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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女休夫》


第三十八章:佳人远去(二)

“你累不累?你不累,我可累了。”李小仟漫不经心地道,“除非你们证明给我看,你与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然的话,你要扯遮羞布可别惦记上我。”

百里星台直视着李小仟,待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之后,他蓦然抛出了的一个诱饵:“仟儿,这几日眼瞧着快过年了,我公务繁忙无空抽身,待过年的时候,我会陪你回侯府住上几日,让你多陪陪岳母你看可好?”

李小仟眼波流转,漆黑水润的秋瞳盈盈望向百里星台,看似一脸真诚缱绻,眸底却无半点的真情实意。

李小仟为本尊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本尊还活着,她此刻真的想问到她面前,你可后悔?!

“不必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母亲由我来陪即可。”李小仟虽然恶寒,面上却淡淡一笑,客气地道,“大过年的,我怎好意思因自己思念家人,却让你骨肉分离呢?难得休息几日,你陪着太太和二位姑娘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百里星台眸光微动,这是要向外界摆明他二人不合了:“你我本是夫妻,岂可分别在两处过年?”

李小仟便无可奈何地道:“既如此,我回娘家过年也不合礼数,那我就不回去了吧,也免得他人说三道四。”

如此一来,百里星台的示好便打了水漂。

面对油盐不进的李小仟,百里星台一时技穷。

成亲至今,如此“心平气和”地座谈在二人之间从未有过。

曾经的李小仟在百里星台面前,有过温柔小意,有过近君情怯,有过委屈任性,羞忿失落的质问,刻意东施效颦的粗浅可笑,甚至无理取闹。

那一切都带着各种鲜明而新活的情绪,那时李小仟的心思清澈见底,任谁都能一眼看穿。

此时此刻,百里星台再回想起之前那些短暂的接触,却像是一场不留痕迹的梦。

除了无法宽恕她因一己之私拆散了自己与德音,且让母亲与妹妹们倍感屈辱以外,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恨不起来。

只是眼前的李小仟,却已不是那肆意奔流鲜活明媚的清溪,爱便是爱,恨便是恨,泾渭分明。

她忽然收敛起外露的情感,变得沉静如一汪幽潭,别说一眼看穿,连窥测都很艰难,即便言行偶尔乖张狡黠,其实直切要害,每一个动作都饱含深意,不免令人忌惮。

若说这些是李小仟刻意装出来的,那装的也未免太到位太自然了,就连眼神都带着最真实的欺骗。

什么才是真正的侯门贵女,深闺佳媛?

无疑,眼前的李小仟是最符合标准的。

要身份有身份,姿容无双,气质清雅如兰,却又多了一份难以亵渎的尊贵,如此从容淡定,却又捉摸不透。

这是世间难寻的佳人。

他根本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一日,李小仟会如此惊艳地转变。

就像褪去浮华秾艳的外壳,宛若新生一般光芒万丈。

可反过来,若说李小仟不是装的,眼下的她才是那个本质的李小仟,那她之前的那股赤诚,自己是不是再也触摸不到了?

回到书房的时候,如筠正拨着暖炉中的银霜炭,百里星台不觉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错了?”

如筠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晕了,她眯起眼来,想起百里星台方才去了正房,便柔声道:“外人不明白,可如筠深知,爷一向洁身自好,错的不是爷。”

百里星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快得抓不住,他只得颓然地摇摇头:“不是的,我一定是哪里错了,不然她不会那样对我。”

如筠的眼中有一道分明的惊喜划过,然而百里星台正茫然地垂着眼,并没有看到。

“爷这几日累了吧,快别伤神了。”如筠眼珠一转,微笑道,“妾这些日子新学了一支曲子,想弹给爷听一听,或可稍作消遣。”

百里星台烦心时喜欢抚琴安神定心,当下便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如筠便款款地端坐在琴凳上,素手轻弹,一曲清韵悠长的《平沙落雁》从指尖流淌而出。

如筠奏罢,百里星台不由得赞道:“看来你研习此曲定是费了不少心血,眼下已有五分此曲该有的气韵,实属不易。”

确定百里星台听的仔细,如筠露出恬淡的笑容来:“还请爷赐教。”

百里星台胸中自有丘壑,当下便道:“此曲最难之处是其萧远广阔的意境,又需兼顾生动静美,虽自然疏阔,然终有一丝衷情牵挂其中。其指法繁复又不可生涩,极难周全。能做到熟练流畅已是大不易了,若是再能将志趣心意融入其中,当可更上一层楼。”

如筠璨然道:“妾还以为自己苦练此曲,大约已经了不得了呢。可隐约总觉得哪里不对,多年以前常听爷抚这平沙落雁,那种雅意便不似妾这般清浅,今日听爷这么一说,妾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百里星台不由得笑道:“琴之一道,虽勤奋总可精进,然琴心可传,琴魂难得,却需用心体会。”

如筠见百里星台似意犹未尽,便娇笑着顺水推舟道:“爷许久不曾抚琴,不如也抚上一曲,只当教教如筠吧。”

百里星台原本就擅琴,听如筠这么一说也不觉技痒,当下便抚了一曲平沙落雁。

如筠又道:“听了爷的琴音,妾才知道此中距离到底有多远。妾往后还是多多努力吧。”

百里星台失笑。

如筠寻思着又道:“妾记得奶奶似乎有一张春雷,想来那春雷久负盛名,定是音色不凡,不知何时能听爷用春雷抚上一曲,那才是人间至音呢。”

百里星台想起李小仟雪一般清冷的态度,沉吟片刻之后,不觉神色淡淡:“春雷绝非凡品,我不过偶尔兴之所至,才弹奏一曲,区区小艺,怎用得上春雷?以后切莫再提此话。”

如筠心中更加欢喜,不过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楚楚可怜地道:“妾省得了。”

第三十九章:太后赐婚

这一日午前,百里星台在衙门里办公,上峰通政使徐渊忽然找他要一份往年赈灾的材料,百里星台便只得匆匆回府去取。

才进书房翻到那份资料,没想到小厮水寒忙慌慌地一步跨进门来,急急地道:“爷,太太吩咐您快去前院,宫里来人了。”

百里星台心中咯噔一下,眸中凝起了寒意。

当下却也不敢耽搁,快步走到前院时,却见宫中来了宣旨的公公,女眷们在正堂摆了香案迎旨,百里星台则在前院亲自跪接。

那公公穿着墨色袍服,昂着脑袋,细细展开橙红色软缎的玉制卷轴,扯开细柔绵长的嗓子读道:

“太后懿旨,赫王之女丹阳郡主,祥钟华胄,淑慎温良,秉性安和,风姿雅悦,知书识礼,纳顺罔愆,特赐于左通政百里星台为平妻。一切礼仪,交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自即日起,择日即刻完婚。”

百里星台不知是怎么接的旨,独自在书房里闷坐了近一个时辰。

直待得手足冰凉,却又满身的冷汗。

想到咬牙切齿的恨处,手边的杯子就遭了罪,指尖发颤地一扫,“哗啦”一声,在地上摔成几片。

两个妻子,一个比一个尊贵,内宅中五个姨娘,一个比一个娇艳,可全都不是他要的。

他就自己作不得一点主!

这一切得忍到什么时候?!

最后他想起了李小仟,眸光便渐渐深沉了下来,当他好欺负的么?

百里星台当时才刚接完旨的时候,范夫人低着头自顾自暗喜,百里姐妹却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在一旁不住地偷窥李小仟的神色,仿佛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来似的。

不过李小仟的表现让她们很失望,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举止没有半点失常。

当着宣旨的公公的面,她们也不好跟李小仟对上。

眼瞧着李小仟走远,百里采瑶不禁狐疑道:“她怎么如此沉得住气?”

百里采瑜手中的帕子舞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拂在百里采瑶的手上,轻轻切笑道:“瞎说,不可能的,不过是当着别人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哼,强装镇定罢了,只怕一回到致远居就要摔东西,打骂下人了吧。

往后有她蒙着被子哭的时候。

姐妹俩相视一笑,扶着范夫人欢欢喜喜地回乐慈居去了。

她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乐慈居里一番高谈阔论,人人脸上发着光,连媳妇丫鬟们都满脸的与有荣焉,提到李小仟,又是一番兴灾乐祸。

晚饭时,百里采瑜忍不住问道:“致远居那边今儿晚上吃的是什么?”

百里采瑶不屑一顾地道:“你去管她做什么?”

娇妍在旁边布菜,闻言筷子也停在半空,眼珠子略转了转方道:“方才语儿去致远居的小厨房,想替爷留晚饭。看到春生准备了几个淮扬菜,左不过就是那些鸡呀鱼呀,都是吃絮了的。”

百里采瑜瞧这情形,心知娇妍顾着百里采瑶的面子,不肯细说,便也不再追问。

没想到范夫人却嘿嘿地笑道:“她今日胃口怎么还能好得起来?”

百里采瑶便得意地瞧了范夫人一眼,会意地笑道:“她不高兴又能怎样?这可是太后赐婚,太后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了,天底下有谁敢抗旨不遵?不想活了么。”

百里采瑜深以为然,附和着笑道:“就是呀,太后可是皇上的母亲,皇上都不敢不违逆太后的意思呢。”

范夫人假意板了下脸,喝叱道:“好了,太后和皇上岂是咱们能议论的?”

百里姐妹俩见范夫人脸上可没什么怒意,于是笑道:“母亲,规矩我们都知道,不过只在家里说说,又不打紧。”

可到底立即换了话题。

被人惦记和议论着的李小仟,此时正对着一桌子的佳肴大快朵颐。

一道鲜笋火腿风鹅汤,是李小仟冬日的大爱,吃不腻的;然后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清蒸鲥鱼,还有一道鲜美的海参瑶柱爆炒虾仁,一道应季的板栗烧野鸡,煨鸽子蛋,再有六道素菜。

李小仟手中一个小小的汝窑酒盅,里头盛着梅花酒。

满面春风,喝得跟小人得志一般。

几个大丫鬟面面相觑:奶奶这是气傻了吗?

秋叶对此事有不解之处,是最沉得住气的;春生沉默了许多,与以前的活泼不同,变得多做少言;可冬暖的脸色已有些不善。

自从回到致远居,冬暖便不似以往敏感多思,反倒像憋着口气一直出不了,面对外人稍有不忿,便会竖起一身刺猬般的尖刺来。

“奶奶,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么?”冬暖不由得问道。

李小仟正喝着小酒偷乐,闻言不解道:“怎么说得这般严重?不过是多一个丹阳罢了,你还怕我对付不了她?”

秋叶便道:“奶奶,咱们是不是得多防着些,毕竟这是太后赐婚。”

李小仟秋水般的眼睛看过去:“多虑!再怎么说,她也是后来的,什么叫平妻?就在是正妻跟前,她还是矮了一头的。所以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社会,都会有律法,或是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这些东西,别人能用,她李小仟一样也能用。

李小仟小有成就地得意着,谁都不清楚她真正的打算。

她可不打算保住这有名无实的正妻之位,最好丹阳郡主有用,能唆使百里星台贬她为妾,到时她不就有十二万分的理由撤了么?!

且撤的无辜,撤的委屈。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第四十章:吃亏是福(一)

眼前离过年不过十天的功夫,婚礼便只能放在年后了。

范夫人在街坊与亲友的一堆恭喜声中,赚足了面子,含笑间便开始着手下聘书。

媒人请的是通政使徐渊的夫人,徐夫人与赫王妃有些面子情,请她做媒人也还算尚可。

最后约定在本月二十六下聘书,正月二十六纳征,成亲的日子便定在明年二月二十六。

准备婚礼的过程琐碎繁杂,不过百里府上的人,除了准新郎百里星台总是冰着一张脸以外,其余人等全都兴高采烈地。

这一日已是二十五,李小仟在宴息处歇中觉,起来不多时,便听得门口有人问:“奶奶可在屋里?”

冬暖方沏了一盏香片,待走出去一瞧,却是来福家的,只得引了进来。

这个来福家的,就是致远居小厨房于婆子的儿媳,在范夫人跟前比较得脸,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平日里喜欢端着,不大爱屈尊往她这边来的。

李小仟倚在流云榻上,嘴角笑微微地,心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冬暖让了让,来福家的便在榻边的椅子上挨着坐了下来,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这眼瞧着就过年了,奴婢今日来发放银霜炭,方才送去了爷的书房,现下便过奶奶这边来。”

李小仟淡淡地一笑:“你有心了,这大冷的天还亲自送过来,该让她们自个儿去领才是。”

来福家的自进屋起,那双眼睛仿佛长在了李小仟身上一般。

只见李小仟穿着一件紫粉底过肩仙鹤如意灵芝云纹妆花锦的圆领袍,下着莲灰底青鸾杜若妆花罗裙,华彩斐然,却又尊贵清华。

青丝如瀑披垂,头上一根金簪也无,只是耳上塞着两粒明珰,整个人瞧着有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舒服。

那韵致,真是她见所未见。

来福家的不禁暗暗纳罕,这李小仟可真的是大变样了。

“这都是奴婢份内的事,岂敢躲懒。”来福家客气了一句,又满面堆笑道,“瞧着奶奶今日这气色不错,想是近来身子已大好了。”

“本就只是气虚体弱,也没什么病,见日地歇着也就没事了。”李小仟眸光流动,兀自笑笑道。

“奶奶最近可常往爷的书房去么?”来福家的紧盯着李小仟的眼睛,小心地问道。

李小仟瞧她那副样子,便知道快要进入正题了。

“我这身子懒懒地,这几日却是更少走动了。”她假装不知道,“如筠和几位姨娘不是一直在爷跟前伺侯着么?爷可是有什么事?”

来福家的叹了口气,道:“奶奶有所不知,爷这几日心里头可不大痛快。”

李小仟一脸的不明道:“爷好事将近,且眼下又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不痛快的?”

屠苏奉上茶来,来福家的忙接过,揭开盖子那茶香便扑鼻而来,汤色碧嫩清莹,来福家的呷了一口,登时口齿生香,果真是极好的茶。

“不瞒奶奶说,咱们当下人的都瞧在眼里,却是不敢说出来。”来福家的顿了顿,吊了记胃口。

李小仟便陪着演戏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来福家的嗐了一记道,神神秘秘地道:“奶奶有所不知,这几日太太跟爷商量事儿,爷丢下话便走了。连往常每日例行去太太的乐慈居请安,这几日也是说不上两句话便走,不过是点个卯而已。”

“可是心里头有什么不喜的事?”李小仟见她言语间躲躲闪闪地,便帮了她一把。

“这都是上头的意思。”来福家的指了指心口处道,“咱们爷这里不在意,再怎么也是白费。”

李小仟便不作声了,只低着头啜茶,原主也是这样的情伤,叫她如何应对这话?

来福家的却以为李小仟听进去了。

便又道:“奶奶向来善解人意,若是哪时得了闲,不如去劝劝爷。爷心里高兴了,便会记着奶奶的好不是?”

李小仟点点头:“这话说的是。”

来福家的又抿了两口茶,微笑道:“奶奶这茶真是不错。”

李小仟会意,便笑道:“左不过是家常喝的天池茶。”说着,便对冬暖道,“给你来福嫂子包一两,带回去喝着玩。”

来福家的心头一喜,忙起身称谢,又道:“奶奶这儿的东西,可是咱们府里头一份的尊贵了。”

李小仟便问道:“太太这几日身子可安好?”

来福家的道:“太太这些日子精气神倒还尚好。”话到一半,却又不往下说了。

李小仟哪里不晓得这种套路,只装不知:“这些日子太太可忙坏了吧。”

来福家忙接了话:“可不是?这日子定的紧,把太太忙得焦头烂额地。这不,明日又要送聘书了,太太正带着两位姑娘备三牲六礼呢。”

李小仟“哦”了一声:“赫王府的体面自然要给足的。”

来福家的狐疑地望着淡然处之的李小仟,她以前可没少见李小仟吃飞醋,大发小姐脾气,如今却这样安之若素,倒是令来福家的又吃了一惊。

来福家的压下心底的惊讶,只道:“奶奶说的是,只是太太眼下又在怕一件事儿,担心得几日几夜没睡好觉了。”

李小仟嗯了记口水,把心底的冷笑硬给压了下去,只装不知,摆出一脸的关心道:“这又是为何?”

来福家的顺着竿子便往上爬:“奶奶竟不知道?咱们府里头也就这么大丁点地方,可那丹阳郡主是太后封的郡主,是太后的表外甥女,咱们府里要来这么尊大佛,可愣是没合适的地儿给她住。”

来福家的说到这儿,便偷偷觑着李小仟的脸色,见她怔愣着不语,方又道:“太太便想着,是不是将咱们府里的正房,也就是太太现住着的乐慈居挪出来给那丹阳郡主住着。”

第四十一章:吃亏是福(二)

李小仟淡淡地看了来福家的一眼,只道:“这事儿太太与爷自会商量着办的吧。”

来福家的忙道:“太太要让,爷却不答应,说百事以孝为先,岂可让太太谦让屋子的理?太太正因此发愁呢,这两日吃不好又睡不好的,奴婢瞧着竟连头发都白了不少。”

李小仟也蹙起眉尖来。

来福家的见此一喜,便趁机道:“奴婢倒以为,其实这事也容易解决,单看奶奶愿不愿为太太和爷分担这愁人的心事,若是奶奶能为太太和爷解忧,既得了太太的好感,又得了爷的心,岂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李小仟笑了笑道:“请说。”

来福家的便有些得意,故意压低了声音,往李小仟身边凑近了些道:“奶奶聪慧,自然晓得以退为进这个理儿。

奶奶不如去和太太说,将这致远居正房让一半出来给那郡主住,奶奶在东边,郡主在西边,太太也不用从乐慈居搬出来,爷就不至于顶个不孝的骂名,这岂不两全齐美?

如此一来,太太和爷可都要记得奶奶的好,奶奶这厢委屈些,太太和爷心里头便存着愧疚了,这就是吃亏是福的意思。

那郡主还没过门就给太太和爷添了心事,这过了门可还能得着好?奶奶细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小仟眸光微动,好一张巧舌如簧,这要是原主听了这番话,必定是深信不疑,自以为抓着机会就全力迎合献宝去了。

可她不是原来的那个李小仟。

这致远居正房本来就不大,她如今一个人住还嫌不够敞亮,每每东西都堆不下,让一半出来给丹阳,她得蜗居了啊!

再说,即便她愿意蜗居,那丹阳愿意么?

指不定到时得寸进尺起来,她们今日能教她让一半出来,下回自然就是要求她全让出来了。

她是要和离,可有必要让自己过得不舒坦么?

刚要回答,却不想冬暖将天池茶用油纸包了一两递过去,笑嘻嘻地道:“来福嫂子,这是奶奶方才赏你的茶,你收好了。这可是宫里头妃位以上的娘娘才喝得到的贡茶呢。

咱们府里最近喜事多,来福嫂子帮衬着太太忙里忙外的,咱们这儿也不好多留你,等过了年闲了,来福嫂子可要过来多坐坐。”

这分明就是在赶人了。

可来福家的还没得李小仟的准信,不由得心下着急。

李小仟见冬暖抢在前头替她把话说了,心下暗暗好笑,便道:“哎哟正是呢,我怎么忘了你可是府里的大忙人,不想把你留在这儿说了这许多话,我也真是糊涂了。”

“奶奶折煞奴婢了。”来福家的便忙道,“那奴婢方才和奶奶说的事儿,奶奶再细想想,毕竟先得了爷的心要紧。”

冬暖见她不依不饶地,眼见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由得似笑非笑瞥了眼她手中紧揣的茶叶道:“来福嫂子放心吧,再怎么着,奶奶都记得你的好呢。”

来福家的脸上一讪,只得笑了笑告退了。

待她一走,冬暖的脸便板了起来:“哼,奴婢起先还觉得奇怪,这两日那边个顶个都神气活现地,走路都带着风,今儿怎么一改常态,这太太跟前的大红人竟光临咱们致远居了,还笑得一脸谄媚。原来竟是想让奶奶给那什么郡主让地儿呢。”

李小仟见她一脸吃了炸药,忿忿不平的模样,便笑道:“少见多怪,是太太那边舍不得银子,不想买东隔壁的房子,又不能委屈了丹阳,便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了呗。”

冬暖登时气得往绣绷架子前一坐,蹙着眉道:“欺人太甚!他们家娶平妻,又不是奶奶您娶平妻,凭什么让您给别人挪地儿?

说什么吃亏是福,呸!咱们礼让些,这亏便让那郡主去吃好了。话说的比唱的还动听,打量别人好糊弄是怎么的,随她们想怎么拿捏便怎么拿捏?”

李小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丫头生跟她们什么闲气呀!没的气坏了自己多不值得。我这花容月貌地,可要你绣的衣裳才配得上我,你若是气病了,我可就没好看的衣裳穿了。”

冬暖原本瘪了瘪嘴都想哭了,听了李小仟后半句话倒是笑了起来:“奶奶可真是心宽。”

李小仟便轻轻地一笑,不以为然地道:“我倒是要看看,她们是不是就这点微末伎俩了。”

忽又想到一件事:“今日秋叶去了西街,可这屋子里怎么只剩你一个了?其他人呢?”

秋叶去西街,是因为估计宫里的年礼快下来了,致远居的库房却已塞满了东西,眼瞧着就要装不下了,便将不常用的那些理了出来,着人送到西街的院子里入库存放。

冬暖便道:“太太说王府规矩大,便教人来传王嬷嬷过去,说是想问些王府里头的规矩。春生是被大姑娘的人喊了去,只说有几道点心要请教她做法。佳儿和清儿被如筠借走,说是替爷整理清扫书房,容儿是奶奶遣了去金粉轩挑选赏赐的首饰去了。”

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对味起来:“这是算计咱们呢。”

“可不是就是你说的,打量着我容易糊弄。那起子人啊真是算计生在骨子里头的。”李小仟笑起来,“不过她们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你竟然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冬暖嗐了一声道:“竟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

李小仟道:“瞧着吧,咱们这儿不让,太太便会从丹阳身上打主意,到时候就要我背锅了。”

第四十二章:镇北侯夫人

不出李小仟所料,范夫人在李小仟这儿碰了一鼻子灰,便使人去打听东隔壁的宅子是否有意卖出来,到时买下来一打通,便可连在一起。

隔壁的人家是打江南来的生意人,倒也有意向卖了宅子再置换更大一些的住处,可给出的价钱却是范夫人不能承受的。

那是一座四进的宅子,大小同致远居一般,开价一万五千两。

范夫人作难,便去和百里星台商量。

若按百里星台平时的手段,此事在他手中根本不是个事儿,压根就不必费什么银子便可解决。

可百里星台心中对这桩单方面自说自话的赐婚排斥到了极点,他想也不想地两手一摊,只道:“她既执意要嫁进来,便该与府中同甘共苦,明志院倒还有几间空房,将她安置去明志院吧。”

要是平常,范夫人也就正中下怀,必定将此事撂开不管了。

可范夫人心中存着坐收渔利的想法,自然不能就这么看着丹阳郡主在李小仟面前矮一头。

因而嗫嚅道:“那毕竟是郡主……”

可百里星台再不肯多言一句。

范夫人盘来盘去,依然舍不得这笔银子,怎么办呢?

于是范夫人便将难处委婉地递给赫王妃,又将李小仟不肯让出致远居的事儿放大了说。

丹阳郡主的脾气比以前的李小仟好不了多少,一听便又将李小仟记恨上了。一来也是为了赌口气,二来眼里确实并不稀罕这点银子,便嚷嚷着央赫王妃去买那宅子。

赫王妃气得点着丹阳郡主的额头道:“瞧瞧,这就你要嫁的好人家,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得给你住。”

可到底为了闺女的面子好看,无奈只得遣人隐匿了身份,去与百里状元府东隔壁的人家谈买宅子的事。

这么一来,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百里星台与李小仟按例进宫朝贺。

是日一早,李小仟则按品着县主朝冠朝服,顶着满头镶嵌着珍珠宝石的宝钿花树,身上穿着二、三十斤重的金线缀各色珠宝玉石的衣裳,直沉得走不动路。若是没有秋叶和春生扶着,真的想摔冠不去了。

走到致远居门外,却见百里星台穿着四品朝服,身姿挺拔恍若玉树,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得李小仟嫉妒得两眼出火。

两人各自坐上轿子,约摸一个多时辰,一路行至宫中,因到得早,百里星台进了宫门之后,下了轿直接往皇帝的御书房去了。

而李小仟则换了景皇后早早安排在宫门处的软轿,被接往景仁宫。

从出府门一直到景仁宫门前,李小仟都忍不住嘟着嘴,不断安慰和劝诫自己:这些东西都代表着你的身份,可凭借以保命的东西,同样也能要了你的小命,打起精神来。

可是她整个人完全就和挂满果子的树枝一般,被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于是脑海里始终有撂挑子打道回房的冲动。

待刘礼出来迎接时,李小仟的心理建设已经过十多次的崩塌。

不过一看到刘礼那张郑重了不少的笑脸,以及相当有代表特色的大太监冠服,李小仟立即神奇地切换到了原主的角色。

进入景仁宫正殿,便看到端坐在凤座上的景皇后,真的是凤仪高华,如坐云端。

左首一个老妇人,身着一品诰命朝服,脸上虽带着笑,却仍旧显得威严森重。李小仟记得那是镇北侯府的老封君,镇北侯的继母柳氏。

右首的妇人容貌与景皇后有三分相像,气色看着还好,可那胭脂却遮掩不住白得透明的肤色,显得十分羸弱。

不是镇北侯夫人又是谁?

柳老夫人下首一位,年约三十左右,相貌略逊景后与李夫人景氏,人淡如菊,满满的一身书卷味。

李小仟回忆了半晌,猜测这一位就是景太傅的儿媳,李小仟的舅母,礼部尚书嫡长女蒋南君。

而李夫人景氏下首,便是太子妃颜氏。

其余还有两位在场的夫人,仿佛都是镇北侯府的女眷,也就是李小仟的婶婶们。

李小仟上前一一见礼,景皇后倒不急着唤她上前,景氏却招手笑道:“仟儿。”

李小仟单瞧着那微笑,便不由得感觉亲近,待挨着景氏身边坐下细看,竟发现景氏眉眼之间与自己前世的亲娘有五分相像。

这一发现,让李小仟瞬间红了眼眶。

“姆妈。”李小仟不由自主地唤道。

景氏也十分动容:“阿囡最近过得可好?”

李小仟一听这口气,真是越发地像了!

李小仟便不由得激动地点头:“好,好的,我还好。”

魂穿之后,一样过着米虫的日子,比前世更高贵的出身,奴仆成群,除了男人不称心,她什么都有,什么都好。

景氏觉得自家闺女与之前大不一样了,少了那种瑰艳如霞光般的傲气,那是她只要想起,便会心生无比地骄傲与愉悦的。

再一想,前些日子那些纷纷扬扬的传言,与之前太后给百里星台的那道赐婚懿旨,心下便是一痛。

看来自家闺女最近的日子的确不太舒心。

然而这是个皇权社会,她又能如何?

懿旨已下,又突如其来,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且那个百里星台,是仟儿喜欢到不顾一切,自己选的夫婿,这一切让她都觉得有心无力。

景氏抚着女儿璀璨晶莹的脸,微笑着道:“仟儿,前几日你爹爹和哥哥遣人送来家信,说他们在边关一切安好。你哥哥还打了个小胜仗,击退犯边的一股鞑靼兵,杀了他们五百骑兵。怎么样?了不起吧!”

李小仟的眼睛便泛起亮光,笑道:“仟儿也想去边关,跟着父亲哥哥一起杀敌。”

等她和离了,自由了,便去西北看看,那里是不是关河千里,黄沙漫卷苍茫,看看父兄沙场点兵,横戈马上,剑血犹腥的杀伐霸气。

众人听着这孩子气的话,便都笑了起来。

景氏也愕然地噗嗤笑了出来。

景后手指点了点李小仟,笑道:“瞧瞧、瞧瞧,这长相随了咱们景家,可到底是镇北侯的血脉,言语都如此有气势,亏我前儿见了,还诧异这丫头怎么变文静了,原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镇北侯府的命妇们一听,心想,得,李小仟说啥娘娘都自豪得不行,连她睁着眼说瞎话都能看出好来。

只侯府老夫人柳氏目光闪了闪,却也未说话。

景夫人蒋氏便笑道:“娘娘说的是,小姑的仟儿这般活泼明朗,原总教臣妾眼红,如今想来,正是镇北侯铁血忠勇,才能有仟儿的俊秀明媚,光芒四射。臣妾的倩姝,整日在家不是拈了针绣花便是持笔作画,真正是太过安静了些。”

太子妃见状便抚着微显的肚子,笑意溶溶地道:“儿臣也盼着,这一胎能得个丫头。”

李小仟见身边的景氏笑得一脸的正是如此,心中不由得感叹,估计用不了多久,她也得霸气张扬起来。

第四十三章:过年

没说几句话,三三两两地有其他的妃子、公主与命妇们到了,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刘礼方报说二公主三公主来了,李小仟便被叫去景后身旁,被搂在怀里,一直坐到时辰便直接去了奉先殿。

待朝贺行礼完毕,领宴回府。

李小仟的轿子直接回了致远居,待将县主冠服除下,只歇了一歇,略喘了口气,便又换上一身正装,来到宗祠。

范夫人及百里姐妹早已等候多时了,包括西府的百里福及其妻诸氏,并长子百里守芳、次子百里守信及他们的妻儿。

再有就是先百里老太爷兄弟的后人及女眷们。

范夫人见李小仟姗姗来迟,并已换下了冠服,眼神便有些不善,黑了脸道:“快些吧,你叔伯婶娘们在这儿许久了,只等你一个。”

李小仟只温顺地道了声“是”,便立在一旁,不作声了。

范夫人也只得作罢,祭祖开始,众人按列站位传菜,至范夫人与诸氏手中,最后捧放于供桌之上。

再接下来范夫人拈香,众人随之下跪拜礼。

礼毕,众女眷便至乐慈居上房休憩。

百里采瑶早已席地铺满了红毡,屋子中间放置了三个大火盆,两处罗汉床上铺着长毛褥子,设着大引枕,六对交椅上也铺着小褥,椅下设着脚炉,几上茶果糕点各色齐备,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李小仟与各家儿媳一样,是没得坐的,侍立在一旁,须给范夫人诸氏几个长辈及众姑娘们捧茶递水,百里守信之妻还和她争抢这辛苦,李小仟不由得傻眼。

抢的正好,当她喜欢这差事么?!

百里采瑶穿着韩家送来的玄狐大袄,背挺得笔直,嫣然地坐在那儿指挥,说有前两日成国公韩家送来的鲜果,偏还让李小仟亲手捧上来。

众人又对百里采瑶赞不绝口,从颜值、到性情、从才干,再到孝顺,最后到夫家,好话攒了几十年似地往外倒,又直言范夫人好福气。

至于福气具体如何的好,几个人精瞅了李小仟两眼,都缄口不提。

李小仟本是个宅女,又是工科生出身,天生不擅与人交往,被搭讪也只敷衍了事地随口答两句,略站着侍候了片刻,借口更衣,便告退了出来。

回到致远居正房,去了衣冠首饰,冬暖便道沐浴用的水已备下了,李小仟不由得欢呼了一声,泡进浴桶里,整个人顿时从头到脚地松散下来,感觉又活过来了一般。

沐浴出来,却见夏花笑容满面地上前服侍她穿衣。

李小仟也知道她好了,今日年三十夜,是该去除晦气,迎接新的好日子了。

松完筋骨,方才又去了乐慈居。

西府及一应亲戚已经离开。

百里星台遂领着李小仟及百里姐妹俩给范夫人行礼,再接着阖府下人给范夫人行礼,然后分发押岁钱、荷包,最后摆上合欢家宴。

李小仟听着耳边热闹,她又不爱和他们说话,只淡淡地吃了点东西,喝了几口酒。

范夫人对她倒还好,虽未与她说过什么话,倒也一直没再给她脸色瞧。

席间皇帝派宫中内侍赐了百里星台一道金玉满堂。皇后娘娘也遣内侍赐了李小仟一道连生贵子,六箱年礼,再特赐一柄玉如意。

李小仟心中感叹皇后真是她亲姨妈呀,这么一来这顿年夜饭的时间变相地缩水了少。只是对那道菜却不置可否,虽说碍着皇后娘娘的面多吃了些,心中却到底不甚在意。

百里星台心下哪有不明白的,见李小仟吃着归吃着,脸上却无半点喜色,更无怨色,说穿只一句,就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甚至连眼风都没扫过他一下。

全程也是淡然处之,就跟在陌生人家中赴宴似的。

这跟去年的表现截然相反。

去年这个时候的李小仟,对席间的每一个人,各种讨好迁就,就连最不对她胃口的辣白菜,因为范夫人及百里采瑶喜欢,她忍着不适吃了不少,最后回房还吐了半宿。

而今年呢,但凡她不喜的,无论周围的人再夸口再喜欢,她最多只是对着那道菜笑一笑,不达眼底,或者便是一脸的无动于衷,总之半点不沾。

百里星台看着此时此刻的李小仟,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李小仟却不知有人吃顿饭便想了那么多,好不容易熬到范夫人要歇下了,众人这才散出。

李小仟急急地回到致远居,真正的热闹喜悦这才开始。

王嬷嬷早将致远居装点一新,门上大明角灯,廊下挑着高照,各处点着路灯。

致远居正房的屋子,但凡李小仟所到之处,皆铺着如意祥云团花的羊毛地毯,设着鎏金大火炉,燃着瑞炭,氤氲焚着上贡的苏合香或者上好的沉水香。满室锦屏绣帷,全都焕然一新,皆是内造或侯府绣娘或秀澜堂的手艺,且是最新款的式样。

致远居上下人等,连明志院的五个姨娘,都齐齐来到正堂。各按身份差役上中下行礼完毕。李小仟抬手示意,王嬷嬷与夏花两人给众人发放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

整个正堂气氛热烈,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紧跟着怀绿及雁字、如筠三个姨娘退下,书房的下人也跟着一并退下了。

第四十四章:桀骜依旧

李小仟在这方小天地中,整个人轻松愉悦,坐在铺着虎皮褥子的流云榻上,发髻已经打散,青丝垂顺如瀑,只头顶一绺秀发用丝带束在侧面,穿着玄狐大袄,换了双猞猁狲的靸鞋。

李小仟看着王嬷嬷像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太太,丫鬟们也都打扮得花团锦簇,便叫容儿几个端了金粉轩的首饰出来,由王嬷嬷与秋叶负责一个个分赏下去。

王嬷嬷与四个大丫鬟又是不同,是李小仟亲自从库房里挑出来的羊脂玉镯子,每人一个。

夏花遭了大罪,又帮她赚了银子,遂比别人又多了一件白狐裘袍,素儿照顾夏花劳苦功高,也另得了一对金钗。

待分赏完毕,众人散去各处围棋抹牌,吃酒打马吊。

王嬷嬷与冬暖又分别去各处巡视照看。

李小仟便换至正屋,屋中点着两株淡黄色琉璃灯树,照得光彩通明。李小仟在沉香榻上坐了,舒舒服服地靠着织锦灰的山水缂丝大引枕。

夏花与秋叶坐陪,春生带着素儿清儿上茶点果子,佳儿与容儿侍立在旁。

新买的两个十五岁的小妾也随侍左右,并未走开。

两人立在一起,也养眼得很,容貌妖娆的取名重紫,秀丽的那个名唤新词,然而这两个女孩子,被抬进明志院已有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没有“承宠”过。

王嬷嬷告知李小仟的时候,李小仟虽然吃惊,不过也不甚在意。哼,百里星台拒绝睡她亲手买的美妾,也落不到什么好,传扬出去,便是不尊重她这个“发妻”,枉费正室一番“体贴与苦心”!

能收到这样的效果,三千两花得也值,不肉痛。

李小仟望着瞳仁一转都是妩媚生姿的重紫,只见她身形曼妙地坐上琴凳,俯视瑶琴,瞬间从欲女变身玉女。这样的转变令李小仟暗暗赞绝,再看,便是素手调弦,姿态沉静地抚了两曲,其中有一支是《潇湘水云》。

而新词略显拘谨,只婉啭唱了两三支新曲,便乖乖地立在一旁。歌声虽然比不上教坊司的顾娘子,却胜在嗓音清越干净,灵巧而不刻意。

李小仟的耳朵得了享受,眼睛看得也适意,到底是近在咫尺的表演,更加容易被打动。

当下笑问重紫:“你这琴艺是打哪儿学来的?怕是不容易吧。”

琴棋书画,没一样不费银子,不耗时间与心思的。

重紫起身敛笑道:“回奶奶的话,婢妾幼年,家母在世之时曾调教过婢妾几年琴艺。虽也经常练得手指破皮,不过这些都是习琴之人常有的。婢妾后来再没有机会得人指点,因而也只会些皮毛。望奶奶莫要嫌弃才好。”

李小仟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笑道:“我听着倒好,你再抚一支与我听听。”

重紫垂下长长的睫羽,略一沉吟,选了一支《春江花月夜》。

正抚到半途中,李小仟正听得入迷,却忽闻外头有小丫鬟莺啼一般报信:“奶奶,爷来了。”

李小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门口,果然帷帘一揭,百里星台走了进来。

众人只得起身相迎,重紫也停了手,起身行礼。

百里星台见李小仟一脸莫名地望着他,一颗心便提到半空,果然,李小仟眉梢一挑,开口便是一句:“你怎么来了?”

人却照样斜倚着,根本动也不动。

幸亏百里星台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便好生安慰自己:虽说还是那个意思,可好在换了词儿。

今日从清早到现下,这是李小仟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

当然,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百里星台当下也不答,只理所当然地往李小仟榻旁的紫檀木大圈椅上一坐,却是看向重紫道:“继续。”

重紫只得从头来过。

百里星台接过春生奉上的香茗,略扫了一眼,却发现李小仟的几个大丫鬟今日竟都与素日不同。

各个身穿猞猁狲的缂丝大袄,烟罗百褶裙,髻插嵌宝金钗,绾发缕花玉簪,说华丽却雅致,说简单却大方,不由得心生惊讶。

去年李小仟向婆母范夫人献年礼,亲自送了一件火狐斗篷,两个小姑每人一件猞猁狲斗篷。还有四季云锦二十匹,四季首饰各四样。

百里星台至今且还依稀记得。

然而时光荏苒,今年李小仟却只敷衍地着人送上几张猞猁狲的皮子;绸缎衣料也已不是精致不菲的云锦,虽说也有二十匹,却不过是些普通的料子;而首饰虽也是十六件,但质地与做工也远不及她素日常用的那般。

若非前几日,那次他凑巧去乐慈居,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一茬。

眼下只看这几个大丫鬟的穿戴,便足可媲美今日他母亲与妹妹们的盛装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家人在李小仟眼里,其重要性已不如这几个大丫鬟。

李小仟如今不张扬,却也早弃了刻意地简朴,而是于细节之处,完美体现了一种低调的极致奢华。

重紫手中的琴,便是大名鼎鼎的春雷,李小仟随意让一个侍妾抚弄,且那侍妾的琴艺气度竟较如筠还要更胜一筹。

如筠从小服侍他,能断文识字算不得稀罕,然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眼光便不是一般的高,且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他的影响,在气韵上倍受他的同窗好友,甚至同僚雅士的赞赏。

而如今李小仟随便买个侍妾,都不逊色于如筠……

百里星台光是想想,也不觉有片刻的失神。

春生又给他奉上一碟芒果,百里星台眼尖,发现几个大丫鬟腕上的羊脂玉镯,细腻润白如脂,是羊脂玉中的上品。

一般的大家闺秀都难得这样的玉饰,她却给了自己的大丫鬟如此郑重的体面。

可见李小仟的桀骜不驯根本就没有掩藏收敛,只不过换了个样子,悄然隐于无人留心处,依旧蠢蠢欲动。

第四十五章:爆竹

待重紫又一曲终了,百里星台点点头,称赞了两句。

李小仟心下早已大不自在,这一屋子原本还都是自己人,偏多了个百里星台,和“别人的男人”守年三十,尴尬得不能再尴尬,膈应得别提多膈应了。

不过听到百里星台赞人,李小仟倒是灵机一动,顺着话便道:“重紫琴艺虽然精妙,但学海无涯,人外有人,得空就该去书房请爷多多指点才是。”

重紫只垂眸行礼称是,当下并不多言。

反倒是新词飞快地瞄向百里星台。

百里星台斜了眼李小仟,不置可否。

李小仟却根本不在意这些眉眼官司,只是问:“今儿夜里可有准备爆竹烟花什么的?”

夏花一听,来了兴致:“有,多着呢,库房里叠着好几大箱子。”

秋叶笑她:“你这才好,消息倒是灵通。”

夏花拍拍手里的瓜子壳屑儿,起身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总得摸个门清,一年到头能亲手点个爆竹过过瘾的,也就这几天罢了。”

说着,便对李小仟道:“奶奶等着,奴婢这就找了人去搬,今儿要放多少爆竹都有,就图个痛快吉利。”

说得一屋子都乐了。

夏花动作也快,眨眼便出了屋子,素儿忙笑着对李小仟道:“奶奶,奴婢也去帮忙。”

李小仟一挥手,素儿便急步跟上前去。

李小仟也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咱们都去瞧瞧吧。”说完,便抬足往外走去。

“佳儿,廊上设两个火盆去。”秋叶嘱咐了一声,取了李小仟的紫貂斗篷急急地追了上去。

屋外夜色深邃,不过致远居内外院落,沿着抄手游廊皆挑着火线般的高照,甬道两侧又是路灯煌煌,妆点得如同白昼。

夏花与素儿果然遣了几个力气大的媳妇丫头,自前头倒座房的杂物库房里头,搬来两个大箱子,待打开一看,一箱爆竹,一箱烟花。

李小仟便也要自己点,唬得寻讯赶来的王嬷嬷急忙拦道:“奶奶身子娇贵,看着便是,不可淘气。”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这得自己点火才有趣,只看着还有什么意思?”李小仟果断地不能答应。

从小到大放了多少烟花爆竹,她还怕这些?

在院子里一溜摆上十根爆竹,李小仟与夏花各自手上拿着火折子,两人同时点上一支,又飞快地跑回屋檐下,见那引信燃尽,只听相继“砰砰”、“砰砰”四下,那两支爆竹迅猛地冲上天去,又继而在空中炸响。

这惊天动地的声音炸得振聋发聩一般。

李小仟大笑,真好,眼前的世界如此真实,并非虚幻,她真的还活着!这一切不是梦,不是梦啊,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待重又排下十支爆竹点完,李小仟就被王嬷嬷劝住了。夏花却又从箱子里翻拣出一串长龙般的小鞭炮来:“拿长竿子来!”

早有一名青衣婢女闪身持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送过来,夏花见状,不由得多看了那婢女一眼:“你且替我拿着竿子,我来系鞭炮。”

那青衣婢女将竿子横下来,夏花跑到细的那头,将鞭炮的一头绑住系紧,又跑回去接那竿子。

可惜鞭炮极蜿蜒,她力气弱,哪怕用双手也擎不动,那青衣婢女便帮着她将鞭炮一路擎至院中央,夏花点了引线火速跑回去一起擎竿子,只见一时火星四溅,“噼噼啪啪”炸响,一刻不停,仿佛连地都在作响一般。

后来一直燃至挑高的半空,夏花都没有放手那竹竿。

秋叶捂着耳朵,待这串鞭炮放完,方笑道:“正是这样才好,所有的晦气统统都被吓跑了,奶奶和夏丫头可得记头功!”

大伙儿都乐了。

夏花将竹竿还给那青衣婢女,走回廊上,对众人笑道:“这儿还有许多,都拿去放了吧!”

众媳妇丫鬟一拥而上,倒是王嬷嬷周全,悄悄问夏花道:“前院里头可也给了?”

夏花撇了撇嘴道:“嬷嬷放心吧,自然少不了他们的,方才我开库房的时候,也教水寒找人搬了一整箱去呢。”

王嬷嬷点点头:“你是识大体的。虽说奶奶最近明白了许多,不再围着那些人打转了,可好歹还是一大家子,有些事面上也得兜着些的。”

夏花心下也情知是这个理,可人的心总是偏的,夏花也不例外:“这些东西也是银子买的,又不是大风吹来的,咱们做得圆,也要人家自个儿能想明白,但愿人家能认真记着咱们奶奶的好。”

王嬷嬷道:“听说方才书房里的那位也过来了?”

“不是嬷嬷和冬暖去请来的么?”夏花诧异道。

王嬷嬷摇摇头:“老身才不做这些白费口沫的事。冬暖就更不会去了,可不曾听得奶奶吩咐过。”

夏花这才四处看了看,才发现百里星台早走了,便对王嬷嬷道:“这真的奇了,嬷嬷你说怪不怪?素日里怎么请都请不来,今日不请自来,且坐在奶奶边上连听了两支曲子,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王嬷嬷也百思不解,那一位马上要再娶郡主平妻,今日却主动来正屋坐了一会儿,这是什么情况?!

第四十六章:亲妈

年初一至年初六,李小仟也只窝在致远居里头,待至年初七,镇北侯府来了八抬软轿,将李小仟接回侯府去了。

百里星台初七这一日,恰巧去给他老师柳司业拜年,一早就出了门。

李小仟便悠哉悠哉地一个人回了娘家。

第一站,先去给柳老夫人拜年,柳老夫人绷着脸,一如既往地高冷,待李小仟磕了头,赏了押岁钱,其余便再没了,连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李小仟悻悻地离开,心道果然不是亲祖母。若是亲的,哪怕原主再淘气,再不讨喜,总得骂两句吧!

接着又去几个叔婶家行礼,那两家基本上还算热络客气。

不过李小仟想起那日御书房里丹阳爆的料,说她那几个堂姐妹恨不得与自己划清界限,虽然丹阳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可李小仟到底心中存了疑,自然不免多加留意了一下。

那几个姑娘面上看着还好,虽说大多堆着假笑,有一个小的明摆着瞧不上自己,可言语间都不算太过份。

然而人心是最难看清的东西,李小仟也不敢过早的下结论。

有些事情,总是得弄明白些才好。

从叔婶的院子里出来以后,最后才到正房给景夫人磕头拜年。

景夫人气色瞧着比年三十好了一些,可李小仟是看着《金枝欲孽》长大的。

虽说王太医按例会至侯府请平安脉,可不能保证那些阴私的东西,特别是外邦异域的奇药,王太医全部都见过。

王太医的医术是相当高明的,可再高明的人,架不住这世上之大,无奇不有,徜若真有什么是王太医都看不出来的,那背后的用心就令人发指了。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小仟儿只有一个亲妈,这个绝对的靠山她得守好了。

按道理景夫人养在侯府,锦衣玉食,还经常步行锻炼,虽然生李小仟时难产亏了身子,总不至于十多年都养不回来。

李小仟问候景夫人的身体,又试探地问道:“姆妈,侯府里的琐事你少操些心,养好身子最要紧。”

景夫人道:“这府里的事虽然烦杂,不过一般的事都是你二婶在料理,遇着大事要拿主意的才会到我这儿来,我并不忙。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这么一来,李小仟的疑虑更加深了,可她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没有证据的疑神疑鬼完全不是原主的风格,当着原主的亲妈,李小仟不能太任性。

于是她想起了西府百里守信的老婆,祭祀那日跟她抢端茶的那位,那一位只生了个女儿,因产后失调,迟迟不能再受孕,近些年不知寻访了多少名医,喝了多少汤药,可就是不见效。

李小仟认为,可以借来用一下。

“姆妈,你可认得擅千金科的大夫?百里星台有个弟媳,产后失调,这么多年都没调理好,托仟儿帮她找良医呢。”

她笑兮兮地说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引得夏花与秋叶都看了过来。

奶奶什么时候发好心,管起百里西府的那帮亲戚来了?那个女人的脸也不知道奶奶记住了没有。

景夫人听了也是一愣,可再一想,八成这丫头想讨好百里星台,才出此下策帮他的弟媳,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景人深深地看了李小仟一眼,拍拍她的手:“仟儿,有句话为娘早想跟你说了,为娘不管你是怎样想的,不过,你权且听着就是。”

李小仟见景夫人如此郑重,立刻敛襟危坐,小声道:“姆妈,你说,仟儿听着呢。”

景夫人见她神情认真了,方道:“仟儿,你是为娘的女儿,为娘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心肝宝贝,若是你在那百里状元府里,过得不开心,你随时都可回来,为娘可不会嫌弃你的,你爹爹和兄长,也同样不会嫌弃你。你可记住了?”

李小仟猛地听了这席话,简直惊呆了。

她没想到景夫人看似羸弱,性格却如此利落刚强。

这可是古代呀,女子大归是件抬不起头的事,要看多少人的眼色,要受多少嘲讽?!

景夫人见她发怔,待她消化了一会儿,又道:“你爹爹和兄长必不会看着你受夫家欺负的,为娘更不允许。若是那一家子胆敢欺侮你,你就遣人回来告诉为娘,为娘定教他们无处容身,教他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李小仟听了这等霸气的话,感动极了。

“姆妈,我知道了,他们不敢欺负我,我又不是随便谁都能欺负的。”

景夫人这才点点头,她这个女儿为了百里星台能受委屈,可应该也不会太过逆来顺受的吧,毕竟性格摆在那儿。

“那大夫的事,我会帮忙留意着的。”

李小仟笑嘻嘻地道了谢,又想起一事,挥挥手,先将左右侍奉着的人都遣开了。

“姆妈,前几日太子哥哥送回了我的三十名亲兵。你还记得么?我小时候建的那支白起小队?”

景夫人寻思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来这一茬来。李小仟八岁那一年,偶然看到太子亲卫练兵,羡慕极了,就趁她爹回京换防,磨着镇北侯替她从五万李家军中挑出一百名精兵来,且放话让镇北侯替她“认真训练”。

不想太子觉得有趣,便从自己的亲卫里头挑了十个出来,又从齐国公的前军之中搜刮来四十名精锐,说是给李小仟做护卫,统统交给了镇北侯。

镇北侯没有消极对待,对他而言,女儿所有的事,都是大事!

于是镇北侯将这一百五十人带在身边,全部拉去边疆充作先锋军历练,八年之后,只回来八十九人。

李小仟作为战神镇北大将军的嫡女,也并非完全的不学无术,她格外仰慕战国杀神白起,于是给这八十九人冠上一个好听的名字:白起小队。

当初李小仟想叫他们“白起军”来着,然而,毕竟人数有点不够瞧不是?

李小仟嫁人那年,白起小队的精锐理应作为陪嫁的护卫跟去百里府的。

可一来李小仟十岁离开皇宫回到侯府时,被封为县主,皇帝亲赐了一百护卫。这些县主亲卫光明正大地陪嫁,眼下就驻在百里状元府西街的宅子里。

于是那八十九人便暂时充入了前军营,隐匿其中。

直到李小仟在御书房与丹阳吵了一架,太子对李小仟的夫家很不放心,便从那八十九人之中先抽调出三十名交于李小仟,让这三十人改名换姓隐伏在百里府周围的街巷之中,随时听侯李小仟的差遣。

“自是记得的,殿下为何要送回给你?”景夫人听了一急,“你可有什么麻烦?”

“没有没有。”李小仟忙安抚地笑笑,软软地道:“你别紧张嘛。不过是太子哥哥说,那些都是人才,不用白白放着浪费可惜了,因此才先拨了三十人出来。”

李小仟见景夫人的面色这才好了一些,才又道:“可我那西街大宅里头,已经有百来个护卫了。而这白起小队是仟儿的私兵,太子哥哥交代过,教万万不可声张。因此仟儿才想着安置十人在侯府,姆妈,你就当替仟儿暂时留住他们,好不好?”

景夫人叹了声气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你爹爹的书房正好缺打扫的人手,我原本就想着等过了年买几个人进府来,如此便正好用得上。”

李小仟便与景夫人商量了一下人手交接的细节,不知不觉间,那天竟已黑下来了。

第四十七章:事成

待李小仟回到府中,已是掌灯时分,吃罢晚饭,沐浴之后便在东次间一板一眼地练毛笔字。

期间,王嬷嬷悄悄走近,轻声笑道:“奶奶,事成了。”

李小仟看着王嬷嬷笑得轻松,便好奇地问道:“是哪桩好事?”

“看门的杨婆子那件事。”王嬷嬷见春生沏了香茶,便亲手接了给李小仟递过去。“前日晚间,她男人吃醉了酒,手下得狠了,险些将她和她家那才一岁的小孙子给打死了。”

李小仟道:“小孩子也打?”

王嬷嬷无语道:“哦哟,我的奶奶,您可真是心肠软善,这穷人家的小孩子挨打是常有的。杨婆子的小孙子那晚正好留宿在她家里头,这不,挨了好几下,被从窗户扔出去了,幸亏阿泉正巧打窗外经过,那孩子命也是大的。”

阿泉是王嬷嬷指派了去盯着杨婆子的人,打窗外经过不过是托词。

听得李小仟直摇头:“那种害人的男人就该送官府吃牢饭去。”

王嬷嬷噗嗤笑了:“这样就下大狱,那牢里还塞得下?”

“奶奶有所不知,这妇人家或是小儿女被自家男人或是爹打死打坏,也是屡见不鲜的。”春生在旁突然插进话来。

“我有一个远房的姨妈,她家男人脾气暴戾,一个不顺眼,便拳脚相加。有一回夫妻俩口角,那男人竟拿大碗再三砸她的头,砸得她在地上朝门外爬喊救命。被人救下后,我那姨妈人事不知,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只嚷头痛,照着镜子看到脸又青又肿,却记不起被砸这桩事了。这都还算是轻的。”

李小仟不禁皱着眉头道:“忘了?就这么算了?”

春生无奈地道:“她问了,也猜出个大概来,可又能怎么着?最多哭闹几句,有儿有女的,平时就吃不饱饿不死,这日子还得过下去。”

李小仟登时被噎得无话可说了。

想想自己锦衣玉食地,且有强权的靠山,可要和离还是得步步为营,唯恐和离之后世路难行,又给娘家添笑柄。那拖儿带女条件不够的女子,可不是更难?

这么一想,李小仟郁闷极了。

这个时代对女人是何等的苛刻。

李小仟前世时,在大学里谈过一次恋爱,却以对方的变心告终,来到这里以后,与百里星台也不过是貌合神离的假夫妻。

因而她并不能理解,一个女人被枕边人暴力伤害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可将心比心地想一想,那绝对是不能忍的。

然而易位而处,即便和离之后,不惧旁人的眼光,可贫困外加嗷嗷待哺的小儿女,无一技之长,无自保之力的女人却要在世间求生存,想法委实天真。

如此想来,倒是对杨婆子生了一丝怜悯,便对王嬷嬷道:“若那婆子是个灵清的,便让她留下来吧。可若是淤泥不通的,弄走就是。”

王嬷嬷道:“奶奶说的是,如今就看她是否真的知恩图报了。老身今日让素儿回家送月例,素儿她娘便让素儿唤阿泉去吃年酒,正巧杨婆子领着女儿女婿在阿泉家中千恩万谢,认出素儿来了。两下里一说,杨婆子也就知道阿泉是素儿的表哥了。”

一个多月之前,阿泉“投奔”素儿家去了,素儿家离杨婆子家不远,素儿的母亲从山西远嫁到大都,今又守寡,膝下只得素儿一个女儿,素儿又卖到百里府上不在身边,素儿母亲平时无依无靠,见有侄儿赶来认亲,自然深信不疑。

李小仟闻言便点点头:“过些日子让素儿再探探她的口风,晓以利害,毕竟她的卖身契在太太手里。”

王嬷嬷道:“奶奶放心,老身省得的。咱们不过是让她对那边知情不报,没让她去坑那几位,再说,咱们侯府还比不得这状元府了不成?她若是个明白人,自会权衡的。”

李小仟便笑眯眯地道:“她若是个不明白的人,嬷嬷也会有别的法子的对不对?”

说得王嬷嬷和春生都笑起来。

这年节下,李小仟不去人家里吃年酒,也不请人家来吃年酒,总之比去年显得更加地不合群。

享清闲至正月十三那日,忽闻于婆子家出了桩事情。

于婆子的儿子,也就是来福家的男人胡来福,隔夜被人打死在芙蓉巷尾,一大早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结冰挂霜,硬成石雕一般了。

于婆子和来福家的急急地往回赶。

可这事还没完,那于婆子和来福家的都哭晕了几回,结果于婆子竟然中风了。

可真是雪上加霜的倒霉事。

消息传到致远居的宴息处,李小仟吓了一跳:“怎的打死了?”

王嬷嬷忙解释道:“回奶奶的话,可不是咱们的人下的手。”

原来王嬷嬷的计划是,让那胡来福看上芙蓉巷里百花秀的金湘儿,待金湘儿将胡来福的银钱和身子都掏空,胡来福疾病缠身,于婆子就得回家照顾胡来福去了,这一走,有人顶了于婆子在小厨房的活计,于婆子就回不来了。

如此也算是将于婆子扫地出致远居了。

不同与销金窟似的一流豪华青楼,芙蓉巷是大都二、三流的烟花柳巷。百花秀乃是其中的佼佼者,姑娘多且年轻漂亮,乐子多花样也多。

而百花秀里的金湘儿年芳十七,长得既清纯又妖媚,教人爱不释手,自然裙下之臣无数,是百花秀当红的姑娘之一。

普通中等人家或者薄有资产的小富之家的男人,平时都喜欢往芙蓉巷里钻。

那胡来福是芙蓉巷三流楚馆的常客,一日偶然间遇着金湘儿,根本经不起金湘儿的纤指一勾,从此将手上所有的银子,全豪掷进百花秀,几乎夜夜销魂。

哪怕金湘儿有其他恩客,他待在百花秀里喝杯酒也比别处要醉上三分。

胡来福对金湘儿的痴迷疯狂的程度,有些出乎王嬷嬷的意料,但确实也让王嬷嬷挺安心的。

原本一切顺利,眼看就要事成,却没有想到,胡来福竟然横着长了胆子,敢带着金湘儿私奔,结果被百花秀的老鸨拿住,给活活打死了。

“私奔?”李小仟像是听了一出戏,难道是真爱?!

王嬷嬷叹道:“不怪奶奶听着像笑话,连老身都觉得诧异。那胡来福在金湘儿跟前脑子是不带的,他居然跟金湘儿扯谎,说他是状元郎的亲戚。连先前丹阳郡主在御书房寻奶奶吵架的事,他也说与那金湘儿知道了,这才让那金湘儿深信不疑。”

李小仟噗嗤一声笑出来,若是百里星台知道他的大名被下人用去嫖妓,且诱拐人家,百里星台会是什么表情?

于是摆摆手道:“这大节下的,他们家怎的就这么晦气呢?按例该怎样便怎样吧。”

王嬷嬷道:“正是呢。说得不客气些,人是这府里头的,他们该领太太的恩典,与咱们不相干。不过奶奶既如此说了,老身便随太太添个十两银子,也算是全了她在咱们小厨房效力了两年的辛苦。”

李小仟笑道:“正该如此。”

第四十八章:元夕惊魂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夕赏灯,是整个大都的狂欢之夜。

李小仟对看灯毫无兴趣,尤其不喜人挤人,若非必要,这种场合绝对不要去的。

可往年原主都会出门玩耍凑热闹,今年突然不去了,很容易招致怀疑。

又今年轮到秋叶和冬暖陪同,王嬷嬷又指了素儿和佳儿随行。于是几个丫头从早上开始,便叽叽咕咕商议个不住。

吃过晚饭天方擦黑,几个人便按耐不住出发了。

因要外出逛街,李小仟觉得披散着长发不方便,又嫌古代的发髻繁冗,她便将头发绾成一个简单的低髻,用一支累丝蜜蜂小甘菊金簪固定。

穿一件银鼠灰的暗纹妆花缎的大袄,外头罩了一件竹青色紫貂鹤氅,脚踏羊皮小靴。

乍一眼看去,庄重大方,竟与几个丫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出行的两辆马车来自西边李小仟自己的大宅,车把式也是县主护卫,另外配了十六名护卫跟随左右。

来到赏灯的吉园大街,马车已经过不去了,五人下了马车,前后左右皆由护卫围绕,渐渐汇入人流,跟随着人潮慢慢往前走。

但见天上明月如霜,街上歌舞百戏,灯火如昼。行至蜂腰桥上极目远眺,只见各色彩灯绵延十数里,如同两条蜿蜒的游龙。

李小仟对猜灯谜什么的不感兴趣,倒是冬暖小有才智,接连猜中了几个,得了一盏绢纱做的紫蝴蝶灯,很是欢喜,让护卫帮忙拿着。

李小仟看见古代的小吃,不觉食指大动,一会儿想吃油锤,一会儿要吃臭豆腐,一会儿又想吃科斗粉,看起来有点馋。

然而几个丫头严谨得很,在外入口的小食一率不允许碰,中间逛累了,便去早就订了雅间的辽香楼吃宵夜,也是由素儿先试菜,方才动筷子。

待休息够了,才又重新逛起。

一路上挑了好几盏花灯,各色糖人,看了各种杂耍,听了相声、昆曲,欣赏了歌舞表演,还间或偶遇几个旧识互相寒暄片刻。

忽然间听到前头有人大肆喧哗,一直喊着“太子殿下在前头的卫炎阁”,瞬息之间,欢呼鼎沸的人潮由后至前,迅速向卫炎阁方向涌去。

李小仟一行几乎被推动着朝前走,渐渐地竟然有几个护卫被汹涌的人流挤散了。

而路过喷火表演处时,突然喷出的几股火焰直直蹿向人群,眼看着几个人身上着火,人群尖叫着哄乱开来,一时人人自慌,四散躲闪不及。

因着不断有人逃窜推搡,素儿和佳儿在最外边,被一下子隔开,冬暖毕竟心思细腻早有提防,反应算是快的,才将哨子放入口中,哨声只一响,声音虽十分尖锐悠长,但很快被人拍落,只她身形娇小,被人流撞了几下,弹了开去,着急之下抓住身旁的人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紧急之中,秋叶则一把紧紧搂住李小仟不放,护拥着李小仟朝前走去,可混乱之中竟被人一个手刀砍晕了。

李小仟突逢惊变,被人挤得跌跌撞撞之间,正着急呼人帮忙,突然有个声音洪亮的粗嗓门大喊:“县主,快往那边跑。”

李小仟一手拉住秋叶,一边又扭头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一时间人头攒动,又得留心脚下,竟然没能找到。却意外发现自己头顶上有三两只小蜜蜂在嗡嗡地打转。

直到那人又喊了一声,她才看到远远地有个灰衫汉子,身形像个士兵,穿着粗布衣衫,对着她喊道。

李小仟眉头一跳。

直觉不大对劲。

又四顾之下,发现冬暖几个早被人群冲散,不知去向。

正犹豫之间,身后人群又争相避让,却见两个浑身是火的人,正大喊大叫地冲着她和秋叶奔跑过来。

“在地上打滚,打滚就能灭火。”李小仟冲着二人喊道。

可那两人像根本没听到一样,依旧嘶吼朝她撞过来。

李小仟登时知道这一切,绝对不是偶然。

明明刚才人群已经散开,可眼下竟然还有很多人紧紧地挤在她们身旁,让她避无可避,只有一个方向人群稀少一些,正是那个灰衫汉子指的方向,那个方向,基本上都是男人。

她森冷地瞪着那两个状若癫狂的“火人”,求生的本能陡然而生,原先藏在袖中的尖刀已握在手中。

正待将刀尖对准靠近的火人时,突然有个白衫青年非但不避反而迎上前,一脚踹开了其中一个火人。

可那白衫青年甚是斯文,力道弱了些,那“火人”被踢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很快便又爬了起来。

李小仟嘴边只剩下冷笑。

外围已经有人出手,甚至听得见拳打脚踢,交手时的喝叱声。

李小仟眼看着另一个火人要撞上她,正待顺势插对方一刀,却突然从天而降飞落下一个人来,一脚将那火人踹向灰衫汉子指向的人群方向。

那火人摔飞出去的力道之劲,声势之猛,直将那边人群摔破了一个口子。

只见有几个最近的男女被火人带倒,其余的全都顺势闪在一边,其身手闪躲之利落干脆,怕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

李小仟看向那个救自己的人。

只见这人一身墨绿云锦长袍,玉簪束发,是贵族子弟的打扮,容颜俊美之中带着秀气,身姿如剑,便又英气逼人。

此时置身灯如星河火树银花,人间仙境一般的绮罗锦绣堆中,却在惊魂一刻的惶惶无助之下,让李小仟油然而生幸相逢的欢喜。

那人上前护在李小仟身边,对着人群大喝一声:“一个都不许放过!”

话音落下,二十多道黑影从天而降,顿时厮杀声起,眼前刀光剑影交错。

李小仟一时瞧得心惊肉跳,不免抬头去看那青年男子,对方也正看过来,却是柔声道:“仟儿,别害怕。”

李小仟愣住了:“你认得我?”

那人不觉微微一笑:“我是刑莲湖。”

第四十九章:弱女子

电光火石间,李小仟将眼前之人与记忆中地对上了,有些汗颜。

“莲湖哥哥,对不起我一时没想起来。”李小仟歉意地道。

刑莲湖打趣道:“没事,我向来丢到人堆里就找不见了。”

李小仟心道:真会瞎掰。

她踮起脚尖左右望了望,不免好奇地问道:“莲湖哥哥,是太子哥哥让你来救我的吗?”

之前有人大喊着太子在前头的卫炎阁,看来是真的。

刑莲湖清润的眸光一黯,只道:“嗯,殿下知道你今夜要上街赏灯,便令我一路暗中跟随保护,本不想打扰你的兴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歹人胆大妄为地找死。”

待护卫队长消灭了匪徒,上前行礼道:“禀县主、刑大人,歹徒共计二十人,皆是死士,我等斩杀十五人,其余五人被拿下后咬毒自尽,并无一人漏网。”

刑莲湖眸中乍然迸出一丝雪亮的刀光,幽幽地道:“死士?!”

护卫队长应了声“是”,迟疑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刑大人,这些亡命之徒有问题。”

刑莲湖便道:“先别说了,保护县主回府要紧。”

李小仟方才觉得眼前这个护卫队长有点面善,细想之下,此人不正是她那白起小队的人么?

先前太子拨出的三十人,正是以此人为首的,名叫甄铸。

早有护卫清出通道。

甄铸亲自背起秋叶,其余的县主护卫已找到被挤散的冬暖、素儿和佳儿。

冬暖满面泪痕,发髻散乱,份外可怜。素儿和佳儿则明显被人殴打过,素儿脸蛋红肿,脸上有明显的青白手指印,佳儿脸色刷白,手臂被刺伤了,包扎之处依旧有殷虹的鲜血外渗,格外刺眼。

李小仟不由得慌了,不觉提起声音道:“这都怎么了?”

刑莲湖忙道:“仟儿,到车上再说,咱们快走。”

说着,由县主护卫清道,白起小队开路并押后,一路将四个丫鬟送回百里状元府,刑莲湖却又令李小仟的车驾不必停下来,直接驶往东宫。

李小仟正坐在车上发愣,闻言不禁心想,太子在卫炎阁,她如今去东宫做什么?

到了东宫,有刑莲湖开道,又是清河县主车驾,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连忙前去通报,转眼间就有软轿将李小仟接至东宫书房内。

李小仟一到书房,那种熟悉的感觉令她一路不安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不少。

此时,太子与太子妃并皇太孙世贤正在御花园内,陪帝后赏灯吃酒。

胤舒向皇帝与景后敬了酒回座,忽闻周七耳报,说清河县主由刑莲湖护送着进了东宫,当下顿感不妙。

心下一急,便起身先行告退。

待快步来到书房,却见李小仟不声不响地倚在榻上,发丝有些松散,板着小脸嘟着小嘴,很是委屈的模样。

不由得心头一抽:“清河,怎么了?”

李小仟情绪低落地道:“太子哥哥,我出去赏灯,遇到了凶徒,幸亏莲湖哥哥救了我,还好有惊无险。”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碰到撞到?”胤舒拉着她的手,紧张极了,这娇弱无依的模样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手怎的这么冷?”

李小仟摇摇头,她也顾不得了,爬进胤舒怀里:“太子哥哥,仟儿累极了。”

能不累么?逛街了大半夜的街,疲敝之下竟然遇刺了,心脏负担太重,是个人都架不住。

胤舒拥住她,心道小丫头乖成这样,怕是被吓着了。

“去请太医!”一面又吩咐周七:“将沁月阁好生收拾一下,准备县主沐浴和宵夜。”

李小仟倚在胤舒怀里,感觉身上终于暖和了些,打了个呵欠,闭目嘟哝道:“不用了,仟儿好睏。”

连张嘴说话都觉得很是困乏沉重,不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张太医奔过来,给李小仟把了脉。这张太医不过三十岁出头,资历略浅一些,诊完觉得不可思议,便带着些许狐疑,惴惴不安地道:“殿下,微臣惭愧,县主似乎是惊惧过度,且有邪风侵体之状。”

胤舒蹙起眉尖,倒是并无疑义:“张太医所言甚是,县主的身子可要紧?”

张太医提起的心落回原处,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惶恐,县主怕是需要好生歇息几日,千万不得再受惊扰。微臣给县主配服安神汤,另外再开一张驱寒退热的药方,再有,晚上睡觉不如点些宁神的香。”

张太医开了方子,又细细叮嘱了服侍的宫女一席话,这才领了内侍前去抓药。

胤舒抱着李小仟至沁月阁歇下之后,这才到外间问话,刑莲湖遂一五一十地将情况禀明。

“方才微臣询问甄铸,他说这些死士仿佛来自军队,下令的手势与军中探子的暗语有几分相像,被白起队的人识破了。再有其中几人的格杀带着胡人弯刀的招式,甚是凶悍诡异。徜或今日随行的只有县主的护卫,只怕县主被劫持的可能性极大。”

“劫持?”胤舒吃惊道。

“正是。微臣也瞧得真切,虽然外头有县主护卫,但以这二十人的身手,当时若想直接夺了县主的性命,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们却偏要诱导县主逃走,那架势显然是另有谋算。并且,白起队的察子发现他们诱导县主逃避的方向,不远处就有一辆奇怪的马车,没有族徽,也没有任何标识,看着像是租来的,可车上有两个车把式,且身负武功。”

胤舒静默了半晌,待想到这背后的用意,不觉失态地一掌拍在案上,“这群混账!”

一旦李小仟被歹人劫持,这能不能留命还两说,至少清誉已失,这比直接夺了她性命还要阴毒狠辣。

第五十章:大手笔的敌人

“去查,查清楚到底是谁要对清河不利。”胤舒此刻只觉得心上有尖刺在扎一般,“竟敢这么对她!”

刑莲湖忙道:“殿下,臣以为,县主身边是断断不能离人了,不如再拨四十名白起卫直接进驻状元府,分两班轮值,这样至少随时都有二十人在保护县主。”

想到今日之险,刑莲湖亦十分后怕。

原本太子知道李小仟元夕要外出观灯,心想最近小丫头必定心情不佳,出去走走总是好的。当时也只是为了防止李小仟闯祸,才让刑莲湖命甄铸那一队好生保护着。

而刑莲湖也只是为了再慎重一些,事前召集甄铸几个议定了三个方案。

白起小队在边关作战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侦察及追踪战术。

在李小仟出发之前,早已将地形摸熟吃透,三十个白起小队的精锐,会跟随李小仟的位置变换,分工各有不同。

其中十个安排在各制高点或有利观察的据点,十个随侍在李小仟的不远处,还有十个则混在容易出意外的地方。

冬暖手中的哨子,以及李小仟身上的追踪香都是甄铸的安排。

其中有一个辅助方案,是从李小仟大宅的护卫中再调拨出三十人,安插在附近道口的屋顶上埋伏。

刑莲湖为防万一,后来临时启动了。

而他自己也不放心,跟着走了一遭。

谁也没想到的是,对方会有如此大的手笔,一下子派出二十名死士,也幸亏自己这番滴水不漏的安排,否则的话……

刑莲湖看着眼前的太子,真的不敢想下去。

“今日多亏了你,云楼。”胤舒此时的感激难以言表,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云楼是刑莲湖的字。

刑莲湖见到胤舒动容,心下感叹不已,便道:“殿下跟臣客气什么,县主是您的妹妹,臣对县主尽心,也就是对殿下尽心,不论今日还是以后,臣都会这么做的。”

胤舒一副正该如此的样子,点头道:“清河毕竟是女儿家,经不得半分伤害,往后我若是有什么疏忽不周全不妥帖之处,你帮我多加留意着些。”

说完,又恐说得不够清楚,便又道:“我再拨四十名白起卫给你,加上原来的三十名,这七十人全都交于你调遣。”

刑莲湖如同瞌睡碰到枕头,遂郑重地应下。

胤舒又问:“你方才说清河的丫鬟都受伤了?”

刑莲湖将四个丫鬟今夜的表现及受伤的程度陈述了一遍。

“倒还算忠心。”胤舒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奇怪地问道:“那个百里星台呢?他没有陪清河一起去赏灯?”

刑莲湖见终于到了这一茬,不由得提起了心道:“想是有其他事情要忙。”

瞧着刑莲湖言不由衷的样子,胤舒俊美文雅的脸上忍不住浮现一丝烦躁的恨意来,冷哼道:“这个时候他能忙些什么?沾花惹草?”

刑莲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冰凌似的眸光,双手不由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终究没有接话。

幸好胤舒并不执着于此。

在胤舒看来,毕竟起初就是清河看上了人家,人家就有那个自傲的资本。虽说他心底终是气不过的,可谁教清河喜欢呢?千金难买她喜欢啊!

遂转开话题,提到那句卫炎阁的谣言时,漫声道:“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刑莲湖便道:“此事的确有行迹可疑之人,县主护卫埋伏在各街角暗处,当时看到有十人身穿蓝衫或者青衫,鬼鬼祟祟混入人群之中大喊大叫散播谣言,且首尾呼应,完了之后又及时抽身而退,分别没入另外两处街角,时间及人数衣着身形相貌全部对得上,臣已经在命人追查了。”

“那些死士的尸体呢?”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将尸体收起来了,微臣让他们看着些。”刑莲湖蓦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殿下,此外当时两个身上着火的人奔向县主,人群之中有一个年轻人,替县主挡了其中一个,一脚踢开了火人。微臣已让人记下此人姓名居处了。”

“嗯,先查一下那人的背景。今夜之事不同寻常,万不可轻信。”胤舒忽然双眸变得幽暗,冷森森地道,“若是能借调一下锦衣卫就好了。”

刑莲湖心头猛地震了一震,这一步,早晚还是要来的吧?!只要事关李小仟的安危,这一步终究是无法避免的么?

“殿下,锦衣卫的陈指挥使是皇上的人。”

胤舒沉思半晌,方幽幽地道:“我知道。”

“不过属下倒是晓得几桩锦衣卫副指挥使周康的事情。”

刑莲湖果断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既然避不开,那就好好地面对,把此事办得妥妥地。

胤舒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宽慰:“此事交于你去办吧,小心些。”

说到这儿,周七硬着头皮进来回禀,说李小仟开始发热了。

胤舒心尖又似被狠狠地一揪,忙进了里屋,却见李小仟昏睡未醒,额头和双颊滚烫,人却冷得直颤。

遂一迭声催汤药,又急着再宣张太医。

周七见状,便上前道:“殿下,按医嘱,县主这几日不宜挪动,小的方才已着人递消息回状元府上了,想必那头已有县主的贴身丫鬟在过来了。”

胤舒此时正心如刀割,嫌弃东宫的侍女照看不力,闻言便道:“如此甚好。”

此时天已蒙蒙亮,东宫递信的红衣小内侍方进入致远居,将李小仟要暂且在东宫养病的消息告知了王嬷嬷,王嬷嬷又不免忧心如焚,一面塞荷包,一面便又忙令夏花与春生赶紧跟随去东宫服侍。

小内侍带着夏花春生两个方走到二门,恰巧撞上才回府的百里星台。

百里星台听闻此事,也不免大惊失色,遂连忙换了一身衣裳,匆匆赶到东宫。

第五十一章:温柔

胤舒与刑莲湖彻夜未眠,张太医也断不敢再离开,而李小仟喝了药,症状已渐渐地缓和下来,热度散去,身上也暖和起来,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百里星台赶到东宫的时候,夏花春生两个已在李小仟跟前伺候,胤舒则倚在沁月阁外头的榻上补眠。

李小仟睡得还算安稳,发汗中被汗水打湿的前额发紧紧贴在鬓边,乌黑的发绺衬着苍白的颜,让她看起来竟有一种孤清无依的错觉,令人迫切地想给予安抚与疼爱。

然而太子将一切安顿得无懈可击,井井有条,且李小仟本就是太子卫率救下的,百里星台不无惭愧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嘱咐了两个丫鬟几句,便起身离开。

刑莲湖则刚刚训示过太子左右卫,正待回府,却没想到在沁月阁外遇到了百里星台。

面对李小仟的救命恩人,百里星台自是抢先一步上前见礼。

刑莲湖脸上虽然挂着极淡的微笑,可莫名地让百里星台遍身寒意:“百里大人,元夕最美的灯市在吉园街,然而最美的烟花,却需前往列山观赏。我看百里大人风尘仆仆,想必那一处风景奇佳,百里大人吟风弄月费神了吧,不如早些回去安歇?”

心虚的百里星台听了这歪打正着地嘲弄,当下心头一跳,忙拨正话题道:“在下已听说今日之事,真是有劳刑大人了,在下改日定当登门致谢。”

刑莲湖谦虚地道:“不必了,我昨晚遇到县主,也只是凑巧罢了。再说,有殿下领这份情足矣,百里大人的谢意,刑某受与不受都是一样的。”

百里星台难免震惊,暗忖刑莲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当下也无意一味地厚颜无耻,只道:“刑大人说笑了。”

说着,便打算告辞离去。

谁知刑莲湖却并不让他走,先前不过是开涮他,如今这才提起正事来。

刑莲湖遂将太子欲调拨四十个护卫到状元府,以保护李小仟之事提了出来。

百里星台自然得应承下来。

这个时候和太子唱反调,怕是往后寸步难行,再说,本就是他理亏不是么?

谁让他偏偏好死不死地没在府中呆着呢。

百里星台的心情糟糕到想去诵本佛经静静心。

原本昨夜他并不打算出府,但是那一日去柳府给柳司业拜年时,有个女孩子力邀柳德音去列山看烟花。

好一番热切地怂恿,女孩子对烟花的执迷都是那样令人费解。

而柳德音向来与人为善,见对方一番好意,不忍拒绝。可却又怕两个女孩子出门恐有闪失,当下只犹豫不决。

谁知那女孩子纯真大胆,竟跑过来邀请百里星台,百里星台转眼去瞧柳德音,却见她低头娇羞不语,忽地抬起眼来,那水一般的明眸中写满了期待,他于是脑袋一昏,竟然就应下了。

他当场就知道自己错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能收回吗?能吗?能吗?

不能!

结果就一错再错!

十五那晚,当他到达列山时,那个女孩子因夜间爬山未留神脚下,竟不慎崴了脚,由侍女搀扶着早早地先离开了,几乎顷刻间,百里星台便发觉不妥,因为留下来的,就只剩他与柳德音两个了。

柳德音带来的侍女帮忙送她的朋友去了,水寒则因家里临时有事,并未跟来。

而李小仟替他买的那两个小厮,他如何能带?!

结果呢,一对一了。

若是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那还能坦然些。

然而月色下,柳德音脉脉不语的样子,让他如何坦然得起来?

平日里,对她牵肠挂肚,如今人就在眼前,他没有实实在在地做点什么已经很克制了。

血冲上脸的百里星台,到底还算是个懂分寸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冷静下来,唯恐损了柳德音的闺誉,便提出送柳德音回去。

柳德音有一瞬间怅然若失地怔忡。

百里星台正好注视着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当下便觉心头一酸。

两人正待回城,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下山的路口有一处歇脚的亭子,却被一帮权贵子弟占了,喝酒猜拳地闹个没完没了。

他二人就这样被堵在列山上的一个小山洞之中,就这么过了一夜。幸好上山时那个女孩子畏冷,带足了褥垫毛毯,甚至炭火和食物。

在山洞里点燃一堆篝火,膝上盖着毛毯,两人不远不近地坐着,距离安全得令人失望。

火光跳动着,映衬着柳德音娇媚的脸蛋,勾勒出她曼妙生香的窈窕身姿,莫名地比方才月色下更加地生动,那似有千言却不语,情致两饶的模样,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柳德音今日穿着月白色暗花织锦的袄裙,胸前一络柔软的黑发如丝般垂泻至腰际,被她顺手拈起,无意识地在纤指上反复地轻轻摩挲缠绕着。

百里星台:……

山洞里久不闻人语,只听得毕博的柴禾声响,偶尔有火星啪地一声微微溅起,听得人心有些许的缭乱。

不知从何时起,百里星台觉得这个简陋阴冷的小山洞,竟然绮靡至极。

可惜偶尔冷风将亭子那里的喧嚣声传来,也都未能打破这里的相对无言。

柳德音眼波微动,扫了一眼默然而坐的百里星台。

他今夜穿着竹青色的长袍,却依然俊美得勾魂摄魄,星辰般的眸底暗藏怜惜,可那种神秘的静默,无形之中透着令人震撼的隽永,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改变一般,陌生得压的柳德音感觉喘不过气来了。

今夜不应该只是这样!

“星台哥哥,你是永远都不想理我了吗?”柳德音清澈轻柔的声音在小山洞之中响起。

百里星台看到柳德音那伤心欲绝,却故作坚强的小脸蛋,一时痛悔难当。

然而他已非昨日的那个自己,如今的他根本给不了小师妹想要的,除了固守礼仪廉耻之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恪守曾经的誓言。

小师妹今年已十九了,那两年是他误了她,然而,他却不能劝她好生地寻找归宿,这不仅是揭她的伤疤,亦是揭自己的伤疤。

他根本就做不到!

百里星台清了清嗓子,说起了琴棋书画诗酒花。

柳德音这才放下心来,他终于脸上有了温柔的微笑,那种被称为拈花般的微笑,曾经只属于她柳德音一人,往后也只能属于她柳德音。

就是这样的微笑,在过去的两年里,一次次酸涩苦痛的回忆之中,他每一个微笑,便开成一朵她走在幽冥之路上的曼珠沙华。

不知过了多久,亭子那边的人终于散去,而二人囿于小山洞中的这一夜,只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最后也是清清白白地离开了。

第五十二章:不卖

李小仟的烧反复几次,药汁又奇苦,折腾得她要死不活地,若是有胶囊和药片就省事多了,可古代没有这些啊。

一到喝药她就想装死。

可太子一来,也不晓得他怎么哄的,自己最后都会喝下去。

喝完就感觉又被骗了。

比如,太子会说,这点苦算什么,黄莲的苦那才叫苦。

于是李小仟觉得自己应该勇敢点,咕嘟咕嘟,喝完了。

有时候情节是这样的:

李小仟:我不喝我不喝,倒了全倒了!

太子:这碗药里头加了很多滋补的药材,一千年的人参、珍珠粉、铁皮石斛、冬虫夏草……

李小仟:死也不喝。

太子:真的不喝?倒了太可惜,你不喝那我喝了吧。

李小仟:……我喝!

这么多滋补的好东西,便宜了这张脸蛋,嘴巴暂且忍忍好了。

咕嘟咕嘟,又喝完了。

就在李小仟立志下一次再也不上当了,画风又变成这样:

太子:这两个丫头有什么用?连个药都侍候不好,拉下去砍了!

春生吓傻了,夏花一眼瞅到李小仟懵圈在太子怀里,太子却冲她眨了眨眼。

夏花扑嗵一声跪下,膝行两步上前抱住李小仟的腿:姑娘救命啊,奴婢还要替姑娘数银子呢。

太子:东宫会管账的多的是,太子哥哥给你一个更好的。

李小仟:行了行了,不关她们的事,我喝还不行么?

没了夏花,谁替她对接那些大掌柜大管事?谁替她扩张生意挣大钱?

二话不说,又喝完了。

再一次面对空碗的李小仟:……

总觉得如此狡猾的不是太子!她一定是烧糊涂认错人了!

东宫这边李小仟为了喝不喝药汁的事情,每天跟胤舒斗智斗勇,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蠢。而状元府那头却着实出了一桩晦气的事。

此事还是与丹阳郡主成亲要置的宅子有关。

百里状元府东隔壁的那户人家,姓唐,是商户。

赫王府给丹阳郡主置新宅,派出的王府管事,姓杨,和唐家去接洽宅舍买卖的事。

当时,杨管事一接到王府总管公公下派的任务,便急急忙忙赶到唐家的时候,那当家的男人竟外出跑商去了,且才刚出去只得两日。

杨管事当机立断,遣了王府家丁去追,然而一直追出城门二百里,都没见唐家家主的影儿。

虽然大过年下地竟还要出去跑商,听起来很不合理,可人没在家并且找不到依旧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杨管事退而求其次,只得和唐夫人商议。可没想到的是,那唐夫人却一口咬定,这宅子她不打算卖。

并且说她根本就没有跟状元府的下人接触过,何来谈宅子价钱的事。

杨管事便循循善诱说,唐老爷愿意卖的,那一万五千两是唐老爷开的价钱,唐老爷还想换间更大的宅子。

他们愿意付现银,且一笔付清。

唐夫人却将杨管事请出去,说她住惯了,说不卖就是不卖。

杨管事不骄不馁,隔了一日,再次造访唐府,并抛出诱人的价钱,两万两!可唐夫人不接话。

再一日,杨管事拿出两项实实在在的利益交换,唐夫人岿然不动。

又过了两日,杨管事见唐夫人依旧不改初衷,便出言恐吓,然而唐夫人只瞥了杨管事一眼,说她不是吓大的。

软硬兼施,徒劳无功。

可丹阳郡主纳征的日子就在眼前,再这么僵持不下,即便最后宅子买到手,修缮布置就根本来不及了。

杨管事眉头一拧,计上心来。

找人对唐家的少爷各种欺凌,无端被学堂退学;钱包被偷,却反被当作小偷暴打;被相貌奇丑的寡妇赖上,还嚷嚷着什么身怀有孕,一口气讹诈掉唐家五千两银子;而唐家的家丁外出,也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地仓皇逃回府中。

总之七八日里风波不断,令唐家疲于应对,头大如斗。

就连唐夫人外出给人拜年,半路拉车的马受惊,险些撞坏了路人,闹出人命来。

直到正月十六那天凌晨,唐家的少爷赏灯回府之时,因蓄意虐杀乞丐,被路人举报,京兆府上门拿人,直接锁了投入狱中。

原本这桩桩件件都是各路豪强用惯了的伎俩,且屡试不爽,可这一次赫王府却看走了眼,踢到了铁板,那唐夫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妇人。

非但不知变通地一根筋,还敢不知羞耻地抛头露面。

十七日开衙,她竟然去击京兆府公堂前的堂鼓。

且当众点名赫王府,爆出赫王府为了给丹阳郡主置新居,强行胁迫状元府东邻卖房,纵容家奴杨某伤及无辜,并设计诬陷状元府东邻少爷,这是陷害良民。

并当场请出被打死乞丐的同伴及死者的儿子,并有那死者买命银票五十两,银票正出自杨管事名下。

这分明是铁证如山。

此事证据确凿,一时又掀风波。

街头巷尾流言纷纷,传说丹阳郡主急着嫁入状元府,看中了状元府东邻的宅子,然而那家主人不肯卖,遂勒令王府管事打死街头行乞之人,嫁祸给那家的小少爷,小小年纪手上便沾染人命,又行诬告陷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赫王府一时顶不住,便将杨管事丢了出来,说此事是杨管事的家务事,与赫王府无关,更与丹阳郡主无关。

但紧接着,便爆出状元府因无处安置即将嫁入的丹阳郡主,状元的母亲百里夫人甚至想让出自己居住的正院正房给丹阳郡主。

一时百里夫人顾全大局的声名日上。

但很快,转眼又有消息称,原来百里夫人曾经建议状元郎的正妻,镇北侯嫡女李小仟让出正房的一半给丹阳郡主,可是被李小仟当场一口回绝。

这个消息登时在大都遍地炸开了。

李小仟是谁?!

大都的小霸王啊!

竟然混成这样了?

夫君被人分了一半不说,连安身的上房也得分人一半?!

她若能答应才活见鬼了。

可凡事都有两面,也有声音指责李小仟的不是:不识大体,一个女人在娘家时再风光体面再娇生惯养,到了夫家就该嫁鸡随鸡,以夫为天,帮夫家分忧解难,急夫家之所急,怎可自私任性,不管不顾?!

一个字,那就是无德啊!

且此举分明是不敬太后啊,这赐婚可是太后下的懿旨。

这正房必须分丹阳郡主一半!

随后,丹阳郡主与状元郎的私情又被旧事重提。

忽然又有消息称,李小仟知道二人私通之后,曾自请下堂。

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李小仟刹那间引起公愤。从公卿到文士个个慷慨陈词,痛批李小仟善妒,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吗,如此不懂事的女人,请状元郎不必犹豫,休了便是。

在东宫养病的李小仟,听得真是一惊一乍。

果然是男权社会啊,这思路!

她来到这个时代,认识不足,认识不足啊!

真教人郁闷呐。

第五十三章:太子出手

李小仟将啃了一半的红苹果往描金的漆盘里一丢,气得用宫女递上来的手巾直擦擦。

夏花猛然间住了嘴,暗道糟糕!心气太直,直陈其事不加遮掩,没考虑到奶奶的感受,把什么都说了。

春生幽怨地瞄了夏花一眼,早瞪了她几回了,结果她愣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一点默契都没有!

就在李小仟将气鼓鼓地将手指擦得通红而不自知时,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棉巾,掷回宫女手中:“出去领二十廷杖,跪四个时辰。”

李小仟没注意到吓得跪了一地的宫女内侍,以及被拉出去却不敢喊冤叫屈的宫女,只呆呆地抬眼朝胤舒看去,只见胤舒心疼地剜了她一眼:“嫌自己皮糙肉厚,想打薄点?”

李小仟半晌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嘟起嘴,焉焉地道:“太子哥哥,人家心里头不过是有点烦罢了。”

胤舒知道她正不痛快,于是将她红得发亮的手指捧在手中轻轻吹了几下,柔言安抚道:“有太子哥哥在,你尽管放心。”

李小仟有胤舒陪着说了会话,失落感才减轻了不少。

周七见李小仟心情好转,一面心道郑大人你运气真好,一面传报工部左侍郎郑大人携夫人前来探望县主,正在门外等候。

胤舒略作思索,便令请进来。

原来郑旭文前日得到消息,清河县主正在东宫养病,便携老妻前来探望。

他又见李小仟精神尚可,遂借机与李小仟探讨些制盐器械及技术的细节,这些都是专业问题,李小仟前世自己制过美容盐,且亲手按图纸缩小比例,找工厂加工过制盐的机器和器皿,本身又是学工科的,对这一项不要太懂!

郑旭文自然收获不小,对李小仟更是拜服至极。

当日郑夫人回府之后,也盛赞李小仟姿容出色,谈吐疏阔,举止有礼,风仪清雅,夸得李小仟如同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子一般。

总而言之,郑侍郎老夫妻俩对李小仟简直推崇备至。

郑府上下人人诧异不已,这说的是那个镇北侯家的小霸王?!大都第一纨绔李小仟?!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而让李小仟没有想到的是,只过了一夜,整个大都的风向再次突变。

这一回,是元夕李小仟被刺之事不知被谁透露了出去。

某股势力不惜派出二十名死士,在元夕当天夜里,于吉圆大街蓄意制造混乱,当众刺杀李小仟未果!

那些死士的尸体还在五城兵马司的停尸房里,至今无人敢去认领。

此事不诉因由,却只简单扼要地陈述过程,反倒激起人们的无限想象。消息一经抖出,大都百姓前后只稍作联想,登时将目光集中到了赫王府!

遂立即又出坊间传言,李小仟妨碍了丹阳郡主与状元郎真心相爱,早已成为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罪魁祸首呼之欲出!

先前痛骂李小仟的人被啪啪地打了脸,舆论转眼竟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先不说犯了奸情的人是不是该依律浸猪笼,太后为这样的女子撑腰似乎也有为老不尊之嫌。

再者,男人三妻四妾虽不失为一桩美谈,可平妻指使凶徒袭杀正妻,如此尊卑颠倒、内闱不修实乃朱户之大忌。

最后,镇北侯父子在西北边陲经年累月地吹寒风吃沙子,脑袋悬在刀口上,却毫无怨言地护佑着朝廷及千家万户的安乐,可他们自已的亲骨肉却在大都被死士袭杀,这算什么?是谁对保家卫国的英雄们有意见?!

如此一来,李小仟瞬间成为全大都最委屈最可怜最令人惋惜的贵女。

而丹阳郡主则被戳着脊梁骨骂得狗血淋头分文不值,连带着百里星台的声誉也一落千丈。

此事在民间甚嚣尘上,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自然很快就传入了宫中。

景后素来冷艳高贵,可听说此事之后,仍气得哭了一场。

连侯夫人都忍不住进宫哭诉,跪求皇帝彻查此事,严惩背后的元凶。

于是,几乎就在当日快要散值之前,礼部接到圣上口谕,登时便将丹阳郡主的婚事丢在一边,先忙起李小仟受封郡主的事宜来。

不过翌日上朝时,便有人就此事发难,理由是李小仟一非皇族血脉,二于社稷无功,没有资格做郡主。

结果太子嘴角弯出一道轻浅的弧度,只道你们说的对,不过清河县主是皇后娘娘养大的,打小在皇后娘娘跟前尽孝,跟公主也没差别了,就请皇上封清河为公主吧!

那几个反对的大臣顷刻间哑口无言。

工部左侍郎郑旭文横了他们一眼,蠢!人家打的就是亲情牌,反对什么呀反对!没眼色!

自己则连忙出列表示赞同。

随后,支持的大臣瞬间声势浩大起来,先前反对的几个大臣感觉像被耍了一般,脸上的表情不对极了。

如此,礼部筹备不过两日,便已各色齐全。正月二十四那日,李小仟在景仁宫行受封礼,仍沿用原来的封号,是为清河郡主。

这些都让李小仟深感意外,她苦心炮制了东邻唐家的圈套,丹阳郡主钻进去了,但结果却不如人意。

险些把她自己的名声都给赔进去了。

然而,那次突然的遇袭竟无意中成全了自己,虽说回想那一晚,真的细思极恐凶险至极,且她不仅生生受了大惊,还大病一场,喝了很多药汁,不过最后的结局倒也喜感。

挽救了她那岌岌可危的名声。

这几日坊间关于她人品德行的争议跌宕起伏,云谲波诡,搞得她的心情像在游乐场坐跳楼机似的。

峰回路转之后的李小仟并没有注意到,这桩事情的结果除了她之外,竟没有几个人能心情爽朗的。

只是胤舒知道,那二十名死士的背后,绝不会是赫王府。赫王爷瞧着自恃身份,却没有那种胆子养那么多的死士,否则,赫王府早就不在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利用此事为李小仟造势,李小仟吃的苦头梗在他的心头,真相是不能不查的,但在追查真相之时,他不介意让更多的人为此事买单。

听着刑莲湖的禀报,胤舒的脸上终于开云见月,露出一贯那穆如清风般的微笑。

不过,因此愤怒到失常的人岂止一个两个……

第五十四章:烦恼的丹阳

头一个倒霉就数丹阳郡主了,从唐家事发起,一路各种讨嫌挨骂。

形容她的词语繁杂多变,只有她想不到,没有人骂不出的。

尚未出阁便与人夫有私,这个锅她必须背到死啊!

且丝毫怨不得他人,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扛到背上的。

丹阳郡主虽说无怨无悔,然而回过头想一想,之前她剔头挑子一头热,拼了命只顾往前冲,一心只想嫁给百里星台,便再不理会任何的顾忌。

还是太过鲁莽了些。

那一日赫王爷将她禁足之后,她便采纳了宫女的建议,偷偷找了根白绫假意上吊,逼得赫王妃连夜进宫,向太后请求懿旨赐婚。

没想到的是,竟然成了!

当时丹阳还十分后悔,两年前就使这一招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如今还有李小仟什么事儿?!

所以说,李小仟占着的正妻之位应该是她丹阳的才对!

因而从那一刻起,丹阳内心便自认是百里星台的正妻了。

然而眼下,丹阳却又欲哭无泪,两年前与正妻之位失之交臂,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以平妻嫁娶,谁知竟又遇上了刁民。

不过一座宅子而已,又不是买他们的命,却死都不肯松口,非得闹得满城风雨。

还有那个蠢到家的杨管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丹阳忿忿地想着,手上一使劲,新打的嵌宝金簪子尖儿弯了。

“这也能叫簪子?礼部就拿这些次等的东西来胡弄王府?!还是说匠作监的人都吃干饭的?”丹阳将簪子朝银盘中一扔,气得脸通红,“都给我送回去,叫他们有好的就拿来,没有的话也不用来和我交代,让他们只管去跟太后娘娘解释去吧!”

大宫女婉华见状,便示意内侍们退下:“没听见郡主说的?还不快去!”

捧着好几盘首饰的内侍和小宫女们:……

因为李小仟受封郡主,所有的好东西都先紧着东宫那边了。

这些的确都是挑剩下的,可婉华却不能让丹阳知道,否则照她的性子,必然要大闹一通才肯罢休。

李小仟是正妻,丹阳郡主是平妻,这是地位差,不提也罢,人家占了先的没法比。

可以前丹阳是郡主,好歹身份上能压过清河县主一头,可是这个优势眼下也没了,人家李小仟摇身一变也成了郡主!

今后只看哪一个更讨状元郎欢心了!还有,看哪一个更讨状元郎的母亲妹妹们欢心了!

只有这一点,婉华对丹阳郡主还算有信心,听娇妍说李小仟为人单蠢,与状元郎一家早已貌和神离,只差公然翻脸了。

因此只要丹阳郡主放低身段虚以委蛇,凡事愿意施恩善待,至少肯定不会陷入李小仟那样不讨人喜欢的困境的。

原本唐家事发之后,王府的管事公公去了一趟状元府,与百里夫人碰过头,虽未言明,但双方已达成默契,意在将祸水东引至李小仟身上,两府齐心协力度过难关。

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通过层层释放有针对性的消息,舆论的矛头本已渐渐地转向李小仟,眼看着李小仟变成黑风暴的中心,且面临名声尽失、任人唾弃的下场。

赫王府松了口气,百里府喜气洋洋。

谁知道,是的,谁能想得到!不知是哪个混蛋吃饱了撑的,竟然元夕去刺杀李小仟!

若是真的杀了她那也就算了,倒也大快人心,能一下子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

可结果是,李小仟还活得好好的,没有死!

没死也就算了,大不了还跟之前一样,不过是丹阳郡主依旧做平妻,没占到什么便宜,可也没吃什么亏不是?

然而,不知哪个别有用心的,竟误导大众剑指王府,痛骂是王府的人要杀李小仟!

这是能胡说的吗?!

这是要出人命的啊!大都有谁不知道镇北侯护短?!

丹阳郡主刚刚翻身,便又成众矢之的了!

且这次的罪名连赫王府都被拖下了水,若是洗不干净的话,等待他们的,是镇北侯父子俩回京后的拳头和大刀!秋后算账什么的想想也不要太可怕哦!

所以丹阳郡主能高兴得起来吗?

连王爷和王妃都烦恼得白了好几根头发,天天砸碎不少茶盅盖碗!

婉华心中想着这鬼见愁的事,也不免叹了口气。

丹阳郡主看中百里星台,这真的是孽缘啊!

郁郁寡欢地迎来正月二十六,纳征之日。

三十二抬的纳征礼一抬接一抬,红红火火流水似地进了赫王府。可丹阳郡主欢喜待嫁的心情,此刻已凉了一半,脸上的喜色也淡化了不少。

状元府抬进来的倒是并肩正妻的财礼与聘礼,当初给李小仟多少,这一回也同样给了丹阳郡主多少,倒显得不偏不倚。

徐夫人作为媒人,自然是要在场的,含笑说了许多好话,丹阳郡主终于粉面含春般笑逐颜开了。

赫王妃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却僵硬极了。

而赫王爷和世子则干脆全程没露脸。

整个王府在冬末阴冷且冰雪未消的天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气息。

第五十五章:失落的柳德音

赫王府气氛古怪,柳司业府上,柳德音的绣楼里传出《绿水》的琴音。

琴声激昂之处,却只听得“铮”地一声凌乱,琴音随之戛然而止,显然有琴弦断了。

柳德音的婢女侍玲连忙上前探看,柳德音的指尖已滴出殷红的血珠。

侍玲忙将手中的绢帕给柳德音包扎起来,一边心疼地道:“姑娘,您的心乱了。”

“不,我只是恨而已。”柳德音皱着纤细的眉,丹唇轻启,“为什么连老天都在帮她?!”

侍玲不解地道:“姑娘何出此言?那李小仟能逃过元夕一劫,不过是凑巧遇上齐国公府的五少爷而已,就算此计不成,咱们不是还有后手吗?”

“你不明白。”柳德音看着侍玲细巧的手,淡淡地道,“原本两年前,我成全她嫁给星台哥哥,不过是想借她背后的权势,让星台哥哥早一日攀上他想到达的高峰。如今星台哥哥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我又搭上了成国公府的桥,她李小仟的意义就不大了。”

侍玲听着费解,便道:“姑娘为何不直接结果了她?岂不一了百了?”

柳德音红红的小嘴,轻蔑地勾起唇角:“那岂不太过便宜了她?!我就是要她声败名裂。我要让她知道,我柳德音的男人可不是随随便便,想碰就能碰的,她既然有那贼心贼胆,横刀夺去占了两年,我就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我要让她痛苦一生一世!”

说到最后,那声音阴冷至极,仿佛一条滑腻冷血的毒蛇盘踞在草丛里,只待猎物的到来。

侍玲深知柳德音恨极了李小仟,虽然她也恼怒李小仟霸道任性,强行逼迫百里少爷与自家小姐退了婚,可是说实话,她没料到柳德音想要回百里星台的念头,会那样执着。

“姑娘,百里家的二姑娘不是说了么,状元郎碰都没碰过李小仟。”

柳德音感动于百里星台的守信,这才嗤地一声笑道:“是呀,侯府嫡女又能怎样?还不是被星台哥哥弃如敝履?盲目地喜欢一个人有什么用呢,她根本就不懂星台哥哥的心思!”

然而才得意没多久,脸却又阴霾笼罩:“眼看着李小仟不足为惧,却又来一个丹阳郡主!还打着与星台哥哥青梅竹马的旗号。”

侍玲嗤地一声笑道:“姑娘还在为这个烦心呐?那不过是谣言罢了。状元郎的青梅,正主儿可是您呐,这大都谁不晓得呀?!”

柳德音摆摆手道:“你不懂,三人成虎,这流言说多了,就成真的了。且眼下,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了。那个贱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郡主!星台哥哥身边有了两个郡主,往后处理起来,会更加费事。”

侍玲这才晓得,自家姑娘真正忧心的是这事儿。

于是微微一笑道:“姑娘原来在愁这个,那两个都是郡主,旗鼓相当,那就让她们俩龙争虎斗鹬蚌相争去,咱们隔岸观火,到时候只要收渔翁之利即可,岂不更加便宜?”

“如此轻松倒好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柳德音斜了侍玲一眼,“以前李小仟出身没有丹阳郡主高贵,她若不想被丹阳踩,那就只能反抗,这样才会有好戏,到时候她俩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可如今,李小仟哪一样都不比丹阳差,且还占着正妻的名份,丹阳郡主拿什么跟李小仟斗?!”

柳德音说到此,不由得幽幽叹了声气:“我原本想让李小仟声名尽毁,星台哥哥就会休了她,留下一个心性简直的丹阳,根本不足为惧!若是星台哥哥不忍休她,那么李小仟在后宅就更加没有地位可言,那样她才会有危机感,才会跟丹阳来个鱼死网破!又或者,丹阳莽撞激进,行事没有顾忌轻重,直接将李小仟气死也是说不定的。”

百里星台那再见依然如初的俊颜,她真的已经不想再忍耐了!

她要尽早地将他夺回来!

然而,一切的算计转眼成空,美梦依旧只是美梦,并未成为现实!

她向来算无遗策,这一次却连番失算!

她能不失落么?

侍玲看着柳德音神情恍惚的脸,不由得黯然道:“姑娘莫要气馁,咱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忽又想起一事来,便道:“姑娘,不是还有如筠吗?她以前对姑娘佩服至极,不是一直讨好姑娘来着?姑娘若是给她点甜头,不怕她不肯帮忙。”

柳德音想起如筠看着自己时那一脸膜拜向往的模样,又记起如筠看着百里星台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弛神往,不由得冷笑道上:“罢了,如筠那个贱人,打量着谁都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她不坏我的事就已经算好的了,我哪里还敢指望着她帮我的忙!”

侍玲闻言惊讶得捂住了嘴。

再一想,状元郎什么样的人物品格,是个女人都不能不喜欢呀!如筠天天在状元郎身边转悠,起那样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怪就怪如筠装得太正经太忠心,连她都给骗过了!

第五十六章:如筠的回忆

如筠坐在致远居书房外间的玫瑰椅上,正在做绣活的手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抚上耳际,没来由地觉得耳根子发烫,是谁在惦记着她?

如筠细细地寻思了一遍,也不知怎的,竟想到了一个遥远的人。

一个与百里星台极其相似的年轻男子。

虽然二人的容貌一点也不像,但那身才气以及气质,却像了个九成。

当年百里星台外出游学,原本只带着水寒,然而柳德音和她约好一起偷偷地跟着,一路尾随百里星台来到南边的姑苏。

在那里,她们遇到了一个叫秦北铉的少年。

她们两个自认为最熟悉百里星台的女孩子,却将那个少年的背影错认作百里星台。

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失误。

百里星台从相貌到气度,都是万中无一。而回过头来的秦北铉目若寒星,他只睥睨般地瞧了她们一眼,却泛着一种看透人心的震慑力。

那种目光陌生又冷傲。

百里星台为人则偏清冷。

柳德音后来就说,秦北铉长着一双孤狼般的眼睛。

那里有深藏的野心,有不驯的野性,有黑夜一般的寂静孤独。

虽然讲话谈吐文雅有礼,但也同样并不谦逊。

才华横溢,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琴棋书画也颇有造诣。

当时柳德音对秦北铉推崇备至,曾预言此人必定会与百里星台同科,或者至多晚一科中进士。

而三年前,百里星台同科的进士之中,并未出现秦北铉的名字。

算算时间,今春便是新一期的科举。

那个江南才子秦北铉会不会就在这一科的举子中间呢?

如筠一边低头想着事,冷不防语儿掀帘进来,已走到她跟前开声问道:“如姨娘,太太问爷今儿可回府吃晚饭?”

如筠不曾注意,倒唬了一大跳,手中的绣花针戳到手指,沁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子来。

“作死的小蹄子,做什么走路都学那猫似的,轻得连个声响都没有,可吓死我了。”如筠吮了那血珠子,瞪着语儿骂道。

语儿表示不服,嘟着嘴抱怨道:“我这掀帘子,走路哪里可能没点动静?你自个儿埋头想心事,没留神有人进来,反倒怨怼起人来。如今这府里头人人都是主子姨娘,只我们是劳心劳力跑腿传话儿的丫头,不讨人欢喜也就罢了,真是越发索性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了。”

“你这丫头,这年岁在长气性倒也见长了,如今说都说不得了。”如筠情知是自己的不是,可嘴上却不肯认账,便转开话题道,“你只管去回太太,爷散值之后会去东宫,说是今儿要接奶奶回府,晚饭肯定就摆在这致远居里头了,叫太太那边不必费心张罗了。”

说起正事,语儿倒也不多纠缠了,只酸溜溜地道:“也是,总待在东宫不回自个儿府上,算是个什么事呢!”

忽又想起什么来,便问道:“太太昨儿个还在叨叨,若是那一位回府,可要咱们合府出迎,给她行大礼,爷有没有和你提过这一茬?”

如筠沉默了半晌,目光游移道:“论理,她封了郡主,咱们合府上下,从太太起都得往二门迎接。可爷今儿早朝出门急,许是忘记嘱咐也说不定呢。不若还是请太太拿主意的好。”

按百里星台的性子,是不欲太过兴师动众的。且劳动他母亲及妹妹们久候在二门冷风口上,大约也是舍不得的,且让外人知道了也不好,李小仟才封了郡主,便如此这般拿腔拿调,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这名声上也不会好听。

语儿看起来便是极不情愿的模样,然而如筠既如此说了,她少不得要回乐慈居回句话的。

遂翻了个白眼,扭着小腰又往乐慈居去了。

这边天气晚下来时,百里星台进了东宫,由红衣内侍引至书房。

却见李小仟正兴冲冲地和胤舒对着一株珍珠树的插瓶聊天。

前几日李小仟在养病中闲极无聊,逛花园时看到有几根枯枝,形状十分枯劲,古意盎然。

一时兴起,便教人带回沁月阁,又将皇帝和皇后赏赐的两匣子东珠翻出来,绘了图样,将枯枝和东珠一并教周七送至匠作监,让匠师按图打造一株缀着东珠豆的树来。

只过去两日,匠作监便神速地给制好了。

劲瘦有力的黑褐色枝头,缀着一颗颗饱满的白莹莹的东珠,泛着优雅圆润的光芒。

李小仟又寻出一个羊脂白玉瓶来,将这些“东珠树”插在玉瓶之中,整体简洁明快,却又古韵幽然。

于是欢欢喜喜地到胤舒跟前邀功,将这瓶东珠树送给了胤舒。

胤舒没见过这样的风格,只觉耳目一新,大赞李小仟好巧的心思。

周七见李小仟拿当柴烧的枯树枝做文章,都能将太子哄得高高兴兴地,不由得暗中给李小仟竖了个大拇指。

遂也在一旁起劲地凑热闹。

夏花本来话就多,也是个闹腾的性子,春生这些日子眼瞧着太子对李小仟的各种关心疼爱,胆子也大了些,也偶尔地插句话点评点评。

总之,百里星台一进东宫书房,扑面而来的就是这副其乐融融,一家亲的温馨场面。

第五十七章:警告

百里星台上前给胤舒行了礼,只见李小仟依旧穿着家常的浅藕色蜀锦袄裙,不由得暗生叹息。

不过李小仟在东宫总要收敛一些,因而最近百里星台往东宫走动多了,李小仟终于不再见面即问:“你来做什么?”

诸如此类的话了。

三人一起聊了几句,百里星台见天所渐晚,便归入正题道:“仟儿,我来接你回府。”

李小仟纵然不情愿,也得回去不是?

胤舒一直送李小仟出宫门,上了马车,临走李小仟忍不住撩起车帘道:“太子哥哥,改天我再来看你和太子妃嫂嫂,还有贤儿哦。”

胤舒心中甚是欣慰,便微笑道:“好,哪一日你得空了,我便让云楼去接你。”

李小仟重重地点头!

马车离开皇宫,百里星台与李小仟同坐一车,却相对无言。

百里星台近来烦心事比较多,最无奈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什么都没做,但是坏事总归有他的份。

李小仟作他的时候,他不堪其扰,可李小仟不作他了,他却麻烦不断了。

百里星台决定再跟李小仟聊聊人生与理想。

车厢内密闭的小空间内,最适合谈判了。

“你可不可以停手?”

李小仟睁开微闭的双眼,看向百里星台的目光虽淡,却遥远而陌生,令人身心发凉。

李小仟是这样想的:我停手,你就愿意乖乖与我和离?你家那几个事儿精就肯放过我的名声?

她们百分之两万的不能啊!

再说了,你这深藏不露地,谁晓得后面会不会报复我呢?

“百里星台,”李小仟幽幽地道,“你怎么尽把我往坏处想呢?”

不过这样说起来,李小仟真心半点愧疚都没有了。

原主真是眼瞎,瞧瞧,人家半分都没记得她的好,一有不好的便往她身上想。

“你这么恨我,认为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能答应娶我呢?你可真是毒啊!”李小仟冷笑了一声,继续道,“话又说回来,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来,人证、物证、动机,你拿得出来,哪怕你睁着眼睛说我将你千刀万剐了,我也不能不认的。”

百里星台听了前面半句,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可听到后半句那么孩子气的话,一时又无语得很。

然而李小仟话语又一转:“不过呢,若是你拿不出证据来的话……”

百里星台定睛瞧着她,想看她又耍什么花样。

李小仟凉飕飕地接着道:“我一定让你真的被千刀万剐!”

百里星台的眸子一闪,李小仟说话的声音和模样,那口齿清晰,一字字缓缓地从小红唇里吐出,真的不像在开玩笑。

车厢内静了好一会儿。

沉默让气氛有些压抑和肃杀。

百里星台决定适可而止,估计前些日子她被刺杀,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徜若再刺激她,弄不好还真会出人命。

“仟儿,以前是我的不是……”

李小仟却没耐心听百里星台讲完,她此刻胸中的确杀气腾腾:“我就当以前,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以后呢,你是你我是我,桥归桥路归路,你我互不招惹,大家乐得清净!像今日这种接我回府的戏,就别演了吧,真是教我特别恶心!”

李小仟蹙起眉尖,压低声音,直视着百里星台的眸子里有雪亮的恼怒:“今日是我配合你演的最后一出戏。你厌恶我,这些都写在脸上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今日告诉你这些,就是特意跟你说我都看得懂,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不会再做什么不顾脸面的蠢事!我李小仟、我可是李小仟!切,我还用得着看旁人的脸色过日子?!我闲得!哦,还有,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心目中的妻子是别的女人,那就不要人前人后地用三从四德来约束我了,否则的话,我一定让你好看!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这些放在她心里头存了很久,因而讲的时候几乎一气呵成,话一说完,也不等百里星台回过味来没有,便又朝外喊道:“停车!”

待马车一停,她便要起身下车:“再和你待下去,我要吐了!”

可又一想,寻什么理由呢?

看到中间小几上的茶杯,她出手飞快,茶水连带着茶杯一道全数泼在百里星台的袍子上。

祸刚闯完,护卫在车外问道:“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李小仟讥笑地朝百里星台的湿袍子看了一眼,掀起车帘对护卫道:“百里大人喝茶一时不慎,打湿了袍子,你叫两个人护送百里大人先行回府,这袍子湿答答地,着了凉得了风寒可怎么好。咱们慢慢地走就行,不急的。”

正好夏花和春生赶上前来,李小仟便扶着夏花的手下了车,换到夏花她们的马车上去了。

护卫只得派了两个人,随同水寒一起,先送百里星台回府。

因此,在二门等候了一会儿的范夫人一行,迎来的却只是百里星台一个人。

第五十八章:克妻

李小仟则教乘坐的马车优哉游哉些,仿佛这样她能与百里星台之间拉开更大的距离。

从东宫出来之后,一想到要回那个家不像家,客栈不像客栈的百里状元府,李小仟的心情就变得不大好。

而且李小仟其实非常怀疑,那个想刺杀自己的人跟百里星台脱不了干系。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就是直觉地起了疑心。

太子和刑莲湖对她被刺杀一事讳莫如深,她问都问不出来。

白起小队的那个甄铸竟然避而不见,真是气死她了!

李小仟内心也清楚,但是她思来想去,原主其实并没有死敌,那么要杀她的人,有四个可能性,一个世仇,一个国仇,一个家恨,还有一个老掉牙的原因:情仇!

其实都有可能!

可李小仟依然觉得此事跟百里星台有关系。

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结。

百里星台作为一个劫数,原主没逃过,死了。

而她自穿越以来堪堪两个月呢,绞尽脑汁想离开,可还没等好端端地离开就险些丧命。

这通常怎么说来着?

克妻啊!

李小仟对这个认识非常烦躁,她虽日夜筹谋,等自己手上的筹码够了,就立刻与百里星台摊牌,或者盼着哪天百里星台屏不住,主动提出和离。

可有时候天意难料,徜若她还没有准备妥当,却已经被克死了,老天不经过她同意便收了她去,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而且又没过上想要的那种舒心的日子!

那这算什么?

赔了夫人又折兵!

偷鸡不成蚀把米呀!

李小仟的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凌乱地奔跑。

她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不如找个半仙去算一卦,看看自己的命是否属于英年早逝。

且最好还要偷偷地把百里星台的八字也拿去测测,若真是克妻的话,她还跟他客气什么?迂回个什么劲?!

果断走人要紧啊!

名声什么的能当饭吃?能当钱花?能当乐子耍?!

能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吗?!

李小仟坐在马车上,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要去大长寺求上一卦。

“夏花,我觉得最近挺背的,你瞧瞧我有没有印堂发黑?”

李小仟把额头往前凑了凑,好让夏花把自己给瞧明白了。

夏花闻言,奇怪地看了自家奶奶一眼,车内挂着的琉璃风灯光线还算明亮,夏花盯着李小仟那吹弹可破的脸儿打量了两遍,摇摇头。

“奶奶,您这印堂红粉粉地,明亮饱满,哪里发黑啦?奴婢可没瞧出来。”夏花嘟哝了两句,对李小仟神神叨叨的言行表示不屑,又道,“不信让春生也给您看看。”

春生赶紧凑过来,睃巡着李小仟两眼,抿嘴一笑:“奶奶,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小仟眨眨眼睛,有些忐忑地道:“自然、听真话。”

“依奴婢看,您这隐隐地像红鸾星动了。”春生说着,呵呵笑起来。

李小仟还在想这红鸾星是什么鬼?为什么腼腆的春生笑得带点贼兮兮地。

眼神定定地寻思半晌,脑筋这才转过来,这是说她最近桃花要开啊!

