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2·奔马 - xp1024.com
《丰饶之海2·奔马》


正文 第一章

,本多繁邦年满38岁了。

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时,他就通过了高等文官司法专业的考试,大学刚毕业,便作为见习法官任职于大阪地方法院,从此一直生活在大阪。昭和4年,他担任了审判官,后升任为地方法院的右陪审官,去年调往大阪高级法院,任高级法院左陪审官。

本多的父亲有一位出任过审判官的好友,因法院构成法大改正而退休。本多28岁时,与他的女儿结了婚。在东京举行过婚礼后,他们随即就相伴来到了大阪。婚后虽然已有10年了,他们却仍未生育。不过,妻子梨枝是个性情温和而又懂礼貌的人,因此,夫妻之间也还和睦相亲。

本多的父亲3年前故去了。本多原想处理掉东京的房宅,把母亲接到大阪,却被母亲所拒绝,因而她一人留在了东京,守着那所大宅子。

本多夫妻二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雇请了一位女佣。他们租的是二层楼房,楼上有两间,楼下包括门厅共五间,并带有约20的庭院,租金为32元。

本多每周除上三天班外,余下的日子不用坐班。上班的日子,他从天王寺阿倍野街的家宅乘市内电车,到北滨三丁目下车后,要渡过土佐堀川和堂岛川,再经过鉾流桥,桥边便是法院了。法院是座红砖的建筑物,在大门檐口下,巨大的皇室菊花徽章闪烁着光辉。

对于审判官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包袱皮了。无论上班或是下班,都要携带着文件。文件少的时候还可以,可差不多总是多得塞不下公文包。不论文件厚薄如何,还是包袱皮用起来得心应手。本多现在用的是大丸公司分送的软棉布中号包袱皮,可他还在其中叠放了另一张包袱皮,以备文件装不下时使用。这个包袱是本多工作的生命,因而就是坐火车时,也决不把它放在行李架上,这是他的经验。有的审判官在从法院回家的途中和同事喝酒时,经常将包袱结穿上带子,挂在脖子上。

判决书不是不能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拟就,但在不开庭的日子里,即使去上班,也因为缺乏桌椅,加上法庭辩论声不绝于耳,而且见习法官为了学习而站着恭听、受教,因而不可能静下心来书写判决书,还是在家加夜班为好。

有人认为,本多繁邦是刑事案件专家,因而在刑事案件稀少的大阪出息不大,可本多却并不介意。

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要通宵阅览有关下次法庭审理案件的警察调查记录、检察官调查记录以及预审调查记录,摘录后作成备忘录交给右陪审官。进行表决后,还要起草供审判长宣读的判决书草稿。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写上“依据……,一如主文之判决”。审判长修订退回后,他还得用毛笔加以誊清。本多的手指间,也像代笔先生一样磨起了笔茧。

照例,一年一度有艺妓助兴的年终欢宴,要在北边新开辟的花街区的静观楼举行,本多也参加了这次聚会。席间,部长和陪审法官们竞相痛饮,也有人喝醉后对着高级法院院长撒起了酒疯。

平常,他们只在梅田新道的咖啡馆和卖五香菜串的小吃店适度饮酒取乐。在有的咖啡馆里,当客人一问起时间,女招待就会撩开裙子,一边看着套在大腿上的表一边回答,以此项服务招徕顾客。当然,审判官中也有守旧古板的人,以为咖啡馆就是老老实实喝咖啡的地方。因此,在审理一桩千元贪污案时,当被告申辩钱全在咖啡馆花光了后,这位审判官怒气冲冲地驳斥道:

“胡说!咖啡不过五分钱一杯,难道一次能喝这么多的咖啡吗?”

经过减薪之后,本多仍然还有大约300元的月薪,就军队的标准而言,相当于联队长那一级,无论用于哪个方面都还比较宽裕。审判官们有的爱读小说,有的热衷于听谣曲或看,也有的喜欢大家聚在一起作、画。但这多半都不过是事后饮酒的借口而已。

那些时髦一些的审判官便去跳舞。本多虽不喜欢跳舞,但从那些爱好跳舞的同事那里经常听到与此有关的情况。由于大阪的城市条例禁止跳舞,所以他们只好或去京都的桂、蹴上的舞厅,或去尼崎那四周都是田野的杭濑舞厅。从大阪坐出租车去,也就是一元钱车资的距离。雨夜里,在那座孤零零兀立于田野间、宛如雨天操场般建筑物的窗上,舞者的身影晃动着遮掩住灯光,形似笨拙的狗獾一般,狐步舞曲飘荡在溅起白色雨脚的田野上。

……这,就是本多现今的生活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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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38岁是个多么奇妙的年龄啊!

青春时代早巳消逝在遥远的往昔。与青春告别后至今,自己的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鲜明的影子,因此,倒好像是一直在与恍如一墙之隔的青春相邻而居地生活着。墙那边的声响清晰可辨地不断传来,可墙壁上却依然没有通道。

在本多来说,青春,似乎已经随着松枝清显的死而结束了。在那里,那凝聚、结晶、燃烧着的一切早已消逝殆尽。

时至今日,在写判决书而感到倦意的深夜里,本多还常去翻阅清显遗下的《梦中日记》。

日记大多是一些毫无意义且如谜语一般的内容,也有记载着暗示夭折的不祥的美丽梦境:在被拂晓的紫蓝色印染了窗子的房屋正中,停放着清显的白色棺木,而他的灵魂却在中天飘荡,俯瞰着这一切。没想到,这个梦却在一年半后变为了现实,只是那位在梦境中伏棺嘘唏、蓄着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女子,也就是聪子,却终究没有出现在清显现实中的葬礼上。

已经过去18年了,在本多的记忆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已变得模糊,借助清显惟一的遗物——《梦中日记》上的手迹这一明证,比起清显曾经有过的现实的存在,他以前做过的梦境倒是更为清晰,如同簸箕里被淘出的沙金一般。

在繁杂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梦幻与现实早已等价均值,曾经发生过的事与似曾发生的事这二者间的界限逐渐淡化。在梦境迅速吞食着现实这一点上,过去仍然酷似于未来。

当人们还很年轻时,往往认为现实只有一个,而未来却孕育着种种变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又会变得多种多样,而过去看上去则在歪曲着无数的变化。而且,因为过去似乎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复杂多样的现实,因此与梦境的界线也就会变得愈加模糊不清。这时,如此易于变化的现实的记忆,已经变得与梦境别无二致了。

本多连昨天遇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却可以随时栩栩如生地唤起有关清显的记忆。这就像是与今天早晨刚刚经过的街道上那非常熟悉的景观相比,倒是昨天夜里所做恶梦留下的记忆更为鲜明。人只要一过30岁,他的名字就会像剥落的油漆一般被很快遗忘。那些名字所代表着的现实,比梦幻更加虚无飘渺、毫无用处,并将被日常生活逐渐遗弃。

本多的生活早已微波不漾,他觉得,无论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情,自己惟一的工作,就是用严谨的法律体系的纲目来对待一切。他已经明白无误地属于理性世界。与梦幻和现实相比,更为可靠的,也就是这个理性世界了。

当然,通过许多刑事案件,他不断地接触到人世间的激情。虽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在某些人的人生中,一种情念却可以唤出宿命般的魔力。这样的事例,他早已屡见不鲜了。

他果真就很安全吗?仔细想来,形同远处的银堆轰然坍塌一般,自己内心深处的危险也曾倒塌。自那以后,他获得了不为任何诱惑所动的坚固的自由。那个在远处轰然坍塌的危险,就是清显。那个诱惑,也还是清显。

他津津乐道于曾同清显共同生活过的时代。然而,所谓时代的青春,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免疫质。况且,他已经38岁了。在这个年龄上,如若说活过了,则未免轻松得离奇,可要说是风华正茂,却又正被拽往不情愿的死亡。到了这个年龄,经验微微散发出着腐臭,新奇的欢悦日渐消退。也是在这个年龄上,无论多么愚钝,也会感觉到美在迅疾消逝……本多对工作的热情,正意味着他爱上了这种与感情隔绝开来的不可思议而又抽象的职业。

回到家后,在进书斋之前他要与妻子共进晚餐。时间是不定的,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大约6点吃晚饭,但在开庭之日加班后回家时,也有8点左右才吃晚饭的时候。不过,像担任预审审判官时那样被半夜喊起来的事是没有了。

不论多晚,梨枝都等着同他一起吃晚饭。在他回家晚时,梨枝就会急忙将饭菜重新加热,本多则在一旁等候,听着妻子和女佣从厨房传来的充满生气的忙碌声,一边浏览着晚报。如此饭前饭后,便是本多一天中最好的休息时间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曾和自己一起度过这种黄昏里的舒适时光时的身影,尽管那时的家庭规模与现在不尽相同。曾几何时,自己也像父亲那样了。

与父亲不同的,也许是自己缺少那种明治时代的不自然的威严吧。因为他没有可以示予威严的孩子,一家人保持着更加自然、单纯和简明的秩序。

梨枝寡言少语、为人谦和,从不刨根问底,偶尔会因为轻微肾炎而显得有些浮肿。不过,这种时候她的化妆就会稍稍浓厚,因而困倦的眼睛反而现出迷朦的媚态。

5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梨枝脸上又现出这样的神态。明天是开庭的日子,本多觉得,从星期天下午就开始的工作这样继续下去,晚饭前是可以结束的,于是便嘱咐道,希望今天晚上的工作在完成之前,不要被晚餐所打断,晚餐时间务必与工作对应起来。说完后,本多就走进了书斋。工作结束时已是8点钟了。在家的日子里,晚餐是很少拖到这么晚的。

本多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由于久居关西地区,便对陶瓷器皿有了一些兴趣,也收集了一些上好的日常食器,以作为自己小小的嗜好。他所用的饭碗是仁清式的,夜晚小酌的酒具则是栗田陶瓷第三代传人与兵卫的作品。梨枝考虑到该给伏案一天的丈夫做些有益于他身体健康的饭菜,例如抹上芥末的风味的小油香鱼凉拌肉丝,以及关东风味的干烤鳗鱼里放入撒上薄薄淀粉的冬瓜等等。

已是厌烦长火钵内的火苗和铜壶里开水滚沸声的季节了。

“今天晚上可以多喝点,多亏牺牲了一个星期天,事情总算干完了。”

本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太好了。”

梨枝边斟酒边应和道。

伸着端上酒盅的手以及往杯中斟酒的手往返交错,透出淡淡的和谐。手与手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在连接着,显示出近似游戏般的生活的自然规律。梨枝绝非打乱这种规律的女人,这一点就如同夜晚洋溢着朴树花香的庭院,立即就能准确地映现在眼前一样,是真实无误的。

眼前这种易于触及和不难看到的静谧,就是当年的有为青年在20年之后所得到的一切。本多也曾经历过几乎触感不到现实存在的时代。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焦躁不安,这才获得了今天的这一切。

就在本多悠然小酌,掺着新鲜豌豆的米饭的热气熏着脸庞,正要开始吃饭时,传来了叫卖号外的铃声。

他让女佣跑出去买了一份。仓促印发的号外裁剪得歪歪斜斜,铅字上的油墨好像还没干,作为“5·15事件”的头条新闻,登载着犬养首相遭海军军官们袭击的消息。

“哎呀,听说最近刚发生过,可是……”

本多虽然这样叹息,可却有着自己的矜持——他早已属于一个更加澄明的世界,从人世间的忧虑和悲叹世事的庸俗之举中解脱了出来。醉意中,那澄明、清晰的世界更确切地浮现在眼前。

“又要忙起来了吧。”梨枝问道。

本多怜惜妻子的无知,她丝毫不像是审判官的女儿。

“不对,这可是属于军事法庭的问题。”

它原本就是不同管辖范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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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即使在法院审判官的办公室里,几天来人们也在一直谈论着那个话题。可是一到6月,由于每天都要忙于应付接踵而至的诉讼案件,便没人再去整天谈论管辖范围以外的事件了。不过,审判官们早已了解到被报纸的新闻报道所隐瞒着的真相,他们相互交换着得到的信息。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还是一位剑道家,法官们清楚地知道,他非常同情“5·15事件”的被告们,可大家谁都不敢提起这件事。

如同夜晚的海浪撞击着沙滩,事件也接二连三地从远处奔涌而来。海面上的三角形波涛飞溅着细小的白色浪花,转瞬间冲到岸边,高高地倒卷起来,又飞溅着往后退去。本多回想起自己19岁那年,与清显和暹罗王子们一起躺在镰仓的海滩上眺望着涌上来、又退回去的浪头时的情景。可是,要说起事件的波涛,沙滩却没有一点责任。它的任务,只是百折不挠地把波浪推回到大海里去,像是决不让波浪漫溢到陆地上来。它要把那些从庞大的恶的海洋中奔涌过来的浪头,一遍又一遍地推回到原来的死和悔恨的领域里去。

在什么是“恶”,什么是“罪”这个问题上,本多认为,就本质而言,这不应由自己来考虑,而应当以国家的正义为标准。在他的内心深处,恰如柠檬的汁液渗入脏手的皲裂中一样,某种散发出浓郁香气的刺激因素,正隐身于他所认为的“罪恶”之中。或许,这是清显遗留下来的难以摆脱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观点,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要与之进行战斗的程度。相反,本多那富于理性的性格,倒让他缺乏那种使正义成为其正义的狂热信仰。

6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法庭意外地早早闭庭,本多回到审判官办公室后,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脱下镶嵌着紫线的黑色法官帽和由黑底的前胸披往肩后的绣有紫色蔓草花纹的法衣,打开形似桃花心木佛坛的那座西服立柜,将衣帽放了进去。接着他站立在窗边,直愣愣地抽起了香烟。

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我已经不年轻了,”本多在想,“我不去考虑别人的看法,按照自己的意图处理工作,而且做得恰到好处,这也是我的一种满足。在专业上,自己也已经成了老手。自己在手掌心里稍稍捏动黏土,就会让它很自然地成为所希望的形状。……”

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回忆出就要忘却掉的刚才一直注视着的被告面孔,可那张面孔却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检察院占据了三楼南侧沿河的几个房间,因此审判官办公室的窗户就朝向了北面,窗外的景色阴沉沉的,目光所及之处大多是拘留所。

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法院和拘留所之间用一堵红砖墙隔了开来,一条长廊穿过那堵墙,把法院和拘留所连接了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油漆因为潮气而积起了水珠,他想通通风,便打开了窗子。眼前红砖墙的那一边,是拘留所用白砖砌就的一栋栋二层楼的监舍。在楼与楼之间的分界处,有一个比它们高出一层、形同牧场的饲料青储仓一般的监视岗楼,那里的窗子上没有铁栅栏。

拘留所的瓦屋顶和那个放烟天窗的小瓦顶,全都被细雨濡湿了,宛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的光亮。在它的背后,还有一根大烟囱孤零零地指向细雨濛濛的天空,本多正眺望着的窗外景色,从那里起就被遮掩住了。

拘留所的墙壁上很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个窗户都被白色的铁栅栏和围板围了起来。在那些窗下,被细雨濡为肮脏的衬衣颜色的白砖墙面上,醒目地写着阿拉伯数码:30、31、32、33……而且,一楼窗下的数字和二楼窗下的数字都错开一号,在二楼32号的数码下方是一楼的31号监室。长方形的换气孔排列成一行,在一楼相当于地板的位置上,还有一排掏粪口。

本多忽然想道,刚才那个被告会在哪个监室里呢?审判官是无法知道这些的。被告是高知县的一个贫苦农民,他把女儿卖到了大阪,可得到的钱却连讲好的一半都不到。一气之下,他前往娼家论理,反倒被当面辱骂了一通,便动手打了老鸨,失手把她打死了。不过,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却是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缕缕青烟,从本多的指间有气无力地飘散在雨雾之中。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里,这香烟就成了宝石般珍贵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在被法律隔绝开的两个世界的价值对比中,存在着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因素。在那个世界里,香烟的美味简直无以伦比,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充其量只是借以消遣的无聊玩艺儿罢了。

从这个窗子望去,常常可以看到在一栋栋监舍围成的院子里,有一些被划成扇形的囚犯放风场地。大部分放风场地里都有两三个身着蓝色囚衣,剃着泛出青色的光头的囚犯在那里或是做操,或是转着圈跑步。可今天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放风场地犹如鸡都死绝了的养鸡房一样寂静无声。

这时,像是用力关上木板套窗的声响刺破湿漉漉的沉默着的景色,在窗子下方进裂开来。

紧接着,沉默又包裹住了这个声响。雨丝被微风拂起,恍若粉粒一般落在本多的眉间。就在本多想要关上窗户时,他的同事村上审判官在另一个法庭闭庭后,也走进了这个房间。

“刚才,我听到执行死刑的声音了。”本多忽然分辩似的说道。

“最近我也听到过,那可不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玩艺儿。把刑场放在离围墙那么近的地方,真是个糟糕的设计。”村上边收拾着法衣边说,“这就去食堂吧。”

“你今天带的什么午饭?”

“还是池松的盒饭呗。”这位审判官同事答道。

两人穿过郁暗的走廊,向同在三楼的高级官员食堂走去。当然,这是一顿边吃饭,边谈论案件的午餐。挂着写有“高级官员食堂”几个大字牌子的门扉上,蜿蜒起伏的彩色玻璃,在室内灯光的辉映下闪烁着光亮。

食堂内排列着10张三尺宽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着茶壶和茶碗。本多向先到的人群中望去,想看看高级法院的院长是否在那里面。为了与审判官们交谈,院长常常特意来这里吃午饭。每当这时,管理食堂的那位善于逢迎的中年妇女,就会赶紧把一只特别的小壶送到院长面前。这小壶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院长今天没到这里来。

本多与村上对面坐下,从盛食物的叠层食盒中取出装菜的部分。由于总是被下半段的米饭的热气所蒸熏,菜盒底部的红漆都脱落了。粘在上面的饭粒让本多觉得不悦,他认真地用手指把那些饭粒拈进嘴里。

村上看着本多这种习惯性动作,笑着说道:

“你小时候,每天早晨,也把米粒供奉给那个在盘坐着的腿上放着蓑衣和斗笠的农民小铜像,并且向它叩拜吧。我也是那样。哪怕有一颗饭粒落到铺席上,也要把它捡起来吃下去。”

“大概武士们也在为自己的不劳而食感到心中有愧。现在这种教育也还在继续着。你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还是用我家老爷子的那一套呗。”

村上爽快地答道,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村上觉得,作为审判官,自己的面部缺少一种威严。为此,他曾在鼻下蓄过胡须,却又因为前辈和同事们的嘲笑而剃掉了。他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经常谈起这方面的话题。

“奥斯加·王尔德曾经说过,在今天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犯罪,都是出于需要才犯罪的。从最近的案件看来,我也常有这样的想法。作为审判官却这样想,是要丧失掉当审判官的资格的。”村上说道。

“是啊。也可以说,犯罪是社会问题的自然延长,社会问题则结晶于犯罪,很多案件都是如此。尽管那些案犯几乎都不是知识分子,自己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体现出了这样的问题。”本多慎重地回答。

“东北地区的农村好像非常贫穷呀。”

“幸亏我们法院管辖的地区还没那么严重。”

自大正2年以来,大阪高级法院所管辖的地区包括大阪、京都、兵库、奈良、滋贺、和歌山、香川、德岛、高知县等二府七县,大多是一些富裕地区。

接着,两人又谈起了日益增多的思想犯,以及检察院对此所持的态度等问题。在谈论这些问题时,本多的耳底还在回响着刚才行刑的枪声。这枪声像是木材散发出的清新香气,使人神清气爽,唤起了木匠的满足感。本多的食欲很好,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里,好像嵌进了一柄精妙的水晶橛子,它阻止了那声枪响给他带来不悦的感觉。

这时,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走了进来,大家都向他注目致意。管理食堂的中年妇女赶紧去取小茶壶。院长在本多和村上的近旁坐了下来。

这位红脸膛、大块头的剑道家还是的,担任着武德会的顾问。由于每逢训话时他总爱引用,所以人们在背后都说那是“五轮法学”。他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所作出的判决也很有人情味。每当管区内举办剑道大会和比赛大会,都要请他去致祝辞,他也总是欣然前往。这样一来,他与神社就自然而然地结下了缘分,每逢盛大祭日,他就成了那些与武道有关的神社的座上宾。

“真不好办呀。”院长刚一坐下就说道,“以前答应了要去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去了。”

本多在想,多半是与剑道有关的事吧。看来果然是这样。

6月16日,在奈良县樱井的大神神社,将要由这个神社遍及全国的信徒举办神前剑道比赛,东京地区大学的优秀选手也将前来参加。本来,他已受托致祝辞,可那天他必须去东京参加高级法院院长会议,无论如何也没法列席这次比赛大会了。按理说,审判官是不应受行政事务牵累的,身为院长也不能强求别人代他受累。可他现在如此谦恭地请他们助一臂之力,村上和本多便翻开了自己的记事簿。村上那天是开庭日,不能前去。本多那一日则刚巧不坐班,而且需要处理的案子也不复杂。于是,院长满面喜色地说道:

“那就太感谢你了。这么一来,我的面子总算保住了。如果你能去,就打上你父亲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吧,这两天干脆就算你出差吧。比赛那天晚上,你就住在奈良饭店,那里非常安静,你可以在饭店里进行调查工作。第二天,在大神神社的,也就是奈良市内的率川神社,要举行‘三支祭’,你可以去观赏一下。我也看过一次,再也没有如此美丽、古雅的祭祀了。怎么样,就这样吧。如果你同意,今天就尽快写信通知他们……那么,请你一定去一趟吧,那可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本多拗不过院长的好意,便很不情愿地应承了下来。

从毕业以来,已经20年没看过剑道比赛了。很久以前,他和清显是那样地厌恶剑道部的成员以及他们在练习时发出的狂喊。对于少年期的感受性来说,那种狂喊像是要把自己的内脏给翻过来,再强行按在鼻尖上一样。可他们却装腔作势,把那种不知廉耻、令人窒息和充满血腥味的疯狂奉为一种神圣的东西。虽说这有些好笑,却让人听了后无法不感到痛苦。不过,清显和本多对它感到厌恶的性质却多少有些差异——清显认为,那种狂喊声是对纤细感情的侮辱,而本多则把它看作对理性的侮辱……

可是,这种感觉早已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本多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修炼——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他都不会再皱一下眉头。

离下午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平常,在像这样的日子里,如果天气晴好,本多就会沿着堂岛川信步而行,悠然眺望驳船拖曳溅起白色浪花的木排时的景致。可今天是雨天,就不能去了。审判官办公室里也是人声嘈杂,让人无法静下心来。于是,与村上告别后,本多来到了正门大厅。那里有一排用带斑点的花岗岩磨成的立柱,从门上蓝白两色拼出橄榄树形的彩色玻璃透进的苍白光亮,照射到阴暗的长廊里。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会计借钥匙去了。

借了钥匙后,本多想爬到塔顶上去。

法院的红砖高塔,是大阪颇有名气的处所之一,它的倒影映在堂岛川上,从对岸看过来,竟是那样美丽。这座塔被称之为伦敦塔。外面还传说,塔顶上设有绞刑架,死刑就是在那里执行的。

英国设计师把这种出人意料的嗜好应用在这里的苦心,却不为法院里的人所知晓,人们只是将这座内部落满了尘埃的砖塔一锁了事。偶尔也会有审判官为了解闷散心而来到塔顶。晴朗的日子里,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淡路岛,那种海阔天空的景致,倒也让人心旷神怡。

本多打开门锁走了进去,眼前充塞着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在相当于正门顶棚的地方,是砖塔的基座,从那里一直到塔的顶部都是空空荡荡的。周围白色的塔壁上,落满了雨迹和尘埃的污痕。只是在塔顶的四壁上开有窗户,沿着那些窗户的内侧,建有一圈窄窄的阳台,通往那圈阳台的铁梯,宛如爬山虎一般沿着塔壁弯弯曲曲地往上攀去。

本多知道,触摸到铁梯的扶手后,自己的手指就会被堆积着的尘埃给弄脏。虽说是雨天,可从塔顶的那些窗户泻进的光线,却使得这座巨大砖塔的内部空间,充溢着恍如令人不快的拂晓一般的光亮。空空如也的高大壁面和令人称奇的铁梯,使人觉得像是有一个异样的世界故意要把这里的尺寸不自然地牵引、拉扯。每当来到这里,本多都会恍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异样的世界。他认为,在这个空间的中央,理应有一尊看不见的巨大雕像立在那里。那是一尊面露怒容的看不见的巨人雕像。

如果不是这样,这个空间就过于空虚,过于没有意义了。假如走到近前去,塔顶上的那些窗户还是相当大的,可从这里看过去,它们却恍若火柴盒一般大小。

本多用力踏着那些下面透着空眼的铁梯一步步往上攀去。一声声的脚步声如同雷鸣在塔内回响。他也知道铁梯设计得非常坚固,没有什么危险,可每攀上一步,就像转瞬间通过脊髓传来了战栗一样,从长长铁梯的上端,往下传来了铁的眩晕和颤抖。与此同时,尘埃也随之静静地飘落在渐渐远离了的地面。

来到塔顶后,从那些窗户望及的景致,对本多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尽管天阴,不利于远眺,可缓缓向南流去的唐佐川与土佐堀川汇合的合流点,看得却是非常清楚。在南面,公会堂、府立图书馆、还有日本银行的青铜圆屋顶蹲伏在对岸。中之岛鳞次栉比的高楼,从这里望下去,竟显得那样矮小。西面,在近旁耸立着的会馆、大厦的背阴处,疑是哥特式建筑的回生医院的正门清晰可见。连接着法院东西两侧的裙楼上的红砖墙,被雨水濡湿得娇艳醒目。院中小草坪上的那片绿色,恰如台球桌上铺陈着的绿色绒布一般。

由于太高,没法看见地面上的人影,只能看到栉比的大楼里泄出白昼的灯光,毫无抵抗地淋在雨水中,承受着自然界那没有例外的冷冰冰的慰藉。

本多在想:

“我正站立在高处,站立在令人目眩的高处。而且,不是利用权力和金钱的力量,而是代表着国家的理性,站立在宛如钢筋铁骨的建筑物一般的理论的高处。”

来到这里后,比起坐在桃花心木的法官席上,本多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着作为审判官所具有的鸟瞰一切的眼睛。从这里看下去,地面上的种种事象,还有已经过去了的事象,都像是一张被雨水濡湿了的地图。如果说,理性也存在着孩子气,那么,再也没有能像鸟瞰一切那样更适合于理性的游戏了。

下面正发生着各种事件:大藏大臣被枪杀;总理大臣被枪杀;赤色教员被大量拘捕;流言蜚语满天乱飞;农村危机进一步加深;政党政治面临瓦解……只有本多,却还站立在正义的高处。

当然,本多可以把如此这般的自我任意绘成种种漫画:自己站在正义的高处,用镊子挟起各式各样阴暗的激情进行估价,再用温暖的、理性的包袱皮将其包起带回家中,以作为“判决”这种拼写方式的原材料;把所有的神秘拒之于门外,终日专注于加固法律砖墙的工作……

总之,如果站立在高处,就可以从人性中清澈的上部鸟瞰底层,这的确非同寻常。比起现象来,他住在更靠近法则的地方,这也不同于一般。如同马夫沾染上了马匹的气味一样,他那38岁的年龄,也早已被这种法律的正义所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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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6月16日,从清晨起就暑热异常。盛夏就这样提前一天来到了,喧嚣地吹打着太阳的鼓笛,宣告夏季已经来临。因为院长派来了汽车,本多早晨7点钟就离开家里前往樱井去了。

的大神神社,通常被称之为三轮明神,以三轮山自身为其神体。三轮山又被简称为“御山”,海拔467公尺,方圆约为四地,山上长满了繁茂的杉树、扁柏、红松、还有柯树等。山里一棵活树也不让砍伐,一切不净的东西都不许进山。这座数第一的神社,还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据说,它所传授的信仰形式也是最为古老的。因此,信仰古神道的人必定要到这座神社来参拜一次。

在语源里,“大神”有两种说法。一种为古代酿酒时所用的素陶器“瓮”的同音误读;另一种说法则是取韩国语音中的“米酿”之意而来的,把神酒视为神本身,再用训读的方法将其读为“神”。在这里祭祀的神——大物主大神,是大国主神的,自古以来就被作为造酒之神供奉着。

神社院内有一所祭祀的狭井神社,深得军人的信仰,有很多参拜者前来祈愿武运长久。5年前,在乡军人会会长在这里奉办了剑道比赛,后来由于狭井神社院内过于窄小,就改在本社前的大院子里举行了。

院长对本多这样介绍了神社的来历。

在类似牌坊的神社大门前“下车”的字牌处,本多下了汽车。

铺满卵石的参拜道路略显弯曲,左右两侧的杉树枝叶上揽着细绳,细绳上每隔一段间距就系着一片白纸条,随风微微地摇曳。松柏那露出地面的树根上的藓苔,宛若被昨日的雨淋过的海藻一般青绿。左边不远处的小河,在矮竹和羊齿草下哗哗流淌。强烈的阳光,从头上被杉树树梢切割了的空中撒落在杂草上。走过神桥来到曲折的石阶深处,才一晃看到了拜殿上白底紫花帷幔的一角。

本多登上石阶尽头,拭去了汗水。拜殿威严地耸立在三轮山的山坳中。殿前宽敞的庭院里,碎石场地被扫成四方形,微红色的泥土上撒了一层细沙。这个比赛场地的三面,排列着椅子和折叠凳,硕大的帐篷张在左右两侧的席位上。本多看见自己将要去坐的来宾席,就在那里的帐篷下。

身着白衣的们迎了上来。他们告诉本多,正焦急地等候着他。本多回头瞥了一眼被旭日映成牡丹色的赛场,转身随他们往神社的社务所走去。

平常总是一副严谨、认真神态的本多,却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敬神者。当他看到耸立在拜殿后的那座神山上葱葱郁郁、挺拔秀丽的杉树,在晨空中凛然闪耀着光亮时,不得不认为那里确实存在着神,可他的内心,却始终没有沉浸在虔诚的敬畏之中。

神秘如同清新的空气溢满了这个世界,这种感觉与那种纵然承认神秘,也只是将其作为例外来对待的看法是大相径庭的。当然,对于神秘,本多抱着的是一种温和的心态,将其视为母亲一般。不过,早在19岁时,本多就有了自负的年轻人所有的那种离开母亲也可以活得下去的心理,这种心理多半是他生来就有的。

与宾客中来自地方的知名人士交换名片并久久地寒暄过后,在官司的引导下,本多往拜殿走去。在通向那里的走廊上,有两个女巫用长柄水勺往客人伸出的手上浇洒祓斋之水。拜殿上,50个身着剑道练习服的选手已经顺序坐在那里,形成了巨大的蓝色群体。本多被引到最上座,在那里坐了下来。

乐师吹奏起笙管,身着礼服、头戴乌纱礼帽的神官来到神前,用玉串,也就是密密挂着白纸条的绿色杨桐树枝,在人们的头上左右挥动着,并敬诵了祷文:

“值此十月之秋,面对九天之神灵,吾等诚惶诚恐奉颂永远供奉之大和主上大物主神之尊名,在此大神之三轮神宫前庭……”

继主持人之后,本多代表来宾敬献了玉串。选手的代表是一位60岁上下的老人,他身穿褪了色的蓝色剑道服,也紧随着献上了玉串。在进行这种肃穆、庄严的仪式过程中,天气越来越热,汗珠在本多的衬衫下像小虫子似的爬行着,使得本多很不舒服。

参拜仪式结束后,人们都来到前面的庭院,宾客们在来宾帐篷的椅子上落座,选手们则在选手帐篷中的凉席上坐下。这时,露天的椅子上也坐满了前来观看的人,这些人的席位面对着东面的拜殿和神山,头部正迎着上午的阳光,于是都拿出扇子和手巾来遮阳。

接着进行的,是冗长的祝辞和致词。本多也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通。听说,今天的共进行五场,参加比赛的50名选手将分成各为25人的红白两队,每场各出5人进行淘汰赛。在本多之后站起来致词的是在乡军人会会长,就在他没完没了地讲着话时,坐在本多身旁的宫司悄声对本多耳语道:

“您看对面帐篷下第一排靠左边的那个少年,他是东京的国学院大学预科一年级学生。在第一场比赛中,他是白军先锋。您可以留心看一看,他可是剑道界寄予厚望的少年,才19岁就已经是了。”

“他叫什么名字?”

“叫饭沼。”

这个名字使得本多想起了什么,于是便追问道:

“叫饭沼吗……?他父亲也是剑道家吗?”

“不,他父亲叫饭沼茂之,是东京一个有名的国粹团体的塾长,也是本神社热心的信奉者。不过,他本人好像不搞剑道。”

“今天他也来这里吗?”

“听说,他倒是想来看看儿子的比赛,可是不凑巧,今天他在大阪还有一个集会,也就无法分身了。”

这样看来,一定是那个饭沼了。饭沼茂之的名气很大,可知道他就是曾经当过清显学仆的那个饭沼,却是仅仅两三年以前的事。那还是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谈到思想运动时,本多从一位进行过周密调查的同事那里,曾借阅最近的各种杂志资料。资料中有一篇题为《右翼人物总览》的文章,在饭沼茂之的条目下这样写着:

最近愈益崭露头角的饭沼茂之是地道的人,早在中学时代,就被誉为全县数一的秀才。因家境贫寒,受乡党之推荐,上京到松枝侯爵府上当了少爷的学仆,全力辅导少爷学习,自己也认真苦读。后与侯爵府上的女佣阿峰热恋而私奔,多年来含辛茹苦,今日终于成了饭沼塾的领头人,是个热血的汉子。当然,他现在的夫人就是阿峰,他们之间有了一个男孩。

本多这才知道了以前的那个饭沼的现状。可是,本多与他却没有见面的机缘,在松枝府邸阴暗的长廊下默默引路的那个藏青地碎白花的阴郁的宽肩阔背,便是有关饭沼的全部记忆了。在本多的记忆中,饭沼只是一个总是沉陷在黑暗背景里的“难以知其脾性”的人物。

一只牛虻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扫净的比赛场的泥土地上,恍若静止在那里一般,却又立即向来宾席那铺着白布的长条桌飞来,在人们的耳边嗡嗡作响。一位来宾打开扇子拂赶着牛虻。他打开那柄折扇和拂赶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在装腔作势。本多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名片上印着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这时,在乡军人会会长那冗长的致词还在继续着。

这期间,在眼前这块四方形的空间里,骑跨在正殿偌大屋顶上的元宝屋脊和神山的翠绿同明亮的天空相接,升腾起粗犷的灼热气息。雄壮的喊叫声和竹刀的击打声很快就要占据的这块空间里一片沉寂,只有微风在不断地用自己那透明的四肢预示着勇猛的战斗,柔软地伸屈着不断变化着的幻景。

饭沼儿子的席位恰巧在正对面,本多的眼睛很快便被他的脸庞给吸引住了。20年前,饭沼也就是一个比自己和清显年长5岁左右的乡村书生,今天却成了这么大的孩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本多那不知何时竟淡忘了的年龄的痕迹,又醒目地显现出来了。

那个少年端坐在凉席上,纹丝不动地静听着那冗长的讲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只见他的眼睛闪烁着光亮,正视着对面,如同一块与外部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钢铁。

少年眉目清秀,面色略微发黑,紧紧抿合着的双唇形成一条直线,像是横地里含着刀刃一般。从少年的脸上确实可以看到饭沼的影子,只是饭沼的那些混浊、忧郁的线条被逐一重新雕琢,明快地加上了轻松和敏锐。“这是一张对人生还很幼稚的脸,”本多想道,“这张脸这时还无法相信刚刚飘落的白雪,不久后就要融化,就要遭受污染。”

护手整齐地排放在每一位选手的膝前,上面放着用手巾覆盖着的防护面具。从手巾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防护面具上的铁条发出的幽幽光亮。由一排排紧挨着的蓝色膝头处不时逸漏出的闪亮,与战前那尖锐、危险的烦恼情绪倒是非常协调。

裁判和副裁判都站起身来:

“白军选手,饭沼!”

听到点名后,少年把防护器具紧紧系在身上,赤脚踏上了滚烫的场地,对着神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本多从内心里希望这个少年获胜。从少年的防护面具中,传出了第一声吆喝,宛如被惊吓的野鸟发出的鸣叫。

这一声吆喝,把本多的思绪一下子推回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

大正初期他曾对清显说起过:自己和清显虽说正处在青春时期,可几十年以后,那些细腻的情感皱褶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也将会和那时的剑道部成员们一样,同属于“愚神信仰者”的行列。现在,他的那番话果然言中。然而使他感到意外的,却是那个愚神至今依然使他怀念不已。比起自己曾糊里糊涂笃信过的更为高尚的神明,倒是愚神看上去显得更美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萌发了出来。准确地说,眼下自己被推落到的少年时代的洞穴,也不是和往昔的位置相同的同一个洞穴了。

于是,传到本多耳边来的“裂帛”般的嘶喊声,在本多听起来,却如同从细小的裂缝中进溅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昔日的一天,火焰在自己心中熊熊燃烧时的苦闷(其实,在那个年龄上,本多几乎还不知道苦闷),现在就要在自己的内心鲜明地显现出来,使他仿佛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年的自我。

这是时间在人们的内心里演示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认真的演技。这也是一个尝试:不要强行剥落过去那镀银的记忆中一些微妙的谎言上的锈斑,重新演示包括梦幻和希望在内的整体形象,通过时间的演技,努力发现过去的自我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也是更本质的自我的形象。宛如从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住过的村庄一般,即便牺牲掉在那里居住时非常了解的局部,曾经在那里居住过的意义却变得更加明确了。居住期间曾让人苦恼不堪的那个广场石铺路面上的凹坑,现在远远望去,水洼中的积水却辉耀着光芒,竟是那样美丽无比。

在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吼叫的瞬间,38岁的审判官觉得那声吼叫箭镞一般深深地射进了少年的胸腔,本多甚至感觉到了那里尖利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的年轻人,他却从未试图这样去了解那闭锁着的内心。

对方是红军的一位选手,就像鱼儿鼓动着鳃片似的,这位选手用双肩耸起护肩,发出威吓的吆喝。

少年饭沼沉默不语。两位选手平举着竹剑,相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少年饭沼的面部朝向这边时,在面具铁条那帘子般的暗影和光亮的深处,可以看到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以及发出喊杀声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当他转过身去时,脑后平整系着的手巾和深蓝色的系带下,发根很短的脖颈显得清爽和健壮。

突然,场地上卷起一阵激烈的动荡,就像被卷进波涛中的两叶小舟撞在了一起。当少年饭沼背后那根表示白军的细小布条凭空飘起时,传来了响亮的声响——他击中了对手的面具。

场地里响起了鼓掌声,他战胜了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饭沼摆出蹲姿,从腰间唰地抽出竹剑。他抽剑时的果敢,早已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

本多对于剑道一无所知,可就连他也看得出少年饭沼所摆架势的端正。无论动作多么激烈,在每一个瞬间,他的形体都宛如粘贴在空间里的深蓝色纸型,纹丝不乱。少年的身体从未因为沉陷在空气的泥土中而失去平衡。看上去,惟独他周围的空气不是热乎乎的黏土,倒像是清澈、自如的碧水。

当少年饭沼从帐篷的阴影所及处向外迈出一步时,他那乌黑发亮的胸铠便映上了蓝天的光亮。

对手退了一步。他那洗褪了色的剑道服与深蓝色的裤裙色彩浓淡不匀,系胸铠的带子在背后斜斜地系成了十字,斜十字交叉的处所,更是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在那里,垂着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

本多正在出神地观看着,他清楚地看出了场上的紧张状态:如果饭沼选手再往前迈一步,就有被击中护手的危险。

在护手和袖口之间露出的前膊,粗壮得已经不像是少年的胳膊,从胳膊的内侧鼓起了白色的肌肉。护手里面的白色皮子,被外侧的蓝色染成了黎明时分天空似的抒情诗般的色彩。

两柄竹剑的剑尖,好似两匹相遇的狗似的相互神经质地嗅闻着。

“杀——!”

对手威风凛凛地高声喊道。

“杀!杀!杀!”

少年饭沼也发出了嘹亮的冲杀声。

对手冲着饭沼的胸铠刺来,饭沼竖起竹剑从右方挡住,场内猛地响起爆竹般的声响。接着,双方白刃相交,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裁判把他们扯了开来。

当裁判宣布“开始!”时,少年饭沼便攻上前去,犹如汹涌的蓝色波浪,不给对手以喘息之机,接连不断地向对方头部的面具攻去。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规范而准确,锐利而果敢,是一组紧凑而又连续的招数。对方从左右两面抵挡住了第一次和第二次进攻,但在第三次由正面对准头部面具进行的攻击中,却因为自己闯到了刀口上而被饭沼击中。

正、副裁判同时举起了三角形小白旗。

饭沼选手击败了第二个对手,场内响起一片鼓掌和赞叹之声。

“他这是气势上被压倒,又被迫杀而击中的。”本多邻座的剑道教士装腔作势地说着,“红方选手只盯着白方选手的剑尖看,那可不行。不能盯着对方的剑尖看,否则心里就会发慌的。”

尽管对剑道一窍不通,本多却清楚地知道,在少年饭沼的内心里,有一根放出青紫色光彩的弹簧。它使少年的魂魄跳跃得分毫不差,并且把这种分毫不差的跳跃映现在少年的形体上,却又不由分说地让对手的内心产生瞬间的空白。

或许,如同真空吸进空气才得以充实一样,是对手的这些空隙本身把饭沼的剑吸附过来的吧。而饭沼的剑则只是被摆出一付正确的架势,犹如走进没有上锁的、敞开着的房门一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对手的空隙之中。

第三个对手好似婴儿表示不愿意时那样左右扭动着身子,慢慢逼上前来。

他那系在面具里的手巾显得有些凌乱,没有在额头上现出一条端端正正的白线,手巾的一端落在了右边的眉毛附近。他稍稍弓起背部,像是一只奇特的疯鸟。

可这却是一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是一个在出剑和收剑上都很有功底的赛场老手。如同鸟儿冷不丁啄食了饵料后又迅疾逃开去似的,他从远处猛地刺击饭沼的护手,每每得逞后随即远远逃开,发出胜利的欢呼。而且,为了防御,无论多么丑陋的姿势他都照用不误。

面对这样的对手,饭沼那挺起胸膛在水面上滑翔一般的典雅风度就显得脆弱和危险了。这一次,他那美丽和端正的架势看来难逃一败。

对手总是在一步加一剑的距离上脱离接触。他企图把自己的丑态和焦躁情绪传染给对方。

本多早已忘了暑热,也忘了很少离嘴的香烟。他注意到,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一点也未增加。

“哎呀!”

他刚要伸直胳膊扯平白色桌布上堆拥而起的皱折,邻座的宫司忽然喊出了声,只见裁判正在交叉挥动着小旗。

“好剑呀!刚才差一点被刺中胸部。”宫司说道。

少年饭沼在苦苦思索着如何逼近动辄就退到远处去的对手。只要他往前迈出一步,对手也会相应退后一步,防守得非常严密,好像周身裹满了狡猾的海藻。

“杀——!”

饭沼猛地冲杀过去。对方立即冷笑着进行防御,两人的剑锋随即相交在了一起,彼此相持不下。

两柄竹剑几乎直立着搅在了一起,如同停泊着的船只上的桅杆在微微摇晃。胸铠就像船体一般闪现出光泽,好似敌对双方正奋力共同支撑起一片绝望的蓝天。急迫的呼吸、流淌着的汗水、紧绷着的肌肉、被对峙着的力量熬干了水分的急于取胜的焦躁情绪……这些都充溢在两个人所形成的这一组均衡的图形之中。

就在裁判为打开这僵局而要喊出“停止”时,少年饭沼借助对方压过来的微小推力,飞身闪到一旁,用竹剑平砍在对方的胸铠上,发出了酣畅的击打声。

两位裁判举起了小白旗,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本多这才点上了香烟。可是,面对那支在桌布上的阳光中泛着微弱火色,也不知是否点着了的香烟,本多又立即失去了兴致。

少年饭沼脚下的泥土上,散布着血滴一般黑色的汗水斑点。他由蹲姿立起时,从他那沾上尘土的蓝色裤裙的裙裾下,苍白的阿基里斯腱好像冲天飞起似的猛地凛然伸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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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章

饭沼三段选手战胜了五个人,第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五场比赛全部结束后,白军为获胜方,饭沼则被授予个人优胜奖的银杯。上前接受奖杯时,他脸上的汗水早已擦拭干净,红扑扑的脸颊上隐约现出胜利者那恬适的谦虚。像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本多在自己的身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本多很想同这个少年谈谈他的父亲,却被催促着带往另一间大殿去吃午饭,因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吃午饭时,宫司对他说道:“您不上山去看一看吗?”

本多从大厅里望着照射在庭院里的强烈阳光,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宫司再次强调说:

“当然喽,一般人是不准进山的,平素只允许那些非常虔诚的老资格敬神者进山。那可是很森严的哟。据说,在山顶膜拜过的人,会感受到一种神秘,觉得恍若被电打雷击了似的。”

本多再次看了看照耀着庭院草坪的夏日阳光,想像着如此明亮的神秘,不禁怦然心动。

他所能接受的神秘,首先必须是光明正大的。假如真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明晰的神秘,他或许会转而信奉它。如果神秘仅仅是一个奇迹性的例外,只是一种现象,那么,它也就无异于隐藏在微明之中。倘若神秘果真能够存在于毫不留情的日光之下,这个神秘就一定属于一个严谨的法则,也就是说,属于本多的那个世界。

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在一名祢宜的引导下,本多往参道那绿荫遮掩的缓坡上走去。五六分钟后,便来到了摄社的狭井神社。正确地说,是叫狭井坐大神荒魂神社。依照惯例,要先在这里进行参拜,接受祓楔之后才能登山。

一座用朴素的柏树皮葺就屋顶的拜殿掩映在杉树丛中,使人觉得这的确是一所慰藉荒魂的神社。屋脊后有几株细高、挺拔的红松,让人们联想起古代那些挂着红鞘长刀的轻捷的武士。

接受祓楔之后,祢宜把本多交给了一位待人殷勤、脚穿胶底鞋的50岁上下的向导。来到山口时,本多第一次看到一枝低矮的野百合花。

“这就是明天的三枝祭要用的那种百合花吧?”

“是的。只在这座神山上是怎么也采不够三千枝的,所以,已经从附近摄社的采集来了,眼下正养在正殿里,要让今天参加奉纳比赛的学生们把百合花运送到奈良去。”

向导这么答道,同时提醒本多,昨天下了场雨,黏土质的险峻山道上还很滑溜,要注意自己的脚下。向导一边说着,一边领头往山上爬去。

三轮山方圆大约四里,包括西边大神神社背后的大宫谷在内的禁区范围内,散布着99条峡谷。爬了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右边栅栏里的禁区。禁区内的红松树下杂草茂密,在晌午阳光的照耀下,红松的树干闪现出玛瑙般的色泽。

或许是心理作用,远远望去,禁区里的树木、羊齿草、低矮的竹丛、以及密密地编织进这一切之中的阳光,竟显得那样尊贵、洁净。一株杉树的根部被翻出了一堆新鲜的泥土,据向导说,这是野猪刚刚拱出来的。从这堆色泽新鲜的泥土上,本多联想起和中作为异部族化身而出现的远古时代的野猪。

不过,从感情上来说,要把自己正脚踏着的这座神山本身,理解为神或神的御座,就不那么容易了。本多惊讶那位50岁上下的向导的脚步竟是如此轻捷。他紧随在向导身后,连汗水都顾不上擦拭一下。晌午时分,他们来到溪流旁的一条林中小道,道旁的树荫遮掩住了愈加炎热的阳光,本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避开了日头,可道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山上有很多杨桐树,嫩小的杨桐树的树叶比街里的要宽大得多。在这满山的杨桐树墨绿色树叶间,处处可见白色的花苞。越往上游去,小溪的水流也就越发湍急。他们来到了三光瀑布,供沐浴、净身的人使用的简陋小屋把瀑布遮去了一半。向导介绍说,瀑布这一带的树林格外苍翠、浓郁。可这里的林子里到处都溢满了阳光,站在这里,恍若置身于阳光编织成的筐篮之中。

其实,通往山顶的道路,从这里开始才算是险峻、难行。他们借助岩石和松树的根茎在没有道路的裸崖上攀行着,刚刚遇上稍微平坦一些的小径,紧接着的又是被晌午的太阳晒得晃眼的崖头。本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觉得,只有沉浸在这种苦行之中,才能很快感受到挨近了的神秘。这,就是法则。

眼前的峡谷内,静寂地肃立着一片直径为一丈多的红松和黑松。远远望去,有的松树已经开始枯槁,树上缠绕着爬山虎和蔓草,树叶全都变成了砖土色。山崖的半中腰有一株杉树,拜山的信徒们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神性,就在那里圈起,并献上贡品。那株杉树树干的一侧长满了青苔,现出青铜般的色调。越是接近神山的山顶,那里的一草一木也就越是好像被赋予了神性,自然而然地化身为神灵。

比如当微风拂来时,从柯树高高的树冠上,会突然飘落下淡黄色的小花。每当这种时候,在不见人踪的深山老林里的枝叶间飘舞着的这些花儿,好像忽然间带了电似的附上了神性。

“就要到了,那里就是山顶。冲津磐座和高宫神社就在那上面。”

向导气息不乱地说道。

冲津磐座突然出现在眼前崖头的小径上。

一群巨石端坐在拦起的稻草绳内。它们奇形怪状、神态不一,如同遇难巨轮的残骸,有的身子尖尖,有的则裂了开来。从太古时代起,这群巨石就违反常规,决不顺从世间万物的秩序,以这种可怕、纯洁的混乱姿势横卧竖立在这里。

在这里,有些石头相互扭成一团,厮打着倒下、崩裂,有些石头的斜面则非常平坦,宽舒地躺卧在那里。与其说这一切就是神灵的御座,不如说是激战后的战场,甚或是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后的残留景象。这里的一切使得人们在沉思:神灵一度坐过之后,地上的事物就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吗?

阳光残酷地照射着石头表面那疥癣似的苔衣。来到峰顶以后,风儿才有了一点生气,把周围的森林吹拂得喧闹不已。

高宫神社就在磐座上面,海拔标高为467公尺。这座小祠以它的简朴和谦恭,劝慰着磐座那令人畏惧的粗野。合掌式屋顶上横卧着的显出它那小小的锐角,掩映在青松林间,像是用力结在头上的手巾。

参拜过后,本多拭去汗水,征得向导同意后点上了在林区被严禁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本多为自己一鼓作气爬了这么久的山路而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解开了本多内心里的束缚,明晰、清澈的神性融于周围的松涛声中。本多置身在这种神性的氛围里,觉得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时似乎都可以相信了。

也许是因为地形和高度有相似之处的缘故,本多忽然想起了19年前的夏天,在终南别墅的后山爬山时的情景。当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隙看到长谷寺的大佛时,他们立即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当时,清显和自己都在内心里暗自嘲笑他们。但是,如果今天再度看到这种情景,自己是决不会嘲笑他们的。

在山顶劲风呜呜作响的间隙,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耳边响起了牛虻飞过时发出的振羽声。杉树树梢如同许多长矛的矛尖直刺明亮的天空。漂浮、流动着的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浓淡不匀的樱树树冠上的团团翠绿……不知不觉间,本多沉醉在了幸福里。他认为,只有这种幸福,这种把那些不明缘由的淡淡悲哀当作薄荷一样含放在口里的幸福,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下山并不像本多想像的那么轻松。他的脚下滑不唧溜,原想借助附着在树根上的红土,不料却滑溜得越发厉害了。他们来到三光瀑附近的林荫小道时,才发现衬衫早已被汗水浸渍得透湿。

“在这里净净身子吧,会很舒服的。”

“以这种心情在这里洗浴,是对神的不敬哩。”

“不,没关系,被瀑布的水浇了身子,头脑会清醒过来的。这是一种修行,所以请您不要有顾虑。”

走进小屋后,本多看见墙壁的钉子上挂着两三件剑道服,已经有人在洗浴了。

“大概是参加比赛的学生吧,他们还要去送百合花,可能让他们在这里净了身子后再去送花。”

本多脱去衣服,穿着一条裤衩走出通往瀑布的那扇屋门。

高高的瀑布口处草木茂盛,拦起一圈避邪的草绳,上面系着的白纸片飘动在沙沙作响的苍翠丛中。从那里朝下望去,是一个被色调郁暗的岩石护卫着的岩洞,不动明王的小祠就在那个岩洞里。瀑布的飞沫打湿了羊齿草、紫金牛和杨桐树,使它们都蒙上了些许暗淡,只有细长的瀑布泛出一道白光。瀑布泻落在岩石上的回声,听上去竟有些凄凉。

瀑布下有三个穿着裤衩的年轻人正在洗浴,他们相互靠在一起。瀑布的水流在他们的肩头和头顶进裂开来,往四下溅去。在瀑布的轰响声中,还夹杂着水流鞭笞在富有弹性的年轻肌体上的音响。本多走上前去,透过飞沫溅起的水帘,他看到被水流击打得发红的肩部肌肉是那样的润泽。

一看到本多走过来,他们中的一人轻轻捅了一下伙伴,一起离开瀑布,恭敬地向本多鞠躬致意,要把瀑布下的地方让给他。

本多立即从中认出了饭沼选手的面孔,接受了他们的美意,往瀑布下走去。于是,他的肩头和胸部马上感受到了水流那恍如棍棒击打一般的力量,便赶紧跳了出来。

饭沼快活地笑着走了回来。他让本多站在一边,大概是想把接受瀑布水流冲击的方法告诉本多。他高高举起双手,飞身纵人瀑布的正下方。像是高举着飞沫四溅的水流那沉重的花篮似的,他张开手指承受着水流,冲着本多这边笑了笑。

本多学着他的样子走近瀑布,不经意地扫了少年左边的肋腹一眼。在左边乳头外侧平常被上臂遮住的地方,他清晰地看到了三颗集聚在一起的小黑痣。

本多战栗起来,向正在水中嬉笑着的少年那张生气勃勃的面孔望去。被水流冲击得皱起了的眉头下,颦颦眨巴着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这边。

本多想起了清显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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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这一夜,本多下榻在奈良饭店,周围一片静寂,只有猿泽池的蛙鸣从窗外传来。本多心事重重,根本不去翻阅堆放在桌上的诉讼文件,在思虑中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他想起今天傍晚时分,当自己乘汽车离开大神神社时,在被满天晚霞映照着的稻田旁,遇见了送花的拉车。车上用稻草绳拦着的野百合花堆积如山,这些野百合花像是被山里的曙光给染红了一般泛出淡淡的浅红。祢宜身着白衣,手捧垂着白纸条的玉串走在车子前方。一个学生在前面拉着车子,还有两个学生在车后推,他们的学生帽上都缠着一条卷起的白手巾。拉车的饭沼少年发现了汽车里的本多,立即停下脚步,向他脱帽鞠躬,另外两个学生也这样向他致意。

自从在瀑布下发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秘密以后,本多的内心就失去了平衡,就连对神社里的种种款待也心不在焉。当他在稻田旁那洒满夕阳的道路上再度见到百合花旁的那位缠着白毛巾的年轻人时,他的心神恍惚到了极点。汽车疾驶而过,把年轻人罩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虽然他的脸形和肌肤的颜色都不同于清显,可本多依然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存在形式本身就是清显其人。

……本多只身一人呆在饭店的房间里。他发现从今天起,自己生活过来的世界就要彻底改变面貌,这使得他深感不安,随即离开房间来到食堂。恍若做梦似的吃着送过来的份饭。回到房间后,只见在台灯的微光中,床边叠放着的床单那三角形的折口处泛出白色的光泽,宛若折起的白色书页。

为了不让神秘挨近自己,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光。可这也无济于事,既然本多生活着的世界能够容纳这样的奇迹,那么,今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哩。

而且,他清楚看到的这个不可思议的转生,从发现的那一瞬间起,就成了对谁也不能说出的秘密。假如说了出去,恐怕别人只会认为他发了疯,私下议论他没有资格担任审判官。

然而,神秘却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正如清显在18年前说过“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那句话一样,本多果真在瀑布下遇见了这个年轻人,这个在与清显相同的部位上有着三粒黑痣标记的年轻人。更让本多深思的是,清显死后,自己在月修寺住持尼的劝告下,曾读过的种种佛书中的那些有关“四有轮转”的论述。按照这种说法,从清显死去的时候算起,今年18周岁的饭沼少年正好和清显转生的年龄一致。

“四有轮转”中的所谓“四有”,指的是“中有”、“生有”、“本有”和“死有”,这“四有”被称之为“有情轮回转生”的一个周期。在两次生命之间,有一个短暂的因果报应,叫作“中有”。它的期限短则七天,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在此期间它要投胎再生。本多虽然不知道饭沼少年的生日,但从早春清显死去的那一天算起,则应当在其后的第七天至第四十九天之间。

据佛典上说,“中有”不仅具有灵魂,而且还附有的肉体,就像五六岁幼儿的形体一样。它极其轻捷,耳聪目明,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也可以透过任何壁障看到一切,还能够立即飞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人类和畜牲都无法看见这些“中有”,只有开了天眼通的非常纯洁的人,才能够看到在空中盘旋着的这些幼儿身形。

这些透明的幼儿形体敏捷地在空中翻飞,依靠吮食香气来维持生命,因此“中有”又叫作“寻香”。它的原文是,在日语中音读为“健达缚”。

幼儿形体就这样在空中飘荡着,当发现将要成为自己未来父母的男女做爱的情景时,就会心猿意马,难以自禁。如果这个“中有的有情”是个男性的,它就会被将成为自己母亲的那个女子做爱时的艳姿所吸引,并且憎恨未来父亲的丑态。当未来父亲排出的不净之物刚要进入未来母亲的体内时,它却认为那是自己的,因而欣喜若狂,抛弃“中有”的形体,托生于母胎之内。在它托生的那一瞬间,就变成“生有”了……

佛典上就是这么说的。以前,本多只不过把这些当作一个童话来读,可现在却突然想起了这一切。

本多觉得,神秘这个东西与“中有”的作法倒是极其相似,根本不管你的意思如何,蛮横无理地忽然闯过来,就赖着再也不走了。这真是个危险的礼物,如同一个变化多端的美丽的球,被从外部踢进了冷峻、严谨的法律秩序和理性建筑物的正中。而且,这只球上的色彩变化也是令人尊重的法则,只是这个法则与我们理性的法则全然不同而已,因此,这只球也就必须从人们的眼中隐去。

不管本多承认与否,神秘已经在他的内心捺下了深深的印记,而且再也无法逃脱。假如有什么逃脱的方法,那也不是逃脱,而是寻觅能够和自己共同守护这个秘密的人。饭沼少年就是其中一人,另一人则是少年的父亲。可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个秘密。或许可以认为,理应看过清显裸身的饭沼茂之,是知道儿子身上的相似之处的。即使饭沼知道了这一切,也可能对儿子隐而不谈。怎样才能从这对父子那里问个明白呢?或许,询问这件事的本身不就是个愚蠢的行为吗?即便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个秘密,也未必愿意公开这一切。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秘密也许就将永远沉重地压在本多一个人的心头了。

时至今日,本多才强烈地意识到残留在自己青春时代的清显那生命之羽的猛烈搏击。本多从未打算要像别人那样度过自己的人生,可清显那迅疾、美丽的人生,却宛如开放出淡紫色花瓣的寄生兰,在本多的人生之树最为重要的那几年间扎下了根,而且代表着本多的人生,让他也孕育出原本不可能开放的花苞。难道这样的事又要发生?这个转生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在为诸多问题感到困惑的同时,本多内心里却也渗出了泉水般的欢悦——清显复活了!那株在生长中被忽然伐去了的小树,从茬口处重又萌发了嫩绿的芽苞。18年前,这两位好朋友都还很年轻,可现在本多的青春早已逝去,而他的朋友却依然风华正茂。

饭沼少年身上缺少清显的那种俊秀,却有着清显所不具备的阳刚之美。虽说仅靠表面的一些观察还远不能了解更多的东西,但本多还是看出,饭沼没有清显的那股傲气,倒是有一种清显所缺乏的朴素和刚毅。这两人如同光和影似的迥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这种特性,使他们成为青春的化身,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是相同的。

本多忆起曾与清显一起度过的时光,情感中掺混进了眷恋和悲哀,以及意外的希望。这种心灵的颤动传递到了手掌,使得本多认为,即使彻底抛弃掉多年来一直被自己的理性束缚着的坚信,他也在所不惜。

尽管如此,在奈良这块与清显有着因缘的地方,能够遇上这个转生的奇迹,又是何等的奇缘啊!

“等到天亮后,不先去率川神社了,而是乘车去带解,赶早拜访尼姑庵里的聪子,向她表示清显去世后久疏问候的歉意,然后赶紧把这个转生的喜讯告诉聪子。尽管她不会相信这一切,可这却是自己的义务。以前的那位住持尼薨去后,聪子身为现任住持尼,名字也渐渐地为人们所知道。这一回,在她那略微现出衰老兆头的姣美的面庞上,会显现出怎样真实、强烈的喜悦呀!”

一时间,这种想法使得本多感受到了年轻时的冲动,可他的内心随即又产生出坚硬的相反看法,用力摁住了潜藏在这种冲动里的轻率。

“不!我不该这么做。她抱着坚定的遁世之志,连清显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今天,我又有什么权力去打扰她呢?即便清显数度转生,那也都是被她所见弃的尘世上的事,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尽管这对于自己是个奇迹,可在她所居住的那个世界里,早已不存在任何所谓的奇迹了。自己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干出把两个世界混同起来的蠢事。

“还是不要造访了吧。倘若这次转生的奇迹果真基于佛缘,那么,自己就是不去造访,聪子与转生了的清显邂逅相遇的机会也还是会自然到来的。自己只需等待着这个机会在某处成熟起来就行了。”

本多就这样左思右想,越发难以入眠。枕头和床单被躺得热乎乎的,还是没有希望顺利沉入梦乡。

……窗口渐渐泛起了白色。

室内的灯火恍如一弯残月,映在风格木雕窗框里的玻璃上。在微微泛出浅白的天际下,兴富寺的五重塔已经显现在环绕着猿泽池的森林那边。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三层和刺破拂晓前的黑暗、耸立在晨光中的。五层塔那剪影一般的身影,坐落在晨光熹微的天空的一角。它那三层微妙翘曲而起的檐角,仿佛在叙说着一个多层梦境的体验:刚刚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却又随即沉入到另一个梦境里;刚刚以为摆脱了一个不合理,却马上又陷进其他更加活灵活现的不合理之中。梦境就这样从最上面的那层塔顶,传往塔尖上的和,宛若看不见的轻烟,消融在拂晓的天际。看到这一切后,本多仍然不能证实自己确实已经醒来。因为即便醒了过来,也可能会以和现实几乎完全相同的姿势再次踏入另一个梦境之中。

小鸟开始啁啾、啼啭。本多忽然被一个念头攫住——复苏过来的不只是清显一人。或许,复苏过来的还有本多他自己,从那种精神的冰结之中,从那种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从那被成千上万页文件封闭着的毫无兴趣的痛苦之中,从那将要永远反复说着“自己的青春已经逝去”的唠叨之中……

也许正因为曾被清显的生命蚕食得那样严重,正因为曾与他一起被埋没得那样深,本多的生命才招致了这个与之有着紧密联系的复苏,如同黎明的曙光从一个树梢移往紧挨着的另一个树梢。

这么想着的同时,本多却开始感到一阵奇妙的安逸。终于,有点儿昏迷般的睡意向本多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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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因为忘了请服务员叫起早,他惊愕地睁开睡眼后,便赶紧起床准备出发。当他赶到率川神社时,三枝祭的神事活动早已经开始,场上一片肃静。本多弓身穿过人群,在帐篷下那张为自己准备的空座上悄悄坐了下来。他没来得及打量一下周围,便立即被眼前的祭神场面吸引住了。

率川神社位于市内繁华街区,离奈良火车站并不很远,由三座神殿组成。正中间的是子神姬蹈鞴五十铃嫒命的神殿,父神三轮大神和母神在左右两边守护着。这三座美丽的小神殿围着朱红色的栏杆,一道壁障将它们连接了起来。在壁障的白底上,绘着金碧辉煌的松林图。每座神殿前都铺着三级洁净的石阶,从那里到门扉处,还得踏上十级木质的台阶。神殿屋檐的阴影遮掩住了栏杆的朱红和它的接榫处的金黄,使得檐下拉起的草绳上挂着的白纸条,恍若白净的牙齿一般,从浓浓的暗影中浮现出来。

为了今天的祭祀活动,石阶铺上了崭新的席子,神社前的沙石地上,也扫出了一道道波纹。前面是红漆柱子的曲廊式拜殿,拜殿的左右两旁是神官和演奏雅乐的乐师,参加祭典的人则通过这座神殿来观看祭祀活动。

神官开始修契,用杨桐树枝在与会者低垂着的头上来回摆动,树枝上挂着的三个小铃发出了响声。念完祷文后,大神神社的宫司手捧系着红带的金钥匙走上前去,跪倒在神殿的木阶上。宫司身着白衣,阳光照射着他的背部。站立在他的背部和阴影之间,“噢——、噢——”地高喝了两声。宫司往前走了几步,把钥匙插入扁柏大门的匙孔里,恭恭敬敬地往左右两旁推了开来,殿内的紫黑色神镜闪烁着光亮。这时,乐师们的琴弦发出阵阵开玩笑一般踉踉跄跄的音响。

权宫司在庭院里铺上新席子,与宫司共同抬过乌木案桌,在上面摆放好盖着柏树叶的供品。这以后,三枝祭就渐渐进入最精彩的高潮阶段了。

装满白酒的樽和装满黑酒的缶被装饰得非常艳丽,早已被运来等待祭神了。樽是用白木做的,而缶则是素陶制成的壶,它们都用百合包裹着,根本看不到容器的外形,倒像是一对百合花束立在那里。

绿色的百合花茎密密包裹着酒的容器,它们是用闪着白光的苎麻编织起来的,竟没有漏出一丝间隙。由于花茎被捆扎得很紧,花朵和枝叶与花蕾搅成了一团,显得杂乱无章。有些花蕾绽放开来,蕾苞上印有红绿相间的纹理。就是在开放了的百合花中,花瓣上淡淡的绿色纹脉也渗出了含羞似的微红。一些花蕊被红砖色的花粉所染,花瓣的边缘也翻卷过去了,越发显得凌乱不堪。花瓣透过白色的光亮,凌乱的花儿全都耷拉下了脑袋。

从饭沼少年他们运来的三千枝野百合花中,挑选出最艳丽的装饰了酒樽和酒缶,其余的则插在花瓶里,摆放在神社庭院各处,显现出一种热烈的氛围。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与百合花有关,微风中也溢满了百合花的薰香,百合花的主题在每个角落都执拗地重复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意义都集中到了百合花上。

神官们亲手抬过酒樽和酒缶,在他们的白衣、黑帽、黑色纱缨的反衬下,手捧着的酒樽和酒缶比眉眼略低,上面的花簇却高高地超过了黑帽,颤巍巍地耸立着,色彩艳丽无比。被捧在最高处的那枝百合花蕾苞,像是紧张万分的少年就要昏迷过去时那样,显得苍白无力。

笛声响亮,羯鼓也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置放在略显黑色的石墙下的百合,立即泛起了红晕。

神官蹲下身子,分开百合花的茎叶,用长柄勺舀出水酒。其他几位神官则用捧着的白木酒器上前接过酒去,分别献在三座神殿前。在音乐声中,人们不禁想像起诸神开宴时的热闹景象,甚至从神殿大门的阴影里,也隐约感受到了诸神愈加浓烈的醉意。

不久,四个巫女在拜殿上跳起了杉舞。她们都是漂亮的少女,头戴杉叶圈,黑发上用金色的纸绳系着红白两色饰纸。浅红色的裙子上,套着现出银色稻叶花纹的。净衣的底摆拖曳在地,领口处红白相间,共有六层。

从探出青灰色花蕊、高高耸立着吐蕊怒放的百合花簇的花影中,少女们站立着现出身来,每个人的手上也都握着百合花束。

随着伴奏的乐曲声,少女们从四个殿角上开始相向起舞。高高举起的百合花危险地摇曳着,伴随着少女们的舞姿,花束高雅地耸立着。不一会儿却又被横握在手中,合到一起,随即又被分开。花儿破空划出道道纤柔的白线,却显得那样锋利,恍若刀刃一般。

在锋利地劈砍着劲风的过程中,百合花渐渐偎依到了一起。看上去,尽管乐曲和舞姿都很优美、高雅,可手中的百合花却好像正在遭受残酷的折磨。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本多竟像是渐渐地陶醉了。他还从未看过如此美妙的祭神仪式。

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本多的头脑里一片混沌,眼前的百合花祭与昨天的剑道比赛混搅起来,竹剑变成了百合花束,百合花又变成了白色的剑刃。婆娑起舞的少女们那抹着浓厚白粉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中落下的阴影,与剑道防护面具铁条上那颤抖着的光亮混在了一起……

来宾们敬献玉串过后,神殿大门被再度关上。临近中午时分,祭神仪式才结束。紧接着的,是把撤供的酒饭设在大殿里让祭者分食的宴会。

宫司引来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要把他介绍给本多。在这位中年男子身后,跟随着头戴学生帽的饭沼少年,因此本多猜到此人就是饭沼茂之。由于饭沼蓄着八字胡,本多没能立即认出他来。

“啊,是本多先生吧?真让人怀念呀。离别以来,有19年了吧?听说,犬子阿勋昨天得到了您的关照,啊,这可真是一段奇缘啊。”

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叠名片,从中挑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本多。看着这张名片的边角被磨起的些许折皱和污损,有着洁癖的本多感到很不舒服。

名片上这样印着:

本多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饭沼那与往昔迥然相异的雄辩和豪爽的神态。以前的饭沼可决不是这副模样。可仔细一看,从领窝处露出胸毛的那种不洁感,有着棱角的宽肩膀,以及阴暗、忧郁和有些怯生生的眼神,却又和以前毫无二致,只是言谈举止确实是有了很大变化。

饭沼看着本多名片上的职衔说道:

“我这么说,您可别见怪,您可真是发迹了。其实,我早就听说了您的大名,只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仅凭着过去的那一点交情,就去贸然造访,未免太打搅人了,也就没有造次。啊,看您的脸,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哩。要是公子还活着,您就是他最信赖的朋友了。后来我也听说了,实际上,您怀着诚挚的友谊,无微不致地关照了他哩。是啊,大家都在说,您真够朋友!”

听着这一切,本多觉得自己好像在某种程度上被愚弄了似的。不过,从他毫无顾忌地提及清显的话题来看,似乎还不知道儿子转生的秘密。再进一步大胆地往下想,对方也有可能故意装出一副豪放磊落的模样,却是在先发制人,警告自己不要触及那个秘密。

尽管如此,从饭沼身着饰有家徽的和服与裤裙的模样,以及等候在他身旁的少年阿勋的样子来看,一切都显得过于平凡了。饭沼肌肤上堆积着的岁月的眼屎和世俗的鳞片,正在使那里的一切都逸放出了强烈的“存在的气息”。自昨夜以来,一直追逐着梦境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这时却被认为不过是一夜的梦幻。本多甚至觉得,就连曾见过的阿勋少年肋下的那三粒黑痣,也只是自己的错觉。

尽管今天晚上还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可本多仍然下意识地向饭沼父子问道:

“在关西还要呆多久?”

“准备乘今天的夜车回东京。”

“这真遗憾。”本多稍稍想了一下,果断地说:“怎么样?今晚上车以前,请和令郎一起到舍下吃顿晚饭吧。难得这样的机会,不好好叙谈叙谈吗?”

“哎呀,这真让我受之有愧。让犬子也一同去,真是太给您添麻烦了。”

“你不要客气,就和令尊一道来吧。是和令尊一起乘火车回去吧?”本多直接转向阿勋说道。

“是的。”当着父亲的面,阿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么,承蒙盛情相邀,下午在大阪办完两三件事后,就和犬子一起到府上拜访。”饭沼茂之说道。

“在昨天的比赛中,令郎可真了不起啊。您没能到场,实在太遗憾了。那可真是让人痛快的胜利呀。”本多边打量父子俩的面孔边说着。

这时,只见一位身体消瘦、却很硬朗的老人身着西服,与一位30岁上下的美貌女子往这边走来。

“这是鬼头中将和他的女儿。”饭沼对本多耳语道。

“就是那位爱作和歌的鬼头中将吗?”

