的欢喜。虽说这么大年纪了,仍然非常热中出席宴会。由于被流放期间,备尝了寂寞的滋味,所以不管哪里来邀请,他都愉快地接受,这个习惯在流放解除后仍保留了下来。

但是,新河与她喋喋不休的夫人,不管在哪里都被看作最无聊的客人。新河的讥讽口吻已减弱,铿锵有力的语调也变成冗长而软绵绵的,还总是记不住人家的名字。

“那个……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漫画里的政治家……对了……个子矮矮的,胖胖的……叫什么我忘了……挺常见的名字……”

此时,对方得以细细观察新河与“忘却”这个无形的野兽搏斗的样子。这只性情温顺而又执拗的野兽时而消失,时而现身纠缠着新河,还用它身上的长毛拂弄他的前额。

新河终于死了心,继续说道:

“总之,那位政治家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连最关键的人名都给忘记了,这故事也就索然无味了。每当新河终于未能把自己品尝过的风味传达给别人而沮丧时,他内心便滋生出从未体验过的企求别人的感情。风趣的俏皮话仿佛是为了让别人体察他的苦衷,而这体察的手续又过于繁琐,不知不觉地身为长辈的新河倒变得谦卑起来。

他面临着亲身撕碎多年来保持的潇洒与矜持的可悲命运,往日那雪茄漠然熏着鼻尖般的轻蔑,如今成了新河最大的生存价值。同时,他对于自己内心隐藏的轻蔑被别人识破也日益担心起来。因为他担心别人不再邀请他。

席上,他偶尔拽拽妻子的袖子,对她小声嘀咕。

“这些家伙多土气,真受不了。他们不懂得把最下流的话换成文雅的词语的诀窍。日本人堕落到如此丑陋的地步真是了不起。不过我们这种想法,可不能让别人察觉哟。”

新河望着壁炉里的火焰,眼前朦胧起来,浮现出40年前松枝侯爵宅邸的游园会,在那里,自己也是以高傲的心情出席的,这使他引以为荣。

只有一点不一样,从前他轻蔑的对象是不能伤害他的,而现在被他轻蔑的对象的存在,便已经无情地伤害了他。

新河夫人十分活跃。

越是上了年纪,她越体味到了讲起自己时的无穷兴致,企求别人听她讲话的心情与打破阶级界限的精神十分吻合。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听众的素质当作是个问题。

为了能和流行歌手交谈,她像对皇族讲话那样,用词相当的恭敬。她用最高级的词汇恭维桢子的和歌,然后告诉桢子,曾经有位英国人夸赞她说“夫人简直是位诗人哪!”。那位英国人是在她的轻井泽别墅做客时,听到她仰望晚夏耀眼的云霞,感慨地说了句“这云彩就像西斯莱的画”而这样赞美她的。

当这位夫人来到她丈夫呆的火炉旁时,出于不可思议的直觉,她也提起了40年前的松枝家的游园会。

“要说那时候的宴会多奢侈啊,只知道招艺妓,真是个野蛮的时代。那种野蛮的风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夫妻共同参加的社交已经普及,日本进步太大了。您看,这个宴会上的女宾都没有沉默不语的,以前的游园会上的谈话别提多无聊了,但是现在大家都非常风趣。”

然而40年前也好,现在也好,只顾讲自己的新河夫人,是否倾听过哪怕是一句别人的谈话,却要打个问号了。

说完新河夫人又匆忙离开丈夫,走过壁镜前面时,向暗淡的镜中瞥了一眼。她不怕镜子,因为所有的镜子都只是夫人丢弃皱纹的纸篓。

陆军中尉杰克很会干活,大家都以欣赏目光瞧着这位温柔的富有献身精神的“进驻军”。对他任意发号施令的庆子,可谓调教有方,无可比拟。

杰克时不时从背后恶作剧似的,伸手去摸庆子的乳房,庆子略含苦涩地微笑着,默许了他,使他放肆地将毛茸茸的戴着戒指的手放在了庆子的乳房上。

“净胡闹。真拿他没办法。”

她环顾大家,用枯燥的教训口气说道。穿着军裤的杰克屁股巨大,众人比较起他和庆子硕大的臀部哪个更大来。

椿原夫人一直在和今西聊天。她依旧是满脸悲戚和呆滞,她为第一次遇见这般蔑视自己的悲伤的人而惊讶不已。

“您就是再悲伤,您儿子也不能复活了。而且您似乎是为了不让杂物混入气球般的内心,就一直用悲伤老充满它,这样才能安心,对吗?说句失礼的话,您大概已经认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填充您那心灵的气球了吧,所以总是用自制的悲伤气体来给它充气。这样一来,您就不必担心被其他感情困扰了,是这样吧?”

“您说得太可怕,太残酷了。”

椿原夫人从掩饰呜咽的手帕间抬眼看着今西。今西却觉得她的眼睛像个希望被人强奸的处女的眼睛。

村田建筑公司经理对新河表现出了对待财界老前辈的过分的恭敬,可是,被这样一个泥瓦匠称为前辈,实在不合新河的意。村田在自己的建筑工地上,到处悬挂自己的名字,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然而在他那张跟老泥瓦匠相差无几的,苍白扁平的脸上,仿佛残留着战前革新官僚的履历。靠仰人鼻息度日的理想家,一旦不再依靠别人并取得了成功时,庸俗而明朗的自由之海,便豁然展现在了眼前。他娶了日本舞蹈家藤间郁子为妾,郁子穿一身华丽的和服,手上戴着5克拉的钻戒,总是腰板挺得直直的,笑的时候也不例外。

“您家的房子太漂亮了。可是先生,要是让我们盖的话,会便宜得多的,太遗憾了。”

村田对本多说了三次这样的话。

外交官樱井和名记者川口围着京谷晓子,在讨论国际问题。樱井那鱼一样的皮肤与川口因酗酒而衰老的皮肤,形成了职业的冷血与职业的热血的鲜明对照。男人高谈阔论深奥的问题,一半是说给女人听的。而那位流行歌手却感觉迟钝,没有意识到他们俩的虚荣心的微妙竞争。她一边不停地吃着三明治,一边比较着两个男人的头发——凌乱的白发与梳得溜光的黑发。她先把嘴噘成发出O音时的形状,再将三明治迅速送入金鱼般的嘴唇里去,她一直目光无神地重复着这一可爱的作业。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极了。”

鬼头桢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对他说道。

“向您的弟子求爱,一定得经过您的同意吗?我觉得就像是跟我母亲求爱一样,有种神圣的战栗。不过,我决不会向您求爱的。至于您怎么看我,您脸上已经清楚地写明了。我对您来说,属于最令人讨厌的性的类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桢子放了心,声音也娇滴滴起来。然后宛如给榻榻米上加了一条黑边似地停顿了片刻,说道:

“即使您把她俘虏了,也无法扮演她儿子的角色。她死去的儿子才是神圣美丽的,她只是侍奉神的巫婆。”

“这很难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怀疑。活着的人保持或代表纯粹的感情是一种对神的亵渎。”

“所以说,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纯粹的感情吗?”

“这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不是吗?若是这样,就足以值得怀疑了。”

桢子对他厌恶之极,眯起了眼睛,笑着说:

“这个宴会上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哇。”

话音刚落,她就被本多叫了过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墙的长椅子一角,正在啜泣着。窗外夜色萧索,玻璃窗上水蒸气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请桢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于回忆引起,而是由于那一点点酒的作用的话,椿原夫人就是个一喝醉就爱哭的人了。

梨枝脸色苍白地走到本多面前,在他耳边说:

“我听见有种奇怪的声音,就在院子那边……也许是我听错了。”

“检查过院子了吗?”

“没有,我没敢去。”

本多走进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水雾。惨白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边的柏树林上,一只野狗在转来转去,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它。它一站住,就夹起尾巴,迎着月光挺起白色的胸毛,汪汪地狂吠起来。

“就是它吧?”

本多问妻子。妻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没有立即认输,只浮起一丝鸡毛般的微笑。

侧耳细听,柏树林最那边,响起了回应的犬吠声,有二、三条狗在叫,有的远,有的近一些。

起风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夜深了,本多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眺望天空一轮凄凉的弯月。月光公主终于没有来赴宴,月亮成了她的替身。

宴会结束时,已是午夜时分。剩下留宿的客人,又继续小聚了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二楼有两间客房,挨着客房的是本多的书房,然后是本多夫妇的卧房。梨枝和客人道过晚安后,疲劳已使她浮肿的手指发麻了,她没让丈夫进卧室,独自睡了。留在书房的本多,想起了刚才妻子故意给他看的,光泽灰暗的浮肿的手背。

内部的恶性肿涨撑得白皮肤失去了棱角,变得跟小孩儿手似的鼓鼓的手背老是在本多眼前晃来晃去。他跟妻子提出举办别墅落成典礼时,妻子没同意,如果妻子表示同意的话,会怎么样呢?某种凄沧的感觉就会流淌在令人作呕的亲切或安慰的皮下脂肪下面吧。

本多环顾着西式风格,窗明几净的气派书房。过去,他真正工作时的书房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书房里充斥着无法收拾的凌乱和鸟巢的气味。看看现在,一张工艺品似的榉木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摩洛哥皮革制作的全套英式文具,笔盒里有几支自己认真削好的铅笔,铅笔上有一行士官候补生戴的领章样的烫金字母,还有父亲留下的青铜鳄鱼形镇纸和空心的竹制信匣。

他几度离开椅子,去拂拭玻璃窗。由于室内很暖和,使得映在窗户上的月亮模糊不清,歪七扭八的。他知道如果不把这月亮擦出来,他内心深处的空虚和厌恶将会越发强烈,这驳杂而阴暗的心理膨胀,势必转化为性欲。在这漫长的生涯尽头,仅剩下这样的风景,本多不由感觉到干涸的惊愕。……远处又传来几声犬吠,脆弱的柏树林飒飒作响。

旁边屋子里的妻子已经睡熟了,夜很深了。本多关上了书房的灯,走近靠客房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架前,悄悄从里面取出几本书,摞在地上。被他自己称之为客观性的疾病纠缠的刹那,就使他把曾经和自己同一战壕的社会推向了对立面,这痼疾就是顽固的自制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法庭及律师席上,客观地观察人间百态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那样观察便是守法,这样观察便是违法呢?为什么那样观察成为人人尊崇的标准,这样观察便遭到人们的蔑视和谴责呢?……如果它是罪过,就因为它是快乐的,才有罪,基于审判官的经验,本多明了除去私心后的清澄愉快的心境。如果这种愉快是由于不动感情才是崇高的话,难道罪孽的本质就在于感情激动吗?难道只有人类最私密性的,这种通向快乐的激动,才是违法的最主要因素吗?……

或许这些尽是谬论。当本多从书房的书架上拿出外文书时,他感到了超越年龄的少年般的激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陷入孤立无援,对社会来说,自己是一个虚弱的不设防的存在。把自己支撑在半空中的枷锁统统被拆掉之后,自己便像砂漏里的砂子似地坠落下去,这时法律与社会已成了他的敌人,……如果本多稍有些勇气,不是在他家的书房,而是在嫩草覆盖的公园一角,或是在住家灯光洒落的黑夜笼罩的逃逸小路上,那么,他将是最可耻的罪犯了。人们会大声嘲笑他,“审判官成了律师,律师成了犯人”,“瞧这个一生酷爱法庭的家伙”。

在他取出书之后的墙上有个小洞。这落满灰尘的小洞刚好能伸进一个头。那尘土味儿突然唤起了本多少年时代的回忆。少年时代的秘密的快乐,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红色火花。他想起藏青色绵睡衣的天鹅绒领子里夹杂的厕所臭味;第一次在字典上查到猥亵一词以及一切悒郁而腥臊的事。如此吸引清显的那种崇高的激情,此刻也激荡在本多的胸中,他在自己的激动里面发现了卑怯的游戏。尽管如此,这是把19岁的清显和58岁的本多,在黑夜中连接在一起的惟一通道。一闭上眼睛,便出现了幻象:在书架的暗处,鲜肉的微粒子像麋集的蚊子在飞舞。

隔壁客房里住着桢子和椿原夫人,再那边一间住着今西。刚才这两个房间好像有交流的动静,悄悄的开门声和压低嗓音的像是拍打水面似的申斥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就像一块象牙麻将牌沿着通往暗夜的斜坡滚落下去一样。

本多听见了这些声音,但他看见的比这还要多。<kbd>.99lib?</kbd>

与这个窟窿眼平行,客房里摆放着两张床。靠近这边的从窟窿眼看不见,远处那张床可以窥见全貌。床头灯亮着,床铺上却很暗。

令本多吃惊的是,自己正在窥视的眼睛,在同一个高度,与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了,那是桢子的眼睛。

桢子穿着白色睡衣,坐在远处的床上。睡衣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床头灯朦胧照出她的银发,卸了妆的脸上泛着冰冷的白光。她那滚圆的肩头已显露发福的征兆,但她呼吸时,胸部的肌肉还是相当紧凑的。好似夜的精髓被覆盖在白色的物体之下。本多觉得自己仿佛在眺望月夜的富士山。山麓一带,被蓝条毛毯的平缓褶皱盖住了,桢子膝盖一半在毛毯里,一只手懒懒地放在毛毯上。

原以为桢子的眼睛看到了本多的眼睛,其实她根本没有朝这个窟窿看。她的视线朝向下方,注视着这边这张床。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会以为桢子正在酝酿和歌,偶尔瞧瞧下面流淌的河水。这是精神发现了某种充满生机的混沌,企图使之凝结的,拉弓搭箭时的猎人的眼睛。光看这些,决不妨碍认为人是崇高的这一观念。

桢子正凝视的既不是河,也不是鱼,而是昏暗中在床上蠕动的人影。本多将头伸得顶到了书架的顶棚,尽量斜着往下看,他看到了床上正在发生的事。两条女人的大腿与两条苍白消瘦的男人的大腿缠绕在一起。这两个毫无生命力的衰老肉体,像水栖动物般迟缓运动的接合点就在眼前。黑暗中泛出湿润的微光,贪婪地互相爱抚着,露骨的挑逗伴随着专注的颤抖,两簇濡湿的草丛结合了,又分开了。女人白皙的腹部,由于光线照射的角度的关系,本多拜见了似乎有张白纸夹在女人的两腿之间。

今西恬不知耻地伸展着他那可怜巴巴的知识分子的大腿。和他的言论一样,一切都不过是他那骨瘦如柴的臀部,那寂寞的涟漪般的颤动描绘出的转瞬即逝的幻影。他的诚实的匮乏,激怒了本多。

和今西比起来,椿原夫人的每一声呻吟都十分的真挚。本多看见椿原夫人把手伸进今西的头发里,就像将要溺死者的手指。……夫人终于喊出了儿子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拘谨而微弱。

“晓雄……晓雄……原谅我吧!”

剩下的被啜泣声淹没了,今西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本多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和可恨。他现在才恍然大悟。且不论是否是桢子的指示,在桢子的面前(恐怕只在桢子的眼前),夫人如此寡廉鲜耻的行为,今晚并不是第一次。不,也许这正是桢子师徒之间的,献身与侮蔑的本质。

本多再次朝桢子望去。桢子披散着闪烁银光的发丝,泰然自若地注视着这边。本多发现桢子与自己除了性别不同外,完全属于同一种人。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次日仍是个好天气。本多夫妇邀请留宿的三位客人和邻居庆子,分乘两辆小汽车,去富士浅间神社游玩。除庆子外,其他人都想参拜神社后直接回东京,所以,要把别墅锁上之后出发。锁门时,本多突然担心起月光公主会不会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来,转念又觉得自己真荒唐。

早晨,本多刚读了今西送给他的《本朝文粹》。因为本多很想读都良香的《富士山记》,便托今西带来的。

“富士山位于骏河国,山峰陡峭,直耸云霄。”

这些没有太大意思,

“古老传说云,贞观17年1月5日,官民依礼祭祀。时值正午,晴空万里。仰望山峰,白衣美女二人,双双起舞于山颠。离峰一尺有余,国人共睹。”

本多以前读过这一段,还有些印象,后来一直没有机会重读。

能使人产生种种错觉的富士山,在晴天出现那种幻象并不希奇。山脚下微风和煦,山顶上会突然刮起狂风;朗朗青空下,常常有雪雾弥漫。这雪雾使当地人联想美女的风姿,也不是没有可能。

富士山虽然冷静刻板,却是以其标准的雪白和寒冷包容着所有的幻想。在寒冷的尽头将会晕眩,如同在理智的尽头将会晕眩一样。富士山的形态是端庄的,可又像暖昧的情感那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极限,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在此境界两个美女翩翩起舞,不是没有可能。

再加上浅间神社供奉的神是叫做“木花开耶公主”的女神,也使本多心驰神往。

这两辆车分别是,夫人、桢子和今西乘椿原夫人的车,本多夫妇和庆子乘本多为回东京雇的车。这是很自然的分配,可本多心里却为没能和桢子同车而隐约有些遗憾。他想和她并肩坐在车里,再仔细观察一下她那箭在弦上时的紧张目光。

前往富土吉田的汽车旅行并不轻松。从须走越过笼坂山顶,北上山中湖畔的旧镰仓公路,这段公路大多是没铺柏油路面的崎岖山路,它与山梨县的县界即是笼坂山脊。

听着旁边的庆子和梨枝聊家常,本多像个孩子似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有庆子在,可以有效地防止梨枝的唠叨。梨枝变成了一拔掉塞子,就会溢出泡沫的啤酒瓶了。她从今天一大早就反对坐汽车回东京,说她从小就不习惯这样漫长又无聊的奢侈旅行。

这时,和庆子聊天的梨枝,变得温柔可爱了。

“肾脏病用不着担心哟。”

庆子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精神了,真是怪事。像我丈夫那样假模假样的体贴关心,倒惹我生气。”

这就是微妙的诀窍吧,尽管庆子并没有为本多辩护。

“本多先生是研究理论的人,没办法呀。”

越过县界,山北面是一片残雪。结冰使得雪面凹陷,浅浅刻出了一层痉挛似的蛇纹。很像浮肿消退后的梨枝的手背。

现在梨枝对于本多来说,能够忍受一些了。当着本多的面,两个女人故意大声数落他的不是,(即使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妻子)反而给本多带来丝丝的快慰。

快到笼坂山顶了,到处是皑皑白雪。薄沙般的冻雪覆盖着山中湖畔植物稀疏的地面。松树枯黄,只有湖水的颜色是绿幽幽的。回首白色的富士山,以及这里一切白色的源泉,都仿佛涂了油似的发着光。

到达浅间神社时已是下午3点半了。本多瞧了瞧从那辆黑色的克莱斯上下来的三个人,好比见到了从黑棺材中起死回生的人一般,厌恶极了。

从早晨起,他们在大家面前,把昨夜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但偶尔三人被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时,就跟怎么穿刺也排不干净的腹水似的,记忆又沉淀了,对他们的鄙视也愈加强烈。他们下了车,被路旁的积雪晃得一个劲眨眼睛。桢子仍然腰板挺得直直的,今西那苍白而没有弹性的皮肤令本多讨厌。这个男人以自身极不相称的肉体,不仅亵渎了他昨天得意扬扬讨论的,悲剧性的肉体的梦幻之美,而且完全将其掩埋了。

总之,本多看见了。看的人与不知不觉被看的人,在翻了个的世界交界处相互倚靠。桢子抬头看见石匾上刻着“富士山”的巨大石牌坊,又拿出笔记本,抽出了她的系紫绳的细铅笔。

他们6人互相搀扶着走在有雪的参拜甬道上。树枝间筛下来的阳光,使残雪显得庄严。茶色的杉树叶飘落在残雪堆上。老杉树的树梢笼罩着雾蒙蒙的光,有的树梢上似乎有绿云缠绕。在参拜甬路的尽头,出现了被残雪包围的朱红色牌坊。

这神灵样的征兆使本多回忆起了饭沼勋。他又看了看桢子,桢子也感染了神明的力量,似乎忘却了她深夜里的那双眼睛。勋曾经爱上了这样流盼的美目,或许也是被这美目杀死的。

庆子悠然如故,不论什么事,都要感慨一番。

“啊,太漂亮了,美极了,这就是日本式的美啊。”

桢子对这种断定式的感叹似乎想反驳些什么,而梨枝则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胜利的感情躲在一旁。

椿原夫人脚步踉跄地走在参拜甬路上,很像一只悲伤的仙鹤,垂着湿淋淋的翅膀在走路。她悄悄推开今西搀扶她的手,由本多扶着她。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心情作诗。

夫人的悲伤由于伪装而太过真实了。看着她低着头的侧脸,本多都几乎被打动了。忽然他的视线遇上了同样注视夫人的桢子的目光。桢子一如往常,从这被白雪辉映得面无血色的悲伤的女人脸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和歌作出来了。

当他们一行来到与富士登山路交叉的神桥时,椿原夫人语无伦次地对本多说:

“真对不起,我一想到这就是富士山的神社,就仿佛看见晓雄笑着来迎接我似的……因为这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

夫人悲哀的神情中隐含着奇妙的虚空。犹如狂风卷过空无一人的凉亭,使人觉得悲伤在恣意吹拂这位空虚的夫人似的。而且异常的寂静。犹如灵魂附体之后出现的心灵荒废一般,她那披散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油性的脸,好似日本纸那样容易渗透。似乎悲伤正平静地从这张脸自由地出人,就和呼吸一样。

梨枝见此情景,连病都忘了,变得矫健了。本多甚至怀疑妻子的病都是假装的,包括浮肿也是假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约60尺高的朱红色大牌坊前,穿过牌坊,在朱红色楼门前,遇见被脏雪堆包围的神乐殿,大殿的房檐上三面挂着稻草绳,一束耀眼的阳光从高高的杉树梢上照射下来,正好照到竖立在地板上的白木制八塑台上的祭神驱邪幡上。在四周白雪映照下,神乐殿里的方格天井也熠熠生辉,照到祭神驱邪幡上的光线格外耀眼,神圣的祭神幡在微风中飘动。

突然,本多恍惚觉得祭神驱邪幡是活着的。

夫人放声痛哭起来,眼泪像堤坝决了口似地奔涌而出。大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夫人没等看见祭神幡,就像受到恐怖驱使似地跑到狮子和龙守护的正殿前面,一面叩拜一面号啕大哭。

本多已不再怀疑,战后,夫人的悲伤一直没有平复,因为本多亲眼目睹了使这悲伤永远如昨日发生的事情那样新鲜的诀窍。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翌日,庆子从御殿场二冈给本乡的本多家打电话,本多不在家,梨枝因宴会的劳累躺在床上休息,听说是庆子的电话,就起来去接。

庆子告诉她月光公主今天一个人到御殿场来了。

“我正遛狗的时候,看见一位小姐在您家门前转悠,怎么看也不像日本人,就跟她搭话。她回答‘我是泰国人’。再一问,她说是本多先生邀请的,可是那天有事没能来,今天以为大家还在这儿,就来了。她那满不在乎的口气真叫我吃惊,可是让她一个人就这么回去也于心不忍,便请她来我家喝茶,然后送她去车站,刚和她分了手。她说回东京后,会向本多先生道歉的。还说她不爱打电话,一用日语打电话就头疼。真是个可爱的小姐,黑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

庆子说到这儿,又对前几天的宴会表示了感谢。还说,今天晚上,那个美国军官要带同僚来家里打扑克,她得准备准备,有空再你们打电话,就挂断了。

本多回到家里,梨枝便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本多。本多神情迷离地听着。当然没有把昨天夜里梦见月光公主的事向妻子坦白。

本多这把年纪的长处,就是能够无止境地等待下去。可是他还有应酬和工作要做,不能成天在家里等着月光公主突然来访。那只戒指本可以托妻子交给她,可他想自己直接交给公主,就放进西服内兜里带走了。

大约十几天过后,梨枝告诉本多,他不在家时,月光公主来过一次。当时,梨枝穿着丧服,正要去参加老同学的葬礼。

“就她自己吗?”本多问道。

“是啊,就她一个人。”

“真是不凑巧啊。回头我跟她联系一下,请她来吃顿便饭。”

“她会来吗?”梨枝忍着笑问。

本多想,要是用电话联系,会给对方增加精神负担,不如随意定个日子,送她一张新桥剧场的戏票,由公主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正巧,剧院正上演木偶剧《出开帐》,本多打算请她看日场,看完后,请她到刚刚归还日本人的帝国饭店吃晚餐。

日场是《加贺见山》和《堀川猿回》两出剧目。不过本多对月光公主不守时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独自欣赏了“长局”这段。在《堀川》开演前的长时间幕间休息时,他走到院子里。天气很晴朗,许多观众都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本多这才惊奇地发现,来看戏的观众比过去衣着讲究多了。这可是几年前没法比的。虽说这变化可能是由于来看戏的艺妓比较多,但女人们的服饰华美而奢侈,已使人们忘记了废墟的惨景。尤其是战后,不分男女老少,都变得花哨起来,他不禁觉得他们穿得比大正时代的帝国剧院观众的服装还要色彩丰富。

现在的本多,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在众多的艺妓里挑选一个最年轻漂真的,把她包下来。尽情享受艺妓娇嗔地要他买这买那的乐趣,那春色朦胧的妩媚,那日本偶人似的穿着威风的白色男布袜的玉足,都为自己享用。但是,后果会在不久显现。乐而忘返,将自取灭亡。

这座剧场的风雅之趣就在于庭院临河,夏天可迎风纳凉。但河水日渐浑浊,河面漂浮着驳船和垃圾。本多记忆尤新的是,空袭后,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越多,工厂冒的烟就越少,河水奇特的清澈,映在河里的世界末日的天空格外湛蓝。与那时相比,这污浊的河面才是繁荣的象征。

两位穿着茶色外套的艺妓,正倚着栏杆陶醉在河风中。一位穿着樱花花瓣衬底的鲛小纹和服,腰系手绘墨色樱花图案的名古屋腰带,娇小婀娜,面如满月。另一位一身华丽装束,稍高的鼻梁及薄薄的嘴唇浮着冷笑。她们俩一直在聊着什么,表情十分夸张,手指上夹着金嘴女士香烟,虽说聊得一惊一诈的,却是平静地吐着烟圈。

这时,本多发现她们神情恍惚地望着对岸。那边是立着提督塑像的旧帝国海军医院,住满了朝鲜战争的伤兵。阳光照着医院院子里刚刚绽放的樱花,坐在轮椅上年轻的美国伤兵,被人推着从树下走过;一些拄着拐杖走路的伤员和手腕上吊着白色三角巾的人在散步。没有人隔着河向她们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打招呼,也没有美国大兵挑逗她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冥府中的景象,对岸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而格外明亮,故意装作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年轻伤兵,迈着趔趄的步子,将他们身影留在地上,静静的听不见声音。

