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美女 - xp1024.com
《俄罗斯美女》


第一章

“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顾埋头干活。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爬了进来。道很滑。一股浓烈的气味让人沮丧,可他却强忍着,继续向前爬,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一些拉丁语名词,这些名词能使那神秘宫殿沉郁、凶险的天地失去魔力,能使这艰难的运动具有一种科学考察的性质。

坚忍、经验以及对拉丁语的信赖,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达到了预定的目的,禁不住满怀强烈的激动,欣赏起眼前的景色来:

在洒满阳光的宽阔山谷里,香柠檬树绽放出了温情的蓝色花朵。

“好了吗?您在那儿干吗呢?!嘿!”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红光满面。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向我扑过来,送来满是口水的亲吻。——恭喜!恭喜!——他像一个老人那样被深深地感动了。我甚至有些意外,虽说这消息让我大吃一惊,眼前出现一阵黑色的旋涡,但我仍强忍着,没有发疯似的喊叫,没有躲藏起来,没有昏迷过去,我只是用手指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无怨地、得体地承受着打击,就像一位修女或一位女王那样。

恐惧的针头扎进了心脏。心脏在濒死的苦闷中颤动着,颤动着,间歇一下,停住了。一道道汗水流过脊梁。我两腿朝上跷着,我与生活道了别,在这倒霉的一年里,生活示威似的背对着我,指出了一条通向密林的路,一个当代人的腿脚是迈不进那片密林的,即便迈了进去,也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拒绝了浸有氯化氨的药棉——不,谢谢!——然后,带着不加掩饰的怀疑看了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一眼。他干吗这么激动?这关他什么事?……啊,这狗杂种!你以为我忘了?!我什么都记得,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什么都记得!我的记忆力很好,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记得俄国堕胎的祖母,记得被束缚的孩子们……但是,我为这消息感到难堪,就没有说话,默默地接受着命运的打击,虽说这新闻并不十分新奇,这嘴里的余味我也感觉到了,就像我一觉醒来,那种毫无保留的余味,那最早到来的传递恐惧的使者,还有一种向下沉去的感觉,这时,和以往每次一样,我会无忧无虑地笑着,随心所欲,放松了警惕,但是,希望总能让我振奋起来,正因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总是异口同声地要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在白大褂的合唱中,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首先悲伤地摊开双手,做出一副同情的模样,而我则从椅子里冲他笑了笑:别为我哭鼻子!——然后又就束缚中的孩子们开了玩笑,就这样,我最终完全有理由相信一切了,我无忧无虑地笑着,早已顾不上那些形形色色的戒备了,顾不上那些小环子、药丸、柠檬和肥皂头了,更不用说其他那些救生圈了,而他,没说的,是个不错的大夫,这样的大夫你就是大白天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虽说他有一些癖好,克休莎在领我来见他的时候,谈到过那些癖好,当时,我和克休莎正处在我们友谊的蜜月朝霞期,当时,她还不是一位法国女人,还没有驾着一辆咆哮不止的粉红色汽车在黑暗中狂奔,她那时有的是一辆亮黄色的日古利牌轿车苏联伏尔加汽车厂于1970年开始出产的一种小轿车。,她开着那辆车带我去见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在路上讲到了他的一些癖好,克休莎说,那些癖好能使女病人摆脱嗜睡的悲伤。我干吗要拒绝他呢,我现在正需要他,哪怕他就是一个体面的狗杂种!好吧,我只推开了那流着口水的亲吻,拒绝了药棉。而他,用一种对自己有利、对增加人力资源的事业也很有利的态度,不公正地解释了我虚弱,他的脸泛出红色,温情地说了起来,他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简直可以召开一个学术会议,做一个报告,说我们的小淘气有了,我们调皮的小猫咪,我却对他说:把手从猫咪的身上拿开#蝴并不急着拿开手,他站在那里笑着,腮帮在不住地颤动。

唉,您呀,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真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羊!您居然不感到厌烦,从早到晚地忙乎,忙乎,您已经在您的岗位上弄坏了自己的视力,却还是安静不下来,还是满足不了您那种孩子似的好奇心,就像是来到一扇毛玻璃窗户前,一辈子就站在这窗户下面!……好吧,我严肃地说,先让我从您这把椅子上爬起来(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您还记得我第一次到您这里来的情形吗?是克休莎介绍我来的,我在诉说组织断裂的痛苦,您却在医生豁免权的掩护下,不受惩罚地摸了我的乳房。我那时很年轻,性格开朗……),让我从这该死的旋转木马上爬下来,这木马正在飞向黑暗和恐怖的密室,然后,说句不好听的话,再让我把内裤套上!……放开我!唉,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只有坟墓才能矫正驼背人,而我却对自己说道:坟墓矫正不了驼背,这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驼背人自己却会去矫正坟墓,正因为如此,我才浑身一阵酥麻,心头犹如针扎,但是我克制住自己,做出一副专心穿衣服的模样。

好的,我说,现在是另一回事了,现在您可以恭喜我了。对不起,当然,说句实话,有什么可恭喜的呢?——没什么可恭喜的?怎能说没什么可恭喜的呢?!您,姑娘,您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了,您应该明白,我俩现在是一个奇迹的见证人啊,这个奇迹推翻了关于不育症的所有科学法则……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育症对我正合适,他反驳我说:我从来都不相信,今后也不会相信您有不育症,姑娘,我认为这不过是您的一个苦行僧式的自卫系统。错了,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完全错了,要是给您谈一谈这奇迹的微妙之处,您自己就会明白了,这不是一种选择,为了别上火,您作为一个医生,必须立刻终止培育这个胚胎中的奇迹,说实话,这就是我坚持的立场,我根据自己的权利和愿望将要完成的任务,多半还要依靠您的帮助,亲爱的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在我看来,问题出在父亲身上,怎么,请原谅我的说法,他是个低能儿?一个酒鬼?一个您不认识的男人?还要糟!我简短地回答。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慌了,眼看着变傻了,他沉思起来……黑人?终于,大夫问道。虽说我心里打了一个冷颤,但我还是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有人在胳肢我,虽说,说句实话,我不怕别人胳肢我,要说怕,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当别人胳肢我的时候,我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不喜欢,这一点和丽杜拉不同,她自己硬要别人胳肢她,能在那胳肢中获得一种我所不理解的少女的满足。丽杜拉还很小,我总是迁就地看着她,看看在我胳肢她的时候她是怎么哈哈大笑的。是啊,如果一个人愿意被胳肢,那么干吗不去胳肢胳肢他呢?丽杜拉很快就要来了。你有过黑男人吗?丽杜拉问过我。

——没有。我真诚地回答。我一直是素性好洁的。那时,来自马提尼克岛位于拉丁美洲,在向风群岛中部,是法国的一个海外省。的约埃尔正在追丽杜拉,那是一个黑人,但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是,他有一本法国护照。丽杜拉甚至用嘴巴跟他干过!后来他走了,从马提尼克岛寄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风景是一个泻湖和许多茂密的棕榈树,他在明信片上写道,他不喜欢待在我们的国家,因为这里太冷了,又没有狂欢节。丽杜拉非常愤怒,大骂约埃尔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第二章

不,我对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说,不是黑人。还要糟!——不会再糟了,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感到不解,却来了兴致。我没答理他。这是一个靠不住的人。好吧,我说,我们来结束这场谈话吧。

他递给我一枝香烟。姑娘,可以给您一个忠告吗?

我耸了耸肩膀,可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当然,您也可以不考虑我的意见,姑娘。您是一个知名的女性,您通过报刊和广播而扬名全球,显然,您有许多朋友、庇护人和谋士,也就是说,我知道,至于这个模棱两可的话题,可不是我这个老派的老头子该谈的,我很快就要退休了,就要搬到别墅去住了,——我不知道他有别墅,我想:要知道,他应该是个富裕的老家伙,他靠眼泪和妇科疾病发了财,他抽的也是好烟,——别墅在哪儿呀?——在克拉托沃。——啊!犹太区,我明白了,莫斯科郊外的以色列,——他却在继续展开他的思想,他说,姑娘,我不该来介入您热烈、有趣的生活,我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这种生活某些鲜明的细节,他在这时压低了声音,是在一份很特别的小杂志上,——我冷冷地扬起眉毛,——他说,那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份秘密杂志,他满怀赞赏,他说,是最真诚的欢乐,虽说,谢天谢地,他很响地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看到了,不仅有他,还有几个最好的朋友,他们如此吃惊,甚至把我的话当成了轻浮的吹牛,我对他们说过,我偶尔享用过您,当然是在医生的范围之内。事情还不止于此:我们无止境的赞赏会造成一些不由自主的时刻,那时,我们大家都会带有羞怯和骄傲做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都清楚了,姑娘,您的美丽更有效果,远胜过那许许多多的外国假货,我的朋友们有时爱做概括,因此,他们就概括道,我们在这里,在这个方面,就非常大的爱国意义而言,也许具有一定的优势。

我鲜明地想像出了这可敬的一伙人,在那些人中,有人穿着吊带裤,蓄着胡须,拿着放大镜挤在桌子旁,看着皮肤光洁的美味佳肴,有时,那美味佳肴的身上还戴着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唉。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您胡扯些什么呀!——我说,听了他的表白,我与其说是感到得意,不如说是觉得恼火,虽然还是感到得意的。——哪有什么见鬼的出名!哪有什么热烈、有趣的生活!您知道吗,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在这段历史之后,我生活得就像是教堂里的最后一只耗子,它的爪子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彻底地清除出去!——什么时候我们这里也能学会珍视美丽啊,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轻轻地说道,同时若有所思地用训练有素的手指弹着桌面,他感到不解,为什么我的美貌不能用来服务于祖国,却用到了相反的方向,我对此也表示了遗憾,并小心翼翼地暗示,方向还是可以改变的。——我愿意交出这全部的知名度,所有的喧闹和忙乎,——我在心底喊道,——来换取平静的家庭生活,躲在丈夫的翅膀下面,为了他,睡觉前我要在小盆里把两腿洗得干干净净!——我指的就是这一点,那个老下流胚高兴了。您把孩子生下来,在孩子的小浴盆里给他洗澡,教育他,他是您的孩子,一定要把他生下来,而他的父亲就会黯然失色了,这也是他活该!——您甚至还不知道,您是在让我干什么,我忧郁地说道,然后,我决定像一个行家里手那样直截了当地问他: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您还记得我的气味吗?他有些犹豫,一时没答上话来,于是我明白了,就是说,这便是所有希望了解真相的人都能理解的真相了。您指的是什么,姑娘?——他用虚假的嗓音问道,似乎他自己并不曾多次颂扬我独特的芳香,那芳香已经成为神话,只有香柠檬树的花香才能与它相提并论,然而,他喜欢笑出声来,气味的多样是奇妙的,对于其所有者来说常常是不利的,如果谈到沼泽里的气体和炸鳕鱼的味道,情况更是如此,但是,他同样也着重指出过克休莎的气味:只有市场上高价出售的干蘑菇串才能发出这样的气味,这是一种强烈的气味,它属于长相聪明、机警的女人……克休莎!克休莎!写到这里,我感觉到了你,我又怀念起那个时候,在科克捷别利,在沙滩上,她把眼睛从一部法国校旱上移开,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看了我一眼,不带任何妒忌地欣赏我的长处,一个女人是不会用这种眼神去看另一个女人的,我被征服了,立即坠入了情网,义无返顾,爱上了她周围的语言和物件,甚至爱上了那本红白色软封皮的法国小书,后来很久才弄清楚,当我俩为了永不分手而走到一起的时候,那本小书却成了未来别离的一种暗示,成了遥远的一串雷电,它将完全不公正地把克休莎变成一个国际冒险家,甚至是一个女间谍。

有时,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谈到,有些人是非常有趣的。您在听我说吗,姑娘?他们散发出土茴香的气味,或者,顺便说说,是接骨木的气味……是“女”字旁的她们,他改口说道。我却说:您全是胡说#糊们散发着同样的芳香,我有意跟他抬杠,虽说他关于干蘑菇串的话是对的,只不过,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用虚假的嗓音来凑合作答的尝试是徒劳的,当我把他顶在墙壁上,高声喊道,我身上难闻的气味不可能闻不到,我变臭了,五脏六腑就像是塞满了烂抹布,这时,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后背抵着墙,他意识到,变化实际上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香柠檬树不会永远开花,到了结果的时候了。

他仍为自己不成功的俏皮话而心满意足。我痛哭起来,就在那儿,在诊室里,面对着吃惊的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他,当然,是熟悉女人眼泪的行家里手,非常了解那些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来自旋转木马的吓人灾难,他也是我的朋友,他不止一次地使我摆脱了麻烦事,没有痛苦,毫不拖延,除此之外,他又是出卖我的人,出卖之后又不停地道歉,在雨天打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等我,还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请您原谅,姑娘,是他们强迫我说的!——他试图吻一吻我的手。——够了,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就是说,强迫您并不太难……放开我……于是,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爷爷家,那儿也有一场音乐会。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明白了,这是真的,他换了一副脸色,认定这里已不是什么黑人了,而是一件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对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处。我不再哭了,忙着去安慰他。他说,只有我对他说实话,他才能安静下来。那么,好吧,您猜对了:是个黑人!——他不信。好吧,我不想生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不要男孩,更不要女孩,省得让她受折磨,既不要一只青蛙,也不要一头猪,什么都不要!包布呀,尿盆呀,一个个不眠之夜。呸!我不要!——姑娘,这可是您最后的机会。——让它去吧!我不要!——我说。

丽杜拉在哪儿?她死到哪儿去了?得了!得了!决定了。我要受洗啦!我明天就通知维尼阿明神父。他的两眼流露着仁慈,睫毛长及腮帮。当我说我打算去受洗时,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问道:去信天主教吗?怎么,您是个天主教徒?曾经是,他说,童年时曾是一个天主教徒,而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虽说罗马教皇是个波兰人。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是个波兰人。他来自利沃夫,但是有犹太血统。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待在波兰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也不懂波兰语。呀,那您还算什么波兰人!我奶奶可是个真正的波兰人!不,我说着,扬起翅膀一样宽大的裙子。——不!我是一个东正教徒,不是突发奇想,如今这很时髦,我想受洗,因为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早就受洗了,他们让自己的孩子也受洗,还从汉堡订购了受洗时穿的衣服,而我是出于需要受洗的。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有一种强烈的被上帝抛弃的感觉!那么好吧,大夫说,我理解您的精神冲动,只是该如何安置它呢……这可不是一种能让上帝高兴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他很吃惊,说道:坐下,姑娘,再坐一分钟。还想抽烟吗?——我说:我们在原则上已经达成了协议?——好的,他回答,我们再等上两个星期。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不知道,我已经成了几种崇高力量展开斗争的战场!

这时,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似乎获得了某种感应,他问我,说我和弗·谢的死有关,这话是不是真的,他说,他在报上读到一篇奇怪的文章,据他理解,那篇文章谈的就是您,姑娘,那里用了一个化名,叫“柳鲍芙”,文章署了两个作者的名字,不过,从那篇文章中我只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弗·谢死的时候,在他的房间里就只有您和他两个人。我理解得对吗?——不错,我回答,那篇文章的确很费解,连我自己也不大读得懂,因为假装的伊万诺维奇两兄弟当然要设下一层厚厚的迷雾,但是,我回答,弗·谢死的时候非常体面。——是啊,他摇了摇头,他们没有立即弄清楚,却展开了一场可耻的调查。我也被拖了过去……有时间我再给您说说。姑娘,您别生我的气,好吗?——好的,我说,谁会老惦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呢……是啊,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若有所思,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份自豪啊,能让整整一个时代都结束在她的怀抱里……等等!——他突然大喊了一声,——是他的孩子吧?——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具有特异功能,虽说我的生物场也很强大,但说句实话,在他的目光下我仍然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不用我提示,他自己已经做出了回答:瞧我说什么来着#蝴是什么时候死的?四月?现在是……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下着雨,雨中夹杂着一半的雪花,窗户上有我们俩的影子,——倒也可以为这样的男人生下一个孩子,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指出,我误解了,姑娘。对不起。——就像再没有其他男人了似的!——我动了动僵硬的嘴唇,笑了笑……丽杜拉!丽杜拉来啦!还带来了一瓶香槟酒!我们要喝上几杯,我们要乐上一阵……

第三章

丽杜拉说,我在夜里大喊大叫。非常可能,但是我没听见。作为证明,丽杜拉给我看了她满是指甲印的手臂。——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开!——可能是我喝了香槟之后做了噩梦。我都喊了些什么?——就是“啊—啊—啊—啊—啊—啊!……”

我爱丽杜拉,但我却像冰面上冻僵的鱼那样一声不吭。有一种正式的说法:我在躲一个男人。这个说法中有少量的实情。最可怕的事情恰恰在于,我必须把秘密深藏在内心,不能把它告诉给任何人,我害怕,他们会把我说成是一个疯子,把我绑起来,折磨我,像对待一个女妖那样,在火葬场里把我给烧了。一个梅尔兹里亚科夫就够我受的了。当我简单明了地把事情告诉他时,梅尔兹里亚科夫还是在恐惧中伸出了老交情之手。以防万一,他把我领到莫斯科郊外的一座教堂里,让我祈祷。我尽我所能,诚心诚意地做了祈祷,在众多的圣像前倒出了大堆的怨诉,还大哭了起来,然后,我俩就去了餐馆。在餐馆里,我俩喝了点酒,然后就离开了,在那依然鲜活的恐惧的作用下,我让梅尔兹里亚科夫留在我这里过夜,并以这种方式重温了一下我们那已被忘却的六日爱情。然而,梅尔兹里亚科夫却畏畏缩缩地拒绝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他染上了一种鬼才知道的隐秘梅毒。嘿,你是头猪吧?他把我臭骂了一顿。我本该把梅尔兹里亚科夫赶出屋去,可他这个时候已经醉得可以了。于是,我俩干脆喝了个大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测量了一下人们对我这个秘密的反应,我意识到,最好还是别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但是,心里揣着这么个秘密,说句老实话,也很沉重,很累赘……我惟一的女友啊,我来告诉你几件发生过的事情吧。我承认,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虽说相当罕见,本身也很可恨,但从打破世间万物之秩序的角度来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这样的事情人们会选择沉默,因为,女人们会这样想:干吗要卷进去呢?我不打算沉默,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虽说是为了科学,因为科学可以给出解释,只不过得让我信服,而不是把我送进疯人院。我坚信我没有疯,没有变成一个女妖,和维罗尼卡不一样,她那位季莫菲依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那就是说,是有原因的,关于那些原因,我后面会补充写到。

我当然可以写,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写,也就是说,我与文学没有任何联系,这样一个事实使我产生了一阵不由自主的不安。要是有一个像肖洛霍夫这样的人来写我的故事,那就会好得多。我猜想,他一定能把这个故事写得十分精彩,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可是,他已经很老了,而且,据说他成了一个酒鬼,已经醉到了那种程度,竟然开始亲自散布一些关于自己的谣言,说他那些天才的作品不是他自己写的,而完全是另一个人写的。现在还健在的作家中,也没有人能得到我的信任,因为他们的作品都很枯燥,全都在撒谎,要么一心想粉饰人民的生活,要么反过来,一心想否定它,就像索尔仁尼琴那样,关于索尔仁尼琴,弗·谢曾经肯定地对我说过,在集中营里,索尔仁尼琴是个有名的告密者和逃兵,怪不得他后来发了疯,和那位肖洛霍夫不同,肖洛霍夫写得很真诚,并似乎因此赢得了普遍的爱戴,甚至还得到了一架私人飞机。写得更有趣、更有人情味是那些外国作家(也许,除了蒙古作家),他们的作品常常刊登在《外国文学》杂志一份专门刊登翻译作品的文学杂志,由苏联作家协会于1955年创办。上,这份杂志,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过去常给我订,现在却不再订了。外国作家比我们的作家更成功一些,他们善于传达心理,于是后来,外国的生活读起来也更令人开心一些,因为,我们的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没什么可读的,我也不去电影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想浪费时间,但是,他们仍不时要说上这么几句,弄出一堆无聊的玩意来,你也搞不清哪儿是结尾哪儿是开头,完完全全是现代派,它减弱了艺术表现力,真不明白干吗要发表这些东西。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应该说,作家们都是些渺小的人物,作为男人来讲就更渺小了,尽管他们有着堂堂的外貌,穿着皮夹克,永远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干起那种事情来,他们总是手忙脚乱的,很快就完事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们中的某一位,尽管有过几次这样的机会,甚至有过一位出版社社长。那是一个还相当年轻的男人,但他的神经系统已经被彻底破坏了,他幻想着把所有人都重新没收一次。他特别想没收女歌星阿拉·普加乔娃阿拉·普加乔娃(1949— ),俄罗斯歌星……这些幻想使他变得歇斯底里了。出于谦虚,我把自己扮成一位幼儿园的阿姨。这使他入迷。可他,还是想先把我给没收了,然后再结婚。我只好和他分手。许多人都和这样的贱货结了婚,这甚至叫人感到害臊。

但是,我不仅仅是想给科学附加上一些新的例证,使它陷入困境。老实说,这丝毫也不能让我激动。是时候了,该最终把自己的命运理出个头绪来。然而,我不打算忏悔。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愚蠢的女人,遭到了生活的虐待,顺便说一句,生活就化身为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那张大喊大叫的嘴脸,什么也没剩下,只好躲进自己的浴室,浴室里,那件非人的发明——煤气热水器,在一刻不停地呜呜作响,有时,我披散着蓬松的头发,看着自己,说道:擦干眼泪,伊拉!也许,你其实就是一位新的圣女贞德?就让你名誉扫地呗。那又怎么样?没什么了不起!你拯救不了俄罗斯,但是另一方面,你也不怕为了这个可疑的念头去拼死地冒险!瞧,在你的女同胞中间,还有谁能像你一样,她们最大胆的事情,就是暗中躲着丈夫,像我妈妈说的那样,跑到莫斯科来洒我的香水,旁人的兴趣,一周有上一两次,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借口赶去买紧缺商品,在她们那些人中间,有谁敢于像你这样绝妙、绝望地冒险呢?!

第四章

我不止一次地身穿晚礼服坐在水坑里,不止一次地使自己蒙受耻辱,被带了出去,但是要知道,并不是像一个在车站拉客的妓女,被人从一家什么小酒馆里带了出去,而是从音乐学院的大厅里被带了出去,在大厅里的首演中,由于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彻底的绝望,我向那个英国乐队扔了橘子!不,伊拉,你不是一位最糟糕的女人,男人们会因你的美貌而发疯、而脸色苍白,你只喝香槟酒,你经常得到一束又一束的鲜花,就像独唱独奏演员那样,送花的人有宇航员,有大使,还有一些不公开身份的百万富翁。

美男子卡洛斯,拉丁美洲某个共和国总统的侄子,一个令人销魂的男人,在他住处的桌子上干过你,把他那位骨瘦如柴的老婆抛在了脑后。瓦洛佳·维索茨基即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1938—1980),俄罗斯诗人、歌手和演员,曾在莫斯科塔甘卡剧院主演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受到热烈欢迎。演完《哈姆雷特》出来谢幕时,常常在舞台上冲你挤眼……还有其他一些人,更普通一些,也有过一些十足的坏蛋和恶棍,不过,只有通过比较才能看出一个男人的伟大!而我真正爱的,都是些大人物,他们的脸上闪着生活和荣誉的油亮光芒,在他们面前我会感到软弱无力,浑身发烧,但是我也会创造出一些奇迹来,怨不得莱昂纳狄克要把我称为爱的精灵,他是知根知底的。是啊,和他的这段恋情,无论它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不祥,多么的致命,但它难道可以被称为下流吗?——不,伊拉,我对自己说,你还不到垂头丧气的时候,你的命运不是在一家什么小办公室里决定的,顺便说一句,有六位最漂亮的美国美女正在一刻不停地盯着你的命运呢,这六个人经常出现在电影和电视中,一看到她们,美国中产阶级的百万大军就会眼馋得不行,她们六人只有一次聚在一起:五个白皮肤,一个巧克力色皮肤,在纽约57街一家很时尚的俄国茶馆里,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下,在摄像机的蜂鸣声中,她们异口同声地请求大家不要欺负我,不要碰她们的这位小姐妹,这位小姐妹身穿自己惟一的一件火红色狐皮大衣,看上去就像一个来自远方的女乞丐,就像灰姑娘,就像一个迷失在风雪和不幸中的邋遢鬼。我以为,和问候一起,她们会寄来一件可爱的礼物,哪怕就是那件留做纪念的皮大衣,那件皮衣我当时没有接受,是出于高傲,这高傲我是从我曾祖母那里继承来的,我长得很像她,她的画像就挂在我床铺的上方,但是,她们却没寄东西来,没舍得花钱……你该啐她们一口!——丽杜拉说道,这时,我俩正在看那张照片,在那张照片上,她们搂在一起:五个白皮肤,一个巧克力色皮肤。——这几张脸真讨厌!尖牙利齿的,全都一个样!——丽杜拉喊了起来,她在因为那几个美国女孩吃我的醋。——哈里托内奇写信骂了她们,干得对!——她幸灾乐祸。

总的说来,丽杜拉对外国女人是没有好感的,因为她们自以为拥有享用外国男人的优先权。但是,丽杜拉对我却非常善良,非常温柔,就像一只小羊。这是我在丽杜拉这儿借住的第二个月了,我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感到焦虑。我信赖女性友谊的温柔纽带。没有这样的纽带,我就会彻底死掉了。——你最好还是给你的加夫列耶夫打个电话吧!——丽杜拉建议。加夫列耶夫又怎么样?他也躲开了我。去他们的吧,他们全都叫人讨厌!而过去,离开他们我连三天都熬不住,我浑身散发着芳香,就像是月夜中天蓝色的香柠檬花园,在那月夜,星星挂在南方的天空中,波浪之间,是我的克休莎在身旁游动。但是,花园被踏平了。受洗?可突然之间,我不该去?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对维尼阿明神父坦白一切!大家全都在密谋反对我!怪不得,怪不得他问到了莱昂纳狄克,问他是怎么死的。好吧,我回答,我毫不隐瞒,就像是面对那些折磨过我、后来又证明我无罪的调查人员,如果说,在他的追悼会上应该有一位女主人,那么这就是我,而不是她,或者,至少应该出现一种和解,就像是在被轧死的安娜·卡列宁娜的灵柩旁,她的丈夫和军官渥伦斯基眼含泪水地实现了和解,因为,任何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是没有差别的,但是,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却没有这份宽宏,在那具死尸旁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被掐着脖子轰了出去,这还不算,济娜伊达的诡计还走得更远#糊利用她寡妇的一切影响,要把我消灭掉。我一直在逃……唉,我干吗要逃呢?

她们,五个白皮肤,一个巧克力色皮肤,她们是否知道,我此刻是多么的糟糕!唉,糟糕!……但是现在,她们也帮不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不,我这几天就去受洗,——到那时我们再看!到那个时候,具有神力的光明武士就会站在我这一边,谁要是敢来碰我——就让他来试试看吧!欺人者的手将会枯萎,他的腿将会瘫痪,他的肝脏将会长出恶性肿瘤……别伤心,伊拉,我对自己说,你的命大,有四万只猫的命!你的命大,有四万只猫的命……也许,你其实就是一位新的圣女贞德?

第五章

我只喝香槟,总的说来,我喝得很少,不让它成为我的每日所需,避免染上普通百姓的这个习惯,我不常喝,喝得很少,而且只喝香槟,除了无糖香槟,我什么也不喝,而且,在喝酒之前,我会把那根固定瓶盖的细铁丝放到高脚杯里,摇晃几下。这时,高脚杯就会泛起泡沫,咝咝作响,那些针状的、难以下咽的酒沫就会腾空而起,但是,我最爱喝的香槟就是勃卢特勃卢特(брют),来自法语brut,指含糖量不高的一种干香槟酒。啊,勃卢特!你是野兽,你是流氓,你是神鸟勃洛克!你是神圣的,勃卢特……

没有香槟的时候,我就听从劝说,喝一点白兰地,给我斟上什么,我就喝什么,甚至是那些保加利亚泔水,但问题不在这里:我想得到理解,可他们却在居心叵测地灌我,我也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开始撒娇,开始藐视一切。我不想喝马爹利!我不要你们的康伏西!……我爱喝可特劳!马爹利(martell)、康伏西(courvoisier)和可特劳(cointreau)均为酒名。——我带着胜利的微笑说道,想把大家都惹恼,可他们却回答:可那不是白兰地呀!—— 为什么不是白兰地?难道白兰地就不能是橘子味的吗?——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专家丢了脸。别拿我当傻瓜!得了,格里沙,他们对他说道,别再逗了。把可特劳拿来!可格里沙这里却没有可特劳,结果弄得很没面子。——有一次我和一伙人在一起,在那伙人里面,你们想想,有一个男爵,真正的男爵,头发花白,不,是真的,克休莎,是吗?——克休莎温情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就是这瓶白兰地的所有者。—— 那位男爵他喝什么呢?—— 一位浑身虱子的卢蒙巴大学在莫斯科,全称为“卢蒙巴各族人民友谊大学”,1960年建校。教授问道。——喝他自己的白兰地?——不。——男主人眨着眼睛,对教授说道,男主人受到了我的伤害,已经在为可特劳的事情恨我了,这位男主人——他叫什么名字?——格里沙,我和克休莎就是到他这里来的,可以说,他可是费了神了。不,格里沙讽刺地说道,他喝的是自己的酒还是自己的尿,还不都是一回事!——嘿,说得真机智,——我冷冷地说道。一点也不好笑。——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在这里没有人能理解我,在这生活的节日里,我是一个局外人,应该喝酒,尽快地喝酒,为了别哭出来,应该学会一种外语,因为男爵不会说俄语,哪怕一天只学二十个单词,可是我太懒了,太懒了,我的懒惰能把像冰岛那么大的整个岛屿都给传染了,于是,冰岛就会变成一片荒漠……全都完蛋!!关我什么事?我向四周扫了一眼,想找到克休莎,但代替克休莎的,只是地板上的她那双鞋子,因为克休莎被他们拖到厨房里去了,他们迷上了她神奇的外表,她驾着那辆粉红色轿车刚刚来到这里,来了之后,她说道:我无法待在俄罗斯。我又不能没有俄罗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小太阳?

她一直叫我“小太阳”,在这个词里掺进了太多的温情#糊赤着脚被拉进了厨房。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我看到:她身边围着两位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小导演,而她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地喝着速溶咖啡。我说,克休莎,我们离开这里!在这里,他们不理解我们,只是想灌醉我们。我们走,小太阳,她对我说,扶我站起来!那几个穿着麂皮夹克的男人抓住我俩的手,请我们跳舞。可是我说:跳什么舞?和这些老东西跳?嘿,谢谢了,我说,和你们跳舞没意思!我俩使劲挣脱了,格里沙在门洞里摇晃着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我俩钻进了电梯。姑娘们,你们也许会改变主意?我这里有甜瓜。而克休莎说:把甜瓜拿到这里来。我们明天再给你运回来。格里沙连脸都给气黑了,而我俩按一下按钮,就下楼了。——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我说,——不是我们的路子。——她却回答:我们怎么来了这里?

坐进那辆粉红色汽车,我俩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克休莎提议到安东那里去。安东是谁?我说,我们不会再错一次吧?我总是来不及认识她所有的朋友,她的朋友们就像葡萄一样,成串成串地挂在她的身上。喂,我问道,你在法国过得怎么样?不咋样,她回答。克休莎嫁给了一位牙医,她笑着说,她的牙齿是不会再疼了。这位热奈来莫斯科参加一次学术会议,她扛着摄像机对他进行了电视采访,他善于像圣母那样交叉起两只小手,——唉,小太阳,她对我说,他衬衫上的一粒扣子没扣上,我看到了他的肚脐眼,周围长满了毛……我的命运决定了。她以为,在法国她同样能在电视台工作,因为她从小就精通法语,还会弹钢琴,就像在上个世纪那样,然而,那个法国男人却不让她工作,让她住到了巴黎郊外,住在一个叫枫丹白露的铁路小站上,拿破仑就葬在那里,但是我谈的不是这件事情:克休莎住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那房子带有一个大花园,园子里长满了梨树,克休莎住在那间房子里,给我写那些疯狂的信。我温情的小太阳,她写道,通过距离最近的观察,发现我的丈夫热奈原来是一个十足的蠢货。他整天整天地钻牙,每一秒钟的时间都被派上了用场,钱也要用大头针别起来。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一副庄重的模样阅读《世界报》巴黎的一份每日晚报,1944年12月创刊。,在床上讨论法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独特道路。他的抚摩和那消毒药水的气味,会使我一直想到那间牙科诊所,虽说他的那个并不像牙锥,但也老是不中用。我吃梨都吃得撑着了,我得了经常性腹泻。我所认识的住在这里的俄国人,都有腹泻症。他们傻头傻脑的,一直在为祖国而哭泣。去反驳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疑心重重,笨手笨脚的。你读过索氏指索尔仁尼琴。的哈佛演讲吗?——真是丢人。我为这位梁赞饶舌鬼感到脸红,我怀着巨大的快乐听出了一句党内老套话: 为了过去的一切——表示感谢,为了今天的一切——你要负责!而他们却认定我就是一副红面孔。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爱玛·包法利的基本组合,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年轻的卡车司机,可他同样是个讨厌的家伙……在另一封信里,她还是承认,法国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国家,由于无聊,她开始旅行,诺曼底太美了,可遗憾的是,到处都是篱笆、私有财产和法国人,一群令人讨厌的人!最使我痛苦的是巴黎的假斯文,她写道,所有人都不直截了当地说话,都善于迎合别人的意思,所思所想与生活毫不相干,一连串的诡辩,一连串的萘!我和我丈夫去过一位院士的家。那院士向热奈递过来两个指头,你猜怎么着?——就算是握手了。热奈竟然不生气#蝴欠着屁股坐在椅子边沿上,亮出一副最最甜蜜的笑脸……这哪里是什么道德败坏的西方啊?克休莎写道,我太看不起它了#蝴们全都是些烦人的正面人物,在他们干坏事的时候,也带有那样的分寸感,那样的精细,就像香肠店里的小老板在片火腿。还有,他们喝白酒的方式,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而且不超过两小杯,然后,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他们就会比先前表现得更加正面……我不相信克休莎信中所说的话,我认为她这是在演戏。——我惟一的乐趣就是手淫,她写道。我的思念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我的小太阳!……——我认定,克休莎有她的目的,她需要这样写信,而我对欧洲继续抱有好感。啊,比如说,我在“宇宙”餐厅见到的那个白发苍苍的男爵,多棒啊!可格里沙却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格里沙,那些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唉,你呀,格里沙#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捧着他那个愚蠢的甜瓜?克休莎,我说道,喂,求求你了,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开啊,克休莎,你可是完全喝醉了呀!……去他的,克休莎说,说到底,我毕竟是个法国人。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她长时间地摆弄着车钥匙,却长时间地塞不到钥匙孔里去。汽车咆哮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雪很大,四周一片黑暗。克休莎,我说,我们去坐出租车吧!——你老实坐着,听听音乐,克休莎说着,打开开关,放出了音乐。一位巴西女歌手,名字我忘记了,大声地唱了起来,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暖,像是专门唱给我和克休莎听的。我回忆起了卡洛斯。我俩拥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她穿一件时髦的狼皮大衣,这件大衣说明那位医生并不一定吝啬,直到他们结婚前,我甚至还不认识那位医生,因为,尽管我们相爱着,克休莎还是一直单过,不让任何人去她那里,我感到伤心,于是就努力做得像她一样。我身上穿的,却是一件陈旧的火红色狐皮大衣,是卡洛斯送给我的,卡洛斯是总统的弟弟前文说卡洛斯是总统的侄子。,不过他已经不在莫斯科了,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因为总统被推翻了,另一批亡命之徒掌了权。他们从莫斯科召回了卡洛斯,然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一封信也没给我写。

我不知道卡洛斯是不是一位好大使,但他是一个好情人,这一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蝴把他的大使馆变成了莫斯科最快乐的地方。他非常进步,迫不得已,也没人去阻止他。他如此进步,去参加招待会时会开一辆日古利吉普车,还要挂上他那面像睡衣一样的小彩旗,而且不带司机,可是我却知道,他的车库里有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轿车,夜里我们就开那辆车到处跑,在我想兜兜风的时候。他把地下室改造成了舞厅。他从格鲁吉亚大街的外汇商店里买来无数的食品饮料、香烟和酒,经常举办疯狂的宴会。莫斯科的知识界人士都到过那里。贝拉·阿赫马杜琳娜阿赫马杜琳娜(1937— ),俄罗斯女诗人。就是在那儿对我说的,孩子,您美得无法形容。卡洛斯的舞跳得很好,可我跳得更好,而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并做出了正确的评价。我留在了他那里,而最后一批客人在天快亮时也散去了,警察挨个儿给他们敬礼。我是大使,——卡洛斯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和一瓶莫斯科牌伏特加酒,对那位守卫宅子的民警说,——如果你不喝下这杯酒,我会生气的。——那位民警害怕惹友好国家的大使生气,就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我留在了他那里,原来,他做爱的功夫还要胜过跳舞。我们伴着古典音乐做爱,那一夜,他那张宽大无比的写字台就成了我们的床铺,桌子的远角堆着一小摞书本和纸张,其中含有那个香蕉共和国转眼即逝的秘密,但他并不是一个黑发男人,嘴上也没有那道能体现出粗鲁热情和虚伪誓言的黑色唇须。他那副南方人的外表已经被牛津的优雅所弱化、所驯服了,他在牛津读过书,在那里住了很多年。我遇到的并不是一个红极一时的暴发户。他用那贵族式的安静征服了我,我不信克休莎的话。

第六章

克休莎一年之后回来了,假装是出差,为一个展览收集资料,她穿得那样的随意,那样的无可指责,甚至用不着去看一眼她的裙子、靴子、线衣和睡衣上的商标就可以断定,它们都属于最有名的时装,更不用说那辆人人都要跑过来围观的粉红色轿车了,但是,还没来得及从那辆车里钻出来,在长途旅行之后冲个澡,换身衣服,她就开始臭骂自己的丈夫了,捎带着还骂了那片梨园。我早就能弄懂她的意义,只要只言片语,只要一个暗示,甚至连一个字眼也不需要,此刻,只要看一眼她那张无可比拟的脸,我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我没有说话。而在一通忙乎之后,在她总会给我送上的那些礼物之后,我俩终于躺了下来,我要求她做出解释。我想,难道克休莎真的脱胎换骨了吗?不,我对自己说,即使这样,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实际上,我会原谅她的一切,我不会和她吵架的,但是要知道,我想做的不仅仅是原谅,要知道,我不止一次把她的举动与自己做比较,直到结婚前夕她都没对我透露她的举动,因此,我要求她做出解释,而她,打着哈欠说,去习惯好的东西并不难,小太阳,但是还必须去习惯,好的东西不再是好的了,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一切又全都从零开始,还会有损失。——这是什么,是怀旧吗?——我问道。她有气无力地表示了抗议。——可是你还说什么:损失……——唉,她说道,这事我们明天再谈,然后,她吻了吻我的鬓角,可是第二天,她却已经在由于另一个原因而发怒了:昨天夜里,她那辆粉红色轿车的雨刷被人给掰走了,轿车的前罩盖上写上了两个大大的字:“jī巴”。她骂出了粗话,这我听得懂。在商店里,人们围着她嚷嚷。站在她身边,我也获得了很大的满足。她要通了打往枫丹白露的电话,长时间地和那位口腔科专家唠叨着。真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她说道。还没有出嫁,就想要孩子,就像在我们的中亚地区那样。颓废。而且,他又是那样一个爱吃醋的家伙!……等一等,——我说。——怎么!——克休莎挑衅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尽情狂欢,这已是第四个晚上来安东这里,克休莎发现,安东很像年轻时的阿列克赛·托尔斯泰。这好吗,还是怎么着?——我问道,老实说,无论是年轻的托尔斯泰还是年老的托尔斯泰,我都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只知道那条模样特别的托尔斯泰街。——这要取决于心情,——克休莎说,——我是在巴黎和他认识的。——他在那里做什么?——经常操我。——我们驶出了莫斯科市界。——克休莎!——我激动起来。——我们在往哪儿开呀!——四周一片黑暗,但雪已经不再下了。

在出城的检查站,交警拦住了我们。——你放心,——克休莎说道,把她那顶黑色的针织小帽往下拉了拉。克休莎摇下车窗,与那位交警亲热地交谈起来。她与他们关系很好,经常给他们送些一次性打火机、钥匙链、圆珠笔、香烟、瑞典避孕套、磁带、口香糖和带有裸体女人像的小年历片,——那些年历片让他们头脑发昏,——她很开心。她车上的杂物箱里满是这些珍贵的破烂。那位脸被冻成了棕红色的交警,姿势漂亮地敬了一个礼,让我们路上小心,随后一直拿眼睛盯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开去,很快就开进了森林。——这在欧洲是不可能有的!——克休莎兴高采烈地说。然后,她沉默片刻,又添了一句:野蛮人……

她是前后矛盾的,我的克休莎,无论是在这个晚上还是在后来。越往后,她越是前后矛盾。她在那边住得越久,她前后矛盾得就越厉害。

在别墅小村里,亮着稀疏的灯光,传来稀疏的狗叫声,但道路却清扫得很干净。路上我们又稍稍喝了几口,于是,我们彻底走不动了。克休莎笑着,抱着我的两个膝盖。我们感到很热。克休莎按响喇叭,声音如此之大,似乎她就是这里的主人。四面八方众多的狗突然尖叫起来,但却没人来给我们开门。车上的表显示为三点钟。我什么话也没说,但为了打起精神我喝了一口马爹利。终于,大门打开了,我们在汽车前灯射出的光柱中看到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大胡子穿一件黑皮袄,他打量着汽车,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却又带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疑惑。后来,这位生有一对牛眼的守门人注定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某个角色,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料到这一点。不知是守门人认识克休莎,还是他心头产生了对那辆汽车的尊重,反正,他想了一下,就放我们进去了,于是,我们驶进一处院落,我觉得这院落像是一个大园子。克休莎让车滑行到房子跟前,入口处灯火通明,于是,我们钻出了充满乐声的汽车。克休莎迈了几步,就无力地倒在了雪地里。我赶过去想帮帮她。我俩躺在雪地里,看着那几棵树梢在呼啸不止的松树。——真爽啊!——克休莎说着,笑了起来。我表达了同感,但因对身边这幢房子的规模感到惊讶,我还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克休莎,我们这是在哪儿呀?——在俄罗斯!——克休莎回答,对此坚信不移。在雪地上的感觉很好,于是,我俩就把穿着保嚎袜的两腿举向空中,一通乱蹬。一个只穿一件衬衣的人走到门口的台阶上,看了看我们,喊了起来:克休莎!——安东契克安东的爱称。!——克休莎也喊了起来。——我们在洗雪浴呢!快到我们这边来啊!——你们会着凉的,傻姑娘们!——安东契克友好地哈哈大笑起来,冲过来要把我俩拖出雪堆。——安东契克!——克休莎说道,她抵抗着,不愿站起来。——你会不会干我们两个?——会的!——安东契克嗓音兴奋地答道。——那好吧,我们走!——克休莎说着,不再抵抗了。安东搀着我俩的胳膊,拖着我们向台阶走去。——总的说来,“干”这个字眼,——克休莎推理说,由于雪浴,她浑身已经湿透了,但戴着那顶不祥地扣在眼睛上方的黑色小帽,她却显得很漂亮,——这个字眼啊,——克休莎指出,——使俄国式做爱的沉重事情变得轻松了……我在内心承认她说得对,但我没有说话,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在台阶上,安东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们很快都自报了家门,然后,大家就冲进了暖和的房子。脱下皮衣,我们走进餐厅,那里有各色人等围坐在餐桌旁,吃着晚餐的残羹剩饭,但也许,他们并没有坐在那里,也没在吃残羹剩饭,——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因为,由于热气和新印象,我脑子里一下子短路了,就像克休莎一样,她什么都忘了,甚至连我们是怎么来的,她是怎么和交警谈话的,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你短路的时候,当你开始生活在另一个空间里,把你自己全都抵押了出去,甘愿由一个善良的保护人来为你担保,可你却从未见过这个担保人,在这个时候,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呢?有时,你突然浮上水面,挺在水中,然后又再次沉到水下,然后就——再见吧!

就这样,在那个夜晚,在一个个短路的瞬间,我浮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是手脚乱动的克休莎,她那张扭曲的脸向我伸了过来,它伸得很长,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抖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反对还是赞同这种态度,但是,一个更绝对的景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压向我的面颊,变得滚烫。看来,我就是由于这一情况才浮上来的,这情况就是,另一个从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抓住了我,而克休莎,却像月亮一样,从右边的什么一个地方升了起来。看来,我被包围了,我感到迷惑不解,我在台阶上只与安东一个人见了面,克休莎也终于落了下来,但她没有从我身边爬开,于是,我俩拥抱着,飞到了空中。满怀激动和热情,我俩张开四肢,升到了高空,——我们在飞行!在飞行!伸着脑袋,相互追逐,笑着,尖叫着,——我们在飞行!在飞行!接着,我再次短路了,记忆沉睡了,——突然一阵疼痛,我发出一声叫喊!我朝高脚杯迈出一步,给自己一刀,躺倒在自己的脚下。

安东身穿一件长衫站在那里,手里摆弄着一只杯子。喂,喝点!——我用胳膊肘支起身体,却又瘫了下去,没有支撑的力量。安东坐在我身边。他的下巴很肥,很小,不像样子,我不喜欢,于是,我就转过身去,面对着窗户。窗台上有几朵紫色和白色的高山兰,而再往外看,就是冬天了。——气窗!快打开气窗!——我请求,并抿了一口酒。这是香槟。我一口就干了。他又给倒了一些。我又一口干了,然后躺下来,看着天花板。—— 你太棒了。——安东微笑着,轻轻说道。香槟起了作用:我活了过来。——你也不错。——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竭力想回忆起那分身的人,回忆起我和克休莎的共同飞行。——克休莎哪儿去了?——没看到克休莎,我着急起来。——她一大早就去莫斯科了。她有事。——安东解释道,他的话强化了我对克休莎的钦佩,借助意志的力量,她总能迅速清醒过来,步入白天的生活。一夜不睡觉,她反而能变得更精神,更活跃,只有那双浮肿的眼睛会让一位内行的男人产生狡猾的联想。在两种生活中,她都能保持自我,从不会散架,她能把技巧和温柔结合在一起,把同样的激情赋予黑夜和白天,在黑夜和白天都能找到自己的迷人之处。我却恢复得相当慢,第二天就完全垮了,尤其是在冬天,在冬天,天色从中午就开始暗淡了,而在那暮色之中,人就想穿着暖和的绒衣坐在那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静静地看着壁炉,而在这座神奇的别墅里就有这样一座壁炉,还有油画、白桦木家具、书橱、小摆设和地毯,那些地毯轻重不一地压在镶木地板上。——你很棒呀!——我对安东说道,我因为那口香槟而心怀感激,于是,他俯下身来,吻了我,而我迟疑了片刻,便招呼他到我身边来了,尽管他的下巴很肥,很小,不像样子。

我在天蓝色的卫生间里梳洗,卫生间的整个瓷砖墙面上画着一个正在盆中洗澡的美女像,他们的二楼上,还有一间真正的芬兰桑拿浴室,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感到有些头晕,由于头晕,我感到一切都是模糊的,缥缈的,但是这样也很爽。安东请我坐到餐桌边上去,他替我挪开椅子,露出了一个有些空洞的笑容。摊了一大片的冷盘并不太吸引我,可它们那好客的丰盛却感动了我。又高又瘦的女仆,也就是守门人的老婆,看上去很可爱,但眼球有些突出,嘴巴像是鸡屁股。她并不知道自己嘴巴的可笑,仍把双唇涂得鲜红。守门人自己则从厨房里探出半张脸来,对我这个人很感兴趣,以便随后和他老婆一起对我来一番评头论足,我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可安东却要请守门人过来,安东心情很好,对自己的能力做了证明之后的男人,不可避免地都会拥有这样一份心情,他与守门人称兄道弟,请守门人过来干上二两酒。这个提议让守门人显出一种戏剧化的恐惧相来:他举起两手轻轻一拍,两眼骨碌骨碌地转,然后回绝了,借口要去收拾散落在车库里的煤。只有最爱喝酒的人才会这样回绝伏特加,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守门人的老婆,看来也是一位喝酒的好手,首先接受了劝酒。在他们相互劝酒的时候,我斜眼看了看四周。这不是一座普通人家的房子,我感到遗憾的是没有向克休莎问清房主是谁,虽说,他没戴结婚戒指,这给了我很多信息,而使我获得更多信息的,却是壁炉上方以一位旗手为首的那一排绿色小兵。热汤端了上来。这多油的、滚烫的汤真叫我开心,白色的汤盆冒着热气,这种汤盆已经被人淡忘了,在吃饭时也不再用了,就像胶皮套鞋一样,也已经被人忘了。这热汤是多么有益健康啊!热血涌上了我的脸庞!不,生活中毕竟还有一些明亮的时刻,并不仅仅是风雪和暮色!

但问题还不在这里:在清晨醉意的惯性中,我在开心地喝着热汤,而安东把他那张灰黄色的脸凑到我跟前,带着橡皮图章似的、广告式的微笑,向我说着补充的恭维话,这些话不仅说明了他的殷勤,也说明了他的教养,我喝着热汤,安东在说,漂亮女人他见了不少,但漂亮女人中很少有人在睡觉时也漂亮,因为在睡觉时,美女的脸是松弛的、丑陋的,脸上会显露出难以磨灭的庸俗痕迹和原罪的痕迹,可是,在我沉睡的脸庞上,他所看到的却只有真诚和美丽,——就在这个时候,在清晨醉意的惯性中,一扇新门在我的生活中敞开了,带着12月的严寒,迈着一个成功男人和名人的坚定步伐,莱昂纳狄克走进了这扇门!

何必东游西逛,全本书库最棒!

第七章

他在我婉转起伏的笑声中走了进来。我仰着脑袋笑着,因为一种幸福的怀疑而发笑,我怀疑的是,在这个醉了酒、做了爱之后的睡梦里,在我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从一种昏迷状态转入另一种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是美丽、真诚的,而这位后来证明是个罕见的臭大粪的安东契克,则向门口转过身去,说道:啊,你好!——我回过头去,于是我就看见了你,莱昂纳狄克!

你不是从严寒中走来的,不是从朦胧的门厅里走来的,你边走边松开薄皮驾驶手套,因为,尽管年龄不小了,你仍然是一个驾驶迷,——你是从电视屏幕向我走来的,走在那个闪亮小匣子里的蓝色中,走在从容话语的云雾中,你是从艺术天地里升腾起来的,是从成就和尊重的花环中升腾起来的,——只不过,你的个子比我料想的要矮一些,人也比想像的要瘦一些,但你的脸庞,伴着满头的银发、微微泛红的额角和蓬松的完美分头,闪烁出的却正是生活成功的无误光芒,虽说在那脸庞的深处,像我后来所发现的那样,已经藏有某种惘然。

唉,如果我当时还没有在克休莎那所培训举止的好学校里学习过,如果我没有过卡洛斯以及他那种牛津化的优雅,如果我不曾在“民族”饭店的餐桌旁同时和三位大使坐在一起,还不包括埃塞俄比亚的临时代办,如果我没有和包括加夫列耶夫在内的那些大人物们、和那些与你相比要次一等的名流们交上朋友,那么,在我俩相见的时刻,我一定会惊呆的!但是,我已经不是从故乡那座古老的城市跑到莫斯科来的二十三岁的傻姑娘了,凭良心说,故乡的城市没有任何好东西,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没有像一个女中学生那样跳起来。我没离开椅子,我在等待他的目光和问候,在这一问候中,我敢发誓,已经包含有兴趣,而不仅是一个特殊人物抽象的礼貌和人道。

“你们认识一下吧!”安东容光焕发,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他被介绍给了我,说出了名字和父称,他的手也伸了过来。——而这一位,——安东说道,接着,他俩欣赏起我纤弱的脖子来,我的脖子小鸟似的从彩色的、但主要是淡紫色的衣裙中钻了出来,这裙子有点儿像吉卜赛人的衣服,但若从优雅的角度来看却是完美无缺的,这是我的叛徒克休莎送给我的礼物,她把我扔给安东契克,来演出这段早场戏,作为不体面爱情的补充物,男人们需要这种补充物,与其说是出于贪婪,不如说是出于身体那种下意识的想恢复疲劳的需求。——而这一位,——他俩欣赏着,弗·谢僵硬的侧面像也变得柔和起来,那侧面像就像是在庆祝胜利的节日里冲压出来的像章,趁着热乎劲儿,他乐意把这像章送给任何一个老乡,虽说,在他办公室里挂着的那些带有题赠的照片上,他的侧面像由于升高的温度而有所融解了,但是,在每一张照片上都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他是一个意志坚定、头发蓬乱的人:瞧,这是海明威在目光敏锐地看着弗·谢,握着弗·谢的手,背景是一个非俄国的南方城市,而弗·谢也同样在目光敏锐地看着海明威。——而这位老寿星又是谁?——这是当时富有传奇色彩的吟唱诗人江布尔江布尔(1846—1945),哈萨克民间吟唱诗人,1941年曾获斯大林文学奖。——我不知道这个人……那这个表情客气、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的人呢?——是加里宁米哈伊尔·加里宁(1875—1946),苏联国务和党的活动家,曾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那是我得到的第一枚勋章。你看。这是在前线。和罗科索夫斯基罗科索夫斯基(1896—1968),苏联元帅,曾任苏联国防部副部长。在一起。——这一张呢?——这张没意思,是什么一个民间合唱队……——你有和斯大林的合影吗?——有啊。——他俯下身去,探进桌子的底柜,他珍藏着那幅照片。—— 瞧。是在格奥尔基大厅。——你在哪儿?——瞧,在左边的角上,在法捷耶夫和切尔卡索夫切尔卡索夫(1903—1966),苏联演员,曾获列宁奖。的后面。——啊,他个子真矮呀!——伟人的身材全都不超过中等个儿。——他有点生气。——这么说,你也是我的伟人!——他稍稍开了个玩笑:我想,在我的讣告上他们会写上“杰出的”三个字。——他看得真准!在讣告上,他们果然写上了“杰出的”这个形容词。——这是我和肖斯塔科维奇在一起。——他好像一副惭愧的样子?—— 一定是犯了错误。——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照片沉思起来,傻傻地笑着,又回到了那个头发蓬乱的青春时代,与此同时,他手里在把玩着一个东西,他喜欢在手里来回转动一个小玩意:小盒子,糖果纸,叉子,我的胸针,或是我的一缕头发,——当时要想犯错误并不难,——他补充了一句,认为我始终是他补充意见的合适听众:我也犯过错误……他再次沉思起来,但不痛苦,不惊慌,不是没有希望地,不是难以逆转地,不像所有那些涉世很浅的人那样,他说那些人是废物,是鸡脑袋,他们胡乱发表评论和判断,所说的话空洞无物,做出的概括叫人不可原谅,他可不会用自己的纪念章去玩那种吵吵闹闹的游戏,——比如说,儿童玩的那种投棒游戏……——艺术应该是有结构的,——他抱怨道,但不带怨恨,更像是心平气和的。

可他们在这事务中弄懂了什么问题?——他喜欢“事务”这个字眼,在谈到国家大事的时候用它,在谈到日常生活的时候也用它,他甚至把一些完全世俗的东西也钟情地称做“我的事务”。我在内心深处也一直是个爱国者,于是我说道:你想想,我的女朋友,躲躲闪闪的克休莎,竟然从枫丹白露给我写来那么些疯狂的信!——他非常专注地听着我的话,用手捻着自己的耳垂,这是他的又一个习惯动作,总的说来,他的耳朵长得很好看,有着高贵的血统,他的两只耳朵没戳在那里,也没撅在那里,耳垂没缩成一团,也不太尖,——他的两只耳朵是弯曲的,让我着迷,暗示它们是具有音乐天赋的。我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对耳朵,虽说在我们这里,耳朵只是谈话的一个多余对象,耳朵没有什么时尚,我们的人民还没有被宠坏,他们只需要乳房和大腿,有很多乳房的爱好者,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能得出这个判断:大乳房能引起兴趣。我同意,它从来都不是最后一个考虑对象,我自己也去做过比较,就以那些照片为例吧,我主观上认为自己还是胜利者,而那些伊万诺维奇们会问我:您指的是哪些照片呀?——好像他只和那么些个海明威照过相似的!我发现,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说,你们别想着去找,你们就是踏破铁鞋也是找不到的,我也不是一个傻瓜,但是,耳朵的美却依然很少受到人们的关注:这是个别出心裁的器官。而且是有用的。在纪念章上,我要补充一句,也能看得见。比眼睛和眉毛还要清楚。也就是说,如果是侧面像的话。虽说,在大乳房的时尚出现之后,我便骄傲起来,立即停止戴乳罩,这引得波里娜露出了痛心的表情,不管沾不沾边,她总要让我不痛快,一次又一次!只要一看见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在科克捷别利对克休莎抱怨过这事,克休莎轻轻地靠近我,在柔软的枕头上,为了别一不小心惊动了我,为了别用迫不及待的动作挠破我,她能看得出来,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一个到这里来寻开心的傻瓜,穿着出格的小泳装在海滩上亮相,她为我感到害羞,我的克休莎,她把我看得太高了!

波里娜却歇斯底里了,她什么都不想看见,有一次,她竟然抓起衣架朝我扔来,差点儿弄瞎我的一只眼睛,她这是白费力气,因为我的老爸就是独眼龙!事情最后到了这个地步,她尖着嗓门叫喊道:你写份辞职报告吧!但是,总能治祝糊的是全能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脸上的表情,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很看重我,而且还是我的一个达到了某种冒险程度的保护人,他允许我迟到,或是完全不来上班,去过那种相当自由的生活,这时她在怎样地欢呼啊#糊在怎样地发狠啊!可是,当这种冒险程度被一笔勾销的时候,她的仇恨像开水一样烫伤了我的脚,可我仍然在竭力支撑着,好像连仇恨也是可以习惯的。可你永远也习惯不了它!但是,在上面提到的那件事情之前,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说哈里托内奇保护过我,纵容过我,如此等等,这么说,嫉妒存在于集体之中,特权也是由此而来的,而你们能得到什么呢?当然,他们会作出各种猜测,可我们却不给他们任何口实,不能公之于众啊!当然,也有过疏忽,但那是他的疏忽,而不是我的疏忽!因为他不愿把握住理智的分寸,要因为我而冒险,像大兵那样勾引我到办公室里去:来,他说,我们来谈谈。我以拒绝作答,他就会气鼓鼓的,波里娜就会破口大骂,可事实上,我和他还是一起想出了一个计划——我该转到大剧院去,在那里跳舞,扮演女王一角:不一定非得跳舞,在这里重要的是举止和优雅,重要的是,要善于威严地垂下脑袋,用扇子给自己扇风,——所有这一切已经被植入基因,去对其加以发挥并不太难,再说,诱惑也还是有的:所有那些功勋演员,甚至是人民演员,都在你的脚下舞蹈,因此,不太内行的观众远远地可能受到视线的欺骗,把我当做领舞,那么,干吗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呢?这个问题已经部分地得到了同意,至少,一些前期步骤已在落实,也认识了一些人,我们的关系网也开始运转,眼看着,我的眼前就将出现这样一个未来:不仅要去糊弄那些外省人,而且还要到处巡演,去骗外国人,但就在这个关头,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突然醒悟过来,刹了车,他认为,我一旦脱离了他的庇护,就会变得难以企及,就像那位女王一样,他想,这样一个心理障碍是难以逾越的:他虽然固执,却是不爱记仇的,而且他也上了年纪,而且我也没欺负他,就是欺负了,也不是什么灾难,他也能经受得起,很快就会忘掉:他的选择余地很大,大家全都在兴高采烈地等待特权,他会得到安慰的,他不会出什么事的,但话总是要说的,我可不是在白白地受罪!当我正要慢慢地打破这道心理障碍,因为,平放的石头底下流不过水,也流不过任何东西,一切还得靠自己努力,就在这时,我突然落入了我的生活中那个完全不同、绝对隐私的角落,因为正是在这里,我的长时间的忍耐到了尽头,而其开端就是清晨的醉意,就在这个时刻,我在因一个偶然的俏皮话而发笑,我转过头去,就在这个时刻,他不出声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道:这位是谁?——这位是,——安东答道,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介绍才好,尽管他说了那一大堆的恭维话,却没能记住我的名字,但是,我对名字却没有什么先入之见,我的原则是:只要人好就行。——伊拉,——我及时地、偶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在一片沼泽边上采了一朵勿忘我花。——这位是伊拉!——安东热情地附和道,但是,他也可能回忆起了这个很一般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克休莎还给我的,从我这一方面来讲也不是没有过犹豫的,因为,由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开了一个头,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压抑人的庸俗味道,把我叫成“伊列娜”,这甚至让我感到很高兴,——伊列娜!——可是克休莎却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这名字和克林普纶一样糟糕!——我感到伤心,垂头丧气,因为,我作为一个第一代知识分子,还没来得及学会区分真假宝石,岁月就已经流逝过去了。其余的话听起来都像是颂歌。他说,叫我伊拉,也就等于什么名字都不叫,因为我是一个爱的精灵,是一个难以超越的、富有神性的、令人着迷的天才!——父亲!——安东气恼地喊了起来,——你别信她的!这只不过是场戏!……他翻着白眼,整理着长衫,那长衫由于多余的动作而敞开了,长衫像是在巴黎买来的,他去巴黎的次数不亚于我去图拉,不过,我在图拉也没什么事好干。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什么话也没说,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喝了下去。厨房里闪出了身穿白色围裙、坚守在岗位上的女仆,她建议主人吃点东西。这个建议被他采纳了,他甚至带有一种饿汉才有的急切,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后来笑着坦白说,他刚刚做客回来,肚子饱得不行,可我这时还不知道他肚子不饿,因此感到很吃惊,见他坐到桌子前,拒绝了一切食品,除了一小块鲑鱼。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干了第二杯酒,但是没有和我们碰杯,就像常说的那样:自斟自饮。

第八章

今天很冷啊,——他说。——零下二十度。——是冷。——安东皱了皱眉头,也干了一杯。——我倒是喜欢冬天。——我说道,稍稍带有一些挑衅的意味,虽说,我打生下来就没喜欢过冬天,一年四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看了我一眼,脸上慢慢地表现出了赞许:您喜欢冬天,——他很有分量地说道,——这很好。每个俄国人都应该喜欢冬天。——为什么每个俄国人都应该喜欢冬天呢?——安东问道。——普希金就喜欢冬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解释道。——那又怎么样?——安东说。——普希金在这里管什么用?我就不喜欢冬天!我恨它。——这么说,你就不是俄国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我为什么就不是俄国人呢?——安东感到惊讶,——那我是什么人,难道是犹太人?——犹太人也喜欢冬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怎能不喜欢这样的美景呢?——他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色暗了下来。

我觉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有些严厉,但是,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谈话,我却感到很幸福。——您是乌克兰人吧?——他带着一丝狡猾问我。——我是血统纯正的俄国人,——我回答,然后又接着说,——冬天好。冬天可以滑冰。——您喜欢滑冰?——非常喜欢!——我还以为您是乌克兰人呢。——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道。——不,我是俄国人。——我要他确信。——叶戈尔把冰鞋擦出来了吗?——他问安东。——冬天,我们就把网球场浇成冰场。——他又对我补充了一句:他那时就认为我是他补充意见的合适听众了!——那谁知道!——安东说,——我反正又不滑冰。——他给擦出来了。——女仆一边收拾盘子,一边插话说。——这很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赞许道,——那您午饭后就去滑冰吧!——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几乎是在对我下命令,我回报给他一道感激的目光,这道目光与滑冰只有着间接的关系,而他勉强能觉察到地冲我笑了笑,我也勉强能觉察到地冲他笑了笑,接着,他拿起叉子,用叉子敲打起桌子来,陷入了沉思,然后,他转身面对安东,与安东就电话铃声的问题展开了事务性的交谈,电话一直没响,因为安东昨天就把电话线给掐断了。

我抽起烟来,我夹着香烟,让它远离我的身体:我要让人明白,不仅我的姿势很熟练,而且我的手腕还非常地纤细。在高贵和标准孰高孰低的论争中,我在思想中还是将高贵摆在第一位的,而且我的脚脖子也很纤细,但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几乎都是农民,事实上,乳房和大腿——就是他们贫乏的所有,虽说我从来不许无赖汉胡来,从来不孤身一人地落到无赖们那种富有攻击性的环境中,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在郊区电气列车上,在体育场里,在影剧院吱吱作响的座位上,我面带忧愁地看着那些低劣的脸庞:我的脚脖子和手腕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给死人准备的澡堂#蝴们被各种操心事给扭曲了,压倒了,他们一浪又一浪,像灰色的幽灵一样从烟酒商店旁滑过,没有人能发现我身上最出色的地方,而我会坐上一辆出租车,赶快离开这些人,常常是因此而花掉最后一个卢布。我对他们的蔑视如此强烈,甚至根本不想去拯救他们了。圣女贞德一直沉睡在我的身上,现在她终于醒来了。忍无可忍了。

那又怎样?没什么好结果。不过我得指出,到目前为止我还有热度,还活着,虽说怀了孕,虽说身中比原子弹还要糟糕的致命枪击。我躲在丽杜拉那里过日子。整个文明世界都知道我。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恐惧不断地潜入,尤其是从门下方的缝隙中潜入,就像是一阵微风,像是地板的吱叫,像是冰箱的呼噜,当它颤抖着身子,在黑夜里突然打开了灯。这些畜生!畜生!看他们把我逼到了什么境地!如果没有丽杜拉,没有她那双温顺的、温情的眼睛,没有她那若有所思的抚摩,那能短暂驱除我一时的耻辱和强加的恐惧的抚摩,那我会怎么样呢?只会是一个满是鲜血的澡盆,里面漂着一具尸体。但是,我怜惜丽杜拉,也不完全信赖她。对于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也同样不信任,但既然他要帮忙,那就请吧!而你,哈里托内奇,你也同样是一个无耻的家伙,虽说你对我还是有所迁就的,我要去睡觉了,一直躺到一点钟,两点钟,然后,我再躺在密密麻麻的泡沫里,那位要价七卢布的按摩师就会走过来,他的动作非常利索,虽说丽杜拉的按摩技术也并不比他差,通过这位按摩师的按摩,我终于颤抖起来。我从未对他说起过这一点,他也不露声色,没有跨越那道一般礼貌的门槛,他总是给我讲那些女演员和女舞蹈家的最新消息,却一次也没有对我不由自主的颤抖原因做出解释。在这一切之后,哈里托内奇竟要我给我的那些庇护人写一封语气尖刻的回信!不,亲爱的,你自己写去吧。这时,你便央求我,并合乎逻辑地感到气愤,因为不久之前还唾手可得的东西,却一下子变得遥远了,不属于你了!我在笑你呢,畜生!你在抽筋!我却在笑!

咖啡端了上来。谈话变得空泛、活跃起来,但是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女人脚步声,正向我们所在的餐厅走来,在这里,谈话正在很随意地进行,在谈话过程中,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偶尔看我两眼,虽说他一直是个很封闭的人,遵循着古典时代的榜样,不像安东契克,安东契克的嘴里唾沫星儿乱飞,为了获得深刻的感受,他也弄出了太大的动静,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却拒绝了甜点,在享用着友好的谈话。

就在这时,女主人走进了餐厅。充满着提前具有的愤怒,也充满着反常的自我优越感,她朝餐桌看了一眼,发现了我,她似乎很是反感,虽说我已欠起身来迎接她,像通常那样,以一副恭敬的模样向她致了意,可她还是那样看着我,至多也就像是在看一只蝙蝠!——安东!这又是谁?——她尖声问道。——这是伊拉。——安东冷冷地介绍说,没有发现有任何的疑虑。——你要喝杯咖啡吗?——你难道不知道咖啡对我有害吗?——什么东西对她都有害,这只吃撑了的火鸡,这只没文化的母鹅,在上流社会里她硬充做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一个精通艺术的女人,此刻,她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似乎我是一个贼,偷了他们家族印有族徽的银子,可那些银子我见都没见到,而我生来就对物质的东西没有丝毫的爱好,她得到了一个关于我的反感印象,然后就走了出去。他怎么能和她一起过日子呢?他是一个具有内心构造的人,暗中渴望摆脱家庭,可他与这个气哼哼的老女人又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我承认,从那几张退了色的照片来看,她年轻时虽然并不漂亮,甚至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还是招人喜欢的,比如说,她的学识,她对丈夫理想的奉献,都是招人喜欢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就天真、大意地咬了这个钩,但是,她在其中苟且偷生的那种甜蜜的生活,却彻底地毁了她。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懒散的生活,虽说,另一方面,在我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接近之后,我注意到,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许,就是他弄垮了他那位济娜伊达的神经,不止一次地嘲弄她那张鲜艳的、胖胖的小脸,尽管,他们那座除了驯鹿什么都不缺的宅子里的生活,在街头的一位旁观者看来,简直就是一部欢乐的大调交响乐,如果要用一个音乐名词来表示的话,因为音乐,是我漂泊生活中的惟一乐趣,然而,我却从不抱怨,从不放下自己的武器,在我刚刚来到莫斯科的时候,曾在林yīn道地区给穷画家阿加福诺夫当模特,他在为一本给孩子们读的民间童话集画插图,要以我为模特画仙女,我从别人家的窗户探出身来,我看见:丁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树木,屋顶,更远的地方是池塘,又一个池塘,从高处看下去,人们甚至显得有些幸福了,——什么都不需要,只求能这样坐上一整天,看着日落,身披一条白床单。我希望在这之后会出现守寡和屈辱,尽管我不是有害的。她倒全盘接受了下来。

这时,咖啡喝光了,白兰地和血液融会在一起,醉意也似乎不存在了。我想去滑冰!——您想去吗?——我直接问他。他拒绝了,但他别有用意地看了我一眼。安东契克捍卫着自己的利益,邀请我上楼到皮椅子上去坐一会,但我清楚这邀请的含义,而他说,他想留我,只怕妈妈会产生误解,她很关注家庭的利益,尽管她和儿媳妇关系不好,通过这句话我才明确无误地得知,安东是个已婚男人,还另有个孩子!——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一个过路人,于是,我打算回莫斯科去,很不情愿地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时,出现了一个巧合: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也要走,他打算捎上我。觉察出了相互间的某种默契,但我并不急于祝贺自己。安东契克最后还是偷偷地把我骗到了楼上,在楼上,我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我让了步,何必把他变成一个仇敌呢!不过,安东契克的所作所为,完全不配当他死去的父亲的儿子!是啊,是啊,安东契克,我要写下来,我不会饶恕的。我感到很不舒服!晚上九点左右,我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一起离开了他好客的家。守门人叶戈尔做出一副姿态,似乎他只是一个守门人而已,他睁大眼睛看着这天堂般的生活,卑躬、殷勤地伺候我们上路,就像在旧社会那样,祝福我们一路平安,然后打开大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的大胡子撅了起来,不过,幸运的是,济娜伊达并没有出来,借口说她的偏头痛犯了,正躺在床上看书,——是安东契克这样对我说的,他吻了吻我的手,表示感谢。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个混蛋!