“对,对,就是他。”

饭沼全身紧张起来,连低低的话语都好像带有警示的声调。

鬼头谦辅是一位退役陆军中将,却作为而广为人知。他所作的和歌集《碧落集》颇受好评,被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再现了的和歌风格。在别人的推荐下,本多也曾浏览过他的这部和歌集。作品中古雅和简洁的美,真让人想不到竟是出自于当代军人之手。本多甚至还能自然地背诵出其中的两三首和歌。

饭沼对中将极其殷勤地寒暄了一番,又回过头来把本多引见给中将:

“这位是大阪高级法院的审判官本多繁邦先生。”

倘若以过去的关系为基础作私人性质的介绍倒也罢了,可饭沼为了抬高自己,突然作了突出职衔的介绍。这一来,本多便不得不摆出一副与自己的职衔相适应的威严。

看上去,因为中将长期生活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军队里,所以非常了解这其中的奥妙,只是皱了皱刻在眼角的笑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极其自然地说道:

“我叫鬼头。”

“我很早就拜读过您的大作《碧落集》。”

“那可真让我汗颜。”

老人没有拘泥于自己的权势,倒是首先让人们感受到了老军人所特有的亲切。他所从事的,是年轻时就应当赴死的职业,可他却侥幸活了下来。他的这种无牵无挂的开朗性格,像是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泛在窗纸上的光亮,陈旧、然而却是用上好木料制成的窗上那丝毫没有变形的窗棂之间的窗纸上的光亮,而在那窗纸外,还有着几处残雪。他,就是这样一位健壮、耿直的老人。

就在他俩三言两语地说着话时,从一旁传来了中将那位美貌女儿对阿勋的说话声:

“听说您昨天击败5个对手,获得了个人优胜,是吗?祝贺您。”

本多朝那边稍稍瞥了一眼,于是中将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叫槙子。”

稹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本多觉得,自己正盼着那头仰翘起来,从而露出脸庞的那一瞬间。在近处看,那张淡妆的白皙面庞上,如同细微的纸纹一样,已经现出了岁月的皱纹。不知为什么,在她那端庄的面部,有些许淡淡的哀愁。紧紧抿合着的嘴角处,浮现出一种似冷笑,又像似绝望的表情。可在她的眼中,却又溢满了温存地期待着对方的那种润泽。

就在与中将父女谈论三枝祭的优美时,身穿白衣和黄色裤裙的祢宜走近前来,开始催促站在各处聊天的客人入席。

中将父女又遇上其他熟人,一起先走了,很快就与本多他们被人群隔了开来。

“这么漂亮的女儿,还没出嫁吗?”本多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离婚后又回娘家的,已经三十二三岁了。竟有人舍得休弃这样的美女哩。”

像是在摩擦着蓄有八字胡的口唇似的,饭沼用含混的语调答道。

在客殿大门口的,人群拥挤不堪,有些人在争先恐后,也有些人在相互谦让。随着人流刚一走进去,本多就从人们的肩缝中,看到了摆放在宴席白色台布上面的一簇簇百合花。

不知何时,本多和饭沼也走散了。本多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肯定已经转生了的清显,就混在这个人群之中。然而,在初夏那白日的阳光下,这又是一个多么离奇古怪的空想呀。过于明亮的神秘,此时却蒙住了人们的眼睛。

就像大海和天空在水平线上融合在一起那样,梦幻和现实也有可能正在遥远的地方相互融合。可在这里,至少在本多本人的周围,人们却都置身于法律之下,受着法律的保护。而本多,则是这个世上现行法律秩序的保护者。现行法如同沉重的铁锅盖,扣压在现世的大杂烩之上。

“有吃东西的人……消化的人……排泄的人……生殖的人……爱着的和恨着的人。”本多在想着。

他们都是法院统治下的人,是一群只要稍有差错,就随时可能成为被告的人,也是惟一作为物种而具有现世性的人。只要他们要打喷嚏,要发笑,要晃荡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就毫无例外地都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也就不可能存在着他们所畏惧的神秘,即便在他们中间隐藏着一个清显转生的人物。

本多被请到上席就了座。在他的眼前,排列着盒装食品、酒水和小碟。每隔一定距离,就摆着一瓶插放着百合花的花瓶。由于和槙子坐在了同一侧,只能偶尔瞥一眼她那美丽的侧脸和披散着的头发。

初夏的阳光稀疏地洒在庭院里。人间的宴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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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下午回到家后,本多让妻子为客人准备晚饭,自己去睡了一会儿午觉。在梦境中,本多很快就见到了清显。正当他为这次邂逅而高兴,刚要和他说话时,却又醒了过来。不过在内心里,本多却丝毫没有为这个梦境所打动。那不过是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思考着的事残留在疲倦的头脑里,化成了这样的图像而已。

6点钟时,饭沼父子来了。他们还带来了旅行皮包,像是要从这里直接去火车站。

落座后,本多和饭沼都不愿触及往昔的话题,就谈起了最近的政治和社会情况。不过,饭沼顾及本多的职业,并没有过多地表示出愤世嫉俗。少年阿勋在一旁正襟危坐,把拳头放在膝上,静听着他们的谈话。

在昨天的剑道比赛中,透过防护面具闪烁着光亮的那双眼睛,今天依然发出清澄、锐利的光芒,在这样的家常便饭之间,显得很不和谐。人们会觉得,这是一双时常怒睁着的眼睛。在这样的场合下,仅仅被它嗔目而视,就会令人感到不同寻常。

在与饭沼谈话的过程中,本多一直为这双眼睛而心神不定,他想告诉少年:“在进行这样的谈话时,没有必要如此大睁着眼睛。”这双眼睛与日常生活中微妙的变化没有丝毫关连,不知不觉间发出了清澈的光亮,却让人觉得仿佛是在责备着自己。

对于共同的回忆,人们能够亢奋地谈上一个小时。可那并不是谈话,而是原本孤立着的怀旧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泄的对象,然后开始那久已郁闷在心中的独白而已。在各自的独白过程中,人们会突然发现,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像是被隔阻在了没有桥梁的断崖两岸。

于是,当他们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时,就再次让话题回到往昔。本多忽然想起,饭沼曾在右翼团体的报纸上发表过的署名文章《松枝侯爵之不忠不孝》,他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啊,是说那篇文章吗?对于我来说,把矛头对着有恩于我的侯爵,我也曾犹豫过,可还是抱着以死相谏的决心发表了那篇文章,那是出于一片报国的忠心。”

这个流畅至极、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复,当然不能使本多感到满意。于是本多告诉他,读了那篇文章后,清显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很怀念他。

饭沼那张多少有些醉意的脸上,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感动神情,使得对方不知如何是好。他微妙地颤动着八字胡,说道:

“是吗?公子是那么说的吗?到底还是理解了我的心情呀。我写那篇文章的动机,怎么说才好呢?当时我想,即便开罪于侯爵,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公子没有任何罪过。之所以这么做,是担心如果放任不管,公子的消息就将流传到社会上去,可能会给公子招致意想不到的灾祸。因而我揣度,假如采取主动,抢先揭发侯爵的不忠,就能够避免连累公子。如果侯爵真的还有父子之情,那么,为了亲生儿子而承担一些污名,或许还是他所希望的吧。可这件事最终还是惹得侯爵动了怒。对此,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公子却理解了这些良苦用心,这真是太难得了,我简直太高兴了。

“……本多君,请您听着,让我借着酒劲说出来。当听到公子故去的消息后,我一点也不夸张,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想,至少要去通宵守灵,就去了公馆,却吃了闭门羹。看来大门口接到了指示,我去参加告别仪式时,也被赶了出来,连在灵前烧枝香都没能如愿。

“虽说是自作自受,可这毕竟是我终身的憾事。时至今日,我还不时对贱内发发牢骚哩。每当我想到公子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才20岁就故去了时……”

饭沼从怀里掏出手巾,擦拭着溢出的泪水。

本多的妻子过来斟酒,这时却也无话可说。少年阿勋大概也

在明亮的灯光下,本多隔着狼藉的杯盘,在一定的距离外注视着亢奋的饭沼。饭沼的这种真情,看来容不得半点怀疑。如果这是真的,而且这悲哀里没有一点杂质的话,就说明他并不知道清显的转生。假如他知道了转生的秘密,他的悲哀之中则一定会混进了某种更为不纯的、暖昧的、不确切的杂质。

想到这里,本多不由得反观自己的内心:眼前饭沼的这种悲叹,之所以没有引出自己的一颗泪珠,一是因为长年所从事的理智的职业而受到的锻炼,同时也是因为萌生了清显转生的希望。他感觉到,一旦被暗示了某人转生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上最为沉痛的悲哀,也会立即失去它的真实和生动,如同枯叶一般飘落而下,就像当你看到悲哀使人们那典雅的气质受到本质性损害时,引起你的担忧一样。仔细想来,这竟比死亡还要可怕。

饭沼擦去泪水,忽然转向阿勋吩咐道:刚才忘了打电报,赶快去打。这是为了让塾里的学生们明天早晨到东京车站来接车。梨枝打算让女佣代发电报,可本多明白饭沼想支开儿子的心情,就随手为少年阿勋画了一张夜间营业的一家最近的邮局地图。

阿勋出去了,本多的妻子也去了厨房。本多在想,现在正是向饭沼打听清楚的好机会,可他不知道怎样问才会显得更自然一些。正在心神不定的时候,饭沼开口这样说道:

“对公子的教育,我是彻底失败了。可是,我要尽最大努力来教育好自己的儿子。我认为,我所施行的,是最理想的教育,可还是觉得不够满意。看到正在成长的儿子,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公子的长处,真是不可思议呀。过去,对公子我是那样感到棘手。”

“您的儿子可真了不起啊,单说他的体质,松枝清显就不能与之相比。”

“本多先生,您太过奖了。”

“首先,阿勋君把身体锻炼得这么结实,这一点就与松枝不同。松枝可是个从不锻炼身体的家伙。”本多这么说着,自然地把对手引向谜团的关键。同时,他在内心里也在为自己的这个企图而颤栗不已。“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死于肺炎,就是因为只有漂亮的外表,而没有健康的身体。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您就侍候他,关于他的身体,您一定知道得非常详细……”

“哪里,哪里,”饭沼慌忙摆了摆手,“我一次也没给公子擦过澡。”

“为什么?”

这时,这位私塾塾长那平庸的脸上,泛起了难以形容的羞怯,血流涌上了浅黑的面颊。

“公子的身体……我,晃眼,一次也没正眼瞧过。”

阿勋打完电报回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出发的时间。本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同阿勋交谈过,就用尚未习惯与年轻人交谈的那种职业性的生硬口气问道:

“现在你正读着什么书?”

“是。”不时整理一下书包的阿勋,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对本多说:

“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三遍了,是上个月在朋友的推荐下买来的。我从没读过这样激动人心的书,先生,您读了吗?”

那本书装帧简朴,封面上用隶书体印着“神风连史话 山尾纲纪著”。与其说这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本小册子。本多翻弄着这本书,无论作者的姓名,还是印在卷末的出版社,他都不熟悉。当他正要把手中的书递过去时,却被少年那满是被竹剑磨出茧子的健壮的手给推了回来。

“方便的话,请您一定读读,这是本非常好的书,读完后还给我就行了。”

倘若已去厕所的饭沼还在这里,对儿子这种强加于人的态度是一定会加以责备的。本多非常清楚,热心推荐此书的少年双目闪烁着光亮,要把心爱的书借给他,是因为少年相信,这是自己为报答本多的深厚情意而能够办到的惟一的事情。于是本多接受少年的推荐,收下了那本书,并且致谢道:

“借了你那么珍惜的书,真是不过意呀。”

“没什么,如果先生能读读这本书,我会很高兴的。而且,先生也一定会受到感动的。”

从阿勋充满力度的语调中,本多瞥见了在这种年龄上所特有的显而易见的精神世界——分辨不清自己和别人所受感动的质的区别,恰如纹理粗疏的藏青地碎白花布一样,到处连接着形状相同的碎白道花纹。这让本多产生了羡慕之情。

即便在客人回去以后,梨枝也不对当天的客人评头论足,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那决不轻信任何事物、如同食草动物一般慵懒和稳健的个性。可就是这样的梨枝,也会在两三个月以后,不经意地指出某天来客的缺点,让本多大吃一惊。

本多很爱梨枝,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法对她诉说自己的那些空想和梦幻。当然,梨枝也会高兴地听他说,但本多很明白,即便她没在应付自己,也是不会信以为真的。

决不对妻子谈论自己的工作,这已成了本多的习惯。这种习惯,使得本多把自己那算不得丰富的想像力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不困难地与工作上的机密一起藏在了内心里。本多决定,要把自昨夜以来一直迷乱着自己的那件事,与清显的梦中日记一道放进抽屉的深处。

夜深了。本多走进书斋,面对着天亮前必须要处理完的文件,义务感却从那用难以辨读的文字拟就的案卷纸面上,变为压力弹跳了出来。本多再也工作不下去了。

本多无聊地拿起阿勋留下的小册子,毫无兴致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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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er">神风连史话</h3>

明治六年夏日的一天,在熊本城南二里外新开村的大神宫里,聚集着四位壮士,他们正随着神官的养子太田黑伴雄拜神。

新开皇大神宫是伊势大神宫的分祠,在这里又被称之为伊势新开。这座茅草茸就屋顶的简朴神社,兀立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的树丛中,深受全县民众的尊崇。

参拜很快就结束了,四人把太田黑一人留在前殿,全都退到了太田黑家的客厅里。因为太田黑还要进行秘密的祈请。

这四人是:面色冷峻的壮年加屋霁坚,年逾花甲的上野坚吾,同为五十多岁的斋藤求三郎和爱敬正元。加屋留着全发,他们的肋下全都放着佩刀。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祈请的结果,四人连汗也顾不上擦,彼此间各不相望,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那里。

蝉的鸣叫声,把烈日蒸腾的空气精心缝制成了厚厚的棉布纳衣。卧龙松浓密地遮掩住了客厅前院的水池。廊檐下没有一丝微风,可池边的菖蒲叶,却都在微微摆动,不管它们或剑一般直立,或蜷缩成一团。满是细小花苞的百日红那白色的枝条,竟搅得满池水影斑驳。

绿色葱茏,就连胡枝子的叶片,也被染上了厚重的绿色。黄色的蝴蝶在飞舞。庭院边缘的那片并不很高的杉树林间,碧空如洗,却又粲然、静寂。

加屋用锐利的目光向神殿那边望去。对这次祈请,他抱着与众不同的期待。

大神宫的前殿,中央悬挂着细川忠利侯爵的白鞘宝刀横匾,左边是画着龙的匾额,右边悬着的匾额则是细川宣纪侯爵的雌雄白鸡图。此外,还有黄檗雪机手书的“万治三年大神宫”的题词。为了诸侯亲自参拜或派人代为参拜,房间靠墙处还设有供陈设装饰品用的高台。

太田黑伴雄身着净衣,跪拜在神前。他的脖颈细小、瘦弱,面色苍白,如同病人一般。这是因为每当向神祈愿之前,都要避谷断食七至十天,五十至百日之内,不近烟火之物。

这种请示神意的祈请,深受三年前故去的本家先师的重视,他甚至著有《祈请考》一书,这也可以说是先师遗训的精髓。

樱园的国学远比笃胤的“幽显一贯”论更为彻底。他提出“神事本也,现事末也”,还主张“治世政人者,以神事为本,现事为末,合本末为一,治世政人时则天下不足而治”,把秘意的根本归于占卜神意的祈请。

在《祈请考》一书的序文中,樱园写道:“祈请为神道最奇灵之神事,欲寻其源,乃共于九天之原野示此奇术,后传至今世”。

须佐之男命为证明自己心明如镜,通过祈请生下了众皇子,其中就有迩迩艺命的父神天之忍穗耳命,这尊神又开创了天壤无际的皇族,所以祈请是神事的根本之所在。虽然通过这种神事可以请示神命或得以体察神意,但从中世以来却中断了,樱园想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上使它得以复活、再生。

祈请就是这种“尊贵至极、灵验至极的神道”,皇国则是灵言相佑的繁荣国度。也就是说,灵言的妙用,使得皇国明显得到了天神地祗的庇佑。由此可见,“祈请之神事亦为灵言之道”。

当某人引用熊本地方的——宋学的治国平天下理论,对祈请的神秘不屑一顾时,樱园这样说道:

“当今世上,治人者为凡人,被人治者亦为凡人。凡人欲治凡人者,有如汪洋之上,无舟欲救溺水之人。惟有祈请为浮宝,即拯救溺水者所必须之舟船也。”

樱园是一位博学的人,以、的国学为其根本,汉学领域饱读经、子、百家,佛典方面则熟知大乘、小乘,甚至对于也有所涉猎。樱园曾立志对内昭皇道,对外扬国威。可当来航时,当政者束手无策,却要把攘夷论转为工具。樱园对当政者的这些权术深感厌恶,后来遁于世外,潜心研究幽玄之学。

他祈求神世复古,不满足于真渊、宣长等人对古典的解释,决心依据古典来阐明古神道,匡正世人心,使这个世界恢复为清明神世,以得天佑。也就是说,要实行古道,实践复古。他甚至还谈到了“希腊的苏格拉底”,表示赞赏这样的说法:道原本为无道之国所倡导,皇国虽然无道,却反而比之更为出色。

神之道,就是祭政一政,奉侯现世人神天皇,与奉侯彼世的远古天神是一致的,祭祀都应该秉承神命而行,而秉承神命就要竭尽虔诚,这就只能依靠祈请。

这位热心的敬神家在其一生中,培养出了以太田黑伴雄为首的众多纯洁的信徒,这些门徒悲叹樱园故去时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围着涅磐了的释迦的那些弟子相提并论。

今天,在先师故去三年之际,太田黑伴雄净心洁身,以一种紧迫的心情,进行这次祈请的神事。

颁布王政复古的诏书时,已经隐约看到了先帝孝明天皇的攘夷圣志得以实现的曙光。但天日却骤然间阴沉下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愈加推行开明政策直至今日。明治三年,原公爵、现亲王满公能久王被敕许赴德国留学。在这一年的年末,庶民佩带刀剑也被加以禁止。明治四年,准许剪发和废除刀剑,与外国陆续签定条约。去年明治五年则采用了阳历。今年正月,设置了以镇抚民众为目的的六镇台,大分县却发生了动乱。社会正向着与先师提出的政事之本义完全相悖的方向发展。与其说社会是在发展,倒莫如说正在倾倒、崩溃。希望落空,人心慌乱,污浊取代了清纯,鄙俗战胜了高雅。

倘若先师在世看到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呢?倘若先帝在世御览到这一切,又将如何决断呢?

太田黑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明治四年,当岩仓公爵出巡欧美时,同行的副使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人在船上屡屡进行的关于国体变革的争论。副使们极力主张,为了与欧美列强对峙,日本理应实行共和制。

另一方面,由于明治五年神祗省改为教部省,接着又废止教部省而设置社寺局,使祖传的神社降格于和外来的寺院等同的地位,从而使得先师所倡导的复古与祭政一致的主张,几乎失去了实现的希望。

……现在,太田黑正要进行两项祈请。首先是加屋霁坚的志向,即所谓“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

加屋想模仿明治三年萨摩藩武士横山安武士壮烈的死谏,全依靠进言,刀不血刃地制伏对方,在提交建议书后立即自刃,以死谏来达到目的。可他的同志们却对死谏的实际效果表示怀疑。

第二,当死谏不被采纳时,是否可以“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太田黑也认为,如果神意就是如此,也就只能挺身而出了。

《祈请考》中建议以神武天皇曾使用过的坛酒或糖稀法来进行这项神事,可太田黑却依据从宇土的住吉神社传过来的伊势大神宫系统的祈请秘法,先把事先选妥的桃树枝削好,再剪下美浓纸粘附在上面做成纸幡条,然后写出留待答复承诺与否的咒文。

接着,再把写有“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之事,可也”的纸条一张,与三张“……之事,不可也”的纸条分别揉成纸团,使它们分不出哪个是可,哪个是不可,并将其置放在案桌之上,然后从前殿走下台阶,又从阶梯上到正殿,恭恭敬敬地推开大门,在正殿里那白昼的黑暗中曲膝而行。

烈日当空,正殿内暑热难当,蚊虫在暗处嗡嗡作响。阳光照到正在正殿门口叩头的太田黑的净衣下摆上。白色祭服的生绢裤裙沐浴着身后的阳光,宛若折叠起芙蓉一般。太田黑先诵读了大祓之辞。

神镜在幽暗之中泛着黑色的光亮。就像清晰地感觉到正从额头流向太阳穴的汗珠在耳边爬行一样,太田黑实实在在地感到,在这暑热难耐的黑暗中,神明正注视着自己。他觉得,叩击着自己心房的鼓励,直接变成了神的鼓励,在这正殿的四壁轰然作响。因暑热而困惫不堪的身体,期待着眼前那块全身心向往着的幽暗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清纯,如同清澈、凉爽的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太田黑挥舞纸幡时,纸幡发出了恍如鸽子拍打翅膀的声响。他先用纸幡在案桌上左、右、左地摆动了几下,以示洁净,然后静下心来,将纸幡轻缓拂过案桌。

四个纸团中,有两个被粘在纸幡上离开了案桌。他打开这两个纸团,迎着门外照进的光亮,清楚地看见一个纸团的皱折之中的“不可”二字。另一个也是“不可”。

……诵读祷辞后,他开始进行第二项祈请,也就是卜问“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一事。

同上次一样,在四个纸团中惟一被粘上的那个纸团里,写的是“不可”二字。

迎接太田黑回来的四位同志,都低头恭候神明垂示,内中只有加屋霁坚一人在用锐利的目光窥视着太田黑那被汗水濡湿了的苍白面孔。38岁的加屋早已决定,只要符合神意,就一人自刃,以代同志们进行死谏。

太田黑什么也没说。终于,在最年长的上野追问下,大家才知道两项事情都不符合神意。

尽管没能得到神明的允许,可大家决心献身报君国的志向并没有改变。他们提出,应在神前重复誓言:今后更加竭诚祈祷,等候赐予忏悔之日,只待时机到来,全体同志便不惜以身相报。接着,大家再次来到前殿,在神前把奉上的誓书焚烧成灰烬,浮在神水之上,再由大家相继喝下。

神风连的“连”,在熊本地方是乡党的意思,也是诸如坪井连、山崎连、京町连等培养武士作风的地方团体。樱园门下的志士们之所以被特别称为“神风连”,却不只是因为这些。据说,明治七年,在县厅举办神职人员考试时,这一派人的答案竟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都是“若人心匡正,皇道中兴,则有如弘安年间平元寇,神风忽起,夷狄尽除”。考官一惊之下,将他们称作“神风连”,并由此叫了开来。

在这些志士里,诸如富永喜雄、野口知雄、饭田和平、富永三郎、鹿岛瓮雄等年轻人,更是在日常行动中如实地表现出这一派的精神——忌讳污秽,憎恶新政。

野口知雄认为电话线是西方传来的东西,因而决不在电话线下走过。顺便说一下,电信规则是在明治六年制定的。他每天前去参拜的庙宇时,都要特意绕道,选择那些没有电话线的路走。当实在绕不开而必须从下面经过时,则张开白扇遮住头顶,然后再从电话线下走过。

他还经常把盐放在袖中,每当遇上僧侣和穿洋服的人,或是丧葬仪式,就要撤盐净身。由此可以看出,就连这一派领导人中,据说最不喜欢读书的福冈应彦也爱不释手的笃胤所著的《玉襻》,对青年们所造成的影响。

富永三郎曾卖掉哥哥守国的,当他前往白川县厅领取钱款时,得到的却全是纸币。三郎从未触摸过在西洋秽风的影响下制成的纸币,于是他就用筷子夹着带回家去了。

樱园先生喜爱年轻人的武骨,他们大多不近风雅。当白川原头赏月时,他们就会想: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明月了;而在赏花时,又会认为:今年的樱花,是自己最后一次观赏的樱花了。于是,大家一同吟唱起水户的志士莲田市五郎所作的和歌:“执矛望明月,顿生感慨千万缕。高天洒银辉,何日照我忠骨上,祈我神相佑”。樱园先生曾教诲说,幽界没有生死,若细说起现世的生死,则始于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两尊神的祈请。不过,由于人是神的儿子,只要其身心不被各种罪孽和污秽所染,履行神创古道,为人正直、清白,就能摆脱现世的死、灭之境而升天成神。

樱园先生曾赋歌曰:

明治七年二月,征韩党在佐贺举兵暴乱,熊本镇台也出兵镇压,城里一时只剩下守军二百来人。太田黑认为,不应当错过这个时机。

对于革新恶政的大略,太田黑早已成竹在胸。那就是清君侧,弘皇运,莫过于举发义兵,首先夺取熊本镇台,以本城为据点募集同志,进而与东西各地的同志相呼应,挥师东上。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攻占镇台。对于同志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太田黑第二次用祈请来请示神意,正是这个时候。

同上次一样,避谷断食数日之后,太田黑来到神前,挥动白纸幡,竭诚卜问神意。

这一次,正殿里充满早春季节凛冽的寒气,没有了盛夏时节那般酷热和幽暗。特别是破晓时分,从屋后响起的鸡叫声,犹如撕裂黎明前黑暗的赤红色闪电。这鸣叫声又像是要进裂开来,使人联想起刺破长夜那黑暗的咽喉时四溅的鲜血。

平田笃胤曾对死秽做了极为详尽的论述,可对血秽却只提了一下失血之秽。脑海里浮现出在神前沸腾着的纯净的热血,就要为清君侧而抛洒的热血,神明也会予以嘉勉的吧。太田黑的祈祷,被斩奸利刃的闪亮和热血四溅的幻景所衬托。纯洁、正直和无邪,就在挥洒着这些热血的远方,宛若大海尽头的那条蓝线一般凝结着。

神前的灯火被晨风吹拂得摇曳不定。太田黑摇摆着的纸幡带起阵阵微风,灯的火头因此而倒伏下来,眼看就要熄灭了。

诸神在凝视着。神无法用人世的尺度来衡量人间的事物。在预测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后,神只能用“可”或“否”来进行垂示。

太田黑取下挂在纸幡上的纸团,在烛光下层开一看,出现了“不可”二字……

神风连的志士们,并不是冥顽不化、不近人情的人。虽然青年们都从内心里希望献身,但平常却同那些充满活力的青年并无二致。

沼泽春彦臂力过人,擅长于的扭打。一天,他正在庭院里捣米,忽然下起暴雨,于是他立即连臼带杵一起抱到屋里,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捣起米来。

猿渡弘伸特别钟爱2岁的女儿梅子。一天晚上,他带着微醉回到家来,让熟睡的梅子抱上酒壶,嘴里还“西瓜、西瓜”地叫喊着。喜欢西瓜的梅子睁开惺忪的睡眼,抚摩着怀里的酒壶。看到眼前的情形,妻子数子笑着数落道:“平常还教育孩子不要撒谎,怎么自己倒这样做了?”猿渡非常后悔,后来四处打探,设法买了已经过季的西瓜送给梅子。

鬼丸竞曾经与河上彦斋等人作为国事犯而一起入狱一年。他生性好酒,在狱中让家里把用三升酒浸泡过的冻豆腐作为探监食品,在正月初一那天放在大食盒里送了进来。看守说酒气太重,可鬼丸却说,这只是用酒煮过的豆腐,就应付过去了。

田代仪太郎是个孝子,由于医生建议他父亲吃牛肉,于是,他每天都要去上河原的屠宰场,为父亲买来神风连最忌讳的污秽之物牛肉。但在举兵那年的夏天,当父亲劝他娶妻成婚,而且事先不和他商量就同对方定了婚约时,仪太郎却流着泪水拒绝了。因为,他早已定下了赴死的决心。

野口知雄天性刚直,不近文雅,却喜欢行武,特别善于骑射。每年春秋两季,当藩主在花田的公馆观看武术比赛时,野口总是百发百中,从未失误过。

他还从不爽约。一次,在和别人谈话时,听说对方今年没有买到萝卜而无法腌渍咸萝卜,便在那天深夜,与弟弟一起抬着装在四斗大桶里的香咸菜,叩响了那家的大门。

明治七年夏天,白川安冈良亮举用神风连的诸志士出任县里大小神社的神职。在新开皇大神宫,太田黑伴雄原来就是神官,这次又任命了野口满雄和饭田和平出任。在锦山神社,则任命加屋霁坚为神官,木庭保久、浦楯记、儿玉忠次为祠掌。就这样,同志们相继出任了15个神社的神职,这种终日敬神的虔心更增加了全县的信任,同时,各地的神社也俨然成了同党的总部或分部。

志士中没有任何人因此而丧失多年以来的壮志,他们更加敬神忧国,并随着日月的流逝,越来越对政局背离樱园先生提出的把世界复古为神世的倡导感到愤慨。

明治九年,一柄大铁锤把最后一线希望也砸了个粉碎。那就是3月18日发表的废刀令,以及其后由县令颁布的削发令。安冈严格地执行了这些法令。

为了暂时压住青年们的激愤,太田黑对大家说,虽然不能佩带刀剑,但外出时将刀剑藏在衣服里面也可以嘛。然而仅仅这么一句话根本不可能平息大家的愤怒。青年们相继拜访了太田黑,追问什么时候让他们去赴死。

被剥夺了刀剑,就使得党内的同志们失去了卫护神明的手段。同志们始终自命为神明的亲兵。侍奉神明需要竭尽虔诚的祭神仪式,而卫护神明则要用充满雄壮的大和精神的日本刀。现在被剥夺了刀剑,使得每时每刻都在遭新政府贬抑的诸神,今后只能依靠没有力量的愚民的信心了。

他们不久就感觉到,樱园先生那样热情倡颂的诸神,点燃了他们心中圣火的诸神,正日益遭受到被贬黜的悲惨命运。诸神被剥夺了地位,并被人们所疏远,尽可能使之弱小下去。为了不被基督教诸国视为愚昧的异教国度,祭政合一的理想更加渺茫。人们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系列的举动,是要把诸神沦落为软弱无力的小神,最终使其如同蜉蝣残存于边远地区因河风而冒出芽尖来的芦苇上一般苟延残喘。

刀剑也将遭受与诸神同样的命运,国土已经不需要那些腰间闪烁着神州不灭光芒的男子汉来保卫了。出自于腹案的军队,既不是使旧士族有所得益的军队,也不是由国民个人以其自发的意愿来从事国防事业的军队,而是打破阶级界限和推行征兵制,脱离了传统的西洋式职业军队。日本刀被西洋式军刀所取代,今后,日本刀将失去自己的灵魂,沦为被当作美术品和装饰品而遭受玩弄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加屋霁坚辞去了锦山的神官职务,向县令提交了转呈政府的洋洋数千言的佩刀奏议书。这是赞颂日本刀的千古名文,更是一篇字句间浸透了心血的绝好文章。

草莽贱臣霁坚诚惶诚恐冒死上书元老院诸公阁下。据本年三月太政官所颁之第三十八号令,除着用者及军人、警察、官吏人等之正规制服外,均禁止携刀。于此有关吾传统之赫赫神武国体,惶恐并非无可非议,出自忧国至情,不敢苟藏人后,慎畏沉默,已于四月二十一日予以缕陈,且以本官共兼职之名,迅即向被解度熊本县令具情抗疏。然竟以所陈与成文法抵触,地方县厅难以审议为由,于六月七日将本书退回。嗟呼!鄙野小民不通郁郁乎之文明礼法,其论述之处亦不乏粗漏,知晓必将遭致上方不悦,尔后定当略加讲究。现臣出于犬马之恋,蝼蚁之忠,愈益不能自己,斗胆将以下所论谨录呈上。

在这篇序文里,溢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郁闷,以及欲罢不能的“犬马之恋,蝼蚁之忠”。

伏惟吾神武之国,佩带刀剑乃绵远神代固有之风仪,国本赖以成立,皇威赖以辉煌,神祗得以慰祭,妖邪得以铲除,祸乱亦得以戡定。此实乃大可镇国家,小可护己身之具也。呜呼,尊神尚武之国体须臾不可离者,其为刀剑者乎。何况在上诸公深察敬神爱国之朝旨,且负律人遵守之责任,焉能忽略刀剑乎?

霁坚就这样旁征博引,例举了从至今的日本历史中,如何重视刀剑振奋日本精神的实例。同时,还阐释了只有不分士农工商而一律佩带刀剑,才是符合神道的“先王之法”。

然近闻街谈巷议云,此禁刀令之颁发,乃出自陆军长官某公之奏议。其言曰,军队之外有携兵器者,此与陆军权限关系非浅云云。臣思之再三,此言之不当,决非身为长官者应献之策。一旦得悉四处街谈巷说皆为乌有之虚言,则当深信陆军之长官,为皇室之股肱,神国之依赖也,其恩威宽严无不使某具胆信服。况在兵籍者,皆为公家之羽翼枝叶焉。若然,凡则神皇属民,即令荷戈提剑者满天下,其实此乃加强陆军之兵权,利于朝上之谋算,备缓急于一旦,焉有生发妨碍政治之理平?若此,细戈千足之日本国国威亦将辉煌于天下。(中略)

由此观之,神武国威之盛衰当始于此时矣。竭心力而欲报国家者,焉能徒尔游逸,无献方略之心而虚度碌碌光阴乎?此乃股肱辅弼之君子,焦心苦虑鞠躬尽瘁之秋也。(中略)

此举与废藩置县大诏之昭示大义,端正名分,内保安于亿兆,外对峙于万国之圣旨亦为相悖。今后必招所谓国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之祸患矣。(中略)

一如开头所说,在被县令凭空驳回奏议后,加屋又在此处添补上文辞,整理为建议的体裁,决心单身赴京,把奏议上呈元老院后即在其现场切腹自尽。因此,进而参加同党举兵的心思,也就愈加淡薄了。

另一方面,太田黑继续压抑着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提出的强烈要求:“武士既然被剥夺了刀剑,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先生何时才让我们赴死呢?”一天,他在新开召集了富永守国、福冈应彦、阿部景器、石原运四郎、绪方小太郎、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等七位参谋,商议大略:事已至此,远近各地的同志开头都会有为难情绪,大家要果敢行动,先从隗开始,兴起义军,首先杀掉当地的文武大官,再夺取熊本城。在座各位深深信赖太田黑,决定在这里第三次通过祈请来请示神意。

这是明治九年初夏五月的一个深夜,大家秘密地聚集在皇大神宫。

太田黑净身后进入神殿。

七参谋跪坐在前殿恭候神示。

正殿里响起了太田黑拜神时响亮的拍手声。

太田黑虽然身体瘦削,巴掌却很大,所以他的拍手声格外响亮。他的巴掌如同粗粗削出洼凹来的杉木板,将一定量的清净的圆形空气压缩在其中,击掌时再把这团空气压得粉碎,在那个瞬间,像是有一股神气从中爆裂开来,进溅而出。

所以,比如富永就曾说过,听着这斋戒沐浴后充满诚心的击掌,觉得这击掌生发出一种声音的幻觉,就好像人虽坐在家中,却不由得想起深山幽谷似的。

特别在今天夜晚,在就要进入梅雨季节的沉沉黑夜里,从这声阔然、响亮的击掌中,传出了强烈的祷念和清澈的信仰,听起来恍若直接叩打着天门的声音一般。

随后开始了大祓颂辞。颂词也是声音朗朗,使人感到更深夜沉,东方却好像泛出了淡淡的白色。隔着前殿看去,净衣上那条白色的脊缝被舒正时,发出的声音好似化作了利刃在清爽地劈刺着邪恶。

“……据闻,自皇孙开创皇朝,天下四方诸国罪孽皆除,有如祥风吹散天空之八重乌云,有如朝夕和风扫开早晚之迷雾,有如解开系索于码头之大船舳舻,推其尽归大海,有如手持淬火之锋利镰刀,砍伐远方繁茂之树木,不使罪孽残存,谨此诚祷,请予洗清……”

七参谋屏气静息,从前殿注视着秘密的神事。倘若今天仍然得不到神允,大家或许将会永远失去举兵的机会。

念完祷辞后又是一阵沉默。太田黑的头冠向前方的黑暗里折了下去,他趴伏在地上祈祷着。

黑夜里笼罩着神社的嫩叶气味,田地里的肥料气味,开着花的柯树气味等,郁闷地混搅在一起,随着微风飘进这座紧挨着田园的前殿里。由于没有灯火,也就听不到冲着灯光而来的虫子发出的振翅声。

忽然,屋顶上响起了进裂般的声响,那是鹭鸶飞过这里时发出的啼鸣。

七个人相互对视着,各自感到一阵战栗。

不久,正殿里的灯光被站起来的太田黑的身影遮住了,大家从他返回前殿来的脚步声中听出了吉兆。

太田黑告诉大家,神明已经允许了。既然已经得到神佑,他们一党也就成为名正言顺的神兵了。

至此,太田黑开始向各地派遣同志,与筑后柳川、福冈、南丰竹田、鹤崎、岛原、还有佐贺、长州荻等地的同志秘密结为同盟,并让在熊本的同志为宿愿得以实现而斋戒、祈祷至十七日。关于举兵的日期和参加的人选,则全都仰仗神意来决定。

神示举兵的时日为:“阴历九月初八日,以月近山腰为号。”

关于参加举兵的人选,也通过在神前拈阄而得以知晓。

也就是说,决定把全军分为三队,又把第一队分为五个分队。其中第一分队由高津运记统领,袭击熊本镇台司令长官陆军少将种田政明的宅邸;第二分队由石原运四郎带领,斩杀熊本镇台参谋长官陆军炮兵中佐高鸲茂德的家小;第三分队由中垣景澄统率,攻击步兵第十三联队长陆军步兵中佐与仓知实的家宅;第四分队由吉村义节打头,进攻出任熊本县令的安冈良亮的宅第;第五分队由浦楯记领先,抄杀熊本县民会议长太田黑惟信一家上下。以上共计三十余人,称之为第一队。按照步骤,得到敌人首级后纵火为号,再回本队汇合。

另外一队作为中军,由太田黑伴雄和加屋霁坚共同掌管,以上野坚吾和斋藤求三郎两位元老为首,辅以阿部景器、绪方小太郎、鬼丸竞、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等各参谋,并由鹤田五一郎等诸豪杰配合,攻击炮兵第六大队。这一队共约七十余人,称之为第二队。

最后一队,由富永守国、福冈应彦等诸参谋负责指挥,并有爱敬正元等长老、植野常备、涩谷源吾、野口知雄等精锐相佐,袭击步兵第十三联队。该队全员七十余人,称之为第三队。

然而,加屋霁坚一人至今仍然不肯参加举兵。

加屋为人端正严厉,一身胆气,眉宇间洋溢着热诚。文,他善于吟诗、作歌、写文章;武,则擅长四天流的剑法。

他参加这一行动与否,严重关系到全党的士气,所以,富永等干部相继前来游说。终于,在就要举兵的三天前,加屋表示,如果请示神意的结果是“可”,自己就参加举兵。

因为加屋已经辞去了神官的职务,所以就由浦楯记代向神明请示加屋自身的进退。锦山台上的锦山神社,西方可以眺望金峰山,东面的阿苏山则隐于云霞雾霭之中。神社里,浦在为同志而专心地进行着祈请。神示是“前进”。顺便提一下,在此之前进行携奏议书上京,在元老院死谏的祈请时,神示则为“不可”。

加屋不赞成举兵只是出于一己私见,神明却超越了他个人的考虑,命令他参加这场鲁莽而又缺少胜算的战斗。他相信,在激烈动荡的远方,已经为他们铺下洁净、平整的白色台布,准备好了酒宴。现在,他毫不犹豫地秉承神意,挺身而出了。

全党是怎样进行战备的呢?

不分昼夜地祈求上天保佑,就是他们最大的战备了。在他们主持的各个神社里,同志们整天忙于叩拜神明。

敌方的镇台兵力有二千人,而自己这一方却不满二百。长老上野坚吾曾建议多少准备一些枪炮火器,可因同志们一致反对使用污秽的夷狄兵器而被拒绝了。大家的武器,都只限于大刀、扎枪和长柄大刀之类。

然而为了火攻营房,还是暗中制造了几百个燃烧瓶。也就是在两个对扣起来的大碗中装满火药和沙子,再接上一条导火线。为了同一个目的,爱敬正元暗地里购买了大量煤油。

全党的军装又是怎样的呢?

有的人披挂甲胄,戴了乌纱帽,身着古代的方领带胸扣的武土礼服,礼服内穿上轻便铠甲,但大多数人还是便服短裙裤,腰里佩着两把刀。大家全都在白色的缠头巾上系着细小的白布条,戴上白底小片的“胜”字肩章。

比起武器和旌旗来,更为重要的,是太田黑伴雄背着的灵牌。出阵的太田黑伴雄背着的这尊藤崎八幡宫的军神的灵牌,才是这一党看不见的将帅和冥冥中的指挥者,而且还凝聚着先师的遗志。

当年,听到美国兵船侵犯浦贺的消息后,青年时代的樱园先生激愤地踏上东征的征途时,背上也背过同样的灵牌。

爱敬正元长老的家是他们举兵当晚的总集合处,位于大樟树树荫下的藤崎八幡宫正后方,旧城外城西端的台地上,紧挨着熊本镇台。近二百人全副武装地来到这里集聚却没被发现,是因为他们采取了措施,黄昏后在各处小集合点会齐,再趁着黑夜,三三五五地从各小集合点汇合到总集合处。

在阴历九月初八的月光下,从总集合处可以看到划破夜空的熊本城。城中央耸立着融在月光中的大嘹望楼,它的左边是小嘹望楼,再往左一点的地方是连接着大厅和长局的平坦道路,接着就是高耸着的望楼剪影。把视线从大嘹望楼向右移去,在那条有着两三处凹凸棱线的延长线末端,三层望楼和望月楼显得有些秀气,月影润泽着那里的瓦面。第二队就要攻击的炮兵营,正沉睡在隔着护城壕与望月楼相对的西侧的樱跑马场上。

月亮落下了中天。

负责袭击要人宅第的第一队先行出发。这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夜空中满是星辰,露水打湿了野草丛生的藤崎台地。紧接着,在太田黑和加屋率领第二队朝炮兵营进发的同时,第三队也向着步兵营出发了。

作为中军的第二队大约七十人,登上庆宅坡后便兵分两路,分别从炮兵营的东门和北门发起攻击。两处的大门都牢固地紧闭着。

在东门口,两位精通剑法的年轻人——26岁的田代仪太郎和22岁的饭田和平,勇猛跃过围栏,高喊着“先闯敌阵!”飞身跳了进去,迅即砍倒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哨兵。接着,小林恒太郎和渡边只次郎也越过围栏跳了进去,田代随即从东门附近的厨房那里找来杵杆,撞开了门闩。一队人从洞开的大门处蜂拥而人。

速水宽吾按倒了站在营门前的一个炮兵,用绳子捆上,打算让他在营内带路。

这时北门也被攻破,由那里涌进来的一队人与东门攻人的这一队人会合在一起,欢呼着杀进两栋炮兵营房。

沉睡中的官兵被突然爆发的喊杀声惊醒,面对黑暗中挥舞着的白刃惊恐万状。被迫杀的无路可逃的士兵们,躲藏在营房的各个角落里颤抖不已。

这一夜,在营部担任本周夜间值勤的军官是炮兵少尉坂谷敬一,他从二楼的值班室跑下来,用洋刀抵挡着砍杀过来的白刃,很快就负了伤,从后门逃了出去。

年轻军官在藏身的树荫下咬牙切齿地窥视着眼前的情景:失去指挥的士兵们如同妇女那样四处乱窜,不知该逃往哪里;忽然间,东边的营房冒出一股火舌,夹裹着滚滚浓烟蔓延开来,藏身在营房里的士兵们跃身而出,像是从窗口洒落下来一般,却又被衣着怪异的叛军追杀得往四处逃去。

这是由小林恒太郎和饭田和平等人从东面的营房,米村胜太郎等人从西面的营房投进燃烧弹,再浇上煤油后纵起来的大火。碰巧他们俩都没带着点燃烧弹用的火柴,就喊了几声“谁有普斯普洛?谁有普斯普洛?”从别的同志那里得到了火柴。普斯普洛也就是火柴。

坂谷炮兵少尉避开熊熊燃烧的火光,独自一人跑到卫戍医院,麻利地用绷带包扎好右手腕的伤口。返回营房的途中,他吆喝着迎面碰上的士兵,想把他们纳入自己的指挥,可士兵们牙根打着颤,不听从他的命令。终于,有几个士兵镇静下来,正要跟随少尉而去时,擅长于枪术的斋藤求三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追杀了过来。

坂谷少尉用负伤的右手举起洋刀迎了上去,却立刻被斋藤的长枪刺透了身体,说了声“遗憾!”便死去了。他是官军军官中的第一个战死者。

这时,第一队第四分队的吉村义节等人,把安冈县令砍成重伤,在混战中却没来得及割下他的首级,便撤离安冈宅邸,迎着城内的熊熊烈焰和喊杀声,通过下马桥飞奔而去。正在追杀敌兵的阿部景器迎了上来,知道了第四队袭击战的过程,以及17岁的弱冠少年爱敬元吉战死的消息。他是神风连的第一个战死者。

炮兵营里没有装备步枪,逃得慢的士兵或被烧死,或被神风连挥舞着的白刃砍倒,横尸遍地。痛痛快快地砍杀了一番的鬼丸竞正巧来到这里,对着吉村咧嘴一笑。两栋营房已被浓烟烈火所包围,把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鬼丸竞看着被火光映照着的血迹斑斑的钢刀,豪放地嘲笑道:“哎呀,镇台兵就这么厉害呀。”火光还映出他身上溅满了的鲜血,接着,鬼丸竞又奔跑着追杀残敌去了。

炮兵营已经被捣毁了,在这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神风连的胜利已成定局。

太田黑和加屋收兵撤退的途中,抬头看见外城的步兵营上空正被烈火烧得通红。

加屋得知步兵营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他大声喊叫着要去支援,大家全都随声应和。加屋的身后,是陷落了的炮兵营的火光,是以红彤彤的天空为背景的、黑黢黢耸立着的熊本城,是山崎町和本山村等村镇的大火,是四面八方升腾起来的烈焰。这些大火表明同志们正在奋战,在那些火光下,加屋仿佛看见了长年共守节操的同志各自勇猛挥舞着白刃的英姿。正是为了这一天,同志们才忍受了难以忍受的一切,暗中磨砺着自己的刀剑。太田黑的胸中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欢悦,自言自语地嘟嚷道:“好啊!大家都干上啦,干上啦!”

另一方面,由富永守国、爱敬正元、福冈应彦、荒木同等七十名同志组成的第三队,与太田黑、加屋率领的中军同时从藤崎神社出发。第三队所要攻击的第三联队也在外城的东端,而藤崎神宫则在它的西端。敌人的兵力将近二千人。

步兵营的西门也牢牢地关闭着,20岁的沼泽春彦跃上围栏,高喊着“先闯敌阵”并一跃而入,几个年轻人紧随其后。守卫营门的一个哨兵跑到兵营大院里刚要吹响报警的喇叭,还没来得及吹响便被砍翻在地。

荒木同准备了绳梯,当他把绳梯挂在栅栏上刚要登上去时,却由于几个人同时攀登的缘故,绳子竟被拉断了。荒木的忠仆久七让大家一个个踩着他的肩膀爬过栅栏,从里面打开了营门。一队人高声喊叫着冲了进去。

福冈应彦抡着大木锤,把营房的房门一扇扇砸破,再由跟在后面的人投进燃烧弹。火焰随即从联队队部、第二大队的第一、第二、第三中队的营房里升腾起来。

按照当时的军规,士兵平时不配备弹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用以战斗的武器,只能是军官用洋刀,士兵则只好用上了刺刀的步枪。

面对震耳的喊杀声、喷吐着的火舌、翻卷着的黑烟、砍杀过来的白刃,官兵们已无法应战。在联队队部值班的大尉,还没来得及指挥士兵就被砍死。在浓烟烈火之下,遍地横卧着只穿一件衬衣或赤裸着的士兵尸体。两个军曹跑了过来,想要救助只剩下一人却还在挥舞着洋刀苦战的小野少尉,可三人却一起被砍死了。

就在这时,袭击联队长与仓中佐宅邸落空了的第一队第三分队,也从外城城门跑过来参加战斗,随着第三队的加人,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不过这里与炮兵营的战斗不同,步兵营的敌人太多,而用白刃所能消灭的人数又很有限。尽管营内各处遭受奇袭的地方陷入了混乱,可加剧这种混乱局面却需要时间。这时,人们的理智清醒了过来。在清醒的眼睛中,事态终于得到正确的把握。曾让敌人震惊的燃烧弹战术,现在却反而使神风连陷入不利的境地。因为,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兵营内照耀得如同白昼,而官兵们借着火光发现,在大火周围跑动着的神风连的人数非常少。

一个军官看到这种情形后,向士兵发出号令,在兵营大院的两个地方布成密集队形的圆阵,使步枪上的刺刀宛如蓟花似的指向四面八方,以此来迎战神风连。对此,长老爱敬正元娴熟地挥舞着长枪,数十位同志也摆齐枪尖,冲杀了进去。圆阵随即土崩瓦解,敌兵溃败了下去,只有多罗尾准尉一人还在坚持战斗,很快便被刀枪刺杀而死。

在此之前,住在营外的佐竹步兵中尉和沼田准尉,看见镇台的大火急忙归队回营,途中在法华坡遇上逃出来的溃兵,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山坡北面壕沟里的水,红彤彤地映照着冲天大火。在步兵营烈焰的反衬下,败退下来的溃兵三三两两地增加着。他们没有一人服装整齐,由于极度的恐怖,连话也说不好。在两位军官的叱责下,他们镇静下来,组成一支十六人的队伍,可既没有枪支,也没有一粒可供射击的子弹。

这时,刚巧有一位常给官厅送货的机敏的商人立山吉藏出现在这里,他说可以提供藏在仓库里的180发子弹和上千枚雷管。两位军官万分高兴,败退下来的士兵也开始有了士气。于是,大家携带上弹药,佐竹中尉从后门,沼田准尉从南面的安全门潜入营区,联络残余下来的士兵,据守在烧剩下的营房里进行射击。

联队长与仓知实中佐在京町台的官邸中,遭到了第一队第三分队的袭击。

刚一听到有人跳进大门的声音,夫人鹤子就叫起了中佐。中佐立即察觉到,这是神风连的夜袭。他飞身跑到马夫的房间里,正要披上马夫的号衣,攻进来的神风连就在他的背上砍了一刀。中佐叩拜着说“我是马夫,饶了我吧!”就混入敌群中逃了出来。

中佐逃到锦山神社后面的一日亭酒楼,在这里请人匆匆包扎好伤口,剃去胡须,并借来厨师的衣服,化装成手艺人的模样。穿过敌人的阵地后,他摸索着来到步兵营后面的围栏,从这里跳了进去。

这时,一个军官正领着两名士兵在营区内飞奔而过,中佐认出了这名军官,呼叫着泷川大尉的名字。

大尉看着围栏上换了装束的联队长,一时竟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等到弄明白以后,立即飞奔过去报告了战况:眼下,第二大队的值班军官铃木少尉,正指挥一小队在支撑残局,可遗憾的是缺少弹药;自己现在正领着两名士兵,前往仓库去取演习用剩下的弹药,等等。与仓中佐说了声“好!快点儿取来!”就跑道队伍中指挥残兵,同时派出传令兵招集打散了的土兵。联队长的归队,极大地鼓舞了土兵们的土气。

得到佐竹中尉、沼田准尉的子弹,以及泷川大尉的弹药,再加上从总司令部取来的弹药,联队得以重新布置阵势。

儿玉源太郎少佐参谋(后为大将)已经来到总司令部,他让打开弹药库,把弹药发放给与仓联队长派来的士兵,然后亲自率领一小队士兵,跑步登上城堡中心的制高点,命令土兵对准在火光下清晰可见、身穿闪亮的铠甲和异常的武士礼服、以白毛巾缠头为号、在步兵营营区内混战着的神风连,一齐开枪射击。

第三大队的花烟分营由于没有遭受敌人袭击,就取出几天前刚巧领来的斯奈德步枪子弹分发给各队,去增援步兵营。一队从庆宅坡,另一队则从下马桥进入了兵营。

另一方面,当赶来增援的太田黑、加屋等人的第二队,砸坏南门涌人步兵营时,正赶上胜败转换,自己这一方成了瓮中之鳖。尽管大家以墙壁和石垣为掩护竭力应战,可根本没有办法抵挡横飞的子弹,只得切齿扼腕、愤恨不已。

第二队的到来,给同党带来了最后的希望。一露出身体,就会遭到射击。可藏起身子,则等于自己承认了失败。因为手头没有能够向步枪进攻的手段。

66岁的上野坚吾猫着腰躲藏在隐蔽物后面,扭过头去对身旁的同志说道:“我早就建议一定要准备步枪,可大家根本听不进去。到了现今这种地步,实在让人懊恨啊。”大家对这个想法都抱有同感。

可是大家也都很明白,不以步枪对步枪进行战斗,正是神风连的本义之所在。因为神助在我,而敌人的洋式兵器又是神明所忌讳的,所以仗一剑以夺天下就成了举兵的本愿。西洋文明发明出愈加锐利和愈加威力强大的武器,就是为了对付我们的。假如只顾一味地和它对抗而陷入悲惨的境地,就会使樱园先生所提倡的恢复古道的理想成为泡影。明知将要失败,仍然仗剑相向,可以说这正是他们的气魄之所在。也只有这样,才算是“雄威大和魂”的精髓。

热诚的志向,在每个人的胸中燃起了火焰,激励着同志们冒着纷飞的弹雨,一个接一个地突进被大火映照着的兵营大院。

深水荣季提着一柄,与沼泽春彦一起冲进弹雨之中时,沼泽首先被射穿右腕。他曲身藏在掩蔽物后,用牙齿撕破衣服,迅速包扎手腕的伤口。这时,冲进七八远的深水,胸部被一弹击中倒了下去。福冈应彦飞奔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发现深水早已气绝身亡。福冈悲愤地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那柄刀飞身冲进敌阵,却被射中数弹而倒地死去。沼泽很快包好伤口,刚要站起身来接着杀进去,一颗子弹却从他左边的太阳穴斜着贯穿而过,他再也没能起来。

加屋霁坚是双刀名手。他已奋战了数十个回合,正提着大小两柄砍卷了刀刃、涂满了凝血的刀,怒视着敌阵。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跟随长州藩军队讨伐幕府,战败后在天王山切腹自尽的弟弟四郎的面孔。现在,自己也要和弟弟一样,在同一个大志之下结束41岁的生涯了。尽管最初与大家的看法相悖,但自从三天前听从了神示,附和同党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只能和大家共命运了。

他举刀指挥周围的同志,自己一马当先、奋勇向前。炮火集中瞄准在他的身上,他被击中致命处,最后喊了声便轰然倒地。

在此前后,以长老斋藤求三郎为首,已有荒木同、猿渡弘伸、野口知雄等十八位同志战死,爱敬正元、吉村义节、上野坚吾、富永喜雄等二十多人负伤。

太田黑目眦尽裂,根本不听同志们退却的劝告,正要纵身跃入敌阵,子弹却射穿了他的胸部。

吉冈军四郎把狙击挺着枪刺逼近来的官兵的任务,交给了鬼丸等精干的同志,自己背着太田黑跑下法华坡,在赶来的太田黑的义弟大野升雄的扶持下,把太田黑抬进了坡下的一所民宅。

太田黑的伤势很重,刚失去意识又清醒过来,刚清醒过来又失去了意识。在他昏迷的间歇,他还问自己的头朝向哪一方。当吉冈、大野相继回答“向着西方”时,太田黑说:“皇上位于东方,赶紧把我的头也转向那边。”于是两人就照办了。

接着,太田黑气息奄奄地命令升雄赶快砍下自己的头,然后再由两人把军神的灵牌和自己的首级送往新开皇大神宫。

他们不知敌兵什么时候会追赶过来。大野不忍砍下义兄的头颅,可还是听从了吉冈的劝告,终于提起刀来。他仔细擦拭着敌人的污血,待擦净刀身后,把刀抡了起来,看着深深埋下头去的义兄的面孔。吉冈伺候着扶起太田黑的身子,使他面向东方端坐着。可义兄早已无法端坐,就在他的上半身往前扑倒的刹那间,大野在一旁帮着砍下了他的头。

金峰山位于熊本城西约一里半的地方,它的名字模仿大和国称为一岳之灵山,山顶上供奉着藏王菩萨。

祠堂虽小,来历却很古远。相传菊池武重公在此地作战,曾在这个祠堂祈求神助,得胜后为致谢意重建了神殿,并亲自地塑了神像供奉。

这尊神像塑在山顶上,站立在那里以手遮日,像是在眺望着己方的军势。这本是一尊胜利的神像,然而举兵的第二天清晨,也就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的那天清晨,有四十六位败退下来的同志暂时退到了神社的周围。他们或站或坐,忍受着秋日的冷风浸染伤口引起的疼痛,茫然地眺望着四方。

神社的周围只有稀疏的老杉排列着。澄清的朝阳透过老树下部的树枝,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鸟儿啼鸣,空气澄澈。从人们被泥、血玷污了的衣服,以及疲惫的面孔上仍然放射着余辉的眼光中,还能看出昨夜血战的影像。

四十六人之中,有石原运四郎、阿部景器、鬼丸竞、古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仪五郎两兄弟,还有浦椐记、野口满雄、鹿岛瓮雄、速水宽吾等人。大家全都默不做声,各自眺望着大海、群山、以及还在冒着残烟的熊本城。

一群人在斜坡上坐了下来,捋下黄色的野菊花,搓揉着花瓣的手指被染成了黄色,他们还在远眺隔海的岛原半岛。

本来在黎明前,还有可能从海上逃走。同党的加加见十郎等人,得到旧藩的一位富户帮助,准备了六条船,却偏偏遇上今天凌晨的大退潮,所有船只全都陷进泥土里,无论怎样推动和拉拽都纹丝不动。假如再磨磨蹭蹭地拖延下去,追兵就会赶到,大家只好丢下船只,来到了金峰山的山顶。

举目向山麓望去,村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附近的山坡上,田地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高处。由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不知名的花木和丰收在望的稻田。仍然一片浓绿的山林,环绕在如同正晾晒着的缀有补丁的坐垫一般的村落周围,重叠起清晨敏感的光线那细微的明暗,沿着山间那起伏平缓的凹凸扩展开来。在那里的住家中,居住着与这些志士的人生全然不同的人们。在那些人的心里,大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这种战斗的胜负所引发的感慨吧。看上去,他们过的是一种子稳而没有波澜的生活。

形似海马的绿色海角把头部由河里往西探去。在西边,白川河口的淤泥呈扇形向海中扩展开去。假如把视线从在附近山谷上空往来盘旋的老鹰身上移开,河口的泥滩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老鹰张开它那印有茶色污斑的翅膀。

眼前的海,是介于有明海和天草滩之间、挨近岛原半岛的海峡。海水隐约现出深蓝色,在这个海峡正中,涌流着像是用硕大淡墨画下的潮流。在那些志士们的服中,这深蓝色的潮流恍若神明垂示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失败的早晨,风景竟是这样美丽,没有一点儿污迹,澄澈而静寂。

对岸的岛原半岛以云仙山为中心,舒畅地向左右展开自己的山麓,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山坡上的一排排家舍。云仙山山顶被笼罩在层层云霭中,西北部佐贺的多良山更是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出它的山容,在它上空漂浮着的几片云彩遮住了阳光,显得那样庄严、神圣。

这群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清晰地现出樱园先生有关升天密说的教诲。

先生曾说:大凡登天者,必然要经由天柱或登天浮桥,这两者间并无不同。天柱和登天浮桥,自上古便有之,只是身染污秽之俗人目不能及也,更何况由此登天乎。若能除却自身污秽而净心复古,即可与上古神人无异,天柱和登天浮桥亦会自然浮现眼前,便可沿此攀至高天原了。

山上蕴涵着光亮的彩云现出神圣的形状,使得人们联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不正是登天浮桥吗?如若果真如此,就要不失时机地欣然自刃赴死。

另一方面,站在崖头、面朝东方的一群人,正凝视着仍在冒出缕缕残烟的熊本城。

眼前,在荒木山突起的左边,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渊山等群山重叠在前方的杉树林那边。更远的地方是石神山,它的山容像是从后面望去的抬头石狮子一般。石神山深深延伸到街里。熊本是个树多林密的城镇,从这里望过去,森林比人家更为稠密,熊本城的大瞭望楼就耸立在森林中。藤崎台周围也是一目了然。从昨夜11点开始的仅仅三个小时的战斗,以及后来残败而走的回忆,好像一下子浮现在了眼前;好像大家现在还在挥舞着钢刀奔跑在兵营大院里;又好像洒满曙光的营房大院里,虚幻的烈火和虚幻的神兵仍然还在战斗。本来,大家是为了躲避追兵才来到金峰山山顶的,可现在倒像从山顶上观望古战场似的眺望着昨夜的战场,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在城镇外遥远的东方,阿苏山的旧喷火壁喷发出阵阵火山烟,与云彩相接,把无垠长空的一角涂抹上它的色彩。火山烟看似静止不动,可它又确实在一点点地移动着。火山烟无休止地喷发,云彩则接连不断地把它吞下去,并因此而膨胀起来。

一群人被火山烟的气势所鼓舞,胸中激起再度举兵的志向。

就在这时,到山下的村落筹措了一坛酒和当日食粮的同志回来了。大家贪婪地吃着,轮流喝着坛里的酒。无论想要赴死的人,还是梦想再度举兵的人,都同样恢复了常态,因而比较接近现实的判断占据了上风。比如说,鬼丸竞主张再度杀人兵营,而小林恒太郎对此则持反对意见。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先派人下山侦察敌情,然后再相机行事。

派出侦察后,剩下的人重新讨论几位少年的安置,因为这里还有七位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年。他们是岛田嘉太郎、猿渡唯夫、太田三郎彦、矢野多门太、元永角太郎、森下奖、速水宽吾等七人。

在这以前,少年们还在一面生气勃勃地嬉戏打闹,一面私下议论道:“诸位长老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呀?或者切腹,或者再次举兵,希望尽快定夺下来。”当听说已经决定,由脚上生有肿疮而行走困难的48岁的鹤田伍一郎率领他们下山时,大家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猛烈地进行反对。

可是,在老一辈同志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少年们只得无可奈何地与鹤田一起悄然往山下走去。鹤田的儿子太田直已经年满20,因此与父亲道别后留在了山上。

入夜了。

根据先前的计划,大家要在岛崎村的一位同志家里听取侦察报告。同党们三三五五地下了山。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侦察报告称:熊本城的内外都部署了军队和巡警,戒备森严,海岸线上的船只全都禁止航行,敌人的侦察队已临近这个村子的村口。

一群人又摸索着悄悄来到近津海岸,请求吉田十郎的旧仆——一位渔夫提供渡船。但是这位渔夫只能勉强提供自己的那条船,可一条船是无论如何也载不下一起来到这里的三十余人的。

大家在这里解散了队伍,各奔东西。要去郡浦的古田、加加见、田代兄弟、森下照义、坂本重孝等六人坐进了那条好不容易弄来的船只。举兵至此也就结束了。

与举兵时的人数相比,登上金峰山的同志已不足三分之一了。

那三分之二的同志或是战死,或是隐藏战伤之身时遭官兵追捕而壮烈自刃。长老之一的爱敬正元逃到了三国岭,却遭三名警察追踪,随即端坐在路旁,切腹自杀了。享年54岁。

24岁的松本三郎、23岁的春日末彦都是回到家里自尽的。23岁的荒尾楯直回家后,先向母亲告以不孝之罪,接着言明自刃的决心,不曾想却得到母亲的大力嘉勉。荒尾喜极而泣,参拜了亡父的墓冢后,在坟前果敢地切腹了。

从金峰山上把七名被托付的少年带下山的鹤田伍一郎,在把少年送到各自的家里后,回家立即开始自刃的准备。

他让爱妻秀子备上酒莱。交盅话别时,鹤田对妻子说,自己死后还留有儿子太直在世,劝她不要气馁。

已是举兵后第三日的夜间了。鹤田还有14岁和10岁的两个女儿,妻子本想叫起正在熟睡的两个女儿与父亲告别,鹤田却制止道,“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接着露出上半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再把刀刃刺进咽喉。当他亲手将刀子拔出,正要倒下时,大女儿刚巧醒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天亮时分,也就是丈夫死去的翌日清晨,他生前寄以希望的儿子太直,也切腹自杀了的紧急通知传到了秀子的耳边。

队伍在近津解散后,太直与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一起奔向新开皇大神宫,又在那里同朋友别过,只身去了健军村。他早就有了逃往长洲的打算。

太直的伯父建山氏住在健军村,他投奔到这里后,知道父亲伍一郎今天下午来过这里,托付了后事和表达决心后就离去了。想必父亲这时正在自刃。听说了这些后,逃往长洲的想法在太直的心中消失了。

他借下伯父家的前院,在大树下铺上新草席。先向位于东方的皇城三度遥拜,又对近处的父母所在家屋方向拜过后,太直拿起短刀切开腹部、刺穿了喉咙。

这个消息立即被传到了鹤田家。

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同鹤田太直分手后,赶到了熊本市南郊的宇土。

伊藤的哥哥正克的宅所就在宇土的三日村。看到弟弟的模样,正克大声呵斥他行为不轨,不准进入家门。

两人只得来到宇土街上,当天夜里,他们在流经镇后的河水清澈的河堤上,面对面地英勇切腹自杀了。

深夜里,有人听见河边再三响起拍手击掌的响声。附近的人觉察到这可能是切腹者在死前遥拜神明和天皇而发出的击掌声,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伊藤享年21,菅享年18。

由鹤田伍一郎护送回家的七位少年中,岛田、太田、猿渡三人,全都壮烈地自刃杀身了。

16岁的猿渡唯夫在临举事前,亲自赋诗一首题写在当夜缠头的白布上:

听说回家的同志大部分都自刃了的消息后,猿渡根本听不进亲戚木下的劝阻,与父母亲戚同饮了诀别酒,独自进入另一间房间,搓揉肚皮后切开腹部,刺进了咽喉。不料刀子却被骨头挡住,还不够深度。猿渡喊进家里人,拿来另一把刀,这一次出色地刺穿了咽喉,倒下身去。

太田三郎彦17岁。回家后他倒头便睡,发出阵阵鼾声。第二天清晨他满面清爽地睁开睡眼后,对姐姐表明了死的决心,请她找来柴田、前田两位少年朋友。两位少年一到,太田便向他们表达诀别之意,并托付了后事。

两位少年回去以后,太田一人站起身来走进一个房间,叔父柴田房范则在邻室里,隔着一扇纸拉门等候着。听那动静,像是已经切开了腹部。“叔叔,叔叔,请帮一下忙。”听到这可怜的喊声后,柴田拉开纸拉门走了进去,只见太田已经把利刃刺进咽喉里。柴田稍微帮了一下,少年便英勇地死去了。

岛田嘉太郎18岁。刚回到家中,家里人就让他化装成僧侣逃走,却被他拒绝了。少年已决定自刃,喝了诀别酒后,便请来柔道家内柴重藏学习自刃的方法。切开腹部后,少年用刀尖指着喉咙问道:“先生,这里行吗?”内柴刚应了声“正是那里”,少年早已优美地将刀刺了进去。

举兵失败后,树下一雄、井村波平、织田寿治等三人藏匿在柿原村的名门大矢野家,后来去了镫田,与金峰山下来的同志楢崎楯雄、椋梨武每相遇,便邀上这二人,再度藏身于大矢野家。这以后,五人又躲藏在当地乐源寺的岩洞里,大矢野家给予了种种照拂。

举兵过去了七天,在这期间,从各处不断传来同党自刃的消息。岩洞中的五个人决定不再逃跑,他们走出岩洞,来到大矢野家答谢永别。大矢野一家为他们摆下了惜别的酒宴。

树下担心利刃切破肚皮时流出食物而有失体面,就没多动筷子,可豪放的楢崎却毫不介意,大吃大喝了一通。不久,两人向大矢野的家人讨来红胭粉,薄薄地涂抹在自己的脸颊上,想在死后依然面色如生。

日近黄昏时分,五人走出大矢野的家门,来到近旁的鸣岩。时值九月十五明月夜,月光下,附着在小草上的露水,宛若铺陈着的珍珠一般辉耀着光亮。五人端坐在草地上,各自吟唱着辞世之歌,由最年轻的20岁的织田首先切腹,紧接着相继伏倒在刀刃之上。时年,井村35岁,楢崎、椋梨26岁,树下25岁。

与阿部景器、石原运四郎在镫田分手后,小林恒太郎同鬼丸竞、野口满雄一起,于阴历九月十一日深夜回到了自己家。

小林恒太郎虽说年纪尚少,但却智勇双全,总是与豪放的鬼丸竞提出的过激论相对立。这对性格各异的朋友和同志,死的场所和死的时间却是完全相同。

当知道很难再度举兵以及同党悉数溃灭之后,在翌日黄昏时分,三人排列在一起切腹自尽了。

在自决前,小林先向母亲谢以不孝之罪,然后又陪着春天才娶来的新妻——19岁的麻志子来到另一个房间,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因为,他不忍让妻子打发孀居的生涯。麻志子哭泣着拒绝了。

三人走进里面那间铺有草席的房间,家里人全都在厨房里等候着。小林吆喝道:“谁也不准到这里来!只要把打来的水放在套廊里就行了。”然后,揭下中央的一张草席垫子叠了起来。

鬼丸竞面向东方,坐在上面,露出上半个身子来。

厨房里的人们又一次听到了小林的喊叫声:

“请野口君帮着切腹的鬼丸君砍下头来!”

