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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宋》


第一章 华阳神童

() 大宋政和四年,秋时九月,成都满城裹在粉紫绯白的芙蓉花里,城南玉局观的药市虽已结束,九月十四这一rì依旧是热闹非凡。

跟寻常有些不同,城东大慈寺不复往rì的喧嚣,竟然还能听到和尚们敲木鱼的声音,城中西南角的成都府学却熙熙攘攘,有如市集,原本的琅琅诵书声也没了,只听得阵阵喧哗。

二柱一间一楼的乌头门,也就是牌坊高高立着,牌坊的木制匾额上写“庠序千秋”四个大字,后面就是古朴的文翁祠。文翁祠旁那片隐于郁郁古林下的建筑,前身是西汉蜀守文党文仲翁所建的石室jīng舍,现在则是成都府学。

此时以牌坊为中心,文翁祠旁已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麻衣丝帛、长衫短褐挤作一堆。牌坊下更有身穿青袍公服的官人叉手而立,方顶幞头的长长硬翅悠悠晃着,与周围的民人一同翘首盼望。

入秋是成都府学新学年的开始,十年前朝廷罢了科举,以学校取士,自那之后,大宋的士子们都不得不投身学校,在无尽学海中苦苦搏浪。

学校取士与旧rì科举相比,虽有诸多不便,可对一般人家来说,靠读书出人头地这条路从来都是独木桥,二者差别不过是宽窄之变。只要能入学校,有了士人身份,就能减役钱免丁身米钱,还有钱粮补助,因此应试者如过江之鲫,年年都是如此。

上至半百老暮,下至弱冠少年,士子们一个个跨过牌坊,向府学的学官递交籍状,再入文翁祠祭拜。

“来了来了!”

“华阳神童来了!”

不知谁一声喊,无数双眼睛盯住了又一个上前的学子。

这是个崇尚神童的时代,神童如祥瑞一般,妆点着文盛之世的繁华。泯然众人的方仲永只是反例,神童有大出息的正例多不胜数。名相晏殊五岁能诗,十四岁就得中进士,与他同榜的姜盖只有十二岁。另一个蔡伯俙,据说虚年四岁时就面谒真宗皇帝,得了出身,更是神童中的妖孽。

蜀人好学,蜀士多才,不提眉州三苏,仅仅只是华阳一县,就有四世十榜登科的华阳王氏,有三世及第的宇文家,还有两代修史的范家,华阳文盛,自然也是神童辈出。近些年崛起的几位神童,正是令华阳人自傲的新一代文曲星。府学前聚起的人cháo里,不少都是来见识神童风采,沾沾文曲星气的好事之人。

鼓噪声纷杂响起,如无形罡风,刮得那个学子身形也微微佝偻起来,让他那矮小身躯变得更惹眼了。

惹眼倒与身材无关,而是年纪,虽肤sè黝黑,方脸阔额,飘着一股老成之气,可跟其他士子相比,年纪明显小了一大截,只十三四岁光景。早早束了发,裹着软幞头,穿着襴衫,就是个小秀才。

“六岁识千字,九岁诵全三经,鲜于七郎这样的神童,百里也难出一个!”

“可惜了,若是童子科还开,也是有机会的,现在只能一年年升上去。”

“现在才十四岁,年年公试都能得上上等的话,十八岁太学上舍及第也不是没可能的!”

听称呼就知是乡党在帮着鼓吹,鲜于七郎渐渐挺直了胸膛,昂起了头颅。他涨红着小黑脸,伸展双臂,就准备来个环揖。

“宇文十六郎!”

“好俊俏的小郎君!”

喧哗声再起,原本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瞬间转移,不仅声浪更高,还夹杂着女子的叫唤。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学官们都微微垫脚,在人群中找着某个身影。

鲜于七郎的手臂僵在半空,正尴尬时,一抹白影现身,亲热地挽住了他。来者跟他一般年纪,衣白人更白,星目剑眉,俊秀绝伦,即便正受周遭所有人瞩目,依旧顾盼自若,整个人透着远超年纪的潇逸。

“七岁作诗,九岁作画,十岁诵全六经,十二岁书法羞跑了蒙师,什么是神童,这才是神童!”

“换在百年前,这十六郎当与晏殊齐肩!”

“就怪这三舍法,要是还行科举,咱们大宋又要出个十四岁的进士了。”

“小小年纪就风采过人,过得两年,怕不长成个赛潘安!”

这下不止是乡党在鼓噪,连旁人都手舞足蹈起来,而那宇文十六郎一手牵住鲜于七郎,一手左右招呼不停,白皙俊逸的脸上笑意盈盈,不少敢于抛头露面凑热闹的民妇都被羞得掩面自惭。

一黑一白两少年来到学官前,刚掏出写着父亲名讳、家世出身和担保人的籍状,本如夏rì热浪的鼓噪猛然一变,嗡嗡议论声汇聚成秋风,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打寒噤。正要接他俩籍状的青袍学官都是一愣,手臂伸着,目光却跨过他们,直直落向又一个少年。

也是同样的年纪,布衣短褐,袖口和膝盖上还缝着补丁,空荡荡的裤管袖管,松垮垮的腰带,让衣裤似乎要兜足了风才不会从身上垮下来,削瘦如竹竿的感觉,让他那大脑袋显得特别突兀。

让人们微感心悸的可不是这大脑袋,而是一张沉郁的小脸。眉目倒还端正,可那双眼睛像是噙着万年寒冰,紧紧抿着的嘴唇更是无声的宣告,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出入骨的冷漠和刺棘般的孤傲。

见到这个短褐少年,白衣少年十六郎的潇逸之气也散了,挠头道:“范小石啊……”

黑脸少年鲜于七郎附和道:“咱们可不敢跟他比。”

接过宇文鲜于两人的籍状,青袍学官的目光依旧放在那麻衣少年身上,嘴里嘀咕道:“那就是范九?”

旁边一个学官点头:“华阳范九郎,几位饱儒都称他作介甫再世,所以得了个‘范小石’的诨号。”

再一个学官赞道:“八岁诵遍六经,十岁抒发经义,十二岁作论述志,奇才!就是心xìng太过倔直,否则早被荐进太学了。”

青袍学官的目光在宇文鲜于两少身上滑了一下,挥手示意他们入祠堂,再看住范九,脸sè沉郁下来:“介甫再世……是要这世道乱上加乱么?”

左右学官嗯咳一声,青袍学官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改口道:“出身微寒,才高八斗,自不免孤僻桀骜。不经磨砺不成才,这一次还是设法挡住他,让他去县学多学一年吧。”

身边一人为难地道:“教授,若是早年兴诗赋时,倒是无妨,可现在是经义策问之世。这一辈士子都是读新学义理长大的,范九年纪虽小,经义之学却不容小觑……”

另一人叹道:“我等纯儒,在学校里照本宣科还行,要论辩义理,难免直抒胸襟,恐非妥当之事。”

青袍学官正是府学教授,拂须唏嘘道:“是啊,这世道……”

仅仅只是露面,就引得府学教授感慨时势,这个叫范九的少年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等他过了牌坊,递上籍状,朝祠堂走去时,像是有什么无形的罩子揭开,喧嚣才再度回到牌坊四周。

教授看了看宇文、鲜于和范九三少年的背影,好奇地道:“不是说华阳有四神童吗?还有一个呢?”

话音刚落,像是一勺水浇上炭盆,喧嚣噗哧熄灭。范九现身时,周围还是嗡嗡议论,而又一个身影的出现,却让半条街都静了下来。教授手遮凉棚,引颈打望,并没注意到,左右两个学官脸sè微微泛白,呼吸也压轻了。

这是个很普通的少年,虽因要入府学而束了发,稚气却没完全消散,相貌不过寻常的眉清目秀,衣着也普普通通,粗看并不怎么起眼。

教授正在诧异,待这少年几步行来,心中也是咯噔一跳。

少年每一迈步,每一摆臂,竟是齐齐整整,宛若一具机关人,感觉他踏过的每一步都是分毫不差。行得近了,再见少年眼中空空荡荡,恍若世间无物值得一视,更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王二郎,神童……”

看客里有人忍不住这压抑之气,拍着巴掌开口了,可等来的不是应和,而是道道鄙夷的目光。

“这还用你说!?”

“王二当然是神童,神童里的神童!”

“别作声!想找麻烦自去!”

众人低声叽叽咕咕交流着,教授皱眉:“这王二……”

学官刻意压下了嗓门:“与其说是神童,不如说是怪胎。”

另一学官深有同感:“八岁就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十二岁诵全石室十二经,到现在已是读书破万卷,是真的过目不忘!原以为张松背孟德新书只是说书人虚言,可王二却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石室十二经,那可是一百多万字!而未满束发之年,就已读书破万卷,更是耸人听闻。教授赫然动容:“这般强记,着实骇人……”

他仍有不解:“可只是如此,怎能让众人噤若寒蝉?”

学官低声道:“这王二的记xìng可不只在书上灵光!谁只要跟他碰过面,说过话,哪怕只是一眼一声,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相貌到打扮,说话的口气,脸上的神sè,有何举止,不管隔了多久,谁跟他问起,都能说得分毫不差。”

教授还只是哦了一声,这有什么问题?

“王二郎之父是个迂腐秀才,崇信君子无私,把他也教得嘴无门户。谁问他什么,他都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出来。如果不是还知起码的人情世故,真不敢把他当人待!”

“当地保正把他当望哨用,靠他抓了不知多少小贼,去年还坏了个命妇的名节,倒是那妇人自己坏了,被他捅出来的。”

学官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忐忑不安,该是正为王二即将成为他们的学生而头痛。

教授脑子转了一圈,一股寒气陡然从尾椎直窜后颈,这个王二,简直就是面照妖镜啊。在他面前,就没人敢在言行上大意,怕落下把柄,被他人掏了去。怪不得那些看客也没了声响,都是不愿入了王二“青眼”,rì后招来什么麻烦,还不知祸从何起。

轻咳一声,教授也照着下属的模样,凛然肃立。而随着王二一步步“逼近”,牌坊下竟飘起一股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息。

王二步入牌坊下,眨了眨眼睛,愣愣掏出籍状,开口时嗓音清冷,近于非人:“学生姓王名……”

三个字刚出口,王二摇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不少人还以为这王二是要犯风疾了,可发晕的感觉和发软的双腿提醒他们,这不是王二的事,而是……地震!

“地龙翻身啦!”

尖叫四起,看客们坐的坐,趴的趴,街道左右的房屋淅淅沥沥抖下屋瓦,文翁祠前这座牌坊,更像是风中败柳,以明显可见的角度摇曳着。

睽睽众目下,牌坊上的厚厚木匾额终于抖落下来,咚的一声,直直砸在王二的头上。“庠序千秋”四个大字分作两截,盖住了仆倒在地的少年。

【政和四年是1114年,以三舍法为基础的学校取士于崇宁三年(1104年)全面取代科举,徽宗在位时,大办国家教育,甚至小学也施行三舍制。这段历史里,学校和三舍法的情况非常复杂,若见书中有不合于大家寻常所知的内容,别忙着挑刺,容匪头在故事里慢慢讲述。】

【宋代历史资料太杂乱,抵触之处颇多,例如成都的玉局化,也就是玉局观,很多资料都说是在城北,可根据唐时著名道士杜光庭的记述,以及苏东坡《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焉》一诗所述,至少唐宋所言的玉局观是在城西南。类似的例子太多,匪头对这些细节都会作比照考证,考证不出的,匪头就任选了。】

第二章 天罚王家

() 【感谢大家啦,新书期间推荐收藏,一个不能少啊,今天二更,话说匪头要当2k党的话,那就等于四更了。】

北风早早翻过了秦岭,四季翠绿的蜀中也罩上了一层萧瑟。十月初九,酉时刚过,天幕就已浸墨,渐渐染浓。

成都城南十八里处,靠着大江边上的三家村里,炊烟一股股升起,狗儿自村中奔出,欢叫着迎接主人,深秋的寒意也被这股生机驱散了不少。

身着粗麻短褐,头裹软布巾的农人自村外田坝一伙伙返家,扛着钉耙铁鎝【1】,牵着老黄牛,说说笑笑,话题都绕着一个比字打转。比谁的田地更得牛爷的青睐,谁的浑家厨技上得了台面,比谁家小子更伶俐,谁家女儿嫁妆备得光鲜。再比到哪个光棍汉先成亲时,还嘘哄起来,惹得狗儿也吠个不停。

路过一片山坡小林时,农人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脚步和呼吸同时放轻了,仿佛那里有什么鬼怪。

倚着一条小溪,方圆不足百步的小山坡上,数十株桑槐青竹参差而立,虚虚抱住一座小院,清幽雅致,哪有什么鬼气。倒是吵闹声不断,粗闷的,尖厉的,细脆的,嚅嚅低不可闻的,混作一处,高低起伏,给小院罩上一层浓浓的俗侩之气。

农人们神sè复杂地望住那小院,狗儿犹自不觉,汪汪叫着逗牛,被人一脚踹开,呜咽着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头前开路去了。

“秀才公这家子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

“秀才公刚出了事,王麻子就翻脸欺人了,不怕遭了雷劈?”

“难不成真是老天爷在降罪,那场地震……”

农人们低声嘀咕着,秀才公姓王,这山坡小院正是王秀才家。话题转到月前的地震,再牵起王秀才的儿子王二郎。

位列华阳四神童之首的王二郎本是村里头号话题,此时谈起,语气却再不一样。以往的惊叹、羡慕、敬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遗憾和喟叹。

王二郎被文翁祠的匾额砸中了脑袋,昏睡了几rì才好,可只是人好了,魂儿却残了。不仅那神异记xìng再没半分,连话都说不囫囵。痴痴呆呆的,连刚才那条被踹的草狗都比他灵醒。

王二郎这灾看起来还只是老天爷责罚王家的前兆,他爹王秀才四下寻访名医能人,听说某位道长懂招魂术,前些rì子去了灵泉县的武侯山,不料大雨滂沱,山石垮塌,又失了踪迹,半个月过去了,连根人毛都没蹦出来。

王秀才外出时,托了堂弟住在家中照顾儿女,他堂弟长了一脸麻子,落了个王麻子的诨号。原本瞅着还是个老实人,就他浑家是个见便宜就占的主。王秀才出了事,王麻子夫妇就变了脸,把王秀才家掏了个半空,现在又不知要动什么,跟王秀才那一对小儿女闹了起来。

“也不知老天爷在报应啥……”

牵牛的高壮汉子这么总结王家之灾,其他人都沉默了,在他们看来,报应好像总是应在不该得的人身上,让他们永远看不懂。

刚才那踹狗的矮个子反驳道:“秀才公这样的人,还得不了好报!?”

其他人回过神来,也纷纷声讨牵牛汉。王家历代都积有善名,王秀才多年来一直教村里的孩童读书识字,只收些米粮作束脩,大家都把王秀才唤作秀才公,绝少不敬。牵牛汉说秀才公遭了天谴,这事大家虽也在犯嘀咕,可面上却不愿认同。

牵牛汉赶紧分辩道:“我只是说王二郎,关秀才公甚事?以前的王二郎就不是人……”

再度说到王二郎,大家也嘘唏起来。

华阳县是文曲星扎堆的地方,神童历来都没少过,大家已经见惯了。可像王二郎这样,不管是看还是听都能分毫不忘的,从来都没听说过。神童已不足以形容,神通还差不多。而这般夺天地造化的神通,怎能让凡人久得呢。

不定这地震真是老天爷为了收走王二郎的神通搞出来的,这王二郎不就是遭了天谴,再牵连到一家人么。

“还是去劝劝吧,别让王麻子弄出事来。”

院子里的吵闹声越发高了,矮个子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又很是踌躇。

“都是王家的事,咱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

其他人纷纷摇头,王二郎成了个傻子,王秀才又没了,王家的家业眼瞧着就要落到王麻子手里,可这是王家门户里的事,他们插不了嘴。

高壮汉子跺脚道:“王大郎还在就好了!”

众人哀叹,要不怎么会嘀咕王秀才家遭了天罚呢?王大郎也是个聪慧过人的小子,可惜早夭了,如果还能活着,就算没什么出息,家中也还能有个大人,不至于让王麻子这堂亲欺压到这种地步。

世道就是这样,事情落到他们身上也没两样,农人们收拾杂乱心绪,正准备离开,却听一声高亢惨叫响起,男人的粗浑怒喝紧紧跟着,再是孩童的脆嫩叫声,像是无形的锥子袭来,激得人头皮发麻。

顺着覆满青苔的碎石小路上了山坡,小院便尽收眼底。两厢房屋分踞北面和东面,西面林子里还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屋。屋子都是破旧木板为墙,竹席加茅草为顶。竹篱笆圈住整座院子,在南面开出一道门,也就是所谓的“蓬门”。

呼号声犹在林中回荡,小屋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狠狠咬住一个妇人的右手,那几乎能刺破人耳膜的惨叫正发自这妇人。听起来像是整只手都要被咬断一般,可她依旧不愿放开手中的包裹,正跟少年拉扯不下。

“小杂种,快放开!”

旁边一个脸上满是麻子的魁梧男子呼喝着,调门虽高,却是手足无措。见妇人叫得太凄厉,慌张来扯妇人,被妇人左手一巴掌反抽在脸上。

“一身肉都长在嘴上了么?还不把这傻子踹开!”

妇人年过三十,颧骨高耸,眉梢高吊,恶狠狠骂人时,面目间的yīn桀之气浓郁有若实质。

麻子挨了一耳光,火气顿时上来了,起脚蹬在少年的腰上,踹得少年倒飞而出,咚地一声撞在门框上。那包裹也被扯开,一大叠书哗啦啦散落在地,封皮上《石室周易》、《石室chūn秋》等字清晰能见。

“书!我的书!”

妇人顿足叫唤着,男子上前要捡书,却被两个小小身影拦住。

“是我们的书!凭什么拿我们的书,还要打二哥!?”

这是两个扎着总角,不足十岁的孩童,一男一女,男孩稍大一些,挡在最前面,使劲推着王麻子。小小身躯还不及王麻子胸口,却没丝毫畏惧。

“这是二哥的命根子!没了书,二哥活不了,我们也不活了!”

小姑娘护着少年,眼里噙满泪水,高高竖起的柳叶眉满是不屈。手里握着的解腕小刀威慑比话语更足,连那麻子都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看向妇人。

“你们的书?”

妇人冷声道:“这是王家的书!你们爹不在了,王家就是我们作主!别说书,田地,林子,院子,都是我们的!连你们都要算作我们的儿女!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高举右手,手背上的深深牙痕清晰入目:“你们的疯子二哥咬人,你又拿刀对着你娘,这就是不孝!不孝可是大罪!告去官府,看官老爷的大杖不打死你们!”

小女孩的泪水夺眶而出,哭喊道:“你才不是我们的娘!爹爹也还在,他一定会回来的!”

男孩也喊道:“等二舅知道了,一定会找你们算账!”

妇人脸颊扭曲着,还要说什么,却听院门外有人招呼,男子扯了扯妇人衣袖:“村里人过来了,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妇人怒哼道:“你们什么时候懂得孝顺了,什么时候才有饭吃,今晚就饿着吧!”

跟麻子转身离去,妇人边走边数落道:“看你这孬样!就知你王麻子不是个男人!这家没我当着,你一辈子就是喝风的命!”

“大头我们都取了,这点东西……就算了罢。”

王麻子嚅嚅分辩着,他自认还是好人,这几rì里,他跟浑家已快搬空了王秀才的钱财家什,还找到佃种王家田地的农人,让他们把租子转给了自家。书房那点物事,算作王秀才的遗物,留给那三兄妹好了,事情不能作绝了嘛。

刚才浑家去书房里取王家的藏书,原本如傻子一般的王二郎忽然发了癫,在门口死死咬住浑家的手,他被浑家逼着,不得已一脚踹开,心中还隐有不安。王二郎的脑袋本就有伤,这一撞不会再出什么事吧?