第九章

唉,丽杜拉……随你的便吧!我们的车在往前开。莫斯科越来越近了。在松柏林之间,在田野的野花之间,莫斯科在天边闪亮:他们想把我清除出莫斯科,可我没有让步,我变得疯狂了。但是,在当时,在那个傍晚,当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带着默默的赞叹不时朝我转过头来,驾着车向莫斯科逼近的时候,一切却都是睡意*!的,牧场上飘着雾,河流在流淌,一切都是浪漫的,并如同在电视中那样闪烁不止。村庄里的普通百姓打算睡觉了,女人们俯身面对洗脸盆,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即将入睡的牲口哞哞直叫,一个农夫在盯着自己的双脚,挠着胸口。我们驾车经过了所有这一切。我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但还是什么协议都没有达成。这使我们相互接近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久久下不了决心。我看了出来,可我同样也下不了决心去鼓励他,可是,莫斯科却越来越近了。我已经不安起来。看到他在痛苦地熬时间,我感到惊慌不已。终于,他严厉地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您还记得普希金那篇写渔夫和金鱼的童话吗?——我记得那篇童话,但记不清楚了,很久没有再读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大概记得。——我含糊其词地回答。他提问的口气那么严厉,甚至让我感到不自在了:他莫非要测试一下我的文化水平?他莫非要强迫我背诵那篇童话?谁知道他会冒出个什么念头来!我当时还完全不了解他。因此,我答道:唔,大概记得,当然……不,这是不可能的。我要掐死她!!!我要走到她身边,把她翻过来。肚子难受,胸口很疼。烦人。得了,今天我不会干很久的。我们的车继续往前走。——您还记得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在这篇童话里,老渔夫要金鱼帮个忙……——他要的是一只新木盆!——我想了起来,说道。——不仅仅是木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反驳说,他那戴着驾驶手套的双手牢牢地把着方向盘,他身上总有一种高级剃须膏的味道,让人闻起来很舒服,但有时,在他生前,他也是非常犹豫不决的!……总的说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我认为,这个老头是愚蠢的。他犯了糊涂,要了不该要的东西,所以,金鱼最后游走了。这么说吧,伊林娜……——他说出了我的名字,这甚至使我颤抖了一下。——您是否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力量和愿望,比如说,想变成一条金鱼?—— 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有时候感觉到了……——我不肯定地回答,同时心里在想:他莫非想塞钱给我,使我蒙受耻辱,他莫非把我当成了另一种人,比如说,当成了一个便宜货?——虽说,——我补充道,——我并不是金子做的,可是我对低级的物质东西也没有什么爱好。——您说到哪儿去了!——他吓人地喊了起来。——我指的可是最高级的含义!——好吧,如果是高级含义,——我安下心来,——那么,我是感觉到了。——这样的话,——他说道,——您知道,我会向您这条金鱼要什么东西吗?——我害怕去猜……——我回答。他的脸色猛地变了:您为什么害怕呢?——他说着,斜眼望着我。——我并不可怕呀。我,——他又苦涩地补充了一句,——已经完全不再可怕了……——我明白,——我点了点头,——我什么都明白,可还是觉得可怕。您是名人,所有人都知道您,我甚至连您的手都不敢去碰。——他兴高采烈起来:伊林娜!——他说。——您的真诚让我着迷。——这时,他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友好地捏了一下,就像是握手那样。那一捏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我就是此刻仍然能感觉到那一捏,尽管我为此而遭受了惩罚。

这并不是一个老色鬼轻轻的一捏,虽说,他当然是一个经常滥用身体而患了病的老色鬼,因为,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他和俄国人不一样,虽说他也是一个俄国人,他对女人的爱好超过对伏特加的爱好,而酒他也始终是非常喜欢喝的。

一个真正的、老练的色鬼善于隐藏其色相,他会装扮成一位同事,一个朋友,一个没有什么兴趣的人,与这类事情全无什么相干,这样的色鬼对于女人来说是危险的,也是能让女人动心的,而那些明目张胆的家伙,脸上带着疯狂、大胆的神情,却都是些傻瓜,看着他们的身体运动,我感到很是可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不仅在荣誉和地位方面达到了很高的地步。他在各个方面都很成功!但是,年纪不饶人啊。什么叫年纪不饶人呢?当然,他善于给自己找到各种解闷方式,然而,对于那种主要的解闷方式,他却无能为力了,他因此而感到伤心。要猜透这一点,并不需要什么洞察力。他的伤心如此强烈,甚至在他对我的膝盖的这一捏中也体现着伤心。他带着伤心捏了我的膝盖。与此同时,也带着优越感。对此,我做出了这样的回答:您知道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那条金鱼也同样可能有自己的要求啊。——他用一些明确的表示回应了我的话,说他是不会欠债的,要我对这事尽管放心。——不,——我说,——您不懂我的意思。这就是我的方式。我只在爱的时候才能够这样。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淡淡的疑惑,这使我非常讨厌,因为我一直在寻找爱情。我渴望爱,渴望被爱,可我的周围却很少有值得去爱的人,因为他们原本就很少。那样的男人在哪里?在哪里?有一段时间,我竟怀疑起人的高贵和诚心来。我凭自己的体验看出:在我远非数目众多的那些男人们中间,百分之八十的人放下武器后就无忧无虑地睡着了,把我抛在脑后,而我则跑到卫生间里去清洗自己,去哭泣。另一方面,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不会睡着,但是,等我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却会提出各种各样个人主义的建议,比如:躺在床上抽烟,为自己感到骄傲,展示他们的肌肉,讲一些笑话,讨论其他女人的缺点,抱怨家庭和生活中的那些消极方面,翻看一些开心的杂志,喝点酒,看看电视里的体育比赛,吃点夹肉面包,把后背顶过来要我抚摩,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然后,等攒够了新的精力,他们又会钻进我的怀抱,其目的是纯粹个人主义的,为的是随后安然入睡,就像前面那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一样,而我则跑到卫生间里去清洗自己,去哭泣。

第十章

我不隐瞒:也有一些例外。派头豪华的卡洛斯大使就是例外,他希望女人也幸福。阿尔卡沙是例外,他无私地爱着我,虽说他只是个普通的工科研究生,开着一辆快要散架的日古利牌汽车,可是,他老婆却有意作对似的生出一对双胞胎来,他只好和我分了手。还有一个例外是达托,格鲁吉亚的提琴手。他直到现在还爱我,今天他就有可能去敲我房间的门,他也许会去敲门的,可我却不在那里,灯也黑着,地板上是没有收拾的碎片,因为,我借住在丽杜拉那里。她又打起鼾来。她只要一喝酒,就会打鼾。但是,达托却是格鲁吉亚风俗习惯的奴隶,他的父母也喜欢我,把我当女儿看,但是至于结婚,他们却需要一位处女!达托哭了,他那位检察长父亲维萨里昂也哭了,我们大家全都哭了:我不是处女。有什么办法?结婚之后他跑到我这里来,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是他们的习惯动作,他用一句高加索黑话说了声:干一下!——不,——我回答,——我不愿意!你去和你那位塔什干处女好好睡去吧!……不,当然,也有过不少相称的男人,他们的战利品能压塌我的梳妆台,他们能让我动情,我也一直是善于获得快感的,虽然,那个像猫一样狡猾的克休莎曾经教导我,看男人要保持更远一些的距离,只能在他们同意你各种任性要求的情况下才能依附于他们,然而,在这个充满了幻想和野花的闷人的傍晚,当我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一起驶近那倒映在空中的莫斯科,我的要求却是无边无际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我说道,——我会创造出一个奇迹来。我不隐瞒:我是一个爱的精灵……但是就因为这一点,您会娶我的!

瞧他的反应!不,瞧他的反应!克休莎,你是不会相信的#蝴哈哈大笑起来,竟使我们的汽车跑偏了车道,直接顶在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的前灯上。我们差点因为他的笑而丧了命,他的笑声里含有喜悦和最大程度的疑惑。我们差一点就出了车祸。那位疯狂的司机向我们冲过来,出于对其司机生命的恐惧而准备和我们干一架。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找到了恰当的话。那位司机立即蔫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是一个强有力的人。我们与那辆退了色的汽车一同停在路边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又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又捏了一下,并简短地说了声:合适。

莫斯科在天边闪亮。我们久久地相互亲吻。这个热情的、纯真的吻强化了那个协议,由于这个协议,坏女人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会在她那张宽大的床上颤抖。

维尼阿明神父,一个心地真诚、纯净的神父,昨天下午在他主持的那座教堂中一个僻静的副祭坛上为我施了洗。他客气地转过头去,不看我这罪恶的身体,同时将圣水洒在我的身上,一位在教堂里当杂工的老太婆,像是一朵长满铁针的上帝的蒲公英,她拉开我内裤上的皮筋,好让圣水冰到我的隐私之处。

尽管怀孕了,可我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只是一对乳房变得沉重了,吊在那里,像是别人的。

穿一件带有细腰带的白色连衣裙,腿上绷着白色的连裤袜,脖子上系着蓝色的小围巾,我像是生出了翅膀,既轻盈又温柔,从教堂里飞了出来,去迎接太阳、槭树和乞丐,去迎接墓地的十字架、树枝和黑色的围墙,去迎接并不肥沃的秋天土地的气息以及火车的轰鸣。作为一个东正教会的女儿,一个温顺的信徒,我宣布停止我那些有违教规的小战争,请求敌人的原谅,一有事情,我就跑来请教维尼阿明神父,他身上总有一种非现代的、让人入迷的神性。我不愿意与任何人为敌,也不愿去责怪任何人,我自己将变得纯洁起来,即便我还会犯罪,可我如今毕竟已靠近了上帝,依靠上帝,我所有的疑虑都将迅速地消散。我今天比昨天更有信仰!明天,我的信仰将比今天还要多!

丽杜拉来了,她很嫉妒。她也想去受洗,可我不想把她介绍给维尼阿明神父,因为她还不成熟。——如今,各种诱惑有可能变得更加诱人,——维尼阿明神父叹息着对我说道。——你要和那些诱惑进行斗争!要有警惕性!——我明白!——我回答。

丽杜拉抱怨我也是白搭。

主啊!我不知道怎么向你祷告,原谅我,这不是我的错,没有人教过我,我的生活是在远离你的环境中度过的,脱离了方向,出现了灾难,所以我明白了,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求助。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虽说,你更像是存在着的,因为我非常愿意你一定存在过。如果说你不存在,我是在向虚空祷告,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各种各样的人,俄国人和外国人,残疾人和院士们,老太婆和年轻一些的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就一直在不断地建造教堂、洗礼孩子、画圣像、唱赞歌呢?难道这一切都是白做的吗?不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相信,说这一切都是连续不断的欺骗,是突然会受到嘲笑和贬低的普遍的短见!

当然,你可以反驳我,说我在跑到你这里来之前,离你很远,曾经沉湎于各种开心事,唱歌跳舞。但这难道不好吗?难道不能唱歌跳舞吗?难道不能有过失吗?你也许会说:不能!你也许会说:你没有按照福音书上写的规矩去生活。可我并不知道福音书上都写了些什么些规矩啊。那怎么办?如今我死后就得下地狱,永远受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有多么残酷、多么不公平啊!如果有地狱,那就是说,你是不存在的!

你不过是在拿地狱吓唬我们。你说说看,我猜对了吧!但是,如果我猜错了,地狱还是有的,那么,就请你用神的意志把它取消吧,赦免有罪的人们吧,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很久了,请快宣布吧,别再隐藏,你干吗要隐藏了这么多个世纪呢,要知道,正是由于你的隐藏,众人才犹豫不决,才互相仇恨!快给个信号吧!

你不愿意?你认为我们不配?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请你解释一下,我们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创造成这样的恶棍?不,如果是你把我们创造成了这样的恶棍,那么试问,干吗又来冲我们抱怨呢?我们没有过错。我们只想生活下去。

取消地狱吧,主啊,今天就取消,现在就取消!否则我就不再信仰你了!我向你发出这个请求,并不仅仅因为我在为自己担忧,而且也因为众人都上不了天堂,而且更因为我们也上不了天堂,让我们去天堂吧!……

要不,你就是认定,我是怕莱昂纳狄克?害怕他的来访?当然,我害怕!就是因为害怕,我才住到了丽杜拉这里,她也想受洗,但那仅仅是为了赶时髦,可她还不够成熟,请你相信我的话!但是,就算我害怕他,那也不是因为他可怕:我只是不想见到他,而他,恰恰相反,是个不很可怕的人,只有他的指甲有些可怕,可是就整体而言他却比从前温柔了一些,我一时慌乱,干了蠢事,我怕他,是因为我有可能支持不住,是因为,我只对你坦白,我有可能接受他的建议。这个孩子呢,如果我留下他,那么他是谁?回答我!我是否会与他分离?但是,对于我独立于各种生活之外的生命,对于除了生活我还活着这一事实,这难道不是惟一的见证吗?

等等,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我求你,如果这也受你控制的话,其实一切都受你控制,你让他暂时别来,拦祝蝴,我求你啦,让我自己来决定,请你带走我的恐惧!

第十一章

祷告进行得不是很流畅,虽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吵闹的女人,一次也没有招惹过已婚男人,但是不能惹我生气,否则我会作出同样的回击,我甚至打过达托的耳光,当时他为了气我,和一个妓女发生了关系,尽管他还在激烈地矢口否认,似乎他俩没躺在沙发上做过那些姿势很不雅观的动作,似乎我没有亲眼看见,我已打算原谅一切,把责任都推到那个头发油腻的烂货身上,那个烂货早就从舞台侧面接近了他,盯着他的脸,说一些空洞的闲话,那些闲话的对象是显而易见的,于是,我对达托发出了警告:瞧,我是爱吃醋的!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无法忍受!——而他却摆出一副茫然无知的面容,敷衍其事,带着那副同样茫然无知的面容,他在其犯罪现场看着我,就像当初他父亲维萨里昂撞见我俩时一样,当时,我正在给他这个傻瓜熨衬衫,而他却从后面冲了过来,就像一头雪豹,一下就找到了位置#蝴站在那里,用他那富有乐感的嗓子唱起俄国民歌来,而且是用英文唱的,他喜欢把俄国民歌改编成英文,于是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并不完全是达托:这是那个男孩瓦洛杰奇卡,个子和我一样高,却是一个很有技术的男孩,已经在负责和国外做生意,我和他一起在雅尔塔休过假,住在一个非常豪华的大饭店里,一个英国人,两个孩子的父亲,敲了537号我房间的门,提出要和我做爱,这时,他老婆正在楼下的外汇酒吧里着急呢,但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在这时,瓦洛杰奇卡打算去旅游,来叫我去,可是我却摆摆手拒绝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一名空姐,我到过世界各地的许多机场,到过索马里,到过马达加斯加,到过达喀尔和火地岛,我想对他的邀请啐上一口,可他却几乎没觉得惊讶,把我的话都当真了,他也曾经乘飞机路过达喀尔,这次他是请我去突尼斯:你别担心,那里的一切都和白人世界的一个样。——我在考虑是否接受邀请,虽说他的个子和我一样高,比我还小六岁,可他已经很有技术了,几乎和达托一样,只不过达托更喜欢瞎折腾,更喜欢咬上几口,逗我开心,就在这个时候,当我已来到犯罪现场,当他那个善良的屁股正在闪烁着匀称的光泽,他还带着一种军人般的顽固在百般抵赖,虽然我已经找到了证据,在请那个年轻的妖精赶快走开!——喂,您真不害臊啊,姑娘!您难道真不害臊吗?——而她呢,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走到镜子前面去梳那油腻的头发,去化妆,还嘻嘻地笑着,就像我和达托当时那样,当格鲁吉亚的区检察长维萨里昂老爸突然闯了进来,用男低音说了一声:啊哈!——我在音乐声中熨着衣服,因为我的达托是个国际级的管风琴演奏家前文曾说他是个小提琴手。,永远在各地巡回演出,也总是揣着我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用一架一次成像的相机拍的,当时我在莫斯科郊区阿尔罕格尔斯科耶的一家餐馆里刚吃完饭,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不知为何把照片给他看了,他说:这人是谁?——他指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那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的脸上有一种甜蜜的放松表情,这是男人们在这种场合都会流露出的一种神情。这关你什么屁事?我想夺回来,可他却不让:让我保存着吧,装在钱包里,等你妈来了,还可以看到——于是,就装进了钱包,我来不及抢过来,于是,那照片就乘着各种飞机走遍了半个世界,到过索马里,到过马达加斯加,到过达喀尔和火地岛,成了拉斯帕尔马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世纪空难的见证人,而我却无动于衷地说:空姐。我的走路姿势,看出来了吗?——他看出来了。就这样,我和他一起逛遍了整个雅尔塔,维萨里昂老爸却出现在了门口:啊哈!——而达托却一声不吭,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虽说是个格鲁吉亚人,但顺便说一句,格鲁吉亚人中间也不乏严谨人士,这我自己看了出来,但只要一有点什么事情,他们就要动刀子#轰说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那个年轻的妖精说了声“再见”,走出门去,无羞无耻的样子,我甚至感到吃惊,我想:哇,有水平!洗都不洗一下,真是无耻,音乐会上,我让达托背对着她,他似乎也没看到她,可是当我们坐上汽车,沿着鲁斯塔维里街开去,这条街很棒,商店一直开到半夜,这时,我一看:她已经坐在了我们的车里,达托仰坐在中间,在两个姑娘的中间,就像一位园丁。不,我说,达托,这样不行,可他俩却已经亲吻上了:她吻着他的嘴唇,像只虱子一样在他的裤子上乱爬。转过身来,亲爱的#蝴腾不出手来,但还是转过了身。我对着他的脸就是一下,他抓住我的手:你干吗?我说:你把我和什么人相提并论了?——然后,咬了一口#蝴甚至委屈得哭了几声,一副神经质的样子,和许多音乐家一样,可他却喜欢各种各样的怪主意:没有撕碎照片,没有嫉妒得大喊大叫,相反,他却把那张照片装进钱包,带着它周游世界,而她刚刚出门,他就开始否认一切,说什么事都没有过。什么叫什么事都没有过?!我甚至失去了知觉。而他却唱了起来:

来吧,玛路霞,带来一只鸭。

我们来吃鸭,我们来睡觉。

住口!我说,瓦洛杰奇卡,你首先要赢得下流的权利!关于骂人话我也会说出同样的意思来,我以前从不说骂人话,总是尽量避免,认为那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可克休莎却解释说,当一个字眼重新获得它的原始意义,就具有了某种优势:这就叫爽!从来不说骂人话的只有教师阶层,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爽”。是的,我的克休莎在这里没有说错,至于她为什么要骂法国人,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久前她又去了美国,她对我说道:那儿更糟,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民族,和我们一样,只不过要富裕一些,他们还很为他们的真诚而骄傲。他们说,我们是真诚的,我们的真诚超过任何人,我们也没有各种各样的情结,但是,她说,他们中间有太多真诚的傻瓜了,这简直像是一种流行病。如果相信她的话,那么,飞回巴黎之后,她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更畅快些了,美国人,她说道,一个叫人讨厌的民族。瞧他们那趣味!……在巴黎,她说,隔着两里路就能认出他们来。在博物馆里,他们就像猴子似的,戴着耳机走来走去。戴着什么样的耳机啊?我不喜欢她的话,越听越不喜欢!你去排排队,我说,跑到药店去买些药棉,我说,你愿意为一双靴子花掉两百卢布吗?——她生气了。她说,我从来不排队,没有橘子我也能活下去:就吃奶酪!这回轮到我了,我也生出一股怨气来:克休莎,你别碰美国人!一个迟钝的民族是登不上月球的。虽说,另一方面,那耳机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是一种习俗,她说,你去博物馆,拿上一个导游录音机,那录音机就会唠叨个不停,而你就戴着耳机听。就这样,她解释道,那些美国人就一个跟着一个,从一幅画走向另一幅画,就像发条玩具一样,头上还戴着耳机。他们皱着眉头,一脸的傻相。那个机械导游对他们发出口令:向前一步#蝴们就向前迈一步。请走近画作#蝴们就走近画作……退后!请退后两步#蝴们就后退……现在去另一个展厅。三号展厅。他们就走向三号展厅,放过了他们还什么都没看的二号展厅,因为给他们下达了直接去三号展厅的命令。瞧,这不都是些白痴吗?我为那些人感到生气,我说,在这里,除了进步,我没有看到任何可耻的东西,我自己也会戴上那种耳机,幸好,我在中学时就记住了英语,我甚至能用英语唱一段民歌:

来吧,玛露霞,带来一只鸭……

瞧,他要她带一只鹅给他,鹅,您明白吗,是一只鹅主人公错将英语中的“鸭”当成了“鹅”!“我们来吃”,就是要吃掉这只鹅,然后——那个英国人瞪大眼睛,绷紧浑身的肌肉,他不理解幽默,他眨着眼,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不过,我说,许多问题都取决于同伴:如果同伴不坏事,民歌有时甚至能成为一部高度艺术性的作品,它来自于民间生活的深处,因为,我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确知,民间生活是一个矛盾的现象,一个难以穷尽的现象。民间生活中有一些好的方面,它们使我走向爱国主义(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但是,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完全失败的东西。比如,犹太人就说我们脑袋迟钝,说世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迟钝的民族了。你们得了吧!我们这个民族是不太机灵,尤其是在乡下,那里的生活甚至低于贫困线,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他们生活得好一些,能够吃上柑橘、核桃和肉,那结果又会怎样呢?伊万诺维奇两兄弟(他俩是记者)曾经对我解释,人民即便是愚蠢的,他们仍然是天赋智慧永不枯竭的宝库,但一旦他们不再喝酒,生活脱离了贫困,他们就会立即丧失智慧,同样也会丧失其他的美德,因为,灵魂只有在节制中才能保持纯洁!不错,我对他们说,比如说我,就没有低级的物质欲望,而此刻,在受了洗之后,我更会举起双手赞同道:这是一个注重心灵的民族!而克休莎关于美国人的那些话是白说的,美国人也是一个很好的民族,不过我们要更好一些!我这样说,是以一名东正教会女儿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个叛教者,当我跪下来祷告,看着那些圣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梅尔兹里亚科夫悄悄地对我说:祷告!祷告!我说:我祷告着呢。而我自己却只在搅动教堂里的空气。但是,当神父维涅季克特出现在我的道路上,我便渐渐地分辨出了美丽,感觉到并不肥沃的秋天大地的气息,落叶飘向那秋天的大地,脚下是一张即将织就的黄色地毯,你走在那张地毯上,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心里充满欢乐,耳畔传来歌声,似乎,他们关闭了外省通向首都的入口,在举办一次永不停止的奥运会,事情还会变得更好,因为,我能凭借自己的生活经历这样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就会变坏,不愿在抢购一番之后再回去,尤其是那些怀有各种企图的人,那些还没有彻底堕落的人,首都把他们弄得糊里糊涂,使他们腐化了。要进入莫斯科,你得弄张签证,然后你就去吧,否则的话就待在家里,哪儿也别急着去,要不,你就会在夜里做梦,有时还会在梦里喊起来,到莫斯科只有一夜的路程,而且,我还要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开向那里的火车都装得满满的,没有空座位,就像在地铁里一样,旅客们就睡在行李架上,而返回时,一节普通车厢里往往几乎只有我一个人。与此同时,我们那座城里的人口却没有减少。我结过两次婚,也就是说,是在二十三岁之前,两次结婚都是犯傻,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我去莫斯科是为了逛逛那里的剧院和餐馆,让心灵休息休息,我越来越频繁地去探望一些人,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更主要的是,我的亲爷爷就住在莫斯科,他有一套两居室!一个人独住!!!——真是一个罕见的现象!这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已经死了,可我还得在那最最穷困的外省小城里消磨时光!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位住在莫斯科的亲爷爷,他是一位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斯达汉诺夫运动”中的先进工作者,这一运动是苏联为提高劳动生产率、更好地利用技术设备自1935年起开展的一场革新者和先进生产者的群众运动,运动以其发起者、顿巴斯矿工斯达汉诺夫(1905/06—1977)的姓氏命名。,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不过他的儿子,也就是我那位不走正道的老爸,却发了疯,离开了莫斯科,永久地陷在我们那个古老的城市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渣滓。我感觉他从前犯过罪,可根据一个不成文的协议,家里从来不谈论这件事,老爸并非偶然地成了独眼龙,也就是说,的确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是假眼,那只假眼很小,装得很不成功,就为了他那只假眼,我在学校里从一年级开始就遭人嘲笑,但是,爷爷却一直理智地对此避而不谈,现在,母亲在信中写道:他躺在病床上,心肌梗塞了一大块,也许马上就会死,我哪里知道?我住在丽杜拉这里,虽然我讨厌住在丽杜拉这里,他妈的!我的母亲使了些心计,过去,由于年少无知,我戴着红领巾跑来跑去,对父亲的过去一直不了解,而当父亲的过去以一种直接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道,他就是这样对我进行教育的,在我有了过失或成绩不好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惩罚我的,就应该这样,我没能马上搞清楚,我也许很久也搞不清楚,我两眼一抹黑,母亲在上班,什么都不知道,可有一天她 回来得不是时候,于是她透过飘动的窗帘看到了一切,她立即跑到警察局去报案,于是我想:瞧,现在他俩肯定要相互杀死对方的,结果他们大吵了一场!据说,父亲当过红木木匠,家里有这么一个传说,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他手里拿过一块红木。

但是,他俩却没有相互杀死对方,他俩一直好好地活到了今天,而爷爷,——爷爷怎么啦?——依然是一个亮点。不过,心肌却梗塞了一大块。当母亲决定来这里,打算移民去以色列,还想在我的不幸上面瞎搅和,她说,我们的父亲路已经走到头了,那只假眼上次给弄丢了,新的还没买到。至少,不能排除老爸坐过牢的可能性,原因是什么我却不知道,也许,只是有人想让他坐牢,他就赶紧溜走了,跑到那个偏僻的地方,在那个地方,由于他这个独眼的败类,我从一年级起就受到嘲笑,常被弄得号啕大哭,当时,我的个头罕见地高大,满脸傻相,梳着两个小辫,常常歪斜着脸露出胆怯的笑容。我非常害羞,害羞到极点,在女澡堂里都不好意思脱衣服,在内心里始终是这个样子,只有莫斯科才将她那都市的光芒洒在了我的身上,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莫斯科!

第十二章

我离不开莫斯科,就像是染上了毒瘾。我对你们说:我常在夜里出来闲逛,吓着了我的丈夫,尤其是第二个丈夫,在城里他甚至也很有名气,因为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我,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背叛了他,当时他因肺炎住进了医院,我倒是很乐意不背叛他,可是他自己却在我身上点燃了那种烈火,我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但还是坐立不安:我梦见的不再是莫斯科,而尽是jī巴,一堆一堆的,就像是粗杆蘑菇,我常常大汗淋漓地醒来,太可怕了!糟糕的事情并不在于背叛,而在于背叛得并不成功,我选择的对象来自另一个运动队。那个对象,自然要自我吹嘘一番,把这件事告诉给所有人。我们那个城市不大,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木头建造的,还有一个带有一双小翅膀的古老城徽。我们家那位运动员听到了城里的流言。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居然没有残废,这真是一个奇迹!简直是一个奇迹#轰说我的鼻梁上留下了一个伤疤,就像是一个来自足球界的问候。

伤疤倒没什么,还能添加些韵味,可冷嘲热讽我却忍受不了,于是就跑到莫斯科,跪倒在爷爷的脚下:你让我来照看你吧!态度严厉的爷爷,担心我会变坏。我以父母的健康起誓,如果我骗了老人,那也完全不是蓄谋已久的。就是到了今天也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谁骗了谁?因为,爷爷当然可以不在会上说他病了,他是个老人,他们又不能拴根绳子把他拽到那里去,结果,似乎是他在保护我,——这还是已故的奶奶说过的意义双关的话。唉,上帝保佑他,在我和克休莎躺下并相互拥抱着的时候,我无意中问道:喂,纽约怎么样?那些摩天大楼让人心里很压抑吧?——不,她回答,一点也不。恰恰相反,风景很美。——这么说,我心里想,你就一直在撒谎,不过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而爷爷却光着脚板走过了芬兰湾,他老是说:你就不烦吗?你那些小情人把电话都给打烂了!——他是我的秘书,负责接电话,总是用一种老式的说法:线路通了!——卡洛斯,那位拉丁美洲的大使打来电话。爷爷对他说道:线路通了!——莱昂纳狄克有时也会拨个电话,等着我,满怀着爱情和疲惫,而爷爷却说道:线路通了!——他管理着我的电话事务,但有些唠叨,也不理解多元论,现在他就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

我俩躺着,说着话,关于科克捷别利的回忆涌向我们,就像海浪一样。我们在边防军的电筒光下夜泳,我们泡在水中,仰面躺着,双手拍打着大海,当我们从水里走上岸的时候,却被拦住了,被当成了土耳其间谍,只有克休莎懂得间谍工作,她阻止了那几个小当兵的,解释说:我们可不是穆斯林女人呀!怎么,没看出来吗?——那几个小当兵的按亮电筒,格格地笑着:你们是演员吧?两个人都这么高!有名气吗?——克休莎立即接过话头说:有名呀!——当兵的格格笑着,我们却吃起西瓜来,通红通红的西瓜,我俩坐在遮阳伞下,她在读一本法国校旱,她从小就学会了多种语言,在我们身后,有一群男人走来走去:我俩看不起他们,我俩彼此相爱,这没的说。尤罗奇卡·费奥多罗夫说我是文化的敌人,他是瞎掰,他这话是瞎掰的,因为,他的肚子里是一片空地,而在我的这个地方,香柠檬树正在沙沙作响,涓涓细流在潺潺流动,还有一些红鳍的鱼,——可在他的这个地方,却是一片空地,一片焦土,关于文化——他是瞎掰。我读了很多书,我记得一切,甚至连克休莎都感到惊奇:从哪儿知道的?当然,也不是没有由头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洗去那个城徽为一双小翅膀的古老城市的味道,无论我怎么洗,无论我用了什么样的香波和香水,我闻闻自己——还是一股腐臭味:家里的臭肥皂味和霉味。不,尤罗奇卡,你不懂!——你还记得吗,我说,克休莎,我俩根据相互观察而发现了一个伟大的规律?还记得吗?怎么会不记得呢,她说,我的小太阳,一个伟大而又公正的规律,不过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我俩哭了,相互拥抱,我们不需要任何人。后来,我谈起了莱昂纳狄克,谈到了我们的协议,她从小就认识莱昂纳狄克,她叫他瓦洛佳叔叔,因为他是她父母的朋友,她几乎从四岁起就和安东契克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因此,——她就叫他瓦洛佳叔叔。而我,我说道,当时差点儿没死了,在我们那条街道上,一辆翻斗汽车陷到泥里去了。开来几辆拖拉机拖那汽车,拖呀拖呀,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在看热闹,突然,绳子绷断了,就像吉他上的弦,呼啦一声,击中了我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正打在太阳穴上,他当时就倒了下去,而我就在他旁边,这不,就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蹲着,同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怎样拖车,连驾驶室都陷到泥里去了,看你们还怎么拖呢。这时我一看:那男孩躺在那里,就要死了,而你们,我说,却躲在马林树丛里互相干傻事,而你们的父母却在炎热的日子里神情庄重地在松树下面散步,讨论着世界问题,戴着帆布草帽,身穿夏天的服装,谈论着历史时刻、报上的文章和明天的形势,还一边不住地点着头,而他们那些漂亮的夫人们却在稍远些的地方走着校洪步,唧唧喳喳地谈着穿戴,不过,男人们也不在谈论报纸,可能是在谈女人。谈什么的都有,克休莎说道,不一定只谈女人,虽说也会谈到女人的,因为瓦洛佳叔叔一直是个寻花问柳的人,我的爸爸也不是圣人,虽说他很有天赋。那个男孩怎么样了?——死了,我说,很快就死了。他被埋了。后来,他的妈妈说:没什么。我再生一个。——后来果然又生了一个,但起初她还是哭了,十分悲伤,手里捧着孩子,不放手,从棺材里往回夺,不放那孩子走,大喊大叫,后来,她果然生了一个孩子,又是男孩,这个孩子和前头那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他剃着光头,后脑勺是瓦灰色的,就像鸽子的毛色一样,而我——就在旁边,蹲在那里。——翻斗车被拖了出来,还是一直陷在那里?——我俩笑了起来,似乎我们不曾分手,似乎她并不是一个法国人,不曾开着粉红色的汽车到处吓唬人。你和瓦洛佳大叔的事情怎么样了?她问道,他是要和你结婚还是在开玩笑?我要开他的玩笑!但我却抱怨起来:他在拖时间,借口要注意名声。我记得,她说道,他和一个外科大夫,一个儿科教授,想起来要试养一对双胞胎姐妹。两个脑袋,两个脖子,脖子上围着围巾,两颗心脏,四个奶头,接下来,只有一个肚脐眼,一个完整的身子:大家都走过来,舔着嘴唇,两个女孩九岁,她们被保护起来,雇了一个保姆来照看她们。要是她俩能活下来就好了,教授很难过,可她俩没活下来,的确:姐妹俩死了,没能活到合适的年纪。我当然记得这件事,哪怕这只是一个笑话,我问莱昂纳狄克:你干吗老是写这些东西呢?我读过,我说,还在中学时就读过,我还看过那些电影,它们让我难受!——这时,我们就要开始吵架了……喂,怎么样了?——克休莎问道。——你使他这位拉撒路又复活了吗?还是那镶着白毛的东西老挂在那里,一直拖到膝盖?——唉呀,我说,克休莎,你真恶毒!——去他的吧!——她说道。——他叫人讨厌!——他叫人讨厌,热奈也叫人讨厌,克休莎,你觉得每个人都讨厌,可是我却认为,每个人都有他美的地方!比如我的卡洛斯,趁他那位长鼻子老婆在国内给衣服镶花边,他却在这里风流起来,我俩就睡在桌子上,就躺在那些办公用具中间,他说:您是一位罕见的女士,伊林娜,您的双腿能摆出字母y的形状。——可是突然,他又被召了回去。怎么回事?一个委员会夺了权!——我知道,——克休莎说,——一伙没有人性的强盗!甚至把神父都给关了起来!——谁关的?——委员会呗!别耍小聪明了,小太阳,嫁给阿尔卡沙吧!——出嫁#蝴的确忠于我,像匹马似的,他老婆又能忍受一切,那女人简直让我感到吃惊,可是我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忧愁。——唉,小太阳,到处都有忧愁啊!……——那热奈呢?仍然是个社会主义者吗?——那有什么?——她说,——要知道,我也是一个女社会主义者呀!——克休莎,你饶了我吧,——我说,——你……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可她没有笑,她是当真的,她对钱的态度也是很当真的,她用大头针钉起她那些法郎,就像是在固定甲虫标本,我发现:一切并不都那样简单,我俩相拥着躺在这里,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等她下一次再来,就会完全变样,会拒绝我,可是,是谁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田园生活?是谁?这一切都是在那个科克捷别利开始的,在黑海,在东克里米亚,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曾跪在我的面前,在夜泳之后用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身体,我会保持这个记忆,永不放弃,即便有那么一位小黄雀尼娜,她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尿究竟是从什么部位撒出来的,因为她曾经向我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尽管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她怎么敢骂我!——不过我还是按下了怒气:我是一个基督徒,很早就接近了宗教。我以为,戴上十字架是为了获得一种满足,可结果证明:我错了。那个十字架沐浴过圣水,瓦列里昂神父也宣布,我是一个受难者。

关于第一个丈夫,我要这样说:我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我会认不出他来的,他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了,你们会问我:你和他一起生活了多久?——我会回答:也许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如果按护照上的记录,那就是两年!可如今在大街上我会认不出他来的。这不是因为我高傲,或者是做样子,而就是因为忘了,一起生活了两年,两年,却忘掉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他在哪里工作我都给忘了……不过,第二个丈夫我倒是记得:是个足球运动员!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由于我被迫做出的不忠举动,因为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时他因腿伤住进了医院,有一次,我看见两只看门狗耳朵贴着耳朵,不禁一阵激动,当时就下定了决心:我受够啦!现在,一切却都并非那样#亥老的风吹打着我的脸,两个乳房向不同的方向挺着,就像是母羊的nǎi子。唉,愚蠢的妈妈啊,我该到哪儿去呀?有谁需要我呢?不,这还不是结局。衰老的风直接吹打在我的脸上。

爷爷,我说道,你干吗要厚颜无耻地赤脚走在芬兰湾的水面上呢?请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你好像不是想去赫尔辛基买卖破烂吧?据说,芬兰人可机灵着呢!爷爷,别在芬兰湾上走了,别在夜里吓我!不行,爷爷回答,他骄傲地行走在芬兰湾上,旁若无人,不,我这不是要去赫尔辛基,不是要去旧货市场,要去说谎、耍滑头,我这把年纪已经太大了,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在呼吸新鲜的空气!——小心,我说道,他们会向你这位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开枪的,你会沉到海底去的!——是时候了,他回答,我该在芬兰湾上溜达溜达了,他们要是开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就沉到海底去呗。——瞧,克休莎,我说道,一场马戏:爷爷在芬兰湾上散步,——可她却紧靠着我,轻轻地抽泣起来。她的发型是最新的样式,我想,我也要去做一个和她一样的发型,我忍不住:我有些嫉妒,虽说,我想,从另一方面看,又有什么可嫉妒的呢,一个人撑得难受,一个人饿得难受,——这两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她若是任性起来,就没救了!你们看,她说道,我又不是一个穆斯林女人,虽说我有鞑靼血统,和我们大家全都一个样,都是有罪的人!就这样,我和她站在月光甬道里,站在黑海岸边齐膝深的海水里,我俩手拉着手,莫斯科的名人,国际影星,两个漂亮的姑娘,而那几个小当兵的边防军却在检查我们,他们的裤子由于这一罕见的场面而鼓了起来。克休莎注意到了,她立即恶作剧地尖声叫道:喂,小伙子们,把你们的枪放下来,把军装的扣子解开,我们来一起游吧,而带有乌克兰口音的他们却齐声回答:我们在执行任务!——把你们的任务扔开一小会儿吧,克休莎说道,我们最好还是来游泳吧,交个朋友!——边防军们看了看四周,说道:我们没有游泳的权利,就在岸边坐坐吧,抽枝烟。好吧,我们走上岸来。夜空布满了星辰,四周全是礁石,海浪发出一阵阵涛声。大自然让人陶醉。小伙子们忍不住了,他们扔下沉重的自动步枪,领我们上了礁石,把我们放倒在那里,从土耳其游来的间谍已经被抛到了脑后。国境上的门锁被打开了。然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抽了枝烟。大兵们整了整军服,扛起武器。我们像朋友一样分了手。他们继续去守卫国境,而我们则又回到了大海,——扑通一声!——我们在月光甬道中畅泳。——你是怎么想的,——我问道,——他们有病吗?——你说什么呀#蝴们干净得很!——她撩起一道水花。——他们都是手淫者!

第二天早晨,她表达了这样一个意见:小太阳,你那件泳衣太糟了,非常俗气!换一件#糊说得倒好:换一件。我为这件单吊带的泳衣花了……可她却说:换一件#糊不喜欢俗气,她把她那件给了我:拿去,试一试!我从克休莎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虽说她并不总是对的,她对莱昂纳狄克的指责就不对。喂,她说道,你说说,你和他在一起怎么样?不,她又皱起眉头,你别说了!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说他是个老家伙呢?他完全不是个老家伙,他相当的彬彬有礼,善于照顾人,能适时地为你递上雨衣,挪开椅子,当然,他在因为他的名声而遭罪,但他却像个少年那样坠入了情网:他往我家里送玫瑰,爷爷整天闻着那些鲜花。——你和他在一起不感到讨厌吗?——我开诚布公地回答:一点也不!——她像一个法国女人那样看着我,说道:你们真是些怪人。——我们是指谁?她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在我的眼中变了一个样,她刚刚回来,刚刚离开她那位口腔科专家,还没来得及做做客,自由自在地放浪一下,突然又准备离开了。她买了一些黑鱼子酱做礼物,对一些法西斯组织骂了几句。当然,他们杀死卡洛斯是不对的,他们中断外交关系、中断他那个地下室舞会也是不对的,虽说,他们在钉死大门的时候当然会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他也太疯了#蝴也太自由了!不过他不愿穿美国牛仔服,从来不穿。他和克休莎一样,不喜欢美国,他说那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民族,不过,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糟糕透顶就糟糕透顶呗,委员会就委员会呗!我开诚布公地回答她,实心实意,毫不隐瞒:亲爱的克休莎,一点也不#蝴是一个伟大的人,我说。是一只恐龙!而他写的东西,我说道,不是我们所能评价的,他从国家的角度出发,比我们看得更远,而我们只能在这里渺小地游动。是啊,我说道,他的面前有着另一种地平线,和我们的不一样。而她却看着我,摇晃着脑袋:你们真是些怪人!怪人!怪人!

第十三章

衣橱的抽屉大敞着。一只只连裤袜吊在那里,露出发黄的袜底。我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家。这些个香水瓶,带棱的小瓶塞,排成一排,是“迪奥里西莫”牌的,相互拥挤着,一只珠母色的小花瓶中插着几枝枯萎的勿忘我,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的棉球,润肤露,龟壳梳子,金色的唇膏筒。从那个时刻起,我就一直没有打扫过这些杂物,当时,我让它们倒在那里,用手指在梳妆镜上写下“伊拉”两个字,我打开我那台嘶嘶作响的唱机,皱着眉头,又写了下去,写下的句子倒映在镜子中:这些个香水瓶,带棱的小瓶塞,排成一排,是“迪奥里西莫”牌的……

这里是我的肚子。很快,一切就都将难以挽回了。他要是敢进来,我就要对他喊道:瞧,我的肚子,瞧啊!信箱里塞满了报纸,是爷爷订的。墙上有一幅油画,没有镶画框,是用粗大的钉子钉上去的,画上是我的曾祖母。画像很古老,是一个很有才赋的无名氏画家的作品。我的男朋友们对这幅画赞不绝口,感到惊讶:这是谁呀?

床很棒。铺着缎被,挂有沉甸甸的流苏。

梅尔兹里亚科夫有次随一个旅游团去了趟波兰,他回来后常说:在那儿,在他们那些天主教堂里,挂着许多金银小牌牌,上面写着感谢的话。谢谢你,耶稣基督,你治好了我女儿的脑膜炎,或者是,我由于你而成为一个人,谢谢!那些牌牌,他说道,挂在教堂里,被固定在墙壁、圣像和圆柱上,而在你的这张床上,能挂得下多少张这样的感谢牌呢?而我,梅尔兹里亚科夫说道,要钉上一张纯金的:谢谢你,伊列娜太太!——可是他最终没有钉……当时,我和他有过一段持续了六天的爱情,我俩长时间不知疲倦地看着这面镜子,他,可怜的家伙,已经站不稳了,热血沸腾,可是他却一直在东张西望,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留在了妻子、那个同声传译员的身边,着手繁殖后代,忘了感谢牌的事,又和那些老朋友混在一起,半年过来喝一回茶,一切都不是老样子,不是老样子了,没有任何灵感,像是换了一个人。爷爷会死的,可他们不会把这套房子留给我的,这套房子太宽敞了,爷爷为信仰和真理服务过,可是我干过什么呢?我像大家通常所做的那样,按自己的意愿立了字据,以便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能写上一封恶心的信,贴上邮票,寄给我那些远在美国的女保护人们,他会写道,我们没有让她遭遇到任何的不幸,是她自己决定要献身于私人生活,就像在你们国家流行的那样,虽说就百分比来说,我们这里工作妇女的人数要六倍于你们那里,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一位女性在铺柏油路,所有这些都是假话,他说道,你最好自己再写上一两行,比如:谢谢关怀,谢谢温情,不过不值得担心……——你能行!——我答道,我在想:也许,他们真的不会碰我,在他们那个条款之后,如果他们把一切都归结为爱情,那就是说,可以证明我是不在现场的。我没有说话,忍着极大的委屈到处求人,赶忙写信从法国的铁路小站枫丹白露召克休莎前来,可他们却在悄悄地着手将我送回我故乡的那个城市,把我挤走。我赶忙去拨了上千个电话!我看中了肖赫拉特,他在整个中亚地区都是一个大人物,我想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平静平静:是我呀,肖赫拉特!——我带着一种虚假的欢乐说道,我曾和他乘飞机周游了整个撒马尔罕,参观了穆斯林的圣地,只不过,我们不去没有旅馆的地方,我们住在豪华套间里:三角大钢琴,中央空调,精选出来的甜瓜。那甜瓜一入口就化了。

我告别了我的玛格丽特,也就是丽杜拉,我俩的告别有些冷淡,虽说毫无疑问还是友好的,她也没有留我,尽管有我给出的那些温情,玛格丽特还是又有了一个什么人:没什么,我想,你不会垮掉的,你不会伤心的,因为她是没有良心的,你以为我忘了,你曾让你那个小日本,那位老板,染上了病,在飞回日本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垮了,虽说你知道你自己有传染病,后来她又马上把我叫到浴室里去,好像她什么病也没有,我们甚至连句合适的话都说不出来,毕竟不能这样做,丽杜拉,这不好看,可是她的观念却不同,不过我倒无所谓:她治疗一下,还会过来与我和好,我俩是好朋友,但她对温情的喜好更像是出于好奇,她身上没有蒙昧主义,不像克休莎那样,克休莎的蒙昧主义够所有的人用,她常常驾车在列宁大街上飞驰:淡黄色的日古利牌轿车,黑色的座椅,她裸露的乳房高高地挺着,虽说那里也有缺陷,一个rǔ头清晰可见,另一个rǔ头却似乎没有破壳而出,不对称,但是却很独特,当然,不是在白天,而总是在快到半夜的时候,那时,出租车司机和其他的夜归人都已经完全瞌睡了,不停地揉着眼睛。

但是维罗尼卡却对我说:你继续向前走。于是我就向前走了,不是走,而是跑了起来!我不知道:克休莎办不成这件事,她什么事都能办成,可是这样的事情却办不成。维罗尼卡向我解释说:这不是克休莎的领地,给克休莎准备的是剧院和欢乐,而给你,伊拉,准备下的却是死亡。——别说啦!——我说道,但是我没看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很沉重,我承受不住。

维罗尼卡还是一位女巫师,她的额头起伏不平,其中包含着很多思想,看她怎样走进地铁前往实验室,是会感到奇怪的:她人不漂亮,头发也不梳理,在人群中一点儿都显不出来,两条腿很胖,那身衣服——最好还是别提那身衣服了,没有一个男人会回过头来的,可是她要是看你一眼,你就会发抖!克休莎走了,而她是爱克休莎的,她在克休莎的身上看到了欢乐,那欢乐我们已经忘记了,哪儿有欢乐,她问道,哪儿还有那样的欢乐呢?她转过身来:人一下子就蒙了,像是挨了一闷棍,克休莎,那只蜻蜓,同样也承受不住,于是,我和维罗尼卡便待在了一起,不过没法和她交朋友,她来自另一种生活,她就这样走进地铁:一个平常的女人,揣有副博士学位证书,正赶去做化学实验。一个实验室的副主任。就是这样。

我像我的祖母,像我的曾祖母,请你说我像,奶奶!高傲的曾祖母,她的像就悬挂在那里。这么说来,对不起了,我就不是平民出身#蝴们老是赞不绝口:多好看的踝骨呀!多好看的脚脖子呀!——但那都是在我的提示下说出口的,只有莱昂纳狄克独自发现了这一点。克休莎问:你使他这位拉撒路又复活了吗?瞧,我不会自我吹嘘,可是我的确使他复活了,虽说处境很倒霉,他没有给出任何希望,显而易见,这正是他赞同协议的原因,他还用一个真诚的吻来巩固了那个协议,然而,狡猾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因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体力,他已经奄奄一息,而且得到了过分的关爱,他喜欢一一说出那些和他有过关系的芭蕾舞女演员,津津乐道她们的名字,想把我给震昏了,就像是震昏一条鱼。但是我清楚自己的事情,当克休莎想知道那些细节,我就回答她说:你并不是真想了解有关瓦洛佳叔叔的细节,我不会说的,——可是我还是说了,因为我当然想自我吹嘘一下,我让他复活了,这又有什么!瞧,我是这样复活他的,我对他说,像是在开玩笑,但是没急着开口,当然,让他享受了一番,他在我这里能达到高潮,很是可爱,似乎不是一个国际天才,而就是他自己,在他死后,爷爷手拿一份报纸冲了进来,一个消息让他感到兴奋:瞧,谁死了!我难道不知道吗,你这个蠢老头,你还想用这个消息来让我吃惊吗?我自己刚刚从那个地方来,他们好容易才放了我,勉强不再纠缠我了,我的过错就在于我不知道怎样开锁。那不是门,而是整整一道街垒,救护车不是我打电话叫来的吗?——什么时间?——他们问道。——他当时好像还没死。——我说道,可是他们却说:就是你!是你!是你!是你!——不!我回答,是因为做爱!我自己也吓得脸色发白,我说道,太可怕了: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别提了。尸体上为什么会有抓痕和淤斑呢?什么尸体?您别在这儿装傻#蝴们说。谢谢了,我说道,什么也别再让我看了,我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至于那些古怪要求,对不起,是他自己喜欢那样!明白吗?不明白?!——他们明白了,但是不相信,不过我却发现:他们转而用“您”来称呼我了。他们急不可耐。我说:你们叫安东来!我希望,安东能做个证人,但结果却不行,虽说他们还是放了我,我们什么时候去登记?

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去买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事情就这样延续着,我等待着,希望他习惯,希望他无处可去,希望这个可爱的家伙别再去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那里!我想,要是让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也落到这样的境地里来倒也不错,因为她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但是这件事情我还没有仔细地考虑好,克休莎不是战友,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因为她指责过我,她饶有兴致地在远处盯着我,我给她写信,她却抱怨笔迹,我的笔迹,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不喜欢我的笔迹,她常说:你的字体斜得太厉害了,轻一点!轻一点!这有什么,笔迹很正常嘛……说克休莎不是战友,这是因为,她大约不想让我和她老爸的朋友好,可如果是他硬要来追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对他们讲了,就是这么回事情。她从来不相信,排除了那种可能性,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可济娜伊达却坏了事,当她通过第三者听说此事后,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他爱跟谁操就跟谁操去!……我原以为,她会大喊大叫起来的!可是她却说了声:请吧。我没料到她如此聪明,一时有些慌乱,但是我又在想:你等着瞧!我加紧行事。他很有忍耐力。爷爷喊道:线路通了!我一看:是他打来的电话。我就说:不在家!——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回来了!——我写了一张特别的字条,是写给我爷爷吉洪·马卡罗维奇看的:别理睬那位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爷爷很高兴去尽力而为,他原本就不想理睬我的任何一位男朋友,可是不行,我毕竟还没死,他们仍然打来电话,穿着深红色的牛仔服前来拜访,当然,都是些下贱的人,而爷爷,他怎么办呢?——他躲进另一个房间,就像一只旱獭,从来不在十点钟之后伸头探脑,他看上一会儿电视,就躺下睡觉了,当然,我们的动静会比他不在家的时候要轻一些,而在夏天,他就会彻底离家去他那个鸡笼子,单位在郊外的帕维列茨卡给他划了一小块地,他喜欢在地里刨食。他会突然带来一些通红的醋栗。你不想尝尝红醋栗吗?长得多好,维生素多得不得了!我恭顺地表示了感谢。我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感谢话,在这里,克休莎帮我排除了所有那些垃圾,她把我搂在胸前,让我紧贴着她那不对称的乳房,像是在搂着奥菲丽娅,当她得知我称他为“莱昂纳狄克”时,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加紧行事,一见面我就会说:带我去餐馆,要不就去音乐厅,要不就去剧院,我需要文化#蝴立即缩成一团,犹豫不决,他说,我最好还是给你买辆车吧。买吧!不,谢谢!不用了!我想去剧院!我们到剧院去吧。在正式场合我对他以“您”相称,在他死前一直是这样,我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出于对那个侧面像的尊重,由于他的功绩,克休莎赶来帮忙了,她站在门后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怎么死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快活死的!

第十四章

我现在就来说明一下,要让我的奶奶来做证人,她的画像我是不会卖的,我最好在浴室里吊死,但是浴室,这难道也叫浴室!——装着煤气热水器,这种煤气装置就是对现代化的嘲讽,不过热水倒是一直有的,我现在就来说明一下,因为我们出身王公贵族,虽说这个家族后来误入了迷途,丢失了身份,我现在就来说明一下:我的莱昂纳狄克是快活死的!

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我敢发誓:我没有杀他。我只不过是让他快活了。接下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可他们却朝我拥来,这些裤裆里的虱子,在叮人喝血,完全疯了!我对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干吗揪住不放?!你们还抵不上我那根骨折了的小拇指头!瞧,你们看,我的曾祖母,加里宁的世袭贵族!这就是她的画像,是油画!一个绝对雍容华贵的女人,充满无尽的魅力,袒胸露背的礼服,傲慢的目光,珠宝首饰。我要卖掉一切,满世界地乞讨,但是我不会卖掉这幅画像,尽管,坦白地说,我已经没什么生活来源了,如果说我还在吃鱼子酱,那这也仍然是战利品,储备很快就要用光了,鱼子酱和白兰地,这就是您送给我的一切,但是我没有出卖自己,我加紧行事,就算事情到了那种地步,我的情人也不会超过十位!而曾祖母我是不会卖的!这是记忆。丽杜拉说:我和我曾祖母很像。丽杜拉是丽杜拉,我自己也有过比较:我把画像贴在梳妆镜上,然后和画像并肩站着,我一看,相似是显而易见的,目光也同样是傲慢的,不像是我们如今这个时代的目光,脖子也像。只不过,她的脸上少了些慌乱……

而你,莱昂纳狄克,是个好人,没说的!你瞧,结果是多么的不好看。而如今他们却在不断地追问我:淤斑是哪里来的?!我该怎么回答呢?我干吗要因为你的奇思怪想而受罪呢?这话从何说起呢?我当然很乐意保护你的清白名声,不过我却不喜欢别人来冲我大喊大叫!我不习惯那种方式,我接受的是另一种教育,而不是野蛮的教育,至于那些礼物,既然你们如此感兴趣,似乎它们能说明我们爱情的价值,那么我就要说一句:一个吝啬鬼!一直是许诺多于礼物,阿尔卡沙在那对双胞胎出世前,在离开他的家庭时,送给我的礼物要好得多,我要汽车干吗,我就这样,坐上出租车,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他们却在这些挠痕里看到了敲诈勒索的迹象,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头一回听说。她完全是在撒谎!怎么能不知道呢,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一直想冲到外面去,一遇到什么事情,我就会加紧活动,说上一句,她不在家,——也就完事了!可是他却受不了,扛上一个星期,然后他就会说:亲爱的小伊拉,你准备准备吧!我已经买好车票了。——他对我恋恋不舍……这不,等我打扮了一番,要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可是他却说:你该朴素一些,否则你一弯腰,就会露出来的!——那有什么?让他们看呗,叫他们嫉妒去!——他不喜欢这样,虽说他在走路的时候,也努力要摆出一副将军式的大摇大摆的样子,遇到熟人,他就说上一句:这是伊拉,——他做了介绍,尽管他不喜欢这样做,他乐意避免这样做,可是我却很显眼,大家都看着我,那些裙子是克休莎给我的,当然不是用工资买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年又到来了,我开始感到无聊了,一切都是原地不动的,的确,他也曾试图换换花样:时而把济娜伊达送往南方的疗养院,时而将她打发到其他什么个地方去。他邀请我去他的别墅。叶戈尔微笑着,为主人感到高兴,但当我们相互接近了之后,我才知道,他也很不简单:原来,他在写剧本,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每月付给他一百五十卢布,作为他的艺术保护人,叶戈尔悄悄地对我说:他收留了我,是想通过我去拯救他自己。——而他的妻子,那个瘦瘦的女仆,非常喜欢波尔多葡萄酒,她非常愚蠢,叶戈尔解释说,因为他的婚结得太早,当时他对自己还没有足够的信心,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在喝上几盅的时候,就会叫来叶戈尔,说道:你,叶戈尔,要小心啊!可别写那些不该写的东西啊!——而叶戈尔会立即摆出一副傻瓜相,献起媚来:瞧您说的!瞧您说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我会终身牢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而主人一死,在我遇到他的时候,却见到他在那里高谈阔论:我对他的道德进行过观察,我要告诉你们,他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在那些新朋友的面前,我制止了叶戈尔,我说,你别说了,别四处展示你的忘恩负义了,不过,我还是看了出来:对于他们来说,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不是一个人,而是个什么坏东西,也就是说,什么都可以干,什么事情都推到了他身上,不过,我是不会去争论的,我是有头脑的,可是如果公正地来看问题,那么叶戈尔的发言就是不对的,因为莱昂纳狄克是个大人物,他若写了什么,那就意味着其中有着什么必定要写的东西。那位叶戈尔他做过这样一个比较,他说:他歌颂过这样的功绩,当一些人为了集体农庄的一堆干草而被活活烧死,可是他自己愿意去烧死吗?唉,话不能这样讲,我说,人和人不一样:一些人要死去,另一些人则要去为那些死去的人写歌,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这时,从一开始就把我视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别墅里的密探的尤罗奇卡·费奥多罗夫,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一名告密者了,而我总的说来,内心里隐隐约约还是爱人们的,如果这方面产生了什么疑问,我马上就会感到苦闷。

他还揭发了我的克休莎,似乎他不曾像条狗似的跟着她,他搞到一份材料,那里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克休莎一走进门,他就冲四周所有的人笑着,想做一件黑心事,弄出一个丑闻来,尽管,说实话,他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呢?你,——他喊道,——是一个肮脏的娼妇!像这样肮脏的娼妇,都应该枪毙掉!——克休莎笑着,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一直在蛮有兴致地听着,甚至笑了起来,完全没有歇斯底里的表情,我只是在亲热之后才看到过她的歇斯底里:她按捺不住,常常会发出尖叫,叫上几声,突然就会大喊起来!就会抽搐不止!!瞧,简直是痉挛,你只好用双手捧祝糊的脸:她躺在那里,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去提醒她是有罪的,但是她获得快感的能力却让我感到惊讶,她的那种能力甚至比她的理性还要强大,尽管我自己也常常叫喊,如果某个人没有及时住手的话,我甚至可能去杀人,而克休莎,却像屠格涅夫笔下的贵族小姐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能气得脸色发紫!而此刻,她却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尤罗奇卡·费奥多罗夫:可怜的孩子。他太痛苦了!……——而这一位则破口大骂,满脸充血,他仇恨整个世界,他竟说道:你的亲妹妹哪儿去了?那位连娜—阿连娜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从来不提到她呢?——克休莎耸了耸肩膀:干吗要提到她呢,就是没有这事她也够糟的了,她躺在别墅里呢。这时,我自己倒是想起来了,克休莎的父母也有一座别墅,只不过她从来不去那里,根本不去,有时,她父母打来电话要她去那里,她也只去待上个把小时,马上就离开了,从不在那里过夜。她也从未对我说起连娜—阿连娜,我也仔细听了起来,要是突然发生什么事情呢?真的吗?在克休莎那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会是刑事案件吗?而尤拉·费奥多罗夫,是我未来的陪伴人,尽管我表示反对,可是没有用:梅尔兹里亚科夫拒绝了,他感到害怕了,而其余的朋友,那些年长一些的,都怀疑我的企图,我甚至连看他们一眼都感到伤心,但是我还是相信我自己的,就像相信圣女贞德一样!

不,尤拉·费奥多罗夫说道,你来给我们说一说,你这个肮脏的娼妓,你的妹妹为什么要终身躲在别墅里受苦,和那些老太婆和女食客们待在一起?为什么她们无论冬夏都要给她倒便盆?——我一看,克休莎沉思起来,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瞧,我想,十足的丑闻,而克休莎又总是很高傲的,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她立马就会爆发出来,她是藐视一切的,而此刻,她却沉默不语,朋友们都喝醉了,尤拉也醉了,他一喝醉酒就要冒傻气,也常常会爆发出来,虽说我和他,我得说,一次关系也没有过,——我不喜欢他:他有的尽是些各种理论,是揭发,我,他说道,是个爱情专一的男人,可是他一喝醉酒,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恶棍,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还是经常邀请他,我也常常请他来:我事先就知道,他会撇着嘴唇,抱怨不止,展示自己的学问,结果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往哪里一去,似乎就是一个事件,虽说他做了什么,怎么做的,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得了,小圈子里的大名人,就这么回事!而当他们除了其他一些事情以外还对尤拉的个性产生了兴趣,我就会回答:鬼才知道他呢!但要说他是个疯子——倒是没错……——他们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而我的话也是真心诚意的,因为不能欺负我的克休莎呀,但是,说真的,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克休莎究竟干下了什么坏事。好吧,——克休莎说着,用眼睛扫了扫朋友们,那时她还不是一个法国女人,她看人 看得很准。——好吧,她说道,我来告诉你们:我有一个瘫痪的妹妹,一生都躺在病床上,于是便出现了那些便盆、女食客和弱智。她躺在那里,不时哼上几声,于是便出现了那些褥疮,还有其他那些操心事:她还不如死掉,可你们明白吗,她无论怎样也死不掉……——你别来开导我们,尤拉·费奥多罗夫代表大家说道,这里都是些有文化的人,见识过生活,——尽管朋友还是那么些,有人来了,也有人走,聚会是在我这里举行的:爷爷不在,他到地里刨食去了,整个夏天大致都是这样,就我和克休莎两个人,田园诗般的生活。——当你妹妹就躺在旁边的病床上熬时间,终身都学不会说话,你怎么还能过那样的生活呢?请问,在眼泪流淌的时候,你怎么还能高兴得跳起来呢?……你是一个肮脏的娼妇!——克休莎始终在微笑,她说道:我,她说,也许是为她和我自己而活的,如果她,她说,已经遭遇了不幸,那么,她说,一具活尸要比两具活尸更好一些,最好, 她说, 能保持一种平衡,而不是漆黑一片,黑暗毕竟是黑暗。——好的,尤拉说道,没想到,凭良心说,你说了这样的话,不过,更确切地说,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他站起身来,展示性地走了出去,我没有拦他,而偶然聚在一起的这帮朋友,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然后,我们还是来喝点酒,吃点东西吧。一个小时过后,我一看,尤罗奇卡自己又跑回来了,他面带歉意,因为他闯进了他人的秘密。而克休莎已经醉了,心不在焉,和一个人坐在那边谈话。他爬过去要求和解,她与他和解了,她是不记仇的,但是,等聚会散了的时候,尤罗奇卡却留了下来,希望得到奖赏,他的想法没错,她抛开了那个我记不清是谁的男人,倒戈投身于他了,不过这都无关紧要:我抓了一个男演员,她却抓住了尤罗奇卡,和他在一起,她软得就像丝绸一样,她很听话,完成他的各种命令,不对劲儿!我和一个大尉在一起,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大尉,他轻轻地告诉我说,他很快就要成为一名宇航员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于是,我俩就做起爱来,而尤罗奇卡把克休莎一直折磨到天亮。第二天早晨,我的大尉和尤罗奇卡在分手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竟成了死敌,他俩相互斜视着,一言不发地分了手,然后,我问克休莎:阿连娜小妹是个故事,还是她真的在那里遭罪?——是在那里遭罪,她说道,她把墙蹭得沙沙响,她会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有时像猫叫,有时像是她在笑,有时她又会突然喊叫起来,我受不了,就逃走了,可是她死又死不了,母亲完全疯了,瞧,就是这个样子。我很想看一眼她的妹妹,比较一下她俩的脸,这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姐妹俩一个活蹦乱跳的,另一个却躺在床上,喂,我说道,等你下次去别墅的时候,把我也带上。—— 一定,小太阳#糊说,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至于我为什么从来没提到连娜,原因你也能理解:这一切让我感到太沉重了,你瞧,她笑了笑,我是为两个人而活的,如果身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去寻开心,真是罪过,也许,的确是罪过……

她笑了笑,抽起烟来,但是她仍然一直没带我去那里,要么是不凑巧,要么是我忘了提醒她,反正克休莎没带我去,没有展示她的家庭耻辱,没有展示她们怎么倒便盆,她们如何昼夜流泪。她是骄傲的。但是,丽杜拉却使我非常伤心,我要坦白地告诉你们,这位玛格丽特让我不安,她会突然溜走,她浑身都没有皮肤,青筋和肌肉裸露着,她跳上窗台,准备顺着管道滑下去,我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抓祝糊的一条腿,我感到有一层黏液。那条腿黏糊糊的。她在挣脱,但是最终我还是制伏了她,我抓紧她,把她拖了回来,因此救了她,要知道,否则她会摔死的,傻瓜!可是除了爱情,我也没什么可以和她分享的东西,你是我百看不厌的前夫之女啊!唉,丽杜拉,你也会丧命的……我的女友!但是,刚刚过了半分钟:电话铃声!

我悄悄朝电话走去,激动不已,双手颤抖着,像是偷了鸡,电话铃声响彻在死寂的房间里,有什么人在呼唤我的灵魂,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不敢接电话,但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拿起话筒:我没吭声,仔细听着,想让对方先说话,我感觉到,这就是他,虽然,说实话,干吗要打电话呢?但是我就这样想着,没有吭声。然而,我听到的却是丽杜拉的声音,我的呼吸轻松下来,她说:我要到你那里去,有事——她的声音很亲热,似乎那屈辱已落在了脑后。——好的,当然欢迎,——我高兴起来,——当然,我亲爱的!

有谁能理解一个孕妇的愿望呢?我不会突然想吃咸鲱鱼,或是酸黄瓜,我产生的是一些绝对不安详的愿望:莫非是梳妆镜对我起了作用,激起一些奇怪的形象,莫非是恐惧在寻找出路?

我打开酒柜,那儿有个空了一半的小瓶子,那是老早以前我和达托怄气后喝剩下的一瓶白兰地,我斟了一杯,坐了下来,喝酒使我浑身发烧,我被众人抛向了我的暮年,我用“晚钟”牌果仁糖下酒,但是我还活着,还有热度,我看了一眼自己:皮肤很白,没晒黑,我应该到南方去,骑骑马,需要很大的门路才能弄到马,而瓦洛杰奇卡,那个和外国人进行幸福贸易的人,只有他不是一个投机商,他是为了祖国的利益而工作的,他弄到了一匹快马,我是一个爱骑马的人,他提供了一切保障,只是他个子有些矮,然而,他却邀请我去突尼斯,我走路的姿势也让他欣喜若狂,后来他走了,不过,我也飞遍了整个世界,作为一个空姐,或是根据医生的处方,我要看一眼枫丹白露,到克休莎那儿去做客:你好啊,克休莎!——她高兴极了,我们和她那位牙科专家一起坐在桌旁,弄清楚那里的事情究竟怎么样,然后——就去美国,去见我那些女救主:五个白皮肤,一个巧克力色皮肤,我们将在一家豪华饭店的露天平台上会面,全是紫貂皮和水貂皮,而我却穿着我那张脱了毛的狐狸皮,这张狐狸皮的下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我的身体,因为,我要说,我呀,女友们,喝醉了,把我放到床上去,别碰我,否则我会呕吐的,对不起……因为,对不起……我醉了……我找到了更多!……我的甜酒喝多了……我要对所有的人解释……你们听着!

我要给你们生出那样一个怪物来,他会为我复仇的,就像希特勒或其他一个什么人那样,他们也都是些怪物,我知道,只有女人们会沉默不语,只要别烧死她们,我清楚!我不是第一个,那声音这样对我说,它在提示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了复仇,你们可别把我变成了一块擦地板的抹布!我不想为你们而受苦,你们自己受苦去吧,去和你们那些各种各样的理想一起受苦去吧,你们都是马屁精,你们啊,我亲爱的民族,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这是我们的法律,是我和克休莎一起想出来的,克休莎说这样的法律人类还没有想出来,我们把这部法律称做莫楚尔斯卡娅—塔拉卡诺娃法,这是一部很重要的法律,它能把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我以后再给你们讲,你们明白我的话,我要生出一个孩子来,你们高兴地等待着吧,这将是我送给你们的一个礼物,以表达对你们、对所有人的爱,就这样,不过我要去睡觉了……睡觉觉……我点出了我的那些敌人……你们要记住……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得了……院士们……

第十五章

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显得很纯净,似乎,大自然穿上了镶着花边的白色三角内裤。

踏着第一场落雪,我离开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往回走。他见到我就像是见到了一个亲人,他没有过多纠缠,感觉到了此刻应有的一种责任感,他很严肃,只吻了吻我的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我一样。我感到很满意。我们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他答应帮忙。说到底,我也早就想有一个孩子了。我要抚育他。他会亮出他的小手和小脚。我要给他修剪那些小小的指甲。我感觉到:我的母性苏醒了。他感到很生气,因为我身上有一股酒气。我保证不再喝酒了,因为总的说来,我并不爱喝酒,这不符合我的准则,我只偶尔喝醉酒,不过,到此为止我所写的一切,我都要把它们废掉,这全都是十足的胡言乱语#葫有这些胡言乱语我都要废掉,都要划掉!!!

以上的文字请别阅读!