不久,里面那间铺草席的房间静寂下来。

进去一看,鬼丸竞居中,三人面向东方,端然切腹而亡了。

鬼丸竞40岁。小林27岁。野口23岁。

阿部以几子是阿部景器的妻子。

以几子是鸟居喜新太的长女,出生于熊本城下。

哥哥直树跟随樱园学习皇典,又师从宫部鼎藏承受兵法,是一名提倡尊王攘夷的忧国志士。以几子耳濡目染,内心深受哥哥和他的同志们的影响。由于家境贫寒,她还帮助母亲,操持家务。

16岁时,一个财主想要娶她,可在以几子的心中,自己的丈夫必须是一位忧国志士,因而觉得很不称心。母亲和哥哥也同样感到不合适,可碍于做媒的村长的情面,加之曾在经济方面得到过对方的关照,也就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以几子向母亲问道:“那么,只要嫁过去就行了吗?”母亲告诉她是那样的。举行了婚礼的当天夜里,以几子端坐一旁,不让新郎靠近,等到东方泛白便逃回了娘家,在母亲面前双手伏地跪问道:“我出嫁回来了,这样就可以了吧?”于是,那天就离了婚。

以几子18岁了。明治元年,哥哥直树被朝廷录用。

在这期间,当阿部景器和同志富永守国一起参拜供奉着清正公的本妙寺,来到寺门附近时,遇到一位妙龄女子。知道她就是同志鸟居直树的妹妹后,便施了一个礼。走过去以后,富永突然问道:“想娶那位姑娘吗?”阿部回答说,娶也可以。于是富永从中做媒,很快就举行了婚礼。当时,阿部29岁。

以几子如愿以偿,成了忧国志士的妻子,但却没有生儿育女。

以几子20岁了。阿部在久留米的一位同志镜山纪伊越狱后前来投奔,阿部把他藏了起来。镜山离开这里后,阿部被捕并受到严厉的审讯,被投进了监狱里。

盛夏时节,丈夫在狱中的这段时期,以几子朝不进早食,祈祷神明为丈夫雪冤;夜不入蚊帐,和衣躺在板房的地板上,体会丈夫所受的苦难。

阿部被释放后,一次漫步街头,在一家铺面上看到一件很中意的轻便铠甲,可因为价钱太贵,就放弃了买它的念头。后来他把这事也告诉了妻子。以几子悄悄卖掉自己的衣带,把所需款额交给了丈夫。阿部谢过后,就去买下那身轻便铠甲,这次举事时便穿在了身上。

随着举兵之日逐渐临近,阿部家俨然成了司令部。以几子同婆母一起尽心待客,为了做好就要出征的准备,曾有十多人在她家聚会,婆媳俩也一一加以照拂,并待以酒肴。当其中一人表现慌张时,以几子甚至平静地责备道:“打仗可要沉着啊。”

当天夜里,以几子和婆母清子一起远远地眺望着熊本城头腾起的烈火,以及京町、山崎、本山等处燃起的五处大火,欢呼雀跃地喊道:“干得好!干得好!”彻夜点着灯火,祈求神明保佑举兵的胜利和丈夫的武运。

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不断传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以及战死或自刃的传闻,丈夫也下落不明。以几子又继续断食,一心一意地祈求神明保佑丈夫。

丈夫回来,是事隔三天了的阴历九月十二日的拂晓时分。

同党解散以后,阿部景器与石原运四郎一起离开近津,于翌日,也就是十日潜入盐屋的山中,待天黑后去镫田的杵筑神社,深夜赶到神官坂本应气的家,与从其他路径前来的小林恒太郎、鬼丸、野口等人在这里相聚了。十一日就留在这里,讨论了今后的进退。由于坂本应气祈请的神示是再举有望,大家鼓起了信心。阿部、石原与小林一行人分了手,各自回家去了。

以几子被从木板套窗缝隙传来的低低呼唤声惊醒了。这是丈夫的声音。她激动地打开木板套窗,丈夫默默无言地走进屋子,向醒来的母亲和以几子简略叙说了战败的经过。以几子让丈夫换下染满血渍的衣服,把它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这以后,阿部白天带着短腰刀躲藏在书斋的地板下,太阳一落山就走出来。他让以几子暗地里去石原家,向石原的妻子安子打听情况。

以几子和安子一起四处奔走,寻找可以航渡到岛原的船只,可是禁船令非常严厉,从海路逃走的希望落空了。

到了十四日拂晓,石原运四郎一半怀着从陆路突破警戒线的希望,另一半则决定去死,为了与阿部共同进行最后的行动,他告别妻子,走出了家门。

黎明时分,叔父马场被请到阿部家中。在这里,石原、阿部、马场三人相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马场说了一通警备如何森严,逃脱如何困难之后就回去了。

石原安子来到石原的哥哥木村那里请求援助。这时,路上传来搜索队士兵杂乱的军靴声,往石原家方向去了。木村让安子尽快赶到阿部家,把已经无法逃脱的局势通知石原。

安子雇了人力车,坐到阿部家附近下了车,悄悄地敲响后门,把以几子喊到外面来,然后简略地告诉她,搜索队已逼近了石原那人走室空的家宅。

以几子做了个刀刺咽喉的手势,安子点了点头。以几子劝安子再同丈夫见上一面,安子却认为那样反而会妨碍丈夫踏上黄泉之路,还是不见为好。说完,就逃命似的离去了。

以几子随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阿部和石原。从刚才听了马场的报告时候起,两位参谋就完全断绝了再度举兵的念头,决定赴死了。

两人恭恭敬敬地在皇大神宫的画轴前默念并再三跪拜。以几子在白木三宝上放了三套陶器,敬上最后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阿部和石原露出上半个身子,拿起了短刀。这时,以几子也平静地从腰带间抽出了怀剑。

不用说阿部,就连石原也吃了一惊。两人极力加以劝阻,但是以几子却初衷不改,矢志不渝。她说自己没有孩子牵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一死相随。以几子一步不退地坚持着,阿部也就不再逆拂妻子的志向了。

就在两位志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的同时,以几子把怀剑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这是阴历九月十四日刚过正午的时候。阿部享年37岁,以几子26岁,石原35岁。

自刃后不久,阿部家的大门被猛烈叩打。是搜索队来了。老母亲大声喊道:“刚刚切腹了!”士兵们随着军官闯进客厅,检查三具刚刚断了气的尸体。

同党在近津海边解散时,有一行六人乘上一条渔船,划到了熊本南郊宇土的郡浦。

他们是:28岁的古田十郎,他与小林恒太郎同为少壮参谋,在兵营的战斗中接连砍断两把刀,换了一把刀后又继续战斗。他先后砍倒了中佐大岛邦彦等人。自己身上也负了一处战伤。

加加见十郎40岁,古乐的名手。

田代仪太郎26岁,精于剑道,最先杀进炮兵营。

他的弟弟仪五郎23岁,在步兵营中战斗出色。

森下照义24岁,袭击种田少将,后转战镇台,激战众军官,立下赫赫战功。

坂本重孝21岁。

六人所投奔的,是郡浦神社的神官、樱园门下的同志甲斐武雄。原本他是应该参加举兵的,由于地处偏远,通知时便把他漏了。甲斐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们。

在甲斐那里,六人通宵商议了再度举兵的事。谈到旅资和军费时,加加见提出了一个方案。他偶尔听说旧主三渊永二郎来到了植柳的松井宅邸,便想托甲斐送去书信,请求三渊帮助筹措旅费。甲斐随即带上书信出发了。

一行人一直等待着甲斐归来,翌日即九月十二日等了一整天,他也没有回来。

甲斐赶到松井宅邸时,三渊早已不在了。而且,由于被埋伏在这里进行监视的警察认出是神风连的同党,甲斐也被抓走了。

在这一天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六个人意识到,甲斐越是迟迟不归,危险也就越是在向他们逼近。他们知道,到了一定时刻就必须下决心了。

田代仪五郎、森下、坂本等三人焦虑难耐,在夕阳中登上附近的大见岳,远远眺望着熊本城。从这里看过去,大嘹望楼的形状与昨天并没什么两样。可在转弯抹角地向樵夫打听过后,才知道城里每日夜晚火把通明,白昼则从早到晚派出搜索队的士兵前往四处搜查,毫不懈怠。从山上回来的三个人催促另外三人早下决心。

大家决定去死。赴死之处就在大见岳的山顶,赴死的时间,则选在翌日黎明。

六个人在鸡叫头遍之前,便登上了大见岳,在田代等人昨天黄昏就物色好的一块清洁平坦的地方,用准备好的草绳把四边圈上,并在绳上挂好纸条。白色的纸条在晨风中飘动、闪烁。在山顶微露的晨曦中,加加见十郎眺望着飘忽不定的薄云,吟唱着辞世的和歌:

不用说,这是仿照樱园先生的《升天秘说》而作的一首和歌。加加见说,在这最后的时刻,非常希望能为大家演奏自己所擅长的古乐,可遗憾的是身边没有乐器。

六个人进入草绳圈内,共饮诀别之酒。在大家的一致推荐下,田代仪太郎担任留在最后帮助砍头的任务。加加见不忍让田代一人独自留在最后,提出自己和田代一起留下来。

古田十郎最先在秋天的晨风中露出肌肤,在腹部切开一字形刀口,再由田代助刀砍下头颅,便身首异处了。

紧接着是森下,然后是田代仪五郎、坂本重孝等三人相继切腹了。最后剩下的田代仪太郎和加加见也一起切开腹部,亲手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根据秘密情报,新美吉孝率领几名警察往山上爬来。来到半山腰时,遇上的一个慌慌张张从山上跑下来的猎人说,在山顶上,神风连的六名余党正要切腹自杀。新美制止住跃跃欲试的警察,“在这里抽一棵烟吧……”说完坐在树根上点上了香烟。他想成全神风连的这些余党,让他们最后能遂心如意地死去。

当警部一行来到山顶时,天已经大亮了。在四面围着草绳的圈子里,六位志土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排列着,飞溅在草绳挂着的白纸条上的点点鲜血,在朝阳中闪烁着光亮。

举兵失败后,一个名叫绪方小太郎的参谋遵循神明有关自首的神示投案自首,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他在狱中写下《神焰稗史端书》一书,在书中细究了神风为何没有刮起和祈请为何不灵验等问题。

对于那样崇敬虔诚的精神和那样纯洁无垢的志向,竟没能得到神佑这一疑问,绪方在狱中用了余生的全部精力试图解开,却终究没能如愿。他的下述记叙,只是他个人的解释和揣度。神意冥冥,岂可为世人所知。

谨遵从神明之神意而发兵起事,却有如骤遭风雨狂暴之鲜花,忠勇志士竟于一夜之间尽然消逝,如同无常之霜露。呜呼哀哉,悲伤之事当以此为极。

若以愚氓之心非但不能度测,更致荒诞以及怨尤他人,故此幡然省悟:凡事自有神定耳。

倘若制止此等英武忠勇之壮士,必使谋划数载之密事为世间所闻,即或不至引发大事而生出事端,彼等亦会愤慨时世而引身亡命。承蒙神明深为见怜,令彼等素心一旦得以遂愿,便于冥界侍奉神事。如此神妙之安排,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一段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同志之魂灵的语言,在这些语言的背后,蕴涵着一种难以表述的痛恨之情。绪方用来表述同志们欲罢不能之壮志的那句简单辞句,可以说吐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岂能如柔弱女子之举动乎?”

——《神风连史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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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已经是梅雨季节了。早晨上学之前,饭沼勋收到了本多寄来的大信封,往里瞥了一眼,知道装的是《神风连史话》和一封信。他打算到了学校再慢慢读那封信,就连同信封一起放进书包里,走出了家门。

饭沼走进了国学院大学的校门。教学楼门口架着一只与这所大学非常般配的大鼓,上面镌刻着传马町御鼓师小野崎弥八的名字,像是有什么来历。鼓身垂挂着硕大的铁环,鼓皮呈现出舒展的圆形,宛如早春那满是尘埃的灰黄色天空。经常敲打造成的擦痕,白云一般浮现在那片天空的各处。不过,在今天这样阴湿的黄梅天气里,这张大鼓发出的大概是那种无可奈何而又无精打采的声音吧。

阿勋正要走进二楼的教室时,那张大鼓就响起了上课的鼓声。第一节课是伦理学,阿勋对这门学问以及那位面色灰暗的教授都没有兴趣,便悄悄取出本多的来信读了起来。

<small>现将《神风连史话》还给你。读得确实很有趣,谢谢!</small>

<small>你为那本书而深受感动的原因,我已经很清楚了。当然,在此以前,我也一直把那次事件看作为神灵附体的没落武士阶层心怀不满、起而叛乱,现在却了解到他们那纯粹的动机和心情,受到了启示。不过,我所受到的感动,好像在性质上与你有一些差异,因此我想稍稍详细地谈谈这种差异。</small>

<small>我在想,倘若同你的年纪相仿,我是否会像你那样感受到这种感动呢?对于这一点,我无法不表示怀疑。毋宁说,尽管我会在内心里多少感到内疚和羡慕,可也会嘲笑那些把一切都赌在那种莽撞的举兵上的人。当年,我相信自己将来能够成为对社会有用和有益的人,因此,在那个年龄上倒也能保持自己感情上的平衡和理智上的清醒,虽说有点儿古板。那时,我知道大部分热情对自己都是不适宜的,我还早熟地知道人们都在扮演着各自应扮演的角色。就像我们不能从自己的身体中离析出来一样,我相信在人生的演出中同样不可能离开被规定好了的脚本。因此,当看到别人的激情时,我会很快发现不和谐——激情与他本人之间的那种微妙的龃龉。为了保护自己,我往往对此报以轻微的嘲笑。假如有心去寻找,就会发现这种“不适宜”随处可见。而且,我的嘲笑未必就充满了恶意,可以说,这种嘲笑本身蕴含着一种善意和肯定。因为,当时我已经开始意识到,所谓热情,就是由于对这种不和谐缺乏自我意识才产生的。</small>

<small>可是,我和令尊曾提起过的那位朋友松枝清显,却破坏了我的这种完整的认识。当时,他对某位女性产生了激情,作为他的朋友,我所看到的却是严重的不和谐。因为在那以前,他一直是一个水晶般冷漠和透明的人。他确实非常任性和重感情,可据我的观察,假如他的这种细腻的感受性在现实生活中派不上用场,那么,或许他会从那种单一、纯真的激情中解脱出来,从而不会危及到自己的人生。</small>

<small>然而,事态并没有这样发展,痴迷和纯真的激情很快改变了他,爱情执拗地把他变成为最适合于热恋的人。最愚蠢和最盲目的激情,成了最适合于他的情感。他在临死前显露出的情态表明,尽管他来到了人世间,可他命中注定要为了爱情而去赴死。那时,不和谐全然消逝了,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small>

<small>亲眼目睹了这个人变化的奇迹后,我自身也不得不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本来我相信自己是个坚定的人,可这种朴素的确信那时却自然地裸露在不安之中,变成一种假惺惺的玩艺儿,从而确信变成了意志,自然表露则变成责任和义务。当然,这种变化为我所担任的审判官这一职业也带来了某种好处。在审讯犯人时,能够在所谓的报应主义和教育主义之间,有关人性的悲观论和乐观论之间不偏不倚,相信人在某种状态下可能会发生变化。</small>

<small>还是把话题转到《神风连史话》的读后感上来吧。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38岁的我,居然能够接受对这个贯穿着非合理性因素的历史性事件的叙述所造成的感动。当时我立即想到的,是松枝清显的那件事。虽说他的激情只是献给一位女性的,但却是同样的非合理性,同样的剧烈,同样具有反抗性,同样只能以死明志。不过,在我的感动之中,确实早巳有了一种保证,那就是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为这类事例感动一番。因为,我本人没有成为像清显那样的人,这是个既成事实,所以我目前不但可以毫无顾忌地将目光移向过去,猜测过去或许会发生的种种可能,而且当自己对过去寄以幻想时,从那里再次反射回来的有毒光线也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危险和伤害。</small>

<small>可在你这个年龄上,感动却是一切危险之所在,让自己深陷进去的感动全都是危险的。更危险的是,在你那夺人魂魄的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种对这类故事生来具就的“适宜”。</small>

<small>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已渐渐地感受不到人与激情之间的龃龉。这倒不是因为年轻时出于保护自身的考虑,有必要挑别人的过错,今天却不需要这样了。而是说,当看到别人身上的激情与他本人不和谐时,过去会觉得这是个可笑的缺陷,而现在则认为是个可以原谅的瑕疵。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度过了纤弱的年轻时代,那种神经质地担心别人的挫折也会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年轻时代。正因为如此,危险的美才比美的危险更鲜明地映现在我的心中,在我看来,年轻人的一切幼稚之处不再显得滑稽可笑。或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意识中,年轻早巳成了与已无关的东西。细想起来真是可怕,这样演化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是:我会常常站在自己的安全的激动上,对你那危险的激动说三道四。</small>

<small>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明知无益却仍要向你进言并发出警告:《神风连史话》是一个完结了的悲剧,也是一件类似于艺术品的完美的政治事件,还是一次彻底的实验——人的思想竟纯净到了如此罕见的程度。然而,我们毕竟不能把这个美梦般的故事与现在的现实混同起来。</small>

<small>这个故事的危险在于它抽去了矛盾。这位叫作山尾纲纪的作者,也许是忠于作品所涉及的史实的,可为了统一这样一本薄册子的内容,他一定抽去了很多矛盾。而且,由于这本书过于强调处于事件核心位置的纯真思想,不惜牺牲掉外延,不要说从世界史的角度进行展望,就连神风连的敌对方——明治政府的历史必然性也被忽视了。这本书还过于缺少对比。举例来说,不知你是否知道,恰恰和神风连同一时期,也是在熊本县,有一个叫作熊本宣教队的组织。明治三年,南北战争的勇士、退役陆军炮兵大尉詹尼斯,作为教师前往熊本洋学校任教,开始宣讲圣经并传布基督新教。发生了神风连之乱的明治九年一月三十日,他的学生海老名弹正等35名青年聚集在花冈山下,以熊本宣教队的名义,立下了“使日本基督教化,建设基督教的新日本”的誓言。当然,他们遭到了迫害,洋学校也不得不解散。35位同志逃到了京都,为新岛襄创建同志社打下了基础。尽管他们与神风连的思想正好相反,可从这里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样纯粹的思想的另一种表现吗?在当时的日本,看上去无论多么不现实的和偏激的思想,都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在朴素和纯粹这一点上,相对立的政治思想还是有其共通之处的。应当认为,这与今天这样政治体制早巳得到巩固的时代是不相同的。</small>

<small>这并不是说我欣赏基督教思想的清新,嗤笑神风连思想的陈旧和冥顽。我只是认为,在学习历史时,不能只着眼于某一时代的某一局部,而是要仔细研究那个时代诸多相互矛盾的复杂因素,通过对局部的研究来把握全局,对赋予局部以特殊性的各种因素细加琢磨,并把它置于均衡、整体的观察之中。</small>

<small>我认为,这才是学习历史的意义之所在。因为不论在哪个时代,当代的事物映入到个人眼睛里的范围都是有限的,因而把握它的全貌也是非常困难的。只有这样参考和借鉴历史的全貌,生活在当代每时每刻的局部世界的人们,才有可能通过时隔久远的历史来观察整体世界,并因此而得以匡正自己的一管之见。这就是当代人对历史所拥有的一种令人高兴的特权。</small>

<small>学习历史,决不是援引过去的局部特殊性,来使现代的局部性的特殊事物正常化。也不是从过去某一时代的拼画玩具中,取出一定形式的模块,再套用在现代的某一局部上,然后再大喝一声“快哉”。那只是把历史当作玩具,当作孩子们的游戏。我们应该知道,昨天的纯粹和今天的纯粹不论如何相似,它们的种种历史性条件却不尽相同。假如你想找出纯粹之间的类缘关系,就应该找到历史条件相同的、现代的“对立的思想”。这才是只占特殊极小部分的“现代的我”所应该采取的谦虚态度。在这里,历史问题在抽象中被舍去,而只把“纯粹性”这一人类的、超历史的因素当作研究对象。这时,同一时代所共有的历史性条件,也就仅仅成了方程式的定数。</small>

<small>年轻人尤其需要避讳的,是把纯粹性与历史混同起来。我所感到的危险,正是你对《神风连史话》的倾倒。我认为,最好把历史始终作为整体来把握,把纯粹性看作为超历史性的东西。</small>

<small>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和训诫,尽管这片苦口婆心可能纯属多余。不知不觉间,我也到了看见年轻人就想教训一番的年龄,虽然别人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当然,我是相信你的聪明才这样说的。对于不抱任何期望的青年,是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长篇大论地提出忠告的。</small>

<small>在奉纳比赛上,看到你那崇高的力量和纯真的热情,我只能赞叹不已。同时,对你的理智和钻研精神,我更是寄以厚望,衷心期望你遵守学生本分,努力钻研学习,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small>

<small>如果再来大阪,请务必顺便来我家作客,我随时欢迎你的光临。</small>

<small>你有一位好父亲,我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可如果你有了想不通的问题,需要找人商量时,我随时可以与你一起探讨,请你千万不要客气。</small>

终于读完这封长信后,少年叹了口气。他并不赞许信的内容,从头至尾反对这些内容。少年不明白,虽说他是父亲的旧知,可他毕竟身为高级法院的审判官,为什么会屈尊给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少年写下如此周到而又吐露真情的长信。这是非常少见的。虽然少年并不赞同这封信的内容,却仍然被信中的直率和热情所感动。他还从未从要人那里得到过如此真诚的感情。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归根到底,本多先生一定也被那本书打动了。因为年龄和职业的关系,他对一切好像都小心翼翼。不过,本多先生无疑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虽然信中的内容与少年的感情相悖,可至少他没有从中发现污浊之处。

尽管如此,本多又是多么巧妙地从历史中抽去时间概念,使其处于静止状态,把一切都变成地图了啊。难道审判官就是这样的吗?他所说的“全貌”这种某一时代的历史,不过是一张地图,一幅画卷,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少年认为,“这个人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日本人的鲜血,什么叫儒家学术的系统,什么叫志向!”

少年回过神来时,令人昏昏欲睡的课程还在继续着。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教室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正发育着的青年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酸味。

总算下课了。少年的心境如同垂死的鸡挣扎一番后终于断了气似的平静下来。

阿勋来到被雨水打湿了的走廊,井筒和相良正在那里等候着他。

“怎么样?”阿勋问道。

“中尉说,今天队里没有勤务,三点钟就能回到,那时公寓里很安静,可以从容地谈话。他还说,让我们在那里吃晚饭。”井筒答道。

“那么,今天就不参加剑道练习了。”阿勋毫不犹豫地说。

“剑道部长该不会说你吧?”

“让他说去好了,他不敢开除我。”

“口气真大啊。”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相良说道。

三人一起往下一节课的教室走去。外语课三人都选修了德浯,因此大家同路。

井筒和相良都很敬重阿勋。阿勋也让他们读了《神风连史话》,两人都深受感动。这本书今天正好从大阪被还了回来,阿勋打算把它再借给今天将要见面的堀中尉阅读。中尉不致于像本多审判官那样表现出回避的态度吧。“全貌”,阿勋想起刚才信里的词句,现出了淡淡的微笑。“那位审判官不敢接触灼热的火钳,只想碰一下火盆。可是火钳和火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呀,火钳是金属的,而火盆则是陶瓷的。他虽然是一个纯粹的人,但却属于陶瓷派。”

纯粹这一概念,是由阿勋提出来,渗透到另外两位少年的头脑和内心里的。阿勋在同伴中还提出了这样的口号:“向神风连的纯粹精神学习!”

所谓纯粹,就是把花一般的观念,带有薄荷味的含漱药一般的观念,以及在慈母怀抱里撒娇一般的观念,直接转化为血的观念,砍倒邪恶的大刀的观念,从肩部斜劈下去时血花飞溅的观念,以及切腹的观念。在“樱花落英缤纷”之时,血淋淋的尸身随即化作飘逸着清香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把两种全然相反的观念随心所欲地进行倒换。因而,纯粹就是诗。

阿勋认为,“纯粹的死”倒是更容易一些。他所感到苦恼的是,为了始终如一地保持纯粹,怎样才能做到“纯粹的笑”。无论怎样控制感情,有时也会为看见的一些无聊的事物发起笑来。比如路旁的小狗叼来一只木屐玩耍,他还能勉强忍着不笑,可看见它叼来一只特大的女式高跟鞋乱抡乱甩地玩耍时,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这种笑。

“知道公寓在什么地方吧?”

“知道,我来带路。”

“中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个能够‘让我们去死’的人。”阿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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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一章

三位少年头戴镶有白线的学生帽,在六本木下了电车。他们撑起雨伞,在霞町附近转了弯,向通往麻布的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走去。井筒指着坡下的一间房屋喊道:“就是那家!”他们随即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所怀疑是后幸存下来的陈旧的二层楼房。看上去庭院非常宽敞,却没有院门,环绕着院子的板墙直接连结着楼房正门。二楼套廊上紧挨着的六扇玻璃拉门,浮现出斜斜打来雨水的阴沉沉的天空。

街道上空无一人。阿勋在坡上打量着这所被雨水淋湿了的房屋,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印象,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所楼房。这座被雨水包裹着的二层楼房,像是一只细高的破旧碗柜在任凭雨水浇淋。庭院里一片葱绿,却疏于剪枝修整,远远望去,院墙恰似装满了绿色的垃圾箱。阿勋觉得,这所阴沉沉的房屋,好像曾与一种极其甘美的、从内心深处泛起的郁暗而又甜蜜的记忆有着某种关联。可细想起来,的确来过这里的那种神秘感也是很可疑的。可能小时候真的随父母来过这一带,而自己的感觉则建立在这种实际记忆的基础上。也有可能曾在什么照片上见过这座房屋。总之,他感到这所楼房恍如小巧的庭院盆景,完好地保存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重重迷雾里。

阿勋猛地甩开像是被雨伞的阴影唤起的影子一般的思绪,冲到两位同伴前面,顺着满是泥水的陡坡往坡下跑去。

他们在门前站下。细格子拉门的上方挂着写有北崎二字的门牌。门牌的木质已被风雨严重剥蚀,只残留着墨写的字迹。雨水甚至飘到了早已腐朽的门槛上。

今天他们三人前来会见的堀陆军步兵中尉,是井筒的当军官的表兄给介绍的。说好要带两个朋友,特别是要带靖献塾塾长的儿子阿勋前来,因此中尉一定在热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阿勋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神风连的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眼下正要去会见加屋霁坚,不觉心情激动起来。然而,现在早已不是神风连的那个时代了。阿勋清楚地知道,就像武土依仗着日本刀与明治政府军拼杀那样,敌我双方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截然分明的时代,毕竟事过境迁了。但他也知道,武土的精神正潜藏在军队的内部,对于与重臣相勾结的军阀和军队中的“明治政府军”,这种武土的精神是深恶痛绝的。在这所陋屋中,正住着一个拥有强烈的武土道精神的人,宛若潮湿的森林中,紫金牛结出的一颗鲜红的果实。

这时,阿勋完全失去了剑道比赛前的那种镇定和冷静。就要会见的这个人,也许会把自己强行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过,在此以前,他对别人寄以的希望和理想,已经多次遭到过背叛。

出来迎接的老人让三个年轻人不寒而栗。他从正门的阴影下现出了身子,高高的身躯弯曲着,满头的白发和凹陷的眼睛,仿佛正从天棚覆盖下来迎接客人,这副模样活像在深山里偶然遇上的折叠起飘逸的破翅膀的仙人。

“堀中尉正等着你们哩,请到里面来。”

老人把手放在膝头,像是在用手控制着脚步,往阴暗、潮湿的走廊挪去。从结构上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家庭公寓,可少年们却隐约感到,房屋的墙壁都渗进了皮革的气味,每天早晨和黄昏,三联队的军号声都会透过隔扇拉门浸润到房间里来。公寓里一片寂静,看来除了中尉,其他投宿的人都还没有回来。老人喘着粗气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登去,在中途歇下脚来向楼上喊道:

“堀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噢——”从楼上立即传来一声充满青春活力的粗壮回答。

堀中尉的房间与隔壁的房间用墙隔断,约莫八铺席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外没有任何摆设,一看就知道是独身军人所住的简朴的房间。中尉已经换好了藏青地碎白花的和服单衣,腰上不经心地系着一条用整幅黑绉绸裁制而成的腰带,是个肤色浅黑的极平常的青年。他的军服整齐地用西服衣架挂在柱子之间的挂衣横木上,领章的红色和那上面字的黄铜色,是这个房间里惟一引人注目的色彩。

“哎呀,快进来!今天中午值完了班,很早就回来了。”中尉威严而又爽朗地说道。

他那只有很短发茬的光头上,透出一股雄壮的魂魄,双眼清澈、锐利。如果只看这身和服装扮,和地方上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可从藏青碎白花衣袖中露出的粗壮手腕来看,就会明白,这是一个经常操习剑道的人。

“哎呀,随便坐。大爷,茶我们自己沏吧。”

听着老人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中尉稍稍欠了欠身子,伸手去拿装着开水的热水瓶,并且笑着说道:

“别看这屋子像个闹鬼的凶宅,但无论这公寓楼,还是那老爷子,可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物哩。那老爷子曾是的勇士,在日俄战争期间开没了这家军人专用的公寓,这公寓出过许多杰出的军人。这么一所吉利的房子,租金又便宜,离联队也近,非常方便,因此总是住满了人。”中尉的话语间洋溢着关怀,使少年们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

看着中尉脸上的笑容,阿勋在想,可惜现在花期已过,假如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来访就好了。那时,中尉应以这样的姿势迎接少年们的到来:刚刚从硝烟弥漫的演习场归来的中尉,脱下粘满樱花花瓣和尘埃的长靴,把散发着春天气息和马粪气味的草黄色军衣披在肩上,军装衣领上闪烁着稚嫩的红色和黄色的光辉。

中尉好像并不在乎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谈吐豪爽大方。他首先提起了有关剑道的话题。

井筒和相良焦急地等待着机会,他们是想告诉中尉,阿勋已经获得三段段位,在剑道界被寄以厚望。终于,戴眼镜的小个头相良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切。阿勋面色通红,中尉打量阿勋的目光,也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井筒和相良所希望的正是这种氛围。他们把阿勋视为自己志向的化身,期望他利用年龄那锐利的特权,与外界的人进行对等的交锋。当然,这时的阿勋也没有什么需要撒谎的,只需把自己与伙伴们的纯粹像尖针一般向对手刺去。

“那么,饭沼,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中尉一变刚才的语调,眼睛里辉耀着光亮,单刀直入地问道。井筒和相良都感到,他们所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不觉紧张起来。

虽然刚才中尉让随便坐,可阿勋仍然正坐在那里,他挺起制服下的胸膛,简洁地答道:

“振兴昭和时代的神风连。”

“神风连举兵失败了,那也算是好事吗?”

“那不是失败。”

“是吗?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是剑。”

阿勋应声答道。中尉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考虑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一次,阿勋显得有些迟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视着中尉眼睛的目光稍稍错开,从印上雨水痕迹的墙壁移向紧闭着的毛玻璃窗户。视野在这里被挡住了,在细小的木格窗之外,雨云正无边无际地遮盖着大地上的万物。阿勋知道,就是打开窗子,也决不可能在雨水中看到尽头。他想要说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说了起来:

“在太阳……太阳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日……一面俯瞰辉耀着光亮的大海,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自刃。”

“嗯!”

井筒和相良都惊讶地看着阿勋的脸。在此以前,阿勋还从未在别人面前,甚至在朋友面前进行过这种内心深处的表白,可今天却当着初次见面的中尉流畅地吐露了这一切。

中尉并没有恶意地加以奚落,这是少年的幸运。看上去,中尉仿佛在认真而平静地思辨着这段近似疯狂的表白,然后开口这样说道:

“说的不错……可是,要死得漂亮也很难呀。因为自己是无法选择死的机会的。军人嘛,又不可能像平常自己想像的那样去死。”

阿勋没能听懂这些话。话语中充满转弯抹角的措辞、注释,以及“然而”、“可是”之类的思考……这些词语远不是阿勋所能理解的。他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纸上的新鲜墨迹,是谜团一般的经典原著,不要说翻译,甚至无须加以批评和注释。

目前,阿勋正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甚至做好了挨一记耳光的心理准备,耸起肩膀,直视着中尉的眼睛问道:

“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说吧。”

“听说在‘5·15事件’发生之前,中村海军中尉访问过堀君您,是真的吗?”

中尉的脸上像是一下子贴上了冰凉的牡蛎壳似的东西。

“这谣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家父的塾里有人这么说。”

“是令尊这么说的吗?”

“不,家父没有这么说。”

“不管怎样,公审时会弄清楚的。不要听信那些无聊的谣传。”

“那是无聊的谣传吗?”

“是的,是无聊的谣传。”

沉默之中,可以感觉到被中尉抑制着的愤怒,正像磁针那样微妙地颤动着。

“请相信我们,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你们见面了吗?没见面吗?”

“不,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海军里的任何哥们儿。”

“那么,见过陆军里的人喽?”

中尉强作豪爽地笑了笑说:

“每天都见到他们啊,我就是陆军嘛。”

“您这么说,可不算是回答我们的问题。”

井筒和相良相互瞥了一眼,他们担心起来,不知道阿勋还会问到什么地步。

“你是指同志这个意思吗?”中尉顿了一下后问道。

“是的。”

“这与你们没有关系。”

“不,我们很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知道,假如……假如……我们有求于您的时候,您会制止呢,还是会接受。”

还没有听到中尉的答复,阿勋就预感到令人尴尬的时刻又要到来,又要像数度经历过的那样,在向自己所敬重的年长者说出心里话后,面前会忽然出现一条显而易见的河流,把两者分隔开来。那时,一直闪烁着光芒的对方则会随之变为死灰。这对被注视着的对象来说多少是一个痛苦,可对注视着对象的人来说,则是更大的痛苦。那是因为,原以为拉满弓似的时间上的紧张很快就要被解脱,弓箭却没有被射出去,只是眼见着弓弦又回复到以往的松弛状态。而令人难以忍受的、日常时间中堆积垃圾般的日积月累,则一举恢复了原有的姿态,难道真的没有一位长者能够舍弃所有顾虑和因为年龄的缘故而受到的尊重和照顾,敏捷地用“纯粹”这种尖针来回应这边猛刺过去的“纯粹”尖针?假如的确一个也没有,阿勋所憧憬的“纯粹”就被年龄羁绊住了(可神风连的那些人却决没有这类事!)。倘若受年龄的羁绊正是“纯粹”的本质,那它不久后一定会从视野中消失。再也没有比这种想法更使阿勋感到可怕的了。他在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必须抓紧时间。

在阿勋看来,这些年长者似乎缺乏一种智慧。他们不知道,要想医治少年们的性急,除了五条件地承认这种性急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不承认这种性急,少年们就会更加疯狂地追求他们认为明天将要消失的剧烈的“纯粹”。这一切,都是年长者造成的。

这一天,中尉从饭馆叫来饭菜招待了阿勋他们三人,他们在那里一直呆到晚上九点。话题离开微妙的询问后,中尉的谈话便显得妙趣横生,同时也颇有教益,洋溢着振奋人心的力量。他谈到了屈辱的外交,对拯救农村的疲敝毫无成效的经济政策,政治家的腐败,共产党的跳梁表演,以及政党正对军部施加压力,要求缩减军备,裁减半数的师团等等。他在谈话中,还提到了为倒卖美元而废寝忘食的新河财阀。阿勋从父亲那里也听到过有关新河的事。中尉认为,经过这次“5·15事件”,新河财阀非常自慎自戒,不过,我们决不能轻信这类人一时的自慎自戒。

日本正被逼进绝境之中,正被乌云层层包裹,形势是令人绝望的,诚惶诚恐,圣明也被乌云所遮掩。这些谈话,极大地丰富了少年们对于绝望的认识。他们觉得,不管怎样,中尉是个好人。“我们的精神全都在这里面。”阿勋说着,把《神风连史话》递给了中尉,就回去了。在把书交给中尉时,阿勋并没有说是送给他还是借给他,这是为了下次想见中尉时,借口说是来要书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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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星期天早晨,阿勋去附近一所警署的武术厅,指导少年们练习剑道。这是那位仰慕父亲,并不时来靖献塾走动的署长通过父亲委托的,因此阿勋不好予以拒绝。而让这个深受孩子们欢迎,并被他们视为英雄的阿勋来代替自己教授剑道,也正中那个星期天早晨爱睡懒觉的剑道教师的下怀。

小学生们排成一队,从白底黑丝的麻叶花纹剑道练习服中露出细小的手腕,一个接一个莽撞地向阿勋刺来。当他们攻向前来时,防护面具中认真而稚气的眼睛,宛若接二连三飞来的发出光亮的小石块。阿勋配合着对手的身高,弯下身子,故意留出空隙,忽而前进,忽而后退,用自己的身体吸引着少年们劈刺过来的竹剑,犹如行走在丛林之中,不断受到树丛下部弹跳而起的小树枝的抽打。阿勋年轻的身体酣畅地热了起来,梅雨绵绵的早晨所特有的慵懒和倦怠,在少年们响亮的喊叫声中烟消云散了。

练习结束后,阿勋正在擦拭汗水,一个看热闹的稍稍上了年岁的刑警坪井走过来说:

“看了你的教练才知道,陪孩子们练习剑道,不认真可真不行哩。好,真行!练习完了在神前敬礼时,那个大孩子喊的那声‘向神致敬’的号令,别看还是孩子,可喊得却很有气势。从这一声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教育成果。好,真行!”

坪井虽说是二段,可剑术却很糟糕,爱把力气使在肩头上,已没有什么发展前途。阿勋偶尔和署里的人交手时,他还会兴致勃勃地向比自己小三十五六岁的阿勋讨教。他那凹陷的眼睛没有一点儿表情,高高的褐色鼻子显得丑陋不堪,根本看不出这个爱饶舌和爱感伤的人,会是一个主管思想领域案件的刑警。

正当少年们三三五五地往回走时,像是来接替他们一样,一辆囚车驶进了武术厅前面的院里。从停下的车上,推下了几个绑成一串、蓄着长发的年轻人。他们中有一人穿着工作服,另外两个人穿着朴素的西服,还有一人则身着华丽和服,腰系窄硬的和服腰带。

“好了!星期天一大早就来客人了。”

坪井懒洋洋地直起了腰,空手做了几次劈砍动作,然后向阿勋告辞。阿勋无意中发现,他那做劈砍动作的手异常柔弱且小得可怜,静脉神经质地鼓胀了起来。

“他们是些什么人?”阿勋出于寻常的好奇心问道。

“赤色分子,一看就知道。这一阵子,赤色分子和以前不一样,他们或是特意穿上不起眼的朴素的衣服,或是装作游手好闲的人,穿着华丽的好衣服。那个穿工作服的大概是头头,其他的可能都是学生。好吧,我得去‘款待’他们了。”

说完,他用纤弱的手做出紧握竹剑剑柄的模样离去了。

阿勋感到自己有点儿嫉妒那些被押往监狱去的青年。桥本左内25岁时便被关进监狱,被处以死刑时,只有26岁。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左内那样身陷囹圄呢?他对自己目前同监狱没有一丝关系而感到不满。阿勋转念又想,与其入狱,还是选择自刃更好些。神风连里的入狱者就非常少。当自己万一面临壮烈牺牲时,是不会束手等待拘留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屈辱的,那时一定会用自己的手亲自结束生命。

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理想中的死,即某一天清晨,在清爽的朝阳中的死,以及崖上的松涛和大海的光亮,能够与阴湿大牢里那飘散着的尿臭和粗糙的混凝土狱墙连接在一起。可是,这两者又将如何连接在一起呢?

由于总在考虑死的问题,这种思考已使他变得通体透明,离开人世悬浮在半空中行走,这又使他觉得,甚至对这个世界万物的厌恶和憎恨也有些淡漠了。阿勋对此感到阵阵恐惧。或许,狱墙上的污迹、血痕和尿臭,可以医治自己这种淡漠的感觉。或许,监狱对于自己是必要的……

回到家中时,父亲和塾生已经吃过了早饭,因而阿勋在母亲的伺候下,独自吃起早饭来。

母亲最近胖得厉害,生活起居也变得愈加吃力。她曾经是一位性格开朗、动作敏捷的年轻姑娘。从外表看上去,尽管现在依然快活乐天,可随着阴郁的脂肪在不断堆积,她那不断沉淀的感情似乎也随之变成阴霾密布的天空。她的眼睛总像在生气,露出一股凶相。不过,她那转动着的瞳孔像是生气,却也是色迷迷的,在这一点上,与往昔倒没有什么两样。

在靖献塾里,阿勋的母亲阿峰负责照顾十多位塾生的食宿,当然非常繁忙。即便置身于忙乱之中,在这个年龄上,也完全可以体验到被周围众多年轻人视为母亲的乐趣,可阿峰却在自身周围筑起一道围墙,不让这些年轻人亲近。闲暇时,她热中于缝制各种袋、包之类的手工艺品,家里到处挂满了她缝制的工艺品。

以简朴、洁净为主调的塾内,各处用丝绸和做成的工艺品非常醒目,如同缠裹在白木舟上的各种色彩的海藻。

酒壶托垫是红底的丝绸做成的,就是现在正给阿勋盛饭用的饭桶,也用紫底的友禅绸棉被包裹着。虽然饭沼厌恶这种宫中女侍官的趣味,倒也没有怎么责怪她。

“星期天也没法休息,下午一点钟,就是真杉先生的星期日讲座。不能全指望,他们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妈妈得去帮一把手。”

“要来多少客人?”

“大概30来人吧。来听课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每个星期日,靖献塾还起着一种教会的作用。附近一些人志愿聚集到这里来,先由塾长致辞,接着就是真杉海堂讲授历代诏令敕语的连续讲座,最后大家一同高呼万岁,然后散会。同时,这也是募集捐赠的机会。海堂今天讲的是有关的《命征讨东夷之诏令》。阿勋已能背诵其中一段:

“……山有邪神,郊有奸鬼,遮衢塞径,磨难众人。”

阿勋觉得,这正是在抨击今天的世事,山中和郊外确实到处都是邪神和好鬼。

阿峰隔着矮饭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独生子的脸,他已经18岁了,正在那里不声不响地一碗接一碗地吃着饭。阿峰觉得,从儿子咀嚼时大幅度蠕动着的两腮来看,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卖秧苗的吆喝着叫卖牵牛花秧和茄子秧,从街上走了过去。阿峰回身往院子里看去,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下,院子里树木丰盛、茂密,周围的篱笆上也爬满了绿叶,因而看不到卖秧苗的身影。听着卖秧苗的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不禁使人觉得,那牵牛花的嫩叶仿佛也枯萎了。这叫卖的吆喝声,懒洋洋地带走了爬满小小蜗牛的庭院里的上午时光。

阿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堕胎时的往事。那是因为无论怎样计算,也弄不清那孩子是侯爵的还是饭沼的,所以饭沼让堕了胎。

阿峰在想:“阿勋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笑,这是为什么呢?他也不大爱开玩笑,这一阵子,变得同我都懒得开口说话了。”

这一点,与当学仆时的饭沼既相似,又不完全相似。饭沼年轻时,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那受压抑的内心世界。可阿勋却有所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完全透明的,这让人感到很可怕。按理说,在脸上长满粉刺的这个年龄上,应该像夏天里的狗那样总是喘着粗气才对。

因为把第一胎给打掉了,所以生第二胎时就担心会有危险,没想到生阿勋时却很顺利,倒是产后阿峰的身体反而出了问题。对此,饭沼好像认为,与其责备妻子那不如意的身体,倒不如责怪她的内心,这才更能显示出自己对妻子的关怀,因此在闺房中,比以前更加严厉和讨厌地不时讥讽她与侯爵过去的关系。这件事使得阿峰身心交瘁,可她不仅没有因此而消瘦下去,反倒阴郁地胖了起来。

靖献塾渐渐兴旺起来了。六年前,阿勋满12岁那年,阿峰曾与一位塾生有染,事情败露后遭到了一顿毒打,使她在医院里住了四五天。

在旁人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从那以后反而变得稳固起来。阿峰完全失去了爽朗的个性,再也不曾轻浮、放荡。饭沼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从此绝口不提侯爵的事了,两人都回避谈及过去的一切。

不过,当年母亲住院的事,很可能在阿勋的心里留下了印象。当然,母子间从未提及过此类话头,但回避这类话头本身,正说明阿勋筑起了心灵的堤坝。

阿峰认为,一定有人对阿勋说了自己往昔的那些风流韵事。尽管她极想从阿勋嘴里问出这一切,但那样一来,或许会让儿子对自己作为母亲的资格再次产生怀疑。在这些遐想之中,蕴含着一种甘甜的感情。仿佛脑后存着少量积水似的,阿峰感到那里阵阵疼痛。她用那疲倦时就变得沉重的双眼皮的眼睛,看着还在一言不发地大口吃着饭的儿子。

“5·15事件”后,家境一下子宽裕起来,可饭沼却吩咐说,不准把这事告诉儿子。关于塾里的财务状况,饭沼也不让儿子知道,只是说,等儿子成年后,该让他知道的自然会让他知道。随着家里经济状况的好转,阿峰瞒着丈夫偷偷塞给儿子的零用钱也随之多了起来。

“不要对爸爸说。”

阿峰取出藏在卷叠着的腰带中的五元纸币,从铺着桌布的饭桌下悄悄塞给刚刚吃完饭的阿勋。

只是在这个时候,阿勋才漾起浅浅的微笑,说了声“谢谢”,然后敏捷地把钱藏进碎白道花纹布和服的怀里,好像在吝惜泛起的那点儿微笑。

靖献塾位于本乡西片町的一角,是饭沼10年前买到手的。原来这是一位有名的油画画家的房产,现在把另一间宽敞的画室改造成了神殿和教堂,而原先好像是让几名弟子居住的主房的一角,现在则成了塾生们的宿舍。后院的池塘已经填上,准备将来在那里修建武术场。在武术场建成以前,则在教堂进行武术训练。可那里地板的弹力非常不好,所以阿勋不爱在那里训练。

为了不让阿勋与塾生之间产生隔阂,饭沼吩咐阿勋每天上学前,要和他们一起擦拭地板。在塾生与阿勋交往时,饭沼出于某种微妙的考虑,既不让塾生们将阿勋看作少爷,也不让当作哥们儿,提防私下里阿勋与塾生过于亲密。饭沼想让塾生们养成一个习惯——只对塾长说出一切,而对夫人和儿子却不准敞开胸怀。

尽管如此,阿勋还是和塾生里最年长的佐和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佐和是个非常古怪的人,已经年届40,近似呆板,把妻子留在了家乡,独自来到这里学习。他的身体肥胖,非常滑稽,一有闲暇,就阅读《讲谈俱乐部》杂志。每个星期他都要去一趟皇宫门前,跪伏在卵石地上叩拜。他说,必须要有随时献身的决心。因此,他每天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总是穿得很整洁。有一次,他还同一位年轻的塾生打赌,把杀虱子的药粉撒在饭头上吃了下去,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当替塾长传递口信时,都会传得驴头不对马嘴,让对方不知如何是好,为此经常受到塾长的呵斥。不过,他的嘴却是非常严实,在这一点上,他是无以伦比的。

阿勋离开正在收拾饭桌的母亲,穿过走廊前往教堂。正中的台位上是镶着白木门扉的神殿,那里有用帷幔遮着的天皇和皇后两位陛下的肖像。阿勋站在教堂的入口处,向神殿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饭沼正在指挥塾生们,远远看到儿子行礼的样子,觉得他行礼所用的时间总是稍稍长了些。

每月照例去明治神宫和靖国神社参拜时,不知为什么,儿子也总是比别人祈祷的时间要长。可他对父母却不说任何心里话。细想起来,从前自己在这个年龄上,每天清晨在松枝侯爵府邸的神宫参拜时,都是怀着巨大的仇恨和愤怒进行祈祷的。但同那时的自己相比,阿勋的境况已经相当不错,按理说,他没有任何值得怨天尤人的事情。

画室的屋顶有个取光的硕大玻璃天窗,阴霾的天空紧紧贴靠着它,光线如同从浑浊的水槽里射出一般黯然,洒在正重新布置椅子的塾生们的身上。

椅子和长条凳本来已经摆放整齐,可佐和却仍然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敞开肥胖的胸脯,把同一处的椅子摆放好,再望望,然后又重新摆弄一下,毫无成效地起劲干着。

佐和这样折腾却没有受到塾长的呵斥,是因为饭沼正忙于布置讲台,从黑板的小槽中取出每一支粉笔,一本正经地查看着。

饭沼指挥穿着小仓式裙裤的青年们搬来权作讲坛的桌子,并铺好桌布,放上盆栽的小松树。光线从天窗洒下来,使得盆景的青瓷忽然显现出琉璃的色彩。那株小松树也仿佛复苏过来,针叶竟一下子放出光亮来。

“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饭沼从台上回过头来向儿子喊道。

阿勋的同学井筒和相良也来听了关于诏书的讲座。散会后,阿勋把这两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让我们看看吧!”说着,小个子相良用食指把那副过大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同时凑过犹如黄鼠狼那被好奇心濡湿了的鼻尖。

“别着急。今天我得到一大笔军费,等一会儿请你们客。”阿勋在故意让他们着急。少年们的眼睛闪烁着光亮,好像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就立即能实现似的。

母亲送来了水果和茶水。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阿勋打开锁上的抽屉,取出折叠着的地图,在铺席上摊展开来。这是一张东京市中心的地图,到处都是紫色铅笔涂抹的记号。

“就是这样的。”阿勋叹息着说道。

“这么多呀?”井筒问道。

“是啊,已经腐败到了这种地步。”阿勋从盆子里拿出一个碰柑,抚摩着现出黄色光亮的熔岩一般的果皮,继续说道:“假如水果的中心部位腐烂到这种程度,那就没法吃,只好扔掉啦。”

阿勋用紫色的铅笔,在各要害处所都涂上了腐败的记号。从皇宫周围到永田町,还有东京车站周围的丸之内,全都涂抹上了深紫色,甚至皇宫里面,也涂上了表示腐败的浅紫色。

国会议事堂被涂上了深紫色。从这块紫色开始,一直到丸之内的财阀高楼群,用深紫色的虚线连接着。

“这是什么地方?”相良指着稍稍离开那里的虎门一带的一块紫色问道。

“那是华族会馆。”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那帮家伙自称是皇室的藩屏,其实,只是一窝蚕食皇室的寄生虫。”

虽说颜色深浅不一,可霞关附近的官厅街全都被涂抹上了紫色。而软弱外交的大本营外务省,则被涂了又涂,泛起了紫色的光亮。

“腐败已经蔓延到了这种程度呀,连陆军省和参谋总部也全都是呀!”井筒的眼睛放出光亮,以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粗嗓门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的声音像是从立即相信了这一切的洁净的筒子里发出的响声,没有一丝猜疑的阴影。

“那当然喽。我涂的这些紫色,都是相应地以准确的情报为依据的。”

“怎样才能一举铲除掉这些腐败呢?”

“神风连或许也为之而叹息吧。可要想一举干掉它们,就只能靠这个啦。”说着,阿勋高高举起手中的桠柑,然后把它扔到地图上去。桠柑在地图上沉重地弹了弹,发出沉闷的声响,斜着滚到日比谷公园一带停了下来。茫然的黄色光亮,在桠柑停下的同时,重又凝聚起子素那怠惰的沉重,把它那黯淡而又巨大的球影,投在日比谷公园蚕茧形的水池和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上。

“明白了,是从飞机上扔炸弹吧。”相良亢奋起来,眼镜险些从鼻梁上掉下来。

“是的!”阿勋浮现出自然的微笑答道。

“是吗?可这么一来,尽管堀中尉很优秀,也还是有必要请谁给介绍一位空军军官。假如说出我们的计划,堀中尉一定会帮我们介绍的。那时,堀中尉本人也肯定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同志。”井筒说道。

阿勋稍有保留地眺望着井筒的这种近似完美的轻信。

当然,对阿勋的判断,井筒完全信服。不论遇上谁,只要对方存在着长处,他就会深信不疑。由于这种个性使然,刚才的轻信使得他的精神世界恍若牧场一般平坦、明亮。井筒并不怕矛盾,在他那正直的内心世界里,他所考虑的恶,也是很简单的平板状的东西。只有他,才能像威化饼干那样把恶打得粉碎。这也正是他如此胆大的根本原因。

“可是。”等到那个轻信完全渗进井筒的内心后,阿勋说道,“炸弹只是,一个比喻,这同神风连的上野坚吾所建议却又没被采纳的步枪是一样的。最后只能依靠剑!必须记住,只能依靠肉搏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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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鬼头中将的家宅位于白山前町,从靖献塾步行而去很快就到。阿勋非常熟悉那座山顶上的宅第,就连走过石桥后往山上去的那三十六级台阶,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闲居在家的中将是位极其宽厚的老人,夫人早已亡故,他把家中的一切全都交给离婚后回到娘家来的女儿槙子料理。中将与靖献塾很亲近,也很喜欢阿勋,因此饭沼对于阿勋不时到中将家去玩,虽然也说了“不要总去添麻烦”,却从未禁止过。

每次去中将家,都是槙子出面招待阿勋和他的朋友们,她是那样温存、柔和。

只要青年们高兴,随时都可以到家里来玩,而且最好在饭前来。中将说,看到食欲旺盛的人吃饭,自己比什么都高兴。槙子也是这么想的。

槙子对来客始终抱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她是一个明朗、温和、冷静的女人,从不见她的头发和领口零乱不整。

阿勋、井筒和相良,都想在鬼头中将的家里度过无处可去的星期天夜晚。

之所以这样,还因为井筒和相良想要阻止阿勋为款待他们而造成的浪费,劝阿勋为今后执行计划时多积累一些资金,因而需要到一个不用花钱的地方去。

他们一到,身着藤紫色哔叽斜纹和服的槙子便迎出了大门。看着眼前的紫色和服,阿勋猛然打了个冷战——井筒和相良会不会联想起刚才看过的地图上那腐败的紫色?槙子的一只手扶在大门立柱上,宛若水壶那纤细的把手。她像往常那样说道:

“你们来啦。父亲外出旅行去了。不过没关系,啊,请进来吧!还没吃饭吧?”

这时下起雨来了。

“你们的运气真好啊!”

槙子凝视着外面的晚景,她那幽静的说话声,仿佛与那霏霏细雨的雨脚声纠缠在了一起。这不禁使人想道:她好像时常在用这种声音自言自语吧。阿勋认为,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作回答,这样还可以表示出礼貌,便默默无言地走进了黑暗的房间。

槙子去开客厅里的电灯。她踮起身子,把手伸向电灯的灯罩。因为灯罩摇晃不定,手滑了下来,电灯亮了一下就灭了,接着又亮了。就在这一明一暗的瞬间,槙子那踮起了脚尖的白布袜映入阿勋的眼帘。阿勋瞥见被踮起脚尖的布袜现出一种狡猾的洁白,觉得自己好像窥见到了她的秘密。

少年们时常感到奇怪,不论多么突然地在吃饭时间造访,鬼头家总有现成而又丰盛的饭菜。其实,这是为那些食欲旺盛的青年军官们突然造访而准备的,这也是鬼头家多年来的老习惯了。饭莱很快就准备好了,槙子让女佣侍候着,自己也一起吃了起来。阿勋从未见过用餐姿势像槙子这么优美的人。她温柔地低垂着头,灵巧地用筷子夹起一点点饭菜,微笑着倾听少年们的笑谈,早早地吃完了饭,像是心灵手巧地做完了女红一般。

都吃完饭后,槙子说道:

“听听唱片吧。”

由于天气闷热,棋子不顾潲进的雨丝,打开镶着玻璃的绿色房门,靠近门口坐了下来。房间的一角有一台桃花心木色彩的箱型留声机。外面正流行电动留声机,可这家仍然保守地使用着舶来的发条式留声机。井筒上前上满了发条。本来阿勋也可以这么做,可槙子正在那里挑选唱片,要到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去上发条,使得阿勋踌躇不前。

槙子挑了一张12英寸的红色唱片放在唱机上。这是戈尔特弹奏肖邦《小夜曲》的唱片,虽然超出了这几位少年的欣赏能力,可他们却老老实实地倾听着,而没有做出一副早就听过的样子。很快,他们便沉浸在这陌生的音乐带来的愉悦之中,这愉悦类似于把肌肤置于冰凉的水中游泳时所引起的快感。阿勋觉得,与这种静静感受着愉悦的内心相比,在自己家靖献塾所过的生活,则不啻为整日戴着假面具了。

作为这一切的明证,现在,音乐正使他的心儿自由游弋。每当来到鬼头家,看到或听到的一切,都像房间一角的家族徽章所映现出槙子那小小的倩影一般,在阿勋内心里唤起种种回忆,而这回忆又随着钢琴的旋律,不断鲜明地从眼前掠过。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阿勋同中将、槙子正在说话,一只野鸡忽然往院子里飞来。槙子说,这是从植物园里飞过来的吧。她那爽朗的说话声,就像朱红翅膀的野鸡发出的女声般啼鸣,至今还在阿勋的耳边回响。“是从植物园里飞过来的……”这句话使得阿勋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野鸡是从郁郁葱葱的森林里飞来的,那里有着很多他未曾见过的女子。

随着钢琴的旋律,阿勋的回忆又飞向无垠的空间。

五月的一个傍晚,同样爽朗的声音曾这样说道:

“前天早晨我去学习插花时,天正下着雨,刚要走下石阶,忽然燕子紧挨着伞沿飞了过去,好险呀!”

“幸亏没从石阶上摔下来。”中将应声说道。“我说好险,并不是这个意思。”槙子说,“我是在担心,伞沿的骨尖会不会刺伤燕子哩!”

阿勋听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绮丽而惊险的景象:伞下闪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庞,这面庞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被透过油纸洒下的淡淡绿色映照得略微苍白,上面沾满了潲进的雨丝。这是一张在女子当中更有女子韵味,伫立在女子群中的悬崖峭壁之上的面庞。而那只燕子,尽管受到女子的惦念和怜悯,却依然带着满身的创伤,恶作剧般地挺身冲向死亡。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冲动,它漠视那割裂五月紫色菖蒲的利刃,把至高无上的瞬间作为自己的目标……可是,那至高无上的瞬间却躲闪开来。终于,不安消融在了优美的诗一般的景致里。前去学习插花的女子与燕子相错而过,各自往前飞去。

“从率川神社得到的百合花,你养得还好吗?”

槙子突然郑重其事地向阿勋问道,没有思想准备的阿勋随即反问了一句“什么?”这时,唱片已经放完了。

“就是从那里得到的百合花,你从大神神社带回来的百合花呀!”

“啊,都分给大家了。”

“一枝也没留下吗?”

“没有。”

“真是太可惜了。听说,无论怎样干枯,只要很好地保留到明年,这期间就能消灾祛病。我们家正把它精心供养在神龛上哩。”

“是把它压制成干花吗?”相良忽然近似暴躁地问道。

“不,不是压干的干花。神花是不能用沉重的东西来压扁的。我们家就那么每天换水养着呢。”

“不过,已经有一个月了吧?”阿勋问道。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花枯干了颜色却并不难看。你们也请看看吧,到底是神花哩。”

不大工夫,槙子恭恭敬敬地捧着白瓷花瓶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把养着低垂下花头的百合花的花瓶放在桌上让大家观看。剪下的百合花确实已经枯萎了,可这枯萎了的花色却并不像遭火焚烧过那样难看,只是白里透出发暗的黄色,如同贫血似的现出了青青的叶脉。花朵也小了一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种陌生的花儿的化身。

“分给你们每人一朵吧,带回家好好养起来,还能祛病除灾哩。”

槙子用小巧的修花剪,从靠近花茎的地方一朵朵地剪了起来。

“就是没有这花,我们也不会生病。”井筒笑着说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这百合花还是阿勋辛辛苦苦地从大神神社运来的呐……而且,它不但可以祛病……”

花剪发出轻微声响,槙子说到这儿却停下了话头。阿勋不好意思特地上前向槙子要花,就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他觉得停下话头的槙子像是有什么心事,便随即向槙子那边望去。槙子正凭靠在紫檀桌上,面部的侧影在灯下显得异常姣好。转瞬间,这张姣好的侧影显然感觉到了阿勋的视线。

像是要威胁百合花周围的年轻人,阿勋以一种与当时的氛围极不和谐的奇特语调大声问道:

“喂,假如今天要在日本杀掉一个人,你们认为杀掉谁才好呢?杀了哪个家伙,日本才多少会干净一些呢?”

“是五井重五郎吧?”相良一面用手指转动着刚接过的花朵,一面说道。

“不对!虽然他很有钱,也只是个小人物。”

“新河男爵呢?”

井筒说着,同时递过分给阿勋的那朵花,眼中闪烁着光亮。

“如果要杀掉十个人,他或许可以算上一个。不过,在‘5·15事件’中,他已经做了反省,只不过是个左右逢源的机会主义者罢了。当然,他也是个背叛祖国的人,也应当受到惩罚。”

“斋藤首相呢?”

“他可以算进五人以内了。不过,你们再想想,斋藤身后的财界黑幕是谁?”

“啊,是藏原武介吧?”

“就是他!”阿勋把分给自己的花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同时肯定地说道,“只有杀掉这个家伙,日本才会有希望。”

他的眼睛向远处望去,映现出柔弱地搁放在紫檀桌上的女子那双白皙的手和泛起水一般光亮的花剪。槙子有一个习惯,在听年轻朋友谈话时从不插嘴。可这次,她却明显地感觉到,这些高谈阔论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那转向阿勋的目光,被柔和的、母性的慈爱润泽了,宛若在夜晚庭院里被濡湿了的草木丛中,寻觅着如血一般的晚霞的余辉。视线又转向远处,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着他身后的庭院。

“血坏了还是放出来的好。这样一来,或许还可以治好国家的疾病。那些没有勇气的人只知道围着重病的国家团团打转,这样下去,国家就会走向死亡的。”

槙子用唱歌一般的轻缓语调说着,使得阿勋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这时,阿勋听到身后传来慌乱的喘息和踩踏草丛的索索声响,便扭回头去。他为自己的心脏有些扑通乱跳而感到羞愧。原来,那是偷偷钻进雨中庭院来的一条野狗。刚才听到的,正是它的喘息声和急促而鄙俗的鼻息,还有踩踏杂草而去的声响。

正文 第十四章

梅雨季节的后半期,雨水少了起来。接连好几日,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终于渐渐放晴了,大学也开始放假了。

阿勋接到堀中尉用又粗又黑的铅笔草草写来的明信片,大意是说,我已很有兴致地读完了《神风连史话》,并介绍给一位朋友阅读,现正放在联队里。前来取书之际,与君再做小会。

一天下午,阿勋来到驻麻布的三联队拜访中尉。

联队被夏日的阳光照射着。

从营门远远望去,右边那幢有名的现代化兵营大楼引人注目。营房大院树丛的尽头处,远远扬起了尘土,不知从何处飘采一股马厩的气味,好像这座宽大的营院本身,整个儿飞上了神圣的名誉和砂尘的高高天际,充分显示出陆军的这种特色。

还在营门处,就远远看到部队在西斜的阳光下拖曳着身影,如同一团直立着的草黄色蜡笔一般操练着。前来领路的卫兵是个一等兵,他向阿勋问道:

“堀中尉正在那里训练头年新兵,还有20分钟才能结束,您不去参观一下吗?”

在盛夏午后的骄阳下,阿勋随着一等兵走去。

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不大工夫,由于在阳光下闪烁放光的纽扣、黄铜的3字符号和红色的步兵领章所起的作用,那团草黄色显得耀眼夺目。这时正进行小队行进的训练,就像咬牙切齿地咀嚼时那样,军靴在响亮地咀嚼着大地。堀中尉把拔出的军刀竖立在右胸前,如同一掠而过的猛禽用巨大的翅膀遮住了那个沉默的集团,同时用激越的声音高喊着教练口令:

“向右——转!”

声音拉长了调子,像是在孕育着预感。

“起步——走!”

这时,作为纵队回旋轴的那名士兵,把被汗水濡湿的脸猛地转向右边,最初几步是原地踏步走,等待着外侧队列大幅度转过来。从这个转弯的轴点看去,纵队的四行队列渐渐变成了透亮的篱笆,转弯结束时,又像扇子那样顺序折叠了起来。

“向左变换队——形!起步——走!”

中尉刚一喊出口令,恍若数学公式被彻底解开似的,队伍一下子散了开来,迅疾跑步与轴翼分队长的那条线连接起来,合成为新的横队。就这样,侧面的纵队变换成同方向的横队继续前进。

“向右变换队——形!起步——走!”

中尉雄壮、威严的口令和军刀闪烁着的光芒,一起进向夏日的天际。横队又变换了方向,这时阿勋所看到的,是一排排逐渐远去的脊背。从这些被汗水濡湿得黝黑的脊背上可以看出,土兵们极力克制着正在跑步变换方向而引起的喘息。

“解散!”

喊完口令后,中尉立即向这边跑来,却又急忙停下脚步,喊了声“集合!”当他跑过来时,阿勋看到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黑色帽檐下,汗珠正从晒黑了的鼻梁和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处四下飞溅。

中尉是面向这边停下的,从远处争先恐后跑过来的士兵们还要绕个大圈。他们就在阿勋的眼前,拥挤着排成了二列横队。严厉地指出了整队中的问题后,中尉忽然又喊道:

“解散!”

“集合!”

士兵们提着枪支,在灼热的土地上一溜烟地散了开来。反复“解散!”“集合!”了不知多少次,有时,尘土、汗水、皮革的气味以及沉重的喘息,像一团团旋风似的从阿勋和一等兵身旁呼啸而过,在这阵旋风刮过的干燥土地上,留下了点点黑色的汗滴。阿勋还看到,中尉的后背上也泛起了大块的黑色汗斑。

营院周围的树丛浓密、静谧,树荫下显得分外幽闲。无垠的天际幻影一般布满了夏日的云彩。地面上,那群士兵或被集中,或被解散,或变换方向,或重新组合队形,准确而又出色地操练着。在他们的上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指挥着操练。阿勋在想,那一定是太阳的巨手。也只有这手,才能如此得心应手地指挥着士兵们操练,而中尉只是一个孤独的代理人而已。这样想着的时候,那雄壮、威严的号令竟显得那样空虚无力。那摆布棋盘上棋子的巨大而又难以仰视的手指,其力量来源于头上的太阳,那充分蕴含着死亡的、光芒四射的太阳。这样的太阳,就是天皇。

只有在这里,太阳的手指才能明快而又准确地如同数学公式般地运转。也只有在这里,天皇陛下的命令才能像X光那样,透过青年们的汗水和血肉而贯彻始终。高悬在主楼正门上的皇室菊花徽章,在烈日下闪烁着光亮,俯瞰着这美丽而又充满汗臭气味的死亡的精密程序。

在其他地方又会怎样呢?其他地方是不会这样的,早已遮掩住了天日。

训练结束后,堀中尉那沾满尘土的白色皮革绑腿吱吱作响,他看着阿勋说道:

“让你久等了。”

然后他转向一等兵说:

“辛苦了,现在我来陪客人吧。”

打发走一等兵后,中尉领着阿勋往巨大的淡黄色椭圆形大楼走去,同时自负地说道:

“怎么样?这可是全日本最现代化的营房,还有电梯呐!”

走上马厩前入口处的石阶时,中尉又说道:

“今天让他们狠狠地练了一通。不过,已经看不出是头年的新兵了吧?”

“我觉得非常整齐划一。”

“是吗?夏天有午睡时间,睡完午觉后不那么练上一通,他们是不会清醒的。”

中尉是中队的军官,他所隶属的第一大队的军官室在三楼。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墙上挂着五六件练习刺杀用的防护用具。窗前摆着一张桌子,还有一把露出了稻秸的椅子。

中尉脱去上衣擦拭汗水时,阿勋在窗边俯瞰着椭圆形的巨大营院。值勤的土兵送来茶水,放在桌上就离去了。

院子里有一队士兵正进行刺杀训练,喊杀声仿佛刺到窗边一般升腾上来。有六个石阶出口通往营院,这边是半地下室加三楼的四层建筑,而靠近营院那边的则是包括半地下室在内一共三层的楼房。每个出口处都写着硕大的十三、十四这些白色数字。三棵银杏树浓荫蔽日,威风凛凛地伸展出繁茂的枝叶。四周没有一丝微风,从几株喜马拉雅杉枝头处垂挂下的白色嫩芽,甚至都纹丝不动。

中尉回来时,换上了一件短袖白衬衣。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命令值勤的士兵再续上一杯。

“对啦,把书还给你。”

说着,就从桌子抽屉里顺手取出《神风连史话》,把它放在阿勋面前。

“这本书怎么样?”

“哎呀,大受感动呀。你的志向,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了,就要以这种精神干下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中尉的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你们是要像神风连那样,打算以军队为对手进行战斗吗?”

“并不是那样的。”

“那么,以谁为对手呢?”

“我认为堀君是能够理解的。神风连之所以战斗,并不只是为了以军队为对手。那时,军阀就在镇台兵背后萌芽,而神风连正是要与这些军阀为敌并进行战斗。我坚定地相信,军阀不是神的军队,只有神风连才是天皇陛下的军队。”

中尉没有回答,环视了房间一遍,没发现其他人影。

“喂,喂,说那种事,别这么大声。你这人真够戗。”

中尉这种含有亲近感的忠告,使得阿勋感到非常惬意。

“可这儿并没有其他人呀。一见到中尉,就把平常存积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神风连只用日本刀战斗,我想,到了最后关头,我们也应该用日本刀进行战斗。不过,要想把计划再搞大一些也行,无论搞多大都可以……您可以给介绍一位空军的军官吗?”

“要干什么?”

“为了从空中得到支援,投弹轰炸要害处所。”

“嗯。”中尉沉吟着,并没有生气、动怒。

“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不然,日本就完蛋了。为了让天皇陛下放心,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事关重大,不可轻言!”

中尉急忙怒喝道。可阿勋立即就明白了,这不是出自于感情的发怒,因而朴实地道歉说:

“是,真对不起!”

阿勋在想,难道中尉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确,中尉那犀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了这位大学预科生的灵魂。在人们的传闻中,中尉决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和年龄的人。

阿勋非常清楚,自己所说的话远未成熟。但他相信,自己的志向弥补了语言的不成熟,正好像火焰那样,在与对方的火焰相互感应。尤其现在正是盛夏酷暑,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毛纺织品一般厚重、憋闷的热气之中,只要碰上一点火星,就会燎原成一片火海。这时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就会像将要熔融的金属那样,被彻底消融掉。最重要的就是时机!

“难得来一趟,消消暑气,一会儿到练武房去比划几下。有时也和士官们对练,不过没有什么高手。”中尉打破沉默说道。

“是,我也挺喜欢这样的,那就拜托了!”

阿勋随即应声答道。军队中很在意比赛的胜负,中尉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许很少参加比赛。阿勋高兴地感到,中尉想用剑来与自己进行对话。

被古树环绕着的练武房内非常凉爽。场上已有三个小组在练习,他们性急、刀法不准,脚步也很凌乱,一眼看去,便知道都是一级或初段的新手。

“你们先停一下,今天我要陪这位客人对练,你们好好学学。”中尉漫不经心地大声说道。

阿勋穿上借来的蓝色剑道练习服,提着借来的木刀走上场子。在一旁观看学习的六个人摘下防护面罩,紧挨着端坐成一排。阿勋在神龛前行了礼,上前与中尉相对而立。中尉旋过刀身,摆出一个立刀姿式,阿勋也旋刀摆出一个姿势。

阳光从西边墙上高高的窗子照射进来,刚擦过的一些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闪烁着亮光。练武房被毫不停歇的蝉鸣包围着。在发热的脚掌下,弹性极好的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软地起伏着。

两人都半蹲着伸出木刀,站起后便摆出一个平举的架势。像是要缝补那些沉痛的蝉鸣声,裙裤轻快滑落下去的微微声响也极为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看中尉的架势,阿勋就觉得对方非常伟岸、厚实,有一股非常大胆而且不顾一切的劲头,不仅姿势很规范,就连那洗褪了色的蓝色剑道服下略微裸露着的胸部,也像夏日清晨的空气一般,充满了清新和凉爽。且不说他的力量超群,从他那副悠然的神态上,阿勋就知道对方是个技艺出众的高手。

两人各自先把刀往右边平伸,接着后退五小步收刀。做完这些礼节,第一回合的比赛就开始了。

再次接近时,两人都改变了刚才的平举架势。中尉从左侧举刀过顶,阿勋则从右边把刀高举过头,相互及时地向前攻去。

“呀——!”

中尉踏上右脚,从正面猛攻过来。

这泰山压顶般的第一次打击,如同冰雹似的猛然落向阿勋的头顶。木刀劈下时准确而又有力,木刀所经之处则像被劈开了的厚重的气质毛织品。

“杀——!”

就在中尉的木刀眼看就要劈落在头顶的瞬间,阿勋猛地向左后方撤出一步,收回举刀过顶的右手,由后方大幅度地抡刀向对方面部猛击过去。

中尉那犀利的目光睨视着,阿勋的木刀就要劈落在他那只有发茬的头顶。阿勋感到,在那一瞬间,对视着的目光比任何语言更为迅疾进行了对话。中尉的鼻梁和面颊毫无保留地被日光灼得黝黑,可额头却因为军帽帽檐遮住了的缘故而依然很白,因此浓密的眉毛也就越发引人注目。阿勋的木刀对准中尉那块白色的额头全力劈去,像是要把那里劈成碎片。

猛劈过去的木刀,却在就要劈到头顶之前停住了。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两人又在空中进行了一次对话,这是比光还要迅疾、直观的交流。

阿勋把劈向中尉头顶的木刀往下一沉,又指向了他的咽喉,然后从容不迫地摆出从左侧举刀过顶的架势,并表示出自己的遗憾之意。

第一个回合就这样结束了。两人又一次把刀向右边平伸,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较量……

冲洗去汗水后,在回营房的归途中,年轻的中尉由于身心都很清爽,便以同辈人的语气同阿勋聊了起来。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如实地了解了阿勋的剑道水平的缘故。

“你听说过有关洞院宫治典王殿下的传闻吗?”

