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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1·春雪》


正文 第一章

同学们在学校里议论日俄战争的时候,松枝清显询问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本多繁邦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情。繁邦也是往事依稀,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被人带到门外看过庆祝胜利的提灯游行。战争结束那一年,他们都已经十一岁,清显觉得理应有更加鲜明的记忆。同学们津津乐道当年的情景,大抵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再添加一些自己隐约含糊的记忆罢了。

松枝家族中,清显的两个叔叔就是在那场战争中阵亡的。祖母因此至今还享受遗属抚恤金。但是她没有使用这笔钱,而是一直供奉在神龛里。

大概由于这个缘故,家里珍藏的那本日俄战争图片册中,清显对明治三十七年(1904)六月二十六日拍摄的题为“祭吊德利寺附近阵亡者”的那张图片印象最深。

这张用暗褐色的油墨印刷的图片与其他各种各样的图片全然不同,摄影的构图极具绘画性,简直不可思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数千士兵仿佛成为巧妙安排在画面上的人物。正中间竖立一根很高的白色木头墓碑,集中突出整个画面效果。

图片的背景是隐隐约约的逶迤远山,左面是逐渐高起的辽阔原野,右面的远处是一片稀疏的小树丛,消失在黄尘弥漫的地平线,接着是连绵的山脉,以及向右边渐渐高耸的树林,树间露出昏黄的天空。

图片的前景耸立着六棵参天大树,各自保持大致相同的距离,具有平衡感。不知道是什么树,但英姿飒爽,树冠如盖,茂密的树叶随风摇曳,一副悲壮的气氛。

辽阔的原野远处泛着微光,近处是倒伏的野草。

画面正中是一座祭坛,祭坛上插着细小的白木墓碑和飘动的白布,还摆放着许多鲜花。

此外就是士兵,几千名的士兵。近处的士兵都背对照相机,军帽垂下白布帘,肩上斜佩着武装带。他们没有整齐列队,凌乱地聚集在一起,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左面角落近处的几个士兵露出半张忧郁的面孔,如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的人物。而左面远处则是无数士兵围成巨大半圆形一直延伸到原野尽头。这数不清的人群自然无法一一看清他们的容貌,他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树林之间。

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的士兵,都映照在一种黯淡的微光里,绑腿和军靴的轮廓闪耀着亮光,低垂的脖颈和肩膀的线条也闪闪发亮。因此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悲痛气氛。

所有的人们都向中间小小的白色祭坛上的鲜花和墓碑奉献上自己波浪起伏的心灵。从延伸到原野尽头的庞大人群中涌动着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哀思,形成沉重而巨大的铁环逐渐向中间的祭坛圈围过去……

清显从这张暗褐色的旧图片里仿佛感受到无尽的悲哀。

清显已经十八岁。

虽然如此,他那颗纤弱的心灵往往沉浸在悲伤忧郁的情绪里。可以说,生他养他的家庭对此几乎无能为力。

他的家座落在涩谷的地势较高的地方,在那所深宅大院里,很难找到一个和他思想相通的人。正因为是武士之家,父亲封为侯爵,在幕府末期依然为过去的低卑门第感到羞耻,遂将嫡出长子清显从小就寄养在公卿家里。如果不是如此,恐怕清显也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性格。

松枝侯爵的宅第位于涩谷郊外,占地广袤,在十四万坪的土地上,楼阁毗连,梁栋生辉。

正房是日本式建筑,庭院里建有一栋英国人设计的富丽堂皇的洋房。这栋无须脱鞋就能进屋的松枝洋式豪宅是所谓四大名宅之一,这其中包括大山元帅的著名宅邸。

庭院的中间是一泓宽阔的湖水,以红叶山为背景。湖里可以划船,湖中有一小岛,名叫“中之岛”。湖面的萍逢草开着黄花,湖里还可采摘莼菜。正房的大厅面对大湖,洋房的宴会厅也临湖面水。

岸边及小岛等处灯笼垂挂,达二百之多。岛上立有铁铸仙鹤三只,一只优雅垂颈,两只仰首冲天。

红叶山顶有一瀑布,几道水柱跌落,绕山腰,穿石桥,注入佐渡的赤石后面的水潭,然后汇进湖里,滋润着会绽开鲜艳花朵的菖蒲根部。湖里能钓鲤鱼,冬天还能钓鲫鱼。侯爵同意每年对外开放两次,让远足的小学生前来参观。

清显小时候,被仆人用甲鱼吓唬过,所以最怕甲鱼。那是因为祖父生病,有人送给他一百只甲鱼滋补身体,家里人把这些甲鱼放养在湖里。结果繁殖起来。仆人吓唬清显说,要是手指被甲鱼咬住,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庭院里盖有几间茶室,还有一间很大的台球室。

正房的后面是祖父手植的一片扁柏林,经常能挖到山药。林间小路一条通往后门,另一条爬上平缓的山丘。家里人称为“神宫”的神殿座落在宽阔的草坪上。神殿里祭祀着祖父和两个叔叔的亡灵。石阶、石灯笼、石牌坊,完全按照正规的神殿结构建造,只是在石阶下面本来应该摆放一对石狮的地方却竖放着两发日俄战争使用过的炮弹。涂上了白漆。

在神殿下面地势稍低的地方,还有一座供奉五谷神的稻荷神社,神社前面是一排壮观的藤萝架。

祖父的忌日是五月底,每年这一天,全家人聚集在这里,紫藤正是盛开时节。妇女们怕太阳晒,都躲在藤萝架下。她们比平时更精心修饰打扮的白皙的脸上落着紫藤的花影,恍若优雅的死神的影子。

妇女们……

其实,这座豪宅里居住着数不清的女人。

不言而喻,为首的是祖母。但祖母不住在正房,而是住在离正房稍远的地方,由八个女仆伺候,过着悠闲的日子。无论阴晴雨雪,每天早晨,母亲梳洗完毕,便由两个仆人陪伴,去祖母那里请安。这是家里的规矩。

每次婆婆都要仔仔细细第端详这个儿媳妇一番,然后眯起慈祥的眼睛,说道“你梳这个发型不好看,明天梳一个时髦的来看看,一定很合适你的哟。”

第二天,母亲梳一个时髦的发型过去请安。祖母却说道:“我看哪,都志子属于那种古典美人,时髦的发型不合适,明天还是梳发髻来吧。”

因此,在清显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不断地变换发型。

梳头师及其徒弟也常住在家里,除了给女主人梳发外,还要伺候四十多个女仆梳头。这位梳头师只有一次对男子的发型表现出兴趣,那是清显在学习院中等科一年级读书,为皇族牵裙裾而参加宫中的祝贺新年会即将出门的时候。

这位梳头师说:“虽说学校规定一律剃光头,可是今天进宫穿这一身大礼服,就不能是光头呀。”

“留头发要挨训斥的。”

“不要紧,我给你做一个发型,反正你要戴帽子的吧。把帽子脱下来的时候,你会比其他年轻人更有男子气。”

话虽这么说,十三岁的清显被他剃出一个铮亮的光头。梳子在脑袋上刮得生疼,头油渗进皮肤里。尽管他怎么自夸手艺高超,戴上假发后,一照镜子,并不见得多么光彩。

然而,在这次新年祝贺宴会上,清显罕见地获得美少年的称誉。

明治天皇也曾御驾亲临这座宅第一次。为了接待天皇,在庭院里以大银杏树为中心拉上帷幕,举行相扑表演,请陛下在洋房二楼的阳台上观赏。那个时候,清显也被也许进谒,天皇还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起来,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这此进宫参加新年祝贺会,也许陛下还记得自己。清显把这个想法也告诉梳头师。

“对了,少爷的脑袋是天皇陛下亲自抚爱过的呀。”梳头师说着,在榻榻米上后退几步,对着清显还显得稚气的后脑勺毕恭毕敬地击掌合十行起大礼。

牵裙裾的侍童的服装是一色天鹅绒蓝上衣,短裤及膝,胸前左右各缀两对白色大绒球,左右两边袖口和裤子上也缀有同样毛茸茸的绒球。腰间佩剑,脚下是白袜子、按扣黑漆皮鞋。衬衫的白色花边宽领中间系一条白绢领带。头上是装饰有一根大羽毛的拿破仑式帽子,用丝带吊在背上。宫中每年挑选二十多名学习成绩优异的华族子弟在新年的头三天轮流进宫,四名为皇后牵裙裾,两名为妃殿下牵裙裾。清显为皇后和春日宫妃殿下各牵过一次裙裾。

清显为皇后牵裙裾的时候,随着皇后走过宫内侍从舍人焚燃麝香的走廊,安详款步进入谒见厅。庆祝宴会开始之前,他一直侍立在接受众人谒见的皇后身后。

皇后品德高尚,聪颖过人,但当时已近六十。相比之下,春日宫才三十出头,不论是容貌、气质,还是健美秀雅的体态风度,都正如绚丽盛开的鲜花。

如今清显记忆犹新的并非凡事喜欢朴实的皇后的裙裾,而是妃殿下的四周镶嵌无数珍珠的、黑色斑纹飞舞的白色大毛皮裙裾。皇后的裙裾上有四个手环,妃殿下的裙裾上有两个手环。侍童们经过多次练习,持着手环随后按照规定的步子行走,不会要什么困难。

妃殿下头发乌黑,泽润光亮,盘结头顶,但还有几缕青丝垂下来,从丰满白皙的脖颈一直落到身穿袒胸礼服而裸露的细嫩肩膀上。她姿势端庄,步履稳健,所以在后面牵着裙裾的清显感觉不到她的身体的摇动。但是,在清显的眼里,宽敞的裙裾那秀媚的洁白,如同飘忽不定的云彩掩映的山顶积雪,在自己眼前时隐时现。这是他生来第一次发现女人之美令人目眩的优雅本质。

春日宫妃连裙裾都洒上法国香水,那种浓郁的芳香完全盖过古雅的麝香。行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清显脚下一绊,手里牵着的裙裾就势往后拽了一下。妃殿下毫无责怪之意,含着亲切的微笑对少年略一回头。

妃殿下的回头并没有让别人觉察出来,她依然身姿端正,只是将半边脸微略侧转过来,露出些许微笑。那端正的白皙脸颊上轻拂几丝鬓发,细长的眼角闪烁着一点黑眸火一般的微笑,挺俏的鼻梁显得清秀俊美……。妃殿下那一瞬间——恐怕连侧面都说不上——的容貌犹如一件冰清玉洁的结晶的断面,斜透在清显眼里的一刹那间,他仿佛感觉到一道摇动的彩虹。

父亲松枝侯爵在这次宴会上亲眼看到身穿华丽服装的儿子的飒爽英姿,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宿愿终于实现的无比喜悦里。他觉得儿子必将真正具有请天皇光临自己宅第的身份,一直占据侯爵心间的“冒名者”的感觉顿时一扫而光。他从儿子的身上看到宫廷与新华族的亲密关系,看到公卿与武士的最终结合。

侯爵在宴会上听到人们对他的儿子的称赞褒扬,先是高兴,继觉不安。十三岁的清显的确美貌英俊。与其他侍童相比,平心而论,清显的俊美无疑出类拔萃。他的脸颊白里透红,眉宇间透着秀气,一双依然含带稚气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亮晶晶的黑眸流光闪耀。

人们的赞美使侯爵第一次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儿子的确一表人才,然而美得令人产生一种无常的感觉。侯爵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是他的性格极其乐观,不安的影子立即烟消云散。

在清显新年进宫牵裙裾的前一年,十七岁的饭沼住进家里。其实,饭沼早就对清显感到担心。

饭沼是清显的学仆,由家乡鹿儿岛的中学推荐来到松枝家,他学业优秀,身体也很壮实。松枝侯爵的祖先在当地被视为“豪爽之神”,他只是通过家庭、学校对侯爵祖先的传说想像现在的侯爵家的生活。但是,来到侯爵家一年间的耳闻目睹,这个家庭的奢侈浪费完全推翻了他原先的想像,使少年纯朴的心灵受到极大的损伤。

对于别的事情,他可以视而不见,但惟有对托付给自己的清显,他不能不尽心尽职。饭沼对清显的俊美、纤弱、感受性、思维方式、兴趣……,一切的一切,都不满意。而且侯爵夫妇的教育方法也与他格格不入。

他心想:即使我成为侯爵,也绝不能这样教育孩子。侯爵是怎么遵守祖先遗训的呢?

侯爵只是在祭祖的时候,显得虔诚忠实,平时极少提及先祖。饭沼本来希望侯爵能够经常缅怀先祖的教导,多少对祖先表示追思之情,但这一年的现实使他大失所望。

清显进宫为皇室牵裙裾回来的当天晚上,侯爵夫妇举办只有家人参加的庆祝宴会。十三岁的少年被大家笑闹着灌了几杯酒,两颊红晕。到睡觉的时候,由饭沼扶进寝室。

清显裹着缎面绵被,脑袋埋在枕头里,吐着热乎乎的气息。从短发覆盖的脖颈到耳边一排绯红,仿佛看得见内部脆弱的玻璃结构一样格外细薄的皮肤透出一道道跳动的青筋。即使在昏暗里,也看得出他的嘴唇很红,从嘴里呼出的气息如同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戏谑地模仿痛苦而发出的歌声。

长长的睫毛、经常活动的柔软单薄的水栖动物般的眼皮……饭沼从这张脸上知道,今天晚上无法期待这个完成光荣使命而气势豪壮的少年的感激和忠诚的誓言。

清显又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当饭沼被这双湿润的眼睛注视的时候,虽然一切与自己的意志相悖,但只有相信自己的忠实。清显大概觉得热,将赤裸着的光滑微红的胳膊枕到脑后。饭沼将他的棉睡衣的衣领合拢起来,说:

“这样容易感冒。快睡吧。”

“饭沼,今天我有一个闪失。要是你不告诉父母亲,我就对你说。”

“什么呀?”

“我今天牵着妃殿下的裙裾,不小心绊了一脚。但是妃殿下微笑着原谅我了。”

饭沼听了以后,对他轻浮的话语、缺乏责任感,以及湿润的眼睛里浮现的恍惚神情,无一不觉得憎恶可恨。

正文 第二章

清显十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逐渐从周围的环境中孤立出来,这种想法大概是很自然的。

他不仅在家庭中感到孤立,他在读的学校学习院一直把院长乃木将军的殉死作为最崇高的典范灌输给学生,如果乃木将军是病死,恐怕就不会成为如今这样夸耀美化地宣扬的榜样,而学校越来越强迫学生接受这种传统教育。清显本来就对强加于人的做法很反感,由于学校日益弥漫着这种朴素而刚毅的气氛,使得他很厌恶这所学校。

说到朋友,也只有同班同学本多繁邦交往密切。当然,不少人想和清显交朋友,但是他不喜欢同龄人粗俗的幼稚。惟有在高唱校歌时不陶醉于粗鲁的感伤,具有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沉静、稳重、理智性格的本多对清显才有吸引力。

其实,清显和本多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不太相似。

本多的外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五官平常,甚至给人有点架子的感觉,他对法律很感兴趣,深藏着敏锐的观察力,但不在人前显示自我。平时绝不会流露任何冲动的情绪,但有时会给人仿佛能听见他内心深处烈火燃烧薪柴爆裂的声音的感觉。这个时候,他的轻度近视的眼睛就会可怕地眯缝起来,双眉紧锁,平时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

也许清显和本多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只是在地面上长成完全不同的花和叶。清显是把自己的性格暴露无遗,毫无防备,容易受到伤害,心里有什么冲动的情绪,哪怕还没有成为行动的动机,就已经像被春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那样,眼睛鼻子都挂满了水珠。而本多往往从一开始就觉察出事情的危险性,也许会避开引人注目的雨水,悄悄卷缩在屋檐底下。

但是,这两个人的确是亲密无间的挚友,每天在学校见面还不够,星期日肯定到其中一人的家里共度一天。当然,清显的家更加宽敞,也有散步的好去处,本多到清显家的次数就更多。

大正元年(1912)十月,红叶初染的一个星期天,本多来到清显家游玩,说想划船。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众多客人前来观赏红叶的季节,但由于这一年夏天的国丧,松枝家也不便举行大型娱乐活动,所以庭院比以往显得冷清。

“好吧,一条船可以坐三个人,让饭沼给我们划船。”清显说。

“干吗要让别人划呀?我来划。”

本多想起刚才把他从大门带到清显房间的那个目光黯淡、板着面孔、默不作声的年轻人。本多常来此处,熟人熟路,但是对方固执地坚持带路。

清显微笑着说:“你讨厌那个人吧?”

“说不上讨厌,但总是捉摸不住他的脾气。”

“他在这里已经六年,对于我来说,他就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我和他合不来,但是他对我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而且勤奋好学,性情耿直。”

清显的房间在正房不远的小楼二层上,本来是日本式房间,却铺着地毯,摆设西式家具,布置成洋房的模样。本多坐在外窗上,扭身看着红叶山和湖水以及中之岛的全景。湖水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柔和的波光。系着小船的小湾就在眼下。

本多回头又瞧着朋友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清显对什么事都没有主动性,提不起精神,但有时也正是这样才勾起兴趣来。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本多提议,再拖着清显干。

“能看见小船吧?”清显说。

“噢,看见了。”本多惊讶地回头看他。

这时清显想说什么呢?

如果硬要说明的话,他想说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扎进松枝家族的粗壮手指里的一根小小的毒刺。这也是因为他学会了文雅的缘故。五十年前的一户朴实刚健的地方武士家庭转眼之间暴发起来,伴随着清显的出生成长,这一片文雅也开始悄然潜入这个家族。但是,与文雅原本就是免疫力的公卿家族不同,清显犹如预感到洪水即将来临的蚂蚁一样,立刻觉察出家族迅速崩溃没落的征兆。

他是一根高雅的荆棘。清显十分清楚,自己厌恶粗糙、喜欢雅致的心灵终归是徒劳的,如同无根的浮萍。这个外貌英俊的少年思考着:想腐蚀却并非腐蚀,想冒犯却并非冒犯。对家族来说,他无疑就是毒素,但只是毫无用处的毒素。这种无用正是自己生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清显把自己的生存理由视为一种精妙的毒素,这个感觉是与十八岁的倨傲心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决心一辈子都不能玷污自己白皙而美丽的双手,甚至不能磨出一个血泡。他要像旗帜那样,只为风而存在。他只为自我认为惟一真实的东西——“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没有尽头,没有意义,如死若生,如衰犹盛,没有方向,没有终结……

而现在,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就说船吧,这是父亲从国外购买的船只,造型新颖美观,涂着蓝白两色。对于父亲来说,这是文化,是以物质形式表现的文化。

对自己来说,这又是什么呢?是小船吗……?

本多凭借天生的直觉非常理解清显突然沉默的心态,他和清显虽然同岁,却已是青年,而且决心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已经选择好自己的道路。而且他明白,对清显不能过于认真计较,要粗心一些,这种故意的粗心才能够为朋友所接受。清显的心胸如同巨大的胃口,只要是人造诱饵,他能吞下的数量令人吃惊,甚至包括友情。

“我劝你最好做什么活动锻炼一下身体,虽然不是因为读书过头,可是瞧你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像读破万卷书给累坏了似的。”本多直言不讳地说。

清显没有吱声,只是微微一笑。是啊,自己不读书,可是梦没少做,每天晚上做的梦不计其数,甚至超过了万卷书,自己的的确确是读累了。

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他梦见了为自己的白木棺材。这口棺材摆放在窗户宽敞的、空荡荡的房间的正中间。窗外是蓝紫色的拂晓的天空,小鸟的呜叫充斥整个黑暗的空间。一个黑发长垂的年轻女人俯身趴在棺木上,抽动着纤细柔弱的肩膀悲咽哭泣。他想看看女人的相貌,却只露出些许含带忧愁的雪白美丽的前额。而且一张周边镶嵌许多珍珠的、巨大豹纹毛皮半是覆盖在棺木上面。拂晓的第一道黯淡的光泽罩在一列珍珠上。房间里没有焚香,却飘溢着西方香水那熟透的水果般的香味。

清显从空中俯视这口棺木,他坚信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的遗骸。但是,坚信归坚信,他无论如何想要亲眼确认。然而,他的存在如同早晨的蚊子只能在空中停下翅膀,根本无法窥见已经钉死的棺木内部。

……就在心情越发焦躁烦恼的时候,梦醒了。清显把梦见的事情记录在那本秘密的梦境日记里。

最后,两人还是下到船边,解开缆绳。放眼望去,湖面被层林半染的红叶山映照得通红。

上船时船身的摇晃使清显对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产生最亲近的感觉。在这个瞬间,他的内心世界仿佛荡漾着鲜明地映照在涂着白漆的船边上。他的心情快活起来。

本多用木桨在岸边的岩石上一顶,小船滑进宽阔的湖面。小船冲破绯红的湖水,轻柔的涟漪使清显的心情逐渐陶醉。那深沉的水声犹如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的粗憨的声音。他切实感受到自己在十八岁的秋天里某日午后某时的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地滑走了。

“咱们去中之岛吧。”本多说。

“那儿什么也没有,去了也没意思。”

“嘿,还是去看看吧。”

本多声音开朗地说。他划着船,少年人的兴奋情绪自然而然地由衷生起。清显一边听着中之岛遥远的瀑布声,一边凝视着由于湖水的深黑以及红叶的反射而看不清晰的湖面。但是他知道,湖里有鲤鱼在游动,湖底的岩石下面放养着甲鱼。幼时的恐惧瞬间轻轻掠过心头,但立刻消失。

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他们刚刚剃过头的细嫩脖颈上。这是一个宁静的、安宁的、富贵的星期天。尽管如此,清显依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灌满水的皮袋般的世界底层的小岩洞里,听着“时间”的水滴一滴一滴落下去的声音。

两个人登上中之岛,松树林中杂着一棵红叶的枫树,沿石阶来到放置着三只铁鹤的山顶的圆圆草地上。他们坐在仰天嘶叫的两只铁鹤的脚下,接着又躺下来,仰望晚秋的晴朗天空。野草透过衣服,扎着他们的后背。清显觉得疼痛难忍,本多则觉得似乎把必须忍受的最甘美爽快的痛苦铺垫在自己的后背上。而他们眼角瞟见的两只长年风吹雨淋、被白色的鸟粪污脏的铁鹤随着云彩的飘浮,那优美地伸向天空的曲颈也在缓缓地动弹。

“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这样安宁无事,这样美好的日子,也许在一生中遇不上几次哩。”本多仿佛预感到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是说很幸福吗?”清显问。

“我没有这么说。”

“那就好。我说不出你那么大胆的话,我感到害怕。”

“你一定贪得无厌。贪得无厌的人往往表现出悲伤的样子。你还想得到什么?”

“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个万事未定的美貌年轻人显得疲倦懒散。他虽然和本多亲密无间,但是恣意任性的性格使他对本多一针见血的分析力、充满自信的口气、一副“大有作为的青年”的态度时而感到厌烦。

清显翻过身,趴在草坪上,抬头远望小湖对岸的正房大客厅的前院。院子里铺着白色的砂子,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些踏石,一直排到湖边。弯弯曲曲的湖岔上架着几座石桥。一群妇女正在院子里。

正文 第三章

清显捅了捅本多的肩膀,示意他看湖对岸的院子。本多转过头,目光从野草之间透过去,注视着对岸这一群妇女的动静。两个人如同年轻的狙击手在聚精会神地观察。

母亲高兴的时候,往往到院子里散步。平时只有贴身女仆陪伴着,今天却还有两个女客人,一老一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

母亲、老太太以及女仆的衣着都很朴素,惟有那个年轻女客人穿着淡蓝色的和服,上面还有刺绣。在白砂之上、湖水之滨,那丝绸的光泽如同拂晓的天空闪耀着冷光。

她们小心翼翼地踩踏不规则的踏石时发出的笑声在清爽的秋空荡漾,那显得过分清脆的笑声带着矫揉造作的痕迹。清显对这座宅第的女人们这种拿腔拿调的笑声感到厌恶,而本多却像聆听雌鸟婉啭的雄鸟一样,两眼发光。清显也明白这一点。两人的胸脯压断不少晚秋发干发脆的草茎。

清显觉得只有那位淡蓝色和服的女人不会发出这样矫揉造作的笑声。她们打算从湖畔登上红叶山,故意选择必须经过几道石桥的难走的小路,由女仆们拉着主人和客人的手勇敢上路。于是,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草坪后面。

“你们家女人真多啊!我的家尽是男的。”

本多对自己的热心关注寻找理由,然后站起来,靠在西面的松树上,眺望着那一群妇女艰难行走的景象。红叶山的西侧山坳十分开阔,所以九段瀑布的上五段都在西侧,流人佐渡赤石的水潭里。她们正在水潭前面踩着踏石行走,那一带的红叶尤其鲜艳,连第九段小瀑布的白色水花都隐在树丛里,只见染成暗红色的水流。清显望着由女仆牵着手正踩着踏石行进的那位淡蓝色和服的女子,她低下的白色脖颈使清显想起春日宫殿下那难以忘怀的丰润白皙的脖颈。

一行人走过水潭,顺着湖畔平坦的小路,这一带的湖岸离中之岛最近。清显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位淡蓝色和服的女子,但是当他从侧面认出这个女人是聪子时,突然觉得大失所望。怎么自己一直没有觉察出她就是聪子呢?为什么自己一心认定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美貌女子呢?

既然对方破灭了自己的幻影,自己也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他一边掸掉裙裤上的草梗一边站起来,走到完全显露自己的松枝下面,大声呼喊:

“喂……”

清显的突如其来的快活举动,本多吃了一惊,探出身子。如果他不了解自己的这个朋友在梦幻破灭时会变得快活起来的性格,肯定本多会以为他抢先表现自己。

“谁呀?”

“聪子。记得给你看过她的照片。”

清显轻蔑这个名字的态度甚至从他的语调中都能感觉出来。聪子的确妙丽如花,但清显硬是闭眼不承认。因为他非常明白:聪子爱他。

清显不仅轻蔑、甚至冷酷对待爱慕自己的人。恐怕没有任何人像本多这样早就觉察出他的这种卑劣性格。本多估计,清显从十三岁知道自己的美貌大受众人喝彩的时候开始,他的倨傲如同霉菌就在心里悄悄地繁殖蔓延,终于成为自己的情感。那银白色的霉菌花,如同银铃,一碰它,仿佛会发出响声。

实际上,清显作为朋友对本多的危险的诱惑也许正出于此。想与清显交友却没有成功,反而被他嘲笑的同学不在少数。惟有本多对他冷酷的毒素能够做到应付自如的试验获得成功。本多讨厌那个目光阴郁的学仆饭沼,这也许出于误解,但因为他从饭沼的脸上看到失败者那种司空见惯的表情。

本多虽然没见过聪子,但从清显的许多事情中早已熟悉这个名字。

绫仓聪子的家是羽林二十八家之一,其源为人称“藤家蹴鞠之祖”的难波赖辅,从赖经家分出来后,至第二十七代成为侍从,移居东京,居住在麻布的旧武士宅第里。该家族以擅长和歌、蹴鞠著称,其嗣子在童年受赐从五位下,后官至大纳言。

松枝侯爵一直羡慕自己家族世代缺少的风雅气息,希望下一代具有大贵族那样的高雅气质,于是征得父亲的同意后,从小就把清显寄养在绫仓家里。于是清显受到公卿家风的熏陶,为比他大两岁的聪子所疼爱,上学之前,聪子成为清显惟一的姐姐,也是惟一的朋友。绫仓伯爵说话带着京都口音,为人温和亲切,教幼小的清显学习和歌和书法。绫仓家至今还保留着王朝时代玩双六盘游戏直至深夜的习惯,胜者可获得皇后恩赐的点心等奖品。

清显受到伯爵的高雅文化的熏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从他十五岁开始,每年都让他参加御歌所举办的宫中新年和歌吟咏会,至今未辍。起初清显觉得是一种义务,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不觉变成一种期盼,盼望着去参加眷恋不已的高雅的新年和歌会。

聪于今年芳龄二十。从清显的相册里,可以看到她与清显耳鬓厮磨的少年到最近参加五月底的“神宫”祭祀的芳姿的成长过程。二十岁这个年龄,虽然已过妙龄韶华时光,但聪子尚未结婚。

“她就是聪子啊?那么,那一个大家都小心伺候、穿着深灰色和服短外褂的老太太是谁呀?”

“噢,那个呀……对了,那是聪子的大伯母,寺院的住持尼。戴着怪里怪气的头巾,一下子认不出来。”

这的确是一位稀客,肯定是第一次光临这里。要是聪子一个人来,母亲不会亲自陪同,月修院住持来访,那就不一般了。住持尼难得来东京一次,既然来了,肯定是聪子提议带她到松枝家看红叶。

清显寄养在绫仓家的时候,也受到这位住持尼的疼爱,但清显现在毫无印象。他只记得在学习院中等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住持尼到东京来,绫仓家叫他去,在那里见过一面。不过,住持尼白皙的面孔、和蔼的态度、文雅的举止、柔中有刚的谈吐至今记忆犹新。

对岸的一行人听到清显的叫声,同时停住脚步,看见从中之岛的铁鹤旁边的茂密草丛中突然像海盗一样钻出的两个年轻人,都大吃一惊。她们的一举一动,两个年轻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从腰带间取出小扇子,指了指住持尼,做出敬礼的示意。清显便在岛上对住持尼深鞠一躬,本多也跟着鞠躬,住持尼在下面还了礼。母亲打开扇子招呼他们下去,那扇面上的金粉映着红叶染成鲜红色。于是,清显明白,必须让朋友把船划到对岸去。

清显帮着本多急急忙忙解缆绳的时候,还用责备的口吻说:

“只要有机会到这儿来,聪子绝不会放过,而且显得十分自然。大伯母完全被她利用了。”

虽说是为了向住持尼请安,清显却如此心急如火地要去对岸,本多怀疑这句话恐怕是自我辩解。他对本多麻利稳当的动作显出心急火燎的样子,用他纤细白嫩的手指软弱无力地搭在粗大的缆绳上帮忙解开。那种急不可待的模样足以引起本多的怀疑。

本多背朝对岸划船的时候,仿佛由于绯红的水光的映照,清显的眼睛显得很兴奋,但他神经质般避开本多的目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岸。大概由于同是处在成长期的两个年轻人的虚荣心的缘故,清显不想让朋友发现自己心灵对那个女人做出的最脆弱反应的部分。而正是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童年了解得一清二楚,并且在感情上完全支配过自己,甚至自己身上那小小的白白的大葱花蕾也许都被她看过。

本多把船划到岸边,清显的母亲说一句“啊,本多划得真好。”表示慰劳。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两道八字眉略显忧伤,即使笑起来,仍然是一副苦相,但这未必就是多愁善感的性情的流露。她既现实,又要感觉迟钝,把自己磨炼成习惯、容忍丈夫那种粗俗的乐观性格和放荡行为,所以她绝对不可能细致入微地体察清显心灵深处的细腻反应。

聪子的目光始终盯着清显,对他的一举一动绝不放过。那一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一般给人爽快宽容的感觉,清显却畏惧胆怯,从她的眼神里总是感觉到苛责的态度。

“今天是住持尼光临,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打算向她请教。我想先请她到红叶山走一走,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刚才听见粗野的怪叫声,实在令人吃惊。你们在岛上干什么呀?”母亲问。

“不干什么,只是看着天空。”清显故意回答得莫可名状。

“看天空?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对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就无法理解,她认为自己的这种天性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而清显倒觉得这是母亲惟一的优点。所以,她居然想聆听佛法,其心虽可嘉,却未免滑稽。

住持尼听着母子这番对话,恪守客人的身份,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

清显故意不把正面对着聪子。聪子则仔仔细细地盯着清显俊俏的脸颊上那粗黑乱发的光泽。

于是,大家一起登上山路,一边欣赏沿途的红叶,一边说出在树梢上清脆鸣啭的鸟名,一路上谈笑风生,十分愉快。两个小伙子无论怎么放慢脚步,也还是走在最前面,把簇拥着住持尼的妇女们抛在后面。本多抓住这个机会,第一次谈论聪子。当他赞美聪子的美貌时,清显冷淡地说:

“你这么认为吗?”

本多明白,如果自己说聪子长得丑,肯定会伤害清显的自尊心,但是清显的回答显示出神经质的冷漠。显然,清显认为,不管他本人是否关心,这位与自己多少有关的女人必须是美丽的。

一行人好不容易来到水潭下面,从桥上仰望第一段瀑布奔腾泻下。住持尼是第一次观赏松枝家的瀑布,就在母亲衷心等待住持尼的赞美之辞时,清显却突然发现这一天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不祥之物。

“怎么回事?瀑布口的水流怎么那样分成两岔?”清显说。

母亲也觉得蹊跷,便打开扇子,挡住从树林间漏下来的阳光,抬头想看个究竟。为了让泻落下来的水流呈现千姿百态的景观,巧妙地安排山石的布局,但不可能在瀑布口设计出如此分岔的水流。瀑布口上的确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但不会把水流搅成这个样子。

“是怎么回事呀?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母亲困惑地对住持尼说。

住持尼似乎已经看出什么名堂,但没有点破,笑而不言。于是,清显认为他必须如实说出看见的东西,但又怕扫了大家的兴,犹豫不决。而且他知道,其他人也都已经看出来了。

“那不是一条黑狗吗?脑袋瓜耷拉下来。”

聪子直言道出,于是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似地喧嚷起来。

清显的自负心受到伤害。聪子以女人似乎没有的勇气一语道破那是不祥的狗的尸体,但是她天生的甜美清脆的声音、明白事情分量而恰到好处的开朗、真诚的坦率态度,都显示出无可挑剔的高雅。这种高雅犹如玻璃容器里的水果那样新鲜秀美,使得清显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羞耻,同时也对聪子具有教育者的力量感到畏惧。

母亲立刻命令女仆,把玩忽职守的园艺师叫来,同时对自己的过失向住持尼深表歉意。然而,住持尼出于大慈大悲的佛心,提出一个奇怪的建议:

“既然我见到了,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赶紧埋葬造冢,祈祷冥福吧。”

这条狗大概由于受伤或者生病来到水源处喝水,不慎溺水而死,尸体顺水而下,堵在瀑布口的岩石上。本多佩服聪子的勇气。在他的眼里,瀑布口上面飘浮着些许薄云的晴朗的天空、飞溅起瀑布清冽的水花悬在半空的黢黑的死狗、那闪亮的湿漉漉的毛、那张着大嘴露出来的洁白的牙齿和黑红色的口腔,仿佛都近在眼前。

本来是观赏红叶,却变成埋葬死狗,这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种愉快的变化,女仆们的举止顿时活跃起来,以此掩饰着内心的焦躁。大家走过石桥,在模仿观瀑茶室的结构建造的凉亭里休息。这时,园艺师匆匆忙忙赶来,千道歉万赔罪,然后冒着危险爬上陡峭的山岩,把湿漉漉的死狗抱下来,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挖坑埋掉。

“我去摘些花来,清显能帮忙吗?”聪子说。她谢绝女仆要求帮忙的表示。

“打算给狗献什么花呀?”

清显勉强应付一句,大家都笑起来。这时,住持尼脱下和服短外褂,露出罩着短袈裟的紫色法衣。人们都觉得这位德高法深的住持尼的在场,就会逢凶化吉,她会把小小的不祥化人无垠的光明天空里。

母亲笑着说:“您要为它祈祷冥福,这条狗是多大的造化啊,来世一定投胎做人。”

聪子走上山去,清显跟在她后面。聪子眼尖,只要一看见还没有凋谢的龙胆花,就摘下来。清显除了枯萎的野菊花外,没有发现别的什么花。

聪子自然大方地弯腰摘花的时候,她的浅蓝色和服的下摆就显示出她的与苗条的身体很不相称的粗腰。清显觉得自己透明而孤独的脑子如同一股被搅动而涌起的水底的泥沙,他有点讨厌这种浊流。

聪子采撷几朵龙胆花,突然站起来,挡在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跟随而来的清显的面前。清显平时一直不敢正视的聪子的秀目清眉、明眸皓齿如同幻影般朦胧浮现在他的眼前。

“清,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聪子压低嗓门,说得很快。

正文 第四章

说起来,聪子早就有这种毛病,有时候故意说一些吓人的话。

看上去好像不是故意演戏,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可以让对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是恶作剧而放心的神色,似乎在对你袒露一件生命攸关的大事,那样一本正经、郑重其事,而且满含悲愁。

清显对这一套本应习以为常,却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说突然不在了,为什么?”

佯装的漠不关心里孕含着不安的反问正是聪子求之不得的。

“这个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于是,聪子在清显心灵的杯子的清水里滴入一滴墨汁。清显实在防不胜防。

清显目光锐利地盯着聪子。她总是这样。这就是清显憎恨聪子的原因。因为她总是突如其来地给清显造成莫名其妙的担心受怕。那一滴墨汁在他的心里逐渐扩散开来,整杯水都将变成深灰色。

聪子忧伤而紧张的眼睛为愉悦的快感而颤抖。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大家见清显的情绪极其低沉,都很吃惊。这件事又会成为松枝家那些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清显任性的心灵同时也具有自我增加腐蚀自己的不安情绪的不可思议的倾向。

如果这就是恋情,如此坚韧,如此持久,那才像一个年轻人的样子。清显却不是这样,与其说他喜欢美丽的鲜花,不如说他更喜欢带刺的黯淡的花种。聪子深知这一点,也许才播下这颗种子。现在的清显除了给这颗种子浇水,等待它发芽,最终在自己的心田里繁密生长之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他一心一意地培植着不安。

他得到“兴趣”,此后一直心甘情愿地成为苦闷的俘虏。他对给予他犹豫不决和不解之谜的聪子十分恼火,也对自己没有执意解开谜底的优柔寡断十分气恼。

和本多在中之岛上休息的时候,清显说过希望得到一件“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他经常这样想,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就在这件光辉灿烂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关键时刻,受到聪子那淡蓝色的和服的干扰,把他推回到犹豫不决的泥潭里。其实,这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也许只是在可望不可及的远处闪烁光芒,而他以为在伸手可触的地方受到聪子的干扰。

更使他气愤的是,解开谜底和消除不安的所有途径都被他自身的骄矜所堵死。例如,他即使想追问对方,也只能采取“你说自己突然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问话方式。因为这样只能造成自己对聪子关心的程度受到怀疑的结果。

这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使别人相信我的不安与聪子无关,完全是自己抽象的情绪的表现。

清显翻来覆去地苦思冥想,但最后变成怪圈,绕不出来。

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讨厌的学校也成为散心解闷的去处。午休时间,他总是和本多在一起,不过本多的话题多少有点无聊。自从那一天本多和大家一起在正房的客厅里聆听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法以后,他就痴迷上了佛法。当时清显也在场,但是心不在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本多却把当时听到的教义按自己的理解逐一阐述,灌进清显的耳朵里。

佛法在清显的经常耽湎于梦幻的心灵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却在本多的十分理性的头脑里注入新鲜的力量,这实在很有意思。

月修寺位于奈良近郊,作为尼姑庵,却属于法相宗,这本来就很少见。其偏重理论的佛学教义可能对本多具有吸引力。不过,住持尼为了引导人们进入惟识的大门,把佛理讲得深入浅出,还特地援引不少浅显易懂的例子。

“住持尼说,她是从瀑布口上的死狗想到这次宣讲佛法的。对吧?”本多说:“毫无疑问,这也体现出住持尼对你们一家人的慈悲心怀。那掺杂着贵族语言的古典京都口音犹如微风轻摇的屏风帷幕一样,在不动声色之中隐现着无数淡淡的表情。那一口京都口音使佛法的宣讲更加感人。

“住持尼讲述的是过去唐代一个名叫元晓的人的故事。他为求法,奔走于高山峻岭,夜宿荒冢之间。夜半醒来,口渴难耐,便伸手从旁边的洞穴里捧水喝。他从来没喝过这么清凉甘甜的水。喝完又睡去,早晨醒来,曙光映照在昨夜喝水的地方,原来他喝的是积存在骷髅里的水。元晓顿觉恶心,把喝的水都吐出来。然而,就在这时,他悟到一个真理: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无异。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元晓在悟道之后,是否能够又喝了骷髅里的水而发自内心地觉得甘甜清凉呢?纯洁也是如此。你不这么认为吗?不论女人多么堕落,纯洁的小伙子从她身上照样可以体会到纯洁的爱情。但是,当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厚颜无耻的女人时,当知道自己纯洁的心灵所描绘的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世界时,他还能从这个女人那里体会到同样纯洁的爱情吗?如果可能的话,你不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吗?自己的心灵本质和世界的本质如果能够如此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觉得非常好吗?难道这不就是掌握了解开世界之谜的钥匙吗?”

本多明白自己还没有接触过女人,清显也不懂女人,所以他无法反驳本多的奇谈怪论,但是这个任性的少年似乎觉得,正因为自己与本多的本质不同,他生来就已经掌握揭示世界秘密的钥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他觉得自己经常做梦的体质、自命不凡却又容易惶恐不安的性格、天生的美貌等等,都是深深嵌入自己柔软肉体里的一颗宝石,不痛不肿,但为了时而从肉体深处放射出来的明亮的光芒,也许他具有类似病人的矜持。

清显对月修寺的来历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反而是与月修寺毫无关系的本多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调查清楚。

月修寺建于十八世纪初,作为寺院,不算太老。第一百一十三代东山天皇的女儿为缅怀年轻驾崩的父皇的遗德,笃信清水寺的观音菩萨,对常住院的老僧讲述的惟识论感兴趣,逐渐皈依法相的教义,剃发为尼。后离开原先的皇家寺院,另创学问寺,即为现今之月修寺的开山。法相尼姑庵的特色保持至今,但皇家寺院的传统已在前一代消绝。聪子的大伯母虽有皇家血统,但成为第一代的臣下住持尼……

本多突然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松枝!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话,你都心不在焉。”

“没的事。”

清显猝不及防,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他的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本多。朋友知道自己的傲慢,这没什么羞耻的,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的苦恼。

他明白,如果现在对本多推心置腹地道出真情,本多就会毫不客气地闯进他的心里。而清显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他恐怕会立刻失去这惟一的朋友。

然而,本多立刻看穿清显的心事。为了继续保持他们的朋友关系,必须舍弃粗俗的友情,不应该在刚刚涂好油漆的墙壁上不慎留下自己的手印。必要的时候,甚至对朋友经受临终的痛苦般的折磨也要视而不见,尤其这是一种隐藏才能变成高雅的特殊的痛苦的时候。

这种时候,清显的眼睛充满一种真切的恳求。本多甚至喜欢他的这种目光。这是希望把一切都停泊在暧昧的美丽岸边的目光……。在这种濒临破裂的冷酷状态里,当友谊处在一种交易的无情对峙中,清显才变成恳求者,而本多成为审美的欣赏者。这才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期望的状态,是别人称呼他们两人的友谊的真正本质。

正文 第五章

大约十天以后,侯爵父亲少有地很早就回家来,难得父子三人共进晚餐。父亲喜欢西餐,便在洋房的小餐厅用餐,他亲自到地下酒库挑选葡萄酒。酒库里尽是葡萄酒,父亲带着清显下去,一一告诉他葡萄酒的品牌,还教他什么样的酒适合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酒只用来招待皇室的贵客,等等。虽然对清显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知识,但父亲在这种时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愉快。

饭前喝开胃酒的时候,母亲兴高采烈地谈起她在前天坐着少年马夫驾驶的单套马车去横滨购物的情况。

“没想到连横滨人都对西式服装那么大惊小怪,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一边追着马车一边叫喊‘小洋妾’、‘小洋妾’。”

父亲暗示要带清显去横滨看军舰比睿号的下水典礼,母亲心里自然明白清显不会去才说这一番话的。

接着,父亲和母亲都在苦心寻找共同的话题,连清显都看出来。不知道怎么谈起来的,他们竟然聊起三年前庆祝清显年满十五岁时“待月”的往事。

阴历八月十七日,在院子里放一盆盛满清水的新盆,并摆放供品,等待月亮出来。这是一个古老的庆祝男孩子十五岁的风俗,如果这个夜晚阴天没有月亮,就一辈子走背运。

父母亲一聊起来,那天夜晚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清显眼前,历历在目。

一个盛满清水的新盆放在露珠晶莹、秋虫唧唧的草坪中间,清显身穿印有家徽的裙裤,站在父母亲之间。特地熄灭灯光的庭院周围的树丛以及远处的瓦屋顶、红叶山等错落有致的景色仿佛都集中在圆盆的水面上。那明亮的扁柏木盆的边缘,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和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正因为事关在庆贺自己十五岁时对人生凶吉的占卜,清显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赤裸裸地被放置在露珠濡湿的草坪上的灵魂,他的内心世界在木盆边缘里面敞开,而外在形象则置于木盆外面……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从来没有这样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秋虫的呜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盆的水面。起初由于月亮被水藻般的云彩遮住,盆里的水发黑,接着水藻逐渐漂移,微光在水面上闪烁一下,旋即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木盆里仿佛凝固般的浑沌黑暗突然被撕破,一轮小小的皓月不偏不倚落在水的正中间。人们欢声四起。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摇动扇子驱赶衣服下摆四周的蚊子,说:

“太好了,这孩子命好。”

于是,人们异口同声表示祝贺。

但是,清显害怕仰望天上那一轮真正的月亮。他只看着如同金色的贝壳一样沉在变成圆圆水面形状的自己内心深处——极深处——的月亮。于是,他的个人的内心终于捕捉到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捕捉到金光闪闪的蝴蝶。

然而,会不会因为这灵魂的网眼太大,使捕捉到的蝴蝶很快又飞跑呢?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害怕失去。于是患得患失就成为他的性格。一旦得到了月亮,如果以后居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那会是多么的惊恐害怕啊。即使他如何憎恨这个月亮……

纸牌即使缺少一张,也会给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尤其对清显来说,某种秩序的极小部分的丧失,犹如钟表失去小齿轮一样,都会使整个秩序封闭在无法动弹的迷雾里。这是非常可怕的。寻找丢失的那一张纸牌,不知耗费我们多少精力,最终岂止失去一张纸牌,纸牌本身恐怕将成为争夺皇位似的国际大事件。清显的思路总是这样发展,我无法控制自己。

清显发现自己在回忆十五岁的八月十七日夜“待月”的情景时,思绪会不知不觉地联想到聪子,不由得感到惊愕。

恰好这时,身穿凉爽的仙台绸和服褶裙的管家一路窸窸窣窣走来,报告说晚餐已准备好。于是三人走进餐厅,坐在餐桌前,各人面前摆放着在英国定做的、带有家徽的美丽盘子。

清显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有关用餐礼仪规矩的严格教育,不过母亲至今还不习惯吃西餐。在这方面。最得心应手又不逾矩的当数清显,父亲的动作还残留着刚回国时的生硬拘谨。

上汤的时候,母亲立即用悠闲平静的语调说:

“真是拿聪子没办法,听说今天早上她派人去回绝了,前些日子看样子还以为她下决心了哩。”

“那个孩子已经二十了吧。再这么任性,就嫁不出去啰。我们为她操心,也不管用。”父亲说。

清显竖起耳朵听父亲继续说下去:

“总有什么原因吧,也许觉得不是门当户对。绫仓家虽是名门,但现在已经没落了,对方是内务省的秀才,前途无量,还讲究什么出身门第,理应高高兴兴地应允这门亲事才对啊。”

“我也这么认为。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再为她张罗了。”

“不过,他们家照顾过清显,有这份情义,再说了,我们也要为他们家的振兴尽点力量。要是能找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对象就好了。”

“有这么合适的人吗?”

清显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禁神色开朗,这谜底也就彻底解开了。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聪子这句话指的仅仅是自己的婚事。那一天聪子的心情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于是不动声色地刺探清显的态度。如果如刚才母亲所说的那样,她在十天以后的今天正式表示回绝。其理由也是明明白白,那是因为聪子爱着清显。

这样,清显的内心世界消除了不安,依然如一杯清水那样清澈明亮。这十天里,他无法回到自己那一块平静的小庭院,现在终于又能回来安静歇息了。

清显沉浸在难得的巨大幸福感里,毋庸置疑,这个幸福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头脑明晰而获得的。故意藏起来的一张纸牌回到手里,使得纸牌完整无缺……而这完整无缺的纸牌重新成为一副普普通通的纸牌……这就是难以言状的清晰的幸福感。

他至少在这个瞬间成功地赶走了“感情”。

侯爵夫妇缺少那种敏感,没有觉察到儿子正突然沉浸在幸福感里,他们隔着餐桌,相互对视。丈夫看着,长着一对忧郁的八字眉的妻子的脸,妻子看着丈夫刚毅的红脸膛。这张脸原先与行动型性格极其相配,但养尊处优的生活立刻从他皮肤上表现出来。

在父母亲的对话看似谈兴正浓的时候,清显觉得他们仿佛在举行某种例行的仪式。这些谈话的内容如同按照顺序恭恭敬敬地供奉给神社的玉串,连每一片光鲜的杨桐树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清显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同样的场面。既没有白热化的危机,也没有感情的高潮。但是,母亲非常明白随后而来的什么,而侯爵也非常清楚妻子已经心里明白。这是向瀑布水潭的坠落,但在坠落之前,连垃圾都会手拉着手,以毫无任何预感的表情滑人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匆匆喝完饭后的咖啡,便对清显说:

“清显,打一局台球吧?”

“那我告退了。”侯爵夫人说。

清显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这种欺骗对他的心灵没有丝毫的损伤。母亲回到正房,父子俩走进台球室。

这间大屋子不仅模仿英国风格使用橡木镶嵌墙壁,更是以挂有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海战的巨幅油画而著称。描绘克拉德斯通肖像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米列斯卿的弟子来日本期间描绘的这幅一百号大的祖父肖像画,身着大礼服的祖父凝视着昏暗的房间。肖像画构图简练,写实的手法把祖父严峻的现实性和理想化表现得维妙维肖,既呈现出世人所景仰的明治维新功臣的叱咤风云的堂堂气概,也通过脸颊上的那颗痣体现对家族的和蔼亲切的神态,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老家鹿儿岛新来的女仆都一无例外地带到这里,向祖父膜拜。祖父临终前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到这个房间,镜框的绳子也没有腐烂,可是肖像画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台球室里摆着三张台球桌,桌面都是用意大利的大理石制造的。谁也不玩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时期介绍进来的三球比赛,父子只玩四球比赛。管家把红白两球分别摆在左右两边,间隔适当的距离,然后把球杆分别递给父子俩。清显一边用意大利火山灰制造的白垩粉擦着球杆皮头一边注视着球台。

红白两种象牙球在碧绿的绒布上投射出些许圆影如海贝伸出的触角。清显对这些球毫无兴趣。这球,仿佛是白天在一条陌生的冷清的街道上突然滚到眼前似的那样异样而没有价值。

侯爵对儿子这种漠然的眼神也总是感到忧虑,即使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幸福的时候,他仍然是这个眼神。

父亲突然想起来,对清显说:“最近暹罗国的两个王子要来日本,去学习院留学。你知道吧?”

“不知道。”

“年龄大概和你一样,我已经告诉外务省,让他们安排到家里住几天。那个国家最近解放奴隶,修建铁路,看样子正在实施进步的政策。你也和他们交个朋友。”

侯爵弯下腰,呈现出如一头过于肥胖的豹子那种表面的虚假精悍的体格,手执球杆对着目标瞄准着。清显瞧着他的后背,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微笑。如同红白两种台球轻轻接吻一样,他在心中让自己的幸福感与热带国家轻轻接触。他觉得幸福感的水晶般的抽象性意外地吸收热带丛林那光辉耀眼的绿色的映照,突然放射出灵动的五彩斑斓的色彩。

侯爵球技高强,清显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打完头五杆后,父亲就匆匆离开球台,对清显说了一句早在清显意料之中的话:

“我要出去散步。你做什么?”

清显没有回答,父亲说了一句清显意料之外的话:

“要不你跟我到大门口吧,像小时候那样。”

清显大吃一惊,清亮的黑眼睛看着父亲。侯爵至少在让儿子惊愕上取得成功。

父亲的妾妇住在大门外几处房屋中的一处。其中两处住着西方人,院子和宅第都是一墙之隔,而且都有后门可通,所以这两家外国人的孩子可以随便到宅第里游玩,只有妾妇居住的房子的后门上锁,锁头都已经生锈。

从正房的门口到大门的距离大约八百米,清显小时候,父亲经常牵着他的手一起散步到大门口,然后清显由仆人带回去,而父亲去妾妇那里。

父亲有事出门必乘马车,如果是步行出门,目的地固定于此。父亲总是让清显陪他走到大门,清显幼小的心灵觉得很不舒服。为了母亲,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把父亲拉回到母亲身旁,同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感到恼怒。母亲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清显陪父亲“散步”,但父亲偏偏故意拉着他的手出门。清显暗中觉察到父亲希望他背叛母亲。

在十一月寒夜里散步,这是多么不正常啊。

侯爵命令管家穿上外套。清显也走出台球室,穿上双排金色铜扣的学生制服。管家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后大约十步,手捧包着礼物的紫绸包袱。

月色清朗,寒风在树梢上吼叫。父亲对跟随其后的管家山田如幽灵般的身影毫不在意。清显却放不下心,回头看了他一次。这么寒冷的夜晚,他也不穿披风,还是那一身带家徽的裙裾,手戴白手套捧着包袱。山田的脚有点毛病,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眼镜映着月光,如两片白霜。清显平时和他几乎不说话,不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的心里缠绕着许多什么样锈蚀的感情的发条。不过,比起性格开朗、颇具温情的父亲,倒是貌似冰冷、凡事漠不关心儿子更善于体察别人的内心感情。

猫头鹰呜叫、松涛呼号,在多少有点酒酣耳热的清显听来,犹如那幅“祭吊阵亡者”图片中在狂风中摇曳的树叶发出的阵阵喧嚣声。在这寒天下,父亲想像着深夜里等待自己的那温润艳丽的肉体的微笑,而清显只是想到死亡。

侯爵继续往前走,手杖不时挑起小石子,他有点微酡,突然对清显说:

“好像你对行乐不感兴趣。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下一次我带你去,多叫几个艺妓来,偶尔也应该痛痛快快玩一两次。愿意的话,把要好的同学也带去。”

“不,我不喜欢。”

清显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两脚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的这一句话竟使他的幸福感如掉在地上的玻璃瓶摔个粉碎。

“你怎么啦?”

“我回去了。您休息吧。”

清显转身朝着比灯光昏暗的洋房门更远的、从树丛中漏出几缕残灯的正房正门疾步走去。

那天晚上,清显彻夜难眠。倒不是思考父母亲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琢磨着怎么报复聪子。

她给我设下一个无聊透顶的圈套,使我整整痛苦十天。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地折磨我,让我心慌意乱、痛苦不堪。所以,我必须进行报复。但是,我没有她那种用心险恶地折磨别人的阴谋诡计。那有什么好办法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我也像父亲那样极端蔑视女人。直接谈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亵渎她一下,使她痛不欲生吗?我总是心肠太软,不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所以总是吃亏。对她这个人,仅仅告诉她我对她毫无兴趣是远远不够的。那样会给她留下许多胡思乱想的余地。我要亵渎她!必须这样做。我要侮辱她,叫她此次一蹶不振。必须这样做。那时她才会后悔不该折磨我。

清显左思右想,最好也没有想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

寝室的床铺周围摆放着一对六折屏风,屏风上书写着寒山的诗歌。脚边的紫檀格架上,一只碧玉雕琢的鹦鹉停在栖木上。他对时下流行的罗丹、塞尚本来就不感兴趣,不如说我的兴趣都是被动接受的。他睡不着觉,眼睛注视着那只碧玉鹦鹉,鹦鹉的翅膀上那细致人微的刻痕似乎清晰可见,在朦胧幽绿里罩着透明的亮光,鹦鹉仿佛出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点轮廓。这怪异的景象使他惊愕。他发现,原来月光从窗帘边上漏进来,照射在鹦鹉身上。他粗暴地拉开窗帘。月挂中天,月光洒满这个床铺。

月色华美夺目,甚至令人觉得轻浮。清显想起聪子身穿的那件绸缎和服上的冷光。他从月亮里又真切地看见那一双在近处所见的美丽的大眼睛。风已经停了。

清显浑身发热,犹如火烧,这不仅仅因为暖气很热的缘故。他热得甚至觉得耳鸣,便掀开毛巾被,解开睡衣,敞着胸脯。然而,体内的烈焰仍然将火舌蔓延到身体各处,似乎觉得如果不沐浴这冰冷的月光,就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脱掉睡衣,裸着上身,脸趴在枕头上,将思虑过度而疲惫不堪的后背对着月光,但太阳穴依然热得怦怦跳动。

清显的无比白皙光滑的后背赤裸裸地沐浴着月光。月光在这细腻如玉的肉体上映出几许微小的凹凸感,表明这并非女性的肌肤,而是洋溢着尚未完全成熟的男青年的肌肤所透出的些许冷峻感。

尤其月光恰好深深照射的左边腰间,胸脯的起伏波及腰间似有若无的微动,肌肤格外白嫩,简直令人惊叹。腰间还长着三颗很不显眼的小黑痣,犹如参星,在月光里隐去它们的踪影。

正文 第六章

一九一○年,暹罗国王拉玛五世传位六世。这次来日本留学的王子,其中一个是新王的弟弟,也是拉玛五世的儿子,其号为普拉恩·乔,名叫帕塔纳蒂特,英语习惯敬称为希思·海涅斯·帕塔纳蒂特王子。

另一个王子也是十八岁,却是拉玛四世的孙子。两个人是十分要好的堂兄弟。他的号是蒙·乔,名叫克利萨达。帕塔纳蒂特殿下总是用“克利”的爱称称呼他。克利萨达殿下也始终对正统的王子心怀敬意,称其为“乔·披”。

两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平时的装束打扮、生活习惯都是英国式,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新王担心年轻的王子全盘西化,所以让他们到日本留学。两位王子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乔·披要与克利的妹妹分离一段时间,这是惟一的伤心事。

这两位年轻人的恋爱是王室美好的佳话,已经相约待乔·披留学回国以后就举行婚礼,所以不会有任何担心。但是,帕塔纳蒂特殿下在轮船启航时表现出那种悲伤的情绪,从这个不爱过分流露感情的国民的天性来看,不禁产生异常的感觉。

海上旅行和堂弟的安慰使年轻的王子的别离伤情有所缓解。

清显在家里迎接两位王子,他们浅黑色的、充满朝气的脸膛给清显留下开朗快活的印象。他们在寒假之前只是随意参观学校,明年入学,但正式编班,得等到掌握日语、熟悉日本生活环境以后的春季新学期。

洋房二楼的两套客房供两位王子起居。洋房已经安装有从美国芝加哥进口的暖气。在与松枝全家人共进晚餐之前,清显和两位客人都显得很拘束,但饭后只有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顿时变得融洽起来。王子拿出许多曼谷金碧辉煌的寺院和美丽的风景照片给清显看。

虽说年龄一样,在克利萨达殿下身上,任性的孩子气尚未脱尽,而帕塔纳蒂特殿下具有与自己相同的梦想型天性。这个发现使清显很高兴。

他们拿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是以供奉巨大卧佛著称的名叫瓦特·波的寺院全景照。照片系手绘色彩,十分精美,如近观实景。白云簇立的热带湛蓝天空下,点缀着青叶茂盛、绿影婆娑的椰树,金、白、红三色的寺院美仑美奂,一对金色神将守护大门,朱红门扉,金色镶边,洁白的墙壁和排列的白柱上端垂下精雕细刻的金色浮雕,屋顶和墙垣部分则是逐渐复杂重叠的金色和红色浮雕群,正中间的屋顶矗立着金光灿烂的三层宝塔,直刺明亮耀眼的蓝天。这种结构简直令人心荡神驰。

清显对美的赞叹坦率地形诸颜色,两位王子十分高兴。帕塔纳蒂特殿下的与柔和浑圆的脸庞很不协调的眼角斜长的眼睛以凝视着远方的眼神说道:

“我特别喜欢这座寺院,所以在来日本的航海途中,好几次梦见它。先是金色的屋顶从暗夜的大海下面浮上来,接着整座寺院逐渐浮在海面上,而轮船在其间航行。当我看见整座寺院的时候,轮船总是在远方。从海水里浮上来的寺院星光闪烁,仿佛从遥远的海平面升起的一轮新月。我在甲板上合掌拜谒,梦实在不可思议,虽然寺院离我那么远,又是在夜间,那金色和红色的一件件精雕细刻的浮雕却清清楚楚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对克利说,好像寺院跟随我们来到日本。克利却笑着拿我开心;说跟随而来的大概是别的思绪吧。当时他每次这么说,我都不高兴。现在觉得克利说得有道理。

“为什么呢?因为一切神圣的东西都是由与梦幻、回忆同样的因素构成的,由于时空的关系,就会产生与我们相隔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奇迹。而且这三种东西的共同点是都无法用手触摸。从无法用手触摸的东西后退一步,它就变成神圣的东西,变成奇迹,变成仿佛不可存在的美的东西。一切事物都具有神圣性,只是因为我们手指的触摸,才变得污浊。人实在不可思议,只要用手一触摸,就会亵渎别的东西,而本身又具有可以成为神圣东西的基本素质。”

克利萨达殿下打断帕塔纳蒂特的话,说:“乔·披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深奥,其实他谈的不过是自己的恋人。你把她的照片给清显看一看吧。”

帕塔纳蒂特殿下似乎红晕飞脸,但因为他脸色浅黑,看不出来。清显见他犹豫不决,也就不强人所难,说道:

“您经常做梦吗?我自己也在记梦境日记哩。”

“等我学会日语以后,一定让我看看。”乔·披两眼发亮。

清显对做梦的执着情感对知心朋友都没有勇气公开,但通过英语可以与对方的心灵顺畅地沟通,他越发对乔·披产生亲密的感情。

但是,此后的谈话时断时续,清显从克利萨达殿下滴溜转动的淘气的眼珠里,猜想到这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有强烈要求乔·披把恋人的照片拿出来看的缘故。大概乔·披期待着清显的这个强烈的要求。

清显终于开口说道:“把追随您做梦的照片给我看看。”

克利萨达又插嘴道:“是寺院的,还是恋人的?”