但是,回到家里,我还是喝了一点酒,因为这个决定很重要,我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丽杜拉,但是昨天,丽杜拉在给我脱衣服的时候,却为我的腰身和打碎的梳妆镜而感到惊奇,不过我做得不好,没有及时作出回答,早晨,在她又一次发问的时候,我的回答仍然是模棱两可的,可她却疑心重重,问来问去,于是我就去挠她的痒痒,——她分散了注意力,哈哈大笑起来,等她缓过神来,为时已经太晚,虽说,真相当然迟早是要大白于天下的。注意:不久之前,他们说会有一阵地下震动,如果他还活着,没成为一具僵尸……

我将成为一个单身母亲,我将仔细盯着一切,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就将献身于科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因此,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既然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我彻底戒了酒,极端鄙视酗酒,但是,我却不认为我的决定是对莱昂纳狄克的投降,对于我来说,他像从前一样依然是一个叛徒,一个行为不体面的男人,因为,他既然答应要去履行协议,那就得去履行呀!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人是不该说话不算数的,在他的讣告下面,是一堆密密麻麻的签名,就像是一片黑森林,我从爷爷手里抢过那张报纸,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泡在热水中,哭泣着,看着报纸。因为他这份讣告,我对他的爱更深了一些,这讣告刊登在所有的报纸上,电视上也播出了,播音员的声音是低沉的,而那些签名!那些签名啊!我简直傻了。

我先前就知道,莱昂纳狄克,你很有名,你生前就是一个活的神话,而当我读了讣告,我才明白,我们失去了一位伟人,在他工作过的每个领域,他都体现出了自己的天赋,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知道你的名字,不过此时,我的这些以仆人犹大叶戈尔为首的新朋友,等主人一死,他们就去出卖你,说你是臭大粪,可你不是臭大粪,你已经进入了历史,你和所有的人都合过影,甚至和我也一起照过相,我们在学校里学过你,有一次就是因为你,我甚至课后还被留下来继续学习,而当时,其他同学却都跑到塘里游泳去了,他们想赶在雷雨之前,20世纪初,就在那个池塘里,地主格鲁霍夫的女儿淹死了,她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姐,从那个时候起,据目击者们说,由于迷信,一直没人在那口塘里游泳,老庄园的宅基地上光秃秃的,仅在四周有几棵老榆树,而在城里,格鲁霍夫家的一幢三层楼却保存了下来,那幢楼的风格很独特,轮廓非常匀称流畅,——那幢楼如今就是我们的学校,我在那里上过学。

时间将继续流逝。你的别墅将变成一座故居博物馆,参观者们会穿上毡布拖鞋,把两手背在身后,在镶木地板上来回走动,就像是在冰面上滑行,在大家的面前,一道丝带把那张用卡累利阿桦木一种纹理很美的名贵桦木。做成的床圈了起来,我俩曾在那张床上让蔫头耷脑的拉撒路又活跃了起来。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但是你知道:你的小伊拉能胜任这件事情,因为,既然许下了诺言,她就不会回绝了,而你也不愿离开那个人,我甚至无法理解:连你自己也承认,那是一个老婆娘……你知道吗,我一旦成为你的妻子,将会是什么样的妻子啊!唉,你在我这里是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的:你如果至今还活着,那我立即就能弄清楚,谁是你的敌人,谁是隐匿的不怀好意的家伙,就像叶戈尔那样,你收留了他,可他却在百般诋毁你,为了以此来赚点小钱,他还答应要写写你,如今他写的都将完全是诽谤,我这样对他说道:叶戈尔!等你老爷的尸体凉下来,你再来诽谤也不迟……你就不怕上帝吗,叶戈尔!——而他凭上帝起誓说,他是一个信徒。这样的信徒真应该枪毙掉!我要告诉你们,如果有谁读到了叶戈尔的诽谤,我求你们不要相信,因为那全都是谎话。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是一个很多面的人,关于这一点,讣告上比我说得更清楚,而那份讣告,每个人都可以在报纸上读到,甚至在农村的小报上都能读到,我把那讣告剪了下来。

我坐在澡盆里,哭泣着,眼泪就这么淌着,尽管我在此前刚刚遭到过嘲笑,就像一个最后的受难者。维罗尼卡的预言是正确的:克休莎有的是欢乐,而你,伊拉,注定要经受苦难!但是,坐在澡盆里,我回忆起的却不仅仅是坏事情,不仅仅是你的诡计,不仅仅是欺骗以及最终的拒绝,我装出一个样子,似乎同意了那个拒绝,更确切地说,不是为了同意,而是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没有你我就无法生活下去,虽说你提出的那些理由,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咿呀之语,如果说你是怕戴绿帽子,唉,上帝啊!为了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情愿把他们全都推得远远的,如果是克休莎,比如说,这就不算一回事,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毕竟是件自然而然的事,甚至会好得多,因为我知道:有一次在网球场上,在她大力发球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她已经长大了,——你没能接住那个球,使她爸爸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尽管他们是朋友,于是,克休莎说道:喂,好吧。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再到那里去了……我想到的不仅仅是坏事,有过一些幸福的日子,那时你表现得就像一个将军,大摇大摆的,为你的那些成就和幻想而骄傲,在你那一代人中,很少能看到那样的幻想,正像你自己常说的那样,的确,你是个独一无二的人,至于你的吝啬,那谁又能没个缺点什么的呢?

与此同时,从我这一方面来讲,我没有欺骗过你,至于说我穿得很好看,这也不是什么罪过,可是你还是犹豫不决,在这方面你和其他那几个人有些相像,那些人绝对算不上伟人,虽说其中也有几个不错的人,那位卡洛斯,拉丁美洲的大使,就比你大方得多,而且还是个外国人,我要是愿意,早就嫁给他了,因为他为我而发疯,开着奔驰车在我的窗户下面来回跑,甚至还——哦!门吱呀一响!……这时我就会感到害怕……不,我说的是实话:你没必要吃醋,没必要犹豫!

只是如今已经太晚了。要是这样,你在那第一个晚上就不该吻我,不该给我以希望,因为,因为,你的年老和无助虽然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因为我自己知道我在追求什么,后来一看,你也的确是个人物,但是,在你的手摸到我的乳房时,我,凭良心说,我整个身体还是稍稍蜷缩了起来,毕竟感觉到了年龄上的差距,像是和爷爷在一起,可是不,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看得出你是个人才,我非常喜欢你的才华,我并不嫌弃,为了你,我从一开始起就对一切做好了准备,非常温情,你因此而焕发了青春,可是突然之间,你没有表示感激,反倒为自己的名声而担惊受怕起来,虽说大人物们在年老的时候都会任意行事,一往无前。名声!名声!可是谁又敢去碰你的名声呢#涵又需要你呢?!

正是这一点使我失去了平衡,使我产生了一些阴暗的念头,想在其他人那里寻找慰藉,比如说,在达托那里,他可以只为我一个人演奏钢琴,虽说在巡回演出的时候他要为数千名观众演奏,他常给我看那些评论文章和节目单,在那些地方,他被写成了一个崭新的现象,可是你却不时地回头看着家庭,躲躲闪闪的,但我回忆起的却不仅仅是坏事情,克休莎是证人:在你死后她来了,当时,我非常悲哀,得不到安慰,其原因并不仅仅在于,那帮坏蛋把我逼到了这个境地,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原因还在于,你已经不在了,无法保护我了。但我回忆起的却不仅仅是坏事情:我还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那时,我们一起开车去别墅,一起就餐,喝点干葡萄酒,你听着我的话,听着我大声说出的那些想法,而你的那些想像也同样开始让我入迷,然而,当一个年头过去,又一个年头即将结束,我已经相当厌烦了,因为时间在飞快地流逝,流言也在增多,说我似乎是属于你的。达托也闻到了异味,可我却笑着回答道:纯粹是友谊!我要达托相信:我是通过克休莎才有幸认识他的,不过,直到今天,达托的态度依然是充满敬意的,虽说在你死后,与你有关的一切似乎都退色了,你的名字也很少被提起,你的敌人们因此而弹冠相庆,而我却在哭泣。

不过,我回忆起的却不仅仅是坏事情,莱昂纳狄克!我爱上了你,我说的是实情,这也是他们后来写出来的实情,尽管他们写得很朦胧,不让一个人猜出来,尽管伊万诺维奇兄弟说过,就应该这样写,不让任何一个人明白任何一点,但所写的东西却要像是一份证明文件。当时,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发了火,随随便便地就发了火,她因为这篇题为爱情的文章而一贫如洗了!别让她来嘲笑我!我欢庆过。我不掩饰。但是,我还是沉到了水底,煤气热水器在嗡嗡作响,爷爷,那位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在回忆起你的时候,把你看成一个天才,一个英雄。而我却深知这位天才在只穿着他那片隐秘的遮羞布时的弱点,我不仅要把玩那片遮羞布,甚至,如果他允许的话,我还要试穿一下,将汗衫束在这件内裤里,就这样躺进他的怀抱,于是,他哈哈大笑着,感到又涌上一阵新的精力,因为,总需要给他想出个什么不同寻常的花样来,要不……但是,莱昂纳狄克完全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的,虽说他后来甚至猜忌起我和安东契克来,不过我没有退让,我转入了进攻,对于昨天前来提建议的丽杜拉所给出的建议,我回答道,还要再考虑考虑,因为我的钱早就用光了。我那位无与伦比的克休莎的榜样又浮现在眼前,但是,她当然不是为着一个戈比而出现的!

她出身富裕人家,莫楚尔斯基家族是无人不晓的,而且,她爸爸还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的朋友,他们曾在松树下一同散步,在午饭后下上一盘棋,同时哼唱几首歌曲,为的是让思维更加敏捷,——至于大爽事,她也曾有过(一些偶然事件),她无意中来到马涅日广场在莫斯科市中心,紧邻红场和克里姆林宫。,牵着她那条大耳朵的西班牙狗,我甚至不能相信,可是她请我去就是为了搞笑,不过我却做不到。为什么呢?我乐意介入其他那些故事,我和克休莎在一起是有东西可回忆的,两个丝绸般的祖母,但这不是为了叫我难堪,我觉得有些不合适,克休莎也没有再坚持:你不愿意,随你便,我去遛遛狗,而维罗尼卡,出于她自己的原则简直无法忍受男人,认为他们不是人,因为他们是缺乏审美意义的生物,你们看,比如说,她就不喜欢他们的那两个卵蛋在那里晃来荡去的,——呸!真讨厌!我们争论起来。但是你和她是没法争论的,她在生气的时候,就会像开玩笑似的说道:伊丽莎,你的阴阜比你的脑门更管用,——这叫人感到屈辱,可女巫就是女巫!

当克休莎在我喜欢的那幢建筑物周围转来转去,身边是无尽的郁金香,我就意识到我失败了:我无法那样!我时而害怕我那位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时而竟害怕起一位普普通通的民警来,那民警会死死地盯着我的脚下,等着我滑倒,以便取笑我的长腿,——总是希望被送回去,送到那位足球运动员还在踢球的地方,时间停下了,尽管我与一位遇见的对手合作完成了一次背叛,他身穿一件崭新的天蓝色尼龙夹克,我多喜欢那件夹克啊!我想摸摸它,由此便引出了一段疯狂的外省罗曼史,当时,在傍晚的严寒中,他将那件夹克披在我的肩头上,下面,我俩那条褐色的小溪在流淌,孩子们在小溪上走来走去,用小网捕虾,太阳落山了,当时,我的第二个丈夫躺进了医院,他的一个部位暂时受伤了,他就是用那个部位激发起了我一生的愿望,也给我带来了一场灾难,我被他用自行车打气筒狠揍了一顿,当时,第一个丈夫已经完全淡出了,因此,这里也有一些不公平:既然他不能给小伊拉一个栖身之地,不能让她躲开她父母,那么,这个女孩子将会怎么样呢,她就总有一天要见到克休莎,——这就是问题所在,虽说莱昂纳狄克不太迷恋上流社会的生活,但我心中还是渐渐聚积起了委屈:我哪一点比济娜伊达差,他带着她在剧院大厅和宴会厅里转悠,她那双老耳朵上还挂着珠宝,难道他们真的不理解他,他到处受到迎接!——而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只有我能对他开玩笑,如果说后来他的身体上出现了挠痕和淤斑,那么,他这也是在我的领导下想出来的,我用嗅觉和皮肤感觉到了他倒数第二次的古怪念头,于是,拉撒路挺了起来!

我们慌里慌张地抱在一起,赶紧来欢度节日,我往一个指头上舔了些唾沫,想帮帮他,让他别太遭罪,可一看,他已经完事了,完事之后,他擦着自己那张豁然开朗的脸,说道:好啊,爱的精灵!好啊,女神!

而我仰面躺在那里,似乎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他在如此感人地为我的满足而操劳,也许,在他那经历过光荣和死亡的严肃的一代人中,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他是其巨大声望的牺牲品,在一切都已经完成的时候,他连干草也愿意去歌颂,甚至愿意去歌颂一个可疑的事件,或者一个完全陌生的大陆,比如那熊熊燃烧着的非洲,因为他的创作灵魂是增大了的,就像是肝脏,他也喜欢大乳房(像那严肃的一代中所有的人一样)。而我坐在浴室里,哭泣着,我也回忆起了很多好事情#蝴热情地、忘我地关怀我,我也在装样子:我喘息着,喘息着,发出呻吟,但苦涩却在积聚着,什么样的汽车我也不需要,如果他给我买了汽车,我会立即把它砸碎的,就像砸碎一个鸡蛋!我要的不是汽车,而是幸福,至于我为何与哈里托内奇保持友谊,那完全是因为,我想去跳女王这一角色,更确切地说,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散散心,但是有时,一个得到克休莎好评的梦想却更强烈地出现了:跨过乐池,——像女王一样走向大厅!也就是说,去向众人遍撒自己的仁慈、慷慨和善良,我能做得到,去步我那位矫健前辈的后尘,不过,如果要狂饮的话,那就狂饮呗,既然目标是崇高的,那你就兴旺起来吧,我的祖国!我是一位爱国者!——克休莎麻木了,她喜欢的是我的梦想的生长力,她常说:我相信!我相信!——于是我想到:一条这样的路从莱昂纳狄克那里开始,我需要他就是为了飞翔,一有机会,我就要加紧行事,就要气喘吁吁,就要逃跑。可是一切都轰然倾塌了,我那位男伴的天性原来并不宽广,他终日忙于一些蚂蚁般的小急事,到处带着他的侧面像。我把他给研究透了,可是那个梦想却越来越强烈了:我和他一起沿着楼梯向上走去,白色的大理石,一张张优秀人物的面孔,面带甜蜜笑容的维涅季克特神父宣布我俩成婚,并祝我们幸福,并祝祖国繁荣昌盛,我也同样祝福祖国!我也同样想把自己朴素的幸福献给普遍和谐的事业,不过,我打算把那些民间歌曲和舞蹈稍稍缩减一些,因为它们很无聊,但是我非常希望,优秀人物聚集成一群,手持火炬,在节日的都市广场上齐步向前走,而我,即朴素本身,站在我那些虔诚的追随者们中间,看着四周,与那位不知羞耻的克休莎一起欢呼,她随时准备用那个器官冲任何东西撒尿,我就崇拜她那个器官!我要疯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东西了!我要死了,我在哭泣……是的,我的欢乐是无限的,常常,我由于梦境而泪流满面,我赞叹一番,又哭上一阵,那是些怎样的梦境啊!只不过,莱昂纳狄克,我的乖孩子,他胆怯了,他伸出双手,而关于那个协议却一声不吭,我对他说:小心点!心脏会出毛病的!——他却回答我:你别拿我当老人!我们还能喊上一阵子!

我回忆起了这一点,但是,时间却被浓缩了,幻觉出现了,梦想暗淡下去,不过,他很快就给我送来一份邀请,我需要立即拿到它,我听说,有一个英国乐团要来,其中有布里顿布里顿(1913—1976),英国作曲家、指挥家,常用现代派手法作曲,其代表作为《彼得·格里姆斯》……好吧,不管有没有布里顿,这都将是一个重要事件,我想去看#蝴照例又陷入犹豫之中,借口说还没决定,他说,有很多熟人,他们会作出错误的理解,流言会传出去的:你最好还是和爷爷一起去吧!和爷爷一起去!哈—哈!不,我想,这样的气我已经受够了,我还是不是一条金鱼?——是一条金鱼!——他回答。我的金鱼!我百看不厌的金鱼!不过不能去!——好啊,我想,我的获奖者居然不肯让步!不,我想,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去听布里顿,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投降了,他预感到会完全失败,我是不容商量的,而没有我,他已经完全无法生活下去了。他抖擞起精神:好吧,我们一起去!我穿好衣服。我穿了一件像火焰一样的连衣裙,来到门前的台阶,站在那里,像一个难以接近的对象,我俩坐上汽车,他对我的裙子充满恐惧,嘴里唠叨个不停,名声,他说道,名声啊,你知道吗,我不能这样,我有一个严肃男人的声望,我是歌颂功绩和劳动的人,可是你却一身盛装,还敞着胸口,虽然,他说道,有这么一条小围巾,而我却说:喂,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怕什么!你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强大,他们是胆怯的,可是你却怕他们,我哪怕是完全光着身子,只要是和你一起进去,他们也会尊重我们,让我们进任何一座使馆!不—不,他说道,就是不能去使馆#蝴是一个老爷,可他还是感到害怕,就是这种教育,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或是退了休,什么都能做到,不过却少了喧嚣,他们把白兰地藏进小酒柜,不给不速之客喝,他们坐在挂着小窗帘的轿车里,体现着其情感的局限性,在克休莎还是一名女大学生的时候,她的爸爸,也是一位活动家,曾教训她说:你去和别人操,一定要轻一点!

也就是说,环境就是这样的。我不喜欢,但是又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第十六章

我们的车驶近入口处。灯光闪烁,似乎是我的梦复活了,我们走了进去:整个观众大厅都在等待英国乐队,两边的墙壁上满是旗帜,激动,美丽,我们在包厢里坐了下来,我这位可爱的骑士,在冲着四周的问候频频点头,我发现:兴趣被激了起来,我捕捉住一道道目光,我扬起下巴,不放下来,就像贵夫人那样。

英国乐队对好了音,他们就要开始演奏了,一个日本人长相的指挥突然走上台来,大家都冲他热烈鼓掌,然后,就开始演奏了!我闭上了眼睛。真是美妙!——我俯身对他说道,——太棒啦!——我很高兴!——他回答道,但是我觉得,他有点干巴巴的。他太紧张了,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他在着急,想赶快结束,偷偷喘口气:对于他来说,最好还是回别墅,在围墙的后面,在那儿他才是自己的主人,而这里的主人是那位手里并没拿小棍子的日本人。我想:他们总是拿着两根小棍子吃米饭,因此,他才没拿小棍子指挥乐队,我低声说出了这句话,他接受了这个笑话,但是,邻座的人却小声地要我们保持安静,幕间休息的时候,我说道,带我去小吃部吧,那里有冰淇淋,而他却说:我们最好就坐在这里吧,我这一天太累了,没有劲儿,音乐更吸引我,比那乱哄哄的小吃部好多了,可是我说:求求你,我们一起去吧#蝴生气了:你自己去吧,大家都看着呢!——去你的吧!——我一转身就走了,他兴高采烈地给了我二十五个卢布,好让我走开。

我走开了,像一个遭人唾弃的人。我排上队,周围的人群比乌云还要可怕,他们在交换意见,把那个日本人捧得很高,我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我却一直沉默不语,在这个队列中,我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多余的人,最后,我的事情给弄成了这个样子,我说:请给我开一瓶香槟,再请给我拿五公斤橙子#蝴们回答我说:香槟这就给您开,橙子却不能卖给您那么多,因为这里不是市场,我感到,他们是在侮辱我。四周的人在笑,认为这个女人跑到英国音乐会上提货来了,就像一篇讽刺小品中所写的那样,可是我却另有打算,我根本看不上这些橙子。——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道,——我这些橙子不是为自己买的,我要把它们拿到包厢里去。——他们想了想,商量了一下,就把橙子卖给了我。在这种情况下,克休莎照例会哈哈大笑着掺和进来,她会说,你干吗要买这么多?——出于怨恨,我回答,出于纯粹的、公开的怨恨。我想,我就是要抱着五公斤橙子走进包厢,就像一个大老粗那样,如果他过于担心自己的名声,果真如此渺小,那就让他叹气去吧,而香槟酒,——我拿起一个杯子,像大家通常所做的那样,在第三遍铃响之前喝光那瓶香槟,就当着那些满脸惊讶的观众的面,他们就着啤酒在嚼三明治,同时在探讨着那位头上长癣的日本人的长处。我在第三遍铃响之前喝干了那瓶酒,一分钱也没剩下,然后回到了包厢,包厢里坐着一些尊贵的、可我却不认识的观众,虽说,我发现,我那位胆怯的骑士是认识他们的,我捧着五公斤柑橘类果实走进包厢,自然造成了我预见的那种效果。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变了脸色,狂怒地低声冲我说道:伊林娜,你没疯吧?——我回答:没疯,——然后冲他呼出一口香槟酒气。——他说道:你要这一大堆橙子干吗用?——我喜欢,——我回答,——吃橙子。你难道没有发现?——他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地说道:怎么,你喝酒了?——怎么,不能喝?——可以喝,——他说道,——但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在这里我们没什么事情好做。——他说道,外表很镇静,他善于把握自己,不会失去控制,很有教养,我看得出来,但是内心里,我一看,却满是惊慌,颤抖得就像果冻一样,我甚至有一点可怜他了,但是我没有让步:不!——我高声说道,——我想把布里顿听完,而你,我说道,亲爱的,别激动,一切都完全会是井然有序的!——他脸色苍白,那样富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明白了:完了,布里顿将成为我们的送葬旋律,他们马上就要为我们的爱情唱安魂曲了,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尽管我喝了点酒,脸红得极为出色。

莱昂纳狄克同样默不作声,脸色苍白,但是若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依然是一个相当高贵的老人。而我却捧着那些橙子。我坐了下来,指挥再次走上台,一阵狂喜,当然,我也鼓了掌,不过内心里却在自问: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爱情失落了,我的梦想到了尽头,我永远也无法成为我那位先驱一样的人了,他们刚刚演奏起来,我就立刻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衰老的风吹向我的耳朵,香槟起作用了,我想哭,由于这整段的小调,由于恶心的事情,由于这些已婚的男人,他们拿我当傻瓜,从不过问内心的需求,只顾去闻香柠檬树的味道,闻上一阵,迷迷糊糊,老是让我吃鱼子酱,鱼子酱,鱼子酱,用豪华套房和汽车来诱惑我,但实际上只送给我一些香水,香水,香水,还不时偷偷地看看表,不停地吹牛,吹牛,吹牛,各有各的高招,不一而足:有的吹嘘名声,有的吹嘘金钱,有的吹嘘才华,有的人则吹嘘,他不满于一切,因此你也会看重他,尊敬他,这样就开了一个复式记录的账户,就像爱嘲弄人的克休莎所说的那样,她看不起这帮朋友,在那座不存在的巴黎城,因为它是不存在的,于是,克休莎坐进那辆粉红色的轿车,就会驶入虚无,而在这里,在故乡坚实的土壤上,像她认为的那样,每个职业都充满奇遇、曲折和下流,因此,各人的命运都彼此彼此,她恨这一切,但又无法离开这一切而生活:她回来是为了能笑一笑,她离开,然后又回来,而我却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克休莎对此说道:我们一起走吧!——对不起,不过我有了恋情。——和谁?是和小安东?那就赶快抛开吧!不严肃!——不!——我回答,——我高攀了!是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你的教父,你的获奖者!——我不打算祝贺你,——克休莎皱起眉头。——为什么?他是个名人。他也不欺负我。——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可是我一看:他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准备把我撕成碎片,还清债务,再也不打电话了,尽管他很依恋我,没有我他会很艰难的,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展开了有力的进攻,对不起,我说道,我们的协议怎么办呢?——橙子怎么办呢?——他愤怒地问道。——这关橙子什么事!——我们就这样在不祥的会面中争吵起来,但是,事情还没有弄到那一步:我坐在布里顿音乐会上,我非常喜欢,充满赞叹,我满脸通红,在听着音乐:太棒了!太棒了!——但是,我的邻座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在毁坏我的生活。

我一直像个腼腆的、梳着两个粗粗小辫的中学生,因此,我不会对人蛮横无礼,即便是对那些软弱无力、孤立无助的人也是这样,但是,我不喜欢别人拿我当贱货,养活我,索取我的美貌,因为我把自己看得很高,我的美貌是不受制约的,因为,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够作出评判,有什么比我更美,而男人们是完全没有权利来评判的,他们只会欣赏,至于美貌,比我更美的人我还没有遇见过。

有人会问:那克休莎呢?——我们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克休莎当然是个美人儿,这我没什么可说的,比方说,她就没什么缺点,而美人们却常常是有点缺点的:一张美人的脸,另一面却长满了粉刺,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感到很惋惜,而克休莎,无可争议,是个美人儿,可我却是一个美女,我是纯洁之美的精灵,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把普希金的诗句当成了我的绰号普希金曾在《致克恩》(1825)一诗中写道:“我记得那神奇的瞬间:/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就像昙花一现的幻象,/就像纯洁之美的精灵。”,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也说:你真是一个纯洁之美的精灵!——这也就是说,是不含杂质的美,你的美丽不是大街上的,不是广场上的,你的美是高贵的,让人无法转过身去!——卡洛斯大使也常常这样说,那位中亚人肖赫拉特也常常这样说,可是当我给他打电话,当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肖赫拉特?——他的回答却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对着话筒嘬着舌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那好吧,有时间再谈,肖赫拉特!——我自己几乎哭了出来。——有时间再谈!——肖赫拉特回答,这个中亚的大人物,我曾和他坐着飞机到过一个又一个共和国,我们一起吃鳟鱼,他给我读阿赫马托娃和欧玛尔·海亚姆的诗,为我那不是大街上的美丽而骄傲。——有时间再谈!——肖赫拉特又重复了一遍,对着话筒嘬着舌头,就像那些将真实的情感藏而不露的东方人一样。而弗拉维茨基,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最终看来还是一位朋友:那么,有人会问,他干吗想让我生孩子呢?他的目的何在呢?——可是他却很担心,常打来电话,请我去接受咨询,当丽杜拉不是通过电话而是直接向我提出一个建议之后,我就跑过去问他:会有伤害吗?因为我担心,这会不会危害到肚里那个婴儿的性命,那位寻欢作乐的亚美尼亚人会不会弄穿那婴儿的脑门儿?——没有!——弗拉维茨基大夫对我说道。——没有,但是您要小心一些,姑娘,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你倒是早说呀:我就再也不要生孩子了,于是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冲他笑了笑,作为回答,不过在夜里,我却有些难受,克休莎也说过:我不想要!——那位牙科专家不知已强迫她多长时间了,可克休莎却摇晃着炒勺,表现出惊讶:瞧,简直就像是在中亚!——就在这时,我的心脏承受不住了,它要爆炸了:我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橙子,扔了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接着,那些橙黄色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地飞向那个日本恶棍和他的那些英国兄弟们,飞向那些身穿燕尾服的提琴手,——接着吧!给你们!——我开始冲他们乱扔,我那位著名的、英勇的骑士早已满脸煞白,他向我扑过来,但是我却将他那把老骨头推到了一边,我推得可不轻,那把老骨头竟然飞了出去!伴着布里顿的音乐,伴着他那部不成体统的交响乐!在音乐还没有停止的时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大厅。

这时,三个引座员冲进包厢,就像三条胖狗,她们怀里捧着一堆节目单,正在左边的过道里出售节目单。我向她们砸过去一个橙子,我感到很好笑,大厅里一片寂静,可敬的观众们端坐在那里,包厢里的所有人都躲开我,我和那几位引座员打了起来,别扯,我喊道,别用你们的脏手扯我的裙子!你们怎么敢这样!我在包厢里摆动着,就像一块红布头,那个日本人也满怀兴致地冲我转过身来,所有的英国人也随着他朝我看来,这时,有几个身强体壮的莽汉跑进我们的包厢,他们伸手示意,想让我停下来,但是,当着那些英国人的面,他们又不想来硬的,在我走出包厢之前,他们一直打着手势,甚至更像是在进行什么和谈,看来,音乐会开场前的国歌不是白奏的,可是我却在想:叫你们全都见鬼去,我要干架!然而,他们却始终保持一种绅士风度,他们看到我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坐在一起,他们在想:也许就是这样定的呢?也许下达过向英国音乐扔橙子的命令?——克休莎在听完这段故事后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她很为那片混乱而感到满足。——你瞧,她说道,你这个小太阳,原来比我还勇敢呢!我可不敢冒那个险,还是冲着英国人。太棒了!

但是,或许值得补充一下,尤拉·费奥多罗夫在听说这件事后,就中断了和我的交往,他的依据就是,文化遭受到了屈辱,他认为,这是一种文化恐怖主义,是来自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无知,而我要对你们说的话就是:把他赶远些吧!瞧,你们想想,我是在我的一些新朋友的聚会中遇到这位尤拉的,他开始指责我,尽管我当时已经戴上了一个公众人物的光环,而他身上有什么?——你是什么人?——我对他说道。——你这个废物,你算什么东西?——他开始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在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就像一个为理想而献身的受难者,但是,就在这个时刻,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看到,他们反拧起我的胳膊,在粗暴地对待我,把我拖到走廊上,走廊上也满是人,他们都想看看我,把我撕成碎片,有几位还穿着燕尾服,但是,野兽毕竟是野兽!这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就像我的骑士一样,对聚集在一起的工作人员说道:闪开!——于是,所有的人,应该说,马上就开始闪开了,可是,你们瞧,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却反复强调,说什么她不认识我#葫有的人都认识我,可她却不认识!要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甚至连那些从来没穿过燕尾服的人也都知道,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我的莱昂纳狄克,挥了挥他那只并不太大的手,说了句:闪开!

人们闪开了,尽管门口站着民警和那些吵吵闹闹的人,我想带走我那些橙子,可是他们夺去了我手里的纸袋,橙子四处滚动,许多男人立即伸出不灵巧的腿脚,踩起橙子来,弗拉基米尔恶狠狠地抓着我的手腕,我们往楼梯走去,在那儿,也有许多好奇的人探头张望,大厅里的音乐停下了,剧院经理跑过来想说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两句,因为他带来的女伴惹出了事情,可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却对那经理说道:您最好还是去让音乐会继续进行下去吧!——剧院经理意识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是对的,便跑去安抚那个日本人,那个日本人很快就被安抚下来了,至少,在我们通过工作人员通道走出剧院的时候,布里顿的音乐又在大厅里响了起来,布里顿重新开始了,可是我的脑袋却由于喧闹而疼痛起来,我很少能感觉到我的脑袋如此疼痛!

指点e 时代江山 坐拥互联网天下

第十七章

我们的车在慢慢地往前走。我俩久久地沉默不语。我们的车就像是灵车。

瞧,我想,他会杀了我的。他有这个权利。

他的白色侧影离我很远,他很不高兴。怎么,你达到目的了?——不!——我回答,我怕他发火,同时我也心怀赞赏,因为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本可以不管不顾,让我被撕成碎片,不过,我们的车就这样往前走着。

后来呢?——克休莎问道。——什么后来?后来他说道: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就是终结,他说道,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可是他自己仍然拉着我往前走,并未把我扔在大街上。我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一阵偏头痛,一些橙子在我的眼前飞过,那个日本人的目光很奇怪,他斜眼看着我的表演,为这个异域强国的风俗而感到震惊,或者,他是在捕捉什么不好的东西,感觉他的权利受到了压抑,但是,布里顿的音乐又一次在大厅里响了起来,我所有的权利都还掌握在我的手里。你明白吗,他说道,这就是我们那个协议的终结!我张开了嘴。啊哈!瞧,我在想,他真聪明!瞧,这个狡猾的家伙!我没料到!无论是克休莎还是我,都没有料到。一个细致的思想家,将事物层层剥离,而我,也就是说,我又坐到一只破木盆旁典出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由于渔夫夫人的贪婪,她借助金鱼的魔力所获得的一切又全都失去,最后她身边只剩下原先那只破木盆。落了个一场空,我用指头戳着那面落满尘土的镜子:协议的终结!但是,这却是其余一切的开端!我会进入另一个领域,我会失去金鱼的身份,看来,会变成一个便宜货。我大张着嘴巴:对他的高贵和侧影感到惊讶,我们继续往前开,而他甚至很高兴,似乎从肩膀上卸下了一块石头,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开心的。你就开心吧,趁火打劫的女强盗,开心吧!不过之后你会痛哭的,当你跟在那位伟人的棺材后面、沿着那条从未走过的小道迈动脚步的时候,在那座冷冰冰的别墅里,为了瓜分财产你会和安东契克干起架来的,他冲回来,冲回来参加葬礼,不是从奥斯陆赶回来,就是从马德里赶回来,因为这个男孩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他是我的冒牌崇拜者,我马上就看了出来:一个混蛋。而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的面前,我却要鞠躬致敬,—— 一个伟大的丈夫!

但是,看到他苍白脸庞上的放松表情,我却感到心绪不宁。他解脱了#蝴出的价并不高,他把我送回家,他的双手散发着驾驶手套的气味,在家里,爷爷伴随着电视打发了一个晚上,正躺在那里睡着,做着一个虔诚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梦,一个最可信赖的老兵的梦,他躺在那里睡着,他还满不在乎呢,而他深爱的校猴女已经被人扔在了人行道上,就在家门口,人家最后还道了声“晚安”!唉,没法子,我不再哭了,安静下来,然后走进家门,房间里,那些橙子在我的脚下乱滚,那些身穿燕尾服的人指手画脚,在口吐白沫地喊着一些难听的话,那个日本指挥则在用指挥棒吃一碗堆得高高的凉米饭,不,不是米饭,而是一碗米粥,似乎,战争昨天才刚刚结束,他躺在床上,这个斜眼的家伙,正在狡猾地张望着,而橙子在脚下乱滚,季姆菲依也在我两膝间滚动,嗅着我的裙子,感觉到了一颗相近的灵魂,而我对维罗尼卡说道:别为我哭泣!别哭了!——她却哭了起来,她却哭了起来,虽说她是个女巫,是个坏蛋,虽说她非常理智,因为她不让男人接近她,只有季姆菲依能得到她的赏识,季姆菲依说道:那好吧……也没什么区别……灵魂毕竟是相近的,他在四周跑动,又闻了一下裙子,我一看:他昏了过去!——喂,我对维罗尼卡说,他是你的好家伙!——我揉了揉他的耳朵,弄乱了他的头发,而季姆菲依却龇牙咧嘴地笑着。

不过我来找她不是没有目的的,我是来提建议的,好为她祝福,于是,她声音微弱地说道:干吗不试一试呢?……但是你,伊拉,别去碰季姆菲依……——而克休莎会不会去碰呢?——我追问道。——克休莎?——她没有做声。谈话中断了,我没能问出什么名堂,她没有说出实情,克休莎也同样没吐露一个字,一次也没有说过,对我们的友谊也不管不顾,而季姆菲依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就像在看着自己的私有财产,这么说,我的女友们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了我,我自己看了出来,尽管没有证据,但是我已经被完全拒绝了,所以,和季姆菲依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屈辱。非常屈辱。我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我回去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莱昂纳狄克为这个争吵而自豪,利用了它,还祝我晚安,让我单独地和梳妆镜一起过夜,我扑向电话,想把所有那些有良心的朋友都发动起来,不过太晚了,太晚了,我在话筒里听到的尽是一些嘟嘟声以及一些恶狠狠的道歉声,太晚了,唉,算了吧,我单独地和梳妆镜一起过夜,总的说来,这倒也是一件可做的事情,因为我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躺在那里,呻吟着,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又回到了故乡,不过我喜欢莫斯科,我在这里待不够,我呻吟着,在这虽然很小、却是珍贵的和惟一的事情中寻求慰藉,然而,我没有昏睡过去,我刚刚缓过神来,停止歌唱,就看见:黑夜,天空中刮着惊恐的风,云朵聚集成乌云,月光照在床单上,镜子里,跷着我的双腿,我的双腿和双手,在它们之间是一张被遗忘的脸庞,这时,我拿定了主意,就在那个夜晚,我隐藏起自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因为,他不是在抛弃我,而只是在矫正我,要我服从他,以便之后的一切都按他的意志发展下去,在别墅,在这里,在这套豪华的房子里,我将脸贴在那卡累利阿桦木家具上,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这套房子的女主人。你就开心吧,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今天夜里你可以睡个好觉了,但消息会传播开去,到第二天早晨,——果真会那样吗?橙子在滚动,在滚动,最后滚到了一边,不过我并没有等得太久,正当我深藏起那个公开的秘密,将那些虚假的反驳抛到了一旁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爷爷跑过去,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鹦鹉,大声喊道:线路通了!——然后,他用手掌捂住话筒,对我说道:你是在家还是不在家?——在家!在家!

第十八章

——我从浴室里冲了出去,忘记披上一件睡衣,爷爷不好意思起来,蒙住了眼睛,就像那位维涅季克特神父一样,当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撩开我小裤衩上的皮筋洒圣水的时候,我在这两个星期里没有保护好自己,这两个星期像是有半年长,我没能仔细地保护自己,我过的是美人鱼的生活,从一间浴室游向另一间浴室,诱惑那些长相好看的阴魂,想起来都感到可怕,比如,那位汽车维修部的头头就常常一大早躺在床上打电话,责骂他的手下人,可是克休莎离得很远,丽杜拉在治病,她知道,那位老板怀疑事情不妙,裤衩上有脓,私处一定有病,——于是,他飞回了自己的祖国,满世界到处都是日本人,因此,住在巴黎的克休莎赌咒发誓说,巴黎成了一个日本城市,而我,静静地走到电话旁,说道:是哪位?喂!——我听见:传来了莱昂纳狄克不太自信的声音,死者向来不喜欢电话,他认为电话有无数的缺点,常把电话压在枕头下面,而我却故意为难他,责怪他,——喂,你说,说你爱我#旱你欲火难耐!你说,你要挽着我的手散步,爱抚我!——他仿佛突然闪现在眼前:等等,别在这个时候,别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是在街头电话亭里打的电话,人家正在拿硬币敲打电话亭的玻璃呢,——似乎是白干了,我当着吃惊观众的面扔橙子,突破民警的封锁线,那道人墙,人墙,——完了!——我俩的地下状态结束了。这是针对他的形象的犯罪。他奔走了一辈子,谢天谢地,获得了踮起脚尖在角落里、在大理石楼梯上奔走的宝贵经验,在他的脸上,深深地埋藏着一种惊慌:主人责骂小主人,小主人责骂小小主人,小小主人则去骂侍童。主人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其余的人则要被冻死,因此,惊慌便落户在了那一张张脸庞的沟壑里,他荣耀的生活在静静地流逝,可是对电话的厌恶今天却不存在了,这也不是说,我是在思念他,——我已疲惫不堪,怀着那些梦想,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竟然解脱了,用一次小小的拯救行动就偿还了我屈辱的哀求,我独一无二的艺术,不过这一次,我并不急于加紧行动,也没有避而不答:我站在那里,听着,水珠从我的身上滴落下来,满脸胡须的爷爷回到了他的房间,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对我说,他想……他说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出门治疗她的膀胱去了,说他很想我,问我哪儿去了。我答道:我哪儿也没去,我在一个人过日子,和书本一起过日子,我爱上了勃洛克……

——谁?——是勃洛克!一个诗人。我背下了一些诗。——他沉默不语,已经感到他犯了错误,不该打来电话,开始讲和,但是我知道事情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而克休莎却不相信:真是他自己打电话来的?——她离开我也不行,她会迫不及待地跑回来,而我,虽然和丽杜拉好上了,可是丽杜拉的实用主义却让我感到难堪,她喜欢各种各样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贵重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值钱的东西,她崇拜宝石,如果那个日本人回来了,她就不会来我这里了,我也不会去她那里,到那时,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就算我们仍然满足于我们成功的友谊,但是,克休莎毕竟是克休莎,毕竟是克休莎!

充满智慧的深奥谈话吓不倒她,但是,她对有思想的女性却不以为然,我还记得,娜塔莎怎样迅速地就消失了,她渴望过共同事业的欢乐,却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揭露。她,克休莎朝那位有思想的女性点了点头,她是冰冷的,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泰梅尔亚洲最北端的一个半岛。人的双脚,这里可能是在暗示她的妹妹,不过娜塔莎很快就消失了,我是在贝热尔芭蕾舞会的上流观众中遇见她的,那样的舞会是她的脑力享受之一,当时,我漠然地问候她一声,并从她身旁走过,我冷冰冰的。但是,克休莎却不是这样,她不是一个有思想的女人,——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而我却相信她并且模仿她,直到她摊开双手,说道:哎,你怎么想的!……哎,怎么想的。就是想让他亲自打电话来!在所有这些橙子之后……——你根本不明白!——我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他本应该打电话来。要知道,他当时就得出了结论,认为我投降了,伤心了。——好呀,——我没有急着表示赞同,于是他说道:好吧,也许很棒!

我们约定好在他那里见面,不,我还远没有拿定主意,我想看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和他在一间没有圆桶和袋子的套房里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他有些情绪低落,惴惴不安,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抱怨身体欠佳,他在唉声叹气: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老头,他身上残存着过去奢华生活的痕迹,但是仅此而已!——伊拉!——他说道,把我领到了有卡累利阿桦木家具的屋子里,屋子的窗户朝着院子,一扇扇门上的青铜把手在闪闪发光,而供人进出的那扇门则像街垒一样。——伊拉!——他忧郁地低声说道,同时在抱怨自己身体糟糕。——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他身着那身出门时穿的西服,就是他下葬时穿的那件,这是他喜爱的一身礼服,这是他喜欢的一种出格行为:在家里穿西服,为了我!绝对地只为了我一个人!我对他承认,我不相信事情会继续下去,我以为那次争执就是全部的结局,我已经服从了他的决定。他紧张地坐在椅子上,仿佛那张椅子是别人的,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的服从。他说道,伊拉,我做不到。我似乎回答道,我也是,于是他微微地笑了笑,他甚至开始变了模样,我说我也是,这使他活跃起来,使他容光焕发了!不过我并不急于兴高采烈,我明白了他建议中的意图,他希望我们两个人都妥协,然后一切重又完美无瑕,但是,我何必要妥协呢?我在他那儿失去了什么?我需要他那些痉挛的拥抱吗?需要他那些豌豆般大小的色斑吗?你认为我也是吗,绅士!我沉默了一阵。我只是说,我也是,因为我想说我也是,于是我说了,我也是,于是他就容光焕发了!那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笑了笑,继续讲橙子的故事,讲他如何往这堆大火里撒尿,把一切都扑灭了,然后,一切都顺利解决了,不过,我却不想让一切都顺利解决!我就是不想!于是,我说道:娶我吧。我省去了多余的话,就这样说的,没有铺垫,没有暗示,娶我吧,就这样。我说,你得理解,我厌倦了当老姑娘,但他却总是害怕我会给他丢脸,怕人们会对我说的话指指点点,我说的话就是,如果我爱,我就要忘我地爱,你爱我吗?——他问我,像只臭虫似的深陷在椅子里,他整个人都在怀疑,都在受煎熬,他痛苦并且担心,那一刻,他使我感到厌恶,我回答道,是的,我说,当然,他怎么敢向我发问,或者,我的失望还不够深重,哪怕仅以那些橙子为例?对那些感受、对他那些最新的感受以及他那扭曲的肌肉进行了冗长的解释之后,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回答道:是的,我说,我爱你。我没有故弄玄虚,我回答道:是的!——他对我说:是的!——我说道:娶我吧!我做够了老姑娘!

第十九章

看到面部的衰老,甚至连那些有思想的女人,她们不敏感,甚至连她们也会哭泣,皮肤的干燥会吓倒她们那活跃的想像力,她们甚至会去求助发号施令的手臂和声音,甘愿去纵情作乐,沿街兜售自己,可她们仍然能听到计时器的滴答声,因此,她们的眼睛才如此狂热,因此,在她们微醉的时候,她们的话语才像是哭诉,仿佛隔壁的房间里躺着一位死者,仿佛心灵感到压抑,它承受不住怨诉,像鸱枭一样飞向黑夜。甚至连这样的女人,也会陷入绝望,在别人的床上喊叫一通之后,也会感到苦恼。

我活着。我经常到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那里去,我几乎不抽烟了,也避免和男人们来往,我那个未来的复仇者在我的肚子里活动着,我别无选择,我无法原谅那些屈辱,虽说我过的是一个基督徒的生活,因为我是心怀恐惧的。但是,我怕的不是你,莱昂纳狄克!我知道:你会再次到来的,如果你没有离去,没有丧失自我,消失在死后的迷雾中,我做好了准备,至于说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前一天来过,那这只是我的事情,我的生活小事,我甚至没有提到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忘记干他要干的事,然后他开始盘问,问我有什么打算,他是带着白兰地和香水来的,他的无耻相又一次映在了梳妆镜里,我看着他,在想:什么叫男人?男人身上最主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的女友们是不吝啬辱骂的。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争论起来。维罗尼卡尤其恶毒。她常常抨击我和克休莎:你们骂他们,却又把自己送给他们!——如果就是想送,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克休莎笑了一笑,采取了一种调和主义的姿态。维罗尼卡不喜欢作为一个种类的男人:既不喜欢男人那多毛的身体,也不喜欢他们那被男性傲慢的恶习所蛀空的灵魂。我同意维罗尼卡关于男人灵魂的看法,但是我却喜欢男人身上有毛,就像狗熊那样。娜塔莎也参加过我们的聚会,她的脑袋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思想和理论。娜塔莎富有权威性地对我们说道,比起男人对我们的需要来,我们其实更需要男人,但是大自然就是这样安排的,要我们做出一个样子,似乎我们不太需要男人,要男人做出一个样子,似乎他们非常需要我们。爱情之花就盛开在这个谎言之上。胡说八道,维罗尼卡冷冷地反驳道。季姆菲依,他也同样是一个男人呀,克休莎顺便说道。季姆菲依,谢天谢地,是另一类人,维罗尼卡不客气地回敬道。姑娘们,我说道,男人身上总是热度不够!男人就像一座暖气不热的房子,你在那里是得不到温暖的。那也要看那个男人是谁,娜塔莎说道。我丈夫那里就暖气十足,热得你难受。虽说不能不承认,可是她还在争辩,说女人们如今已开始公开地追求男人,而男人们的热情奉献就整体而言已明显地降低了。克休莎开始胳肢她,想让她的理论从笑声中流露出来。我们仔细看了看娜塔莎——刺棘一般的毛发,两只乳房软塌塌的,就像别墅里的那把椅子一样,——我们仔细看了看,然后重新给她穿上衣服:非常感谢!

当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映照在镜子里,我提醒了他,谈到他的下流和他的调查,谈到他的嘲弄和他的粗鲁,我们有一些东西,值得共同去回忆,一起喝点白兰地,而我自己,却似乎没有被触动,所有这一切我也完全不喜欢,如果根据镜子来判断,那么,那其中有过各种各样的影像:有卡洛斯,拉丁美洲的大使,总统的儿子前文又说他是总统的“侄子”和“兄弟”。,有我的老朋友,前情人维塔西克·梅尔兹里亚科夫,他走了,就像一只鸵鸟一样钻进了灌木丛,甚至还有这个蠢货斯捷潘,他在十字路口撞了我,使劲撞上了我的大腿:我咕咚一声倒在人行道上,怕得要死,我一看,他还站在我身边,也怕得要死,他的车来回摇摆,违反了所有的道路交通法规,可是,我的一些新朋友却要我相信,斯捷潘的撞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醉酒是装出来的。他不是想杀我,——他想让我残废。因为,我的力量就在于美丽,——报纸上就是这样写的,莱昂纳狄克也这样认为,在这一方面,他称我为精灵,我没有争辩,却感到很生气:我受到了局部的脑震荡,他求我原谅他,他参加了生日晚会,可大腿上却留下了一块青斑,其大小和形状都像地图上的黑海,——那一下撞得多重啊#蝴不停地诉苦,说要给我钱,在夜里细细地看了我一阵之后,甚至还爱上了我。也许他在假装爱上了我,也许他是爱上了这项任务,谁知道他呢?虽说,我的那些新朋友都确信他是在骗我,并重新提起了那些诸如此类的各种往事。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举出了那个和一位犹太演员与一辆载重卡车有关的经典事例,他还举了一个例子,说一位活动家被人用瓶子砸破了脑袋,而他们一直以为人们是热爱他们的,可是克休莎却说道:他们的努力全都是白费劲。没有奇迹,反正什么也干不成。

而我想起了这些。在我拿定主意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看来,我有汲取各种泛滥之脏物的能力,我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那种朦胧的力量,维罗尼卡从她的立场出发,问到了那个施暴者,她听到的回答是,实际上每月都要重复一次,这沿街的流亡,这肮脏的门洞,上楼梯的脚步声,我缩进黑暗的角落,可他最终还是遇见了我:恐怖而又伟岸!——那你就试一试呗!——维罗尼卡说,但是,却没有任何热情。社会问题不会使她激动,虽说我也一样!——似乎,季姆菲依比谁都好#糊给自己找到了一种皮革代用品,恶臭和卑鄙,你在都市遇见的一切!我没赞同,如果去帮她,请一些人来,让大家快活快活,那么这就是大公无私,虽说维罗尼卡好像也算是一个女友,她的烹调手艺很高,我常常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回忆起她做的柠檬饼,季姆菲依总能得到最好的一块,在桌子旁边吃得咕噜咕噜地作响,什么事情都不关注,似乎他并不是半小时前那场演出的参加者。无论如何,我都惊讶于他熟练的手法,而且,客人们也陷入了一种窘迫的心理状态:他们开始相互怂恿,女主人也展示出了其艺术,我们取代了那面不合她口味的镜子,也成了一面镜子,她从每对人、也就是每两个人那里收取二十五戈比,早晨,她手脚麻利地做好早饭,对季姆菲依吆喝一声:别叫!——然后就去上班了,去实验室,而季姆菲依,这个寄生虫,像主人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晃晃悠悠,去洗个淋浴,不停地打电话,并不太在意我们大家,也许只有对我是例外,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要拿走我那份食物:我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腰身:乖孩子!——而维罗尼卡,我一看,正看着我们,带着经久不息的怀疑,她是在吃醋,没什么,她总能平安无事,甚至没人会知道,而我,可以说,干吗要为那对莱昂纳狄克的纯洁爱情而白白地受苦呢?

在和解日,莱昂纳狄克因为他的勇敢而获得了奖赏,不过我也不觉得可惜,因为我想念他,一直在等待他的求婚,但是,得到满足之后,他认定他已经完全得到了我,弗·谢又重新端起架子来,甚至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比做丘特切夫。只不过,他说,他要采用散文式的讽喻、而不是扬抑格的诗句来描写这不祥的爱情。情节照例发生在前线,而我,自然就是一位战地女护士。总之,弗·谢解释道,他准备让我永垂不朽,他在收集素材,甚至眯缝起眼睛久久地打量着我,想记祝蝴喜欢的那些特征:颜色像海浪一样的眼睛,时而是碧蓝的,时而是灰蒙蒙的,充满着神秘的色彩,顽皮的女护士,很是多情,而他,一个受了震伤的中年上校,看着看着,就爱上了她,他看见,精力饱满的她,正在笑着,和那些小尉官们纠缠在一起。作为一位爱好诗歌、读过很多书的女性,我知道,丘特切夫尽管写了不少的诗,却并没有离开他的老婆,而莱昂纳狄克却给出了一个对比:他说,我要把这个故事放到上一次战争的世界性事件的背景中去写,他在接受一家文学报纸的采访时透露了这首天鹅之歌,他说,我要让女护士也长着你这对扁桃状的眼睛。我假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可是我自己却冷静了下来,因为我在这件事情中看到了最终的拒绝,于是,我对他说,我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既然他骗了我,至于那些橙子,这不过是歇斯底里,也就是说,是一件女人的事情:歇斯底里!!!——求求你了,亲爱的,用不着说服我,用不着吻我的手,我想嫁人,我想生孩子,这时,他出乎意料地回答道:那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我们永远别再见面了,而我要描写你,为你而痛苦,就当你死了,我要去旅行,去日内瓦参加一个大会,然后,去爬勃朗峰,我会回忆起你,我会感到苦闷,而现在,亲爱的,再见吧,不过,在即将分别之前,最后一次,让我们献身于爱情,就像那个孤独的上校,在出院的时候,那儿像是有炸弹落下,又像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件,反正那位顽皮的女护士将要死去,是他自己用那枝枪口还冒着青烟的左轮手枪杀了她,因为,如果不杀了她,她又会和那些小尉官们缠在一起,而这是他所难以忍受的,于是他就开枪打死了她,再把这一切都写成战争行动,他说,这就是那本书的构思,那本书能让整个国家都失声痛哭,不过我却担心,他甜蜜地降低了声音,他们会禁止出版这本书(有一次,在晚饭之后,他曾想写上一本禁书),一部歌剧脚本已经被预约了,电影界已经折腾起来,说什么人在写剧本:他站在她的上方,叉开两腿,握着那枝冒着青烟的左轮手枪,一列运送物资的列车在不远处燃烧,天空中,一队战机正风驰电掣地向西飞去,这个混血儿,是丘特切夫和头发蓬乱的上校的混合体,然后,他要前去占领华沙,或者是布拉格,或者是哥本哈根,但是,在道德上他却依然是纯洁无瑕的,他有一位妻子,和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长得一模一样,那真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是他家中的十字架,她闷闷不乐地度过了战前的四年光阴,情绪非常沮丧,原因何在,——还是个秘密。

第二十章

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西尔佐娃洛米纳泽。

你,是我最后的缪斯!由于你,我才重新拿起了笔,他这样说道,但是,他拿起的不是笔,而是我,他很激动,他求我,让我完全开诚布公地对待他,让他在地上爬,跪在我的面前,而我却一脚踢开他,宁愿打架也不让步,于是,他把一根带子塞到我的手上,又更加严实地锁上了门,以防万一。总之,我看出:这是一场告别剧。在这之前,我不瞒你们说,我曾不止一次地抽打过他的两肋,甚至还从中获得了快感,因为他毕竟是个大人物,一件宝物。我是个罕见的废物,他叫喊道,比我还坏的人,你们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蝴的叫喊并没有使我惊慌失措,我朝他那张心满意足的脸狠抽了一下,也大声喊道: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恶棍还是废物,你害过什么人,侮辱过什么人,你满身的臭大粪,我不在乎!你骗了我,你践踏了我们的协议,你不敢和我结婚,你这个该死的奴仆#蝴尖叫着,因为我说的实话而狂喜不已,他喜欢这样,而我却在想:你这样开心,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你以为,我打算和你捉迷藏,我也需要一个丘特切夫!这个赤裸着的老人,他爬过来,歌颂我的美丽,你真美,伊林娜,你就是完美,我配不上你!我是个年老的、骗人的胆小鬼!

我回答:住口,你这个喜欢鸡奸的家伙!

他跪在我的脚下,浑身颤抖,你是我的女神,等等,等等,而我对准他的后背,抽了一下!又一下!——我不太相信他:我自己也常常怂恿他发出野兽般的叫喊。喊吧,我常对他说,把你心中那份庄重全都吐出来,你的拉撒路就会活过来。我背叛了你,他疯狂地哭喊道,我配不上你,但是,你就最后一次开开恩吧,——让我舔一舔你吧,从脚指甲舔到头发,就用我这个可恶的、虚伪的舌头,来吧,伊林娜,让我舔舔你!——他被口水给呛了几下,他把嘴唇噘得高高的,嘴唇上满是白沫,好吧,我想,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在撒谎,这一次你可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挠他,揍他,打他,抽他,——与此同时,他却在不停地舔着,他全身通红,喘息着,小声地说道:最后一次,原谅我,伊拉!这其中曾有过我们的合作:他给了自己以允诺,我也给了自己以允诺,也就是说,我也不感到无聊,若清醒地想一想,离开我他又能到哪儿去消磨时间呢?——他会肚皮贴地爬回来,或者成为一个杀手,因为,和我在一起,他是无所顾忌的。

后来,他对我谈到过这一点,因为,在他前来吓了我之后,他说道,我在你身上立即就感觉到了一颗亲近的心灵,我俩就像是未婚夫和未婚妻。你是我非人间的未婚妻!在人间我错过了自己的幸福。就传统的观点而言,我是一个天才,我却把天赋都献给了社会和自己的安宁,我本想,就这样生活,打发掉这一辈子,但是,我却在生命的暮年见到了你,我的未婚妻,我急忙摘下手套,不再在意一切,并高声叫喊道,我是个恶棍!而其他那些人,伊丽莎,却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好样的,——瞧,他说道,我的辩白中有一个小小的区别,因为就是用这双眼睛,——他用难看的指甲戳了戳一只眼,戳得那只眼差点儿流出泪水来,——就是用这双眼睛,我看见了许多事情,非常多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去碰那些伤口,因为我爱我的人民,这是实话,我的人民是不爱发怒的,是不爱记仇的,不应该!不应该去打扰他们,让他们不安!

我没有记祝葫有的话,也没有过多地发问:我不是女间谍,也不是爱听掏心话的人,这是娜塔莎的长项,她也许能套出他的话,不过他也许不会对她敞开心扉,不会让她进家门,有一次,他想见一见丽杜拉,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决定不见了,我和丽杜拉在他面前会如何行事,我全都对他解释了,他迷糊了一阵,提出一些要求,喊叫了几声,最后——还是拒绝了,——不需要丽杜拉,于是,鼻子上已经抹了粉的丽杜拉就留在了家里。

他颤抖起来,我想:你抖吧!抖吧,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他全身颤抖,不停地扭动。待我缓过神来之后,我说道:莱昂纳狄克!你怎么啦?——可他却在呼哧呼哧地喘气,那呼哧声很可怕,似乎他的内脏已经爆裂了,应该去叫医生,我想抽出身体来,可我觉得他的身体已变得沉重起来,但是,他依靠惯性还一直活着,我想抽出身体来,却无意中碰上了他的目光。他看着我,就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于是我马上明白了:他不想死在我的身边,因为,无论如何,他毕竟没有和我一起生活过,这是我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见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也许,他同样不想见,安东契克他也不想见?不过,他看着我,眼中甚至带着某种仇恨,他要死了,我看了出来,他就要死了。我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腮帮,我喊道,你的救心丸放在什么地方啊,硝酸甘油什么的,他不想回答,我跳了起来,我该往哪儿跑呢,混蛋,快回答啊!——他的一只手稍稍动了动,他似乎是在说,用不着了,也就是说,晚了!我朝电话冲了过去,他有一部很奇特的电话,你不需要去拨拨号盘,而只要去按按键,他教过我怎样去按那些键,我常常拨打号码100,查询时间,时间已经很晚了,将近半夜一点,外面是春天,我记得,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他的一只手稍稍动了动,他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似乎是在说,用不着打电话,于是,我突然想道:他不想叫救护车来,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还在操心他的名声。他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满脸是血。我说:药片在哪里啊?应该去打电话。而他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最后的话,在他完事之后,而他像一个小伙子那样完了事,有力而又热烈,只不过,他已经受了内伤,他体内的一切都彻底破裂了,我一看,他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了,你们知道吗,就像一只即将死去的小麻雀的眼睛。

我跑过去拨打急救电话03,我的解释很不连贯,我无法说清楚:地址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给他写过信,我对他说道,你的地址是什么,可是他已经顾不上地址了,他已经没有地址了,他已经像一只小麻雀那样,小眼睛渐渐暗淡了下去……谁也不想遇上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还是要强迫我解释:怎么回事情,是怎样发生的?陆续来了很多人!在亲属中间: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在特鲁斯卡维茨治疗膀胱,安东契克在出差。我在电话里解释了一通之后,马上向他冲过去,我一看:他已经死了!要赶紧在医生到来之前穿上衣服,衣服破烂不堪,他满身是伤。门铃响了。我跑到门口,出现了一个新的难题——门打不开,废物!我无法打开门,门锁很复杂,就像铁路道口的拦木一样,很长很长,有五个弯头,我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冲着门外大叫:我打不开门!——他们在门外大骂着,跑来跑去,他们发现问题很严重,于是开始砸门,可是,这门也同样不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门,长话短说,在他们砸门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收拾整齐了,而他我已经不去碰了,他就躺在那里,看着我的忙乎。

他们破门而入,跑到他身边,把他翻来覆去,不知为何开始往他身上涂碘酒,对我他们也立即有了意见:你要是及时把门打开就好了!……如果我开不了那种门锁,这叫我有什么法子,瞧,我说道,你们看,这种门锁,而他们却说道:你们俩怎么弄成这样一副破烂不堪的样子,像野猫一样,怎么,你们打架了?我当然会说,请问,我们干吗要打架呢?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上帝啊,写到这里,我又激动了起来!今天,外面刮着寒冷的阵风。怎能不想钻到商店里去大吃一顿呢!……

我对那几位医生说:你们最好也给我一些镇静药,给我打一针,行吗,而医生们却问道,您是什么人?不过,这已经不再是医生们了。似乎,我偷了这家的金银财宝,你怎么去对他们解释呢?我爱他!我爱过他!而他们却坚持着他们的思路:为什么会有这些淤斑呢?唉,好吧,我不好意思起来,我俩玩了一会……做游戏……——你们的游戏很有意思,他们说道,仔细地翻看我的护照,穿着风衣一直坐到天亮,他们不相信我,但早晨他们还是放了我,他们说,他们还会传唤我的,因为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正在飞回莫斯科的途中,执行任务的是一架轰炸机,很快就到,要进行技术鉴定,我脑袋里一片混乱,但他们还是放了我,我原想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

可是,当我带着那张被我的莱昂纳狄克挠得满是伤痕的脸刚刚回到家里,他们就又向我提出了问题:扔橙子的人就是您吧?我高兴地回答:是我!是我!整个莫斯科的音乐界都知道,可是他们却说:您干吗老缠着他?那些高官们仪表堂堂,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可怕,我爱他,我重申,你们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经历了一场悲剧,我爱他,他答应娶我,他恨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这个老傻瓜,他爱了我两年,他打算写一部关于我的电影,我这里有他送给我的下列礼物:两枚金戒指,上面镶有无花果叶形状的小块蓝宝石,一个带有金链的处女座徽章,数不清的香水,空空如也的糖果盒,两双鞋子,你们别碰我,别来欺负一个女人,最好让你们自己也碰到这样的事情,让一个人当着你们的面在不恰当的时刻死去!我不得不说出那些有损他名誉的细节,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为了他那些奇怪念头去坐牢?而安东,那个混蛋,也想害我,他说他不认识我,而我却说:他怎么不认识我呢!我到别墅时他也在场啊。幸运的是,我立即想到了守门人叶戈尔,于是,他们又折磨起叶戈尔来,他们认为,我们也许是同伙,他们也折磨了叶戈尔的妻子柳霞,那个女仆,那个醉鬼,波尔多酒的爱好者,他们说,他们似乎认识我,就因为这句话,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立即把他俩赶出了别墅,关于橙子的事也马上彻底搞清楚了,那些橙子对我有利,找到了一些证人,如果说,他们还不能确定我们的爱情,那么至少,我们曾一起坐在包厢里听布里顿,——于是,他们似乎不再纠缠我了,而刨完了园子的爷爷,却扛着铁锹回来了,还没进门他就说道:你知道谁死了吗?

指点e 时代江山 坐拥互联网天下

第二十一章

他递过报纸。报上已可以看见那片签名的黑森林,一片黑森林,一副镶着黑框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身盛装,表情严肃,这张照片似乎是专为讣告而拍摄的,但是,在那张脸的深处却有少许的慌乱和歉意,我带着他坐到热水里,好缓解一下内心的激动,煤气热水器在我的头顶上嗡嗡作响,表明它随时都可能爆炸,我读着报,读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开诚布公地说:我赞叹不已!

不,在这之前我当然就知道了一切,但是,你如此有名,你在每个领域都如此有名,我却不相信,我却没有料到,我更爱你了,由于你的讣告,由于你是个军人,是个播种者,是个耕种者,是个旗手,后来,再也无人可与你相提并论了,我们失去了所有这一切,但你的遗产却将永远是最可靠的后备武器库中的一把钢铁刺刀,我坐在那里哭泣着,脑海里又回响起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你把我称做金鱼,还有那些关于艺术的交谈,那些前往别墅的有趣旅行,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你的温存和你的爱情。你是一位巨人,我把你称做“莱昂纳狄克”,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多么喜欢这个称呼啊!我猜得多准啊!因为这是直觉,我也很高兴地想到,你是趴在我身上死去的,你的最后一声呼喊是为欢庆我们的爱情而发出的,我会第一个走在你的棺木后面,至少是在想像中,第一个从那座时尚的墓地中抓起一把土,撒在你的棺木上,在那片墓地里,每座坟墓都能发出尘世道路上的巨大回声,为了彼此密切交往的需要开挖了一些沟壕,死者们也都装了电话,不过遗憾的是,没有柏树,永远上着锁的大门在守护着他们的谈话。

但是,我不可能得到前往这座忧伤之谷的通行证,他们不会让我去看望亲爱的你,你身上盖满了备用的康乃馨和各机关送的花圈,他们不会让我走进那个大厅,在那里,在勋章和荣誉卫队的包围中,你穿着那身出门穿的西服,遮挡起了淤斑和爱情的风暴,你将被展示给公众,展示给学生和士兵(士兵很多),在那里,那些著名的老战士和文化界的书记们满脸悲伤,流着眼泪,在那里,鲜花和发言会使人头晕目眩,不,他们是不会让我到那个地方去的……

穿上一件不起眼的黑裙子,不加修饰,没有化妆,对你来说似乎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将前去与你告别,和其他人一样。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色的马蹄莲。我要在一片愤怒的议论声中献上我的那一小束马蹄莲,再悄悄地为你画一个十字,你已经不像是你了,那张僵死的脸庞难看地肿胀起来,你是那次不成功急救的可怜牺牲品,某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卑鄙之徒,在我的身后叽叽咕咕,说我不应该给你送马蹄莲,而应该给你送五公斤橙子来,但是,那位马德里的季节工安东契克却会用他那只敏锐的、没有眼泪的眼睛捕捉到我,他曾当着我的面高声叫喊,说我是纯洁之美的精灵,他曾在我睡意*!的眼睛前晃荡着,怀着一个想要亲近的胆怯愿望,—— 一个可怜的男人!——接着,几个人将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抓住,他们面色凶狠,似乎我不是来送你的,来送我亲爱的男人,而是企图来偷这家的金银财宝的,他们会拧住我的双臂,像对待一位寡妇那样,让我再次蒙受耻辱,而间谍安东契克,则会去像他那位黑桃皇后妈妈汇报情况,她会发誓要向我报仇,似乎听到他死前哀号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似乎他爱的是她而不是我,被他带去听音乐会的人,在莫斯科郊外僻静的酒馆里受到他款待的人,似乎都是她而不是我,似乎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被卫兵那些毛烘烘的手抓着的我,将开始生气,而他们会架着我的胳膊把我送回家,直到这群陌生人办完他的葬礼。

而我在想:她有足够的大度,能让我和她一起在我们共同丈夫的墓前哭泣,因为我既不想去分钱,也不想去分财产,只是想去分享那份内心的情感,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我建议我俩结婚,不过他却神圣地守护着他那个家庭,他可怜济娜伊达,他不仅是一个天才的人,而且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从电视那蓝色的海市蜃楼中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整个儿地奉献了出去,心中留下的只有忧伤,只有对未来的恐惧,因此他才掩饰起自己的感情,因此他才写作,讲话,证明不应该去碰那些伤口,因为那些伤口已经化脓了,小人物总是不对的,芸芸众生总是心怀不满的,因为历史的意志会超越那种幼稚的、不发达的智慧。叶戈尔被赶出别墅之后,喝了几杯酒,就放肆起来,开始讲一些与主人有关的趣闻,说他有时也很蛮横无礼,如果有谁依附于他的话,说他怎样跺着脚发火,说他会以一副意外的、甚至是轻薄的模样出现在恭顺的女仆柳霞的面前,使年轻的姑娘害羞极了,不过,你是很难叫柳霞感到害羞的!——她只需要给自己斟上一点波尔多酒,把眼睛睁得大一些,于是我清楚了,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其中首先包括他畸形的一家人,能理解他身上主要的东西,这主要的东西他只向我一个人敞开过:这就是那种关于人的无尽的痛苦,他多么希望人们能生活得富裕一些啊!而在他死后,叶戈尔却说道:他什么愿望也没有,这个狡猾的家伙!一天之后,他说,人们就会忘记他,在他死后第四十天的忌日里,人们不会再来聚会了,如果他们前来聚会,也是为了来白吃一顿,因为死者生前就爱吃。

这话没错。我和他都很爱吃,接受我们点菜的餐厅服务员们都充满景仰,他们知道,坐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没钱的人,不是一个绣花枕头,而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本人,在吃的方面他可一点也不含糊,我们吃得很多,胃口也很好,在这门吃的艺术上,又有谁能与他相媲美呢!由于这些丰盛的食物,一切都美妙之极,这就像是一部长诗!

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原谅他,大家全都扑过去朝那座新坟吐唾沫,因为,说我们这里的人喜欢死者,这话是不对的,我们这里爱的是那些生前没被爱过的死者,而那些生前被爱过的人,人一死——就成了一粒被扯下的纽扣。如果娜济伊达·瓦西里耶夫娜邀请我去参加追悼会,我是会原谅一切的!原谅一切!——我会成为她的第一个保护人,第一个女友,我会和她一起回忆起他的眼神,他的思想,他的双手,那双散发着贵重的外国皮革味道的手,而那些连他的一个手指甲也抵不上的诋毁者们,就会公开蒙受羞辱,然而,发生的事情却恰恰相反,命运将我投进了他们的阵营,因为我长久的忍耐到了尽头,因为他们不可饶恕地想把我赶出大厅,他就躺在那里,他们不让我献上我微薄的礼物,这几朵白色的马蹄莲,不,济娜伊达那颗卑鄙的心灵是不懂得和解的!就这样,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沉浸在他的叫喊声中,那时,他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对我哭喊,他把电话掖在枕头下面,他一向对电话持一种怀疑态度,他感到高兴的是,我替他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字眼:臭狗屎!——是啊,我是臭狗屎!——他非常高兴。——臭狗屎!臭狗屎!——有谁敢于这样谈论自己呢,这难道不是一种基督徒的方式吗?如今,作为东正教会的一位女儿,面对一道深渊,这深渊就是我要把我这个厄运般的小天使生下来的决定,我要做证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痛骂自己!——是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活动家,他们也曾痛心疾首,沉浸于短暂的、模糊的忏悔,但是,与我的莱昂纳狄克的鞭子相比,他们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生在那样的世纪,在那艺术之花盛开的时代,各种艺术的花朵环绕着蒙娜丽莎那丰满的文艺复兴的大腿,在爱情和春天幻想的殿堂旁开放。他那个关于上校的最后的构思,那个上校像丘特切夫一样开枪打死了自己那位不合法的情人,他这个最后的构思里难道没有灾难的沉闷回声吗?这里头难道没有他的忧愁在徘徊吗?!