“没有。”

“现在他正在山口县任联队长,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殿下出身于近卫骑兵,虽然兵种不同,但在我出任军官时,一位土官学校的同学曾领我去拜谒过他,所以在那以后便总是堀、堀地惦记着我。殿下胸怀大志,特别喜欢关照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部下关怀备至,一点儿也不高傲、自大,是一位刚毅、卓识的军人亲王。怎么样,我领你去拜谒一次?如果知道还有你这样的青年,殿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

“那就麻烦您了。”

阿勋并不那么想结识身份高贵的人物,但想到这是中尉的特殊厚意,也就答应了。

“殿下曾通知我,要在夏季里来东京四五天,让我也去玩,那时我带你一起去吧。”堀中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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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处置好的终南别墅后,松枝侯爵便来到了轻井泽消夏。当那位在轻井泽拥有很大别墅的新河男爵邀请他赴晚宴时,却有一桩事情使得侯爵感到实在无可奈何。那就是应邀而至的客人全都是“被攻击”的对象,只有松枝侯爵一人从未遭受过“攻击”。

侯爵不仅没有收到过威胁信,甚至连比较温和的信件也没收到过。左右两派的人物都与他不通音信。每当审议哪怕稍稍带有一点儿革新味道的法案时,这位年逾花甲的贵族院议员都会助上一臂之力,使审议拖延下去,然而却并没有因此而招致过任何非议。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因而侯爵便把往昔的事一一加以回忆,想起曾蒙受的惟一一次来自右派的攻击,是饭沼在19年前写下的那篇奇怪的署名文章。如果把这一切都联系起来考虑,便可以推测出,正是饭沼这位惟一的攻击者在暗中悄悄保护了侯爵。

这种推测严重伤害了侯爵的尊严,而且,有些地方也越想越觉得不符合情理。凭侯爵的地位,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查明事情的真相。可要是结果证明了这个推测,那就说明自己确实受到过饭沼的恩惠,将使自己更加不悦。反之,如果推测得不正确,自己也将陷入尴尬的境地。

新河家的晚宴总是小题大作地搞得过分威严。晚宴开始后,各位客人带来的便衣警卫也同时在相邻的房间里开饭。他们的人数与客人基本相等,因而新河家便要同时准备从餐具到菜肴都截然不同的两套饭菜。那裁剪蹩脚的便衣西服,那锐利而又游移不定的视线和鄙俗的相貌,那无声地咀嚼着、一有些微声响便一齐向发声处敏捷地扭过头去的猎犬一般的表情,那在饭后争先伸手抓过牙签剔牙时的肆无忌惮的神态,……所有这一切,都在便衣警察的晚餐席上大放着奇光异彩。然而令人伤心的是,在这众多的便衣中,却惟独没有松枝侯爵的警卫。

侯爵并不想人为地改变这种极为尴尬的状况。既然警察认为侯爵的身边绝对安全,自己再要求提供警卫人员,那就只会成为笑柄了。

侯爵非常不愿意正视这样的事实:在这个时代,只有人身的危险,才是一个人现实性的权势的保证。

因此,尽管离新河别墅很近,可以步行去那里,可当侯爵夫妇前往时,还是特地乘上了自家的林肯牌轿车。为了不让丈夫右膝关节的病痛发作,夫人把折起的毛毯盖在他的膝头。这是因为,新河家有在室外饮用餐前酒的习惯,直到太阳下山、气温下降。那时,负责保卫的便衣警察们,便要在以浅间山为背景的宽敞庭院里的白桦林中,一直站到身影模糊的时分。上司指示过他们不要搞得太显眼,结果,他们反倒像是暗地里盯着庭院里那些饮酒客人的刺客了。

新河男爵已经年过五十。在这座爱德华式的别墅中,每天早晨在读日本的报纸之前,男爵首先要阅读新到的《泰晤士报》的社论。像英国殖民地的外交官那样,他有半打白麻西服,以供每天换用。

关于男爵夫人她自己的絮叨,几十年来还在继续着。直至今日,夫人仍能每天从自己身上不断发现新的惊讶。然而,她却决不想去发现自己正逐渐地胖了起来。

夫人对“新思想”早已厌倦,青踏会的后援团体“天火会”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解散。她察觉到“新思想”的危险,是在发生了侄女自杀的事件之后。她的侄女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共产党,在被保释回家的当天夜晚,便切开颈动脉自杀了。

尽管如此,由于夫人精力充沛,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归于“走向灭亡的阶级”中的一员。自从她那位擅长冷嘲热讽,全然不懂得斗争的丈夫被列在右翼的黑名单上后,夫妇俩受到了来自左和右两方面的敌视。夫人觉得自己像是不得不滞留在极其野蛮的国度里的白种文明人,有时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到自己想“回”伦敦去。

“对日本这样的国家,我早已深恶痛绝了。”

有一段时期,这句话都成了男爵夫人的口头禅。一位从印度旅行回来的朋友告诉她,他所熟识的一个印度人的孩子,把手伸进玩具箱里摸索玩具时,被藏在箱底的毒蛇给咬死了。

“这才像是今天的日本呢!”夫人说道,“只是为了玩而把手伸进去,箱底却潜藏着毒蛇,把无辜、天真和纯洁的孩子给咬死了。”

晴朗的黄昏,蝉鸣在静静地飘荡,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前来作客的五对夫妇都到齐了。松枝侯爵坐在藤椅上,夫人刚把毛毯铺放在他的膝头,那苏格兰毛毯燃烧一般的赤红条纹,便在薄暮中成了草坪上的最佳点缀。

“在这一两个月内,政府恐怕不好再不承认满洲国了。听说,首相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客人中的一位大臣说着,然后又转向侯爵,这样问道:

“最近,您见过曾说起过的百岛伯爵的儿子吗?”

侯爵只是含混地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人正在同对面的客人谈论满洲国,却又对我说起了过继养子,多么世故呀。”清显死后,侯爵夫妇一直避而不谈过继养子的事。只是最近心绪不佳,这才听从的建议,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树林的尽头有一条通往溪流的小径,正对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暮色茫茫的浅间山了。没人说得清那远远的雷声是在哪里炸响的。人们眷恋着静静地浸润自己的脸庞和双手的夕阳,同时也在品味着使心头颤动不已的远雷所引起的不安。

“客人都到齐了,所以,藏原先生也该到了。”

新河男爵对夫人照例地这样说道,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藏原武介总是习惯性地来得最晚,在这适度的迟到之中,蕴含着千金之尊。

藏原不修边幅,毫不装腔作势。说话时,在他那严肃的语调中,不时渗进一些和蔼与热情,丝毫不像左翼漫画上那副金融资本家的尊容。他那脱下的帽子必定放在自己落座的地方。西服上的第二个纽扣,却和第三个扣眼儿异常亲密地连接在一起。领带像是经由衬衫硬领上系过去一般。而在用餐时,则一定要伸手去取自己右侧盘子里的面包。

藏原武介只在夏季才来轻井泽度周末,其他的周末则要在伊豆山度过。在伊豆山,他有一个面积为两三的橘园。他对自家橘子那柔和的光泽和甜美的味道非常得意,不仅送给熟人和朋友,还爱把橘子寄赠给两三所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真不能理解,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些人抱怨的目标。

细想起来,不论是谁,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能把如此乐天的外表和乐善好施的私行,与对社会如此悲观的看法同时集于一身。对于聚集在新河别墅的这些客人来说,恭听从这位耸立在日本金融资本界顶峰的人口中说出的越发悲观的、越发毁灭性的、越发令人担忧未来的高论,是一种战栗般的愉悦。

比之犬养首相的死,藏原更对高桥大藏大臣的下台感到难过。当然,斋藤首相在组阁之初,也曾匆匆拜访过藏原,并异常殷勤地表示了“没有藏原的协助,将难以运作”的立场。可不知为什么,藏原却从这位新首相身上嗅出了可疑的气味。

正是这个高桥,在那个组阁后即匆匆再次断然实行禁止黄金出口的犬养内阁里,不动声色地秉承了古典重金主义者的思想,消极对待这种新政策。这是为了证明,新政策并不像先前宣传的那样立竿见影,景气也没有恢复,物价继续低迷,结果还远不如以前的政策为好。

另一方面,新河男爵只是一味追随伦敦的行情,因而自从读了详细报道去年九月英国停止实行金本位的伦敦《泰晤士报》以后,便暗自打定了主意。

若槻内阁曾极力声明,说日本不打算再次禁止黄金出口,并煽动右翼,把倒卖美元的人称为国贼。可是政府的多次声明,反而加剧了人们的投机行为。新河男爵也在大搞美元投机买卖,等到他把应该转移的资金全都抽逃到瑞士的银行后,甚至都不愿等待政变造成的一夜转机,就一下子倒向禁止黄金出口而造成通货再膨胀的政策的支持者一边去了。因此,比之前内阁那不彻底的经济政策,他对新内阁抱有更大的期望。开发满洲产业的光辉前景,拯救了国内的通货再膨胀。即便现在,当男爵恍惚出神的时候,他的眼前也还会浮现出一种幻觉——轻井泽这个贫瘠的火山灰土地下,忽然幻变成了满洲国那丰富的地下资源。这些资源就像咖啡馆里那高贵的菜谱那样丰富而又齐全。他认为,现在他能够去热爱那些愚蠢的军人了。

过去,新河男爵夫人认为,全由男人们在一起谈论问题是难以原谅的。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这种观点也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任凭男人们高谈阔论去,只要自己能够统领着女客们就行了。她看了看聚集在藏原身旁的男人们,便回过头去对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夫人说道:

“他们已经开始谈论起来了!”

松枝夫人悲愁的八字眉,像是要连接上遮掩着耳畔的那束越发醒目地转白了的鬓发。

“今年春天,我穿着和服去了英国大使馆。以前只见我穿过西服的大使吃了一惊,接着便使劲夸奖起来,说我还是穿和服更合适。当时我真失望,像大使这样有身份的先生,竟然也只把我们当作一般的日本女人看待哩。那天晚上,我穿的是一件纺织厂推荐的和服,红底上用金银丝线绣着桃山时代剧装样式的团蝶戏雪柳。这和服在我身上闪闪发光,可那时我却把它当作西服来穿哩。”

新河夫人以主妇的身份说道,开始把话题引向自己。

“大使当时是想说,这种色泽鲜艳的和服更适合于询子夫人。而穿西服,则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怎么看也显得素了一些。”大臣夫人接着说道。

“是呀,无论怎么看,西服的色调总是要淡一些。假如穿着过于花哨,反而显得老来俏,像个威尔斯来的乡村老太婆。”新河询子再次说道。

“您这件衣服的底色可真漂亮呀。”

松枝夫人看着询子的夜礼服,无可奈何地应付着。其实,夫人这时真正关心的,只是丈夫膝盖的病痛。这种疼痛像是蔓延到了松枝全家,使全家所有人的关节也好像渐渐疼痛起来。夫人扭头悄悄看了看把毛毯盖在膝头的丈夫,他过去曾那样豪放不羁,那样口若悬河,可现在却在安详地倾听着别人的谈话。

新河男爵生性不爱发表议论,因此他就怂恿与自己意见相同,而且可以不负责任的年轻子爵松平,让他来与藏原对阵。这位与军部过从甚密的贵族院年轻议员,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副向藏原挑衅的架势。

“不论抓住什么问题,都说成是危机或非常时期什么的,我可看不惯。”松平子爵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嘛。虽说‘5·15事件’是个悲惨的事件,可它毕竟赋予政府以决断力,把日本经济从不景气之中解救了出来。总之,它使日本在向好的方向转变。所谓变祸为福,指的就是这类事情。历史不也总是这样前进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藏原用悠闲而又沙哑的嗓音伤感地说着,“可是,我却根本不那么想。”

“通货再膨胀究竟是怎么回事?制约通货膨胀说起来倒是很动听,可实际上就是把通货膨胀这头猛兽放到兽笼外面去,还说什么猛兽的脖子上拴着锁链呢,很安全。可这根锁链马上就要断了,关键是不能把猛兽放到兽笼外去。”

“我看得非常清楚。开始是农村救济、失业救济、通货再膨胀,这当然是些大好事,谁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不久,这一切就会变成军需通货膨胀,这时,通货膨胀这头猛兽就要挣断锁链扑出笼外。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就谁都无法制止了。尽管军部也将开始惊慌失措,可也于事无补了。”

“因此,从一开始就应当把猛兽牢牢地关闭在黄金储备这座黄金兽笼中。再也没有比这座黄金兽笼更为安全的了。这个兽笼伸缩自如,猛兽变大时,兽笼的栅栏也将变粗,猛兽变小时,栅栏则相应变细。除了充分准备货币,防止汇率下降,以取得国际信誉外,日本再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作为恢复景气的手段而把猛兽放出兽笼,虽然暂时可以产生效果,却将要贻误国家的百年大计。不过,现在既然再次禁止黄金出口,就只能全力推行以金本位原则为基础的健全的通货政策,把尽快恢复金本位制作为目标。然而,由于政府被‘5·15事件’吓破了胆,竞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我所担忧的,正是指的这个!”

“我想说明一点。”松平子爵不肯善罢甘休地接过话茬,“可如果农村萧条和工潮的问题就这么拖而不决,那就不仅仅是‘5·15事件’的问题了。等到发生了革命可就晚了。您看到农民队伍涌向六月临时议会时的情形了吗?您看到农民团递交要求立即实施延缓偿付期的请愿书时的气势了吗?农民们在议会没有得到满足,又来到军队里,要搞兵农一家的签名运动,听说还打算通过联队司令官转呈上奏呢。”

“刚才,您把拯救经济危机的通货膨胀措施说成是临时性的政策,可财政增加后却可以有效地刺激国内需求,降低利率以给中小工商业注入活力,开发满洲以使日本在大陆取得发展,增加军费以给重工业和化学工业带来繁荣,米价上涨以提高农村生活水平,失业者也将因此而得到救济。这不都是一些好事吗?”

“像这样在尽力避开战争的同时,向日本的工业化一步一步地前进不是挺好的吗?我所说的‘好的方向’,正是指的这个!”

“年轻人总是很乐观的。可我们老年人多少有一些知识和经验,就不好不把未来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刚才农民、农民地说了不少,可要是这么目光短浅地考虑问题,国家是不会得救的。当全体国民应当咬紧牙关、忍耐克制的时刻,竟有人破坏国民团结,或说上层糟糕,或说财界不好。其实,说这些话的人,全都是些盘算私利的家伙。”

“请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才是真正的危机呀!可现在,朝鲜米和台湾米都成功地得以增产,国内的大米供应不是供过于求了吗?得益于农产品价格的暴跌,除农民外,其他国民的吃饭已不再困难。因此,这么一点点萧条所造成的失业者就是再多,也不会像左翼宣传的那样革命高潮就要来到。另一方面,农民无论怎样饥馑,也是不会相信左翼宣传的。”

“可事件不正是军队挑起的吗?正因为有了农村,陆军才成其为陆军嘛。”

就是在旁听者的耳朵里,这位年轻子爵武断的说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礼的。但藏原决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过的语言以同样的抑扬顿挫从他口中流淌而出,这情形有些像中世纪基督教美术版画中的人物,把标有圣语的白旗似的东西从口中吐出。这时藏原正在啜饮着曼哈唐甜酒,以至从湿润的口唇处流泻而出的沙哑的声音,甚至都变得甘甜、滑腻。他那紧绷着的脸上总像漾着浅浅的笑意,当他把牙签穿着的红色樱桃抿人口中时,好像把社会上的不安定也一口吞了下去。

“军队不也在养活那些贫农壮丁吗?”藏原悠闲地反驳,“依我看,与前年的大丰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让农民产生对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绪。”

“他们会豁出命来怠工吧?”面色红润的子爵问道。

藏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说道:

“哎呀,先别分析现状了吧,我说的只是未来的事。”

“何为日本国民?当然,这个结论会因人而异,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假如让我说,所谓日本国民,就是对通货膨胀的灾难一无所知的国民。他们连通货膨胀时应以货币换取实物这么点程度的知识都不具备,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些纯朴、无知、热情和感情用事的国民。连保护自己都不知道的国民是高尚的,确实是很高尚的。我爱日本国民,所以强烈地憎恨那些利用这种纯朴和高尚以骗取信任的家伙。”

“当然,总是紧缩财政是会让人们产生怨气,而推行通货膨胀政策则会博得人们的好感。然而,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些无知国民最终的幸福,同时我们也正是以此为目标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间,即或造成一些牺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国民最终的幸福?那是什么?”子爵亢奋地问道。

“不知道吗?”藏原稍稍侧过脑袋,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让人着急。热心的听众们也不约而同地像是被钩住一般,微微侧过了脑袋。这时,庭院里的白桦林沐浴在迟迟不落的太阳余辉中,如同白衣少年并立着的腿胫,在苦恼地伫立着。薄暮宛若张开了的巨大旋网被撒在草坪上,就在这转瞬间,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启示性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最终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黄昏的旋网被收了上来,网底现出的一条金色大鱼起劲地蹦跳着,鱼身上的鳞片在辉耀、闪烁。藏原开口这样说道:

“还不明白吗?……那就是……通货的稳定。”

由于这句话过于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颈上掠过一阵空虚的战栗,全都沉默下来。藏原从不介意听众的反应,他那溢满慈爱的表情,好像缓慢地涂上了最后一层稀薄的清漆。

“秘密这种东西,由于它什么也不是,由于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而才被人们看成为秘密……不管怎么说,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所以责任实在重大啊!”

“我们引导那些无知的人,让他们在浑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后的幸福。可如果对那条道路上的险阻感到厌烦,转而听信恶魔的耳语:‘这里有一条更舒坦的道路’,就会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条看上去鲜花盛开的平坦大道沉人毁灭的深渊。”

“经济不是慈善事业,迫不得已时,要准备付出百分之十的牺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获得彻底解救。否则,将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毁灭。”

“也就是说,即便饿死百分之十的农民,也在所不惜吗?!”

松平子爵轻率地用了“饿死”这个词,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感情上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词中的虚伪散布着伦理上的恐怖。尽管没有前缀任何形容词,可它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夸张。作为引起人们兴趣的单词,它并不显得高雅,倒是一种过分花哨、生来就具有“倾向性”的语言。就连子爵,也为自己大胆使用了这个单词而感到有些难堪。

就在藏原还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时,法国人管家过来对女主人耳语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可男爵夫人却只能等到藏原说累了时才好宣布。她终于插进话头,宣布了晚宴开始的消息。藏原随即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在洒上黄昏最后一丝余辉的藤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烟盒已经敞开了,烟卷如同白色的牙齿一般排列着,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压得粉碎。

“哎呀,老爷子,又压碎了!”

夫人发现后大声喊了起来,于是围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无顾忌地哄笑起来。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着压烂了的香烟,一面数落道:

“哎呀,你怎么又、把香烟压成这样……”

“这个烟盒早就这样容易自己打开,真叫人头疼。”

“可是,怎么就这么开着盖子跑到你的屁股底下去的呢?”

“这种事。除了藏原先生,别人可办不到啊!”

新河夫人走在从窗子里洒在草坪上的电灯光斑上,同时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垫在下面您不觉得疼吗?”

“我还以为这是藤椅硌的呢。”

“对啦,对啦,反正我们家的藤椅是能硌疼屁股的!”

新河夫人高声说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过,总比电影棚子里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轻井泽,只有一家由马厩改造而成的旧影院。

松枝侯爵被搁在了话题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后,相邻的大臣夫人才没话找话地向他问道:

“最近,您见过德川义亲先生吗?”

侯爵想了想,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见的面,却又像是两三天前刚见过。反正,德川侯爵也从未同他商量过什么重大的事。就是在贵族院休息室和华族会馆见了面,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扯几句关于相扑的闲话。

“是啊,最近不常见到他。”松枝侯爵说。

“这一阵子,德川先生在组织一个叫作明伦会的在乡军入团体,他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

“那位先生很喜欢和右翼浪人交往,玩火渐渐要成为他的专业了。”桌子对面的一位男客说道。

“女人玩起火来,倒是更得心应手哩。”

新河询子说话时的声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鲜花给震裂开来。她在说玩火这句话时,没有任何情绪和羞怯,人们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可以搞秘密活动的人。

开始上汤菜的时候,谈话完全转到贵族的话题上来了。在轻井泽,每年照例要举办盂兰盆会。大家在议论,参加今年村民们举办的盂兰盆会时,该准备些什么样的服装。松枝侯爵不禁回想起,在东京的府邸举行盂兰盆会时,客厅外的廊檐下挂满了岐府产的椭圆形灯笼。他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一直挂念着的那件事。原来,母亲用卖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买下了涩谷的十四万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将其中的十万坪,以每坪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箱根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这家公司却一直没有支付这笔钱款,直到她在苦恼中离开人世。

“钱还没有收回来吗?还没有吗?”

病人再三问道。

为了封住这句传出去很不体面的问话,周围的人都骗她说“收回来了”,可濒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别骗我啦!那么多的钱要是收了回来,家里就会到处响起钱的哗啦啦的脚步声了。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那声音呢。快让我听到那个脚步声吧!那时,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亲一次次地这样说道。

那笔款子,是在母亲死后很久才勉强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数以上,在1927年15家银行破产倒闭时损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觉得难辞其咎而自缢身亡了。

母亲临死前没有提到清显,只是一味地说着那笔钱款,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伟大和抒情的韵味。侯爵隐约预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会留下什么更高贵的余韵。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国风尚。饭后,男客留在餐厅里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们则另被请往内室。而且,根据维多利亚王朝的遗风,男客们在充分饮用饭后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边去的。新河夫人尽管也为此而生气,但由于这是英国风尚,也就无话可说了。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雨来。晚间忽然罕见地冷了起来,因而赶紧在壁炉里燃起了白桦劈柴,松枝侯爵的膝头也热得盖不住毛毯了。男人们熄灭电灯,在炉火周围随意地宽坐下来。

于是,大家又开始谈论起了松枝侯爵插不上嘴的话题。大臣这样说道:

“您要是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对首相细细地说说就好了。首相确实想超然于局外,可也有要顺应时局的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没少对首相说,”藏原说,“我也知道,这样做很让人厌烦。”

“被首相厌烦倒还是安全的……”大臣说“……刚才我担心女士们的神经受不了,才没有说出口。请藏原先生务必充分注意自己身边的安全。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万一发生像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无论您采取怎样的防范措施,都不算过分。”

“您这么说,一定得到了各方面准确的情报喽。”藏原用毫无表情的浑浊嗓音问道。即便在这转瞬之间,不安的表情确曾掠过他的面部,也由于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为他面颊上的沉重赘肉镀上了一层搏动翅羽的影子,因而无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色色的所谓‘斩奸书’,警察很为我担心。不过,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担心的只是国家的未来,而不是我自己。有时我也避开警卫的耳目,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就像个孩子似的。有的人为我过于担心,建议我做一些无聊的事;还有人劝我花钱消灾,由他们出面采取措施,以保护我的安全。诸如此类的事,我都不想做。现在再来花钱买自己这条老命,早已没这个必要了。”

这一通慷慨激昂的宣言,使得在场的客人们情绪略微低落下来,只是没有人立即意识到这个反应。松平子爵伸出光润的手去烤火,从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蔷薇般的色彩。他盯着指间雪茄的长长的烟灰,开始讲述一个显然想让大家毛骨悚然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满洲当过小队长的人讲的。我从未听说过如此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一次,这位小队长接到一封来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贫农出身的土兵的父亲写来的。土兵的父亲在信中这样写道:全家正陷于贫困之中,整日饥肠辘辘、哀号不已。说起来真对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请长官让儿子尽快战死。全家除了指望那点儿抚恤金外,再也没有别的活路了。小队长没有勇气把这封信拿给那个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来。不久,这个儿子果然如愿以偿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道。

“这是小队长本人亲口对我讲的,决不会错!”

“是吗?”

藏原随口应了一声。这时,除了薪柴里的树液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外,壁炉周围没有一人说话。不一会儿,人们听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时发出的声响。大家往他的脸上看去,只见在火焰的辉耀下,两行泪水正顺着那沉重地折叠起来的面颊流淌下来。

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眼泪,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动。对藏原流泪最为震惊的是松平子爵。不过,他只是在为自己讲话艺术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随着哭了起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次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却只是因为自己老了,已无力去追赶自己内心深处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许,能够理解藏原这无法解释的、谜一般眼泪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内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绪不会有什么波动。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没有同理智的衰退联系在一起时,情况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动和恍惚,平时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这次却被漠然地夹在指间,而没有被扔到壁炉的火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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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六章

阿勋打算在拜谒洞院宫时带上《神风连史话》,以这本书来表明自己的志向。可对殿下又不好说借,便决定买一本新书奉献上去。开始他求母亲帮忙,尽量选用素雅一些的织锦来装订呈献本。母亲精心缝制了起来。

但这件事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饭沼叫来儿子,告诉他不准去拜谒宫殿下。

“为什么?”阿勋惊讶地反问道。

“总之,我已经说了‘不准’,没必要说什么理由!”

在内心深邃的郁暗处,饭沼感情上的纠葛紧紧缠结在了一起,而这一切则是儿子所无法知晓的。至于宫殿下与清显的死又有什么关联,阿勋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饭沼明白,自己发怒的起因是不能说服儿子,于是越发觉得怒气无法宣泄。当然,饭沼非常清楚,在过去的那个事件中,莫如说洞院宫也是一个受害者。尽管如此,一旦追溯清显的死因时,饭沼仍然归罪于从未见过面的宫殿下。饭沼总是唠叨不休的那句老话是:假如没有宫殿下,假如宫殿下当时不在那里,事情就不致如此。事实上,即使没有宫殿下,清显的优柔寡断也肯定会葬送掉同聪子结合的机会。然而,不详细了解事情整个过程的饭沼,却只知道一味地埋怨宫殿下。

时至今日,饭沼还在为政治信仰与构成信仰源泉的灼热感情之间长期存在的龃龉而苦恼。从少年时代起,饭沼就把一种坚贞不二的忠诚献给了清显。这种忠诚是那么热烈和温柔,时而蕴涵着愤怒和轻蔑,时而如瀑布般白天而降,时而又似火山喷射而出。从更微妙的意义上来说,这种忠诚其实是献给了清显的美。这是与背叛相差无几的忠诚,也是不断孕育着忧愤至情的忠诚。因而,它是一种无须赋以任何其他名称的感情。

他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忠诚。好吧!可这种感情离为理想而献身还很遥远。而那难以言喻的美却在诱惑着他,使他距自己的理想更加遥远。他在抗争着这一切,内心里充满了想要把理想与美巧妙结合起来的焦灼不安。而想要把它们结合起来这一想法的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需要派生出来的感情。从一开始,这种忠诚就带有孤独的影子,它是宿命般地放在他这位少年前面的一柄感情的短刀。

饭沼在训诫门生时,爱用“眷恋皇室之情”这句话。那时,他可以口若悬河地把这句话讲得非常生动,甚至使听讲的人感动得双眼发亮,浑身颤抖不已。很显然,他的这种感动的源泉,来自于少年时代自己的体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获得这种体验的。

饭沼不是那种所谓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而他能够时常忘记源于远方的自己感情的实质。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火焰超越时空地移动,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燃烧起来,从而把自身也暂时置身于火焰的簇拥之中,品味着同样的热烈和陶醉。饭沼并没有因此而感受过什么内疚,但他倘若对自己稍微严厉一些,就一定会察觉到自己过度地使用了感情的比喻。过去,他生活在的世界里,而如今则生活在对本歌的模仿之中,竭力要把早年曾见过的风、花、雪、月,无限度地套用到逐年变化的风物中去。可以说,他是在不自觉地使用着双重语言。

在他对皇室的敬爱中,在这种与怀疑自己敬爱之心的人誓不两立的信念中,宛若玻璃屋顶流下的雨水一般总是在他心头摇曳着的凉冰冰的阴影,正是洞院宫的御名。

“是谁带你到洞院宫殿下那里去的?”

饭沼略微平静地迂回着问道。少年沉默不语。

“是谁?为什么不说?”

“这个,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少年再次沉默不语。饭沼激动了起来。自己说了不让拜谒宫殿下,就是老子对儿子的命令,没有述说理由的必要。可阿勋却连介绍者的名字都不肯说出来,这不啻于对老子的背叛。

其实,身为父亲,饭沼也不是不可以把自己避讳宫殿下的原因,简扼易懂地告诉儿子。本来他可以这样告诉儿子:不要去见宫殿下!把自己曾侍奉过的公子置于死地的元凶,就是这位洞院宫殿下。然而,如同灼热的红色岩浆一般的羞耻,却梗塞在饭沼的咽喉,使得他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阿勋过去从未这样顶撞过父亲。平常在父亲面前,他是一个寡言而又温顺的儿子。饭沼第一次发现,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有一种难以冒犯的硬核一样的东西。饭沼感到十分悲哀,自己对清显的教育失败后,时隔数年,这次又从相反的方面,对儿子的教育也感到束手无策。

……房间里,这对父子就这么相视而坐,外面的庭院则沐浴在骤雨后的夕照下,一处处积水放出光亮,把院树的浓绿映衬得宛若极乐净土。风很凉爽,头脑开始清醒过来,愤怒如同置身于澄澈的水底一般清晰可见。阿勋觉得,这愤怒像是棋子,可以在围棋的棋盘上随心所欲地挪动。而正在父亲内心深处翻腾、喧嚣着的感情的暧昧程度,阿勋却仍然无法理解。蝉儿在庄严地鸣叫着。

桌上放着用朱红和墨绿色织锦装帧起来的《神风连史话》。阿勋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向那本书抓去,他想默不做声地把书带回房间里去。

父亲却抢先抓到了书,接着站了起来。

在父子俩一刹那的对视中,阿勋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他非常胆怯和缺乏勇气。但是,从他内心底里升腾上来的怒火,却正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怎么和你说,你都不听吗?”

说着,饭沼便把《神风连史话》扔到了院子里。辉耀着橙色光亮的积水进裂开来,呈献本在泥水中翻了几个身后,就躺在了那里。当自己视为最神圣的东西被浸在泥水中的那个瞬间,阿勋感到一种好像眼前的墙壁忽然坍塌下来似的愤怒。这种新鲜的愤怒使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父亲战栗着,把他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儿子的面颊上。

母亲闻声赶了过来。阿峰觉得站在房间里的两个男人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在这刹那间,她看到打人的饭沼身上的单和服底摆凌乱不堪,而被打的儿子身上的底摆,却纹丝不乱。阿峰看着洒满灿烂晚霞的庭院,回想起丈夫把自己打得半死时的那副亢奋的神情。

阿峰在铺席上滑行一般插进两个男人之间,喊叫着:

“阿勋!你要干什么?快向爸爸认错!你对老人这样气势汹汹地想干什么?快!快在这里跪下,向爸爸认错!”

“你看那里!”

阿勋没有去捂被打的面颊,刚在铺席上跪下一条腿,就扯着母亲的衣袖,让她扭头去看院子里的情景。阿峰听到头顶上传来丈夫那狗一般的喘息。院子里这时还比较明亮,屋里却早已一片昏暗。阿峰感到,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种奇怪的物体在到处浮游,一定要遮上仰视着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想起了从前侯爵府邸里的那座书库。

因而她梦呓般地低声说道:

“快认错吧!快!”

一面说着,她一面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晰地映入了她眼帘的物象,是半浸在泥水中的那个粲然发光的朱红和墨绿色织锦的形状。阿峰不禁愕然了。她认为,那个被晚霞映照得闪闪发光,却又浸泡在泥水里的织锦,像是她自身正在遭受着惩罚。在这一瞬间,阿峰甚至都忘了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宫殿下传出话来,可以在星期天的晚上来。于是,堀中尉便领着阿勋前往芝区的宫邸晋见去了。

洞院宫家接连遭受到严重的不幸。原本就不很健康的兄长薨去后,父母双亲也相继辞世而去,只遗下了身强体壮的治典王殿下一人继承宫家的香火。殿下前往任地期间,宫邸中便只有妃殿下以及王子和公主了。妃殿下出身于公卿之家,生性朴素、娴静,因而宫邸里平时异常宁静。

阿勋好容易才在旧书店里买到第三本《神风连史话》,特地用包好,在上面用水墨写上“呈献”二字,便夹在芝麻布夏式学生服的腋下,跟着中尉走了。这是他第一次背着家里外出。

宫邸那巨大的门扉紧闭着,门灯也黯然无光,使人感觉不到主人在宫邸里时应有的显赫。便门打开了,警卫室的灯光洒到了路面的沙粒上。中尉走过那道便门时,发出了军刀刀鞘的磕碰声。

警卫尽管事先已经得到中尉要来晋见的通知,仍然要用内线电话向上面请示。这时,阿勋听到麇集在陈旧的警卫室那盏门灯下的飞蛾、蠓虫和小甲虫发出阵阵搏动翅羽的声音,可环绕着宫邸的树木和泛着朦朦月色的卵石坡道,却深深地沉在一片宁静之中。

不久,两人走在了那条卵石坡道上。中尉的长靴响起郁暗而具有粘附力的声响,不禁令人联想起夜行军时的情形。阿勋感觉到,路面的卵石下,还少许残留着白昼那灼人的暑热。

横滨的别邸全都是西洋风格,而这里的本邸却是一派日本特色。月光下,元宝形屋脊沉重地压在正门的屋顶上,耸立在下车平台那白色的空间之上。

宫邸事务官的办公室就在正门旁边,这时也已经熄灭了灯火。出来接待的那位上了年岁的执事,收存好中尉的军刀后,便领着两人往里走去。宫邸中并没有人在各处警卫。走廊里铺放着绛紫色地毯,一侧墙壁镶着西洋风格的围板。执事在黑暗中推开门扉,随手按下开关,沉重地悬挂在房间正中的冕形吊灯顿时光芒四射,使得阿勋感到一阵目眩。吊灯上的无数玻璃灯片,宛若固定在那里的一团团光雾,在宇宙间泛出玲珑剔透的光晕。

中尉和阿勋并拢双膝,坐在蒙上白麻布套的扶手椅上,转动着的电扇把阵阵温热的微风吹向他俩的面颊。蚊虫开始往纱窗上撞来。中尉沉默着,阿勋也随之而沉默不语。不久,冰镇的凉麦汤被送了过来。

墙壁上挂着表现西洋战场的葛布兰式巨型壁毯。马上的骑土刺出的枪尖上的缨穗,洞穿了徒步武士那往后仰去的胸膛。开放在武土胸口的那朵血花,已经干枯、褪色,变成了陈旧的包袱皮上常见的豆沙色。阿勋不禁联想起,在易于枯萎和变质这一点上,鲜血和鲜花倒是非常相似的。正因为如此,鲜血和鲜花才能够通过转换为荣誉而延长自己的生命。因而,一切荣誉都像金属一般,是永存的。

门开了,身着白麻西服的治典王殿下走了进来。殿下举止随和,丝毫没有装腔作势,使得屋里有些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下来。中尉立即从椅上站起身子,立正不动。阿勋也照着做了。

有生以来,阿勋还是头一次这样近在咫尺地清晰地看着皇族成员。殿下并不特别高大,体格却像是颇有胆识似的,肚子在西服下凸了出来,上衣的纽扣非常勉强地扣着,肩头和胸脯都很结实。一眼看去,这种白麻西服配桦木色领带的装束,便显出一副政治家的气度。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膛,剪得很短的头发,鹰钩般的漂亮鼻子,充满威严的细长眼睛,鼻下蓄着的乌黑的八字胡,这一切都在说明,殿下同时具备着军人的威严和贵族的气质。殿下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瞳孔却纹丝不动。

中尉随即把阿勋介绍给了殿下,阿勋深深地低头鞠躬。

“他就是上次你说起过的那位青年吧?是啊,喂,随便坐!……最近,除了军队里的青年,地方上的青年我连一个还没见过呢。真想见见民间的那些优秀青年啊!你叫饭沼勋吧?我听说过令尊的名字。”殿下很随便地说着。

由于中尉吩咐了“不论什么话,怎么想就怎么说,”于是阿勋立即问道:

“家父曾经拜谒过殿下吗?”

殿下的回答是没有。对于自己从未拜谒过的宫殿下,父亲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强烈的感情呢?这个谜团越发复杂,越发难以解开了。

随后,宫殿下与中尉开始了军人间那种毫无约束的怀旧之谈。阿勋在一旁等着呈献《神风连史话》,却不见中尉给予这种机会,好像他早已忘了献书这件事。

当时,阿勋只得规规矩矩地默坐一旁,注视着宫殿下在桌子对面畅谈时的风采。冕形吊灯的灯光,照耀着宫殿下额头上那块未曾被阳光灼过的白皙。殿下刚刚理过的短发,在灯光下整齐地直立着。

或许是感觉到了阿勋正注视着自己的犀利目光,殿下把一直看着中尉的眼睛转到阿勋这边来了。在这转瞬之间,宛如一只久未鸣响过的陈旧锈铁铃,簧舌在某种震动之下被松解开来,正要撞击在铁铃的内壁上发出铃响时一般,殿下的目光和阿勋的目光相撞了。阿勋没能理解殿下此时的眼神正说着什么,恐怕就是殿下本人也不得而知吧。但这瞬间的交相对视,却不可思议地结下了超越一般爱憎的感情。在宫殿下凝然不动的眼神中,刹那间又进发出由远方而来的淡淡哀愁。这股哀愁之水,几乎猛地冲熄了阿勋那烈火一般的注视。

“中尉在和我练习剑道时,也用这种眼光看过我。”阿勋在想,“可那时,自己和中尉确实在眼神深处用无声的语言进行着交谈。宫殿下现在的眼神中却没有语言,或许是殿下对我有了非常不好的第一印象?!”

这时,宫殿下又回到了一直与中尉进行着的对话中去。中尉说了一句阿勋没能听懂的话。殿下像是很赞赏这句言辞激烈的话,只听他这样说道:

“是啊,华族也很坏!说得倒很好听,说华族是皇室的屏藩,可有人竟然胆敢恃权蔑视圣上。这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堀中尉,这样的事情早就存在着了。说到必须惩处那些本应成为国民楷模却又佯作不知的人,我也有强烈的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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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七章

阿勋感到非常意外,宫殿下竟如此憎恨与自己出身相近的华族。阿勋认为,宫殿下之所以站在这样的立场,大概是因为他有更多的机会嗅到华族的腐臭气息。政治家和实业家的腐臭,尽管还在很远的地方,但还是像夏天原野上动物尸身的腐臭一样,很容易飘散到人们的鼻前。可华族的恶臭却不那么容易辨别,有时它还会混杂着浓郁的香气。阿勋本想向宫殿下打听殿下认为华族中最恶者的姓名,可殿下非常谨慎,并没有多说。

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后,阿勋把包裹着的呈献本献了上去。

“我想把这本书奉献给殿下,就带来了。虽说这是一本很不像样的旧书,可我们的精神全都在这其中。而我们,也想继承这书中的精神。”阿勋顺畅地说着这段呈献辞。

“噢!是神风连?”宫殿下打开包装纸,看着书皮上的题名说道。

“我认为,这本书非常传神地表现了神风连的精神。现在的这些学生们,正发誓要当昭和时代的神风连呢!”中尉在一旁插嘴美言道。

“噢!那么,你们是不是也要像神风连进攻熊本镇台那样杀进麻布三联队呀?”

宫殿下一面说着笑话,一面郑重其事地翻动着书页,丝毫没有轻慢的意思。忽然,他的眼睛离开书页,犀利地注视着少年,这样说道:

“我问你……假如、假如陛下没有御准你们的行动或精神,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样的疑问只有宫殿下才可以提出来。同时,除了这位洞院宫殿下,其他任何宫殿下都决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尉和阿勋再次紧张起来,身体也显得有些僵硬。从现场的气氛可以直接感觉到,这表面上像是只对阿勋的垂问,其实也包括中尉在内。也就是说,殿下想了解中尉本人没有说出的志向,想了解他带这位陌生少年一起来宫邸拜谒的真实动机……殿下察觉到,自己虽然身为联队长,但不是中尉的直接上司,不便向中尉正面提出这类问题。忽然,阿勋醒悟到,无论对于中尉或对于宫殿下,自己都像是一个翻译,像是一个传达意志的偶人,像是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而被使用。当然,这是一些远离功利色彩和充满纯粹精神的问答。阿勋这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把自己的年少之身投入到某种政治漩涡中去时的感受。尽管心情有些不快,可阿勋不愧为阿勋,还要尽量坦率、也只能坦率地回答提问。在阿勋身旁,中尉的挂剑环碰在椅子的扶手内侧,发出轻微声响。

“是!像神风连那样,立即切腹自尽!”

“是吗?”任联队长的宫殿下浮现出听惯了这种回答似的神色,“那么,如果陛下御准了,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是!那时也立即切腹自尽!”阿勋的回答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噢,”宫殿下的眼睛露出生动而又好奇的亮光,“你说说,那又是为什么?”

“是!我认为,所谓忠义,就是用双手握紧足以烫伤自己的滚热米饭,怀着献给陛下的忠心把它做成醋鱼饭团,然后奉献到陛下面前。结果,假如陛下并不饿,冷淡地予以退回,或者说‘这么难吃的饭团还能吃吗?’把饭团扔到自己的脸上,自己就要那样脸上粘着饭粒退下来,怀着感激的心情立即切腹自尽。又假如,陛下正饿着,高兴地享用了那饭团,自己也必须立即退下,怀着感激的心情切腹自尽。为什么呢?以草莽之民的贱手做成饭团,再作为御食奉献给圣上,这本身就当罪该万死。倘若饭团做好了却没有献上去,就那么放在自己的手上,那又将如何呢?饭团肯定不久就会腐烂变质。这也不算是忠义,我把这叫作无勇的忠义。而有勇的忠义,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把精心制做的醋鱼饭团呈献给圣上。”

“明知有罪,还那么做吗?”

“是!以宫殿下为首的军人是幸福的,因为只须遵照陛下的命令去献身,就是完成军人的忠义了。而一般的草民却必须意识到,还有一种没有圣上命令的忠义,这忠义又使得他们随时可能犯罪。”

“遵守法律,难道不是陛下的命令吗?就是法院,也都是陛下的法院!”

“我所说的犯罪,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生活在圣明被遮掩的这么一个世界上,年复一年地打发着无所事事的时日,这首先就是一个犯罪。为了消除这个大罪,竟又要犯下渎神之罪,设法把滚热的饭团献给圣上,以行动表达自己的忠心,随即便切腹自尽。一死可以使一切得以清净。只要还活着,就左也是有罪,右也是有罪,无论走哪条道路都免不了要犯罪。”

“这么说来,可就难办了。”

宫殿下被阿勋的真挚所打动,像是有些被说服了似的微笑着这么说道。中尉乘机制止阿勋道:

“好了,已经明白了!”

阿勋还在为这种教义式的问答而亢奋着。对方是一位皇族成员,自己能够极为坦率地回答这位皇族成员提出的问题,就是在向殿下身后那极致的光辉陈述着自己的所有想法。阿勋之所以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宫殿下的一切提问,是因为平时不懈地在内心里锤炼思想的缘故。

只是想一想自己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模样,阿勋便好像看到自己染上麻风病时那样毛骨悚然。因而,很容易把这种状态视为普遍意义的犯罪,恰似我们脚踏着的大地和呼吸着的空气一般,是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犯罪。一个人要想在这其中保持自己的纯粹,就必须借助罪的其他形式,甚至不得不从最本源的罪之中摄取营养。只有这时,罪和死,切腹和光荣,才能在松涛阵阵的崖头和冉冉上升的旭日之中结合起来。阿勋之所以没有报考陆军士官学校和海军学校,正是因为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既成的光荣,可以用这种光荣拭去无为之罪。而为了到达自己所憧憬着的那个光荣,阿勋甚至有些爱上了罪其本身。

神风连的先师林樱园曾说过,人都是神的子嗣。就这一意义而言,阿勋从未认为自己是无垢的或纯粹的,只是时常为自己的指尖仅差一点点而没能触及到纯粹在焦躁不安。如同站立在危险的脚手架踏板上,指尖刚刚勉强触碰到那个纯粹,可脚下的踏板却正在一点点地倾斜、坍塌。阿勋知道,樱园先生所说的那个祈请的神事仪式,在现代社会已是行不通了。但在他请示神意的祈请之中,却包含着现在也会坍塌的那些危险踏板的因素。这个危险不是罪又是什么?再也没有比不可避免更与罪相似的东西了。

“啊,终于出了个这样的年轻人啊!”

宫殿下回头看着中尉,不胜感慨地说道。阿勋意识到自己已被视为一个典范。于是他产生一个强烈的冲动,想使自己在宫殿下的跟中尽早成为一个完美的典型。为了能够这样,他必须去死。

“一想到出了这样的学生,就觉得日本的将来又有了一线希望。在军队里,根本听不到这种自发的声音。你给介绍了一位很优秀的青年。”

宫殿下有意识地忽视一下阿勋,对中尉表示了谢意。这样做,使得中尉感到很光彩。阿勋也觉得,这比直接夸奖更让自己感受到了殿下真诚的厚意。

宫殿下叫来执事,让他送来了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和鱼子酱,并亲手为中尉斟上酒,同时亲切地对阿勋说了一些话:

“饭沼虽说还没成年,但能有刚才那样的远大志向,也算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今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个够!万一喝醉了,就用车送你回家,别担心!”

殿下的话音刚落,阿勋便想像起父亲接回被宫邸轿车送回来的烂醉如泥的儿子时的脸色,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此时阿勋正站起身来,举杯接受宫殿下斟酒。可这个想像却使得举杯的手显得笨拙起来,酒杯一歪,酒便泼洒到了洁白的花边桌布上。

“啊!”阿勋惊叫一声,慌忙掏出手帕在那里胡乱地擦拭起来,然后说道:

“对不起!”接着便深深垂下头,脸上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由于他一直站立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于是宫殿下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开玩笑地说道:

“好了,好了,不要现在就做出一副切腹的样子。”

“我也要向殿下表示歉意。我想,他这是因为过于激动手才发抖的。”

中尉在一旁插嘴说道。阿勋这才勉强坐下来,可脑子却被自己的失态完全弄昏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与此同时,宫殿下的话语却在温暖着全身,比饮下的酒更温暖地在体内流动着。这时,宫殿下和中尉开始谈论起各种政治问题,可一心只想着自己耻辱的阿勋根本没有听进去。宫殿下在热烈的讨论中,似乎回过头来悄悄看了看阿勋。忽然,殿下略带酒气地转向阿勋,爽朗而又大声地说道:

“怎么了?打起精神来!你不也是一个很喜欢发表议论的人吗?!”

万般无奈,阿勋只好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谈论。他现在才切身感受到,正像中尉早就介绍过的那样,宫殿下在土兵中是一位多么有威望的人物啊!

夜已经很深了,为此深感歉疚的中尉起身告辞。宫殿下随即赐给中尉高级洋酒和有皇室徽记的香烟,赐予阿勋有皇室徽记的点心。在回去的路上,中尉对阿勋说:

“看来殿下对你非常满意。我想,必要时,殿下一定会帮助你的。不过考虑到殿下的高贵身份,我们决不能随便向殿下提出什么要求!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刚才那小小的差错,就别放在心上了!”

与中尉分手后,阿勋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弯到井筒家,叫起早已睡下的井筒,把附有皇室徽记的点心包交给了他。

“好好保管这个包,就是家里人也不能让他们看到!”

“行!”

深夜里,井筒把头探出大门外,由于过度紧张,脖颈僵硬得如同铁块一般。他从阿勋手中接过小包,奇怪小包竟会如此之轻。本来他认为,深夜从同志手中接过的,一定是炸药之类的东西。

正文 第十八章

那年夏天,阿勋的同志增加到了20个人。井筒和相良一个个地分头物色对象,再由阿勋进行挑选,只吸收那些节操高尚、并能坚守秘密的学生参加。刚开始时,先让他们阅读《神风连史话》并写感想,再根据写下的感想来进行筛选。这其中有些人文章写得很漂亮,理解也很出色,可一见本人,却软弱得令人失望。

阿勋对于练习剑道已经失去了热情。当他表示将不参加夏季集训时,把争夺高校优胜的赌注押在阿勋身上的几位高年级同学,差一点儿对他施行私刑。一位高年级同学缠住阿勋不放,追问他改变决定的原因:

“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有比剑道更有魅力的事情吗?听说有些学生正在读你推荐的一本什么小册子,你该不是在搞什么思想运动吧?”

话音刚落,阿勋抢着回答道:

“你是说《神风连史话》那本书吧?我们正商量着将来要成立明治史研究会。”

其实,在秘密募集同志的过程中,阿勋在剑道方面的经历不断发挥着作用。对他名字的敬畏,很快变成了对他的只言片语和锐利有神的目光的倾慕。

在这个阶段,阿勋总想找个机会,把同志们全都集中到一起,以便考验一下他们的决心和热情。于是,他特地在新学期开学两周前,给放暑假回老家的同学发了一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即回京。放暑假期间,学校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安全场所。阿勋决定,立秋那天下午六点整,大家在学校大门内的神社前集合。

在国学院大学,这座祭祀着八百万诸神的小祠堂,被大家称之为阿社,学生们常在这座祠堂前集合。特别是毕业后将要继承家职出任神官的那些养成部和神道部的学生们,更是经常在这里练习诵念古体祈祷文。运动部的学生们也爱在这里祈祷胜利,或是赛事失利后进行反省。

离集合还有一个小时,阿勋在那座小祠堂后面的树林中等候着井筒和相良。阿勋身穿白地藏青花纹的单和服,下着裙裤,头戴镶着白线的学生帽。在杂草丛中坐下后,经由冰川神社界内可以看到涩谷樱丘的高岗。这时夕阳正向那个高岗倾斜过去,也照射在阿勋白地藏青花纹的前胸和柯树的黑色树干上。阿勋并没有换到背阴地,只是对着落日深深地拉下了学生帽的帽檐。前胸汗湿了的肌体聚集着蒸腾的热气,与草丛中的暑热汇合在一起,往阿勋的额头扑来。树林中,矛蜩在起劲地喧嚣着。

视野中,行驶在大道上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那光亮仿佛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连缀起来。一间屋子的檐下,一个一直在反射着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停放着的卖冰车。阿勋好像听到了冰块远远传来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于强烈日照下的危机,正在夏季最后的残照下无情地融化着的冰块的呻吟。

回头看去,背后被夸张地拉长了的柯树树影,像是被夏末的阳光恶作剧地拉长了的阿勋那拖曳着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献身的夏末!与太阳的诀别!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怖,担心随着季节的变迁,那圆圆的、赤红的大义,又将暂时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热烈的夏日朝阳中去死的机会!

他又抬头望去,在极其缓慢地变得血红的天空反衬下,柯树树梢那繁茂的叶丛间,现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细小缝隙,宛若一群掀动着翅膀,正在上下翻飞的红蜻蜓。这也是秋天的预兆!是激情正从内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转化为理智的预兆!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喜悦,可对阿勋,这却是一个悲哀。

“你怎么在这么热的地方等着?”刚刚赶到的井筒和相良身着白衬衫,头戴学生帽,刚刚赶到就吃惊地问。

“看!在西边的太阳正中,能看见天皇陛下的面容呢!”

阿勋端坐在杂草丛中,这样说道。在他所说的这些话语里,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时常让井筒和相良在震惊之余,又不禁从内心里为之折服。

“陛下的面容显得很苦恼。”阿勋继续说着。

井筒和相良在阿勋身边茫然地坐了下来,揪下一片草叶,沉浸于在阿勋身边时才感受到的身临白刃搏斗时的感觉之中。对这两位少年来说,阿勋有时是可怕的。

“全体都能到齐吧?”相良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原由不明的不安转为情理上的不安,便这样开口说道。

“能到齐!不到齐还像话吗?”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

“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剑道部的集训,真棒!”

井筒现出尊敬的神情,有些羞怯地说。阿勋本想解释一下原因,却又没有说。这里的活动还没有忙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自己之所以没去参加集训,只是因为对竹剑已经厌倦了,对竹剑的轻易取胜感到厌倦了,对竹剑只是剑的简单象征感到厌倦了,此外,还对竹剑丝毫没有“真正的危险”而感到厌倦了。

三个人热烈地谈论起募集了20位同志是多么的不容易。接着,又说起最近在洛杉矶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日本在游泳比赛中大显身手,各所大学都有人踊跃报名游泳部。阿勋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却与体育部招募运动员:全然不同。不能在浮华的气氛中招募同志。因为,每一个参加组织的人都要意识到,将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在他们确实愿意献出生命之前,还必须含糊其辞,冲淡这次招募的目的。

发现那些愿意献身或公开宣称愿意献身的年轻人,并不特别困难。可他们百分之百地都希望能够立即向人们公开自己的目的。并希望在为自己而举行的隆重葬礼上能有花圈。部分学生间正秘密传阅着的《日本国家改造法案大纲》一书,阿勋却从这本书中嗅出了恶魔般的骄横气味。这本书与加屋霁坚的“犬马之恋,蝼蚁之忠”的境界相去甚远,可它确实煽起了青年们的滚滚热血。不过,这种青年并不是阿勋所要募集的同志。

结成同志关系,不是通过语言,而是依靠意味深长的、悄悄的交相对视。这种关系的形成,不是由于思想,而是源于更深远的某种东西。它有一种更明确的外部特征,同时还必须拥有完全相同的志向和分辨事物的能力。为此,阿勋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学生,不仅有国学院大学的,还有日本大学和第一高等学校的。庆应大学也有一个学生被介绍了过来,这个学生的辩才很好,但见面时显得举止轻佻,并不合适。其中也有的学生表示非常赞赏《神风连史话》,可仔细一谈,却发现那个赞赏是伪装的。从谈话的细微之处细加分析,发现原来是想打进来刺探消息的左翼学生。

沉默、朴素和明快的笑脸,在很多场合下都会表现出值得信赖的性格、敢说敢为的气质和视死如归的意志。而雄辩、豪言和讥讽的微笑,却常常表现出怯懦。面色苍白的病弱之身,时常成为遭人欺辱的暴力之源。大体说来,身体肥胖的男人多有癔病且不甚严谨,而体态瘦小的男人,从理论上来说,则缺乏洞察能力。阿勋发现,相貌和外表确实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农村和渔村中有二十万人之多的那种缺食儿童的身影,在城市的学生里是看不到的。在现在的城市里,“缺食儿童”这句话,只是逗弄嘴馋贪食孩子的一句开玩笑的流行语,因而很难听到那种恨之入骨的愤怒声音。据报道,在深川砂町小学里,特地向那些缺食儿童发放饭团时,有的学生自己不吃,带回家去给弟弟和妹妹。这已经成了那里的督学之间议论的话题。这里没有那座小学的毕业生。来这所大学读书的,多是地方神官和中学教员的子弟,家庭富有的并不多,愁吃少穿的也很少。只有在农村的这些精神领袖的家庭里,才能清楚地看到农村的荒芜、疲敝和极其悲惨的现状。这些学生的父亲们大多在为眼睛所看到的而悲伤,为眼睛看不到的而愤怒。至少他们是能够愤怒的。因为无论神官或是教员,对这种可怕的赤贫和无人过问的现状,都没有任何职业上的责任。

政府正在精心挑选着使贫富相互隔离开来的箱子。习惯于不顾结果好坏,一味躲避改革的政党政治,早已失去了明治九年颁布废刀令时那种敢于虐杀精神的力量。一切都采取了一种不彻底的方式。

阿勋没有制定纲领。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恶都在证明着我们的无能和无为。因而无论要干什么,干什么的决心就是我们的纲领……于是,阿勋在选择同志的面试过程中,根本不说自己的意图,也不向对方提出任何规定和要求。当决定接受某个年轻人加入时,阿勋便把一直故作严肃的脸色变得温和下来,柔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简单地说上一句:

“怎么样?一起干吧!”

在阿勋的指示下,井筒和相良根据募集来的这20个人的申请书和履历表,把他们的家庭成员、父兄职业、本人性格、健康状况、活动能力、本人特长、爱读书籍以及有无恋人等情况,都制成了有详细记录并附有相片的资料。阿勋感到很高兴,在这20人之中,竟有八人出身于神官家庭。神风连决不是被彻底忘却了的、早巳过去了的事件。而且,这20人的平均年龄是18岁!

阿勋再次一份份地仔细阅读着井筒整理出的资料,并把名字与相片对照起来,努力把它们记在头脑里。甚至他还了解了他们的私生活,以便必要时可以说上一些表示关心的话,让他们为之感动。

其实,人们在少年时代很容易把政治上的问题看作为现实中的问题。阿勋对于这种混淆并不介意。在阿勋来说,当立在刺眼的广告塔或街角上的那些杂乱的美人画,弄得上学的学生们心猿意马时,便认为这就是政治上的问题了。同志们在政治上的结合,应当以少年时代的羞耻心为基础。阿勋对现状即感到了“羞耻”。

“就在一个月前,你还分不清导火线和导爆线的区别呢!”相良与井筒拌着嘴。

阿勋微笑着默默听着他们的争论。他曾命令这两位朋友仔细研究炸药的用法,于是相良便向从事土木建筑的堂兄,井筒则向身为军人的表哥分头请教、学习。

“那时,你不是也不知道导火线的切口是水平还是斜面的吗?!”井筒反驳道。

接着,两人拔出脚边的芒草当作导火线,又折下中间空了的细细枯枝作为雷管,开始进行起爆的练习。

“一根漂亮的雷管造出来了!”相良用指尖把泥土填进短枯枝的空洞里一半,得意地说,“这一半是空着的,另一半要装满炸药。”

当然,这根枯树枝不是黄铜的真雷管。真雷管稍不留神就会引发巨大的爆炸,有时还会炸掉一只手。眼前摆弄的只是一根枯干得仅剩下一层枯皮的树枝,不会像那红色的金属毛毛虫那样具有危险的魅力。红彤彤的夕阳正向冰川神社周围的树林坠去,夏天太阳那最后的光辉,照耀着两个少年脏兮兮的指尖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正进行着的杀戮从远方飘来阵阵刺鼻的焦臭气味。或许,那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炊烟。这气味和这光亮,促使泥土立即变成了炸药,枯枝则马上变成了雷管。

井筒仔细把细草叶插进雷管里,又拔了出来,测量空洞里没装炸药部分的长度,同时用指甲做上记号,计算着充作导火线的那根芒草草茎,然后在合适的地方划上了刻度。接着,他又把芒草导火线缓慢地插到雷管中划有刻度的地方。假如不留神插得太深,雷管就会被引爆。

“没有雷管口制动器吧?”

“用手指代替。脑子里想着这事,小心点儿干。”

井筒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泛起认真而又紧张的红潮。就像曾学习过的那样,雷管的前端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装药部分用中指,空洞那头则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压着,充作制动器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紧紧贴放在空洞一侧的口头,两手猛地向身体左侧转动,面部却一下子扭向了身体的右侧,力量使在转过去的右手上。于是,把导火线固定在雷管里的动作便算顺利完成了。在操作中之所以扭过脸去不看雷管,是防止万一发生爆炸时,能够保护好面部。这时相良在一旁开玩笑地说道:

“你那脸也转过去得太多了。身体扭动得这样厉害,操作关键的动作时,双手会失控的!那么一副尊容,值得这样保护吗?”

接着进行的练习,是把雷管插进炸药中加以固定,并在导火线的另一端点火。相良把土块当作炸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就是点火。火柴的火头根本没在青青的芒草茎秆上移动着燃烧起来。在夕阳下没有被看见的火头,只把火柴杆烧焦一半便熄灭了。30公分的导火线要烧40秒或45秒,芒草的茎秆在大约35公分长的地方折断了,两人必须在50秒之内完成躲避动作。

“喂,快逃!”

“好了,已经逃出100米了。”

两人坐在原地,却装出从很远地方跑来的模样大口喘着粗气,对视着笑了。

过去了30秒,接着又过去了10秒。在观念上,或者说在时间上,装有雷管的炸药离这里已经很远了。但导火线已被点上了火,起爆的条件也已全都具备。火头就像异色的瓢虫,在导火线上一个劲地往前爬去。

终于,在那看不见的远方,看不见的炸药爆炸了。所有腐朽和丑恶的东西,都在这猛然爆发的巨大声响中震得摇晃起来,分崩离析地向夜空中飞去。周围的柯树林也颤抖不已。一切都变得澄澈透明,就连声音也变得透明起来,宛如波浪一般向红霞万里的天际磕去……不久,就又消失了。

正在专心阅读文件的阿勋忽然开口说道:

“比起那玩艺儿来,还是日本刀靠得住。无论如何也必须准备20把!有谁能悄悄地从家里偷带出来吧?”

“先练习跪坐抽刀杀敌并随即人鞘,然后再好好学学刺劈靶子不就行了吗?”

“已经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

阿勋平静地说道。可在两位少年的耳朵里,这却像炽热的诗那样响亮。

“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暑假期间,否则就等秋季开学以后,大家全都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磨练会去。在那里可以畅所欲言,而且不论进行什么训练,先生都是不会责怪的。再说,参加那个磨练会后,就能够名正言顺地从家里出来了。”

“可整天从早到晚听真杉先生说佛教的坏话,也真叫人受不了啊。”

“那就只好忍耐了。那位先生会始终如一地理解和支持我们。”

阿勋说完后看了看手表,便急忙站起身来。

阿勋他们特地比约好了的六点钟稍稍晚来了一会儿。学校大门已经被关上了,他们从旁门往校内的神社前窥视。只见学生们正群集在夕阳下,四下张望着,流露出茫然不安的神情。

“数一数!”阿勋低声说道。

“……全都来了!”井筒压抑不住高兴地说道。

阿勋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沉浸在被同学们信任而泛起的喜悦中。大家都能到齐,当然比没到齐要好。可是使他们集中到这里来的,却是那份电报,是他们对行动的期待,也是他们的血气之勇。为了锤炼他们的意志,必须借这个机会,给他们迎头浇上冷水。

随着太阳西沉,神社的铜屋顶显得有些发暗。在冬青树和榉树跳动着光亮的树梢间,威严耸立在屋顶的上的饰件,也在辉耀着落日的余辉。围墙内铺满拖曳着黑色身影的大颗砂粒。这些砂粒从背后迎受着夕照,每颗砂粒都伴随着一个黑色的投影,宛若一串串秋末的葡萄。两株杨桐也被祠堂的阴影遮去一半,另一半却被夕照镀上了一层润泽的光亮。

阿勋背对神社站立着,在他的周围,聚集着20个青年。阿勋感到,这些无言的目光正在夕阳下熊熊燃烧,他渴望有一种灼热的力量,把自己的整个身心拉向无涯的天际。

“今天大家集合得很好!”阿勋开口说道,“最远的是从九州赶来的,没有一个人缺席,而且全都在规定的时刻赶到了。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今天请大家来这里集中,并不是出于你们所期待着的某个目的。什么目的也没有!你们只是抱着各自的幻想,从日本的四面八方毫无意义地来到了这里。”

20个年轻人立即窃窃私语,开始动摇起来。于是阿勋提高嗓门说道:

“明白了吗?今天的集合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目的,更没有什么事要请大家去干!”

阿勋说完后,大家的议论也停了下来。渗到薄暮中去的沉默,笼罩着这一群人。

忽然,一个少年愤怒地喊了起来。他是东北一位神官的儿子,名叫芹川。

“为什么要这样?被人这样耍弄,我不能忍受!离家时我已经和老爷子一起饮了。平日里,老爷子对农村的现状非常愤怒,对我说,现在正是青年挺身而出的时候。收到电报后,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就用水杯把我送出了门。假如知道我受了骗,老爷子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对!我们也都像芹川那样。”其他少年随声附和着。

“别信口胡说!我可不记得曾经答应过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只是根据电报上‘集合’这个词,发挥各自的想像来到了这里。你们说,除了时间和地点,电报上还写了什么?!”阿勋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这是常识性的问题。在决定干大事的时候,怎么能写在电报上呢?应该事先约好明确的暗号,就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和阿勋同龄的第一高等学校的濑山说。这位原本就住在涩谷的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到这里来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

“你所说的‘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呢?只是回到了什么也没发生的状态而已,只是让大家意识到自己的想像大谬不然而已。”阿勋平静地反驳着。

暮色愈加浓了,彼此间已经渐渐分辨不出。大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虫豸的声响占据了整个黑暗。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嘟哝着。

“想回去的人就回去吧!”阿勋随声应道。

于是,一个穿白衬衣的人离开人群融入黑暗中,往正门走去。接着,又有两个人追赶着他渐渐远去。芹川没有离去,他抱头蹲在神社围墙的墙下。不久,传来了他的嘘唏之声。这嘘唏是一条清冷的白色溪流,宛若小小的银河一般悬在人们内心的阴影中。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芹川一面哭泣一面嘟哝着。

“大家为什么不回去?我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阿勋喊叫起来,却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显然,这次的沉默与刚才的沉默迥然不同,像是蹲伏在黑暗中的一头温暖的巨兽就要一跃而起。阿勋这才开始对这种沉默感到了明确的反应,那是一种灼热的、腥臭的、充血的、使脉搏跳动不已的反应。

“好吧!那么,现在剩下的各位,将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把生命孤注一掷地投入到也许会一事无成的事业中去喽?”

“是的!”一个庄严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着。

芹川站起身来,向阿勋跨上一步。周围已经很黑了,如果不是靠得很近,根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芹川那被泪水濡湿了的眼睛在黑暗中逼了过来,他哽。因着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

“我也要留下来。无论到哪里,我都会默默地跟着大家走。”

“好吧!那就在神前宣誓吧!两拜两击掌。我先念誓言,大家一条条地跟着念。”

阿勋、井筒、相良以及留下的17人的击掌声,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拍击着白木船帮一般,清亮而又整齐。阿勋领头朗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年轻的声音一齐随着朗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阿勋的声音碰撞在神社朦朦胧胧的白色门扉上,发出强烈而悠远的回声,听上去,像是从悲愤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的青春的梦幻之雾。空中已是繁星点点。市内电车的声响在远处摇曳着。他接着往下朗诵: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三、我们不慕权势,不求功名,不辞万死,誓做维新之基石!”

刚宣完誓,就有一个人握住了阿勋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接着,20个人轮流握着手,然后大家又都争着同阿勋握手。

星空下,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够分辨出彼此的轮廓,双手在一个个地到处寻求着还没有握过的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语言这时成了轻薄的东西。

黑暗中正握着的手,宛如忽然生长出来的强韧有力的绿色长春藤,它那一片片绿叶的触感不尽相同,或满是汗水,或非常干燥,或坚硬有力,或绵软柔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彼此的血液和体温便融合在了一起。梦境中,阿勋曾见过在黑暗的战场上,不作一声、就要死去的同志,就是这样相互告别的。阿勋沉浸在事业成功后的巨大满足和在自己体内汹涌澎湃的热血之中,把一切寄托在用最后的痛苦和喜悦这两种红白丝线缝合起来的神经末梢……

现在已经发展到了20个人,再在靖献塾聚会便不合适了。那时,父亲很快就会向阿勋盘问他的意图。而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适。

他们三人从一开始就挂念着这事,但又没什么好方法。就是把三个人的零用钱全都凑在一起,也不够领20个人下一顿馆子的饭钱。而在咖啡店里,又不便讨论重大事情。

在星空下握手结盟之后,阿勋尤其不愿意今天就这么分手。而且肚子也饿了,少年们的肚子肯定也全都空了。万般无奈之余,他把目光移向被昏暗的门灯照射着的大门。

离门灯不远处,浮现出一张葫芦花般清丽的面容。这是一个女人的面庞,她低垂着头,躲闪着人们的目光,羞怯地伫立在那里。当阿勋一眼认出她后,便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阿勋内心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认出了那个身影,可内心的大部分却希望还没认出来,从而就这么保持着这种状态。在幽暗中浮现出来的女人面容还没有名字,芳香却早已先于名字飘溢到了面前。如同夜间行走在小径上,在看到鲜花之前便已经嗅到了木犀的清香一样。阿勋希望,这瞬间的芳香将永远存留在自己的心里。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刻,女人才为其女人,而不是具有名姓的某个具体的女人。

不仅如此,正因为那秘而不宣的姓名,正因为那不说出姓名的暗示,那个才能像凭依着隐匿不见的支柱,在幽暗的高处露出芳容的葫芦花那样,幻化成美妙绝伦的精髓。只有女人,才能反映出精髓比存在、梦幻比现实、未来比当前更清晰、更强烈的本质和状态。

阿勋还从未抱过女人,但当他如此确切地感觉到“美貌绝伦的女人”时,也被一种未曾体验过的陶醉强烈震撼了。他恨不得现在就紧紧地抱住她干那个。也就是说,他们在时间上虽然非常微妙地接近,可在空间上却又比较遥远……他那满腔的爱慕之情犹如煤气一般向对方飘溢而去。可当她根本不在时,阿勋则像孩子一样,又能够把她忘个一干二净。

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阿勋想人非非地在内心里同她干着那个。刚开始时,还希望干的时间能够尽可能长一些,可很快便对这种模糊不清的事情感到不耐烦了。

“你们稍等一会儿!”

阿勋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命令口吻对井筒说完,便拔腿向正门跑去。飞跑着的木屐发出干燥和略显磕巴的声响,他身上的白地藏青花纹在暮色中不停地跳跃着。跑出旁门一看,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槙子。

就连粗心的阿勋也立刻发现,槙子梳了个与往常不同的发型。流行的波浪式隐耳发型,衬托出她的面部轮廓,越发像浮现在神话故事里的面容。她身着没有花纹的藏青色绉绸夏衣,后脖颈并没有浓施脂粉,却仍像浮雕那样显眼夺目。香水一般的汗香,更使得阿勋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们不是从六点钟开始,要在这里集合宣誓吗?”

“你怎么知道的?”阿勋惊愕地反问道。

“你真糊涂!”槙子露出光洁的牙齿笑着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如此看来,也许是前几天为开会地点没有落实而焦灼不安时,在槙子面前无意中泄露了宣誓的地点和时间。本来,对槙子是什么事都可以说的。可对槙子泄露了这样重要的大事,自己却还浑然不知,这不禁使得阿勋感到尴尬。率领众人起事的责任是很重的,看来也许自己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不过阿勋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偏偏只对槙子说了这样重要的大事,而且事后还忘得一干二净,正说明这其中蕴含着某种信任和甘美的亲密关系。与在青年们面前不同,阿勋在槙子面前有一种微妙的欲望,那就是总想特意摆出一副粗犷的男子汉气概……

“可真让我大吃一惊,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把这么多朋友聚集在这里,但一定不知道该把他们领到哪儿去。而且,大家的肚子也都饿瘪了吧?”

阿勋爽快地挠了挠头。

“本想在家里请你们吃晚饭,可离这里又太远。同父亲商量了一下,父亲说在涩谷请大家吃牛肉火锅吧,就给了这些钱。今天晚上父亲被请去参加一个歌会,不在家,我就来这里招待大家了。饭钱非常充足,就请放心吧!”

就像夜钓的人钓上的一条鱼,槙子白皙的手猛地扬起来,显示着她那硕大的巴拿马手提包。从衣袖中露出了纤纤细腕,优美而柔和的关节,令人想起了夏末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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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九章

前不久,在一位搞谣曲的同事邀请下,本多前往天王寺堂芝町的大阪能乐殿,观赏了野口兼资主演的《松风》。

能乐殿坐落在把大阪城和天王寺连接起来的上町丘陵的东侧斜坡上。这一带早在大正初期就成了别墅区,高墙深院的宅第前后相连,其中正敞开着大门的那间,便是住友家兴建的能乐殿。

观众都是有名的绅商富户,内里也有不少本多熟识的面孔。同事预先提醒本多,当野口名人唱到“难声”时,会发出鹅被扼死般的声音,那时千万不要笑。这位同事还预言,原本对能乐一无所知的本多,一旦开始接触能乐,立即就会被感动的。

本多的年龄,已使他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对这些话立刻流露出反感。自从初夏见过饭沼勋后,本多的理性基础便开始崩溃,尽管每日都要思考的习惯依然如故。他仍然相信,自己就像不会染上梅毒一样,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感动。

配角和尚与角色之间的问答结束后不久,主角和配角将要在上亮相。这时,奏起了极其庄重的乐曲。同事向本多介绍说,这乐曲本来只在正式的能乐开演前,演出非正式能乐的主角和配角亮相时才演奏的。现在并不是非正式能乐演出时主角和配角的亮相,却演奏了这个曲子,《松风》是惟一的例外。而且,这支曲子还表现出了幽玄的极致,因此历来受到重视。

松风和村雨都穿着白水衣,星星点点地露出了内裙上的红色。他们在通道上相向而立,四周如同雨水渗入海滨沙地里一般寂静无声。

当唱出这一段时,本多觉得能乐殿里过于强烈的灯光,把舞台上擦得发亮的丝柏地板照得越发平滑、明亮,甚至映出了松木壁板上的木纹。与配角那清丽的声音相比,野口兼资的声音则显得郁暗、深邃,时时像要中断,当唱完最后那句“人世本无常”时,听上去也响亮起来了。

本多原本就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因此耳边随即回响起舞台上的声音:

这段诗句中所蕴含着的摇曳略显清瘦、纤弱腰身的美好意境,就这样完整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这时,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

谣曲很快转入到第二段:

连唱刚唱完,主角松风便向前方伸出手臂,接着唱了起来:

野口兼资只是在表面上模仿年轻美貌女子的声音,身上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人联想起女子的色香。他的声音像长满红色铁锈的铁块在相互蹭擦,而且还时断时续,把辞章中原本很优美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然而在听的过程中,却不由得生发出一种心境,觉得从中飘溢出难以言喻的幽婉暗雾,宛若在荒废了的宫殿的一角,螺钿器皿正承受着月亮的清辉。又像是透过一种生理上荒废了的,反而清晰地窥视到了优雅那剥落下来的碎片。

本多渐渐感觉到,倒不是听不出兼资所唱的“难声”,而是只有借助这“难声”,才能够感受到松风那深邃的悲哀和冥界的阴暗迷恋。

不知不觉间,本多已分辨不清眼前移动着的景象是现实还是虚幻。舞台上丝柏地板被蹭擦得平滑、明亮,宛若烟波浩淼的水镜,把两位美女的白色水衣和红色内裙间的金丝银线刺绣映照得熠熠生辉。

舞台上在重复着刚才唱过的辞章,最初的那段诗句又在执拗地扣动着心弦:

使人产生遐想的,倒不是这一段辞章的意思,而是主角和配角在通道上面对面地对唱时,谣曲如同阵阵细雨飘洒在寂静无声的场内的那一瞬间,向听众袭来的一种不知名的战栗。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在这转瞬间,美确实走动了起来。穿着白布袜的脚趾尖,宛如习于飞翔却不善行走的信鸥,向着我们所在的现世一点点地探了过来。

然而严格地说,这种美具有一次性,人们只能在刹那间把它摄人到自己的记忆里,然后在回忆中细加反刍。而且,这种美还保持着高贵的无效性和无目的性……

就在本多浮想联翩时,《松风》的能乐如同欢快情念的小溪,不停地流淌着。

在舞台上的月影中吟唱和摇曳着的,已不是两个美丽的亡灵,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诉的东西。它是时间之精华,情绪之神髓,超越现实的梦幻那浓艳的逗留。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是在持续不断地编织着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美。可在这个世界上,刚刚出现一个美以后,还能够紧接着再出现另一个美吗?