这两个艺妓显然很乐于作这样对比。自己沉湎于香粉、丝绸以及春天般的娇奢慵懒之中时,祝福他人的伤痛或失去手足。而且是直到昨天,还是胜利者的他们。……这种温柔的恶意,精妙的坏心眼,就是她们的秉性。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本多觉得隔水相望的两岸的对比,具有一种灿烂的东西。河的那边有统治日本长达7年的占领军士兵们的尘埃、血、痛苦、受伤的自尊、无法挽回的不幸、泪水、疼痛、支离破碎的男人的性;河这边,战败国的女人们正是从胜利者们流出的血中获利,以这些汗水和伤口上的苍蝇为肥料,张开蝴蝶似的黑色翅膀,炫耀涂脂抹粉的女人奢侈的性。河风也无法将这二者交接起来。美国男人们为了这些无望到手的无意义的艳美之花灿烂盛开,为了这些无情的虚荣而眼睁睁地抛洒热血,此时此刻他们内心的无限悔恨是可以想见的。

“真叫人不敢相信哪。”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到了本多耳朵里。

“可不是吗,简直惨不忍睹。洋人个头大,变成那副惨样,更让人可怜噢。其实我们也挺倒霉的,差不了多少的。”

“自食其果呗。”

女人们冷酷地交谈着,越来越有兴致地朝对岸眺望,当她们的兴致达到极点而松弛下来的一刹那,几乎同时打开粉盒,侧过身去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香得熏人的脂粉味,被河风吹散,一直吹进了远处的女人和服下摆和本多的西服袖口里。本多瞧见脚边的花丛中的,蒙了层粉的小镜子的微弱反光,就像蛟蜻蛉在飞舞。

远处传来开幕的铃声,演出只剩下《堀川》一幕了。本多一边想着公主不会来了,一边朝剧场走去时,仿佛以肉感在享受月光公主的不在。他上了两三个台阶,来到剧场的走廊。在走廊石柱的背后,月光公主像躲避外面的光线似地站在那里。

从刺眼的阳光下刚进到室内,本多觉得公主的黑发和大大的黑眼珠,宛如黑暗中发出的一道光辉。发油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月光公主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

正文 第三十章

他们进晚餐的帝国饭店已是破旧不堪,占领军自诩懂得照明艺术,却在庭院的石灯笼上满不在乎地涂了白色油漆。大食堂仿哥特式建筑的天花板也比以前阴暗,只有排列的餐桌桌布的白色格外显眼。

本多点了菜后,马上从兜里取出戒指小盒放在月光公主的面前。公主打开小盒,禁不住赞叹起来。

“这个戒指是必须归还给你的。”

本多用尽量简单的语法,向她讲述这只戒指的来历。月光公主听本多讲话时,脸上不时浮现出微笑,但这微笑与本多讲述的内容不太协调。本多偶尔感到不安,不知公主对他所讲的是否听得明白。

月光公主高耸的胸部像船头塑像般堂堂正正,与她孩子气的脸很不相称。在她学生式的长袖罩衫下面,不用看也能知道,隐藏着阿旃陀洞窟壁画上的女神们般的肉体。

看似轻盈却有着成熟果实的重量感的深色肉体,茂密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黢黑头发,扁平鼻子到上唇的线条模糊而神秘,……和她听本多讲话时一样,似乎对自己的肉体不停地对自己说的话也是漫不经心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聪慧得过了头,看起来倒像个盲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形态。月光公主的肉体能够在本多面前一直散发浓郁芳香,乃是由于来自远方密林的蕴气发散到了日本来的缘故。人们叫做血统的东西,像追逐人们的深远无形的声音。有时变成热烈的絮语,有时变成沙哑的喊叫。它是一切美丽肉体的成因,又是这美的形态引起诱惑的源泉。

当月光公主把墨绿色的翡翠戒指戴在了手指上时,本多恍惚觉得捕捉到了那深远的声音与这少女的肉体相融合的瞬间。

“谢谢。”

月光公主脸上绽出稍稍有失其高雅的媚笑。本多清楚,这是她知道对方了解她的任性时的表情,如果继续追逐那媚笑的话,它就会如潮水退去般逃之夭夭。

“你小的时候,认定自己是一个我熟识的日本青年的转世,自己的真正故乡是日本,还说想早日回到日本去,大家都拿你没办法。现在你到了日本,手上还戴着这只戒指,对你来说,就像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是吗,我可记不得了。”月光公主无动于衷地说道。“小时候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大家都拿我小时候的怪癖行为当笑话说,和你说的一样。可是我全都不记得了。关于日本,我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战争爆发后,我去了瑞士,在那儿呆到战争结束,我一直把一个不知谁送我的日本布娃娃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本多刚想说,那是我送过你的,又忍住了。

“我来日本留学,是因为父亲告诉我,日本的学校好,才来的。……也许,我最近总是在想,小时候的我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并且把它说出来。你在想些什么,全都映到我的心里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月光公主有有个毛病,爱把疑问词的声调提高得像说英语那样。这使本多联想起泰国寺院的朱红色瓦顶两端翘向蓝天的金蛇鱼尾形装饰。

本多无意中发现旁边餐桌上的一家人,夫人和成年的儿子围着实业家派头的一家之长在用餐,他们虽说衣着讲究,却掩饰不了他们脸上的卑贱。本多猜想他们是发了朝鲜战争财的暴发户,几个儿子的脸松弛得像刚睡醒觉的狗,眼睛和嘴都透着一股粗俗。喝汤时,一家人都发出哧噜哧噜的吓人响声。

那家的儿子们互相嬉闹着,偶尔朝本多这边观瞧。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个老头带着女学生模样的小妾来吃饭。他们的眼睛不会表现别的意思。本多不得不将自己和在二冈那天深夜所见的,今西那不堪入目的丑态作一番比较。

本多感觉到这个世界存在着比道德还严厉的约束,就是那天夜里。不相称的东西决不会引起人的幻想,只能引起人的厌恶,且已遭到了惩治。人本主义时代以前的人,对于一切丑恶的事物,应该比现在要残酷得多。

饭后,月光公主去了洗手间,本多一个人留在前厅,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愉快了。因为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月光公主不在的乐趣。

他忽然产生了个疑问,在二冈新居落成宴会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公主究竟在哪儿过的夜呢?

月光公主好久才回来。本多回忆起小公主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小解的情形。接着,又想起了在红树气根盘根错节的褐色河流中沐浴的公主的裸体,本多怎么仔细瞧看,也没有找到公主左腹应有的三颗黑痣。

本多寻求的其实很单纯,称之为“爱”反倒不自然。他只想仔仔细细看一看月光公主现在的一丝不挂的肉体,看看当年那平平的小胸脯现在怎样的丰满起来,那粉红色的乳头怎样像小鸟从巢里探出头来似的嚼着嘴,褐色的腋窝内侧萌生出了敏感的沙洲般的部分。他只是想在拂晓的光线中查看一下公主已经完成了的成熟的地方,与年幼时的公主比较比较。在纯净无瑕的柔软的腹部中央,坐落着一个小小环岛似的肚脐。浓密的毛取代了护门神亚斯加守护着曾是沉默不语的,如今变得总是露出湿润微笑的东西。每只美丽的脚趾都张开着,大腿光滑而修长,一心一意地支撑着生命舞蹈的规律和梦想。本多想拿这些和幼年的公主进行对照,这才是理解“时间”,了解“时间”制造什么,又使什么成熟了。细致对照之后,还是没找到黑痣的话,本多最终一定会爱上她的。因为妨碍恋爱的是转世,阻挡热情的是轮回……

回到前厅的月光公主,突然把本多从梦幻只唤醒,本多脱口而出的问话,尽管是无心的,却含着强烈的妒忌。

“哦,我忘了问你,在二冈宴会的前一天晚上,听说你没事先告诉会馆,住在了一个日本人家里了?”

“是啊,”月光公主毫不胆怯地坐在本多身旁的安乐椅上,弯着腰欣赏着自己并在一起的美丽的脚,“有位泰国朋友住在那位日本人家里,他们一再挽留我,我就住那儿了。”

“他家孩子多,热闹吧?”

“不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一块儿玩打手势的游戏。那家的男主人在东南亚有大买卖,所以对东南亚人很友好。”

“那位泰国学生是男的吗?”

“不,是女学生。怎么啦?”

还是把尾音提得老高。

接着,本多对公主忠告道,他为公主缺少日本朋友而遗憾,既然来留学,不和当地的人广泛交往就没有意义了。光是咱们两个人,容易觉得拘束,所以下次他会带一些年轻人来,本多说着不自觉地投下了个鱼饵,和公主约定下周今天的7点整,还在这个饭店见面。一想起梨枝,他对于请公主到家里做客不免有些顾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坐车回到家,感觉鬓角湿湿的,才发现下起了毛毛细雨。

学仆出来迎接本多,说太太累了,已经睡了。还说有位客人硬要见老爷,只好让他到接待普通客人的小客厅里等候,已经等了个把小时了。学仆问本多,是否认识饭沼这个人。本多一听立刻想到准是为钱而来的。

自从勋15年忌日以来,已经4年没见到饭沼了。从那以后,饭沼的穷困是可想而知的,那次在神社举行的祭奠虽简朴,印象却很深。

本多之所以立刻想到他来是为了要钱,是因为最近一些久不交往的人来叙旧,其实都是为了要钱。有穷酸的律师,有潦倒的检察官,有落魄的法庭记者,……大家都听说本多侥幸发了大财,自己也想分一杯羹。本多只把钱给谦虚的人。

本多一进客厅,饭沼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一躬,他穿着廉价的西服,花白头发下面的脖颈都露了出来。装穷比贫穷本身还显得真实。本多让他坐下,叫学仆拿威士忌来。

他撒谎说正巧路过府上,怎么也得进来看看您。喝下了第一杯酒,他似乎就醉了,再给他斟酒时,他左手托着威士忌酒杯底,双手捧着,本多觉得有些厌恶。老鼠吃东西时也是这样拿着的。然后饭沼开始侃侃而谈。

“您知道,时下流行的话是开倒车,政府呢,说是明年之前要修改宪法。现在到处都传要恢复征兵,因为接受这一做法的国民基础已经稳固啦。可是,让人焦急的是,这个基础还未表面化,总是处于低迷状态。结果,那些赤色分子嚣张得不得了!就说前几天吧,神户发生了反对征兵的游行,名为‘反对征兵大会’,参加的尽是朝鲜人,岂不奇怪?他们不光用小石头、辣椒面,甚至用燃烧瓶、竹枪和警察混战在一起。听说起码有300多名学生、儿童和朝鲜人闯进了兵库署,要求释放被捕的人。”

还不是为了要钱——本多寻思着,根本没听饭沼在说什么。他心想,饭沼也应该明白,无论新政策怎样用社会主义政策严格管理,无论赤色分子怎样制造混乱,私有财产制度的基础是坚如磐石的。……窗外雨雾迷蒙,越下越大。本多心里惦念着月光公主,虽然那天把公主送回了会馆,但淅淅沥沥的春雨会潜入她那简陋的小房间,会给生长于热带的公主带来什么影响呢?月光公主的睡觉姿势是什么样的呢?是仰面朝天地呼呼大睡呢,还是微微含笑地蜷缩成一团呢?或者像涅佛殿里的金色卧佛那样,以肱为枕,露出金灿灿的脚掌,横卧而眠呢?

“京都的总评组织的‘粉碎镇压法誓师大会’的示威游行也暴力化了。看样子,今年的‘五一’节也不会消停的。谁知道他们要闹到什么程度。各地的大学都被赤色分子占领了,还和警察发生冲突。先生,这些都发生在日美和平条约刚刚签订之时,真是绝妙的讽刺。”

反正你是为了要钱,本多想着。

“吉田首相正在考虑共产党的非合法化问题,我举双手赞成。日本又刮起了暴风雨,如果听任其发展,和平条约一签订,马上就会发生赤色革命。那时,美军差不多已经撤离,怎么镇压大罢工呢?一想到日本的将来,我就老睡不着觉,都到这岁数了,还是本性难移呀。”

本多一门心思想着他是为钱来的,可是,酒已过数巡,还没有渐入正题。

饭沼简单地说了说两年前和妻子离婚的事,接着话题突然跳到了过去,他再三表示,非常感激对本多抛弃审判官一职,无偿为勋做辩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从现在这样的饭沼嘴里听到勋的往事,是本多无法忍受的。他立刻打断了饭沼的话头。

饭沼突然脱去外衣。房间里并没有热到这程度。本多估摸他大概是醉了。饭沼又摘掉领带,解开衬衫扣,再解开内衣扣,露出醉酒而发红的胸脯,本多见他的胸毛几乎已全白了,在灯光下,像一堆七扭八歪的发光的针。

“其实,我是想请您看看这个才来的,没有比它更丢脸的了。本来,如果能掩藏一辈子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可是,我一直想请本多您一个人看看,嘲笑嘲笑我。我只想要本多先生了解我,连我的失败在内,能彻底了解‘饭沼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跟我那壮烈牺牲的儿子洵相比,我真是惭愧极了,这样恬不知耻地苟活着,还不如……”

饭沼掉下泪来,话也说不利索了。

“这是战败后,我企图自杀时留下的伤痕。错就错在我不该担心切腹万一会失败,……结果,稍稍刺偏了一点儿,没扎到心脏。血可流了不少。”

饭沼炫耀似地抚弄着暗紫色的疤痕。其实,在本多的眼里,那是个永不复原的终结。发红的粗糙皮肤综在一起,封住了难看的伤口,将其拽向一个晦涩的归宿。

饭沼那顽固的胸膛还是老样子,只是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胸毛而显得高傲。本多这才意识到饭沼不是为了钱而来的,但也不觉得自己那么想有什么惭愧。饭沼现在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他想把被逼迫、被玷污、被侮辱的东西结晶、凝固成一种稀有的玉髓,将它转化为崇高,展示给最信赖的证人,他这种人产生这样的心态也不足为奇。认真也好,胡说也罢,胸部留下的暗紫色疤痕,毕竟是饭沼——生中留下的惟一一颗宝石。而本多,尽管不情愿,却荣幸的被饭沼选为见证人,乃是出于对本多过去的高尚行为的报答。

一穿好了衣服,饭沼仿佛酒醒了似的,为呆得时间太长而道歉,并对本多的款待表示感谢。本多挽留他再呆一会儿,还包了5万日元,塞进一再推让的饭沼口袋里。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多谢您的厚意。请允许我将它用于重建靖献塾。”

饭沼恭敬有加地道了谢。

本多把他送到门口。雨还在下,饭沼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叶遮盖的院门外。本多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觉得他就像黑夜里遍布日本四周的无数岛屿之一,像一个疯癫而荒芜的,依靠雨水过活的饥饿的孤岛。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把戒指交给月光公主后,本多不仅没有安下心来,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起来。

怎样才能使自己隐身起来,尽情地观察月光公主,本多被这个难题困住了。如果能让月光公主意识不到本多的存在,活泼可爱地生活,放肆地躺卧,把内心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极其自然地生活,自己能像生物学家那样精细地观察到这一切的话,该多好啊。要是将本多这个因素加进去,一瞬间就会瓦解的。

一个水晶结晶体,一个只允许可爱的主观自由游弋的玻璃钵,才应该是月光公主的栖身之所。

对于清显和勋,为使他们的人生凝结成水晶般的结晶体,本多曾尽过微薄之力,这是他引为自豪的。在他俩的人生历程中,本多伸出的是救援之手,同时也是无用无效之手。重要的是,本多是一无所知的,极其自然地,愚蠢之极地(自以为是在扮演一个理智的角色)扮演了这个角色。然而在他“知道了”之后呢,在那酷热的印度受到了严厉地教诲之后,他对“生”还能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干涉,有什么参与呢?

况且,月光公主是个女人,是一个浑身充溢着诱惑的无明的黑暗般的肉体。这肉体诱惑着本多,不断地将他引向“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不太清楚,其企图之一大概是想借助他人之手,以这个“生”所释放的魅力来破坏“生”本身,其二是让本多彻底认识到参与之不可能。

当然,在本多看来,将月光公主保留在水晶体中,是自己快乐的本质,但他不能与自己固有的追求真理的欲望分道扬镳。有没有办法可以将这互相矛盾的欲望加以调和,战胜月光公主这枝开放于“生”之河泥中的黑莲花呢?

就这点来说,最好能在月光公主身上发现是证实清显和勋转世的痕迹。这样一来,自己的热情就会减退。另一方面,假若月光公主原本是个与本多所见过的前几个转世毫不相干的少女,本多决不至于被诱惑到如此地步。那么,严厉嘲笑热情的力量源泉以及冥界的魅力源泉都在同一个轮回之中。觉醒之源是轮回,迷惘之源也是轮回。

想到这些,本多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走近人生终点,拥有了财产而踌躇满志的衰老男人。本多很熟悉这类人。他们对赚钱、出人头地和争权夺利相当精通,对竞争对手的心理能立刻作出准确的判断,而对于女人,即使和几百个女人同过床,也对她们一无所知。这帮家伙满足于靠手中的金钱和权利,使女人和帮闲们屏风般围绕在自己的周围。女人们都像月亮一样,只将后背对着他们。……本多觉得那不是自由,是牢笼。是主动坐进以自己所能看见的东西来封闭了这个世界的牢笼。

还有一些较为明智的人,他们有钱有势,老于世故。对世道人情无所不知,能从表面的微妙征兆,推测到内部的一切,他们是用辣醋的苦味品味人生的卓越的心理学家。他们就像一位精心的庭院主人,任其随心所欲地调换草木山石的小巧玲珑的院子,浓缩、整理了世界与人生,使这一切井井有条。他用欺瞒当假山石,以献媚为百日红,把真情化作木贼草,将追随制成水盆,使忠实形成瀑布,用无数的背叛堆成嶙峋山岩,每天生活于其中,静静地沉浸在已夺去了抵抗世界与人生的喜悦之中。他们把认识者的痛苦和优越感牢牢掌握在手中,像掌握着一只上好的茶碗里的绿茶沫一样。

本多和这些人不是同类。他不自满自足,总怀着不安,这已不是无知了。他已窥见了可知与不可知的界限,仅这一点就已经不是无知了。而且,不安正是我们能够从青春窃取的无价之宝。本多已见证了清显和勋的人生,目睹了那种伸出援助之手也是徒然的命运的形态。这简直就是被愚弄。所谓生存,从命运的角度来看,就和被愚弄一样。那么人的存在是什么?本多在印度已经深深领会到,人的存在就是不如意。

尽管如此,生的绝对被动的形态,寻常无法见到的生的纯存在论的形态,是本多过于迷恋的东西,且已不能自拔,他认为不如此就不是生。他根本缺乏诱惑者的资格。以为所谓诱惑和欺罔,从命运的角度看是徒劳的,诱惑的意志本身也是徒劳的。一旦知道除了被命运本身愚弄的生的形态之外,就没有生的时候,我们的介入还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看到它那存在的纯粹状态呢?目前,我们只好在它不存在的情况下,凭着想像力去跟它交涉。在宇宙中自满自足的月光公主,她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必须与本多彻底隔绝开来,她或许是一种光学存在,是肉体的彩虹。脸红、颈橙、腹绿、腿青、胫蓝、趾紫,而脸的上部有看不见的红外线的心,脚底下有看不见的紫外线的记忆的足迹。……而彩虹的终端融人死的天空。她是架向死的天空的彩虹。假如不可知原本是情欲的首要条件,那么情欲的极点只应存在于永远的不可知,也即存在于“死”。

当得到意外之财时,本多也和一般人一样,想用它来使自己快乐,可是,到了那时对于他最本质的快乐来说,金钱已经不需要了。参与、斡旋、辩护、拥有、垄断都需要金钱,金钱确实有用,但本多的快乐忌讳这一切。

本多知道,只有在不需要金钱的快乐中,才隐藏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快乐。那是去年5月,本多在一个公园里所感受到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树上潮湿的苔藓的感觉,地上落叶的气味,茂密树叶的清香,草地上缠绵的情侣。树林外面的公路上,车灯悲壮地来来往往。针叶林犹如神殿里成排的柱子,飞驰而过的悲剧性的光芒,掠过这一排排的柱子,也掠过战栗的草地。闪现其间的是掀起白色内衣时,那近乎残酷而神圣的美。只有一次,光芒掠过微微睁开眼睛的女人的面容。为什么能看见她睁着眼睛呢?既然能看见一滴反光落在她的瞳孔上,可见女人是半睁着眼睛的。因为那是一下子剥掉了黑暗的凄楚的瞬间,所以看见了本来无法看见的东西。

和那对情侣一同战栗,心脏一同跳动,一同不安,如此的同一化,而自己的存在只是看,而不是被看。悄悄干这种事情的人,像蟋蟀似地四处隐藏在树阴和草丛里。本多也是这些无名氏之一。

黑暗中浮现出正在温存的青年男女赤裸的下半身,和晃动手臂的优美姿态,男人的臀部白得像乒乓球,那每一声喘息,几乎都带着法律的可靠性。

车灯出人意外地照出女人脸庞的一刹那,在剥去黑暗的一瞬间,畏缩的不是干事的那些人,而是窥视者。夜里,在公园外,从炉火余烬似的霓虹灯闪烁的那一带,远远传来巡逻车抒情般的鸣笛声。这时由于恐怖和不安,窥视者隐蔽的树阴沙沙作响,被人窥视的女人们沉醉于情欲之中,不知躲避,而被窥视的男人们像狼一样凛然,灵敏地挺起社会性的上半身,形如黑色的剪影。

有一次午餐闲聊时,本多听一位老律师讲他从警察那儿听来的丑闻,这未公开的丑闻涉及一位司法界知名的老前辈。这位德高望重的人士竟被警察作为惯犯逮捕了。他65岁,年轻的警察向他要名片,警察地刨根问底地向羞耻得浑身哆嗦的老人讯问,还让他演示是怎么窥视的,没完没了地训斥他。年轻的警察越是知道老人的身份,越是使劲嘲弄他。警察将老人的社会名声与这次犯罪之间的间隔加以夸大,明知在这深渊上架桥非人力所能办到,却以架桥之不可能,毫不费力地击垮老人。老人被这孙子辈的年轻人训斥时,卑躬屈膝地低着头,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就这样,老人被基层警局戏弄一番之后,得到了释放。两年后,他死于癌症。

要是本多的话,会怎么样呢?

本多知道在那条深渊上轻松架桥的秘诀。那就是印度的秘法。

为什么老法官没用法律语言来解释那种令人激动得流泪的快乐,那种人间最谦虚的快乐呢?在午餐时,本多假装对这个趣闻不以为然,心里却反复揣测着这位律师跟自己讲这事的意图。讲到每个高潮时,大家都不怀好意地怪笑,本多也起劲地随声附和。他被世人眼中的肮脏草鞋般的快乐的悲惨,与任何快乐的核心都潜藏着的严肃之间进行残酷的对比弄得头昏眼花。这一个小时的午餐搞得他神经紧张,后来,他就与这没有被别人知道的习惯,与那战栗一刀两断了。

在自己心中公然玷污了理性的他,不可能置危险于不顾,因为冒险的是理性,勇气也只能来自于理性。

如果金钱不能保证安全,也就不能买到真正的战栗,那么对于生,对于真正的生,以本多的年龄还能做些什么呢?而且,他对那种事的饥渴越老越强烈,丝毫不见衰退。

为此,本多不得不需要一种中介物的存在。假若月光公主万一与本多上了床,她也有决不能让本多看的东西,既然那是本多想要得到的惟一的东西,就需要间接的,绕远的人为手段了。

……本多被这些思绪折腾得整夜未眠,他取出放在书架一角的落满灰尘的《大金色孔雀明王经》翻起来,吟诵其中的意味着孔雀成就的“摩谕吉罗帝沙诃”这段真言。

那只是个难解的游戏,如果认为是托了这本经书的福,他才平安活到战后的话,那么他这样受到保护的生,就越来越像是架空的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庆子对本多关于《孔雀明王经》的谈话很感兴趣。

“您说它能治蛇毒吗?请您一定教给我吧,我家院子里蛇可多了。”

“《陀罗尼》的第一段我还能记住一点儿。就是‘怛尔也他壹底蜜底底里蜜底底里弥里蜜底’。”

“像唱歌似的。”庆子笑着说。

对这种不恭敬的反应,本多像孩子似的有些愤愤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庆子是带她的外甥,庆应大学的学生来的。他眉目清秀,穿着进口西装,戴着昂贵的进口手表。本多看这个时尚青年的眼光,不觉变成了过去的“剑道部精神”的眼光,自己也吃了一惊。

庆子还是那副悠悠然的架势。慢条斯理地以命令式的口吻说了起来。只要托她办一件事,就得一切都由着她。

前天在东京会馆吃午饭时,本多对回到东京的庆子说,希望给月光公主介绍一位合适的男朋友,尽量要上手快一些的。庆子一听就明白了。

“我明白,那位姑娘是个处女,您干什么都很不方便,回头我把我那位没得挑的外甥给您带来看看。这孩子干事特别干净利落,往后您就好好去享受那姑娘温柔体贴的保护人的角色吧。……这真是个奇妙的计划呀。”

从庆子口中说出“奇妙”的时候,那奇妙感已消失不见了。她对于快乐完全缺乏卖淫时强颜欢笑的情绪,显得太正经了。

接着庆子介绍说,外甥名叫志村克己,很讲究穿着,托他父亲的美国朋友把自己的服装尺寸送到纽约,每季置办一套布鲁克氏兄弟的西服。从这些情况可了解这个青年的风貌了。

在本多谈《孔雀明王经》时,克己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帝国饭店的前厅就像坟墓的入口,大谷岩石将加层楼低低地隔开。前厅一角的柜台上,美国杂志和袖珍本的封面五颜六色的,好似散放在座座墓碑上的供花。

对别人讲话不认真倾听这点上,舅母和外甥很相像,外甥的态度只是不礼貌,而舅母就好像她这样做本身即是一种礼貌。即便对于感人肺腑的忏悔,似乎她也会置若罔闻的。

“公主能不能来很难说。”本多说。

“别墅竣工以来,您就得了恐怖症了吧。咱们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吧。不来也无所谓,咱们三个人去吃饭呗,也挺有意思的。克己,你也不是没耐性的人吧?”