李小仟根本没往心里去,睨了春生一眼道:“去去去,调皮的小丫头,你奶奶我已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唉,好想爬出去呀!”

不由得叹了声气,穿越至今,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就是将和离的损失最小化,如今这个信念开始动摇了,这种茫然无措的感觉,真是令人打心底里发慌啊。

春生便不说话了,不过依然细细地瞧了李小仟的印堂两眼。

李小仟对这两个不靠谱的丫鬟很是无语。

啧了一声道:“改日你们俩陪我去拜拜佛吧。”

烧香拜佛静静心,最主要是求根签,问问“前途”如何。

假如被一个“别人的男人”克死,那算什么事儿?!

还会有比她李小仟更倒霉的人吗?

真的会笑死一大片的。

李小仟有种病急乱投医的心态,然而积极地想办法,总比消极地自怜自艾要活得聪明些,好不容易穿越,死而复生重活一次,她怎么能任由自己被克死?!

夏花一听有的出去玩,那娇媚的眼风清水般亮晶晶地,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倒是没有想太多。

可春生却不一样了,她有点小负担,立即想着需要提前知会佛寺,然后盘算起该布置多少护卫才够,以确保奶奶的生命财产安全。

如此一路上倒也温馨有趣,不寂寞了。

不知不觉中,马车渐渐地离状元府越来越近。

第五十九章:放手

李小仟回府时,范夫人已得了百里星台的示意,带着众人各回各房了。

只有王嬷嬷与秋叶带着致远居的一众下人等候在二门上,重紫与新词也在。

李小仟见到王嬷嬷几个立在寒风之中,鼻尖两颊冻得红紫,脸上却笑嘻嘻地,这才如释重负,有了回家的感觉。

又见秋叶冬暖,还有素儿佳儿几个都完好如初,活蹦乱跳地,李小仟也很是高兴。

毕竟劫后余生,活得开心才是更重要的。

李小仟被簇拥着回到正房不提,比她先一步回府的百里星台已沐浴过后,换了身洁净的衣裳,坐在书房里半天没出来。

如筠原先看到百里星台与李小仟不是一起到的,心中还十分快慰,然而眼下却不禁纳闷起来,语儿进来催了三遍,说乐慈居等百里星台用晚饭。

如筠便斟酌着道:“爷,妾听说奶奶已经回了府,方才瞧正房这边热闹的样子,想来奶奶已经到正房了。妾这就去请奶奶,与爷一道去乐慈居陪太太用晚膳去。”

百里星台这才抬起头来,寡淡地道:“不必了,让她好好休息着。”

说着,起身便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又顿足问道:“今儿奶奶的晚饭是谁做的?”

如筠愣了一下,什么情况?

“妾听说最近小厨房都是清儿暂时接管着。”

如筠惊疑不定地看着百里星台,眼神闪烁不明。

百里星台似是随意地道:“你先去小厨房看看,若是缺了什么,让大厨房赶紧补上。”

可这冷淡无比的话在如筠听来,却是翻起了骇浪。

自从过年时,致远居小厨房的于婆子中风之后,李小仟便直接让春生负责接管过来,清儿做菜的手艺尚可,便跟着春生在小厨房效力。

后来元夕那夜李小仟遇袭,春生去了东宫陪伴随侍,小厨房便只剩下清儿了。

春生眼下跟随李小仟刚回,百里星台的意思,竟是担心清儿做的饭菜不合李小仟的口味,或者万一准备不足,让她去大厨房再给李小仟加两道菜呢。

百里星台这么吩咐,绝不可能是替清儿着想和周全,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李小仟!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

李小仟才熬了两年,就要咸鱼翻身了么?!

如筠虽说嘴上立刻答应下来,可脑筋仍没转过来,不由得愣在当场。

待百里星台古怪地瞧了她一眼,还一时反应不过来,略怔了怔才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是,妾真是魔怔了,一时没听懂爷的意思。”

百里星台被看破心思,不由得严厉地盯了如筠一眼道:“再怎么着,她也是这东府正经的奶奶,她随和宽待,可不是你们怠慢她的借口。”

说着,抬脚便出了门。

如筠怔在当场,语儿替百里星台打起软帘,也听到了这一句,不由得觑了眼如筠,只见如筠强忍着羞愤,也紧跟着低头出去了。

百里星台心中十分不快,李小仟那一句“你心目中的妻子是别的女人,那就不要人前人后地用三从四德来约束我了”,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愤懑。

这字字如刀,捅在他的心上。

戳得他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她话中的意思,他竟明白得彻底。

他的心里面没有她,从未将她当妻子看待,这婚姻便一样也只是虚有其表的,当不得真,所以她这正妻之位也当不得真的。

她看透了,且不稀罕!

既然一切都是虚的是假的,同样,她便无需按他的意愿,遵守为人妇的三从四德。

甚至从今往后,她连在人前装装样子都不愿意了,连骗人都缺乏耐心。

所以往后她要做什么他都无法约束她,所以丹阳郡主的那一切,毫无疑义,全都是李小仟的手笔!

她早就看穿他的心里装着别人,也早就不在乎他了,她只怕恨不能玩死他!

虽然从一开始,是她拼命追着他,眼巴巴地求着他,然而现在,现在她竟然说放手便放手……

原本他还觉得松了口气,认为这是好事,可惜他错了,还错得特别离谱!这一步对他而言哪里是什么求仁得仁的安和宁静,而是噩梦的开始。

李小仟放手的只是爱,然而却不包括恨!

瞧瞧她放手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不停地给他塞女人,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家里现成的不算,还买买买!买了还不肯罢休,嫌人家出身太低?又顺便一脚踢了个丹阳郡主给他!

有了丹阳郡主,往后这府还能不热闹么?

她是一定是故意的!

小霸王李小仟,不折不扣地让他领教了什么才是第一纨绔!

百里星台觉得心累,头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与李小仟对垒。

她能不管不顾,可他不行。

他完全能够想像,李小仟会对着“三从四德”这四个字嗤地一笑,将它们一脚踹飞,落去随便哪一家的墙角逆来顺受。

然而他就真能由着她胡来?!

第六十章:不乐意

可才走出致远居书房,便看到换防散值的白起卫从正房的月洞门出来。

穿着统一的青色制服和佩刀,整齐划一、矫健有力的步伐,目光凌厉得仿佛能将人身上戳出洞来。

太子给李小仟配了四十个亲卫,刑莲湖将他们分成六批轮值,每一轮值两个时辰,每一批六人,能保证每一个亲卫在值班时精力充沛,可全力以赴。

另外分日夜两名值班的小班长,还有一名亲卫队长,一名副队长。

原本李小仟就已经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弄进来一堆丫鬟媳妇,像谁要害了她似的。

而事实证明,的确有人想对她不利。

然而,太子更过分。

一下派出四十个亲卫,与原来的县主护卫一处,住在附近李小仟自己的宅子里,换防来回不过是多走一段路,不要太容易!

且让他自己的太子左卫率刑莲湖,居然兼职了李小仟的郡主亲卫队长!统领这四十亲卫,以及原来的一百县主护卫。

竟把李小仟保护得没有一处死角!

而刑莲湖……

想起自己的这位同年,百里星台心里头有些不大踏实。

齐国公府五少爷,与自己同岁,十九岁那年,又与自己同科进士。不但如此,他还是武学泰斗七掬老人的关门弟子,且曾追随镇北侯上过战场,与李小仟的兄长李大仟并肩杀过胡人。

文韬武略,他无一不精。

且出身贵重,生得也是俊美不凡。

最关键的是,刑莲湖曾是镇北侯替李小仟物色好的内定的夫婿。

若不是李小仟当年看中了自己,若无意外十之八九,如今李小仟已经是刑五夫人了!

刑莲湖至今未婚。

元夕当日李小仟遇刺,百里星台在东宫遇到刑莲湖,对刑莲湖的言行心生疑惑,之后对其详加细查之下,这背后的渊源才浮出水面。

而这一切,由不得百里星台不多想。

百里星台心不在焉地用完晚饭,只陪着范夫人及两个妹妹略坐了坐,便告退回了书房。

越想越不乐意。

刑莲湖与李小仟,这个配制……

真是想想都扎心啊!

百里星台沉浸在心事里,没注意如筠进来。如筠方才受了重话,本想赌气回明志院去歇着,可一见百里星台面如冷玉,攒眉握拳地,心下既诧异又心酸。

真是的,爷心里头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柳德音说爷最是看重旧日情谊,可照眼下的情形,她会不会看走眼了?!

爷怕是要变心了呀!

如筠的心底有些发慌,又有些发酸,还有些许的幸灾乐祸。

“爷今日是怎么了?”如筠试着用话题引开百里星台的注意力,“妾今儿听说,咱们府上东隔壁的唐家,那案子断下来了。”

果然百里星台的头抬了起来,看过来的目光虽然淡漠,可到底不再兀自垂首不语,当自己不存在一般。

“爷可知京兆尹大人是如何判的么?”如筠故意卖了个关子。

百里星台单手支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地随口问着:“如何判的?”

那口气,教人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好尴尬。

如筠深感失败,有作茧自缚的觉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府尹大人断了东邻唐家赢,唐家的小少爷如今已从狱中出来,回了府,赫王府那杨管事被拿下入狱了。”

百里星台有些好笑,赫王府就这样认栽了?

“还有呢?”

如筠见问,便有些高兴,爷这是听进去了,便“咦”了一声,笑道:“爷怎么知道这事还没完?”

百里星台淡淡地笑了笑,李小仟怎么肯与丹阳住太近呢?

她不过是想给他添赌罢了,又不会给自己添烦心事。

果然,如筠见百里星台不答,便紧接着道:“唐家将宅子卖给赫王府,一口价三万六千两银子。”

百里星台闻言不动声色,依旧看着如筠,如筠便只得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爷!”

“赫王爷举荐唐家小少爷进了太学,还说管学费管到唐家少爷二十岁呢。”

百里星台揉了揉额头,李小仟这坑人坑的!

损了人不说,还顺带揭了皮!

往后和她作对,还真是要三思而后行啊!

如筠见百里星台仍是闷闷不乐,便又滴溜转了转眼珠道:“爷今儿可是乏了?要不妾弹支曲子给爷解解乏?”

百里星台方轻摇了下头,却又停了停,抬眼道:“明志院里头有个姨娘,也颇会抚琴,是仟儿买回来的,叫什么……”

沉吟了半晌,还是没想出来。

如筠不免有些好笑,李小仟也算是费尽心思,可惜白花了那么多银子,瞧瞧,爷都不见得领情,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能想起来。

“有一个叫重紫。”如筠提醒道。

百里星台吃不准,却道:“总之有这么个人,是奶奶买回来的,你与她多切磋切磋琴艺,闲来无事,倒可以作个伴儿。”

如筠听了,脸上不禁倏然变色。

第六十一章:喜欢哪一个

百里星台正瞅着她,将如筠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心下明白,也不做声,只暗暗叹息:如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可惜眼界依旧不够开阔,到底私心重了些。

当下本想挥手让她下去,却忽然想起方才晚饭前嘱咐她的事,也不知究竟有无从大厨房送菜过去致远居,如筠到现在也只字未提。

百里星台便不禁有些狐疑,遂留了个心眼,也不叫如筠退下,也不吩咐什么,自己只拿起本书来慢慢翻阅,琢磨些事情。

如筠一时摸不准百里星台的心思,只知有些不悦,当下见他翻书,便自行去博山炉中点了两块宁神香,又坐到一旁的玫瑰椅上,就着灯光做起针线来。

百里星台翻了两个时辰的书,心下已有了计较,待就寝时,如筠进里间替他铺好了床,熏暖了暖炉,又同往日一般,想着过来服侍他除了外衫再回明志院,百里星台忽然道:“不必了,我自己来吧,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如筠听着熨贴,可总觉得哪里怪怪地,然而一时又想不到什么。

当下便执礼退出。

第二日,百里星台在御书房跟皇帝聊完公事,想探探皇帝的意思,便提出外放。

皇帝不禁傻了眼:“玄卿,你不是认真的吧?!”

这好好地,提什么外放呀?又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百里星台露出一丝淡淡地苦笑:“皇上,您看微臣这小小的府里头,都快有两个郡主了,您觉得微臣还有心思开玩笑吗?”

皇帝也觉有趣,便笑道:“什么话!我可是听说了,这大都上到公卿,下至走卒,哪个男人对你状元郎不艳羡?能坐享齐人之福,一个是侯府嫡女,一个是王府郡主,可美的你哦!”

百里星台摇头笑道:“皇上,这外表光鲜有何用?您知道仟儿的性子,她都有些日子不待见微臣了。”

关于正妻与平妻的尴尬,这个问题皇后也和自己讨论过,若非实在两难,皇帝怎会那么快封李小仟为郡主?

“你给朕说实话,这两位郡主都极美丽又可爱,一个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一个是朕的堂妹,你其实比较喜欢哪一个?”

百里星台不想皇帝竟如此八卦,真是让人开眼。

“皇上既然问了,微臣也不能不回答对吧!”他装作深思了半晌,方道,“可若是微臣的话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可不能怪微臣。”

皇帝笑了笑道:“朕有那么小器?”

百里星台心道,那可不一定。

嘴上却道:“皇上,虽说丹阳郡主是皇上您的堂妹,然仟儿却是微臣的发妻,这对微臣的来说,情感上与意义上终究是不一样的。”

皇帝可不信,忍不住揭穿他道:“你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糊弄朕。清河的脾气打小就不好,这宫里头哪个娘娘见了她不是哭丧着脸躲开的?从小到大,也只有朕的太子才受得了她!”

一脸的你当朕不知道?

百里星台可笑不出来:“皇上,瞧您说的,仟儿再淘气捣蛋,微臣也都习惯了,她若哪一日安静了,微臣才害怕呢。”

皇帝立刻想起元夕李小仟被刺一案来,当下想了想便道:“玄卿,你到底还是怀疑此事是赫王府做下的吧!”

百里星台不置一词。

皇帝见他默然不语,便安抚道:“赫王没有那个胆!”

百里星台黯然地道:“还请皇上开恩,考虑一下微臣方才提的事情。”

皇帝见他巧妙地绕过自己的问题,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不由得暗骂一声小狐狸,遂笑问:“朕若是答应将你外放,你想如何斡旋?”

说着,还用手势比了个动作。

百里星台便道:“自然是带着仟儿去上任,然后让丹阳郡主留在大都府中,执掌中馈。”

皇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道:“你想得倒是美。”

百里星台只作无奈地摊了摊手:“皇上您是知道的,仟儿淘气,性子活泼,微臣出远门若不带着她,怕是少不了要闹腾的。除了微臣,我那府里头谁也吃不消她不是?”

皇帝“嗤”地一笑,又歪头认真地想了半天,最后却又摆摆手,不能答应。

“你当我没想过?江南那边局势复杂,天高我这皇帝又远,他们太逍遥了。本想让你去地方上历练历练,顺便帮我办点事儿。可仟儿不能出京,这事难呐。”

百里星台外放,就不能不带着李小仟,但是让李小仟离开大都,皇后就不必说了,反对是肯定的,但太子必定第一个不放心。

太子将李小仟当眼珠子看护着,这么些年皇帝也不是没看在眼里。

可假如百里星台外放却不带着李小仟,那么更不行!

百里星台听了皇帝的话,半天不言语,皇帝的意思他懂,以他的资历,外放是好事,且能帮皇帝把江南捋一捋。

这事对谁都好,堪称双赢。

只可惜,李小仟不能跟着出京,她的娘家人,一个都不会放心的。

这可不符合百里星台的预期。

第六十二章:听戏

“皇上,微臣领会的,江南事大。皇上若指派微臣下查,微臣自当全力以赴。有皇上在微臣背后撑腰,想来事情会好办许多。两位郡主的事,不过是微臣的家事,微臣牢骚了,还请皇上恕罪。”

江南是皇帝一块心病,如梗在喉。

那里太过富庶,可又太过遥远,桩桩件件难以掌控。

派过去的官员都是看似信得过的,可到头来却翻不出新鲜的说辞,都仿佛长了一张嘴一般,又拿不出什么显著的成绩。

所有的说辞与功绩都一模一样,那就是江南很是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可这些全不是皇帝要的!

江南的岁贡与税收,都与实际严重不符。

据锦衣卫消息称,上报的不过是十之三四,其余的大头都去了哪里?想想去处,若是进了贪官的腰包,那还算是好的,可若不是的话……实在令咱们的万岁爷寝食难安。

正因如此,百里星台这才适时提出这个要求。

他任左通政已有一年多,已深谙下情上通之道其中有多少猫腻,且先前去江南游学时,他便知江南官场风气不好,礼乐崩坏。

对江南的管控,他早已有了计策,也颇有成算,原本想直接献给皇帝,可如今,他想借此机会亲自去江南,然后带走李小仟。

这是他位极人臣的机会!

怎能轻易放过?!

且只要李小仟远离大都,远离丹阳郡主,她在内宅便无法翻出什么大浪来。

到了江南,她的帮手们都不在了,无论是治住她还是收服她,还不简单么?

与此同时,在致远居宴息处的李小仟鼻子感觉毛毛地,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落入“假夫君”的算计之中。

因为元夕夜几个丫鬟受了伤又受了惊,为了安抚她们,李小仟想出了个主意,就拿出了五百两银子来,让府中这一队白起卫的副队长黄奇,拿了李小仟的名贴,以王嬷嬷名义,去请教坊司有名的顾娘子姐妹,翌日下午到致远居弹琴唱小曲。

可没想到,才一说,就被四个大丫鬟齐声驳回了。

理由是只听歌有什么意思,清汤寡水地,需得热热闹闹地才好。

李小仟登时傻了眼:“请问,怎么样才算热闹?”

然后宴息处的那只鹦鹉也在那儿怪叫:“要热闹、要热闹!”

丫鬟们都笑起来。

王嬷嬷便道:“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丫头,平日里难得出去看趟戏,这不,肯定是想听戏了!”

秋叶几个赶上前流水般拍王嬷嬷的马屁,哄得王嬷嬷笑成了花。

王嬷嬷是知道她们的,便笑道:“行了行了,都把我骗了卖了替你们数钱我都认了。奶奶,依老身看,悦君园的小白露戏唱的几出戏都还不错,我瞧着她们姐妹几个怕都喜欢听。”

说着,又向秋叶夏花几个道:“请整个戏班子动静就大了,依老身的想法,就在咱们这致远居里头,阵仗弄小一点,请小白露来唱个两出简单些的,可好?”

李小仟回忆起原主以前经常到悦君园,还跟刑莲歌胡闹捧过戏子,那里可是大都的顶级梨园。悦君园除了有自家的戏班子以外,全国各地当红的戏班都会去那里排班走场,并以能在悦君园亮相而感到自豪。

又见丫鬟们兴奋得脸都红了,心道,这伊伊呀呀的有什么好听的?

可这种冷水却是不能随便浇的。

就像前世她自己也追星,倘若听到别人说她喜欢的明星演得如何如何不好,她能冲上前去把人家怼得哑口无言!

李小仟深晓其中利害,见丫鬟们看过来,激动的目光之中带着询问的意思,当下立马表示道:“你们喜欢就好,我没意见,银子的事就别问我了,两千两以内,找夏花支领就行了。”

然后就看到秋叶几个头都跟鸡啄米似地点,看向夏花的眼神能开出红牡丹来。

夏花眼珠子转了两下,飞快地盘算出一笔账:“奶奶,用不了两千两那么多的,咱们又不是那些爷们,不过是请那小白露来唱个戏而已,奴婢估摸着一千两足够了,怕是连赏钱都能包圆了。”

李小仟心里暗笑,这丫头还真能省啊!

“那另外一千两就留着下回给你们听戏用罢。”

秋叶几个只顾着欢喜,佳儿几个新来的不觉暗暗砸舌。

乖乖!瞧瞧自己跟着的是什么样的主子啊!

心中暗暗决定,以后定要死心蹋地地为李小仟效力。

于是,当晚李小仟便让黄奇去悦君园约小白露的时间,对外只宣称是王嬷嬷与四个大丫鬟自己凑的份子。

由于是清河郡主的帖子,悦君园的班主当场就应下了,后日下午小白露会与几个师兄弟一起过去府里。

原本李小仟认为,在正房外的西厢前搭个戏台子就好。

可王嬷嬷几个竭力反对,因而只得让王嬷嬷出面,与百里星台说一声,要在第二进的书房的西厢房外,搭一座戏台子用一下午。

第六十三章:看你的本事

百里星台很好说话,还让水寒帮着忙前忙后,那日上午,戏台子便准备妥当了。

然而快到下午约定的时间,小白露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李小仟不高兴了,摆什么臭架子?真是给脸不要脸!

正生气呢,悦君园有个小厮急急地跑来请罪,说小白露在园里被人纠缠住了,一时脱不了身,怕是赶不及会晚些到。

那小厮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不敢言明的是,来人指名道姓要李小仟亲自去见他!

李小仟不由得呆了,从没听说还有人敢在悦君园撒野的。

于是打发黄奇跟着那小厮去瞅瞅什么情况,好巧不巧地偏偏在她请人来唱个戏的点儿,闹这么糟心的事,是几个意思?!

黄奇领命,去西街大宅点了几名白起卫,骑着马儿一路疾驰,跟着那小厮跑去悦君园看究竟。

悦君园的休息室里,已经围了一大群的观众。

有个二愣子的纨绔正扭着小白露不让走,还时不时地出手调戏人家。

旁边的大圈椅上,坐着一个长相俊俏的小郎君,一身雅致的水墨长袍,头戴玉冠,斯斯文文地握着扇子,那双手白皙纤长,令女子都黯然失色。

旁边站着一溜青衣的大汉,有十七个,各个煞气冲天,且面沉如水。

戏班的班主在旁边焦急不已,他已经递信给园子的主人,可直到现在还没回音,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他这心里头忐忑地。

那揪着小白露的纨绔穿着绿袍子,一脸的戏谑:“怎么?李小仟还没到吗?是怕了小爷我,不敢来救美了?”

黄奇有些吃惊,回头去看那悦君园的小厮,那小厮这才瑟瑟发抖地道出真相:“请爷恕罪,小的怎敢替这些人传那样的话,那岂不是对郡主不敬啊!”

黄奇暗暗点头,是个知道深浅的,多半是班主叮嘱过的。

当下拨开围观的群众,跨步入内道:“放开他!”

那绿衣纨绔抬头打量了黄奇两眼,不禁嫌弃地道:“你谁呀?打哪儿冒出来的憨子?”

黄奇长得并不出众,他相貌平平,可个子却高大,看上去确实挺好说话的。

可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我数到三,放开他!”黄奇可没有多少耐心,“否则的话,让你的拳头来和我说话!”

说着,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就开始数数:“一、二、三!”

三个数字像军队看齐报数一般利索地一吐,那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黄奇的拳头已向那人挥去。

一挥一拽之间,顷刻间就将小白露拉到身后:“带回去!”

一声令下,从人群中又冒出两个白起卫,挟着小白露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绿衣纨绔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水墨长袍少年身后的那几人却一拥而上,朝着黄奇重拳重脚,凌乱地飞来。

“来松松筋骨!”黄奇喊了一声,从人群中跳出来三个白起卫,捋起袖子往前扑过来。

四人大刀阔斧地迎战十七人,一通手刀肘膝的劈砍顶撞,打得那些青衣汉子在地上直扑腾。

绿衣纨绔起初还在旁瞎起哄,喊打喊杀地,然而不过一会儿功夫,脸色便难看极了。

抓起几上的瓷盘就朝那几个汉子砸过去:“废物!养你们何用!”

刚想求和,没想到黄奇伸手一抓,便将他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你要见我家郡主?”

绿衣纨绔这个时候再看黄奇的脸,便像在看恶煞似的,竭力侧过脸去,想看那水墨袍子的少年:“老大,救我!”

黄奇也不等人家反应,一脚踹过去,将那绿衣纨绔像布袋娃娃一样踢去了犄角旮旯。

真是的,打了他都觉得脸上无光!

“你要见我家郡主?”黄奇才不管那是什么人,上前一步便去抓那水墨袍子的少年。

那少年灵活地一躲,冷着脸道:“她人呢?”

黄奇觉得对方身手不错,也不回答,再一个擒拿过去,和对方交起手来。

那少年纵然武功了得,可惜黄奇身经百战,有沾过血的煞气,每一招都杀气腾腾,绝对不出无用的花招。

再加上屋子里还有另外三个白起卫,都看得眼睛发痒,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没事都要将地上的青衣汉子踩上两脚加固,让他们黏在地上不能动弹。

穿水墨袍子的少年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不过他轻功极好,闪转腾挪间,黄奇一时没沾到多大的便宜:“让她来见我,我有事问她!”

黄奇冷哼道:“能不能见到我家郡主,看你的本事!”

说着,掌风突然迅猛起来,如豹子扑食疾速掠过,一招擒手拿便将那少年活活抓在手中:“看掌!”

劲喝一声之下,只听得虎虎的掌风之后,“咔擦”两下,那少年的双臂竟然被折断了!

围观的人群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六十四章:柳德音重生

柳德音从午睡中醒来,脸色苍白,冷汗渗透了枕头与被褥,感觉整个人寒津津地。

自从李小仟元夕获救并且后来封郡主翻盘,她便一病不起。

对百里星台的相思已经入骨,她不想逃,也逃不掉。

然而,她方才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噩梦啊!

真实得如同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在那个梦里,李小仟已经死了,死在去年初冬的十一月,用一根白绫胡闹地结束了她那短暂而嚣张的生命。

那时候,她死得多好啊!

李小仟死后,消息迅速传至西北疆场,镇北侯旧伤复发,一命呜呼,而后,镇北侯夫人也一根白绫上吊,随之而去。

镇北侯府受到重创。

紧接着,景皇后受不住接二连三失去亲妹妹与亲外甥女的打击,从此吃斋念佛,常常以泪洗面。

而太子得到真相之后,当场吐血昏迷,醒来之后性情大变。

再后来,星台哥哥执意替李小仟守制一年,一年之后,自己如愿以偿地嫁入百里状元府,成为星台哥哥的名正言顺的妻。

从那之后,自己与星台哥哥夫唱妇随,同心同德,琴瑟和鸣,生下一双俊美绝伦、聪敏活泼的儿女,他们是全大都恩爱夫妻的典范,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回忆起那七年最甜美的日子,星台哥哥对自己的疼宠与爱护,柳德音都不愿意从梦里醒过来。

那七年间,星台哥哥得到皇上的青睐与提携,直至官居一品,自己也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一时荣光万丈风头无两。

她成了整个大都最耀眼的女子。

然而,最好的东西肯定有破碎的一天,就如同一场美梦就肯定会有醒来的时候。

李小仟死去七年之后的某一天,太子与回京的新任镇北侯李大仟突然发力,星台哥哥被指控谋逆,百里氏被灭九族,九族之内,哪怕幼小如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得幸存。

一夜之间,大厦倾覆,富贵过眼云烟。

百里氏、柳氏、范氏,甚至连百里氏已嫁出去的女儿们都没能逃脱那场厄运。

只是,对太子来说,那还远远不够。

他留下了星台哥哥一家,可并不是救他们,而是令锦衣卫日夜折磨!

锦衣卫让星台哥哥与她,跪在李小仟冰冷的墓前诵读抄写经书忏悔,寒暑不辍,以此赎罪。且每逢李小仟的忌日,必割他二人的鲜血合成一海碗,作为祭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不仅如此。

太子对她说:你既然如此稀罕别人的夫君,那你就好好地享受别人的夫君对你的宠爱吧!

锦衣卫替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他们可以是嫖客,也可以是苦力,甚至可以是乞丐。且告诉他们,她名叫柳德音,曾经是一品夫人!是状元郎的继室!是柳司业的女儿!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她被折磨得活不下去了,羞耻痛苦得想一死了之。

然而锦衣卫看着她像看着一块破抹布一般,对她说,他们的父母亲人都在锦衣卫手里,若是他们不愿挨下去了,那么就让他们的父母姊妹还有儿女替代承受这一切!

在炼狱里过了整整十年,她眼睁睁地看着,作为百里一族最后一个活口的星台哥哥,最后在李小仟的墓前,被太子亲手千刀万剐而死。

她的星台哥哥,与她心心相印、俊美无双的星台哥哥,生生被太子凌迟而死,他的血肉铺满一地。

太子在她眼前扬起薄而锋锐的刀片,是锦衣卫审讯重犯专用的酷刑小刀,那银色的光芒能闪瞎她的眼。可是锦衣卫命令她在一旁数数,错一个数,便重头来过!

可当星台哥哥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对太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不起!

太子一直在流泪,可他冰冷地笑着回答:你想我饶了她?不会,我将她留给镇国侯处理了,你求我,求错了人!

星台哥哥那双好看的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

几日后紧跟着,太子薨。

太子临死前,下令将李小仟移葬皇陵,追封公主,谥号青荷。

青荷!

柳德音想想都觉得可怕极了!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太子对李小仟的感情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兄妹之情!

“莲子青如水。”柳德音不知不觉地念了出来。

紧接着,她疯了一般地大笑起来:“我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分不清是梦是真的柳德音躺在床上大失常态,又哭又笑。

怎么办?!

李小仟根本就动不得!

她犹记得在梦里,年迈而憔悴的皇帝来送星台哥哥最后一程。

皇帝来送他,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呵呵!

皇帝对他说:朕只有一个嫡子,可是你毁了他!你怎么敢让清河死掉!若不是朕的太子尽早地需要一个皇太孙,怎么可能便宜了你!

一言道尽一切的真相,皇帝的、太子的!

柳德音躺在床上咬牙切齿,这不会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她不相信!

暮气沉沉地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夜色深浓,新月偏西,柳德音的眼前才渐渐有了一丝明光。

不要紧的,没有关系的!她与星台哥哥动不得李小仟,别人未必动不得!

两世的情仇,她无论如何都要报仇,那一世的侮辱,她这一世必须雪耻!

第六十五章:送官

柳德音前世梦醒,而悦君园中的对峙已到了见分晓之际。

穿着水墨长袍的少年,只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如同花骨朵一般才堪堪初放,却被黄奇毫不留情地折了双臂。

随着那少年一声惨烈地叫喊,围观的人群看向黄奇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这如玉的少年受到如此重创,还真是“辣手催花”啊!

那绿衣纨绔惊叫道:“那是奉国公世子!你找死啊!”

然而黄奇却没有丝毫的惧意和愧意:“奉国公世子?!要不要咱们聊聊?”

全场哑然,打完了才聊!

奉国公世子程青维,疼得一身冷汗渗透了内衫,完全没想到李小仟的护卫竟能如此目中无人!

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黄奇见他嘴硬,刚要冷笑回答,却不想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开腔,高声道:“清河郡主的狗都能在悦君园抢戏子伤贵人了!”

黄奇眉头一皱,这些人明显是冲着郡主来的!

回头朝声音来的方向扫去,都是人头,于是招呼了一声:“是哪个?!”

眨眼便有一人被踢出人群。

黄奇看着这只出头鸟,看穿戴倒是山青水绿,像个富贵人家的爷,也是,能进这悦君园的,本就非富则贵。

于是招呼班主:“去喊京兆府的差役来,就说有人威胁郡主性命,疑似元夕夜刺客的同伙!”

又回头对程青维道:“你方才让我等什么?!我看还是你们去牢里等着吧!”

程青维听得惊叫起来:“你放屁!你怎么敢随便给小爷我扣帽子?”

黄奇觉得这少年有些搞笑:“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你一个外男,在戏园里嚷嚷着要郡主来见你!你好大的脸面!谁认得你是谁啊!怎么?想坏郡主的清名?就冲你这份下作的心思,就够京兆尹好好的查一查你了!”

黄奇怕那小子说出什么对李小仟不利的话来,当下一个手刀劈晕了程青维。

不过一会儿功夫,京兆府的衙役急匆匆赶来,黄奇指着程青维和缩在角落里的绿衣纨绔,还有那只出头鸟:“给我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还有九族都好好查一查,一个都不许漏,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衙役们听到旁人指指点点,说那个晕掉的是奉国公世子,登时头大如斗,可他们又不敢在黄奇面前摆出苦脸,几个人能一口气撂倒这一地的汉子,他们几个拿俸禄养家糊口的,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七手八脚将奉国公世子一众一个不落地拿去了京兆府。

京兆尹觉得晦气极了,这新年一开衙,一桩案子接一桩地。

先是民告官,告的还是当朝的赫王府,他察言观色,外带揣摩试探,用尽了本来就不多的智慧,拔掉了多少胡须,挠破了多少次头皮,好不容易和平解决了,才算急吼吼保住了官位。

这才消停几天?!

如今又来一桩官告官,且是顶级权贵之间的对决!

哪一边都是他这小小的四品官得罪不起的。

清河郡主状告奉国公世子,听听!

京兆尹觉得自己的好运大概在去年都用完了。

他愁眉苦脸地挥挥手,示意将半残的奉国公世子抬去上房,又打发人去请大夫,又好茶好水地招待着。

正一通忙乱,才吩咐下去,外头有衙役忙慌慌跑进来,报话的时候险些舌头打结:“老爷老爷,不好了,奉国公来了,急眉赤眼地!”

京兆尹抬脚要去前头迎接,府尹夫人来了,将他拉至一边:“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京兆尹对夫人颇为敬重,少不得解释一句,又叹息又跺脚地:“夫人,了不得了,奉国公世子在悦君园被清河郡主的护卫打残了!你说说,清河郡主那丫头,也忒不可一世了!”

府尹夫人见府尹大人火烧屁股一般,早六神无主了,便狠狠地拧了他一下:“老爷!清河郡主在做县主的时候,已经目中无人了!”

说着,死死地拖住府尹大人,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京兆尹一时如遭棒喝!

是啊,李小仟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为她为非作歹了,谁都恨得她牙痒痒,可谁都奈何不了她!

京兆府鸡飞狗跳,奉国公府炸开了锅,可黄奇回到致远居,公事公办地将打架和送官的事情就那么一说,就像他打折的只是一个街头的小无赖的手臂,送官的也只是街头闹事的小混混一般。

李小仟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做错了事送官不是很正常的吗?!

当下赏了黄奇一百两银子,说给今日出门办事的几个护卫喝酒。

戏台上小白露的戏已开演,西厢里早就摆上新鲜瓜果,茶水瓜子,糖果点心,蜜饯果脯。

李小仟主仆几个并素儿和佳儿在房里,其余得空的二、三等的丫鬟媳妇们或在外间,或在廊上挂上厚厚的软帘挡着风,设下火盆取暖,都已听得入迷。

而乐慈居和晨华院听说了,都嫉羡得很,大姑娘吐着酸水,意思里李小仟没尽到做儿媳的责任,不孝顺,也不知道叫小白露来乐慈居唱段戏给范夫人听,二姑娘附和着,她嘴上说着有什么好听的,其实也很想听。

可又有消息递过来,说是王嬷嬷和四大丫鬟凑的份子,虽然沾不了光了,可到底意难平。

第六十六章:指示

状元府这边戏已散场,京兆府外,奉国公被府尹大人送出来时,已气得脸紫胡子翘,可还是没能带走程青维。

府尹大人倒没敢全得罪这位国公爷,也不敢给奉国公瞧程青维的伤势,只应承会尽力善待奉国公世子。

奉国公出了京兆府之后,急得嘴角上火,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先回到奉国公府,着人赶紧给四皇子府捎信去。

四皇子妃程氏,是奉国公嫡女,程青维的亲姐姐。

宫中。

四皇子妃收到信,惊得手一抖,信纸从指间滑落,继而心头涌上一股恨意,当下便急急问道:“四殿下呢?”

一旁的宫女捡起信纸道:“回四皇子妃,奴婢听说四殿下与二殿下正在书房议事呢。”

四皇子妃二话不说,直接从宫女手中捞回信来,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步履匆匆地赶向书房,也不等四皇子发问,便将信递给了四皇子。

二皇子正着恼四皇子妃没眼色,正斜着眼签四皇子驭妻无术呢,却望见四皇子阅信之后突然失态地从稳坐的大圈椅上站起,脸色大变。

四皇子皱着眉道:“他是不是疯了?!”

二皇子一头雾水地看向四皇子妃。

程氏分不清四皇子到底说的是谁,还当他在指责李小仟呢,遂道:“求殿下救救青维,可怜他还小,又受了重伤,如今在京兆府里头,不知道受什么样的罪呢。”

“救他?!”四皇子果断地摇摇头,“怎么救?太子正愁抓不到我这儿的把柄,你弟弟倒好,生生给他捎了架梯子过去!”

二皇子原本听了程氏的话,以为只是四皇子妃家事,早把头扭开了,正打算告辞,猛听得二皇子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抢过信来一看,也不由得拧起眉头,眼神都冷了,此时风声这样紧,那程世子真是蠢呐!

四皇子转过脸来看着二皇子:“皇兄,这可怎么办呐!”

二皇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你的小舅子招惹上了李小仟,你便能逃得了干系?”

程氏这才听出话音来,当下背上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来:她没听错吧!连这兄弟俩都怵李小仟?!

四皇子倒是很快镇定下来:“此事一定要在殿下知晓前解决好。阿蓉,此事我不宜出面,你不如赶紧去趟状元府,找清河郡主道歉,澄清事实,或可化解。”

程氏闻言,脸色涨得通红,她堂堂四皇子妃,却要向一个郡主低头致歉,这教她如何能忍?!

可四皇子犹嫌不够,再来一句:“最好通知奉国公府,请国公夫人一道上门拜访为好。此事要尽快,千万拖不得。”

程氏一听,眼泪差点掉下来。

四皇子府里没人高兴,而这头的京兆府中,才当了两年府尹的府尹大人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也直摇头这官不好当。

想起方才自己对奉国公说的话,奉国公看着他时眯着暗藏冷意的眼,真是觉得自己这四品京官当得命比纸薄。

他能不怕么?

奉国公是开国勋贵的八公之一,到如今权势缩水不少,可常言道,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虽比不上齐国公府刑家和成国公府韩家,可好歹人家养的女儿出息,嫡长女嫁给了德妃娘娘所出的四皇子为正妃。

等以后四皇子到宫外开府,也是正经的亲王正妃!

他一边暗暗地乞求清河郡主千万牢靠点,一边不安地朝内宅走去。

可还没走出几步,衙役飞一般在后头追着他:“老爷老爷!”

府尹大人回头,没好气地道:“又怎么啦?!”

衙役将他们去悦君园拿人时,黄奇叮嘱查人家十八代和九族的那番话跟府尹大人连比带划地一讲。

府尹大人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一个爆栗敲上衙役的头:“你这蠢货,你怎么不早说!”

府尹大人仿佛错过了一万两黄金。

衙役被打得傻眼了:“老爷,方才奉国公暴跳如雷的样子,好吓人,小的不敢说。”

府尹大人气得跌脚:“你真是头猪啊!”

当下又瞪着衙役道:“你还戳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地去查!”

衙役愣了:“大人,还真查?!——那可是奉国公世子啊!”

这闹事的一方,带头的是奉国公世子,跟班的是荣国公的庶孙,路见不平的那位听说是个举子,还是刑部左侍郎的嫡孙。

来头可都不小。

“那又怎样?”府尹大人对着这个拎不清的衙役分外无奈,“你想得罪清河郡主?那是个听你讲道理、由你和稀泥的主?!”

府尹大人揉揉眉心,好了好了,有指示就好,他这小小四品官的腰杆也能挺直些不是?!

衙役缩了缩脑袋,老爷的话向来靠谱,跟着老爷有饭吃。

第六十七章:登门拜访

四皇子妃别扭良久,终于让她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她立即派心腹侍女递信至奉国公府,请国公夫人即刻前往状元府,拜访范夫人。

而她自己,顾不上天色向晚,也当即轻车简从,出宫与奉国公夫人汇合。

母女俩几乎一前一后到达状元府,当下递了帖子进去,把状元府阖府上下唬了好大一跳。

范夫人怕倒是不怕,可是禁不住慌啊!

权贵夫人她平时虽然没少见,可也只是短暂地表面地接触过,偶尔聊几句女红针黹,人家见识只比自己多广,根本没有机会或者说底气与之深交。

且莫名其妙地,这么晚来,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范夫人起身出门相迎,眼瞧着四皇子妃一身繁缛华丽的宫装,还挺着个大肚子,眼珠子便不由得滴溜溜乱转。

可四皇子妃与奉国公夫人也没有挑明来意,只拉着范夫人闲话家常,见到百里姐妹俩,还随口问起了两姐妹的亲事。

听说百里采瑶过两日便与成国公的庶长孙韩德泰定亲了,奉国公夫人含笑夸了两句,便将话题转移到百里采瑜身上。

百里采瑜过了年已十五岁,十月及笄。

可还没有定下婆家。

来说媒的不是没有,相反还很多,可一来范夫人觉得百里星台官越做越高,那么百里采瑜作为百里星台的妹妹,以后好机会多的是,因此也并不急着答应。

而百里采瑜自恃身价,也轻易不肯点头。

奉国公夫人由此盛赞起百里采瑜来。

直夸得百里采瑜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百里采瑜高兴得红光满面。

范夫人听着奉国公夫人的意思,隐隐觉得不像是坏事。

四皇子妃却听得暗暗生急,瞧着百里采瑜那小家子气的样子,还有那张不过稍有几分姿色的脸蛋,她生怕自家母亲着急弟弟的安危,一犯傻将弟弟的终身搭出去!

那岂不是误了自家小弟?!

因此,四皇子妃格外留神奉国公夫人的言谈,看着差不多了,便将话题引到百里星台身上,奉国公夫人会意,便夸起范夫人好福气,不仅会生养,更会教导,三个儿女不仅长得出挑,又出息。

直说到百里夫人的心坎上。

又聊到针黹上来,一时间彼此拉近了不少距离。

奉国公夫人笑道:“范姐姐,不怕你笑话。我这国公夫人不过表面风光,只因祖上积德,更兼皇恩浩荡,才得以余荫庇护罢了!根本比不上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如今这样有出息,给你脸上争光添彩的福气强!”

范夫人被奉国公夫人一句“范姐姐”喊得有些醉熏熏地,心里身上一阵服帖舒坦。

她嘿嘿地笑着,脸上绽开花来:“程夫人言重了,我虽没见过程世子,可四皇子妃却强过我家这两个黄毛丫头千倍百倍,想来程世子定也是极其出色,人中俊杰。”

奉国公夫人便叹了一声道:“范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一辈子只得这双儿女,姐弟俩长得亦十分相像,可脾性却大有不同。我家那小的,平时听话懂事,也从不惹事生非,只乖乖在国子监读书。可只一样,耳根子软!容易听信闲话,又年少气盛,终是我的一桩心事。”

果然知子莫若母!

奉国公夫人虽然不知事情的内情原委,竟也猜中个七七八八。

讲了几桩同窗亲友之间,程青维古道热肠,“见义勇为”的旧事。

听得范夫人感叹不已,又夸程青维难得的义气。

四皇子妃见时机成熟,遂将程青维在悦君园与李小仟争戏子一事,说了出来。

范夫人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四皇子妃与奉国公夫人登门所为何事了。

敢情是想求李小仟放人!

今日下午致远居摆戏台请人唱戏,没有请致远居以外的任何人,范夫人心里头正不自在呢。

没想到在悦君园里先前还有那样一出!

范夫人这把年纪,也算老江湖了,也是聪明的,如今生事者被扭送官府,他家人又亲自上门告罪求饶来了,对方身份那样高,可姿态放得如此低,李小仟也并没有损失什么,应该不会抓着不放,她自然乐得做这和事佬。

当下做足姿态,让雅怡去致远居请李小仟过来。

致远居这边,四皇子妃与奉国公夫人一大驾光临,李小仟早就知道了,她根本懒得理。

因而雅怡飞毛腿般来到致远居,却被告知李小仟人受了凉不舒服,连晚饭都没吃,已歇下了。

把雅怡噎得,可她又难以交差,转念一想,反央求秋叶跟她一起去乐慈居复命。

第六十八章:铩羽

四皇子妃与奉国公夫人铩羽而归。

程氏回到宫中,气得眼泪止都止不住:“太过分了!”

结果已一目了然,四皇子说不失望那是假的,可他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当下揽着程氏的肩膀劝抚道:“你兄弟招惹了李小仟,事情总是麻烦些的。”

程氏做姑娘的时候,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李小仟没有交集。

可今日还没打照面呢,就被李小仟灭了皇子妃和国公嫡女的威风!

程氏将状元府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她推说身子不利索,连她婆婆的面子都不给,只派了个心腹大丫头出来说道。殿下可知道那丫头是怎么说的?”

四皇子允舒暗叹程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小仟的婆媳关系处理得不怎么样,如今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了,她还上赶着巴结百里夫人去,妄图用百里夫人的面子逼迫李小仟低头,能讨得好才怪了!

不过这一点,四皇子也不免好奇,说实话,打从上回在御书房起,他就觉得李小仟变化不小,都开始愿意和人咕叽两句了呢!

“怎么说的?”

程氏直气得冷笑:“那丫头说,郡主已歇下了,今儿就不好见了,等下次有机会再到宫里相见吧!她这是要告状呢!”

允舒摆摆手:“不会。清河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可通常不会特地去告黑状。她一般都是闹了事情之后,让别人去急,她只管得意地躲在一旁看着别人投诉无门,最是可恶不过。”

程氏不由得睁圆了双眼,埋怨道:“这可如何是好?殿下既知她是如此脾性,何苦还令我白白送上门去任她羞辱?!”

允舒叹了声气:“奉国公府若是不想办法,以静制动,她便会往死里整青维,你可忍心?”

程氏听了很有些绝望。

允舒又细细问道:“可还说什么了么?”

程氏拭了拭泪道:“怎么不说!那丫头说了,今日也不知道奉国公世子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就连说认识也都是有限的。奉国公世子平日里也无游荡之名,竟然在悦君园里当众嚷嚷着要郡主前去相见,这是想坏郡主名声怎么的?!因而才劳动府尹大人,待查问清楚事情的因由,还郡主一个清名,才算事了。说白了,就是不肯放人!”

她堂堂四皇子妃的面子,还有她母亲一品奉国公夫人的面子,全都被李小仟一脚踩到了泥里!

允舒心头一沉,这事要糟呀!

“二哥派人去刑部尚书府上了,如今只能试试,让张大人拿着和京兆尹的交情换人,等青维到了刑部,就好办多了。”

刑部由二皇子辖制。

程氏听着允舒的语气,也觉悬得很,这是头一回,程氏深深觉得这四皇子妃当得窝囊极了。

“她就这么无法无天,谁都管不了?!”

允舒重重地叹息,有是有,可惜太子非但不会管还只会纵容,想到这儿允舒就头疼道:“怪谁呢?你兄弟在国子监里头,好好地书不念,跑去悦君园做什么?!”

又怕程氏身子重,再受不得刺激,忙又安抚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少不得明日早朝,我寻个机会悄悄地与状元郎说几句吧。”

程氏听了,这才稍稍心安,状元郎那样的人才,未必劝不动那李小仟。

正想着,旁边一个宫女手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程氏正一口恶气没地方出,不由得秀眉一皱:“这又是怎么了?”

那宫女慌忙跪地求饶。

早有内侍来将那宫女拉下去处置了。

程氏见状,不由得叹了一声:“那李小仟不知道怎么调教的,身边的大丫鬟打扮得都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那一身行头,竟比状元郎的那两个亲妹子都不遑多让!也难怪那丫头站到我和母亲跟前,跟个没事人似的,有一句说一句,小小年纪竟镇得住场子!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

又发恨般道:“瞧瞧我这些宫女,一个个胆子怯得!真真儿是没法比!”

允舒不由得睇了她一眼:“真的假的?!”

程氏抬眼道:“殿下不信?就那丫头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成色比过年时我赏给家中庶妹的那只还要好几分呢,少说也有三千两的样子。”

程氏是什么身份?这点眼力总是有的。

允舒并不怀疑这些,只是目光闪了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六十九章:不清楚

一夜过去,上早朝前,府尹大人一面揉着酸胀的额头,一面听捕头汇报审问后的消息。

捕头顶着隔夜脸,在那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道:“奉国公世子只说想和李小仟认识认识,并没有旁的意思,小的好话说尽,哄也哄,劝也劝了,他牙齿缝里就没漏出一个不能说的字来的!”

府尹松了手,瞪起眼来:“什么?审人犯靠哄的吗?他是你吃奶的崽?!”

捕头傻眼了:“老爷,那可是奉国公世子,以后要袭爵的。”

府尹气皱着眉头恨其不争,又无可奈何,罢了罢了,别说一个捕头了,拍一拍像灰一样,说没了就能没了,他这当官的不也惴惴不安么?

昨儿夜里刑部尚书亲自来了一趟,他这小庙都亮堂了,可惜,人家是替奉国公当说客来了。

意思里这事他不用管,只消往上交给刑部,大家都好过。

府尹一听,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啊,敢答应么?!

不敢!

于是送走刑部尚书之后,连夜提审三个贵子。

府尹想了想,对捕头道:“一会儿法曹大人来,请法曹大人务必公事公办,若有疑点,一查到底,不可姑息!”

昨日也不凑巧,正值法曹参军家中有事,请了一天假不在府衙之中。

府尹没办法,挑了眼前这位赵捕头顶上了,原想着赵捕头已年近四十,比自己还年长几岁,在这一行已十分老道,没想到竟越活越回去了!

赵捕头看府尹这不顾一切的架势,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诫好,遂又说起荣国公的庶孙楚斯庚来。

“就是跟班的,一问摇头三不知,说奉国公世子早间巴巴儿地将他寻去,只问他认不认得清河郡主,可巧清河郡主和那楚三爷的嫡长兄楚天问,是打小的交情,那楚三爷自然是见过清河郡主的。他也是年少逞强好面子,就夸口说怎么不熟,就跟着在那儿等。可他也问过奉国公世子,找郡主何事,不过也没问出来,因而他只猜想,兴许郡主和奉国公世子有些过节。”

府尹便道:“那他们是怎么知道郡主找小白露去状元府唱戏的?连哪一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连时辰都不差?”

赵捕头叹气道:“所以小的说那楚三爷就是跟着瞎起哄凑数的,小的问了不止一遍,他一头雾水,根本不晓得。”

赵捕头又道:“或许是悦君园那边透露出去的,也未可知。”

府尹像在看白痴一样:“悦君园的规矩你不知道?!你白审了这么多年的案子了。”

赵捕头讪讪地道:“这次的、案犯,身份不一般。”

府尹又问那刑部左侍郎的孙子,赵捕头脸上便有些不高兴,又有些不安地晃了两下脑袋。

“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刁滑的。说是路见不平,看不惯郡主的侍卫以下凌上,他只在人群里说了一句就被拿来,说咱们京兆府无故羁押良民,正经行凶闹事却放任不抓,他要去大理寺和刑部告咱们。”

府尹哼了一声:“没弄清事情原委,就瞎掺和。刑部左侍郎周弼一世英名,怎么得了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孙子!”

昨日傍晚,刑部左侍郎周家得到消息,周弼的儿子周恪,也就是这位抱打不平的亲爹,亲自到京兆府问清来龙去脉之后,上下打点,客客气气地,只说小儿不懂事,请求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弄得府尹大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当时赵捕头也在一旁,自然也深有感受,便道:“这就叫好藤出歪瓜!”

府尹不想理他,正了正衣冠:“回头让法曹大人细细地审,审不出背后的主使,不许放人!我走了。”

当下,急急地出了门,外头天还未亮,二月天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激得府尹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元夕那夜李小仟遇刺,打那以后不止太子詹事频频来访,就连太子卫率也时不时地“顺路”来一趟,过问嫌疑人抓得怎样了。

只不过,李小仟小霸王的名气太过响亮,做姑娘的时候,就与那些权贵及高官子弟相争闹腾不断,一时间,又有谁会将奉国公府与元夕夜的刺客联系起来?!

奉国公府要栽啊!

待下了早朝,府尹又匆匆赶回府中,仿佛身后有只恶狗在撵他一般。

经过了一夜,京兆府还没有放人的意思。

荣国公世子也着急了。

昨日傍晚,荣国公府的管家去京兆府走了一遭,回来只说有事情尚未查明,不过是与奉国公世子一起暂且留在京兆府里,并未下狱,府尹大人没有为难他们,正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呢。

荣国公世子原本心想,好歹也是自己的儿子,京兆府也不敢拿他怎么样的,何况还有奉国公世子呢。

本想早朝的时候,见到京兆尹问上两句,请他早些放人。

可京府尹溜得那一个叫快!

荣国公世子紧赶慢赶,连京兆尹的一根毛都没捋上。

第七十章:操心未来

叹了声气,荣国公世子上轿回府,一路上心塞不已。

他年近不惑,虽妻妾不少,可环顾膝下,再怎么数统共也才三个儿子。

长子楚天问是亡妻生养的,印象之中,三岁前还是特别地聪明伶俐,玉雪可爱的,然而长着长着,却不知怎的居然跟着清河郡主一道胡作非为起来。

这眼瞧着快二十岁的年纪,该说亲成家立业了,原已是文不成武不就地,又被成国公的嫡孙一箭射穿了琵琶骨,直到现在还窝在家,似乎没完全恢复元气。

替他想想,前景也是一片惨淡。

再说楚斯庚,性子太过跳脱轻浮,又是个不成器的,且还是庶子,这回更妙了,竟直接被京兆府拿了去,当他的老子真的没什么面子。

好在还有个嫡出的次子,是如今的世子夫人韩氏所出,十七岁了,知书晓事,也从不像他兄弟们一般胡混,现正经在国子监念书,今秋会试准备下场试试水。

没错,荣国公府的未来还是有曙光的!

左思右想,这做人呐,还是要求不能太高,有一个也就马马虎虎够了,他也算老怀安慰了。

荣国公世子回到国公府,驻足片刻,卷了卷袖子,朝楚天问的院子走去:“大爷呢?”

管家立马道:“回世子爷的话,齐国公府的七爷来了,正和大爷说话呢。”

荣国公世子步子顿了顿,眉头一皱。

这齐国公府的少爷们,个顶个都优秀得教另外七家国公府眼红,在大都年少有为的年青才俊里头,可全都是排得上号的。

大都的闺秀们,挤破头都想往齐国公府嫁。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不成气候的,那就是七爷刑莲歌!

那一位可是清河郡主李小仟最狗腿最不二心的跟班了。

在大都纨绔子弟里头,他的大名是紧随李小仟其后的。

自李小仟嫁了人,安分许多,据说排名好像被成国公的嫡孙韩德勤挤下去了,可以前些日子谣言四起的光景来看,李小仟虽然退隐江湖,可大都的江湖依然没有忘了她!

她李小仟纵然嫁了人,还是这大都的小霸王!

所以楚天问和刑莲歌整日混在一块儿,能出息到哪儿去呢?!

心里一烦,荣国公世子步子越走越快。

楚天问正和刑莲歌在梅花树下说体己话,正听得心如刀绞,脸色铁青着,突然外头小厮一路小跑进来:“大爷,世子爷往咱们这儿来了。”

楚天问纳闷了,他爹向来不管自己的,估摸了下时间,这才下朝便来找他,是要做什么?

刑莲歌也正满肚子的火气,如今话没说完,却被荣国公世子打断,当下也不做声,只是等着人来了说完事他好继续。

荣国公世子一进院子,便瞧见楚天问一身靛青袍子,像个小老头似的伛偻在梅花树下,而刑莲歌一身银红袍子,挺身玉立神采斐然。

真是不比不知道,直瞧得气不打一处来。

荣国公世子一时没忍住,直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兄弟如今在京兆府里头生死不明,你居然也不着急,你还算他的兄长么?还不给我去京兆府瞧瞧他去!”

楚天问正着恼呢,忍不住顶了句嘴:“他若好好地不惹事生非,怎会被京兆府扣押了去?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人去挑衅李小仟,李小仟是他说见就能见的?!他自个找死,关我什么事!”

荣国公世子吹胡子瞪眼地道:“你个逆子!平日里不争气也就罢了,自家兄弟都不爱护,连老子都敢顶撞了,你长本事了啊!”

楚天问不意他爹今日生如此大的气,且直到现在还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您老如今训我能顶什么用?您让我去京兆府,我去便是!只是我若是爱护他,便该让京兆府往死里整他,您到时又该怨我残害手足了。”

果然,荣国公世子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瞧着就七窍生烟了:“你还真不是个东西!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人性的小畜生来!”

言罢,便喊人拿板凳大杖,要行家法。

刑莲歌听着不是事儿,楚天问一时急乱也没把话说明白,于是忙劝道:“世叔您也消消气儿,这事情并不简单,别说您骂天问了,您打死他都解决不了问题。”

原本管家听着要打楚天问,便暗道不好,这是要撒气啊!

岂不让齐国公府看笑话了!

只应了声响,却并没有动弹。

荣国公世子瞧着两头指使不动,楚天问梗着脖子脑袋朝天不动,管家缩在一旁眼睛看着地面不动。他便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有心无力地道:“罢了罢了,你爱去不去,你兄弟指望不上你,少不得我让天辰去。”

楚天辰便是荣国公世子继室韩氏生的嫡次子。

楚天问闻言心头一刺,登时眼圈都红了,刑莲歌瞧不下去了,便悄悄地道:“理他作甚?咱们赶紧找李小仟才是正事。”

楚天问当下点点头,瞧着他爹走了,方愤怒地向刑莲歌道:“你瞧瞧,在他眼里,我是逆子,天辰总是最好的,往后这家里头可都指着他顶门立户呢。”

第七十一章:山寺桃花始盛开(一)

刑莲歌拽着楚天问一路向状元府打马疾驰,没想到在状元府门前遇上刑莲湖。

“你们这是?”刑莲湖瞧着他俩的坐骑骤停之下的一个挺身扬蹄,不禁疑惑地问道。

刑莲歌早知道自家五哥兼任了清河郡主的亲卫卫率,当下便道:“五哥,十万火急,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和小仟儿讲。”

虽然他俩平时不太靠谱,不过刑莲湖闻言沉吟了片刻,依旧道:“仟儿今早去了大长寺。”

刑莲歌和楚天问对视了一眼,竟立刻调转马头,刑莲湖见状也忙跟了上去。

三人飞奔到大长寺之时,李小仟已拜了佛主,又诚心诚意求了一支签,可是,当她捡起掷出签桶的那根签时,她突然觉得佛主其实内心也很顽皮!

那是一支上上签,写着:心诚则灵。

李小仟最纠结的是,百里星台是否克妻,可这签文上的字,实在太过讳莫如深。

所以,还须请教专业人士。

李小仟战战兢兢地将签递给解签的大师父,大师父超然独坐在半旧的蒲团上,一身暗色系粗布袈裟,顶着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慈悲为怀地看着李小仟道:“施主,您要问什么?”

“大师,小女子最近灾祸不断,只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李小仟学乖了,丈夫克不克妻,这种话有悖纲常伦理,说出来,怕是这古代的菩萨也要怪罪的吧!

大师父一双慧眼谦和而宁静,会意之下善良地笑了:“施主,您说笑了。请恕老衲直言,事在人为,但一切天意难违。”

李小仟听得矛盾,有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茫然:“大师,您能说明白些么?”

大师父淡淡地道:“施主,世上之事本就真假难辨,何苦追根究底,枉生烦恼,依老衲看来,您有两条命呢。”

李小仟陡然惊悚起来,登时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指尖抖了抖,接过大师父递过来的签,仓皇而逃。

回到厢房,李小仟依旧能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跳得沉重而快速。

像一头老黄牛拉过几百亩地以后。

只是才刚刚定了定神,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闻刑家兄弟和楚天问来了。

刑莲歌是个急性子,冲进厢房,便将下人全赶了出去,对她道:“小仟儿,我给你带消息来了。”

李小仟遂又回到神游状态,兀自望着他发呆。

刑莲歌便啧了啧,一双牛眼睛嫌弃地道:“傻了不是?!你自己让我盯着那个柳德音的。”

李小仟恍然道:“对对对,可是有消息了?”

刑莲歌又嗐了声道:“你都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什么人!”

说着,拿桌上的茶壶倒了三杯茶水,自己先喝了一杯。

原来,奉国公世子程青维是柳德音的师弟。

一年前,程青维跟随柳司业读书,这个柳司业,便是柳德音的父亲,百里星台的授业恩师。

自从百里星台拿下状元以来,柳司业的名望在国子监水涨船高,许多富贵人家的子弟都争相投入柳司业的门下。

程青维便是其中之一。

前些日子,柳德音病倒了,程青维听到有师兄弟暗中窃窃,议论百里星台与柳德音青梅竹马的旧事,又说到二人被李小仟强行拆散,以致最后退婚。

而柳德音至今依旧痴心不改,甚至积思成疾。

因而前两日在悦君园,程青维指名道姓要寻李小仟的事,十之八九便是为了替柳德音讨公道的。

至于程青维是如何知道李小仟要请小白露的,那就更简单了,因为听说柳德音病重不起,如筠去探望过柳德音。

刑莲歌说完,便砸着嘴道:“我就说那姓柳的肠子九曲十八弯,不是个东西。”

楚天问离得稍远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喏喏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李小仟听了这些,却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不过转瞬又眼睛一直,竟高兴得笑起来:“不错啊!”

旁边的人都以为她气疯了。

说反话呢。

可李小仟接下来单手支颐,老谋深算一般地道:“既然她喜欢,那就让百里星台纳了她吧!”

刑莲歌和楚天问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呆若木鸡了。

“小仟儿,你是认真的?”

“不过是个妾而已!”李小仟嗤之以鼻地道。

唯有刑莲湖只觉心头狠狠地被揪了一下,急急断喝道:“不可!”

李小仟挑眉朝刑莲湖望去,不解道:“为什么?有什么不行的?”

刑莲湖烦躁地挥挥手,将那两个也清了出去,室内只留下他和李小仟。

“仟儿,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这可胡闹不得!”刑莲湖见李小仟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由得大为光火,当下伸出双臂握住李小仟的肩膀,让李小仟正视他,“百里星台虽然娶了你,可对柳德音未必没有余情。”

第七十二章:山寺桃花始盛开(二)

李小仟能不知道么?

“我知道,他们青梅竹马,也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刑莲湖愕然,这描述手法,虽然恰当,却显得太随意了。

“你既然知道,还让百里星台纳柳德音作妾?徜若、徜若百里星台分给她宠爱,你必少不了要伤心的。”

李小仟心想怎么会呢!

若说原主,那必定会伤心欲绝,然而她并不是原主。

于是满不在乎地道:“分宠?他独宠都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刑莲湖看着李小仟的目光带着忧虑地审视,这丫头气傻了吧:“仟儿,你难道不生气么?”

“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我有必要生那些闲气?”李小仟明白刑莲湖也和别人一样,认为自己对百里星台情深不悔。

可是,她真的很想跟大家解释清楚,她变心了!

“莲湖哥哥,我不喜欢百里星台了。他不喜欢我,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他一天都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了!不可以吗?”

刑莲湖的心抽了抽,接着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捧住李小仟的脸,让那小脸蛋仰起来看着他:“仟儿,你不要这样,别难过。有什么事,只要你说我会尽力帮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听见没有?!”

李小仟的小脸被刑莲湖一双大手拢住,掌心的温度传到李小仟凉凉的脸上,刑莲湖指腹间习武的薄茧触及李小仟丝滑的肌肤,让李小仟有瞬间的失神,感觉又安心又可靠,舒服得不希望他离开。

“莲湖哥哥,你很关心我?”李小仟怔怔地望着他。

刑莲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松开双手垂在身旁,英俊的脸上浮起可疑的粉红桃晕。

李小仟觉得这样的刑莲湖很有些呆萌可爱。

“仟儿,”刑莲湖望着双眼懵懂不解的李小仟,娇柔天真得让人只想细心呵护。他真的不懂,百里星台怎么能狠下心肠,会那样刻薄地对待她!

“我不想你受任何伤害,不想听到你有一点点不好的消息,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你的护卫首领,你的安危由我负责。”刑莲湖认真地看着她,直望到她清水般的眸子里,“你得记住,你是郡主,是太子殿下最疼爱的表妹,你比谁都重要。”

你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眼珠子!

你不可以出事的!

一点点事都不能有!

李小仟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是在说她和百里星台互不对眼的事吗?怎么会说到安危上来的?不对不对,偏题了!

莲湖哥哥会蛊惑人呢!

“莲湖哥哥,我知道了,以后有事我一定会找你商量的。”李小仟扭转话题道,“眼下我不正和你商量嘛,我觉得把柳德音塞给百里星台算了,成人之美,不正是君子所为吗?”

刑莲湖抿着嘴,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之前的丹阳郡主,虽然暂时并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威胁,可她玩得也已有些过了,毕竟后宅里头,多一个女人就多一层危害的源头。

李小仟气急败坏地道:“我早晚得跟他一拍两散!”

刑莲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好好好,算你嘴硬。”

李小仟嘟起嘴来,就没有一个人信她吗?!

真邪门了,李小仟鼓足勇气,抬起头道:“这里是菩萨住的地方,我可不会在这里撒谎的,我说了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不喜欢,一千个不喜欢一万个不喜欢!我现在看到百里星台就犯恶心!”

说着说着,还是怕刑莲湖不相信,急于说服的她抓住刑莲湖的手直拽:“莲湖哥哥,你就信我这一回好不好?!这是我的真心话,经得住千锤百炼,绝对真实!”

刑莲湖还真不信!

她为了嫁给百里星台,种种石破天惊的死乞白赖,他听的少吗?!

“我信你。”刑莲湖揉了揉李小仟顺滑的青丝,手感好极了,跟她的人一样令人爱不释手,“只要你一直这么好好地,我就信你。”

信不信地,能有多大的事?

她如今依旧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就是上苍开眼,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李小仟总算松了口气,虽然并没有完全成功说服刑莲湖相信她,可好歹有这么句话,她心里也好过些不是?

“我有娘亲,有皇后姨妈,有太子哥哥这个大靠山,还有莲湖哥哥保护,我怎么会不好?”李小仟得意地笑道。

这就是命啊!

谁也抢不走的好运气!

李小仟突然觉得老天还是很优待自己的,眼下只要计成,离开百里星台便指日可待,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与憧憬。

方才解签的大师父那些吓人的话,也被她忘记在脑后,丢到了犄角旮旯里。

第七十三章:还君明珠

翌日,是百里采瑶定亲的吉日。

状元府从上至下,欢喜富贵热热闹闹地。

可再一日,忽然有个谣言向状元府砸来,且一夜之间传遍大都的大街小巷。

传言柳司业的女儿,大都第一才女柳德音自从退婚之后,依旧对状元郎不能忘情,以至相思成疾,将不久于人世。

于是乎,百里星台真正的青梅竹马柳德音浮出水面,那一段尘封的旧情史在两个当事人都毫不留意的情况之下,陡然被扒了出来。

就在人们准备开始对李小仟大批痛批之时!

李小仟紧随其后放出风声,声称听说此事之后,诚感动于百里星台与柳德音之间的坚贞不渝,她自愧不如,情愿与百里星台和离,成全二人的深情,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亦不愿看到有人为爱情牺牲年轻的性命,倩女离魂未免让人深觉可惜。

坊间顿时哗然。

都说小霸王变了,竟如此深明大义,仁心雅量,贤德得令人刮目相看。

跟上一回不同的是,这一次李小仟的成人之美,在士子之中引发了激赞。

不过,那都是外头人们的议论,而在状元府之中,刚开始那段旧情被重提的时候,百里星台并没能忍住。

他冲进正屋,李小仟当时正在写字,百里星台上前,二话不说掐住李小仟那细嫩的脖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对她做什么?!”

那个时候,掐死李小仟的心他都有。

秋叶几个纷纷聚集过来,慌得尖叫起来,夏花反应最快,扑上去抓百里星台的手,被百里星台一甩,咚地跌倒在地。

百里星台却因夏花一打岔,察觉自己失控了,只见李小仟脸已憋得通红,便将手松开。

秋叶起初一时被吓住,醒过神来后,跌跌撞撞扑到门边打算喊护卫的,当下也停也下来。

而李小仟被扎扎实实地一掐,捂着脖子气都喘不过来。

她觉得这回押对了,为了柳德音,他还真的能杀了自己!

很好,有反应就好!

沉静如松生空谷、清冷得月射寒江一般的百里星台,总算还会为了一个柳德音发飙。

柳德音,你真棒!

李小仟正换着气呢,夏花早哭起来乱骂一通:“神经病!有毛病!杀人犯!你是不是不正常,你算哪门子的爷?居然谋杀亲妻!老天都会劈死你!不劈烂你天理不容!”

骂了半天,才想起来喊:“护卫,来人……”

李小仟忙一把拽住她:“别、喊!”

百里星台冷静下来,只见秋叶一脸戒备地望着他,人已站在门口,春生和冬暖气得直哆嗦,血红着双眼冷冷地瞪着他,仿佛随时准备殊死一搏。

夏花则像只老母鸡似的护在李小仟跟前,若不是被李小仟拉住,按夏花的性子,下一秒就能撕了他。

百里星台忽然想起那天马车上李小仟的话,扔下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李小仟,负气离开。

才出正屋,就看到黄奇已带着护卫候在廊下,手都按在刀把上。

然而他只冷冷地瞥了一眼,扬长而去。

可没想到的是,三天过去,答案揭晓,李小仟的真正目的,竟然是要离开!

他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只是幻听。

呵呵!

美的你!

如此大义凛然,光芒万丈地勇敢退出!

百里星台当下心头涌上万千滋味,有些品不过来。此时此刻,根本连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不禁默然无语,甚至有些颓然地坐在书房的圈椅之中。

其实百里星台心里明白,这是如今对他们三人来说最好的结果,各自回到原点,回归每个人本应在的位置。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很不舒服?!

他忆起初五那天散值回府,恰巧遇上刑莲湖身着太子卫率的轻甲制服,骑着高大的骏马护送李小仟的马车回来。

李小仟并不避忌,一身清素养眼的打扮,清水出芙蓉,下车乖巧地与刑莲湖告别。他们身上仿佛有和煦的阳光笼罩,那种含而不露的熟稔,那一副英雄美人的雍容画卷!

当时看着刺眼,此时想来可真是刺心呐!

百里星台难得地发了火,随手扔了一块砚台,且砸得粉粉碎。

她携风雨而来,闯入他的人生,将他的生活弄得一团乱,却洒脱地说走就走!

怎么可以?!

他将如筠喊进来,问起李小仟,如筠眼珠子乱转:“奶奶方才被太子派来的人给接走了。”

百里星台眉尖微蹙,低头一琢磨,进宫找皇帝去了。

再说李小仟,那日黄昏被百里星台掐了脖子以后,不过一时惊魂,王嬷嬷还有四个大丫鬟倒哭了一宿。

李小仟大计未成,还需处处小心忍耐,严厉地勒令不许说出去。

只是后来,不想大都的百姓们这一回竟然宽容得很,没有批判她什么什么。

还真是出人意表。

李小仟对操纵舆论的态度也慎重起来,对一些事情有心理准备,还等着像上一次被骂妒妇,心想忍忍也就过去了,因此那些禅让的言论不过是表个态度走个过场,然后坐等柳德音进府。

万万没想到却赢得了支持!

她的心思便活络起来,她不早就要这样的效果?

机不可失,李小仟登时打蛇随棍上,摩拳擦掌准备动真格了!

正在她想找百里星台摊牌请和离书之时,太子让刑莲湖接她过去说话。

第七十四章:勉强够格

李小仟到了东宫,这回没有被请去书房,而是直接来到沁月阁。

待由红衣内侍引入沁月阁西次间,才发现不仅胤舒在,连太子妃颜氏也在。

李小仟进了屋,笑着和胤舒打招呼:“太子哥哥。”

胤舒正满肚子邪火,正守着她到了准备怒叱一顿,抬眼却见她眉眼笑得春风化雨,登时那火气就削弱了一半。

“来啦,”嘴上应了声,可到底脸还崩着,面无表情地替她解下萝兰紫蜀锦白狐大氅之后,广袖一指:“去那儿坐好。”

李小仟在马车上的时候,刑莲湖已经隐晦暗示过,太子听说她要让贤,真的生气了。

因此当看到胤舒板着脸,立刻就乖乖地往榻上坐着,嘴角微微朝下,低眉顺眼目不斜视,视线往下三十度。

而且,她穿的还是梧枝绿如意祥云纹的袄裙,衣裳上绣着双瞳翦水的小梅花鹿,神似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一定是故意的!

胤舒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还没开始训呢,李小仟已经比小狗小猫还要委屈了!

胤舒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什么都不用训了。

“可知错了?”

太子妃不敢相信,这是她的认识的儒雅霸气,刚柔并济的太子吗?

李小仟一听这柔和宠溺的语气,登时去看胤舒的表情。

“太子哥哥,仟儿何错之有?”只要胤舒不生气,那就一切好商量。

胤舒噎了噎,这打蛇随棍上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不过冒出个柳司业的女儿,你就这么随意让她,她有什么资格和你相争?”胤舒盯着她的眼,语气倒还平和,“能做侍妾侍候你都是抬举她了!”

太子妃:……

这话首先意思肯定是对的,可如此直白真的不会教坏清河郡主吗?

李小仟心想,卜算子都不如我神机妙算,柳德音怕是改不了做妾的命了!

可是她真的好想换回自由!

而且这一次阴差阳错歪打正着,风评居然那么好,绝对千载难逢。

“可是我不想再和百里星台过了。”李小仟弱弱地道,“反正我跟他说不到一块儿,没意思,还不如让给别人。”

其实曾经,李小仟很恶劣地策划过诬陷百里星台那方面不行!

那样的话,她获得和离的支持理应是分分钟的事情。然而李小仟犹豫再三没能说出口,这古代人的思维她着实摸不准,万一像邻居唐府那件事一般再弄巧成拙,最后搞得自己清名不保,岂不亏的很?!

输不起,就不能冒险。

可听了这么率性的话,太子妃更加凌乱了!

她很想问问太子,李小仟到底有没有读过《女诫》?

假如胤舒知道太子妃此刻的想法,他就会告诉太子妃,李小仟是在上书房长大的,所以耳濡目染的,都是给男孩子读的书!

《女诫》什么的,肯定没有,她也用不着。

其实李小仟穿越过来之后,曾恶补过三从四德,并深刻且辩证地反思过,只不过苦想了几天之后,深觉这些条款拿来约束别人真的再好用不过了。

李小仟承认自己作为九八五的工科生,无论理论公式还是动手实践,她都是全科通过,可在这种女德方面,挂科是毋庸置疑的。

胤舒拉着李小仟的手,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一时之气说撒手就撒手,往后又喜欢了可怎么办?不如等过些日子再瞧瞧,若真的不愿意和那百里星台过了,要和离又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一出口,李小仟张口结舌,太子妃则险些跳起来!

太子妃仰仗着素日涵养,才没有脱口而出: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可殿下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叫“要和离又不是什么难事”?!

所谓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太子妃心中七上八下,好忐忑。

而李小仟惊讶的是,太子哥哥居然会害怕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不是反对自己和离。

李小仟的良心忽然有些痛。

她早该信任他的。

可这也是太子的底线,无论李小仟如何保证,如何卖萌,他终究要为她多留一份颜面和退路。

李小仟思量着撒泼打滚能发挥多大效用,可是她看着光可鉴人的石磨地面,无声长叹,做不来啊。

李小仟嘟起嘴来,更加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百里星台那头已有了“斩获”!

百里星台入宫求见的时候,皇帝正好陪景后在御花园观晚梅,百里星台没有说别的,只跪下求皇帝允许他带着李小仟去江南。

帝后不约而同地想起这两日疯传的谣言。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皇帝还未发话,景后倒是说了:“让清河去江南玩个一年半载的,散散心也好。”

皇帝大喜,几乎是立刻对百里星台道:“娘娘的话,你可听见了?”

百里星台连忙谢恩。

然而景后接着道:“不过,清河打小乖巧率性,为别人考虑的多,为自己着想的少。这几日我耳边听到的传言不少,那个柳司业的女儿,柳德音?论尊贵大度,比清河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么,念在她对状元郎你一往情深,连上天都有好生之德,我看她给状元郎做个妾,勉强够格。”

百里星台瞬间被雷劈中了一般。

他第一次觉得,这位高贵冷艳,素来万事不理的景皇后,其实深不可测。

第七十五章:世事难料

能将乖巧两个字用在李小仟身上,而且还能将乖巧和率性并肩,怕是当着皇帝,也只有景皇后才敢如此睁着眼说瞎话了。

更可恶的是,景皇后就这么轻飘飘地决定了柳德音的地位,并且将柳德音死死地钉在了侍妾的位置上,永不能翻身。

可这还没完,接下来景后又宣李小仟进宫,想听听她如何看待此事。

胤舒带着李小仟来到了御花园。

李小仟面对帝后的垂询,可不能像对着太子一样直言不讳。

这可难倒了她这个工科生,她该如何委婉地告诉他们,百里府少奶奶的差事她看不上,她不干了!

搜肠刮肚,灵感飞来:“仟儿如今也大了,懂事了。这些年也听人说了不少掌故,才明白过来,仟儿从前太过天真了。正所谓世事无常,曾经在一起过的人,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事原本太过介怀,可看着看着也就淡了。因而有些人想着想着就会忘了,有些梦做着做着也就醒了。

“仟儿不觉得这样有什么痛苦或者不舍。

“只是柳德音与仟儿不同,她一直情深不悔,仟儿以为,她便是那种,有多少无人能懂的不快乐,就有多少无能为力的不舍,让仟儿深感怜惜,若不将这少奶奶的位置让给她,到底于心不忍。

“因此,仟儿此举,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过了的。”

彼时天渐薄暮,暗云阴沉。

她兀自站在那儿说着,却不想正巧站在盛放的晚梅树下,那晚梅足有二三百年,树冠宽阔,一树暗香红艳艳地,繁花如满天星子。

李小仟恰巧今日身披萝兰紫蜀锦白狐大氅,与那繁梅相映,显得浓淡相宜,衬着她乌黑的如瀑青丝,雪白莹润的小脸儿,人比那梅花还更夺目三分,如仙如魔,就别提有多惹人怜爱了。

景皇后听了这番话,险些落下泪来,果然她所料不差。

景后身旁的皇帝惊疑不定,愣了片刻,一时沉默不语。

胤舒则抿着嘴,沉沉地望着李小仟,眸中风云翻涌。

就在工科生李小仟沾沾自喜这番话“巧言令色”的同时,状元郎百里星台吃惊不小,小霸王怎么可能说得出如此婉约恳切、绵柔哀怨的话?看来李小仟身边能人众多。

紧接着状元郎的心中便掠过一阵狂喜。

景后叹息了一声道:“就按我方才说的去吧!”

她身后的刘礼应了声“是”,退下传口谕去了。

李小仟懵懵懂懂地被胤舒拉了回去,还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在场的除了她以外,各个都是人才,更是人精。

当三个小的散去,景后却因为李小仟方才的话很是难过,皇帝柔言安慰良久,景后才慢慢缓过来,想想又气道:“那个柳司业的女儿,竟敢号称大都第一才女?!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骨头也未免太轻了。”

皇帝淡淡地道:“想是如今才女太少了。”

景后愣了下,瞧着皇帝终于心头一舒,于是便妩媚一笑。

皇帝登时酥了半边身子。

这确实也不能怪景后生气。

景后的父亲,即李小仟的外祖父景太傅,是本朝唯一一名连中大三元的状元。可他老人家秉承大儒们历来的谦逊低调,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各个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总是教导他们,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切莫得意忘形。

这些理念早已深植于景后心中,因而对柳德音坦然地接受“第一才女”这个封号相当反感。

而得偿所愿的百里星台坐着轿子回府,心中忽然风平浪静下来,并且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也好。

正想着,轿子拐弯进了小街,却陡然往前一倾,百里星台连忙抓住抓手,轿子却又猛地朝后一仰,竟扑通一声落了地。

百里星台还未问发生了什么,便听见有几个不同声音的哭喊嚎叫。百里星台眸中闪过一丝锐芒,正待喊水寒之时,却见眼前一亮,轿帘被拉开,有个蒙面的汉子出现在那里。

紧接着百里星台被一把从轿中扯出来,那股凶悍的大力拽得他反应不及,然而很快百里星台又是眼前一黑,他被罩上了一只麻袋!

与此同时,肚子一阵剧痛,人已往后仰去,被一脚踹翻在地。

然后就是密密麻麻的棍棒冰雹似地向他砸来,四面八方无一死角,劈头盖脸浑身上下,没有一秒的间断。

打得百里星台眼冒金星,疼得发不出声音喘不过气来。

第七十六章:后续

再说李小仟,暗忖她那番话貌似没有起到预先设想的效果,在东宫用完晚饭,回府的路上无比沮丧。

不过她并没有绝望,再怎么说,毕竟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按原来的计划,找百里星台本人谈判。

照理来说,百里星台是不肯委屈矢志不渝的柳德音,任她沦落成一没地位二无身份的侍妾的。

只要后面百里星台继续坚持,她就有应对帝后的说辞。

李小仟抚了抚被掐痛过的细嫩的脖子,一改黯然的目光,死灰复燃起来。

回到府中,李小仟头一件便问百里星台在不在书房。

秋叶被问得愣了:“奶奶还找他做什么!”

李小仟随口道:“有极要紧的事,没事我找他做什么。”

夏花面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他还能上哪儿,自然在书房的。”

李小仟便起身找斗篷:“我过去走一趟,很快回来。”

秋叶几个呼啦一下围过来。

李小仟见这阵势,不由得吓到了:“至于么?你们奶奶我不会闯祸的,这一回百里星台得反过来求我。”

求我和离,求我快些离开,好给他心爱的女人腾位!

李小仟觉得被掐得太值了!

一心朝着和离奔忙而格外傻缺的李小仟,一路快步来到书房。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四个大丫鬟簇拥着她,可目光都有些闪烁,且隔空相互传递视线,嘴角放松得很,哪有半点紧张不安的样子!

只是她身后五步之处,多了带刀的白起卫如影随形。

李小仟跨进书房的院子,便瞧着有些不对劲。

百里星台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因而以前这个地方幽静得落叶可闻。

然而眼下,这里并不是太安静,整个前院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们屏息敛气,可进进出出,脚下走得又快又急,流动的空气中明显带着躁动不安。

这种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急躁,却仿佛使得落叶都不敢呼吸了!

李小仟敏感地觉察到前院的异样。

心道百里星台,你不至于吧!

我为了和离都绞尽脑汁,用尽全力,你不会因为帝后不赞成这一点点的挫折,就一蹶不振,也害相思病了?

瞧这情形,难道还想和柳德音做一对蝴蝶?双双殉情?!

想到这儿,李小仟不知不觉心花怒放起来,百里星台若是死了,她岂不省事?!

虽然那种想法挺不道德的,可是,李小仟真的很难抑制自己不去那样想。

李小仟乐不可吱地进屋,只见房里人头挤挤,流云榻旁坐着眼睛红红的百里采瑶,如筠、怀绿、雁字,还有新词四个姨娘站着围在榻前,一个个都默默拭泪。

却不见重紫的身影。

房中的花梨木圆桌上,延福医馆的季大夫埋头写方子。

流云榻上平躺着一个人。

李小仟雀跃地走近,却险些惊讶地喊出来:这人是谁?!

那人的脸花花绿绿地,头肿得跟牛魔王似的。

踟蹰着定睛细细瞧了几下,不是百里星台是谁?!

四大丫鬟紧挨着李小仟,挤过来拼命打量,虽然不约而同地安静得一声不吭,可各个眼睛里头光彩熠熠。

李小仟怔忡片刻,简直想爆笑。

当下露了露小白牙。

碍于人家亲妹妹在这里,此时笑起来倒像是找抽,因而克制得不是一般地难受!

百里星台还没有醒来,李小仟只得暂且偃旗息鼓,客气地问候了两句聊表“关怀”,吩咐夏花一会儿着人送诊金过来,又交代如筠几个寸步不离地侍候着,很快便带着四大丫鬟撤了。

走到外头回廊上,李小仟才顿足回首,觑了眼身后带队的黄奇,黄奇目光浮动,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

于是,致远居正屋关起门来,欢乐了一宿。

可是乐慈居却已是翻天覆地了。

原来李小仟还在回府的路上之时,刘礼去柳司业府上传完景皇后口谕,又曾来到状元府传口谕,令百里星台莫要罔顾一条人命,两日之内务必将柳德音纳进府中,以全其情深不改。

可是百里星台与他贴身服侍的小厮水寒,以及四名轿夫全都被打晕在小街上,是好心人认得百里星台的轿子,将他们抬回来的。

于是,范夫人只得代为跪接。

范夫人郁闷得又想哭了,百里府摊上的都是什么事啊!

原本李小仟放出风声打算让位,范夫人听了内心是很激动的。

她向来喜欢容貌出色,文静大方,说话都温柔和气,如春风拂柳一般的柳德音。

甚至经常拿李小仟跟柳德音比较,越比较越觉得李小仟各种不足,李小仟除了那层身份及容貌尚可以外,其他没有任何地方配得上自己儿子的!

范夫人早前对李小仟失望透顶与不满至极的时候,曾经一再幻想过,将来有一天百里星台位极人臣了,百里府再也不用依靠镇北侯府了,她便出面要求百里星台将柳德音抬成平妻娶进百里府来。

或者假如可以,到那时干脆休了李小仟,娶柳德音为正妻最美。

如今范夫人愿望成真,可遗憾的是,百里星台要娶的平妻是丹阳郡主,而范夫人最喜欢最看重,原本应该成为儿子平妻的柳德音,竟屈居妾位!

而李小仟,却依旧纹丝不动地占着少奶奶的位置。

这叫范夫人如何不心塞?!

第七十七章:敬茶

因为上头有皇后娘娘的口谕压着,两日之后的夜里,范夫人派了一顶大红花轿,将柳德音悄悄抬进了明志院。

从此,明志院里有了六位姨娘。

只不过可惜的是,百里星台依然肿得跟猪头似的,身上多处骨折,两天时间根本不够让他爬起来的,因而成亲当天夜里,身着玫红色新娘妆、大病初愈的柳德音,在床前静默地坐了一宿,西厢的红烛燃了一整夜,圆房却终未能成。

李小仟对此不无遗憾,原本按照她的a计划,这天夜里应该给柳德音一碗得子汤,然后再给他们的洞房点些助情香,让百里星台多多努力,以此祝二人早生贵子,这样庶长子早早地落地,百里星台才有把柄落到她手中,她谈判的筹码不就又多一个?!

不过李小仟并不气馁,按照百里星台对柳德音那种能跟她拼命的在乎程度,庶长子应该很快会出来的。

翌日辰时,李小仟慢悠悠醒来。

自从见到百里星台挨揍之后的那副尊容,李小仟这几日多了个乐子,心情甚佳,每天吃得好睡得香。

才喊了一声秋叶,王嬷嬷却也同时来到床前:“奶奶醒了。”

王嬷嬷招呼声方落,已在门外待命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李小仟一边由秋叶和冬暖服侍着刷牙漱口,洁面净手,又是梳头穿戴,细细地弄好,李小仟方奇怪地发现,今日穿戴得好像有些正式:“这是做什么?”

王嬷嬷愣了愣道:“奶奶,您忘了?昨儿府里头新纳进来的柳姨娘,一会儿要向您敬茶呢。”

李小仟恍然大悟。

虽然李小仟心下想的是:这点破事也值得我郑重对待?”

可是呢,算了,王嬷嬷是经年的老嬷嬷了,这么做总归有她的道理的。而且,柳德音的面子可以不给,王嬷嬷的面子却不能扫。

秋叶见李小仟没有任性,总算是松了口气。

等李小仟按照平日的速度用完早餐,这才来到宴息处,只见外屋一水儿的姨娘,都已等了近一个时辰了。

李小仟在常坐的大圈椅上落了座,秋叶和夏花分两边侍立,底下自怀姨娘起,按进明志院的日子论资排辈站着。

佳儿在李小仟的脚踏下铺上一张宋锦的锦垫,柳德音见状,上前一步跪下了,接着春生用紫檀茶盘端着一盖碗沏好的雀舌走到柳德音跟前,柳德音将茶奉上:“奶奶请用茶!”

李小仟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个柳德音。

这个女子真的是极其出色,说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容貌是那种清爽之中带着娇媚的类型,五官很标致,是那种百看不厌的比例,而且气质端庄秀雅,人见人爱我见犹怜。

绝对是老少通杀的那种。

只不过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玫瑰红底鸳鸯戏水的袄裙,头饰也并不出格,规矩礼仪更挑不出半分错。

看得李小仟想笑,这个女人还真能装。

都挑拨着同门师弟来寻衅了,在她跟前还能装得乖巧温顺,拿这俯首帖耳的模样当糖衣炮弹对付她,真是的,还真当她是又聋又瞎的么?!

因为有王嬷嬷方才的提点,李小仟盯着柳德音的手瞧了良久。

那十指尖尖,跟水葱儿似的,真是越看越好看。

柳德音心下开始不安。

“柳姨娘,你这双手长得真是不错啊。”李小仟忽然发声,成功地将一屋子人的视线全给吸引到柳德音的手上去了。

有不屑的,有嫉妒的,还有意味不明的。

然后,李小仟稳稳地从柳德音的手上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柳德音:……

原先想趁李小仟接茶盏时故意松手使茶盏掉落的算计落空。

李小仟将茶盏搁回春生手中的茶盘上。

笑话,她这茶盏好歹也是出钱买的,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一个贱货砸了呢?

“有这么好看的一双手,爷一定喜欢得紧。”李小仟笑了,“且听说柳姨娘才情过人,日后与咱们的状元郎诗词唱和,意趣相投,有了你服侍爷,我就更加放心了。以后,你可要尽心尽力地服侍爷才好。”

柳德音见李小仟笑得灿烂,那笑容一绽,有如百花齐放,璀璨鲜活,干净灵动得惊人。

搭配着她一身云水蓝底飞燕草蓝团花的蜀锦大袄,鹿角棕底色与杏黄花纹的蜀锦裙,气度凌云,尊贵隽雅,有一种宠辱不惊的倾国倾城。

当下心中咯噔一下,这真是李小仟?!

李小仟居然美成这样了?!

柳德音哪能就此服输,可当下只轻声细语地回答道:“谨遵奶奶的吩咐。”

李小仟一句话叮嘱完了之后,就等着姨娘们散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片刻之后,秋叶端了个紫檀的盘子上前,里头搁着一支瑞雀金钗。

李小仟这才笑了笑道:“来,这个给你,以后好好侍候爷。”

柳德音接过金钗,称了声是。

却又瞄见其他几个姨娘,甚至包括如筠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种忍俊不禁的浅笑。

柳德音不知内情,因为无论哪一个姨娘敬茶,李小仟从来都只送一种见面礼,就是这支金钗,而且每位姨娘都一视同仁,连成色与分量都不差分毫。

原本那几个姨娘以为,她们或是奴婢出身,或者是买进来,身份都同样卑微。可是新来的柳姨娘相当不一样,既是官家小姐出身,又百里星台的师妹,李小仟必定待她不同。

可是眼下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七十八章:人气

这一头,荣国公世子急得找上奉国公:“老程,到底该怎么办?”

“你现在急了?”奉国公又恼怒又丧气地道,“天要亡我老程家呀!”

这么些天过去了,京兆府还没有放人的意思,更可恶的是,任凭你有多大神通,多方打探,都是泥牛入海消息全无,甚至连银子都塞不进去。

那三个少年,依然生死不明。

荣国公世子真的怕了。

不单单只是怕那个不懂事的庶子是否还能活着回去,更怕那不争气的连累了荣国公府!

不过,荣国公世子倒也有些急智,他拍了拍头疼脑胀的额头:“老程,不要灰心,你再想想办法,我也一样,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荣国公世子回到府中,唤来管家顺口便是:“那逆子呢?!”

再转念一想不对,改了称呼道:“大爷呢?”

管家暗暗叹了声气,这俩父子,眼瞧着都快反目成仇了,真是家门不幸啊!

“大爷说和刑家七爷去花满楼吃酒,不过才刚出门不久。”

荣国公世子急得脖子冒青筋:“快,快追回来!”

管家愕然,世子这急三火四地,最后仔细瞧上一眼,却又不是大怒的神情,倒像是又急切又不耐烦。

管家撒开腿跑出去了。

刑莲歌和楚天问在花满楼楼下碰了面,一齐朝雅间走去,却不想听到有人正在大声为柳德音做妾的事情不平。

这件事情太过出人意料,不但李小仟没有退出,反而柳德音被皇后娘娘一道口谕变成了状元郎的侍妾。

“这是作践官眷!”那人士子打扮,一袭半旧绿袍书生气十足,“大都第一才女何等钟灵毓秀,冰清玉洁才情傲人,却被迫沦落为人妾室,真是侮辱斯文!李小仟明明承诺和离让贤,如今却依旧厚颜无耻忝居正室,这是公然欺骗天下人!”

“姨甥俩合伙整人,柳姑娘真是可怜人呐。”邻桌有个穿蓝袍的青年人接话道,“两年前被逼退婚,原本与自己订婚的心爱夫婿被抢走,如今又被逼委身为妾,从准正室被迫变成妾室,唉,真是红颜薄命,天妒佳人!”

然而不管那两桌上的四个人口沫横飞说了半天,附和者却是甚寡。

很多人都只是瞧了两眼,便扭头又继续聊自己的。

甚至花满楼的掌柜都主动出来赶人:“几位爷,这些话大家都不爱听,您们还是改聊别的吧!大伙儿抬举咱们花满楼,来咱们这儿吃饭,图的都是好吃愉快,您们这聊的,未免太令人不开心了。”

这四个人登时怒气上来,指着掌柜道:“说的什么话!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咱们是正经的客人,又不是说书的,什么说得让人开心不开心?花满楼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隔壁几桌的人便纷纷响应道:“瞿掌柜说得是,你们方才那些话,咱们还真不爱听!趁早吃完结账走人,到别处说去!烦不烦!”

那绿衣书生便嚷嚷起来:“你们这是威慑于权势吧!你们浩然正气呢?咱们读书人,威武不能屈!路见不平却缄口不言,不是读书人该有的做派!”

“切!”只听得一个穿白袍的年轻人道,“你是柳司业的门生吧!你没病吧!那柳德音心心念念想与状元郎在一起,皇后娘娘成全了她,便是救了她一命呢,她做个妾有什么要紧的?命捡回来就行了!你还替她抱怨呢,搞不好人家和状元郎正春风一度,你侬我侬呢,乐不思蜀呢!”

“就是,老兄,我还是劝你回去洗洗睡吧!没事充什么英雄好汉,抱什么不平?那打人家可劲儿地愿意挨,你仔细好心没好报,马屁拍到马脚上!”

“可不是?!人家正经赫王府的丹阳郡主,皇家宗室血脉,也不过只得一个平妻的位置,柳大才女不过是司业的女儿,能当个小妾还委屈了她了?”

“唉,什么第一才女!我瞧着是第一欲女还差不多!柳司业什么教养,怎么养出这样黏男人的女儿?”

当下整个楼面的客人都大笑着参与进来。

且越说越歪,那四个人暗暗心惊,最后竟灰溜溜地走了。

刑莲歌示意掌柜找人跟上。

可是花满楼的议论还在继续,然而已从大都歪到了姑苏和余杭。

原本刑莲歌他们都不无担心,此事于景后与李小仟不利,肯定会受到大众非议。

毕竟舆论素来倾向于锄强扶弱。

然而,这一次事实幸好相反。

道理说出来很简单,简单得令人瞠目!

花满楼中吃饭的学子与士子们——看颜值!

景后无论从出身还是容颜,实力完美碾压大都第一才女柳德音。

这就是答案!

而很快,这些真心话像长了脚一般,立刻传遍大都,让国子监与太学的夫子们几乎当场吐血。

这教的都是什么学生呐!

还有没有救了?!

不说宫外,连宫里头从太后往下一众嫔妃都无语极了。

所以李小仟做错点什么,大家都会来数落一阵,可是景后恃强凌弱做错事,士子们便都鸦雀无声,装聋作哑,然而当有人出来指责,便立刻当场被扑灭?于是景皇后就仿佛根本就没有做过一般?

这究竟差别在哪里呢?!

第七十九章:有没有明白人

太后气得想拍桌子,想昭告天下,李小仟可是皇后和太子养大的!你们这群猪!

可到底心疼自己好不容易养得还算白皙年轻的手,最后没有拍下去!

贤妃很不服气地道:“姨妈,咱们要不要在后头悄悄地点把火,推一把?”

太后白了她一眼,这个外甥女怎么教都教不乖,几十年如一日的笨,笨得自己替她难过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太后想了想,这记白眼贤妃很难理会其中意思,须得一一和她说清楚曲折才行,否则,她还不服气!

太后的心不是一般的累啊。

“你是闲的?好好地你露什么马脚?想让胤舒那坏小子盯上咱们?”

贤妃噘起红通通的樱桃小嘴:“可就这么看着皇后娘娘得意?我这心里头堵得慌!”

太后哼了一声,不是不懂,贤妃和皇后争了半辈子,不对,根本就是她单方面在争,皇后根本鸟都不鸟贤妃,时至如今,贤妃还从来没赢过一回呢!

真是惨淡啊!

在这个后宫里头,景皇后从来没有真正把任何女人当过对手!

“咱们呐,且隔岸观火,只等坐收渔利,能省多少心力?!如今德妃翅膀硬了,心也膨胀了,想和皇后争一争高下。你这孩子,要不是你缺心眼,不然倒是可以给她们拨拨火,让她们两败俱伤——所以呢,你还是安心看戏吧!这一次,奉国公府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这个要先倒喽。”

太后的娘家如今不比从前,需要时间韬光养晦,从银子到实力都经不起胡乱挥霍,想直接和帝后当面锣对面鼓地硬碰是绝对不够的。

贤妃幸灾乐祸、不无鄙视地道:“姨妈,我不信奉国公有那本事!若是四皇子做的倒还有五分可能。您说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想劫杀李小仟?那丫头虽然太欠收拾,可谁敢收拾她?那些人的脑子是不是提在别人手上的?您瞧瞧,二十个死士,砍瓜切菜一般,说灭就灭了,那丫头还真是金贵!”

贤妃说着,心里又是一阵酸溜溜的!

她的二公主的陌刀手,都没有李小仟的郡主亲卫强!

若是大公主容元的话也就算了,毕竟是皇帝的嫡长女,可李小仟不过是个郡主,她凭什么?!

太后见贤妃又眼红上了,心下虽然也不是滋味,可她到底理智许多,意味深长地道:“这世上还有不可能的事?!那丫头万千宠爱于一身,动一动,天翻地覆都有可能!”

贤妃眼珠子都停了,半晌才道:“那您还帮着丹阳跟她抢夫婿?”

太后不禁气笑了,贤妃的关注点永远在无关紧要的地方:“你以为丹阳能有多大出息?她最多不过小打小闹,胆子也只有巴掌大,能惹多大的麻烦?”

还有一层原因太后没有说,状元郎确实是个人才!

慈宁宫里,太后姨甥俩坐着说体己话,东宫这边也忙碌得很。

刑莲湖在外办事回来,去顺便去京兆府瞧过,便来禀报给太子:“殿下,那程青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胤舒放下淮南道盐案的奏折,淡漠地道:“用刑。”

于是当晚,京兆府刑狱之中。

法漕参军面对十来天都不曾吃好睡好的主犯,奉国公世子程青维道:“您可是细皮嫩肉,锦衣玉食的世子,皮肉之苦怕是没吃过,估计也吃不了的!咱们今儿若是真的开动起来,便是和奉国公府肯定是不愉快到底了。您是不是合作点,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狱卒们早将程青维带到阴森森的刑房,刑房里火把通明,可令人打骨髓里感觉刺冷,里头摆着十大酷刑的刑架和刑具,那上面血迹斑驳,甚至还挂着碎皮碎肉,气味也难闻得让人几欲作呕。

程青维却低着头,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可那声音到底再飞扬不起来了:“本世子还是那句话,本世子不过是听人说起,李小仟不好相处,所以想会会她,教教她怎么做人而已。本世子对她并没有恶意!”

“你这么不顾后果,枉称世子!奉国公知道吗?”刑莲湖从阴影中走出来,身上肃杀之气令法漕参军都不由得浑身僵冷:“不必再跟他废话,开始吧!”

用了五种刑具,审了一夜,还是没招!

程青维被拖出刑房扔回牢房的时候,已经如同一块擦抹过血迹的破布。

狱卒们的背上早沁出汗来,法漕参军直摇头,而刑莲湖的英气俊朗的脸冷得跟冰块一般,向来坚定的眸子里全是嗜血般的杀意。

刑莲湖照例到东宫书房回禀太子,胤舒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奉国公小世子居然能为柳德音那种女人做到这份上,到底图个什么呢?!

他沉思半晌,抬起头来时,俊美如星辰的眼睛望向李小仟之前送给他的东珠插瓶,眼中瞬间掠过一抹温柔,嘴角含笑地道:“看看奉国公府还有没有明白人,没有的话,都不用留了。”

刑莲湖见状,也朝那东珠插瓶看了一眼,果断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第八十章:结果

再说昨日下午被喊回荣国公府的楚天问,那会儿在自己院子里,见他爹一脸地凝重,愁眉不开的样子,也大致猜得到是因为楚斯庚的事,当下便不声不响地垂手站在那里。

荣国公世子听见声音,扭头一看,嗯,气氛还行。

于是叹了声气,语重心长地道:“问儿啊,咱们老楚家子嗣单薄,我这辈下头只有一个庶弟。你也知道,那也是个扶不起的,只会享福不会吃苦。再到你这一辈,我也只得了你与辰儿两个嫡子。你那庶弟虽然不成气候,可好歹也是一家子骨肉,断了骨头也连着筋,你能眼看着他往死路上去?

“你爹我前些天也是想尽了法子,如今已是无路可行,我琢磨着,你与那李小仟打小、亲厚!你去求求她,求她网开一面,放你兄弟一条生路可好?我保证!咱们荣国公府往后总不再与她为敌便是!”

楚天问起初听着倒是有些动摇,可听到最末一句,却不由得发笑道:“世子爷,您这承诺怕是只能保您自己与小爷我做得到,别人我怕您保证不来!顶多也不过在您跟前做做样子,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该做什么还是照做不误。”

荣国公世子登时怒了:“说话就说话,你少夹枪带棒埋汰人!你当我不知道你事事针对天辰?你这是嫉妒心作祟!他是亲弟弟!你怎么能嫉妒他?再说了,他就是比你优秀懂事!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如今是什么鬼样子?!”

楚天问自从去年遭了无妄之灾、被韩德勤一箭射穿了琵琶骨之后,因为伤口原因,背就略驼,再也挺不直了。

原本长相只有中等偏上一点点,算不得最好的,如今更是看不了了。

虽然按年纪算他是老大,可往后的出息,阖府上下都预见得到,怕是弟兄三个要倒一倒,楚天问要排到弟兄三个的最末去了。

也不怪荣国公世子替他灰心,楚天问自己都觉得已经没了将来。原本就没了亲娘管教,继母更是一味捧杀,将他往废了养。

楚天问自晓世之后便开始敏感地察觉到了,在被证实之后本就深觉灰暗无助,如今骤逢剧变,岂不更加丧气?!

而他爹呢?眼前这个一再打击他的男人就是他的亲爹!

当下登时又伤心气恼,不由得直着脖子红着眼咆哮起来:“我嫉妒他亲娘还活着!可我娘亲死得太早了!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说着,再不看荣国公世子,扭头飞快地冲出门去。

荣国公世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发狂的楚天问,直气得鼻子喷烟,甚至蹦了起来,对着楚天问离去的那扇院门,拍腿骂个不住。

“没良心的小畜生,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母亲把你捧在手里养这么大,对你比对辰儿要好十倍!结果!却养出你这头白眼狼来了!什么都先紧着你,你自己不争气你怪谁?!倒怨起你母亲来了!你这个不知感恩不孝不顺的东西!你滚,你要滚,滚得远远地最好,不然老子早晚打断你这逆子的狗腿!气死我了!逆子!逆子!我拿鞭子抽不死你!”

管家耷拉着眉毛听了半天,见荣国公世子自己慢慢停下来了,这才在旁边提醒了一下:“世子爷,您不是说想让大爷求清河郡主放人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倒把大爷给赶跑了?”

荣国公世子这才想起正事来,登时又抓狂了,可当下又拉不下脸来,于是烦恼地挥挥手,再想别的法子吧!

叹了声气,又嘱咐管家:“方才这些话不可传到夫人耳朵里,白白令她伤心难过!”

现任荣国公世子夫人是继室,也是成国公韩家的旁枝,荣国公世子前些天请世子夫人拜访成国公府上,请成国公帮忙疏通,解决楚斯庚的事。

韩氏二话不说便起程去了成国公府,身为贤内助当真称得上有求必应尽心尽力。只不过可惜的是,成国公府几日后传来的消息,却是爱莫能助。

管家见荣国公世子唉声叹气地,便留了个心眼,心想等大爷出去转一圈,气消了回府来,自己找大爷说和说和,父子俩哪有隔夜仇?!

谁知管家伸长了脖子等啊等,楚天问竟一夜未归!

然后翌日下午,竟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

奉国公世子程青维谋害清河郡主未遂,虽已认罪,但拒不招认同谋,在京兆府衙牢狱之中畏罪悬梁,已自尽而亡!

奉国公教子不严,纵子行凶,身为权臣,罪加一等,着降为伯爷,爵位承袭三代不得世袭罔替,奉国公府降等为伯府;

另,荣国公府二爷楚斯庚乃程青维帮凶,且知情不报,念其并未参与其中之阴诡谋划,处流放三千里之刑。

荣国公管教子孙无方,同降为伯爷,爵位承袭三代不得世袭罔替,荣国公府降等为伯府。

再另,刑部左侍郎周弼之孙周承安对郡主不敬,出言不逊,着杖一百,革去其功名,永不录用。

刑部左侍郎周弼约束子孙不严,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着令京兆府尹继续追查其余藏匿的同谋,不得耽误!

这个如雷轰顶的消息砸得荣国公世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听说,奉国公府上已是哀鸿遍野,各个都想升天。

刑部左侍郎周弼则忙着安排将半身不遂的周承安送回漳州老家。

京兆府尹回到府中,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吓得府尹夫人去搀他,府尹大人哭得哽咽不住:“夫人,幸亏夫人!救了为夫一命呐!”

第八十一章:洛舒的畅想

明白人都知道,这两家国公府气数已尽,削爵只是暂时维持一下表面荣光,就像余辉总是要消逝的,不过是太子仁慈,不会向为这个皇朝立下不世之功的权贵后代痛下杀手,但这两家一落千丈甚至弄不好粉身碎骨,已是为期不远的事。

以至于剩下六家国公府,都各有各的想法。

消息传到四皇子宫里,四皇子妃晕厥过去,险些胎儿不保。

四皇子允舒眼前一黑,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继续追查?!

还在查?!

怎么办?!

“你想什么呢?怎么吓成这样?”二皇子洛舒站在他身边,阴冷地盯着他道。

允舒的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僵硬,连嘴唇都在颤抖。

“二哥,咱们没有害清河啊!可是若被殿下查到淮南道……”

“你给我闭嘴!”洛舒没想到允舒胆子只有豆大,他瞪着允舒,压低声音,“你真够没用的!外祖父和舅舅们早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怕什么?!再说,此事根本不止外祖一家,整个江南士族都卷入其中,其中的水有多深多浑,根本无法想像,殿下绝没有可能查得出来。”

洛舒其实心里也没底,摊子太大,很多事情又不是他亲自经手,他又怎么会全然安心?!

可此时若不给允舒吃立定心丸,万一允许因为恐惧过度,自乱阵脚,不慎露了端倪可就大大不妙了。

“可父皇已经在让吏部拟旨,指派百里星台去江南了。”允舒对百里星台有种莫明地惧意。

也许是那一天,当他特地找到百里星台,请他为程青维在李小仟跟前说两句好话,当时百里星台清冷地看着他的眼神。

那种人在你眼前,可有一种与深渊对视的距离感,和被瞬间看穿的凉意,直到眼下他的后背还能清晰地感受得到。

百里星台当时同样冠冕堂皇地回答:“殿下是为了四皇子妃安心,才来寻在下的吧!殿下将心比心,为何一定要为难在下呢?”

那谦逊有礼一丝不苟的仪态,搭配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眼神,让人感觉他在敬重你身份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不敢再提出任何无理取闹的要求。

否则,你便是不懂事的孩子,或者罪人。

从那一刻起,百里星台是除了陛下和太子之外,让允舒最深感忌惮的人了。

洛舒闻言,却嗤地笑了,鼻孔朝天傲然地道:“一个靠读书挣个功名,靠女人才爬上四品官的小小状元郎?我敢打赌,他到了那儿若是不识相的话,不到半年就会被那群食人兽拆解入腹,连骨头渣子都被吃得不剩。”

说着,还伸出伸食得意地朝桌面“的的”敲了两下。

洛舒的这一番不是空穴来风的狂妄之语,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先例的。

这一切,并非从昭煌帝起才如此,而是前朝就已滋生的乱相!

皇帝远在北方,对江南官场鞭长莫及,曾经派往那个方向的督抚御史,无一不是皇帝的亲信。

可是皇帝却一再地被亲信背叛。

回来的亲信无一不是为江南粉饰太平,而江南真正的势力,却从未被朝廷发现过。

“江南可不止一桩小小的运盐案那么简单。”洛舒一脸神秘地道。

齐国公府的五少爷刑莲湖,不就险些死在了淮南道么?

区区一个淮南道,连殿下都搞不定,若大个江南,他一个百里星台更不够那帮吃人的家伙戏耍的了!

一个不好,被那帮老家伙当成小倌,弄上床折辱个生不如死也都不一定呢!

洛舒想到百里星台那副人间绝色的仪容,不禁强行咽下了口水,若不是李小仟的夫婿,他都想要染指!

江南的一切允舒也都有所耳闻,因而允舒听了,这才稍感安慰,感觉踏实了一些。

洛舒阴沉僵硬的脸部线条已柔和了许多:“你放心,吏部在殿下手里,徜若百里星台因为他那个新纳的爱妾,和李小仟闹出什么不愉快出来,搞不好这差事也会黄不是?!”

前些日子,状元郎的青梅竹马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让大都的男人们再一次对百里星台眼红嫉妒的同时,也对状元府的内宅充满了各种遐想。

此类讨论,宫里头也都有热议。

允舒了然地一笑:“二哥,你可真是天才啊!可状元府里头,有咱们的人么?”

洛舒摸着下巴,阴冷地笑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过么,让百里星台去一趟江南,也不一定真的是坏事!”

让他去试试,才知道深浅,不到最后他怎会知道谁才最值得依靠!

洛舒眼前恍惚着百里星台的稀世容颜,手指动了动,再一次咽下了口水。

第八十二章:一时双璧

百里星台从十四岁起,就是大都最美的少年郎。

而能与之比肩的人,从来有且只有一个,那人之前没有,那人之后再也没有。

他就是昌国公的嫡孙,崔羽煜。

崔羽煜生来体弱,因而并未去上书房念书,反倒一直在国子监,崔羽煜比百里星台大一岁。

两个大都最美的少年郎,风华正茂,年少有才,有如一时瑜亮。国子监与对面太学的学生们,伸长了脖子,无时不刻都盼着他们能比出个高下来。

然而让他们一再失望的是,崔羽煜与百里星台从来没有红过脸瞪过眼。

且令人头疼的是,他俩经常走在一起,到哪里都痴倒一片。

风头全被他俩抢尽了。

让别人怎么活?

因而当时同窗之中仪容略微出色点的学生,后牙槽都长得不太健康。

自然而然,这样的两个人,都不缺真心喜欢的追求者。

大都的女孩子们追着他们献好,妇人们恨不得自己再年轻几岁,老妪们盼着自己的来生。

可惜的是,这世上最不缺的是两面,善恶美丑都是共生的。

狂热甚至变态的追求者,同样比比皆是。

这里头,有女子,也有男子!

女子一般都知些廉耻,可也有不懂什么叫寡廉鲜耻的;

男子基本都不知道!

所以,这双璧玉有如左右手,互帮互助,从不落单。

崔羽煜甚至为百里星台做到何种程度?

他上学时会特意绕远路去接百里星台,然后一道去国子监,同样回去的时候,也会舍近求远地先送百里星台,才回昌国公府。

崔羽煜不去接,百里星台便不会出现在国子监。

曾经大都所有人都知道,崔羽煜是百里星台的保护伞,是他最硬的靠山。

昌国公府是太后的娘家。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即使鼎盛不再,昌国公府日渐式微,可太后的余威还在,面子还在。

那个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咳血的崔羽煜,有一种脆弱单薄到即将消逝的病态美,仿佛天神最写意的白描,于大片大片的空白之上,忽然灵光乍现,仿佛不经意的一笔水墨滴下,便成就一副人间最含而不露最动人心魄的惊世画作。

再多一笔便是刻意,减一笔则是无趣。

那个天人一般的崔羽煜,是大都少女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是大都男人们眼前的一抹白月光。

垂涎在所难免,为他发疯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

然而没有人敢打崔羽煜的主意。

敢打的也不敢动。

敢动的都走在了崔羽煜的前头。

只因崔羽煜能活多久都看天意。

皇帝乐得为一个不久于人世、无辜无害的昌国公世孙与太后演绎一段母慈子孝,谁又敢吃饱了去跟两人同时作对?

因此,有那样的崔羽煜挡在前头甘愿做人肉盾牌,那些想方设法要将百里星台据为己有的人,无论女人男人,能不忌惮?!

然而崔羽煜还是走了。

在一个冰冷如二月的子夜,寂静如山寺的梅庄小院,溘然长逝。

就在百里星台中了状元的那一年,崔羽煜不过才二十岁。

他的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是对百里星台来说,却极其突然。

百里星台根本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但这事还是发生了。

那一日,崔羽煜约百里星台在昌国公府的梅庄小聚,结果百里星台被同窗绊住了,一时走不开,是柳德音替他去向崔羽煜告假,说一定会到,但会晚到,让崔羽煜务必等他过去喝桃花酿。

当百里星台已是半醉地来到梅庄,崔羽煜却去了。

桃花酿的坛子也空了。

柳德音和崔羽煜的侍女雪二守在崔羽煜逝去的榻前。

雪二最后一头碰死在崔羽煜的棺椁前。

柳德音说,崔羽煜不怪他,还替他把酒喝了,一切都得圆满。

第八十三章:聊醉

花满楼。

楚天问喝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刑莲歌终于来了。

“楚天问,你先别喝,你说明白,一会儿你成了一滩泥,想让小爷我把你捎哪儿去?”刑莲歌玩笑般地打岔道。

楚天问嗤了一声,傻笑:“不用管我,我就在你这花满楼躺着。”

刑莲歌不高兴了:“你有病不是?这大都谁都知道我这里是酒楼,可不是花楼,虽然带个花字!”

楚天问摆摆手:“昨儿晚上我睡在花楼,可我一看见那些女人,我就想起柳德音。大爷我这心里头不好受,过不去啊!”

刑莲歌“啪”地一下,一个巴掌拍上楚天问的脑袋:“你说,你长这玩意有什么用?不如割下来送给那贱人作个念想得了!看吓不死她!”

“你误会我了。”楚天问的手摆得幅度更大了,连头也开始摇晃起来,只是喝多了酒,不太利索,感觉像假人的头一般。

看得刑莲歌一阵不爽,顺手又“啪”地一下:“别晃了,难看死了,晃也不晃得好看点!”

楚天问登时委屈得能六月飞雪,撅起嘴拍桌子拍胸脯蹬起腿来:“我还能好看?我就从来没漂亮过!你们长得好,你们了不起,个个都嫌弃我!”

刑莲歌被他撒泼说得心烦:“行了行了,不嫌弃这下也嫌弃了——你是不是出门荷包被抢了,连下酒菜都不点?”

桌面上除了空的酒坛子,就是满的酒坛子。

看得刑莲歌心痒,想将那空的坛子朝楚天问头上扣它一个。

说着,便让自己的小厮喊掌柜上菜。

楚天问兀自在那儿仰着脖子想了半天,这才摇头道:“不是!喝酒而已,要菜来干嘛?”

刑莲歌气乐了:“你请我来,是打算只灌这些,喝死我?!”

“我哪有?!”楚天问面色通红地断喝一声,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被冤枉了气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一会儿想上哪儿?还是把你直接送回府去?”刑莲歌几乎可以预见,楚天问很快便会不省人事。

楚天问听了“回府”两个字,却像被针戳了一般,屁股都弹了起来:“不要回府!我要去找柳德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

刑莲歌闻言,不由得嗐了一声,有点无语。

楚天问的嘴却不肯停下,从在李小仟的婚礼上第一面见到柳德音起,一直碎碎念到列山被一箭射穿琵琶骨。

待瞿掌柜指点着小二将菜上齐退了下去,楚天问还在那儿埋头叨叨个不住。

却是反反复复地在念着列山一行。

刑莲歌给他夹菜,楚天问却像着了魔似的,猛一把将他的手推开,那条鸭舌就骨碌碌地翻滚到圆桌边上的圈椅底下去了。

刑莲歌差点没跳起来拍死他!

直气得瞪了他一眼,楚天问却根本看不见。

“刑小七,你说我这个人对谁也没恶意不是?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这么对我?那个姓韩的婊子这样,我爹这样,柳德音也这样,……还有,去年在列山,我好心好意替程青维那小子拉了一把缰绳,那小子竟然反过来推我,骂我无事献殷勤!”