……于是,本多被渐渐引入到幽暗的心境之中。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直在思索的是什么了。他曾费尽心机,久久地思辨着清显的存在,清显的生平,还有清显遗留下的一切。他可以把清显的一生,轻易地视为上一个时代袅袅升起、便又随即消失了的一缕轻烟。可这样的结论既不能消解清显的罪过和懊悔,也无法使自己得到永久的满足。

本多想起,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在开学前的校园中被花圃环绕着的东屋里,在周围融雪滴落的清脆声响中,自己和清显进行过一次少有的倾心长谈。

那是大正2年的早春时节,清显和本多都只有19岁。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19年。

本多记得,自己当时曾提出:一百年以后,不论我们愿意与否,都将归于同一个时代的思潮当中。现在就可以预计到,那时我们将和自己最轻蔑的东西化为一体。这也是可以概括的仅有的共同点。在本多的记忆里,他们还曾就历史与人们的意志之间的矛盾进行过一次热烈的讨论。在这种矛盾中,具有意志的人全都遭受挫折,而“参与历史进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意志的作用。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

尽管使用的都是抽象语言,但当时出现在本多眼前的,却是雪后初晴的早晨里清显那光彩照人的美貌。面对着那个没有意志、没有个性,只是一味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感情里的青年,本多所说的这些话,无疑也自然地蕴含了清显其人的肖像。“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这句话,准确地描绘出了清显的生活方式。

从那时算起,倘若真的经过了一百年,观点或许还会改变的。可19年的岁月,用于概括则太短了,而用于细究却又太长。尽管清显的形象还没有同那些粗鲁的、感觉迟钝的、暴徒般的剑道部成员混淆在一起,可他作为大正初年那种任情而动、只顾一味沉溺于感情之中的短命时代的代表,他的“英姿”现在已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开始褪色了。当年那些真挚的热情,如今除了还存留在极个别人的记忆里,早已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东西。

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把崇高变成了滑稽。这又是怎么腐蚀的呢?假如是从外侧开始腐蚀的,那么崇高原本就只是徒具其表,滑稽才是它真正的内核。或者说,崇高仍不失其为崇高,只不过外侧落满了滑稽的尘埃罢了。

本多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认为自己确实是一个具有意志的人。然而他也不得不怀疑地思索,自己的这种意志,不要说对历史,就是对社会又有哪些改变或贡献呢?的确,在判决时自己曾多次左右过他人的生命,当时自己也认为那都是些重大的决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在帮助那些注定要去死的人结束生命而已。于是,这个死亡就被顺利地安排在历史的某一点上,不久便被湮没了。而且,现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社会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意志而造成的,却使得身为法官的自己终日不得安宁,为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所使役。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在决定自己的意志时,究竟有多少纯粹的理性成分在发挥作用。或者说,在不知不觉间,他一直在被时代的思潮所影响?

与此同时,本多细致观察了现代的周围,却丝毫没有发现清显这样的青年,没有发现他的热情,他的死,以及他那美丽的生涯留下的影响。本多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任何证据来证明清显的死留下的任何影响。清显以及清显的一切,好像被不留一丝痕迹地从历史中抹去了。

这时,本多发现自己在19年前说过的话,竟包含着极其准确的预见。他曾那样起劲地述说过与历史相关的意志遭受挫折的话,这正是在那种意志遭受挫折论中肯定自己有用性的一面。但在19年后的今天,他又禁不住羡慕起19年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清显那种没有意志的生活。本多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位完全湮没在历史之中的清显,比自己更具有参与历史进程的本质。

清显是美丽的。他无所作为,也不带任何目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地一掠而过。而且,他还严格地保持了美的一次性,一如刚才的谣曲中所吟唱的那样:

一个生气勃勃、孔武勇猛的年轻人的面庞,从那个行将消失的美的泡沫中泛了出来。在清显身上,只有美是一次性的,而其余的一切则都要复苏并希求转世。清显在彼世没有得到满足的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在现世得到补偿……

另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摘下被夏日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剑道防护面具,露出被汗水濡湿了的剧烈掀动着的鼻翼,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好像横叼着一柄长刀。

在光雾缭绕的舞台上,本多看到的已不是美丽的主角和配角所扮演的汲水女子们的身姿。舞台上或坐或立,在月光中异常优雅而又徒劳地劳作着的,是相隔一个时代的两个年轻人。远远看去,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是那样相似,可近看时各自却又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一个用被竹剑磨出茧子的、粗鲁的手,另一个则用无所事事的、白嫩的手,专心致志地轮流汲取着时间的潮水。从云缝间露出的月影和不时传来的笛声;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现世之身连接到了一起。

在平滑如镜的水边,两个人正轮换拉着用红缎装饰那直径为一尺二车轮的双轮水车。不过,此时传到本多耳朵里的,已不是那段优雅而略显疲惫的诗句“驱动水车汲潮水,车轮慢悠悠。浮世四时自轮回,人世本无常”了,它忽然变成了《心地观经》中的一段辞:

舞台上汲水车的车轮眼看着滚滚转动起来了。

本多想起曾偶尔入迷地阅读过的轮回转生的种种说教。

在梵语中,轮回和转生都叫作Samsara。所谓轮回,是指众生无始无终地往复经历迷界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而转生这个词,有时则包含从迷界升往悟界的意思,因而那时轮回就会停止。轮回必定会转生,而转生则未必就要轮回。

总之,佛教只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而不承认常住不变的中心主体。还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从而也就否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在轮回过程中生生灭灭、流转不息的现象内核,即心识中最细微的东西,认为那就是轮回的主体,在唯识论中被称之为。

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即使是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则更是出自于因果而没有中心主体。因而,这大千世界里的万物都没有固定的实体。

如果把阿赖耶识作为轮回的主体,那么轮回转动不息的状态则是业。而且,佛教因学说的不同而分化为种种门派,从而形成了佛教学说中异论纷呈的奇特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早已被罪恶所污染,因而它就是业。另一些学说则认为,阿赖耶识为半污半净,因此它藏有可以走向解脱的桥。

的确,本多学习过烦琐的说和五蕴相续论中复杂的形而上学,可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弄懂了多少。

……此时,《松风》上半部的演出已临近高潮。

<small>(主角唱)明月清清往回转,时过三更半。</small>

<small>(伴 唱)情深意浓有月君,伴我把家还。</small>

<small>(伴 唱)人影为一双。潮满浪高夜沉沉,水车悠悠慢。碎银铺地车载月,忧思亦释然,不觉归途路漫漫。</small>

再次出现在舞台上的,是美丽的松风和村雨,配角和尚也离开边座站了起来。这时,已经可以分辨出观众的一张张面孔,听得清伴奏的一声声鼓响了。

本多想起了六月间在奈良旅馆彻夜难眠的那一夜。当时他认为发现了清显转世的证据,可现在这一切却又变得那样遥远和模糊。理性的基础确实出现了龟裂,可随即便被泥土填补上,并且从那里丛生出茂盛的夏草,遮掩住了那一夜的记忆。如同现在正观赏着的能乐一样,那是幻想对自己理性的造访,也是理性难得的一次休暇。与清显在同一部位长着痣的青年,或许并不只是阿勋一人。而与阿勋邂逅的那个瀑布,也未必就是清显谵言般说出的那个瀑布。仅仅把这两个重复了的偶然作为清显转生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

本多非常熟悉刑法对证据的要求,只依据这两点便认定是转生,则未免过于轻率了。在心底里,希望这就是转生的那种心情,宛如枯井中那一点可怜的积水在闪烁着光亮。本多的理性却早已清楚地知道,这井终将彻底干枯,至于理性根据中的一些奇怪的成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一一加以检点,只须照原样搁置在那里。

“我太愚蠢了。”本多睡醒了似的想着,“我实在太愚蠢了。这不是38岁的法官应该考虑的事。”

佛教学说不论构筑了多么精致的体系,那也只是所涉及范围截然不同的问题。本多觉得,这数月间压在心头的那个郁闷的谜团,在这瞬间竟彻底解了开来,灵魂的白昼也随即得到恢复。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成为这个能乐殿里的一个优秀观众而已。

表演能乐的舞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然而却闪烁着好像永远触摸不到的来世的光辉。本多被舞台上呈现出的一个幻景深深打动了。19年前的惜爱之情在复苏。现在细想起来,在六月里的奈良之夜所感受到的困惑中复苏的也许不是清显,而只是本多自身的惜爱之情罢了。

本多在想,今晚回家后,要翻阅一下久已未读的清显遗物《梦中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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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章

进入10月后,晴朗的天气连日不断。

阿勋从学校回家,来到离家不远处时,听到了拉洋片的招徕孩子们的梆子声。他忍不住走进附近的横街,那里的街头正围着一群孩子。

秋日充沛的阳光,照射着装在自行车上的拉洋片小箱的幕布。一眼就能看出,拉洋片的是个失业者。他脸上的大胡子已经好久没剪了,皱巴巴的上衣穿在满是污垢的衬衫上。

东京的失业者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们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副一眼就能使人明白自己身份的装扮和神态。他们的脸上带有某种难以看出的病斑,失业如同正在悄悄蔓延着的疾病,病人也希望别人能识别出他们。拉洋片的敲打着梆子,瞥了一眼阿勋。阿勋觉得,他仿佛在看着刚加热的、柔软而稚嫩的牛奶皮似的盯着自己。

“哇哈哈……”

孩子们一同模仿着黄金蝙蝠的哄笑催促开幕。阿勋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由那里走过时,还是从左右拉开的幕隙间,看到了凶恶的黄金蝙蝠的骷髅面具、绿色服装、白色紧身衣裤、飘动着的红色斗篷在空中飞舞的画面。这些画很难看,画得非常幼稚、拙劣。阿勋曾听说,这类画全都出自一位贫苦的少年之手,以此换取一天一元五角钱的不薄收入。

拉洋片的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开场白:“哎,话说正义的朋友黄金蝙蝠……”他那嘶哑的声音,传到了正从拉洋片的和孩子们身后走过的阿勋的耳朵里。

阿勋走进幽静的西片町那院墙相连的道路上时,还在想像在空中飞驰着的黄金骷髅的幻影。那就是正义的独特金色的变异形态。

回到家中,屋内寂静无声,于是阿勋转身来到了后院。佐和正哼着歌,在井边洗着衣服,他正为有这样能很快晾干衣服的好天气而高兴。

“你回来了!今天为庆贺神山先生的双七大喜,大家都去帮忙了,所以都不在家,你妈妈也一同去了。”

神山老先生是这个世界的精神领袖,饭沼也一直得到他的照拂。

或许是因为佐和有些冒失,所以才让他看家的吧。闲得无聊的阿勋坐在了杂草丛中。白天虫子的低鸣被流水声所湮没。澄明的天色,映在佐和正搅和着的盆水中,继而又被弄得支离破碎。这个世界一片平静,世上的一切看来都要极力架空阿勋的理想。树木和天色也在齐心协力,想要冻结他那燃烧着的壮志,缓和他那感情的激流。它们还想使阿勋醒悟到,自己正深陷在最不现实和最无必要的变革幻梦中。只有青春的剑锋映照着秋日的天际,徒然地闪耀着森冷的寒光。

佐和很快就察觉到阿勋如此沉默的含义。

“最近还在练习剑道吗?”佐和问道,同时用自己肥胖的手掌,把盆中的白色衣物揉成一团,像是在揉和面饼一般。

“没有。”

“是吗?”

佐和没再问为什么。

阿勋瞥了一眼水盆。佐和正使劲搓洗着的衣物很小,他原本就只洗自己的东西。

“我这样、卖力气地、洗,可不知、哪一天、才能用得上?”佐和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

“也许明天就用得上,而且一定在你洗衣服的时候。”阿勋嘲笑般地说道。

佐和所说的“用得上”的含意并不十分明了。他只是经常说,在那种时刻,男人必须穿上耀眼、洁白的贴身衬衣。

佐和终于开始拧起衣服来,干燥的地面上落下了漆黑的水滴。他并不看阿勋的脸,用滑稽可笑的口吻说道:

“是啊,跟随阿勋你反而比跟随先生机会要来得早一些。”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阿勋真担心自己的脸色是否已经变色。佐和一定察觉到了什么。难道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

对于阿勋的反应,佐和装出一副未曾觉察的样子。他一手抱着拧干了的衣物,另一只手则用抹布草草擦着晾晒衣服的竹竿,问道:

“什么时候去海堂先生的练成会?”

“最后决定从10月20日起去一个星期。在这以前已经排满了。听说最近甚至有实业家之类的人参加哩。”

“和谁一道去?”

“我邀了学校研究会的伙伴一道去。”

“我也想一起去,我想先去求求先生。反正我在这里也只是个看门的,如果求他,或许会得到同意的。假如我也能加入到你们年轻伙伴的行列中锻炼锻炼,那可就太好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不管精神上如何重视,可身体总是不听使唤。哎,你说行吗?”

阿勋被问得难以回答。的确,如果佐和去求父亲,他是一定会答应的。但佐和如果真的去了,将会干扰特意安排的和同伴们进行最后商谈的机会。也许佐和已经知道了这一切想来套出秘密。不过,佐和说的也可能是真心话,那他希望参加练成会的要求,其实就是把想加入阿勋和同志们行列的心愿委婉地表达了出来。

佐和背对着阿勋,把自己的衬衫和裤衩穿在竹竿上,接着又把兜裆布的带子也系在了上面。由于没有拧干,水沿着斜斜的竹竿滴落下来,可佐和却并不介意。阿勋看着正在干活的佐和,他后背的草黄色衬衫被撑得鼓胀起来。阿勋觉得,迟钝地堆积在那里的厚重脂肪,仿佛在压迫自己作出回答。然而,阿勋却没能够回答。

当佐和把晒衣竿挂在伸手可及的高处时,一阵风刮来,衬衫正好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好像一只巨大的白狗正舔着他的脸颊。佐和慌忙把衬衣剥下来,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对阿勋漫不经心地问道:

“究竟是什么事?我去了后就那么不方便吗?”

阿勋如果是个稍微世故一些的年轻人,也许能够巧妙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一直在担心佐和的参加会带来诸多不便。因而连玩笑也没敢开。

佐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邀他到房间里一起吃可口的点心。由于比其他人年长的缘故,他独自占用了一间三铺席的单人房间。这里除了几本封皮卷了边的《讲谈俱乐部》杂志之外,没有一本像样的书。如果有人责怪,他就会反驳说,那些自以为读书后就能体味到日本精神的人,其实都是冒牌的勤王派。

佐和为阿勋沏了茶,请他品尝妻子从熊本送来的饼。

“我说,先生真是疼爱你呀!”

他叹息着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找出一把画有美人头的蒲扇,上面显眼地印着附近一家叫作“御中元酒店”的店名和电话号码。他想把扇子送给阿勋,却被拒绝了。扇面上画的是个身材消瘦、目光茫然的美人,眉眼之间与槙子有些相似,因而阿勋毫不客气地断然拒绝了。但佐和并不十分介意,因为这只不过是阿勋惯有的变化无常的一种举止罢了。

阿勋也觉得自己的拒绝方式有些过分,便希望尽快解除先前的隔阂,因而问道:

“现在你还想加入练成会吗?”

“哦,无所谓,只不过问问而已。反正一旦有事忙起来,也是去不成的。”佐和扫兴地随声应付着。紧接着他又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道:

“先生真的非常疼爱你呀!”

然后,用他那指根处排满肉窝的胖手,捧着厚厚的茶碗,不问自答地往下说道:

“你也已经成人了,这些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靖献塾富裕起来,也就是最近的事。我刚进来的时候,连筹措经费都相当困难啊。我知道先生的教育方针,那就是不让你知道这些事。可是依我说,你已经到了该知道一些丑事的年龄了。如果该知道的事却不知道,长大后是要摔跤的。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日本新论》当时曾登载过一篇文章,辱骂今天正庆贺双七大寿的神山先生。饭沼先生说决不能沉默不言,就去见了神山先生。当时他们怎么谈的,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只是受饭沼先生派遣,去与日本新论社交涉,让对方在报上登出三版篇幅的道歉书。同时,饭沼先生还莫明其妙地对我说:‘对方即使给钱,也千万不要收下,只管怒气冲冲地扔回去,然后就回来。但如果人家连出钱都没有提到,那就说明你的交涉方法很糟。’

“明明没有生气,却偏偏要装出生气的样子来让人看,真有意思。看着别人满脸的恐怖,心情倒也不坏。尤其当日本新论社很有些傲气的青年记者出来接待时,我反而觉得对我们更有利了。

“饭沼先生的战术自始至终都很精彩。刚开始时由我这样的人打前锋。也许自己这样说有点可笑,因为我属于那种不讨嫌的人,即使是怒气冲天,也还会留有一些余地。因此,对方肯定会拿出一小笔钱来了结此事。万一此举意外失败,也会让对方感到惶恐不安。

“先生为了不让对方直接见到神山先生,在这中间安排了五个人,布置了逐渐升级的五轮谈判,越往深谈事态也就越复杂和越严重。对方在交涉时,无法估计谈判进展到哪一步问题才能解决。而且这既不是恐吓,更‘不是金钱问题’,因而对方也不好惊动警察。第二个上场亮相的就是‘六月事件’中的武藤先生,这使得日本新论社也大吃一惊,开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

“因而,当谈判从第二轮转向第三轮时,采取了尽量暧昧含糊的过渡,让对方误以为在与第三位出场者交涉时有望解决问题。可这边却又不让他们轻易见面。当对方终于见到第三个出场者时,问题却已转向了第四个人。到了这一步,尽管没让见上面,但‘不能沉默的年轻人’早已不止一两百人了。

“当然,日本新论社也急忙雇了侦探,拿着社长的亲笔信前来一味地赔礼道歉。我们对会见场所也作了精心安排。第四位谈判者吉森先生出场的舞台相当不错,是在与吉森先生熟识的土木建筑公司工地的办工棚里会的面。

“如此闹腾了四个月,最后,温厚型的第五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出场了。他的名字我不能说。他一出场,就以他的胆识使双方达成了协议。协议是在柳桥达成的,当时日本新论社社长也出面诚恳地道了歉,还出了五万块钱,饭沼先生大概得了一万块吧。因此,靖献塾一年的花费也就很宽裕了。”

阿勋竭力压抑着焦躁不安的情绪听着。在他那坚强的虚荣心里,对如此卑微的小恶并不感到惊愕。使他感到难以容忍的,是自己正是依靠这种卑微小恶的恩惠才生活到今天的这个事实。

但是严格说来,认为阿勋早就了解这样的真相也不免有些夸张。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正视生活的根本,因而这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纯洁的根据,并且也成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愤怒和不安的缘由。立于恶之上施行正义,这种夸张的想法确实迎合了年轻人的虚荣心,但他所想像的却是比较适度的“恶”。

尽管如此,作为阿勋怀疑自己纯洁性的理由,它却是苍白无力的。

他尽量冷静地反问道:

“我父亲现在还靠干这种事生活吗?”

“现在可不同了,你父亲现在可了不得了,已经不必那么费心操劳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熬到今天这一步,你父亲不知吃了多少苦啊。”

佐和稍稍停了一下,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让阿勋惊愕不已。他说:

“你搞掉谁都行,就是别搞藏原武介。万一出了什么事,受伤害最深的就是饭沼先生。你为尽忠而干的事,却会成为最大的不孝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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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为了仔细琢磨佐和话中的意思,阿勋匆匆离开佐和的房间,闭门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刚刚听到“就是别搞藏原武介”这句话时,阿勋不禁大为震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同吃了花椒的口腔,不久便麻得失去了知觉,不像刚吃进口里时那么辣嘴一样。而且,佐和也未必真地知道了阿勋的秘密,很可能是因为在大众的眼里,藏原武介早就被看作资本罪恶的元凶了。

如果佐和察觉到了阿勋正谋划着什么,那他完全可能想像到,这目标中一定会有藏原的名字。因而,尽管他没有掌握阿勋谋划的具体内容,也是可以提出“就是别搞藏原武介”这个忠告的。

最后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佐和把藏原的名字同父亲的名字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藏原果真是父亲重要的财东、靖献塾的秘密资助人吗?这简直令人无法想像。可问题既然不能在这里立即得到证实,只得暂且搁在一旁。这种错综复杂和朦胧不清的事态所引起的焦躁不安,比愤怒更严重地舔灼着他的内心。

其实,阿勋并不很了解藏原,只看过一些藏原登载在报刊、杂志上的照片,认真阅读过有关他言行的文章。显然,藏原是金融资本无国籍性理论的化身。假如需要描绘毫无爱心的男人的幻影,恐怕没有比藏原更合适的形象了。不管怎样,在这到处都让人窒息的时代,如果看到惟一能够悠闲自在地呼吸的人,仅此一点就足可以怀疑他是个犯人。

藏原曾在一家报纸上发表过一些引起争论的言论,但那决不是简单的疏忽,而是费尽心机地让人觉得那只是个适当的疏忽。他利用那些言论表明:

“失业人数众多,当然不是好事,但这并非意味着财政的不健全。毋宁说事态刚好相反,这是常识。光说民众生活已经富裕,也并不意味着日本安泰。”

阿勋至今难忘读到这些言沦时的怨恨和愤怒。

藏原的恶出自于他那背离自己国家的土地和血统的理智。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阿勋尽管对藏原几乎一无所知,但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恶。

那一味讨好英、美,举手投足媚态十足,除了走路时扭捏做态外别无所能的外交官僚;那散发出私欲恶臭、犹如满地嗅觅的巨大食蚁兽般的财界要员;那已成一团腐肉的政治家们;那被希望出人头地的盔甲裹得如同独角兽般无法动弹的军阀;那架着眼镜、如泡涨的白蛆般的学者们;那一面视满洲国为妾生贱子,一面却又飞快伸手猎取特权的人们……而无边的贫困,则像地平线上的朝霞一般反映在天际。

藏原就像一顶黑色的大礼帽,被冷淡地搁置在这样一幅凄惨的风景画里。他默然不语地遥望着人们的死亡,赞许地欣赏着这一切。

在如此悲惨的日子里,惨白、阴冷的太阳已无法给予人们一丝温暖,可太阳每天早晨仍然忧郁地升起,在空中逡巡、蹒跚。这正是天皇陛下的御容。谁不盼望太阳再度现出喜悦的光芒呢?

——莫非藏原……

阿勋打开窗户,吐了口痰。他不禁想到,假如自己今天早晨吃的早饭和中午吃的盒饭,原来都是靠着藏原的施舍,那么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内脏以及全身,不就都被藏原的毒素给污染了吗?

还是向父亲问问清楚吧。可父亲会把实情告诉我吗?与其去听父亲的巧辩,还不如沉默不语,装作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这事,如果根本不知道这事就好了。阿勋懊恼地用脚蹭擦着地面,咒骂听到了这一切的自己的耳朵,并抱怨起对自己的耳朵说这些话的佐和来。无论怎样装作不知道,佐和早晚会把事先已转告过阿勋这一事实通报给父亲。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却还要成为背叛父亲的逆子,明明知道了这一切,却还要成为杀死全家恩人的忘恩负义之徒。他开始怀疑起自己行为的纯粹性。或许,追求纯粹性的本身,就是最不纯粹的行为。

那么怎样才能保持住纯粹呢?是不采取行动?抑或从暗杀名单中划去藏原的名字?不行,假如这样去做,只为自己成为一个可怜的孝子,便不惜放跑国家的蛀虫,从而背叛天皇陛下,同时也将背离自己至诚之心。

细想起来,正因为对藏原所知甚少,阿勋的行为才更接近于正义。在阿勋来说,藏原应该是一个遥远而又抽象的恶。面对所要杀的人,只有在没有个人恩怨,甚至连对陌生人的爱憎也很淡漠时,才能发现植根于正义之中的依据。阿勋觉得,只要能远远地感觉到对方的恶也就足够了。

杀掉令人讨厌的人并非难事,打倒卑鄙的小人也可以大快人心。阿勋却不愿意像这样把敌人本身的缺陷作为自己杀人的理由。在阿勋看来,藏原那巨大的恶,与他为自身安全而收买靖献塾这些细微小恶毫无瓜葛。神风连的青年们,也决不是因为熊本镇台司令官在人格上的小小缺陷而把他杀掉的。

阿勋在痛苦地呻吟着。美好的行为竟是这样脆弱!仅仅因为那么一句话,自己从事美好行为的可能性,便被蛮横无理地彻底破坏了。

最后剩下惟一的行为可能性,就只有自己变成“恶”了。然而他却是正义的。

阿勋操起倚靠在房角的木刀,匆匆跑向后院。佐和早已不在那里了。在井边平坦的地面上,阿勋前后脚同时纵步上前,疯狂地反复快速空抡着木刀。急速挥舞着的木刀的破空之声掠过耳旁。他一无所思,或挥刀过顶,或劈刀下落,就像急切盼望以酒自醉的人那样,急于让狂热的、不能自制的感觉尽快传遍全身。随着胸部急剧地上下起伏和火焰般气息的吐纳呼吸,该出的汗却怎么也出不来,全然不见应有的效果。阿勋此时想起了向前辈学来的剑道古和歌:

即使想出了这些,却还是无法平静下来。被蛀蚀了的栗树叶透过美丽的暮色,把佐和洗过的衣物染上几缕白光,显得更加醒目。傍晚的自行车从墙外响过一阵铃声,然后又渐渐消逝。

阿勋提着木刀,再次敲响了佐和的房门。

“什么事?是肚子饿了吧?今晚先生让从饭馆叫送饭菜,你想要些什么?”佐和起身打开了房门。

阿勋迎上前去,贴近他的脸说道: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就是我家靖献塾与藏原有来往的那些话。”

“你可别吓唬我!手里提着把木刀要干什么?来,请进来吧。”

阿勋早在快速空抡时就盘算过,在盘问佐和时自己无论怎样冲动,都不能在被他看穿真意时流露出怯意。如果靖献塾确实得到过藏原的资助,那么作为一个纯洁的青年,对此无动于衷倒是不符合情理的。

佐和沉默不语。

“请你把实情告诉我!”阿勋将木刀搁在左肋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说道。

“把实情告诉你后,你打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既然不打算怎么样,这件事说不说也无妨。”

“这决不是说不说也无妨的事!假如父亲真的与那种大奸党有瓜葛的话……”

“假如有瓜葛,你就杀死他?”

“这不是杀不杀的问题。”阿勋有些诡辩似的说,“我想把父亲和藏原都作为典型形象保留下来。藏原是作为一个典型的恶人。”

“那样的话,你也就成为一个典型的人了。”

“我没有必要去作一个典型的人。”

“那就由它去吧。”

阿勋眼看就要被佐和驳倒。

“佐和君,说话闪烁其辞是卑怯的。我只是希望能认清现实,正视现实。”

“那又是为了什么?认清现实后,你的信念就会改变吗?难道说,你的志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梦幻?如果真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志向,请你还是扔掉吧。我只是想在你所信仰的世界上,再添上几条裂璺罢了。你要是仅仅因为如此就动摇不定,那你的信念未免也太脆弱了。你那不屈不挠的男子汉决心到哪儿去了?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如果有,你现在就说给我听听!”

阿勋又一次无言以对。佐和绝不是那种只读些《讲谈俱乐部》的一般人物。他责问阿勋,企图用激将法使年轻人把堵塞在喉头的热块吐出。因为过于兴奋,阿勋觉得热血涌上了脸颊。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同时这样说道:

“佐和君,如果你不说出实情,我就不离开这里。”

“是吗?”

佐和沉默了一会儿。这个40岁的肥胖男人,盘腿坐在这间透进暮色的三铺席大的房间里。他穿着塾长送的那条旧得快露出膝盖的法兰绒长裤,脊背上的脂肪把土黄色的衬衫撑得像车篷一般。刚才的凌厉锋芒,早巳从他身上消失得一千二净,简直分不清此刻他在沉思还是在打瞌睡。

佐和忽然站起身来,打开壁柜在找着什么。然后他端坐着,在膝盖前放了一把白鞘短刀。他把短刀拔出刀鞘,在房间的暮色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白色裂纹。

“我是想让你打消那些念头,才说了这番话的。你是靖献塾的重要继承人,先生其实是很疼爱你的。

“这事让我去干就行了。虽然我已经有了妻室,但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且她也在嫌弃我了。说起来真让人惭愧,本来我就是个随时都可以去死的人,却一直活到了今天。

“为了不连累先生,我准备提交退塾辞呈,然后就毫无顾虑地去刺杀藏原。就让我一个人去干掉藏原吧。总之,我知道,那家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只要除掉他一个人,受他操纵的政治家和实业家就会遭受到致命的打击。无论如何也必须除掉藏原。这是我一直在考虑着的事,因此,请把刺杀藏原的任务交给我和这把短刀吧!

“只请你把藏原让给我!假如我杀掉藏原后日本还不见好转,那时你们年轻人再集中起来大干一番吧。

“如果你们实在要亲自刺杀藏原的话,那就请让我在这里加入到同志的行列中去吧!我一定会有用的。能够不牵连靖献塾而完成这项任务的,也就只有我了。

“我这样诚恳地请求你,也请你表明一下自己的心迹!”

阿勋听到佐和用土黄色衣袖遮着眼睛抽泣的声音。他已无法再追问靖献塾与藏原是否有来往的事了。佐和所说的这些话所表明的这种态度,似乎都在暗示他所说的全是事实。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佐和所说的有关藏原的话,也可能是为提出以上请求而采用的手段。不管怎么说,现在正经受着考验的是阿勋。

阿勋陷入极度困惑之中,但像刚才那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危险已经消失了。现在,阿勋处在决定进退取舍的关头。他俯视着正呜咽啜泣着的佐和那毛发稀薄的头顶,有了细致周密、条理清晰地进行判断的余地。

在这转瞬间,利害得失就像那刺破碧空的尖利竹篱笆一般相互交错。阿勋既可以让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也可以加以拒绝;既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也可以一点儿不露声色;既可以安全地守护住美和纯粹,也可以把它舍弃。

如果让佐和参加同志的行列,就意味着向他敞开心扉。可只有这样,才能从佐和口中了解到有关藏原的真相。在这瞬息间,阿勋的维新便不再是纯洁无瑕的了。但在另一方面,则可以制止佐和抢先行动,预防因此而引起的危险危及义举大业。

假如不让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那就没有必要向他袒露心迹,而佐和也就没有必要再说出丑陋的真相。可是,万一佐和抢先刺杀了藏原,就会使敌人因此而加强戒备,从而使维新面临遭受挫折的危险。

阿勋作出了苛刻的决定:为了保卫自己和同志们行为的美、纯粹和正义,是可以让佐和单独行刺藏原的,只是这件事不能从自己的口里说出,而且绝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让出”藏原的样子。那样的话,就等于阿勋在用不正当手段保卫着自己的纯粹。这一切都必须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作出这种决定后,阿勋不禁下意识地怨恨起佐和来了。

阿勋嘴角泛出成人般的微笑,俨然一副领袖的神态。

“佐和君,我看算了吧。刚才我只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兴奋,也许引起了你的误解。说什么同志,我们可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明治史研究会的会员凑到一起,情绪比较高涨罢了。年轻人谁都会这样的。佐和君,这都是你想入非非了。我要告辞了,今天晚上有朋友请我吃饭,现在就要赶去。晚饭就不用替我叫了。”

阿勋不愿意在尴尬的气氛中与佐和一起吃晚饭,因而这样说着站起身来,把短刀刀身闪过的一道恍若积水般的亮光留在了身后的暮色中。

阿勋想到井筒家去。猛然间,阿勋想起槙子送给井筒的百合花,不知他是否还在精心伺养着。可是,阿勋自己的百合花又如何了呢?

为了防止自己外出时花被扔掉,他把那枝养在水里的百合花放在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开始时还每天换一次水,可最近却把换水的事给忘了。阿勋感到很惭愧。他打开中间对开的书柜玻璃门,拿出几本书往里面一看,黑暗中,百合花正悲伤地低垂着头。

在灯光下,他取出的那枝百合花形同木乃伊一般。花瓣已变成茶褐色,只须用手指轻轻一碰,便会立即成为粉末,飘离还带着些许绿色的花茎。它已经不能再叫作百合花了,它只是百合花残留下的记忆,是百合花的影子,是娇艳和不朽的百合花飞走后的茧壳。然而,这里依然飘溢着这个世界上的百合花所意味的馥郁香气,沉浸在曾照射到这里来的夏日余辉之中。

阿勋用嘴唇轻轻吻着它的花瓣。假如嘴唇明显感受到触碰上了百合花,那可就为时过晚了,百合花花瓣便会悄然飘落。口唇和百合花的接触,只能像黎明轻拥山脊时那样。

阿勋那年轻的、还没有吻过任何人的嘴唇,正驱动它的全部最微妙和纤细的感受,微微地吻了一下野百合花枯干的花瓣。他在想着:

“我的纯粹的根据和纯粹的保证都在这里。确实全都在这里。当我自刃之时,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在轻柔飘动的晨雾中,百合花一定会挺起花茎,绽开苞蕾,用它的郁香拂去我身上的血腥。这样也就行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在法院每月召开一次的“时局调查会”上,本多听取了当年六月暹罗发生立宪革命的有关讲演。这每月一度的会议是院长提议召开的。最初大家碍于情面,参加的人还很多,可后来由于工作走不开而缺席的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这种会议在小礼堂举行,每次都请外面的人来讲演或座谈。

本多回想起早年曾与之有过交游的帕塔那第特和克里萨达。尽管同他们早已不通音信,这个经历却激起了本多对这次会议的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听着一家综合商社驻海外支店的经理谈论着这场他偶尔遇上的革命。

革命是在6月24日晴和的早晨,曼谷市民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平静地开始,又悄悄地结束的。湄公河上的汽艇和舢舨同平常一样往来穿梭,出售名特产的早市也像以往那样喧嚣不已,官厅的公务仍和平日同样缓慢至极。

只有经过王宫前的行人,才会注意到那里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王宫周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坦克和机关枪,上了刺刀的水兵在制止想要接近王宫的车辆。远远望去,只见王宫楼上的每一个窗口,都伸出了在旭日下闪闪发光的机关枪枪口。

此时,喇嘛七世国王正和王后一起在西海岸的避暑胜地法新行幸,由王叔帕里巴特拉殿下摄政,掌管着绝对专制的王政。

拂晓时分,帕里巴特拉殿下的宫殿遭到一辆装甲车的袭击。殿下只穿着睡衣,温顺地乘人装甲车中,被带到了王宫。袭击时只有一名警官负伤,这也是立宪革命中惟一的流血。

以殿下为首,支持王族政治的主要王族成员和阁僚们被相继送进王宫,软禁在一个房间里,听取政变领导人布普拉亚·巴洪上校关于新政府纲领的说明。国民党就这样掌握了政权,成立了过渡政府。

听到政变消息的国王,翌日清晨便通过无线电,表示赞成立宪君主制,然后就在万岁的欢呼声中,乘专列返回了首都。

6月26日,喇嘛七世国王颁布敕书承认了新政府。在此之前,国王召见了国民党的两位青年领袖,他们是群众领袖卢安·布拉德特和青年军官的代表布普拉亚·巴洪,表示同意国民党提出的宪法草案,并于下午六时在文件上盖上了玉玺。就这样,暹罗成了名符其实的立宪君主国。

……本多本来只是想知道帕塔那第特和克里萨达这两位殿下的消息,但既然只有一位警官负伤,那么两位殿下当然也就安然无恙了。

听了这个报告的人,都不能不进行一番思索和比较:日本的现状江河日下,可为什么日本的改革总是像“5·15事件”那样以无益的流血告终,而不能像这样平稳地取得成功呢?

参加过这场报告会不久,本多便被派往东京出差。这次出差并不是去处理什么棘手的要紧事,它包含着院长对大家轮流进行慰劳的意思。会议定于10月21日召开,本多将搭乘10月20日的夜班列车前往东京,而22日是星期六,他只要在星期一以前赶回来就行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两三夜。这对于同儿子阔别已久的母亲来说,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呀!

清晨,本多在东京车站下了车,已经没有余暇回家轻松地换下行装。与前来迎站的人分手后,本多便想到车站内的“庄司”浴室先洗个澡。在久未接触过的东京空气中,他嗅出了一种陌生的气味。

从车站月台到候车大厅,人流如织,拥挤如故。身穿长裙的女子们非常显眼,可这在大阪已是司空见惯了。很难说出到底什么地方有了什么变化,但在不知不觉间,一种看不见的气体却正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大家的眼睛润泽了,恍若置身于梦境,渴望着某种事物的到来。无论是提着皮包的低薪职员,穿短外衣配裙裤的男子,还是身着西服的女人,纸烟店的伙计,擦皮鞋的少年,头戴制帽的车站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好像全都被一个共同的暗号连接在了一起。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暗号呢?

当社会将要发生某种被大家所惧怕,同时又为大家所期盼的事物时,当这种时机已经成熟,某种事物必然要发生时,人们的脸上不就会浮现出这种相同的表情来吗?

这种表情在大阪还没有出现。本多觉得,东京这座城市恍若一个怪异而又巨大的幻象,已经裸露出它的一半,而全貌却还没有显现。站在这个幻象面前,本多好像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而又痉挛的笑声。

星期六的夜晚,事情都已办完,在充分地休息过后,本多忽然想起要给靖献塾挂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饭沼,他作出一副怀旧的嗓音夸张地说道:

“您到东京来了,真是太好了!您还记得给我这样的人打电话,这是我的荣幸。上次在贵府承蒙盛情款待,就连犬子也跟着一起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勋还好吗?”

“他前天就去梁川参加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练成会去了。说实话,我也要利用明天的星期天,去梁川向关照了犬子的真杉海堂先生表示谢意。怎么样?如果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去吧。山上也该染上红色了吧。”

本多有些踌躇起来。如果只是访问饭沼,因为过去有过交往,还算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若以现任法官的身份出现在右翼组织练成会,即使不参加祷神消灾的活动,恐怕也会成为人们的话柄。

反正明天晚上或后天早晨就必须离开东京,本多便拒绝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招待方法,因而饭沼絮絮叨叨地执意相劝。本多最后终于答应,在不暴露身份的条件下和他一同前往,出发时间定在出差的最后那天早晨。考虑到本多习惯晚起,饭沼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便约好11时在新宿车站集合。听说到那里需要坐约两个小时的中央线列车,从盐津车站下车后,再沿着桂川走上一里左右就到了。

本泽浅滩与甲斐国南都留郡梁川的桂川正好形成直角。在这块浅滩上,有一片伸向河心的露天舞台般的土地,这便是真杉海堂所拥有的田地了。在这块田地的边上,有一座神社和能住几十人的练武厅。西侧吊桥旁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从那里走下台阶,则可以通向。这里的田地,都是由塾生们耕种的。

真杉海堂以反对佛教而闻名。作为笃胤派传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把笃胤派骂倒佛教、骂倒释迦的话原封不动地亲口传授给塾生。他蔑视地认为,佛教决不可能肯定生,因而也就无从肯定大义的死。于是,佛教便始终接触不到“现世的生命”,也就无法到达“生命”之正道的天皇道。正是佛教轮回报应的思想,把一切都陷进了虚无主义这罪恶的哲学之中。

“佛祖……名为悉多,生性愚顽……及人深山,虽多苦行,终未修得免除三难(老、病、死)之术……其后又大发忍耐之恶心,于深山之中数年修炼,乃得幻术之秘,修成佛陀之身……开创无上至尊佛之邪说。佛祖因此而获妄说之罪,更因创有天狗道之恶道,终至沦为魔魁,遭受三热之苦。

“佛法传人之前,已有儒道先人,致使人心不古,自比圣贤。其后佛法因果之说日甚,又使人心软弱,上下皆为妄说所惑。因此他国异说之传人,皇祖神及神敕诸般传统神事,亦日渐懈怠疏忽,甚或大为不敬,竟将神事杂以佛法之风……”

一路上,饭沼告诉本多,笃胤的这些说教,就是这样被不断灌人塾生耳朵的。因此,在见着海堂先生时,千万不要为佛教说好话。

这位海堂先生,并不像本多在想像中描绘的那样,是一位飘着长长银须的道貌岸然的老者,而是缺了牙的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尤其是他的那双狮子眼,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饭沼介绍到本多是一位曾关照过自己的官吏时,海堂便用他那双狮子眼紧盯着本多的眼睛,说道:

“看来您确实见过很多人,可您的眼睛却没有遭到玷污,这是非常罕见的,难怪受到了饭沼君的尊敬。看样子,您的年纪还不算大……”

这番恭维话刚刚说完,海堂便立即骂起了佛陀: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未免有失冒昧。其实,释迦这个家伙是个骗人的东西,也是使日本人丧失了生来俱就的大和心和雄心壮志的罪魁祸首。佛教不就是要否定大和魂吗?”

饭沼突然离开座位,出外祓禊去了。在练武厅的这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海堂和本多。于是本多陷入了困境,只好独自听着海堂阐释他的理论。

当看到饭沼祓禊后身着白衣和白色裙裤,在海堂的徒弟陪同下回到房间时,本多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气。

“多么清凉的水啊!身心的污垢全都被冲洗掉了。真是太谢谢您了。我想去看看犬子,不知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听饭沼这么说,海堂便让自己的徒弟去把阿勋找来。本多激起了一种兴致,想像着阿勋身着和父亲同样的白衣和白色裙裤时的模样。

但阿勋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时,徒弟再次跪在门槛边报告说:

“我问了塾生,说是阿勋君还在为您刚才叱责他而生气,就从看门人那里借了支猎枪,说要出去散散心,打只猫或是狗的再回来。他往山里去了,大概是去丹泽了吧。”

“什么?刚做完祓禊就去沾兽血?简直岂有此理!”海堂瞪着狮子眼,愤怒地站起身来。

“把阿勋研究会的人全都给叫来!告诉他们,每人拿上一枝玉串去找阿勋!阿勋这是在干素盏鸣尊曾经干过的事,要亵渎练武厅这神圣之地呀!”

本多在一旁看着饭沼那失去了神气,显得周章狼狈的模样,觉得滑稽可笑。

“犬子究竟干了些什么?又为了什么而受到您的叱责?”

“请放心,倒是没有干出什么暴戾之事。我只是训斥那孩子过于逞能要强,如果不在修行中养成柔和、善良之美德,将来是要误入歧途的。那孩子像是一尊暴烈之神。作为男孩,这本是可喜之事,可他也太过分了。刚才我还在说着这事,他也一直垂头静听,可一旦走开,那暴烈的脾性便一下子发作了。”

“我也要拿上玉串,拂去这孩子身上的秽气吧。”

“那样也好。趁着那孩子还没被玷污,就赶紧去吧!”

本多在一旁听着这些谈话,开始感受到这种场合所特有的不寻常氛围。可理智很快又抬起了头,觉得一阵朦胧的愚昧正向自己袭来。这些人不看肉体,却只关注灵魂。一个不羁的少年,因遭受叱责而情绪激愤,这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常见的,可眼前这帮人,却把它看作为心灵世界中的可怕力量在发作。

这时,本多为自己出于对阿勋的那种奇异的亲近感,竟特意来到这里而有些后悔。可同时却又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正向阿勋的行动逼近,自己有必要助上一臂之力,以制止危机的到来。

刚走出房门,就看见约20个身着白衣白裙裤的年轻人,每人手里都拿着玉串,面色紧张地站在那里。当饭沼举起玉串往前走去时,大家便随着走动起来。惟一穿着西服的本多,也紧跟在饭沼身后走去。

在这转瞬间,本多的心境竟一下子变得难以形容。眼前的情景好像与遥远的记忆有着某种联系,可本多的确从未和这种白衣青年有过接触。

然而,挖掘某种极其重大的记忆时所使用的铁锹,已经触碰到地下的第一块岩石,并随之发出锵然声响。这声响确实已在本多的头脑中回响,可随即又如同幻觉一般无影无踪。这些印象,都是在瞬息之间出现的。

这是什么呢?

现在,用美丽的黄金捻成的粗线,在优美地扭动着身躯,正要穿过针孔。它将触碰上的,是本多的神经末梢之针。

碰是碰上了,可正要穿过针孔时,金线的身子却闪了一下,没能穿过去。就好像不愿被一气呵成地织进仅画着底样的白色绢布上那样,从针孔旁滑了过去,像是有一只巨大而又纤细柔软的手指在引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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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三章

10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时左右,太阳快要落山了,彩云把天空映得一片光华斑斓。这光华宛若雾气,把这一带的景色拥揽在自己的怀抱里。

本多一行来到一座破败的吊桥前,分成三四人一批,默不作声地向对岸走去。本多往脚下看去,只见桥北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南侧的禊所就在卵石形成的浅滩岸边。这座已经开始腐朽的吊桥,则正好把深渊和浅滩从中分开。

过了吊桥后,本多回头看着那些正默默通过吊桥的青年。桥板在不停地微微颤动,在对岸的景色构成的背景中,有橡子树林、桑田、枯萎了的盐肤木红叶、黑树干上官能性地挂着的一只红柿子,还有紧挨着柿树的一间小屋。就在这背景下的映衬下,手提玉串的青年们紧挨着走在吊桥上。正在这时,夕阳轻轻钻出山顶的云隙,把落日的余辉洒在了他们身上。这余辉清晰地照出白色裙裤上的褶皱,也把白衣照得通亮,像是从里面发出了亮光。同时,玉串上的杨桐树叶也现出墨绿色的光泽,把它那纤细的倩影尽情映在白纸片上。

近20个人从这桥上全部过完,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利用这段时间,本多再次观赏着从盐津到梁川这一里长的路途上已经看过的群山秋色。

这里正是山坳,远山近岭浓淡有致,尽收眼底。群山上到处生长着杉树,在周围色调柔和的红叶中,杉树丛显得格外郁暗、凛然。虽说是红叶,却因季节还早,只是在黄色毛织物般的长长绒毛间,泛出了显眼的红锈色,隐约飘溢着一股压抑,像是不愿让那些红、黄、绿、茶等色彩变得更加鲜艳。

四周的山岭沟壑云蒸霞蔚,到处飘浮着篝烟般的气味,洒满薄霭似的光亮。而远处的群山,则在晚霞中凝为淡淡的黛色。不过,这一带却没有一处险峻的山容。

等到大家全都走过吊桥后,饭沼又往前走去,本多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过桥前,脚下看到的都是紫杉的落叶,而现在铺满沿山崖往上蜿蜒而去的石路上的,则是樱树的落叶,从桥对面看过来,宛若红色的落花。遭虫蛀蚀的叶片好像被染上了曙色,本多不禁莫名其妙地想到,这衰颓为什么竟现出了黎明的光彩?

登上山崖便是一座望火楼,蔚蓝的天幕下挂着一只色泽郁暗的报警用小吊钟。从这里伸展出去的小径铺满柿树落叶,一直通向壬生菜田和农户小院,还有紫红色的菊花。每个院落里都兀立着光秃秃的柿树,上面挂着一些蚕茧般的果实,小径弯弯曲曲地环绕着各户农舍的篱笆。

这时,已经来到了一户农舍的尽头处,视界忽然开阔起来。从被杂草遮掩住的“嘉永年间大念佛供养”的石碑处开始,小径也一下子变成了宽阔的田间大道。

从这里望过去,西南方有一座小山,前面是高高耸立的御前山,北面则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来到这远离河流和街道的地方,除了御前山山麓的一个村落外,竟看不到一户人家的屋顶。

路旁遍地都是稻秸,盛开着丛丛红色的马廖花,还不时传来蟋蟀的微弱叫声。

这一带的田地大多是那种布满裂璺的黑土地,上面架着一排排晒稻穗的稻架,或是一片片地铺放着刚割下的稻子。一个少年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面回头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一面炫耀似的慢吞吞地骑了过去。

西南方的那座小山被红叶完全覆盖了,宛如撒上了一层红色的粉末,一直向北伸展到桂川的岸边。在那里的田地中间,兀立着一株被雷电劈开的杉树。被劈开了的树干稍稍往后仰去,上面的树叶全都枯萎了,泛出血渍般的颜色。杉树的树根略微高出地面,稻芒似的草丛往四面白花花地散去。

这时,一个年轻人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一个白衣人,便叫了起来:

“他在那儿!”

本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向自己袭来。

大约半小时以前,阿勋一手提着,双眼充血,曾在这一带徘徊。

他并不是因为海堂先生的叱责而生气。在先生叱责他时,他突然产生一个难以忍受的想法,认为自己渴求的美和纯粹的玻璃器皿,已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可自己却被不愿承认眼前现实的一种感情给俘虏了。

阿勋觉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秘密借助恶的发条,利用这种力量来使自己产生飞跃。就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不!不行!决不能像父亲那样,用恶来稀释正义,再用正义来稀释恶。自己想悄悄储藏在体内的恶,也必须与纯粹的正义同样纯粹。总之,理想实现后,自己一定要自刃杀身。那时,体内纯粹的恶,也将与行为中纯粹的正义同归于尽。

阿勋从未想过要为私情而去杀人。他一直在不安地考虑,杀意怎样才能产生?又怎么同非常严谨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眼下必须要做的,是让自己的双手染上纯粹的小恶,还要轻微地亵渎一下神明。

崇尚笃胤的海堂先生,是那样地把兽肉和兽血视为污秽。因此,阿勋借上猎枪,倘若能在秋天的山里打回一只野猪或鹿,那便最好不过了。假如实在打不到,就打一只狗或猫什么的,再把那血淋淋的尸身带回来就行了。这样做的结果,将使自己和同志们被赶出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可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大家一定会生出新的勇气和决心的。

他转眼向西南方那座被红叶覆盖着的小山望去。仔细一看,一片桑田蔓延到了那座小山西侧的斜面上。在那片桑田和竹林间,有一条小径往山里蜿蜒而去。桑田的上方是茂密的杉树丛,树下好像也有小径可以行走。

铁棒般简单的村田枪枪身二尺三寸长,摸上去竟如同秋天的铸铁似的冰凉。真不敢相信,早已装进枪膛的霰弹还能使这枪身发热。剩下的三发霰弹装在白衣的胸怀里,触碰到胸部时散发出无机性的寒意。它们不像是怀有杀心的枪弹,倒好似怀中揣着的三只“人世之眼”。

周围全然看不到猫或狗的踪影,阿勋便决定沿着竹林和桑田间的小径往山里走去。竹林里,长着红果的蔓草与常春藤烦琐地缠在一起。桑田边上,掘出的桑树根堆在那里晾晒着,以至把小径都堵了起来。在杂树林中,短促地啼鸣着。

阿勋在幻想着,一只笨拙的鹿会悠然向自己的枪口走来。他认为在开枪时,自己是不会犹豫的。自己早已充满杀意。而对方却浑然不觉。为什么需要憎恶这种感情呢?难道只有通过惨遭杀戮,通过用流出的脏腑之血涂满整个蓝天,鹿才能显露出恶的全部真实面貌?

侧耳静听,竟听不到踩踏落叶的丝毫声响。仔细观察路面,也不见动物留下的任何蹄印。假如真的有什么动物屏息藏了起来,那也不是出于恐怖或敌意,而是在嘲弄着阿勋的杀意。阿勋觉得,红叶、竹林、杉树丛、还有正沉默着的一切,全都在嘲笑着自己。

不觉已经来到山上的杉树丛下。杉树间充满了肃穆、幽暗的沉默,看样子不会有任何动物。阿勋由斜面横穿过去,走进一片忽然明亮起来的稀疏杂木林。猛然间,从阿勋的脚下飞起一只野鸡。

在阿勋来说,这是一个遮断整个视野、发出巨大声响的目标。他想,这就是刚才看门人所说的“迈出第一步”吧,便立刻举枪射击。

头顶上,落日的余辉透过红黄混杂的叶隙洒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在忧郁的天空下,闪烁着灿烂绿色的沉重树冠,在这瞬间竟像悬挂在那里似的纹丝不动。在野鸡翅膀的掀动下,高处的树冠开始解体,它的荣光瑞气也随之而散乱不堪。掀动着的翅膀把空气搅动得沉重起来,浓如母乳一般,忽然像树胶似的把野鸡翅膀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野鸡自己也在莫名其妙,一下子丧失了作为野鸡的意义。它在挣扎着,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横坠下去,急速落向一个无法看到的地方。阿勋估计,那地方不算很远,大约在刚才上来时的山口竹林那一带。

阿勋把枪口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的村田枪夹在腋下,穿过没有道路的杂树林,往竹林那边跑去。他的白衣衣袖也被荆刺钩破了。

竹林中飘溢着水一般的光亮。阿勋不停用枪推开缠身的蔓草,仔细搜索着落在地面的竹叶,防止野鸡和竹叶的颜色混在一起。终于发现了!阿勋跪下身子,抱起断了气的野鸡。从野鸡胸部流出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裙裤上。

野鸡紧紧闭着眼睛。布满了鲜红的毒蘑菇般花斑的羽毛,簇拥着紧闭着的双眼。这只野鸡如同夜间的彩虹,郁暗而肥胖,披挂着丰满的铠甲,喧软的羽毛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彩。它在阿勋手里耷拉着头,往下倒仰着的那部分羽毛稀疏起来,那里重又闪现出另一种光泽。

野鸡头周围是近于黑色的葡萄紫鳞毛。从胸到腹则长着如同围裙一般的墨绿色羽毛,这些羽毛重重叠叠,积蓄着世间的光华。鲜血从不知部位的伤口,沿着暗绿色的羽毛流了出来。

阿勋伸出手指往可能是伤口的部位探去。被霰弹炸开了的伤口,却到处都能伸进手指,拔出来的指头,早已被鲜血染得赤红。他急切地想知道,杀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举枪、瞄准、扣动扳机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地做了下来,很少想到什么杀意,甚至还没有事后从枪口冒出的那条黑烟显眼。

枪弹确实在代理着什么。最初,他并不是想向野鸡射击才到这山里来的,可枪弹却不愿默默地放过这辉煌的机会。于是,便立即造成了小小的流血和死亡。野鸡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理所当然似的被他抱在了胸前。

正义和纯粹,如同餐具里的鱼刺一般被冷淡地排斥在一旁。他要吃下去的,不是鱼刺而是鱼肉。这鱼肉易于腐烂,闪现着光泽,优美异常,当舌头接触到它时,还会感觉到鲜美的味道。他品尝到的正是这一切,因而,现在他才感觉到一种深深麻痹般的感觉向自己袭来,这是陶醉和满足的安逸。的确,他的感觉所品尝到的东西,正是这一切。

野鸡能够成为恶的化身吗?不会。仔细一看,在翅膀的羽毛下,竟有极小的羽虱在活动着。假如把死去的野鸡扔在这里,很快就会招来蚂蚁和蛆虫吧。

野鸡紧闭着眼睛,这使得阿勋非常生气。他本想感叫着向野鸡了解一些事,可它却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预先冷冰冰地拒绝了。于是,阿勋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想要知道的,究竟是杀戮的感觉,还是自己死去的感觉。

阿勋一只手凶狠地抓住野鸡的头,用枪分开蔓草,艰难地走出了竹林。他扯断了几根结着绛色果实的落霜红草蔓。他的头部被缠绕着,从肩头到胸部粘满了落霜红的果实,却由于腾不出手来,也因为懒得摘下,便任由它们粘在身上。

走下桑田后,他来到了田埂小道,却感到一阵茫然,对自己正踩着红色的马廖花丛毫不介意。

阿勋看到对面那株半红色的枯杉树,才注意到来时的那条道是和这条田埂小道成直角相交的。于是便向原来的那条田间大道走去。

从对面走来的那群白衣人越来越近了,虽然还看不清面部,但他们每人手中拿着的玉串,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这一带身穿白衣的,肯定是塾里的人。但从他们被人领着老老实实地走来的模样看,又不大像是自己的同志。领头的好像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同他并肩走着的则是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终于,阿勋从那个上了年岁的领头者脸上认出了父亲的八字胡,不由得感到一阵愕然。

这时,夕照下的空中充满小鸟的啭啼,无数小鸟从山后飞来,遮住了整个天空。在鸟群飞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白衣人群也好像停下脚步,举目往天上望去。

随着阿勋和这群白衣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本多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将要从这幅在薄暮的田野上正描绘着的画面中被排斥开。于是他离开队列,一步步地向田里走去。好像要缝合上稻架之间的空隙。一个非常重要的瞬间就要来临了,尽管本多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阿勋的身形已经看得非常清晰,就连他胸口的那些形如绛色月牙佩玉颈饰的红果,也能辨认出来了。

本多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正压过来,想要把自己的理性彻底摧毁。本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掀动着的翅膀和逼近了的呼吸。本多并不相信什么预感,可当人们感到自己或亲人死期将至时,不就是这种感觉吗?

“什么?打的是野鸡啊,这就好啦!”

本多在田里听到饭沼这么说,不由得也向阿勋那边望去。

“这就好啦!”

饭沼重复着说道,同时开玩笑似的在阿勋头上摇拂着玉串。在夕阳下,玉串显得清澈白净,白纸条被风掀起的声音一直沁到了内心底里。饭沼接着又说:

“真伤脑筋呀!还拿着枪呢!真像海堂先生所说的那样,你是一尊暴烈之神,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句话的转瞬间,本多最先唤起的回忆,便是那个无法饶恕的鲜明印象。现在确切无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大正2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松枝清显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些情景。当时,清显把这个不寻常的梦,详细地写在了他的《梦中日记》上,就在上个月,本多还重新读过这段记叙。19年后的今天,日记中的每一个细节,竟然都变成了现世的现实,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本多的眼前。

尽管阿勋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清显转生而成,可在本多来说,这却是理智的力量所无法否认的。这已经成为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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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傍晚,功课做完后,阿勋便领着同志们往每天秘密聚会的地点去了。那里可以避开人们的耳目,即使被撞见,也只会认为这是一群年轻人在闲聊。

塾里的耕地紧挨着本泽断崖,那里有一块被草丛覆盖着的形似假山的大岩石。只要绕到岩石背后,从塾舍那边就看不到这里的动静了。断崖下浅滩的水流,在岩石河床上急急地泻流着,高高耸立在对岸的岩壁,像是要挤压过来。巨岩的背后有一小片草地,很适合于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交谈。夏天这里想必是个理想的地方,可现在却是10月下旬,甲州的晚风会带来阵阵沁人肌肤的凉意。但不会有任何人觉察到这种凉意的,因为那时大家一定正热烈地进行着讨论。

来这里的路途中,阿勋领头走在田间小道上,注意到那里有一堆昨天还不曾见过的篝火的黑色痕迹。灰堆上还能看出稻秸的形状,只有车辙压过的地方才显出稠密的黑色。这黑色被混进红土里,显得分外艳丽、妖冶。出乎意料的是,被车轮压进大地里去的那些残余的新鲜稻草秸,比车辙中烧成稻草灰的部分更能唤起对熊熊燃烧的篝火火色的想像。火苗上强烈而又野蛮的猩红,车辙下粗鄙、庸俗的浓黑……这才是它应有的形态,真实的比照。熊熊地燃烧,然后被压进大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强烈,同样的鲜艳。走过那里只需一步,在这一步之间,深深打动了阿勋内心的,当然是对起义的幻想。

一行人默默跟随着阿勋,在耕地南端巨岩的背阴处围坐成一圈。崖下的浅滩,在桂川弯成直角的地方喧嚣着泻流下去。对岸险峻的断崖裸露出灰白色的岩肌,好像正咬牙切齿地表现出坚强的耐力。红叶的枝条从那里伸展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忧郁的色彩。从头顶高高的树隙间,可以看到凌乱的云块正闪烁着光亮。

“今天就要决定行动的时间了,大家都要有思想准备。我先把计划的梗概和每个人的任务重新确认一下,然后请相良报告经费计划……行动的时间,本来应当像神风连那样通过祈请来决定,可是……好吧,这个问题最后再商量吧。”

阿勋用爽朗的语调开口说道,心里却在想着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父亲和本多吃过简朴的晚餐后便立即回东京去了。虽说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可父亲为什么要特地到这里来呢?父亲与佐和曾一起商量过什么吧?另外,本多的样子怎么也有些古怪?他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和那以后在长信中所表现出的那样冷静、周到和亲切。本多昨天面色苍白,不大愿意和阿勋说话。而且,在昨晚的餐桌上,坐在远处上宾席上的本多,曾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阿勋。

阿勋从内心里驱走那些郁暗的回忆,把计划书铺展在草地上。

一、行动日期

月  日  时

二、计划纲领

本计划之目的,在于搅乱帝都治安,使之施行戒严令,以扶助维新政府之建立。吾等本为维新大基之碎石,誓以最少之人员而发挥最大之效果,以期唤起积极响应之同志,全国一致,振臂而起。其时先以飞机播撒檄文,宣传洞院宫殿下已领受大命之事实,务使此宣传尽快成为现实。戒严令施行之日,便是吾等任务完成之时。后时不拘成否,须于翌日拂晓前决然赴死,全员切腹自决。

明治维新之远大目标,在于将政治及兵马大权奉还于天皇。吾等昭和维新之远大目标,则在于将金融产业之大权直隶于天皇,攘伐西欧唯物论之资本主义及共产主义,拯民众于涂炭水火之中。炳乎天日之下,冀求皇道恢弘,御政亲览。

为实现搅乱治安之目的,须先行炸毁市内各处之变电所,再乘夜暗刺杀藏原武介、新河亨、长崎重右卫门等金融产业之巨魁,同时占领日本经济中枢之日本银行并纵火焚之。拂晓前于皇宫前聚集,一起切腹自刃。若届时不能来此聚集,各人则可就地自决。

三、编制

第一队(袭击变电所)

东电龟户变电所

相良

鬼怒电东京变电所

濑山

辻村

鸠谷变电所

米田

榊原

东电田端变电所

堀江



东电目白变电所

大桥

芹川

东电淀桥变电所

高桥

宇井

第二队(暗杀要人)

暗杀新河亨

饭沼

三宅

暗杀长崎重右卫门

宫原

木村

暗杀藏原武介

井筒

藤田

第三队(占领日本银行并纵火焚烧)

由堀陆军步兵中尉指挥,除爆炸各变电所后骑自行车驰来集合之12人外,另派高濑、井上等二人参加,共14人执行之。

别动队

由志贺中尉驾驶飞机投放照明弹并播撒檄文。

……其实,到目前为止,阿勋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让谁去刺杀藏原武介。本来他想由自己去刺杀藏原,可又担心有人会加以阻拦。佐和说过的那些话,使他放不下心来。

就在开着会的这段时间里,阿勋都在担心佐和会抢先暗杀藏原。假如那么一来,这里的全盘计划就必须搁置下来,等到社会上风平浪静后才能进行。

佐和那么说也许只是好强逞能或恫吓威胁,到时候其实连手都不会伸一下。

丝毫不理睬佐和所说的那些话,果敢地杀死藏原,这原本就是阿勋的任务,因为,警卫最为严密的,肯定就是这个藏原。阿勋把刺杀藏原的任务让给了井筒,借口这是出于对那位易于轻信、豪放而又明朗的青年的友情。井筒对此非常感激,可阿勋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某个事物那里“逃走了”。

飞机不投炸弹而改投照明弹和檄文,是根据堀中尉的劝告而对原计划做出的修改。堀中尉还答应,将邀请盟友志贺中尉参加。

最大的问题便是武器了。20个人中只有10人各有一柄日本刀。不过,在爆破变电所时,腰里掖着柄日本刀也许反而不方便,暗中带上一把匕首也就足够了。估计新式的混合炸药可以搞到手。另外,堀中尉至少还可以弄出两挺轻机枪。

“相良,先把必需物品的清单在这里念念吧!”

“是!”相良担心被其他人听见,便小声读了起来,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宽幅漂白布

用以制作书写标语的长旗,长度约为一丈六尺,自刃时立于身旁。其余则为各位裹腹之用。

缠头巾、袖章、袖章用别针、胶底鞋劳动时穿用的一种胶底鞋,俗称水袜子。各20份。

纸张

白纸一个卷,彩纸二至三个卷。与印刷檄文所用纸张数相当。

汽油

纵火用。从三至四个加油站分头各购入一至二罐。尽量分散购买。

油印机一台及附属品一套。

笔墨类

绷带、止血药、提神用烧酒

水壶

手电筒

“……大致就是这样。这些东西由大家分头买齐后,一点点地藏在准备好的隐蔽地点。回东京后立刻开始物色隐蔽地点。”

“所需要的经费够用吗?”

“是!饭沼君的存款全额是85元,再加上其他各位的存款,一共有328元。另外,刚才来这里前,还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挂号信,信封上只写着‘明治史研究会全体成员收’,我想当着大家的面拆开,就把它带来了。这信有些奇怪,里面装的也许是钱。”

相良打开信封,只见里面装着10张百元大钞,大家都很惊愕。信封里还有一页便笺,上面写着两三行字。相良念道:

<small>这是匆匆卖掉老家山林的钱,是干净的,请你们派上用场吧。</small>

“佐和?”

听到这个名字,阿勋的心不禁猛地颤悠了一下。

佐和又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虽说阿勋相信这钱确实是干净的,可他还不清楚,佐和这样做,是想以这个开盘价来换取刺杀藏原的行动呢,还是打算借赴死前留下千元巨款以作纪念这种形式来表示自己将要单独采取行动?

阿勋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他说道:

“这个佐和是塾里的塾生,一个沉默寡言的同志。这笔钱可以收下。”

“太好了!这样一来,经费就足够了。我们如有神助!”

相良扮着怪相,把百元大钞紧贴在眼镜上,装作顶礼膜拜的样子。

“具体问题以后再做说明,先决定日期和时间吧。详细时间已经写在计划里了。如果行动时夜已经很深,就显不出停电的效果,因此应以晚上10时为上限。然后要在一个小时内袭击日本银行。关于行动的日期……”

这时,阿勋的心中,仿佛现出了太田黑伴雄在新开大神宫的神前虔诚叩拜,以求神示的姿影。

当时正是盛夏正午时分,太田黑伴雄在正殿中进行的两个祈请分别是:

这两个祈请都没能得到神的嘉纳。现在,阿勋他们想要卜问的神意是后面一条。

虽说存在着夏天和秋天,肥后和甲州,明治和昭和等区别,但青年们都渴望能在暗夜里挥舞那嗜血的宝剑。那本小册子中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已冲破语言的堤坝,漫溢到现实的田野上来了。早在阅读那个故事时就熊熊燃起的灵魂之火,并不能因此而得到满足,而是急切地真正要去放火了。

樱园先生的这首和歌,就像昨天刚刚吟唱过似的,在阿勋的脑海里响亮地回旋。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阿勋的脸色,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阿勋正仰视着对岸悬崖绝壁的上空。夕限映照下的彩云,已不似先前那样流光溢彩,却还保留着非常醒目的纹理,恍若用梳子细细梳理过一般。阿勋在期待着,神的眼睛能从那彩云的纹理间看到自己。

绝壁已被染上黄昏的阴影,还能清晰看见的只有崖下浅滩的白色浪头。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自己和伙伴们,也许正处于将被子孙后代永远纪念的那个光荣时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由于其他缘故,在这晚风的清凉中,竟蕴含着纪念碑上青铜的寒意。该是神明显灵的时候了吧?

……没有显现出任何关于日期和数字的启示。在那高雅的彩云光辉中,没有出现强加于彩云之下的他心灵的迹象。没有产生任何无须语言便可直接进行感性交流的东西。像是遭到琴弦的拒绝,竟没有一丝音响。

虽说如此,却也没像太田黑伴雄那样清楚地知道已被神明所拒绝。现在,神明还没有明确地表示拒绝与否。

阿勋在考虑,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朝气蓬勃的青年都不满20岁,他们把热烈而明亮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阿勋身上,把阿勋视为高高的悬崖峭壁上的圣洁神光。事态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时机也已经成熟,现在必须出现某些征兆。然而神明却未置可否,好像模仿人间把难以决断和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搁放在一边那样,在天际的光华中,就像把脱下的御鞋随便丢在一旁似的,放弃了应有的决断。

这一切都急于得出结论。在阿勋的心中,某些东西暂时闭合上了盖子。宛如蛤蜊闭合上贝壳那样,一旦遇有情况,平常总是暴露在外接受潮水冲刷的那“纯粹”的肉块便被覆盖、保护起来。一个小小的恶的观念,如同一般从心头一隅爬过。早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在必要的时刻闭合起自己心灵的盖子了,但只要做过一遍,就会很快习惯起来,在以后的多次重复中,也就变得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了。

阿勋并不认为这是说谎。当神明还没有明示真实和虚假时,人们便妄测为说谎,实在是一种僭越。只是他现在必须像老鸟喂雏那样,尽快对他的同志们说上几句。

“12月3日夜里10点。这是神的御示。就这么决定吧!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是足够准备的。此外,相良你可忘了一件大事。这是一场纯洁、高尚的战争,如同百合花一般圣洁的战争。为了让后世的人们能够把它称之为‘百合战争’,请你把鬼头槙子送给我们的那些‘三枝祭’用的百合花,每人分上一瓣,出发时务必把它珍藏在胸前的口袋里。这样,就一定能得到狭井神社武神的保佑……另外,对在12月3日,也就是星期五这天行动有异议的人,请当场提出来。或许还有一些个人的情况。”

“连命都豁出去的人,还有什么个人情况啊?”一个人大声说道,大家都笑了。

“那么,现在开始报告各人的准备情况。大桥、芹川,你们先向大家报告一下对目白变电所的调查和破坏计划!”阿勋命令道。

大桥和芹川稍稍推让了一下,结果还是善于言谈的大桥站了起来。

每当同阿勋说话时,芹川总像新兵似的紧张地挺起胸脯,常常在他那激动的感情还没表达出来之前,倒先口吃起来,使得别人很难听懂。但他行动起来却很踏实,从未耽搁过命令他干的事。说话时只要一激动,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边哭一边说似的。他在报告时,不善于把事物归纳出条理来,因而由头脑灵活、口齿伶俐的大桥来替代他,而他却在一旁认真地倾听着,同时不停地用力点头以示赞成。

“我们到目白变电所去了,在大门口遇上一个穿工作服的人,他正修理着铜线。我和芹川对他说,我们是机电学校夜校的学生,想到这院内参观一下。我们到别的变电所时,都要看我们的学生证,最后刁难一番赶走了事。可这个穿工作服的人却很和气,告诉我们到二楼去。来到二楼,那里有三名办事员,其中一人让那个穿工作服的人领我们去参观。穿工作服的人能从工作中脱身出来,情绪很好,得意地领着我们一处处参观并加以说明。问到机械的构造等问题,他也详细地给予解答。我们这才知道,在这个变电所里,有油冷式和水冷式两种变压器。

“大致说来,变电所的主要设施有变压器、配电盘和冷却用水泵。

“如果仅仅破坏水泵,只要用铁锤什么的砸坏水泵电动机上的开关,再扔上一颗手榴弹就足够了。可这样做效果却不一定很好。当然,只要破坏了水泵电动机,自然也就止住了变压器冷却水的循环,机械便会很快因为温度过高而无法使用。只是这样做多少要耗费一些时间,而且另一台油冷式变压器还可以运行。

“不过从破坏的难易程度来说,水泵设在中心建筑物以外,又没人看守,干起来要容易一些。可要想破坏得更彻底,就必须先派一个人杀死值班的人,然后进入建筑物内部,另一人在配电盘上安放炸药,点着导火线后立即逃走。这也是最好的方案。如果在现场遇上意料不到的麻烦时,就只好仅仅破坏水泵了。

“我们建议,今后再去变电所调查时,最好先找个熟人,从机电学校的学生那里借来学生证,这样就容易进去了。报告完了。”

这个报告颇得要领,易于理解,阿勋感到很满意。

“很好!下面是关于绘制日本银行示意图的问题,由高濑向大家报告。”

“是!”