第二十二章

是的,他爱过我,如果说,老昏了头的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曾以自杀威胁他,尽管她那副肥胖的身体根本就自杀不成,那么,他就简直是个圣人,还有谁能忍受他的别墅这艘吱吱作响的航船呢,忍受所有这些寄生虫和食客,这些非常不忠诚的人,在他们中间我觉得反感,他们并非偶然地把我带出了这闷人的告别大厅,尽管我什么话也没说,也没蓄意干任何事情,我只想不被觉察地走过,就像真正的爱情那样,可他们却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了出来,还将我称为女流氓,连爷爷也和他们串通好了,关于这件事情他一点儿风声也没给我透。如果说,他死了,他曾像害怕传染病一样地害怕我,如今他跑到那个地方去了,那地方有个足球运动员在踢球,那个地方的时间却停顿下来了,那样的话,我为什么还要悲伤呢?你就在医院的病床上死去吧,吉洪·马卡罗维奇,虽说从一个基督徒的立场出发我并不反对你痊愈,继续你那老人的可怜生命,因为我不是一个小姑娘,我的生活也并不那样美好!我穿上简陋的裙子,没有化妆,没有梳头,在我遭受屈辱的这悲伤的一天里,我比所有的人都更美丽!但是,他们不给我感受优越的机会。世界很小。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我的忠诚的、长期的保护人,已经皱起他那张山羊脸,准备去干加害我的坏事,而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那位幻想的毁灭者,也急不可耐了,想揭掉我的床罩,连头带脑地钻到床单下面去,闻一闻我那不幸爱情的气息。对我,她竭尽了诽谤污蔑之能事#糊会因为我的眼泪而高兴,会把这一切都当成我的耻辱,而哈里托内奇呢?什么,哈里托内奇?他会没精打采地转过眼去,开始主持他的会议,而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我,穿着那件夏天穿的彩裙,会突然听到许多关于自己的新观点,他们会突然散布出那些关于我的流言飞语,在屈辱的寂静之中,会议将把我从活人的世界中开除出去,赶到那样一个地方,那儿行驶的火车空空荡荡,什么也没装,我要去向我那位独眼父亲居住的洞穴,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话语的天赋,我要去向那位缺少教养的父亲居住的洞穴,他将生活换成了僻静,那僻静就像是终生的死亡。

但是,小鸟一样的克休莎会从枫丹白露飞回来,她善于获得深刻的满足和沉重的爽快,她会向我提出一个出路,一个大胆的举动,我也会同意的,而她就去给x打电话,仅仅是为了她,他才会放弃对男性种族的高贵偏爱,她去给他打电话,好让他带上他的所有装备,跑到我们这里来,她还说道:在x这份特殊的情感中,你会获得成功的。他会把一切都拍成那个样子,使得画面上只剩下那些艺术花边,你要避免那种庸俗!——我聪明的克休莎,她是对的,我并不感到可惜,虽说我预感到了,我已经迈过那道人们能够相互理解的门槛,为什么?因为我的园子比许多人的园子都更漂亮,许多人都曾多次走进这片园子,许多人都怀疑,还有太多的人践踏过这园子,他们彼此没有信赖,他们也不相信我的真诚,我的园子太漂亮了,那园子里的果实太香甜了,我与我那些被咬了几口的果实在一起,它们已经开始腐烂了,时而是这一面,时而是另一面,因为,你们知道吗,对于一位美女来说,生活在畸形儿们中间,这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当x赶来,这位可爱的摄影师,细腻的行家里手,彼得堡上流社会的朋友,可是他对女人很冷漠,不过,他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除了小安德列,我可以大胆地信赖他,甚至可以和他睡在一起,就像和新生婴儿睡在一起,除了他之外,我从不相信这些冷漠的男人,在他们身上我能隐约地感觉到某种令我屈辱的东西,也就是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不相信他们,我认为,他们干不成事情,但是原来,他们是能干成事情的,但是,他们完全不想去干,我们在他们眼里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就在这时,x来了,带着他的新式相机,带着他那些近乎古怪的各种装备,似乎要去进行一次水下捕猎,他穿一身仿天鹅绒的衣服,指甲是椭圆形的,他对我们的克休莎充满着一种老式的温情,尽管有些怪里怪气的,克休莎很喜欢他这样,她并不掩饰她的得意,像个胜利者一样,于是,克休莎就对他说道:如此这般。你能做吗?——x想了想,回答道:我们来试一试吧!

但是,情人,不是那个和你一起上床的人,而是清晨和你一起甜蜜地醒来的那个人,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深知这一点,他不能原谅我,当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洒下她寡妇的泪水,抢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她告了我的状,目的是为她遇害的丈夫辩护,她丈夫和我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他过得很幸福,就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死的时候也发出了一声相称的叫喊,当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在干她那件黑心的事情,我却毫不知晓,我在为我的损失而哭泣,反复阅读那份讣告以获得安慰,而爷爷,吉洪·马卡罗维奇,却在我身边过着他那种不为人知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生活,什么话也不说,似乎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当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殷勤地、带着亲密的颤音邀请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看看,我的头脑中甚至连一丝朦胧的怀疑都没有闪过,我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安静下来的,看来,为自由生活付账的时刻已经到了,只不过,我想,他为我们的关系大做广告,在同事和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的面前以我作为炫耀,这全都是白搭,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一直认为,不戴乳罩的女人就不是女人,而是一种最低级的造物,因为,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的胸部早就拒绝服从命令了,我们永远无法相互理解,尽管我们已在同一张桌子边一起吃下了几十斤的盐,在我们一同去逛市场和货摊的时候,在我们被带进去换衣服的那辆大轿车旁,挤满了人,像是在抢着买肉,娜塔莎,那位上帝派来的吃生食的人,两手快速地纺着抽象词汇的纱线,说道,肉的哲学左右着世界,透过肉是很难看清上帝和那些永恒问题的,在她出门的时候,抛开肉,她就能看见空气的构成,并冲着那构成露出微笑,她甚至能看见微生物,而维罗尼卡对她赞不绝口,用肉喂她的季姆菲依,好让季姆菲依长得强壮、凶狠些,但维克多·哈里托内奇,那个山羊脑袋,邀请我去约会,我当然能觉察出不善,我的嗅觉很灵敏,感谢上帝!——于是,我决定拒绝邀请,可是他却一再坚持,而且如此殷勤,如此温情,竟使得我认定,他是憋不住了,要不,他就是听说了什么,想打探一番,他一直喜欢我去给他介绍情况,比较一下各种男人的长处,谁谁有什么,谁谁怎么样,不给饭吃都行,只求你给讲一讲长处和偏差,于是,我的叙述就把他给吸引住了,他非常爱听的一个故事是,一位既不是重工业部、也不是轻工业部的部长,一个素质很高的男人,因为我而受了气,因为,在莫斯科河边一次招待客人的野餐会上,我照土耳其人的样子盘腿坐在那里,还脱掉了那件湿抹布似的游泳衣,那件游泳衣也是那位克休莎·莫楚尔斯卡娅送给我的,她同样对肉的哲学持批评意见,和那位吃生食的人一样,她同样恶狠狠地谈到了时间的淫威,不过我却知道那种永恒,那里既没有深度,也没有仁慈:也就是说,尽是一片难以逾越的沼泽,自卸卡车和蹲在那里的那个好奇的邻居小男孩就埋在那里面,那根钢索也划破了我的脸,蜇了我一下,这样的深度,谢谢了,我可不需要,而克休莎,是在瘦肉和少女的淘气中长大的,还是一个瘦削的九年级女学生,她就和一位女友尝试过亲嘴了,而我那位一只眼的老爸却紧盯着我,他的虐待并不完全是大公无私的,可我对一切却都充耳不闻:关于上帝,他们说,透过肉是看不清楚的,非常感谢!而维克多,也就是哈里托内奇,却能通过部长的难堪获得满足,惊讶于部长的轻信,因为那位部长相信我正在教育学龄前的儿童,正在从事这项工作,于是,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常常会用他那嘶哑的男低音发出开怀的大笑,而我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吃野餐,面对着莫斯科河,他感到这不妥,坏了胃口,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伙人在一起,他们立即被烤肉串卡住了嗓门,这还是客气的说法,但是我却不屑一顾:我坐在那里,我很开心,而部长后来很快就死于癌症了,但是在他死前,他还是与我和解了,甚至还介绍我认识了他年老的妈妈,这就是伊拉,他说道,我对你说起过她,具有典型意义的是,他是个鳏夫,他妈妈很喜欢我,不过他死了,被疾病给熬干了,我还给他送过饭,他的病房里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大夫对我说:即便他能站起来,他也不再是一个男人了,而我却说道:唉,没必要了!听了这话,大夫对我说道:您是一个最高尚的女性!

第二十三章

大夫对我说着这话,而部长却一下子死了,尽管住进了医院,他的病也没能被治好,在一个月之内就被熬干了,绝对是不走运,如果他的病被治好了,他一定会结婚的,亚历山大·普罗科菲耶维奇,这位杰出的、耀眼的人物,不过他很严厉,始终不肯原谅我,因为我曾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他常常痛苦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呢?为什么?——但是,我已经被郑重地介绍给了他年老的妈妈,这是最主要的!我们三个人甚至一起围在浆洗得很挺刮的白桌布旁吃过饭,餐桌上还摆着水晶花瓶,这位老太太,她非常非常地喜欢我,而很尊重高官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为我感到高兴,他更来劲了,答应一定要把我变成舞台上的女王,但是这件事却什么结果也没有,于是,他给我的女保护人们写了一封短信,替自己辩护,他说,他是根据我的愿望去做的,因为我遭遇了一场重大损失,而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洒干了眼泪,却什么也没得到,因为大家都在颂扬我的爱情,公开地用一些含糊的词句去谈论她,不过,想听的人自然能听明白,而这时,他甜言蜜语地要我前去,什么提示性的话也没有,在十一点钟,于是,我惊讶于他的愿望,身上还带着床上的余温,就直接去了他那里。

我一看:一片激动,所有的人都向我这边看来,我想,他们看的是项链,我戴着一串拉丁美洲项链,紫水晶项链,是卡洛斯送的,我要让这个杂种看上我,我一看,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他的女秘书把我领进了大厅,在这个大厅里我们将有一场演示,桌上铺着绿呢布,不过不是为了开宴会,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和其他一些代表已经坐在桌子后面了,那儿还坐着小黄雀尼娜。

我和小黄雀尼娜很熟悉。她爱吃奶油蛋卷,却不知道我们女人的尿到底是从什么部位撒出来的,当她得了膀胱炎之后,她来问我,我也就和她分享了我的知识,但是我们并不十分亲密,波里娜也坐在那里,她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无尽的得意,肖马“肖马”是“谢苗”的爱称。·爱普施泰因也在那里,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转过眼去,说起话来,他说,进行一次讨论的必要性早就具备了,是时候了,然后,他让母狗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讲话,她是我的直接上司,他说,她能表达出大家一致的意见,于是,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奔向自己制作的讲台,奔向讲台上的那个麦克风,似乎要对我的服装进行一番评论,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窃窃私语,而我却仍旧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我在想,大家干吗要来这里呢,甚至连那些身穿皮夹克、嘴里衔着大头针的裁缝师傅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还有那些穿着半透明衬衣的女裁缝,他们干吗要从自己的窝里爬出来呢?自从干部处的档案被大火烧了之后,我们的办公室里还从未这样喧闹过,我盘腿坐着,波里娜冲我大喊大叫,说我不应该盘腿坐着,说我戴了项链,而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也在说话,我看见,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在竭尽全力地看那个人的脸色,模仿那个人,那个人说,这不成体统,最后他说,您该坐得端正一些!好吧,我坐了下来,然后,波里娜就开始说东说西了,说到纪律和形象,说到外在的形象和内在的形象,她说道,外在的形象我们刚才已经看见了,到处都是项链,至于内在的形象,如果不更坏的话,那么,去这样问上一句也许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说,塔拉卡诺娃想的是什么呢,她希望得到什么呢,不过,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已经为时过晚了,因为,她说,我们已经多次问过她了,不止一次地找过她,和她谈过话,她本人谈过,这位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也谈过,她说,有过那样的谈话,关于形象问题,可是事情却越来越糟糕了,纪律很差,这有可怕的表现,我们的工作是很特殊的,要互相盯着,如果某人的闲暇时间弄得很不成体统,这也会影响到大家,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结果,果然有人弄得很不成体统了,出现了种种迹象,她说道,在各个方面,我本人就不止一次地看到,在那些任务很是棘手的出差中,常常会出现一些举止放肆的男人,还有酒,而且直到纯酒精,这些都会出现,尤其是男人,他们会死死地缠住你,就像蜜蜂叮着一块蜜糖,请原谅我的用语,一块变了质的蜜糖!那可不是我们的蜜糖!纪律的缺乏,全民大众都知道,我们也注意到了,这就是一种方式隐蔽的不劳而获,我们如果直说的话,而我不认识的那个人,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一直在瞄着他,一直在随声附和他,整个大厅,也就是说,我的那些女同志们,都在听着,波里娜说道,所谓的忍耐已经到头了,她说,是作出决定的时候了,项链帮不了我的忙,那没什么可炫耀的,衣服中的秩序也众所周知,她的胸脯在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游泳的时候会耷拉下来,她不提这事,却把它推到了我的头上,而我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我的两只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因为我和克休莎一样,不轻视睡觉,不喜欢过睡不好觉的日子。

这时,喜欢吃奶油蛋卷的小黄雀尼娜,由于发言而激动得满脸通红,她含糊不清地说道,如果只有抽烟,只有那些像蜜蜂一样的男人,倒也没什么,不过,她说道,让我们完全弄不懂的是,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而先前发过言的肖马·爱普施泰因说,他一直持怀疑态度,不过,他说,她是被一种不健康的气候所包围了,甚至,——怎么说呢?——是一种崇拜的气候,我们感到惊讶的东西,他说,也许就是一种视幻觉,因为气候就是不健康的,似乎,他向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的园子里扔进了一块石头,不过后者却毫不理会,他坐在那里,气呼呼的,主持着会议,而那些嘴里衔着长别针的裁缝们却在门口张望,我感到:事情不知为何突然转变了!

这时,小黄雀尼娜无缘无故地冲了出来,她也是我的代表,唉,好吧,爱普施泰因,他周游过许多国家,也是本地的立法者,而小黄雀尼娜,一个未确立命运的代表,出于怜悯,我曾领她去餐馆看乐队,没有人邀请她去那家餐馆,当时,我们正在非黑土地带旅行,她无缘无故地说道,如果突然发生了战争,伊林娜·塔拉卡诺娃会不会摘下项链,成为一名志愿兵呢?她说,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尤其是在多事的背景下,而波里娜急忙补充说,瞧着吧,塔拉卡诺娃不会成为志愿兵,而会成为臭名昭著的弗拉索夫将军原为苏军中将,卫国战争期间叛变投敌。的情人,情况如果这样,我们就要抓祝糊,这难道还不是十足的亵渎行为吗,她竟成了我们的形象和同类的广告,她成了举止的广告,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她甚至成了发型的广告,说真的,我们是以什么人为榜样的呢?爱普施泰因喊道:要知道,不是以波兰为榜样的!而我大喊:喂,这太过分了!而我自己在想,他们暗示的是什么,那个弗拉索夫指谁,也就是说,我是明白的,我不是傻瓜,但是,弗拉索夫和这有什么相干呢?我的爱国主义激昂起来,我喊道:不对!这太过分了!——而他们却回答我说,这并不过分,一切都对,他们说,我该闭嘴了,别老晃悠着项链,而我偏晃悠着项链,使人们陷入了可以理解的困惑,因此,您得作出回答,面对聚集在这里的男男女女,他们说,我是没什么可反驳的,因为一切都很清楚了,而小黄雀尼娜还要宣称一遍,如果只有男人和酒精和饭店里蓬乱的床铺,倒也罢了,如果这里头再加上女人,老实说,从最好的方面来讲,这里也会显露出一副最凶恶、最恐怖的面目,肖马·爱普施泰因说,不会有宽恕,而那位名叫杜加林的陌生男人,甚至满脸涨得通红,那样富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竟使得我安静下来,甚至没去回绝那些诬陷,而他们对我说,听一听同样对我有好处,似乎我的举止并不十分谦虚、优雅,谁又能去对他们加以评判呢?于是,我沉默下来,静静地听着。

于是,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一列,一个比一个更漂亮,每个人都在给我说媒,说我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将军的情人,还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缺点,他们纷纷提出批评,甚至连那些手里的活还没干完的裁缝们也发了言,把他们做的服装吹得天花乱坠,并请求我别以我的诡计使这些服装蒙受耻辱,不要去穿它们,而我也不太想去穿它们,对于我来说这也同样是一泡臭狗屎,但是,听到这些话,我毕竟感到有些奇怪,而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一直在生气,把眼睛转向一旁,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憋不住了,由于内心聚积起的对我的敌意而痛苦起来,她憋不住了,小黄雀尼娜就去安慰她,建议她吃奶油蛋卷,于是,她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就像是在小吃部里一样,他们甚至不让我拨弄项链,他们朝我扑了过来,这些裤裆里的虱子,而我坐在那里,没有去拍打他们,只在那里听着,肖马·爱普施泰因已经喊完了,那位姓杜加林的陌生人已渐渐淡化了他那失控的愤怒,他也举出了一些例子,说我对集体产生了危险的影响,他说道,你们看着她,也许甚至会把她给看大了,你们会惊讶于其外貌,而对其内涵估计不足,我想,事情就要结束了,这股自发势力会平息下去,可是情况却并非如此:我的天使保护人,我个人利益的捍卫者,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弗拉维茨基,也脚步轻快地走上了讲台,说了起来,他口齿有些不清,声音却很甜蜜。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看上去是个外人,可是我的情绪却是非常明确的,我亲爱的病人们,我不止一次地给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做过人工流产,我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了。我不打算去计算次数,因为我记不清是多少次了,准确的数字我给忘了,虽说,医学秘密在你们面前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因为,你们代表着你们上级工会的意志。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毫无疑问。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哭)呜—呜—呜—呜—呜!!!!!

小黄雀尼娜:嘣—嘣—嘣!

杜加林:接着说。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兴奋地):每一次我都很震惊!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正确!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和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她那些话,她不想被迫地把孩子生下来,虽说,作为一名医生,我不想做恶事,而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弗拉索夫将军:她是我的联络副官。

肖马·爱普施泰因:是名女罪犯!可你身上却没有烙印!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

我们是身穿白大褂的人

我们愤怒谴责俄国堕胎的祖母

我们是身穿白大褂的人

我们不让俄国堕胎的祖母进家门!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我是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难于言表地非常高兴!

大厅里的众人:友谊。友谊—谊—谊—谊—谊!!!!!

裁缝们:瞧,伙计们,将军!

弗拉索夫将军(戴着镣铐,站在齐脚脖子深的水中,浑身爬满了耗子):我所有的犯罪念头都来自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塔拉卡诺娃,她是个意大利女骗子,墨索里尼的姘妇。

裁缝们(哭着,并唱道):

蟑螂和蜘蛛

住在我们的家里。

有学位的家伙

蟑螂和蜘蛛

都有鸡奸癖!!!

小黄雀尼娜:嘣—嘣—嘣!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和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当众接吻。)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疯狂地鼓掌):瞧,这才像回事!

我(叫喊道):是你,爷爷!!!

(爷爷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停下来,他的勋章和眼睛闪闪发亮。他经常用牙粉擦洗勋章。他不认同牙膏,认为它是一种有害的、危险的发明,会将人民引入歧途。爷爷登上了讲台。)

爷爷的发言

亲爱的同志们!

我的亲孙女,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塔拉卡诺娃……

……

……

……

……(沉默。)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爷爷(沉默。)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您是有稿子的呀。

爷爷:我把它给弄丢了。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 (以协商的口吻):他把它给弄丢了。

爷爷:我可以就这么说吗?不要任何修饰?

杜加林:你说吧,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

爷爷:好吧,我就从这里讲起,她出门的时候,从来不关灯,浴室里的煤气热水器也不关,这会引起火灾的,所有的东西都会烧得一干二净,我可不想被火烧死,可以说,我活了一辈子,可不是为了在年老的时候被烧死,至于她整天身穿一件日本和服在屋子里溜达,我倒不感到可惜,溜达呗,反正你也没有良心,但是,如果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或是从什么一个角落里钻出来,抓起电话聊了起来,那样的话,(对杜加林)小伙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会像一个病人那样,精神上受到刺激,他们在她的房间里过夜,他们哈哈大笑,弄得到处是水,似乎无处下脚,水甚至会流到过道里来,而且,她还躺在床上吸烟,我很激动,睡不着觉,如果在年老的时候被烧死了,这毕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还有一件事情:一次,我没说假话,我在她的床上看到一大摊血,我本想问问她,但是说实话,我害怕了,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但是那摊血是有过的,至于她身穿一件日本和服走来走去的,我是没有意见的,因为那是件不错的和服,虽说,当然也是下流的……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你根据这些情况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吉洪·马卡罗维奇?

爷爷(叹了一口气):什么样的结论呢……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比如说,你们能不能一起生活下去?

爷爷:啊,这个!……好吧,就从这里说起,由于火灾的威胁,作为一个受尊重的人,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似乎是不合适的。我也不需要她的任何照顾!见她的鬼去!(跺脚。)

大厅里的众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传来一声枪响。怎么回事?是弗拉索夫将军开枪自杀了。

裁缝们(抑扬顿挫地):有窟窿的英雄!有窟窿的英雄!有窟窿的英雄!

一位穿白衬衣的女裁缝:姑娘们!让我们去揪下她的头发!让我们用别针挑出她的眼珠!

姑娘们:走呀!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严厉地):嘿—嘿!不得胡来!

小黄雀尼娜(兴高采烈地):嘣—嘣—嘣!

肖马·爱普施泰因:弗拉索夫将军的尸体为什么要开枪自杀呢?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温情地):那又有谁知道呢?

弗拉索夫将军的尸体(带有南俄口音):我并没有开枪自杀。我的一切坏事都得归功于伊林娜·塔拉卡诺娃!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面对我):喂,你有什么好说的?(他的目光充满仇恨。)

我(站在讲台上):我从未爱过这个人(指弗拉索夫将军的尸体)。我爱的是另一个人。我非常爱他!这一切全都是由于他!!!我……我……我……(我昏了过去。)

(时间到了晚上。我仍旧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有两张熟悉的脸庞向我俯了过来。这是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和他的女友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时间到了那一天的晚上。)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对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口气软了下来):唉,你这条母狗!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请原谅。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坏蛋。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怎么啦?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没怎么!老妓女!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谁?我?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就是你。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混蛋!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请原谅。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畜生!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请原谅。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恶棍!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请原谅。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我不原谅。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不,你会原谅的!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不原谅。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母狗!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我不原谅。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坏蛋!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住口。我还用……还用挺起的nǎi子干过你呢!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不可能。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可能!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不太肯定):不可能。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做了一个恐吓的手势):可能!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滚!我要杀了你!!!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请原谅。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我不原谅!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维佳“维佳”是“维克多”的爱称。!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什么维佳?

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维佳……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口气软了下来):唉,你这条母狗!

第二十四章

他俩相互探过身去,亲近起来,我在经理的小沙发上动弹着,好让他俩知道我恢复了知觉,有意识地目睹了他俩隐藏在内部的排泄,于是,他俩盯了我一阵,见我活了过来,波里娜·尼卡诺罗夫娜出于个人的原因,对于我的恢复知觉感到很满意,她对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解释道,他的激动是没有必要的,他们的做法并没有过火,而是根据计划来行事的,于是,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也打起精神,像个棒小伙子了,而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想回家,他们却没有在意,只兴高采烈地打量着我,就像在打量一种既成事实。

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完全安下心来,他不再和波里娜吵架了,转而非常彬彬有礼地与她交谈起来,并因此而心满意足,因为,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没有任何的偏差和过火。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带有敌意地看着波里娜,我说道,她也许会丢下我们,我想和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单独待在一起,但是,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却因为我的请求而害羞起来,推说时间已经太晚,提议要为我找一辆汽车,把我送回住处,而他自己却藏到了波里娜的身后,波里娜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头被轧死的动物,带有某种厌恶,而我躺在那里,由于曾失去知觉而浑身无力,我的脑子转得很慢,可是我知道,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实际上是一个不坏的人,他是迫不得已,而她,独自就能干出一切,——甚至还要多!也就是说,她甚至会杀了我,而他同样会感到心满意足的,因为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得了,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一句恶语也没说,就出了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外面下着温暖的雨,刮着风,人们在散步,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四下里看了一阵之后,朝我身边走来,他起先躲在一家商店里,或是某座拱门的下面,在那里,邮票贩子们筑起了一个巢,他朝我走来,撑着一把黑伞,建议来澄清一下我俩的关系,我的记忆感觉到,他曾说了许多败坏我名声的话,甚至还挥舞过拳头,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完全符合一个医生的身份,可他却一直在求我别那样理解他,而要把他的话听完,他暗示说,他等了我很长时间,因为,当阴影笼罩在我的头上,在我身体不好、甚至摇摇晃晃的时候,他等了我很长时间,提议要挽起我的胳膊送我回家,这毕竟不是一件十分胆小的事情,而他解释道,他落入了一个特殊的境地,他求我理解他,如果不能理解,也至少要发现他的不安,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不过我对他却没有了任何兴趣,我感觉到,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就像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所说的那样,是一些决定命运的日子,你们要让我去哪里呢,别去爷爷那里,不过,爷爷已经消失在这场雨里了,我该去哪里呢,于是,我没有听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的谈话,而是坐上一辆出租车,报出我要去的地方,把撑着一把黑伞的弗拉维茨基扔在了湿滑的马路上,他的表白我只听了一半,他们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并不反对,不过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但是谁会来为我鸣不平呢?

在我乘车穿过整个城市的时候,我头脑中想的正是这些问题,我浑身虚弱,又活了过来,时而出汗,时而发冷,因为,我已经在昏迷中度过了多长时间,我不记得了,我也很难说清,那昏迷是何时开始、又是何时结束的。因为,大家都恨我,这个想法又使我产生了昏厥感,因为,带着大家的仇恨去生活,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不,当然,这种事情先前也有过,但是,在我昏迷过去的时候,大家一起鼓掌,这样的事情却没有过,小黄雀尼娜给了每人一个香兰蛋卷,却没有给我,不过,我该去哪里呢?我还是得回家,因为我首先想和爷爷吉洪·马卡罗维奇一起把问题弄清楚,知道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后来,门响了一下,可是我当时却不想思考,因为,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我非常疲倦,两只手也不听使唤了,脑袋里是一片喧嚣和奇怪的叫喊,他们为什么叫我去见面,这我明白,可是,他们毕竟可以事先好好地提示我一下,否则,事情就会弄得不顺手,显得准备不足,比如,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就可以把我叫来,对我说上一句,我们要数落你一番,我们要辞退你,你就哭一把鼻子吧,在大家面前尽量表现得得体一些,——请吧,我准备好了,我会哭一把鼻子,立刻就坦白,但是,他们甚至不想把我的话听完,却立即就从四面八方叫喊起来,连那些陌生的面孔也钻了进来,甚至还有这位将军,似乎我真的和他有过什么关系,可是要知道,什么关系都不曾有过,他崇尚狗一样恭顺的姿势,我得向他解释一下局势。

等我一回到家里,就在这时我却平生第一次发现,一切东西都是不稳固、不牢靠的,也无法将屈辱的感觉和出租车区分开来,无法将裁缝们的低语和自己的双手、头发区分开来,我放弃了去解决这个严肃问题的努力,不去管这些将军级的虚构,于是,我来到爷爷这里,打开门,我在想:接下来我马上就会给他个厉害瞧瞧,可是他站在厨房里,面对炉灶,围着一个带有红点图案的围裙,正在煎鳕鱼,一看见我,他就满心欢喜地向我迎了过来,而我却冷冷地对他说道,这样的温情我不记得有过,他最好还是少开心一些,因为毕竟是亲人嘛,他却对我说,他的开心不是没有原因的,看到我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了,他很高兴,这就是说,他的天气预报得到了验证,一切都是按他的吩咐进行的,不过他却有些情绪低落,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而我却一直没有回来,而我却对他说道,你为什么把我扔下不管呢?你还有哪些预报呢?而他对我说,小伊拉,我们最好还是来喝杯开心酒吧,于是,他把身体探进冰箱,取出半升库班伏特加,那酒是装在一个带有螺旋瓶盖的酒瓶里的,他把酒摆在桌子上,桌上有一些下酒菜——黄瓜、西红柿、鲱鱼罐头、熏香肠,炉灶上的鳕鱼还在那里吱吱作响,我对他说,你没发疯吧,老家伙?有什么开心事呢?他们以一种可怕的力量把我赶到了这里,我头朝下地落进自己的深渊,像布谷鸟一样咕咕地叫着,可他却对我说道:有什么可伤心的呢?这难道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吗?要知道,一切都平平安安地过去了!——真不错!——亲爱的,他回答说他又不是不懂得生活,可我也不是不懂得生活!不过,我们理解生活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他体现出了各式各样的悲观主义,他在看我的时候,时而带有颤抖,时而怀着敬重,他暗示道,他对最近的这些事件一清二楚,讣告的由来他也明白,正由于他明白了,见我忧伤他才觉得奇怪,而我说道,我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既然连我爷爷都那样出色地揭发了我,他却感到很惊讶:我在揭发你,可我当时说的每句话都是在给你解围!——我对他说,老家伙,你为什么事先一点都不告诉我呢?哪怕是早晨说一声也行啊,让我做做准备,换一身衣服去那里,至少可以不戴项链,不穿克休莎的那件裙子,就像一个修女那样,而他却说道:就需要你那身打扮!——谁需要?——什么谁需要?!——我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就继续刨根问底: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下流的事情呢?——他不明白,他说道,他是全心全意的,一开始就要求把我保护起来,不受伤害,他和他们说好了,因此他才去了,因此事情才如此出色地结束了,虽说,他说道,我显然已经落后于现代生活了,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纵容你,尽管我费了很大的劲儿,还是没能听懂所有的话,而我说道,你为什么要发言呢?!——而他说,我怎么能不发言呢,既然我是一个有意识的人,我想好好地过日子,我不想害你,至于那个报告,他说道,我把它扔到茅房里去了,你喜欢吗?——不喜欢,我说道,——别这样,他回答,那报告里原来还有一些更厉害、更伤人的说法,我不喜欢,就是说,我想了又想,就在今天早晨把它扔到下水道里去了,而自己却装扮成一个傻瓜,就像一个弱老头儿,为了加重分量,我还佩戴上了那些勋章和证章,要让他们知道,我也是个人物!——他们想对你那些上了锈的勋章吐唾沫!——我说道。——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要爬上去发言,事先还不告诉我?——唉,他说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们最好还是来喝两杯吧。——好吧,我想,他喝上两杯,就会道出实情了,而我自己又想:他说他没有揭发我,可他都说了些什么啊!还谈到了什么一摊血!啊?这还不叫揭发?!——他说道:我是因为害怕才扯到那摊血的,要不他们老是看着我,等在那里,我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兴许会冲我发火,说我违反了协议,那样的话,我们两个都会吃苦头的,而现在,他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就请什么时候来,他们监视上了一两年,然后也就厌烦了,你也就见怪不怪了,至于你被开除了……

——什么开除了?!——你还不知道?——不,我说道,我不知道,我和虚弱、恶心抗争着,唉,他说道,小傻瓜,你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奇遇,我当初不愿意你住在我这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你却用你父母的健康来起誓,我当时就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有好结果的,瞧,结果果然不好,虽说,当然你飞得很高,这是事实,如果这是就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来说的话,我要告诉你,在一次突击队员代表大会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握过我的手,当时,我还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不知道怎样用体温计量体温,在病床上把体温计给压碎了,我是由于超额完成计划而住进医院的,在我康复之后,我才得知,我一个人就完成了一百五十个黑人劳工的劳动定额,我给累伤了,而大伙儿却兴高采烈地喧闹起来,纷纷在群众大会上发言,赞成莫洛托夫和里宾特洛甫达成的协议莫洛托夫(1890—1986),曾长期担任苏联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1893—1949),纳粹德国的外交部长;这里说的“协议”可能是苏德两国于1939年在莫斯科签署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在他们开始向我表示祝贺的时候,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也握了一下我的手,就像是面对一位尊贵的客人,而他,你当然是知道的……

我干了半杯伏特加,为了暖暖身子,可是我却什么话也不想讲,他也不强迫我讲,恰恰相反,他有些醉意了,独自回忆起往事来,但是他说道,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他比较爱惜身体了,因此才活了下来,因为,他总是能为一件小事而感到心满意足,感谢上帝,他这一辈子过得可不像某些人那样,那些人爬得很高,摔得也很惨,他的生活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轻松,从未成为一个受气的人,在案件审理期间,我还能在他这里再住上几天,然后,就该赶紧卷铺盖了,他们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而现在,你就坐在这里吃喝吧,舀上几勺醋渍小蘑菇,那罐蘑菇是他特意打开的,他又斟了一杯酒:我们干了吧!——他干了那杯酒,眼睛完全斜视了。你反正是个恶棍,——我用疲倦的声音对他说道。——说我是恶棍?——酒后的爷爷兴奋起来。——他们才是恶棍呢,他们,那些可爱的人啊,才是混蛋,虽说,轮不到我们这些罪人来做评判,但他们的确是恶棍,唉,恶棍,虽说也不完全是……对了,他们赶走了你,对了,你想想,他们把你给开除了!我,亲爱的,立刻就问他们:你们打算拿她怎么办呢?——就这样呗,他们回答,我们要开除她。——做得对,我说道,那接下来呢?——可是他们却说:我们没有别的打算。怎么,我感到迷惑不解,只是赶走她?是的,他们回答,但是您也要帮帮我们,让她彻底离开莫斯科!……那么好吧,我回答,我帮这个忙,你们掐着她的脖子把她赶走,为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的好名声,有一次在圆柱大厅,他还握过我的手,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很尊重他,你们把她赶走,解雇她,把她赶出莫斯科,她在这里没什么好做的,赶走她!而我自己却在想:瞧,他们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蝴们开除了一个女破坏分子!——爷爷醉醺醺地笑了起来。——他们开除了她,却不去碰她,就像是在尼古拉时代那样!瞧,我想,就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是不相信,我开了一罐蘑菇,我在想:太晚了……你说他们不来碰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用微弱但却难听的声音喊道。——怎么不碰我#蝴们要把我赶出莫斯科!——傻姑娘!——爷爷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眼镜片闪出了欢乐的光芒。——难道这也叫碰你?小伊拉,这可不是一个正经的说法!——他朝我这个方向挥舞着叉子,叉子上面叉着一片很硬的蘑菇。——这种话你甚至别来跟我讲!

我俩又干了一杯,两个人都暖和了起来,爷爷那副过时的角质眼镜的镜片在闪闪发光,我则因为那些往事而有些疲倦了,但是,——等等!——我对爷爷说道。——我还要给这个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好看!——但是,爷爷没在听,因为他自己也想讲话,也想回忆,而他的回忆总是老一套,说他怎样在一个工作日里完成了一百五十个黑人劳工的定额,说他在这之后怎样住进了医院,说他不知道体温计该放在什么地方,由于非常害羞,他在被子下面压碎了那枝体温计,他又用手去捧那摊水银,说他有一次把冰淇淋装在帆布裤的口袋里,当时他正和奶奶一起逛动物园,那根紫雪糕在口袋里化了,可他却没有发觉,——你怎么会没有发觉呢?!——我总是会感到惊讶,——是这样,我是被各种各样的动物吸引住了……奶奶后来把我骂了一顿。——怎么,她是个混蛋?——我问道,因为我一直不喜欢混蛋女人和歇斯底里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喜欢整洁,她们会一面发疯,一面洗熨衣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爷爷模棱两可地回答说,但他马上又返回到圆柱大厅的事件上去了。——我要告诉你,爷爷说,你那位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在他和我握手的时候,就像是面对一个尊贵的客人。不喜欢,就是这样!——爷爷继续说道。——我和他握手也没有任何满足感,虽说,他当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也是他首先向我伸过手来的。——唉,你不喜欢他,就别握呗!——我平和地说道,伏特加喝得我浑身无力,因为我俩坐着没挪地方,已经喝完了一瓶酒,我又刚刚昏迷过,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和他一起喝酒,是为了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安息,我见过许多男人,其中就包括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在他们最无援的状态之中,因为,我从后门潜入了历史,我总是感到很好奇,如果我突然对他们咬紧牙关不让步,情况会是什么样子?但是爷爷却认为,所有这些名人,全都是些痛苦的酒鬼和放荡鬼,而他的放荡就是从下餐馆开始的,他想在我的谈话中寻找这方面的验证,但是,我的酒喝得不多,没有去争论,不管怎样,他说,我是落后于当今的时代了,虽说他们揭批你的话我全能听懂,只有一个字我不懂:女同性恋者……这又是他们往人们身上挂的一张新标签?

我没给他解释,我懒得理会,我说:这也是一种假货,我想尽快回到我的房间里去。爷爷不相信。我不想离开莫斯科!我喜欢莫斯科!!!我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我的孩子在我心脏的下方动弹着。他在搏动。我已经习惯他了。注意:要考虑到纸尿布,橡皮奶嘴,英国婴儿粉,最后,还有童车!!!前几天我在特维尔林yīn道看到了一辆牛仔布做的童车。我就想要那种!总有一天他会叫你们全都趴下的。完全没有时间写作了。我在织一床小毯子。

世界也并非很小,不像他们描绘的那样。有的时候,你伸个懒腰,展展胳膊,——就又可以生活下去了。但是当时,在那次会议过后,我所有的一切都垮了下来。甚至连丽杜拉也害怕了。顺便问一句,开会的时候她在什么地方呢?丽杜拉说,她由于我遇到了麻烦,她被叫到维克多·哈里托内奇那里,他吓唬了她一通。来了一只长角的山羊……呜—呜—呜!丽杜拉躲进角落,哭喊起来。波里娜也开始咬她了,可是丽杜拉对我说,她很快就要出嫁了,她也不想工作了,因为工作对女人是有害的。

丽杜拉是不会消停的。她舔干净她那些耻辱的伤口,又准备掠夺一位名叫哈姆雷特的亚美尼亚人了。这叫人感到伤心,因为,如果他们全都管自己叫哈姆雷特,那么,哪里还有真正的哈姆雷特呢?丽杜拉是要对他进行掠夺的,这是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她也已经开始掠夺他了,我见到一枚镶着红宝石的戒指,她自吹说,哈姆雷特甚至不反对我怀孕(丽杜拉被好奇心给灼伤了),也就是说,他反正都无所谓。

狡猾的爷爷在夜里想出一个救命的方案。他住进了医院。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失时机地打起电话来,因为,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在回避两个人的会面(你是一个最坏的狗杂种,维坚卡“维克多”的昵称。需要吃奶的时候你就叫我去,而在需要倾心交谈的时候,一生也就这一次,——你却吓得屁滚尿流!),于是,我就打起了电话,可他们却都不做声,静静地坐在那里,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我所有的一切都垮了下来,甚至连肖赫拉特也是那样,我和他曾经乘坐雅克—40型飞机跑遍了穆斯林的清真寺,那种小飞机很漂亮,事情的开端是这样的,在索契,肖赫拉特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当时我们在那里巡回演出,丽杜拉也去了,我跑到宽敞的阳台上去做操,肖赫拉特在他的豪华套间里看到了我,于是便想往我的房间里钻,与我相识使他幸福无比,中亚佬归中亚佬,可他什么事情却都能办到,他花钱像流水,常把白兰地往桌上一摆,那些香瓜也很甜,因为他是一个大财主,也是个急性子,而我们那些男子汉们又有些什么呢?

我当时就想过:他们那些人为什么都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呢?他们为什么走起路来都垂头丧气的,像是心怀鬼胎,尽管他们怀有道德上的优越感?是谁给他们施了魔法呢?!维罗尼卡说:你就从来没有梦见过欺负人的人吗?而我说道:我的亲爱的!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这样的人,于是她就说:那么好,你就得听我的,而肖赫拉特在用一种彼岸的声音回答我,他说道,挑个好时间再叙吧,他听到风声了,这个大耳朵、厚嘴唇、大鼻子、大眼睛的家伙,这个浑身是毛的家伙,甚至连后背上都长满了毛,我不喜欢这样,但有的时候也是迫不得已:这头野猪,然后,我就给加夫列耶夫打电话,他说,等他出差回来之后,一定给我回电话,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出差回来,他多么喜欢狗一样恭顺的姿势啊!

我开始将他们全都从梳妆镜中拽了出来,他们倒映在镜子里,就像是置身于泛光灯下,一个一个地,或是拥挤在一起,各种各样的人,一张张做了记号的牌,一副由杰克、爱司和老k构成的纸牌,但是,他们都畏缩起来,认为我是在吓唬他们,我向他们征求意见,仅此而已,我也不想去惊动我的木匠老爸,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带着他那张汗流满面的脸,什么话也没说,他对丽杜拉说:你别和她交朋友!但是,和丽杜拉睡觉的事情,他却没做,要不,就是他俩突然一块撒了谎,我不知道,丽杜拉你是弄不懂的,她很狡猾,但是不管怎样,她当时毕竟没有完全抛开我,她常常在晚上来看我,甚至还流过眼泪,但是面对“怎么办?”的问题,她却只能摊开那双年轻的手。如果听她的,我就必须回到故乡的村子里去,住在那里,就像是一位第一夫人,也就是说,显示出八月的优雅来,我是碗蜜糖水,是啊,一碗真正的蜜糖水,但是身子,当然已经有些疲态了,虽说我仍像从前一样,拒绝乳罩的多余分量,我仇恨那种非戴不可的乳罩!然而,我不得不戴上它。就像是牲畜戴的笼口。我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如果你们不喜欢我的想法,那么,也请别以为我会屈从于你们的威胁。我要给你们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我要孵出那样一枚蛋来,——会磕掉你们的牙!……

噢,他在动弹!……动吧!动吧!

(我织着小毯子。)

第二天,爷爷出门到了楼前的小花园,我从二楼的窗帘后面看到,他在和邻居的几个老家伙交谈,并为他的发现而惊叹不已:真是奇怪,时代的变化多么大呀!——看着那几个玩多米诺牌的人,他说道。——真是奇怪!——于是,他像一位爱国者一样伤心起来,感到不安:如果情况继续照这样发展下去,在下一次巨变的时候,我们说不定会输的!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感到非常不安,困惑不解地围着那些玩多米诺牌的人打转,午饭之后,他说心脏不好,叫来了救护车,他把一件睡衣、一双穿歪了鞋帮子的拖鞋、一把剃须刀、一包他爱吃的“节日牌”饼干和那句“线路通了!”的老式用语全都装进袋子,当门口闪现出几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时,他的脸消瘦了下去,并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他的表演有些过火,在救护车急促的喇叭声的伴奏下,他们像抢救猝死病人那样把他抬走了,他最后甚至来不及给我使个眼色,于是,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单独和梳妆镜待在一起,电话一声不响,像是由于欠费被掐了线,只有丽杜拉不时前来探望,但是,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来一番温存,这样的念头我根本就没有过,她的话我也懒得去听,她说,由于我这件事情,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可能要平步青云了,因为他那里万事如意,他为此还会获得奖赏,而波里娜生出了暗算哈里托内奇的念头,她想占据他的位子,以便以一位女经理的身份去和那些年轻的裁缝作斗争,但她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稍稍治了她一下,于是,丽杜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波里娜就肚皮贴地地趴在了他的面前,而这一切我都完全无所谓,我甚至不愿去回想他们那个讨厌的小铺子,虽说他们什么话也没对我说,甚至连一个开除我的小字条也没寄来。

他们开除了我,事情的结局就是这样的,而我坐在这里想着,往后该怎么办,电话一声不响,在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件之后,当我想稍稍放松一下的时候,肖赫拉特却借口要找一段更好的时间,卡洛斯被枪杀在刑讯室里,而达托——至于达托,他八个月出差在外,等他回来还要忙,还要练琴,他连一个温柔的字眼也说不出口,这就是我潜在的丈夫!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没有嫁给这个不可靠的男人,因为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不在身边,爷爷被抬走之后,我决定去向克休莎诉诉苦,描述一下我这种悲惨的境地,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描述了一切,说我非常遗憾,因为她不在国内,我还没等到她的回信,这个忠诚的女友就从枫丹白露车站的公用电话亭里打来了国际长途,在枫丹白露,有一片梨园,有拿破仑,她在电话里要我挺住,因为她很快就回来,她爱我,她还要我不要伤心,似乎这是可以做到的,我一看:她真的回来了,心中装着不满,不满国外的生活,不满国外的俄国人,她和他们吵过架,她和她那位西班牙人,一个会计,也吵过架,虽说她对那位西班牙人的态度总体而言是不错的,甚至胜过对其他人,她对一切都感到不满,但是,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不谈这个了,我们来谈谈你的问题吧,于是,我就开始对她解释道,爷爷谈到了那摊神奇的血,可我的床上从来没有过那摊血,她一直听着我的话,带着一位温情女友的高度关注,让我那颗遭受过凌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一边喝着马爹利,一边向她哭诉一切,而她安慰着我,于是,我俩再次回忆起了科克捷别利,回忆起了那些奢华的夜晚和明朗的白天,我俩叹息不已,就像两个脱了发的更年期妇女,但是突然,她用她那双聪明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走在大街上,你是很难遇见那样一双眼睛的,她看了我一下(当我写到这里,广播里传出了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格什温(1898—1937),美国作曲家,《蓝色狂想曲》(又译《勃鲁斯狂想曲》)是他的一部钢琴协奏曲。),那样关注,那样开心,于是我明白了:她又想出了什么新主意,她的确想出来了,只是她还不知道我是否同意,因为,我当然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毕竟,我还是能够作出某种牺牲,于是我说:我完全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我不想回到家乡的黑洞里去,原因就是,在那里的黑棚子里有股酸白菜味,她感到很高兴:让我们一起吊死吧,你在你家乡的那个小城,我在你不知道的那个法国铁路小站枫丹白露,因为,法国人是傲慢的,是臭狗屎,他们认为,没有什么人能比他们更好,但是毫无疑问,比他们更好的人是有的,比如说西班牙人,虽说我和我那位会计师吵过一架,就在我俩一起去格林纳达旅行前的三个小时里,她倒是哪儿都来得及去!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小太阳,我俩来上吊自杀吧,我已经很难忍受我那位牙科医生热奈了,所有的耐心都耗尽了,否则我就会毒死他,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但是,如果我俩不喝毒药自杀,也不上吊,那么,我倒有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她说道,也许会让你感到极端,于是,她回忆起了那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我妈妈在书橱里发现的,它被夹在杰克·伦敦的作品集里,当时,我刚刚在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的那家餐馆里吃完饭,那家餐馆像平常一样,有些喧闹,让人有些厌烦,他们会摆上干硬的驼鹿肉,到处都散发出一种军人般的放荡气息,我来到一位陌生人的家里做客,一架宝丽来相机拍下了我和一帮有趣家伙在一起的镜头,在妈妈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原以为她会大喊大叫:这是什么?!——因为,从外表上看,她是一个典型的清洁工,她两眼深陷,一头烫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整理过了,戴着一对花三个卢布从烟酒小铺里买来的耳环,但是,她却没有大喊大叫,她看了一眼,脸上固然没有赞许,但也没有恐惧,她说道:很有意思……然后又看了一眼,而我,当然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达托带着那张照片到过世界各国,于是,可以说,我躺在他的钱包里跑遍了半个世界。克休莎问道:怎么样?……——她向我提出了一个很费思量的计划,因为结果会很不好,很糟糕,于是我说道:这需要再考虑考虑,因为,我说道,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再也不想要了,而克休莎却说:你是想回到你那位神奇老爸的身边去吗?瞧,这不,我认为你是不想回去的。而我说道:又有谁需要我呢?虽说,我得附带说明一下,我依然是个美女,但是,我的神经却不太好了,咖啡喝得我像打摆子一样,忽冷忽热,我累了,我的心灵在呼唤平静的家庭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它在哪里呢?克休莎却说:只要你愿意,你是能成的,可是结果却是这个样子,你比那个真正的寡妇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还更像寡妇,因为她还有别墅和那个下流胚小安东,而你却是个大笨蛋,时光白白地流逝了,而且,他们还在欺负你,怪罪你,小太阳,这样简直太糟糕了,我一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法国女人,而且,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来,因为后来,他们甚至不公正地将她说成是一个女间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两位记者,曾经非常详细地询问过我,他们问道:这位克谢尼娅“克休莎”是“克谢尼娅”的爱称。·莫楚尔斯卡娅,您最好的朋友,她是什么人?而我说道: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敷衍地说,因为,克休莎当然是无所谓的,她离这里很远,正在另一个世界的梨园里散步,小鸟在她的头顶上歌唱,而我却和伊万诺维奇兄弟待在一起,但他俩是伪装的:一个是浅色头发,脸上的皮肤很粗糙,另一位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什么都明白。不,我说道,以前——是另一回事情,也就是说,我没有否认我们的友谊,我更想建议他们喝点什么,不过,这位沉思模样的倒是突然同意了,就是这位沉思的伊万诺维奇,而那位浅色头发的伊万诺维奇(就是他俩,后来关于爱情写了一些绝对模糊不清的东西),——也就是第二位,却说了声“谢谢”,他的声音是冷冷的,然后,他俩用一种讨论的目光相互看了一眼,因为他们不明白彼此的话,而我说道:忘掉这些东西吧,小伙子们!我们来喝酒吧,我斜过头去看了看那份地下杂志,欣赏着自己,我在他们的窘迫中看着他们带来的东西,我要直截了当地说:结果很好!我很高兴!

于是,我们就考虑起来了。

克休莎有一个搞专业的朋友,他在莫斯科的时候就很崇拜克休莎,而且,在我看来,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虽说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些关系,是的,我对这一位也有好感,就像是面对一位同事,不过克休莎却说:你知道什么?你一个人待着,什么也干不了,既然你吃了苦头,就会有人来同情你,我说道:他们全都像耗子一样逃开了,悄悄地躲在角落里,甚至不找人睡觉了,而留下来的人,却全都是些小人物,都不能当真,而能当真的,又是这么一回事情,可是她说,有这样一些朋友呀,于是她问道,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和梅尔兹里亚科夫见面了,我和他曾经有过一场持续六天的神速爱情,只不过那爱情最后转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我们半年才见一面,睡上一觉,就像旧社会的地主们那样,瞧,克休莎说道,这很好嘛,我也想到,可以打个电话去,我就打了,他家里有个老婆,我不喜欢给别人惹麻烦,不像丽杜拉,她让那个日本老板染上了病,于是,那个日本人便急急忙忙地跑回日本去了,先前还有过各种各样的情人,各种各样的关系,可是我却不想给别人惹麻烦,克休莎知道,我就没给克休莎惹过麻烦,因为,伊万诺维奇兄弟就把克休莎算了进来,他俩想了想,就把她算了进来,他们问我:是她吗?而我说:至少,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对他们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说道,我展示出来的难道是别人的东西,而不是自己的东西吗?不,他们说道,不可否认,很漂亮,立即就能看出来,是个高手拍的。我说:是我自己拍的。他们不相信。可是我反正无所谓。

于是,克休莎的朋友、善良的x来了,他那身仿天鹅绒衣服的下摆在来回飘动,克休莎和他一起来了,前一天晚上,我给维塔西卡“维塔西克”的爱称。打过电话,他用暗示的口吻说他有时间再来看一眼,因为他们全都在家,而克休莎对我说:你别马上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你只需要和他再交一次朋友,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撮合,她又问道,你和维罗尼卡怎么样了?——很正常,不过她是个女巫,帮不上忙。为什么?——克休莎感到很惊讶,她完全帮得上忙,只不过太晚了,而现在,就让x来吧,于是,x就来了,带着他那些漂亮的外国设备,克休莎对我说:重要的是保持一种风格,一种情绪。她说,你的情绪怎么样啊?你自己知道,而她却说:也就是说,是那种哀伤的情绪,这总是让人好奇的,我打断了她的话,对她说道,在和莱昂纳狄克告别的时候,我穿上了我那件黑衣服,不过,我担心,它会不会彻底让我显得很老呢?唉,克休莎说道,你呀,小太阳,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因为你还在哎哟—哟—哟!而我说:好的,于是,我拿来了一身看上去很忧伤的服装,x在周围打转,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直在那里唠叨,唠叨,唠叨,就像一个即将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喂,自己人,我没有任何压抑,而且,我也很熟悉这种事情,我在想:某种忧伤的东西应该能行,抒情的东西,克休莎补充道,不要这种必不可少的乐观主义的排场,在美国常常显示这样的排场,在那里,聪明人会受到嘲笑,人们会冲着聪明人说出这样一句谚语:既然你如此聪明,为何你并不富有?x哈哈大笑起来。瞧,克休莎开心地说道,在美国就流行这样的谚语!如果有人买了一本什么小书,读了起来,那他一定马上就会骄傲起来,就像那个关于一位民警的笑话里所讲的那样,还有,克休莎说道,他们非常非常可爱,非常非常真诚,甚至很大方,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是却都非常真诚:真是些愚蠢的好人啊,——太棒啦!—— x表示赞同,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稍稍低一些!低一些!太—棒—啦!——因为,和那些想法复杂的人不同,他们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愚蠢,——再来一次!——x请求,好吧,我说,我们这里掩饰得也不太深,而爱情方面的情况怎么样呢?——在这方面,克休莎承认,真诚帮了他们的忙,在他们那里,x问道,真的有跳脱衣舞的男人吗?——克休莎笑了起来,您别笑了,x生气了,您把整个情绪都破坏了,克休莎打住了,但是,真诚就是美德,她对此却有怀疑,因为,在最好的情况下,——把嘴稍稍张开一些……就这样……克休莎,你谈点什么悲伤的事情吧,谈谈吸烟的危害,或者是乳腺癌,——因为,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是对美德的装饰,我感到,克休莎已经完全法国化了:她纠缠于细节,乘上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往回走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就像是回到了家里,热奈到美国做报告去了,在那里,他同样会藐视所有的人,而那里的人们会对他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傻瓜,如果你看不起我们,那么下一次,在需要的时候,我们就不再解放你们可爱的法兰西了,你们就在大粪堆里坐着吧,他生了气,说道:这里全都是些没有教养的人,收拾一下东西,我的小猫咪,我们回家去,但是对俄国人,她在一封信中写道,他们的态度就整体而言却是很好的,虽说他们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因为毕竟是些非常愚蠢的家伙,但这没什么,爱情的事情他们能搞清楚,只不过他们的追求方式是很愚蠢的:他们在约会的时候会转述一些科幻小册子的内容,或者邀请对方一起去看一部关于飞碟的电影,任何一堆臭大粪都能引得他们狂喜不已,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样一个民族有可能变得稍稍聪明一些,在其最愚蠢民主的条件下,因为,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我的小太阳,他们的民主有非常多的毛病,关于这一点,我以后再详细地和你谈,或是完全不再谈了,因为,你反正会一股脑儿地冲他们的民主吐唾沫的。

我回答:在这一点上,亲爱的克休莎,你的话大致上没错,因为,我没搅和到政治当中去,不仅是因为我对政治一无所知,而且还因为我觉得政治毫无意义,尽是些丑闻,再说,我的生活也充满变故,但是说到美国人,我却不同意你的看法,因为,一个愚蠢的民族是不可能把人送到月球上去的,也不可能出版像《美国》那样漂亮的杂志,我也得到了一份《美国》杂志,多亏我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的张罗,他有一个很大的、必不可少的关系网,从澡堂服务员到珠宝商,在这方面他很有办法,不过,这还是在他做出那种可恶举动之前,说到你对美国的那些评价,那么现在,当这个国家几位最优秀的女性都出面为我说过话,可克休莎却讽刺地说,不过她们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因为她们每天都要去为一个什么人张罗,不对,——我皱起眉头,——她们记得很清楚!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由于我的美而获得了由衷的喜悦,他们仰着脑袋欣赏着我,这可不是平白无故的,他们不读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不像你我,克休莎,读书只是我们俄国人的事情,读书只会叫人头疼,还会让时光白白流逝,不,克休莎,在整个美国都在欣赏我、欣赏我那些葬礼用品的时候,我是不想改变我对美国的态度的,而你就像一个法国女人那样,去依靠你那些理想而生活吧!这时,摄影师x说,他喜欢我们的主意,他忍受不了低俗,他将合适地把事情做好,达到高度的艺术水准,比如说,配得上雷诺阿的水平。不,谢谢您了,我表示反对,那些胖乳房、肥屁股的人,就像是融化了的紫雪糕,还是让他们就留在过去吧,而您要换一种方式,您要注意到:我的美是非常俄国化的!而克休莎·莫楚尔斯卡娅,我的克休莎,却说道:小太阳,你的美是民间的!而美国人,她又补充说道,毕竟很愚蠢,因为有一次,我在芝加哥看一个当地的电视节目,他们在动物园里新添了一头北极熊,他们一直在讨论北极熊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无论如何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出身在戏剧之城列宁格勒的摄影师x却说:好的,这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你别不好意思,克休莎说道,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我是一件不会积压的商品,而克休莎说:然后我们就来喝两杯,开心开心,摄影师说:一定。

指点e 时代江山 坐拥互联网天下

第二十六章

他挽起袖口,脱下那件仿天鹅绒夹克,摆弄起那些各种各样的照明灯来,用强烈的光芒照亮了我成熟的美丽和辉煌,克休莎两手捂着嘴,发出一声感叹,惊讶于这隐秘的光彩,那位缺乏激情的专业人士也惊讶不已,他在描写一个真正寡妇的孤独,描写她面对梳妆镜时的悲伤以及那些欲使自己安下心来的胆怯尝试,梳妆镜前,那些战利品香水和那些小指甲油瓶交替立在一起,我被映在镜子里,背景是嗡嗡作响的煤气热水器,它那种激进的构造会使一位海外的手淫者感到惊讶,我展开身体,那双黑色的丝袜挂在空中,我在昏暗中打量了一下四周,在迎接开心的读者,我在哭泣,我在伤心,在回忆那位过早去世的伴侣,持续的痛苦已使我的面颊变得通红,呼吸也很不匀称,我那双红肿的、由于眼泪和思想而*!起来的眼睛,半睁半闭着,我那件火红色的狐皮大衣发出一种疯狂的色彩,那个闪亮的伤疤在提示,我这个遭到射杀的寡妇,回忆起了伴侣的温情,我对他依然忠诚,而生活还在继续,尽管有这些悲哀的物件和烦神的服装,有这双难看的蓝眼睛,这双眼睛会突然变成灰色的,孤寂的灰色,那位美国客户不懂得这俄罗斯式的变化,又感到很吃惊,如此等等,直到嗡嗡作响的热水器将我置于它有爆炸危险的保护之下,直到水流跌落至我这森林中的美丽:林中,野草莓已经熟透了,旁边是一朵蝴蝶花,那儿散发着松针的味道,那儿是一片炎热的寂静,河流的弯道,长满松树的斜坡,松树那紧抓着地面的根,就像是一位钢琴家的手指,哦,我的达托!然而,嗡嗡作响的热水器却在轰鸣,不断地给出热量,但这种热量永远也取代不了我那位伴侣的温情,他死于浪漫岁月的冲动,他被瓦尔代高地在俄罗斯欧洲部分的西北部。一样的痉挛给控制了,他不明白这样的痉挛,就像一个1839年来俄国旅行的侯爵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瓦尔代高地一样,但是,生活在继续,热水在流淌,肥皂在指间滑动,不牢固的凳子在来回晃动,如果说忧伤还没有逝去的话,那么,心痛正在渐渐平息,吞下的磺胺药由苦涩转化为甜蜜的幻觉,如果不喝酒的话,也没有必要喝酒,没有必要掩藏眼泪,就让泪水平稳、灿烂地流吧!而那双薄薄的没有任何花边的丝袜,举在那里,就像是讣告的黑框,透过这层追悼性的织物,曲线、河弯和尘土飞扬的道路都泛出了夕阳的光泽,它们背衬着白色的床单,黑色和白色,白色和黑色,只有我的头发和那火红的狐狸皮保持着友谊,于是,我用指尖把头发捋得立起来,立起来,我在伤心。x在千方百计地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时刻。克休莎看着我,带着那种热情洋溢的爱意,这使她注定要成为照片上一个无形的光斑,甚至会现身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就像一个安慰天使,她降落到人间就是为了通知我,说我的伴侣安然无恙,于是,我们俩拥抱在一起,她将她那天使一样的脸庞埋在我的头发里,她的乳房在上下起伏,不过却带有那个动人的缺陷,两兄弟指了指那乳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就是那个更换了国籍的克谢尼娅·莫楚尔斯卡娅吗?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请你原谅,这与您可不相配,虽然我们没有什么正式的意见,既然你们没有意见,我说道,我们就来喝两杯吧,小伙子们,于是,两个双胞胎就喝了一些白兰地,总的说来,我是喜欢他们两个的,一对不错的小伙子,他们也愿意非常认真地听我说话,但是对克休莎他们却注定要发火,不过,摄影师x感到非常满意,于是,我们开始等待结果,就像女中学生那样,我为克休莎唱起一段关于茨冈人的新歌:

茨冈人疯狂地喜爱

外国的硬通货……

然后,我俩驾着那辆粉红色汽车到处乱跑,吓唬过路人,后来,他们把结果弄出来了,照片很棒,我们高兴得喊了起来,这些前所未有的照片非常漂亮,克休莎要x交出底片,他满心遗憾地和那些底片分了手,索要了一个高价,虽说他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来办这件事的,可是他推说他欠了债,生活不稳定,因为不久前他由于一些原则性的问题刚和妻子分了手,但是突然,对家庭、对孩子的爱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不过为时已经太晚,于是,他便忧伤地返回了故乡城,带走了秘密,求我们不要声张出去,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实情。

我也送走了克休莎,对于“您的美丽在那边会怎么样”的问题,我真诚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因为我甚至无法去猜想一下,不过我从来都持反对意见,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小伙子们,这可是民族的财富,而不仅仅是供来回运输的便宜货,但是,喜欢美女的人却非常多,包括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在内,他把她们交到了西方。他们说: 我们需要俄国美女!——而我笑了笑,对他们说:那还用说!怎么会不需要呢!——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提议道:让我们交个朋友吧!而他们说:为什么不呢?而这一位是谁?——他们用手指着克休莎,她那张聪明的小脸正埋在我的头发里,我说道:有什么区别呢?唉,一位熟人…… ——他们说:这就是克谢尼娅·莫楚尔斯卡娅,那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吗?—— 什么???——如果你们认为克休莎·莫楚尔斯卡娅是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那你们给我找一个名声好的女人来看看!我又说道:如果你们想找出这种害羞的始作俑者的话,那么,你们知道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吗?——我急忙把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给抛了出来,但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因为,不能在我失去知觉的时候摆弄我,嘲笑我,而且过后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而是因为,他胆小了,害怕了,怕波里娜,你们知道波里娜吗?他怕波里娜揭穿他,说他是我的情人,不过,并不是每个和你睡过觉的人都能成为那样的情人,因此,小伙子们,我才感到双倍 的屈辱,因为不能这样待人,而他们恰恰就是这样待人的。

克休莎立即开展了那种暴风雨般的活动(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惟一的朋友?),但是友谊归友谊,然而伊万诺维奇兄弟毕竟说得很好听:这样不是更好一些吗,我离开这些风波,到故乡去休息休息,远离这有害的社会,远离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的寡妇力量(他们对我说,她可不是一块好吃的糖),而我说道:有完没完!这话从何说起!我爱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我可不想因为这场爱情受苦受难。他俩皱起了眉头……您是说,爱情?——您以为呢!我又说道:如果他们欺负我,我是不会骂人的,我会暗示,在一个可靠的地方还藏有一些照片,这一回是我和他的合影,因为,你们知道吗,他是一个充满想像的人,就像病理检查所显示的那样,是的,我们知道,两兄弟说道,不过,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没有必要在我们面前炫耀那些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好吧,我说,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没有过的,对于有些人来说则是可以找到的,我的声音冷冰冰的,我也不再劝他们喝白兰地了,而他们却很有同情心:别这样,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实际上,您该去休息一下,您家乡那座小城也不比其他的城市差呀,因为,虽说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是个大人物,但是这样的谣言还是会造成彻底的伤害,危及对他的怀念,会出现更快的忘却,您真的想促成这样的事情吗,就让我们大家来怀念他吧,来尊重他那些出色的杰作……我发现,我面前的这两个小伙子并不笨,于是,我给他俩又倒了一杯酒。

就在这个时候,维塔西克介绍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他们几乎全都是犹太人,这甚至让我有些吃惊,但是,他们当中有几位对我非常尊敬,因为我的大胆,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只有尤拉·费奥多罗夫老是想惹我生气,尽管有那份杂志,当时,克休莎已经非常迅速地和他们谈妥了,于是,那份印数很大的杂志很快就出版了,这是面向众多男性读者的一份消遣读物,杂志的主要篇幅和插页都被我占据了,全是我的照片,是一种非常忧伤、悲哀的构图,还附有一些数据,其中包括:

姓名 塔拉卡诺娃,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

胸围 36,不知为何用的单位是英寸,资料是虚假的,克休莎自己估计的。

腰围 24。

臀围 36。

身高 172(厘米)。

体重 55(公斤)(现在胖了一些)。

星座 处女座。

出生地 苏联。

理想的男人 从事创造性工作的富有男性。

爱好 学龄前儿童的教育(真不害臊!!!)。

就这样,你们请认识一下:伊林娜·塔拉卡诺娃,朋友们都温情地叫她伊罗奇卡,她很是伤心,很是悲哀,其原因可不简单:并不是每个年轻姑娘都有机会搂着一个因情欲而颤抖不止的伟人(他们那个专制国家范围内的伟人)的身体,伊罗奇卡充满爱意地把那个人称为莱昂纳狄克(这个名字来自文艺复兴时期一位意大利的画家、建筑家、雕塑家和工程师,举世闻名的杰作《佐贡多》即《蒙娜丽莎》。的作者),但是,他是不是一个天才,是个怎样的天才,这却是一个爱情问题,但是,在他死后,伊罗奇卡却遇到了一些很是离谱的不快(直译:麻烦事),——这是她的一些最亲密的朋友透露出的一个实情,那些朋友还对我们说,她还被迫放弃了她那份收入颇丰的工作(我一个月只挣一百块!!!),但是,我们不以我们的介绍来烦扰你们了,你们此刻就将有可能相信,美能战胜死亡!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有一句名言:“美将拯救世界。”(说得漂亮!)

俄国美女发出了挑战!

我很怀疑:你们翻译得准确吗?——准确,——他们这甚至是在侮辱人。我火了:这全都是胡说八道!什么挑战?我什么挑战也没发出,说到他们侮辱了我最美好的爱情,这倒是实话,并没有什么条文禁止我去爱一个人,即便这个人比我年纪大,而他们却写道:快来看呀,她什么都敢做!——这些阴险的狗崽子们,这些法国佬,总是要在文字里搞点鬼,而这是瑞典人的作品:爱情和专制的幽会,而这是法西斯分子的说法:震撼世界的十张照片美国作家约翰·里德(1887—1920)曾写有一部记录俄国十月革命的著名作品,题为《震撼世界的十天》——我感到欢欣鼓舞,难道真的震撼了吗?而他们却冷笑着说:它们什么人也没能震撼,这是愚蠢的德国谣言,为了搞出些事情来,只不过,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要好自为之,我们的妇女,他们说,难道能被摆在那所谓的面包铺子里,让他们来冲您泼脏水吗,唉,要是手拿鲜花,站在田野里,比如说是在古老的希腊,那不就好了吗,无论如何,我们对于美没有任何意见,我们自己也可以把美落实在纸张上……出口挂历的纸张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点了点头,或者,甚至……我们能找到地方!我们,您知道吗,也很大胆……瞧……您认为我们不明白?……我们自己也在和趣味的惯性作斗争……如果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您甚至无法想像!……他们什么都怕!……而手拿鲜花,你觉得怎么样?啊?找个地方,在一个小山上,或是一条小溪旁,在芦苇丛中……我想:就应该这样!……这就是我想到的……我自己甚至会在卫生间里吊死(他们大笑)……但关于那一百块钱,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可把事情弄砸了!为什么?我不明白。您把家丑给外扬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你老婆不反对吗,如果你在卫生间里上吊?……你老婆会反对,而我老婆是个现代派……但是,毕竟有一些神圣的东西……拿一个人的哀思开涮……是的,这已经超出了限度!……这是谁给您出的主意,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在您的两腿之间,请原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个,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请原谅我们的坦率,很不道德……您毕竟是位女性……不道德?——我火了起来。——由于我的爱情就剥夺了我的工作,这道德吗?!在你们看来,这很道德,是吗?!——他们摇晃着脑袋:这可不是我们……我们,您瞧(他们指了指那带有鹅毛笔图案的证章)……我们在写文章……但是,也应该理解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我们认为……顺便!如果这些人还缠着您(他们把剪报藏进公文包),您就把他们赶得远远的,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好的(我答应了),没有他们我们也能搞明白(同时道别),可是,我刚刚把他们送出去,这些人就打来了电话:他们讲的是那种断断续续的俄语,我当然不能不表现出好客:我身穿和服、兴高采烈地迎接他们,可我们的这个小院子却是简陋的,也可以说是无产阶级的……哦,我受不了了#蝴在尥蹶子呢,这个狗崽子!