接着他就暗骂自己真蠢,王二郎本就是个傻子了,还能再撞出什么花样?

浑家王何氏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人!没听王秀才说过,那书是百多年前的拓本,一本能卖好几百文!这点东西?你就这点出息!”

此时夫妇已到了院门口,见是村里一帮农人,七嘴八舌问着出了什么事,王何氏呵斥道:“呱噪什么?王家的事可轮不到你们掺和!王家没人,何家还有人!”

农人们纷纷皱眉,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眼里的愤慨更是浓烈,王何氏昂首挺胸,尖尖下巴几乎是平着落在众人眼里:“谁闲得不耐烦了,伸手管这我们王家事,别怪我何家去找王相公和邓相公家讨个人情,把谁办了衙前!”

王相公家、邓相公家……

这两个名字蹦出来,农人们脸sè都是一变。

王相公家说的是华阳王氏,神宗皇帝年间的宰相王珪正出自华阳王氏,当地人都以王相公家称呼。王相公毕竟是旧时之臣,过世多年,权势早已不复往rì,邓相公家的名声却如rì中天。这邓相公家说的是双流邓家,先有神宗时代的名臣邓绾,再有邓绾之子邓洵武和邓洵仁,两兄弟在这一朝都是相公。

在农人心目中,这两家没什么分别,都是掉根毛就能压死自己的豪门巨户。

连那两个年轻人在内,农人们一个个避开了她的目光,再不言语。三家村多是四五等下户,拜几任大府仁政所赐,归到宽免户的籍册里,不仅不再应差,免役钱也交得少。若是再被点为衙前,奔走应差,就得准备破家了。

王何氏得意地哼了一声,甩着受伤的手,跟王麻子施施然回了院子。

望着这对夫妇的背影,矮个子恨恨地道:“她是吓唬人!帮相公家办事的何三耳不过是她家远亲……”

高壮汉子叹道:“万一她能说动何三耳呢?谁敢拿身家打赌啊?”

农人们摇头叹气,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心说老天爷应在王二郎身上这一报,真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二哥!二哥你没事吧?”

“二哥!?”

林中小屋正是王家的书房,两个小孩扶起少年,凄声唤着。

少年抬头,露出一张清秀面容,额头上血迹猩红刺目,小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女孩抹着眼泪道:“他们会得报应的!”

少年脸sè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眼中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丝人气,显得很是怪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稚嫩的哀声裹住少年,他眼中忽然绽起一丝光芒,再化作朦朦光彩,扩散到整个眼瞳。

轰隆……

一道旱雷猛然劈开昏暗的天空,少年抬头望天,眨了眨眼睛,脸上的呆气骤然消散,开口道:“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

“二哥!?”

“二哥你好了!?”

少年说话嗓音清朗,咬字清晰,两小惊喜交加,二哥脑子清醒了!?

接过手绢,擦着额头的血迹,伤口的疼痛刺得他直抽凉气,可跟之前脑子里所经历的灵魂之痛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他点点头:“虎儿,瓶儿,二哥好了。”

听到二哥唤着他们的名字,两小抱住二哥,涕泪皆下,多rì的委屈哀苦,终于有了倾泻之处。

妹妹瓶儿抽泣道:“二哥,王麻子他们……”

轻拍着弟弟妹妹的纤弱脊背,他温声安抚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可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这一世的人,还是来自九百年后的另一世人。【1:铁鎝是宋代出现的一种掘土工具,农民用来翻耕碎土。】

第三章 二郎再世

() 他是王二郎,王二郎不是他,这话很古怪,可事实就是如此。

真正的他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是一家it公司的销售总监,卖服务器之类所谓高jīng尖科技的东西,二十八岁依旧单身,为挣脱房奴车奴的命运而rìrì奔忙着。

身为现代人的记忆最后停留在四川,他去泸州跟客户谈酒厂信息化改造工程,然后就地震了,有什么东西砸在脑袋上,顿时没了意识,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意识容身于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体里,环境更变作了古时。

少年还残留着一丝魂魄,压着他的意识,迟迟不能掌控身体。他开不了口,行动不由自主,但还能听能看。

穿越了……穿越本身就已玄奇,与另一个残缺的魂魄共存于一具身体,如此经历更难以言语形容。两股意识挤撞不休,疼痛发自灵魂,也点点滴滴磨砺着他的意志。

费了很大功夫,他才与那股残魂和谐共存,而在这段时间里,通过自己的观察,以及从那残缺魂魄所得的信息,他确定了自己身在九百年前的宋朝,此地是成都府路的成都府华阳县,眼下是政和四年。

政和四年,宋徽宗赵佶已在位十四年,再过十二年,宋钦宗即位,改元靖康。

他上一世是学计算机出身的理科生,可职业需要,也得学些文史装风雅,历史并不生疏。而靖康意味着什么,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史学造诣,任何一个受过基础教育的中国人,都会记得靖康之耻,如果是男人,这记忆还会再带上三分热气,北宋快要完蛋了……

北宋完蛋了,还有南宋,两宋变际间,四川还是好好的,得到百多年后才被蒙古人攻破,没必要为前人后人cāo心。他前身只是个销售,也没cāo心国事的能力。更何况,他寄身的这个少年,乃至少年这一家的遭遇,正压得他心中沉甸甸的。

少年名叫王冲,家中排行老二,今年虚岁十五,虽出身措大之家,却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入府学的当rì也遭了地震,被文翁祠的匾额砸伤脑袋,只余一丝残魂。

王家祖辈境况还算不错,到王秀才这一辈却败落下来,王秀才也曾入过府学,但多年未能升贡,还因为丧妻,家中少了一根顶梁柱,也绝了功名之心,就在乡里当一个启蒙童子的乡先生。

王秀才能放下功名之心,也跟王冲有关。王冲虽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但靠着过目不忘的神通,怎么也能挣出个前程,王家的富贵也指rì可待。

没想到,老天爷作梗,就在入学当rì,王冲出了事,不仅府学再没得上,去县学混点米粮也没了指望。

王秀才为治好王冲四处奔波,却又在灵泉县武侯山遇难,在家照顾三兄妹的王麻子夫妇变身饿狼,正一口口吞食着王家的家产。

回想这段rì子来,王麻子夫妇肆意搜掠家中财物,把他们三兄妹当家奴一般对待,霸住小院不说,还狠心克扣衣食,他就满心愤懑,恨不能马上掌控身体,恶治这对丧尽天良的夫妇。可惜,那一丝魂魄似有执念,始终不肯消散,让他徒唤奈何。

正当他闲得一段段检视原主那已破碎凌乱的记忆时,机会终于来了,王何氏想变卖王家历代积存下来的藏书,那一丝残魂燃烧起来,驱动身体咬住了王何氏。当王麻子一脚踹得王冲撞上门框时,残魂燃尽,他终于成了王冲。

这感觉很新鲜,也很有些不适应,但家难当头,顾不得抒发穿越客的感慨,解决眼下的困顿处境为先。

神sè变幻时,弟弟和妹妹正贪婪地看着他那双闪烁不定,显得生气十足的眼瞳。

弟弟王澄,小名虎儿,今年九岁。妹妹只有小名,叫瓶儿,今年七岁,他们就觉二哥不仅好了,跟往rì还有了不同。到底怎么不同,说不出来,但原本孤苦无依的感觉已经消散,二哥的怀抱像是港湾,足以替他们遮挡风浪。

感应到虎儿瓶儿的目光,他回视过去,看看虎儿,眉毛很浓,以至于那双小眼都失去了存在感,显得愣头楞脑。再看看瓶儿,大眼灵动,柳叶眉削直,秀气中蕴着英武。

仅仅只是一眼,一股温热就在心胸中荡开,眼前这对兄妹,绝非才认识一月,与他有九百年之差的古人,这血脉相连的感觉正是他上一世忙于事业而被忽略,早已久违的亲情。

他根本无法分清,到底是这些rì子的相处让他接纳了这股亲情,还是这亲情本就发自内心,发自他所融合的记忆。也许那一丝残魂不是消散了,而是随着那些记忆,一同融在了他的意识里。

那一刻,他猛然恍悟,自己可能既是九百年后的另一世人,同时又是这一世的王冲。

天sè已暗,闷雷不止,一场雷雨即将来袭。

咕噜噜一阵响动,虎儿摸着肚子,为难地道:“我饿……”

瓶儿娟秀的小脸上满是坚毅:“饿也不能向王麻子他们低头!”

她抿抿嘴唇,像是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碍,决然道:“我去找村里叔叔伯伯讨些饭吃!”

虎儿小脸发苦:“讨饭?爹爹回来要骂我们的。”

瓶儿挥着小手,手里的牛角小刀就像是她的决心,泛着冷冽的光亮:“我们去找爹爹!吃饱了饭,才有力气走路!”

尽管已觉二哥不同,但循着往rì的习惯,虎儿瓶儿自顾自地商量起来,听得王冲暗自唏嘘。

将上一世的名字埋进心底最深处,已获新生的他,不,王冲起身道:“爹爹是要找的,但先得护住这个家,这是我们的家,不能让人夺了去!”

虎儿瓶儿一怔,二哥果然大不一样了,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之前那个只顾埋头读书的神童,不过……

虎儿皱起浓浓眉毛,发愁道:“王麻子比爹还壮,咱们打不过他。”

王冲摇头道:“打?为什么要打?”

按住虎儿瓶儿的肩膀,王冲沉声道:“那对狗男女一定会遭报应!不是老天爷来报,是二哥我来报!”

这是他的炽热心语,额头和腰间的疼痛在提醒着他,王麻子夫妇已经欠下了他一笔血债。若王冲还是以前那个王冲,这笔债自然要成死帐,可现在,他会让那对夫妇明白,这笔债,他们承受不起。

瓶儿眼瞳绽起了悟的光彩:“二哥既然好了,就能当起这个家,王麻子他们再没道理留在咱们家!找他们说理去!”

“说理?拳头比道理大……”

王麻子夫妇贪yù熏天,就算拉来保正,那对夫妇也会打滚撒泼地赖在家中。更何况那王何氏老把她娘家人挂在嘴边,何家有个何三耳,是个干人【1】,帮王邓两家相公办事,颇有势力,自忖有何三耳撑腰,王何氏哪会在意什么道理?

“不过,刀子又比拳头大。”

王冲取过瓶儿手里的小刀,在瓶儿虎儿诧异的目光中,打乱了发髻,再将额头的血抹到脸上,整个人顿时形若厉鬼。

院子北厢一间屋里亮着灯光,两个身影映在窗纸上,扭曲不定,显得鬼气森森。

“那小疯子的牙口比狗还狠!早晚要把他当狗打来吃了!”

屋里王何氏正恶狠狠地念叨着,她的右手虽未伤皮肉,可两排深深牙印让她发悸不止,仿佛王冲咬人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依旧挂在手上,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

王麻子拧着眉头,有些忧虑:“何必搞出这么大动静,若是他们娘舅家找过来,不知要生出什么事。”

王何氏嗤道:“他们那大舅十来年都没个音信,二舅也在外面找着治王二郎的方子,等到他回来,事都办妥了。再说了,他们那二舅不过是个县学教谕,连官身都没有,敢对上两家相公!?”

说到相公家,王麻子眉头拧得更紧了:“何苦去招何三耳呢?这林院留在咱们自己家不好?”

“自己家?”

王何氏声调降了下来,脸sè越发冷了,话语也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一般,渗得王麻子心中发颤:“王八!你这颗心就是贼王八心!当我不知道你什么盘算?瞧着我年纪大了,又没有儿女,你就想着壮了家业娶妾是不是?西头村豆腐徐的女儿,你想很久了吧?”

见王麻子脸sè也坏了,王何氏语气又是一缓:“你这孬货,有贼心没贼胆,我也知道,不过这事你就不能动动心思多想一层?”

“前些年何三耳就问过这林院的事,说这里风水绝好,王相公家有意买来造墓。那时王秀才还在,王二郎又是神童,何三耳就没有办下去。现在王秀才死了,王二郎也傻了,正是时候!先弄到我们手里,再卖给何三耳,落下个百八十贯,有了这钱,去别处买地置田不好!?”

王麻子不甘地道:“这林子和院子,本该是我爹的……祖父没传给我爹,却传给了二叔,正是拿回来的时候。”

王何氏气得拧住王麻子的耳朵训道:“他们那二舅真要闹,也是个麻烦,难保不出意外。就算过了这关,何三耳想要,你能保得住!?更不说你就是个泥腿子,王秀才是读书人,揣着这份家业,列在三等户里,也派不着丁身钱米。摊到你手里,看官府不把你吃干抹净!不如另置一份可以避人耳目的家产。”

王麻子泄气,嘟囔道:“不管怎么着,总得先弄到手,这事要怎么办?”

“让我想想……”

王何氏踱起步子,夫妇俩搜刮了王秀才家中的财物和值钱家当,拐来了田地租子,自然不会放过最值钱的地产。这处小山坡是王家祖业,仅仅只是几十株青竹、桑树和老槐,就值不少钱,再加上风水绝佳的地势,卖上百贯不成问题。跟这份地产比起来,王秀才家的十亩旱田不过是小头。

王家这一代人丁凋零,王秀才就只有王麻子这一个近支堂亲,王秀才死了,王大郎早夭,王二郎又傻了,余下一对不足十岁的小儿女。即便只是堂亲,王麻子也能以抚养三兄妹为由,顺理成章地拿到王秀才的家业,这不仅符合孝理,也是官府鼓励的。正好,王麻子与王何氏一直没有子女,还可以收养王三郎和王小妹。

但孝理只是大框框,官府的法文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实际情况还得实际分析,王二郎的状况让事情有些复杂。

王二郎虽还未成年,可神童名声在外,还在府学门前走过一遭,也算是读书人,大家都当chéng rén看。虽是傻了,傻成什么样,这还有说道。只要能娶妻生子,再有娘舅家撑腰,仍然可以传继王秀才这一脉,家业自然也是他的。王麻子夫妇即便过继了王三郎王小妹,也没可能拿到这份家业。

“这事就落在王二郎的名声上!”

王何氏很快有了计较,她举起那受伤的右手,yīn**:“明rì告官去!告王二郎不孝!虐待叔婶,把他这傻劲,不,疯癫传开!”

王麻子打了个哆嗦:“告官!?那这家产还能落下多少?”

王何氏鄙夷道:“所以说,为什么要牵上何三耳,就算是县尊老爷,也不敢对相公家看中的东西伸手!”

王麻子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无奈地点头。

此时夜sè已深,王何氏一张冷脸软下来,伸手一掏,王麻子再一个哆嗦。

王何氏荡出一丝鼻音:“还不上床!?”

“歇一天吧……”

王麻子勉强笑着敷衍,那手一拧,发痛,抽着凉气苦着脸,乖乖由王何氏拖了过去。

吹了油灯,正要上床,叫喊声忽然响起,再生起一丛火光,隔着窗纸摇曳不定。

“二哥你醒醒啊!”

“这是我们的屋子,不能烧啊!”

王麻子夫妇急急奔出屋子,正见王冲举着火把,作势往东厢屋子丢,虎儿瓶儿拖着他的胳膊,凄苦地叫喊着。

听到两人的动静,王冲转头看来,火光下,少年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一般,惊得王麻子夫妇头皮发麻,王二郎真疯癫了!?

王冲一手挥舞火把,一手还舞着什么东西,偶尔映出一缕火光,王麻子夫妇更是炸起了一身汗毛,刀子!?

“烧光!杀光!死光光!”

王冲一边嘶声喊着,一边朝两人走来,王何氏缩到王麻子身后,踹着他的膝弯道:“还不制住这疯子!?”

王麻子也在后退,叫嚷道:“他手上有刀子!伤了他是罪,被他伤了找谁赔啊!”

疯子伤人当然落不到罪,王何氏一个激灵,扯住王麻子道:“走!回咱们家去!”

王麻子却又不愿了:“那这地方……”

王何氏急得使劲拧王麻子的胳膊:“疯子不正好吗?不必告官,明儿找来王都保,把这疯子送医,事情就成了!”

王麻子恍悟,夫妇俩都顾不得收拾屋子里的东西,趁虎儿瓶儿还拖着王冲,远远避着,飞也似地出了院子。

院子里王冲叫喊不停,虎儿瓶儿声泪皆下,闹腾了好一阵。直到王麻子夫妇身影没入夜sè已久,王冲忽然静了下来。火把也不挥了,刀子也不舞了,那股疯癫劲骤然消散。

【1:宋时官宦之家不便直接经商,都由他人代劳,这种人就叫干人(幹人),也称“干当人”、“干仆”。不仅代官宦经办商事,还代理置产、诉讼、税租等事务,乃至代表官宦之家与外界来往,多是高级家仆。】

第四章 兄长之责

() “果然如此,就盼着我疯癫成魔了呢。”

王冲摇头慨叹,喊得嗓子发哑的虎儿瓶儿都愣住了。二哥今rì这变化起起落落,让他们实在适应不了。刚才清醒过来,再不傻了,可接着又撒了头发,抹了一脸血,点起火把挥着刀,一副要杀人放火的模样。王麻子夫妇一跑,却又正常了。

“不骗住你们,怎么骗住他们?”

王冲微微笑着,丢下火把和刀子,挽起头发,第一关过去了。

虎儿挠着脑袋,瓶儿小嘴张合,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二哥是在装疯呢。那一对狗男女就这么赶跑了,这个家终于又属于他们了!

“这只是开始……”

王冲心说事情可不会这么善了,之前他的意识困在身体里,就一直在揣摩王麻子夫妇的用心。眼下王家这般光景,以王麻子夫妇的品xìng,不一心将王家吃干抹净,真是活见鬼了。家中十亩旱田的租子已经捏到了手,现在开始打林院的主意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带再挖个坑,王冲可不是过去那不谙世事的王冲了,多出来的九百年见识暂时用不上,还有商界历练多年的智慧。

装疯赶走王麻子夫妇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做,但首先得解决一个大问题。

揽住虎儿和瓶儿,王冲笑道:“吃饭!”

别说虎儿,他这会肚子也咕咕叫了。

瓶儿欢欣地道:“我来张罗!”

原本王家就是瓶儿在持家,王秀才不识柴米油盐,王冲一心读书,虎儿又xìng子毛躁,年纪最小的瓶儿担起了重任,怪不得面对王麻子夫妇,瓶儿表现得更有主见。

不过瓶儿张罗的结果让王冲很不满意,一大块糙米粥,没错,一“块”粥,黄黄米sè,混杂着野菜的翠绿,搁在盘子里悠悠晃着,很有些像果冻。这是稠粥冷下来的模样,让王冲想起了欧阳修划粥而食的典故。

粥块之外,还有三sè小菜,豆豉、咸菜、煮萝卜皮。粥本就是三兄妹的晚饭,小菜还藏在王麻子夫妇所住的那间屋子里。

三兄妹围坐在堂屋饭桌边,瓶儿柳叶眉一扬,小手陡然起落,刀光并现,咄咄两声,粥块分尸三段。“老规矩,这是二哥的,三哥别抢!掉地上了可得连土都吃了!”

吐出一口浊气,瓶儿唠叨着将最大一块粥递给王冲,再把次大一块递给虎儿,只留下小小边角。纤弱身躯里透着一股凛然不折之气,让王冲无比感触,护住这个家的心意愈加强烈。

“粥冻”入口,一股明显的酸馊味轰击着王冲的味蕾,呸呸几口吐了出来,诅咒着丧尽天良的王麻子夫妇,拦住正嚼得起劲,正要下肚的虎儿瓶儿道:“别吃这个了,找找还有什么食材。”

从王麻子夫妇住过的屋子里搜出一大瓦罐隔夜米饭,十来个鸡子,盐葱都有,王冲两眼一亮:“二哥给你们作蛋炒饭!”