由于染有肺疾,高濑的嗓音显得有些嘶哑,可他的肩膀却很健壮。他用射出炽热光芒的眼睛锐利地看着阿勋说道:

“其实,我们也曾考虑过很多方法,却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方案。除了报考夜班警卫并被录用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在录用时,身份调查和体格检查非常麻烦。我没有指望通过体格检查,就拜托井上替我去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井上还是柔道二段呢。

“这样一来,已经决定舍生取义的井上便毫不畏惧地一步步干了起来。他先以想干夜班警卫以挣钱补足学资为名,从大学运动部长那里开来了推荐信,然后带着柔道二段的证书前往日本银行,就被顺利地录用了。以后上班时他便带上一些对思想无害的书,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我曾去看过他一次,别的警卫对他还很有好感哩。听说还有人请他吃夜宵,吃的是那种油炸豆腐条加葱丝的清汤面。就连井上也说,一想到不久后自己将要在这里放火,多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哩。”

薄暮中响起大家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

“直到行动的那天夜里,井上一直要若无其事地干好夜间警卫工作。他说到时候他从内部接应。我准备同堀中尉以及其他同志一起研究一下从内部打开大门的暗号。在行动的两个星期前,我和井上负责绘制好示意图,然后请堀中尉审查。井上还说,与其在银行内慌里慌张地到处调查,莫如一面认真工作,同时自然、逐渐地熟悉道路。那家伙不大爱说话,眼睛细长,笑起来很招人喜欢,人缘也就出来了。”

说着,高濑看了看手表。

“啊,银行就要下班了,那家伙上班的时间也快到了。很遗憾。他没能来这里,不过他现在担任的,倒是最重要的任务。报告完了。”

诸如此类的报告不断进行着。由于这都是阿勋事先知道的事项和内容,他的思绪便开起了小差。

于是,父亲、佐和、本多、藏原等几位他不愿想到的那些人的名字,忽然间像乱哄哄上下翻飞的灯蛾一般麇集在他的眼前。阿勋竭力把住船舵,将心灵的船头对准自己最渴望的、最光辉的、最能唤起陶醉感的想像。在旭日初升的断崖上,向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竭诚叩拜……俯瞰着闪烁光亮的大海,在高洁的松树的树根上自刃。不过,当在东京市内举事之后,很难赶到这种理想的海边。如果爆炸变电所能够奏效,在一片黑暗之中交通将会断绝,那时,乘坐电车远走高飞的想法恐怕很难实现。对于能否从暗杀现场脱身后再逃向远方,阿勋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尽管如此,阿勋仍在梦想着,有一个清净的地方正等待着自己前去切腹。很显然,那是神风连六志士切腹时所在的大见岳山山巅的幻景。晨风吹拂着切腹现场拦绳上的白纸条,山顶的黎明云蒸雾蔚,显现着死境的幻象。

阿勋现在还不想把这地点确切地定在某处。因为现在确定了,举事后若无法赶到那里也毫无意义。即便现在不做决定,一直守护他到最后一刻的神意,也会自然地引导他赶到那里。在某地一定有一个场所,拂晓时的松风吹拂而过,初冬清晨凛冽的寒风沁人裸露的肌肤,不久后,冉冉升起的太阳明亮地照耀着他那血染的尸骸和红松的树干。

假如能安全地逃到皇城前……他产生出一个不胜惶恐的空想。自己渡过结着薄冰的皇城护壕,顺着对岸的山崖爬到崖上的松树下,在那里静静等候着黎明的到来,或是远眺月岛方向浮现着船影的大海的曙光。在眼前的丸之内大街浮雕般地被染上第一束曙光之前,自己便可以伏刃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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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本多从东京出差回来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总觉得他有些变了。对此,本多自己也有所察觉。

他确实失去了以往那种坚定而自信的表情。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事件加以纵横裁判的工作,忽然间竟使他感到厌倦。他经常郁郁不乐,同僚与他说话也听不进去,因而常常不作回答。院长听说了这事后,担心是过度的劳累腐蚀了他那异常清晰的头脑。

就是在审判官办公室的办公桌前翻阅文件时,本多也不时战栗地回忆起梁川的那个傍晚,以现实形式清晰地显现出来的早年清显的梦中情境。他还回想起,翌日清晨,在一阵不可思议的冲动下,他利用返回大阪的火车开车前的短暂时间,到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的情景。

离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可本多一大早就匆匆走出了家门,这使得母亲对儿子的举止感到惊讶。本多首先驱车来到青山,驶过墓地中央的那条坡道后,在位于宽阔的墓地正中间的路口处下了车。本多还记得墓区的道路,他让汽车在原处等着,自己便急急地往松枝家的墓地走去。松枝家的墓地修建得非常高大,即或忘记了路径,也能够远远看见松枝家那高大的墓冢。

本多顺着汽车道往回走了一段,又背着朝阳走人了墓间小道。回头看去,晚秋的朝阳正从瘦削的松树丛上,伸出它那毫无气力的光亮之手。这光亮透过尖尖的石碑和郁暗的常绿树间的隙缝,为崭新的花岗岩镀上一层奇异的光泽。

本多继续向小道深处走去。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松枝家高耸着的墓冢,可要到那里去,却还要向右拐进一条铺满落叶和杉苔的更细的小径。松枝家白色花岗岩的大牌坊,兀立在侍臣一般簇拥在周围的小墓中间。这是模仿府内“宫家”的神明牌坊而修建的。

现在,这种明治时代的“雄伟”遗风,看上去好像有失典雅,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了。穿过牌坊后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立于中央的一块约为一丈五尺的岩石刻成的颂德碑。碑文是三条公爵用篆体书写,由著名的中国工匠镌刻而成。碑上详细地刻着清显祖父的事迹,此外还有一段自赞曰:

碑下便是松枝全家的墓,以及立于墓旁的墓志。只是在巨大的颂德碑下,这些墓冢和墓志显得毫不起眼。从这里往右再上几级石阶,有一块用石头墙垣围起的墓地,清显和他祖父的墓冢就并排坐落在那里。来过多次的本多,并没有认真打量那块颂德碑,便径直登上了右边的石阶。

祖父和清显的墓冢虽说并排而列,但规格却并不相等。祖父巨大的墓冢耸立在中央,西之屋型的四脚石灯笼肃穆地守护在拜道两侧。清显的墓冢明显破坏了祖父冥福之地的对称布局,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它的右侧,与祖父高大的墓石相对比,显得非常矮小,不过墓基也还足有六尺之长。而且,清显墓冢的设计思想与祖父的完全相同。无论墓体、水钵,还是印上了家徽的花瓶,都和祖父墓冢的设计思想一般无二,用的也是同样的石料,只是缩小了尺寸而已。在发黑了的花岗岩上,仅刻着一行漂亮的隶书:

花瓶中并没有花,只插着一对泛着光泽的芥草。

行礼参拜之前,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

那样一个以感情为食粮的年轻人,就这么长眠在这尊石塔下,人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这个对比更不协调的了。在本多的记忆中,当年确曾在清显身上发现过死亡的预兆。可在清显的体内,就连这种死亡的预兆,甚至也恍若透过薄纱看到的火焰一般艳丽无比。眼前这种冷冰冰的石料所代表着的清显的表象,根本无法反映出清显的真实风貌。

本多放眼眺望着松枝家墓区的背景。从冬木的缝隙间,看到刚才下车的路口被朝阳洒上了一层曙光。透过苍郁的常青树丛,本多还看到面对着这里的别人家墓石的两旁,探出了上供用的或黄或紫的菊花。

本多生出一种奇妙的抗争念头,觉得与其合掌行礼,莫如粗暴地呼喊清显,并用力摇晃他的肩头,可他只是无奈地看了看身旁那些修造得规矩矩的石头墙垣。于是,他便看到那栏杆上竟爬上了常春藤小小的红色叶片。走近一看,才发现它是悄悄沿着墙垣的石柱,吸附在石块光滑的表面上攀爬上来的。它终于达到了栏杆的高度,试图向清显的墓石伸过手去。在常春藤那瘦小如干果般的红色叶片上,分布着纤细的黄色叶脉,舒展开的叶片边缘,染上了清一色的朱红。

看到这些,本多的心境才开始平缓下来,重新向清显的墓前走去,深深地低头合掌,闭眼瞑目。四周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声响。

刹那间,一个无法置疑的直感向本多袭来,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直感在告诉他,这个墓穴中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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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阿勋还没有把计划大纲和将由飞机散发的檄文原稿交给堀中尉审定。堀中尉正忙于秋季大演习,阿勋几次前往约见都没被接见。离举事还有一个月时间,进入11月后,估计中尉会拿出全部业余时间,来指导他们制订行动计划。

阿勋回到家中,像以往一样受到母亲、佐和以及塾生们的热情欢迎,或许是因为没有两个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佐和竟丝毫没有对阿勋提及前些天曾那样热烈争论过的问题。于是,阿勋也失去了对佐和表示感谢那笔赠款的机会。

那天晚上,父亲要参加一个什么聚会,没在家里。塾生们都想听阿勋谈谈练成会的情况,因而阿勋便决定到塾生们的食堂吃晚饭。也算是为了塾生们,母亲准备了比平日要丰盛得多的菜肴。

“男人们聚在一起,话就是多。你来帮一下,把这个盘子端过去。”

因为有不准男孩下厨房的家风,阿勋便在走廊从母亲手中接过镀有彩釉的大盘子,盘子里很好看地堆放着塾生们的莱肴中很少见的用加级鱼、条纹竹荚鱼、赤狮鱼、比目鱼、狮鱼、针鱼等做成的生鱼片。阿勋奇怪母亲今天为什么这样大方。当他在昏暗的走廊上很勉强地接过大盘子时,阿峰看着他那挂满冰霜,恍若美丽的冰块一般的脸庞,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今天为什么这样讲究?”

“你回来了,大家庆贺一下。”

“我不就是只到邻县去了一个星期吗?假如到海外去了一趟还情有可原。”

阿勋控制不住自己,联想起了藏原的名字以及他所赞助的金钱。在自己的家里,阿勋始终感到不快,认为在不断遭受着那个名字的威胁,觉得在靖献塾的空气中,水中,以及吃进口里的一切东西中,都毒素一般地沉淀着那个名字。

“特地为你做了好吃的,你怎么还不高兴?”

阿勋的目光射向正发着牢骚的妈妈那双眼睛。妈妈的瞳孔不停地上下起伏着,像水平仪内的气泡一样没有着落。当阿勋直视着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神便显得空落落的,从对方的直视中岔开自己的视线。

准备了这样丰盛的菜肴,也许只是母亲一时心血来潮。可阿勋知道,这种情绪却来自于一种不安。不论家境是好还是坏,阿勋都不希望破了这特殊的先例。哪怕是微小的变化,也将带来很重的负担。

“听你爸爸说,你被海堂先生叱责了一顿。”

母亲开玩笑似的随便说道。母亲说话时,阿勋觉得她的唾沫飞溅到了透明的针鱼鱼片上,不禁生出一种不洁感。母亲的唾沫骤雨般洒在新鲜的生鱼片和配在一起的绿色海藻上。阿勋想用这种不洁的想像,来祓除其他的不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勋拉着脸回答说。当然,这不是母亲所希望的那种回答。

“你这人真怪!回答别人问话时那么有礼貌,可妈妈为你这样操心,你却……”

母亲从盘中捏起一片生鱼片,忽然塞进阿勋的口里。这时阿勋正用两手端着大盘子,无法躲开,加上母亲手指的动作敏捷而有力,只好随之而张开了嘴巴。由于母亲塞的力气太大,阿勋的眼睛竟被呛得模糊起来,只见母亲强忍着泪花,匆匆转身走进了厨房。阿勋并不希望母亲把自己当作就要出征的儿子来看待。母亲的悲哀如同异物一般被塞进了嘴里,而那生鱼片又粘牙,这使他感到很恼火。

这是为什么呢?怎么一切都脱离了常规?真不敢相信,难道母亲仅凭着直觉,便能从阿勋的眼神中看出死的决心?

阿勋端着大盘子来到食堂时,塾生们欢叫着迎了上来。看着和平常一样围坐在餐桌周围的这些熟悉的面孔,阿勋一下子感到同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遥远。自己已经决定行动了,可他们仍然还在吟唱和歌,空谈什么忠君呀,大志呀,维新呀,热血呀等等,整天就这么混日子。在他们之中,就有佐和那张坐禅和尚一般乐呵呵的笑脸。这时候,阿勋才知道佐和是不会断然参加行动的。那时没有让佐和参加,不能不说是一个贤明的决定。

阿勋深深感到,必须进一步锻炼戴着假面具与人周旋的本领。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即便没有把这一点显露到表面上来,但只要稍有疏忽,人们便立即会嗅出气味,嗅出在阿勋内心里已开始滋滋作响的导火索的气味。

“听说,海堂先生对他最看得上眼的、最喜欢的塾生,训斥起来也最为严厉。阿勋君正是这样的塾生哩。”

听到一个塾生这么说,阿勋才知道那件小事已经传播开来了。

“那只野鸡后来怎么样?”

“当天晚上大家吃了。”

“一定很鲜美吧!不过真没想到,阿勋君的枪法那么准啊!”

“不,那不是我开枪打下来的。”阿勋轻快地回答说,“海堂先生说,那是我的替我开枪射中的。”

“能够给阿勋君带来的漂亮姑娘也该出现了吧!”

大家吃得很香,谈得也尽兴,只有佐和一人始终微笑着一言未发。尽管阿勋也在和大家一起谈笑着,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往佐和那边看去。

忽然,佐和止住同伴们的喧闹,说道:“今天阿勋君结束了练成会,见阿勋君锻炼得更加健壮,我想吟一首诗以志祝贺。”

一片寂静的食堂里,响起了佐和殷切的声音。他稍稍提高声调,以一种吊起肺腑般的狂热,如同预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临的马儿那样嘶鸣着:

阿勋立即想起,这是箕浦猪之吉的诗,是这位年轻的小队司令在堺事件中所作的绝命诗。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考虑,这都不能算作是庆贺的诗。

为了答谢大家的鼓掌,佐和随即又说道:

“那么我就再来一首。这首诗是为让海堂先生高兴而吟的。”说完这番开场白后,佐和便吟起了伴林光平的诗来:

当他吟到“谬作佛奴”时,大家联想起海堂的面容,不禁都大笑起来,吟到“休恨佛”时,全都笑得更厉害了。

阿勋和大家一同笑着,却感到佐和吟的前一首诗那明朗的诗句背后,隐蕴着的年轻人激愤而死的情感,在自己内心里唤起了强烈的共鸣。佐和自己虽然那样地发誓要去赴死,却丝毫没有显现出苟生的羞愧,反过来还要向阿勋灌输明治元年青年义愤赴死的心情。

这时,阿勋觉得一阵痛切的羞愧向自己袭来。原本应该是佐和感到羞愧的,这羞愧却射进了阿勋的内心。

是的,佐和确信,自己已洞察到死意已决的年轻人正沉浸于死的甜蜜和快乐,并流露出雄鹰般的矜持,而自己的羞愧,则来自于这种对洞察的确信之中。

说起来,佐和已经用金钱收买了这个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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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七章

11月7日,堀中尉那边来了通知,要阿勋一人立即赶到中尉的宿舍来。阿勋来到中尉的房间时,只见中尉仍穿着军装坐在那里,样子与平常大不一样。一走进房间,阿勋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里吃饭吧,已经关照楼下准备了。”中尉站起身来,一面开电灯一面说。

“吃不吃饭倒无所谓,还是请您先说说吧!”

“唉呀,不要那么着急嘛!”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家具、非常简朴的八铺席房间。点亮了灯火后,周围的一切都空空如也地浮现了出来。房间里很冷,火钵中连一点热气也没有。在拉起的纸拉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像是特意放重的脚步声,接着又返了回来。这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大叫:

“喂!老爷子,请快把饭送来!”

脚步声再次从拉门前经过,渐渐远去了。

“那个中尉就住在对面最尽头的房间里,听不到这里说话,你放心好啦。隔壁的人今天刚好值班。”

在阿勋听来,总觉得这些话像是遁辞。阿勋不是来说的,而是来听的。

堀中尉点上香烟,用粗大的指尖抹下沾在口唇上的香烟碎纸片,然后随手把掏空了的金蝙蝠牌纸烟盒揉成一团。阿勋向中尉的指缝间瞥了一眼,只见绿底的金蝙蝠的翅膀已在中尉的拳头里被残酷地揉得粉碎。中尉曾说过的85元月薪,还有宿舍生活的孤寂,从这揉碎烟盒的声响中,与寒气一起升腾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吧?”阿勋先问道。

“噢!”中尉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是暴露了吧?”终于,阿勋说出了最不愿意说到的预感。

“不,不是这么回事。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实话对你说,我将被紧急派遣到满洲去。调令已经下达,三联队只有我一个人去。这是机密,我只对你说,我是调到满洲独立守备队去的。”

“什么时候?”

“11月15日。”

“……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是的。”

阿勋觉得,眼前的纸拉门仿佛一下子向自己倒了过来。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竟失去了中尉的指挥。当然,也不好什么事都依赖中尉,但军人的专业性指挥,对在日本银行纵火该起多么重要的作用啊。不仅如此,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对详细的战术和步骤、程序,都还仰仗着中尉一一指导呢。阿勋虽然有精神和理想,却没有技术和经验。

“出发时间不能推迟吗?”阿勋忍不住说了一句依恋的话。

“这是命令!这绝对不能更改!”

中尉说完这句话,两人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阿勋在内心里,对中尉应有的形象正做着种种推测。他希望能够超越常识,使中尉成为一切美好理想的化身。那就是在临举事前才奋而起之的加屋霁坚的那种英雄式的决断。阿勋幻想着中尉会忽然辞去军职,成为一介平民,挺身而出,指挥少年们的义举。那个夏日的午后,在蝉声阵阵的练武场上,从正与自己对练剑道的中尉的目光中,阿勋就曾看到过那种慑人的气魄。

或许,中尉早已下了决心,只是打算难为一下阿勋,然后再表明自己的志向?

“那么,中尉您,就不能参加了吧?”

“不……”

中尉当即否定了。于是,阿勋的眼中又闪现出了光亮。

“那么,您还能够参加?”

“不,军队的命令就是命令,不容更改。假如你们能把举事的日期提到11月15日以前,我还是会很高兴地参加的。”

刚听到这句话时,阿勋还认为这只是中尉的要求太过分,可随即就明白,中尉已经无意参加了。中尉自己也很清楚,在下星期内是不可能举行起义的,他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中尉的这番托词,比他不能参加起义这个事实更让阿勋感到心灰意冷。

细想起来,中尉今天没有换下军装也是有其用意的。为了向阿勋通报这个消息,自己有必要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威严。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中尉端坐在简陋的矮饭桌对面,挺起穿着军服的胸脯,坚实的宽阔肩头上闪亮着肩章。健壮、刚劲的脖颈上,紧扣着镶有金色3字的步兵红色领章。这样,在宣告不能出力襄助时,便比平常更能显示出自己的力量。

“提前是不可能的!”

阿勋回答道。这个回答并不是失败。阿勋反而觉得,由于这一声回答,自己将迅速滑向一个未曾意料到的、更加广阔和更加自由的场所。

中尉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勋在这瞬息之间的变化,眼见阿勋的神情有些颓唐,却还用强硬的口吻对阿勋说道:

“如果你也认为很勉强,那就中止吧,好吗?从一开始我就感到存在着许多疑问,例如计划全局上的疏漏之处啦,参加人员太少啦,因而根本不足以起到颁布戒严令的效果啦,现在举事为时尚早啦……等等,越想越觉得行动难以实施。现在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一边。你们的志向是很可贵的,我也是有感于此才一直支持着你们。不过像现在这样举事却是绝对不行的。怎么样,还是等待时机吧!我这次被紧急调走,或许正是上天在让我们停下手来。我去满洲也许不会太久,等我回来吧!那时,我还会很高兴地参加的,在这期间,你们要重新拟订和充分研究作战计划……就是在满洲,我也会回忆起同你们这些年轻人愉快交往的日子……怎么样,就请接受我的忠告,痛痛快快地说一声‘中止’吧!能够断然中止已经开始的行动,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阿勋沉默着,他对自己听了中尉的这番话后还能如此镇静感到惊讶。他甚至还知道,自己沉默的时间越长,中尉陷进不安之中也就越深。

阿勋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适应了一个观念,那就是:一个现实崩溃后,另一个现实便立刻开始结晶,并建立起全新的秩序。中尉已经从那个新的结晶中被排斥了出去。他正穿着那身威武的军服,在那个既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的透明结晶体周围团团打转。而阿勋,则向另一个高度的纯粹,另一个极具真实性的悲剧摸索着走去。

中尉或许正想像着这位年轻人惊慌失态,趴在自己膝头痛哭哀求的情景。可身着学生服的阿勋却只正了正身子,故意作出一副冷淡的神态,一言不发地沉默着。阿勋下面说出的一句话,由于离阿勋自身的诚实那么遥远,以至中尉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

“那么,您至少可以让我和志贺中尉见上一面吧。我只求他散发一下檄文。”

阿勋说着,就想把手提包里的檄文草稿拿出来让堀中尉看一看。可依然没有注意到阿勋感情变化的中尉却坦率地回答说:

“不行!那不行!我让你说‘中止’,你不是还没表态吗?我也不希望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从情况判断来看对我们非常不利,才含着泪花忍痛劝告你们的。我的意见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既然我说了让你们中止,你们就不要想从军队方面得到任何支持。在我的中止行动的决定中,当然也包括志贺中尉的意见。我想你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当然,如果你们认为即使单干也要干下去的话,那是你们的自由。可我作为一个与你们讨论过计划的人,衷心希望你们停下手来。我实在不忍看着你们无谓地舍弃掉自己年轻的生命。好吗,中止吧!”

中尉像是喊号令似的,看着阿勋的额头大声喊道“中止吧!”

阿勋认为这时应当欺骗一下中尉,甚至可以对他发誓说将中止行动。是的,如果含混不清地回答后就赶回去,中尉一定会很不放心,也许会利用出发前的一周时间来进行破坏活动。不过,这样的伪誓是否有悖于纯粹性呢?

中尉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改变了阿勋的心情。

“怎么样,在任何笔记本里,都不要留下我和志贺的名字。如果你们断然拒绝中止的建议,那就更是如此。尽快把我们的名字抹掉吧!”

“好,就照您说的办。”阿勋爽快地答应道,“我完全听懂了您的意思,我将负责把您的名字彻底抹掉。不过我无法说服大家中止行动计划,只能对大家说无限期推迟行动。实际上也就是中止了。”

“是吗?你真的理解了?”中尉忽然喜笑颜开。

“真的理解了!”

“那就好,不能重蹈神风连的覆辙!维新是必须要成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在一起战斗的机会也是一定会来到的。怎么样,干上一杯吧?”

中尉从橱柜中取出威土忌酒瓶向阿勋劝道,阿勋却坚决不喝,并起身告辞。他不愿同乖僻的中尉再谈下去,想趁着还没弄僵尽快离开这里。

阿勋走出挂有北崎门牌的格子拉门,外面正飘洒着冬雨,虽说不似第一次来访的那天下午那么大,可也把夜间的道路湿润得闪闪发亮。阿勋没带雨具,为了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便独自冒雨往龙土町方向走去。三联队高高的红砖围墙就在马路左侧延伸着。在雨水的润泽下,红砖围墙的表面显得分外水灵、娇艳。路上早已不见行人踪影。阿勋本来打算整理一下紧张而又纷乱的思绪,这时他的眼睛却忽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让泪水漫溢了出来。

阿勋回想起,自己还是剑道部一名热心的成员时,曾向偶尔光临训练场的著名剑道家福地八段对阵讨教。在对方水银泻地般的攻势面前,自己莽撞地砍杀过去,却被对方化解掉,自己不知不觉间退下来时,从对方防护面具的深处,传出一个嘶哑而平静的声音:

“不要后退,那里还有事可干!”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在位于四谷左门町的那间新近租来的密室里,同志们聚在一起,等待着阿勋的归来。阿勋被中尉单独叫了去,想必是要下达相当重要的指令。

密室的暗号叫作神风,来自于神风连这一掌故。只要说在神风集合,就意味着在租来的那间离左门町市电车站不远的二层四间的楼房里集合。

房东轻易地把房子租给学生们的原因,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这里今年夏天曾经吊死过人,就没人愿意再来住了。南面直至二楼都是一色的鱼鳞护壁板,墙面上只开着两扇小窗。开在东面的套廊也有些蹊跷。听说先前的房客在搬家时,一位老太婆不愿搬走,就把绳子栓在楼梯扶手上吊死了。这些都是相良从附近的面包铺细细听来后告诉大家的。那位面包铺的大婶把芥末馅面包满满当当地装进纸袋后,便抓住纸袋的两头,把纸袋灵巧地转了一圈,在把这个纸袋递给相良以前,对相良说了有关房子的这番话。

阿勋刚刚拉开格子拉门走进房间,聚集在二楼的同志们听到响动,便在楼梯昏暗的灯光下,拥挤着他们那蓝地碎白花底摆的身影。

“怎么样?”

井筒的语调中充满了想当然的喜悦和期待。阿勋沉默着从他身旁挤了过去,因而大家都触了电似的意识到事情不妙。

二楼走廊尽头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是作为武器库而使用的。阿勋每次来到这里,都要让相良打开橱柜,习惯性地数一数橱柜中的日本刀。可今天他却连这个也忘了,径直走进了房间。学生服的肩头处早已被雨水濡湿,刚一坐下,那里的冷意便蔓延到了全身。旧报纸上散乱地扔放着大家吃剩下的花生壳。这些神经质地布满了筋条的花生壳,在灯光下泛出没有光泽的残白。

阿勋盘腿坐下,等候大家围坐在他的身边。他无聊地顺手抓起一个花生,用指尖捏了一下。于是,被捏瘪了的花生壳便裂成两瓣,两粒花生还嵌在各自的荚中,正在指尖的惯性作用下微微颤动着。

“堀中尉就要调到满洲去了。他不仅不再帮任何忙,还强制我们中止行动。飞机方面的那个志贺中尉也指望不上了。这样一来,我们和军部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阿勋一气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正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发现大家的神情恍若蓄满的水一下子流光了一般。只有此刻,“纯粹”才是赤裸着的。而能体现出这种“纯粹”的,也就只有阿勋一个人了。

井筒表现出他那坦率的美好品质,就像听到好消息而增添了勇气一般,他的面颊闪烁着涨红了的光亮。

“重新制订计划就行了,我看没有必要改变举事的日期。重要的是精神!是气魄!军人之类的,到头来只知道考虑自己的升官晋级。”

阿勋侧耳静听着对这个意见的反应,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们全都沉默着,如同屏息静气地躲藏在各灌木丛中的小动物一般。可这种沉默对阿勋来说,却多少有些残忍,尽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阿勋认为,现在只能蛮横地行使自己的力量了。

“井筒说的对,要如期举事。归根结底,除了指挥的问题外,无非是不能用飞机散发檄文和弄不来几挺轻机枪而已。檄文还要印刷,至于散布的方法另外再作考虑。油印机已经买来了吧?”

“准备明天去买。”相良回答说。

“好!我们拥有日本刀,昭和的神风连也要始终如一地依靠日本刀。我们要缩小进攻计划,但同时还要具有加倍的进攻精神。我相信,既然大家都发过誓,就一定会跟着我走的。”

对这一番话,表示赞成的声音确实很高,可那火焰却并不像阿勋所想像的那么高。原先估计能达到一尺的火头,其实还差那么一二寸。这种微妙的差异,恍若冷冰冰的刻度,清晰地映现在阿勋的心里。这里,芹川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激动,踢开花生壳来到阿勋身边,使劲握住阿勋的手摇晃着,像往常那样流着泪水叫喊道:

“干吧!干吧!”

阿勋觉得,这个年轻人倒像是吵闹着强卖火柴的少女。现在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这天晚上,大家围绕如何缩小计划讨论到很晚。他们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取消袭击日本银行的计划,而另一派则反对取消。因为最后没有得出结论,决定明天晚上继续讨论后便散会了。

大家正要回去时,濑山、辻村和宇井等三人说,还有话要同阿勋谈。相良和井筒也想一起留下来,但阿勋却让他们回去了。连担任值夜班的米田和榊原也先出去回避一下。

四人再次回到灭了火的屋子里。虽然没有开口问,阿勋却已经知道了三人想要说些什么。

一高学生濑山不让另外两人啰嗦,自己首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他低垂着皮肤粗糙、两颊留有粉刺痕迹的脸,一面用火钳弄碎火盆中早已熄了火的灰烬硬块,一面冷冷地说道:

“请相信,我是出于友情才这么说的。我认为,举事应当暂且延期。我刚才没当着大家的面说,那是因为刚才的讨论是以举事为前提而展开的,我担心那么说会被误解为泼冷水。的确,我们也在神社的神前起过誓,但起誓是以情况没有大幅度变更为前提的。这难道不是与合同完全相同的精神吗?”

“起誓和合同可不是一回事!”

辻村在一旁愤然插话,像是要把阿勋想说的话抢先说出来,代阿勋进行辩论一般。其实,这句话中却含有对濑山微妙的奉承。濑山紧接着说出的一番话,不禁让阿勋非常恼火。

“啊,那不是一回事吗?不能混同起来吗?那就撤回失言吧。不过,假如是以发布戒严令为目标的大行动,军方的协助就是绝对必要的条件了。不但需要使用飞机散发檄文,正像你最初所说的那样,就是向国会投掷炸弹,本来也是非常必要的。是否有专家指挥,这对于统一现场的行动难道不是决定性的吗?!现在没有了这一切,仅仅依靠日本刀和日本精神来进行战斗,这不是暴动又是什么?精神主义太过头了,我认为这是应当警惕的倾向。”

“是暴动,这是肯定的。神风连也是暴动。”

阿勋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这个声音过于沉着,话语中明显没有一丝试图说服对方的意思。因此,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便沉默了下来。

郁暗的瀑布飞落在阿勋的心间。自尊心被一点点地剁得粉碎。对于阿勋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自尊心,可正因为如此,被抛弃了的自尊心才回报以无法回避的痛楚。在这个痛楚的远方,浮现出了宛若云缝间清澈的晚霞似的“纯粹”。阿勋近似祈祷地期盼着那些理应遭到暗杀的国贼们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越是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国贼们也就越是增加他们那脑满肠肥的现实性。他们的恶臭越来越浓烈了,自己也将被扔进越来越不安定,越来越虚无缥缈的世界,使得自己变成为夜海中的一轮水中月。把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暧昧和难以置信的,正是那帮家伙们的罪过!这个世界上所有虚伪的根源,全都出自于他们那变了态的现实性。当杀死那帮家伙时,当把洁净的刀刃狠狠刺进那帮家伙们高血压的皮下脂肪时,只有那个时候,这个世界才有可能得以修理和加固。可在那以前……

“如果不想干,决不勉强!”

阿勋还没来得及控制一下自己,这句话就流畅地说了出来。

“不是,……”濑山咽了口唾沫,慌忙说道,“……不是,我是说,假如我们的提案不被接受,那也就只好退出了。”

“不可能接受你们的提案!”

阿勋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竟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每天都在开会。

第二天,没有人追随头一天的那三个人退出。接下去的一天,两派激烈地争执起来,少数派的四个人退出了队伍。第四天,又有两个人不干了。这样一来,包括阿勋在内,也就只有11位同志了。这时,离举事那天仅剩下大约三周时间。

从被堀中尉抛弃的11月7日起,到11月12日已经开过六次会了。这天开会时,阿勋迟到了约30分钟。他刚上二楼,就看到10个人早已到齐。此外还坐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这个人独自坐在稍稍离开大家的墙角,所以阿勋没能立即看到他。

这个人就是佐和。

很显然,佐和是预计到了阿勋的惊愕和愤怒后才来的,因而不能孩子气地上他的圈套。阿勋在这瞬间想到,连佐和都知道了这处密室,这下可全完了。10个人中只要有一人瞒着阿勋向佐和求助,那这10人中的任何人就都不能信任了。但阿勋随即又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的想法。也有可能是那些离队者为了减轻良心的谴责,而求佐和出力相助,至少也可以代替自己参加行动。这种考虑倒是比较合乎情理。

“我估计大家的肚子早饿了,就送大阪寿司来了。”

穿着一件瘦小旧西服的佐和说道。平日里他对内衣有着那样强烈的洁癖,可今天却在汗湿了的白色衬衣领上系了条皱巴巴的领带,端坐在这个房间里惟一的坐垫上,那样子活像是一个大木鱼。

“谢谢。”阿勋尽量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我来这里也是可以的吧。现在我可是发起人啦……喂,请动手尝尝吧!大家都很固执,你不回来,他们都不肯动筷子哩。多好的同志啊!在这样的场合,能有这么多毫不动摇的同志,真是男子汉的莫大幸福啊。”

无可奈何的阿勋只好故作豪爽地对大家说:

“好吧,那就不客气地吃吧!”说着,自己领先起身拿起了寿司。

阿勋本想借吃寿司的这段时间,来考虑如何对付佐和,不料咀嚼却妨碍了思考。不仅如此,吃寿司期间的这段沉默还拯救了自己。只有三个星期了。在赴死之前,像这样享受吃东西时的自我堕落的乐趣,又还能重复几次呢?!阿勋想起了神风连的楢崎楯雄在切腹前还大吃大喝的佳话。他往周围看去,只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吃着寿司。

“能不能把诸位同志给介绍一下?这其中还有两三位好像在塾里见过。”佐和满面笑容地说道。

“这是井筒,这是相良,那边是芹川,长谷川,三宅,宫原,木村,藤田,高濑,还有井上。”阿勋顺序介绍着。

袭击变电站的小队,现在只剩下了长谷川、相良、还有芹川三人。攻占日本银行小队的井上表示,自己的任务无论怎么变化,也要忠实地和高濑一起留下来。暗杀要人的小队则没有一人离队。阿勋把最勇敢的人全都放在了第二和第三小队,这说明他的眼睛并没有看错。

明朗而又轻信的井筒;戴着眼镜、身材瘦小而机敏的相良;东北神官的儿子、举止还像少年一般的芹川;沉默寡言、却又不失欢快的长谷川;循规蹈矩、长着扁平脑袋的三宅;一副昆虫般灰暗、硬实和干枯面容的宫原;喜好文学的天皇崇拜者木村;总是激动、可又沉默不语的藤田;染有肺疾、却有着坚实肩膀的高濑;虽是柔道二段,看上去却很柔和的大块头井上……他们都是精选出来的真正的同志。留下来的全都是懂得赴死意义的年轻人。

在这昏暗的电灯光下,在这散发出霉味的铺席上,阿勋看到了自己的火焰的明证。开始凋零的花朵上,花瓣早已飘落、腐烂,只有那束骄傲的花蕊还在放射出光芒。也只有这锐利的花蕊,才能够刺进青天的眼睛。理想越是清瘦,也就越是顽强地挺起身子,不给理智留下丝毫可乘之隙,最终化作杀戮的坚固玉髓。

“多么好的青年呀,真让靖献塾的年轻人汗颜啊!”佐和说话的语调有些像《讲谈俱乐部》杂志的口气。他用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一口气地接着往下说道:

“现在我正处在关键时刻,或者从今晚开始被你们吸收为同志,或者被在座的各位杀掉,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们放过我,那可就太危险了。因为,你们不知道我会四处说些什么,反正我从未发过任何誓。喂,对各位来说,是彻底信任我,还是彻底怀疑我,也只能是二者必择其一啊。假如我还能发挥一些作用的话,那你们信任我不是更明智一些吗?如果怀疑我,那确实对你们很不利呀。怎么样,诸位?”

阿勋正犹豫着不知怎样回答,却惊愕地听到,佐和正独自高声朗诵着誓文: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阿勋听着佐和朗诵誓文,其中的“莫逆之交”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三、我们不慕权势,不求功名,不辞万死,誓做维新之基石!”

“你是怎么知道誓言的?”

在阿勋的责问声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幼稚的不满。在这转瞬之间,佐和用与他那肥胖而又笨重的身躯毫不相称的猎人般的机敏,一下捕捉到了阿勋的幼稚。

“通过我的灵感知道的呀。哎,我已经发过誓了,如果还需要捺血手印的话,我就捺吧。”

阿勋扫了同志们一眼,刚刚长出胡须的嘴角现出一丝苦笑:

“佐和君真是所向无敌啊。好吧,那就请你成为我们的一位同志吧!”

“谢谢!”

佐和露出非常高兴的神色,令人难以置信地洋溢出流露真情时的纯真。阿勋这才发现,他还有一口和他那浆洗得非常干净的内衣同样洁白的牙齿。

这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有成果。佐和费尽口舌说服了大家:不要再奢望发布什么戒严令,只要集中全力搞好暗杀就行了。

正义的刀刃,只须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就足够了。从这些刀刃的闪光中,人们会知道黎明很快就要到来。挥动着的日本刀,会使得人们联想起山巅清晰的棱线上那片浅蓝色的黎明。

佐和说,暗杀者必须单独行动。这里的12个人,必须具有敢于杀死12个人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勇气和决心。12月3日的行动日期不需要更改。不过既然已经取消了袭击变电所的计划,那么行动时间与其定在夜里,倒不如定在拂晓时分。那帮老家伙睡觉很轻,当他们在床上睁开睡眼时,当借着微熹的天色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嘴脸时,当他们头枕着枕头在听小鸟清晨的第一声啼啭,心里却在筹划着今天又该如何制订统治整个日本的罪恶计划时,等等,正应该在这样的时刻去于掉他们。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调查一个家伙晚上睡觉时的情况,每个人都应当以冲天烈焰般的热诚来完成这项任务。

考虑到佐和的这些建议,暗杀计划作了如下改动。这一下,财界的首脑将被一扫而光了吧。

藏原武介……………………佐和

新河亨………………………饭沼

长崎重右卫门………………宫原

鳟田信久……………………木村

八木升之助…………………井筒

寺本宽………………………藤村

大田善兵卫…………………三宅

神谷龙一……………………高濑

乡田稔………………………井上

松原贞太郎…………………相良

高井源次郎…………………芹川

小日向利一…………………长谷川

这张表里网罗了日本的金融资本家和产业资本家巨头。代表着财阀下面的重工业、还有钢铁、轻金属、造船等部门的头面人物的大名,也全都被列在了这份名单里。那天早晨,由于他们将同时死去,日本的经济必将遭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

对佐和为把暗杀藏原的任务划归到他的名下而表现出的口才,阿勋惊叹不已。由于藏原家戒备森严而激发出勇气的井筒,也因为佐和的这样一句话而立即让了步:

“藏原家从晚上9点直到早上8点,都没有负责保卫的警官,因而最容易袭击,就让我这年岁最大的人去干吧!”

“今后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教你们刺杀的要领。最好还是做个稻草人。无论做什么事,练习都是很重要的。”佐和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阿勋常见的那柄白鞘短刀:“我来教你们……准备好了吗?那里有敌人,他正害怕得发抖,他又可怜又平常,已经上了年岁,是和我们一样的日本人。千万不要怜惜他!正因为那帮家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恶,可见这些恶已经在他们的体内深深扎下了根。必须要看到这些恶,你们看得见吗?看见与否可是成功的关键!要突破这种肉体的障碍,攻击盘踞在那帮家伙们体内的恶!喂,准备好了吗?好好瞧着!”

佐和面向墙壁,猫儿一般弓起脊背,摆出一副架势。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阿勋察觉到,在这样用整个身体进行冲撞以前,还必须跳越过几条小河。人性主义的渣滓,如同上游的工厂排泄出的矿毒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进这些流淌不息的昏暗小河。啊!河面上昼夜不停运转着的西欧精神的工厂正灯火灿烂。这些工厂的废水在贬损着崇高的杀意,使得杨桐树叶的绿色枯萎。

对!纵身过去,给对方迎面一刀!长出竹刀的身体竟不知不觉地刺穿了看不见的墙壁,冲到了另外那一侧。感情的瑰丽在迅疾溃灭的同时,进溅出了焰火。敌人自然而沉重地扑倒在刀刃下。而暗杀者的衣服上,也不知何时染上了点点血渍,如同穿过竹林时,衣袖上自然而然地粘上牛膝草一样……

佐和把右肘紧紧贴靠在侧腹,用左手握住右手腕,以使刀刃不会向上翻转,挺起那好像是从他肥胖的身体里直接长出来的寒刃,“呀——!”地喊叫着,连同整个身体向墙壁撞去。

自第二天开始,阿勋便着手研究新河宅第的房间配置情况。

位于高轮的新河宅第周围围着高高的院墙,可在院后的山坡上,却发现为保护院内的一株巨松,沿着松树枝向路上伸展的方向,将墙壁开出了一个豁口。这样,便可以从这豁口攀上松树,再由这松树潜入院内。当然,为了防范盗贼,树干周围缠上了带刺的铁丝网。可要是不怕被刮伤,这些铁丝网也就不足为惧了。

周末经常外出旅行的男爵夫妇,星期五夜晚总该睡在自己家里吧。这对一切都模仿西洋风格的夫妻,想必或在双人床上,或在纯英国风格的卧室里一起过夜。在这样宽阔的宅第里,客房肯定不少,可男爵夫妇当然要占据既朝南又舒适的房间。可海景是在东面,因而只有住在东南角的房间才最适合于眺望优美的景致。

阿勋终于很不容易地把新河男爵宅第的草图弄到了手。在过了月的《文艺春秋》随笔栏里,阿勋偶然发现了新河亨写的一篇装腔作势的文章。新河对自己的文才一直很自负,在他的随笔风格的文章里,处处可见“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之类的字眼,这些文字像是不经意的炫耀,又像是在厌恶并暗暗批判那些写到老婆时,必写成“内人”的日本传统习俗。

那篇随笔题为《深夜的基博》,现将必要的部分引用如下:

……无论怎么说,基博的这部著作都是非常有名的。我也还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像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终究是领会不了其中的奥妙之处的。尽管如此,也还是能够看出,日译本的《罗马衰亡史》中,金玉之声显然早已丧失殆尽。因此,就不如去读1909年出版的附有丰富插图、由J·B·布里教授编辑的七册全卷本原版了。借着床头的灯光,我在与基博神交,不觉间早已过了就寝的时刻。在我的身旁,妻子睡眠中的呼吸声,我不时翻动布里版《罗马衰亡史》页码的哗啦声,还有巴黎的露·咯瓦公司生产的老式座钟走动的声音,成为占据这寝室里幽闲、静谧的深夜三重奏。当然,映照着基博著作页码的柔和灯光,也是我家亮到最后的理智之灯。

读到这里,阿勋不禁联想到趁黑夜潜入院内时的情形。那时,自己将把目光投向西式主楼二层东南角的房间。如果那个窗帘中透出灯光,而且灯光一直亮到最后,那便是男爵床头台灯的灯光了。因此,从半夜潜入宅第院内,到最后的那盏灯光也熄灭之前,必须先把自己藏起来。那么大的宅第,一定会有巡夜的警察。不过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树荫,想必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阿勋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他很惊讶,男爵明明知道身边存在着危险,为什么还在公开发行的杂志上,公然写下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的文章?这篇随笔,该不是为故意设下圈套而写的吧?

正文 第二十九章

11月已经临近月末了,阿勋产生了一个迫切的愿望,那就是不露声色地和槙子告别。同槙子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一是由于繁忙,事态又在每时每刻地不断变化,根本没有前去看望她的时间和心境。二则是担心,既然是死别,自己的羞耻心就会作怪,加上过度紧张,从而可能使得感情意外地爆发出来。

假如就这样不见上一面而死去,自己的感觉倒是很美好,只是从人情来说,未免有些不近情理。更何况,每一位同志都准备把槙子送的那瓣神前的百合花带在身上去赴死呢!说起来,槙子就是司掌着百合战争——这场遵从神意而进行的战争的女神。无论如何也要代表同志们若无其事地前去告别!这个想法总算给了他勇气。

一想到突然造访槙子不在家的情形,阿勋便不禁战栗起来,他无法鼓起第二次前往告别的勇气。在槙子家的大门前,槙子那张美丽的面庞,必须最后一次出现在夜晚来访的阿勋眼前!

倘若访问不合平日的习惯,就会有悖于不动声色这个原则。于是,阿勋特意挂了电话,以便弄清楚对方是否在家。刚巧,那天有人给家里送来了牡蛎,这就可以借口送牡蛎而前往告别了。

父亲以往的一个弟子回到广岛后,每到这个季节,都会送来小桶装着的牡蛎。母亲也总是惦记着关照过家里的鬼头家,让儿子分送一些去。这既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幸福的巧合。

阿勋穿着学生服,拖拉着木屐,一只手提着小桶出了家门。这时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因此,倒也不用考虑对方厨房赶着做菜而加快脚步。

阿勋抱怨着这只小桶,觉得对于一个就要赴死的人,前去进行不能说破的诀别时,这只装着牡蛎的小桶是多么不相适宜呀!在行走途中,听见牡蛎在小桶里发出阵阵声响,如同低旋着的浪头在舔索着岩壁一般。这声响使人感到,被塞进那黑暗的小小空间里的大海,像是正在开始腐烂。

这条走惯了的路,恐怕是最后一次走了。眼前的这36级石阶,也将是最后一次看到了。虽然没有起风,却感到这夜晚冷得透骨。刚登上瀑布般挂在眼前的石阶,头脑中便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回头看一眼走过来的方向。

鬼头家的南边斜坡上耸立着两三株棕榈树,树干上的棕毛缠裹着冬夜的寒星,树下的家宅早已灯影稀疏,白山上电车站周围的商店廊檐下却依然灯火通明。尽管看不到电车的影子,可那拖曳旧抽屉般的声响,却在夜空中回荡。

四周是那样的平静,一切都远离着流血和死亡。看到已经关上的木板套窗下的晾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四五个花盆,阿勋便联想到自己死后,这里依然如故的日常生活情景。阿勋相信,自己的死决不会被这些人所理解,自己和同志们掀起的骚动,也决不会妨碍这些人的睡眠。

走进鬼头家的大门,阿勋按响了门上的门铃。就像在大门后等着似的,槙子随声打开了拉门。

若是在平日里,阿勋早就脱掉木屐进屋去了。可今天他却担心,进屋后话一说长,就可能流露出真实感情来。阿勋递过小桶,同时说道:

“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送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

“这真是稀罕的东西,谢谢你!来吧,请进屋吧!”

“我这就告辞了。”

“为什么?”

“我还要回去学习呢。”

“别说谎啦,你可不是那种整天忙于学习的人。”

槙子硬要留住阿勋,自己先进屋里去了。这时,只听见中将在对槙子说:“你去说,让他进来!”

阿勋稍稍闭上眼睛,在内心里贪婪地回忆着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槙子的姿容。他想小心翼翼地把那白皙而美丽的笑颜,完好无损地尽快装进自己的心里。可越是着急,那美好的面影便越是像落到地上的镜子一般,被摔得七零八落。

还是趁大门口昏暗的灯光巧妙地遮掩住感情的时候,就这样赶紧溜回去的好。尽管一时的失礼将被视为年轻人的任性,可事后他们是能够明白告别的真情的。

大门口放鞋的石板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迎送客人的铺板恍若码头一般,与沉淀着寒意的黑暗相连接,自己就是即将出航的船只。而铺板的边缘,则是阻拦人们、接纳人们、或是人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道别的码头。自己正满载着感情,重荷把船只的吃水线压在了冬日大海那死亡的黑暗之中。

阿勋正要转身走出大门时,槙子又出现了。她提高了嗓门说:

“哎呀,怎么就要回去了?父亲还说了请你一定要进屋来呢!”

“我这就告辞了。”

拉门在阿勋身后关上了。阿勋感到了做完棘手事情之后的悸动,本想跑起来,却又意识到,那样就会使一切都显得不自然,从而把事情弄糟。换一条回去的路也没什么。不走下来时的石阶,而往后面白山神社那边绕过去,穿过这个院子就可以走上回去的路了。

可是,当阿勋走在白山前町那早已不见人影的夜间小道上,正要往白山神社那边弯去时,却看见槙子披着白色围巾,正以同样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阿勋照常往前走去。因为,他已经决心不再与槙子见面。

那是神社后面沿着白山公园的道路。要通过神社前面,就要跨过道路尽头恰好连接着拜殿和神社事务所的那座穿廊桥。郁暗的灯光洒在纵横交错的窗格上,只要弯下身子,就可以从那骑跨在穿廊桥上的细格窗下走过去。

槙子终于喊了他一声,阿勋只好停下了脚步。可他却感觉到,自己若是回过头去,似乎就会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吉利的事情。

阿勋没有回答,转身登上了公园对面一个稍高些的土岗。土岗顶上设有升旗台,升旗台下是被杂草包围着的断崖。

不大工夫,从肩后传来了槙子平静的声音:

“你怎么生气了?”

声音在黑暗中担心地停了下来。阿勋没法再不回头了。

槙子的围巾发出白色的光亮,一直裹到鼻子那里,在远处街道灯光的映照下,槙子的眼睛里闪现着泪光。阿勋感到一阵阵窒息。

“我并没有生气!”

“你是来告别的吧,是吧?”

就像在摆白色的围棋子一样,槙子把原本没有内在联系的事物准确地说了出来。

阿勋默默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隆起粗壮树根的大榉树,伸出细细的枯枝,使夜空龟裂成许多小块,星辰在每个树梢枝头闪烁。断崖边长着两三株柿子树,稀疏的残叶构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山谷对面一点点高上去的人家檐头,街灯恍若雾气一般飘忽不定。从这个工岗上看过去,那里还有不少灯影,可这些灯光却丝毫引发不起热闹的感觉,倒像是潜在水底的砾石。

“是吧?”

槙子再次问道。这一次,声音就在紧挨着阿勋面颊的地方响起。好像被那声音烫伤了似的,阿勋只觉得面颊传来阵阵灼热。

就在这时,阿勋感到自己的脖子被槙子用双手搂抱住。冰凉的手指利刃一般触摸在阿勋剃剪过的脖颈上。当切腹后,预感到一旁帮助砍头的刀就要落下来而发抖打颤时,也一定会感到现在的这种寒意吧。阿勋战栗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要这样伸出手臂来搂住阿勋的脖子,棋子必须首先转到阿勋的前面来,可阿勋却什么也没看到。槙子在转到前面来时,一定或是异常迅速,或是异常迟缓,因而没有引起阿勋的注意。

阿勋现在依然没看到槙子的脸。他所看到的,只是漫溢到自己的胸前来的、比这黑夜还要黑的头发。槙子的脸就被蒙在这黑发的下面。槙子身上的香水味散发到了阿勋面前,正是这香水的气味使得阿勋的感觉迟钝起来。阿勋的木屐战栗着发出了微微声响。由于脚下站立不稳,如同被溺水者揪住的人也急于保命求生一般,阿勋的双手绕到槙子背后抱住了她。

然而,阿勋所抱住的,只是和服外套下隆起的那个鼓型腰带里的厚衬布带芯而已,这是比拥抱前的槙子更为疏远的物质。尽管如此,这种触感却给予了阿勋对女人的身体所拥有的全部观念的如实形态,是一种比赤裸更为赤裸的某种东西。

这时,阿勋开始陶醉起来。这陶醉从某一点开始,就像是忽然挣脱了羁绊的奔马。在他搂抱女人的手腕上,猛然增加了疯狂的力量。阿勋感觉到,自己和槙子相互拥抱着,如同船桅一般在摇晃。

伏在他胸前的脸抬了起来,槙子的脸抬了起来!这正是阿勋每天夜间在梦境里期盼着最后诀别时刻要看到的槙子的脸。泪水在白皙姣好、不施脂粉的面庞上闪烁着光亮,紧闭着的眼睛却比圆睁着时更执著地凝视着阿勋。在那像是从很深的水底冒上来巨大水泡似的飘浮到眼前来的脸庞上,嘴唇由于一连串短促的叹息而在黑暗中颤抖着。阿勋受不了近前的这个嘴唇。为了使这个嘴唇不复存在,除了用嘴唇去接触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恰似已经飘落在地面上的一片落叶,为另一片飘然落下的落叶所覆盖一样,那张嘴唇被极其自然地覆盖上了阿勋生涯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吻。在槙子的嘴唇间,阿勋想起了梁川红色的樱树落叶。

阿勋非常惊讶,两人的嘴唇刚一接触,一种平缓的甘美便蔓延开来。世界就在这嘴唇的接触点上颤抖。自己的肉体,眼见着从这接触点开始变质,被腌渍在无以比拟的温暖和圆润的感觉之中。当他察觉到自己吞咽下了槙子的唾液时,这种想法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嘴唇终于分了开来,两人拥抱着哭了起来。

“你只告诉我,什么时候行动?明天?后天?”

阿勋知道自己恢复冷静后是绝不会回答的,便随即答道:

“12月3日。”

“只剩下三天了。还能再见上一面吗?”

“不,我想不能了。”

两人默默地走了起来。槙子要绕道走,阿勋便只好穿过白山公园那小小的广场,走进排列着神舆库房的那条幽暗的小径。

“我,已经决定了。”槙子在黑暗中说道,“明天我就去樱井大神神社,在那里的狭井神社为你们祈祷武运,并为参加行动的各位同志领来护身符,在12月2日之前给你们送去。需要多少张护身符?”

“11……不,是12人。”

出于一种害羞的心理,阿勋没敢告诉槙子,大家都把百合花瓣藏在身上,准备带着它去参加战斗。

两人来到神社前有灯光的地方,可神社前的大院子里仍然不见人影。槙子说是把护身符送到靖献塾去可能会惹出麻烦,希望把密室的地点告诉她,于是阿勋便把地址写在小纸片上递给了她。

说是电灯,其实也就是白山下的照相馆献上的五烛光的常明灯。这灯光微弱地照耀着石狮子、金字横匾、喷吐着火焰的龙的浮雕、还有拜殿前的木阶。黑暗中显现出来的白色,是悬挂在神社前避邪草绳上的白纸条。这么微弱的灯光,也照到了两三间前的神社事务所的白墙,杨桐树的叶影,很好看地映在了那白墙上。

两人各自默默地祈祷后,穿过神社前的牌坊,便在长长的石阶上分手了。

正文 第三十章

12月1日早晨,阿勋作出一副上学去的样子,径直往密室去了。由于佐和要为塾长出去办事,就不能参加今天的会议,而其余的10个人全都到齐了。后天就要行动了,现在还需要研究一下行动的细节。因为各人的情况不同,因而难易程度也就相应不等。可今天会议的目的,主要是再次明确一下完成任务后全体人员自刃切腹的决心。

阿勋觉得,同志们的面部表情都很清澈、明朗。大家卖掉两柄日本刀,买回六把短刀。这样,每个同志便都有一把锋利的短刀了。但有一人提出,在那种时刻,如果能再有一把藏在身上用作预备的短刀就好了。大家对此都表示赞同。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在那短暂的时间里,说起自杀,还是毒药更有效果,但谁都不愿选择那种懦弱的自杀方法。

参加会议的人全都到齐后,照例锁上了大门。由于响起了敲门声,大家以为是佐和偷着赶来参加会议了。井筒走下楼去问道:

“是佐和君吗?”

“是啊!”

听着这回答声非常平静,井简便打开了大门。一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他推开井筒,不脱鞋便往楼上冲去。

“快逃跑!”

井筒喊了起来,但接连闯进了第二个和第三个男人,他们扭住了井筒的双手。

从二楼沿着屋檐跳到院子里的人,也全被从后面包抄过来的警察给抓住了。阿勋抽出身上的短刀往腹部刺去,却被抓住了手腕。撕扯中,警察的手指负了点轻伤。

井上与警察撕打成一团,把自己的左脚伸到其中一人的右脚边,把这人给抡了出去。可立刻又有两三个人围了上来,把井上按倒在地上。

就这样,11个人全被戴上手铐,带到了四谷警署。同一天下午,佐和回到靖献塾时也被逮捕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那天早晨,本多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大号标题:

本多原以为只是又发生了一起事件,可当他在被捕者名单中看到饭沼勋的名字时,内心的平静便立刻被打破了。他想马上给东京的饭沼塾挂个电话,但出于世故的考虑却又没挂。在翌日的早报上,标题更加醒目了:

报纸上还第一次登出了阿勋的面部照片。那张照片虽然印刷粗糙、模糊不清,可那双在本多家作客时,与周围的家庭氛围毫不融洽、给本多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却仍然在发出异常澄澈的光亮。好像正怒睁着的双目,向往着的不正是这一天吗?直到现在,本多才对自己那只知道通过法律条款来观察世界的洞察力有失偏颇而感叹不已。

早已年满18岁的阿勋,已不再适用于少年法。从报纸的报道看来,同党中除了那个名叫佐和的奇怪中年男子外,全都是一些20岁左右的年轻人。当然,这其中也可能有适用于少年法年龄的人,但阿勋却不行。

本多从法律的角度想像着最糟糕的事态。在这些暧昧的新闻报道背后,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从事件的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一群莽撞的年轻人轻率的暗杀计划,可进一步的搜查,也许还会从这其中发现出更广泛和更深刻的东西。

在今天的早报上,为抗议肯定会出现的流言,也为了防止“5·15事件”以来的偏见,军部发表了如下声明:

在此次事件中,陆军军官全然没有参与。每有此类事件发生,便有人将之与青年军官联想起来,实在遗憾万千。自“5·15事件”突发以来,军部尤为注意整饬军内,严正军纪,为此付出极大之努力,此已为众所周知之事实。

陆军当局的这一番声明,反而引起了猜疑,似乎其背后还有某种力量在活动。

倘若事态发展下去,查出触犯刑法第77条“毁乱朝纲”的意图,那就严重了。仅从新闻报道来看,还不清楚将以“未遂”论处,还是以“阴谋准备”论处。本多想起阿勋曾极力向自己推荐阅读的《神风连史话》一书,现在联想到被阿勋他们称之为“昭和神风连”的这个名称,不禁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那天夜里,清显出现在本多的梦境中。他好像在呼救,又像是在为自己夭折了的命运而控诉。睁开睡眼后,本多下定了决心。

或许是心理作用,本多在法院里的评价比以前差了一些。自从秋天去东京出差回来以后,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什么冷了下来。人们私下里议论说,造成本多这些变化的,或是家庭,或是女人的问题。曾经那么聪慧过人的才智,现在也渐渐受到了怀疑。院长一直非常赏识本多的聪颖,现在察觉到这一切,不禁暗自为本多感到痛心。

如果说,世俗的庸人爱把梦境中的诗归于女人,那么同僚们凭直观,把秋天去东京出差回来的本多染上这些病症归于女人的问题,并且把这种病症归结于诗意的范畴,应该说是非常准确的。这种准确地发现本多脱离理智的轨道,迷失在某种感情之草丛生的小径中的直观,也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如果这一切发生在20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那还可以理解,可本多的年龄与这种人为的故障实在太不相称了,因而人们的责难主要集中在这一点上。

在这样一个以理性为职业的世界里,这种下意识地患上浪漫病的患者,是不会受到尊敬的。从国家的正义这一角度来看,尽管不能把这说成是犯罪,可他正在被某种“不健全”所侵蚀,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可是,对这种事态最感到吃惊的,却是本多自己。想不到,早已化为自身血肉的法律的正义,在那令人目眩的高度筑起的鹫巢,就这样受到呼啸而来的梦的洪水和诗的浸润所造成的威胁!如果问题仅止于此倒也就罢了,可更为严重的事态,是这些梦的袭击,没有从根本上破坏掉本多一直信奉着的人类理性的先验性,也没能根除去比现象更靠近法则的那些自豪的喜悦,相反,倒是使它们更加强悍,更加高大,从缝隙中看到了这堵耸立在大地法则背面的更为高大和严峻的白色法则的墙垣,并且把那种一度出现后便不能再回到平和的日常信仰中去的终极之环的光芒显现出来。这的确不是后退而是前进,不是回顾而是先见。阿勋确实是清显的转生,在本多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法律真理了。

本多想起少年时代,曾偶尔听过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经。从那时起,自己就感到欧洲的自然法思想中存在着不够完善的地方,而把轮回转生引入法律条文的古印度“摩奴法典”,却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那时,自己的内心里已经有着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作为形式上的法,不仅要澄清混沌,而且还要从混沌的底层找出规律,如同用盆中的水捕捉月影一般,在研究法律体系的过程中,找出远比构成自然法基础的欧洲理性信仰更为深邃的源泉。当年本多的这些直观性的感受,或许是正确的。可这种正确与身为现行法律守卫者的法官的正确之间,自然存在着差异。

本多自己也很容易地想像到,和这样的人在同一所建筑物里共事,该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呀!那是井然有序的精神房间中惟一的一张落满尘埃的桌子,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再也没有比固执的梦幻更像懒汉的污垢了。不知为什么,梦幻总是使得人们显露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们的精神染上衣领的油垢、后背的皱折、露出膝盖的破裤子等风情。本多也知道,尽管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可不知不觉间却触犯了公共道德,被同事们视为清洁的公园中一条游览路上的纸屑了。

提起在家里,妻子梨枝什么也不讲。她决不是那种想要了解丈夫内心世界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丈夫的变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丈夫沉溺于某事之中,可梨枝却什么也没有说。

本多根本没想向妻子说明这一切,这倒不是担心会遭到妻子的取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是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才构成了他们夫妇间的特质。可以说,这也是这对略有古老遗风、恬静安适的夫妇间最为美好的部分了。本多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察到,在自己的新发现和新变化之中,存在着与那种美好相抵触的东西。因而,在那个最美好的部分中,夫妇俩都悄悄地保持着沉默和没有揭开的秘密。

这些日子里,梨枝也在为丈夫工作起来如此吃力而感到惊讶。在丈夫工作间隙时,自己精心烹调的饭菜好像也不似以前那样合丈夫的口味。梨枝没有发牢骚,也没有显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没有用那种故意不流露出寂寞的神气来刺伤丈夫的心。在梨枝的肾炎发作期间,她的面庞就会像玻璃罩里的那个轮廓模糊、大脑袋光身子的偶人胖娃娃一样,平增上几分稚气,不知不觉间,现在又变成了平常的那样一张脸。她的微笑中充满了温存,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期待。把梨枝塑造成这么一个女性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从未给妻子带来过嫉妒的苦恼。

尽管阿勋的事件早已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可既然丈夫绝口不提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梨枝也就保持着沉默。但在吃饭时,再这么避而不谈显然就反常了,于是梨枝淡淡地说道:

“饭沼先生的儿子也真了不得。来我们家作客时,看上去倒像是个又老实又认真的学生哩。”

“嗯,不过,又老实又认真与这种犯罪并不矛盾。”

梨枝心里觉得,本多的这个反驳很委婉,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

本多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如果说,试图营救清显却没有成功是自己青春时代的最大遗恨,那么,这次则必须要营救出来,必须把他从危难和恶名中营救出来。社会上的同情也是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本多早就觉察到,由于参加的人都还很年轻,因而社会舆论不但会不憎恨这个事件,而且还会寄以同情。

本多最后下定决心,是在那天夜里梦见清显后的翌日清晨。

前来东京车站迎接本多的饭沼,身着海獭领子的和服斗篷,八字胡在腊月的严寒中颤动着,从他的声音和发红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长时间守候在站台的疲劳。他拉住刚刚走下火车的本多的手,呵斥塾生从本多手中夺过皮包,便在本多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

“谢谢您的美意!这就使我觉得有了主意。犬子这是多么幸运啊!可本多先生您下了多大的决心呀!”

让塾生先把行李送到母亲家去以后,本多便在饭沼的邀请下,来到银座的银茶寮一同吃晚饭。圣诞节的装饰在街面各处闪烁着光亮。听说东京的人口已达五百三十万之多,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觉得萧条和饥馑仿佛是这里所看不见的大地尽头的火灾一般。

“拜读过您的来信,内人高兴得都哭了起来。我们把您的信一直供在神龛上朝夕相拜。不过,法官不一直是终身制的吗?您怎么辞了职呢?”

“如果有了病,那也就没办法了。虽然法院方面再三挽留,可我以医生的诊断书为挡箭牌给挡了回去。”

“您得了什么病?”

“是神经衰弱。”

“莫非……”

饭沼沉默了下来。从他眼睛中掠过的一丝不安神色所显示出的正直,使得本多领受了他的厚意。本多知道,作为一个法官,对于自己并不很喜欢的被告所显示出的刹那间的正直,无论怎样试图把它与感情疏隔开来,最终自己还是可能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那时,自己便会在内心里很自然地揣摩起律师对当事人所抱有的感情。那应当是一种更具有戏剧性的感情。转瞬间掠过法官心头的厚意,理应是某种伦理性的源泉,而律师则必须完完全全地充分利用这种感情。

“我这是根据本人志愿而免退现职的,在身份上还是法官,所以今后我应该被称作退职法官。明天我就去律师协会登记,那时,我就可以作为律师开始工作了。这次的辩护工作是我主动承担的,所以要全力以赴地去干。本来是想干到奏任官后再退休的,当了律师后就没法再贴这金箔了。我这是出于自愿才辞职的,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打官司还是自己请律师辩护的好呀。关于报酬嘛,就照信中所写的那样……”

“啊,本多先生,这是何等的盛情厚意呀!可这份盛情却实在难以领受……”

“所以嘛,我希望你同意,一切全都是免费的。以此作为条件,我才能承接这个案子。”

“哎呀,这让我说什么才好呢……”饭沼正坐在那里,连连叩头致谢。

“不过,您下了这么大决心,夫人想必很吃惊吧?令堂大人也一定很担心吧?我想,她们肯定激烈地反对了吧?……”

“内人淡淡地说没什么。给母亲挂电话说这事时,她稍稍顿了一下,看样子像是在考虑,接着就很痛快地说,就照你想的那样去干吧。”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令堂大人,了不起的夫人。您有着多么出色的令堂和夫人呀。内人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的。今后还要向您讨教教育妻子的秘诀,让她也多少向夫人学习学习,必须严格地教育一下。话虽然这么说,可也已经晚喽。”

拘谨开始化解,主客一起笑了起来。

于是,轻松下来的本多在内心里泛起了对往日的怀旧。时光像是倒退了20年,学生时代的本多和学仆饭沼正商议着如何救助没在座的清显。

街上的灯光忽明忽暗,透过打磨过的玻璃窗映照进来。恰如这夜晚的繁华与饥饿和不幸在某处连接着一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也在这里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仿佛在诉说着饭桌上色彩鲜艳的残羹剩肴与阴暗寒冷的拘留所夜晚之间的联系。就这样,他们过去的那些无奈和不满,又与已步人中年的两人的现在连接了起来。

本多认为,在自己的生涯中,不可能再次重复亲自选择的这种重大牺牲了,因此,要把目前正在自己体内沸腾着的奇妙而炽热的感情,深深铭刻在自己的心上。在判断能力最旺盛的年龄段,自己下了这个被千万人认为是愚蠢的决定后,身心的清爽和胸部的温暖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

不应当受到阿勋的感谢,相反,倒是应该感谢阿勋。假如没有阿勋的转生和阿勋行为的触动,本多也许早已变成了身居冰山却还窃窃自喜的人。他以往所考虑的安稳便是那冰,而他所认为完成了的东西,则是干涸了的死亡。当自己还有其他想法的时候,会认为这就是尚未成熟,其实,他连成熟的真实意义都还没弄懂。

好像被什么焦躁的情绪纠缠着似的,饭沼一杯接一杯地猛喝着。他的八字胡胡梢沾着酒滴。看上去,他像是一个以出卖思想热情为生的人,而他那思想的水滴,正天真无邪地宿于他的胡须之上。由于在以某种信念为职业,以思想为生活,因而饭沼所犯下的过失和罪过,在他的脸部添上了一抹乐天的自我欺骗的影子。他端坐在那里频频举杯,看那模样,不像正思念着在拘留所腊月的严寒中瑟瑟发抖的儿子。他的感情和虚伪矫饰,都以一种形式表演了出来。从他的正面神态看,活像立在旅馆正门的屏风上水墨画中的龙。他喜欢把思想当作一种臭味沾在身上。他那目光深沉而郁暗、肉体上过度忧郁的青年时代,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尽管他的世故,他的苦恼,尤其是他的屈辱,使得他现在挺起胸膛以儿子的光辉为荣,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本多感到,这位父亲在无言之中,肯定已经把某种东西托付给了儿子。父亲以往的屈辱,变成了如此纯洁的少年对权门的呐喊和挥动利刃时的霍霍声响。

这时,本多想向饭沼问一句有关阿勋的真话。他说道:

“是否可以说,阿勋实现了你从教育松枝时就一直埋在心里的理想了吧?”

“不,他仍然和我一样,只是我的儿子而已。”饭沼冲动地反驳了本多的说法,然后又提起了清显的话题:

“现在回想起来,公子度过了那样的一生,或许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符合天意的。至于阿勋,他是一个和父母很相称的孩子,年纪还小,又赶上了这样的时代,所以才闹出了那样的事来。当年之所以想要教公子武勇之道,可能是出于我那官衙小吏的劣根性吧。公子想必是很委屈地故去的吧……”说到这里,饭沼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好像一下子就漫过了堤坝。“……可与此同时,公子那样地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肯定也会从中感到一丝满足吧。至少,我是越来越坚信这一点的。或许,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自私和任性,因为我无法接受没有这个坚信的现实。总之,公子度过了符合公子身份的一生,我在一旁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徒劳的。

“同公子相比之下,阿勋是我的儿子,严格地按照我的意图进行了教育,而他本人也相应接受得很好。在十来岁就获得了剑道三段,这段时期表现还算不错,可后来就有些过头了。可能这是全面接受父母的生活而引起的吧。岂止如此,过早脱离父母的指教和过分自信地采取行动,也是造成错误的原因。现在,如果在本多先生的鼎力相助之下能够从轻判处的话,我想,对他本人便是最好的教训了。该不会判死刑或无期徒刑吧?”

“那倒不必担心。”本多简捷地做了担保。

“哎呀,那就太感谢了。本多先生是我们父子一生的大恩人哩。”

“还是等判决后再谢吧。”

饭沼又一次连连叩头致谢。他一旦沉溺于感情之中,在此以前的那些俗套的表现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加上醉意,他的眼睛也泛起了危险的润泽,一种不知道将要说出什么来的感觉,宛若看不见的云霭一般,从饭沼的全身升腾起来。

“现在,本多先生在想着什么,我很清楚哩。”果然,饭沼略微提高嗓门接着往下说道,“……我很清楚哩。您觉得我非常不纯,认为我儿子是纯粹的。”

“不是这样的……”本多稍稍有些厌烦,便这样暧昧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索性实话对您说吧,您看,犬子在举事的前两天遭到逮捕是谁造成的呢?”

“唉呀……”本多察觉到饭沼就要说出本不该说的话,可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受到了本多先生如此盛情的关照,可还要说出有拂厚爱的实话,的确让我很难受。但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任何秘密。所以我要告诉您,那个造成儿子被捕的人,就是我。是我向警察密告了犬子,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犬子一条命。”

“为什么?”

“为什么?假如不这样做,犬子早就没命了。”

“不过,暂且不论事情的好坏善恶,作为一个父亲,难道您就没有成全儿子完成宿愿的想法吗?”

“因为我着眼于未来,因为我总是着眼于未来,本多先生。”说着,饭沼异常灵活地伸展开被醉意染红了的毛茸茸的手脚,伸手抓过叠放在屋角杂乱箱子上的海獭领斗篷,不顾四下飞扬的尘埃,在一阵窸窣声响中,把斗篷如同鼓胀的车篷一般舒展开来。“就像这样!这就是我。这件斗篷就是我。并不是要变戏法给您看。这件斗篷就是父亲,是冬天黑暗的夜空。它的下襟一直伸展到非常遥远的地方,覆盖着犬子往来活动着的那块大地。犬子四处奔跑着,想要看到光明。可是,却不让他看到。这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无边无际地覆盖在犬子的头上,在漫漫长夜里使他认识到黑夜的寒冷。当早晨来临时,斗篷便坠毁在地上,以便让犬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亮。所谓父亲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本多先生?

“由于犬子没有很好地认识这件斗篷便发起了行动,受到惩罚也是很自然的。这件斗篷知道现在还是黑夜,所以它不让犬子死去。

“左翼的那帮家伙,越镇压势力倒是越大了。日本正被那帮家伙的细菌所腐蚀,而让日本的体质被腐蚀到如此虚弱地步的,则是那些政治家和实业家。这些事,不用犬子说我也很清楚。当日本到了累卵之危的时刻,我们当然会奋而起之,做保护皇室的尖兵。可这也要等候时机,要符合潮流。仅凭着一腔热血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只能说,犬子太年轻了,还不可能具备这种洞察力。

“作为父亲,我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甚至比犬子更怀有郁郁忧国之情。背着我干下了这一切的犬子,难道不该说子不如父志吗?!

“我总是着眼于未来。倘若不采取行动比采取行动更能收到实际效果,那就不应该再越雷池一步。您说对吗?听说‘5·15事件’时,减刑请愿书堆积如山。社会上的同情一定会集中在年轻而又单纯的被告身上,事实肯定会是这样的。因此,儿子不但不会丢掉性命,反而还能镀上一层金回来。这样一来,儿子这一生的吃喝也就不愁喽。从此以后,只要打出昭和神风连饭沼勋的名字,社会上就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另眼相看的。”

本多不禁瞠目结舌。一阵惊愕之后,却又怀疑饭沼想的仅仅就是这些吗?