楚天问说着,气得快哭出来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惨呢?!做件好事也能落一地埋怨!”

刑莲歌听了愣了一下:“什么?那天程青维也去了?”

楚天问笑得震了震:“他跟着韩德勤去的,他才十五,我以为他跟柳德音没来往的,谁晓得他能为柳德音做那么多!我自叹不如啊!”

刑莲歌唉了一声,更无语了。

楚天问讥笑道:“不过程青维那小子也真叫古怪,他那手指甲都染成紫灰色的。”

刑莲歌倒是闻所未闻:“这玩意儿,可有什么说法么?”

楚天问再度摇了摇脑袋:“谁知道。”

又嗝出一股酒气来,嗐了声道:“若不是他将我好心当作驴肝肺,把我推下马去,我能被韩德勤那妖怪当成兔子射?!”

说着,呜呜两声,两行清泪下来了。

刑莲歌怔了半晌才问道:“你挡住韩德勤的兔子了?”

楚天问抹了把眼泪,委屈道:“你有没有听重点?!”

刑莲歌瞪着他道:“你知道个屁的重点!我问你呢,快说快说!”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他不把我当兔子,做什么射我?!”楚天问是真的六月飞雪,满头雾水,顿了顿,“除非……”

刑莲歌立即问道:“除非什么?”

楚天问灰心丧气地道:“除非为了姓韩的那个坏女人,为了天辰,要将我除之而后快!”

刑莲歌一愣,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可是他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再看看楚天问,确实已经差不多了,挥挥手:“来人!把他给我一起带回去。”

第八十四章:蜀地野百合

当晚刑莲湖在东宫当值,没有回齐国公府。

翌日刑莲湖休沐,时近正午方才回到府中,待用过午饭,便被守株待兔一般,侯了他半日的刑莲歌请到院子里。

刑莲歌叽叽咕咕说得飞快,将楚天问列山一行全倒给了刑莲湖。

完了,便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刑莲湖听后也沉默了半晌,紧跟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也只道:“你且好生款待楚家大爷,等我回来。”

当下,便又回了东宫。

午前刑莲湖奉胤舒之命,将李小仟接进宫来住些时日。

只因皇帝虽然尚未下旨,但是知情人都晓得最迟在四月初六,百里星台便要出发前往江南任职。

眼下已是二月十五,差不多只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准备,因而景后与胤舒已经开始着手安排李小仟去江南的一切细务。

从随行侍候的人手配制,到为了李小仟的安全而进行的前期调遣换防,再到衣食住行的种种,无一不是慎重思远、精挑细选,就怕李小仟到了江南不安稳不习惯。

刑莲湖来到东宫书房时,李小仟已缠着胤舒嘻闹了一场,当下正安安静静坐在榻上,抱着胤舒的袖子专心啃苹果。

“殿下、郡主。”刑莲湖行了礼,看着小松鼠状的李小仟,不由得好笑,又想到过会要与太子说的事,想笑都笑不出来。

胤舒只消一眼,便知道刑莲湖回来有急事。

可是李小仟的苹果才啃了一半,他走不开,索性问道:“怎么了?”

刑莲湖便将事情那么一说。

胤舒垂头半晌,忽又抬起头来:“紫灰色的指甲?颜色是染上去的?”

刑莲湖倒不意胤舒会有此一问,便答道:“楚天问说是染的。”

只见胤舒眉尖微蹙,似有不悦之意,刑莲湖便心知此处有异。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得胤舒凉声道:“你亲自去检视一下。”

刑莲湖正待退下,胤舒又道:“我们的人撤回来,盯住成国公府还有韩德勤,其余的交给周康。另外让周康留意右军。”

前阵子,刑莲湖使计收服了锦衣卫副指挥使周康,让周康为太子查探元夕夜劫持李小仟的那些凶徒的幕后主使。

而右军便是由成国公统领,那二十个来历不明的死士,出处十分可疑。

刑莲湖至太子左卫一番着手布置,又匆匆赶往京兆府牢狱,原本还担心程青维的案子已定罪,京兆府那边会暂时放松戒备,让别有用心之人有可乘之机。

那可就糟糕了。

到了才发现,京兆府牢狱似乎比先前更加密不透风,整个铁桶似的。

心下不由觉得稀奇。

刑莲湖径直来到程青维的尸身前,带上白纱手套,挑起遮盖的白布,只见程青维的手指甲呈现一种极淡的紫灰色,仿佛有些褪色,只是还泛着莹莹浅浅的光泽。

当下略一沉吟,再绕去程青维的脚旁,一样的,程青维的脚指甲也有这种颜色,不过褪色更加明显,有几个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余下死灰的白。

“法曹大人,麻烦请仵作过来一下。”刑莲湖隔着白纱面巾道。

仵作很快进来,三十多岁,中等个头,国字脸,步伐从容矫健,神态认真专注,看着颇有些经验与见识。

刑莲湖便让他确认程青维的指甲。

那仵作便戴上验尸的面巾与手套,当下细细辨认之后,不无惊异地道:“回大人,此人生前身体无恙,指甲上的颜色是染上去的,并且依小的推断,这种颜色十有八九,是用蜀地野百合与紫花玉兰染成的。”

刑莲湖惊讶地问道:“为何如此肯定?”

那仵作便娓娓道来,咬字夹杂着西南口音:“哦,大人容禀,这事说起来有些烦冗,请大人莫要见怪。只因小的家中从前是开染布作坊的,小的打小在作坊帮忙,对染色一道也算有些心得。大人请看,这种颜色紫中带蓝,蓝中带灰,而这灰却有莹彩,因而是极难成色的。小的家中作坊,也从未能染出过此等色泽的布来。

“不过小的有幸,以前曾误打误撞,就是用蜀地野百合与紫花玉兰放在一起混染,涂抹于瓷坯之上,显色比这更加柔和雅致,且带着月光般的莹彩,约摸过得旬月左右,那颜色便是褪成此番程度。”

仵作原本说的很有信心,最后却又有些迟疑地道:“不过,那必须在蜀地染色才能成功。”

“却又是为何?”刑莲湖不解地道。

“只因野百合不可移植,一旦移植不过一日便会枯死,便不能用了。而蜀地野百合长在高山山野,本就难寻,且十分娇弱,移植几乎是不可能的。”

仵作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却又胸有成竹地道。

刑莲湖点点头,示意仵作可以退下了。

待出来院子里,刑莲湖看着周围戒备森严的守卫,便向法曹参军道:“府尹大人与法曹大人有心了。”

法曹参军忙致意道:“此案府尹大人还在督促下官追查其余同犯,该有后续,府尹大人与下官不敢玩乎懈怠。”

原来京兆府尹因家有贤妻救了他一命,于一些事上便开始唯老婆的话是听。

府尹夫人是个女流,胆子本就不大,见识其实也有限,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是玩不转的,但只一条,知道应该抱住最粗的大腿!

大都谁的大腿最粗?

这不都是废话么?!

于是但凡事关李小仟的,府尹对待起来便慎之又慎,事事以此为先,能在脑子里一转好几个时辰,被他察觉出一丁点纰漏,能将衙役们骂得怀疑人生,筋骨松得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

可想而知,京兆府上下是如何地整饬一新了。

第八十五章:外宠

刑莲湖点头说是,遂又道:“我记得程青维还有个随身的小厮在牢里,那人可还在不在?”

法曹参军忙引了刑莲湖至审讯人犯的房间,将那小厮提了过来。

原来当初,程青维被黄奇折了胳膊之后,行动上十分不便,最初的时候京兆尹也并不曾立刻为难于他,他便以府衙之人侍候不习惯为由,求了京兆尹让他的贴身小厮喜儿进来服侍。

之后京兆尹越看形势越不对,将程青维扎扎实实地下了牢狱,他的小厮自然也不能幸免。

那喜儿是个机灵的,知道事关重大,说了便是个死,因而但凡问到关键之处,便推说程青维并不只他一个贴身侍候的,并不知情。

哪怕狱卒以死相胁,他也咬紧了牙关,不说,死了还能得个忠仆的美名呢!

可事到如今,刑莲湖却要诈他一诈!

“听说你是根硬骨头,严刑拷问总回说不知情,你主子既然宁死不屈地下了地狱,你少不得也要到地下去陪他,也算全了你的忠义!”

刑莲湖说着,看着喜儿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却是鄙夷地笑了笑。

“可惜的是,我昨日接到耳报,说你家主子和成国公府的少爷私下来往密切。”

这话一说,那喜儿的方才还无神的双眼,突然凝住,又猛地抬眼朝刑莲湖看来。

“这件事情,我得往下查实,可这告密的锅就得有劳你替那传信之人背一下了。”刑莲湖继续道,“你总归一死,忠义不忠义地,其实有何差别呢?”

喜儿登时激动起来,他这么些天,在这阴暗湿冷,又臭又脏的地牢里,吃馊饭咽腐菜,被打得皮开肉绽,受苦受难地熬着都是为了什么?忍辱负重,到头来特么的全都是一场空?!

一场空吗?!

“不是我,你这是栽赃陷害,嫁祸,这是嫁祸!我冤枉啊!冤枉啊!”喜儿哑着嗓子,忿怒地嘶吼起来。

刑莲湖乐了:“真是个呆子!这就是栽赃!”

喜儿冤愤交加,情知结局难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刑莲湖也不急,耐心地等他哭得涕泪横流,这才讥讽地道:“你明明知道韩德勤与程青维关系甚笃,不惜花费重金,将右军领辖卫所蜀地的花都用冰镇着运来大都,弄来给程青维染指甲,你非要表忠心,却不爱惜自己的皮肉,不肯说。你不说,不等于别人也不会说!”

喜儿早已气得失了理智,浑身颤抖地吼道:“一定是宝儿那个贪财鬼是不是?!一定是他!你们拿银子便能让他开口,为了几两银子他就能卖了世子!宝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刑莲湖冷笑道:“我给你个机会,活着杀了他机会,你想不想要?”

喜儿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刑莲湖。

“只要你说出一切,我就放了你,让你有机会除掉宝儿。”刑莲湖淡淡地道。

“好!”喜儿狠了狠心答道。

他眼下什么都没有了,主子没了,仅有的一片忠心也因为宝儿的出卖被抹黑了,他死了尸体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还有什么比这更凄惨的?

只有手刃了宝儿,方能解他的心头之恨!

那样他就算死了,至少也能好过一些不是?!

被悲愤迷糊了心智的喜儿,将他知道的一切统统倒了出来。

原来一年前,年少无知却生来俊秀白净的程青维,在与同窗游茉湖时被韩德勤引诱,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两人每隔一旬,就会去韩家的庄子上幽会,那间庄子便位于列山脚下。

韩德勤对程青维呵护备至,事事都顺着程青维,几乎有求必应,却有一样铁打的规矩,雷打都不动。

韩德勤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嗜好,便是要求程青维染指甲,而且品味十分独特,只染紫灰色。

这种颜色,不接近、不仔细瞧都发现不了。

然而韩德勤就是喜欢看程青维染这个。

就像仵作说的那样,非得用蜀地野百合与紫花玉兰两种鲜花来染。

为保持颜色的纯正与色度,韩德勤要求程青维每两旬染一次,不仅手指,连脚指上也都要染。

听说这两种花不仅难得,保有它们也十分不易,韩德勤在这些花上的开销,据说每月都超万金。

而指甲染好以后,韩德勤便会着了魔似地,他夸程青维染了这个颜色之后,越发显得手如修竹美玉,勾魂摄魄,令他惊为天人。

恩爱痴缠,两人好得比真夫妻都情深意厚。

刑莲湖听着不由得笑了:“是么?有求必应?深情厚意?那为何你家主子下了狱,成国公府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探视,或者疏通?韩德勤不会着急生病了吧!”

喜儿登时被问傻了,没错,韩德勤与程青维的关系根本就不可以拿到明面上的。

虽说此等断分桃之风在大都其实屡见不鲜,但奉国公世子给成国公嫡孙当外宠,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奉国公的脸面还要不要?!

因而谁都不清楚那两人之间有过交往。

往日的甜言蜜语情深似海,真的遭逢大难之时,韩德勤竟如此冷血,置若罔闻见死不救!

喜儿替自家世子觉得不值,气得险些没吐血。

刑莲湖也算听明白了,程青维对韩德勤是真心的,否则严刑逼供之下,绝不会一字不漏,他为了不暴露韩德勤宁肯去死。

那么问题来了,那两人之间不干不净的事,为何要将李小仟卷进去呢?

“你家主子究竟找清河郡主所为何事?”

喜儿的回答与刑莲歌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因为听了同窗的闲话,想替柳德音出口气!

那程青维还真是个热心好义的,完全不需要柳德音亲自开口求他!

刑莲湖无语地道:“你家主子倒也奇怪!一面与那韩德勤好得跟夫妻似地,再一面又为了护住那柳德音,宁死都不吐口,也不怕辜负了韩德勤?难怪韩德勤都不肯出面试着救他一救,怕也是伤透了心了吧!”

喜儿听了,登时又嘶喊着冤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咱们主子自然不是为了护那柳小姐,而是为了护那负心汉!”

刑莲湖眉心一跳,即便早有预料,仍不免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此话怎讲?”

第八十六章:隔世

喜儿抹了把脸,激动得挥动着双手道:“我家主子待人太真!就是心肠特软和了,他真的是冤死的呀!大人有所不知啊,有一回,主子作了一副画,还在那画儿旁赋诗一首,打算赠于那韩少爷。那画上也只不过是些花花草草,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可谁承想,那柳小姐走过来只瞧了一眼,也能被她瞧出端倪来,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您说说看,这晦气不晦气?!这就是命啊!

“那柳小姐也不知是怎么瞧出来的,我家主子被逼问得没办法,索性只得央告她不可说出去。柳小姐不仅答应替我家主子保密,还教我家主子多提了一首诗。我家主子便高兴得,直说柳小姐是他的红粉知己。

“这事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原本小的也以为,那柳小姐不过是个闺中的小姐,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一回不过是凑巧,往后我家主子去柳府,只要不进内宅去画那劳什子桃花,定然不会再遇上她了!大不了小的跟紧些,不让他瞎跑就是了!

“谁又承想,小的能拦着主子不撞上那柳小姐,可却拦不住旁人传她的风言风语!那些话传到主子耳朵里,他又是生的一副侠义心肠,说那柳小姐帮他守口如瓶,没想到竟也是个可怜人!他便想着要戏弄一下清河郡主,替柳小姐出口气!

“主子事发那两日,只因小的家中老祖宗没了,回家料理后事,因此不在国公府中。可主子的心思小的应该还能琢磨出来,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只见过一两回面的柳小姐,辜负了那对他殷勤相亲的韩少爷的!

“小的想着,主子怕供认了,大人们传柳小姐问话,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攀扯出韩少爷,主子便给他招祸了。”

刑莲湖目光凌厉:“把话说明白些!韩德勤若是背地里没鬼,你家主子能给他招什么祸?”

喜儿呼吸一窒,这个大人长得如此英俊高冷,气宇轩昂,可凶神恶煞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含糊,那自上而下的目光看得他,竟让他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可以随便耍着玩然后一脚踩扁踩出屎的蛐蛐儿,喜儿好怕怕。

“回大人、的话,韩少爷近来对清河郡主颇有微词,说郡主嫁了人,心思还不好好放在内宅,哪儿都有她的事……说这大都的小霸王也该换个人做做了。”

刑莲湖离开京兆府后,还有些恍若做梦一般地不真实。

前世成国公到死,一直都是皇帝的肱骨之臣,忠心耿耿,右军也基本安稳,没出过什么大的妖蛾子。

成国公府在大都的地位稳若磐石,繁荣昌盛。

前世李小仟去的早,没有发生元夕之劫,而之后,韩德勤确实如同大都的第一纨绔,曾经一度无人敢撄其锋。

可那不过是能收拾他的人,都没空也没那份闲心去料理他而已!

便任由他在那儿欢快地蹦跶。

然而也没有蹦跶太久,韩德勤最后死得很难看。

韩德勤的妻子与他的族兄私通,儿子竟也是奸生子。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最后竟然死在一个破败巷子里,一个窑姐儿的床上!那个窑姐儿也已经三十岁,都有个十一岁的私生子。

这个韩德勤便成为成国公府唯一的败笔。

成国公就是因此被活活气死的!

刑莲湖勒马,停驻在皇宫庄严高深的宫墙外。

掐指算来,韩德勤大约还有五年时间能够逍遥,可是那二十个死士?!

成国公真的如同表面上看来那么忠心耿耿地么?!

待再次回到东宫,却见书房里帷幔轻垂,静得满室生香。

原来李小仟在榻上睡得香甜,胤舒为了不吵到她,便也在旁边搬了把躺椅小憩,屋中燃着苏合香的大熏炉。

刑莲湖隔着一重轻纱帘子凝视着那两道身影,恍惚之间,千样滋味涌上心头。

前世,李小仟在去年冬日就没了,太子便疯了一般,在大长寺亲自守灵七七四十九日,日夜焚香颂经、叩拜祷告,甚至愿意折寿四十年换取李小仟性命,又许诺给佛主再塑金身,他不接受李小仟就那样离他去了!

那个时候,他们两人一个躺在冰冷的佛台前,暗哑的松烟色袄裙衬着她惨白却年少的容颜,绝美然而毫无生息;

一个跪在冷硬的地面上,玄色的衮服一洗往日的温润和煦,肃穆而又霸气,可眉眼却是执念成魔般,带着最剔透的虔诚以及最无害的谦卑。

同样也是他在一旁守着他们。

当时他心中唯一的意念,亦是愿意折寿二十年,只祈求佛法加持,老天开眼,让李小仟醒过来!

然而停灵日满之后,李小仟并没有醒来,太子深觉穷途末路,心如死灰了无生志。

还是景后亲赴大长寺,苦劝太子重回东宫。

最后太子只得亲手将李小仟以乌木棺椁盛殓了,吩咐皇太孙世贤手执丧棒送葬。

从那之后,在后来十多年的余生里,太子待人依然温文尔雅,然而他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感觉得到,太子的眼神一片空寂冷漠,再也没有温暖过。

而今生,李小仟避开了前世的劫,她一定会好好地,必须好好地。

第八十七章:小霸王的弩

胤舒警醒,遂让周七唤了夏花和春生进来守着李小仟,自己披着大氅出来。

刑莲湖便一五一十地说与胤舒听了。

良久,胤舒冷哼着漫声道:“成国公养了个好孙子啊!”

“他的心怎么敢那么大!”刑莲湖有些不可思议地道,“染指奉国公世子,还想要大都小霸王的位置。”

“怕还不止这些!”胤舒沉吟半晌,面带不忍地道:“你不明白,崔羽煜的指甲便是紫灰色的。”

“崔羽煜?”蓦然提到这个名字,刑莲湖有种不好的预感,“崔羽煜?!”

刑莲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一听胤舒话中之意,便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

胤舒叹息了一声道:“崔羽煜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后来又心脉受损,他生前一直服用天山雪莲,故而指甲便与常人不同,是紫灰色的。”

崔羽煜以前很少进宫,因为进宫规矩繁琐,他的身体支撑不来。

只是偶尔调理得好一些了,太后才会接他进宫。

然而也只是屈指可数。

有一回崔羽煜在御花园发病,正巧被胤舒遇见,胤舒便亲手扶了崔羽煜一把,这才知道有这么个情况。

书房里的空气几乎凝结,半晌之后刑莲湖才切齿般地闷声道:“韩德勤,他怎么敢?!”

三年前,崔羽煜走的时候二十岁,那一年韩德勤才十四岁!

他真的是个人吗?!

胤舒攒着手指,李小仟被韩德勤这种人盯上了,他能放得下心吗?

刑莲湖亦如针芒在背。

一室静默之后,是二人低声地商议,时间在其中飞快地流逝着。

最后。

“殿下,柳德音那个女人,滑不溜秋,还真是片叶不沾身。”刑莲湖不无嘲弄地道。

“跳梁小丑。让黄奇盯紧一点,该弄死的时候不用顾忌。”胤舒才不会为那种女人费神。

刑莲湖领命退了下去,

“偷听了多少?”胤舒坐在榻沿上,看着显然醒了有一会儿的李小仟,揶揄道。

李小仟其实早就醒了,差不多听了个全。

特么地,韩德勤敢暗算她?!

还想抢她小霸王的称号?!

他要的太多了!

不给他点颜色看看,都忘了她小霸王的形象是怎么立起来的!

“太子哥哥,仟儿想去军器局玩两天。”李小仟的声音还有些慵懒。

胤舒笑了起来:“怎么?想要打根鞭子?还是想挑弓箭?”

“都不是,”李小仟摇摇头,“就是去玩玩,参观参观。”

她小懒猫似地,乌黑的青丝散在珍珠色的云锦素缎枕上,白皙的小脸如荷花的花瓣一般透着清澈自然的红晕,秋水般的眸子里含着小坏小坏的狡黠,又可爱又迷人。

好好好,都答应你!

胤舒心里头早就一万个愿意了。

“明儿我正好要去工部瞧瞧,找郑旭文查兵器的账,这你都能赶上!还真是运气!”胤舒俊雅地笑起来,目光柔和得直击李小仟的心底。

李小仟忍不住趴到他怀里:“太子哥哥,仟儿不想去江南了,仟儿不想离太子哥哥那么远。”

胤舒闻言,心尖上瞬间流过一股酥酥麻麻、暖融融的感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李小仟的头发。

他原本就舍不她离开,好不容易她的心思从百里星台身上分出来,重又愿意和自己亲近起来,谁知如今要硬生生地远离,教他如何放得开?

“不去的话,你的夫婿会被人拐走的。”胤舒轻轻捧着李小仟的小脸,指尖摩挲着她的鬓发,这是天底下最珍贵最娇嫩的人儿,“到了江南,趁着机会可以好好玩玩,以后可不必再去了。太子哥哥等你回来,你早点回来。”

“哦。”李小仟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翌日一早,李小仟便跟着胤舒来到军器局,胤舒找郑旭文查账,李小仟由刑莲湖和工部员外郎陪着在军器局里四处溜达。

结果一整日下来,胤舒与郑旭文的账对了一小半,工科生李小仟还在津津有味地逛着,还不时地向员外郎和工匠们请教问题。

于是接连三天,李小仟都跟在胤舒后头,赖在军器局里挑她感兴趣的兵器东摸西抓,问这问那。

从第四日起,李小仟开始在东宫书房奋笔疾书地画草图,一连埋头画了三天,图纸飞了一地,还不许别人碰它们。

正巧郑旭文领命盘点兵器,至东宫向胤舒复命,想跟李小仟打声招呼再走,无意中拾起一张草图,看了几眼之后,便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

郑旭文起初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三确认之下,简直惊喜得手指直颤:“郡主,您画的?!”

工科生李小仟从灾难现场抬起头来:“郑大人,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两人嘀嘀咕咕半天,将图纸修改好,又找胤舒汇报之后,郑旭文负责找地,又叫来最得力的工匠,反复试弩改图纸,一鼓作气忙了十日,最后一架轻巧精悍的机械弩射出了完美的一箭!

小霸王的神机弩问世了!

第八十八章:麻烦来了

李小仟请郑旭文帮忙,她的白起卫要人手一把。

郑旭文哪会不答应,李小仟在他眼里同天神已差不多了。

但是!他不能随便答应!

“郡主,这神机弩忒费工夫,您这好几十把做下来,可耽搁工匠们不少时日啊!我这各军军需的兵器数目定要落下不少,那些来不及交差了……”

李小仟情知这小老儿要借机讹诈她,便挥了挥手:“得得得,我再制一个车弩给大军,功劳全算你的,行不行?”

郑旭文笑得合不拢嘴,白胡子都快飞扬起来了:“哦哟哟郡主,那怎么好意思呢!”

又过了十日,白起卫的神机弩准备齐全了,李小仟设计的大车弩也面世了。

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李小仟准备好收拾韩德勤了,可也错过了许多场好戏。

其一,昌国公府的老管家在路上,捡到了京兆府仵作掉落的尸检公文。

紧跟着第四日,昌国公夫人进宫求见太后去了,抱着太后的腿哭得几度闭过气去。

其二,喜儿越狱了。

紧跟着翌日,伯夫人上吊自尽未遂,伯府又是一团忙乱,四皇子闻讯赶到伯府,与程伯爷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其三,二月二十六是百里星台迎娶丹阳郡主的日子。这日一早,刑莲湖上门道贺,在书房见了一身家常竹青长袍的新郎倌。

百里星台这个时候,脸上的淤青倒是已经化去,完全看不出来了。

刑莲湖只道了声“恭喜”,没了!

这摆明了其实不是来贺喜的。

果然接下来,不仅柳德音与如筠被遣开,连水寒都被支得远远地。

然后告诉他元夕夜刺杀李小仟的死士极有可能出自成国公府,并将程青维与柳德音,还有韩德勤之间的曲折关系也委婉地作了说明。

百里星台听了,沉默了好半天。

“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向来清冷,可这一次望向刑莲湖的目光却令人骤冷如坠冰窟。

刑莲湖见状,还以为百里星台是为了护着柳德音才这样,当下目光便幽远了起来,那抹质疑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状元郎果然是状元郎,书念了不少,这道理也懂得比一般人多。常人都不敢宠妾灭妻,可状元郎就能为了一个新纳的小妾,不顾仟儿的安危,曲解他人一番好意,如此咄咄逼人地质问,你想怎么样?!”

刑莲湖握了握拳头,周身不由漫起一股凛冽的杀气。

真的,有种黄奇下手还不够狠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并非此意。”百里星台知道刑莲湖误解了,也就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仟儿是我的妻,谁都越不过她去,不必你提醒。”

良久,刑莲湖的俊脸上忽然划过一丝雅痞地冷笑:“是啊,提醒了你也只是记得一时,不过转头就忘了,所以不提醒也罢了。”

目光之中闪着点点雪亮的寒芒。

百里星台登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不得不说,百里星台的直觉实在准极了。

刑莲湖在那一刻,忽然生起了抢夺之心。

很好,你状元郎不稀罕,本少爷正稀罕得紧。

半点没有李小仟已是人妻的觉悟!

说完转身就走。

百里星台跌坐在圈椅里,又是揪心又是忧心,登时接连吐出两口鲜血来。

待柳德音与如筠进屋,发现百里星台已经撑不住晕了过去。

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状元府便乱作了一团。

因而为了不耽误吉时,范夫人只得请百里守信代为迎亲。

丹阳郡主的委屈可想而知。

就连晚上的洞房也是她孤单单形影相吊地,一个人度过的。

那红烛燃啊燃啊,怎么都燃不完,无形之中拉得夜更加寂静漫长了。

丹阳郡主何时如此憋屈过?!

气得人生头一回,哭了一整夜!

而接下来,很快韩德勤的日子突然间鸡飞狗跳起来。

韩德勤在列山的温泉山庄呼朋唤友饮酒作乐,御史大夫姜怀瑾的庶女不知何故误入其中,被韩德勤玷污了清白之身。

韩德勤醒来却不肯认账。

也不知姜怀瑾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当着百官的面,豁出老脸在御殿跟皇帝告状,还当场撒泼问到成国公的脸上,你管还是不管?!

皇帝的脸当时黑得!

成国公的面子被丢在地上找都找不回来!于是悻悻地回府求证,韩德勤还优哉游哉躺在小厮怀里吃胭脂!

当场把成国公惊得三魂走掉七魄,将韩德勤的爹喊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最后让他立刻托媒人去姜府提亲。

韩德勤登时耍起了无赖,开玩笑,那姜三不仅人丑,脾气还不是普通的暴躁,那天醒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变着花样唾弃他!

被他胖揍一顿居然越挫越勇,让他等着瞧!

又丑又麻烦的女人谁敢要?!

第八十九章:鸡飞狗跳

可惜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与姜家的事才定下来,成国公府的正门口,某一天又跪了个怀抱婴儿的女子。

那女子好一通哭泣,自称是芙蓉巷里百花秀的花魁娘子,说是韩德勤的娃他娘!

围观的笑死了。

那女子长得尚可,但离花魁娘子实在太远了。

而且百花秀够级别出花魁么?

韩德勤吃东西实在不怎么挑剔。

那女子接着向街坊邻居哭诉,说韩德勤始乱终弃,哄得她在韩家的某处院子里住着,又生下了小孩,原本说就接他们母子入成国公府,许她个侍妾的名份,谁承想转头便翻脸不认人,竟找人追杀他们母子灭口!

连亲生儿子都能狠心杀害,这比禽兽都不如啊!

等街坊邻居几乎全都知道了,韩家才木木地反应过来,将那女子和婴儿拖进府去了。

然而,流年不利,这一切仅仅只是开端。

韩德勤不但名声岌岌可危,然后出门也尽撞邪。

骑个马,马蹄也能出问题,韩德勤整个人被掀了下来,把腰给摔断了。

那种疼就别提了,旁人看着都牙酸。

躺在床上养着,不能动,疼得逮着谁都要骂,整日无事闲出鸟来。

有谄媚好事的给他出了个主意,让长得清秀些的小厮替他活动活动下面,或可减轻些疼痛,亦可消遣无聊。

韩德勤觉得此计颇妙,深得他的心。

几日里换了七八个小厮,其中有一个新来的长得特别清俊,侍候得韩德勤也甚是周到体贴,韩德勤十分喜欢,见到这小厮仿佛那疼痛也不那么难熬了。

可那小厮劲儿大,有一回不小心将韩德勤的宝贝根子弄破了,吓得跪地求饶,韩德勤倒也没说什么,只教拉下去罚杖十下。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宝贝根子一直没能愈合起来,反而冒出了一片又红又细米粒般的小疙瘩,如同风疹一般。

韩德勤吓得慌忙传大夫。

大夫一瞧,能不明白么?赶紧用药。

然而药用得已是极重,可韩德勤非但没好,那小疙瘩还成片成片地在他身上各处冒出来,瞧着就教人心头发麻。

日子一长,更是遍体恶疮,久久不愈,最骇人的是,那命根子仿佛就要脱落了一般,韩德勤唬得生无可恋般哭喊起来,他身边的人哄不住,知道瞒不下去了,遂只得往上禀。

成国公与韩德勤的爹娘都赶了过去,一通喊打喊杀之后,悄悄地寻了太医来给韩德勤看病。

太医直摇头。

他没有办法!

然而纸包不住火,韩德勤的花柳病竟然走漏了消息,大街小巷传了个遍,一时引发轩然大波。

成国公府的话题猛然多了起来。

家大业大,哪个权贵家里头没点破事?!

全被翻了出来!

韩德勤他爹韩四爷火速派了人去追查散播消息的人,搞笑的是,人没追到,却反被人跟踪了。

那三拨护卫被毒打到半死不活,最吓人的是,全被太监了。

韩四爷气得手指直颤,什么人如此猖狂,又如此阴损!

怒发冲冠脚下带风地闯进韩德勤房里,早忘了心疼是什么感觉,都险些没问到脸上:“你说,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了?!”

正所谓做贼心虚,韩德勤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清河郡主李小仟!

不由得哭丧着脸道:“是李小仟,肯定是李小仟那死丫头!”

韩四爷一听,吓怔住了。

“你说什么?!”浑身一个颤栗,咆哮起来,“你在说什么?!你是怎么惹到那个小霸王的?!”

韩四爷站在床边,望着几乎注定残了的韩德勤,都替他感觉生不如死!

“你给我说说清楚!”

韩德勤直愣愣地看着他爹那大头老虎吃人的样子,心头一慌终于老实交代:“爹,元夕夜李小仟被袭,是孩儿做的。”

韩四爷惊愕得脸皮抽了抽,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好端端地做什么去刺杀那丫头?!”一面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惊恐不安。

“孩儿就是看不惯李小仟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韩德勤的智商开始回来了。

然而韩四爷是什么人,他能在虎踞龙盘的成国公府屹立不倒,在成国公的六个儿子里头,能得成国公的宠爱与看重,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放屁!”韩四爷这个时候已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了。

“爹,孩儿忍了她多少年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以前她是大都的小霸王,没人敢对上她,孩儿也尽量让着她!本想着她都嫁了人了,应该好好待在后宅相夫教子是不是?这大都小霸王怎么的也该轮到孩儿来做做了!可她倒好,还霸着小霸王这个称号不撒手,孩儿这才想除了她。可这事,孩儿自认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留下任何蛛比马迹。”

“那二十个死士是怎么回事?”韩四爷厉声问道。

“那是一个朋友借给孩儿的。”韩德勤嚅嚅地道,“他是江湖中人。”

韩四爷从韩德勤的院子出来之后,便急急来到成国公院子里。

成国公听了之后,简直怒不可遏:“糊涂啊!这是天要亡我韩家!”

韩四爷跪在成国公跟前道:“爹爹,此事有些不对!”

“还有什么不对?!”成国公气得“呯”地一掌拍在紫檀木小几上,把那茶几拍出一道裂缝来。

韩四爷心头发颤,可还是硬着头皮道:“清河郡主打小气性大,脾气直率,徜若真是她得知是德勤主使刺杀她,怕是早该搬了太子亲卫或是镇北侯留下的中军亲军,围了咱们成国公府,不说打砸一番,德勤怕是早被五马分尸了!”

成国公也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旁人?”

第九十章:越美越可恨

李小仟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惦记她?!

刑莲湖瞧见了,便示意夏花给李小仟加件披风。

没错,他们正在东宫左卫营点将。

李小仟咽不下那口气,势必要将元夕那晚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不可。

并且也很想端着她的神机弩耀武扬威一番。

想想就觉得帅气极了!

所以说,爱美的李小仟,本质上其实还是工科女汉子一枚。

而此时,恰值散了早朝,百里星台跟着太子来到东宫,打算接李小仟回府。

尽管李小仟先前就警告过他,以后互不招惹,否则要他好看。

且那次为了柳德音,他还……他的确冲动了些。

但是有些事情,该做的还是要做,逃避的后果便是仕途受阻,这绝不是他百里星台想要的结果。

却不想看到李小仟穿着竹青色的蜀锦骑装,围着茉莉色的云锦披风,正站在月台上点将。

前头是她的四十名白起卫,为首的是队长韩怀溪、副队长黄奇。

后头是太子左卫亲兵,点出了六十名。

统共一百名,而刑莲湖正站在她身边看着,由着她随心所欲地胡来,他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得如同一杆枪。

百里星台没想到李小仟与刑莲湖竟走得如此近了。

她仿佛找回了以前的自己,可又比之前美得更加惊人,但是也越来越可恨了。

这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而太子也正瞧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有些意动。

清河要去江南,实在教人不放心啊。

可若是有云楼随同保护,感觉就安全很多。

元夕那夜,便是因为云楼细心周全,清河这才得以保全。

而且淮南道那边,也需要云楼去收尾。

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两个围观的人虽然站在一起,却是各想各的心事。

待李小仟点完兵,又让几个队长先商量出个有效打击的章程给她瞧。

刑莲湖怕这倒春寒厉害,便提议先回沁月阁歇着。

却不想李小仟已回头看见胤舒,便欢快地跑下月台:“太子哥哥你来找我吗?我与莲湖哥哥正要去收拾那个韩德勤呢。”

意在捣糨糊的刑莲湖:……

被无视的百里星台:……

胤舒是知道刑莲湖用的缓兵之计,遂笑道:“我都听见了,走吧,咱们先回屋去,你的将军们出那些章程怕也得好一会儿呢。”

李小仟颇觉胤舒此话有敷衍之嫌,但是她知道胤舒不会害她,还是乖乖地跟着去了书房。

“太子哥哥,我也给那韩德勤来个夜间突袭,如何?”李小仟胸有成竹地问道。

那表情简直了!

求表扬实在太明显了。

胤舒睨了她一眼:“听说韩德勤如今已是生不如死。”

李小仟听出了话中之意,也就是说,再射那狗东西一箭也不会感觉太爽了,毕竟已是虱多不痒。

所以不会如预料之中那般解恨了。

不能耍帅,李小仟不高兴地嘟起嘴来。

因此跟着百里星台回府的马车上,她就没有半点好气。

“有劳您不辞辛劳来接我,你又何必如此。”李小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空还不如陪陪你的德音小师妹!这永夜长苦,从名门闺秀沦落到一个小小的侍妾,心态怕是最不容易端正的,你该在她身旁多加安抚才是。”

“我找你有事相商。”

百里星台神情淡淡地,避而不答,不置可否。

“我和你还有什么事情可商量的?”李小仟白了他一眼,可随即又领悟道,“怎么,想让我给你的德音师妹挪窝?或者是挪位?”

“你愿意?”百里星台掀起眼皮,冷清地问了声,依旧是模棱两可。

李小仟切了一声:“你们想让我挪我就挪?当我李小仟是你们手里的提线木偶?这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没人让你挪窝,也没人让你挪位。”

李小仟被噎了一记,靠!她白傲娇了!

“若是你们足够诚意,让我挪位也不是没得商量的。”自己找台阶下,也不是圆不回来。

“要什么样的诚意,才算足够?”百里星台幽然地盯着她。

李小仟一听,有门!

眸中的笑意一闪而过,当下沉住气淡然地道:“自然是给我一份和离书,并且得向我致歉。”

百里星台没说话。

李小仟见他半晌不语,遂又道:“你与丹阳郡主无媒苟合在先,又与柳德音藕断丝连在后,你对不起我的事情多了去了,道歉是必须的。”

百里星台依旧没有说话,他什么都明白了。

没想到看似冲动无脑的小霸王,居然还有这样的心计!

呵,他还真低估了她!

“我哪里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了?”

“我说你做过,便是做过。”李小仟轻描淡写,无赖至极地道。

无耻得如此坦率,让百里星台一瞬间又产生恨得想掐死她的冲动。

第九十一章:抢姑娘

然而他到底是个明白人,攒了攒手指,忍住了。

果然下一秒,便听到马车外头传来黄奇的声音:“郡主,前头便是卫炎阁,您可要歇会儿?”

李小仟便道:“咱们的车在路边停一下,让夏花和春生买些糕点带回去。”

马车便在路边停脚。

“此次前去江南,事情冗杂,我需要你帮我。”百里星台意味不明地看了李小仟一眼。

李小仟被他看得身上毛毛地,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凭什么?”,也改成了:“这公务上的,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扯上我是几个意思?我可什么都不懂。”

百里星台这才凉薄地道:“你该明白,徜若被人知道你我夫妻不和,便会有人趁机造衅生乱,扰乱我的步子。”

李小仟登时哑口无言,瞪着百里星台好大一会儿,难道说江南情况不妙?

猛眨了几下眼睛,她这才强忍住喊“不”的意念,难得地顺着百里星台,生硬地道:“那也不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总该知道些内情才是,你还是和我说明白些。”

百里星台暗暗松了口气,乖乖地不闹就好!

透露点内情什么地,又有何难?

“自然,我晚饭后过去与你细说。”

李小仟登时眉心一皱:“可别!我的地儿不欢迎你!还是我去书房找你吧。”

而此刻李小仟不禁在心里头狐疑,按理百里星台南下,必定不会是皇帝姨父赏他寻乐子捞好处疗养去的。

怕还真的有事。

可徜若事态复杂,皇后姨妈还有太子哥哥怎么舍得让自己跟着去冒险?

这里头会不会是百里星台在捣鬼?

正七想八想间,却猛听得有尖锐的哨声传来,三长两短,这是白起卫有突发状况的暗号。

李小仟正懵着,就听到韩怀溪来禀报,说夏花和春生被几个纨绔少年围住了,说是要带回府去,其中有一个还是外邦的贵族,黄奇正与他们僵持着。

李小仟暗道一声糟糕,她失策了!

这才想起夏花就是原主小时候抢回来的呀!

那年原主八岁,夏花才六岁,那小模样儿已经长得令男孩子垂涎了,如今夏花刚刚十七岁……

当下便有些着急:“哪个不长眼的?!”

说着,一撩车帘便跳下马车去:“带上神机弩跟我来!”

动作要快,姿势要帅!

急急地往那边赶过去,却见卫炎阁下已围得有些水泄不通。

李小仟便不由得想到元夕夜那日的情形,下意识地便竖起一身的刺来。

韩怀溪负责开道,李小仟朝前大步踏入卫炎阁。

只见被几个纨绔及一帮汉子围住,又被黄奇几个护在身后的夏花一脸的宁死不屈,与气得脸涨得通红的春生并肩而立。

脸上独独没有害怕!

到底是她的丫鬟,遇事不乱镇定自若!

“这是要做什么?!”她冷着脸很不高兴地道。

卫炎阁上的人齐齐回头。

然后是一阵倒抽气的声音:“我滴娘啊!”

那些人全看直了眼,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了:“天仙下凡了!”

李小仟看到那些直勾勾的别有意味的眼神,心头一凛:发生了什么?!

她着急护花,却把自己忘了!

韩怀溪目光一寒,挥手打了个暗语,白起卫顷刻占据了有利位置,三十把神机弩齐齐架上手臂,箭矢对准目标,发出黑魆魆的暗芒。

那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有两个神识散得差不多的纨绔吓了一跳。

李小仟胆气壮了不少,冷笑道:“怎么着,想抢人啊?”

这声娇叱将其中几个纨绔们的魂招了回来,有一个风格看着就不像是本国人物的年轻男子,那人心痒痒地向前两步挨过来,涎着脸问:“姑娘怎么称呼?”

李小仟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骚货!

她身边的韩怀溪伸手将那人一隔,猛地推开:“找死!”

“放肆!这是西越国的三皇子,你这个下贱的兵士竟然触碰我们三皇子的贵体!”一旁有人出声喝道,“来人呐,将这些犯上作乱之人都给我拿下!听候发落!”

韩怀溪词穷地斜睨了这群人一眼,来大都跟清河郡主拼势力?!开什么玩笑!

谁知那西越三皇子又立即补刀道:“把这两个小美人统统带走,还有这一个千万别伤了她。”

接下来便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李小仟怒火上头,刚想削他,便听得前头的黄奇大声地道:“诸位瞧见了没有,这西越国的来使都明目张胆地上街抢咱们的姑娘了!”

第九十二章:丢人丢到大都街上

黄奇喊的时候,带着特有的豪迈而嘹亮声音,能穿沙越野,劈石开路,像一束雷电直击众人心头。

只听得围观的人群呼吸顿凝,紧跟着四周指责声漫天而起。

声势震得那些随从护卫们手上一滞。

那西越的三皇子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紧挨着他的另外一个年轻人理直气壮地道:“三皇子来大都是为了两国边境的商贸往来,这是惠泽两国百姓的好事,功在千秋万代,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来使的么?”

韩怀溪笑了:“你既如此热情好客,不如把你家的媳妇姐妹、奴婢丫鬟送给这位西越皇子,哪怕你将自己送给他,我们都没意见的!”

他声音说得蛮大的,引得人群一阵哄笑。

韩怀溪能被点为小队长,兵王兵痞,他都能驾驭。

白起卫里的所有人,全拜李小仟所赐,青涩少年时都在艰难地搏命,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忙到超越绝望,在稀烂的血肉之中寻求活路,他们早将生死看淡,可不会随便给人面子。

什么西越三皇子,对他来讲,一旦在战场对上了,那就是挥刀拔剑,割了那颗头颅能请功封赏的一项战利品!

没有多余的意义!

“来人!敢对来使不敬,还胆敢辱骂本少爷,统统格杀勿论!”那年轻人被激怒了。

气势凶悍极了。

然后韩怀溪手指一打暗语,三十部神机弩眨眼射出九十支玄铁矢,众人只听得“嗖嗖”如疾风齐整地掠过竹林,玄铁矢破肉穿骨,整个箭头没入地板三寸,那些随从护卫的脚统统被射成了刺猬,几乎全被牢牢地钉在了卫炎阁的地板上。

一时人形歪倒,惨叫四起。

而随之盖过这些凄惨的哭喊,是围观大都百姓异口同声的惊叹。

没错,那神机弩上还留着两支未射出的箭矢,并且在第一时间自动补足了三个空位!

西越的三皇子亲眼目睹瞧得分明,当下瞳孔骤然一缩,这是什么神兵利器?他怎的从未见过?!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李小仟看到这帮混蛋的走狗东倒西歪痛不欲生,感觉心上好过多了。

这才有心思说话:“你打算将我们抢回去,给个什么名份?”

这位三皇子姓赫连,名叫荼蘼。

赫连荼蘼这个时候已有些不安,明显眼前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仙子身份非同一般,他扯了扯嘴角,揣测着李小仟的底细。

只看这些装备精良的护卫,从行动力与配合度上断然抹不去军队的影子。

可这姑娘装扮迥异于他人,仅仅只是身上的华服精美清雅,头饰实在简单得让人无从审度。

仅从穿着上来看,不过是个富家千金,但是那气势那种味道却又远非常人能模仿并与之比肩。

若是盛装之下,怕是他的那些公主姐妹们也难望其项背。

他真是捡到宝了!

如此一想,赫连荼蘼禁不住微眯着眼再三打量李小仟。

看着看着又心痒难耐起来:“你是哪家都督府的千金么?跟本殿回去,我封你做个夫人如何?”

白起卫里头就有人忍不住骂道,“这种猪脑子就是讨打!笨得跟头驴似的,还好意思出来溜达,西越国大约是没人了,难怪十战九输!”

有人起了个头,其余的人便七嘴八舌接话了:“你们猜这混蛋脑子被石头夹扁了还是被蝎子咬过了?”

“倒像是蝎子咬的,尽抽风!”

“就这点眼力,瞧着不像什么西越国的皇子,会不会是假冒的?莫不是赝品吧!”

“难道是西越国皇宫里头的内侍?”

“啰嗦!猜有什么用?扒了看看不就成了?!”

李小仟其实很想看看,可围观的群众太多,这种事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当下便由黄奇开路,撤了一半白起卫随侍左右,护着她和夏花春生回马车上去了。

留下的一半白起卫,真的一拥而上,三两下将那赫连荼蘼与几个纨绔的裤子扒了下来,围观的百姓看了哈哈大笑。

倒是全长齐了的。

甚至有越来越多的人潮挤了过来。

吉园大街堵塞得拥挤不堪,一时竟成大都的盛况!

赫连荼蘼紫涨着脸,羞愤欲死地扯着嗓子喊:“我要见你们的皇帝!你们等着砍头吧!”

丢人丢到大都的大街上了!

押着他的白起卫冷哼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区区一个西越国的皇子,居然想娶清河郡主做夫人?

阉了这厮给清河郡主当个内侍都不一定会被收下!

第九十三章:内心戏

卫炎阁楼下闹哄哄的人群之中,看着李小仟由白起卫护着远去的身影,秦北铉有些发怔,那不是元夕夜自己替她挡过一个火人的“县主”吗?

不由得问身旁的同科考生:“那是谁家的小姐?”

“秦兄,你来京城也有三个月了吧,竟然不知道清河郡主吗?”

秦北铉:……

清河郡主李小仟?!

恶名在外,本人居然美得如此无邪,而身边的侍卫却骄悍得盛气凌人。

这边李小仟以夏花与春生受了惊吓需要安抚为名,去了后面侍女的马车。

百里星台还在车厢里头慢条斯里地喝着清茶,却不想马车竟又开动了。

待回到致远居,与王嬷嬷还有秋叶冬暖说了会话,这才得知百里星台与丹阳郡主还没有圆房,而与柳德音同样如此。

他的确去过她们的房间,但似乎只是坐了坐便走了。

元帕上干干净净地。

两房女人脸上遮掩得再好,也偶尔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李小仟愣了!

不应该啊!

与丹阳郡主暂不圆房,她倒还可以理解,然而柳德音不是百里星台心尖尖上的女人吗?

李小仟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手抚上领子又放了下来。

好诡异,也没有圆房,这又是何故?

李小仟看向秋叶几个,难道说那次被黄奇他们打坏了?!

这可如何是好?

那庶长子还出得来么?

李小仟登时有些头疼起来,待用过晚饭,便闷闷不乐地由秋叶几个侍候着洗了澡,照例去西次间练字,早将百里星台的话忘了。

于是百里星台自己过来了,掀起软帘兀自神在在地朝圈椅上一坐。

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般。

引得秋叶几个纷纷侧目。

李小仟也不是不记仇,然而她更想确认他为何不睡柳德音。

可这种话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问得出口呢?

前世李小仟大学毕业之后,也没有活多久,还没有机会和男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让她老吃老做,面不改色地问床笫间的事儿,她实在做不到啊!

忍了忍,还是咽下话头。

所以依旧是一室静默,只是原本温馨默契的气氛骤降,如坠冰点。

“我有事和你们奶奶说,先退下吧!”百里星台终于淡然地开口道。

然而一个都没有动。

冬暖甚至还悄然朝李小仟靠近了两步。

那举动分明在说:你又想怎么样?!

百里星台愕然。

“下去!”他冷清地道,就像对水寒没什么两样。

然而在致远居正屋,他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李小仟小嘴哝了哝,浅浅地笑了。

“先下去吧!”李小仟轻轻地吩咐道,“无妨的。”

秋叶几个犹豫片刻,还是退了下去。

百里星台也没有浪费时间,公事公办地把江南的形势交代了一遍。

他的声音清凉沉静,令人愿意相信他能将差事办妥。

但仅限于此。

李小仟手中拿着百里星台给的厚厚一叠图谱,听得入神,可要跟上节奏其实也挺费力的。

满耳朵的官阶品级,复杂的关系网,从前朝到如今整个江南道势力的演变,听到最后,李小仟不由得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真的有那么多的人,曾经做过那么多奇怪的事?!

再想想前世看过的那些宫斗剧,大约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出的吧!

“我知道了。”她只吐出这四个字,没有表明任何态度。

百里星台定睛看着她,却看不到她脸上有任何表情,只管垂着眼帘静坐着陷入深思,连他离开都没有搭理。

这还是李小仟吗?

她居然会思考了?!

百里星台又有了新的发现。

真是太奇怪了!

临走,又回头瞧了她一眼。

正在思考的李小仟可没那心思关注百里星台的内心戏。

她想明白之后,立刻遣人去了趟东宫,然后闭门造车,又开始画图纸。

五日后,李小仟再一次来到东宫,与郑旭文商量着改兵器图纸,秘密地加以制造改进,三月末,一切装备就位。

第九十四章:药没了

镇北侯府。

馨院。

柳老夫人坐在矮榻上喝着老君眉,大丫鬟绣球跪在脚踏上捶腿。

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尤其畏寒,这三月底的天气,夜里还燃着熏炉取暖。

三夫人何氏扶着丫鬟进来,按规矩先给柳老夫人请了安:“母亲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

柳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早早地睡下,便早早地醒来,醒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呢?乌漆嘛黑地,又能有什么趣儿呢?还不如撑着,睡得晚些,明早起来时又有鸟儿的叫声,又有丫头们的笑声,多少也有些乐子。”

何氏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母亲说得是。”

柳老夫人扫了她两眼,只见何氏身上已换了件银红缂丝夹衣,不是白日那件了,便道:“罢了,你既来了,正好坐下陪我说说话儿吧。”

说着,让人给何氏看座。

有丫鬟上前给何氏搬了把黄花梨的玫瑰椅,何氏坐在旁边。

柳老夫人便挥手让丫鬟们都下去了。

何氏觑了柳老夫人一眼,这才欲言又止地道:“母亲,驿站那边传来消息,西越国的人被那坏丫头的人打了。”

柳老夫人惊了一下,将茶水抿下之后,才缓缓地道:“蠢货!”

何氏讪讪地,依旧皱着眉头道:“那三皇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来就在卫炎阁和那坏丫头当面对上了,现如今被那坏丫头的人押去了驿馆,礼部已经下令封馆了。咱们的人想尽了法子都进不去。”

柳老夫人拿起小几上的翡翠佛珠转了转,问道:“那药还剩下多少?”

何氏支支吾吾地答道:“已经没了,今日已是最后一帖了。”

“真是不敢相信,你们平时做事都是这样顾前不顾后地?”柳老夫人不由得看向何氏。

“母亲息怒。”何氏连忙起身,垂首而立道,“原本西越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正好要跟着三皇子过来,就不多走一趟了,以免惹人注意,这才拖了小十日,谁知竟出了这档子意外。”

柳老夫人打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道:“那如今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了么?那边的药可不能停。”

何氏急道:“媳妇正为此事而来。现在西越国驿馆内的人不能出,进去的人除了被盘查原因,不仅连身份名号,甚至连出身都得登记在册,写得明明白白方可,还须有礼部认识的人带着作担保,否则根本就不准进去。”

“不会是走漏了什么消息吧?”柳老夫人心头一紧,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

阴恻恻的目光看得何氏渗得慌:“二伯和老爷都说瞧着不像。”

想了想又道:“只怪那西越国的三皇子,竟不怕死地打上了那坏丫头的主意,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她弄去西越国给他做个夫人。”

说着,也不由得嫌弃极了。

因再睃了柳老夫人一眼,只见柳老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下便头皮麻了麻。

“他看人看走了眼,那是他自己晦气,怨不得旁人。可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何氏的头垂得更低了:“媳妇说错话了。母亲您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那药若是停了,那边好起来,不但咱们前功尽弃,便是西越那头,怕再也不会理睬咱们了。”

柳老夫人转着佛珠,半晌才道:“如今既然风声正紧,自然不能明着往那头撞,岂不是找死么?等过些日子,盘查得没那么严了,自会有可乘之机的,不必太过着急。”

“可景氏的药已经没了。”何氏一脸的不甘心。

柳老夫人睨了何氏一眼,声音便重了些:“你急什么?老侯爷当年从西越国带回来一些药,其中有一味叫底也伽,老侯爷用它们镇风湿痛。那药用一点儿不打紧,可徜或用多了,便是至毒。”

何氏听着方心底一宽,脸上便有了几丝神清气爽的笑意:“果然还是母亲有办法。”

柳老夫人淡然一笑:“扶我起来。”

何氏便跟着柳老夫人来到内室,只见柳老夫人打开一个磨得锃亮的密匣,从中取出一包药粉,瞧着像有半斤左右。

“这可是提炼过的底也伽,老侯爷当年都舍不得怎么用,竟没有想到如今能派上这等用场。”柳老夫人仿佛陷了回忆一般,半晌方抬头对何氏道,“你一次教放个五钱便足够了。”

何氏忙将那药粉收在怀中:“多谢母亲。”

第九十五章:歹意

李小仟离开大都之前,便想着需得到娘家走一趟,与景氏告别。

三月三十那日,刑莲湖送她去镇北侯府,待李小仟与景氏见了面依依说过体己话,刑莲湖这才寻了个由头,将景氏身边的人全遣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景氏、李小仟、刑莲湖与白起卫的甄铸。

李小仟先前求景夫人安置在侯府的十名白起卫,没想到甄铸也在其中。

只见甄铸上前禀话:“夫人,郡主,小的有话要回。”

景夫人见状,情知有异,又看甄铸的脸色黑得如寒冰一般,便道:“有话就说吧。”

甄铸低下头道:“禀夫人,属下与几个弟兄们这些日子在侯爷的书房待着,闲来无事便在夜间各处走走,一来为了加强侯府的防卫,二来也想熟悉熟悉侯府的地形。

“可是,万万没想到,弟兄们发现侯府有些异常。”

李小仟听了,心下便咯噔一声,难不成还真有幺蛾子?!

“是哪里不对?”她直视着甄铸,说真的,即便心中早有预料,可仍然禁不有些慌。

这里毕竟是她的娘家。

不久以后,她和离之后要回来的家呀!

“回郡主的话,弟兄们察觉三房似乎行动有些鬼鬼祟祟地。三房的太太何氏,有个陪嫁叫轻粉的,与夫人的大丫鬟文竹有些不对劲,二人每隔七日,便会在半夜子时偷偷在后头的小林子里见面。”

景夫人闻言便想了想,那轻粉是何氏的陪嫁,而文竹是她买来的丫鬟,从未听说文竹与那轻粉私下有来往,再者何氏与自己素不亲厚,这二人有何交集,竟至于夜半三更地偷着见面?

又听甄铸道:“属下便自作主张,着人盯着轻粉与文竹,还请夫人恕罪。”

景夫人摆了摆手:“无妨,你且往下说就是了。”

“有弟兄发现,文竹的手脚似乎不太干净。”甄铸解释道,“文竹给夫人您煎药的时候,在药罐子里头加东西。等药煎完之后,又率先从里头将一种奇怪的药渣剔除,并且在事后将那药渣掩埋在后花园的某处。”

听到此处,景夫人的脸色就变了。

“属下将那药渣悄悄给王太医看过,王太医说那是一味西越国的药,名叫舍芙雪,味道极淡,等闲品不出来,服用之后虽不会致命,但人便会精力不济,虚弱不堪。”

李小仟眼眶不由得一酸,眼圈红红地就要落下泪来,轻揽住景夫人的背:“姆妈,你受苦了!”

景夫人心头亦是万千滋味,难以言喻:“侯爷与我,从不曾薄待他们,我们这是养了多少白眼狼?!”

刑莲湖也大为不忍地道:“夫人,这些日子您喝的汤药,都是白起卫按王太医的药方抓了药,另外熬的。”

甄铸又道:“夫人和郡主有所不知,这两日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

景夫人母女便都不约而同地抬眼去瞧他。

“大前日晚上,何氏去了趟馨院,回来之后交给轻粉一包药,那日子时,轻粉将其分成小十份,拿了一半给文竹,叫给夫人您煎药的时候放进药汤里头。属下将那药汤换下之后,端给王太医看过,王太医说那药喝多了会令人对药有依赖,并且神志失常,痛苦不堪。”

景夫人深吸了口气,点点头,也就是说,三房的所作所为,也有老夫人的一份!

“查出来为什么了吗?他们为何要如此对我?”

再伤心愤懑,景夫人依然保持着极好的修养,没有啜泣,也没有大呼小叫,冷静自持,令人肃然起敬。

甄铸摇摇头:“暂且还未查实。”

“二房可参与其中?”景夫人不太相信二房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诞下李小仟之后,景夫人便因大出血,身子十分虚弱,虽日日精心调养,可却一直都没能好起来,原来竟有人暗中捣鬼。

如今侯府的中馈虽说还在景夫人手中,可她毕竟精气神不足,因而侯府内宅一直交由二房的太太杨氏代为主事,而一应对外的庶务,全由三房在打理。

“回夫人的话,弟兄们都留心看着,只是眼下还未有确凿的证据。”甄铸实事求是地道。

“多亏了你们几个。”景夫人点了点头。

“夫人言重了,保护夫人与郡主是属下与弟兄们的职责。”甄铸可不敢挑明这是清河郡主的吩咐,他们十个之所以来到侯府,就是为了查侯府内有没有对景夫人和她不利的人。

刑莲湖这才道:“夫人,郡主,此事皇后娘娘与殿下都已经知道了,娘娘与殿下的意思是无论他们有没有,先全部拿了下狱,待日后查清了,若是没有便可从轻发落,若是参与了,待查明原因之后再论生死。”

“等侯爷回来吧!这么多人一刀切怕是不行的。”景夫人沉默良久,方道。

心全凉透了。

李小仟却急了:“姆妈,不行的,他们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可不能心软。”

怎么能让景夫人一个人和一群豺狼待在一起?

万一他们起了杀心可如何是好?!

第九十六章:要她跪添

西越国的驿馆

跟随赫连荼蘼来到大都的使节、礼部侍郎文达忧心如焚:“三皇子,咱们都被困在驿馆内已有大半个月,出又出不去,能帮忙的人又进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赫连荼蘼铁青着脸,冷哼道:“急什么?外头的人纵使进不来,此刻定不会闲着的,如今陇右的那些人怕是早就在煽动大都的民意了吧,再等等吧。”

“您的意思是?”文达猜到了什么,心也不由得一定。

赫连荼蘼撇了撇嘴,倒是淡定地背着手道:“我们这次来东明,可是来谈两国开放榷场的。这会为东明带来极大的利益,关系到的可不仅是东明的王公贵族,就连他们的百姓也会因此受益匪浅。东明的皇帝很聪明,必不会与天下唱反调,我们还怕不出去?”

文达还是心有不安:“可是您这一次不小心开罪的是清河郡主,是这东明皇后的亲外甥女啊。”

提到李小仟,赫连荼蘼的面部便恨得有些扭曲,可他又极不甘心,当下傲然地道:“那又如何?!你信不信,我只要将两国的合作拖着,谈不下来,到时再提条件让东明皇帝将李小仟那小贱人送给我,别说做夫人了,就是做侍女,他也必须点头。”

“三皇子,您言过了……”文达有些不同意,做皇帝的都好面子,怎么可能如此作践自己亲封的郡主呢?!

“能不开战,省了多少兵马粮草?还有利有图!利字当头,国家利益面前,牺牲一个女人算什么?又不是他亲生的女儿!哼,到时侯,我要让李小仟那小贱人跪着添我的脚!”赫连荼蘼狰狞地笑了。

文达暗暗摇头:“可那清河郡主,还是镇北侯的嫡女呢!”

想到镇北侯那尊杀神,文达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然而赫连荼蘼却突然讥嘲地道:“镇北侯?!呵呵呵,父皇就是想让镇北侯亲眼瞧瞧,他兢兢业业,不惜抛洒热血,甚至拼命相守的东明的皇帝,还有那些东明的百姓,会为了一己私利,弃他于不顾,让他看看他一辈子的保家卫国的忠诚其实只是个笑话!

“什么东明战神?!人是最见利忘义的,如果两国停战,狡兔死走狗烹,可不只皇帝会做,普通人也都会。往后有了好日子,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了。”

文达低声道:“三皇子,哪个国家都是有忧国忧民的人的呢。”

赫连荼蘼摆摆手,胸有成竹地道:“有远见卓识的天底下能有几个?不足为虑!况且,我们不是还有镇北侯府的人吗?!我们西越要的是东明战神父子的死,西越才无后顾之忧!

“父皇为何愿意与镇北侯府那些老鼠们联手,除去东明战神,却留着镇北侯府那个虚位?好处便是能让东明那些还知道感恩戴德的人有个寄托,歇了报仇的心思。”

文达当下五体投地:“皇上英明,三皇子睿智。”

赫连荼蘼展颜笑道:“不是孤睿智,是父皇睿智,孤还有得学呢。”

与此同时,回东宫的路上,李小仟越想越是心酸害怕,事关至亲的安危,忍不住在半路哭了起来。

“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一边哭一边骂。

可骂来骂去,却只有这么一句话,完全不见平时的伶俐。

刑莲湖听见马车里的哭声,忙吩咐靠边暂停,迅速地下了马来到马车边上:“郡主怎么了?”

夏花掀起帘子,眼圈也是红红地:“不知郡主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儿,正哭呢。”

方才在侯府内揭出的腌臜事,夏花与春生是不晓得的。

刑莲湖便道:“你们先下去。”说着,便自己上了车。

夏花与春生不知就里,可顿时想起在侯府时也被遣开过,当下便没有犹豫。

刑莲湖进了车厢,只见李小仟垂头哭得呜呜咽咽地,满面泪水,当下心头一紧。

“仟儿,别这样。”刑莲湖不由得伸手去抚她小脸上的泪珠。

李小仟气鼓鼓地哽咽着,心中的话全倒了出来:“我父兄在边关舍生忘死,保全这镇北侯府容易么?他们日日对着的是风沙大漠,野营烽火,听的是胡雁哀鸣,望的只是一弯冷月罢了!

“可侯府那些东西呢,他们在这繁华的大都,在侯府里头,穿的是锦绣貂裘,喝的是玉液琼浆,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有无数的金奴银婢侍候着他们。他们喝的吃的,都是我父兄的血啊!

“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要这样害我姆妈?!”

她这一番哭诉,牵动刑莲湖深藏在心中的前世往事,不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仟儿,我都知道的。侯夫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九十七章:镇北侯世子(一)

刑莲湖与镇北侯世子李大仟一起在西北边疆上过战场,曾并肩杀过敌。

李大仟从小便熟读兵法,是镇北侯按将帅之才严格培养的,然而他的能耐不止这些,但凡有军情,便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因此在军中这位少将军的威望是极高的。

五万李家军的士气也绝非普通军队可比。

“莲湖哥哥,我好担心我姆妈,我该怎么办?”刑莲湖的怀抱坚硬结实,靠着感觉像堵固若金汤坚不可催的城墙一般,让抓心挠肺的李小仟渐渐安静下来。

她抬起头来,小脸上的泪花亮晶晶地,骤然间让刑莲湖领会到那些酸儒缘何会将流泪的女子比作带雨梨花。

实在是太像了!

且仟儿一定是长在天宫的那朵最美的梨花!

刑莲湖的心软成了一湖水。

“仟儿。”他伸出手揉着她的发,掌心带着薄茧,“一切有娘娘和殿下,还有我。”

李小仟眨了眨泪意朦胧的眼睛,将小脸在刑莲湖的衣襟上蹭了蹭,蹭干了些泪水。

“嗯。”

然后居然在刑莲湖的怀里安宁地睡过去了。

这一刻,刑莲湖忽然想让这一切得到永恒。

他将夏花两个唤上来,却并没有放开李小仟的打算。

夏花和春生进了车厢之后,见状大惊,然而乖觉地没有大呼小叫,只是让刑莲湖将李小仟交给她们侍候。

刑莲湖只淡淡地吩咐继续上路,更将拥在怀中的李小仟紧了紧。

夏花和春生对视一眼之后,只得忍气吞声地瞪着刑莲湖。

待马车来到东宫,已是掌灯时分,刑莲湖轻唤李小仟,可是李小仟却睡得正香,睡梦之中反而有些不耐烦地捶了刑莲湖一下。

意思是叫他不要吵。

然而刑莲湖到底还是有理智的。

百里星台对李小仟有多么无情冷漠,他再清楚不过,然而胤舒与其他人一样,却还被瞒着,并未察觉。

倘若胤舒得知他敢对李小仟不敬,甚至有轻薄之举,那么他的下场恐怕会比在淮南道那场劫难还要糟糕。

将来想护着李小仟,甚至得到她,都将只是梦想。

“仟儿,醒醒,”他又摇了摇李小仟,“我们到了。”

多唤了几声,李小仟终于醒了。

李小仟茫然地对上刑莲湖俊秀而又温柔似水的双眸:“太子哥哥呢?”

刑莲湖柔声道:“仟儿,殿下应该在书房等着呢,我们得先换轿子。”

李小仟这才真正清醒过来:“哦,我睡昏头了。”

刑莲湖先挑帘下了马车,低垂的睫毛遮住了黯然的眸色。

夏花和春生将李小仟扶下马车,李小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刑莲湖怀里睡了半路。

她站到刑莲湖面前,嗫嚅着:“莲湖哥哥,一路上有劳你了,把你的衣服都……”

都弄皱了!

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刑莲湖看着李小仟上了软轿,第一时间先回到左卫营,换了件整齐干净的衣裳,这才来到书房见胤舒,转达景夫人的意思。

胤舒沉吟不语,李小仟在那儿泫然欲泣,胤舒先顾着安抚她了,却又忽然见周七附耳,报说锦衣卫副指挥使周康着人求见。

最后又道,此事甚急。

胤舒于是命夏花与春生侍候李小仟回沁月阁梳洗。

待那锦衣卫将在西越国驿馆中监听到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向胤舒一禀报,胤舒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就更是火上烧油。

他重重地拍了下书案。

没想到,西越国的人打仗不怎么样,可论谋略真是赛诸葛啊,布局久远,不止借刀杀人,把天下的人心都算计进去了。

难怪最近坊间又有对李小仟的不满之词传出,说她对待邻邦的来使不谦让不友好,纵容侍卫羞辱来使。

又有传言说西越国有心与东明重修旧好,诚意重开边境榷场,此举泽被两国,惠及民生,可惜李小仟得罪了西越国的三皇子,这等好事被李小仟搅黄了。

又说李小仟仗着其父镇北侯之势在大都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为所欲为,镇北侯教女不严,管教无方,理应问责。

原来这就已经开始了?!

胤舒俊脸如冰眸色森冷,这群吃里爬外,卖国求荣,见利忘义猪狗不如的东西!

第九十七章:镇北侯世子(二)

刑莲湖闻言亦是胸口一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前世李小仟死后,镇北侯夫人因痛失爱女也随之上吊自尽,紧接着消息传到西北边疆,镇北侯旧伤复发,不治身亡。

孤伶伶剩下世子李大仟一人。

就在天下人都以为李大仟必定会扶柩回京之时,镇北侯府的李二老爷会同西越国的胡刀手,早早地布下十面埋伏,坐等在半路截杀。

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失算了。

李大仟接连骤然痛失父母妹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早已心存死志,他没有想过回京袭爵。

将镇北侯埋葬在边关之后,李大仟便把军中的指挥权交予副将,自己亲点一万轻甲骑兵,消失在漆黑如墨,又杳无边际的大漠之中,去完成镇北侯最后的遗愿。

从那时候起,西越国的一些城镇便会突然遭遇奇袭,平民倒没有什么大的损伤,然而每座城镇的守城军几乎都被屠戮殆尽,器械尽毁,粮仓被焚。

西越国的皇帝大惊失色,惶然集结了全国各地的精锐,企图围剿这支李家骑军,并悬赏黄金十万两要李大仟的人头。

然而李大仟率领的这支骑军总如幽灵一般,出现在他们始料未及之处。

五年之后,原本号称坐拥八十万大军的西越国,士兵人数竟锐减至三十万。

西越国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举国上下斗志尽失,欲哭无泪。

西越人称李大仟“东明杀神”“玉面修罗”,说他摧毁的不仅是西越的防卫,而是他们整个民族的意志。

那一万神出鬼没的李家骑军在西越也有个名号——“东魅军”。

再一年的某一天,李大仟带领东魅军突然回到大都献捷。

而战利品居然是西越国的皇帝和皇后。

整个大都沸腾了。

从此西越国俯首称臣,不仅无条件重开边境榷场,甚至每年都向东明纳贡。

待国事一毕,李大仟这才重回边关,将镇北侯的棺椁接回大都祖坟落葬,与景夫人葬在一起。

镇北侯府在沉寂了六年之后,重新成为大都百姓心中守护者的神殿。

然而只有李大仟自己知道,这座侯府里头已没有了往日暖人心肺的亲情,已经冰冷得什么都不剩了。

没了对他严厉得像凶神恶煞,可对妹妹无一不从差别对待的父亲,没了温柔端庄爱女至上的娘亲,没了比男孩子更爱闯祸,却又一句“兄长”就能萌化了他的妹妹。

剩下的只有叔婶们假仁假义之下的算计,以及堂弟堂妹们虚以委蛇背后的冷箭,还有那个继祖母,她永远高高在上,似乎将一切金钱权势都视若粪土。

他们怀揣着的,是比无情更加阴险恶毒的用心。

地狱空荡荡,恶魔全都在镇北侯府里头弓膝俯踞,伺机而动。

那一年,李大仟二十九岁。

皇帝要给他指婚,他婉拒之后找到太子,要求彻查李小仟及景夫人的死因。

若非亲眼所见,刑莲湖根本就无法想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铁血硬汉,让敌国万民又恨又怕的将军,能止小儿夜啼的修罗,竟然跪在太子脚下崩溃地嚎啕大哭。

他说:殿下,那些西越外寇我已经杀得差不多了,我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我爹的遗志,对得起东明的父老。老天既留我不死,我便回来寻内贼,为母亲和妹妹报仇雪恨,那些害了她们的杂碎,他们的命我统统都要收割掉,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请殿下成全。

太子那些年除了工部、礼部与吏部的国事之外,还要弹压并拔除二皇子一方异军突起的势力,其余的心血则全部花在为李小仟报仇的准备上了。

那几年皇上要依靠百里星台帮忙收回对江南道的掌控,百里星台的官越做越大,权势也越来越重,太子隐忍不发,十分辛苦。

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替代者稳住江南官场。

李大仟一来,正是如虎添翼。

第九十八章:夜无眠

半晌之后,胤舒见刑莲湖一直默然不语,遂问道:“云楼,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声音不高亦不匆忙,甚至仿佛朋友之间闲谈般,只是随和地那么一问。

可以刑莲湖对胤舒的了解,胤舒怒到一定程度心中有了决断之时,反而犹为平静。

他恭谨地道:“殿下,微臣以为,可令锦衣卫如实呈报陛下。”

只见胤舒点点头,淡淡地对那锦衣卫道:“听见没有?”

“小的明白,小的告退。”

胤舒待锦衣卫退下之后,才不着痕迹地看了刑莲湖一眼:“说说吧。”

西越国的来使,目前尽数已都在礼部的控制之下,而礼部皇帝都交给了太子。

倘若西越国的使者遭到暗杀或者莫名猝死,太子是难辞其咎的。

何况坊间的流言已经传开,说明西越国皇帝的阴谋知道的不仅赫连荼蘼一人,风声若是吹到昭煌帝的耳朵里,难免会让昭煌帝与胤舒之间父子离心。

那样的结果,对太子是很不利的。

这一点太子不会想不到。

刑莲湖目光炯炯:“殿下容禀,陛下不会因为利益背叛皇后娘娘的。退一万步讲,即便陛下卸磨杀驴,只打算除去镇北侯与世子,留下镇北侯夫人与已出嫁的清河郡主,以镇北侯夫人的气性与羸弱的身子,只怕经受不起打击,到时候若是酿成惨祸,娘娘一样会伤心欲绝。所以微臣认为,陛下不会的。”

胤舒闻言沉吟良久,抬眼一字一字地道:“可是孤不想冒险,半点都不行。”

刑莲湖光是想想也明白的,徜若皇帝真的顺水推舟,任凭李二老爷和西越人相互勾结之后除掉镇北侯父子,但凡李小仟有所察觉,太子与李小仟的兄妹之情也怕是走到尽头了。

更遑论赫连荼蘼还想霸占李小仟,虽然听起来极其荒谬,可到底并不确定,西越国是不是还有后招。

刑莲湖便肃穆地道:“殿下,依微臣愚见,不妨将这边的情况即刻秘密递给镇北侯,请镇北侯速回大都处理侯府家事,同时让世子带兵深入大漠,以逐虏之名保存实力以观后续。”

“嗯。”胤舒这才有所动容,“那守军交给谁来统领?”

“殿下有所不知,镇北侯的心腹副将贺湛,就是微臣的师兄,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此人忠诚可靠,绝不会起二心。”对贺湛的为人与能力,刑莲湖十分有把握。

前世李大仟便是将守关的兵权交托给贺湛,贺湛尽忠职守,没有分毫懈怠。

“此事交于你,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重要!”胤舒言罢,只是看着刑莲湖,眸色深如寒潭,又幽如暗林星火。

刑莲湖郑重地道:“殿下放心,微臣绝不会泄漏半点秘密。”

一个时辰之后,刑莲歌带着十六名护卫从齐国公府出发,策马向西而去。

夜半,更深人静之时,距离百里状元府两条街的一所平民的宅子里头,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矫健身影翻墙而出,迅疾地奔向不远处的街角,一棵百年古树下,系着一匹黑色的骏马,马蹄作了消音处理。

那人解开缰绳,熟练地飞身上马,调转马头朝北城门疾驰而去。

这初春的夜里没有月亮,天幕上只有些许星星,大都的人们已经酣然入梦,可还是有人彻夜不眠。

锦衣卫指挥使陈明义从御书房出来,里头灯火依旧亮着,皇帝坐在龙椅上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言不发,大太监林增侍候在旁,亦是勾着脑袋不语。

“小林子,你怎么不说话?”皇帝醒过神来,像是百无聊赖地挥挥手,示意林增上前,“这事你怎么看?”

林增觑了眼皇帝,“哦哟”了一声陪笑道:“皇上,咱家懂个什么?咱家只知道侍候皇上!”

“叫你说你就说,你还有胆子抗旨了?”皇帝的脸冷了下来。

林增眼瞧着避不过,只好躬身道:“皇上,那咱家就说了,说得您不中意,还请皇上留着咱家的脑袋,咱家还想侍候皇上到老呢。”

皇帝特意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了林增两眼:“你如今还不算老?”

说着,又身形笔直英姿勃发地神兜兜地转回头去。

林增眼角褶皱顿起,油滑地一笑:“皇上,您喊咱家小林子呢,咱家怎么敢老啊。”

皇帝嗤地道:“那以后喊你老林好了。”

“哎皇上,这老林也好啊,咱家从小林子起一直到老林子,都在皇上跟前侍候着,这是咱家的荣耀啊。”林增嘿嘿笑起来。

皇帝不屑一顾:“瞧你自得其乐的!嘴皮子那么溜,那就赶紧说点正经的吧。”

林增这才又躬身,低低地道:“皇上,殿下的行事更加地稳妥了。”

皇帝从牙齿缝里“嘶”地一声:“这老东西到底是谁的内侍?”

林增讪讪地笑了笑:“自然是皇上您的了,咱家誓死追随皇上。”

皇帝白了林增一眼,想了想道:“那就让陈明义寻个好一点的时辰动手,既然做戏就要认真点,做得逼真一些,精彩一些,让西越国皇帝雾里看花,这才有趣。”

说着,拿手指得得敲了两下书案。

第九十九章:夜未央

离大都三十里地的北郊。

一辆青帷马车,车辕上挑着两盏马灯,踽踽地在起伏的递延山中蜿蜒穿行,在如墨的茫茫夜色衬托下,间或听见树上夜枭的鸣叫,越发显得那马车形吊影只,孤单寂寞。

马车最后停在昌国公府的祖坟前。

百里星台给了看坟的老苍头二两银子,老苍头打着白灯笼在颤巍巍地前头引路,百里星台提着香烛的篮子,水寒从马车中抱出两坛酒紧随其后。

来到崔羽煜的坟冢前,百里星台打发老苍头回去,自己点了香烛,洒了酒水祭拜过后,连水寒亦被遣回马车上去了。

无月的夜里暮色魆魆,周围的一切都只有黑暗而模糊的轮廓,整个坟园寂静无声,蓦然有夜鸟咕咕地发出两声不满,打破这无边的阴沉。

百里星台就着灯笼微弱的光,伸手将坟冢上冒了头的杂草清理了,又将墓碑擦拭了一番,也不嫌脏,席地坐了下来。

打开一坛桃花酿,先替崔羽煜倒了一碗,然后抓起酒坛子来,一仰头朝自己口中猛灌了几口。

任谁都不会想到,世人眼中斯斯文文的状元郎,喝酒的姿态竟会这等豪迈不羁。

雪白的桃花酿从百里星台俊美的唇角滑落,沿着细洁如玉的脖子流入领口,洇在竹青色的衣袍上。

他却浑然不觉。

一口接一口,转眼灌下半坛。

百里星台这才将酒坛子放在跟前的地上,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潦草地擦了下唇边的酒渍。

斜了眼崔羽煜的墓碑,眼眶红红地。

“那一日,你不该留个半坛酒给我么?那可不像平时的你!”他轻轻地道,语气之中深藏怨念,“你为什么一个人全喝了?既然全喝了,你就索性不该让我知道才是,可你呢,放个空酒坛子在那儿给我看,那算什么事?”

说着,怎么想都想不通,又举起酒坛子来,猛灌了几口,这一回,唇角的酒水也不去拭了,在昏黄跳动的烛火映衬下,冰肌玉骨隐隐泛着莹润的水光。

流下的酒水打湿胸口的衣裳,竹青的颜色都有些深了,只是在浓浓的夜色之中,看不大清楚罢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百里星台说着,眼角倏地流下一线泪水,“你说我天性冷情凉薄,所以即便受了委屈也瞒着我?!我在你眼里,也就那么回事,无情无义地不是个东西?!”

又灌了几口,那酒坛子便空了,遂去开另一坛:“崔羽煜,你不过比我长一岁罢了,也就十来个月而已,你凭什么事事在我前头挡箭?那些整人的主意可都是我出的!我无情无义,所以不会让那狗东西好过的——我很早就想说了,你这桃花酿真的是太苦了,若不是你非要喝这些,我奉陪个什么?这么难喝的酒,亏你还千方百计地酿出来!”

似乎无语地斜了崔羽煜的墓碑一眼,眼角的泪水分成两股细线流下来,“还费尽心力酿了那么多,你匆匆忙忙地走了,留着它们给谁喝?!给我,我是不爱喝的,苦得跟眼泪似的。”

说着,又幽然叹息了一声:“我不过只是晚到了一个时辰罢了,你就等不得了,就那么去了,且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只留下那么多的桃花酿!这背后是何深意?!你说你崔羽煜,这笔账你是不是该好好记着,等哪天我死了,下了地府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掰扯掰扯?!”

一仰脖子,又去了半坛。

挪了挪身子,后背朝崔羽煜的坟冢上一靠,将剩下的半坛子酒搁在膝上,双眼望着天上数得清的星星。

一旁地上撂着白纸糊的灯笼,残焰微弱而缥缈,暗风轻轻吹过,在这影影幢幢的坟堆里,百里星台却觉得格外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道:“再过两日我便要去江南了,这一趟能不能回得来还说不好,若是能回来,我便再来这儿看你,若是回不来,我便去地府见你,我们总还能相见的。”

良久,百里星台才站起身,将半坛子洒了些在崔羽煜的墓碑前,又举起酒坛子将它喝空。

这还没完,又刨了些土在两个空坛子里头,从荷包里头拿了两撮夕颜花籽洒进去。将这两个坛子与其他另外十几个坛子并在一处。

其他坛子里的花蔓已开始娇柔地往外伸展了。

百里星台望着东边鱼肚白的天际,拾起地上已经熄了的白灯笼,抬步离开,走了一段小径再拾级而下,将那灯笼还在守坟人的屋外,上了自家的马车。

第一百章:后宅风云

百里星台回到府上,匆匆梳洗过后换了件衣裳便去了衙门,赶早前来书房侍候他起身的柳德音与如筠都扑了个空。

柳德音幽怨地望着百里星台的衣袂消失在围廊的转角处,落寞地回到明志院自己的房间。

最近柳德音的日子不是很好过。

先是与百里星台一直没有圆房,让她一颗眷恋已久的芳心总是酸酸地无处安放。虽然百里星台对待她十分温柔,且一再解释李小仟眼下心思难测,他的仕途正值关键之时,不能有些微差池,让她再委屈些时日,以待将来。

她原本就等了两年多,如今既委身为妾,哪怕再等等再委屈些,只要在他身边,她便欢喜多过悲伤,以后日子还长,也有的是翻身与报仇的机会。

柳德音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然而,也到底心有不甘,可这些日子却一直找不到让李小仟吃瘪的机会。

李小仟不是宅在致远居里头足不出户,便是在宫中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柳德音几乎只是敬茶那日见过李小仟一次,其余的日子,李小仟在这府里头就像个隐形人一般,纵使她满身智计又如何发挥?!

李小仟不会走出致远居,去找这府里头的任何一个人,哪怕百里星台的书房,也从不见她去献好。

根本不像那两个小姑子和下人们口中说的,李小仟对百里星台死缠烂打,无事也要见缝插针。

反过来,李小仟也不会轻易让别人去寻她说话找事儿。

那些带刀的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但凡要进入致远居正房,便要通过一番极严格的盘查。

自敬茶那日之后,柳德音第二日早晨又去正房,准备侍候李小仟用早膳。

没想到还没进屋呢,便被李小仟房里的二等丫鬟佳儿拦下了,那丫鬟说奶奶宽厚大度,从不给姨娘们立规矩的,也从不让姨娘们侍候,三言两句便严肃地将她打发了。

柳德音倒不好借着李小仟松散,反倒去范夫人跟前挑事儿,否则其他的姨娘们岂不恨她多嘴?

她便只能从李小仟的曲从有亏,及有失叔妹之心上着手。

可后来丹阳郡主过了门,丹阳就跟普通的儿媳一般,每日必去乐慈居,晨昏定省从不懈怠,相比之下,李小仟就拿大了。

这时不用柳德音多言,丹阳就开始替范夫人母女不平了。

然而没过两日,李小仟又被接去了宫中,教她们几个打算寻衅滋事的平妻侍妾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丹阳郡主的日子比柳德音更不好过。百里星台不肯圆房,对她从来冷淡,嫁过来一个多月了,丹阳连百里星台的衣角都没摸到过。

最恨的要数李小仟能跟着去江南赴任,她却只能留守大都,侍候范夫人,照顾小姑子。

凭什么?!

丹阳如同吃不到蜂蜜的灰熊,烦躁而易怒。

她一直放低姿态,努力讨好范夫人母女。范夫人也偶尔在百里星台跟前贬低李小仟而抬高丹阳,然而仿佛收效甚微。

因为范夫人可不是真心抬高丹阳,她只是做给丹阳看,让丹阳明白她们不喜李小仟,李小仟在府中没有地位,让丹阳帮着她们去对付李小仟,最好跟李小仟闹起来,让李小仟难堪。

而她便可从一线转战幕后,端着一家之长的威严,坐等看戏就可以了。

仅此而已。

可李小仟偏偏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动不动就又进宫了。

丹阳的醋意便发泄到了柳德音身上。

谁教柳德音当面就跟百里星台眉来眼去?百里星台对柳德音更是呵护有加的样子!

且这一次去江南,百里星台已表明只带一妻一妾,那侍妾便是柳德音。

丹阳自恃身份,找了个牵强的碴儿,准备好好地将柳德音修理一顿。

可大宫女婉华的巴掌拍下去的时候,如筠突然从旁边扑过来,生生替柳德音受下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丹阳依旧不能跟着一起去江南,如筠却可以了。

丹阳简直快气疯了。

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真是太心塞了。

负面情绪一再累积,可总需要一个出口,于是丹阳瞄上了李小仟的大丫鬟秋叶与冬暖!

夏花和春生两个跟着李小仟去了东宫,留下秋叶与冬暖为南下做准备。

秋叶也不常出门,但凡出来便是去李小仟自个儿的大宅,两边搬东西。所以常常前呼后拥,机会好找,下手却难。

而冬暖平时窝在致远居专心无二地缝衣纳履,能宅到十天八天不出院门,可她有时候会去小花园逛逛,舒缓一下酸涩的双眼,顺便找些绣活的灵感。

所以四月初二那一日,冬暖终于在小花园被丹阳截住了。罚跪、掌嘴、鞭笞,拉去柴房关禁闭,不给饭吃!

到了晚饭时分,便成功地把李小仟激回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杀鸡儆猴

丹阳与几个侍妾一起照例在乐慈居摆膳,范夫人母女以及百里星台方才落座,正言笑宴宴之间,范夫人的二等丫鬟雅怡匆匆来禀,报说李小仟回府了。

一室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在座的百里家四口人,一个都没动,连眉毛都没有掀一下。

丹阳讨好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回来了?正好,叫她过来侍候太太用晚膳吧。”

范夫人原想顺势拿拿姿态,可再一想,李小仟如何会鸟她?!她这姿态妥定端不起来啊,到时还要找梯子下,还是算了。

何况一会儿怕还有得闹呢,她这乐慈居可经不起!

当下觑了心大的丹阳一眼,淡淡地道:“罢了,我没这个福份。”

珊瑚便示意雅怡退下:“知道了,去吧!”

一顿家常的晚膳仿佛没有被打扰过般,一页就此揭过。

然而待临近尾声,众人正隐隐期待之时,果然听到尖叫声有远及近,跟着便是哭喊的声音:“郡主救命!”

只见丹阳的一个宫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扑到眼前,哭得撕心裂肺:“郡主救命!”

所有人见状都愕然了。

有人暗暗窃喜,幸灾乐祸的心情蠢蠢欲动,有人不知所措,自然也有人不明所以。

丹阳瞪大了一双好看的凤眼:“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宫女掩面哭诉道:“是清河郡主,她带着人打进了咱们娇鸾院,就跟强盗一般,将郡主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了!就连奴婢们她都不肯放过!呜呜呜……”

丹阳大袖一甩,哼,李小仟是疯了么?!

当下领着几名宫女侍卫气势如虹地回自己的娇鸾院去了。

连带着范夫人一颗不老的心也雀跃起来,刚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打发百里姐妹俩“去劝劝!”

不想眼前人影一晃,却见百里星台的座位上已经空了。

百里星台一走,几个姨娘对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地纷纷跟上。

丹阳郡主回到娇鸾院时,只见她婚前新整的院子早已面目全非,满地狼藉,别说东西,连人都东倒西歪,全被打得爬不起来。

却又见李小仟慢条斯理地坐在正屋的圈椅上,手中悠然地把玩着一件青玉镇纸。

秋叶与夏花、春生侍立一旁。

“李小仟,你发什么疯?!”丹阳走进屋子,立起好看的眉眼,愤怒地质问道。

李小仟也不回答,气定神闲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盖碗却突然朝丹阳的面门飞过去。

丹阳忙侧身让过,回头却见李小仟已扑到她眼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裳,上来就是个耳光。

丹阳连忙反手去握,两人眼看着撕扯在一起。

百里星台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不知就里,见状只急道:“快把她们拉开!”

紧挨着他的柳德音听了,遂连忙上前去拉李小仟。

可这一拉,却约束了李小仟的手脚,给了丹阳可乘之隙,丹阳伸手就挠。

以秋叶的身份并不敢打丹阳,于是便拿身子隔了丹阳一下,将丹阳弹了开去。

而夏花眼瞧着不对,扑上前一把揪住柳德音的头发,“啪”地甩下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竟敢暗算奶奶?!”说着,反手又是一记。

百里星台心头一揪,正要发作夏花,却猛然见李小仟解了束缚之后,又恶狠狠地朝丹阳扑过去了。

当下快步向前,一把拉住李小仟:“住手!”

可丹阳一见又正好,爬起来直朝李小仟的脸上抓过去。

秋叶看那势头不对,当下惊叫:“奶奶小心!”

一旁的重紫心急之下顺手推了被她拉住的婉华去挡。

于是丹阳和婉华撞到一处,双双跌在地下。

而与此同时,百里星台见状不妙,将李小仟往怀里一扣,反身拿自己的背对着丹阳来的方向。

所幸丹阳又被撞开了。

他这个举动差点惊呆所有人,柳德音更是心如刀割,一股嫉恨骤然袭上心头,交握的指尖都发抖了。

可当事人李小仟满心要收拾丹阳,见自己安然无事,便一把推开百里星台,直扑到丹阳身上,劈头盖脸打了两下。

丹阳闪躲反击,却被扑上来的春生不要命地死死按住:“奶奶,快打!”

丹阳惊得一股森然的恐惧从脚底爬上来:“反了你这贱婢!”

秋叶递过来一根棍子:“奶奶手疼。”

李小仟接过棍子,二话不说朝丹阳满身啪啪抽打过去。

丹阳一边哭喊一边想要挣脱,可惜李小仟怒极了,加上还有春生按着,哪里容得丹阳轻易躲开。

一顿胖揍之后,李小仟扔下棍子,手指着丹阳,霸气地道:“你给我听好了,下次再敢动我的丫头,就不是打一顿饱的就能了事的!”

这还没完,方向一变,又指上了百里星台,李小仟还真的没记得他刚才的好:“看好你府上这一群骚浪贱的娘们!从老的到小的没一个好东西!下次她们若是再敢打我这几个丫鬟的主意,我揍完她们扔大街上去!”

百里星台:……

仿佛连他老娘也骂了进去。

百里星台脸登时黑黑地:“李小仟!”

“闭嘴不要叫我名字,少恶心我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沆瀣一气!”李小仟邪火又起,要不是这年头打“老公”估计会犯众怒,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还真想接下去抄起棍子抡这混蛋几棍子!

说罢,趾高气昂地带着丫鬟和侍卫们走了。

第一百零二章:算无遗策

一路上,春生百思不能明白,忍不住在旁边小声问道:“奶奶,爷他刚才好像是护着你来的。”

李小仟站定了,认真地和春生分析道:“小春生,不要被假象蒙蔽了双眼,百里星台最是无利不起早,所以你看走眼了。”

无利不起早的百里星台:……

没错!他拉着李小仟,便是怕她打架失手,徜若受了伤便不能跟着一道去江南了。

可是方才李小仟已经无所顾忌地对他母亲妹妹们开骂,既然她早有和离之心,那就等他功成名就之后,与她好聚好散,倒也省心。

至于她要的道歉么,那就不用想了。

又想起李小仟半点犯错的样子也没有,发脾气打架理直气壮,打赢了之后回房还要论功行赏的气势,那种有本事的样子!

且她将素日披垂的青丝绾起,顶着两个双丫髻,显然这场架是有预谋的。

百里星台想想就觉得既心塞又窝火。

然而弄明白李小仟怒殴丹阳的原因之后,他半分也不替作妖在先的丹阳难过。

而柳德音被夏花扇了两下又脆又亮的巴掌,回想起夏花一脸的骄傲放纵,万般的委屈就更添了一层。

柳德音的侍女侍玲含着眼泪亦步亦趋地跟着,脸又红又肿,她被李小仟的二等丫鬟佳儿截住,揍得天旋地转。

这大约是她侍女生涯之中最黑暗的时刻。

这一场架打完之后,整个百里状元府里头,除了致远居正房,基本没有人是扬眉吐气的。

与李小仟对着干的都被修理得服服帖帖,围观地则全被她骂进去了。

范夫人听说了经过之后,老脸简直羞愤欲死。

而百里星台则去到明志院,进屋见柳德音坐在椅上默默地舔舐伤口,柔弱无依的模样,令百里星台顿时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愧疚感,柳德音一个箭步扑进他怀里,埋首啜泣起来。

如此一来,气氛就难免渐渐地旖旎起来。

柳德音缀着泪珠,却又忘记了哭泣。

两人瞬间天雷勾动地火,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你追我赶一触即发,可惜的是,关键时刻百里星台依旧理智地推开了柳德音。

柳德音怔怔地望着消失在门外的百里星台,那神仙一般俊美的背影让她忍不住想再扑上去,当着他的面将春衫褪尽,可她到底依然站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她懂他的!

只是那双失魂落魄的灵秀的眸子里,却幽然淬上了毒汁。

就在一个月以前,柳德音教人送了封匿名信,是给镇北侯府李二老爷的,信中的意思,便是告诉李二老爷,他的大侄子李大仟,才是潜藏的最大威胁,让他务必尽早除去。

没错,她要借刀杀人。

无法驱散前世的阴霾,柳德音的心底对李大仟有最深的恐惧,因此重生之后,她第一个要除掉的宿敌就是镇北侯世子李大仟。

而想来此时,李二老爷大约已经与西越国联系上了,若是他们合谋布下天罗地网,毫无防备的李大仟定将插翅难飞。

这一世,她要李大仟死不瞑目!

柳德音基本上算无遗策。

就在第二日,四月初三夜间,皇帝和太子几乎同时接到西北边关加急的密报,近来,向来偏安一隅的北鼎国忽然有了不同寻常的动作,有游兵在三国交界处出没,且接连两次犯边。

三月二十五日子夜,突然又有股游兵犯边夜袭,正值镇北侯世子李大仟亲至巡营,李大仟驱赶敌军追进北鼎山林,不想却遭遇伏击,眼下生死不明。

目前镇北侯坐守边关,已派副将贺湛带兵去寻找李大仟的下落。

刑莲湖听了消息,第一个直觉是这不可能!

可仅凭直觉,他又无法作出精准的判断,当下只能告诉胤舒,李大仟不能出事,他通晓兵诡谋略,足以彻底击败西越国。

这件事情若是阴谋暗算,十之八九又是镇北侯府李二老爷做下的。

胤舒当机立断,召来锦衣卫副指挥使周康,有镇北侯府内以甄铸为首的十名白起卫配合着,将正在青楼销魂的李二老爷和在侯府自家床上的李三老爷劈晕了,将人扔进了锦衣卫的地牢中。

周康连夜突审,那两个养尊处优惯了的蛀虫,如何经得起锦衣卫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

即便是卖国通敌的株连大罪,他们依然顶得了第一夜,却顶不住第二天。

到了第二日夜间,经过接连超过十二个时辰不歇的疲劳审讯,严刑拷打之下,李二老爷全部招供了。

那股所谓的北鼎散勇,正是西越国的骑兵假扮的。

他们将李大仟率领的五百骑兵诱进北鼎的森林,在那里埋伏着三千西越国的胡刀手。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李大仟的人伤亡惨重,可剩下的几十人竟然背水一战,护着李大仟突出了重围!

西越国的胡刀手一直在密林之中搜查追杀李大仟,可到目前这止,他们同样也没有收到关于李大仟的任何消息。

也就是说,李大仟确实失踪了。

第一百零三章:六魂无主

四月初六,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

彼时春风送暖,杨柳依依,即将远行的李小仟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春光明媚的喜色。

前世在学校里学古文,经常有诗人直诉别离之苦,李小仟基本是无感的,不过是死记硬背,应付应付考试。

哪怕小时候唱长亭外古道边的歌,也只是感觉那歌声和调子很是悲伤而已。

再深入的体会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她所有的一切都顺顺利利,没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除了大学里初恋劈腿那档子事,前世的她几乎是随心所欲地活着的。

时间最久的一次毕业旅行,也只是离家二十多天而已,她知道自己不久还是要回去的。

可是眼下,李小仟却不快乐了,这种离家的滋味难受得她想哭。

一种是忧心。

去镇北侯府与景夫人告别之时,差点想把景氏也给带走。

还有一种是不舍。

跟景后道别时还好,偶尔还能卖萌玩笑两句,问景后会不会想她?可是跟胤舒道别时,几次忍不住瘪嘴,最后匆匆说了两句,一回头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到衣襟上了。

真的很辛苦。

虽然江南是她前世的故乡,李小仟也盼着能回去看一看,这年头她的故乡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儿的。

与前世究竟有什么不同,会不会比前世的江南更加秀丽,更加诗情画意?

可若是没有亲人在身边,那故乡还会是故乡吗?

眼下虽然还没有最后的答案,可是李小仟心里头明亮,她并不想离开他们,更何况还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以正妻的身份,跟着一个“别人的男人”离开!

为了战胜这个心理的坎,除了用“回故乡看看”来麻痹自己,李小仟还说服自己,“去巡视新入手的鲜花庄子”,以及准备与夏花探讨并规划在江南置办新产业的蓝图。

正是因为这些丰富的附加值,这才最终有了动力跟随百里星台前往江南道赴任!

而致远居这边,由于冬暖被打成内伤,被救回之前还吐过血,再加上险些破相,大夫瞧了,再三叮嘱不可挪动。

于是四大丫鬟便缺了一角。

李小仟于是将持重内敛的素儿留下来,一来照顾冬暖,二来给王嬷嬷搭把手。

因而一、二等丫鬟都带了三个。

小丫鬟里头,只带了机灵的屠苏一个,此外还有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便是买重紫和新词的时候当赠品附送的两个丫鬟的其中之一,名唤之风。

另带了洗衣裳的媳妇两个,采办的媳妇两个。

百里星台加官至右都御史,委派巡抚江南道地方。

一时间炙手可热。

可是百里星台也只带着水寒,以及李小仟送的两个小厮。

另外还有两个姨娘,便是柳德音和如筠,柳德音有自己的侍女侍玲,范夫人见状,另外将雅怡给了她带着使唤;如筠谁也没带着,可她有语儿和顺儿相伴,倒也并不寂寞。

只因有巡抚的仪卫及郡主仪卫,队伍如长龙一般见首不见尾,辰时起便浩浩荡荡地开拔了。

李小仟独自一人,坐着八宝华盖的马车,郁郁寡欢地行了两日,白天吃不香,到了夜间,便早早地在驿馆歇下了。

月上中天之时,刑莲湖正领着护卫巡夜,不想看到秋叶请了随行的张太医正要往后院去,不由得问了声:“郡主有何不妥?”

秋叶遂摇了摇头道:“回刑大人的话,也没甚大的事,只是郡主被噩梦惊着了,奴婢请张太医给瞧瞧,顺便要一服安魂汤。”

话才说完,恰巧百里星台忙完了公务出来散个步,也听见了。

又听刑莲湖道:“郡主身子娇弱,又出门在外,凡事谨慎些万不可轻心,少不得我也去瞧瞧去。”

说着也不理别人,兀自朝李小仟的屋子去了。

百里星台眉尖一蹙,心道刑莲湖怎的如此莽撞,李小仟贵为郡主,又已是人妻,他一个外男怎可三更半夜地擅自闯她的寝室?

当下便也跟着去了。

进了李小仟的卧室,不承想韩怀溪也在里头,站在一旁的风灯下,仿佛正在向李小仟回话。

李小仟披着一件杏黄色团花云锦大袖,小脸儿刷白,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如游魂般地不安。

张太医见状,疾步上前,先给李小仟行了礼,便轻和地道:“郡主,下官给您把一下脉吧!”

李小仟点点头,再抬头看见刑莲湖,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希翼的光彩,弱弱地喊道:“莲湖哥哥!”

刑莲湖看到李小仟这个样子,心头一紧,差点没忍住上前去拉她的小手。

待张太医把了脉,下去给李小仟煎安魂汤时,这才悄悄地跟他说了四个字:“六魂无主。”

第一百零四章:黑色曼陀罗

百里星台在边上用介意的目光觑了张太医一眼,张太医脑袋一缩,又和百里星台说了同样的四个字,便赶紧退下去了。

张太医自己也暗暗纳闷呀,谁教那刑大人年纪轻轻,可看人的目光却带着十分穿透力的冷冽,仿佛他若不透露点什么的话,人家只用那目光便能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一般!

他一时竟被震慑住了。

可这一位是清河郡主的卫率,而另一位是清河郡主的夫君。

这秩序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张太医想着想着,不禁背上冒出一层密密的汗来,脚下的步子却越发走得急了起来。

都说清河郡主难侍候,他倒没觉得,反而那两个当官的,实在不怎么好侍候。

屋子里头。

“仟儿,怎么了,是否不习惯在外过夜?”刑莲湖故意玩笑了一句,却拿目光去询问韩怀溪。

李小仟垂下眼帘,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韩怀溪见状,遂解释道:“刑大人有所不知,郡主方才问属下,西北边塞是否有山林。”

刑莲湖闻言一头雾水,剑眉惊讶地往上挑了一下。

韩怀溪却又道:“属下回郡主的话,西越国在大漠深处,没有崇山峻岭,但是北边的北鼎国森林广袤,多是山地。”

听到北鼎国三个字,刑莲湖不禁心头一突。

“仟儿梦见边塞了?”

“嗯。”李小仟欲言又止,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般凄惶地道,“我梦见兄长了。”

只是接下来她又自我宽解道:“许是前几日担心我姆妈的身子,盼着父亲和兄长能早些回来吧。”

刑莲湖喉咙口哽了哽,方道:“可是梦见不好的事情了?”

李小仟被这样一问,再一次触动方才心上那根悲怆的弦,不由得在大袖下紧紧交握着双手:“我梦见兄长被人追杀,躲在一处杂草丛生,荆棘满地的山洞里,那石洞又窄,还冷冰冰的……他浑身是血和泥水。”

刑莲湖听见此话,如遭雷劈。

“仟儿,你还看见了什么?”他轻声地问,仿佛会吓到李小仟似的。

李小仟不由得抬起头来,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兄长手下的士兵出去给他找吃的,可就在那个山洞的附近被猎杀,杀他们的人手上都是那种一边带锯口的弯刀……莲湖哥哥……”

李小仟看到刑莲湖的手指微微颤了下,不由得愣了下。

又迟疑地道:“莲湖哥哥,对不起我因为一个梦打扰你们了,我只是很害怕。”

她没敢说,那根本就不像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一般。

梦中的一些细节惊人的清晰,连她兄长李大仟那倒抽气忍着痛咬牙的咯咯声,她都仿佛站在他身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还有他满身血污的那种血腥气,让她害怕得几乎浑身炸毛。

刑莲湖走近她两步,蹲下身子:“仟儿,别害怕,告诉我梦里那个地方你还记得清吗?能画下来吗?”

李小仟见他认真地问自己,没有半点埋怨和发笑,虽然对刑莲湖的要求并不太明白为什么,可依然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秋叶和夏花取来纸笔,李小仟这个时候已经不那么战战兢兢了,将梦中的场景回忆了两遍,详细地画了下来。

也许是梦里的记忆过于真切,不久之后,一个重伤无助却又坚忍不屈的年轻将军跃然纸上。

眉眼清晰表情生动,仿佛喊一声他就能离开那阴暗潮湿的山洞,从画上走下来似的。

刑莲湖看得眉心一跳惊恸不已,韩怀溪更是惊诧得深深地望着李小仟,愣是没能移开目光。

只是这个时候,李小仟还在垂头冥思苦想:“我好像还漏了什么。”

刑莲湖和韩怀溪站在边上登时大气也不敢出。

而百里星台起初听李小仟说了几句,只当她又在翻什么新花样,原本还想坐观刑莲湖是否会上当。

很显然,刑莲湖当真了。

百里星台心道他也不过如此。

可看到韩怀溪脸上同样震惊的表情,当下大为不解,此时出言打扰询问又显得不合时宜,于是也默默地在旁

屋子里除了风灯的火焰在轻柔地跳动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良久之后,李小仟在纸上画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那些都是曼陀罗花。

“它们是黑色的。”李小仟沮丧地道。

第一百零五章:除生死外无大事

黑色的曼陀罗花,意味着黑暗、死亡、复仇以及颠沛流离。

还有不可预知的结局。

李小仟难过得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放下笔之后依然垂头丧气地。

其中有一点李小仟也曾困惑不解,她明明只是魂魄穿越到原主身上,并不是真正的镇北侯嫡女李小仟,可为何不但有原主的记忆,甚至竟会梦见李大仟这个“素未谋面”过的兄长?

而刑莲湖拿起那张图纸,柔言安抚道:“仟儿,将汤药喝了,好生歇息不要多想,明儿还要赶路呢。”

李小仟抬头看到秋叶犯难地端着药碗,便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

“知道了。”她敷衍着,只等刑莲湖他们离开,就让秋叶将那碗药给倒了。

可惜的是,刑莲湖火眼金睛。

“哦,这汤药确实苦味过甚。”刑莲湖侧过脸扫了眼百里星台。

这丫头还不死心,想和百里星台撒娇,以期垂怜吧。

刑莲湖轻轻咳了声,一时心底泛起酸酸的涟漪。

然而李小仟也注意到刑莲湖这一眼了,她的理解却是,万不能在百里星台面前认怂。

当下忙否认地摇摇头,端过药碗,忍着涩苦咕嘟咕嘟将那药喝了个干净。

百里星台见李小仟那逞强的样儿,别开脸只当作没在意。

刑莲湖这下不知是什么心情了。

当下拿着那张画要走,李小仟呆了呆:“莲湖哥哥,你要这画儿去做什么?”

原本李小仟以为他要给她做个心理测试,再一想她魔怔了,明显这年头还没有这种玩意儿吧!

刑莲湖被如此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犹豫着要寻个什么借口比较合适。可他这么一磨蹭,便给了李小仟想象乱飞的机会。

李小仟不由得顺口问了一声:“难道我兄长真的出事了?”

随着刑莲湖沉默的拉长,李小仟头皮发麻,指尖开始发颤,胸口堵着一大团棉花般,难道说她的梦境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他怎么样了?”

刑莲湖后悔自己不该迟疑,遂道:“他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我会派人将此事回禀殿下,请殿下定夺。”

他说得模糊不清,李小仟却有些着急,她毫不游移地道:“韩队,你带上白起卫去找我兄长。”

刑莲湖忙劝止道:“不可!白起卫是郡主亲卫,怎能离开?此事交给我便可,仟儿,你稍安勿燥。”

李小仟这一回却不愿听他的,执意道:“莲湖哥哥,我希望兄长并无凶险,一切都是我忧心太过。可是我现在不放心,我身边亲卫众多,这一路上还有巡抚仪卫,韩队他们认得我兄长,对西北边塞知之甚详。兄长他只有一条命,我不想他有事。徜若无事最好,韩队他们再回来便是,辛苦他们多跑这一趟。”

还有一点李小仟没说,如今景夫人身边虎狼环伺,倘若李大仟再有什么意外,娘家支离破碎,她大归之后还有什么亲人可以倚仗,还有什么亲情可以取暖?!

刑莲湖轻叹一声,只得依她,遂向韩怀溪点点头。

李小仟重又画了一副图纸交给韩怀溪,并且叮嘱道:“带上你们的神机弩,还有暴雨梨花针!你们四十人一起去,确定我兄长平安之后再回来。”

韩怀溪此时看李小仟,眼睛里又有了新的东西,当下领命退下。

刑莲湖便又嘱咐秋叶几个好生服侍李小仟,这才匆匆离开,去安排人给胤舒报信不提。

百里星台暗暗惊讶,一则是李大仟竟然真的出了意外,二则是李小仟居然感应到了,这便是常言说的,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吧。

当下竟难得地安抚道:“你兄长吉人自有天相,别太担心了。”

李小仟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当下只胡乱地点了点头,意思是百里星台你赶紧走人吧。

百里星台也没有再多的言语,也便撤了。

李小仟却懊恼地一屁股坐到榻上,一顿反省,她怎会那样自私?!

明明知道父兄在边关御敌,时刻处于凶险之境。

可她为了和离费尽心机,却没有真正关心过他们的生死存亡。

而前世的她之所以能成为工科生,原因起于暑假里帮叔婶带堂弟时,为了哄好那小子,替他制过不少玩具弓箭、弹弓,且一件比一件狂霸拽,都是独一无二的定制版!

等到那小子长大学会看书了,就老着脸皮来找她要“暗器”,有一回求她帮忙做武侠小说里的暴雨梨花针!

听说谁都没有仿制出来过,可她只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便帮他弄了出来。

虽然那一匣子里头装的两百支、塑料针!

而且不能重复加针,那机子拆开就坏了!

以至于那小子不止说过一次,她在这一行天赋异禀,徜若专注研究暗黑武器,是个会让全世界风云变色的人物。

李小仟当时嗤之以鼻,她只承认自己是个美女!

怎么能让那种闻风丧胆的杀器跟娇弱美丽需要人呵护的她扯上半毛钱的关系?!

可现在,李小仟却没心思介意这些虚名了。

第一百零六章:酸粥里的虫子

翌日起在奉津卫码头登船走水路。

就算李小仟心情不佳,也阻挡不了悠悠向着江南道进发的官船。

她食不知味,每日吃得极少,也懒怠与人闲话,一个人待在房里,不是构思武器,便是闷头操心如何赚钱。

如此过了几日,春生压力山大了。

这一日船行至半路下起大雨来,雨点啪啦啪啦打在水面上,激起凌乱的小水花,顿时水天一色雾汽蒸腾,仲春之日天色酥润,然而有乌云遮在空中,光线便昏暗了不少,不过才下午未时正,船舱内已经点起了风灯。

李小仟倚在支起的窗边观赏沿途的雨景。

三个大丫鬟面面相觑。

等夜间船靠了岸,春生趁着雨小了些,撑着伞去买了吃食回来。

“奶奶,这几样是山西当地的名小吃,奴婢瞧着不错,您尝尝鲜。”

李小仟扫了一眼,只见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碟蒸肉,一碟兔头,一碟牛肉,一碟灌肠,一碟红枣,一碗酸粥。

随手拈起一个略显狰狞的兔头正待往嘴里塞,春生唬了一跳:“奶奶,让奴婢先试食。”

李小仟无语道:“这是何故?”

春生忙解释道:“这是外头买的,奴婢还是先试试。”

说着,接过李小仟手中的兔头,先是掏出银针试了试毒,然后撕下一丝肉来送到自己嘴里,半晌无异常发生,这才重又搁下。

李小仟好笑地睨了春生一眼,复又拿起春生试过的那只兔头:“行,我听你的,我吃你试过的,如此绝对没问题了吧。”

春生腼腆地笑了。

像朵温婉淡雅的小雏菊,让人怜惜却又感觉轻松愉悦。

然而李小仟知道,这丫头骨子里却是个豁得出去的主儿,就看上回暴打丹阳时,春生扑过去抱住丹阳任她胖揍,也不管自己混乱之中是否会失手连她也打了。

想想都教人心疼。

“去问问,咱们这水路得走个把月,如何捎信出去?又如何收信?”李小仟想起冬暖的伤势来,不由得吩咐秋叶道。

夏花对那碗粥很感兴趣,瞧着莹润绵软就让人很有食欲,用手试试贴着碗壁,感觉温度倒还正好,又用银调羹挖了一勺,只见里头有黄米、南瓜等粗粮。

勾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由得笑道:“这粥我好像在哪里吃过的。”

李小仟便笑她:“想吃就直说,赏你了。”

夏花立即道:“奴婢谢过奶奶!”

说着,又取了两个碗来,将这碗粥分了三份。

春生正在一旁试吃那碟牛肉,见状不由得愣住了,脱口而出问道:“这是分给咱们的?”

夏花一边舀着粥,一边道:“这是奶奶赏的恩典,我不吃独食,给秋叶和你也尝尝,你俩可记着我这份好。”

说得李小仟和春生笑了起来。

夏花端起自己那一小碗粥,才方舀了一下,便奇怪地停了手,用银调羹挑起一片干百合似的半透明的东西来。

“咦,这又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没见过?”

她笑嘻嘻地正待送进口中,春生眼尖,却见那片白白的东西轻轻蠕动了一下。

“先别吃!”

春生紧张地喊了一声。

夏花被喊愣了,手停在半空,茫然问道:“怎么了?”

李小仟正啃着兔头呢,闻言也瞧了过去。

“拿来我瞧瞧。”春生接过夏花手中的银调羹和碗,就着风灯的光,皱着清秀的小山眉瞧了半天。

夏花不解地凑上前去,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你瞧,它在动。”春生嘟起了嘴,不满道,“是虫子。”

夏花“咦”了一声,有点犯恶心,叹了声气道:“想喝口外面的粥都是带虫子的——莫不是这粥得加了这虫子方显地方风味?”

春生拿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

李小仟也凑过去瞧了两眼:“不同的地区饮食习惯不一样,也有些地方是专门吃虫子——瞧瞧那两碗里头有没有。”

春生和夏花分头检查了一下,摇头。

李小仟瞧着那虫子长相奇怪,两头尖尖,中间肥胖,白乎乎地,偶尔还真会动一动。

生吃虫子?!

恕她孤陋寡闻,还真没听说过!

春生有点不安:“奴婢还是请张太医来瞧瞧吧!”说着,便抬腿朝外头走去。

李小仟原本不想因一条小虫子惊动旁人,兴师动众的,倘若是无关紧要的常见的虫子,岂不让人笑话无知,下不来台?!

可春生转眼便将张太医请了过来,张太医对着那虫子瞧了许久,沉默了半晌这才道:“郡主,这不是一般的虫子,这是盅。”

第一百零七章:跟坏沾边

李小仟一听这个耳熟能详的词汇,不禁头皮一阵发麻。

这可是个高频词!

“这种虫子不是给男人用的吗?”记忆之中,仿佛是南疆女子下给心爱的男人的东西,是用来巩固感情的。

是谁想跟她巩固感情?!

张太医看李小仟似懂非懂的样子,便只好耐心地给她解释。

“郡主有所不知,这虫子叫情盅,是一对儿,一只下在男子体内,另一只下在女子体内,中了盅的女子会对那个男子痴心不悔,几乎言听计从。”

李小仟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是、有人想控制我?!”

张太医沉默良久,方道:“也可以这么说。”

“去!快去请莲湖哥哥。”李小仟心里一抖就条件反射想找刑莲湖这个卫率,可再一想又道,“等等,先别去。”

她审视般地看向张太医道:“张太医,我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是责无旁贷的。”

张太医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郡主,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下官自当肝脑涂地。”

李小仟暗赞,是个聪明人就好啊。

“我今儿若是不服下它的话,下盅的人可会察觉?”

张太医略加思索之后,认真答道:“自然,这盅虫有专门的方法饲养,过了既定的时辰不进入人体便会死去,另一只盅就会有感应,因而下盅之人必会晓得。”

“那张太医你会不会……?”

张太医有点被吓到了:“郡主高看下官了,下官如何懂得饲养如此阴毒诡异的东西?”

李小仟点点头,这样看来必定等不及揪出元凶让那人自食其果了,好狡猾的鬼东西!

遂扭头吩咐道:“哦哟,夏花,我怎么晕船了,去将如姨娘找来。”

夏花正侍立在旁边,一张娇媚的小脸儿气得通红,猛听得李小仟传如筠,当下眼珠一转,应了声是,拔腿便匆匆出去了。

李小仟又对春生道:“将这酸粥还原了吧,一会儿赏给如姨娘,她来侍疾怎可让她空着肚子?”

春生也正掐着手追悔不已,闻言便下去收拾了,起初春生还未转过弯子来,可她到底是李小仟的大丫鬟,在处理那片盅时当下就领会到了李小仟的意思。

而正在此时秋叶也回来了,见状忙凑到跟前细瞧:“奶奶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李小仟勉力笑笑:“也没什么,不过是晕船罢了。”

秋叶有些迷糊了,奶奶在说笑吧,奶奶可是从来不晕船也不晕车的。

而夏花去了如筠的房间,请她前去侍疾,如筠闻言差点脱口而出:晕船找太医便是了,找我做什么?

可夏花华丽丽地站在哪儿,仿佛在提醒如筠要清楚身份!

如筠犹豫了。

自打那日李小仟在娇鸾院亮出利爪,以绝对碾压的实力大耍郡主与正妻的威风之后,状元府里的人才知道李小仟其实是老虎,他们却一直将她当作病猫看待了!

而自那以后,府里头从主子到下人,但凡看到致远居的都是又畏又客气,毕竟谁也不想跟娇鸾院一样晦气。

如筠当天在边上旁观,亲眼看到夏花甩了柳德音两个又脆又爽的巴掌,那可是爷的心肝!可人家眼下还不是连头发丝都一根不少地站在她跟前吗?!