自己的工作被抢了去,瓶儿不乐意地撅起小嘴,再跟虎儿一同升起疑问,蛋炒饭是什么?好吃吗?

灶房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王冲正在倒腾着,虎儿和瓶儿扶着门框,盯着二哥,神sè颇为不安。灶房可非二哥这种读书人能来的地方,可他们又哪敢说个不字。

“二哥我在梦里遇了神仙,这蛋炒饭就是神仙教我的秘方,锅呢?”

王冲一边安慰弟弟妹妹,一边找着东西。蛋炒饭大业开局不顺,灶房里大大小小都是瓦罐,好不容易从柴堆底下找出两口铁锅,锅子里外都是厚厚一层灰,甚至还能见到锈迹,看样子是很久没用了。

这也正常,炒菜在北宋还是酒家饭店里的高级技术,穷苦人家哪可能在家中炒菜。铁锅一般只用来炖煮大份菜肴,家中就这几口人,用瓦罐也能对付了。这两口铁锅估计还是父亲结婚时置办的,或者是母亲带过来的嫁妆,母亲去世后,应该就再没用过。尚幸王麻子夫妇满心谋算着林院,还没把灶房这些家什倒腾走。

王冲仔细打量这两口锅,觉得很是新奇。由这铁锅的模样,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处的时代,跟上一世终究隔了九百年。

那口两耳锅倒还寻常,锅体是标准的半圆,方方正正的锅耳直直竖着,顺手一提,估计有十来斤重。

另一口就有些怪异了,没有锅耳,上半缘浅浅一圈,下半截收紧成小半圆锅体,像是飞碟一般。这锅轻了不少,炒饭该没问题。只是王冲猜不出,为什么要把锅作成这般模样。

洗刷干净,再烧水消毒,忙了大半个时辰才解决了锅的问题,又指挥虎儿瓶儿备好材料,发现还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王冲挥着木头锅铲道:“油!”

虎儿很好奇:“还要用油?”

瓶儿有些急了:“那是晚上点灯用的!二哥难道不读书了?”

王冲微怔,他要的不是灯油,是香油。再问清楚,才知灯油就是香油,只是家里从不用来吃,而是晚上点灯用。

没油可吃不成蛋炒饭,王冲拿来灯油,看到底能不能用。瓶儿的抗议被他三言两语就安抚下来,油没了再买,馋死就活不过来了……

香油,不,灯油装在跟酒瓶差不多大小的陶罐里,瓶口封着软木,拔开木塞,一股淡淡的油香味入鼻。滴在手指上,入嘴一试,芝麻油,能吃。

材料齐备,王冲卷起袖子就准备开干,这一卷袖子,又觉不对。他年纪虽小,却已作chéng rén打扮,身上穿的是一件大袖右衽襴衫,也就是古装剧里那种系着宽腰带,最常见的长衫。之前洗锅时还能应付,可要是炒饭时袖子落进锅里,那就没得吃了。

王冲正寻思着是不是脱了襴衫,就套着里面那层中衣,甚至只穿着贴身的对襟短袖汗褂干活。瓶儿见他捉着袖子发呆,变魔术似地掏出一根布带子:“二哥,用襻膊吧。”

潘脖?

王冲不解,瓶儿举着布带,踮着脚尖,要往他脖子上套。王冲蹲了下来,想见识下这是什么东西。就见瓶儿纤纤小手如穿花一般,牵着那布带自他脖下前后交叉而过,将衣袖左右栓起,缚在腋下,再在腋前打了个结。

一切搞定后,王冲作了个伸展运动,不错,挺灵活的。低头看看,感觉自己这模样,似乎在上一世的rì本古装剧里经常见到。那些长袖博冠的公卿们舞刀shè箭时,胸前背后就绑着这样的带子。

虎儿挠挠脑袋道:“娘下厨和纺丝时也是这个样子……”

瓶儿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拍着小胸脯道:“四岁的时候,娘就教会我了!”

检视这一世的记忆,王冲找到了母亲的模样,发髻束在高高的冠子里,衣袖也是这般绑在腋下,而父亲王秀才的讲述中,也有关于王家先祖的片段。说王家是在唐时从关中搬迁到蜀地来的。

看来这襻膊是唐朝时的玩意,被rì本人学了去,王冲这么猜测着。他自然不清楚,襻膊汉朝时就有了,就为方便大袖汉人运动劳作,到了宋朝还非常盛行,样式也有很多。

他这种交叉捆法是贵族式的,另有乡野式的,就一条布绳两个套,直接从脖后绕到身前,套住两个袖口。宋朝之后,窄袖成为服制主流,这东西也就湮灭于历史,只在rì本等地还留有余迹。

王冲正在走神,忽觉气氛沉寂下来,仔细一看,虎儿和瓶儿眼角发红,这才醒悟两小思念亡母,再想及遇难的父亲。

“娘可不会作蛋炒饭,二哥作给你们!”

王冲一边说着,一边把香油下了锅,香味随着滋滋油响升腾而起,两小顿时睁圆了眼睛,鼻子不停耸动。而当搅拌好的蛋液入油,发出噼噼的爆响时,更是两眼放光,小嘴咂个不停。

王冲上一世没学过厨技,但多年单身生涯,也点出了蛋炒饭专jīng,不过专jīng的也只是懒人技法。用油煎出蛋花,就到浅黄成sè,再下米饭,接着要做的就只一件事:炒。

正着炒,反着炒,由里到外,不停翻搅,将蛋花碾得细细的,把油完全浸入饭粒里,炒到最后,蛋花与饭粒混在一处,饭粒也晶莹剔透,粒粒饱满。

这铁锅显然比上一世里的现代铁锅厚,木柴生火也远不如煤气,王冲翻炒得胳膊发酸,才勉强接近一般水平。再放盐和葱花,几下炒匀了,便大功告成。上一世里,有心有闲的时候,还会有更多花样,比如加火腿等等荤素辅料,作成扬州炒饭,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了。

香腾腾,金、白、绿相间的蛋炒饭满满一锅,分到碗里时,虎儿瓶儿捧着碗一嗅,发梢都快飘了起来。

“看起来像是娘作过的碎金饭呢……”

瓶儿自小就接受母亲的教育,在厨事上有些见识,终于记起了什么。王冲一愣,碎金饭,听起来就是蛋炒饭,难道这时侯就有了?

虎儿的筷子飞也似地在碗里翻着,大口大口塞着饭粒,还有闲功夫说话:“这哪是碎金饭!碎金饭不用油的,也不是二哥这么翻炒的。”

不是就好,王冲舒了一口气,心中终于涌起一丝穿越者的成就感,虽然着实有点微薄,可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好香……真好吃……”

虎儿跟小老虎似的,狼吞虎咽,一大碗蛋炒饭很快就下了肚,将嘴边和碗里的米粒舔得干干净净,摸着鼓鼓胀胀的肚子,发出了满足的感慨。

瓶儿细嚼慢咽着,虽也吃得很香,小脸却浮着一层忧sè,越来越重,最后忍不住嘀咕道:“灯油十文,四颗鸡子二十文,米、盐、柴火算十文,这顿蛋……炒饭就是四十文啊,咱们现在又没了钱……”

王冲暗抽一口凉气,这是什么物价!?他隐约记得,北宋时,一文钱就能在汴梁买一个炊饼,也就是馒头。一顿蛋炒饭,还是自己作的,只算成本就要四十文!?

心中的惊讶没有表露出来,王冲安慰道:“钱只是小事,二哥既然好了,多少钱都能挣来。”

瓶儿蹙起的眉头舒展开,眯眼笑道:“是呢,只要二哥能好,多少钱都值得。”

三兄妹各一大碗蛋炒饭,终于吃到腹胀的程度。虎儿吃得太急,饱嗝不止,瓶儿也揉着肚子,满足到了极致。

夜sè深沉,三兄妹挤在书房的床上,此时雨点已经落下,电闪雷鸣,难以入睡。

“二哥给你们讲故事!”

王冲上一世是独生子,还是单身,可组织过客户活动,哄孩子入睡这事也不陌生。

“故事!?”

虎儿瓶儿瞪眼,听故事是孩子特有的福利,看他们转瞬就将惊惧丢在脑后的模样,该是绝少享受过这福利。

瓶儿是讶异,二哥还会讲故事?虎儿则是好奇,“什么故事?嗝儿……”

这小子还在打嗝,王冲呵呵笑道:“讲个……鬼故事。”

此时雷电不止,屋里光影变幻,“鬼”字出口,一股渗人的寒意顿时入心,瓶儿虎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正要反对,就听他们的二哥咦了一声:“谁在拍我脑袋?”

“我没有!”

“不是瓶儿……”

话音刚落,瓶儿虎儿都冲进了王冲怀里,身子还哆嗦个不停。

王冲一边嘀咕着那会是谁呢,一边朝虎儿脑袋上拍了一下。

凑巧地很,一道惊雷再度劈响,虎儿一蹦而起,“哇啊!鬼啊——!”

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瓶儿也憋着小嗓子惊呼,却听王冲哈哈笑道:“二哥骗你们的!”

四只小拳头同时擂上了王冲,三兄妹滚作一堆,王冲笑道:“虎儿,还在打嗝吗?”

饱嗝自然没了,可虎儿一颗小心肝却咚咚乱跳着,老半天才缓下来。

“别怕,二哥给你们讲可爱鬼的故事。”

不理会虎儿瓶儿的抗议,王冲径直开讲。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的小鬼叫卡斯帕……”

雷雨之夜,山坡小林上的院子里,不时回荡起孩童的笑声。

【蛋炒饭很可能在宋代之前就有了,据说隋朝杨素就爱吃“碎金饭”,也即扬州炒饭的前身。但扬州炒饭在清朝才广传天下,而且碎金饭也有可能不是用油炒的,因此在宋朝,绝大多数人应该没机会品尝到蛋炒饭。】

【蛋炒饭有不同作法,匪头用的是四川老家的作法。另外呢,物价问题之后会有交代,别忘了,这是北宋末年,而且还是用铁钱的四川。】

第五章 凡人之智

() 雷雨天明即停,rì上三竿时,天空澄净,气息清新,于保正心头却揣着一团茅厕之气。不小心一脚踩进水洼里,泥水透了皮履,浸湿布袜,脚心顿时冰凉。肚里骂个不绝,盯着王麻子夫妇背影的目光也憎恶不已。

王秀才家祸事连连,王麻子夫妇算计堂兄的家产,这事之前过不了他的手,也就当热闹看看。现在能过他的手了,却落不到好处,还得为其奔走。谁让那王何氏抬出她亲戚何三耳呢?谁让他只是都下一个大保正呢?

自王相公,不是华阳王氏那个王相公,而是王安石王荆公推行保甲法后,保正渐渐担起了乡间事务,催税、捕盗、承差、调解民户纠纷乃至当过契的中人,无事不管。五户一小保,五小保一大保,十大保一都保,于保正就管着华阳县南湾乡第三都第五大保【1】。

第三都的王都保跟王秀才沾点远亲,不愿趟这摊浑水坏了名声,把下面的于保正推了出来。保甲不是按村划的,于保正家离三家村有好几里地。一早在泥泞里挣扎,苦累不堪。若是为官老爷奔走,倒没话说,可为这王麻子奔走,还没什么好处,郁闷自是不浅。

再想想王秀才家,尤其是那神童王二郎,郁气又不翼而飞。

人的命程真是说不准啊,不提早年的三家村王家,王秀才即便败落成个措大,只是个乡先生,在这一都里依旧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连王都保见着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声秀才公,更不提那神童王二郎,唤声“二郎”还得腆着脸壮着胆,生怕人家被攀附恼了。

大宋的读书人矜贵得很,进了学校,升到内舍就免丁身钱米,升到上舍就比同官户,役钱减半,和买、科配都摊不到身上。王秀才入过府学,王二郎名声更为响亮,可是他们这些乡下人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却不曾想,一场地震,王二郎成了傻子,王秀才失了踪迹,一个家就这么没了,跟这家人的遭遇比起来,自己这点烦恼算什么呢?

念头转了两转,于保正看向王麻子夫妇的目光也变作羡妒,王秀才家的不幸,就是这两口子的大幸。只要如王麻子夫妇所说,王二郎已疯癫难治,他们收养王家兄妹,拿到王秀才家业就水到渠成,三兄妹的娘舅家找不到话说,都保也可以放心地在契书上签押作保。王秀才家的十亩田地倒还是其次,这处山坡林院,真是好啊……

踏上满覆青苔的碎石小道,于保正分出大半心神放在这极滑的小道上,小半心神又有些恍惚,若还在以前,王二郎该已在山坡上诵书了。

王家这处山坡就在村子北面,地势开阔,人sè进出村子,一览无遗。靠着王二郎那过目不忘的神通,偷鸡摸狗之辈栽了好几次,而他于保正的防盗之责也轻了不少,现在,唉……

正追忆往昔时,一阵琅琅诵书声自小院里传来,让于保正生出一股时光倒流之感,恍惚更甚。

“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rì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

诵书!?

走在前面的王麻子夫妇猛然停步,于保正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王麻子背上。脚下一滑,正在找平衡,身后两个保丁又撞了上来。哎哟一阵叫唤,连带王麻子在内,几人同时摔在道上。

“不对劲!”

王何氏没理会他们,急急奔去,王麻子揉着,顾不得招呼于保正,嘀咕着也追了上去。

“贼男女……”

于保正被保丁扶起来,恨声骂着,当然不对劲!这是王二郎的声音,王二郎在诵书!怎么在王麻子夫妇嘴里,就成了疯子呢!?

等于保正进了院子,见王麻子夫妇楞在院门口,院中少年放下书本,起身相迎,这不正是王冲王二郎?

襴衫整洁,大袖翩翩,头巾扎得规规正正,额头虽贴着一块膏药,却无损一身的清雅肃正。眼眉间倒还飘着一股呆气,可那是读书人共有的书呆气,而不是歪嘴斜目的痴呆气。

王冲不紧不慢地拱手,说话也有条不紊:“见过二叔和婶婶,于保正,二位哥哥……”

王麻子夫妇被王冲这变化惊住,一时不知所措,于保正也在发呆,倒是那两个保丁忙不迭地抱拳回拜,口称不敢当。保丁都是乡下农户充任,可不敢大咧咧受下读书人的礼。

“不知二叔婶婶来此所为何事?如此也好,侄儿正有事烦劳……”

后面文绉绉的话,王麻子夫妇已没听进耳里,就顾着骇异地对视了。直到于保正压着怒气低声问:“这是你们说的疯子?”两人才回过神来。

王何氏犹不罢休,嘴硬道:“昨rì就是发疯了!瞧,牙印还在这,更提着刀子火把要放火杀人呢!”

王麻子倒是想到了昨rì那一脚,心头一颤,莫非……

王冲哎呀一声,不安地道:“昨rì侄儿才醒转过来,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二叔和婶婶海涵。”

“海涵?你咬了就白咬!?”

王何氏骂了一句,再转向于保正,急切道:“疯癫也不是时时的,别看他此时好了,过会又要犯!犯了就是人命案!还是依着说好的办,把王二郎送到城里的医馆去!”

王麻子赶紧附和道:“是是,昨天他又摔了一跤,再伤了脑子,还伤得很重。”

话音刚落,就见王何氏瞪着他,目光像刀子般狠狠刻来,王麻子很是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于保正瞅瞅王冲额头的膏药,一脸恍然:“又摔了一下?可真是巧,竟然摔灵醒了。”

于保正看得清楚,眼前这王二郎就是个好端端的人,甚至比没出事前还多了三分人味,应对得体多了,不再只顾着读书记事。

听王麻子的话,这变化还是有因的。之前文翁祠被砸,脑子乱了,现在再摔一下,正常了,看来老天爷并没有绝王秀才一家的意思。

就听王冲幽幽一叹:“小子是灵醒了,可那记事之能却没了,之前作过什么,也记不太清楚。”

于保正心说只要不是疯子就行,此时他正满心幸灾乐祸,王麻子夫妇的企图,怕是鸡飞蛋打了。

“若是昨rì真伤了婶婶,侄儿在这里赔罪……”

见王何氏还扬着右手,王冲又恭恭敬敬地道,诚意十足。

事情骤变,盘算落空,王何氏呆呆不知该怎么回应,王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不说王冲再伤了脑袋,外人还不敢确定王冲是不是真好了,说了出来,就成了旁证,坐实了王冲不再是傻子,更不是疯子。此时他就低头盯着沾满污泥的脚,再不敢开口。

于保正哈哈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大事,皮肉之伤都算不上,不若就由我作保,二郎奉上些汤药费,没灵醒前那些事,就别计较了。”

王何氏转眼狠狠瞪住于保正,于保正笑吟吟回视,王二郎已经好了,他自然乐得挤兑王麻子夫妇。

王冲像是很不好意思地讷讷道:“侄儿理当奉上汤药费,只是家中没见一文钱,该是贼偷了,还请叔叔婶婶宽限几rì。”

如果不是王冲一脸愧疚,还真会当他是在讥讽王麻子夫妇。于保正哧哧笑出了声,王麻子咳嗽着,脑袋垂得更低了,王何氏脸sè未变,眼神却四下飘着。

“是他们拿走了钱!拿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我们的钱!还我们的东西!”

“昨天是他们伤了二哥,该他们赔汤药钱!”

一侧响起两个童音,却是虎儿瓶儿从屋里探出脑袋,脆声指控着,于保正更乐了,像是在劝王冲,又像是在劝王麻子夫妇:“都是一家人,何苦啊……”

王何氏耐不住脸燥,正要分辩,王冲转身挥袖道:“闭嘴!叔叔婶婶怎会是那种人!?你们还不赶紧认错!”

虎儿瓶儿却不理会,身子一缩,躲了回去,王冲再拱手道:“侄儿管教弟妹不严,得罪了……”

这一番应对下来,即便是没什么见识的两个保丁,也知王冲已恢复灵智,好得不能再好。他们跟着于保正跑这一趟,是准备押“疯子”送医的。跟于保正一样满肚子牢sāo,现在事情水落石出,再没了顾忌,嘀咕着老天开眼,王二郎能把这个家立下去了。

于保正作了裁定:“那么就这样吧,我看两家也互清了,可好?”

“互清!?哪能这般轻巧!?”

王何氏终于有了主意,她冷笑道:“这些rì子,我们也在张罗着治二郎的头伤,前前后后花了上百贯!欠了一身债,不得已用了伯伯家里的钱。如今二郎已好了,咱们作叔婶的,心头自是欢喜,可亲兄弟明算账,自家还要过rì子呢……”

于保正暗抽口凉气,心说这妇人真狠!一句话就抹掉窃占王秀才家财的嫌疑,还倒打一耙,上百贯……家财有这数目,在华阳县都能划到三等户里了。到底心有多黑,才能说出这话呢?

不过王何氏一口咬定,这事还真难说清,他担忧地看向王冲,少年迷茫地道:“侄儿之前记xìng凌乱,不知有这些事啊……”

王何氏暗忖得计,就要揪着王冲不记事,继续撕掳下去,却听王冲又道:“方才侄儿还有话未说,家父一去月余,杳无音信,侄儿想去灵泉县寻父。若是家父真出了意外,侄儿就得置办后事。现在家中空空,侄儿想以这处林院为质,押得一些钱财,请二叔婶婶施以援手。”

要质押这处林院?

于保正心中一动,看看再度没了主意,两眼发直的王何氏,对王冲道:“你婶婶方才不是说也没钱了吗?不如……由我来办了这事?”

“不可!”

“办得了办得了!”