如果情况真像饭沼所说的那样,那么,首先救了阿勋的便是他父亲了。而从现在准备开始营救的本多,只不过是实现饭沼意图的助手罢了。饭沼的这一番话,严重伤害了本多辞去公职无偿为阿勋进行辩护的厚意,也粗暴地亵渎和蹂躏了本多的行为中蕴含着的高尚精神。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本多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自己想要为之辩护的是阿勋,而不是他的父亲。无论父亲多么肮脏,这种肮脏都不应该殃及到他的儿子。阿勋行为和动机中的纯洁,也不应当因此而受到丝毫损伤。

话虽如此,对饭沼这样无礼的说辞,本多恐怕也是难免要发火的。他所以能够不动声色,是有其原因的。说了以上那番话后,饭沼便在那个以密谈为由早就支开了女侍的小包厢里越发忙于自斟自饮了。他那毛茸茸的指尖在颤抖着,本多从中看出了饭沼绝对不肯说出的某种感情,或许那就是他密告儿子的更深层的动机。也就是说,对于儿子即将实现的那种血的光荣和壮烈的死,他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嫉妒。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洞院宫治典王殿下也因为这个事件而受到了很大冲击。

本来,对只来访过一次的人没有很深印象也是比较自然的,可洞院宫对那天夜晚阿勋的造访却至今记忆犹新。这是因为阿勋是由堀中尉领来的,没有把他视为外人的缘故。不过,出于理所当然的考虑,事件发生后,洞院宫便立即用长途电话吩咐管事,让他对阿勋来访一事要严守秘密。说起来,管事都是宫内省的耳目,洞院宫原本也没有对他寄以多大信任。

洞院宫早就开始和中尉在一起慨叹时世了,两人是志趣相投的朋友。宫内省认为这样做欠妥。对洞院宫不分身份高低一律允许拜谒的做法也曾多次进谏劝阻。但洞院宫对即便小小的外出旅行也要及时报告等来自宫内省的束缚很反感,因此当然不会痛痛快快地接受宫内省的劝告。

尤其在洞院宫就任山口联队长一职以来,因为风传有过激言行,宫内大臣和宗秩寮总裁曾一起商量,趁洞院宫回东京时前往晋见,并相机委婉地进谏劝阻。洞院宫默默地听着,没有给予任何回答,只是长时间地保持着沉默。

大臣和总裁原先都以为,洞院宫会生气地叱责他们不得插手干预军务。如果殿下那么说,他们也就毫无办法了。

但是洞院宫的神态却非常平静,现在叱责他们两人已经太迟了。不久,洞院宫半睁开充满威严、眼角细长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位客人,然后说道:

“你们的干预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可如果要干预,那就请你们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位宫殿下。为什么只对我一直如此苛刻?”

大臣或许会反驳说决没有这样的事,可洞院宫不给他们分辩的机会。因为过于压抑强烈的愤怒,洞院宫的话语显得断断续续:

“过去,关于那个原本应该成为我妻子的人的问题,当松枝侯爵出言不逊,侮辱了我的时候,宫内省就支持侯爵,根本没有站在我这一边。在宫家受到臣下侮辱时你们都这样,宫内省到底是为谁而设立的?从那时起,我就对你们的态度有所怀疑,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吧。”

宫内大臣和宗秩寮总裁无言以对,匆匆退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洞院宫把听堀中尉等两三名青年军官慷慨陈辞当作了最大安慰,把它视为掠过阴云密布的日本上空的一条蓝色光亮,并且为自己能够看到这道蓝光而感到欣慰。洞院宫的心底里有着深深的创伤,那伤口竟成了某些人的光辉。他愉快地看到,孤寂的异端情感已经转化成了人们的希望。可除此之外,他便没有其他任何想法了。

自阿勋等人的事件发生以来,满洲的堀中尉就断绝了音信,洞院宫只能依据阿勋前来拜谒的那次回忆来推测这个事件。当夏日夜晚的少年那冷冷燃烧着的目光再现在心里时,洞院宫想到这是一双决意赴死的眼睛。

那时曾粗粗浏览过的《神风连史话》呈献本,现在还放在联队长办公室的书架上。至少可以从中了解到事件的一些真情,于是,洞院宫在军务之暇又重读了那本书。从字里行间升腾上来的,与其说是书中的内容,倒不如说是那天夜晚阿勋那大睁着的眼睛和烈火一般炽热的话语。

军队朴素的集体生活,对洞院宫那与世隔绝的意识多少起到了一些积极影响,因而他也就更喜欢军队了。可尽管如此,军队中还是存在着繁文缛节和等级制度。这样不顾烧伤的危险而挨近民间一个少年的纯粹之火,在洞院宫来说还是第一次。那一夜的谈话,也就成了难以忘却的记忆了。

什么才是忠义?那个慷慨激昂的少年说:军人不但没有必要怀疑忠义,而且还应当把忠义视为上天恩赐于军人的。

这句话确实在洞院宫的内心里唤醒了某种东西。细想起来,自己故做粗鲁,炫耀勇猛,以使自身符合军人应有的忠义标准,其实只是想要摆脱诸多伤心事,逃遁到忠义之中去而已。他不知道还有粉身碎骨那样的忠义,也没有想到有必要去看看这种忠义。在阿勋被引见给他的那个夜晚,洞院宫才第一次看到了那样炽热的、活生生的忠义实物。这个忠义的实物深深打动了洞院宫的心。

当然,洞院宫怀有随时都可以为天皇陛下而献身的决心,对于比自己年少14岁、现在刚满31岁的陛下,寄以了温和的兄长般的挚爱之情。然而,这些感情是一种宛如置身于清净、空寂的树荫下时的心情酣畅般的忠义。而在另一方面,对于臣下向自己显示的忠义,洞院宫倒是敬而远之,有一种无意中感到可疑的习惯。

一旦被阿勋的言行打动了内心,洞院宫便立即爽朗地意识到,今后应当具有军人的直率。在这次事件中,没有暴露出与军队间的任何联系,这只能是被告们缄口不语,保护了堀中尉的缘故。想到这里,洞院宫对阿勋等人的厚意又加深了几许。

在《神风连史话》一书中,洞院宫读过这样一节:

……他们大多不近文雅。在白川原头赏月时,他们就会想: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明月了;而在赏花时,又会认为:今年的樱花,是自己最后一次观赏的樱花了……

从这一节中,洞院宫想像到了阿勋是怎样把自身融进作品中去阅读的。年轻人的热血,震撼着这位45岁的联队长的心胸。

洞院宫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还有亲手解救他们的办法。每当考虑问题感到困倦而难以得出结论的时候,洞院宫便习惯于像年轻时那样,听听西洋音乐的唱片。

他命令勤务兵在宽敞官邸那冷冰冰的客厅里升起了炉火,然后亲手选好唱片放在了留声机上。

因为想听听轻松、愉快的乐曲,洞院宫便让勤务兵退了出去,独自一人听起了波利多尔的唱片——由理查·斯特劳斯作曲、柏林音乐爱好者交响管弦乐团演奏、富尔特文格勒指挥的《迪尔·奥依伦斯皮格尔》。

《迪尔·奥依伦斯皮格尔》原是16世纪流传于德国民间的一个讽刺故事,后由霍普特曼写成戏剧,斯特劳斯创作为交响诗乐而广为人知。

沉沉黑夜笼罩着联队长官邸那宽敞的庭院,腊月的寒风呼啸而过,炉中的火苗也和着那呼啸的寒风发出声响。洞院宫连军服的领口也没解开,就把身子埋在罩着冰凉的白麻椅套的安乐椅上,交叉起穿着军用马裤的双腿,白棉布袜的趾尖悬浮在空中纹丝不动。由于军用马裤的裤脚紧紧勒着腿胫,所以很多人脱下长靴后便随即解开裤脚纽扣,但洞院宫却根本不把腿部轻微积血所引起的沉重感放在心上。他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八字胡,就像抚摩着猛禽尾部的羽毛一般抚弄着被发蜡固定成翘曲形状的胡须。

已经很久没听过这张唱片了。洞院宫本来想听听轻松愉快的乐曲,可前奏部分用低沉的圆号吹出的迪尔的主旋律刚刚响起,他便感到自己选错了唱片,觉得这不是现在想要听的音乐。那不是性格开朗、惯于恶作剧的迪尔,而是富尔特文格勒炮制出来的那个寂寞、孤独、直到意识的底层都像水晶一般透明可见的笛尔。

洞院宫就那么听了下去。狂躁不安的笛尔用神经的银丝做成掸子,去掸拂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被判处死刑而走向死亡。最终听完了乐曲的洞院宫突然站起身,摁响电铃让勤务兵进来。

他命令勤务兵接通东京的长途电话,让管事来接电话。

洞院宫打定了主意,第一,要趁最近新年进京参贺的机会,向陛下请求哪怕几分钟的时间,以便把阿勋等青年的尽忠大义上达天听,并且聆听优渥的圣言,暗中传达给最高法院院长;第二,为此,在年底要召见担任辩护的律师,听他详细介绍案情,以便准备有关的材料。

电话是为了命令管事查出律师的名字,趁自己12月29日上京时,让律师赶到位于芝区的官邸来等待接见。

在找到合适的办公室之前,本多先在丸之内大厦五楼临时租用了一位朋友的办公室,并挂上了牌子。那位朋友也是律师,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一天,洞院宫家的事务官来访,传达了洞院宫的秘密意旨。这是极其罕见的事例,因而本多感到非常惊讶。

看到那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小个子在茶色毡毯地板上不发出声响地悄悄走动着,本多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作呕感。把他让进接待室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这间小小的接待室与办公室之间只隔着一堵波形的玻璃隔障。小个子男人表情冷峻,不放心地环视着接待室,担心讲话的声音会传出去。

这张戴着金丝眼镜、好似苍白的鱼儿一般的面孔,如实地诉说着它早已习惯于栖居在水底的阴冷和黑暗之中,也从未见过天日,在繁文缛节的水藻下过着一动不动、屏气止息的生活。

身上还有着法官高傲做派的本多,下意识地忘了寒暄便开口说道:

“保守秘密是我们的职业,所以请您不要有任何担心。特别是对那些非常高贵的人物嘱办的事,我们更是万分小心、加倍注意。”

像是患有肺疾似的,事务官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话,以至本多不得不从椅子上稍稍探过身子去听。

“不,决不是什么秘密之类的事。只是殿下对这起事件有些兴趣,想请您12月30日到殿下的官邸去,把您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就行了。不过……”

小个子好像忍着忽然发作的嗝不让打出来似的停住了话头。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倘若殿下知道是我对您说的,那就糟了,所以求您千万不要让殿下知道……”

“明白了。请不用客气地说吧。”

“这……决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一点希望您能体谅。假如、假如那天,您不巧患了感冒,不能前往晋见的话,只要通知我们一声就行了……反正已经把殿下的意旨传达给您了。”

本多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宫内官僚那毫无表情的面部。他是为邀请而来的,却又在暗示本多推辞这个邀请。

与清显的死有着间接关系的洞院宫,竟会在19年之后邀请自己,这倒是一段奇缘。对殿下意旨最初有些厌烦的本多产生了一个冲动,那就是:既然接到了这个奇怪的口信,那就无论如何也要和洞院宫见面。

“好吧。那么,假如、那天我一点也没有患上感冒,而且还很健康,那就应该前往拜谒,是吧?”

事务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像是表情的神态,在这转瞬之间,悲哀的困惑滞留在他那冷冰冰的鼻尖上。但他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用细小的声音接着说道:

“当然,那是不用说的。那么,请于30日上午10时到芝区的殿下官邸来。我们会事先通知正门的警卫,所以只要报一下尊名就可以了。”

本多虽然在学习院学习过,可同班同学中并没有皇族子弟,因而从未拜谒过任何宫家。而且,本多也没有刻意寻求过这种机会。

本多知道洞院宫与清显的死有关,可洞院宫却未必知道本多就是清显的好友。平心而论,当年的洞院宫是事件的受害者,所以只要殿下不提起这段往事,自己就应该保持沉默。说出清显的名字本身就是失礼。本多当然是有这种心理准备的。

可是从前些天的那位事务官的态度上看来,本多的直觉告诉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洞院宫似乎对目前的这个事件寄予了同情。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阿勋不是别人,正是清显的转生!

本多打定了主意:不管事务官怎么想,在不涉及对皇室不敬的范围内,一定要按洞院宫吩咐的那样,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件真相全都说出来。

因此,当天从家里出来时,本多的心情非常平静。从昨天起就一直在下着的寒雨,到今天早晨还没有停息。走在宫家官邸的卵石坡道上,在石缝中流淌着的雨水打湿了本多的鞋。到大门口来迎接本多的还是那位事务官,虽然他礼节郑重,可他的态度却明显地流露出了冷淡。冷淡,从这个小个子男人那白皙皮肤的每一处分泌了出来。

小客厅修建得非常别致,和雨点敲打着的阳台相连接的门扉,与窗子那边的墙壁形成一个钝角。在一面墙上有着壁龛样的东西,正在那里焚着的熏香,在红彤彤燃烧着的煤气炉散发出的暖气衬托下,把它那执拗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小客厅。

不久,身材魁梧的联队长洞院宫身着深咖啡色西服,为了让客人不受拘束,特地显出一副轻松的神态走了进来。

“哎呀,一大早就请你来,辛苦啦!”洞院宫大声招呼道。

本多呈上名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不要拘束。请你到这里来,不是为别的,是听说你为了那件案子,竟辞去了法官来担任辩护……”

“是的。因为其中的一名嫌疑犯,是我一个熟人的独生子。”

“是饭沼吗?”洞院宫以军人的直率单刀直入地问道。

透过蒙上水气的玻璃窗望去,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宽敞的庭院里冬枯的树丛上,以及房前裹着防霜草席的松树和棕榈树间,正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端上英国风格的茶水,从银质茶壶的细嘴中缓缓流出的红茶,充实了茶碗的白瓷空间。茶水的热度通过银匙迅速传了过来,使得本多从银匙上缩回了手指。他忽然联想起《皇室典范》中如同这个银器过敏的灼热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皇族惩戒条文。

“其实,饭沼勋曾跟着一个人来过我这里。”洞院宫恬淡地说道,“当时,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他说了一些过激的话,可我却从中感悟到了纯真。他的头脑也很聪敏。是个优秀的人材。尽管我故意提出了种种难以回答的问题,但他回答得很有独到之处。他是有一些危险因素,可并不轻浮。这样有为的青年摔了跤是很可惜的。所以,听说你辞了职来为他们辩护,我感到非常欣慰,便想见你一面。”

“他是一个勤皇派的少年,虽然他的行为是错误的,可我相信,他那始终如一的精神却是一切为了天皇陛下。他来这里拜谒您的时候,没说过这些事吗?”

“他说过,所谓忠义,就是把亲手做成的热饭团呈献给天皇陛下,然后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切腹自尽,还说这就是忠义。他还送了我一本题为《神风连史话》的书……他不至于自杀吧?”

“无论警察还是拘留所都充分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想不会有危险的。不过,殿下……”本多渐渐大胆起来,把话题往自己的思路引去。“殿下对他们的行动认可到什么程度?我说的不是显露在表面上的现象,而是说他们总的意图,您支持哪些部分?或者说,只要出自于他们的热诚,您就全部予以认可?”

“这可是道难题呀。”洞院宫停住把热气飘浮到胡须处的茶碗,现出了怯色。

这时,本多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撄住,想让洞院宫了解清显临终前的痛恨心情。

在清显的事件中,洞院宫的自尊心的确受到了严重伤害,但本多却不清楚,洞院宫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热情而受到了伤害。假如洞院宫当时确实被地狱里不分贫富贵贱一律把人拖向死亡的那种灿烂的幻象笼罩了身心,在那个灿烂面前变得盲目起来,因为一种更加愚昧和更加高贵的热情而受到了伤害的话……对待聪子的态度也是如此,假如确实是因为聪子这个人而使得洞庭宫的热情归于灰烬的话;……假如能在这里把这一切都予以澄清的话;……那将远远胜过对清显的供养,再也没有比这些更能慰藉清显亡灵的了。恋情和忠义都出自于同一源头。倘若洞院宫现在把这一切全都清晰地显示在眼前,本多也会产生出一种忠诚,那就是将不惜生命捍卫洞院宫。因此,尽管提起清显是犯忌的,本多还是打算暗示一下置清显于死地的那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感情的暴风雨。为了试探洞院宫,本多终于鼓起勇气,要把原本准备密而不谈的那些涉及到对皇室不敬的话题说出来。这对阿勋的公审或许会产生不利影响,而且这也是自己作为律师所不应该说的话,可清显和阿勋好像正在自己的体内异口同声地呼喊着,这种想法竟使得本多难以平静下来。

“根据我对搜查结果的调查,当然这还是绝密事项,饭沼和他的同党似乎还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仅仅想要暗杀财界巨头。”

“发现什么新的事实了吗?”

“当然,这个计划在准备阶段就遭到了失败。但他们虽然还是少年,却好像从内心里希望天皇亲政。”

“是那样的。”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认为应当组建以宫殿下为首的内阁。这事实在不好说出口,那就是在他们秘密印刷的传单里,发现明确写着殿下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洞院宫顿时变了脸色。

“而且,为了举事后迅速把传单散发出去,以使民众相信殿下已奉敕命组阁这一伪造的事实,现在已发现他们用油印机印刷好了这样的传单。这就使得检察当局的立场更加强硬了,我们正苦苦思虑着对策。看对方的处理意图,也可能据此定下非常可怕的罪名。”

“那不是私议朝纲吗?真是毫无道理,令人惶恐之至。”

洞院宫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他的声音中却冒出了战栗的气泡。为了弄清洞院宫的想法,本多盯着洞院宫那细长的眼睛,平静地问道:

“我想失礼地冒问一句,军部难道丝毫没有那种想法吗?”

“不,这和军队没有任何关系,把它和军队联系在一起是毫无道理的。那一定是民间读书人的臆想。”

洞院宫在客人面前愤然关上了大门。本多看出,这是在有意包庇军方。他那更为深刻的希望破灭了。

“那么优秀的青年竟也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这真让我失望!甚至把我的名字也搬了出来,放肆地利用只见过一面的我的名字,皇族的名字……这是何等忘恩负义啊!不,甚至都说不上是忘恩负义,而是不知深浅!不知道再也没有比私议朝纲更大的不忠了。还说什么忠义,什么赤诚之心。年轻人就是这样,真让人头痛。”

洞院宫一个人在嘟囔着,全然没有了军队指挥官的豁达。洞院宫的心情骤然冷了下来。在一旁提问的本多也明显地感到,刚才的热情已变成了迅速的冷却。在洞院宫内心里一度燃起的火焰,已经被彻底吹灭了,甚至连灰烬也没留下一点。

洞院宫庆幸今天和律师见了面,这次新年拜谒天皇时什么也不用说了,这样事后也不至于自取其辱。同时他又产生了种种疑虑:这样私议朝纲,不像是小孩子所能想得到的;自这个事件发生后,堀中尉便断了所有音信,这也很可疑;当初听说堀中尉调到满洲时,还曾为他感到惋惜,可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出自于中尉自己的意愿,在事前逃往满洲的。倘若情况果真是这样,洞院宫就是被自己最信赖的中尉利用和背叛了。

洞院宫的憎恨不仅仅出自于不安。至今为止,洞院宫只是对宫内省的人和少数上流阶层的人物感到憎恶和不信任,可现在,从自己内心里惟一可以感到欣慰的地方,却升腾起那种背信弃义的气味。在记忆中曾有过这种气味。细想起来,早在孩提时代,洞院宫就曾被这种气味包围过。这种狐穴般的气味怎么也驱散不开,一直围绕在高贵的洞院宫周围,散发出背信弃义那阴森森的、刺鼻的屎尿气味……

本多把目光转向正下着雨的窗外。窗外的景色越发模糊了,附近的棕榈树上防霜用新草席的色彩,在郁暗的雨景中浮现出来,看上去,宛若一群身穿草黄色军服的人拥挤着站在窗外。本多意识到,自己现在就要去冒当法官时从不曾想过的危险了。本来,在来宫家官邸拜谒以前,内心里还没有一丝这样的企图,但眼见洞院宫的热情迅疾消逝,不由得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羁的想法。

现在还剩下一个可以让洞院宫营救阿勋的方法,也是最圆满的方法。这办法与洞院宫先前想要营救阿勋的思路相反,完全不是出于想要救助阿勋的考虑,但却能更有效地进行营救活动。如果说,现在除了本多,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促使洞院宫下这样的决心,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那么,尽管诚惶诚恐,却也的确没有能够像本多这样巧妙地向洞院宫进言的人了。那份危险的资料现在还不为社会所知,仍然掌握在检察当局的手中。

本多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刚才提到的印有殿下名字的传单,就这么搁置下去,万一将来累及殿下,可真让人惶恐不安啊。”

“有什么累及不累及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嘛。”

洞院宫开始明显地把愤怒的目光转向了本多。但他的声音并不高,可以看出他的愤怒中含有心虚的成分。本多在想,这个愤怒非常重要,自己必须趁热打铁。

“真对不起,我非常清楚它的危险性,可我无论怎样为殿下着想,也没有能力销毁那份资料。如果殿下不尽快处理掉,一旦泄露到社会上去,就会埋下臆测的祸根,使得人们误以为这事与殿下似乎有着某种牵连。”

“你是说,我具有处理它的能力吗?”

“是的。殿下具有这种能力。”

“用什么方法?”

“向宫内大臣下达命令。”本多立即回答。

“你是说,让我向宫内大臣屈膝?”

洞院宫终于又用刚才那样的高声喊了起来。敲打着安乐椅扶手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在颤抖。他那凝然不动的瞳孔中充满了威严,这双眼睛使得人们联想到他骑在战马上呵斥部下时严峻的神态。

“不,殿下只要下达命令,宫内大臣是一定能够妥善处理好的。我在当法官的时候,遇上同皇室有关的问题,也是尽量小心谨慎地以谦恭的态度来处理的。宫内大臣和司法大臣商量一下,再由司法大臣对检察总长下达命令,那些传单就可能变成从未有过的东西了。”

“就那么简单吗?”

洞院宫一面想像着浮现出不快却又柔和的微笑的宫内大臣的那张脸,一面轻轻叹息着问道。

“是的,只有殿下的力量……”

本多恳切地停下了话头,看来洞院宫受到了这些话的鼓舞。

本多认为,这样一来,便从阿勋的罪行中拂去了一片危险而又不祥的阴影。可即使真的有幸如愿以偿,检察院的暗中报复也是很危险的。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阿勋在警察的拘留所里迎来了新年。起诉后,一月下旬被转移到了市谷监狱。外面连续下了两天的雪,从草笠的隙缝中,阿勋隐约看见街头的背阴处还堆积着玷污了的残雪。市场上各种色彩的旗幡,正接受着冬日夕照的润泽。随着铰链发出的刺耳声响,监狱南门那一丈五尺高的大铁门打开了,放进押解阿勋的汽车后,又立即关了起来。

明治37年竣工的市谷监狱是木质结构,外面抹着灰色沙浆,里面的墙壁几乎全都涂上了白色油漆。从南门进来的未决犯下了车,便经过带有雨棚的走廊被领到叫作“中央”的检查所。在那间10坪多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一边是一长排公用电话亭般圈起来的紧挨着的小间,另一边则是镶着玻璃的厕所。检查人员坐在用木板围成的高台上,高台的尽头处便是只在地板上铺着镶边草席的更衣室了。

那天非常寒冷。阿勋被带到更衣室里,脱得浑身一丝不挂,张开嘴巴后,连臼牙也受到了检查。鼻孔和耳孔也被检查得很细致。张开双手检查过前面后,又让四肢着地检查了后面。肉体被这样毫无保留地折腾了一番后,自己的肉体倒像是成了人家的东西,还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只剩下了思想。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对屈辱的逃避。阿勋脱去衣服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刺骨的寒气鞭笞着他周身的每一处地方。在这期间,他的眼前闪过了红蓝两色的绮丽幻象。那又是什么呢?他回想起,在警察拘留所的那间大号子里,关在一起的那个惯赌是个文身匠。他对阿勋的肌肤着了迷,执拗地要求出狱后免费替阿勋文身。他说,要在阿勋那充满青春的后背上刺满牡丹和狮子。他为什么要刺上牡丹和狮子呢?那红蓝两色的图案,宛若阴暗谷底沼泽上映现出来的五彩斑斓的晚霞,是从屈辱的最底层辉映出来的夕照吧。或许,文身匠确曾见过这种从深深的涧底反映上来的夕照。因而,他无论如何也要在阿勋的后背刺上牡丹和狮子的图案。

……可是,当狱吏的手指触摸到侧腹部的黑痣,并把它稍稍揪起来时,阿勋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决不能为逃避屈辱而自杀。在拘留所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不是没有反复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在阿勋来说,自杀依然是一个特别、华丽和奢侈的观念。

未决犯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但是入狱时穿着的衣服被送去蒸汽消毒了,所以这一天要穿蓝色的囚衣。个人物件也被集中起来,除日用品外,都交给了保管员。高台上的官员宣布了有关家属送东西、接见、书信等各种注意事项后,便是夜晚了。

除了绑着腰绳、戴上手铐去地方法院预审法官那里外,阿勋整日被关在市谷监狱13舍的单人牢房里。早晨七点钟响起汽笛。利用蒸汽装置发出的起床汽笛,从厨房的屋顶上升腾起来,虽然声音非常尖利,那喷涌而出的活泼的蒸汽中,却也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晚上七点半就寝时,也要响起同样的汽笛。一天晚上,阿勋听到了混杂在汽笛声中的喊叫,接着是嘈杂的骂声。连续两天夜晚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形。第二天阿勋才知道,混杂在汽笛中的喊叫声原来是“革命万岁”,以及听到对面囚窗里的同志应和这万岁声后,看守发出的叱骂声。或许那个犯人被关进了禁闭室,从翌日起便再也没有响起那口号声。阿勋这才知道,人类也可以变得和狗一样,在寒夜里通过远吠来交流情感。阿勋仿佛听见了被拴住的狗正焦躁地抓挠着三和土地面时发出的声响。

阿勋当然也在想念着同志,可即便被预审法官提审时,事先用汽车押送到杂居的大号子里,也听不到任何有关消息,更不用说见到同志的面了。

白昼渐渐长了起来,阿勋估计春天就要来了。然而,单身牢房里的草席却依然那么寒冷,像是用霜锥编织而成,膝盖被冻得咯吱作响。

阿勋虽然怀念和自己一同被捕的同志,可一想到临举事前从指缝间轻易滑落掉的那些人,与其说是气愤,倒不如说感到了一种神秘。由于他们的迅疾脱逃。自己反而感觉到愈加清澈、纯净,如同被修剪过枝叶而感到浑身轻快的果树一般。可尽管如此,究竟是什么东西准备了这种神秘?又是什么东西成就了这样的挫折?阿勋越是想得疲乏,便越是在内心里回避“背叛”这个字眼。

入狱前,除了明治六年的神风连以外,阿勋从未考虑过去。可现在,一切却都在强迫他对不久前的过去进行反省。一起发了誓的同志中有人那样脆弱地脱逃,其直接原因当然在于堀中尉。但同志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某种可能的条件后才发誓的。只是当时有个东西一下子崩塌了,那是不容分说地发生在内心里的雪崩。阿勋本身也不是丝毫没有感觉到那种雪崩。

不过可以断言,当时自己作为留下来坚守节操的同志中的一人,没有能够预计到今天这样的事态。头脑中所考虑的全都是死,全都是奋战而死。那时认为,为了坚守这种信念,即便其他方面的准备不够充分,可那不充分的结果至多也就是一个死,于是便释然了。怎么在死亡以外,还有这种屈辱和磨难?阿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坚持着的“纯粹”的观念,这只向着太阳飞去时,理应在被灼伤翅膀后死去的清纯的鸟儿,竟会撞上惨遭生擒活捉的厄运。被捕时不在现场的佐和,不知后来怎样了。尽管不愿多想,可佐和的脸形还是从阿勋内心沉淀的底层令人不快地飘浮了上来。

《治安警察法》第14条中,极其冷酷地规定着“禁止秘密结社”。阿勋他们通过热血紧密地凝结起来,并且要在热血的进溅中回到天上。但他们这种太阳的结社却遭到了禁止,而那些营私舞弊的法人们则可以任意结成中饱私囊的政治结社。权利的性质在于惧怕纯粹甚于惧怕腐败,恰如野蛮人惧怕医药甚于惧怕疾病。

阿勋终于想到了一直想要回避,而现在却又无法再回避下去的问题——“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的吧?”……这也是最为可怕的想法。

难道说,人们的内心接近到一定程度,就要使彼此的想法一致起来,在这短暂的幻想闪现过后,则肯定会发生反作用,而且这种反作用还不仅仅是简单的背离,而是将导致瓦解一切的背叛?或许,人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不成文的惯例,禁止志同道合的同志结成盟约?他,果真敢于触犯这个戒律吗?

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中,善恶信疑都以浑浊的形态少量地掺混在一起。然而,有一定数量的人,一旦结成这个世界上最为纯洁的人际关系,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析出后又聚集到一处的恶,便可能作为纯粹的结晶体而存留下来,恰如一堆纯白的玉石中,肯定会掺有一块黑玉一样。

假如把这想法再发展一步,便会发现,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撞上黑暗的思想。与其说恶的本质在于背叛,倒莫如说在于血盟本身。背叛只是同一种恶的派生部分,而恶的根源则正是血盟。也就是说,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最为纯粹的恶,或许就在于志同道合的人看着完全相同的世界,并反叛生的多样性,用精神来打破个体的肉体那自然的壁障,使那堵为防止相互侵蚀而特意建造的墙壁化为乌有,并以精神来完成肉体所无法完成的事业。协力和协同则属于人类特有的柔和的词汇。然而,血盟就是……在自己的精神里轻易地加上别人的精神。这种事的本身,就像在河滩上垒石塔一样,是对人类行为的出色侮辱。它是永远周而复始于个体发生之中的系统发生,在眼看就要到达真理时,却因为死亡而遭受挫折,于是又必须从羊水中的睡眠重新开始。也许,像这样试图通过背叛人性来弥补纯粹的血盟,却又招致了它自身的背叛,原本就是这人世上自然的演变结果。他们毕竟从未尊敬过人性。

当然,阿勋并没有想到那么多。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到了只能用思维来突破某种制约的地方。他为自己的思维缺少尖利、残忍的犬齿而感到遗憾。

就寝时间过早地定在七点半,可由于那通宵不熄的20烛光的电灯,蠢蠢欲动的虱子,墙角椭圆形木桶里散发出的尿臭,还有使脸庞冻得反而感到发烧的寒气。使得阿勋的失眠越发严重了。不知不觉间,途经市谷车站的货运列车的汽笛声,已在告诉阿勋夜深人静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勋咬牙切齿地想,“为什么不允许人世间存在更美好的行为,而那些丑陋的行为、肮脏的行为和谋求私利的行为却得以畅通无阻?”

“当最高的道德明显地只栖身于杀意之中时,把这种杀意视为犯罪的法律,便在一尘不染的太阳下,在天皇陛下的名义下开始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为最高的道德的存在而遭受惩罚),这究竟是谁特意制造的矛盾啊?天皇陛下果真知道这种可怕的结构吗?这不正是精巧的‘不忠’费尽心机制造出来的渎神的结构吗?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而且,在杀戮之后,是不会有人背叛立即自刃这一誓言的。那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顺利地穿越烦琐的法律之林,连底摆和袖头都不会碰上一枝一叶,便扶摇飞向那光辉的天际。神风连的人们就是那样的。当然,明治六年的法律之林肯定还是稀稀疏疏的……

“所谓法律,就是一种障碍,它要不断阻止想把人生变为瞬间的诗那种欲求。用飞溅的血花写下的一行诗去换取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非常不妥的。可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们在对这种欲求浑然不觉中便送走了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谓法律本来就是为极少数人而设立的,这个机构竭力要把极少数异常纯粹的、摆脱了世间常规的热诚……的人,贬低到和盗贼、色情完全相同的‘恶’的地步。一定有人出卖了我!使我落人到这个巧妙的陷阱里。”

经由市谷车站的火车鸣响的汽笛,无情地斩断了这些思绪。听上去,这汽笛声像是一个衣服上着了火的人为了灭火而在泥土上打滚,充满了急迫和紧张的情绪。这个人在黑暗中翻滚哀号,全身都被喷溅着的火星所包裹,全身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通明。

而且,与溢满虚伪生活温情的监狱里的汽笛不同,火车上的汽笛声置身于悲痛之中,却在向往着一种无边无际的自由,滑行一般奔向未来。就连那异乡的土地,异样的早晨,令人不快地泛出鱼肚白的黎明,站台盥洗室里排列着的镜子中突然显现出脸庞来的那个锈迹斑斑的清晨的幻影,全都不足以伤害火车上的汽笛正讲述着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狱窗就这样现出了曙色。三排监舍各有13个监室。在彻夜不眠的早晨,阿勋便从右边那排监舍靠东端的监室的狱窗中,眺望冬天的红日初出。

太阳以高高的狱墙为地平线,如同温热柔软的饼子一般粘贴在地平线上,缓慢地升了起来。这个太阳正照耀着的日本,现在已拒绝了阿勋等人的热诚帮助,却听任于疾病、腐败和崩溃。

……来到这里后,阿勋才开始做起梦来。

说是才开始做梦,也不够准确。在来这里以前,当然也曾做过梦。

但以前做的都是健康少年那种早晨醒来后便立即忘掉的梦,还从未有过一直延续下来,以至侵扰白昼生活的梦境。可现在却不同,不用说早晨,就是整个白天,前一夜的梦境仍然会完整地沉淀在内心里。有时,前一夜的梦境甚至会和第二夜的梦境重合起来,并接着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像是雨天忘了收下的色泽鲜艳的衣物总也干不了,就那么晾晒在那里一样。雨还在继续下着,或许那家的主人是个疯子,又把刚洗涤的新的友禅稠衣物晾晒在了晒衣场的竹竿上,缀饰着灰暗的天空。

一次,他梦见了蛇。

那里是热带地区,像是一个被密林包围着的宽旷宅第里的庭院,连围墙也没有。

他站在好像位于密林庭院中央的那个破败了的灰色石造阳台上,却不见连接着阳台的建筑物。只见四方形小阳台四周的石栏上,扬起镰刀形脖子的眼镜蛇石雕,正以手掌般的形状,把热带滞重的空气往四方推去,以此来保持白色石块空间内的闲寂。这是从密林正中切割下来的炎热的四边形沉默。

听得见苍蝇在飞旋,蚊子发出了掀动羽翅的声响。黄蝶在飞舞,小鸟的啼啭恍若清澈的水滴。此外,从绿荫交错的密林深处,还传出了别的鸟儿发疯般的刺耳叫声。蝉也在叫个不停。

然而,远比这些声音更为清晰地传到耳鼓里来的,却是疑为暴雨袭来时的那种声响。当然,那不是暴雨。密林的树梢远在高高的处所,太阳把斑驳的光影撤在阳台上。可是,往来的风只从高高的树梢刮过,根本不在地面经过,因而可以从撒在蛇头上的光斑的移动来判明大风的往来。

从树梢随风飘落的树叶,顺着枝叶飘然而下,发出宛若骤雨的声响。这些落叶并不是刚刚才离开树枝的。由于枝杈纵横,以及不留下一丝空隙的蔓草的纠缠,落叶于是受到阻拦,无法顺利飘落到地面上来。等到大风刮过时,落叶才开始再度飘落。它们一片一片地、细心地顺着枝杈往下飘落的声音,与敲打在树叶堆上的雨点声混在了一起。由于这全是干燥的阔叶,所以才会发出如此喧嚣的回音。飘落在长着白癞般苔藓的阳台上的落叶,每一片都显得非常宽大。

热带的阳光,如同军团队列中相拥相连的数万枝枪刺。透过树梢撒下的点点斑斓是它的反映,而真正的阳光却是看起来眩目,摸上去灼手,正从密林的对面包抄过来。即便置身于这个阳台上,也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这时,阿勋看到一条绿色的小蛇从石栏间探出头来,就像蔓草从那里猛地伸出蔓头来一样。这条比较粗的小蛇身上的绿色深浅不一,宛如蜡制工艺品一般。当阿勋察觉到那不是蔓草的一部分,而是一条光润的、披着人工般色彩的蛇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对着阿勋的踝骨缠了上来,阿勋刚刚发现这情况,脚上却早已被咬了一口。

死亡的寒气,从热带的中心升腾上来。阿勋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暑热忽然被遮掩住,蛇毒从全身的血液中驱出了温暖,每一个毛孔都愕然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呼吸只剩下了艰难的浅吸气,因为不能充分地吐气,吸气也就变得越发微弱了。渐渐地,这个世界上的空气便不能再流进阿勋的口里了。然而,生的运动却还在全身敏捷的颤抖中持续着。出乎自己的意料,肌肤竟然像是被骤雨打得起了皱的池水一般。“不该这样死去!应当切腹而死!决不应该、像这样、被动地、可怜地、由于自然的小小恶意而死去!”在这样想着的同时,阿勋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用铁锤也敲不碎的冻鱼一般被冻得坚硬……

睁开睡眼后,阿勋发现自己蹬了被子,正横卧在早春寒意彻骨的黎明中。

他还做过这样的梦。

这是一个奇怪而又令人不快的梦,无论如何也赶不走拂不去,顽固地残留在内心的一隅。在这个梦境中,阿勋变身成了女人。

但阿勋却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怎样的女人。大概是失明了,除了用手去触摸自己的身体外,再也没有其他确认的方法,阿勋觉得这个世界好像翻了过来,或许自己刚从午睡中醒来,身上渗出了少许汗珠,正倚在窗边的躺椅上。

也许是以前的蛇梦在重复着梦境。耳边所听到的,是密林中的鸟语,苍蝇的飞旋,还有落叶雨点一般的嬉戏狂欢。接着,传来一阵白檀一般令人慵懒、寂寞,却又像是古树散发出的甘甜气味。阿勋记得,有次打开父亲异常珍惜的白檀烟盒的盒盖时,也曾嗅到过这种气味。阿勋忽然想起,在梁川的田间小道上看见过的黑色篝火灰堆处,也有着和这近似的气味。

阿勋感到,自己的肉体变成了缺少鲜明棱角,柔和地晃荡着的肉块。轻柔懒倦的肉雾在体内弥漫,一切都变得暧昧模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秩序和系统,也就是说,没有了支柱。曾经在他的周围闪烁辉耀、不断吸引着他的光亮的碎片,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愉悦和不快,欢喜和悲哀,全都肥皂般地在他的肌肤上滑过,肉块心荡神驰地浸渍在肉的浴池之中。

浴池决不是牢房,任何时候都可以出去,却因为过度的慵倦和舒适而不愿出去。这种永久浸渍着的状态,这种不愿出去的状态,也就是“自由”了。因而,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严厉制约着他的戒律了。白金绳子一般十道二十道地紧紧捆绑着他的束缚全都解了开来。

过去一直奉若神明般的东西,今天却变得毫无意义。正义如同一只飞落到脂粉盒中被呛着的苍蝇,原本应当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现在却被浇上香水浸泡得鼓胀起来。所有的光荣,都溶解在了微热的泥土之中。

皑皑白雪完全消融了,春天的泥土在自己的体内开始变暖。渐渐地,这些春天的泥土形成了子宫。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生育,阿勋不禁战栗起来。

总是催促自己行动的那个充满激烈和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与远方那暗示着荒野广袤的叫喊声相呼应,可现在它却丧失了那种力量,再也发不出叫喊。不再喊叫的外界,这次反而缓缓逼近过来,却只是为了触摸而来。然而,这时自己甚至已经懒于站起来离开这里了。

一种钢铁般锐利的机制死去了。另一种与腐烂了的海藻气息相似的、完全有机的气息取代了它,不知不觉地沾染在了自己的身上。大义、热血、忧国、赴死的壮志等全都销蚀了,取代了这一切的,是身旁的零碎、衣类、什物、针扎、化妆用具等琐碎的美丽而又温存的东西。它们与自己相通相融,相互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那是阿勋以前所不知道的挤眉弄眼、充满微笑、近似猥亵的亲呢。他以往感到亲昵的事物,却是只有剑!

事物如同浆糊一般粘连起来,与此同时,所有超然的意义也全都消失了。

要到达那里早已不成问题,因为对方也要到达这里。在那里,既没有水平线,也没有岛影。在远近法不能成立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航海。到处都是汪洋一片。

阿勋从未想过要成为女人,只是认为自己是个男人,要像男人那样去生,也要像男人那样去死。所谓男人,就是要不断证实自己是个男人,而且今天比昨天像是个男人,明天又比今天更像个男人;所谓男人,就是要不断向男人的巅峰攀登,在巅峰上,有着白雪一般的死亡。

不过,所谓女人又是什么呢?她们好像生来就是女人,永远也将是女人。

香火的烟味飘了进来,还响起了锣声和笛声,像是送葬的队列正从窗外经过,传来了人们的阵阵抽泣。然而,夏日里午睡的女人的恬适却并未受到影响。肌肤上到处渗出了细汗,蕴含着种种官能性回忆的腹部,随着睡眠中的呼吸而微微地上下起伏,宛若一片正孕育着美妙、丰盈的肉体的船帆。从身体内部牵扯着这片船帆的肚脐,显现出山樱苞蕾一般带有乡土气息的红色,悄悄地积蓄着汗水的甘露。一对美丽而丰满的乳房威风凛凛地耸立着,却又飘逸出肉体的忧郁。双乳由于丰满而紧绷着,像是被内侧的灯光所照耀,肌肤的细腻达到了顶点。恍若环礁周围聚集着涌来的波浪似的,乳晕旁也堆拥着起皱的皮肤。乳晕被染上了兰科植物那娴静的、充满恶意的色彩,一种专为人们将它含放在口中而准备的毒素的色彩。从郁暗的紫色中,乳头诱人地仰翘起松鼠般狡黠的小脑袋,像是正进行着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当清晰地看见这个睡眠中的女人的身体时,尽管她的面部还在雾气的包裹之中而无法确定,阿勋却认为她一定是槙子。于是,又闻到了临别之际从槙子身上传来的香水味。阿勋射精过后便醒了。

事后,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这些不快是由两个梦境的转折不够清晰而引起的。阿勋记得,自己在前一个梦中确实变成了女人,可那个梦境的思路却被扭曲、堵塞,转而变成了凝视着大约是槙子的女人裸体。而且,尽管自己亵渎了槙子,可刚才在自己的体内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天翻地覆般的感觉,却非常奇异而又非常清晰地存留了下来。

20烛光的电灯从天花板洒下了昏黄光晕,发出恍若标本花一般的黄色。自睁开睡眼后,包围着身体的寂寞和毛骨悚然的阴暗情绪(有生以来,阿勋还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可理解的情绪),便一直在这灯光下飘荡着久久不散。

担任牢房值班的看守穿着麻底草鞋走近了走廊,阿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闭上眼睛,与看守那正从横开着的细长监视孔里窥视着自己的目光猛然撞在了一起。

“快睡吧!”看守嘶哑地道了一声后便离去了。

春天就要来了。

母亲常来这里,虽然可以送些东西,但怎么也不准见面。从母亲的来信中,阿勋得知本多承担了辩护律师,便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表示对此喜出望外,但如果不把全体同志放在一起进行辩护的话,自己将予以拒绝。那个回信始终没有来。也没能进行理当准予和本多进行的会面。母亲来的信件也被到处用墨汁涂抹。被涂抹掉的部分,或许就是阿勋最想知道的同志们的消息了。阿勋反反复复地看着,可被涂抹得黑糊糊的那几行里,还是一个字也认不出来,前后的文脉显然也连接不上。

终于,阿勋给自己最不愿写信的人写了信。他在写信时尽量抑制着感情,用不致引起麻烦的文言体,向由于捐款而肯定受到了法官调查的佐和写信,希望他能在良心的呵责下提供某种方便。因为始终没能得到佐和的回信,阿勋的愤怒又加上了阴郁的成分。

阿勋没等母亲回信,便给本多写了一封经由家里转交的长长致谢信。在信中,阿勋热切地希望本多能为全体同志进行辩护。这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本多用周到的文言体表示体谅阿勋现在的心境,认为既然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也就不吝惜为全体同志进行辩护了,只是适用于少年法的人另当别论。再也没有比这封信更能给狱中的阿勋带来力量的了。对于阿勋想由自己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以免连累其他同志的要求,本多在信中答道:

我能够理解你的这种心情,可审判和辩护都不可感情用事。悲壮的心情绝不可能持久,因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心静气。你是精通剑道的人,所以我认为你能够理解我想说的意思。一切都交由我来处理(我也正是为此而存在的),你只需注意身体健康,耐心度过狱中的时日。运动时间请尽量锻炼身体。

这封回信打动了阿勋的心。本多清晰地看到,如同晚霞在一点点地褪色一样,阿勋内心里的悲怆感也在不断地褪色。

看来,和本多的会面也不可能被允许了。一天,阿勋对一个善于体谅人的预审法官若无其事地问道:

“到底什么时候才准许会面?”

刹那间,预审法官显出一副不知是否该说的踌躇表情,最后还是这样说道:

“要等禁止接见的规定解除以后。”

“是谁规定禁止接见的呀?”

“是检察院。”预审法官自己也从话语中听出了对那种处置感到不满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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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母亲的信来得最为频繁,可这些信件不是到处布满涂抹的黑斑,就是被挖成了天窗,甚或有的页码都不知去向。看起来,母亲根本不具备避开这些犯忌语言而写信的才智。可是一个时期以来,情形却有了改变。或许是因为检查信函的人员有了变更,信件中被涂抹的部分明显地减少了。母亲的信是以此前的信件全都送到了阿勋手里为前提而写的,所以像是后到的信先读似的,判读起来很困难,这又增加了阿勋的焦躁。信中有一行这样写着:“……书堆积如山,据说已有五千封之多。一想到……就不禁流下眼泪。”尽管删去的部分都涂上了墨汁,却可以看得出检查人员装作误用了淡墨,其实是在鼓励阿勋的良苦用心。比如说在“……书”的部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减刑请愿书”的字样,而在“一想到……”处,虽说模糊不清,也还能读出“社会各界人士的厚意”。阿勋这才知道了社会上对这个事件的反应。

他受到了钟爱!虽然他根本不希望被社会这样钟爱。

大概是因为他们还年轻,因为幼稚而被想当然地想像为不够成熟的纯粹,因为社会上对他们所期待着的“有为的”未来,人们出于温和的同情才发出这些减刑请愿书的吧。这种猜度使得阿勋感到有些苦恼。他认为,这与“5·15事件”时那些堆积如山的请愿书有着质的区别。

“社会上并没有认真地对待我们。”阿勋用人狱后养成的从阴暗处出发考虑问题的习惯想着,“人们哪怕知道一点点我想法中那些血淋淋的纯粹,就肯定不会再爱我了。”

不被畏惧,不被憎恨,却只被钟爱,这种状态伤害了他的矜持。春天来了。槙子每隔一段时间便准时写来的信件,成了他苦苦期盼着的东西。这种意识,与他一直坚持着的壮志那坚硬的玻璃质却并不相称。

细想起来,阿勋感到自己一直被微妙地钟爱着。在这个钟爱的底层,有着某种不透明的东西。或许,国家和法律也同社会一样,都没有认真地对待他?

在警察审讯室里被讯问笔录时,寒冷的日子会让自己坐在火盆边,肚子饿时则会送来油炸豆腐条加葱丝的清汤面。指着桌上的插花对他说:

“怎么样,这山茶花漂亮吧?这是我家院子里开的冬山茶,早上剪下带了来。审讯时保持轻松的心情是最重要的,而花儿就能够缓和心境啊。”

就像警部补便衣衬衫的衣袖沾上了日积月累而成的云彩状油垢一样,这些话语也染上了一种让人感到憋闷的气味,那就是利用自然景观的世俗风流意识。尽管如此,三朵纯白色的山茶花,还是把那油绿、强劲的绿叶推到一旁,绽苞怒放了。花瓣宛若不沾滴水的凝脂一般洁白如玉。

“阳光真好呀!”

警部补命令在场的打开窗子。从阿勋坐着的椅子位置看去,冬山茶正好遮住了一半视野。因而,窗上的铁栅栏把温和却是抽象的冬日阳光,用更为抽象的栅栏的影子切割开来了。

阳光宛如温暖的手掌抚摩着阿勋的肩头……这同曾在麻布的三联队看到的那种如同金光闪烁的命令一般辉耀在训练着的士兵头上的夏日阳光完全不同,仿佛在诉说着经过几次折射后才到达他肩头的法官的温情。阿勋丝毫不认为,那便是天皇的仁慈那夏日太阳一般的遥远的余辉。

“正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的国士,日本的未来才有希望啊。当然,犯法是错误的。我们很愿意理解你们的一片耿耿报国热诚。不过,你和同伴们在一起宣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吧!”

阿勋机械地回答着,眼前却浮现出在夏季那个精心选定的黄昏,如同压弯枝头的累累白色果实一般,20个人在神社前把手握在一起时的情形。可是,被这样唤醒的往事早已成了痛苦的回忆。阿勋在回答审问时,把视线从警部补屡屡注视着自己脸部的目光中移开。于是,冬日的阳光和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便轮流映入眼帘。由于阳光的刺激,在阿勋的眼中,山茶花显得黑黝黝的,形似一个个光润的小发髻。泛出黑色的墨绿色叶片,看上去就像纯白的衣领。这些感觉上的错觉,便是从阿勋口中说出的“真实”的供词,例如:“是的,当时20个人在神前两拜两拍手,然后由我领念誓文,让大家跟着一条条地朗诵下来。”等等陈述,决不是虚构出来的,但是一旦在法官面前说出这些话,就必须在内心里暗暗忍受着龃龉,那种好像全身长满鳞片,被毛骨悚然的谎言所包围着一般的龃龉。

这时,阿勋突然听见白色的冬山茶发出了呻吟。

阿勋惊愕地回头看着警部补的眼睛。警部补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惊异。

后来阿勋才知道,这天使用了二楼的审讯室并非出于偶然,而打开窗子同样也不是出于偶然。练武厅和审讯室只隔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就在从那个带栅栏的窗子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练武厅白天关上木板套窗,可以看见带栅栏的窗子里的灯光。

“怎么样?听说你还是剑道三段呢,假如不搞这样的事情而专心练习剑道,我们不就可以在那个练武厅里愉快地比赛了吗?”

“现在,那里正进行着训练吗?”阿勋问道,可他却并没有这么想,而警部补也没有给予回答。

听上去像是剑道训练时的喊杀声,可溢满山茶花里的呻吟却并不是剑道训练时的声音。竹剑发出的声响,也不像是击打在厚厚练习服上的声音。传过来的,是抽打皮肉的那种钝重而庄严的声音。

阿勋沉浸在了遐想之中。这时,在冬季那透明的日照蒸熏下,好像冒出汗来的白色山茶花在过滤着拷问的嚎叫和呻吟,开始转变成为某种神圣的东西。只是在摆脱了警部补那鄙俗的风流意识后,山茶花才能像国法那样飘逸出芳香……他的眼睛终于看到了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光润的山茶花叶片那边,在白昼也点着灯的带栅栏的窗子里,的确有一根吊着人体的粗绳在灯影中摇曳、旋转。

阿勋再,次看着警部补的眼睛。警部补不问自答地说道:

“是的,那是赤色分子。对待顽固的家伙就得这样。”

相反,他们这样稳妥地对待阿勋,让他沐浴在国法温暖的恩惠中,大概是想使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吧。然而,此时的阿勋却由于内心涌起的激情和屈辱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怎么看待我的思想呢?如果说,只有被这样拷打才算是思想的特质,那么,他们不承认我的思想吗?”……自己仅仅策划了这么一点事,还不能得到充分的否定。对此,阿勋焦躁得连连捶胸顿足。倘若他们了解到阿勋的纯粹那可怕的内核,是一定会憎恨他的。是的,即使是天皇的官吏,也是一定会憎恨他的。可如果他们永远察觉不到这一切,阿勋的思想便决不可能带上肉体的重量,也不会被痛苦的汗水所濡湿,当然,更不会发出肉体被拷打时那种充满力度的声响。

阿勋用锐利的目光斜视着审讯者,大声喊道:“请拷问我吧!现在就拷问吧!为什么不那样对待我?凭什么理由……”

“喂,冷静些!冷静些!不要说蠢话!理由很简单嘛,因为你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难以应付。”

“就因为我的思想右吗?”

“多少有些这样的因素。但不论是右还是左,只要让我们感到棘手,那就只能让他的皮肉吃苦头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些赤色分子……”

“是因为赤色分子要否定国体吗?”

“正是如此。同他们相比,饭沼,你是国士,思想的方向并没有错。只是由于还年轻,又过于纯粹,才这样过激。方向是对的,因此只要改变手段,采取渐进的方式,再稍稍缓和一点,温和一点就行了。”

“不!”阿勋浑身颤抖着反驳道,“假如稍稍温和一点,就变成别的东西了。问题就在于那个‘稍稍’二字。在纯粹性里,不能稍有缓和。如果稍稍温和一点,那就全然成为另外一种思想,而不再是我们的思想了。因此,思想本身不能冲淡,如果这种形式的思想对国家有害,那么,同那些家伙的思想在有害这一点上就是相同的,所以,就请拷问我吧!难道还有什么不这样做的理由吗?”

“你倒是很能说呀。喂,不要这样亢奋。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你知道,就是那些赤色分子中,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自己主动要求拷问的。他们都是被迫的啊,他们不是像你这样相信拷问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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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在槙子的来信中,尽管没有使用明显的语言,却洋溢着她对阿勋忠贞不渝的情意,而且肯定还会附上两三首经她父亲修改过的和歌。虽说信上也盖着经过检查的红色樱花小戳,可只有她的信件才能够这样不经多少涂抹而顺利地送达他的手里。由此看来,鬼头中将或许在暗中提供了帮助。但阿勋写给她的回信,却好像并没有全都收到。

槙子在信中既不提问也不回答,与现实似乎有关又好像无关,既不是要告诉什么,也不是在拒绝告诉什么,只是随着四季的变化,写一些显而易见的美景和各种生动有趣、却又不着边际的事情,例如:同去年春天一样,野鸡又从植物园飞到院子里来了;最近买的一些唱片;回想起了白山公园的那个夜晚,现在还不时去那里散步;被雨水打落后污损了的樱花粘在浪木上,在夜晚的灯光下微微摇曳;从眼前的这个摇曳中联想到刚才还有一对恋人坐在那里依依惜别;神乐殿沉浸在夜晚那浓浓的黑暗中,一只白猫却突然从那里跑过;为练习插花而使用了早开的桃花和小苍兰;去护国寺时,在寺内发现了,便一口气摘了许多,装得袖子里都沉甸甸的……这些描写还附上了和歌,因而阅读时阿勋也每每感受到了同样的心境。槙子具备着母亲所缺少的那种才智,能够随心所欲地使信件的文体轻易通过严格的检查,可尽管如此,从字里行间反映出的槙子,与神风连那个远远眺望着丈夫燃起的烽火,同婆母一起欢呼雀跃的阿部以几子相比,却又大不相同。

阿勋反复阅读着槙子的来信,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尽管信中没有一处同政治有关,在一些含有双重语意的地方,却让人联想起了某种热情的比喻。当阿勋苦苦理解这些语句并为之而感到深深的震撼时,他觉得必须抵抗这些信件对自身所造成的官能性诱惑,尤其是从中发现了不仅仅是温柔和善意的成分。可自己又怎么能够想像槙子是怀着恶意来写这些信的呢?即或信中真的存在着这种成分,对于槙子来说,那也确实不是故意的呀。

信中流畅的文笔和遒劲的字体,显然是一种走钢丝。为什么要去责怪在练习走钢丝的过程中,以走过危险为乐事的举止呢?倘若再进一步想下去,甚至还会发现,她对走钢丝的兴趣已经到了不道德的地步,在忌讳法官检查的借口下,一味玩弄着这种感情的游戏。

信中倒是没有任何这类文字,只是飘逸着一种气味,一种轻松的情绪。由此推想,槙子似乎有时在为阿勋的入狱感到高兴。从来信中不难看出,这种残酷的交流是槙子早就期盼着的梦幻,而且她让这种梦幻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是的,无情的隔离可以保持感情的纯度,不能会面的痛苦将转变为平静的喜悦,危险在刺激着官能,不确定的因素培养出了梦幻……槙子还清楚地知道,在这些拂过狱窗的微风一般的诱惑面前,阿勋的内心将战栗不止。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这种愉悦在信中若无其事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槙子从这种状态中发现了自己的王国。

当阿勋用被狱中生活磨砺过的感觉察觉到这一切时,甚至想一下子撕碎并扔掉这些信件。

为了转变心绪,固守节操,阿勋要求让家里把《神风连史话》送来。当然,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在“杂志求购”中准予购买的杂志,仅限于《儿童科学》、《现代》、《雄辩》、《讲谈俱乐部》、《国王》和《钻石》等。在一周只允许看一本的监读书籍中,无论官版还是私版,能够点燃胸中火焰的书,却是一本也没有。因此,当早就请父亲送来的井上哲次郎博士所著《日本阳明学派的哲学》一书被允许送来时,阿勋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他想阅读的,是大盐中斋那一章。

大盐平八郎中斋在37岁时辞去了之职,后致力于著书和讲学,作为阳明学派的学者而享有很高声望。此外他还精通枪术。至7年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馑中,当政者和富商们不但不去救助饥民,还把大盐卖光藏书以赈济灾民的行为视为沽名钓誉,甚至连大盐的养子格之助也遭到了谴责。天保8年2月19日,大盐终于举兵,其追随者数百人焚烧了富商的家财,并广散钱粮救济灾民,烧毁了四分之一的大阪城。后来由于战败,大盐怀抱炸药而死,享年44岁。

大盐平八郎以身实践了阳明学知行合一的学说,体现了王阳明“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思想。比起以阳明学为其基础的知行合一和理气合一的学说,更让阿勋感兴趣的,则是它的生死观。井上博士也曾说过:

“关于生死,中斋持有非常类似于佛教涅槃的学说。”

中斋所说的“太虚”,并不是指灭绝一切心灵作用的消极状态,而只是指祛除私欲之情,使良知的光辉得以发挥。中斋提倡,应以太虚为我们的本体,当回归到永世不灭的太虚时,我们也就进入了不生不灭的境界。

博土更是经常引用《洗心洞札记》并加以阐述:

“倘若心归太虚,则身死而不灭。故身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若知心将不死,在世更无所畏惧。由此便生决心,而此决心则绝非万物所能动摇者。如斯便可谓知天命者焉。”

这其中的“身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一句,震撼了阿勋的心。阅读着的这些文字,正如同铁锤一般敲击着此时此处的自己。

5月20日做出了结束预审的决定。决定的正文宣告:

“本案件提交东京地方法院进行公审。”本多原指望在预审阶段免于起诉的希望落空了。

第一次公审应在6月末开庭。在公审前的那几天里,依然不允许会面。但槙子却送来了东西,阿勋以非常激动的心情接受了下来。那是三枝祭的野百合花。

经过漫长旅行,又在看守的手中被摆弄过的这枝百合花显得有些枯萎、憔悴。可与那枝原打算在举事那天早晨藏在胸口的百合花比较起来,却显得非常娇嫩和艳丽,花瓣上还沾着神前大院里的朝露的依恋。

为了把这枝百合花送给阿勋,槙子大概特意去了趟奈良,并且从采摘回来的诸多百合花中,精选出这枝花色最白、姿容最美的百合花的吧。

回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阿勋的身体充满了自由和力量,在神明御山的三光瀑布下,用瀑布的水流冲去在神前进行的剑道比赛中获得的胜利的余烬,以清静的心境侍奉神明,采摘了许多献给神明的野百合花,缠着白毛巾的额头流着汗水,拉着装满百合花的大车行走在通向奈良的大道上。樱井村在夏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辉煌灿烂,阿勋的青春与群山的翠绿相互辉映。

百合花是那个回忆的徽章,不久后又成为决心的标志。从此,在他的热情、发誓、不安、梦想、对死亡的期待、对光荣的向往、在所有一切的中心,便有了这个百合花。在支撑着巨大而又郁暗的计划的梁柱上方,在他那个耸立着意志的笔直的梁柱上方,百合花的总是在阴暗的高处粲然闪烁。

他凝视着手中的百合花,用手掌转动着花茎。斜茎的百合花一转动起来,开始干燥的叶片就擦过阿勋的掌心。当花儿猛地向这边倾斜过来时,便散落下少许淡金色的花粉。阳光从狱窗中强烈地照射进来。阿勋感到,去年的百合花又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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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当阿勋收到结束预审的决定书,在集体被告的名单中看到佐和的名字时,不禁为自己长时间地怀疑他而感到愧疚。

让阿勋羞愧的是,每当自己的心里浮现出佐和的面容,或每当想起佐和的名字时,都会难以抑制地泛起一种不快的感觉。或许,当时自己倒是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充当叛徒的角色。即或不是佐和,不也需要一个别的什么人来作为自己那不可抑制的怀疑对象吗?如果没有这样的角色,自己不也就无法保住自己了吗?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在把一直认为非常可疑的佐和的名字排除后,自己的怀疑就要转移到佐和以外的人之中去了。被捕时在场的有宫原、木村、井筒、藤田、三宅、高潮、相良、芹川、长谷川等10人。其中尚未满18岁的芹川和相良因为适用于少年法,名字没有出现在集体被告中,这也是很自然的。阿勋的眼前浮现出了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自己,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机敏的相良,还有曾在神社前哭喊着“我不回去”的少年模样的芹川,那位东北的神官的儿子。这两人绝不可能背叛自己。那么其他人呢?……阿勋不敢再想下去了。就像拨开草丛再往前面走去就会遇上白骨一般,阿勋觉得,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可怕的事实正隐藏在自己的前方。

当然,离队的同志是知道12月3日这个举事日期的。不过,最后一个离队的人也只知道举事之日三周以前的情况。计划当时既然被损害到了那种程度,那么举事之日无论延期还是提前,抑或中止,都是非常可能的。假设离队的同志中有人向法官提供了情报,那又为什么一直等到举事的前两天才开始逮捕呢?实在不明白这样做的理由。由于举事的手段比先前简单了,那么提前举行的危险性不就更大了吗?

阿勋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下去了!可尽管阿勋这么想,却仍然把所有思绪都转向了自己最不愿考虑的不吉的观念,就像受到诱蛾灯引诱的蛾子,虽然不想飞过去,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扑向了灯火一样。

6月25日是公审之日。这一天天气晴朗,暑热逼人。

押送的囚车经过被阳光照耀得闪烁着光亮的皇宫护壕,驶入红砖建筑的最高法院的后门。东京地方法院就在这座建筑的一楼。阿勋穿着家里送来的白底藏青碎花纹的上衣和裙裤来到了法庭。米黄色的法台闪现出耀眼的光泽。由于看守的怜惜,在入口处取下手铐时,阿勋的身体被扭向能够看见旁听席的方向。半年不曾见过的父母正在那里。当母亲和阿勋的视线相遇时,她用毛巾捂住了嘴,像是在抑制着呜咽。阿勋没有看到槙子的身影。

被告们背对旁听席站成了一排。与同志们并肩站在一起,这给了阿勋很大勇气。紧挨着自己的是井筒,尽管不能交谈和对视,他还是感觉到井筒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阿勋觉得,这不是因为出庭所引起的紧张,而是通过汗水淋漓的身体产生的颤抖如实传导过来的久别重逢的激动。

眼前是被告席。对面则是耀眼、明亮的桃花心木法台,连接着露出了木纹的围板。法台装饰得庄严、神圣,中央部分的后方,是用同样的桃花心木仿制而成的巴罗克风格的门扉。门扉开在山墙上,显得庄重、肃穆。在三张分别雕刻着花冠的座椅上,正中间坐着审判长,左右各有一名陪审官。对面的右方坐着法院书记,左边则坐着检察官。法官们的黑底法衣上,刺绣的紫色蔓草花纹闪现出滞重的光亮,由前胸爬向肩后,威严的黑色法官帽上也绣着紫色的线条。一眼望去,便感到这里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稍稍平静下来后,阿勋发现了正在右侧的辩护律师席上凝视着自己的本多。

审判长问了姓名和年龄。自从被捕以来,阿勋早巳习惯于充满威严的声音从上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可从这样高的法台上,听到象征着国家理性的声音,听到宛如从光辉明亮的天际远远传来的雷声一般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

“是,我叫饭沼勋,20岁。”阿勋回答道。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第二次公审于7月19日开庭。这天虽然天气晴朗,法庭里却凉风习习。由于凉风不时掀起文件,于是庭警便半闭上了窗子。阿勋肋腹部的汗水更增加了发痒,几次三番地想去挠搔被臭虫咬过的地方,却又强忍住了这种诱惑。

开庭后不久,审判长就驳回了检察官方面在第一次公审时提出的要求一位证人到庭的申请。兴奋之余,本多在桌面的纸上轻轻滚动着红色铅笔。

这还是昭和4年出任审判官时,在无意识中养成的习惯。虽然在那之后也曾努力克服过,但4年后的今天这老习惯却又出现了。审判官若有了这习惯,会对被告产生不好的影响,但以现在的身份,却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这么做了。

被驳回的证人是陆军的堀中尉,他正是关键性的证人。

本多看出了检察官脸上掠过的不满,就像疾风骤然横扫过水面一样。

无论在讯问记录或是审讯记录中,还是为了解情况而被传来的离队人员的讯问记录中,都多次出现过堀中尉的名字。只有阿勋一人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当然,现在还不清楚堀中尉在整个计划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在搜查出的那份最后的名单里,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所谓最后的名单,就是用线条把12位财界巨头分别与集体被告的名字连接起来的那份表格。可是,在四谷的秘室中搜出的这张表格,并没有明确地提示任何暗杀意图。

集体被告中的大多数人只承认接受过堀中尉精神上的影响,在供述中明确表示接受过指导的,仅仅只有一人。多数离队者也说,既没有见过堀中尉,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检察当局怀疑在脱离者大量离队之前还那样庞大的计划,除了被告们不相一致的供词外,竟没有发现任何与之相适应的证据。

检察官方面早已盯上的那张关键性传单,也就是伪称天皇陛下降大命于洞院宫殿下的那张传单,已在暗中被销毁掉了。检察官们注意到,气势如此恢弘的檄文与非常弱小的暗杀团实在不成比例,因而把中尉视为重要的证人,这也是很自然的。

本多觉察到,检察官方面之所以陷入这样焦灼不安的境地,很可能是佐和从中起了作用。饭沼曾这样暗示过他:

“佐和可是个好人。”饭沼说,“佐和是始终打算与阿勋生死与共的,想瞒着我让阿勋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也准备赴死。因此,由于我的密告而受伤害最重的,也许是佐和。

“可佐和毕竟是成年人了,因而预先想到了失败并做了周密的布置。通常,搞这类运动最可怕的就是出现离队者。所以当佐和知道出现离队人员后,便立即发挥了非常活跃的作用,对他们一个个地进行说服。

“他对他们说:假如事情败露,你们就可能作为知情者而被传讯。知情者同共犯只有毫厘之差,你们如果不想成为共犯,就要把同军方的关系压缩到只接受过精神影响的程度。否则,事态就会闹大,你们也得被卷进去,就像自己卡自己的脖子一样。

“佐和在决心参加举事的同时,又防止万一,预先周密地销毁了证据。年轻人是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开庭后不久,审判长就面无表情以与本案无直接关系为由,驳回了关于把堀中尉作为证人的申请。这时本多立即察觉到:“啊,多亏了报纸上那篇《陆军当局谈话》呀!”

自“5·15事件”以来,军部对这类事件在社会上所引起的反应达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尤其是堀中尉,在“5·15事件”中就是个被点了名的声名狼藉的军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派遣到满洲去的。倘若在这次民间的案子中他又被列为可疑的证人,那可就太糟糕了。如果他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暂且不论证词的内容如何,“5·15事件”后不久发表的《陆军当局谈话》的可靠性就会失去,进而还会损害军队本身的威信。

或许,军部正以这种心情注视着这场审判。当要求堀中尉出庭作证的申请刚一提出,军部肯定对检察官心怀不满,希望法官能够毫不留情地驳回这个要求。

总之,检察当局已经从警察的调查中得知,在麻布三联队后面那个叫作北崎的军人公寓里,学生们与中尉会面的情况。

在流露出不满神色的检察官的脸上,本多看出了烦躁和焦灼的表情,也想到了之所以焦灼不安的原因。

本多觉察到,检察官对结束预审的决定中仅仅以预谋杀人罪提起公诉而感到不满。他们想把案件搞大,可能的话,甚至还想定为预谋叛乱罪。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杜绝这类事件的祸根。然而这样一来,逻辑的推理却要被打乱。只顾一个劲地证明由大计划缩小为小计划这一过程,从而将会疏漏构成预谋杀人罪的因素。

“我要钻这个空子,如果可能的话,干脆连预谋杀人罪也给否定掉。”本多在想,“要想做到这样,最让人担心的,就是阿勋的纯洁和正直。必须使阿勋陷于混乱之中。自己提出的证人,既是针对敌人的,也是针对自己这方面的。”

站在那排年轻的被告之中,阿勋的眼睛显得非常美丽、明亮和清澈。本多在内心里呼唤着那双眼睛。当刚刚知道这起事件时,本多觉得那双目眦尽裂的眼睛与发生的事件竟是格外相称。可现在,这双眼睛与这里的场所却是如此地不相适宜。

“美丽的眼睛啊!”本多在内心里呼喊着,“年轻人这双世间罕见的眼睛澄澈而又明亮,总是使得人们如同遭到三光瀑布的水流骤然冲淋似的,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以为受到了这世上最严厉的谴责。把一切全都说出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即便纵情地受到伤害。你也该到知道怎样保护自己的年龄了。在把一切全都说出来之后,你便会知道‘谁也不会相信真实’这一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教训了。对于这样美丽的眼睛,这便是我所能够进行的惟一的教育。”

本多瞥了一眼坐在法台之上的久松审判长的脸。

审判长刚刚年过花甲,相貌端正,戴着金丝眼镜,苍白而干燥的皮肤上浅浅地浮现出了老人斑。他措辞准确,但在说话时会发出一种幽雅的无机质的响声,语言宛若象牙棋子般在他的嘴里相互商量着。于是,审判长的讲话内容确实增加了冷冰冰的威严,那如同法院大门上闪烁着的皇室菊花徽章一样的威严。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那满口的假牙。

久松审判长在人格上的评价的确很高,本多也喜欢他那严谨、正直的品质。不过,如此高龄却还在第一审的地方法院,至少不是那种被称之为秀才的人。在律师间传说,虽然看上去他像是很有理智,实际上感情却非常脆弱。为了与内心燃起的火焰战斗,他才故意装出一副冷冰冰的外表。关于这一点,只要在他激怒或深受感动时,看看老人那白皙而又干燥的面颊涌上的红潮便知道了。

可是,本多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法官的内心世界的。那又是怎样的战斗啊,是以仅有的一堵法律正义的堤坝来抵挡汹涌而至的感情、情念、欲望、利害、野心、羞耻、发狂、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木片、纸屑、油花、桔子皮、甚至还孕育着鱼和海藻的充满了人性的大海的战斗呀!

久松审判长似乎很重视预谋杀人的间接证据,也就是用日本刀换购短刀这一事实。在驳回了要求证人到庭的申请后,便立即开始进行证据调查。

……

久松审判长:饭沼,我问你。在行动前把所有的日本刀全都换购成短刀,是为了暗杀这一目的吧?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那是几月几日的事?

饭沼:我记得是11月18日。

审判长:那时,用卖掉两口日本刀的钱,又买了六把短刀,是吧?

饭沼:是的。

审判长:是你自己去换购的吗?

饭沼:不是,我托付了两位同志。

审判长:那两位同志是谁?

饭沼:是井筒和井上。

审判长:为什么一口一口地分别去卖呢?

饭沼:因为考虑到年轻人去卖刀,一下子卖两口会很显眼,就挑了两名能够给人留下明朗、柔和印象的人,分别到远离当地的不同的刀铺去卖。我告诉他们,假如刀铺问起卖刀原因,就说原先是练的,现在不练了,想换几把白鞘短刀分给兄弟。这样一来,卖掉两口日本刀买来六把短刀,再加上本来就有六把,12个人就可以每人一把了。

审判长:井筒,你说说去卖刀时的情形。

井筒:是。我来到麴町三丁目的村越刀剑店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想卖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抱着猫看守着店铺。当时我忽然想到,猫在三弦铺子里总是心惊胆颤的,可在这刀铺里大概就不会那样担惊受怕了吧。

审判长:这些事无关紧要。

井筒:是。我对老太婆说了卖刀的事后,她马上转身进了里屋,接着走出一个满脸不高兴神色的老板。他拔出刀来,用轻蔑的目光从各个角度打量着,最后又拔出,看着插入刀把里的刀身部分说,“果然不出所料,是冒牌货。”他根本没问卖刀的原因,换算好价钱后,就给了我三把白鞘的短刀。我仔细试了试短刀的刃口,就把这几把刀带回来了。

审判长:他没问你的姓氏和住址吗?

井筒:是。他什么也没问。

审判长:怎么样,辩护人有什么要问饭沼或井筒的吗?

本多律师:我想向井筒问几个问题。

审判长:可以。

本多律师:你去卖刀前,饭沼是否对你说过长刀不便暗杀,因此必须换购成短刀之类的话?