最后,如筠只得跟着夏花过来了,进屋之后见李小仟倚在榻上,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又见张太医也在旁边问诊,如筠心下倒信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春生端上温热了的酸粥,李小仟假意说没胃口,寡淡地道:“如姨娘过会儿要抚琴,赏了她吧。”

春生便将那碗带料的粥端给了如筠。

如筠接过酸粥,心中充满了疑虑,李小仟从来不让姨娘们近身服侍的,连在她跟前晃她都不要的,今日又要唱哪出戏?

可见李小仟闭着眼,而张太医在给李小仟刺穴。

春生退在一旁守着,秋叶见她犹疑不定地,倒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明澈,并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边夏花已将春雷抱了出来搁在琴桌上。

如筠稍加迟疑之后,才将那碗粥喝了几口,便放在一旁的几上。

她如今对李小仟心存惧意,还真不敢一口都不喝。

春生见她不肯再喝,心中虽然不敢确定,可还是听从李小仟的示意将那碗收了下去,转眼复又上了香茶来。

待李小仟睁开眼,春生冲她微微一笑,转眼便又恢复平常,然后按李小仟先前嘱咐的,装作有事出门找刑莲湖告状查元凶去了。

李小仟瞥了如筠一眼,如筠正在沐手焚香,根本察觉不到异样。

李小仟便在心中暗自忖度,像如筠这么好的一颗棋子,必定要尽快送到百里星台床上去才行,如今如筠服下了情盅,以后定会给百里星台带绿帽子的。

那样就好玩了。

于是又看了一眼张太医。

张太医几乎立刻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姑奶奶不声不响便反手坑了一个姨娘,哪里像传说中的草包?!

哪里像?!

还不动声色地恐吓他呢!

这像是一个草包做得出来的事吗?!若说她坏倒还能沾上边!

果然张太医的直觉准极了,李小仟心中的小九九,正琢磨着让他配春药给百里星台,推他一把呢!

转眼如筠已坐在了琴凳上,抬眼问:“奶奶想听哪支曲子?”

李小仟不假思索地道:“不拘什么,只捡你最擅长的来即可。”

她哪里是真的想听琴?

果然不出一刻钟,作为一个优秀的工科生以及只爱美的好姑娘便在榻上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八章:诅咒与誓言

而此时,裹挟着风雨寒气的一封密信被送上了百里星台的案头,送信的人是来自慈宁宫的皇家暗卫。

柳德音从百里星台的屋子里离开,她偷偷地瞄了那暗卫一眼,她不认得!心道大约是皇帝派来的吧!

此刻,她正担心着李小仟房里到底是谁服下了那枚情盅。

回房后,柳德音听说如筠被李小仟唤去侍疾,愕然之下顿觉不妙,便对侍玲道:“既然奶奶抱恙,咱们也理当前去侍疾的。”

说着,便让雅怡看着屋子,自己领了侍玲往李小仟的房间去了。

而百里星台展开那封密信,看过之后仿佛被定了身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那暗卫见状,良久之后轻轻咳了两声提醒,百里星台只得艰难地道:“我会亲自查实此事,徜若是真的,必会给他一个交代。”

暗卫得到回复,只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屋中的百里星台再一次低下头,又默然看了一遍那封信,随即将之搁在风灯下点燃,看着它化成灰烬。

这个时候心情有多沉重,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百里星台僵在椅子上,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一动也不动。

想起当年退婚时,小师妹泪流满面地给她自己下诅咒,说娶了李小仟之后,请他不要负了她,否则就让她跟随崔羽煜的脚步,活不过二十岁。

那时崔羽煜的骤然离世还不足月余,谁都不晓得他是怎样的难过伤怀,哪怕他心知崔羽煜原本就活不久。

当时的他根本经不起再失去一个!

他因此起了誓言,他必不负她!

然而,时隔两年多的今日,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太后送来的信上,说二皇子的人潜入成国公府刺杀韩德勤未遂,她的人便借机套出了韩德勤的话。

原来当年年仅十四岁、初晓人事的韩德勤觊觎崔羽煜而不能得,崔羽煜走的那一日,正是有人借故放了消息给韩德勤,崔羽煜会在边远的梅庄约百里星台喝酒。

而当韩德勤悄悄来到梅庄,竟发现只有崔羽煜一人在那儿。韩德勤一时色胆包天,纠缠起崔羽煜来,谁知崔羽煜在激烈发抗之时心脏骤停,而韩德勤那个禽兽,居然丧尽天良地对他辱尸!

让韩德勤没想到的是,他在事后清理时竟让柳德音赶上了,柳德音要挟韩德勤,要他帮忙对付李小仟!

韩德勤当年翅膀还嫩,还没有成为新一任小霸王的野心,哪里敢跟李小仟对上?他于是反过来恐吓柳德音,要放消息出去说柳德音设计弄死了崔羽煜!

柳德音当时只得作罢。

百里星台想到这儿,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疼,这种剜心般的疼痛,几乎让他回不过气来。

小师妹那一回真是吃了个闷亏了!

那天放消息给韩德勤的,必然就是小师妹无疑了。

否则怎会那么巧?!

是啊,怎么会就那么凑巧?!

那天崔羽煜约他在梅庄喝酒,柳德音是唯一的知情人,而他那日居然被人绊住,迟到了!

又是柳德音提出说要代他送信给崔羽煜,让崔羽煜在梅庄等着他。

最后崔羽煜离世的真相,柳德音一直没有对他说真话,她替那只魔鬼遮盖得严严实实,若非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又怕什么呢?

可见除了那两个绊住他的同窗有嫌疑之外,柳德音的嫌疑是最大的。

至于她是为什么?

以他的聪明不可能想不明白,那便是交易。

韩德勤是因为想得到崔羽煜,而柳德音是为了对付李小仟!

甚至后来的程青维,按太后的信上说的,也是柳德音帮韩德勤物色的。

韩德勤那只魔鬼,是因为程青维那份纯粹的本真神似崔羽煜,欣然向那男孩子伸出了魔爪。

而作为回报,以及出于同样想要除去李小仟的目的,韩德勤依照柳德音的策划,便有了去年元夕夜对李小仟的那场劫持未遂。

不得不说,小师妹智计无双,他们不愧师出同门,是同一种人。

自他中状元之后的那年夏天,年仅十五岁的李小仟在上书房见到了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为了将他弄到手使尽了招术。

而至深秋之时,镇北侯便威逼利诱,让他和柳德音退婚。

因此柳德音这才算计上了韩德勤吧!

可她却残忍地牺牲了崔羽煜!

不!

这不是真的!

崔羽煜走的那年冬天沁骨地冷,天色灰暗,冷得让他从那以后,都觉得冬天是没有阳光的。

护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崔羽煜,从来都是单薄羸弱的身影却又有固执天真的脾气,且尊贵非凡,那样的崔羽煜竟然因为他中了暗算,还遭受了非人的对待!

百里星台胸口痛得嗓子一甜,随即吐出一口鲜血来,眼前黑了黑栽倒在案头。

第一百零九章:水寒帮倒忙

百里星台醒过来的时候,水寒已将他扶到了榻上,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爷,您醒了?”

百里星台嗯了一声,淡然地道:“不要说出去,去将地上收拾一下。”

水寒已经无语了,他家爷遇到再大的事儿,从来就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都吐血了,怕是气伤心了,可还这么扛得住!

行,你总是能耐!

水寒默默地收拾去了。

百里星台浑身寒凉地躺在榻上,仿佛置身于冰雪未消的溪水之中,可是依旧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那天从刑莲湖口中得知崔羽煜生前被韩德勤亵玩过,他如遭雷劈。

他立刻暗中找了一个清俊的相公,悄然送进了成国公府,可没想到昌国公府也已经开始动手,两下里撞到了一处,他便与昌国公府联手,打算折磨死韩德勤。

没想到二皇子的人竟会冒出来暗杀,韩德勤是哪儿得罪了二皇子,或者有什么值得二皇子出手灭口的?!

太后信上所说的一切,除了这一点,几乎无懈可击。

理智告诉他那都是事实。

然而他的内心之中,与其说是不相信,倒不如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看错了柳德音。

他为她找借口:小师妹聪慧过人不假,可她柔弱多情、孝顺善良、对自己忠贞不渝,她知道崔羽煜与他情同手足,甚至称之为恩人也不为过,她怎么会是害死崔羽煜的帮凶?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必须查清楚。

“水寒,收拾完了你来一下。”

水寒将污水倒了,重又进来:“爷有事请说。”

百里星台如此这般地仔细吩咐了他。

完了又问道:“德音呢?”

水寒想了想答道:“回爷的话,听说是奶奶今儿晕船,夏花将如筠叫去侍疾了,这不柳姨娘听说之后,也赶了过去。”

百里星台眉心一皱,李小仟又打算出什么幺蛾子?

晕船?

前两日才上船不晕,偏偏今儿个才晕,如此拙劣的借口也亏她好意思说出来!

“你留意着点,奶奶如今闯祸的本事更甚往日,不要让她坏了我的事。”

自从去年冬天起,李小仟就再不拿正眼瞧他,能离他多远便离他多远,并且无下限地给他塞女人,也再没有针对过任何一个姨娘,她巴不得姨娘们天天缠着他呢!

他都不需要担心妻妾不和。

可他却不能不防着李小仟乱来,随便送女人到他床上,到时候弄出个庶长子来,李小仟便有理由揪着闹和离了。

如此缠人的点子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所以在他还没有站上足够的高处之前,可不能让她的诡计得逞。

百里星台揉了揉胀疼的脑袋。

除了有一次忍不住追到书房骂他,李小仟就再也没有贵步临贱地。

竟变得如此彻底,义无反顾。

她如今一心想要决裂,与他水火不容。

刑莲湖是个聪明人,只怕多半已经看出了什么。

也罢,终究是他利用了她,徜若以后她能安安分分地和离,之后再嫁与刑莲湖也是不错的选择。

眼前浮起李小仟那一旦耍起酷来,便惊心动魄光芒万丈的小脸与身姿,心道难怪皇后与太子要纵容她了!

再又想起那晚,她可怜兮兮地坐在榻上说梦的事儿,那样子真的让他都忍不住在明知那只是她偶尔骗骗人的情况下,还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

真的是可逞强可柔弱~

这妖孽!

百里星台心一紧,不由得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双眼。

水寒瞧着百里星台半天无语,要说奶奶那么作是为了什么?!您不该问问自己的良心痛不痛吗?!

好吧好吧,他都习惯了!

习惯就好!!

如今奶奶的作派,可不像打算跟您过一辈子的样子。

您可真得想好了!

“爷,小的有一事想不明白。”水寒欲言又止。

虽然作为优秀的长随,水寒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是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不平、压不下熊熊的八卦之火。

“有什么事?”百里星台的语气仿佛在让他不要多嘴。

水寒硬着头皮问道:“爷,您为何不与奶奶和离?让她离开不好吗?”

百里星台睁开眼睛,古怪地望向水寒:“你觉得我现在能让她走吗?”

水寒抿了抿嘴,据理力争:“爷,常言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奶奶她如此折腾,只怕心里头也很是辛苦。您这样将她对您所有的情意全磨没了,不怕她离开之后报复您?毕竟奶奶可不是一般的千金大小姐,她的后台没人惹得起啊。”

水寒只差没说他将李小仟利用彻底之后再抛弃了。

百里星台思忖半晌,凉薄地一笑:“那就不让她离开好了。”

水寒听懂了,只觉得头皮上的毛发都悚起来了。

百里星台看了眼水寒那一副见着鬼的样子,淡淡地道:“怎么?你觉得我太过无情?”

水寒咽了记口水:“爷何苦又说这话?”

真是前世的冤家啊!

水寒为李小仟默哀,落到爷的手里,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照奶奶的性子,在这后宅翻身也断无可能的。

奶奶您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

第一百一十章:痴情人

被水寒担心着的李小仟,此刻正在官船另一层的房中,于榻上酣然入睡。

柳德音来时,转过围屏,只见李小仟睡得如幼孩般沉静,边上的如筠还在抚琴。

屋中只点着两盏风灯,燃着上贡的苏合香,秋叶守在榻尾的小椅上做针线。

柳德音莫明地嗅出一种岁月静好,一室静谧。

她挑起红唇,嘴角随之闪过冷笑。

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居然真的瞒着你?!

不过很快就会有人通知你回去治丧,你唯一的亲兄长李大仟被伏击之后暴尸荒野,他的尸身会被吊在边境线上,死不瞑目。

李小仟,你马上就会深深地明白,抢我柳德音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会让你家破人亡,让你一样一样地失去你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你的美貌、尊荣、还有太子、景后、甚至你的外祖家!

太子、景后,我要让你们尝尝,前世我受到的那些屈辱,也让你们品味一下从最高处跌进地狱的滋味!

便是那位远嫁福建的大公主,作为你们的至亲,一样也休想逃脱。

至于景太傅,他久负盛名,不知道一朝跌落泥潭遍身污垢,又会是怎样的遭人唾弃,被口诛笔伐呢!

这清流之首、士林泰斗的荣耀也该实至名归地到我父亲头上了。

秋叶一抬眼,柳德音眼中的锋芒来不及遮掩,以及嘴角那刺目的冷笑,被她捕捉了个余影。

“柳姨娘请坐。”秋叶心下稍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起身让了让。

又轻声向如筠道:“如姨娘也请歇一歇吧。”

不一会儿,容儿便轻手轻脚地上了香茶,退在旁边垂手而立。

柳德音将这两个丫鬟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目光晦暗不明。

二皇子找到自己寻求合作,她自然是瞌睡碰上枕头。

成国公府突如其来的谣言,以及韩德勤的倒霉让她感觉有人已经出手,她必须尽早将韩德勤灭口。

二皇子答应她在十天之内做成此事,昨日她便收到飞鸽传书,韩德勤已死,希望她兑现承诺。

二皇子的意思,是让她帮忙策反李小仟身边的大丫鬟,可照她入状元府之后一直以来的观察,竟从没能找到任何突破口。

因而只能通过药物来完成。

这便是今日码头上,二皇子的人在那碗酸粥里头下入情盅的初衷。

柳德音美目流转,室内的秋叶与容儿都神态如常,如筠虽然静坐着,瞧着神情颇有些无聊,却也没什么异样。

其余的丫鬟竟是一个都不在。

还真瞧不出到底是哪个喝了下去。

四下阒然,柳德音遂又想起前世来。

前世是在五年之后,她与觉得手中的权势地位皆已稳固,又与星台哥哥恩爱两不疑,然而作为当年仅存的知情人的韩德勤,却让她深觉不安。

她便使计让星台哥哥察觉到崔羽煜的猝死与韩德勤有关。

且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设好了被发现之后的洗脱与嫁祸之计。

没想到星台哥哥报复起来可一点儿也不含糊,韩德勤死得臭名远播,更可怕的是,连死都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死的!

还顺带将最疼他的祖父成国公也气得早日归了天。

右军险些被星台哥哥接手。

柳德音心道:而这一次,怕也是星台哥哥做下的也说不定。

丹阳郡主入府那一日,刑莲湖来访,怕是对星台哥哥说了些什么,刑莲湖走后星台哥哥接连吐了两口血晕倒了,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

崔羽煜在梅庄骤然离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本就是星台哥哥心中最痛的愧疚,是一生无法释怀的遗憾。

再加上他死得那么地……

柳德音叹息了一声,心中默默地道:对不起,当时的你已经没什么用了。星台哥哥喜欢的人是我,可你竟然不帮他赶走李小仟!如果当时你肯站在李小仟的面前,李小仟未必一定纠缠着星台哥哥不放手,那么,最后你的结局也未必会那样不堪,可惜你没有!

请原谅,我只是不想失去星台哥哥。

“柳姨娘,奶奶这一觉香甜,怕是还有得睡呢,不如你先回房歇着去吧,瞧你等着也怪累的。”

秋叶不急不慢的声音打断了柳德音的回忆。

柳德音见秋叶已起了身,情知是要打发她了。

她垂下眼帘,眼珠子转了两下,瞥了一眼如筠之后,仍然依言起身出了门。

哪个丫鬟服下情盅都可以,李小仟没有察觉就好。

容儿将柳德音送至门外这才回屋,而如筠是李小仟着人叫来的,李小仟睡着了不发话,她便不能擅自离开。

因而如筠被李小仟莫名其妙地留了一宿,到第二日,午前又陪着说了半日的话,弹了几支曲子,直到用午膳时,才放她回去侍候百里星台。

如筠郁闷地来到百里星台的屋子,只见柳德音已在贤惠地布菜了,屋子里静静地,只柳德音脸上飘着淡淡的红晕,双眸顾盼生辉,仿佛会说话一般。

想当初柳德音方进府时,范夫人曾邀她一同入座用膳,却被柳德音婉言谢绝了,说是礼不可废。

此举赢得了范夫人母女的一致赞赏。

想到此节,如筠快步上前行了礼。

百时星台放下汤盏:“奶奶身子如何了?”

如筠见他问得不咸不淡地,知道只是走走过场,便也只回个大概道:“太医说要熬安神汤,奶奶不肯喝,太医便给奶奶施了针,奶奶倒是好睡,一觉到天明。”

百里星台点点头,便不作声了,仍旧默默地用膳。

等心不在焉地吃完起身,百里星台忽然感觉头一晕,手撑到桌面上,紧跟着通体爬起一股陌生的燥热感。

第一百一十一章:不中计

柳德音和如筠见状,连忙去扶他。

百里星台只是随手一拉,握到柳德音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快感,口干舌躁地想做点什么。

可惜既然察觉有异,小心谨慎如他,便不会只顾着本能,几乎顷刻之间他便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出于下意识地习惯,他立刻就想到李小仟那个十恶不赦的孽障。

绝不能中计!

“都不许跟着。”仗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百里星台果断地甩开柳德音的手,一心朝李小仟的房间冲去。

由于四十名白起卫被李小仟遣去西北边疆寻找李大仟,守门的侍卫换成了普通郡主亲卫,那两个不知就里,并没有留意匆匆而来的巡抚大人有何不妥。

百里星台几乎是一阵风地闯进李小仟的屋里。

李小仟用了午膳,起身想去屋外走走,以利消食。

没想到竟然看见不应该出现的百里星台猛地现身在自己房间,她心下咯噔一记。

然而就在瞬息之间,只见眼前一晃人一个踉跄,就被百里星台逼到了角落。

“你就不能消停点?!”他艰难地质问道,“解药拿来!”

灼热的气息喷到李小仟的脸上,李小仟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百里星台最后的一点理智被吞没,倏然贴上李小仟因受惊而微启的红唇。

当李小仟因连番震惊而迷惘之时,百里星台已锁紧了她的身子,吮吸着她的小丁香而发出满足的轻叹。

李小仟醒过神来,什么?!

她没有解药!

李小仟吓得浑身发麻,想要尖叫。

然而她显出退缩和逃离的反应,反激起了百里星台追逐的乐趣。

在药物的推动之下,他更热烈了。

他们两个在那儿纠缠,一旁的秋叶和夏花完全懵了,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什么情况?!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她们是退下,还是上前阻止?!

这一害羞一踟蹰,便没有留意李小仟在无力地挣扎,无意之中加长了百里星台偷香的时间。

挣脱不开的李小仟,内心快吓疯了。

忽地一个悬空被抱起,她才能吸进两口清新的空气,刚想喊,人又被抛上了床。

紧跟着百里星台修长而有力的身体便压了上来。

“救命!”有一种溺水般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瞬间袭遍李小仟的全身。

她这么一喊,已经退到门口的秋叶和夏花几乎同时转过身来。

可是李小仟的嘴又被百里星台堵住了。

秋叶和夏花大着胆上冲到床前,仔细一瞧,李小仟在里头的手臂正在捶百里星台呢,虽说那感觉跟不捶没什么两样,可好歹那是她反抗的意思!

两个丫鬟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试图分开他们两个。

百里星台手臂一扬,秋叶被甩了出去。

秋叶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夏花同样被甩了下来。

夏花刚要喊侍卫,被秋叶急得捂住了嘴:“姑奶奶你千万别瞎嚷嚷,我去喊刑大人。”

夏花心下一抖醒悟过来,这要是传出去,就是白日宣淫啊,奶奶往后还怎么做人?!

秋叶朝屋外奔去,夏花撕了百里星台的心都有了,红着眼满屋子找家伙。

刚找了块李小仟的镇纸用的青玉,却只听那边床上哧啦一声,仿佛是谁的衣衫被撕裂了。

奔过去时,只见李小仟满目绝望地去抓百里星台,胸前的素锦肚兜被撕开了。

而眼前雪岭般的春光令百里星台眸色更是一深,俯就下去,舌尖毫不犹豫地卷了上去。

“混蛋!”一再失守的李小仟觉得浑身血液都干涸了,灰心到欲哭无泪。

夏花比着手中的青玉镇纸,正待对准百里星台的脑后砸去,却忽见门口砰的一声,一个人影抢在她前头揪起百里星台望外一掷。

夏花忙扑过去捞起被子盖住李小仟赤/祼的身子。

刑莲湖赤目看着倒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百里星台,感觉这一刻自己像要炸开了一般。

他一把掐住百里星台的脖子,死死地。

等百里星台闭过气去,秋叶惊觉不对接连喊了几声,刑莲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手指一松。

恰在此时,春生回房来请示李小仟,那两碗益子汤已经熬好,什么时候端与柳姨娘与如姨娘?不巧正看到百里星台被刑莲湖扔到榻上,不由得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刑莲湖见这丫头今儿有点鬼鬼祟祟地,不悦地皱了皱眉:“去请张太医。”

春生哪里还敢说什么,当下噤声般行了礼,连忙又调头出去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人品不好

秋叶唤来了人,侍候李小仟洗漱沐浴,待李小仟重新回到房里头,张太医已经给百里星台放过血,只是那人尚未醒过来。

张太医战战兢兢地给李小仟诊过脉,便忙退下去煎安神汤了。

刑莲湖想问问李小仟究竟出了什么事,百里星台怎么会突然侵犯她。

可才上前,便看到李小仟的嘴唇都破了,殷红的两三点如梅花般开在她娇嫩的唇上,触目惊心。

“仟儿,你不要紧吧?”刑莲湖指尖一颤,手已经捧上她泫然的脸颊。

李小仟当下,是开弓倒射箭,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脑门,打落牙齿和血吞!

除了自己糟心欲死,她都无力拿任何人出气。

这个主意是她自己定的,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来龙去脉,张太医不过给了她催情药,负责下药的是清儿,春生只是奉命煎益子汤。

原以为那三个都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事情,如今弄巧成拙,却是她自食恶果,李小仟觉得老天都在跟自己作对。

“莲湖哥哥,你说我如果死了,会不会下地狱啊?”李小仟心灰意冷,难受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刺猛地插中刑莲湖的心房,痛得他险些喊出来。

“胡说!”

“你住嘴!”

刑莲湖气得接连呵斥了两下。

“可为什么连老天都不肯帮我?”这个时候,李小仟只能怀疑自己的人品不好。

“你到底要做什么?”刑莲湖急伤心了,“想做什么你只消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

李小仟凄然一笑,这种给“夫君”下催情药,让两个姨娘怀上庶长子,这种难以启齿的坏事,她怎么好意思让莲湖哥哥知道?

等刑莲湖将她拥进怀中,李小仟枕在刑莲湖坚硬的胸口上,才终于又感觉到了一丝岁月安稳。

散乱不安的灵魂渐渐地落定,如被风雨打湿的蝴蝶,依附到坚实的树干上,美丽而柔弱的翅膀得到了栖息。

“仟儿,你真的想和离?”今日之事,虽然让刑莲湖越想越怒不可遏,但是这一点他几乎是能确定了。

李小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刑莲湖听到了她的心声。

她不禁略激动地抬起头,弱弱地道:“没人相信我。”

刑莲湖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当下心碎了一地,元夕那夜遭遇劫持她都没有如此害怕。

“莲湖哥哥,姆妈说如果我过得不开心就可以大归,爹爹和兄长不会嫌弃我。可是我再不想给娘家抹黑,想着大归的坏名声能减一分是一分。我真的不想再那样下去了,就像困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头,傻傻地和一个不爱我的人做假夫妻,很可笑也很累。”

李小仟悉数倒出了至今都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倾吐的心里话。

这个异世与她所处的年代很是不同,让她沮丧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今日她又“失身”了,在这个贞洁比命大的年头,即使和离之后,将来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她也已经没有权利去爱了。

这一清醒的认识,越发让李小仟觉得茫然无措,向前无去路,后退是深渊。

“我知道,原先的一切都是我亲手犯下的过错,怨不得旁人。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抢别人的夫婿,百里星台是柳德音的,他不属于我。即便我不惜一切将他弄到手,可结果害人又害己,谁都不快乐。”

刑莲湖想起某天,望着无垠的大漠和星空,镇北侯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得道:“是,他本就不该属于你,你根本不属于他。”

李小仟却以为刑莲湖和自己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对这个烂摊子就更加悲观绝望。

“所以我一直想把这个正妻还给柳德音。那一回外面对我的风评那么好,我是真心想要拨乱反正的。将这个挂名的正妻之位让出,仍旧成全他们两个,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退出,谁能想到最后老天作弄,非但名位没让出,还要跟着百里星台去江南上任。”

看着她黯然神伤样子,刑莲湖都不忍提今日之事,怕再刺激到她。

轻轻地揉了下她的头发:“仟儿,想要和离的话,你要做什么先告诉我好吗?你一定不要做傻事。”

李小仟默默地看着刑莲湖,她唯有往前走,才可能会有坦途,可是就连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大约也会遭遇今日这种令她无法面对,也承受不来的突变。

刑莲湖对她那么好,她舍不得拖他下水。

今日这个回合,李小仟隐隐感到百里星台是个极难对付的人,若她已经注定要下地狱,又何苦再多连累一个善良无辜的人呢。

“莲湖哥哥,”李小仟的口翕张了一下,后面的话却被她咽了回去。

她很想问刑莲湖,以后还能这样靠着他和他说话吗?

可是李小仟不敢看刑莲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自私极了,贪心极了。

刑莲湖毕竟不是太子,他只是自己的卫率,还是太子哥哥借给她的。

她又凭什么想一直霸占这份安稳?!

第一百一十三章:不忠

“仟儿,你方才想说什么?”

刑莲湖勾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的眸子与脸上寻找出什么来一般。

李小仟突然很想贪心地抱住他大哭,她无惧一个人过冬,然而真的很想赖着他。

但是她很快又意识到这是极不妥的。

自己如今已是“败柳残花”,哪还有资格这么做。

“莲湖哥哥,我什么都没说。”她欲言又止。

可是刑莲湖的唇却倏然压了上来。

很生涩。

然而李小仟却能感受到他足够的情意。

从一开始的触碰试探,到最后深入的难以自拔。

李小仟感觉自己像浸泡在温泉里头,浑身上下有些荡人心扉的发烫。

缠绵过后,刑莲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俊秀的脸上带着光。

看着李小仟乌云般散逸的青丝,娇羞撩人的小脸上一双秋水氤氲迷醉,红艳欲滴的樱唇微微轻启,吐出如兰的娇喘。

心跳如鼓的刑莲湖:……

除了再一次陶醉地俯首吻她,刑莲湖不知该如何表达和宣泄珍藏已久的心弛神往。

一屋子的丫鬟们全都面红耳赤地垂下头,本分识趣地退在一旁屏息敛气。

夏花却是热锅上的蚂蚁,额角又不安地沁出汗来。

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一个个地都如此放纵大胆!这刑大人素日瞧着靠谱,可眼下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奶奶可是个女儿家,又是个有主的,且那主儿还躺在一旁的榻上!

虽说她家奶奶是万中无一的人物,可这个点儿,您就不能悠着些?!

秋叶反倒淡定了,奶奶喜欢就好!那位招人嫌的主儿被扼晕过去了,不碍事就对了!

因而屋子里的人竟都没注意,榻上那个“招人嫌的主儿”忽然间侧过脸来,瞥过圈椅之中那一对正在温存的身影!

待刑莲湖惊觉自己快要收不住的时候,才倏然放过李小仟:“仟儿,和离之后我娶你。”

说罢,将李小仟轻柔放在圈椅上,匆匆离开。

刑莲湖来到甲板上,双手搁上栏杆时,人还是幸福得有点晕。

仟儿竟然没有推开自己,甚至后面还回应了!

细雨落在他俊秀含笑的脸上,微凉而潮湿的触感,仿佛在告诉他方才的一切是真实的。

刑莲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唤来亲信顾佶,又是一番着手布置,且让顾佶待夜深以后,将百里星台送回房间,且务必亲力亲为。

最后:“郡主有个粗使丫鬟叫之风的,瞧着倒有把子力气,以后让她紧跟着郡主,不离左右。”

顾佶不由得一愕,郡主的粗使丫鬟叫啥名字,这您都知道?!

不禁对这个上峰愈发钦佩了。

安排完要紧的事务,刑莲湖这才将目光移向雨雾濛濛的江面,思绪拉长,思慕两世,珍藏在心底,可总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他慕少艾的年纪,她还未长成,只能等着她慢慢地长大;好不容易等她及笄,他从边关历练归来,她却看上了别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横刀夺爱成为人妻;甚至上一世,他还要看着她芳魂渺渺,声息全无,却无能为力。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似乎从不曾为他停留,他连表露心迹的机会都没有得到过。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看她什么都是好的,然而百里星台却瞧她处处不顺眼,不仅无视冷落她,还无情无义利用她,甚至任由家人作践戏弄她。

他求都求不来的,百里星台却半点不珍惜。

而今终于不一样了。

刑莲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感觉这里还是软软地、柔柔地,就像李小仟仍然依偎在此处一般。

被他惦记着的李小仟此时仍旧呆在圈椅里。

她眉眼低垂,含羞无语,周身仿佛笼罩在一团玫瑰色的光晕之中。

刑莲湖离开差不多有一刻钟了,李小仟始终保持着这个坐姿,完全没有醒神的征兆。

屋中的丫鬟们起先还都纷纷会心一笑,可慢慢地秋叶、夏花面面相觑,未免有些慌了。

恰在此时,春生领着清儿端安神汤进来,两个丫头这才松了口气。

“奶奶,快来将这安神汤喝了吧。”

秋叶好声好气地哄着。

就瞧见李小仟听话地就着春生的手,咕嘟咕嘟,将一碗汤药喝尽了,底儿也未剩。

秋叶几个都不知道该笑呢还是该哭了。

今日连番变故……

夏花沉不住气了:“奶奶,这药不苦吗?”

被问的李小仟“嗯”了一下,不知道夏花在和自己说什么,懵懵懂懂地抬眼去瞧她:“什么?”

又见秋叶问她:“奶奶,您喝着这药觉着苦吗?”

李小仟茫然地看着秋叶,好半天才听清秋叶问的是药,又瞧了眼春生手中的空药碗,这才幡然明白自己方才应该是喝过汤药了。

可她竟什么都不记得。

李小仟原本白皙的粉面瞬间娇艳如乍然绽放的红玫瑰。

第一百一十四章:折腾有什么用

入夜,一切沉寂下来,天上乌云未散,无星无月,漆黑的夜色晕染了天地,只有水声轻轻扑打着船沿,风吹着岸边的芦苇传来沙沙的轻响。

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百里星台被顾佶扛着送回了他自己房间的榻上。

昏黄的灯光下,水寒郁闷地朝顾佶看去,爷这是……喝醉了?

这怎么可能?!

顾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有问题?”

水寒心道这不废话么?

“问你们爷去!”顾佶扔下话,走了。

他也不知道!

水寒无奈,凑近打量了百里星台两眼,发觉似乎并没有喝酒,又唤了他两声,百里星台之才静静地睁开双眼。

水寒心道有古怪啊。

“爷,这是怎么了?”

百里星台又闭上眼睛:“去给我弄点吃的来,不拘什么,你自己去。”

水寒应了声,狐疑地退下了。

躺了这么久了,百里星台却没心思动弹,若非必要,话都懒得说。

今日差点将李小仟生米煮成熟饭。

没错,百里星台什么都记得!

李小仟找张太医拿春药,急着让百里星台的庶长子早早落地,却完全不懂春药里头也是很有名堂的。

张太医以为李小仟给状元郎服用只是为了增添闺房之乐,给的自然不是药性猛到令人神志不清的那种,相反,百里星台服下的只是单纯的催情药。

对于各种春药的药性,身为大都第一纨绔的李小仟竟然知之不详,听上去好像不大光彩。可事实上并不能怪她,这些常识刑莲歌他们知道得不要太清楚,可谁敢无事作死地在李小仟面前卖弄这些?!

像刑莲歌那种能将纨绔做到极品的少爷,心中其实自有丘壑,是极明白分寸的。

然而正因如此,李小仟这一次挖坑埋了自己。

不过这一点,百里星台是不知道的,只是对李小仟给他下催情药,让他睡姨娘这种无耻下流的做法很是郁闷。

她怎么做得出来?!

好在他警觉,不然还真让她算计了!

再回想起李小仟的小嘴和身子……

百里星台喉咙发紧,浑身像在燃烧,那里有些发胀,大约是催情药的余效吧。

不能想!

再接着被刑莲湖掐晕之后,张太医给放血又推送了药丸,其实没过多久百里星台便醒过来了。

因此当时李小仟与刑莲湖的对话,还有之后忘情的互动百里星台都一清二楚。

甚至刑莲湖走了之后,李小仟坐在圈椅上犯傻沉溺的样子还浮现在他眼前。

那意味着什么,曾经被李小仟爱过的他怎会不明白?!

百里星台回想着今日种种,尤其是李小仟最后发痴的那一幕,清冷的眸子里骤然闪过恶魔般邪魅的光华,随即,绝色的脸上浮起一抹轻浅到似有若无的冷笑。

与自己和离,再嫁刑莲湖?

李小仟,看你美的!

百里星台抬起如玉雕琢般的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已经错了,折腾有什么用?!

想想又气不过。

这个妖孽!搞出这么多事来!

他真是前世欠了她的!

以前送到嘴边推了开去,如今吃她一口,竟如此费劲。

百里星台慢慢步到书案旁落座,扶额惆怅地沉思起来。

到嘴的肥肉给夺了去,怎么着心里头也有些不舒服。

良久,房门推开,水寒提着几样点心摆上来。

百里星台饥肠辘辘地走过去,瞧着一桌子的宵夜,还冒着热气,显然是起灶新做的。

水寒忙解释道:“小的方才正依爷的嘱咐,在厨房给爷热饭和菜,不想柳姨娘竟过来了,抢着给您做了这几道点心,小的只得在一旁等着,小的瞧着柳姨娘似乎想过来侍候爷用宵夜呢。”

百里星台只唔了一声,便不声不响地坐下来吃东西,只心不在焉地,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水寒见状,心下诧异极了,可有些话还不能不通气:“柳姨娘说一会儿过来侍候爷歇息”。

百里星台勉强咽了个包子:“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水寒紧紧看着百里星台:什么意思?

“如今侍玲跟着德音来了咱们府上,我记得你待侍玲一向不同,可需要我替你去和德音说说,将侍玲……”

水寒的眼睛越睁越大,心里一急:“爷,您可不能乱来啊!”

百里星台被无端噎了记,很是奇怪:“怎么?我记得你先前不是很在意侍玲的么?”

水寒心道,爷您倒是长点心呐,柳姨娘的身边能有什么出色的丫鬟?!

“爷,人姑娘家名声最重要,您可不能这样乱说啊。”水寒一脸被泼了污水那种不服气的样子。

百里星台这才正视道:“那你看上了哪个?”

水寒:爷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不说便罢了,就当我没问过。”百里星台寡淡地道。

水寒当下咽了记口水,硬着头皮吐出两个字:“冬暖。”

第一百一十五章:不容易

“谁?”百里星台以为自己听错了。

水寒个子也不矮,就扑通一声实笃笃地跪了下去,可怜巴巴地道:“爷,小的中意的是奶奶房里的冬暖。”

“你怎么不说是夏花?”百里星台怒了。

让他去和李小仟讨大丫鬟配自己的小厮?!

这得费多少事?!

这小子看上哪个不好?!偏是李小仟的人!

水寒也心知这事难成。

爷从前不喜奶奶,奶奶见了爷却恨不能扑上去,那个时候倘若爷去向奶奶讨个人,压根就不必费多少口舌。

可如今奶奶寒了心也不喜爷了,两人冷得跟两块冰似的,还能指望他俩谁捂热谁?!这种时候别说爷不愿意去找奶奶说,就是说了,奶奶也断不放心舍人的。

只是若不是前些日子冬暖被丹阳郡主折磨成那样,他又如何会明白自己放不下冬暖呢?

水寒不由得跪个笔直:“爷,小的只是跟您透个底儿,若能娶到冬暖,那是小的福气,可小的不强求。”

百里星台默默地看了水寒一眼,果然跟在他身边久了,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他倒是有些好奇。

“你怎么就看上那丫头了?”

水寒只得交代道:“去年九月里,有一回小的早间经过花园,瞧见她躲在石头底下哭,问她,她说给二姑娘绣衣裳,绣了十几种花样子,二姑娘都不满意,叫拆了重绣,她没辙了才哭的。小的看着着实可怜,便上前劝了她几句。

“不想她见小的衣裳开了线,便随手替小的补齐整了。她的手艺可真好,补的比原先的还好。打那以后,小的就上了心。小的瞧着她温柔单纯,心思又细,打心底里头放不下。”

水寒说着说着,脸就羞赧地红了。

可百里星台闻言却皱了皱眉:“你没听错?冬暖是奶奶的丫鬟,怎会给二妹妹绣衣裳?”

水寒当下一愣:“爷不知道吗?”

百里星台瞧着水寒分明“为何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的样子,心没来由地沉了下去。

果然,只见水寒惊讶地道:“府里的人都知道,奶奶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春生和冬暖去年被大姑娘和二姑娘借了去,春生在大姑娘的晨华院呆了一年,冬暖在二姑娘院子里呆了几个月,直到年前才被王嬷嬷要了回去。”

他以为这事如筠都和百里星台说过的。

“是奶奶让她们去帮忙的吧?!”百里星台若有所思,他有点不相信。

水寒暗暗叹了口气,横竖奶奶就是吃闷亏的命啊!

“爷,小的听闻奶奶素日里除了冬暖的针线,其他人做的都不穿的。即便让冬暖过去帮忙,也没有一借就是几个月不回致远居的,世上哪有先紧着别人,自己的衣裳却没着落的理?!这不,以前就连爷您都没这待遇呢!”

百里星台竟一时无言以对。

再一想,李小仟近来确实对那几个丫鬟紧张得很,月初的时候,因冬暖受了委屈她还对丹阳大打出手,还是亲自动手报的仇。

说来那天还特别过分,不但嚣张地警告他,还无礼地夹枪带棒地损了他母亲和妹妹们。

难不成冬暖那丫头还真的在二妹妹手里受了委屈?

怎么会?!

二妹妹素来老实,从来只有被李小仟欺负,还不肯人前诉苦的。

“你这小子,自己瞧上了人家,就听风便是雨。二姑娘素来软善识大体,怎会无故找奶奶借人使,想是其中另有隐情。”

“是,小的知道了。”水寒知道百里星台护犊子,不禁大失所望,情知此刻自己越替冬暖抱屈辩解,只会越发适得其反。

想着冬暖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得眸底一片灰暗。

百里星台见水寒垂着头默然不语,一时竟瞧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半晌又不解地问道:“你既看上了冬暖,先前为何还劝我与奶奶和离?”

水寒无望地道:“爷,小的只是想着,得不到最后也别成仇人。”

百里星台沉沉地望着他,这小子竟是真的喜欢那丫头呢。

此事若是不帮他,还真对不住这么多年的主仆情义。

“侍玲有什么不好的?”他话锋一转,故意地。

水寒心下咯噔一记。

柳姨娘入府,像是生怕被丫鬟们抢了风头似地,统共才跟过来两个丫鬟,一大一小,虽说也都伶俐能干,可那模样最多只能赞一句整洁干净。

水寒生的出挑,侍玲对他有心思他也都知道,可他对侍玲还真的生不起那种绮念来。

“爷,侍玲是柳姨娘调教出来的,进退识度,聪明伶俐,怎会不好。可这些跟小的有什么关系?”

百里星台斜睨着水寒,这小子多会说话?!

撇得干干净净地,生怕跟侍玲扯上点什么。

“你既知她聪慧识礼,回头柳姨娘来了,我便和她说说你与侍玲的事,她应该不会反对的。”

水寒脑子里登时哄地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的末日就要到了。

当下就给百里星台磕了个头:“爷,小的深知要娶冬暖不容易,可小的真没想过调头就去娶别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若然的传说

百里星台咬紧了后牙槽憋着笑,勉强淡定了半晌,瞧着水寒越来越不安,怕是快哭了,这才幽幽地道:“冬暖那丫头可知道你的心思?”

水寒摇了摇头:“她胆小心细,脸皮又薄,小的不敢唐突。”

百里星台想了想,那个冬暖印象之中是个白净安静,纤巧柔弱,长得还带点仙气的小丫鬟。

这小子眼光倒是不错。

“罢了,我不过想着你的终身大事,今儿随口问问,你紧张什么?”

“爷!”水寒得不到确切的答案,这心还是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百里星台见他急吼吼地可怜成这样,也不好再拿他寻开心,遂道:“总是你的心意要紧。”

水寒这才松了口气。

“起来吧!”百里星台又拿起个包子,连咬了两口。

水寒起身站定,都能感觉自己背上冷汗涔涔地在往下滑落,待要退到一旁,迈腿之时才感觉膝盖跪得生疼,所幸历劫归来,当下赶紧直着腿避到边上,靠向暗影那侧站着。

百里星台:……

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正觉着可疑,便听见外间小厮进来传话:“爷,柳姨娘来了。”

只一会儿,柳德音便带着侍玲进来了。

百里星台不觉朝水寒看过去,有些暗瞧不大清楚,只发现水寒的站姿有些僵硬。

柳德音见一桌子的点心似乎没怎动,遂贴心地道:“这些点心若是不合星台哥哥的口味,便撤了吧,我再重新做几道去。”

百里星台闻言,不由得心头一暖,当下阻止正待上前的侍玲道:“不必了,我正用着呢。”

又让柳德音坐,柳德音便伴着百里星台坐在下首的位置上。

“咱们如今沿水路南下,坐在这船上闲来无事,便常常想起一些过往。”柳德音含情脉脉,家常闲话般地问道,“星台哥哥可曾记得多年以前在江南游学的事?”

只见百里星台点了点头,便没有了,柳德音心中有一瞬间的失落,怔了下方又拾起话题。

“那一回我瞒着爹爹和娘亲,悄悄跟随星台哥哥南下,游历了许多地方,也长了不少见识。”柳德音一面说,一面紧紧看着百里星台,却见他脸上依旧淡淡的,瞧出不任何情绪来。

只当他今日累了,便命水寒和侍玲下去了。

她自己只捡着要紧的来说:“有一回在越州,我在街边听一老人家说昔日的掌故,听到一段旧事,觉得颇为有趣。”

“那老人家说,太祖有个幺子,长到十七岁上,被封作相王,封地在姑苏,因而相王府在当地又称吴郡王府。”

百里星台这才道:“正是,皇上早让姑苏那边将吴郡王府收拾出来,对外说是安置我这个新上任的巡抚,然而事实上,还不是怕委屈了仟儿,为安皇后娘娘的心罢了。”

柳德音当下便有些尴尬,面上却不显,只顺着他的意思道:“是,倒教咱们得了便宜。”

百里星台便不说话了,小师妹向来是个聪明人儿,闻一知三,根本不用他多加赘述。

只听柳德音往下说道:“那老人家说的传奇,便是讲的这位相王。说是相王来到姑苏之后,少了家人约束,最喜四处游玩。有一回相王去到越州,只因年轻气盛,路见不平从街头恶霸手中救下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名唤清欢。

“当时相王装扮成行商的商贾,送那清欢回家,不想清欢的家人竟全部遭了恶霸们的毒手,惨死家中。相王见清欢身世凄凉,十分可怜,便帮着报了官,又帮她将父母弟妹安葬了。

“可清欢家破人亡,孤凄无依,相王心地善良,便将她带回了姑苏,住进了吴郡王府。时日一久,两人情愫暗生,当时相王已经有了王妃,便给了清欢一个夫人的位份。

“谁知王妃鄙视清欢出身乡野,可又嫉妒她美丽端庄,便处处为难清欢,两年之后,清欢最终不堪折磨,留下书信不辞而别,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时她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相王派人寻找了数月,终于将清欢接了回来,当时清欢的月份已大,又因长时间在外漂零,居无定所,身子羸弱不堪,两个月之后,她拼死替相王生下一子。”

“清欢在临死前,对相王坦白了身世,她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隆广帝的嫡女,也就是传说中隆广帝的嫡长女,若然公主。”

第一百一十七章:贤惠的不同表现

百里星台听了,不觉嘴角带起笑意来。

柳德音情知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信的。

“星台哥哥!”

百里星台见她面带娇嗔,遂只得敷衍地道:“故事不错。”

小女孩儿最爱这些没边的野史奇谭。

然而紧跟着,百里星台别有感触,很快柔声安抚道:“我知道,仟儿以前爱耍小性子……下人们嘴碎,你听多了闲话担心也是难免——只她近来改变了不少,竟是贤惠了许多……”

后面“贤惠”两个字却是几乎咬着牙说出来的。

其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柳德音不防百里星台曲解了,可不是今夜她说这故事的本意。

又见百里星台才说了两句便有些不悦,当下知趣地起身道:“星台哥哥,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身子要紧。这故事还长着呢,我改日再和你说。”

百里星台遂点点头,柳德音令水寒几个打上水来侍候百里星台沐浴,自己则上前替百里星台宽衣解带除外袍。

她柔荑轻软,幽香沁骨,柔情似水欲语还羞,值得细细端详。

以往这个时候,百里星台也会为此动情,只是每每忍而不发。

可今时今日,他的脑海里忽地就跳出李小仟那张色厉内荏,很好欺负的脸来。

眼前柳德音活色生香的模样竟淡化透明到不存在一般。

水寒立在屏风后瞧了两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说是侍候爷歇息,不过是讨个临睡前的便宜罢了,能挨爷近一些是一些。

以前便是连如筠都是这样的想法,只盼着爷手滑起意,可又有哪一夜是成的了?

连他都没有想到,柳姨娘进门都快两月了,又是与爷打小的情意,平日里二人琴萧相和,卿卿我我地,可最后的临门一脚,竟也未能心想事成。

他瞧着爷未必就不心疼,可也真舍得!

正如水寒意料的一般,目送柳德音黯然离去,百里星台不是不内疚的,可他依旧让一切归于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时光若指尖流沙,静悄悄地滑过。

接下来的两日,格外的安静。

刑莲湖添了六名侍卫在李小仟的门口,其中两人是他的亲信。对情盅的调查都是暗中进行,最后嫌犯锁定在侍玲、雅怡、语儿和顺儿四人当中,刑莲湖认为侍玲和语儿的嫌疑更大一些。

这四个丫鬟和春生几个一道下船,在一处买过粥,主意是语儿提的。

“侍玲是柳德音的人,雅怡是百里夫人的人,语儿是百里采瑶的人,顺儿是百里采瑜的人。”刑莲湖一一解释给李小仟听,“这四个人都有可能想要控制你,或许还是受了旁人指使也不一定。”

“可范夫人若是想这么做,多早晚不行?偏还费事地到这陌生的地儿给我下盅?”李小仟不解地问道。

范夫人将银子看得紧,抠门就不用多说了。

“傻子。”刑莲湖宠溺地骂了一声,怜惜地道,“若真控制住了你,他们能得多少好处?”

李小仟明白了,这可是一本万利,一劳永逸的事儿。

倒像范夫人贪心的风格。

当下认同地道:“极有可能是她。”

又问道:“百里采瑜有这能耐?”

百里采瑜好宅斗那一口,可让她弄条盅来,她似乎没那本事。

刑莲湖遂道:“她自个儿是没那资源的,可不排除旁人借她的手做这件事。只不过,是她的可能性极低,毕竟男方的那只盅她下给谁好呢?”

李小仟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百里采瑶是为了她未来的婆家?”

刑莲湖淡淡地笑了笑:“巡抚大人的这个大妹妹,可不是寻常人儿。”

李小仟见状,嗅出一丝八卦的味道来:“莲湖哥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秘密?”

“百里采瑶认得几个官家子弟,她利用那几个对她的心思弄了不少银子,可她转眼便将那些银子给了韩德泰,帮他补生意上的窟窿。”

李小仟:……

这确实是真爱啊!

刑莲湖瞧着李小仟怔怔呆呆的样子,好想上去咬一口。

趁着丫鬟们不注意,飞快地在她红红的小嘴上啄了一下。

李小仟:……

她都快被这些肠子九曲十八弯的家伙弄晕了。

“莲湖哥哥!”李小仟小声嘟哝道,红着脸不知所措。

刑莲湖:……

要死啊!

这丫头是在求扑倒求蹂躏么?!

怎么能这样勾人呢?

刑莲湖有种想立刻将她藏起来,背着人对她做尽坏事的冲动。

第一百一十八章:处心积虑

然而刑莲湖心下明白,目前他不能如此越线。

虽然仟儿素来敢做敢当,胆子甚至比他想象的大,可他不能就因此放纵了自己,让她背上不良的名声。

流言是伤人的利器,他不想她受任何伤害。

他要与她天长地久,一世相守。

所以眼下,不争朝夕。

刑莲湖红着脸强压下涌动的情潮,只听李小仟已经提到柳德音了。

“她既能煽动程青维要我好看,必然不会就此罢手。”李小仟叹了声气,女人呐,为了男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反过来一想,倘若有人夺了她的莲湖哥哥,她又会怎样呢?

李小仟眨了眨美目,甜丝丝地仰头望着俊秀而挺拔的刑莲湖。

嗯,那怎么可以?她会直接冲过去杀了那个人的吧!

刑莲湖见她望着自己出神,当下不由伸出手指勾了记她那令人销魂的小下巴儿:“想什么呢?”

李小仟眸中星辰浩瀚,可她怎么能将那么血腥霸道的占有欲透露出来呢?

在莲湖哥哥面前,她多少也得装一装女儿家的矜持。

“所以柳德音心思最深,她最有可能。”这是李小仟的直觉,以己度人,柳德音那么喜欢百里星台,被自己抢了男人,还沦为侍妾,对她该有多恨?!

必定是一计不成,变本加厉。

刑莲湖闻言,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我那日听说之后,便命人去寻那粥摊,却发现那摊子早已经撤了,可见此事早有预谋。柳德音是跟着大船走的,独自一人无法完成,她有帮手,且必定是在暗中联系。”

李小仟感觉自己像在被一群鬣狗追赶撕咬,不由得嘟哝了一声:“她还真是处心积虑呢。”

刑莲湖俯首瞧了一眼她方才练的字,案上搁着两三页纸,临摹的是簪花小楷,虽说并不十分灵动,可却也清秀娟丽,可见被打磨出耐心来了。

“此事只管交给我,你心中有数便可以了。”不由得去拉她的小手,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滑腻柔软,教人爱不释手,“仟儿,此事细究其中因果,或许还有一层可能性。”

李小仟脸儿微热,眸色如水。

刑莲湖:……

是你的小手太诱人了好不好。

清了清嗓音,还是先说正经的:“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对方是冲着你身边的人来的。”

“什么?”李小仟醒过神来,也有些不安了。

只听刑莲湖细细地解释道:“若是冲着你来的,那必定要保证你能喝到那碗粥。可事实上,你也瞧见了,他们无法保障这一点。所以那些人也极有可能想控制你身边的丫鬟,尤其是几个大丫鬟。”

她身边的人?!

“糟了,还有冬暖。”李小仟的反应很快,这都归功于先前范夫人与百里采瑶姐妹,还有丹阳对几个丫鬟所做的一切,“莲湖哥哥,冬暖还在府里头养伤呢!素儿在照看她,怎么办呀?!”

李小仟不禁有些慌了,大都的府里只留了十几个郡主护卫,冬暖和素儿两个风华正茂,倘或那些人对她们下手,她们又没有防备,岂不凶险?

且眼下又不知道那些混账到底要做什么。

刑莲湖忙安抚道:“我已经派人递信给大都了,你放心。何况你这一次做得很好,盅没有死,那些人便不容易察觉已经失手了,因此再对冬暖下手的可能性就比较低了。”

李小仟心里这才觉得好过一些。

冬暖在养伤,短则三五个月,长则八九个月都有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到她身边侍候。

但愿那些人不会想到双保险,放过冬暖那丫头。

否则那丫头也太可怜了。

“那盅能解吗?”李小仟弱弱地问道。

刑莲湖摇摇头:“听张太医的意思,仿佛不大容易。除非找到制盅之人,解那种盅必须用制盅之人的血作引子。”

“真是阴险,这么阴险的人应该早点进火葬场。”李小仟恨恨地骂了一句。

刑莲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影子,前世的时候淮南道出过一桩震惊了朝廷的巫蛊案,那桩案子还是百里星台在整治江南道官场的时候,顺手破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执著随风

淮南道有个酒鬼,是个鳏夫,独居洪泽湖畔,以打渔及帮工为生。

有一日那酒鬼在湖中捞上来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一男一女,八九岁的样子,见他们并没有死,便带回家去了。

可酒鬼带回去之后,并没有好好地抚养那两个孩子,反而不停地对他们施虐,手无寸铁人小力弱的两个孩子,常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孩子居然是南夜国大巫师的儿子,真名叫逄暮白。

那逄暮白稍长大一些,便将酒鬼制成药人,并在其身上制盅。

原本逄暮白和那女孩子可以留在湖畔以打渔为生,从此安然度日,可是那女孩子吟霜却因长期遭受变态的凌虐,身子被摧毁,仅仅依靠普通的药物无法治愈,且病势一日比一日沉重。

逄暮白正走投无路之时,一日深夜,一个赴江南道上任的青年县令,名叫顾允执的新科进士,因迷路前来投宿。

逄暮白趁机给那顾允执下了一枚傀儡盅。

顾允执带着逄暮白与吟霜到江南道常州府治下的溧阳县上任,并认下吟霜做妹妹,而逄暮白作为顾允执的幕僚跟在其身边。

不久,顾允执在一次宴会中结识了常州知府的千金,逄暮白见机给顾允执和知府千金下了一对情盅,于是很快,顾允执顺利地成了常州知府的女婿。

五年很快过去,有岳父的实力支撑,顾允执调至富饶的锡城县任县令。

而吟霜的身体在日渐恢复,可依旧羸弱,且因为幼时受尽不堪的折磨,过得十分抑郁,甚至几度轻生自残。

逄暮白便打定主意,想尽快治好吟霜之后,带她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避世而居。

从此便借着顾允执的手开始敛财,而让逄暮白没有想到的是,此举竟让顾允执一脚迈进了江南道黑暗势力的圈子。

起初只不过按惯例征敛赋税,搜刮民脂民膏,所得大部分用来孝敬上峰,小部分则自己留下。

然而慢慢地,上峰经过仔细观察,发觉顾允执虽然为人瞧着沉默寡言,行事却果决淡定,口风又紧,倒是个可造之才,便将他从边缘带进了组织的核心圈。

又五年过去,顾允执升任湖州知府。

这种升迁的速度令人眼红嫉羡。

毕竟是在富庶的江南道,普通官吏能够留任都是庆幸不已,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能够往上升一级基本都是望眼欲穿,但凡有一个坑腾出来,你争我夺挤破了头都未必能上得去,有些官员甚至在知府任上一坐十年,不肯挪动都是常有的事。

顾允执从一个小小的溧阳县令,能够在短短十年之内便得到贵人提携,人人都说顾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而顾家的后宅内,吟霜在用名贵药材的精心调养下,虽然没能完全恢复健康,至少看着已与常人无异。

逄暮白在处州的一座山里选了一块风水极好的地方,且命人建好了几间砖瓦房,甚至养了几条充作护卫的猛犬。

一切准备妥当,逄暮白准备最后再敛一笔银子,以及囤够名贵的药材以备日后吟霜继续调养所用。

只没有想到的是,朝廷的鹰眼已经盯上了江南道,尤其是富饶得四处流油的两浙路。

远在大都的百里星台早已撒下了大网。

一个都跑不掉。

顾允执很快下了大狱,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原本朝廷要查的是贪腐案,这件事情到顾允执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意外的是,时逢三年一度的乡试,江南道贪腐案一出,皇帝对那边的科举也有点不大放心,遂派百里星台前往江南督察,顺便让他亲自整饬江南道吏治,于是顾允执的案子便顺理成章地摆到了百里星台的案头。

百里星台是个极细致的人,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细细查探审问之下,正所谓挖出萝卜带出泥,顺藤摸瓜地找出了顾允执背后的逄暮白。

起先,逄暮白死活不认罪,百里星台与锦衣卫一时也无所适从,不知逄暮白是如何控制顾允执的。

但是百里星台经过细细筛查,发现吟霜与顾允执并非亲兄妹,且年纪已是二十四岁,长得十分秀美却仍然待字闺中,只是身子很弱。

有了吟霜,逄暮白不认也不行了,他交代了匪夷所思的一切。

由于此事超出了常人的认知,且巫蛊在东明是被严厉禁止的,此事一出,朝野哗然,举世皆惊。

第一百二十章:甜

为一己私利,以巫蛊之术操控朝廷大员,盘剥百姓,甚至将东明推向危乱边缘。

逄暮白一夕之间成为东明的公敌。

人人得而诛之。

礼部迅速派遣使者前往南夜国,在证实了逄暮白的身份之后,与南夜谈妥了条件,本想将他遣送回南夜,然而逄暮白最后的结局是……

刑莲湖正回忆着,忽觉唇上有轻点如微漾的涟漪,他一低头,只见李小仟脸颊艳红,却无辜又可怜见地望着他。

“莲湖哥哥,你在想、什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在想谁?

刑莲湖却不知道她提心吊胆,双手往案上一撑,将李小仟圈在怀里,低头目光牢牢地锁着她:“仟儿,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感觉到刑莲湖的气息靠近,仿佛周围温度骤然上升,李小仟耳根红得都要滴血了。

不能怪她。

莲湖哥哥和自己说着话,可却走神了。

她就这么的没有存在感?

是,她只不过长相和出身优越些,可论缺点就无法细数了,最失败的莫过于脾气不好,再算一算居然已经是“二婚”!且只能勉强称得上完璧。

想想都有些抬不起头。

可是莲湖哥哥人品贵重,生得又俊美过人,系出名门,文武双全,他天神一般救她远离劫难,事事以她安危为重。

这两日她幸福得醉熏熏地,有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有人内心比她更加忐忑。

刑莲湖看着娇羞得依依如诉的李小仟,发觉小家伙居然如此黏人,不由得心尖发烫。

当下滚烫的目光缠住她,忍不住逗弄起她来。

“说呀!做都做了,还不敢说了?”

李小仟迫于无奈,伸出手来勾到案上的几页暗器图纸,心虚地拿来遮羞:“莲湖哥哥,你帮我瞧瞧,我画得可好?”

刑莲湖接过,然后往边上一扔。

如此不解风情的小插曲他可以当没有发生过。

李小仟见状,忽然之间开窍了。

“不小心,失误。”她嘟哝道。

“哦?那正确的应该是怎样做呢?”刑莲湖忍着笑意。

李小仟素手微动,小心翼翼地攀上刑莲湖的衣襟:“看莲湖哥哥的。”

刑莲湖整个人都要化了,淘气的丫头,乖起来简直无敌了。

俯首一通热吻,两人都渐入佳境。

最后李小仟垂下眼帘,放心地悄悄抿了记樱桃小嘴儿,却感觉又肿了,遂不由得素手轻抬抚上唇,幽怨望着刑莲湖:“莲湖哥哥!”

刑莲湖轻轻咳了下,侧开脸只装作没听见。

目光瞥到一边的暗器图纸,拿到手翻了两下,又回过头来:“已经都画好了?”

李小仟连忙点点头。

刑莲湖仔细看过一遍,然后放下。

一管名叫孔雀翎的袖箭,一发十六箭,按角度计算,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可一击必中;另有一柄三棱刺,造型古怪奇特,只一旦被这刀捅了,怕是哪儿被捅哪儿就废了。

刑莲湖并没有被这些惊到,李小仟先前设计的神机弩他见过也试用过,那确实是兵士们于舍生忘死的残酷之中可能护命的杀器,帮助他们走出尸山血海,冲破废墟,如同一道新的光芒可以点亮他们回家的路。

李小仟跟随太子在御书房认字读书,闲暇时斗鸡走马,玩的是打马的银鞭,完全不会大家闺秀们那些针黹女红。

喜欢弄暗器似乎很自然。

“有没有哪儿不合理的,帮我改改吧!”这种用于实战的暗器,找刑莲湖讨教再适合不过了。

李小仟看他脸上表情柔和,没有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于是信心满满。

刑莲湖玩味地看着她:“有什么好处?”

李小仟:……

无耻!

这一定不是真的莲湖哥哥!

李小仟房里一片花好月圆,丫鬟们都觉得屋里的空气甜得美妙沁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改日再来

是日,大船停靠在洛郡孟津。

洛郡知府得了消息,已在码头等候多时。

先是在屏风外求见了李小仟,巧言奉承了一番,并附上不薄的程仪。再是将百里星台与刑莲湖请去“小坐”,说是有公务请示。

刑莲湖婉言谢绝了。

待他们一走,刑莲湖上岸办事,临行前吩咐护卫们保护好李小仟。

然而李小仟却坐不住了。

此处属于官渡,环境十分清幽,可她听说洛郡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新潭,还得往前走一段水路才能到。

李小仟悄悄地换上了丫鬟的衣裳,命秋叶夏花几个好生看屋子,她带着精悍壮实的之风出去逛逛。

之风仔细瞧来其实挺有气势的,带着她让李小仟安全感暴增。

可没承想刑莲湖将亲信顾佶留了下来,那顾佶甚是了得,一下子就拆穿了李小仟的把戏。

“郡主,您不要为难下官,下官很难做的。”顾佶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小声说道,怕他的大嗓门吓着李小仟。

“知道我是郡主,你还不让开?”一身二等丫鬟装扮的李小仟横极了,说话淡淡地,可那语气简直不可一世。

“郡主恕罪,下官是刑大人的属下。”言下之意就是他顾佶只听刑莲湖的。

拿莲湖哥哥来堵她?李小仟杏目一睁,握爪。

“可你一样也是郡主护卫对吧。”

“回郡主的话,下官来自太子左卫营。”顾佶就跟铁打的似的,稳如磐石寸步不让。

还拿太子哥哥来堵她?!

李小仟咬碎银牙,握爪,再握爪!

今儿个是甭想出得去了?

“你让、还是不让?”李小仟威胁道。

顾佶瞧着李小仟一副想撕了自己的模样,当下白了下脸,无奈地道:“郡主,下官谨遵刑大人的命令,您的安危事关重大,眼下就是您敲晕了下官,下官也不能让您下船!”

笑话,这位小祖宗倘若出一点半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他肩上脑袋就得搬家!

李小仟诡计还没实行呢就被人识破了,真的很没面子。

当下讪讪地。

可她依旧不肯轻言放弃,只得屈尊与顾佶好商好量地道:“要不你也跟着来?”

顾佶的脸僵了下,头不是一般的大。

李小仟继续游说:“这样还有谁认得出我?更何况这儿没人认得我,我们出去转一圈早些回来也就是了,莲湖哥哥不会知道的。”

知道了也不会骂她的。

李小仟正觉得这一招胜算颇大,谁知却见顾佶扑通跪了下来:“郡主请回!”

李小仟的小脸儿登时涨得绯红,气得都想让之风将这个不识抬举的顾佶吊打,也正好借机试试之风的能耐。

秋叶在旁边瞧了半晌,寻思着上前劝道:“奶奶还是等刑大人回来,奶奶出行有刑大人护着,奴婢们这心里头方才安心。”

说着,仿佛不经意地微低螓首,素手轻抬,揉了下后脖颈。

李小仟恍然想起元夕夜赏灯时秋叶被人打晕过,歹徒们人多势众,当时冬暖与素儿佳儿都被人袭击过,佳儿甚至被扎了一刀,而今日她只带着之风,万一遇到点什么不愉快的事,也不晓得之风一人扛得住么?

当下便不再任性了。

眼瞧着这小祖宗终于乖乖地被丫鬟们簇拥回房,顾佶感激地看了秋叶一眼,站起身擦了几下满发根的汗,对刑莲湖的钦佩又上了一层楼。

今儿幸好是留下了他,否则只那几个怕是顶不住啊。

而李小仟只得又在房中消磨了一日,无聊地倚着窗子数着岸边的柳条和燕子,望着大好的春光明媚支颐兴叹。

只是不曾料到,寂寂等到半夜,还不见刑莲湖回来。

李小仟不由得急了,遂又将顾佶叫了进去询问,顾佶口风却是极紧,只道刑莲湖受太子殿下之托,要去几个粮仓巡视,晚些也是正常的。

李小仟这才作罢。

第二日一早,却见刑莲湖神采奕奕地站在她眼前,丝毫不见疲惫之态。

李小仟便缠着他要出去走走。

刑莲湖早已从顾佶口中得知了一切,遂答应带她去金谷园与天津桥走走,新潭那边却是不能去的。

待来到金谷园之时,也才辰时。

李小仟沿途挑起马车的帘子看过去,只见这园子极大,依傍青山绿水而建,于风林烟草之间,外头瞧着便已极为养眼,一路行来四周风景迷人,道路宽阔,却不见有什么行人。

顾佶下马敲门,不一会儿,就出来一个看门的,先不问事由,只管瞅着打量了刑莲湖一行几眼。

听了顾佶说明来意,那门房便要看顾佶的腰牌,顾佶给出一枚应急用的,是京畿道一个小县城的主薄。

那门房便不甚放在心上,只道:“不瞒您说,今早园子里头来了贵人,说要用了晚饭才走,小的不方便让您们进去,打扰了贵人小的就不好跟上头交代,您们还是请回吧,改日再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对上金尊玉贵

“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顾佶见状,摸出一角银子给那门房,门房眼馋兮兮地接过掂了掂,少说也有个一两。

“这个请恕在下不便告知,总之是您们惹不起的就是了。”说着,又朝北边拱了拱手作礼,“这家的老爷在京里当大官,如今里头是老夫人带着少爷小姐们在赏花呢,年年在这个时候都要来小住几日。”

顾佶也不跟他多啰嗦,当下掏出一个银锭来搁门房手里:“这位兄台,我与朋友们难得来一趟,明儿就要离开洛郡,还请通融则个。咱们进去瞧两眼就走了,必定不会冲撞了贵人,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冲撞贵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些个贵人不冲撞清河郡主他就谢谢了。

那门房拿着银锭激动万分,瞧着竟有十两之多。

再让他还回去……却是不能够啊!

门房再觑了眼他们的车马,都是孟津驿馆的徽记,想来定是官眷不假,当下就嘱咐道:“那你们这心里头可得明白,该避开就避开,切莫招惹事端。”

顾佶笑道:“必不会给你添事儿。”

门房遂返身打开了大门让他们进去,车马只教停放在墙外。

一瞥眼,只见紧挨着马车的年轻男子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不觉看直了。

再又看着那男子走到马车跟前,先是下来一个高挑结实的丫鬟摆放好下马凳,挑开马车的软帘,然后就见一个头戴幂罗的女子弯腰走了出来,瞧着莲步轻移的模样应该是位姑娘,然而那玉白的幂罗轻垂,长至小腿肚儿,竟瞧不清这姑娘的体态样貌。

刑莲湖小心翼翼地扶李小仟下了马车,便由之风扶着她往园子里走去。

而李小仟此刻正纳罕的是,她这顶幂罗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

瞧着又软又薄,之风才拿出来的时候,从外面瞧着是不透的,李小仟以为自己戴了它会抓瞎,那还游什么园?!当时内心十分抗拒,然而真正戴上之后,才晓得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从里头向外看去,竟与没戴没什么差别。

李小仟觉得仅这顶幂罗都够她玩一会儿了。

然而很快,她就被眼前的风景迷住了。

此处景物富丽,环境幽深,有活水萦绕穿流,汀渚小岛之上茂林丛竹、楼阁掩映高下错落。其间或以桥梁,或以舟楫相通,似断还连极尽奇思。

更兼风和日暖,只见柳丝袅袅,蝴蝶翩跃飞舞于牡丹芍药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

再闲适雍容没有的了。

时值四月暮春,只剩下一些晚开的牡丹吐露花蕊,而各色芍药却正次第迎风开放。

李小仟素手抚上一朵佛头青,那花碧玉一般流光俯仰,清香自含,脱俗清雅。

“真好看。”

然后就见一旁有三两个少女娉婷而来,为首的一个笑靥如花轻启朱唇:“此花名欧家碧,花开得最晚,珍罕非常,却不如姚黄美,只是如今姚黄已谢,你来得晚了。”

那少女身穿月白锦缎团花襦衣,系着仙人芍药阴金襦裙,华树玉蝉禁步,胸前小瓢虫血玉璎珞,梳着飞天髻,蝶恋花金玉步摇,雁雀珊瑚华胜。

像是哪家的贵女,衣着打扮华美雅致,却与大都眼下流行的春装款式殊异。

李小仟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粉面含春,笑意亲和,只是言语之间有隐藏不住的优越感流露,有自矜身份的意思在里头。

李小仟也不打算呛人家,于是很木讷地应了一声“哦”。

佛头青也好,姚黄也罢,花朵儿委实太大,不适合择来簪花,不如留着在枝头赏心悦目,否则像李小仟这样儿的,只信奉不惜金缕衣堪折直须折的纨绔,还能委屈自己的魔爪了?

那少女见状便有些尴尬,后面就无法继续了。

倒是她身旁的俏丫鬟横了李小仟一眼。

李小仟出来一趟不容易,并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唇枪舌箭上,于是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那姑娘欲言又止,却并未发话,可那俏丫鬟却会来事:“真是无礼!好不识抬举!”

那少女便忙劝止道:“絮风,不过是小节而已,你何至于如此?”

话虽如此,多少是有些含而不露的不满在里头。

那絮风哼了一声,竟然伸手去抓李小仟的幂罗:“瞧着遮遮掩掩地就来气,在我家姑娘跟前,轮得到你装什么大家闺秀?!”

她家姑娘金尊玉贵,到哪里不是众星拱月的人物儿?今日竟然被一个没眼色的小家碧玉怠慢了去,今儿旁边还跟着两个庶出的姑娘,若不捞回颜面,岂不教她们看了笑话?

第一百二十三章:萧老夫人

只是絮风虽然搞的是突袭,却比不上之风的手快。

“砰”地一下,之风一掌便将絮风推了开去,絮风瞬间如同掉落的风筝倒地不起,嘴角竟淌下一抹血渍来。

对方几个小姐唬得倒退两步,丫鬟们失声轻呼起来。

很快,便有个年轻的少爷寻讯带着十来个护卫过来,呼啦啦将李小仟一行围了个圆。

“大妹妹,怎么回事?”

那着仙人裙的少女却垂头不语,倒是她身旁一个十四岁左右尚未及笄的少女道:“二哥哥,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小姐,竟十分无礼嚣张。大姐姐一番好意,告知她园子里头的花时,她非但不领情,还纵容下人打伤絮风,絮风不过是想揭了她的面纱,并未有伤人的意思。”

那年轻人二十岁上下,长得与仙人裙的少女有三五分相似,想来是亲兄妹无疑了。

他闻言皱起眉来,打量了李小仟一行几眼,见刑莲湖虽然衣着不显,却气度凌云,一时也衡量不出他们的身份来,遂只就事论事地道:“这位仁兄,这等小事,有些口角也就罢了,伤人便是你们的不是了。”

刑莲湖正拉着李小仟的手,感觉她并没有害怕的样子,可到底也不敢松懈了警惕。

听得对方这样讲,便淡淡地道:“那依你说,此事该如何解决?”

那年轻人便道:“自然是你家的丫鬟需得向絮风陪罪,这医治的银两也就不向你们索要了。”

李小仟听了觉得颇有些好笑,忍不住出言讥讽道:“陪罪?之风何罪之有?这银子我可以出,给你家的丫头买药喝,但是陪罪又从何说起?”

之风在旁边插言道:“这位少爷,您怕是不知道,她方才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之时,我就可以出手料理她了,然而我放她一马,她却变本加厉,竟想动我家姑娘的面纱,我推她给了一掌,也不过只是警告而已。”

这话句句站在理上,可却又嚣张至极。

那年轻人听了倒抽一口凉气,呵,还有下人胆敢如此跟他说话的!

正要呵斥,却听得旁边有个年岁大点的声音道:“二爷,大姑娘,老太太问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那年轻人遂道:“关妈妈,您回去……”

谁知他话未说完,那关妈妈却用目光示意他打住,又径直走到刑莲湖和李小仟跟前,春风化雨般玩笑般道:“二位请随我来,有什么事到我家老太太跟前分说吧,我家老太太最是疼惜晚辈,最明事理了呢。”

人家如此态度,刑莲湖与李小仟就不好推却了,只得跟着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厅堂前,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正在院子里赏海棠,旁边围着七八个美丽的丫鬟,欢声笑语说笑不停。

那老太太鬓发银白,笑容随和亲善,衣饰却显华贵端庄。

顾佶先上前递了名帖,方才的年轻人接过又说与那老太太听了,老太太点点头:“高大人有礼了,请坐。”

说着,又去看刑莲湖,浑浊的目光之中闪过若有所思。

刑莲湖上前道:“晚辈云楼,大都人氏,给老夫人见礼。”

那老太太凝神寻思半晌,却记不起大都有哪户人家是姓云的。

“好孩子,不必多礼。”

接着便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小仟。

那老太太瞧着李小仟的幂罗就知道绝非凡品,且幂罗未遮住的裙摆上,绣着密密的蘅芜与灵芝,这些香草不过是常见的绣纹,然而那绣法却是巧夺天工的蜀绣。

李小仟无奈,只得让之风除了幂罗,上前行了个晚辈礼:“小女云月娘,给老夫人见礼。”

那老太太意外地眼前一亮,竟如同看到了沧海明月,当下不禁惊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哟,好齐整的孩子,快快免礼。来,到这儿来。”

李小仟只得再上前两步,任由那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

“真不辜负了你的好名字,天底下竟有这样出色的孩子!就是咱们府里头也娇养不出这样的孩子啊!”

关妈妈也是惊叹不已,实诚地点点头:“老太太所言极是。”

李小仟除去幂罗,一应配饰全无,身上是一件蜜合色素锦的雁阵图蜀绣褙子,下着蝶翅蓝的喜上梅梢蜀绣裙。

那老太太越发确定李小仟与刑莲湖的身份不一般。

当下便将手中的沉香手串塞到李小仟的手中:“好孩子,我老婆子没有什么好东西,今儿见了你十分欢喜,这手串你拿着玩罢。”

李小仟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可瞧着地位不低,也不像找事的,当下也不推辞:“月娘多谢老夫人垂爱。”

老太太就更加笃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崇绮楼(一)

老太太唤来三个孙女儿与李小仟认识。

原来先前与李小仟说话的那一个少女,是老太太的嫡长孙女,名唤萧灵雨,因她喜欢芍药,每年芍药花开的时候,都必定要从扬州府赶来洛郡,在这金谷园内观赏游玩几日。

另外两个庶出的孙女,已及笄的那个叫萧令德,尚未及笄的名萧令仪。

家中分别行二和行三。

那边萧家的次孙萧长邦也与刑莲湖和顾佶相互见了礼。

刑莲湖听说这家人姓萧,家住淮南道扬州府,当下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萧家是淮南道士族,在淮南根基深厚,子孙昌茂且人才辈出。

以诗礼传家,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天子怎样变换,都不曾动摇萧家的势力。

这一家在前朝时就出过父子尚书的佳话。

而在本朝,淮南萧家也不容小觑,比如当今都察院长官左都御史萧洵,恐怕就是这位老夫人的长子了,翰林院与国子监内也有萧家人的身影,在外做地方官的子孙也比比皆是,在河南道与岭南道都有任知府的大员。

现任盐铁转运使萧烨,便是这萧家的旁支。

且这萧家家主的姻亲盘根错节,历来都十分了得,这位萧老夫人出身江南大族顾氏,到了萧洵的夫人则是秦王的平阳郡主。

秦王是皇帝的另一个叔叔,成年之后便早早来到封地长安郡。

比不得赫王与先皇一母同胞,故而得宠能够留在大都,不必前往封地。

平阳郡主随萧洵在大都,除了嫡长子萧灵均在大都备考之外,其余几个子女都留在扬州府陪伴萧老夫人。

萧家能够年年在这金谷园内赏芍药花,怕是与其姻亲秦王府脱不了关系的。

这边萧灵雨言语之间微笑客气,却不免有些心塞塞地。

她没有想到这个“云月娘”会有如此惊人的美貌,虽然一应钗环皆无,可她是萧家嫡孙女,虽自幼生长在金玉锦罗之中,可却幼承庭训,家学深厚,知道人的气度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举手投足之间礼仪形态的自然谙熟,也绝不是想装便能装得出来的。

这个“云月娘”仿佛将她都比下去了。

萧灵雨琢磨着萧老夫人待李小仟的态度,遂邀请李小仟去崇绮楼观芍药花,李小仟见她将先前的一节抹去不提,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好意。

于是一行人过桥穿渚,分花拂柳,向崇绮楼而去。

路上闲话,最近大都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刚刚结束的春闱大比。

“云兄可知今科新点的探花郎是一位江南才子,名叫秦北铉,”萧长邦对此十分感兴趣,“坊间传闻秦探花原本是会试第一,后来因为年少英俊才被皇上钦点为探花的。”

刑莲湖淡淡地笑了笑:“自古名士出江南,探花郎名副其实。”

姑苏才子秦北铉因为在元夕夜替仟儿挡了一个火人,才被他们注意到。

此人才学胆识俱佳,会试考了第一,殿试文章针砭时事犀利隽永,原本今科状元非秦北铉莫属,却因三甲除他之外,另两位年岁皆长,且容貌平平,因此皇上才点了秦北铉为探花。

萧长邦闻言大笑:“想来云兄是见过秦探花的了。”

刑莲湖摇了摇头:“只远远地打过照面,也看过他放榜的文章,确实不凡。”

萧长邦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秦北铉的那篇《得失论》来。

会试放榜之后,萧洵在第一时间便将前十名士子的文章抄录下来,送往扬州府,给族中的子弟鉴赏学习。

只是萧长邦说到最后,却横空来了一句:“家兄亦来信,说家父对秦探花赞赏不已,直言其才学上非前状元郎不能比。”

刑莲湖于是默默地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李小仟。

萧长邦却未曾注意,仍旧笑着追问道:“云兄家住大都,可认得前科的状元郎百里星台么?”

刑莲湖淡淡地道:“他与我同年,自然是见过的。”

萧长邦一听不由得懵了,驻足看了刑莲湖半晌,惊叹道:“云兄也是十九岁上登科的么?!”

方才两人相互认识之时,交换过年岁,萧长邦今年二十一岁,比刑莲湖小一岁,却也只是去年秋闱才中了举人,因为没有把握,准备等下一科再下场。

便是他的兄长萧灵均今科春闱也只中了二甲第八十三名。

“不过是侥幸而已。”

萧长邦见刑莲湖如此低调,不由得对他越发推崇敬佩,便开始向他请教科考之中的一些问题。

说笑之间,便来到了崇绮楼前。

这是一座百丈高的宏丽楼宇,物华天宝,数一数竟有九层,映着远处如黛的青山,周围清泉缭绕,竹柏如烟,一时如行画里。

崇绮楼下养着几对仙鹤雉鸟,栽着无数奇花异草,而其中最多最盛的便是芍药花了。

“这楼可真漂亮。”李小仟对这些花没有什么兴趣,倒是仰望着这座楼,两眼发光地朝刑莲湖看去,意思很明显:她要去爬楼。

刑莲湖失笑,便陪着她去了。

而萧灵雨见状也立刻跟上前,萧家另外三兄妹也就一起随同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崇绮楼(二)

待爬到顶层,居高望远,俯首金谷园如诗如画,抬眼满是山明水秀,云中不时有飞鸟掠过,近在咫尺几乎举手可触一般。

李小仟香汗淋漓地倚在栏杆上,吹着清恬的微风休歇。

刑莲湖欲拿帕子替她擦汗,却又碍着萧家兄妹在跟前,只得示意之风侍候。

“我真喜欢这楼。”李小仟双眸清亮地道。

说着,便看到萧灵雨愣了下,很快又掩饰地笑了笑。

李小仟觉得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遂怀疑地笑问:“笑什么?你不喜欢么?”

萧灵雨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喜欢的。”

谁知身旁萧令仪却道:“月娘姐姐,这崇绮楼有个典故……”

因见李小仟一脸好奇地望着她,于是便往下说道:“盖昔日有豪强名唤石崇,在交趾以珍珠十斛买得一名侍妾,名唤绿珠,因其美而艳,善吹笛而殊宠之。只是好景不长,那石崇失势之时,政敌之中有一人名叫孙秀的,派人去向石崇索要绿珠,却被石崇怒斥驱回。

“孙秀大怒,遂怂恿其主赵王杀了石崇。当甲士来到金谷园,石崇正在这崇绮楼上宴饮,得知府邸被围,遂与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答:愿效死于君前。言毕便纵身跳下了这崇绮楼,一时香消玉殒。”

李小仟听了,不由得探头向下去看,悬空百丈,只觉嗡地脑袋一空,脸色随之一白,从这么高的楼跳下去,难道不疼吗?!

这得有多少勇气才做得到?

前世她书读得少,却也偶尔听过石崇与绿珠的故事,哪里想得到竟然就发生在这片华美恢弘的园子与如此隽雅不凡的高楼之中?

豪强末路,霸王别姬。

李小仟的心情突然之间有奇怪的阴霾涌上来,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萧灵雨眸光流转,瞥见刑莲湖不无担心地望着李小仟,略作沉吟之下,便娇怨地嗔斥心直口快的萧令仪:“这典故古来有之,月娘姐姐自然早就听说过了,偏你这小鬼头班门弄斧,好端端地扫了大伙儿的兴致。”

李小仟忙道:“不怪令仪妹妹,我只是有些恐高罢了。”

萧令德一直话不多,听闻此言竟立刻接过道:“说来我与姐姐一样畏高,爬上来倒也罢了,却是万万不能朝下望的,只瞧一眼便天旋地转。”

萧令仪便讪讪地道:“你们做姐姐的,一个个胆儿也太小了些,还不如我呢。所以说有些事情其实也并不跟着年岁长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萧灵雨逗她道:“是,就数你胆儿最肥,可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连那汀渚上见人就追的大白鹅,旁人见它就躲,可如今那鹅只远远瞧见你过来,就扑腾两下翅膀,灰溜溜地跑河里头游水去了。”

众人都好笑极了。

萧令仪眼风飞快的扫了一下刑莲湖,不由得涨红了脸:“那是二哥哥帮我教训了它,它长记性了呗。”

被点名的萧长邦汗颜:“那鹅确实凶猛了些。”

他一世英名毁于今朝!

这下却是连李小仟都扑哧笑了,这萧家兄妹几个像是惯会耍宝的,真是有趣。

刑莲湖遂道:“这顶楼风大,吹多了未免生凉,咱们还是下去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楼,来到沉香台赏花。

此处芍药花随处可见,千姿百态,婷婷如娇娘的仙裙,东风吹过香气迎人,花蕊丛中蜂蝶轻舞,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发现了一株名品金缠腰。

李小仟看到挤挤挨挨的花丛中有一株花,全是叶子,连花骨朵都不见一个,莫名觉得奇特。

凑近了却发现原来花朵被叶片遮藏住,遂仔细弯腰下去,只见叶片盖住的下面透出红得发黑的花瓣颜色,她以为是黑牡丹,当下高兴地拂开叶子,不想居然是难得一见的金缠腰。

那花分作两层,上下均为深红,中间一圈灿灿的黄蕊。

很是像身着红袍腰束金带的宰相。

得此佳兆,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萧灵雨喜出望外,当下命人取了花剪,将仅有的两朵花都剪下来,一朵给了刑莲湖,另一朵给了萧长邦。

萧家几个兄妹以此为题,各自或赋诗或填词一首,刑莲湖也受邀写了一首七言。

最后轮到李小仟了,李小仟愣住了。

天呐,这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她哪里会作诗呢?

谁来帮帮她?

李小仟忽然又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们高兴何苦也拉着我一起作诗呢?!

对不对?!

然而这么怂的话李小仟实在无法说出口。

好在她也是个大学生,上学那会儿没有好好念唐诗宋词,可幸好大学里迷过纳兰词。

搜肠刮肚,抄袭一阙《四和春》交差。

麦浪翻晴风飐柳,已过伤春侯,因甚为他成僝僽?毕竟是春迤逗。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盼到花铺似绣,却更比春前瘦。

第一百二十六章:应激

这阙小词旖旎流畅,令萧家兄妹大有引为知音之感。

李小仟滴汗。

内心最最讶异的莫过于刑莲湖,这丫头竟然会填词?真是刷新了他的认知,莫名地有点小骄傲。

且日后娶她过门,在外可与她纵马扬鞭并肩驰骋,而在屋里是不是就可以与她诗词唱和,为她描眉绾发了?

刑莲湖手中拈着金缠腰,水一样的眸子望着李小仟,心底热乎乎地梦想着。

不过李小仟有一点心虚地不敢看刑莲湖,毕竟这是作弊,气不壮呀。

幸好转眼已是午时,这边萧老夫人殷勤留饭,一起用罢之后,李小仟去春痕斋午睡,到未时末方醒。

下午辞别萧家祖孙,离开金谷园之后,便一路向南,往洛郡的天津桥进发。

由于路途遥远,来到天津桥时,已是落日时分。

原本就知道桥畔橙花阁的位子抢手,因此晨起出发之前,刑莲湖已着人到橙花阁订下雅间,谁知竟被告知已全部订完了,这洛郡城中多富贵,没办法用强,只得亮出锦衣卫的腰牌,掌柜这才慌忙匀出了一间。

以至于刑莲湖与李小仟到了之后,掌柜亲自出面招呼,对披戴幂罗神秘莫测的李小仟更是为之侧目。

待酒菜上齐,李小仟这才除下幂罗用饭。

坐在飞檐临风的酒楼之上遥望对岸,只见夕阳绯红的余辉之下,倦鸟归巢,铺浸红霞的洛水悠扬、窈窕的天津桥与巍峨壮丽的殿宇楼阁、还有远处蜿蜒的山脉在明暗的光影之间错落交叠。

城中诸多寺塔,晚钟敲过,余音未歇,不时有轻风吹送,恍惚传来宝铎和着暮风泠泠作响的声音。

时值月华初上,星河隐隐,而天幕下,春色已深的城中灯火渐明,倒映着天津桥下波光粼粼,映衬出岸边榆柳葱茏的身姿,宫殿别样华彩。

一时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洛郡在本朝又称望都,处九州腹地,十道通衢,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前朝时因战乱毁过一次,本朝太祖追忆旧时繁华,不惜耗费巨资重建并修复其城墙宫阙。

而这橙花阁酒楼景观最佳,一到晚间又有歌伎献舞,乐班吹奏,是以每日都是客似云来,人满为患。

不多时,却见守门的一名侍卫进来,附耳与刑莲湖小声地说话,刑莲湖听罢,沉吟了一会儿,对李小仟道:“仟儿,我有朋友也在这里,我出去与他说几句话,很快回来,你先乖乖吃着。”

李小仟见他神色淡淡,并没有旧友重逢般的喜悦,可却也瞧不出不满来,因此也不作他想,当下便点了点头。

谁知楼下的曲子换了一支又一支,刑莲湖去后却迟迟不回,李小仟百无聊赖,遂遣顾佶去打探消息,却不想顾佶也是一去不返,李小仟便有些着生疑了。

见她一手拿起幂离,侍立在旁的之风不由得吓了一跳:“奶奶,您千万不能出去。”

“为什么?”李小仟低头看着之风按住幂离的大手,又来了!

她出看看怎么了?!

“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会办妥的,此处人多眼杂,奶奶身子娇贵,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我不过出去看一眼……”

主仆俩正大眼瞪小眼地较劲呢,忽然间从面朝洛河的窗子外接连跳进来五个魁梧的汉子。

一个比一个生猛凶悍。

“什么人?!”之风大喝一声。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漫天银光飞起,那五个汉子都来不及说一句话,伸一根手指头,瞬间就被扎成了五只刺猬。

特别是几张脸,简直像绣娘戳绣花针用的线团儿。

之风愣了,她还没出手呢,这些人就全倒下去了?

再一瞧,李小仟另一只手上,不正拿着暴雨梨花针的匣子吗?

李小仟也吓住了。

这不能怪她!

刑莲湖为了她的出行谨慎极了,不用他说,她都知道只要自己一喊,估计百来个护卫便会冲上楼来。

可是李小仟前头吃过亏,她将仅剩的一匣子暴雨梨花针带在了身边。

方才出于对刑莲湖的担心,李小仟便伸手将匣子取了出来,然而刚巧不巧,这几个人就自己撞了上来。

李小仟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已经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应激反应,那就抗拒之下的直接反击!

当看到那五个陌生的汉子,以一种骁勇矫健的姿态出现的时候,李小仟下意识地便扣动了暴雨梨花针的机关。

而这整个过程,她根本连想都没想。

第一百二十七章:担心

于是当门外的侍卫听到之风呵斥的声音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地脸生的汉子,且身上扎满了雪亮的银针。

然而之风眼尖,很快便发现屋顶上还有人。

但见她手指轻轻一挥,一名侍卫便迅速蹿上屋顶去追拿凶徒。

李小仟却管不了那么多,她立刻就想起刑莲湖来,当下转身便冲出门去。

之风看到了,立刻抓起幂罗跟了上去。

李小仟冲到外面,只见楼上楼下人来人往,喧声笑语鼎沸,中间华美的舞台上有妖姬穿红着绿,歌声柔媚轻舞飞扬。

然而她却没有心思欣赏。

只因想起刑莲湖去岁隆冬在淮南道遇袭之事,李小仟不觉蹙起眉尖,又急又慌地去找他。

可是还未找到刑莲湖,她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不良青年给拦了下来:“哦哟,慌什么呀,美人儿,你在寻哥哥我吗?”

说着,面带戏谑,先还两眼发光,到后面盯着李小仟时,眼底已燃起幽暗不明的火苗来。

“起开!”见那人的样子便是不正经的,李小仟忙停步往后退,一急之下,戾气便从脚底升起。

“哇哦,”那人摇了摇手中的玉骨扇子,切笑了一声,面部线条却甚是硬朗,“好火辣的性子,真是可爱啊。”

“想屎啊你!”李小仟恼极,忍不住要飙脏话,“给我麻溜地滚开!”

正说着,之风已经追了上来:“姑娘!”

一面挥手让身后的侍卫上前推开那穿着石青袍子,邪里邪气的男子,一面待将幂罗给李小仟戴上。

然而意外的是,那男子似乎有些来头,他身后的护卫居然和李小仟这边的打起架来,寸步不让。

且更加过分的是,那人直接伸手抓向李小仟,出手如电虎啸生风。

只是之风也不是吃素的,当下将李小仟护在身后,单手隔住那男子的一抓,再反手一敲一滑,手如灵蛇一般反扣过去。

两人交起手来。

石青袍的男子气势强悍,力道刚猛,可是之风除了硬拳之外,她还灵活,一二来去,丝毫未落下风。

李小仟躲在旁边恨得跺了跺脚。

她五内如焚,却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再看这边竟然势均力敌,打得不可开交,再这么下去,莲湖哥哥有危险可怎么好,当下命之风让开。

“都给我住手!”李小仟叫自己人全靠边站,手上暴雨梨花针未曾打招呼便朝对方众人射了过去。

对方许多人防备不及,连声惨叫着纷纷躺倒,连那石青袍的男子也只闪得快,堪堪躲过。

李小仟冷哼一声,拔足往前而去。

都警告过了,拦她就是找死,偏不信!

只她未瞧见那石青袍的男子盯着她匆忙离去的身影,用玩味般的语气喃喃地道:“清河县主李小仟?哦,如今已是清河郡主了,画像可没本人这么可爱。”

说着,展开扇子,瞄了地上被射成野猪一样的护卫,淡淡地道:“果真是个厉害的丫头。”

除了一个个雅间地找,李小仟没有第二种办法。

好在没过多久,当侍卫撞开四楼的一个雅间时,刑莲湖赫然长身直立,而地上已躺倒了七八人了。

顾佶正拿帷帘撕的布条绞了绳子,一个个绑过去。

“你还好吧!”

李小仟并没有扑进刑莲湖的怀里头,而是急急地站在他跟前,紧张地上下打量他,那惊慌无措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刑莲湖为之动容,他的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千般滋味涌了上来,然而最清晰的感受居然是温柔。

“我没事,别怕。”刑莲湖眸子暖溶溶地望着她,从她手中接过幂罗给她戴好,又整了整样子。

之风见这雅间里的情形,当下道:“启禀五爷,方才姑娘的雅间里头,有五个人从窗户跳进来,妄图袭击姑娘,不过被姑娘的针放倒了。”

刑莲湖迫人地朝地上看去,对其中一个粗壮的汉子说道:“江把头,没想到你居然这么闲?!”

那江把头自知理亏,低了头不吭声。

刑莲湖的手朝后一背,略想了想又冷肃地道:“今日我权且放你一马,只此一次。回去跟你家老头子说,做人总要留点余地,贪婪过了头好事就会变坏事,千万别玩绷了,到时再想回头可就没意思了。”

又对顾佶道:“姓江的去一只手放他走,其余的一个不留。”

来到橙花阁下,刑莲湖与李小仟一起上了马车。

之风却不想看他俩腻歪,五爷瞧着高贵含蓄,如琢如磨,对上清河郡主却简直了,让她终于看明白颠覆所有原来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当下果断翻身上马,骑着马儿走。

果然不出之风所料,刑莲湖进了车厢,便一把将李小仟拥入怀中,饱满宽阔的额头蹭了蹭李小仟光洁细腻的额角。

“吓到你了吧。”

李小仟故作坚强地摇摇头,岔开话题:“那些是什么人?”

“不过是盐运上的事,没什么要紧的。”刑莲湖淡淡地笑了下,抬手轻轻拂着她的发,“本想带你出来散散心,结果让你失望了。”

“莲湖哥哥,那些人到底要做什么?”李小仟怎能轻易让他逃避话题,昨晚刑莲湖便是深夜才回,眼下李小仟更是担心他的安危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这一次

“那些不过是盐枭,是淮南一处贩卖私盐的帮会里头的人,野心大了点,妄想除掉他们老大一步登天,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刑莲湖生怕李小仟不了解情况,反胡思乱想,倒不好了,索性将该说的说与她听了,也令她安心。

“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并没有。”刑莲湖微微地一笑,唇角勾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他们的帮主实力雄厚不可小觑,胆子也不小,竟敢与官府勾结了抢夺盐商的官盐。我只是拿条件与那些人交换证据,到时足够指证参与此案,与盐枭狼狈为奸的贪官罢了。”

李小仟抬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便是去年你在淮南道查的那桩盐案?”

刑莲湖点了点头。

“可他们除掉了他们的头儿,接下去不也要贩卖私盐的吗?他们同样也要那些贪官罩着,怎么肯出卖他们保护伞?”李小仟不解地问道。

“这就是要想有所得,必会有所失。他们要想把上头的老大拉下马,牺牲几个官员有什么关系,后面再来的一样能够拿银子买通。”刑莲湖幽幽地道,“这世上只消拿银子在前头开道,很少有敲不开的门,收买不了的官,办不成事。”

李小仟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刑莲湖见李小仟神色有些不对,那委屈的样子,像是被他冤枉了一千年似的。

“莲湖哥哥,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天底下也少有银子打动不了的女孩子?”李小仟怯怯地问道。

刑莲湖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遂道:“没试过。”

李小仟被这预料之外的答案噎着了。

可紧接着只见刑莲湖淡淡地一笑:“你能被银子打动么?”

那笑颜竟淡薄得苍白而哀伤,李小仟看不懂。

她直觉自己提了个愚蠢的问题,于是她立马重拾先前的话题:“那几个盐枭打算黑吃黑,你帮他们达成愿望,以此为条件换取官府与盐枭头子勾结的证据吗?”

“正是,真聪明。”刑莲湖将脸贴着李小仟的青丝,嗅着李小仟发间的清香,觉得方才酸涩的心重又平静充实下来。

李小仟却沉吟着,莲湖哥哥此举必然是隐瞒了身份的。

“可是去年冬天在淮南道,追杀你的那些凶残的人又是谁?”

“是扬州知府和江南的一个大盐枭。”提起淮南道的那次追杀,刑莲湖倒没有特别的怒意。

犹记得去岁他在楚州的盱眙县境内,一个僻静的小客栈之中,轻雪飞舞的寒夜漆黑无风,却听见有数十道轻浅的声音,仿佛失声的蝙蝠翩然落在院子四周,瞬息之间杀机四起,熟悉而又冷血。

出动三十个死士围困暗杀,那是人家看得起他。

果然他也没让那些人失望,一路设套反击搏杀,对方死了半数,伤了半数。

那时候他手中的刀已仿佛不是刀,而是薄而锋锐的刀片,轻轻划过死士的咽喉,雪亮的刀口带出殷红湿热的鲜血,那是他活着的证明。

最后他重伤逃脱,于雪地之中一头栽倒的前一秒,他都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是清晰的。

因为他看见了仟儿,她娇嫩含笑的小脸光芒万丈,满校场千百号太子卫队的精锐,她却指着混迹其中的自己对殿下说:“我也要他那样的侍卫”。

后来他侥幸获救捡回了性命,还因祸得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一切神奇到不可思议。

“原来江南也有盐枭?怎么那么多,官府都是他们一伙的吗?”李小仟有点抓狂,嘟嘟哝哝地,其实她不是很明白。

刑莲湖的思绪被她的自言自语拉回:“淮南的盐枭猖狂,可一般只是盐枭。但是江南的盐枭比淮南的盐枭势力更大,也更隐蔽,有时候盐商就是盐枭,很难区分,且他们不仅走水运,还走陆路贩卖私盐。”

没错,盐枭的势力其实已经大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他前世花了五六年时间才将他们一一清除,当时还不得不与百里星台合作。

今生托赖前世的记忆,他只要收集好证据保护好证人,再利用几家大盐枭之间的宿怨,想来拔除一切只消两年也就足够了。

“岂有此理,披着盐商的皮,做着盐枭的勾当?!”李小仟不由得生气,“还有官府!祸国殃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宝贝儿,别气,我慢慢和你说。”刑莲湖揉揉她的脑袋,好生安抚道。

“仟儿,你知道本朝贩卖私盐是死罪。可因为暴利,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押上身家性命去赌富贵的,这种人虽只是少数,却是历朝历代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有人劫夺了官盐,通过江淮两处水路送出了海。”

李小仟有种不好的预感,惊讶道:“居然还能出海?送去哪里?”

“有的去了南夜,还有的再远一些,送去了西越。”

李小仟几乎打心底里冷笑了出来,气得手足发凉,这说明了什么?无论是盐商还是盐枭,将劫夺来的官盐洗白,再畅通无阻地运出海,卖给别国做商贸,这里头定是有官府的人在照应,打通了一切出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说话要清醒

“莲湖哥哥,你一定查的很辛苦吧!”

阴谋太深太广,要将它们挖出来又谈何容易,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李小仟有点不敢去想。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刑莲湖摇了摇头。

于是从头开始与李小仟细说。

“盐铁两项近些年由殿下接管,原本与以往一样,也从未出过什么大的事故。可自去岁夏末起,时常有官盐在淮南道被劫。

“扬州府呈上来的奏报,说是聚集在洪泽湖里的水匪做的,官府也曾派兵前去围剿过,那些人却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因而官兵经常空手而回,且有越剿越多的趋势。甚至随着官盐被洗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些水匪的行事也越来越嚣张。

“这些自然是扬州府的一面之词。

“去岁秋里,殿下派一名工部的官员下去查访,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官员最后竟然死在扬州的驿站之中。殿下觉得此事蹊跷,这才命我隐瞒身份,秘密前往淮南道查察。”

“我到了扬州之后,经多方查探,得知那位官员其实死在一座名叫藏娇阁的青楼之中,可最后竟是被移尸至扬州驿馆。这里头实在教人不得不多想。

“我便去查那座青楼,却发现里头猫腻还真是不少。首先那藏娇阁的背后水又浑又深,非但有扬州府作后台,而且与江湖上许多背景复杂的帮会也多有往来,尤其是江淮两地大盐枭。”

李小仟听到这儿,心里头便不大舒坦,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道:“我想喝水。”

借此离开了刑莲湖的怀抱。

刑莲湖遂拿起一个倒扣的茶杯,从茶窠里头取了茶壶倒了水,先不给李小仟,而是自己试喝了两口,这才重新捡了个茶杯倒了一盏给她。

李小仟接过,三心两意地喝了起来。

刑莲湖不着痕迹地睇了她一眼,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空荡荡地,也不吭声,只管回想着方才自己哪一句话或者哪一个动作冒犯她、或者触动了她的忌讳了。

待李小仟半杯茶水喝下去,刑莲湖已经明白过来了,却又悔之晚矣。

这种事如何说得清楚?

又如何自证清白?

见李小仟终于喝完了水,刑莲湖遂道:“眼下怕是戌时已过,累了吧?”

意思是快到我怀里来眯一会儿。

李小仟不由得怔了下。

这是装傻,还是真傻?

只听刑莲湖又道:“原本已在天津桥附近的客栈定下了房间,预备着若是晚了就不回去了,在天津桥留宿一晚,明早还能去桥上散散步,天津晓月的景致声名在外,不可错过。不想却出了这等意外,还是连夜回船上安全些。”

听得李小仟心意浮动,开始惭愧自己太作太敏感了。

又觉得刑莲湖竟也焉儿坏,起初上车时不说,留到现在献好。

李小仟暗暗咬牙。

“夜里头凉,这车里怎的也不多备件披风?”刑莲湖关心地道,情意恳切,说着便想去握李小仟的手。

“不需要,我哪里就如此娇弱了。”李小仟想躲。

“就我娇弱,方才打架中了一下,如今身上冷。”刑莲湖却不容她多想,伸手一捞将她拢进怀里,不要脸地紧紧地抱住。

“不睏的话,咱们继续往下说。”

李小仟挣了两下,哪里挣得动?当下闻言便委屈地道:“不要听了。”

一想到他在那什么藏娇阁里借着查案的名头,跟那些粉头清倌打情骂俏地套消息,她心里就难受极了,沉甸甸地像压了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方才还说我查得辛苦,现在又不浑不在意了。”

李小仟:……

还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真是气人!

刑莲湖忙道:“我在那藏娇阁做了十来日的打手。”

李小仟这才消停了,抬起头来眼巴巴儿地望着他:“扬州的女孩子美不美?”

“没注意。”刑莲湖很清醒,求生欲满满。

且紧跟着便转开了话题,再绕不过去他后面要怎么过?

“不过还有一点甚是可疑,扬州的这座藏娇阁与大都吉园大街上的卫炎阁,居然是同一个东家。”

李小仟果然听进去了:“卫炎阁?就是那西越什么皇子抢夏花的那地方?”

刑莲湖心中得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说呢?”

当下,李小仟便懊恼自己中了刑莲湖的诡计,做贼心虚地将眼睛游移开去:“接下来呢?”

刑莲湖早看穿了她,拿手去拧她的脸颊:“我怎么听说人家要抢的人是你啊?”

李小仟嘟起嘴来:“是意外行不行?”

刑莲湖便默默地将她的脸拢在胸前,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神情,他知道,他的脸色此刻一定非常难看,想起赫连荼蘼对她的企图,他简直想亲手宰了那个混蛋。

“你只要好好地,什么都行。”

刑莲湖的声音带着最隽永的温柔,含着深切幽长的愿景。

听得李小仟幽静的心湖仿佛下起雨来,雨点滴落在明镜般的湖面,跳跃起小小的水花,点开一圈圈细细的涟漪,有一种宁静而潋滟的快乐。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片刻,李小仟醒过神来,问道:“卫炎阁的东家不是昌国公府么?”

刑莲湖闻言,几乎无声地叹息了下,她这两年里头,整个心思全然系在百里星台身上了。

“昌国公府境况不妙,卫炎阁在一年多以前便换了新东家,是成国公府的韩德勤。”

第一百三十章:午夜梦回(一)

“怎会是那个鬼东西?”李小仟想想这里头的联系,觉得有些惊悚。

“据说先是被一个叫迟初的江南豪商盘下来的,不久那豪商便输了赌抵给了韩德勤。”刑莲湖不无讥讽地笑了笑,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掩人耳目而已。

“哼。”果然,连李小仟都是不信的,“所以你怀疑是韩德勤在江南那边与盐枭勾结捣鬼?那韩德勤一介纨绔,竟有那么能耐?”

“韩德勤不过是搭桥的。”就前世韩德勤的下场,他也只能是被人利用的。

“元夕那夜有人散布虚假的消息,说殿下在卫炎阁,那背后或许也另有乾坤。”这件事情,等到了淮南之后,还要再查那个迟初。

李小仟一惊,事关胤舒,她就惶惶不安,有些不知所措了。

“对,是有那么回事。莲湖哥哥,他们想对太子哥哥不利!”

刑莲湖见她胡乱揪着他胸口的衣衫,蹙着眉尖惊慌失色,如同风中单薄柔弱的小花,当下抚着她的脸安抚道:“殿下自是心中有数的,你莫要担心。”

两人正说着,却听顾佶在马车外头道:“郡主,刑大人,咱们到了。”

刑莲湖为免李小仟胡思乱想,便替她整了整秀发和衣衫,扶她下了马车。

二人正待朝江南道巡抚的大船走去,却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云楼哥哥,月娘姐姐。”

声音轻而软,带点着微甜,含着别样的惊喜。

却见黑魆魆的夜色之中,有一盏微亮的灯笼走近,然后一名年轻的女孩子扶着丫鬟出现了。

竟是萧家的三小姐萧令仪。

李小仟惊讶地问道:“令仪妹妹,你怎么也在这儿?”

再一想,萧家的船大约也是停靠在孟津码头的吧。

“二哥哥出来办点事儿,我就跟出来逛逛。”萧令仪笑靥如花,美目一转,“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云楼哥哥,还有月娘姐姐,真是好巧。”

“原来萧贤弟也在这附近,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办?”刑莲湖问道。

萧令仪低头道:“只是来自家船上取些什物,并不是十分要紧之事。”

李小仟见她吞吞吐吐地,更加好奇起来,不由得多打量了萧令仪几眼。

先前只知她可爱大胆,其实萧令仪年纪虽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梳着一对俏皮的双丫髻,肤色细腻白晳,却又不显十分红润,是那种粉粉的桃晕般的娇媚,有清澈的目光,可那眉眼却又顾盼生波。

长得不能用精致两个字来形容,却有大气的骨相,因而显得青春靓丽,却又不显轻浮。

衣衫也并不是桃红葱绿娇艳的颜色,反而是巧妙地以庄重的黑色为主,再搭配鲜艳的红白两色,裁剪合度,衬出她窈窕的身姿。

她很懂得如何教人欢喜。

“月娘姐姐,你们是来码头坐船,这就要离开洛郡了吗?”

“是呢,明早就离开了。”

出于女子本能的直觉,李小仟不由得向刑莲湖看了过去,却发现刑莲湖正侧开身子与一旁的顾佶说话。

“月娘姐姐,你不要忘了令仪,日后到扬州府,一定要来找令仪哦,令仪的家在扬州府凤梨大街的萧府,你们到那儿一问便知。”

萧令仪一双妙目注视着李小仟,诚意切切,让人都不忍拒绝。

“自然,我们若是去扬州,自当至萧府拜见萧老夫人,还有与你再会。”李小仟报以最真切的微笑。

“月娘姐姐的家住在大都什么地方,若是令仪去大都也必定会去寻月娘姐姐叙旧。”萧令仪可爱地问道。

与先前在金谷园时一样,萧灵雨私下问她要住址,李小仟也是给了萧灵雨王嬷嬷家的。

待李小仟与刑莲湖离开,萧令仪却痴痴地望着他们的身影,半晌未动。

她哪里是跟着萧长邦出来办事的,她是看到李小仟坐的马车上孟津驿站的徽记,特地在此等候,以期守株待兔的。

果然被她等来了,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晚。

她只消与驿站的人打听一下,便知道李小仟他们上的是江南道新任巡抚的船。

萧令仪满意地打道回金谷园去了。

却没有发现跟在她马车后面的顾佶。

顾佶被刑莲湖命令暗中跟着萧令仪,最后很容易就发现她撒了谎。

夜深人静,刑莲湖送李小仟回房之后,自己也回房间睡下不提。

可是这个点有人却正午夜梦回。

百里星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汗水打湿了枕头与被褥,他唤来水寒,叫他换一床被褥,自己走到书案前落坐,修长的手指撑着冷汗涔涔的额。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啊!

叹息了两声,百里星台犹自心悸不已。

“什么时辰了?”

水寒答道:“已经子时了。”

“奶奶回来没有?”

“刚回来不久。”

百里星台缓缓地点点头,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一章:午夜梦回(二)

水寒换上干净的枕头被褥,百里星台让他绞了冷毛巾,拭去满头满脸的冷汗。

他得清醒清醒,从那个令人哀伤惊惧到绝望的梦里走出来。

在那个梦里,他走完了一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是的,一切。

他得到了荣华富贵,站上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与小师妹夫唱妇随,恩爱不疑,最后子孙满堂其乐融融,母亲范夫人也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大都贵妇圈中最最体面的老太君之一。

只不过后来,就在一切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中,他的功成名就,恩爱美满,后宅和睦上下一心,却在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以后,瞬间暗淡荒芜,仿佛一只最冷酷的凶兽对他龇着牙,鄙视他的愚不可及。

而最后,他又失去了这一切。

梦中的那一生,自己与先前无异,同样为了仕途,被逼无奈作出选择,与小师妹德音退了婚,迎娶镇北侯嫡女、清河县主李小仟。

前头的两年,李小仟对他同样死缠不休,唯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亲下江南巡抚地方,而是在大都布局。

然而接下来,正如先前在奉津卫驿馆那夜、李小仟所梦见的那样,李大仟在北鼎国的密林之中,被西越国冒充的胡刀手伏击,重伤被俘。

几乎同时,镇北侯在边疆旧伤复发而亡,消息传至大都,镇北侯夫人景氏随之上吊自尽。

李小仟在一夜之间痛失双亲。

而厄运还在不断地向她扑去,擒获李大仟的西越国三皇子赫连荼蘼派使者来到大都,竟然指名道姓,要东明拿李小仟去换李大仟,方肯休战并开放边境榷场。

皇帝与太子决定派人去营救李大仟,而那个主动请缨的将领,就是刑莲湖。

只是很快,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李小仟的耳朵里,她悲愤气怒失了理智,说要亲自跟去西越救她兄长,太子自然不会应允。

几个月之后,刑莲湖带着八十九名死士顺利救出李大仟,然而回归途中竟然在东明境内遇伏,刑莲湖为救李大仟中箭身亡。

而历尽磨难回到大都之后的李大仟,已被西越折磨得神志不清奄奄一息,李小仟悲切万分,抱着他好一阵痛哭。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无恶不作的小霸王,陡然在一夜之间长大,她在景仁宫跪了两天两夜,所求竟是与他百里星台和离,回镇北侯府照顾李大仟。

景后无奈之下便同意了。

时光荏苒,三年之后李大仟病愈,可被俘期间所遭受的羞辱使得他性情大变,脾气暴戾,再加上东明国内里通外敌之事不止暴出一桩,李大仟复仇之心难遏,请求挂帅出征灭掉西越。

可是李小仟非但不阻拦,甚至还要与他同往边疆一起去杀敌。

李大仟索性将她送进了宫,请景后拨冗照管。

五年之后,西越国灭,李大仟亲手斩杀赫连荼蘼,只是回来之后已是负伤累累的他不久便撒手人寰。

李大仟至死都是未婚,更未留下一子半女。

从此,李小仟彻底成为孤女。

镇北侯府也随之没落消散。

李小仟仍然住在宫中,毕竟还有景后与太子可以依靠。太子先是为李小仟请封清河公主,又因景后身体不好,便将李小仟接至东宫亲自照顾。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世事无常莫过于祸不单行,太子妃不知与李小仟生了什么嫌隙,使计让侧妃给李小仟下毒,最后却被太子误食。

太子临终时留下遗言,饶颜氏不死,但是命皇太孙世贤必须以嫡母之礼尊崇李小仟,颜氏所有的尊荣,李小仟一样也不能少。

再有,倘若李小仟不幸薨逝,颜氏必须随同陪葬。

帝后痛失爱子,身子每况愈下,不久先后与世长辞。

而景后在去世之前,却做了两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是请皇帝任命齐国公府的七爷刑莲歌为工部尚书,荣国公府嫡长孙楚天问统领五城兵马司。

再有就是,将远嫁福建的长公主容元召回了大都。

因此,当二十岁的世贤继位之时,清河大长公主李小仟成了凌驾于颜太后之上的皇朝最尊贵的女人。

以至于彼时但凡有点眼色的后宫嫔妃,都会绕过颜氏的慈宁宫,去李小仟的仁寿宫外转悠两圈,盼着哪天能得深居简出的李小仟的青眼。

而自己那一年与李小仟和离之后,便顺利地续娶德音,从此夫妻同心执手偕老,后宅和睦融洽,更兼子孙昌盛,满堂富贵。

除了国丧以外,他几乎再也没有见过李小仟。

只是有一日,在皇宫一座偏僻的小花园内,时任太子太傅的他信步闲逛,来到一处蔷薇架前。

透过蔷薇繁花的间隙,他看到了时年二十八岁的李小仟,她一身月白的素服立在蔷薇架下,敛眸看着手中新折的花朵,容颜未改,却神情清淡,正与王嬷嬷闲话。

那些话即便他此刻醒来,却依旧言在犹在耳,仿佛她真的那样说过一般。

李小仟淡定自若地说着:“嬷嬷,我不想活了,我想早点去见太子哥哥,皇后姨妈,还有爹爹娘亲,还有兄长,我来世要与他们再做亲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要让最疼爱我的人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却偏偏只留下我一个,想死却又不能死。”

接着便一阵沉默,王嬷嬷背对着他,并没有回答,可是却抬了下袖子。

“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李小仟又说道,“我恨西越国的那个赫连荼蘼,也恨继祖母他们,可我最恨的人是颜氏。”

第一百三十二章:午夜梦回(三)

王嬷嬷这才道:“太后此时此刻,怕是早已经后悔了。”

李小仟脸色苍白,哀凉地道“后悔么?这世上最不值钱最最无用的东西就是后悔。我不想见她,因为每次看到她,我都忍不住要亲手拿刀子杀了她。可她偏偏是贤儿的亲娘。我不能去死,又不能杀了颜氏,因为我不能让贤儿再没了亲人。贤儿是太子哥哥的骨肉,我不能害他跟我一样没爹没娘。”

王嬷嬷上前一步,极力劝解道:“殿下,您不要再这样自苦了。您看,皇上他对您很是孝顺,跟对太后没有差别呢。殿下,老身觉得大长公主殿下先前说的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想法,您还是再寻一个驸马,有了家,往后再有了儿女,去了的先人们在天上看着您,也会高兴的呀。”

李小仟却面无表情地道:“嬷嬷,你竟也如此糊涂。我不要再嫁人,我小时候那会儿,喜欢百里星台,一意孤行拼了命也要嫁给他。可是你都看到了,我真的得到他了吗?并没有。情爱这东西是最勉强不来的,我不想再勉强旁人,落得自己辛苦,旁人也辛苦。”

王嬷嬷便道:“俗话说不可因噎废食,百里大人那样的人、毕竟很少见,您先前时运不济给碰上了。可以您的人品相貌,换了哪一家的贵胄子弟不喜欢,怕是整日都会捧在手心里呢。”

“王嬷嬷,你别再哄我了。”李小仟凄凉地一笑道,“我与百里星台和离那会儿,范太太看上去万般不舍,现在想来,她只是舍不得我的嫁妆罢了。我以为那府里头,除了百里星台以外,范太太和两个小姑都是真心喜欢我的,所以在离开的时候才将一小部分嫁妆留给了她们。

“可是我现在想想,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两年百里星台的官越做越大,范太太贵妇人的架子也端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这些日子,有许多风言风语吹到我耳朵里,范太太母女在背后说了我多少闲言碎语,想想真是令人心寒。

“所以人心是最难堪破的东西。王嬷嬷,我若是再嫁一次,你说像我这样徒有其表只会一味掏心掏肺的人,就一定能够一眼看透别人吗?”

“殿下……”

“小时候,我霸占太子哥哥,霸占皇后姨妈,仗着他们的宠爱谁都不让,哪一次不是气得大公主姐姐咬牙切齿的,我有一回做梦都梦见她想将我生吞活剥了。就连那年大公主姐姐穿上吉服远嫁之时,她都没忘记讥讽我,说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再被我气得七窍生烟了,不用睡觉都在磨牙了。”

“可是王嬷嬷,你也瞧见了,眼下只有大公主姐姐和贤儿对我是真心爱护的。而那些嘴上抹着蜜对我笑脸相迎的人,是人是鬼,一时之间谁又能分得清呢?”