王麻子夫妇瞬间清醒过来,同声抢道,王何氏急急道:“这林院终究是王家祖业,即便要质押,也得让叔叔婶婶搭手看着。这事我们来办!先去问问价,总不能亏了自家人。”

于保正再没说话,他也只是心存侥幸,顺带搅合一下。

王何氏朝王麻子施了个眼sè,夫妇俩臭着脸离开了,于保正打量着王冲,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王何氏本咬定了王冲欠钱,这事很麻烦,既然王冲什么都记不得,三郎和小妹太小,说什么都当不了证供,这一咬很有效力。可王冲抬出质押事,欠钱的事就轻飘飘拐开了。

王何氏的选择也很正常,王冲真不认这钱,还是桩麻烦官司,不过官府可没结果。一旦闹到官府,事情就大发了。而让她代为质押这处林院,在质押事上作手脚,容易得多。

于保正只是乡下富户,算不了太深,就觉得王冲提到质押事,正挡了王何氏的撕咬,如果是有心的……他看向王冲的眼神深沉了,那这王二郎,不仅仅是灵醒了,甚至还有了城府。

王冲回以淳淳微笑,再拱手一拜:“不知保正尚有何事?”

于保正敷衍说只是来看看,心中释然,王二郎这模样哪像个有心机的呢?就是想着准备给他爹办后事,不得不质押林院。这么一来,他又有些担心了,对上何三耳那号人物,王二郎还不知要吃多大的亏。

不过他也无意提醒,他可没能耐跟何三耳杠上,刚才挤兑王麻子夫妇,也算是尽了良心。王二郎能好,已是老天爷慈悲,至于家产……舍财破灾吧。

目送于保正离去,王冲脸上的淳淳之气消散,低低一笑,第二步,顺利。

虎儿瓶儿凑了过来,嘻嘻笑着邀功,刚才配合二哥演戏,虽没大贡献,至少没坏事。

虎儿又不甘心地问:“为什么还要把家质押了?二哥既好了,就不必再理会他们!”

王冲揉着虎儿的脑袋,喟叹道:“王麻子夫妇这种恶人,不理会可不行。他们本能占到的便宜忽然没了,会心痛得像是少了块心头肉。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来抢,甚至赌上一切,就像是苍蝇一样,不把他们拍死,他们会一直纠缠不休。”

“以直报怨,除恶务尽,你们都要记得,对恶人仁慈,就是对善人犯罪!”

不经意间,王冲担当起父亲王秀才的角sè,淳淳教诲着,虎儿瓶儿也下意识地点头。

瓶儿还有些担心:“二哥……能斗过他们吗?”

王冲再揉揉瓶儿的小脑袋:“二哥再不是神童,可这事神童也不顶用,还得靠凡人的智慧。”

瓶儿眨巴着大眼睛,凡人有什么智慧?

王冲就微微笑着,再没说话,心中正荡着发自另一个时空的感慨,只有凡人才知人心,才知七情六yù……

【1:北宋后期,因保甲制的推行,县下区划非常复杂。乡、里依旧存在,但已只有户籍意义,实际承担编户职能的是都保。推行保甲制前,还曾推行过管里制,以管代乡,但没有成功。关于都保,一般都在乡一级下面划分都保,但乡里没了原本的里正、户长、耆长这三长基层组织,变成了地名,乡与都不是上下级关系,某某乡几都只是个编号。有些乡分几都,有些乡只有一都。都保设正副保正,由县里的乡书手统管,并设有“乡司”这个衙门。】;

第六章 善恶有分

() 三家村西面一处蓬屋里,男女正激烈争吵着,噪音几乎要掀飞了屋顶的茅草。

“王八你真是个贼王八啊!你那一脚可踹得好啊,生生把王二的魂给踹回来了!帮王二还了魂不说,你还代他证了还魂的事,你到底是帮我还是来害我的!?我何翠儿这辈子摊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屋里王何氏满脸恨意,指头戳着王麻子,那劲道似乎能在头骨上开个洞。

“再说一次,不要叫我贼……王……八!”

王麻子脑袋随着王何氏的点点戳戳摇着,额头正暴起青筋。

“王八”一词此时跟乌龟没关系,也不是骂人的话【1】,可加上一个“贼”字,就骂得很痛了。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说,前蜀伪帝王建少时偷鸡摸狗,大了盗驴屠牛,因为排行老八,乡人都称“贼王八”。

欧阳公名扬天下,这话就传开了,贼王八成了jiān猾无赖之徒的代名词。蜀人曾受王建统治,贼王八一词在蜀地流传更广。王麻子正好排行老八,这就凑到了一起。

王麻子这老八排行是早年王家还能聚族时立下的,三家村王家在他父亲一辈散了,王八的排行也早已不用,王秀才家的儿女都只叫他二叔,就这贼婆娘时时用贼王八糟践他。本就懊恼不已,再被痛骂,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还横啊你!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眼见着这笔财就要到手了,转眼就被你一脚踹飞!一百贯啊!至少一百贯啊!”

王何氏的指劲更大了,王麻子怒气快撑裂了胸膛,却始终有一层厚厚坚冰挡着,怎么也喷不出来。

谁让他这浑家比他势大呢?田地被他赌博喝酒给败光了,就只靠她带来的十来亩嫁妆田过rì子,这还是其次,跟何三耳的亲戚关系更非同小可。何三耳不是普通干人,王邓两个相公家都有不少外事由他经手,在成都府都能算号人物。靠着这两桩,王何氏生生压着他,就连一直没有生育,他也不敢有所逆触。

王麻子喘着大气,强自扯回正题:“这会闹腾有什么用?王二郎说要质押那林院,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王何氏也闹得累了,一坐回床上,消沉地应道:“还能有什么章程?去找何三耳,看他怎么把活当弄成死当,咱们就只算是牵线,也落不到多大好处了。”

“王二郎既好了,何三耳也不会再惦记着,不如还是咱们接下来,看以后有机会……”

王麻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他就想着将那林院占为己有,在他眼里,那本就是他家的,只是祖父不公,划给了王秀才的父亲。

王何氏侧着脸道:“有个屁的机会!前些rì子我就给何三耳递了消息,正侯着他有空见我。刘盛说,王相公家的大老爷快回来了,要找块清净地方作墓地,那林院正合适,何三耳要定了。”

“什么!?你已经找了何三耳?怎么不跟我商量好了再去!?”

刘盛是王何氏的表侄,在何三耳手下办事,王何氏就是借着刘盛才攀附上了何三耳。王麻子怒气再涨三分,怪不得王何氏总要他把林院卖出去,而不是留作自家产业,原来早通过刘盛跟何三耳谈好了?

王何氏本有些心虚,可见王麻子怒目而视,又骂开了:“跟你商量?你什么事能出个囫囵主意?这个家没我当着,你早喝风去了!再摆这猪肝脸,信不信我带了嫁妆回家,任你在这猪圈里等死?”

王麻子软了下来,真要让王何氏带走嫁妆,他可不知该怎么过rì子了,讷讷道:“这家不就是你拿主意吗,只是别不跟我说啊……”

夫妇俩沉默下来,何三耳真心想要,王二郎就别想保住林院了,不必何三耳出面,就是让刘盛来转一圈,也能压着王二郎把活当改成死当。不过连带的,他们夫妇俩也没了好处,能落下几贯中人钱就不错了。

谁让王二郎忽然就好了呢?若是王二郎还傻着,何三耳就没办法抛开他们夫妇,如王何氏念叨的那般,一百贯就这么没了。

王麻子沮丧得无以复加,甚至也恨起了自己踹王二郎的那一脚,懊恼愧疚之下,他紧急开动那不怎么灵光的脑筋,找着挽回损失的法子。

想及王何氏说王家大老爷要回来,王麻子两眼一亮:“我们王家跟王相公家还能牵上点关系,虽然隔得太远,论不了亲,可早年三家村王家还在时,也跟王相公家议过。不如……咱们想法让二郎把活当改作死当,办妥了这事。再求何三耳跟王相公家说说,看有没有机会投了王相公家,作个旁户。”

王何氏一愣,寻思片刻,脸颊上绽开一片红晕,瞧着王麻子的眼神也变了:“真看不出来啊,你还能想得这么长远……”

真正意义上的旁户就是家奴,苦劳不堪,还不得体,本为良民所贱,当年蜀中王小波李顺作乱,响应者多是旁户。如今的旁户更多是说客户和投充户,客户就是佃户,没田没产,替他人劳作。而投充户则是把田地投到他人户下,面上也是客户,实际算作家人或是仆役。

有家有业的民人自不愿作这旁户,可如果能“旁”到官人户下,xìng质就不一样了。因此族中一旦出了官人,只要沾点亲的,都想着把田产名籍投在官人名下,如此就算是官户中人。田税、丁身钱米、科配、役钱役差等事都受护佑,再不是以前被乡胥肆意压榨的泥腿子。若是再能跻身家仆,那就是官人的身边人,更有一番前程。

王相公家历来都重光大门楣,五服之外的远亲有出sè的,也会挑着入族,这可比一般旁户还要光鲜。如果能入王相公家,这辈子就稳稳当当了。王麻子随心一念,倒真是条富贵出路,不由得让王何氏刮目相看。

“王相公家大老爷回来,肯定要增人户的,这事有机会!也不等何三耳传话了,这两rì我去找他!”

王何氏念叨着,语气再非往常的喝骂,而是久违多年的怨嗔,看王麻子的目光甚至还有了点仰角。

“有劳娘子了……”

王麻子的主意被认可,顿觉整个人光亮了许多。王何氏主动倚进怀里,眼眉含笑,更让他飘飘然,浑家那颧骨高耸,薄唇细眼,皱纹丛生的面目也变得诱人起来。

握住王何氏的手,指头在那冰凉凉的掌心里轻轻挠动,王何氏唧唧笑着,伸手往王麻子一捏,飘着眉稍道:“死鬼,这倒硬得快,可得好好用劲!”

“努力!二哥能行的!”

山坡小院的林子边,稻草扎成的箭靶钉在树上,四五丈外,王冲咬牙切齿,满面涨红,正跟一张弓较劲。瓶儿拍着巴掌加油,可王冲卯足了劲,依旧只能拉到七八分满。

感觉后力不足,王冲不得不斜腕扬掌,羽箭呼地离弦而去,掠过草靶的边,咄声扎在书屋的墙板上。

打量自己那白白嫩嫩的细胳膊,王冲摇头慨叹,穷文富武这话真是jīng辟,王家败落下来,连带祖辈文武双全的传承也废了。

王家唐时从关中迁到蜀中,传承了唐人士风,一直坚持文武双习。只是一代不如一代,祖父还能开一石三斗强弓,王秀才已经只能开九斗。王秀才虽恪守家训,还要王冲和虎儿练弓习剑,甚至瓶儿也不例外,但已经只是个形式。

因此王冲更为不堪,别说王秀才所用的九斗榆木弓,就是手里这副只有三四斗力,用槐树枝制成的练习弓,王冲也不能拉满,至于虎儿瓶儿所用的竹条小弓,王冲可不好意思用。

尚幸身体原主的弓技还算熟练,随着记忆也传给了他,就只缺臂力。而且年纪也小,未来还有很大潜力,瓶儿再安慰道:“二哥比以前又有进步,差点上靶了”,王冲苦笑之余,沮丧也很快散了。

打量套在大拇指上,松松垮垮的牛骨扳指,这东西已有近二百年历史,褐黄本sè上积出点点黑斑,王冲心说王家其实还有底蕴,不是连逢大变,哪能让王麻子夫妇那等人欺了。

王冲可非闲得无聊才来玩弓,他这个穿越客算不上最悲催,也绝谈不上享福。苦了一个月才完完本本“降临”,俏丽丫鬟、乖巧童养媳、美艳未婚妻,这些喜闻乐见的配备一个没有。上头虽还有爹,爹却自己坑了,拉扯着弟弟妹妹,还得为捍卫家产而战,什么改天换地的志向,挥斥方遒的意气,更是不沾半点。

这两rì里,他连品味大宋风情,畅想新生之路的余暇都挤不出来,脑子转个不停,就在推演和完善对付王麻子夫妇的计划。

现在计划已进行到第三步,王麻子夫妇背后的何三耳即将入局。跟这种强龙地头蛇都沾边的角sè对上,就得防备周全,兵刃不是用来杀人,而是保护自己。

循着这一世的记忆,王冲整理书房,从书房床下的木箱里找出了一堆兵器,除了几件祖传货,其他都是不值钱的杂品。祖传的桦木弓和榆木弓保养不善,已损了弓身,弓力大减,王冲兄妹的练习弓则跟玩具没什么两样。

几柄剑里,练习用的木剑除外,只有两口算是正经货sè。可一口已锈了剑身,另一口套着黑皮鞘,柄端环首,没有剑格,倒不像是剑,有些像汉代环首刀。王冲拔了半天,都没把这柄颇有古董气息的利刃拔出鞘,估计已经跟剑鞘锈到了一起,不得不放弃。

除了弓剑,还有若干羽箭,同样已经生锈的矛头和匕首,甚至还有一副粗麻弦,该是弩弦。弩是军国重器,私藏违禁兵器者徒一年半,藏弩一张罪加二等,但就如私藏长矛是罪,只藏矛头就无罪一样,藏根弩弦可不犯法。

检视下来,家中最有威慑力的武器,反而是瓶儿手里那把充作菜刀的解腕小刀,那也是祖辈传下来的,时时在用,才一直锋利如新。

“靠己不足,就得靠人啊……”

见虎儿引着一个壮汉进了院子,王冲低声自语,整理衣冠,摆正脸sè,急步迎了过去。

壮汉不过十仈jiǔ岁年纪,高出王冲两头有余,估计超过一米九,膀粗腰圆,压迫感十足。可眼眉却很和善,蕴着一股农家子弟再纯正不过的朴实之气。

王冲拱手作揖,朗声道:“见过十一哥!”

壮汉慌忙回拜,嘴里嚷着当不得。他一下拜,影子几乎将王冲尽裹其中,像是树荫一般。

“屋里说话……十一哥,请!”

王冲转身直行,壮汉跟在王冲身后,特意收着步子,不敢抢在王冲前面。

“二郎真是好了,待人说话跟秀才公一个模样……”

王十一这般寻思着,一丝敬畏油然而生,要进堂屋时,下意识地蹭了蹭脚上的污泥。

他正是昨rì那牵牛汉,担心王家兄妹出事,跟着村人一同在院外打探过。今rì王三郎找来,说二郎有事商量,得知王二郎已经好了,王麻子也离了王家,王十一欣慰不已,没怎么多想就跟了过来。

“不知二郎要跟我说什么事,多半是与王麻子有关,若是要我出力,秀才公曾经教我读书识字,怎么也得帮一把。可要是太危险,或是犯王法,就只能拒了,家里就我一个独子,还有老娘在啊。”

被王冲大礼相迎,王十一心中打起了鼓,暗暗留了个心眼。

【1:自先秦到汉唐,历代都很崇尚乌龟,宋代沿袭,依旧当作吉物,跟“王八”无关。穿越客去了宋朝,骂人“乌龟王八”、“王八蛋”什么的,宋人会莫名其妙,骂“贼王八”才会激怒人家,但就跟“贼男女”一样,去了“贼”字,并无贬义。】

【元代时,世风开始贬龟,戴绿帽的男人被称为龟公,再到明代,才有将乌龟称作王八的明确记载,其关联可能是民间骂人“亡八”、“忘八”,意为“无耻”,文人再把《史记·龟策列传》里所述神龟的第八龟“王龟”,颠转为“王八龟”,由此王八成为乌龟别称。另一个来源则是古音里王八与“鸭”近似,而“鸭”在宋代就是骂人的话了,到元明时,王八成了鸭的代称。总而言之,穿越客若是在明时骂人王八,小心了,明人会认为你是奔着下三路来的,不是骂他戴绿帽,就是骂他当鸭子。】

第七章 人心之能

() 堂屋里虽只有简陋的竹椅,王冲也一本正经地请他上座,推让一番落座,王十一心中越发忐忑。

就听王冲换了寻常口吻,黯然道:“过几天我就要去灵泉找我爹,若是真出了意外,就得送灵柩返乡。”

略为犹豫,王冲再道:“我想拜托十一哥到时赶牛车到十里渡接一下,十一哥也知道我家现在很难……”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得质押林院,才能备下办事的钱,没什么宽裕,就不知是不是太劳烦十一哥了。”

王十一心中荡起波澜,就这事!?这还叫劳烦!?

村里人都受过秀才公的恩,秀才公真出了事,依理得出份子帮王家兄妹办丧事,而他王十一曾经受教于王秀才,份子还不能轻了。可王二郎这话的意思,不仅不要他们凑份子,连劳动他驾车迎灵柩,都觉过分了。

与之前预想相差太大,王十一一时愣住,王冲又忐忑地道:“我也知有些唐突,十一哥若是为难,不必放在心上,实在是……”

稚气未消的脸上满是苦涩,让王冲看上去比同龄少年成熟得多,听他叹道:“不好意思找其他人……”

又是一个秀才公!死要面子活受罪!饿死也不愿讨食的迂腐穷酸!

王十一不知是恨还是怜,眼角微微发cháo。王秀才平rì就是这般模样,总是他施舍人,绝不愿受他人施舍,出了天大事也不会找村人帮忙,而这王二郎跟他老子没什么两样。

王秀才的音容笑貌在心中转着,王十一不迭应道:“二郎哪里话!秀才公就是我的先生,这点事算什么麻烦?我还得……”

王冲欣慰一笑,打断他道:“如此就好,我爹说过,十一哥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可品xìng是最好的,所谓行而得知,十一哥虽不怎么能写字,孝经却背下了不少。”

听到王秀才的评价,王十一份外感动,什么行而得知他不懂,赞他孝顺,让他心头暖烘烘的。他王十一除了个头壮,有一把子力气,再没什么长处。王秀才时时说百行孝为先,他就把这道理记得牢牢的,守着老娘,不愿离乡半步。

听王十一应下了,王冲像是松了口气,心扉敞开,念叨起后面的安排。再度听到王冲说这院子会质押出去,还是由王麻子夫妇代办,王十一心中咯噔一跳,之前那点心眼也丢开了,急切地道:“怎能让王麻子沾这事?他们还没害足你家吗?”

王冲诧异地道:“害过我家?之前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他们是我长辈,怎可能害我们?就算跟虎儿瓶儿有些争执,总是长辈,不敬长辈就是不孝。”

王十一真想捶胸顿足,这老实孩子怎么就不长心眼呢!

对上王冲那愣愣目光,他仿佛看到了一副凄苦景象,王冲三兄妹被王麻子夺了林院,衣食无作,在寒风中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再想及王秀才,王十一什么也不顾了,把王麻子夫妇的恶事说了个透,末了再道:“这林院就是你们兄妹最后一处家产,要再没了,还怎么过rì子!?别让王麻子沾这事了,不管是盘缠,还是之后办事的钱,我去跟村里人说,给二郎你凑出来!”

王冲摇头道:“二叔和婶婶绝非恶人,你们定是误会了。而且已经说好由他们代办,君子怎可言而无信?”

王十一郁闷得快要吐血,君子!?就是你跟你爹这种君子,才要遭人欺啊!

听王冲又道:“不过十一哥说起何三耳,我爹说过,那种干人最擅驱使泼皮无赖,等我去了灵泉,虎儿和瓶儿独自在家,万一被泼皮欺上门来……”

他殷殷看住王十一:“十一哥,若是拜托你过来住几rì,照料一下虎儿瓶儿,会不会很麻烦!?”

王十一满腔郁气终于有了出口,几乎是喊了出来:“有甚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多想一分,王十一再道:“明天我送老娘回娘舅家呆几天,然后就住来这里,二郎你这小身板,一推就倒,家里就你可靠不住!”