乔·披责怪克利萨达不能这样胡乱比较,但当乔·披取出照片时,克利萨达又淘气地探出头,指着照片,故意解释说:

“占特拉帕公主是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就是‘月光’的意思。我们平时叫她‘京香公主’。”

清显看过照片,觉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不免有些失望。她身穿绣着白色花边的西服,头发上扎着白色绸带,胸前围着珍珠项链,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要说这是女子学习院的一个学生的照片,谁也不会觉得奇怪。虽然波浪形的披肩发增添一些美感情趣,但略显好强的眉毛、仿佛受惊而睁大的眼睛、炎热的旱季里枯干的花朵一样微微翘起的嘴唇,一切都显示着她对自己的美尚未意识的幼稚。当然这也是一种美,但过多地充满着一只连飞上天空的梦想都没有的雏鸟的温情的自我满足。

清显不知不觉地将她和聪子进行比较,认为聪子是比这位公主要强千百倍的女人。即使聪子动不动就把我的情感逼到憎恶的地步,但这不是正好说明她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吗?而且聪子比这位公主要漂亮得多,她知道自己的美。她什么都知道。最糟糕的是,她甚至连我的幼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清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乔·披害怕自己的恋人被他夺走似地,突然伸出纤细的琥珀色手指把照片取回去。这时,清显看见他的手指闪耀着碧绿的光芒,才发现原来戴着华艳夺目的戒指。

这只大戒指大约有二三克拉,雕工极其精细的一对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围绕镶嵌着方形祖母绿宝石。这么显眼的东西,清显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也充分说明他对别人漠不关心。

帕塔纳蒂特殿下含带羞涩地解释说:“这是我的生日宝石。我是五月出生的,京香公主在饯行时送给我的。”

清显吓唬他说:“您戴着这么名贵的戒指,说不定会受到学习院的批评,让您摘下来。”

于是,王子用本国语言同克拉商量平时把这只戒指收藏在什么地方合适,但他立刻对自己使用本国语言交谈的失礼行为向清显表示歉意,并用英语将刚才商量的内容告诉清显。清显说可以让父亲介绍一家可靠的银行,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三个人的谈话越发融洽,克利萨达殿下也把自己恋人的小照片公开出来,接着他们也要看清显的恋人的照片。

年轻人的虚荣心使清显在情急之下冒出这样一句话:

“日本没有这种互相交换照片的习惯,不过,最近一定把她介绍给你们。”

清显没有勇气把贴在自己童年时代开始的影集里的聪子的照片公开出来。

他发现自己虽然一直被誉为美少年,被一片赞美声所包围,但在这座宅第里度过十八载无聊的时光,现在除了聪子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女朋友。

聪子既是他的女友,也是他的敌人,并不是王子所说的那种以甜美的感情之蜜凝固出来的偶人。清显对自己、对自己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感到愤怒。连酒醉的父亲在“散步”途中所说的那一番貌似充满慈爱的话,似乎也充满着对孤独而经常沉湎于梦幻的儿子的轻蔑嘲笑。

现在,被他的自尊心拒绝的一切都反过来伤害他的自尊心。这两位来自南方国家的王子身心健康,他们浅黑的皮肤、情感如锐利尖刃闪烁光芒的眼睛、虽是少年却擅长爱抚的那琥珀色的细长手指,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清显:

“嘿,你都这个年龄了,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吗?”

清显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他极力保持高雅的风度,这样回答他们:

“我很快就会把她介绍给你们的。”

那么,怎么才能把她的美貌向这两位刚刚结交的异国朋友夸耀一番呢?

清显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不决之后,终于在昨天给聪子写了一封尖刻的充满侮辱性语言的信。那经过反复斟酌、自以为入木三分的字句都深深烙在脑子里。

“……你的威胁迫使我不得不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实感遗憾。”这样开头以后,接下去写道:“你把一道无聊透顶的谜语伪装成可怕的谜语,又不附带任何解密的钥匙就交给了我,使我双手麻木变黑。我对你这种行径的感情动机不能不产生怀疑。这种行为毫无温情可言,连一丝一毫的友情都没有,更谈不上爱情。在我看来,你采取这种恶魔般的行为,你也未必知道其中深刻的动机。然而我已经基本明白一个比较确切的原因,不过出于礼貌,决定暂不说出。

“现在大概可以说,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图都已经化为泡影。我怀着极不愉快的心情(间接地是因为你)终于跨过了人生的一道门槛。在父亲的劝诱下,冶游于花街柳巷,走过了男人的必经之路。直率地说,就是和父亲介绍的艺妓共度一夜。就是说,这是属于社会公德所容许的男人公然的享乐。

“这一夜良宵使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改变了我对女人的看法,我成为一个肉体淫乱的小动物,学会骨子里轻蔑女人却又调情逗乐的态度。我认为,这是那个世界给予我的极好的教训。过去我不赞同父亲的女性观,现在我明确认识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的身体里无疑存在着有其父必要其子这个事实。

“看到这里,如果以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明治时代的旧思想进行判断,也许你会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也许你会暗自窃笑,我对内行女人的肉体侮辱大概会进一步提高我对外行女性精神尊重吧。

“否!绝对不会如此。从那个晚上开始(要说进步,的确也可以说是进步),我冲破一切障碍,闯进了无人到达的荒凉的旷野。在那里,没有艺妓与贵妇人、外行与内行、目不识丁的女人与青社成员的区别。所有的女人都只是善骗的‘肉体淫乱的小动物’。剩下的就是化妆,就是衣裳。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明确认为你只是One of them而已。你从小就熟悉的那个温顺的、清纯的、听话的、玩具般的、可爱的‘清’已经永远死去……”

在清显看来还不算晚,两个王子就匆忙道声“晚安”,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虽然使清显觉得奇怪,但他还是保持绅土风度,面带微笑,仔细了解两位客人的卧具以及其他用品,并且询问还有什么要求以后,才很有礼貌地出来。

他一边沿着长廊从洋房跑回正房一边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竟然一个朋友也没有呢?

他也几次想到本多,但是他对友谊的那种令人厌烦的观念使得清显把他的名字抹去。夜晚的寒风在长廊的窗户上呜叫,一列昏暗的灯光仿佛没有尽头。清显害怕自己这样在寒风里气喘吁吁的奔跑被人发现而受到责备,于是停在走廊的角落里喘气。手臂倚在万字形雕花窗框上,装作眺望庭院的样子,脑子里却拼命整理思绪。与梦境不同,现实是一种多么没有可塑性的素材啊。不是那种朦胧轻飘的感觉,而是必须把凝缩成一粒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的小药丸般的思考变为自己的东西。他深切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从暖气热乎的房间里出来,站在寒冷的走廊上,不禁浑身颤抖。

他把额头贴在寒风呼叫的窗玻璃上看着院子。今晚没有月亮,红叶山和中之岛黑乎乎融成一体,在走廊昏灯的微光里,风中皱起波纹的湖水隐约可见。他觉得甲鱼正从水里探出脑袋瞧着这边,不由得毛骨悚然。

清显回到正房,在楼梯口正要上去到自己的房间,却碰见学仆饭沼,表情顿时不快。

“客人已经安歇了吗?”饭沼问。

“嗯。”

“少爷这也休息吗?”

“我还要看书。”

饭沼今年二十三岁,是夜大毕业班的学生,看样子刚从学校回来,一只手抱着几本书。他的脸上既有风华正茂时期的年轻朝气,也有越发浓郁的忧愁郁闷的神色,那如深色衣柜般的巨大身躯令清显望而生畏。

清显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打开取暖器,在冷飕飕的屋子里,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子翻来覆去,时隐时现。

不管怎么说,必须要快!恐怕来不及了吧?我给她寄给那么一封信,过几天还要把她作为自己要好的恋人介绍给王子,而且要做得自然而然,不露痕迹。

椅子上散乱着晚报,清显没时间看,他顺手拿起一张翻开,无意间看到刊登的帝国剧场演出歌舞伎的广告,脑子闪过一个念头。

对,把王子带到帝国剧场去看戏。昨天发出的信应该还没到,也许还有希望。父母亲大概不会同意自己和聪子一起看戏,但装作偶尔遇见,这总可以吧。

清显急忙跑出房间,下楼梯,来到大门旁边的电话室。进去之前,偷偷瞧了一眼大门旁边的漏出一线灯光的学仆的房间,好像饭沼还在用功。

清显取下话筒,把电话号码告诉总机的接线员。他心情激动,刚才的厌倦愁闷烟消云散。

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老太婆的声音。清显问道:“是绫仓家吗?请问聪子在吗?”

“您是松枝家的少爷吗?对不起,已经这么晚了……”从麻布遥远的夜空传来对方极其恭敬却显然不高兴的声音。

“已经休息了吗?”

“不……哦,虽然还没有休息,不过……”

在清显固执的请求下,聪子终于出来接电话。她清脆明亮的声音使清显感到幸福。

“清,这么晚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的,我昨天给你发了一封信。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这么晚打电话的。请求你接到这封信以后,绝对不要打开,立即烧掉。请你答应这个要求。”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还不知道……”

聪子的手段是把什么事情都弄得模棱两可,别看她说话口气平静,其实已经采取这种手法,所以让清显心急如火。尽管如此,聪子的声音在这寒夜里犹如六月的杏子一样,轻重、温馨、成熟都恰到好处。

“你什么也别问,请你答应我的要求。一收到我的信,绝对不要拆开,立即烧掉。”

“行。”

“能保证吧?”

“能。”

“好,另外还有一个请求……”

“清,今天晚上你的要求好多呀。”

“请你买两张后天的帝国剧场的戏票,带着蓼科老太婆一起去。”

“什么……?”

聪子没有说下去。清显起先害怕她拒绝,但立刻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他明白,就绫仓家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论,花二元五十钱买一张戏票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对不起,戏票我给你寄去。不过,要是座位挨在一起,恐怕人多眼杂,所以稍微离开一点。我是陪同泰国王子一起去看戏。”

“是嘛,感谢您的好意。我想,蓼科也一定很高兴的。我将愉快地前去观看。”聪子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正文 第七章

清显在学校里约请本多明天一起去帝国剧场,虽然本多觉得陪同暹罗的两位王子多少有点拘束,但还是高兴地应允下来。当然,清显没有把明天在剧场与聪子邂逅的计划透露给本多。

本多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亲。虽然父亲并不认为所有的戏都值得一看,但儿子已经十八岁,不应该束缚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亲是最高法院的法官,住在本乡,宅第里房间很多,其中也有明治风格的西式房间。家庭总是充满正直谨慎的气氛。家里雇有几名学仆,书库和书斋里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连走廊都是一排排深色皮革书脊烫金书名的精装本。

母亲是一个极其乏味的女人,是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她对儿子与从来不积极参加爱国妇女会活动的松枝侯爵夫人的儿子亲密交往并不赞成,但也无可奈何。

然而,除了这一点之外,无论在校的学习成绩,无论在家的勤奋用功,无论健康的体魄,无论循规蹈矩的言谈举止,本多繁邦都是无可挑剔的好儿子。她在人前人后总是对自己的这个教育成果赞不绝口。

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甚至那些细小的家具什物,都必须讲求规范。大门前的松树盆栽、写着一个“和”字的屏风、客厅里的烟具、带穗的桌布等自不待言,连厨房里的米柜、厕所里的手巾架、书斋里的笔盘、镇纸之类,都要讲究难以言喻的一定规范的形状。

甚至在家里谈话的内容也是如此。朋友的家里总有一两个老人爱讲有趣的故事。比如说从窗户看见两个月亮,只要大声一叱责,其中一个月亮立刻现出狐狸的原形逃之夭夭。讲故事的人说得一本正经,听故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在本多家里,家长管束甚严,连老女仆也不许她们讲述此类蒙昧无知的故事。本多的父亲长期留学德国学习法律,他信奉德国式的理性作风。

本多繁邦经常将松枝侯爵家与自己家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很有趣的现象。松枝家过着西方式的生活,家里的洋货不计其数,家风却出乎意外地守旧;自己家虽然过着日本式的生活,精神生活却多受西方影响。父亲使唤学仆的方法也与松枝家大不一样。

这天晚上,本多预习完第二门外语法语,考虑到将来进大学学习的功课,为了事先获得一些预备性知识,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凡事喜欢刨根问底的天性,便拿过从丸善书店邮购的法语、英语、德语的法典解说随意翻阅。

自从聆听月修院住持尼宣讲的佛法以后,本多开始觉得自己一直倾心的欧洲自然法思想其实并不完善。由苏格拉底始创,经过阿里斯多德时代,成为罗马法的核心思想,在中世纪通过基督教形成严密的体系,又在启蒙时代大为流行,出现盛极一时的自然法时代。虽然今天暂时衰微,但在两千年时代变迁的思想波涛中,每次复兴都披上新装,改头换面。没有任何思想像自然法这样具有坚韧顽强的力量。大概因为自然法保持着欧洲最古老的理性信仰的传统。然而,本多觉得,越是如此坚韧顽强的思想,这二千年里,健康光明的人本思想的阿波罗式力量就越会受到黑暗势力的威胁。

不仅仅是黑暗的势力,光明还受到令人目眩的光亮的威胁,于是一直不断地把比自己更光亮的思想作为洁癖排除掉。包含着黑暗的更强烈的光明难道最终也不能被法制世界所吸收吗?

尽管如此,本多并没有受到十九世纪浪漫派历史法学派以及民俗学的法学派思想的束缚。虽然明治时期的日本需要这种产生于历史主义的国家主义法律学,但是本多反而关注应是法律基础的普遍真理,所以至今他仍然倾心于已经过时的自然法思想。不过,最近他想了解法的普遍性所包含的范畴,如果法能够超越被希腊时代以来的人类观所制约的自然法思想,迈进更加广阔的普遍真理(假定存在这种真理)的领域,那么法本身就可能完全崩溃。本多喜欢在这样幻想的空间里天马行空地驰骋。

这的确是青年人一种危险的思想。但是,罗马法犹如在空中浮游的几何学式的建筑物,将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明亮的地面上。当他对这个不可动摇地站立在现在自己所学的近代实定法背后的身影感到厌倦时,偶尔想从明治时期的日本如此忠实的继承法的压迫中摆脱出来,把目光投向亚洲其他广阔的古老法制世界也是很自然的。

从丸善书店送来的书籍中,有一本L·德隆肖翻译的《摩奴法典》的法译本,似乎可以正确回答本多的疑问。

摩奴法典约在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二世纪之间陆续编成,是印度古代法典的集大成,在印度教徒中至今仍然保持着法律的效力。十二章二千六百八十四条的法律规定形成一个包括宗族、习俗、道德、法在内的庞大体系,从宇宙起源直至盗窃罪、遗产继承的规定,详细之极。这个亚洲的浑沌世界与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学那种以井然有序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的观照所构筑的体系实际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但是,正如罗马法对诉讼权的规定是基于反近代权利概念的思想,即主张没有权利救济的地方就没有诉讼权。同样,《摩奴法典》也有关于庄严的国王和婆罗门在法庭身份的规定,把诉讼权限定为欠债不还等十八种情况。

诉讼法本来是枯燥无味的,但本多被这部法典独特的生动丰富的语言形象所吸引,一直埋头读下去。例如在论述国王通过审理判断事实的正确与否时,将其比喻为“犹如猎人顺着血迹寻找到受伤的鹿的窝”;又如在列举国王义务时,比喻为“如同因陀罗在四月的雨季降下丰富的雨水”,表示应该让国民沐浴恩惠。本多终于看到最后一章,觉得那文字既像法律规定又似格言。

西方法律的断言命令归根结底是基于人的理性,而《摩奴法典》极其深入浅出地阐述以理性根本无法估量的宇宙法则,即“轮回”,而且显得极其自然,极其合理。

“行为生于身体、语言、意志,也产生善恶的结果。”

“精神与肉体在现世相交,有善、中、恶三种之别。”

“人以精神接受精神之结果,以语言接受语言之结果,以身体接受行为之结果。”

“人因行为之过错于来世变成草树,因语言之过错变成鸟兽,因精神之过错投胎低级种姓之家。”

“对一切生物保持语言、意志、身体的三重控制,并完全控制爱欲、嗔怒者,终成正果,即获得终极之解脱。”

“人以自我之睿智认清个人之灵魂基于法与非法之归宿,必须全力关注于法之获得。”即使在这里,《摩奴法典》也与自然法一样,法与善业成为同义词,但是它基于以悟性难以理解的轮回转世这一点,两者是不同的。从另一个方面说,这并非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恫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理念,也许可以说是对人性更缺少信任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地继续思考,以免坠人古代思想的黑暗深渊。不过作为一个学习法律的学生,虽然应该站在制定法的一边,却又无法从对现在实定法的怀疑和痛苦中完全摆脱出来,因此他发现,在现在实定法烦琐的黑框重影中,必须经常辽阔地眺望自然法的神学理性以及《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中那澄明的蓝天或者繁星闪烁的夜空。

法律学实在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既是一张连日常细末行为都无一遗漏地包罗进去的网眼极细的法网,同时又是一张网眼粗大的大网,甚至可以把自古以来运行的星辰和太阳统统网罗起来,如同贪得无厌的渔夫干着一网打尽的工作。

本多埋头读书,忘记了时间,该上床休息了。他担心由于睡眠不足,明天一副倦容和清显一起陪同外宾看戏,那就有失体统了。

只要一想到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美貌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是多么的平淡无奇,不由得惶恐害怕。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另一个同学得意扬扬告诉自己的一件事:那个同学在祗园的茶馆里,把坐垫卷起当橄榄球,和许多舞妓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接着,本多想起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算不了什么,在本多家族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祖母十周年祭祀法事在日暮里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以后,都聚集到本家的本多家里。

本多的堂妹房子在所有客人中最年轻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在本多家沉闷阴郁的空气里听见她快活爽朗的笑声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是做法事,大家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淡薄,难得相聚一起的亲戚们谈天说地,并非对死者的追忆,而是谈论各自家庭添丁增口的新事。

这大约三十多位亲戚参观本多宅第的各个房间,对无论哪间屋子汗牛充栋的书籍感到吃惊。有几个人说想看本多繁邦的书斋,便上楼在他的书桌周围转了一圈,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到别的房间去,最后只剩下房子和本多繁邦两个人。

两人坐在靠墙的皮沙发上。繁邦穿着学习院的学生服,房子则是紫色长袖和服。一旦其他人都离开以后,两人觉得拘束起来,也听不见房子清朗的笑声。

繁邦本想让房子看看相册什么的,可惜又没有这类东西。而且房子似乎突然变得不太高兴。繁邦过去对房子过分活跃的性格、不断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对比她大一岁的自己说话时嘲弄的口吻、冒失孟浪的举止都不喜欢。她虽然具有如夏天的大丽花那样艳丽和热情,但自己绝不会娶这种类型的女人做妻子。

“我累了。你不累吗?繁哥。”

紧接着,房子的腰带系得很高的身子如同玉山倾颓一样,她把脸突然趴伏在繁邦的膝盖上。繁邦立即感觉到膝盖承受着芳香馥郁的身体的重量。

繁邦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膝盖、大腿上这沉重而娇柔的负担。他似乎觉得过了好长时间。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改变形状无能为力。房子把脑袋埋在堂兄的穿着深蓝色哔叽裤的大腿上以后,仿佛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拉门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突然走进来。一见此景,母亲一下子沉下脸来,繁邦的心怦怦直跳。房子却慢悠悠地转过眼睛,然后极其疲倦慵懒地抬起头,说:

“我……累坏了,头痛。”

“哎哟,这怎么行?给你吃点药吧?”这位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以护士般热情的口吻说。

“不用了。还用不着吃药。”

于是,这件事便在亲戚中传开来,幸亏谁也没有告诉繁邦的父亲。不过,繁邦被母亲狠狠申斥一顿,从此以后,也不见房子再到繁邦家里来了。

但是,繁邦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膝盖上那一段沉甸甸热乎乎的时光。

那沉甸甸的重量虽然应该包括房子的身体、和服以及腰带的分量,但繁邦回想起来,觉得似乎这只是她的美丽而聪明的脑袋的重量。一头丰盈青丝包裹的脑袋如一个香炉压在他的膝盖上,透过深蓝色哔叽裤,他感觉到香炉在炽热地燃烧。那种热度犹如观看远处火灾时热烘烘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似乎通过陶器香炉里的烈火表达自己无法形容的热烈情怀。然而,尽管如此,那脑袋的重量仿佛在表达着一种严厉的责备。

房子的眼睛又是怎样的呢?

她是歪着脑袋趴在膝盖上,所以繁邦可以看到她睁开的眼睛,镶嵌着容易受到伤害的、乌黑湿润的明眸。犹如极其轻盈地停歇下来的蝴蝶,长长的睫毛的眨动如同蝴蝶翅膀的扇动,那明眸便是翅膀上奇妙的花纹……

它是如此的狡谲,如此地近在眼前却冷漠无情,如此地轻飘躁动仿佛即刻飞走,如水准器的气泡从倾斜到平衡,从茫然若失到聚精会神,如此地转动不停。繁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那绝不是谄媚的眼睛。刚才还在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现在的目光却显得孤独凄寂。只能说,她的眼睛准确地——并非刻意地准确——反映出内心漫无边际的五光十色的变化。

而甚至使别人感到为难的娇柔与芳馨也绝非故意的谄媚。

……那么,完完全全占有这近于无限的漫长时间的又是什么呢?

正文 第八章

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十日帝国剧场演出的剧目并不是大受观众欢迎的女主角戏,而是由梅幸、幸四郎等演出歌舞伎。清显觉得这更适合外国人看,不过他对歌舞伎知之甚少,连演出的剧目《平假名盛衰记》、《连狮子》也一无所知。

所以他才请本多一同观看。本多利用午休时间,事先在学校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做好准备,心中有数,届时可以给暹罗王子讲解剧情。

对于王子来说,看外国戏,无非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学校一放学,清显就带着本多回家,把他介绍给王子。接着,本多用英语向两位王子介绍今晚的剧情梗概,但是两位王子看样子不是很热心。

对于朋友的这种真诚和认真的态度,清显感到歉意,同时也觉得苦笑。对于他们来说,今晚的看戏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的清显,担心聪子会不会不守信用把信拆开来看,因此忐忑不安,心不在焉。

管家来报告说,马车已经备好。马仰首冬日黄昏的天空嘶鸣,鼻子吐着白色的气体。到了冬天,马的身体的气味也变得淡薄,蹄铁踩踏冻结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清显喜欢这个季节的马具有威严坚韧的力量。在熏风绿树间奔跑的马是灵捷的动物,而在暴风雪中疾驰的马就是一团飞雪,凌厉的朔风把马的形状变成冬天漩涡般的气息。

清显喜欢马车。尤其在心慌意乱的时候,马车的摇晃可以搅乱不安那独特的顽固的准确节奏,而且可以感觉到身边的马、确切地说,是在赤裸的屁股上甩动的尾巴,可以感觉到刚毅竖立的鬃毛和从咬牙的泡沫垂流下来的闪闪发亮的唾液。我喜欢马车内这种兽性的力量与高雅融合在一起的气氛。

清显和本多穿着学生服,外加一件短外套,两位王子穿着皮领外套,感觉格外寒冷的样子。

“我们怕冷。”帕塔纳蒂特殿下无奈地说:“一个亲戚去瑞士留学,我还吓唬他说那儿非常冷。没想到日本也这么冷。”

“很快就会习惯的。”本多说。他和王子已经相当熟悉了。

身穿披风外套的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商家们已经早早挂起岁暮大甩卖的长条旗子。王子问这些旗子是庆祝什么节日。

这一两天,两位王子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淡淡的乡愁。即使开朗得略显轻躁的克利萨达殿下也出现另一种情绪。当然不是无视清显款待的那种任性,但清显总觉得,他们犹如脱壳的灵魂在茫茫大海中飘荡。不如说这样反而心情痛快。因为如果一切都禁锢在肉体里,没有飘动的心灵,他会感觉沉闷忧郁。

冬日的黄昏很早就降临在日比谷护城河一带,昏暗中,马车驶近白砖墙的三层楼帝国剧场。

他们到达的时候,第一幕的新剧目演出已经拉开帷幕。清显看见聪子和老女仆蓼科坐在自己座位斜后面两三排的地方,彼此对视一眼。清显觉得,聪子前来看戏本身,而且刚才瞬间泛起的微笑,都说明一切都已经得到她的谅解。

清显因为幸福而两眼朦胧,舞台上镰仓幕府时代的武将们来来往往的场面看得很含糊,从忐忑不安中摆脱出来的自尊心使他觉得舞台中只有自己光辉的影子。

清显想,今天晚上的聪子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她经过精心的修饰打扮,完全如我所愿。

他在心里反复思念,却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后背总感觉到她美丽的容貌,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宁静、丰饶、温柔,一切的存在都那么合情合理。

今天晚上清显对聪子的要求只是漂亮,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其实清显从不认为聪子仅仅是个漂亮的女人。尽管她不曾锋芒毕露地攻击,但总是绵里藏针、柔中有刚,而且不管清显的心情如何,矢志不移地爱着他。她绝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平静的对象存放在心里,如同自我本位地急切升起的朝阳,为了不让它那带着批判性的锐利光芒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清显一直严严实实地关闭自己的心扉。

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切都是显得那么自然得体,清显首先低声告诉本多说,偶然发现聪子也来看戏。本多往后面瞟了一眼,显然不相信这个偶然性。清显看着本多的眼神,反而安下心来。清显把不过分要求诚实的朋友视为理想的友情。那眼神雄辩地表明,自己正是这样的朋友。

观众熙熙攘攘来到走廊上,从吊灯下走过,聚集在玻璃窗前,眺望着对面黑暗中的护城河和皇宫的石墙。清显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两耳发热,把聪子介绍给两位王子。当然他也可以采取平静淡然的态度,但出于礼貌,他也模仿着王子谈论自己的恋人时候的那种表情,表现出孩子般的热情。

无疑,清显能够把别人的感情模仿得如此逼真,是因为他现在心情泰然、舒畅自由的缘故。天然的感情忧郁黯淡,离得越远,就能得到现在这样的自由。为什么呢?因为自己丝毫不爱聪子。

老女仆蓼科毕恭毕敬地退到走廊的柱子后面,她那绣着梅花的和服的衬领紧紧闭拢,显示着绝不向外国人袒露心怀的决心。清显也对蓼科没有高声说些表示感谢招待之类的话感到满意。

王子们在美女面前立刻活跃起来,同时也觉察到清显介绍聪子时的语调有点特殊。乔·披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清显故意模仿自己朴素的感情表达方式,还以为自己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自然正直的情感,对他产生好感。

本多看到聪子虽然不会外语,但在两位王子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深感佩服。聪子身穿京都式三重窄袖和服便装,容止娴雅,面对身边的四个小伙子,犹如亭亭玉立的鲜花,挺秀姣丽又风骨轩昂。

两位王子相继用英语向聪子询问一些问题,本多翻译过去以后,聪子回答之前,都要微笑地看着清显,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这微笑产生如此天衣无缝的效果,不安的情绪又袭上清显心间。

他想,难道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

如果她看过那封信,今天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来。现在可以肯定,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信的确还没到。但是,她收到信后是否真的没拆开看,这无法确认。清显恨自己没有勇气问她,以便得到一个明确的“没看”的答复。

清显不动声色地观察聪子,觉得与前天晚上电话里那个爽朗的声音相比,她的声音、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心里又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

聪子的鼻子如象牙雕的偶人那样端庄匀称,并没有高到给人冷峻的感觉,随着那一双缓慢流眄秋波的眼睛,她的侧面时而显得开朗时而显得阴郁。一般地说,秋波撩人是一种卑俗的动作,但在聪子绝非如此。她是将说话的话尾融入微笑,再将微笑逐渐送进眼睛,形成优雅的秋波,由于整个表情都处在高雅优美的变化里,给人喜悦的享受。

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时藏在两片薄唇里,当她开口笑的时候,才羞涩地显露出来,在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而柔嫩白皙的纤手,立刻轻捂嘴唇,遮挡住湿润的口腔里那清纯的亮光。

王子们过甚其词的恭维使聪子脸红耳赤。这时,从鬓发遮掩下略微露出的状如雨珠的细嫩可爱的耳垂朱殷红润。清显无法分辨是因为含羞还是原先就抹上了胭脂。

然而,惟有那一对明亮强烈的目光无法遮掩任何东西。那一双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的眼睛依然使清显胆战心惊。这才是果实的核心。

《平假名盛衰记》开演的铃声响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她是我来日本以后所见的最漂亮的女性。你太幸福了!”

在剧场通道上,乔·披低声对清显说。这时,他眼睛里的乡愁已经无影无踪。

正文 第九章

学仆饭沼在松枝家已经工作六年多,他发现自己少年时代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血气方刚的肝火动怒也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种冷冰冰的郁愤极其冷漠地注视周围的一切。这固然是松枝家的家风改变了他的性格,其实真正的根源还是十八岁的清显。

新年即将来临,清显也快十九岁了。如果清显以优异的成绩在学习院毕业后,在他二十一岁的秋天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饭沼的工作即告结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侯爵对清显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关心。

照现在这个样子,清显毫无希望考上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只能去学习院毕业的华族子弟可以免考入学的京都大学或者东北帝国大学。清显的学习成绩总是中不溜,读书不用功,体育活动也不热心。如果他成绩优秀,连饭沼也脸上有光,会受到乡亲的赞誉。起初饭沼还心里着急,现在也听之任之。他明白,不管清显怎么没出息,将来至少也是一个贵族院议员。

清显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优秀的本多密切交往,本多作为清显的朋友,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有益的影响,反而吹捧清显,阿谀奉承地巴结清显。这使饭沼很生气。

饭沼的这种情绪自然掺杂着嫉妒的成分。不管怎么说,本多是清显的同学,可以了解认识一个真实的清显,而对于饭沼来说,清显的存在本身就是终日摆在自己眼前的一个美丽的失败证据。

清显的美貌、高雅的姿势、优柔寡断的性格、缺少朴素的气质、疏懒怠惰的作风、富于幻想的天性、风度翩翩、年轻柔嫩、易受伤害的皮肤、梦幻般的长睫毛……都无比温柔地不断背叛饭沼过去的期望。他感到这位年轻的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的莫大嘲笑。

这种挫折的忧愤、失败的痛苦的长期折磨,会把人引进一种类似崇拜的情感世界里。别人对清显的任何些许的指责,都使他极度愤怒。并且按照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不合情理的直觉去体会年轻主人的无可救药的孤独。

清显一直经常想离开饭沼,肯定是因为他时常发现饭沼内心深处这种饥渴的缘故。

在松枝家的众多仆人中,惟有饭沼如此肆无忌惮地把这种非礼的的饥渴在眼睛里暴露无遗。一位客人看见他的这种目光,问道:

“贸然相问,那个学仆是社会主义者吧?”

侯爵夫人听罢,哈哈大笑。因为她对这个青年的经历、日常的言行、每天必不可少的参拜“神宫”等情况了如指掌。

由于饭沼与清显对话的路已被堵死,他便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经常在心中向从未见过面的伟大祖先倾诉自己的情感。

起初只是直截了当地倾诉自己的怨恨愤怒,后来逐渐变成倾诉连自己都不知止境的巨大不满。这个不满大得简直可以覆盖整个世界。

他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洗漱完毕,穿着藏青碎白花纹和式便服和小仓产的裙裤,向“神宫”走去。

他从正房后面的女仆房间前面走过,进入扁柏树的林间小路。霜柱鼓起地面,木屐踩踏过去,露出寒霜的闪光贞洁的断面。扁柏树黄褐色的叶子里掺杂着些许干枯的绿叶,冬日的朝阳像纱布一样从树间铺撒下来,饭沼从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里也感觉到被净化的心灵。小鸟的婉啭不停地从清晨蔚蓝色的天空洒落下来。在砭入胸部肌肤的凛冽严寒里,有一种东西使他心潮沸腾,他悲哀自己为什么不能陪少爷来呢?

饭沼无法将这种男子汉的豪爽情感告诉清显,一半是由于他的失误;饭沼无力硬拉着清显早晨出来散步,一半也是由于他的过错。这六年里,他没有使清显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

登上平坦的山丘,来到树林的尽头,眼前是宽阔的草坪,野草已经枯萎,草坪中央是粗砂铺就的甬道,甬道尽头祭祀先祖的祠堂、石灯笼、花岗岩的牌坊、石阶下面摆放左右的一对炮弹,都肃穆井然地沐浴在晨曦里。清晨这一带的空气异常清新干净,与松枝家正房以及洋房里弥漫着的靡丽的气氛炯然相异。仿佛进入一个用白木新做的容器里。饭沼从少受到的教育中认为真善美的东西,在这座宅第里只存在于死亡的边缘。

登上石阶,站在神殿前的时候,只觉得杨桐树叶的光影一阵乱晃,他看见树上隐约露出黑红色胸毛的小鸟。小鸟发出打梆子似的叫声,从眼前飞过。好像是乌鹅。

饭沼像往常那样,合掌参拜,开始向先祖倾诉自己的心声:“先祖在上,为什么时代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力量、青春、雄心、朴素衰微破败,变成这样冰冷无情的世界呢?您杀戮过,也差一点死在别人的刀下,可是您战胜一切危险,开创一个崭新的日本。登上与创世英雄应有的宝座,大权在握,藐睨世间,最后寿终正寝。如何才能恢复到您的那个时代啊?这个软弱而冷酷的时代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难道现在刚刚开始吗?所人们只考虑金钱和美女。男人忘记了男人之道。纯洁伟大的英雄与神的时代随着明治天皇的驾崩而风流云散。让年轻人大显身手的时代难道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咖啡馆在招揽顾客,由于男女学生在电车里伤风败俗而不得不开设妇女专车,人们已经丧失了奋不顾身吃苦耐劳的激情,只会动一动脆弱的神经,只会动一动女人般纤细的手指。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世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一切纯洁的东西都变得污脏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吧?我伺候的令孙这是这个虚弱堕落的时代产物。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事到如今,我应该一死尽责吗?还是祈请先祖神灵为我指明一条道路?”

饭沼忘记了时间,一心一意地与先祖的神灵对话,从他的衣领露出长着胸毛的男人健壮的胸脯。他对自己没有一副与清纯的心灵相适合的洁白肉体感到悲伤,而肉体白皙细嫩俊美的清显缺少的正是男人爽快质朴的心灵。

饭沼忘乎所以地沉醉于这种认真虔诚的祈祷,他浑身发热,有时会感觉到在凛冽寒风吹鼓起来的裙裾里,男性器官突然勃起。这时,他就从神宫的地板下取出笤帚,发了疯似地把周围打扫一遍。

正文 第十章

过年后不久,清显把饭沼叫到他的房间,却见聪子家的老女仆蓼科已在里面。

聪子已经来松枝家拜过年,今天是蓼科一个人来拜年,并且送来京都的鲜面筋,顺便悄悄到清显房间里来。饭沼以前听说过蓼科这个人,今天是两人第一次介绍认识。不过,饭沼不知道清显为什么要把蓼科介绍给自己。

松枝家的新年活动总是盛大隆重,从老家鹿儿岛来的几十位代表先到旧藩主的宅第,然后到松枝宅第拜年,在黑漆方格天花板的大客厅里,摆放着星冈的正月菜肴,而且饭后招待乡下人难得品尝的冰激凌和美隆甜瓜,大受称赞。但考虑到今年的国丧,一切从简,只有三个人从老家来东京。其中一个是受到松枝家先祖关照过的、饭沼母校的中学校长。每次新年侯爵赐酒给饭沼的时候,总要当着这位校长的面表扬“饭沼干得不错”。今年也不例外,而校长答谢的话也是千篇一律,老调重弹。由于人少的缘故,饭沼觉得今年的仪式尤其虚有其表,空洞无物,只剩下一具空壳。

前来向侯爵夫人拜年的女宾席,饭沼当然不能列席。而且即使是老年女宾,也从来没有去少爷的房间拜访。

蓼科身穿底襟印有黑色家徽的和服,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但显然喝了清显招待的威士忌,脸色红晕,在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下,京都式浓施粉黛的额头上,犹如雪中红梅。

三人聊到西园寺公爵,蓼科的目光从饭沼脸上移开,立刻把话题拉回来:

“听说西园寺先生五岁就开始嗜好烟酒。武士家庭对孩子的管教十分严厉,可公卿家庭,少爷是知道的,打从小时候起,父亲就不闻不问。这是因为孩子一出生就是五等爵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皇寄养的臣子,父亲尊敬天皇,所以对自己的孩子采取宽松的态度。而且,公卿家对圣上的事情一切守口如瓶,绝不像大名家那样,家属之间直言不讳地议论圣上的风言风语。所以,我们家的小姐对圣上由衷地敬重。当然,她还不至于敬重到外国的皇上。

蓼科顺便对款待暹罗王子揶揄一句,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托您的福,倒是看了一场好久没看的戏,真觉得益寿延年啊。”

清显任凭蓼科唠唠叨叨,他特地把这个老女仆叫到房间里来,无非是想消除积存心中多时的疑虑。他劝蓼科喝酒,接着急不可待地问起聪子是否把自己寄给她的信没有开封就烧掉了。没想到蓼科的回答十分干脆明确:

“啊,那件事呀?您打电话以后,小姐马上就吩咐我处理。所以第二天一收到信,我没有开封就烧掉了。如果是这件事,您尽管放心。”

清显听后,仿佛从昏暗的丛林突然走进辽阔的原野,心头豁然开朗,眼前立刻呈现出各种各样令人兴奋的蓝图。聪子没有看信,其实只是一切恢复原样,但清显觉得展现出崭新的景象。

倒是聪子切切实实地迈出了一步。她每年都在所有亲戚家的孩子集中到松枝家的那一天前去拜年。侯爵对着这些从两三岁到二十多岁的客人,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和所有的孩子亲热地谈笑,听取他们的要求。聪子跟在一群想看马的孩子后面,由清显带去马厩。

挂着新年装饰稻草绳的马厩里,四匹马正在吃草,一会儿把脑袋伸进料槽里,一会儿突然抬起来甩动着,后退用脚踢挡板,气势威武,从光滑的脊背进发出新年的充沛精力。孩子们向马夫询问每匹马的名字,兴高采烈地将紧握手里的半是酥碎的干点心朝着臼齿发黄的马嘴里扔去。马斜着发红的急躁的眼睛瞪着孩子们,孩子们感觉到自己被当作大人而高兴。

聪子害怕马的嘴里垂流下来的长长的唾液,走到远处冬青树的背后,站在微暗的树荫下。清显把孩子们交给马夫,走到她身旁。

聪子的眼睛里还残存屠苏酒的醉意,于是她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说的下面这一段话也可以视为酒后之言。聪子见清显走近前来,敏锐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发泄情绪似地说道:

“前些日子我非常愉快,你简直把我作为你的未婚妻介绍给别人。我应该感谢你。王子看见我这个老太婆一定大吃一惊吧,不过,那时我觉得这样子就死而无憾了。你既然有力量使我无比幸福,可总不使用这个力量。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走运吧。”

情绪不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终于沙哑着嗓门说:

“你为什么说这一番话?”

“人在幸福的时刻,就像从轮船下水典礼的气球里飞出来的鸽子一样,话语就会脱口而出。清,你早晚也会明白的。”

聪子在热情的自我表白之后加上的“你早晚也会明白的”这句话,是清显最讨厌忌讳的。这是多么狂妄自傲的预言!这是倚老卖老者不可一世的自信!

清显在几天前听到聪子的这一段话,今天又听到蓼科的明确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充满新年的吉祥征兆,把每天夜晚的恶梦抛到九霄云外,满心憧憬着无限光明的梦想和希望。于是他想来一番与身份不相符合的豪爽洒脱的举动,把身上的阴影和苦恼一扫而光,让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博施济众、施恩行好,犹如操作精密仪器,需要熟练的技巧。这种时候,清显却显得异乎寻常的轻率。

但是,把饭沼叫到的房间里,并不完全出于因为自己已经消除身上的阴影,所以想看一眼饭沼开朗的表情的善意。

几分醉意掩饰了清显的轻率。而且蓼科这个老女仆虽然恂恂有礼,恭谨虔敬,却像一个千年老牌的妓院老鸨,每一道皱纹都镶嵌着浓厚的妖冶。身边有这种轻薄相,清显的狂妄放肆也被淡化了。

“学习上的事,饭沼什么都教给我。”清显故意对蓼科说:“不过,也有很多东西饭沼没有教我。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饭沼好像也不懂。所以,今后还是有必要请蓼科当饭沼的老师。”

“瞧您说的,少爷。”蓼科态度卑恭地说:“他是大学生,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怎么敢……”

“所以,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不是让你教他做学问。”

“您别拿我这个老太婆开心……”

清显和蓼科这样对话,根本不把饭沼放在眼里。清显没有让饭沼坐,所以他一直站着。饭沼眼看着窗外的湖面,阴沉沉的天底下,中之岛周围野鸭成群,山顶上松树的绿叶显得寒冷萧瑟,整个小岛枯草覆盖,像穿着一件蓑衣。

清显让饭沼坐下,饭沼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小椅子上。他怀疑清显并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站在一旁,肯定是他在蓼科面前故意显示自己作威作福的气派。饭沼对清显的这个新动向倒觉得高兴。

“饭沼啊,刚才蓼科在女仆那里聊天的时候,无意间听到这么一件事……”

“啊,少爷,别……”蓼科使劲摇手,但已经来不及。

“你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听说是另有目的呀。”

“另有什么目的?”饭沼脸色紧张,放在膝盖上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

“少爷,不要说了。”

老女仆像一尊陶瓷偶人倒下去似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从心底感到歉愧不安的表情,但那双轮廓鲜明的双眼皮的眼睛半睁半闭,放射出锐利的光芒,痛快开心的情绪从那张假牙歪斜的嘴边松弛的皮肤里渗透出来。

“去神宫要走正房后面,必定从女仆的格子窗外经过。你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和阿峰见面的吧,听说前天从窗户给她递了情书。是不是这么回事?”

没等清显说完,饭沼就站起来。苍白的脸上,所有细微的肌肉仿佛都在抽搐,显然内心在极力抑制情绪的冲动。平时总是阴沉沉的脸上孕育着黯淡的火花,眼看着就要进发爆裂。清显愉快地看着他,他知道饭沼现在心如刀割,却把他苦不可言的扭曲丑陋的面部视为充满幸福的脸……

“从今天起……我辞退。”

饭沼愤怒说罢,转身正要离开。蓼科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太婆像豹一样敏捷机灵的动作让清显大吃一惊。

“您不能走。不然的话,我就不好做人了。如果因为是我多管闲事嚼舌头,结果弄得别人家的佣人辞退,那我在干了四十年的绫仓家也就呆不下去。请您可怜可怜我,冷静地三思而行。这该明白了吧。年轻人气盛,说话做事不知深浅,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优点,没有法子啊。”

蓼科抓着饭沼的衣袖,以一个老者的身份心乎气和又言简意赅地责备了饭沼一顿。

蓼科这一辈子,使用这一套伎俩已经有几十次,可谓得心应手,轻车熟路。每当这个时候,她深知自己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人。她不动声色地从背面维持着这个世界秩序的自信心来自对事情发生意外情况的洞察。这种意外情况诸如正在出席重要典礼时衣服突然绽线、绝对不会忘记的讲稿丢失等事先无法预料,而对蓼科来说,这种突发事态莫如说一种常态。她以一双善于缝补的巧手发挥着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作用。在这个处变不惊的沉着女人眼里,世上没有任何绝对安全的东西。因为即使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也会突然闪出一只燕子划破天空。

而且蓼科的弥补手段迅速坚决,可谓天衣无缝。

事后饭沼还经常想起这件事,瞬间的犹豫有时会完全改变一个人以后的人生。这个瞬间就像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犹豫把人永远包裹起来,使原来的白纸的正面变成背面,再也无法返回正面。

饭沼在清显的书斋门口被蓼科抱住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产生过瞬间的犹豫。于是事情变得很糟糕。阿峰会不会向大家公开情书,嘲笑自己?或者阿峰因此竟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使她伤心?这些疑问当时就像在波浪间冲刺起伏的鱼的背鳍一样掠过脑海。

清显看着饭沼回到小椅子上,感到自己已经取得第一次小小的、还不值得夸耀的胜利。他决定不再向饭沼表示自己的善意。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行动,只有自己感觉幸福就行。他现在已经切实感受到可以温顺地高雅地行动的自由。

“我之所以说这一番话,既不是要伤害你,也不是要嘲弄你。你不知道吧,我是为你好,才打算和蓼科商量。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亲,而且也设法不让别人告诉。

“今后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想蓼科会给我们出主意。是吧?蓼科。女仆中数阿峰最漂亮,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出点问题。这个问题就交给我办了。”

饭沼像一个被逼进死胡同的密探,只是瞪着两只眼睛,一字一句听着清显的话,而自己死不开口。如果细抠清显的这番话,恐怕有一些弦外之音令饭沼心神不定,但他没有细加琢磨,只是按照表面的意思藏在心里。

在饭沼眼里,这位从来没有这样侃侃而谈的、比自己年少的年轻人今天才有点像个主人的样子。无疑,这是饭沼期待的成果,但没想到以如此意外、如此无情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期望。

饭沼这样被清显打得落花流水,他觉得蹊跷,这与被自己内心的情欲打败简直没什么两样。刚才瞬间的犹豫之后,仿佛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耻的快乐突然与光明正大的忠实和真诚结合在一起。这里面肯定存在着陷井和欺诈。但是,在无地自容的羞愧和屈辱的底层,的的确确敞开一扇金色的小门。

蓼科装腔作势、细声细气地随声附和。

“一切都照少爷吩咐的办。少爷年龄虽轻,考虑问题却非常成熟周全。”

这些与饭沼的想法完全格格不入的意见如今饭沼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刺耳。

“不过……”清显说:“从今以后,饭沼不要为难我,一定要和蓼科齐心协力帮助我。我也会成全你的恋爱的。大家和睦相处吧。”

正文 第十一章

清显的梦境日记有这样一段记录。

“最近很少有机会与暹罗王子见面,但不知什么缘故,却梦见暹罗,梦见自己也去了暹罗国。

“自己坐在房间正中间的一张富丽堂皇的椅子上,身子无法动弹。自己的梦里总是头痛,因为戴着一顶又高又尖镶满珠宝的金冠的缘故。天花板纵横交错的房梁上,紧挨着站立许多孔雀。这些孔雀不时将白色的粪便落在自己的金冠上。

“门外阳光灼热耀眼。杂草荒芜的荒废的庭园在烈日下寂静无声。要说声音的话,只有苍蝇轻微的嗡嗡声、孔雀不时转动方向时硬爪踩踏横梁的声音和拍打翅膀的声音。荒废的庭园四周高高的石墙环绕,墙上有宽敞的窗户,可以看见几株椰子树的树干和一动不动的令人目眩的白色云块。

“低头看见自己手指上戴着祖母绿戒指。这只戒指原先戴在乔·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戴在自己手上,那一对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的脸环绕宝石的精巧构思也一模一样。

“翠绿的祖母绿宝石映照着灿烂的阳光,我仔细察看着宝石里一块既不像白斑也不像裂纹、如霜柱般闪耀的东西,突然发现从中浮现出一张可爱的女子的脸蛋。

“我以为我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映照出她的脸。回头一看,没有任何人。宝石里的女子突然活起来,刚才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明显露出微笑。

“一群苍蝇爬在手背上,痒痒得很,我急忙甩了甩手,又聚精会神地看着戒指的宝石。这时,那张女子的脸已经消失。

“我认不出这是谁的脸,正感到难以言状的悔恨和悲哀,梦却醒了……”

清显记录的梦境日记里,经常加入自己的解释。不论是好梦还是恶梦,他都尽量仔细回忆,如实记录。

他并不看重梦境的含义,却重视做梦本身,这种想法也许隐藏着对自我存在的一种不安。清醒的时候,他的情绪飘忽不定,相比之下,梦中则更加确切实在,虽然无法确认感情是否“事实”,但至少做梦是“事实”。而且感情没有形状,梦境却既有形状又有色彩。

清显写梦境日记的心情,并不一定是要记录对不尽人意的现实的不满。其实,最近的现实情况开始尽如人意。

饭沼终于屈服,成为清显的心腹,经常和蓼科联系,寻找机会安排清显与聪子的幽会。清显觉得有这么一个心腹就足够了,也许可以不需要其他真正的朋友,于是不知不觉地与本多疏远起来。本多非常寂寞失望,但他把敏感地觉察到清显已经不需要自己视为友谊的一个重要部分,于是把本来和清显虚度光阴的这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他大量涉猎英语、德语、法语的法律、文学、哲学方面的书籍,而且倒并不是为着步内村鉴三的后尘,还钻研卡莱尔的《萨托·雷萨图斯》,甚为叹服。

一个雪天的早晨,清显正准备上学,饭沼环视着四周走进他的房间。饭沼的这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消除了平时那愁眉锁眼的苦脸和郁郁不乐的身子给清显造成的压力。

饭沼告诉清显,蓼科来电话说,聪子对今天早晨的雪景兴趣浓厚,想和清显一起乘车赏雪。问清显能不能向学校请假,前去接她?

清显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向他提出如此任性得令人吃惊的要求。他已经做好上学的准备,手里提着书包,看着饭沼的脸,茫然而立,不知所措。

“你说什么?当真是聪子的主意吗?”

“是的。蓼科是这么说的,没错。”

有趣的是,饭沼如此斩钉截铁地肯定答复的时候,眼神多少带着某种威严,仿佛如果清显胆敢违抗,就会受到道德的谴责。

清显瞟了一眼身后院子里的雪景。聪子这种不容分说的做法与其说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不如说感受到如同锋利的手术刀迅速利落地割掉自尊心的肿瘤后那种清爽的感觉。快得令人觉察不出来,而且根本无视自己的意志,这种感觉非常新鲜痛快。他一边心想自己已经快由聪子任意摆布了,一边看了一眼还没有积雪、却笼罩在晃眼的大雪纷飞中的中之岛和红叶山。

“那你给学校打个电话,就说我今天感冒请假。这事绝对不能让父母亲知道。然后去人力车站雇两个可靠的车夫,备好双人坐的人力车,由两个车夫拉。我走着去车站。”

“冒雪走去吗?”

饭沼看见年轻的主人忽然脸颊飞红。清显背对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红晕从他昏暗的脸颊上渗透出来,十分艳丽。

饭沼凝视着眼前这位自己亲手精心栽培成长起来的少年,虽然根本没有造就出英雄性格,但能够这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火热激情地走出家门,心里感到满足。他为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震惊,也许在他以前一直轻蔑的方向,也就是现在清显发展的方向中,散漫怠惰里潜存着尚未发现的真谛。

正文 第十二章

位于麻布的绫仓家是一座武土门第的宅邸,长条屋的左右两边设有格子窗户的警卫室,不过因为家里人手少,现在长条屋好像没有住人。大雪包裹着屋顶的瓦棱,但看上去倒像是瓦棱把积雪轻轻托成屋顶的模样。

门下立着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影,像是蓼科。人力车快到门口的时候,人影迅速消失。人力车在门前停住,车里的清显看着降落在门下的雪片。

一会儿,身穿紫色圆领和服短外衣的聪子双袖捂在胸前,由半张开雨伞的蓼科护送着,低着脑袋从旁门出来。清显看着她的姿态,仿佛从小茶室把一件体积庞大的紫色行李拖到雪地里,华美艳丽得令人沉闷难受。

聪子上车的时候,在蓼科和车夫的搀扶下,身体半是浮在空中坐进车里。清显掀开车篷,与飘飞的雪花一起,聪子白皙滋润的脸上泛着微笑坐进来,她的衣领和头发上落着几片雪花。清显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单调乏味的梦中站立起来,急速朝自己袭来。也许是由于车子突然承受聪子的体重产生不稳定的摇晃,在瞬间造成这种强烈的感觉。

钻进车里的是一件香气袭人的紫色大包袱,清显觉得在自己脸颊周围飞舞的雪片突然也散发出清香。聪子坐进来的时候,身体顺着落坐的惯性倾向清显,她的脸颊几乎挨到清显的脸上。聪子急忙使劲挺直身子,清显看见她脖子上绷起的青筋,如同白天鹅脖子上暴起的筋疙瘩。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想……”清显无奈地问。

“京都的亲戚病危,爸爸妈妈昨天晚上坐夜车赶去京都,就我一个人在家里,特别想见您。昨天考虑了一个晚上,今天早晨又是下雪,所以,我想和您两个人去看雪景。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这样任性,请您原谅。”聪子喘息着说,语气也与平时不同,显得天真。

人力车在两个车夫前拉后推的吆喝声中开始前行,透过车篷上的小窗户,只能看见外面飞掠的发黄的雪片,车内的昏暗在不停地颠簸。

清显带来的苏格兰方格纹深绿色护膝小毛毯盖在两个人的膝盖上。他们这样紧挨在一起,除了遗忘的幼年时代的记忆外,还是第一次。但是,充满灰色微光的车篷缝隙忽开忽闭,雪花趁势不停地飞扑进来,落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融成水珠;雪片敲击车篷的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格外响亮,清显的眼睛和耳朵完全被这景象所吸引。

车夫问去哪里?清显回答说:

“哪儿都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清显明白聪子也是同样的心情。随着车夫抬高车把,两个人的姿势稍微后仰,但他们仿佛凝固不动,甚至连手也没有握在一起。

但是,他们的膝盖在护膝小毛毯下不可避免地互相接触,仿佛雪下一点火焰的燃烧。清显的脑子里又出现那个挥之不去的疑团: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既然蓼科敢于那样断言,看来不会有错。这么说,聪子是把我作为一个童男来玩弄吗?我怎么才能忍受这种屈辱啊!原先渴望聪子千万不要看那封信,现在反而觉得希望她看了好。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早晨的狂热幽会,显然意味着一个女人对未解性事的男人的真挚的挑逗。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未通人道的事实不是就无法隐瞒了吗?

小四方块黑暗的颠簸使他的思绪飞散到四面八方,他想躲开聪子的目光,但除了沾在明亮小窗户的发黄赛璐珞上的雪花外,眼睛无处可看。他终于把手伸进护膝小毛毯下面。聪子的手在里面正等着他,满含着在温暖的窝巢里对待的狡谲。

一片雪花飞进来落在清显的眉毛上。聪子瞧见,不禁“啊”地一声的时候,清显不由自主地向她转过脸去,感觉到睫毛上的冰凉。聪子突然闭上眼睛。清显正面看着这张闭着眼睛的脸。黑暗里只有红红的嘴唇格外显眼,她的脸如同被指尖轻弹的鲜花一样,颤颤巍巍地摇曳,看不清轮廓。

清显的心脏剧烈跳动,显然感到学生制服的高领紧紧勒住脖子,令人难受。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宁静地闭着眼睛的聪子这张脸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了。

护膝小毛毯下面握着的聪子的手指在轻微地使劲。如果认为这是一种信息的话,清显无疑又受到伤害。但是,由于聪子这个轻微力量的引诱,使得清显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聪子的嘴唇上。

这时,车子的颠簸似乎要把他们的嘴唇拉开。于是,清显极其自然地以两张嘴唇接触部位为轴心,采取抵制一切颠簸的姿势。清显感觉到在嘴唇接触部位的四周仿佛有一把芳香四溢的无形的巨大扇子正徐徐展开。

这个时刻,清显的确忘记了自我,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美貌。如果从一个公正平等的位置观察自己的美和聪子的美,一定能够看到两者之美如水银般融合在一起。他感悟到,那些排外的、焦躁的、刻薄的东西本质上与美无缘,盲目狂信所谓孤绝的自我,往往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疾病。

清显的不安情绪一扫而光,切切实实感受到幸福的存在,于是接吻变得越发热烈而果断。接着,聪子的嘴唇也更加温柔。清显害怕自己全身融化在她热乎乎的甜蜜口腔里,手指想触摸某种有形的东西。他从护膝小毛毯下面抽出手来,搂着聪子的肩膀,托着她的下巴。他的手指感觉到聪子下巴那纤细的软骨。他再次确切感受到自身之外的另一个活生生的肉体的存在,这反过来增加他们接吻的亲密度。

聪子流泪了。泪水流淌到清显的脸颊上,他才知道。于是,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但是,他没有从这个骄傲中感觉到丝毫以前施人以恩惠时那样的满足感。聪子身上的一切,过去那种倚老卖老般批评的口吻也荡然无存。清显的手指触摸她的耳朵、胸脯,每触摸一处,那肉体的温柔都使他心荡神驰。这就是爱抚。他学会了爱抚。就是通过一种有形的东西拴住随时都准备飞去的、如雾霭般的感官感受。此时此刻,他一味沉浸在喜悦里。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最理想的自我放弃。

接吻结束的时候,正如不情愿地从睡眠中醒来,尽管还在发困,却无法抵挡透过眼皮薄薄的皮肤照射进来的玛瑙般的朝阳,身心残留着恋恋不舍的惆怅忧郁。那个时刻,睡眠的美味才达到顶峰。

两张嘴唇离开以后,如同刚才还在美妙婉啭的小鸟突然停住它的歌喉,留下一阵不祥的静寂。两个人都不敢看着对方,沉默不语。然而,这个沉默的气氛立刻被车子的颠簸所冲淡,好像要忙着去干别的什么事的感觉。

清显的目光落到下面。她的穿着白布袜的双脚,如同觉察到什么危险在绿草丛中探头探脑观察四周动静的白老鼠一样,从护膝小毛毯下战战兢兢地露出脚尖。脚尖上落着些许雪片。

清显觉得自己脸颊发烧,就像小孩子似地用手摸了摸聪子的脸颊,发现她的脸也很烫手。于是,他心满意足。只有这里面是炎热的夏天。

“我把车篷掀开,好吧?”

聪子点点头。

清显张大手臂,把前面的车掀起来。眼前四方形的积雪断面无声崩泻下来,如同倒塌一扇白色的拉门。

车夫觉察出后面的动静,把车子停住。

“不要停,继续往前走!”清显叫喊着,声音那么开朗清爽。车夫又弯腰抬起车把,清显叫道:“走!一直往前走!”

车子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继续前行。

“别人会看见的。”聪子湿润的眼睛垂下来,看着下面。

“管它哩。”

清显对自己如此坚定果敢的声音都感到惊讶。他明白自己想直面这个世界。

抬头看去,天空犹如玉龙酣战的深渊。雪片打在他们的脸上,张开嘴,就飞进嘴里。要是就这样埋在大雪里,那该多好!

“啊,雪花都从这儿……”

聪子的声音如人梦境,大概她想说雪花都从脖子滴落到胸脯里去了。然而,纷纷扬扬的雪花毫不紊乱,具有一种仪式般的庄严。清显的脸颊开始觉得冰冷,他的心情也随之冷淡下来。

恰巧车子来到宅邸密集的霞町坡地上,从山崖旁边的空地上可以眺望麻布三联队的兵营。白茫茫一片的兵营里,没有一个土兵的身影。但是,清显忽然看见那本日俄战争图片册中得利寺附近祭吊阵亡者的幻影。

几千名士兵耷拉着脑袋聚集在插着细小白木墓碑和飘动着白布的祭坛周围。与那幅图片不同的是,幻影中的士兵的肩膀上,军帽的帽檐上都是积雪,一片雪白。在看见幻影的那个瞬间,清显就觉得他们都已经死去。这几千名士兵聚集在一起,并不仅仅是为了吊祭战友,也是为了吊祭他们自己……

幻影旋即消失。高墙里面为防止松枝被雪压折而绷在树上的、鲜明的浅棕色绳子上挂着微颤的积雪,紧闭的二楼窗户的毛玻璃上晕透出模糊的灯光,这一幕幕现实的景色呈现在飞雪里。

“放下来吧。”聪子说。

车篷一放下来,车子里恢复刚才熟悉的昏暗。但是,刚才那种陶醉的气氛不再回来。

她对我的接吻会怎么想呢?清显又开始惯常性的思索:我的接吻忘乎所以、自我陶醉,她是否觉得我过于幼稚、有失体统呢?那个时刻,我的确只沉醉在自己的喜悦里。

这时,聪子说道:“咱们回去吧。”

这句话说得太及时了,恰到好处。

清显心想,又是我行我素的任性,却在犹豫之间,放过表示异议的机会。如果他回答说不回去,骰子必然攥在自己手里。这个还拿不习惯的沉甸甸的象牙骰子,哪怕轻轻触摸一下,连手指都觉得冰凉,现在还不属于自己。

正文 第十三章

清显回到家里,撒谎说身上发冷提早从学校回来。母亲闻讯后,急忙来到他的房间,硬要他量体温,正要吵嚷地叫医生的时候,饭沼进来报告说,本多来电话了。

母亲要替清显去接电话,清显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她去。见儿子执意非亲自接不可,才把一件羊绒毛毯裹在他的后背。

本多是借用学校教务处的电话打来的。清显的声音显得极不愉快。

“我对他们说今天有点事,提早离校回家的。早晨没去学校的事,你对我家里可要保密。感冒?”清显一边留心电话室的玻璃窗,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能上学,到时候再告诉你……本来就休息一天,用不着这么担心打电话来,简直是小题大做!”

本多放下电话,自己好心没得好报,觉得委屈,忿忿气恼。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对清显恼火过。与其说是清显冷淡不快的语调和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不如说是他的声调里充满极不情愿地让朋友知道自己的一个秘密的遗憾更使本多伤心。他从来没有强行要求清显告诉个人的秘密。

本多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他开始自我反省:我也真是的,人家就歇一天,干嘛打电话去表示关心啊?但是,这种迫不及待的关心不仅仅是出于深厚的友谊。他的心头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所以在课间急急忙忙穿过一片白雪的校园,跑到教务处借电话。

清显的座位从早晨起就一直是空的,本多感到一种恐惧,仿佛先前曾经有过的恐惧又出现在眼前。清显的课桌靠窗,明亮的雪光通过玻璃窗映照在新抹清漆的、伤痕累累的旧桌面上,课桌如同一具罩着白布的坐棺……

本多回到家里以后,心情仍然郁郁寡欢。这时,饭沼来电话说,清显对刚才在电话里的态度表示歉意,今天晚上派车接他过去,不知能否赏光?饭沼沉闷单调的声音更使本多抑郁烦恼,他一口回绝:等他能去学校以后,再好好谈吧。

清显听到饭沼转达的本多回话后,万分苦恼,好像真的得病了。当天深夜,他把饭沼叫到房间,说厂一番叫饭沼大惊失色的话:

“这全得怪聪子。说真的,女人会破坏男人之间的友谊。要是没有聪子一大早任性的要求,也不至于惹怒本多。”

当晚雪停,翌日早晨天空晴朗。清显不顾家里人的劝阻,到学校去。他要比本多先到学校,想主动向他打招呼。

但是,睡了一个晚上,却是如此明媚灿烂的早晨,清显心底的幸福感又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使他变成另一个人。本多走进教室的时候,清显向他微笑,本多也若无其事地回以淡淡一笑。清显本想把昨天早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本多含笑回答以后,没有说话的意思,把书包放进课桌里,然后挨靠在窗边,眺望雪霁天晴的景色。一会儿,他看了一眼手表,离上课还有三十多分钟,接着转身走出教室。清显很自然地跟在他后面。

木结构二层楼的高中部教室旁边有一个以亭子为中心修建的、几何形布局的小花坛。花坛外面是山崖,山崖下面有一口名叫洗血池的池塘,有小路通到环绕池塘的树丛里。清显心想本多没去过洗血池。小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路很不好走。果然本多在亭子前面停住,拂去椅子上的积雪,坐下来。清显穿过积雪覆盖的花坛,走上前去。

“干嘛跟着我?”本多眯起眼睛看着清显。

“昨天是我不好。”清显坦率地道歉。

“算了。是装病吧?”