王嬷嬷举起袖子拭泪,又哽咽道:“殿下,请您不要为那些小人自伤。您不能这么自暴自弃,您还年轻。”

李小仟拈着手中的花枝,轻轻地拂着娇艳的花瓣,喃喃地道:“我年轻?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一辈子了,太久了。”

她茫然地仰起脸来,最后目光幽幽地停留在远处:“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我记得兄长被西越擒去以后,有一位太子左卫营的将军站出来主动请缨,他率领我的白起卫去救兄长,可最后在回来的途中,却为了救兄长被流矢射中,先兄长而去了。”

“殿下说的那一位,是齐国公府刑家的五爷。”

“你瞧,我就是个糊涂人不是?!那位是我的恩人,我先前却不认得他,没能在他出发的时候好好地谢谢他。甚至事后,在刑莲歌跟前连提都没有提过他那位五哥哥一句。

“嬷嬷,若是真的有来世该有多好,那样我可以继续做皇后姨妈的外甥女,继续做太子哥哥的表妹,我还要再认识刑家的那位五哥哥,把这辈子欠下的大恩给还上。”

原本当他听到李小仟指责他母亲不是的时候,他本不想再往下听,准备提脚就走。

然而李小仟当时的声音明明淡远而凉薄,可是神情凄怆,有种压抑难明的楚楚动人,勾魂摄魄,他的脚便生生停了下来。

那日回府之后,他看着稚子小女活泼可爱的笑容,和德音温婉迷人的秀颜,虽然很是庆幸欣慰,想起蔷薇架下一身素淡的李小仟,却到底不免有些感怀世事无常。

第一百三十三章:午夜梦回(四)

梦中七八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一日他临时起意,来到崔羽煜的坟前祭拜,却在坟前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人。

崔羽煜的坟头上冒出了短短的青草,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直直地跪着,哭得十分哀切。

由于那妇人背对着他,且又带着哭音,他只听得那妇人隐隐约约的几句话,然而有一句竟是特别清晰,如霹雳般在他耳中炸响:“爷,您死的太冤了,老天怎么就不长眼啊!”

几乎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喊道:“雪一!”

那是崔羽煜生前的一个大丫鬟,名叫雪一。

雪一有个妹妹,名叫雪二,姊妹俩都是在崔羽煜近身侍候的丫鬟。

崔羽煜死后,雪二在头七晚上,一头撞死在崔羽煜的棺椁之上。

而雪一则在崔羽煜的尾七过后便回乡去了。

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那妇人回过头来,不是雪一是谁?!

只是风霜侵蚀了她年少时姣好的容颜,她已是年近四十、被生活的困顿牵累得窘迫不堪的妇人了。

然而雪一也很快便认出了他:“星台少爷!”。

原来恰逢雪一随其夫君回大都奔丧,这才来到崔羽煜的坟前拜祭。

他并未去着意要去纠正雪一的称呼,而是问她方才何故说那样的话。

雪一见问却瑟缩不言,一味顾左右而言他。

几经追问,雪一却宁死不说。

他便越发觉得可疑,以至于他甚至起了誓,雪一却突然间给他磕了头,赤红着双眼发狠一般地道:“星台少爷,你让奴婢说,奴婢今日便豁了这条命去,便是您听了之后弄死奴婢,奴婢也只好恨这苍天无眼,到了地下,奴婢也可以劝劝我家少爷,来生再也不要跟您一道了!”

他觉得雪一大概是疯了,可是事关崔羽煜,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留下来听一听。

可是他听到什么!

崔羽煜去的那一日,除了几个护卫,只有雪二和崔羽煜身边的一个小厮跟着到了梅庄。

雪二天性活泼,到了梅庄便要去挖红薯来烤着吃。

崔羽煜坐了许久的马车,正好想歇一觉,他素来喜静,又在自己的庄子里,且又道星台少爷不是外人,即便来了也不必太过殷勤,就这样打发他们出去了。

雪二与小厮挖了红薯回院子时,在田边望着有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桃花林里,便以为是他到了。

谁知却又看到有匹高头大马在梅庄后面的小路上。

雪二不知又来了哪位客人,当下也并未在意,她与小厮将挖来的红薯送到灶房,烤了几个,又想着不知崔羽煜请了几个客人来,便打算过去瞧瞧再说。

灶房通往崔羽煜歇脚的小院有扇小门,可以抄近路,雪二平时都是走惯了的,自然不会去绕远从院门进。

谁知雪二从小门进了院子里,便看到柳德音和她的侍女站在一扇西窗外面,嘴角含着冰冷的微笑,从窗子缝向房内窥视。

雪二当下觉得那一幕十分诡异,狐疑之下并未惊扰她们,也未直接进门,而是走到北窗外想先听听里头在说什么,再做决定。

然而才走近却已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雪二心下生疑,便悄悄地凑到窗前去看,却发现有个陌生的男人正从崔羽煜的身上下来,而那么冷的天,崔羽煜竟然赤身裸体,在床上一动不动。

雪二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刻,脚步都挪不动了。

然后正当那个男人还在继续欣赏着崔羽煜的身体,仿佛想再一次有所动作之时,门突然被打开,柳德音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柳德音先是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接着便愤怒地指责韩德勤对崔羽煜强辱至死并且侮其尸身,太没人性。

只没有想到的是,韩德勤竟反过来要挟柳德音,说要是柳德音将此事捅出去,他便一口咬定是柳德音喊他过来并让他侵犯崔羽煜的。

柳德音哑口无言。

那韩德勤竟穿上衣服拍拍屁股走了!

北窗外的雪二此时已经醒过神来,可是她不能非但不能喊,还只能强捂着嘴不能哭出声来。

崔羽煜被强辱至死,且还尸身也被侮辱了,这对他身后的名誉来讲是极难堪的。

可雪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又听到了侍玲的话,侍玲问柳德音:“姑娘,您筹谋了这么久,眼下竟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难道就这么算了?那您和星台少爷的亲事怎么办?”

柳德音的回答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就让李小仟多得意两年!”

接着,她便让侍玲去帮崔羽煜整理衣衫。

雪二却一直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在崔羽煜头七的前一天夜里,她才忍不住心中的煎熬与自责,将此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雪一。

雪一听了心中悲愤,可却不得不替雪二隐瞒。

毕竟雪二当日只留崔羽煜一人在房里,这便是她的失职。哪怕是崔羽煜让雪二离开的,可她依旧敌不过心中的悔恨。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夜里,雪二还是一头撞死在崔羽煜的棺椁上了。

雪一无法面对痛失长孙与长子的昌国公一家,崔羽煜的丧仪过后,她便回乡去了,自那以后便不曾回过大都。

雪一说完以后,又哭又笑地问他:“星台少爷,与那条毒蛇整天待在一起,您难道不害怕不恶心吗?还是说你与那柳德音原本就是一路人!可怜我家少爷心思单纯太过良善,竟遇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四章:午夜梦回(五)

大约这些话在雪一的心底深埋了许久,一经说出便滔滔不绝,那种不加掩饰的鄙薄与憎恨,如最尖锐的利刃猝不及防地朝他心上狠狠扎过来。

他懵了,茫然看着雪一仇恨的目光,却再也听不见她后面说的任何一个字,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声音大得仿佛下一秒他的脑袋便会爆开。

雪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孤身立在崔羽煜的墓碑前,觉得人好像空了一样。

他不信。

真的,怎么敢相信呢?!

一个执着了半生的信念猛然间一夕崩塌,大约谁都承受不住的吧!

他曾经的誓言,以及那种令他最最眷恋的相濡以沫灵魂契合般的动人温情,以及他引以为傲的美满幸福恩爱不疑,竟来得那样的不可接受。

他拿什么脸面站在崔羽煜的坟前?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大约佛主也从未经历过他此时此刻的感受。

本以为,他已经让韩德勤死得相当难看,也算是替崔羽煜报了仇了。可谁知这背后竟还有另一层被巧妙掩盖过去的肮脏。

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这天底下谁还可以相信。

他荣耀半生,最后竟落得如此孤独可笑。

他还不如崔羽煜坟上这些随风摇曳的野草,至少能干干净净、毫无愧疚地陪着他到天荒地老!

然而老天似乎知晓他无法面对这一切,大约五个月以后,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某天夜里,突然一道圣旨降下,锦衣卫将他锁拿进了诏狱。

罪名是贪渎。

其罪当诛。

然而他毕竟还有家小,即便他此刻已经不在意自己和德音的生死,可他还有老母与子女。

他岂能轻易认罪。

锦衣卫对他动了刑,可他硬是挺了下来。

那点痛比起先前心中的自责来说,算得了什么?

几日之后,诏狱来了一位贵妇人,她约摸四十岁多,保养得宜的秀脸美得端庄而娇艳。

穿着精美的竹月色缭绫宫装,款款向他走来。

诏狱深冷,在阴暗而昏黄的灯烛下,他差点将来人误认作李小仟。

待这位贵妇人在对面坐下,他才看清那是容元大长公主。

容元与李小仟有五分相似的容颜,长得像亲姐妹一般,却据说两人之间素来话不投机,不是很合得来。

“听说你不肯认罪。”容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连一句废话都没有,“我今日来,便是想最后确认一遍。”

他的心沉了下去。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认罪伏法,受死;第二,我可以放了你,不过得由你全家老小代你去死。给你考虑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之后,你若是还不肯作出任何选择,那么你与你的家小就一起上路吧。”

“为什么?”他不懂,这是诬告。

他若贪渎,岂会如此轻易被人抓住把柄?

容元忽然冷艳一笑,如云开雾散,霁月清朗。

“选好之后,我便告诉你。”

“自然选第一个。”他还能怎么选呢?

容元淡淡地道:“有一日清河身子不适,我去看她的时候,随手翻了翻药方。”

说完,容元便站了起来,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之后,转身出了牢房。

他了然地一笑,心中凄怆难以言喻。

李小仟虽然嫁给过他,可依然还是处子之身,她一直瞒着这个难堪,而容元大长公主必定通晓医理,她不允许李小仟受此折辱。

所以他必须死。

他并没有被冤枉,一切咎由自取。

他安静地坐在牢房里,等候问斩的末日,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却等来了李小仟。

李小仟进了牢房,她穿着竹青色蜀绣宫装,默默地看了他两眼。

“我来送送你。”她的声音淡淡地,昏黄的灯烛下,已近四十的她依然美得如同那日的蔷薇花一样,洁净、娇艳、还有无人欣赏的寂寞。

他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李小仟身后的王嬷嬷端上来一小壶酒,还有一个酒盅。

李小仟给他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喝吧,这是最好的梨花白。”

他望着那杯酒,莹白透亮。

他二话没说,端起来一口闷下,香浓清烈,回味苦中带甘,确实是好酒。

喝下之后,却什么事也没有。

“明日你安心去吧。来世希望你好运,不要再倒霉地遇上我了,那样你的幸福至少能够免去波折。”李小仟又给他斟了一杯,推给他。

她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没有嘲笑的样子,只带着淡淡的哀伤。

“你不恨我吗?”他疑惑地问道。

“恨你?”李小仟奇怪地道。

“并没有。我恨的人太多了,也许是来不及恨你吧。”大约是领会到他的意思,李小仟凄清地一笑,接着又恬淡道:“你不必担心,锦衣卫没有动你的家人。”

他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误了你。”他终于开口道歉,她有错在先,可他又何尝无辜呢?纵有千言万语,可到最后说出口的,也只这寥寥几个字。

“你放心吧,柳德音和你母亲,还有你的儿女,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她目光哀婉,步子挪了挪,“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说着,便招呼王嬷嬷收拾了酒壶与酒盅,仓惶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真是个傻女人,还跟以前一样的傻。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真正想要他的命的人,是皇上世贤!

锦衣卫一直握在皇上手中,不得他的允许,谁能指挥得动锦衣卫?

想要给李小仟出气的,不止是容元,还有世贤!

第一百三十五章:幽闭

“爷,您可还迷瞪会儿?”水寒见百里星台坐在那儿半天不言语,忍不住提醒道,“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百里星台幽幽回过神来,他哪儿都不舒服,身上寒津津地,胸口闷得发紧。

接过水寒倒的茶,碰触到茶盏边缘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指细微的颤抖。

将那盏茶一饮而尽,才知道其实已经渴得不行。

“以前崔大爷身边有个大丫鬟,名唤雪一,你可还记得?”

水寒只低头回想了下,便点了点头:“听说她回乡去了,爷今儿个怎么问起她来?”

“你吩咐下去,将她找来,不要往外声张。”

水寒愣了下,见百里星台眸光哀凉,脸色苍白暗淡,难看极了,当下心头一震。

他家爷从不肯轻易将心绪外露,这是又想起崔大爷来了!

于是也不敢多问,便领命退了下去。

百里星台起身推开窗户,此时晨风初起,朝露未晞,不知不觉间已是晓色酥润。

靠着窗子站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透过气来,可又觉头重脚轻,便回去倒下睡了。

等水寒布置好事体到房中回话,却发现百里星台浑身发烫,竟开始起烧了,遂连忙去请张太医。

百里星台这一病,缠缠绵绵,竟十来天未能痊愈。

这一日睡意朦胧间,忽然脑海里浮现李小仟发痴般仰头看着刑莲湖的样子,不禁心头发酸,这个傻女人一旦看上了谁,定是不计后果整个身心都能交出去的。

若是梦里那一场人生竟是他们的前世,他只觉造化弄人,为何偏让他知晓得那样晚,他连赎过的机会都是渺茫的。

唯一还算庆幸的是,他没有放手,没让李小仟之前闹腾着和离的诡计给得逞,至少他还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他手上还有挽回的筹码。

“奶奶这两日可还好?”病中失意消沉的他少了往常的敏锐,感觉榻旁有人,便昏昏沉沉地问了一句。

等了片刻,方听得有轻软婉转的声音答道:“奶奶这几日还好,听说星台哥哥身子不适,还教妾身与如筠好生照顾星台哥哥,不可懒怠。”

百里星台半晌才“嗯”了一声。

德音这是在向他告状和邀功呢。

百里星台睁开眼睛,侧过脸来看向紧挨着榻前的柳德音,她的小脸许是因为疲惫,脸色白寥寥的,神情低落而又无辜。

见他看过来,她便起身扶着他倚着引枕歪着,又唤来侍玲与小厮,殷勤服侍他漱口净面,手势轻柔体贴,行止一如既往地斜风细雨,扣人心弦。

然而,他却清晰地感受得到,自己的心已经对她幽闭起来了,在幽闭的深处,有重重难以表述的痛楚,和无尽的寂静荒芜。

柳德音对百里星台的情绪十分敏感,她对他太过熟悉,能够于最细微之处觉察异样,再探端倪。

只因百里星台为人素来清冷,心思幽微,内心起伏再大,依旧常常是面无表情地,让人无从窥探他真实的想法。

可就是方才这声无意间的询问,却令她仿佛冰雪流过全身,瞬时寒毛倒竖,亦让她头脑清冽冷静,警惕到了极点。

百里星台但凡提及李小仟,都是别有深意的。

可这一声起的突兀,问的也实在太过自然和家常,仿佛他与李小仟真是夫妻一般,已如树根与土壤,日久生根不知不觉早已互相融入,渗透到彼此间最细致末梢处。

这教她如何不惊诧,不在意?

水寒见下人们进进出出,知道百里星台已经醒了,遂也进来服侍,只问可否进早膳了。

百里星台便用了一点,也依旧无甚胃口。

“星台哥哥,要不妾去请奶奶过来一趟吧。”柳德音忽然说道,同时紧紧地注视着他。

百里星台眸光微动,闻言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可被子下的手已经握了起来。

“这点小小不适,何用劳动她来看我。如今大船已到何处了?”

水寒在旁边答道:“回爷的话,今日走快些,晚间便能到山阳了。”

百里星台淡淡地道:“吩咐下去,摆开郡主与巡抚仪仗,沿途遇上来往船只或是巡河官员,不必与他们太客气。”

水寒领命下去了。

柳德音这才松了口气,心疼地道:“星台哥哥,你可觉得闷?”

百里星台勉力地玩笑道:“怎么,你又想聊话本子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相王府前尘往事

柳德音捉了他的手臂亲昵地摇了摇,娇嗔道:“听不听吗?”

“听,你说我便听着。”

见百里星台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亲厚,柳德音这才笑了笑,继续讲前朝若然公主的旧事。

原来,前朝隆广帝某一夜占星,得知帝国气数已尽,遂筹谋将嫡长女若然公主与年幼的嫡子和最小的嫡女送往淮南道,打算寄养在当地大族,同时一并将部分已转移至某处山中的财宝,绘出图册绞成三份,分别交予三个孩子。

十二岁的若然公主带着弱弟幼妹,拜别其父皇母后,各自身携一份宝藏图册凄惶南下。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选择走陆路。

可是就在他们启程离开不多久,太祖便领兵攻破大都,既而占领了皇城。

若然姐弟还未到达淮南道,护送他们的队伍之中便有人叛变,叛军想要献出若然姐弟三人,归顺新朝。

好在还有忠心的侍卫拼死抵抗,可是逃亡的路上,最小的若汐公主竟然与他们分散之后,再也没能找回来。

而若然姐弟二人辗转来到江南道越州,在几个宫女太监忠心耿耿地保护下隐姓埋名地活着,这一住就是四年。

因此,当日在越州街头,相王救下若然的时候,正是他们姐弟被穷追不舍的叛军发现并追杀,而她弟弟便是在那一日被杀害了,另一个被同时杀害的小女孩,其实并不是叛军们以为的若汐公主本人,而是若然他们在越州收养的一个小乞丐。

之后若然跟着相王回了王府,后来又给相王做了夫人,原本以为可以在相王的庇护之下安然度过一生,哪承想她竟不被相王妃所容,以至于悲伤绝望地离开了相王府。

若然不辞而别,孤身一人准备返回大都寻找可能还在的亲戚。

可却不想,不久之后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若然那些年历经磨难,心性与意志总较一般女孩子要坚定。她并没有想着回相王府,而是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继续北上寻找生机。

沿途为了躲避叛军的追杀,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东躲西藏,以至于餐风露宿,颠沛流离。

最后在山西境内被相王府的管家寻回,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却也实在事有凑巧。

相王的情深义重让若然感动不已,因此在临死前,她对相王坦白了身世,并求相王善待他们的儿子,又将她姐弟二人那两片藏宝图纸的所藏之处也告诉了相王。

而那些叛军之所以千方百计的寻找他们姐弟,紧追不放,便是为了得到藏宝图。

若然死后,相王深觉此事颇多疑点,他不动声色地掩下了这一节,也没有派人去寻那两张藏宝图,只安心将若然所出的庶子嘉年抚养成人。

谁知道,相王妃后来所出的嫡子在即将封郡王的十岁那年,竟莫名其妙地死去,而府中快长成的少爷竟只有嘉年一个。

相王妃遂认为是嘉年克死了她的儿子。

也不知相王妃是化悲痛为力量,还是有幕后的黑手在背后推动,她竟意外地查出嘉年的生母清欢夫人,也就是若然公主的真实身份。

相王妃原本就是个头脑冷静,思维清晰的人,更何况是对待“情敌”的儿子,也就格外地理智和冷酷。

她去找相王,建议他立刻将嘉年送走,且越远越好,对外则要宣称嘉年已经夭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而嘉年当时也不过才十二岁,相王如何舍得?

只不过相王也断定,怕是当年那些追杀若然的叛军已经沉不住气了。

为了防患于未然,相王采纳了王妃的建议,布置一番之后,将嘉年远送岭南。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嘉年被送走之后,隐患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往更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朝中有人向刚刚继位、权势未稳的太宗揭发相王,质疑相王意图篡位,理由是相王收容前朝亡国公主,并且生下一子,藏匿前朝机密文件及宝藏,隐瞒不报达十三年之久,实在卑鄙,居心叵测。

太宗立即派人包围了相王府,将相王府里的人全部看押起来,然后命人将相王押回大都,他要亲自过问。

然而不幸的是,相王却在途中生了痢疾,因船上缺医少药,最终不治身亡。

而之后相王府被查抄,且此案经多年搜证审理,最后相王谋逆的罪名竟然被落实了。

相王府家眷悉数被诛,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第一百三十七章:对接

“星台哥哥,你在听吗?”柳德音见百里星台听着听着,又阖上了眼睛,不由得轻轻地推了推他。

“在听呢。”百里星台柔柔地道,“你继续说吧。”

相王谋逆案他比旁人知道得多一些,在离开大都前,有一日皇帝特意将他喊去,将此事细细交代了一遍,要他多加留意。

此案的始末在本朝最是讳莫如深,甚至大理寺结案时卷宗上的记录不过寥寥数笔,案情陈述之简单扼要,直教人无从窥探其中深浅。

而本朝自太祖以下,历来以仁孝治国,最忌讳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之事。

且相王是太祖最疼爱的小儿子,否则,也不会挑最富庶的江南道都会姑苏给他做封地。

毕竟太宗当时对相王的背叛既感痛心又震怒,却也只是下令将相王弄回大都,本打算弄清楚一切曲折原委之后再作区处,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拘禁宗人府。

哪里想得到还未等见着面,相王便在路上就那样去了。

因而太宗自相王去后,但逢相王的忌日,年年会至太庙向太祖请罪。

可太宗是个内心极高傲的人,对天下他可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之后太宗驾崩,高宗继位,高宗打小看着太宗因为此事内疚,心中早已不忿。待手中皇权稳固之后,便使锦衣卫悄悄地去江南道详查相王一案。

由于当年相王一脉尽数伏罪被杀,锦衣卫去到江南之后根本无处抓手,可他们却并不怠馁,反而另辟蹊径,不露痕迹地将当年涉案的原告摸排了一遍。

这一摸排,便间接地印证了朝中一些直臣痛批不殆的江南官场的黑暗。

当年带头控诉揭发相王的两个大臣皆已告老还乡,锦衣卫遂又从南至北寻至陇右,花费许多时间精力,却发现那两个大臣还乡之后竟皆死于非命,然而其中人为的痕迹早已被悉数抹去。

但是他们那番作为并非一无所获,在其中一个大臣的家中,搜查出一张泛黄的十万两的巨额银票,签发的行号居然是江南道越州的“金泉银庄”,而签发日期,正巧是相王一案结案之后不久。

锦衣卫当机立断上报高宗,并迅速查封了金泉银庄,紧跟着顺藤摸瓜拽出了原越州知府戴良毓,便因此牵扯出了当年戴良毓的几桩贪污舞弊案。

可惜的是,戴良毓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更在狱中咬舌自尽,到死也并未供出同伙,且坚决不认他参与并策划诬陷相王一案。

自戴良毓一死,相王案的线索便彻底断了。

而锦衣卫回京复命,高宗在得知一切之后几乎怒不可遏。

虽然尚无确凿的证据证明相王本是无辜,可是冤案的可能性便骤然提高不少。一想到这世上竟然存在那样一股黑暗势力,有胆量敢算计并且阴谋加害皇嗣,且有手段能令皇室兄弟之间同室操戈,高宗的恨意及忌惮可想而知。

自那以后,寝食难安的高宗对江南道便留了心眼,于是时不时地将亲信官员派往江南道巡查,或者干脆安排去江南道当父母官。

只不过,在戴良毓出事之后,江南道确实曾经安份过一段时间,可自高宗年迈之后,宫中暗涌不断,几欲发生夺嫡之乱,以至于朝廷对江南道的管束有所松懈。

而昭煌帝继位之初,也不得不将精力耗费在了夺权上,从而疏忽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待警觉江南官场已乱相丛生之时,想要重新治理并且拔除隐忧,又深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能成。

因此当百里星台听到柳德音说话本子,讲到相王谋逆的冤案时,他便感觉这话本子居然能神奇地与案情对接,当下也听住了。

前世他整治江南官场,最后得替相王翻案平反,却也不曾听过如此离奇的传说,因为传说中那位相王府的小少爷嘉年,经证实,当年确实在案发之前就因病去了。

“那位相王府的小少爷,后来怎样了?”百里星台问道。

柳德音见百里星台听的仔细,当下便微微一笑,抬手拈了粒樱桃送进百里星台口中,才又缓缓地往下说。

原来被送往岭南道的嘉年自起程后,到底年纪尚小,难免日夜思念家人,最后竟然半途折返,偷偷地回到姑苏城内,想再见相王一面,求他不要送走自己。

却不想正遇上相王府陡生变故,相王被强行羁押回京,而王府上下无论主仆皆不问缘由被锁拿下狱,任人宰割,王府财产查抄后悉数入官,王府的大门也被贴上了惨白凄凉的抄没封条。

往日低头哈腰卑躬屈膝的府衙差役们,陡然摇身一变,一个个撩衣勒臂,如贪狼恶虎将王府搬了个空,一箱箱物品流水般往外搬上马车,堆满了便教运走,不知要送往哪里去。

嘉年得亏被相王府随行的护卫拉住,这才没有被人发现。

护卫们一合计,都认为姑苏已经不能逗留了,遂连夜将嘉年送出城,直奔岭南道。

然而方到岭南道,便被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找嘉年的那股叛军发现了,最后在逼不得已之下,离乱之中的某一日深夜,嘉年被送上了一艘驶往南夜国的渔船。

第一百三十八章:本分

巡抚大船摆开全副郡主及巡抚仪仗,鼓着满帆乘风破浪向前行驶。

而淮南道治所扬州府知府任希援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亭子前放着十几盆刚刚挑选出来的珍品芍药,正含苞待放之中。

“不错,这些都送到曼园去吧。”

管家手一挥,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躬身弯腰,小心谨慎地抱着这些花齐整地挪动着。

“彦公。”任希援的幕僚方平疾步向他走来,手中拿着一张纸条,“这是方才收到的山阳县的飞鸽传书。”

任希援见方平额角都跑出汗来了,神情略显郑重,当下接过瞧了两眼,笑了笑:“新任江南道抚台的大船不日将至。”

“我这儿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园子、画舫、各色呈仪,此外疱丁厨娘,还有昆曲班子、小唱,还有夜宴的彩灯,届时抚台大人这边,另有文人雅士和各家的学子作陪。哦,还有一事,我想起来,上回听夫人说萧家的大姑娘喜欢用汝窑的盆养金鱼,煞是别致。”

“彦公放心,在下这就去准备,倘或得了郡主的青眼,也是那盆儿和金鱼们的造化。”方平不必任希援多加指点,瞬间意会。

旁边另一名幕僚伍智笑道:“彦公实乃细心过人。”

任希援得意地昂首笑了,转身对伍智道:“彦尝闻郡主善饮,尤喜梨花白,不日驾临咱们扬州府,这琼花露,雪酒和木瓜酒自然得多多备下,只梨花白也不能漏下,先备个一百坛吧。”

伍智笑道:“彦公所言极是,为郡主和抚台大人接风用的琼花露,雪酒和木瓜酒已各备下两百坛,梨花白眼下已有六十坛,缺数在下必当这两日补上。”

任希援便有些不满意了:“梨花白虽说难得,咱扬州府何至于缺成这样?”

伍智遂道:“本月上旬陆家的老祖宗过七十大寿,陆家将市面上的梨花白悉数搜罗尽了。在下留了个心眼,陆家那三日流水宴,当时统共喝掉了两百三十多坛,怕还有的剩下,为今之计,在下少不得去陆家跑一趟,找他们匀些来,算来差不多也就够了。”

“笑话!”任希援听了却很是不耐,冷笑了一声,“这陆家在江南也就罢了,这是在扬州府辖下,这是公然跟谁叫板呢?!”

伍智也不好说话,江南的陆家是嫡枝,名望显赫,然而扬州府的这一枝却是经营了百年的盐商大族,其资产之丰实力之雄,在扬州府的盐商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轻易也是招惹不得的。

“彦公息怒,陆家的几位老爷都是孝子,多是出于一番孝心才至如此作为,在下这就去一趟陆府,怕是陆家听闻郡主驾临,也愿意表表心意也说不定呀。”

任希援这才点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先生早去早回,切莫误了大事。”

看着伍智急急离去,任希援想了想,还是先回房找夫人发帖子要紧。

才迈开脚步下了亭子,这边又见门下引着江宁知府王颢来了。

“彦培兄。”

“简凌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任希援挑起眉毛,笑兮兮地对着王颢道。

王颢拿出暗花缎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摇了摇头道:“还不是那位小主子的事!”

任希援不无好奇地道:“姑苏那头不也有织染局,难不成郡主还是稀罕您江宁织造府的云锦?”

王颢将帕子往袖子里一塞,拉了任希援的手臂往边上一些,悄悄地点拨了几句:“非也,彦培兄高看在下了。实不相瞒,几年前在下替小主子物色了一名小丫鬟,就是从我那江宁织造府出来的,也是在下的运气,那丫鬟竟得了小主子的欢心,不是她做的衣裳那位小主子还不穿!

“只是那丫鬟时运不济,没能跟来江南,如今正病着呢!这不,殿下唯恐小主子缺了那丫鬟不习惯,前些日子就着人吩咐下来,说让在下替小主子再物色一名绣女给送过去,这不,在下一听说那小主子快到扬州了,就赶紧把人给送过来了。”

任希援恍然大悟,不由得惊叹道:“竟有这等事?!您这挑的是什么样的绣女,竟有这等本事,让郡主都离不开身。还望简凌兄多多指教,莫要藏私才好。”

“那是小主子给面子。”王颢见任希援一脸我书读得少你别哄我的样子,遂笑了笑道,“原本挑的那一个,是个心灵手巧的,且于那裁剪和绣工上确实有天份,当时小小年纪,绣出来的花鸟草虫就跟活的一般,也恰好小主子喜欢,呵呵呵。”

任希援知道王颢说的并不尽言,但对王颢就份投人所好的功夫实在佩服不已,不由得啧啧赞叹道:“简凌兄有心了,以后还请简凌兄多多关照在下!”

王颢拱了拱手回礼,意味深长地道:“彦培兄客套了,你我皆是做事的,将小主子服侍好便是尽了本分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输了多少

任希援白白圆圆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笑了笑道:“是是是,正应如此。”

他听着到底做贼心虚,总觉得王颢最后说的那两个字似乎话里有话,当下乜斜着眼瞟了两下王颢,却见王颢仍旧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仿佛是他自己多心了。

可王颢出身平庸,背后无甚了不得的依仗,也从不见他东投西靠,却能在江宁府连着两任,且同时兼着江宁织造郎中,长久把持着那等肥差,这是个值得细细琢磨的人啊。

眼下事儿多,任希援决定等闲下之后再来回味。

引着王颢去花厅方才坐下,忽又有衙役来报:“禀府台大人,扬州卫掌印张将军求见。”

任希援忙起身相迎,却见张安篱健步而入,古铜色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浑身上下仍然带着军人特有的肃杀之气。

“张将军可是我这府里的稀客啊。”任希援一边客气地让座,一边玩笑道。

张安篱却是个直来直去之人:“下官接到上头的旨意,新任江南道巡抚的大船不日便至扬州府,令下官等全面接手扬州府安防,确保郡主及抚台大人安全。”

任希援闻言当即郑重表态:“正该如此,有劳张将军了。”

他早得了消息,那小祖宗一路南下,沿途经停府县都是如此安排,他有什么好异议地。

张安篱见任希援心中有数,便嗯了一声,连杯茶也不喝,起身履行职责去了。

任希援瞧着张安篱耿直到傲慢的背影,不禁皱了记眉头。

扬州卫属中军领辖,以前中军大都督是昌国公,可后来却被镇北侯接手,镇北侯常年戍边,因而中军的人事照常延用,几乎没怎么变动,然而近来因为那小祖宗要南下,以至于运河及沿线的防卫皆产生了不小的调动。

这个张安篱是镇北侯旧部,早几年前就调入扬州卫,原先被安排在军器管事一职,默默无闻得像块石头,这一回却突然被提拔至军政掌印。

他备下厚礼前去恭贺,没想到人家只收下了酒水,其它的都原封不动让他带了回来,让他很没面子。

如今他正教人重新打听张安篱的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拿下呢。

王颢在边上,将任希援若有所思的那一瞬看在眼里,心下暗暗摇头。

扬州府因李小仟和百里星台的到来正忙碌着,而大船上的李小仟却毫无觉悟,她正无聊着,将刑莲湖捉来围棋呢。

然而任性的结果就是,她要面对着十局连败的战绩。

李小仟愣愣地看着棋盘上黑子遍地,而自己的白子片甲不留,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然后她一捋棋盘,不认账了:“我没银子。”

一局一两银,她连输十回,一共得掏十两出来。

可眼下,这不是十两银子可以释怀的事情,这关系到她的脸面,比十万两还来得沉重!

刑莲湖会心地笑了起来。

只是他这一笑,却让李小仟更羞愤了,她捉起刑莲湖搁在棋盘上的手啊呜一口啃了下去。

也不是真的咬,她不过发泄不满而已,啃得刑莲湖手上都是牙印。

刑莲湖好笑地将她整个儿捞了过去,顺便将自己的手从李小仟的魔口下挣脱,可李小仟还不依不饶,头一仰,便又寻到一个新的下嘴的地儿,双手攀住刑莲湖的脖颈,对着刑莲湖的下巴吭哧吭哧啃了上去。

刑莲湖被她弄得既痒又痛,却又避不开,只得央告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仟儿,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李小仟这才气呼呼地停下来。

这一场混乱的输赢战让旁边正在描花样子的夏花瞠目结舌,心道奶奶好厉害,咬了人还不用掏银子,怎么算都不亏啊!

“春生,上茶。”李小仟把自己给折腾累了。

刚喊了一声,却被刑莲湖圈紧了一通热吻,直吻得樱唇红胀,浑身发软。

刑莲湖得意地道:“不给银子也成,拿这个来还也不错。”

李小仟意识到被这个无赖给玩弄了。

看着他猖狂地笑着,李小仟恨得银牙咬碎,握紧了拳头,想揍他又深觉无力。

而刑莲湖觉得这辈子能如此欺负她真是太值了,且怎么欺负都觉不够似的。

两人正闹着,却听得之风报说:“郡主,刑大人,抚台大人来了。”

然后整间屋子很诡异地一静。

百里星台就这样走了进来,看见榻上凌乱的棋盘,还有端坐在一侧可是下巴带伤的刑莲湖,还有低着头淡定自若地抿着茶水的李小仟,袖底的手不由得团了又团。

他明知如此,可依旧忍不住要来插一脚。

百里星台闲闲地往旁边的圈椅上坐了下去,又瞅了李小仟一眼,云淡风清地调侃:“这是输了多少?”

李小仟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而与此同时,刑莲湖狐疑的目光也看向了百里星台。

第一百四十章:创造机会

百里星台却并不愿意深究此事,他是来创造机会的,却不是来寻难过的。

话锋一转,便进入了正题:“再过两日大船便到扬州府了,扬州府是淮南道治所,又一向风尚华离,扬州知府任希援是个热络人,怕到时候会以接待我这个抚台的名义来迎郡主凤驾。”

李小仟对扬州知府派死士追杀刑莲湖一事耿耿于怀,且又最不喜那种令人不自在的大场面的宴席。

“你此去江南道上任,怎的淮南道的官吏会来凑趣?”

百里星台遂道:“因为扬州知府是个妙人。”

李小仟没听懂,便愣在那儿,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又不能直言不去,那样岂非小家子气?

百里星台见状,心情舒畅了些。

刑莲湖听得此节也不免意外,当下心思陡转,那任希援是个心黑手辣的,却又专喜躲在盐枭背后放冷箭,面上却是一团和气,最爱粉饰太平。

活脱脱一只笑面虎。

他年前被人追杀,便是拜这位扬州知府与盐枭所赐,后来死里逃生,却也身份暴露,太子得知之后问责到淮南道,事发之地的楚州知府推诿不开,替任希援担下黑锅,最后发了一把狠劲,以惨烈的代价围剿了当地一股带武装的盐枭,这才交了差。

而那任希援怕是做梦都在发笑吧!

刑莲湖想了想道:“仟儿,扬州府繁华不下姑苏吴郡,去走一圈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下李小仟更不明白了,一头雾水地看向刑莲湖,可又不愿在百里星台跟前下他的面子,遂只得点点头:“哦。”

不要紧,莲湖哥哥一定会给她解释的。

“这几日可有兄长的消息?”百里星台得了确切的答复,忽又重起话题。

李小仟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的兄长李大仟。

兄长?!

他也好意思随着她叫兄长!

没错,昨日收到军中飞鸽传书,是她父亲镇北侯的亲笔信。

信中说,西越国的主将设下歹计,让西越兵假扮北鼎国的散勇,将她兄长李大仟及五百李家军诱入北鼎的深林,在那里埋伏下三千胡刀手准备一举伏杀李大仟。

李大仟带兵突出重围,在北鼎国的深山之中,与那些敌虏周旋二十多天,身负重伤之下只得等待救援,却终因地形复杂未能与前去救援的兵士接上头。

只是,本已使了一计金蝉脱壳得以逃脱的李大仟,却因误中黑色曼陀罗的毒而不支晕倒。

西越的那些胡刀手发现再一次中了李大仟的计,暴怒之下疯狂追赶,李大仟险些被他们擒获,所幸白起卫到得及时,将最后五百名西越胡刀手尽数射杀,救回了李大仟以及他身边所剩无几的七名军士。

她兄长目前已回到边境大营,虽身负重伤且中了毒,好在他向来体魄强健,底子好,军中又有上好的药材与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军医,伤情很快便稳定了下来,教她再不要担心,只管在江南好好玩。

又道不久之后他父子二人便会回大都看望她母亲,且会待一段时间,再给李大仟定一门亲事。

镇北侯在信中还特特夸赞了她一通,说她不愧是将门虎女,那神机弩甚是灵活好用,威力十足却又轻便易于携带,他用起来十分趁手,又盛赞梨花针锋芒摄人,寒光闪闪所向披靡,总之镇北侯言辞之间,简直骄傲得不得了。

一封信短短数百字,李小仟却感动得泪水涟涟,又是庆幸,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又是惭愧,总之什么滋味都有。

“昨日收到飞鸽传书,我兄长眼下已回大营,受了些伤,正在医治,不日便可痊愈。”李小仟可没心情与百里星台细说过程。

“好好好,这样你也不必再太过担心了。”百里星台点点头,心中也算松了口气。

只他忽又深深地看了李小仟一眼,她既然梦见李大仟有难,会不会也……

不会!

李小仟若是知道前世的结果是李大仟被擒,在洛郡的时候哪还会有心思出去游春?

想到此处,百里星台便起身和气地对着刑莲湖道:“刑大人若是有兴致的话,不介意与在下手谈两局?”

刑莲湖心下了然,只得起身淡淡地道:“百里大人请。”

于是李小仟眼巴巴地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她的房间。

第一百四十一章:气闷

与李小仟幽怨的目光不同的是,此刻陆家大老爷将前来索要梨花白的伍智亲自送到大门口,客气地拱礼相送。

只是他盯着伍智渐行渐远的轿子,死死地望着不动,微眯的目光之中闪过复杂的恼恨,原本春风般的笑意僵在脸上。

不过这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陆大老爷很快收敛好一切,依旧大摇大摆地回花厅去了。

而花厅之中,从屏风后闪身出来的陆夫人袁氏板着姣好的秀脸,窈窕地端坐在紫檀圈椅里头嗑瓜子。

看着陆大老爷唤来管事,仔细吩咐先送六十坛梨花白去知府衙门,然后又着人去别家再匀个四十坛。

一通忙乱之后,陆大老爷这才安生地一屁股坐下。

“真是太过分了,整日介要这个要那个,还不拿银子来,当咱们的酒是捡来的么?这一百坛梨花白,也要小一万两银子了,府台大人不过张张嘴,就给拿了去了,天底下哪有这等白吃白喝的理。”

袁氏紧皱着两条柳叶细眉,一面忿忿地说着,又将瓜子壳悉数倒进一旁的甜白瓷盘里。

陆老爷叹了声气,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有什么办法?他要总不能不给,清河郡主快到啦。”

方才伍智登门拜访,急匆匆地,客套了两句之后,便开口向他匀一百坛做寿剩下的梨花酒。

他给老母做寿,连着摆了三日流水宴,消耗了不少,那梨花白统共才剩了六十多坛,哪还有一百坛那么多?

缺的这三十几坛,只得再找其他知交去筹措。

袁氏终是一介女流,虽说避在屏风后听着时不敢吭声,可到底忍耐度有限,伍智一走,便禁不住气闷要数叨几嘴。

“这位郡主到底来做什么?为着她要来,府台大人打三月里头起,巧立名目搜罗了多少好东西去——这一年到头孝敬各种达官贵人的银子原本就流水般不断,先前还只是循例,送些养廉银、呈仪什么的,多少也有个定数,如今更是翻着花样来,越发地没边了。”

袁氏牢骚起来,嘴皮子便甚是利索:“过年时孝敬的银子,说不好意思,都拿了这么些年了怎么不见先前他们不好意思地?偏巴巴儿地二月里又弄了一出,派下来两千担大米,十两银子一担还说是贱卖了!

“若真是上好的碧梗与胭脂,那也罢了,这一分银子一分货,咱认了也就认了!可那都是什么米?陈芝麻烂谷子地一坨坨地,都结成块了,这教人怎么吃?也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这扬州城里头,哪家盐号为此不是怨声载道地。”

二月里头,任希援的小舅子在城中开了家米铺,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大米,扬州城稍稍有些脸面的盐商多多少少都被派了份子,可是一袋袋地杠回来,拆开瞧了,却多是无法直看的陈米,有些竟还发了霉。

为着这事,袁氏气得几个晚上没睡好。

最后还是陆家几个老爷一起想了个法子,将那些陈米找人再加工,弄好之后收进仓库以备后用。

如此便又额外费了一笔银子。

陆大老爷拿手撸了两下脸,又眨几下泛着红血丝的眼,想了想凑上前压低声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年前楚州那头出了桩事故,如今府台大人许是想着描补呢。”

袁氏云里雾里地看向他:“什么事故?”

陆大老爷瞅着房里没人,遂又道:“年前,大都那边太子殿下的人在楚州出了事,险些弄出人命来,楚州知府甚是惧怕,为此还出大力剿灭了一股盐枭。

“咱们这位府台大人也是怕被揪查出什么来,大约这才寻思出了这主意,说来总是一桩再正经不过的生意,又不是府台自己的,不过是他小舅子的,总还能放到台面上圆得过去不是。”

袁氏听到盐枭两个字,不由得眼前一亮:“真的?灭了好!太子殿下倒是为咱们盐商做了件好事!”

哪个盐商不恨盐枭?!

从去年起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们辛辛苦苦运粮至边关,这才换到了盐引,可一船船的盐偏让那些盐枭劫了去!

盐商们正经拿银子做生意,吃了大亏,个个气得呀,然而他们富甲一方,却拿那些盐枭没辙。

无本的买卖那帮土匪做起来特别凶悍。

不但猖獗至极,甚至似乎官府也拿他们丝毫没有办法。

有一回陆三老爷气不过,亲自押送官盐出去,当场将抢劫的一伙私枭击退了,且还抓到了那伙私枭的头目,将那人五花大绑了!

然后陆三老爷豪气干天地将匪徒送交官府,可是没过多久,那私枭头目竟被无罪释放了。

官府的解释是,那私枭有人作保!

至于是谁出面做的保,那就无可奉告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急不得

当李小仟穿着盛装气定神闲地出现在甲板上的时候,百里星台眼前有种岁月恍惚,时光逆转的感觉。

像远离有一千年那么久,他都没有见到李小仟如此华丽地现身过了,那种仿佛落日熔金,足以让漫天霞光褪色的光彩照人,穿过幽暗的梦境重新衣袂楚楚,暗香飘逸。

这一刻,他心中突然泛起一种由衷的感激,感激冥冥之中的主宰,让她再一次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百里星台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低头凑到李小仟的耳边轻轻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来,跟着我。”

说着,便已牵住李小仟的小手。

忽然感觉百里星台的靠近,李小仟都忍不住想要后退,被牵住的手下意识地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再抬眼,百里星台已看前方,李小仟只得收敛意气,暂且将私人恩怨放在一边。

岸上,左侧排列着前来迎接的官员及士绅,以扬州知府任希援、扬州卫掌印张安篱、江宁知府王颢为首,右侧立着众命妇及各家的女眷。

四周有扬州卫的军士重重把守,所有的一切安肃恭谨,纹丝不乱,只有傍晚的微风吹着衣袍涤荡,闻得轻微的环佩叮叮。

而跟在李小仟身后的刑莲湖心中早已翻起风浪,在百里星台看向李小仟的那一刻起,他分明从百里星台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陌生的柔情。

那些曾经他希望她拥有,盼着她得到的眷顾与爱怜。

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有多慌。

接着眼睁睁地看着李小仟的手被百里星台牢牢牵着,是的,虽然两人的手被衣袖遮盖起来,然而他能够确定。

百里星台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身边,他们并肩而立,他牵着她,她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晚霞映照在他们身上,绯红赤金的光芒流淌下来,在他们身后一路渐渐淡却,如同他的心被碾碎在地上。

刑莲湖心痛酸楚,一时喘不过气来,害怕与恐惧骤然间紧紧地锁住了他。

以前,哪怕前世,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那时只有一颗纯粹的被牵绊住的心,可如今得到了她的甜蜜芬芳之后再失去,他无疑会疯的。

可他却又不敢沉溺进如此恐怖而又徒劳的情绪里。

他惟有继续用温柔灌溉,用长情守候。

急不得!

仟儿是太子殿下的妹妹,是镇北侯的嫡女,她明白什么叫以大局为重。

等淮南道的一切结束,等他有了筹码才能向殿下坦白这一切,求殿下成全他。

刑莲湖收敛心神,如今守护仟儿的安危才是当务之重,他怎可轻易放松警惕?

李小仟与百里星台的仪仗来到离知府衙门不远处的曼园落了轿,早有郡主及巡抚侍卫在曼园大门口等候,向刑莲湖报说园子里都已检视过了,秋叶与夏花、春生还有之风这才下了马车,上前侍立在李小仟的轿旁,由任希援的夫人何氏的轿子先行,引着往曼园内去了。

李小仟先在正房沐浴更衣,歇息了一会儿,然后才被引至摆宴的水榭。

那水榭临湖而建,一共两层,卸了隔扇,五个开间全数打通,宽敞大气,女眷的席面设在楼上,而男宾们则在下层。

湖中有一架戏台,宴席开始之后,便有陆家的昆曲班子在那戏台上演西厢记。

彼时夜幕降临,天上繁星点点,然而曼园里却是灯火辉煌如昼,尤其是水榭与戏台这边,真可谓长夜之饮诗酒生花,笙歌不歇吴音软媚。

李小仟见扬州的贵妇人们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心下高兴,却是盘算着自己江南的地出产的花儿,做成胭脂,将来不怕没有销路了。

因而倒也与何夫人等谈笑自若,并不刻意摆出郡主的架子来,那些贵妇人见李小仟风神绝调,却又亲和善下,自然更十分乐意与之亲近,以至于李小仟一晚上听说了不少八卦。

只是李小仟到底不甚热爱应酬,因此瞧着半夜已过月儿偏西,她便起身更衣,那些女眷们也便跟着散了。

而男宾们此刻诗酒正酣,哪里肯就此停下。

李小仟饮了许多琼花露和梨花白,回到房中由秋叶几个服侍着沐浴了,换了衣衫出来,才绞干了头发,之风却报刑莲湖来了。

只因刑莲湖以郡主卫率的名义与侍卫们在一处,婉拒了邀请,并不曾应酬饮酒,送李小仟回房之后,他便也回去洗漱了一翻,换了件家常的衣衫,却又一时睡不着,想着再嘱咐值夜的侍卫们一番,只是出门略走了两步,却又走到了李小仟的屋外。

进了屋,只见李小仟软软地歪在榻上,穿着涧石蓝的蜀绣长衫石绿撒花裤子,小脸儿红露香浓,眼饧耳热的模样,像是要好睡的样子。

刑莲湖才想上前将她抱去床上安置,却听到李小仟咕哝道:“莲湖哥哥,我真没想到这扬州的酒真是清甜,你有没有喝?”

第一百四十三章:默默

“并没有。”刑莲湖哪有心思喝酒,方才与张安篱过了两遍曼园及巡抚大船都的戍卫警戒,又亲自确认曼园无懈可击方才安心。

“仟儿,回床上歇息吧,这榻上到底躺着不甚自在。”刑莲湖轻声道。

正待将弯腰将李小仟抱起,手指触碰到李小仟的衣衫,已嗅到她身上的幽香。

李小仟任由刑莲湖将自己搂进怀中,努力撑开眼望向他:“莲湖哥哥,你不高兴吗?”

刑莲湖怔了一下:“没有。”

“好好睡觉吧。”将她放在床上,他便想回去了,然而转身之后,却发现被李小仟牵住了衣带。

“你骗我。”李小仟虽然喝得半醉半酣,六感稍许迟钝了些,可是她潜意识之中却感受到了刑莲湖的低落,“发生什么事了?”

“仟儿,你别多想,真的没有,我会在外头好好守着你的,快歇息吧。”刑莲湖见她绵软无力的样子,分明是酒的后劲上来了,遂好生安抚了两句,又轻柔地抚着她的脸蛋,好让她放心。

然而李小仟半信半疑之间,就在刑莲湖再次起身之时勉力地睁开了眼,却意外地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伤。

她岂能不在意,于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咕哝出来:“莲湖哥哥,站住。”

声音其实像微风中的芦花,纤细飘柔,甚至单薄脆弱,然而此时已快走到门口的刑莲湖却只得顿下步子,缓缓地转过身来。

李小仟这个时候已经自己倚在床围上,刑莲湖登时十分不忍,忙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仟儿,你这是做什么?”

却见李小仟顺势依偎在他胸前,且还反手抱住了他,又万分委屈地道:“你不开心。”

刑莲湖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应该欢喜还是挫败,他明明已经将纷乱的心绪滴水不漏地遮掩,在她面前强自镇定,没想到仟儿还是察觉到了。

刑莲湖一只手紧紧地拥住这副娇软的身子,另一只手拢着她的秀颊,轻嗅着乌黑柔亮的发丝里的幽香,受尽折磨的心终于如释重负:“我开心的,现在很开心。”

李小仟被他坚实的怀抱拥着,虽然心底尚存疑问,可架不住人舒服,迷迷糊糊之间竟然睡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得外间有人低声说话,仿佛是夏花在阻止什么人进来,又悉里索罗一阵声响,大床上的李小仟终于醒了过来。

只见昏黄的风灯下,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她内室之中,那不是刑莲湖!

睡眼惺松的李小仟骤然被惊得清醒过来,她支起身子辨认了两眼,却是百里星台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因为先前在船上被吓过一次,李小仟下意识地便想找那盒暴雨梨花针,可是眼睛睃了几下,才想起她床上并没有放那些东西。

再一瞧,只见刑莲湖和之风都已出现在她房门口,李小仟因为紧张而缩成一团的心这才怦怦狂跳起来。

百里星台看到李小仟坐在大床上,乌黑的秀发随意而凌乱地披垂在涧石蓝的蜀绣长衫上,瞬间褪尽红晕的雪白小脸上,一双秋水眸子如受到惊吓的小鹿,看到自己时慌乱而又无措的样子,像饱受欺虐的小媳妇。

他的心蓦然疼得揪起来,那种针扎般一下疼过一下,让他险些稳不住自己的声音。

“仟儿,我回来了。”

可那声音听到李小仟耳朵里,既柔和,又安稳,没有半点瑕疵。

李小仟几乎怔在那里,什么叫他回来了?!

低下头想了想,李小仟这才明白百里星台在说什么!

这里是扬州,他们今晚歇在曼园,这儿不是致远居正房,也不是巡抚大船上她的房间。

所以,在江南道任上,她应该配合百里星台做戏给别人看,至少表面上显得毫无隔阂,夫唱妇随,相敬如宾。

李小仟瞪着百里星台半晌,却发现他还算清醒,瞧着也人畜无害,再一转念,其实先前百里星台“攻击”她,只是因为喝下了春药,是药性使然,并不是百里星台对自己有什么歪念。

他但凡清醒着,就根本不会想碰她!

这一点李小仟还是相当肯定的。

想到这儿,李小仟也就放下了戒心,指了指窗下的那张榻:“你睡那儿吧。”

百里星台点点头,松了口气:“好。”

一面又唤水寒侍候他沐浴更衣。

李小仟见状,却感到抬不起头来,她甚至都不敢看刑莲湖。

只电光火石之间,李小仟便醒悟过来,明白了刑莲湖心情低落的原因。

再抬眼时,刑莲湖正在嘱咐之风与夏花在外间值夜警觉着些。

“莲湖哥哥。”等刑莲湖吩咐完话,李小仟便心急火燎地唤他,她得事无巨细地解释清楚,再不能让他误会难过,她可不希望接下来被他疏远,再短的距离她都无法接受。

她不会朝三暮四,她的心虽悄悄,三千情思却只系他一人。

刑莲湖循着声音侧过脸来看向李小仟,黯然的眸色在转眼之间已经调整好,默默地向她走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最糟心的谈判(一)

“仟儿,别担心,之风在外间,我会在外头守着的,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方才他站在门口,将李小仟初醒时见到百里星台那一刻的惊惧尽收眼底,教人很不放心。后面却又见李小仟听了百里星台那句话之后,仿佛领会了什么,竟让百里星台歇在那边的榻上。

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

原因不费猜想,刑莲湖也是个明白人。

可他的难过并非出于嫉妒,只是心中酸楚尚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李小仟,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星台智计百出地挽救他的爱情,每思及此刑莲湖便是心如刀割。他战战兢兢,万事都小心谨慎,很怕这中间,自己一个不留心伤到了她,也更怕她被人伤害。

“莲湖哥哥,我不会负你的。”李小仟紧张地双手捉住刑莲湖的手,急急地剖白自己的心意,随即感觉到刑莲湖的手掌在她指尖微微震了震。

李小仟几乎是屏息般紧紧盯着他俊秀的眼眸,那里有令她沦陷眷恋的深情温柔,星辰浩瀚,她不愿失去,不能失去,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如履薄冰,什么是胆怯。

刑莲湖闻言心口一窒,灯影下的李小仟美目盈盈,企求的眸光如倾如诉,比她说的更多更透彻。

她的意思是:别放开我。

“我也一样。”他轻柔地答道,一种酸溜溜甜丝丝的感觉,搅得心底软成春水。

李小仟看着刑莲湖澄澈的喜悦过后,那充满无边的爱怜疼惜的目光,她知道他明白了。

“我和百里星台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旁人看的,唯恐旁人借机做文章,这都是假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李小仟想了想,还是多唠叨两句,说清楚比较放心。

“真的、可不行。”刑莲湖俯首认真地望着李小仟,放柔了语气关照道。

李小仟被他忽然的调皮逗得展颜一笑,却又忙收敛起来,轻轻捻了捻他的手掌,继续不放心地叨叨:“都说了是假的。你方才说过的话,可不许轻易忘记了。”

刑莲湖静静地望着她:“轻易不会忘记,只是偶尔难免会吃醋……”

李小仟讶然地望着刑莲湖,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什么?又想亲我?”刑莲湖目光炙热起来。

两朵绯红的云霞飞上李小仟的秀颊,她眨了眨大眼睛,怔怔地道:“真不要脸。”

刑莲湖失笑,这点不要脸也算个事儿?她都不知道他想她想得有多下流。

空气无形之中滚烫而稀薄起来。

百里星台从净室回到房中,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幕一触即发的情形。

他们两个,李小仟坐在华丽的千工床上,娇羞含嗔地拉着刑莲湖的手不放,刑莲湖微微倾着身子,专注地凝视着李小仟。

这夜半私语之时,绿窗寂静的闺阁内室,帷幔低垂绣衾生香。

百里星台的目光幽沉,按下心头奔涌的不适,却也只是轻轻地咳了下。

刑莲湖与李小仟几乎同时从浓情蜜意之中惊醒,李小仟恋恋不舍地松开刑莲湖的手,耳边只听得刑莲湖轻声地叮嘱了一句:“好生歇息。”

她温婉地点点头,目光却依然胶着在刑莲湖的身上,直勾勾地望着刑莲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怅然若失地收回心神,歪着身子躺了下来。

百里星台看着她对刑莲湖那种痴迷忘我的样子,只觉心被重重地一击,又闷又痛。

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李小仟,根本就没有变。

不同的只是她将原本对自己的满腔爱慕,一点不剩地全给了刑莲湖。

她方才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他,那草草的一瞥,就像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与她没有多大关系。

今生到底是不同了。

百里星台晦暗地想着,也兀自躺在榻上,却不想弄出了点声音,又惊动了大床上的李小仟。

李小仟这才想起百里星台今夜要与她共处一室,她心思陡转,爬了起来坐到床沿上:“百里星台。”

百里星台睁开眼睛,见她一副说事的样子,便同样云淡风清地坐了起来。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李小仟打算摊开了讲,好好谈谈,“你告诉我,江南道这边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完事?”

百里星台眸光微动:“少则三五年,多则六七年。”

“什么?”李小仟没想到需要这么久,她以为只消一两年而已。

那可不行,三五年之后,她年纪就上去了,到时给莲湖哥哥做新娘子,哪有现在年轻貌美?!她期待在莲湖哥哥揭红盖头的那一刻,她能呈现给他自己最美丽的样子。

李小仟不免着急起来。

她知道百里星台没必要说谎,因为这个问题太子哥哥与莲湖哥哥应该都会有数。

“你答应过我,我随你下江南,完了之后你我和离。”李小仟一边说,一边努力找着合适的借口,试图说服百里星台。

百里星台沉默不语,他什么时候答应过她?!

“你看,在江南道太久了,我会想家的,皇后姨妈让我来玩个一年半载,可没有说让我三五长久地待在江南不回去,所以其实我也不会待很久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最糟心的谈判(二)

风灯之中的烛影间或地飘忽了两下,屋子里没有人接话,百里星台仍旧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绝对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李小仟不能让自己的起的话头沉下去了,便只得继续往下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是不是?我知道,你最厌憎我这样粗俗不堪的,什么都不会,只会没用地咋咋呼呼,可是我也就样了改不了的,附庸风雅什么的根本就做不来,打死我也学不会了。我真的配不上你。”

这些话她都是真心的,瞧瞧,人家就是多才多艺,就会舞文弄墨,她一个工科生光着脚都追不上。

应考拼杀出来的孩子都明白,自己不擅长的那一块想要弄懂学会那是怎么煎熬都不会有善果的。

“你说我附庸风雅?”百里星台忽然出声质疑道。

李小仟蹙起眉尖:“不是,我是在说自己,要附庸你们那样的风雅,实在无能为力。”

这是她替原主说的。

好好的一个姑娘,何苦偏要往不喜欢自己的人身边靠呢?

瞧瞧,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派莲湖哥哥下凡来爱她,结果便宜她这缕异世的魂魄。

“所以,我觉得我们俩最好的结果就是和离,对你对我都是解脱。”

“你还未到江南道呢,这就要与我和离?”百里星台不动声色地道。

李小仟直觉他这句话有毛病,可毛病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于是心气便有些不顺:“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吗?我想着在江南道顶多待个半年就回大都,你将和离书给我,咱们好聚好散,没必要撕破了脸反目成仇不是?”

她说完,便等着百里星台的反应,等着他开条件。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句恶意般的反问:“谁说你配不上我?”

李小仟瞠目地噎住了,可眼下却不是恣意使气的时候,只得忍忍,错开其锋芒直接进入正题:“你想要什么?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员了,若是你还想再往上擢升至二品,甚至一品,我都会尽力而为,去求太子哥哥帮忙。”

百里星台对那个一品权臣无甚热衷,在那个梦里他都孜孜以求地做到了,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感伤地望着李小仟,他到底是个糊涂人啊,错过了最美的风景,让她寂寞了一世。

只是李小仟见他不为所动,便以为他还嫌不够,不由得暗骂贪得无厌。

“或者你是想为柳姨娘做点什么?”

百里星台更不置一词。

“要么想为范夫人请封?”

百里星台见她想得越来越远,遂抬起头来看她:“你先前闹了一出又一出,我与你和离之后,还能落得了好?”

李小仟一时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原本打算攒足了筹码,百里星台越多的不是,便是于她和离越有利,然而方才,看着刑莲湖那样隐忍难过,她便改了主意想要快刀斩乱麻。

可是万万没想到,先前所做一切竟成了当下的阻碍,反倒成了百里星台的筹码了!

想来也真是令人气恼!

殚精竭虑地无用功也就罢了,却是授人以柄,李小仟无话可说。

“得了便宜还卖乖。”再往深了想,李小仟也真是不服气,便不由得忿忿地指责道,给他弄了那么多美人,什么样的没有?!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便宜?!”百里星台见她懊恼的模样,心里才好过了点。

李小仟只得利落爽快地道:“是,委屈你的柳姨娘了,我答应你,你与我和离之后,就可将柳德音提作正妻,这总行了吧!”

“仟儿,你瞧这世上得罪你的哪一个有好下场?往前就不说了,那程青维死的可不大体面。”百里星台幽幽地提醒道。

非但程青维自己不体面,连带着整个奉国公府也都失了大体面。

李小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是他自作孽,咎由自取!”

百里星台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李小仟眨眼心领神会。

他不遑多让!

程青维毕竟是前车之鉴,所以百里星台有顾虑,与她和离之后,担心事后遭到太子哥哥或者还有她父亲镇北侯的报复。

“这个你放心好了,我可以承诺,定然不会因此牵累你与你百里府的。”

“我从不相信口头的约定。”百里星台轻蔑地道。

担心她言而无信?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往后嫁给莲湖哥哥之后自己哪还会记得他?!

李小仟也有点犯难,嘀咕道:“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要我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不成?”

谁知百里星台对此更是不屑一顾:“不过是一张纸,扯一扯就破了,还能管保命不成?”

李小仟皱起好看的眉毛,对着百里星台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祸国殃民的脸,却没有半分流连,快被气饱了:“你究竟想怎样?”

第一百四十六章:最糟心的谈判(三)

“我不想怎样,只想保住性命而已。”百里星台轻描淡写地道。

然而这句话却是力重千钧,有种亘古不破的永恒在里面,悠远得如同洛河的水,缓缓地流向远方,它不急不躁,悄无声息,一成不变,却没有什么力量能拦得住它滚滚东流的脚步。

李小仟这才明白,其实很多时候,看似最简单的要求其实才是最难达成的。

“你总得给我一个解决的途径。”李小仟不信他真有表面上看去那样笃定,“再说,你不也着急想为柳姨娘正名吗?”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被掐过的脖子。

百里星台哽住了,心底一酸,便侧过脸去不想看见她这个动作。

“你倒是快想呀!”李小仟无辜地催促着。

百里星台犹豫再三,这才道:“仟儿,给我生个嫡子。”

李小仟闻言之后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惊怒,而是直觉百里星台要让柳德音的庶子出来了。

她研究过这里的规矩,有了嫡子之后,庶子就名正言顺地可以落地了!

可是紧接着,李小仟却傻眼了,她怎么能给百里星台生孩子?!

这事免谈!

“你在开玩笑吧!”李小仟坚定地拒绝,“这不可能,换一个!”

可是说完以后,她却觉得不对味起来。

越想越愤怒。

以至于遏制不住地冷笑:“呵!你以为我疯了吗?给你生下一个嫡子之后,像自己一样被你们一家子无情无义地利用,用得到的时候推在人前为你们遮风挡雨,用不着的时候被你们各种规矩调教,在精神上受迫害,遭尽冷眼和讥讽,还有各种恶毒的作践?!

“嫡子?不过名气好听罢了!怕是你状元郎府上的嫡子,是要看柳姨娘生下的庶子的眼色的吧!嫡子被庶子骑在头上撒野作威作福,你是不是很解气?

“我在你府上,尚且都在夹缝之中求喘息,外头还处处被人说没规矩,一个只是作为傀儡的孩子怕是更会活得生不如死了吧!”

百里星台听得愣住了,心中一时万千滋味,说她无理取闹说话极端吧,偏偏他也知道自己曾经是如何待她的,只是觉得没有她说的那般严重罢了。

“既是我的亲骨肉,何至于会对他如此?仟儿,你多心了。”

李小仟正在气头上,血冲上脸,对他口说无凭的保证嗤之以鼻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亲骨肉?你说得跟朵花似的,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你厌弃我憎恨我到极点,有个带着我无恶不作血脉的孩子,怕是看见他就想起我,你会对他怎么样?只怕是看着旁人怎么羞辱他就任人羞辱,看着旁人折磨他便任人折磨吧!

“有个既能作傀儡又能解恨,而且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比我这个大人还好使吧!”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眸赤红,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死死地揪紧被褥,激动得想打人。

原主究竟是有多瞎,才嫁了这样一个连亲生儿子都想拿来利用的畜生!

百里星台不想这个提议竟会让李小仟的情绪当场失控,眼瞧着她状态不对,便忙起身去安抚,蹲下来仰起脸望着她:“仟儿,你别这样,我答应你不会有庶子庶女便是。”

李小仟这个时候哪里听得进去,她望着眼前这张如玉的脸,竭力全身力气咬着牙根,忍住想出手挠他几爪的冲动。

“人渣!”哽了好半天她才迸出一句话来。

百里星台被骂得无言以对,这若是放在以前,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未必真的做不出来。

“不会有庶子庶女的,你尽可安心。”此时此刻,他只有沉着地柔言安抚。

李小仟这一回总算听清楚了,当下便觉得古怪,琢磨片刻便又了然道:“是了,我与你和离之后,你便可将柳姨娘抬为正室,到时她生下的便也是嫡子嫡女,往后嫡子欺负嫡子,就不存在以庶压嫡的事了,你真是好盘算,为了你的柳德音如此煞费苦心,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愿意牺牲,只是为了取悦她!我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李小仟这个时候反倒心如止水般平静下来,对着这个陌生的“夫君”,她忽然不惜以最恶毒的言辞去形容他。

百里星台见李小仟已不将他当成人看了,这才有些着急起来:“仟儿,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德音不会有我的孩子的。”

李小仟诧异地盯着百里星台,她有没有听错?!

“你说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逼真的真

李小仟认真地打量着百里星台,他凝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真诚,有那么一记恍惚,竟让她以为他是真那样想的。

可是,李小仟很快便清醒了,可清醒之后就更生气,哄人也得高明点,把她看得多么弱智!

“百里星台,你骗人也得用心点!”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百里星台无奈地反诘。

李小仟真的气狠了,眼前一时模糊得发白,过了会儿才又恢复了清明。

“你给她灌红花啊!”她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这是她前世在宫斗剧里看来的。

百里星台半晌未语。

李小仟便只冷笑以对。

百里星台此刻心中想的是,李小仟如今看他已百般不是人,可他对柳德音已无丝毫眷恋,这一点李小仟却是不知道的。

但若是眼下他表现出对柳德音绝情地舍弃,李小仟便会误以为他是个为了性命连爱人都能说抛下就抛下的伪君子。

那样就更糟了!

“我可以给她放妾书。”百里星台不失冷静地道。

对柳德音的去处,他并不是没有打算,然而思前想后,总觉得放在身边看着,等摸清她的底牌再作区处比较妥当。

可这些话却不知该如何对李小仟说起。

崔羽煜如今已成了他心上久久不愈的一道最深刻的伤,他根本不敢去触碰,只强压在心底的某一处,连想到他的名字都会疼惜负疚到那伤口仿佛在流血。

况且,她如今一颗心全系在刑莲湖身上,即使吐露真相,她也未必会全然相信,更未必就此回心转意。

他都不知道原来她离自己已经那么遥远。

果然,李小仟还给他的依旧是看穿一切的冷漠与唾弃,几乎口不择言:“就像你做不到伤害柳德音一样,我的孩子怎容得你们这些人伤害?想要我的嫡子作质子,永远没可能!你还是早早地让柳德音给你生些庶子庶女,没事逗着玩玩吧。

“那样也不用什么一纸放妾书送回柳府,然后等着与我和离之后,再以正室之礼娶回你府上?多费事!”

百里星台轻轻叹息:“仟儿,这件事不如再等个一年半载再说吧,好不好?这儿毕竟是外人的地方,咱们在这园子里说这些,也不大合适对不对。”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伸出手探抚上她乌黑的秀发,那触感丝柔光滑,带着她娇媚的清香。

李小仟被这一手温柔惊呆了,她不解地抬头望着百里星台,那双浩瀚深邃的星眸竟与往日不达眼底的温存殊异,饱含着无限的怜惜与不舍的流连。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李小仟暗暗心惊,他的虚情假意已臻化境,居然可以如此逼真。

就在李小仟醒神之后想要拍掉百里星台的手的那一瞬,百里星台适时地撤手了。

李小仟心头又是无端地一恼。

这个混账!

拥有神仙的外貌,内心却住着魔鬼!

她恶狠狠地瞪了百里星台一眼。

“仟儿,在那期间,我会给你一个让你放心的交代的。”他喟叹了一声,转身走到圆桌前坐下,倒了杯茶自顾自浅酌慢品了起来。

李小仟直愣愣地望着他坐在灯下,温暖的光影朦胧了憎恨,凭添了些许惆怅,映照在他低垂的毫无瑕疵的俊脸上,他优美地拈起茶盏,将日常的喝茶喝成一幅魅惑的撩人画卷。

李小仟被蛊惑了片刻才回了神,不由得暗骂自己花痴到蠢,又想着倒腾了一夜,却是竹篮打水,不免心下失落,翻身倒在床上郁郁寡欢了半晌,这才迷迷糊糊地拥被睡去。

第二日饭毕,江宁知府王颢这才领了一个十二岁的小丫鬟过来磕头拜见,说是太子殿下吩咐安排的绣女,名唤小枫,李小仟谢过王颢,将小枫留下,又见这小女孩子长得洁净秀丽,十分可爱,重新赐了个名字黎宛。

两人又被请去坐着画舫游瘦西湖,又是笙歌燕舞觥筹交错了一日,直到深夜方回到曼园。

李小仟被扬州的秀丽风光薰得有点醉,更又见识了扬州贵妇人的大款与大度。

席间有个扬州才子的诗被百里星台比下去了,诗文传至女眷们手中,大家纷纷赞赏不已。

有个性子爽直的中年贵妇正抓着一把才押注赢来的银票,只管眉飞色舞地八卦着问李小仟:“郡主,抚台大人文才出众,如此相貌又是世间难寻,想来仰慕抚台大人的小女儿想必极多吧,郡主可有什么妙招,教她们知难而退?”

李小仟听这话问得奇怪,便留了个心眼,她记得这个女子是扬州萧家的二夫人谢氏,也就是平阳郡主的妯娌,却也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只因对外,百里星台是她的夫君,她也只能押百里星台胜,倒也小赢了一把,手中正拿着一沓银票,正待回答,不想知府夫人便已抢在前头笑嗔道:“哦哟,萧二夫人,瞧您说的,以郡主的人品相貌,妥妥地甩旁人十条街,那些小女儿瞧着便已知难而退了,哪还用得上郡主出招啊?!

“哪像你我,昨日黄花色衰爱迟,终日防这防那,依旧防不胜防,这扬州城里头哪家的粉头最俊,哪家的瘦马姿色最灵,咱们哪一个不是第一时间知晓,恨不能立时三刻教旁人买了她们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闲事

萧二夫人是个鹅蛋脸,十分富态的妇人,当下笑嗔道:“您何苦寒碜我们?这些年您也没少为府台大人左右添新人,怕是一年总也有得四五个了,且个个容色过人,夫人如此贤惠大度,还当我们都不晓得呢。”

知府夫人便唾道:“哪里比得了你,萧大人见一个爱一个,你也没少替他张罗。”

萧二夫人哂笑道:“男人嘛,哪个不是今日朝东明日朝西的?我这不是堵不了,只得疏导吗?”

众夫人纷纷道是,甚至还有一个道:“嗐,你们呀就知足吧!左右不过是几个妾罢了,能成什么气候,还真能爬到你们头上不成?我听说有的男人四处行商的,走到哪儿玩到哪儿,他们呐私下里偷偷地都有一张舆图,睡了哪处青楼的姑娘便在那舆图上画个标记,说是立志要将那标记标满整副舆图呢!”

还有这种操作?!

身为大都第一纨绔的李小仟,闻言登时视线凝结,惊吓并且恶心到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好脏啊!

第二个念头:脏得跟块抹布似的!

第三个念头:他们家的女人知道了是什么想法,那还能过下去?

然后她震惊到眼珠儿一眨不眨的表情便被细心的知府夫人捕捉到了,知府夫人便也讶异地拍掌打跌道:“哎呀,真是不想好了。”

那夫人笑道:“才不会!家里头瞒得再好不过了!那样的男人表面上最是正经,最是顾家了!在老婆眼里头是最最温柔体贴的夫君,在儿女心中是最最正派慈爱的父亲,他们家里头才不会信他在外头沾花惹草,处处留情呢!便是有人提醒她们,都还以为人家在挑唆他们夫妻离心呢。”

于是接下来妇人们窃窃私语,都在互相打听哪儿有不错的瘦马,道还是早些收进府中备着,以免男人们在外头胡来,若是染上什么奇怪的毛病那就更糟了。

李小仟趁乱听着,这里头最少的是盐铁转运使萧烨府上,可也有十来个姨娘,当下也是无语了。

回到曼园,李小仟沐浴之后坐在梳妆台前,秋叶替她绞干了头发,春生蹲在地上抹香。

夏花捧过那一叠银票,端坐在圆桌旁,哗啦哗啦认真地点起来,数完之后满面春风地道:“奶奶,二万六千两呢!”

说着,还拿手指比了一个二一个六。

李小仟想了想:“怕是这一趟的呈仪了。”

夏花于这一项上份外精明,当下了然道:“那咱们就却之不恭,奴婢替您收起来了。”

说着便将银票装进钱匣子里头,却又眨着媚眼道:“奴婢听说洛郡也甚是繁华富饶,那一日洛郡知府奉上的呈仪不过五千银,不像这扬州知府,好大的手笔,足足多了四倍。”

“怕是薅尽羊毛了,他自个儿大约也留了不少。”李小仟淡淡地一笑,“这个府台大人还真是有意思呢!”

她正对着镜子,只见夏花站在那儿欲言又止,遂好笑地问道:“怎么了?觉得这银子烫手?”

夏花道:“并不是,这都是份例,不要白不要,奴婢又不傻。”

李小仟奇怪道:“那你磨磨蹭蹭地想说什么?”

“奴婢就是觉得吧,这样子不像是长久之计,这扬州城往后还能好?”夏花嘟起嘴来。

秋叶听得笑起来。

“笑什么?!”夏花也觉得不好意思,遂瞪了秋叶一眼,她难得管桩闲事。

“夏丫头,长进了呵,你眼里除了有银子之外,竟还忧国忧民起来了!”秋叶瞥了夏花,“这事便是你操心那也是白瞎。”

夏花虽也承认如此,可面子下不去,遂嘟哝道:“我不过说说罢了,说还不让人说了?你听听也就罢了,不爱听捂着耳朵别听呗,要不然我替你把你那两只招风耳朵给割下来,切成条与你下酒,成不成?”

谁知秋叶还未说话,春生便忙道:“夏花姐姐,你可别让我切,我胆小。”

这一说,李小仟与夏花都绷不住,噗嗤笑了起来,秋叶气得脸儿通红,拿象牙梳子拓地敲了记春生的脑袋,切齿笑道:“春丫头,你竟也跟着夏丫头瞎起劲胡闹!”

春生红着脸儿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痛处:“秋叶姐姐,我错了。”

秋叶便笑哼了一声:“夏姑娘,你给我等着,我替奶奶梳好头再收拾你!好好的春丫头也给你带坏了。”

夏花却做着鬼脸吐着舌头挑衅,一蹦一跳地摇摇,欢乐得不得了:“你来呀!谁怕谁?我还会跑了不成?给奶奶梳头有春生呢,你少在那儿死鸭子嘴硬!”

秋叶默默地给李小仟梳完头之后,这才捋起袖子去咯吱夏花的痒痒,夏花正在外间铺被子,被搞了个突袭,反手来抓,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第一百四十九章:疑窦

那两个在外间嬉闹着,里间春生正在服侍李小仟穿外衫,她若有所思地对李小仟道:“奶奶,今儿午饭前,咱们还未出园子,爷身边的水寒见咱们添了新人,便向奴婢打听黎宛来着,还问冬暖是否这就不过来了。”

李小仟当下只嗯了一声,并不甚在意,百里星台留意她这边的人事变动也在常理之中。

自打她与百里星台过招之后,她就觉得此人不简单,心计深沉狠毒就不说了,那种细心委实吓人,她做什么都仿佛会被他看穿,而且竟能把控她的情绪,因而对百里星台,李小仟心底少说有八分痛恨,可到底也生了两分怵意。

春生乍见李小仟没当回事,便有些欲言又止,低下头不说了。

因她正在跟前系纽扣,李小仟看得分明,遂有问无问地随口道:“可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春生无辜地望了李小仟一眼:“大约是奴婢暗自多想了。”

李小仟笑了:“又不会论你的罪,什么多想不多想的。”

“不过是奴婢想起件事儿来,奶奶听了可别笑话奴婢。”春生说着便先告了罪,才又道,“先前冬暖被丹阳郡主打成那样,奴婢去瞧冬暖的时候,见她柜子上有个瓷瓶,里头的药是上贡的,奴婢瞧着眼生的紧,当时便多嘴问了一句,冬暖说是水寒送过去的,仿佛是爷和水寒挨打那一回,皇上赐给爷的,还剩了些。”

李小仟听着眼睛里也划过一丝怀疑:“竟有这事?”

她房里头的药材什么的向来也都是春生一并管着的,也只有春生能一眼认出那药不是她这头的。

春生认真地点点头,清秀的女孩子此刻看起来挺憨的。

李小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水寒素日与你们还算热络?”

春生连连摇头。

可又顿了顿道:“奴婢们刚到这府里头的时候,水寒与咱们都不甚熟络,后来奴婢离开奶奶身边约摸有小一年,就不知道了。”

李小仟回忆了半晌,原主以前没少给水寒好处,那水寒对原主倒是一向恭恭敬敬地,至少表面上瞧着从不忤逆,也没做过什么以下犯上的事情。

“怪了。”李小仟顺着春生的身影望向她打开窗子,外头的月光照了进来,屋外合欢树的影子斑驳地映在湘妃竹的帘栊上,芍药的花香丝丝缕缕飘进来,令人灵台清醒。

百里星台那一大家子,从上到下无不对她心存芥蒂,评头论足非议频仍,然而细细想来,那个水寒确实略有不同。

凡事低调少言,从不胡乱置喙,也不像如筠那般随便试试就露出尾巴,被她一脚就踩住了。

那样的人,要么跟着百里星台久了,也是个心思深藏不露的,有心接近并且打听冬暖,这是想趁虚而入?

那就不得不防了。

要么就是对冬暖有小心思?

想到这里,李小仟心底骤然一凉,遂着急问道:“那一日你提起那药,你瞧着冬暖是什么神情?”

春生仔细地回忆道:“那日得知奶奶亲自替她报了仇,她感激得哭了不止一回,奴婢跟她提起这件,她瞧着也有几分感动的样子。”

“冬暖没多说什么?没再提水寒什么?”李小仟追问。

春生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未再提水寒,她只说药多多益善,外敷内服双管齐下,恨不能立时就好了,就能赶得及与咱们一道随奶奶下江南呢。”

李小仟又道:“那依你看,那水寒这般是为了什么?”

春生吞吞吐吐地道:“奴婢觉得吧,小心为上。”

其实春生担心那日的情盅,虽说刑莲湖与李小仟推断下来,是排除了百里星台的嫌疑,然而水寒对冬暖的关注却令春生疑窦渐起。

情盅的男方是谁她们还不知道,如筠服下情盅之后若是对水寒钟情,二人原本就都在百里星台身边服侍,打小相熟,若是私下暗渡陈仓,她们暂时也没机会查探不是?

说穿了,主仆俩对百里星台都不放心。

李小仟闻言也点点头,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正说到这儿,只听外间的嬉闹声静止,果见软帘一掀,百里星台进了屋,吩咐水寒去备水,他要沐浴。

正所谓白天不说人,这晚上也不能说。

李小仟与春生的目光几乎不约而同地越过百里星台,齐齐看向水寒。

水寒似乎收到了两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只觉背后一凛,走开时身形僵了僵。

第一百五十章:夜谎

李小仟眼瞧着百里星台去沐浴,正觉在这重帏绣幕的内室不自在,又感到心里头空落落地,忽然想起今日竟没有见过刑莲湖,便喊了之风进来问话:“你可知莲湖哥哥今儿在何处?”

之风却左右四顾,有些支支吾吾:“像是和扬州卫的张将军在一处说话,奴婢不甚清楚。”

李小仟见状,便有些没底,站起身便匆匆往外走去:“你且随我瞧瞧去。”

之风想拦却拦不住,只得提了灯笼紧步跟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头,却见静悄悄黑魆魆地一片,原来已撤下了一大半灯火,却又见顾佶大步迎上前来:“郡主,夜深了,可有什么急事?”

李小仟顾不得那月上中天,只问:“今儿是你当值?”

顾佶想当然地解释道:“刑大人与张将军在一处议事,下官只是暂代刑大人在郡主院子里戍守,下半夜便会与刑大人换回去的。”

李小仟见他答得流畅坦然,当下便并未起疑,只对身后的之风道:“我今儿酒喝多了,眼下月色正好,咱们在这院子里头转转吧,正好散散酒劲。”

打算等刑莲湖忙完事情之后见他一面,能和他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却不想夜色下顾佶的神情微变,频频递眼色给之风,之风瞥见以后踌躇了半晌,忽然灵光一闪,遂笑道:“郡主,这院子里头的芍药花虽好,可是这香气太过浓郁,夜里头花心容易招虫子,虽是极细小的虫子,肉眼也瞧大不见,只是夹起人来生疼,郡主千金之躯,怕是生受不住的。”

李小仟被说懵了:“胡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之风被驳回了说辞,当下十分尴尬,有些无措,顾佶便在一旁替她圆谎:“此话原也不假,郡主有所不知,眼下已是五月初,江淮这边快要入梅了,此地气候潮湿闷热,这园子又是临水而建,比咱们北地多小飞虫。”

李小仟这才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也是,江南这边入夏以后多蚊子,有一种花脚蚊子,最是可恶,夜间无声无息飞近,被它们叮咬一口便是一个小包,又痒又疼,想想也挺受罪的。

便对之风道:“这有什么,你回房替我把扇子取来。”

扑扑也就是了。

之风心下咯噔一记,暗暗叫苦,可也只得奉命退下。

顾佶却也没想到李小仟竟如此执拗,当下也有些傻眼。

又见李小仟自己提着灯笼到底不像,便从之风手中接过灯笼,引着李小仟站在太湖石旁的一株莲台前细细观赏。

李小仟只瞧了一会儿便觉无味,待之风拿了扇子来,她便笑嘻嘻地摇了两下,持扇在院子故意放慢步子散漫地转悠,眼睛却动不动瞟向院门,又问:“这门口怎的也不点盏灯?黑漆漆地,来个人也瞧不见。”

顾佶不晓得这位小祖宗今儿夜里又想闹什么幺蛾子,为何这么晚了还有兴致在院子里瞎晃荡,遂道:“郡主,夜间的守卫便是如此,若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容易吃亏不是?”

李小仟便不说话了,这事可不是她能随便置喙的,想来是刑莲湖的嘱咐。

然而李小仟傻等了半天,那月亮已经偏去合欢树梢西侧,她不免站得腿有些酸了,可仍还是不见有人进院来。

然而这又是在曼园,院外应有扬州卫的巡逻兵,这深更半夜地她不方便随意走动。

于是只得低声吩咐之风:“我想一件要紧的事来,你替我问问刑大人去,明儿咱们几时回船上?”

之风自然明白李小仟的用意,可迟疑了一下便嚅嚅地答道:“奶奶,奴婢晓得的,是未时。”

李小仟结舌,这丫头身手是好的,可这脑子怎么一根筋呢?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记性倒是好。”

之风劝道:“奶奶,这院子好看是好看,可左右不过这些东西,这大晚上也瞧不出来什么,咱们还是回房去吧,夜间露水重,奶奶身子娇贵,若是有个闪失奴婢这心里头不安呐。”

李小仟却终是搪塞道:“你不晓得,这晚间赏花别有一番风味。”

又在心里头盘算,这年头她该送些什么东西给刑莲湖表达心意呢?

绣个荷包?

她不会!

即使学了也不可能立时就上手。

洗手做羹汤?

也不会!

不过这个学起来倒是容易。

再有就是做个同心结,这个有意思!像她李小仟的风格!

她便想着冬暖不在,倒可以明日回船上让黎宛教她。

正兀自低头细细琢磨,不想忽然一声轻哨传来,待李小仟察觉有异抬眼之时,周围已不见顾佶的身影。

“人呢?”李小仟狐疑地四顾。

之风的面容上有模糊的不安,只声音还算平静:“奶奶是说顾大人?他方才被一个军士叫去了。”

李小仟觉得不对劲!

方才那哨声甚是耳熟。

她想了想,转身便朝院外走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抑郁

李小仟留了个心眼,真正是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管拣着阴影,走得又轻快,冷不防地便出现在刑莲湖的屋子外头。

但见里头点着黄黄的灯,人影幢幢,李小仟的心头便压了块大石一般,骤然喘不上气来。

从半掩的门缝之中往里看,只见屋中至少有四五名军士在穿梭低语,语气甚是急切,有个修长的身影背着她站着,那人一身劲装的夜行衣,站姿却是她熟悉的,不是刑莲湖是谁?

李小仟心情方轻松了些,手才轻轻放到门上想要推开,却忽然见顾佶扶着刑莲湖坐到一旁的椅上,刑莲湖一让,大床上的人就显了出来,有个同样身着夜行衣的人躺在那儿,张太医坐在床边正在施救。

而刑莲湖转过身来,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支断箭,触目惊心,再定睛瞧他的脸色,却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只见他右手稍稍扶了下左肩,神情却是淡淡,并甚不在意的样子。

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顾佶将刑莲湖的肩上的衣服撕开,手上再一用力,那支箭头带着血肉就出来了,李小仟死死地盯着那箭头,只觉浑身冷得发抖,幸好之风在身旁搀扶住了她。

李小仟的双脚似灌了铅般有千斤重,可她却根本不敢再停留,硬是迈着虚软的步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才行至半路,她便再也走不动了,额头冷汗淋淋,双腿也不剩一点力气,之风只得扶她在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缓一缓。

李小仟紧紧地攥着之风的手不肯放开,却不想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来,滴落在脚下的浅草之中,转眼湮没无踪。

刑莲湖的行事作风偏向矜持与内敛,话不多,以行动为上,李小仟最怕的便是这一点。

等晚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李小仟这才勉强站了起来,由之风扶着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回自己住的院子。

之风小心觑着李小仟的脸色,却见她回房之后,神色恢复如常,已跟个没事人一般,只是白着脸,却道是在外头闲逛了一圈累着了,出了汗身上滑腻腻地,遂由秋叶夏花服侍着重又沐浴了歇下,一夜无话。

待次日午饭之后,扬州府众官员及乡绅,还有女眷们一路送至码头,李小仟与百里星台回到大船上,起锚扬帆接着南下。

李小仟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却见刑莲湖虽看似与平日无异,左肩到底垂着不大动弹,她便不去叨扰他。

只让夏花传了如筠来抚了几曲,她自己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可到底心神不宁,便又道想要午憩一会儿。

秋叶见状,心下觉得不妥,便自己作主从这一回扬州府敬献的首饰之中,挑出几色金掠子、金坠子与堆纱花,都是江南这边的时新样儿,还有两样奇巧的点心,以李小仟的名义赏与如筠和柳德音。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奶奶早前便教奴婢挑了出来放在旁边,说是要赏如姨娘与柳姨娘带着玩的,奴婢一时忙忘记了。如姨娘眼下在这儿,奴婢便躲懒不送过去了,还请如姨娘将柳姨娘的份也一并带过去吧。”

说着,将托盘一并递与语儿。

如筠见状,不禁拿秋水眼瞟了秋叶两眼,见秋叶面上带笑,言语间又客气,实在找不出一丝儿错处与机锋,遂只得按下心中不平的怒意受了,让语儿接过,又瞥见李小仟侧身向里装睡,便只微微屈了下膝带着语儿转身出去了。

待回到自己房里,语儿将托盘放在桌上,顺儿转眼见了,便当即停下手中的针线,也急步凑过来,两人只顾着瞧里头的东西,窃窃地议论开了。

如筠与柳德音二人被留在大船上,并未跟随百里星台上岸赴宴。

她虽先前到过江南,却也久慕扬州风光,只憾无缘得见,原以为这回能够沾光跟随百里星台一道上岸,却不想百里星台竟不肯松口。

因而这两日间如筠心中早已大为不快,更兼这一路上语儿和顺儿总在她眼前晃悠,语儿又是稍有不如意,无论当面还是背后,嘴上都是不肯饶人的,顺儿又事事以语儿马首是瞻,以至于如筠与语儿每有龃龉,便是以一敌二。

这二人虽为奴婢,声势上却一点儿都不怯她这个姨娘。如筠自知她即使在百里星台跟前告状,百里星台看在他那两个妹妹的面子上也定不会真将她二人怎样,因此如筠面上虽然和气,心中的恼意却可想而知。

这郁气一路堆叠,日久积累,再加上李小仟今日这一番羞辱,如筠便再也沉不住气了。

她睨着语儿二人对那盘赏赐露出贪婪的神情,心下只是冷笑,起身将自己的那一份从托盘中取出,只吩咐语儿和顺儿帮她收起来,自己则亲自捧着托盘娟娟地往柳德音房里去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夜病

如筠来到柳德音的房间,不想却被雅怡告知柳德音在百里星台房里头,她便又往书房来。

来到里间,却见柳德音在磨墨,侍候百里星台写字呢。

遂笑道:“柳姨娘昨儿个吃坏了东西,吐了一宿,今儿爷才回船上,便撑着身子服侍爷,如此勤谨贴心,妾身当真望尘莫及。”

百里星台讪笑道:“你身子不利索,为何不早告诉我?”

于是反搁下手中的笔,扶着柳德音坐下。

柳德音望着百里星台笑道:“早吐干净了,一点子小意外,哪里值得一提。如筠小提大作了。”

如筠将托盘放下,走到柳德音跟前:“这船上连个太医也没有留,昨儿夜里可把妾身吓坏了。”

柳德音低下头,眼圈却红了,只一味浅笑道:“昨儿有劳你了。”

果然百里星台问道:“怎么了?”

一旁的侍玲道:“回爷的话,爷与郡主离开之后,大船上爷的巡抚仪卫与奶奶的郡主仪卫皆留了三十人,可女眷却只得柳姨娘与如姨娘两个,那些护卫们甚是不尊重,姨娘半夜里呕吐不止,奴婢心忧如焚,情急无奈只得去求护卫向爷通报,并求他们帮忙去扬州医馆里头请个大夫来。

“谁知,那帮天杀的拿了银子,却不办事。还口出混话、调戏并嘲笑姨娘。如姨娘听得不像,过来护着姨娘,与那些人起了冲突,险些被那些侍卫给……幸好爷的护卫里头有个如姨娘的同乡,见状过来拉开了。”

跟着眼圈也红了,泪水涟涟的样子好不可怜委屈。

百里星台心下也有些惊讶,通常情况下,那些护卫岂能如此胆大?

“闹事的是哪几个护卫,可还记得脸?”

侍玲点点头:“奴婢求了一名护卫,可那人收了银子,原本是要立刻去的,谁知旁边一人脸生的紧,却拦住他不让去,说是刑大人吩咐守卫大船,如非紧急绝不可因私下船。”

百里星台原本想问好端端的又怎会吃坏东西?可再一想,还是不必问得太细。

遂点了点头:“此事我自当找刑大人问清楚。”又对柳德音道:“你且先回去歇着吧,一会儿我让水寒去请大夫来替你瞧瞧。”

柳德音正待起身,如筠仿佛才想起来道:“这是奶奶方才赏你的,我的那一份与你的一样。”

说着,将托盘推向柳德音。

百里星台闻言也瞧了一眼,只见不过是几样精致的小首饰,两盒点心,这在普通人家也算有场面了。

柳德音只凄美地笑道:“是奶奶有心垂怜。”又对侍玲道:“你先扶我去向奶奶谢恩。”

如筠忙阻拦道:“我正是从奶奶房里出来的,奶奶召我去抚琴,又道疲累想歇着了,眼下定是不见人的,你不如晚间再过去谢赏吧。”

柳德音低垂着脸,余光却瞟了百里星台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只点点头,由侍玲扶着弱柳扶风般下去了。

如筠也紧跟着道:“我送你。”说着,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托盘跟着出去了。

百里星台方蹙眉寻思半晌,唤来水寒低低吩咐了几声,水寒便去请刑莲湖,并请大夫去给柳德音瞧病。

而百里星台又唤了另一个小厮名唤圆子的,才十三岁,这圆子是李小仟买的两个小厮之中的一个,圆圆的脸虎头虎脑,为人瞧着木讷拘谨,却是个明白人。

百里星台问他昨晚船上的事,圆子便将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柳姨娘是不让侍玲嚷嚷出来的,小的听到动静便想替柳姨娘去城里请大夫,可侍玲姐姐说小的不认得路,况且夜里黑灯瞎火,出去也是抓瞎,因而将小的拦下了。

“侍玲姐姐瞧着是随手抓了一个护卫,是奶奶的人。柳姨娘的屋子隔壁,本就是奶奶的三等丫鬟住在那头,奶奶也留了护卫守着,而爷的护卫都在这一层,断不会错的。

“那护卫原也没说什么,接了侍玲姐姐打点的一串钱,便想下船去,可巧有个领队的长官过来,只说了句不让去。小的见那护卫便把那一串钱还给侍玲姐姐,可侍玲姐姐没看见,转身又寻旁人,说是让给爷捎信儿去。”

百里星台便又问道:“那些护卫可有出言不逊?”

圆子想了想道:“小的听到了一些,像是奶奶的护卫趁着爷不在,给柳姨娘难看罢了。”

“都说了些什么?

“小的听到的是,说柳姨娘三更半夜还不安生,再没人比她更喜生事的,这么点小事情哪个不是忍忍就过去了的?赶明儿自然就好了……再有就是说她自甘下贱什么的……再然后……”

圆子觑了百里星台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头便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但说无妨。”百里星台淡漠地道。

“再然后,如姨娘从隔壁屋子里出来,怒斥了那几个护卫,说他们拜高踩低见死不救,欺负弱小,让小的赶紧到底下找爷的护卫,说柳姨娘是爷的心尖子,出了事大家都过不去。

“可奶奶的人却不吃她那一套,有个护卫拦着小的,硬是不让小的下去。如姨娘险些与那些护卫起了冲突。”

第一百五十三章:表面功夫

“我记得这船上除了张太医,另外还有一位大夫的,怎的昨儿个也不在船上?”百里星台不由得问道。

圆子道上:“回爷的话,小的听人说,那大夫是这儿的扬州人,前两日回家探亲去了,今儿早上才回来的。

“闹了一夜,左右幸好没出什么事,否则小的也不知如何跟爷交代。”

“为何问了你才说?”百里星台像是在看透明人一般。

圆子满脸委屈:“爷有所不知,是柳姨娘不让说的,想是被护卫们说怕了,不让生事。说既然无碍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为了她一点子不舒服,不作兴闹开,还当面斥责了侍玲姐姐几句。”

“昨日除了柳姨娘,可还有旁的什么人吃坏东西了?”

“小的倒不曾听说。”圆子想了想道。

正说着,刑莲湖来了,百里星台让圆子将此事与刑莲湖说了一遍。

刑莲湖听了,却打量了百里星台两眼。

要说平时,他定会气恼百里星台为了个姨娘兴师动众地将他喊来告状讨说法,然而如今刑莲湖在内心早已将李小仟当成自己的女人了,怎样都由他来护着,与百里星台却是不相干的。

因而刑莲湖对百里星台的这种做法,却已没了往日那样深不见底的成见。

“竟有这事?”刑莲湖不痛不痒地道,“虽说救人如救火,只是他们也是听命行事,不得擅自离开大船,本也无甚过错。

“昨夜郡主虽然不在大船上,可一应物什都在这里,还有几个丫鬟和媳妇子,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却是郡主使唤惯了的,总不能不替郡主守着,反听任一个姨娘的丫鬟差遣,去为什么姨娘效力。”

百里星台见刑莲湖避重就轻,想来也知道他对柳德音的不屑。

“话虽这么说,只是圆子去寻我的护卫,你的人却为何非要拦着?这总说不过去吧。”

刑莲湖浑不在意地淡然一笑:“抚台大人,你确定你那柳姨娘的丫鬟不是在挑事么?”

百里星台四两拨千金地道:“刑大人何必与一个丫鬟过不去?”

刑莲湖遂鄙夷地调开目光,只问圆子:“昨儿夜里郡主的丫鬟有谁看见此事了?”

圆子却不意刑莲湖会这么问,遂回想了下道:“只有紫苏一人瞧见了,不过也只瞅了两眼便回房去了,后头再不曾出来。”

刑莲湖听了想笑,遂道:“你去将紫苏叫来,我有话问她。”

圆子见百里星台点头,便下去传话。

百里星台见刑莲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下到底多少有些不安与烦难。

上回他故意请刑莲湖围棋,原本只是为了不让刑莲湖在李小仟房中逗留,可那一次刑莲湖居然神色不变地与他对弈了两盘,且都厮杀到最后,和局。

刑莲湖的棋风与做人很不同,凌厉进攻,绝不畏首畏尾,于是他退让,却左右逢源,暗布杀招,却架不住刑莲湖妙子频出,最后总能出奇化解绝杀,棋路之深刻复杂,心性之沉稳果敢,委实令他暗生忌惮。

百里星台也很想问,你勾搭我老婆,面对我怎还能如此淡定?!

一般的人家若是出了此类伤风败俗的难堪,事发之后要么是那女子自戕以消其罪,要么便是奸夫退出隐匿其踪,皆被世俗礼法弹压下去。

也有见官的,本朝对通奸的官员惩处极重,至少也是宫刑,那么刑莲湖的下场会很惨。

然而百里星台到底不敢揭破这层纸,甚至连出言警告都是不能。

问题在李小仟的身上。

这种事放在旁人是生离死别,可若是李小仟的话却不一定是个事!

这世上本就少有李小仟不敢做的事,闹了出来她就不会不好意思了,到时她又成天可怜见地跪去景后跟前,最多被训斥一番,景后还能不纵着她了?!

至于名声什么的,能全则全,不能全,她未必认真放在心上。

否则也就不会不事婆婆,不睦小姑了。

她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小仟如今都已是郡主,保不齐到那时为了保全她的性命,景后或者太子会做出什么惊人的决定来,再往上封个公主都不无可能。

再说刑莲湖,相比李小仟的不成器以及劣迹斑斑,刑莲湖出身贵重,本就未婚,也无婚约在身,清清白白又向来名声极正,民众的舆论或许会同情他也不一定,比方说认为他是被李小仟勾引、甚至胁迫的。

谁能相信是刑莲湖先看上了李小仟,且是最狡猾地瞅准时机趁虚而入?!

而倘或刑莲湖真的出事,齐国公也不是奉国公!

再说他自己这里,太子与镇北侯自然理亏,心存亏欠之下,到时不过是做点什么来弥补他,比如加官进爵,再同意他将柳德音扶正什么的。

这种沸沸扬扬,却于事无补的结果,绝不是他想要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有碍无碍

没过多久,屠苏便跟着圆子进来了,先上前请了百里星台与刑莲湖的安,然后就乖乖等着问话,并未退到一旁,想来圆子与她已经通过气了。

刑莲湖遂问她昨晚都看到什么了,屠苏只低头想了想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昨儿半夜里听得柳姨娘那头有人争执,侍玲姐姐和侍卫们的声音有点闹,吵得咱们那屋里头两个姐姐都睡不好,奴婢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便过去瞅了两眼。

“奴婢挨近了,站着听了一会子,瞧着也没有什么事便回房去了。”

百里星台不觉深深地看了屠苏两眼,只道:“柳姨娘昨儿夜里吃坏东西,直吐了好几回,这船上又没有大夫,你怎的说没事?”

屠苏不过十岁,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细细的柳叶眉,双眸俏皮地望这望那,乌黑的双丫髻两边簪着赤金点翠镶宝石的花钿,华而不繁,身上穿着浅葱绿罗衫,柳黄蝴蝶穿花比甲,可见其得宠。

她听了百里星台暗含质问的话,却镇定自若道:“回爷的话,昨儿晚上依奴婢看来,侍玲姐姐虽说催得急,可柳姨娘定然没什么大事。”

刑莲湖见这丫头笃定的样子,不由得淡淡地一笑:“却是为何?”

屠苏道:“倘若柳姨娘真的病急,侍玲姐姐断然不会只在那儿急三火四地跳脚了,怕是早就打发圆子设法去寻爷通告,哪还会拦着圆子?”

圆子遂忙解释道:“侍玲姐姐恐小的不认得路,反倒耽搁了事情。”

谁知屠苏听了之后,只轻轻地哼了声道:“所以说柳姨娘必定是无大碍的!这码头上也有值夜的扬州卫的军士,圆子不认得那知府衙门,难道他们也不认得了?

“圆子只消寻他们带个路即可,大不了夜了麻烦人家,给个三五吊赏钱也就有了,我就不信还没人乐意跑这一趟巧宗儿。

“且侍玲姐姐的行事也奇怪,按理说,柳姨娘病急,这事只消让爷知道,接下来还怕没有大夫么?可侍玲姐姐并不是,她一边儿让侍卫摸黑去扬州城里头请大夫,一边儿再又另寻侍卫去给爷报信,有空到两头使力。

“何况圆子不认得的路,这些侍卫们又怎会认得?

“偏侍卫们有惦记着公务在身的,也有嫌她矫情的,都不肯去,两下才起了口角,又一时掰扯不清。这哪里真像是要请医问药的样子?!真是病急了哪还等得及?”

她这番话说得既有章法,又处处在理,听着就是个会做事的丫头。

百里星台紧跟着问道:“为何我知道了便就有大夫了?难不成我身边还拴着个大夫不成?”

屠苏理所当然地道:“奴婢琢磨着,以爷素日里对柳姨娘的眷顾,得知柳姨娘急病,岂会不设法寻大夫?您又住在知府衙门附近,定是那扬州府的要紧位置,寻个大夫岂非比陌生到两眼一抹黑的侍卫更便利?”

“你只是在外头看热闹,却未进屋瞧柳姨娘到底怎样了,就敢断言柳姨娘无大碍?可若是侍玲因急生乱,慌了神才没了章程呢?”百里星台施施然地道。

屠苏忽闪了两下大眼睛:“爷,若真是慌了,那就更不能只管嘴上扯皮了。别说拦着圆子,只怕侍玲自己都能跑下船找爷救命去了!

“再说了,我是没有见着柳姨娘的状况,可如姨娘定是见着了的,如姨娘进柳姨娘屋子去过了才又走出来,也与侍玲一道与侍卫争执不休,若是真是有碍,哪还会只顾着耍性子使意气呢?”

百里星台也不觉有些好笑,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屠苏,问道:“这黑灯瞎火地,若是你也敢一个人跑下船,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城里头乱闯乱撞么?”

屠苏却几乎不假思索地道:“做奴婢的,自然是以主子的性命为重,害怕岂能顶用?”可转眼便觉得不对劲,当下立刻住了嘴,只暗暗幽怨地瞥了百里星台一眼。

到底不过是个小丫鬟,纵然心里有数,却不敢怼回去。

百里星台倒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然而话问到这份上,也足够圆子去应对侍玲了,因此他便也就打发屠苏回去了。

而刑莲湖遂只冠冕堂皇地答应回去惩戒那阻拦的侍卫一番,便从百里星台的房间出来,径直回到郡主仪卫的议事处,将顾佶传了来。

“此事确实颇有些蹊跷。”顾佶回到船上后,对昨晚之事也有耳闻,听得刑莲湖叫留意,便道,“按理那柳姨娘的丫鬟该直接去寻抚台大人的护卫才是,偏要攀扯着郡主的侍卫不放,郡主的侍卫不肯去,闹了一阵她才嚷嚷着要寻抚台大人的护卫,是几个意思?”

刑莲湖冷笑,怕是那柳德音又有哪里不爽快,又开始作妖了。

“只是昨儿夜里与她们闹开的那几个侍卫,都好生留意着,该查的不要觉得麻烦,我觉得此事有些怪异。”

那些侍卫都吃饱了撑的,大半夜地跟一个小妾的丫鬟扯上那么多话?!

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那是需要扯皮的么?

装死就是了!

顾佶点头认同:“下官省得,下官立刻去办。”

第一百五十五章:甘心

“倘若郡主问起,就说我才回大船,眼下有些事儿正在忙,等晚间再过去回话。”

刑莲湖心想,这昨儿到现在他还没和李小仟说上话,也不知那丫头想他不曾?

顾佶听了这话甚是不解,又觉得古怪,可又琢磨不出什么不对来,于是只得点点头。

刑莲湖又拿出伤药来,解开衣裳让顾佶帮着换药,顾佶皱着眉毛越发地不明白了:“大人,这药得应该早间就换的,您怎么直到现在才弄?”

“啰嗦,赶紧的,换了药我歇一会儿,养养伤。”

顾佶无法,只得熟练地换起药来。

刑莲湖与张安篱早有联系,请他配合布局撒网。

扬州府因为要迎接清河郡主,抽调扬州卫在各处的精锐,集中戍守在曼园、知府衙门、瘦西湖并码头、城门附近的要紧之处。

以至扬州府其余各处的安防能力无形中被削减了不少。

这样的布防无疑对漕运与盐运相当不利,因而早在前两日,张安篱在刑莲湖的授意下,早已安排了五船官盐,昨夜趁着月色假模假样地驶入了邗沟。

就在扬州城中瘦西湖上的画舫接近曲终人散之时,邗沟宽阔而幽暗生波的水面上正毫无商量地进入了一番不为人知的生死劫杀。

有盐枭前来劫夺,就是先前在洛郡橙花阁遇到,与刑莲湖有交易的江把头怂恿而来的,他们的头领乐清正是此局的目标人物。

一场里应外合的较量,很快以预计内的损失宣告结束,官盐保住了,乐清被活捉,江把头带着残存的势力败北遁撤。

可就在官盐的大船想要返回的那一刻,居然又横空冒出了另一伙盐枭。

规模比江把头那批还大,除了四五艘大沙船,还有不少小船,百余劫匪手中人人持有刀枪,甚至还有弓箭和火器。

此外竟还有水匪凫泅于水下,悄没声息地攀爬上官盐大船出其不意地近距离格杀。

如此狭路相逢,遭遇强敌,自然又是一场风雷翻滚的血战。

好在刑莲湖熟谙盐枭的习性,事先就有万全的准备。

由张安篱临时出动调令,被安排埋伏在两岸芦苇荡中的扬州卫的水军派上了大用场。

弄翻了盐枭们的短驳船,在水中短兵相接,血瞬间染红宽广的河面。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刑莲湖这边以险胜击退了那伙盐枭,穷追不舍正要拿下那伙盐枭的头子之时,却居然有人冒充扬州府衙的捕快前来缉凶,从中作梗地加以阻挠遮掩,让那盐枭头子趁隙逃脱。

而那些捕快在被识破之后,对方暗中又有救援赶至,一阵箭雨飞来断后,刑莲湖躲避不及,肩膀处被射中,而同行的一名锦衣卫百户则受了重伤,被护送回到曼园之后,直折腾到凌晨方才救了回来。

刑莲湖当时只简单处理了下伤口,便安排锦衣卫将盐枭头子乐清立刻秘密押解送往大都诏狱,又按约定的时间出去与江把头会了面,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翻阅过之后又着人兵分两路送往东宫。

张安篱扫尾之后又来与他碰面,两人在室内密议良久才散。

以至于刑莲湖直到清晨时方才得空眯了一会儿,却又忙着郡主起驾回銮的戍防事宜,事必亲自过问,因而几乎是一夜未歇。

此时此刻,顾佶看着刑莲湖若无其事地穿上里衣往床上一躺,对他那种赴汤蹈火的无畏刚强与无微不至的尽职尽责甚是钦佩。

可同时也颇觉无奈。

顾佶也出自太子左卫营,是刑莲湖的亲信,知道刑莲湖以郡主卫率的名义随之南下,但是他身上其实另有一重十分要紧的使命,便是了结淮南道盐案。

可清河郡主是太子表妹,殿下对她毫无底线的纵容导致那小祖宗甚是霸道,想一出是一出,要侍候她还真是件吃力也未必能讨好的事。

但偏偏这一件也是顶顶马虎不得,且不容推辞的差事。

瞧瞧,这都为国为民地负伤流血了,还想着万一郡主盘问,说晚间要去向郡主回话。

好在这刑大人除了能力出众,生得也十分俊秀,眼下瞧着郡主对刑大人甚是倚重。

假如这差事落到旁人身上,比方说换了他,只怕早就不死也蜕层皮了。

顾佶想了想还是让刑莲湖好生休憩,还是别废话了,当下便告退出去不提。

屋里转眼便透彻地静谧,只是弥漫的伤药气味倘未散去,刑莲湖挨着枕头只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我救了你

而圆子得了百里星台的示意,去厨房要了一盘水果送往柳德音房里去了。

时值柳德音正滴粉搓酥、亸袖垂发地歪在榻上看书,见状递了个眼神给侍玲。

侍玲见了眼珠只一转,便上前笑笑接过果盘,又客气地留圆子吃点心,悄悄打听百里星台准备如何处置那些护卫,并有无和李小仟置气。

圆子心下好笑,便原原本本地将方才众人的话透露了出去,先头还好,可说着说着,圆子学了屠苏那些话之后,直将侍玲燥得满面通红,却又无法反驳,只得眼睁睁地瞅着圆子吃了两块绿豆糕后,憨得若无其事一般地告退离去。

柳德音在一旁也听到了,当下只垂头不语。

“姨娘,你看这事,爷就这样算了?”侍玲涨红的脸儿一时收不起来。

还有半句话她不敢往下说,虽然奶奶不能惹,可爷分明也找不出道理再帮着她们教训那些狗仗人势的侍卫了,这口气如何能忍?!

柳德音心下也有些不快,可更多的,却是隐隐地觉着不安,最近她总感到百里星台哪儿有些不对,可却又找不出丝毫痕迹来。

否则昨儿夜里她必不会出此下策闹这一出,原本那就是为了再令百里星台心存亏欠,对她的怜爱必会更加深浓。

可却没有想到,那个刑莲湖居然如此刁滑,竟然剑走偏锋,只用了一个伶俐的屠苏就将她们拆穿,将百里星台也堵得哑口无言,无计可施。

如此一来,百里星台会不会对她起疑?

“罢了,此事休要再提,星台哥哥一会儿若是问起,我自有说法应对。”

可柳德音回想起以往百里星台对李小仟的厌烦与算计,心下又觉轻松了不少。

侍玲只得偃旗息鼓,却又几欲压不住心中不忿,再一看柳德音胸有成竹、沉静不惊的样子,倒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家姑娘凡事都素有谋算,她只要相信就是了。

而如筠见此事居然声息全无,隔天过来瞧柳德音试探消息,却在侍玲口中得知事情变得尴尬,那个阻拦她们去寻巡抚护卫的郡主侍卫,最后不过被严厉训斥了一番。

一切的困扰胶着似乎并没有起任何变化。

百里星台与李小仟仍然相对两厌,对柳德音还是深情缱绻,对她也是老样子,照旧宽和清淡。

如筠经此徒劳,深觉无味,便只得强按下这口气,以图后计。

此页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地悄然翻了过去,如同一个极其细小的微澜,风不吹便平了。

这日风静,大船走得慢了些,还未驶至锡城县,夕阳已经西斜,夏花无聊地倚在船头看落日,极目望远,却见几片轻鸥在河面上飞起落下,倒有些意思。

视线随着鸟儿飞舞,发现远处水面飘着一叶小舟,船头无序地微微动来动去地。

可那小舟上一个人影也无,船篙也横着,夏花便觉得奇怪,再探出身子抻着头仔细一瞧,那船边不远处浮着一弯浅青色的纱,倒像是块女子的披帛。

正巧之风过来寻夏花,道李小仟找她有事儿相商,夏花正没个主意,当下便拉住之风指着那小舟直说怪哉。

之风被她的胡乱猜想聒噪得不行,只道:“好吧好吧,我且看看去,你就不用在这大船上直猜到明儿早上了。”

夏花攥起拳头对着之风的背影扬了扬,之风都不屑回眸:“你那粉拳中看不中用。”

“哼,得瑟!这个月的月银你可还想要么?!”夏花傲娇地挑了挑眉。

之风跳入河中,游到那小舟附近,果然是件披帛没错,遂忙潜至水底,不多久便拖上一个女子来。

夏花见河面上多了颗脑袋,当下忙唤了几个媳妇与粗使丫鬟,众人放下绳缆,七手八脚合力将落水的女子与之风拽上大船来。

却见那女子十七八岁,发挽双螺,穿着深绿色绣八吉祥罗衫,淡灰绿烟纱撒花裙,浑身直淌水,头发与衣裳全贴在身上,面色发青,像是没了呼吸。

好在之风有落水急救的经验,将那女子倒过来让她吐了水出来,再给她换衣裳,又去请大夫来瞧过了,煎了药喂下,着实忙乱了一阵。

待到晚间,有媳妇来回话,说那女子已经醒了,却怎么都不肯开口说话,见了人也生分得紧,连个谢字都没有。

夏花只得亲自过去那头,瞧着竟是个十分妩媚的女子。

当下便愣在那里,这女孩子先前救上来之时是未出阁的打扮,可举止之间却有无数不经意的风情。

只是那神情又拘谨卑怯的紧,仿佛在她面前的,都是一只只大灰狼。

“是我救了你。”夏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歪着头,一双娇媚的眼儿滴水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闻言有些迟疑,又有些畏怯地看了眼夏花,一声不吭地低头倚靠在榻上。

夏花奇怪地望着她,她都表明恩人的身份了,这人怎么还不肯说话呀?!

“我叫夏花,你呢?”

那女孩子见状,复又抬起头来,再三打量了夏花几眼,又局促不安地环顾房间四周,一遍遍地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白鸥

之风也没跟夏花争功,只站在夏花旁边抱着手臂一直犀利地打量着那女子,见状便劝阻道:“你瞧她怪害怕的,还是先让她歇会儿吧,不着急问她身份。”

夏花还未作出决定,屠苏便插嘴问道:“姐姐,她会不会是个哑巴?”

夏花便有些发愁,这也不无可能,于是道:“若是哑巴就甭想她开口说话了,这样吧,以后叫她白鸥好了。”

“你确定?”之风觉得夏花搞错了,这个女子肯定不是哑巴,她能听到她们讲话。

而且这个女子极有可能还是哪家的小姐,原先那身绫罗衣裳做工相当考究。

清河郡主这四大丫鬟,跟着郡主一直过着钟鸣鼎食的安逸日子,侈衣锦履习以为常,眼界都很高,其中尤以夏花最为得宠,自然对这样的装束并未瞧在眼里。

“先就这么叫着,”夏花又对两个媳妇道:“劳烦二位嫂子好生照看着,且让大夫再来诊个脉,莫要受了寒生病了,回头知道是谁家的就给送回去。”

之风不由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眼下咱们都到锡城县了,万一她家在常州府呢?”

夏花对此表示难以理解:“那也得给人送回去呀,这么个大活人,难道你还带着她上路去姑苏啊?!”

“为什么不在这锡城放下来?给些银两让她自己回家?”

“那不行,人都投河了,万一咱们前脚离开,她后脚再去跳河怎么办?又没人再拦着她。到时你我岂非都白费力了?”

之风心道,通常情况下,自尽这种一时冲动的行为,经历过的人都不敢再来第二次的。

死是件极度可怕且十分痛苦的事,谁有那份勇气再死第二次?

何况这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

可她到底没再出声,这件事就这么被定下了。

两人方要离开,正巧顾佶奉了刑莲湖之命来查探被搭救的女子的底细,顾佶一路上与李小仟的几个丫鬟媳妇都混熟了,只在外头敲门说明了来意,屠苏去开了门,顾佶大脚一迈就这么大大咧咧虎虎生风地进来了。

几乎在顾佶出声通告的同时,之风注意到白鸥骤然浑身一僵,然后随着顾佶进屋,白鸥的黑瞳像定住了似的,就没有从顾佶身上挪开过。

甚至人伛偻着更往里头缩了缩,双手撑在榻上,神色有种凝固的仓皇,屏息敛气的怯弱与防备,仿佛下一秒恐惧便会将她吞没一般。

之风不禁心下生疑。

再仔细打量着顾佶,一袭靛青的侍卫轻甲制服,面宠线条棱角分明,偏向硬朗,眉眼也冷冽,不笑而审视的样子确实有些骇人。

虽然顾佶也是世家子弟出身,样貌上却与刑莲湖的俊秀英武很不同,仿佛蒙上黑面就可以去执行暗杀任务,这一点实在不讨喜。

之风轻轻咳了两下,顾佶也觉察自己吓到人了,有些尴尬地回过头来问夏花:“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倒令夏花不好意思了,轻声道:“就是瞧着胆儿挺小的,还有就是不会说话。”

然后眼睛又看向那两个媳妇:“二位嫂子可瞧出什么来不曾?”

其中有一个洗衣裳的媳妇,人呼长青嫂子的犹豫了会儿,上前蹙眉悄声道:“顾大人,夏姑娘,我瞧见这姑娘身上有不少旧伤疤,像是皮鞭子抽打的,还有竟像是用绳子勒出来,这手上脚上还有背上都有不少。”

夏花便道:“怎的早不说?”