此刻他满腔热血,只觉不护住王家兄妹,就对不起王秀才,依稀还记得什么圣贤说过,一rì为师,终身为父。之前对秀才公虽也感怀,却没那么深,王冲这番念叨,才觉自己负恩深重,不报这恩,也是不孝。

这林院的质押事,他说不上什么话,可王麻子乃至何三耳要找泼皮无赖闹腾,硬夺家产,他这身力气,正好用上。

王冲摆手道:“这倒不必……”

王十一蒲扇大手一张,肃容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自带米粮来住,绝不要二郎你花费半文!”

像是要赴战场的勇士,王十一迈着大步离去,王冲望着他的背影,低低一叹,哄诱王十一这样的憨实汉子,还真有些愧疚感。

以王秀才的师生情打动王十一,挑动王十一的好义之心,王冲的目的也只是让王十一住进院子,以备不测。前世身为销售,揣摩人心是基本功,而扮迂腐君子,也不过是稍稍张扬原有的品xìng,算是本sè演出,对付这老实人,有些牛刀杀鸡了。

王十一本就心善,若是直接开口,未必不能说动。可王冲昨rì听到了院门口的动静,王何氏抬出何三耳,一帮农人顿时就蔫了。他直接开口,有可能破不了王十一心中的畏惧,为稳妥计,只能出此下策。

“今rì之伪,是为他rì之诚,十一哥,咱们来rì方长。”

王冲暗暗念着,若不是他还未成年,在广都县学当教谕的二舅也出门在外,再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也不至于这般玩弄人心,在村里杀熟。再说人心隔肚皮,亲戚尚且翻脸无情,何况外人?他也只能凭着上一世的人心历练,来一分分挣这场对弈的筹码。

王十一只是第一个,王冲再唤来虎儿:“去找邓五哥……”

小半个时辰后,虎儿又领着一个矮脚汉进了院子,这汉子二十出头,也就比王冲高半勺脑袋,瘦瘦弱弱的,一双眯缝小眼跟虎儿有得一拼,边走边左顾右盼,该是在确认王麻子夫妇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二郎你真好啦!老天爷保佑!”

见到王冲,矮个子热情地抱了过来,自来熟的热络劲头就如身材,跟王十一比,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真好了,五哥。”

王冲笑吟吟应着,对邓五的拥抱毫无抵触,倒让邓五很是意外。退了一步,再仔细看看王冲,邓五笑意稍敛,脸上升起发自内心的欣慰之sè。

“看来是真好了,比以前还要好。”

邓五少时是王秀才所教村童里最调皮的一个,经常逗少年老成的王冲。王冲总是皱着眉头绷着脸,却又不好推开,那强忍不适的憋屈模样让邓五很是开心。现在王冲骤然变得随和亲切了,邓五却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邓五这欣慰既是应着对王冲和王家的关切,也应着自己的不安。

他和王十一都跟王秀才学过读书认字,甚至家中还受过王秀才照应。跟王十一不同,邓五很清楚这份人情的轻重。昨rì听到院里的动静,还是他鼓动大家来看看,露个脸,让王麻子夫妇收敛收敛,也算是尽心了。

虽然被王何氏抬出何三耳,压得大家连句话都没抖完整,可王麻子夫妇当时也再没为难王冲兄妹,就这点来说,邓五认为自己是有功的,自觉欠王秀才的人情也轻了一分。

“是要去灵泉找秀才公吗?放心吧,秀才公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五哥我担下了!别的不说,照应虎儿瓶儿该没问题。我跟爹娘说说,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他们肯定会点头……”

邓五再搂着王冲的肩膀,絮絮叨叨念着,一边说一边盘算,若是王冲开口借钱,他要怎么应对。

也不像之前对待王十一那般郑重,王冲就跟邓五站在院子里,像是唠家常一般开口道:“找五哥过来,是想麻烦五哥办点事……”

邓五搁在王冲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嘴里却道:“好说好说,哪谈得上麻烦?”

就听王冲问:“五哥的三叔……是在十里渡开质库吧?”

质库就是典当行,邓五的语气顿时虚了:“是……是啊,小本买卖而已。二郎你也知道,十里渡今年越发冷清了,三叔正愁着怎么过年呢……”

王冲接着的话让邓五一颗心先提到了树梢,再重重落下来,“去灵泉要花很多钱,家中没钱了,林院叔婶在帮着出质,一时半会怕办不好。我想质押家里的书,这生意你三叔接吗?”

邓五松了口长气,连连点头:“接!当然接!你们家的书值钱,三叔肯定会接!”

将一叠线装书打进包裹里,递给邓五,王冲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石室十二经拓本,最老的已有百年历史……”

小心地接过包裹,邓五呼吸有些急促,三叔跟他说过质价,这种古本书,一册怎么也能质押六七百文,十来本就是近十贯钱,他过一趟手,落个几百文,算厚道了吧。

正在寻思,王冲又道:“我信五哥,五哥的三叔自然也信,质押多少就听便了。”

一时间,羞愧感直冲脸面,王冲正遭着难,自己欠着秀才公的人情,不帮人家,还念着赚人家的钱,还是不是人了?

邓五低头掩住发红的脸,闷声道:“二郎放心,五哥我值得你信”,心中盘算着,一定要三叔给出最高价,自己也一文不取,就当是还人情债。

王冲再道:“正好也问问三叔,我家这林院能典多少,二叔和婶婶该不会欺我,可外人不定会欺他们。”

说到王麻子,邓五一股热气充盈心胸,脱口道:“王麻子那对贼男女,二郎你还能信他们!?”

王冲无奈地道:“终究是我堂叔堂婶,不信他们还能信谁啊。”

邓五一动气,嘴就停不下来了,把王麻子夫妇跟何三耳的恶心肠数落个遍,再三告诫王冲不要信他们。

“是何三耳要这林院吗?这个人我不太熟悉,五哥这么清楚?”

王冲很好奇,邓五自傲地挺直了胸膛,他可是村里的包打听,认识这一带的牙人,三叔又开着质库,消息当然灵通。

“那就再麻烦五哥一件……不,两件事,一是代我打探何三耳的情况,搞明白他是为哪家相公要这处林院,又有多想拿到。二是能不能从你三叔那拿来我堂叔堂婶的画押,他们应该在你三叔那质押过东西吧,既然你说他们不可信,我也得防防。”

王冲有条有理地说着,这两件事说难不难,可也没那么简单,邓五正在犹豫,王冲又道:“这书的质钱,五哥就拿一半用着。”

邓五压下算计会有多少钱的念头,连声推却,王冲肃容道:“既要打探,就得托人,肯定少不了用钱,这事我还是明白的,五哥你拿着吧,我信你!”

这个理由很充足,邓五眼中聚起光亮,沉沉点头:“五哥我……值得你信!”

王冲又展颜一笑:“那是自然,五哥得记着,千万别说是我在打听。”

邓五也笑道:“真有人问回来,就说是王麻子夫妇在打听。”

拍拍邓五手里那包裹,王冲有些唏嘘:“再跟五哥啰嗦一句,这书是活当,rì后我还要进学呢。”

邓五这才记起,王冲本该进府学的,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少年是个读书人,现在已经神智清醒,就算再没什么神通,有原本的底子在,再进府学也该不是难事,可不是自己这泥腿子可以随便勾肩搭背的。

他紧紧抱住包裹,语气恭谨起来:“二郎放心,两件事我一并办好!”

邓五也离开了,王冲心说,原主的记忆果然靠谱,这个邓五有点小心思,不像王十一那么好哄诱。

原本那个王冲的过目不忘之能没了,但背过的书,记下的事,都还留在脑子里,只要有线索,都能找出来。而往rì记忆里,这个邓五耳目灵光,脑子转得快,心xìng倒还端正,可以用,但用法就有讲究。

不过也没什么难的,邓五算不得聪明人,否则也不至于蹲在乡下种田,就是个懂得算计小利,却还心存良知的寻常农人。

何三耳这个人,记忆里有很多资料,王冲要邓五再去打探,一是更新资料,二是变着法让邓五收钱。义是一面,利是一面,再点明自己的前程,要邓五死心塌地为他办事自不可能,办点小事却还靠得住。

“接着是……于保正。”

王冲连赶三场,黄昏时,去了南面小村。

对上于保正,王冲另有一番说辞,末了又重复之前跟邓五说过的话:“rì后小子还要进学……”

于保正肃容道:“二郎想得周到,我既然管着这一保,怎么也不能让你们王家被小人欺了。”

第八章 相公家的规矩

() “狗眼看人低!就是些小人!等入了王相公家,再来巴结,啐你一脸的痰!”

华阳县西,靠近双流县界的官道上,王何氏扶着钗头,目送驴车远去,这才愤愤骂出了口。这一路二十里行程,车夫看她的眼神像是打量一只想要蹿上饭桌的母猴,下车时她头皮比还要麻上三分。

转头再看,郁气跟着所有杂念不翼而飞,眼前的景象撑得她心坎发涨。

宏大的宅院左右铺陈开,青瓦白墙,黑檐朱梁,层层叠叠,挤得周边的田林都失了颜sè。

宅院不沾凡尘,脚下土路只到一座四柱三间两层,显得异常壮伟的牌坊下,再接起一条白澄澄的石路。石路的尽头依稀能见一扇朱红大门,似乎比成都府的城门小不了多少。

牌坊的两层飞檐高高翘起,挂在上层的牌匾写着“文玉恭禹”四个大字,可王何氏也就勉强认得那个玉字,毕竟王字她还是认得的。

牌坊的宽度和高度,王何氏平生未见,加上柱墩和檐头立着的那些怪异猛兽,充盈着一股浑然不可抗拒的伟力,让她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

牌坊下立着三个年轻汉子,其中一个是她表侄刘盛,王何氏赶紧检视自己的装扮。她与何三耳是五服之外的远房堂亲,而刘盛之母是何三耳的服内堂妹。靠着时时走动,跟刘盛母亲积起来的关系,王何氏才通过刘盛勉强攀上了何三耳,平rì对着村人口口不离何三耳,其实从没当面见过。

何三耳为两个相公家办事,已不是一般的干人,养着十几号像刘盛这样的办事伙计,寻常都指使他们,只有大事才亲自出面,自不是王何氏能随便见的。

今rì第一次面见何三耳,王何氏很费了些心思打扮。用假发撑起朝天髻,发髻上插满金钗、金簪、镶金鱼梳、金蝶步摇和金钿朵,戴了一双金耳环。画了倒晕眉,白~粉和胭脂抹得足足的,贴了金银花钿妆,胸口还挂了件玉勒子。

检视完头面,揣起小手镜,再看衣裙。湖绿暗花的纹绫复襦,罩了一件直领对襟褙子,褙子是亮青缎子面,绣着折枝牡丹,配上红褶裙和黄帛带,跟金灿灿的头面一凑,斑斓夺目,晃得人脸都找不着了。

王何氏对这搭配也很不满意,此时世人崇奢,对寻常人家来说,借到全套金银首饰的难度比借钱财米粮还低,但体面又合身的常服衣裙却难借到。王何氏只能从嫁衣里抽出褶裙帛带,王秀才亡妻王范氏遗下的衣物已被她据为己有,再从中挑出体面的复襦和褙子,勉强拼出一身绸缎。花sè还是其次,在何三耳这种大人物面前,总得有个人样。

刘盛一直在跟两个家丁装扮的汉子聊天,王何氏收拾停当,却不见刘盛过来。只离着几丈远,她也不敢凑上去,就耐着xìng子等,等得腰腿发酸,刘盛才悠悠踱了过来。

“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还要我等,为你这点破事,耽搁我多少时辰?眼见要近腊月了,三叔交办我给漕司下的官人备礼,忙得蹄子都不着地……”

刘盛劈头就是一顿呵斥,王何氏皮笑着赔罪连连,刘盛没把她当姨娘待,她也不敢把人家真当侄儿。刘盛口里的三叔正是何三耳,听他念叨着被何三耳派下的重任,自是极受重用。

“见三叔?你哪来那么大脸面?”

待刘盛数落完了,王何氏问何三耳什么时候能见她,却得来这么一句,脸上热得白~粉胭脂都要结饼,心头却是凉到冰点。

刘盛的下巴尖对着她,轻飘飘地道:“三叔交代,这事就由我办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郎真已好了?”

前半句让王何氏稍感安慰,后半句又紧张起来,刘盛要绕过她直接找王二郎,事情就砸了,赶紧道:“人倒是好了,惦记着他爹的下落,自己要质押那林院,托了我们夫妇来办。”

刘盛嘿嘿冷笑:“托……了你们办?”

“托”字刻意拉着长音,嘲讽王何氏欺压王二郎之意再明显不过。王何氏暗恼,之前跟你递话时,你不也一副等着我们抢过林院再接手的嘴脸?咱们是半斤八两,装什么好人?

恼归恼,面上却是笑吟吟的:“他一个书呆子,五谷都不分,哪通这些世事。外人都信不得,我们终究是他叔婶,他只能信我们。”

刘盛依旧歪着嘴角道:“可王二郎该只是活当,不会死当吧?三叔交代得很清楚,王相公家是全须全尾地要,这事你能办妥?”

王何氏平rì计较惯了,哪还听不出刘盛压着她,想要在这事上讨得更多好处。

棋逢对手,她的腰也直了,语气虽还恭敬,却已是还价的姿态:“若是抬出王相公家的名头,自是几句话的事,可那王二郎的二舅在广都县学当教谕,事后闹腾起来,说不得会损了相公家的清誉,害了何干人。想必何干人也不愿走这条路,那么路就只在我们夫妇这了。”

刘盛略略沉吟,卸了刻意堆起来的倨傲,直直道:“说吧,有什么章程?”

王何氏暗自松了口气,再提起入王相公家的事。鄙夷之sè在刘盛脸上一闪而逝,他淡淡道:“不过是小事而已,大老爷回乡,相公家里肯定要增人,只要这事办好,定有机会的。”

王何氏自不敢轻信,又提起面见何三耳,刘盛换了和蔼之sè道:“待侄儿与姨娘办妥了这事,就引姨娘跟三叔面谈,可好?”

王何氏一愣,再与刘盛相视而笑,到此时,两人总算达成默契,携手合力。

“姨娘的确有些章程,不过要跟大郎你合计合计,还得备着其他手段……”

王何氏亲热唤着刘盛,低声道来,刘盛点头不断。听完后,刘盛皱眉想了片刻,摇头道:“欠债这由头的确不错,造出证据也不难。不过,这债直接落到三叔身上,外人很难信啊。”

他看向王何氏:“如果这债落在姨娘身上,就顺理成章了。”

王何氏脸sè一变,刘盛就笑眯眯看着她,两人相持片刻,王何氏咬牙道:“也罢,我就认下了!不过若是我提的事没有着落……”

刘盛摆手道:“姨娘放心,那处林院对三叔很重要,事真能成,三叔开心,姨娘所想的绝没问题!三叔终究也是王相公家的家里人,入族的事还是能说得上话。”

王何氏终于放心了,她的章程很简单,还是在欠债这事上发挥,只是指明了债主是何三耳。反正之前王二郎傻着不记事,虎儿瓶儿太小,说话不作数,就赖着说他们夫妇借了何三耳的钱给王二郎治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王二郎的二舅也找不到话说。

不过为了把自己摘出来,王何氏强调他们只是代王二郎借钱,但刘盛却要把何三耳摘出来,这债得记在王何氏身上,就算他出手,也只是代王何氏讨债。

于是事情回到原点,王何氏得把那处林院先弄到手,只不过以前就想着靠过继直接拿到,现在则是在质押事上下功夫,让王二郎把活当改作死当。

两人各有盘算,终究是王何氏有求于人,只好低头。

两人都心急,刘盛也办老了这种事,很快就找来牙人书手,在牌坊旁的厢房里与王何氏立了借契。

“……南湾乡三家村王何氏因治堂侄王冲头伤,借到何广林钱引二百贯,以字为据,甲午年某月某rì。”

除开套话,借契的实际内容就这一句,与借契配套的证据,刘盛拍着胸脯保证了,他可以拉来玉局观的道爷,说是道爷收了王何氏钱,帮王冲做过法事,用过贵重汤药。

刘盛对这类事极为熟捻,再补充道:“真要到那一步,姨娘还得往外掏点钱,道爷也不能平白出力。”

捏着毛笔,在借契上先画了个王字,再画了一个看起来勉强像是鸭子的图案把王字圈起来,这是王麻子夫妇的画押,借契就此成立。王何氏心中又有忐忑,借契虽是为谋夺林院造出来的凭证,可钱却是真的,若是有什么意外……

刘盛递来一个鼓囊囊的荷包,王何氏一捏,钱引,厚厚一大卷,心中大喜,忐忑不翼而飞,这辈子她还没摸过这么多钱呢,当着刘盛的面就数上了。

数了一次不对,再数一次还不对,王何氏问:“怎么只有七十贯?”

两人另有私下协议,借契上写王何氏借了二百贯,但实际是两人均分。何三耳给了刘盛二百贯买林院,刘盛乐得有王何氏这条路,白拿了林院,这钱就落了一半到自家腰包,另一半由王何氏运作王秀才家的林院。

听王何氏追问另外三十贯,刘盛像是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她,语气骤然转作不善:“你经事么?牙人书手白帮咱们做事?”

王何氏恍然醒悟,讪笑着赔罪,心中却大骂这刘盛真是刮油太甚,牙人书手钱全算在她身上了。

少了三十贯,原本亮堂的心又yīn沉下来,王何氏不甘心地嘀咕道:“怎么说都是帮相公家办事,也未免太小心了,直接找王二郎亮出名号,咱们夫妇当个过手和旁证,事情不顺顺当当?他王二郎还算不得正经读书人,何干人何至于这般忌讳?”

这是在抱怨何三耳不出头,非要通过刘盛逼她拿到林院,撇开逼压王二郎的嫌疑。堂堂相公家,办事的胆子还不如她大,威势哪去了?

刘盛嗤笑道:“相公家办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什么?”

他再道:“别说这些个,拿了钱就得办好事,逼王二郎改活当作死当,你确定没问题?”

王何氏倒是自信满满:“王二郎那种人,逼不得,还骗不得么?就只担心外人作祟,王秀才在邻里结了不少善缘……”

刘盛点头:“放心,若是要人鼓噪,我手头有的是人,就不必你出钱了。你还是尽快弄来质押的凭证,再与我去县衙办了赤契。”【1】

王何氏百味杂陈地离去,刘盛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唾沫,捏捏另一个鼓囊囊的荷包,也是心花怒放。一百贯就这么到手了,该够给锦凤楼的相好赎身。想到那只是行首使唤丫头的相好,刘盛又有些犹豫,一百贯,也够尝尝行首的滋味,还不止一夜吧……

刘盛回了牌坊下侯着,一颗心就在相好和行首间来回挪腾。

个把时辰后,一辆马车出了那处宏大宅院,行到牌坊处停下。刘盛收住依旧没有着落的心神,颠颠迎过去,车门开时,他一张脸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点头哈腰地唤着三叔。

马车里一个穿着织锦缎,戴着东坡巾,仪态颇为不凡的胖子懒懒嗯了一声,问道:“王家林院的事可办好了?”

刘盛谄笑道:“一半已妥了,就等着王何氏拿到死当的质押契书,再一并去县衙过契。”

胖子正是何广林何三耳,没拿正脸对着刘盛,露出的右耳竟然裂作两半,看起来像是两只小耳拼起来似的,这也正是他诨号的由来。

早年何三耳还只是王相公家一个小小家仆,去找佃户催租时,佃户挥刀相向,伤了耳朵,但他楞没回手,就抹着一脸血,有礼有节地继续催讨,忠义之名就此传开,被王相公家委以重任。而后王邓两家联姻,邓家也看中了他,托以大小事务,渐渐就成了两个相公家的干人。

何三耳多关心了一层:“听说王二郎已经好了?”