“嗯。”

清显拂去本多身边的椅子上的积雪,挨着他坐下来。

眯缝起眼睛凝视对方,可以在情感的表面镀一层金,有助于立即抹去尴尬的气氛。站立的时候,透过积雪的树梢可以望见池塘,一旦坐在亭子上,就看不见了。从校舍的屋檐、亭子的屋顶、所有的树木,传来积雪融化滴答落水的声音。覆盖着周围花坛呈现出不规则凹凸形状的白雪的表面也已经冻结塌陷,反射着花岗岩粗糙断面似的细密的亮光。

本多以为清显肯定会把心中的什么秘密告诉自己,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是在作这种等待。同时也半是希望最好清显什么也别对自己说。他难以承受朋友这种如恩赐般地把秘密告诉自己。于是,本多不由自主地主动开口,绕着弯子说:

“最近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个性这个问题。我认为自己至少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学校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也愿意这么认为。你也是这样的吧?”

“那是啊。”

在这个时候,清显回答的声音更显出不情愿的无精打采,散发着独特的幼稚气息。

“可是,你想一想百年以后,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恐怕都要卷进一个时代的思潮,任人观察。美术史各个时代的不同风格,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当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模式里的时候,谁也无法不通过这个模式认识事物。”

“可是,现在的时代有模式吗?”

“你是想说明治时代的模式正在死亡吧?但是,生活在模式里的人们绝对看不见这个模式,所以我们也肯定被某种模式包围着,正如金鱼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金鱼缸里一样。

“你只生活在感情的世界里。在别人眼里,你是个古怪的人。大概你也认为自己忠实地生活在个性里吧。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你的个性。同时代人的证言没有一句是可信的。也许你的感情世界本身显示出时代模式的最纯粹的形式……不过,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

“那么,什么东西才能证明呢?”

“时间。只能是时间。时间的流逝把你我都囊括其中,无情地提取出我们没有觉察出来的时代共性……然后以‘大正时代的青年原来是这样思考、穿着这样的衣服、以这种方式说话’的形式把我们大家统统概括起来。你不喜欢剑道部那些人吧?对他们充满蔑视的情绪吧?”

“嗯。”

冷气透过裤子逐渐侵袭上来,清显坐得很不自在,眼睛却看着亭子栏杆旁边的一棵山茶树。积雪滑落下来以后的树叶闪烁着鲜艳的亮光。他说:“啊,我对那帮家伙非常讨厌,蔑视他们。”

本多对清显这种有气无力的回答不再感到吃惊,他继续往下说:

“那么,你想一想,几十年以后,你将要和你最厌恶的那帮家伙被视同一类。他们粗野鲁莽的头脑、伤感的灵魂、辱骂别人‘文弱’的狭隘心胸、欺负低年级学生、对乃木将军疯狂般的崇拜、通过每天早晨打扫明治天皇亲手栽植的杨桐树周围感受妙不可言的快感的神经……那些东西和你的感情生活一股脑搅和在一起,等同对待。

“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总体真实。如同刚刚被搅混的水平静下来以后,水面立刻明显地泛起汽油的五颜六色一样。对了,我们时代的真实在我们死后会很容易分离出来,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百年以后,发现这个所谓的‘真实’其实是完全错误的思想,于是我们全部被归纳为某个时代具有错误思想的人们。

“你认为这种概括以什么作为标准?是那个时代的天才的思想吗?是伟人的思想吗?不是。后人给那个时代定性的标准,就是我们和剑道部那些家伙之间无意识的共性,即我们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无论什么时候,时代总是被囊括在一种愚神信仰之中。”

清显不明白本多到底想说什么,但在倾听的过程中,一种思考在心中逐渐萌芽。

可以看见几个学生的脑袋出现在教室二楼的窗户上。其他教室紧闭的窗玻璃上,反射着朝阳耀眼的光线,映照出晴朗的蓝天。这是学校的晨景。与大雪纷飞的昨天早晨相比,清显觉得自己仿佛从感情暗潮的动荡中被强行拉到明亮的白色理性的校园里。

“这就是历史。”清显不无遗憾地发现在自己发表见解的时候,语调远比本多幼稚逊色,但他还是想楔人本多的话题:“这么说,不论我们思考什么、祈求什么、感觉什么,对历史都毫无影响吗?”

“是的。正如西方人总是认为拿破仑推动了历史’一样,人们认为你的爷爷他们的意志创造了明治维新。

“可是,果真如此吗?历史有哪一次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呢?只有看见你,我总这么想。你既不是伟人也不是天才,却极具特色。你几乎完全缺少意志。一想到这样的你与历史的关系,我总感觉到非同寻常的兴趣。”

“你是嘲笑我吧?”

“不,不是嘲笑。我是在思考对完全无意识的历史进行干预的问题。例如,如果我具有意志……”

“你的确具有意志。”

“如果具有改变历史的意志。我将以毕生的精力和全部的财产为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转历史而努力。同时将竭尽全力获得地位和权力。尽管如此,历史也未必就是成为自己随心所欲的形态。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以后,也许历史才突然变成与我毫无关系的、正是我的梦想、理想、意志所追求的那种形态,也许就是一二百年前我梦想中的模式。仿佛正以在我看来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微笑着目光冰冷地俯视着我,嘲笑我的意志。

“人们大概会说,这就是历史。”

“这难道不就是机会吗?难道不就是时机终于成熟的问题吗?不用说一百年,哪怕三五十年,这种事也会经常发生。当历史采取那种形态的时候,你的意志也会死去,然后变成一根肉眼看不见的、潜在的细线,帮助历史的完成。如果你一次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享受过生,即使等几万年,也许历史也不会采取那种形态。”

由于本多的这一番话,使清显在毫无亲切感的抽象性语言的冰冷森林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的兴奋。对他来说,这终归是无奈的愉悦,但环视白雪覆盖的花坛上枯木的长长的影子以及到处雪水清脆滴答的皑皑世界,清显知道本多已经直觉地感受到他依然沉浸于昨天记忆的火热缠绵的幸福感,但表现出明显的漠然置之的态度。清显对他这种如同白雪一样纯洁的做法表示欣赏。这时,从校舍屋顶上落下一张榻榻米大小的雪块,露出湿漉漉亮晶晶的黑瓦。

“那个时候”本多说:“一百年以后,即使历史变成我所希望的那种形态,你把它叫做什么‘完成’吗?”

“这肯定是完成。”

“那是谁的呢?”

“你的意志的。”

“开什么玩笑?!那时候我早死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历史的变化与我毫无关系。”

“那你不认为是历史意志的完成吗?”

“历史有意志吗?把历史拟人化是很危险的。我认为,历史没有意志,与我的意志又毫无关系。所以,不是从任何意志中产生出来的这种结果绝不能称为‘完成’。历史表面形式的完成亦即崩溃的开始,这就是证据。

“历史总是在不断地崩溃。同时为了准备下一个无果的结晶,历史的形成和崩溃似乎只具有相同的含义。

“这种事我非常明白,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放弃做一个具有意志的人。说是意志,其实或许就是我的迫不得已的性格的一部分。确切的内容,对谁也不能说。但大概可以这么说,人的意志本质上就是‘企图参与历史的意志’。我并没有说这就是‘参与历史的意志’。意志参与历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企图参与’而已。这又是所有意志的宿命。尽管意志理所当然地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的宿命。

“但是,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所有的人的意志都将遭受挫折。人往往不能如愿以偿。这个时候,西方人是怎么想的呢?他们认为‘意志矢志不移,失败是偶然的’。所谓偶然,就是排除一切因果关系的、自由意志惟一可以承认的非统合目的性。

“所以,西方的意志哲学不承认‘偶然’就无法存在。偶然是意志最后的藏身之处,是胜负孤注一掷的赌注……没有偶然,西方人就无法解释意志的一再挫折和失败的原理。我认为,这个偶然、这个赌注,才是西方的神的本质。如果意志哲学的最后藏身处就是偶然这个神,那么这个神同时又被塑造成鼓舞人的意志。

“但是,如果偶然被全盘否定,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认为所有的胜负都不存在偶然性发挥作用的因素,那又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所有的自由意志将失去藏身之处。不存在偶然的地方,意志就失去支撑自己的身体站立起来的支柱。

“你设想一下这样的景象。

“意志独自站在白天的广场上。他假装着是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站立在那里,而且自己也产生这种错觉。烈日炎炎,在没有一棵草木的宽阔的广场上,他拥有的只是自己的身影。

“这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响起轰鸣般的声音:

“‘偶然已经死去。偶然不再存在。意志哟,从此你将永远失去自我辩护。’

“一听到这个声音,意志的身躯立即开始崩溃融化。肉体腐烂脱落,骨头裸露,流出透明的浆液,接着骨头也开始软化、融解。意志依然用双脚使劲踩着大地,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一片白光的天空随着惊心动魄的轰鸣声裂开一道缝,必然之神从缝隙间探出脑袋。

“……我只能想像自然之神的面孔极其丑陋可怕,而且观之不祥,所以无法描述。这肯定是我意志性格的弱点。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偶然,意志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历史就不过是因果律这个若隐若现的巨锁上的铁锈,而参与历史的东西就只是光辉灿烂的、亘古不变的、美丽的粒子那样的无意志的作用,人的存在意义就只限于其中。

“你不懂这些,你不信这种哲学。与其说你含含糊糊地相信自己的美貌、变化无常的感情、个性、性格,不如说更相信自己的无性格。我说得对吧?”

清显难以回答,但没有觉得自己受到本多的侮辱,只好无奈地微笑起来。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不解之谜。”

本多叹了一口气。这口真挚得几乎显得滑稽的叹息在朝阳的光线里变成白色的气体轻轻飘浮,清显觉得这仿佛是朋友的关心化成的幽微的形式,暗自增强自己心中的幸福感。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他们站起来。有人从二楼窗户把窗边积雪团成雪球扔到他们的脚边,溅起闪亮的雪花。

正文 第十四章

清显保管着父亲书库的钥匙。

正房北向角落里的这间书库是松枝家里的人最少光顾的地方。父亲是侯爵,从不读书,但祖父遗留下来的汉文书籍,父亲出于虚荣心从丸善书店邮购的大量洋文书籍,还有许多别人赠送的图书都收藏在里面。清显上学习院高中部的时候,父亲就如同把这座知识的宝库移交给儿子似地,装模作样地把钥匙郑重其事交给清显。于是,只有清显可以随时出入这间屋子。书库里还收藏不少与父亲的身份不相适合的古典文学丛书和儿童读物全集。因为这些书籍出版的时候,出版社要求父亲撰写一篇简短的推荐文字,并提供身穿大礼服的照片,这样便在扉页上用烫金文字印上“松枝侯爵郑重推荐”几个字。然后赠送一套丛书全集,表示感谢。

清显也不善于利用这个书库,与其说在这里读书,不如说喜欢在这里想入非非。

饭沼每个月向清显借一次钥匙,打开书库打扫卫生。在他眼里,书库收藏如此丰富的先祖遗留下来的汉文书籍,是这座宅第里最神圣的地方。他把书库称为“御文库”,即使提到这个名字,都怀着诚惶诚恐肃然起敬的心情。

清显和本多言归于好那天晚上,他把准备去夜校的饭沼叫到房间里,默默地把钥匙交给他。每个月打扫书库的日子都是固定的,而且都是在白天。今天不是打扫的日子,又是在晚上,清显怎么把钥匙交给自己呢?饭沼不解地看着清显。钥匙如同一只被揪掉翅膀的蜻蜓,黑黢黢地躺在他朴实的厚厚手掌上。

一直到很久以后,饭沼还多次回忆那个瞬间的情景。

那把像被揪掉翅膀的蜻蜓一样的钥匙就这样赤裸裸地、模样凄惨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想了好长时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听了清显的解释,他气得浑身哆嗦。与其说是对清显的愤怒,不如说更是对自己懦弱顺从性格的气愤。

“昨天早晨你帮我逃学,今天轮到我帮你逃学。你装作上夜校的样子,走出家门,然后绕到后面,从书库旁边的木门回到家里,用这把钥匙打开书库,就在里面呆着。但是绝对不能开灯。从里面锁上门,这样更安全。

“阿峰那边,已经由蓼科教好暗号。蓼科给阿峰打电话,问她‘聪子小姐的香袋什么时候能做好’,这就是暗号。你知道,阿峰心灵手巧,香袋什么的小手工艺品做得很漂亮。大家都求她做,聪子也让她做金丝线绣香袋,所以打电话催问是很正常的。

“阿峰接到这个电话以后,算好你上夜校的时间,就去书库和你约会。去的时候,会轻轻敲书库的门。晚饭以后的时间,大家吵吵杂杂,阿峰三四十分钟不在,谁也不会注意。

“蓼科认为,你和阿峰在外面约会反而危险,不好办。女仆要是外出,必须找各种借口,反而会引人怀疑。

“我觉得蓼科说得不无道理,也没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这么安排。今天晚上,阿峰已经接到蓼科的电话,所以你无论如何必须去书库。不然的话,阿峰就太伤心了。”

饭沼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双手颤抖,钥匙差一点掉到地上。

……书库里非常冷。窗户挂着白布帘,后院的灯光能微弱透进来,但还是分辨不出书脊上的书名。霉味扑鼻,就像蹲在冬天淤积的臭水沟边上一样。

不过,饭沼大体知道哪个书架上摆着什么书。先祖们经常翻阅线装本的《四书讲义》,装订线几乎快要磨断,整个书套已经丢失,但《韩非子》、《靖献遗言》、《十八史略》都完好地摆在书架上。他打扫房间的时候,偶尔翻开一本书,看到上面有贺阳丰年的《高士吟》。他还知道铅字版《和汉名诗选》放在什么地方。他在打扫书库时,这首《高士吟》的以下诗句对他的心灵是莫大的慰籍:

他心里明白,清显知道他崇拜“御文库”,才故意选择这里作为幽会的地点……其实,清显刚才叙述这个亲切的安排时,那语气就暗含着冷静的陶醉。清显希望出现饭沼亲手亵渎神圣的地方的结果。回想起来,从清显英俊的少年时代开始,正是这种无言的力量经常威胁着饭沼。亵渎的快乐。让饭沼不得不亲自亵渎他认为最神圣的地方所产生的快乐,如同让他用供神的洁白纸币包裹一块生肉……过去素盏鸣尊喜欢冒渎的那种快乐……自从饭沼屈服以后,清显的力量变得无比强大,然而使他依然不可理解的是,清显的快乐在别人眼里是那么美丽纯洁,而饭沼的快乐令人觉得越发肮脏的罪孽的沉重。这种感觉更使饭沼自卑自贱。

老鼠在书库的天花板上奔窜,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呜叫声。上个月打扫卫生的时候,为了驱赶老鼠,把许多带刺的栗子壳放在天花板上,看来毫无效果……这时,饭沼突然想起一件最不愿意想的事,不禁惶恐不安。

每次看见阿峰的脸,眼前便出现一个污点般的幻影,怎么也甩不掉。现在,就在阿峰热乎乎的身体即将来到这黑暗里的时刻,这个幻念肯定又会出来作祟。大概清显也早已知道此事,只是嘴上不说。饭沼也早已知道清显的态度,所以绝不告诉他。在这座宅第里,这算不上什么绝密的事情,但对他来说,是一个日益难以忍受的秘密。他的脑子里总有一群肮脏的老鼠四处乱窜,苦恼之极……侯爵早已染指阿峰。而且现在还时常……他想像着老鼠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它们巨大的凄惨。

书库里冷得出奇。早晨去参拜神宫,在严寒中也能够仰首挺胸,现在的寒气却从背后袭来,像膏药一样贴在皮肤上,冻得他浑身哆嗦。阿峰要不动声色地寻找合适的机会溜出来并非易事。

等待的时候,一股急不可耐的强烈欲望猛然涌上心头,各种各样不祥的念头、寒冷、凄惨、霉味,都使他亢奋不已,像臭水沟里的垃圾那样冲击着他的小仓裙裤后缓缓流去。他想:这就是我的快乐!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这个年龄的男人无论什么荣誉什么辉煌的行动都对他恰如其分……

有人轻轻敲门,饭沼急忙站起来,身体猛撞在书架上。他打开门锁。阿峰侧着身子轻步进来。饭沼反手锁上门,然后一把抓住阿峰的肩膀,粗暴地把她推到书库里面的墙边。

这时,饭沼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刚才从书库后面绕过来时看见的、扫到书库墙下的一堆肮脏的残雪。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他想在与那堆残雪一墙之隔的书库角落里奸污阿峰。

饭沼由于幻想变得残忍,同时又深深地可怜阿峰。他意识到自己如此残酷地对待阿峰,似乎潜藏着对清显报复的情绪,于是感到难以言状的凄惨屈辱。又不能出声,时间又短暂,阿峰任凭摆布,但饭沼从她顺从的屈服中感觉到与自己同类者的温柔周到的理解,心灵受到伤害。

但是,阿峰的温顺未必出于理解。她是一个轻佻风流的姑娘,饭沼沉默不语中含带的惧怕、慌慌张张的硬梆梆的手指只能使阿峰感觉到笨拙的诚实,做梦也不会想到饭沼还可怜自己。

下摆一掀上去,阿峰立刻感觉到仿佛躺在冰冷的钢板上。她望着昏暗的空间,书脊上模模糊糊的烫金书名的书籍、密密麻麻排列着书套的一排排书架,仿佛从四面八方压在自己身上。必须抓紧时间。她必须迅速躲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周全的时间缝隙里。不论感觉多么不舒服,阿峰知道自己的存在与这个时间的缝隙极其吻合,只要顺从敏捷地把身子埋进去就足够了。她盼望的大概只是一个与自己小巧玲珑、丰满成熟、皮肤细腻光滑的身体相合适的小小的坟墓吧。

说阿峰喜爱饭沼,并非言过其实。她被饭沼追求,但她深知追求者的全部优点。而且她从来没有和其他女仆一起对饭沼轻蔑地冷嘲热讽。阿峰以自己的女性感觉坦率地理解饭沼长期被压抑摧残的男性气质。

一种过节般开朗热闹的感觉仿佛突然从眼前经过。乙炔灯的强烈光辉及其难闻的气味、气球、风车、五颜六色的糖果的光彩在黑暗中泛动、消失。

……她在黑暗中醒来。

“干嘛眼睛瞪得这么大?”饭沼的声音显得焦躁。

一群老鼠又在天花板上奔跑。脚步细碎而急促,接着乱哄哄地如同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的黑暗中从这个角落奔窜到那个角落。

正文 第十五章

送到松枝家的邮件,按规矩先由管家山田收下,整整齐齐地摆在描金花纹漆盘上,再由他亲自分别递交给收信人。聪子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为慎重起见,决定让蓼科送信,亲手交给饭沼。

饭沼正忙着准备毕业考试,接到蓼科送来的信后,立即交给清显。聪子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small>想起那天雪花飞舞的早晨,即使翌日晴空万里,我的心里仍然不停地飘着幸福的雪花。那片片雪花仿佛都浮现出您的面容。我想您,希望自己能居住在三百六十天终日下雪的地方。</small>

<small>倘若我们生活在平安时代,大概是您写和歌赠我,我作和歌回赠。虽然我自幼学习和歌,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不能写一首表达心意,实感吃惊。这只是因为我才疏学浅的缘故吗?</small>

<small>我非常高兴您能欣然答应我的任性的要求,但请您不要以为这是我全部的喜悦心情。这和您认为我是一个思慕您就高兴的女性一样,其实是最痛苦的。</small>

<small>最使我高兴的是,您心地善良。您看透在我的任性要求里隐藏着急迫的情绪,便毫无怨言地带我去观赏雪景。由于您体贴温情的心灵,实现了我埋藏心底的最羞涩的梦想。</small>

<small>清,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至今依然感觉令人心颤的又羞又喜的激动。日本把雪的精灵称为雪女,我记得在西方的童话里,指的是年轻的美男子。您身着学生制服的飒爽英姿,正如勾引我的雪的精灵。融化在您的俊美之中,如同融化在雪里冻死一样的幸福。</small>

以下还继续很长的绵绵情话,信末附言道:

聪子的信文字优美清雅,但也有热情奔放的大胆表现。

看完以后,大概会令看信人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但稍微平静下来,就觉得是她编写的文雅优美的教材。仿佛聪子在教诲清显,真正的高雅是不怕任何淫乱的。

有过早晨赏雪的那场经历以后,如果两人的确倾心相爱,恐怕每天都想见面吧,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这是很自然的。

但是,清显没有这份心情。如同随风飘扬的旗子一样,他只为感情而人生的生活方式往往逃避自然的发展趋势,实在不可思议。因为自然的发展趋势给人受自然牵制的感觉,而凡事都不愿意受人牵制的感情便从中摆脱出来,这次反而差一点束缚住自己本能的自由。

清显决定这一段时间不和聪子见面,既不是为了克制自我,也并非像情场老手那样得心应手地玩弄恋爱规律。说起来,只是出于他似懂非懂的高雅,与虚荣心几乎如出一辙的幼稚的高雅。同时也对聪子的达到淫乱程度的自由感到嫉妒和自卑。

如同流水回到熟悉的河道,清显的心又开始爱上痛苦。他的我行我素的极端任性和一丝不苟的梦想癖对不存在心中思念相见难的现状感到烦躁焦急,也因此憎恨蓼科和饭沼多余的穿针引线。他们的活动是清显感情纯粹性的敌人。他发现只能从自己的所有纯洁感情中抽取出如此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想像力的苦恼,自尊心受到伤害。恋爱的苦恼本应该是色彩斑斓的织物,但在他的小作坊里,只有一种白色的丝线。

在我好不容易打算真心诚意地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然而,当把所有的感情都断定为“恋爱”的时候,他又变得别扭悒郁起来。

对那次接吻的回忆,一般的少年肯定会得意扬扬地飘飘然起来,但对得意扬扬的感觉早已习以为常的清显来说,那次接吻变成日益伤心的行为。

那个瞬间,的确闪烁着宝石般的快乐。也只是那个瞬间,无疑镶嵌在记忆的深处。在四周含糊不清的茫茫灰雪的正中间,无法确定始于何处终于何处的情念中,的的确确有过一颗明亮的红宝石。

快乐的记忆和心灵的创伤的日益矛盾使他十分痛苦。最后只好让自己躲进那使心灵阴暗的熟悉的回忆里。就是说,他把那次接吻也视为聪子给予自己莫名其妙的屈辱的回忆。

他打算写一封极其冷淡的回信,几次提笔,又几次撕掉信纸重写。当他终于完成一封自以为冷若冰霜的情书杰作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沿袭上一次攻击聪子的那封信的风格,采用那种识尽风月的男人惯用的文体。这个谎言这次伤害到他自己,所以清显又重写一封,把自己生来初尝接吻滋味的喜悦坦率地告诉聪子。这是一封充满孩子气的热情洋溢的信。他闭着眼睛把信装进信封里,然后伸出粉红色的光润的舌尖,舔湿信封上的浆糊。那是一种微甜的药水味。

正文 第十六章

松枝家宅第原本以红叶著称,但樱花也美得独具特色。八百多米的林荫道两旁,松树里杂着不少樱树,一直延伸到正门。尤其站在洋房二楼的阳台眺望,这林荫道的樱树、前院与大银杏树相接的几株樱树、过去曾庆祝清显年满十五岁时“待月”的山丘周围的樱树、小湖对面红叶山上的些许樱树,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许多人觉得,与其在满园纷繁的花海中赏樱,不如登高眺望,更是别有情趣。

春夏之间,松枝家照例要举行三大活动:三月的女儿节,四月的赏樱,五月的祭祀神宫。但是因为先帝驾崩未足一年,所以决定今年春天的女儿节和赏樱不大事铺张,只在家族亲人间举行。这个决定令妇女们大为沮丧。因为她们从头年冬天就开始设想女儿节和赏樱的种种安排,议论这一年请哪位艺人来表演节目,一个个心情激动地盼望春天的来临。取消这些贺春活动,实际上就等于荒废了春天。

尤其女儿节的活动具有鹿儿岛特色,通过应邀参加活动的西方人的宣传,在国外也颇有名气。在这个时节来日本的西方人,有的甚至托人求情前来参加。一对天皇、皇后模样的象牙雕古装偶人,春寒中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红毯的衬托下,更显料峭冰寒。男偶人的衣冠束带、女偶人的十二单衣的深领里露出的纤细脖子上都照射着白光。百张榻榻米大的宽敞大厅全部铺上红地毯,从方格天花板上垂挂着无数的大绣球,四周张贴着各种人物的贴花画。一位名叫阿鹤的老太婆、贴花画老艺人每年二月初就来东京,精心制作贴花画。她有一句口头禅:“悉听尊便”。

与女儿节的奢华排场相比,赏樱自然不能过分张扬,但也可以预料肯定要比通知书上说的豪贵华美,因为洞院宫已非正式表示将莅临赏樱。

侯爵喜欢铺陈排场,本来还担心世人的批评指责,洞院宫要亲自光临,自然喜之过望。洞院宫是天皇的堂兄,不顾居丧期间,外出赏樱,这也给侯爵极好的借口。

洞院宫治久王殿下前年作为皇室代表参加拉玛六世的加冕典礼,与暹罗皇室深有交谊,所以侯爵决定也邀请帕塔纳蒂特殿下和克利萨达殿下参加。

1900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侯爵在巴黎有机会与洞院宫接触,并带他享受巴黎的夜生活。回国以后,洞院宫还对侯爵说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话:

“松枝,三鞭酒喷泉之家很好玩噢。”

赏樱的日期定在四月六日。女儿节过后,松枝家就忙着为赏樱做准备,大家的日常生活也紧张起来。

清显无所事事地度过春假,父母亲劝他出去旅行,他显得消极懒怠。尽管不是那么频繁与聪子见面,却不愿意离开聪子同样居住的东京,哪怕是暂时的。

他以充满预感的恐惧心情迎接姗姗来迟的寒春。呆在家里实在无聊得很,于是到平时很少涉足的祖母居住的地方。

他之所以很少去祖母的住处,是因为祖母至今还改不了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的习惯,而且动不动就说母亲的坏话。祖母长着一副严厉的面孔和男性的宽阔肩膀,看上去身体健壮。祖父死后,祖母不出家门,似乎过着一心等死的生活。饭量极少,可是,那么一点点东西却使她越发健康硬朗。

只要老家来人,祖母就肆无忌惮地说起鹿儿岛话,但对清显的母亲和清显,则说一口如楷书般生硬的东京话。但是由于她不会发鼻浊音,更显得别扭拗口。听祖母说话,清显觉得,祖母至今仍然顽固地保留家乡口音,其实是委婉地批评他的轻薄,能轻而易举地发出东京语调的鼻浊音。

祖母正坐在被炉边上取暖,一见清显进来,张口就问:“听说洞院宫殿下要来赏樱啊?”

“嗯,有这么回事。”

“我还是不参加。你的母亲也来请过我,不过,我愿意一个人呆在这里。”

接着,祖母担心清显这样虚度光阴,便劝他学习轻松的击剑。她还愤愤不平地说,把好端端的习武道场拆掉,盖起什么洋房,松枝家从此走上衰运。清显心里赞成祖母的意见,他很喜欢“衰运”这个词。

“要是你的那些叔叔还活着的话,你父亲恐怕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就说邀请洞院宫来赏樱吧,花那么多钱,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外,还有什么啊!一想起那些没有享受荣华富贵就死在战场的孩子们,我就没有心情和你父亲一起寻欢作乐。就连遗族抚恤金,你也知道,那样原封不动地供在神龛上。一想到这是天皇恩赐的钱,为的是补偿孩子们宝贵的生命,我怎么能花呢?”

祖母喜欢进行这种伦理道德的说教,但是她的吃喝穿着,乃至零花钱以及使唤的佣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侯爵无微不至的关怀。清显有时怀疑,莫非祖母自卑自己是乡下人太土,而故意回避洋式的交际呢?

但是,清显只有在和祖母见面的时候,才能从自己以及包围着自己的所有虚假的环境中逃离出来,而且为能够接触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这样朴素刚健的心灵而感到高兴。这简直是一种讽刺。

祖母骨骼粗壮的大手是这样,如同用粗线条一笔勾成的脸庞是这样,那严厉的唇线也是这样。当然,祖母也不尽谈严肃古板的话题,她在被炉里突然捅了捅孙子的膝盖,开玩笑地说道:

“你一来,把我这儿的女人们闹腾起来,可不行。在我眼里,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可是在她们眼里,那就不一样啰。”

清显看着挂在墙上两柱之间的两个身穿军装的叔叔模糊的照片。他觉得那军装与自己之间毫无关系。仅仅是八年前结束的战争照片,但自己与照片的距离竟是那样渺茫。他以略显不安的傲慢心情想着:我大概天生就是流淌感情之血,绝不会流淌肉体之血。

太阳照射在紧闭的拉门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十分暖和,拉门上的白纸如同半透明的大茧,他们就在茧里沐浴着透过来的阳光。祖母突然开始打起盹来,清显在这明亮的房间的沉默里,听着显得格外响亮的挂钟的滴答声。祖母微微低下脑袋,已经睡着,束成“切发型”的头发上还残留着染发的黑粉,发际下鼓出厚实而光泽的前额,仿佛还残存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湾被夏天烈日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大海的浪潮,想到时间长河的流淌,想到自己也很快就会老去,突然觉得胸口窒息。他从来没有想过需要老者的智慧。怎么才能在年轻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又不痛苦呢?就像脱下来随手扔到桌子上的华丽的丝绸衣服一样,不知不觉地滑落到地上的那种优雅的死。

死的想法第一次激励他急着要见聪子,哪怕看一眼也行……

他给蓼科打电话,接着匆匆忙忙赶去见聪子。聪子现在的确还活着,年轻又美丽,自己现在的确也活着,这使他感觉到一种勉强维持下来的异常的幸运。

在蓼科的安排下,聪子装作出来散步的样子,在麻布宅第附近的小神社内与清显见面。聪子首先对邀请她赏樱不是感谢。看来她相信这是出于清显的意图。而清显仍然缺乏诚实,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却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含含糊糊地接受聪子的感谢。

正文 第十七章

松枝侯爵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最大限度地减少邀请赏樱的客人,仅限于陪同洞院宫两殿下共进晚餐的客人,就是暹罗的两位王子、像亲属一样亲密走动的新河男爵夫妇、聪子及其双亲绫仓伯爵夫妇。这位当今新河财阀的巨头一切都模仿英国人,而他的夫人最近和平冢雷鸟等人交往密切,成为“新女性”的资助者,所以应该为赏樱会增添异彩。

侯爵和管家山田经过反复酝酿修改,最后制定出赏樱会的安排程序:下午三点,两位殿下到达,在正房稍事休息后,引导到庭园参观,欣赏艺妓化妆表演的元禄赏花舞,接待采取园游会的形式,到五点为止。然后观赏手舞,日暮时引导进洋房,献上开胃酒。正餐之后,进入第二次余兴时间。特请放映技师放映西方电影新片,然后结束。

放映什么电影,也着实让侯爵费心劳神。有一部法国百代公司拍摄的电影,由法国国家剧院的著名女演员嘉布里艾尔·罗班努主演,她演技高超,肯定晶位高雅,可惜会扫赏樱的兴致。从三月一日起,浅草电气馆改为专门放映西方片的电影院,演出《失乐园的撒旦》,轰动一时,不过,把这部片子到赏樱会放映,大概也不合适。另外,德国的武打片,恐怕妃殿下和其他女性都不爱看。挑来挑去,最稳妥的还是英国赫普沃斯公司拍摄的、根据狄更斯原作改编的五六卷恋爱故事片。虽然气氛有些忧郁,但雅俗共赏,又有英文字幕,估计客人都会喜欢的。

要是那一天下雨怎么办?从正房的大客厅赏樱,视野不够开阔,还是从洋房二楼观赏雨中樱花,然后观看艺妓的手舞,接着献上开胃酒,进入正餐。

准备工作先在湖边搭建临时舞台,从绿草茵茵的山丘上可以俯视整个舞台。如果当日晴天的话,殿下就要走动各处赏樱,一路上都要用红白相间的布幕围拦起来,所需布匹数量非同寻常。洋房内遍饰樱花,餐桌布置得如同满园春色的田畴,实在是精心修饰,花样翻新。光是这些准备,就需要大量人手。到赏樱会的前一天,梳头师及其徒弟则忙得不可开交。

天公作美,赏樱会那一天是个晴日,但没有那么强烈灿烂的阳光。太阳时隐时现,早晨还有点料峭寒冷的感觉。

正房一间平时不用的房间给艺妓做准备,把家里最大的镜子搬进去。这勾起清显的好奇心,便走去瞧看房间,但立刻被女仆头赶出来。这间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等待那些艺妓的到来。房间四周摆着屏风,地上散乱着坐垫,盖在镜台上的京都友禅织锦被掀起一角,露出明净光亮的镜面。房间里没有丝毫脂粉的味道,但清显心想小半个小时以后,这里会充满女人的娇声,变成她们随心所欲地脱换衣服的地方。这种想像反而使他的预感更加艳丽娇媚。比起院子里用新木头搭建起来的舞台,这里是芬芳撩人的娇媚丽人的“马厩”。

因为暹罗王子缺少时间观念,所以清显告诉他们午饭后立即过来。这样,两位王子在一点半时就到达了。清显见他们都穿着学习院的学生制服,不禁吃惊,只好先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

有进屋子,那位克利萨达殿下就用英语大声问道:

“你的那个漂亮的恋人来吗?”

谨言慎行的帕塔纳蒂特王子责怪堂弟不该这样失礼,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向清显道歉。

清显对他们说,她肯定会来,但是今天由于洞院宫殿下和她的父母亲在场,希望不要提起此事。两位王子相视一眼,似乎这才明白清显与聪子的关系还不公开,不免惊讶。

经过一个时期强烈的乡愁折磨以后,看来两位王子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大概也因为他们身着学生制服的缘故,清显觉得如同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克利萨达殿下惟妙惟肖地模仿学习院院长的言谈举止,逗得乔·披和清显哈哈大笑。

乔·披站在窗旁,看着红白相间的布幕在风中摇曳的庭院与平日不同的景色,不禁担心地问道:

“天气真的开始暖和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对夏天炎热的眼光的渴望。

清显也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时,乔·披用孩子般纯真开朗的声音叫起来。他的堂弟也吃惊地站起来。

“就是她。不让我们说的那个漂亮的姑娘。”

急切之间,乔·披脱口而出的是英语。

和父母亲一起沿着湖边向正房款款而来的正是聪子。她今天穿着漂亮的淡红色长袖和服,远远看去,和服底襟是春天原野的笔头菜和嫩草的图案。头发光润乌黑,正指着中之岛方向,露出些许白皙明亮的脸颊。

中之岛上没有悬挂布幕,但远处嫩绿的红叶山散步道路两旁的布幕倒影在湖水上,犹如湖面漂浮着红白两色的干果。

一个日本少年和两个暹罗少年屏息凝神地并排站在一个窗户前面。清显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和这两个王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受到他们热带的奔放感情的影响,也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热情,仿佛可以坦率地表白出来。

现在,他可以毫无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爱她。而且爱得发疯。

聪子的身子转过来,当她那光艳明亮的脸对着正房的时候,尽管不是正面看着窗户,但清显仿佛感受到一个无比渴望的瞬间。他小时侯牵引春日宫裙裾时只是略微一瞥她的侧面所留下的遗憾,在六年后的今天,终于得到弥补。

他仿佛清晰看到时间结晶体的美丽断面在六年后变换角度发射出无与伦比的艳丽光彩。在春天略显阴翳的阳光里,聪子轻盈地嫣然一笑,立刻用柔美的纤手娇媚地捂在嘴唇上。她苗条婀娜的体态恍若一声弦乐的清音。

正文 第十八章

新河男爵夫妇是一对疏放与狂燥的绝妙结合体。男爵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概不过问,妻子则喜欢喋喋不休,而不管别人是否喜欢。

无论是在家里的时候,还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如此。男爵看似疏放,但有时会以警句式的语言对别人进行辛辣的嘲讽,不过绝不会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然而夫人虽然千言万语,费尽口舌,也未必能够准确鲜明地勾勒出她要说的那个人的形象。

他们是日本的第二辆罗尔斯·罗易斯轿车的买主,为此洋洋得意,神气活现。这一天,晚饭过后,男爵穿着丝绸夜小礼服,正在舒适地小憩,带听不听地陪着夫人没完没了的唠叨。

夫人把平冢雷鸟一派的人请到家里,从狭野茅上娘子的一首著名和歌中取名成立一个名叫“天火会”的团体,每月召开一次例会。但每次开会时都赶上雨天,于是报纸讽刺她们是“雨日会”。夫人对思想性的问题一窍不通,却极其兴奋地注视妇女的理性觉醒,就像母鸡注视一个异乎寻常的新型鸡蛋、比如自己产下来的三角型鸡蛋一样。

男爵夫妇收到松枝侯爵的赏樱邀请后,既为难又高兴。为难的是,不去也知道这样的赏樱会实在无聊透顶;高兴的是,去了可以以正规的西方风度向他们进行无言的示威。这户富豪商家,一直和萨长政府保持着互相支持合作的关系,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心里潜藏的对乡下人的轻蔑就成为他们新的不屈的高雅的核心。

“今年松枝家又要邀请皇室来,准备鼓乐欢迎吧。他们把皇室光临看作一场戏。”男爵说。

“我们总是不得不隐瞒新思想。”夫人接过话茬:“其实啊,把新思想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不是也很有肚量吗?悄悄混在那些守旧派的人群里,不是也很有意思吗?看看松枝侯爵怎么对洞院宫殿下又是卑躬屈膝阿谀逢迎又是装作多年老友的样子,不也是一场好戏吗?我穿什么去好啊?总不能从大白天就穿夜礼服吧,倒不如就穿底襟带有花纹的和服,也许这样更合适。你告诉京都的北出,让他赶紧把和服底襟染成篝火夜樱图案。不过,我总觉得底襟带花纹的和服对我不合适。我一直不明白,我穿和服只是自己觉得不合适而别人认为非常合适呢,还是在别人眼里也觉得很不合适?你怎么看?”

赏樱那一天,侯爵家通知说请在洞院宫殿下光临之前到达,所以新河男爵夫妻故意比通知的时间晚五六分钟到达,没想到离洞院宫到达还有十分钟的富余时间。男爵对这种乡巴佬的做法大光其火。一下车,就冷言冷语地讽刺说:

“殿下马车的马大概半路上中风了吧。”

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冷嘲热讽,男爵总是像英国绅士那样,只是在喉咙深处嘟囔,谁也不会听见。

这时,仆人匆匆来报,殿下的马车已进侯爵家的大门。于是主人方面都在正房门口列队迎候。当马车从院子的松树下压着砂子的道路进来时,清显看见马的鼻孔喷吐出粗气,梗直脖子,倒竖起灰白色的鬃毛,仿佛刚刚在惊涛骇浪中撞击粉碎白色的浪尖。车厢上溅沾着雪化后的泥土的金色家徽如同平静地缓缓旋转的金色漩涡。

洞院宫殿下的黑色圆顶礼帽下,露出漂亮的花白胡子。妃殿下跟随其后。白色的长条布从大厅门口一直铺到讲台,这样殿下可以穿着鞋直接走到讲台。当然,在正式致辞之前,他在大厅里也和大家略微寒喧几句。

清显看着妃殿下那黑色的鞋尖在洁白的薄纱和服底襟下交替出现,如同荡漾的涟漪之间时隐时现的马尾藻的果实。那姿态的高雅使得清显不敢仰视这位老年贵妇人的尊容。

侯爵把在大厅迎接的各位客人介绍给殿下,只有聪子是第一次与殿下见面。殿下对绫仓伯爵抱怨说:

“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小姐藏起来,不让我见呐?”

站在一旁的清显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脊梁掠过一阵轻微的寒颤,仿佛聪子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被高高踢起来的华丽的皮球。

洞院宫殿下与暹逻的交往密切,这两位王子来日本以后,很快就受到殿下的款待。所以这次一见面,立刻谈笑风生起来。殿下问学习院的同学是否热心关心他们,乔·披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家都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受到亲切的关照,没有任何的不方便。”

清显知道,除了他以外,王子没有其他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几乎从来不去学校。听乔·披这么回答,觉得可笑。

新河男爵的心像似一块银,出来之前磨得闪光铮亮,可是一接触到人,立即蒙上无聊的锈迹而黯然失色。这样的接待,光是听一听,耳朵都会生锈……

接着,在侯爵的引导下,大家都跟随洞院宫殿下到庭院里赏樱。日本人聚会,客人之间不容易很快融洽交流,妻子往往都跟在丈夫身后。这时,男爵已经完全表现出疏狂的状态,别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故意离开大家,悄悄对妻子说:

“侯爵从外国留学回来以后,变得时髦起来。听说废止了妻妾同居的习惯,把小老婆迁到外面住。离大门八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小老婆的住所,所以他是八分时髦。五十步笑百步这样的谚语肯定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要是相信新思想,就要彻底相信。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像我们家这样,遵循欧洲的生活习惯。应邀出门应酬也好,夜晚临时外出也好,都是夫妇俩一起行动。你瞧,对面山上的两三棵樱树和红白色布幕映照在湖面上,多么好看!我的和服底襟图案,你觉得怎么样?在今天的所有客人里,就我的底襟图案最精致讲究,而且大胆新颖。要是在对岸观看我在湖里的倒影,肯定非常漂亮。我恨不得自己能够同时身在两岸。对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新河男爵把这种经受一夫一妻制的精心凝练的折磨(原本出于自愿)视为比别人早一百年承受思想的磨难,所以心甘情愿。男爵本来就从不追求人生的感动,不论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只要其中没有感动介入的余地,他都认为具有某种时髦和风度。

山丘的游园会场上,在元禄赏花舞中扮演武士、女侠客、奴仆、盲艺人、木匠、卖花人、卖瓷器人、青年人、农村姑娘、俳谐师等角色的柳桥艺妓列队热情迎接客人。洞院宫殿下对身边的侯爵露出满意的微笑,暹逻王子也高兴地拍着清显的肩膀。

清显的父亲陪同殿下,母亲陪同妃殿下,这样,两位暹逻王子就自然而然地由清显陪同。艺妓们围聚在清显周围,清显要照顾这两位不会日语的王子,劳心费神,无暇顾及聪子。

“少爷,请过来玩一会儿吧。今天单相思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不理睬她们那就太残忍了。”

扮演俳谐师的老艺妓对清显说。年轻的艺妓,连扮演男性的艺妓,眼圈都涂抹红彩,连笑的表情都荡漾着酒醉酡颜般的红晕。临近黄昏,寒气袭人,但清显仿佛被密不透风的丝绸、刺绣、浓妆艳抹脂粉的肌肤组成的六曲双面屏风围住,感觉不到一丝清爽的凉风。

这些女人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仿佛正浸泡在不凉不热的洗澡水里一样心情舒服。她们生动活泼说话时手指优美的动作,白皙柔嫩的咽喉处像安装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合叶一样在恰倒好处的时候停止说话微微点头的变化、对别人的揶揄充耳不闻时瞬间流露出戏谑的怨恨眼色而又能依然嘴角挂着微笑的表情、突然一本正经地聆听客人讲述大道理时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抚平头发时刹那间百无聊赖般的疏懒眼神……清显从她们的千姿百态中,不由自主地把艺妓频频流盼的秋波与聪子独特的秋波进行比较,发现两者全然不同。

艺妓的秋波虽然灵动快活,但秋波本身是独立的存在,觉得如昆虫飞旋般令人讨厌,绝不像聪子那样充满高雅的韵律。

聪子在远处正和洞院宫殿下聊天,她的侧面辉映着夕阳淡淡的余晖,如远方的水晶、远方的琴声、远山的襞皱,洋溢着距离酿就的幽玄美。在暮色渐浓之中,透过树木间的天空下,如同黄昏时分的富士山一样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新河男爵和绫仓伯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两人身边都有艺妓伺候着,但他们对艺妓似乎连看都不看一眼。在樱花花瓣散落的草坪上,新河男爵发现绫仓伯爵光亮得能映照出黄昏天空的黑漆皮鞋的鞋尖上沾着一片污脏的花瓣,他的鞋子像女人那么小。这么说,伯爵端着玻璃杯的手也像偶人的手那样又白又小。

男爵对如此衰败的血统感到嫉妒。而且伯爵那种极其自然的、面带微笑的疏放状态与自己的英国式的疏放状态之间,形成一种与别人无法形成的对话。

“在所有的动物之中,还是啮齿目最可爱。”伯爵。突然说。

“啮齿目嘛……”男爵心里对啮齿目动物没有丝毫概念。

“兔子、土拨鼠、松鼠等等。”

“您养这些动物吗?”

“不,不养,家里会有臭味的。”

“既然这么可爱,您也不养吗?”

“首先,这些动物写不进和歌里。凡是不能成为和歌素材的,就不放在家里。这是我们家的家规。”

“是吗。”

“虽然自己不养,但是这些小动物毛茸茸的,胆子小,战战兢兢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爱。”

“是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爱的东西,气味也大。”

“可以这么说吧。”

“听说您长期在伦敦居住过……”

“在伦敦,喝茶的时间里,侍者会一个一个地问,是先放牛奶,还是先放茶水?其实,奶粉和茶水混合在一起,还不是一个样。不过,是先要牛奶,还是先要茶水,对于每个人来说,比国家的政治问题更紧急重要……”

“这有意思。”

两个人聊着天,没有给艺妓一点插嘴的机会,说是来看赏樱,似乎心里根本没有樱花。

侯爵夫人陪同妃殿下。妃殿下喜欢长歌,自己还经常弹三弦。日本舞伴奏在柳桥中第一名的老艺妓也在旁边随声附和。侯爵夫人说,有一次为庆贺亲戚订婚,大家曾用钢琴、三弦、古琴合奏《松绿》。妃殿下兴致勃勃地说当时她本来也想参加的。

侯爵不时纵声大笑。洞院宫殿下总是动作优雅地捂着胡子笑,所以没有发出笑声。这时,扮演盲艺人的老艺妓在侯爵耳边嘀咕一句,侯爵立刻大声对客人们说:

“诸位,现在开始赏花舞的余兴表演,请大家到舞台前面来……”

节目程序本来应该由管家山田宣布,现在却被主人越俎代庖,山田的目光立即黯淡下来,眨了眨眼睛。这是他在遇到不测情况时流露出来的惟一表情,但是谁也不知道。

既然自己对主人的东西绝不沾手,主人也不应该染指他的任何东西。去年秋天曾发生这样一件事。租赁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外国人的孩子到宅第里游玩拣橡子。这时,山田的孩子们也去游玩,外国小孩便把手里的橡子分给山田的孩子,但山田的孩子坚决不接受。因为山田平时严格教育自己的孩子绝不能拿主人家的一针一线。外国小孩的父母亲对山田孩子的态度产生误解,便向山田提出抗议。孩子们都紧绷着脸,抿着嘴唇,一副准备挨训的模样,但是当山田了解情况后,大大夸奖孩子一番。

这个时候,山田想起这件事,然后气恼伤心地踢着裙裤,大步走进人群里,急忙把客人引到舞台前面。

就在这时,从湖边舞台的围着红白颜色相间的布幕的后台传出两声梆子声,仿佛划破空气扬起一阵新的木屑。

正文 第十九章

赏花舞的余兴结束以后,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客人们都进入洋房里。这时清显才有机会和聪子单独在一起,而且时间很短暂。这个时候,看过余兴表演的客人和艺妓们又互相接触交谈,酒意微醺,暮色渐浓,却华灯未亮,人声嘈杂,正是欢快与不安交织的微妙时刻。

清显从远处给聪子使一个眼神,聪子立刻心领神会,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清显后面。红白相间的布幕一直挂到山丘的小路通往湖边和大门方向的岔道处,那里有一棵大樱树,挡住人们的视线。

清显先藏在布幕外面,两人眼看着就能见面,聪子却被陪同妃殿下在红叶山周游一圈后回到湖边的宫中女官叫住。清显现在不便出来,只好独自在树下等聪子脱身的机会。

一个人站在树下,清显这才仔细仰望着满树的樱花。

黑色的粗犷的树枝上缀满鲜艳的樱花,如同礁石上密密麻麻地粘满白色的贝壳。晚风吹动得布幕鼓涨起来,先是下面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樱花颤颤巍巍如悄悄絮语,宽敞伸展的所有枝头连同花朵都落落大方地颤动。

盛开的花是洁白的,只有苞蕾晕着微红。但是,虽然花瓣洁白,仔细一看,星形的花蕊却是茶红色,正如纽扣中间的缝线一个一个紧紧地系在一起。

暮色中的白云和蓝天互相交融,都显得淡薄。花与花交汇在一起,透出模糊的空间轮廓,仿佛融进苍茫暮色。枝干越发黑得浓郁。

清显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与暮色的天空、樱花越来越亲近,他的心逐渐封闭在不安的情绪之中。

这时,布幕又鼓涨起来,清显以为还是风吹的,其实是聪子贴着布幕蹑手蹑脚溜过来。清显抓住聪子的手。她的手被晚风吹得冰凉。

清显想和她接吻,但聪子怕被人看见,没有同意,但同时又怕自己的和服被树干上如撒满白粉的青苔弄脏,便一下子被清显抱在怀里。

“清,别这样,放开我。不然,我很难受的。”

聪子低声说,那声调显然非常害怕被人看见。清显心里抱怨她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

清显希望现在他们在樱花树下能够达到幸福的顶峰。尽管飘忽不定的晚风无疑加剧焦躁的情绪,但想真正体味聪子和自己此时此刻沉浸在别无所求的无比幸福里的感觉。只要聪子表现出一丝的不情愿,他都无法忍受。他就像一个异常嫉妒的丈夫,责怪妻子不能和自己心心相印。

聪子半推半就,闭着眼睛偎依在他的怀里。这个时刻,她艳丽无比,实在难以形容。妙不可言的优美线条勾出如花似玉的容貌在端庄秀雅中洋溢着热烈奔放的神情。嘴角微微翘起,不知是由于唏嘘还是微笑,清显在薄暮中着急地想看个究竟。她的鼻翼的阴影仿佛兆示着暮色的急速降临。清显看着她半是隐藏在秀发里的耳朵,耳垂透着些微红晕的耳朵形状异常精致小巧,犹如他曾在梦中见过的、摆放佛像的小小的珊瑚佛龛。昏暗的暮色厚重包裹的耳朵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难道是聪子的心吗?也许她的心藏在半张半闭的嘴唇后面那湿润光亮的牙齿里面呢?

清显为如何才能深入到聪子的内心深处而苦恼。聪子仿佛不让清显继续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蛋,突然迅速把脸贴上来,和清显亲吻。清显搂着聪子腰间的那只手的手指头感受到她的体温,仿佛置身于鲜花腐烂的温室花房里那样的温热,气味扑鼻而来。他想像着要是这样窒息而死那该多好。聪子默不做声,清显清晰地凝视着自己想像的幻影即将到达圆满匀称的美的境界。

接吻过后,聪子将秀发丰厚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埋在身穿学生制服的清显胸怀里。清显不得不闻着她的发油的香味,眺望布幕那头远处泛着银色的樱花,感觉到令人忧郁的发油的气味其实和樱花的香味没什么两样。夕阳残照里,远处的樱花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如蓬松的羊毛团团簇簇,在那近乎银灰色的粉白色下,深藏着些微不祥的、如死者整容化妆那样的红色。

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脸颊被泪水濡湿。他的这种不幸的探索心理使他立刻开始分析这是幸福的泪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但也许还为时过早,而聪子的脸离开他的胸怀,也不揩擦泪水,却突然以毫无柔情的尖利目光看着他,口气急切地说:

“你是一个孩子!清,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懂。我应该更直截了当地把一切都教给你就好了。你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清,其实你还只是一个婴儿。真的,我应该手把手地教给你就好了,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说完,聪子转身消失在布幕后面,把这个心灵被刺伤的年轻人独自留在树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聪子处心积虑地罗列出一串最伤害他的心灵的语言,向他的最脆弱的部分射出一支支毒箭,而且集中着他最害怕的剧烈毒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摧残他的语言精华。清显首先应该注意到这些语言毒素的非同寻常的提炼纯度,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纯粹的恶毒结晶。

他气得心速加快,双手颤抖,倍感委屈,泪水盈眶,怒火中烧,呆呆地伫立不动。但是,他无法跳出这种激烈的感情之外思考任何问题。于是,他认为现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情自若地继续参加接待客人,直至游园会深夜结束,实在比登天还难。

正文 第二十章

宴会顺利结束,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失当之处。性格粗放的侯爵十分满意,也认为客人肯定满意。这个时候,他认为妻子作为侯爵夫人的价值才得到最光辉耀眼的体现。从以下夫妇间的对话完全可以表现出他的这种心态。

“两位殿下始终兴高采烈,回去的时候看来心满意足。”侯爵说。

“这还用说吗?妃殿下说,自从前天皇驾崩以后,还是第一次过得这么愉快。”侯爵夫人说。

“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合适,不过的确也是如此。从下午一直到深夜,时间太长,客人不觉得疲劳吗?”

“不会的。你安排的日程周到细致,也衔接得自然得体,一个接一个的活动都很愉快,顺利流畅。客人们那有疲劳的时间啊。”

“放电影的时候,没有人打瞌睡吧?”

“没有。大家都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呀。”

“说起来,聪子真是一个温柔的姑娘。电影的故事情节打动她的心,就她一个人感动地流泪。”

放电影的时候,聪子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等电影结束,拉开窗帘明亮以后,侯爵才发现她的泪痕。

清显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是睁着两眼,无法入睡。他打开窗户,黑暗的湖面上仿佛探出无数甲鱼的青黑色脑袋一齐仰望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按铃把饭沼叫来。饭沼已经夜校毕业,所以每天晚上肯定在家里。

饭沼走进清显的屋子,一眼就看出来今天少爷的脸色十分难看,充满愤怒和狂躁。

最近,饭沼逐渐学会了观颜察色。他以前毫无这方面的本领。现在对平时接触的清显,如同观察万花筒里五颜六色的碎玻璃的组合一样,能够纤毫毕现地了解一切。

其结果也导致饭沼的心态和嗜好发生变化。对于少爷因烦恼忧伤而疲惫焦虑的脸色,以前看作是怠惰懦弱的灵魂的表现而厌恶憎恨,现在甚至觉得具有一种微妙的情趣。

的确,清显的美貌含带着忧郁的神情,他的容貌不适合表现幸福喜悦的表情,悲伤和愤怒才能增加高雅的气质。当清显气愤焦躁的时候,肯定会出现一种纤弱飘忽的天真,两种情绪重叠在一起。本来就白皙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血丝,修长的眉毛歪拧着,失去重心而摇晃飘动的灵魂表现出强烈渴望救助的情绪,犹如在荒野上回荡的歌声,失落惆怅中飘溢甘美的情调。

清显一直一声不吭,饭沼自己坐在椅子上。以前清显不开口,他不敢坐,但现在不请自坐。饭沼拿起清显扔在桌子上的晚餐会菜单看起来。饭沼知道,自己即使再继续在松枝家呆几十年,也绝没有品尝到这些菜肴的口福。菜单上这样写的:

清显见饭沼盯着菜单看个没完没了,眼里露出又轻蔑又恳求的神色局促不安。饭沼等着他先开口。清显对饭沼感觉迟钝的谦恭感到恼火。如果饭沼这时忘掉主从尊卑之别,像兄长似地将手搭在清显的肩膀上关切地询问,那自己就多么容易倾诉啊。

清显没有意识到坐在自己跟前的饭沼已不再是过去的饭沼。过去的饭沼只是笨拙地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绪,如今他对清显,还不知道以亲切温柔的心情用那一双不熟悉的手去触及原先自己很不习惯的细腻的感情世界的领域。

“你大概不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清显终于先开口说道:“今天我受到聪子的严重侮辱。她说的话简直不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好像我以前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孩子般愚蠢的举动。不,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故意对我最讨厌的地方大肆攻击,这种态度叫我大失所望。这么说来,那天下雪的早晨,我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也完全只是她的玩具而已……你在这方面觉察到什么没有?比如听到蓼科说些什么……”

饭沼考虑片刻,说道:“噢,没想起什么。”

饭沼考虑的时间很长。这长得有点异常的时间如同藤蔓纠缠着清显变得脆弱敏锐的神经。

“你撒谎。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饭沼说出以前不想说的一件事。饭沼虽然可以看穿别人的心事,却对心灵的反应十分迟钝,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话如一把斧头会给清显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这是我听阿峰说的。她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并要我绝对保密。但是因为涉及少爷,我想应该向您报告为好。

“正月的贺年会,绫仓家的小姐不是也来了吗。每年的这一天,侯爵老爷都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亲切交谈,无论什么事都可以问他。侯爵老爷开玩笑地对小姐说: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小姐也开玩笑地回答说: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您对少爷的教育方针是什么?’

“我想强调一点,侯爵老爷说这都是枕边话(饭沼说这句话时,满怀无法发泄的愤恨),他是笑着对阿峰说这些枕边话的。阿峰又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于是,侯爵老爷兴致勃勃地说道:

“‘是啊,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方针呢……’

“小姐却接着说:‘我听清说,您对他采取实践教育的方法,带他去花街柳巷。于是清学会了荒唐,以为自己从此变成了男子汉而盛气凌人。您真的对少爷进行过这种不道德的实践教育吗?’

“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小姐却毫无忌讳地大胆发问。侯爵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简直就像矫风会在贵族院上的质询演说。如果真的像清显所说的那样,我也就不想做什么辩解,其实我的这种实践教育被他本人完全拒绝了。你瞧,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肖之子,根本不像我,晚熟而且洁身自好。不管我怎么劝诱,他一口回绝,气冲冲地走了。可是对你十分虚荣,明明没这么回事,还要自吹自擂一通,真有意思。不过,即使关系再密切,也不该向大家闺秀谈论寻花问柳的事啊,我可没有教育他做一个这样的男子汉呀。我马上把他叫来,训斥一顿,也许这样反而激发他想体会冶游的滋味吧。’

“结果小姐费尽口舌才制止住侯爵老爷的轻率举动,侯爵老爷也答应就当作没有听到此事。不过,虽然承诺不告诉任何人,还是憋不住悄悄告诉了阿峰,而且边说边笑,绘声绘色,当然也要阿峰绝对守口如瓶。

“阿峰也是个女人,哪能把这话憋在肚里,她只告诉我一个人。我严肃警告她,这事关系到少爷的名誉,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泄露出去,就断绝和她的一切来往。她没想到我的态度这么严厉,心里害怕。我想阿峰不会泄露出去的。”

清显的脸色越听越苍白,以前自己如坠五里雾中,到处碰壁,现在终于雾散日出,眼前出现一排整齐的玲珑的白色圆柱,一切模糊的事像都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首先,尽管聪子矢口否认看过清显的那封信,其实她还是看了。

当然,那封信会给她带来一些苦恼不安,但在新年庆贺会时亲自从侯爵嘴里了解到这并非事实,于是她立刻飘飘然起来,陶醉在所谓的‘幸福的新年’里。因此,那天在马厩前面突然向清显热情地倾诉自己感情的举动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所以,聪子才放心大胆地提出要和清显一起早晨出去赏雪的建议。

聪子今天的眼泪,今天毫无礼貌的指责,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聪子一贯撒谎,一贯在内心深处看不起清显。不管如何辩解,但她通过与清显的接触得到这种低级恶劣的乐趣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聪子一方面指责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无庸置疑,另一方面却想让我永远做一个小孩子。这是多么的奸诈狡猾啊。她时而表现出依赖别人的女人般的情趣,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对我的轻蔑;她装出奉承我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玩弄我。

清显怒火中烧,却忘记了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写的那封骗人的信,其源盖出于自己的谎言。

清显把所有的过错统统归咎于聪子的背信弃义。她伤害了一个正处在青少年之交的苦恼躁动期的小伙子最珍贵的自尊心。在大人眼里,也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侯爵父亲的笑谈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容易尖锐地伤害某个时期的男人的自尊心。不管聪子是否了解这一点,她的毫无温情的做法残酷地蹂躏了男人的心。清显羞耻屈辱,好像要生一场大病。

饭沼心情沉痛地看着清显苍白的脸色和长久的沉默,但是他依然没有觉察出自己对清显的伤害。

长期以来,饭沼一直受着这位美貌的少年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虽然毫无报复的意图,今天却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刺伤了清显的心。饭沼从来没有觉得这位垂头丧气的少年这么令人怜爱。

饭沼的心头掠过一种怜悯的情绪,真想扶他起来,抱到床上,倘若他悲伤哭泣,自己也会洒一掬同情之泪。但是,清显抬起来的脸上一片干涸,也没有要流泪的意思。那淡漠锐利的冷光一下子把饭沼的幻想击得粉碎。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觉。”

清显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饭沼推向门外。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从第二天开始,不论蓼科打来多少遍电话,清显就是不接。

蓼科对饭沼说,小姐有话要直接对少爷说,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转告少爷。但饭沼早已接受清显的严厉吩咐,坚决不去转达。其中有一次是聪子亲自打来的电话,要饭沼转告,但也被饭沼断然拒绝。

连着几天电话频频不断,甚至都引起仆人的私下议论。由于清显拒接电话,蓼科终于找上门来。

饭沼在内厅门外接待蓼科,他穿着小仓裙裤,端端正正坐在铺板中间,摆出一副绝不让蓼科进屋的架势。

“少爷不在家,你见不着。”

“他不可能不在家。你要是这样阻拦,就请把山田叫出来。”

“叫山田来也不管事。少爷绝不会见你的。”

“那好,我就硬要进去,面见少爷。”

“屋里锁着门,你根本就进不去。你要进去,这随你的便。不过,你是偷偷到这儿来的,要是被山田知道,事情闹大了,再传到侯爵老爷的耳朵里,这合适吗?”