长青嫂子目光闪了闪道:“夏姑娘,这些伤不是地方……若不是顾大人查问,事关爷和奶奶的安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呢……”

夏花听不懂,毫无头绪,倒是之风冲她微微摇了摇头,教她不要多问。

待夏花与之风回到房中,将此事与李小仟一一交代了,李小仟将心比心,脑海之中便出现一个被夫家折磨得走投无路的弱女子的画面。

只是她也并未怎样放在心上,只笑说快快着人打听了送回去,莫教人怀疑她们拐带良家女子,其他的若是不麻烦伸手帮一把即可。

李小仟此刻正坐在圆桌前,认真地对付着手中的丝线,桌上摆满了女红物什,比如小银剪子、红木尺子、各色彩绳、丝线,金玉珠子、链子,还有一匣子精美的玉珮。

费了两日功夫,终于编成心水的同心结,只是那玉佩的流苏却比想象中还难,李小仟一直不甚满意。

刑莲湖素日喜穿深色的衣裳,多墨绿与银青、鸦青、紫灰等色,极少穿红,因此李小仟做的同心结,选色上便偏向银灰、黑色与暗蓝,再配以黄翡的玉珮,羊脂玉的珠子,以及蓝绿的流苏。

只是她学起来虽快,却是如同搭积木一般,缜密精准,却是机械得很,其余倒还好,唯独这流苏做出来之后左右总觉毫无灵气。

多番拆了重做,这眼下已数不清是第几个,偏偏她还是一味摇头。

秋叶、春生还有黎宛几个一直凑在旁边出谋划策,指指点点,师傅多了,李小仟更加没了主心骨,于是相当颓唐。

第一百五十八章:微笑

是日深夜,水寒拖着沉重的脚步,默默地来到百里星台身旁,心中打鼓,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什么事?”百里星台翻着江南道的案卷,偶尔抬头看见他这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不由得问道。

“爷,方才奶奶……”水寒惊惧之下说话便不大爽快,只有话头在嘴里打转。

百里星台心道,瞧这样子,李小仟又在闹幺蛾子了?

遂又追问道:“奶奶又怎么了?”

水寒最后还是认为兹事体大,且事关爷的体面,于是只得鼓足勇气道:“方才奶奶着春生送了一样点心,还有一盒东西给刑大人。”

“把话说完。”百里星台的目光先是落寞,后面便有点冷了。

“点心是常见的杏仁豆腐,不过那盒子……小的见那象牙盒子上贴着封纸,上头写着字,云楼亲启。”

百里星台听得云楼两个字便极不舒服,只低垂着头清冷地问道:“那里头是什么?”

“小的打听到奶奶这些日子,一直在房里头学做同心结。”水寒说出这一句,便紧张地盯着百里星台,大气儿也不敢出。

百里星台心中忽而有些好笑,忽而又蹿起一股怒火,两种感觉交错穿腾,直难忍受却又无处发泄。

同心结?!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李小仟不敢做的?!

百里星台手中的案卷已经丢开了,再不丢开他觉得那案卷的下场会泄漏他此刻想杀人的冲动。

在人后本就已经热烈迷恋柔情万千,他都防着他俩无法控制,没想到这么快就私相授受,这显然是私定终身了!

她忘情弃旧也就罢了,难道已经等不及与他和离,就这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不顾一切地与刑莲湖做起野鸳鸯来了?!

再又想起刑莲湖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样子,他就心如刀割,那朵蔷薇,是他的好吗!

“刑大人那头呢?”他明知这样问也是白搭,可他却偏还心存侥幸,他怎么就弱成这样了?!

水寒听得百里星台的声音虽然漫声淡然,可气息似乎有点不稳。

当下除了担心不安以外,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凉意。

糟糕,爷这是生气了?

后果很可怕!

今日水寒意外勘破这份古怪已经够让他惊悚的了,谁能想到,奶奶竟然丢下爷,跟她的卫率搞到一块儿去了?!

这可真是……

这真的是奶奶吗?!

百般不解之下,水寒觉得他与冬暖之间越来越无望了。

眼下百里星台知情之后,瞧着不似一如既往理智算计到不动声色的凉薄,倒像是因为遭遇背叛而心生怨恨了!

是啊,想想这能不气吗?!

虽说爷并不喜奶奶,可到底也应该注重自己的颜面的吧!

“刑大人收下了。”水寒觉得说这些就够了,可是……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百里星台依旧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左右挣扎不开,便骤然抬起眼来望向水寒,却又发现水寒那份犹疑着实奇怪。

“怎么?还有?”

再转念一想,若非如此,那也不是李小仟了!

奇招频出,真是够了!

百里星台袖下的双手攥得紧紧地,突起的指节处颜色泛着青白,手背青筋暴起,可面上他也只是无害地看了水寒一眼,问话的声音放得更慢更细更轻柔,仿佛在与童真的孩子说话一般。

水寒只觉眼前晃了晃,爷竟像是有些在意了的样子?!

当下不禁愣住了。

这一刻,水寒仿佛在穷途末路深沉无边的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冷漠与残酷破碎的缝隙,从那细小的缝隙之中涌现一丝隐藏的微明,如同暗淡的星子,虽然遥远,却已初绽幽光。

“刑大人还礼了,春生带回去一个木盒子。”

百里星台闻言只是柔柔地一笑,仿佛小小的梨花落到清水中,在水面打着旋儿乍然还能闻见香气,只是那笑如抽刀断水眨眼无影无踪,可水寒发誓他从未见百里星台这么笑过。

清透隽永,含着幽情暗恨的心碎。

难不成爷对奶奶终于动了凡心?!

水寒觉得他好像不该一下子奢望太多,他家这位爷从来就是谋定而后动,性子淡得很。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此事关系奶奶的清誉,不可再与第三人提起。”

第一百五十九章:珍重

正如水寒所说,李小仟此时正在房里,在灯烛下把玩着一块和田玉,百般舍不得松手。

那是块椭圆形的小玉牌,全无半点花纹,只在底部雕琢着一个小篆的湖字,精光内蘊,柔和莹白,滋润滑腻,如同美人的肌肤。

李小仟低垂着脸,面色娇艳嘴角带笑,葱白的素手细细地摩挲端详,玉牌上仿佛还带着刑莲湖的体温。

李小仟有点小色色地想着,嗯,就好像抚摸着莲湖哥哥一般。

想着想着,脸色就逐渐绯红起来,热度直烧至耳根。

这两日李小仟故意拉着黎宛醉心女红,原因之一自然是真的想打个别致的同心结送给刑莲湖传递心迹,其二便是找事情做,转移注意力,最后她是寻个借口暂避与刑莲湖亲近。

她并非退缩。

那晚瞧见刑莲湖受伤见血,李小仟心中锐痛,几乎浑身无力差点当场在门外晕过去,因而很怕自己的心态尚未调整过来,在面对刑莲湖的时候情绪不稳,若是一个收不住激动得迸出眼泪来,对他歇斯底里大吼大叫地就不妙了。

她怎能因为自己看不得他受伤,便阻拦他做事情?

不说为国为民,事实上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子去仁者无敌。就是为了太子哥哥,她也不能拦着他。

太子哥哥为她遮风挡雨,从来不问是非不计得失,她帮不上忙已是无用,难不成为了自己的终身,她便去拖太子哥哥的后腿么?

大是大非面前,她李小仟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甚至那日晚间刑莲湖来瞧她,她都让秋叶推说夜间没有睡好,已经歇息了。

于是便有了趁着春生送宵夜的机会,将她打的同心结送给刑莲湖,便也有了刑莲湖给她的这件珍贵的回礼。

这一定是他贴身佩带的玉牌,看那根深紫色的细绳,无疑是挂在脖子上。

“奶奶,已过了三更了,您得睡觉了,晚睡了对皮肤不好。”边上的秋叶暗自叹了声气,收起针线不由得上前催促道。

她见过自家奶奶以前只因为百里星台一句不咸不淡的关心,犯花痴回味到深夜,如今奶奶又因为刑莲湖的一块玉牌故态重萌,看情形甚至比先前还要严重。

秋叶见刑莲湖对李小仟真心守护,自然是极高兴的,也一心盼着他二人能修成正果。

然而作为一个思虑周全且细心妥贴的大丫鬟,她近来有时不免隐隐有些担心。奶奶对刑大人情根深种,可这世上的事不到最后关头哪里知道真正的结果,万一后头有什么……

虽说奶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此生唯一的异数便是爷了!

奶奶喜欢刑大人,只要她高兴没什么不好的,可若是陷得太深了,却未必真是好事。

秋叶便只得打断李小仟,且奶奶的身子也是最要紧的不是?!

李小仟骤然被秋叶搅合了一腔春思,不免嘟起了嘴,幽怨地望了秋叶一眼:“知道了。”

她都两日没见着莲湖哥哥了,想念极了,人虽在自己房里,心早已飞到他身上去了。

可秋叶如此说,完全没有给她反驳的可能,谁教自己是个爱美的女子,最是注重自己的容颜呢?

李小仟默默地将玉牌戴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按着它,心里头甜丝丝的。

而时光便在李小仟春心恍惚之中不经意地悄然而过,这一日,大船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姑苏。

大船缓缓停靠上姑苏码头之后,与李小仟已有几日未见的百里星台来到她房中,依旧牵起盛妆的李小仟的素手走到外头,两人并肩而立如日月交相辉映,直迫得一众前来迎接的官员及女眷,胆大些的沉迷而不自知,胆小些的几乎不敢直视。

两人的威严与气势全然不同。

李小仟头上七翟双凤冠,一袭真红大袖衫与金绣云霞翟纹霞帔,织金绣翟纹红罗裙,红罗褙子,璀璨夺目。

众人方才知道,什么叫华茂春松,荣曜秋菊,什么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那眉眼之间睥睨万物的霸气,看得众人心下一凛,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镇北侯的嫡女,这番绝美凌人的小模样,哪个还敢打她的主意?!

再细观百里星台,一身红色二品常服,却是含蓄沉静如秋月,蕴藏苍远如幽涧,竟完全没有被李小仟的光芒掩盖下去,反倒显得柔润清冷,偏又艳极,玉树般的身姿安宁而悠远。

几乎在一瞬间,许多人的心头不约而同地跳出一种下意识,要得到他,才不算白活了这一遭,方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有人甚至内心蠢蠢地燥动起来,一定要得到他,即便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第一百六十章:不服气

辘辘的车驾在夜幕之中缓缓进入青园,景后跟前的苏曼姑姑正带领着青园的下人们齐齐侯在大门外。

原先的相王府早已修缮一新,布置停当,并更名为青园。

早在二月底,景后便遣了苏曼姑姑提前来到江南,采买下人教导训练。

李小仟在景仁宫生活过三年,平时与苏曼姑姑向来亲厚,苏曼熟知李小仟的秉性喜好,青园之中从布局到格调,从人到物几乎皆是以李小仟的习惯进行安排布置的。

苏曼姑姑甚至还从宫里头带来了一条幼犬。

李小仟打小没少和刑莲歌他们做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此外侍卫上,除了以韩怀溪黄奇为首的四十名白起卫,被李小仟临时指派去边关以外,甄铸等十人依旧留在了镇北侯府,另外二十名白起卫则被刑莲湖秘密安排先行到达江南,依旧隐藏身份散布于相王府周围的民居之中。

而当时还留在前军之中的十九名白起卫,则以护送苏曼姑姑为名,以普通侍卫的身份进入青园守卫。

李小仟来到正房,便拉着苏曼契阔了一番。

只还未来得及说更多,江南这边大小官员的礼便接踵而至,至深夜还络绎不绝,李小仟托赖旅途劳顿,全然没那心思前去迎讶,皆由苏曼带着秋叶、夏花出面管待打点。

至第二日夜间,姑苏知府于顾府的璃园中设下筵席,遍邀苏州府治下官员及有头有脸的大族乡绅,还有邻近州府的一些五品以上官员,为百里星台与李小仟接风。

堂客都被安排在璃园的九华台。

当晚,李小仟本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她初来乍到,人家摸不清她脾性,必不敢太过造次,哪承想并非如此。

李小仟虽以美貌与身份碾压在座的贵妇与闺秀,然而,这边的女客们与扬州府那些玲珑剔透的贵妇人大有不同,她们并不服气。

在这八面来风的江南道治所,各路都有耳报神,据从大都传来的消息,清河郡主李小仟不过皮囊惊艳,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深厌读书,每日只知斗鸡走狗欺男霸女,于大家闺秀们信手拈来的诗词歌赋棋琴书画女红针黹上,那根本是一窍不通的。

这样的女子在推崇礼仪闺范,文化昌盛的江南道,最是不被认同,没有人会真把她当成贵女的。

充其量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

江南道以苏州府为都会,自古繁华,风物雄丽人文荟萃,是世间最最富贵风流之地,她们于生活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被教养得才华横溢文采风流,品性上慧黠端庄见多识广,怎么也比一个虚有其名徒有其表的郡主强!

于是酒过三巡之后,大家都互相认识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出清饮无味,说要斗诗。

怎么个斗法呢?

原来这些有才华的闺阁女子闲暇无事,便会在每个节气上云集于高楼,挑琴泼墨,吟诵成风。

这便是姑苏仕女诗会“二十四社”的前生。

要加入这二十四社可不是容易的事,这诗词歌赋棋琴书画八项上,必须得有两项精妙方可申请入社。

而她们玩的最多的,便是应节气以作诗填词。

此时正值芒种五月节,民间多祭祀花神,饯送花神归位。

李小仟眸中一抹流光,嘴角抽了抽,只浅浅地笑了,幼稚!

苏曼姑姑早有提点,这苏州府的贵女们很有些清高,如此看来想是要给她来个下马威了。

早有下人们在席外的树下掌了明灯,流水般摆出十几张条案与文房四宝,仕女们欢声笑语,你一首诗,我一阙词,莺妒燕嫉花团锦簇,好不风雅热闹。

待轮到李小仟执笔时,周围的声音便突然安静下来,有人紧紧地盯着她,也有人假意装作不关心,却竖着耳朵斜着眼儿,频频朝她这边观望,神色之中不无看笑话不嫌戏大的狡黠。

有个贵女瞧见李小仟拿起笔来,便丢了个眼神给自己的侍女,那丫鬟仿佛也识得字,手中拿着纸笔挤上前去,偷偷抄录下李小仟写的字,每抄两句便丢给她身后的另一名侍女,让她传至官客那边。

早有消息传至官客那头,说郡主要作诗了,苏州知府的脸开始发青,究竟是谁等不及,这时候就开始搞事情?!

有几个怀惴着不大好的心思的人隐晦地朝百里星台望去,目光闪闪不无幸灾乐祸之意,接下来便优哉游哉的等待着。

百里星台心下替李小仟捏了一把汗,李小仟素日的德性他怎会不知道?虽然字是认得的,可却从未见她做过诗啊!

而且看先前九华台那边传递过来的其他仕女的作品来看,这诗别的倒还罢了,于体裁上却是要求促狭,要长诗!

这个难度不是一点点大。

哪怕李小仟事先有准备,顶多押中了题目,准备些绝句律诗什么的,必定是不会准备长诗。

第一百六十一章:谒见郡主

有一个青衣小厮快步自回廊走来,手中拿着一张诗笺,百里星台忙接过来瞧了,只见上头写着: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嗯,这两句倒还罢了。

百里星台看罢,众人随即接了去,争相传阅。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青衣小厮前后携诗笺飞奔而来: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对仗也还算工整,开始有点意思了。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到了这一句,席间就已经有人开始赞叹了:“果然是女儿家的心思细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到这一句,很多人便开始期待下文。

“来了来了。”小厮们见这些老爷少爷们的目光炯炯,脚步也不禁跑得勤快起来。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有人忍不住叹道:“好诗,就是太悲了些。”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读到此处,众人也都纷纷开始感伤,也有人开始窃窃怀疑。

不是说清河郡主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么?可这诗歌里头处处是小女儿的伤春情态,活灵活现,若非亲身经历,如何能得此中精妙?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到这一句,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再急急地等候后面传来的诗笺: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席间众人不由得有人面面相觑。

这不是孤标清傲的文人风骨吗?!

谁说清河郡主是大都第一纨绔来着?!

再看后面: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看着最后一张诗笺从自己手中被转出去,百里星台心中惊讶一阵越过一阵,这绝对不是李小仟写的!

是何人替她捉刀?

这诗中之意旁人不知内情的也就罢了,他还能不知道李小仟什么德性?!

李小仟确实作,可她的作不是消沉无奈的悲作哭泣,而是我要怎样非得怎样且还是暗悄悄地作,冷不丁就弄你个哭笑不得,气得你七窍生烟却还只能尽由着她,与她斗智斗勇费尽心思慢慢地收拾。

这两种作,若论初心,那是差不多的,可在实质上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一种是柔弱地抗争,后一种却是霸气地捣蛋。

不过,先不论百里星台心中想法如何,李小仟能轻松过关,这儿还有一人总算也松了口气,那就是苏州知府。

他才不管这是谁做的诗,只要人看到是李小仟写出来的,那就是李小仟作的!

而且让他更高兴的是,这诗还写得很不错。

府台看着百里星台,笑吟吟地道:“抚台大人,郡主即席成诵、妙笔生花,想来与大人在府中也不乏琴瑟调和、夫唱妇随之作吧。”

百里星台淡笑:“哪里,不过是仟儿学人伤春悲秋,胡乱涂鸦之作,让杜大人和诸位大人见笑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席中有一才子,是这江南顾家长房的幼子,今年才十九岁,才中了举人,平日却是最淡泊功名利禄,只爱读书作画,雅好吟风弄月之人。

“抚台大人过谦了。燊尝闻郡主乃本朝士林领袖、大儒景太傅之外孙女儿,想来到底受景太傅的熏陶与影响,这首诗虽写尽闺中春怨,然词藻清雅,其立意之孤洁比之我等读书人更有风骨,实在令人钦佩。”

完了又道:“燊想去谒见郡主,不知是否失礼。”

说着,也不管百里星台与杜砚修是否答应他了,便甩开长袖怀着朝圣的心情自说自话地向九华台去了。

百里星台见了,却是吓了一跳,杜砚修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可又不敢直接喊拦着他!这璃园是顾家的产业,顾家在这苏州府的根基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他轻易得罪不起啊。

百里星台岂会不知杜砚修的心思,当下急急赶去阻拦,这个时候他还真盼着有刑莲湖在九华台外头守着!

第一百六十二章:在下代抚

李小仟并不知这首诗已传到男宾那里,也不知有仕女在她背后玩这种损招,她搁下笔来,将最后一纸簪花小楷吹干,觉得交了差的心情很轻松。

要说李小仟前世的爱好是美貌,她绝对不是文青。

这首长诗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还真得感激大学里的同学们。

有一回与外校联谊,喜欢古风的女孩子们夙夜不眠地编了一支葬花吟的歌舞,主唱自然轮不到她,可是练舞花了一个月,李小仟有幸被看得起,也是群舞其中一员,听得那首歌快吐了,没办法她记性好,歌词全记下了。

谁知瞎猫碰到死老鼠,这下刚好派上用场。

在座的仕女们,有相当一部分兰心慧质,都是明理之人,也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首诗而被深深的折服,都没了当初的排斥,有几个甚至反生了亲近之意。

只不过有人更不高兴了。

此人正是江南陆家二房的嫡女,陆嬿染。

江南陆家与顾家同是江南道士族,可又有不一样之处,陆家在江南道盘踞数百年,其势力之雄厚根基之深广,可谓绝无仅有,而顾家只是近百年间迅速崛起的一个新的大族而已。

而与扬州府的大盐商的陆家又不同,江南陆家系属正宗嫡枝,地位更高。只是这一代统共五房,却是多子少女,只得二房一个嫡女,五房一个庶女。

这陆嬿染被陆家的老太太和父兄叔伯宠上了天,瞧着端方谦逊,与世无争,不食人间烟火,可打心眼里她总觉得自己是这世间女子之中的第一。

她自幼聪慧过人,生得十分美貌多姿,各方面从实力上来讲,别说是一个苏州府,就是在整个江南道的仕女之中,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翘楚。

对李小仟最不服气的人,就是这个陆嬿染了!

然而当她看完这首诗,便知道今日之前的游说功夫全打了水漂了。

可她想压李小仟一头的雄心壮志怎会随随便便就熄灭了呢?

于是陆嬿染与几个一道的闺秀便又出了个主意,先夸郡主文才了得,接着便提出还想与李小仟切磋琴艺。

李小仟才想坐回座位吃两口菜,听她们这么一说,就打算直接拒绝,开玩笑,她哪会抚琴呢?

她这种前世就五音不全,唱歌老跑调的人,怎么可能懂音律呢?!

这还有完没完了?

又不是选秀,点到为止么得了,比这比那地,都饿了多久了,在这儿吃口饭她容易么?!

有本事你跟我比做暗器呀?!

李小仟忿忿地腹诽着。

然而忽然间又有侍女近前盈盈通报:“郡主,顾家九少爷现在外面,想要谒见郡主。”

李小仟便有点不高兴,这侍女传话也甚是刁钻,光秃秃的一句话,这是何意?!

这顾家九少爷顾燊,在百里星台给她的关系谱上是有名号的,说这顾燊自十岁起便被认定为神童,可惜最后竟学歪了,一心沉迷诗画,并不在意入仕。

苏曼正侍立在旁,闻言便道:“不知顾九少爷有何要紧事谒见郡主,且此时九华台中皆是女客,郡主怕是不方便接见。”

立时便有顾家的五小姐出来道歉:“请郡主恕罪,我家九哥最敬佩学富才高之人,许是方才拜读了郡主的葬花吟心生敬仰,因而冒然前来谒见郡主也说不定。此事确实九哥唐突了,恳请郡主莫怪。”

说着,便是深深一礼先行谢罪。

苏曼点点头,这位顾家五小姐瞧着倒是个懂事的。

又有仕女站出来,爽朗地道:“郡主,苏州府向来文风鼎盛,以文晤友也是常有之事,顾九少爷尤其佼佼,文才卓然,且我辈虽为女子,却也常常效仿大雅,无事闲来聚首,喜欢舞文弄墨,有时也会不拘一格请来雅士指点迷津。顾九少爷与我们十分熟稔,想来定是见郡主才气不凡,因此唐突郡主,也是情有可原,还望郡主见谅。”

李小仟被她这么一说,不让人觐见,倒像是她小家子气了。

于是只得命白起卫放行。

哪知顾燊身后还跟着百里星台,百里星台身后还跟着苏州知府杜砚修,杜砚修身后那可就多了去了。

没道理只让顾燊一人近前,却把其他人拦住的理。

于是胆小面皮薄的仕女们都躲到一盏屏风后去了,胆大些不怵人的便都留在屏风外。

顾燊上前谒见李小仟,不想李小仟容颜竟也如此惊艳,遂激动地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赞美与仰慕的话,直将李小仟抬得与谢道韫李清照等才女比肩,让李小仟汗颜至极。

于是陆嬿染更加不满了,当下便又撺掇仕女重提与李小仟切磋琴艺。

李小仟方才被赞成一枚无双的才女,眼下却说自己不会抚琴,这样岂不见怂?

可没办法,这琴技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当下为难极了。

苏曼姑姑有些不喜,这几个小姐真是缺德,也缺心眼,方才也就罢了,现下这么多大男人在场,让郡主抚琴?

她们拿郡主当什么?!

刚要出声,却不想百里星台忽然道:“诸位有所不知,仟儿在家都是听在下抚琴的。”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睁大眼睛,只觉新奇不已。

“仟儿已有多年不触琴弦了,怕是早就生疏了,都是在下的不是。今日不如由在下抚一曲代之,不知可否。”

百里星台刚刚说话时,在场的仕女们早就有些脸红了,早就听闻新任抚台大人文才出众,是先科状元郎,如今这绝色的美男子站在跟前轻声细语地说要抚琴,谁还会反对?!

陆嬿染眼睛都看直了,早忘记了计算李小仟一事。

第一百六十三章:顾家大老爷

百里星台一曲《胡笳十八拍》,让所有人有种别开生面的感觉,原本苍茫哀怨的琴音到他手中,却成了无尽的柔情怜惜与缠绵悱恻。

沧然之处揉合着入骨相思情难绝,不无哀切之声,然而却更有婉转深爱如长风的回味。

他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副人间胜景,月色清亮,灯烛摇曳,四周笙箫繁华的雅致都成为他的衬托。一袭家常的竹青色纱袍,绝尘沉静气度高华,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之姿,吸引了在场之人全部的目光。

杜砚修听得眼冒精光,心中不无考量,这位抚台大人真是个聪明人呐!

难怪传言之中霸王似的清河郡主,在他手上都成了绕指柔!

再看李小仟,果真听呆了。

百里星台嘴上说得好听,可她哪里真的听过他为自己抚琴?这还是人生头一遭呢!

可这琴音,真是妙不可言。

说真实的,李小仟的欣赏能力十分有限,并没有听出其中饱含的深意,她单纯只是觉得悦耳,仅此而已。

再说了,百里星台此举是为自己解围,她难道还会不识趣地不加以理睬么?

然而有些人的心思便因此更加坚定了。

屋宇连绵,重门深幽的顾家大宅。

顾家大老爷顾进远下得轿子,已是酒意半酣,花白的胡须下嘴角含笑,有一名十七八岁的清秀小厮上前殷勤搀扶,却被顾进远轻轻拂开。

小厮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的双手,眼角流露出一丝意外的惆怅,一愣之下,便只见顾进远自个儿背着手已摇摇地向前,颠进了奢华富雅的外书房。

房中灯烛煌煌,东西靠墙整个墙壁的紫檀多宝隔上珍稀的藏品无数,条案上的画匣内横放着满满登登一大红木匣子的名人真迹卷轴。

年轻美貌的侍妾已柔顺地跪在地下,替顾进远换了家常的轻丝履,又有一人纤腰袅娜地用小茶盘奉上才沏的大佛龙井,另有两人捧着金盆与面巾。

这四个十五六岁的侍妾是顾进远几日前才纳进府里的,且费了好大一笔银子,还在新鲜劲上,可是今天顾大老爷却只是觑了两眼,连去捏那侍妾柔嫩的下巴儿都懒得伸手,只是随意地摆摆手不用,吩咐说要先沐浴。

沐浴出来,酒意全醒,换了件簇新的夏款孔雀蓝外袍,又戴了幅东坡巾,腰间系一枚精致的兰花玉佩,一个精巧的缕金百合香囊,这才小坐下来,等上茶。

顾进远轻抚了下修得齐整服帖的胡须,抬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子,清润酥亮的洞庭碧螺春细茸舒展,茶水逸出鲜嫩的香气,半晌却也未曾下口。

沉吟着叫来小厮去传顾燊过来,只却又晾了他一柱香的功夫,看了眼顾燊站着都勉强的酒气熏熏的样子,不免心头又浮起不耐烦来,嫌弃顾燊如富贵闲人般不理世事,不计家族的长远,便又要动气,直想将手中的茶盏劈头向他掷出。

这顾进远年已五十,面容清白和眉细目,瞧着是个极其文雅内秀的读书老爷。而顾燊虽然生的也俊俏,却是脊背挺直一副犟头倔脑,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铮铮傲骨。

这如何能让顾进远不郁闷?!

你不事稼穑,厌恶仕途经济,夜郎自大,说的是愤世嫉俗的话,做的是风花雪月的事,花的却是老子的银子!

没有老子赚银子,你就穷困潦倒,哪还有如今的衣冠济楚,呼朋唤友,诗酒名花?!

真是白长了一个会应试的聪明脑子!

不务正业!

顾进远越看越烦恼,往常见了顾燊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早让他滚出视线了,可眼下却忽尔收敛住了怒意,只淡淡地迂回交代:“燊儿,你今日赴宴,对这位抚台大人有何看法?”

顾燊斜乜着眼想了半日,却冷不防丢出一句:“沽名钓誉!”

顾进远一口茶水堪堪入嘴,闻得此言差些喷出来,咽下之后还咳了几下,嗯,他太笃定了,忘了顾燊评判他人自有一套特立偏激的界定。

咳得脸色发红,却只得忍了又忍,顾进远的头疼得快要炸开了:“胡说!抚台大人是你们读书人的典范,往后你可要向抚台大人多多学习才是。”

以顾燊的身份昨日傍晚自然不能去码头迎接,但是之所以让他出席接风宴,也是他平时虽恃才傲物,却是有真才实学的,顾大老爷动的本就是借他的文才接近百里星台的脑筋。

据说百里星台是柳司业的爱徒,无论哪一样才艺他都是拔尖的,状元郎名副其实。他本以为以顾燊平时爱才惜才的习性,必定对百里星台推崇备至,当引以为知音才是。

谁承想……

“您就省省吧,您是不是又要与我讲什么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亦或是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顾燊洞若观火的反问着。

“您想让我以那百里星台为榜样入仕,方是您真正的用意吧!”

顾进远梗了梗,其实不是的!可顾燊这样误会也不行!

第一百六十四章:至近至远

顾进远干咳了两声,不以为意般淡然地道:“老九,我也不指望你入什么仕了,你有才华有能力却不思进取,可为父也不是没有能力袒护包容。所以你愿意与抚台大人亲近自然是好,不愿意,为父自然也不会勉强。

“我这儿的名人真迹也不少,你若愿意呢,自然可约了那百里大人来家中小坐赏画,想来脱下那身官袍,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不是么?”

说着,指了指条案上的那匣子卷轴,又端起香茶来装作啜茶,暗中却留意着顾燊的神情。

顾进远知道顾燊稀罕他的收藏不是一日两日了,可一直未能得偿所愿,今日他故意抛出这些诱饵,想来顾燊进退两难之下或许会做出选择。

果然,顾燊听闻此言,登时两眼放光地看向那个大匣子,内心十分挣扎。

顾进远见顾燊半晌没有答复,只得放下香茶,沉吟着想了想又提到了李小仟:“清河郡主……”

才起了头,果见顾燊倏然转过眼来瞧着他,那模样倒是挺认真的。

“我听说清河郡主对那百里大人,可是千方百计地嫁与他为妻的,想来也是认可其才华的吧!”

但见顾燊低下来沉思了一会儿,清河郡主品性清高,才情不凡,想来不会浅薄到只是因为中意那抚台大人的色相才下嫁的吧,当下这才点了点头。

被顾燊认为不浅薄的李小仟此刻在做什么呢?

她正与百里星台大眼瞪小眼。

由于有苏曼姑姑近身服侍着,李小仟只能对刑莲湖暗送秋波,两人无奈隔着人偷偷地眉目传情,连说句话都觉奢侈。

然而反过来,她与百里星台在人前人后面对面的接触却骤然多了起来。

这让李小仟感觉很不适应。

比如这会儿,苏曼姑姑带着秋叶几个大丫鬟退出内室,留下“小夫妻”俩,让他们好生歇息。

可是李小仟坐在美轮美奂的千工床上,而百里星台仍旧坐在花梨木的大圈椅里。

“今日多谢你了。”李小仟看着百里星台微微低垂的脸,见他不发一言,气氛有些奇怪,便出声打破了沉闷。

百里星台淡淡地笑了:“你我夫妻本是一体,言谢的话以后不必再说,太生分了。”

李小仟一梗,谁和你是夫妻?!

假夫妻也算夫妻么?!好笑!

她吐槽了一会儿,尴尬地道:“眼下已经入夏,这天气晚间也不甚热……”

百里星台见她支支吾吾,立时便已领会她言下之意,当下心中酸涩,却面不改色地道:“唔,一床薄被尽够了。”

说着,眼睛望向李小仟身后大床上的那条胭脂红的百子被。

李小仟随着他的目光往后一看,登时又羞又恼,几乎不敢相信地瞪着大眼睛,可转念一想,好像哪儿不太对,于是话到嘴边改口嘲讽道:“难道你不怕你的柳姨娘吃醋?”

百里星台不曾想到李小仟又无端提起柳德音,当下心中生出一股郁气来,柳德音横在他与李小仟之间,如同一根毒刺,总是冷不丁地提醒着他曾经痴傻的过往与整个梦中的前世。

他不由得轻轻蹙起眉尖,却不想又让李小仟误会了。

李小仟眼风乱飘,出点子帮他:“要不我说自己今夜喝多了,怕扰着你歇息,才让你去柳姨娘那儿?”

百里星台瞧着她一脸无害天真的淘气样子,胸口更是闷痛。

她怕是恨不得他快快离开吧!

的确,李小仟认为这是我好你好大家好的圆满结果。

“我累了,想早点歇息,你还不睡?”百里星台故意道。

李小仟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不禁朝窗下那张榻呶了呶嘴,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那儿不错。”

百里星台却起身朝她走来,李小仟浑身一僵,那警惕戒备的模样,活像瞧见陌生狗子的一只小猫咪,眼珠不错地盯着他。

可百里星台倒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她身旁,同样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他神色淡淡,目光清柔和缓如水,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样子。

李小仟惊讶极了:“你、你、想说什么?”

却见百里星台温柔地伸出手来,轻柔摸了摸她的头,李小仟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目光之中不无防备。

百里星台心口的窒痛好了点,然而放松之下,那种痛意才更显尖锐地疼:“仟儿,别担心,我会睡到那张榻上去的。”

她与他近在咫尺之间,却远隔着千山万水。

即使是至亲夫妻,他们也形如陌路。

人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他做了多少错事,如今想要化解,想要亲近,她可等得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心眼

李小仟闻言却明显地轻松了下来,那不假掩饰的释然与之后心领神会般眸中轻浅的笑意,又给了百里星台措手不及的一下钝痛。

他再也不能看她,索性便站起身来朝流云榻走去。

李小仟这才安心地睡倒在床上,只是当困倦的睡意卷去她所有的意识之前,李小仟朦朦胧胧之间产生了一个模糊的疑问,百里星台方才说什么?

别担心?!

他让自己别担心?!

这句话好像哪里有问题。

然而睡意压倒了一切,李小仟很快便将此节撇开,沉沉地睡了过去。

芒种过后,江南这边就入了梅,天色阴沉沉地,整日里雾霭重重,既闷倦又濡热,风中夹缠着若有若无的雨丝,人动不动就沁一身薄汗。

李小仟轻轻扑着纨扇,望着苏曼姑姑与秋叶三个指挥着下人们收拾东西,她自己便有些无聊,遂教之风牵了苏曼从宫里头带来的小黑狗儿,她换至正房东边的小院子里,拿着小食儿逗狗消遣。

这处小院子精巧别致,尤其天井布置得清雅有趣。

引了一股细小的活水穿流而过,用青石板架成平桥,沿水栽着些低矮的珍贵花木,点缀着数本奇石。

院中除了一方水井架,还搭了个葡萄架,才结了几串青油油的籽,半点也未长开,枝蔓缠绕,叶片伸展,绿荫荫地阻隔去些暑意。

葡萄架下设着丝罗帐,李小仟坐在里头倒也幽凉通风。

随侍在侧的是二等丫鬟清儿容儿,黎宛坐在一旁做针线。

之风见这条幼犬甚是活泼黏人,虽然打小断了尾,却是围着李小仟亲热地打转,遂道:“奶奶喜欢它,不如给它取个名?”

李小仟从善如流地转了转眼珠子:“就叫它葡萄吧!”

之风没明白,李小仟笑了笑:“它长得一团黑,这葡萄成熟之后不也紫得发黑么?”

清儿在旁边听了也不觉发笑,遂清亮地笑说:“这个应景,葡萄在葡萄架子下撒欢。”

黎宛便抬起头来接口道:“等这葡萄熟了,就是葡萄在葡萄架下吃葡萄了。”

正说笑着,只见外头有侍女通报说顾佶来了,没多久只见顾佶大步过来了:“郡主,这些都是这两日门房上收的拜帖,都是想要谒见您的。”

说着,将手中的一个剔红匣子搁在桌上。

容儿打开盖子,只见里头堆得满满地,李小仟无趣地翻看着,半晌才抬起头来问道:“怎么没见刑大人?”

顾佶想了想道:“回郡主的话,刑大人方才到苏州卫的卫所碰头军政掌印去了。”

李小仟便随口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佶心头打突,以为李小仟初来乍到,在府中待不住又打算出去闲逛了,不由得站直了身子道:“下官听刑大人的说法,许是得晚间才回。郡主可有什么事儿要办?下官定当效力,刑大人出门前曾吩咐下官好生保护郡主。”

李小仟闻言便抬头瞧了顾佶两眼,只见顾佶穿着侍卫制服,长相直爽明朗,可这话怎么听着倒是自己要为难他似的?”

沉吟了半晌,李小仟还真的想到件要紧的事来,鉴于对白起卫的能力的认定,李小仟便想着要让青园里这十九名白起卫盯住如筠,尽快查出背后下盅之人,还有那情盅的男方究竟是谁?

等莲湖哥哥回来之后,还真得与他商量一下。

遂淡淡地道:“不过是件小事情,刑大人回来让他来见我就是了。”

顾佶忙应下了,只想了想又道:“郡主,先前在运河上夏姑娘救下的那名女子如今跟着进了青园,此女来路不明,又不开口讲话,刑大人着下官派人一直留意着。

“下官听洗衣房的长新嫂子说,那女子跟着咱们这好几日,除了一日三餐与洗漱,竟再没有一点动静,每日呆呆地缩在屋子里头,从不肯在人前露面,夜间更是省得连盏灯都不点。不知郡主可有什么示下。”

李小仟听着也纳闷,再一想虽不知其真正的身世,可那似乎是个可怜的女子,犹疑了片刻才道:“倘或她不碍事,多留些时日倒也不妨事,先只管打听着她的家人,也或许会来寻她也不一定。”

说着又将手中的帖子都放回匣子里,她懒得动心思,回头让百里星台帮她挑吧。

顾佶从小院子出来,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便弯去洗衣房寻长新嫂子。

这落水的女子来得太过凑巧,行为又有些奇特,而眼下,青园里头大部分的下人都是新近采买的,郡主的四十名亲卫又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刑莲湖要他凡事不可调以轻心,他头一回担心自己的心眼不够用。

沿着曲廊走了一段路,却见迎面走来几个人,却是语儿一人袅袅婷婷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个粗使的媳妇与丫鬟,两人合力提着一大篓银霜炭。

语儿行至跟前,低身福了福,脉脉地道:“顾大人安。”

顾佶遂点了点头以示回礼,本想抬腿就走,想了想又多问一句:“大夏天地要这么多炭来做什么?”

语儿忽然见问,脸上浮起一丝喜色,遂忙伶俐地道:“听说江南道这边的梅雨天多雨潮湿,没个两旬出不了梅,见不着日头,这衣裳晾不干便容易长霉点,这才弄了些炭来准备将衣裳放在熏笼上烘一烘。”

顾佶对此显然不在行,闻言遂哦了声,点点头走了。

来到洗衣房,却见院子里竟有两名郡主护卫,一名姚实,一名苏益成。

那姚实正打了井水在井边洗脸洗手,苏益成则大口地喝着凉开水。

二人见了顾佶,忙停下手中之事上前行礼:“顾大人。”

顾佶遂问:“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姚实忙道:“方才在园子外头,我二人瞧见长新嫂到处寻人帮忙搬银霜炭,抓不到人甚是发愁,我们便替长新嫂将那几十篓炭搬至这洗衣房。”

长新嫂正在屋里,烫热了熨斗准备替李小仟熨衣裳,闻得顾佶的声音忙出来笑道:“顾大人,今儿多亏了这两位大兄弟,我那几十篓银霜炭放在车上十分不方便,淋了雨就不能用了,着急慌忙地就求上他二位了。”

顾佶还未说话呢,姚实忙又接话道:“大人您放心,我二人离开时招呼兄弟替补上缺了,如今炭也搬完了,我们这就回去。”

长新嫂见顾佶点点头,便将手中的包好的两份糕点塞到姚实与苏益成的手上:“今儿谢谢二位大兄弟了,这是小厨房清儿姑娘做的点心,我吃着好,你二位不嫌弃的话拿去尝尝。”

姚实与苏益成笑着收下了,又向顾佶行了礼方才离开。

第一百六十六章:养不起

顾佶侧过头去,望着二人被汗水打湿了后背的衣衫,目光不由得闪烁了一下。

忽又听得长新嫂在旁笑问:“顾大人,屋里头闷热,您请这边亭子里坐吧,您今日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院子来了?”

说着,便引着顾佶往院子北边的一个四角飞檐的小红亭子里去。

顾佶讪讪一笑:“哦,这不刚巧路过,进来瞧一瞧嫂子。”

待往亭子里头坐下之后,这才道:“我来是想跟嫂子再打听打听,夏姑娘从运河里头救起的那个女子……”

谁知他话还未讲完,正在倒茶的长新嫂便立住身形,口中“哟”了一声,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儿地自说自话般咕哝道:“得亏大人您提醒,您稍稍等会儿啊。”

说着,将斟了的茶捧到顾佶跟前,也不等顾佶反应,她自己三步并两步返身出了亭子,急匆匆地跑回屋去了。

顾佶以为出了什么事,想了想也起身跟着进去了,却见屋子里头地下放着个小煤炉子,煤炉上有口锅,长新嫂正弯腰凑在那儿,掀开了锅盖瞧里头隔着水炖的冰糖燕窝。

“还好还好,锅里的水差点蒸干了。”长新嫂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燕窝端出来:“您瞧我这一大早忙活的,将白鸥的早饭给耽搁了,险些糟蹋了这盅燕窝。”

又掀起帘子从隔壁房间的冰鉴里取了一盏牛乳给倒了进去,弄好之后装进捧盒里头,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不好意思地对顾佶道:“顾大人,我手脚忙乱让您看笑话了,有事您请说。”

顾佶却惊住了,有点不可置信地问:“这牛乳燕窝是给那落水的女子吃的?”

长新嫂表示理解,还一脸的认同道:“可不是?!”

“却是为何要如此盛情款待?”

长新嫂闻言哂然地道:“顾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哪里是刻意招待她,而是大夫关照的,白鸥的身子孱弱得不行,动不动便会生病——您是没瞧见,她病发时那面色发白气也喘不上来的样子,可真是作孽哟!所以非得拿这些精贵的吃食每日滋补将养着,否则怕是用不了多久就……”

说着两手往边上一送,做了个去的动作。

顾佶便懂了:“每日都这样?”

“可不?夜间还有一盅参汤给她补气养元呢!”长新嫂不由得感叹道,“要我说啊,这白鸥啊万幸是在夏姑娘手里被救下来的,跟着咱们奶奶什么吃不起?若换了别家或是旁人,就算救得了命也救不了病!

“前日张太医得了闲,夏姑娘请了来给白鸥诊了脉,待到这苏州府,我按方去药堂赎药,不过十来付药,您猜猜多少银子?二十两!”

长新嫂强调般地伸出两个手指头,又摇摇头:“这白鸥若不是哪家娇贵的千金大小姐或是富贵人家的奶奶,谁家养得起哦。”

顾佶闻言却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竟是他想多了。

当下寻思着,想着来都来了,还是多问两句也无不可。

便又问可有异常,长新嫂遂道:“她总不说话,可昨儿我给她送药去,见她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字,只是见我过去,她便将水迹给抹了。”

完了又道:“瞧着是个胆小细心的,可她便是给我看,那字我也不认得呀。”

顾佶便点点头,又嘱咐长新嫂好生看着白鸥,便转身走了。

长新嫂应下之后,也自去送燕窝不提。

顾佶出了洗衣房便往外院走去,绕过小花园,却见假山底下站着姚实与苏益成两个壮实的背影,顾佶不想他们竟还未出园子,不由得上前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姚实与苏益成闻音忙让开身,顾佶这才看到有个穿绿衣裳的年轻女子倚着一块太湖石旁,侧着脸形容瑟缩,相当慌张害怕的样子。

顾佶的眉头刚皱起来,却听到姚实回话道:“顾大人,我们正要出园子,不防看到这个女子,瞧着面生得紧,且神色慌张,有点偷偷摸摸的,便将她拦下问话,谁知问了半天她硬是一声不吭。”

苏益成憨实,却也点了点头道:“正是,顾大人您可认得她?”

顾佶便上前一步问道:“你是哪里当差的?”

那女子闻言,瘦弱的身子颤了颤,稍稍别过脸来畏惧般迅速地望了顾佶一眼,顾佶心下惊讶,那不是白鸥是谁?!

如烟波般的眉眼,低垂的眼中噙着点点泪光,抿紧的樱桃小口嘴角似有委屈似有愁怨,凄惶地立在斜斜的雨丝之中,无端令人觉得妩媚,却又令人隐隐生怜。

“你怎么在这儿?长新嫂在寻你呢,快回屋去吧!”

顾佶见白鸥还是未动,遂向苏益成道:“你去将长新嫂喊来。”

苏益成忙应声去了,姚实不禁奇怪地问道:“顾大人,您认得这个丫鬟?”

顾佶只得道:“这便是夏花从运河里救起的女子。”

“哦,原来如此。”姚实的目光缠绕在白鸥身上,神色间便不由得有些暧昧。

顾佶侧过脸去将姚实的馋样尽收眼底,遂敲打道:“这是夏花的人。”

姚实一听,脑海之中登时飘过夏花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小脸,娇媚得勾人心火却又傲娇得令人的无可奈何!

当下便尴尬地找话道:“是,夏姑娘心肠真好。”

顾佶险些没笑出来,还真是活久见了,他头一次听人说夏花良善的。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他能不清楚?

在大船上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与李小仟身边的三个大丫鬟也相熟了,其中数夏花财权在握,偏偏却最是抠得紧,找她要点银子就像要了她的小命一般。

李小仟有时候大手大脚,大船靠岸到某地,她便自己拿银子出来让买点当地的土仪犒劳护卫们,或者赏些银两下来让弟兄们自己下馆子。

可夏花哪一回不当着他的面哔哩啪啦拨着算盘哭穷?!

李小仟派个一百两,夏花手快,一刀下去削掉二十两,只拿给他八十两,还振振有词地让他们省着点花,存着回家好娶媳妇!

他想替护卫们争取争取,夏花便板起俏脸来,哼了声扭头就走,再不肯理他了。且那小碎步快的,仿佛有狗子在后头撵她似的。

为避免内部矛盾,他也不方便去和李小仟告状,当然更不能去向兄弟们抖出实情。

好在赏银的数字也还过得去,并不算少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夜雨

待长新嫂子一过来,瞧见白鸥站在渐渐飘落的雨丝里,不由得唬了一跳,忙上前拉她道:“傻姑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这儿都是石头,你靠着岂不生凉?淋了雨身子越发难好了。”

白鸥也没有出声,只怯怯地依着长新嫂子来到朱漆回廊下,随之迤逦而去。

待晚间夏花忙完了事,想起来瞧白鸥,还带来一小篮子的杨梅,长新嫂便将今日这一节告诉了夏花。

夏花坐了下来,娇嫩的玉手撑着粉白的两颐,盯着白鸥目不转睛地瞧了半晌。

最后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救了你,你的命自己既已不要,那以后便是我的了,再由不得你自己做主!我让你活着你便不可以作践自己,需得养好了才行,你可懂?!”

白鸥被夏花这个说法给弄懵了,呆呆地望着她,夏花促狭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真的如同明媚鲜妍的花朵忽然绽放。

只是过了会儿,夏花又冷凝着脸,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话风一转:“可若是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回运河里头去。”

白鸥闻言便有些惊疑的样子。

“你可好好地想一想。”夏花板着脸酷酷地站起身,又转身对长新嫂子道:“嫂子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先回去了,奶奶跟前还需得侍候呢,明儿我找个小丫头过来照顾白鸥,想来一时摸不到白鸥的性子,还得劳烦嫂子多点拨着些。”

长新嫂子忙笑着应下。

前头一个小丫头打着灯笼,夏花撑着油纸伞走在光洁的青石板的路上,雨夜寂静,一道道细小的水珠线似地不断落下,在楼阁错落的花树深秀间沙沙作响,在湖水小桥的蜿蜒雾气中默默无言。

华丽俨然而又年代久远的青园,雕镂的窗棂深深,园子里的路旁都点着矮小的石灯,微弱的光晕笼罩在幽暗的雨夜里,显得安宁而永长。

黄梅时节家家雨,离苏州府二两百地的常州府同样也是夜雨轻叩。

夜色漆黑深袤而又苍茫,被雨水打湿的大街小巷空寂无声,一顶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从常州知府大宅的角门进入,踽踽独行多时来到西北边的一间小屋,那人收了油纸伞推门而入。

点了如豆的油灯,孤单的灯光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男子疲惫地坐在椅上,束发的逍遥巾与头发一起被雨水打湿了,黏在他白皙而阴沉的脸上、肩膀上,充血的双眼微垂,嘴角的弧度有些倔犟,使得那份英俊显得格外沉郁不安。

逄暮白歇息了片刻,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起身去净房用冷水冲了凉,换了身衣裳,自己拿手巾随手绞干了头发,躺在床上,转眼便坠入了梦乡。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睁开双眼。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潺潺的声音让人觉得这永夜除了雨之外,一片荒寂。

逄暮白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在夜里,那笑声说不出的孤凉。

吟霜失踪了,已经十多天了,他到处去找,可至今仍未找到。

他几乎可以猜到,吟霜极有可能又轻生了,然而他始终不肯放弃,想要找回她。

一个人的世界有多么可怕?吟霜难道就不觉得吗?

他这一生,只有她,只为了她,她在,他就在,她走了,他还会独存吗?

那个魔鬼般时刻纠缠着她让她窒息的可怕的过往,一样是他心中最深最恨最不想回顾的噩梦。

可是他依旧竭尽全力地想要她好好地活着。

他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吟霜的爱惜还是残忍。

吟霜有好几次都活不下去了,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将她救回来,恳求她甚至哀求她活下去。

他一次又一次地眼睁睁将要失去她,又一次再一次地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可是这一回,她怕是终于撑不住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面对死亡她是那样的平静,然而他却陷在无边的恐惧之中,任由黑夜将自己慢慢宰割,再一口口无情吞噬。

逄暮白身上的冷汗涔涔,再也睡不住了,起身点了油灯,披了外袍穿上鞋袜,被雨水打湿的袍子与鞋袜穿在身上和脚上冰凉,可是他却根本不在意,他得去找她,至于找寻的结果,他已经不在乎了。

推开门,一幕幕雨帘出现在他眼前,油纸伞上的水迹还尚未干,又被他打开。

逄暮白撑着伞走进深夜的大雨里,他并没有感觉茫然,相反,他知道吟霜最怕水了,这么大的雨,她见了不知道会有多害怕。

她一定正默默地躲在哪个角落避雨,他得有耐心,要细细地找,说不定今夜就找到她了。

逄暮白边走边寻,看着地上一汪汪的水,觉得自己痛到麻木了的心渐渐回血,他的手紧紧握着拳。

那些神秘的家伙似乎知道他的底细,找他要过一次情盅,十多天之前,曾经又来找他,他们依然拿吟霜威胁他。

是吟霜知道了这件事吗?怕连累他弥足深陷,罪孽太过,这才负疚离开了他?

他是南夜国大巫师的儿子,这个身份那些家伙怎么会知道的?!

逄暮白望着眼前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凌乱纷杂的冷雨,脸若寒冰。

六岁那年,他在宫外偶遇溯叔带着五岁的吟霜垂钓,吟霜坐在凤凰树下的小杌子上看书,微风轻抚着她乌黑的发丝与柔软的春衫,他却弯腰拾起一块泥巴扔她,把她吓了一跳,连书本都掉在地上。

可是他犹记得吟霜当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哦,原来是这样一个调皮鬼啊。”

那天回宫的路上,身为大巫师的父亲交代他以后要多与吟霜玩耍,且意味深长地说,吟霜的身世关系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让他与吟霜多加相处。

他不关心什么秘密,他只喜欢与吟霜在一起。

因为只有他说要见吟霜,父亲才许他出宫,因而他在宫外最自由快乐的日子里,始终有吟霜的身影相伴。

他上树掏鸟窝,吟霜不会爬树,只能站在树下羡慕地仰望着树梢上的他,湛亮的目光充满企盼。他就想办法结了绳梯将她弄到树上,吟霜兴奋得小脸通红,比树上的凤凰花还要娇媚。

从那以后,他一旦淘气过了头,惹得吟霜不高兴,他就结个绳梯扔到吟霜面前,吟霜便会很快地原谅他,和他重归于好。

他们两小无猜地度过了三年时间,可是有一天他无意中竟然听到父亲想要万无一失,准备给吟霜下盅。

第一百六十八章:交易

他躲在暗重重的帷幔后,僵硬地听着里头的声音。

并不是他想听父亲的壁角,而是他不止听到父亲一个人的声音,有人与父亲在室内密谈。

那个陌生的声线苍老缓慢,低沉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破锣般的嗓子里迸出,无端令他感到压抑和诡秘。

作为大巫师的儿子,他与身俱来的一种灵性与直觉,面对危险而可怕的人物或事物,他会六感全开,每一个感官的细微触角都应激般地灵敏。

“……就算金泉银庄只是个钱庄,那又怎样,查封了,不一样可以改头换面重起炉灶?”那苍老的声音里充满着无所谓。

“戴大人,我自然信你,金泉银庄不单单只是普通的钱庄,就凭本应该死去的戴大人你,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我便不能不信啊!可你们既然是来做交易的,而且这事关重大,那能不能讲清楚点,我们南夜究竟可以分得多少?”

父亲客客气气地,意思里头却不肯让步。

屋里沉默了片刻,久到他甚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是还好,那陌生的声音再度开了口:“逄大人,实话告诉您,您若是以为我们老爷子远在江南道,不晓得南夜这边的情形,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听说小少爷与那位主子的曾孙女儿走得很近,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偶然的缘分,而是您刻意安排的吧!”

那声音如刀割裂帛,难听极了,说得又吃力,听起来更加咄咄逼人。

可父亲轻轻地笑了,底气十足:“是巧合还是刻意有什么要紧?”

对方大约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无赖,当下无言。

待说话时,便有些威胁的意思在里头:“逄大人不会是想吃独食吧!”

“戴大人,东明是你们的势力范围,我虽没有戴大人年长,可总不至于天真若此。”

又一阵更久的沉默,仿佛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一般,方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听。

“这个数。”

姓戴的老头大约比划出一个手势来,紧跟着父亲又笑了:“戴大人,您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那戴老头的声音便有些得意起来:“逄大人,莫要嫌不足,这世上凡事都最好留些余地,这样日后好再相见啊!”

“戴大人说笑了,道理是如此,可多还是不多也要看对谁不是?我们南夜国虽不如东明繁荣昌盛,可也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生活安逸并不需要太过用力。您这个数实在无法令人动心啊!”

“逄大人说的什么话,南夜向来衣食富足,可我们老爷子最近摊上了些麻烦事,实在急需这笔宝藏救急,是朋友还请逄大人伸手帮一把,雪中送炭,老爷子定会记在心里头的。”

父亲似有意动,遂打听道:“哦,那一位也有解决不了的烦心事?”

“越是家大业大,肩上的担子越重啊。”戴老头一改方才的强硬,此时似有无尽的感叹,“总有坏事的小人喜欢暗地里作祟,再说如今朝廷里头风云诡谲,水深火热,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我们家老爷子如今真是焦头烂额。”

“原来如此。”父亲只是喟叹了一声。

可紧跟着,那戴老头又道:“逄大人在江南道的买卖,我们老爷子可是一直搁在心上的,总时不时地嘱咐人好生照应着。”

南夜有一样宝贝名唤鲛绡,真正的鲛绡产量稀少,而高品质的更是凤毛麟角。逄家有个家传的作坊,出的鲛绡一年只得几匹,专门供应南夜皇室,事关皇室的体面,根本马虎不得。

若有多余的一两件流出去,除了父亲的至亲好友偶需人情相送,基本上都是价高者得。

因而通常情况下,那些为数不多的鲛绡都会流入别国的皇宫、权臣或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贾的手中。

但是那些珍稀的鲛绡在制作的过程中,却有一道无法避免的工序,就是需要长期浸泡在新鲜的盐水和鲜花里,因而需要用到大量的盐。

南夜两面临海,是不缺盐的。

然而父亲用的却是东明的吴盐。

吴盐胜雪。

然而吴盐每年的产量是有定额的,这种重要性类似于军需的物资,东明朝廷对其管制极其严格,若是有商人对外进行大宗食盐交易的买卖,那是要以叛国罪论处的。

所以逄家通过关系,在东明的江南道设有一个做生意的铺面,其最主要的任务,是专门替这个鲛绡作坊收购吴盐,再掩人耳目通过特殊的渠道悄悄转运回南夜。

这是父亲手上最无奈的一根肉刺,拔不出,可戳一戳就疼。

“戴大人何不早说?本座还有一事不明。”

“您请讲。”

“这事都过了有七八十年了吧,再说又从东明到南夜,变数太多,你们是如何确定那父女俩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戴老头见问,却又是拖腔拉调讳莫如深,使得那声线更加抑扬顿挫地刺耳:“逄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爷子的消息可不是一般的灵通,再说了,有人对那位主子的事可是穷追不舍,代代相传也从未放弃过。”

“这却是为何?若说只是为了一批不知数量的宝藏,也不值得如此咬死了不放。”父亲有些不信。

“这个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恕在下无法回答。”

“也罢,戴大人请先回驿馆歇息,且容本座去与皇上商量之后再议,如何?”

“那就有劳逄大人了,时间紧迫,还请逄大人帮忙带紧些。”

说着,便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伛偻着身躯,须发皆白,背着手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出去,那人身上穿着万字不断头的深色锦袍,头却昂得高高地,显得十分强硬却又镇定自若。

他却不敢立刻出去,因为方才隐约听出点意思,事情恐怕与他和吟霜有关。

果然,等那老头出去不久,父亲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峰儿,你觉得呢?”

却原来,他大哥竟也在里头。

“爹爹,难道此事咱们就这么算了?”逄慕峰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咱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来的消息,连慕白都……请爹爹恕罪,儿子一时口不择言,爹爹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第一百六十九章:黑暗的破晓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浑身的毛发根根竖起,这是个阴谋,而他居然是阴谋的一环,竟还是针对吟霜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的胸腔都在发麻。

这真是个可怕的消息。

然而父亲的声音依旧说不出的淡定,就像整件事情胜券在握,谁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你再好好想想。”

父亲似乎有足够的耐心,等了许久逄慕峰才道:“这事咱们多少也能得些好处,也没什么损失。怕只怕慕白知道实情之后,不肯帮忙。”

父亲从容地道:“戴良毓方才的话恐怕不假,东明那边瞧着是有些着急,你先去核实,看看东明朝廷里头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逄慕峰道:“是,爹爹。”

“慕白那边我去和他说,事成之后让他娶了那小姑娘便是。”

他听到父亲如是说,觉得事情好像没有那么严重,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他在重帷后站得满身冷汗渐渐收干,半晌却听不到逄慕峰的回音,就连父亲也不无疑惑地问道:“怎么?”

“爹爹,看东明那边势在必得的样子,此事弄不好会让那小姑娘家破人亡,慕白与那小姑娘如今青梅竹马,可这往后那小姑娘若是知道真相,怕是要成仇的呀。”

父亲却不以为意:“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只是逄慕峰迟迟没有接话。

屋中的沉默拉得很长很长,久到他屏住了呼吸,越来越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爱笑而天真的吟霜会和自己成为你死我活的仇家。

里头的声音终于低沉地响起:“你是对的,这世上的确有些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你明日带慕白出去,让他将那小姑娘带进宫来玩。”

“爹爹的意思是?”

“你给那小姑娘下枚生死盅就是了。”

父亲的决定如同一粒惊雷炸响在他耳际,砸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呆呆地站着,眼泪从眼眶里迸了出来。

生死盅通常用来审问重刑之下仍然意志极其坚定的重犯要犯,比如叛国通敌的罪犯,比如敌国的察子,比如想要谋朝篡位对君主有异心的臣子。

被下了那种盅的犯人,轻易就有说真话的冲动,可若是依旧顽固到不肯老实交代,只要话中有一个字是假,必定会被那盅虫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产生幻觉,多半是熬不住真相的。

可是对年纪尚小天性纯真的吟霜来讲,生死盅应该不至于夺去她的性命,然而余生却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但凡她想为谁保守秘密,同样会被折磨到吐露一切。

没错,生死盅无解。

那些重犯和死囚哪需要浪费解药?!

父亲与逄慕峰离开之后,他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可是回神之后几乎不用考虑太久,他便抹干了眼泪,迅速做了决定,吟霜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他得去救她!

既便他人小力弱,可至少他也得将消息送到!

他自然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父兄会认真考虑他的反对意见,在父兄的眼里,他毕竟还只是个顽皮捣蛋的小屁孩。

于是他假装在御花园的树上睡觉,不小心翻身从树上掉落从而被人找到,并且在逄慕峰提出明日带他出宫后,如往常一般装作很雀跃的样子。

回房之后,他急急地做了一番布置,换上深色衣服,趁着漆黑无月的夜色咬咬牙钻狗洞溜出宫去了。

因为是偷偷地出宫,他没有代步的马匹,于是靠着双腿不知疲倦地跑啊跑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吟霜家所在的那座小山坳。

从父亲和戴良毓的谈话之中,可以断定至少有两路人暗中一直监视着溯叔和吟霜,他不能让那些盯梢的人发现。

于是他只得装作不走寻常路的小毛贼摸进吟霜家中,差点没把吟霜惊吓得喊出来。

可等他表明身份,又将戴良毓要他父亲帮忙的消息告知溯叔,却不知为何溯叔根本一句盘问的话都没有,只想了想便当即摸黑收拾了东西,甚至配合他表演捉贼,就毅然决定然地带着吟霜弃家离去。

溯叔父女俩连夜朝海边的码头赶去,他缀在后头跟到半路,却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一丝脚力了。

然而当他就地茫然地歇息了一阵之后,重任完成一般尘埃落定地静下心来,方才想到溯叔极有可能带着吟霜坐船离开南夜,可先前着急慌忙外加偷偷摸摸地,他还没有和吟霜道别呢!

于是当他再度爬起来匆匆赶到海边时,却不想亲眼目睹了一场凶残的劫杀。

一伙蒙面人在围杀溯叔和吟霜,可也有人拼死保护着他们,混乱之中,溯叔当场被凶徒杀害。

湿凉的海风吹拂,阵阵浑浊的浪潮扑打着山脚,发出厚重的沉吟,仿佛人间哀绝的永叹。

他听到吟霜稚嫩凄绝的哭喊,看到脖颈上血流如注的溯叔双目怒睁着扑通倒在沙滩上,从此阴阳两隔,原来人的生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

有人说黎明前的夜最最黑暗,可是那时候天已经破晓,天边已经露出一层白云夹带的湛蓝,有微微金红的霞色围绕着那层迫人的亮光,在那股亮光下,所有的一切都晦暗不清,就连无边的海面也是忽明忽暗。

他眯起眼,发现不远处的码头上渔船林立,有一艘待发的小船隐藏其中,虽然很不起眼,其实看起来那不过是一群黑色的剪影之中的一个,然而直觉告诉他,就是那艘船。

不时有人倒下,潮湿的海风很大,吹得海滩上一片凌乱,蒙面形同鬼魅的是杀手,面相狰狞的是保护者,他们都在生与死的边缘嘶吼。

在这样混沌未明的凌晨,根本不分罪恶与良善,只剩下鲜血与生死。

那一刻没有时间能让人思前想后,权衡利弊或者考虑未来,更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人驱赶害怕,他眼疾手快地冲到吟霜身边,果断地将无力挣扎的她拖离溯叔的身边,趁乱拉着吟霜拼命地往前跑,并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海里。

冰冷的海水疼得刺骨,然而他初初缓过劲来,便拉着吟霜游向先前看好的那条不起眼的小渔船。

第一百七十章:暗雨夜行

在钻入船舱的那一刻,他蓦然回顾,几十米开外有一条船被凶徒点燃,船上不时发出哀嚎的声音,他再没有任何的迟疑。

命运莫测的手打翻了原有平和欢乐的一切,就在一夜之间,吟霜成了被凶徒持械追拿性命堪忧的孤儿,他抛开了尊贵的身份背弃了疼爱自己的父兄。

他们浑身发抖,就连牙齿都在打颤,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害怕,只是湿漉漉地彼此依靠着,狼狈地藏身在腥臭的船舱之中,任凭乘坐的小渔船在海上颠簸,离开南夜驶向从未踏足过的东明。

溯叔让吟霜去山西投亲,可是在船上的时候,吟霜便病了,到达东明之后,他先是带她去看大夫,吟霜渐渐地好了,可是他们运气不济,又遇到了人贩子。

一路上他都在寻机会逃跑,可那些人贩子是做熟了的,很有经验,每天只给一顿饭,根本就吃不饱,饿不死却总是饥肠辘辘,四肢乏力,且将他们与其他的十几个孩子用绳子捆起来串联着,双脚还锁上镣铐。

他偷听到人贩子打算将他们分别卖去扬州的青楼和小倌馆。

几个胆大些的孩子彼此用眼神交流,终于趁机偷到了打开镣铐的钥匙,然而人贩子行的是水路,除了跳进滚滚东逝的淮河之外别无逃跑的去路。

就在他与吟霜筋疲力尽,在冰冷的水下失去意识之时,命运再一次出手,他们忽然获救了。

一个在洪泽湖打渔为生的渔夫将他们从水中捞了起来。

可是这样就是逃出生天了么?!

起初他们的确是这样以为的,甚至满怀感激,然而没想到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却是更黑更暗甚至是毫无人性的折磨。

他说不清人间究竟有多少罪孽,想不明白为什么魔鬼们总是要将最邪恶的手伸向柔弱天真的吟霜。

无论他们是哭泣和哀求,还是反抗和逃跑,都会引来更加变态更加疯狂的暴虐地糟蹋。

没有人来救他们,连上苍都视若无睹。

每次看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濒死挣扎的吟霜,他除了沉默地盘算着将他们的“救命恩人”制成药人之外,没有丝毫解脱的办法。

他利用一切机会寻找并且饲养毒虫,终于得以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冷冷地看着那个嗜酒的恶鬼痛苦惊骇地倒地不起,通体发青泛黄,浑身爬满各种妖孽般的毒虫,它们破体而出,为他和吟霜结束了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天地终于安静了,岁月似乎安稳了。

可也只是似乎而已。

他满怀着希望,以为以往的灾难都已经过去了,从此就会有幸福的生活等待着他们,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然而这样的想法真的太可笑了。

吟霜恢复得很慢,几乎没有任何起色,曾经一夜之间痛失父亲,历经颠沛流离地仓皇逃避,长达几年的一次又一次数不清的遭受毒打和非人的凌虐,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有多么无助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天空早就黑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爱笑天真的吟霜了。

她说她马上要死了,还让他回南夜去,拜托他去看看她爹爹有没有落葬,可是看着她在垂死的临界点上即将一去不返,他除了拼命打渔赊账抓药并且恳求她活下去以外,竟又是穷途末路。

若非遇到顾允执,他能做的一切始终都杯水车薪。

可即使日子在一天天地改善,吟霜的身子也慢慢地好转,可谁又能想得到,他的身份竟被人识破,他们再一次受到了威胁与辖制。

眼前的路是那么黑,空洞深杳得就像现在这一刻,哪怕他踏遍这常州府的每一个角落,哪怕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吟霜依然没有出现。

瓢泼大雨之中,白光的闪电撕裂眼前壮阔而沉沉的夜幕,随后一记惊雷在不远处发怒般轰然炸响,而后你以为天就会亮了吗?不,是夜更深了。

逄暮白他干脆收起了伞,挡不挡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他浑身已彻底湿透。

比夜色还要黑的头发黏在逄暮白不失英俊的脸上,脖颈上,他的目光哀凉,嘴角略带委屈,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孤绝而坚定。

常州府空旷寂寥的街道上除了无休无止的雨,有个身影如此彻夜不眠,而苏州府屋宇林立的小巷中有高大的快马踏雨穿梭,清脆而又急促的马蹄声将隆隆的雷电遥遥地甩在身后。

刑莲湖回到青园时,已过了四更,他除下油帽油衣挂在架子上,看到迎上来的顾佶时不由得怔了一下:“这么晚了……是不是郡主有事吩咐?”

顾佶眼睛亮了亮,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呐!

“可不是?”

可随即又苦着一张脸告起状来道:“那小祖宗、”才起了个头,便见刑莲湖忽地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当下自觉失言,忙讪讪地改口道:“郡主下午问起大人您,让您回来后去见她。”

“可说是什么事?”刑莲湖想了想又问,“郡主今日可有不高兴?”

“这倒没有。具体什么事也没和下官讲,只说是小事。”

“我知道了,这个点郡主早该歇息了,我明日再去回话,你先忙去吧。”

刑莲湖去净房冲了凉,换了身衣裳,才拿布巾绞着头发,忽然又听到外间有敲门声,那声音并不那么浑厚有力,他连忙撂下布巾,急步前去开门。

果然门外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披着浅色的披风,帽子兜住了头,手中还提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笼。

虽是站在廊上,可架不住风大雨密,依旧有挡不住的风雨扑打过来。

不是李小仟是谁?!

她身后站着之风,还为她撑着油纸伞。

“快进来。”刑莲湖忙将她拉进屋来,解下那件防水的披风,露出一张含笑的小脸来。

“莲湖哥哥,我没有打扰你吧?”李小仟软糯地道,忽闪的大眼睛调皮地望着他,这还不是打扰他?可那又怎么样?

刑莲湖见她裙子的下摆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显深,当下也不让她换鞋子,只一把将她抱起进了里屋放在小桌子上。

弯腰一看,果然她的鞋袜都湿透了,遂想也不想地替她除了下来,然后就看到一双白皙秀气玲珑可爱的玉足,莹洁滑腻,显得含情脉脉欲语还羞。

刑莲湖登时愣了下,立时就放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李小仟面色微红,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可没想到双足却被刑莲湖紧紧地护住了,当下有点哭笑不得。

刑莲湖自知失态,便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只清了清嗓子却又转身拿了双自己的袜子来给李小仟穿上。

那袜子挺宽大的,套在李小仟的脚上皱拱拱地,李小仟不免有些嫌弃地甩了甩道:“好大、好大,跟麻袋似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小冤家

“那就脱下来。”刑莲湖扭头吩咐站在帘外的之风,“去给郡主拿干净的鞋袜和罗裙来。”

之风遂应了声出去了。

李小仟却不干了,她缩起脚来,将两只大袜子往上捋了捋,嘟哝道:“小气!”

刑莲湖轻柔地抱着她坐到椅子上,理了理她乌黑的秀发,又用拇指眷恋摩挲着她的脸蛋,手上不停,却依然认真地问道:“这么大的雨,究竟何事急着找我?”

他这几日需得忙着与苏州卫的军政掌印接洽,商议着将李小仟在苏州府的安全戍防布置到位落实清楚,并且还要实地巡察看过,照顾到每一个细节与可能,甚至再需得与苏州府周边的几个卫所掌印碰个面,以确保李小仟的万全,这样他才能够放心地去淮南道处理盐案。

李小仟闻言却眨了眨眼,噎了一小口,他将之风遣开,只是为了问“工作”上的事?

好吧,先说正事:“莲湖哥哥,那个情盅的男方是谁,眼下可有消息了么?”

“正叫两名白起卫盯着那如姨娘呢,若是那男子就在青园里,藏是藏不住的。”

李小仟心道果然是莲湖哥哥,比她还老谋深算精于用人,于是放心地笑了笑。

然后她就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胰子的味道,看着刑莲湖那半干的发丝油亮乌黑,不由得拿手指绕了两圈,完了又伸手去抚摸他光滑的脸,很快就犯起花痴道:“莲湖哥哥,你真好看。”

刑莲湖听了这样爱娇的情话,心下柔软而熨贴,可忽然又含笑问道:“我哪里有抚台大人好看。”

李小仟愕然,她不知道为何刑莲湖会提起百里星台。

当下有些不满地道:“百里星台是柳德音的男人,他好不好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刑莲湖与李小仟在厮混久了,知道她有些时候想法与常人殊异,她并不拘泥于世俗的形式,比如百里星台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可心上人却是柳德音,她便认为百里星台是柳德音的男人,绝不肯承认是她李小仟的。

就是这么的爱憎分明。

眼下李小仟则早就撇开这一节,依偎在刑莲湖怀中,攀住他的脖子,仰首无辜地望着他,乌黑的眼睛在他脸上流连,嘴里喃喃地哼哼:“莲湖哥哥,莲湖哥哥……”

李小仟记得先前他给自己做的规矩,莲湖哥哥似乎不太喜欢她太主动,所以她,咳咳咳。

刑莲湖望着李小仟一脸求亲亲的表情,真的不要太明显!

风灯的光晕笼罩着她的风鬟雾鬓,温柔了她光**人的小脸蛋,娇润了那剥壳鸡蛋般素颜的肌肤,水汪汪的媚眼,红润得香艳的小嘴,刑莲湖喉咙一紧,再无迟疑地吻了下去。

李小仟吮吸到刑莲湖舌尖的甘甜,连脚趾头都有种说不尽的畅快欢喜,她浑身烘然发烫,像在燃烧一般。

刑莲湖自然感触到了她的激动,追逐着她灵巧而调皮的丁香小舌,这些日子以来被压制过的久违的柔情一旦触发,比想象之中还要难以遏止,他吻着吻着就失控了,喘着炙热的气息,一路只嫌不够地沿着李小仟的脸颊边缘吮上她的粉嫩的耳垂、耳廓,舌尖毫不犹疑地舔入她小巧玲珑的耳朵。

李小仟只觉浑身颤栗,身子已软成水,怎么办,她好想将自己给了莲湖哥哥!

然而关键时刻,刑莲湖却收住了,他粗重的喘息还在李小仟的耳畔,那火热的气息还在撩拨着李小仟蠢蠢的情欲,可是他的唇与手到底已经停了下来。

“莲湖哥哥……”李小仟细声乞求,无力地挣扎着,想让他不要停。

“别,不能这样。”刑莲湖怎会无感?他比她还想索要。

等刑莲湖按下汹涌的情潮,便将李小仟放回桌上彼此冷静冷静,可李小仟在他停下来之后已经不愉快了,又乍然离了他温存的怀抱,登时觉得哪儿都空落落地,当下团起小粉拳,欲求不满地蹙起眉尖抗议起来:“为什么?”

刑莲湖没有直接回答她:“仟儿,现在还不行。”

李小仟更恼火了,嘟起嘴来口不择言地撒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刑莲湖温软的眸色一静,认真地看住她,身子朝她逼近,只轻幽地问道:“仟儿,你在说什么?”

李小仟屏了屏呼吸,目光闪躲:“没、没说什么。”

好吧,原本可以理直气壮地胡搅蛮缠,可、谁让她是二婚呢?!

二婚的话,还是懂事些的好!

可她就这么没人要?今晚她都送上门了,送到嘴边莲湖哥哥都不吃!

李小仟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刑莲湖原先被她的话一激,简直又气又委屈,可转眼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就酸软成一滩陶泥,随她爱搓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这小冤家还小,又胆大,有些尺度他得把握好。

其他人暂且不说,只百里星台如今的态度便值得细细推敲。若说百里星台一点都没有察觉,他是不信的。

他若是不顾一切地占了仟儿的身子,往后百里星台还手做出什么事来,万一伤害了仟儿,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可是李小仟并不晓得刑莲湖有这番顾虑,她平日无事也会瞎琢磨,对那晚在扬州的曼园里头,百里星台想要她的嫡长子做人质这件事想来就耿耿于怀,真当她是傻的么?!

她已经认定莲湖哥哥了,早晚都是他的女人,能早些为什么不打紧着?贞洁什么的给自己的男人就妥妥地、错不了。

到时侯木已成舟,百里星台还会愿意吃莲湖哥哥剩下的么?

就算她脑子再不济,也知道以百里星台的骄傲定然是唯恐避之不及。而且以百里星台的姿色,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只消振臂一呼,不,他只消一个眼色,自有大批大批的狂蜂浪蝶如云而至。

如此一来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并且百里星台必定不会对外宣讲他婚后从没有占过自己的身子,到时侯也只能由着她任意而为。

可这样的如意算盘她怎么能在莲湖哥哥跟前透露卖弄?她这些小坏心机说穿了也不算什么,可至少也要装一装,女人么多少也得纯善无害。

然而方才一急色,不小心将尾巴露了出来,可莲湖哥哥也太不给面子了。

上架感言:

头一回上架,感激,激动~

感谢大家对我所有的好,都在我心里,我会继续加油努力往下写,马不停蹄马不停蹄!

是不是听到的的的的声音~

山盟海誓的话就不多说了,写到海枯石烂大约是能够做到的……

最后,咳咳,卖萌打滚求月票,请忽视我羞涩的红红的脸,以及匆匆遁走的小碎步~

第一百七十二章:心思如海

屋外风雨潇潇,屋中有片刻难以横渡的默然,风灯摇曳之间照见有情人最温暖缱绻的眼眸。

李小仟因求欢被拒,再加不小心说错了话,虽说早已难堪到羞愤欲死,更不免郁郁难过又戚戚然地害怕,不知刑莲湖是否从此就与自己生分,一时无所适从也无法释怀。

可她的惴惴不安看在刑莲湖的眼里,却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惜取与心安。

舍不得她柔肠百转,刑莲湖暗自叹息了一声,重又将李小仟从桌上抱下来,拢在怀中半是疼宠半是慰藉地抚着她的小脸:“我给的玉坠可收好了?”

李小仟闻言不觉抬手轻触颈下:“嗯。”

刑莲湖见状,便知她贴身带着呢,不由得更加踏实:“这玉坠子可只得这一块,若是丢了我可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李小仟眨了眨氤氲的眸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方才情绪激动地抱怨个什么劲儿?

眸光闪闪之后,她仰着脸儿不无急切地爱现起来:“莲湖哥哥,我送你的玉佩,可是本姑娘亲手打的同心结,日夜琢磨,整整花了我两日功夫才打成的。”

许是说到此处觉察自己并不那么心灵手巧,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纤纤素手,最后两个咬字便含糊了些,可随后又眼巴巴地道,“本姑娘自有生以来,可是只亲手为皇后姨妈还有我姆妈制过两盒玫瑰胭脂。”

言下之意,就是他很重要,瞧瞧,这都排在太子殿下、镇北侯与世子前头了,所以就不要再责备她了。

刑莲湖嘴角会意地噙着微笑,俊秀的脸上有了欢快的微淡的光华。

李小仟怔了下,随即闭了闭眼,莲湖哥哥又在撩她了,她又要犯错了,这么放任下去结局不可预料,今日就此打住吧。

李小仟心下暗暗告诫自己见好就收,可千万别再不知死活,倘若惹莲湖哥哥腻烦了自己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莲湖哥哥若是真有郎心似铁的一天……李小仟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来了这好一会儿功夫,也该回去了,你辛苦忙了一整日可得好好歇息才是。”话是这么说着,然而水水的目光却仍依依不舍地黏在刑莲湖脸上,“明日早间我让人给你送盏参汤来。”

又踟蹰地望向自己的双脚,袜子太过宽大已经褪到脚裸了,半截袜头软塌塌地垂了下去,瞧着还挺好玩的。

李小仟的脚趾头在大袜子里调皮地搓了搓,只一瞬又意识到了什么,温软地觑了眼刑莲湖便作罢了,转头想让之风拿自己干净的鞋袜进来换。

如夕雾花般小心翼翼的乖巧不免让刑莲湖再度动容。

刑莲湖当下心头一阵酸软,便将她的脸蛋轻轻板过来,俯首清浅缠绵地啄着她的樱桃小嘴,一下又一下。

这一次,李小仟顺服极了,承恩时再不敢轻举妄动,只感受着这份温热旖旎渐渐地馥郁深浓,她心中欢喜,因而当刑莲湖呼吸开始紊乱,克制地点到为止之后,她睁开双眸看向刑莲湖时,眸子之中又满是水润乌亮的万千情意。

刑莲湖的眸色便不由得深了深。

再目送李小仟出门,她纤巧的身影消融在风雨交加的夜幕里,刑莲湖立在门口迟迟没有转身,出神地任由湿风夹缠着冷雨吹在脸上和身上。

他如何忍心,看着她为他冒着风雨打湿了鞋袜,欢欢喜喜深夜前来,只匆匆温存片刻之后,却又落寞乖巧地离开。

这一刻的心海翻涌,仿佛打翻了盛载的温柔甜蜜还有疼痛涩楚,相溶交错的潮水,不分彼此起伏不定地一遍遍冲刷着他不变的意念,使之更清晰更纯净,也更加不可磨灭。

这边李小仟穿过重重的雨幕,悄然回到自己房中,由之风服侍着在次间换好干净的鞋袜和衣衫,又吩咐之风转告春生明早熬了参汤送去刑莲湖房里,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准备睡下。

谁知却看到昏黄的风灯下,百里星台居然还在翻看案卷。

李小仟走过时他正好抬起眼来,两人就这么实打实地对视了一眼,李小仟不由得愣住了,脚下步子一滞,不知为何竟蓦然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你、”她定了定神,嗯,这只是做做样子给苏曼姑姑看的,她多虑个什么呀!

这样想着,李小仟便又准备无视百里星台自顾自去歇息了,可百里星台却开口了:“今日陆家大老爷送了我两份厚礼,我收下了。”

李小仟闻言只得又站住,“哦”了一声,等他把话说完。

百里星台不着痕迹地将手中案卷放了下来,只是李小仟没有瞧见,那案卷的一个边角被捏皱得发白,烊化得变了形。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玉树般的身姿仿佛能融化一切风雨:“只事出突然,所以今晚先安置在外院的客房里了,明日你且看着办吧。”

李小仟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只应了声,可半晌回过味来:“女人?”

百里星台点点头:“说是扬州瘦马。”

李小仟先前让王嬷嬷找人帮忙物色扬州瘦马,准备塞给百里星台做妾,没想到才来到江南道,人大手笔一下送了俩。

真是瞌睡碰上大枕头。

“哦。”

可是百里星台深深地凝视着她,幽然提醒道:“你不怕那是细作?”

言下之意那多半是陆家派来监视他们的。

李小仟眸子灵动地闪了闪,看向百里星台的目光便有些审视,这家伙真是心细如发,心思如海啊。

“你想我帮你处理掉?”她扬了扬眉问道。

百里星台不置可否,这不是废话么。

李小仟便冷哼了一声,很拽地道:“那怎么行?!”

百里星行便了然地抬眼瞄了她一下,早就知道她的小心思!她就不能先一致对外么?!

然而李小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几乎哭笑不得:“我这个正室自然需得有正室的样子,贤惠大度方得人敬重。再说我堂堂郡主去跟两个瘦马较劲,我都嫌丢份好不好?”

“这后宅的事还得劳动郡主方得上下有序井井有条。”百里星台眸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是这么个理,她可爱的时候真是有趣得紧。

李小仟被百里星台推到高处却没有得意忘形:“啧,凡事都要我料理我岂不累死?你带来的两个小妾是派什么用的?只摆在那儿好看么?这小妾对付小妾才是正经的道理,也让那些人好好瞧瞧,想从你抚台大人的后宅入手到底行不行得通。”

也免得柳德音和如筠没事闲得慌整日玩脑子,不肯好好过日子成天想着整什么幺蛾子,苍蝇蚊子虽小可也挺烦的不是?

第一百七十三章:看不透

百里星台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傻子,到底还是心思简单了些。

她都不知道德音是什么样的人,能轻易让她算计了去?

怕是反过来会遭德音陷害都说不定。

百里星台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李小仟却退了一步,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包裹在百里星台干净而修长的手中,都不用比较,一看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喂,咱们好好说话可以么?”

去看百里星台,灯影轻摇下,俊眸深邃仍旧,目光也还沉静,神态也还从容。

似乎没有任何起风的征兆,没什么不对的。

好在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李小仟的手,可就在那一刻,李小仟忽然感觉手心微痒,仿佛有软羽从那里轻触划过。

李小仟愕然,他在挠她?

这应接不暇地。

李小仟不明所以,有点欲哭无泪的茫然。

瞅着李小仟一脸懵的样子,好看的杏眼呆萌地凝滞,小嘴儿不知所措地嘟了嘟,百里星台差点笑出来。

傻子!

只这两下就找不着北了?!

“我来问你,你觉得如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百里星台笑意隐忍,面上不动声色地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只是幽深的眸子里暗藏愉悦的光芒,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仿佛深袤的林间,寒潭的水面上点点柔软的波光。

李小仟方醒过神,察觉百里星台仿佛是在戏弄她,当下正有点不高兴,虽然不至于提刀去砍,却很想给他套个麻袋,刚要发作却忽又听得他转入正题,便又被转移了注意力。

“如姨娘?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她脱口而出反问道。

李小仟看来看去,如筠不也就是一朵小白花么?!

不过想必百里星台看见的只有如筠的好。

“那柳姨娘呢?”百里星台没有接,却又抛出一个柳德音。

李小仟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柳德音再可恶,然而在百里星台这个魔鬼的心目中却是一朵圣洁的白莲花。

李小仟的手又下意识地朝自己柔嫩的脖子的探去。

这个无心之举却登时让百里星台身子颤了颤,心口泛起无边的苦涩。

他俯首看着李小仟,屏息而立,眸中的愧疚与悔恨无声地流淌着。

李小仟却在那儿掂量着还是不要实话实说的好,毕竟好女不吃眼前亏,当下抬眼正待回答,却意外地撞到百里星台眸中的惆怅,看起来不无辛苦。

李小仟:……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凝固,李小仟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百里星台,他极少有情绪分明的时候。

“你、能不能干脆说明白点?”

说完然后就侧开脸,李小仟猜着百里星台极有可能会认为柳德音很弱很纯真,对上那两个瘦马怕是应付不来什么的。

他没下旨意让自己善待柳德音就已经不错了,想来如何肯让她将柳德音当枪使?

可让李小仟照顾百里星台的心意,违心地说出那些不实的话来,李小仟是断断做不到的。

“仟儿,刀不管趁不趁手,刀把总应该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百里星台低声道。

他无法直言其意,若是僵硬地表达出对柳德音的不喜与疏离,这种眼下在明面上说不通的事情,李小仟是不会相信的。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不得不让李小仟静下心来品味,等明白过来竟不由得毛骨悚然,她惊疑不定地看过去,百里星台这是在提醒自己吗?

可她看到的却依旧是神色清淡的百里星台。

仿佛方才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或者他言下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是她自己想偏了。

然而她到底上了心。

“这么点小事不着急费神,这都快五更了,好生歇着吧。”百里星台见李小仟这般神情,便知她会意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前世的阴影,他如今看着李小仟莹洁如玉的小脸儿,很多时候都觉得她像紫阳花似地,看似令人迷醉的盛景,其实最最柔弱,需要时刻留意地维护,若是不慎让她受了伤害,到时后悔起来只心疼两个字是诠释不尽的。

这些他早已有了穿肠刺骨般深刻的体会。

因而百里星台温言软语,一扫过往敷衍打发般的不远不近与虚情假意,眸中怜惜之色尽显,再无半分冷落之意。

可这样情意绵绵的声音语调,以及宠溺呵护的目光和态度,听到李小仟的耳朵里,看在她的眼里,却是无比的复杂!

李小仟“哦”了一声,又回身不无疑虑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个百里星台,她看不透啊!

于是自然而然地又想起嫡长子那一茬,李小仟不由得放轻手脚,满腹心事地爬上大床,放下罗帐时趁着罗帐闭合的间隙悄悄地觑了百里星台一眼,却见他熄了风灯,返身向流云榻走去,李小仟这才松了口气。

又想到之风和秋叶就在外间守夜,她还是有安全保障的,实在无需如此提心吊胆。

当下放了心,再低头瞧了瞧自己衣着没有丝毫不妥的地方,遂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躺下盖上锦被,闭目睡去,入梦前想起刑莲湖方才亲自己的样子,他软软的淡红色的唇,牛奶般的皮肤,温热的呼吸,李小仟的小嘴便不由得轻轻弯起一角含笑的弧度。

一室静谧,只靠墙的案几上留了一盏昏黄的小风灯。

流云榻上的百里星台微微侧过脸来,望向不远处垂着罗帐的大床,床上李小仟朦朦胧胧的身影在翻了两个身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睡香了。

他怅然若失地苦笑了一下,不无酸楚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这些日子以来,带着李小仟上任的优势慢慢地凸显出来,并不仅仅只是体现在安全戍防方面。

璃园的接风宴那晚之后,李小仟以一首葬花吟洗脱了不学无术的坏名声。而他当时站出来说的话,又代李小仟抚琴之后,不仅让苏曼姑姑欢喜非常,而且当下几乎整个苏州府都知道他与李小仟伉俪情深,此举竟为他加分不少。

然而他很明白,李小仟之所以乖乖地配合自己没有戳穿这一切,只是因为将来有一天能够和和气气地好聚好散地离开。

可他怎么能够再一次让她离开?!

第一百七十四章:陆大老爷

苏州府寒山别业。

陆大老爷陆复临站在半山上的自家庭院里,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歇了,泼墨般空濛的山里深浅不一的翠色仿佛能滴出来似的。

山风吹在面上微凉,陆复临伸手触摸着眼下那道状如百脚蜈蚣般的疤痕,睫毛遮下,掩住晦暗不明的目光,垂下之后的手在广袖下握紧了拳头。

“大老爷,二老爷来了。”

随着下人一声通禀,陆二老爷心事重重地自外头快步走来,走到跟前行了礼,恭声道:“大哥!”

陆复临只是稍稍回头“嗯”了声,淡淡地道:“来啦。”

陆二老爷陆复忱四十出头,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然而这一大早地着急慌忙地赶到寒山别业,却是连早饭都没有来得及用,打了满头山间的雾水,倒瞧着有些狼狈。

可却又不敢在陆复临跟前流露出不满,因而只是目光复杂地盯着陆复临瞅了又瞅,但是陆复临那张略带沧桑的脸上,除了因一夜没睡而略显疲劳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陆复忱只得小声恭谨地问道:“大哥,听说昨日夜里宴请新任的抚台大人,你送了两个瘦马给抚台大人?”

陆复临闻言,这才转身拿正眼看了看陆二老爷:“是啊,怎么了?”

陆复忱试探地问道:“大哥,弟有一事不明,先前该送的我们陆家也都已经做到位了,你昨夜又再多送这一份大礼,可是抚台大人的暗示?”

“不过是两个瘦马罢了,何需如此大惊小怪?”陆复临不解地问道。

陆复忱闻言更加收敛了,想了想意思还是要讲清楚的:“你也晓得清河郡主是跟着上任的,若是郡主怪罪下来那怎么办?”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大都早就有消息过来,说是年前的时候,郡主为了讨好咱们的这位抚台大人,可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下了两个美妾呢。”陆复临云淡风清地道,自己投人所好,并没有做错什么。

陆复忱这才恍然:“哦,原来如此,这倒是没关系了。”

“你这么早赶过来,只是怕这件事最后没个落场?”

“大哥,我还没用早饭呢,你用过没有?不如我们回屋里头边用边说吧。”

陆复临便知他有要紧话说,遂吩咐下人摆早饭。

古朴雅致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粥点,然而陆复临面前不过是一碗清粥,搭配脆嫩的糖醋顶花小黄瓜。

陆二老爷见他落了座,方跟着坐下,夹起一个小笼包,又喝了几口酒酿鸡头米羹,这才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待用完早膳,遣开了下人们,陆复忱方才意有所指地道:“我听老太爷的意思,对这位新任的抚台大人,是要恩威并施。”

“这却是为何?”陆复临古怪道,“这位抚台大人虽然冷清些,不甚热络,可与前头那几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收礼的时候虽说客客气气地推辞一番,最后该收的还是都收下了,也并不见还回来。”

“怕是因为郡主在吧。”陆复忱其实也并没有想明白,“老太爷的话总不会错的。”

陆复临陷入沉思,良久之后,面上疑惑而凶险的神情才逐渐打消,那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也没那么碍眼了。

自三月里大都就有消息传来,新任的江南道巡抚百里星台将携清河郡主一同赴任。消息一经确认,整个江南道都沸腾了起来。

百姓们对清河郡主相当拥护,是因为东明第一美人的皇后娘娘。

景皇后深受百姓的爱戴,民间很多女子都将她当作神一样地虔诚崇拜,并不单纯地只是因为景皇后绝色的容颜、以及母仪天下的尊贵,更多的是因为今上对她几十年如一日的情深不减,夫妻恩爱。

这样的皇后娘娘实在令人神往。

然而江南道的女子却没有机会得见景皇后的真颜,可如今清河郡主要来了!

传言清河郡主与皇后娘娘的容貌有八分相似。

不同于少数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听闻清河郡主的品性之后难免摇头深感失望,最好敬而远之,百姓们却是不知的,他们奔走相告两眼发光,迎接郡主驾到的心情都雀跃而激动。

与街头巷尾的欢笑鼎沸不同,江南道的有些地方则十分平静,可底下却又暗流涌动。

清河郡主要来,首要之务便是安全。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大运河沿线以及整个江南道的军务全部被梳理了一遍,非但如此,卫所里的人事也发生了不小的调动,几个关键职位都换了人。

谁也没想到,只不过来一个郡主,却要如此大动干戈。

惊疑之下立刻撒出大批人手前去调查,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卫所里最要紧的职位都换上了镇北侯的人!

想到清河郡主的出身,如此也就解释得通了,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这么一来,有些事情就不方便了,有些麻烦也接踵而来,某些人的神经开始绷得紧紧地,眉头都夹得死死地,哪个不是暗地里无可奈何地骂一句:这个小祖宗!

然而也有警觉的人会想得更深一些,朝廷此举会不会是借着清河郡主的到来,要对江南道动手了?!

比如此刻的陆复临,在陆复忱提到清河郡主之后便阴沉着脸沉吟许久,半晌才道:“可是京中又有什么消息过来?”

陆复忱摇了摇头:“倒是不曾听说。”

那就不是特意冲着江南道而来的?可毕竟事关重大,在一切还未明朗之前不能调以轻心。

“那递去青园的拜帖都送到了吗?”

“都送到了,听说郡主来了之后有些水土不服,正在调理身子,怕是还得过两日才得以相见。”陆复忱不无好笑地道。

“一个官眷也不曾接见过?”陆复临惊讶了。

“可不是?”

陆复临站起来,望着窗外的悠远如画的山景,终于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要打探虚实,真的还得从抚台大人那头入手。”

“大哥准备怎么做?”陆复忱认同地凝视着陆大老爷。

“他来了这才几日功夫?再说也还不曾出过什么差错。”陆复临说着,想了想道,“教杜砚修将常熟县司家的杀妻案拿给他。”

第一百七十五章:给你个案子

常熟县司家曾经在当地也算是有些名望的乡绅,祖上也曾做过官,却因小一辈不甚争气,后来竟一代不如一代。

只是这一代却横空冒出个土霸王似的人物,名叫司寞,打小性情刚猛,大胆而暴躁,习惯贴身带着刀子,一言不合就动手,在乡里时便无人敢惹。

待稍长大些便往县里讨生活去了,如今年纪上去之后竟由黑转白,开始正经地经商了,与常熟县里的官老爷们时常都在一桌上就餐。

司家的子嗣从来单薄,司寞只有个弟弟名叫司安,从小受父母兄长溺爱,可若要给无赖打分,总分若有十分,此人便占了九分。

性格阴郁,心比天高却好吃懒做,胆小如鼠却又贪得无厌,还传捡老弱病小的欺负,连新生的猫儿狗儿都不肯放过。

初时家中岁月艰难,父母又体弱多病无力养活兄弟二人,因而司寞便往县里去闯荡,司安却缩在家中守着破旧漏风的老宅与几亩薄田,吃过不少苦头。

那司安原先娶了邻乡的一名曾姓女子,曾氏长相普通,家境贫寒,且又生得弱小,竭尽全力日子也很不好过。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人的关系也时好时坏,可也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过下去了。

然而随着司寞在县里渐渐出人头地,司安便有了底气,开始对曾氏嫌这嫌那。

曾氏与公婆的关系处得不冷不热,司母对其常有怨言,而司安身上有一百样的缺点,可只一样好处,却是个孝子。

有一回曾氏与司母拌了几句嘴,司母不悦,上了年纪的人不免絮絮叨叨地报怨起来,曾氏听了也是心中烦闷便与小姐妹诉苦,只说若不是她嫁至司家忍下诸般苦处,这个家哪里还像个家?!

谁知这些话巧不巧却被路过的司安听了个全。

恰巧那时司寞在县里遇到了麻烦,消息传回之后司安一面担心他兄长,一面又苦恼司家怕是再无奔头前景,待曾氏回到家中,司安早一肚子的气不知往哪里撒,根本按不下心头的怒火,随手捞起一张小矮凳便砸向曾氏,没两下那曾氏就当场倒地咽了气。

曾氏去后,司家原本打算瞒着人赶紧将她落葬了,然而没想到曾氏的娘家人偏在那时来看女儿,司家便只得说是曾氏自己不小心从山上跌下来,磕破了头才死了,想借此哄骗过去。

可曾氏的爹娘也并未老糊涂,瞧着女儿的伤痕不对,又晓得司安素日就有打老婆的习惯的。

自己的亲骨肉被活活打死了,眼瞧着司母七寸不烂之舌好话说尽,姿态也放得很低,就是抵死不认账,曾氏的爹娘又是悲痛,又是愤懑难挡,于是一纸诉状告到了县衙。

在县城的司寞彼时也才初初起步,得知消息之后,便想着不若费些银子私下了结,让弟妹那一家子不要再闹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曾氏的老父虽然瞧着无能力弱,平时也不声不响地,却是块硬骨头,坚持要求司安以命抵命,怎么都不肯收银子,只是螳臂挡车地埋头告状。

司寞便动用了渠道关系,结果自然是曾家不仅输了官司,没能替曾氏讨回公道,也没有拿到息事宁人的银子,两头落了空。

原本这一切结了案就该到此为止,可那司安见赢了官司,便更加仗势嚣张起来,先前打官司之时曾父因痛失爱女心情极度悲恸气愤,骂了他几句,他便一句句死死地记在心里,将曾父恨之入骨。

又因着司母不喜曾氏长相普通,手脚也不利索,连带着曾氏生的一双儿女也不无嫌弃,话里话外总计较那两孩子难看蠢笨。

两孩子当时一个三岁,一个才半岁,都尚未懂事,曾氏去后,还时常吵着要娘亲,有一日哭得厉害,司安听得不耐烦了,觉得很是晦气,便灵机一动地将半岁的女儿夹抱起来,径直地给丢到曾家二老家里,放下就走。

曾家两个老的原本都气病了,那会子见小外孙女被丢了来,连话都还不会说只一味哭闹得可怜,曾家二老也不可能无视不管,只得互相搀扶着挣扎起来照顾起孩子来。

二老没了女儿,小外孙女没了娘,倒也可彼此温暖依靠,有了需要照顾的小外孙女,二老便按下悲痛苦闷,也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然而没想到的却是,不过半年未满,三岁的小外孙也被司安丢了过来。

曾母刚刚烤了个红薯,小外孙见了,也顾不着烫,扒拉着就兀自吃了起来,可见都饿坏了。

可显见地,司家的家境彼时已好过曾家不少,这存心是饿着孩子的呀!

如此一来,无异于火里浇油气上加气,曾家二老再也不能忍,找人重新写了一封诉状,这一回却告上了苏州府,将事情闹大了。

司家得知以后,这一回就不再那么客客气气地了,直接让人前去恐吓骚扰曾家二老,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可却没想到的是,曾家二老从来都本本分分,平时也多与人为善,再踏实好人不过,在村里口碑极佳,也有亲戚近邻里,大伙儿都帮忙阻拦并斥责那些二流子。

本乡本土地,那些二流子见状原就有些迟疑,又见曾家还帮忙养着两个小娃娃,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却是再容易出人命不过的,竟难得地一时退缩起来,只放了话恐吓了几句,做做样子便调头走了。

如此多番骚扰不济,司家一时不能奈曾家如何,而曾家也拿司家没有丝毫办法。

且这几年来,曾家二老年纪上去了,又要种地养活自己,又要养活两个小外孙,又要应付司安时不时地带着几个无赖前来辱骂摔东西抖威风,真是苦不堪言,如此有心无力,那诉状进了苏州府迟迟不见判下来,他们也不曾再去催问。

而司家那边,司寞这些年带着手下一帮弟兄,早已打开了一片天地,是常熟县有头面的人物了。甚至因为名气太响,更名为司爵。

自然而然地,司安也跟着越发地抖擞起来,早就另娶了小富之家的女儿做填房,且又生下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因而当杜砚修将这桩官司的案卷摆放在百里星台的案头时,百里星台看过之后,只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位苏州府的府台大人,杜砚修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百里星台却知道,这里头是有名堂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一叶知秋

杜砚修趁面前的陆家大老爷不注意,暗戳戳地擦了擦汗,觑见陆复临面颊那道长长的疤痕抖动了几下,杜砚修心下不无喟叹,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那牛犊自然指的是新上任的年轻巡抚百里星台。

这抚台大人瞧着是个有七窍玲珑心肝的人儿,他先头见了还心生暗喜,可谁承想竟会莽撞草率至此?!接手了常熟司家的杀妻案,连问都不问,查都不查,审也不审,就这么结了案!

一回想到百里星台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卷宗轻蔑地往案上一丢,然后招来护卫,轻声吩咐说:“派一队人手,跟随苏州府捕快将常熟杀妻案元凶司安即刻缉拿归案,下月初一绞刑,请苏州府的百姓前去菜市口观刑。”

淡漠清冷得让人想哭!

杜砚修闭了闭眼睛,心下沉重地叹了声气,唉,他真是看走了眼了,以后怕是有得麻烦了。

“哼”杜砚修忽然听得陆复临轻笑了一声,于是条件反射般地朝陆复临望去,只见陆复临脸上展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可笑着笑着,却又阴沉下脸来,那道长长的疤痕更加不忍直视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杜砚修不无忐忑地道:“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啊。”

“年轻气盛么?”陆复临想起百里星台如同无瑕的玉最纯净的水晶一样完美的容颜,像山间灵雾一般看似清晰却又捉摸不透的性情,行动却似暮色掩映下林中的兽,机诡而莫测。

不,根本不是天真!

年轻气盛这四个字怎够匹配百里星台?

“他若是个任性妄为的,你觉得太子殿下会放心清河郡主随他来江南道上任?”

杜砚修茅塞顿开:“是因为郡主?!”

紧跟着又皱眉,禁不住叩了叩桌面道:“可这也太过儿戏了吧!”

然而往深里想想,杜砚修便不作声了,且越想越惊叹,这哪里是儿戏?这简直高明啊!

这个案子拖得太久,已经时隔近十年,受害者曾氏的尸首深埋地上,早已腐烂不堪了,哪里还看得出到底真是从山上滚落的,还是被钝器击打致死的?

且此案也无任何目击证人!

曾氏的小姐妹为免惹祸上身,从一开始便躲开了,压根就不敢站出来为其作证,不敢说曾氏死前没多久与她见过面并抱怨过家中不睦。

因而常熟县当时驳回此案的理由便是曾家举证不足,不予受理。

如今就更不可能有证据。

可是百里星台根本查都不查,不由分说闪电拿人,是攻其不备,吃准了司安熬不住严刑逼供!

只要犯人肯招,什么都会有的!

不用说,此时此刻怕是曾家的人和另外的知情人早就被保护起来了!

杜砚修想到这儿,背上已被汗水沁湿了。

好一个状元郎!

真是好快的心思!

而且此举分明是为了讨好郡主做下的。

试想若是郡主知道了常熟司家的杀妻案是由抚台大人经手的,无论最后的结果是证据不足地驳回,还是为了在官场上攀交情抹平一切,郡主即使能够理解,也终究难免心中膈应。

毕竟是杀妻啊!

再者女子都容易同情弱小,臣服强权。

然而本朝有多少人能够在清河郡主跟前逞什么强权充什么老大?!

以此来看,清河郡主会帮扶一把曾家的可能性是极高的,抚台大人大约正是懂得清河郡主女儿家的心思,或者说了解清河郡主的性情,方才有此一举的吧!

陆复临看着杜砚修恍然大悟的神情,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百里星台太聪明了,一下子便拿捏住了事件的七寸!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们都以为他至少会调出先前常熟县的案卷翻阅一遍,并且至少要将常熟县的情况摸清之后再出手。

谁能想到他竟然如此眼明手厉。

“后生可畏啊。”忽见杜砚修苦笑了一下。

陆复临冷冷地斜了他一眼,眼皮只是掀了掀:“怎么,今日你没能给他立威,反当场被他将了一军,你这就胆怯了?”

杜砚修忙拱手道:“哪能啊!大老爷说笑了,大老爷素有谋略,走一步看三步,咱们必定有的是应对的法子,修自知不才,还请大老爷赐教。”

“教司爵将老父老母送去你知府衙门门前。”陆复临胸有丘壑地淡淡一笑,听说抚台大人是个孝子,清河郡主在状元府里可没少给状元郎的母亲和妹妹难堪,他内心深处就真的对清河郡主没有半分芥蒂么?

不知抚台大人看到别人家的老父老母跪在衙门前替亲生儿子求情,白发苍苍涕泪横流,告饶喊冤,会不会就感同身受,想起远在大都的老母,从而生出动摇之心呢?!

常言说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啊!

再者,司安不还有一双小儿小女吗,无端令小儿女失怙,真是稚子何辜于心何忍呐。

所以不还有一句话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若是处理失当,苏州府那么多的百姓都目光如炬地看着的呀,再加上屈打成招,真的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呵呵呵~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

杜砚修会心地笑道:“得令。下官这就回去张罗起来,必不敢教大老爷失望就是了。”

陆复临挥了挥手:“且小心着些,抚台大人也是个精细人呢。”

啜了两口西湖龙井,杜砚修即刻辞别,匆匆离开寒山别业,等坐上自家的轿子之后,脸上谦卑的笑容瞬时便淡了下来,眸子里尽是冷静,哪还有半点畏手畏脚的一筹莫展。

陆复临想捏住抚台大人的脖子,让他乖乖地听话安生地在江南道待着,可这一回陆家真的想明白了吗?

杜砚修虽然不理解陆家为何偏要如此对待这位年轻的抚台大人,可他别的本事没有,一叶知秋的能耐还是够的。

他在这富贵繁华的苏州府做了七年的知府,对陆家的能量心中有数,但是清河郡主的身份摆在那儿!

除非么,呃,除非能让清河郡主与抚台大人离心,清河郡主负气回京,抚台大人失去依仗,或许才有可能俯首束手。

第一百七十七章:巧合?

再一次,陆复临面部开始抽搐,这一次是笑着抽搐的,却不是春风得意的笑,而是怒极了!

这山间气温低凉,杜砚修的额头有点发冷,连吸气都不大均匀,忽长忽短,忽快忽慢,怎么调节发现都似乎不大正常。

他派人下去通知司爵接父母及弟妹孩子,结果却获悉司爵被锡城县的一帮地痞砍伤了。

理由很强大,是由于往日的宿怨,利益纷争。

再合乎常理不过了!

常熟县与锡城县毗邻,两县接壤有几处坡地的野桑树与野蚕品质极佳,出的生丝能织出上等的贡缎来,价格是普通绸缎的十倍,因而向来最为机户们垂涎。

而司爵有个身份便是机户,坐拥织机数百架,机工千余人。为了争夺这几处野桑园,曾与锡城县的机户徐兴博不止一次大打出手,先前就流过几次血。

这一回更是闹大了,徐兴博不声不响搞了个突袭,当时司爵正在茶楼与人喝茶聊商,身上被砍了几刀,手下死了四五个人。

只这样的话也还罢了,问题是拿了司安的巡抚护卫根本没有将其押回苏州府牢狱,而是不知去了哪里。

这一切若说是巧合,那巧合简直是百里星台的亲戚了!

然而若说是百里星台手太快,这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他一个读书人,两榜进士出身的京官,不过初初做了两年的左通政,大抵晓得江南道这片官场的关系网也就罢了,可江南道底下的势力纷争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再说,他又是通过什么人使唤到徐兴博的?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切皆是从无到有,都是需要时间积累,多少总要有个过程。

何况也从未听说,也未见过他身边有什么谋士幕僚之类可以辅佐的人物。

陆复临毫无心理准备地吃了这一记闷棍,简直不知是哭合适还是笑合适了。

他最近几年过得太顺风顺水,很少再遇到如此频繁的挫折,竟忘记如何沉住气了。

“这个状元郎还真有意思,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嘴角的肌肉都禁不住细微而剧烈地颤抖,“苏州府人才济济,出了多少状元探花,依你看哪个能与他一较高下?”

杜砚修也没搭理陆复临的气话,只想了想道:“司安会不会被押往锡城县了?我还是派人下去找着顾允执问一声吧。”

陆复临冷哼了一声侧过脸去,气得肠子发绿打结,真是丢人呐,他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了眼!

“苏州府这么大个地方,他藏个人还非得去哪个衙门不可?!”

只消将司空扎手扎脚塞住嘴巴往哪个角落里一丢不就行了?

如今怕是连认罪签字画押都弄齐全了!

杜砚修叹了声气,他的人得知司爵出事之后,便气都不歇地赶着去司爵在村里头的老宅,却发现连司父司母还有一双儿女都不知去向,说是司爵着人接往县城去了,可司爵哪里着人接过?

这不还没来得及吗?!

瞧着杜砚修灰败的脸色,若非跟着他时日久了是个信得过的,且苏州府衙派出的差役一来一回于时间上也是说得过的,陆复临还以为是杜砚修叛变了呢!

这件事本就是他们挑的头,可竟让百里星台后来居上。

“如今状元郎人呢?”陆复临手上摆弄着一枚细腻欲化的田黄印章,这是块难得的有灵魂的赤蜜红田,富贵逼人的温润之中蕴藏着秀雅的骨气,坚硬却圆润没有棱角,柔软得让人产生想要含进嘴里的冲动。

陆复临的眼前浮现出百里星台稀世的容颜,还有深藏不露沉静无波的身姿。

像他!简直太像了!

然而区区一块可遇而不可求的田黄怎及他的智计过人?

好啊,唯有这样才更加的有意思,不过却也更加地挠心挠肺了啊!

“怕是在青园的外书房处理公务。”

原来的相王府占地甚广,外院与内院之间隔着一处有小溪流的精致的小花园,百里星台的都御史行署如今便设在青园的外院之中,并不另作他处。

陆复临此刻已调整好了情绪,当下淡定地道:“司爵受了点伤,可这一架打得也未必吃亏,趁着这个机会,不如让抚台大人出面,替常熟县令收拾了这烂摊子吧,也不知他会如何还司爵这个公道。”

这是要常熟县衙将事情上报,毕竟是死了几个人,已经是大案了。

且这件事情如果操作得好,徐兴博可能就没有了。

杜砚修点了点头:“修这就去办。”

出了寒山别业,回了趟府衙,吩咐下面去通知常熟县令火速将茶楼斗殴伤人案上报,便又令人抬着轿子往青园外书房来。

彼时百里星台正在听水寒回禀李小仟的事情。

“奶奶怎么都不肯学,苏曼姑姑只得教秋叶与夏花如何管家,后来索性连春生都拉上了。

“如今奶奶身边只得几个二等的丫鬟贴身服侍着,一个佳儿,说话最是厉害不给面子,一个清儿如今掌管着奶奶的小厨房,还有一个叫容儿的还算安静,此外有个粗使丫鬟名叫之风的,听说先前在洛郡替奶奶挡了架,因此上也被提了二等,随侍奶奶左右,几乎不怎么离身。

“还有在扬州时江宁知府王大人带来的一个小丫鬟,名叫黎宛的,是负责奶奶的针线和绣活的,也是二等。”

说到此处,水寒不由得顿了顿。

百里星台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水寒头皮紧了紧,也不敢出神,忙接着道:“因而奶奶如今身边就有五个二等的丫鬟。奶奶最近闲来无事便喜欢逗那只小黑犬,又给它取了个名儿叫葡萄。”

百里星台想了想,葡萄?!

养大了可以吃?!

水寒见百里星台若有所思过后,眼睛又望过来,忙又接下来道:“陆家大老爷送的那两个瘦马被奶奶安置在香雪院中,每人有两名丫鬟服侍,一应都按姨娘的份例,只是这阵子没空,说等过些日子再给她们开脸,那两位眼下还算安生着。”

香雪院是离正房较远的一间独立院子,柳德音和如筠也在香雪院,想来李小仟不愿为了几个侍妾伤脑筋,将她们一嘟噜作堆安置了,就和在大都家中的明志院一般。

第一百七十八章:多留心

来到苏州府以后,水寒成了青园外院的大管家,一应总理门房、回事处、随侍处、车马房、值更房,以及外书房的各项事务,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可如今这内院里头的事,却也不是小事。

自打那晚水寒窥破李小仟与刑莲湖之间的暧昧之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眼瞧着李小仟与自家爷渐行渐远,大有分崩离析之状,水寒都难过得已经做好了与冬暖擦肩而过、并且孤独终老的准备了。

可没想到前些日子百里星台突然让水寒关注内院,水寒当时的感觉是活着就有希望。

虽说水寒身为一个男子,成日介留意着自家爷的内院感觉上并不妥当,然而他也晓得,那是没有法子的事。

以往在大都东府里头之时,水寒负责为百里星台看着外院,但凡外院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没有百里星台不知道的事。

而如筠则是百里星台在内宅的耳目。只是作为李小仟的大丫鬟冬暖,于身份上何等要紧,生生受了两次莫大的欺辱,且后来那一次引得李小仟动了大怒,可百里星台事先竟都一无所知,因而不用说,百里星台对如筠的信任已经坍塌了一半了。

也正是因为冬暖,就连水寒都对一起长大的如筠灰了心。

百里星台琢磨了一会儿道:“香雪院的事怕还需得你上心些。苏曼姑姑过几个月是要回大都侍候皇后娘娘的,王嬷嬷又不在,秋叶几个虽说得力,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事,再说奶奶的性子……你再多留心也不为过。”

胡来两个字他还是不说了,得给李小仟留些颜面。

人家可是正室,还是郡主呢!

水寒听了这席话,当下的震撼先不说,一股子狂喜简直从脚底兜上身来,热血如岩浆般直冲上脸来。

眼前他仿佛看见了冬暖在向他招手。

“小的晓得了。”

百里星台见水寒虽强自镇定,却高兴得连声音都不一样了,不禁有些好笑,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水寒虽说激动得脸有些发红,却也明白此刻不是高兴的时候,不过须臾之间,他便头脑冷静下来,继续回禀尚未说完的正事:“爷,今儿早上侍玲出了趟门。她一个人去了端雅斋,和门房上说的是出去为柳姨娘置办书画用的纸笔。”

百里星台见水寒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递上来:“侍玲上了端雅斋的二楼,我们的人不敢打草惊蛇,没敢跟得太近,只是侍玲在回来的路上不巧遇到了神偷,丢失了荷包。”

百里星台了然,接过那雪白的宣纸铺展开来,只见纸上竟是一名仕女的画像,十七八岁的样子,瘦弱美貌,意外地有些面善,可却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遂问道:“此人是谁?”

水寒其实也不无思量,毕竟侍玲如此行为实在古怪:“爷可还记得夏花在运河上救下一名落水的女子?年龄样貌与这画像上的女子是极相像的。”

“是在锡城县那一段河道?”百里星台回忆道。

“当时常州府已过,只尚未到锡城县。”水寒较真般地纠正道。

百里星台不无疑惑地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眼下仍在青园。当时大船停靠在锡城县码头之后,夏花曾托人前去打听哪家有丢失的姑娘,却没有打听到,又在锡城县衙留下口信,只至今未见有人上门寻回。且小的听说那是个哑女,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又十分内向胆小,因而救起来快个把月了,依旧不明来历。”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划过脑海,可却快得抓不住痕迹,百里星台漫声道:“既如此,那端雅斋十之八九是有问题的,这落水的女子也切不可掉以轻心。”

水寒点点头,亦是匪夷所思地道:“是,侍玲去端雅斋也就罢了,为何特特地怀揣着这画像?”

百里星台淡淡地道:“这画像却不是出自德音的手笔,这宣纸亦极好,不是德音日常用的,多半是侍玲从端雅斋取来的。”

正说到这儿,外头圆子进来传话,说苏州知府杜砚修到了。

水寒闻言便退下了,便见杜砚修神色不明地来到书房里头。

进来之后,并未风风火火地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客客气气地寒暄了半晌,百里星台也跟没事人一样地与之闲话着。

他们不急,他急什么?!

果然没多久,只见杜砚修话锋一转,和颜悦色地道:“抚台大人有所不知,苏州府虽为东南都会,百姓皆安居乐业,然仍不免有个把喜生事端之徒,为些蝇头小利逞一时之意气,时有扰民之举。”

当下将昨夜常熟县的茶楼伤人案抛了出来,且不无痛心地道:“抚台大人,您看看,这争地盘也就罢了,有龃龉有矛盾可以坐下来谈嘛,像这样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地,若只是伤了人不过赔些银子,可这一回竟伤了四五条人命!下官在任上七年,可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如何使得?!您说说,这哪家的儿子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仿佛爱民如子的父母官,见到大儿子伤了小儿子,手足相残时不忍直视的无力感。

遂恳请百里星台接手此案:“此事若不严加惩治,长此以往人若纷纷效仿,恐生民害。因而若由抚台大人出面审理此案,最是震慑。”

百里星台亲和地看了杜砚修一眼:“杜大人过谦了,杜大人洞悉民心,在苏州府广施仁政,政绩卓然,深得百姓拥戴,以您在苏州府的威望星台如何能够企及?”