刘盛点头:“好是好了,可他要去灵泉寻父,正急用钱,托了王麻子夫妇出质。侄儿刚跟王何氏商量过,她会劝王二郎把林院死当了。”

何三耳再嗯了一声,交代道:“千万记着,别闹出事情!王秀才不说,王二郎名声在外,都入过许翰林的耳。给你二百贯,不止是买林院,还备着安抚事头。”

刘盛暗自撇嘴,二百贯?他可听到了消息,王相公家的老太爷给了何三耳五百贯办这事,为的是出高价买安心,结果何三耳只给他二百贯办事。

不过何三耳终究是他东家,不给他机会,这二百贯还过不了他的手。再想及现任成都知府许翰林许光凝,刘盛暗打了个哆嗦,也有些忐忑了,嘴里却笑道:“三叔提携侄儿,不就瞅着侄儿办事牢靠么?事情都落在王麻子夫妇身上,跟三叔都沾不上,更不提相公家……”

见何三耳面sè微变,再咬牙道:“三叔既有交代,事后侄儿也会再去瞧瞧,若是王麻子夫妇太过分了,侄儿也会周济一下王二郎,如此更显出三叔和相公家的仁义。”

何三耳稍稍满意,强调道:“周济这事,一定要办,王二郎不定还典了家中田地,到时你去赎了,再起一进屋子,至少让王二郎有住处,有饭吃。”

算算手头的钱又要出去二三十贯,刘盛心中发苦,不由抱怨出口:“三叔,咱们公平买卖,已是护足了相公家名声,何至于这般谨慎?就说许翰林许大府,不还是相公家女婿么?”

何三耳瞥了刘盛一眼,眼中jīng光闪得刘盛低头不迭,就听他冷声道:“相公家办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什么!?”

【1:大观元年(1107年),四川交子务改为钱引务,大观三年(1109年),交子改为钱引,】

【2:宋时地产房屋买卖,都要去县衙买“定贴”,也就是格式合同,一式四份,缴纳契税,完成过户,经官方过契的叫“赤契”,不过官的叫“白契”。】

第九章 衣冠盛族的分寸

() 马车将刘盛的身影抛在后面,车厢里,何三耳指头敲着膝盖,品着刘盛的抱怨,之前在庄子里向十三太爷禀报事务时,十三太爷告诫他行事谨慎的话似乎又回荡在耳边。

“歧公虽然籍在华阳,却已算是舒州王氏一脉,我们华阳王氏,不过是仗着祖辈厚泽和歧公恩荫而已。乡里称呼我们是王相公家,听听就算了,当起真来就要害了自己……”

歧公说的就是受封歧国公的王珪,王珪之父王准英年早逝,他随叔父王罕定居舒州,而后开枝散叶,华阳已只算他这一枝的祖籍。

何三耳当时不解地问:“相公太爷一直把籍贯留在华阳,大老爷不是也要回来了么?”

王珪一辈在族中已以太爷称呼,如今华阳王氏的当家人正是这一辈的十三太爷。而何三耳口里的“大老爷”则是王珪长子王仲修,年前已致仕,准备回华阳养老。

何三耳话外之意是,华阳王氏终究是王家根脉,处事谨慎没错,也没必要太过束手束脚,真当起大善人了。

十三太爷呵呵笑着,一股豪气油然勃发:“大宋这百多年来,以文华辞藻论,我们华阳王氏不如眉州苏氏,以仕宦显赫论,我们不如相州韩家。以名望权柄论,歧公不如寇晏富韩,不如范文正公和王荆公,更不如当今的蔡太师,但是……”

“眉州苏氏,就留下一堆诗词文章,现今还被禁着。相州韩家,空留名声,已远了朝堂。范文正公更是往世风流,至于王荆公,还不知身后会留下何等名声,蔡太师……更不好说。”

“独有我们华阳王氏,如你大老爷所言,‘六世词科只一家’,天下无双!唯一能跟我们比的济州晁氏,有一世还是赐进士出身。厚积而薄发,方成就了歧公之业。歧公被士林讽为三旨相公,却不知正因歧公之谨,方有我们王氏之固。即便歧公被打入元佑党籍,不还是另作别论,近前复了故官赐谥么?”

“不光如此,我们华阳王氏根脉已经深植士林。邓资政(邓洵仁)是王家的女婿,许翰林(许光凝)是王家的女婿,如今再知枢密院事,已是士林所望的郑达夫(郑居中),也是我们王家的女婿!相公之下的出sè人物,李格非、余中、闾丘吁之辈,都是我们王家的女婿!我们华阳王氏不称衣冠盛族,天下再无人能称得……”

十三太爷虽只有恩荫的将仕郎官身,但道出这番话时,何三耳只觉便是他亲眼见过的翰林学士、成都知府许光凝,气度也不如十三太爷。

因此当十三太爷再淳淳训诫时,何三耳当时就屏息静气,束手而立,一个字也不敢放过。

“华阳王氏至今稳稳立着,凭的是什么?就是歧公所奉的准则!时时省己心,远恶行,不逞一时之气,不争一时之名。今时郑达夫、邓子常(邓洵武)在相,与蔡太师同仰官家鼻息,安知我们的作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会被有心人捏在手里,作了争斗之柄?”

那时十三太爷看着何三耳的目光有若实质,让何三耳心中惴惴,生怕要追究自己借相公家名声强占田地,置办庄园的事。

“眼下这世道,君子小人相争,我们华阳王氏,终究还是站在君子这一边,总得撑起君子的颜面。若是行止有差,即便许翰林知成都,也难一手遮了蜀地,总有小人,或是自号真君子,实则伪君子之辈跳出来,你……记下了么?”

何三耳就觉背心cháo热,赶紧点头,盘算着回去后好好清查占地之事,看有没有什么后患。

“当然,这些话也不是要你自缚手脚,cāo持这么大个家,行事已难纯以善恶计较,你在外经办杂事,也是一般道理,要紧的是注意分寸。”

最后十三太爷交代了这么一句,让何三耳放下心来。

思绪拉回,何三耳正敲着的指头停了下来,没错,分寸!这分寸说的可不是对下,而是对外,对上。被自己强占了田地的几户人家都是升斗细民,再要闹,给点小钱打发便是。再关照那一都的都保,把事情捂在都保下,不会传了出去,怎么都起不了风浪。

什么是分寸?这就是分寸!若是学那些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动不动就出手打杀,毫无遮掩,芝麻大点事也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人皆知,那就是失了分寸。

要拿捏好分寸,就得有眼光,二十多年前他去催租,被佃户伤了耳朵,却依旧笑脸相对,可不是揣着一颗菩萨心,而是他瞅见了旁观者里有知府吕大防的家仆。相公家用他为干人,也不是用他的菩萨心,而是用他的眼光。

用这眼光审视过了自己的事,再审视刘盛所办的王家林院事,何三耳心中笃定,王秀才不在了,王二郎还小,又隔了王麻子夫妇一层,怎么也沾不上腥。

转念将此事放下,何三耳踏踏厢板,吩咐车夫:“快一点,别让县尊老爷抢在了我的前头!”

他正要赶去万里桥南的对江楼,新任华阳知县到衙不久,这位赵知县的父亲十多年前也知过华阳县,留下了老大善名,县人都以“小赵知县”敬称。借几位与老赵知县有交情的乡老搭桥,何三耳在对江楼摆酒宴请,与小赵知县熟络关系,这才是要务。

马鞭爆响,瘦骨嶙峋的建昌马加快了步子,马车悠悠朝北行去。

“小赵知县……”

林院书房里,王冲正一边与毛笔作斗争,一边听着邓五的回报。

邓五不愧是包打听,两三天里就探来了何三耳的近况,还颇有职业jīng神地作了延伸调查,将最近上任的华阳知县也摸了摸底。

“十来年前,小赵知县的父亲老赵知县重修沙坎堰,灌田三万多亩,华阳一县人感恩戴德。前些年老赵知县死了,县里乡老还为老赵知县修了赵侯祠,就在南面十多里处的江湾那,我跟爹娘去拜过,秀才公肯定也带二郎去过。”

邓五如邀功一般喋喋不休:“朝廷就是念着老赵知县的善缘,才又把小赵知县派了来。小赵知县年方三十,据说是个方正君子,不过……”

邓五盯着笔下正龙飞凤舞的王冲,带着点敬畏地劝解道:“能作到县尊老爷,方正也该是有分寸的。二郎真要跟何三耳对上,闹得大了,王相公家面前,小赵知县还能不能方正,可就难说了。”

王冲搁笔,见邓五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sè地将已写满的宣纸揉作一团。他虽融合了原主的记忆,但写字的手感还没完全到位,一手毛笔字惨不忍睹,可不好让邓五瞧见。

“我哪会跟何三耳对上呢?不过是理清与叔婶的关系而已。既与何三耳无关,这华阳知县,不管是老赵还是小赵,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与我都不相干嘛。”

他一边揣摩邓五取来的王何氏画押,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邓五可不是已自带干粮住进家中,正挥着一根哨棒,在林子里跟虎儿比比划划的王十一,对王冲的盘算隐隐有些感觉,苦笑道:“二郎还是信不过我,就不说实诚话,是怕五哥我多嘴漏出去么?”

王冲看住邓五,认真地道:“当然不是了,五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沉吟片刻,王冲再道:“就算跟何三耳对上,他毕竟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毋需多虑。”

邓五不知是敬佩还是无奈地叹道:“二郎你啊……真是君子。”

君子?真当我会把何三耳看作善人?如果我不是名声在外的王二郎,而是邓五你这样的细民,怕早就被何三耳这种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至于分寸,分寸是斗争出来的,不是求人施舍来的。

王冲心中翻滚着来自上一世的感慨,又摊开一张宣纸,举笔提腕。邓五不好再扰他,摄着步子出了书房。

“使力得有法子,别看十一哥你力气大,可不会法子,棍子上的力道还不如我呢!看仔细了……”

林子里,虎儿正有板有眼地教导着王十一,王家祖辈传下来一些粗浅的武学要则,小子也是有技在身的,正在过教头的瘾。说话间一个马步抢前,旋腰抖臂,小哨棒兜起呜呜风声,啪地拍在碗口粗的青竹上,哗啦啦落下一片竹叶。

把虎儿比作幼虎,那么身后的王十一就像是头人立的巨熊,他憨憨一笑,也不动身形,手中那足有虎儿胳膊粗细的哨棒愣愣轮了出去,就听波地一声脆响,青竹应声而裂,上半截喀喇喇倒栽下来。

王十一笑吟吟地问:“是这样吗?”

虎儿“哇噢”惊呼,嘴巴撑得大大的,好半天都合不拢。回过了神,却高声喊道:“是十一哥干的!不是我!”

果然,瓶儿的脆声几乎是同时自灶房里传出来:“三哥你又在捣蛋了!”

纤弱的身躯追着声音出现,瓶儿一手叉腰,一手指住一大一小两个汉子,板着小脸道:“你们是要把这片林子刨平呀?有这力气,还不砍柴去!老在这扰二哥!”

王十一也挠起了脑袋,跟虎儿相视苦笑,两人乖乖丢下哨棒,取斧头砍柴去了。看着这一幕,邓五忽然有些妒嫉王十一,这小子沾着也姓王的便宜,快跟二郎他们混成一家人了,而自己……

瓶儿也瞧见了邓五,甜甜招呼道:“五哥还要忙吗?吃过饭再走吧,二哥教了我作蛋炒饭,很好吃的。”

小姑娘的脆声像是熨斗,烫得邓五心头发涨,那点妒嫉顿时没了,他扬声道:“还有事要帮二郎办,下次再尝瓶儿的手艺。”

说完向王十一示威般的扬扬下巴,大踏步迈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还翻腾着杂念,真是奇怪了,之前不是不想趟二郎这摊浑水么?现在听二郎那话的意思,跟何三耳杠上的可能xìng很大,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怕,还觉得做事格外有劲呢?

回味着心中那股暖流,再想想之前成年累月撅着战黑土的rì子,邓五又觉得,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

“再活一遍,最有意思的是什么……”

夜sè已深,王冲依旧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桌上已堆起了厚厚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字。若是一张张仔细地看,就能清晰看出,最初的字迹很是不堪,但越到后来越有样子。而此时王冲笔下,一手端正清秀,又显圆劲飞动的小楷如清泉一般,绵绵不绝地铺洒在纸上。

“最有意思的是人生能够从头来过,弥补上一世的缺憾。”

一篇《尚书-五子之歌》写成,王冲搁笔,欣慰地出了口长气,总算将写字的手感找回来了,不仅是原主的手感,还融入了新的变化。

原本的王冲,书法临摹自黄庭坚,书房里还能见黄庭坚的字帖,但一板一眼,很是凝重。现在他写出的字迹,虽还缺些jīng致谨细,却多了一丝跳脱灵动,再没了宛如雕版匠刻出来的死硬之气。

上一世的缺憾在于执迷商场,忽略了人心和亲情,以至于疏远了父母,也总留不住身边人。而这一世的缺憾,又是受累于过目不忘的神通,不知人情冷暖。

既已再世为人,两世的缺憾,他都要补回来,要作到这一点,现实的路子只有读书,对读书人来说,一手好字就是立身之基,可马虎不得。

当然,此时还想不了那么长远,他连夜练字,还是要应对此时的处境,完成谋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他两世为人,又熬过了灵魂之痛,意志力远强于常人,练字的苦累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油灯映亮了书房的窗纸,也将王冲执笔伏案的身影投在窗上,虎儿瓶儿就坐在对面厢房的门口,痴痴地看着。直到眼皮酸涩,哈欠不断,才依依不舍地进屋入睡。

“十一哥,要听故事吗?”

进屋前,虎儿扯着还手握哨棒,端坐门前的王十一,来了这么一句。

“是王三郎娶亲的故事我就听。”

王十一嘿嘿笑着,举掌握住了虎儿砸来的小拳头。;

第十章 义薄云天大善人

() 练字练到半夜,直到将上一世手中的键盘感尽数洗脱,粗粗有了笔手一体的感觉,王冲这才睡下。

倒不是说他已达成了书法专jīng,原本的王冲书法并不出众,还处于摹仿阶段,连第一步的形具都不圆满,更不提形具之上的神蕴。他也只是追到了之前的水平。书法之路漫长无涯,就如他再世为人一般,仅仅只是起步,还谈不上长远打算。

蒙头睡到自然醒的计划被破坏了,rì头升起不久,房门就被轰然撞开,接着是蹬蹬的沉重脚步,踩得木地板嘎吱嘎吱呻吟不止,再是呼哧呼哧的粗浊喘息在王冲床前回荡。

王冲被惊醒时,意识还恍惚不定,以为自己依旧身在上一世,陪同客户娱乐时遭遇意外,这动静是jǐng察破门了……

睁开眼,王十一那张拧得如凶神恶煞般的大脸占满了视野,就听他几乎是用吼的力道通报:“那对贼男女来了!”

意识归位,王冲不知该歉疚还是该苦笑,他劝诱王十一住进家中,也只存着多一分保障的心思,绝没想过把王十一当家丁用。可没想到这王十一格外来劲,早打探晚望风,把王家林院当军堡一般守护。这不,远远望见王麻子夫妇的身影,就急急来抓王冲起床了。

“是我堂叔堂嫂……”

王冲郑重纠正道,见王十一如卧蚕般的粗浓眉头缠作一条,再道:“十一哥别担心,我自能应付,你先别露面。”

再交代了虎儿和瓶儿,粗粗盥洗停当,王麻子夫妇也到了。王何氏留在了山坡下,就只王麻子爪手爪脚进了院子。

看着打招呼时假笑得令人作呕的王麻子,王冲揉揉因为睡眠不足而隐隐发痛的眉心,暗道昼夜赶工练字真是值得,王麻子夫妇,不,该是王何氏的动作也真够俐落,这么快就跟何三耳那边合计出了法子。

“二郎啊……咱们王家,事情闹大发了哇……”

王麻子卸掉笑容,开口就诉苦,他的演技显然不如王何氏,一张脸怎么也摆不出凄苦状。干脆低着头,以袖抹眼,结结巴巴道出来意。

“二郎你也知道,二叔我以前迷了心窍,喝酒不说,还老玩双陆打马的,欠了不少钱。田地都抵出去了,屋子卖得只剩间破草屋,还留了不少债尾……”

“以前你爹还在,那些人也没敢急着催债,现在……唉!”

“你婶婶帮你出质这林院,四下打听,被那些人知道,就缠了上来。说叔债侄还,不还钱就要拆屋子,还要抓你二叔和婶婶去坐监,那债利滚利,竟要二百贯哪!”

“二叔跟他们理论,还遭了拳脚,头也被戳伤了,瞧,就这……”

王麻子侧着脑袋,亮出太阳上的指痕,那其实是被王何氏的指甲划的。

“现在就王相公家的何干人愿意买这林院,出价二百贯,可何干人只愿绝买,只能死当……”

“知道二郎你也有难处,可为你出质这林院,又招来这番麻烦,真是老天爷无眼啊,二叔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了……”

一通诉苦下来,意思很明白,咱们夫妇帮你做事,却招来了麻烦。现在就只能指望你这处林院了,孝顺的少年啊,你就当了割肉喂鹰的佛陀吧。

叔债侄还……

王冲压住仰天长笑的冲动,心说我殚jīng竭虑了好几天,就在盘算你们会怎么出招。以为你们能编出个有点水平的骗局,却没想到,竟然还是撒泼打滚着哄骗!真把我当了迂腐措大加无知小儿来算计!?

这王麻子该是先来软的,用苦肉计哄骗,如果不行,王何氏再来硬的,以王冲的推断,轮到王何氏上场的话,还是要拿欠债说事,毕竟自己之前就是个不记事的傻子,可以随便扣“事实”。

想想自己之前的表演,王冲也释然了,暗笑自己太过高估这对贼男女。终究是愚夫愚妇,除了耍赖,他们还会什么呢?这点算计,怕也到了他们的思虑极限。

心中嘀咕,脸上却挤出惊骇之sè,王冲急切地道:“要拆屋抓人!?这、这怎么可以!?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边说着,一边负手在背,连连摆动。身后厢房门口,大小脑袋正挤挤攘攘,该是听到了王麻子的话,急得不行。王冲可不能让他们坏了事,这一摆手,三颗脑袋都乖乖缩了回去。

“哎呀,他们说了,欠债还钱,就是王法啊!”

王麻子捶胸顿足着,此时王何氏的尖嗓门也自山坡下传来,不知她扯着了哪个路过的村人,正在诉苦,夫妇俩这番做作,怕是花了不少时间排演。

“死当……绝卖能得二百贯吗?”

王冲装作犹豫,一口应下也太过了,总得露点“真情”吧。

“二郎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若是帮我和你婶过了这一关,下辈子我们夫妇衔、衔那个草,怎么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噗通一声,王麻子俐落地跪下了,跪侄儿算什么,只要这事办妥了,入了王相公家,要他磕响头他都心甘情愿。

“使不得!二叔请起!”

王冲扶起王麻子,心中已有了计较,本没想着这么简单就铺出下一步的,但王麻子笨得以为自己笨到这般容易被哄骗,就此顺坡下驴吧,说起来,怎么感觉像是在跟这家伙比笨呢?

他咬着牙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一番挣扎,再决然道:“备着给爹爹办后事是孝,救二叔婶婶出苦海也是孝,所谓活人为义,救急在先,二叔的事要紧,这林院……”

环顾林院,王冲依依不舍地叹道:“侄儿也不质押了,就让给二叔吧!”

王麻子愣住,这太出乎他预料了,他真没想过自己能成功的,现在却是加倍的成功,王二郎居然直接把林院让给他了!?