蓼科沉默下来,在黑暗中看着饭沼长着粉刺的凹凸不平的脸,恨得咬牙切齿。在饭沼的眼里,蓼科背对着院子里在明媚春光里耀眼闪烁的五叶松枝叶,老年人的满脸皱纹埋在厚厚的白粉里,活像一副描在泡泡纱上的肖像画。沉甸甸的深陷下去的双眼皮下面的眼睛发出阴险愤怒的凶光。

“那好,就算是少爷的命令,可是你说话那么强硬,看来你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了。过去我也为你做过不少事,我们的关系就此一刀两断。少爷那边,你就看着办吧。”

四五天以后,聪子寄来一封厚厚的信。

以前因为害怕山田发现,都是蓼科亲自送来,交给饭沼,再由饭沼交给清显。这次却堂堂正正地由山田放在描金花纹漆盘里送来。

清显特地把饭沼叫来,把这封没有开封的信给他看,让他打开窗户,接着当着他的面,扔进火盆里烧掉。

清显白皙的手一边躲避窜上来的火苗,一边挑开被厚厚的信纸压住即将熄灭的火焰,重新撩燃。饭沼看着他的手像小动物一样在桐木火盆里跳跃,好像看着某种精巧的犯罪行为。如果帮他一把,肯定会烧得更彻底一些,但又怕遭到清显的拒绝,所以没有帮忙。显然,清显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只是让自己充当见证人。

清显还是躲避不了烟熏,从眼里流出一滴泪水。饭沼先前希望得到严格的训育和理解的泪水,但现在流淌在被火灼热的脸颊上的美丽泪水并不是饭沼感化的结果。在他面前,无论何时何地,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无能为力呢?

大约一周以后,这一天父亲回家比较早,清显便到正房的日本间与父母亲共进晚餐。

“说快也快,明年你就要受到从五位的恩赐。以后就让家里人称你‘五位少爷’吧。”侯爵满面春风地说。

清显从心里诅咒即将来临的明年,因为自己在明年就要成为成年人。才十九岁,却对人生如此厌倦疲惫,他怀疑这种心境恐怕是受到聪子的影响而被毒化的。童年时代那种掰着手指头急不可待地盼望过年,希望自己成为大人的焦急情绪早已从清显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极其冷漠地听着父亲的话。

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候,毫无例外地总是固守一定的成规,两道八字眉略显忧伤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和儿子,脸色红润的侯爵则故意打破常规装作心情愉快的样子。父母轻轻地迅速交换一下眼神,这种轻微得恐怕甚至连眼神都谈不上的动作立即被清显觉察出来,他感到吃惊,因为在这一对夫妻之间,没有比默契更令人怀疑的了。清显先看着母亲的脸,使她有点紧张胆怯,说出来的话也有点颠三倒四。

“……是这样的,这话有点不好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什么事?”

“其实啊,又有人向聪子提亲了。这门亲事相当不容易,再往后就不好轻易拒绝对方了。只是现在聪子的态度还是那样嗳昧,不过不像过去那样不论对谁一概予以拒绝。这样父母亲也很积极……所以,就想问问你,你和聪子从小就是竹马之交,对她的婚事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有不同意见,就把你的想法如实地告诉父亲。”

清显连筷子都没放下,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答:

“没有意见。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嘛。”

沉默片刻,依然情绪高兴的侯爵慢条斯理地说:

“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所以说……如果,只是说如果,你的心情上有什么疙瘩的话,尽管说。”

“没有任何疙瘩。”

“所以,我说的是如果……要是没有的话,那也好。我们长期受到他们家的关照,所以这一回就要尽力而为,能做的事就做,能帮的忙就帮,还必须花一点钱……对了,下个月是先祖的祭祀,如果这门亲事进展顺利,聪子也就忙起来,恐怕今年的祭祀来不了。”

“要是那样的话,索性就不要邀请她,不是更好吗?”清显说。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么水火不相容啊。”侯爵大笑起来。

侯爵笑毕,这个话题就算到此结束。

父母亲对清显的心思实在琢磨不透,像一道解不开的谜。两代人对情感的感受存在着隔阂,父母亲想了解他的感情经历,但总是一团乱麻,无法理清,最好只好作罢。现在侯爵夫妇甚至有点怨恨绫仓家对寄养在那里的清显没有进行很好的教育。

自己曾经憧憬羡慕的公卿家的高雅难道就表现为这种思想嗳昧、意志薄弱、难以理解吗?远看很美貌,近看却是如此教育成果,侯爵心里藏着种种疑团。侯爵夫妇的心灵衣裳,纵使有种种想法,也只是南国色调的鲜艳单色。而清显的心灵如同古代宫中女官官服的色彩,枯黄色里融着红色,红色里融着竹青色,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本色,这样的揣摩猜测就让侯爵劳心费神。侯爵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从来没有这样暧昧含糊,看似涟漪荡漾,水底却清澄平静,为躁动不安的心灵而苦恼。

略过片刻,侯爵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最近就把饭沼辞掉。”

“为什么?”

清显露出少有的惊愕,这个决定实出意外。

“他在这里照顾你的时间也不短了,明年你就要成年,他也已经大学毕业,我想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另外,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最近听到有关他的不好的传闻。”

“什么传闻?”

“在家里干出越轨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和女仆阿峰私通。要是在过去,可是要斩首的哦。”

侯爵说这话的时候,夫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在这个问题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她都坚决站在丈夫一边。清显又问道:

“听谁说的?”

“至于谁,这倒无所谓。”

清显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蓼科的影子。

“要是在古代,就要斩首,现在时代变了,不能那么做。而且是老家推荐来的,那个中学校长还每年亲自来贺年。考虑到这些关系,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让他悄悄离开这个家,这样也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另外,我也想两全其美,有意成全他们,打算也把阿峰辞掉。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那就结为夫妻。我还准备给饭沼找一份工作。总之,目的就是让饭沼离开这个家,当然最好做到让本人没有一点怨言。长期照顾你,这是事实,在这个方面他没有任何过失……”

“要是能这么做,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侯爵夫人说。

当天晚上,清显见到饭沼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

清显躺在床上,浮想联翩,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孤立。说到朋友,现在只有本多一个人,但事情的原委不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清显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觉得这个梦很难写在梦境日记里。这个梦是那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梦里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物。忽而出现雪地里的三联队兵营,本多却在那里当上了军官;忽而一群孔雀飞落在雪地上,两位暹罗王子一左一右正把璎珞长垂的黄金桂冠戴在聪子的头上;接着饭沼和蓼科争吵起来,两人扭打着掉进万丈山谷;然后是阿峰乘坐马车过来,侯爵夫人必恭必敬地出门迎接;还有清显自己独自划着木筏,漂流在无边无垠的茫茫大海上……

清显在梦里寻思,因为陷入梦境太深,梦溢出到现实的领域,终于造成梦的泛滥。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洞院宫的第三王子治典王殿下今年二十五岁,刚刚晋升为近卫骑兵大尉,长相英俊,性格豪爽,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正因为如此,在选妃问题上,不听别人的意见,虽然人选不少,却一个也看不上,不觉光阴荏苒,岁数渐大。父母亲为他的亲事十分苦恼。就在这时,松枝侯爵邀请他们出席赏樱会,自然得体地把绫仓聪子介绍给他们。两位殿下非常满意,示意要一帧聪子的照片。绫仓家立刻送上一张聪子的正装照片。治典王殿下看过以后,没有像以前那样刻薄地冷嘲热讽,而是目不转睛地反复端详。于是,聪子已经二十一岁这个岁数也就不成问题了。

为了报答绫仓家过去养育清显之恩,松枝侯爵一直有心要振兴家道中落的绫仓家。其捷径就是和皇族攀亲,即使不是天皇直系亲属也行。绫仓家本是羽林公卿世家,与皇族结亲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对于他们来说,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后盾。绫仓家不仅需要一笔巨额陪嫁钱,而且以后好几年的过年过节还要给皇家侍从、仆人送礼。就绫仓的家境而言,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所以松枝打算这一切费用都予以关照。

聪子对自己身边忙碌匆匆的景象冷眼旁观。四月份难得晴天,天空总是灰蒙蒙地阴暗,但是春天渐去,夏日即来。这座武士宅第只是门面十分气派,里面的房间结构却很简单朴质。聪子透过房间的矮窗眺望着没有很好修整的宽敞庭院,山茶花已经凋落,从黑色坚硬的叶丛中抽出新芽;石榴的神经质般带刺的细小枝叶的顶端也冒出微红的嫩芽。所有的新芽都是直立的,因此整个庭院就像踮起脚尖伸直身子一样,仿佛长高了几分。

聪子最近明显地不爱说话,经常陷入沉思。蓼科心里为她忧虑着急。但同时聪子变得顺从父母,凡事听从他们的吩咐,不像以前那样有时表示异议,总是淡淡一笑,算是接受。其实,在表面上百依百顺的诚实温柔的帷幕背后,隐藏着如阴沉沉的天空般无比冷漠的心态。

五月里的一天,聪子接到去洞院宫别墅喝茶的邀请。按往年惯例,这个时候该收到松枝家邀请参加先祖祭祀的请帖,然而聪于今年最渴望收到的这份请帖却没有来,而是洞院宫事务官送来喝茶的请柬,交给副管家后就回去了。

表面上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实都经过精心周密的策划安排。语言不多的父母也和那些人一样,在聪子的寝室周围悄悄画了很多复杂的咒符,打算把她封锁起来。

不言而喻,绫仓伯爵夫妇也被邀请参加茶会,如果让洞院宫派马车迎送反而显得小题大做,于是决定借用松枝家的马车。洞院宫殿下的别墅建于明治四十年,位于横滨郊外。如果不是去参加茶会,一家人乘坐马车去横滨可以说是难得的愉快郊游。

这一天,天气放晴,伯爵夫妇满心欢喜,以为是吉祥的预兆。南风劲吹,一路上到处都是鲤鱼旗迎风飘扬。家里有几个男孩子,就挂几面鲤鱼旗,大黑鲤鱼旗中杂着绯鲤鱼旗,要是并排挂着五面鲤鱼旗,就显得有点杂乱,在风中摆动的姿势也不那么潇洒。伯爵坐在窗旁,突然举起白皙的手指,指着山脚下一户人家的鲤鱼旗,一数,竟然有十面。

伯爵含笑说道:“真是人丁兴旺啊。”

然而,在聪子听来,实在是一句与父亲的身份极不相称的粗俗的玩笑话。

满眼都是嫩绿的新叶,山峦的绿色千姿白态,黄绿色、墨绿色……各种绿色争相交辉,其中枫树嫩叶闪亮耀眼的树下呈现出一片紫黄色。

“哎呀,有点尘土……”

母亲忽然看着聪子的脸颊,正要用手绢替她擦掉,聪子本能地身子往后一躲,脸颊上的尘土立刻消失了。母亲这才知道,原来是玻璃窗上的污点被阳光倒映在聪子脸颊上形成斑影的缘故。

聪子对母亲的错觉毫无兴趣,只是淡淡一笑。她讨厌母亲今天尤其细心观察自己的脸,就像仔细检查一件从箱底翻出来的绸缎衣服似地。

因为怕头发被风吹乱,就紧闭窗户,这样车子里热得像火炉一样。不停的颠簸、连绵不断的倒映着翠绿山峦的还没有插秧的水田……聪子不知道对未来盼望些什么,她一方面如此胆大妄为地让自己漂流到没有退路的境地,感觉心惊肉跳的危险;另一方面又似乎有所期待。现在还来得及。她盼望在最后一刻会收到赦免令,同时又憎恨一切希望。

洞院宫的别墅坐落在高高的山崖上,可以眺望辽阔的大海。这是一座宫殿式外观的洋房,大门前是大理石台阶。伯爵一家由总管家迎候下车,望着停泊在港口里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不禁发出感叹。

茶会在朝南的走廊上举行,大海尽收眼底。走廊上摆放许多热带植物,枝叶茂盛。入口处摆着一对暹罗皇室赠送的巨大的新月形象牙。

两位殿下在这里迎接客人,亲切地请客人就座。侍者端来英国风味的茶,银器茶具上刻有皇室的菊花徽章。茶桌上还摆着小巧精致的三明治和西式糕点、饼干。

妃殿下谈起前些日子的赏樱很是愉快,还聊起麻将、长歌的话题。

伯爵夸奖一句默不作声的女儿:“小女在家里还是个小孩子,还没让她打过麻将哩。”

妃殿下笑呵呵地说:“哎哟,是吗。我们有空的时候,还一整天搓麻将哩。”

聪子不想说自己在家里玩黑白十二子的古代双六盘游戏。

今天的洞院宫身穿普通西服,显得宽松随意,陪伴伯爵坐在窗边,指着停泊港口里的各种船只,像对小孩子讲解似地,告诉伯爵那是英国货轮、平面甲板型;那是法国货轮,防浪甲板型,表现自己的知识。

从气氛来看,似乎两位殿下对选择什么话题颇感为难,不论谈体育,还是喝酒,只要有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就行了。绫仓伯爵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笑容可掬地聆听着。在聪子看来,从父亲那里学到的高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派不上用场。伯爵平时经常开一些与正在谈的话题毫不相干的、优雅机智的玩笑,今天显然不敢造次。

片刻过后,洞院宫殿下看了看手表,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治典王今天正好向部队请假就要回家。我这孩子看似粗鲁,请不要介意,其实心地很善良温和。”

一会儿,只听大门外一阵响动,看来正是治典王殿下回家。

治典王殿下腰佩军刀,足蹬军靴,英姿威武来到走廊,向父亲致军礼。就在这刹那间,聪子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徒有其表的威风,但她明白洞院宫非常喜欢儿子的这种武勇气概,而且儿子也不负父望,一切都听从父亲的安排。因为洞院宫的长子体弱多病,健康欠佳,父亲对他早已失望。

治典王殿下的这种英武姿态里大概也有试图掩饰第一次与美丽的聪子见面的羞涩的成分。实际上,无论和聪子寒暄的时候,还是寒暄以后,他都不敢正面看聪子一眼。

治典王殿下身材不算太高,但体格健壮,动作干练潇洒,态度傲岸高慢,年虽轻而颇具威严。洞院宫殿下眯缝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端详着儿子。洞院宫殿下本人虽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外面盛传他的内心深处缺乏坚强的意志。

听说治典王殿下的爱好是收集西方音乐唱片,在这方面有其独特的见解。于是母亲对他说:

“放一张给我们听听吧。”

治典王殿下回答一声:“是。”然后向屋子里放留声机的地方走去。这时,聪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身子转过去。只见他从走廊大步跨进房间的时候,擦得铮亮的黑皮长统军靴上,耀眼地滑动着从窗户照来的白色亮光,连窗外的蓝天也恍若闪动着蓝色的光滑瓷片。聪子轻轻闭上眼睛,准备欣赏音乐。然而,等待的不安变成一块黑黢黢的阴霾横亘在胸间,连唱针落在唱片上的细微声音都如同炸雷般在耳朵里轰鸣。

后来,聪子和治典王殿下也只是随便交谈两三句话。傍晚时分,一家人便告辞回去。大约一周以后,洞院宫家的总管家来访,与伯爵进行了长谈。谈话的结果是洞院宫家决定正式向宗秩寮征询意见。并将办理手续所需的报告也让聪子过目。报告是这样写的:

<small>兹有治典王殿下与从二位勋三等伯爵绫仓伊文之长女聪子结婚事宜已经商妥,今特呈文征询尊意,专此谨奉。</small>

三天以后,宫内大臣发来如下通知:

<small>关于治典王殿下与从二位勋三等伯爵绫仓伊文之长女聪子结婚事宜已经商妥,征询宫内意见事,现谨复同意。</small>

征询宫内省同意之后,便随时都可以奏请天皇敕许。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清显已是学习院高中部毕业班学生,明年秋天就要升入大学。为了考取大学,有的学生从考试的一年半以前就开始复习准备。本多没有这样做,这使清显很满意。

由乃木将军恢复的全校学生住校制度原则上必须严格遵守,但生病体弱的学生允许通学,像本多、清显这样,家里不同意他们住校的学生,自然持有正规的医生证明。本多得的是心脏瓣膜症,清显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两个人经常互相以各自的假病开玩笑,本多装作心脏病痛苦窒息的样子,清显则装作气喘咳嗽。

谁也不相信他们有病,他们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不过由参加过日俄战争的下士担任教官的监武课是个例外。这些下士总是机械地、不怀好意地把他们当作病人对待。在教练训示的时候,往往连讽带刺地说,连住校都不行的那些病号,一旦国家发生紧急情况,他们怎么能够为国效力呢?

因为暹罗王子住校,清显觉得过意不去,经常带些礼物去宿舍探望他们。王子和清显已经交情很深,一见到清显,总是发牢骚,抱怨管理太严,行动不自由。性格开朗却又冷酷的宿舍同学未必都是他们的好朋友。

相当一段时间,清显冷落了本多这位朋友,现在又厚着脸皮像小鸟一样飞回他身边。本多并没说什么,依然交往如初,好像把清显忘记自己的事情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新学期开学以后,清显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地,有一种茫然的快活爽朗的感觉,本多虽然疑惑不解,当然没有也不问,而清显没有也没说。

即使是挚友,也不能袒露一切,这是清显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这样就不用担心让本多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孩子。他明白,这种安心感才使得自己在本多面前能够表现出自由自在、开朗快活的样子。清显不想让本多幻灭的心情,以及自己想在本多面前成为一个自由的解放的人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在补充其他无数冷漠疏远之后,足以表达自己友谊的最好证明。

清显对自己的性格变化也感到惊讶。后来,父母亲以极其平淡的口气向他谈论洞院宫家与绫仓那天相亲的情况,说那个平时好强的聪子在相亲的时候也难免紧张拘谨,连话都说不出来。父母亲谈论的时候觉得很可笑,当然清显无法从他们的话里体会聪子的悲哀。

想像力贫乏的人总是从现实的事象中立即获得自己判断所需的食粮,而想像力丰富的人往往在现实的事象上构筑起想像的城堡,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关闭所有的窗户。清显就具有这种倾向。

“现在就等敕许了。”

母亲的这句话留在清显的耳朵里。“敕许”这两个字使他似乎真真切切地听到一个声响。在一道又宽又长的黑暗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咬着牙亲自将一把坚固的黄金小锁锁在门上。

清显出神地凝视着能够泰然平静地倾听父母讲述这些事情的自己,发现自己是一个不会被愤怒和悲伤压垮的硬汉子,觉得自己的意志十分坚强。我是一个比自己想像得更非常难以受到伤害的人。

过去,他把父母情感的粗疏认为是对自己疏远,现在,他高兴地发现自己无疑正是继承了这个血统。他不属于容易受人伤害的那一类人,而是属于伤害别人的一类人!

想到聪子的存在感一天天远离而去,很快就要去到自己远不可及的地方,不禁心中涌起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如同目送给饿鬼布施的灯笼将光影映照在水面上顺流远去的景象,清显期盼它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远,才能从中证实自己的确具有力量。

然而,如此大千世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现在的心情作证。这使得清显轻易地欺骗自己的情绪。那个平时夸口“我最了解少爷的心情,交给我好啦。”的“心腹”的目光也已经从自己的身边除掉了。他为自己摆脱蓼科这个大骗子而高兴,更为摆脱饭沼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情同手足的亲密无间的忠实学仆而高兴。从此没有任何烦恼。

父亲仁至义尽地把饭沼逐出家门,清显认为这是饭沼的自作自受。这个想法掩盖了自己情感的冷酷。而且蓼科信守“这件事绝不会告诉令尊”的承诺,这让清显高兴。一切都是这颗如水晶般冰冷、透明、有棱有角的心灵的功德啊。

饭沼临走之前……到清显的房间来辞行。他哭了。清显甚至从他的泪水里领会到种种含义。看样子饭沼似乎一味强调自己对清显的忠心耿耿,这使清显感到不愉快。

饭沼什么也没说,只是流泪。他想用这个方法向清显传递什么信息。清显与饭沼七年来朝夕相处,这始于清显十二岁那年春天,无论是感情还是记忆都模糊不清。如果回忆起来,自然有饭沼这么个人的存在。清显的少年时期,饭沼简直如影随形,一条脏兮兮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黑黢黢的影子。清显越是对他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他的无法容忍的不满、无法容忍的愤怒、无法容忍的否定越是沉重地压在清显的心头。但是,也正因为饭沼忧郁阴暗的眼睛里潜藏的这些情绪才使得清显幸免感受少年时期难以避免的不满、愤怒和否定。饭沼所追求的东西始终只在自己的心里燃烧,他越是对清显寄予某种期望,清显就离他越远,也许这是自然发展的趋势。

当清显把饭沼收买成自己的心腹,将他对自己施加的压力化为乌有时,也许清显就已经在精神上向今天的别离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对主仆不应该这样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饭沼垂头丧气地站着,清显心情郁闷地看着从他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胸口露出的些许杂乱的、映照着夕阳的胸毛。他的强加于人的忠诚得到这个厚实、沉重、令人厌烦的肉体的保护。他的肉体本身就充满对清显的责难,连在夕阳映照下满脸脏兮兮的凹凸不平的粉刺的闪亮都如泥泞的光泽,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光芒叙述着相信他而与其一起离开这里的那个阿峰的存在。这是多么的傲慢无礼!少爷被女人抛弃,孤独痛苦,而学仆竟然得到女人的信任,趾高气扬地离开这里。而且饭沼相信自己今天前来告辞也无疑完全出于对清显的忠诚,这使得清显焦躁不安。

然而,清显保持着贵族般的态度,显示出些许冷漠的人情。

“这么说,你出去以后,很快就要和阿峰结婚啰?”

“是的。承蒙少爷同意,是这么打算。”

“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要送点贺礼。”

“谢谢。”

“安顿下来以后,来信告诉我地址。说不定什么时候去看你。”

“如蒙少爷赏光,我再高兴不过了。不过,蜗居小屋,恐辱贵体。”

“这就不要客气了。”

“是,既然您这么说……”

饭沼又哭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再生纸擤了擤鼻涕。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从清显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今天这个场合都恰如其分。显然,在这种场合,清显这么流畅说出的这些没有丝毫感情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动。清显本来只是生活在感情世界里,现在因为需要,学习了心理政治学。必要的时候,这个心理政治学也应该可以适用于自己。他学会了以感情的铠甲武装自己,并且把铠甲磨得铮亮。

从一切不安忧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的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没有烦恼,没有苦闷,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万能的人。一件事情已经完全终结。饭沼走后,他从敞开的窗户眺望着绿叶葳蕤的红叶山倒映在湖里的美丽影子。

窗边的榉树枝叶茂密,不使劲探头,就看不见第九段小瀑布落入水潭的景象。岸边的湖面覆盖着莼菜的淡绿,平蓬草虽然还没有绽开黄花,但透过大厅前面弯弯曲曲的石桥的缝隙,可以看见花菖蒲的利剑般翠绿叶丛上盛开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显注视着刚才停在窗框上的一只吉丁虫正慢慢地爬进屋里。它的闪耀着金绿色光亮的椭圆形甲壳上有两道鲜艳的紫色和红色的线条,缓缓地动弹着触角,线锯般的细腿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浑身凝聚的沉静稳重的光彩在永恒流逝的时间里显得沉重滑稽。清显的心不知不觉地被吉丁虫深深吸引过去。虫子保持如此灿烂优美的姿态一点一点往清显方向移动,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仿佛教导清显如何才能有声有色地美好度过每个瞬间都在无情改变现实局面的时间。他自己的感情铠甲又是怎样的呢?是否像这只吉丁虫的铠甲那样放射着自然美丽的光彩、而且厚重得具有抵抗外界一切东西的力量呢?

此时,清显觉得周围繁茂的树木、蓝天、云彩、屋顶的脊瓦……所有的一切都为这只吉丁虫而存在,吉丁虫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世界的核心。

今年的祭祀先祖的气氛似乎与往年不同。

首先,在祭祀之前,饭沼一个人就早早地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摆好祭坛和椅子。今年饭沼不在了,这些工作都落在山田肩上。按说,这不是山田分内的事,而且以前一直都是由年轻人干,现在自己不得不承担起来,心里很不愉快。

其次,没有邀请聪子。虽然只是少了一个应邀前来参加祭祀的亲戚,更何况聪子并非真正的亲戚,但是客人里面没有一个比得上聪子的美貌。

神灵对这些变化似乎也不太高兴,正在祭祀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正在倾听神官念祈祷文的妇女们担心下雨,心里发慌。幸亏身穿红裙的巫女将神酒斟在每个人的酒杯里,天空顿时放晴,而且阳光强烈,照射在她们低着头从衣领露出来的如白色井筒般、抹着厚厚白粉的脖颈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这时,棚架上的紫藤撒下浓郁的阴影,坐在后排的客人受到荫蔽。

祭祀时对先祖尊慕和缅怀的气氛一年比一年淡薄,如果饭沼在场,恐怕一定大为恼火。尤其明治大帝驾崩以后,明治的帷幕早已过时,先祖变成与现今的时代毫无关系的遥远的神像。参加祭祀的人当中虽然也有先祖遗孀等几个老人,但他们的哀悼的泪水也早已流干。

祭祀仪式的时间很长,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一年比一年大,连侯爵也不敢制止她们。侯爵现在也觉得这个祭祀已经成为沉重的包袱,希望仪式要轻松一些,不要太沉闷冗长。仪式进行的时候,侯爵一直注视那个琉球人长相的巫女,她浓妆艳抹,格外鲜艳,那一双倒映在素陶酒杯里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的影子让侯爵看得出神。仪式一结束,侯爵就匆匆走到嗜酒如命的海军中将的堂弟身边,大概说了什么猥亵的笑话,惹得堂弟尖声大笑,引起大家的关注。

深知自己忧伤的八字眉容貌非常适合这种祭祀仪式的侯爵夫人的表情纹丝不动。

至于清显,他虽然也在底下嘀嘀咕咕说话,逐渐失去虔敬的态度,但看着眼前整个家族的妇女都集中在五月末紫藤花叶荡漾的阴影底下,这些包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末等女婢在内的所有女人,一个个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悲伤情绪,只是服从命令地集中在这里,一会儿又风流云散而去。她们心头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沉重凝固的不快,一张张脸却如白昼的月亮般苍白呆滞。清显敏锐地感受到她们之中飘荡的空气浓郁的气味。显然,这是她们发出的气味,聪子也属于这个类型。即使用包裹着洁白币帛、缠着数重光滑坚硬的绿叶的杨桐树玉串也难以祓除。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丧失以后的安心在慰籍着清显。

他的心只是在这样感受着,与其害怕失去,不如知道实际上已经失去。

他失去了聪子。这也好。连原先那样的怒气也会很快平静下来的。感情得到充分的节约,犹如一只被点燃的蜡烛,虽然明亮炽热,烛身却渐渐融化,待到火被吹灭,只剩下黑暗里的孤立,但当然也没有了身体再被腐蚀的惧怕。他觉得自己在处于这样的状态,这才懂得孤独就是休息。

即将进入梅雨季节。如同正在康复期的病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摆脱特殊的保养,清显仿佛为了试验自己是否真的不再动心,故意回忆起聪子的许多事情。他把相册取出来,翻看过去的照片,两个人的胸前都挂着白色的围裙,并排坐在绫仓家的槐树下。虽然还是幼年时代,但自己已经长得比聪子高。清显看着这张照片,感到心满意足。擅长书法的伯爵热心地教清显和聪子学习和式书法,这个古老的书法源于藤原忠通的法性寺流派。有时两个人写得厌烦,伯爵为了提高他们的兴趣,就让他们轮流在卷纸上抄写《小仓一首》中的和歌。这些东西至今还保藏下来。清显抄写源重之的和歌“狂风激浪碎礁石,我心亦碎犹相思。”聪子便在旁边抄写大中臣能宣的和歌“皇宫卫士燔篝火,夜燃昼熄心落寞。”一看就知道,清显的字迹还相当稚嫩,而聪子笔法流畅精巧,不像是孩子的手笔。清显长大以后,极少翻阅这个卷纸,就是因为聪子的成熟与自己的稚嫩的差距使他感到自卑的缘故。然而,现在平心静气地观赏一番,发现自己的笔迹虽然稚嫩,但在拙劣之中包藏着男性情感的勃发,这与聪子的流畅柔美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不仅如此,当他回想起当年将饱醮墨汁的笔端毫不畏惧地落在这印有小松树图案的漂亮的金箔粉末纸张上的时候,当时的一切情景都浮现在眼前。聪子的又长又黑的浓密头发梳着一个刘海头,她弯腰聚精会神书写的时候,许多头发从肩膀滑落下来,但她的细小的手指依然紧握笔管,依然一丝不苟地书写。清显总是从她的头发缝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可爱的全神贯注的侧面、紧咬着下嘴唇的闪亮光洁的小门牙、虽然年纪还小却已轮廓分明的笔直的高鼻梁……。还有令人忧郁的暗淡的墨香、笔端在纸上滑动时如轻风掠过竹叶般的沙沙声、起着一个奇怪的名字“海与山”的砚台……看不见从风平浪静的岸边突然深下去的海底,只有黑暗的沉淀,墨的金箔被剥落散乱,犹如月光的零乱,那是永恒的夜之海……

清显觉得自豪,自己可以这样天真地怀念过去。

清显做梦也没见到聪子。一个像似聪子的身影一出现,却立刻转身而去。他经常梦见白天的宽阔大街,而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在学校里,帕塔纳蒂特殿下对清显说,请把存放在他那里的戒指拿到学校来。

这两位暹罗王子在学校里的评价不是很好。因为日语还不能应用自如,影响学习,这还没什么,主要是对同学之间善意的玩笑完全一窍不通,起先大家替他们着急,后来就敬而远之。两位王子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在粗鲁的同学看来,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用意。

让两位王子住在学生宿舍是外务大臣的想法,但清显听说,舍监为照顾这两位贵宾可是费尽心力。由于是准皇族待遇,学校给他们安排特别的房间,床铺也是高级的,舍监想方设法让他们和其他同学和睦相处、友好交往。但过了一段时间,王子们就躲在自己的城堡里,朝礼和体操也很少参加,于是和同学的关系日益隔阂疏远。

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王子们到日本以后,入校前的准备时间还不到半年,他们对日语学习还不习惯,再加上本人也不太用功。本应该是得心应手的英语课,也由于英译日、日译英的练习使他们一筹莫展。

帕塔纳蒂特殿下的戒指由松枝侯爵保管,存放在五井银行的侯爵私人保险柜里。因此,清显借来父亲的印章,特地跑到银行去取。傍晚时又返回学校,到王子的宿舍去。

虽是梅雨季节,这一天没有下雨,阴沉沉的天空十分闷热。王子们那么强烈渴望的阳光辉煌灿烂的夏天看似近在眼前,却总是姗姗来迟。这个阴郁沉闷的日子仿佛就是王子们焦躁不安情绪的写照。学生宿舍简陋的木板平房掩映在昏暗的茂密树木的深处。

从操场那边传来练习橄榄球的叫喊声。清显讨厌那种从年轻人的喉咙里进发出来的理想主义的叫喊。粗野的友情、新的人文主义、没完没了的时髦和俏皮话、不厌其烦地赞美罗丹的天才和塞尚的完美……这只是与古代剑道的叫喊如出一辙的新体育的叫喊罢了。他们的咽喉总是充血,年轻的肉体散发着青桐树叶的清香,高戴一顶无形的惟我独尊的礼帽。

语言不熟练的两位王子夹在这样的新旧两股潮流之中,可想而知他们的日子是多么难过,现在已经从忧愁苦闷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心情舒畅的清显不禁对他们深感同情。虽说学校给他们安排特别高级的房间,却是在简陋的昏暗的走廊顶头。清显站在贴着他们名牌的一扇旧门前,轻轻敲门。

王子一开门,见是清显,高兴地几乎想和他拥抱。这两个人中,清显喜欢那位认真朴实却喜欢幻想的帕塔纳蒂特殿下、即乔·披。原先比较浮躁喧闹的克利萨达殿下最近也变得寡言少语。两个人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母语悄悄谈话。

屋子里除了床铺、桌子和衣柜外,连一件像样的装饰品都没有。宿舍本身的构造充满乃木将军当年的兵营风格,墙壁护板上面只是光秃秃的一面白墙,白墙上面有一个小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尊金色的释迦牟尼像。大概王子早晚都要顶礼膜拜。整个房间里惟有这一尊佛像大放光彩。窗户两旁挂着被雨水污渍的细白布窗帘。

两位王子的脸被太阳晒的黢黑,黄昏薄暮中,他们微笑时露出的白牙格外显眼。他们让清显坐在床上,迫不及待地问戒指是否已经带来。

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围绕镶嵌的方形祖母绿宝石戒指发射出与这个简陋的房间极不协调的光芒。

乔·披高兴地叫起来,立刻把戒指套在自己柔软的浅黑色手指上,这手指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爱抚,那么纤细柔和,富有弹性,恰似从细小的门缝透射在镶木地板上的一道热带的月光。

“这月光公主京香终于又回到我的手指上来了。”

乔·披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克利萨达殿下也不像以前那样取笑他,而是打开衣柜,把珍藏在几件衬衫之间的自己妹妹的照片取出来。

“我把照片摆在桌子上,说是我的妹妹,可是同学们都笑话我,所以只好这样保存起来。”克利萨达殿下几乎含带哭声。

过了片刻,乔·披才把取回戒指的原委告诉清显。原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受到京香的来信了,虽向公使馆打听,也毫无结果。甚至和哥哥克利萨达殿下也没有联系,所以对她的情况甚为挂念。如果得病或者发生其他什么情况,自然会来电报什么的。要是发生某种连哥哥都要隐瞒的变故,乔·披殿下的猜测,尽管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残酷,只能是暹罗朝廷急于拿她搞什么政治策略的结婚。

一想到这些,乔·披殿下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盼望着明天也许会来信,可又怕来信报告的是不幸的消息,根本没有心事读书。此时惟一能够安慰王子的就是这颗公主在他临行时赠送的戒指。王子只能把自己的无穷思念寄托在那密林晨色般的祖母绿宝石上。

这时,克利萨达殿下似乎忘记了清显的存在,把戴着戒指的手指伸到摆在桌子上的公主照片旁边,仿佛要把远隔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实际的存在瞬间凝结在一起。

克利萨达殿下打开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乔·披手上的戒指在镜框玻璃的反射下,那暗绿色的四方形恰好镶嵌在公主白色花边衣服的左胸上。“这样子看,你觉得怎么样?”乔·披殿下用英语说,他的声音仿佛沉浸在梦境里:“你不觉得她的心脏如同一团绿色的火焰吗?也许只有在密林里从这个树枝爬到那个树枝状如藤蔓的细长的绿蛇才有这样冷绿的、带着细微裂纹的心脏。也许她正是期望我能从她温柔地馈赠的戒指中理解这个寓意。”

“乔·披,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克利萨达殿下毅然打断他的话。

“别生气,克利。我绝对没有侮辱你的妹妹的意思,我只是在说恋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

“她的照片只是照相当时的影像,而临别赠送的戒指仿佛忠实地映照出她现在的心。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在我的记忆里,照片和戒指、外貌和心灵总是分开的,现在这样合二为一了。

“即使恋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外貌和心灵分开来认识,这是多么的愚蠢。现在我和她相隔万里,也许反而觉得比相见的时候更能看到一个形与心结晶的京香公主。别时痛苦见亦苦,见时欢乐别亦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松枝,是这样的嘛?我想探索恋爱就是像魔术那样穿越时空隧道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因为即使恋人就在面前,也未必就是迷恋对方的实际存在,而且人的美丽外表被视为实际存在所不可缺少的形式,所以如果隔着时空,就可能感觉到双重的困惑,但同时也可能双倍地接近对方的实际存在……”

虽然清显不知道王子的哲学性思辩深奥到什么程度,但他还是认真倾听。其中一些话与自己的情况颇为相似。他相信自己现在对聪子“双倍地接近对方的实际存在”,而且的确知道自己迷恋的并不是她的实际存在,但有什么证据呢?说不定自己只是“双重的困惑”呢?而自己迷恋的果真是她的实际存在吗……清显半是无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他想起有一次梦见从乔·披的戒指宝石里出现美丽绝伦的女子的容貌。那个女人是谁呢?是聪子吗?还是未曾见面的京香公主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夏天啊?”克利萨达殿下说。

他忧虑地望窗外笼罩着蓊郁绿树的黑夜。透过繁茂的枝叶可以看见远处学生宿舍的灯光,还有一些吵嘈的声音,好像是食堂正在开饭。有学生一边吟诗一边从树间小径走过,那粗鲁的怪腔怪调引得其他学生哈哈大笑。两位王子皱起眉头,仿佛害怕妖魔鬼怪会在夜间出没……

清显归还戒指却在后来导致发生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几天以后,蓼科打来电话。女仆转告清显,但清显没去接。

第二天蓼科又来电话,清显还是不接。

这件事虽然也稍微挂在心上,但清显给自己划一条线,聪子的事姑且不论,对蓼科的非礼行径绝对不能原谅。一想到这个撒谎不脸红的老太婆又恬不知耻地花言巧语来欺骗,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此自己不接电话的些许不安也就全部化解了。

三天过后,进入梅雨季节,连日阴雨绵绵。清显从学校一回来,山田托着漆盘恭恭敬敬地送来信件。清显拿起信,看了一眼信封背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蓼科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信封糊得很结实,从手感知道,封着的信笺装在相当厚实的双层信封里。清显担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产生拆信的念头,便故意当着山田的面把厚厚的信撕成碎片,命令他扔掉。他害怕如果把撕碎的信扔在自己房间的纸篓里,过后又憋不住把碎纸拾拣拼凑起来。山田的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圆瞪起来,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又过了几天。撕信的事这几天一直日益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清显不由得自己对自己生气。如果只是因为这封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来信搅得心神不安、发火生气,那倒没什么,他发现还掺杂着对当时没有当机立断拆信的后悔的情绪。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当时撕信的确是出于强烈的意志力量,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只是心虚怯弱的表现罢了。

白色的双层信封看起来不起眼,撕的时候,好像里层纸抄入柔软坚韧的麻线,很难撕破。其实纸张并没有抄人麻线,而是清显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如果不使用强烈的意志就无法撕信的意识。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恐惧吧。

他再也不想因为聪子而苦恼,不愿意让聪子充满不安的香雾笼罩自己的生活。因为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到清醒的自我状态……可是,他撕毁那封厚厚的信笺时,竟觉得是在撕裂聪子那黯然失色的白皙肌肤。

梅雨期间突然放晴的一个星期日相当炎热的午后,清显从学校回来,只见正房门前人声吵杂,马车正在准备出发,仆人们把紫色包袱皮包裹的体积很大的礼物搬进马车里。每次把东西搬上马车的时候,马都动了动耳朵,从污脏的臼齿垂下的唾液闪着亮光,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抹了一层油似的铁青色鬃毛的脖子上,清晰地浮现出细密的绒毛下起伏的静脉。

清显正要进门,恰好碰见穿着带家徽三重礼服的母亲从里面出来。清显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我正要去绫仓家表示祝贺哩。”

“祝贺什么?”

母亲从来都不愿意让仆人们听见重要的事情,便把清显拉到门口旁边放伞架的昏暗角落里,低声说道:

“今天早晨,敕许终于下来了。你也一起去祝贺吗?”

侯爵夫人在儿子回答之前,就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郁的欣喜的亮光。但是,她急着要出门,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含义。

母亲跨出门槛以后又回过头来,依然那副显得忧伤的八字眉表情,对清显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表明她并没有从刚才清显的瞬间眼神中体会到什么。

“喜事终归是喜事吧,虽说关系失和了,这个时候应该真诚地表示祝贺啊。”

“您去吧,算了。我就不去了。”

清显在正房前送母亲出发。马蹄踩踏着砂子路发出雨点般的声音,车厢上松枝家的金色家徽在院子的松树间闪耀摇晃着远去。清显感觉到身后的仆人们在主人出发以后如同无声的雪崩一样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回头看着主人不在家的空荡荡的宅第。仆人们低头顺目地等着他进屋。清显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确实把握到一个巨大的沉思的素材,可以立即填补莫大的空虚。他瞧也不瞧仆人一眼,大步进屋,急匆匆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跳动,仿佛凝视着“敕许”这两个尊贵、辉煌的大字。敕许终于下来了。蓼科频繁的电话和那封厚厚的信笺大概是敕许下来之前的最后的努力,表现出她的焦急情绪,肯定是想得到清显的宽恕,表示心灵的内疚。

清显一整天让自己沉浸在想像力自由驰骋飞翔的空间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兴趣,目不斜视,把以往平静的明镜打得粉碎,让热风吹乱心灵,发出喧嚣。于是,以前在些许热情里必定伴随的忧郁的影子在激烈炽燃的热情中消除得无影无踪。要说与此相似的感情,首先当是欢喜。然而,人的感情中,再没有比这种无缘无故的狂喜更令人胆战心惊的了。

是什么东西使清显如此高兴呢?那就是不可能这个观念。绝对的不可能。聪子和自己的关系,如同一根琴弦,被“敕许”这把利刃砍断,随着一声断弦进发的声音,一切都已断绝。他从少年时代开始在长期的优柔寡断中悄悄梦想、悄悄期盼的就是这样的事态。牵引裙裾时仰望春日宫雪白脖颈的昂然、坚毅的无与伦比的美是他的梦想的根源,肯定预言他的愿望能够实现。绝对的不可能。这才是清显对历经曲折复杂的感情始终不渝的忠诚导致的事态。

但是,这欢喜又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欢喜的这种阴暗、危险、可怕的形象。

对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只为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结果的“感情”而生存……如果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最终导致他来到欢喜的黑暗深渊的旁边,那么剩下的就只是跳进深渊这最后一步。

他又取出小时候和聪子一起练习书写《百人一首》和歌的卷纸,仔细端详,心想上面是否还残留着十四年前聪子焚燃的线香的香味,便凑近鼻子去闻。他闻到一缕略带霉味的遥远的香气,从而唤醒一个痛切的、在世上软弱无力却又疏狂不羁的、感情的故乡。玩双六盘游戏赢了以后,获得皇后恩赐的干糕点的奖品。他用小牙齿咬着红色菊花形干糕点的一角,濡湿融化的地方更显得红艳,接着又用舌头舔白色菊花形干糕点那像是冰冷的雕刻出来的棱角,甜甜的糕点在舌尖下融化着,泥泞般塌下来……那些昏暗的房间,从京都拿来的皇室风格的屏风,那寂静的夜晚,聪子黑发下的小小的哈欠……往昔的回忆历历在目,一切都荡漾着寂寞的优雅。

于是,清显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向一个看也不敢看的观念靠拢。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高音喇叭似的响声在清显的心头轰鸣。

我爱着聪子!

清显生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千真万确的感情。

他想,高雅就是犯禁,而且触犯至高无上的禁忌。这个观念教给他长期被禁锢的真正的肉感。回想起来,他的摇摆不定的肉感肯定暗地里一直追求这样强烈观念的支柱。他费了多大工夫才发现真正适合于自己的角色。

现在我才真正爱着聪子。

为了证明这个感情的正确性和确实性,它只要成为绝对不可能就足够了。

他心神不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平时身体总是感觉烦躁忧郁,现在却充满青春活力。以为自己被悲痛和敏感打跨,原来那全是错觉。

他敞开窗户,眺望阳光辉耀闪亮的湖面,深深吸一口气,闻吸着扑鼻而来的榉树嫩叶的清香。红叶山天际的云彩已经饱含沉甸甸的光的分量,像夏天的云朵那样耀眼。

清显脸颊发热,眼睛闪亮。他已经变成一个新的人。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十九岁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清显在狂热的幻想中消磨时间,一心等待母亲回来。母亲在绫仓家呆的时间太长不合适。他终于觉得不等母亲回来,脱下学生制服,换上飞白花纹棉夹衣和裙裤,叫仆人备马车。

他故意在青山六丁目下车,然后乘坐刚刚开通的六丁目通往六本木的市营电车,在终点站下车。

六本木意为六棵树,现在只剩下三棵榉树,位于通往鸟居坂的拐角处。和电车开通前一样,树下仍然竖着写有“人力车停车场”几个大字的招牌,立有木桩,几个头戴圆顶草帽,身穿印有字号的深蓝色短褂和紧腿裤的车夫正在等客。

清显叫来一个车夫,先付给他格外多的一笔钱,让他拉到其实近在咫尺的绫仓家。

松枝家的英国造马车进不去绫仓家的长条屋,所以马车在门前等候。如果大门左右敞开,说明母亲还在里面。如果马车不在门口,而且大门紧闭,说明母亲已经离开。

人力车从长条屋门外经过,清显发现大门已闭,门前留有来去共四道车辙。

清显让人力车回到鸟居坂附近,自己坐在车里,让车夫去把蓼科叫出来。人力车成了他的隐蔽所。

蓼科久久不出来。清显从车篷的缝隙看着外面,开始西倾的夏天的阳光如同丰富的果汁明亮地浸泡着绿叶茂密的树梢,从鸟居坂附近高高的红色砖墙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七叶树,巨大的泛着红晕的树冠盛开无数的白花,如同一个白色的鸟巢。他回想起那天观赏晨雪的情景,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涌上心间。但是,此时此地非要见聪子并非上策。他已经具有明确的热情,所以没有必要由感情支配行动。

过了好久,蓼科才出来。她跟着车夫从便门走出来。清显掀开车篷,蓼科一见是清显,不由得停住脚步,茫然伫立,不知所措。

清显拉着她的手,把她硬拉进车里。

“我有话要跟你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吧。”

“可是……也不能这么突然……松枝太太刚刚回去……还要准备今天晚上的家庭庆贺,我忙得很啊。”

“不用说这些,你快告诉车夫去哪里。”

清显抓着蓼科的手不松开,蓼科只好对车夫说:

“请去霞町。霞町三番地附近有一条饶到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顺着坡路下去。”

人力车上路以后,蓼科一边神经质地拢着鬓角的头发一边注视着前方。清显第一次和这个浓抹白粉的老太婆挨得这么近,心里觉得厌烦,但也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身体这么小,像一个侏儒。

在人力车的摇晃颠簸里,蓼科好几次叽里咕噜地唠叨着:

“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为什么……不回答?在此之前,一句话也不回答。为什么?……”

清显默不做声。车子到达目的地之前,蓼科向清显解释说: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简易公寓,专门出租给军人。虽然比较简陋,但里屋总是空着,在那里可以放心地谈。”

明天是星期日,六本木一带就变成军人的天下,热闹吵嘈,满街都是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带着前来探亲的家属熙熙攘攘。今天是星期六,街道却显得很宁静。清显看着一路上的景象,闭上眼睛一回想,那天早晨走的似乎也是这一带,这条路、那条路好像都经过。在坡路下面,蓼科让车子停下来。

眼前是一栋两层楼的正房,没有大门也没有厅门,板墙圈围出相当宽敞的院子。蓼科从外面瞧了瞧二楼。房子很简陋,看来二楼没人,廊檐上的玻璃窗都关闭着。六扇并排的方格玻璃窗虽然都很透明,却看不见屋里,只见质量粗劣的玻璃上映照出扭曲的黄昏天空以及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千活的泥瓦匠如倒映在水里一样变形的身影。玻璃里的黄昏天空犹如黄昏的湖面一样,含带忧愁,歪斜而湿润。

“那些士兵一回来,就吵得很。其实本来只租给军官。”

蓼科一边说一边把贴着鬼子母神符的细格子门拉开,向屋里打招呼。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发高个子走出来,一见蓼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哦,是蓼科呀。请进来吧。”

“用一下里屋,行吗?”

“可以,可以。”

三个人从后面的走廊进入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里屋。一坐下来,蓼科突然用轻佻的语调不知是冲着清显还是冲着租赁公寓的主人说道:

“在这里不能呆很长,马上就得走。再说了,和一个英俊的少爷在一起,还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闲话哩。”

房间虽小,却收拾得异常干净,半张榻榻米大小的入口处悬挂着一幅大约只有茶室画一半的窄幅书画,还有绘着故事的隔扇,与从外面所看的军人廉价公寓的印象大相径庭。

公寓主人一走,蓼科立即问道:

“您有什么话要说?”

清显默不做声,蓼科又着急地问道:

“您有什么事?怎么偏偏挑今天这个日子?”

“正因为是今天,我才来的。我要见聪子,你给我安排一下。”

“您说什么啊?少爷。已经都晚了……真是的,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从明天起,一切都必须服从皇室的安排。她一次又一次给您打电话,还给您写信,那个时候,您根本不予理睬,到了今天,您究竟还要说什么呢?您未免太过分了。”

“这都得怪你。”

清显看着蓼科抹着厚厚白粉的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尽最大努力保持自己的威严。

清显指责蓼科撒谎不脸红,明明聪子看了信,却欺骗他说聪子没有看信;而且背后告黑状,使清显失去心腹饭沼。蓼科一听,立刻流泪,低头道歉。不知道她的煞有介事的泪水是否装腔作势。

蓼科从怀里掏出白纸擦眼泪,眼睛周围的白粉也被抹掉,露出真正的老态。不过,她的刚刚被擦摩红色的高颧骨上的皱纹犹如擦过口红的皱巴巴的薄绵纸。她的哭肿的眼睛凝视着半空,说道:

“是我不好。我知道,不管我怎么道歉,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过,与其向少爷道歉,不如说更应该向小姐道歉。我没能把小姐的心情如实地转达给少爷,这是我的过错。我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事与愿违。您想想看,小姐看了您的那封信,是多么的痛苦啊!而且在您面前,还要丝毫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她采纳我的意见,在新年的祝贺会上,下决心直截了当向老爷询问事情的原委,当她了解真相以后,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从此以后,她日夜想念少爷,终于不顾一个女子的羞涩,果敢地主动请您出来一起观赏雪景。那一阵子,她觉得活在世间多么幸福,连做梦都呼唤少爷的名字。这时,在侯爵老爷的斡旋下,洞院宫殿下派人上门提亲。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少爷您的决断上,可是少爷您置若罔闻、一声不吭。此后小姐所经受悲伤痛苦的折磨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在敕许即将下来的时候,小姐说想告诉您还有最后一线希望,不听我的劝阻,便以我的名义给您写了一封信。然而,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今天,她真正死了这条心,您却说了这一番话,真叫人痛心惋惜啊!正如少爷所知,小姐自幼受到遵从皇室的教育。及至今日,此心不动……一切都已经晚了。如果您还不能消气,那就请拿蓼科我出气,拳打脚踢,随您处置,都在所不惜……为时已晚,回天无力了。”

清显听着蓼科的这一番话,他的心被利刃般的悲伤所撕裂,一切事情都已真相大白,没有丝毫不明之处。他觉得蓼科只是复述一遍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罢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犀利的智慧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已经具备打开紧紧逼近的世界的力量。他那双年轻的眼睛光辉闪亮。既然你看了我让你撕掉的那封信,对,现在我要反过来利用已经被我撕碎的那封信做文章。

清显默不作声地盯视着满脸白粉的小老太婆。蓼科依然用白纸按着发红的眼角。在暮色渐浓的昏暗房间里,蓼科缩着肩膀,瘦小的身体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把抓起来骨头就会嘎嘎酥碎。

“现在还不晚。”

“不,已经晚了。”

“不晚。如果我把聪子的最后那封信送给宫家看,那会怎么样?又是在提交申请敕许报告以后写的信。”

蓼科抬起头,脸色苍白。

长久的沉默。窗户上映照出亮光,那是租借正房二楼的房客回来开灯的缘故,还闪现一下枯黄色的军裤。从墙外传来卖豆腐的喇叭声,梅雨季节的夏日,肌肤感觉如法兰绒般温热的黄昏渐渐扩展开去。

蓼科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话,好像是说……所以我劝您……所以,我一直劝阻您不要这样……。大概是说自己忠告聪子不要写那封信。

清显还是一声不吭,他逐渐感觉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仿佛一只无形的野兽正在抬起头来。

“好吧。”蓼科说:“让你们见一次。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把信还给我。”

“可以。但是,光见面还不够。你要避开,真正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见完以后再把信还给你。”清显说。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三天以后。

这一天一直下雨。清显从学校出来,学生制服外面套着雨衣,直奔霞町的公寓。今天蓼科通知说,伯爵夫妇不在家,只有这个时候聪子才出得来。

清显怕被别人看见学生制服,所以去里屋的一路上都没脱雨衣。老房东给他端来茶水,说道:

“您到这里来,尽管放心。对我们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不必有任何顾忌。那么,请随意吧。”

房东退出以后,清显发现窗户已经挂上布帘,这样不能仰望正房二楼的房间。为了防止雨水潲进来,窗户也已关紧,因此屋内相当闷热。清显闲着无事,随手打开小桌上的小盒子,看见盖子背面的红漆汗水津津。

忽然从隔扇后面传来走路时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和嘀咕说话的声音,清显知道是聪子已经到了。

隔扇打开,蓼科跪下,三只手指按在地上行礼。她稍稍抬起白眼珠,默不作声地目送聪子进屋,然后像乌贼一样迅速闪失在半开的隔扇外白天潮湿的昏暗里。

现在聪子的的确确坐在清显面前,低垂脑袋,手绢盖脸,一只手支在榻榻米上,扭着身子,白皙的脖颈如同山巅的小湖一样从衣领里浮现出来。

清显默默地与聪子对坐着,敲打屋顶的雨声仿佛裹住他的整个心灵。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时刻终于来临。

正是清显,把聪子逼到现在这样说不出话来的境地。她说不出一句年长者那种含带训诫的话语,只是无言地哭泣。对清显来说,聪子的形态没有比现在这样更令人满意的了。

她身穿紫地白色藤花图案的和服,不仅是一只奢华的猎物,而且洋溢着一种举世无双的美。这个美是禁忌的、是绝对不可能的、是绝对拒绝的。聪子必须是这样的形态!而且正是聪子自己不断地辜负这个形态,威胁清显。看看吧,只要她愿意,就能成为如此神圣的、美丽的禁忌,然而她一直自觉自愿地扮演着既关爱对方又轻蔑对方的、虚伪的姐姐的角色。

清显之所以一直固执地拒绝通过妓女进入快乐之门,肯定是因为他很早以前就透视——如同透过蚕茧观察淡青色的蚕蛹发育成长一样——预感到聪子的内心存在一个最神圣的核心。这个核心必须和清显的纯洁结合在一起。只有在那个时候,被他的些微悲哀封闭的世界就会破裂,谁也没有见过的完美圆满的曙光就会涌现。

清显觉得,他从小在绫仓伯爵教育下,心灵中培养起来的高雅意识,今天就要变成一条柔软而凶残的丝绳来绞杀自身的纯洁。绞杀自己的纯洁,同时也绞杀聪子的神圣。这才是长期不知道怎么用的这条闪亮的丝绳的真正用途。

毫无疑问,他爱着聪子。所以他挪动膝盖靠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膀在表示强烈的拒绝。清显多么喜欢这种受到拒绝的手感啊。这是一种盛典般、与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同样巨大的壮丽的拒绝。这是对沉重压在自己充满性感的肩膀上的敕许进行反抗的拒绝。这才真正是给予自己温热、烧毁自己心灵的神灵般的拒绝。聪子梳得整整齐齐的蓬松式头发那香气四溢的漆黑的光泽,渗透进所有的发根。清显只瞧一眼。就仿佛掉入月夜森林的迷宫。

清显靠近蒙着手绢的那张泪水濡湿的脸颊。聪子默不作声地摇头,但清显明白,她的拒绝并非出于本意,而是来自距离真心非常遥远的地方。

清显掀开聪子脸上的手绢想和她亲吻,在那天赏雪的早晨曾经那样主动热烈追求接吻的这张嘴唇,今天却一味拒绝,最后歪着脑袋,像小鸟睡觉那样,深深埋在衣领里,一动不动。

敲打屋顶的雨声越发激烈。清显抱着聪子的身子,眼睛揣摩着她的强硬态度。和服衬领绣着夏蓟花图案,领子紧紧合拢,只露出些许倒人字型的肌肤,如同一扇紧闭的神殿的门扉。冷漠地紧束在胸部的茼形宽腰带的中间镶着一粒金扣,闪闪发亮。但是,清显感觉到从她的袖根开口和袖口溢出含带体温的微风。微风吹拂在他的脸颊上。

他把搂着聪子后背的一只手抽出来,紧紧抓着她的下巴。下巴就像一个小小的象牙棋子握在清显的手里。她满脸泪水,翕动着漂亮的鼻翼。这样清显可以轻易地接吻她的嘴唇。

仿佛聪子内心的炉门一下子被打开,火势骤增,烈焰腾跃,她用双手顶着清显的脸颊。她想把清显的脸推开,她的嘴唇却摆脱不开又顶回来的清显的嘴唇。她依然摇动脑袋表示拒绝,清显却陶醉在这湿润的嘴唇妙不可言的爽滑感觉里。于是,强硬拒绝的世界如同一块浸泡在红茶里的方糖一样融化了,开始了无与伦比的甜蜜与和谐。

清显不知道怎么解和服腰带,结实的鼓形背结使他无从下手,只好乱解一气,聪子的手伸到后面,一面使劲拨开他的手,一面微妙地帮他解开。两人的手指在腰带上不断纠缠在一起。带扣一解开,腰带轻微地扑哧一声急速松开,仿佛完全依靠腰带自身的力量弹开的。这是复杂的、无法收拾的暴动的开始,正如和服的一切发动叛乱也是如此。清显心急火燎地解开聪子胸前的衣服,不知道多少带子让他着急又被他解开,刚才被严密保护着只露出小小倒人字型的胸脯终于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细腻白皙的肌肤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馨香。

聪子没说半个不字。无言的拒绝与无言的引诱无法区别。她在无限地引诱,又在无限地拒绝。但只是让清显感觉到与这个神圣、这个不可能进行战斗的并非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那又是什么力量呢?清显清清楚楚地看见闭着眼睛的聪子脸上逐渐泛起红晕,充满放荡不羁的神情。清显托着聪子后背的手掌明显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满含羞涩的压力。她仿佛无法抗拒似地仰躺下去。

清显掀开聪子的和服底襟,京都友禅绸缎长衬衣把印染着卍字纹和飞翔于六角形云彩上面的凤凰图案的和服分开,五彩斑斓的凤凰尾巴被凌乱地掀向两边,露出些许重重衣裳掩盖下的大腿。然而,清显觉得距离自己还非常遥远。还必须拨开重重云彩。在遥远的深处,有一个狡黠地支撑着这接连不断的烦琐复杂的核心。他感觉到,这个核心正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当清显的身体贴近犹如晕染着白色的一线曙光的聪子的大腿时,她的手伸下来温柔地支持着。然而,这温情适得其反,他甚至连这一线曙光也似碰非碰,无果而终。

两人躺在榻榻米上,仰望着雨水猛烈敲击的天花板。他们的心依然起伏激动,难以平静。清显不仅毫不疲惫,甚至不愿意承认事情已经结束,反而处在亢奋之中。但是,如同日暮时分笼罩房间的暗影越发浓郁一样,他们之间显然萦绕着踌躇的情绪。他似乎听见隔扇外面传来轻微的苍老的咳嗽声,正要起身,聪子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住。

聪子一声不吭地很快克服了这种踌躇。这时,清显第一次体味到在她诱导下动作的喜悦。事情过后,他对聪子的一切都可以原谅。

清显的青春活力立即摆脱死亡获得复苏,坐上聪子温暖宽敞的雪橇。当他受到聪子引导的时候,才第一次发现所有崎岖坎坷的小路都不复存在,一路上满眼旖旎明媚的风光。由于房间太热,清显早已脱掉衣服。他真切感受到肉体的坚实存在,犹如采藻船穿破水力和水藻的阻挡奋力前进。聪子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痛苦的表情,她的脸颊只是泛起微光映照般似有若无的微笑。清显没有丝毫诧异,他心中的一切疑惑都已经冰消瓦解。

……事情完后,清显把余韵未消的聪子抱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她的泪水流淌在自己的脸上。

清显相信这是幸福的热泪,同时,这在两张脸上流淌的泪水,最冷静地意味着刚才两人的所作所为就是无可挽回的罪过。但是,罪过的感觉反而激发起清显的勇气。

聪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她拿起清显的衬衫的时候:

“别着凉了。快穿上。”

清显正要粗鲁地抓过衬衫,聪子没有立刻给他,而是把衬衫捂在自己的脸上,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还给清显。白衬衫被她的泪水微微濡湿。

清显穿上学生制服,收拾完毕。这时,聪子拍一下手掌,把清显吓了一跳。蓼科故意过好长时间才来打开隔扇,探着头问:

“有什么吩咐吗?”

聪子点点头,用眼睛示意身边凌乱一地的腰带。蓼科关上隔扇,也不瞧清显一眼,默默地跪爬进屋,帮助聪子穿衣系带。然后在摆在屋角的梳妆镜拿来,为聪子梳整头发。清显在一旁无所事事,仿佛自己死去一样。房间里已经打开电灯,在两个女人举行仪式一样的漫长时间里,他已经成为无用的人。

梳妆完毕,聪子低垂着娇艳无比的脖颈。

“少爷,我们该告辞了。”蓼科代替聪子说:“我们履行了诺言。从今以后,请您忘掉小姐。现在请少爷履行诺言,把信还给我们。”

清显盘腿坐着,没有吱声。

“您答应过的,把那封信还给我们。”蓼科又催促。

清显仍然默不作声,凝视着若无其事一样坐着的聪子。她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穿戴齐整。聪子忽然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一道清澈强烈的光芒。清显明白了聪子的决心。

清显在这瞬间获得勇气,说道:“信不能还。以后还想这样子见面。”

“什么?!少爷。”蓼科怒不可遏:“您要怎么样?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随意任性呢?……难道您不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吗?身败名裂的不是就我蓼科一个人!”