百里星台原本并不想太早对江南道动手,他想拖延些时日,先缓和并拉近与李小仟之间的关系要紧。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陆家却先忍不住跳了出来。

杜砚修虽然一只脚踩着官场,可另一只脚却牢牢地绑在陆家的大船上。

常熟县司家的杀妻案不过是投石问路,可他们拿什么出来不好,偏偏要拿这件案子,试问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能不判司安死罪吗?

李小仟都理直气壮地和他挑明了,她是正室!

他都有理由相信,陆家此举分明是挑拨离间,想破坏他与李小仟之间的关系。

第一百七十九章:汗流浃背

杜砚修听了百里星台的话,心怀鬼胎之下目光闪烁得有些胆怯。

状元郎这话实在太过刁钻。

广施仁政?!

他方才自己表现出一副仁德爱民的样子,状元郎用这个词也在情理之中,可这分明又像是有嘲讽他在苏州府称王称霸的意思!

难道……

然而杜砚修暗中细细打量着百里星台,却又见他淡然静默,全然没有半分尖锐刻薄。

所谓揣人要察其言,观其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

可是这位新上任的抚台大人虽年纪轻轻,却是半点纰漏都没有,行止随和,言语之间不骄矜不示弱,真是令人无从窥探揣度。

杜砚修觉得自己这十多年的官真是白当了。

其实他实该就此打住,回去品味品味百里星台方才的言中之意,然而再作打算,再往下“游说”已是大忌了。

然而一则杜砚修觉得百里星台过于年轻,为官不过两年多时间,未必真的熟知官场套路,或未脱书生意气也未可知。

其次实在是他肩负陆复临指派的任务,得尽早完成才好,这拖一日功夫便多一层变数的可能。

因而杜砚修决定死缠烂打下去,当下又空杯般地道:“得抚台大人玉言,下官真是惭愧之至。修不过是久惯牢成而已,对日常做熟了事心中有数,可但凡有些不同便常常不知如何做方才正确,深恐行差踏错,毕竟民间疾苦声,枝叶总关情。”

说完作揖道:“还请抚台大人不吝训教。”

百里星台见此情形目光微微动了动,面对如此客套,却也只是淡淡地一笑:“杜大人如此倒教星台心中甚是不安了,皇上着星台至江南道巡抚地方,虽说有纠正刑狱之责,却也止于纠正二字,杜大人不曾错判什么案子,亦不曾冤枉一处百姓,又何必如此战战兢兢,倒显得星台威势过重了。”

完了深深地看了杜砚修一眼。

杜砚修慌忙低头躬身连称不敢,末了却又真诚地笑道:“抚台大人代天巡狩教化万民,下官若能得抚台大人指点一二,那是何等荣幸。”

百里星台见他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言语舒朗,却又这样坚决,心下愈发地好笑,真当他来了便是由着他们搓揉的么?

因而也谦让道:“星台乍来到江南道,一时只见杜大人治下的苏州府风物雄丽,人才辈出,正要悉心向杜大人讨教一番,却如何当得起杜大人一句指点?”

杜砚修汗颜,脸上尴尬得直抽抽,两人这样亲切地你来我往,实则你推我挡,却又都耐心十足,何时是个头?!

这状元郎自始至终以逸待劳,话都给他说尽了,行止间又令人如沐春风,若是假意亲和,那还真是个难缠的人物啊!

“使不得使不得。”眼瞧着不能完成陆大老爷交代的差事,杜砚修一个灵机,趁着百里星台话语之中的裂缝,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常熟县令乃当地父母官,主一县之治,不可久离任上,下官自当将常熟县的县丞调拨过来为抚台大人答疑解惑。”

百里星台当下便沉吟不语,一时静如止水。

杜砚修坐立难安地望着百里星台,状元郎美不胜收,可他却无心饱览赏悦,屋中明明放置有冰鉴,杜砚修却已汗流浃背。

百里星台估摸着火侯差不多了,遂道:“你方才说那生事的徐兴博是锡城县人氏?”

“哦,正是。”杜砚修几乎立刻明白过来百里星台接下来会要求什么,刚想拒绝,却见到百里星台一个静静的眼风看过来,竟神识不知地改口道,“下官自当将锡城县县丞喊来,以备抚台大人垂询。”

百里星台方才淡淡地道:“有杜大人周全,一切自当顺意。”

杜砚修闻言,惊得背上又滑下一道冷汗。

事情办妥之后,杜砚修依旧沉住气,与百里星台说了些苏州府的轶闻趣事,又胜赞百里星台的琴抚得极好,向他讨教了一番琴艺,逗留了好一会儿才告辞离开。

可他前脚出了外书房,后脚便长长地舒了口气,逃也似地钻进轿子离开了青园。

虽然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可杜砚修却并没有半点获胜的得意,相反他在轿中冷下脸沉思起来,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陆复临此次或许操之过急了。

想到此处,杜砚修不由得有些烦躁。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次究竟为何会方式突变,打草惊蛇、扬刀立威并不是江南道一贯的作风,他们总以怀柔为主,温水煮青蛙,向来无往而不利。

杜砚修想了许久,最终摇摇头,罢了罢了,他总不能做墙头草吧,但愿是他多想了,陆家总不会错的。

再有,百里星台那种沉稳而又冷静的风度令他不免羡慕,那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毕竟如此年轻就已是正三品右都御史,会不会名不副实?不过门面总得要装一装的吧!

杜砚修想着想着,不由得挺直脊背,端正两肩,右手搁在轿椅的扶手之上,左手空心而握搁在袍子上,低垂着脸气定神闲地淡淡一笑,竟模仿起百里星台方才的样子来。

而青园的外书房内,百里星台瞧着杜砚修汗涔涔地走了,不由得嗤地笑了出来,这个府台大人胆小归胆小,于忠心上倒也没话说。

只是陆家想借他的手来除掉徐兴博,还真是想多了。

第一百八十章:相信

入夜,到了就寝的时间,李小仟沐浴之后换了件山茶红绣梧桐凤凰的云布衫子,长长地垂至小腿处,下面是豆红绣蘅芜的云布裤子,绛紫樱桃杏色底蜀锦软底鞋。

抹了香露之后,头发便也干得差不多了,她拿着一柄黎宛才绣好的纨扇在手中欣赏,那上面有两只喜鹊冲着一只闯入地盘的野兔发出示警,神形毕肖活泼有趣,且更奇特的是,这是一副双面绣,扇子背面同样绣出了喜鹊们与野兔的背面,真是精妙绝伦。

李小仟笑吟吟地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绣工如此了得,真是有天赋啊。”

黎宛听到夸奖笑得眉眼儿弯弯地,踮了两下脚儿高兴道“不嫌弃奴婢绣活粗陋,奴婢往后便多绣些,反正奴婢啥也不会,只会拿针线。”

听得夏花扑哧笑道“一夸就得瑟,要不要这么显摆。”

秋叶上前睃了两眼,也赞了两句,又道“这花样子描得不错啊你们这绣工好的这手还真不是一般的巧,以前我见暖丫头也是,随便依葫芦画瓢那么一下子,就和原物一模一样,真真是厉害得紧。”

李小仟点点头“此言不差。”

黎宛却笑道“这哪里是奴婢描的,这是爷给画的呢。”

不仅是李小仟,一屋子的丫鬟皆愣了下,黎宛见状不明所以,忙道“有一清早,奴婢借着天光给赶一块罗帕,爷去外院的时候正巧路过,因而瞧见了,只问的扇子可都绣了。

“奴婢回话说先前给绣过一柄扇子,爷却说如今天气炎,且这江南多小虫子,的扇子多备几把总不会错的。当下便让奴婢送了几幅素绢去外书房,爷给画了五幅,让奴婢赶紧拣可意地绣出来先给用着。”

秋叶夏花与生皆面面相觑,连之风也低头不语。

黎宛见状,一时不知哪里做错了,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秋叶见了忙岔了开去,笑道“你这丫头也忒实心眼了,爷理万机地,一十二个时辰只嫌不够用,你倒好,反倒劳动爷画画儿,往后可千万记得”

黎宛连忙点头,夏花却不同意道“你吓她做什么”

又对黎宛道“你并未做错什么,你是的人,凡事自然以为先。再说了这是爷自己要替画的,这事儿怎么都怨不到你头上。”

生也在一旁小声嘀咕道“就是,画得可真不错,绣得也好,拿出去也体面不是”

李小仟被几个丫头绕晕了,不拿扇子挥了挥,哼,瞧着苏曼姑姑今访旧友去了,无人拘着,这几个丫头一个个都活鲜蹦活跳地现了原形。

正说着,却不想屠苏从外头进来报说“,爷回房了。”

果真见外头有丫鬟打起软帘,百里星台穿着家常的月白色祥云纹暗花圆领纱袍,清清爽爽地走进来,灯影打在他如玉般的脸上,随着他的移动而明暗变化着,不免令人意乱迷。

“都下去吧。”百里星台若无其事地在椅上坐了下来,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妙目却看向正坐在沿的李小仟。

李小仟正在想他今回房为何如此早,见此形便知他有话要交代,当下便示意秋叶几个下去休息。

“什么事”李小仟问道。

百里星台先将杜砚修托他处理常熟县杀妻案的事说了,又将那杀妻案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李小仟不解地道“这种事为何拖了十年八年地不处理让那杀人犯多活了这么些年,如今就地正法都是便宜了他”

百里星台见李小仟眉间有了愠色,心道果然他所料不错。

只是还未等他说话,李小仟已质疑地问道“杜砚修如今将这案子交到你手上,是打算让你将此事一笔勾销了,从此放任那杀人犯逍遥法外一辈子”

看着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百里星台不觉愕然,忙解释道“如今想法办了那司安确实不容易。”

遂又将他如何瞒着人将司安一家子都藏了起来,又如何让徐兴博与司爵再次对上,杜砚修又是怎么比他慢了一步,一一说得分明。

李小仟这才晓得自己先入为主误会了他,又听闻此案内里竟是这样复杂,不多瞅了百里星台两眼。

“既如此,应当能确保下月初将那凶手问斩了吧。”

她忽然也很想去菜市口瞧瞧去,看那杀妻的罪犯是怎么个死法,临死的当口到底怕不怕。

这古代问斩观刑虽说野蛮是野蛮了些,不过么她还是想去看看。

“按理是该放在秋后问斩的,可这桩案子再拖下去实在不合适了。”百里星台点点头,便又将杜砚修让他处理徐兴博茶楼伤人一案之事带了出来。

李小仟古怪地道“这杜砚修怎的竟如此多事一出接一出地到底想干什么姨父派你来江南监察百官,可他却劳动你替他审案子,他这知府大人倒索袖手清闲起来了。”

百里星台意味不明地笑笑“看下去自然便晓得了。”

“那你准备怎么做”李小仟好奇道。

虽然那徐兴博的手下杀了人,可眼下百里星台定然还需要此人制衡底下的势力,若是没了徐兴博,放任司爵一家独大,那么杜砚修就更不好对付了吧。

“我自会着人将徐兴博拿了下狱。”光影打在百里星台的侧颜上,显得他有些魅惑般地狡诈,可他的双眸却又熠熠生辉,仿佛很享受这样的趣味。

李小仟嘟了嘟嘴,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只有在狱中才能保护他,才没人能知道他怎样了。”百里星台安之若素般地道。

李小仟更加疑惑“可这是在苏州府,杜砚修是知府,哪儿没有他的势力”

百里星台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偌大个苏州府,杜砚修想一手遮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自然有他手伸不到的地方。”

完了便深地凝视着李小仟,幽静的目光仿佛带着氤氲的香气,能抚平一切的烦躁与不安。

李小仟点了点头,嗯,她信

第一百八十一章:触景

李小仟自己心下便有些怪怪地,她怎么就如此轻易地相信他了呢

如此一想,便不无幽怨地望了百里星台一眼,只见他在灯下云淡风清地自己斟茶喝着,灯影柔美,他的人咳咳咳,仿佛方才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不过是寻常的小把戏,并没有令他有点滴的为难之处。

所以除去皮相好无往而不利之外,也许是他的从容安抚并感染了自己吧

李小仟如是以为。

百里星台虽然喝着茶,可却时刻留意着李小仟的反应,见她若有所思之下目光很快温软下来,人也似乎放松了,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

却又见李小仟走下来,去架上捧下一个剔红盒子来到自己跟前,将那盒子放在桌上道“这是门房那边收的拜帖,你给我掌掌眼,哪些需要接见,哪些不必见,要接见的排个顺序,总之不会扰乱你的大事就是了。”

百里星台闻言打开盒盖,见里头已经满了,当下嘴角了然地勾了勾,将一应名帖铺开,皆细细看过,然后一一排序,最后摞在一处重又放回盒子里头。

“最上头的最要紧。”

李小仟会意“你可还有关照我的什么话么”

百里星台笑笑“你是巡抚夫人,更是郡主,客气礼待着些已经是她们的福气,凡事不必迁就。每一回见三家,仔细瞧着她们相互之间有无眉眼官司,也不必留太久,最多一个时辰也尽够了,也不必回帖子接见,一隔一便可,千万别累着自己。”

李小仟心下道,这要见到什么时候呀,却又不吭声,如此其实正中下怀,私底下她可并不衷权术。

这样想着,便又睃了百里星台一眼,比这个家伙可差远了。

百里星台见她合上盖子,将那盒子又放回架上去了。于是又想到了什么,正待调教几句,忽闻外间屠苏来报“爷,香雪院柳姨娘的丫鬟雅怡来了。”

百里星台也未起,只口中问道“何事”

只听雅怡在外间回话“回爷的话,柳姨娘自今儿晨起子便不大好,眼下已烧得子滚烫,爷还是去瞧瞧吧。”

百里星台便问“可曾请大夫瞧过”

雅怡道“大夫来瞧过了,药已经煎上了。”

李小仟有些惊讶,又不无好笑,这柳德音病得还真是子,这是知道苏曼姑姑不在青园啊。

瞧着百里星台出了门,李小仟一下子轻省了,今夜里能有个安心觉可以睡了。

然而李小仟眼珠子转了转,摸到颈上的玉坠子,于是唤来之风,悄声吩咐“你去问问,莲湖哥哥今儿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水寒打着伞,百里星台一路穿小桥过重楼,迎着细雨穿行来到黛瓦如鳞的香雪院,只见院中悄然无声,只各处屋子里头点着桔黄的灯,还有路旁点着几座石灯,湿漉漉的夜幕之下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地,显得流年有了诗意,长夜亦是不那么寂寞了。

百里星台不紧不慢的步子便不由得顿了一下。

来到柳德音的屋里,只觉屋中有些湿,又熏了艾草,更有些闷,到了里间,只见柳德音却不是躺在上,而是倚在一张榻上,侍玲正在喂汤药。

百里星台上前,从侍玲手中接过药碗,亲手喂柳德音喝起药来,又吩咐备下话梅。

待柳德音喝完了药,侍玲收拾了药碗下去,百里星台瞧着柳德音的脸上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更显得乌黑的秀发别样地润泽。

百里星台的喉间不由得哽了哽,她这样苦心膏沐,又煞费心机

柳德音见百里星台也不伸手试探她额间的度,也不关心她烧得人难受还是不难受,只这样意味不明地怜惜地俯首看着自己,倒教她心下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吗

“星台哥哥,你好几都没来看过我了。”柳德音说着,殷殷切切又不无委屈地望着百里星台。

百里星台望着柳德音,唏嘘感慨,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梦中的前世,他了她一生,宠了她一辈子,到最后却发现她手段残忍至极且不可原谅。

然而她做这一切却是为了得到他

他很想问问她,难道真的值得吗

他们青梅竹马,相似心意相通,一起度过了最真最青涩的少年时期,柳德音懂他的倔强,深知他的心高,自然也清楚他的底线。

可是结果,踩到他底线的不是旁人,却偏偏就是她。

“是我疏忽了。”百里星台意有所指地道,他太过放心,为什么不多留意着她,为什么不早些发现,或许一切就可以避免。

这往后,若是她认错,愿意忏悔,他或许可以让她远远地离开,他可以替她寻一处安生之所,或者找一户好人家,安稳地度过这一世。

柳德音见百里星台眸光含着悠远的愧意,让她似懂非懂,遂嗔道“我知道的,才到这苏州府,诸事千头万绪,德音帮不上什么忙,却还不争气生起病来,是我的不是。”

百里星台见此不觉笑道“可又胡说了。”

柳德音探出纤手,拾起百里星台的手朝自己脸上偎贴着,更显柔弱无依地道“好舒服。”

百里星台这才感觉柳德音烧得烫手“可是着凉了么”

“嗯,不过是贪凉,夜间支了窗睡觉,想来是被风扑了。”

正说着,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吵闹,不久又传来哭声,百里星台方顺势抽回手来,只见侍玲进来,神色有些掩不住的慌张着急。

“爷,房里的夏花带着人在如姨娘房里头骂语儿和顺儿呢。”

百里星台不由得蹙起眉尖“可知因为何事”

侍玲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柳德音便声说侍玲道“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却越发地不晓事了,这下人们打闹吵嘴能有多大点事,不过一时也就过去了。也值得说给爷听。瞧你这凡事cāo)心的样子,真是沉不住气,后将你说给哪个才能让我放心呢”

说了一通,她自己倒喘上了,又把侍玲说了个眼眶红红地“是奴婢错了。奴婢守着姑娘,再不嫁人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谣言

大都这两刮起一股邪风。

传言丹阳郡主与状元郎百里星台有染。

到后来,竟说丹阳郡主与百里星台是青梅竹马,打小的意,就在百里星台婚后两人还在私下会面,你侬我侬难以割舍。

无媒苟合私通犯这种事,最后吃亏的还是女人。

状元郎是什么人品才貌,大都的百姓心中都是有数的。

毕竟打马游街之时,万人空巷,大家都是识货的。

相比之下,丹阳郡主四个字在大多数人眼里,只是王府深宅里一抹模糊尊贵的影子,是好是坏,全由人说。

因此丹阳郡主插足他人婚姻的形象一经树起,那种臭名昭著大有赶超李小仟的势头。

赫王将丹阳郡主锁在深闺,自以为耳边清净天下太平了,又着人与二皇子四皇子通了气,并几个当时在场的大臣府上也都打过招呼了,觉得很放心。又等了两寻了机会就想找皇帝摊牌,让皇帝帮忙赐婚齐国公府。

哪承想,他整理衣冠还未出门,王府的管事公公就急急地跑了进来,一五一十将外头的传言抖了个清楚。

赫王勃然大怒:“是什么人在传谣言,都给我抓起来。”

到底是王爷,一声令下,便出动了百十来个王府护院。

然而一通鸡飞狗跳地抓捕,抓回来的竟都是有名有籍无前科的普通百姓。

赫王这下子不淡定了,在府里来回踱步。

此事十之**是百里星台或者李小仟做的。

百里星台口口声声说不会娶丹阳,可丹阳毕竟是郡主之尊,后有太后和他赫王府,若是他想坏了丹阳的名声,将丹阳当作贵妾纳进府去,那也是一门有用的助力不是?

他想得美!

那李小仟也不是没有可能,她想坏了丹阳的闺誉,让丹阳在她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真是可恶!

李小仟!赫王朝天翻了翻白眼,算了,这个孽障他惹不起,暂且放放!

赫王决定,先找百里星台问责要紧。

然而他一堂堂王爷,今上的皇叔,去找百里星台论理,岂不是抬举了那小子?!

“来人”

管事公公硬着头皮往前凑。

“世子人呢?”

“回王爷,世子前两与韩家的小爷一道出了门,说是去列山冬猎泡温泉去了。”

赫王听了,没来由的一阵浮躁:“去把他给本王叫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长点心!”

赫王对这个宝贝儿子既不能寄予太高的期望,又不能完全不加管束,于是收一收,再放一放,紧一紧,再松一松,搞得赫王世子依然朝着纨绔的方向大步迈进。

到如今,居然跟韩德勤那无恶不作的臭小子搞在了一起,真要气死他这个老家伙了!

管事公公此时也没闲心替世子讲什么公道,唯有“喏”了一声,拔腿就办正事去了。

赫王府唯一的郡主眼看做人小妾了,这可不是什么扬眉吐气的好事,以后他这王府总管见人,这腰都会低三分。

他能不着急?

而眼下着急的,并非只有赫王府一家。当这股蜚短流长吹入百里府,以范氏为首的内眷们,有惶惶不安,外加压抑不住的无限期许,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百里姐妹的兴奋,背着人都写在脸上。

若是有个郡主嫂嫂,她俩的份无形之中便水涨船高,对她俩未来在夫家立足或者择婿时,可是不小的助力。

范夫人心跳如鼓。

虽有百里星台明确表示在前,赫王府的权势无法与镇北侯府比肩。但范夫人是个积年的妇人,刀枪无眼、在枪林箭雨之中讨生活,远不如皇子王孙们安享的尊荣富贵来的长久容易。

丹阳是王府郡主,份足以压倒李小仟,若是有一,百里的族谱添上了郡主的名字,那可是百里一族的盛事啊。

当然,范夫人该有的理智一样还是有的。

范夫人不免担心,万一丹阳郡主也同样纵同样不好相处,不顺自己心意,那岂不是第二个李小仟?

她自认辛苦坚强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要指着儿媳的脸色过子?

绝对不能忍!

因此,当百里星台散了职回府,就被范夫人抓住问话,丹阳郡主脾气好不好。

百里星台这两,在朝中也没少被这股歪风滋扰,谁知刚吃过晚饭他老娘又认真地抓住此事不放,让百里星台产生一种想装死的念头。

他灵光一闪,想到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当下敷衍了他老娘几句,便匆匆来到致远居的正屋,一顿兴师问罪少不了她的。

可李小仟能让他如意么?

百里星台进屋时,李小仟正巧沐浴方起,坐在绣墩上,冬暖拿着细布手巾给李小仟绞头发。李小仟仰着小脸,闭着眼儿,由秋叶给她抹香脂。

屋子里暖炉再加熏炉,放着当季的水仙与梅花,妆台旁一株九心十八瓣,她一牡丹色蜀锦中衣,外一件直的藕荷色蜀锦长衣,一直到脚处。

芳气袭人的苏合香,夜来重帷流苏深软低垂,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精雕细琢的紫檀花梨木的家具,博古架上堆满金玉古玩,墙上万金难求的名家字画,真正是何等的深闺儿。

隔间里佳儿与清儿指挥着粗使丫鬟收拾净房,传来丫鬟们的轻声笑语,显得屋中宁静又不失活泼。

百里星台的“闯入”,秋叶与冬暖都愣了一下,待施了礼,李小仟已扭过头来,面无表地问:“你来做什么?”

第一百八十三章:恶魔的眼泪

百里星台见状,忽然觉得这样的李小仟有着本真的快乐与闲适。

想起前世她最后贵为清河大长公主,绝美雍容到惊心动魄,却又无比孤单寂寞,想来都令他心碎神伤。

默默地站了会儿,听她唱完了那首歌,接着唱另一支,可唱到一半她却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道:“什么来着?难道我忘了?不对,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再从头哼起,到那儿又卡了,“是什么?咦……”

再来,依旧是卡在那儿。

最后实在想不起来了,她便忍不住挠了下头,茫然地坐了起来,只见她眉尖微蹙眼角向下,沮丧地自说自话:“呜——我忘了我忘了,怎么办,我怎么可以忘记呢?”

“我怎么就忘了呢?呜呜呜”方才瞧着还自得其乐的样子,没多久却忽然若有所失地掉起眼泪来。

是真的哭了。

那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滑落,晶莹剔透,逐渐成两条细细的水线流淌在细腻如白瓷的脸上,就像融化的春雪顺着洁白的冰凌一滴滴地滑落。

“仟儿?”百里星台有些无语,这丫头怎么回事?

哭得还居然收不住了。

曾经烂熟于胸的歌词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想要再听到仿佛已是再无可能,李小仟一时情急,便兀自沉浸在无人能懂的怅惘与伤怀之中。

忽然听见有人唤她,顿了顿,却又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百里星台,仿佛火上烧油一般,这种难以纾解的郁闷就莫名地凭添了一层。

便更加地停不下来了。

直哭得抽抽答答地。

李小仟这种“思乡”的情绪积郁已久,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诱发而已,此中辛苦与寂寞没有人知道,更无法与人言说。

她很奇怪自己这缕穿越的灵魂为什么能很好地适应原主的肉身与身份,几乎没有任何排异与排斥感。

然而李小仟再适应本尊,却有些难以招架这个时代。

她与百里星台之间没有爱情,放在现代的话哪怕百里星台不肯离婚,她只消去异地寻份工作,两人分居两年之后,去法庭过一过就可以拿到离婚证,一切安安静静波澜不起,根本不用惊动任何人。

可眼下呢?

原主的李小仟为了心中所爱,不计后果地凭着一腔孤勇将百里星台弄到手,可穿越的她因为没有爱情,所以选择了和离。

然而为了和离之后还能有个好名声,她处心积虑地想抓到百里星台的小辫子,可恨的是百里星台却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好对付。

再有,比方说明明她与刑莲湖两心相许,却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忍到半夜才能幽会,明明她可以予取予求地霸占了他,可是为了她的“清名”和“闺誉”,他始终都不肯越线。

如果说她李小仟不是从现代穿越而来,她一定想象不出世上有那样一个对女子宽容而富有人性的时代,她也不至于感觉如此辛苦与煎熬。

忘记前世的几句歌词,就像自己与前世的联系在渐渐地剥离,更明显地是在提醒她已无归途,她这一缕如断雁般的幽魂在不久之后,别说往事只能回味,日后年深月久,她怕是被这里的一切困住与同化,想记起遥远的前世的点滴都会很难。

这种身处异世的不适,对遗忘的恐慌,对时间的敬畏,还有得不到至爱的焦虑,都无法一一与人细数。

除了眼泪,李小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表达和发泄。

她哭得陷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自拔,连被百里星台拢进怀里都没有察觉到。

李小仟的哭泣却让百里星台从起初的愕然与不知所措,到后来的酸楚与心疼,他忽然眼眶有些酸胀,他恨自己,为何会始终那样地偏执?

只是再恨再后悔,仿佛都已经来不及。

“仟儿,我不怪你,都是我不好。”

灯烛在这一刻有瞬间的晦暗不明,李小仟听到头顶喃喃的细语,这才迷糊地仰起脸来,看到的却是百里星台那如玉雕琢的脸。

他看起来有些动容,好像很温良,很平易近人的样子。

这个时候李小仟的情绪依然网在痛苦之中走不出来,她已经忘记了百里星台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她天真地恳求百里星台。

“百里星台,是我的错,是我拆散了你和柳德音,你们俩一定都很痛苦,我知道错了,我想改。所以我们和离吧,你和柳德音一定会很幸福的,你很爱她你一定也想给她幸福。百里星台,你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吧,我求求你了。”

犹记得当年她逼着他与德音退婚之后,他当时难堪失落,愤懑抑郁,然而她却明媚娇艳地跑到他面前,没有丝毫愧疚与扭捏,笑靥如花,并且一派天真地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百里星台,你娶了我就对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言犹在耳,不过短短两年,她却明珠另投,爱上了别人。

百里星台的心被腾然涌上的痛楚刺得骤然窒息,活生生地撕心裂肺,疼到说不出话,他脸上失去了表情,也没有情绪,看起来只是低头俯视着李小仟,仅此而已。

他知道李小仟的想法,可是当她亲口这样说出来,还是哭着恳求,他居然不敢接受与面对,甚至心底漫起无边的惧意。

人生第一次,他想要躲藏,想要逃跑。

可是李小仟却以为他还在犹豫和衡量,等了又等,她不哭了,却依旧不无委屈地恳求道:“别再提嫡子的事了,可以吗?”

这一句如同最尖锐的匕首猛然扎下,直刺痛得百里星台无法忍受,他目光深黝,声音低哑地道:“仟儿,我对你可以事事依顺,除了和离。”

也许觉得说得还不够明白,他又补上一句:“仟儿,别再想着离开我。”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挺霸道的。

于是李小仟不服气了,怎么,威胁她?!

她看起来像是吓大的吗?

渐渐收拾起失落和惆怅的李小仟,很快因为百里星台的这句话炸了毛,她果断而毫不客气地抓着百里星台的衣服蹭干了满脸的泪水,美目之中已有火星子在一簇簇地跳动,红红的小嘴一嘟就要开骂。

“我这么求你你居然无动于衷,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可是只骂了个开头,李小仟却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对,因为她看见百里星台的脸上有一滴眼泪如线般滑落下来,李小仟登时愣住了,甚至惊讶得满腹的怨怒一时都卡在了胸腔之中。

魔鬼也有眼泪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谁也说不清

李小仟忽然有些不敢面对百里星台。

撇开脸陷入苦思冥想,她哪里对不起他了?他竟如此委屈?

嗯,好像也并不是一点没有。

那一个李小仟拼了命地将他弄到手,结果她穿越过来了,发现他并不爱那一个李小仟,而自己对他更不可能有爱,于是变着法儿地想要和离。

李小仟承认,有些事她确实做得不厚道,可谁让这个时代对女人那么地不宽容,要怨只能怨时代!

唉,谁让那一个李小仟先前剃头挑子一头热,用力太猛,世人都知道她对百里星台垂涎三尺、志在必得。

如今才短短两年,她便与百里星台撇清关系,翻了脸吵着闹着要和离,谁都会认为李小仟任性胡闹,始乱终弃的吧!

虽说她其实并不是那一个李小仟,然而别人看来,还是她李小仟!

试问那样她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这样不计得失地和离之后,名声怕是将毁得彻底,而成国公府清名在外,即使莲湖哥哥执意娶她,只怕自己也未必能顺心如意地嫁进去吧。

不费一番波折、不用些强硬的手段简直是不可能的。

然而那样强行逼迫的后果……不,恐怕会是苦果吧。

莲湖哥哥的母亲,是皇帝姨父的姐姐兰陵长公主,虽不是同一个生母,却也不无手足之情。

兰陵长公主最重规矩。

齐国公有七子四女,世子、莲湖哥哥和刑小七都是嫡子,而姑娘里头,只四姑娘好儿是嫡女。

然而齐国公府始终妻妾分明,嫡庶有别,长幼有序,门风清正严谨,从未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传出来。

更未有过娶“二婚”的媳妇。

莲湖哥哥之所以难得,便是在她尚未与百里星台和离之前,愿意挑明对她的感情,甚至私下送她贴身之物,纵容她的出言不逊,这已是最深的珍爱和宠溺。

她不能得寸进尺,奢求太多。

常言道过犹不及。

然而百里星台的一滴眼泪却让李小仟清醒了不少,她似乎操之过急了些。

逼急了百里星台对她没有好处。

她得徐徐图之,让百里星台和离的时候心服口服。

她晓得的别人却不清楚,原来喜欢着百里星台的那一个李小仟其实芳魂已逝,如今穿越而来的她看上了莲湖哥哥,百里星台似乎想要回头,可是那一个李小仟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她已无法知晓更接受不到,一切都太迟了。

然而李小仟却没有办法和百里星台说明这一点,她直愣愣地仰着脸望着百里星台,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最好不要轻许诺言,你根本做不到。”百里那一家子都是搅家精,府里头可不只是他百里星台一人。

“我不会收回的。”

李小仟被噎了,说服不了百里星台,可又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很不负责,然而她真的不敢说出真相,说出来以后,人家把她当成妖孽烧死可怎么办?

退一步,哪怕不至于失去性命,可她会不会失去太子哥哥、皇后姨妈、还有父母至亲?

还有失去莲湖哥哥?!

她不敢赌!

她只是个弱女子,她不敢也没有办法一个人无依无靠地漂泊在这异世。

李小仟简直苦闷极了,憋屈得难受。

“为什么?你明明很喜欢柳德音,为什么还要回头招惹我?”李小仟觉得自己陷在一个怪圈之中出不来了,似乎走投无路。

百里星台心口又是一痛,然而这个问题又让他如何回答:“你难道不值得我喜欢?”

李小仟被怼得哑口无言。

说得真是好有道理,可是他为什么不早一点,为什么不赶在莲湖哥哥之前说?!

李小仟忽然一股邪火蹿上心头,咬着牙嘟了嘟小嘴,杏眼圆睁就要骂人,可猛地又想起方才百里星台那滴眼泪,只得硬生生忍住,然而毕竟忍字头上一把刀,却是越忍越觉得憋屈,越忍越是气闷。

最后小粉拳雨点般地朝百里星台身上招呼过去:“晚了!你知道吗?不可能了!晚了!你听清楚,晚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瑟瑟发抖

正闹着,忽然门口一个不无急切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那分明是苏曼姑姑,苏曼姑姑怎会赶回来了?

李小仟闻声心下一抖,登时乖乖噤声,不动了,于是被百里星台顺势一把搂入怀中,不要脸地紧紧拥住。

苏曼方才乍听李小仟在闹,便以为小两口闹起矛盾来了,生怕李小仟吃亏了。可眼下见百里星台搂着李小仟轻轻地抚着哄着,脸上不无凄惶,而李小仟抽抽答答地伏在百里星台怀中,倒还乖顺。

心下登时了然,郡主这是在闹小脾气,在胡搅蛮缠啊!

“谁气着郡主了?”苏曼眸光闪了闪,小两口总不会凭白无故生龃龉的。

百里星台这个时候早已收拾起情绪,正担心李小仟此刻情绪激动,失控之下会破釜沉舟地当着苏曼姑姑闹开。

虽说那样他也并不是没有办法挽救,然而终究更加费事,且会更多波折不是?

于是百里星台很快地解释道:“方才香雪院的丫鬟来回话,说德音病了,我便过去瞧了一下,仟儿以为我今夜不回房了,就……”

苏曼朝李小仟看去,却只看见李小仟的侧颜,那恨恨的表情,且又捶了百里星台一下,接着又是一副难过委屈的小模样。

虽然还很不满,可分明已经被哄住了呀。

当下松了口气,淡淡地道:“柳姨娘病了?可请大夫瞧过了?”

也只是看在百里星台的面子上,不过嘴上问一句聊表那么个意思,紧跟着又道:“郡主息怒,这生气容易伤身,您可是千金贵体,岂容半点闪失……百里大人既然回来了便什么都过去了不是?”

苏曼姑姑的意思,自然是李小仟的身份高过柳德音太多,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姨娘和自己过不去?

然而事实上,李小仟却是有苦无处诉。

她哪里是被哄住了,她简直快要气疯了,可却不得不偃旗息鼓,什么都不能说。

荒谬吧?!

当着苏曼姑姑的面闹开了,皇后姨妈也就知晓了一切。然而她手上唯一可用的把柄,就是百里星台两年来一直让李小仟还是完璧之身,这是迄今为止百里星台唯一的破绽了,只是该死的是,他也从来没有碰过其他女人!

连柳德音都没有染指!

这给了他无限的能够回旋以及足够弥补的余地。

比方说,先前是心疼她年纪小,因而不忍心下手。

为了不让她感到刺心,他连姨娘都没有碰过。

这么一来,他就能摇身一变,反倒成为宠妻无度的绝世好男人,此举非但不会因此受到指责,甚至还极有可能被她的家人认可与赞扬。

以百里星台的无耻,李小仟认定他绝对能干出这种事来。

因而李小仟手中至今都没有能将百里星台一击必倒的把柄,所以眼下只能忍!她得忍着!

瞧,方才百里星台那番说辞也毫无漏洞,柳德音确实病了,百里星台确实去探视过,然而她根本不是因为捻酸吃醋才和百里星台闹的。

可她能说得清楚吗?说了有谁会信呢?!

这只阴险的狐狸!

李小仟气得在百里星台的怀里瑟瑟发抖,却无半点还手之力。

百里星台原本十分担心今晚会崩,有种心被一根线吊着的紧张与严峻,李小仟的压抑着的沉默终于让他松了口气,然而心底很快又漫起一重如坠深渊的悲凉。

以他的聪明完全不难理解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她与刑莲湖的将来,李小仟竟能认清形势,吃着闷亏掩下脾气,如此隐忍不发。

“姑姑说得是。”百里星台不免心中酸涩,更加地不肯放手,紧紧地环住李小仟柔软的腰肢,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托着她娇嫩的脖颈,将她的小脑袋搁在自己的颈窝下,轻嗅着她发间的幽香,缠绵悱恻,“仟儿,我回来了,都过去了。”

李小仟听他的语带双关,不免更加颓丧。

更可怕的是,百里星台的目光温柔轻声细语,连手势都体贴入微,真的就是深情缱绻的男人在爱怜地给正在闹别扭的娇妻顺毛。

他如此全心全意地包容与娇宠,苏曼姑姑在旁边看着不要太安心!

因而李小仟但凡再有什么不满的表现都会显得突兀与蛮不讲理,在旁观者的眼里,她的不是将毋庸置疑。

李小仟心力交瘁地闭上眼,她已经彻底气结了,软塌塌地趴在百里星台的怀中,如同缩头的鸵鸟,告诉自己不过是换了张床!

无论过往的薄情,还是如今的温柔,无论真情还是假意,全都是深深的坑。

她陷在百里星台这个坑里,想要爬不出来谈何容易!

这个魔鬼!

第一百八十六章:立规矩

这日又是大雨,乱雨敲打着窗棂与屋上的瓦片飞檐的的作响,青园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青石地面上水花飞溅,连风都是凉丝丝的。

李小仟倚在榻上无所事事,不免发了会呆。

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好好地百里星台为何会回心转意。

想起那晚百里星台话都说到底了,可让李小仟放弃深爱的刑莲湖,就此死心塌地跟着他过日子,那日子可还长着呢,无论怎么熬都是熬不下去的。

“事事依顺?”李小仟忽然笑了,这句话有多难,百里星台轻飘飘地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真的想过吗?

李小仟眸光闪了闪,回头对佳儿道:“柳姨娘的病可好了?”

佳儿遂道:“已经好了有两日了。”

“先前想听琴的时候一直让如姨娘来侍候,不能总劳烦她,今儿个去叫柳姨娘来吧。”李小仟心下冷笑,百里星台,我使唤你的宝贝柳姨娘你可千万别心疼啊!

哼,你对我到底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又与容儿道:“去寻些小玩意来,我要打赏如姨娘。”

两丫鬟应了声是,各自下去忙了。

不一会儿,柳德音带着侍玲款款而来,雨水打湿了鞋袜,可柳德音走进来的时候依然体态轻盈娴雅,没有丝毫狼狈。

李小仟看着她容颜娇媚,那双灵秀的眸子略带楚楚的不安,似乎会说话一般,虽然穿着低调,规规矩矩地,可都是上好的衣料,却是瞒不过李小仟的眼睛。

想来百里星台但凡有好的都先紧着柳德音呢。

李小仟不屑地想,所以说男人嘴里能有实话?

只见柳德音上前盈盈行礼,柔声谦恭地道:“给奶奶请安。”

“起来吧。”李小仟不紧不慢地道,“你身子可好全了?”

柳德音见李小仟甚是冷淡,心下不满,然而脸上依旧和气地笑道:“已经好了,德音多谢奶奶记挂。”

李小仟却并不接她的话,而是看着侍玲道:“柳姨娘一向身子康健,怎的忽然就病了,想来是侍玲服侍不周,不罚总是不行的。”

柳德音和侍玲吓了一跳,怎么好好地突然要对付侍玲了呢?

李小仟从来不屑与任何一个姨娘对上,可今日不仅传了柳德音来抚琴,还说要罚侍玲,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德音忙道:“奶奶有所不知,不过是德音自己不注意才受了凉,怎好怪到这丫头身上。”

李小仟淡淡地道:“你不曾注意身子,自然也是她没留心,没有服侍好主子便是她的不是。”只一挥手,“拉下去外头跪四个时辰。”

意思里竟然是让侍玲淋着雨跪青石板了。

侍玲已经懵了,她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啊。

柳德音忙求情道:“奶奶,使不得,都是妾身的不是。奶奶素来宽宏大量,不值得为了这点子小事情生气。”

李小仟笑了笑:“不罚可就是不拿你的身子当回事,你身子不好,如何还能尽心尽力地服侍爷呢?”

这个锅先让百里星台背着吧!

说话间,之风已经喊了两个媳妇进来,立时将侍玲架了出去。

清儿已经捧出春雷琴来放在琴桌上,声如娇莺却不容置疑地道:“柳姨娘请。”

柳德音踟蹰片刻,见此事已成定局,只得先低头,稍后这份委屈再加倍要回来就是了。

她拨弄着琴弦,声韵悠扬,在这大雨的日子里,却显得屋子里更安静了。

李小仟倚着凤凰双栖的苏绣大引枕,垂着眼儿无聊地听着,佳儿和之风几个垂手侍立在一旁,只黎宛坐在玫瑰椅上素手翻飞地绣扇子。

紫金的博山香炉里点着沉水香,房中都是苏作的花梨木家具,精致清雅,气韵生动,苏绣的百子屏风细致栩栩,就连软帷绣幔都是妙不可言的双面绣的,这种灵慧脱俗的奢侈浸润在悠长的时光里,仿佛时光也有了生命,缓缓地流淌着。

抚了一曲,李小仟没有叫停,柳德音只得继续往下抚,渐渐地李小仟竟然小寐起来,呼吸匀长,佳儿几个哪里敢惊扰她。

虽说轻挑慢捻,然而时间一长,柳德音手指疼得要破裂,坐得肩背也僵了,直抚了整整半日,待晚饭时分,李小仟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这才打发人送柳德音回香雪院。

柳德音从正房的养瑢院退出来,强压下莫大的羞辱与火气。她撑着伞去寻侍玲,借着石灯微弱的光,却见院子里侍玲远远地跪在一株老银杏树旁,身形单薄地瑟缩在雨里,早就淋成了落汤鸡。

侍玲低着头,满头满脸的雨水直往下淌,眼睛都睁不开,待柳德音走近,这才哭着细细喊了一声:“姨娘救我。”

那声音有气无力,虽是六月里,然梅雨季节气候不定,又被雨水冲刷了半日,侍玲已经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膝盖就更不用说了,早已没了知觉。

柳德音眸色闪了闪,忽而走到侍玲身边,身子一矮居然也从容地跪了下来,只还撑着伞,将侍玲遮挡得严实,却任由大雨转眼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打得湿透。

这边奉命送柳德音回房的小丫鬟提着灯笼撑着伞,见状便脆生生地上前一步道:“柳姨娘,奶奶让你回香雪院呢。”

柳德音却淡然地道:“烦请转告奶奶,我代侍玲一道受罚,还请奶奶开恩,饶了侍玲吧,侍玲快撑不住了,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那小丫鬟也不多劝,调头回去报信,消息传到李小仟耳朵里,李小仟不过笑了笑:“她爱代人受过,腿长在她身上,我能拦得住她?”

半点不在意。

使劲折腾吧,柳德音!

李小仟心下根本就希望柳德音将她自己弄得越凄惨越好,那样一来百里星台见了就会越发心痛,到时他就该明白了,将她李小仟强留在身边到底会有什么好处!

彼时苏曼姑姑与秋叶几个已经从议事房陆陆续续回到正房,正吩咐人在后头摆晚膳。

苏曼以为前几日李小仟吃的醋还没散去,也就随她去了。

秋叶几个那天晚上早早地被李小仟打发了,因此并不知道有那档子事,可她们却是再清楚李小仟脾气不过,从来嫌姨娘们杵在眼前无趣,所以不会给那些姨娘立规矩。

当下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柳德音哪里招惹到她了。

只是没过多久,香雪院里头雅怡等了许久不见柳德音回房,便遣了小丫头过来探消息,小丫头抓着养瑢院的一个粗使丫鬟打听,转眼便瞧见柳德音与侍玲都跪在老银杏树旁,唬得那小丫头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遂问个不住,等弄明白之后,那小丫头便跑回去转告雅怡。

雅怡听了扭头就跑去了外书房。

第一百八十七章:宠爱

当百里星台听到消息的时候,竟是松了口气。

那晚李小仟有多么憋屈与隐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要她存着这口气不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也更加不妥。

因而百里星台这两日一直是悬着心的。

打发走了常熟县县丞与锡城县县丞之后,又唤来巡抚护卫的首领吩咐了几句话,这才匆匆离开外书房,径直去后院正房寻李小仟。

却见养瑢院已摆下晚膳,于是百里星台便坐了下来陪李小仟一起用晚饭。

起先李小仟见百里星台过来,便晓得他要替柳德音出头,因而早已经想好要在苏曼姑姑跟前扮委屈装小奶猫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百里星台非但绝口不提柳德音,还施施然坐了下来恩爱和煦地与她同桌就餐。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更仿佛从未与她疏离过,家常亲切地在一起用膳,如呼吸般自然。

李小仟这下双眸圆睁吃惊不小。

他的心肝宝贝他的小可怜在银杏树下罚跪淋雨,受冻挨饿,无辜又无助,正等着他前去救命呢,他怎么还吃得下去?!

他不应该是疏离简慢冷着脸子,先怒斥她心狠手辣欺凌弱小,任性霸道无理取闹,接着指责她丝毫没有做主母的心胸,最后冲着她大吼一声再来一句:有本事冲着我来啊!

吗?

然而,这顿饭百里星台吃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反倒李小仟心不在焉地,吃得不上不下,一顿饭下来,根本记不起方才究竟用过哪些菜。

待春生与清儿沏上茶来,却是清淡的白茶,百里星台舒缓地啜了两口,这才无关痛痒地道:“仟儿,侍玲有错挨罚那是该受的,不过德音却是无辜,让她跪着到底不大像样。”

李小仟心下一喜,晚是晚了点,可总算还是来了。

难为他倒是沉得住气。

当下抿了口茶,又在口中回味了片刻之后,才将手中茶盏放下,且皮笑肉不笑地道:“你那柳姨娘主意大得很,不服我这个正室的罚也就罢了,跪也是她自己跪下去的,我又不曾罚她。”

说着便嘟了嘟嘴,半垂下眼帘,仿佛被冤枉了似地。

就你们会装,难道我不会么?

百里星台也是个妙人,见状便轻轻拉过她的小素手,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揉捻了两下:“又不是没有旁的法子约束,如此听之任之,反倒牵累了你宽和待人的清名,可划不来。”

李小仟立着耳朵听得仔细,闻言抬起眼来小嘴儿微张,他说什么?!

由于再一次感到意外,李小仟不懂地看着百里星台,一双黑瞳好似两丸清水里的黑宝石,诧异地追寻着,想要从他眸子里读出什么东西来。

百里星台暗暗好笑,这丫头还真是鬼。

想不到吧!

不免就有些嘚瑟。

然而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李小仟压根瞧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当下只得红着耳朵不冷不热地抽回手来,随后吩咐之风:“罢了,杖责十下代替罚跪,让侍玲领了吧。”

完了眼底又飞快地闪过一丝算计,遂挑眉促狭地补上一句:“若是柳姨娘心存仁慈,仍旧想代侍玲领下,你们也不必客气,随她去好了。”

说着,还特意回过头来盯着瞧百里星台有无变色。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她依旧什么都没探察出来。

可实不相瞒,李小仟内心压根就不信百里星台不心疼。

这怎么可能呢?这个魔鬼多么会装,虽然面不改色,可心里只怕疼得在滴血吧!只怕怨恨得想再掐死她才对!

她还真准备寻借口暴打柳德音一个半死不活,让百里星台这个爱装的家伙当着苏曼姑姑的面原形毕露。

那样的话事实胜于雄辩,任他舌绽莲花,到时所有的语言都会苍白无力!

哼,想来只要有心,耐心发掘机会,总会成的。

李小仟埋头盘算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冷不防百里星台会意地伸手勾了她的下巴道,深情地凝视着她道:“真乖。”

此举不仅李小仟毫无准备,慌了神目光轻颤了下,屋里头的丫鬟全都看呆了,尤其是三大丫鬟。

秋叶低下头开始思考,她就知道,爷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而夏花则木木地撇开脸,不禁怀疑起人生,请问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说变就变?!

春生先是混乱,发生了什么?紧接着脸红红地,奶奶艳福不浅,好吃香哦。

只苏曼姑姑不知内情,倒觉得小两口打情骂俏地还挺有趣。

李小仟回过神来,脸涨得绯红,眸色流过水光般莹润的羞恼。

然而她就原地怔愣在那里,动也未动。

百里星台见状,不觉目光微动,拿拇指轻轻地搓捻了下李小仟那粉红细洁的皮肤,只见李小仟杏目迸出一缕小火苗,绯红的两腮微鼓,这是发怒的前兆。

他松开手轻柔地笑了笑:“我前面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些回房。”

说着便起身,还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李小仟一眼。

百里星台来到院中,只见之风已将侍玲拉下去行杖责,只柳德音一人,凄凄然立在风雨之中,只小丫鬟帮她打着伞,殷殷劝解:“姨娘还是先回房吧,这淋着雨,您身子才好不过两日,可莫要再着凉了……”

柳德音柔弱无依地站着那儿,侧着脸儿泪水涟涟地,却没有声音,膝盖处的衣裙已经磨破了。

感觉有人走近,方抬眼见是百里星台,这才垂首央求道:“星台哥哥,侍玲被拉去挨打了,快救救她。”

话未说完,脚下一个趔趄倒在百里星台怀中,却又挣扎着想立稳。百里星台便将她抱起来,一路送回香雪院。

小丫鬟早飞快地递信去了,香雪院中雅怡闻讯赶着出来迎接,见状不由得惊诧万分:“怎么成这样了?”又往他们身后瞧去,除了水寒,却是无人跟着。

百里星台也不理一直央告着要救侍玲的柳德音,只吩咐雅怡道:“准备热水。”

雅怡忙接口道:“爷,热水早就备下了。”

得知柳德音与侍玲都罚跪在正房院子里,雅怡在往外书房递信前就已经嘱咐下去了。

她怎会不知道百里星台对柳德音有多么宠爱?

第一百八十八章:发现

百里星台低头望着柳德音红肿的手指尖,磨破的皮肤被水浸了之后,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忍。

柳德音被扶在榻上,侍玲已经被两个媳妇架了回来,雅怡过去命两个小丫鬟帮侍玲照顾换洗,又请大夫来瞧过。

同处香雪院的如筠闻讯带着顺儿过来探视,见状也不由得唬了一大跳。

在这之前,她们做姨娘的日子太好过,李小仟从不将她们放在眼里,因此也不短少她们的吃穿,更没立过规矩什么地,偶尔让如筠过去抚几曲琴,也是最近才难得有过两回。

像这样磋磨姨娘,甚至牵强地寻借口惩戒奴婢,柳德音与如筠还从来没碰到过。

以前怀绿和雁字倒曾遇到过那么一两回,可闹到最后理亏的却总是李小仟。

原因是范夫人明里暗里都偏帮着两个丫鬟出身的姨娘,说李小仟不安生过日子,难相处又不够大度,全无半点正室的风范。

而百里星台虽然从来不管妻妾不和,事发之后却只管拿冷脸对李小仟,因而李小仟看似抖了威风,可却将百里星台越推越远,府里头也没人睬她,其实就是输了,堂堂县主,却简直毫无战斗力可言。

“柳姨娘可是回话时有什么不对,让奶奶着恼了么?”如筠偷偷地觑着百里星台的脸色,想当然地拨火,“妾记得前年有一回怀姨娘心直口快了些,一句话不对让奶奶动了大气,当着满院子下人的面将怀姨娘训斥了半日,后来得亏太太将怀姨娘喊去问爷的鞋子可曾做好了,怀姨娘方才脱了身。”

原本如筠打算借此告李小仟一状的,没想到提起过往,却戳痛了百里星台的心。

百里星台淡淡地道:“见奶奶动了气,你们就该劝着些才是,何故再去忍恼她?如今这样终是自己吃亏。”

如筠愣住了,这话模棱两可,是帮还是不帮?一时琢磨不透却又不敢顶嘴,遂悠悠地道:“爷教训得是,妾往后自当小心服侍奶奶左右。”

百里星台又安抚柳德音道:“你好生休息,切莫胡思乱想,仟儿那边想来心气不顺才有今日之事,你往后避开着些,勿要与她对上。”

柳德音见他脸色似有些烦,只得咬牙垂泪应下。

今时不同往日,百里星台不大来她屋里,来了也只是略坐一坐便走了。

他初到江南,自然公务烦忙,应酬颇多,且这一世,眼下他的正室依旧是李小仟,而且景皇后的贴身女官在跟前,百里星台即使不喜李小仟,也得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给人看不是?

她不怪他。

只要自己如今的委屈他记在心上就是,以后有的是机会讨还。

柳德音如此想着,心中也就平顺了,言语态度之间就更加温婉贤惠,脸上挣扎出一丝谅解的浅笑:“星台哥哥说的是,想来奶奶也不过只是一时心中不快,我们忍让些也就过去了。”

百里星台见柳德音说的识趣,当下点点头,起身去了外书房,待忙至深夜,本想着处理郡主护卫里头传出谣言之事,水寒却来回话,说刑莲湖还未回青园。

百里星台遂只得先回房去,恰值李小仟睡得不安稳,正起身喝茶。

浅粉色的长衫子,直遮没到脚裸,腰间系了根纱带,打着个蝴蝶结,青丝如瀑黑亮而干净。

那样娇小柔弱。

“仟儿。”百里星台不由得轻声唤道。

李小仟不曾想百里星台进屋,不禁偷偷瞧了一眼,却见他神色安然,没有任何蹙眉不适的烦乱之状,暗道怪哉,转身打算仍回床上睡觉,却不想被百里星台从身后猛然一把抱起。

李小仟一时感觉天旋地转,简直寒毛竖了起来,转脸想要细究发生了什么?

却被百里星台抱至流云榻上,被他搂在怀中,还低头看她脸上的情绪。

李小仟愕然地望着百里星台,眼中满是审视,小嘴微张,却是并未发声,吓傻了。

“我好看吗?”百里星台玩笑道。

李小仟这才低下头,可随即抬眼时小嘴抿得紧紧地,蹙着眉儿,目光抵触而深藏戒备。

小小的脸儿我见犹怜。

“仟儿,说话。”百里星台伸出手指,轻柔地抚上李小仟的小红嘴,那小嘴儿如两瓣桃花,柔嫩得令人手势都不敢太重。

李小仟惊得一个激灵,张了张嘴:“混蛋。”

可那声音却低弱得让她自己都不敢置信,她怎么了?!

这哪里有骂人的气势?!小霸王遭调戏了,竟是这个样子的吗?!

李小仟没把百里星台吓到,倒令自己郁闷到抓狂。

百里星台揉着她的秀发,大手托着她的头,让她的脸轻轻抬起:“喜欢我吗?”

李小仟感觉自己的瞳孔在放大,喜欢?他?百里星台?!

她没病吧!

李小仟摇头,可是她的头却沉重若有千斤,摇了摇却好像没怎么动,于是想说不,可是口中像塞满了一堆棉花似地,堵得张也张不开!她只觉嗓子里想发声音,舌头却怎么都动不了。

只得呆呆地望着百里星台,最后的努力只有一个“不”的口形。

然而百里星台却俯身欺了下来,吻住了她。

不要说出来!

百里星台这个时候其实并不打算让她有什么不快,免得逼急了她,他只是接受不了李小仟已经不再留恋他的事实。

一如他的推测,李小仟无法拒绝他近身。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几次触碰下来,李小仟几乎从来没有还过手,她眼中有惊怯和怒意,却根本无法发飙。

李小仟挣扎着,甚至喊出了一声救命,可那声音却被百里星台吞了下去,她气得想哭。

以至于百里星台的这个吻如火又似水,热烈的时候迫不及待,仿佛要将李小仟一口口吞下去,绵密幽长无尽,清冷的时候却若有所思,似近非近,欲离不离,似雨点,又似胭脂泪,落在李小仟的唇上,眉上,眸子上,脸颊上,耳上。

总之将李小仟吻得欲生不生欲死不死。

第一百八十九章:碎了

李小仟有种高血压上头的感觉,被无情调戏的屈辱与无力反抗的羞耻同时袭上心头。

百里星台这一回并没有中什么春药迷了神志,他只是强行亲吻了她。然而李小仟觉得自己如同猫爪下的老鼠,被百里星台稳坐着低下头来游刃有余地戏耍着,漠然着看着她慌张地左冲右突却实则有心无力地逃跑,他的爪子只轻轻一勾便又让她回到原位。

这简直比先前的那些憋屈还令她感觉愤怒。

百里星台松开禁锢,李小仟便死死地瞪着他,然后不知忽然哪来的力气,一对小粉拳冲他招呼过去,最后感觉自己真的没那么多力气,却依然捶得不解恨,恼羞成怒之下攀上百里星台的双肩就是一口,贝齿咬在他的脖子上。

百里星台虽然吃痛,却只能忍下,反手便又拥住李小仟的小蛮腰,轻声告饶:“仟儿,可以了。”

李小仟听着便松了口,可转念一想,凭什么?!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让他占了便宜还要饶过他?!当下心中那股憋屈劲儿蹿得更甚,只一犹豫便换了个地方又咬了过去。

“啊,仟儿、你轻点,我明儿还要赴宴见人。”

李小仟明晃晃听到见人两个字,当下便住了嘴。

只见百里星台伸手抚了抚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倒抽冷气,李小仟这才好过了些。

横了百里星台一眼,眼神依旧恨恨地,脸上也是气鼓鼓地。

百里星台见李小仟要从他怀中离开,手上一用力便将她带回怀中,李小仟试图掰开百里星台的手指,挣扎无果,便又气得捶了他两下。

百里星台好整以暇地抚摸着李小仟的秀发,帮她理顺:“下次可以咬看不见的地方。”

下次?!还会有下次?!

李小仟顿时不无沮丧,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与悲哀涌上心头,这种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李小仟想立刻答应替百里星台生个嫡子,从此各自分飞再无关系。

然而她是真心爱着刑莲湖,她拼了命都想着与刑莲湖喜结连理成双成对,然后不离不弃地过一生。

如果不能与刑莲湖在一起,她还需要什么脸面,哪还用顾及名声?她有的是无赖的法子闹和离,还有必要留个嫡子给百里星台耍弄虐待?

她疯了不是?!

百里星台看出了她的无奈与不甘,心中不由泛起绝望的苦涩,酸楚啃啮着他的心,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窒息,他孤单的坚持已经千疮百孔。

留不住她了吧!

即使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李小仟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他比她自己都要清楚。

与其让她这样痛苦,不如就此放手。

自己前世与今生给不了她的,刑莲湖能让她幸福,其实就很好。

如何忍心,两世都让她因自己而过得寂寞伤心。

前世那支被她拈在手中的蔷薇,美得红香娇艳,柔弱天真,然而浑身带刺,仿佛那支蔷薇带着刺一起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中,碰一下就痛得难以喘息。

还不如一箭穿心来得爽利痛快!

“仟儿,我可以给你和离书。”百里星台低头凝视着李小仟,声音止不住地低落下来,他实在无力做到。

但见李小仟闻言便是精神一振,可又不无惊疑地道:“真的?”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乃至惊喜过后的怀疑亦分毫不差地悉数落入百里星台的眼中。

“真的。”百里星台闷闷地道,他感觉自己拖着千斤的枷锁走进了地狱暗无天日的大门。

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的李小仟忐忑地望着百里星台,半晌却没见他再出声,于是只得问道:“条件?”

百里星台轻轻地摇了摇头:“不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写给你。若是你愿意,便留在江南帮我半年,若是不愿意,你随时可以离开。”

过了片刻,在李小仟疑神疑鬼之间,百里星台轻轻地将她放了下来,慢慢走到书桌前,低头思忖了半晌,提笔写下几行字,留在那桌子上。

李小仟将信将疑地走上前,拿起那张纸瞧了,不是和离书是什么?

三生有幸,奈何终是缘浅,昨日如梦,今起只剩相思。

这魔鬼竟然没有骗她?!

李小仟当下有些喜出望外,激动得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眼睛都觉得有些模糊,只嫌灯烛太暗。

踏破铁鞋,她以为山穷水尽了,却不想得来全不费功夫!

李小仟内心在欢呼,高兴得都想将这纸和离书送到嘴边亲它一下,便一时不察冷不防斜上方有一只手臂伸过来,抢下她手中的和离书,眨眼撕得粉碎。

李小仟转身望着百里星台手中扬下的碎片,怔愣了下,想上前夺回却哪里来得及。

和离书碎了?!李小仟仿佛被摘了心一般,感觉哪儿都空落落地。

“你什么意思?”待她回过神来,已是红了眼,又气又急又伤心,“你耍我?!”

百里星台冷冷地看着她,不可以,他就是要留下她。

若是没有李小仟,余生的他又要怎样度过?

百里星台将愤怒的李小仟拽进怀中,淡淡地一笑:“你想离开,也不是真的不行,你或者我们的嫡子,必须给我留一个,至少给我留一个!”

李小仟此时此刻郁闷得只想哭,煮熟的鸭子飞了,连开心也只如一秒钟的幻影,她本就怀疑这个魔鬼怎么会轻易松口!

百里星台搂得太紧,李小仟几乎顺不过气来,以至于说话时带着灰心的呜咽:“我宁死也不会从的。”

接下去就难过得伏在百里星台的胸口呜呜地啜泣。

百里星台心疼得滴血,然而他心越疼面上越是云淡风轻,越是天经地义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名字写进了我百里家的族谱,即便死了牌位也在我百里家的祠堂!”

李小仟是不信这种老八股的。

以往听见,她定然嗤之以鼻,然而今夜这话从百里星台口中理所当然地说出来,她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惧意,这是真的吗?

第一百九十章:诬陷

次日正值出梅,阳光一洗前些日子的潮湿颓暗,显得格外明亮而热辣。

今日是顾家大老爷顾进远整五十的大寿,在璃园大摆筵席。因顾进远在苏州府有很大的体面,这头一日,请的都是官场上的朋友,整个江南道有头脸有地位的官员齐集一堂。

百里星台来到璃园,自是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与奉承。

但是他脖子上的两排细细的齿印却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露在衣领外面,有些惹眼。

以至于顾进远亲自出来迎接,转眼便看见了,当下不由得喉头一紧,脸上的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自然也有别的官员看见了,有人便玩笑道:“今日这宴设,顾大老爷有心了,这天气炎热非常,若大的屋子里湃了这许多的冰,仿佛连梅花都开了。”

众人会意之下,笑得都有些意味深长。

陆大老爷眸子闪了闪,遂笑问道:“不知郡主在苏州府可还住得习惯?”

百里星台岂会听不懂?

想起昨夜李小仟被惹毛了的小模样,他低头含蓄地一笑,只淡淡地道:“慢慢地自然就习惯了。”

“玄卿身负重任日理万机,也不怕冷落了郡主?”陆复临见状心中便不是滋味,他前阵子设下的圈套,百里星台竟乖觉地没有往里头钻。如今看来状元郎与郡主恩爱得很呐!

遂又皮笑肉不笑地道,“郡主到底是女儿家,又无姊妹小友在侧,想来平日里定然无聊。我兄弟膝下倒是有个嫡女,与郡主年岁相当,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若是郡主不弃,我便教嬿儿往青园多走动走动,相伴郡主,亦可解些长日的烦闷。”

百里星台心下冷笑,面上却道:“那就多谢陆兄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顾九少爷顾燊与一名身材笔直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在一处谈诗论画。

顾燊鼻孔朝天不信地道:“哼,郡主才识卓异锦心绣口,怎会是那种心胸狭窄无事生非的无知女子?”

他身旁的官员沉吟片刻,淡笑道:“少裴此言差矣。”

少裴是顾燊的字。

顾燊一脸的难道不是吗?口中却道:“怎的?”

那官员便打趣道:“看来少裴眼下尚无心仪之人。”

“秦大人休要胡乱揣测。”顾燊便有些脸红,他可是公认的风流才子,被这秦大人这样一言揭穿,他往后在红粉堆里还怎么混啊?

秦九祯呵呵笑了两下。

顾燊斜了秦九祯一眼,压低了声音不无好奇地道:“秦大人,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

秦九祯了然地凑上前道:“若是你不小心惹恼了心爱的女子,别说她只是咬了你的左手,到时怕是你连右手都会忙着递上去。”

“我闲得?”顾燊满脸的不可思议,那神情明明白白写着:我才不会!

百里星台正好听见他们的谈话,闻言不由得扫了眼秦九祯。

而此时又有耿直的官员问些比较正式的话题,比如说:“抚台大人,不知朝廷对增加盐税与商税的事儿可曾定下来了?”

百里星台便道:“此事事关重大,需得详加计算方可确实,皇上已派了户部的官员过来,想来不日便会到达。”

众官员纷纷称是。

百里星台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一次扫向秦九祯。

秦九祯在湖州知府任上做了近十年,为人内敛而识时务,做事从不潦草随便,对陆家更是忠心不二。

只是前世的时候,大约在后年秋冬,秦九祯被以通敌罪论处,秦九祯腰斩,秦家七岁以下男子处死,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

最初的根源,是因为秦九祯的长子秦北铉。

今科探花秦北铉惊才绝艳,被皇上钦点为户部主事,前世的时候亦是如此。

正值朝廷用人之际,秦北铉出身江南,因而被派遣至苏州府稽查税务。

原本秦北铉在大都斩获功名,又一举封了京官,也算是衣锦还乡。然而秦北铉自小在书院读书,闲来有一个极大的爱好,便是游历民间,增广见闻。

前世,秦北铉并没有坐船沿水路直下江南,而是穿着便衣走陆路,那一日都已经来到了苏州府城外,却遇见一小童落水,秦北铉水性尚可,情急之下便亲自下水将那小童救上岸来,可却不想那小童竟是因为家中养的老母鸡被狗追得落了水,他去救那老母鸡才失足扑进河里的。

秦北铉见那小童哭得份外伤心,又恐家中责怪,很是害怕,只得下水帮他去寻,然而当他将老母鸡奋力救上岸时,自己筋疲力尽地晕了过去。

湿答答的小童抱了自家湿答答的老母鸡回家向大人交差。

而令人气愤的是,秦北铉下河救人时放在河岸上的包袱却被人悄悄捡走了。

有句话叫祸不单行,有替陆老太爷外出猎艳的人恰恰经过那个地方,见秦北铉倒在岸旁人事不知,且更无任何身份证明,便当他是外地来的游子,无根的飘萍,于是给秦北铉喂下哑药,带回了陆家的别院。

陆老太爷将秦北铉囚禁在别院之中亵玩狎弄了四五个月,甚至还将其赏给陆复临等人。

而迟迟等不来爱子回家探亲的秦九祯心急如焚,曾多次派人前往苏州府与大都两地找寻,时间一久,苏州知府杜砚修也觉察事情不对,遂递信到大都,朝廷派人下来寻找失踪的户部主事。

消息传到陆府,陆老太爷隐隐生了怀疑,经查实,才确认了秦北铉的真实身份。

于是年轻的探花郎被神鬼不知地溺毙在了一条无名的小河之中,最后被草草地掩埋在了河边。

然而陆老太爷到底是老甲鱼了,心思缜密精细,极其谨慎。

湖州知府秦九祯年少时家中贫困,是苦读才得的功名,对陆家忠心耿耿,自己手头从不留多少余财,只一样,对两个儿子期望甚高,尤其是秦北铉。

秦北铉作为秦九祯的长子,秦九祯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可想而知,秦北铉少年进士,又是钦点的探花,秦九祯收到喜报之后,一扫往日低调,简上喜上眉梢。

徜若被秦九祯知道他玩弄了秦北铉四个多月,那么肯定要出事。

因而陆家经过半年的筹谋,以里通南夜为由,栽赃诬陷秦九祯。

朝廷从秦家搜出南夜大巫师给秦九祯的密信,其中提到越州的金钱银庄是秦家的私产。

此事一出,今上对秦家是何等的憎恶,锦衣卫长期酷刑审讯秦九祯及次子未果,最后整个秦家被斩草除根。

而秦九祯被诬陷下了诏狱之后,空缺出的湖州知府的位置,便由原锡城县令顾允执顶上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迷失林

所以,秦九祯到死都不曾晓得一切的来龙去脉,不晓得他最疼爱的长子生前遭遇了什么,尸骨又埋在何处,也揣测不出嫁祸到他头上,让秦家满门抄斩的幕后推手究竟是陆家的哪一位老爷。

此事是在他将江南道势力连根拔起之后,抽丝剥茧,最后真相浮出了水面,秦九祯才得以平冤昭雪。

只是秦北铉的事情却从未走出过诏狱。

他只是怜惜同样寒窗苦读而成就功名的秦北铉,不忍秦北铉惨死之后还留下不洁的污名,遂只是派人往那苏州郊外的小河边暗中将秦北铉的尸身起出,再悄悄安葬至太仓秦家的祖坟。

此事当初除了皇上与他,再无第三人知晓。

前世秦家的下场令人唏嘘,今生百里星台其实原本也并不打算出手相救,陆老太爷要自断膀臂,难道他会拦着吗?

然而因着前世秦北铉的遭遇与崔羽煜何等相似,他岂有见死不救的理?这是一种赎罪的心,能够拯救一个也至少可以让他心下好过一些。

借着无人之时,百里星台与秦九祯道:“秦大人,你既然到了苏州府,可否多留两日,有空请至青园小座,与本官说说湖州府的风土人情。”

秦九祯见百里星台脸上带着淡笑,一时揣度不出其意,遂道:“下官自当遵命。”

秦九祯离开治地来苏州府赴宴,本该次日便返回湖州才是,可算算时间,皇榜高中的长子应当很快会到苏州府任上,秦九祯原本就想寻个机会在此地多留一两日,与儿子见了面再回湖州,不想新任的抚台大人顺手就给了他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当下瞌睡碰到枕头,因而先不论这位敌我不明的抚台大人找他问话究竟用意如何,这个吩咐他也不想推辞。

若是遇到不能回答的问题,届时他顶多费心周旋罢了。

看着百里星台背过身走了开去,秦九祯看到那背影,恍惚之中不由得愣了一下,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令秦九祯喉头哽了哽,这位抚台大人的背影与他的铉儿何其相似!

若非方才他就与自己面对面聊了两句,从背后看定然会认错的。

而秦九祯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苏州城外二十多里的一条小河边,因体力透支而晕倒在岸边的秦北铉,已经被陆家的大奴神不知鬼不觉地锁进一辆厢体马车,辚辚带往陆家在近郊的一所别院——迷失林。

被秦北铉救助过的那个小童的父母家人匆匆赶至河边时,岸上空寂无人,只剩下烈日垂柳、杂草碧波,哪里还有秦北铉的身影?遂以为那年轻人做好事不留名,已经自行离开了,都纷纷念叨着好人呐。

秦北铉渐渐醒转,发觉自己手脚被捆绑起来,嘴巴虽然没有被堵和,可他却嘶哑着喊不出声音,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秦北铉惊慌之下张口想要咆哮,回应他的却只是呵气喘息似的无言。

他瞪着从缝隙里漏出来的一道光线,竖耳辨认声音,倒像是一架马车,正在不断向前奔驶,车厢外还有人啾啾地打着马。

秦北铉觉得情况不对,遂仰躺着,奋力收起双腿,背部一顶,被绑的双腿使力往外蹬,直蹬在马车厢壁上咚咚作响,那车壁竟像是铁皮做的,竟纹丝不动。

如此两下,那马车猛然大步奔跑起来,车身登时摇晃不定,秦北铉手脚被束一时稳不住身形,禁不住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还撞到了头,他想大声喊叫快停下,然而口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良久,当秦北铉感觉浑身散了架时,那马车才渐渐停下,很快有人打开车厢,一束强光照进来,一只有力的胳膊将他拽了出来并狠狠地扔到地上:“孙子,还挺倔呵,踢啥?踢了也没用。”

秦北铉脊背着地,疼得背发紧,人直抽抽,一个虎背熊腰、横眉恶眼,眉心带竖纹的大汉就一把将他揪起来,蒲扇般的大巴掌扬起作势要扇他,秦北铉顿时明白自己遇到穷凶极恶的人了。

旁边有人劝住:“大通,拳头轻点!”

那个唤作大通的恶汉看了秦北铉一眼,目光之中全是鄙夷,手捏得骨节咯咯响,嘴角浮起一丝看戏般的笑意,又拿石头一样大的拳头在秦北铉的脸上比了比,一个拳头差不多占了他半张脸:“哼,下次再踢马车,我扭断你的腿!”

说着往下看了秦北铉被的袍子挡住的腿。

秦北铉见状,便知他不过是个喽啰,遂打量起周围,这是一个院子,却看不出深浅,触目假山秀树林立,风景幽奇,似乎是个极其奢华的花园。

那些人推搡着他踉跄地往里头走去,不知走了有多久,拐了多少道弯,在经过一处沿湖的玲珑假山时,对面两个小厮手中拖着一个赤裸的少年擦肩走过,两个小厮一人拎着手一人提着腿,那人显然已经死了。

那少年的脸奇怪地侧在一边,脖子仿佛是扭断的,脸上和身上鲜血淋漓,并且满身密密麻麻的青紫与破皮,有一条手臂已经折了,随着两个小厮的走动在地上拖动,仿佛生前被虐打过。

看得秦北铉心下一凉,望着这个陌生诡异的地方,没来由地不寒而栗起来。

而当他正记着路线打算寻机逃跑时,顿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当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浑身没有穿其他衣物,只披着一件半透明的轻纱长袍,躺在一张金光熠熠的楠木万工床上,身下的褥子柔软亲肤,滑腻如绸。

那屋子举目所见,烛火煌煌,无处不是精雕细镂,堪称奢靡至极。

秦北铉心中正不安时,转眼却见精细的屏风与重重曳地的罗帷背后走出一个年长的老者。

稀薄的银发用一根檀木簪子挽起,修得齐整精美的髭须亦是银白油亮,一身雪白的细棉布袍,身形精悍劲瘦,布鞋迈着官步,笃悠悠略带蹒跚地向他走来。

那老者慢慢走到床前,一双三角眼,耷拉着眼皮挑剔而冷漠地打量了他半晌,那满是冰冷算计眸子移开时,皱巴巴的脸上才浮起一丝轻佻的笑容,且那笑意一闪而逝,紧跟着便又恢复了冷彻骨的漠然。

秦北铉当下又是心中一凉,正待挣扎起身时,却忽见那老者抖了下袖子,露出枯细干瘪满是褶皱的手臂,拍了拍手。

第一百九十二章:劫后余生

有两个十五六岁的美婢从罗帷后转出,两人也皆只是一层轻薄的黑纱,裹着洁白丰嫩的身胴,走动时黑纱随风流动,若隐若现,秦北铉连忙合上眼。

二人手中各捧着两个金漆托盘,面无表情地盈盈走到秦北铉的眼前,其中一人从锦盒中取出一粒药丸给秦北铉投药,另一人给他喂水。

秦北铉哪里肯吃?

其中一个美婢冷着脸催促道:“快吃吧,总要吃的。”

说着,还朝边上不屑地斜了眼。

高高在上,颇不耐烦。

秦北铉不为所动。

那美婢居高临下地盯了下秦北铉,“切”地冷笑了一声,伸出香葱似的小手,只轻轻一捏,秦北铉的嘴便吃痛张了开来,那美婢随手将药丸给丢进他嘴里,很快旁边的美婢几乎没让他有喘息之机,顺手给他浇灌了水进喉咙。

秦北铉分明感觉有东西滑进了食道,想吐却早已来不及。

两个美婢功成身退,转眼却又见另外两个美婢给那老者脱光了衣裳,那老者便笑咪咪地朝秦北铉走来,却又站在床前,拿阴冷的目光湿滑黏腻地对着秦北铉反复从头看到尾。

秦北铉感觉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老者伸出嶙峋的手臂抚上秦北铉的脸,然后隔着那层纱去抚他的身子,秦北铉毛骨悚然地想往后退,但是身子却依然不能动弹,他非但发不出声音喊叫,甚至诡异地发现自己某处直直地顶了起来。

那老者嘴角露出了然的讥笑:“怕吗?”

秦北铉恶心极了,觉得那是个疯子。

他的表情瞬间被那老者捕捉到了。

“怎么?”那老者目光顿时如刀光一般雪亮,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是了,你长得不错,看起来还读过几年书?”

望着秦北铉握笔处略有些粗粝的手指皮肤,老者目光之中又浮起浓浓的不屑来:“我年轻时也读过书。”

说着,还得意地伸出左手,撑开其中三根手指给秦北铉看了一眼。

老者冷哼了一声,仿佛懒得再多言似地,又颤巍巍地伸手摸向秦北铉的脖子,并沿着脖子一路往下。

秦北铉有种深深想晕死过去的屈辱。

而正在此时,却不想有个俊俏的小厮进来禀报:“老太爷,出事了。”

那老者正专心不二地忙着,忽然被打断,竟手下不停顿,甚至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了?”

那小厮又急又畏地道:“重华阁失火了。”

老者“嘶”地一声,非但立刻抽手,还腾地转过赤裸的身子,皮下青紫扭曲的筋脉凸起,目光如箭地喝问:“什么?!”

那嘶哑的喉咙里仿佛积着一口老浓痰,然后那声音冲破老痰,却仍旧苍老而凶狠。

像一头龇牙的老豹子,虽然年老力衰,但是狠劲仍在。

那小厮带着哭音道:“老太爷,您还是去瞧……”

那老者竟不等小厮说完,便伸开手,小厮会意,忙起身给老者穿衣,完了急急而去。

秦北铉就这么被晾在床上。

然而几乎眨眼之间,屋中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蒙面人,上前瞧了秦北铉一眼,仿佛确认过之后,只伸手一抓,便将秦北铉扛上肩,然后挥手打落好几个灯笼到帷幔上,屋中眨眼着起火来。

翌日清早,秦九祯应约来到青园,与百里星台聊起湖州的丝绸,娓娓说了半日,百里星台也不急,听得反倒甚是仔细。

秦九祯不由得暗暗庆幸,这抚台大人倒也不难缠。

直到临近中午时,就见水寒匆匆过来,脸色凝重地递给百里星台一张纸,百里星台看过之后垂眸沉吟半晌,才又抬眼道:“秦大人,有人想见你。”

秦九祯狐疑地盯着那张纸,那字迹很是眼熟,不由得心头一紧眉间一跳,立即应声道:“还请抚台大人明示,不知是哪一位想见秦某?”

百里星台却未回答,只对水寒道:“你带秦大人过去吧。”

秦九祯正犹疑不定想要追问,水寒已道:“秦大人请。”

秦九祯无法,只得示意水寒前头带路。

百里星台随手拿起一册案卷翻阅着,气定神闲地在书房耐心地等待了许久,才见秦九祯满身是汗地进屋,脸色青白如鬼,有些神经质地不安地搓绞着双手,人还未等到跟前,已扑通一声跪倒在百里星台脚下,瞬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颤抖的声音难掩哀切:“求大人救我秦家性命!”

百里星台不想秦九祯竟是这样一个通透的人物。

看着堂堂朝廷四品大员,华发已生,年纪已经可以做他父亲的男人这样走投无路地跪在自己面前,百里星台心中也不免唏嘘。

遂叹了一声,不免沉重地道:“秦大人何需如此,此事实乃凑巧,万幸令郎没有什么损伤。”

他起身去扶,秦九祯却再三地执意不肯起来:“我儿不意有此飞来横祸,多亏得大人相救。

“抚台大人既有能耐进入迷失林,又将我儿救出生天,想必也知道陆家在这江南道坐拥何等强大的势力,我秦九祯及全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在陆家眼中根本就如蝼蚁,还请抚台大人怜惜苍生,救我一族性命!

“秦某平素无甚志向,唯愿一家老小和乐平安,若是大人有用着得秦某的地方,秦某自当为大人竭力效死,肝脑涂地。”

百里星台默然半晌,方道:“秦大人既有此悟,自然是对陆家知之甚详,想必也懂得对陆家若是不能一击以毙之,那必会反遭吞噬,到那时,只怕下场更加可怖,秦大人可想清楚了?”

秦九祯深以为然,凄然地想笑,却根本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来:“大人,秦某如何不知这些?想秦某追随陆家快近二十年了,二十年啊!难道秦某忠心到最后的结果,竟是连家小的命都要填上吗?”

“秦大人说痴话了,你的官可是皇上给的。”望着秦九祯眼底的哀绝与悲凉,百里星台这才又起身去扶他,“地上凉,秦大人还是起来说话。”

水寒见状也忙上前搀扶,待秦九祯颤颤巍巍劫后余生一般坐到圈椅之中,这才下去吩咐准午备膳。

第一百九十三章:道路以目

十年前常熟杀妻案的主犯斩首示众,其罪行一经公布,消息传开,午时未到,戮桥边已是熙熙攘攘、人潮拥挤,有些矮小的人都踮起了脚尖向远处张望,然而古怪的是,却并不像以往处死罪犯时那样喧嚣,这一回并没有太过鼎沸与嘈杂的人声。

一如往常,隶属中军的苏州卫从衙门至萧王庙及戮桥边沿途严密防援。

警示的锣鼓敲打着先行,那金属的锣声碰一下,仿佛能将人耳膜震到穿孔,十条街以外都能听见。

后面一辆囚车辘辘地拖着司安游街示众,旁观的百姓们似乎都很有素质,大家基本上都是静静地目视着衣冠尚算整洁,却低垂着脑袋的司安。

然而很快,有人开始丢烂菜叶、小碎石和坏了的臭鸡蛋,有一枚鸡蛋极其精准,啪地一下打在司安的脸上,鸡蛋仿佛炸裂开一般,灰黑色的粘稠的鸡蛋液糊了司安半张脸。

“看不下去了!”掷鸡蛋的是个男人,站在人群之中很是不显,只悄声咕哝着,说完手忽地只一扬,另一枚臭鸡蛋投向司安的脸。

沿街几乎听不到什么骂人的声音,最多的是“呸”地吐口水。

还有很多女子都是在衣下攥着双手,眼眶红红地无声地流着眼泪,却沉沉地盯着囚车中那个杀妻弃子的罪犯,这些目光无处不在,紧紧跟随,如万道厉剑刺向司安。

这种沉默地发泄愤怒,压抑地出着恶气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整条街接着一整条街的民众,囚车在几乎静默的街道中穿行,沿途只听见不断的细碎的投掷声,这样的场面谁都没有见过,却不可思议地令人震撼。

以至于锣鼓每隔百米远才击打一次,开道的衙役们根本不用大声吆喝,民众们看见囚车过来,便纷纷主动让开道来。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凄凉地喊起来,还竭力挥舞着双手:“冤枉啊!司安是被冤枉的呀!”

“他前头的娘人偷人,自己从山上滚下来跌死了,我是他村里头的人,我可以作证,他是个老实人。”

很快陆续有人附和着,也声称是他同村的:“他是个孝顺父母的好人!”

“对啊,不能错杀好人啊。”

“人命关天,天理何在啊!”

“他家里还有年迈的老父母要供养,还有五六岁的稚子小女要抚育,这真是作孽哟。”

“那个女人虐待他父母,死有余辜,是老天收了她!司安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

为司安脱罪平反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这样的煽动却并没有什么卵用,除了一些不明所以的人左顾右盼地想寻问真相以外,绝大部分的人依旧沉默着。

气氛始终鼓动不起来。

然而持续了不久,有个女子尖厉的泣声突兀地喊道:“杀了他!”

声音一出,立刻各处都有响应:“杀了他!”

“杀了这个恶贼!”

“杀!”

这些简单的诉求如同火种一般,只轻轻触碰了一下浇过油的火把,便是哄然之间迅速漫延,整个火把便熊熊地燃烧起来。

相同的句子仿佛汇流成河一般,渐渐地齐整起来,人们停下手中的烂菜叶,团起小石子、收起臭鸡蛋,纷纷举起手来用力挥舞,瞪着眼睛,齐整划一地喊起口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此刻群情激愤,声响浩如雷鸣,汹涌而澎湃。

而且随着囚车继续向前,所到之处无不如此,就像接力一样,这些声势浩大无法遏制的愤恨一直蔓延到戮桥,囚车停下之后还未能止歇。

开道的衙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禁傻了眼,根本连鸣锣击鼓都省了。

此次行刑,由苏州知府杜砚秋监斩,经查验确认司安的身份之后,司爵一袭素袍,神色凄痛,拎着酒水篮子大步上行刑台辞诀,司安跪在台上早已吓傻,看到司爵以后不由得浑身发抖地哀声求救:“哥哥,救救我,救救我,哥哥,我不想死……”

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句话。

司爵见此情形,不由得伸出两条宽厚的手臂牢牢扶住司空的肩膀,粗声嘎气、不无悲痛却掷地有声地道:“司空,死没啥可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完,大力地拍打了司空的肩膀两下:“下辈子你我还是弟兄!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爹娘,还有两小孩的。”

正低头倒酒,却见司空已经尿失禁,身下的地上流出一股黄黄的酸臭的尿来。

当下喉头一哽,眸中泛起湿热,手上的酒给司空递了过去,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与哥哥一道把这酒干了。”

将杯盏与司空手中的碰过,又用另一只手臂托起司空的手臂,一饮而尽,再看司空也终于慢慢地伛偻着身子,将嘴贴向杯沿,抖抖索索地沾到了酒水,然而那酒杯依旧从抖如残叶的手指缝间掉落,“拓”地一声合在地上。

司爵知道,这已是司空的极限了。

司爵也不嫌司空满身满脸的臭鸡蛋烂菜叶脏,当下将司空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了抱,且在司空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哥哥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说完,凝重地深深看了司空两眼,返身走下行刑台,下盘到底不复往日的稳扎。

杜砚秋咽了咽口水,看看日头,将手中竹令牌往地上一松:“斩!”

第一百九十四章:乡亲

“呼”地一刀下去,咬牙屏气注视的人群发出“哄”地巨大的声音,但是紧跟着便有人铿锵有力大喊一句:“好!”

“好!”人们跟着叫喊起来,接着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口恶气直舒的热泪盈眶,直如千军万马的铁蹄奔腾,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只是当掌声渐弱时,却忽听有人大声喊道:“是清河郡主!快看,郡主!”

紧跟着便四处有声音在高低起伏:“郡主在观刑。”

“郡主在刑台!”

行刑台一角的李小仟心里咯噔一记,怎么发现她的?

今日原本刑莲湖安排李小仟在戮桥旁的小楼上观刑,然而李小仟嫌弃视角虽然不错,只是相隔有些远,不顾反对坚决要求到现场,然而刑莲湖如何能答应她混在人群里?

于是退而求其次,只得与百里星台商量,让李小仟穿上小厮的衣裳,将她安排在不显的角落里坐着,充作百里星台的长随。只因她身形娇小,实在不适合穿戎装混进苏州卫。

因而在司安行刑的时候,李小仟难抑内心激动振奋,不由得站了起来想要凑近些看得清楚,结果自然将刑莲湖与百里星台给吓得心一缩。

百里星台连忙起身遮挡住了她。

而刑莲湖猛然就发觉炫目的烈日下几道刺目的银光过来,当下拔剑敲落,只见地上果然有两枚暗器。

而围在李小仟另两侧的白起卫也同时击落了几枚暗器。

彼时万民在侧,人头攒动,为了不造成混乱,怒不可遏的刑莲湖也只是示意穿着苏州卫制服的白起卫循着方向去追踪。

当时民众们的目光几乎都锁在被处决的司安身上,竟无人发现这一出。

直到有人发声提醒清河郡主也在观刑,这才纷纷朝行刑台的一角看过去,苏州的百姓基本都认得出百里星台,那张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与身形实在难得一见,绝不会认错。

百里星台在李小仟身旁的白起卫闪身出去的时候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一把将李小仟护进怀中。

然而正是这个动作让苏州的民众们电光火石之间便认出了李小仟。

人群开始沸腾起来,几乎是手舞足蹈:“是郡主,是清河郡主。”

苏州卫的军政掌印见状,忙命士兵们上前加强警备,以防有心之人趁机作乱。

刑莲湖也不禁吓了一跳,当下暗中发出赤级警备指令,却不想此时人群之中又有人发声:“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此带动着喊了十几遍,这个时候苏州府人文昌茂的钟灵毓秀瞬间体现了出来,民众们普遍都见过世面,言行素质之佳绝非浪得虚名,当下一个接着一个地跪拜道:“参见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几乎眨眼之间,烈火般的盛夏午后的太阳下,立足多时被蒸烤得脸上背上大汗淋漓的人群,却齐整整地跪地激动而又虔诚地一声声山呼“郡主千岁”,隆隆如同雷鸣,立在台上的李小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似乎终于有些理解了威仪四方的帝王心。

这种感受很特别。

这是一种极其辽阔强大的温柔,像春天的旭日投照,像姆妈的手掌抚过,令人深深地震撼,眼眸雾起的感动,亦莫名有些心碎。

像是一种信念,更像是一份责任。

她似乎有些明白曾经读过的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什么意思。

李小仟没有办法,只得拨开百里星台与刑莲湖上前几步,接着便意识到自己今日穿得像个小厮,遂歉意地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本宫和诸位一样,都是来瞧瞧那个杀胚是怎么死的。原本没想要惊动大家,却没想到我们苏州府的百姓火眼金睛,竟把本宫给认出来了。”

说完,她又笑了笑。

她这话说得闲适又随意,并不曾打半点官腔虚言鼓动教化,也没有吐半句风雅辞藻自矜身份,相反还带上一句吴地的骂人话,明晃晃尽显小霸王嫉恶如仇,却又率性本真的风范。

然而李小仟并不知道自己恬淡的笑靥有多美丽。

民众们纷纷起身,都被清河郡主这句娴熟共情的本地话给逗乐了,登时感觉亲近许多,有些胆子大些的甚至悄悄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也正是这一眼,几乎所有人都被她的笑颜折服了。

以至于苏州卫护着李小仟离开后许久,戮桥边整条长长的街道上,依旧人群接踵而立,静静地目送她的车驾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炽热的微风轻轻吹拂,牵动人们的衣襟,垂柳的枝条儿划开水面的沉默。

第二天,清河郡主的这件小逸闻迅速在苏州府的大街小巷传开,她女扮男装,穿着小厮的衣裳跟在抚台大人身边观刑,率真淘气,却又难掩惊人的美丽。而抚台大人却不忍清河郡主见太过血腥的场面,于是在那罪犯人头落地的时候,将清河郡主揽入怀中,遮挡住她的眼睛。

就是郡主被识破身份之后,依然落落大方地与大家闲话,半点没有郡主的架子,还用吴语痛斥杀人犯,三观特别正!

总之,没几日功夫,苏州府举凡男女老少,无论是卖茶叶的商人,还是摇拨浪鼓走街串巷的货郎,无论是家中缝衣纳履的小媳妇,或是水桥边淘米洗衣的大姑娘,都脸上挂着笑,吴侬软语的只字片言之中总会带出一句两句清河郡主与抚台大人来。

李小仟不曾想到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竟会得到苏州府百姓的喜爱,听到消息之后不无感动。

江南啊,前世可是她的故乡呢,乡亲乡亲,这话一点也不假。

但是对于大家传言她与百里星台的恩爱,李小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当时有人行刺,只是百姓们都没有注意到罢了,然而百里星台会那样护着她,也确实令她感到意外与不解。

难道是百里星台对当时的局面尽在掌握?所以他只消在人前做做护妻的样子就可以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钱氏

百里星台或许会回头转意,但是面对真刀实剑的刺杀,以命相护,李小仟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从小就不是听着北欧童话长大的姑娘。

百里星台的至爱是高官厚禄,是柳德音!

不同于李小仟独自一人在青园的养瑢院里头否定百里星台,寒山别业的陆大老爷陆复临胸口一时气怒,一时兴奋,两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在轮番翻涌。

方才陆复忱与杜砚修匆匆而来,说“战斧倒映”失手了!

发出去的暗镖被挡击落不算,就连事后用来脱身制造混乱的粉雾也都来不及投掷出去,便被巡抚护卫的人神鬼不知地拿下了,那十来名死士最后除了吞毒赴死竟别无归途。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像是在做梦,这怎么可能呢?!

陆家在苏州府经营了数百年,势力渗透无处不在,别说只是区区一个隶属中军的苏州卫了,便是整个中军,无论督领之人是曾经的昌国公,还是如今的镇北侯,毫不夸张地说,半个中军都是他陆家的私兵,不过是朝廷替陆家供养着而已。

有线报说镇北侯不日将携世子回大都就医,即使镇北侯亲临苏州府,也未必能拿他陆家怎样!

到时陆家振臂一呼,那些军士立时就会与朝廷决裂并倒戈相向。

胜负还是半数之分。

今日加入防援的那些苏州卫里就有陆家的人。

而且为了确保效果,他还召唤了陆家的“战斧倒映”,那可是最精锐的死士了。

百里星台是如何逃脱这两处陷阱的?

他居然再一次刷新了陆家的认知。

此刻夕阳酡红,余辉照射在流畅起伏的青翠山峦之间,打出深浅不一的剪影,瑰美的霞色轻柔朦胧地笼罩着天地万物,就连湖泊也泛出淡粉流金的光泽。

陆复临心头酸胀,陆家能拥有这样得天独厚这么美的地方,毫不谦虚地说,整个江南道都在陆家人手中,那么陆家一定也能拥有他!

不是!

他一定能拥有他!

这样想着,招了招手,方才被他怒到一把推开,跌在地上的年轻的乳娘正惶恐不安地低头屏息,生恐一不小心被当作出气桶灭了。

陆家的大老爷从来不好这一口,但是前些日子不知是什么原因,忽然派人来到燕子楼,挑了四个尚未开过苞的才养成的乳娘到这寒山别业,早晚两次吸奶水,且都要吸饱了才肯松手。

眼角余光瞄见陆复临唤她,那乳娘慌忙从地上爬起来,陆复临示意那乳娘重新坐到几上,将嘴凑上乳娘敞开的酥胸吮吸起来。

“老爷。”

转角的木雕屏风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陆复临还未吸饱,虽然停了下来,却也紧皱着眉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屏风后转进来一名妇人,瞧着不过三十许人而已。

体态略显丰润,端庄娴雅,眉眼秀丽,头上挽着低髻,插戴着一对嵌宝的芙蓉金钗,一件烟粉色的纱衫,杏色罗裙,罩着灰绿比甲,手上一对羊脂玉镯,衬得那妇人的手白皙而娇嫩,那妇人手中提着的竟是一盏小巧精致的琉璃灯笼。

陆复临只扫了她一下,便迅速地撇开眼,那乳娘见状极其羞惭,当下便要避开,却被陆复临一把抓住,重新吮吸起来,再不理睬进来的美妇人。

钱氏的脸上挂不住,一会儿通红一会儿刷白,站在那儿兀自挣扎了好久,最后见陆复临吸无可吸,这才愤愤地将乳娘推开:“去吧!”

起身轻轻拂了两下身上的袍服,却不看钱一眼,只面朝着观景台下的夕阳,看着它一点一点沉没到山后,良久,这才凉凉地发问道:“究竟什么事要跑这儿来说?”

钱氏侧了脸低头道:“老爷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家了,老太太想得紧,叫我来接老爷回府。”

陆复临仍旧背着她冷哼了一声:“你少拿老太太当借口,老太太会指使你做事?再者,老太太闲来无事,这孙子孙女儿重孙儿地作堆陪着,如何就冷清了?要我说,我回去他们才不自在呢!”

钱氏听了,眼眶便红了红:“沈姨娘她们也多日不见老爷,日日嘴上惦记着,听闻我来接老爷回府,方才都抢着要跟来呢。”

陆复临挥了挥手,没好气地淡然打发道:“不了,我还有事,没事你先回去歇着吧。”

说完半晌未听见身后动静,这才扭回头去看,只见钱氏依然立在那儿,黄昏光影太暗,只钱氏手中的琉璃灯照见她黯然的神色,当下不由得冷笑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这是做什么?我不回去你就一直站在这儿么?”

说着便又走回到椅子前,却并不落座,又向一边踱开两步,依旧拿背对着钱氏。

钱氏轻轻的叹息如同秋阴下一片无力的落叶:“老爷前些日子传话,吩咐我带着嬿儿去青园谒见,原本我着人递了帖子去,郡主那边让今日午后未时末相见,谁知未时末我带着嬿儿去到青园,却不想门房前去通报,引了郡主的大丫鬟来回话,说郡主身子不适,改日再见。这就让我们回来了。”

陆复临深知其中原由,那清河郡主怕是被暗镖吓到了。

当下遂道:“改日就改日吧,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日子多往青园递帖子问安即可。”

钱氏应了声是,又踟蹰片刻,这才姗姗离开。

转过那道木屏风,只见陆嬿染立在那儿拿目光盯着剜她,钱氏也不加训斥,只低头当作没看见,淡淡地道:“咱们走吧。”

陆嬿染见钱氏提着灯笼下了石阶,鄙夷地横了眼钱氏这才跟着走了。

这个大伯母真是顶顶无用的女人!

方才在青园里头,那郡主说好了未时末相见,她们巴巴儿过去了,她却避而不见,说什么身子不适,分明是给她们下马威!

可这没脑子的钱氏却信以为真,还直抱歉地说吵扰了郡主,对着一个丫鬟低声下气地,真是丢尽了陆家的脸面!

出去一无是处,却一味地只会在窝里耍横。

大伯脸上那道奇丑无比的伤疤,便是当年吵闹时被她狠心划出来的!大伯大度不记恨她,然而做人也要识相,可钱氏倒好,非但不知避讳,还一个劲地往前凑,真是忒不要脸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归途

回到陆府,钱氏便着人送陆嬿染回二房,陆嬿染却一口回绝道:“不必了,你先回去吧,我今儿一日没去向老太太问安了,我去陪老太太说说话再歇息。”

说着,也不等钱氏发声,竟兀自走了。

钱氏见她如此兴头,遂也随她去了,只吩咐身边诸人,叫好生跟着送陆嬿染往老太太的院子再回。

“太太,今日那清河郡主未免有些过了。”及到了屋里头,身旁的陈嬷嬷觑着钱氏的脸色,奉上一盅丫鬟端上来的米羹,“您到底是陆家的长房太太,她虽贵为郡主,怎可如此无视陆家的体面?”

“嗯。”钱氏淡淡地,却连一个笑也应付不出来,“好在我没有女儿。”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太过突兀,陈嬷嬷听着一时没有会过意来,当下便愣住了,还以为她在说陆嬿然无礼,遂也不屑地道:“大姑娘被宠坏了,这心眼儿哪像大家姑娘,整日里小门小户地挑三窝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钱氏反不由得笑了:“这样的人方机干得紧,不吃亏。”

陈嬷嬷摇了摇头发花白的脑袋,又拍了拍额头:“阿弥陀佛。”

“你又何苦烦恼她?陆家的姑娘不愁嫁,哪那么多烦心事?”钱氏慢慢喝着米羹,米羹熬得稠而不腻,带着白米本真的寡淡清香,却又温暖直到心脾。

府里头谁都说她,年纪轻轻便知道喝粥油保养。

她何尝不知她们其实在笑话自己,不得夫君的欢心,已是落了下乘,加上这世上最不缺年轻貌美又乖巧顺从的女子,她这个陆家大太太已是昨日黄花,更兼手上至今无甚实权,不过空有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再努力保持容颜,也只是竹篮打水,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然而谁都不知道的是,她喜欢喝这温热的米羹,只是因为心冷,只是心冷罢了。

钱氏四顾着这屋子,精致华丽,如同一个金子做的牢笼,她在这金笼子里安享荣华富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入则有奴婢使唤,出则有护卫安保,瞧着好不风光。

只是这风光的背后,还有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还有这后院一房又一房的姨娘们,整日见面堆着笑儿打机锋,真是令人疲惫不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一样看花开花落,迎春去秋来,她都已经麻木了。

没有人知道在很久以前,久得她都记不住是哪一年,只是从那一年的秋天起,她便一直会觉得冷。

再精美的首饰,再华丽的衣衫,再悦耳的奉承,都变了质。

“是,太太马上要过四十岁生辰,遇哥儿会从书院赶回来,咱们遇哥儿最是孝顺您了。”陈嬷嬷站在一旁笑嘻嘻地道。

钱氏听到自己的儿子遇哥儿,微笑着点了点头,却又只管低头喝着米羹,慢慢地竟锁起眉来。

“陈嬷嬷,遇哥儿实诚,比不得其他房头的这些人心思转得快,功名利禄怕是与遇儿无缘,我琢磨着竟不如教他与顾家的九爷一道相处,倒也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使不得!”陈嬷嬷心中一惊,顿时湿得眼眶道,“太太,咱们遇哥儿虽然资质比不得二房的二爷和三房的四爷,却也是个极机灵懂事的哥儿,那顾九少爷虽然聪慧读书了得,却是最不务正业地,怕是会将遇哥儿带坏了。”

陆家的家主继承向来以嫡长为先,能力次之,但是由于钱氏与陆大老爷夫妻关系一向闹得颇僵,以至陆老太爷与老太太都极不喜钱氏,更不喜其长子陆晓遇。

因而二房趁机上位,二房的二爷陆晓遒便是被当作未来家主培养的。

“再者,怕是老爷那一头也会质问太太为何会听之任之,不加以约束。”陈嬷嬷怕钱氏执意不听劝告,遂又添上一句。

钱氏却并未再言语,只是放下手中的筷子,照常到庭院中走走消食,待了半个时辰才回到房中。

才沐浴完,连头发都尚未擦干,还半湿着,谁想陆老太太房中有丫鬟前来传话,那大丫鬟站在正座旁,一双吊梢凤眼,神色端凝有板有眼地道:“老太太说了,大太太平日需得料理大房一应事务,还要费心照顾遇哥儿,实在诸多繁忙,清河郡主那边的请安帖子就不劳大太太操心了,只管交于大小姐便是。”

钱氏遂点点头道:“知道了,有劳姑娘走这一遭。”

那大丫鬟等了会儿,却不见打赏,于是哼了声,甩手而去。

陈嬷嬷气得脸通红:“老太太怕是听大姑娘挑唆才如此的吧。”

钱氏摇摇头:“谁知道呢。”

陈嬷嬷恨恨地想,不是才有鬼来!

拍了拍陈嬷嬷的手,钱氏心下并不十分在意:“我也正好躲个懒,老爷那头也好交代了。”

陈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钱氏,钱氏也只是淡淡地回之安抚的一笑。

打发了陈嬷嬷之后,钱氏便从隔子里取了香出来,在香炉里燃起了一柱,不多久,黑黢黢的屋子里出现了一道黑影。

“小姐有何吩咐?”那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一团漆黑之中根本看不清人形。

“告诉遇哥儿,风雨将至,云断归途,我的生辰让他不要回来了,只尽管往扬州府去,不输个十万两银子叫他不要回来见我。”

“是。”

“一切务必小心。”

“奴婢明白。”

“去吧。”

随着极浅淡的轻声叹息,钱氏有着细小纹路的眼角滑下两滴清泪。

窗外的月色极淡,云遮过来,挡着月亮迟迟不走。

第一百九十七章:高兴吗?

这一日,李小仟午睡方起,刚逗完小葡萄,教之风牵了送回狗舍,顾佶又特特地送来一张帖子,印着一副吟诵的仕女画,做工精美雅致,还散发着幽兰香气,帖子是陆家二房的小姐陆嬿染递的,邀请李小仟过几日的大暑,赴沧浪亭参加二十四社的聚会。

陆嬿染写得一手好字,簪花小楷十分秀丽。

然而李小仟将那帖子往桌上一扔,冷哼了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满脸的不悦。

顾佶背上便不由得出汗。

那陆家递帖子的是个体面的嬷嬷,递上来时说了一车子好话,又硬塞了十两银子打赏门房上,对陆家那是没什么好客气的,然而他却不好挡了门房的财路。

恰巧刑莲湖早起嘱咐他多留心郡主这两日的心情,他这才答应门房帮忙跑了一趟,果然这小祖宗十分不待见陆家。

“郡主息怒。”顾佶觑着李小仟的脸色,陪着笑,心道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生气啊,就当他没来过吧。

李小仟喜欢在葡萄架下摆张矮榻歇息,用一层丝罗帐阻隔小飞虫,放下两边细细的湘竹卷帘遮荫,另两边还能看到庭院里的风景,在角落里放两个冰鉴送凉祛暑气。

“却是与你不相干的。”

李小仟倒是没有注意顾佶有什么古怪。

顾佶见李小仟也不像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当下便松了口气,说着便退了下去。

方走出内院,只见郡主护卫里头的姚安苏益成两个站在树荫下擦汗,当下眸中精光闪了闪,脸子一沉,走过去道:“你们俩不好好站岗,在这边做什么?”

姚安忙上前行礼,又道:“哎哟顾大人,可冤死咱们哥俩个了。”

“怎么,不忠于职守你还有理了?”顾佶故意在姚安头上敲了个毛栗子。

姚安不备,脑壳上被实笃笃敲了下,忙辩解道:“顾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这些日子出了梅,这日头大好,正是将大毛衣裳拿出来翻晒的时候。

“洗衣房的长新嫂子那边连日来忙得手脚无空,郡主一大箱一大箱的衣物都要翻出来酌情晾晒,这不抓了咱们哥俩帮着搬箱子呢。

“一大早地就开始让将箱子搬到洗衣房的草地上,让丫鬟媳妇们取出衣裳,还教她们怎么小心晾晒侍候着,这上晌一批二十来只箱子,下晌又差不多的一批,弄完都收拾进了箱笼,方才就让咱们帮着统统搬回去。”

说完又道:“这都连着几日功夫了,明儿还有。”

苏益成也在一旁直摇头:“真是想不到,侍候衣裳都这么繁琐,极不容易的。”

顾佶没好声气地道:“那是郡主的衣裳,也是你能比的么?就咱们这样,有身护卫的衣裳穿穿就足够了,发什么感叹!”

姚实和苏益成忙连声称是。

顾佶遂道:“都弄完了吗?弄完了还不快回去守着自己的位置?”

姚实和苏益成忙躬身行了礼,匆匆走了。

顾佶盯着他们的背影瞧了两眼,正要转身离开,却不想回头看见百里星台从外书房方向的拐角处走过来。

“抚台大人。”

百里星台点点头,轻声问道:“顾大人打哪儿来。”

顾佶道:“方才去紫晶院给郡主送了张帖子。”

“郡主瞧了可高兴?”

顾佶愣了下,只道:“属下不敢揣度郡主心思,还望抚台大人见谅。”

百里星台淡淡地道:“顾大人所言极是,有事请先去忙吧。”

“抚台大人先请。”

百里星台“嗯”了一声,提步朝内院去了。

来到紫晶院,却见李小仟斜倚在榻上,见他来了也不吱声,百里星台自己在一旁的椅上坐了下来,却见花几上搁着一张帖子,他便翻开看了一眼:“倘若不想去,不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值得烦心的?”

李小仟白了百里星台一眼:“你哪只眼睛瞧出来我在烦心?”

百里星台便不再言语。

李小仟恨得牙齿痒痒,她最恨百里星台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了!

“仟儿,我来找你帮个忙。”

李小仟咕哝道:“我可没这个能耐。”

百里星台挥了挥手,让丫鬟们先退下去,之风几个却没有动。

李小仟不知道百里星台为何几次三番地改不掉这老毛病,她的贴身丫鬟他能指使得动吗?

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百里星台却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你们先下去吧,之风留下。”李小仟开口道。

待佳儿几个陆续退下,百里星台却又道:“这个也下去。”

意思让之风也走开。

李小仟不由得斜了他一眼:“做什么,你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要说?!”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百里星台的脸登时刷白,盯着李小仟一动不动,握着椅子扶手的指尖也在微微地轻颤。

李小仟等了半天也没见百里星台说话,这才抬眼去看,却见他仿佛神色有异,当下想了想,此人平时也不大像无理取闹的,不如听听再说,之风她们离得不远,在这儿他也不敢捣鬼。

当下也不杠了,遂让之风退了下去。

“什么事呀?”

百里星台的神情这才松了松,却只道:“有个谢世的旧友,今日水寒出门,凑巧在街上遇到他的贴身丫鬟,如今嫁了人,生活甚是艰难。我便想着你在江南有田庄,能否让她一家子去你田庄上安身?”

李小仟愣了下,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何要遣开她身边的人?

“只有这些?”

百里星台却没有多少心思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家子有个仇人,份外恶毒,所以还请郡主不要对外声张。”

李小仟很不理解,仇人?帮他们弄死就是了!这么躲躲藏藏地活着多不自在!可她又不想参与太多,于是就“哦”了一声。

百里星台想了想又道:“那丫头很会侍弄花草。”

李小仟听了倒是眼前一亮:“好的呀,我在苏州郊外买了座田庄,正是用来种花草的,现下正缺会养花的人手。”

能帮她赚银子,李小仟就积极多了:“你只管让水寒找夏花就是了,夏花知道那地儿具体在何处,你只管着人送过去,就说是我请来的种花师傅,庄头必不会慢怠他们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念珠

百里星台得了准信儿,当下心才落定了下来。

方要起身,只一瞥眼儿,却见小几上有个匣子,匣子下搁着件沉香手串,只因与匣子颜色相似,先前竟未看见。

可那沉香串的大小样子很合他眼缘,当下眸光一软,便不由自主伸出修长的手,从几上将那手串取了来,放在手掌上端凝细瞧。

然而当百里星台试着将中间一粒香珠略转了转,那上面竟赫然也刻着字,用铁线篆细细地刻着“明”字。

百里星台有种奇怪的预感,心头缩紧之下又转动下面一颗,那是个铁线篆的“诫”字。

眼前的事物忽然黯淡融化起来,百里星台茫然了片刻,再定了定神,等恢复清明了,便开始目不转睛地将沉香串捻在手中,开始点数沉香的颗粒。

手指如岩石沉重僵硬,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十五、十六、十七、一共十八颗。

十八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百里星台只觉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四处都是嗡嗡乱叫的空幻的杂音。

李小仟见百里星台捡拾起那串沉香手串,起初觉得他未经允许擅动自己的东西,很有些不满。

然而过了不多久看他神情苍凉甚是怪异,再瞧时却见那脸色白得吓人,人也仿佛定身了一般,坐在那儿不动如山许久。

“喂,百里星台,你怎么了?”

却见百里星台幽幽转过脸来,轻声问道:“这串珠子从何得来?”

李小仟道:“是萧老夫人送给我的。”

“萧老夫人?”

“那日在洛郡,我在游金谷园时遇到了扬州府萧家的老太太,这是人家赏的见面礼。”李小仟回想起那个很会享福的老太太,瞧着倒还温和慈祥。

“扬州萧家?!”百里星台若有所思地道,“是左都御史萧洵萧大人的那个萧家?”

李小仟见他说话很正常,不由得有些感慨自己想多了,她还以为这沉香有灵性,净化了百里星台,谁承想竟还是这般心机叵测步步为营的模样。

连对着一串沉香都是如此。

“是啊。”

百里星台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拉过她的手来,将那沉香手串给她带上,然后轻柔地道:“这是最好的沉香,带着吧。”

说完还将手放在她的头顶摸了摸她的发:“谢谢你,仟儿。”

然后人就走了。

李小仟狐疑地望着皓腕上的这串沉香,这确实是上好的沉香。

那日从天津桥回大船已是很晚,翌日醒来她才教秋叶将它放在匣子之中收了起来,今日一早翻晒冬天的厚衣裳,房中整拾东西,秋叶得空便带着佳儿也整理了一下她的首饰,却不想翻出这件手串来。

一旁夏花眼尖瞧见了,便玩笑道沉香性灵,前几日她在法场被吓到了,赶紧拿沉香去去杀气,这才带在了身边。

只是没想到百里星台瞧见了竟也这样说。

百里星台匆匆回到外书房,唤来水寒吩咐他悄悄去寻夏花之后,便在椅上默坐良久不语。待摆晚膳时圆子进来请示,百里星台这才淡淡地道:“不用。”

遂起身走到次间的琴桌前,抬手抚了一曲《鸥鹭忘机》,又一人呆座许久,接着又是同样的曲子重抚一遍,又独自垂眸呆座着,如此反复再三,直到第九遍。

这么一来,时间弹指而过,已过了深夜三更,圆子与另一名小厮蓝儿看在眼里甚是不安,遂央求水寒赶紧去劝劝,只是水寒却是深知原由的,也不敢多话,只进屋站在旁边道:“爷,您将就着用些吧,这人是铁饭是钢……”

“多嘴。”百里星台清冷地道。

水寒只得打住了。

过了会儿,百里星台抬眼道:“去查一下,崔大爷常戴着的那串沉香念珠,为何会到扬州萧家的老太太手上。”

水寒倏地抬眼,瞠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

这怎么可能?!

“万不可声张出去。”百里星台嘱咐了一句,挥了挥手指让水寒下去。

水寒走出屋子的时候心中忽然有种极大的焦躁与不安,他隐隐觉得崔家大爷的死怕不是纯粹的病逝那么简单。

他家爷虽不肯言明,但是使人在江南乡间找到雪一之后,今日他悄悄带雪一单独与爷见面,雪一出来时袖子掩着半面,眼眶通红,满面泪痕,显然是伤心哭过了,爷又吩咐将雪一送到奶奶的田庄上,且关照不可教旁人晓得。

这几日大都那边的消息也到了,爷教查的当日那两名拦着他劝酒不住的同窗,竟然与柳姨娘身边的侍玲私底下有来往,据说柳姨娘经常替那两个捉刀,帮他们改诗词文章。

这在平时可真的一点儿瞧不出来。

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蹊跷。

倘若崔大爷之死是被人谋害的?!

满腹疑虑的水寒不觉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便不由得立住了,这如何使得!!

“水寒。”

正想着,冷不防旁边有人喊了他一声,水寒惊了一下,手里的灯笼震了震,轻声“哎哟”道:“谁呀!夜半三更地装鬼呢!”

仔细看去,那人穿着水红衫子浅草黄罗裙,竟是如筠。

“你方才说的什么?你不好好在爷跟前侍候着,又在这儿发什么呆?”如筠站到水寒跟前,不高兴地斜了水寒一眼,拿手隔开水寒,“挡着我的道了!”

水寒被骂了一句,倒也没什么不快,只追问道:“眼下这会子找爷有事?什么事这么急?”

“怎么?”如筠方要往前走去,听得此言只得站住了回过头来。

水寒只道:“爷正忙着呢,不是火烧眉毛便等明儿再回话吧。”

如筠叹了声气道:“我倒是想呢,可是语儿那小姑奶奶……我是真降不住。”

“还闹着要回大都?”水寒想起语儿那肥肥的,讲话时常常嘟起的,说的全是理的嘴,也不由得头疼。

“并不曾,只是得理不肯饶人罢了。”

如筠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回语儿被夏花冤枉了,语儿当场便炸了,一状告去爷那边,爷虽然答应会给交代,却时至如今石沉大海水花不起,然而语儿却是和她时时在一处,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这每日里总要数叨几嘴夏花。

语儿的性子强悍,可如筠却最不愿意和夏花对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升级(一)

正说着,却只听得有急急的脚步声近前,回身看去,灯笼的光线越来越近,却是香雪院一个小丫鬟:“如姨娘,了不得了,出事了,您快回去瞧瞧吧。”

如筠神色惊讶,身形却纹丝不动:“又怎么了?”

那小丫鬟跺了下脚,有些急躁地道:“语儿姐姐又和夏花姐姐掐起来了。”

如筠眼眶一瞠,这不是作死吗?

水寒叹了声气,果然!

“这都什么时辰了!”如筠无奈地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清楚。”

那小丫鬟也算伶俐,见问便一五一十道:“回姨娘的话,方才语儿姐姐说晚膳用得少了,便带着奴婢去大厨房瞧瞧还有没有冷饭冷菜,想垫一垫以作宵夜充饥。

语儿姐姐到了之后,大厨房上夜的婆子便寻出些晚膳吃剩下的饭菜,语儿姐姐教奴婢装在食盒里提着,正要回来,偏偏不巧遇上洗衣房里头那个侍候白鸥的松鼠,说她与白鸥晚饭还没吃,也问大厨房来要吃的。可大厨房却什么都没有了。

那松鼠便急哭了,一径跑去了养瑢院,上小厨房讨要吃食,就遇到了清儿姐姐,想是告了语儿姐姐一状,夏花姐姐便知道了,又跑来咱们院子里头闹,语儿姐姐这一回也没让着,奴婢出来的时候正吵着呢,现下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唉,再委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成天介地闹腾好看是不是?”如筠听着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去找百里星台了,只跟着小丫鬟先回香雪院去。

才进了院门,便听见夏花恼怒的声音:“……你若是再不肯老实厚道地做人,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嚣张跋扈!”

如筠心下一乐,脸上却分毫不显,放轻步子走至屋前,只管停下步子静听。

“从来没见过冤枉了好人还这般肆无忌惮的,你大约不懂道理两个字。这世上只许你往旁人身上泼脏水,却不许人辩解发声的理?你以为你是谁?!我还怕了你了?我这个人便是旁人给我三分气,我可是要十倍还回去的!到时候出手轻重不知,弄坏弄残也都有可能。”语儿底气十足,言辞锋利,性子也是极彪悍的。

语儿是百里府的家生子,是百里采瑶的奶娘陈嬷嬷的亲闺女,和百里采瑶一道长大,关系极为亲近,也很得范夫人看重,在状元府的一众丫鬟里头,其容貌虽然不出色,但身份上却够份量。

常言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语儿言行稍有失当之处,百里星台看在他大妹妹的份上,也决计不会真的处置语儿的。

因此语儿和侍玲是完全不一样的。

侍玲前头被罚跪挨打,受了也就受了,可相同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语儿的身上。

夏花听得语儿如此一说,当下就要发飙,却不想松鼠却吓得哇地大哭了起来:“夏花姐姐,咱们回去吧,你莫要再为了我和语儿姐姐论理讨公道了,清儿姐姐已经给我和白鸥姑娘弄了吃食,你若是因为我被语儿姐姐打,若是出了意外,我就是个死也于心难安。”

松鼠年纪小,才十一岁,平时瞧着就温柔胆小,夏花看她细致体贴,这才让她去照看白鸥。

却不想这丫头心眼实在,听语儿说得要打残打伤夏花,便信以为真了。

松鼠这么可怜巴巴呜呜地一哭,夏花的气焰不降反升,当下便冷笑道:“道理?你拿了旁人的晚饭你还有理了?!还想假装失手打残我?!我倒要看看……”

“哎呀夏花姐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奶奶跟前可少不得你。”谁知夏花话还未说完,旁边冷不防清儿插嘴道,“这个语儿滚刀肉地想伤了夏花姐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呀,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护着夏花姐姐回去呀!”