井筒:……没有,我记得没说过这些话。

本多律师:那么,并没有特别的吩咐,只是命令你去换购,而你也就不明缘由地去了刀铺,是吗?

井筒:……是……不过,大体上也想到了,因为我认为这也是当然的。

本多律师:那么,是不是因为当时决定行动的内容有了紧急变化?

井筒:我记得没有这样的事。

本多律师:你去卖的是你自己的刀吗?

井筒:不是。是饭沼的刀。

本多律师:你自己身上带的是什么样的刀?

井筒:从一开始我就有一把短刀。

本多律师:什么时候弄到手的?

井筒:是……那是……对了,那是去年夏天,在大学的神社前起过誓后,我认为,要是连短刀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就到专爱收集刀剑的叔叔那里要了一把来。

本多律师:这么说,当时你还没有明确而具体的使用目的,是吗?

井筒:是。也想过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试试。不过……

本多律师: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具体使用目的的?

井筒:我想,是在被分配暗杀八木升之助氏的任务以后。

本多律师:我想问的是,开始明确意识到必须使用短刀来作为暗杀手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井筒:……是……我,这个问题我有些听不懂。

本多律师:审判长,下面我想问一下饭沼。

审判长:可以。

本多律师:你原来有一把什么样的刀?

饭沼:就是让井筒卖掉的那一把,上面刻着忠吉的字样,是前年获得剑道三段时,父亲送给我表示祝贺的礼物。

本多律师:用那么珍贵的刀去换短刀,是为自杀而准备的吗?

饭沼:什么?

本多律师:你在供述中表示,自己喜欢读《神风连史话》,并且为神风连志士们的自刃切腹而深深感动,自己也想那样去死,而且同志们也很赞赏那种死的方式。志士们在作战中通常使用长刀,而在自刃切腹时则用短刀。由此看来……

饭沼:是。我想起来了。在被捕那天举行的会议上有人提出,“为了预防万一,还应该准备一把短刀藏在身上。”大家都同意了。很明显,这把备用的短刀就是准备自杀用的。但是还没来得及买,就被捕了。

本多律师:这么说,在那之前,你们还没想到要买备用的短刀,是吗?

饭沼:是。是这样的。

本多律师:不过,你想要自杀的决心,却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吧?

饭沼:是。

本多律师: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换购来的短刀,除了他杀以外还要自杀,也就是说,它具有兼用的目的?

饭沼:是。是这样的。

本多律师:那么,特地把平常的长刀换购成短刀的行为,兼有他杀和自杀这两个目的,而不是从当时起,就特意作为用于他杀目的的凶器,是吗?

饭沼:……是。

检察官:审判长,本多律师的讯问,显然应被视为诱导讯问,我表示抗议!

审判长:辩护人的讯问就到这里吧。关于换购长短刀的讯问,到此暂告结束。现在允许检察官方面的证人出庭。

……

本多在席位上坐了下来,满意地认为,通过这次讯问,使得要把换购长短刀作为预谋杀人罪的间接证据这一逻辑推理或多或少地陷入了混乱。不过,本多还在思索着:难道久松审判长对思想问题没有什么兴趣?他本可以利用职权让阿勋尽情地阐述自己的政治信条,但自第一次公审以来,他却根本没有让阿勋进行阐述。

……手杖杵地的声音,在法庭人口处杂乱地响了起来,人们都朝那边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佝偻着腰身,好像正弯下腰来竭力捕捉着什么,以穿着麻布单衣的胸部护卫着自己眼前的空间。白发苍苍的头低垂着,只有深凹下去的眼睛在向上翻着。老人艰难地走到证人台前,用手杖支撑着身体站在那里。

审判长站起来朗读了宣誓书,证人用颤抖的手在宣誓书的署名处捺了手印。在开始讯问以前,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

老人用非常难以听清的小声,回答着审判长的提问:

“我叫北崎玲吉,78岁了。”

……

审判长:证人一直在那里经营着公寓吗?

北崎:是。是这样的。从日俄战争时起,就开办了军人公寓,直到今天,还一直在原地经营着。在这所公寓住过的人中,出了不少了不起的军人,有的人还当了大将、中将。都说我这所公寓很吉祥,虽然屋子破破烂烂地很不像样子,但托诸位军人的福,特别是承蒙三联队军官们的关照,虽说孤身一人,也还可以勉强度日,不至寄人篱下。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要讯问的吗?

检察官:是的……陆军步兵堀中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你那儿的?

北崎:是……哎呀,三年……不,两年……,最近头脑越来越糊涂了,哎呀呀……对,大概是两年左右吧……

检察官:堀中尉晋升为中尉是在三年前,也就是昭和5年的3月。他住进公寓时,已经是中尉了吧?

北崎:这是不会错的。他刚住进来时就是两颗星,不记得后来祝贺过晋级。

检察官:那就是说;他至少在公寓住过三年以内,一年以上,是吗?

北崎:是。是这样的。

检察官:堀中尉那里经常有客人来吗?

北崎:有很多哩。虽然没有来过一个女客,但年轻人和学生倒是时常进进出出,都是来听中尉谈话的。中尉也喜欢同这样的客人交往,到了吃饭时分,就为他们从饭馆里叫饭,看来照顾得很好,好像也花了不少零钱呢。

检察官: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北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是的。

检察官:中尉对你说起过有关来客的事吗?

北崎:没有。他同三浦中尉他们不一样,是个冷漠、简慢的人,平常就不大和我说话,更不要说亲口对我讲关于来客的事了。

检察官:请等一等。你说的那个三浦中尉是谁?

北崎:他一直住在我的公寓里,就是二楼和堀中尉的房间正好相反的那头的房间里。虽然性格粗暴,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检察官:关于堀中尉的客人,如果记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请说一说。

北崎:嗯,对啦,有一天晚上,我送晚饭去三浦中尉的房间,经过堀中尉的房间时,拉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堀中尉像是喊口令似的很大声音,当时真把我给吓坏了。

检察官:堀中尉说了些什么?

北崎:只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生气地大声喊道:“行了,中止吧!”

检察官:你听见他说了要中止什么吗?

北崎:哎呀,这个嘛,总之,我只是从那里经过,被这么一声怒喝,吓得我差一点把晚餐的饭菜都给弄翻了。我的腿脚又这么不灵便,就只顾急匆匆地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房间里去。那天晚上,三浦中尉大概饿坏了,早就在催促着我,“喂,老爷子,早点开饭啊。”万一我在这房门口把饭菜给弄翻了,就该轮到三浦中尉来对我大声斥责了。当我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面前时,中尉独自笑着,只说了一句“干上啦”,就没再说别人的闲话。我想,这一点正是军人们的长处。

检察官:那天晚上,堀中尉那里来了几位客人?

北崎:哎呀,大概是一个人吧……是的,是一个人。

检察官:中尉说“中止吧!”这句话的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这一点极其重要,所以请你准确地回忆出来。是哪年、哪月、哪天、几点钟?你记日记吗?

北崎:不,哪里!哪里!

检察官:你听懂我问的话了吗?

北崎:什么?

检察官:你记日记吗?

北崎:啊,是说日记吗?我不记。

检察官:那么,那个夜晚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大约几点呢?

北崎:哎呀,我想,一定是去年的事。对啦,当时拉门关得那样紧,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所以肯定不会是夏天。也不会是初夏或初秋。那时已经很冷了,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概是去年的4月以前,或是10月以后。时间是吃晚饭的时分,日子嘛……唉,等一等。

检察官:能不能说得肯定一些,是4月还是10月?或者说,是3月还是11月?

北崎:是。现在我正拼命地想哩……嗯,对了,不是10月就是11月。

检察官:到底是10月还是11月?

北崎:这一点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检察官:可以认为是10月末或是11月初吗?

北崎:啊,可以吧。我已经记不清了,真对不起。

检察官:当时那位客人是谁?

北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堀中尉平时只是吩咐我,几点钟左右有几个年轻人要来,让他们进来。

检察官:那天晚上来的客人也很年轻吗?

北崎:是的,我记得是个学生。

检察官:还记得他的脸吗?

北崎:这……记得。

检察官:请证人向后看。在那排被告中,有没有那天晚上的客人?你可以走过去,一个个地仔细辨认他们的脸。

……

阿勋听凭高个子老人弯腰来到面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如同牡蛎一般浑浊不清。茶褐色的血管爬在眼白上,瞳孔被它从四周紧紧缠绕着,形似一粒没有光泽的黑痣。

“那天晚上到公寓去的,不就是我吗?”由于这时阿勋被禁止开口说话,便拼命用眼色向他示意。尽管阿勋的脸就在老人眼前,可老人的眼睛却好像被卷进了漂浮在两人之间的那种暧昧的雾霭之中,视线始终定不下来,茫然地继续扫视着。

手杖在地板上颤悠悠地拖曳起来,老人的目光移向了井筒。除了阿勋,其他人都没有被辨认那么长时间。阿勋确信,老人终于回想起自己来了。

北崎回到证人台的椅子上,像是正极力寻觅在脑海中烟雾般消散了的记忆,把臂肘倚在手杖头上,手指捂着脑门,茫然地站立在那里。

检察官从法台上用透出焦躁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北崎甚至都不向检察官那边看去,像是对着映现在法台围板中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说话似的,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

“实在记不清了。最前面那位被告的……”

“是饭沼吗?”

“名字我不知道,最左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脸,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肯定来过我的公寓,只是记不清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来的那个客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不是堀中尉,让我在公寓撞上了。”

“那么,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带着女人到我家的另一间独屋来过,会不会就是他……”

“是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我记不清了,可他很像那个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正在想,好像是20多年前来过的。”

“是在20年前,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检察官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哄笑。

老人全然不理睬这个反应,执拗地重复说道:

“对,是这样。肯定是20多年前……”

这位证人是否具有证实能力已经很清楚了。人们都在嘲笑着北崎年老昏庸。开始时,本多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当老人再一次认真地说出“20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便突然被战栗所取代了。

本多曾听清显说起过,在北崎军人公寓的一间独屋里,他同聪子幽会的详细情形。在当年的清显和现在的阿勋之间,除了年龄恰巧相同以外,外表上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挨近了死亡的北崎心中,出现了记忆上的混乱。一个古老的房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当中,只有色彩的浓淡超越了时间而连接了起来。以往恋爱的热情和今天忠义的热情,在表示界限的准绳以外的地方混合在了一起。在被搅和得越发暧昧了的池沼一般生涯的记忆中,两朵秀丽的红白两色莲花在观念上被看成了一朵,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错觉,在衰老不堪的北崎的心目中,无异于滞淤着的灰色沼泽忽然现出了奇怪的澄明的光亮。他一定是为了抓住这难以言喻的清澈的光束,才毫不顾及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怒气,固执地重复着那句相同的话的。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被擦拭得发出耀眼光泽的米黄色法台和法官们那威严的黑色法衣,在窗外夏日强烈阳光的照射下,骤然褪去了色泽。在眼前威严地炫耀着精巧机构的法律秩序,却宛若冰冻而成的城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眼看着正在消融下去。北崎确实看见了常人眼睛所看不见的巨大光束的纽带。夏天的烈日把窗外前庭的松树针叶一根根地照耀得发出了锐利的光亮。比起占据着室内的法律秩序,这阳光确实形成了更加严峻、更加壮观的绳索之源。

“辩护人有什么要讯问证人的吗?”

“没有什么要问的。”本多在茫然之中回答着审判长。

“那么辛苦了。证人请退庭。”审判长说道。

“……我请求允许在庭证人出庭作证。姓名叫鬼头槙子。为了饭沼被告和集体被告的利益,请讯问在预定行动的前三天,有关饭沼被告幡然悔悟这一事实。我还要出示证人在当时写下的日记,请参考这些来进行讯问。”本多说道。

刑事诉讼法中虽然没有在庭证人的规定,但根据立证的需要,在征求检察官和陪审官的意见后,审判长可以批准。本多正是利用了这一条惯例。

审判长征求检察官的意见时,检察官冷冷地表示同意,同时显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色。审判长接着把头歪到右陪审官那里低低商量了一会,同样又和左陪审官商量过后说:

“可以,允许在庭证人作证。”

于是,槙子出现在了法庭的人口处。她穿着藏青色条纹相间的绉绸夏季和服,系着博多产的白色腰带。

盛夏里,天生白皙的肌肤宛若冻冰一般,在遮住耳朵的乌黑头发和藏青色衣领的反衬下,如同遥远的景色那样沉静的面庞浮现了出来。润泽、生动的眼睛下面,现出了一小块像是被毛刷子刷上的薄暮似的衰老。略微斜着的带扣中央,缀着一条碧绿的翡翠香鱼。这块玉石上的光泽,把槙子那稍显宽松的衣着紧紧地勒了起来。在她那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表情下,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纤细情感。她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来的,也不知是忧愁还是冷笑。

槙子看都不看阿勋一眼,径直走上了证人席。因此,阿勋只能看见她那凉冰冰的脊梁和鼓形的背带结。

照例,审判长大声朗读了宣誓书:

“我宣誓:遵从良心,讲述事实,不予隐瞒,不加捏造。”

槙子毫不犹豫地在送到证人席来的宣誓书上签了名,紧接着从衣袖中取出小小的图章印盒,用美丽的手指抓住细细的象牙印章,用力捺了下去。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本多,在她的手指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鲜血一般的红色印泥。

在本多的桌子上,放着槙子同意公开的日记本。本多如愿以偿地把日记列为了物证,把槙子当成了证人。不过,还不清楚审判长顺利同意这一切的真实用意。

……

审判长:你和被告是怎么认识的?

槙子:家父同阿勋君的父亲很要好,而且家父又很喜欢年轻人,阿勋君时常到我家来玩,就相处得比亲戚还要亲了。

审判长:你和被告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和什么场所?

槙子:是去年的11月29日晚上,他到我家来的。

审判长:你交上来的日记的内容没有问题吗?

槙子:没有问题。

审判长:……接着,请辩护人进行讯问。

本多律师:是。这是你去年的日记本吗?

槙子:是的。

本多律师:这是没有页码限制的日记,也就是所谓的自由日记。多年来,你一直在认真地写这种长篇日记吗?

槙子:是。是这样的。因为我要随时把刚创作的和歌记下来……

本多律师:一直都这样不换页码,只空出一行来,就接着写第二天的事,是吗?

槙子:是。从两三年以前起,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假如要换页码写的话,虽说是自由日记,等到秋天就要写完页码的。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可就这么每天接着写下来了。

本多律师:那么,去年,也就是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可以保证肯定不是后加上去的,而是当天夜里写的,是吗?槙子:是。我写日记,一天也没有中断过。那天也是在晚上临睡以前写的。

本多律师:现在我来朗读一下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与被告饭沼有关的部分:

……晚上8点钟左右,阿勋君突然来访。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阿勋的影子总是在眼前忽隐忽现,以至在他按响门铃前,我就迎到了大门口,这或许是出于我那奇妙的预感吧。他穿着学生服和木屐,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一看他的脸色,就觉得一定出了非同寻常的事。他毫无必要地郑重施礼,可面部却很僵硬。忽然,他把提着的小木桶像是推给我似的说:“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捎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在大门口的昏暗中,小木桶里的水发出阵阵咂嘴般的声响。

他匆匆忙忙地借口说还要复习功课,这就要告辞,可从他的脸上却可以明显看出这是撒谎,根本不像是平常的阿勋君。我一面极力挽留他,一面接过了小木桶,便进去通知父亲。父亲爽朗地命令道:“就说让他进屋来。”

当我匆匆赶回大门口时,阿勋君正要溜走。我慌忙追到门外,想要向他问明事情的原委。

阿勋明明知道我在后面追赶着,却连头也不回一下,步子也不见放慢。

追到白山公园面前,我喊了声“你生什么气呀”,他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脸上像是难为情似的泛起了僵硬的微笑。后来,我们就迎着寒冷的夜风,坐在白山公园的长椅上谈起话来了。

我问他那个运动筹划的如何了。因为在此以前,他和同伴们在我家也曾议论过“日本照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也时常用牛肉火锅招待他和他的同志们。我想,阿勋君最近一次也没来我家,大概是忙于运动的缘故吧。

于是,阿勋君阴沉着脸,缓慢而痛苦地说道:“我到这里来,其实就是想对你说说那个运动的事。可一看到你的脸,想到以前在你面前曾经说了那样的大话,就羞愧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才想溜回去的。”

打听过后我才知道,原来运动在我所不了解的这段期间内,已经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怖,同时试探同伴的勇气,相互之间才说得那样慷慨激昂的。由于这种过激的言辞引起恐惧而离队的同志与日俱增,剩下的少数人却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实施行动的勇气越来越小,可在言辞和计划中还要梦想制造流血惨案,以至最后彼此都无法收场。由于谁也不肯在口头上示弱,因而从开会的情形来看,确实要让人大吃一惊,可实际上谁也没有实施行动的胆量。但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人敢于承担胆小鬼的恶名而提议中止计划。事态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被卷进去的危险程度势必将要增加,大家也将会稀里糊涂地去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虽然自己身为负责人,可就连自己也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晚上就是来求出主意的,看看有什么停止实施计划的好办法……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费尽口舌劝他中止行动,而且还说,正是敢于下这种中止行动的决心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虽说同志们一时不能理解,但一段时间后,他们一定会明白这一切的。况且,为国尽忠的方法还有很多。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以女人之身去说服大家。可阿勋说,我出面反而会更麻烦。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走到白山神社的神殿前临分手时,两人都作了祈祷。随后阿勋爽朗地笑着说:“啊,被你这么一说,心里畅快多了,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这几天里找个机会,向大家宣布中止行动。”这样,我也多少放下心来了,可内心深处却仍然积存着不安。

写到这里不禁又兴奋起来,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了。父亲寄以厚望的那样优秀的青年,倘若有个闪失,说得夸张一些,甚至是日本的一个巨大损失。今晚心情郁闷,和歌也写不成了。

就念到这里。这些肯定都是你写的吗?

槙子:是的,是我写的。

本多律师:没有后来经过添加和修改的地方吧?

槙子:您也看到了,一处也没有。

审判长:这么说,据你看来,那天晚上被告饭沼完全放弃了犯罪的意图,是吗?

槙子: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饭沼对你说了行动的日期吗?

槙子:不,没有说过。

审判长:当时你不认为,他是在特意对你隐瞒吗?

槙子:因为他已经断然取消了行动,也就不需要再把以前决定的行动日期告诉我。平常他就是个老实人,如果说了谎,我相信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

审判长:你和被告的关系那么亲密吗?

槙子:是的,简直就像姐弟一样。

审判长:既然你们相处得那样亲密,而且又像你在日记中流露出的那样仍然感到不安,在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暗中奔走,使他们中止行动?

槙子:我认为,女人出面反而会把事情弄糟,所以只是祈求神佛保佑。正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被捕的消息,当时感到大吃一惊。

审判长:当天晚上的这些话,对你父亲说了吗?

槙子:没有。

审判长:那么重大的事情,况且事态又有了变化,对你父亲说说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槙子: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父亲什么也没问。而且,父亲是个军人,平常非常看重年轻人的热诚,所以我不想让父亲知道阿勋君变心的事,否则一定会伤害他对阿勋君的一片爱心。况且我还想,就是我不说,父亲早晚也是会知道的,因此就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需要讯问鬼头证人的吗?

检察官:没有什么。

审判长:那么,证人可以退庭。辛苦了。

——槙子行了一个礼,系着博多产白色腰带带结的后背转了过去,看都没看被告那边一眼就走开了。

……阿勋紧紧握着拳头,拳头眼里热汗淋漓。

槙子作了伪证!作了极为大胆的伪证!万一伪证被发现,不仅要被追究伪证罪,根据情况甚至还要被看作为主犯的同案犯。槙子却不顾这些危险,作了阿勋明明知道是谎言的供述。

在请槙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本多恐怕也不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本多总不至于冒着职业上的危险,与槙子一起干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本多也一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槙子日记中的记述!

阿勋只觉得大地塌陷了下去。为了不使槙子被追究成伪证罪,自己必须牺牲最最珍贵的“纯粹性”!

假如那天晚上槙子真的写下了这样的日记(看来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她为什么要在分手后不久,把那样美丽而又悲壮的诀别,竟篡写成如此丑恶的场面呢?这个变化是出于恶意呢,还是因为她那不可理解的自我冒渎?不,也许不是这样。那天晚上分手后,聪敏的槙子一定立即意识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作为证人出庭这个时刻而做了准备。为什么?毫无疑问,只是为了拯救阿勋!

阿勋认为显然是槙子告了密,可又转念想道,法院是不会特意让直接告密的人来充当这类间接证据的证人的。假设槙子是公诉事实的告密者,那又与今天这些否定事实的伪证内容明显相互矛盾。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阿勋眼前一幕幕地反复浮现出令人不快的想像的画面。让阿勋感到瞬间慰藉的,是可以从这些画面中,扔掉那张绘有密告者槙子的画片。

她的动机只是爱,只是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甘冒危险的那种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呀?!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爱,槙子甚至不惜在阿勋最珍惜的东西上抹上污泥。而且更令人痛苦的是,阿勋必须回应她的这种爱。他不能让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罪犯。知道那天夜里的真实情况,能够告发槙子伪证罪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阿勋一人。槙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作了伪证。她用阿勋最憎恶的方法,设下了通过救槙子而最终拯救阿勋自己的圈套。不仅如此,槙子还知道,阿勋是一定会来钻这个圈套的!……为了挣开捆绑着全身的绳索,阿勋在苦苦地挣扎着。

然而,站在自己身边的同志们在听着槙子伪证证词的时候,又会作何感想呢?阿勋相信,同志们是会相信自己的。可他们毕竟很难相信,在法庭上公然说出的这些证词,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在槙子作证的时候,阿勋感到大家虽然沉默不语,却都在用浑身的力量作出反应,恰如被拴扣在畜生棚里的畜生们,夜间传出的悄悄呻吟声和偷偷踢踹板壁的声响,以及难以言状的不满和郁闷的粪臭,一下子竟格外清晰、浓烈起来了。就连一位同志用鞋后跟蹭擦椅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阿勋也觉得是针对自己的指责。阿勋觉察到,在狱中曾苦苦折磨过自己的那种“被出卖了”的不安,那种好像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掉在地上的针那样不着边际的感情,现在却反了过来,使得每一位同志的内心迅速染上了发黑的毒汁。宛若白磁花瓶一般的纯粹性,在发出声响的同时,出现了一大片裂璺。

可以被认为是卑怯,也可以受到轻蔑,这一切都还能够忍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是槙子的证词必然会引起的类推所造成的怀疑:那次忽然的被捕,该不是阿勋把同志们出卖的吧?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方法只有一个,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勋站出来,揭发槙子所作的伪证……

至于本多,实际上他也未必真的就那么相信槙子日记中的记述,也不相信审判长会五条件地承认这本日记的证实能力。本多只是相信,阿勋决不会使槙子陷入伪证罪之中。因为,阿勋也是能够领会到槙子解救自己的热诚之心的。

他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这场战斗。也就是说,他要用女人苦恋之情的晚霞,去染红阿勋所向往的那间纯粹而又透明的理想密室;他要让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彼此用最真实的刀枪进行战斗。只有这种战斗,才是阿勋在这前半生的20年里,未曾想过、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却又是出于“生存的必要”而必须知道的战斗。

阿勋过于相信自己的世界。必须破坏掉他的这种自信。因为,这种自信极为危险,已经危及到了他的生命。

假如阿勋按照计划去行动、暗杀和自刃,他这一生就会成为从未邂逅过一个“外人”而结束的生涯。他要暗杀的那些“大人物”们,决不是与他相对立的外人,他们只不过是被年轻人纯真的志向瓦解了的丑陋的泥偶罢了。不,毋宁说,也许当阿勋把刀刃刺入衰老、丑陋的肉体并将其杀死时,长期以来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被温暖着的观念便可能得以具体化,从而使阿勋感到一种肉亲间的亲切。阿勋在供述书里也承认:“决不是因为憎恨才去杀他们的。”这纯粹是观念上的犯罪。阿勋不知道什么叫作憎恨,这简直就意味着他不曾爱过任何一个人。

现在,阿勋该知道什么叫憎恨了吧。这是他那纯粹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的异物的影子。这个外界的异物放荡不羁,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刃,多么迅疾的捷足,多么机敏的行动都不能将其降伏、制约。也就是说,他已经体会到,在他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金瓯无缺的球体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外部”的世界!

审判长一面目送证人退庭,一面摘下老光眼镜,让自己那纸一般没有血色的肌肤裸露在洒满室内的夏日那明日张胆的光亮下。

“他在考虑着什么。是在考虑着什么呢?”本多看着审判长,在微微的战栗中思索着。

众目睽睽之下,老审判长不会因为槙子那优美的身姿而神魂颠倒。毋宁说,身居高高法台之上的久松审判长如同一个哨兵,正从年龄高度和法律正义高度的望楼上孤独地嘹望、警戒着。他那双老眼高瞻远瞩的能力受到了大家的尊崇。在朗读日记和讯问证人时,他观察了槙子的那滴水不漏的言谈举止,然而,在槙子从容退庭并渐渐远去的后身影上,在这荒芜的、没有花草树木的感情旷野的远方,在远去了的夏季和服的腰带上,他肯定想要看出更多的东西……而且,刚才他也确实看出了什么。虽说他没有秀才之誉。

审判长转向阿勋问道:

“鬼头证人刚才的证词没有出入吗?”

本多用食指紧紧按住在桌面上容易滚动的红铅笔,聚精会神地静听着。

“是的,没有出入。”阿勋答道。

……

审判长:你在11月29日晚上访问鬼头槙子,就是特意要告诉她你已经改变了决心,是吗?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谈话也像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吗?

饭沼:是的……可是……

审判长:可是什么?

饭沼:我的心情不是那样的。

审判长:不是那样的,又是怎样的?

饭沼:我的心情是……其实……,无论槙子君也好,鬼头中将也好,以前我一直得到他们的关照,因而想在行动前见上最后一面。同时,出于在这之前对槙子君多少表露过我们的志向,为了举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把她牵连进去,也为了使槙子信以为真,就故意表示决心动摇了。想通过这些谎言使槙子君失望,从而……割断槙子对自己的眷恋之情。那时我说的都是谎话,槙子君完全被那些谎话欺骗了。

审判长:是吗?你是说,决定采取行动的决心当时一点也没动摇,对吗?

饭沼:是的。

审判长:你现在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当着同志的面,被鬼头槙子证实了自己那不光彩的胆怯和动摇,因而想急急忙忙地蒙混过去呀?

饭沼:不,不是那么回事。

审判长:据我看来,鬼头证人可不是那种容易上当的女人啊。当时你没感觉到,鬼头证人虽然在嗯、嗯地听着,其实只是故意装出一副上当受骗了的样子?

饭沼:不,不会的。因为当时我也非常认真。

……

听着这一问一答,本多不禁为阿勋出乎意料地杀开一条血路而喝彩。被追逼得走投无路的阿勋,终于掌握了成年人的智慧。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寻觅到了既可以救槙子,又能够救自己的惟一途径。至少在这一瞬间,阿勋不是那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卤莽的小兽。

本多在盘算着。所谓“预谋”,不仅要有犯罪的意图,而且还必须要有能够证实其预谋的行为,这样罪名才能够成立。槙子的证词只能证明犯罪意图,从审判全局来看是无足轻重的。不过,如果考虑到审判长从中得出的“心证”这一因素,问题就完全不同了。在界定预谋杀人罪的刑法第201条的附项里,就有视具体情况可以免刑的条款。

酌情处理这些具体情况的审判长的心证,因审判长的性格而多少有些差异。本多尽管研究了久松审判长以往的判决案例,可对他的性格仍然没有多大把握。因此最明智的作法,就是提供对于形成审判长心证非常必要的两种相反的资料。

倘若审判长是个心理主义者,他就会以槙子的证词为基础,把犯罪意图已经动摇作为酌情裁决的依据。假如他是个侧重思想和信念的人,则会以阿勋始终如一的纯粹理念所感动。不论审判长倾向哪一边,准备好相应的材料都是很重要的。

本多在内心里又向阿勋呼喊道:“现在你什么都可以说。可以提出你的主张,可以吐露你的赤诚。无论怎样充满血腥味的内容都可以说,但要严格地限定在你内心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之内。这是可以救你自己的惟一途径。”

……

审判长:被告饭沼,你或是说到举事,或是说到志向……关于这些,在供述书中也说了不少,可你又是如何看待志向和举事之间关系的呢?

饭沼:什么?

审判长:我是说,仅有志向为什么就不行呢?仅有忧国之情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而且还要以举事这样的违法行为作为目标。你就说说这些吧。

饭沼:是。阳明学提出了知行合一的主张,我则想实践“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一哲理。当我知道了日本今日的颓废,知道了遮掩着日本未来的阴云,知道了农村的疲敝和贫苦大众的苦难,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源于政治的腐败以及借腐败谋取私利的财阀们的罪恶,不胜惶恐之至,还知道了遮断天皇陛下仁慈之光的根源就在于此,那么,应当“知而行之”不就是很自然和很明显了吗?

审判长:不要说得这么抽象,把你如何感受的,如何愤慨的,以及如何决定举事的经过全都说出来。长一点也可以。

饭沼:是。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刻苦练习剑道,可每当想起明治维新时代的青年仗剑参加实际战斗,讨伐不义,成就维新大业的时候,便对在练武厅里挥舞竹剑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不满足。不过,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具体行动。

学校里的教育使我们了解到,昭和5年,在伦敦召开的裁军会议上,我国被迫接受了屈辱的条件,大日本帝国的安全受到了威胁。当我意识到国防危机时,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又发生了佐乡屋氏袭击滨口首相的事件。这时我认识到,遮掩着日本的乌云的确非同一般。在这以后,我便开始向老师和前辈们讨教有关时局的问题,自己也在阅读种种参考书籍。渐渐地我开始着眼于社会问题,对世界经济危机所引起的慢性不景气以及政治家的碌碌无为感到震惊。

多达二百万人的失业大军,以前还可以外出打工,挣钱寄回老家贴补生活,可现在却由于他们的返乡,更加重了农村的贫穷困乏。听说,为没有盘缠而步行返回老家的人而设在藤泽游行寺的施粥棚,竟是那样拥挤不堪。然而,面对如此深刻的问题,政府却视而不见。当时的等人也装聋作哑地说什么“如果发放失业救济金,就会产生游民和惰民,所以,要尽量防止出现这种弊害。”

翌年,也就是昭和6年,东北和北海道等地遇上大荒之年,人们卖掉了能卖的一切,失去了房屋和土地,全家挤在简陋的马棚里,以草根和橡实充饥,陷入了困境之中。就连村公所的门前也贴着“有卖女儿者,请来本所洽商”字样的布告,常常能看到出征的士兵与被卖掉的妹妹痛哭诀别的场面。

本来农业就歉收,在解除黄金出口的紧缩政策下,越发加重了农村的负担,使得农业危机达到了顶点,丰苇原瑞穗国沦为了民众食草啼饥的荒凉之域。而且,国内大米生产原本就过剩,却还要进口外国大米,致使米价越发暴跌。另一方面,佃农在不断增加,生产出来的大米有一半交了地租,最后能够落入农民口中的粮食却一颗也没有了。农民家中一圆钱也没有,一切交易都是以物换物:一盒敷岛牌香烟要一升米,理发要二升米,一百把芜菁只能换一盒金蝙蝠牌香烟,三茧丝仅值10圆钱。

众所周知,佃农与地主的争议频频发生,农村面临赤化的危险。作为忠良臣民而被征召为皇国士兵的壮丁们的内心里,实在难以一心爱国,这种灾难甚至已经蔓延到了军队里。

这样的惨状却无人问津,政治只是一味地腐败下去,财阀们通过美圆投机买卖这种祸国殃民的行径来暴敛财富,而对国民的涂炭之苦却视而不见。通过种种阅读和研究活动,我深刻地认识到,使日本陷于今天这种苦境的,不仅仅是政治家的罪恶,其责任还在于为满足私利私欲而操纵这些政治家的财界巨头。可我决不想参加左翼运动。说起来真是诚惶诚恐,我认为,左翼是一种与天皇陛下为敌的思想。自古以来,日本就是一个敬仰天皇陛下,拥戴天皇陛下为日本人这一大家族之家长而和睦相处的国体。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皇国的真实面貌,才能保持天壤无穷的国体。

可像现在这样满目荒芜、饥民啼号的日本,又是怎样的日本啊。天皇陛下还健在,可日本却成了如此浑浊的末世,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无论是侍奉于君侧、身居高位的高官,还是东北荒村中啼饥号寒的农民,他们同样都是天皇陛下的子民。这难道不是皇国日本在这世界上值得夸耀的特色吗?我一直坚信,在陛下的浩荡皇恩下,贫穷困乏的民众得以解救的那天一定会到来。日本和日本人目前只是稍稍偏离了方向而已。我一直希望,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为大和精神所唤醒,作为忠良臣民而举国一致,还皇国以本来面貌。我相信,遮掩着天日的乌云将被吹散,晴朗、光明的日本肯定会到来。

不过,假如只是坐等,这一天则是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越是等待,乌云也就越是浓厚。就在这个时候,我读了一本书,觉得深受启发。

那就是山尾纲纪先生所著的《神风连史话》。读了这本书后,同过去相比,我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开始意识到,像过去那样只是一味坐等的态度,并不是忠诚之士应取的态度。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誓死之忠”,也不理解忠义之火一旦在内心点燃,就必须去死的道理。

太阳正在那里闪耀着光辉。虽然我们这里看不到,但既然沉淀在我们身边的这些灰色的光亮也是来源于太阳,那就说明太阳的确正在天际的一角闪烁着光辉。这个太阳就是陛下真实的形象。只要能够直接沐浴到太阳的光辉;民众一定会欢声雷动,荒芜的田地也会立即得到润泽,日本就必定会回到往昔的丰苇原瑞穗国。

然而,低低垂挂着的乌云遮盖着大地,遮断了太阳的光辉。天和地被残酷地分隔开来。原本一见面便尽情欢笑、相互拥抱的天和地,彼此间却连悲伤的面容都不得相见。遍地都是劳苦民众的悲叹之声,却根本无法上达天听。喊叫无用,哭泣无用,控诉还是无用。假如这些声音能够上达天听,上天只须动一下小手指,那些乌云便会被驱散,荒芜了的沼泽也将变为丰硕的田园。

谁能上告于天?谁愿担此使者重任,以死升天?我认为,这就要依靠神风连的志士们所信奉的祈请了。

只是在那里坐视,天和地是决不会结合到一起的。为使天地结合起来,需要一种决然而又纯粹的行为。为了这果断的行为,必须超越一己的利害,不惜以命相搏。还必须化己身为飞龙,卷起龙卷风,并凭借风力冲散低垂的乌云,升上闪亮着琉璃色彩的天际。

当然,我也考虑过借助更多的人力和武力,在把乌云一扫而光之后再去升天。但后来我逐渐认识到,不采取这样的方法同样也可以达到目的。神风连的志士们,就是只凭着日本刀杀进现代化步兵营里去的。只要钻透乌云最黑暗、被污染的色彩最浓厚的地方就行了。要使出全身力量,在那里穿凿出一个孔来,便可以升天去了。

我并没有想过要去杀人,但为了讨伐和消灭毒害着日本的邪恶精神,就必须撕毁被那些精神缠绕在身上的肉体外衣。这样一来,他们的灵魂也将得以净化,还原成光明、直率的大和精神,以便和我们一起升上天际。但是,当我们破坏了他们的肉体后,假如不能立即果敢地切腹而死,不能尽快抛弃掉肉体,就不能完成灵魂升天这个十万火急的使命。

妄自揣度陛下心怀已是不忠。所谓忠,就是不惜舍弃性命也要符合陛下心怀。要刺破乌云,升天而去,进入太阳的心怀,进入陛下的心怀。

……这些,就是我和我的同志们在内心里所发誓言的全部内容。

……

——本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审判长的面部。本多发现,随着阿勋展开陈述,在审判长那散布着老人斑的衰老、苍白的面颊上,渐渐地泛起了少年一般的红晕。当阿勋陈述完毕,在椅子上坐下时,久松审判长便急急地翻弄起了文件。很显然,这是故意掩饰内心冲动的一种毫无意义的动作。片刻之后,审判长说话了。

……

审判长:就这些吗?检察官有什么意见?

检察官:按照顺序,先谈谈鬼头证人。关于传讯的这个证人,我想本法院肯定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然而依本职所见,该证人所提供的证词毫无价值。虽然还不能说是伪证,但我必须指出,日记的可信程度是非常值得怀疑的。至于作为文件的日记所具有的物证能力,我也表示非常怀疑。尤其是证词中提到了“如同姐弟一般的爱情”,饭沼和鬼头两家长期交往,因而应当考虑到这其中当然会产生的种种感情因素,应当注意到被告饭沼所说的“挚爱”那种相互间的默契。因此,无论鬼头证人的证词,还是被告饭沼的陈述,都让人感觉到一种不自然的夸张,这是很遗憾的。据本职看来,传讯这个证人不是一个妥当的处置。

至于被告饭沼刚才所作的冗长陈述,则充满了空想的主观因素。从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在慷慨激昂地坦陈心志,可在重大问题上却好像在故意含糊其辞。比如,那个要把乌云一扫而光而需要借助更多人力和武力以便举事的计划,为什么竟变成了只需在乌云上钻开一点便感到满足的心境了呢?这是一个不容忽略的飞跃。我认为,该被告是在故意避开这其中的原委。

此外,尽管北崎证人对日期记忆有些模糊不清,可他所说的去年10月末或11月初,堀中尉怒喝道“行了,中止吧!”这句证词,我仍然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旁证。因为,这句话与被告饭沼在陈述中提到的10月18日换购刀一事在时间上有着明显的内在联系。假如换购刀在前,叫喊“中止吧”那一晚在后,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可时间的顺序却恰恰相反,因而前后应该是吻合的。

……

——同检察官和律师商量了下次公审的时间后,审判长便宣布第二次公审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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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昭和8年的12月,在临近官署年末停止办公的26日这天,第一审判决下来了。虽然不是本多所希望的无罪,可判决书正文上写着:“对被告人免除刑事处分”。

判决引用了刑法第201条预谋杀人罪附项里的“但是,可视具体情况免除其刑事处分”这一条款。判决书详细叙述了免除所有被告刑事处分的理由。尽管认定了预谋杀人罪的犯罪事实,但考虑到除佐和外,其余同案被告均很年轻,而且犯罪动机纯粹,显然出自于爱国至情,加之策划后仍坚持犯罪意图的证据不够充分。此外,从佐和的年龄上来说,倘若他是主谋,则罪不能赦。但他只是中途参加了策划,并没有进行指导事实,所以也同样免除了刑事处分。

本多认为,如果是无罪的话,检察官上诉的概率还很高,可现在既以这样的形式结案,估计检察官不大再会上诉了。反正一周之内就会清楚的。

被告被悉数释放,回到各自的亲人身边去了。

26日这天晚上,靖献塾举行了内部的祝贺宴会。本多作为主宾,与塾长夫妇、阿勋、佐和以及所有塾生共同举杯祝贺。也邀请了槙子,可她却没来。

宴会开始以前,阿勋精神恍惚地听着收音机的广播。他听了6点钟儿童节目时间的童话剧,听了6点20分村冈花子的“儿童新闻”,听了6点25分近卫师团军医部长的“市民防护毒气之心得”。在听到6点55分哈罗尔德·帕马的“时事”节目时,被催促着匆匆站起了身。自从回到家里后,阿勋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儿子被释放回来后,母亲尽情地哭了一场,然后她换上浆洗得很光洁的烹饪罩衣,把自己关在厨房里用菜刀切起了冬菜。为阿勋的出狱而兴高采烈地前来帮厨的主妇们,使得厨房显得格外狭小。母亲的手指尖忙碌地指挥着,像是对周围的盘子放射出道道看不见的光芒,那些盘子里便立即堆满了生鱼片和烤肉等各色菜肴。从厨房传过来的妇女们的笑声,在阿勋听来简直恍若隔世。

前去迎接阿勋和佐和的饭沼和塾生们,回来的途中在皇城前和明治神宫做了感恩参拜。回到家里后,一家人又赶紧参拜了另一个设在另一栋房子里的神殿。这些仪式都结束后,阿勋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对诸神的感谢就这样结束了,因此在宴席上,就只剩下向在这人世上最应该感谢的人——本多致谢了。穿着条纹裙裤的饭沼退坐在远远的末席,儿子和佐和则分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向本多深深地施礼致谢。

阿勋按照吩咐动作着,就连微笑似乎也是按吩咐做出来的。他的耳边仿佛有什么在呜叫着、喧闹着,眼前则好像有个耀眼的东西在晃动。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东西被送进了口中。然而,准确无误的五官此时却远离了事物的现实感,菜肴如同梦中的美味一般显得虚无缥缈。阿勋觉得,自己现在正坐着的这间12铺席的房间,在阳光毫不客气的照耀下,忽然间竟变得如同一百铺席、二百铺席那么大的宽敞客厅,一群人正围坐在遥远的对面举行祝贺宴会。他们全都是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人。

本多立刻注意到,阿勋的眼睛里失去了进射而出的那种独特的光亮。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还在发愣哩。我也有过这种体验。当然,我没在里面呆这么长的时间,可也有7天左右,当时感到好像虚脱了似的,没有任何获得自由的感觉。”饭沼一面嘲笑着本多的不安,一面小声说着,“不用担心,本多先生。您知道吗,为了这孩子,我要把今天当作什么贺日?不是别的,是要把今天当作祝贺这孩子成人的日子。虽然他还有一些日子才满20岁,可在阿勋的生涯中,今天是他感受最深刻的一天。毫无疑问,这一天也将是他的新生之日。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对阿勋进行大刀阔斧的恶治,把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对待,以便使他真正清醒过来。请先生体谅我这个作父亲的心情,希望不要从旁制止。”

在另一边,阿勋和佐和一起正被其他塾生围着喝酒。佐和大声讲述着狱中的故事,激起了大家的兴致,阿勋却微笑着沉默不语。

最年轻的塾生津村平素就敬重阿勋,他对佐和这种过度的诙谐感到不耐烦,倒是更想听听阿勋那冰霜一般严峻、激烈的话语,就一直坐在阿勋的身边。但是阿勋却没说起任何事,于是津村自己便嘀咕道:

“阿勋君,你知道藏原干下了什么混账事吗?”

藏原这个名字雷鸣般地在阿勋耳边回响。一听到这个名字,刚才还好像那样遥远的周围的现实,便立即变成了被感官所触及的事物,就像汗湿了的背心粘贴在皮肤上一样。

“藏原怎么了?”

“我是在昨天的报纸上看到的。《皇道新闻》报用了第一版的整整一面哩。”津村在说话中提到了一家右翼报纸的名字。“这实在是一件混账事。”

津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对开版报纸递给了阿勋,然后从正阅读着报纸的阿勋肩头看过去。他呼出灼热的气息,仿佛要用愤怒的视线刺穿那份报纸,重复着说道:“这实在是一件混账事。”

报纸印刷得很粗糙,不少铅字缺笔少划。登载在上面的这条报道,是从与伊势神宫有联系的神道系统报纸上转载来的。中央的报纸则没有登载这条报道。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small>12月15日,藏原参加了关西银行协会的一次聚会。返途中,在游览伊势后饱餐了一顿他所爱吃的松阪肉。翌日早晨,又同县知事一起参拜了伊势神宫的内殿。</small>

<small>另外还有秘书和几名随从跟随,但只为藏原和知事在卵石地上破格准备了两把折叠凳。在进行奉献玉串仪式时,有人把玉串预先送给了两人。两人站立着,用双手捧着玉串听祈祷辞。忽然,藏原感到后背一阵瘙痒,便用左手拿着玉串,用右手去抓挠,却没能够着。于是,他又把玉串换到右手,再把左手绕到后背,可还是没有挠着。</small>

<small>祈祷辞还在继续着,不像就要结束的样子。藏原踌躇起来,不知还如何处理手中的玉串。后来终于下了决心,把玉串放在折叠凳上,索性把两只手都绕到后面去抓挠。这时祈祷辞已经读完了,弥宜走过来催促两人奉奠玉串。</small>

<small>藏原忘了自己手中已经没有玉串,与知事再三互相推让着先行。终于,知事推让不过,捧着玉串先去了。这时弥宜发现藏原手中并没有玉串,一下子惊呆了,然而已经太晚了。把知事让走之后,放下心来的藏原在自己的折叠凳上一坐下来,便把原先放置在那里的玉串压在了屁股底下。</small>

<small>在神乐声中,这个失误立即被不显眼地处理掉了。没等人们感觉到什么奇异,藏原已经捧着新的玉串走到前面去了。但在目睹了这一切的青年神宫中,有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把这事写成了内部新闻,后又经人转到了《皇道新闻》。</small>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渎神的了。津村的愤怒是有道理的。纵然是单纯的失误,可在参拜前夜吃了一肚子兽肉,不但不为自己在神前的失态而谢罪,而且还接过新的玉串,在洞察秋毫的神明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想把这种公然渎神的罪过,假作糊涂地蒙混过去。这样一来,罪过也就越发大了……但阿勋随即想到,这还不算是理当该杀的罪过。阿勋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津村那澄澈、激昂和愤怒的眼睛,不禁感到了一阵羞愧。

由于内心中这瞬间的动摇,抓着报纸的手指开了小差。对开版的报纸,被佐和伸过来的手一把抢走了。

“算了,算了,忘掉那些事吧!”也不知道佐和真的醉到了什么程度,只见他把白胖的胳臂绕过阿勋的肩头,硬要阿勋喝酒。阿勋这才注意到,佐和的肌肤已经变得如此阴郁、惨白。

酒过一巡,大家拍着手唱起歌来,表演了两三个即兴节目后,塾长便命令散席。然后,他提议在自己的卧室里点上暖炉,同本多、阿勋和佐和继续喝下去。

本多这是第一次来到饭沼的卧室。在这间10铺席房间的正中,铺陈着异常妖艳的、绣着圈形花样的暖炉盖被,本多对盖被的华丽和花哨感到惊讶不已。出于自己生来俱就的敏锐洞察力,本多立即感到,这是阿峰对公馆贵族的生活情趣留下的残影。在刚才的宴席上,本多就曾为饭桶上覆盖着的青地锦丝棉被而吃惊。

看到饭沼和妻子相处的情形,本多马上凭直觉感到,饭沼至今好像还没有原谅妻子的过去。只是不知道,那是往昔与松枝侯爵的那个过去,还是在那之后的、离现在比较近的过去?不知为什么,从饭沼身上总能看出决不宽恕妻子的表情,而与此相对应,阿峰身上又总有一种乞求饶恕的卑怯神情。但尽管如此,就像从这暖炉盖被中可以看出的一样,虽然与自己的审美情趣大相径庭,可饭沼对妻子这种充斥家里各处的淫奢的爱好以及淫奢所带来的花里胡哨的美的样式,却默默地接受了。这是非常奇怪的。本多在想,在饭沼本人的内心深处,或许仍然隐藏着对这种宫中女侍趣味的留恋之情?

本多被安排在背靠壁龛前侧立柱的席位上。阿峰一面注视着长火钵上的铜壶里放着的酒壶,一面用巧于手工的纤长指尖触摸一下酒壶,像是在抚摩易于受惊的小动物。本多在想,以前她就是一个无论怎样做出彬彬有礼的模样,可都让人感到她是一个淘气的姑娘。

四个男人烘烤着暖炉,开始就着咸鱼子喝起酒来。

“今天,阿勋也可以放开量喝。”饭沼一边给儿子斟酒,一边向本多脸上扫了一眼,好像打算开始刚才所说的“恶治”了。

“爸爸今天要当着本多先生的面,说一些肯定会让你吓破胆的话。从今天起,你在身心两方面就都是成年人了,爸爸今后也要把你当作成熟的大人来看待,把你培养成了解社会表里的出色的继承人。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一年前你遭逮捕,显然是有人向警察告了密。你认为那个告密者会是谁?如果你怀疑谁,就说说看。”

“……不知道。”

“不要有顾虑,把你怀疑的人说出来看看!”

“……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你的这个爸爸。怎么样。吓了一大跳吧?”

“是的。”

本多感到很惊诧,从阿勋当时的表情中,竟没有看到任何惊愕的模样。在这一瞬间,饭沼避开儿子的视线,急急地往下说着:

“嗯?你是怎么想的?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把自己最宝贵的儿子推给警察的冷酷无情的父亲吧?嗯?我就这么做了。不过,是一面哭着一面这样做的呀。是吧,阿峰?”

“是呀,爸爸是哭着这样做的呀。”阿峰在长火钵对面附和着说道。阿勋冷淡却又不失礼貌地向父亲问道:

“爸爸,是您报告警察的这我已经知道,可把我们想要干的事告诉您的那人又是谁呢?”

饭沼的八字胡微微颤栗着。好像急忙按住就要飞去的蝴蝶一般,饭沼用手摸弄着胡子。

“我早就在进行周密的调查了。你认为爸爸是个睁眼瞎,那是你的疏忽。”

“是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么,我为什么要匆匆让你被逮捕呢?这一点一定要让你听明白。

“说真的,我很佩服你的志向,认为这很了不起,甚至还有些羡慕。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让你去实现理想。可那简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假如我放任不管,你肯定早已干上了,也肯定早已死掉了。

“但必须让你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像人世间一般的父亲那样,由于怜惜自己孩子的性命,为救孩子而不惜毁掉孩子的理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当时我彻夜不眠,在考虑怎样才能既救孩子的性命,又要让孩子实现理想。终于,想出了像现在这样既救了你的命,而且从大局来看,从长远来看,又能让你实现更加远大的理想的办法。

“明白了吗,阿勋?并不是只有一死才算是能干,并不是只有粗暴地对待生命才算是忠义。诚惶诚恐,天皇陛下怜爱着每一位子民的性命哩。

“纵观‘5·15事件’以来的形势便可以看出,社会上对政治腐败深恶痛绝,而对这类事件则表示同情和赞赏。而且,你们又是这样年轻和纯粹,具备了被人们同情和赞赏的条件。倘若在此基础之上,在眼看就要实现理想的时候遭到逮捕,社会上便可以更加放心地为你们喝彩了。你们与其采取行动,倒不如在采取行动之前便遭受挫折,以便成为更大的英雄。这样一来,你们今后的活动就更容易开展,当真正的大规模维新运动到来之际,就能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参加战斗了。我的预料并没有错。在你们被捕后,无论从减刑请愿书的数量上来看,还是从报纸的论调来看,社会上全都在褒扬你们。我的做法可没有错呀,阿勋!

“可以说,我仿效了故事中老狮子把自己可爱的孩子踢落到谷底去的做法。现在,你出色地从谷底爬了上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吧,阿峰?”

“你爸爸说得对呀,阿勋。你现在真的变得了不起了。这都是因为你爸爸怀着老狮子般的父爱呀。你一定要感谢爸爸,他是因为疼爱你才这么做的呀。”

本多感到,饭沼得意扬扬说出的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就立即被听话者沉默着的不快给冲垮了,恰似在海边挖掘砂穴,无论怎么尝试,终将被涌上来的潮水冲垮一样。事实上,当饭沼的话音还未落下,沉默的沙子便遮掩住了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的水面。本多先看看阿勋,又看了看佐和。阿勋挺着胸脯,低垂着脑袋,佐和则好像偷酒喝似的在自斟自饮。

本多不知道,饭沼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下面的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饭沼害怕沉默下来。

“好吧,上面所说的这些,都还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阿勋,你要想成为大人,就必须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吞咽下妇人和孺子所不知晓的痛苦体验。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的肉体通过了不如此则不能成为大人的关口,现在,则必须用你的心灵来通过这个关口。

“以前爸爸从未对你说起过,可你想过没有,靖献塾能够如此兴旺,是靠了谁的恩惠啊?”

“不知道。”

“说出他的名字,你或许会吓一大跳。不是别人,正是靠了新河男爵的恩惠呀。你也好,佐和也好,都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塾生们。这可是塾里的最高机密啊。就连塾里的这些房子,其实也是新河男爵匿名给买下的。当然,我也作了种种努力来回报他的恩情。男爵并没有白白花费这笔钱,否则,在那场责难炒卖美元的风波中,他是不可能安然度过来的。”

本多又看了看阿勋的脸,那张脸却是异常冷淡,丝毫没有惊愕的神色。本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饭沼不停顿地继续往下说道:

“同新河男爵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可在‘5·15事件’的前几天,男爵把我直接找了去。在这以前,每月的钱都是通过秘书悄悄送来的,这次男爵要亲自同我会面,是非常罕见的。

“男爵当时也没说钱数,就交给我一个装着巨款的钱包,说:‘这钱不是为我自己出的,明白告诉你吧,是为藏原武介出的钱。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出钱来买自己性命的。而我则受到过藏原先生的诸多关照,所以并没有对他说,这么做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请你用这笔钱来保证藏原的人身安全。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可以出,请你说出来。’于是,我就……”

“爸爸就接受了,对吧?”

“是的,我接受了,因为我被新河男爵关怀先辈的情意给打动了。后来,靖献塾便朝着繁荣、昌盛的方向长足地发展起来了,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让我们遭到逮捕,从而保护了藏原,对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为父亲,无论接受了多少巨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财界巨头之间,是知道谁更重要的。”

“因此您采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儿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还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对吧?”

本多高兴地看到,阿勋的眼睛终于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燃烧起来了。

“不对!这正是你想法中的浅薄之处。你必须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国去,就无法回避人世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你越想摆脱这种关系,它就越是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身上。只有坚守节操,才能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

“我就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阿勋。

“在我来说,无论接受了多少钱,你若是想刺杀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干好啦,大不了事后我切腹陪罪罢了。这点精神准备,我在接受钱款时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钱而不交货,那是欺诈。而国士则不然,钱是钱,信义是信义,这是两回事。钱尽管去花,为了信义则切腹自杀就可以了。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就是这种精神准备啊,为了让你具有这种男子汉的精神准备,我才敢于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真正的纯粹。厌恶污浊则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也永远成不了男子汉,阿勋。

“我说到这种程度,你也该明白了吧。之所以让你被捕,并不是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认为那时你采取行动、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会很高兴地让你去死的。我没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并不那么认为。好吧,刚才也说到了这些,就不再重复了。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志向,疼爱自己的孩子,我才下决心让你被捕的。是吞咽着血和泪下这个决心的。是吧,阿峰?”

“阿勋,假如你不感谢爸爸的这番苦心,是要遭报应的呀。”

阿勋默默低垂着头,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朝霞的色彩,搁在暖炉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些,本多立刻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勋诚恳进言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句话,是在饭沼冗长而又自私的训话中,只要一有间隙,就会从本多内心里进溅而出的一句话。说出那句话来,可能会使一切全都归于瓦解,也可能会使阿勋因此而觉醒,无所畏惧地奔向充满阳光的辽阔原野……可是,假如只是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着头的阿勋而说出那句话来,它就会是一句危险的话,或许将会把阿勋生涯中最纯粹的这次苦恼当成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那句想要告诉阿勋的话就是:转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将买来的鸟儿放生一样让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冲上蓝天。然而,当本多看到再次抬起头来的阿勋面颊上流淌着的眼泪时,他的这个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阿勋就像被焦虑困扰着的一条身强力壮的狗那样嚎叫似地说道:

“我就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以幻想为目标而行动,也因为幻想而受到了惩罚……我多么想得到不是幻想的东西啊。”

“成为大人后就会得到了。”

“与其成为大人……是啊,或许还是转生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为追求幻想而活着了。对吗?妈妈?”阿勋笑了起来,脸上像是生出了许多龟裂。

“说什么呀?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真混账!喝醉了吧,竟说出这种话来。”阿峰生气似的回答。

接着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勋,很快就把面颊偎依在暖炉上睡着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睡。本多原想借这个机会告辞,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

佐和一言不发,细心周到地把阿勋放在了床上。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了呼喊佐和的声音。佐和起身去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着了的阿勋两人。

睡着了的阿勋由于醉酒而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尽管是在睡梦中,他的双眉依然威风凛凛地紧锁着。忽然,本多听见阿勋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声说着梦话:

“非常遥远的南方。非常热……在南国蔷薇的光亮中……”

这时佐和进来请本多。阿勋或许是在诉说那烂醉的昏热,本多却把这句暧昧的梦呓记在了心里。絮絮叨叨地叮咛佐和要细心照料阿勋后,本多向门口走去。本多感到很奇怪,自己曾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营救阿勋,而且也终于营救成功了,可自己却没能生出一丝满足的感觉来。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又是个晴朗的日子。

一大清早,附近警署的便衣警察坪井就来串门。他是来观察动静的。

这位50岁上下的警察是剑道二段,他又一次传达了署长的意思,希望阿勋每个星期日到警署的练武厅去指导少年们练习剑道。然后他这样说道:

“哎呀,出于职业上的考虑,署长不好公开进行褒扬,可背地里对你却很敬佩哩。请你这样的人来教导少年们学习剑道,同时灌输日本精神,也是家长们的希望啊。如果不上诉的话,新年一过就想来拜托你。当然喽,我想是不会上诉的。”

阿勋看着身穿便衣的警察那裤缝不直的裤子,不禁想像起自己在教少年们剑道的过程中衰老下去的样子。那时,从防护面具后包头布毛巾的隙缝中,用紫绳系着的白发会闪现出光亮来吧。

便衣警察回去后,佐和把阿勋请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说:

“好久没在铺席上躺过了,我枕着褥垫,胡乱翻阅着这一年里积存起来的《讲谈俱乐部》,真是美不可言啊。先不说这些。虽说是在反省期间,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总呆在家里也真受不了呀。好在和我一起出门也还是可以的,因此今天晚上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

“噢。”阿勋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觉得这样未免过于简慢,就说,“到朋友家去拜访一下也好,只是……”

“算了,算了,现在大家最好还是不要见面,免得见面时不留神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

“的确也是这样。”阿勋沉默着,没有说出想去看望的人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在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佐和开口说道。

“是啊,其实,父亲的谈话里还有一处没弄明白。也就是说,是谁把我们的事告诉父亲的?而且,很可能是在那次被捕的前不久。”

佐和失去了一直流露出来的无忧无虑的神情,突然闷声不响地沉默起来,却使得阿勋感到了不安。这沉默仿佛在毒化着世界。阿勋忍耐不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通过透明窗玻璃洒在铺席上的充沛日光,把自己的爪子搭放在铺席那褪了色的茶色布包边上的情景。

“你真的想知道吗?听了后不会后悔吧?”

“我想面对现实。”

“那我就说了吧,反正先生也已经说得那样清楚了。

“其实,在被捕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去年11月30日的晚上,槙子曾给先生来过一个电话,是我去通知的。先生出来接了电话,我不知道槙子在电话里对先生说了些什么。听完电话后先生立即准备外出,连随从也没带就出去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佐和的温和中含有一种勤快,像是事后在为冷得发颤的人的肩头披上毛毯。

“我知道你喜欢槙子,还知道槙子也喜欢你。说不定,槙子爆发出来的热情,比你的还要高出很多倍呢。可正是这种爆发热情的方式,才产生了可怕的后果呀。

“当她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我看到了她的本性,觉得她是个非常可怕的女人。这可是我的真实感受啊。为了救你的性命,那个女人竟把一切都赌上去了。与此同时,她也盼望你能在牢房里一直呆下去。你明白吗?

“而且,你还必须了解槙子以前的婚姻是如何破裂的。槙子以前的丈夫虽说也爱她,可同时又是个放荡不羁的酒色之徒。若是一般的女人,也就会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但槙子却很矜持,没法容忍这一切。而且,她又是那么爱慕她的丈夫,就更加难以忍受这一切了。于是,她不顾社会议论而回到了娘家。

“因为她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她重新迷恋上一个男人时,就再也不会掉以轻心了。越是迷恋上男人,她对未来就越是感到不安。以往那些痛苦的经历,使得她决不再相信男人。终于,她宁可自己所倾心的男人不能在身边,宁可忍受着不能与这个男人相会的无限痛苦,也要把他作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男人。当然,她的这种心理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你想想看,男人决不会见异思迁的地方是哪里?对女人来说,最最放心的地方又是哪里?那就是牢房!你刚刚被她迷恋上,就被她扔进了牢房。你真该庆幸生了一个男儿身啊。嗯?我实在羡慕你那不浅的艳福哩。”

佐和不顾一切地说着,同时抚摩着他那苍白、浮肿的面颊,也不看阿勋一眼,喋喋不休地接着往下说:

“今后要躲开这种危险的女人,让你同各种可爱的女人交往吧。先生也已经吩咐过了,还给了很多零用钱。尽管这是从藏原那里间接得来的钱,可就像先生所说的那样,钱是钱,信义是信义。你还没有抱过女人吧?

“今天晚上不去看电影吗?是去芝园馆看洋玩意儿,还是到国学院大学旁边的冰川馆去?那里正挂着千惠藏的照片哩,去看看也好。然后就到百轩店喝上一杯,最后两人再赶到圆山町去吧。先生所说的成人仪式一定要办。要是决定上诉那就全完了,因此必须在那之前尽快把事情办完。”

“那些事,还是放在决定不再上诉之后再说吧。”

“可要是上诉怎么办?那可就全泡汤喽。”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阿勋固执地说道。

正文 第四第十章

12月28日又是个晴朗的日子。阿勋正踌躇着。第二天29日是皇太子殿下命名大典的日子。与其让这个喜庆日子清晨的报纸版面蒙上不吉的阴云,倒不如等以后,哪怕就在这个喜庆日子里,等大典完成,祝贺活动结束后再采取行动。考虑到上诉的可能性,再等下去是危险的。

12月29日还是晴空万里。

为了参加在皇城前举行的提灯游行,阿勋在学生服上又加了一件外套,便邀上佐和,提上祝贺的提灯出了家门。他同佐和在银座早早地吃着晚饭时,看到有轨电车饰成的彩车正经过银座大街,彩车上悬挂着用菊花装饰起来、写有“敬祝”字样的彩灯,司机自豪地挺起穿着镶有黄铜纽扣的蓝色制服的胸脯,从人群的缝隙中静静地向前移去。

从数寄屋桥到皇城前,提灯游行的人群开始波浪似地涌动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的画有太阳旗的提灯,映照着护城壕,照亮了冬日傍晚的松树。皇城前的广场上,无数的提灯拂去了包裹着松树的黑暗,代之以摇曳不定的意外亮光。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高呼万岁时举起的提灯的光亮,使得不断张合、蠕动着的嘴巴和喉结显得分外郁暗。人们的脸沉浸在暗影里,忽然却又映现在摇曳着的光亮之中。

不大工夫,佐和就与阿勋走散了。佐和在人群中漫无目标地寻找了四个小时,最后回到靖献塾,报告了阿勋失踪的消息。

阿勋返回银座,在菊一文字刀店买了一把短刀和一把相同白鞘的小刀,把小刀揣进学生服的内兜,把短刀放在了外套的内兜里。

阿勋心里着急,便乘出租车前往新桥车站,恰好赶上了发往热海的列车。列车上很空。阿勋占据了四个人的座席,从衣袋里取出剪下的杂志残页,又重新读了起来。这是从佐和那里借来的新年号《讲谈俱乐部》杂志上剪下的一页。

在这篇题为《政界、财界要人的年末年初》的花边报道中,有关藏原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small>藏原武介氏的年末年初过得非常简朴,甚至连高尔夫球也不打。每年最后一个办公日刚刚结束,他便一头扎进热海伊豆山稻村的别墅,亲手侍弄他引以为豪的柑橘园,并视这种生活为最大乐事。附近的橘山大多在年内采果,只有藏原家,在新年期间观赏过压弯枝头的果实后寸采摘下来。除了分送朋友外,其余的柑橘全都捐赠给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这位被称之为财界罗马法皇的人所具有的朴素品质和高尚情操,由此可略见一斑。</small>

阿勋从热海车站乘上公共汽车,在伊豆山稻村下了车。这时已经10点多了,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大海的声响。

沿着公路虽然有一些村庄,但各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不见一丝灯光。阿勋感到了海风的寒冷,便竖起了外套的衣领。通向海边的下坡道上,有一座大石门。门前有灯,阿勋立即看到了灯光下写有藏原名字的门牌。在宽广的前院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宅子沉浸在静谧之中,四周围着长有树篱的低矮石墙。

隔着马路是一片桑园。在那片桑园的尽头,一块写有“直接销售柑橘”字样的白铁皮招牌被绑在桑树上,在寒风中呜呜作响。阿勋听到了一阵响声,是从向大海迂回着蜿蜒而下的那个坡道上传来的,便藏在了那块白铁皮后面。

往坡上走来的是个警察。警察慢慢走上坡来,在门前站了一会,撇下西洋军刀的声响,便顺着那条石墙边的小径走去了。

阿勋从白铁皮招牌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横穿过坡道。在穿过坡道时,他看到在山坡下,没有月光的大海像是一条黑色的长带。

阿勋轻而易举地攀上了石墙,但生长在石墙上的树篱之中却隐藏着带刺铁丝,勾破了外套的底摆。

这家的庭院里,在梅、松、棕榈等庭园花木之间,到处种植着柑橘,一直浸润到了客厅附近,像是为供主人欣赏而种下的。黑暗中,阿勋嗅出了水果飘逸出的熟透了的馥郁芳香。巨大的棕榈树那干透了的枯叶,如同驱鸟器似的在海风中发出阵阵恫吓的呼哨。

阿勋一步步地踏上了土地,脚下润泽的泥土仿佛含有肥料一般松软。阿勋一点点地挨近了泄出明晃晃灯光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虽是日本式瓦屋顶,可窗子和墙壁却都是西洋式的。窗上挂着花边窗帘,把身体贴在墙壁上,踮起脚尖来便窥见了室内的一部分情景。

墙壁的一部分修起了烟囱,像是西洋式的暖炉。阿勋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女人身后的鼓形带结。这带结往旁边一移,便露出了一张老人紧绷着的脸。这老人身材矮小,有些发胖,和服上套了件灰绿色的坎肩。这便肯定是藏原了。

藏原和女人在相互说着什么。女人离开这里时,手上端着的盘子闪现出了光亮,似乎是来送茶水的。女人离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藏原一人了。

藏原面向暖炉,好像把自己的身子埋在了安乐椅里。从窗外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那光秃秃的脑门像是在随着暖炉中的火焰而摇曳着。看起来,他是在一边啜着身旁的茶,一边读着书或是在冥想。

阿勋探寻着入口处,从院里走上两三级石阶,发现了那里的房门。他把眼睛贴在泄出些许灯光来的门缝上。没有上锁,只搭着挂钩。阿勋从外套内兜里取出短刀,然后脱下外套,把它放在黑暗中松软的泥土上。他又在石阶下拔出短刀,扔掉了刀鞘。抽出的短刀发出惨然的光亮,竟像是短刀自身在发光。

他轻手轻脚地登上石阶,把刀尖插入门缝里,挑起了挂钩。挂钩非常沉重,当终于把它挑开时,却发出了挂钟时针走动一般的声响。

不应该再在这里窥视室内的动静了,因为藏原肯定已经听到了那个声响,因此阿勋猛地旋动门上的把手,推门闯了进去。

藏原背对着暖炉站起身来,却没有叫喊,紧绷着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

“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藏原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道。

“让你为在伊势神宫所犯下的不敬之罪遭受神罚!”阿勋说。从高低适中的朗朗语调中,阿勋对自己的沉着有了自信。

“什么?”

藏原的脸上现出了诚实而又迷茫的表情。在这转瞬间,通过他那生动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正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却又实在想不出任何东西来。与此同时,内心里一种不祥的、孤独的恐怖,使得他用看着疯子一样的眼神盯着阿勋。或许是要避开背后的火焰,藏原把后背往暖炉旁的墙壁稍稍挪动了一下,可这个动作却促使阿勋立即采取了行动。

就像佐和曾经教过的那样,阿勋猫一般弓起后背,右肘紧紧贴靠肋腹,左手为不使刀刃上翻而按住紧握短刀刀柄的右手手腕,用整个身体向藏原的身体撞去。

首先感到的,与其说是刀刃刺人对方身体的感觉,倒不如说在一股反作用力的推动下,刀柄猛烈撞击在自己肚子上的感觉。阿勋觉得这还不够,便按住对方的肩头,想要刺得更深一些。然而让他惊讶不已的是,要抓住的肩头却比想像的位置要低得多。而且,按住的肉也丝毫没有了肥肉所特有的柔和,却像木板一般僵硬。

映现在他眼中的,并不是痛苦的脸,而是一张松弛下来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不检点地张着,滑落了的上侧假牙也突了出来。

阿勋想拔刀,却又拔不出来,不由得感到焦虑。对方的体重全都压在了刀上,藏原的身体以刀刃为中心,雪崩似地垮了下来。终于,阿勋用左手按住对方肩头,再抬起右膝顶住对方的大腿,把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射到阿勋的膝盖上。像是要沿着喷溅的方向去追赶鲜血似的,藏原向前方倒了下来。

阿勋回过身来刚要离开房间时,通向走廊的房门打开了,迎头撞上了刚才的女人。女人发出了惊叫声。阿勋立即掉转方向,从进来的那扇房门跑向院子里,眼前却全是受惊吓的女人翻着白眼角的残影。

阿勋不顾一切地穿过庭院,往大海方向跑了下去。

在身背后,宅邸内一片嘈杂,喊声四起。阿勋感觉到,那嘈杂声和光亮都在向自己这边追来。

阿勋一边奔跑,一边摸着学生服内兜里的小刀,却又觉得还是手里握着的短刀更为可靠,便握着短刀继续奔跑。

呼吸急促,膝头发软。阿勋这才深切地知道,一年的狱中生活,已使自己的腿脚虚弱到何等程度。

柑橘树一般都栽种在面向大海的梯田里,可藏原家的橘田却好像摆放偶人的架台,把一株株的橘树分别栽种在划出来的一个个土台上,再用石墙加固这无数的土台。这些土台各自以微妙的角度承受着阳光,却又都参差不齐地向大海方向倾斜。橘树平均八九尺高,树根都用稻秸深深地覆盖起来,树枝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阿勋在黑暗里从一块橘田奔到另一块橘田,可无论跑到哪里,却都有压弯了枝头的柑橘遮挡着去路。阿勋竟像是迷了路,努力寻找着方位。大海好像就在附近,却怎么也赶不到那里。

当他终于跑出橘林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了。再往前去,便只有大海和天空了。紧挨着断崖的石阶,一直蜿蜒到了橘田尽头用树枝编成的篱门外。

阿勋扯下一个柑橘,这时才发现手中早已不见了短刀。大概是跑过来的途中,不断用手抓住树枝,使脸部避免撞上下部树枝时丢掉的。

树枝编成的篱门很快就打开了。从这里看去,冲打着岩石的波浪,正在石阶下溅起阵阵白色的飞沫。阿勋这才注意到了潮水的轰响。

橘田外不知是否还是藏原家的地界。在那里,古树覆盖着崖头,一条小径从树丛间穿过。阿勋跑得已经疲倦了,但仍然拐人那条小径,不顾枝叶刮蹭面颊,继续往前奔跑着,脚上缠绕着蔓草。

很快,崖头上出现了一个像是挖出来的洞穴一般的处所。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块布满青苔、遭到侵蚀的岩石。巨大的常绿树的枝叶从上下弯曲的顶端低低垂挂下来,遮掩住了那个凹进去的洞口。纤细的瀑布水流,从长满了羊齿草的岩石表面上蜿蜒而下,穿过草丛注入大海。

阿勋在那里藏住身子,平息着心脏剧烈的跳动。耳边只有潮水的喧嚣和海风的呼啸。由于喉头干渴,便胡乱剥开柑橘的果皮,把橘子整个塞进了口里。阿勋感到一股血腥,那是粘附在柑橘表皮上正要凝结的血块。

不过,血腥味并没有破坏果汁滋润着嗓子的美味。

透过枯草、枯干了的草芒、垂挂在眼前的长绿树的枝叶以及蔓草,看到的便是黑夜中的大海了。没有月亮,但在天空微光的反映下,海面现出了黑色的光亮。

阿勋正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脱下学生服上衣,从内兜里取出了白鞘小刀。小刀确实还在,这使得阿勋的全身感到一阵安逸,如同放下了一块石头一般。

学生服上衣里还穿着毛衫和贴身汗衫,但在寒冷的海风下,刚一脱下上衣就浑身颤抖起来。

“很久以后才会日出,不能再等下去了。没有初升的太阳,没有劲松的树荫,没有闪耀着光亮的大海。”阿勋在想。

脱去所有衬衣半裸着身体后,反而感到亢奋起来,寒意也消失了。解开裤子,露出了腹部。当阿勋拔出小刀时,橘田那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是海上,一定是乘船逃走了!”阿勋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叫着。

阿勋深深地呼吸着,用左手抚摩着肚皮,然后闭上眼睛,把右手小刀的刀刃压在那里,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进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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