“算了吧,蓼科。在清显痛痛快快地把那封信还给我之前,只好这样和他见面。要拯救你我,没有别的道路。如果你也想拯救我的话……”

聪子劝阻蓼科。她的声音那样清朗透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连清显都感到不寒而栗。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清显很少在本多家里这样长谈,于是本多让母亲准备晚餐,还打算今晚不复习准备考试的功课。这个质朴传统的家庭,由于清显的到来,大有蓬荜生辉的气氛。

白天,太阳像白金一样被云彩包裹着炽烈燃烧,潮湿闷热。到了夜晚,同样闷热。他们都挽起碎白花纹单衣的袖子,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清显来前,本多就有一种预感。现在两人并排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清显一开口,本多就感觉到今天的清显与平日判若两人。

本多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这么炯炯有神,无疑充满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只是本多的心里还残留着朋友先前略含忧郁、眼皮低垂的印象。

朋友把自己的绝密事情这样向本多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更使他感到幸福。这虽是本多盼望已久的,但自己一次也没有强迫他这样。

想起来,清显的做法是,当秘密还只是属于感情问题时,他对朋友都秘而不宣,只要当秘密成为涉及自己的名誉和罪恶的真正严重问题时,才会痛快地真言袒露。作为听者,没有比得到如此无比的信任更令人高兴的了。

也许是一种主观感觉,在本多眼里,清显显然已经长大成熟,过去那种优柔寡断的美貌少年的影子变得十分淡薄。现在坐在自己身边侃侃而谈的清显,显然是一个正在热恋的热情奔放的青年,他的言谈举止里已经毫无无奈和暧昧的踪影。

清显两颊泛起红潮,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虽有一些羞涩,却声音响亮,眉宇间总是含带威严凛然之气,完全是一副正在热恋的年轻人的形象。以前对他最不相称也许是他的内向。

大概由于本多想尽早听完他的话,使得他有时前言不搭后语。

“听了你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有一次,我们聊起是否还记得日俄战争的情况,然后到你家里去,你给我看日俄战争的图册。其中有一张‘祭吊德利寺附近阵亡者’的照片,奇怪得很,简直就像有人导演的戏剧舞台上的群众场面。你说最喜欢这张照片,当时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你讨厌强暴的东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可是,刚才听你讲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尘土飞扬的原野的景象,与你的恋爱故事重叠在一起。”

本多今天与往常不同,说话暧昧,脑子发热,自己竟然也以赞叹的心情看待清显这种犯禁逾矩的行为。尽管自己早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时,仆人给他们端来晚餐。这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为了让这两个知心朋友可以无拘无束地吃饭,才特地把饭菜送到房间里来。各自的食盘上都放有酒盅,本多一边给朋友斟酒一边随意说道:

“你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我母亲还怕你吃不了我们家的家常便饭哩。”

本多见清显吃得很香,心里很高兴。两个年轻人默默地用餐,享受着饮食的健康心情。

饭后,两人度过一段愉快的沉默时间。本多心想自己对同龄人清显的恋爱为什么毫无嫉妒或者羡慕的感觉,心头反而充满幸福呢?这种幸福感浸润着自己的心田,就像雨季里的湖水不知不觉地浸漫湖边的庭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本多问。

“还能怎么办呢?我这个人,一般不干,但一旦干起来,绝不会半途而废。”

要是在以前,做梦也不要指望清显会这么回答。本多感到十分满意。

“这么说,你打算同聪子结婚吗?”

“那不行。敕许已经下来了。”

“你不准备甘愿冒犯敕许也要和她结婚吗?比如说,两个人到外国去结婚……”

“……你不知道。”

清显欲言又止,他的眉宇今天第一次荡漾起往昔那种暧昧的忧虑神色。也许本多正是想看这个神色,才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然而看了以后,在他的幸福感里投下一抹不安的阴影。

本多看着仿佛使用经过精心选择的微妙线条精巧细致组成的这张工艺品般俊俏容貌的侧面,想到他今后的追求,不由得胆战心惊。

饭后的水果是草莓。清显端起水果盘走到本多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书桌旁边,把水果放在桌上,坐在转椅上,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轻轻地左右转动着,稍稍敞开的胸口和脸部不稳定地变换角度,一边用牙签把一个个草莓放进嘴里。他的这种吃法表示他今天摆脱严格家规的不拘礼节的轻松心情。沾在草莓上的白糖掉在他敞开的胸脯上,他不慌不忙地掸到地上。

“喂,这可招蚂蚁噢。”本多说。

清显嘴含草莓笑起来。他已有些醉意,平时白皙的薄眼皮泛着红晕。当转椅转得太快时,他就会抬起那一只白里透红的胳膊,微妙地扭着身子,好像受到一种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暧昧的痛苦的袭击。

清显的两道弯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虽然充满幻想,但他的眼睛绝非向往着未来。

本多突然想向清显发泄自己极端焦躁的情绪,迫切感觉到必须亲手毁灭刚才的幸福感。

“那你打算怎么办?想没想过会是什么结果?”

清显抬跟凝视着朋友。本多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明亮又如此阴暗的眼睛。

“有必要去考虑吗?”

“但是,你和聪子周围的人都为着追求一个结果在慢慢地行动。总不能就你们俩像蜻蜓谈恋爱那样停在半空中不动吧?”

“这我知道。”

清显没有多说,沉默下来,眼睛随意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书架下面、废纸篓旁边的影子;在这间简陋得像学生宿舍一样的书房里,每天夜晚像有几个情感似地不知不觉浸透进来,悄悄蜷缩一团的影子。清显浓黑眉毛流畅的线条仿佛是把这些影子绞成弓形后再做成流丽俊美的形状。情感生就眉毛,眉毛又凝聚情感。眉毛一面护卫着经常阴暗不安的眼睛,一面忠实地跟从眼睛转动的方向,如同英姿飒爽的侍从,如影随形地服侍着。

本多终于把刚才一直萦绕心间的想法坦率地告诉清显:

“刚才我谈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吧。听了你和聪子的事情后,我突然想起日俄战争的图片册。

“我想,那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牵强附会一点解释,是这样的。

“随着明治时代的结束,那个辉煌灿烂的战争时代也宣告结束。当年的战争景象也便沦为监武课教官回忆的故事和农村茶余饭后聊天的谈资。恐怕再也不会有年轻人战死沙场的惨事了。

“但是,行动的战争终结以后,取而代之的是感情战争时代的开始。这场无形的战争,神经迟钝的人几乎毫无感觉,恐怕他们不相信还有这样的时代。但是,这场战争的确已经开始,特别为这场战争挑选出来的年轻人们无疑已经开始战斗。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与行动战争的战场一样,年轻人也会在感情战争的战场上阵亡。恐怕这就是以你为代表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所以,你做好了在这场新的战争中捐躯的精神准备。是这样的吧?”

清显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没有回答。这时,忽然一股潮湿沉重的风从窗户刮进来,这是下雨的先兆。他们微微汗湿的额头如同刷过一阵凉爽。本多暗自思量,清显不回答,要不就是认为不言自明;要不就是认为虽然本多的话正合心意,但本多说得过于气派,无法认真回答,二者必居其一。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三天以后,这一天恰好老师停课,本多上午就回家,和学仆一起去地方法院旁听。这一天从早晨就一直下雨。

父亲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家里也极其严厉。儿子今年十九岁,虽然还没有上大学,就一直钻研法律。本多大法官心里暗地高兴,觉得儿子有出息,把未来寄托在他身上,一心希望他继承自己的事业。过去,法官属于终身制,但由于今年四月份大幅度修改《法院组织法》,二百多名法官奉命停职或退职。本多大法官抱着与这些不幸的老朋友同命运的心情,也提出了辞呈,但未获批准。

然而,这件事使本多大法官改变了对儿子的态度,增加子如同上司对待自己的接班人那样的爱护、宽容的成分。于是,本多感受到父亲从未有过的新感情,为报答父母的殷切期望,更加发奋学习。

儿子尚未成年,本多大法官却同意他去法院旁听,这也是他态度发生变化以后的做法。当然,他不让儿子旁听自己的审判,却允许儿子和家里的学法律的学仆一起旁听其他法官的民事刑事案件的审判。

本多大法官认为,繁邦只是通过书本了解法律知识,通过旁听日本法院的审判,接触日本的司法实践,可以学习法律实际业务。其实这只是他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目的在于想让刚刚十九岁的儿子以其还比较脆弱柔和的感受性去接触暴露人世间各种丑陋罪恶现象的刑事案件的审理过程,从中获得一些确切的体验。

这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教育方式。但是,比起年轻人游手好闲,沉迷于轻歌曼舞、寻欢作乐而一味陶醉于适合自己的青春、柔软、甜腻的感受性并与之同化的危险,这种教育至少具有可以切实感受另一种严密冷酷的法律社会的法网的效果。亲眼看到不定型的、污脏的、狂热的、黏液般的人的情感就在自己的面前受到冷酷的法律的“调制”,而自己就亲临“调制”的现场。所以,这种教育方式在技术实践的学习上也有裨益。

繁邦匆匆向刑事第八部的小法庭走去,他知道外面敲打着院子里荒芜的绿色草木上的雨水才给昏暗的走廊带来些许光亮。这座代表着理性的建筑物仿佛也把犯罪人的整个心灵浇铸进去,未免过于充溢阴郁沉重的气氛。

繁邦坐在旁听席的椅子上以后,这种忧郁的情绪依然无法消除。急性子的学仆早早地把本多带到这里来,然后自己专心致志地看起带来的判例集,仿佛把大法官的公子忘在脑后。繁邦不愉快地瞟了他一眼,看着还是空荡荡的法官席、检察官席、证人席、辩护人席,那些潮乎乎的椅子,仿佛正是现在自己心灵空虚的真实写照。

他只是这样用年轻人的眼光凝视着。仿佛凝视本身就是他天生的使命。

繁邦本来确信自己是一个更有作为的青年,所以性格开朗,但听了清显的那一番袒露心迹的话以后,却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在这两个朋友之间发生的不可理喻的颠倒现象。很久以来,他们彼此尊重各自的性格,互相不给对方施加影响,但仅仅在三天前,清显就像自己已经痊愈却把疾病传染给别人一样,把内向的细菌留给了朋友。这个细菌在繁邦的心里迅速繁殖,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体质也许比清显更适合内向这种性格。

这种症状首先表现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清显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自己作为他的朋友,难道只是这样无可奈何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吗?

下午一点半开庭,在等待的时间里,繁邦的心已经远离将要开始的法庭审判,一味沉浸在不安的情绪里思索。

自己是否应该忠告朋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呢?

以前自己对朋友的苦恼忧愁视而不见,一心关注他的高雅,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友谊。然而,现在朋友既然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难道自己不应该行使世间那种为朋友分忧的权利,把他从迫在眉睫的危险中拯救出来吗?如果因此自己受到清显的怨恨愤怒,甚至断绝来往,也无怨无悔。十年、二十年以后,清显终归会理解自己的。即使他一辈子也不能理解、原谅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言而喻,清显正在悲剧的道路上迅跑。尽管这很美丽,但是为了小鸟飞掠窗口般的瞬间美丽的影子,有必要以牺牲整个人生作为代价吗?自己作为朋友,难道能够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吗?

对。从今以后,自己必须闭目投身于世间庸俗的那种友情里,不论清显怎么讨厌自己,也要对他危险的冲动情绪大泼冷水,竭尽全力去妨碍、阻挠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想到这里,繁邦头脑发热,无法忍受继续坐在这里等待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审判。恨不得马上就到清显那里去,晓之以理,劝其回心转意。而且现在无法前往的焦躁情绪更使他心急如火。

繁邦突然发现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这才明白学仆早早带他来占位置的原因。旁听者既有看似法律系的学生,也有精神不振的中年男女,臂套袖章的新闻记者穿梭忙碌。这些人明明出于卑俗无聊的好奇心来到这里,却装作一副严谨正经的模样。有的人蓄着胡子,煞有介事地摇着扇子,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从耳朵里抠出硫磺般的耳屎消磨时间。繁邦看见这群人,更觉得看透了相信我们绝不担心犯罪的那些人的丑恶。他至少要极力表现出自己与这伙人毫无相似之处。因为下雨,窗户紧闭着,所有旁听者都在窗户透进来的白灰般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单调呆板,只有法警的黑色大盖帽的帽檐的亮光格外显眼。

人群突然吵嘈起来,原来是被告出庭了。身穿蓝色囚衣的被告由法警押解着进入法庭,由于大家争相观看,繁邦只能从人缝里看见他略显肥胖的白皙的脸颊和鲜明的酒窝。后来也只能看见她的梳着女囚的兵库发型的后脑勺和常常悚缩的、感觉紧张拘谨的圆乎乎的胖肩膀。

辩护人也已出庭。现在只等着法官和检察官出来。

“少爷,您瞧她。哪像个杀人犯呀。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啊。”学仆在繁邦的耳边低声说。

法庭审判按照规定程序进行,先由审判长询问被告的姓名、住址、年龄、籍贯。法庭里鸦雀无声,甚至能听得见书记员迅速记录的笔尖沙沙声。

被告站立着,流利地回答:

“东京市日本桥区滨町二丁目五番地,平民,增田富。”

被告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在后来的法庭问讯中,旁听者中有的人怕听不清楚重要的部分,都探起身子,用手兜在耳后倾听。被告的回答开头很流利,但当法官询问年龄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回事,她略显犹豫。在律师的提醒下,她仿佛惊醒一样,稍稍提高声音回答说:

“三十一岁。”

她回头看着律师的时候,繁邦看见她脸颊上散乱的鬓发和明亮清澈的眼睛的眼角。

在旁听人的眼里,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的肉体仿佛是一个半透明的蚕茧,即将抽出无法想像的、错综复杂的罪恶的丝线。她的哪怕是一点点的身体的动作,都令人想像那囚衣里面腋下渗出的汗珠、惊慌恐惧得乳头颤动的乳房、对什么事情都略嫌迟钝的冰冷丰满的大屁股。她的肉体吐出无数罪恶的丝线,织成罪恶的茧,自己躲藏在里面。肉体与罪恶之间如此精致巧妙地相辅相成……这才是世间的人们追求的目标,而一旦置身于这个狂热的梦境里,平时人们喜欢的、产生欲望诱惑的一切东西都会成为罪恶的因果。那么,无论是干瘦的女人,还是肥胖的女人,她们干瘦和肥胖的身体本身也就成为罪恶的形式。甚至可以想像连沁在她的乳房表面上的汗珠也是罪恶的象征……于是,旁听者以她的肉体作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想像的媒体。一个一个地理解她的罪恶,而沉浸在一种愉悦里。

繁邦发现自己的想像与让自己这个年轻人都能感觉出来的其他旁听者的想像混杂在一起,于是以自己的清高拒绝这种混杂,聚精会神地倾听被告对法官询问的陈述意见,力图把握事件的核心。

被告说话絮叨,而且经常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有一点立刻就能听明白,就是这起杀人案是由于一系列情感的狂热导致身不由己的冲动造成这样的悲剧。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受害人上方松吉同居的?”

“嗯……我忘不了,去年的六月五日。”

“这句‘我忘不了’引起旁听席一片笑声,法警命令大家肃静。

增田富是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和厨师土方松吉相好。当时土方刚丧妻不久,增田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从去年开始,两人同居,但松吉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她的户口搬到一起。松吉和增田富同居以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外面寻花问柳。从去年年底开始又和滨町的一家名叫岸本的餐馆服务员阿秀勾勾搭搭,在她身上大肆挥霍。这个阿秀才二十岁,却很有心计,手腕高强,使得松吉常常夜不归家。今年春天,增田富找到阿秀,请求她把男人还给自己。阿秀根本不予理睬,冷语相加。增田富一气之下,把她杀死。

这个案件是社会上司空见惯的三角关系造成的犯罪,毫无独特之处。不过,随着对案情深入细致的核实,却发现许多想像不到的真实细节。

增田富有一个八岁的私生子,原先一直寄养在乡下的亲戚家里,为了让孩子在东京接受义务教育,便把孩子接到身边,这也促使她和松吉结婚的决心。然而,这个母亲却走上了一时冲动杀人犯罪的道路。

接着,被告开始叙述那天晚上的杀人经过。

“不,要是那天晚上阿秀不在就好了。那样的话,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去岸本餐馆找她的时候,她要是感冒什么的在家里歇着就好了。

“至于杀人凶器,就是那把切生鱼片的专用菜刀。因为松吉是厨师,家里有几把他用起来特别顺手的菜刀。他说‘这是我的武土刀’,不许女人和小孩子碰一下,都是自己亲手磨刀,十分珍爱。因为他和阿秀的事,我非常嫉妒。他大概觉得这东西危险,就藏起来。

“对他的这种做法,我十分生气,有时候开玩笑地吓唬他说:‘没有菜刀,别的刀子有得是。’松吉好久没回家,有一天我打扫壁橱,没想到发现他把菜刀包起来藏在里面。令人吃惊的是,菜刀已经生锈。我看着菜锈,就知道松吉已经被阿秀迷得神魂颠倒。我手里拿着菜刀,气得浑身颤抖。这时,孩子从学校回来,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又像一个妻子那样,心想既然是松吉珍爱的刀,拿到店里去磨亮,他一定会高兴的。于是,我用包袱皮包好,正要出门,孩子问道:‘妈妈,你去哪里?’我说:‘有点事出去一下,乖孩子,你在家里。’可是孩子说:‘你不用回来也行,我回乡下小学去,’我觉得奇怪,追问他怎么说这种话。原来是街坊的孩子嘲笑他,说你的母亲被父亲抛弃了,还死皮赖脸地纠缠人家。街坊孩子大概是从自己的父母亲哪里听来的话。所以孩子觉得亲生母亲被别人取笑,还不如乡下的养父母。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打了孩子,也不管孩子还在号啕大哭,奔出家门……”

增田富说,这时她根本没想阿秀,一心只想着去磨刀,好让心情平静下来。

磨刀铺生意繁忙,正在磨别人的刀。增田富只好等着,一个小时以后才磨好刀。可是,等她拿着刚磨好的刀一出店门,却不想马上回家,晃晃悠悠朝岸本餐馆走去。

岸本餐馆那边,阿秀经常随便请假,不来上班,到处游玩,今天下午突然回到店里。女老板狠狠训斥她一顿,但阿秀一方面让松吉向老板解释原因,同时自己也哭着赔不是,事情才算了结。就在这时,增田富到店里,说找她有点事,让她出来。没想到阿秀很痛快地出来了。

阿秀已经换上接待客人的服装,显得俏丽利落,脚蹬木屐,像高级妓女那样迈着八字脚,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语调轻佻地说:

“刚才我已经向老板保证,以后再也不和男人来往了。”

增田富一听,不由得心头高兴。可是,阿秀接着又呵呵笑着把刚才的话全部推翻:

“嗨,谁知道我能不能熬过三天呢?”

增田富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把阿秀叫到滨町河岸的寿司店,一边喝酒一边以大姐的口气开导她。但是阿秀只是冷笑着,一声不吭。增田富多少喝了点酒,趁着酒劲,带点演戏的味道向阿秀低头恳求,阿秀却露骨地不予理睬。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天色已黑。阿秀说再不回去又要挨老板的训斥,该回去了。说着站起来。

后来两个人怎么在苍茫暮色中走到滨町河边的空地上,增田富已经记不清楚。大概增田富硬是不让阿秀回店里去,两个人拉扯着自然而然走到河边的。总之,并非增田富从一开始就具有杀人动机故意引阿秀过去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在河面还残留着些许亮光的黄昏里,阿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你怎么说也没用。瞧你这么纠缠不休,怪不得连阿吉都讨厌你。”

增田富说就这句话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她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

“……听到这句话,浑身的热血一下子冲到脑门。怎么说呢?就像婴儿在一片漆黑中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想起什么伤心的事,却无法诉诸语言,只会放声大哭,拼命地挥拳踢脚。我就是这样的心情,这一双手也忘乎所以地不知不觉打开包袱皮,握住菜刀。然后,这不听使唤的手拿着菜刀在黑暗中向阿秀捅去。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听到增田富的供述,包括繁邦在内所有的旁听者都清晰地看见在黑暗中伤心哭泣得拼命挥拳踢脚的婴儿的幻影。

陈述完毕后,增田富双手捂脸低声呜咽。从后面看过去,她的囚衣里面的肩膀的颤栗反而因为丰腴的肌肉显得哀怜。旁听席的气氛从起初的好奇心逐渐变成另一番景象。

雨还在下,白蒙蒙的窗户把沉痛的光线充满室内,仿佛只有身处中心位置的增田富才是所有生存、呼吸、悲哀、呻吟的人们的全部感情的代表。只有她具有感情的权利。刚才人们还一直注视这个开始发胖的三十岁女人汗津津的肉体,现在大家却屏息凝眸注视着一种情念刺破人的肌肤,如同厨师刀下的活虾一样狂蹦乱跳。

她全身被人们看遍。不为人见的犯罪行为今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体原形毕露,展现出比善意、道德更清晰的犯罪特性。比起在舞台上露骨表演的女演员,增田富更是毫无遮掩地让人们尽情观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与把整个世界作为观赏者的世界毫无二致。坐在她旁边的律师在为她辩护上实在软弱无力。身材娇小的增田富尽管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头簪、宝石等装饰品,也没有华丽的衣裳,但仅仅是犯罪人这一点,就足以成为一个女人。

“如果日本设立陪审制度,说不定这个女人会无罪释放哩。能言善辩的女人可了不得。”学仆又在繁邦的耳边嘀咕着。

繁邦心想,人一旦按照自己情感的法则采取行动,谁也无法阻挡。这是以人的理性与良心为自然前提的现代法律绝对无法接受的理论。

另外,他又想,起先认为来旁听这起案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觉得并非无关,但同时发现自己实在无法与增田富在他的面前喷发出来的这种红彤彤的熔岩般的情感相接触。

雨没有停,天空却稍微明亮起来,一些云彩散去,变成一小阵毛毛细雨。光线映照得窗玻璃上的雨珠如同幻影般闪闪发亮。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一直这样光亮,却又无法抛弃容易被狂热的黑暗诱惑的心性。然而,这狂热的黑暗只是一种迷惑。并非任何别的东西,仅仅是迷惑而已。清显也是一种迷惑。而且这种从根底上动摇生命的迷惑其实必定与命运、而不是与生命联系在一起。

现在,本多觉得是否向清显提出忠告,还是先静观一段时间为好。

正文 第三十章

在临近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一起事件。

帕塔纳蒂特殿下的戒指不翼而飞。克利萨达殿下吵吵嚷嚷说这是失窃事件,于是事情就闹大了。虽然帕塔纳蒂特殿下责怪堂弟过于轻率,闹得满城风雨,希望悄悄解决,其实他心里也和堂弟一样,相信是一起失窃事件。

校方对克利萨达殿下的吵吵嚷嚷作出理所当然的反应,断然否认学习院会发生失窃事件。

发生这场纠纷以后,两位王子更加怀念祖国,终于提出回国的要求。但直接导致王子与学校的正面冲突是这样一件事。

舍监认真听取王子说明情况时,发现他们越说越有出入。他们原先说,他们傍晚在校园里散步,回到宿舍,然后去吃饭,吃完饭回到宿舍时发现戒指丢失。后来克利萨达殿下说,堂兄散步时戴着戒指,回到宿舍后,吃晚饭前把戒指摘下来放在宿舍里。就是说,戒指是在他们吃晚饭时丢失的。可是,帕塔纳蒂特殿下本人对这段时间越回忆越含糊,他记得散步时的确戴着戒指,至于晚饭前是否摘下来放在宿舍时,已经记不清了。

这是判断丢失还是失窃的重要根据,于是舍监询问他们散步的路线。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两位王子翻过禁止人内的天览台的栅栏,躺在草地上休息。

舍监是在一个细雨时下时停的闷热的下午调查这件事的,当他一听到这个情况时,立即站起来对王子说,三个人现在就一起去天览台仔细寻找。

天览台在习武场的角上,是一个草坪环绕的小高地,原先是明治天皇检阅学生习武训练的地方,具有纪念意义。在学校里,是仅次于纪念明治天皇亲手栽种的杨桐树神坛的圣地。

今天,两位王子在舍监的陪同下,无所顾忌地跨过栅栏,进入天览台,但要在被细雨濡湿的五六十坪大的草地上寻找戒指绝非易事。

光是在王子所说的躺下来聊天的地方寻找显然不够,于是决定三个人从三个角落分头寻找。稍微下大的雨水浇打着脊背,他们一棵棵地扒拉着草根彻底寻觅。

克利萨达殿下有点不情愿,虽然也在寻找,嘴里却发着牢骚。温和厚道的帕塔纳蒂特殿下因为是自己的戒指,老老实实地在草坪的斜坡上一丝不苟地寻觅。

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如此细致人微地一块一块观察草坪还是第一次。虽然可以借助守门神“雅”的金色闪光进行辨认,但祖母绿宝石的颜色与绿草极易混淆。

雨水顺着衣领逐渐透到背上,王子们怀念起故乡温暖的雨季。草根的嫩绿仿佛沐浴着太阳的光泽,其实天空仍然阴云密布,湿漉漉的草坪上,开着小白花的野草挂着雨珠低垂脑袋,依然干燥的含带花粉的花瓣却闪烁着光泽。有时长得很高的杂草的锯齿状叶子在草坪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虽然知道戒指不会掉在这个地方,却还是要翻动草叶,不意发现一只小甲克虫趴在叶子背面躲雨。

因为眼睛一直仔细盯着草坪的一草一叶,这绿草的叶子在王子的眼里逐渐扩展开来,仿佛变成故乡蓊郁茂盛的密林。那无比辉煌的积雨云迅速笼罩在草坪上,天空一半是湛蓝,一半是黑暗,惊天动地的雷声似乎就要轰鸣降落。

王子专心致志寻找的已经不是祖母绿的戒指,而是京香公主那无法捕捉、失落飘渺的面容,在野草绿色的伪装里细细寻觅,厌烦焦躁的心情几乎想哭出来。

这时,学校运动部的学生们身穿运动服,肩上搭着毛衣,手里撑着雨伞,从旁边走过,不由得停下脚步观看他们。

戒指丢失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已经知道。不过,男人戴戒指一般认为是懦弱的习惯,所以对戒指本身、对戒指的丢失、对他们热心的寻找,极少有人表示好感和同情。当这些学生意识到是两位王子正冒雨埋头寻找戒指时,再加上对一口咬定是失窃而四处张扬的克利萨达殿下的憎恨,便对他们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起来。

不过,当时他们没有发现舍监也在其中。当舍监站起来时,他们大吃一惊。舍监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温和语气叫他们上来帮忙。学生们一听,一个个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三个人从三个方向一起向草坪中心靠拢,大家开始绝望。这时,雨霁云开,露出微弱的阳光。下午接近黄昏的斜阳洒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映照出水珠闪闪发亮的草叶的凌乱复杂的影子。

这时,帕塔纳蒂特殿下忽然在一棵草根下发现无疑是祖母绿宝石的斑斓绿光。然而,当他用手扒开草根,洒落在泥土上的些微亮光立刻散乱,原来只是草根闪着金色的亮光,根本没有戒指的踪影。

清显后来才听到这次徒劳无益的寻找戒指的事情。尽管舍监的做法出于真心诚意,但不可否认也给王子造成无谓的耻辱感。结果两位王子收拾行李,离开宿舍,搬进帝国饭店,对清显说无论如何也要在近日回国。

松枝侯爵从儿子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痛心。如果对王子的回国就这样不闻不问,势必在他们的心灵上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一辈子都对日本留下阴暗丑陋的印象。侯爵试图调解学校和王子之间的对立关系,但是王子的态度十分强硬,看来目前调解无望成功。于是侯爵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无论如何先劝阻王子暂时不要回国,然后再使他们的情绪平静下来。

恰好这时就要放暑假。

侯爵和清显商量,决定邀请两位王子到松枝家的海滨别墅度暑假,由清显陪同。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清显提出也邀请本多一起去,得到父亲的同意。初夏的第一天,四个年轻人乘火车出发。

父亲到镰仓别墅的时候,往往都是町长、警察署长等许多人到车站迎接,从镰仓车站到长谷别墅,一路上都用从海滩运来的沙子铺路。但是这一回,侯爵事先向町政府打招呼,即使是王子,也以学生的身份对待,免除一切迎送。所以四个人从镰仓车站坐人力车很轻松地到达别墅。

人力车沿着草木葱郁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登到尽头,别墅的巨大石门呈现在眼前,门柱上刻着取自王维诗句的屋号“终南别墅”四个大字。

这座日本的终南别墅占地一万多坪,整整占据一个山谷。前一代人在这里修建茅草葺顶的房子,在数年前烧毁,现在这个侯爵立刻在原址上修建起这座和洋合壁的、拥有十二间客房的宅第,把阳台向南伸展的整个院子改建成西洋式庭院。

站在朝南的阳台上,正面可以遥望大岛,火山喷发在夜空如同燃烧的篝火。沿着庭院走五六分钟可到达由比滨。侯爵曾经常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赏妻子在由比滨海里游泳的景象。但是,由于庭院和大海之间的田地与整个景观很不协调,便环绕庭院南端种植松树,打算遮挡田地。松树长势很好,成林以后,固然可以从庭院眺望大海,但会失去望远镜观赏的乐趣。

这里夏天壮观绮丽的景色无可比拟。山谷如扇形展开,右面的稻村崎和左面的饭岛恰似庭院东西走向的山脊连结一起,极目远望,天空、大地以及两个海角拥抱的大海仿佛都囊括在松枝家的别墅领地之内。只有随心所欲伸展漂浮的云影、偶尔掠过的飞鸟、海上航行的小船才侵入这块领地。

所以,天空的云彩诡谲变化、气象万千的夏季仿佛降临到以扇形的山坳为观众席、以辽阔的海面为舞台的、飞云乱度的剧场上。设计师原先不同意用拼木镶嵌露天阳台,侯爵斥责道:“轮船甲板不就是木头吗?”使得设计师无言以对。结果侯爵使用特别坚硬的柚木把阳台镶嵌成方格纹图案。清显曾经坐在阳台上一整天观看海天云彩微妙的千变万化。

那是在去年夏天。

大海上空凝结着如刚刚搅拌的炼乳般的积雨云,沉闷的阳光照射进云朵皱襞的深处。阳光凸现出阴影部分,更显出倔强的感觉。然而,阳光在云谷之间阴郁地沉淀的部分里,仿佛沉睡着远比这里的时间缓慢的另外的时间。而另一边被阳光照射的巍然昂藏的云朵部分似乎一直迅速流淌着悲剧性的时间。这两部分都是绝对的无人之境。所以,沉睡也好,悲剧也好,其实都是完全同样性质的游戏。

如果目不转睛地凝视云彩,它的形状毫无变化;但如果稍微把目光移开,它会瞬息变幻。状如万马奔腾的壮美云彩不知不觉地变得如蓬头散发般紊乱破碎。而在注视的时候,凌乱的云彩茫然若失般一动不动。

仿佛是什么东西松散开来了?如同精神的松弛,刚才还充满阳光、坚固凝结的白色形态瞬间就沉溺于最愚蠢懦弱的感情里。而且是完全开放的。清显见过,零碎的片云迅速聚集在一起,不可思议的阴影如千军万马向庭院发动猛烈的进攻。那个时候,先是海滨和田地阴暗下来,接着阴云从庭院的南头开始一直往这边袭来,模仿修学院离宫园林,密密麻麻种植在庭院斜坡上的枫树、杨桐树、茶树、扁柏、瑞香、满天星、厚皮香、松树、黄杨树、罗汉松等草木刚才还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叶尖的色彩犹如马赛克般闪闪耀眼,现在突然黯然失色,连蝉鸣的声音也如哭丧般阴沉。

最美丽的景色是晚霞。极目远眺,仿佛所有的云彩都预感到自己一到傍晚就会披上霞光,变成或红色、或紫色、或橙红色、或淡绿色……而在染上这些色彩之前,云朵会紧张得脸色苍白。

“这庭院真漂亮。没想到日本的夏天这么美。”乔·披高兴地两眼发亮。

两位王子站在阳台上,没有比他们褐色的皮肤更合适此时此地的夏天的了。今天他们的心情格外开朗愉快。

清显和本多都觉得阳光强烈,两位王子却觉得阳光温煦。他们沐浴在阳光里,从不厌倦。

“先冲个凉,休息一下,然后带你们到院子里走一走。”清显说。

“干吗要休息呢?我们四个人不是这么年轻、这么精力充沛吗?”克利萨达殿下说。

清显心想,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也许他们更需要“夏天”,胜过京香公主、祖母绿戒指、朋友、学校。仿佛夏天可以弥补他们的任何欠缺,可以治愈他们的任何悲哀,可以补偿他们的任何不幸。

清显想像着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暹罗的酷暑,但是也逐渐陶醉在四周这绚丽灿烂的夏日里。庭院里蝉声如雨,冷静的理智如冷汗一样从额头蒸发出去。

四个人从阳台下来,来到宽敞的草坪中间的日冕周围。

古老的日冕上刻着“1776 Passing Shades”字样,雕刻着蔓草花纹的状似伸长着脖子的鸟形青铜指针正对着西北和东北方向之间,固定在罗马数字盘的十二上,而指针影子已在将近三点的地方。

本多用手指摩挲着数字盘上的S,本想问王子暹罗的正确位置在哪个方向,但又怕引起他们的怀乡情绪,只好作罢。他转过身,背对着太阳,自己的影子无意识地遮挡在数字盘上,抹去了指着三点的指针的影子。

“对,这样子好。”乔·披王子兴致勃勃的目光看着日冕,说:“这么站一天,就可以把一天的时间完全消去。我回国以后也在庭院里造一个日冕,要是遇到幸福的日子,就叫仆人从早到晚一直站在太阳底下,用他的身影遮住日冕,让时间停止脚步。”

“恐怕仆人会活活被晒死吧。”

本多挪开身子,强烈的阳光又照射在日冕数字盘上,指针的影子重新出现在三点上。

“不会的。我们国家的仆人晒一整天太阳都满不在乎,阳光要比这里的强三倍哩。”克利萨达殿下说。

清显想像着在他们闪闪发亮的褐色皮肤里面一定深藏着阴暗冰凉的黑影。他们大概就这样在自己的树阴底下歇息吧。

清显忽然心血来潮地对王子说去后山散步很有意思,于是本多也顾不得歇一口气消消汗,只好又跟着他们爬山。清显原先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现在却这样积极主动,不禁令本多惊讶。

可是,当他们登上山顶,站在山脊上的时候,却见松林在海风中摇曳鼓荡,千姿百态,明亮耀眼的由比滨海滨尽收眼底,登山的汗水立刻荡涤清爽。

四个青年人恢复少年时代的活泼童趣,在清显的带领下,踏着山白竹、羊齿茂密的山脊小路往前走。一会儿,清显停下来,脚踩着去年的落叶,指着西北方向,高声说道:

“你们看!从这儿才能看得见。”

其他人也都停住脚步,透过树间,只见在一片开阔的山谷底下密集着大大小小的房屋,其中矗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

从山上可以正面看见佛像圆浑的后背以及衣服上的粗犷线条,脸只能看见侧面,顺着丰匀的肩膀流畅飘逸的袖子线条可以窥见些许胸部,青铜的肩膀在阳光的直射下耀眼闪亮,而平坦照射在宽阔胸部上的阳光显得清澄明朗。已经西斜的阳光把青铜的螺髻一个一个清晰地浮现出来。两边长垂的耳朵如同热带植物上垂下来的长长的果实。

本多和清显吃惊地看着两位王子立刻跪在地上。他们不顾身上笔挺的洁白的亚麻布裤子,跪在潮湿的竹子落叶上,对着远处沐浴着夏日阳光的佛像合掌膜拜。

清显和本多不由自主地对看一眼。这种信仰早已远离他们,在生活中荡然无存。他们对王子这种虔诚的信仰固然敬佩,毫无嘲笑之意,但仿佛觉得一直认为同样都是同学的王子突然飞到与自己的观念、信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绕过后山回来,又在庭院各处转了一圈,四个人这才心满意足,在海风习习的客厅里休息,喝着从横滨运来后在井水里镇凉的柠檬汽水。于是,所有的疲劳一扫而光,大家又想在日落之前去海里游泳,便各自做好准备。清显和本多先换好衣服,他们一身学习院式的装束,下身是红兜裆裤,上身是裸露后背、两腰的、锯齿状针脚缝制的白色棉布游泳衣,头戴草帽。一会儿,王子也出来,他们穿着英国造的横格游泳裤,裸露着茶褐色的肩膀。

清显和本多做朋友这么长时间,却一次也没有在夏天邀请他到别墅来玩。只有一年秋天请他来别墅拣栗子,所以本多和清显一起去海里游泳,还是小时候在片濑的学校院游泳场练习以来的事。而且那时候两个人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亲密朋友。

四个人立刻跑到庭院,再穿过庭院尽头尚未密集长高的松林和宽阔的田地,向海边奔去。

清显和本多在下水之前绝对要做准备活动,两位王子看着他们不禁捧腹大笑。说起来,这种笑声是对只是眺望佛像而没有跪拜的他们进行的轻微的报复。在王子眼里,这种现代式的、只为自己的修行,在社会上也一定显得可笑。

不过,这开朗的笑声无疑表示着王子心情的舒畅,清显也好久没有见到这两位异国朋友这么开心过。他们在海水里尽情嬉戏玩耍之后,清显也忘记了自己这个主人应尽的接待客人的义务,为了各自能够使用本国语言充分聊天,清显和本多、两个王子分别躺在沙滩上休息。

淡薄的云彩笼罩着落日,阳光没有刚才那么强烈。皮肤白皙的清显觉得这样的阳光非常舒服。他只穿着兜裆裤,伸展着湿漉漉的身子轻松地仰躺在沙子上,闭目养神。

本多盘腿坐在他的左边,茫然看着大海。大海风平浪静,轻波微浪荡漾得他心旷神怡。

他的视线应该和水平线等高,奇怪的是,总觉得自己眼前便是大海的尽头,也就是广袤的陆地的起点。

本多一只手抓起一把干燥的沙子,慢慢撒落在另一只手掌上,沙子从手掌洒到地上,于是又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沙子,他的眼睛、他的心灵已经痴迷于大海。

大海就在这里终结。这无边无际的大海、这力大无比的大海,就要在自己的眼前终结。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没有比站在分界线上更感觉神秘的了。当自己仿佛置身于大海与陆地的如此雄壮的分界线上时,就觉得正体验着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转变的巨大的历史瞬间。而本多和清显生活的现代也无非只是一个退潮的滩头、一个涨潮的滩头、一个境界。

……大海就在自己的眼前终结。

遥望波涛的尽头,便可知道,这是经过多么漫长时间的努力,现在终于就要在这里终结一切。在这里,一个环绕世界的海洋规模的极其雄伟庞大的规划最终化为泡影。

……然而,这又是多么平静温柔的挫折啊。波浪最后的余韵形成的小小的白色边缘顿时失去感情的紊乱而与濡湿的平坦的沙子的镜面融为一体,化为淡淡的泡沫的时候,浪身大致已经退回海里。

远处海面上掀起后即将崩塌的巨浪,大约分为四五层,每一层总是分别同时扮演着激昂、顶峰、崩溃、融和、退走的角色。

那个中间部分呈现柔和的黄绿色的巨浪即将崩溃,它的狂乱、怒吼逐渐变成叫喊,又逐渐变成低声的絮语。巨大的咆哮奔腾的白马变成奔跑的小白马,接着健壮的马身从马队里消失,最后只在沙滩上留下踩踏的白色蹄印。

在波涛形成的左右粗犷展开的扇面上互相冲撞的两道余波不知不觉地融人沙子的镜面里,而镜面里的影像也在活跃地变化。腾空而起的沸腾翻滚的巨浪在镜面映出尖锐的长方形,如闪烁发亮的霜柱。

波涛退到远方,又要重叠着一次又一次地朝岸边涌来,但没有一个浪涛露出白色柔和的浪脊,而是齐心协力、气势汹汹地一齐向这边猛扑过来。然而,如果把目光投向更远的海面,就会觉得一直汹涌澎湃地冲击岸边的波浪其实不过是势头衰退的余沫。海面由近及远,颜色逐渐变深,岸边海水的淡蓝渐渐被浓缩、压榨,一直到变成深绿色的水平线,这无限熬炼凝缩的蓝色终于成为一个坚硬的结晶体。虽然以距离和宽度伪装着,这结晶体才真正是大海的本质。在这反复地动荡不安的淡蓝色波涛的尽头,那蓝色的凝固体才是真正的大海。

想到这里,本多的眼睛、心灵都感到疲惫,便回头看着已经坠入梦乡的清显。

清显白皙匀称优美的身躯与那一块红色的兜裆裤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轻微起伏的洁白腹部与兜裆裤相接的地方,已经干燥的沙粒和闪光的贝壳细片沾成一条细道。清显的左臂枕在脑后,本多发现在他的如淡晕的樱花花蕾般的左边乳头的外侧腹上,平时被上半截胳膊挡住的部分,密集着三个极小的痦子。

肉体的特征实在不可思议,本多和清显交朋友这么长时间,却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痦子,就像是朋友无意中透露自己的秘密一样,他不敢正视。本多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浮现出放射着强烈白色光芒的傍晚的天空,那三个痦子犹如遥远的飞鸟的影子,它们拍打着翅膀渐渐飞来,终于现出鸟的形状,朝头顶上扑将过来。

本多又睁开眼睛,看见清显正在梦乡里,翕动着清秀的鼻翼均匀地呼吸,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闪耀着洁白的牙齿的光泽。本多的视线又移到侧腹的痦子上,清楚地看见这些痦子如沙粒般嵌进他白嫩的肉体里。

干燥的沙滩就在本多的眼前结束,轻波拍浪海滩附近的沙地上到处铺展着干沙的碎白花纹,凝聚成一点点的漆黑,但是镌刻着轻浅波痕的浮雕,密集镶嵌着仿佛变成化石的小石子、贝壳、枯叶等。而且甚至不论多么小的石子,都把从上面退去的海水痕迹朝向大海的方向呈扇形展开。

不仅仅是小石子、贝壳、枯叶,连被海水冲上岸的马尾藻、小木片、稻草、柚子皮都被镶嵌进去,所以极其细微的黑色沙子也有可能镶嵌进清显结实洁白的侧腹里。

本多觉得清显着实可怜,便考虑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惊醒清显又能把这细微的黑沙子除去。然而在他凝神观察的时候,却发现这细微的黑粒子随着胸部呼吸的起伏也动弹,所以他觉得这黑色的粒子无论如何也不是无机物,而是清显肉体的一部分,即痦子。

本多觉得这痦子似乎破坏了清显肉体的高雅。

也许清显的皮肤感觉到强烈的目光的凝视,他突然睁开眼睛。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本多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赶紧避开。清显抬起头,视线跟着他,说:

“能帮我的忙吗?”

“嗯。”

“我到镰仓来,表面上是为了陪同两位王子,其实是想给别人造成我不在东京的印象。明白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我把你和王子留在这里,自己要时常悄悄回东京。三天不见她,我就受不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王子敷衍一番。另外,万一东京的家里来电话,你也要替我打马虎眼,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天晚上我就坐末班火车的三等车厢去东京,明天早晨头班车回来。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

听到本多坚定的回答,清显心头幸福地伸出手和本多握手,接着又说道:

“你的父亲也参加有栖川宫殿下的国葬吧?”

“嗯,好像是。”

“殿下去世得正是时候。昨天听说,因为栖川宫殿下的去世,看来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要推迟了。”

本多从清显的这句话里知道,他的恋爱都与国家大事相关,更切实感觉到其中的危险。

这时,两位王子快活地一起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克利萨达殿下气喘吁吁地用蹩脚的日语说:

“你们知道刚才我和乔·披都谈了些什么吗?我们谈论了转生的问题。”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这两个年轻的日本人一听是这个话题,不由得对视一眼,但是大大咧咧的克利萨达殿下根本就不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相反,乔·披在这半年里经受异国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艰辛,与克利萨达殿下相比,虽然白色的脸颊没有涨红,但显然不太情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用听起来多少带着文明语调的流利的英语说:

“不是那样的。刚才我和克利聊起小时候经常听奶妈讲《本生经》的故事,说是连佛陀在前世作为菩萨还转生为金天鹅、鹌鹑、猴子、鹿王等,所以就开玩笑地猜测我们的前世是什么。我说克利的前世是鹿,我的前世是猴子,结果他不高兴,非说我的前世是鹿,他的前世是猴子不可,所以就争执起来。你们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清显和本多明白,偏袒任何一方都会使另一方不高兴,所以只是微笑着,没有表态。于是,为了改变一下话题,清显说,自己对《本生经》一无所知,能不能讲其中的一两个故事。

“那我就讲金天鹅的故事。”乔·披说:“这是佛陀还是菩萨时候连续两次转生的故事。你们都知道,菩萨就是在未来悟道成佛之前的修行者,佛陀在前世就是菩萨。所谓修行,就是追求无上菩提,利益众生,修诸菠萝蜜之行,据说,菩萨在成为佛陀之前,要转生成各种动物,积善行德。

“很古很古以前,菩萨诞生在一户婆罗门家里,后来和同一阶级出生的姑娘结婚,生有三个女儿。他死去后,遗族被别人家收养。

“菩萨死后,投胎转生为金天鹅,具有回忆前世的智慧。不久,金天鹅长大了,浑身金羽毛,光彩夺目,绝世无双。畅游水上,身影如月光明媚;飞翔树间,树梢的绿叶如金色的笼子被穿破。偶尔停在枝头,如同结出黄金果。

“天鹅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人,也知道妻子、女儿还活着,被人收养,靠做家庭副业勉强糊口。于是天鹅想出一个办法:

“我的每一根羽毛都可以打成金条卖钱。为了依然留在世间受苦受难的妻子,打算把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地送给她。

“天鹅从窗户看到自己昔日的妻子和女儿们过着贫穷的生活,顿生怜悯之情。而妻子和女儿们看见窗台上停着一只天鹅,大吃一惊,问道:

“‘啊,这金色的天鹅多么漂亮。你是从哪里飞来的?’

“‘我就是你们以前的丈夫和父亲。死后投胎转生变成金天鹅,今天来看望你们,我要让你们贫苦的生活变得幸福。’

“说完,金天鹅把一根羽毛留给她们,然后飞去。

“就这样,天鹅经常飞来,每次都给她们留下一根羽毛。于是,母女很快就过上富裕的生活。

“有一天,母亲对女儿们说:

“‘禽兽之心不可知。你们的父亲——天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会再来。所以下一次来的时候,就把它的全部羽毛统统拔下来。’

“‘哎呀,这样做太残忍了。’

“女儿们都异口同声地反对,感到伤心。但是,这个贪得无厌的母亲在天鹅下一次飞来的时候,把天鹅诱骗过来,双手使劲抓住,把羽毛一根不剩地拔光。但是,奇怪的是,拔下来的黄金羽毛迅速变成鹤的羽毛那样的白色。天鹅没有了羽毛,飞不起来。妻子就把天鹅放进大罐里,喂它饲料,盼望它再长出新的金羽毛。但是,新长出来的都是白色的羽毛。羽毛丰满后,天鹅飞去,在遥远的云端留下闪亮耀眼的一个白点,再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们从奶妈那里听来的《本生经》里的一个故事。”

本多和清显觉得这个故事和自己小时候听的童话十分相似,觉得惊讶,但话题转到是否相信转生的讨论。

清显和本多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个话题的讨论,未免有点沉吟不决。清显抬眼瞟了一下本多,显然是探询他的意见。平时我行我素的清显一到讨论抽象性问题时,必定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这反而给本多一个轻轻的刺激,如同被马刺踢了一脚的马匹,使他昂奋。

“如果真有转生的话。”本多有点迫不及待地说:“像刚才这个天鹅的故事所说的那样,具有知道自己前世的智慧,这当然很好。但如果没有这种智慧,那么断绝的精神、丧失的思想,在后来的人生里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于是产生另一种新的精神、新的思想……这样的话,在时间上并列的各个转生体就只能与分散在同一时代的空间里的每个人的个体具有相同的意义……这不就失去了转生的本来意义吗?如果把转生作为一种思想进行思考,有这样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囊括在一起的思想吗?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前世没有丝毫的记忆,所以以后的转生就像努力求证绝无确证的东西一样徒劳无益。要证明转生,就必须具有等同地看待前世和现世,进行比较对照的思想立场。但是,人的思想肯定要偏袒前世、现世、来世中的一方。因为人们无法从置身于历史之中的‘自己的家园’里逃脱出来。佛教所谓的‘中道’大概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中道’是不是可以被人掌握的有机性思想,我不是怀疑。

“退一步说,如果把人具有的一切思想都作为各种迷妄来考虑,那么必须具有第三种立场,从而分别识别从前世转生到现世的一个生命所包含的前世的迷妄和现世的迷妄。只有这第三种立场才能证明转生,而对转生的本人只是一个永恒的谜。这第三种立场恐怕就是悟道的立场,所以只有超脱转生的人才能掌握转生这种思想。但即使抓住了转生这个思想,此时转生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我们活在世上,拥有死亡的丰富东西,例如葬礼、墓地、墓碑前枯萎的花束、死者的记忆、亲眼所见的亲属的死亡、还有对自己死亡的预测……

“那么,也许死者同样拥有生的丰富的东西,例如从死者的国度眺望的我们生者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不断的死和不断的生的人……

“所谓转生,难道不就是与我们从生者看死者的角度相反的、从死者看生者的表现吗?这不就是仅仅改变一下观察角度的问题吗?”

“那么,人在死后,为什么他的思想、精神还能传给后人?这又怎么解释呢?”乔·披语调平静地表示反对。

本多思维敏捷、血气方刚,略带轻视的口气断然回答:

“这和转生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乔·披态度安详地说:“一种思想在不同的个体里会超越时间被继承,这你总得承认吧。既然如此,同样的个体即使超越时间也可以继承各种思想,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猫和人是同样的个体吗?还有刚才故事里面的人和天鹅、鹌鹑、鹿是同样的个体吗?”

“从转生思想的角度来说,都把他们称为同样的个体。即使肉体没有连续,只要妄念连续,就可以视为同样的个体。其实,不叫‘个体’,称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也许更好。

“我丢失了那颗具有纪念意义的祖母绿戒指。因为戒指不是生灵,不能转生。不过,丧失意味着什么呢?对我来说,丧失似乎就是出现之本。总有一天,戒指又会像绿色的星辰一样出现在夜空。”

说到这里,王子仿佛悲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

“不过,乔·披,那颗戒指也许是什么生灵的化身。”克利萨达殿下天真地说:“说不定自己双脚跑走的哩。”

“要是这样的话,那颗戒指现在也许已经转生为像京香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乔·披立刻沉浸在恋爱的回忆里:“别人来信都说她平安无事,可为什么就她不给我来信呢?所有的人都在安慰我。”

本多对他们的谈话没有留意,却在思考刚才乔·披说的那个有些怪异的观点。的确也可以认为人不是个体,而视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不是静止的存在,而是流动的存在。那么,正如王子所说,一种思想在各自不同的“生命延续”中被继承与一个“生命的延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中被继承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生命与思想成为一个统一体。如果把生命与思想是统一体的哲学理念推而广之,那么囊括无数生命延续的巨大生命潮流之环、即人们所称呼的“轮回”也可能是一种思想……

在本多沉思冥想的时候,清显却正和克利萨达一起在暮色渐浓的黄昏里,用沙子专心致志地堆砌寺院。但是用沙子很难砌出暹罗风格的寺院尖塔和屋脊上的鱼尾形装饰。克利萨达巧妙地利用潮湿的沙团堆砌出极其精致的尖塔,他的如女人般纤细柔软的褐色的手在用潮湿的沙子做成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拉捏出翘起的鱼尾形。然而,痉挛似地翘起的、沾满沙子的褐色手指支撑的鱼尾形只在空中停留极其短暂的时间,沙子一干,屋顶装饰便立刻折断崩塌下来。

本多和乔·披也停止讨论,看着这两个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玩堆砌沙子的游戏。沙子建造的寺院也需要灯光。如此精巧细致雕刻出来的正门和窗户在黄昏暮色里变成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轮廓。摔碎的白浪,如同临终的白眼,聚集着在这世上行将消失的亮光,寺院在这白色的背景下变成一幅朦胧的剪影画。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头顶上已是满天繁星。银河横亘,清晰闪耀。本多对星星知道得很少,但还是立即指出银河两岸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以及张开巨大的翅膀给他们做媒的天鹅座北十字星。

四个年轻人倾听着远比白天响亮的涛声,凝视着白天明显隔阂的大海与沙滩现在融化在一个黑暗里,感受着夜空越来越多的星星密集拥挤的威压……他们包裹这天地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古琴般的乐器里。

这正是一把古琴!他们是混进琴箱里的四粒沙子,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琴箱外面却是光明灿烂的世界,绷着从龙角到云角的十三根弦。倘若有一双无比白皙灵巧的手来弹奏,定然发出日月星辰悠然运行般的美妙音乐,震撼摇晃琴箱里的四粒沙子。

微风轻拂大海的夜色。海潮的气味、被海水冲到沙滩上的海藻的气味,都让裸露在凉爽夜气里的年轻人的肉体充满颤动的情绪。海风的潮气渗透进肌肤,反而使他们喷发出火热的激情。

“回去吧。”清显突然说。

这当然是请客人回去吃晚饭。但本多明白清显惦念的是末班车的时间。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来镰仓还不到三天,清显就急不可耐地悄悄溜去东京。清显回到镰仓以后,就把了解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他说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已经明确宣布延期。但是,这自然并不意味着与聪子的结婚发生什么问题。聪子还经常应邀去洞院宫家,洞院宫殿下也对她亲切关怀有加。

清显并不满足现状,他开始考虑把聪子接到终南别墅共度良宵,为了实现这个危险的计划,想听听本多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但是,这件事明摆着就是困难重重。

一天夜晚,十分闷热,难以入睡。清显却在睡意朦胧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浅滩,水也是温热的,从海里冲到岸上的各种海藻漂流物堆积在一起,与陆地上的垃圾简直无法区别开来,往往扎伤涉水过河的人的脚。

……不知道什么缘故,清显穿着平时从未穿过的白棉布衣服和白棉布裙裤,手持猎枪,站在原野的道路上。原野并不太辽阔,略微起伏,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民房屋顶,还有自行车从道路上经过,但整个原野弥漫着一种异常的悲沉的光线。虽然那是夕阳最后一抹残光般无精打采的光亮,但不清楚这光线来自天上还是地下。遮盖着起伏不平的原野上的青草也从内面放射出绿光,连已经远去的自行车也发出朦胧的银光。他忽然低头一看脚下,发现木屐白色的粗木屐带和脚背上的静脉都莫名其妙地明亮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时,光线暗淡下来,一群鸟从遥远的天空飞来,当它们齐声呜叫着临近头顶时,清显对准它们扣动了猎枪的扳机。他并非冷酷无情的射击。他的内心充满难以言状的悲愤,与其说瞄准飞鸟,不如说瞄准天空巨大的蓝色眼睛射击。

被击中的小鸟一齐掉落下来,于是悲叫与鲜血的旋风把天地连接在一起。无数的小鸟发出哀鸣,从它们身上滴落的鲜血凝聚成一根大柱,无休无止地对着一个地点落来,如同瀑布从上面不停地倾泻下来,伴随着凄惨的叫声和猩红的颜色,旋风般一直旋转。

接着,这旋风逐渐凝固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是用无数的鸟的尸体凝结的大树,所以树干呈现异样的红褐色,无枝无叶。然而,当巨树的形状固定以后,所有的叫声立即消失,周围又弥漫着和刚才一样的悲沉的光线,一辆没人骑的崭新的银白色自行车沿着原野里的道路摇摇晃晃地驶过来。

他无比自豪地感觉到自己掀开了遮蔽天日的东西。

这时,穿着和自己同样的白色服装的一群人从原野的道路远远走来。他们态度严肃,在离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这时才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杨桐树叶的玉串。

为了给清显净身,他们在清显面前摇动玉串,那声音清脆悦耳。

清显从这群人中突然清楚地看见学仆饭沼的面孔。而且饭沼对清显说道:

“你肯定是一个残暴的神。”

清显听他这么一说,回头看自己的身上,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挂着暗紫色和暗红色相间的月牙形玉石项链,玉石冰冷的触觉扩散到胸部的皮肤上。而且胸部如同一块又平又厚的岩石。

清显回头朝白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鸟的尸体凝固的巨树上生长出明亮翠绿的树叶,连下面的树枝都覆盖着葳蕤的绿叶。

……这时,清显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实在离奇怪诞,清显翻开好久没有记录的梦境日记,尽量详细地记下来。虽然已经醒来,但身体里面仍然燃烧着激烈的行动和勇气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

深夜把聪子接到镰仓,拂晓再把她送回东京,马车肯定不行,火车也不行,人力车更不必说。无论如何需要汽车。

说到汽车,清显的那些朋友家里的车不能用,聪子的朋友家里的车更不在考虑之列。必须是不相识的、不了解情况的司机驾驶的汽车。

虽说终南别墅地大房多,但不能让聪子和王子碰面。尽管不知道王子是否听说聪子已经订婚,但如果让王子碰见聪子,绝对会留下后患。

要克服这些重重困难,无论如何需要本多出来扮演他所不熟悉的角色。为了朋友,他答应承担接送聪子的任务。

本多想起自己的同学、富商五井的长子。拥有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汽车的朋友就这么一个。为此本多专程去东京,到麴町的五井家找这个朋友商量,请求把他的福特牌汽车连同司机借用一个晚上。

这个几乎年年都险些留级的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没料到全年级著名的一本正经的秀才会跑上门请求这种事,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趁机摆出骄横狂妄的臭架子,说如果理由充分,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这个蠢家伙面前,本多一反常态,故意装作慌乱失措的样子,编造假话,蒙骗对方,自己还从中获得快感。因为撒谎,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但对方却认为这是本多鼓足勇气坦白和害羞的结果。本多看着对方信以为真的表情,觉得可笑。理智很难使人信服,但甚至利用虚假的热情就可以这么容易骗取别人的信任。本多以一种苦涩的喜悦的心态看着对方。这应该也是清显眼里的本多的形象。

“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档事,不过,你也够保密的。她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房子。”

本多脱口而出好久没有见面的堂妹的名字。

“这么说,松枝家借给你房间,我借给你车子啰?不过,借也不能白借,下一次考试就得请你帮忙罗。”五井半是认真地低下头,他的眼睛闪耀着友谊的亮光。他觉得自己在智力等各个方面可以与本多平起平坐了,于是庸俗的人生观得到自我确认,终于心安理得地说道:

“人嘛,其实都一样。”

这正是本多所希望的结果。作为本多,他获得了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谁都想得到的罗曼蒂克的名声。总之,对于清显、本多、五井来说,这是一桩谁也没有吃亏的交易。

五井的“福特牌”汽车是1912年最新型的款式。由于发明了自动启动装置,再也不要每次都必须司机下车启动。虽然是装有二级变速器的普通t形车,但车身漆黑,车门镶有红边,只是用车蓬围罩的后排座位还保留着马车的痕迹。如果想和司机说话,则通过传声筒,司机耳朵附近安装有一只喇叭,可以通话。车顶上除了备用轮胎外,还有行李架,看来可以长途旅行。

司机姓森,原先是五井家的马车夫。他向五井老爷的专职司机学开车,到警察局考驾驶执照的时候,公开让师傅在警察局门口等着,遇到学科考试中不会回答的问题,就到门口问师傅,再返回去写答案。

本多深夜赶去五井家借汽车,为了不暴露聪子的身份,就把汽车开到那个军人租赁公寓前面,等待聪子和蓼科乘坐人力车过来。清显希望蓼科不要来。聪子离家以后,要假装聪子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这需要蓼科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想来也来不了。蓼科放心不下,唠唠叨叨地一再叮嘱,最后也只好把聪子托付给本多。

“当着司机的面,我叫你房子。”本多在聪子耳边低声说。

“福特牌”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出发驶去。

本多惊讶地发现聪子态度勇敢,镇静自如。她穿着白色的西装,更增添一份刚强意志。

……本多第一次体验到和朋友的情人一起深更半夜乘汽车兜风的不可思议的滋味。现在,他只是友谊的化身,在夏天的深夜紧挨着女人坐在颠簸摇晃的汽车里闻着她扑鼻的香水气味。

她是“别人的女人”。认为聪子是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对她的失礼。本多感觉到,一直维系着他和清显之间关系的不可思议的纽带——清显的冷漠的毒素,在清显对自己的如此信任里,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复活。信任和侮蔑,正如薄皮手套和手关系那样,互相紧贴组合在一起。因为清显的美貌,本多宽恕了他的侮蔑。

为了躲避这种侮蔑,只能相信自己的高洁,本多不采取盲目的古板青年那样的做法,而是可以通过理性相信自我。他绝对不是饭沼那样自轻自贱的自卑型男性。如果自惭形秽,那就全完了……只能充当清显家的奴仆。

当然,尽管疾驶的汽车掀起的凉风吹乱聪子的头发,但是她依然端庄矜持。清显的名字成为两人的禁忌,房子这个名字成为一个小小的虚构的亲切的象征。

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

“啊,有一句话我忘了对清说。”

汽车驶出不久,聪子忽然想起来,但已经无法返回。夏天天亮得早,如果不着急赶时间,恐怕拂晓之前回不了家。

“我替你转告吧。”本多说。

“哦……”聪子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那就请你转告他,前些日子蓼科和松枝家的山田见面,知道清对我们撒了谎。清装出手头还有我的那封信的样子,其实信到的那天就当着山田的面撕碎了……不过,对蓼科,不必担心,她已经什么事都想开了,视而不见……这些话请转告清。”

本多复述一遍,对内容中神秘的地方,只字不问。

也许聪子为本多认真得体的态度所感动,一路上话语滔滔不绝,和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本多,您为朋友这样尽心尽力,我觉得清有您这样的朋友,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们女性里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聪子的目光还残留着纵情放荡的余韵,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本多没有回答,聪子低下头,声音阴郁地说:

“您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堕落风骚的女人吧?”

“您可不能这么说!”

本多情不自禁地用强烈的口气打断她的话。尽管聪子的话没有蔑视的含意,但无意间说到本多浮现在心头的一个景象。

本多忠实地彻夜完成接送的任务,无论是到达镰仓把聪子交给清显的时候,还是从清显手里接过聪子送她回家的时候,本多总是镇定自若,心平气静,他为此感到自豪。当然不应该心慌意乱。他的这种行为难道不就是参与一起严肃的冒险吗?