“啊……不是的……是呀。”

克己口齿清晰地,含糊其词地回答。

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拿出固体香水,在戴翡翠耳环的耳朵上抹起来。

这动作像个信号似的,前厅的灯突然灭了。

“哼,又是停电。”

克己说。本多想,停电的时候说停电,有什么用呢?竟也有人只为自己的怠惰辩解才开口说话。

庆子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黑暗中听见她把固体香水又收进包里,手提包的金属扣叭嗒一响,这声音又划破了一种黑暗。在这黑暗中,仿佛庆子膨胀起来,随着香气的漂散,她那丰满的臀部,她的整个肉体,正无边无际地悄然膨胀着。

短暂的沉默后,遇难者们似乎想要打破黑暗,故意快活地说笑起来。

“占领期间,占领军优先使用匮乏的电力,所以总是停电。我们也习惯了,看来以后也会这样下去的。”

“在一次大面积停电的晚上,我路过代代木一带,看见只有高台住宅区里灯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蓦然出现一小片灯光,宛如那街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美丽得让人害怕。”

说是黑暗,但外面的街道上有来往的车辆,车灯不时射到转门上,每当有人出去后,玻璃转门继续慢慢转着,车灯被摇晃得像光线透进黑洞洞的水底,照出了分明的条纹一样。本多想起那个公园的夜晚,不由一阵战栗。

“在黑暗中最自由,能舒服地呼吸。”

庆子说道。本多刚要说,即使是白天,有人也能舒服地呼吸的。这时,庆子的影子突然变大了,在墙上移动,原来侍者拿来了蜡烛,在所有桌子的烟灰缸上点亮了蜡烛,这一排排烛光,使前厅如同墓地一般。

出租车停在门外,穿着金丝雀色少女晚礼服的月光公主走了进来。本多对这一奇迹十分惊讶。比约定时间只晚了15分钟。

月光公主在烛光下得异常美丽。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头发,只见眼眸里灯火摇曳,她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比在灯光下要好看。她因气喘而咻咻的,放大的影子也跟着沉浮不停。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久松呀。在御殿场见过面……”庆子说道。

月光公主没有什么客套,只是娇声答道:“是啊。”

庆子介绍了克己,克己请公主坐在椅子上。本多看出来,公主的美貌给了克己很深的印象。

月光公主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烛光下,绿色被辉映得好比甲虫扇动的翅膀。戒指上镶嵌的亚斯加护门神金色魁梧的面孔,阴影使其看上去面目狰狞。本多心里有数,公主戴这个戒指来,是她的温柔的流露。

庆子立刻注意到了,她捏住公主的手指问:

“哎呀,这戒指真是稀罕哪。你们国家的?”

她当然没忘记在御殿场曾经仔细看过这只戒指,但庆子表现得非常自然,像真的忘了似的。

本多凝视着烛光,心里暗暗猜测月光公主会怎么回答。

“是的,是泰国的。”

月光公主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本多就安了心,为自己不露痕迹的美德而陶醉。

庆子似乎忘记了戒指的事,站起来指挥道:

“去玛努拉吧。在餐馆吃了饭,再去夜总会怪麻烦的,干脆直接去夜总会,好不好?那儿的菜很美味的。”

克己开来了通过美国人买的彭特牌轿车,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到玛努拉。

月光公主坐在副手席上,本多和庆子坐在后排。庆子上下车时很有派头,稍一回忆,不难发现,庆子有先于别人上车的习惯,她不是拎起裙子,一点点往里蹭,而是看准自己的座位,扭着花瓶似的屁股,麻利地一下子坐上去。

从后面观察副手席上的月光公主,垂在椅背上的一头乌黑秀发,使人联想破败的城墙上悬挂的黑色常春藤。白天,蜥蜴就栖息在那阴暗的地方。

玛奴拉小姐在日本广播协会前的大厦下面开了家小巧玲珑的夜总会。这位混血的皮肤浅黑的舞蹈家,一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庆子和克己,就热情地招呼这些熟客。

“哎哟,您来啦。啊,克己也来了。真早啊。今儿晚上,就把我这儿全包了吧。”

时间还早,夜总会的舞厅里空空如也,只有音乐像呼啸的北风,刮得亮闪闪的彩灯球片飘舞起来,像是深夜街道上散落的纸片。

“太棒了!我们全包了。”

庆子向幽暗的空间伸开双手,手上戴的戒指晶莹璀璨。她那拥抱式的叫喊声,和那边锃亮锃亮的管乐器悲鸣声相互呼应。

“您也请坐吧。”

玛奴拉小姐要替服务生去给他们定菜时,庆子非让她坐下。克己让了座。庆子把月光公主和本多介绍给了玛奴拉小姐。她这样介绍的本多。

“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我也有点儿日本味了。”

“这可太好了,您的美国味太浓了,去掉点才好呢。”

玛奴拉小姐故意装出在庆子身上闻来闻去的样子,庆子也装得好像很痒痒似的。月光公主瞧着她们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差点儿弄洒杯子里的水。本多和克己对视了一下困惑的目光,这在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

庆子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似的,恢复了威严,问了些无聊的事。

“刚才停电,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儿有蜡烛啊。”

玛奴拉小姐自豪地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嘴里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吟吟地瞧着本多。

乐队离开时,跟庆子挥了挥手,庆子也伸出白皙的手摇了摇。一切都以庆子为中心。

然后四个人开始用餐。本多不喜欢在暗处吃饭,但也无可奈何。从酒瓶口溢出来的血红色液体,本来是胭脂红的颜色,这会儿成了暗黑色。

客人渐渐多起来。一瞬间本多以恍惚的心境,想像着像年轻人似的置身于这个游乐场所的自己来。正如人们所谈论的,最好早日发生革命。

本多见这张桌子的其他三个人一起站起来,很惊讶,原来庆子和月光公主要去洗手间,克己只是起身表示对妇女离席的礼貌。克己重新坐下后,就剩下两个男人了。置身在音乐和舞蹈中的58岁和21岁的男人,互相无话可说,只得沉默着,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真有魅力啊。”克己忽然声音沙哑地说。

“你满意吗?”

“我一直很渴望那种浅黑皮肤、小个子、有着肉体美的、不太会日语的女性。怎么说呢,我的嗜好有点特别。”

“是吗?”

虽然对方的话每句都让本多不快,但他始终面带着微笑。

“你对肉体这东西怎么看呢?”

这回是本多发问。

“我还没好好想过,你是说肉体主义吗?”

青年轻浮地回答,一边麻利地打着打火机给本多点上烟。

“这好比你手上拿着一串葡萄,如果用力太大葡萄就会破。要是握得恰到好处的话,葡萄皮的张力就表现出一种奇妙的抗拒,这就是我说的肉体的感觉,你明白吗?”

“有点儿明白了。”

这学生极力作出一副老成样,以自信加上回忆的分量,煞有介事地回答。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这点就够了。”

本多说完便不再开口了。

然后,克己邀请月光公主跳舞,一连跳了三支曲子,回到桌子来时,他若无其事地对本多说:

“刚才我猛然想起了本多先生关于葡萄的话。”

“你说的什么呀?”

庆子诘问。说话声都被喧闹的音乐融化了。

正在跳舞的月光公主!不会跳舞的本多,光是看公主跳舞也看不够。跳舞的月光公主摆脱了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羁绊,幸福地流露出她本来的姿态。和她的身体相比,纤细的脖颈转动自如,飘动的裙子下面,踮起脚尖的漂亮大腿像岛屿上的两棵高高的椰子树,肉体的倦怠与活力相互交替,摇晃与跃动瞬息万变,跳舞的过程中公主笑容可掬,跳吉特巴舞时克己的指尖指挥她一旋转,身体便稍稍后仰,看得见她那笑吟吟的小嘴和月牙般闪耀光泽洁白的牙齿。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社会上充满了不安的征兆。

“五一”节那天,皇宫前发生了骚乱。警察向群众开了枪,事态愈加严重。游行队伍中有六七个人,把美国人的轿车推翻,并点着了火。骑白色摩托车的警察遭到了游行队伍的袭击,警察弃车逃跑,摩托车被烧毁。掉进护城河里的美国水兵,一露头就被人们用石头打下去,这样浮起又沉下去有十几分钟之久,根本游不到对岸去。广场到处火光冲天。荷枪实弹的美军守卫着日比谷美军司令部、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厦等处。

这场骚乱非同寻常。大家都不认为会就此罢手。人们都感到更大规模的暴动正在酝酿之中。

“五一”那天,本多没去丸之内大厦事务所,他通过听广播看报纸,就知道这次决不是简单的事件。他事不关己地度过了战争岁月,如今,对社会上发生的事件再不能漠不关心了。他对财产的三分法感到不安,有关今后的方针,他必须和任财务顾问的朋友商量商量。

第二天,他在家里焦躁不安,便出去散步。本乡三町目一带,古老的房子在初夏的太阳照耀下,还是老样子。他没有去卖法律书的书店,走进了一家门口陈列着各种杂志的书店。散步时去书店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书脊上的文字抚慰了他的心。一切都化作观念收藏在这里。人的情欲,政治动乱,一切都变成铅字静静地排列着。这里的书从编织入门到国际政治一应俱全,可谓包罗万象。

为什么本多一到书店就平静下来了呢?只能说他从小就有这种怪癖。清显和勋就没有这样的怪癖。这是怎样的怪癖呢?不对世界时常加以概括就不得安宁,对未记录下来的现实,就固执地不予承认,他就是这样一种顽固的心理。虽然他不是,但既然任何事情都迟早要表现出来,世界早晚会成为一本美丽的书,那么在一切完结后赶到也不迟。

是的,昨天的事件已经过去。这里没有燃烧的火焰,没有怒吼,没有暴力,甚至没有留下血迹,老实的市民带着孩子购买畅销书,一位穿淡绿色毛衣的胖女人,提着布兜,粗声粗气地打听本月的妇女杂志出版了没有。书店老板很有雅兴,在店里面,在彩色匾额下面摆了一瓶菖蒲花,匾额上的文人蹩脚的题词是“读书乃精神食粮”。

本多在狭小的书店里,和其他顾客挤来挤去的看了一圈,没发现想买的书。走到通俗杂志书架前时,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穿件运动衫,专注地看着杂志。他神情有些异样,老是盯着一页在看,很引人注目。本多凑近青年的右边,不经意地向杂志扫了一眼。

他看见的是印刷粗糙,模糊不清的青瓷色克罗版画面,是一张被绳子捆绑的跪姿的裸体女人照片。刚才那位青年左手拿着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的就是这一页。

然而,来到青年身边时,发现他的姿势异常僵硬,他脖颈的角度、侧脸、眼睛仿佛是埃及的浮雕像,很不自然。这时,本多清楚地看到,青年把手插进右裤兜里,手在里面急剧地机械运动着。

本多马上离开了书店,愉快的散步已兴致全无。

“那家伙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呢。没有钱买那本书吗?要是那样我会悄悄替他付钱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应该毫不犹豫的给他买下来!”

走了约莫两个电线杆的距离,本多的想法又变了。

“不,决不是那样的。如果他真想要那杂志的话,即使用钢笔作抵押,也能买下来的。”

无论如何那本书也应该买走的。本多肆意地想像起来。仿佛那个青年和自己密切相关似的。

这样一路想着朝自己家走去,由于讨厌妻子的迎候,就绕道走,没有从卫理公会教堂拐过去。

本多主观地断定,那青年没把杂志带回家,恐怕不是怕家里人唠叨,也不是因为没地方放。那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人住公寓的。他知道一回到公寓里,等待他的孤独,就会像宠物一样扑到他的身上,他肯定是惧怕打开那被捆绑的裸女照片,享受孤独的乐趣。那里有青年造就的牢狱中那样的绝对的自由,那自由在肆虐的小小四方空间,那充满精液味儿的阴暗巢穴里,面对这乳房被嵌入绳索的,痛苦挣扎的青瓷色的裸女的脸,面对这后仰的鸽子翅膀形的鼻孔,一定是极其恐惧的。在这完整的自由之中,与裸女面对面,和杀人是一回事。……因此他才选择了将自己暴露于众人目光中的行为。希望使自己被束缚于他人的目光里,在这危险和屈辱中,面对被捆绑的裸女。这样选择的可怕的条件,表现了潜藏在一切性爱中的丝绸般纤细的心灵。

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甘美之极的卑贱诱惑。如果那是艺术照中的漂亮模特儿,青年决不会如此欲火中烧的。在这座大都市里,有如昼夜刮个不停的暴风般的性欲,是黑暗的巨大的过剩。街上有燃烧瓶火焰肆虐,地下是情感的大阴沟。……当本多远远看见从他父亲那一代就矗立在那儿的威风凛凛的古门柱时,觉得自己与父亲的老年相距多么远啊。他推开小门走进去,一看见白色的洋玉兰花在枝头盛开,顿时感到散步的疲劳,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会作俳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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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本多曾对克己说过,要去取托庆子代买的雪茄,顺便三个人一起聊聊,所以克己开车前往丸之内大厦来接他。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初夏的下午。

在美军随军商店内,虽然没有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但可买到美国佛罗里达半岛产的雪茄。他们把汽车开到原松屋百货商店的美军随军商店前,等候去买雪茄的庆子。

本多进不了松屋美军随军商店。他让克己把车子停在店外面,在车里盯着商店出口。挂着白色窗帘的美军随军商店门前,有不少画肖像的转来转去,缠着从里面出来的美国兵。一群像是从朝鲜战场来的年轻的美国兵,并不拒绝让他们给画像。有一个穿着蓝斜纹牛仔裤来购物的美国少女,坐在窗户铜栏杆上,让画匠给她画像。

本多从车中瞧着这些有趣的风景来打发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难为情,一本正经地充当模特的美国士兵们,仿佛在尽职业上的义务似的,简直分不清谁是顾客。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看够了的离开之后,马上又有人凑了上来。美国土兵那雕像般的蔷薇色的头颅,高高地突出于人群。

“太慢了!”

本多朝克己说了一句,从车里出来,他想在阳光中伸伸懒腰。

他混进人堆里,去看那充当模特的美国少女。少女不算漂亮。晃悠着穿蓝色牛仔裤的腿,上身是男式短袖格子衬衫,从大厦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她满是雀斑的半个脸颊上。她嚼着口香糖,脸上的光线也随之扭动着。她不卑不亢,即使被人们注视,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深陷的眼窝中的褐色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

本多想,这个把他人的目光视若空气的少女,或许正是自己魂牵梦萦的理想少女,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犹如点着的发梢一点点烧上去的兴奋。这时,旁边有个男人跟他打招呼。本多感觉这个人刚才就一直在端详他。

“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本多一看,是个矮小得像只老鼠的男人,穿着破旧的西服。齐着太阳穴以上头发剪得很齐,贼眉鼠跟中含有阿谀和恫吓的成分。本多隐隐有些不安。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位?”

本多冷静而严肃地说。那个人踮起脚来对本多耳语:

“喂,咱们不是常常半夜时,躲在公园树荫里偷看的伙伴吗?”

本多脸色刷地白了。他用冷淡的语气反复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吧?”

矮个子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讥哂的表情。本多深知这地层轻微龟裂似的嘲笑,有时能发挥出足以使任何巨大的建筑物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威力。然而,这矮子手里没有一点儿证据。再说本多已没有那么值得珍惜的名誉了。他能够明晰地觉察出这种缺乏,也应该归功于这样的嘲笑。

本多用肩膀拱开那人朝美军随军商店门口走去,正在这时,庆子出来了。

庆子穿着一身紫色套装,昂然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个美国兵,两手抱着一个大纸口袋,纸袋几乎把脸都挡住了。本多以为是她的情人杰克,走近一看却不是。

在人行道中央,庆子向美国兵介绍本多,又指着美国兵对本多解释道:

“这位我并不认识,是位热心的人,他帮我把东西搬到车里来。”

那个矮子看见本多跟美国兵谈话,便溜走了。

庆子胸前戴着一枚勋章大的金灿灿的胸针,在5月的阳光下朝汽车走去。克己故意和她闹着玩,在前面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向她鞠躬。美国兵把纸袋一个一个地交给克己,克己好容易才晃晃悠悠地接了过去。

这个场面很有看头。美军随军商店前的群众,也不看画肖像的了,一齐呆呆地朝这边瞧。

汽车一发动,庆子便向热情的美国兵挥手告别,美国兵也向她敬礼,群众中也有两、三个男人在向她招手。

“你很有人缘哪!”

本多刚才的精神动摇,转眼就过去了,真值得夸耀,他有点儿忘乎所以,语气也轻薄了。

“噢,”庆子心满意足地说,“人世间总有好人,一点不假。”说完,她赶紧掏出有中国刺绣的手帕,像西洋人那样大声擤了鼻涕。擤完的鼻子,依旧岿然耸立着。

“她每天晚上都是裸体睡觉。”

克己一边开车一边说。

“哎呀,真没规矩!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好了,咱们上哪儿去呢?”

本多怕在银座一带遇见那矮子,便说:

“那座新建筑物,就在日比谷拐角上的,叫什么……”

本多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是日活饭店吧?”

克己说。不一会儿,汽车过了数寄桥,他们透过人群,望见了污染成茶绿色的河面。

庆子非常热情,也很有知识,但明显地缺少一些温柔。她谈论文学、美术、音乐,以至谈哲学,都能像谈香水、项链一样,充满着女人的奢侈安逸的气味。无论是艺术还是哲学,决不会平白直露地谈论。她知识面广,虽然有的只是略知一二,但某些问题了解得相当透彻。

联想到明治大正时期的上流夫人,不是拘谨古板的贞女,就是不顾礼教的荡妇,庆子却不偏不倚,得其中庸,实在令人叹服。不过,要娶她为妻,男人也会有苦衷。虽然庆子算不上刻薄,但她对某些微妙的事情是决不姑息的。

那是铠甲吗?为了什么呢?以庆子的教养,她丝毫没有必要披上一身铠甲,来与世人为敌。在庆子面前,世人皆成了她的奴仆,她仗着某种纯洁可以威严地压迫他人。

庆子如果是个分不清恩惠和爱情的人,那么,享受过她的恩惠的人,大概就可以相信自己是被她所爱的。

现在也同样,在这个新建大厅的橄榄球场般的二楼上,白葡萄酒摆在跟前,庆子开始指手画脚时,本多仿佛在听别人教他把如何把月光公主这只鸡,按法国风味烹调一样,心里对庆子有些不满。

“打那以后你和她见过两次了吧,感觉怎么样?有多大希望?”

庆子先盘问克己,然后从纸袋里掏出忘了给本多的厚厚的木制雪茄烟盒,悄悄放在本多的膝上。

“感觉怎样?时机快成熟了吧?”

本多想像着久违的雪茄香味,用指尖抚摸着烟盒。烟盒是绿色的,缠着一条桃红色丝带,丝带上装饰着一串金币,印着金宇,闪闪发亮。这图案使人想起欧洲某个小国的纸币。本多对克己的每一句话都感到非常厌恶,却能把这种厌恶当作某种预兆来欣赏,自己也惊讶不已。

“接吻了吧?”

“嗯,一次。”

“怎么样?”

“你问怎么样吗?我送她到留学生会馆时,在门柱背后只轻轻吻了她一下。”

“所以问你怎么样嘛。”

“她好像有点惊慌的样子,大概是初吻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那位姑娘可不一般,人家毕竟是公主嘛。”

庆子转过身来对本多说:

“最好还是带她到御殿场去,就说去参加晚会。事先约好在那儿留宿,晚上尽量搞得晚点儿。上次已经证明她是可以在外面住宿的,而且这里面也有让她弥补她上次失约的意思,所以她不便拒绝。再说,如果是和克己两个人出远门,她会有戒心的,因此你一定得一起去。让克己开车。也可以跟她说我在那边等着哪。无所谓……到了贵府那边,见一位客人也没有,她会觉得奇怪的。不管她怎么觉得奇怪,一个外国公主单独是逃不回去的。下面就要看克己的本事了。当晚本多先生就把她交给克己,您自己悠悠然地等着他们成就好事吧。”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半夜12点,在御殿场二冈的客厅里,本多灭了炉火,撑着伞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前,游泳池已经成形,混凝土的粗糙表面经受着风吹雨淋。离竣工还有些时日,池里的梯子也没安上。雨水渗入混凝土里,在露台灯光的映照下,凝聚成膏药般的颜色。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光是游泳池的修建就非得从东京请人来不可。

即使夜里,游泳池底排水不畅的状况也看得一清二楚,本多心想,回东京以后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雨水滴落到池底,形成水洼,水星四溅。浙淅沥沥的水声,凄凉地捕捉着露台远处的灯影。从庭院西面的溪谷里升起了夜雾,白茫茫地笼罩着半片草坪。今天的夜晚异常寒冷。

这座尚未竣工的游泳池,犹如一座投人多少人骨也填不满的巨大墓穴。不是越来越像,而是原来就很像。本多觉得如果往池底连续投下人骨,尸骨就会溅起水花,然后又归于平静。被火烘干的骨头,瞬间吸足了水分而膨胀起来,光艳艳的。若是从前,这把年纪,满可以为自己建造寿陵了,然而他竟建起游泳池来。在这满满一池清水中,飘浮起衰老而松弛的肉体,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尝试。本多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仅仅为了充满恶意的玩笑而花钱。在这清澈的池水中,倒映着箱根的群山和夏天的云彩,这些将使他老年怎样的增光生辉啊!如果月光公主知道本多挖此游泳池是为了在夏天来到后,能看到她的裸体的话,她会是何种表情呢!

本多回屋关门时,仰望二楼的灯光,只有四扇窗子里亮着灯光。书房已经熄灯,所以四扇窗子的灯光,是挨着书房的两间客房的。月光公主住在书房的隔壁,克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

顺伞流下的雨滴好像渗透进了裤子里面的膝关节。夜晚的寒气,使周身的关节悄然开出痛苦的小红花。本多把这肉眼看不见的痛苦的花朵,想像成小朵的曼珠沙华花,即梵语的“天上之花”。年轻时老老实实地隐藏在肌肉中,温文尔雅地完成自己任务的骨头,渐渐地开始声张自己的存在,歌唱着,发着牢骚,窥伺着抛头露面的机会,想要冲破那衰老的肌肉,摆脱肉体黑暗的束缚,和沐浴着阳光的嫩叶、石块、树木一样,经常和它们以同等资格痛快地暴露在阳光下。大概骨头知道,这个日子已为时不远了……

本多看着二楼的灯光,一想到月光公主宽衣解带的情景,浑身一阵燥热。难道是骨头本身带有热度?本多匆匆关上门,关了客厅的灯,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为了确保进入书房时不出声音,他打开了寝室的门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那个书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本厚厚的外文书时,手直打哆嗦。他的眼睛终于贴到书架里的窥视孔上了。

在朦胧的光圈中,本多瞅见月光公主哼着歌儿走了进来。这可是渴望已久的瞬间啊!他此刻的心情,犹如夏日黄昏里,在屋檐下静候葫芦花开一样。又像是一把扇子逐渐地打开,眼看着扇面的画即将全部打开的一瞬间。本多此刻看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看的人,即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月光公主。由于他这一看,“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这个条件就不存在了。但是绝对没被人看见与没有觉察到被人看见,是貌似相同的两码事……

月光公主被带到这儿之后,才知道没有什么宴会,可她却若无其事,泰然处之,出乎本多意料之外。

来别墅后,虽说对方是个异国少女,本多也不知怎样蒙骗人家,很有些惶惑。克己为了装好人,全都推给本多去解释。其实无须解释。本多生好了火炉,请月光公主喝饮料时,月光公主露出了十分幸福的微笑,什么也没有打听。也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日语吧。在异国受到人家招待,碰上一些不协调的情况也是常事。月光公主来日本与本多重逢时,带来了一封日本大使给本多的介绍信。日本大使从别人口中听说本多与泰国宫廷有缘,所以要求他尽量用日语与月光公主交谈,帮助月光公主提高日语水平。

本多望着月光公主恬静的神情,不禁涌起一股怜悯。她在这陌生的异国,卷入了与优美相去甚远的肉欲的阴谋之中。此刻,她缩着身子,逐渐靠近炉火,炉火烤着她半边褐色脸颊,头发几乎要烤焦了。她脸上总挂着微笑,露出美丽、洁白、光润、整齐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是楚楚可怜。

“令尊在日本时,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怪可怜的。他总是盼着夏天快点到来,你也是这样吧?”

“是的,我也怕冷。”

“这寒冷是暂时的,再过两个月,日本夏天也跟曼谷的夏天没什么两样……看你冷得样子,便想起令尊大人,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本多说着,走向壁炉,把雪茄烟灰弹到里面时,偷看了一眼月光公主的大腿,这时那分开的双腿,犹如合欢树叶子一般敏捷地闭合了。

大家挪开椅子,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这时看到了月光公主的种种姿态。她有时正襟危坐,保持着优雅的气质;有时紧闭着美丽的双腿坐着,像西方女性那样矜持而懒散;然而,偶尔显露的放肆动作又使本多惊讶不已。她第一次来到炉火边时,就是如此。她有点冷,耸着肩膀,伸着下颏,紧缩着脖子,一边高高举起纤细的手腕晃动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样子颇有种中国式的轻薄之态。当她靠近火旁,对着火坐下时,犹如热带的集市上,好容易躲在绿荫深处卖水果的妇女,面对着灼热的骄阳一样。她抱起双膝,猫着腰,丰满的乳房紧贴着绷紧的大腿,以压扁了的乳房与大腿的接点为重心,身体轻轻地摇晃,现出一付下作的姿态。这时只有臀部、大腿、脊背等不够高贵的部位肌肉紧绷着。本多闻到了密林中的腐叶堆发出的那种强烈的野性气味。

克己手里握着白兰地酒杯,白皙的手上映着雕花玻璃的花纹。他表面故作镇静,内心却急不可耐。本多很蔑视克己的强烈性欲。

“你就放心吧,今晚一定让你的房间暖烘烘的。”月光公主是否留宿的问题尚未提出,本多便抢先开口,“在你的房间里放着两个大电炉。靠着庆子的斡旋,已把家里的电容量提高到跟美驻军一样大了。”

然而本多闭口不谈为何这座洋房里不砌火墙、火炕一类采暖设备。由于煤油很难弄到,有人劝本多打个烧煤的火墙。妻子同意了,可本多却不答应。因为火墙要在两重墙壁内通上热气。但是对本多来说,墙应是单层的。

本多来时曾跟妻子说,他想到寂静的地方搞点调查,假装就他一人来这里,离家时妻子的一句叮咛不过是夫妻间很平常的关怀,但本多听来,和咒文差不多,在他脑海深处留下了一抹黑灰:

“那儿很冷,可别感冒了。像这样的雨天,御殿场的寒冷是难以想像的。可千万别感冒!”