第二十七章

突然出现了六位最最漂亮的美国女人,这是她们的名字:帕蒂,w.,金,s.(不知是亚利桑那小姐还是阿拉斯加小姐),兰茜,r.(长着一副任性嘴巴的十四岁少女),娜塔莎,v.(有俄国血统,她后来淹死在弗罗里达海岸边),卡琳,ch.(她的头发非常美),还有皮肤为巧克力色的贝弗莉,a.(我看到过她们的一张合影,当时,她们一同来到纽约的一个泳池,站在那一汪碧绿的池水旁,摆出一副詹姆斯·邦德的女战友那种果敢、从容的姿势,娜塔莎的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架望远镜,胳膊架在白色的扶手上,在卡琳的背心上可以看到两个银色的大写字母“i.t.”,而巧克力肤色的贝弗莉则可怕地龇着那排混血儿的牙齿,想鼓励我一下),她们发来了一份由二百二十二个字组成的激烈而又客气的抗议书,要求人们不要欺负我,相反,她们由于我的斯拉夫式的勇敢和魅力而感到高兴,她们警告说,如果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以及那些和他一样的男权主义者们继续一意孤行,她们就要去找她们所有那些老朋友和保护人(其中包括:三位石油大王,三十五名参议员,七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阿瑟·米勒阿瑟·米勒(1915— ),美国剧作家。东海岸的码头工人,加拿大的航空调度,美国宇航局的智囊团,还有地中海第六舰队的指挥官),强烈地要求他们不要和我的敌人交朋友,与此同时,我还顺便了解到,她们的美貌使她们获得了平均每小时(每小时!)三百美元的收入,因此,她们都非常富有,帕蒂已经是个百万富姐了。丽杜拉给我打来电话,她控制不住自己,冒失地冲着话筒大喊大叫,说广播里的最新新闻正在谈这件事情,而我扎着头巾,手里拿着吸尘器,满脸灰色,我冲向那台提手已经断了的“斯皮多拉”牌晶体管收音机,是真的:正在播出,我甚至浑身都湿透了,好啊,我想,成了一个十足的名人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伊万诺维奇兄弟却来看我了,他俩一身盛装,穿着驼色的南斯拉夫西服,有些苦味的香水散发出一种无可指责的味道,皮鞋锃亮,很是气派,他们说道,他们没有白白地浪费时间,他们发觉,是出现了一些错误,当然,把只能给亲朋好友看的东西展示出来,这的确不太好,但是,我遇到的这些事情也不公正,不合规矩,其原因就在维克多·哈里托内奇那里,他由于过分的热心被记录在案,让他自己去呼哧吧,因为他受命要给那几位美人儿写回信,他得在信中襟怀坦白地说明一切,说这虽然并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但既然她们有兴趣,他就来解释一下,说我是自愿放弃工作的,因为我在死人那天晚上受了伤,而他们则将采取一些措施,写一篇文章,如果我肯帮帮忙的话,虽说我是别无选择的。而我坐在那里,像个寡妇,揪着台布的穗子,我咬着自己的手指甲,重复道:他会保护我的,如果他还活着#蝴会保护我的……他那么爱我!——我们就这样记下来,于是,他们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写了起来,就像伊里夫和彼得罗夫伊里夫(1897—1937)和彼得罗夫(1903—1942),俄罗斯讽刺作家,著作有《十二把椅子》等作品。那样,虽说我还什么都没对他们讲,而他们突然说道: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想不想自己给这几位热心的女傻瓜写封回信,您就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你们的厚爱,不过,您就说,你们是白激动了,在游泳池里好好地游你们的泳吧,因为我的一切情况都很好,你们的信息不太准确,对此,我向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说道:维杰克“维克多”的爱称。,我这里怎么个都很好了?你弄错了。而他缩起脑袋,说道:好吧,见你的鬼,瞧你为我干的好事,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往美国写过信,我也压根儿就不喜欢写信,你也保护不了你的爷爷,那个老头子,叫他不得心肌梗塞,而我对他说道:爷爷同样叫你良心不安,维杰克,他在发言的时候过于激动了,当时,你们还在拿一个什么死将军来吓唬我,而他却说: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你不知道底细,就别再:袅耍而我说道,你别撒野,既然你倒了霉,被卷了进来,就坐下来吧,别喋喋不休了,于是,他拿起一张白纸,试了试那杆笔,叹着气,用一种圆滚滚的笔迹写道:

尊敬的美国婊子和前婊子们!

如你们所知……据我们所知……我们读到了你们的来信……你们的来信……我应当说……来信让我们很不愉快……很不愉快……在那个时候,我们的集体……我应当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些东西?……为什么你们要管别人的事情?……你们是一盘大棋中的小卒子……我也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他绝望地沉思起来。他厌恶地扔下那枝自来水金笔,他坦白说,不是他自己想到要来折磨我的,而是别人叫他干的,而我用近乎和解的语气说道:维杰克,我们别再吵架了,好好地写你的信吧,我要走了,而他对我说道:等着瞧吧#蝴紧皱起眉头,说道,我思念过你,我找不到替代的人,只好和老婆待在一起……呸,你撒谎!我知道你和谁一起在酒馆里消磨时间,是马格丽特告诉你的吗?而我说道:这关你什么事!别信她的,我的老婆,你自己也知道,已经人老珠黄了,你别急,伊拉,他躺在沙发上说道,啊哈,我说道,你躺在沙发上,我差点儿就在这张沙发上一命呜呼了,当时你和波里娜却在庆贺你们的耻辱,去你的吧,你却溜走了!而他却充耳不闻:你大约是一筹莫展了?要不,就是那几个坏蛋给你寄来了一百万?她们什么钱也没给我寄,甚至连一件皮衣都没给买,但是,你们的脏钱我也是不会拿的,你想也别想,如果你有多余的钱,就用它们擦屁股吧。

听了我的话,这张山羊脸,他居然哭了起来,你没事的#蝴感到伤心,我也觉得痛苦,他还在坚持,而我却笑着说道:你会让我回办事处吗?现在就行,他回答说,不过,他说,别着急,再等等,等风声过去,别人才不会觉得这个决定是在压力之下做出的,而我说道:好的,不过不需要了,我就这样也能挣到那一百块,你就别操心了,而他也就不操心了:你由于我成了一个名人,而我由于你却在写这封愚蠢的信,他恶狠狠地套上了他那枝派克笔的笔帽,让我浑身冒傻气,我说,你是自作自受,他说道,你要明白,这不是我要干的,是别人建议干的,这全都是神通广大的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耍的诡计,由于那次追悼会,她对你破口大骂,她不愿和你分享眼泪,而我,却在替别人背黑锅!你还记得吗,从前……但是,我是意志坚定的,我说道:亲爱的,忘掉这些吧,别再骚动了,好好写你的信吧,而他说道:你哪怕把那份杂志给我看看也好啊,我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还想要什么!傻瓜,他说道,我谁也不会告诉的,我看一眼,马上就还给你。不相信?你没事的!然后,我就回家了,爷爷还躺在医院里:休息去吧,你这个老家伙,你这个叛徒!我不心疼。与此同时,发表了一篇题为《爱情》的文章,是在星期三,我满怀惊讶地读了这篇文章,我的那两位满腔热忱的伊万诺维奇兄弟果真写了一篇题为《爱情》的文章,但是,读了这篇文章,却不可能弄清楚任何事情,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做出了一些间接的暗示,说爱情是一种神圣的事业,一种个性化的事业,在两个有亲密关系的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美的,只会对双方都有利,而那些一心想朝钥匙孔里瞅上一眼、一心想扰乱他人安宁和隐私的人是不对的,因为我们都是有意识的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年龄,根据经典的定义来判断,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就像人们想像的那样,但是,他们写道,人们常常喜欢去管别人的闲事,去听别人的闲话,不过,我们的爱情却有着悠久的起源和深厚的传统,雅罗斯拉夫娜在普季夫利城的哭诉指俄国史诗《伊戈尔远征记》中伊戈尔之妻雅罗斯拉夫娜在丈夫死后的那段哭诉。,或是安德列·鲁勃廖夫的《三位一体》安德列·鲁勃廖夫(约1360/1370—约1430),俄国画家,所绘的圣像画《三位一体》(约1424—1427)被视为俄国古代绘画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就是很好的例子,我们自己能搞得清楚,但是,这里有几个偷看的人却死死地扒着门框,尽管她们有着光彩照人的美丽,或者,说得更恰当一些,有着凶猛的美丽,以及那颇为费解的二百二十二个字,那些文字的灵感,源自第三国的一位女公民,源自充满变化、没有固定职业的人士,那些文字采用了一些显而易见的错误信息,然后,伊万诺维奇兄弟再次跑了过来:怎么样啊?在我看来,一切正常!您知道一个名叫卡洛斯的人吗?怎么了?他真的被杀了吗?哦,我说道,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在那里,大家都不讲俄语,我喝了一点酒,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于是就跳起舞来,你们知道吗,我的舞跳得非常棒!——喂,你们要是愿意,我就跳给你们看看……不,实话实说!我什么卡洛斯也不认识,你们明白吗,我又能回忆出什么东西来呢!那么,好吧。我们希望您更简朴一些,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要好自为之,别再胡思乱想了,要照顾好老人,谢谢,小伙子们,你们就别担心了,我会注意的,再见,于是,他俩走了,而就在这时,梅尔兹里亚科夫又打来电话:来了一帮人,明天晚上想和你认识认识,而我很想与人聚一聚,我老是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棘手的命运,虽说我也感觉到,事情会过去的,尽管发生了这一大堆的事情,或者说,正是由于这些事情,我的脑袋才乱成了一锅粥,于是我回答说,我一定去,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在早晨七点半。

第二十八章

看来,来者是外省的一个女亲戚。只有那样的女亲戚才会不打招呼地一大清早就闯进我的生活,还带着一只用破布绳子捆着的箱子。怎么回事?我睁开眼睛。我还没睡醒,没想到会有人来,可是门铃却响了。

是谁啊?我向门镜里看了一眼。能维持六个月的那头化学烫发,正像火车头一样呼哧呼哧地冒热气。我给她打开门,你怎么来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就冲着整个楼道哭开了!女儿呀,她哭着说道,你还活着呐?你还好好的,平安无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戈罗夫里亚,也就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鸽棚里听新闻,他跑了过来,满脸慌张:安东尼娜,不好啦#蝴就把事情说了一遍,我坐在那里,推了推你父亲,你听见了吗,快起来!可是没有用,我只好摆摆手,就跑到莫斯科来了。

她的箱子是黑色的,沉得提不起来,她莫非要彻底移居莫斯科了?爷爷在哪儿?在医院。哎呀!哎呀!——等等,我说道,你哎呀过了,最好还是来回答一下,你的箱子为什么这么沉,装满了砖头?得了,你既然来了,就进屋吧,别在楼道里哭叫了,她把箱子搬了进来,得了,我说,心会碎的,怎么,你们喝了告别酒?而她说道:你父亲什么也不明白,而戈罗夫里亚却跑到我们家来,大声喊道:安东尼娜,不好啦#蝴说,他刚刚听到,广播里谈到了你女儿,谈到了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他说,她被登在《美国》杂志的封面上,一丝不挂,后来他就不清楚了:广播的收听效果现在很差,——她要么是被关进了彼得保罗要塞彼得堡的一座古要塞,后被用做监狱。要么是被流放到了更远的地方,不过有四十位百万富翁联合起来,为她付了钱,最主要的是,广播里说,有一个姓俄国姓的人,叫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当着大家的面开枪自杀了,然后,他们就在国境上拿她换了五百公斤玉米和一台能预报天气的计算机,就是这样,接着,她把她那只沉重的箱子塞进了卧室。我仔细地看了看她,我发现她脸上有一处缺陷,右眼下面好像有一块青斑。妈妈,我问道,是谁这样啃了你啊?啊!……——她答道,同时在梳妆镜前的矮软凳上坐了下来,弄得软凳上的线缝劈啪直响,——啊!没什么#糊说道,我和餐车上的服务员干了一架,是在昨天,我刚刚上车,我把她半个脑袋的头发都给揪了下来,是因为找钱,她不给我找钱,你明白吗,我给了她五个卢布,拿了一包“北方之光”华夫饼干,可是她却说:您怎么跟我说话呢,您给我的是三卢布,那个厨师也跑来看热闹,他看了我们俩好一阵,也就是说,后来他看厌了,就说了一句:我还是去吃我的红烧牛肉吧,你们继续打。当时,我们也打得不好意思了,所以我们就停了下来,但是又骂了很长时间,为的是能稍稍静下心来,快到莫斯科的时候,我和她在餐车里弄到一瓶波尔多酒,于是就不再吵架了,而一块开心起来,因为我们停止了干架,总的说来,她是个不坏的女人,她叫瓦连金娜·伊格纳季耶夫娜,瞧,我就叫她瓦里娅,你明白吗?她有个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是机械学院,一个漂亮的小伙子,长得很像她,当然,我还没有见过,那位厨师吃完了红烧牛肉,又跑了回来,他走过来说道:怎么,姑娘们,不再咬架啦?我俩一起冲他说道:滚你的,老秃鬼!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厉害,到了莫斯科差点儿忘了下车,我们在车站告了别:瓦连金娜·伊格纳季耶夫娜回自己的家去了,在西姆费罗波尔林yīn道,他们在那儿有一套两居室,不错,是一楼,两个房间还是连在一起的,穿过一个房间才能走到另一个房间,但是有电话,她说,她要花点钱,换一套房子,瞧,这还用说,她是在偷窃!后来,她在八楼有了一个熟人,那个熟人在区委会工作,她答应帮忙,她叫别斯梅尔特娜娅,你也许听说过她?而那个厨师,那个秃鬼,回他在图希诺的家了,——去熬他的大白菜去了“图希诺”是莫斯科近郊的一个居民区;在俄语中名词“图希诺”(тушино)和动词“焖”、“熬”(тушить)在发音上有相似之处。,我们哈哈大笑了一通,瓦连金娜·伊格纳季耶夫娜请我去她家做客,您要是不来,她说,我会生气的,应该去,可是那位厨子,却去了图希诺#旱到这里,我这位心爱的妈妈差点儿笑死了,我半途打断她,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彻底搬过来住了?而她回答,只是来做做客,可她的眼睛却转向了一边,我发现,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眯成了一道线。瞧,我说道,你和我父亲一样,也会变成独眼龙的!唉,她说道,别提他了#蝴还活得好好的,她说道,这个一只眼的恶棍,他什么事情都不干,浑身灌满了酒精,虽说,他最好是死掉,我和他就都能安宁下来了,他一天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情况越来越糟,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好几个星期都一句话也不说,有的时候,我问他:想吃东西吗?——他也只是吭哧一声,说是想吃,他一直很高兴吃东西,这个他喜欢,而要他像一个人那样说句话,他却不说,什么活都不干,要知道,他从前那个职业多好啊:细木匠!那个职业能挣到钱,能高高兴兴地活着,可是他却吭吭哧哧的,只知道要吃,还是早点死了才好,现在, 他又想出了一个新花样:他另给我起了一个名字,起先我也没在意,我哪里顾得过来,后来我仔细一听,听了出来:他叫我维拉!我对他说:没疯吧,你这条老狗?我哪里是你的什么维拉,我打一生下来就叫托尼娅“安东尼娜”的爱称。你听着,叫托尼娅!我叫安东尼娜!安东尼娜·彼得罗夫娜!你听见了没有?也许,他耳朵聋了,谁知道呢,我在想,怎样才能把他拖到医院里去,让他见人,不过,我却不好意思见医生,怎么能让他这样的人去见人呢,就在这时,也就是在晚上,戈罗夫里亚跑了过来,在我们那里,他常听广播里的新闻,他是我们的邻居,这你也知道,他的鸽子有一次还拉了他一身的屎,他十分激动地跑了过来:我听到您女儿的消息了!我起先还不明白,我跑过去,打开了那个说谎的小匣子,而他却对我说:我自己也没搞清楚,现在的广播收听效果很差,云层太低,但是我听到,她去了美国,换回了一些农产品。我马上跌坐下来:怎么会去了美国!这不可能!而他却对我说:现在什么都有可能。我哭了起来:我毕竟只有这一个女儿呀,她怎么会二话不说,突然间就去了美国呢,而戈罗夫里亚对天发誓说:我听得没错#糊去了美国,成了一位百万富姐。我说道:你再去听听,他们兴许还会说点什么,而他说:我们最好还是去问问波鲁诺夫吧,他在没喝醉酒的时候,也会听广播的。我们就到了波鲁诺夫那里:他一看到我,就急忙摆起手来,像是看到了一种不纯洁的力量,而戈罗夫里亚问他:你听到了吗?没有,波鲁诺夫回答,怎么回事?你撒谎,戈罗夫里亚说,你听到了。波鲁诺夫回答:你们别来缠我了,而你,他说道,托尼娅,你要明白,你已经完蛋了。我说:出了什么事?可他什么也不说,沉默不语。好吧,我答应给他拿一瓶酒来,我藏了一瓶,我把酒给拿来了,也就是说,他拿了那瓶酒,然后冲我摇了摇头,说道:托尼娅,你的女儿——是人民的敌人,至少也要被枪毙!我和戈罗夫里亚开始探问他,再讲一讲吧,我们求他,既然你拿了一瓶酒,而且已经干掉了一半!好吧,他就把事情说了一遍,波鲁诺夫……我一下子坐了下来。而戈罗夫里亚,他可是个见过世面的男子汉,他说道:瞧,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呢!……这不,我就收拾一下东西,什么也没对你父亲讲,他是饿不死的,我知道他的,这个独眼龙,他能养活自己,这不,我就动身来这里了,我想,他们还没有把我的女儿整死吧,毕竟是亲骨肉啊,这不,在路上还干了一小架,不过我要对你讲:就是这位瓦连金娜·伊格纳季耶夫娜,她没给我找钱,你明白吗,我拿了一包“北方之光”华夫饼干,给了她五个卢布,可是她却对我说,我只给了她三个卢布,我的钱包里根本就没有三卢布的票子,你明白吗?我怎么可能给她三个卢布呢?说到她儿子进了机械学院,这是因为她有关系,她跟我说了。我就来了,也就是说,是乘着母爱的翅膀飞来的,我一看:他们没杀我的女儿#糊还活着!我高兴得腿都发软了!我发现:妈妈有些言过其实了,不过算了,我说道,旅途辛苦了,你去休息休息吧,然后我们再聊。

从这天起,我这位心爱的妈妈就开始从早到晚整根整根地买香肠,大口大口地吃奶酪,一天洗三遍澡,似乎都给泡肿了。她被泡得全身发肿,就像是受潮的墙壁,浴室里还时常传出歌声,然后,她就用我的那些法国香水抹腋下,抹她那具年老躯体的其他部位。我并不觉得可惜,可是她干吗不打声招呼就用呢?好吧,她继续说道,既然他们没杀死你,这就是说,我俩就该一起开始过一种新生活了。我,当然,我对我那位浑身散发着法国香水味道的妈妈说道,妈妈,你说什么?你还要去哪里呀?——什么去哪里?去以色列。——你说什么啊,妈妈?什么以色列?我说道,你我可不是犹太人啊!那有什么,她说道,难道只有犹太人才能去那里吗?为什么要那样纵容他们呢?我们哪点比他们差呢?他们总是能把日子过得更像样子一些,这些讨厌的犹太佬!然后,她想了想,又说道:我们就说我们是犹太人!可是我妈妈和犹太人的相像程度,就相当于我和米老鼠的相像程度,而且,她耳朵上还戴着一对三卢布的耳环。我说道:把那耳环摘下来吧,别丢人现眼了!到了以色列,我说道,他们会笑话你的。然后,我又说,你想像过这样一个国家吗,无论你往哪儿吐口痰,都会吐在一个犹太人的身上?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国家!——妈妈害怕了。

而我说道:就有这样一个国家,这就是讨厌的以色列。而我自己却在想:我哪里也不会去的。但是,在我的四面八方不断有人问我,就连我那些新朋友,甚至连哈里托内奇,也都问我:你干吗不出国呢?如今你在那边很出名啊,数百万人在宠爱你,在盯着你那双黑色的长袜看,伊万诺维奇兄弟也怀有显而易见的不解。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为什么要跟国外联系呢?国外对于您来说有个鬼用?您最好把那些照片给《星火》杂志在莫斯科出版的一份新闻画报,周刊。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他们会为您和您的美貌腾出整整一版插页,在我们的大力协助之下,然而,我却发现,谁也没有回忆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电视上一句话也不提,他们似乎由于我的过错而在惩罚一个不知所措的灵魂,一个伟人就这样缓慢地暗淡下去了,要不了半年时间,但是,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在国外又有谁需要您呢?而我说道:好像在这里就有人需要我似的!电话铃一声不响,像是因为欠费被掐了线……您想错了,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的美丽还可以被用于崇高的目的,用于美学意义上的伦理教育,可那边有什么?——那边只有淫荡!但他们自己却感到不解:她为什么还不走?

然而,我却向那对双胞胎说道:我可爱的小伙子们,我的奶头已经向不同的方向翘了起来,就像母羊的奶头那样,瞧,这副模样我又能去什么地方呢?不,我说道,出于爱国主义的考虑,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再说,我也完全不懂外语,只会唱两句民歌,在雅尔塔,当我唱起歌来的时候,那个英国人哈哈大笑着,连自己的老婆都给忘了,而他老婆却急得不行:他们有两个女儿,全家人正在度假,可突然之间却发生了这样一件意外的事情。不,我说道,我哪儿也不想去,无论是天边的哪个方向,我都不想去,最好还是让我们交个朋友吧,别再互相斗气了。我就是这样说的。爷爷同样也没能给自己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接下来会怎么样呢?——爷爷嘟囔着,在我们窗户下面的小花园里散着步。我们帮助了所有的人。我们帮助希腊和加拿大,帮助冰岛和桑给巴尔。可是他们反过来给了我们什么?古巴雪茄!这些雪茄只会弄出火灾来!而我在上了年纪的时候可不想被烧死#蝴那些在玩多米诺牌的朋友们会意地嘀咕了几句,算是回应。

正午时分,当太阳挂在烟囱口上,退休老人们戴上巴拿马草帽,爷爷的心脏病犯了。他被平放在小花园里的桌子上。爷爷躺在一堆多米诺骨牌的中间。医生们担心的与其说是他的性命,还不如说是一个年迈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理智。不过,总的说来,他们什么都不担心#蝴们脸色红润,年纪轻轻,胸前的听诊器闪闪发亮,他们在那里走来走去,同时还在和经验丰富的护士们开着玩笑。爷爷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不时动一动他的喉结。他躺在病床上,甚至不知道,一辆汽车不久就撞上了我。

第二十九章

你们别为我哭泣!你们还要在我的婚礼上热闹一番呢,我答应,所有的人我都会邀请的,但是首先,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个夜晚吧,回到那满是油迹的黏乎乎的柏油路,当时,我正离开新朋友们回家,友谊给了我一副轻盈的翅膀。新朋友们以欢呼迎接我。在书房里,在那些书橱的玻璃门后面,有一些忧郁的人紧紧地、有力地拥抱着,在看着我,房间也没有收拾过,维塔西克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女英雄#蝴们一起鼓掌。他们眯缝起喜悦的眼睛,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您甚至不明白,您都做了什么!这不可思议!您不就是那位维拉·查苏利奇查苏利奇(1849—1919),俄国革命家,曾行刺彼得堡市长。吗!那些能证明您无罪的马儿又在哪里呢?我谦虚地沉默着,面带会意的神情。您不害怕吗?他们认为我害怕过。

我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只不过不想离开莫斯科,因为我爱这个城市,他们又七嘴八舌地问起那次会议,而他们中的一位,一位犹太族的伊里亚·穆罗梅茨俄国民歌和传说中的主人公,一位智慧、孔武的勇士,虽说上了年纪,手里还提着一根拐杖,可他却说道:不,您还是承认吧,您害怕过!要知道,除了美貌,您是一无所有的!可是我感到惊讶:这难道还少吗?尤拉·费奥多罗夫,他也在这些新朋友们中间。他很嫉妒,大为光火,因为大家都在谈论我,他们争论了起来,争论我的行为到底对不对,其中一个人说道:干得对,干得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的前看门人、长着一对牛眼的叶戈尔说道:让我来亲你一下吧!而尤拉·费奥多罗夫说,诸如此类的行为不久就将毁灭文化,压制传统,我的行为反映了欧洲浪漫主义对一个不成熟心灵的致命影响,而另一个东方长相的人,面如蜡泥,他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什么话也没说。但无论如何,大家还是很赞赏的。梅尔兹里亚科夫,那位六日爱情的那耳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美少年,因爱上水中自己的倒影,憔悴而死。非常自豪,因为他认识我。而大家都认识我,我说道,波里娜比谁都更卖力,这条摩尔多瓦母狗,她把我说成是叛徒将军的情人,这不是事实,因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打算为我写一部校旱,连歌剧脚本都已经准备好了,而他们一下子全都叽里咕噜起来,很是担心,好像他们自己被宣布成了一名歹徒的情人,——这就是他们,我的新朋友们!不像肖赫拉特,有充分的相互理解和鹿皮夹克,一切都很体面。而鲍里斯·达维多维奇,那位勇士,却看着我,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女儿,他说道:你们知道她让我想起谁来了吗?女士们在四周说道:请说说!那里也有一些女士。她们的烟抽得很凶,年轻一些的抽普通香烟,年长一些的抽“白海牌”俄国的一种烈性烟。,她们抽得非常凶,她们指甲焦黄,牙齿很难看,脸色严厉而又暗淡,她们在笑的时候,只龇一龇牙,而在笑出声的时候,就像男人那样咳嗽不止,流出几大滴眼泪,她们非常殷勤,也非常忧伤,当人们问她们:过得怎样啊?——她们就会回答:不好!

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曾经是一名年轻的军官。我记得,他回忆起来,那是在德国,在战争就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德国姑娘走到我跟前,问道:军官先生,您愿意跟我走吗?——我当时很年轻,胆子也大,就答道:这有什么,我们走呗!不过,我用德语说道,您没有病吧?没有,她回答,您怎么能那样想呢?好吧,我们就走了。她挽起我的手,我俩向前走去,迈过废墟和坟墓,就像歌德写的那样,到了她的家,那是一套整洁的住宅,但由于战争,天花板出现了裂缝。她说道,您不反对我把灯吹灭吧?这不,这里有几枝蜡烛,插在样式有些奇特的供市民家用的枝型烛台上。好吧,这有什么,我不反对,不过,干吗要把灯吹灭呢?有一首法国歌不是这样唱的吗:“玛丽海伦,你别吹灯……”他狡猾地看了看女听众们。女听众们龇牙笑着。唉!——我这位年轻的格蕾欣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中的人物。说道,——我是一个纯洁的姑娘,我是因为没有吃的才请您来的。所以,——她行了一个屈膝礼,——我在您面前感到害羞。那好吧。要不,您先吃点东西吧?——我手里拿着美国牛肉罐头和面包,问道。因为,我说道,和一个饿着肚子的纯洁姑娘睡觉,这也不合我们的规矩,不过我也憋得太久了,希望您不要误解我。不了,她说道,军官先生,我完事之后再吃吧。她一边帮我脱靴子,一边说道:我尊重您的满足。只有德国姑娘才能说出这种话来!就这样,我俩在黑暗中脱光了衣服,她显得非常温存。说到这里,女士们眯起了眼睛,在等待那精彩的段子。她们抽了很多烟,眼睛也就眯得更细了。这时,我也在想:那个德国姑娘可能在耍什么花招,但是我什么也没说,继续听了下去。我感到有些怀疑,鲍里斯·达维多维奇说道,我觉得她也太温存了,于是我一下爬了起来,点亮了灯,我一看:啊#糊那个部位满是斑疹!瞧,事情全都清楚了!我跳下床来。可她却说:军官先生,我非常想吃东西啊!……那好,我说道,你今天接待过几个我们的军官?就您一个!就您一个#糊把双手放在胸前,发誓说,就像一个最无辜的造物,她还不满二十岁,她那对乳房,我要对你们说,真是又大又白嫩。我站在那里,也就是说,赤身裸体,手里拿着手枪,直顶着她的脸!快说,我命令道,说实话!您,她说道,是第十个。第十个!是这样……我像是被电击了一下。那么好吧,我说道,再见吧,德国姑娘!我就对准她的脸开了一枪,杀了她,那可真是一张天使的小脸啊,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来。然后,我俯下身子,又看了看她身上的斑疹,啐了一口,就走了,我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惩罚了一个罪犯……

真卑鄙!——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皱着那张蜡泥脸,高声喊道。——真不害臊!先跟了过去,然后又杀了人家!杀了一个女人!——这就是战时的法则,——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为自己从前的罪行而痛心,他摊开两手,也在为自己辩护。——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神气起来。——就是大家所说的神飞队员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空军敢死队的成员。#糊是在为战败的德国复仇!——我在哪里读到过类似的故事,——尤拉·费奥多罗夫闷闷不乐地说道,他也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您读到过什么,年轻人,——鲍里斯·达维多维奇说道,——但是我说的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故事。——所有的战争故事都很相似,——看门人叶戈尔站起身来,想调和一番。——这事发生在哪个德国呢?——我产生了兴趣。——是在西德还是在东德?听了我的发问,尤拉·费奥多罗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特别响亮,而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则得意洋洋地说道:不,你们看见没有?!你们看见没有?!——他坐在那里,示威性地背对着我,而那些女士则希望男士们能够妥协一下,变得公正起来。——您怎么能这样呢!——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火了,他也像伊利亚·莫罗梅茨一样,满脸的愤怒。——她也像那个德国姑娘一样!——胡说!——我抗议道。——我是纯洁的!——我想到了丽杜拉。—— 纯洁?——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哼了一下。—— 一里路之外就能嗅到她的(他没有看我)罪孽!——但是,叶戈尔和梅尔兹里亚科夫却挺身而出保护我,他们说,我就是命运的武器,复仇的武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不是平白无故地死掉的,后来,是他们使我陷入了绝望,我发出了挑战,但是我是反对的(向他们全体发出挑战!),我也没有发出挑战,然而,看到他们对待莱昂纳狄克的可怕态度,我也不再滔滔不绝地谈论那场爱情了……

写到这里,我的钢笔从手里滑落了,三个星期里,我什么也没写:首先,我完成了那床马海毛的小毯子,其次,我把自己的大肚子挪到了离苏呼米城黑海岸边的一个城市,现在格鲁吉亚境内。不远的一个地方,是钢琴家达托把我拐走了,带到他这些明格列尔族居住在格鲁吉亚西部的一个民族,又称“梅格列尔族”。亲戚的家里。一座喧闹、混乱的房子,就建在海岸旁,房子刚刚修建过,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气味。起先,老是下雨。亲戚们就住在持续不断的喧嚣声中。看上去,他们似乎永远在吵架,永远在相互伤害,而实际上,这就是他们的谈话方式。他们家里甚至还有一位老寿星,老太婆已经九十六岁了,她个子很小,两腿弯曲着,整天忙个不停(老太婆后来死了)。——您信上帝吗?—— 我彬彬有礼地问道。——唉! ——雄赳赳的老太婆吭哧了一声,嘴里仍然叼着那枝“宇宙”牌香烟。——怎么能不信呢?——达托在一架音不太准的钢琴上弹奏舒伯特的曲子。我每天夜里都到他那里去,把我怀孕这件倒霉的事都给忘了,而他甚至毫无察觉,他说:你在这里养胖了!——这就是男人。眼跟前的东西都看不见。望着秋天的大海,我想了很多。我们去参加了一场摆有烤乳猪的当地婚礼。酒司令不停地高声劝酒。大家跳了舞。大家打了架。为了这场婚礼他们花了两万五千卢布。他们的钱转着圈子来回流动。在打架中,一个年轻人的鼻尖被削掉了。是有预谋的?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在第二天争论了很久。正是火柴紧缺的时候。一小盒卖到了一个卢布。然后,是那两个立陶宛人。

他俩驾着一辆“莫斯科人”牌小轿车,经过我们的村子,他俩的年纪将近三十岁,外表很平常,他们想要点喝的。维纳斯阿姨(这里的人名比植物的名字还要华丽)拿了点水给他们,还请他们吃了园子里那种很甜的紫葡萄。我们与他们,这两个立陶宛人,一起去海滨浴场。他们要去巴统格鲁吉亚的一个海港城市……回来时再到我们这里来呀,——达托说道。他们记下地址,然后就开车走了。第二天早晨来了一个民警。他在那个立陶宛人的笔记本上看到了达托家的地址。我们起先认为,那两个人是投机商,但结果是,他俩被杀了。他俩在一条风景如画的小溪边停下来过夜。男的被捅了,被扔在水里。妻子则和汽车一起被烧了,她浑身被浇满了汽油。 ——为什么要这么干?——我问道。——是暴徒干的。——那个民警解释道。明格列尔族的民警不太像民警,倒更像是骗子。您认识他们吗?——我问道。——那当然!——民警说。他喝干了一杯香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就迈着一个亚热带胖子的慵懒步子,走了。达托爬上楼去,跑进那几个凉爽的房间,又在那架音不太准的钢琴上弹起了舒伯特的曲子。那个立陶宛女人好像名叫克里斯蒂娜。她坐在她丈夫的肩膀上,他俩就那样慢慢地走向了大海,而我和达托则坐在橘黄色的大毛巾上,玩着纸牌。

我走出了这座被柿子树和石榴树所环绕的房子。橘子已经成熟了。橘子的皮还是青的,可中间已经是淡黄色的,完全可以吃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每天夜里,当亲戚们都陷入那些沉重、痛苦的梦境,——他们在响亮地喘息,在喊叫,弄得被褥哗哗啦啦响,他们还要不时放出几个声音凄凉的屁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偷偷地溜到达托那里,但是,我却始终很干巴,很冷淡。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对那个备受赞誉的生命之根的厌恶。达托感到莫名其妙。我自己也呆呆地有些莫名其妙。对你这个大肉芽,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蝴想揍我,可是亲戚们却睡在那里,水晶花瓶在黑暗中泛出光泽来,于是,他只低声说了一句:滚!我走!在明格列尔人的那场婚礼上,新娘的母亲只有三十五岁。我生的不是一个儿子,倒像是一下子也把孙子给生了下来。你大概,丽杜拉问道,没有钱了吧?我的确没钱了。我需要一身孕妇穿的衣服,但是我却懒得去买。到处都是恶棍。我不想写了。一点儿都不想写了。但也不想去死。而克休莎又离得老远。

退回去!退回去!返回那幸福的时光,那时,有好吃的,有好喝的,我心甘情愿,我无所不能,退回去,返回那甜蜜的奢华生活,那时,一切都很有意思:那时,只要有谁看了你一眼,他那条泥鳅就会在他的裤子里面摆起尾巴来,你一走进去,刚开始跳舞,卡洛斯,那个战斗的、进步的大使,就会冲过来脱你的皮袄,那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会在午饭后眯缝起眼睛,和你分享着那些最新的达到机密级别的国家级流言飞语,由于无所事事,他会请你去听歌剧,我很想去巴黎、阿姆斯特丹和伦敦,可他们不让我去,我想去碰一碰女活动家小黄雀尼娜那迷人的乌克兰乳房!我什么事都想干!

退回去!退回去!返回那古老的、近似史诗传说中的时代,那时,我像希特勒一样,突破一道道障碍、关卡和阻击线,冲向莫斯科,我要捉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我要欺骗愚蠢的爷爷……

丽杜拉和她那个满身虱子的哈姆雷特又粘上了我!丽杜拉和他一起住了两个月,她显然富裕了起来。她说道:干一下?如今,是她主动了。我讨厌她的黏糊,就回答:好吧。我全都无所谓,而以前却不是这样。我现在甚至不太怕莱昂纳狄克了。他要是走进门来,我就会对他说:下流胚!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无论他是谁,他都会感到羞耻的。但不管怎样,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生下他,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出于怨恨,不是为了看一看他长大之后是什么样子,也不是为科学和宗教做贡献,我之所以生他,就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出路,也不会有的!

俄罗斯的秋天真漂亮!普希金是对的。如果我像他一样也会写诗,我就会只写秋天,写枯黄的树叶怎样飘落,天空布满了乌云,当乌云散尽,天空却清澈透明,就像是一个肥皂泡。而太阳呢?就是对着太阳看也不会伤眼睛,这难道还不美吗?但是后来,冬天到来了,冬天杀死了一切。我自己就像是秋天,而其余人都像是冬天。不过,一辆汽车冲我开来,当时,在长时间的争论之后,我离开了那些新朋友,这时,一辆汽车冲我开来,撞倒了我,当时,将近半夜两点,我刚走出门,——就在这时,这位斯捷潘撞上了我,撞伤了我的大腿。

许多人都认为我很聪明,惊讶于我的脑袋好使,他们没错,因为,我不是骗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傻瓜,这不,在新朋友们这里连续待上几个晚上之后,我就开始思想了。达托在得知 我去了哪里之后,就说:你想想,你去的是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是个胆小鬼。——而他说:我只想正常地工作,这可不是什么胆怯。而克休莎却说道:现在,小太阳,——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然已经完全法国化了,——你们那里新开了一个账户。这个账户刚刚开,在你的生活中,这个账户不会带来任何好东西,因为,你们那里不允许,克休莎说道,不对,这是梅尔兹里亚科夫,那个狡猾的家伙,在说话,我们这里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间候车室,而根本的问题就是,他开玩笑地说,就是留下还是离去,然而,他自己却至今也没离去,但这一切都没有意思,我另有一番话想说:克休莎肯定已经开了一个双份的账户,那么现在就很难弄清楚了,最终到底何者更有利,即便是徒劳的,那也要知道,第一个账户也可能是徒劳的,而且,整个生活都是卑鄙的,没有意思的。对于我来说,她的话起先像是一阵空穴来风,对其中的含义我一点也不明白,因为,克休莎有时善于用朦朦胧胧的谜语来表达意思,不过我在想:她自己倒是安排了另一种生活,嫁给了那位牙医,但是,我也同样学了两手,在我进门的时候,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啊?——我就会说上一句:不好!我也学会了眯起眼睛,对他们的极端贫困也视而不见: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拥有交通工具。总之,他们开始要我相信,斯捷潘撞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尽管,我有可能反驳他们:这不可能!而他们笑着说:你知道吗,他们的高级轿车后面总跟着救护车,万一出了事,好把那些看傻了的过路人捡起来,他们放倒那些人,就像打保龄球似的!——你们说什么呀!太可怕了!——而他们笑着说:如果他们想对你干这样的事情,他们会开来一辆大卡车,或是一台推土机,既然他们选择了一辆“扎波罗热人”苏联“公社社员”汽车制造厂于1960年开始生产的一种小型轿车。,那就是说,他们是想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警告你一下,让你残废,因为,你知道你身上最主要的东西是什么吗?——哦,是美貌!——这就对了。也许,就应该从你身上卸下美貌,就像是卸下多余的货物,然后,你就回到你那个古老的小城里去吧,像一个畸形儿那样死在那里吧!

我陷入了沉思,亲爱的克休莎(因为我是为你而写作的),我陷入了沉思,警觉起来,感觉到了一种铁的逻辑,他们站在我的床前,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决定到家里来看我,以表达他们的愤怒。

我倒下了。斯捷潘从“扎波罗热人”上跳下来,跑到我身边,他以为他撞死了我。他朝我的身体俯下身来,摸了摸我。他醉得很厉害,我强忍住疼痛,恼火地说道:您这个醉鬼#蝴高兴起来,因为我还能说话,他马上提出给钱,由于激动和不安,他在不停地颤抖。

在一个证人也没有的情况下,他把我抱进了他那辆“扎波罗热人”(在那之前,我还从未坐过“扎波罗热人”),因为大家都睡了,人们也不愿在这黑暗的胡同里走动,这里有那些醉醺醺的斯捷潘们在驾车横行。我坐进那狭小的车厢,一时还缓不过神来,而他却在央求:别毁了我#蝴面色阴沉,完全不像是我这个圈子里的人。我让他送我去斯克里福索夫斯基医院。他却求我:别毁了我!——我干吗要可怜你呢?——我问道。——干吗要可怜你这个醉鬼呢?——他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他嘟嘟囔囔地说道,他有孩子。大腿疼得要死,裙子撕破了,脑袋里也是天翻地覆的。我大脑受了震荡,我说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快去斯克里福索夫斯基医院!——你明白吗,我刚参加完一个生日宴会,—— 斯捷潘解释道。——我想把车停在那里,后来我走进院子,一看:它就停在那里。我坐上车,就开走了……总之,是你自己的错!——斯捷潘突然胆大起来。——住口,你这个无赖!——我喊了起来,同时轮换按着自己受伤的部位。——真是遇见鬼了!——斯捷潘后悔了。我俩一时都没再说话。——去你的吧!——我说道(我是个富有怜悯心的女人,这一点害了我),——送我回家吧!——他很高兴,就开动了车子。路上,大腿疼得更厉害了,我感到可怕:要是他突然把骨头给撞碎了呢?他把我拉到大门口,说道:让我抱你上去吧?我住在二楼。不过别摔了我#蝴把我抱了起来。这很是奇怪,他抱着我,似乎正在把一位新娘抱回家,不过我可顾不上发笑,因为他差点儿把我给摔在楼梯上:他绊了一下,不过没什么,他最终还是把我抱到了屋里。他直接把我放在了床上。我把他轰出房间,脱下衣服,撑着家具,一瘸一拐地挪到梳妆镜前:一块像黑海那么大的青斑!我披上睡衣,他在朝门里张望。他站在门口来回摇晃,得意地冷笑着:肚皮贴肚皮,万事不用愁!—— 一种霸权主义的笑话!——我走进浴室,用过氧化氢涂了涂伤处,然后又回到了房间:而他正睡在爷爷房间的沙发上,他睡在那里,还不时发出一阵呼噜。我发了狠:起来!滚出去!但是,斯捷潘难道还能叫得醒吗?他睡在那里,还不时发出一阵呼噜。我揪他的耳朵,往他的脸上洒水,打他的耳光,——他都毫不在意!——他从沙发上爬下来,就躺在地板上,两手摊开着。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你是谁?你吃得油光满面。是个厨师?是个工地主任?是个售货员?是个运动员?你是个骗子还是一个诚实的人?你满意自己的生活吗?——领带歪在一旁,他像是开心过一阵子。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大约是满意的。一位生活的小主人。他散发出那种贵重的波尔多葡萄酒的味道。我也挪到酒柜前,斟了一杯白兰地,就别报警了吧!我喝了半杯:很不错!我又喝了半杯:心里似乎安定一些了。见你的鬼!我关了灯。

指点e 时代江山 坐拥互联网天下

第三十章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一听:隔壁的房间里有动静。我走了进去:他正坐在地板上,舌头耷拉在外面,舔着嘴唇。头发,则像一个蜂窝。他盯着我。——我这是在哪儿呀?——他声音嘶哑地问道。——在做客。——我恶狠狠地回答。——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在哪儿?——哪一位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呀?——什么哪一位?过命名日的那一位呀。——真有意思!你开车撞了人,自己却想起了什么一位过命名日的人!——怎么,他感到很惊讶,我撞人了?这可是,他说道,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的家呀。我们昨晚在这里为她的健康干过杯。而您,对不起,我是第一次见到。——我现在,我说道,就来提醒你。我撩起睡衣,给他看那块黑海大小的青斑,可是我一看,他没在看那块青斑。我说道:你这个无赖,你在朝哪里看呢?你看这里!而他什么话也没说,只用那只不听话的舌头舔着嘴唇,瞪着眼睛。我愤怒地掩住自己身体,说道:怎么,想起来了吗?你开着你那辆白痴车,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你想起来了吧?——没有。——他顽固不化。——我哪儿也没去呀。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让我留在了她那里。——你不是还有孩子吗!——我提醒道。——孩子们会作出正确的理解的。——他的视线转向了挂在墙上的钟。 哎呀!——他喊了一声。——我该去上班啦!——我和他一起走进厨房去吃早饭。斯捷潘很平静,但是他坚决不吃乳渣。我不吃那东西。您这里有没有一小点热汤?我给他热了一点汤。他坐下吃了起来:嘴里吧嗒吧嗒响,还用手指头去捞肉。热汤喝得他甚至连脑门都出汗了。他喘了一口气,用餐巾纸擦了擦汗:嘿!现在可好多了……我再次问他,怎么样,你想起来了吗,斯捷潘?他回答我说:我想了,可还是没想起来,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请您原谅,我打扰您了……这么说,您不认识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太遗憾了。一位好女人哪。您不相信,那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我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他因此感到有些生气,于是就走了。我从窗户里看到,斯捷潘在满心疑虑地围着他那辆停在院子中央的车子打转,拍打着后脑勺,他发动了车子,声音大得足以惊动周围所有的住户,然后,他把车子开走了。

午饭后,我接待了那些新朋友。拄着拐杖的鲍里斯·达维多维奇领头。在他身后,是拿着鲜花和蛋糕的女士们。出于尊重,她们甚至连烟都没抽。我躺在床上迎接他们。他们围在我的脚边,表达着他们的同情。我用虚弱的声音给他们讲到那个健忘的斯捷潘,但是讲着讲着,他们那一张张可爱的脸上便越来越多地显出了怀疑。——我们知道这些没有记性的斯捷潘们!——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终于忍不住了,他坐在梳妆镜前的矮凳上。——噢,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大家都叹了一口气:噢,我们知道!——女士们眯缝起眼睛,像是在瞄准。——是啊,他们盯您盯得很紧啊!——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说道,他那张蜡灰色的脸上表现出了痛苦。为了证明那场事故,我向他们展示了那块青斑,但是,在给他们展示的时候,我多了一个心眼,而在给斯捷潘看的时候我却没在意,那也是由于愤怒,想让他马上想起来!而此刻,我在展示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心眼,我天真无邪地掀开被子,撩起内衣,但我撩起的高度,不仅能露出青斑,还能露出周边地区,奥奴福里神父在察看这片周边地区时,就发现了赤身裸体的奥尔迦,我就是这样展示的,但与此同时,却又带着一种最天真无邪的神情,像是面对一个医生。就这样,我把他们——几位连烟也没抽的太太,几位男子汉:鲍里斯·达维多维奇,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还有那个一成不变的叶戈尔,——我把他们全都带进了一个微妙境地:不能盯着看,转过头去似乎也不太合适,既然我展示的是谈话的对象,而内衣却在轻风飞扬!——百慕大三角的一片神奇风景,——但是立刻,我又带着最天真无邪的神情掩上了衣服,我很快就完事了,依靠自己的淘气举动,我悄悄地达到了高潮,甚至连一点痕迹也没露,有时候,我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自娱一下,难怪克休莎要用她那个温情的小指头戳着我,怀疑我有表现较晚的少女裸露癖,又怎能不染上这种癖好呢,既然每个人都要看我,不管是穿游泳衣还是穿皮袄,都要盯着看,就像是看一个女演员,不过时间将流逝,我们的好时光也不比冰球运动员的更长久,我拒绝老女人们的无耻,她们目光凶狠,想挽回失去的时光,她们最好还是去上吊。只有你,亲爱的克休莎,还能在我心中唤起那种甜蜜的痛感!

但是,我那些新朋友渐渐摆脱了那些突如其来的(我记得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在讲到这个词的时候总要说:要写两个“h”)难堪,他们说:胡说八道#蝴绝对不是什么斯捷潘#蝴看上去什么模样?——就是斯捷潘的模样啊,我有些心虚地反驳说,他浑身酒味,还亲热地提到了一个叫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的人。您没把车牌号记下来吗,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连想都没想到!——不懂事的姑娘……不过他们也常换车牌,就像换副手套一样!——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感叹道,大家都同意他的话:就像换副手套一样,而我也沉思起来:他们会突然换一副手套吗?

不过,难道他的鼾声是装出来的?他在睡梦里还尿湿了裤子,早晨起来的时候,眼睛能看到湿印,鼻子也能闻到那股味道,不过,出于交际界的礼貌,为了照顾到我的客人们那脆弱的情感,我先前并没有提到这件事,我的客人们满怀非常军人化的情绪,说道,要不要马上揭露这些人?比如说,揭露这些斯捷潘们,把他们的阴谋诡计记下来,送给该看的人。我并不十分明白,该看的人是谁,因为,在我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该看的人全都是些外人。

而在这里,该看的人则是些与该看的人完全相反的人,如果接受他们的生活准则,也就是伴随着许多非常意外之转折的冒险,因此,我当然只会张大嘴看着他们的发现,他们甚至连反驳的机会都不会给我,就像是面对一个脑筋不开窍的处女,由于自己的美丽,她受到了惩罚,但是还好,不是一辆大卡车,这时,我又想起了斯捷潘早晨盯着我看的那对疯狂的眼球,于是,我又疑惑起来,他们也许是对的?

啊,我想,就是这样!是真的,我的斯捷潘说他不记得那块青斑,他是演得有些过头了,他装疯卖傻,还编造了那些关于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的胡言乱语,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想起了他喝汤的模样,他怎样用手指头捞肉吃,——于是,又是一阵新的怀疑:他真是一个细腻的演员啊!

克休莎#蝴们完全是在嘲笑我!——您读过那个吗?您读过这个吗?——哪儿去找那些东西呢,再说,也没有时间把什么都读个遍啊#蝴们用渊博的知识来纠缠我,折磨我,我听他们的,他们又耻笑我!——我听着听着,就愤怒起来!

我猛烈地愤怒起来,如果不这样的话,那就既不会有战场,也不会有我疲惫不堪的逃亡,什么都不会有!但是,我猛烈地愤怒起来,我说道:他们不会让这事白白过去的!叶戈尔,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的叛徒,当真激动起来:让我来亲你一下吧!而那条聪明的蛇,鲍里斯·达维多维奇,制止了我:不要着急!我们最好来想一想,该如何拯救您!——哎呀,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一位矮个女士央求道,她穿着一条肥大的克林普纶裤子,由于伤心已无法不抽烟了。——需要拯救的是您自己!要知道,您可是在钢丝上找平衡啊!——瞧,我可不是那样一个胆大的家伙!——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温柔地挥了挥手,笑了一下:我可没像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那样,把屁股亮给他们看!——好吧,但是我也没有那样做。首先,我不是亮给他们看的,其次,亮的也不单是屁股,而是所有的东西一块亮出去的,我自己也深受感动,因为,最后,这很美,当然,也就没有任何的屈辱,倒更像是发自纯洁的心灵,就像是一个邀请,而且,总的说来,我喜欢像狗一样行事,其实大家也都一样,我喜欢依据我和克休莎的法则行事,这个方法叫“莫楚尔斯卡娅塔拉卡诺娃法”,它揭示了人与人之间不同的亲近程度,小肛门的爱神在欢欣鼓舞,你们快去吻它甜蜜的边缘吧!——而其余的一切都只是过渡,都只是被推翻的偶像,一次,我背对着达托在打一个电话,达托在后面盯着我,后来忍不住了:他总是像老鹰一样直扑过来,而丽杜拉的电话却打算一连打上好几个小时:唉,丽杜拉呀!你说什么三次!是三十三次!——嘿,别撒谎!——丽杜拉迷迷糊糊地说道。——这不可能!——我就有过!你还记得和维塔西克那一次吗?我的爱情闪电战!而她却说:只求你别撒谎了!——达托却在这时扑了上来。

我简直没料到,便直对着话筒大喊了一声,而丽杜拉也没挂电话,一直在听着,你们俩继续聊吧!达托请求道,于是,我俩就继续聊着,她说道:我也动起来了,而我已经完全飘了起来,我请求宽恕,可我又不指望宽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和梅尔兹里亚科夫在一起,或是和达托在一起,或是大家全都在一起,生活在流逝,然后就是死亡的开始。因为,死亡的开始,并不是因为我淡忘了爱情,或者是因为我过腻了,亲爱的克休莎,这样的日子是过不腻的,死亡的开始,是因为已经无人可以去爱了。我刚刚理解了我的新朋友们的正确意见,理解了他们公正的第二方案(或者像你所说的那样:第二个账户),和他们分手之后,我思考起来,不是因为我想报复那个反复无常的斯捷潘,他富有戏剧性地尿湿了他那条公家发的裤子,而是因为我的大脑中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似乎,我朝四周看了一眼,于是就清楚了,远非一切都相当地好,恰恰相反,存在着很多的不公和欺骗,它们就飘浮在温柔的大地之上,飘浮在广袤的原野之上,飘浮在峡谷之中,就像一片鼻涕一样的黄雾,谎言积聚在干涸的河流中,积聚在路旁高大的灌木丛中,我感到非常吃惊,我也很伤心,一切都清楚了,但是要知道,我的新朋友们是白难过了,他们在徒劳地寻找可能存在的解放,因为在这里,无论什么样的思想都帮不上忙,哪怕是自杀,于是他们就自杀,无论你引出什么犹太思想,全都是白搭,也就是说,这一点是让人奇怪的:为什么他们对我们之解放的关注,还要超过对他们自身的关注呢?——我就这样思考着,带着大腿上的那块大青斑躺在那里,看着四周,思考着,该如何吹散这片鼻涕一样的黄雾,但环顾一下四周,我很少有所发现,而朋友们向后退去,转眼就走了出去,嘴里还一边谈论着斯捷潘,那几辆高级轿车像打保龄球一样,把那几个人带走了。是的。于是,我给维罗尼卡打了一个电话,我说道:维罗尼卡,我亲爱的,我可爱的,我的乖孩子,我要见你一面,我有话要说。她说道:你来吧。我当时已经开始康复了。我打了一辆出租,就去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维罗尼卡。我说道:我发现自己有一个隐秘的能力。我可以把一切魔鬼都吸进自己的体内。你关于这一点有什么看法呢?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请问,你有过反复出现的梦吗?……——哦,我说道,是啊,老是有这样的梦!季莫菲依在周围转悠,不停地闻我。我来的时候,他总是在我身上闻个不停,就像是在闻铃兰草,维罗尼卡有些吃醋,不大高兴,但还是忍住没说。算了。我自己也是一个爱吃醋的人。只要没遇上一个合适的男人,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同样一个梦。维罗尼卡皱了一下眉头:她不喜欢男人,但是我也不是老提这件事,我有时会忘了,因为这很不正常,但她不喜欢他们。她常说:你们去闻一闻,小傻瓜们,他们身上是什么味道#蝴们的嘴里,他们的全身,都有难闻的味道:脏床单味、汗臭味和屎臭味。机灵的克休莎会反驳她,而我却没有做声:女人的汗味更强烈,这在交通工具上就能感觉得到。不,维罗尼卡固执己见,偏要违背真理,不是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用香水?——克休莎问道,然后又自己做出了回答:因为女人不相信自己的味道!——你们别争了,否则我要吐了!——我恳求道。维罗尼卡只摆了摆手。她认为她的季莫菲依高于一切。是的。老是同一个梦。夜。街道。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在路上,穿一条宽大的黄裙子。突然,他开始追赶我,他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像是粘在他的脑壳上,我恐惧地冲进门洞,向楼上跑去,越跑越高,心脏在猛烈地跳动,我跑到了顶层的楼梯口上,他也爬了上来,嘴里嚼着什么,腮帮在不停地鼓动,他并不着急,嘴里嚼着一个无形的草茎,充满自信地向上走来,他知道我不会跳向那个深不可测的楼梯井,我也知道我是不会跳的,我绝望地按响一户人家的门铃,但是没人来开门,也听不到狗叫,里面一片死寂,但是里面有活人,他们正透过门镜在张望,我是这样认定的,他在往上爬,很快就爬了上来,他走近我,嘴里嚼着那根无形的草茎,他一句话也不说……而维罗尼卡,这个女巫,正施展着她那些可怕的力量,她皱着眉头,说道:他干成了吗?

我沉思起来,没有准备好答案。也就是说,我是干成了,可是他呢?我说道:我认为,他成了……维罗尼卡如释重负地说道:那就太好了!但你真的记得?我紧张起来。我不太有把握地说:真的!自己却暗自又想:他怎么会干不成呢?于是,我没有了犹豫:真的!真的!你从来没有看到他的脸?没看到,我回答,他总是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就像是粘在脑壳上,但是下一次,我笑着说,我一定问一问,我每次醒来的时候,都要对自己说:下一次应该问一问,但是后来就忘了,因为害怕,后来……我是说那东西那么大!——这,我笑着说,就足够用了。但是,维罗尼卡没有笑。她说道:你知道吗,伊拉?——什么?——我感到很惊讶。——你会成为一位新的圣女贞德。就是这样,她说道,塔拉卡诺娃!——可是她,我说道,好像是在火堆上被烧死……——你也会上火堆的,——瞧,这个真正的女巫!——她可不是吓唬人,她自己就是一名工科副博士,——火堆倒不可怕,可是你反正是要死的:你会被烧成灰的,伊拉!——怎么会被烧成灰呢?谁来烧?——就是那种力,那种每天夜里戴着帽子来到你身边的那种力,会把你烧成灰!——啊,我说道,可怕的情欲!别这样。——而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说道:你自己哪怕也想一想,塔拉卡诺娃,你愿意去为什么而受难呢?——这个,我说道,总的说来……为正义!——不,她说道,不止于此,——那为了什么!——我说。——正义有很多,可我还是怕死。——傻瓜!——她说道。——你别怕!等你死了,你就会知道哪儿更惬意了!你所有的罪过和细小的恶习都将被淡忘,一切都将被淡忘,天使们会在你的面前摘下他们的光环,你将成为俄罗斯宇宙中的女王。

第三十一章

我急着去新朋友们那里。我走得很急。我走进门去,可他们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也没有感到吃惊:怎么?您一个人从家里出来,难道不害怕吗?怎么可以这样粗心大意呢?他们只发出了一个声音:嘘!——然后就把我安置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叶戈尔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是*!的,充满创造激情的,然后,就又带着新的力量沉浸到他的手抄本中去了。我突然意外地获悉,他就是剧作者。许多人一堆堆地坐在沙发和窗台上,坐在各种各样的椅子里,年轻一些的就靠墙站着,脸上带着激动兴奋的神情。烟味从气窗飘了出去。女士们跷着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些。这出戏名叫《腋下的疮疖》。这是一出很沉重的戏。剧情充满转换,时而发生在买酒的队伍中,时而发生在醒酒所里,时而发生在妇女们做完人工流产后的病房里,时而发生在火车站的公共厕所里,时而又是在多家合住的住宅中一个狭小、简陋的房间里。剧中的每个上场人物都不断地、大量地饮用五花八门的酒精饮料,其中就包括那种神奇的药酒“蕨草花”。我进门的时候,剧情正发生在公共厕所里,在两个年轻人和一位年老的女清洁工之间正在进行一场严厉的交谈。

女清洁工:恶棍!对这些人只能说一句:恶棍!地上给吐得满处都是。

帕威尔:闭上嘴,老妈子!我恶心。(又吐了。)

彼得:你知道吗,老妈子,这是有原因的。捷克人输了。

女清洁工:是打冰球吗?

帕威尔:唉,老妈子,这是那种冰球!(摆摆手,又吐了。)

剧情迅速转向一个小房间。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些残羹剩饭、几个空罐头盒、一些烟头和脏棉花。桌旁坐着两位年轻的姑娘。

卓娅(给自己倒了半杯“曲轴”牌伏特加):我谁也不再等了。

柳芭:我也一样。我离开大学,离开了父母的家……带着奶油色的小帘子……

卓娅:你撒谎。你在等彼得。

柳芭:不。最后一次人流让我看清了他。

卓娅:你撒谎。你在等他。

柳芭(若有所思地):我在等吗?(突然疯狂地掀翻带有残羹剩饭的桌子,死死地揪住卓娅的头发。)你敢取笑我?……(卓娅疼得大喊。)

戏剧以年老的女清洁工在公共厕所中的独白作为结束,女清洁工恰好是卓娅和柳芭的邻居。听到卓娅的喊叫,喝得大醉的女清洁工跑进小屋,拉开两个打架的姑娘,然后她跳起了讨厌的扭肩舞。她一边跳,一边说出了她的信条。

女清洁工(继续跳舞,断断续续地):我不记得。有一个。作家。说过。人。屁。听起来。很高傲。我想。把这个。作家。(在舞蹈中扬起拖把)我想。把他。(喊叫)那张嘴#汉破!……(没力气了,倒在脚灯前)人道主义?我在棺材里见过你们的人道主义!今天在我的手里(将双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一个小伙子死了,被他的呕吐物给噎死了!……瞧,这就是你们的人道主义!

柳芭(挺直身体,面色像纸一样白):彼得……我的彼得……

幕 落

叶戈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擦着汗湿的脸,目光犹豫地看了一下众人。众人受到了感染。一张张脸泛着有些神经质的红润……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的妻子悄悄起身走进厨房,给大家拿来一些做好的面包夹肠,面包上摆的是两卢布九十戈比一公斤的好香肠,还拿来了茶和饼干。——是啊,——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打破了持续的沉默。—— 是一出很有力的戏!——他甚至还像是在责怪谁似的,摇晃着那个雕塑作品一样的脑袋。大家纷纷过来表示祝贺。——瞧,你是好样的!……——他揭露得够劲儿!……他了解生活!……——发自内心……——让人心痛……——叶戈尔的胆子眼看着大了起来,作为作者,他用那只最大的、上面画有一只公鸡的杯子喝茶。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这部剧作是通不过审查的,不过,他们也表达出了一些批评意见。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说,此剧缺乏道德内涵,不,他并不反对所谓带引号的歪曲,但是,它要在最高意义上形成结构!——我想到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就也说道:当然!艺术应该是有结构的。——贫民窟里的现实主义,——尤拉·费奥多罗夫叽咕了一句。——有许多廉价的暗示,——我的朋友梅尔兹里亚科夫用他惯常的方式,微微笑着,说出了一句难听的话。——60年代作家们常患的胃痛病。——大家一起嚷嚷起来,指责梅尔兹里亚科夫的唯美主义和唯理智论。不过,维塔西克却平静地补充道,他不喜欢《腋下的疮疖》这个剧名。——这个剧名不好,——他说,——你干脆就叫它《呕吐物》。——我再考虑考虑。——作者同意了。——叶戈尔,您反对人道主义,这是没有用的,—— 一位与戏剧圈子很接近的好心的女士说道。——这不是我反对,——叶戈尔反驳道。——是女清洁工在反对。——亲爱的叶戈尔,您是在跟谁说话呢!——那女士笑了一笑,嘴唇撇成一个蛇形曲线。——关于这一点,那些骂人话只能弄脏您这种清新的民间语言,——儿科医生瓦西里·阿尔卡季耶维奇(我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生完孩子之后我要找他)说道。——是的,您知道吗,这有时也让我感到有些难堪,——我亲切地笑了一下,说道。——总的说来,——我由于激动而脸色发红,感到我要作一次演讲了。——怎么能这样呢?一丁点的亮色也没有……——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那一丁点的亮色呢?——剧作家突然生气了。——那你就虚构出一个来!——我建议道。——你可是一位作家呀!——我可不会用臭大粪来做糖果,——叶戈尔宣称,他那别墅看门人的大胡子盖住了他的嘴唇和鼻子。——我可不是h!(他说出了一位时髦的电影导演的名字。)——h有什么不好?——我感到很吃惊(我喜欢h的电影)。——伊罗奇卡,他是一个十足的墙头草,——梅尔兹里亚科夫用一种我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说。——至少,他不会搞出这一片黑暗来,——我耸了耸肩膀。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因为我也是一位时髦女郎,电台里也正在广播我的事情。——叶戈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剧作中的确有绝望,——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替作者说道,——但这是一种痛苦的绝望,其中并没有安慰和廉价的放荡,这就是美!——但是,艺术如果没有发出任何召唤,它就没什么用处,——我在这场争论中的盟友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在我看来,艺术本来就没什么用,——我说道。在场的人都掺和了进来。他们面带笑意交换着眼色。我无动于衷地扬了扬眉毛。——您知道吗,伊拉,——鲍里斯·达维多维奇说,——在十分特殊的社会条件下,词语会获得某些特定的行为功能……——有普通的词和大写的词,——当过研究生的别洛赫沃斯托夫说道。——词就是词,也就是一个空洞的声响,——我天真地扑扇着我那长长的眼睫毛。——那是当然喽!——叶戈尔火冒三丈,把那只带有公鸡图案的杯子往旁边一放。——她认为最好还是亮出屁股!——我没那样认为,——在一片使个性感到屈辱的宁静中,我回答道。——但是我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更好!

只有不多几个被接纳的人留了下来。我问道:你们这儿有香槟吗?他们说:好像有。我说:给我喝点,我马上就给你们讲那主要的东西。他们跑过去,拿来了酒,给我倒了一杯,然后问道:情况怎么样?——不好!——他们开心地点头称是:我是一个不错的学生,但是,我想,你们马上就会闭上嘴,你们坐在这里喋喋不休,看这些臭戏,而时间却在流逝,你们哭泣着,你们不可能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在继续,继续,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你们说,没有出路,说人们在痛苦中挣扎,可是你们又在不停地转述各种趣闻笑话,要是问你们一句:怎么办呢?——你们就会沉默不语,或者突然想出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似乎每个人都很不舒服,都在挣扎,你们抨击一切,抱怨一切,到处挂着一张愁眉不展的脸,不停地叹气,你们是些杰出的人,这没得说,是些有良心的人,可大粪都没到你们的耳朵根了,你们在跟大粪搏斗,你们为那种无望的事情干杯,你们在攻击秩序,你们在积聚怨恨,你们在发出嘲讽,可我却喜欢这种秩序,是的,喜欢!总之,我赞成纯洁和秩序,而你们却是胆小鬼!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看法,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已经打算去死了,而不是仅仅装出一副忧伤和哀悼的模样。现在你们会问我:为什么我决定借助强奸来接受死亡呢?难道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还不知道这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吗?因为,我乘一辆黑出租车回家,这完全不是梦,我正要走进我们那个寒酸的门洞,迎面走来了一个体态优雅的男人,他穿一身新装,中等偏上的个头,他说道:我等到您了。瞧,这有什么,等到就等到了呗!我这个傻瓜,本该把那个不相干的司机喊住,他当时还没来得及把车子开出院子,但我没这么做,却把那个司机给彻底地放走了,然后转向那个陌生的黑发男人:年轻人,您弄错了吧。而他却说,没弄错,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事发生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生前,可是他不知道,夜已经深了,时间是在秋天,这不是梦。不,他清楚地说,我没弄错。他说,我现在就要强奸您!我全身微微一抖,回答道:您会后悔的!便向门口跑去,可是他抓住我的腰,把我扔向我们院子里的退休老人们玩多米诺骨牌的地方,我飞了起来,仰面倒在那里,而他猛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我起初还在抵挡,可后来一看:他似乎是在真掐啊,也就是说,掐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于是我害怕了,就想道,应该给他一个信号,对他表明,算了,让你干吧,见你的鬼,否则他会把我掐死的,可是,当他死死地压在你身上,一直掐着你的脖子不放手,你又怎能给出信号呢,你什么信号也给不出,于是,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 想法,他是想先弄死我,然后再强奸我,于是,由于这个想法,由于喘不上气来,也许,是由于喘不上气来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昏了过去,也就是说,我失去了知觉,我短路了,再见了,伊拉!我没想到我从此之后就再也恢复不了元气了,当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或者,至少是他的形象或类似他的人)突然来到我身边,我就决定不再抵抗了,而且我也是一个饱学之女了,他却说:瞧,你值几个钱!达托也老是指责我,说我一钱不值,他老是批我,骂我,直到他因为情欲而死,而我时常笑着对他说:瞧,我怀上了你的孩子,而他两手抱起我,慌乱地竟自冲洗起来,而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早现的秃顶,忙乎你的吧,傻瓜,我反正是不育的,就像卡拉库姆沙漠一样,但是,当天夜里的事情发生了转机:我醒过来,发现他正趴在我身上干事,瞧,我想,他没杀我,我根据某些次要的特征感觉到,事情就快要结束了,虽说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似乎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似乎是在空空如也地干我,我感觉到,我那条很瘦很紧的牛仔裤被他脱掉了,可我的靴子却还穿在脚上,这个恶棍,他还脱得真专业,我仰面躺在那里: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会来帮助我吗,我哭了,难道他们没听到我尖声的叫喊吗(我是喊了的!),瞧这些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呢?去拯救他们吗?他们听到了,我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可是他们甚至连头都不伸一下,连个报警电话都不打!现在我要问一句:他们究竟需要什么?那些新朋友解释说:自由。他们疯了吗?这比盗窃还要糟糕#狐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蝴站起身来,拍了拍他那条皱巴巴的裤子上的灰,说道:喂,咱俩去你家吧。我迷迷糊糊地回答:这又是从何说起?您强奸了我,我还要把您领回家?他递给我一枝烟。我们坐在供退休老人们坐的小凳子上,抽着烟。我说:真的,您干吗那样死命地掐我啊?再有一分钟,我就要去见阎王了!而他却说:否则你不会让我干的。唉,有什么法子,这话也有它的逻辑,但是,我想,该离开这里了,要不他又想干了,我们到天亮也完不了事,于是我跑开了,跑到了街上,而强奸我的人并没有追我,他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我朝阿尔卡沙家跑去,他家离这里不远,可他那里是一家人,他的妻子开了门,我们勉强认识:您这是怎么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把我领进浴室,在伤口上抹了些碘酒,似乎我并不是她丈夫的情人,甚至也不是一个同性恋者!阿尔卡沙听到水声跑了出来,像耗子一样对着灯光眯缝着眼睛,而我站在浴室里,衣衫褴褛,他很激动,大声喊道:我去打电话报警!而他那位轻手轻脚的妻子却说:你还是待在我们这里吧。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像我的姐妹一样。我说,我再也不碰你丈夫了,一个手指头也不碰了。你是基督徒吧,洗礼派教徒,是吗?而她没有回答。一个难以理解的女人。而我对阿尔卡沙说道:怎么,你疯了吗?那样只会带来耻辱。整个警察局都会鼓起腮帮子说:居然还有人愿意操这样的伊则吉尔老婆子原为高尔基的短篇校旱《伊则吉尔老婆子》中的故事叙述者。

╔╗╔╗╔╗╔╗╔╗

║新║书║库║网║站

╚╝╚╝╚╝╚╝╚╝

第三十二章

就这样,整个事件都成了秘密,我谁也没告诉,而那个在梦中经常出现的人物,也消失了很久,躲了起来,我甚至都有些想念他了。而现在,你们看到了吧,我还不得不死乞白赖地让别人用最野蛮的方式来抽打我,可还有谁呢!瞧,这些新朋友当然不行,他们在这方面都很无能,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只会谈哲学。他们中的一些人, 目光绝望而又萎靡,——都是些一模一样的阳痿患者,另一些人,比如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属于那种精力旺盛的人,他们有时会痉挛片刻,这也会让我感到很爽!这些人在谈话的时候会不停地摆手,像女人那样歇斯底里,而前研究生别洛赫沃斯托夫与教会周围的人士关系密切,他的酒喝得很凶,他很穷,而我是不喜欢穷人的,我可不是施舍品,所以,在他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梅尔兹里亚科夫不算在内,虽说他不久前也萎靡不振了,也成了“前”者,也就是说,成了一个新近被剥夺了公民权的人,从前他可是兴高采烈的,所以,我放弃了各种各样的严肃打算,我只是在想:我将成为一位新的圣女贞德,到那时候我们再来看吧!也就是说,我会死去,但是我却成了圣女,我觉得,我并不打算去拯救俄罗斯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而想成为圣女,比起庸俗来,罪孽离神圣其实更近,别洛赫沃斯托夫悄悄对我说道,我有可能成为圣女,一个不朽的圣女,人们会世世代代地把我歌颂,可维塔西克却不同意这个意见,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相信奇迹有可能出现,而是因为,作为一位前情人,他有些心疼我,而我对他说道:我们一起到战场上去吧,可他却回答说:你干吗要到那个地方去呢?去追求荣誉吗?这个愚蠢的维塔西克!哪里还有什么荣誉啊,如果我躺在那里死了,被一种魔力化成了灰烬,荣誉只适用于活人,而死人就只是死人,但是圣女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这不叫荣誉,而是不朽,但是后来,所有这一切,这些吵吵嚷嚷的噪音,让我厌烦了。也就是说,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想去拯救的不是俄罗斯,而是我自己。

什么叫拯救俄罗斯?我问我的新朋友们:这是什么个意思?我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什么深思熟虑的答案吗?我没有得到。对于这个问题,出面回答的是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这个半俄罗斯化的一个什么少数民族的人:到那时就好了,当善与和睦传遍俄罗斯大地,所有的人都将互敬互爱,勤奋地工作。撒谎,我说道,这样的局面永远也不会出现。会出现!会出现的!——他要我相信。唉,你们就抛开你们这些愚蠢至极的念头吧!——我在和他们进行严肃的交谈:我要去死#蝴们明白这一点,他们听着,虽说他们也感到困惑: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这会不会是恐怖主义呢?会不会危害到生态呢?——不会的,我说,一点危害也没有,不会有人流血的。——那会流什么呢?——众所周知:流的是像脓一样腥臭的jīng液,它是由俄罗斯那个主要的敌人排出的,那个食肉的恶魔,那个篡位者和独裁者。那jīng液一旦排出,他就会立即软下来,皱起眉头,变得虚弱无力,这时,正义的力量就会欢欣鼓舞,延续多年的魔力就将结束,因为,所有这一切只能用魔力来解释。

他们非常认真地听着,也就是说,甚至没有插嘴,没有抬杠,一言不发地听着我的话,早已忘了叶戈尔的那出戏。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一个声音对我说道。不错:这的确是一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把我带到了维罗尼卡那里。这个声音说了什么?这个声音说道: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你已经完全走到绝路上去了,亲爱的,该注意注意名誉了。就是这个声音。于是,我赶紧跑到维罗尼卡那里,她什么都清楚,她问道:梦见过有人欺负你吗?我在她面前坦白了我那个朦朦胧胧的罪孽:我经常梦见,于是,她皱了一下眉头,不想搅和进来,她用一个真正女巫的预言为我祝福,把我送往死亡:你去死吧!于是我对我的新朋友们说:我具有一种特异功能。我可以把一些妖魔鬼怪都吸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不过,看在基督的分上,请你们给我解释一下,往后会怎么样,理想国是个什么样子,好让我能充满激情,不再像一个傻瓜一样跑来跑去。

他们沉思起来,然后说道:这将是强大国家的伟大节日,整个国家都将变得年轻起来,被束缚的力量会迸发出来,得到体现,就像是春水,手艺和科学将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菠萝将在彼尔姆俄罗斯乌拉尔地区一个州府城市。郊外成熟,农民们将为自家盖起两层的石质楼房,带有上下水系统和车库,带有游泳池和温室,他们放养着云朵一样的牲畜,唱起幸福的婚礼歌曲。您简直难以想像,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往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们的土地很肥沃,伊林娜,肥沃而又独特,不过它却白白地躺在那里,无所事事地腐烂着(就像那个敌对的声音对我所说的),任何工作都做不好,到处都是不足、欠缴和歉收,劳动被歪曲了,工人因为自己是工人而感到羞耻,餐馆服务员面带厌恶地端上难吃的食物,所有的人全都在敷衍了事,变得懒惰了,酗起酒来,搞到了不成体统的地步,一句话:诽谤者!一个伟大民族的结局就要到了,如果我们不说它已经到了的话,您就帮帮他们吧,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

我心情压抑地听着这些话,他们面颊通红,而他们的女人在这夜深的时候甚至也变得好看起来,尽管她们有性冷淡的一面。就算是这样,我说道,我的声音相当冷漠,并没有沉浸于他人的热情和那些没有根据的结论,我在惋惜,因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再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就算是这样,一切都将和你们所说的一个样。但是,谁又能保证那具有使命意义的时刻并没有过去呢?还依然有什么人需要拯救吗?我会不会白白地牺牲自己、白白地死掉呢?