然而,当本多目送清显牵着聪子的手穿过庭院里月光映照的树影向海边跑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确在帮人犯罪,而且看到这个罪恶化作多么美丽的背影跑去。

“是呀,是不能这么说。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堕落风骚的女人。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清和我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却丝毫没有污浊肮脏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才洗涤净化自己的身心。刚才我看见海边的松林,我觉得那是此生此世无法再次见到的森林,那是此生此世无法再次听到的松涛,每一个瞬间都是那样的清澈明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聪子仿佛在告诉本多,每一次都认为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幽会,尤其今天晚上沉浸在安宁静谧的气氛中,达到无以复加的、令人目眩的高潮。她甚至不顾谨饬慎重的态度,焦急地希望本多理解她这种袒露衷曲的心情。然而,这和对人谈论死亡、宝石的光辉、落日的美丽一样,是难以言传的。

清显和聪子避开明亮的月光,在海边四处转悠。深夜的海滨,寂无人影。由于皓月晶莹,照耀得周围令人晃眼,只有渔船高高翘起的船头落在沙滩上的黑影才具有切实的存在感。渔船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连船板都像是白骨一样。仿佛伸出手去,月光就会穿透手掌。

海风送爽,他们迫不及待地躲在船后,拥抱在一起。聪子后悔自己穿着一身平时很少穿的白色西服,在周围月光的映衬下十分显眼。她忘记了自己的皮肤也是洁白的,只想尽快脱下这白色的衣服,藏身于黑暗之中。

不会有人在偷看,但海面上闪动的无数月光犹如千百万只眼睛。聪子望着天上的云彩,望着悬在云端悄悄闪烁的星星。清显又小又硬的乳头触碰到自己的乳头,抚弄着,最后把自己的乳头压进丰满的乳房里。聪子感觉到一种比接吻更愉悦的、如自己饲养的小动物嬉戏那样互相触摸的、意识略微朦胧的甘美。聪子闭着眼睛,在肉体的末梢产生的这种难以言状的亲昵感觉使她想起悬在云端的灿烂星光。

他们一鼓作气径直抵达深海般的愉悦。聪子一心想把自己融化在黑暗里,但当她一想到这黑暗不过是渔船的阴影时,不由得感到害怕。这并非坚固的建筑物或者山岩的阴影,而是大概即将出海的渔船的短暂阴影。船在陆地上是不现实的,这确确切切的阴影也类似虚幻。她忐忑不安,深怕这艘已经相当陈旧的大渔船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滑出沙滩驶进海里。如果要追逐它的阴影,如果想永远藏在它的阴影里,自己就必须变成大海。于是,聪子在沉重的满足中变成了大海。

他们周围的一切,皓月的夜空、喧嚣的大海、沙滩上的海风、远处沙沙作响的松林……一切的一切,都注定着死亡。在时间薄片的那一头,正吵杂着巨大的“不”的声音。松涛的喧闹难道不就是这个声音吗?聪子觉得他们被绝不会宽恕自己的东西包围着、注视着、守护着。正如滴落在水盆里的油一样,只能受到水的保护。但是,水的黑色的、辽阔的、沉默的,一滴香油浮泛在孤绝的境界。

这是何等爱抚式的“不”!他们无法判断这个“不”是夜晚本身还是临近的曙光。只觉得它喧吵着来到自己身旁,但并没有可是侵犯自己。

……两人坐起来,勉强伸长脖子,在黑暗中仰注视望即将西坠的月亮。聪子觉得这一轮圆月仿佛就是赫然钉在天上的他们罪恶的徽章。

四周没有人影,他们站起来,取出放在船舱里的衣服。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被月光映衬得发白的腹部下面那如漆黑暗夜的残余的黑色部分。虽然只是短暂的凝视,却是那么认真深情。

穿好衣服,清显坐在船舷上,摇晃着双脚,说:

“如果我们是一对堂堂正正的情侣,恐怕不会这么大胆吧?”

“你好无情啊。原来你的心就是这样的呀。”

聪子一副委屈埋怨的可怜样子。其实,在他们的调侃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干涩乏味。因为绝望就在旁边等待着他们。聪子又蹲在船影里,从船舷垂下来的清显两只脚被月光照得雪亮,聪子把嘴唇贴在他的脚指头上。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我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可怕。不过,请您不要制止我。因为我明白总有一天要了结……我只能这样子一天一天拖下去,别无他策。”

“您是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了吗?”本多的语调里情不自禁地包含着哀怜的情绪。

“是的,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我觉得清显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您了。”

本多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他想理解这个女人。这是一种微妙的报复。既然聪子打算把本多视为“理解很深的朋友”,那么本多也具有既非同情也非共鸣的理解的权利。

但是,理解这一个情爱缱绻的娇媚女子、理解这一个人在身旁、心寄远方的女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呢?……于是,天生的喜欢逻辑性探究的习惯又在本多的脑子里出现。

汽车的摇晃使得聪子的膝盖好几次靠近本多,但她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绝对不让自己的膝盖和本多的接触。那种敏捷的动作如同松鼠踩踏小车一样令人跟花缭乱,叫本多心里发急。他想,至少聪子绝不会在清显面前表现出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刚才您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吧?”本多故意不看聪子的脸,说:“这和‘总有一天要了结’的心情是怎么联系的呢?到一切都了结的时候,思想准备不是晚了吗?或者是思想准备完成,事情也就了结了吗?我知道我向您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您这个问题提得好。”

聪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本多不由得凝视着她的侧面,但她端庄秀美的脸上毫无慌乱的神色。这时,聪子突然闭上眼睛,车厢顶上昏暗的灯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郁的阴影,繁茂的树木犹如互相缠绕的团团乌云从拂晓前的窗外掠过。

司机背对着他们,忠实规矩,专心致志地开车。后排座位与驾驶座之间隔着厚厚的玻璃,只要不对着传声筒说话,司机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您刚才说我总有一天可以使事情了结的吧?您作为清的朋友,理所当然会这样说。如果我活着不能了结,那就死后……”

也许聪子希望本多会急切打断自己的话,不让她这样说,但本多一声不吭,等着聪子说下去。

“……这一天会来到的,而且为期不远。到那时,我敢保证,绝不会犹豫不决。我既然已经享受到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打算永远占有。无论什么样的梦想都会终结,永恒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权利,岂不愚蠢吗?我和那些‘新女性’不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永恒存在,那就只是现在……您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本多似乎明白了清显以前为什么那么害怕聪子的原因。

“刚才您说以后不再麻烦我。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是一个走正道的人,所以不该让您牵连这样的事。这都是清的不是。”

“请您不要把我想像得那么高尚。不错,我的家庭非常传统保守,但其实今天我就已经参与了犯罪。”

“您别这么说。”聪子强硬地、甚至怒气冲冲地打断本多的话:“罪孽只是清和我两个人。”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袒护本多,其实含带着排斥他人的冷漠的矜持,聪子把罪恶想像成只有她和清显两个人居住的水晶小离宫。这座离宫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谁要是想进去,都因为太小而进不去。只有他们俩通过变身才可以在里面居住片刻。而且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细致人微地看见他们的居住情况。

聪子突然低下脑袋,本多急忙伸手想扶她一把,却碰到她的头发。

“对不起。虽然我一直很注意,可鞋子里好像还是有沙子。要是没留心,回到家里一脱鞋,因为管鞋的不是蓼科,女仆看见沙子,一定起疑心,再去告密,那就太可怕了。”

本多不知道当女人整理鞋子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只好故意不去看她,把脸转向窗户。

汽车已经进入东京市内,天空呈现出鲜明的紫蓝色,屋顶上云彩。本多一方面盼望着汽车尽快到达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为此生不会再有的奇妙的一夜的结束而惋惜。身后传来大概是聪子脱鞋把沙子倒在车厢里的极其细微的声音,细微得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过敏。本多觉得仿佛听到世上无比光润清脆的沙漏的声音。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两位暹罗王子对终南别墅的这段假期生活都心满意足。

一天傍晚,四个人把藤椅搬到草坪上,享受晚餐前爽风宜人的时光。两个王子用本国语言谈话,清显陷入沉思,本多把书放在膝盖上,埋头看书。

“来一根‘弯曲’吧。”

克利萨达用日语说,接着把金嘴的威斯敏斯特牌香烟分给大家。王子很快就记住了学习院的香烟隐语“弯曲”这个日语。本来学校禁止吸烟,但高中部的学生只要不公开吸,学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所以学校的半地下室的锅炉房就成了吸烟的巢穴,叫做“弯曲场”。

所以,现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吸烟,甚至都带着一缕在“弯曲场”吸烟那种特殊的香味。英国香烟也只有和锅炉房的煤炭味、昏暗中警惕地不停转动的眼睛的亮光、为了多吸一些而使劲吮嘬发出的火光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才能增加香烟的美味。

清显独自背对大家,凝视着吐在黄昏的天空轻轻飘散的白烟,海上的云彩凌乱破碎,开始朦胧模糊,却依然染着淡淡的杏黄色。他仿佛看见聪子的身影。聪子的身影和芳香渗透进万物之中,大自然任何微妙的变化都与聪子密切相关。风突然停下来,肌肤感觉到夏日傍晚温热的空气,清显仿佛看见赤身裸体的聪子站在自己面前,神情茫然,她的肌肤几乎就要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清显甚至觉得在暮色渐浓的合欢树那如翠色羽毛重重叠叠的绿荫下也飘荡着聪子的气息。

本多生来好学,手边总是带着书,否则心里不踏实。他正看着一个学仆偷偷借给他的禁书,北辉次郎的《国体论及纯社会主义》。作者才二十三岁,这个年龄使他觉得是日本的奥托·崴宁格儿,不过,书中有趣的过于偏激的内容使本多稳健的理性产生警惕。他并不是憎恨偏激的政治思想,只是他自己不懂得愤怒,把别人的愤怒视为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他这样饶有兴趣地阅读别人的愤怒,其实从良心上说,并不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前些天和王子探讨过转生的问题,也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知识,在送聪子回东京的那天早晨,他顺便回到家里,从父亲的书架上借来斋藤唯信的《佛教学概论》。这本书开头部分的业感缘起论很有意思,不禁想起去年初冬潜心研读《摩奴法典》的情景,只是担心钻得太深,会影响复习考试,才没有继续读下去。

几本书摆放在藤椅的扶手上,以便随手翻阅。他终于把视线从膝盖的书本上挪开,眯缝起稍微近视的眼睛,眺望着环绕庭院的西边山崖。

天色尚还明亮,山崖却已阴暗,黑黢黢地矗立远方,但西面天空的亮色透过覆盖着山脊的蓊郁茂密的树木缝隙,交织出细碎的白光。这密林透视的西边天空如同一张云母纸,仿佛是盛夏一日五彩缤纷、艳丽澄明的画卷尽头长长的余白。

……年轻人抱愧而又愉快的吸烟、在暮色幽暗的草坪角落里成群飞舞的蚊子、游泳以后难得享受的倦怠、充足的阳光……

本多虽然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想,今天可以说是我们青春时代充满幸福的一天。

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肯定也是这样的。

王子显然对清显忙于恋爱的情景佯装不知,自然清显对王子和海边渔民的姑娘调情也视而不见,还偷偷给了这些姑娘的父亲一些补偿金。于是,两位王子在每天早晨遥拜的大佛的保佑下,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地度过这美丽的夏天。

仆人手捧放有信件的闪闪发亮的银盘从阳台向草坪走来(别墅毕竟和东京的宅第不一样,这里很少使用银盘。这个仆人觉得很遗憾,只要闲着没事,就一天到晚把盘子擦得铮亮),克利萨达第一个看见他。

他飞跑过去取信,一看是王太后陛下写给乔·披的亲笔信,便滑稽地装作必恭必敬的样子,双手捧着信件送给坐在椅子上的乔·披。

清显和本多当然也发现他们来了信,但抑制住好奇的冲动,等待着他们把欢欣鼓舞的喜悦或者思念故乡的情绪与自己分享。他们听着翻开一迭厚厚信纸的声音,信纸如同漂浮在暮色黄昏里的洁白羽毛,十分醒目。突然,只听见乔·披尖叫一声,从椅子上倒下来。清显和本多急忙站起来。乔·披已经昏迷不省。

清显和本多扶抱着乔·披,克利萨达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堂兄,接着拾起落在草坪上的信,浏览一遍,立刻趴在草坪上嚎啕大哭。克利萨达连哭带喊,可是清显和本多听不懂他的暹罗语,再一看信纸,也是暹罗语,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信纸上端印有金色的皇室徽章,闪闪发光。图案很复杂,中间是三匹白象,配以周围的佛塔、怪兽、蔷薇、剑、王笏等。

大家立即把乔·披抬到床上,这时他已经醒来,目光呆滞无神。克利萨达声泪俱下地跟在后面。

虽然清显和本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里明白肯定是不祥的消息。乔·披躺在枕头上,一声不吭,与昏暗的暮色渐渐融为一体的褐色面孔上的那一双黯然失色的珍珠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最后还是克利萨达先镇静下来,用英语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清显和本多。

“京香公主去世了。她是乔·披的恋人、我的妹妹啊……其实也可以先把这个消息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乔·披,也许这样不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可是王太后陛下好像害怕我受到打击,就直接告诉了乔·披。这一点陛下考虑欠妥。不过,也许陛下出于更加深远的考虑,让乔·披具备直面悲痛的现实的勇气。

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克利萨达说出这一番深思熟虑的话,清显和本多都为王子热带暴风骤雨般的剧烈悲痛而叹息,可以想像,当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过后,满含悲伤的光润的丛林一定会更加茂盛成长。

这天的晚餐是送到王子的房间里,但他们没有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然而,克利萨达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作为客人的义务和礼貌,便把清显和本多叫到房间里,用英语把王皇后来信的内容译给他们听。

原来京香公主从今年春天就可是生病,自己已经病得无法提笔写信,还吩咐其他人绝对不要把病情告诉堂兄和哥哥。

京香公主那双白皙美丽的手逐渐麻木,最后不能动弹。如同从窗缝射进来的一道冰冷的月光。

虽然英国主治医生竭尽全力进行治疗,但无法控制麻木向全身扩散。即使如此,也许京香为了在乔·披的心里仍然保持和他分别时的健康开朗的形象,用已经难以发音的舌头断断续续地反复恳求大家,不要告诉乔·披。她的这种善良的心灵令人黯然神伤。

王太后陛下经常去探望京香公主,每次都心如刀割,潸然泪下。当王太后陛下听到京香公主去世的消息时,立刻对众人说:

“帕塔纳蒂特那边,由我直接通知。”

这封王太后的亲笔信这样开头:“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请你保持坚强的意志。”接着写道:“你所爱恋的占特拉帕公主不幸去世。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依然日夜想念你,这一点在后面详述。现在,我作为你的母亲,只希望你万事达观,一切皆从佛意,保持王子应有的尊严和自豪,勇敢地面对这个噩耗。你身在异国,闻此噩耗,定然心悲,母亲不能安慰于身边,实乃憾事。但依然请你以兄长之心怀,将此凶信转告克利萨达,慰抚其心。我之所以亲笔致函,亦知你具有战胜悲哀的刚毅精神。公主直致弥留之际依然对你思念不已,此可慰藉足矣。谅你未能为公主送终而悔恨,然你更应体察要将自己健康美丽的形象永驻你心间的公主的心情……”

乔·披躺在床上,等克利萨达译完信函后,他勉强坐起来,对清显说:

“我这样迷乱失常,没有遵从家母的训诫,不禁感到羞愧。不过,想一想吧。

“我刚才一直想解开一道谜。这道谜并非京香公主死去之谜,而是从京香公主到她去世之间,不,从她离开人世以后的二十天里,尽管我也一直心头忐忑不安,但毫无所知,居然泰然自得地生活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这就是我想解开的谜。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海和闪烁耀眼的沙滩,为什么就不能看透在世界底下发生的微妙的变质呢?世界就像瓶子里的葡萄酒一样,一直在悄悄地变质。然而,我的眼睛透过瓶子,只陶醉于那鲜艳闪亮的紫红色。为什么我没想至少一天品尝一次葡萄酒的味道,以检查它微妙的质变呢?清晨的微风、树木摇曳的声音,还有小鸟的飞翔和婉转,我没有一刻不停地注目倾听,只是视为大自然整体生命的喜悦,没有注意到世界上美好事物的沉淀每天都在底层变质。如果有一天,我的舌头品尝出世界味道的微妙差异……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一定能够当场判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没有京香的世界’。”

说到这里,乔·披又开始不停咳嗽,涕泣流泪,话也说不下去。

清显和本多让克利萨达照顾乔·披,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他们也无法入睡。

“恐怕两位王子都想尽快回国吧。无论谁也劝不住,他们没有心情在这里继续留学。”本多说。

“我也这么想。”

清显的声音显得很沉痛。显然,他的情绪受到王子的影响,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的想像里。

“王子回去以后,光我们两个人留在这儿不合适,也许父母亲也会来一起过这个夏天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幸福的夏天已经结束了。”清显自言自语地说。

男人热恋的时候,他的心容不下别的东西,甚至对别人的悲哀也不会产生同情。本多对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清显的冰冷坚硬的玻璃之心本来就是一个具有纯粹热情的理想化的容器。

一个星期以后,两位王子乘坐英国轮船回国,清显和本多到横滨港给他们送行。因为正是暑假期间,所以没有别的同学。只是与暹罗深有关系的洞院宫派管家来送行,清显和这个管家只是寒暄几句,态度十分冷淡。

巨大的客轮驶离码头,送行的彩带也被扯断,随风飘去。两位王子站在船尾,在飘扬的英国国旗旁边,不停地挥舞着白手绢。

轮船渐渐远去,送行的客人都已离去,但是清显依然伫立在夏日夕阳强烈照射的码头上。于是本多只好催他回去。清显送行的并非暹罗的王子,他仿佛觉得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期正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大海上。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秋天来临,学校一开学,清显和聪子的幽会越来越困难,即使是日暮时分的偷偷散步,蓼科也跟在后面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们甚至连点亮瓦斯街灯的点灯夫都要避开。这些点灯夫穿着瓦斯公司的竖领制服,手里拿着长长的点火竿,把鸟居坂一带至今还保留下来的、罩着白炽罩的瓦斯街灯点亮。傍晚擦黑时分,他们一阵忙碌以后,这一带也就没有了人影。于是清显和聪子就拐进弯弯曲曲的小巷。虫声唧唧,灯光暗淡。门朝大街的一户人家,主人刚刚回来,脚步声一消失,便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关系就要结束。洞院宫家也不可能无限期推迟纳彩的日期。”聪子好像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情,语气从容平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想也许明天就要结束,大概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吧。说来奇怪,一想到这些,我都睡得很香。其实,我们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即使举行订婚仪式以后也继续……”

“您说些什么呀?清。罪孽太重,会毁掉善心的啊。趁着现在还没有订婚,不如数一数以后还能见几次面。”

“你是下决心以后把一切都忘掉的啰?”

“是的。至于采取什么形式,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走的不是道路,而是栈桥。总会有尽头的,而前面就是大海。”

其实,这是他们开始了结关系的对话。

对于如何了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责任感,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没有任何对策,仿佛只有纯粹的保证。然而,一旦说出口来,了结的想法就立刻在他们的心里生锈,无法消除。

清显不明白,两个人的爱恋是没有考虑终结就开始的呢,还是考虑到终结才开始的呢?如果现在就遭电劈雷轰,粉身碎骨,那倒也好,就怕没有遭受任何惩罚,才不知如何是好。清显深感不安:到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热烈执著地爱着聪子吗?

这种不安,清显也是第一次感觉,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聪子的手。聪子的手指也立刻勾住他的手,但清显觉得每一只手指这样互相勾缠着嫌得麻烦,索性把她的整个手掌紧紧握在手里,简直要把它捏碎。但是,聪子没有叫疼,而清显凶暴的力气没有丝毫减弱。在远处二搂灯光的映照下,清显看见聪子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阴暗的心理得到满足。

他渐渐知道,自己先前学到的高雅,其实隐藏着血腥的实质。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两人相对而死,但要这样做,更需要痛苦。清显甚至在这样瞒人耳目的幽会所流去的每一个瞬间里,都陶醉在仿佛来自遥远的金铃声里。而这是他越是冒犯就陷得越深的禁忌是无法企及的遥远。他觉得越是犯罪,就离罪恶越远……最后一切都以一场大骗局而告终。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我们这样一起散步,好像您并没有幸福的感觉。我可是都在仔细品味每个瞬间的幸福感受……不会是已经厌烦了吧?”

聪子即使抱怨,他的声音依然清爽,语气依然平静。

“因为太爱你,所以超越过了幸福。”清显神情严肃地说。

清显明白,即使自己说这种遁词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残留丝毫的孩子气。

他们走到商店街附近。卖刨冰的店铺的窗户紧闭着挡雨板,屋檐上竖着印有“冰”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但在满街虫声中显得有气无力。一片灯光洒在黑暗的道路上。一家专门供应军队的“田边乐器店”大概有什么紧急任务,还在加夜班。

他们避开灯光往前走,眼角瞟见玻璃窗里面闪动着耀眼的铜器的亮光。原来是挂着一排崭新的喇叭,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就在盛夏强烈阳光下的练兵场上一样光芒四射。大概是在试吹,从店里传出郁闷爆裂一样、却又立刻沙哑下去的喇叭声。清显从这声音中感觉到不祥的预兆。

“请回去吧。前面人多眼杂。”不知道什么时候蓼科已经走到他们身后,在清显耳边低声说。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洞院宫家对聪子的生活未加任何干预,治典王殿下又忙于军务,身边的人就没有为殿下安排和聪子见面的机会,殿下本人似乎也没有强烈的愿望,但这一切绝非表示洞院宫家对这门亲事趋于冷淡,可以说是这种联姻的惯例。身边的人认为,既然双方都已经决定结婚,婚前过于频繁的见面,反而有害无益。

另外,如果女方家庭在门第方面稍嫌欠缺,就必须对女儿进行各个方面的教育,以提高他的教养素质。不过,绫仓伯爵具有优良的教育传统,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随时都可以让女儿结婚成为洞院宫家的妃子。这种文雅高尚的教育使聪子无论在和歌、书法、插花等方面完全具备妃子的素养。即使十二岁被选为妃子,在这些方面也毫无问题。

但是,伯爵夫妇认为聪子还缺少三个方面的教养,一直放心不下,希望女儿尽快掌握。这三个方面的教养是妃殿下喜欢的长歌和麻将,以及治典王殿下喜欢的西方音乐唱片。松枝侯爵听伯爵这么一说,立刻请来一流的长歌教师上门教授,又买来德里风根牌留声机以及尽可能的西方音乐唱片送去,只有寻找麻将的教师费’了一番周折。侯爵自己喜欢英国式的台球,没想到洞院宫喜欢这种卑俗的游戏。

于是,侯爵派精通麻将的柳桥的茶屋老板娘和一个老艺妓经常去绫仓家,加上蓼科,围成一桌,教聪子麻将入门。当然,这个老艺妓的一切开销都由侯爵支付。

四个女人一起玩麻将,其中又有行家,按说使绫仓家平时死气沉沉的气氛变得热闹异常,可是蓼科非常讨厌麻将,表面的理由是此等游戏有伤大雅,其实是害怕这两个江湖刁滑女人锐利的眼睛看穿聪子的秘密。

而且,对伯爵家来说,这麻将会无异于把松枝侯爵的密探引进自己家门。蓼科明显排外的傲慢骄横的态度立刻得罪了老板娘和老艺妓,不出三天,她们反感的情绪就传到侯爵的耳里。侯爵瞧个机会极其温和地对伯爵说:

“府上的老妈子重视绫仓家的规矩,这自然很好,不过,这本来就是为了适应洞院宫家的嗜好,所以最好多少迁就着点。再说了,柳桥那两位至少觉得是一种很荣誉的服务,所以才肯在百忙之中抽空上门的。”

伯爵把侯爵的不满转告给蓼科,弄得她十分尴尬为难。

其实,茶屋老板娘和老艺妓和聪子不是第一次见面,在赏樱会上,老板娘在后台安排指挥,老艺妓则扮演俳谐师。第一次打麻将的时候,老板娘还向伯爵夫妇表示对聪子订婚的祝贺,赠送不少贺礼。

“小姐真是美若天仙啊!而且天生一副妃子的高贵气质。这桩婚事,洞院宫家不知道多么心满意足。我们能为小姐效劳,也是一生一世的福气啊,还打算把这种荣幸的事情讲给孙子们听哩。”

贺礼的话说得很动听,可是一旦四个人围在麻将桌旁,总不能老是戴着那一副假面具,恭敬殷勤的眼睛也时常失去柔润,露出冷漠轻慢的眼神。连蓼科和服腰带上款式过时的银勾扣也感觉到轻蔑的视线,心情很不愉快。

“松枝家的少爷,怎么说呢,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伟岸堂堂的少爷。”

老艺妓一边搓牌一边不动声色地刚说这么一句,老板娘立刻极其巧妙地自然得体地改变话题。蓼科觉察出来,神经大为紧张,尽管也许只是因为老板娘觉得老艺妓的话题有点不雅……

由于蓼科出的主意,聪子在这两个女人面前尽量少言寡语。女人身体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所以聪子一言一行慎之又慎,不敢轻易开口,但如果表情过分忧郁沉闷,又怕她们背后议论说聪子对这门亲事其实并不满意,被迫无奈。弄得聪子顾此失彼,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蓼科能说会道,终于成功地取消了麻将会。她对伯爵说:

“我觉得松枝侯爵不应该那么偏听偏信女人的谗言。那两个女人把小姐不喜欢搓麻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恶人先告状,肯定说我盛气凌人什么的……其实小姐提不起兴趣,都是她们的责任。再说了,虽说侯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不过让柳桥的这种女人出入府上,恐怕也影响名声。而且现在小姐对麻将也已经基本掌握,出嫁以后,只是陪着婆婆玩玩而已,即使总是输给对方,不也显得可爱吗?所以我觉得学习麻将就到此为止。如果侯爵那边还是不肯罢休,那老身只好告退了。”

对于蓼科这种带着威胁性的提案,伯爵自然只好接受。

……说起来,当蓼科从松枝家的管家山田那里知道清显在信件问题上撒谎以后,心里着实犹豫了一阵,拿不定主意是今后与清显敌对到底呢,还是佯装不知继续为清显和聪子的意愿效劳,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固然可以说出于蓼科对聪子真诚的爱,但同时蓼科也害怕,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果硬是把他们生生拆开,或许会导致聪子自杀。所以,不如现在让他们秘密来往,等到时机成熟,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手,而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替他们保密就行了。

蓼科自信深知感情的规律,同时信奉不暴露就不存在的哲学。就是说,她既不背叛主人伯爵,也不背叛洞院宫家,谁也不背叛。简直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既亲自帮助实现偷情这个事实的存在,同时又亲自保守秘密,消灭痕迹,否定这个事实的存在。不言而喻,蓼科是在走钢丝,但她非常自信,自己生来就是充当为她弥补破绽而做到天衣无缝的角色。只要现在尽力服侍,最后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完全听任自己的摆布。

蓼科一方面安排他们频繁幽会,同时耐心等待他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也使自己产生一种热情。她原先对清显贪婪而冷酷的做法的惟一的报复,就是等待他有一天会来请求自己说:“我想和聪子分手,请你稳妥地告诉她。”从而让清显知道自己热情的崩溃。然而,现在她对这种梦想的实现已经半信半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最可怜的不就是聪子吗?

这个从容不迫的老太太信奉万事都有风险,这本是自戒性的明哲保身的哲学,但最后反而使她不顾自身的安全,把这个哲学变成冒险的借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蓼科不知不觉地成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的俘虏。她亲手安排这一对美貌的青年男女幽会,观看他们没有任何希望的恋爱之火炽烈燃烧,不知不觉地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快感,而自己会因此蒙受多大的危险,也就无所顾忌了。

她从这种快感中感觉到美丽的年轻的肉体融和在一起,这本身就具有神圣感和某种不合道义的正当性。

两人对视时眼睛的明亮光辉,两人贴近时心情的激动跳跃,这一切都如同火炉一样,温暖着蓼科那一颗早巳冰冷如灰的心。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不会断绝温暖心灵的火种。聪子在见面之前,面容憔悴,表情忧郁,一旦看见对方,立刻如六月的麦穗那样辉煌耀眼,容光焕发……在那个瞬间,充满着瘫子重新站立、盲人重见光明的奇迹。

按说,蓼科的任务本应该保护聪子不受邪恶的影响,但是,绫仓家高雅的传统古训不是显示着这样的道理吗:感情的燃烧并非邪恶,和歌所吟咏的内容并非邪恶。

不过,蓼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可以说她在等待把放飞的鸟儿重新捉回笼子里的机会,但这种等待似乎包含一种不祥的血腥味。蓼科每天早晨都精心修饰打扮自己,细致人微地进行京都式的浓妆艳抹,用白粉把眼睛下面的道道皱纹抹平,用闪光色的京都口红的亮光掩饰嘴唇的皱纹。然而,她的眼睛尽量避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黑暗的视线总是凝视着空中。秋天将一滴光亮从遥远的高空滴落在她的眼睛里。从她的眼睛深处还流露出些许对未来有所渴望的神情……为了检查一遍化妆的情况,她取出平时不用的老花镜,将细细的金眼镜脚挂在耳朵上。那苍老的洁白的耳朵却被眼镜脚的顶端刺得火辣辣得疼。

……十月份,绫仓伯爵接到通知,纳彩仪式订于十二月举行。附带的女方礼品清单上写着:

这彩礼清单的后两项没有问题,只是西服布料难以筹措,只好和松枝侯爵商量。松枝侯爵给五井物产的伦敦分店长发去一封很长的电报,让他们立即筹办英国最好的布料马上送回国内。

一天早晨,蓼科到聪子的房间叫她起床。聪子已经醒来,却脸色苍白,一见蓼科,立即起身,一把推开蓼科的手,跑到走廊上,快到厕所的地方,呕吐起来。但几乎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把睡衣的袖子濡湿一点。

蓼科陪着聪子回到房间,确认一遍紧闭的拉门外面确实没有人。

绫仓家的后院养着十几只鸡,报晓的鸣叫声每天都仿佛震破泛着灰白色曙光的拉门,揭开绫仓家的晨景。太阳升到半空以后,鸡还是鸣叫不停。聪子在鸡鸣声中,又躺在枕头上,满脸煞白,闭上眼睛。

蓼科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小姐,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刚才吐脏的那件衣服就由我处理,千万不要交给仆人。以后的吃喝也由我安排,给您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绝对不会让仆人觉察出来。小姐您要多保重身体,今后最要紧的,是按照我说的去做。”

聪子微微点头,美丽的脸上流出一缕泪水。

蓼科满心喜悦。首先,除了蓼科以外,谁也没有发现聪子的第一次征兆。其次,这正是蓼科焦急渴望的事态。大概因为发生得这么快,她很自然地予以理解。这样一来,聪子便成了蓼科的人!

其实,对于蓼科来说,这个世界要比单纯的情感世界更得心应手。就像先前她最早发现聪子来月经而立刻加以指点一样,可以说,蓼科是一个善于处理带血腥味事件的干练的行家里手。对世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伯爵夫人在聪子来月经两年以后才从蓼科嘴里知道此事。

蓼科每时每刻都细致人微地关注聪子身体的变化,自从那一天早晨聪子出现呕吐现象后,聪子脸上抹的白粉的情况、含带着来自远处的不愉快预感的眉宇、饮食嗜好的变化、举止中呈现的无精打采的阴郁心态……蓼科一一看在眼里,终于毫无犹豫地做出一个决断。

“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我陪您出去散步。”

蓼科这么说,一般都是约定和清显见面的暗号,但今天还是阳光明亮的晌午,聪子大为惊讶,抬起询问的眼睛看着她。

与平时不同,蓼科的脸上充满不容分说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关系到国事的重大名誉问题。

她们打算从后门出去,一走到后院,便看见伯爵夫人把和服长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正无所事事地瞧着女仆喂鸡。来回走动的一群鸡的羽毛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晾晒场上的白色衣服在风中自豪地摆动。

蓼科在前面驱赶脚边的鸡,聪子跟在后面,对母亲稍微看了一眼,算是打招呼。鸡走动的时候,从蓬松的羽毛底下一次又一次固执地露出坚实的脚。聪子第一次对这种生物产生敌意。这是基于这种生物与自己的亲缘关系而产生的敌意,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感觉。几根从鸡身上掉落下来的羽毛在贴近地面的地方轻轻飘摇。蓼科对伯爵夫人说:

“我陪小姐出去散散步。”

“散步去啊?那就辛苦你了。”伯爵夫人回答。

眼看着女儿的喜事越来越近,伯爵夫人也不由得心神不定,而且对女儿越来越客气,像对待客人那样。这就是公卿家的规矩,女儿即将成为皇室成员,对她绝对不能有半句责怪之词。

两个人走到龙上町街里的小神社,花岗岩的墙上刻着“天祖神社”四个字。这个时候,秋祭活动也已经结束。她们走进小小的神社里,在垂挂着紫色帷幔的参拜殿前面低头参拜,然后聪子跟着蓼科走到不大的神乐堂后面。

“是清在这里吗?”聪子今天总觉得受到蓼科的压抑,蹴蹴不安地问。

“不,他没有来。今天是我有事要求小姐,所以把您带到这里。这里说话不会有人听见。”

神乐堂侧边摆着两三个石头凳子,算是观看神乐的座位。蓼科把自己的衣服叠起来,铺在长着青苔的石头上,说:

“这样就不凉。”她让聪子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些事自然用不着我说,小姐您是知道的,皇室比什么都重要。

“绫仓家世世代代蒙受皇恩,至今已是第二十七代。我对小姐谈论这些,自然是班门弄斧。不过,亲事既然已蒙皇上敕许,那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如果违背,就是违背皇恩,为世间万恶之首……”

接着,蓼科苦口婆心陈述利害关系,她明确表示:这么说丝毫没有责备聪子的意思,因为在这一点上自己也是同罪;只是因为事情没有暴露,即使觉得罪过也不至于忏悔;然而这也得有限度,既然已有身孕,关系应该就此结束;以前自己静观不语,但事到如今,这种恋爱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继续拖下去;现在需要聪子下决心,和清显分手,今后的一切都听从蓼科的安排……蓼科把上述情况有条不紊地缕分细析,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导聪子。

蓼科说到这里,以为聪子也都该明白,一切都在自己的安排之中,于是把话停住,掏出折叠的手绢轻轻按着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蓼科本来坚持晓之以理,却不意自己也带着几分同情可悲的神情,甚至连声音都有点哽咽。不过,她明白自己虽然把聪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要可爱,其实并没有以真正悲伤的感情和她接触。在可爱与可悲之间隔着一道栅栏,蓼科越是觉得聪子可爱,就越希望聪子与自己共享隐藏于可怕决断里的、莫名其妙的可怕的喜悦。以另一种犯罪拯救原先可怕的犯罪。结果是两起罪恶相互抵消,两个罪恶都不复存在。把一个人为的黑暗混杂在一个黑暗里,从而产生恐怕的牡丹色的曙光。而且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聪子一直闷声不响,蓼科不免心慌,重问一遍:

“您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怎么样?”

聪子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她不明白蓼科这么装腔作势的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有什么话,你说明白。”

蓼科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轻微的声音并非人的动静,而是风吹神社屋檐下的铃铛发出的响声。蟋蟀在神乐堂的地下断断续续地鸣叫。

“赶紧把孩子处理掉。”蓼科说。

聪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些什么啊?这是要判刑的。”

“瞧您说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即使走漏风声,警察也不会拿小姐和我治罪的呀。因为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十二月订婚仪式举行以后,那就更安全了。警察也是心领神会的啊。

“小姐,您好好考虑一下,要是这样磨磨蹭蹭,肚子一大,洞院宫家自不消说,就是一般社会也不答应的啊。这门亲事无论如何就会破裂,那么老爷在社会上也没脸见人,只好隐退。就是清显,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内外交困。老实说,松枝侯爵家觉得这样会断送自己的前程,干脆佯作不知。到那个时候,小姐您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现在只有这一条道路。”

“即使警察不捅出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要传到洞院宫的耳朵里去的。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嫁过去呢?我还怎么去伺候殿下呢?”

“不过风言风语,用不着担心害怕。至于洞院宫家怎么想,那就看您的本事啦。您一辈子做一个贤惠美丽的妃子不是很好吗?风言风语嘛,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销声匿迹了。”

“你能保证我绝对不会被判刑入狱吗?”

“我给您说得再透彻一点,首先,警察顾忌这事牵涉到洞院宫家,所以绝对不敢起诉,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您还不放心,可以借助松枝侯爵的一臂之力。只要松枝侯爵说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压下去。再说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给自己的儿子收拾残局。”

“啊,这不行!”聪子叫起来:“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向侯爵或者清求助。那样的话,我不就成卑鄙的女人了吗?”

“哎呀,我也不过是假设嘛。其次,退一万步说,即使诉诸法律,我也下决心保护小姐。就说一切都是我策划的阴谋,小姐毫不知情,上当受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闻了迷魂药,结果身不由己,落到这个田地。那个时候,不论打什么官司,一切罪过都由老身一个人担待。”

“这么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坐牢啰,是吗?”

“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虽然蓼科这么保证,聪子并没有现出放心的神情。她突然说出一句出人意外的话:

“我想去坐牢。”

蓼科的紧张情绪一下子轻松下来,笑着说:

“您简直就像小孩子说话!这又是何故呢?”

“女囚犯穿的是什么囚衣?我想知道我穿上囚衣后,清是否还爱我。”

蓼科看见聪子在说这句任性的话的时候,眼睛里不仅毫无泪水,而且掠过一种强烈的喜悦,不由得心头颤栗。

虽然这两个女人的身份不同,但她们心里迫切需要的肯定都同样是力量和勇气。不论是为了欺骗,还是为了真实,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这样更强烈需要同等质量的勇气。

蓼科觉得,自己与聪子就像溯流而上的小船与流水的力量颉颃较量,小船正停止在一个地方,现在的每个瞬间,她们都迫不及待地紧密结合在一起。同时,她们彼此理解同样的欢乐。这欢乐,犹如一群为逃避暴风雨而急切飞来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这是与悲哀、惊愕、不安等似是而非的、只能称之为“欢乐”的粗犷的感情。

“总之,今后您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吧?”蓼科看着聪子在秋日阳光照射下红润的脸色说。

“这件事对清什么也不要说。这当然是指我的身体的任何变化。至于听你的安排也好,不听你的安排也好。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只和你商量,然后选择我认为最合适的方法。”

聪子的话语已经具有妃子的威严。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十月初,清显和父母亲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十二月要举行纳彩仪式的消息。

父母亲对这个仪式很感兴趣,竟相炫耀在这方面的掌故知识。

“绫仓家迎接洞院宫家的总管,自然要在正房,但不知道会使用哪一间房间?”母亲说。

“因为行的是立礼,要是有漂亮的西式房间,那再好不过了。可是,绫仓家嘛,只好在内客厅举行,铺上布,一直铺到门口迎接。洞院宫家的总管带着两名下属乘马车进来。绫仓必须事先在大高檀纸上写好受礼书,用同样的大高檀纸包好,外面再捆两根纸绳,这些都做好准备。总管应该是身穿大礼服,伯爵自然也必须穿爵位服。这些繁文缛节,绫仓是行家,用不着我们说话。我们只管出钱就行了。”

这天晚上,清显心慌意乱,他已经听见禁锢自己恋爱的铁链在地板上拖着步步紧逼过来的沉重阴暗的声音。他完全丧失了敕许下来时曾刺激自己情绪激动的那股痛快的力量。当时给予他巨大鼓舞的“绝对不可能”的白磁般的信念如今布满细微的裂痕。当时他的决心曾使他欣喜若狂,而如今只有凝视一个季节结束时的悲哀。

清显自问道:难道就此作罢吗?不。敕许的力量反而使他们狂热地结合在一起,但清显感觉到,这次无非是敕许下达后必然进行的纳彩仪式的官方公报却明显具有从外部把他们生生扯开的力量。对于敕许,他们以全身心的感情去应对,但对于这一次纳彩,他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清显给联络地点的军人公寓的主人打电话,让他转告蓼科,说自己马上就想见聪子。因为让对方在傍晚之前回话,所以清显到学校以后根本没有心思听课。放学以后,清显接到蓼科打来的电话,这样回答说:由于您也已经知道的原因,这十天里你们不能见面。一有机会会马上通知您,请您静候。

他万分痛苦地熬过这十天。他非常清楚这是自己先前冷酷无情地对待聪子的报应。

秋意已深,但红叶尚早,只有樱树的黑红的叶子已经凋落。清显没有心情邀请朋友来玩,一个人过星期天,尤其觉得难受。他一会儿看着湖面上飘浮的云影,一会儿又茫然眺望远处的九段瀑布。他很惊讶,瀑布倾泻下来的流水为什么不会枯竭呢?于是想到柔滑的水流不可思议的连环,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感情形态。

空虚悒郁的情绪积攒在体内,使得身体的一部分发热,一部分冰冷,连动一动身体都觉得倦怠焦躁,像是生了病。他独自在宽阔的宅第里漫步,走进正房后面的扁柏林间的小径。碰见老园丁正在挖藤叶已经发黄的薯芋。

透过扁柏的树梢可以看见蓝色的天空,树上掉下昨天的雨滴,落在清显的额头上。这雨滴仿佛是一种能够在额头上砸出窟窿的、清新激越的信息,慰藉着怀疑自己被人抛弃被人遗忘的不安。他只是一味等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心灵却像车水马龙的大街喧闹忙乱,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美貌!

十天过去了。蓼科没有失约。但这次见面时间之短令清显痛心不乐。

聪子去三越百货公司定做嫁妆,本来伯爵夫人也打算陪着她,但有点感冒,就由蓼科单独陪同。这样就可以约见清显。蓼科觉得在店里见面可能会被和服布料柜台的掌柜看见,于是让清显下午三点在百货公司门口的狮子雕像前面等候,看见聪子从店里出来,什么话都不要说,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她们打算去一家比较偏僻的年糕小豆汤店,清显也跟着进去。这样在店里头有一点时间可以谈话。让人力车一直停在百货公司门口,装做聪子还在百货店里的样子。

清显提早离开学校,学生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把学生徽章标志遮盖起来,把学生帽放进书包里,站在三越百货公司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会儿,聪子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悲哀的火热的目光瞟了他一眼,径直往街上走去。清显按照蓼科事先的吩咐,最后和聪子面对面坐在顾客稀少的年糕小豆汤店的角落里。

也许是心理作用,清显觉得聪子和蓼科之间存在着隔阂。聪子的化妆比平时显眼,一看就知道勉强装做健康的样子。她的头发显得沉重,说话有气无力。过去那幅鲜艳美丽的图画变得如此黯然失色。他在这十天里朝思梦想渴望见面的人竟然发生如此微妙的变化。

“今天晚上能见面吗?”

清显急切地问,但他预感不会得到满意的回答。

“不要提这些无理的要求。”

“怎么是无理的要求呢?”

清显语气很激烈,心里却很空虚。

聪子低下脑袋,原来她抑制不住泪水。蓼科害怕其他顾客看见,把一块白手绢递给她,按了按她的肩膀。清显觉得蓼科按聪子肩膀的动作有点狠心,锐利的目光使劲瞪着蓼科。

“您怎么这样瞪着我啊。”蓼科的话语充满露骨的轻慢:“我为少爷和小姐的事费尽千辛万苦,这您难道不知道吗?不仅少爷您,连小姐也未必深为体察。我这种人恐怕还不如死了好哩。”

三碗年糕小豆汤端到桌子上,但谁也没有动手。紫黑色的热馅露在漆器碗盖外面,像春雪化后泥泞的泥土渐渐干燥。

见面的时间极其短暂,双方约定大约十天后再见,但又不能确保,便匆匆分手。

这天夜晚,清显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恼,一想到聪子拒绝和自己晚上幽会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就觉得自己被排斥在整个世界之外。在这个绝望的漩涡里,只有自己爱恋着聪子是确凿无疑的。

今天看到聪子流泪,显然她的心依然属于自己,但同时也十分清楚,只有心灵的相通是无济于事的。

现在他才具有真正的感情,比起以前他所想像的所有恋爱的感情来,是一种粗犷、野性、原始、黢黑、远离文雅的感情。根本无法写进和歌里。他第一次把原料的丑恶变成自己的东西。

彻夜未眠,清显面色苍白地上学去。本多一眼就看出来,问他怎么回事。本多对他犹犹豫豫却细致体贴的关心,感动地差一点落泪。

“听我说,她好像不想和我睡觉了。”

“为什么?”本多脸上露出童贞般的困惑。

“大概因为定于十二月订婚吧。”

“就因为这个而洁身自好吗?”

“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本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朋友。他感到悲哀的是,无法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去安慰对方,要说的话也只是一般性的泛泛而谈的大道理。他觉得有必要替朋友爬上树梢,俯视大地,进行心理分析,哪怕是勉力为之。

“你说过,你们在镰仓幽会的时候,不是突然怀疑自己已经厌倦了吗?”

“不过,那只是瞬间的事。”

“会不会是聪子为了再次获得你更加强烈真挚的爱情而故意采取那样的态度呢?”

然而,本多估计清显自爱的幻想会成为他暂时的慰藉是错误的。清显对自己的美貌已经不屑一顾,甚至对聪子的心灵也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需要两个人能够无所顾忌、推心置腹、随时都能有自由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怀疑这恐怕只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不然的话,就只有在这个世界崩溃的时候。

重要的不是心灵,而是状态。清显疲惫不堪、危险的、充血的眼睛梦见只为他们两个人而存在的世界秩序的崩溃毁灭。

“真希望来一场大地震,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去救她。要不爆发一场大战,那样的话……对,最好发生一起撼动整个国家基础的大事件。”

“你说的这些大事件,总得有人去制造啊。”本多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优雅的年轻人,他明白讽刺挖苦有时候也会激发这个朋友的信心:“你不是可以亲自去干一番吗?”

清显露出认真的为难的表情。热恋中的年轻人没有这样的闲暇。

但是,本多被自己的这句话在清显的眼睛里点燃的瞬间破坏之火所吸引。如同狼群在目光清澈的神圣地域的黑暗里奔跑。那是无须行使力量的、狂暴的灵魂在瞬间奔驰的影子,连清显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在眼珠里发生并终结的影子……

“什么力量才能打开这个僵局?是权力还是金钱?”

清显自言自语地说。松枝侯爵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显得多少有点滑稽。本多冷冷地反问道:

“要是权力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得到权利,我豁出去了,不择手段。但这需要时间。”

“权力也好,金钱也好,根本就不起作用。别忘了,你从一开始就是以权力和金钱都无可奈何的‘不可能’为对手的。正因为不可能,才对你产生那么大的诱惑力。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如果是‘可能’的话,早就视为一片破瓦了。”

“可是,有一次显然是可能的。”

“那是你看见了‘可能’的幻影。你看见了彩虹。除此之外,你还追求什么?”

“除此之外……”清显嗫嚅着没有说下去。

本多从清显中断的话语背后感觉到一个本多意想不到的巨大的虚无空间,不禁浑身震颤。本多觉得他们的谈话如同深夜的工地上散乱堆放着的许多石料,如果意识到工地上面无限广袤的沉默的星空,石料只能这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第一节逻辑课下课以后,他们在环绕洗血池的林间小路上边走边谈。快到第二节课上课的时间,他们顺原路返回。秋天的森林里,地上掉落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潮湿得重叠在一起的叶脉清晰的许多茶色的落叶、橡子、外壳已经裂开的腐烂的青栗子、烟头……他们发现有一团形状古怪的、白乎乎、一看就知道是病态的毛茸茸的东西,本多停下脚步,端详一番,发现原来是小鼹鼠的尸体。清显也蹲下来,早晨的阳光穿过树梢照射在头顶上,他一声不吭地仔细观察鼹鼠的尸体。

小鼹鼠的尸体仰面朝天,所以刚才看见它胸部的白毛。其实全身长着像是湿漉漉的天鹅绒一样的黑毛,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脚掌的白色皱纹上沾满泥土。这是它用脚趴地时沾在皱纹里的。因为是仰躺的缘故,像鸟喙一样的尖嘴只能看见它的背面,张开着的柔和的蔷薇色口腔里露出两颗小巧的门牙。

他们都一下子想起卡在松枝家瀑布口上的那只黢黑的死狗。那条狗没想到死后会享受那样的超度。

清显捏着细毛稀疏的尾巴把小鼹鼠的尸体提溜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尸体已经完全干瘪,所以没有肮脏的感觉。只是觉得这卑微的小动物肉体注定着终身辛苦劳役的命运令人厌恶,而张开的小脚掌的细微造型也令人讨厌。

清显提着小鼹鼠的尾巴站起来,顺着小路走到池塘旁边时,随手把尸体扔进水里。

“你干嘛呀?”

本多对清显的这种满不在乎的行为感到不快,他透过清显看似学生般粗野的举动,看到他其实已经非同寻常的颓丧粗暴的心。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过了七天,到第八天,蓼科还是没有和自己联系。第十天,清显给军人公寓的主人打电话,回答说是好像蓼科生病卧床。又过了几天,对方还是说蓼科没有痊愈。于是清显开始怀疑是蓼科的遁辞。

清显想聪子想得发疯,晚上一个人跑到麻布去,在绫仓家附近转来转去。走到鸟居坂一带,在瓦斯灯下伸出手去,看着煞白的手背,不由得心惊肉跳。他想起人们常说,临死的病人总爱看自己的双手。

绫仓家的长条屋大门紧闭,门灯昏暗,连风吹日晒得已经退色的门牌上的墨字都看不清楚。这座宅第的灯光实在太少。他知道,从墙外肯定看不见聪子房间的灯光。

长条屋没有住人,小时候清显和聪子经常偷偷溜进来玩,每间屋子都是黑乎乎的,充满霉味,他们感到害怕,抓着格子窗,想跑进外面的阳光里。清显觉得现在窗格子上的尘土似乎还是当年积攒下来的。那时正是五月,对面宅院的树木那么明亮晃眼,犹如翻卷的绿浪。而且又小又密的窗格子没有把他们眺望对面茂密绿树的景物分割成许多小方格,说明当时他们的脸多么小。卖秧苗的从外面走过,他们模仿卖茄子、卖牵牛花……卖秧苗的拖着长长尾音的吆喝声,相视大笑。

在这座宅第里学到很多东西。墨汁的清香一直缠绕着心间的寂寞,寂寞的记忆与自己心灵的高雅难分难舍地结合在一起。伯爵拿给自己看的蓝紫色的金泥写经卷、京都皇宫风格的绘有秋草的屏风……这些东西先前都应该渗透着人们灵肉的亮光,但在绫仓家里一切都掩埋在霉味和古梅园的墨香里。如今,清显如此被拒之门外,当墙内的高雅重新焕发娇艳的光辉时,自己却连碰都无法碰一下。

从墙外能勉强看到二楼的暗淡灯光熄灭了,大概伯爵夫妇已经就寝。伯爵有早睡的习惯。聪子大概睡不着吧。但是看不见她的窗户的灯光。清显顺着围墙转到后门,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按那发黄的干裂的门铃按钮,但还是控制住自己。

清显为自己缺乏勇气而伤心,转身回家。

……接连几天无风的日子过后,又过了几天。清显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才去上学,放学回家后就把功课扔在一边。

为准备明年春季的大学考试,包括本多在内,许多同学都在发奋用功,那些想上免考的大学的学生则忙于四处活动。清显既不努力读书准备考试也不打算上免考的大学,在学校里变得日益孤立。别人和他说话,他大多带搭不理,这样就被大家渐渐疏远。

有一天,清显从学校一回家,看见管家山田在门口等着,对他说:

“今天侯爵老爷回来得早,想和少爷打台球。现在正在台球室等着您哩。”

这是一道异乎寻常的命令,清显不由得忐忑不安。

侯爵极少和清显打台球,偶尔几次也是在晚饭后有点醉意的心血来潮。这么个大白天想打台球,说明父亲要不特别高兴,要不特别心烦。

清显自己在白天也从来不去台球室。推开沉重的门扉一走进去,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夕阳的斜光透过波浪形玻璃照进来,四周墙面的橡木镶板闪闪发亮。清显仿佛走进一间陌生的房间。

侯爵正俯身用球杆瞄准一个白球。他的握着球杆的左手手指如同象牙琴柱一样突出来。

身穿学生制服的清显伫立在半开着门的边上。

“把门关上。”

侯爵依然俯身看着绿色的球台,脸上映带着些微的淡绿,所以清显看不出他的脸色。

“你念一下。这是蓼科的遗书。”

侯爵终于直起身子,用球杆指着窗边小桌上的一封信。

清显拿过信,感觉到双手颤抖,反问道:“蓼科死了吗?”

“没死。被救活了。正因为没死成……才简直是岂有此理。”侯爵说。

侯爵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向儿子走去。

清显显出犹豫的样子。

“还不快念吗?!”

侯爵这才声色俱厉地叫起来。清显依然伫立着开始念写在长卷纸上的遗书……

<small>当侯爵老爷看到此信时,蓼科早已离开人世。蓼科罪孽深重,惟以死谢之。然在贱命终结之前,为忏悔罪过,不惜舍命谨呈一言,是所至祷。</small>

<small>惟因蓼科之懈怠过失,致使绫仓家聪子小姐近有珠胎暗结之征兆,不禁惊惧万状。虽劝其尽早处置,然拒不应承。虑及时迁则事大,乃独断向绫仓伯爵老爷禀报原委。然伯爵老爷惟有“这便如何,这便如何”之叹息而已,未作任何决断。时间越长,处置越难,恐酿成国之大事。此虽本由蓼科之不忠所致,事已至此,乃斗胆舍身,恳求侯爵老爷相助,别无他法。</small>

<small>虽察侯爵老爷未免嗔怒,然尚望明鉴贤虑,小姐梦兰乃家内之事,万勿外泄。老身死而不悯,于九泉之下,恳请拜托小姐之事。敛衽恭谨。</small>

……清显念完以后,连刚才发现遗书里没有提及自己名字而产生的瞬间懦弱的安心也抛到脑后,抬起眼睛,看着父亲,若无其事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无形的企盼。但是,他感觉到嘴唇干燥,太阳穴发烧,剧烈跳动。

“念完了吗?”侯爵说:“然尚望明鉴贤虑,小姐梦兰乃家内之事,万勿外泄。这一段也念了吗?我和绫仓家怎么亲近,也不能说是一家人啊。而蓼科竟敢这么说……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要是有的话,就在祖父的肖像画面前说出来!如果我的推测不对,我向你道歉。作为父亲,我本来也不愿意这样推测。实在应该鄙弃。应该鄙弃的推测。”

从来没见过平时散漫乐观的父亲这么可怕,又这么伟大。侯爵背对着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大海战的绘画站着,急噪地用球杆敲打着手掌。

日俄战争的巨幅油画描绘日本海大海战时日本军舰正在掉转舰头的情景。画面大半部分是大海的暗绿色波涛。晚上看这幅画的时候,由于波涛部分在灯光下不甚分明,就与昏黑的墙面融为凹凸不平的黑块。但是在白天看,沉重阴郁的绛紫色波涛叠荡翻卷,激浪腾空,在暗绿色的远处层叠着明亮的色彩,浪头飞溅着白色的浪花,然而在这充满北方大海的狂暴激情性格的奔腾咆哮的海面上,也有正在掉转船头的舰队划出的柔和光亮的宽敞水痕。整个画面气势雄伟,海面上纵向排列的舰队,所有的浓烟向右边飘荡,天空笼罩在如同北方五月的嫩草一样的清冷的淡青色里。

与日俄战争的绘画相比,祖父的肖像画在身穿大礼服的威严倔强中透出和蔼慈祥的性格。令人觉得即使现在也不会声色俱厉地训斥清显,而是带着温和的威严,谆谆教导。清显觉得要是自己面对祖父的肖像,一切都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

他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祖父鼓起的沉甸甸的眼睑、脸颊上的痦子、厚厚的下嘴唇面前仿佛一扫而光,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我没有什么可申辩的。正如您所说的……那是我的孩子。”清显连眼皮都没低垂下来,堂堂正正地说。

侯爵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是色厉内荏,非常为难。他本来就善于处理此种棘手的事情,所以不仅没有继续厉声苛责儿子,反而只是喃喃自语:

“蓼科这个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状,上一次告学仆私通,也就罢了,这一次竟然告侯爵的儿子……而且还装模作样地要死要活!这个刁钻奸猾的死老婆子!”

侯爵平时在对待微妙的心理问题的时候,总是哈哈一笑,躲避过去。这一次同样是敏感微妙的心理问题,在该动怒的时候,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满面红光、仪表堂堂的男人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之处,就在于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始终保持一种虚荣,令人觉得不是迟钝而无情的人。侯爵想采取一种与旧形式不同的发怒方式,结果觉得这样会失去蛮不讲理的力量,但自己是离自我反省最远的人,这一点对发怒十分有利。

父亲的踌躇犹豫给予清显勇气。如清泉从地底的裂缝中喷流出来一样,这个年轻人讲出一生中最自然流畅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聪子是属于我的。”

“你说什么?属于你的。你再说一遍!什么属于你的?!”

侯爵对儿子扣动他怒火的枪机感到满意,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盲目地大发雷霆了。

“事到如今,你还胡说些什么?!洞院宫向聪子提亲的时候,我不是再三问过你‘有什么意见’吗?我不是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的心情上有什么疙瘩的话,尽管说。’吗?”

侯爵发火的时候,往往混淆使用“我”和“老子”的用法,经常出现骂人时使用“我”、安抚时使用“老子”的错误。他拿着球杆的手明显地颤抖,沿着球台朝清显走去。清显这才感到惧怕。

“那个时候,你怎么说的?嗯?你说‘没有任何疙瘩’。男人说话,可是要算数的。你还是一条男子汉吗?我总后悔把你培养这样过分懦弱的性格,可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你胆大包天,不仅染指皇上敕许的洞院宫家的未婚妻,而且还让人家怀上了孕。你败坏家风,给父母亲的脸上抹黑。世上还有比你更不忠不孝的吗?要是在过去,我这个当父亲的,就要剖腹向皇上谢罪。你的品质卑鄙堕落,所作所为简直猪狗不如。喂,清显,你打算怎么办?回答呀!你难道想破罐破摔吗?喂,清显……”

父亲气喘吁吁地厉声呵斥,接着举起手中的球杆挥将过来。清显急忙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但后背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伸出左手饶到背后想保护后背,结果手上也挨一杆,立刻觉得麻木。紧接着球杆朝头上挥下来,清显的脑袋一躲闪,球杆正打在鼻梁上。清显抓住椅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抱着椅子倒在地上,顿时直冒鼻血。球杆没有继续落下来。

大概由于听见清显每挨一杆就发出的惨叫,这时,祖母和母亲推门进来。侯爵夫人站在婆婆身后浑身颤抖。

侯爵手里仍然抓着球杆,喘着粗气,呆立不动。

“怎么回事?”清显的祖母说。

侯爵这时才看见母亲,但他似乎还不相信母亲竟然会站在那里,更不会立即意识到这是妻子觉得事态严重特地把老太太请出来。母亲离开隐居所出来一步,那是异乎寻常的。

“清显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您只要看一下桌子上蓼科的遗书,就会明白。”

“蓼科自尽了吗?”

“遗书是通过邮局寄来的。我给绫仓打电话……”

“那后来呢?”母亲坐到小桌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地从和服腰带间取出老花眼镜,像打开钱包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黑天鹅绒的眼镜盒。

这时,侯爵夫人才体会到婆婆对倒在地上的孙子瞧也不瞧一眼的用心。她显示出侯爵由她一个人对付的姿势。于是,夫人放心地跑到清显身边。清显已经掏出手绢,捂在血淋淋的鼻子。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嗯,那后来呢?”

侯爵的母亲一边打开遗书的长卷纸一边又问一句。侯爵的心里已经觉得底气不足。

“我打电话一问,知道蓼科被救活,正在休息。伯爵觉得蹊跷,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看来他不知道蓼科给我寄遗书的事。我叮嘱伯爵千万不要把蓼科吃安眠药的事泄露出去。不过,无论怎么说,发生这样的事,和清显的过错有关,不能一味责怪对方。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所以我对伯爵说,最近找个时间见一次面,商量一下。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态度不定下来,事情就没法运作。”

“是啊……是这么回事啊。”

老太太一边浏览遗书一边心不在焉底说。

祖母厚实光润的额头、如粗犷的线条勾勒出来的脸庞、至今依然残留的太阳晒黑的铜褐色、随意染成乌黑的“切发型”头发……这一切刚健的乡间气息却不可思议地好像镶嵌在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台球室里一样协调合适。

“这封遗书上不是没有清显的名字吗?”

“您看一下什么家内之事那一句,这不明摆着含沙射影吗?……而且清显已经供认不讳,坦白说那是他的孩子。就是说,老母亲您快有曾孙了。还是一个私生子的曾孙哩。”

“也说不定是清显替人受罪,保护朋友,作的假供哩。”

“您别袒护他啦。要不,您亲自问清显,这总可以吧。”

老太太终于转过头看着孙子,像对五六岁的小孩子那样慈祥和蔼地说:

“清显呐,你把脸转过来看着奶奶,好好看着奶奶的眼睛回答。这样子就不会撒谎了。刚才你爸爸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清显忍着后背的疼痛,擦了擦还在流的鼻血,手里攥着鲜红的手绢,转过身去。他的端庄俊秀的脸上被擦得斑斑血迹,英挺俊美的鼻梁和湿润的眼睛显得天真可爱,如同小狗那潮湿的小鼻头。

“是真的。”

清显的声音带着鼻音,说完以后,又连忙拿起母亲递给他的手巾按在鼻孔上。

接着,祖母说出的这一番话犹如自由自在驰骋的骏马发出的清脆坚实的马蹄声痛快淋漓地打碎仿佛井然排列的秩序。她说:

“你让洞院宫家没过门的媳妇怀了孕,本事不小嘛。这种事,现如今的胆小鬼是干不出来的。这可了不起啊。清显不愧是祖父的孙子。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坐班房也是你的本意啰。死刑那倒不至于。”

祖母喜形于色,她的嘴唇严厉的线条松弛下来,长年的积郁充满发泄出来,自己一席话就把从现今这个侯爵开始沉积在宅第里的沉闷僵固一扫而光,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感。这不仅仅是现在的侯爵、自己的儿子的过错。这座宅第的四周有一种力量,团团包围着她的晚年生活,企图把她压垮。祖母这次猛烈反击的声音显然是来自那个如今已被忘却的动乱时代的回响。那个时代,谁都不怕坐牢处死,生活里就弥漫着死亡与牢狱的气息。至少祖母是属于那个时代能够在流淌着尸体的河边若无其事地洗碗的家庭主妇。这才是那个时代的真正生活!而这个看似懦弱的孙子在她的眼前复活了那个时代的幻影。祖母的脸上泛起一种陶醉般的表情,而侯爵夫妇对祖母这一番意想不到的话语一时无言以对,只是从远处直呆呆地看着这位不爱出头露面的、充满野性的侯爵家母亲的脸。

“您怎么能这么说。”侯爵终于从茫然中清醒过来,软弱无力地反驳说:“这样的话,松枝家就要毁灭,也对不起父亲啊。”

“那是啊。”老母亲马上回击:“你现在考虑的不应该是怎么责备清显,而是怎么维护松枝这个家!国家固然重要,但松枝家也十分重要。我们这个家和那个二十七代连续吃皇上俸禄的绫仓家不一样!……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办好?”