本多两眼紧贴在窥视孔上,不小心竟被睫毛扎了眼睑。

月光公主还没有更衣。客人用的睡衣仍放在床上。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凝神注视着什么。猛一看好像是书,可又小又薄,很像是照片。本多想找一个适当的角度看看是什么照片,却始终没看清。

她哼着单调的曲子,听起来像是泰国歌。本多早就在曼谷听到过像胡琴那样刺耳的中国流行歌曲。这曲调使他回想起那灯火灿然的夜市大街和早晨运河边嘈杂的船市。

月光公主将照片收进手提包,朝这边的床铺,也就是朝着窥视孔走了二、三步,似乎是要捣毁这窥视孔,吓得本多魂都飞了。然而,她却突然跳到远处那张还铺着床罩的床上,又嗖的一下跳到墙边这张已铺好被褥的床上。这时本多的眼前只能看见月光公主的腿了。

月光公主在自己的床上跳了两三下,每跳一下都转换个方向,她的袜子后面的线条都扭曲了。

尼龙袜的微光裹着美腿,腿肚子绷得紧紧的,越到脚脖子越细,她的脚掌紧贴着弹簧垫,膝盖弯曲,轻轻一跳,在那裙子飘起的一瞬间,露出了大腿根。连裤袜上边那深色的桦木色部分,衬着吊袜带扣儿就像豆荚里进出来的青白色的豆。再上边则是微暗的大腿皮肤的本色,像从天窗窥见的黎明前黑暗天空的颜色一样。

蹦蹦跳跳的月光公主,眼看着要失去平衡,在本多眼前,她的腿要晕倒似地向右边栽倒,但没有倒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些动作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想要试一下不熟悉的床铺弹簧的弹力吧。

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本多为她准备的女用睡衣,套在西服外面,变换各种角度对镜欣赏起来。好一会儿才脱去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两只手灵巧地绕到颈后摘下金项链。接着,又朝着镜子伸起手指,想摘下戒指,又停下来。这时,背朝本多的月光公主,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似的,露出海底游泳般缓慢的慵懒表情,全都清楚地映在了镜子里。

月光公主把欲摘又止的戒指高高举向天花板。灯光下,这颗璀璨夺目的男用戒指上的绿宝石发出绿莹莹的光辉,黄金的护门神亚斯加怪诞的脸也熠熠闪光。

她终于将手绕到背后,想要解开拉锁上的小扣。本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月光公主放下两手,脸转向右侧的门。克已用本多交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已锁好的门。克已进来的真不是时候,本多咬住了嘴唇。再晚进来两、三分钟,月光公主就脱得一丝不挂了。

窥视孔内朦胧的圆圈里,清纯无瑕的少女的突然不安,构成了刹那间的终极画面。从门外进来的,一时间不知是什么人。屋里洋溢着百合花香,也许是一只白色的雄孔雀,迈着狂妄的脚步走进来。接下来,孔雀的振翅声以及滑轮转动似的鸣叫,会把整个房间的变成那个午后的空荡荡的蔷薇宫。……

可是,进来的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青年。克已没有解释为什么随便开门进来,只是笨嘴拙舌地说,怎么也睡不着觉,过来和她聊聊。少女微笑着请克已坐下。两人长谈了一阵子。克已为了取悦少女而使用了英语,月光公主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时,窥视的本多打了个哈欠。

克已握住了少女的手,少女并没把手缩回,本多屏住呼吸凝视着,可是总抻着脖子,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本多倚靠着书架,只凭感觉聆听里面的动静。在黑暗中,想像力似野马奔腾,远远超越了逻辑,一阶一阶地登上阶梯。他想像着月光公主已开始脱衣,露出了灿烂的裸体。她微笑着举起左手时,左侧腹上露出三颗相连的黑痣,犹如恼人的热带夜空中象征着肉体的星星。对本多而言,这是不可能的象征。……本多闭上双眼,星星的幻觉在黑暗中转瞬即逝。

好像有什么动静。

本多连忙把眼睛贴到窥视孔上。不小心脑袋撞到了书架角,他不觉得疼,比起疼来他更担心那个声音,然而窥视孔里面的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声音。

克已使劲搂着月光公主,少女挣扎着,晃动的两个身体在窥视孔里时隐时现。少女后背的拉锁被拉开了,露出了锐角形的汗津津的褐色脊背和乳罩的细带儿。月光公主挣脱了右手,握紧拳头,那绿宝石如飞翔的甲壳虫闪烁着异彩。它划破了克已的脸,克已捂着脸闪开了。……不一会儿,克已好像开门出去了。月光公主上气不接下气地环视四周,她拽过一张椅子顶在了门上。

本多见状大惊失色。他心想,那个装得老成,却娇纵任性的克已,会不会跟他要药来呢?

于是本多忙活起来,他先悄悄将厚厚的外文书一本本放回书架,以一种罪犯的绵密,在黑暗中检查是否把书放倒了。然后检查书房是否锁好,熄灭了书房的炉子,蹑手蹑脚回到寝室,换上睡衣,把刚才穿的衣服放进柜子,钻进被窝。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克已来敲门,他都装出被搅扰了睡眠,勉勉强强才爬起来的样子。

这正是本多不为人知的“年轻”经验。如此迅速、敏捷的动作,犹如住宿的学生巧妙地掩饰犯舍规的行为,佯作不知地睡下一样。一番匆忙之后,乍看像是在安睡,心却怦怦乱跳,仿佛连枕头都跟着一起蹦达。

克已可能在考虑是否去找本多。他长时间的犹豫不决,准是因为他考虑到,凭着一时冲动去找本多,是得还是失。……有意无意地等着克已的本多,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早晨,雨停了,东边窗帘上射进了金灿灿的阳光。

本多披着厚厚的长袍,系上围巾,下楼去厨房打算给这些年轻人准备早餐,却看见克己已穿戴整齐,端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你起得真早啊!”

本多看着青年那张苍白的脸,从楼梯上对他招呼道。

克己已生着了壁炉。这个青年并未掩饰他的左脸。本多借着火光偷窥他的左脸,没有发现自己想像的伤痕,有些沮丧,那不过是一道轻微的擦伤,很容易遮掩过去的。

“坐一会儿吧。”

克己以主人的口气,请本多坐下。

“早上好!”

本多又说了一遍,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和先生单独谈谈,所以早起了一些。”克己要人领情似地说。

“后来……怎么样啊?”

“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跟我想像的一个样。”克己含着微笑,意味深长地说,“看起来像个孩子,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像是初次吗?”

“我是她第一个男人……以后会被别人嫉妒的。”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无聊,便打断了克己的话。

“你看到那个女孩身上的特征没有?在左侧腹部长着三颗整齐排列的黑痣,跟假的似的,你看到了吗?”

青年一本正经的表情中闪过了一丝慌乱。刹那间,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青年眼前闪过:为了不让人识破谎言而可能采取的几种办法,面子问题,为了更大的谎言就必须放弃小的谎言的判断……他此时的表现极为有趣。突然克己夸张地仰靠在椅子上,提高了声调:

“我算服了!先生,真有您的!我也是个糊涂蛋。她用英语告诉我是第一次,我还真信了。原来先生您早就对那个女孩的身体了如指掌呀。”

这回轮到本多微笑了。

“……所以才向你打听哪。我真想看看那颗黑痣。”

青年不得不证明自己当时所谓的冷静,咽了口吐沫回答:

“当然看见了。那黑痣汗涔涔的,在微弱的灯光下,三颗黑痣一齐晃动着,要说那皮肤真有种令人难忘的神秘的美。”

然后本多进了厨房,准备了只有咖啡和点心的大陆风味的早餐。克己主动来帮忙,他那勤快劲儿,在平时是无法想像的。就像受到某种义务的支配,他又是摆碟子,又是找茶匙。本多第一次对这个青年萌生了近乎怜悯的友情。

他们议论着谁给月光公主的房间送早餐。本多坚持说这是主人的特权,阻止了克己。他将早餐摆在托盘里,慢慢上了二楼。

他敲了敲月光公主的房门,没有人应答。本多把盘子放在地板上,用钥匙开门,门好像被什么东西顶着,很不好开。

本多环顾洒满晨光的室内,屋里不见月光公主。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椿原夫人近来经常和今西幽会。

其实夫人完全是个毫无眼光的人。她对男人没有定见,也不会用自己的眼光来判断这个男人是属于哪种类型,也就是说连是猪、是狼,还是蔬菜都区别不开。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还想作诗。

如果认为彼此般配就是值得夸耀的恋爱标准,那么今西一定会觉得,再也没有比根本不懂得般配与否的椿原夫人,更能安慰他的自我意识了。她像爱儿子般地爱上了这个40岁的男人。

从肉体的年轻、飒爽和魅力来说,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今西距离这些更遥远的男人了。胃部虚弱,易感风寒,没有弹性的白皮肤。高挑的身上没有一块瓷实的肉,全身就像一条松弛的长带子,连走路都是摇摇摆摆的。因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

爱上这样的男人,当然是极难的事,可是椿原夫人却像流利地朗诵蹩脚诗歌一样爱上了他。在任何问题上,夫人都笨拙得可爱。她最喜欢听别人评论诗歌,这种纯朴使她很乐意听取今西不断地对她品头论足。无论对什么事夫人都认为,接受批评,怎么说也是进步的捷径。

其实,今西对于夫人喜欢在闺房里谈论文学和诗歌的女学生气质,一点儿都不厌烦,他自己也具有一种堪与夫人媲美的气质,也要选择这种机会表达自己的观念。彻底的犬儒主义与不成熟这两者奇异地混淆,才是今西脸上闪现的某种负疚的朝气的原因。现在椿原夫人相信,今西爱讲些伤害别人的话,原来是由于他的单纯。

他俩经常光顾涩谷高台上新建的一座雅致的小旅馆。每个房间都由一条小渠分隔开,小渠的一部分流经院内。建筑木料清新洁净,入口也不显眼。

6月15日6点左右,向旅馆开去的出租车开到涩谷车站前时,被游行群众阻拦而无法再往前开,此处距车站只有26分钟的路,今西和椿原夫人便下了车。

《国际歌》的合唱声压迫着他们的耳膜。写着“粉碎防止破坏活动法”的旗帜迎风飘动。玉川线铁路交叉桥悬挂着一幅“美国佬滚回去”的大字标语。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兴高采烈,好像疯狂地急于去破坏什么。

椿原夫人害怕得躲在今西背后。恐怖和不安,使今西感到两只脚被人群吸引着,朝那个方向走去。从广场上晃动着的人们腿缝间洒下的灯影,交织成凌乱的闪光,随着骤雨般响亮的跺脚声,合唱声中夹杂的几声尖叫,以及不规则的掌声,夜幕笼罩下的人群沸腾了。这情景使今西不禁想起他由久拖不愈的感冒引起发烧时的非同寻常的恶寒感觉。人们都觉得自己的肉体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鲜红的肉被一下子暴露在了空气中。

“警察!警察!”

喊声传来,群众乱了阵脚。巨浪滔天般的《国际歌》的合唱声,变得时断时续,像雨后的水洼似地散在各处,倏忽间被人们的叫喊声淹没了。客流高峰时的上班族与合唱的群众混在一起,已无法分清。警察署的白色卡车横冲直撞到西乡隆盛铜像边停了下来。头戴深蓝色钢盔的警察预备队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车上一拥而下。

今西在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中,握住椿原人的手,气喘吁吁地逃跑。一直跑到对岸商店的屋檐下,才歇了一口气。此时,今西对自己出乎意料的奔跑能力感到惊讶。一想到自己也能快跑了,心里突发一阵不自然的悸动,特别难受。

相比之下,椿原夫人的恐惧与她的悲哀同样,似乎有种公式化的东西。夫人胸前抱着手提包,极度悲伤地倚靠着今西,在她那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的脸上紫色的霓虹灯忽闪忽闪的,恐惧仿佛变成了螺钿。而夫人眼里并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

在商店的屋檐下,今西踮起脚尖支撑着颀长的身子,眺望着人声鼎沸的站前广场,怒吼与尖叫声汹涌澎湃,灯光照射着车站的大钟,大钟默默指示着时间。

今西闻到一股终结的浓香。世界好像睡眠不足的眼睛,熬得通红。今西似乎听到了蚕在蚕房里争食桑叶时的那种奇特的沙沙声。

这时,远处的白色警车着了火,大概是被投掷了燃烧瓶吧。霎时间,烈焰熊熊,发出红印泥般鲜艳的亮光,随着声声惨叫声,只见白烟腾起。今西发觉自己在笑。

……好不容易离开那里时,椿原夫人看见了今西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刚才捡的。”

今西边走边把那黑色垃圾样的东西打开给椿原夫人看。那是一个镶着黑色花边的乳罩,和夫人使用的型号不同,一看就是对乳房很有自信的女人的。尺寸是大号的无背带式,嵌在乳罩周围的鲸骨架,使那高高隆起的胸部,更像个威风凛凛的雕像。

“啊,真讨厌,在哪儿捡的?”

“刚才那个地方。被人群挤到商店屋檐下的时候,被个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这个。看样子被踩得够呛,你瞧,全都是泥。”

“脏死了,快扔掉!”

“可是太奇怪了,怎么想也觉着奇怪!”今西在过路行人好奇的目光下,炫耀似地拿着它往前走。“这玩意儿怎么会掉呢?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为什么它会掉下来呢?总之,在灯光、黑暗与喊声中,一对巨大的乳房被割了下来。它不过是乳房的缎子外壳,却像一个镶着黑色花边的铸件似的,清清楚楚地表明支撑它的那只乳房的饱满和弹性。为了夸耀这些,这个女人才故意扔掉它,月晕被弃之一旁,月亮就会在这骚乱的暗夜的某处露面。今西拾到的不过是月晕而已,但他却觉得比拾到乳房本身更真实,那乳房温柔滑腻的触感,以及像扑灯蛾般聚集在其周围的感情的回忆,今西觉得这一切都在这掌握之中了。他用鼻子闻了它一下,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浓过了泥土味。今西想,它的主人准是美国大兵为对象的娼妓。

“你真讨厌。”

椿原夫人真的生气了。虽说今西的嘲讽中一向是夹杂着品头论足的意味,但她怎么也无法忍受这种肮脏行为的嘲讽。这不是批评,而是指桑骂槐的嘲弄。她稍微瞥了一眼,目测了一下那无背带乳罩的尺寸,就感觉到这是今西对自己那衰老的乳房的一种无言的轻蔑。

离站前广场稍远处,在火灾后的废墟上仓促建起来的小店铺一个挨一个,从道玄坂下面至松涛一带的道路一如往昔。天还没黑就有醉汉在街上晃荡了,他们头上的霓虹灯如金鱼群般闪烁不停。

“不快点儿的话,地狱又会回来!现在必须立刻奔向毁灭。”

今西想。他刚一脱离危险,已经不用担心的危险使他脸红了。不用夫人再责备他,黑色的乳罩已从他手上滑落在潮湿的地上了。

今西抱有一种信念:只要没有快一些遭到毁灭,腐蚀自身的日常性的地狱就会得势;只要毁灭不早日到来,自己就多一天成为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末日马上来临。不早些结束自身的生命,就会暴露自己那毋庸置疑的凡庸,这些想法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恐怖感。

今西从任何细微现象中都能嗅出世界崩溃的征候。凡是人所向往的事情的预兆,都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革命早些爆发才好。今西不管他是左的还是右的革命。倘若革命能把自己这样靠着父亲的证券公司吃闲饭的人拉上断头台,该有多好!可是,不论他自己如何宣扬自己的丑恶,还是担心群众是否会憎恨自己。要是群众认为这是他悔悟的表示,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有朝一日在繁华的站前广场上搭起断头台,鲜血从日常性中溢出来时,自己或许靠着死有幸成为一个“被记忆的人”呢。断头台被商店街的中元节大拍卖的旗帜装饰着,木架用抽彩场的红白布缠着,刀刃上贴着特价拍卖的价目牌。今西想到自己将被送到这个设计得庸俗不堪的断头台上,不禁毛骨悚然。

椿原夫人轻轻拽了拽梦游似的今西,他才发觉已经到了旅馆门口。门旁休息室里的女佣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把他们领到熟悉的房间。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河水声又渗入今西躁动不安的脑海里。

他们点了沙锅清炖鸡和酒。这家旅馆上菜很慢,以往在等候饭菜时,两人之间总要互相问候一下对方的健康情况,但是这次椿原夫人把今西硬拉到洗脸间,放开水龙头,在一旁监视着,让他仔细地洗手。

“不行,不行。”

夫人说。

今西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让他洗手,从夫人那严肃的表情里,才明白是因为他捡了乳罩之故。

“不行,再好好洗洗!”

夫人在旁边疯狂地往今西手上打香皂,红铜水池里水声哗哗,水星四溅,她全然不顾这些,将水龙头全都打开,最后今西的手洗得都麻木了。

“这下可以了吧?”

“还不行。你用那只手抚摸我,你能想像我会如何感受吗?你抚摸我,就等于抚摸我浑身充满的对儿子的回忆啊。你用那双脏手抚摸我对神圣的晓雄的回忆,抚摸神灵……”

说到这里,夫人急忙背过脸去,取出手帕捂住眼睛。

今西一面搓着放在水里的手,一面斜眼窥视夫人。夫人大声哭起来,这意思是“可以了”,表明她内心已漾起涟漪,作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两人对饮时,今西撒娇般地说:

“我真想早点儿死。”

“我也是。”

夫人随声附和。她那白纸般的眼睑下面,染上了一抹醉酒的淡淡红晕。

在隔壁那间拉开了隔扇的房间里,浅蓝色的光闪闪的缎子被起伏着,像是轻微的呼吸。在这间屋子的桌上,大碗里的拌鲍鱼片的烟黑色皱褶上有着人工着色似的樱桃红,砂锅清炖鸡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今西和椿原夫人默然无语,心照不宣,互相都在期待着什么,都在期待着相同的东西。

椿原夫人瞒着桢子进行这种幽会,她陶醉于对罪有应得的惩罚的期待。甚至梦见桢子进来,用红笔给她修改诗句,还对她说:“这不叫诗歌。我帮你改一改,然后你就当作是吟诗,亲身体会一下这种哀愁。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椿原夫人。”

今西毕竟是今西,尽管他被桢子那嫌恶的眼光瞪着,心里还是想干那种事。御殿场二冈的那个初夜,是他梦幻的最高潮,他想与椿原夫人一同再一次达到那个高潮。在那顶点,在那巅峰上,桢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冰冷。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再来一次。

没有那一双眼睛,今西和椿原夫人的结合就洗刷不掉赝品的气味,就去不掉野合的弱点。只有那一双眼睛才是最具权威的媒人的眼睛。在寝室暗淡的一角,那闪闪发光的女神般犀利的眼睛,是既连结又拒绝、既允许又轻蔑的证人的眼睛,是置于这个世界某处的带有某种神秘的正义的眼睛,是勉强认可的眼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才有他们两人的正当性的根据。离开那双眼睛,他们二人就只不过是漂浮着的枯萎浮萍,两人的结合,就不过是一个沉溺于永不知觉醒的过去梦幻之中的女人,同一个执拗于绝对不会到来的未来幻想之中的男人的结合,有如两个无机体的瞬间碰撞,有如棋盒中两个棋子的接触。

于是今西恍惚觉得桢子已经来到寝室里,在这间屋子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以致使他不能不看个究竟。今西特意站起来看了一下,椿原夫人并没有责怪他,大概夫人也和他有同感。但是在隔壁四席半的房间里,他只看到角落里的吊铺上的紫色飞燕图案。

事毕,他们同往常一样,倦懒恣意地躺着,像两个女人那样没完没了地闲聊起来。今西放开胆量,大讲桢子的坏话。

“你其实被桢子体面地利用了。你担心自己不能独立作个诗人,所以总是依赖她。到目前为止,难道不是吗?今后你要下决心脱离她,自己独立,不然的话,就不可能成为像样的诗人。你要知道,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

“不过,我如果自以为是地独立了,马上就会止步不前了。”

“为什么这么断言呢?”

“不是我断言,这是事实,也可以说是命运吧。”

今西想反诘她,那么到现在为止,你的诗“进步”了吗?然而他的良好教养使他控制了这种无礼。他也感到,自己说这些挑拨夫人与桢子关系的话,并非出于本心,而夫人回答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过了一会儿,夫人扯起床单裹在身上,露着脑袋,望着灰暗的天井,吟了一首近作。今西马上作了品评。

“这是一首好诗,不过,总觉得欠缺概括,局限于日常的感觉,缺乏宇宙感之类的东西。我想,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下边那句‘蓝色的深渊’没有飞跃感,过于概念化的缘故。它不是以写生为基础的吧?”

“是啊,仔细想想,正如你说的那样。要是在刚写出来的时候,你这么批评,我会伤心的。但是过了十几天,我自己也看出毛病来厂。不过,桢子对这首诗很称赞。和你相反,她说下面那句好。还说,‘蓝色的渊潭’可否改为‘湛蓝的渊潭’,这样会更庄重些吧。”

椿原夫人的语气里流露出自得的心情,这是一种让一个权威与另一个权威在自己手掌上斗来斗去的心情。随后,她趁兴又详细地谈起了今西爱听的有关熟人的传言。

“最近我见到了庆子,打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

今西马上来了劲头,他将一直趴着身子翻过来,一段长长的烟灰落到了裹在夫人胸口的床单上。

“是本多先生和一位泰国公主的事。”椿原夫人说,“最近本多先生把这位公主和她的男朋友带到二冈的别墅幽会去了。那个男人是个学生,叫克己,是庆子的外甥。”

“三个人睡在一起了吗?”

“本多先生不干那种事。他是位冷静而理智的人,可能是出于给这对年轻恋人撮合的善意吧。本多先生很喜欢那位公主,这事人人知道。可是他们年纪相差太远,不大谈得来。”

“问题是庆子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也受了连累。碰巧那天庆子也去了自己在二冈的别墅,杰克先生歇班,也住在那里。早晨3点左右,突然有人敲门,是公主跑来了。庆子和杰克被她搅了睡眠,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死不肯说,庆子也无可奈何。当晚公主非要住在那里不可,庆子就留她住下了。庆子想,等到天亮了再通知本多先生。

“结果他们睡过了头。杰克要赶回营房,只喝了一杯咖啡,就急急忙忙上了吉普车。庆子送他出门时,碰见脸色煞白的本多先生从对面走过来。庆子笑着对我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本多先生那样惊慌失措。

“庆子明知他是来找公主,却故意开玩笑说:‘啊,您这是怎么了?散步干么这么匆忙啊?’

“本多先生告诉她公主失踪了。说话声都变了。就这样,庆子故意捉弄了本多半天,直到本多已死了心,要回去的时候,庆子才说:‘公主住在我家哟。’听了这话,快60岁的本多先生脸都红了,万分欣喜地高声问她:‘是真的吗?’

“庆子带他到客房,本多先生一看见安睡在床上的公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公主并没有被他们吵醒,还在甜甜地熟睡。她微张着可爱的樱唇,面颊埋在乌黑的头发里,长睫毛齐刷刷的。四五个小时前,她跑来时那可怕的神情已消失不见,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呼吸也很均匀,好像正做着一个快活的梦。当时,她还撒娇似的翻了个身。这些都是庆子跟我说的。”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对本多说来,月光公主又“不在”了。阴郁的梅雨天已连绵多日。

那天早晨,本多看到月光公主的睡容,惟恐影响她睡觉,就把她托付给庆子了。回京之后,心中有愧的本多克制着不去看望公主。对方也没来过信。

在这表面上平安无事的时候,梨枝却开始忌妒了。

“近来泰国公主没有音信啊。”

吃饭的时候,她漫不经心似地问。言语中含着冷笑,眼眸却在热心地探索。

梨树面对空无一物的白墙,反而自如地画出了想像的图画。

本多有早晚一丝不苟刷牙的习惯。他发现刷毛并未损坏,牙刷却换得很频繁。一定是梨枝为他着想,买来许多同样形状、同样柄色、同样硬度的牙刷,估摸着时间更换的。尽管这样,也换得过于频繁了。这虽然是小事,一天早晨,本多还是提醒了梨枝。

“小气呀,小气呀,亿万富翁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可笑。”

梨枝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本多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也未加理会。

后来本多察觉到,牙刷一般是在他回家稍迟的次日早晨被换掉的。大概是头天晚上在他就寝后,梨枝悄悄地更换了牙刷,把一根根发亮的刷毛扒拉到根部,查看有没有口红的痕迹,闻闻有没有年轻女人隐约的香气,然后把它扔掉。

不知什么原因,本多有时牙龈出血。虽不到满口假牙的年龄,却时时抱怨牙根松动。那么梨枝对染在牙刷毛根上的浅红色会怎么看呢?

尽管这一切没有超出臆测的范围,但本多有时感到梨树心事重重,仿佛热衷于从空气中提取氧和氮,进行化合物作业似的。看上去她倦怠闲散,其实眼睛等五感神经非常繁忙。她经常诉说头疼,但在有很多回廊的旧房子里走动的脚步却极有生气。

有一回偶然提起了别墅的事,本多说那别墅本是为你疗养肾病才盖的。

“你是说要我一个人上弃母山吗?”