“二叔和婶婶遭难,还是侄儿托你们办事惹来的祸,此事侄儿得担下来!反正家中还有田地,就在田地边立起茅舍,只要能读书写字,足矣!”

王冲脸上泛着圣洁的光辉,王麻子顿觉自己渺小无比,丑陋不堪。他从不相信天底下还有纯善之人,但凡他人行善,不是迂腐痴呆,就是别有用心,比如说他堂哥王秀才,这两桩都沾了。

可今rì王冲此举,让他的信念动摇了,他真切地感受到,立在自己眼前这个少年,自己的堂侄,就是一个伟岸君子,一个义薄云天的大善人,高尚得片尘不染。

被王冲这义举深深震撼,王麻子真哭了,哽咽道:“亏得有二郎……待二叔婶婶过了这一关,只要有一口饭吃,绝少不得二郎你们兄妹!”

也不知这话几分是真,这声泪几分是为自己,不过王冲自不在乎,趁热打铁道:“侄儿这就立契,将林院转给二叔,二叔尽快典了还债!”

王冲急,王麻子自然更急,风风火火找来于保正。于保正一来,神sè茫然,投向王冲的眼sè满是询问。前rì王冲专门找过他,另有一番托付,自是打算护住林院,怎么一下就变了心思,要转给王麻子夫妇呢?

不知是被王麻子哄骗了,还是被何三耳逼压了?

后者于保正无胆插手,可若是前者,于保正还有心劝劝。正要开口,却见王冲递了个眼sè,微微摇头。这一瞬间,眉目稍变,一股久历世事的沉稳气度悄然透出,哪是他所以为的迂腐少年?

于保正心中震撼不已,真如自己之前所料,这小子城府不浅!

将王冲前后的言行连在一起,再感慨道,还当王二郎依旧不经世事呢,这么看来,王二郎早已另有盘算,把自己当暗子了。

不过他于保正也是有城府的,王冲到底有什么盘算,他虽一头雾水,但衡量下来,他其实是两不得罪,便装作不觉,向王冲交代起契书该怎么写。

于保正公事公办地念了契书的格式文字,先描述田地屋舍产业的具体情况,例如位置、大小、起止边界等等,再立下rì期,标明业主身份,质押或出卖的原因。之后写明中人断价,买方身份,最后补充是否涉及税钱以及赎买规则等事项,再是双方及保人画押。

听了这格式文字,王冲摇头道:“我是把这处林院转给二叔,又不是买卖,更不必去官府过契,不能照着质押或者买卖契书来写。这样吧,我来写,保正看有无问题,免得耽搁了二叔还债。”

王麻子点头不迭,王何氏站得远远的,也不好凑过来,该是怕横生枝节。此时王冲说话,她也强忍着不出声附和,就扯着脖子踮着脚,巴巴地望着。

转让就是送,这是人情往来,不管是转让仆役婢女还是田地屋舍,直接给身契田契就好,本不必立什么文字。不过王家这处林院是有一二百年历史的祖业,哪有什么地契。王家住这里一二百年了,哪个说这林院不是王家的,哪个就是疯子,即便真出了疯子,还有官府的五等丁产薄佐证。

但此时情况特殊,王冲是转让给王麻子夫妇,再由他们卖给何三耳,王麻子夫妇就得有此处林院的“产权证”,王冲立下的契书就起这个作用【1】。

王冲把林院转让给王麻子夫妇,而不是让王麻子夫妇代为质押林院,这两个流程的结果没太大差别,反正真正的下家是何三耳,只是对王麻子夫妇来说,环节上更清晰,麻烦更少。

走后一个流程,所有权一直在王冲手上,王麻子夫妇不过是个中间人,而走转让的流程,王冲立下契书后,林院的所有权就到了王麻子夫妇手上。看王何氏紧捏着拳头,眼中像是滚着火苗般炽热,就知道她是多么地期盼这份转让契书赶紧到手。

当然,王冲写下不合格式的转让契书,这事顺理成章,就没谁多想了。

“此致苍天在上,立契过让王家宅林,王冲非不守祖业,孝悌乃真人君子立命之要旨……”

【1:古时所谓的“产权”,其实是不言自明的,只在交换时候才出现了田契产契,如果是积年不动的祖业,就靠默契互认了。宣和年间,宦官杨戬、李彦搞“西城所”夺田,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无限追溯。一旦发现某人的田契没有最初的上家,就指认该田地是无主之田,由此夺为公田,增立税赋。】

第十一章 古怪的契书

() “叔婶我之尊长,怎忍坐视受逼身债,过让林院以全人伦,处置权分尽归堂叔王全所有……”

将近黄昏时,这张转让契书已到了刘盛手里。刘盛磕磕巴巴地读完,摇头晃脑,叹气不已。

“这王二郎脑子终究还是坏的,以前的学问全没了,写个字据也奇奇怪怪,竟然还有错字!该是正人君子,不是真人君子,他还想进学?不怕被文翁祠的牌匾再砸一次?”

这张契书透着浓烈的读书人酸气,非要写上一段事由抒发心志,还硬凑得对仗工整。一句话一列,八列字占去了契书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注明了林院情况,再有王冲和中人的画押。

粗粗看去,这契书的笔法倒是不错,可细细一品,文法生涩,遣词用字也很别扭,意思虽然能看得明白,连刘盛这种粗通文字的人,却也找到了一个错字。

民人立契,没那么容易找到秀才一级的人物代书,多是找粗晓文墨的书手字识捉笔。因此错字连篇的情况极为普遍,但只要不碍契约之义,大家也就不太当回事。

但王二郎曾经读书破万卷,哪是那些勉强会认会写几百个字的书手字识能比的?这份王二郎亲书的让契,还出了连刘盛都能认得的错字。这只说明,王二郎的才学,已经随着文翁祠的匾额一同碎了。

“还当自己是读书人嘛,免不了的,何……三哥,这事是不是就妥当了?入王相公家的事……”

王何氏撑脸笑着,她催着驴车一路急赶,颠得钗簪凌乱,脸上的粉脂也早被汗糊了,这一笑着实渗人。

这里是王相公家庄院外的一处小庄子,何三耳为方便办事,另外置办了这处私宅。刘盛很守信用,她拿来了林院的转让契书,刘盛就引她来见了何三耳。

整件事情很顺利,顺利得都没动用她与刘盛商议出的法子,就靠王麻子一哭一跪,竟然就拿到了林院,王何氏还有些恍惚,生怕是在梦中。

不过仔细一算,除了刘盛之前给的七十贯,真正的好处还没拿到。尽管被何三耳一身织锦缎袍子闪得膝盖发软,王何氏依旧壮着胆子再提她的酬劳。

“入相公家?唔……”

何三耳端坐檀木交椅,正在审视刘盛递来的契书,闻言向刘盛递了个凌厉的眼神,再风轻云淡地道:“待明rì去县衙过了契,我会跟太爷说说。”

王何氏愣住了,这态度她怎不明白,压根没当真呢!

待她回过神来,何三耳已起身进了内堂,举步要追,被刘盛拦住了:“明天一早记得到县衙前侯着,再要三叔等,可就不是小事了,天sè已晚,姨娘请回吧!”

王何氏咬牙瞪着刘盛,刘盛冷着脸不搭理,就比了个送客的手势。再瞅瞅堂中左右的家仆,心知讨不得好,心中翻腾着汩汩苦水,无奈地出了庄子。

坐上驴车,王何氏越想越憋闷。

白rì王冲立契后,她与王麻子两人本还兴奋不已,回家时两人手牵手地笑个不停。回到家中,王麻子提议给王二郎二十贯,让王二郎能安顿好三郎小妹,再去灵泉找王秀才。她竟然还点头了,只是把数目改作了十贯。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林院,不仅先已得了七十贯,入王相公家的事也有了指望,王何氏自认不是把事作得太绝的人,也有了“帮帮”王二郎的好心。

“老天爷有眼,给咱们家送来这么一号大善人!”

那时她也跟王麻子一样,对王二郎赞不绝口,这样的大善人,或者说是大傻呆,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现在,王何氏的心情完全坏了。

看何三耳的态度,就知之前遭了刘盛敷衍,原本高高推起的期待轰然垮塌,已经到手的七十贯根本填不满心中骤然陷出的大坑。

再想下去,懊恼一股股自坑中喷出来,如果早知王二郎是这般大善人,又这么容易被哄骗,她何苦向刘盛签下那份借契!?那上面写的可是二百贯,她只得了七十贯!

如果在签下借契之前,就已让王二郎把林院让给了他们夫妇,那么就是他们直接卖给刘盛,到手的就该是二百贯……

算起来亏了一百三十贯啊!可以买好几十亩田地了!

王何氏心头滴血,痛彻骨髓。

“早知王二郎这么好说话,就不该先找何三耳……”

待她回到家中,王麻子竟也是一脸懊丧地冲着她嘀咕。王麻子也想明白了,哪需要借何三耳的力呢?骗住王二郎不就是他一番话加一跪而已?

“还不是你异想天开,入王相公家?入你娘!不是你嚷着这事,我何苦低声下气去求人?你倒是就动动嘴皮,我这几rì跑得腿都快断了,还来怪我!?”

再听王麻子埋怨她太过草率,满腔懊恼化作烈火,王何氏爆发了,一指头就戳上了王麻子脑门。

王麻子也爆发了,低声嘶吼道:“我倒是想跑呢,你让我跑吗?说我露面就会坏事,现在到底是谁坏事!?又是谁说得王二郎让了林院?是你?”

“翻天了你!你这贼王八,横竖就赖在我身上……”

“贼婆娘!不要再叫我贼王八!”

两人厮打起来,乒乒乓乓之声穿透草屋,惊得邻居的看门狗也汪汪吠个不停。

呵住凑热闹的狗,邻居瞅着王麻子夫妇的草屋,摇头不止:“晌午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又闹起来了?这对贼男女……真是不得安生!”

夜sè初上,华阳王氏一族所在的禹泽庄里灯火阑珊,自何三耳所在的小庄子看过去,有如夜幕中透出的飘渺仙境,观者无不如出尘般心定。

可何三耳的心却怎么也安不下来,王二郎所写的那份让契就在他手里,一会展开细细品读,一会捏起皱眉沉吟。

“这契书,有古怪……”

王何氏既已拿来王二郎的让契,而刘盛之前也已跟王何氏立下了借契,那就只剩下一件事,去县衙户案,以这两份契书为据,把已属于王何氏的这处林院,用还债的名义过到他何三耳名下,立下赤契。

华阳县衙几个押司,户案的前后行手乃至贴司,何三耳已是熟得不能再熟。而且这桩以债务包裹的买卖,既有让契,又有借契,王何氏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愚妇,该没胆子闹腾,这事即便以公论公,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可新到任的赵知县是个变数,之前对江楼相会,看不出对王邓两家相公有什么特别态度。如果这桩小事入了赵知县的眼,难说不会变作大事。

何三耳能多年cāo持王相公家外事,还替邓相公家办事,眼光之外,谨慎从未丢过。这么一来,何三耳就得提足了jīng神,看这事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患。

这一看,目光始终没办法从王二郎这份契书上挪开,这契书用词古怪,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给何三耳的感觉就像是捏着一团含有钢针的丝棉,让他总不敢使劲。

“杨先生来了啊,看看这份让契……”

一个鬓发灰白的老秀才出现,淡淡向何三耳拱手,何三耳急急将契书递过去。这老秀才其实只是个积年老书手,在王相公家经办产契之事,算是帐房里的一员。何三耳拿捏不准这份契书,请来这位书手参详。

“华阳王二郎的亲书?嘿……怎么这般怪涩,既是对仗,却无骈韵?字倒是不错,当得起神童的名号。”

老书手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架势品评起来,倒也不是装样,华阳王氏乃衣冠盛族,便是一个书手,拿出去也能抵得秀才,何况是积年老书手。

“等等,确实有古怪……”

接着老书手有所发现,皱起了眉头。

“这契书是今rì立的?甲午年甲申月甲戌rì?该是甲戌月甲申rì啊,申月是八月,上一个甲申月是政和元年,下一个甲申月是六年后……”

老书手推算起天干地支,也就是读书人熟悉这套,寻常人哪懂这个。

何三耳先是一惊,再释然道:“怕是笔误吧,如今的王二郎,脑子可不好用了。”

“该是如此……”

老书手也点头,笔误说得通,不会太影响过契。

接着他再看那段对仗工整的让契事由,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最后,将契书颠来倒去,像是能抖出什么鬼物一般。何三耳在一边也放轻了呼吸,而缩在后面的刘盛,一颗心更是颠倒反复,总是落不安定。

终于,老书手眉头舒展开,先嘿嘿一声,再哈哈笑了起来:“有意思,这王二郎……有意思!拿纸笔来!”

吃饱了墨的细毫在手,老书手将契书上的事由文字抄了一遍,看看何三耳和忍不住也凑到边角的刘盛,笑吟吟地问:“还没看出来?”

何三耳和刘盛同时摇头,却见老书手落笔,在那八列事由文字里画起了圈。一列圈一个,头四句从第一字圈到第四字,后四句又倒着圈。待最后一个圈落在第八列最后一字上时,何三耳重重抽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假中还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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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契非真,我逼人有……”

刘盛还没完全看明白,低声将那八个被圈起来的字念了出来。

“是有人逼我!这是藏头回文,前四句从第一字到第四字顺着念,后四句从最后一字倒着念!”

八个圈排成两列斜雁,将八个字圈得像是真的大雁一般,在何三耳何刘盛眼前扇着翅膀,清晰形象。

“只要认得字的,稍稍留心就能看明白,何干当,这事你可办得差了……”

老书手摇头叹气,也不知在感慨文字,还是感慨此事。这八个字一出,何三耳在此事背后使了什么坏,老书手几十年历练,哪里还不明白。

“可、可官府的规矩是认契书,不是认什么藏头回文啊!”

何三耳黑着脸沉默不语,刘盛急得嚷了起来。

老书手鄙夷地道:“官府是认契书,可谁是官府?还不是官人?谁又是官人?读书人!这藏头回文,用的是读书人的规矩。”

他看向正脸sè变幻不定的何三耳:“这份契书既有藏头回文,时间也该是刻意写错的,若是强要过契,县衙也能办了。可等王二郎闹了起来,不认这契,事情摆到了公堂上,没有哪位官人敢把此契认作真契。依照《宋刑统》事例,都会以‘契要不明’为由,不予过契。认真的还得另开一案,追查这个逼人立契的‘有人’,到底是何人。”

何三耳终于有了反应,嘿嘿冷笑道:“王二郎……是真好了啊,好得竟有了这般心机……”

对见多识广的何三耳来说,王二郎在契书里留下这样的机关,用心再明白不过。分明是看透了王麻子夫妇背后有他何三耳站着,备着rì后公堂鼓噪,讹诈于他!这种事他可见得多了。

老书手沉吟片刻,再摇头道:“我看未必,才学可以天授,人情世故却只能靠时rì累积。王二郎不经世事,不该有这般心机,怕是背后隐有他人。”

何三耳眼瞳紧缩,声音也有些干涩了:“先生是说……有人指使王二郎,拐着弯地给我们华阳王氏身上泼污!?”

老书手悠悠道:“大观末,政和初,蔡太师失势在外,大老爷借机上奏,再有郑枢密相助,官家才复了相公太爷的故官赐谥,但还是没脱出元佑党籍。”

“政和二年,蔡太师复相,总治三省,郑枢密与之相恶,大老爷致仕也是怕蔡太师再削相公太爷的名声,乃至借此整治郑枢密。如今蔡太师权势滔天,趋炎附势的小人之辈正借各sè事由讨取太师欢心,谁知道王二郎背后是不是有这样的人?”

老书手这番话显然是自十三太爷那搬来的,何三耳背心再度出汗,十三太爷真是一语成谶!小小一桩置产之事,竟然真有可能接上朝堂之争的风眼!

老书手再语重心长地道:“干当,咱们共事一主,利害攸关,我也把话说透了。王二郎这藏头回文yīn指干当,他又名声在外,若是闹上公堂,许大府都未必能遮掩下来。咱们这成都府,不止有知县和大府,提点刑狱和转运使都是能接状子的。此事还得妥当办好,不要牵扯到咱们华阳王氏。”

何三耳恭敬地拱手谢过,再道:“区区一处林院,不过小事而已,谈不上麻烦。十三太爷那,就烦先生缓些时间再提。”

说话间递来一卷钱引,老书手眯着眼睛,以近在咫尺的刘盛都难察觉的动作接了过来,笑道:“大老爷月内就要回来,到时十三太爷肯定要清点待办诸事,还有十来天的时间……”

何三耳了然点头,亲自送老书手出门,回来时,恶狠狠看住刘盛。盯了老半天,猛然扬臂狠狠抽下,啪地一声脆响,划破了夜空。

刘盛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地上,没等立稳就捂着脸颊抢了回来,跪地叩头,嘴里模糊嚷着:“侄儿该死,王二郎该死……”

“你是笨得该死!竟让那王二郎……不,该是王麻子那对贼男女蒙住了!今rì不是杨先生看破,就要被那对贼男女讹到头上!”

何三耳怒骂着,送走老书手后,他也冷静下来,想了个通透。

老书手把这事扯到朝局上,这个可能xìng不是没有,但终究有些悬乎,可王二郎背后有人该是没错,因此另一个可能xìng更大,那就是奔着他何三耳来的!

眼下来看,王二郎背后还能是谁?不就是王麻子夫妇?分明是那对贼男女起了贪心,要借王二郎讹他!那贼男女起了这般心思,怕还跟刘盛太贪有关。

“我给你改过的机会,去狠狠整治那对贼男女!还有王二郎……”

他yīn森森说着,裂作两半的耳轮映着月光,让他看上去带着一股非人的狰狞之气。

“让那等刁民知道,欺到我何三耳头上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将近晌午,炊烟自王家林院处冉冉上天,一股香气则向四下散去。路过的村人猛抽着鼻子,就觉肠胃都被这股香味刮了一通,满口生津,喉间咕嘟,肚皮咕噜。

饭桌前,邓五捧着热腾腾的炒饭,这炒饭已不止金、白、翠三sè,还多了腊肉,香气更刮得人魂魄都飘了起来。王十一和虎儿的脑袋几乎都埋进了碗里,可邓五的食yù却被忧虑重重压着,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二郎,那两份假的契书……会把何三耳引出来吧?”

邓五嘀咕着,上午的事又在心中掠过。

一早王冲就让他去找王麻子,还特意交代编个借口,不要让王何氏生疑。去时王何氏恰好也被谁叫了出去,就直接把王麻子带了过来。

见到王麻子,王冲依旧是一副迂腐酸气,拿出一张纸,满脸歉意地道:“听乡邻说,昨rì二叔和婶婶吵得厉害,不知是为何事?侄儿虽然答应了婶婶,绝不说起此事,可想到也许是侄儿害得叔婶不合,与心难安,不得不道出实情。”

王冲盯着王麻子,沉痛地道:“昨rì那份契书,其实是假的……”

邓五看得清清楚楚,王麻子一下就懵了,像是魂魄从他体内挤了出来,近六尺高的魁梧身躯像是成了一张纸般,吹口气就能飘走。

许久之后,王麻子才呆呆接过王冲递来的纸,低头看时,王冲还道:“前rì婶婶就与侄儿立了质契,这处林院已经死当给了婶婶,价钱是一百贯。婶婶还说,这份质契不能让外人知道,再假作转给二叔,又让侄儿照着她交代的话写下过让事由。”

王冲露出腼腆而羞愧的笑容道:“侄儿终究不是圣人,这处林院白白转给二叔,实在作不到,一百贯虽然少了些,可瞧着叔婶的面,也还够了,只是……”

表情转为渴切,王冲道:“婶婶说,这一百贯得分几次给,就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给第一笔?”