以清儿打头,几个大些丫鬟作一堆将夏花围着护出了门,后面跟着三五个小丫鬟假意哭哭啼啼,拉着一个真的掩面而泣委屈内疚到不行的小松鼠。

如筠上前想拦下问个究竟,却是一个都拦不住,看着夏花一行扬长而去,如筠眸中闪烁着不明的暗芒。

而夏花被清儿那样一说又拉着出了香雪院,顷刻间便明白过来应该怎么做,当下不用清儿点破,等快要回到养瑢院时,虽然哭是一定哭不出来,但那股憋屈和忿闷却是不用装就有了的。

毕竟今儿晚上这口气夏花还没尽出呢!

早在前头清儿来和夏花说事的时候,秋叶几个便已经知道了始末原由,却不尽似香雪院跟着语儿去大厨房的那个小丫鬟说的。

原来这些日子梅雨季节一过,天便放了大晴,可这人也便如蒸笼里刚出炉的白面馍馍似地,浑身只嫌热。

一般人也还都扛得住,可白鸥的身子却不是一般人。

原本在雨季里头,若是天凉些不过多加床薄被保暖,防着不着凉就是,可是这天炎热起来,她身子太弱便耐不住热,然而屋中置了冰却又未免太凉。

而连日来长新嫂子忙着给李小仟翻晒冬季的衣裳,想着白鸥身边有松鼠照看着,也必不会缺衣少食,每日里那些滋补的药更不曾断,因此上倒是疏忽了这一头。

松鼠再细心也还只是个小丫鬟,经验上不老道,眼瞧着白鸥前两日因屋中置了冰着了凉开始起烧,便自去请了大夫来替白鸥瞧了,又煎了药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两日一宿,方才睡了一觉起来,却是错过了晚饭时间。

她心道自己不吃,饿一顿其实不打紧,但是白鸥身子着实太弱,饿着怕是于病无益,这才去大厨房想弄些吃的来,哪怕是冷的,自己热一热便无碍了。

谁知此时正值盛夏,这吃食极容易腐坏,大厨房那头本就按份例做饭做菜,鲜少肯有剩下并浪费的,因而那厨房值夜的婆子见夜都深了,语儿平时为人做事也讨人喜欢,又听说是抚台大人亲妹子身边的红人,遂竟将剩下的吃食尽数给了语儿。

不巧松鼠就迟到了一步,什么都没的剩下!

松鼠无奈之下,看到跟着语儿的小丫鬟手中拎的提盒有些沉,只得上前恳请语儿匀一点饭菜给她,且只要一份就成。

然而语儿因先前与夏花不快,松鼠又是夏花的人,她自然不肯让,也不信松鼠没领过晚饭,便冷言冷语地刺了松鼠两句,兀自回香雪院去了。

这些日子替如筠晒大毛衣裳,语儿与顺儿两个却是不肯劳动自己的,她们自己的衣裳也都要拿出来晾晒的,如筠手下那两个粗使的丫鬟也不够用,她便去外院寻了两个小厮相帮。

今日从大厨房多弄了些好吃的,除了留下一些够自己与顺儿酌两杯小酒,其余皆让小丫鬟送去给那两个小厮以充作谢礼。

第一百九十九章:升级(二)

而松鼠这边在大厨房弄不到吃食,生恐因自己睡过了头带累白鸥也饿着肚子,更担心白鸥的身子架不住饿,亦是她的失职过错,不禁伤心难过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琢磨下来,只得硬着头皮往小厨房来,想着寻值夜的媳妇说两句好话,稍稍弄点吃食打发这顿过去。

却不想清儿在小厨房学做糕点,见她面带泪痕便追问原因,扬言要去大厨房问个明白,松鼠被逼无奈只得和盘托出,还央告清儿不要声张,给她些吃食就好。

只因夏花先前为白鸥的事和语儿闹了一通,松鼠为人胆小怯懦,却没有因此长半点威风,且这一回内心有愧认定是自己的过错,因而反倒倾向息事宁人。

可清儿却是不这么认为的,转眼就将此事说与夏花听了。

夏花登时又恼了,心道那语儿几次三番挑衅,先前因为想占燕窝的便宜不成,便散播谣言侮没白鸥,如今又抢白鸥她们晚饭的份例,当下便又领了人找上语儿。

因此秋叶几个见夏花回来,又是这番情形,当下也不依了。

也合该有事。

李小仟惦记着已有几日不曾好好与刑莲湖说话,根本也未睡下,听到外面有动静,自然要着之风出去瞧瞧,之风又是个小古板,竟一字不漏地给传了回来,这下还了得?!

李小仟最恨旁人欺负她几个大丫鬟!

一听夏花又受了那起子搅事精的委屈铩羽而归,便连忙将夏花喊了进去。

夏花低垂着脸进了屋:“奶奶怎的未睡?”

李小仟见夏花没了平日的伶俐,心便是一沉:“你抬起脸来说话。”

夏花只得将脸对着李小仟,她又不擅伪装,那脸上的表情愤懑抑郁,李小仟瞧着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园子有什么事你兜不住的?往后可都要交由你们几个来管,拿出大丫鬟的威风和气势来,莫要被那起子贱人几句话就吓住了。”

当下便令之风去将语儿“好好地揍一顿”再说,她早认定百里那一家从主到仆就没一个好人,更兼她一个郡主处置一个奴婢还要寻思着有理没理?!

之风得了李小仟的命令,二话不说便出了门,打架还不简单?

在门口被秋叶拦住,咬着耳朵低声嘀咕了一通,受教之后方去了香雪院,先将语儿提到香雪院院里头。

语儿被捉,却只觉之风的双手如同大钳子一般,根本无法挣脱,便大声喊起来:“我没错,我不服!你们没道理用强!”

之风凑了过去,从语儿身上摸了两把,语儿反应极快,当下已经明白过来,顿时吓到了:“你莫要想栽赃我!”

果然之风从她身上摸出一件赤金镯子来:“贼喊捉贼。”

又说了一句话:“我奉郡主之命教训你。”

说完便连踢带打,且位置还十分促狭,不是打脸就是扯头发,还踹屁股和扫大腿。

那语儿在之风手里头就跟只球似地,被踹一脚就跌个狗吃屎,半晌下来早披头散发满面灰尘,已是形象全无。

语儿痛得惨叫连连,鼻青脸肿地,原本就稍显丰润,这一顿胖揍,就更显皮肤绷紧滑亮了。

更有养瑢院的小丫鬟们围在四周,手中的灯笼一盏盏排开照着院子里通明,莫说如筠站在旁边看了,又是心惊胆战,又是暗爽得意,半晌不曾出声,就是躲在房里的那些姨娘丫鬟偷偷瞧着,也是既好笑又害怕。

可语儿被打成那样,还在地上强辩:“蛮不讲理地冤枉好人,又栽赃陷害,纵奴行凶,还郡主呢,还主母呢,我呸!”

之风冷笑,转身只对如筠道:“奶奶说了,若是人赃并获还不能教语儿服气,便教奴婢将语儿拉去送官,请苏州知府亲自过堂审理。

“奶奶说青园虽待下人宽厚优容,可也纵不了语儿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大小姐,整日偷鸡摸狗、眼馋嫉妒、没有尊卑,不分上下,一味只知躲懒,这夜半三更地还在饮酒吃菜作乐,主子们都没有她这么自在。”

语儿一听要将她送官,便嗤之以鼻地在地上直哼哼:“你少吓唬我!我岂是吓大的!”

爷最爱惜羽毛,根本不会同意将这种后宅狗屁倒灶的事情传扬出去。

到这儿为止,前面都是秋叶教之风的,可秋叶并未说若是语儿不信那该如何应对,之风便以她自己的方式来了。

“所以你是真的要打残夏花?不是吓她的?”之风盯着语儿,眼底都是寒气。

语儿被这个突然的脑回路给惊到了。

可之风完全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当下捏住语儿的嘴,只听骨肉肌理摩擦的咔擦一声,语儿的下巴被硬生生地卸下了。

语儿疼得哀嚎着,双手托着下巴打起滚来。

这一顿好打并一番原汁原味的话,只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青园。

语儿素来自矜身份,很是要强注重脸面,可昨夜却全然被下光了尊严,心理素质再强悍,到底也还是个姑娘家,一时想不开,便含恨结了绳子上梁想要吊死,被顺儿拦住了,香雪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如筠眼瞧着要弄出人命来,着实无奈地假意跺足哭了两声,又去外书房寻百里星台去了。

“爷快瞧瞧去吧。”如筠苦劝。

“这是你能来的地方么?”百里星台冷着脸,声音轻柔,“跟着我这么久,越发连这点规矩都忘记了,如今甚至连个丫鬟都拿捏不住了。”

如筠心下一惊,涨红了脸委屈道:“爷,妾论身份,原也不过只是爷身边的大丫鬟。妾将心比心,语儿打小跟在大姑娘身边,与大姑娘的情分不同寻常,打了语儿的脸,便是打了、大姑娘的脸。”

说着,心虚地觑了百里星台一眼,见他只管听着,也一时琢磨不透,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且语儿自己又是二等。她比妾更有福气,一家子都是爷府中的老人,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哪敢将她当作普通的丫鬟随意处置?

“况且,爷先前还答应语儿,要给她们一个公道,必不会教她们委屈了去。”

“说你糊涂,你还上赶着来了!内宅之事原本就由奶奶处理,我怎可随意插手?若是按你说的,倒不如你与顺儿早些将语儿好生送回去,太太与大姑娘自会替她作主。”百里星台身上自有一股沉静却慑人的气势。

如筠不想此事闹到最后,百里星台竟会打算让她们三人同时卷铺盖回大都。

当下牙根一酸,算了,事到如今她总算不亏,让语儿那小贱人得了教训也好过没有。

第二百章:一物降一物

等如筠走出外出房,影消失不见,水寒不由得暗自叹了声气。

然而他却来不及感叹可惜,耳边百里星台的声音响起:“莫要为了不值得的事伤神。”

水寒当下皮一紧,低声道:“爷教训的是。”

“徐兴博安顿得怎么样了?”

水寒忙道:“回爷的话,已经将人辗转送至华亭县监,再没有人知道的。”

“嗯。”百里星台坐了下来,“你关照着些,这个人很要紧。”

“是”水寒顿了顿,犹豫了片刻,依旧大着胆子问了出来,“爷,小的愚钝,想讨爷的示下,还请爷莫要笑话小的。”

“什么事?”百里星台拿着卷宗淡淡地问道。

“徐兴博可以压制司爵,可那也不过只是一个地痞而已,爷何以如此看重?”

百里星台清凉地笑笑:“你可知千丈之堤,溃于蚁,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人。”

水寒撇开脸,他可不信:“爷又来了。”

百里星台脸上的笑意便加深了:“此人虽不过是锡城县一个小小的土霸王,上不得台面,又暴戾睚眦必报,可也杀伐果决敢作敢为,这样的人不好拿捏,却容易收服。我们总要有自己的人不是吗。”

水寒的目光骤然凝住,紧跟着浑的血却翻腾了起来,以至于脸色从一瞬间的青白转眼间涨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因为他听懂了“自已的人”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爷,你、为什么突然……”水寒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信息量给震惊到了。

百里星台却没有回答:“我们要在这江南道多盘桓几年。”

等水寒消化得差不多了,才又道:“去将两位县丞大人请来。”

“是。”水寒很快便收敛了一切异常,端肃神色之后才退了下去。

而李小仟这边,却时时准备着百里星台来向自己兴师问罪。

毕竟她的丫鬟昨夜弄伤了百里采瑶的丫鬟,李小仟估摸着百里星台不会轻易放过此节,昨天夜里百里星台就没有回房中的流云榻上睡觉,想是气得狠了,不愿再见她。

李小仟便乐了,这岂不正中下怀?趁机让苏曼姑姑看看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他将母亲妹妹看得比她这个老婆要重,重多了呢!

李小仟在人前装作委屈又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曼姑姑是什么人?

早得了消息,昨夜香雪院事发之后,百里星台并未回房歇息,而是睡在了外书房,当下心中就默默地给百里星台记了一笔。

而李小仟越发期待着百里星台来给自己脸色瞧,然后最好大吵一架,若是自己表现得顽固刁蛮,百里星台或许还会掐自己脖子或者扇自己一个耳光。

到那时,哼哼……

可第二天那语儿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如筠甚至去了趟外书房,一直到入夜李小仟都不见百里星台回房。

难不成他只想玩冷战?!

李小仟望着窗外月光照着花树的影子,斑驳地落在雪白的墙上,树上的蝉儿都在白天让下人们粘了去,索连一丝蝉鸣都不闻,她不免没劲了,叹了声气,在心中又暗骂百里星台狡猾如鬼。

夜半之后,苏曼姑姑不放心,悄悄来到外间寻秋叶与之风,两个丫鬟却道姑爷不曾回房,苏曼姑姑推开隔扇的一丝缝隙往里瞧了瞧,恰巧看到李小仟泄气般叹息了一声,从窗边重回罗帐之中睡下,一时睡不着,还心烦意乱地翻了两个。

这一切看在苏曼姑姑眼中,便是十成的闺中幽怨。

苏曼姑姑不免心疼,眼眶一眼圈儿就红了,唉,郡主占尽皇后娘娘与太子下的万千荣宠,份何等尊贵,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谁想竟被这位年轻的抚台大人吃得死死的!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如果李小仟晓得苏曼姑姑此时所想,一定会坏了心的。

苏曼姑姑不知道的是,李小仟就在翻了那两个之后,便安然地进入梦乡,百里星台不回正房榻上睡觉,李小仟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相反还相当愉快。

只是此时此刻,在青园的一角,离养院较远的洗衣房隔壁的一所小院子里,却有人真正在牵肠挂肚。

一旁榻上的松鼠好睡,呼吸匀长。

皎洁的月光照进雪白的纱帐,白鸥偷偷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月光隐隐照见纸条上用馆阁体写着的两个字:阿霜。

泪水从美人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一滴滴洇没枕上,将枕上绣的一片相思豆晕染成更深的绛红。

这是暮白的字。

白鸥喉中哽得发颤,她该怎么办?!

昨夜间,松鼠一觉醒来发觉得她们俩都错过了晚饭时间,便急急忙忙地跑去大厨房弄吃的。

然而松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鼻翼上长黑痣的媳妇进了屋,那媳妇看她可怜,不愿见她被蒙在鼓里受人欺骗,就告诉说夏花见她长得貌美,打算让她养好子,将她送给这家的主子作小妾,让她快逃。

可她病中连起都难,如何逃跑?

那媳妇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便只道让她后有机会不要犹豫,果断逃命要紧,说这家的主母凶名在外,对待姨娘很是刻薄,会打人的。

她吓到了,浑不住颤抖起来,一听“打”字,她不知道有多害怕。

那些浸透在毒打里的岁月,她都闭上眼不敢想,可每每无意之中记起,都让她深深恐惧到觉得还是立刻死去的好。

她无望地想抱住头脸,泪水瞬间呜咽而下,她喘不过气来,只想乞求饶命,饶了她,不要再折磨她,不要再打她了,不要再打了……

那媳妇拼命地摇她,语气焦急慌张,目光冷且不耐烦,接着便塞给她一张卷起来的纸条,然后告诉她快些展开来看,要回信!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指间一直在发抖,无论如何也展不开,还掉落了几次,那媳妇终于忍不住替她打开。

她终于安静下来,这上面一笔一画,明明是暮白的字,却并不是暮白写的。

阿霜?!

暮白从来不这么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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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记起

百里星台正笔走龙蛇,一份奏报眼看就要写成,却忽闻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他手中的笔将最后一横妥妥地收完,方抬起眼来沉着地问道:“什么事?”

水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爷,我们要找的那个人,逄暮白,不见了。”

“怎么回事?”百里星台有种不好的预感,手上却依旧淡然地合起奏折放在案头。

水寒不敢露出慌乱的神态,但他确实很紧张,他身子稍稍一让,身后的秦帛便显了出来。

秦帛穿着锡城县衙役的皂吏制服,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差役。

只见他健步上前,恭谨地揖手:“回抚台大人的话,小的奉大人之命前去锡城县衙寻访逄暮白,可是顾县令却说他的幕僚逄暮白已不在县衙,前日夜里留下一封书信走了,说是要去拜访旧友,要回乡一段时间。

“小的原本不信,可是一番打听下来,县衙里的人确实从昨日起便没有再见到过逄暮白,因此小的不敢耽搁,遂连夜赶回来向大人禀报。”

秦九祯离开之前给秦北铉留下两名暗卫,这个秦帛是其中之一,被百里星台借来使唤了。

百里星台沉吟片刻道:“可有去他房间仔细搜查过?”

“自然,不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秦帛斟酌着用词道,“若真是他自己走的也就罢了,若不是的话、怕是行家做的。”

“怎么说?”

“小的趁人不备进屋去看过,逄暮白房中并无长物,一应摆设物品十分简洁,想来朴素惯了。而且房中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连茶盏或者椅角都没有什么损坏。只是柜子里头空了,大约是拿走了衣裳。

“小的翻了翻,也并没有找到银两银票什么的,实在干净。顾家的洒扫婆子说,逄暮白从来不让人进他的屋子,因而也无法做出比对。”

百里星台思忖半晌之后,提起笔快速地画了一张草图,交予秦帛道:“你跑一趟淮南道,去这附近仔细查找看看。”

秦帛接过之后,百里星台却又叮嘱道:“秦护卫,此事千万慎重,也务必小心,记得绝对保密。锡城县那边让徐兴博的人细细打听,看逄暮白近来有无见过什么陌生人,一有蛛丝马迹,让他们速速回报。”

待秦帛退下,水寒已大气也不敢出了。

百里星台吩咐道:“盯住香雪院和端雅斋。”

语气淡得仿佛如同在说今日晚膳油腻了一般。

端雅斋的水似乎很深,皇上给他的锦衣卫正在查,可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昌国公头上,他直觉不是的,便只能传消息去昌国公府,如今还在等回音。

“是。爷,柳姨娘他们会不会……?”

百里星台闻言也只是轻幽地道:“无风不起浪。”

此事极有可能他们晚了一步。

水寒一直让人留意着香雪院和那个叫白鸥的女子,昨夜果然有人趁着松鼠离开悄悄进了白鸥的小院子。

纸条上的阿霜两个字豁然让他将记忆中的名字与脸对上了,这个被夏花无意之中从运河里头救起的女子,真名应该叫作吟霜。

难怪他看着那画像甚是眼熟。

想起吟霜这个名字,他便记起了顾允执的幕僚逄暮白,那个南夜国的大巫师流落在东明的小儿子。

前世,不,这一世应该也已经开始了。

用傀儡盅操纵朝廷命官顾允执,借顾允执之手大肆敛财,长年盘剥民脂民膏,只是为了给这个叫吟霜的女子治病。

前世顾允执案发之后,由于本人认罪态度良好,很快便结了案。只是拿到卷宗之后,他察觉顾允执虽然对一切罪状供认不讳,却对搜刮来的银两的去处并不全然清楚。

他一贯仔细,查阅了顾允执贪渎受贿的账目。

在复审之时发现顾允执对献于陆家的银子,其数目知道得差不离,然而落到他自己口袋之中的,反倒有好几处对不上。

再度提审顾夫人时,顾夫人更是连声喊冤,说她手头一向并不宽裕,按月拿到手的银子也不过是个定数。

比对抄家下来的结论,与江南道其他平级的知府相比,顾允执几乎两袖清风!

顾氏夫妇无法解释这样的反常与不合理,最后他发现顾允执的妹妹,这个叫吟霜的女子并不像顾允执的亲妹妹。

他还注意到吟霜与逄暮白有相同的潜意识,审讯时听到一点点动静,就会立刻竖起耳朵倾听。

于是他故意将逄暮白无罪释放,在顾允执的家眷被拉去人市发卖时,最后以令人瞠目的高价买下吟霜的,其幕后之人便是逄暮白。

有了吟霜作诱饵,逄暮白被抓之后,作为用来换取吟霜良籍的条件,逄暮白老老实实地交代出了傀儡盅,更多的却不肯再说。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逄暮白定罪收监,只待秋后问斩之时,原本已经得了自由的吟霜,却由于自责供出了逄暮白的身份,并竭力要求逄暮白回南夜,最后在逄暮白的面前自戕身亡。

逄氏确实是南夜的大姓,他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上报朝廷,礼部迅速与南夜取得了联系,然而当逄暮白的兄长逄慕峰来东明接人的时候,逄暮白却说想再去吟霜的墓前看看。

逄慕峰执意不肯,想来对吟霜恨之入骨。

然而逄暮白却拿刀抵着胸口逼迫,逄慕峰不得不让步。

但是随同前往的礼部官员最后回来说,不知道为什么,在祭拜时吟霜的坟茔四周突然起火,谁也没想到逄暮白毫不犹豫地走进火海,由于火势太过凶猛,根本无力搭救,逄慕峰差点哭疯了。

前世的时候,他并没有来到江南道上任,因此也不知道逄暮白与吟霜是否也遇到过如今这样的事情。

但是现下有人在打白鸥的主意,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只是那些人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究竟是白鸥的姿色,还是逄暮白的身份?或者是逄暮白手中的巫蛊?!

第二百零二章:物是人非

百里星台忽然有种隐隐的不安,他站起身来开始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踱步,脑海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时的案情,最后锁定在逄暮白自焚和逄慕峰的行为上。

逄慕峰身为南夜国大巫师的长子,也是继承人,在南夜身份何等尊贵。然而当时他赶到现场,却是亲眼看到逄慕峰跪在吟霜的坟前,眼睁睁看着自已的亲弟弟被大火吞噬。

莫说以逄暮白与吟霜在东明的处境,两人为了生存尚且在人前避嫌,谨慎小心到多少年来整个顾府根本无人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即使逄慕峰在内心承认了吟霜弟妹的身份,在任何一个家族之中,也从来没有祭拜之时有大伯跪弟妹的规矩。

这一点似乎无论怎样都解释不通。

除非,吟霜的身份本身其实也很不简单?!

再有,逄暮白在吟霜自戕之后,亲手安葬了吟霜,并固执地在坟头结庐守墓,任凭寒冬腊月雨打风吹,直到两个月以后逄慕峰来到东明,才将他接回驿馆,却也只留了一晚。

后来逄暮白自焚殉情,大火被扑灭之后,吟霜的坟已是一片焦土,不仅坟是被挖开的,棺椁也被烧成炭黑狰狞的残片,只剩下一堆骨灰,逄暮白应该是与吟霜一起焚化的。

当时谁都认为逄暮白此举应是想让逄慕峰分不清他与吟霜的尸骨,只能将他们的骨灰一起带回南夜落葬。

逄慕峰再悲痛愤懑,最后无奈之下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可是如今想来,此举似乎另有深意,逄暮白想掩盖什么?或者说他想保护什么?!

蓝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偶尔提醒着百里星台小心脚下。

经过湖上的小桥时,晚风吹送清香,引得百里星台驻足停留,吐出胸口郁积的浊气,默默地观赏了一会儿。

隔着水,湖面上亭亭如盖的荷花,有白色也有粉色,在月色下显得朦胧幽静,白色的荷花有如雪中的鸿鹄,仰望明月几欲翻飞,粉色的恰似暗夜的鸑鷟,悠然留香在可望而不可即之处。

百里星台不觉走上湖边雕栏玉砌的小楼,凭栏眺望这月光水色。

“爷,咱们这园子里的荷花虽说开得晚了些,不过倒是好看。”蓝儿比圆子口角伶俐些,有时好插嘴。

百里星台“嗯”了一声:“这荷花的确不同。”

这里毕竟曾经是相王府,常言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然而皇帝也是当爹的,和普通人也是一样的,比如太祖对相王的疼宠,大到封地的挑选,小到这王府里头的一湖荷花,桩桩件件皆是亲自过问。

只如今物是人非……

百里星台想到这儿,眸光闪了闪,扶着阑干低头陷入了深思。

蓝儿才想开口劝说回房,见状立时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嘴,噤声站在一旁。

良久,当蓝儿觉得风已有些许的凉意了,百里星台方回神过来一般,幽幽地道:“明早请柳姨娘到外书房用早膳。”

蓝儿心下微动,但百里星台的眼风已扫了过来,当下忙低头道:“是,小的一会儿就去大厨房知会一声,爷只管放心就是。”

百里星台点点头:“回吧。”

蓝儿连忙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却不想百里星台接下来并不是径直回正房养瑢院,而是调头回去外书房歇息。

蓝儿扭头朝养瑢院方向觑了两眼:……

所以说,爷您这样真的好吗?奶奶不会怨念么?

李小仟正在养瑢院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自己买了放在百里星台身边的小厮正在为她的失宠伤神发愁。

时光流逝,这一日已是大暑,天蒙蒙亮,李小仟便赶着起了个大早去城南沧浪亭赴会,懒懒地坐在马车里,毫无形象地打着哈欠,依旧头晕目眩地。

车外刑莲湖骑在马上,许久没听到李小仟传他,想起上车前她那迷迷瞪瞪的样子,便猜着那丫头定是在补眠了,不由得频频朝垂着的车帘望去,心道补眠怎的也不靠着他?

好不容易仟儿单独出趟门,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跟着,保护之余总想着能和她多亲近些。

然而明知她就在这一片软帘内,却偏偏始终隔着帘子连看一眼都难得,白瞎了他揣着一颗火热的想要温存的心,真真是煎熬不已。

难道这丫头是在怨他?自大雨那夜以来,已有半个月了,他一直都没能好好和她说上一句正经话……

刑莲湖不由得慌了,一时心里没底,不行,得寻个借口到那帘子后头瞧瞧去。

等行了大约一半的路,刑莲湖让队伍停下休息片刻,终于看到之风下了马车。

刑莲湖见状暗喜,上前例行公事般和气地问道:“郡主可是乏了?可要下车休息?”

之风摇摇头:“郡主正眯着呢。”

刑莲湖瞪了之风一眼,他怎么就找了个这么呆的放在仟儿身边,他当时是打哪儿挖出来的?

之风被刑莲湖瞪得背上一凉,立时肃然站直了,小声道:“不知五爷有何吩咐?”

刑莲湖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呆到家,于是淡淡地道:“你都知道车坐久了须得下地松散松散,怎的也不劝劝郡主?”

之风刚要脱口而出:郡主眼下睡着,五爷你为何偏要叫醒她?

可一抬眼瞧见刑莲湖似笑非笑的样子,种种不怀好意都快从桃花眼里滴出来了,当下便心头一突,立时就明白过来。

于是木着脸知错能改地道:“刑大人,奴婢人微言轻,还请刑大人帮忙劝说郡主,奴婢不胜感激。”

刑莲湖方“嗯”了声,轻轻一跃便上了车。

之风气得鼓着两腮撇开脸,哼,亏得人都说五爷君子端方温良如玉,方才蛮好拿面镜子给五爷自己照照,有一个词叫斯文败类,不知道五爷是否也听说过?!

第二百零三章:暗杀

之风如是想着,方要跟着跳上马车,却不想忽听得两匹马儿一前一后直起马蹄长嘶。

当下陡生警惕,立时拍着车辕跃了上去,才堪堪跳上马车,那两匹拉车的马便甩头往前冲去。

此时刑莲湖才刚进车厢,只觉一个剧烈的摇晃,他调整身形眼明手快地扑到李小仟身边,准确地将酣睡之中的李小仟一把捞进怀中,车子已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地朝前狂奔。

刑莲湖另一只手紧紧拽住车壁上的抓手,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李小仟不至于被硬物磕伤:“怎么回事?”

随之便准确地一脚将冰鉴踢出车厢。

“马疯了。”外面驾车的白起卫与之风正在竭力设法让疯狂朝前冲的马停下来,但是似乎做不到。

李小仟乍然被惊醒,见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已被颠得七荤八素,觉得脑袋快要晃掉了。

“莲湖哥哥。”她好怕。

“乖,好好抱着我。”刑莲湖分心安抚她,紧跟着硬着心肠对外吩咐道,“杀掉一匹。”

话音才落,便听到箭矢破空而来的啸声,有利箭穿破柔软的帷帘,叮地一声牢牢射入他们头上三寸的车壁之中。

气势凶悍。

“大人,有刺客!”车外有白起卫在喊。

“废话!”刑莲湖立时道:“留下马。”

又有利箭带响而来,刑莲湖带着李小仟翻滚开去,他们原来待的地方便钉入了五六发连珠箭矢。

刑莲湖冷笑,好厉害的弓箭手!这是要将他们射成刺猬么?!

奔跑了一段路之后,忽然追着他们的箭矢稀疏了,却又听得马声惊嘶,紧跟着便是一番剧烈的撞击,刑莲湖与李小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随之飞起,车厢轰然砰地一声,翻了,因速度极快,随着惯性又控地一声,再翻了个身震得地动山摇般,方才停下。

整个过程在眨眼之间完成,刑莲湖所想得到的,便是紧紧护住李小仟。

可是李小仟经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撞击和折腾,早晕了过去。

再听外面,已是杀声四起。

“郡主,大人,”是之风的声音着急的低喝,“你们还好吧。”

“外面怎么样?”刑莲湖的声音阴沉到了极点。

“正在收拾呢。”

“把十个弓箭手统统找出来。”

“是。”之风应下后,高声喊道,“弓箭十。”

过了一会儿,兵刃声渐消,之风在外头道:“郡主,大人,没事了。”

刑莲湖将李小仟抱出马车,放眼望去只见横七竖八满地尸首,但此刻他没有半分心思,只冷冷地吩咐道:“回青园。”

青园内,百里星台正在书房与杜砚修说话,猛听得门外水寒压抑的声音:“爷。”

百里星台心下咯噔一记,眸中有暗芒掠过:“进来说话。”

水寒急步上前,行了礼便道:“爷,刑大人派侍卫来报,奶奶在去沧浪亭的途中遇刺,眼下晕了过去,刑大人正带着人往回赶。”

水寒话未说完,百里星台腾地从椅上站了起来,猛然觉得胸口有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捅了进去,绞得他浑身痛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里星台往前走了两步,眸中已全是猩红的杀意,只是言语之间尚算冷静:“圆子!”

圆子早已侯在门外,听见百里星台唤他,眨眼便到了跟前:“爷有何吩咐?”

“速将此事告知苏曼姑姑,再请张太医至养瑢院侯着,顺便请周大夫在外院侯着。”

又喊:“蓝儿。”

蓝儿几乎是跳进来:“爷。”

“赶紧备一顶软轿到侧门接奶奶,快。”

百里星台又紧紧盯着水寒道:“告诉府中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

水寒几乎立刻会意道:“是。”

杜砚修听闻李小仟遇刺,脸色古怪起来,一时心惊肉跳,本想留下也好打探些情况,却不想水寒履行职责,第一个找的就是他:“杜大人,我们奶奶身子欠安,爷要走开一会儿了,怕是没个小半日功夫不会回的,您瞧这、您是在书房待会呢,还是……。”

杜砚修很想说我在这外书房待着吧,可书房重地,他岂能真的老着脸说坐半天就坐半天?只得讪讪地告辞,由水寒送出门去不提。

李小仟被抬回正房时,脸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不省人事,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吓得几个大丫鬟直抹眼泪,幸好苏曼姑姑镇得住,方才不至于一团乱。

张太医给李小仟施了针,春生便跟着下去抓药煎药。

整个青园因为这桩意外居然静得鸦雀无声,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沉闷,人人都警觉而敏感,说话做事规矩低调,面上没有一丝笑容,仿佛转个身就会被人扼住脖子一般,比往日更加不敢造次。

百里星台问起刑莲湖,之风答说刑莲湖已带人回现场查探去了,他便在东次间内让之风将事情从头至尾陈述了一遍。

由于此次沧浪亭之行路途遥远,随行有八十名郡主护卫,结果死伤近二十人,对方出动了二十名死士,十名弓箭手。

百里星台见之风发髻蓬散,耳根下的鲜血已经凝固,手臂被箭尖划伤,手上更是血肉模糊,想来对上那些杀手时很是凶险,便教她赶紧去让张太医瞧瞧,不要耽搁治伤。

转身回到内室,坐到床沿,轻轻拉过李小仟的手,李小仟的小手触感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刑场那日有两批人对着李小仟下手,其中一批是陆家的死士“战斧倒映”,不过他们还未来得及制造混乱,便被巡抚护卫拿下了,而另一伙朝李小仟发暗器的,似乎与元夕夜的那些杀手很相似。

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又是谁?!

第二百零四章:嫁祸

窗前的草地上栽着一丛丛的千日红,小蝴蝶在其中飞高落低,矮小的桂花树显得亭亭玉立,再远一些几树垂柳倒映在小河里,一只黄狗在树下追着尾巴嬉戏,河上架着精致的桐油木拱桥,再远就是通往山里的路了。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幽静空旷,鸟语花香,是隐者的乐园。

“赵先生,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顾明远气急败坏地拍案而起,钧窑的茶盏砰地一声跳了起来,盖子杯身和茶托随着桌面的震动分离了一下,叮当一声翻了个儿,茶水从桌上倏然呈直线流到地面。

顾明远只觉头上悬了把明晃晃的尖刀,他的老脖子虽然已经皱巴巴的了,可顾明远一向还是很爱惜的,可眼下、唉,怕是要朝不保夕了。

确实得砸碎点什么方能缓释这种愤懑的情绪。

赵锟看着顾明远失态,连须子都翘了起来,遂不以为然地道:“大老爷何必动怒呢。”

顾明远见对方无事人一般,简直不拿他的命当回事,也不拿他顾家老小的命当回事,心中不免有种身不由己的后悔:“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偏偏就等不及了呢?凡事不可急躁,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总需从长计议方可成事!”

“那赵某还要多谢大老爷指点。”赵锟扯了扯嘴角,用醇厚温雅的声音。

将顾明远噎得别过脸去。

“你放心,此事总不会牵连你的家小。”赵锟虽然才四十出头,满面红光,但却思虑过重,华发早生,一袭淡蓝色的松江细棉布穿在身上,倒像是个不世出的读书人。

顾明远被识破心思,当下有点尴尬:“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们若是不小心出点纰漏,我顾家能讨得了好?”

赵锟点点头,笃定地笑了:“大老爷心思清明!”

当下又道:“说来也好教大老爷放心,此次自会有人顶在前头做替罪羊。”

顾明远乜斜着眼,似是不尽信:“此话怎讲?”

赵锟很有成算地叩了叩几案道:“有人先对郡主动了手,并且在青园活动开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被咱们的人察觉?而且此番首尾都处理得干净,绝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更遑论牵连大老爷了。”

原来是混水摸鱼啊!顾明远望着赵锟,心下不知是何滋味,这些人永远神龙见首不见尾,鼻子比鬣狗还灵,消息快得惊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人从本朝开国起便代代躲在顾家,近百年来顾家能够崛起这些人功不可没,然而顾家几经试探,却至今对他们都摸不到底,所以轻易不敢得罪啊。

“是什么人如此不知深浅?”顾明远眸中闪过算计,他心下虽然已有猜测,多半是陆家没跑了,但是事情太过复杂牵扯又广,他还是不要自以为是的好。

赵锟抿嘴一笑,用缠着蜜蜡念珠的手理了理袍子,又摇了摇一年四季都不会放下的羽扇,轻描淡写地扫了顾明远一眼:“这世上总少不了有胆色的人,你我胆子不够,不代表人家没野心啊,呵呵呵。”

顾明远知道赵锟在寒碜他,当下牙有点酸。

于是弯下腰来,厚颜拱了拱手:“还请先生赐教。”

一不小心事关性命前程,他要脸皮有什么用?丢开也就丢开了,何况也只是暂时的。

赵锟在桌面上用手指写了个“二”字。

顾明远头皮一凛,这可从何说起?

“徜若被这位先得了手,咱们恐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赵锟自哂地笑笑,可那神情分明是志在必得的。

所以,这才不得不见机行事,下手要快要利落更要决绝,嫁祸于人什么的也毫无负担。

顾明远却不像赵锟那样乐观,眉头皱得死死地,要真是二皇子插手,最后他能吃到什么?捡块啃剩下的肉骨头?

越想越气馁,越想越觉得没意思。

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

赵锟见此形状,知道他在烦什么,于是道:“江南道天高皇帝远,所以咱们嫁祸也好,借刀也罢,总还有施展的余地的。”

“这一次陆家为何没动静?”顾明远的顾虑可不止一层,“你们为何要瞒着陆家?”

这东明的皇帝远在千里外的大都,自然鞭长莫及,可这江南道还有陆家这个土皇帝不是?

在这江南道,陆家的触角无处不在,顾明远可不相信他们能在陆家眼皮子底下玩出瞒天过海的花样来。

上一次正是因为有陆家出面,才得以掐断了尾巴,才没有被朝廷一捋到底。

这些人这么快就忘了其中的危险么?

再说,徜若他们背着陆家,最终却依然被陆家发现了,哼,结果怕是不能幸免。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赵锟说着不无遗憾,却越发精神抖擞,这件事情他们祖祖辈辈地惦记着,拖得实在太久太久,这一次定要在他手中完成夙愿,他不准备将果实让给任何人。

顾明远见赵锟望着远山和蓝天,目光迷离,不由得心中厌烦,他可不像赵锟对那些前朝宝藏有着执着的热忱,甚至以此为终极理想,钱财重要,可他更惜小命!

“可这事非得惹上那位小祖宗么?”这才是关键,顾明远又烦躁起来,“你们不怕徒生祸端吗?”

“既然是嫁祸,那总得让青园信实了才是。”赵锟指挥若定、决胜千里地道,“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那一位身上,我们方能出其不意有机可趁。”

顾明远听出了言外之意:“可万一不小心有个闪失……你是说他想弄死郡主?”说话间,伸出手指比了个二字。

说着,觉得只觉得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是为什么?

赵锟冷淡地一笑,仿佛读出了顾明远下意识没有说出来的问题,很不屑地道:“这有什么?不过区区一个郡主,我们连公主和太子都杀过。”

就连整个相王府都葬送在他们手里!

顾明远胡须翘了翘,略有些轻蔑地道:“这一次折了这么多弟兄,赵先生也不心疼么?”

这种打脸的话一出,果然赵锟的脸上带着些难堪,冷锐地瞥了顾明远一眼,最后不无倨傲地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顾明远沉默良久,认命地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肯定了赵锟的作为。

思虑再三,顾明远想来想去竟只有相信赵锟这一条出路,若是出卖了他们,以赵锟等人的神出鬼没,以及死咬着穷追不舍,只怕他最后落不到好下场。

可若是赵锟他们成了,他便能分得一杯羹,也就离富可敌国不远了,说不定还能有与陆家平分秋色的那一天。

第二百零五章:唆使

蝉声渐嘶,微风渐熏,吟霜坐在窗下的榻上,眼前绣绷上的凤凰花如同火鸟,在易碎的旧梦里明媚鲜亮,散发着微香。

辽阔而高远的蓝天,雪白绵软随风飞走的云朵,重重叠叠遮天蔽一团团如火焰般的凤凰花,只消轻轻摇一摇,便落下漫天轻细的红雨,如诗如画。

还有年少时的暮白,虎头虎脑扔给她一架绳梯:“怎么样,要不要上去?”

他的牛眼睛显得很认真,焕发着友好的生机……

“姑娘,这是什么花?”松鼠的声音带着赞叹,吟霜扭头朝她望去,只见她目光湛亮,笑容真诚,吟霜微笑,心底默默地:这是凤凰花。

“这世上真有这么美的花?这是神仙种的花朵吧。”松鼠兀自天真地笑起来。

吟霜愣了一下,她想点点头,但是很快,口中泛起一种遥远却清晰的酸甜,却又裹挟着沉重而无尽的苦涩,复杂得令她笑意阑珊,凄凉垂眸。

“松鼠,松鼠。”有妇人在门外用低低的声音喊了两下,似乎有些焦急,又不敢声张的样子。

“阿虎嫂子?什么事呀?”松鼠小步软地迎到门口。

“养院仿佛出什么大事了,一团乱,我听人说你夏花姐姐急得直哭你,真教人担心,你小孩子脚程快,快去瞧瞧出什么乱子了?”

“是吗!”松鼠心头一惊,转念又犹豫道,“可是……”

“你是担心白鸥姑娘?放心,有我在这儿呢,你快去快回就是了。”那妇人很有主意地道。

松鼠想着比自己年长的嫂子总归行事稳妥,果然转对吟霜说:“姑娘,要不我去正院瞧瞧便回,可好?”

见吟霜点了点头,松鼠遂又向阿虎嫂道:“劳烦嫂子替我照应一下,只白鸥姑娘胆儿小,你莫要高声,会吓到她的,只消安安静静陪她坐一会儿就成。”

“知道了,你放心就是,去吧。”妇人很亲善地道。

吟霜听那声音有点耳熟,仿佛就是那晚塞字条给她的那个妇人,待转头看过去,果然那妇人巴掌大的脸,笑意有些微凉,鼻子上有颗黑痣。

只见那阿虎嫂望着松鼠出了院子不见,方匆匆来到跟前,凑近了问她:“姑娘,你回信写好了没有?那位沐先生可等着呢。”

吟霜猛然从阿虎嫂口中听到逄暮白,不由得吃惊,却又见那阿虎嫂甚是着急的样子,催促般地问道:“怎么,你没写?”

她低下头,一时竟难分辨这阿虎嫂究竟是否真的认得暮白。

若是不认得,为何此人竟分明提到他,可若是认得,为何那字纸是假的?

“沐先生很担心你。”居高临下的阿虎嫂有些不耐烦,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吟霜,只见吟霜闻言浑颤抖了一下,阿虎嫂方松了口气,想来这丫头被这一句打动了。

“他为你夜悬心,寝食难安。”阿虎嫂当即决定再接再厉,目光闪了闪,嘴角带着讥讽,言语之间却感叹道,“再这样下去,恐是撑不住要病倒了,姑娘你如何忍心呢。”

吟霜越发低垂着脸,眸中漫起摧心泣血的薄雾,想起暮白清瘦的脸宠,和他眼底温柔的忧伤,他为她焦灼痛苦,忧心如焚,若是没有她,暮白不会受尽苦难,活在逃不开的绝望之中,不管怎样挣扎也终究难以解脱。

她的命运注定要成为魔鬼的祭品,她不能再拖累暮白。

吟霜无言的沉默,让阿虎嫂恨得牙根发痒,面对如此拖泥带水,一棍子打不出半个闷的子,阿虎嫂只得放大招:“姑娘,今儿府里头出了事故,他们都顾不上你,你还是赶紧逃吧。”

说着仗义地掏出一个荷包来,好心地道:“唉,瞧你也真是可怜见的,我这儿还有十来两银子,你拿着赶紧悄悄地逃吧,我给你打掩护。咱们家的主子昨儿个已经回府了,那位夏花只怕过两就要将你送到爷的上去了。眼下不走,看着你的人一回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果然吟霜神惊恸地抬起眼来,奔袭而来的恐惧占据了她整副心神,驱散了所有的理智。

阿虎嫂用可惜的悲天悯人的目光瞥了吟霜一眼,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受到非人的凌虐。

吟霜听了那些话本就畏惧到了崩溃的临界点,更被阿虎嫂看得浑战栗起来,差点抑制不住嗓子口的尖叫,她哆嗦着毫无血色的樱唇,用尽全力气却依旧微不可见地摇头,紧张到快要眦裂般的眼眶内已泛起血红的泪水,形如断翅的蝴蝶扑腾般跌跌撞撞地想要站起来。

阿虎嫂见状,忙上前用力地一把扶起吟霜已经吓软的子:“快,我送你出去,随我来。”

此时此刻,吟霜已经脑中一片空白,仅存的念头就是快些逃离,她的脚仿佛踩在棉花上,分明在向前行走,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力气,她不知道是阿虎嫂在架着她走,还是其实是自己在走。

总之那种无力的感觉让她临绝境般麻木地流下眼泪,不过是残留的最后的意识,感受那种走投无路到认命的,连寻死都没有力气的听天由命。

“姑娘。”

吟霜眼睁睁地看着松鼠充满担忧而惊讶的小脸出现在面前。

“阿虎嫂子,怎么一会儿功夫你就带姑娘走到这儿来了?”紧跟着吟霜突然感觉人悬空了,然后便是子一软眼前一黑。

“呀,姑娘!姑娘!”松鼠急红了眼,赶紧扑上前去扶倒地不起的吟霜,“你怎么了呀,快来人!阿虎嫂子你帮帮我呀……呜呜呜”

第二百零六章:受刺激

江南最无的莫过于秋老虎,明明已过了白露,却仍然不关秋天什么事,午后的艳阳依旧毒辣炽到令人烦躁。狂沙文学网

除了晴朗的高空下囤着大朵大朵散开的白云之外,夏天拖着尾巴一步三回头,无赖般迟迟不肯离去,捱过了长长的苦夏的人们,皱着眉儿叹了声气,快了,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过去了。

陆家的门房慌不择路,在半路险些撞到二老爷陆复忱的上,他站定之后一边拭着汗,一边着急禀报:“二、二老爷,门外来了一大帮子人,说大少爷在扬州的赌坊输了银子,他们是来要账的。”

陆复忱脸上带着惊讶,目光似笑非笑,轻悠悠地问道:“什么?”

“那帮子人说要找大老爷,手里有大少爷立的字据。”门房见状偷偷觑着陆复忱的脸色。

陆复忱的脸色便暗下来:“告诉他们大哥不在家。”说着便拂袖要走开。

“二老爷,大少爷在他们手里。”门房苦着脸道。

陆复忱闻言顿足,眸光闪了闪:“将他们带去花厅候着。”

一刻钟之后,陆府的西角门打开,二管家打着马飞也般地蹿了出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陆二夫人杨氏扭着小肥腰、眉飞色舞来到正房大院,早有丫鬟往里通报,又有丫鬟打起湘帘,杨氏先敛了笑意,朝里张望了一眼,却不见钱氏的人影,这才提起绣着金线的湖丝裙摆,一脚跨了进去。

进屋只见钱氏正凝神静气地歪在榻上看书,一旁的琴桌上还闲搁着焦尾琴,案几上的香炉里点着幽兰香,她走过去带起细风,袅袅的轻烟有片刻的散乱。

“大嫂真是闲逸致。”杨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讥嘲,等会儿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样的心。

钱氏抬头,将杨氏未及遮掩的神悉数看在眼里,这就来了。

“弟妹今儿怎的有空,没有午觉?”钱氏恬淡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书卷。

杨氏见她无事人一般,遂笑了笑道:“遒哥儿着人捎信回来,说今年中秋要随夫子外出游学,增广见闻,实在不能归家了,因而向长辈们告假请罪。”

“男儿有志,志在四方,遒哥儿是个上进的好孩子。”钱氏真诚地笑了笑。

杨氏低头挑眉,顿了顿笑问:“遇哥儿最近可有消息?”

“不曾收到什么消息,想来中秋是必要回来过节的。”钱氏肯定地道。

杨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悄悄地问遒哥儿的小厮,说最近在书院里头都不曾见到大少爷,我还以为遇哥儿也外出游学去了。”

钱氏的面子掠过一丝疑惑:“怎会?”

“原来大嫂竟什么都不知道?”杨氏故作担心地道,眼底的讥讽更浓了。

“知道什么?”钱氏茫然。

“方才我听到门房传话给复忱,听说遇哥儿前些子逃学,跑去了扬州赌坊小试手。”杨氏说着顿了顿,觑着钱氏已僵住的脸,心里的暗爽成倍地增长,“如今赌坊来人了,说遇哥儿输了十万两银子。”

钱氏不由得危坐起来,皱起眉来:“不可能,遇哥儿可是从不会乱来的。”

“怕是跟着什么不妥当的人胡混了,这些还不算,说遇哥儿还借了五万两的私债,又将寒山别业押给了赌坊,那可是醉金坊啊。以遇哥儿的子,应该不会是自愿的吧,多半是被bi)的。”

醉金坊背后是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但是江南陆家对上扬州的醉金坊却是没有必胜的把握的,人家只认钱,不认人!

钱氏果然惊慌起来:“什么?!”

杨氏想到寒山别业,不由得一阵痛,但是此事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长痛不如短痛,又不释然了。

“如今那些帮闲在花厅里吵吵嚷嚷,说今儿若是拿不到银子和庄子,就回去砍掉遇哥儿的手脚呢。”

钱氏猛地站起来,尖叫:“不可以!”

见钱氏当场失态,杨氏此时此刻简直比考了个状元还要神清气爽,一想到陆家的长孙自己作死,她都不用出手对付,杨氏觉得自己的运气美好到直冲云霄。

“快,快去告诉大老爷。”钱氏一时急乱六神无主,张口吩咐边的陈嬷嬷,说着自顾自朝外走去,却不想足下不稳,带到了椅子腿,险些绊了一跤,幸亏丫鬟们眼尖,赶紧扶了一把,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杨氏在旁边道:“哟,大嫂别慌啊。”

可这一打岔,原本毫无章法的钱氏倒思绪清明起来:“陈嬷嬷,你去前头看看,打听打听到底遇哥儿怎样了,快,去看看。”

陈嬷嬷口中应着,忙不迭地朝外走去。

钱氏被丫鬟们扶回榻上,自顾自愣在那儿。

不一会儿,陈嬷嬷火急火燎地冲进院子,支在门框上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一面死命拍打着口,眼泪和着汗水一道道流在脸上,却根本无暇擦拭。

“夫人。”门口的脚步声不小,陈嬷嬷几乎是跌进房里的,已完全不见素的沉稳,“此事和二夫人方才说的差不离。那些人是扬州醉金坊的帮闲,一个个面相凶残,连大管家都吓得不敢吱声。一个时辰前,二老爷已经派人通知大老爷去了,可大老爷还不见回来,那些人眼瞧着坐不住了。”

“醉金坊?”钱氏瞪大眼睛,“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想想不好,钱氏奋力起,由丫鬟们扶着,匆匆往陆老太太的屋子去了。

陆老夫人其实早已接到前院的消息,正气得面色铁青,此时陆家四夫人和五夫人,还有陆染通通得了消息,都围在旁低声细语地安慰着。

“老太太!”院子里远远便听到钱氏长声哭喊,陆老夫人乍听之见,心头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倒像是自己要死了一般,大媳妇在哭她的丧呢。

当下晦气地脸色更沉了,锁紧了眉头瞪着软帘被掀起,且一直怨怼地瞪着钱氏进了屋里被人扶到她跟前,刚要发话斥责,却不想看到钱氏已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被丫鬟们架扶着,像是快要晕倒的样子。

“老太太,你快救救遇哥儿吧!”钱氏站在她跟前仿佛见了救星似的,顿时长了力气,跺着脚,拍着大腿大声哭嚎,“那些人扬言要杀了遇哥儿,老太太你不能死不救啊,遇哥儿可是你的大孙子啊。”

陆老夫人和几个妯娌一看,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拧眉,连紧随其后的杨氏也呆了呆,暗暗吃惊,钱氏这是受了刺激了,这番模样哪像大家的夫人,简直跟个破落户似地。

第二百零七章:父母

杨氏连忙上前扶她:“大嫂,你别哭了,老太太跟前,像什么样子!”

然而钱氏丝毫没有半分收敛,反倒扑到陆老夫人脚下急切地扯着陆老夫人的腿儿,声嘶力竭地哭喊:“大老爷直到现在也不见回,他这是不想管遇哥儿了,可怜遇哥儿从出生到现在,大老爷就没拿正眼瞧过他,只样样嫌他没出息,我没有办法,只能仰仗着老太太发话,救一救遇哥儿吧!不能让那些人毁了遇哥儿呀!”

陆老夫人眼角抽了抽,陆四夫人和陆五夫人更吃惊了,大夫人这是疯了吧!

这种大实话能放在嘴上说吗?遇哥儿得宠不得宠,还用说?这府里头谁心里还没点数吗?

“你这是做什么?遇哥儿是复临的儿子,复临怎会不疼他?你莫要胡言乱语,搅得他们父子离心。狂沙文学网”陆老夫人不喜钱氏离自己如此贴近,心里又存了气,几番用力推开钱氏,只可惜钱氏抱得死紧,活活就是捞救命稻草一般,旁边众人来劝来拉,却怎么都拉不开。

陆老夫人气恼道,“要怪,也是你这个当娘没用,好好的哥儿不用心往正道上教导,学人赌钱,再多的家业也有败光的一天!”

钱氏哭得涕泪横流:“老太太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遇哥儿原本也不是家主,子只消过得舒心惬意就是,常言道小赌怡,他必不知道赌坊里的深浅,定是被人坑了才会输那许多。

“老太太责怪,可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大老爷连遒哥儿都肯和颜悦色地教导,姨娘们出的庶子大老爷也比对遇哥儿这个嫡子还要来得关心,时时查问功课,知暖问冷,指点做人的道理,却从来不过问遇哥儿,对遇哥儿也总是横眉冷目,更莫说严加管束。

“遇哥儿真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大老爷这么个冷漠无的爹,哪有半分骨亲香,我也深知大老爷是指望不上了,眼下只求老太太开恩,救救遇哥儿吧!”

陆老夫人听钱氏口口声声横竖都是大儿子的不是,当下如同打脸,冷笑着直问到钱氏脸上:“你嘴上总说复临不好,复临为何不好,那还不得问你?”

钱氏却打起太极来:“老太太,如今再计较这些有什么用?赌坊那头的人可不想晓得这么多,所以他们才会找上陆家不是吗?且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外头人只会看着遇哥儿是陆家的少爷,是大老爷的儿子,他们只会在背后说陆家!连带着遒哥儿也讨不了好!”

杨氏在旁边气得绞紧了手帕,手中的扇柄都快拧断了,冷笑道:“一条臭鱼坏了一锅汤。”

钱氏却依旧反复这些话:“我也不想遇哥儿竟如此时运不济,竟会撞上这等晦气的事,可他再不好,遇哥儿总是姓陆的,总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长房长孙。”

“你这是在做什么?”陆复临一回府,二老爷陆复忱便郁闷地说大夫人在老太太房里闹事,他来不及仔细查问陆晓遇赌钱的事,便径直赶了过去,却不想正巧在门外听到钱氏一番无理取闹的嚎哭。

原本的不耐烦骤然变成震惊,更不觉嫌恶万分,这才是钱氏的本来面目吧!

狗急跳墙时竟这样的无赖邋遢,形象全无,哪有半分涵养?

“我在求老太太救遇哥儿。”钱氏闻言这才站了起来,却是板着脸,目光冰冷。

陆复临当下面色又是一变,陆老夫人鸷地瞥了眼钱氏,杨氏侧开脸避在一旁,内心却如同听折子戏般津津有味。

钱氏忽然又冲着陆老夫人干嚎道:“求老太太救救遇哥儿,再怎么样,遇哥儿毕竟是陆家人呀,老太太见死不救,外头人知道了也会笑话陆家的呀!再多与我却是有几分相干?不体面的总归是陆家上下。”

“他如今能耐了,连寒山别业都输掉了。”陆复临森森地望着钱氏,咬牙切齿地道。

“哼,那又怎样,遇哥儿真是可怜,连一座院子你都看得比遇哥儿还重,遇哥儿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钱氏忽然厉声质问。

听得旁边的几个妯娌直摇头,慈母多败儿。

“他一口气赌输了十万两,你什么时候见过陆家有人输过十万两银子?还敢找放债的借!是谁给他的胆子?!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随便闯祸!”

“再多的陆家又不是还不起!老太太,遇哥儿不过是输了些银子,大老爷就这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这还是亲生父子吗?”

钱氏朝陆老夫人哭着,复又愤恨不满,咄咄bi)人地对陆复临道:“大老爷每每花在ji)子上的银子,怕也比养育遇哥儿来得多得多吧!大老爷不如扪心自问,不救遇哥儿,你良心上过得去吗!遇哥儿哪怕捅了天大的篓子,也合该你帮他收拾烂摊子,这不是你当爹该做的事吗?”

杨氏心里一面惊讶钱氏如此不知死活,这是撕破脸皮,非要作到令老太太和大老爷彻底厌弃她的势头啊,一面则心里绽开了花。

旁边另两个妯娌再度摇头,大夫人也忒不知感恩了。

陆复临面露狰狞,钱氏,原来这般不可理喻!

“我帮他填补了一次,我脸上就有光彩了?他若不知足,后面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大老爷,你是遇哥儿的爹!出了事你不帮他揽着,你想让谁帮着他?!”钱氏很是气愤,理直气壮地道。

完了哼地冷笑:“你陆复临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好,你还有脸在外四处应酬,也不怕污损了陆家的门楣!”

“好了!”陆老夫人一拍几案,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是求人该有的样子吗?!

这个钱氏,平时唯唯诺诺,没一点主见,今儿出了点事,非但对长子横加指责,更是恶语相加讥讽不断,当着她的面是要上天啊!

杨氏觉得陆复临可以痛快地扇钱氏两个大嘴巴了,可是陆复临却并没有。

但陆复临显然也是怒不可遏。

“你快去赎他!”钱氏对陆老夫人的呵斥充耳不闻,她神凄厉,死死地瞪着陆复临,手臂指向门外,勒令道“快去!”

陆复临脸上的伤疤抖了抖,目露凶光,然而钱氏脸上却浮起冰冷的笑意,让人只看一眼,便从头凉到脚,她仿佛要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似的:“看来,你真的没有将遇哥儿当亲生儿子看。”

第二百零八章:除族与休妻

陆复临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逃避,正待出门,却不防外头有丫鬟高声传报:“老太爷来了。狂沙文学网”

屋子里登时一凝,连陆老夫人都站了起来:“快,老太爷怎么来了?”

陆复忱原本避在一旁看着,这会儿低头眸光闪了闪,也忙前去门口迎候。

陆复临不由得狐疑地盯了陆复忱一眼,却正好见陆复忱若有所思却又茫然地看过来。

只见陆老太爷扶着年青小厮的手走了进来,除了陆老夫人,整个房里的人全都跪下请安,陆老太爷穿着细棉直裰,檀木簪子束发,穿着布鞋慢慢地坐到陆老夫人让出的主位上:“都起来吧。”

一屋子的人这才起。

“此事我已经听说了,老大,不是我要说你,你作为族长,心里头可清楚?这赌钱不是银子的事,而是违反了族规。”陆老太爷面色淡淡地,却不怒自威,声音也不大,因着有些年纪了,说话时口齿稍显浑浊,还慢吞吞地,但意思却很明了。

陆复临顿了顿,躬说了声“老太爷教训的是。”

“你没教好遇哥儿,你也得受罚,这先搁一边儿。”这屋里头只要是个人,全都屏气凝神地静听,整间屋子里,只有陆老太爷不紧不慢的声音。

“眼下先不论遇哥儿是否输了银子,还是输了庄子,只我江南陆氏绵延三百余年,历来是有祖宗家训的,违逆不得,遇哥儿为族规所不容,便是犯了无释的大忌,开了宗祠,削去遇哥儿陆家长房长孙的份,除族吧!”

三言两语便决定了长房长孙的去留,所有人包括钱氏在内,全都懵了,谁也没想到会罚得这么重。

“该怎么罚,就得怎么罚,不然要族规干什么?族规是立家的根本,遇哥儿作为长房长孙,尤应为他们弟妹们的表率,可他不仅不知肩上的责任,反做出坏榜样来,不思进取耽于享乐,实为错上加错,若不严惩,实难服众。”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拿眼角去瞥钱氏,钱氏像是吓呆了,人僵直地站着,直愣愣地看着陆老太爷。

但是陆老太爷也没打算放过她:“钱氏,为长房长媳,出了一点事,便出言顶撞婆母在先,是为不孝,辱骂丈夫在后,犯了口舌之罪,妒恨各房孩子比遇哥儿优秀,不知恪守为妇之德,我陆家不应有这样的子媳,老大,给她一纸休书!”

说罢,手臂一抬,他旁的小厮忙上前搀扶,陆老太爷缓缓地起,头也不回地领着陆复临兄弟几个开宗祠去了。

整个陆家上下,谁都知道陆老太爷一言九鼎,说一不二,说出去的话绝对不会收回。

众人纷纷递给钱氏一记眼神,有沉的,有暗笑的,有自求多福的。

陈嬷嬷摊坐在地上,已是泪如雨下,好不容易扒拉了几下站起,扶着眼睛发直的钱氏回到正房,钱氏不哭不闹,只入定般低头坐在榻上。

“去清点我的嫁妆。”半天,钱氏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陈嬷嬷哀哀地轻声劝道:“太太,好歹再求求老太太……”

“不必了,老太爷发了话。遇哥儿还有我这个娘。”钱氏淡淡地道,“去吧,该收拾了。”

陈嬷嬷嗓子里呜咽着,只不敢号啕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钱氏却站了起来,打开书箱,将一册册的书籍摞放进去,又最后将焦尾琴也放了进去。

待开始拾掇衣物时,只见陆复临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放在书案上。

钱氏走过去,拿起细细瞧过,然后将休书叠起来贴收好,又转去收拾箱笼,却再没有看陆复临一眼。

陆复临睨着一脸冷漠,与方才的大哭大闹截然不同的钱氏,不由得眸色复杂起来。

然而正在此时,外院的二管家匆匆跑进屋来:“钱夫人,赌坊里头的那些人闹起来了,听说遇少爷如今被除了族,他们不依了,说要回去砍了遇少爷去。”

钱氏扔下手中衣物,拔腿就往外跑去。

果然外院花厅里头一群粗汉正愤怒着,有听见瓷器花盆被砸碎在地的咣当声,大喊大叫着陆家卑鄙无耻,为了躲债连子孙都不要了。

“吵什么?!”钱氏立起有些沙哑的嗓子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花厅之中为之一静!

钱氏拿通红的双眼凌厉地盯着这二三十个汉子,走到他们跟前,一个一个正眼瞧过去,那些汉子的脚就像钉在地板上一样。

“遇哥儿被除了族,可那又怎样?他还有我这个母亲!”

那些人里总算有人回神:“少嗦,你给银子我们就放人,拿不出银子,我们就要了他的命!你这个娘们懂不懂?!”

钱氏冷笑:“银子有谁不明白?我里头有些嫁妆,如今正在清点,可惜得耗费人手与时辰,怕会来不及,诸位着急要银子,不如去帮个忙搭把手,总比等在这儿更安心些!”

“哟,你怎么不早说?!”

那群汉子被陆家晾了大半,竟连一角银子的响都没听见,如今听闻钱氏打算拿嫁妆抵债,虽说比不过现银或者银票,但好歹有总比没有好太多,且想来这大家的夫人嫁妆定然不菲,他们自然很是乐意。

遂跟着钱氏一径来到正院库房,一眼瞧见箱子堆积如山,当下就长了使不完的力气,七手八脚吆喝着帮忙盘起东西来。

时值太阳快要落山,钱氏与陈嬷嬷耳语了几句,又回到屋里遣了贴丫鬟去租马车,理好了自己房里的东西之后直接教人装上马车,然后带着陪房一起出了门。

陆复临坐在外院的书房里,管家不时地将钱氏的一举一动报上来。

“大老爷,钱夫人带着两个陪房,由靖安镖队押车,往知府衙门去了。”

这是要去官府备案了!

还雇了镖队,想来去过官府之后,是要直接回娘家去了。

“大老爷,醉金坊来了百来号人。”

再晚一些,约摸过了戌时:“大老爷,醉金坊的人已经押着钱夫人的嫁妆回扬州去了。”

钱氏的陪嫁有六十四抬,虽说算不得十里红妆,却也很是丰厚,经营了这十多年,替遇哥儿还了债也差不多了。

第二百零九章:容不下

陆复临收紧忍不住要狠狠地拍向案上的拳头,可恶!

虽说他确实不喜遇哥儿,对钱氏也早看不惯了,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被人算计!

可陆复临到底还是面不改色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四毛分明感觉到了威压重重,跪在地下直喊冤枉,豆大的汗从额角滚落下来,他情知闯了大祸了,可这一回他实在冤得死不瞑目啊!

“回大老爷的话,给小的传话的那个媳妇自称是老太太房里的,说方才老太太屋里乱哄哄地,姐姐们急着抓人给老太爷递信儿,说因为遇少爷不长心眼,在扬州输了陆家半副家当,赌坊里的人打上门来,二老爷遍寻不着大老爷,老太太听说后便有些不好,二老爷和二夫人唯恐老太太被激出个好歹来,大老爷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才指了她到外院,赶紧着人去迷失林通禀老太爷的。小的见那媳妇急眉赤眼地,慌得没头苍蝇似地,这才跑去将老太爷请了来镇场子。小的原也是为大老爷着想,到底老太太的身子要紧。”

四毛是陆复临放在钱氏身边的暗桩,他人虽常年不在府里,但是四毛隔三岔五会去寒山别业送消息,有时候陆复临去迷失林与陆老太爷商量事情,四毛也是去过并且认得的。

四毛是他的心腹这一点,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

“你可还记得那媳妇长得什么样?”

“记得的。小的瞧着那人面生,应是新来的。”

陆复临眼角抽了抽,果不其然是被人阴了。

老太爷是个活阎王,别说得罪了他的人,就是没得罪,稍稍有些膈应,便能教人死无葬身之地。

择定遒哥儿做下一任家主的人是老太爷,可钱氏好死不死地在老太太屋里口没遮拦地数落他培养遒哥儿,这分明是嫉恨,老太爷容得下才怪了。

陆复临挥挥手让四毛退下,自己则往沈姨娘的屋里去了。

而此时,苏州府出了城的官道上,三辆前往锡城县的马车辘辘不停地向前行驶着。

凉如水的月色照得悠长的路面泛出白光,穿过一片寂静广袤的桑树林,黑魆魆的夜幕之下,除却马车上挂着的风灯,五十号人的镖队举着十来个火把,一支接一支地,倒也不少,这样一队人马行起夜路来,也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意思,按理也没什么好太过戒备的。

一路上车轮声滚过,有力的脚步声走到哪儿,那处的寒蛩便皆噤了声。

只是押镖的壮年汉子却是个有些经验的,深入桑树林后,他忽然感觉到了危险,左顾右看,浑身寒毛立起,脚下的步子也渐渐地放缓。

“大哥,怎么了?”旁边有弟兄见状,不觉身上毛呼呼地。

再怎么说,到底也是入秋了,虽然夏裳未换,可入夜之后秋意凉得沁人,树叶上的露水重,打湿了头发,鞋子裤脚也被草上的露水沾湿。

“嘘!好像有些不对。”那壮年汉子手臂衣袖高挽,略略躬身竖耳倾听,锐利的眼睛含着精光,幽深而谨慎地在茂密的树林间来回扫视。

走惯江湖的,嗅得到常人看不见的肃杀之气,而此时此刻,这种无形的杀气浓重诡谲,正扑面而来。

“停下!”他身旁的弟兄大喝一声,车队原本走得就不快,闻言便都纷纷驻足。

死一般的寂静,火把燃烧的毕博声都好像没有了,镖队里的人都屏息地警惕四顾,各个如同机警的猫,良久,却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渐次松动下来,纷纷收起身形步子,重新抬脚要走。

“什么人?!”壮年汉子大喝的声音未落,忽然桑树林间闪亮起无数刀光剑影,在迅雷不及之下收割了五十多条走镖汉子的性命。

只是在一刹那间,五十多人只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叫而已。

干脆、利落、如同鬼魅的影子,一掠而过,仅此而已。

只留下一地的尸体。

四周恢复了沉寂,呼吸声少了,自然比先前更安静。

马车的帘子被挑起,微弱的风灯下,一条雪亮的刀身闪着冰冷的光,帘外出现一张沉肃僵瘫的男人的脸。

“钱夫人,有人派我们兄弟来送你上路。”声音冷漠得一丝不苟,看着车厢里的两个妇人目光阴冷坚硬,仿佛在看蝼蚁。

这种对生命的蔑视,令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强作镇定地开口,出声后却只得颤抖的一个字:“谁?”

“你还需要知道来做啥?”那人嘴角一扯,以一种极冷酷的角度传递了“你死定了”的意思。

然而那男人身旁忽然多了一个同样穿黑色劲装的男人,若不是此人的肤色比原先那个要白一个度,还不容易被人注意。

白一点的男人将肤色暗的那个挤开了些,很随和地问:“你们是不是不想死。”

两个妇人张口结舌地望着他,这不是废话吗?

“我看上去是不是心肠很软?”那男人抬起白白的下巴,睥睨地笑道。

贵妇人身旁奴婢打扮的妇人像捡了条命一样磕起头来,口中念经求神般叨叨:“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噗嗤”白脸男笑成了一朵花,飞了个眼风给暗脸男:“这么蠢,都留给你了。”

铮地寒光一闪,血花都没有溅起,两个妇人颈脖上各自留下一道血痕,连手都来不及抬便颓然倒地。

血无声无息,汩汩地流淌在马车上。

后面的两辆马车都载着箱笼,在漆黑的夜里,模糊的风灯下,只见有人影迅疾地在搬动东西,并发出轻细的磕碰声,在满地的尸体间灵活地跨越飘动,仿佛地狱被掀开了一角。

只是不一会儿,连这些黑影与声音很快消失,四周安静得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不知何时,天际透出一缕黎明的微光,凉津津的风吹过,血腥味缭绕在鼻尖,在这死寂的深林里令人反胃地不安,不远处走近两个人来,其中一位贵妇人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小姐,您都看见了,回吧。”

“嗯,回去。”

假如夜间那一白一暗两名杀手离开后折返,便会认出这位贵妇人与马车上倒在血泊中的钱夫人的脸,是一模一样的。

好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看见。

第二百一十章:醉金坊(一)

两日之后,锡城县乡绅钱家听闻噩耗,钱父匆匆赶到苏州府,悲声为女儿收尸,并将棺椁运回锡城县治丧。

扬州醉金坊。

这是一座巍峨的六层楼的豪华赌坊,坐落在广陵湖畔,如贝阙珠宫五光十色,齐臻臻如鳞般的碧瓦朱甍,画栋雕梁气势逼人。

顶楼一间豪奢的屋子里,主位的楠木圈椅上,百里星台正清冷地喝着龙井。

帮闲领着一位妇人和一名年少的书生进来,正是前两日“被杀”的钱氏和被陆家除了族的陆晓遇。

“恩人,您救了我娘亲的性命,请受在下一拜。”陆晓遇实笃笃跪在百里星台跟前,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时,额头已红得发青了。

百里星台忙含笑起身扶道:“大少爷不必多礼,救人一命于我来说,本就是积德的善举。”

“恩人客套了。”陆晓遇此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心情同样十分复杂,杀他亲娘的人是自己的亲祖父、亲父,无情凶悍到令人心寒和发指,而救助他们母子的却是眼前这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当下已默默地作出决定,他虽人单力薄无以为报,但往后势必尽力而为,生死追随。

钱氏却认出了百里星台,忙深深行了个福礼:“原来是抚台大人!奴钱氏多谢抚台大人救命之恩,若非大人提点,奴早就与至亲阴阳两隔,再无今日重聚的可能。”

说着连忙重新让陆晓遇见礼。

“大人,请恕在下眼拙。”陆晓遇又是深深一拜。

百里星台淡然笑道:“钱夫人不必多礼,大少爷免礼。”

让了座,百里星台也不迂回,看着母子二人问道:“不知钱夫人与大少爷今后有什么打算?”

钱氏遭逢此际,只是苍凉地一笑:“奴是已经去了的人了,将来只得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陆晓遇起身郑重道:“遇愿从此追随大人左右,还望大人不弃。”

钱氏原本的打算是离开陆家以后,带着陆晓遇改嫁,这样就彻底与陆家再无任何关系。

只是没想到的是,陆家一言不合就不肯放过自己。

其实她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是有一点她却可以肯定,陆家金泉银庄的死士战斧倒映只听命于两个人,一是陆家的老太爷陆宝仁,二就是陆家家主陆复临。

现如今她唯有背井离乡,方不至于被陆家发现再遭毒手,更不至牵连救她一命的百里星台。

“大少爷的心意朗朗赤诚,本官就却之不恭了。大少爷请坐下说话。”百里星台坚定地看着陆晓遇,又向钱氏道,“钱夫人太小看自己了。”

钱氏与陆晓遇不无疑惑。

“在下冒昧问一句,钱夫人为何突然打算离开陆家?”

钱氏也曾揣测过百里星台出手相救的意图。

“不瞒大人,奴觉得陆家多行不义势必没有好收场,与其坐着等屠刀落下,不如早早打算另谋一条生路。虽再无光明前程,却至少能保住性命。”

先前她吩咐自己的影卫画屏传话到书院给儿子陆晓遇,让陆晓遇前往扬州府寻一家赌坊,输个十万两银子,就是为了激怒陆复临,让他心生失望之下,舍了这个儿子。

陆复临心肠冷硬,本就是个绝情的人。

这一点早在她的算计之中。

不料醉金坊竟查出陆晓遇的身份,遂又诓得陆晓遇输了三十万两,并签下用寒山别业抵押的债条,将陆晓遇扣下了。

画屏回苏州陆家大宅禀报,她便将计就计,设计布置了诸多细节,只等醉金坊上门要债时大闹一场,演一出逼迫陆复临救子的大戏。

原本一切顺利,她甚至也如愿拿到了休书。

然而当她来到苏州府衙将休书备案,却不想有人暗中告诫她,陆家会弄死她。

她起先并不相信,直到亲眼看见桑树林中战斧倒映果断地对“她”挥刀!

这确实是她始料未及的。

百里星闻言淡淡地问道:“可如今钱夫人你宁可躲躲藏藏,也没想过要报仇吗?”

再看陆晓遇,确实是满脸悲愤,恨意几乎呼之欲出。

钱氏虽然激动,却依然不无镇定地道:“我虽无力与势力宠大的陆家抗衡,更遑论报仇雪恨,陆家早晚要亡,我只消看着就是了。”

百里星台点点头:“钱夫人是认为等陆家没落之后,陆大少爷就有出头之日了吧。”

钱氏心中一动,惭愧地起身行礼:“奴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有这点浅薄的见识,能耐有限,还望大人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如果能够快意地手刃仇人,谁不想亲手报仇呢?!

就算自己只是一介手中缚鸡之力的妇人,手无寸铁,骨子里却也未尝没有半分血性,更何况,扎根在她心中的还有深埋了十多年的恨与痛。

百里星台见状,自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大少爷可想做陆家的下一任家主?”

钱氏闻言心下陡然一惊,不想陆晓遇将祖父与父亲恨到了骨子里,刺头一般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这样的家我宁可不要。”

“我儿切莫急躁。”钱氏立时劝抚了一声,她抬眼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恩人。

醉金坊名不虚传,是这扬州府最高档的赌坊。

这间顶楼的屋子大约只招待最要紧的东主或者上宾。

屋中金箔镶壁,垂挂十来幅名家名画装点,两扇苏绣屏风分立两边,屋中皆是上好的楠木苏作家具,精致而低调。

四架多宝槅上多色古玩奇珍,玉石、瓷器,甚至还有金珠舍利塔,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另还有两架孤本典籍。

这里确实不像是寻常的赌坊。

而主位上的新任江南道巡抚俊美如同天人,一举一动悠然雅致,大约为了掩饰身份,因此身上穿着的只是普通的淡蓝色松江细棉纱袍,白玉簪束发,气质含蓄内敛,却掩不住上位者一切尽在掌握的那种从容淡定的气度。

遂又起身向百里星台道:“一切还望大人明示,奴愿闻其详。”

第二百一十章:醉金坊(二)

百里星台暗暗点头,钱氏果然是个聪明人。

醉金楼展翅如飞的檐角在沉沉的落霞与夕阳的映衬下,披上了鸦青色的光影,灯火彤彤晕开的六层高楼,朱漆的柱子,绿荫杨柳,从碧波粼粼的广陵湖上望去,漫天点点微光的星斗初明,有如人间仙境。

晚饭罢,百里星台与钱氏母子又密谈至深夜,方命人仔细将他们安顿去往别处。

百里星台独自坐在圈椅之中,思绪拉得悠长而久远。

这世上如今除了太后和昌国公、他本人以及原扬州卫的掌印马将军之外,大约再无人知晓这扬州府的醉金坊实际上是昌国公府的产业。

多年以前的那次南下游学,虽取道江南,但目的所在并非是他口中所说的江南道,其初衷亦非纯粹的游学,而是他唆使崔羽煜到最繁华的扬州府悄悄置办产业。

崔羽煜答应了他。

他给出的主意,崔羽煜照单全收,借口旧症发作在家休养,也就不再绕道接他去太学上课。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地,他开口向柳司业请假,说要去江南游学,这也是当初为何没有答应带上柳德音的原因之一。

他与崔羽煜一明一暗来到扬州府,中军在扬州卫的掌印当时仍是昌国公的旧部,他们通过马将军,亲手选址并敲定了经营的产业。

醉金坊的设立,一来可为元气大伤恢复缓慢的昌国公府输送血液,二来宾客都是五湖四海的有钱人,非富即贵,还能替昌国公府收集有用的情报。

而扬州府离大都甚远,远到宫里基本上无暇顾及。

今年四月里巡抚大船南下,之所以在扬州府停靠并驻留两日,虽是不忍拂了扬州知府任希援抱大腿殷勤的面子,其实更重要的一件,便是他暗中要与醉金坊取得联系,安排下诸多事宜。

而跟随巡抚大船南下的周大夫,本是曾为崔羽煜治病的旧识,当初周大夫所谓在扬州府停留回老家探亲,实则是他派下去的联络人,去醉金坊替他传话走动的。

难得昌国公依旧肯看在崔羽煜的面子上,将醉金坊的支配权悉数交给他。

想到这儿,百里星台面上浮起一抹清凉的苦涩的微笑。

他缓了缓绷紧的内心,崔羽煜,若是你还在,那该有多好!

崔羽煜阴阳两隔,心爱的小师妹被揭穿不堪的面目,想要挽回的李小仟一再抗拒,百里星台如今觉得自己孤独得仿佛挂在天上的月亮,他畏惧寂寞,却偏偏落得孑然一身。

凄然四顾,这顶楼之中的一切都是崔羽煜亲手择定,一副字画、一件古瓷、一册孤本,甚至不惜将珍藏多年的舍利佛塔也贡献出来,珍重地摆在了这里。

“玄卿,这醉金楼的一半是你的。”崔羽煜曾如是说。

他永远那么天真纯粹,那么挚诚,唯有他才拿最真的心待他!

记忆之中崔羽煜那总是苍白的颜、单薄的身形,百里星台低垂着脸,手撑在光洁滑腻的条案上,心痛吗?很痛!这种难以承受的切肤之痛,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总是欠他,前世、今生,甚至最后因他而死,都是他的罪过,可他却都还不了!

老天为何非得这样?!

百里星台双手撑在条案上,哀吟了一声,只感到太阳穴抽紧,头痛得快要撕裂一般,他低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了缓之后,这才跌坐回圈椅里。

静静地枯坐良久,百里星台终于抬起头来,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半个月前,陆晓遇在醉金坊豪赌,不仅一夜之间输了十万两银子,输得还很认真,醉金坊的掌柜便留了心,陆晓遇脸生得很,掌柜旁敲侧击之下,才得知那是江南陆家的大少爷。

捉到这样一头肥羊,掌柜如何肯轻易撒开手?于是软硬兼施地放了五万两私债给陆晓遇,陆晓遇输得面无人色。

事情牵涉江南陆家,掌柜谨慎,不敢轻举妄动上陆家要债,只是将人扣了下来,暗地里以最快的速度遣人递信到了青园。

当时他收到消息之后,瞧着陆晓遇的身份很是发了会儿呆。

他记得真切,在梦中的前世,江南陆家最后被连根拔起,所有七岁以上男子全部引颈就戮。

而只有这位陆家的长房长孙陆晓遇,却因赌博违反家规被逐出家门,除了族,由此反倒保住了一命。

陆家在江南道的地位,不啻于土皇帝,前世他布局江南道,为了扳倒陆家,很是花费了一番巨大的心思,对陆家上下人等及九族之间的关系都排摸得一清二楚。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对陆家的每一个人,比论语里的每一个字句都了解得更加透彻清晰。

这个身份要紧又特殊的陆晓遇自然更加打眼,根本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而连带着陆晓遇的亲娘、陆家大夫人钱氏的生平他同样记得分明。

前世陆晓遇被无情地逐出家门,其母钱氏也在同一天被休离,却在回锡城县娘家的路上不幸被盗匪劫杀,所携带的两车行李无影无踪。

而同时被害的,还有苏州府知名的靖安镖队的五十名镖师。

如此巧合的意外那肯定就不是意外了。

结合陆晓遇莫名其妙地来到赌场,且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场子便是豪赌,输光了银子不算,借了债都傻愣住了,一切实在太过反常。

他便命掌柜故意拖陆晓遇一些时日,本息便滚到了三十万两,索性开口让陆家用寒山别业抵押。

如此一番试探下来,便知道了钱氏的深浅。

他如今亟需用人,是聪明人就能为他所用。

百里星台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感受微涩的轻寒。而楼外这夜半私语之时,广陵湖上笼罩起一层漠漠如织的薄雾,湖光水色看似分明却又看不分明。

第二百一十二章:凉月无声

枫桥边蒹葭苍苍,有舟船夜泊,从扬州府打马回到苏州府城外的寒山古刹,已是三日后的夜间。

群山暗影掩映下,洁白飘渺的薄雾之中远远传来村野人家的犬吠声,越发显得寺中静谧祥和。

古刹十多树高大粗壮的老银杏上结满了果子,叶片开始泛出淡薄透明的黄,在凉月下显得稠密而又疏朗,黯淡的石灯光晕只映照出树根下一圈小小的地面,衰草中坠落着密密麻麻的银杏小果。

在岁月遥遥的银杏树的衬托之下,寺中的殿宇屋舍更显古朴庄重。

百里星台披着墨绿色的斗篷,提着灯笼走进枫江楼的一间客舍。

进屋之后,他放下斗篷深深的帽子,露出羊脂玉般的脸来。

“爷来了。”圆子在客舍之中侍立着,见状忙上前接过百里星台解下的斗篷。

客舍最里面一张案几上有座石佛,佛着供着香与花果,一旁点着幽暗的青灯,一位居士打扮的年青人背朝着他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摊开的是佛经黄卷,那人身姿清瘦笔直,听到声音之后才缓缓起身,转身向百里星台行礼:“大人。”

百里星台点点头,温和地道:“这几日有劳秦大人了。”

“在下当是潜心静修了。”秦北铉孤冷桀骜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黯然。

百里星台只当没看见,也不再客套:“换衣裳吧。”

紧接着,两人悉悉索索地互换了外衣,百里星台理着领子,青灰色的居士服穿在他身上,有种仿佛时光静止了的沉净与千春盛放的惊艳。

秦北铉的目光不由得晃了下:“大人您……”

“怎么了?”

秦北铉估摸着百里星台赞扬的话听得太多,只怕早就疲了:“大人这是要在寺里再待几日么?”

“明早你先回去,我后日再回青园。”百里星台低垂下头,“佛主跟前总要认真地求一求。”

“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大人不必太过忧心。”秦北铉善意地劝慰,心道佛主看见大人您的虔诚,大约也更乐意先让您如愿的吧。

百里星台点点头:“多谢。”再不多言。

自那日在去沧浪亭的半路遇刺,李小仟便一直昏睡不醒,到如今已有两个月了,张太医也毫无办法。

百里星台借口来寒山寺替李小仟祈福九日,暗中前去扬州府办事,秦北铉的背影与自己极为相似,等闲难辨真假,他便让秦北铉在这枫江楼的客舍之中替身,混淆有心之人的视线。

圆子引着秦北铉去隔壁沐浴安歇,百里星台跪在佛前继续往下诵念佛经。

世间缘分,相遇离散都遵循着彼此命理的一些路数,可是他与李小仟之间却仿佛总是徘徊在擦肩错失的边缘。

先是她孤心一诣勇往直前,他却误会重重凉薄疏远无情利用,如今他情深似海想要不离不弃,可她却断了念头又陷入昏迷。

面对这目光千年沉寂而又慈悲的古佛,这微不足道却又滞涩困苦的心愿,却是他倾尽余生最后的梦想。

窗外千载的明月光照进这间佛舍,一如前世模样,也曾照进诏狱之中他住过的那间幽暗牢房。

与此同时青园之中,养瑢院正房千工床上,沉睡之中的李小仟骤然惊心地睁开双眼。

她方才看见一间厚砖牢房,落落空无一人,牢房的地上铺着干枯的稻草,墙角简陋地放着一板床,另外只有一桌一椅,床沿有斑驳的深色痕迹。

缓缓地靠近,低头俯看,那是血迹,有的尚未干涸,有的早已风干,仿佛在诉说着在此关押过的牢犯曾受过的苦刑。

她挺直了背,背上已冷汗淋漓,目光瑟缩着别过脸生生移开。

转身,牢房里阴暗潮湿,穿风且气味古怪,冷月从铁窗照进来,尤显森凉入骨,仿佛有什么狰狞的鬼怪藏匿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若是走近会可怖地蓦然蹿出来一般。

然而不知道为何她会在那间牢房里驻足停留,没有害怕的感觉,上下左右四处打量,竭力要寻找什么,又似乎要回忆点什么。

最后低下头,地上的稻草有被拖曳开两道痕迹,隐隐有字,她俯身,却看到几句莫名其妙的句子:

我在挑灯回看,经年悲喜重温,倾城红颜辜负,过眼繁华浮生;七世轮回转动,几度魂梦与同,撒野相伴琥珀浓,指尖你嫁衣深红,情短情长共计,莫失莫忘幽衷。

她绞尽脑汁反复地看,却琢磨不得其意,起身回望,却只流连在七世轮回与莫失莫忘几个字眼上。

牢房之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却似乎什么都有了。

她移步离开,抬眼,只有无尽的冷雾与孤旷的凉月。

无声地沉重叹息一下,李小仟阖眸,再度陷入沉睡时,思量着的是却是她怎么会做这样奇异的梦?

却不觉眼角有两滴晶莹的泪水滑落,消失在乌黑的鬓间。

第二百一十三章:试探

是日黄昏,红日西沉暮色渐浓,青园各处皆已经掌灯。

百里星台回到青园,水寒已迎候在二门上,百里星台只问了一句:“奶奶怎样了?”

水寒不忍地低下头:“尚未醒转。”

百里星台没有去外书房,径直来到养瑢院内室,室中只点着两盏风灯,安静凝滞得落针可闻,李小仟依旧躺在大床上,佳儿容儿侍立在旁,黎宛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做绣活。

一切看似安稳如常,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百里星台走过去,到床边坐下,昏迷两个月以来,李小仟形容清瘦下来,瞧着单薄了许多,神情如同睡着了一样,柔弱而无害。

乌云的青丝撩散在胭脂色的鸳鸯秋荷苏绣的枕上,愈发显得脸色有种病态的白皙,长长的睫毛遮住紧闭的双眸,这双眼睛往日宜嗔宜喜胡闹地不安分,难得如此无限地娴静。

以前骂她妖孽其实也并没有错,连昏睡着也能勾走他的魂,若是俯身叼住她的唇狠狠腻着亲个几下,她会不会与先前那样委屈恼怒,就此醒过来?

百里星台心口闷闷地,想抬手去抚摸李小仟的脸,却不想听到身后轻细的动静,却是春生端了汤药来,百里星台转身接过,冷不防听得一旁又有人悠悠地道:“德音给爷请安。”

那声音不紧不慢,低醇委婉,别有情致。

百里星台见柳德音温婉端庄地垂着头,遂柔声道:“罢了。”

回转身喂李小仟喝药,春生跪在踏脚上打下手,轻轻掰开李小仟的嘴,又帮着擦拭嘴角的药汁。

小小一碗汤药,在灯下看着黑糊糊亮幽幽地,显然熬的相当浓,想必苦口得很,一点一点喂下去,却瞧不见李小仟有任何细微的反应,百里星台薄薄的唇抿得紧紧地,后牙槽已咬得发酸,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直到汤药见底。

将药碗递回给春生,扔下一句毫无意义的“照看好奶奶,切莫大意”,起身出门往外书房去了。

柳德音自然尾随着出来。

百里星台淡然地吩咐摆晚膳,又对柳德音浅淡地笑道:“回来得急,我还未吃过,你可愿再陪我用一些。”

柳德音心下欢喜,忙敛下潮润莹莹的目光称是。

却又柔婉地道:“这些日子星台哥哥在寒山寺诚心祈福,想来缁衣茹素,青灯古佛,多有辛苦不便。”

百里星台不以为意地道:“这也在所难免。”

“奶奶此番遭逢不测,谁也不想的,只是大都那头不知会如何追究责怪,星台哥哥可曾想好应对之策?”柳德音秋波流转,贴心地问道。

不想却听得百里星台轻叹道:“是啊,镇北侯就快到了。”

柳德音凝眼皮骤然狂跳了几下,果然李小仟出了事,大都是不会撒手不管的,只是没想到,镇北侯竟扔下西北,亲赴江南。

说来镇北侯父子居然没有死在西北边疆,真是令人失望至极。

镇北侯府那些人野心勃勃,甚至连里通外国的阴谋都做得神鬼不知,只是这回怎的竟不中用了,却没能让李大仟横尸大漠,居然还让他活着回到大都医伤。

连带着景氏也不曾传出什么病殁的消息。

且有传言说西越三皇子赫连荼蘼在礼部驿馆内被劫走,眼下生死不明。

这桩桩件件意外频仍,不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强自压下心头打突的惶恐,柳德音藏在襦衣广袖之下的手指已紧扣小衣衣袖形同鸟爪,只是螓首一个低垂的心思陡转之间,人已袅袅婷婷走向书案。

“星台哥哥,这些日子以来,我临摹柳公权的神策军碑,总觉得不够好,你既然回来了,我便正好讨教一番,你可不许藏私。”

百里星台对柳德音知之甚详,说契合到心有灵犀也不为过,当下会意,遂踱至书案前,挥笔写下两行字,柳德音在旁凝神细看,这几个字风神整峻、气度温和,顾盼神飞。

十六个字气势连贯一气呵成。

从这些字上面看不出星台哥哥有任何不同寻常的情绪。

柳德音眉目灵动,抿嘴浅浅地一笑收了起来:“随手写都这么好,法帖一般,不如送给我吧。”

百里星台见她如此爱娇,遂低头笑笑,随她去了。

恰巧晚膳已备齐,两人一起用过,又待沏上茶来,百里星台有意无意地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一切都还妥当?”

柳德音一直暗暗打量着百里星台,闻言眸光闪了闪:“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只三日前顺儿早起不曾留意,脚下滑了一跤,崴了脚,手也擦破了皮,因下雨地上湿还弄脏了一身新衣裳,语儿又在养伤,这几日如姨娘那边丫鬟便不够使唤了。”

“只消与秋叶说一声,拨两个人过去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事情。”百里星台淡淡地道,却又不觉称奇:“前些日子下过雨么?我在房里诵经,竟是没留意。”

柳德音忙讪讪地道:“大约是我记岔了,许是哪个粗心的小丫头打翻了水在地上也未可知。”

一边说着,一边紧紧觑着百里星台的神色,片刻不敢放松。

自从来到江南道,柳德音过得都不太安心,她与百里星台少年情意,前世又曾做过七载夫妻,若说这世上还有最了解百里星台的人,那就非她莫属了。

她直觉向来准确,总觉得百里星台如今似乎在迷雾之中一般,教她看得不甚清楚,让她委实不敢大意,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

柳德音心想,许是百里星台来到新的地方,换了新的环境,要操心部署的实在太多,真的没有那么多心思和时间与她亲近,更遑论向她倾吐心声。

如今李小仟不死不活的样子,却让形势越发严峻,柳德音近来心神不宁。

二皇子图谋甚巨,这对柳德音来讲,本是件好事!

她要洗刷前世的屈辱,报前世今生的夺夫之恨,最好的办法便是与二皇子联手,将景后与太子置之死地,然后让二皇子继承大统。

自打二皇子从她这里得知逄暮白有情盅,便生了不臣之心。暗中将逄暮白劫走,可谁知逄暮白骨头硬得很,若是没有吟霜,真的毫无办法让他顺服。

柳德音帮着几次筹谋,制造机会,想里应外合将吟霜弄出去,可惜青园的内院被刑莲湖守得滴水不漏,还有外院的巡抚护卫从旁协助。

二皇子的黑暗死士明明来了一拨又一拨,可最后却都像风一样,全然不像有来过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

整个青园如同撒开着一张无形的坚韧到割不破的网,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进不来。

若再撕不开口子弄不到吟霜,只镇北侯一到,光凭着大暑那一日二皇子的人被嫁祸留下的线索,镇北侯顺藤摸瓜,二皇子焉能不露马脚?!

她虽千般小心,可凡事都有万一。

想想前世的李大仟就足够柳德音心惊肉跳,镇北侯只怕是更加难对付。

柳德音犹豫着……

第二百一十四章:撑不住

“星台哥哥还曾还记得那前朝若然公主的事?”

按照前世百里星台对她的宠爱,柳德音最后还是下决心坦诚。

“不过是个传说,何至于如此沉溺其中?”百里星台讶异地道。

柳德音却撒娇道:“星台哥哥可还想往下听?”

百里星台哑然失笑,无奈而又宠溺道:“你定要说完了才罢,我便听着就是了。”

柳德音心头微动,笑了笑,低头寻思道:“上回说到哪儿了?”

百里星台摇了摇头,手在膝上抚了抚,爱莫能助地笑笑。

柳德音见他不接,半晌才道:“就是相王与若然公主的庶子嘉年,被迫逃往南夜,谁知就那样落地生根,在南夜竟安稳地过起日子来,多年后那嘉年少爷在南夜当地娶了妻,并生下一子,取名为溯,意即回根溯源,约摸是告诫儿孙不忘本的意思。

“到后来,那溯小少爷长大成人,也娶了当地南夜的女子为妻,却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名叫吟霜。”

饶是百里星台从来镇定,闻言之下手依旧不受控制地震了震,若非藏在袖子下,只怕已经露馅了。

这真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吟霜的身份果然非凡,竟是相王与前朝公主的后人?

因百里星台面上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垂下眼帘只管沉默静听,因而柳德音也错过了他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分明的震惊。

“那吟霜从小有个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柳德音说到此处,双眸水亮,有意无意地含情脉脉地看向百里星台,得到百里星台抬眼含笑的回望,柳德音脸上浮起一丝娇羞的酡红,继续向下说道。

“便是南夜国大巫师的小儿子,大名叫逄暮白,只是溯少爷不知因何被杀之后,逄暮白与吟霜坐船悄悄来到东明,却落入淮南道一名酒鬼鳏夫的手中,受尽折磨,凄惨无比。

“多年之后鳏夫身死,逄暮白更名沐离,成了锡城县令顾允执的幕僚,吟霜成了顾允执的妹妹,改名为顾允霜。”

百里星台抬起眼来,眸中有适当的不敢置信:“什么?此事可当得了真?”

柳德音便假意拿乔,端着道:“说来星台哥哥或许不信,那吟霜如今便在青园之中。”

只是百里星台觉得当下呼吸有些困难,柳德音对吟霜的来龙去脉竟知晓得如此清楚。当时她在巡抚大船上的时候,便已经掌握了逄暮白与吟霜真正的身份与遭遇,这是何缘故?!

“这又从何说起?”然而他终是轻声叹息,恰当地表示了一下好奇,不温不火。

柳德音却掩嘴一笑,双眸璨璨:“星台哥哥可真沉得住气。”

那可是相王与若然公主的曾孙女儿呢!

百里星台微窘:“你又促狭了。”

柳德音眸光一颤,紧跟着心头狂跳,当下直想伸出双手捧住百里星台的脸,将自己的唇奉送上去,他真的真的俊美极了,如此暗含羞涩的模样太过撩人心怀,她不知道已经多久都不曾见到过了。

只眼下正在要紧的时候,柳德音只得强自收敛激荡的心神,掩饰般地笑道:“罢罢罢,与你说实话实说便是。这园子里头洗衣房中有一个叫白鸥的女子,是夏花从锡城县那段河道救上来的。”

“所以,那白鸥就是那个吟霜?”

柳德音抿嘴一笑,认可地点点头。

百里星台沉吟半晌,方玩笑道:“德音,你今日告诉我这些,又是何故?总不会是你打起了那些前朝宝藏的主意,想让我找那白鸥去讨要吧!”

果然柳德音嗔他道:“在星台哥哥的眼里,我就那么俗么?”说完粉脸还不满地撇了开去。

百里星台“嗤”地笑道:“不如让我听听你那不俗的原因。”

柳德音便有些不大自在,若有所思地道:“只因那逄暮白是南夜大巫师的儿子,擅用盅,如今流落在咱们东明,也没有回南夜的打算。有人想找逄暮白买盅,可惜逄暮白死活不肯,因此,那人将主意打到吟霜头上。”

百里星台点点头,这确实合情合理,都说得通。

“这人是谁?”

柳德音眉心一跳,心里便有些吃不准:“星台哥哥……”

百里星台摆了摆手:“无事,我总要晓得那人是谁。”

柳德音便像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一般,吐了口浊气道:“是二皇子。”

百里星台闻言当即几乎就要切齿冷笑,二皇子洛舒?!

那般草包竟也妄想着大位?!

“德音你、为什么?”

为什么?他再细想想便知道了,是因为李小仟吧!

百里星台揪着心,疼得几乎要暴跳起来,该死,想要盅可为什么害仟儿?!

可是柳德音却紧绞着手中绣帕,忽然间神情激动地道:“星台哥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吗?”

她的脸涨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眸色水汪汪地,有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将落未落,有万千委屈,楚楚可怜。

百里星台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

可是柳德音却呜咽道:“星台哥哥,你真的想这样与李小仟长长久久地做夫妻吗?”

“德音,你一向聪敏识大体,你知道的,眼下形势比人强,还不到时候。”百里星台沉声搪塞道。

说着,起身上前扶住柳德音的肩膀:“别难过,都会好起来的。”

柳德音伸手抱住百里星台的腰,将脸埋在他胸上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止也止不住。

她撑不下去了。

他明明触手可及,却始终不能恩爱,前世她与他可是最亲的夫妻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透底

百里星台摸了摸柳德音的头,原本以为多少会心疼,然而他心中失望,这种失望是对自己,他对柳德音终究太过心慈手软。

那么,德音,以后你不要怪我,我本就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啊。

他不是不想劝她放手,可他又是最明白柳德音的,呵呵。

只因他深深知道,柳德音与自己其实是同一种人,他们不懂什么叫做放弃。

他不也是这样的么?

明明李小仟心系他人,明明李小仟再三哭闹恳求,作天作地,不过是想和离而已,他都狠心视而不见,只要是他们不想的便可以完全看不见,在剩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偏执的自私绝不允许他们向任何人、任何事情妥协。

待柳德音平复了些,拭干眼泪,百里星台这才柔声问道:“是二皇子找的你?”

柳德音看起来别样柔弱无依,眼眶湿红小心翼翼地,声音嗡嗡地道:“是,他想在奶奶跟前安置一个自己人。”

“奶奶跟前?他想做什么?”百里星台没有追究为什么二皇子偏找的是她,只是匪夷所思地问道。

若说柳德音想在李小仟跟前安插人还说得过去,二皇子对付李小仟要做什么?

“听二皇子的意思,奶奶没了,太子自己先就死了一半,可省他许多功夫。”在这一点上,柳德音对二皇子独具慧眼的先见之明不无惊讶,看来二皇子对太子知之甚深。

起初二皇子想买通李小仟身边的丫鬟,大约不过是想留一手以备后用而已,谁知竟找不到缺口,她只得打起逄暮白的主意,让二皇子的人去办,可二皇子知道有情盅这种东西以后,心便跟着大起来。

徜若她猜得没错,二皇子是想利用情盅来控制景后,从而间接控制皇上。

与此同时那就必须立刻动手对付太子,所以李小仟得尽快弄死。

百里星台则闻言心中不无牵动,二皇子想用李小仟的死来打击太子,因此二皇子与柳德音竟是目的相同。

“二皇子说,以太子对奶奶的在意,奶奶若是不幸惨死,太子必会心痛难当,一时半会无法回转,若是病个一年半载怕也在意料之中。若是奶奶莫名横死,太子就更不好说了。”

柳德音一面嘴上说着,一面觑着百里星台的脸色,可是他依旧神色如常,柳德音心头稍松,他果真是不在意的。

“二皇子的想法还真是独树一帜。人他买通了吗?”

柳德音摇了摇头,谎言张口自然而来:“若是得手,他何须费尽心机弄那情盅。”

也许是二皇子一开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这才先有了如筠移情郡主侍卫,但是后来,二皇子大约也很后悔,谁能想得到吟霜竟然会去投河自尽?她离开了逄暮白,结果到了夏花的手里。

真是造化弄人,若非如此波折坎坷,二皇子早就得手了,她也早已是胜利的那一方。只消二皇子大权在握,除掉一个李小仟自然不在话下,她便又能与前世一样体面地成为星台哥哥的继室,且依旧是水到渠成。

又何须像现在这样,如此厚颜在此将自己的阴暗揭开给星台哥哥?

柳德是不无沮丧的。

但是如筠她还得留着,先不能暴露,她还有用。

百里星台却明白过来,原来二皇子竟只知情盅,却不知还有傀儡盅?!

不对!

“你会不会被二皇子骗过了?他远在大都,逄暮白的事他又是如何晓得如此详细?”

“这却是不知。”

这样的推托百里星台是不信的。

以柳德音的谨慎,从来不做心中没底的事情,这里头的机关,她必是知之甚详才对。

否则她怎肯轻易出手?

“德音,你仔细想想,可有什么把柄落在二皇子手中?没有的话,事关重大还是趁早抽身。若是二皇子说谎坑了你,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柳德音陡然一急。

百里星台怕她上当受了欺瞒,可偏偏反倒是她欺瞒利用了二皇子。

这其中的内情,柳德音却不想说与百里星台听,这是前世的时候,百里星台了结顾允执、逄暮白、还有替相王平反三桩大案之后,只因逄暮白死得突然,死后又掩盖了一切痕迹,吟霜的身份始终埋藏极深,并未大白于天下。

而后有一年南夜使者来访,女眷之中有一位逄慕峰的爱妾,在闲聊时柳德音听说了几句逄暮白与吟霜的旧闻,从话音之中听出二人来到东明其实是被追杀到走投无路的逃亡,她因此心存疑窦,最后费了许多年的心力才暗中琢磨出来的。

在这种关系到前程去路的事情上,百里星台向来极其精细且步步为营,绝不会像对待李小仟那样,因为原本心存怨恶,便罔顾事实不问原由。

自己骗不了他。

柳德音沉默良久,最终将前世的事情和盘托出。

“年初那会儿,有一日我病重,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去年冬天,奶奶因胡闹上吊去了……”

说到太子最后将百里星台千刀万剐,以及皇帝在他临刑前说的一切,柳德音哭得伤心欲绝,悲愤难挡,可紧缩的瞳仁却在通红的双眼与莹莹的泪光后面,紧紧地盯着百里星台的表情,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想,那便是我们的前世吧。”

以百里星台的性子,听到太子诛他三族,对他们极尽羞辱与惩罚,柳德音可以肯定的是,百里星台非但不会害怕退缩,相反他只会对李小仟加倍地厌弃,太子的未来也将危矣。

可百里星台只是听愣住了,先是一脸茫然。

不一样!

这与他梦中所见很不一样。

她在骗他!

不,不会!

那些事情太连贯,每一个人的行为表现都无懈可击。

所以柳德音知道逄暮白与吟霜也同样顺理成章。

“星台哥哥,你可信我?”柳德音幽幽地问道,见他如此,便知他在怀疑此事的可信度。

“我信。”百里星台勉力说道,他此时只能纹丝不动,觉得连抬动一动都很费力,“难为你了,独自将此事放在心里,怕是很不好受吧。”

柳德音顿时泪下纷纷,如落英飘摇,多情令人心碎。

第二百一十六章:镇北侯

柳德音走到百里星台跟前,轻柔而又珍重地将他的脆弱拥入怀中,眼泪复又夺眶。

“德音有星台哥哥疼爱,前世与此生都虽死无憾。德音只是心疼星台哥哥和我们年幼的儿女,还有母亲和妹妹们,还有三族那些无辜可怜却落入刀下的亡魂,每每思及前世之辱,日夜心如刀绞柔肠寸断却难放悲声。”

正因如此她才千般筹谋,誓要报仇才肯罢休。

“德音,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百里星台的声音仿佛要融化万物,话里的意思,是明明白白让她离开,眼下他不需要人陪。

柳德音不无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点点头,乖巧地拭去眼泪,黯然悲悯地走了。

只是离外书房越远,离香雪院越近,灯笼淡黄朦胧的微光照见青石路面,照见柳德音从容不迫的步子,却照不见她低垂的眉眼之间,那渐渐松开的得意,写意的狰狞,以及唇角那一抹坚定不移的弧度。

而外书房之中,百里星台木然坐在圈椅之中许久。

又一个前世,却是李小仟在去年闹上吊的时候就死了?七年之后,他被诛三族,他的亲娘、他的一双小儿女、妹妹们都一个一个被斩尽杀绝,自己还被太子千刀万剐?!

百里星台艰难地阖上眼,好啊!很好!

寂静的书房里,几个黄花梨的架子上,摞着满满的书籍,新古不一,壁上挂着多幅笔力刚健的字画,案头摆放着纸墨笔砚,清淡的墨香微微萦绕,轻垂的雪白的纱帷纤尘未染,紧闭的槅扇与窗棂在幽黄的灯烛下,映着几抹兰花清傲孤挺的剪影,显得深沉悠远又不失端雅。

当那双绝美的凤眼再度沉静清冷地睁开时,已是转到眼下的事情上,既然白鸥就吟霜,而吟霜就是相王的曾孙女,那么有问题的是……夏花!

“来人。”百里星台的声音已经恢复一贯的微凉淡定,在见到水寒之后,便道:“今日奶奶屋里是谁上夜?”

水寒想也不想就道:“回爷的话,是春生和之风。”

“你叫秦帛悄悄地将夏花带过来。”

水寒惊讶地眉毛拎起,心里空荡荡地。

柳姨娘今日在书房与爷私下唠嗑了一晚上,爷一开口便要拿夏花,发生了什么?柳姨娘玩的又是什么路数?!

在百里星台的眼风扫过来之前,水寒早就一个激灵应了声是,撒腿传话去了。

不过须臾,秦帛便轻轻松松夹带着一个黑布包裹进来了,抖开,夏花只穿着长长的雪缎中衣中裤,被用布条封了嘴,手脚被绑着,因为青砖冰凉的寒意和睡梦中莫名被虏的惊吓,有些瑟瑟发抖。

她青丝如瀑,凌乱地搭在瘦削的香肩上,垂在脑后,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可即便如此,在对陌生环境顷刻间的茫然四顾之后,等看清上面坐着的人是谁的时候,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登时惊怒交加,防备地瞪着百里星台。

夏花生来娇媚,如此一来更如一头落入困境的小兽,惊恐不安挣扎着想要逃离,教人不免生怜。

秦帛在旁痴了般觑着地上的夏花,水寒看过来的目光也不免替她担心。

只百里星台漠然而幽凉地望着地上的夏花,直到一炷香之后,他才冷淡地开口:“你若是不想活命的话,只管大声嚷嚷出来。”

他话音才落,水寒便上前给夏花解下了封口的布条。

夏花虽然愤懑,又不知就里,却也揣测百里星台莫名其妙在不能见光的半夜绑了她,想来肯定有什么不能告人的奸诈之事。

好女不吃眼前亏,倘若她今夜死在这里,被毁尸灭迹,奶奶怕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更不用谈什么给她报仇雪恨,就是死也是枉死,当下便很识时务地闭紧了嘴巴。

百里星台挥了挥手,示意秦帛和水寒退下。

更漏声声,一道秋风卷着梧桐落叶,在地上轻轻一吹,那巴掌大小黄中带点未尽的绿意的叶子便往远处扑了扑。

原本就已被露水打湿的叶片渐渐地越发沉甸甸,发出轻微的“的的”声,从空旷的天幕滴下的雨水纷纷击打着微尘的地面。

整个青园笼罩在潮湿阴冷的秋夜里,园子里的人都已入睡,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泣如诉,而外书房的灯又亮了一整夜。

次日清早,百里星台只在圈椅上小睡了一会儿,耳边又传来水寒轻声唤道:“爷,刑大人来了。”

百里星台迷蒙地醒转,待清醒过来之后,将水寒给他披在身上的氅衣除下:“知道了。”

能令刑莲湖如此郑重其事地来找他的,算算时日,多半是镇北侯到了。

马不停蹄地来到吴郡运河码头,刑莲湖独自站在岸边,面向运河的宽广的水面,那背影虽然依旧挺拔,却凭添了几丝默然冷峻。

及待一艘大船靠岸,先有百十来名精猛的轻甲军士下了船,耀武扬威般分两边而立侍守在码头上,紧跟着,一道健拔威武的身影天神般出现在船头,步态沉稳不急不缓地下得船来。

刑莲湖与百里星台几乎同时迎上前去。

“侯爷!”

“岳父大人!”

二人又几乎同时行礼。

镇北侯明明未着戎装,只不过穿着云鹤圆领袍,外面鱼鳞叶罩甲,脚踏皮靴,可依然令人感到一股肃杀的寒气。

深潭般的眸色精光内敛地从刑莲湖身上迅速滑向百里星台,他虚扶了一把,声音浑厚、铿锵有力:“贤婿免礼,快快请起。”

又伸手将刑莲湖一把拉起,待百里星台起身站定,镇北侯笑道:“多年不见,贤婿风华日盛,甚好。”

接着蒲扇般的大掌用力拍了拍刑莲湖的肩膀,不无赞叹地道:“好小子,比三年前更出息了。”

刑莲湖眸中有孺慕与敬仰,可他就这么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很快,百里星台也跪在了镇北侯跟前。

“傻小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镇北侯自然清楚原因,他也正是为此而来。

“侯爷,云楼有负侯爷悉心教导,有负殿下信重托付,没有保护好郡主,让郡主受苦了,请侯爷降罪责罚,云楼虽死亦难辞其咎。”

这些日子以来,李小仟一直昏睡未醒,刑莲湖内心受尽百般折磨,如今镇北侯一到,刑莲湖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却更加深了他的负疚。

“岳父大人,是小婿的过失,小婿不该任性,执意带着仟儿远离大都南下,小婿没有守护好仟儿,恳请岳父大人责罚。”

百里星台也不落下风。

“都起来。”镇北侯忙一一扶起,不无喟叹道,“你们必是尽力了。只奸徒狡诈狠辣,小仟儿运气不好。走吧,带我瞧瞧小仟儿去。”

第二百一百十七章:纨绔的血统

一路策马扬鞭,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青园,青园内数百郡主侍卫与巡抚护卫的皮都繃得紧紧地,忐忑不安激动振奋,当镇北侯的身影一出现,呼啦啦跪了一园子:“侯爷!”声如雷鸣,振如洪钟。

镇北侯点点头,铿锵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就在人即将进入内院时,这才有沉稳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都起身吧。”

声音传得很远,振聋发聩,铁血之气直击人心房。

这青园数百侍卫之中不无高手,闻之顿时双眼发光,神清气爽神情昂扬,与有荣焉地抖擞起来。

跟在镇北侯身后的那百名亲卫队形步伐纹丝不乱,只拿眼角余光扫过,皆不无得意地鄙视着他们:少见多怪!

镇北侯匆匆进入养瑢院,以苏曼姑姑为首,一屋子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奴婢们给侯爷请安。”

尤其是三个大丫鬟,饱含热泪,难过悲愤自责齐齐涌上心头,心情无比复杂。

镇北侯快步走进内室,俯首见李小仟安静无比的躺在床上,当下心如刀割一般。

刑莲湖看了座,镇北侯坐了下来,默默陪在床边许久,手一抹,泪流满面。

苏曼领着一二等的几个丫鬟又跪了下去:“奴婢们未能照顾好郡主,请侯爷治罪。”

“都起来,你们何罪之有?”镇北侯转过身来,“这些日子照顾小仟儿,你们做得很好,都辛苦了。小仟儿会醒过来的,你们务必好生照看着她。”

说着,又回过头去,伸出常年被刀剑与缰绳磨出厚茧的大手,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李小仟细洁娇嫩的脸宠,这是他的宝贝丫头。

看着她,镇北侯的一颗慈父之心早就化了,高高在上叱诧风云的一品军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千军将领?不,在小仟儿跟前,他也只是一名最最普通的父亲而已。

他的宝贝丫头是纨绔了一点,是霸道了一点,可那又怎样?!

不服气?!不服气就吃我的拳头!

谁敢欺负她,也得问问她老子同不同意!

要说李小仟骨子里的纨绔因子,并非全然由太子后天纵容养成,而是天生携带了遗传血统的。

镇北侯年少的时候,那是真正的纨绔风流。

他头脑聪敏,功夫好,人又俊,鲜衣怒马恣意轻狂,带着一帮副将的继承者,甚至当地知府的小儿子也乐意做他的跟班替他跑腿,因此在当地但凡横行起来,真是不用讲理也无人能挡,挖坑埋了对手的事情数也数不清,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可惜他自幼跟随老侯爷戍守西北边疆,生长在关外,偏偏长成之时正是西越与北鼎犯边最频繁的时候,狼烟四起,青春的燥动与热血几乎全部用在了抗敌守边上,仗剑鏖战纵横睥睨。难得回一次大都,因而大都的人不大晓得而已。

直到十八岁那年随老侯爷回大都换防,柳氏给他张罗着说亲,他对柳氏虽说恭敬,却到底并不亲近,因而并未一口答应。

有一回老侯爷与他被皇上诏见,后来老侯爷与皇上密谈,他便在御花园里头随意行走,累了蹿上一棵百年的晚梅树去歇脚,却不想过了不久便有人靠近那个地方,在梅花亭下,遣开了宫女与丫鬟说话。

所以他也并非故意要偷听。

“阿夜,你莫要太过任性,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态,不过先纳了个妾而已,家家如此的,你又何必执著。”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凉如碎冰般动听婉转,语调低缓,话中之意满是不屑一顾。

年轻的镇北侯分辨出来,这是他方才刚刚在御书房见过的,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不行!”又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似乎年纪更小一些,音色柔婉,意思却斩钉截铁。

“若是这婚退了,你的名声便有了瑕疵。”年轻的皇后规劝自己的亲妹妹,“你今年都二十了,再要重头找人家可就难了。就这一位,还是爹爹精挑细选才看中的。”

“爹爹老马失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运气不好,却不能将就。”景夜倔强地拒绝凑和。

“你这丫头!”景后无奈地道,“这话可不能在爹爹跟前说,没得讨打。”

“我皮糙肉厚,打一顿能令爹爹消气,允我退婚也便值了,我不在乎。可爹爹若是逼我,我便绞了头发到城外那座桃花庵,做个美貌脱俗的清贵姑子去。”

景后气得伸手捏住景夜的下巴颔儿,作势扯了扯又摇了摇:“又胡来!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小妾而已!罢了罢了,此事交给我,保管你嫁过去房里头干干净净,连个通房都没有。”

“阿姐!”景夜急了,嘟着嘴拉住景后,“这事儿不是一个小妾的问题,是那家子不讲规矩,欺瞒我景家。那人先将那女子收了外室,安置在府外,偏被我遣去的人识破,这才匆忙接进府中收纳为妾!他若是诚心娶我,便早该与那女子了断分明,可如今种种无底限的所作所为,分明不曾将我放在眼里,我又何必上赶着嫁过去自找羞辱难堪?”

“什么?你何不早说!”

“这事关终身,我如何敢胡闹?阿姐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好了好了,是阿姐急躁了,乖了。如此看来,那一家不是想结亲,倒是想结仇了。”

“八成错不了。”

“唉,你呀,这大都哪家出色的少年才俊不尽着你挑,偏偏怎的就……”

“阿姐你们尽管放心,阿夜要嫁的郎君,定是这天底下最能耐威风,最英俊聪敏的男子,上忠君父,下孝父母,还会对阿夜温柔体贴,允阿夜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人才配阿夜为他生儿育女,阿夜才愿与之白首偕老,永不言弃。”

年轻的镇北侯在繁花怒放的古梅树上差点笑出来,这小女子好狂妄的口气,二十岁了都还没嫁出去,眼下又嚷嚷着要退婚,不会是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丑丫头吧!

想想既然是景皇后的亲妹妹,想来丑是丑不到哪儿去的,但为何定了亲的准夫婿偏要弄个外室小妾来恶心她?

景皇后与景夜说了会话便从梅花亭边走了出来,经过树下,年少的镇北侯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乌云般的秀发很是温婉动人,他蓦然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朝她扔过去,景夜不知就里地转身。

那一瞬间,东风吹绽芙蓉面,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他明明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少将军,一名醉酒当歌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膏粱纨袴,可就在景夜那不经意间回眸一望的秋水里,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很没骨气地沦陷了。

实在是,不能怪他!

被她瞧上一眼,就是块石头,也会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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