梨枝曲解了本多的好意,流下了眼泪。

从那次单独在御殿场过夜以后,丈夫就闭口不提公主的名字了,梨枝揣测这是丈夫产生恋情的标志。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公主,她误以为他们是在偷偷地约会,企图从梨枝耳目所及之处,抹掉“月光公主”这个名字。

这种平静非比寻常,它无疑是把害怕追究者的心情隐藏起来的假镇静。梨枝直觉到,此时或许正在什么地方举行着决不会邀请自己来的小型秘密宴会。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就在本多感到一切已告终结时,梨枝却感到有什么事正在开始,而这一点,梨枝的看法是对的。

梨枝从不外出,而本多虽说没什么事,却常常外出。本多几次邀她一起出去,梨枝总是借口有病呆在家里,因而本多也就不太愿意理她了。

本多一外出,梨枝就活跃起来。她本应担心他不明不白的去向,但是本多一不在身边,她反而可以和自己最亲密的不安为伴了。可以说忌妒已成为梨枝的自由的根据。

就像恋爱一样,梨树的心总是缠绵不已。即使为了散心而习字,她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写出了“月影”“月山”等和月有关的字。

还是个少女,就有那么大的乳房,真是下贱,恶心。梨树一想到这儿,就从自己无意中写下的“月山”几个字,联想到那坐在月光下静卧的乳房形双子山。它还和梨枝在京都见过的双冈的记忆关联起来,然而无论是多么纯洁的记忆,梨枝也害怕把它全部挖掘出来。那双冈,是她在女子学校修学旅行途中见过的,她一想起自己冒汗的小乳房,在夏季白水兵服下微微颤动的感觉,就浑身燥热难耐。

本多担心梨枝的病体,想多雇些佣人,梨枝却认为人多了更得操心,她只雇佣了两个女佣在厨房干活。这样,梨枝多年来喜爱的厨房的劳作就减少了,加上她又不能长时间站在凉地上,只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活儿,客厅的窗帘旧了,她就从龙村函购来仿制正仓院布料,亲手缝制窗帘。

梨枝把黑色的厚遮光幕和正仓院布料精心地缝合在一起。刚刚缝了一半,本多见了嘲笑说:

“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

梨枝听了越发固执起来。她害怕的并不是室内的灯光泻露出去,是害怕外面的月光照射进来。

梨枝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日记。使她气恼的是,竟没有任何有关月光公主的记述。本多从年轻时起,就对自己抱有羞耻心,所以抒情性的内容他是决不写进日记的。

梨枝发现了一本和丈夫的日记放在一起的陈旧的日记,题为《梦的日记》,署名松枝清湿。丈夫提到过这个人,所以她很熟悉,但是丈夫从未提及这本日记,她看到这本日记当然更是第一次。

梨枝挑着读几段,其荒唐无稽使她瞠目结舌,于是她又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梨枝并不寻求什么幻想,对她来说,只有事实才能抚慰她。

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关抽屉时没发觉衣袖被抽屉夹住了,刚要走,衣服袖子的腋窝处被撕开了线。精神上的这种体验几经重复的话,心也就成了溃烂的伤口了。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似的,总是茫然若失,六神无主。

雨昼夜不停地下着,梨枝隔窗观看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八仙花。她感到在暗淡的天空里摇摆的淡紫色花球,一如自己彷徨的心灵。

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光公主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世界因此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梨枝活到这个岁数,几乎不知情欲之可怕,因而她对自己心中也产生了驿动不休的寂寞感甚为惊诧。这个不能怀孕的女人,第一次生出了个奇怪的东西。

就这样,梨枝知道了自己也具有想像力。至今一次也未曾使用过,一直放在宁静的生活角落里已生了锈的东西,现在由于需要,立刻就被磨亮了。由需要产生的东西,总伴随着需要的苦涩。所以这种想像力并无丝毫的甜美之处。

如果是基于事实而展开的想像力,心胸就会豁然开朗;而企图穷尽事实的想像力,则会使心智卑下乃至涸竭。况且那“事实”如果并不存在,就会在一瞬间,一切都化作徒劳。

然而,刑警那种认为事实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存在的想像力,是不会损及自身的。梨枝的想像力,兼有两种心绪,即她认为事实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存在,同时又希望没有那事实才好。于是,忌妒的想像力就陷入了自我否定。想像力的另一面是决不容许想像力的存在。正如过剩的胃酸会逐渐侵蚀自己胃一样,想像力也在侵蚀想像力的根源,这时便会出现了哀叫着企求被拯救的愿望。如果有事实,只要有事实,自己就会得救!探求进攻招数的结局,是希望被拯救,这和自我惩罚的欲望类似。因为那事实(如果存在)只能是打垮自己的事实。

但是,对于这由追求而得到的处罚,当然会感到它是不合理的。检察官怎么能被处刑呢?这不是颠倒事理吗?焦急盼望的事情到来时,唤起的并不是满足的喜悦,而是对于无端受罚的不服与愤慨。啊,那火刑的烈焰即将扑上我的身体。我不该倒这样的大霉,不该承受这无以复加的痛苦。怀疑的痛楚已让我备受煎熬,为什么认识上的地狱之苦,还要来火上加油呢?

追求事实真相,最后又想把它彻底否定;想要否定事实,最终却把获救的惟一希望寄托于事实。这两种心情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犹如山中迷路的行人,自以为是在一直向前走,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原地。

以为是迷雾笼罩,却有一处景象清晰得吓人。顺着雾中这一线光明走去,那边并没有月亮,而是背后的月亮照到自己对面去的月影。

其实梨枝也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失掉了自省之心。有时她也十分厌恶自己的这种心情,为这种无聊深感羞愧。但她认为这决不是自己的过错。现在自己落得这般不招人爱的丑相,根本原因在丈夫。就是因为丈夫不爱自己才变丑的。想到这里,憎恨就像喷泉一样涌上心头。

但是,梨枝并也没有想回避更加残酷的事实;即使自己没有因忌妒而变丑,但变丑的原因还有很多。所以,就算不忌妒,自己也已经不受宠爱了。丈夫固然可恨,但他是为了摆脱梨枝魅力,才不得不把她弄成不招人爱的样子的。这一点还是有情可原的。

梨枝爱照镜子。两鬓的短发总也拢不上去,挡着脸很讨厌。梨枝的面孔,包括浮肿在内,没有一处不做作。

从前她觉察到脸上浮肿时,曾经浓施脂粉;讨厌显得倦怠的双眼,而把眉毛描得重些,并刷上厚厚的白粉。丈夫年轻时,把梨枝这张脸称为月亮。她原来也曾怨恨丈夫嘲笑自己的疾病,但是每逢被称呼为月亮的晚上,丈夫对她的爱抚就细致入微。梨枝觉得是自己的病体更惹人疼爱,脸上不知从何时又浮上了骄矜之色。但是现在看来,丈夫从年轻时就喜欢妻子的浮肿,是因为在他的性欲中潜藏着某种微妙的残忍。在那样的夜里确实是情意绵绵,但是他决不许梨枝动一动身,可见本多是从她脸上看到了死去已久尸体的幻影。

但是现在,镜中的面容,虽说还活着却枯萎了。在那失去光泽的头发遮挡的圆脸上,显露着团扇扇骨般僵硬的恶意。这张脸已渐渐变得不像个女人了,女性特有的丰韵只剩下了浮肿。恰似白昼的月亮,冷冷清清,模模糊糊,充满了倦懒的臃肿。

如今已不能再浓妆艳抹,因为那意味着失败。但是,丑陋也是失败。现在已无心去弥补这已有的缺陷,所以就让缺陷与丑陋照旧存在,就像海滨起伏的沙丘一样,静静地堆在那里。梨枝思忖,自己怎么也摆脱不掉忌妒的心理,也许并非是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自己懒于摆脱,懒得就像身体被很重的被褥裹着一样。要摆脱它,恐怕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所以就懒洋洋地听之任之。可是,就算是因为懒惰吧,为什么在自己心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呢?

梨枝忽然想起,婚后不久,在这所房子的二楼望见的冬季富士山的优美景色。那是婆母让自己到楼上储藏室去取过年的食品时看到的。当时自己系着红色的系带。

雨过天晴,夕阳西照,梨枝来到很久没来过的二楼储藏室,想看看富士山,以排遣胸中的郁闷。她登上被褥堆,打开毛玻璃。战后的天空与以前不同,一派光明。但地面上却笼罩着云母般的雾气。看不见富士山。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本多在梦中被尿憋醒。

梦突然被打断,眼前还残留了一些断片。

本多梦见自己在篱笆连接起来的居民区里四处徘徊。有的人家在院子里摆着花盆架,用贝壳围着花圃;有的人家院子潮湿,到处是蜗牛;有的人家有两个孩子在回廊上,面对面地边喝糖水边爱惜地吃着不成形的饼干。……这是东京被烧掉了一个区域,如今连痕迹都没有了。夹在树篱间的小路尽头,有一扇破败的柴屋。

打开柴屋进去,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豪华旅馆的前院。宽敞的前院正在举行便宴,蓄着八字胡的经理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本多施礼。

这时,便宴的帐篷里响起了嘹亮而悲怆的喇叭吹奏的乐曲。忽然脚下的地面裂开,身着金色衣裳的月光公主乘着金色孔雀的翅膀出现了。人们头上,孔雀的双翼发着银铃般的声音,在喝彩的人们的头上盘旋。

人们仰望着骑在金孔雀身上的月光公主,她那褐色的大腿根部发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月光公主向仰视着的人群头上,洒下了骤雨般的芳香异常的尿。

她为什么不去厕所?本多感到纳闷。必须规戒她这种非礼的行为。于是他到旅馆里找厕所去了。

和外边的喧嚣相反,旅馆内静悄悄的。

各个房间都没有上锁,房门都开了条缝。本多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床上都放着棺材。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声音:“那就是你要找的厕所!”

尿已经憋不住了,他走进了一个房间,想往棺材里撤尿,但由于惧怕冒犯神明,没尿出来。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

……这样的梦,不过是一种可怜的象征,人一老就尿频。然而,本多从厕所回到床上,却兴奋得睡不着。他的心已被方才的梦攫住,只想重温那梦境。因为他在那里切实感到了幸福。

他祈祷着,希望能在下面的梦中再一次品味那鲜明的幸福感。在那里,洋溢着不避忌任何人的明朗而纯洁的喜悦。只有这喜悦才是现实的。纵然不过是一个梦,但那喜悦却占据了本多人生中的,而且是决不重复的一定的时间。不把这种喜悦看成是现实,那什么是现实呢?

本多在和睦与同感的完全融和中,仰望着空中骑着金孔雀翱翔的孔雀明王的化身。月光公主是属于他的。

早晨醒来后,这种幸福感依然照拂着他的全身,心情非常之愉快。

重新睡下之后的梦漫无边际,毫无前面那个梦的幸福感,自然是回忆不起来的。先前那个梦的光辉,穿透梦的雪堆,仍留在早晨的记忆里。

那一天也因为公主的“不在”,而成了思慕公主的日子。本多末曾体验过少年人初恋的滋味,如今这情窦初开似的感觉竟然渗透进了他58岁的躯体,他惊愕了。

说本多在恋爱,扪心自问,这不仅是绝无仅有,也是滑稽可笑的。什么人适合搞恋爱呢?这一点,本多早在松枝清显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那是集外表上的官能的魅力、内心世界的混乱和无知、认识能力的不足于一身,能够在别人身上描绘出幻想的人的特权。是那种极端无礼的特权。本多从年轻时起就明白,自己是与那种人处于两极的。

由于无知而干预历史,由于意志而从历史上滑落的人的不如意,本多见的多了。他认为,想得到的东西不能到手,其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指望到手。他从未希望过,那三亿六千万元才成了他的。

这就是他的思想方法。本多决不认为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是由于自己努力不够。或是由于先天的缺陷,以及自己背负的可悲命运。本多爱把这样的认识法则化、普遍化,因为这是本多的天性,所以他后来开始探究那法则也不足为怪。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单独干,所以他很容易既当立法者,又当逃法者。就是说,他把自己所希望的东西限定在决不可能得到上。因为那东西如果到手了,就必将化作瓦砾,所以要赋予自己所希望的对象以不可能性,至少要努力使之与自己保持较远的距离,……也可以说是在内心保持所谓热烈的冷淡。

至于月光公主,他把这花瓣厚实的暹罗蔷薇神秘化的作业,在御殿场的那一夜大体上完成了。那是将公主放到手绝对够不着,认识也绝对达不到的远处的作业(因为他手的长度与认识的长度本是同一尺寸)。由观看而得到的快乐,也必须以看不到的领域为前提。由印度的那种体验而感到已看见了人世终极的本多,将猎获物远远置于认识之爪达不到的领域,像懒惰的野兽那样躺在向阳地方,舐自己粘着树脂的毛。本多在仿效那懒惰的野兽的时候,不正是想把自己化作神吗?

本多深知,自己的肉欲与认识欲完全平行重叠,是难以忍受的,如果不把二者分开,就没有产生恋情的余地。一枝蔷薇,怎能在相互纤缠着的两棵丑陋的大树间发芽呢?无论是讨厌的认识欲,还是带有58岁的腐臭味的肉欲,这两棵树都垂挂着厚颜无耻的气根,恋情怎么能像寄生兰似的在那上面开花?……月光公主必须存在于他的认识欲的远方,并且只需要同他不能实现的欲望发生关系。

“不在”才是恋爱最佳对象。难道不是吗?这才是他恋爱的惟一优质原料。如果不是“不在”,那么,认识这个夜行兽就会立即瞪大眼睛,用它的爪牙把一切撕碎。它咬住未知,把一切都化为既知的尸体,然后再将其放进停尸场——这种认识上的可怕而无聊的疾病,在印度不是曾一度被治愈了吗?逃到认识的尽头,只剩下一株蔷薇,为使它摆脱认识的眼睛,就要伪装成已知,让它呆在满是尘土的黑檀木搁板的深处,加上锁,把它隐藏起来。印度,还有贝纳勒斯所教导他的,不正是如此吗?本多已搞了这种作业,锁是他亲自上的,所以他不亲自打开,这是他意志的力量使然。

过去清显被绝对的不可能所吸引而违背了人伦。本多与清显相反,为了不悖人伦,他设置了不可能。因为如果他坏了人伦,那么美在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存在的余地了。

……本多想起了那一天早晨的舒畅。就是公主失踪的那天早晨。

本多的心虽然被不安所支配,但他还是喜忧参半的。当他发现公主不在房间后,并没有马上惊慌失措地去叫克己,而是着迷地在那个房间里到处品味失踪公主的留香。

那是个异常晴朗的早晨,床铺乱七八糟的。从床单的细褶上,可以看出月光公主烦恼时辗转反侧的热乎乎的身体痕迹。本多从波浪起伏的毛毯下,捡到一根弯曲的毛。那刚好是一匹非常可爱的野兽在那里叫过苦之后的窝。本多察看了枕头的洼坑,看那里有没有公主透明唾液的痕迹。枕头洼陷的形状是纯真的。

然后他才去告诉克己。

克己的脸色苍白了。本多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方才没有任何惊恐的表现掩盖过去了。

两个人分头去找。

如果说那时本多没有幻想过公主的死,那是谎言。虽然他觉得那种事情可能性极小,但是,死也在那梅雨期的清晨,在浪费了的咖啡的芳香中漂荡着。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像细密的银边一般包围着那个早晨。那才是本多梦想着的宠爱的证明。

他口是心非地对克己说,应该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说完,欣赏地看着克己那警觉的神色。

他们先走上露台,俯视积满雨水的游泳池。他战战兢兢地想,公主的身体是否在映着青空的池中躺着呢?由这现实的世界踏进非现实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容易,现在他感到隔开这两个世界的玻璃已经粉碎了。这个早晨,人世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死,杀人,自杀,甚至世界的毁灭,都会发生在这无边无际的明媚风光里。

本多和克己从湿漉漉的草坡向溪流走去的时候,以迅速的想像力想到,由于自杀事件和丑闻成为报纸的题材,自己从前的社会名誉,就要轰然崩溃了。想到这些,喜悦油然而生。然而这是非常愚蠢的夸张。因为事件仅是围绕着克己与公主发生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本多窥视孔的事。

前方是久违的富士山。已是夏季的富士,它将雪的衣襟高高地卷起,沐浴着朝阳的土色像被雨打湿的砖瓦一样红得耀眼。

他们看见了溪流,也看见了柏树林。

走出家门时,本多要求克己和他一起到邻居庆子家去看看,或许庆子在家。但是克己坚决不肯,他提出自己要乘车向车站方向沿途寻找。克己非常害怕和他舅母见面。

这么早按说不合适去庆子家,但是特殊情况也没办法。本多按了门铃。不料庆子已经化好了妆,穿着绿色连衣裙,披着对襟毛衣,跟往常一样出来接待本多。

“早晨好。您是来找公主吧?今天早晨天没亮就跑到我家来了。正睡在杰克床上呢。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就要闹得不亦乐乎了……她好像很激动的样子,所以我给她喝了些甜酒,让她睡了。可是我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好吓人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一句也没说。去看看她那可爱的睡脸吗?”

从那以后,不但公主,连庆子也杳无音信了。本多忍了又忍,他想,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他等待自己的体内生出真正的疯狂来。

理智因情况不同,可达到焦躁的极限。正像“狂言”《钓狐》中的老狐狸,虽然深知陷阱的危险,却终于朝诱饵疯狂扑去那样,结果经验与知识、精熟与老练、理性与客观等所有的能力,不仅全部失效,而且这些东西的积累,还会不由分说地把人推向莽撞。本多在等待这一瞬间的到来。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的成熟,58岁也必须等待自己的成熟,而且是走向悲惨结局的成熟。在11月的干枯的灌木丛中,树叶已掉光,树下的杂草都枯死了,在步履蹒跚的冬日的阳光下,那里像是一块干得发白的净土。本多就好像是枯草中的一个红色的王瓜,孤零零地一心等待着走向悲惨结局的成熟。

自己实际追求的东西,是像火焰那样的无分别呢?还是死呢?本多的年岁使他难以辨别。在那里,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正在缓慢而慎重地准备着。已经存在于未来的惟一的东西,就是死。

一天,本多到丸大厦的事务所去,听到青年职员为私事悄悄打电话的声音,强烈的寂寥感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显然是女人打来的电话。青年职员一边留心周围的人,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应答着,但本多仿佛清楚地听见了那女人情趣盎然的声音。

大概两个人之间有默契,所以用事务性的词语互通心声吧。那个青年很爱梳理那头蓬松的头发,他那讨厌的眼神和傲慢的嘴唇,与律师事务所很不相称,本多产生了把他解雇的想法。

在东京,要想打电话找到一天到晚忙于午餐、鸡尾酒会、晚餐招待会的庆子,最好的时间就是上午11点。刚听那青年职员打电话的本多,觉得在这窄小的事务所不便大声地打私人电话,于是他说去买东西,走出了事务所。

丸大厦一楼的商店街,是战前的东京剩下来的少数地区之一。本多喜欢在这里逛领带店,或在纸店选购书法用纸。战前派头十足的老绅士们,在雨后非常光滑的马赛克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便宜货。

本多给庆子打公共电话。

庆子跟平时一样,半天不过来接电话。她肯定在家,所以本多想像她对电话置之不理,正对着镜子的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尤其是她在出去吃午餐之前已选好了衣裳,现在正穿着一件衬裙化妆时那丰腴的后背。

“让您久等了,请原谅。”来接电话的庆子,用悠扬甜美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您好吗?”

“还可以。什么时候能请你一起吃个便饭吗?”

“啊,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想见的不是我,是月光公主吧?”

本多一时语塞,想等庆子下命令。

“那次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不过,我这里当然是没有她的音信,你见过她吗?”

“没有,从那以后就断了音信。不知她怎么了,不会是因为要考试吧。”

“那姑娘好像不那么用功吧。”

本多为自己讲话如此镇静而吃惊。

“总之您是想见她吧。”说到这里,庆子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停下来。这一停顿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上午从窗户射入寝室的光带中,飘舞着香粉一样。本多知道庆子这并不是装腔作势的女人,他怀着希望等待着。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月光公主跑到我这里来,说明她完全信任我。所以,以和我一同出席为条件,由我去请她,我想她肯定不会拒绝的。这样好吗?”

“瞧你说的,这正是我想拜托你的。”

“本来我想只让你们两个人会面,可是眼下还不行。……那么,我往哪儿给您回话呢?”

“给事务所打来吧,以后我每天上午都肯定在事务所。”

本多说完,放下了电话。

从这一瞬起,世界全变了。本多想,自己怎能受得住下小时,下一天的等待啊!接着,他在心中打了一个小小的赌:如果公主能照样戴着绿宝石戒指来,就表明她已经饶恕了本多;如果不戴,就说明还没有饶恕他。

正文 第四十章

庆子的家在麻布区的高台,到达正门前停车坪的甬路很长。它是从前庆子的父亲为纪念布雷顿建造的,正面呈弧形。本多在六月末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应邀去她家喝茶,一走进这所宅第,好像又回到了战前的日本。

宅邸经受过台风,又经受过雷雨,突然迎来了梅雨季节中少有的阳光。前庭寂静的小树林中,萦绕着人们对一个时代的回忆。本多觉得自己就要进入使他怀念的音乐中去了。这种在废墟中孤零零地残存下来的宅邸,如今已成为更具特权的,含有罪过与忧愁的东西。如同被时代淘汰下来的思想,经过若干时日后,又骤然增添了风趣。

庆子在请柬中并未提及本多曾拜托她的和月光公主见面一事,只是公式化地写着:“为庆祝敝宅解除征用举行茶会。”本多带着花束,溜溜达达出了门。宅第被征用期间,庆子和母亲两人一同住在原管家住的厢房里。她还没在东京的家里招待过客人。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出来迎接本多。圆形大厅里有高高的球形天棚,大厅的一侧是画着仙鹤的杉板门,另一侧是通向二楼的大理石旋梯。在楼梯半腰的昏暗转弯处,有一座向下俯视的青铜维纳斯塑像。

狩野派风格的仙鹤画杉木门,向左右半开着,这是通向客厅的入口。本多进去一看,还没有来一个人。

客厅有一排采光小窗。窗玻璃全打磨成古色古香的花纹,异彩纷呈。室内,壁龛式的墙壁上画满了金色的云层,悬挂着细长的条幅;桃山式的方格顶棚上垂着枝形灯;茶几和椅子都是路易十五样式的华贵古董;各种图案的刺绣椅罩,组成了华特欧宴乐图的画卷。

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儿从正在欣赏室内摆设的本多身后飘来。回头一看,是庆子站在那里。她穿着一套时髦的双件套茶绿色捻线绸长裙。

“您看,全都是过时的宝贝吧。”

“多么典雅呀,是精美的日欧和璧啊。”

“这都是我父亲的嗜好。不过,您没想到保存得这么完好吧?被征用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为了不让乱七八糟的人住进来,把房子糟蹋了,我东奔西走,费尽了心思。最后是做了军方的高级宾馆,这才保持了原样退还给我们。这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回忆。没被俄亥俄的乡下佬们给糟蹋了,真是万幸。今天就是想请您来看看。”

“那么,客人呢?”

“都在院里呢。天气虽热,风倒挺凉爽。您不出去吗?”

庆子只字不提月光公主。

打开屋门,走上了通往院子的石径。在草坪的大树萌下,放着藤椅和小桌。白云美丽如画,女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在碧绿的草坪上光彩照人,她们帽子上的花朵在抖动。

走近一看,几乎都是老太婆,男人只有本多自己。庆子把他介绍给女人们时,他感到很别扭。每只浅粉色的满是皱纹,长着老年斑的手指一伸过来,本多就犹豫一次。自己的心被这么些难看的手压迫着,就像是满载大堆干果的船舱,不由得阴郁下来。

西洋老太婆们,背后的拉锁开了也没察觉,仍扭动着粗腰,尖着嗓子笑着;在她们洼陷的咄咄逼人的眼窝里,装着不知在望何处的蓝色或褐色的眼珠;发音时,大嘴张得能看见扁桃体,起劲地谈着一些无聊的事,不时用修剪过的指甲,猛地抓起两三片小而薄的三明治。其中一人忽然对本多说她离过三次婚,还问本多,日本人也爱离婚吗?

有些客人为了乘凉而进了树丛,在树荫下的小路上散步,隔着树叶可以隐约看见她们华丽的衣裳。其中有两、三个人来到了树林的入口处。走在中间的正是月光公主,两个西洋女人一左一右簇拥着她。

本多的心像是跌了一跤似的狂跳不已。就要这样,就要这样,这心跳太宝贵了!由于这心跳,人生不再是固体,而变成了液体,甚至变成了气体。光是发生了这种反应,本多已经觉得赚了。方糖在这心跳的瞬间溶入了红茶,所有建筑都变得希奇古怪,所有的桥梁都变得像软糖,人生和闪电、丽春花的摇曳、窗帘的飘动成了同义语,……极端利己的满足与宿醉般不快的羞耻相交织,使本多一下子神情恍惚起来。

夹在两个高大老妇人之间的月光公主,穿着粉红色无袖连衣裙,姿态优雅地从林荫中走出,沐浴在日光下的那头黑曜岩般光亮的披肩发,使本多想起了在挽巴茵游玩时的幼年公主,想起了她被老女官们伺候时的情景。这一切对本多来说,不啻是双重的喜悦。

不知什么时候,庆子来到了本多身边。她附耳低声道:“怎么样?我很守信吧。”

本多内心产生了儿女之情,总是仰赖着庆子,如果不靠着她,就不能应付这眼前的局面,这使本多一阵心寒。月光公主朝着这莫名其妙的恐惧,微笑着一步步地走过来。本多想在她走近之前镇静下来,可是随着她的走近,自己的恐惧也越来越厉害,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您装得若无其事就行了。御殿场的事还是不提的好噢。”庆子又作耳语。

幸亏月光公主走到草坪中间时,有个女人和她说话,她停下了脚步。她好像还没发现本多似的。从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看去,公主就像是一个熟透的香橙,挂在举手可得的时间的枝头,带着扑鼻的芳香,水灵灵沉甸甸地摇晃着。本多对她的胸脯、大腿和微笑时的皓齿都仔细做了观察。这一切都是那炎热夏天的烈日培育成的。而她的内心,一定是透骨的冰凉。

她逐渐加入到围着几张椅子的人丛中去,不知是真的没看见本多,还是佯装不知,这时庆子对她催促道:“本多先生来了。”

“嗳哟。”公主满面笑容地望着本多,没有一点儿不愉快的神色。在夏日的阳光下,公主显得神采奕奕,嘴唇也格外地放松,眉毛更加清秀修长。那褐色的肤色增添了琥珀光辉,一双大而黑的明眸流盼生辉。她的脸迎接了这个季节。夏天使她像在宽大的浴缸里自由舒展身体一样的畅快。她的肢体是那么自然,简直自然到了放纵的程度。只要想像那乳房与乳罩之间会像温室般潮热,就可知道寓于那奥蕴之中的夏天了。

公主伸出手来,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表情。本多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没有绿宝石戒指。尽管是自己打的赌,但此时,他发觉自己真正希望的就是赌输,就是遭到如此冰冷的拒绝吧。为什么呢?本多自己都奇怪,连这拒绝也使他如此愉快,竟然没有扰乱他厚颜无耻的梦一般的心境。

见公主拿起了空茶杯,本多便把手伸向了桌子。他虽然摸着了那古董银茶壶的把儿,但银壶的热度使他畏缩了。自己行动的前方,动辄被不安定的迷雾遮挡,现在不仅手在打颤,内心也恐惧万分,就好像将要出什么丑态似的。侍者戴着白手套的手立刻伸了过来,使本多的担心成为多余。

“好像一到夏天,您就精神焕发了。”本多总算是说出话来了。不知不觉措词也客气了许多。

“是的,因为我喜欢夏天。”月光公主温柔地微笑着,背教科书似地回答。

周围的老妇人也围拢来,请本多把刚才的谈话译给他们听。本多在翻译的时候,闻到桌子上的柠檬香味、老年人刺鼻的腋臭与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只觉得他神经末梢都在发痒。老妇人们毫无意义地笑着,她们猜测说,日语中的“夏天”一词,能使人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暑热,因此这个词大概是起源于热带。

本多直觉到了公主的倦意。他环顾四周,庆子已经离去。公主的疲倦有增无减,就像是不会说话的动物在闷热的草地里悲哀地蹭着身子。这直觉是公主与本多相联系的惟一纽带。公主轻盈地转着身子,微笑着用英语和洋女人们应酬,这使本多逐渐感到,公主不会是想把倦意传给他吧。那倦意是从公主沉甸甸的胸部流到轻捷美丽的双腿,整个肉体积累起来的夏日特有的忧郁所放出来的一种音乐,那音色好比羽虱在夏日的空中轻轻扇动的羽翅。本多只觉得,那时高时低的羽音袅袅不绝于耳。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公主对茶会特别厌倦。勿宁说公主的倦怠样子,也许正是夏日使她复苏了的本来面貌。果然,公主在人们中间随意走动起来。她退到树荫里,手里端着茶杯,老妇人们围着她,敬称她为“希林·海涅斯”。正跟老妇人们活泼交谈时,她突然脱下一只鞋,用穿着袜子的脚尖,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另一条小腿,那是丹顶鹤般绝妙的平衡,手中的茶杯完全保持水平,一滴也没洒到茶碟上。

看到这光景,本多一瞬间产生了信心,不管她原谅不原谅,都要一直滑进她的心中去。

“方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杂技表演。”本多瞅准谈话的空隙,插了一句日语。

“什么?”公主扬起全然不解的眼睛。面对这个谜,她根本不想努力去解开它,宛如一下子冒出水面的水泡,当即反问:“什么?”,这时公主的嘴角真是可爱极了。她对不理解的事情全不在意,自己也应该有那种勇气。本多方才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好了一封短信:

“白天也行,只有你我二人见个面。一个小时就够。今天怎样。到下面这个地方来……”

月光公主巧妙地避开别人的眼睛,迎光看了纸条。她那怕人看见的样子,使本多感到了幸福。

“有空吗?”