我要实话实说,在座这些人的意见也不尽相同。一些人,比如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他是他们的主角,有事你们尽可以问他,而我又算得了老几?这些人相信,虽说时间已经拖得太久,如果能早一些着手做这些事情,那当然好,在两百到四百年前,如果不能在那个时代之前,当我们还没有被强加的亚洲文化灌过肠,当我们基辅的风景还没有让位于克劳德·洛伦洛伦(1600—1682),法国画家,古典主义代表人物。的日落,但是,他却仍然相信本土居民那些自古就有的素质,相信他们对资本主义和毫无人性的人剥削人制度的消极抵抗,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的理想是诚实的,如此等等,而另一些人,却甚至会由于这些言论、这样一些民粹派的观点而绝望,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不可阻挡的,应该使它符合我们的目的,他们指责那些没有根基的幻想,简单地说,就是不相信,维塔西克首先就不相信,不过,他在他们当中并不是首要的人,他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看着他,幻想着那闪电般的六日爱情,当时,我们始终没下床,在享受着那可怕的情欲。对不起,他说,请你们也听我说两句,我爱伊拉,不仅仅因为她是勇气的象征,不仅仅因为,她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冲着数百万份杂志亮出了屁股,不,让一个姑娘去白白送死,这完全没有必要!——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的女儿,阿波罗因爱她而赋予她预言能力,后又因追求不成而不许别人相信她的预言。卡珊德拉!——新朋友们喝起倒彩来,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戴着一副忧郁的眼镜,对维塔西克是不是俄罗斯人表示了怀疑。

但是,梅尔兹里亚科夫却是个十足的俄罗斯人,虽说他说话缓慢而又平稳,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好,他那张脸,我要承认,我曾经觉得很可爱,我因为他而生了气,我说道:让他把话说完!于是,维塔西克就说了。他说,在他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外科手术,即便是最神奇的手术,也无法促成再生,发育和发展应该是内在的,应当自己给自己造一个神,我们可不是他的外科医生,——那我们是谁?——什么是谁?——维塔西克很惊讶。——是自告奋勇的律师。女士们感到难堪了,但维塔西克继续说了下去,因为这也是我的愿望:伊罗奇卡,你没什么东西要去拯救,但是你有一个人要去拯救:你自己,你要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抛到脑后。——这是为什么?——他们齐声喊道。剧作家叶戈尔说:说到酗酒,他们倒是戒不掉的。维塔西克的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其余的我不打算发表评价。——但是,尤拉·费奥多罗夫却对他们两个都进行了反驳:酗酒,他说,并不是一个最大的罪孽,哪怕就算它是个罪孽。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教会被赶进角落、处于停滞状态的时候,这也可以算做一个共同的忏悔方式。这是一种忏悔,这也就意味着,人民的道德力量还远远没有耗尽。

因为,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他说着,似乎他从未用那些关于克休莎瘫痪妹妹的间谍式推测折磨过克休莎,因为,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知道吗:他们喝得越多,就越是痛苦。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泪如雨下,可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猪,像梅尔兹里亚科夫所说的那样。这时,维塔西克跳了起来,喊道:猪?!我没有说他们是猪!可是,他们满脑袋都是糨糊,这可不是我的过错!……——请你们别再说了!——这家的主人忍不住了。——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维塔西克的脸涨得通红:我感到遗憾的只有一点,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我不应该把她领到这里来。——您听着,梅尔兹里亚科夫,——鲍里斯·达维多维奇说,——我们可全都是聪明人啊。我们不喜欢一模一样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能达成一个协议呢?——这是因为,——维塔西克并没有安静下来,——我们面对着一个自由意志的历史悖论。人民不想要他们应该想要的东西,而想要他们不该想要的东西。——不负责任的文字游戏!——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厌恶地说道。——人民想过好日子。——叶戈尔说道。——胡说!——维塔西克摆了一下手。——让我们客观一些吧。人民的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什么???——你别去碰教会!——前研究生别洛赫沃斯托夫开了腔。——教会还是会大显身手的#狐什么身手也显不出来!能显出来!你最好还是看看人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不懂生活!那你懂吗?你们全都闭嘴!你怎么敢这样?我就敢这样!够了!够—了!够了!别洛赫沃斯托夫,把您的手从梅尔兹里亚科夫的身上拿开!让他走开!放开他,我对您说的是俄语……别举酒瓶子!

我也许该走了,——我说着,站起身来。每个人都在为每个人感到害羞。我感到头晕起来。于是,我就对那些消了火气的朋友们说道:我亲爱的朋友们!像大白天一样清楚的是,什么都没搞清楚。至少等到搞清楚之后,我们再来试一试!我们之后再看。——是啊,就像通常那样,——梅尔兹里亚科夫叽咕道,——先把事情做了,然后再看。——你就别操心了,——我说道。——我可不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珍品。瞧,我就要死了……似乎没有人会死在我前头!——我的论据是无可辩驳的。我看到,在我的新朋友们的女友、那些勇敢女性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花,而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走到我身边,像拥抱自己的女儿一样拥抱了我。叶戈尔也吻了我一下:他还是相信恶魔,尽管他生性狡猾。他们开始考虑该如何行事。形成了一个密谋。我作了解释。

需要一处战场。需要一处能让那纯洁、虔诚的鲜血四处流淌的战场。有一个人,我记不清是谁了,他说道,鲜血已经流得满处都是了,用不着去苦苦地寻找。忠实于自我的维塔西克阴沉着脸说道:那血真的是纯洁、虔诚的吗?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提出了鲍罗金诺莫斯科以西一处著名的古战场,库图佐夫于1812年在这里大败拿破仑……他不喜欢法国人,认为他们是一个脑中无主的民族,他认为,那儿就是享乐和颓废的掩蔽所。年轻的别洛赫沃斯托夫建议去科雷马在西伯利亚的东北部,苏联时期曾是政治犯的流放地。,而且他是绝对认真的。他说出了一个很流行的观点,并号召大家立即乘飞机飞到那里去,他来负责这件事情,保证提供住处,他在那里有一个朋友,是个淘金者,如果他还没有被抓起来的话。大家出乎意料地一致同意飞过去:包括那些男士,包括那些女士,包括拄着拐杖的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本人,他们说,那个地方当然最理想不过了,只不过路是有些远。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我坚决表示反对。我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飞到什么科雷马去的,因为那里住的是楚科奇人和那些驯鹿,让他们自己去过日子吧,俄国人干吗要冻死在那个地方呢,——再说,在那里冻死的人还少吗,那些可怜的人!——这样的话,要不就去鞑靼人那里……——叶戈尔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我觉得他是对的。这里有信仰,自古就是我们的土地。而科雷马我可不去。那里太冷,我会着凉的,——我说道。——而鲍罗金诺虽然很近,但去那里,我却认为是耻辱的!——儿科医生瓦西里·阿尔卡季耶维奇(好看的外貌、唇须和举止)说道。——鲍罗金诺掩埋着一个开明民族的遗骸!那些遗骸的主人,在所有方面都要高于我们。你们只要去看一看:他们的孩子,那些还在吃奶的孩子!就连他们都体现出了安宁、教养和文化的奇迹。他们不哭,不闹。他们不折磨大人。他们总是在懂事地、安静地玩着游戏!这就是在摇篮里就已成熟的自由派,而自由主义,无论如何,就是人类生活的一种最高形式,而我们的孩子却只会躁动不安,大喊大叫,把母亲的乳房啃得不像个样子!……可惜的是,他们消失在了莫斯科大火的烟雾中!——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人也有过同样的抱怨,——博学的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指出,——那就更好了!——儿科医生说。——是斯梅尔佳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校旱《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个人物。,——鲍里斯·达维多维奇更确定了。——这还是什么也证明不了!——儿科医生并不感到难为情。——不,能证明!—— 一直隐蔽在那里的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转入了进攻。——他们算什么开明人,您的这些法国佬,既然他们的历史、他们全部的生活都不过是一连串的慕尼黑可能指英、法和德、意于1938年签订的《慕尼黑协定》。!哈—哈—哈!——瓦西里·阿尔卡季耶维奇相当自然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在您看来,由于您他们都该去死喽?可他们是看不起您的,就像你我看不起中国人一样!——我没有看不起中国人。——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庄重地指出。——我完全没有看不起什么人的习惯。——不,您有过!——儿科医生说,他狂怒起来(唇须和举止都变了样)。——我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您由于害怕,曾想对中国人说粗话,我记得。——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的脸红得像石榴一样,他也说道:而我,瓦西里·阿尔卡季耶维奇,也记得,您也往医学机关报寄过一封信,当他们揪住了您的小尾巴的时候,在那封信里,您把一切,把完完全全的一切,都给歌颂了一遍!——先生们!——鲍里斯·达维多维奇喊道。——我们大家从前都有过罪孽。比如我,就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杀害了一个年轻的、完全无辜的德国姑娘。但是要知道,我们正在赎罪啊!我们正在赎罪,我们一定能把罪孽清洗干净,我可爱的先生们!——鲍里亚“鲍里斯”的爱称。,——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的妻子说道。——小心你有病的心脏啊!——可是比如我,就没有罪孽,年轻的别洛赫沃斯托夫高兴地断定,我就谁的屁股也没舔过。——那也白搭,——想到那个卓越的莫楚尔斯卡娅塔拉卡诺娃法,我有些可怜他。——完全是白搭!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位年轻的研究生很不了解女人,我也不太想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我在想像他的模样:一张黄鼠狼脸,感动和糖浆,一个假缎子做的裤衩,噢,算了吧!但是我忍住了,当然,我也没有公布我们那个法则。终于,他们选好了战场,接着,汽车的问题便被提了出来。瓦西里·阿尔卡季耶维奇殷勤地提出用他那辆“扎波罗热人”。我断然拒绝了。一些不愉快的联想。被撞伤的大腿。还有:坐一辆“扎波罗热人”去体验这样的冒险经历,也有些不合适。这是一种嘲讽。尤拉·费奥多罗夫表示愿意效劳。原来:他有一辆“日古利”。你有辆“日古利”?好吧,那谁和伊罗奇卡一起去呢?你愿意去吗,维塔西克?维塔西克回答说,他不去。他老婆有内脏变态反应症。一种外交病。只有他一个人反对。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叛徒,我甚至开始可怜他了,于是,我就说道:我知道他为什么反对。——我也知道,——别洛赫沃斯托夫说,这时,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不爱俄罗斯。而我是要去的!——不,我说道,您别去。您喝您的酒吧。——他丢了脸,而梅尔兹里亚科夫却带着讨厌的嘲笑说道:你住口吧。半年之后你就不在这里了,连同你所有那些爱情!——这不是理由,——别洛赫沃斯托夫说道。——这还不是理由,如果说这也是个理由,那么你知道它是在哪里形成的吗?——看来,他们都不大喜欢梅尔兹里亚科夫。——在哪里?——梅尔兹里亚科夫客客气气地问道。

别洛赫沃斯托夫恶毒地笑了起来。叶戈尔成了一个中间人。这位前仆人。这个大家的宠儿。他们选中了一个鞑靼人的战场,尽管这遭到了艾哈迈德·纳扎罗维奇的反对,他提到了古罗斯和鞑靼人在过去的牢固关系。——不应该把事情简单化!——他生气了。叶戈尔也自告奋勇地要去。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一路上,他都在讲个不停,让我散心,他恰好说到了鞑靼人,说有一个喀山的雕塑家常供货给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于是,在做爱的时候她就大声喊叫:干我呀,鞑靼神力!——于是,那神力就把她给干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知道吗?——不知道,——叶戈尔真心实意地回答。——你干吗不早些对我说呢!——我感到惋惜不已。——那样的话,我也许就用不着在这片该死的战场上乱跑了……

第三十三章

就这样,选定了战场。这是我荒谬生活的悲剧。这是9月里温暖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还没有温暖起来的清晨,你们知道我们这儿9月里的清晨是什么样子的吗?秋天的气息是透明的,但是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树叶变得金黄,在预示着一个温情的天气。去战场的路程,开快车也要走上五六个小时。他们开车来接我,在院子里发出了一个信号。眉笔的最后一描,面对镜子审视的一瞥,得了!我准备好了。我往楼下跑去,手里提着一个装满食品的藤编大篮子,就像是去野餐:从卡尔梅克人那里买来的一个西瓜,一些夹有火腿肠和奶酪的面包片,用锡纸包着的一只表皮焦脆的鸡,二十二戈比一个的长面包,一瓶干红葡萄酒,一些深红色的西红柿,几包餐巾纸,一个小盐瓶,还有一个暖水瓶,里面装着热咖啡。——你们好啊,小伙子们!——我满面笑容。我不想在那一天里显得愁眉不展。我穿一条沙土色的牛仔裤,这种牛仔裤非常时髦,几乎没见人穿过,我的上身是一件鹿皮小夹克(颜色就和那只烤鸡的皮一样),脖子上系着一条蓝白红三色的小围巾。简直就是一幅画。——是民族色彩,——尤罗奇卡很欣赏我的小围巾。叶戈尔吻了吻我的手,他的胡子蹭得我直痒痒。——嘿,一路平安!——我说道,关上了车门,画了一个十字,虽说我当时还没有受洗。—— 一路平安!——叶戈尔得体地说道。——你们别使劲摔车门啊,——车主发牢骚了。我们起步了。能感觉到一种紧要关头的责任感。再过几个小时(傍晚,在黄昏时分),就该决定两个命运了:俄罗斯的命运和我的命运。

一次开心的旅程。清风吹拂着头发。稀疏的云朵就像是化妆用的棉球。我们全速奔向东南,深入腹地,驶往那个战场。干净、萧条的莫斯科郊外迎接着我们,展示出那些肤浅的小树林和空荡荡的别墅,别墅周围挂满了苹果,那些金球一样的花朵已经开败了,那些大丽花和缤纷的紫菀。我受不了紫菀。为什么?有一次,在葬礼上……算了。我找个机会再说。在村庄里,身穿巧克力色裙子的小姑娘们背着很大的书包,透过公共汽车的后窗,带着清晨的睡意和坦然的好奇心,上班的工人在看着我们。

用不着离莫斯科城很远就可以发现,生活在迅速地简单化,人们的脚步慢了下来,时尚的气息也减弱了,四十公里开外,就见有人才刚刚开始穿那些在莫斯科已不再流行的服装,人们的面容也虚弱了一些,尽管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有特殊的莫斯科郊区怨恨的特殊韵味,这是由流浪汉和夜晚的胡闹鬼混构成的环绕都城的地带,栅栏旁的舞场,用木头建造的俱乐部,对别墅客的反感,对都市人鄙夷的嫉妒,这里有循环往复的城市巨浪,巨浪像是被一块礁石给挡回来的,而克里姆林宫就是这块礁石,城市的巨浪和自原野回涌的巨浪相互撞击,于是,一切便都混杂在了一起:棉背心和休闲鞋,面包圈和马合烟,这里的人们在追赶,没有赶上,于是就带着窃贼似的笑容留在了原地,我们继续前进,去向郊区公交车的终点站所在的地方,去向城郊电气列车筋疲力尽地静卧在每一个站台上的地方,那些站台暂时还是混凝土的,在那些地方,乡村生活的房子更结实了,靴筒上的泥泞,两腿与土地紧贴在一起,成群的鸡,战后建筑物上那些脱了皮的古典主义柱廊,在一个贴满大幅标语的笨拙的工业城市过后,有一个新的跳跃,去年的时尚让位于古老的时尚,能让人回忆起青少年时代,学校里的扭摆舞,超短裙,刘海儿,喇叭裤,头发蓬乱的“甲克虫”乐迷,晶体管收音机的声音,距离改变了时间,似乎在俄罗斯有这样一家银行,它在依据很早以前制定的汇率运转,被兑换成公里的时间,在空气中浓缩了,被罐装了,像炼乳一样,是黏稠的,沉在罐底,几十年过后,瞧,却突然出现了一位脚穿一双我们少年时代那种高跟鞋的妇女,田野里会突然闪现出一件我们的父母年轻时才穿的那种军便服,瞧,还有这筑巢在老太婆身上的永恒,她们比瑞士法郎还要坚挺,依据法令,她们从女共青团员变成了女教民,因为,静脉里流淌着的祖先的血液比执拗的无神论更加强大,但是,都城仍保持着它的权力,小院子里不时闪现出几辆各色轿车,虽说在那些轿车中间,越来越多的是那些已停止生产的旧型“莫斯科人”,车上的刹车信号系统也是自家装上去的,还有那些大肚皮的“胜利”牌苏联高尔基汽车制造厂于1946—1958年间出产的一种轿车。,但是这时,首都的州界结束了,原野更宽阔了,外省伸展开四肢,丘陵蜿蜒起伏,还没有被现代文明熨平,村庄和村庄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村庄也越来越多地显出一副衰败的样子,自来水管道变成了压井的龙头,小伙子们的衬衫也鲜艳了起来,一张张脸上满是雀斑,但是,这种鲜艳也渐渐消失了,空虚落在脸庞上,在时间的边界上,脸庞忍受不了空虚,它还没来得及和青春告别,在婚礼上热闹一番,就已经变得僵硬了,如果在生与死之间都没有一种平衡,那还谈得上什么永恒呢?

每一次离开莫斯科都是这样:你望着火车车厢的窗外,或者,你坐在克休莎的车上往南开,驶向克里米亚,生活便会出现许多许多公里的停顿,远方冒着烟的烟囱以及那些浓烟,就像是用硬纸板剪出来的,但是突然,在半路上,生活的新浪潮又出现了,起先是勉强可见的,它与都城的巨涛毫无相似之处,这里涌动着的是南国的、乌克兰生活的波浪,田野上密密麻麻的向日葵已经结籽了,玉米,这些过去岁月的玩笑,也正在成熟,在那里,身体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存,下车站到路边,你的面颊能强烈地感受到太阳的抚摩,然后,你走进路旁的一个小餐馆,这里的汤就不一定会引起胃部的不适了,人们会向你们发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是从北方来的?——在谈话中,会强调指出此地冬天的分寸感,但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可不是那里,不是同一条路:这是另一条公路,我们要在半途中停下来,逃离了都市的万有引力,却没有抵达南方慵懒的无羞,南方的女人不穿裤衩,她们喜欢大吃大喝,在午饭后愿意睡上一会儿。今天我们要在半途中停下来,停在宁静的界线之内,这里的商店空空如也,而这也不会让谁感到吃惊,在这里,行走在路旁的农夫们身穿黑色的上衣,那衣服他们已经穿了不知多少年了,他们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那帽子有朝一日戴在了头上,然后也就永远忘在了那个地方,——喂,过得怎么样啊?——怎么样?就那样!——这就是全部的谈话,农妇们在池塘里清洗衣物,撅着一个个淡紫色的、粉红色的、天蓝色的和草绿色的屁股,她们清洗着那些洗旧的、补过的衣物,对谁都没有什么怨气。

只有司机们在捣乱。那些车身在嘎嘎作响。冒险的超车。尤拉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一副全力以赴的姿势。尤拉让了道。骂了一句脏话。偶遇的旅客。从弗拉基米尔到库尔斯克,从沃罗涅日到普斯科夫,——喂,过得怎么样啊?——就那样!——莫斯科什么都有。姑娘们谁都愿意伺候。我们养活了所有人。没有秩序。你得付三个卢布。

但是,美女们乘车是免费的。

我们乘坐的是一辆很时髦的车子,尤罗奇卡给它抛了光,搞得就像罗马尼亚家具一样,录音机中播放的是些令人生厌的流行小调,以及放了上百遍的维索茨基,在演完《哈姆雷特》之后他冲我点过头,萨克斯像是手风琴,迅速迫近的秋天呈现出它的风景,原野更加开阔了,树林捋平了树冠,拖拉机在田地里爬行,而我却想通过死亡来获得不朽,是不是该吃点东西了,我对尤罗奇卡说,是不是该给我们自己加点油了,我们来铺开一张能自动送上美食的神奇桌布吧,瞧,这森林多么欢乐,多么斑斓,而且,大家也都想撒尿了,但是,尤罗奇卡是个固执的司机,他不想让那些被他超越的卡车又追上他,他没同意,而一直迷糊在后座上的心地善良的叶戈尔,却在像猫一样憧憬着火腿。

他的膝盖上摆着一张没有意义的地图,他对地图一窍不通,虽说他也跑遍了半个国家,从卡累利阿到杜尚别,你去那儿干吗?原来,“杜尚别”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就是“星期一”,在他还没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家里当锅炉工的时候,由于无事可做,他就去了那里,我兴奋起来,说道:这样的话,塔什干就是星期二,基辅就是星期三,塔林就是星期四,而莫斯科,一定是星期天!接着,我对小伙子们说了,我从幼年起就幻想成为卡佳·福尔采娃曾为苏联文化部长。想在我的领导之下,整个国家都百花齐放,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剧院和音乐厅,画家和音乐家,所有的人都爱我,那该有多么开心啊。

小伙子们哈哈大笑起来,竟淡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也和他们一起淡忘了,我要任命尤罗奇卡做我的副手,不,妈的,你会把整个文化都给颠覆了!我愿意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伴着不尽的布鲁斯音乐,走在天空下,但是,我又想吃东西,想撒尿,我起来造反了,尤罗奇卡让步了,于是,我们铺开台布,立即狼吞虎咽起来,我们饿坏了,我们大吃大喝了一通,抽足了烟,彻底开心了一番,甚至不想再往前走了,我躺倒在草地上,就这样躺着,一切都出奇地美好,但是,尤罗奇卡却敲了敲手表的玻璃盖。道路很快就变糟了,坑坑洼洼的,尤罗奇卡降低了车速:我们走在俄罗斯安静下来的大地上,我开始感到忧伤了,因为我们各自的角色是不同的。我的押送者们对我很温情,给我点烟,拍我的肩膀,叶戈尔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来,我眼含着泪水冲叶戈尔笑了笑,但是,一阵朦胧的感觉又袭上了我的心头,他们果真这么无私吗?他们是要把我交出去的吧,不,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自愿的,但是,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的温情怎见得就胜过餐厅服务员的温情呢?我能驾驭那种温情,我有一些固定的规矩,在你碰到阳物的时候,要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像有窟窿的屋顶一样是漏水的,对于他们来说,胜利比享受更重要,他们拼命使出浑身力气,在我面前充好汉,然后就吹起口哨,吹起胜利进行曲,在我跑去清洗身子的时候,他们是胜利者#蝴们不喜欢恩爱,只会不知疲倦地去追求胜利,而在这里,小傻瓜,看到一块奶糖,你居然还大哭了起来,可我知道餐厅温情的价值,我知道,但我原谅了,我没有其他的光芒,就当这温情是金子买来的吧,而不是只花了几个穷酸的戈比!我看不起没有钱的男人,我不认为他们是男子汉,而此刻呢?然而要知道,我是自愿的,我为什么这样不走运呢?我想要的并不多,自己的一个家,舒适的生活,他们要拉我去哪里呢?他们要把我交出去,就像芬兰人会把被他们抓住的一个傻瓜难民恭恭敬敬地送到河边,送到边界,一块口香糖,一枝烟,一小杯咖啡,那些最最可爱的人,都垂头丧气的,再来一枝烟?——有人对我说过这些事情,但是这一次,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我为什么就同意了呢?他们是温情的,就像是陪伴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除了知道死的时候很疼以外,我对死亡又知道些什么呢?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怜我,只有一个维塔西克,但是,这难道也叫可怜吗?要知道,昨天他原本是可以来的呀,我在炸鸡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家,不,他留下来陪老婆了,陪那个变态反应症了,甚至连电话都没打一个!这也算是我的朋友,而这两位,他们为什么这样残酷无情?目的何在?他们害怕会突然出事,不能把我送到地方,他俩借助后视镜相互挤眉弄眼的,或者,是我多疑了?总而言之,我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俩也慌乱起来。叶戈尔的那个笑话只讲了一半就停住了。

尤罗奇卡的笑也在半中打住了,车里一片安静。我抽泣起来。他俩一句话也没说。又能说出什么可以安慰我的话来呢?我们驶进一个尘土飞扬的混乱城市,这个城市前后都望不到尽头,一只只手是冰冷的,就像是青蛙的爪子,年代浓缩成一团了,难以弄清楚,我的生活太贫乏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子冲着我的脸冷笑了一下,我说道: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就想要炒瓜子!到市场去!——他俩跑过去问过路人。他俩跑下汽车,去问过路人。他俩非常高兴。过路人用不礼貌的、却很动听的声音作了回答。过路人非常详细地说明了街道的名称和方向,过了药店你就能看到一个日杂店,向左拐,同时,他们也好奇地往我这边看了几眼。我们来到了市场,经过一条条没有铺过路的胡同,这样的胡同使我想到了一个古老的小城。市场里的人很少,生意也不多,卖货的打着哈欠,疲惫不堪,有过几处水洼,尽管四周已没了积水,我们还是走过了几个不太牢固的小桥,一匹驽马被拴在那里,脸冲着柱子,几条狗在往来穿梭,但是有瓜子,也有苹果,每个苹果上面都满是各种各样的斑点,就像是人的脸,一些麻袋里装的不知是洋葱还是土豆,农夫们就坐在那麻袋上,喝着啤酒,黏稠的啤酒中漂浮着絮状沉淀物,那些狗体现出了彻头彻尾的恭顺,只要它们一闻麻袋,农夫们就会砸过来一个烂葱头,把它们轰开,它们赶紧跑开,缩起耳朵和尾巴,并不感到生气。

妇女们在兜售一些旧衣服,一个红脸膛的采蘑菇人身穿一件长雨衣,在卖那些在麻袋里被压扁了的鸡油菌,在另一排摊位上,摆的是些金属玩意儿:螺丝、钉子、锁头、管道接头,一个老钳工喝完了啤酒,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是老习惯了,与那些管子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双童鞋,是浅蓝色的,鞋头已经磨损了。陪伴我的两个小伙子走向一个比较年轻、机灵的摊贩。他不无骄傲地在摊位上摆开了一摞摞的杂志、书籍和塑料提包,还有一张张画得花里胡哨的画像:戴着蝴蝶结的小猫、聪明的小狗、叼着烟斗的叶赛宁。叶戈尔翻了翻果戈理的校旱《死魂灵》,问了问价钱。比我们更有警惕性的尤罗奇卡,却陷在了污泥中。

第三十四章

就这样,逛完了市场之后,我想到,恰好在这种地方我应该去问问人们,他们缺少什么东西,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一切都得到了明确无误的揭示。我们是莫斯科的鹦鹉,熟练地迈着闲暇的步子到处溜达,而他们,却是大地的主人,珍宝的拥有者,永恒的资本家。他们在生活,而我们是存在。我们在时间里游动,就像一条条银色的小鱼。

我们之间的区别原来惊人地简单: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没有被意识到的意义,而我们的生活却是意识到了的无意义。其结果,清楚的意识却换来了意义的丧失。接下来,就是对那个失去了的意义的追寻。再往后就是一个得意洋洋的宣称:意义又被发现了,又被找到了,然而,这里有一个很少被人注意到的误解,即新找到的这个意义与失去的那个意义并不相同。被意识到了的意义已丧失了那个原始意义的纯洁活力。

握有意义也并不是他们的长处,他们握有意义,也就像母牛的肚子里装着奶。但是应当承认,没有奶就没有生命。我们的根本过错就在于对待意义的态度,但是,我们却常常把我们的过错投射在意义之天然承载者们的身上,并借此把意义的各种品质放到了他们的肩膀上。这样一个误解构成了、并将继续构成我们民族生活的一个主要内容。

干吗要掩饰呢?要知道,我也同样曾经是他们。我曾经和我学校里的女友没什么两样,我也曾和我那位现在依然是他们的老妈一样,尽管她一心想移居到犹太人的巴勒斯坦去,但是,在我身上有一个多余的生命,我的不幸就诞生在这种多余性之闲暇、喜庆的怀抱里。

也许,意识就是一种奢侈,像任何一种奢侈一样,它也会带来一系列的罪孽,并最终带来惩罚。意义的失却,就是我们传统的惩罚。

这就是一切。但是,在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缠着叶戈尔,冲那些傻瓜点头,隔着老远就对那些缺心眼的人微笑:叶戈尔,我纠缠着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究竟哪方面比我们更好呢?——而同样曾经是他们的叶戈尔说道:我不清楚,他们在哪方面都不比我们更好。于是,我就提出了一个更伤脑筋的问题:叶戈尔,这就是说,他们比我们差?叶戈尔立即犹豫起来,他不想承认他们比我们差。可是,他们就是要差些!——我坚持说。——住口!——叶戈尔回答,而尤罗奇卡,一位世袭的知识分子,带着残存的良心说道:不,他们还是要好一些……——既然他们要好一些,——我激动起来,——那么,小伙子们,就让我们去和他们谈一谈!我们就干脆告诉他们,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去,我要怎样在战场上奔跑,去吸引一个伟大的篡位者(是一个篡位者吗?),他会把我烧成灰,蒙在眼睛上的布会飘然落下(会落下吗?)!小伙子们,让我们去问,去问问吧!我们别自作聪明了,我们以后再来自作聪明,现在我们要来搞清楚:他们究竟哪里比我们好,哪里比我们差?我不知道!但是就让他们回答吧#蝴们为什么比我们好,尤罗奇卡站了出来,就因为他们从来不问我们是比他们好还是比他们差,可我们却在不断地问他们!可是,如果说他们的大脑转得就像一只不再走动的钟表,那么怎么会有这种巨大的优势呢?不。我不想糊里糊涂地就去奔跑,我想问清楚。我的押送者和男舞伴拿我毫无办法,于是,我就走到几位妇女身边,说道:“你们听着,妇女们!把生意暂停两分钟!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妇女只是斜眼看了我一下,并稍稍藏了藏自己的货,这些各种各样的破布和烂袜子,似乎我是一位钦差大臣,或是一堆垃圾,有几位赶紧朝出口跑去,想离罪孽远一些。我看到:我吓着她们了,也就是说,她们四散而去,现在不可能再把她们集合起来了,于是,我爬上柜台,扶着一根支撑市场顶棚的木桩,大声喊了起来:

“你们站住!你们听我说!喂,你们大家都到这边来!你们站住!我今天就要去赴死了,为了让你们大家无一例外地全都过上更好更美的生活,我绝对没有欺骗你们,我要去赴死,就像圣女贞德当年所做的那样!我要在离你们不远的鞑靼古战场上奔跑,你们听见我的话了吗?你们站住,妇女们!你们别跑!还有你们,男子汉们!别再喝了!我是来向你们征求意见的,而不是来教导你们的。你们这些好人,请你们来好好地给我解释一下,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好让我别白白地去为你们受难,好让我能为了你们的幸福和生活而去赴死!!!”

我就这样高声叫喊着,因为我可不是一个胆小鬼,再说,我也不过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瞧,甚至只想让他们留下来听一听,这有什么稀奇的,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但是,首先,叶戈尔和尤罗奇卡吓坏了,想把我从柜台上弄下来,我却在竭力抵抗,而妇女们——妇女们已不再藏藏掖掖的了,而一下子跑开了,而那个坐在洋葱麻袋上的男人,用一个指头指着太阳穴,冲我咧嘴大笑:她要么是喝醉酒了,要么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就在尤罗奇卡和叶戈尔刚要把我从柜台上弄下来的时候,权威人士还是出现了,听到喊声,他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朝这边走来。您,他自下而上地看着我,彬彬有礼地对我说道,为什么要爬到正在进行贸易的柜台上去呢?您,女公民,为什么要扰乱社会秩序呢?您的证件,他说,请把您的证件给我看看。这时,我一看,妇女们正在角落里朝这边看呢,当然,她们感到很开心,男人们也在看,同时喝着啤酒。我从柜台上跳下来,我一看,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民警,一个平平常常的小伙子,肩章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也就是说,是个列兵中的列兵。我对他说道:我才不会给你看什么证件呢!我不愿意!这时,我一看,尤罗奇卡把他稍稍拉到一旁,在对他说着什么。他说,这是莫斯科的一个女演员,是路过这里,在耍小脾气,您自己也看见了,证件都在汽车上,我们一块过去一趟,我拿给您看,我们把车停在这里的广场上了,你们这里的天气真棒,很久没下雨了吧?你抽烟吗?——他们抽起烟来,我们本来可以就这样走到广场上去,但是我却说道:既然事情是这样的,那你们至少也要给我买点瓜子呀!——瞧,你看见了吧,尤罗奇卡笑了,那个警察也笑了,然后很有权威地环顾市场:喂,谁有瓜子卖啊?叶戈尔为我买来了瓜子,我们朝车子走去,而那个警察却缠上了我们:哥们,这身牛仔服你们卖吗?而尤罗奇卡,这个世袭的知识分子,他当然要用客气的语言说道:我们倒是很愿意出手,可是我们离开莫斯科不是出远门,没有其他的储备,你自己也明白……那个警察明白,不能不穿裤子回莫斯科,而您,他不无害羞地冲我说道,就不要再去惊动老百姓了……要惊动他们,我回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还没惊动他们,你已经累得半死了。他们马上就会四散而去,只留下来一个醉鬼,就连这个酒鬼也要四脚着地的爬走……警察笑了。女演员是在开玩笑。但是,他脑子里还是产生了一个想法:她为什么要脚穿那样一双好看的靴子爬到柜台上去呢?就这样,他怀着这个想法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也怀着这个念头继续过日子: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这样过着日子,常常想到我,这段甜蜜的回忆是揪心的,在入睡之前,他会问他的老婆尼娜: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个莫斯科女演员干吗要爬到柜台上去呢,啊,尼娜?而尼娜想了一阵,回答说:兴许,她是在排练什么一个角色吧?而警察对老婆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尼娜,大概是排练角色……的确是这样,尼娜……我先前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排练角色呢……而他的老婆尼娜就会责怪他:你的脑袋瓜不灵啊,伊万,你的脑袋瓜,伊万,真的是不灵啊……然后,他俩默不作声,长时间地,一辈子都不做声,而当他们猛地一哆嗦,睁眼一看:她已经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了,而他也已经退休了,弄了个准尉,得了几块勋章,然后就到死亡的时候了,然后我们就死去了。

我们刚刚驶出市常葫在的这个城市,尤罗奇卡就责怪起我来,他表达了不满,怪我太出格了,而我嗑着瓜子,吐着瓜子壳,看着车窗外没有任何名胜的景色。他俩沉默了片刻,就不再打搅我了,我的这两个热心的押解员,却相互争论起来,为什么迎面开过来的那些卡车上,尤其是那些像是从首都地区开出来的卡车,都在车窗上贴着身穿元帅服的斯大林像。叶戈尔伤心地说道,人民因为那场战争而热爱他,而尤罗奇卡表示反对,人民是在反对混乱,这里没有任何隐在的意图,因为他们可不想要任何方式的镇压,他们只是怀旧。他们之所以又摆出了这个嘴唇上留着一溜胡子的人,尤罗奇卡说,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是,他俩进行了一段长时间的争论,争论人们是否知道、是否想要知道从前的镇压,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那些打算为了秩序而原谅一切的人,是知道真相还是在原谅一切,我听着,听着,就说道:让我们去问问他们吧?可他俩却说:你坐着吧!你已经问过一次了。差点没逃掉。——甚至没有人来碰我们呀,可他俩却继续争论了下去:如果没有斯大林,强大的国家就会继续存在下去,或者,如果没有斯大林,国家就会瓦解,虽说他们认为,国家是不会瓦解的,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如果希特勒没有被打败的话,国家是要瓦解的,而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哪个女人用嘴巴干过他?他俩沉思起来。未必有人知道……据说,贝利亚倒的确是这样,他常被人吸,这从他那张脸上就能看出来……不过,他俩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而我说道:有区别,如果没有人吸他,他怎么会变成那样一个野兽呢。他俩哈哈大笑,说这是谬论,然后他俩又展开了学术谈论,我感到很无聊,没意思。因为,关于这个问题,我的观点是尤其女性化的。

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像一些人所断言的那样,还是没杀过人,——如今这都无所谓了,不重要了,也许,他杀他们是事出有因,因为他们不相信他想为人们做好事,他们妨碍了他,而他生他们的气了,就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愤怒的伟人一样,杀了他们。可叶戈尔却坚持说,他不是伟人,而是个魔鬼,是个吸血鬼,是个刽子手,是个恶棍。而我说道:你干吗要这样激动呢!上帝保佑他,上帝保佑斯大林,我厌烦了!我们换个话题吧。可叶戈尔却说:你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圣女贞德,如果你对斯大林持一种正面态度的话,而我说道:我怎么对他持正面态度了,你想想,那只格鲁吉亚猴子跟我有什么相干!也许,他就喜欢发号施令,去杀外族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可他也杀格鲁吉亚人呀!——尤罗奇卡马上来火了。——可你们却说他是缺乏公正的!——我刺了他们一下。顺便说一句,我说道,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对我说过,他和斯大林见过好几次面,斯大林能看透每个人,连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你们却说:他不是个伟人……

我一看,他俩对我的话不太满意,他们说:你最好还是回忆回忆,那辆汽车怎样差点轧死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而这要是和科雷马比起来,他们说,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了。瞧,他们说,真该把你流放到科雷马去,让每个看守都来尝尝你的美貌,——那样的话,你就会讲出另一番话来了,而我回答,我在科雷马没什么可干的,恰恰相反,我倒有可能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一起出席斯大林的招待会,我会是招待会上的第一美女,我会兴高采烈地对着镜头微笑,算了,小伙子们,我们别吵了!因为斯大林而吵架甚至是可笑的,也许,我们还会因为哪个人再吵上一架,也许,因为沙皇保罗再吵上一架?而他们却说:而你为什么还要到战场上去奔跑呢?

唉,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与政治没有关系。它与那个被称做巫术的东西有关。出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蜕化者,他们喝着廉价的葡萄酒,含混地哞哞乱叫,但只要我奔跑起来,马上就能搞清楚谁对谁错了,总之,我说道,你们让我一个人留下吧,总之,我本来是可以嫁给一位拉丁美洲的大使的,我可以住到巴拿马去,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去。那你为什么没嫁出去呢?为什么没嫁,我自己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啊:命运眼看就要露出笑容来了,似乎,马上,命运马上就要把我引向幸福了(我的希望难道很多吗?),可是不!走运的又是一些相貌难看、衣着不整、个子矮小的家伙,他们一无所有,而我……他俩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得了,伊罗奇卡,我们不谈这个了,可我却揪住不放,你们不了解我,我是这样一个人,我一旦较上了劲,谁也拉不动。有一次,有个男人兴奋起来,刚爬到我身上,我却突然说道:不!我不想!怎么?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全身发抖,他需要干,而我却说:不!就是不行!我不想干了……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怎样软了下去。这样他就不会把自己想像得太高了!有什么了不起……在这里也一样。哼,你们,我想,亲爱的!你们在相互使眼色!你们在说,跟她有什么好争的呢,让她先在战场上奔跑起来吧,让她累得疲惫不堪,然后死去吧,让那个敌对的精子把她胀破吧,——没什么:她反正要死了,而我们却要继续生活下去,太阳还将把我们照耀,太阳每天都将在我们的头顶上升起,而她,就让她喂蛆去吧!

他们已经驶离了主路,他们在看地图,走了没多远,这片鞑靼战场就浮现了出来,你们跟着我受罪、忍受我的任性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啊!我说道:瞧,我反正不会去奔跑了,你们破坏了我的英雄情绪。我一看,叶戈尔慢慢地红了脸,转眼就像一颗石榴一样,他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马上就要胀破了,而尤罗奇卡,他知道批评的时机成熟了,他很狡猾,他显得既伤心又坦然,他说道:尤罗奇卡,你可不是为我们跑的,这个奔跑的建议也不是我们向你提出来的。你要跑,是因为天上有个声音要你这样做,我们只不过是陪你来的,如果你因为我们就不跑了,那你这是在找借口:你就实话实说吧,你害怕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回家,就掉头回莫斯科。我说道:我们来抽枝烟吧!神经,我说,的确……我点着一枝“万宝路”,我只抽“万宝路”,是一位餐厅经理向我提供的,他几乎是一个官方的百万富翁,也就是说,他甚至毫不掩饰!而他的餐厅:呸!小菜一碟……我说道:算了,小伙子们。我由于激动才变得这样神经质,我的肠子甚至都疼了起来,毕竟很可怕。而我所谓的使命,我是清楚的,这个使命也许超出我的能力了,不过,我说,圣女贞德以她那十五岁处女的小脑筋也未必能理解一切,她也有可能是被吓死的,尤其是在火堆之上的时候。

我要实话实说:我当时那种心态很奇怪,甚至在还没抵达战场的时候我就有了那种心态,感到我似乎不属于我自己了。如果我完全属于自己,我当然是不会去跑的,我就不会做傻事,我就会原谅那个撞了我的斯捷潘,并逐个原谅他们所有的人,最坏的结果,就是溜到那份小杂志的出版地去,那份杂志上登过我的照片,裸体的,但是,说实话,有一种奇怪的心态,一方面,我的半个身体害怕得要死,我相信,不幸的确会发生,也就是说,我去战场上奔跑是有用的,也就是说,不是开玩笑的,这样一种恐惧的预感使血液凝固了,两腿也麻木了,而我的另一半身体却感觉到,我是一定要去跑的,无论我怎样纠缠这两个小伙子,最后,这后一半身体占了上风,这一切都似乎不是在我体内发生的,不为我所知晓,没有得到我的同意,这甚至不是因为我想成为圣女,我不知怎么已经忘了去想这件事情了,我心中有这样一种感觉,回头的路已经没有了。我如果能把这一切用人话解释清楚,那我就是一个天才,可我哪里是什么天才!一个正在衰老的美女,打算最后炫耀一下这凋零的美丽,追悼的主题是具有双重含义的,不仅指向莱昂纳狄克,不是仅仅指向他不合时宜的死亡,而且也指向了我!指向了我!指向了我!我当时就感觉到自己老了,这种感觉一旦有了,从此就挥之不去了,而接下来,什么就都没有意思了。

就在这时,战场及时地出现了,在一个弯道后面,它突然展开在我们眼前,这是一块很平常的开阔地,地上长满了三叶草,远处,在一排杨树的后面,有一条不宽的河流闪出波光。

瞧,尤罗奇卡说道,我们好像到地方了……我们走下汽车,打量起四周。叶戈尔做了几个体操动作,揉了揉四肢。我冲着他扑哧一笑。满面胡须的人是不能做体操的。我说道:你们确信这就是那片战场吗?他们说:好像是。要不,我说道,我们找个人问问?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无人可问。算了,我说道,怎么,我们来点堆火吧,离天黑还早……于是,他们走进一个小树林,捡了一些干树枝,我们看到了很多红菇。我坐到地上。地上很凉。哎哟,我说道,我会着凉的。然后,我又笑了笑:不,来不及着凉了……我一看:我的两位押送者因为我的笑而抽搐了一下,似乎,我来不及了,这对他们也有什么影响,怎么,他们也同样有了什么感觉,我不清楚……我说道:喂,你们怎么不说话呀,你们要这样一直沉默到晚上吗?你们说点什么吧。叶戈尔,我说,你毕竟是个写东西的人哪,也许,我说,你会把这一切都写成一个短篇校旱吧?你会写道,三叶草,覆盖着战场……不,叶戈尔摇晃着脑袋,如果我要写的话,那这就不会是一个短篇校旱,我甚至也不清楚,也许,会是一部福音书一样的……我说道,我干吗老是抽个不停,这样的话,跑起来会很累的,喘不上气来,——于是,我扔掉了香烟。唉,关于这片战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呢?战场就是战场,不是很平坦,这样的战场我们这里很多,用不着离莫斯科太远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战场,你总是在想,这片战场总该有点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说,三叶草丛中应该散落着累累白骨,一个个头骨应该和箭头、枪矛和我不知道的另一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就像一位什么瓦斯涅佐夫维克多·瓦斯涅佐夫(1848—1926),俄国画家,绘有《三勇士》、《血战之后》等表现俄国古代战争场面的油画。的画上所画的那样,而且,还应该有乌鸦,还应该有乌鸦在嘎嘎地叫,可眼下的战场却一片宁静,空空荡荡,小树林为它镶了一道边,泛着秋天的金黄。我们开始吃西瓜,但是胃口却不太好,虽说西瓜很甜,那个卡尔梅克人没有骗人,你不会后悔买瓜的,他说,你还会再来的,我还给他们两个讲了一个笑话,是看到西瓜才想起来的,你们知道吗,我说道,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还想让西瓜和蟑螂交配呢?瞧,是这么回事。我说道,你要是把西瓜切开,里面的瓜子就会自动地跑出来,就像蟑螂一样……好笑吗?不好笑。我也看出来,不好笑,可是还能想出什么东西来呢,我的脑袋瓜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

第三十五章

我们终于等到了晚霞,西天泛出了高傲、朦胧的红光,晚霞像高墙一样耸立着,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寒冷,我们坐在篝火旁边,在不情愿地啃着西瓜,谈话早就进行不下去了,不时地,为了不把腿坐麻了,尤拉站起来一下,叶戈尔也站起来一下,他们用膝盖抵着树枝,把树枝折断,默不作声地把它们扔进火堆,我们三个人看着篝火,酒也不想喝了,怕沾酒,怕由于激动而没了力气。

天色越暗,我的两位押送员朋友的脸就越严厉,越庄严,他们已经不是在默不作声了,而是在捍卫沉默,他俩各自都在想着什么崇高的、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这惟一的时刻,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了,而我看着篝火,思绪万千,突然回忆起了上学时在家乡范围内的集体旅游:帐篷,架在篝火上的锅,清洗蘑菇和土豆,还有那些必定要有舞蹈,伴着晶体管收音机里的音乐,伴着收音机里的吱吱声和干扰声,你刚刚跳完,新闻节目就开始了,还有那些笨拙的纠缠,那些满脸粉刺的同龄人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掌,也是这种黄昏的凉意,甚至也有这种在大自然中入睡之前的庄严,只不过此刻,我们什么酒也没喝,他们的亲吻又是这样的平淡无味!当天色完全暗下来,晚霞退去了色彩,收缩成一团,树林由金色变成了黑色,退到了一边,而我们坐在林边,这时,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有个东西从侧面碰了我一下,于是,我明白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不隐瞒,我不会耍滑头,不会装假:我害怕得要死,我不想死,我这一整天都在不断地死亡,死过几十次,可我无论如何还是习惯不了死亡,我想到了爷爷那套空空荡荡的房子,在那套房子的枕头下面,那件细麻布的刺绣睡衣正在枉然地把我等待,我为那件睡衣感到可惜,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另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会穿上它,用这样的行为来玷污它,事情本来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的,如果没有这些敌人,这些环绕在我身边的敌人,他们就像硕大的兔子一样,灰色的皮,红色的眼睛,这时,我说了一声:是时候了!我想问一问,他们然后将怎么做,将怎样处置我,处置我的遗体,是把我运回去呢,还是在这里挖一个坑,我觉得,我在后备箱里看到了一把裹着破布的铁锹……但是,我问不出口。他们好像也在想着这样的事情,因为,叶戈尔突然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现在他们把斯大林贴在“卡马斯”白俄罗斯生产的一种重型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要知道,往后他们贴的就是你了……而尤罗奇卡说:上帝啊!这种事情难道真的要发生了!魔力难道真的会应验?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抖,让我想哭,我向你致敬,——他眼含热泪又添了一句。而我满脸汗水,声音嘶哑地回答他们:小伙子们……有个东西从侧面碰了我一下,说道:是时候了!

他俩同时颤抖了一下,胆怯地、无能为力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孩子们在看着处在分娩阵痛中的母亲,无能为力地、颤抖地看了一眼,像是介入了一个莫名的秘密。是啊,我说,这的确就是那片战场,我感觉到了它躁动的功力……我害怕,叶戈尔!

叶戈尔跑到我身边,用他有力的、哆嗦的手臂抱住我的双肩,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兄弟般的、激动的吻。而尤罗奇卡只淡淡地吻了吻我的手掌,什么话也没说。我点着了最后一枝烟,甚至还没来得及像样地吸上一口,烟头就已经烧疼了手指头。我把烟头扔进火堆,站起身来,开始慢慢地解靴子上的拉链,我这双小靴子是荷兰产的,是用我那位亲爱的巡回演员达托的支票买来的。你这个小傻瓜,我想道,你现在正在个什么巴拉圭开你的小提琴音乐会呢,你是在为你的伊罗奇卡奏安魂曲吧?……我脱下靴子,在想该拿那双靴子怎么办。扔到火堆里去?我要它还有什么用呢?让它见鬼去吧!!!但是突然,我又觉得,做出这样愚蠢的戏剧化动作是不得体的,戏剧,就是来自秘密的侮辱,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了,开始过最后的生活了,我没有必要去做出多余的动作,一切都应该是心平气和的,伊拉,别忙乎了。我脱下靴子。我把它扔到一边。我的脚被修过。我的脚指头很漂亮,几乎和手指头一样富有音乐感,而不像大多数人的脚指头那样,只是一截截木头,由于糟糕的鞋子、由于缺少关照而长得歪歪扭扭的,我看了一眼我的脚指头,对自己说道:没有人能对这些脚指头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对我整个人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看着我,就像是盯着一块鲜嫩的、粉红色的肉,会不停地咽唾沫,连裤裆也会鼓起来:部长的裤裆,诗人的裤裆。还有我老爸的裤裆。

啊,克休莎!在那个时刻,我多么想拥抱你,把我最后的话语和亲吻都留给你!……在对你、对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中,我脱下了我的沙土色牛仔裤,这也是礼物,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送的礼物,是他死前最后一次出差时在哥本哈根买的,他到那里去,照例是为国际缓和事业而斗争的,斗争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从那里带回了这些牛仔服和一副扑克牌,还有罕见的疲惫:他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出差和斗争,他甚至不再装模作样了,他有时就不去旅行了,或者不带任何热情地走一趟。莱昂纳狄克,带我一起去吧。就把我当成女秘书吧,或者顺便捎上,求求你了,哪怕就一次,莱昂纳狄克!——喂,你难道把什么东西丢在那边了?这些旅店、餐馆里的食物、意向书和座谈会。大厅里还老有穿堂风,都是从他们的空调里吹出来的!……

我轻轻地脱下了我那条沙土色的牛仔裤,为了让我高兴,他带回来三条牛仔裤,一条土黄色的,一条驼色的,一条沙土色的,可是我却爱上了这条沙土色的,其他两条都让我给卖了,我把这条裤子脱下来,同样放在一边,脱下裤子,我腿上只剩下一双非常薄的连裤丝袜,我那双浅灰色的丝袜,我最喜欢的那双丝袜,于是,我立即就感觉到了秋天傍晚的潮湿和寒意。

我脱下了丝袜,它卷成一团,缩在我的手心里,就像一只耗子,我的两条腿上保留下了日光浴的痕迹,这是一种不太显眼的北方光照的痕迹,是在银松林和尼科林山莫斯科近郊的两处生态保护区。晒出来的,这一年我哪儿都没去,这一年他们在不停地烦我,我一直在担惊受怕,怕我一走开,他们就会一下把房子抓过去,再盖上图章。

我脱下浅灰色的丝袜,蹲了下来,又脱了那件鹿皮短上衣,在鹿皮上衣之后,我脱下了套头的高领毛衫,这毛衫是用最纯的、柔软的苏格兰羊毛织成的,在脱了毛衫之后,我的头发弄得有些乱了,我本能地想用梳子梳梳头,在毛衫之后,我脱了那件白色的足球衫,足球衫的前胸印有我的姓名的缩写i.t. ——那几个美国姑娘还是把东西给寄到了,这时,我的整个胸部都处在傍晚的寒意和潮湿的统治之下了,现在就冲到小河里去,一分钟过后,用马海毛的大毛巾裹起来,喝上一杯白兰地,然后回家,回家,回家……而我却处在篝火这不可靠的统治之下。

我的衣物整齐地堆在一旁。

小伙子们死盯着篝火看,他们明白,这告别的脱衣不是脱给他们看的,他们明白这一点,就死盯着篝火看,但就在那时,在篝火旁边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一种感觉,也就是说,我感觉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和激动的目光,似乎有个人在一个遥远的窗口拿望远镜望我,他跪在窗台上,浑身颤抖着,不停地祷告上帝,但愿我别马上把灯关了,而是相反: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一走,在梳妆镜前搔首弄姿一番,——我有这样一个感觉,或者,我该梳梳头,但是,关于这个感觉,我一个字儿也没跟两个小伙子说,他俩正坐在那里,把半张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

我再次站起身来。篝火从下面照着我,带着一种奇怪的、自幼就有的羞耻感,我扯下了那条很小很小的白色棉裤衩,我至今也不穿花裤衩或条纹裤衩,我喜欢纯净的白色,我在脱裤衩的时候总带有羞耻感,男人们也马上就会晕过去,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在脱裤衩时不感到害羞的女人,对做爱一定十分精通。

我扯下裤衩,走开两步,两手紧紧地抱住胸口,似乎是在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我开了口,微笑了一下……

我清楚自己的这种微笑。这似乎是一种负罪的微笑,是一种非常俄罗斯化的微笑。外国女人不会这样负罪地微笑,也许,她们没有诸如此类的罪过,也许,她们的罪过从来没有浮到表面,没有被眼睛所看到,没有被皮肤所触及。我不是在为某一件事情而歉疚,我是在为一切而歉疚。一位女主人,尤其是一位外省的女主人,在送客人走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微笑,嘴里还要说道:请你们原谅,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话……

我在离开生活的时候就带着这样的微笑,我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这种微笑。请你们原谅,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话。可是我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小伙子们……唉,算了……我要走了……你们把我这些衣服送给穷人吧……唔,还有什么?你们别为我哭泣!没必要。什么样的纪念堂也都没有必要建造。让我们之间的一切都长存下去。但是,在罩布落下的时候,你们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你们不要拖延,不要等到皱巴巴的肉体重新绷紧、变得又有弹性了。你们要去摇铃,要去敲钟!要让这一刻变成节日,而不是丧宴!……

我就是这样说的,或者,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代替我、通过我说的,我两只手死死地抱着胸口,是在别人的授意下说出来的。他们,我的两个小伙子,在不好意思地频频点头,我向黑暗中迈了一步,可突然又转过身来,又补充了几句,尽管我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我还是又补充了几句:别再让人流血了,血已经流得够多的了……你们要善待中国人。别去欺负中国人!……再见。

谈到鲜血也就罢了,可是还谈到了中国人!!这些中国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这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当时有月亮吗?有。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林的上方,但是云彩不时把它挡住了,那月亮不亮,也不圆。我感觉到地上很扎脚,感觉到了土地中高低不平的犁沟。我已经不再回头看篝火了,我选择了一个奔跑的方向,在那个方向,透过昏暗可以看到有片小树林,那些细长的杨树长在河岸旁,隔岸相对,我决定朝那里跑。

我跑了起来,我跑着,紧缩着柔嫩的脚掌,地上那样扎人,我就像是在尖刺上奔跑,但是,只是在最初的几步上我才有这样的感觉,乳房在上下左右地跳动,后来,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跑着,随着我的奔跑,那起初很是稀薄的秋天的空气渐渐变得密实起来,难以穿透,我每跑一步,空气都会显得更沉重一些,奔跑也就显得更痛苦了,但我继续跑着,似乎不是在原野上奔跑,而是在齐脖子深的水里奔跑,我的奔跑艰难极了,但与此同时,我却跑得相当快,我浓密的头发迎风飞扬,我很快就感到很热了,我在其中奔跑的这汪沉重的水也变稠了,浓缩成一束光,也就是说,那束光也在浓缩,它是从我头顶上的什么地方照下来的,但不是源自最高处,不是源自星星,而要低一些,好像是来自那些飘浮在原野上方的云彩,我感觉到,我就奔跑在这束光线中,但这不是探照灯和航标灯的光,它不是一道光柱,不,它和光明或者黑暗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另一种不发光的构成,像蜜糖一样黏稠的东西,类似果酱一样的东西,它一直粘着我,它粘着我,时而似乎把我高高地抬了起来,使我失去了任何支撑,吊在那里,两脚在半空中乱蹬,时而它又把我放了下来,我的脚掌又感觉到了草地,它就这样和我游戏着,这束光线,它时而涌起它那蜜糖似的、黏稠的波浪,时而又落下来,监视着我在如何奔跑,我在继续奔跑,时而再次被抬起来,我就再次胡乱地蹬腿,不过,我还是在朝什么方向运动,没有停留在原地,也许是由于这种监视,或者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大地,它也没有停留在原地,它弯曲起来,时而向上,时而往下,就像是在独木桥上奔跑,跑到半中突然升高了,然后落下来,接着又升高了,又落了下来,那无形的果酱包裹着整个身体:腿、肚子、胸口、喉头、脑袋、最后,大地也开始推搡我,想把我掀翻,想叫我跌跤,摔倒在草地上,但是,我竭尽全力抗拒着,因为我感觉到,只要我一倒下,在我脚下抖动不止的大地就会像波浪一样,把我带向一个个草墩,越带越远,我的全身都会被擦破,弄得浑身是伤,我不想屈从,不想举手投降,不想白送棋子给别人吃,我感到,它比我强大,这使我产生了某种彻底的绝望,不,你别把我击昏,你俘虏我这个活人吧,而不是只得到一具尸体,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拯救自己的企图了,但是我却不想过早地死去:就像有人掉进黑夜中的大海,离海岸很远,你觉得你不可能游上岸了,你在不停地挥动手臂,可是你却离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尽管这样,你还在向岸边游,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你不想沉入海底,虽说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我就是这样,我也同样在搏斗,虽然恐惧笼罩着我,也就是说,我明白了,在大地开始推搡我、在我脚下发疯的时候,我明白了,这根由黏稠的物质构成的柱子,就是那个要进入我体内、要将我戳穿的东西,这个东西,我告诉你们,已经不像强暴我的人了,既不像梦中那个强暴者也不像现实中的那个强暴者,当然,强暴我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是个巨人了,但毕竟还未超出人的理解范围,还在某种限度之内,但是在这里,却恰恰是既没了限度,也没了界线,我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来与此相比了,与这个完全超出了限度的东西相比,这么说吧,比如说我只有三岁,而他却是一个疯子和鬼怪,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甚至猜不透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只能看出,这位大叔可不是在开玩笑,也就是说,这已经超过了人的理解能力,这会叫人喊破嗓子,这会叫人连根揪下自己的头发,我好像也就是这样喊的,至少,我是大张着嘴的,张得腮帮子都抽筋了,我当时喊了些什么,至少,我想发出一些简单的叫喊:妈妈!妈妈!妈妈啊!——虽说在那个时刻,我并没有想到我那位戴着耳环、烫了头发的妈妈,我喊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妈妈,大家共同的妈妈。你们也知道,我会告诉你们的:上帝保佑你们别遭这个罪!没有比这更糟的敌人了……但是然后,在天地之间翻了几个跟头之后,我开始感觉到,这束光线,或者说这根柱子,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长话短说,它的力量开始减弱了,也就是说,它似乎在一刹那间丢开了我,接下来,它又忙乎起来,在它又忙乎起来的时候,热量似乎减弱了一些,动作也不那么古怪了,也没有了那样的激情,然后,突然一下子!——它就完全歪到了一旁,于是,我像是飞进了一片空旷,我一看:我正在奔跑,竭尽全力地穿过秋天稀薄的空气,尽管我已经累极了,总之,它放开我了,它却冷却了下来,它的温存对于我来说并不亚于死亡,可我还是感到有些怨恨,我甚至还糊里糊涂往四周看了一眼,我在说,这个折磨人的家伙,它跑到哪里去了!我还要说,它的折磨就人类的体验来说并不是甜蜜的,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意思是,有时候,有人抽你的耳光,你却很乐意,这,就叫受虐淫,虽说我对这个领域的介入并不太深,只有过罕见的几次,比如说跟达托,但是我更喜欢打别人,莱昂纳狄克甚至还求过我,但是在这里,绝对没有任何的快感,也就是说,感觉到那里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有生命力的果酱。

总之,我几乎跑到了河边,我跑得浑身是汗,喘不过气来,我在想,我这就冲到河水里去,就像一块烧红的劈柴那样劈啪冒气,河水在我的周围沸腾,——那能达到什么程度啊!但是,我没有跳进河里冷却,反而跑了回来,朝篝火跑去……我不知道我跑了多远,但是我跑了回来,钻出黑暗,出现在他们面前,看来,他们认为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俩一下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而我跪倒在篝火旁边,说道:小伙子们,把那东西赶回去。——他们对我说:什么东西?怎么了?——我解释说:它就在那边,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它把我折磨来折磨去,像玩木偶那样玩弄我,然后一转身,就跑了……它似乎还要去折磨别人,还有更甜蜜的事情要做。——叶戈尔抖动着胡须,说道:喂,干一杯吧。你该歇一歇了。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情欲啊!——而我推开了那杯伏特加:不用了,叶戈尔。我现在,我说,稍稍喘口气,然后再跑,要知道,现在清楚了,它就在那边!!!

第三十六章

结果表明,那个声音是正确的……声音!哪有什么见鬼的声音!——后来,伊万诺维奇兄弟蛮横地对我说道。呸!想起这句话,我甚至连嗓子眼里都发痒了。两个开心的家伙。近视的功利主义者。你们难道还能相信预兆吗?还相信黑猫吗?还相信打碎的镜子吗?你们还会梦见血淋淋的牙齿吗?啊?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他们不说话。他们当时不在那里。而尤罗奇卡却说:你真的还要再跑一次?——而叶戈尔说:你的喊声整个战场都听得见!——而我坐在他俩面前,就像那块草地上的早餐,蹲在那里,我浑身冷得发抖,叶戈尔把一件夹克披在我的肩上,就像一个爱对女人献殷勤的乡下青年,他还递过了伏特加,但是我拒绝了,烟我也不想抽,吸引我的事情就是,——你们难以相信,我又冲了回去,跑向战场,也就是说,是彻底地消失了,你们愿意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甚至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死亡在向我招手,招手,我似乎站进了另一个队列,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了。不过我要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怕死,不,我怕死,但是,我已经分裂了,分裂成了我和非我,一个冻得浑身发抖,另一个却在舞动翅膀。当然,不能那样生活,这一点我比谁都更清楚,我在写作,我很清楚,不能这样,不能写这些东西,这是犯禁的,只不过,这个禁忌并不是伊万诺维奇兄弟后来强加到我身上的,这是事实!这里是另一种禁忌,其构成更为细腻一些,我不能写作,而祈祷,祈祷是可以的,可是我却在写作,在舞动翅膀,写出来的东西在向我招手,招手,我没完没了地写着,傻瓜,似乎自己又在战场上奔跑起来了,同样的冷和同样的热,那个命中注定的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叫喊,从肚子里发出呼吁,要我不再写作,说有流产的危险,但不把话说出来,这也同样不行,我就是完蛋了也无所谓,这就是我的命,克休莎。于是我便写作。我写作,就像当初的奔跑,而当初的奔跑,就像此刻的写作……

这就是我想对你们说的话。我喘过气来,缓过了神,虽说那个噪音还一直留在我的脑袋里,那个噪音没有消失,就这样一直留在那里,在这之后,我站起身来,扔下叶戈尔的夹克,又重新跑回了黑暗中。我最后对他们说道:这次不行,我还要跑第三次。我不会后退的。而他们在后面看着我,就像看着圣女贞德一样,他们哭了。但是,这片阴霾难道真的不会在第二次现身之前就缭绕升腾?如果说,从我的身上能冒出来一个最糟糕的圣女贞德,那么也许,从你们身上就能冒出一个更好的贞德来。我还在想:既然在一里路开外就能闻到我的罪孽和那股香柠檬树的味道,——在我还没有怀孕的时候,现在这味道已经消失了,这也同样是一个预兆!——既然我散发着这样的气味,那么它又怎么能离得开我呢?它绝对离不开#狐那有毒的jīng液,它那恶臭的东西,都会流出来,不可能不流出来!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又跑了起来。

在我跑了有四十米左右的时候,大地又一次在我脚下旋转起来,那道光也聚焦到一起,浓缩起来,就像是果酱和脓,大地在我脚下倒转过来,我像荡秋千一样飞了起来,云朵中探出的那根柱子在折磨我的灵魂,摧残我的肉体,我体内的一切都在燃烧,在哀号,在破裂,于是,我高声喊道,声音已不是自己的声音,喊的也不是自己的妈妈:妈妈!亲妈妈啊!!我在叫喊,在摇头,我的两个乳房被摘除了,我的一侧被撕裂了,我要么是僵死地躺在那里,要么就是还有点什么,也就是说,我彻底失去了方位感,似乎,我的前庭器官跌落了,就像是挂钟从墙上掉了下来,——摔成了碎片,这样一种状态近乎于彻底的神经错乱,伊万诺维奇兄弟后来老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在我的眼里发现了原始的混乱,很同情地问道:在战场上的事情发生过后,我是否有什么不正常?要不要去看看医生?不需要。我也没什么不正常,而只是稍稍滑了一下,但是当时在战场上,我是顾不上伊万诺维奇兄弟的,他们两个人也就只能占据我的一个手掌心,而且,我也已经和所有的人告了别,也和你告过别了,克休莎,但是,这坏东西#狐又没弄成!哎,就直说吧,你也明白,眼看就要行了,却又没弄成!!!有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它再次转移了注意力。你明白吗,克休莎?我们和娜塔莎在一起的时候就吃够了苦头,你还记得吗?那是件苦差事……现在也是一样。只不过,现在这事要可怕上一百万倍,如果你同意的话,还要可耻上一百万倍。要知道,我就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挺得住的。比如说你,克休莎,就挺不过去,我是知道你的,你什么样的疼痛都害怕,你甚至害怕让热奈给你治牙,而他毕竟是你丈夫,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你受苦的,而且,他还是一个法国人,一个文雅的男人,可是,我却能挺得住!我愿意承受!我就像一只孔雀那样展开尾巴:来!把我拿去吧!杀了我吧!!!