“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纳彩到婚礼,一切按部就班进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有这个决心就好,现在必须尽快处理聪子肚子里的孩子。在东京附近的话,要是被什么报社记者发觉,事情就很糟糕。有什么好办法吗?”

侯爵沉思片刻,说:“可以在大阪做。让大阪的森博士秘密处理,这当然要不惜重金。不过,需要有一个聪子去大阪的正当借口……”

“绫仓家在大阪有不少亲戚。既然纳彩的日期已经定下来,就说让聪子去那边致意,时期不正合适吗?”

“不过,要是和那么多亲戚见面,万一身子被人觉察出来,反而不好……对了,我有个好主意,让她到奈良的月修寺向住持尼辞别,不是名正言顺吗?那儿本来就是亲王家的寺院,具备接受这种辞别的规格。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自然。而且聪子从小就得到住持尼的关爱……打算先让她去大阪,在森博士那里做完手术,休息一两天,再去奈良。大概聪子的母亲会陪着她去……”

“这还不够。”老太婆严肃地说:“绫仓太太毕竟是对方的人,这边也要派人去,对森博士做手术的前前后后都要关照,做到万无一失。去的人还必须是女的……哦,都志子,你去吧。”老太婆对清显的母亲说。

“嗯。”

“你去的任务就是监视,所以没必要跟到奈良。该办的事办好以后,立即返回东京,汇报情况。”

“嗯。”

“母亲说得对。就这么办。出发的日期,待我和伯爵商定,绝对必须万无一失……”侯爵说。

清显觉得自己已经退出前台,自己的行为和爱情都被视为死亡的东西,祖母和父母亲毫不介意自己的话被死者听得一清二楚,当着自己的面商量葬礼的各个细节。不,在举行葬礼之前,就已经把什么东西埋葬了。清显既是衰竭的死者,又是被苛责得心灵受伤的、束手待毙的小孩子。

一切的决定和安排都与当事人的意志无关,也无视对方绫仓家的意志。连刚才发表豪爽疏放言论的祖母也身心愉快地投入处理紧急事态的工作。祖母本来就不是清显那种细腻纤弱的性格,但从败坏名声的行为中发现野性的高贵的本领,与为了维护名誉而迅速把真正的高贵藏在手里的本领联系在一起。与其说从鹿儿岛夏日灼热的阳光,不如说从祖父那里学到这种本领。

侯爵用球杆打清显以后,第一次正面看着他,说道:

“从今天起,你不要去学校,像个学生的样子,好好读书,准备考大学。听明白了吗?老子对你也不想多说什么,成材不成材,这是关键时刻……不用说,绝对不许和聪子见面。”

“按过去的说法,这叫闭门蛰居。要是读书读烦了,可以到奶奶那边去玩一玩。”祖母说。

清显明白,父亲侯爵碍于面子,现在无法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

正文 第四十章

绫仓伯爵对受伤、疾病、死亡这类事情极其害怕。

早晨,蓼科没有醒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在她枕边发现的遗书立即送到伯爵夫人手里,又马上送交给伯爵。伯爵战战兢兢地用手指头捏着打开来,好像是一件沾满细菌的东西。遗书的内容是对自己的过失向伯爵夫妇和聪子表示道歉,感谢他们多年的恩惠。这是一封被什么人看见都不要紧的内容非常简单的遗书。

夫人立刻叫来医生,伯爵当然不会去看望她,只是听夫人的汇报。

“好像吃了大约一百二十粒安眠药,现在还在昏迷状态。我这是听医生说的,手脚抽搐,浑身痉挛,折腾得很厉害,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把她按住,又是打针,又是洗胃(洗胃太残忍了,我没敢看)。医生说这条命倒是保住了。

“到底是行家,不一样,我什么也没说,医生闻了闻蓼科的鼻息,马上判断说:

“‘噢,大蒜味。是安眠药。’”

“要多长时间能治好?”

“医生说得静养十天左右。”

“要告诉家里的那些女仆,这件事绝对不许泄露出去;同时也要请医生保密。聪子怎么样?”

“聪子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去看望蓼科。看样子,她的身体大概有什么不合适,自从蓼科把那件事告诉我们以后,聪子就不理她,一直不和她说话,现在恐怕不好意思突然去看望她。聪子那边,先就这样子,别惊动她。”

五天前,蓼科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把聪子怀孕的事向伯爵夫妇和盘托出。蓼科本以为不仅自己会受到狠狠责骂,而且也会使伯爵周章失措,没想到伯爵的反应十分冷淡,这使得蓼科更加焦虑不安,于是给松枝侯爵寄去遗书后,自己吞服安眠药自尽。

首先是聪子绝不接受蓼科的建议,危险与日俱增,聪子却严令蓼科不许告诉任何人,自己又拿不定主意,一直不能决断。蓼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背叛聪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伯爵夫妇。没想到伯爵夫妇呆若木鸡,那表情就像听到后院的小鸡被猫叼走一样。

听到这么严重事件的第二天、第三天,伯爵碰见蓼科的时候,只字不提这件事。

其实,伯爵非常为难,束手无策。自己单独处理嘛,事情太大,没有这个能力;和别人商量嘛,又有失体面,所以想尽快忘掉。夫妻俩商定采取某种措施之前,对聪子闭口不谈。然而,感觉敏锐的聪子把蓼科叫去,再三盘问,得知情况后便不再和蓼科说话,一个人终日关在屋子理。整个家庭笼罩着奇怪的沉默气氛。蓼科对外面打来的所有电话,都让人回答说生病了,不去接电话。

伯爵甚至和妻子也没有深入谈论这个问题。事情的确很可怕,又必须紧急处理,可是他一天天拖下去,拿不出办法来,倒也不是相信会出现什么奇迹。

伯爵的怠惰里存在着一种精妙的东西。什么事都决定不下来,这的确由于对所有决断的不信,但他甚至都不是一般语言意义上的怀疑家。绫仓伯爵即使害怕终日冥思苦想,也不喜欢把可以忍受的丰富感情带进一个问题的解决里。思虑犹如祖传的蹴鞠,不论踢得多高,也会立刻回到地面。即使像难波宗建那样,抓着鹿皮白球的紫皮纽踢上去,球飞过二十多米高的紫宸殿屋顶,博得人们的一片喝彩,照样立刻掉在内宫殿的庭院里。<strike>wwrike>

由于所有的解决方式都缺少兴头,不如等待什么人愿意替自己承受败兴。正如必须用别人的鞋接住掉下来的球一样。虽说球是自己踢上去的,但球在空中飘飞的瞬间,变化莫测的球说不定心血来潮,自己飘流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伯爵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毁灭的幻象。如果已经敕许的皇家未婚妻怀上别人的孩子不算大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大事可言了。不过,不论什么样的球,总不能老是落在自己的手里。总会有人出来为自己承担的。伯爵绝不会自己焦急慌张,结果总有人替自己焦急慌张。

蓼科自杀未遂引起一场惊乱的第二天,伯爵就接到松枝侯爵打来的电话。

侯爵已经知道内情,这简直令人不可想像。但是,即使家里有内奸,现在的伯爵也不会大惊小怪。充当内奸的最大嫌疑者蓼科本人昨天一整天昏迷不醒,那么所有能够合乎逻辑的推测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时,伯爵听夫人说蓼科的症状已大有好转,能够说话,而且也有食欲。于是,伯爵鼓起异乎寻常的勇气,想一个人去探望蓼科。

“你不要来。我一个人去看她,或许她能够说真话。”

“那个房间又乱又脏,你突然去看望,蓼科也会觉得很为难的。还是先打个招呼,让她收拾一下屋子。”

“也好。”

绫仓伯爵等了两个小时,说是病人正在化妆。

蓼科住在正房的一间小屋里,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终日不见阳光,铺上被窝,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伯爵一次也没去过她的房间。好不容易等仆人前来接他,伯爵才走进她的房间。只见榻榻米上放着一张为伯爵准备的椅子,被褥已经收拾起来,蓼科臂肘靠在几个摞起来的坐垫上面,披着薄棉睡衣,见伯爵进来,低头施礼,脑袋瓜几乎碰到坐垫上。然而,尽管身体十分虚弱,为了保护一直浓厚地涂抹到梳得整整齐齐的额头发际的白水粉,她施礼时不让额头碰到坐垫上。这一切伯爵都看在眼里。

“真是了不得。不过幸亏救过来了,这就好。不用担心。”

伯爵坐在椅子上,正好俯视着病人。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心情离她很远,无法沟通。

“您亲自来,实在不敢当,我不知道该怎么赔礼道歉……”

蓼科依然低着脑袋,从怀里取出白纸,在眼角上轻轻按着。伯爵知道,这也是为了保护脸上的白粉。

“医生说休息十天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你就不必客气,好好休息吧。”

“谢谢……这个样子,苟且偷生,实在万分羞愧。”

蓼科身披点缀着小菊花的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的姿势,似乎散发出一种刚刚从黄泉路上归来的阴间恐怖不祥的气息。伯爵仿佛觉得连这小房间里的茶具柜、小抽屉都污秽龌龊,不禁心慌意乱。甚至蓼科低着脑袋露出来的、精心涂抹的粉白色脖颈以及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都飘溢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晦气。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接到松枝侯爵的电话,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这叫我大吃一惊。我想,你有没有事先告诉他什么的……”

侯爵的口气显得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见蓼科抬起头来,立刻明白这个问题已不解自明,凭直觉预感到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不禁感到震惊。

蓼科今天的化妆显示着京都式浓妆艳抹的极致,京都口红的鲜红色从嘴唇内侧闪闪发亮,抹平皱纹的白粉上又均匀地涂抹一层白粉,但是在被昨天刚刚吞食的安眠药弄得憔悴粗糙的皮肤上沾不住,所以整个脸庞就像布满刚长出来的霉菌一样。伯爵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继续说道:

“是你事先把遗书寄给侯爵吧?”

“是的。”蓼科依然抬着头,毫不畏惧地回答:“我真的打算去死,自己死后,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他,所以就寄去了。”

“什么都写上了吗?”伯爵问。

“没有。”

“还有没写的事吗?”

“是的。有很多事没有写。”蓼科爽快地回答。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伯爵询问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出现不便让侯爵知道的什么事情,但一听蓼科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写,突然觉得心神不安。

“什么事没有写?”

“您怎么这么说呢?刚才您问‘什么都写上了吗?’我才那样回答。现在老爷您又这么问我,大概您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别给我打马虎眼。我之所以单独来看你,就是想让你无所顾忌地把话说出来,有话直说好啰。”

“很多事情没有写,其中一件事,就是八年前在北崎家听老爷说的那件事,我是打算藏在心里埋进棺材里去的。”

“北崎……”

伯爵仿佛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似地,不由得一阵惊悸。他也明白蓼科提起此事的含意。越是明白,心里越不安,就想再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里,我说什么来着?”

“那正是下着梅雨的晚上。我想您不会忘记的。我夸小姐长得聪明伶俐,少年老成,其实那时才十三岁。那一天,侯爵难得到家里来玩。他回去以后,老爷您好像心情不好,就到北崎来散散心。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些什么?”

……伯爵已经完全知道蓼科的意图,她想抓住当时伯爵的话柄,把自己的全部过失统统推到他身上。伯爵突然怀疑蓼科的服毒是否真的想死。

蓼科坐在一摞坐垫旁边,她的脸浓妆艳抹如一堵白墙,那一双眼睛犹如在墙上凿开的两个黑乎乎的箭口。墙壁黑暗的里面充塞着过去,利箭正从黑暗中瞄准着置身于光亮的明处里的伯爵。

“你怎么现在还记着呀?那是开玩笑。”

“是这样的吗?”

伯爵觉得她在箭口里的眼睛立即眯缝起来,挤出两道锐利的黑暗。

蓼科又说道:“不过,那天晚上,在北崎的家里……”

——北崎,北崎。伯爵一直想从记忆中抹去的这个萦绕心间的名字,现在蓼科却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

从那以后,伯爵已经八年没有踏进北崎的家门,但屋里甚至那些细微的结构依然历历在目。这栋住宅坐落在坂下,没有外门厅和内门厅,但板墙圈围的院子相当宽敞。潮湿阴暗、仿佛随时都会有蛞蝓爬出来的内厅门口,满满放着四五双黑长统靴,隐约可见里面的被汗水、油垢污渍成暗褐色的皮革上的斑点,从长靴里面往外翻出来一块格子纹宽幅短带,上面写着长统靴所有者的名字。在内厅门口都能听得见里面粗野地狂歌高吟的吼叫声。正在日俄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由于经营军人旅馆这个最安全的职业,使得这栋住宅的外观显得简朴,而且还带着马厩的味道。伯爵被引到后院的后罩房,一路上经过的走廊就像传染病医院的走廊一样,生怕自己的衣袖碰到柱子上。他从内心深处讨厌人的汗臭等气味。

八年前那个梅雨潇潇的晚上,伯爵送走客人松枝侯爵后,情绪尚未平静下来。当时,蓼科敏感地觉察到伯爵烦乱不安的心情,说道:

“北崎说最近弄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很想请您观赏。要不今天晚上过去散散心。”

照顾聪子睡觉以后,蓼科可以自由“去亲戚家串门”,所以晚上和伯爵在外面相会是很容易的事。北崎热情接待伯爵,置酒相迎,拿出一卷古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北崎觉得正房二楼的客人合唱军歌的声音和拍手声太闹嘈,说道:

“今晚十分吵杂,因为有人出征,正在举行欢送会。虽然比较热,不过还是关上窗户的挡雨板好……”

伯爵表示同意。关上挡雨板后,反而觉得笼罩在雨声里。隔扇上绘着故事的娇娆妖艳的彩画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躲避的靡曼气氛。

北崎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皱巴巴的手郑重其事、必恭必敬地解开古画的紫带,首先把装腔作势的赞展现在伯爵眼前。此赞引用无门关的一则公案:

<small>州云池浅不是泊船处,即便去。</small>

当时室内闷热,蓼科在伯爵身后用团扇为其扇风。但是扇出来的风也如蒸笼的热气。伯爵已有醉意,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里面尽是沙沙的雨声,外面的世界完全陶醉在天真的胜利气氛里。于是伯爵开始观看春画。北崎的手突然在空中迅速一拍,原来在打蚊子。接着,他对突然发出声音惊扰伯爵的观看表示歉意。伯爵看见北崎干瘪苍白的手掌上沾着死蚊子的小黑点和血迹,觉得污秽恶心。这只蚊子为什么不叮咬伯爵呢?这可以说是他受到一切东西的保护吗?

画卷的开头是一幅身穿柿黄色衣裳的和尚与年轻寡妇在屏风前相对而坐的景象。笔致如俳画手法,流畅洒脱。和尚那张脸十分滑稽,状如伟岸的阴茎。

第二幅画是和尚突然扑向年轻的寡妇,企图奸污她。寡妇虽然反抗,衣服底襟却已凌乱。下面的画便是两人裸体相拥,年轻寡妇表情温柔。

画面上和尚的那物件如松树巨根,表情愉悦,伸出茶色的舌头。年轻寡妇的脚指头全部涂抹白颜色,采用传统画法,皆向内侧深深弯进去。一阵颤动从交缠着的白皙大腿一直传递到脚指头,弯曲的指头尽力憋着劲,仿佛不让无穷荡漾流淌的恍惚感觉逃逸而去。伯爵觉得这个女人很是豪爽。

另一方面,屏风外面的小和尚们,有的站在木鱼上,有的站在经案上,有的骑在别人的肩膀上,探头探脑一心偷看屏风里面的景象,流露出难以抑制亢奋情绪的滑稽表情。屏风终于被压倒了,赤身裸体的女人想逃跑隐藏,老和尚狼狈周章,那能顾得上斥责小和尚。

画家大概觉得使用一般手法无法表达色欲所造成的重负,所以描绘小和尚们一起向女人扑去的时候,都表现出难以言状的悲痛滑稽的表情。

女人在苦役的折磨下,终于面色苍白地死去。她的灵魂飞出躯体,在迎风狂舞的柳树下出现。女人已经变成一个面如阴户的幽灵。

此时的绘画已经没有滑稽的成分,弥漫着阴森凄惨的气氛。几个同样的女鬼披头散发、张着血盆大口向小和尚们扑过去。男人们惊慌失措,面对狂飙疾风般袭击过来的幽灵束手无策,结果连同老和尚,男人的东西都被女鬼用嘴使劲揪下来。

最后的画面是在海边,赤身裸体的男人们在海边痛苦嚎啕。一艘满载着刚刚揪下来的男人东西的船只向着黑暗的海上出航。船上许许多多的女鬼对在岸边头发披散、低垂苍白的双手、声泪俱下叫唤的男人们发出阵阵嘲笑。

看完以后,伯爵觉得阴惨幽森,酒劲再…上来,心里更是恐惧发慌,于是又叫上酒,默默地喝着。

然而,他的脑子里仍然残留着女人的脚指头使劲弯曲的情景和淫乱的白粉颜色。

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是出于梅雨造成的郁闷的气氛和伯爵的厌恶感。

从那个梅雨的夜晚再上溯十四年,在伯爵夫人怀着聪子的时候,伯爵染指了蓼科。当时蓼科已经年过四十,所以只能说是伯爵的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很快就平静如初。伯爵做梦也没有想到,事隔十四年,还会和已经五十过半的蓼科重温旧情。从此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也没跨进北崎家的门槛。

松枝侯爵的来访、被伤害的自尊心、梅雨之夜、北崎家的后罩房、酒、阴惨的春画……这一切凑巧集中在一起,勾起伯爵的厌恶感,使他热中于亵渎自我,终于干出这种行为。

蓼科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拒绝的态度对伯爵的厌恶感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他心想:这个女人不论是十四年、二十年、一百年都会等着我。她随时都在准备着,只要我一声呼唤,她就会召之即来。伯爵完全是偶然的、在一种无法摆脱的强烈厌恶感的驱使下,步履蹒跚地走人黑暗的树阴下,看见一直埋伏在那里的春画中的幽灵。

而且,蓼科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的举止、恭谦恂谨的媚态、香闺娴熟的教养都毫无逊色于他人的骄傲,与十四年前一样,对伯爵产生一种威压性的作用。

大概事先已经和蓼科合谋,此后北崎再也没有露面。事情结束后,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是在黑暗中听着沙沙的雨声。接着,军歌的合唱声盖过了雨声,连歌词都听得十分清晰。

伯爵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满腔愤怒化作倾诉的欲望,把不该告诉仆人的主人之间的谈话滔滔不绝地对蓼科诉说。因为伯爵感觉到自己的愤怒里满含着先祖世代相传的愤怒。

那一天,松枝侯爵来访,聪子出来问候,侯爵摸着聪子的刘海式头发的脑袋,可能也因为带着几分醉意,当着孩子的面,竟然这样说道:

“啊,小聪子长得好漂亮嘛,看得出来,将来肯定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到时候叔叔给你找一个好婆家,你放心好了。一切都包在叔叔身上,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不用你父亲操心,绸缎细软,还有数不尽的嫁妆,排得长长的,绫仓家祖祖辈辈都没有那么气派豪华的嫁妆……”

伯爵夫人眉头微蹙,伯爵却温和地笑了笑。

对羞辱报以笑容,这曾经是他的先祖们显示些许高雅权威的反抗。然而今天,家传的蹴鞠已经废除,也没有了可以向粗俗的人们显耀的本钱。真正的贵族、真正的高雅对着不想去伤害别人的、充满善意的假贵族、假高雅的无意识的羞辱,只能报以含糊暧昧的笑容。文化在新的权力和金钱面前浮现出的暧昧的微笑显示出极其脆弱的神经。

伯爵对蓼科谈了这些事情以后,沉默片刻。他在思考高雅会以什么方式进行报复。果真有公卿者流那样袖里熏香式的复仇方法吗?香料藏在袖子里慢慢地燃烧,几乎看不见火光,悄悄地逐渐变成灰,固体的香料一旦点燃,会产生一种具有微妙的芳香的毒气,熏染在袖子上,永远不能消失……

当时,伯爵的确对蓼科说:“今后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就是说,聪子长大以后,最终还是听从松枝的安排,由他决定这门亲事。但是,在聪子结婚之前,要先让聪子和一个她喜欢的、又能守口如瓶的男人睡觉。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惟一的条件是聪子必须喜欢他。绝对不能让聪子以处女之身嫁给侯爵介绍的那个男子。这样的话,可以悄悄地报复侯爵。不过,这件事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不必和我商量,一切由你去做,最后就像你不小心犯了个错误一样。另外,虽然你好像精通房中之术,但必须让和已经不处女的聪子睡觉的男人觉得她是处女,相反,让和处女的聪子睡觉的男人觉得她不是处女,你能不能把这两种技术细致地教给聪子呢?

蓼科口气坚定地回答:

“这不用您吩咐。有办法,就是精于冶游之道的老手也绝对觉察不出来。我会认真教给聪子的。不过,这后一种情况,又为什么呢?”

“就是不能让那个偷食处女禁果的家伙太狂妄,要是知道是处女,弄不好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这可不好。这个也交给你了。”

“我明白。”

蓼科没说“遵命”,而是郑重其事地轻声回答。

今天,蓼科重提八年前那个晚上的这桩事情。

伯爵非常清楚蓼科想说什么,像蓼科这样的女人,不会看不到八年前承诺的事情如今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对方是洞院宫家,虽说是松枝侯爵做的媒,但这是重新振兴绫仓家的亲事,一切事情都和八年前伯爵在气头上的估计不同。如果蓼科不顾事态的变化,还硬是按照原先的约定方式采取行动,那只能被认为是故意如此。而且这个秘密已经传到松枝侯爵的耳朵里去了。

蓼科把一切推向悲惨的结局,是因为见到懦弱窝囊的伯爵不敢报复,从而自己堂而皇之地向侯爵宣战呢?还是并非针对侯爵,而恰恰是针对伯爵本人的复仇?不管伯爵采取怎么动作,但是他心中有鬼,害怕蓼科把八年前的那一次枕边密语告诉侯爵。

伯爵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而且也传到侯爵的耳朵里,自己就做好遭受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的思想准备,当然,侯爵也会发挥他的强大力量,想方设法予以补救的。现在一切都由别人作主。

惟有一点伯爵很明白,就是不论蓼科嘴里说得多么动听,其实她心里毫无道歉的意思。这个没有丝毫歉意的老太婆现在化妆得就像掉进粉盒里的蟋蟀一样,穿着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在那里,她的身体越是瘦小,越觉得充满着向全世界扩散的阴暗忧郁。

伯爵发现这个房间铺的榻榻米的数目和北崎家后罩房的一样。他的耳朵立即响起沙沙的雨声,感觉热气袭人,提早来临的闷热天气似乎加速着万物的腐败。蓼科抬起白粉涂抹的脸庞,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灯光照进她干燥的、满是纵向皱纹的嘴唇里面,那京都口红的紫红色看上去像是湿漉漉的充血的口腔。

伯爵似乎觉察到蓼科想说些什么,无非是说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与八年前那个夜晚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不就是仅仅为了让伯爵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吗?因为自从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没有对蓼科表示过丝毫的关心……

伯爵突然像孩子一样向蓼科提出一个冷酷的问题:

“当然哕,被救过来,这很好……不过,你真的想去死吗?”

伯爵本来以为蓼科会要不恼火要不哭泣,没想到她嫣然一笑。

“怎么说呢……如果老爷叫我去死,也许我真的想去死。要是现在您下这个命令,我会再死一遍让您看。不过,即使您现在下这道命令,八年以后,恐怕又会忘记的吧……”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松枝侯爵和绫仓伯爵见面以后,发现他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不禁目瞪口呆,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全部接受侯爵的条件,这使得侯爵情绪好转。他说一切事情都照侯爵说的办;侯爵夫人陪同聪子前往京都,这样心里就踏实了;而且能够委托大阪的森博士悄悄地妥善处理此事,实在求之不得;今后一切都服从侯爵的指示。

绫仓家只提出一个很实际的条件,侯爵也不能不同意。就是让聪子在离开东京前夕与清显见一面。当然不是让两个人单独见面,双方的父母都在场,见一面就可以了却心愿。只要侯爵同意实现这个愿望,聪子保证以后绝不见清显……这原本是聪子的愿望,父母亲也愿意成全她。绫仓伯爵很是忧郁迟疑了一阵,才鼓足勇气提出这个条件的。

为了使清显和聪子的见面显得自然,侯爵夫人陪聪子去京都是最好不过的借口。儿子送母亲出门旅行理所当然,届时和聪子说几句话也是顺理成章。

事情决定下来以后,侯爵采纳夫人的建议,把工作繁忙的森博士秘密叫到东京。在聪子十一月十四日出发之前的一个星期里,森博士就住在侯爵家里,悄悄监护聪子,以便侯爵那边一来电话,可以立即赶过去。

侯爵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聪子随时都有流产的危险。万一流产的话,由森博士亲自处置,确保不会走漏风声。另外,从东京到大阪的长途旅行,一路上十分危险,森博士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暗中保护。

如此随心所欲地占用这个妇产科名医的时间,任意使唤,侯爵花费了一笔巨款。如果一切顺利,聪子的旅行就能巧妙地瞒过世人的耳目。因为一般人根本不能想像孕妇居然坐火车长途旅行。

森博士身穿英国定做的西服,一副典型的绅士派头,但五短身材,长相总觉得有点像掌柜。给患者看病的时候,都要在枕头上铺上一张高级白色日本纸。看完一个患者,就把这张纸随便一团扔掉,再铺上新的一张。这是他博得患者好评的原因之一。他的态度极其谦恭诚恳,总是笑容可掬,患者中有许多上流阶层的妇女,医术神奇精湛,却守口如瓶。

森博士喜欢谈论天气,此外没有别的什么话题,但虽是今天异常闷热呀、一场春雨一场暖呀之类的话题,却也让对方听得津津有味。他还擅长汉诗,把在伦敦的见闻写成二十首七言绝句,结集自费出版,取名《龙动诗抄》。他的手上戴着一只三克拉的大钻戒,给患者看病之前,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仿佛很艰难地把它摘下来,接着随便地扔在旁边的桌子上,不过从来没有听说过博士忘了拿戒指。博士的八字胡总是像雨后的羊齿那样闪烁着暗淡的光泽。

去大阪之前,绫仓伯爵夫妇必须带着聪子到洞院宫家打个招呼。考虑到坐马车危险,侯爵安排一辆汽车,森博士穿着山田的旧西服,装扮成管家,坐在副驾驶座上同车前往。幸好治典王殿下参加演习,不在家。聪子在门厅向妃殿下致意后便告辞。于是这充满危险的路上来回都平安无事。

洞院宫家通知说将派事物官于十一月十四日到车站送行聪子,但被绫仓伯爵婉言谢绝。于是,一切都按照侯爵事先的安排顺利进行,绫仓一家和松枝母子在新桥车站汇合。这时,森博土大概正不动声色地坐在二等车厢的某个角落里。这次去大阪是为了向主持尼辞行,名目十分冠冕堂皇,所以侯爵特地为夫人和绫仓伯爵一家预订了了望车厢。

这趟特快列车在早晨九点半从新桥始发,开往下关,十一点五十五分抵达大阪。

由美国建筑师布里詹斯设计,明治五年建成的新桥车站是一幢木结构的建筑物,外面砌着带斑纹的伊豆石材,颜色发暗,在十一月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鲜明地映照出屋檐水平凸线的影子。侯爵夫人想到这次旅行没有旅伴,只身一人回东京,心里难免紧张,一路上和坐在副驾驶座上恭恭敬敬抱着皮包的山田以及清显几乎没有说话。到达车站后,三个人登上高高的台阶。

火车还没进站。宽敞的站台两旁都是铁轨,朝阳斜照在站台上,可以看见尘埃在空气里飞舞。侯爵夫人对这次旅行忐忑不安,好几次长长地叹气。

“他们还没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夫人说。

山田低下眼镜映着白色阳光的脑袋,客客气气地回答了毫无意义的一声:

“啊……”

他知道夫人其实心里很明白,只是嘴里憋不住要这么问。

清显明明知道母亲心头不安,却没去安慰她没去安慰她,伫立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他通过这种直立僵硬的姿势维持着几乎令人晕眩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仿佛垂直地倒立过来,以这种丧失气力的姿势熔铸进空气里。站台上寒气逼人,但是他挺着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的胸脯,等待的痛苦仿佛连内脏都已冰冻。

列车露出了望车厢的栏杆,穿越光带,吃力地从后部驶进站台。这时,夫人在等车的人们中远远看见森博士的八字胡,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双方已经约定,这一路上除非发生特殊情况,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

山田把夫人的皮包送进了望车厢里,夫人也忙着向他吩咐什么的时候,清显透过车窗玻璃一直盯视着站台,发现绫仓伯爵夫人和聪子正从人群中走来。聪子身穿和服,衣领上围着彩虹色的披肩,但当她出现在从站台屋顶上照射下来的阳光里的时候,看见她冷若冰霜的面孔如同凝固的乳汁一样煞白。

清显心潮激荡,充满悲伤,又无比幸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聪子在母亲的陪伴下慢慢走过来,刹那间仿佛是在迎接走向自己的新娘。这种仪式的速度犹如一点一点的疲劳滴落积攒那样,缓慢得令人感到苦闷的喜悦。

伯爵夫人走进了望车厢,顾不得吩咐搬运行李的仆人,就先急忙就自己的迟到向侯爵夫人道歉。清显的母亲自然嘴里也客气,但眉宇间依然留着傲慢的不快。

聪子把彩虹色的披肩捂在嘴边,仿佛始终躲在母亲身后。她和清显也只是简单地寒暄两句,侯爵夫人便让她坐下来。聪子的身子深深埋在红色椅子里。

清显这才明白聪子为什么来晚了。她肯定是想尽量缩短在这如苦涩清澄的药水般的十一月早晨阳光里无法交谈的分别的时间。两位夫人正在交谈,清显凝视着低着脑袋的聪子。他害怕自己的目光炽热燃烧,虽然心里希望这样热烈地注视,但害怕聪子脆弱的白皙被灼热的阳光烧伤。清显明白,此时此刻感受的力量、此时此刻交流的感情,都必须是极其微妙的东西,但由于自己的热情变成过于粗暴的形式。他从心灵深处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想向聪子谢罪的心情。

他对和服里面的聪子的身体了如指掌,哪个部位最先害羞红晕,哪个部位最柔软而富有弹性,哪个部位如被捕捉的天鹅拍打翅膀般颤动,哪个部位表达喜悦的感情,哪个部位表达悲伤的情绪,他都一清二楚。聪子身体的一切仿佛放射出微弱的亮光,透过和服隐约可见。但是今天,也许是一种精神作用吧,聪子用和服衣袖遮盖的肚子部位却萌生出他并不熟悉的什么东西。十九岁的清显还缺乏对孩子的想像力。那似乎是紧紧包裹在阴郁温热的血与肉里面的形而上的什么东西。

然而,自己通往聪子体内的惟一的东西,盘踞在这个名叫“孩子”的部分里,很快就会被残酷地切断,两人的肉体又永远分离,变成各自的东西。清显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态的发生而无能为力。也许可以说,“孩子”就是清显自身。他软弱无力。别人都高高兴兴地出去游山玩水,受到惩罚而不得不留在家里的孩子承受着,难以忍耐的被人抛弃的心神不安、委屈和寂寞,身心震颤。

聪子抬起头,茫然的目光看着靠站台方向的车窗。清显深切感觉到,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体内的投影,只看见自己的身影。

车窗外响起尖锐的汽笛声。聪子站起来。清显觉得她的态度毅然决然,而且拼着全身的力气站立起来。伯爵夫人急忙扶着她的胳膊。

“火车快开了。您该下车了。”

聪子的声音有点发尖,听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喜悦。清显只好和母亲匆忙道别,说几句诸如“旅途珍重”、“在家里自己要多多注意”之类普普通通的话语。清显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这样装模作样地“演戏”。

他和母亲道别以后,又和伯爵夫人简短地道别,然后装作顺便捎带的样子,对聪子说:

“那么,请多保重。”

他故意说得轻松,而且动作也故意显得轻松,轻松到甚至如果想把手搭在聪子的肩膀上也未尝不可。不过,他的手像麻木一样没有举起来,因为这时他的目光和聪子正面凝视的眼睛碰撞在一起。

聪子美丽的大眼睛的确很湿润,清显一直害怕的眼泪却从这湿润远离而去。泪水被活生生地扼杀了。那眼睛犹如溺水者求救般直勾勾逼将过来。清显不由得感到畏怯。聪子漂亮的长长睫毛如植物的花苞绽开一样向外张放。

聪子语调端庄地说:“清也多保重……保重。”

清显急急忙忙地下车,只见腰间佩着短剑、身穿五个纽扣的黑色制服的站长正举手示意,接着是司机再次拉响的汽笛声。

尽管山田站在自己身边,但清显还是在心里一直呼唤着聪子的名字。火车轻轻颤抖一下,像解开线圈拉出长线一样,徐徐启动。聪子和两位夫人的身影最终也没有出现在了望车厢的后面栏杆上。列车迅速离去,掀起的煤灰在站台上倒刮过来,周围立刻笼罩在充满呛人气味的一片暮色里。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一行抵达大阪的第三天早晨,侯爵夫人独自离开旅馆,到最近的一家邮局发电报。因为侯爵一再叮嘱要她亲自发电报。

这是侯爵夫人平生第一次上邮局,一切都不知所措,她想起不久前去世的一位公爵夫人,那位夫人认为钱很肮脏,一辈子都没有触摸过。侯爵夫人好不容易按照与丈夫约定的暗号发出电报。

此时,夫人似乎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马上回到旅馆,收拾行李,由伯爵夫人送到车站,独自坐上从大阪回东京的火车。因为要送侯爵夫人,伯爵夫人只好暂时离开还在住院的聪子。

聪子使用化名住在森博士的医院里。因为博土认为需要静养两三天。伯爵夫人一直陪伴着她,虽然聪子身体状态很好,但始终不说一句话,这叫夫人深感焦虑。

住院本来就是一种保养措施,所以当院长同意出院的时候,聪子的身体状况已经康复到甚至进行相当程度的活动都毫无问题。妊娠反应都已消失,应该身心轻松,但聪子就是一声不吭。

按照预定计划,母女俩去月修寺辞别,在那里住一个晚上,然后回东京。她们于十一月十八日午后乘坐樱井线的火车在带解下车。阳光明媚,温暖如春,伯爵夫人虽然还担忧女儿的沉默不语,心情却也平缓下来。

为了不给住持尼添麻烦,所以事先没有告诉她抵达的时间。她们让车站的人叫一辆人力车,但人力车迟迟不来。等车的时候,夫人对这儿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就把女儿留在一等候车室里,任由她独自沉思冥想,自己却在没有人影的车站周围悠然散步。

她立刻发现有一块牌子上写着附近带解寺的介绍。

日本最古老的求子、祈愿安产的灵验之地。

文德、清和两位天皇,染殿皇后敕愿之地。

带解保佑安产地藏菩萨,安产带解寺。

夫人立刻想到不能让聪子看见这块牌子。人力车来的时候,必须让它停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上车。在夫人眼里,这块竖立在十一月明朗灿烂的阳光照耀的风景中的牌子上的文字意外地变成渗出的一滴鲜血。

带解车站瓦顶白墙,旁边有一口水井,它的对面是一幢有着雄伟气派土仓库的、板芯顶围墙环绕的旧宅第。土仓库的墙壁、板芯顶围墙都刷成白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但寂静得如同幻影。

伯爵夫人在阳光下化了霜的暗灰色道路上艰难地行走,铁轨沿线的枯树向前延伸,越往前越高,前面有一座横跨铁路的小天桥,桥下有一些很美丽的黄东西。这勾惹起夫人的兴趣,便提起和服的底襟登上坡路。

那是摆在桥边的吊菊花盆,在桥头淡绿的柳树下,随意摆放着几盆。说是天桥,其实不过是马鞍形的小木桥,木头栏杆上晒着方格花纹的棉被。棉被吸足了阳光,十分蓬松,仿佛随时都会蠕动。

桥的附近有几户住家,有的晒着尿布,有的晒着用竹签绷起来的浆洗红布。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干柿子,还带着光润的、夕阳般的橘红色。四周还是没有人影。

伯爵夫人看见从道路的远处晃晃悠悠过来两辆黑车蓬的人力车,赶忙跑回车站叫聪子。

天气实在晴朗,两辆车子都把车蓬揭下来,穿过有两三家客栈的街道,便行走在田间道路上,朝着对面的山脉一直往前走,月修寺就在山脚底下。

路边的柿子树上果实累累,树枝上只剩下两三片叶子。一眼望去,田地上摆满晒稻子的稻架,如同迷宫一样。坐在前面车子里的伯爵夫人时常回头探看儿女的车子。她看见女儿把披肩叠放在膝盖上,来回转动脖子观赏外面的景色,稍稍放下心来。

一上山路,人力车走得比步行还慢。两个车夫都是老头,看来脚力不够健壮。不过,夫人觉得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这样反而可以饱餐秀色。

月修寺的石门柱已在近前,但放眼看去,只有门柱那边缓缓上升的坡路、一片白茫茫的狗尾巴草、从狗尾巴草穗透透出的些许蔚蓝色的天空和遥远的低矮群山。

车夫把人力车停下来,一边擦汗一边交谈。夫人大声对女儿说:

“你好好记住从这里到寺院的沿途景色吧。因为我们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你以后的身份就不那么容易出远门啰。”

聪子没有回答,只是忧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人力车重新上路。因为上坡,车子走得更慢,但一进门内,忽然树木茂密起来,阳光没有使人细汗津津那样的强烈。

夫人的耳边还隐约回响着刚才人力车停下来时听见的这个季节白天唧唧喧闹的虫鸣,她又看见道路左边的柿子树上挂着许许多多即将成熟的色泽鲜艳的柿子。

柿子在阳光映照下,光亮耀眼。挂在小树枝上的一对柿子,一颗柿子把自己如清漆般的透明影子投在另一颗柿子的光洁外皮上。有的柿子树所有的树枝都密集排列着红红的果实,果实毕竟与花不同,除了残存的几片枯叶轻轻摇摆之外,不会随风纷飞,所以许许多多的柿子如同撒遍天空后被钉在空中一样,一动不动地镶嵌在蓝天里。

“怎么没看见红叶呀?”

夫人像伯劳鸟一样尖声对后面的车子说话。但聪子没有回答。

连路旁的野草都少见发红,西边的萝卜地和东边的竹丛更是一片翠绿。阳光把萝卜密集交错的绿叶的影子重重叠叠地投落在田地里。一会儿,西边的沼泽那边是一排篱墙,结着红果的南五味子缠绕在篱墙上,可以看见大沼泽的沉淀。接着,眼前忽然暗下来,车子进入古杉参天的林荫路。灿烂的阳光也只是通过茂密树叶的筛漏,淡淡地洒在树下的竹丛上,只有一枝挺秀的修竹闪闪发亮。

由于寒气突然逼人,夫人也不期望聪子的回答,向她做出把披肩围到肩膀上去的示意动作。夫人再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彩虹色的披肩在她的眼角翻动一下。聪子虽然不说话,但她还是听从母亲的话。

车子穿过黑漆门柱的时候,道路四周的确具有浓厚的内苑气氛。夫人第一次看到红叶,不由得发出赞叹的声音。

黑漆门柱里面几株树木的树叶已经红染,虽然还不能说是鲜艳耀眼,但凝聚着深沉山色的黑红色给予夫人一种无法完全净化的罪恶的印象。惊惧的不安像一把尖锥突然扎进她的心头。她想到后面车里的聪子。

红叶树木后面是细小的松树和杉树,它们的枝叶还不足以遮蔽天空,阳光透过树枝的宽阔空间照射在红叶上,向着四面八方伸展的树枝如朝霞中的云彩一样自由舒展。从树枝下面仰望天空,黑红色的纤细红叶互相衔接着叶尖,犹如给天空镶嵌鲜红色的花边。

在石子路尽头的平唐门前面,伯爵夫人和聪子下了车,正门已经不远。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夫人和聪子上一次和住持尼见面还是她去年去东京的时候,刚好一年未见。出来迎接她们的“一老”说住持尼对她们的来访非常高兴,请她们在一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等候。不大一会儿,住持尼由“二老”搀扶着出来。

伯爵夫人把聪子即将结婚的事告诉住持尼。

“恭喜恭喜。下一次您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得安排在正殿哕。”住持尼说。

寺院的正殿专门用于接待皇室的客人。

聪子在这里再不能不说话,不过话语不多,只是简单地回答,这样她的忧愁也许给人一种害羞的感觉。当然,谨言慎行的住持尼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伯爵夫人赞美庭院里的菊花盆景十分精致漂亮,住持尼说道:

“村里人栽种菊花,每年都这样拿来,吵着要我给他们讲解。”

接着,住持尼要一老给伯爵夫人和聪子讲解红色一字形单瓣菊、黄色管状花瓣菊等的单株盆栽法。

少许,住持尼亲自带她们去书院,她说:

“今年的红叶姗姗来迟啊。”

让一老把所有的拉门都敞开,展现出草色初黄的草坪和假山玲珑的美丽庭院。几株大枫树也只是树梢的叶子发红,往下逐渐呈现杏黄色、黄色、淡绿色,树顶的红色也是像凝固的血块那样的黑红色。山茶花已经绽放,庭院角落里枝条柔软缠绕的百日红那枯枝的光泽反而显得艳丽耀眼。

然后,她们回到那间十张榻榻米的房间里,住持尼和伯爵夫人山南海北聊着天,不觉日色渐暮。

晚餐相当丰盛,为表示庆贺,还特地准备了红豆饭,虽然一老和二老殷勤款待,却始终没有热闹的气氛。

“今天是皇宫的火祭呀。”住持尼说。

一老原先在皇宫工作,对皇室的例行祭祀活动都有所见闻。火祭是把一盆火焰烧得很高的火盆摆在正中间,宫中女官念诵咒文。

那是十一月十八日举行的古老的祭祀仪式,在天皇面前放着——个几乎高达天花板的火盆,在里面烧火,身穿白色和装礼服的宫中女官唱念这样的咒文:

“烧吧,烧吧,火神啊,神灵啊!火神呀,需要橘子、馒头……”

于是把扔进火里烧得差不多的橘子、馒头奉献给天皇。虽然这种模仿古代宫中秘密祭祀仪式的举动很不慎重,但一老的本意大概是为了使晚餐的席间能够热闹一点,所以住持尼也没有责怪她。

月修寺晚上的作息时间很早,五点就关门,晚饭后不久各自回屋休息。绫仓母女被安排在客殿。她们准备轻松地呆到明天下午,晚上乘坐火车回东京。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个人时,夫人本想提醒聪子今天一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不太礼貌,让她明天注意一点,但转而想到她从大阪以来的心情,觉得也应该体谅,欲言又止,只好早早睡觉。

月修寺客殿的拉门在黑暗中也白得肃穆,十一月夜间的寒气仿佛在拉门纸的每一道纤维里都渗进白霜,清晰地浮现出纸做的拉手上白色的十六瓣菊花和云彩的图纹。高处黑暗的地方,各个重要的结构部位都有遮挡钉子帽的装饰片,上面绘着六朵菊花围绕桔梗的图案。没有一丝风片,自然也没有松涛的声响,但可以浓厚感觉到外面深山老林的自然景观。

夫人觉得,不管怎么说,这次对自己对女儿来说都是艰辛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以后将慢慢恢复平安正常的日子,心情放松下来,虽然知道女儿在身旁辗转反侧,自己却逐渐沉入梦乡。

夫人一觉醒来,发现女儿不在自己身边,黑暗中伸手一摸,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她心里一惊,但一转念,也许解手去了吧,等待片刻,心头忽然感觉一阵麻木般的冰冷,急忙起身到厕所去看个究竟,女儿没在厕所里。寺院的人似乎都还没有起床,天空透出朦胧的蓝色。

这时,从远处的厨房传来声音,夫人连忙走过去,早起的女佣一见是夫人,慌不迭跪下来。

“看见聪子了吗?”夫人问。

女佣诚惶诚恐地一味摇头,不肯相告真情。

夫人不知如何是好,正要穿过走廊时,碰见已经起床的二老。夫人把情况告诉她,二老大吃一惊,带她寻找。

从走廊尽头的大殿透出些蜡烛摇曳的微光。不会有人这么早起来念经。只见佛前点燃两根花车图案的蜡烛,聪子端坐在佛龛前面。夫人从背后看上去,聪子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她自己已经把头发剪掉。剪下来的头发供在经桌上,聪子手持佛珠,正在一心一意地祈祷。

“你怎么削发了呀?”夫人一把抱住女儿的身子。

聪子这才转过头看着母亲,说:

“妈,我没有别的法子。”

聪子的眼珠里摇曳着蜡烛小小的火焰,眼白却映照着拂晓的曙光。夫人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的眼睛放射出这么可怕的亮光。聪子手里的水晶佛珠也和她的眼睛一样,每一粒都闪烁着白光,这每一粒都表示着在意志的极限上丧失意志的佛珠一齐耀动着曙光。

二老急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一老,自己的任务完成后便退下,于是,一老陪着绫仓母女来到住持尼的寝室,在拉门外面说道:

“师傅,您起床了吗?

“嗯。”

“打扰您一下。”

一老拉开拉门,只见住持尼端坐在被子上。伯爵夫人吞吞吐吐地说:

“是这样的,聪子刚才在大殿里,自己削发了……”

住持尼的目光注视着拉门外的聪子,对她面目全非的容貌毫无惊愕的表示。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略停片刻,住持尼似乎想到什么,说道:这里面恐怕有种种隐衷,你们都退下去,就聪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伯爵夫人最好也请回避一下。

于是,夫人和一老都退出来,就聪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在住持尼和聪子谈话的时候,一老照顾伯爵夫人,但夫人连早餐都没动。一老虽然体会夫人苦恼忧愁的心情,却不知道怎么办才能使她的心情稍微宽松一些。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见住持尼呼唤。住持尼当着聪子的面,告诉夫人说,聪子遁入空门之意已决,月修寺拟收其为弟子。事出意外,夫人听后,不禁茫然失措。

夫人刚才一直绞尽脑汁,思付有没有什么弥补的办法。看来聪子无疑决心已定,但如果借助伯爵和侯爵的力量,说服聪子,或许她还能回心转意。那样的话,头发恢复原样大概需要几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只要阻止她把头发全部剃光的念头,就可以谎称聪子旅途染疾,需要静养,推迟纳彩的时间。夫人听了住持尼的一番话以后,不仅没有减弱这个想法,反而更加强烈地准备这样实行。一般地说,进入佛门以后,先修行一年,再举行剃度仪式。所以,一切都看聪子的头发长势如何而定。如果聪子早日翻然悔悟……夫人突然冒出一个奇思妙想:要是戴上一个精致的假发,也许可以在纳彩仪式上蒙混过关哩。

夫人立刻决定,先把聪子留在寺院里,自己赶回东京,商量对策。于是对住持尼说:

“虽然您是这么说,但毕竟是在旅途上,事出突然,同时这件事也牵连到洞院宫家,所以我打算立即回东京,和伯爵商量以后再来。在这期间,聪子就拜托您照顾。”

聪子对母亲的这一番话无动于衷,夫人此时也甚至不愿意和女儿说话。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夫人回到家里,把这起突发事件告诉绫仓伯爵。可是伯爵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白白浪费了一周时间,这使得松枝侯爵大为恼火。

松枝侯爵以为聪子早已回到家里,也向洞院宫家报告了聪子返京的消息。这实在是侯爵不应该有的疏忽,他听到夫人的汇报,知道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地顺利进行,因此对以后事情的进展报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绫仓伯爵只是茫然失措,他认为相信破裂的结局是一种多少带有卑俗的低级趣味,所以不相信这个结果。迷糊的“打盹”可以替代破裂。即使看见坡路正向未来缓缓地无限倾斜下去,可是对于踢上去的球来说,坠落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也就没必要大惊小怪。悲哀愤怒都正如某种热情,是渴望凝练的心灵所犯的错误。所以,伯爵绝不会去渴望什么心灵的凝练。

他只是一味拖延时间。蒙受时间微妙的像一点一点滴落的蜂蜜般的恩惠,总胜于接受潜藏于一切决断里的鄙俗。不论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只要放置不管,就会从中产生利害关系,肯定会有人站在自己一边。这就是伯爵的政治学。

既然自己的身边是这么一个丈夫,夫人在月修寺感受的那种恐惧不安也日渐淡薄。这个时候,幸亏蓼科不再家里,避免了轻举妄动的行为。在伯爵的关照下,蓼科一直在汤河原的温泉疗养身体。

一个星期以后,侯爵打电话给伯爵,询问聪子的情况。直到这时,伯爵实在无法继续隐瞒下去,才告诉他说聪子还没有回来。松枝侯爵一听,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立刻出现种种不祥的预感。

侯爵由夫人陪同,立即赶到绫仓伯爵家里。伯爵起初还一味遮掩,吞吞吐吐,在侯爵的逼问下,才不得已吐露真相。侯爵一听,怒不可遏,用拳头使劲敲打桌子。

在这间由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改装而成的半土不洋的、绫仓家惟一的西式房间里,两对长期交往的夫妇第一次作色相向。

两个夫人都背过脸,不时偷偷窥视自己丈夫的脸色。两个男人虽然相对而坐,伯爵却是低头不语,放在桌布上面的手也如偶人的手一样,又白又小;而侯爵虽然心里也没底,但脸红脖子粗,眉宇间青筋倒竖,怒形于色,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两个夫人眼里,伯爵绝对没有胜利的希望。

实际上,是侯爵先开始暴跳如雷的,但在他大发雷霆的过程中,也觉得自己这样对一切事情都说一不二的霸道凌人的做法不太好。没有比眼前这个敌手更软弱无力、不堪一击的了。他脸色苍白,像是发黄的象牙牙雕般略带棱角的端正脸盘上浮现出悲哀而困惑的表情,眼皮低垂,厚厚的双眼皮更显得眼睛塌陷凄寂。侯爵发现这双眼睛简直就是女人的眼睛。

侯爵从伯爵懒散地、无奈地斜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中,清晰地看透他的身上那种在先祖的血统中根本没有的古老纤弱的高雅受到严重伤害的惨像。这副模样犹如一具白色羽毛极其污脏的鸟的尸骸。这只鸟也许声音婉转动听,但肉的味道十分难吃。总之是一只不能吃的鸟。

“这件事实在可悲可耻,无颜面对皇上和国家。”

侯爵以最严重沉痛的语言发泄激怒的心情,但他也感觉到这种愤怒的绳索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满腔怒火对于无动于衷,既不论争也无行动的伯爵完全是徒费口舌。不仅如此,侯爵逐渐发现,他越是愤怒,这种激动的情绪越只能压抑自己。

当然,这并不是伯爵的预谋。然而,伯爵始终稳如泰山,不论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可怕结果,他都坚持不渝地采取推给对方的既定方针。

说起来,正是侯爵本人请伯爵对自己的儿子进行高雅教养的教育,而这次惹祸的无疑是清显的肉体,不过,虽然可以说这是因为清显的思想从小就在绫仓家受到毒害,但造成这种毒害的源头正是侯爵本身。就这件事而言,还是侯爵,没有预料到聪子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会做出这样的事,硬把她送到关西去做手术……这么看来,侯爵的一切怒火便都只能是朝自己发泄。

最后,侯爵在心神不安、疲惫不堪中沉默下来。

房间里四个人一直默不做声,仿佛变成冥思苦想的修行。从后院传来鸡叫。窗外的松树在初冬的寒风里摇晃着针叶的神经质般的亮光。所有的仆人大概都觉察出客体里凝重紧张的气氛,整座宅第鸦雀无声。

绫仓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道:

“都是由于我的疏忽,才出现这种事态。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松枝侯爵道歉为好。既然如此,我想,还是请侯爵出面说服聪子,使她尽早回心转意,按时举行纳彩仪式。”

松枝侯爵立即打断她的话,问道:“头发怎么办?”

“这个嘛,可以立即订做一个假发套,掩人耳目大概没问题……”

“假发套?我没想到。”没等别人说话,侯爵先高兴地提高声音。

“是呀,我也没想到。”夫人立刻随声附和。

接着,大家迎合侯爵的兴头,大谈特谈假发套。于是,客厅里第一次响起笑声,这个奇妙的方案像是一块扔起来的肉块,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扑上去争抢。

不过,四个人对这个方案的相信程度并非一致。至少绫仓伯爵对这种计谋的效果毫不相信。也许松枝侯爵也同样毫不相信,但他能够摆出自己的威风装作相信的样子。于是,伯爵也连忙模仿这个威风。

“治典王殿下不至于去摸聪子的头发吧。最多也只是觉得有点可疑。”侯爵笑着不自然地放声音说。

四个人围绕着虚伪又一时和好起来。大家这才明白,此时此地最需要的是这种形式的虚伪。谁也不去顾及聪子的心灵,惟有聪子的头发关系到国家大事。

松枝侯爵的先祖以足使敬畏的力量和精神为建立明治政府做出巨大的贡献,从而获得侯爵的荣誉,如果他们知道今天侯爵家的荣誉竟维系在一个女人的假头发上,该是多么的失望沮丧啊。这种阴暗小气的骗术绝不是侯爵家的手段,而是绫仓家的特色。只是侯爵以前一直醉心于绫仓家的高雅和美已经死去的虚伪特性,所以今天才落到不得不充当绫仓伯爵的伙计的下场。

不过,四个人热心议论的假发套还只是与聪子的意愿毫不相关的空想的东西,但如果能够顺顺当当地戴在聪子的头上,那么,已经被拆得七零八碎的拼木画又会修复成天衣无缝的完整无缺的作品。于是,侯爵一心断定,一切都取决于这个假发套。

大家都忘乎所以地热心讨论这顶无形的假发套。纳彩仪式上需要垂发形的发套,平时则需要束发的发套。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看见,所以连洗澡也不能摘下来。

每个人都在心里描绘着聪子肯定将要戴上的假发套后比真正的头发更加光泽亮丽、射干种子那样乌黑油亮的发型。这是被迫接受的王权。浮现在空中的高高梳理整齐的空心发型,乌黑的头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这是在光天化日里浮现出来的黑夜的精灵……当然,四个人也想到怎么把那一张悲哀的美丽脸庞镶嵌在这发型下面,大家都觉得此事异常困难,于是都尽量不去考虑。

“这次无论如何还是请伯爵亲自去说服,态度一定要坚决。同时劳驾夫人再跑一趟。内人也陪同前往。按说本来我也应该去,不过……”侯爵还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要是我也去,容易惹人注意,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我不能去。这一次行动要绝对保密,内人不在东京期间,我对外佯称她生病。同时,我在东京也设法秘密寻找制作假发套的手艺高超的工匠。要是被记者打听到什么风声,那是非同小可,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清显见母亲又要出门,不禁吃惊。但是母亲也不说去哪里,只是叮嘱他不许把出门的事泄露出去。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身边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但自己被山田严密监视,实在无计可施。

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到达月修寺的时候,事态已经急转直下。聪子已经剃度。

聪子如此迅速剃度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聪子把自己的一切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住持尼。住持尼立即明白,除了让聪子剃度外,别无他法。既然自己寄身于具有皇家传统的寺院里,维护天皇乃至高无上的使命。住持尼认为,即使是一时的背叛皇室的行为,也只有让她出家才能维护天皇之法统。决心已定,即毅然接受聪子为弟子。

既然住持尼知道了他们企图欺瞒皇室的图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既然知道了花言巧语中包藏着对皇上不忠的祸心,自然不能置若罔闻。

平时那样谦恭谨慎、温和宽容的住持尼表现出威武不屈的决心,为了默默地保卫皇上的神圣,哪怕与世间的一切为敌,甚至决心不惜违抗皇上之命。

聪子见住持尼如此痛下决心,又一次表示自己遁世出家的誓愿。聪子虽然一直考虑这件事,但没想到住持尼使自己如愿以偿。聪子遇到了佛。住持尼也以一双慧眼立即看透聪子的坚定意志。

举行剃度仪式应该经过一年的修行,但事到如今,住持尼也和聪子一样,都想尽早剃度。但是,即使如此,住持尼还是想等绫仓伯爵夫人来以后再举行。其实,她的心里是想让清显对聪子残留的秀发最后惋惜一回。

聪子却急不可耐,像小孩子缠着大人要糖果那样每天恳求住持尼给她剃度。住持尼终于拗她不过,说道:

“剃度以后,就不能再和清显见面了。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如果你决心此生此世不和他见面,我可以给你剃度。可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今生今世再也不想和他见面。我已经向他郑重道别了。所以,请您不必顾虑……”聪子回答的声音清爽坚决。

“要是真想好了,那明天早晨给你剃度。”

住持尼又给她一天的考虑时间。

绫仓夫人一直没有回来。

这一段时间里,聪子主动开始修行生活。

法相宗原本就是学识性的教派,注重学问胜于修行,尤其具有强烈的国家祈愿寺院的性质,不接收施主。正如住持尼有时开玩笑所说的那样:“法相里没有什么‘恩惠’。”在祈求弥陀本愿的净土宗兴起之前,没有“恩惠”的随喜感激之泪。

大乘佛教原本就没有严格的戒律,寺院内的规定只是援引小乘戒。但是,在尼姑庵里,从梵网经的菩萨戒,即杀生戒、盗戒、淫戒、妄语戒,到破法戒的四十八戒都是应该遵守的戒律。

其实,比戒律更难的是修行,聪子在这几天里,一直背诵法相宗的根本大法《惟识三十颂》和《般若心经》。每日早起,在住持尼念经之前,就打扫大殿,跟随住持尼颂经学文。她已经抛弃客人的身份,受住持尼委托进行指导的一老也对她非常严格,简直判若两人。

举行剃度仪式的那天早晨,聪子早起净身,身着缁衣,在大殿里手执念珠,双掌合十。住持尼先用剃刀剃第一道,然后由一老接过剃刀,继续剃发,手法极其熟练,住持尼则在一旁诵念《般若心经》,二老随声附和。

聪子也闭目随声附和,渐觉如同肉体之船卸去船底货物,抛去船锚,在沉重而丰饶的诵念经文之波涛上轻漂荡漾。

聪子一直闭着眼睛。早晨的大殿,冷如冰窖。虽然觉得身体在轻波上荡漾,但身体四周冻结着纯洁的冰。忽闻伯劳鸟在庭院里啁啾婉啭,身体周围的冰如闪电般破裂,但龟裂立即弥合,变得光滑无暇。

剃刀在聪子的脑袋上细致地移动,有时像小动物锐利的小白门牙在咀嚼,有时像食草动物在悠闲平静地用臼齿咀嚼。

随着一束一束头发的掉落,聪子生来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清澈的爽凉沁人头顶。阻隔在自己与宇宙之间的那个温热的、忧郁的三千烦恼丝被剃掉以后,头盖骨四周展现出一个谁也没有触碰过的、新鲜冰冷清净的世界。头皮裸露,仿佛被薄荷涂抹一样的清凉嫩寒的感觉在不断扩大。

头皮的寒冷的感觉犹如月亮这种已经死去的天体与宇宙的浩气直接接触的感觉。头发如同现世的一切东西,迅速掉落,掉落以后变成无限的遥远。

头发对于某种东西来说,是一个收获。乌黑的头发饱含着夏天炎热的阳光,现在被剃下来掉落在聪子的身体之外。但是,这是无谓的收获。因为即使那样艳丽漂亮的青丝,在离开身体的那个瞬间,也变成丑陋的头发的骷髅。曾经属于她的肉体、与她的心灵和美丽密切相关的头发如今毫无保留地舍弃在身体之外,正如手脚从人体上掉落下来一样,聪子的现世正被逐渐剥离……

当聪子的脑袋被刮得一片青痕的时候,住持尼心怀怜悯地说:

“出家以后的出家才最为重要,我佩服你现在的决心。以后如果潜心静气修行,一定成为出色的尼僧。”

以上是聪子匆忙剃度的经过。但是,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虽然对聪子的变化感到惊愕,却并没有死心。因为他们认为还有假发套这个办法。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三个人之中,惟有绫仓伯爵一直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地和聪子以及住持尼聊着家常,根本没有劝说聪子回心转意的意思。

松枝侯爵每天都来电报,询问进展如何。最后绫仓夫人跪下来向聪子哭求,也毫无效果。

第三天,绫仓夫人和松枝夫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伯爵身上,两个人先回东京。由于伯爵夫人身心过于疲惫,一回到家里,就卧病在床。

两个夫人回去以后,伯爵一个人呆在月修寺一个星期,无所事事。他害怕回东京。

伯爵对聪子只字不提还俗的事,于是住持尼渐渐放松警惕,也给予父女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但一老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他们。

父女俩坐在冬天阳光照射的廊沿上,还是和往常一样,相对无言。透过枯枝可以看见些许云彩和蓝天,一只乌鹅飞到百日红的枝头上,嘎嘎地呜叫着。

两个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伯爵终于讨好似地露出微笑,说道:

“由于你的这件事,父亲以后也不能在社会上经常抛头露面了。”

“请您原谅我。”聪子的回答十分平淡,不带丝毫的感情。

过了一会儿,伯爵又说:“这个院子里飞来各种各样的鸟啊。”

“是的,飞来各种各样的鸟。”

“今天早晨我又出去散步,看见柿子也被鸟啄了,熟透了就掉下来,可是没有人拣。”

“是的。是这样的。”

“快下雪了吧。”

聪子没有回答。父女俩就这样默默地茫然看着庭院。

第二天早晨,伯爵终于离开寺院。伯爵一无所获地回到东京,侯爵已经气不起来了。

这一天已是十二月四日,离纳彩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星期。侯爵把警视总监秘密叫到家里,企图借用警察的力量把聪子抢回来。

警视总监向奈良的警察下达秘密指示,但奈良警察认为,擅自进入与皇室有关系的寺院会引起和宫内省的纠纷,虽说皇室每年拨给的经费不足一千日圆,但毕竟也是接受天皇恩赐的寺院,绝对不可造次。于是,警视总监亲自以个人身份来到关西,带着几名便衣心腹,造访月修寺。住持尼接过一老转递来的警视总监的名片,不动声色。

上茶以后,警视总监和住持尼大约交谈一个小时,终于被她的凛然威严所镇住,只好告辞。

松枝侯爵招数已尽,实在无计可施。他明白,现在摆在面前的惟一道路就是向洞院宫提出解除婚约。其实,洞院宫家经常派遣事物官去绫仓家询问情况,对绫仓家含糊敷衍的回答觉得疑惑不解。

松枝侯爵把绫仓伯爵叫到家里,分析原委,面授机宜,提出一个方案:设法找一位名医国手,开出一张聪子患“严重神经衰弱”的诊断书,然后送到洞院宫家。并告诉对方此事只是洞院宫和松枝、绫仓这三家之间的秘密,表示出于对洞院宫家的信任才告知这个秘密,以此缓和洞院宫的怒气。在社会上则故意放出风声,说由于洞院宫家突然莫名其妙地要求解除婚约,使得聪子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种倒果为因的做法固然使洞院宫家多少受到世人的憎恨,但保持了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同时绫仓家虽然不太光彩,但可以博得社会的同情。

但是,这件事要办得妥当适度,不可过火。如果做得过头,世人一味同情绫仓家,洞院宫家则遭受不明真相的社会的指责,那他们就会被迫出来说明真相,那样的话,就不得不公开医生的诊断书。对新闻记者,最关键的是不要明确表示洞院宫家的解除婚约和聪子出家的因果关系,只要把这两件事罗列出来,说明一下时间的先后就行了。当然,新闻记者不会满足这些,他们还是想知道真相。这个时候,再装作非常痛苦的样子,略微暗示一下其中的因果关系,并请他们手下留情,不要报道出去。

两人商妥以后,侯爵立即给小津脑科医院的小津博土打电话,请他紧急秘密到松枝侯爵家出诊。小津脑科医院以前对这样的高官显贵突然提出的要求都严守秘密。侯爵让伯爵不要走,一起等博士来,但小津博士迟迟未来,侯爵掩饰不住急躁的心情,但又不便派车去接,只好干等。

博士到达以后,被引到二楼的小会客室。壁炉里火烧得通红。侯爵自我介绍以后,又介绍了伯爵,然后递上雪茄。

“病人在哪里?”小津博士问。

侯爵和伯爵对视一眼。

“其实,病人不在这里。”侯爵回答。

当小津知道侯爵让他写一张自己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病人的诊断书时,不由得勃然作色。让博土生气的不仅是这件事本身,更是侯爵眼睛里闪动的预料博土肯定会从命的那种自信的神色。

“你们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失礼的要求?你们以为我也是那种用金钱可以收买的市井帮闲医生吗?”博士说。

“不,我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侯爵把叼在嘴里的雪茄拿出来,在房间里走动着,从远处凝视着壁炉火焰映照的医生胖乎乎的颤动的脸颊,以极其镇静自若的声音说:“为了让天皇陛下放心,需要这份诊断书。”

诊断书一拿到手,松枝侯爵立即询问洞院宫何时方便,于是当天午夜前往拜访洞院宫殿下。

幸亏治典亲王因参加联队演习不在家。而且侯爵事先特别要求单独会见治久王殿下,所以妃殿下也没有出来。

洞院宫用法国舍特伊克姆白酒招待侯爵,兴高采烈地谈起今年松枝宅第赏花的情景。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见面聊天,所以侯爵也回忆起一九○○年在巴黎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时的往事,例如在“三鞭酒喷泉之家”里等各种趣话,谈得津津有味,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的事情。

然而,侯爵心里明白,尽管洞院宫表面上神采飞扬、谈笑风声,心里却恐惧不安地等待着侯爵说明来意。纳彩仪式过几天就要举行,但是洞院宫并不想主动谈及此事。他的漂亮的花白胡子映照着灯光,如同阳光照耀着稀疏的树林,嘴角不时掠过困惑的影子。

“今天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侯爵的语调像一只刚才一直悠闲飞翔的小鸟直飞鸟窝一样轻捷,故意显得有点轻佻:“其实是来向您报告一件不好的消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绫仓的女儿得了脑疾。”

“啊?”洞院宫大为惊骇。

“这个绫仓,也真是的,一味隐瞒,也不和我商量,就把聪子送去当尼姑,想以此保全面子。他至今还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向殿下报告。”

“怎么回事?到这个时候……”

洞院宫殿下紧紧咬着嘴唇,胡子顺服地贴在嘴唇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伸向壁炉方向的鞋尖。

“这是小津博士的诊断书。日期还是一个月以前的,绫仓连这个都瞒着我。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督导不力才发生的,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有病那是没办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去关西旅行就是为了这件事吧?怪不得来辞行的时候,脸色就不好,妃殿下还担心哩。”

“直到现在我才听说,因为脑子得病,从九月开始出现各种不正常的举动的症状。”

“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明天早晨立即进宫,向皇上致歉。还不知道皇上会怎么说哩。皇上肯定要御览诊断书的,能借用一下吧?”洞院宫说。

洞院宫一句也没提治典王殿下,表现出高尚宽容的品质。而侯爵在谈话期间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洞院宫殿下表情的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仿佛看见一股阴暗的波涛激荡奔腾,接着平静下来,塌陷下去,变成深深的漩涡,然后再次汹涌澎湃起来。几分钟以后,侯爵终于松了一口气。最可怕的瞬间已经过去。

当天晚上,侯爵和洞院宫殿下、妃殿下一起商量善后对策直至深夜。

第二天早晨,洞院宫正装束打扮准备进宫的时候,恰巧治典亲王演习完毕回到家里。洞院宫把他带到一个房间,把聪子的情况告诉他。治典亲王英俊威武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安惊愕的神色,只说一句“一切听从父命”,他的脸上,不要说怨恨,连一点气恼的表情都没有。

彻夜演习,身体十分疲劳,治典亲王匆匆送走父亲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此事毕竟让他睡不着。妃殿下觉察出来,便进去看望他。

“昨天晚上,松枝侯爵到家里来说的吧?”