“嗯。”

“能来吗?”

“好的。”

公主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回答,立刻就温柔地融人她那美丽的微笑中去了。显然,当时她什么也没想。

爱憎和怨恨向何处去?热带的乌云和飞沙走石般的骤雨消失于何处?意识到自己的烦恼的徒劳,较之意识到偶然感到的幸福的徒劳更刺激本多的心。

这时,与本多来时一样,庆子陪着两位客人穿过客厅到院子里来。从远处可以看见两位女客的葱绿和藏蓝色的美丽和服。她们是桢子和陪伴她的椿原夫人。一个老妇人嚼着鹦鹉般干硬的舌头啧啧称赞着,本多不由回过头去。

月光公主漆黑的头发突然被风吹得飘起来,本多看得入了迷。她们二人偏在这个时候来,本多很不愉快。两个人走到跟前,先向本多开了腔。桢子一边环视周围的老太婆,一边冷淡地说:

“本多先生今天好运气,只有你一个是男的。”

当然,这两人也被一一介绍给西洋人,不免客套了一番,但她俩老想回到本多那里,用日语聊天。

瑞云叆叇,当她们头上的白发阴翳深起来时,桢子说:“前几天,6月25日的示威游行,您看见了吗?”

“没有,只看过报纸。”

“我也是只看了报纸。听说在新宿,燃烧瓶乱飞,连派出所也烧着了,不得了啊。看样子,早晚是共产党的天下吧。”

“我不那样想。”

“可是连自制手枪都有了,好像一个月比一个月要严重呀。不久,说不定整个东京要被共产党和朝鲜人弄成一片火海了吧。”

“也只好那样了,有什么办法呢?”

“您这么看得开,难怪长寿啊。不过,看眼前的世道,我时常想,如果勋君活着会怎样呢?所以我就开始作《六月二十一日的组诗》了。我想把不能人和歌的最低层次的东西,写成和歌,于是开始寻找决不能成诗的东西,好不容易碰上了这个事件。”

“说是碰上了,您也并没有亲自去看过呀。”

“诗人比你们要看得远呀。”

桢子很少以这样坦率的态度谈自己的诗作。然而,这种坦率,可以说是一种伏笔。桢子看了看周围,望着本多的眼睛,嫣然一笑。

“听说您有一次在御殿场非常的惊慌失措,有这事吗?”

“听谁说的?”本多从容地反问道。

“听庆子说的。”桢子也很坦然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不过,想想看,情况再怎么危急,深夜闯进别人家里,敲人家夫妻卧室的门,月光公主的胆子也够大的。赶上亲切接待她的杰克也是个好人,真是个有教养的可爱的美国人。”

本多也搞不清自己是否记错了。那天早晨庆子确实是说过:“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可就热闹了。”而桢子似乎是说杰克住在那里。那么,是传错了呢?还是庆子说谎呢?二者必居其一。发现庆子也扯这种无聊的谎话,给了本多一个小小的优越感,他为这一发现而欣喜,同时,对于和桢子决裂感到犹豫,他努力避免愚蠢地卷入女人的闲话中去。更何况对方又是在审判官面前也能公然说谎的桢子。本多决不说谎,但他有一种习性,就是根据情况,像对待眼前的水沟里流过的泔水似的,任凭微不足道的事实流去。这可以说是他自审判官时代以来的小小的恶习。

本多正想转换话头时,椿原夫人像寻找桢子的庇护似的凑过来了。

几天不见,椿原夫人的面庞消瘦了,这出乎本多的意料。她的表情悲戚而颓唐,目光呆滞,神经质地用橙色的口红把嘴唇涂得不成样子,给人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

桢子眼梢含着笑,突然用手指托起这弟子的白下颏给本多看,嘴里说道:“对这个人真没办法。总说死,死的,吓唬我。”

椿原夫人似乎想要永远这样仰着下巴颏似的,但桢子又立刻放下了手指。夫人遥望风势渐强的草坪,用嘶哑的声音,嗫嚅似地对本多说:“又没有才能,活那么长有什么用呢。”

“如果没有才能的人都必须去死,日本人就死光了。”桢子风趣地答道。

本多毛骨悚然地听着她们的这番对话。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两天后,本多于约定的午后4点,在约定的地点东京会馆门厅等候。他想,如果月光公主来了,就把她带到今年夏天才开张的楼顶餐厅去。

门厅摆着许多皮沙发,如果打开报夹子,来掩饰自己在等人什么的,这里是个很合适的去处。本多在内兜里揣着好容易弄到的三支哈瓦那手卷雪茄烟。吸完这三支烟,月光公主就来了吧。但是有一件事使他担心,他刚坐到这沙发上时,窗外就暗了下来,要是下起雨来,把楼顶淋湿,就不能和公主在那里用餐了。

这是58岁的富翁,再次这样等候泰国少女了。这么一想,本多总算摆脱了不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本来的日常生活中。那是一种海港的状态,而他生来就不是一只船。回到了“等待月光公主”这个他惟一的存在形态,就是说,这是他真正的精神状态。

他是一个有大把的钱,上了年纪,对于单纯的男性的快乐不屑一顾的人。他实在是一个麻烦的家伙,他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下决心拿自己的倦怠同地球作交换,但他的外表却朴实而寒酸,在精神上喜欢置身于一个被局限的低洼处。对历史和时代如此,对奇迹和革命也是如此。像坐在西式马桶上那样,坐在盖着盖子的深渊之上吸雪茄烟,一切都听任对方的意志,而他只是等待。这时,梦想开始明显地成形,隐约看到难于捕捉的无上幸福。死能使人在这样的状态下达到无上的幸福吗?……若是这样,那么月光公主不就是死吗?

他手中的占卜牌里既有不安,又有绝望。期待的时间犹如工艺晶的黑漆底色,在上面镶嵌着可怖的夜光贝壳……

地板相连的地窖似的西式小餐厅里,正准备着晚餐,摆放刀叉的声音哗啦啦响着,和侍者手里拿的那把镀银刀叉一样,本多内心的感情和理性也是一团糟,没有任何计划(这是理性的邪恶倾向),意志被放弃了。本多在这风烛残年发现的快乐,就是如此随意地抛弃人的意志。在抛弃了意志的时候,从青年时代起就使他伤神的那种“要介入历史的意志”,也就束之高阁了,历史也就不知悬于空中何处了。

……在那没有历史的黑暗的时间里,在那令人晕眩的高空中,杂技团的荡秋千的少女,身着闪光的白色紧身衣在飞舞飘荡。这就是月光公主。

窗外已暗下来。几个带着家眷的客人,在本多旁边长时间地寒暄,听得让人昏昏欲睡。还有两个像是订了婚的人,疯子似的默不作声。窗外,街树沙沙作响,雨好像下不起来,报纸的木板夹子在他手里,像是一根长大的胫骨。三支雪茄烟已经吸完,月光公主还是没有来。

本多一个人好容易吃完没滋没味的晚餐,然后就去了留学生会馆。这是个不太慎重的行动。

走进位于麻布一角的俭朴的四层楼,门厅里有几个黑皮肤的目光锐利的青年,穿着宽格子半袖衬衣,在看东南亚印刷粗糙的杂志。本多向前台询问月光公主在哪里。

“不在。”

办事员干脆地回答。对于这种过快的回答本多很不满。在这简短的问答中,本多发现那几个目光锐利的青年都在瞧着他,再加上夜晚的闷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待在热带的一个小机场的候机室里。

“能告诉我房间号吗?”

“按规定不能告诉。会面需要得到本人同意,在这前厅接待。”

本多死了心,离开了前台。青年们的眼睛又一齐回到杂志上。他们翘着二郎腿,裸露着脚脖子,那褐色的踝子骨像刺一样尖尖地突出来。

会馆的前院可以散步,却不见人影。三楼的一个房间敞着窗子,室内很明亮,本多听到从那里传出弹吉他的声音。虽说是吉他,曲调很像胡琴,尖细的歌声像发黄的常春藤缠绕着乐曲。倾听着那凄婉缠绵的声音,本多想起了难忘的战争前夕的曼谷之夜。

本多很想溜进去把每个房间都查看一下,他根本就不相信月光公主出去了。在这潮热的梅雨期的暮色里,月光公主无处不在。在前院的像是留学生们侍弄的花坛里,开着唐菖蒲,在夜色中看起来是黄色的,还有看不太清的淡紫色的天车菊。月光公主的气息也存在于这些鲜花的幽香里。四处飘散的月光公主的微粒子,说不定会逐渐凝聚成形。在蚊虫微弱的羽音中,也能预感到这一切。

三楼的许多窗子都是黑着的,只有楼角处的房间亮着灯,镂花窗帘掀动着,十分幽雅。本多凝神注视着那个房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帘后面,俯视着前院。风吹开了窗帘时,本多看清了那个人的姿容。她就是光穿一件长衬裙纳凉的月光公主。本多不由自主向窗下跑去,户外灯光照亮了他。这时,月光公主清楚地认出是本多,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立刻熄灭了灯,关上了窗户。

本多倚着楼角等了很久。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太阳穴的血在跳动。流逝的“时间”似乎也是血。他把脸颊贴在水泥墙上的一层薄薄的青苔上,用那凉凉的青苔消解他老脸上的热度。

忽然,三楼的窗户发出了蛇吐信似丝丝声,像是悄悄打开窗户时的磨擦声。一个白色的柔软的东西落在了本多的脚边。

他拾起来,撕掉包着的白纸,里边是掌心大的棉团,看来是用力压过的,一打开纸它就像活物似的鼓起来了。本多从棉心中找到了一只镶着金护门神的绿宝石戒指。

抬头望去,窗户又紧紧地关上了,一丝灯影也不见了。

离开留学生会馆,本多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这里离庆子家还不到两条街。他每次外出约会都尽量不用自家的汽车,叫辆出租车就可以了。但是这次他要抽打自己的腰背走着去,要让自己受受苦行。即使庆子不在,也要敲敲她家的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回家。本多边走边想,如果自己还年轻,就会边走边放声嚎哭吧。如果我还年轻!但是,青年时代的本多决不哭泣。他是有为的青年,他认为与其流泪,不如运用理智,于自己于他人都是有益的。这是多么甜美的感伤,多么诗情的绝望啊!

本多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只有在“如果我还年轻”这样一种假定条件下,才可以这样想像。于是,本多就把刚才心中萌生的甜美情愫的可靠性,连根拔掉了。那么,假设可以宽容自己的年龄呢?可是本多无论现在和过去,都不宽容自己,这是本多的秉性。因而,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梦想一个与过去不同的自己。一个怎样不同的自己呢?本多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清显和勋那样的人。

如果说本多沉溺于“假若年轻也会如此”的想像,确实使他摆脱了一切与年龄相称的感情的危险,而得以自卫的话,那么相反,他现在不肯承认某种感情的羞耻心,兴许就是他遥远的自律青春的痕迹。不管怎样,不管现在和过去,本多是不会边走边哭嚎的。一个身披雨衣,头戴呢礼帽的半老绅士,独自一人在走夜路,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不过是夜里一时兴起,出来散散步而已。

就这样,不愉快的自我意识,使他过分习惯于用间接叙述法来表达一切感情。其结果是即使没有自我意识,他也获得一个安全的处境。因此对于本多说来,各种愚蠢、无耻的行为,都有可能干出来。如果一一追寻本多过去的行迹,说不定人们会误认为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现在,他在雨意正浓的夜路上,急匆匆奔向庆子家,也正是这样一种愚蠢行为。走着走着,他真想把手伸进自己咽喉的深处,把心掏出来看看,就像指头伸进西装背心的布袋,掏出怀表那样。

庆子在家,虽然在这个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多马上被请进前几天来过的豪华客厅。路易十五式样的椅子靠背直直的,限制着本多的坐姿,他疲劳得有些发晕。

杉木门和上次一样半开着。在盛气凌人的枝形灯的照耀下,这夜间的客厅显得空旷寂寥。他很想站在窗前,看看在庭院小树林外明晃晃的街灯,但是他连走过去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有呆在椅子上忍受着臭汗沤着身体的自甘堕落的暑热。

本多听到了庆子的脚步声。她穿着拖地的华丽睡袍,从门厅的大理石旋梯上走下来。庆子走进客厅,把身后画有仙鹤的杉木门关上。乌黑的头发像卷起风暴一样竖起来。由于头发没有拘束,随意向四面八方蓬散着,淡妆使她与平日不同,脸显得小而苍白。庆子绕过椅子,背向绘有金色层云的壁龛,中间隔着放有白兰地的茶几,与本多对面坐下。她的裙摆下,光脚穿着挂满了热带干果装饰的凉鞋,红色的脚趾甲和她那黑地连衣裙上的大朵木槿花一样的红。尽管如此,她那以金色层云为背景的蓬散的黑发,还是显得阴郁无比。

“请原谅,头发像个疯子似的。您突然光临,连我的头发都受了惊呢。我打算明天去整发型,刚刚洗过了头,洗得太不是时候了。男人哪了解女人的辛苦啊……可是,您怎么啦?脸色可不好啊。”

本多扼要地说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但他很讨厌自己那辩论式的语气。就连自己面临的问题,也没摆脱按照逻辑加以阐述的老毛病。他的语言只起了把事情条理化的作用,而他在来到这里之前,是想要声嘶竭力地吼叫的。

“哎!这是典型的‘欲速则不达’啊。我不是对您说过把这事交给我吗!可是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月光公主的态度也太失礼了。或许这就是南国习惯吧?不过,我也很理解您去拜访的作法。”

庆子请本多喝白兰地,一边又说:“那么,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她没有丝毫厌烦的表现,依旧是充满了她那特有的慢悠悠的热忱。

本多掏出戒指,在小指上戴上去又摘下来地摆弄着,他说:

“拜托您把这个还给月光公主,请她务必收下。因为我觉得这颗戒指离开那个姑娘的身体,她和我过去的关系就永远中断了。”

见庆子沉默不语,本多害怕了,以为她会发怒。庆子把白兰地酒杯高高举起来,看得出了神。漾起的白兰地酒波,在雕花玻璃杯壁上,绘出了一片透明的粘粘的云形,又徐徐滑落下去。在庆子黑密的头发下,有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本多觉得,她在竭力不把嘲笑表现出来,她的表情极其真挚而自然,她的眼神就像孩子们在注视被踩死的蚂蚁。

“我来就是想拜托这件事,就这一件事。”

本多极度夸张这区区小事,是打算下某种赌注。如果没有做任何蠢事都坚持不懈的这种道德倾向,哪里会有本多的快乐呢?他从这垃圾箱般的世界中拣出了月光公主,为这个连一个指头还没碰过的少女苦恼着。他把这痴愚提高到这种高度,来寻求自己的性欲与星辰运行的相交点。

“那样的姑娘,您别再理她不好吗?”庆子好不容易开口了,“前几天,听说在美松的舞厅,有人看见她靠着一个下流学生的肩膀,跳贴面舞呢。”

“不再理她?那绝对不行。不理她,那不就是让她成熟吗?”

“这么说,您有权利不准她成熟喽。若是这样的话,您以前为那姑娘是处女而伤脑筋,又如何解释?”

“本想让她一下子成熟起来,变成另一种女人,可是失败了。这都怪你那个笨蛋外甥。”

“真够笨的,克己。……没错。”

庆子忍不住笑出来,她迎着灯光透视酒杯后面的自己的指甲。长而尖的红红的指甲,透过雕花玻璃从手指内侧看去,犹如小小的神秘日出。

“您瞧,太阳升起来了。”

庆子醉了,竟做出这种动作给本多看。

“残酷的日出啊。”

本多心不在焉地嘟囔着,这时他非常希望能有一种丑恶的,违背常识的雾,把这个过于明亮的房间罩得伸手不见五指。

“刚才那件事,如果我干脆拒绝,您会怎样呢?”

“那我今后的日子就暗无天日了。”

“您真能夸张啊。”

庆子把酒杯放在桌上,若有所思。“为什么我总要帮助别人呢?”她喃喃自语着。过一会儿又说:

“内心深处的真正问题,总是很幼稚的问题啊。人一产生某个念头就去追求,就像为寻找一张印错的邮票,甚至可以去非洲去探险。”

“我感到我爱上了月光公主。”

“哎呀!”庆子哈哈大笑,她的眼神分明认为本多在开玩笑。

然后,庆子毅然决然地说:

“明白了。您现在需要做某种惊人的傻事。譬如……”说着她略微提起睡袍,“例如,亲吻我的脚背,怎么样?仔细看看您根本不爱的女人的脚背,一定会使您心情舒畅的。我脚背上的静脉是美得出了名的。请不要担心,我在洗澡之后,修得很仔细,不会有碍贵体的。”

“如果把答应我的要求作为交换条件,我乐意马上照办。”

“那么,请吧。在您的自尊心的历史上,不妨做一次这样的尝试,它会给您出色的历史增光添彩的。”

庆子显然是被教育者的热情支配着。她站在耀眼的枝形灯下,不耐烦地用双手拢着蓬散的头发。被拨到两侧的头发,像大象的耳朵一样颤动着。

本多想要微笑,但笑不出来。他环视一下四周,慢慢地弯下了腰。因为腰痛忽然加剧,他蹲了下来,最后干脆趴在了地毯上。

他趴着看见庆子的拖鞋,像是一个尊贵的祭器。褐色的、茶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干果,一同涌向她那用力踩地的五根脚趾头的红指甲,庄严地守护着她的肌肉饱满的神经质的脚背。本多的嘴唇刚要挨近,那穿着拖鞋的脚又狡猾地缩了回去。如果不撩起她那木槿花图案的裙襟,把头伸进去,嘴唇就够不着脚背。本多钻了进去,那里面充满了幽香和暖气,仿佛突然进人了一个陌生的国土。他亲吻了脚背之后抬眼向上看,透射出朵朵木槿花的光线,全都变成了暗红色。里边有两根微露静脉花纹的雪白美丽的柱子耸立着;在那遥远的上空,悬挂着一颗小小的漆黑的太阳,乱七八糟地放射着黑色的光芒。

本多缩回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

“好了,我做到了。”

“我会守信的。”

庆子接过戒指,现出老练而沉着的微笑。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你在做什么呢?”

梨枝在屋里催促半天不来吃早饭的丈夫。

“看富士山哪。”

本多在露台上回答,但他的声音不是向着室内,仍然向着院子西端凉亭那边的富士山。

夏日的清晨6点,富士山沉醉在葡萄酒色的朝霞之中,轮廓还不清晰,在大约十分之八的高处有一片雪斑,很像节日涂在小孩子鼻梁上的白粉。

吃罢早饭,本多穿着短裤和短袖运动衫,又来到灿烂的晨空下,躺在游泳汤边,用手掬起那满池清水。

“你在做什么呢?”

早饭后,梨枝拾掇着屋子,又喊起他来。这一回他没吭声。

梨枝隔着窗户盯着她那58岁的丈夫的癫狂行为。首先他的打扮就不合她的心意。既然是从事法律的人,就不该穿短裤,下面露着衰老没有弹性的白腿。衬衫也看着不顺眼,肉体己没有年轻健壮的厚实感,却偏要穿短袖运动衫,结果袖口和后襟,都像穿着海藻似的耷拉着。与其说梨枝现在的心情是要弄明白丈夫搞这种与身份不相称的勾当到了什么程度,莫如说已转化为抱着某种兴趣在远远观望。她产生了一种快感,好像她那长满了鳞片的自我感觉,被人倒着抚摩一样。

本多的脊背感觉到,梨枝已经心灰意冷地回室内去了,他就全神贯注地注视起了游泳池中倒映的良晨美景,看得入了迷。

蝉在扁柏林中聒噪起来,本多抬起了眼睛。富士山的色彩刚才还是那样的让人陶醉,到了8点时,又变成了一派茄紫色。绿意朦胧的山麓,浮现出了稀疏的森林和村落。在眺望深蓝色的夏日富士山时,本多发现了一个可独自取乐的小把戏,它能在盛夏里看到深冬时节的富士山。这秘诀是,先凝视一会儿深蓝色的富士山,然后猛地把视线向旁边的青空,于是眼中的富士残像就变成了雪白色,一座洁白无瑕的富士山,就在这一瞬间浮现出来了。

自从无意中领悟到了这种幻象之法,本多就相信有两个富士。夏富士旁边冬富士永存;现象旁边纯白的本质永存。

把目光一转向游泳池,他看到箱根山的倒影占据了相当大的水面。葱茏蓊郁的群山使人感受到夏日的苦热。小鸟从水澡的天空掠过,饵场有只老莺来访。

昨天本多在凉亭边打死了一条蛇,那是条二尺左右的花蛇。为了防止吓着今天来的客人,他用石头砸它的头,把它打死了。这小小的杀戮,使本多昨天一整天都感觉充实。那条浑身油亮的蛇挣扎扭滚的影像,在他心中形成了青黑色的钢发条。自己也能杀死什么的感觉,培养了他阴郁的活力。

本多又把手伸进游泳池,拨弄着水面。水中的夏云变成了毛玻璃似的碎片。游泳池完工已经6天,还没有一个人在这里游泳。本多和梨枝三天前就来到这里,他借口水凉,一次也没有游。

这游泳池是专为了看月光公主的裸体才挖的。其它目的都不重要。

远处传来钉钉子的响声,那是邻居庆子的家正在翻修。东京的宅第解除征用之后,庆子很少来御殿场,与杰克的关系不知为什么也冷淡下来。于是产生了和本多的新居一比高低的竞争心,开始了几乎与新建无异的大翻修。庆子说:“看来这个夏天是无论如何也住不进来了,要在轻井泽度过了。”

本多从游泳池边站起身来,为躲避越来越强的日晒,他吃力地把比桌子高得多的遮阳伞打开,然后坐在阴凉的椅子上,重新眺望游泳池的水面。

早晨的咖啡使本多的后脑部保持着近乎陶醉的兴奋。9米宽25米长的游泳池水底白线,在蓝色油漆的晃动中,使他想起了遥远的少年时代的体育比赛,那不可缺少的白石灰线和冬青油的薄荷气味。一切都被画上了几何学的有规则的白线,一切从那里开始,在那里结束。但这是虚假的回忆,本多的青春时代与运动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白线也使人想起夜间画在车道中央的线。他忽然想起了夜间在公园看到的一个总是拄手杖走路的矮个老人。第一次是在汽车前灯掠过的人行道上遇见的。老人挺着胸,把带象牙把儿的手杖挂在胳膊上。为了不使手杖拖到地上,他那只弯曲的胳膊不自然地抬起,使走路的姿势越发僵硬。人行道的一侧是五月飘香的森林。矮个老人看上去很像个退伍军人,已成废物的勋章似乎还珍藏在他的西装内兜里。

第二次是在森林的暗处遇到的,并且还很近地看到了那手杖的用途。

男女在森林幽会时,通常是女人靠在树上,男人上去拥抱。相反的情况极少见。当一对男女走到树下时,矮个老人便贴在了那棵树的北面。碰巧距观看的地方不远,本多发现那手杖的U字形把女人裙子的底襟勾住了。一勾住后,他就极熟练而迅速地把裙子一下子撩到了腰部,女人的白腿露了出来,但冰凉的象牙没有碰到肌肤上,所以没有被察觉。

女人小声说:“不行啊!不行啊!”最后竟说“好冷啊!”但是着迷的男人并不回答,女人也以为男人只顾紧紧拥抱她的脊背才没有发觉。

……每当想起这桩啼笑皆非的恶劣玩笑,这种献身性的无私合作,本多的嘴角就现出了微笑。但一想起前些日子,在松屋随军商店门前和他搭话的那个人,这一点点滑稽感也就消逝在冷清的不安之中了。对自己来说是真挚的快乐,只会引起某些人的厌恶,自己必须从早到晚都经受这种厌恶的困扰;而且不仅如此,这厌恶本身,迟早还会不知不觉地成为那快乐不可缺少的因素。难道还有比这更无理的事情吗?