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篝火边,回到我那两位警卫叶戈尔和尤罗奇卡的身旁。

他俩脸色铁青地坐在那儿,就像蟑螂似的,他俩在不停地颤抖,抽搐,使得他们的脸、腮帮子和鼻子都挪了位置。我看了出来:他们也嗅到了什么不妙的味道。我坐在他们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又能说出什么话来呢?不用说话大家也都明白了。这时,尤罗奇卡却央求我说:伊林娜,你别再跑第三次了。天知道这会出什么事情,要是大自然突然变了脸,我们大家都在一起要好些,否则情况会更糟!……他的牙齿在打架:别再跑第三次了,我求你了,伊罗奇卡!——而我却说道:别废话。情况不会更糟的。——而叶戈尔也急忙来支持尤罗奇卡:怎么不会呢?如果情况更糟了呢?——他又解释说:要知道,现在情况还可以,还能忍受,当然,有些恶心,但是,呕吐并不等于死亡,我们停下吧。让我们坐进温暖的汽车,回莫斯科吧!

长话短说,远远地看着我的奔跑,这两个押解员害怕了,他们甚至没有给我披上一件上衣,由于恐惧,他们对我既没有表现出关照,也没有表现出尊重。这时,我披上了我那件苏格兰毛衫,扯了一根草,坐在那里,咬着草茎,歇息着,不太相信他们的恐惧,情况不会更糟的,这片魔鬼战场在召唤我,去踏着那些死去同胞的遗骨奔跑,踏着异教徒的尸骨和战马的尸骨奔跑,去两脚朝上地飞向天空,进入死亡的氛围,我不可能再返回从前的生活了。而战场上却是一片黑暗和宁静,它绝对平和地静卧在那里,偶然出现的月亮,映照着奶白色的薄雾,所有这一切都非常具有欺骗性,让人想继续跑下去。

于是,我站起身来,抛掉毛衫,小伙子们,我说道,我去了。他俩坐在那里,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很不满意于我的决定,但是,他们毕竟不敢来和我抬杠,篝火缺少他们的关照,也开始暗淡下来了。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向战场,由于一些新的预感,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甜蜜的三叶草的气息,把头发向后一拢,——就跑了起来,越过一个个草墩和凹坑。

我在奔跑。我在奔跑,奔跑,奔跑,奔跑。

于是,第三次,那魔力又在我周围浓缩起来,又开始和我玩起飞翔和迷失方向的游戏来,不过,我几乎已经习惯这些东西了,我不由自主地迈动双腿,全速穿过那汪果酱。突然,在这片战场的寂静之中我听到:有几个声音在唱歌。起初,它们的歌声还不太整齐,不太自信,但是后来,它们的嗓门就越来越大了,嚯,整整一个合唱队,它们唱着,就像是在唱安魂曲,它们唱着,就像是葬礼上的歌唱。我听不清歌词,尽管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整片战常浩乎都唱了起来,那边的黑树林也唱了起来,就连脚下的每一棵小草、天空中的乌云,甚至连那条小河,都歌唱起来。也就是说,每个地方都在歌唱……而且,它们的歌声如此忧伤,似乎是在道别,是在送葬,在这样的歌声中奔跑,简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还赤裸着身体,我想停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周围的一切都在歌唱。我放慢了脚步,竭力想弄明白,它们歌唱的是谁,是不是我,我觉得它们歌唱的是我,可是我觉得它们歌唱的又不仅仅是我,它们在歌唱周围的一切,歌唱天空、乌云,甚至还有那条小河,也就是说,它们在歌唱它们自己,它们歌唱我,同时也在歌颂周围的一切,于是,我停下脚步,倾听起来,听这些活生生的、模糊不清的力量在如何唱着一支忧伤的歌,它们在四面八方包围着我,歌唱着,那歌声并不是在谴责我,不是在对我说,你的主意是徒劳无益的,你的奔跑是毫无用处的,它们更像是在怜悯地歌唱,在提前向我预告死亡,把我装进白色的棺材,用钉子钉死棺材,封住我,这个死了的女人,上帝的女奴,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于是我窘迫地停下脚步,我想到:我就跪下来吧,脸冲着三叶草,屁股朝天,把自己藏在我那香柠檬味的头发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反正他们都会把我装在白色的棺材里抬走,它们在歌唱,在孜孜不倦地歌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一旦它明白过来,就一定会做的#狐要埋我就让它埋呗,反正它们是要为所有的人、为每一个人歌唱的……于是,我就这样跪在那里,跪在歌声四起的战场中央,战场上充满了地道的俄国人声音,而那个主要的、讨厌的魔力却在不时地揪一下我的大腿和屁股。我就这样跪着,跪着,由于无法复活而泪流满面,然后,我抬起头来,冲着乌云和朦胧的月亮,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高声喊叫着。

战场突然静了下来,难以忍受的宁静笼罩着四野,那些有生命的、难以理解的魔力的合唱也停止了,在等待回答,一切都屏息不动,棺材也不再移动了,但是,在这个难耐的停顿之后,在这个苦涩的停顿和最后希望的停顿之后,突然又是一声巨响!战场上又是一声巨响!但是,这不是打雷,不是闪电,不是暴风雨袭来,用大大的雨滴敲打着白色的屋顶,这不是孱弱的杨树在风中呼啸,这不是乌鸦扑通扑通地飞了出来,不,这不是打雷,只有一阵痉挛掠过战场,就像掠过皮肤,虽说我一开始在想:喂,你要挺住,伊林娜,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但是,云中轰鸣的却不是死亡的判决,虽说我在想:喂,它马上就要戳进来了,哎呀,它就要把我烧成灰了!但是不,我感觉到,这不是那种东西,不是那个声音,不是那种轰鸣,那奶白色的雾也染上了黄颜色,那股臭气从天空落向草地,使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我几乎要被憋死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捂着两个太阳穴,就像一个老太婆那样,现在已经无人在我的头顶上方歌唱了,于是我想:去你的吧!也是在跟我开玩笑……我迈动脚步,伴着嘲讽,伴着讥笑,伴着尖叫,——我走在灰蒙蒙的战场上。

我又回到了篝火旁,背着两手,我又回到两个朋友的身边,他们坐在那里,脸色已经不再铁青了,他俩的脸有些红,甚至面带笑容,他们斟满了葡萄酒,火焰也欢快地旺了起来。这欢乐情绪是哪儿来的呢?我说道:唉,我太累了!——那就坐下来,歇一歇吧……——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你指的是什么?——你们听到那些悲伤声音的合唱了吗?——合唱?什么合唱?——那边有过合唱……——他们说道:合唱就合唱呗。——而我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啦,醉了不成?我,我疲惫地说,在这里冒险,可你们却在干架?——不,——尤罗奇卡回答。——我们没有干架,我在开车的时候不喝酒,那酒他是给他自己斟的。——叶戈尔却说道:说到我,我确实喝了一点,因为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你说什么?什么事情?——什么什么事情?——他说道。——你活着回来了,没受到伤害,全身上下都那样美丽,就像一束鲜花,瞧,这不,我就和我的战友在这里喝了一点。快坐到我们这里来吧。——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们还听到了什么?——我们又能听到什么呢,这里一片寂静。我们老远就看见了你。你跑着,就像一面旗帜……转过身去,我说道。而尤罗奇卡却说:谢天谢地,事情没弄得太糟,要知道,事情也不可能比这更好了,因此我们才坐在这里,像蟑螂一样,靠得紧紧的,担心会出现糟糕的时刻。叶戈尔,你到车上去,给我们再拿一瓶伏特加来,喂,我们来喝两杯吧!而叶戈尔却两手叉着腰,很威严地答道:我不到车上去拿伏特加,我想让伊拉像对待兄弟那样先吻我一下。他坐到了我那些衣服上。我说道:你先把屁股从我的衣服上挪开,然后再来称兄道弟……他俩对视了一下,就像两个有知识的土匪那样,他俩没有回答我的话。而你,他们说,别急着穿衣服,我们都是自己人,我们什么都明白。——你们明白什么?——他俩沉默不语,互相眨着眼睛,在抽着烟。于是,我小心地走到叶戈尔的身边,并没有掩饰我的裸体:把腮帮子伸过来让我亲亲。——他就把腮帮子伸了过来。我竭尽我最后的力量,一巴掌打了过去#蝴仰面倒了下去。哼,你们这些臭大粪!——我说道。他抬起身子,护着他那张满是胡须的脸,我感到很可笑,尽管这令人讨厌。我在一片寂静中穿上衣服,而尤罗奇卡忍了很长时间,等我穿好衣服,坐到篝火边烤着双手,他才叽叽咕咕地抱怨起来:瞧,你也别把自己弄得太沉重了,你也已经让我看见了,我会把你说成一位圣女贞德!……——我对他说道:你还记得克休莎吗?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怎样嘲笑她的吗?你把她弄到手了,让她跟你睡了觉,但她是满怀仇恨、满怀厌恶跟你睡的……——你的脸也想挨揍吗?——尤罗奇卡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而我累了,我经历得太多了,我甚至懒得与他纠缠,我说道:嘿,你打吧!打吧,你这个胆小鬼!打吧,你这个人民的解放者!打吧,你这个卑鄙的畜生!而我自己却对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我知道,他不是叶戈尔,他有尊严和傲气,他是个疯子,于是,我赶紧跳起身来,从他们身边跑开了,哼,我在想,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希望从他们这里得到的,可不是这样的东西……我跑进了黑暗,这一次已不是跑向战场,而是在跑向大路,我躲进了黑暗。我坐了下来。我在思考。现在该怎么办呢?到哪里去呢?那些活生生的人都住在哪里呢?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我听见叶戈尔在喊:伊拉!伊拉—拉—拉—拉—拉!!!你—你—你在哪里—里—里—里—里?我沉默着,没有答话,让他们喊去。然后我又听见,他俩爬进了汽车,按起喇叭来,他们拼命地按响喇叭,还打开了车灯。按去吧,按去吧,亲爱的小伙子们……而我自己却在想:我难道真的要回到他们那里去吗?接着,我又回答了自己:当然,你是要回去的!你又能去哪里呢?你会像一个小乖乖那样回到那里。他俩也在讨论这个问题。她会不会在这里坐上一夜,享受秋天,冻僵身体?她会冻得直打哆嗦,回到篝火旁……

你累了,你跑够了,你疲惫不堪了,伊罗奇卡,你今天跑够了,一辈子的路都让你给跑了,小太阳……

我听见,尤拉也在喊:伊拉,回来吧!回来吧!我们回莫斯科吧!你快回来吧!!!

我这个傻瓜,也清楚地知道,应该站起身来走回去,瞧,他们的车灯在闪烁,在召唤,说应该回去了,应该站起身来答应一声,因为,我又能去哪里呢,四周全是黑夜,而且,我还把我那块表丢在篝火旁了,那是一块小金表,表带也是金的,是块瑞士表,卡洛斯的礼物,但是,我却没有站起身来,没有走过去。——伊拉—拉—拉—拉—拉!——两个小伙子像决斗似的喊个不停。——该回去啦!别犯傻啦!那是一时糊涂!你就原谅我们吧—吧—吧—吧—吧—吧—吧!!!——……然后,他们又按起喇叭来,诱惑我从黑夜走向灯光,走向那像枕头(枕头下面还有一件细麻布睡衣)一样温暖、柔软的汽车,在返回途中,在那辆汽车的后座上,我将能睡上一路,我将缩成一团,既看不到那些村庄,也看不到那些偶尔迎面驶过的汽车所射出的耀眼灯光,我将在那里睡着,睡着,睡着,当然,应该站起身来,走过去,可是却没有力气,可是却抬不起眼皮,睁不开眼睛,于是,我在想:反正我也不是一个活人了,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大脑突然短路了。我倒下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回来之后,我给那对双胞胎伊万诺维奇兄弟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立马就投降了。但是,他们来的时候还是紧皱眉头,满腹怨气,他们身上穿的胶皮雨衣在沙沙作响。——唉,为什么,您为什么要到战场上去奔跑呢,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他俩一看见我就高声喊道。——有什么必要呢?我们已经把什么事情都说妥了。我们把一切都摆平了。他们同意接收您回公司。我们勉强说服了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尽管他认为没有必要恢复您的位置。可是现在呢?流言四起。文学圈里到处都在议论:圣女贞德!圣女贞德!……您想证明什么,您想对什么人证明呢?您干吗要这样做呢?!唉,伊拉,伊拉,您把一切都给弄糟了。您也不说一声,让我们脱下我们身上的雨衣!应该事先跟我们讨论讨论。既然一定要去战场上奔跑,也要有一个明确的任务!……可是您!……您也连累到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完全是由于您,他会成为一个绝对不受欢迎的人,电视上已经没有他的镜头了。您挥霍掉了他稳固名声的最后储备。被您挥霍一空!唉,他会把您的一头烫发都给扯下来的!唉,他会扯的!……

他俩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来担忧我未来的命运。加夫列耶夫!当然!当然!我当然记得!短路领域和秘密连接方面的行家……当然!当然!可是我忘了……

他们到来的时候,我在不停地咳嗽,流鼻涕,耳朵里疼痛不止,我回答着他们的话,那声音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很厚重很低沉:可是你们呢?你们自己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你们让斯捷潘半夜里开着装甲车来撞我,又是出于什么战略考虑呢?——怎么又弄出个斯捷潘来了呢?——哦,我求你们了!……不,您要认真地给我们解释一下。——哦!——我皱起眉头。——好像你们不明白似的!就是那个斯捷潘,他想把我弄残废,使我失去美貌,后来,看到没能完成任务,他就假装喝醉了,还尿了裤子,就在这里,你们过来看,就在沙发旁边的小地毯上,你们闻闻那块地毯,那就是证据,他就在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还不聪明地提到了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提到了她那个并不存在的生日宴会……

谢尔盖和尼古拉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是很有身份的大记者。而我却用嘶哑的、气愤的、像是从喇叭筒里发出来的声音对他们解释道:唉,请你们别再装样子了!直到现在,我的大腿上还有一块青斑呢,它的面积占了我全身皮肤的六分之一,你们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们惊叹不已,他们摊开两手。瞧,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没有外人的帮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留下了他的犯罪记录,一准是他。的确是这样,我回答,我还要感谢这位聪明人呢。至于我,一个弱女子,我一下子可不能……嘿!——两兄弟吹了一声口哨。——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是在做犹大呀,——他们说道。——这可不好!——对此我却说道:瞧,看到了吧。所有的人都在欺负我,所有的人都在骗我!——于是,我落泪了。他俩脱下雨衣,擦干两脚,把雨衣挂了起来。——你们俩也是一样……——我抱怨道……——究竟该相信谁呢?你们请坐吧。——他俩在桌边坐了下来。——是这样,——尼古拉和谢尔盖说道。——关于那个离莫斯科若干公里(我不记得是多少公里了,我的数字记忆能力很差)远的鞑靼—蒙古战场,也是那个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为您指点的吧?唉,您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我又怎能不着急呢?——我带着哭腔回答,手里揉着那块湿手绢。——我的那块小金表—表—表……瑞士表……丢—丢—丢在了那—那—那里……表—表—表带也是金的……——也就是说,又是他?——不,——我诚实地回答,没有任何假话。——不是他。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他们更警觉了,说道:是这样。什么声音?您给说一说。这对您有利……——唉,我说道,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情你们永远也弄不明白……——???——你们,我说,是唯物主义者。——喂,您知道吗,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创造性的唯物主义允许自然界和物理学中各种奥秘的存在。比如说,我们中间的谢尔盖就在写一篇关于心灵学的文章。——你们相信预兆吗?——是啊!——谢尔盖模棱两可地回答:有的信,有的不信,接下来呢?——我擤了一下鼻涕。——让我们,我说道,重新做朋友吧!——做朋友!——两兄弟不信任地微笑着。——我们和您做朋友,可您却背着我们到战场上去奔跑!——我也受到了惩罚,——我抱怨说。——你们看,我得了咽炎,三十八度三,全身都在发烧,伊万诺维奇兄弟也和我一起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唉,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老实说,我们没想到您会这样做!您可是一位俄国妇女啊!——是俄国妇女,我答道,那又怎么样?——瞧,他们感到惊讶了,这难道不是亵渎神圣吗?您不是用脚去践踏民族的圣地,光着身子在圣地上跑来跑去了吗?您欺骗了我们。加夫列耶夫总编气得要死,他刚刚发表了一篇为您说好话的文章……——好吧,小伙子们,——我表示了歉意,——算了!我去跑步是冒傻气,我再也不跑了,我说话算数,可是我自己却在想:让她,让这个俄罗斯见鬼去吧,让其他人去为她操心吧!我受够了!我想生活。——你们都是些事务缠身的小伙子,是吧?是的。这就是说,我们可以来达成一个协议?而他们还是继续他们的话题,他们感到迷惑不解: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民族的平衡被打破了,这又该怎么办呢?就连加夫列耶夫的善良感情也受到了损害,他也是相信您的……我说道:你们去告诉你们的上司加夫列耶夫,任何破坏平衡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的,因为,我说,在经历了这倒霉的生活之后,我确信,这种平衡,正恰如其分地被保持着呢!去让你们的上司安心吧!——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我不知道的市场上的那些妇女,她们比我更清楚这一平衡。喂,妇女们,我当时爬到了柜台上,说道,你们说说看,你们都想要什么啊,你们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她们挤作一团,胆怯地回答:我们什么也不想要,我们就这样也就很好呀。我说,你们这样也就很好了吗?她们回答,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去埋怨上帝可是白搭,又没有战争……而我说道:喂,你们至少有点什么想要的吧?而你,其中的一位妇女说道,你就买一点我们的瓜子吧,买一点吧,姑娘,我们卖得不贵……我不想要,我回答,吃了你们的瓜子胃不舒服。

他们离开了,甚至有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去向加夫列耶夫汇报去了,只不过您,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不要去四处传播您的这些奔跑,尤其是不要对外国人讲,他们会编出谎话,会加以歪曲的。——怎么可能呢?——我说道。——我这辈子永远不会说的!不过你们也别来欺负我,于是,我对他们谈到了叶戈尔,谈到了尤罗奇卡,谈到了他俩愚蠢的争论,谈到他俩脸色铁青地坐在草地上,就像蟑螂一样,但是,关于那种魔力我却只字未提,因为,这是我的事情,伊万诺维奇兄弟说道:机灵的小伙子!——而我在想:你们全都是些机灵的小伙子!——说到这里,我们分了手,这时,一截人的躯干,即米沙大叔,他的四肢中只剩下了一截肢体,这仅存的一只手里还端着一只盛满伏特加的杯子。就着黄瓜干了它吧,米沙大叔!但是,米沙大叔却持另一种观点。他干了半杯酒,然后回答:如果有下酒菜,干吗要干呢?——他啐了一口。妇女们把带有斑点的苹果塞进他的口袋。妇女们嗑着葵花子。阳光倒映在水洼里。米沙大叔喝干了酒。他从来没有喝醉过,米沙大叔,他也从来没有清醒过。他在市场里爬动,摆动着他那仅有的一只螯。他爬进了候车大厅,两颊通红,在这个候车大厅里,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一棵橡皮树从烟屁股堆里长了出来。车站的女站长很可怜我,把一张预留的车票给了我。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像。占上风的是绿色调和褐色调。就像是那些女电影演员,那些画像看上去要比他们本人年轻四十岁。他们保养得很好,但是,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只不过是来不及变老:他们整日工作,忙得没有时间,于是,他们那虚情假意的、英姿勃勃的脸庞便始终充满着往日胜利的节日礼花。坐在交通部所设的黄凳子上,我仔细地看了他们的画像。他们每个人都叫我喜欢。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不急着去什么地方。两腿酸痛。那截人体在爬行。穿堂风预示着咽炎。天快亮的时候,火车来了。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拥了出来,提着他们的网兜和箱子。开始上车。人们高高地抬起腿脚,爬进了车厢。睡眼惺忪的女列车员裹着大衣,大声叫喊着……突然,出现了一次意外的相逢!在半明半暗的普通车厢里,他们坐在那里打牌,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散发出一阵好闻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得了性病的塔尼娅,温柔的、高个子的拉里萨,原谅了我的小黄雀尼娜,还有安德留沙“安德列”的爱称。,我的小傻瓜,另一个人背对我坐着……待她转过身来……小伊拉!丽杜拉!吧嗒吧嗒地亲嘴。多巧啊!你们从哪里来呀?从市场回来呀!是在装样子。安德留沙像他平时那样,非常文雅,动作也很缓慢。只有当和安德留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酒席过后,他会帮忙收拾桌子,围着我的围裙洗碗,还要把垃圾扔到院子里去。然后,我俩就躺下来,尽情地聊着天,说别人的坏话,哈哈笑着,背贴着背就睡着了,连窗户上的气窗也不关。我们睡得多好啊!醒来的时候,我们满心欢喜,精神抖擞。我们在床上瞎闹。安德留沙,我说道,你真漂亮啊!你就是阿波罗!太美了!放开我,不,请你允许我亲你一下,让我亲吧!安德留沙!

可是,他却很害羞,他说:小伊拉!我的天使!我们别用贪婪的嘴唇来玷污我们的友谊!你看看气窗外面:树上有雪。雪是白色的,伊拉……

我俩喝了咖啡。有一次,我俩甚至还出城去滑雪。唉,世上像安德留沙这样纯洁的男人为什么这样少呢!这样的男人要是多一些,女人们能从她们那瘦弱的肩膀上卸下多少重负啊!……一切都会变得多么漂亮啊!

而你,小伊拉,是从哪里来呀?你这是怎么啦?脸都肿了。出了什么事?……瞧你们说的,姑娘们!我不过是到乡下去了一趟。汽车撞了。男伴留在了那里……你想喝点酒吗?——啊,白兰地!波里娜哪儿去了?——她坐的是汽车。再来一杯。——噢,真爽!丽杜拉,真的是你吗?喂,你过得怎么样啊,亲爱的?——离开你我觉得没意思。你有一些新朋友了。——唉,让他们都死去吧!我厌烦透了!——而我,也许要……——嫁给谁?嫁给哈姆雷特?——怎么了?——没什么,做得对!——他给了我……——五千?——还要多!——瞧着点,别叫他们连着你的手指头一起给抢走了!……安德留沙啊,亲爱的!没有你,我是多么伤心啊,没有你们,姑娘们……——我们也想你!我们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哪里知道!……——你回来吧。要不,你是想出国?——不,尼努尔,我还能去哪儿……太迟了……——你知道吗,马丽什卡走了。——是吗?——她去了荷兰……——唉,姑娘们很快就要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母牛了。——老母牛们也在走。——的确。哎呀,这是什么?

大家抬眼一看。我不打算说出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唉,败类!——我说道。——我们抽枝烟去吧。

安德留沙陪我和塔尼娅到了车厢连接处。——塔尼娅,你的病治好了吗?——早就好了!你呢?——我怎么了?——你不是也……——不,那是丽杜拉……——那个妇女真是精明,——安德留沙称赞道,他一生里连一枝烟也没抽过。——她的方向很正确。她摆了一双皮鞋出来。她说,你至少要把它给装满。——整个车厢都笑了起来。有些人没睡,但大多数人都睡了,也就没有发出笑声。——那第二天早晨他怎么穿呢?——就这么穿呗。——唉,败类!——我说道。我在奔向莫斯科。我一生都在走向莫斯科。在车厢的连接处,有几个男人在吹牛,比谁都到过什么地方,去过多少次。突然,有个男人用他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肩膀。——是你说我们是败类吗?——谨小慎微的安德留沙对那个男人说道:我跟您说,您是认错人了。——走开!……男子汉们#糊说我们是败类!——这些醒酒所记录保持者们的火气并不是很大,如果没有塔尼娅,事情也许就过去了,她是我们当中最不顾死活的一个。——你们不是败类又能是什么东西?——塔尼娅用鞋后跟踩灭烟头,说道。——啊哈,你这条母狗!——那个男人喊了起来。——每个路过男人你都想咬,可是你却在这里说我们是败类!——算了!——我摆了摆手,想把事态转化为一个笑话:如今有哪个女人不想咬呢……——那人用爪子把我朝他身边拉了一把。一张平平常常的男人的脸。一张讨厌的脸。——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是败类?——我什么也没说?放开我。——不,你说了!男子汉们,她说我们是败类!——安德留沙柔和地说:喂,我们走吧,姑娘们?你们的烟也抽完了,咱们走吧。——可是却无路可走。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安德留沙激动起来。那个男人用身子挡着门。车厢里有人在往外敲门。那人嘴里叼着一枝烟。他从嘴里拔出烟,朝我的脸戳了过来,但我挡开了那条没什么力的胳膊,于是,他又把火引向了塔尼娅的腮帮。塔尼娅只会拼命地叫喊。她的声音能盖过工厂的汽笛。男人们站在那里,看着她怎样叫喊。她的个头比他们高,我也比他们高。而且我们还穿着高跟鞋。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脸涨的通红,说道:你干吗?——那第一个男人回答:什么干吗?她说我们是败类。——那又怎么样?——不怎么样!——他们笨拙地挤在一起,车厢的连接处简直无处立足。我和塔尼娅打开门,冲回车厢,撞上了列车员,她是出来拉架的。车厢里的人都睡了。女人、老人和大兵的脚后跟伸到了过道里。一股车厢的味道。我知道这种味道,我要告诉你们:在这个时候,最清洁的空气在厕所里头。厕所里的窗子是开着的。我把自己锁进厕所,站到车窗前。

瞧,他们烫伤了塔尼娅的脸……瞧,她会痛上一阵的……瞧,会过去的……我呼吸着黎明前清新的空气。我什么事情也没想。他们很开心,我在想,我想起来,全车厢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那个男人,他正在对着自己的皮鞋呕吐。他们多么开心啊!甚至连那个男人的老婆,她起先很严肃,后来也笑了一下,说了一句:瞧这个傻瓜!……在上车时的那番激动和忙乱之后,他们坐了下来,喝点酒,火车开动了,他们也要开心开心。这难道不可笑吗?那双鞋他明天还怎么穿呢?可笑。我没笑。这时,一个长相平常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感到很生气,因为,你们看,我并没有感到可笑……也许,我其实是不对的?难道你,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你有自己的老爸和老妈,你有自己的经历,你有过两个小男人和那些永恒的丑闻,你难道还不明白,对这些人应该表示出怜悯,怜悯,怜悯……你为何参与了那个有罪的阴谋?你为何要搅动这样的生活呢?没有什么人需要去拯救,因为他们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束缚!受到他们自己的束缚?该怎么办呢?什么怎么办?什么事情也别办。看来,我亲爱的克休莎,我该给我这动荡的生活做一个总结了,该好好地思考思考了。我什么事情也没想。

安德留沙啊!安德留沙,你真好,你把你的铺位让给了我,自己却爬到上铺去了,你真好,你娶了我吧!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背贴着背,我们将一起听美妙的音乐,而你的那些小事业——看在上帝的分上#蝴们不会让我感到不安的。我将忠于你,安德留沙,你想要一个孩子吗,那种很小很小的孩子,他会长得很像你,你听见了吗,安德留沙,我就给你生一个……

回来吧,伊林娜,返回自己的根!仔细闻一闻这些条纹袜子的味道吧!你最好还是闻闻这种味道,伊林娜!这就是你的味道,姑娘!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他们,就是你。你,就是他们,别去乱搞了,否则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记住,伊林娜……

我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股气味。

我朝上铺看了一眼。他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安德留沙,——我说道。——他们并没有过错。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安德留沙说道。——他们有过错也好,没有过错也好……我为什么一生都得生活在这堆臭大粪里呢?——安德留沙,——我说,——有一条出路……娶我吧……——车轮在朝着莫斯科滚动。刹车,停下,然后再继续前进。邮车逢站必停。安德留沙沉默不语。这叫人感到屈辱。——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小声说道。——你不相信我?——这难道也叫出路?——安德留沙答道。——亲爱的,这难道也叫出路?

瞧,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都原谅过。我原谅了。我蒙起脑袋,原谅了他。

第三十九章

回来之后,我给伊万诺维奇兄弟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立马就投降了。但是,所有这些都是生活小事,我也就不再惦记了。接着,黑夜来临了。也就是说,在自然界中毕竟还有什么东西在转换,在活动,毕竟还有什么更高的东西,既然黑夜来临了,它也就是冲着我来的。

主啊!请赐给我力量来叙述一下这个夜晚吧!

我得了咽炎。我浑身滚烫,在床上翻来覆去,安静不下来。我的喉咙火烧火燎的,扁桃体发炎了!喉头红肿到那样的地步,似乎能用它那干燥的、深红色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一切都让我反感之极:床单,钟表的滴答声,书籍,壁纸,香水,唱片,我什么都不想要,连枕头都很扎人,我不时稍稍欠起身,怀着隐隐的绝望,用拳头有节奏地拍打着枕头,体温在升高,窗外是阴雨天,有几根树枝在晃动,我逐一想到了许多人和许多种饮料,在想什么饮料好喝,什么人会来照顾一下这位病中的姑娘,饮料和人混了起来:很甜的菠萝汁里含有稀释了的、多纤维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我拒绝了,连同其中的果肉,甜得腻人的芒果汁使我联想到了在尼科林山下肮脏沙滩上一闪而过的一张脸,这张脸没有身躯,没有姓名,还戴着一副反光的黑眼镜,橘子汁则太酸了,更不用说葡萄柚了,它一个劲儿地去折磨和刺激口腔黏膜,而有益健康的黏稠的葡萄汁,则把我带到了富含葡萄糖的苏呼米,达托对我微笑了一下,脸上挂着那种沉重的笑容。番茄汁中带有残存的呕吐物,我的那位好女友也是一样,她就像是一小块西红柿皮,突然粘在了上腭上,青春的嬉戏,红玛丽酒用伏特加酒和番茄汁勾兑成的一种酒。在餐刀上流动,我在脑袋里把这些都过了一遍,但什么也没选,我选择了一壶开水,从厨房里端出的开水有点丽杜拉的味道,但这水是无色的,其中什么也没有,我很长时间也没能下决心起床,也就是说,我甚至已经坐在了床上,披上了那件皱巴巴的睡衣,这件睡衣是我病中的忠诚女伴,通常我是不穿它的,就让身体自由地呼吸,可它还是会徒劳无益地翘起来,但这一次,我在它外面又套上了一件夹克,像个稻草人,还穿了一双蓝色的毛线袜,—— 一副绝妙的模样,一个稻草人,而喉咙,就像火烈鸟的一根羽毛,于是我想:这就是对战场上那件事的惩罚,也就是说,我小心翼翼地耍了一个手腕,利用了这次生病的机会,只受到了鸡毛蒜皮性的惩罚,太好了,我坚定地想道,我在奔跑的时候没被碎玻璃或尖牙利齿的空罐头盒扎得鲜血直流,于是,我又想到了在莱昂纳狄克家的第一夜,那在莱昂纳狄克之前的一夜,我割破了自己,我甚至不知道,除了克休莎和安东契克之外,我身后还有谁,因为那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早晨,安东契克弄来了一口难以想像的香槟酒,庆贺我疯狂的美丽,但是,甚至连香槟酒对我也不起作用,在这个遥远的回忆中,想到对他的背叛我仍要做个鬼脸,可是我却回忆道,我醒来的时候感到了脚掌疼痛,像是被割破了,我想不起来了,只有克休莎动了动那化了浓妆的嘴唇,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我一直害怕一个人睡觉:地板、门合页和桨架的吱呀声——河流——气窗的磕碰声——照片——泉水——手持瓦罐的姑娘——我把手伸向那盏猫头鹰形状的床头灯————别喝了,你会变成一只小山羊的!——别喝了!——我伸出手,带着一副病弱的、无辜的模样拉开了电灯,我惊讶得甚至连尖叫都喊不出口了。

就在那个很窄的小沙发上,那沙发摆在走进卧室后的右手,就在门边,而床摆在左手,就在那张沙发上,竟坐着莱昂纳狄克。

他驼着背坐在那里,半垂着脑袋,眉毛下面投出一道有些忧郁的目光,我甚至还要补充说道,那是一道负疚的目光,似乎他已经在为他的闯入而事先表示抱歉了,他就这样看着我。

我双手抱紧胸口,非常恐惧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完全像他自己了。他不仅有点驼背,而且还极度疲惫,像是经历了一次数昼夜的长途跋涉,苍白的面颊深陷了下去,嘴唇是两个没有血色的蓝道道,鹰钩鼻子显得比从前更显眼、更英武了,半圆形的额头也变宽了,那头花白的头发稍稍有些拳曲,头发也比从前多了,我也渐渐弄清楚了,变化究竟何在:比起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来,那个我在别墅里与他相识的人,我脸色红扑扑地和他一起在网球场的冰面上旋转的人,比起那个人来,这一位要年轻一些,精干一些,他的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油亮的光泽,这件带有银纽扣的俱乐部黑夹克,我以前也没见过。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眼睛下面有两个因劳累而形成的眼袋,从鼻子到嘴角有两道深深的、苦涩的皱纹,他不大像一位幸运的文化活动家,倒更像是一个没被打死的白卫军。

他看着我,用平稳、清晰的声音说道:

“你病了。我来照顾你。你想喝水吗?”

我想尖叫,但是我没喊出来,而只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嘴唇:

“给我拿点开水来吧。”

他早有准备地站起身来,因为有可能为我服务而感到高兴。过道里亮着灯光。茶壶的盖子在厨房里发出响声。壶嘴磕响了玻璃杯。他端着一杯水,又平稳地出现了,平稳地伸出一只手,向床边走来。我用颤抖的嘴唇抿住杯沿,喝了一口,我斜眼看了看他的手指甲:他的指甲畸形地拳曲起来,深陷在指尖的软肉里。他不好意思了,坐到沙发上去了,把两手藏到了身后。

“你别怕……”他请求道。

我软弱无力地耸了耸肩膀:这个请求是没有意义的。

“战场上很冷吧……”他略带问询意味地说道,似乎努力想展开一场世俗性的交谈。

“很冷……”我嘟囔了一句。

“九月间……”他做出了判断。

“如今我是完蛋……”我嘟囔了一句。

“是吗,为什么?”他稍稍有些疑惑。

“你来了。”

“我来了,因为你病了。”

“你没必要操心……你已经死了呀。”

“是啊,”他顺从地表示同意,然后又带着不鲜亮的笑容补充了一句,“在你的帮助下死的。”

“不对,”我慢慢地摇晃着脑袋,“不对。是怪你自己。你是快活死的。”

他说:

“你别误解!我并不后悔……”

我看了他一眼,带有一种萎靡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怀疑。

“你不相信?我干吗要骗人呢?”

“我没害你……是你自己……”我摇晃着脑袋。

“好吧。”他说道。

“我没害你……是你……”

“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对于你来说,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我还活在这里,这里一切都还有意义。”

“那么,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啊?”

“你自己也看到了……很好。”

我俩都沉默了一阵。

“你打算就这样长期活下去吗?”

“我,我受够了!”我激动地回答。“我厌烦了!我最终要随便成个家,生个孩子……”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着的即便不是悲切,也是最深刻的同情,至少,他在看我的时候是含有怜悯的……这我可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我说:

“请你别这样看我。你最好还是走吧。走吧,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我还想活下去呢!”

他摇晃着脑袋:

“你活不下去了。”

我说:

“什么意思?你要长期监视我?”

“你怎么不明白呢?”他很惊讶。“我很感激你。你使我摆脱了生活的耻辱。”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说。

“你减轻了我的命运负担……”

“啊,得了吧!”我耸了一下肩膀。“上帝保佑每个人都这样生活吧!……”

“我很耻辱……耻辱……耻辱……”莱昂纳狄克像一个疯子一样嘟囔道。

“我明白了,”我笑了一下,“你活够了,玩够了,如今正是忏悔的时候……”

“我不忏悔!”他高声喊道,连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难道在这一领域你也同样能获得成功吗?”我很惊讶。

我俩沉默了一阵。

“你残酷无情。”他终于说道。

“你呢?”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情绪很激动,就像一个活人一样。

“我俩的联系,”我解释道,“比你想像的要紧密得多。将我俩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是我的血液……”

“你又谈这个!”我皱起了眉头。“是谁欺骗了我?金鱼!是谁答应娶我的?……他娶了吗?瞧,你就住口吧!我自己能搞清楚的。”

他在房间当中站住,声音轻轻地说道:

“我想和你结婚。”

“什么?!”我非常惊讶。“该早些想到这一点才对啊!早些!现在这简直可笑!未婚夫!”我气呼呼地说道,瞪了他一眼。“你可找到一个女傻瓜了!”

听了我的话,他垂下了脑袋,但是,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

“就从我获得自由的那一天起……”

“啊哈,你自由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是啊,那当然啦!如今你可以自由地到我这里来了,虽说从前你从不来这里。如今你是自由了,摆脱了你那位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

听到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的名字,他只摆了摆手:

“我从前是和空虚生活在一起的。”

“现在你自己就是空虚!”我发起狠来。“你滚到另一个地方去吧!到别墅去,到济娜伊达那里去吧#糊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除了你,我谁也不需要。你要明白……”

“我什么也不想明白!也许你是忘了,但是在我们这里可不大合适!这样的婚姻人家是不给登记的。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过,你别蒙我了!”

“那也不一定……也不一定在这里……”他带着一种病态的胆怯说道。

“啊哈,是这样!”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喊了起来。“这就是你给我的建议!移民!不过,比起老妈为我选中的地方,你建议去的地方还要稍远一些……”

“反正你在这里已经活不下去了……”

“你别吓唬我了!我不会完蛋的,你就别操心了!你也知道,我如今已不是一根针了,我丢不了的。有六位美国姑娘支持我。也许你都听说了?电台里广播过。”

“你说什么?”他拍了一下手,然后又立即把双手藏到了身后。“你听我说……”

“只是请你不要说,你们那边更好一些。只是别来说服我……我在这里会很好的!”

“你在这里会非常好的!”莱昂纳狄克嘲讽地眯缝起眼睛。

“住口!”我喊道。“可你那边呢?”

“在那边你将和我在一起。我们将在爱中联结为一体。光线又将掠过我们的身体……”

“还有什么光线?”我哼了一声。已经有一道光刺伤了我的眼睛。

“在这个生活圈子里我们都是失败主义者。我俩都是。但是,你毕竟了解我,也求过我。我却那样地有眼无珠,生活曾那样地蒙住了我的双眼……这是一种灾难性的体验。我跑过去,就像一头驴去追逐一根胡萝卜……在那里,快感就像一只在你眼前摇晃的胡萝卜,它会压倒一切,你会因为它而浑身颤抖……我就那样浑身颤抖着……就那样浑身颤抖着……我甚至没认出你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喘了喘气。“你的奔跑要好看得多。我来的时候满怀赞叹……你做好了接受死亡的准备!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接受的不是死亡,而是羞辱!”我喊了起来,热泪夺眶而出。

“这超过了你的能力,超过了人的一切可能性。”莱昂纳狄克温情地摇着头。“无论你怎样奔跑,你事先就注定是要失败的……在你哭泣的时候,你是神圣的。”他小声说道。

“我想让一切都更好一些。”我说。

“我相信!但是,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他用那些可怕的指甲敲了敲梳妆台),对于它来说,巫术是受到保护的……也许,你这次并不是一个拯救者,而是在蓄意破坏,你的奔跑是反俄罗斯的,虽然你跑得很好看……”

“为什么是反俄罗斯的呢?”我很生气。

“因为巫术不能念咒止血,但是,它像混凝土一样能把各种离心力都集合起来……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在生前就猜透了一些,但我却把一切事情都做成那样,竟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耻辱啊!……”

“所以你就想到要跑过来!”

“不!”莱昂纳狄克兴奋起来。“这是一种魔力!不仅是活人,就连那边的人,那些前同胞们,也无法控制它……好像任何其他的东西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毕竟是六分之一的陆地。”我在为同胞们辩护。

“要知道,那也只是六分之一啊!”莱昂纳狄克反驳道。

“你们那里的首都在哪儿?”我很感兴趣。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有些狡猾地笑了一笑:

“你总是想过都市生活……干吗还要拖延下去呢?”

“如果你爱我,那你就应该等。”我答道,也同样表现出了一点狡猾。

“我没办法等。没有你,我疲惫极了……”

“瞧你说的!”我打断他,突然由衷地高兴起来。“既然你出现了,瞧,既然你出现了,这就是说,他是存在的?是存在的?”

“这就是说,我是存在的。”莱昂纳狄克苦笑了一下。

“不,等等!那他呢?”

莱昂纳狄克固执地沉默不语。

“难道你在那边也感觉不到他吗?”我感到吃惊。

“不,为什么感觉不到?”莱昂纳狄克非常不情愿地说道。“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我忏悔,我因羞耻而脸红。但是,我却拿自己没办法。你更有吸引力。”

他坐在沙发上,困兽一样地看了我一眼。

“为了回到他身边去,我俩必须让这种情欲得到满足。”

“这就是说,他是存在的!”我欢呼起来。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怎么没什么可高兴的?永恒的生命啊!”

莱昂纳狄克撇了撇他那张经验丰富的嘴巴。

“你可找到了高兴的理由……为了获得永恒的生命,就必须洗净自我,告别自己那个珍贵的‘小我’,那个‘小我’关于其无限延续的幻想和激动越多,他就会越快地步入死亡,被重新浇铸……那些物质规律是沉重的,就像那潮湿的泥土一样。”他叹了一口气。

“听了你的话,那就是说,他存在还是不存在都没有任何差别!”

“我谈的是物质的重力。”莱昂纳狄克反驳说。“他的光芒几乎温暖不了地球。有信仰的人和没有信仰的人是有差别的,前者的面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后者则是尘土和傻瓜,似乎,这两种人之间的差别要远远大于人和阿米巴变形虫之间的差别,但是要知道,差别其实是很小很小的……”

“人的确在这样生活,似乎他是不存在的,但是,他们之所以在这样生活,正因为他的存在。”

“嚯,你的推理很流畅啊!”莱昂纳狄克感到吃惊。

“你以为呢!”我非常荣幸地笑了一下。

“不过……”莱昂纳狄克阴沉地说道。“无论如何……甚至连由于一个成功的推理而产生的自豪感,也常常能提升这个推理的价值。这也构成了文化中一个不可避免的成分,它一直不允许文化达到崇高的真理……该死的重力!”他又叹了一口气。

“难道在我们身后任何东西也留不下吗?”

“这里是骨头,那边是关于先前形象的朦胧记忆……那些形象组合成了整整一副牌。其实,是一场愚蠢的游戏。我们不过是一块活体的面具,但是,在我俩相爱的时候……”

“你这个上帝,他真不够仁慈!”我蜷缩起来。“也许,你对他的感觉不对头?也许,这就是你的惩罚?”

他脸色苍白,虽说他的腮帮子也一直没红过。

“也许……”他嘟囔道。

“那你还让我到你那里去!”我火了。“除了这些忧愁和寒冷,你还能给我什么东西呢?”

“爱情将温暖我们两人。艺术家和女主人公。天赋和自由。我们应该结合。”

第四十章

我和他已经稍稍能谈得起来了,因为谈话很有意思,涉及到了各种不同对象,我好奇地看着他,关于他们的事我听到过很多,我一直很害怕,夜里从墓地旁经过的时候总是会发抖,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感觉到,墓地里总有点什么不正常,总有点叫人害怕的东西,即便我并不打算害怕,但是,在墓地旁走过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不会害怕的,但是我却会下意识地害怕起来,也许,这里有一种魔力,我感到害怕,并不是因为我自己害怕去那里,去地下,这是另一种恐惧,我感到害怕,是因为他们在召唤我,也就是说,也许,比起其他人来,我更吸引他们,虽说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抱怨,而我也不是一个胆小鬼,他坐在这里,一副很朴素的样子,穿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和那件带有银纽扣的俱乐部黑夹克,不过,他却非常忧伤,谈的也都是些非常忧伤的东西,而他却希望他能用一些好话来安慰我,因为我病得很重,我处在生命中一个很艰难的时期,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却生出了这么些深深的忧伤来,但是最终,我俩还是算清了账,也就是说,他原谅了我,我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我想道,他就是为此而来的,就是想来告诉我,他并不生我的气,虽说,我当然并没有杀害他,但是,他是可能有那种感觉的,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在场,但是,看到我与从前相比不太怕他了,应该说,他就立即变得更放肆起来,这使我警觉起来。

“伊罗奇卡……”他说道。“我由于习惯,不知不觉地叫你‘伊罗奇卡’了,虽说对你来说,这个名字并不非常合适……”

“哪个名字才合适呢?”

“你在战场上奔跑用的是那个名字,你在那里对我倾诉了衷肠。”

“我可不是为你跑的。”

“我知道。因此你才倾诉了衷肠。”

“你想有一次纪念你的穿越全国的长跑吗?”

“你爱过我吗?”

“我爱过你。”我明确地回答。

“现在呢?”

“有什么办法,既然你死了……”

“我满怀新的力量爱上了你……我心里想的只有你……我非常想你,一直想冲到你身边去,但我又怕吓着你,可是,当你在战场上奔跑的时候,我想道,你是无所畏惧的,所以我就……”

“是吗,”我叹了一口气,“我还不如不跑呢!”

“你跑得多漂亮啊!……我再也不能没有你了!”

“什么样的情欲啊!”我胆怯地笑了笑。“一个坠入情网的幽灵!”

“伊罗奇卡……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我受不了了,我想要你!”

“瞧!”我抱怨道。“我们有了一场哲学谈话,谈到了形而上学,谈到了其他问题,还要谈什么?结果一切都是老生常谈。”

他咬了咬嘴唇。

“唉,如果这东西比我还要强大呢!”他喊了起来。“伊罗奇卡!我以我俩那场人间之爱的名义求求你:给我吧!……唉,哪怕就一次……”

我大惊失色。我说道:

“你疯了吗?要我给谁?要知道,凭良心说,你甚至是不存在的。瞧,只是一个假象……”

他颤抖着嗓音反驳说:

“我的愿望是严肃认真的。我打算结婚。你是我的!我从前不明白这一点,但是现在,这一点就像白昼一样清楚。我将始终忍受着痛苦,像一个孤零零的受难者那样终日徘徊,直到享受到你,直到我的欲望得到满足。哦,求求你……”

我说道:

“真是奇怪。你是怎么想的?对不起,我可干不了这样的事情。这叫什么?这好像就叫恋尸癖,是吧?我可不跟尸体睡觉!”

而他说道:

“我可不是尸体!”

“还不都是一回事!你不是活人,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可是,”他生气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个比你还要真实的人!”

“喂,”我说道,“那你就回那里去吧,回到那些更真实的人那里去吧,和他们干你想干的事情吧,可别来碰我!”

“这是什么意思?在战场上你能把自己献出去,可是对我,你的男伴和牺牲品,你却要拒绝?”

“你听着!别缠着我!不,这太可笑了!你想让我也因为心脏破裂而死去吗?!”

“我会很温柔的……”莱昂纳狄克小声说道。

“让你的温柔见鬼去!”

我的心平气静全都烟消云散了。我非常激动。怎么办?大声喊叫?但是,我却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了一种背叛性的优柔寡断。我知道:最好不要抗拒。他会真的把我给吓死的。最好把事情引到一个自愿加强制的和睦范围中去?我凭经验知道这一点,但是,这里又哪能有什么经验呢?克休莎,亲爱的,你能想像出来吗?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而他,这个下流胚,在看着我,当然,他也在像看书那样翻阅着我的思想。你,他说道,反正是无处可逃的,你反正是我的。

然后,他激动地、颤抖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说道:

“你想想上帝吧!”

他默不作声地向我走来。

“你别动……你想干吗……你停下来!站住!”

可他却在慢慢逼近。我从床头柜上抓起杯子,向他的脑袋砸了过去,——见鬼!——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却砸中了镜子。砰!镜子碎了。一个黑洞,一颗星体。我立即感到害怕了。

“瞧,”我说道,“我因为你把镜子给打碎了!”

而他却仍在继续他的话题:

“你在战场上准备把自己给什么人?你那时不害怕?现在倒害怕了?”

“在战场上,”我几乎哭了出来,“我是为神圣的事业而奔跑的,而在这里有什么?你这种死后的淫欲……”

“傻瓜!我要娶你啊!”

“然后呢?”

“我们就永远不再分开了!”

“别走近我!别过来!”

而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坐在我的脚边,他说道:

“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和我在一起会不好吗?”

“你知道什么!……你的哲学全都是腐朽的:你散布那种悲观主义,目的就是想让我因为悲伤而投进任何一个人的怀抱,甚至是你的怀抱,就像是投进绞索!我现在明白了……”

“你说的不对……我想要你……”他念叨着。

“够了,够了!想要我的又不是你一个!”

“我俩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啊,贞德!”

“什么?什么贞德?胡说!现在我成了贞德,或是一个天知道的什么人,可等你搞了我之后,你就又会把我当成一堆臭大粪了!我知道的!不行!”

而他却宣称:

“你如果反抗,我就用枕头闷死你。我有劲儿!”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确有劲儿。他比生前要有劲得多。他的手臂上青筋突起……我想,他的确会闷死我的……怎么办呢?我说道:

“你真不害臊!跑到一个生病的女人这里来。说是要照顾她……我嗓子疼……”

“贞德,亲爱的!……我能这样来爱你,能让你把嗓子忘得一干二净!”

“你没有夸大自己的可能性吧?”我感到怀疑。

“你马上就能看到。”他说道,并解开了俱乐部夹克的扣子。

“等等,等等!别着急!你别诱惑我,明白吗?反正你别诱惑我!我怕你,明白吗?我害怕!!!”

他把那只长着讨厌指甲的手放在被子上,开始隔着被子抚摸我的腿,他抚摸着,抚摸着,摸得我的眼睛都从眼眶里鼓了出来,而他的手越摸越高,越摸越高,越摸越高。我一看:他已经开始抚摸我的脑门了。我说道:

“你反正是搞不成我的。我不跟死人睡觉!”

而他抚摸着我,回答道:

“对于你来说,我再重复一遍,我绝对不是什么死人,而甚至是一个有温度的生命。你摸摸我的手。”

他向我伸过来那只青筋突起的手。我不由自主地缩回手来。

“又来了!还要摸手!你怎么可能是有温度的呢?也许,你又活过来了,啊?”

他神秘地回答:

“也许……”

这就是说,他在隐藏什么,但我是看出来了,他不是一个活人,虽然他的手是有温度的。

“你的指甲怎么弄成那个样子了?”我提出了一个阴险的问题。

“指甲的问题,”他说道,“请你原谅,毫无办法……”

瞧,这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活人!

“瞧你,莱昂纳狄克,你想强奸我吗?别碰我!”

而他说:

“是你害死了我。”

而我说:

“这件事你已经原谅过我了!你真是一个前后不一致的人!”

“我都欲火难耐了,”他回答,“你还在说什么前后一致!……”

瞧,拿他怎么办呢?我发现,我是摆不平他了。我甚至害怕将他推开……

他在那里坐着,坐着,然后突然扑了上来#蝴趴在我的脸上,压住我的嘴唇,他那该死的舌头顶开我的牙齿硬塞了进来,他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像是在拥抱我。我开始挣扎,两只腿在床上乱蹬,我小声地嘟囔道:

“你在干吗,莱昂纳狄克!你在干吗!你疯啦!你已经死了呀!”

也就是说,那东西是存在的!

我一次次地达到高潮,我已经什么也理解不了了,我已经不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整个人已经泛出红光来,就像一只火烈鸟,我已经不存在了,我整个人都到了那边,他和我在一起,他在欢庆,——我在漂浮,漂浮,——我全身一抖!——然后就完事了。

第四十一章

我在小鸟的叫声中醒了过来。晴和初秋的温暖,白色的透花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我横卧在床上,肚皮朝下,怀里抱着枕头。枕头上有一些褐色的斑点,一些羽毛从枕头里戳了出来,大拇指肿了,被咬伤了一半。小鸟在歌唱。被子掉在地板上,睡衣被撕破了,—— 一副很大程度上的邋遢模样。我抬起身子,往四周看了看。镜子!一个黑色的星体。那些梳子和护肤霜都埋在了碎玻璃里。

我擦了擦额头。我甚至忘了我的咽炎,但是,我在擦额头的时候感觉到了,我的烧似乎退了,我清了清嗓子,同样,似乎也没有灼痛的感觉了,不过,这并没有使我太激动:我看到,我依然活着。好吧,我站起身来,照例朝浴室走去,但是,在经过过道的时候,见到过道里的灯还亮着,我就突然回忆起了一切!——我靠墙站着,呻吟着,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浑身无力……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一会儿,然后步履艰难地走进了浴室。

热水器在轰鸣。我挤出牙膏,张开嘴,刷起牙来,于是,这早晨洗漱的一切荒诞性便都呈现在眼前了。我赤着双脚,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一把牙刷,我突然理解了卡秋莎·明科娃,我中学里的女友,她来自偏远地区,在八年级时的一次课间休息时间里,她非常秘密地告诉我,她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而苦恼,她非常希望她的侧面能有一道拉链,以便她有朝一日能拉开拉链,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将是另一个样子了。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我把牙刷放到一边,想道,——为什么我这样非常地不自在呢?——我突然感到:我的气味变了!唉,怎么对你们说呢?唉,就像是,我那片香柠檬树花园被毁坏了,我那些香柠檬树被放倒了,正在腐烂……有这样一种清晰的感受。

克休莎!克休莎!

不过,这里却没有我的克休莎,她正待在她的枫丹白露,就像一个嫁出去的姑娘。那么,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想。打给那两个押解员?院子里很暖和。我想了又想,然后拨了梅尔兹里亚科夫家的电话,我俩毕竟做过朋友。来接电话的是他老婆,她的声音很不客气,我知道不应该说话,可是我却没有放下话筒:您好!——我说道。——请您叫一下维塔里……他拿起了话筒:喂!——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我说道:维塔西克!请你快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有麻烦了!——他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回答道:这么说,文章已经写好了?……好,我马上就去。我去取。谢谢你,玛丽娜·里沃夫娜!——这个拙劣的诡计让我感到难受。我已经处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了,可他却还在胡诌:玛丽娜·里沃夫娜……我甚至想再打一个电话,让他别来了,可他还是来了,两个小时过后,而我心神不定地熬过了这段时间,我甚至有备无患地把窗户大敞开来,想让外面的喧闹传进来,虽说大白天是不会有什么喧闹声的,但是鬼知道它呢,既然那喧闹声如此之大!想到这里,我简直被吓昏了。但就在这时,谢天谢地,他赶来了,满脸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在星期天突然挣脱了家庭束缚的人那样,他吻了吻我的脸,带着玩笑的口吻冲我说道:你怎么敢打电话啊?维塔西克,亲爱的,对不起:事情紧急,我不是在开玩笑,世界倾覆了,我全身都在发抖。他仔细地看了看我:你怎么了?#蝴已经知道了,我白白地在战场上跑了一通,什么结果也没有,仅仅是吵了一架。两个小伙子找了你整整一夜。你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他们找了,那是撒谎#蝴们开车走了,我对你说。我就坐在路边……没什么……我回了家……不,我几乎没生病……在我跑第三次的时候,他俩简直变成了野兽,见他们的鬼去!这些现在都不要紧了,现在一切都不要紧了,这不,你看看。他一看:一面破碎的镜子。是这样。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砸中了他。谁?他。到底是谁?唉,就是他,莱昂纳狄克。也就是说,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他来过了。

维塔西克也坐在了那个小沙发上。他害怕了。我并不感到奇怪。他疑惑地、发呆地张望着。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镜子。怎么,他在镜子里现身了?你说什么啊?就在这里,他就坐在这沙发上!维塔西克一下从沙发上跳开了……

维塔西克,这六日爱情的男主人公。你至少应该把上衣脱下来呀#蝴没脱。他问道:他吓唬你了?——亏你想得出来#蝴说,如果有谁知道他来过我这里,那个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用手捂住了嘴。——是吗,谢谢!——维塔西克嘟囔了一句。——除了你,我指望不上任何人……——我在替自己辩解。但是,梅尔兹里亚科夫却很狡猾,脑子转得很快:也许,他是吓唬你,让你别到处瞎说?——我高兴起来:当然,是吓唬人!……不过,要是他突然又来了呢?——我说过他还要来?——他很想见我。他说,上帝完全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他说,虽说上帝是存在的,但从原则上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那又有什么呢?——维塔西克警觉起来。——我不清楚,——我真心实意地说道。——但总的说来,他谈到了,应该保护大自然,不能污染森林和水源……维塔西克冷笑了一声:他还说了,应该为病人治病,要善待家里养的动物,要尊敬老人,敬重上级,这些他也都宣传了一番吧?——你为什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从前什么样,——维塔西克开心地、音调不准地唱了起来,——你现在还是什么样……——你说得不对,——我表示不能同意。——他现在后悔了。他说,他明白了很多问题,但是,全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他还是赞成的,还是坚持的。——他老是缠着一个活着的姑娘,这让他感到难为情吗?——他起先对我表白了爱情呀!——我因为莱昂纳狄克而感到有些生气了。——后来,他难道有什么错吗?难道不应该救治病人、栽种树苗吗?——一个多么感人、多么人道的现象啊!——维塔西克深受感动。——我要去求他签名……——他把他那些书说得一无是处。——我想了起来。——是吗?——维塔西克不相信。——他怀疑一切#蝴说过,文化在任何地方都会被阉割,只有新的发现才能使它复活……——维塔西克皱了皱额头:等等,他的新发现指的是什么?

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些高深莫测的男人:他们总是喜欢使用那些抽象字眼,愿意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地闲聊!

这和发现有什么关系!——我生气了。——你最好还是跟我说说,我该怎么办。——那你自己有什么愿望呢?——让他别来缠我!——有意思的是,这究竟是幻影还是幽灵?——维塔西克沉思起来。——有什么区别!主要的是,他搞了我。——那么你呢?——我,我怎么了?——你喜欢吗?——你说什么呀!——我喊了起来。——我喜欢#蝴用枕头捂住我!——你完成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清楚了。——你什么也不清楚!——我反驳说。——我害怕他养成了习惯,老是来干我。维塔西克!这我可受不了。这样我就会死的!……——维塔西克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吗,他对我说道,叶戈尔和尤拉昨天被叫走了?你关于他们两个都讲了些什么?——关于他俩我什么也没讲呀!就有两个记者来过我这里,对了,就是那两个记者,他俩写了一篇关于我的莫名其妙的小文章……——他俩亲自来的?——是啊#蝴俩什么都知道了……——瞧他俩的吧!——维塔西克酸溜溜地表示了吃惊。——也许,他俩连他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作出一个假设。和梅尔兹里亚科夫在一起,你永远都搞不明白:他时而开玩笑,时而讽刺人,时而又说的是实话。——你就到警察局去一趟,说你被人强奸了。要知道,他不是把你给强奸了吗?——你知道什么!——我愤怒地说。——什么?——维塔西克有些无礼地问道。——你过来!——我命令道。——弯下腰来!——是的……——维塔西克不再怀疑了,有些负疚地嘟囔道。——就像是尸体的气味!——我说道。——维塔西克摇了摇头。那气味让他受不了。——你是个聪明人,——我说道,——你什么都知道,请你告诉我,人世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瞧,还远远地躲开了人们的眼睛……也许,女巫们和他们睡觉?——维塔西克无助地摊开双手。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并对他谈到了卡秋莎·明科娃,谈到了侧面的拉链。——我看出路只有一个,——维塔西克想了想,说道。——穿好衣服!我们走!——去哪儿?——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还能去哪儿?去教堂。

我忙着穿衣服,裹得厚厚的,防止那令我惊慌失措的疾病再度袭来,这时,维塔西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研究起他非常熟悉的这间卧室里的各种物件。他曾经高高在上,但后来掉了下来,于是,我们也就成了朋友。——伊罗奇卡,请你告诉我,你这些和战场有关的念头,你和莱昂纳狄克的相会,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可是一个非常世俗化的姑娘呀。你是不是无意中落到了一个巫师的手里?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没有?——我坚决地否认了。——穿裤子去教堂不太合适吧?穿这条苏格兰裙子,是不是太鲜艳了?——合适。——维塔西克表示赞同。——总的说来,我现在不跟任何人睡觉了,——我解释道。——总的说来,在你之后,亲爱的,我跟男人睡觉就没有任何热情了。——你从来都是一个非常彬彬有礼的姑娘。——维塔西克鞠了一躬。——不,我说的是实话!——在你之后,我也不跟任何人睡觉了,除了我老婆。——我的男友笑了一笑。——你信上帝吗?——我问道。——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他欲言又止。——我知道,这很有必要,也很有好处,但是,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我都知道了,——他在路上对我说道,——我站在这里,你也清楚,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那么,在我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又该怎么办呢?——维塔西克斜了我一眼:至少,这能给人以灵感……——又是这样:他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讽刺人,但是,我们是朋友。

我俩朝城外走去,好像在莫斯科没有教堂似的,而他却说,在莫斯科郊区要更自由一些,那好吧,咱们走,于是,我再次乘车走在秋天的风景中,眼前滑过一棵棵金黄的树木和一口口像鱼儿一样沉睡着的池塘,我们飞快地驶向一座小山冈,驶过一堆枯萎的花圈,驶过那些像孩子们写的字那样七扭八歪的围栏和十字架,——突然,教堂闪现出耀眼的光芒来,就像一只铜茶炊,——我们到地方了。这是一个礼拜天,弥撒刚刚结束,人群在渐渐散去,他们出门来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画着十字,再回头看看那只茶炊,我扎上一块头巾,然后我们就走了进去,和出门的人逆向而动,但里头还有蜡烛卖,我想买些蜡烛,教堂里的空气满是油烟,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一种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密实,我站到了买蜡烛队伍的末尾,我是个高个儿,我修长的身材很是显眼,带有标准的结构比例,我的脚踝骨很细,有贵族血统,信教的人大都很瘦小,个子都不高,在教堂里你很少能遇见高个子的人,如果遇见了,你一定会回过头去看上一眼,但是,我们为买蜡烛而耽误了一些时间,我们一时大意了,当我们打算走向祭坛的时候,几个女清洁工却不放我们过去,她们说,我们已经开始擦地板了,完事了,过来过来,把蜡烛放下就出去吧,别再耽搁了,而维塔西克却对女清洁工施展开魅力来,对她们露出了恰当的、慷慨的笑容: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有急事,一定要祷告一下,——而她们,当然不放我们进去,对她们怎么说都不行,既然想到要祷告,就应该早点来呀,而不应该一觉睡到大中午,她们不放人,就像午休时的商店,而维塔西克继续坚持,甚至抛开笑容,开始生气了,你们的良心都哪儿去了,他说,我们又不影响你们擦地板,可她们却寸步不让,也就是说,甚至在驱赶我们了,但是突然,她们又让我们进去了,请吧,我在维塔西克的脸上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能好好地达成一个让各方都满意的协议,于是,我们走了过去,而她们则擦起地板来,一点也不关注我们,虽说她们刚才还很凶狠,还寸步不让。我们走到圣像前。一片空旷。许多蜡烛在四周燃烧,快要燃尽了。该怎么办呢?我回头看了维塔西克一眼。他耳语道:跪下,好吧,我就全心全意地跪下了,虽说我在此之前从未跪过,不过,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从前也不曾这副模样来过我这里,我跪了下来。维塔西克也在我身边跪了下来。我俩跪在这里。我聚拢起手指,不太自信地画了一个十字,不过我认为我并没有画错,我的十字画得很标准。他在我之后也画了十字。他画了一个十字,脸红了起来,也就是说,他感到害羞,正如他后来在酒馆里所说的那样,因为,他说道,生活中有两件不一样的东西都使他感到害羞:一是教会的仪式,一是男性同性恋,也就是说,家庭教育似乎划定了一道,他那个发达的大脑也懂得,这道线是臆造的,但是,如果说这道线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划定了,就像在安德留沙身上一样,那么就可以说:这是天生的,不是一道划定的线,但是,当你准备跨越这道线时,因为你已经感到腻味了,我的维塔西克说道,在这个时候,尽管你有兴趣,但你还是无论如何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做得对头吗,我没有自我欺骗吧?——是吗,那如果你真的自我欺骗了呢?——我喝了点伏特加,问维塔西克道,因为这道线我看得不是太清楚,我不知道,比如说,有个男人温柔地摸了他的阳物,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你真愚蠢,真的,维塔西克!可我们两个都没有受过洗。我俩跪在那里,就像两个傻瓜。喂,他小声说道,来吧,伊拉,你开始吧,祷告吧,——怎么祷告?——唉,你就说说,你都遇到什么事了,表达一下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再发出请求,热烈地请求,让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了,瞧,就这样,三言两语……现在你快祷告吧,否则她们马上又要让我们离开这里了。你祷告吧,我也来为你祷告,同时也是为我自己祷告,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管事,我们就骂心理治疗,也不可怕,只要别显得像个傻瓜似的就行,只不过,他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心理治疗呢,如果他向你求了婚,完全被你给迷住了,而我却在想:我的确需要祷告祷告,事情不会再糟了,不过我却不会祷告,所有的圣像都怪模怪样的,我没有祷告的习惯,我脖子上一直挂着一个小十字架,是水晶玻璃的,镶着金边,这些圣像,我知道,是宝物,人们想拥有它们,为它们而感到骄傲,他们也把圣像叫做木版画,他们买卖圣像,因为圣像被判多年徒刑,——我全都明白,——欲望和美貌,但这都与我无关,就像维塔西克与鸡奸无关一样,但是,我还是尽我所能祷告起来,我喃喃地吐出一些话来,一生里我这是第一次向上帝吐出这样的话来:

上帝!我跪在你的面前,第一次说出你的名字,可这并不是因为我情况很好,就像从前那样,我甜蜜地呼吸着,口中念叨着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始终在利用它,——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想惹你生气,而是照老习惯说的,考虑不周。但是,时间改变了,我的事情你也全都清楚。你甚至连我对你道出的这番单纯的祷告也都很清楚,我没有去寻找那些恰如其分的话语,因为恰如其分的话语也同样是花招,你清楚,在这番祷告之后,在明天,在后天,在许多天之后,我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也知道我将在哪一天死去,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但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既然我悔过了,就因为我悔过了。你也已经清楚了,我再也不会冒犯你了。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一切并不完全像我对维塔西克所说的那样,可总的说来,除了你,又有谁能真的清楚一切呢,因为有许多事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克休莎说得对,我的阴阜比我的脑门更强大,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得承认,这是正常的,是这样的,我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请求什么来着?我想请求的是……

╔╗╔╗╔╗╔╗╔╗

║新║书║库║网║站

╚╝╚╝╚╝╚╝╚╝

第四十二章

就这样突然爆发了出来,我祷告起来,第一次的祷告,就像第一次的爱情一样,你会忘却一切,连眼泪都涌了出来。因为,哪里有什么公正呢?那些比我要愚蠢、下流得多的女人,却活得很好,甚至很时髦,还有人拿她们当宝贝,我,当然不是没有罪过的,可为什么我要面对这种无法承受的惩罚呢?就因为莱昂纳狄克是在我的协助下死去的?好的。我们来搞清楚这个问题。顺便提一句,是他自己首先说话不算数的:他没有娶我,我的祷告里头是有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要知道,对不起,整个的生活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除了各种颜色的鸡毛蒜皮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没娶我,尽管我一连失去了两个年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我的希望也渐渐减弱了,更何况,卡洛斯也走了,什么希望都没了。现在结果怎么样了呢?我该去什么地方呢?我就去战场上奔跑,是的!但是,我不是为自己跑的。你会说,我之所以奔跑,是因为我有一种潜在的可能,可能成为圣女,或者干脆成为全民族的偶像。但是要知道,我是在拿生命冒险啊!一个人还能冒比这更大的风险吗?一个人,只要他将人民的利益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他就是圣人,就是偶像,至于他在冒险的时候都想了什么,因为他是不可能没有想法的,如果连圣人也耍了滑头,——那这就是他个人的事情了!而我,也许就是因此才走向真正的死亡的,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感觉到:我是有价值的。只不过,甚至连一个最最甜蜜的女人也吸引不了我们俄罗斯的那种魔力!这是一个诱饵,可能还很甜……我不清楚,也没想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诱饵,我也不愿去想。就这样,请你原谅我的粗话,我浑身都被泼上了臭大粪,蒙受了耻辱。这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莱昂纳狄克来了,干了我。请问,这是为什么呀?他想和我结婚。但是,难道能嫁给一个死人吗?他说,我俩的心灵是血脉相通的,我们从前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由于一些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原因,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但现在我们走到一起来了,只不过,我们还无法一下子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就又一次错过了,他是在他已经死了之后才突然醒悟过来的,他百般思念,在你所设立的那个天上浴池的脱衣间里熬着他死后的时辰,看来,还有一条离开那个脱衣间往回走的小路,于是他就回到我这里来了,趁着面貌还没有最后消失,他指望着对我的爱,在他死后,那种爱在他身上燃烧得更加热烈了。他就是这样说的。好的。现在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可怕的并不是他干了我,虽说这件事情也很可怕,可怕的是他要带我走,我很犹豫……维塔西克,就是跪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在我们来教堂的路上,他说道:条条大路通上帝,不过每条路上都没有几个人在走,因为人们在迈出第一步之后就止步不前,一动也不动了,不再往前走了,就这样过起了日子,而你,伊拉,却比许多人都走得更远,我反驳他说,我远得见到鬼了。但是,你当然会问我,你想要什么?是想要卡洛斯做你的丈夫,还是另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这样就能让你满意了?如果我说:是的,——你就会说:瞧,她想做个圣女,可是现在,只要有一个卡洛斯或是一位宇航员,她就足够了。不,宇航员对我不合适。还是让他脱离我的泪水和命运去自由自在地飞翔吧。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伊拉?