彻夜进行演习,治典亲王的眼睛有点血丝,但是他还是和平时一样,目光炯炯地看着母亲。

“是的。”

“这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宫里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我还是少尉。这件事我以前也告诉过您。那一天,我进宫拜谒皇上,在走廊上碰见山县元帅。我清楚记得,是在外宫居所走廊。大概元帅拜谒完毕刚刚退出。他跟往常一样,在军服外面穿一件宽领外套,军帽戴得很低,双手很随便地揣在衣袋里,腰间挎着军刀,沿着又暗又长的走廊走来。我立刻站在边上,给他让道,笔直立正向元帅敬礼。元帅从帽檐底下用那一双从没有露过微笑的、锐利的眼睛瞟了我一下。元帅不会不知道我是谁。但是,元帅满脸不悦,也不回礼,把头一扭,耸着肩膀,极其傲慢地扬长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这件事。”

报纸报道说“洞院宫家因故”解除婚约,所以人们盼望热烈祝贺的纳彩仪式宣布停止。清显对家里发生什么事一无所知,他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洞院宫解除婚约的消息公开以后,侯爵家对清显的监视更加严密,连上学也由管家山田跟随监视。不了解内情的同学对这种像对待小学生一样的做法,都不禁瞠目结舌。而且侯爵夫妇和清显见面的时候,也只字不提此事。在松枝家里,所有的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学习院里连一些相当显贵的家庭的孩子都不了解真相,有的居然询问清显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这使清显感到吃惊。

“好像社会舆论都同情绫仓家,不过,我认为这起事件损害了皇族的尊严。聪子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这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吗?为什么事先不知道呢?”

清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有时本多从旁解围说:

“没有症状,当然不知道有病呀。算了吧,别跟女孩子似地喜欢闲言碎语。”

不过,学习院的学生对本多假装“男子汉”的姿态并不买账,首先,他的家庭门第就不足以使他成为消息灵通人士,可以对这件事做出结论性的判断。

“她是我的表妹啊”,“他是我的伯父的庶子啊”,诸如此类的话语显示着与犯罪、丑闻中的人物沾亲带故的关系,一方面以此为荣,同时也炫耀自己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的高傲的漠不关心。如果不能以冷漠的表情向大家稍微透露一点与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不同的内幕消息,就算不上消息灵通人土。这所学校的十五六岁的学生都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为这件事,内大臣可伤透脑筋啦。昨天晚上给我爸爸打电话,商量怎么办。”

“内务大臣说自己得了感冒,其实才不是哩。他进宫的时候,上马车慌慌张张没踩好踏板,脚被扭了。”

大概由于清显长期采取的“秘密主义”的方针收到成效,居然没有人知道他和这起事件的主角聪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人知道松枝侯爵参与这起事件。只是有一个绫仓家的亲戚、公卿华族家的同学一再坚持说,聪子聪明漂亮,根本不可能脑子有毛病,结果反而遭致大家的嘲笑,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血统辩护。

这一切自然都极大地伤害清显的心。但是,与受到公开侮辱诽谤的聪子相比,自己并没有遭受人们的指责,这种暗地的自我伤害其实不过是卑怯者的苦恼。每当同学们议论这起事件和聪子的时候,他都像是在空气新鲜清爽的早晨从二楼教室的窗口眺望冬天积雪皑皑的远山,仿佛看见聪子在众目暌睽之下,默默地在又高又远的山峰上展现她那洁白光辉的身影。

在遥远的山巅上耀眼闪亮的洁白只映照在清显的眼睛里,只照射进清显的心坎里。她一身承受着罪恶、羞耻、发疯,所以她已经变得纯洁清白。而自己呢?

清显有时产生一种把自己的罪恶大声地向人们公开坦白的冲动。但是,如果这样做,聪子做出的自我牺牲就会付诸东流。即使如此,解除良心的重负就是真正的勇气呢,还是默默忍受现在这种无异于囚徒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忍耐呢?清显很难明确区分。只是他无法忍受目前这种状态,就是不管心里积郁多少痛苦,也得像父亲和家里人所希望的那样,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无为和悲伤曾经是清显生活中最重要的要素。从不满足地愉快沉浸在这些要素里的能力究竟丢失在哪里呢?就像漫不经心地把雨伞忘在别人的家里一样。

现在,清显需要忍受悲哀和无为的希望。由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征兆,他只好自己创造希望。

街头巷尾流传的聪子神经错乱的风言风语肯定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绝对不能相信。那么,她的遁入空门、削发为尼说不定也是掩人耳目的伪装。也许是聪子为了逃婚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就是说,她是为了我才演出这一场假戏。要是这样的话,两个人虽然各处一地,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家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社会上沸沸扬扬的谣传平息下去。她连一封明信片都没有给自己寄来,不正是这种沉默的明证吗?

如果清显相信聪子的性格,就应该立即意识到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如果聪子的任性曾经是清显的怯弱所描绘出的幻影,那么后来的聪子就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的雪花。当清显仅仅凝视一个真实的时候,就会相信一直勉强造就真实的虚假是永恒的。那时,他在希望里加入欺骗。

这样,希望就包含着卑鄙的阴影。因为如果他在心里把聪子描绘得非常美好,就不会存在希望。

他的坚如水晶的心灵不知不觉地晕染上温柔怜悯的夕阳余晖。他想把温情送给别人,于是环视一下四周。

一个出身非常古老的侯爵门第的学生,外号叫“妖怪”,大家背后议论说他有麻风病。不过,学校不允许麻风病人入学,所以看来是别的什么不会传染的疾病,,他的头发掉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半,脸色灰黑,黯然失色,弯腰驼背,经过特别批准,在教室里也可以戴着帽子。他的帽子戴得很低,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一天到晚嘴里发出一种煮东西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老是抽吸鼻涕,跟谁也不说话,一到休息的时间,就一个人抱着书到校园角落的草地上去。

他和清显不是一个学科,自然从来没有说过话。如果说清显在学校里是集美于一身的代表,那么同样是侯爵孩子的这个学生就是丑陋、阴暗、忧郁的总代表。

“妖怪”平时坐的那块草地,即使枯草被冬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谁都躲着不会过去。清显走过去,也坐在草地上,“妖怪”立刻合上书,浑身紧张,屁股微微抬起,准备随时逃走的样子,沉默中只有抽吸鼻涕发出如同拖着一条柔软的铁链的声音。

“平时看什么书呀?”英俊的侯爵的儿子先开口。

“啊……”

丑陋的侯爵的儿子把书藏在身后,但是清显从书脊上看见莱奥帕尔迪的名字。由于“妖怪”藏书的动作很快,封面上的烫金文字在枯草间画出一道极其微弱的金色亮光。

“妖怪”不想和清显搭话,清显只好把身体往旁边挪到离他稍远的地方,也不把沾在毛料制服上的许多枯草梗掸下来,一只胳膊支着身子,伸直双腿。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妖怪”好像不太自在地蹲坐在地上,刚打开书,又合上。清显似乎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的漫画,于是不仅没有产生温情,反而有点愤怒。冬天温暖的阳光充满强加于人的恩惠。这时,丑陋的侯爵的儿子的姿势逐渐放松下来。他弯曲的的双腿慢慢地伸直,用与清显相反的另一只胳膊支着身子,脑袋抬起的高度、肩膀耸立的程度、身体歪斜的角度都和清显一样,两个人的形状活像一对狮子狗。虽然看不见他的低低帽檐下面的嘴唇露出笑容,但无疑他正在尝试着诙谐。

英俊的侯爵的儿子与丑陋的侯爵的儿子形成一对,为了对抗清显反复无常的温柔和怜悯的心态,“妖怪”虽然没有表示愤怒或者感谢,却运用自己所有的如同正确的镜像般的自我意识描绘出一个对等的形状。如果不看面孔,在阳光明亮的干枯草地上,从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到裤子的裤脚,两人恰好形成圆满的对称。

对于清显的试图接近,“妖怪”从来没有进行这样充满温情的拒绝。但是,清显由于被他拒绝,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飘流而来的温情。

从附近的射箭场传来仿佛凝聚着冬天寒风的箭矢离弦飞驰的声响,以及箭射中靶子时发出的如同松弛的大鼓声音。清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已经失去锐利的白翎箭。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学校一放寒假,用功的学生立即开始毕业考的准备,但清显连书都不愿摸一下。

明年春天,学校毕业以后,整个年级只有包括本多在内的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参加夏季高考,大多数都是利用免试的特权,或者去东京帝国大学中尚有较多余额的学科,或者去京都帝国大学、东北帝国大学。清显也不顾父亲的意愿,大概要选择免试的道路吧。要是能进京都帝国大学,离聪子出家的寺院也近一些。

因此,这段时间,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沉浸于无为。十二月里,下了两场雪。即使大雪纷飞的早晨,他也没有孩子般快活的心情,依然在被窝里,只是拉开窗帘,眺望着中之岛,却毫无兴致。有时也在宅第内散步,为了报复严密监视自己的山田,故意选择北风呼啸的夜晚,让腿脚不方便的山田拿着手电筒,自己却把下巴埋在外衣领子里,几乎跑着疾步登上红叶山。在夜间森林的喧嚣声、猫头鹰的呜叫声中,以火焰般的脚步摸黑在崎岖坎坷的小路上使劲奔跑上山,着实有一种快感。每迈出一步,仿佛都是踩踏如柔软的生物般的黑暗里,而且要把黑暗踩碎。红叶山顶闪耀着冬天广袤的星空。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候,有人给侯爵家送来刊载有饭沼文章的一份报纸。侯爵看后,对饭沼的忘恩负义赫然大怒。

这是一份右翼团体出的小报。侯爵说,这种报纸以恐吓般的卑鄙手段暴露上流社会的丑闻为能事,如果饭沼穷愁潦倒,来家里讨钱而未能如愿,写这种文章还情有可原,他并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却这样写文章攻击,只能是忘恩负义的公然挑衅的行为。

文章的格调颇似忧国之士的口气,题目叫做《不忠不孝的松枝侯爵》。指出松枝侯爵其实是这门亲事的介绍人,皇族的婚姻在《皇族典范》中都有详细规定,这是因为考虑到万一发生的皇位继承顺序的问题。松枝侯爵把脑子有毛病——虽然后来才发现此事——的公卿的女儿介绍给皇族,并且得到天皇的敕许,就在即将举行纳彩仪式之际,事情才败露,结果导致亲事的破灭,而侯爵本人连名字都没有被揭露出来。这种恬不知耻的行径不仅是对皇室的极大不忠,也是对明治维新的元勋先祖侯爵的极大不孝。

尽管父亲怒火中烧,但清显看过以后,觉得饭沼使用真名发表文章,而且明知清显与聪子的关系,却装作相信聪子患有脑疾的样子,如此等等,不免产生重重疑团。清显对这篇文章的印象是,由于清显根本不知道饭沼现在住在哪里,饭沼甘冒忘恩负义的罪名,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住址暗中通知清显,这篇文章分明是为清显而写的。至少想暗示清显,不要变得像当父亲的侯爵那样。

清显忽然想念起饭沼来,现在再次触及他的那桩笨拙的爱情,把他揶揄一番,大概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不过,父亲正在气头上,如果自己还去见饭沼,会把事情弄得更加麻烦,而且自己对他的想念还不至于到达不顾后果非见不可的地步。

也许见蓼科要比见饭沼容易得多。自从蓼科自杀未遂以后,清显对这个老太婆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忌恨。既然她可以通过遗书把自己出卖给父亲,肯定她也把她亲手安排相见的其他人都一个不留地出卖了才痛快。这就是这个女人的卑劣性格。她精心栽培花朵,目的只是为了在开花以后摘掉花瓣。从蓼科身上,清显认识到世间竟有这种人。

而侯爵父亲现在几乎和儿子不说话,母亲也一味仿效父亲,一心只想对清显封锁消息,置于局外。

虽然父亲怒气冲冲,其实色厉内荏,心虚得很。在他的要求下,大门增派一名警察,后门也新增两名警察守卫着。不过,后来侯爵再没有受到威胁恐吓,饭沼的文章也没有掀起轩然大波。这一年也将近年底。

按照惯例,租赁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两家外国人都要寄来请帖,邀请在平安夜过去做客,而松枝家认为如果只去一家,势必造成厚此薄彼之嫌,所以索性哪一家都不去,只是送给两家的孩子圣诞礼物。但是,今年清显很想在西方人家庭的团圆气氛中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通过母亲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父亲没有同意。

父亲不同意的理由并不是担心厚此薄彼之嫌,而是说侯爵家的公子应邀参加租赁客户的家宴,有失体面。这暗示着父亲对清显能否保持体面还心存疑虑。

因为除夕这一天不可能把所有的房间打扫一遍,所以一近年底,侯爵家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扫卫生,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清显无所事事,只是在心底痛切地咀嚼着年终的感觉,不由得感慨万端,今年是一去不复还的人生中到达顶峰的一年。

清显走出大家都在忙碌干活的宅第,打算独自到湖里划船。山田急急忙忙赶上来,说要陪他一起划船,被清显狠狠地拒绝了。

清显的小船正要驶出枯苇败荷的湖边,数只野鸭忽然扑棱棱飞起来。它们使劲拍打着翅膀,很快飞上冬日晴朗的天空,清晰可见的扁平小腹部的羽毛滴水不沾,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野鸭的影子从芦苇丛上斜掠而过。

映照在湖面上的蓝天和云彩显示出冰冷的色调。清显用桨划动的湖水迟缓而沉重地扩展着波纹,这使清显觉得奇怪。这沉重的阴暗的湖水所讲述的东西,在玻璃质般的冬天空气里、在云彩里、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

他把桨放下,回头望着正房的大客厅,忙碌干活的人们仿佛置身于远处的舞台上。虽然瀑布还没有结冰,那声音却显得尖锐。因为瀑布是在中之岛那一边,所以看不见,只能透过枯枝遥望残留在红叶山北侧的污脏的积雪。

清显把小船系在中之岛湖水岔口的木桩上,登上松树已经黯然失色的山顶。三只铁鹤中,仰首冲天的那两只仿佛将尖锐的铁箭矢瞄准着冬天的天空。

清显立刻看见那一处眼光温暖照耀的枯草地,便走过去,仰面躺下。这样一来,谁也看不见他,他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个人。他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感觉到刚才握桨划水残留在手指尖上的冰冷的麻木,突然,一种在人前绝对不能流露出来的悲惨凄凉的感慨涌上心头。他在心底叫喊着:

“啊!……‘我的岁月’即将过去!即将过去!随同一片云彩而飘逝……”

他的心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无比夸张的残酷语言,仿佛用语言的鞭子抽打自己现在的人生。这些语言都是清显在过去对自己绝对禁忌的。

“一切都经受着凄怆的痛苦。我已经失去了陶醉的工具。极其可怕的明晰统治着全世界,这个明晰可怕得只要用指甲弹拨一下就会让整个天空发出纤细的玻璃质般的共鸣……而且寂寥是热的,热得像不使劲吹凉就不能入口的烫嘴的浓汤,总是摆在自己的面前。这个盛在厚厚的白色汤盘里的菜汤那如同被窝一样龌龊沉郁的浓重味道实在无法容忍!是谁给我订的这份菜汤?

“只剩下我孤身一人。爱欲的饥渴、对命运的诅咒、无休无止的心灵的徘徊、漫无目的的心灵的渴望……小小的自我陶醉、小小的自我辩护、小小的自我欺骗……对失去的时间和失去的东西焦渴火灼般的眷恋。空掷青春,虚度年华,人生蹉跎,一无所获,思来不禁愤懑抑郁……一个人的房间,孤独长夜……绝望地与世界、与人隔绝……呐喊!无声的呐喊……表面的荣华……空虚的高贵……这就是我!”

聚集在红叶山的枯枝上的一群乌鸦一齐发出无奈地打哈欠般的声音,拍打着翅膀从头顶上向先祖坟墓的山丘方向飞去。

正文 第五十章

新年伊始,宫中照例举行新春吟咏和歌会。清显从十五岁开始,绫仓伯爵每年都带他进宫观看,接受这种高雅的传统教育。清显原以为今年恐怕不会邀请,没想到宫内省还是发下了允许他去参观的通知书。伯爵恬不知耻地今年仍然担任负责歌会事务的“御歌所”的职员“寄人”,显然这是他斡旋的结果。

清显把宫内省的许可证和四个人联名的寄人名单拿给父亲看。松枝侯爵看见名单上有绫仓伯爵的名字,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高雅”的固执和“高雅”的无耻。

“既然是一年一次的惯例,还是去吧。如果就今年不去,别人会以为我们家和绫仓家的关系失和。其实嘛,就那个问题而言,我们的原则是,我们家和绫仓家之间毫无关系。”侯爵说。

由于每年都参加这个仪式,清显已经十分熟悉,甚至觉得是一种乐趣。他一直觉得,只有在那个场合,伯爵才显得气宇轩昂,这是最适合他的地方。然而,现在见到这个伯爵恐怕只有痛苦,清显只是想饱览一番曾有一次深深嵌入自己心坎里的和歌的残骸。他觉得,身在歌会上,也可以怀念聪子。

清显毫不认为自己是扎进松枝家族的粗壮手指里的一根“高雅的荆棘”,但也不认为自己是松枝家族的一根粗壮的手指。他曾经从内心深处相信的高雅已经干涸,灵魂已经荒芜,作为和歌元素的那流丽的哀伤已不复存在,只有虚无的凄风在体内吹拂。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像现在这样远离高雅,甚至远离美。

然而,也许这就是自己所要成为的美吧,如此的没有感觉,没有陶醉,甚至对眼前清晰所见的苦恼也不认为是自己的苦恼,连疼痛也不觉得是现实中的疼痛。原来自己所要成为的美,与麻风病的症状十分相似。

清显已经没有了照镜子的习惯,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憔悴愁苦的脸色完全成为一幅“被爱情折磨得儇憾消瘦的年轻人”的画像。

有一天,清显一个人吃晚饭,餐桌上摆着盛满黑红色液体的雕花玻璃小酒杯。他懒得问女仆是什么酒,以为是葡萄酒,便一饮而尽。可是舌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嘴里残留着浊厚滑溜的余味。

“这是什么?”

“鳖血。”女仆回答:“他们吩咐我,少爷不问,不许主动告诉少爷。厨师说想给少爷补补身体,特地从湖里抓来的。”

清显等待着这不舒服的滑溜的东西从喉咙咽下去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好几次被仆人用元鱼吓唬自己,存在他心底的那个从黑暗的湖面探出脑袋的可恶可怕的幻影如今又浮现在眼前。就是这东西,藏在湖底温热的泥土里,时常穿过半是透明半是浑浊的湖水、穿过腐蚀时间的梦、穿过恶意的水藻浮出水面,长年累月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清显的成长。今天,他突然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元鱼被宰,他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它的血。于是,一种东西突然就此结束。恐惧在清显的胃里开始温顺地变成另一种不可知的、不可预测的活力。

依照惯例,宫中歌会的预选作品按地位从下往上顺序发表,第一个先念标题,再念官位姓名;以后的人不念标题,一开始就念官位姓名,然后进入正文。

绫仓伯爵担任具有荣誉的讲师。

天皇、皇后两位陛下以及东宫殿下也莅临歌会,倾听伯爵用清爽明亮柔和的声音朗诵作品。他的声调没有多余的亢奋,明朗得甚至含带悲切,一首一首朗诵时沉缓的速度如同脚穿黑鞋的神官在冬日阳光照射暖和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声音毫无性格的特点。在安静得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的宫中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伯爵的声音占领沉默的时候,声音也甚至超越语言,开始戏谑人们的肉体。只有带着明亮哀愁的一种厚颜无耻的高雅从伯爵的喉咙里直接出来,像画卷中的云霞一样,袅绕弥漫在房间里面。

臣下的和歌都是只念一遍,念到东宫殿下的和歌时,则说道“……皇子御歌,恭谨奉读”,然后朗诵两遍。

皇后的和歌吟咏三遍,先由讲师朗诵第一句,从第二句开始由全体朗诵人员合诵。在吟咏皇后和歌的时候,其他皇族成员和臣下,包括东宫殿下都必须起立恭听。

今年歌会上的皇后和歌尤其优美高雅。清显一边起立恭听,一边悄悄瞧着伯爵,只见他的如女人一样白皙的小手捧着两张重叠在一起的紫红色上等日本纸。

尽管刚刚发生那起震惊社会的事件,但清显从伯爵的声音里,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颤栗和畏怯,更没有半点作为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从俗世消失的悲哀。然而,清显对此已经不再感到愕然。这不过是优美澄明、有气无力的声音的效忠。即使在一千年以后,肯定伯爵照样如美妙婉啭的小鸟那样效忠。

歌会终于进入尾声,就是吟咏天皇的和歌。

讲师必恭必敬地走到圣上面前,捧起放在砚台盖子上的和歌,由全体吟咏成员合诵五遍。

伯爵的声音更加晴朗:“……圣皇御歌,恭谨奉读。”

在吟咏天皇和歌的时候,清显诚惶诚恐地仰望龙颜,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脑袋曾蒙先帝抚摸,当今这位皇上看上去比先帝羸弱,在倾听自己的和歌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自豪的神色,表情冷漠如冰——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仿佛隐藏着对清显的愤怒。清显想到这里,不由得胆战心惊。

冒犯旨意,罪该万死。

清显仿佛就要倒在这若有若无的高雅气氛的氤氲里,一种既非快感也非战栗的感觉流遍全身。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进入二月以后,毕业考试迫在眉睫,同学们都在忙于复习功课,惟有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清显超然自在。其实本多很想帮助清显复习功课,但觉得清显不愿意,只好作罢。他知道清显最讨厌那种“烦人的友谊”。

这时候,父亲突然提出希望清显到牛津大学的马顿学院读书。父亲说,这是一所创建于十三世纪的历史悠久的学院,通过主任教授的门路,入学比较容易,但学习院的毕业考试必须及格。这是侯爵看到即将成为从五位的儿子日渐一日地苍白虚弱下去想出来的弥补办法。这个办法简直是异想天开,这反而引起清显的兴趣,他决心装作乐意接受父亲建议的样子。

清显以前也和一般的人们一样向往西方国家,但现在他的心只是执著于日本最纤细最美丽的一点。翻开世界地图,别说众多的海外各国,就连涂成红色的、像一只小虾米一样的日本都觉得庸俗恶心。他所认识的日本,原是一个更加翠绿的、不定形的、充满雾一样悲情伤感的国度。

父亲侯爵又叫人把一幅世界大地图贴在台球室的墙壁上,他的意图是想以此培养清显开阔的胸襟、雄伟的气派。不过,地图上平板冷漠的海洋丝毫不能让清显心情激动,在他胸中唤起的只是夏日夜晚的镰仓的大海。那夜的海洋本身如同一只具有体温的、脉搏跳动的、热血沸腾的、激情呼喊的巨大的黑色野兽。那是灵肉的神魂颠倒令人震撼的夜的海洋。

最近他时常感到头晕,伴随着轻微的头疼。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失瞄越发严重,晚上一躺进被窝里,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各种各样的想像,仿佛明天就会接到聪子的来信,商量私奔的时间和地点,自己在一个陌生的乡下小镇的、有着仓库式建筑的银行的街道上,迎接奔跑过来的聪子,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然而,这种想像的背面贴着锡纸一样冰冷易碎的东西,时常可以透见苍白的背面。清显的泪水濡湿了枕头,深更半夜不知多少遍徒然呼唤聪子的名字。

这时候,不知是梦是醒,聪子的身影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清显的梦境已不再是那本梦境日记所记录的那种客观性故事的编述。只是在希望与绝望的交叉里,在梦幻与现实的相互消磨中,描绘着海水在沙滩上涌动一样不定形的线条,但是在从平滑的沙滩上退下去的水镜里,突然映照出聪子的脸庞。她从来没有这样美丽,也从来没有这样悲哀,高雅得如同夜空灿烂闪耀的星光。清显正要把嘴唇贴上去,聪子的容颜立即消失。

从家里逃离出去的思想日益强烈,成为心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既然一切事物、时间、早晨、白天、晚上,还有天空、树木、云彩、北风……都告诉自己只有死了这条心,而如果他仍然备受不确定的痛苦的折磨,便想亲手把握什么确定性的东西,便想亲耳听到的的确确是聪子亲口说的哪怕一句话。要是听不到她的话,看一眼也可以。他想念聪子简直发疯。

另一方面,社会上的风言风语很快平静下来。获得敕许以后,准备举行纳彩仪式,却突然解除婚约,这种前所未有的丑闻逐渐被人们淡忘。社会的愤怒已经转移到海军受贿问题上。

清显决心离家出走。但是他受到严密监视,家里不给他零花钱,即使渴望自由,却身无分文。

本多没想到清显会向自己借钱,不禁大吃一惊。由于父亲的家教方针,本多在银行里有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存款。他把全部存款提取出来,交给清显,也不问什么用途。

本多把这笔钱带到学校交给清显是在二月二十一日的早晨。那是一个晴朗而严寒的早晨。清显接过钱,怯弱地说:

“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你送送我吧。”

“你上哪儿去呀?”

本多吃惊地反问他。不过他知道山田在大门口严密看守着。

“那儿。”

清显指着森林方向,微笑着说。好久没有看见朋友的脸上恢复了活力,本多心里感到高兴。在他眼里,朋友那没有红晕,反而因为紧张而苍白消瘦的脸盘如同凝结着一层初春的薄冰。

“身体不要紧吧?”

“有点感冒,不过不要紧。”

清显步履轻快地往森林方向走去。本多好久没有看到朋友这么矫健的脚步,心里明白这双脚将走向何处,但没有点破。

早晨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在结冰的池沼上,班驳的暗淡的影子如同漂浮在水面上散乱的木片。他们穿过小鸟鸣啭的树林,来到学校东头。这里的平缓山坡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工厂区,这一带没有围墙,只是圈围着简单的铁丝网,孩子们经常从铁丝网的破洞钻进来。铁丝网外面是一道杂草丛生的斜坡,斜坡与道路相接的低矮的石墙处,又有一道矮栅栏。

他们走到栅栏旁边停下来。

右边是通往学习院的电车铁轨,工厂区的厂房锯齿形屋顶的石棉瓦沐浴着早晨的阳光闪动发光,各种各样机器的轰鸣汇聚成大海波涛咆哮的声音。耸立的烟囱显得怆然悲郁,轻烟在屋顶上飘飞,工厂区里的居民区晾晒的衣服显得阴翳沉郁。有的家庭从屋顶上伸出摆满盆景的木板。什么地方不停地闪烁着耀眼的光焰,忽闪忽灭……一个爬在电线杆上电工腰间的钳子,一家化学工厂的窗玻璃上映照着幻影的火焰……一个地方的机器轰鸣声刚一停下来,那边又响起铁锤使劲敲打铁板的咣咣咣的噪音。

远处悬着明亮的太阳。眼前是沿着学校旁边的白色道路,仿佛清显就会从这条路上跑去。低矮的屋檐的影子鲜明地印在路上,几个小孩子正在路上玩踢石子游戏。一辆锈得连一点光泽都没有的自行车从路上驶过。

“那我走了。”清显说。

这显然是“出发”的同义语。本多铭记着朋友临走的时候发出的真正像一个青年人的豪爽的这句话。清显甚至把书包都放在教室里,只在学生制服外面加一件外套,外套上一排樱花图案的金色纽扣,领子潇洒地左右敞开,里面的海军服式的竖领与雪白的内领交接的一条细线镶圈着咽喉处细嫩的皮肤。他的学生帽戴得很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用戴着皮手套的一只手把破铁丝网压下去,斜着身子钻出去……

校方把清显失踪的消息立即通知他的家里,侯爵夫妇心急如焚,张皇失措。这个时候,还是祖母的意见平息了混乱的局面。

“这不是明摆的吗?他那么愿意出国留学,所以尽管放心。反正打算出国,他是去和聪子告别的。如果事先告诉你们,你们肯定不会让他去,所以不辞而别。只能是这么认为。”

“不过,我觉得聪子不会见他。”

“要是聪子不肯见,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会回来的。年轻人嘛,想做的事就让他去做,管得太紧,就会这样子。”

“母亲,正因为发生过那种事,当然要严加管束啊。”

“所以,这回出走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还是赶紧告诉警视总监,让他秘密寻找吧。”

“找不找都一回事。他的去向很清楚嘛。”

“必须尽快把他抓回来……”

“错了。”老太婆怒目而视,大声说道:“这就错了。要是这么做,说不定下一次他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让警察悄悄寻找也未尝不可。只要让警察查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然后报告家里就行了。不过,既然已经知道目的地,其实也可以让警察远远地暗地里监视。如果这样做的话,只是暗地观察,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一切慎重稳妥行事。为了不至于扩大事态,没有别的办法。一步走错,后悔莫及。我先把话说在头里。”

二十一日晚上,清显住在大阪的饭店里。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饭店,乘坐樱井线火车在带解站下车,在带解町的一家名叫“葛屋”的比较低廉的旅馆里订了一间房间。然后立刻雇一辆人力车前往月修寺。沿着坡路心急火燎而上,在乎唐门下车。

他在门厅紧闭的白色拉门外叫门。一个男仆出来,问过姓名和来意,让他稍候,自己进去。片刻,一老出来。但是,一老毫无让他进门之意,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住持尼表示不见来客,更何况弟子不能见客。于是,清显吃了闭门羹。清显对此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所以他没有执意强求,暂时先回旅馆。

他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他独自仔细琢磨,认为第一次失败的原因是自己过于疏忽,不该乘坐人力车直接到达门厅门口。这虽然说明自己的迫切心情,但与聪子见面既然是自己的一个希望,不论是否有人看见,都应该在门前下车,然后步行而上。姑且也应该算是一种修行吧。

旅馆的房间很脏,饭菜也不可口,而且晚上很冷,但是,与东京不同的是,一想到聪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心里就得到莫大的慰藉。这天晚上,他少有地睡得很香。

第二天是二十三日,清显觉得浑身精力充沛,上午一次、下午又一次乘坐人力车到大门前下车,然后登上长长的神道,来到寺院门前,要求见聪子一面,但都被无情地拒绝。回旅馆的路上,他觉得胸部隐隐作痛,而且还有咳嗽。所以,回到旅馆以后,他没敢洗澡。

从这天晚上开始,没想到这家乡下旅馆的饭菜出乎意外地丰盛可口,对他的接待也大为改观,而且硬让他搬到最好的房间里。清显询问女仆怎么回事,女仆不肯回答,经一再追问,才道出真相。女仆说,今天清显出门的时候,当地的警察到旅馆来,查问有关清显的情况,告诉旅馆,这是身份显赫人家的公子,一定要好好招待,还说绝对不许把警察前来调查的事告诉本人,他出门的时候,要立刻悄悄地向警察通风报信。清显听到这些情况后,不禁心急如火,决心从速行事。

第三天是二十四日,早晨起床觉得身体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乏力疲倦。但是,他认为只有这样受苦受难,越发虔诚地修行,才有可能见到聪子。于是也不叫人力车,从旅馆步行差不多四公里地前往寺院。虽然天气晴朗,但步行毕竟艰辛,而且咳嗽更加厉害,胸部疼痛有时像是沙子坠到胸腔里的感觉。站在月修寺门前的时候,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出来回话的一老依然无动于衷,冷若冰霜地一口回绝。

二十五日,清显因受风寒,开始发烧。本想今天休息,但还是叫来人力车,拉到寺院门口,结果依然遭到拒绝。回到旅馆以后,清显开始感到绝望。发烧的脑子冥思苦想,却别无良策。终于委托旅馆的掌柜,给本多发去一封电报。

<small>请速来。我住樱井线带解的葛屋。切勿告知我父母。松枝清显</small>

这天夜晚,清显辗转反侧,痛苦难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这一天,小雪随风飘舞,洒落在大和平原枯黄色的狗尾巴草上。虽说是春雪,却像小虫飞舞一样轻淡粉细,在天空阴沉的时候,与天色浑然一体;在微弱的阳光里,反而看清是飘洒的粉雪。寒气却比真正大雪纷飞的日子凛冽刺骨。

清显躺在枕头上,思考自己对聪子表示的无限真诚。昨天晚上终于要求本多相助一把,他今天肯定会赶来。本多的友情也许可以打动住持尼的心。然而,在本多到达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应该去试一试。这就是不凭借任何人的帮助,向聪子表示自己最后的真诚。回想起来,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向聪子表达如此的诚意。或者说由于自己的怯弱,一直回避这样的机会。

现在自己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病得越重,越要带病修行,这才既有意义,又有力量。如此的真心诚意,也许会感动聪子,也许依然感动不了她。但是,即使无法期待聪子的感动,对于自己来说,事到如今,不这样修行,也无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起初,想见聪子一面的渴望占据他的整个灵魂,但后来灵魂本身开始活动,似乎超越了这种渴望和目的。

然而,他的整个肉体抗拒着徘徊游离出去的灵魂。发烧和疼痛如沉重的金丝把全身缝得严严实实,自己的肉体仿佛成为编织的锦绣。虽然四肢无力,但如果举起胳膊,裸露的皮肤立刻起鸡皮疙瘩,胳膊就像盛满水的吊桶一样沉重。咳嗽往胸部深处渗透进去,如遥远的雷鸣在墨汁流淌的天空深处轰响。连手指头都没有力气,惟有真挚的病热贯穿整个倦怠的不情愿的肉体。

他在心里不断呼唤聪子的名字。就这样浪费时间。直到今天,旅馆的人才发觉他生病,于是赶紧提高房间的温度,细心照顾,但清显坚决不要派人照顾,也不允许叫医生来。

下午,清显让女仆叫人力车,仆人不敢贸然应承办理,便报告给旅馆老板。老板前来说服他,清显为了证明自己没病,不用别人搀扶,自己站起来,穿上学生制服和外套。人力车来了,他用旅馆侍者硬塞给他的毛毯裹着膝盖出发。尽管裹得这么严实,仍然觉得非常寒冷。

一点雪花从黑色的车篷缝隙飘进来,清显想起去年和聪子一起乘坐人力车观赏早晨雪景那难以忘怀的景象。回忆使他伤感痛楚。其实是他的胸部在阵阵疼痛。

他对忍受着头疼卷缩在摇晃的昏暗的人力车里的自己感到厌恶。于是掀开前面的车篷,用围巾包裹着嘴和鼻子,发烧得湿润的眼睛看着外面摇晃的景色。他觉得这样稍微好受一些。所有会引起内心痛苦回忆的东西都非常讨厌。

人力车穿过带解町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可以望见远处雾霭朦胧的山腰里的月修寺。车子还要沿着田地中间的平坦道路一直往前走,粉雪无声地飘落在残留着稻架的刚刚收割过的田地上,飘落在桑田干枯的树枝上,飘落在绿油油的冬天菜地上,飘落在池沼里发红的干枯芦苇和香蒲穗上,但雪花很快就融化了。飘落在清显膝盖的毛毯上的雪花也立刻消融,也没有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天空如水,泛着白色,却又透下淡薄的阳光。雪花在阳光里越飘越轻,轻如白灰。

到处都是枯萎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曳,弯曲低垂的芒穗上的绒毛在微弱的阳光里泛着微光。原野尽头的山脉云蒸霞蔚,而天际露出一片蔚蓝,山顶的积雪闪光耀眼。

清显忍受着脑袋的嗡嗡作响,看着风景,心想自己有好几个月没观赏外界的景色了。这个地方实在宁静,也许是车子的摇晃和自己沉重的眼皮扭曲、搅乱了景色,他每天都过着苦恼悲伤的没有生活规律的日子,觉得好久没有看见这样清晰明媚的风光。而且在这宁静的风景里没有一个人影。

车子已经驶近竹丛环绕月修寺的山腰,大门那边坡路两侧的松树也格外显眼。当清显从田地中的路上望见这只有一对石柱的大门时,一股悲痛的情绪袭上心头。

清显心想:车子进入大门以后,离门厅还有三百多米,如果继续坐车一直到门厅前,恐怕聪子今天仍然不会见我。也说不定现在寺院内部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许一老说服住持尼,住持尼终于心软下来,见我冒雪前来,同意让我见聪子一面。但是如果我乘坐人力车一直进到门厅前面,也许会使本来已经改变态度的住持尼又恢复初衷,决定不让和聪子见面。我的最后的努力,正在她们的心中产生某种结晶。实际上,现在正收集许许多多无形的薄片,准备编织透明的扇子。只要稍不注意,扇轴脱落,也许整个扇子就会七零八落……退一步说,如果坐车直抵门厅前面,今天聪子也不见自己,结果肯定是自我责备。责备自己诚意不够,不管身体多么疲乏难受,也应该下车走上来,如果以别人并不知晓的真诚打动对方的心,也许聪子会同意与自己见面……对,不应该留下诚意不够这个遗憾悔恨。不舍命就无法与她相见的思想大概可以把聪子推到美的颠峰。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分不清这是理智的思考,还是高烧的谵妄。

他下了车,告诉车夫在门厅前面等候,自己沿着坡路走上去。

天空稍许放情,雪花在淡薄的阳光里飘舞,路旁的灌木丛中传来像是云雀的呜叫声。道路两旁的松林中夹杂着的樱树上长出青苔,一株白梅在树丛中绽放着花朵。

清显已是第五天第六次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景色按说都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但是他今天拖着发烧的病体,脚步像踩棉花似地忽悠摇晃着登上坡路,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显得异常虚幻的明亮,熟悉的风景似乎今天格外新鲜,新鲜得令人惧怕心悸。身体一阵阵发冷,寒颤如锐利的银箭射穿脊梁。

路边的羊齿草、紫金牛的红果、随风摇晃的松针、干青叶黄的竹林、茫茫的狗尾巴草、草地上冰冻的残留着车辙的白色道路,这一切都融化在前面杉树林的黑暗里。在这一片岑寂的后面,存在着一个充满光明的、含带着难以言状的悲愁的世界,毫无疑义,在那个世界的中心的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聪子犹如一尊纯洁晶莹的小金像悄无声息地居住在那里。但是,如此明亮耀眼的陌生世界果真是久居熟悉的“现世”吗?

清显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石头的冷气穿透身上的几层衣服侵袭肌肤,他猛烈咳嗽,看见吐在手绢上的痰呈现铁锈色。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然后转过头,眺望着矗立在稀疏的树林远方的山顶积雪。由于刚才咳嗽咳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睛,看上去远山的积雪显得晶亮润泽,更加耀眼。这时,十三岁那一年的记忆突然掠过脑际,眼前仿佛出现他在给春日宫妃牵裙裾时仰望过的她乌发下那冰清玉洁的粉颈。在他的人生中,那才是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痴醉的女性的美。

天又阴下来,雪花渐密。他把皮手套脱下来,伸开手掌接雪。雪花落在灼热的手掌上,即刻融化。这美丽的手掌白白净净,连一个水泡也没有。他心想自己这一生一直保护着这双优美的手掌,绝不受泥土、鲜血、汗水的污脏。这是一双只用来表达感情的手。

他勉强站起来。

他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冒雪走到寺院门口。

一走进杉树林中,更觉得寒风凛冽,风声在耳边呼啸,冬天的天空如寒水般灰暗,荡漾着冰冷涟漪的池沼已近在眼前。走过池沼,便是郁郁苍苍的老杉树,落在身上的雪花也逐渐稀疏。

清显什么也不想,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迈。他的所有的回忆都已经崩溃,只想着把逐渐靠拢而来的未来的薄薄外皮一点一点剥去。

不知不觉走过黑门,覆盖着薄薄一层雪花的菊花形瓦檐的平唐门已近在眼前。

他走到门厅前面,一下子倒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也无法叫门。这时,一老走出来,抚摸他的后背。恍惚迷离的清显还以为是聪子在抚摸自己的背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一老不像以前那样,当场断然拒绝,而是把清显留在外面,自己进去。清显觉得等待的时间长得有如永恒。在他等待的时候,一种雾状的东西笼罩在眼前,痛苦和幸福的感觉朦胧地融合在一起。

似乎听见女人急促的对话声。接着,声音停止了。又过了片刻,就一老一个人出来。

“还是无法见面。您来多少遍也无济于事。我让寺院的人送您,请您回去吧。”

于是,清显由一个身体粗壮的寺院男仆搀扶着,冒着纷飞的雪花,回到人力车上。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二月二十六日深夜,本多来到带解町的葛屋旅馆,一看清显病成这个样子,就要立即带他回东京,但清显执意不肯。那天傍晚,当地医生到旅馆来给清显看过病,说可能是肺炎。

清显希望本多明天去月修寺,无论如何要直接面见住持尼,殷切恳求,让她改变主意。因为清显觉得,住持尼也许能听得进第三者的意见。清显对本多说,如果住持尼答应见面,就是抬着,也要把他的身体抬到月修寺。

本多起先不同意,最后还是接受清显的请求,答应前往,表示自己面见住持尼,将尽最大努力进行说服,争取满足清显的愿望,但他要清显坚决保证,万一对方坚决不同意,清显必须立即回东京。当天晚上,本多整整一夜都给清显更换胸部的湿布。在暗淡的煤油灯光下,清显雪白的胸脯也被湿布敷得发红。

三天以后就是毕业考试,本多的父母亲自然不同意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出门旅行,但本多把清显发来的电报拿给父亲看。父亲也没细问,就说“快去!”母亲也表示同意,这使本多感到意外。

由于废除终身制,不少法官突然奉命退职,本多大法官打算与这些老朋友命运与共,提出辞呈,却未获批准。他的这种做法是在教育儿子要尊重友谊。本多在前往带解町的车里还一直努力复习功课,到旅馆来以后,即使彻夜照顾清显,也仍然抽空翻看逻辑学的笔记。

在煤油灯黄色雾状的光晕里,两个年轻人截然不同的心灵世界的影子都显露出锐利的尖端。一个人为恋爱病损憔悴,一个人为现实发奋学习。清显在浑浑噩噩中沉溺于混沌盲目的爱的海洋里,一边扯着缠脚的海藻一边艰难地游泳;本多脚踏实地地梦想着建造一座坚实的理智的大厦。热昏的头脑与冷静的头脑在早春的寒夜同时存在于这家老旧旅馆的一个房间里,而且各自被自己的世界的最终时刻到来所束缚。

本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感觉到,绝不可能将清显脑子里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虽然清显的身体躺在自己面前,但他的灵魂早已飞驰而去。他时常在意识朦胧中似乎呼唤聪子的名字,但是那红晕的脸颊看上去毫无憔悴的感觉,甚至觉得比平时具有活力,如同在象牙里面放置一团火那么美丽。当然,本多明白,对他的内部世界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的身上有一种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其化身的情感。不,不论什么情感,自己都无法成为其化身。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自己缺少这种允许情感向内心世界渗透的素质。尽管自己也具有深厚的友谊,也懂得同情,但要获得真正的“感受”,还是缺少点什么东西。自己为什么总是一心一意在内外世界维护井然的秩序,而不能像清显那样,将火、风、水、土这不定形的四大元素统统收藏于体内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写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笔记本上。

“亚里斯多德的形式逻辑学统治着中世纪以前的整个欧洲学术界,可以分为两个时代。‘旧逻辑学’以《工具论》中的《范畴篇》、《解释篇》为创始,‘新逻辑学’则以十二世纪中叶完成罗马文翻译《工具论》为标志……”

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文字如同风化的石头从自己的脑子里一块一块地被剥落下去。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听说寺院的人们都起得早,本多在拂晓时候就从浅睡中醒来,吃过早饭,匆匆忙忙叫人力车准备上路。

清显躺在枕头上,抬起湿润的眼睛,那满含着恳求的目光使本多感到心疼。本多原来只是想去一趟寺院试试看,本意是尽快把重病的清显带回东京,现在看到清显如此令人锥心刺骨的眼光,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清显和聪子见上一面。

这天早晨暖和得如同初春。本多来到月修寺的时候,看见正在扫地的男仆远远一见他的身影,便立刻跑到寺里去。本多知道自己穿着和清显一样的学生制服引起了对方的警惕。出来接待的尼姑还没听本多通报姓名,就一脸冷若冰霜。

“我名叫本多,是松枝的朋友,为他的事特地从东京赶来。想求见住持尼,麻烦您禀报一声,可以吗?”

“请稍候。”

本多在门厅口等了好长时间,他心里盘算着如果被拒绝的话,自己该怎么对付。良久,刚才那个尼姑出来,请他进入客厅。本多觉得出乎意外,心里萌生一丝希望。

本多在客厅里又等候好久。拉门紧闭,看不见庭院,却听见黄莺清脆的叫声。拉门把手隐约透现出剪纸的菊花和云彩的图案。壁龛里摆放着菜花和桃花的插花,黄色的菜花带着浓郁的乡土风韵,含苞待放的桃花蕾从色泽暗淡的枝条和浅绿的叶子间探出头来。隔扇都是一色的纯白和纸,但屏风似有些来历,古色古香,本多走近前去,仔细观察上面的揉人大和绘色彩风格的狩野派绘画。

屏风绘画的最右面是春季的庭院,一些贵族在栽种着白梅、松树的庭院里游玩,金色云彩中露出丝柏薄板篱墙环绕的宫殿一角。从右面往左看去,各种毛色的马匹在春天的原野上跳跃跑动。池塘粼粼。田地翠绿,姑娘们正在插秧。一道瀑布从金黄色的云朵深处跌落两段奔泻下来,池边芳草如碧,充满夏天的气息。接着,贵族们聚集在池边,竖起白色的币帛,举行阴历六月的越夏祓禊仪式,仆人和侍从在一旁侍侯。身背弓箭的武将从竖立着红牌坊的、鹿群游玩的神苑牵出白马正忙着准备祭祀。再往前看,只见红叶映照着池面,冬天的草木开始枯萎,积雪闪耀着金光,人们开始鹰猎。竹林里遍地白雪,透过竹子的间隙望见天空金光闪烁。一只白狗在枯萎的芦苇中仰头对着如飞箭一样冲天而去的颈毛发红的野鸡吼叫。猎鹰在人的手里,瞪着锐利如炬的炯炯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野鸡飞去的方向……

本多看完屏风画,回到座位上,住持尼还没有出来。刚才那个尼姑端着点心和茶水的木托盘进来,说住持尼很快就来。

“请用茶。”

桌子上摆着一个贴花小盒,一看可知道是这个寺院的尼姑制作的,从稍欠火候的手艺来看,很可能是聪子不成熟的作品。小盒的四周交叉贴着花纹纸,盖子上鼓起贴花,色调极具宫廷风格,贴花过于华美,反而显得沉闷。贴花图案是童子捕蝶,赤身裸体的儿童追逐紫色和红色的两只比翼双飞的蝴蝶,童子的外貌和胖相与宫廷偶然一模一样,身子用白皱绸做成,圆圆鼓起。刚才本多一路上穿过早春荒凉的田地,登上冬天树木凄清的坡路,来到月修寺,在这间略显昏黑的客厅里,第一次体味到如熬干的麦芽糖一样粘稠浓重的女人的甜腻味道。

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拉门上映出一老牵着住持尼过来的影子。本多立刻正襟危坐,但心里怦怦直跳。

按说住持尼已是高龄,但她身穿紫色法衣,一张容光焕发的小脸如黄杨木雕刻一样清爽秀气,根本看不出年龄的痕迹。住持尼满面笑容地落座,一老在她身旁侍候。

“听说你是从东京来的啊。”

“啊。”

本多在住持尼面前难免紧张,说话不太利索。

“他是松枝的同学。”一老补充说。

“要说松枝这个少爷也挺可怜的……”

“松枝现在发高烧,卧病在旅馆里。我是接到他的电报后赶来的。我今天是代替松枝上门求情。”

本多这才口齿流利地说明来意。

本多觉得年轻的律师在法庭上辩护时恐怕也是这样。根本不考虑法官的心情等各种情况,只是自己一味地陈述、辩护、证明自身的清白。他从自己和清显的友谊谈起,陈述清显现在的病情以及他为了与聪子见上一面而不惜生命的决心,甚至表示如果清显发生不测,恐怕连月修寺也会追悔莫及的。本多情深语切,说得浑身发热,虽然客厅有点寒冷,但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脑子似乎都在燃烧。

本多的痛切陈词肺腑之言似乎的确打动了住持尼和一老的心,但她们没有表态。

“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的处境。松枝在困境之中向我借钱,他是借了我的钱才出来的。现在,他身染重病,我对他的父母亲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大概你们会认为应该尽快把病人带回东京去。按理说应该这样,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已经做好将来被他的父母亲抱怨责怪的思想准备,前来求情,希望你们无论如何满足松枝的这个愿望。要是师父您看到他的那双眼睛,我想您肯定也会动心的。在我看来,松枝认为实现这个愿望比治病更为重要。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说一句不吉利的话,我觉得松枝的病大概好不了了。这是他临死之前的最后愿望,恳请老师父发佛祖大慈大悲之心,同意松枝见上聪子一面,万请答应他的恳求。”

住持尼依然默不作声。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恐怕反而会妨碍住持尼改变主意,虽然他心头依然情绪激动,但还是止住话语。

冷飕飕的客厅寂静无声。雪白的拉门透出雾一样的朦胧亮光。

这时,本多仿佛听到从拉门那边不远的地方、似乎走廊的尽头或者隔着一间房间的地方传来一声幽微如红梅绽放般的窃笑。他想,这像是少女窃笑的声音,如果不是自己听错的话,那肯定是初春寒气传递过来的少女的偷泣。这幽咽如同断弦的呜咽,比强压下去的呜咽更急促地传递着微暗的余韵,仿佛一切都是耳朵在瞬间的错觉。

“我说话好像不通情达理。”住持终于开口说道:“也许你们觉得是我不让她们见面,其实这是人的力量无法阻止的。因为聪子已经在佛祖面前发过誓,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他。所以是佛祖不同意。少爷也实在令人可怜啊。”

“这么说,还是不能同意啰?”

“是的。”

住持尼的回答无比威严,毫无通融的余地。这一声“是的”,具有撕裂天空如棉帛般的巨大力量。

……面对灰心丧气的本多,住持尼声音柔和地说了许多尊敬的话语,但本多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因为不想看见清显沮丧绝望的样子,才没有立即告辞。

住持尼谈起因陀罗网的故事。因陀罗是印度的神,这个神一旦撒开网,所有的人、这世上的一切生灵都被收进网里,无一漏网。所以,一切生灵的存在都逃不出因陀罗网。

一切事物都依照因缘果的法则而存在,名为“缘起”。因陀罗网就是缘起。法相宗月修寺的根本法典是唯识开祖世亲菩萨的《唯识三十颂》,但是唯识教义对缘起的认识则采取赖耶缘起说,其基本理念就是阿赖耶识。所谓阿赖耶,原是梵语Alaya的音译,意译为“藏”,就是收藏有一切活动结果的种子。

我们在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的深处,还存在一个第七识末那识,即具有自我意识。再深处就是阿赖耶识。正如《唯识三十颂》所言:

如水之激流,相互继承转动,永不休止。这个识才是有情的总报应的“果”的形态。

无着的《摄大乘论》是在阿赖耶识变化无常的形式上发展起来的具:有独特时间见解的缘起论。阿赖耶识和染污法称为同时更互因果指的就是这个。唯识论只存在现在一刹那诸法(其实这就是识),一刹那过去之后即消灭为无。所谓因果同时,则指阿赖耶识和染污法同时存在于现在的一刹那,互为因和果,一刹那过后双方共同成为无。但在下一个刹那间,又重新产生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更相成为因和果。通过存在者(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每个刹那间的消灭,从而产生时间。由于刹那的不断消灭,时间就具有连续性,这大概可以比喻为点与线的关系吧……

本多对住持尼阐述的深奥教义逐渐感到兴趣,但毕竟是在这种场合,并没有表现出探究追索的精神,只是觉得难懂的佛教用语如突然遭受一场倾盆大雨,而且对自然包含着时间流逝的无始之后形成的因果就是同时更互因果的这种貌似相互矛盾的观念性解释反倒成为产生时间本身的要素……等等难以理解的思想产生怀疑,不过他没有心情向住持尼请教。而且住持尼每说完一段话,一老就在旁边令人心烦地随声附和:“是这样的”、“是这么回事”、“所言极是”。本多心里着急,只是把住持尼所说的《唯识三十颂》、《摄大乘论》这两本书名记在心里,以后再慢慢研究,向住持尼请教问题。本多觉得,住持尼这一番看似不着边际的议论,其实如同映照池塘的天心之月,从远处把现在清显以及自己的命运照耀得细致入微。

于是,本多致谢后,匆匆辞别,离开月修寺回去。

正文 第五五十五章

在回东京的火车里,清显苦不堪言的样子令本多坐立不安,他只是焦急盼望着尽快回到东京,也顾不上复习功课。清显终于未能实现如焦似渴的强烈愿望,如今身染重病,躺在火车的卧铺上被送回东京。本多心里翻腾着痛切的悔恨。他怀疑自己,当时那么仗义地资助他离家出走,果真是一个真正的朋友的行为吗?

清显正迷迷糊糊地睡去,本多睡眠不足,但毫无睡意,脑子十分清醒,思绪万千,各种往事浮想联翩。其中月修寺主持尼的两次说法以完全不同的印象浮现在脑海里。前年秋天,他第一次听见住持尼宣讲佛法,那时她讲述喝骷髅里的水的故事。后来本多把这个故事比喻为恋爱,认为自己的心灵本质和世界的本质如果能够结合得那么牢固,那是非常理想的。后来,本多学习法律,曾经深入研究《摩奴法典》的轮回思想。今天早晨第二次听到住持尼阐述佛法,仿佛在自己的眼前轻轻摇动着揭开难解之谜的惟一的钥匙,同时,因为充满过于难懂的飞跃性道理,使得这个谜更加高深莫测。

火车预定明天早晨六点到达东京。已是深夜时分,乘客们都在车轮的隆隆声中入睡。本多打算坐在自己的下铺上,看着睡在自己对面的清显,度过这一夜。他敞开卧铺的遮布,这样清显即使出现细微的变化,他都可以及时处理。本多眺望着玻璃窗外夜色中的原野。

原野一片漆黑,天空也是黑黢黢的,山脉的轮廓模糊不清。火车无疑在行驶,黑暗中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时而看见小小的火焰,或者小小的灯光,在黑暗中绽放得那么鲜亮,不过,这些都不能成为判断方位的标志。隆隆的声音仿佛并非火车的声音,而是笼罩着这列无奈地在铁轨上滑行的小小的火车的无边黑暗发出的轰鸣声。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旅馆的时候,清显在大概是从旅馆老板那里要来的粗糙信纸上潦草地写几句话,然后递给本多,让他代交给母亲。本多小心翼翼地放在学生制服的里面口袋里。本多闲着无事,便把这封信掏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用铅笔写的内容。字迹扭曲颤抖,不像清显平时那样虽然稚拙、却粗犷有力的字体。

<small>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本多,就是放在我的抽屉里的梦境日记。本多喜欢这类东西。别的人看了也觉得没有意思,所以请务必送给本多。</small>

显而易见,清显把这封信作为遗嘱,所以写起来手指有气无力。但是,如果真的是遗书,至少也应该给母亲写几句话,而清显只是托她办一件事而已。

清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本多赶紧把纸片揣起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脸。

“怎么啦?”

“胸口疼。刀割一样的疼。”

清显急促地喘气,说话断断续续。本多不知如何是好,用手轻轻按摩他疼痛的左胸部下方部位。昏暗的灯光照在清显被痛苦折磨的脸上。

清显被痛苦扭曲的脸显得很美丽。疼痛使他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活力和青铜般的威严的棱角,清秀的眼睛被泪水湿润,偏向严峻紧锁的眉宇,使得眉毛的形状扭聚起来,更加威武英俊,也增加了乌黑的眼珠散发出的悲怆的光芒。端庄的鼻子不停地张歙,仿佛要从空中捕捉什么似的,从高烧干燥的嘴唇间露出的洁白门牙闪耀着珍珠贝内侧一样的光彩。

一会儿,清显的痛苦平静下来。

“能睡吗?睡一会儿吧。”本多说。

本多看着清显痛苦的表情,仿佛觉得清显流露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这个世界上最极致的东西那样喜悦的表情。本多甚至对朋友能看到这样极致的东西感到嫉妒,同时也带着微妙的羞耻和自责。他轻轻摇了摇头。悲哀麻木了脑袋,如蚕丝一样不停地抽出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感情。他感到不安。

清显似乎坠入片刻的睡梦之中,他又忽然睁开眼睛,要拉着本多的手。

清显紧紧攥着本多的手,说:

“刚才,我做梦了。又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面。”

本多心想,清显在梦中一定回到自己家里,在侯爵家宽敞的庭院里徘徊,想念那九段奔泻的瀑布。

回到东京两天以后,松枝清显去世。年仅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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