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厌恶,与最甜美的诱惑合而为一,自己否定自己的存在,与绝对的不可更改的不灭的观念合而为一。存在的不可治性才是不死的感觉的惟一实质。

他又来到游泳池边,弯下腰,去抓那荡动着的水。这是他在步入人生暮年抓到的财富的触觉。当他感觉到炎热的太阳射在了他弯下去的脖子上时,他觉得那就像一生反复出现过58次的夏天,向他发来了大量的恶意嘲笑的箭。他的人生并非那么不幸,一切都遵从理性之舵,巧妙地避开了毁灭的暗礁。如果说没有过片刻的幸福,未免过于夸张,然而尽管如此,那又是何等无聊的航程啊。所以毋宁夸张一些,说自己的一生是暗淡的,更符合自己真实的感觉。

公开宣称自己的人生是暗淡的,这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人生尚且抱有某种深切的友情。在与你的交游中,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任何欢乐。我并没有请求,而你却来强迫我和你交往,强迫我走进毫无道理的生活之网,使我节制陶醉,使我的拥有过剩,变正义为纸屑,变理智为家当,将美监禁成羞于面世的样子。人生为把正统处以流刑,把异端送进医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而竭尽所能。它是堆积在脓盆上的沾血的污秽绷带,那是每天给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换下来的心灵的绷带。每一次换绷带,都使那老的少的发出同样的惨叫声。

他感到,在这山区的蓝天里,藏有一只巨大而柔软的女护士的手,每天为这无用的治疗,履行粗暴的义务。那手温柔地抚摸他,再一次催促他活下去。笼罩在少女峰上空的白云,就是那卫生到伪善程度的,洁白而崭新的散乱的绷带。

那么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呢?本多知道自己能够站在非常客观立场上看问题。在别人看来,本多是最富有的律师,可以悠然度过余生。这也是他在长期的法官和律师生活中,毫无私念,既公正又坚持天理正义的回报。因而本多处在受人羡慕而无人非难的位置上。这是市民社会,对于市民的忍耐所给予的为时过晚的报偿之一。时至今日,即使本多的小小恶德万一暴露出来,无论是谁,都会把它当作常见的,无罪的坏习惯,以微笑来表示宽恕的。总之,他在人间“拥有一切”!只有孩子是例外。

“抱养个孩子吧。”夫妻俩曾商量过,别人也劝说过。但在他们发财之后,梨枝就不愿再提及此事,本多也不热心了。因为他们对为弄钱而登门的人害怕起来。

从屋里传来了谈话声。

这么早有客人来?仔细一听,是梨枝与司机松户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来到露台上。梨枝望着起伏的草坪说:

“你看,那边高低不平。往凉亭去的斜坡,是看富士山最好的地方。剪成那样子,多丢人啊。殿下也要来这儿的呀。”

“是,我再重新剪一下。”

“再剪剪吧。”

比本多大一岁的老司机,到露台边上放园艺工具的小仓库去取剪草机了。本多不太喜欢松户,只是看重他从战时到战后一直在官厅做司机的经历。

动作慢慢腾腾,说话拿腔拿调,在日常生活里也渗透着安全行车作风的这个人,总是不慌不忙的态度让人起急。他认为人生与开车一样,只要谨慎小心就能成功,这怎么能行呢?本多每次观察松户,心里就想,松户一定认为主人本多和自己是同样类型的人。本多感到,似乎松户一直在没礼貌地给自己画着漫画。

“还有时间,来歇一歇吧。”

本多招呼梨枝。

“啊,不过厨师和侍者就要来了。”

“反正他们不会按时来的。”

梨枝像在水里松开一团线那样,懒洋洋地踌躇了一下,回到屋子里去取坐垫,放在铁椅子上。她肾脏不好,怕着凉。

“又是厨师又是侍者,外人到家里来折腾,实在讨厌。”她说着,坐到本多身旁的椅子上,“如果我是欣欣女士那样爱摆阔的女人,该是多么喜欢这种生活啊。”

“又提起过去的事啦。”

欣欣女土是大正时代日本首屈一指的律师的夫人,艺妓出身,以其美貌和奢华名噪一时,她会骑马,骑的是一匹白马。即使去参加葬礼,她的丧服也花枝招展,引人注目。丈夫死后,她感到奢侈的欲望已无法满足,在绝望中自杀身死。

“听说欣欣女士喜欢蛇,在手提包里总装着活的小蛇。啊,我忘了,你说过昨天打死了一条蛇吧?殿下来的时候,要是爬出蛇来,可不得了啦。松户,你要是看到了蛇,一定要把它解决了。不过千万不要让我看到。”

她向拿着剪草机走远的松户喊道。

游泳池水无情地映出了喊叫的妻子衰老的咽喉,本多凝视着那映像,突然想起战争期间在涩谷废墟遇到的蓼科,以及蓼科赠给他的孔雀明王经。

“要是被蛇咬了,念一下这个咒文就行了。摩谕吉罗帝莎诃。”

“噢。”

梨枝对此毫无兴趣,她又坐到椅子上。忽然响起的剪草机声,给了他俩沉默的自由。

本多觉得古板的妻子对殿下的到来是欢迎的,但对于妻子明知月光公主来访却依然平静感到惊奇,然而梨枝却希望,如果今天能现实地在丈夫身边见到月光公主,那么她长期以来的苦恼大概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明天游泳池开放,庆子带着月光公主一同来,可能在这里住下。”

当丈夫若无其事地传达这消息时,梨枝心里乐得热辣辣的。由于忌妒太深而又无确实的根据,所以梨枝好像闪电之后等待雷鸣那样,时间每过一瞬,不安都有所减轻。可怕的东西与渴望的东西变成了同样的东西,再也无需等待,心情也就随之开朗了。

梨枝的心好像是侵蚀着泥土的一条河,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曲曲弯弯,缓缓地流过。流至河口处,将夹带的泥沙尽情地堆下,然后渐渐流向那陌生的大海。那河以此为界,将结束其淡水的生涯,完成化作苦涩海水的转变。某种感情的量增至极限会发生改变;原来以为会毁灭自己的苦恼蓄之既久,也会突然化作生的力量。这是一种非常之苦,非常之暴烈,然而又是豁然开朗的蓝色的力,它就是大海。

本多没有觉察到妻子正在渐渐变成一个苦涩而难缠的女人。用愁眉不展或撅嘴不语来试探、折磨他时的梨枝,其实只处在蛹的阶段。

在这晴朗的早晨,梨枝甚至觉得肾脏的老病根也减轻了许多。

远处剪草机沉闷的轰鸣声,震动着默然对坐夫妇的耳鼓。这一对没有必要交谈的夫妇,这样的沉默远远超过了一幅静止的画面。本多夸张地感觉到,这是一种勉勉强强相互默认的状态,就像互相依赖的神经束,由于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倒在地上时才没有发出金属般刺耳的响声。自己如果犯了弥天大罪,那么至少还能感到他是比妻子飞得更高。但是,妻子的烦恼和自己的欢欣,无论到哪儿都只能认为是一般高的。这一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映在水面上的二楼客室的窗户,正开着通风,白色的透花窗帘在飘荡。月光公主曾在深夜从那窗口飞到屋顶上,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只能认为她是长着翅膀的,才会有这种行为。月光公主在本多看不见的地方,不是真的在飞吗?本多看不见时的月光公主,解脱了存在的束缚,谁能说她不会跨上孔雀,穿越时空而变幻莫测呢?显然,这些没有确证,又无法证明,才使本多着迷的。想到这些,本多觉得自己的恋情确实有一种幽玄的性质。

游泳池的水面像是撒下了光线的鱼网。妻子那宫廷偶人似的浮肿的手,放在遮阳伞半遮着桌边,默默无语。

这样,本多便可以自由地沉迷于思念了。

……但是现实的月光公主,只是本多所见到的月光公主。她有一头美丽的黑发,总是笑吟吟的;常常不大守约,但又十分果断,是一个感情难以捉摸的少女。但是,他所看到的月光公主,显然并不是她的全部。本多向往着看不见的月光公主,对他说来,恋情与未知密切相关,不言而喻,认识与既知相关。如果不断推进认识,用认识去截获未知,以增加既知的部分,那么恋情能否得手呢?那是办不到的。因为本多的恋情,正要指向那认识之爪所达不到的,越来越远离月光公主的远方。

从年轻时起,本多的认识的猎犬就极其机敏。因此可以认为,所了解所见到的月光公主,大致符合本多的认识能力。使月光公主存在于这个限度内的,不是别的,正是本多的认识力。

因而,本多想看月光公主不被人知的裸体的欲望,便也成为了脚踏相互矛盾的认识与恋情两只船的不可能实现的欲望。为何这样说呢?因为所谓看,属于认识领域,月光公主即使没有察觉,那她也会从本多在书架后边的小孔窥视的一瞬间,变成被本多的认识所造就的世界居民了。在因他的眼睛看过而被污染了的月光公主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出现本多真正想看的东西,恋情是不会如愿以偿的。如果不看呢?恋情又永远不可能实现。

本多只想看见飞翔的月光公主,但是他所能看见的月光公主并不飞翔。因为只要月光公主属于本多的认识世界里的被造物,她就不能违反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大概(梦中除外)月光公主裸体骑孔雀飞翔的世界,距本多仅有一步之遥,或者由于本多的认识本身出现了云雾,有了小毛病,或某一极小的齿轮发生了故障,所以没有运行起来。那么排除了故障,换上新齿轮又会怎样呢?那就只有把本多他和月光公主共有的世界除掉,也就是本多的死。

现在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本多的欲望所希求的最后的东西,他真正想看的东西,只能存在于在他的世界里。为看见真正想看见的东西,他必须死。

窥视者不知不觉地认识到了,只有除掉窥视行为的根源,才能接触到光明,这个时候,也就是窥视者的死。

认识者的自杀的意义,在本多心中所具有的分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如果听任恋情一意孤行而否定认识,想要无限地摆脱认识,把月光公主带到认识不可及的领域,那么来自认识方面的反抗就只能是自杀。也就是本多把月光公主,连同被他的认识所污染的世界一起留下,他自己退出去。然而他还不能准确地预测到,在那一瞬间,光辉灿烂的月光公主会出现在眼前。

现在这个世界,因为是本多的认识所制造的世界,所以月光公主也一同住在这里。根据唯识论,这是本多的阿赖耶识创造的世界。但是,本多还未能完全屈膝于唯识论,这是因为他固执于他的“认识”,不肯把自己的认识的根源,与那永远无半点留恋地抛弃着世界,又更新着世界的阿赖耶识,一视同仁。

莫如说本多在心里把死看成一种游戏,他醉心于死的甜蜜。认识在怂恿着他自杀,在自杀的一瞬间,他很想一睹的月光公主的裸体,如同灿烂的月光,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尊谁也看不到的闪烁着琥珀光辉的纯净无垢的裸体——本多梦见了至高无上的幸福。

所谓孔雀成就,不就是意味着这个吗?根据孔雀明王画像仪轨,在表现其本誓的“三昧耶形”中,在孔雀尾巴上面悟出了半月,又在半月上面悟出满月来,因而它如同半月变成满月那样,表现了“修法成就”。

本多一向期望的,或许正是这孔雀成就。如果今世之恋均以半月告终,那么谁不梦想孔雀上升起的满月呢?

剪草机的响声停了下来。

“这样可以了吗?”

远处传来了喊声。

夫妻俩像是蹲在栖木上的两只无聊的鹦鹉,拙笨地扭过身去。身着草绿色工作服的松户,背向白云半遮的富士山站立着。

“啊,就那样吧。”梨枝低声说。

“是啊,对老年人不要太勉强。”本多也附和着。

松户领会了本多的手势,不慌不忙地把剪草机推过来。这时,朝向箱根山的大门口传来了轰鸣声,一辆客货两用车开了进来。车是从东京开来的,载着厨师和三个侍者,以及很多烹调材料。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尽管本多是二冈山庄的新住户,但至今还没有请过这别墅区的老资格居民。风传在御殿场附近,以美军为对象的酒吧、游娼、拉客的,或带着军用毛毯在演习场转来转去的“夜莺”等等,严重地伤害了风化。人们因为害怕而远离了别墅,今年夏天又陆续回来了。本多这次是借游泳池开放的机会,首次邀请他们。

最老的住户是香织宫夫妇和真柴银行的真柴勘右卫门的老寡妇。老寡妇说要带着三个孙子来。另外还有别墅区的几个人,以及东京方面的庆子和月光公主,再加上今西和椿原夫人。桢子由于出国旅行,早就回信说不能参加了。本来是应该椿原夫人陪她旅行的,但是她选择了别的门生作旅伴。

本多奇怪地发现,一向对佣人十分刻薄的梨枝,今天对外来的帮工,不管是厨师还是侍者,都一反常态,慈祥地微笑着。她说话和蔼,对人处处体谅,想向别人和自己证明,她是一个如此为世人所喜爱的人。

“太太,院子里的凉亭那边怎么准备呢?那里是不是也要放些饮料?”已经换上白色工作服的侍者说。

“好啊。”

“不过,我们三个人恐怕照顾不到那里。我们往暖水瓶里放些冰块,就请客人自己动手好不好?”

“是啊,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多半是情侣,还是不打扰更好啊。但是到了傍晚,可别忘了熏蚊子呀!”

本多听到妻子这样讲话,心里为之一惊。她提高了嗓门,用词圆滑。梨枝一向最憎恶的是华而不实,现在她的声调和言语都流露着这种味道,听起来好像是在指桑骂槐。

白衣侍者们的快速走动,仿佛一瞬间就在室内的空气中,胡乱拉出了许多直线。那浆得笔挺的白上衣,那充满朝气而勤快的举止,那毕恭毕敬的仪表,那职业性的殷勤,把整个家庭变成了他人的清爽的世界。在这里,个人性的东西已不复存在,彼此间的互相协商、相互问询、或指挥命令,真像是折成蝶形的白色餐巾在那里飞来飞去。

游泳池边,准备了简易餐桌,供穿游泳衣的客人们进午餐。到处贴着“更衣室设在楼下”的纸条。周围的情景眼看就变了样。本多珍藏的落地式电唱机被蒙上了白桌布,变成了室外酒吧。这虽然是自己的主意,但干起来一看,却像发生了一场暴力性的变化。

在越来越炽热的阳光照射下,本多呆呆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是谁出的坏主意?究竟为了什么呢?花费几个钱,宴请这些阔气的客人,得意地扮演一个资本家的角色,炫耀竣工的游泳池。当然,这是从战前到战后,在二冈修建的头一座个人游泳池。而且在这个世界上,由于被招待而不嫉恨他人富有的大度之人大有人在。

“你把这个穿上吧。”

梨枝把拿来的古铜色薄毛料裤子、长袖衬衫和印有极细小水珠花样的茶色蝴蝶领结,放在伞下的桌子上。

“就在这里换吗?”

“有什么关系?能看见的只有侍者。而且那些人现在正在吃午饭。”

本多拿起两端呈葫芦形的领结,用手捏着一头,对着池水的光照瞧起来。这实在是一条简易粗俗的,没有派头的领结,这使他想起了简易法庭的“简易命令”程序。“简易程序的告知与被告知人的异议”……而且,除了那个最终的核,本多所奢望的闪烁着光芒的焦点之外,最嫉恨这越来越临近的聚会的,正是本多自身。

真柴老寡妇带着三个孙儿最先来到。虽说是孙儿,却是以老处女姐姐为首的姐弟三人。两个弟弟是戴着普通眼镜带有秀才风度的大学四年级和二年级学生。姐弟三人立即到更衣室去换游泳衣,奶奶身着和服呆在伞下。

“男人活着的时候,战后每到选举时就特别爱和我吵架。我就是为了气气他,投了共产党的票。我是德田球一迷啊。”

老寡妇说话时,就像蝗虫缩着身子不住地摩挲翅膀一样,两只手又是对领子,又是拉袖口,一直在神经质地忙着。她的确如人们所说的,既洒脱又快活。但是,在那淡紫色的眼镜片后面,却隐藏着一双在经济上对一族乡党明察秋毫的目光。在她面前,被她那冰冷的目光一扫视,谁都会觉得像是她的亲属。

换上泳装走出来的三个孙儿,体态稳重而没有棱角,是典型的良家子女。他们相继跳入水中,慢慢游起来。最先进入这池子的不是月光公主,没有比这更让本多痛心的了。

不久,梨枝领着已经换上泳装的香织宫夫妇从室内走过来了。本多为没有看见他们驾到而未能迎接表示歉意,顺便也责备了梨枝。但殿下只摆了摆手,说着“哪里,哪里”就下水去了。老寡妇轻蔑地望着这种应酬。殿下游了一会儿,刚坐在池边上,她就从远处尖声喊道:

“殿下多么年轻健壮啊!要是在十年前,该报名参加游泳比赛了。”

“现在还是比不了真柴女士啊。刚游了50米就喘不过气来了。能在这御殿场游泳真是好极了,虽然水凉了一些。”

说着像是除掉虚饰似地抖落身上的水珠,混凝土地面上滴下了一个个黑点。

殿下想使自己的举止行为,一切依照按战后的风俗,尽可能地淡泊,不拘形式,但有时反被认为太冷淡,他自己却无察觉。在不需要保持威严之后,他就不大理解如何和别人的交往了。殿下特权式地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讨厌旧传统,因而他轻视目前仍然注重传统的人。这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他所说的“那个人太不进步”,实际上同他从前说的“那个人出身太卑微”,几乎成了同义语。殿下把一切进步主义者评价为与自己同样的“挣扎于传统桎梏”的人。其结果,再向前迈进一步,殿下便会荒谬地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本多第一次看到殿下为下水而摘掉眼镜的面孔。对殿下来说,眼镜是他与世人相联系的相当重要的桥梁。在他那断了桥的脸上,大概是阳光晃眼的缘故,露出了一种在过去的尊贵与现在之间,焦点不定的茫然的悲哀。

相比之下,略显臃肿、身着泳装的妃殿下,则洋溢着舒展的气质。妃殿下仰面浮在水面上,举起一只手,向这边微笑的姿态,宛如在箱根群山的背影下,嬉戏着的一只洁白美丽的水鸟。人们不能不感到,妃殿下是少见的懂得幸福的一个人。

真柴家的孙儿们,出水后围祖母身边,同时又与两殿下有礼貌地应酬着,这使本多有些不耐烦。这些年轻人,光知道谈美国的事情。长女说的是自己正在留学的高级私塾,弟弟们说的是大学一毕业马上就要去留学的那所美国大学。反正谈什么全都是美国。说那边已经普及了电视,要是日本也能那样该有多好啊。照日本现在这种样子,恐怕没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是看不到电视的等等。

老寡妇不喜欢这种未来的话题,她立刻打断了他们:“你们都在讥笑我看不到电视了是不是?那好吧,我每天晚上变成幽灵,出现在电视上给你们看!”

祖母毫不留情地管束着年轻人的谈话,而年轻人对祖母说的话,都默默地洗耳恭听,这异样的光景,使本多感到这些孙儿们像三只聪明的兔子。

人们对接待客人的方法熟悉起来,穿泳装的客人相继出现在露台的入口处。没换泳衣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两对着泳装的夫妇围了起来,他俩只好隔池向大家招手致意。今西穿着不太合身的肥大的夏威夷衫,椿原夫人照常穿着丧服似的颜色发黑的罗纱衣服,在光闪闪的游泳池前,如同一颗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刻就发觉了这种效果。他推测,一定是今西想嘲弄那个企图永远扮演不自量力的滑稽角色的单纯的夫人,才故意穿那种夏威夷衫到这里来的。

等跟他们说完话的穿游泳衣的客人朝这边走来,他们才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绕着池边走过来,他俩黑色和黄色的倒影在池水中摇晃着。

两位殿下十分熟悉今西和椿原夫人。尤其是殿下,由于战后经常出席所谓文化人的聚会,和今西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这时他对身旁的本多说“来了一位有趣的人。”

“这些日子总睡不好觉。”坐下来的今西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外国香烟盒,又把它扔掉了。然后又掏出来一盒新的,开了口,弹一弹盒底,灵巧地顶出一支烟来。他把烟衔在嘴上,漫不经心地说。

“啊,有什么烦恼的事吗?”殿下把用完的碟子放在桌上,问道。

“没什么烦恼,可是一到夜里总要和人交谈。谈啊,谈啊,一直谈到早晨。在天亮之前,两人都以服毒自杀的心情,一同严肃地吞下安眠药,想睡觉。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仍然是一个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平常的早晨。”

“每天夜里都谈些什么呢?”

“一想到今夜是最后的夜晚了,话就不知有多少。谈到这世界所有的一切。自己干的事,别人干的事,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事,以前人类所干的事,以及被弃置的沉睡了几千年的大陆,什么都行,都是话题。因为今天晚上是世界的末日。”

殿下从心眼里发生了兴趣,他进一步追问:“那么,第二天又活下来还谈什么呢?要说的话不是一点儿也没剩吗?”

“这没关系,来回地说呗。”

殿下对这种嘲弄人的回答有点儿厌烦,不吭声了。在一旁听着的本多,弄不明白今西什么时候能说出正经话,他想起了今西从前的那个奇谈怪论,便问道:

“那么,那个‘石榴国’怎么样了呢?”

“啊,那个呀?”今西冷漠地瞟了本多一眼。他近来的脸色越来越显得憔悴了,再配上那夏威夷衫和美国香烟,本多感到他简直和某种类型的美军翻译差不多了。

“那‘石榴国’灭亡了,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今西一贯的作法,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但是那个被称作“石榴国的”的“性的千年王国”,倘若在今西的幻想中已经破灭了,那么它在讨厌今西的幻想的本多的心里也就破灭了。无论在哪里,它都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杀戮那幻想的凶手竟是今西,那么今西是怎样被观念之血迷住了心窍,毁灭自己所构筑的王国呢?那一夜的惨景是可想而知的。他用语言构筑,又用语言将它毁灭。那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显现过一次后,便被残暴地毁坏了。本多看到今西的舌头在舔嘴唇,一看见他那被药品染得发黄的舌头,他那观念上尸山血河,便真真地浮现在本多的眼前。

与这虚弱、苍白的家伙相比,本多的欲望远为稳健和素朴。但是在“不可能”这一点上,二者是相同的,今西一点都不表现出感伤,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出了那句“‘石榴国’灭亡了”,他这种轻浮相,深深印在了本多的心里。

椿原夫人凑近耳边的喁喁低语声,打扰本多的思想。她那极力压低的声音,已说明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

“这事只告诉本多先生。桢子现在到欧洲去了。”

“噢,这我知道。”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这一次没有约我,带着别人走了。那是她的一个看上一眼就叫人讨厌的差劲的弟子,我对这个人不想做什么评论。反正关于旅行的事,她对我什么也没说。这样的事怎么能想像呢?我虽然到机场去送行了,但心里难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你们不是莫逆之交吗?”

“岂止是莫逆之交,桢子是我的神,我被神抛弃了。说来话长,她的父亲既是诗人,又是军人。在战后的困难时期,首先援助她的是我。我一切听她指点,对她毫无隐瞒,一向按照她的指示生活过来的,并且按她的指教吟诗作歌。这种与神同心同体的感情一直支撑着我这个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即使在她赫赫有名的今天,我的心情也丝毫没变。但是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她和我的才能相差悬殊,这次被抛弃,就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不过与其说是才能相差悬殊,不如说是我毫无才能。”

“哪儿的话。”由于游泳池的反光,眯缝着眼睛的本多敷衍地说。

“是的,我已经明白了。自己能明白固然好,不过,我到现在才搞清楚,她是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竟然有这样残酷的事吗?既然当初就知道我是个毫无才能的人,却又指导我,让我惟命是从。有时也让我高兴高兴,能利用就利用我。而现在弃我如敝屣,又让别的有钱的弟子来伺候她,到欧洲去旅行。”

“你有无才能另当别论。如果桢子才能出众,那么才能本来就是残酷的。”

“就像神那样残酷。……可是本多先生,我被神抛弃了,还怎么活下去呀!如果对我的所作所为逐一审视的神没有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对自己要有信心啊。”

“信心?相信那看不见的、不用担心它背叛的神是毫无用处的呀。如果不是死盯着我一个人,总是指手画脚地告诉我,这不行那不行的神;如果不是在她面前不能有任何一点儿隐瞒,在她面前自己也被净化到连任何羞耻心都不要的神,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永远是个孩子,还是个母亲。”

“是呀,是这样的,本多先生。”

椿原夫人已是眼泪汪汪。

现在在游泳池中客人是,真柴家的孙儿们和另外两对夫妇。香织宫殿下跳进去之后,他们开始抛掷带绿白条纹的大皮球。水声、喊声和笑声使散乱的水光越发耀眼。在人与人之间荡漾着的蓝色水面,刹那间就被搅得天翻地覆;悄悄地舔着水池四角的水波,被人们发亮的脊背劈开,呈现出发光的伤口。那伤口转瞬间又愈合起来,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那水中的人们。在游泳池的那边,在高声叫喊的同时跃起的水花,使这边无数的粘液质的光圈精细地伸缩着。

那水球向空中飞起的一瞬间,那绿白两色的条纹也带有轮廓清晰的阴阳面。本多思忖,自己和这水色、泳装的色彩及玩耍的人们,都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和缘分,可是为什么这一定水量的流动和人们的笑声喊声,会在心中唤起某种悲剧性的构图呢?