我弄糊涂了,主啊!我把一个男人推到了鬼门关前,现在却又在抱怨他来找我……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主啊,我对你的信仰并不十分坚定,我在写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有时用大写字母,有时又用小写字母。主啊,这个姑娘迷路了,请你给我一些时间吧!让我能够理解你,也理解我自己!

你理解不了的,伊拉。

我为什么理解不了?

因为你没有理解的使命。

那么我的使命是什么呢,主啊?

你应该到人们中间去,从底部照亮他们全部的卑劣和丑陋!

主啊!我傻傻地盯着人们,见证他们的丑陋,这究竟要持续多久呢?!不错,我是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人,我会告诉你的,说他们不好看,很丑陋,他们非常让我失望。但是,难道我的命运就是仅仅去发现卑劣?要知道,主啊,你可是用另一种目光看他们的呀,要知道,你可是在延续他们的生命、增加他们的什么啊,并没有用那烧红的铁块去烙他们啊!难道我不属于你吗?不,我属于你!属于你。不要把我交给任何人!求求你……请赐给我另一双眼睛吧!让我站起身来吧!

不行,伊拉!

主啊!难道能够剥夺一个人的希望吗?

不过,等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就到我这里来,我将替你清洗。时辰在逼近,因为你的美丽正在消退……

可是我还没做过母亲哪,主啊!就让我做一回吧!……

维塔西克碰了碰我的肩膀。停下!你干吗呀,在教堂里大喊大叫!那几个女清洁工把衣服的下摆别在裤腰上,面带威胁的神色朝我们走来。维塔西克站起身来,等着她们。有个神父从侧门探进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消失了。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维尼阿明神父。维塔西克焦急地、轻声地对那几个女清洁工说着什么。她们却坚定不移地摇着脑袋。维塔西克把我拉到门口。她们在我们身后骂了起来。维塔西克,我在来到院子里之后说道,维塔西克……我哭了起来。他扶我坐进了汽车。——你干吗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啊?你们全都串通好了!我不想看见你!——我推搡着他。我把他推出了车子。——你静一静!——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大声哭了起来。难道能够剥夺一个人的希望吗?我不相信这个无耻的小上帝!归根结底,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家里!在我们小时候,他们是怎么教导我们的?是毒害人民的鸦片!太正确了!太正确了!人们建了这么些教堂!真是些白痴#蝴们无法把它们全都连根拔掉!我的神经失调了。我的神经很脆弱。我需要休息。我需要安静安静。高加索度假区的秋季。我擦干眼泪。麻醉剂的作用消散了。——维塔西克,亲爱的,——我说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所做的一切!我的脚再也不会迈到这里来了!……维塔西克,你有一点时间吗?维塔西克,亲爱的,我们一起去餐馆吧,好吗?我有钱……——钱?钱我也有!——维塔西克唠叨起来,看到一个女人的歇斯底里结束了,他感到很高兴。我眨了眨这双哭红了的、还没有上妆的眼睛,冲他笑了笑。——唉,真想大吃一顿啊!——我眯缝起了眼睛。我们开车上了归途,就像是在舞蹈,我们连续地超车,想挽回失去的时间和空间,我们在为可以感觉到的生命体而高兴,它在渐渐膨胀,就像是煎锅里的一团发面,在不断地膨胀,漫过了锅沿!——让它膨胀去吧!——哎呀,真想大吃一顿啊!——到那里去,到那里去,越过桥梁,越过河流,去到那个小山坡,在那儿的一家郊外小酒馆里,我们熟悉的厨师们正在舞刀弄勺,他们那油亮的脸庞正俯在炉灶上方,炉灶上,烤雏鸡劈啪作响,煎牛排嗤嗤有声,铁扦上的鲟鱼肉泛着红色的光泽,而热菜正煨在沙锅里!到那里去,在那里,我的堂倌朋友们会平举着手臂,用绘有彩画的托盘给我端来清凉的伏特加和温温的红葡萄酒,到那里去,在那里,人们的脚在桌子底下碰来碰去,相互调情,就连茄子也充满了许许多多毫不掩饰的暗示!

我们到了地方。门前的台阶上是一个胆怯的队列,队伍中的人都摆出一副等着开饭的忧伤姿势,我们绕过队列,直接走到门前:我们敲起门来!开门!听到这威风凛凛的敲门声,我们的一位自己人出门来到台阶上,他就是可爱的美男子费奥多尔·米哈伊罗维奇,他满面笑容,穿一身门卫的制服,制服的裤子上还有两道滚边,他嘘了一声,要排队的人安静,然后对我们招招手,立即把我们放了进去,又在我们身后插上了那个沉重的门闩。

我们现在就开斋!我们马上就上菜!而在店内迎接我们的,是最最殷勤的列昂尼德·帕夫罗维奇,无意中看谁一眼,他就能马上判断出这位来客的价值,能确定他的道德面貌、经济水平、职务和家庭状况,而且还能判明:他是否被判过刑,什么时候判的,被判了几次,犯的什么罪,他是否出过国,还是一个假装出过国的人,要是遇到一个外国人,则能判明他来自哪个国家,到我们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列昂尼德·帕夫罗维奇,我的朋友,我介绍说,然后他就把我们领进了一个严严实实地挂着窗帘的单间,房间里的桌子已经摆好了,是特为我们而准备的,——吃的东西也都摆上了,桌上有:盐渍松乳菇,格鲁吉亚肉卷,格鲁吉亚的越橘酸白菜,各种绿菜,热面饼,撒有薄柠檬片和香菜叶的生鱼片,带有辣根的肉冻,拌有蛋黄酱的蟹肉沙拉,带浓汁的坦波夫火腿,干咸鱼,鱼子酱,等等等等,——长话短说,是一桌为胜利而摆下的美食,我们战胜了忧伤、神经衰弱、妖法、集权主义、萧条、批评现实主义、停滞时期,以及其他一些理想主义……这样吧……——我摩拳擦掌,手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样吧……让我们从伏特加开始。用松乳菇下酒,这可是皇家的蘑菇啊,这样吧,我们在热面饼上面抹点黄油,在黄油上面再厚厚地抹一层鱼子酱,我们再干一杯,就会忘掉那些蠢事,说到底,正在长大的这一代人是对的,他们,——你来块鱼吧,——以我的丽杜拉为代表,他们认为,去斗争、去受难是愚蠢的,应该好好生活,因为,在你进行斗争的时候,第一,你很紧张,你损失了精力;第二,你损失了时间;第三,——再给倒点酒!——你自己的牙也可能被打掉,你为之而斗争的东西,却会让你付出代价,我就是一个例子!第四,注意,你得弄清楚你反对的是谁,——我攥起拳头,晃了几下,——可这很无聊,不值得我们去做;第五,第五是什么?第五,我们来碰上一杯,就将那样生活下去了,似乎一切很美好,因为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将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不用去忙乎,——哦!——别太常想到他们,他们就会自动消失的,与时间一同逝去,——就是这样的!——做自己的事情——或者,请原谅,什么屁事也不做——这也是一种事情!——不去和任何人斗争,连边也不去沾,——是啊,是啊,别去奔跑,而要跑开,——去花钱,如果有钱的话,如果没有——那就没有呗——可我在这之前却忙乎个不停,祖母从墙上带着谴责的眼神看着我忙乎——可我们还属于那整日忙乎的一代人,我们曾争论不休,唱着那些语意双关的歌曲……不应该那样,是啊!——不应该要那种双关的语意——我们的灾难和束缚都来源于它!——来自双关的语意——它害了我们,——梅尔兹里亚科夫干了一些酒,这样说道,我同意他的意见,我又那样说道,他也同意我的意见,我俩就这样喝着酒,相互赞同着,于是,我俩的情绪已经完全好了起来,因为,他们又给我俩端来了新鲜、美味的汤,然后,我们又点了一瓶伏特加,不用说,又很快把它喝干了,我俩面对面坐着,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的蠢事,当我们挑逗克雷洛夫的寓言里所说的那些鹅时,我们知道我们是玩上瘾了,可是我们又很难停下来不再挑逗它们,从一旁走过,因为我们就是这个性格,再说,鹅又是一种最卑鄙的禽类,它咬起人来也很疼,虽说维塔西克在他的生活中也曾稍稍挥舞过拳头,但他离我很远,在我向英国乐队扔橘子的时候,当我在那份豪华杂志上展示美貌的时候,他只站在远处欣赏着我,他身上并没有真正的勇敢,但是,我还是喜欢他,因为我讨厌废物,而他并不是废物,我俩拒绝了白兰地,又喝起伏特加来,然后还吃了一些浇在华夫饼干上的巧克力冰淇淋,似乎我压根儿就没有得咽炎,我非常想吃冰淇淋,于是我就吃了,我俩达成了一个共识,没有必要去挑逗那些鹅,而最大的那只鹅,——就在那里!——我说道,我指的是那位下流的小上帝,他还把我教训了一通,尽管他早就被彻底地取缔了,他们干得对!而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尽管在忙着照顾其他人,还是跑到我们这里好几次,说了一些恭维话和一些得体的笑话,在维塔西克离开饭桌的那一小会儿,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指出,我的男伴出身于一个很好的俄国家庭,而我也对他说道,我俩曾有过一段最崇高的爱情,因为,我喜欢那些脸上皮肤很光滑、很干净的男孩子,他们吃的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可口食品,所以脸色才那么好,因为,他的裤子烫得很平,保姆经常领他到文化休息公园去散步,因为,他懂好几门外语,他自幼就具有那种其他人使尽吃奶的劲才能得到的东西,而我就喜欢这种凭借天赋、不用流汗就能得到一切的人,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也赞成我的意见,而维塔西克也喜欢我,我俩当天晚上就相互爱上了,而今天,我俩又再次见面了,——就在这时,维塔西克回来了,我俩就又交谈了起来,当然,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关门的时候,我们破了产,掏出了所有的钱,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建议我们去求助出租车,他甚至还借给我们一些钱作为车费,于是,我们乘上出租车,半夜时分到了我的家,我俩往楼上爬,打算去弄点茶喝喝,这时,维塔西克偶然发觉,时间已经是半夜了,而他却答应在午饭之前回家,我开始求他留在我这里,但并不是因为我想诱惑他,或是有其他什么目的,而是因为,在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房子里面的情况:被砸碎的镜子,过道里的灯光,——事情还是那个样子,尽管我喝了酒,尽管我已经完全不信上帝了,我感到很不舒服,于是我就让他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就说他在我这里,因为你自己不是对我说了吗,干吗要语意双关呢?而他却开始反驳,说不能给亲近的人,也就是他老婆,造成痛苦,而我说道,他老婆应该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因为,他会再次突然来到这里的,尽管我有些醉了,比如说,可他还是会杀了我的,因为他想报仇——什么为什么?——没有原因!——他无缘无故地就想报仇——他会杀了我——我会死在梦里,甚至不等醒来,而如果你在我身边,他就永远不会来了,即使他来了,你们也可以在厨房里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交谈,谈谈那个新发现,那个你想问问他的新发现,而维塔西克说,当然,他并不反对就那个发现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交谈,但是他该回家了,因为他妻子,也就是那位搞同声传译的女翻译,已经等了他十来个小时了,如果时间不是更多的话,她会非常担心的,因为,问题就在于,她很相信我,车子放在那里也可能不安全,他把汽车停在了河边,在我俩应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的请求把车开走的时候,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还送给我一束白色的康乃馨,喏,还是送给你老婆吧,我把花从小花瓶里扯了出来,而维塔西克对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说,他明天就来还钱,因为他反正是要来取车子的,他把钱放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里,因为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周一从不出来工作,我对他说道:你就在我身边躺下来吧,脱了衣服躺下来吧,瞧,这是我们的床铺,瞧,这面有些破碎的镜子——呸,见它的鬼去!——瞧,这个小软凳——你还记得吗?——我俩就坐在这个小软凳上,脸对着脸,而我——你记得!——还穿上了那件狐皮大衣,你哈哈大笑着说:多下流的俗套啊!——不知为什么这很叫你激动——你简直离不开我了——因为——他摊开了两手——我不能留下来!——是这样,那么好吧,你去给你老婆打电话吧!——往哪儿打?已经一点多了!——什么一点多?才十一点!——你这里总是十一点!——而我的表丢在战场上了。——维塔西克,请问: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跑呢?——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不受伤害,——你知道吗,我在跑的时候曾想到:他马上就要把我淹没了!马上就要把我烧成灰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莱昂纳狄克连门也不敲就跑了进来,——那在教堂里呢?——在教堂里怎么了?——你为什么喊叫呢?——因为,小傻瓜,你要明白,不能剥夺一个人的希望啊!但以防万一,我很狡猾,我是要去受洗的,你明白吗?留在我这里吧,来吧,躺下来,脱掉你的裤子!哪怕就躺到鸡叫头遍,——我不能留下!——唉,我求你了,唉,你想要我跪在你的面前吗?——他跳了起来:你干吗!——我,塔拉卡诺娃公爵小姐,我生平第一次抓起一个男人的手来吻!——唉,别闹了,我要回家!!!——你是怕他会来?——他不会来的,你睡吧,我要走了,再见,——你别走!瞧,我想要你,你没看出来吗,来吧,来给我治治病,我用香水盖住了那味道,你也知道,老百姓们是怎么说的:肚皮贴肚皮……——瞧,你都在胡扯些什么呀!——啊哈……我知道了。你是怕染上病!——住口!——是的!就是的!你这个恶棍!——伊拉!——我还是第一次求男人……——伊拉!亲爱的小伊拉!……——我因为你而抛弃了卡洛斯!你毁了我的一生!败类!滚!我不愿再看见你!滚!你也别再来了!我要去受洗,我不会害怕的,而你这个混蛋!色鬼!你有几个情妇?我要把一切都告诉给你那个有学问的老婆,她会相信的!……——伊拉!——你这个不幸的阳痿男人!——可是……——可是什么?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恨你!不,你别急着走,臭大粪!你这个有洁癖的家伙!妈妈的小儿子!你想保持干净?不可能!胆小鬼!而我谁都不怕!……但为什么大家都活着,我却要去死?维塔西克,你回答我,不,请你回答我:你爱我吗?

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跑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好像是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是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鸡叫头遍的时候跑了。我的一位住在一楼的邻居养了一些母鸡和两只公鸡。地段民警来找过她,不准她养鸡,可她照养不误,我们甚至联名写了一封抗议信给莫斯科市政府,所有的居民都签了名,我也签了,可她还是照养不误,她的那些鸡也都照叫不误。

第四十三章

瞧,完了。我堕落了!我堕落了!不,我之所以堕落了,并不是因为我听从了别人的劝说,受尽了无奈的缺钱之苦,于是就同意了,并不是因为,雷神加夫列耶夫一直没有说过一句有分量的话,没有让我加入他的队伍,——他的队伍与我有什么相干?——也不是因为,丽杜拉一直在坚持,在劝说,于是我就说了句:那好吧!——我腆着个大肚子,说了一声:就照你那样干吧,哈姆雷特欣喜万分,我们在丽杜拉那里碰了面,奖赏比他答应的数目还多出了一百,我很满意,哈姆雷特也很满意:他围着我的肚皮打转,不停地说着:我很高兴!我真高兴!你会成为一位好母亲,——他说话带有亚美尼亚口音,我顺便斜眼看了一下他的阳物,那是一个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文化的男人身上所长的阳物,他打算和我的丽杜拉这个小傻瓜结婚,他绷紧了身体,根据脚本,我们必须表演一常韩人舞,我知道,然后就会出现盲目的嫉妒、罗马尼亚家具和埃里温的一套房子,——你有空来玩啊!——而此时,这个亚美尼亚佬却摸了摸我的肚皮,对那鼓起来的形状赞叹不已,他问道:我们不会惊动他吧?你们瞧,他多么客气,不会的!你大胆些!——而可爱的丽杜拉就在旁边,他满怀对一块新鲜肉的贪婪欲望,甚至把她给忘了,他在虚假地因为我们两个人而感到高兴,他俩将为此付出很高的代价,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清楚自己的事情,虽说这位哈姆雷特的阳物很短,于是我就在想: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位哈姆雷特,他的阳物是长还是短呢?戏剧家们为什么从不展示这一重要的细节呢?为什么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似乎一切并不都是围绕这一点而进行的,或者,这只是我的感觉,不过,这更像是: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因为现在,在得到了别人刻不容缓的关照之后,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感觉了,于是,在他表现得很客气的时候,他说道,我们不会惊动人家的安宁吧,瞧,会把他给拽出来的,就像用了一把开酒瓶的螺丝钻,会吗?——这时,我想了想,说道:真遗憾啊,亲爱的哈姆雷特,您这个埃里温人,只可惜您的……——而他们这些东方人,毛发很浓,顺便说一句,这一点我倒是很喜欢,和达托睡觉,就像是和一头小熊躺在一起,但是也有缺点:他们很容易生气。他的眼睛涨得通红,但我却不害怕,别生气,哈姆雷特,而丽杜拉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她往后会因此而流眼泪的,这个耳朵上戴着钻石的小傻瓜,而她却说道:我要这样的男人还能干吗?我往他的口袋里一看:那里最小的票子都是二十五卢布的,那些票子还都被随随便便地揉成一团,就像是三卢布的小票子,而我是个要求不高的姑娘,我想嫁人,他也相信,他是我的首选,啊哈,他俩都很蠢,这很好!但是,他却在求她:听着,让我把你的女友一起带上吧,而当她把我和他一起给带上了之后,他却突然警觉起来,尤其关注我对她的态度,因为我思念过她,唉,我想,下一次再说吧,而他却算计起这块带着大肚子的新鲜肉来,他欲火烧身,瞧!这甚至让人感到讨厌了,然后,我们喝了些香槟,我的勃卢特啊!——我说道:一定要是勃卢特!——就这么个条件,于是,他打着出租在莫斯科找了两天,我说:应该弄清楚到哪儿去找,您这个埃里温人!——他生气了,他们太爱生气了,没得说!您,他说道,干吗要这样说话呢?我怎么了:我想这样说话,就这样说了,但是,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了一会,喝着香槟,丽杜拉,我那位前叛徒,她问道:喂,你的事情搞定了吗?她很想听到这样的答案,说一切都搞定了,都平静下来了,可关于战场上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没惹出什么动静来,叶戈尔和尤罗奇卡一声也没吭,他们把那两个小伙子给吓住了,他们干得对#蝴们分手了,在小吃部里消遣了一阵,脸色苍白,而我却在纵容她,说道:搞定了吧,——而她说道:就是说,生活还在继续?万岁!——她碰响了香槟酒杯,并解释道,——哈姆雷特非常喜欢那份杂志,一份瑰宝,为买那杂志他花了很大一笔钱,哈姆雷特幸福地点着头,好样的,我说道,别可惜钱,他住在柏林饭店,一看到这样一位美女,哈姆雷特说道,我就傻了,而丽杜拉说道:你想想,这可是我最好的女友啊!——于是,因为和这个亚美尼亚佬睡了一夜,我得到了酬金,只有这一个好处,其余全都是害处,唉,算了,而他说道:您真是个美女,就像一个外国女人,我那些画片上的,您知道吗,我甚至……我知道!我知道!——我祝贺你,我说道,我现在就跑到浴室里去,一个玩笑,我摇着脑袋,他那个熊一样的心脏感觉到,我说的是些伤人的话,但他并不明白,而丽杜拉却替他生起气来,似乎已事先做起妻子来,以防万一,丽杜拉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你真棒,亲爱的,真棒,她起劲地动着她的小指头,哈姆雷特绷紧全身,他会揍她的脸的,啊哈,我预先就知道一切,我会根据包皮来算命,我来给你算算命吧!——而他说:你是在开玩笑吧?丽杜拉忍不住了,她哈哈大笑起来,而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要用眼角的余光一扫,马上就能说出来,你的父母是谁,你的伏尔加轿车是什么颜色,你还能再活多少年,——我一看:一双很警觉的、不诚实的眼睛,—— 一个骗子。我感到非常开心,可他却生气了,总的说来,去惹男人们生气非常简单,在这方面克休莎是我们的大师,而维罗尼卡总是搓着两只小手,听着一个男人如何失手的故事,而我说道:你们那些亚美尼亚姑娘为什么都那样难看呢,于是,哈姆雷特又一次生气了:不,他反驳说,她们很漂亮!——既然她们很漂亮,我说道,那你干吗还要跑到莫斯科来求婚呢?——而他说:她们都很傲!我们知道那些傲人,长相越是可怕,人也就越傲!没意思。瞧,我想,我的期限也快要到了。不过你们等着瞧:我最后是要生出一个孩子给你们看看的!但是,疑虑很多。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也开始怀疑,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咨询的时候他胆怯地盯着我的眼睛,已经不再表示祝贺了,不再急忙来吻我了,弗拉维茨基大夫变冷淡了,您为什么这样冷淡啊,大夫?工作太累了,他抱怨说,再说,您知道吗,我被弄到法院去了,一个女病人,一个十七岁的小妞!请讲一讲吧!真卑鄙!我说:会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好像是个男孩。但不敢担保。我说道:他踹得我好痛!弗拉维茨基忧郁地说道:是吗,这就是说,一切暂时还都正常。我说道:没什么不正常吧?没有一股尸体的味道吧?是啊,姑娘,是有股味道,不错,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开玩笑说:我这是在活生生地分解。一阵疑虑袭上心头,是关于生孩子的事。也就是说,要做人流已经太迟了。时机已经错过了……于是,我就堕落了!

首先,来谈谈维罗尼卡。她是个女巫,但是在战场上的事情过后,我俩就不大来往了,我给她打过电话,她支支吾吾的,她干吗要支支吾吾的,我却不明白。她曾把我送往那确定无疑的死亡,可现在,我这里怎么样啊,她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一句,却在那里支支吾吾的,那些新朋友,似乎都死光了,唉,不过我也不需要他们,丽杜拉不算在内,而克休莎又到美国去了,我憋不住了,往枫丹白露给她挂了一个电话,她在录音电话里用英语说道,在那边,在美国,有一个捷克导演在追她,她向我暗示,她漂洋过海去了。亲爱的克休莎,你把我完全给忘了,他们不给她回莫斯科的签证,说她是个女间谍,破坏分子。她很气愤地说:我不回去了。只有我无所谓:她是我的爱。加夫列耶夫保持沉默。你就沉默去吧。那个法国牙科大夫用英语说道:她现在在纽约,而我对他说道:对不起,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我在想:跟谁聊聊天呢?我给梅尔兹里亚科夫打了电话,可他摆起架子来了。他说,我也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我真想给你来点不愉快的事情!达托出差去了,我打了电话,他家里的人很喜欢我,但电话里的回答却是含含糊糊的。维罗尼卡呢?这条母狗#糊干吗那样?我不明白。莫非她的季姆菲依死了?不,他活得好好的……于是,我堕落了。也就是说,我得去找个人给我提提建议,我去找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吧。

我走进她家,她坐在那里,就着面包圈喝晚茶。这是一居室的小套房,被家具和地毯塞得满满的,她住在切尔塔诺沃,住在一个新小区里。我坐在这里等你,她说道,坐下吧,我们来喝点茶。她从保温套中取出茶壶,给我倒了点很苦的茶汁,不,我不喝那么浓的茶,她朝我的肚子看了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生啊?——什么时候?再过两个月。我俩沉默起来。她坐在那里,并不提出多余的问题,而只是喝着茶,在茶盏里把面包圈蘸湿,看着电视。我说道: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我求您一件事。她没吭声,继续听着。我说道:我就要生了……可是未婚夫,我说道,却抛弃了我,不来看我,彻底消失了,我说道,他甚至还不知道我们有了孩子,能把他给叫回来吗?我要和他谈谈。怎么,她感到很吃惊,他离开你了?要不,是他又找了一个女朋友,搬到她那里去了?我不知道,我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女朋友,我就是他的女朋友,可是他却不来看我了,看来,有什么事情妨碍他了,可我一定要见到他!……你的意思就是说,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作出了判断,应该通过念咒让他回到你这里来。是啊,是啊,——我高兴起来,——就是这样,只要能让他来,谈谈孩子的事情。她说道:你有他的照片吗?——家里有。——下一次把照片带来,再带上一百卢布,为这件事情我需要十枝十卢布一枝的蜡烛,你明白吗?我回答:给您这一百卢布,我把亚美尼亚人的钱递给了她,您去买蜡烛吧,我去取照片,我马上就回来,我自己急不可耐,赶忙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家,穿过整个莫斯科城,穿过暴风雪和齐膝深的积雪,克里姆林宫在城中央闪耀着光芒,就像一只飞碟。我拿到照片,又赶了回来,在过道里抖掉身上的落雪,让女主人拿双拖鞋来,以免在房间里踩出泥印,我从包里掏出照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却跳得很厉害,我害怕她会拒绝。她把照片拿在手上,看了一阵,然后小心地把它摆在桌子上,看着我。你明白你是在要求什么吗?我说:我明白。她沉默不语,面带不满之色。我点着一枝烟,说道: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您别替我担心,他已经到我这里来过一次了,就坐在小沙发上,非常谦虚,我俩谈了一阵,他就走了。他来的时候,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问道,像他自己吗?像,我说,非常像,只不过比生前稍稍忧伤一些,也要年轻个五岁左右,就跟这张照片上的一样,我特意选了这一张,他给了我好几张照片……不,她说道,这样的话我可不能干。为什么,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瞧,亲爱的!瞧,我再付您一些钱!我伸手去拿提包。她制止了我。等等,她说道,你最好还是告诉我:这孩子是你和他怀上的吗?她警觉地盯着我。怎么,我说道,不能这样做吗?您是怎么想的?说实话,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请他来的,想把问题搞清楚。可他却不来,要么已经不在了,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比如说,给弄到部队里去了……也许,他已经离开很远了,远得根本不可能回来了?我往那个蓝碟子里弹了弹烟灰,身体向后倒在沙发靠背上。他还提出要结婚哪!我喊道。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唉,我不能,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我不能冒冒失失地就回答他啊!……我以为他还要再来的。可他却一直没来。要么是他改变主意了?可我,瞧,却怀着孩子……

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站起身来,说道:你明天晚上再来吧,美人儿。我要看看算卦的书……我跳了起来:谢谢!——你以后再谢吧……我说道:我甚至可以拿支票来谢您,如果您愿意要的话……她说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你走吧#糊甚至严厉起来了。我害怕她会拒绝,便赶紧跑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我等得坐卧不宁。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她坐在那里,抽着烟。电视里在喊叫,在射击:是一部战争片。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她却摇着脑袋:不行,她说道,什么法子都没有。我看了一夜的算卦书。什么法子也没有。他不愿到你这里来。我说:怎么会不愿意呢?为什么?而她说:不能到你这里来。你身上有邪气。我大为吃惊:什么邪气?他先前不是来了吗……而现在,她说道,他不能来了。我说:那为什么?而她说,你还记得吗,在他走了之后你又干了什么?我又干了什么?我搬到女朋友丽杜拉那里去了,因为,我当然吓得要死,我就住在她那里,如果说他因为我去丽杜拉那里而吃醋了,那这也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一直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也许,他不应该吃醋,我还做了什么?唉,我不知道,有一次,已经是在这件事情过后,维塔西克·梅尔兹里亚科夫到我这里来过一次,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喝多了……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亲爱的,我没问你这些事情。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有,我说道,达托也来过我这里,是在出去巡回演出之前,不过我已经知道我怀孕了,但我没告诉他,否则他会杀人的,后来,对了,我想做人流,因为那股味道让我有些难堪,达托说:你怎么了,贱货,怎么不洗一洗?而我却说:你呀,达托,有时候不是喜欢我不洗吗?不错,他说道,但不能到这个程度!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我也开始感到害臊了,虽说各种各样的小人物都想钻进来,只有前几天那个亚美尼亚人……不过,我继续说道,全都不算什么。一个傻瓜,我说,就算他名叫哈姆雷特也罢!就是说,我完全搞不明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究竟为什么生我的气!……

而你,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说道,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其他什么过错吗?感觉不到,我说道。她说,你再想一想……我想了想。我不知道,我说……她问道:你都去过什么地方呢?去过什么地方?是的,我到战场上去跑过步,不过这是先前的事情,这他也知道,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来的,是他自己说的。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切尔塔诺沃小区这套一居室房子的女主人,她说道,我问的不是战场上的事情。你在和他、和你那位未婚夫见面之后,又去了哪里?她朝那张照片看了一眼。而他就躺在这张桌子上。他躺在那里,面带微笑。不记得了,我说道,我的确忘了,而她说道:在郊外,在那块墓地当中,是有一座教堂吗?是吗?——噢,我说道,当然有啦,一堆花圈,秋天,是啊,那是第二天的事情。是梅尔兹里亚科夫说的:赶快去那里!于是我俩就去了。——然后又怎么样了呢?——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垂下眼睛,问道,似乎应该马上把那些只能在情人之间才能公开的细节都说出来,而她似乎是出于职业需要非得知道这些不可,就像一个媒婆那样:你们的宝贝女儿有什么毛病吗?比如说,屁股上是不是有一块灯罩大小的胎记呀?没有?——我的祈祷做得很不流畅,我说道,我平生第一次……你祈祷了什么?——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把那枝香烟在水晶玻璃烟灰缸的底部划来划去,眼睛垂得更低了。我祈祷他不要再来了……——我坦白道,满脸通红。她逮着我了!——然后呢?——她问道。然后,我说道,我又回到了那座教堂,是坐城郊电气列车去的,找到了那位曾听见我撕心叫喊的小神父:一个年轻的小神父,我对他说道:请您给我洗礼吧#蝴起先很惊讶,但是我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了,不过关于他,——我指了指那张照片,——我什么话也没说,以免吓着他,不过,我对他说的那些话,也就足以让他为我洗礼了,他非常高兴,您,他说,就是埃及的玛利亚,您就是!战场上的事他也不知道,干吗对他说那个呢!您明白吗,他说,您一个人的获救,其价值就胜过一大群恐惧上帝的教徒!您,他说,就是他想要的那颗灵魂,于是,他马上为我施了洗,连一个教亲也没有,那个做杂役的老太婆拉起我小裤衩上的橡皮筋,让圣水流到那里去,浇灭我的耻辱!……啊!……我终于想起来了,于是,我惊慌失措地看了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一眼。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默默地在水晶玻璃烟灰缸的底部划着那通红的烟头。明白了……——我说道。好吧,既然你明白了,你就去找上帝吧。——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有些胆怯地对我说道。我早就认识她。我和克休莎以及其他一些姑娘经常到她这里来。她很会看手相。我们一连好几个小时地听她说。所有的事情都应验了。我们目瞪口呆。可是现在,她却一声也不吭!我说道:您别赶我走,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我一看她:她长相很难看,头发稀疏,却梳得很光滑,后脑勺上有一个没几根头发的发髻,这样的人,商店里一大早就满处都是了,她们一边排队一边吵架,不过,她的眼睛却很特别:是樱桃色的,很专注……我说道:请您别赶我走!——不行,她说道,亲爱的,你走吧!但是,她又显得不是很坚决,我一看:她像是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她在赶我走,可是却没有掐着我的脖子,她在赶我,可是却没有把门打开,我又能去哪里呢?我点着一枝烟,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位阴谋家。而电视里却在喊叫,在射击。而我那位可爱的小神父,维尼阿明神父,他的眼睛也很特别,炯炯发光……但是,他还很年轻,还有些笨,而那些笨人的眼睛都常常是炯炯发光的,就由于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内心呻吟起来:你是我的小甜甜啊……小东西……甜东西……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来的,要不就是此刻,在我写作的时候,回忆起了这一切。有几个火红色的蚂蚁在桌子上爬行,我一边写作,一边用指头去碾它们,它们满屋子爬来爬去,比蟑螂还可怕,它们是可怕的:我要是一死,它们就会爬上来,比蛆虫还坏,甚至连骨头都不会留下,会把一切都掏空的,现在,我在用指头碾它们,我在写作……还有一只在桌子上爬……我说道: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您就为我做点什么吧!而她抬起那双樱桃色的眼睛,声音平稳地说道:明天一大早,她说,你就到营养商店去一趟,她说,去买一只营养鸡蛋,一定要一只最最新鲜的鸡蛋,然后,在你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你脱掉衣服,就让那只鸡蛋在你身上从上到下地滚动,从头一直滚到脚,要把全身都滚遍,要这样做二十次,让那只鸡蛋在你身上滚了二十次之后,你就把蛋放在床头,和它一起睡到天亮, 天亮后再到我这里来……

我几乎要给她下跪了,谢谢,我说,我就照你吩咐的去做,就是说,要滚二十次?——是的,她说道,二十次。——我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家。早晨,我出门去买鸡蛋,跑到市中心,逛了好几家食品店,和那些退休老太婆们挤来挤去,挤到了柜台前,请给我拿一只鸡蛋,一只最最新鲜的(看日期),我看着鸡蛋上的日期,挑选着,而那几个女售货员,那几个妖里妖气的小姑娘,在看着我,就像是在看一个病人,她们很生气,也很惊讶,似乎我是一个偷鸡蛋的贼,或者我是疯了。请您,我说道,给我挑一个蛋!而她们全都在想:她疯了!就这样,我买了鸡蛋,往家走去,天一黑下来,我就躺下了,挺着大肚子,我的那只小青蛙在里头翻跟头,——我就来滚鸡蛋吧,从头到脚地滚,我滚了二十次,由于肚子太大而累得够戗,然后,我把鸡蛋放在床头,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直在想着未来。早晨,我就出现在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那里了。

她把鸡蛋放在一只小碟子里,她提议道,我们先来喝点茶吧。我们喝了点茶,但都没有说话,我在等待。她说道:你都照我说的那样做了吗?好的……她站起身来,从橱柜里拿出一块花布,把鸡蛋包了起来,然后,她开始用一只小锤头砸那花布,砸呀,砸呀,可那只鸡蛋却没碎,我甚至全身冰凉了:事情不妙啊!——她又砸了起来,鸡蛋还是没碎,然后,——砰地一下!——鸡蛋碎了……她解开那块花布,往里面看了一眼,她看呀,看呀,然后,她抬起那双樱桃色的、不好看的眼睛,看着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来:瞧,算你走运!你身上的妖气出来了#糊把鸡蛋拿给我看:有一道黑纹,就像蛆虫一样,在鸡蛋里头跳动……瞧,她说道,算你走运!

而我在想:我真堕落啊!

但是,我什么话也没对她讲,只说了一句:非常感谢您,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也许,我欠您的情……而她说道,往后这事就指望不上她了,也指望不上任何人了,但是,她说,我的房门是对我的未婚夫敞开的,可他究竟什么时候来,我不说,我也不知道,至于报酬,干吗不收下呢,既然这是她应得的,对不起,我就收下了,既然你身上的妖气出来了,她又要了一百卢布。于是,亚美尼亚人的第二张百元钞票就作为报酬付给了卡捷琳娜·马克西莫夫娜,而莱昂纳狄克却从那张照片上看着我们,面带着微笑。

第四十五章

声 明

我,塔拉卡诺娃,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又名圣女贞德,奥尔良的少女,有时也称埃及的玛利亚,俄罗斯人,孕妇,无党派,有深厚的同情心,离异,第一个丈夫是谁,已不记得,第二个丈夫是个足球运动员,本人系公爵小姐,是一位爱国主义者,身不由己地为人所抚养,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二十三岁时返回故乡莫斯科,现住安德里安诺波尔街3号2幢16门,本人同意与我心仪已久的未婚夫莱昂纳狄克·达·芬奇成婚,他从前曾是意大利的一位画家,现为一个无名无姓的、不知所措的躯体。

婚礼将于指定时间在我的住房中举行。

签字:(伊林娜·塔拉卡诺娃)

亲爱的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我这封信写得很匆忙。不不,这不是传闻,我的确要出嫁了。是的,你想想,要嫁给一个外国人。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画家。我俩将住在他那里。我请求您,去让我的两位老人有个思想准备。即使不能让他们祝福我们,也至少叫他们不要诅咒!……妈妈,爸爸!请你们原谅!我也不清楚我正在做的事情!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我想邀请您来参加婚礼,可是我也知道,您是不会来的,您来不了,当然,一大家人,还有奥列奇卡……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没什么,我不会抱怨的!您问我那东西能不能吃,我要回答:应该吃,亲爱的!很难吐出来吧!在这里,大家都在吃。但是都吃得很聪明。别被感情憋死了!好了,就写到这里。我要走了。

拥抱您,并吻您。

永远是您的伊拉

第四十六章

于是我在想:你们给它立一座纪念碑吧,人民将会欢欣鼓舞,将会举办盛宴,而我,在经受了产前气短的折磨之后,也要躺一躺了,也要幻想幻想了,来吧!离黑夜还早,我在想,也许,他,他,我的小青蛙,他将为我报仇,——让你们都被压得趴下身来,悲伤地死去,来吧!我在迎接这个丰富的世界,我允许你这样做,大胆些吧,小青蛙,越坏越好,——用尾巴去扫他们!——但是,我毕竟不是一个有害的女人,不是的,我生出一阵疑惑来,我等他来,是为了向他咨询咨询:是消灭还是谅解,也许,我会因为他们的眼泪而得到满足,但是,疑惑是有的,因为我过深地陷入了脚下的现实生活,忘记了神的世界,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原来,我却不在名单当中,话题已经讲完了,于是我摆了摆手,说道:算了,我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你们好好活着吧,让所有的人都活到他们的寿限吧,你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呢,如果挤压他们,冒出来的不是脓,而是肠子,他们又有什么过错呢,除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在一切方面都有过错,既然这样,我就不会去判决他们了,不会让他们去做奴隶,睡吧,我的小青蛙,做一个不会被惊醒的梦,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不是杀人犯,不是恶棍,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对你们所有的人,我都一视同仁地一无所求,至于我自己,——你们不要激动,——我是会保护好我自己的,你们让我感到厌烦,我邀请你们来参加婚礼,这并不是歇斯底里,我做好了准备,我躺在这里,呼吸着,我要重新开始生活,也就是说,我要停止生儿子,我在等待一位尊贵的来访者,并不是心怀激动地在等,而是将他当成了惟一的咨询对象,如果这一次我俩还像从前一样,未能结合为一体,却肩并肩了,我们认错人了,却相互爱上了,我们没有相遇,却相互开火了,我后来猜出了他,而他却只在那里快活得大喊大叫,是的,他显得更盲目些,但是他却活得很痛快,也就是说,他胜利了,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每件事情都做得很正确:他们都是些吃水很浅的人,而他却是深水动物,比以前还要深,因为,没有必要去理解,干吗要去理解,如果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如果要去理解,生活就将不再存在了,就应该坐在凉台上,当暑热已经散去,我还从来没这样悠闲地坐在那里,就应该坐在那里,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白葡萄酒,但是,我的道路却不是这样的,不允许弄错自己的使命,但这是就你们而言的,而与我无关,我去奔跑了,可你们却连一步也没有迈出,只在那里唏嘘不已,——他们还抵不上我那个骨折过的小手指头,没什么,我跑了,我跑完了该我跑的路,我躺下了,很是苦闷,在思考那几个软弱的问题。

这时,空气活跃起来,那面带有黑洞的镜子,由于我的懒惰,就这样留在了那里,但是我招呼过你们:请你们来做客,如果合适的话,如果不合适,请你们也来,我们可不像我们的父母,可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我做好了准备,我甚至不感到激动,因为我已经饱经风霜了,我今后不会再受折磨了,我并不感到可惜,崇高的背叛将我的日常生活涂上了一层粉色风景画的色调,我躺在那里,看着那些满是灰尘的战利品,看着那些奖杯和奖品,——是匹不错的马儿,我喜欢马不是没有原因的,虽说我对马匹一无所知,可是我喜欢骑马,有一次在沙滩上,有个人牵着马,向我走来,但是,夫人,我们别跑题了,让我们看一眼这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对自己说一句:在我们难以想像的无所事事之中,我们是有东西可说的,在我们最后走近原本的时候,虽说从另一方面看,是的,我是个傻瓜,即便我毫无指望,我自己也仍然弄不清楚这主要的问题,因此,我还在等,这种等待是白费力气的,我的那次奔跑以合唱结束,战场上有耷拉着耳朵的野兔,这对于弄清问题来说是很重要的,如果他们在唱歌,那么,他们就还没有裹上白色的尸衣,还没有,而我也不在你们当中,我的梦告诉了我,但是近了!离那件事情很近了!你要注意,小伊拉,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你的婚礼就近在眼前,你的新郎迟到了,这很悲哀,使周围的气氛有了一些不必要的神经过敏的味道,你无论如何不能催他,也许,他改变了主意,他累了?啊不,废话,我俩缺了一个人哪儿也去不成,废话,但是,我们毕竟在因此而不停地吃大粪,这是为了一种什么最终的欢乐,为了什么样的目的?

写到这里,我沉思起来,将钢笔咬在嘴里,我没有漏掉些什么吧,你自己说过:活下去!!!我们活了下来,——出于理智。歇斯底里就像喷泉一样漂亮,但是,我却及时地留下了几道抓痕,就像是母鸡用爪子挠出来的,请你们不要怪罪我的笔迹,我甚至写了一份遗嘱:请把我的那器官交给穷人,交给残疾人、级别最低的职员、没有天赋的大学生、手淫者、老人、没有工作的人、街头的流浪少年和屠夫,——交给迎面遇到的第一个人#蝴们会为它找到用处的,但别要求他们作出解释,他们会找到用处的,这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我要请求你们别把它当成一个便宜货:虽然它是被用过的,但它在各方面却仍然十分出色,它很狭窄,肌肉很强健,它很聪明也很神秘,很浪漫也很芬芳,——就任何参数而言它都是充满爱情的,不过它却非常娇嫩,害怕最轻微的强暴,那会导致最痛苦的撕裂,关于这一点,弗拉维茨基大夫将向它的占有者提供咨询,他一直在观察它,但是归根结底,如果你们募捐到了钱财,要为它建一座纪念碑,请你们不要把纪念碑建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中间,这没有品位,也不要建在圣瓦西里大教堂即莫斯科红场上那座著名的多穹顶彩色教堂,是在1555—1560年间为纪念俄国打败喀山汗国而修建的。的对面,因为不能让瓦西里每天都看着它,同样,把它摆在马涅日广场,就像竖起一棵新年枞树那样,——也不行!在莫斯科有一些更为平凡的角落,恋人和小偷,穷人和手淫者,都跑到那些地方见面。求求你们,也别建在桑杜内:那里太滑了。你们给它树一座纪念碑吧……

但是等等,别把那纪念碑做得太大,它不应该像宇航英雄或火箭那样刺破天空,也不应该像中国饭店前的那个代言人可能指莫斯科北京饭店前马雅可夫斯基广场上的马雅可夫斯基雕像。那样压迫大地,所有这些都是一种男性的、异性的气质,是我所不具备的,也是不适合于它的,不,对于它来说,那种蒙着披肩或大衣的微型纪念碑要更可爱一些,我不记得在哪个小院子里了,上无片瓦的他就住在那个小院子里,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像它一样受尽委屈,不明不白,请你们就建这样一座静悄悄的纪念碑吧,在碑座上要摆出一些爱情生活的图片:见档案保管者加夫列耶夫那份特别档案中的照片,他可是主要顾问啊,他能把底片剪裁出来,可纪念碑该树在那里呢?可以在爱国者池塘,可是在那里,脚穿漆布长靴的克雷洛夫木头人已经在孩子们的眼前颓败了,可以在阿克瓦里乌姆和艾尔米塔日的剧院小广场,可它又不是一个女演员!还有一个地方,可那里已经有了马克思,所有的地方都被占了,当然,在银松林还有地方,但是,我可不想它被弄到那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去,就像那座手持船桨的少女雕像,我这可不是出于高傲,而是出于对人们的同情:离地铁站那么远,还要坐无轨电车,我害怕拥挤,不,亚历山大花园在莫斯科市中心,克里姆林宫宫墙脚下。倒很合我的意,花园里有荷兰植物群和民警动物群,对于民警,我一直怀有尊敬,怀有一种有节制的同情,但是,要知道,这又不是我的纪念碑,而是它的纪念碑,这一次,我是得不到一座巴黎的镀金纪念碑了,甚至连一个最最普通的纪念碑也得不到,在这个国家我得不到,这一次应该给它立碑,就让那座碑像朵玫瑰花一样吧,没有任何多余的幻想,就像一朵玫瑰一样,请你们在它的四周栽上一些花,很多的花,还有丁香,你们能够做得到的是最没有“功用”的东西,好吧,这么说吧,是与战斗的荣誉相对的东西,是爱情的荣誉,在另一端,是花朵,花朵,花朵……

我无法预见到任何反对意见,我们将把它献给一个大团圆的历史日期:新纪元的2000年,而不是献给我自己,——应该求得有关方面的同意,我知道:官僚体制,其次,你们也别生我的气,因为我过去和现在都没想过要干坏事,虽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你们仍然具有交谈的能力,而我那位逻辑思维能力要强得多的老爸,却拒绝了说话的天赋,却称我的妈妈为“维拉”“维拉”在俄语中有“信心、信仰”之意。,这甚至有些象征色彩,等她来参加婚礼的时候,应该告诉她。是啊,顺便说一句,我同意了。我也不生老爸的气了,他也是一位公爵,似乎,他并不是犹太人,似乎,他不会去玷污俄罗斯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俄罗斯。在你们那边,克休莎,都以您相称,“先生”来“先生”去的,而我们却静悄悄的,按照氏族和家庭的传统,坐在小小的厨房里,我们在就餐的过程中不换盘子,我们坐在那里,喝上一点酒,面色红润,我们会唱起歌来,我们中间的一位甚至还会跳起舞来,然后,我们躺下睡觉,要是有人没地方睡,就在地上打个地铺,肩并着肩,我们就像兄弟那样躺着:兄弟和兄弟一起躺着,朋友和朋友一起躺着,爸爸和妈妈一起躺着,我们这里的人不高傲,甜饼和鞭子能使我们获得同样的快乐,但是够了,你们考虑考虑我的请求吧:我一个字儿也不再说了!——而纪念碑你们是能立起来的,你们要是不立,别人是会来立的,当然,如果他们能想到这个问题的话,但是毕竟,想得少就活得长。

但是,我却在急忙邀请所有的人都来参加婚礼,请你们带礼物来,贵重一些的,最好直接给钱:这对建纪念碑来说很合适,不过,纪念碑的体积不要太大,一定要红色花岗岩的,我就想要那样的,这对它来说也合适,好了,我们回到私人生活上来吧:归根结底,我的校旱所具有的并不是什么抽象内容,而是家庭内容,我始终看重家庭,尤其看重对孩子的教育,可毕竟,我只为克休莎一个人哭泣,除了她,我什么人都不需要,但是,她生莱昂纳狄克的气是没有道理的,她骂他也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却没有人能与她相媲美,将来也不会有的:谁都不能像她那样,能非常迅速、不由自主地狂喜起来,谁也不能像她那样带着罕见的欢乐天赋一次次地达到高潮,由于生活的充实她甚至有些面色苍白了,我接受了教训,也就是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女人通常是不用那样的眼光看另一个女人的,因此,我是反对迫不及待的,让大家都活下去吧,我并不反对,因为我在等待建议,我的男伴把门掩住,回了电话,而我躺在这里,有时也去遛遛我的大肚子,肚脐眼鼓了出来,瞧,完全就像是第三只眼,镜子上有个大洞,我并没有换一块玻璃,有风从那里吹来,但是并没有什么坏事:他的出现相当优雅,他在我简朴的生活中占据了一个位置,倒在那张小沙发上,我说道:我的先生!我等你等得筋疲力尽,你这个狗崽子,而他却回答我说:你别再讲这种骂人的黑话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胡言乱语!——他沉默下来,完全像个国王一样,我反驳道:你是个混蛋,莱昂纳狄克,一个肥胖的大混蛋,真正的混蛋,你不想听也好,不相信也好,可你反正是个混蛋,你错过了我,没有娶我,可我却清洗了你,拯救了你,把你那肮脏的血都接了过来,住口,你听下去:无论是看毛色,还是就教育而言,我都比你高贵得多,你,我说道,是什么人?你溜须拍马,上蹿下跳,而我却是呼吸着一个俄罗斯小城的草原气息长大的,与你的见面对我来说损失巨大:爸爸,我那两个如今已经疯了的前夫,还有那其余数百个jī巴,如果粗略地统计一下、不深究细节的话,但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为荣誉而受了难,而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我这里呢?他满脸羞愧,他浑身相当透明,比上一次还要透明,啊哈,我说道,你是在溶解,你想让我也这样?——我,他说道,很难到你这里来,——那好吧,我说道,你就离开这里吧,——我一看,那个男人不在了,他生气了,克休莎,男人,他也是一个男人,尽管他的半个身子都是透明的,如今他大概不会来碰我了,而我又躺了下来,摸着肚皮,讨论着生活小事,我有的是时间,窗外是春天,一个缺少维生素的季节,但是,我在市场上买来了石榴和蔬菜,我吃水果蔬菜不仅为我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但一只公羊把我给抵伤了,我走出地铁站,走得很远,没有坐公共汽车,那里有群牲畜,有母牛,有牛犊,尽管它们都长着角,我还是走了过去,然后是几只公羊,我在想:这是一种小牲口,我并不害怕,可是,一只公羊却从背后冲了过来,把我顶了起来,——好疼啊!——汗珠滚落下来,——我缓过神来,坐下来,在记录着这一切,而他却来了,他说:喂,够了!让我们严肃些吧。——请吧。——你要把孩子生下来吗?——我想知道,孩子的爸爸关于这件事情是怎么考虑的。——他说道:他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我说道:什么?你先前为什么不这样说呢?——你自己不想听。——啊,是的。算了。我们原谅他们吧,费佳!——我求求你,你换一种说话方式吧。我是来和你结婚的。——而我说道:一场假婚?他明白了,一言不发,而在这里,我说道,人们已经把你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里的活人太多了,也许,我应该留下来,提醒提醒大家?——不是这样的事情。——他说道。——那是什么事情呢?——他说道:凭良心说……他沉默了一阵。该怎么对你解释呢?——是啊,我说道,我当然是个傻瓜……——他说道:瞧,如果没有一个一致的尺度,那该怎么解释呢?——然后他又沉默起来。他没把话给说完。我说道:你为什么不把话给说完呢?我如果歇斯底里起来,要请你原谅。你,他说道,是个行家里手。我说道:把我留在这里吧,我也许还能再活上一阵子?他说道:那我呢?也就是说,是从极端个人主义立场出发的。好吧。不过,请你不要来说服我。我自己都清楚。而这,我指了指小青蛙,就是一个小小的礼物。他说道:你不要夸大其词……他们的话就像鹅背上的水,是靠不住的。别想去教育他们。——那好吧。你爱我吗?——他说道,不是用那个字眼,他是崇拜我,他焦躁不安,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但我却能够得着他,我坐在床上:腆着大肚子,充满活力,一身臭味,我坐在那里,气喘吁吁:可怕的是,我说道,我可是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也就是和卡捷琳娜·马克西姆夫娜有关的那件事情,他们不会因此而惩罚我吧?——而你,他说道,想事先就知道一切,就做出评估吗?你就不想有一些意外吗?就像所有其他那些人一样,比如说,他说道,就像我一样。好吧,我说道,我应该缝一件裙子吗?——缝吧,——他说道。那么,如果先把孩子生出来,然后再结婚,怎么样?——他耸了耸肩膀:随你的便…… ——你不可怜他们吗? 怪物总归要长大的。——非此即彼……——是啊!但不是因为我!——我幻想能嫁给他,他是那样的温情,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抚摩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就像小孩子的头发一样,柔软光滑……——什么时候?——我顺从地说道。——今天。——怎么能是今天呢?——干吗要拖延呢?——但是不要穿婚纱!——我喊了出来……——莱昂纳狄克,怎样才更好一些呢?——我俩谋划起来。我是很难伺候的:血管,从高处跳下是不合适的,药片是靠不住的,还是想吐,其余的地方都很疼。——你不能自己来做吗?——他皱了皱眉头。——喂,——我恳求道,——求求你了……——后来我一看:他不在了。莱昂纳狄克,你跑到哪里去了?他跑去拿斧头了……

我跑到街上,再过一个半月,树上的新叶就会长出来,而我,也就成了一个已婚妇女,我将赶着去看儿子,高兴得激动起来,我要给老妈写信,她,这条母狗,也就要做外婆了!我要雇一个保姆,而我那位亲爱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会在繁忙的国家事务中抽出时间,打个电话回家,在那几个洋娃娃一样的女秘书嫉妒的目光之下,他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地说道:喂,我们那个小东西怎么样啊?他全都给吃了?他的小肚肚不疼吗?今天早晨他看上去像我吗?还是像你?还是谁都不像?——怎么可能呢,亲爱的,怎么可能不像呢,既然你爱过我,你曾装扮成一个活生生的幽灵,把国家的事务都给忘记了,你蔑视你那位上了年纪的妻子,你很早就已经不再宠爱她了,哦,卡洛斯!哦,我的拉美大使!这聂鲁达的崇拜者,这委员会的敌人和其他各种法西斯尝试的反对者,从车库里开出你那辆小日古利轿车来吧,那辆车上插着一面像睡衣一样漂亮的小旗子,把部长和国王们都请过来吧,你只要稍稍一招呼,他们就会跑过来的!不,卡洛斯,你的奔驰车并不比我的莱昂纳狄克的奔驰车长,我们想干的时候也会干的,请你原谅这个愚蠢的玩笑,但是你要知道:我的小宝贝很漂亮,就像你们国家的神一样,我事先就知道:一切都将以和平结束,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丈夫,而你们两个,伊万诺维奇兄弟,快来,快到这里来,我们告个别吧,谢谢你们那篇文章,账我们以后再算,你们,是世界新闻界的记者,你们干得好啊,向你们致敬,强盗!瞧,我就这样接待着客人,他们的人数有百来位,还有他们的妻子、邻居、亲戚、朋友和情人,还有小安东,怎么能把小安东给忘记了呢?让我们重新建立友谊吧,请你就叫我“妈妈”吧,而这里就是你那位还没有生下来的小弟弟,一条小黑虫,问候一声吧,喂,你干吗要转过身去呢?大胆些,别害怕!在妈妈的脸上亲一下,对谁也别说,瞧,这太过分了!——真是下流!——接下来:是达托,他是会为我们演奏的,曲目当然是门德尔松,只是声音不要太响了,否则脑袋受不了,是的,达托,今天我就将嫁给你,达托·维萨里昂诺维奇,你的父亲维萨里昂知道我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美女,就像神一样,而小安东却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妈妈,你是我的纯洁之美的精灵,好妈妈,而这是叶戈尔和尤拉,两个吓破了胆的押解人,手里拿着一把菖蒲,我今天就要出嫁了,可这里又来了一对:我那两个发了疯的前夫,你们好!其中一个的长相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却有一种朦胧的亲切感,他就是我急忙逃出父母家的原因,另一位穿一身从当地百货商店里买来的肥大西服,如今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踢球了,怎么了?你不是死了吧?是你点燃了我的欲火!是你!抛开那些外省心态吧,所有那些男人,全都是你的功绩!唉,你们哪!唉,算了,我不会叫喊的,不,我要喊出来:再等一分钟!——妈妈,请你站到门口去,在六点半把门打开,但是你要打扮一下,给你宝石项链,这是手镯和衣服,你好好穿戴一下吧,把香水拿上,还有这些东西,全都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别哭,这是礼物,别哭别哭,我很幸福,妈妈,你别哭,至于你们将来的命运,我是越来越不关心了:如果你们要把一切都吞下去,把一切都宰杀掉,如果你们要相互把对方投入监狱和集中营,如果你们在可怕的死刑之前不让人上厕所,对饮用水实行宵禁,我就会喊道:这就是说,应该这样做!我赞成!我来给你们祝福,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啊哈,维塔西克,六日爱情的英雄,你也大驾光临了,但梅尔兹里亚科夫很理智,他一直在观察:她这是要嫁给谁呢?是不是一个圈套?聚集来的客人们为什么不进屋,反而站在3月里齐膝深的积雪中?人群中还夹杂着外交代表、救护车和国产的黑色灵车,这是为什么呢?——维塔西克在紧张地思考,——为什么她要从气窗里冲我们探出脑袋来呢,她那身和服也掩得不是太严,她希望偶尔露一下胸口。她不是在蒙我们吧,这个怀孕的婊子?——梅尔兹里亚科夫在紧张地思考,同时在踏着三月的积雪,那积雪很快就要融化了,一幅大自然的图画将被带到这个地方:黑嘴鸦飞来了,白桦树上满是乌鸦的窝,归根结底,我们拥有欣赏美的权利,斯拉夫的心灵为这种权利提供了保障,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守财奴,不是吝啬鬼,不是丹麦人,——怎么?你们至今还不知道?——这位就是我的丹麦人,他来了又走了,但他今天毕竟和我们在一起,他是从国际医疗器械展览会上赶来的,他不是一个金发男子,他让民族饭店的服务员送来了礼物,两小盒吃的东西,和一块手镯表,表并不贵重,但是就单针表来说,当然还是很成功的,他来了又走了,而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我们那儿的人,是沃罗格达人,哦,他那张丑脸多漂亮啊,让我们最后再来描写一下:是这样的,戴着一副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对小猪眼,一脸难看的胡子,那张脸像是霉变了,皮肤油亮,毛孔很大,就像是新出炉的牛奶饼,嘴唇湿漉漉的,他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画着道道,以保持大脑的活跃,但是,他毕竟是我未来的丈夫,在那件事情之后他就得到了提升,他很快就要四处下达命令了,不过,他曾尽其所能保护过我,不过,他也参与了密谋,有传闻说,他将和富有的寡妇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结婚,当时,她身穿丧服,围着一条白色的花边围巾,跑来控诉我,就像艾尔·格列柯的画一样,我一直是个有文化的女性,我穿着和服,伊戈尔也穿过它,啊哈,看来,这你们也同样不知道?要写到所有的人,纸是不够用了,他穿着我的和服走了,那天夜里,我们刚刚躺了下来,他的汽车就号叫起来,是防盗器出了毛病,在风中响了起来,那套意大利防盗器在大风和寒冷中响了起来,它认为,寒冷就是偷车贼,这时,住在我楼下的一个男邻居,有一次他拿着一瓶酒要来认识我,我推说没时间,对他表示了歉意,那位男邻居就缩了回去,这时,车响了起来,伊戈尔抓起和服,赶忙向院子跑去,那位男邻居打开窗子,大声喊道:既然你是来搞那个婊子的,你就别吵啊!你就该悄悄地来啊!——伊戈尔害怕了,穿着和服就开车走了,永远地消失了,虽说他长得很漂亮,也很有钱,当着我的面,他躺在床上打电话,狠狠地斥责了车场里他的那些手下人,他骂得非常激动,同时还要求我和他亲热,后来,那件和服和那双拖鞋一起,被作为樱孩品通过邮局寄了回来,瞧,那位男邻居也被我请来参加婚礼了,我甚至还请来了那位斯捷潘,也就是那个奉命撞了我的家伙,我忍不住也请了他,他是和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一起来的,他俩是不久前结的婚,那些新朋友们也来了,在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的率领之下,在门前嘈杂的台阶上,他的拐杖发出了清晰的响声,他的拐杖上端装了一个尖尖的镶头,那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先知的头像:在某些人看来,是列夫·托尔斯泰,在另一些人看来,是索尔仁尼琴,在自己人看来,则是摩西。新朋友们来了,他们不久前的容光已经暗淡下去了,他们的队伍也越来越稀疏了,别洛赫沃斯托夫已经到了宾夕法尼亚,他改了行,他很满意,和新朋友们一起来的,还有那些像狙击手一样眯缝着眼睛的女士们,她们手里拿着“雅瓦”烟厂出产的香烟,她们也赶来了,眯缝起眼睛,莱昂纳狄克已经要飞过来大吵大闹了:他们来这里干吗?为什么有那么多外国人?尽是些小情人……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和男人们交朋友,凭的是自己的感觉。于是,失去了理智的莱昂纳狄克惊慌失措,坐在沙发上大喊大叫:你对他们太亲热了!……——只有你,我一生中最亲爱的女友,不在这个寒碜的院子里。女间谍,女恐怖分子,你最多只能飞到首都机场的大门口,那个由于疏忽才发给你的签证,又被铁面无私地取消了,她立马被赶走了,满含着泪水飞了回去,还要在华沙转机,莱昂纳狄克说:谢天谢地,她被赶走了!我们可受不了她!——但是丽杜拉来了,哈姆雷特也来了。哈姆雷特非常、非常地激动,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深深地爱上了我,爱得连那份杂志都舍不得离手了,于是,丽杜拉就用一把修指甲的剪刀把那份杂志剪得稀巴烂,又在泔水池里把那些碎纸屑烧成了灰,哈姆雷特得知这一损失之后,痛哭不止,而妈妈站在门口的岗位上,就像古罗马军队中的百人团长,就像一头野兽,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爷爷一年后死了,他很思念他的孙女,木匠老爸拒绝到莫斯科来,因为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任性:他害怕无轨电车,他认为无轨电车是魔鬼造出来的东西,他断然拒绝前来,无论怎样劝说都没有用,但是在约定的那一天,他还是穿上一件白衬衫,戴上领带,坐在镜子前喝干了满满一杯波尔多酒,他回忆起了我的童年,因为我在给他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亲爱的爸爸,你要知道,生命即将成为过去,我就要死了,永远地走了,但是,我惟一真正感到珍贵、感到亲近的男人,我惟一爱着的男人,——请看有一束玫瑰花的明信片的背面,——瞧,你要知道:就是你啊!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比谁在一起都更好。你的爱你的女儿,伊拉。他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岁月揉皱了的明信片,哭了起来。他被原谅了。母亲在抵挡那些好奇来客的进逼,他们心存疑虑地相互斜视着,已经分裂成了不愿相互握手的两个敌对阵营。我从窗户里冲他们摆手。而莱昂纳狄克却坐在小沙发上,摆出一个心满意足的新郎的架势。他说道:哦,能和你结婚我真幸福啊,我的美人。我说道:火鸡烤糊了吧,傻瓜?!我满心焦虑。我非常担心那只火鸡。

两个房间里都摆好了桌子,镜子上的破洞也要拿布遮上,我还要再化化妆,而小黄雀尼娜背靠着一棵白桦树,由于嫉妒而哭了起来。莱昂纳狄克当然又不在了。他并不是迟到,我们就是这样约定的,要他晚来一会儿。瞧他#蝴一直对我有所不满,在他第三次或是第十次或是第一百次来的时候,他是歪着身子来的,像是忍耐不住了,白天和黑夜都来,但是,他白天很呆板,很犹豫,夜里他却要上道德课,说我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圣女贞德。你得了吧,我说道,你自己又算什么?瞧,你来读读看……我从书架上抽下他的一本杰作,随意地翻到某一页……他骂了起来,大喊大叫,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啊哈!我说道,瞧瞧,不是为了永恒啊,对不起,你就别再教训人了。我可怜他们,那些在院子里的积雪和垃圾中直打哆嗦的人,我想对每个人都表示出一些温存,但是,我的礼物是面向集体的,就像告人民书一样。故事以婚礼作为结束。

第四十七局章(结局)

该结束了!要用一块旧台布把镜子包起来,但当我在梳妆镜前的矮凳上坐下来,全身充满激动和疲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的肚子,我描着眼睛,陷入了沉思。伊丽莎,客人们在等着呢!桌上的大馅饼飘出了香味。我的嫁妆:一套水晶玻璃餐具和一套银餐具。并不寒碜。我拍了拍肚子,喂,你怎么样啊,小青蛙?他安静了下来。你妈妈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

于是,我又走到窗前,透过气窗看了看那一排被请来的客人,卡捷琳娜·马克西姆夫娜也来了,维罗尼卡带着她的季莫菲依也来了,季莫菲依就像一个疯子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喂,准备准备吧,伊拉!——莱昂纳狄克催促到,他躺在沙发上,摆出一个洋洋得意的姿势,就像一个心满意足的老爷,他们永远都无力掩饰住这种兽性的得意,我天真无邪地唱起歌来,我梳着头发,在地板上轻轻地滑过,有什么可想的呢,我不再胡思乱想了,虽然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开始思想,如果不是现在的话,钟敲了六下,瞧:时间还剩下半个小时,还能让我把一切都回忆一下,或是做一次忏悔:维尼阿明神父,我的甜蜜的小神父,他也加入了客人的行列,但他穿了一身老百姓的服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这样的服装,因此,我感到他更迷人了,我的手向门闩和扣环伸去,为的是去抓住什么,——哦这个奇怪的瞬间!——带着一丝朦胧的难耐,但是,伊拉!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你应该去对他们说些什么。为什么该我去说呢?我感到好笑。我该对他们说什么呢?我们又不是在法国的里昂。那些英国人在哪里?我的整个不列颠,就是那个散了架的乐队,领头的就是那只雅尔塔公羊,他突然挣脱了束缚,脖子上还挂着根绳儿,这时,他的老婆,那几个小女孩的母亲,正在外汇酒吧里发愁呢,由于前来这个野蛮的大国旅游而悲伤不已,在这个国家,关于体面和正派的概念与格林威治的有所不同。我们不是在里昂。但你还是讲讲吧。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在闲逛。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偷了一块糖。她在狼吞虎咽。莱昂纳狄克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架着腿,衣服的扣眼里插着一枝康乃馨,他的出现已难以计数了。那么,好吧。你们慢慢走,注意步态,在我们这里,人们的步态很糟糕,很难看。我是一个例外。练一练你们的步态吧,接下来我就没什么可写的了,我为所发生的一切感到伤心,我请你们关注一下我凌乱的生活,我一直处在边缘,我把握不住自己,我太羞怯了,不相信有谁愿意要我。

很快,客人们很快就会像潮水一样拥进这两个寒酸的房间,他们很快就要高声喊道:苦啊!丰盛的宴席。喂,你还在磨蹭什么哪,莱昂纳狄克埋怨道。新郎当然都很激动。我将最后一次出嫁,但是我却不着急,我是很幸福的,生活和工作在这样一个国家里,置身在这样一个令人惊叹的民族之中,如果说我没能满足谁的愿望,那么,我要请他原谅。你呀,维克多·哈里托内奇,以后别太严格了!你想要什么?女人!而且还要那样漂亮的……我那位最可爱的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说我是俄国堕胎的祖母,他的话是不对的。他是在侮辱人……怀里搂着他们终身的或临时的女友,在那个时刻,有些男人会想起我,有些男人不会想起我:和她在一起,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个国王,她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于是,我决定让自己保持一个好看的模样,我要给你们以安宁,你们会小心翼翼地从警察局地下室的太平间里抬出我的尸体:我爱过你们。

我站起身,向浴室走去,这就是我最后的路,门外是一片喧闹,可怜的妈妈在吃力地抵挡着进攻。妈妈啊!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傻瓜,但是我喜欢你高声喊叫!喊吧,别不好意思!……莱昂纳狄克,把拖鞋递给我……去哪里?去你那儿,亲爱的。我的亲爱的,我要去你那儿。我们就要见面了!我知道,门外是一片空旷,院子里是三月的积雪,空气湿润,有一股腐烂的味道,桌子被丰盛的食物压惨了,但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走进浴室去冲个热水澡岂不更好,就让我这个被衰老所控制的脖子放松一下吧!就让婚礼快点结束吧。你们都见鬼去吧!我写了你们,目的是为了写我自己,但是在我写了你们之后,我却消解了作为个体的自己,不过在这种消解之前我却会不合时宜地发现:莫斯科早春的风景如果少了无糖香槟酒勃卢特就太没劲了,因此,请你们喝香槟吧!我为你们买了三箱香槟,就在那边,在阳台上,你们自己去拿吧,如果夜里的严寒没有把酒瓶冻裂的话,哎呀,莱昂纳狄克,如果酒瓶突然被冻裂了呢?没有香槟酒,那还叫什么婚礼?我喝了酒,吃了一些生鱼片。你们能在我的胃里发现一些小鱼刺。在走向我的新郎的时候,我要说,我什么话也不会对你们说了。一切都没错,还有你们,迷人的美国姑娘,你们照例要写上一封抗议信。那封信里会充满对鲟鱼汤和越橘果酱感到不理解的苦楚,那封信里会说,妇女们的姐妹情谊是超越国界的,她们要在yīn道被撕裂的痛苦中联合起来。我今天这样做了,你们看到的将不是百慕大三角,而是一个毛茸茸的具有爱的能力的小心脏。维塔西克,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有点多愁善感。我穿着你的白线衫在你那套富有的房子里走来走去,等待着奇迹。奇迹发生了:你永久地爱上了我。但是,环境比我们更强大,比其余的一切都更强大,今天,我俩彼此说着车站里才说的那种温情的话,只不过没有列车员,因此,是时候了,否则他们就要进来了。我爬上一个满是肥皂的凳子,这个凳子是我用来洗衣服的,上面沾着的肥皂都干巴了,我站在凳子上,向天花板爬去,这时,莱昂纳狄克走了进来。——贞德,——他说道,——这一次您选择了这种方式?——是的,——我回答。——唉,没办法,这太下流了。——是的,我的主人,——我表示同意。——是的,我非人间的新郎。——我们来亲吻一下?于是我们就亲吻了。我们和解吧?于是我们就和解了。生活很艰难。我向他迈出了一步。我投入了他的怀抱。紧点!把我搂紧点,亲爱的!

亮光!我看见亮光了#狐弥漫开来。它逐渐增大。猛地一使劲——我就自由了。我听到了一些温情的声音。他们在表示鼓励。煤气热水器在嗡嗡作响。我看见了它:它在有节奏地微微摆动。和那个慷慨的大肚子在一起。再见,小青蛙!别蹬腿,你快些入睡吧,你睡吧,睡觉觉吧,小青蛙!我看着它:它安静了下来。幸福的泪水洗净了它。妈妈打开了房门。客人们拥了进来。婚礼!婚礼!可新娘在哪里呢?这位就是新娘。——你们好哇。

【全书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