也许是由于太阳的缘故吧?在本多仰望光灿灿的青空,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椿原夫人从捂着脸的手帕后面,用人们熟悉的悲腔说:

“大家都很快活呀!在战争期间,谁能想像会有这样的时代到来呢?哪怕是一次也好,真想让晓雄也感受一下。”

梨枝陪同着泳装的庆子和月光公主出现在露台上时,已过了下午2点。由于等得过苦,本多现在感到她们的到来是极为自然的。

隔着游泳池望去,庆子被黑白纹泳装包裹着的躯体,非常丰满,说她是近50岁的人,让人难以置信。自幼过的西式生活,使她的腿形与长度十分的协调,身段非常的优美,和日本人迥然不同。即使看她与梨枝谈话时的侧身,那曲线也像雕塑般的庄严流畅。隆起的胸部与臀部很匀称,通体给人一种浑圆的感觉。

在她身旁的月光公主的体态,与她形成了绝妙的对照。月光公主身着白色泳衣,一只手拿着白胶皮泳帽,一只手拢着头发,右腿作着稍息的姿势,脚尖向外撇着。从远处看月光公主向外扭脚尖的姿态,带有一种使人怦然心动的变了味儿的热带情调。她那结实而细长的双腿支撑着厚实的胴体,给人一种不均衡的危险的感觉,这是与庆子的体态最明显的不同之处。而且白色的游泳衣使褐色的肌肤格外引人注目,游泳衣裹着的胸部,那赫然隆起的部位,使本多想起阿旃陀石窟那幅壁画里濒死的舞女。她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比白色的游泳衣还白,从游泳池这边也看得很一清二楚。

本多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所渴望的人一步步走近。

“这回都到齐了吧。”

梨枝小跑着过来,本多没有理会。

庆子问候了妃殿下,又向游泳池里的殿下招招手。

“冒险之后,真是筋疲力尽。”庆子用丝毫听不出倦意的流利的声音说,“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司机,把车从轻井泽开到东京,在东京带上月光公主,再来这里,真不容易呀。可是,我一开车,为什么别的车都躲着走呢?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被你的威严镇住了吧。”本多揶揄地说。梨枝莫名其妙地哧哧笑起来。

这工夫,月光公主迷上了波光粼粼的池水,背对着桌子,跃跃欲试地摆弄着白游泳帽。那帽里儿翻过来时,像涂了油似的闪着媚人的色泽。本多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公主的身体上,过了好一阵儿,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绿色的光彩。她指头上戴着镶有金护门神的绿宝石戒指。

本多顿时欣喜若狂。这标志着自己得到了原谅,戴戒指的月光公主,又成为原来的月光公主了。于是,本多早年的学习院森林的沙沙声,暹罗的两位王子和他们忧郁的眼神,夏日在终南别墅的庭院里听到的前月光公主的噩耗,漫长岁月的流逝,在曼谷对幼年月光公主的谒见,挽巴茵的沐浴,在战后的日本找回了戒指……所有这一切,都再一次编人了连接着本多过去对于热带的憧憬的黄金锁链。有了这个戒指,月光公主才成为了本多错综复杂的记忆中的,不断奏响的一连串阴郁而辉煌的音乐的主旋律。

本多耳边想起了嗡嗡的蜂鸣,在日头正毒的空气里,他闻到了炒麦子似的气味。在这无惜花之人庭院里,没有富士原野夏季盛开瞿麦和龙胆花的美景。但这里的风中,搀杂着原野的气味,还有那时而把天空染黄的美军练兵场尘埃的气味。

月光公主在本多的身旁喘息着。何止是喘息,她的身体好像一到夏季就特别容易感染疾病似的,连指尖都染上夏意了。她那肉体的光泽,就像在合欢树浓荫下的市场上,叫卖的泰国珍奇水果的光泽。那果实已经成熟了,它是一颗该来的果实,是一个约定的裸体。

回想起来,本多自从看见这裸体,从她7岁那年到现在,已经相隔12年了。至今仍历历如在眼前的她小时候鼓起的小孩肚子,现已平展了;而当年那扁平的小胸脯,现在却是丰满地扩张了。月光公主被游泳池里的嬉戏所吸引,她的脊背恰好冲着桌子。泳衣后背上的带子系在脖子上,然后向左右分开,连接到腰部。暴露在外的笔直舒展的脊背沟,一直连到臀部的沟,在臀部上方的尾骨处停住,以至连那秘密的小水潭似的部分也窥见得到。浑圆的臀部被掩盖着,犹如一轮满月。看上去,显露的肌肉似乎被夜晚的凉气包裹,而掩藏着的肌肉则被赋予了光明。阳伞把细如凝脂的肌肤分割成阴面与阳面,阴影中的一只胳臂像青铜像;照在在日光下的另一只胳臂直至肩头,像是抛光的花梨木。而且那细腻的肌肤并不完全排斥户外的空气和水,它湿润得如同琥珀色兰花的花瓣。远看纤细的骨骼,近看其实是匀称而结实的。

“该游泳了吧。”庆子说。

“是呀。”月光公主活泼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她正等着这句话。

月光公主把白游泳帽放在桌上,抬起双手向上拢起美丽的黑发。在她做这个说是灵活,不如说是草率的动作时,本多所处的位置正好能够看清她左腋下方。泳衣的上半部,形似西式围裙,胸口上的带子,虽然从脖子绕到后背左右分开,但是由于胸口开得过大,几乎露出了乳房边缘。遮盖两肋的只是胸部左右两侧很窄的带状部分。因此腋窝下面便暴露无遗。当她双手举起时,带子也跟着被稍稍提起来,于是从未见过的部分就能够完全看到了。本多看得很清楚,那里的皮肤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浑然一体,泰然自若地承受着阳光,连一点黑痣的痕迹也找不到,本多心中一阵喜悦。

月光公主把游泳帽紧绷绷地戴在拢起的头发上,伴随着庆子向游泳池走去。庆子发觉自己手指还夹着香烟又返回来时,月光公主已在水中了。这时恰巧梨枝不在身边,本多不失时机地,对低头往烟灰缸里扔烟头的庆子悄声说:“月光公主戴着戒指来了。”

庆子向他使了个媚眼。在她挤那只眼睛的时候,平常看不见的小皱纹,隐隐约约地刻在眼角上。

就在本多呆呆地注视着游泳的这两个人的工夫,梨枝返回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她看见月光公主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转瞬间又带着笑容没人波光潋滟的水中时,声音沙哑地说道:

“啊,那样的身体准能生出许多孩子。”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半夜时分,本多还泡在书斋里消磨时间,一般的书怎么也看不进去。

打开平时不开的抽屉,发现了扔在里面的审判记录抄本,本多无聊地翻看起来。那是昭和25年1月宣判的将现在的财产归于本多的判决书。

本多把用黑线装订的审判记录放在展开的,用摩洛哥皮革制作的英式大文件夹上翻阅着。

<small>取消明治35年3月15日农商务省下达的林字第5609号、即对原告做出的不返还国有山林的指令。</small>

<small>被告应向原告退回附件目录中记载的国有山林。</small>

诉讼是在明治33年提出的,35年曾被驳回。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历史变迁,但原告一直执拗地提出异议,本多参与此案后,幸运地使原告获胜。想来,与本多毫无关联的福岛县地区的那片山林,现在却如此支撑着本多的财富与腐化的生活,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夜间,人迹罕至的杉林,连同那阴湿的杂草,为了本多今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地自然成长着。如果在明治未叶,走在山路上的行人,看到那高高耸立的杉林而赞叹其崇高时,要是知道那只是为50年后的人们的愚蠢服务的话,又该作何感想呢?

……本多倾听着。虫声稀疏,妻子已在邻室沉沉入睡,家里被夜晚骤然加剧的凉气所笼罩。

游泳池落成的招待会5点结束,除庆子与月光公主之外的客人都该离去,但今西与椿原夫人坚持不走,他们本来就打算住在这里的。这么一来,晚餐与房间的分配都不大好办。椿原夫人是不拘小节的人。

晚8点,本多夫妇与庆子、月光公主以及今西和椿原夫人等六个人用过晚餐。之后,厨师与侍者开始准备回去,客人到院子里去乘凉。今西与椿原夫人去了凉亭,许久没有回来。

本多原打算安排庆子住最里面的客房,月光公主住书房隔壁的客房,由于今西他们的留宿,就变成了请庆子与月光公主同住在书房的邻室,今西他们则被挤到里面那间。结果,本多尽情地欣赏月光公主单独一人的睡态的意图落了空。和庆子同屋,月光公主睡觉时肯定要拘谨的。

……审判记录里文字,本多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六、训令第4项第15号记有‘此外,依照幕府及各藩的制度,应承认其所属之事实’。意思是:除1号至14号所列具体事项之外,可以认定尚有一般的所属之事实时,应予返还。所谓一般的所属之事实……”

他看了下表,已是12点过5、6分了。突然,在黑暗中,他的神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胸中涌起了难以名状的甘甜的心跳。

本多曾经体会过这样的心跳。夜间在公园里潜伏时,急切盼望的事情终于在眼前出现之际,就像红蚂蚁一齐爬上了心脏,引起这样的心跳。

那是一种雪崩。这黑暗的蜜一般的雪崩,是以令人晕眩的甜蜜把世界包裹起来的,它压断理智之柱,用机械的律动记录下了所有的情感,一切都被它融化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它是从哪里袭来的呢?在某个地方有官能的深深的巢穴,一旦它从远处发出指令,无论多么贫乏的触角也敏感地轻轻摇动,一定要抛弃一切而跑出去。快乐的召唤与死的召唤多么相似!一旦被召唤,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就像没写完航海日志,才吃了几口的饭菜,只擦了一只鞋子,刚刚放到镜子前面的梳子,就像刚系上缆绳,全体船员就消失了的一条幽灵船那样,人们必须抛弃正在做的一切而出走。

心跳是发生这种事的预兆。虽说由那里开始的事情是不体面的丑陋的,但是这心跳必定包含着彩虹般的丰丽,闪耀着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

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也正是希奇古怪的东西。促使人做出极其高尚的事业,极其刚烈的行为的力量,与引诱人做那极卑鄙极快乐极龌龊的梦的力量,同出于一源,伴随着同样预兆的心跳,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如果最卑鄙的欲望不过是若隐若现的卑鄙的影子,在这最初的心跳中没有闪耀崇高的诱惑,那么人还可以保持平静的自尊心而活下去。有时诱惑的根源并非是肉欲,而是故弄玄虚的、模糊不清的、像隐约耸立云端的险峰似的银色的崇高的幻影。它是先把人俘虏,接着使人极力摆脱难以忍受的焦躁,去追求广阔无垠的光明。它就是这种“崇高”的粘鸟胶。

本多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瞅了一眼隔壁黑暗的卧室,听了听妻子鼾睡声。明亮的书房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有史以来书房里便是他一人独处。到历史终结之时,书房里也依旧是他孑然一身吧。

关闭了书房的灯。皓月高悬,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见,打磨过的山毛榉板桌面上,月光如水。

本多靠近墙边的书架,倾听邻室的动静。动静是有的,不过不像是坐着交谈。或许她们在这难眠之夜躺着聊天呢,只是一句也听不清。

本多从书架抽出10本西洋书,露出那个窥视孔。这些书籍的数目是事先固定的,书名也是既定的。那是德文的旧法律书,是父亲传下来的古老的烫金皮面书。他的手指能准确地分辨出每一本不同的厚度,抽出的次序也是固定的,拿到手上的重量是早就知道的,落在书上的灰尘气味也是熟悉的。这庄严的书籍的触感与重量,那整齐的排列,是为了快乐所必须的手续。郑重其事地拆掉这些观念的石墙,把思想上的严肃的满足变成无耻的陶醉,乃是最为重要的仪式。每一本都要小心地轻轻放在地板上。每拿一本都使心跳更加激烈。第8册是分量最重的书。取出它的时候,那快乐的积满尘土的黄金般的重量,几乎使他的手都快麻木了。

要注意脑袋不碰到任何地方,眼睛也要对准窥视孔。这种熟练的技巧是很重要的,不管多么细小的事情都是极其重要的。就像在举行祭礼,为窥视光芒四射的另一个世界,每个细节都不能疏忽。他就是在这暗夜之中的惟一的祭司。要周密地遵循在头脑里长时间反复考虑过的仪式程序(他迷信,如果忘记一件,就会全盘瓦解),他首先悄悄地把右眼紧贴于窥视孔。

房间里是斑驳的微明,好像只有台灯亮着。本多曾吩咐松户变了个小花样,靠墙的床也稍稍往中间挪动了一些,因此两张单人床均在视野之中。

在那暗淡的灯光中,交织在一起的肢体,在眼前的床上蠕动着。白皙而丰满的肉体与浅黑的肉体,头的方向相反,姿态可谓放纵之极。那是极自然的姿势,心灵与肉体相接合,酿出爱的脑髓,由脑髓极力接近最远的部分以求得均衡,在那里亲自品味自己酿出的酒。乌黑的头发与同样乌黑的毛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脸颊上的散乱鬓发,成了爱的象征。光滑的大腿与绯红的脸颊紧贴在一起,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海滩,静静的起伏着。听不见准确的声音,但似欢似悲的欷觑遍及全身。彼此尚顾及不到的乳房,乳头天真烂漫地朝着光线,时时发出闪电般地震颤。深沉的夜包裹着乳晕,那使乳房震颤的遥远的逸乐,表示肉体的许多部位仍处于疯狂的孤独中。急切地想要更加亲近、更加紧密、更加融人,却难以尽情。那一头,庆子染红了指甲的脚趾,忽张忽阖,像是踩到了滚热的铁板似地扭动着趾头,结果不过是在践踏那空寂而微明的空间而已。

那个房间虽然也充满了山区的凉气,但本多感到窥视孔的那边却像是火炉膛,而且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炉。遗憾的是月光公主背向着这边。白天仔细观察过的那脊沟中,汗水静静地流淌,不久溢出沟外,滴在下边黑暗的侧腹部。他似乎嗅到的刚刚打破外壳的热带水果果肉的浓烈香味。

庆子像要骑在上面似地,稍微挪开身子,公主把伸进庆子光滑的双腿之间的脑袋抬起,露出了乳房。公主右臂抱着庆子的腰,左手缓缓地抚摸着庆子的腹部。本多听见夜晚的波浪间断地舔着岸边礁石似的声音。

本多十分惊愕,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恋爱因对方的背叛而已告终结。因为他初次看到月光公主的真挚之情是多么美好。

月光公主仰面而卧,闭着眼睛,额头埋在庆子时而痉挛的腿间,本多看见,从月光公主紧闭着的眼睛的长睫毛里,一串泪珠滚动着流到脸颊。一切都在无限的波动之中奔向闻所未闻的绝顶,为达到那谁也梦想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两个女人在拼力合作。本多看见那稀有的绝顶,像是一顶灿烂夺目的王冠,浮现在混沌的空中。那是俯视蠕动着的两个女人而悬着的暹罗式圆月王冠,大概只有本多的眼睛才能如梦如幻地看到。两个女人交替着时而仰起身子时而瘫软在喘息与汗水中。在那似乎唾手可得又无法企及之处,王冠凛然地悬浮着。

那梦想的顶点,那梦幻般的金色境界展开之时,情景突然一变,本多看见这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现出苦闷之相。肉体剧烈抖动着,紧皱着眉头,似乎那火热的身体痛苦万分地想从灼热的物体中挣脱出来,但是没有翅膀。它不停地从束缚、从苦恼中逃脱的徒劳的动作着,而肉体牢牢地拉住它,恍惚的精神在劝慰它。

月光公主美丽的黑乳,汗水淋淋。右乳被庆子的身体压得变了形,抚摸着庆子腹部的左手握着那直挺挺的喘息着的左乳。乳头在颤动的坟头上打盹,汗水为这新鲜的红土坟头增添了明亮的雨的光泽。

此时,月光公主似乎忌妒庆子的腿的自由活动,要把那腿据为已有,她高举起左臂,抓住庆子的腿,像是断了气也无妨一般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庆子那威风凛凛的白腿,完全盖住了公主的脸。

月光公主的腋窝露出来了。左侧乳头的左边,一直隐在臂下看不到之处,在那暮霭般的褐色肌肤上,宛如昴星的三颗小黑痣,赫然可见。

本多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一击。

他从窥视孔缩回脑袋,正要离开书架。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本多回头一看,只见穿着睡衣的梨枝站在背后,目光严厉,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在做什么?我早知道会是这种勾当。”

本多向妻子指指自己汗湿的额头,却没有丝毫忸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黑痣。

“你看看吧,那黑痣……”

“你是说让我看看吗?”

“看看吧,果然不出所料。”

梨枝在体面与好奇心之间踌躇良久。这时本多满不在乎地来到向外凸出的窗边,坐在那里的长椅上。梨枝把头伸向窥视孔。看不到自己窥视姿势的本多,觉得妻子那种卑鄙的姿势,真是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样,夫妇总算是殊途同归了。

隔着纱窗望那云中之月。在光晕环绕的云彩里,月光向四外倾泻。朵朵云彩相连,气象万千。星星寥寥可数,在扁柏林的上方有一颗闪着强光。

梨枝窥视之后,打开室内的灯,喜形于色。

梨枝走到窗前,坐在长椅上。她已经没有了怨恨,压低声音温柔地说:

“真叫人吃惊啊。……你早就知道吗?”

“不,我也是才知道。”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果然不出所料’吗?”

“你理解错了,梨枝。我说的是黑痣。你过去翻过我东京的书房,看过松枝的日记了吧?”

“我哪会翻你的书房。”

“翻了也无所谓。我是问,你看过松枝的日记吧?”

“啊,别人的日记,我不感兴趣,不记得了。”

本多让她去寝室取雪茄烟,梨枝立即照办,甚至用手掌遮着纱窗的风给他点火。

“松枝的日记里写着有关转世的标志。你看见了吧,公主左边腋窝的三个黑痣。那黑痣本来是松枝身上的。”

梨枝对本多的话不置可否,大概认为那是丈夫的遁词。本多想和妻子共同回忆,又追问:

“嗯?看见了吧,那黑痣。”

“嗳呀,怎么说呢?看见了比黑痣更惊人的事。人哪,真是不可理解呀。”

“所以月光公主是松枝的转世……”

梨枝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本多。这个相信自己的病已经治好的女人,又要做一个给别人治病的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个确信粗野的现实的女人,也想让丈夫尝一尝像海水刺激皮肤似的那种粗野的味道。梨枝虽然也有过改变自身的欲望,但当她认识到,即使自己不变,只用眼睛看也可以看见世界在变,她就觉得还是相信现实才是明智的。那么,这时的梨枝,已经不是从前的梨枝了。她有些藐视丈夫的世界。其实,她还不了解,由于她这一看,自己就成了丈夫的同谋。

“你说什么转世,傻话。我不想看什么日记。现在总算平静下来了。你这回也该清醒了吧。我呢……我被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折腾得好苦,一直跟一个幻想较劲。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累……不过,总算还好,以后再没什么烦恼的事了。”

夫妻二人坐在长椅的两头,中间放着烟灰缸。恐怕梨枝着凉,本多关了玻璃窗,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弥漫着。两个人相对无言,但与白天的沉默完全不同。

此刻本多想到,如果由于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事,能使两颗心结合在起来,他和梨枝也能像世上的许多夫妇那样,把自己的道德之端正,像洁白的围裙一般挂在各自的胸前,每日三次坐在餐桌前,得意地填满肚子,有权利藐视不伦不类的事情,这有多好啊!然而,事实上两个人已成为有窥视癖的夫妇。

但是二人的所见并不相同。本多发现了实质,而梨枝发现的则是虚妄。共同的只是两人走过的这段路程,除了给他们留下了至今尚未恢复的疲劳外一无所获。今后剩下的只是两个人互相安慰了。

最后,梨枝打了个能够窥见地狱最底层般的大大的哈欠,一边拢着鬓发,用词得体地说:

“喂,我们还是考虑收个养子吧。”

在这一瞬间,死亡已从本多的心中飞走。本多现在已经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许是长生不死的。他抹去粘在嘴唇上的雪茄烟叶,坚决地说:

“不,还是两个人过日子好。没有后代最好。”

本多和梨枝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闻到浓烟味。

“着火啦,着火啦!”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夫妇俩手拉手跑到门外,二楼走廊已是浓烟滚滚,来报信的人不知去向。夫妇俩用袖口捂着嘴迎着浓烟跑下楼梯。闪闪发光的是游泳池的水,不管怎样赶紧到游泳池去最保险。

来到露台,向游泳池望去,庆子在那边搂着月光公主在呼喊。虽然没有开灯,但从游泳池里的投影,清楚地看到房屋各处都已起火。披头散发的庆子和月光公主都穿着带来的睡袍,这使本多很惊讶。而本多和梨枝穿的是睡衣。

“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所以才醒的。那是从今西的房间起的火。”庆子说。

“刚刚敲门的是谁?”

“是我……我也敲过今西先生的门,可是他没起来。真糟糕。”

“松户!松户!”

本多大声招呼沿着游泳池跑来的松户。

“今西、椿原很危险啊。你能去救他们吗?”

二楼上,熊熊的火焰夹杂着白烟从今西房间和庆子房间的窗户涌出来。

“不好办啊,先生。”司机慎重地想了好一会儿回答,“已经晚了。他们怎么没逃出来呢?”

“多半是安眠药吃多了。”

庆子在旁边说。月光公主听了这话,伏在庆子胸前哭起来。

突然火焰腾起,好像是房盖塌了。火舌在空中乱蹿。

“这水,有用吗?”

本多望着似乎摸一下都会烫手的被火焰映得通红的游泳池水,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救火已经来不及了。客厅里有贵重东西。或许洒些水为好。我去取水桶吧。”

松户征求着主人的意见,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本多已在考虑别的事情。

“救火车还没来?现在几点了?”

谁也没带表,手表都扔在房间了。

“4点过3分,天快亮了。”松户说。

“你真行,居然没忘了戴表。”本多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也没忘挖苦人,说明自己已经镇静下来了。

“多年的习惯,总是戴着手表睡觉。”

连裤子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松户回答说。

梨枝木呆呆地坐在合上的阳伞旁边的椅子上。

本多看见月光公主从庆子胸前抬起了头,慌忙掏着睡衣的兜,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正面被大火映得更加很亮,本多不经意地看见那是坐在椅子上的庆子的全裸照。

“太好了,这个没烧掉。”

月光公主微笑着仰望庆子,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牙齿。准确的记忆功能,使本多从错综复杂的回忆中,想起这照片正是那天月光公主在克己闯进她卧室之前,看得出神的秘密照片。

“傻瓜。”庆子娇媚地搂住她的肩膀问道,“戒指呢?”

“戒指?哎哟,忘在房间里了。”

本多听见月光公主肯定地说。

二楼边上的窗户,将出现浑身是火的人影,将凄厉地呼喊吧?本多陷入这恐怖的想像之中。现在那里确实在发生死亡,或许可以说死亡过程已经完结。或许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火灾却给人以深深的静寂之感。

焦急盼望的救火车仍无踪影。本多想起可以使用正在翻盖的庆子家的电话,就让松户跑着去,给二枚桥的御殿场消防署挂电话。

大火包围了整个二楼,一楼也灌满了烟,可是风恰好从西北的富士山方向吹来,所以烟并没有刮到游泳池,相反地黎明前的寒气侵袭着脊背。

火势不断在变化。劈劈啪啪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中迈动的巨大脚步声,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烧裂物品声。每当听到这声音,本多就猜想是书在燃烧,或桌子在燃烧,暗自描绘着书页被烧得卷起来,就像蔷薇花的样子。

火势越发凶猛,火舌超越了浓烟,热浪也传播到了游泳池边上。热风卷起,燃烧物的碎末接连不断地飞上天空。那些即将成为灰烬的最后的金色,仿佛要一齐飞出来,好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喧闹地扇动着金色的翅膀。被冲天的火焰照亮的天空一角,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横云,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只听房子里轰隆一声,大概是二楼地板塌了。接着外墙的一部分被火焰撕裂,烧毁的窗框掉在游泳池里。那黑窗框成了火框,一瞬间形成了暹罗大理石寺院之窗的幻影。落下来的窗框溅起水花,同时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开了锅似的声音,刺破周围的空气。人们赶紧从池边躲开。

渐渐失去外墙的房屋,远看像是燃烧着的巨大鸟笼。从所有的缝隙间溢出一条条细长的火焰,摇曳闪烁,房屋喘息着,火焰的中心似乎蕴含着生命实质的深深的激烈的气息源泉。在火焰之中,有时熟悉的家具变成剪影而浮出,再现过去的生活形态。可是一旦被火光覆盖便立即溃散,其自身又变成嬉戏的火焰。向外吐露的火舌,像蛇一样地隐身于翻卷的烟雾中;火焰从浓重的黑烟中时而显露出糜烂的面孔。……一切均以迅速无比的动作使火与火携手,烟与烟结合,向着一个顶点一味地攀升。燃烧着的房屋倒影,在游泳池中深深地投下火焰之锚。从那深处可以看到,火焰尖端的黎明前的天空是清澈的。

随着风向变化,烟向这边飘来,所以人们越发远离游泳池。虽然分不太清,但烟气中确实夹杂着烧人肉的气味。人们心照不宣,双手紧紧捂着鼻孔。

梨枝提议,露水很大,不如到凉亭去。于是三个女人离开火场,沿着昨天修整的草坪斜坡向凉亭走去。只剩下本多留在这里,因为他在沉思这一情景曾在哪里见过。

火焰,映照火焰的水,焚烧的尸体……这些正是贝纳勒斯的情景。在那圣地见过终极景象的本多,怎能不梦想它的再现呢?

家宅变成薪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琐事化为灰烬,本质以外的事物无一重要。一个被遮掩的巨大面孔,突然从火焰中抬起头来。笑声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嘎嘎响声、烧裂木材烧破玻璃的爆响以及房屋各处的轰鸣所吞没,那些声音本身处于一片静寂之中。屋顶瓦被烧裂掉落,一个个束缚被解除了,家宅变成从未有过的灿烂的赤裸。烧剩下的一楼的一角,鸡蛋皮色的外墙从周围起皱,眼看着变成茶褐色。同时从渗出的烟中,火舌伸出凶暴的拳头,打开了火焰的喷出口。其动作的快捷,比梦想的更为巧妙。

本多掸去落到肩头和袖子上的火星。游泳池的水面被烧透的木片和水草似的灰烬覆盖了。但是火焰的光辉能够穿透一切,火葬浴场的净化之火,倒映在这块小小的水域——为月光公主的沐浴而建造的神圣的游泳池。它与恒河映照的葬火有什么不同呢?在这里,火也是由薪柴和两具尸体构成的。那尸体是不容易烧透的,大概在火中不止一次地打挺,也举起胳膊。他们已经没有痛苦,肉体只是模仿着受折磨的样子,反复地抵抗着毁灭。它是与那浮现在暮色中的阶梯浴场的鲜明的火毫无差别的同一性质的火。一切都在迅速地回归“四大”,烟气充满了天空。

这里惟一缺少的,就是在火焰那边回过头来,注视本多的白色圣牛。

救火车来到时,火势已经减弱。但是,消防员们忠实地向整个家宅洒水。他们先试图救人,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体。警官来到,同本多一起勘察现场。楼梯已塌落,无法登上二楼,因此本多没有上去。了解了今西与椿原夫人的习惯后,警官估计,躺下吸烟是起火的原因。假如吃下安眠药是3点钟左右,药力发作的时间与烟头从指尖掉到被褥上而起火的时间,符合今西生前的习惯。本多不赞成自杀的看法。当警官提到“情死”两个字时,在一旁的庆子笑起来。

调查告一段落后,为填写案情记录,本多还得去警察署。看来这一天都不得消停。只得让松户去买早点,可是离商店开门的时间还有几小时。

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凉亭里。谈话中间,月光公主结结巴巴地说,刚才躲避大火跑来这里时,草坪里出现一条蛇,远处的火光照得那茶色的鳞片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它飞快地逃掉了。听她这么一说,几个女人更加感到恐怖。

此刻,晨曦中砖红色的富士山顶闪烁的一缕雪光,映人凉亭里人们的眼帘。尽管是在这种场合,出于下意识的习惯,本多把注视着红色富士山的视线,迅速移向一旁的晨空,于是那里浮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雪亮的冬日富士。

正文 第四第十五章

昭和42年,本多受到美国驻东京大使馆邀请赴晚宴,席上,偶然遇到一位在曼谷的美国文化中心负责的美国人。他的夫人是30多岁的泰国女子,据说是一位泰国公主。本多认为她肯定是月光公主。

昭和27年御殿场发生火灾之后不久,月光公主就回国了,后来一直没有音信。不料15年后,月光公主作了美国人的妻子又返回东京,有一瞬间,本多对此深信不疑。这并非不可能。夫人在被介绍的时候故作初次见面似的寒喧,也并不奇怪,因为月光公主很可能对本多假装从来不认识的。

晚餐期间,本多总是瞧着夫人的脸,但夫人顽固地不说日语。那满口美式英语,与美国人毫无二致。心不在焉的本多,一直答非所问地应酬旁边的女人。

晚餐后到别的房间去喝饭后酒。本多走近身着蔷薇色泰绸衣服的夫人,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您认识月光公主吗?”本多问。

“当然认识,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夫人用漂亮的英语回答。本多慌忙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呢?

夫人是这样告诉本多的。

月光公主从日本留学回来之后,父亲知道了她在日本的留学一无所获,就想让她再去美国留学。但是,月光公主不同意,只想在曼谷住宅的花丛中悠闲地度日。在她20岁那年的春天,突然死去了。

据她的侍女说,月光公主独自到院子里去,呆在花红如烟的凤凰树下。院子里不会有别的人,但从那里传来公主的笑声。远远听到这笑声的侍女,觉得公主独自发笑有些奇怪。那是清脆而天真的笑声,回响在阳光灿烂的晴空中。笑声忽然停住,过了一会儿,变成了一声声尖叫。侍女跑过去时,见月光公主被眼镜蛇咬了腿倒在地上。

月光公主眼看着肌肉开始松弛,动作渐渐失调,一个劲儿地说看不清东西,特别困。紧接着就出现了周身麻痹和流口水,呼吸缓慢下来,脉搏也加剧了。一个小时后医生赶到时,她早已在最后一次痉挛发作后,气绝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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