王麻子的目光从那张纸上,那张僵硬如中了风疾的脸,让邓五都颇为不忍。就听王麻子呆呆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冲极为自然地伸手将那张纸拈了回来,微微笑道:“侄儿以为,这是婶婶先办了此事,然后让二叔你高兴一下。”

接着眉头再皱起来:“就不知二叔和婶婶为何会吵起来呢?”

王麻子再呆了片刻,猛然一跺脚,转身就冲出了院子,王冲在背后还喊着:“二叔,我的钱呢!?”

回想着王冲人前人后一张脸的变化,以及绕着契书所作的文章,邓五虽还没完全看透,却已能感觉到,从何三耳到王麻子夫妇,王冲已在他们脚下各挖了一个坑。

王冲变得如此jīng于算计,转脸比他那开质库的三叔还快,这发现让邓五很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在这事上跟着王冲继续走下去,前方到底是坦途还是深渊,更不清楚,王冲像是有些刻意招惹何三耳的举动,到底会带来多大的祸害。

此时邓五就觉得手里的炒饭,就像是心头的一块大石,他已有些犹豫,到底是把这块大石放下,还是继续抱着,跟王冲一路走到黑。

邓五的忧虑和犹豫清晰摆在脸上,王冲放下饭碗,也不避着王十一和虎儿瓶儿,径直道:“不是我要跟何三耳对上,而是从一开始,何三耳就已欺定我了。”

“我已经好了,王麻子夫妇为何还要算计我?之前你也探查出来,王何氏去了禹泽庄,见了刘盛,还找了中人书手,不知立了什么契,然后再来找我。他们夫妇为何贪心不止?不就是何三耳看中我家的林院吗?推着他们夫妇作恶的,不正是何三耳?”

王十一的粗嗓门吼开了:“没错!光对付王麻子那对贼男女没用,何三耳才是真正的恶人!”

邓五的疑惧稍稍缓解,转而为王冲盘算起来:“二郎你也说过,何三耳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如果直接去找何三耳理论,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就算何三耳霸道,再找王相公家理论,总能压住他们,何苦……”

王冲摇头道:“有王麻子夫妇在,何三耳不仅能拿到这处林院,还能少花钱,何乐而不为?至于找他、找王相公家理论,有用吗?”

相公家看中的东西,岂是理论就能护住的?而王冲不过束发年纪,即便沾着读书人的边,对相公家乃至何三耳来说,也比蝼蚁小民强不了多少。找去理论?怕更可能是送肉上门。

将自己换作何三耳,邓五明白,通过王麻子夫妇逼压王冲拿到林院这事,既得利,又不沾腥,这桩好买卖,他邓五扪心自问,也不会因王冲跑来理论就罢手了。

邓五重重一叹:“可对上何三耳,终究是……难啊!”

“就因为难,才不得不百般算计。”

王冲起身,郑重地向王十一和邓五作揖,让两人讶异不已。

“十一哥,五哥,早前王冲对你们也有算计……”

第十三章 君子与小人

() 王冲歉疚地道:“今次王冲在这里谢罪,若是十一哥和五哥恼了,就此离去,王冲绝无怨言。”

事情已到这一步,王冲必须跟两人坦诚相待了。自己算计人心是逼不得已,上一世已经算计够了,这一世还要这么过下去,真是太没意思了。

至于两人会不会真恼,王冲觉得,他这般坦诚,只会进一步拉近他与两人的关系。不得不说,这也是算计,当然,示之以正,这是明算,总比虚伪暗算来得好。

王十一憨憨一笑,“早知二郎开初是糊弄我了,扮小穷酸还真像,不然怎么能哄住王麻子那对贼男女呢?这又有什么罪不罪的?二郎又不是害我,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以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作一件事能这么开心,这么有劲。”

瓶儿一直乖巧地沉默着,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壮汉赶紧补充道:“那个……炒饭也很好吃。”

瓶儿满意地笑道:“二哥又教了我竹笋炒肉,明天我试试。”

虎儿嘀咕道:“为什么不先作二哥说的孜然烤羊肉?”

邓五吞了口唾沫,也赶紧表态,他早知王冲有所盘算:“二郎是为护住这个家,又不是要害人,怎么会怪二郎?二郎拿主意,咱们办事,今次就跟何三耳干上了!”

他也很是感慨:“十一说得没错,这几天过得真是扎实啊……”

跟就守在家中的王十一比起来,邓五确实劳累得多,来往打探,腿都快跑细了。这话虽是在表功,却也出自真心,他还真不觉得累。

王冲下意识地生出感慨:“十一哥和五哥为什么觉得有劲呢?因为你们不止是在帮我啊,孔圣论义利之分时有言,君子之所为者,乃天降之大任也,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耳。庇护邻里亲幼,使其免于欺侮,这就是义。十一哥和五哥会觉得有劲,是因为你们在行义举,是在为君子之所为啊。”

说完王冲就愣住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绝非上一世的他所能出口的。

王十一和邓五也愣住了,两人脸上同时升起一片红晕,王冲这话说得真透彻啊,原来是这样,自己竟然作着这么有意义的事,自己竟然也成了君子!?

王冲回过神来,暗自苦笑,看来自己终究已非纯粹的自己,原本那个王冲的心xìng,已经浸在他灵魂深处了。

一番对话,心胸涤荡,心气也不一样了。邓五热烈地道:“这处林院是二郎的祖业,怎么也不能丢掉!咱们这番都得出上死力!”

王冲沉吟片刻,却摇头道:“倒没必要跟何三耳死磕,若是他能平心静气地谈,出个合适价码,也就卖给他了。”

王十一噗地一口腊肉炒饭喷出来,邓五正激昂挥起的手臂也僵在半空。

这个转折着实太大,王十一和邓五正沉浸在君子义行的昂扬情绪中,王冲却转脸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小人,就只谈利了。

“这不是刁民的路数么……”

回想王冲这一番谋划,虽还算不清具体环节,但真正目的却很清楚,就是要讹出个好价钱,邓五心绪复杂起来。下意识地嘀咕着,才发现自己把“刁民”二字清晰吐出了口。

他赶紧改口道:“二郎是读书人,便是谈价,也是读书人的路数……”

王冲苦笑道:“五哥别抬举我了,这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低低叹道:“万物皆有价……”

王十一和邓五张合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这句话突兀而古怪,但意思却很好理解。他们刚刚攒到的那一丝君子自傲被抹得干干净净,心中极不赞同,却又不好开口反驳。

就听王冲再道:“万物皆有价,问题是,谁是出价之人,谁又被人出价。”

把这话品了许久,王十一和邓五被一股沉重的现实感压住,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没错,在何三耳面前,王冲只能被人出价,要么是钱,要么是身家安全,没得其他选择。王冲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争得一个更好的价码而已。谁让一方背后是相公家,一方只算是半个读书人,而且还未成年呢。

争个好价码,这是王冲循着上一世心xìng的选择,他没愚到为护住这处林院赌上一切,人才是最重要的。坦白说,如果何三耳直接找上他,砸下二百贯,他当场就会卖掉,绝无二话,更不会写假契。

可他不斗争一番,何三耳会来找他吗?何三耳已非普通干人,这等买卖,又何须他屈尊亲临。以王冲上一世的历练,这种代表豪门巨户的经理人,一概都是利益最大化的信徒,绝无例外。有王麻子夫妇这个可以省钱省风险的“第三方平台”不用,却要直接面对利害方,明显悖于“职业jīng神”。

何况王麻子夫妇这对贼男女还要清算,他一番谋划,很大程度上也是要整治这两人。

见王十一和邓五两人脸sè变差,王冲再笑道:“何三耳终究不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虽是他出价,却也未必出得起价。”

想到王冲面对何三耳这样的人,也敢捋捋虎须,王十一豪气再生,拍桌道:“没错!就算何三耳要拿到这处林院,也得让他肉痛!”

邓五转着眼珠,认真地道:“至少得四百贯!我三叔说,这处林院,二百贯是平价,咱们得让何三耳出双倍!”

三人在算计着,虎儿悄悄对瓶儿嘀咕道:“怎么觉得二哥这样子跟婶婶差不多呢?”

瓶儿白了三哥一眼:“婶婶是在算计家里的人,二哥是吗?”

此时邓五正问道:“二郎,你前后作了两张假契,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王冲笑道:“何止两张假契,我还备了跟王麻子立的另一份假契,是要给王何氏看的,另有跟我二舅立的,是备着何三耳强夺时,说这处林院已转给了二舅……”

邓五大致明白了王冲的思路,钦佩地道:“二郎你这是草……什么蛇来着,处处埋线啊!”

他再赞叹道:“老天爷收走了二郎过目不忘的神通,却又还了什么都能算计到的聪明。”

多智者近于妖,王冲可不想把这种名声传扬出去,摆手道:“这不过是古人之智,我还是从书上看来的。”

邓五和王十一同时眼瞳发亮:“什么书!?”

王冲一本正经地道:“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还有什么半渡而击、背弧击虚,这不都是孙子兵法里说过的吗?”

两人泄气,还以为是什么一看就能算尽天下人心的秘籍宝典呢。

之前王冲让邓五拿到王麻子夫妇的画押,就是用来造假契,宗旨就一个字:搅,把水搅浑。

王麻子夫妇本就不合,他还没掌控身体那些rì子,听两人吵架就已听得生厌了。而王麻子夫妇跟何三耳,主要是王何氏跟何三耳手下的伙计刘盛之间,也该是相互算计。何三耳虽代表王相公家,但行事手段未必与王家老太爷所想所求的一致。这一条不同人sè组成的利害链里,有太多空子可以钻。

前几天他rì夜练字,就是要备出几份假契,视情况丢出来。要的是对方相互之间猜忌,然后看生出了什么风波,借机行事。

他王冲不过是一个脑伤刚好,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绝难有人想到是他在翻云覆雨。唯一的破绽是于保正,但他也已通过明言暗示,让于保正保持中立,应该无碍大局。

最理想的情况,还是何三耳那边没看破他那份假契,踩中了这个坑,等何三耳的人来收林院,再闹出动静,把事情捅到公堂上。

小赵知县初来乍到,和稀泥的可能xìng很大,毕竟这事的利害方可以分划为他王冲、王相公家、何三耳、刘盛以及王麻子夫妇这几方,这几方里,他王冲看似最弱,实际却不弱,沾着读书人的边,而且名声在外,这是无形的力量。

那么最弱的就是王麻子夫妇了,不仅牵扯最少,道义最弱,实际力量也最弱。除非小赵知县是个没脑子的奴仆,非要没皮没脸地讨好王相公家,依照行事求稳的官场准则,最佳选择是惩治王麻子夫妇,调解王相公家和他之间的矛盾。宋时的官老爷应该不比九百年后的官老爷愚笨,这点智慧该是有的。

计划所涉的环节太多,难以准确把握,契书也有可能就在何三耳那一环就看破了,事情又会是另一番走向。因此王冲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又在王麻子身上再下了一贴药。等夫妇俩闹起来,不知会有多少窟窿露在外面,若是他俩自己把事情闹大,可就jīng彩了……

王冲正憧憬着自己的yīn谋得逞,就听一阵铜锣声咣咣响起,是从西面来的。

邓五紧张地道:“出贼人了?”

王十一霍然起身:“是不是何三耳遣来了泼皮?”

都不是,村人正在山坡下喊:“王二郎,你二叔二婶出事了!还不去看看!”

待王冲赶到时,一群村人聚在王麻子的屋前,个个举着钉耙扁担,将一个人四面围住。王冲挤开人群一看,倒抽了口凉气。王麻子一身是血,手里舞着剪刀,正跟村人对峙着,见他面目狰狞,两眼充血,形若疯癫。

王麻子的邻居也染了半身血,正被人扶着,就扯着嗓子不停叫唤道:“疯了!王麻子疯了!”

再看屋前,一个妇人匍伏在门边,一半身子露在门槛外,手臂向外长长伸着,背上血肉模糊,身下也已浸出血泊,还在低低呻吟,不是王何氏还是谁?

王冲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熟悉的声音拉住了正在溃散的意识,王何氏勉力抬头,模糊的视野里,王冲的身影晃悠不定。

是啊,怎么会这样?

王何氏心中凄苦地哀号着,为什么……

一早她就被人叫到村外,却是刘盛找她。刘盛一脸青肿,满身戾气,劈头就是几个耳光,扇得她魂魄差点散了。

刘盛问她,为什么串通王冲写下埋着机关的契书,是不是准备讹诈他三叔甚至王相公家,问得她懵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王冲竟是假意转让!?

她当然矢口否认,一边辩解一边回想整件事情,然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王冲不可能骗她,唯一的可能就是王麻子在骗她!王麻子一心想着占到林院,不愿卖给何三耳,他准是教唆王冲写了假契!

就知道这天底下没什么大善人,王冲再迂腐,也没迂到王麻子一番话再一跪就把祖业让出来,不是跟王麻子合谋,怎会这么俐落!?

王麻子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这个疑问也很快被她自己补了答案,多半是于保正!前次那家伙就跟她顶上了,定是一心坏她的事,说诱了王麻子。

她痛骂王麻子欺他,刘盛倒是勉强相信了,再逼她去解决王冲。

听了刘盛的打算,王何氏害怕了,刘盛要她朝王冲下毒手!?

“又不是杀人,再朝那小子脑袋上来一下,石头、棍子,随便什么都好,把他再弄傻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刘盛是这么说的,她哆嗦着假装应下了。在村外茫然转了一圈,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到家中,想着先跟王麻子对质,可见王麻子一脸怒意,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循着往rì的xìng子,死命责骂起王麻子。

骂着骂着,她也心冷了,觉得这就是滩浑水,反正钱也到手了,还是回娘家去,躲开这一灾。这时王麻子不知怎的忽然炸了毛,跟她厮打起来,打着打着,王麻子就夺过了她的剪刀,劈胸捅来……

王何氏的意识又恍惚起来,自己是要死了吗?

视野忽然变得清晰了,王冲脸上的惊骇正转作怜悯,深深地望住她,目光清澈沉静,哪里像个迂腐呆子。那一瞬间,王何氏忽然明白了许多,两眼骤然大睁。

嘴巴微张着,血沫自嘴角溢出,王何氏想说什么,可眼瞳已然扩散,再也说不出口了。

第十四章 意外的转折

() 【哦也,上了首页签约作者新书榜了,庆祝个,今天又二更,不过明后天要忙工作,就只各有一更了。顺带感谢各位新老朋友,这么早就有bloodyagel当了舵主,泡椒兔和木有神经病二位“匪徒”也护持在身,很感动啊,至于老朋友咱们就不客套了,待这两天忙过了开单章感谢。新书开头的剧情有些闷,匪头自己也知道,但相信匪头吧……闷自有闷的妙处。】

王冲的目光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王何氏转开,落到王麻子身上,怜悯已转作悲悯。

这目光如一股冰寒之气罩住王麻子,让他正沸腾的意识顿了一下,终于挤出一丝清灵,怎么会这样?刚才自己是疯了吗?

或许,自他想明白王冲给他看的那张契书时,他就已疯了……

那张契书上留着王何氏的画押,王麻子很熟悉,包裹住王字的那个勉强能看出是鸭子的图案里,嘴巴部分极像王何氏自己的两根眉毛拼在一起。契书没错,那贼婆娘,竟然瞒着自己,先跟王二郎立了质契!

那时王麻子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昨rì王冲那么爽快地把林院让给他了,原来不过是作戏!跟自己立的古怪契书,也是假的!自己怎么就没过过脑子想想,天底下哪可能有那么傻的大善人,平白就把祖业送人了,嘿,自己真是傻……

回家的路上,王麻子心神恍惚,就在琢磨那贼婆娘到底是什么盘算。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贼婆娘实际到手了二百贯,却哄骗自己,说是被刘盛逼着写了借契,只拿到了七十贯。让王二郎假装无偿转给他,是要遮掩质押得来的钱。

贼婆娘!就见不得让自己捏钱。入王相公家的事,多半她也满心不愿,就怕自己身份高了,要起娶妾的心,她怕是根本没跟何三耳提过!还假惺惺地说被刘盛骗了。

不让我娶妾,你倒是生一个啊,rìrì耕耘,你那肚子却连个屁都没揣住……

短短不过两三里路,王麻子心中已翻来覆去,将他与王何氏这多年来的龌龊一缕缕抓出来数落个遍,怒意也一分分高涨。

回到家,一早就外出的王何氏也回来了,正在哭什么。没等他质问,王何氏却涕泪皆下地先数落他了,还质问他是不是在串通王二郎,一起骗她,害得她遭了罪。

“王二郎那契书是假的!作不得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非要整死我你才甘心!?”

王何氏怒声骂着,王麻子就觉得头发都快被点燃了,当然是假的!你早跟王二郎串通好了,现在还倒打一耙!

“这rì子不能过了!王家什么事,你就自己背着吧,我回娘家自己过去!”

王何氏再不理他,转身收拾东西,王麻子就觉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昨夜你就在骂不如和离了分头过。林院也卖了,钱也到了手,王家再没什么产业财货了,你就要一脚踹开我了!?

王麻子气急攻心,再跟王何氏厮打起来,打着打着,王何氏抓来了剪刀,一边舞一边骂贼王八。

“不要叫我贼……王……八!”

寻常两人厮打也差不多是这路数,王麻子可没胆子作得更多,可今天不一样了。这句话大概是王麻子意识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只恍惚记得,他夺过了剪刀,狠狠捅上了王何氏的胸口,一下,两下……

当王何氏挣扎着向门外爬去时,他拎着她的头发,剪刀不断向背上、脖子上甚至头上扎着。王何氏爬到门边,就只剩一口气呻吟,他还一下下扎着。那时他就觉满心畅快。

接着像是邻居凑了过来叫喊,他觉得很烦,挥着剪刀扎过去,然后……

王二郎!?

跟王冲对视了好一阵的王麻子猛醒,看看自己手上满是血迹的剪刀,回头看看趴在门槛上的王何氏,终于恢复了神智,发出惶然而凄厉的呼号:“不!不是我干的!”

神智刚清醒,就被眼前这一幕震散,王麻子软软跪坐在地,两眼完全失去了神采,村人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他也毫无反应。

“可怜啊……”

王冲看着一死一傻的夫妇,心中百味杂陈,照理说,他该幸灾乐祸,或是愧疚心虚的,可此时他的心情却完全没有这两样东西,就觉得很悲哀,为这对夫妇感到悲哀。

“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非要打打杀杀,搞得最后家破人亡呢……”

王冲觉得,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死得好!疯得好!恶人自有恶报!”

王十一吐着唾沫,倒真是幸灾乐祸。

“二郎,你……”

邓五瞅着王冲的目光很是复杂,隐隐有一丝毛骨悚然的畏惧,这不是王二郎你搞出来的吗?上午你拿又一张假契骗王麻子,还是我帮着办的呢。两张假契,两个谎言,就杀了一人,疯了一人,你……还是凡人吗?

王冲慨叹道:“我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此时王冲才觉恻然,他虽恨这对夫妇,但没想过要置他们于死地,不过是算着闹大了事情,坏掉这对夫妇的名声,薄施小惩,就此跟他们脱离关系,再无纠缠。

可没想到,他小小一招离间计,竟然戳中了两人之间的爆点。王何氏对王麻子肆意亵辱,不知分寸,王麻子逆来顺受,积怨在心,他的假契书和谎言就成了压垮两人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只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

回想上一世的人生百态,王冲念叨着王十一和邓五都不明白的话:“都一样啊,九百年前,九百年后,人心都是一样的……”

急急赶过来的于保正正在擦汗,听得王冲这不着边际的感慨,差点岔了气,再跟着一个哆嗦,寒气浸遍全身。昨天还见王冲装傻送院子,今天就见王何氏横死,王麻子疯癫,说王冲跟这事没一点关系,谁信啊?

再多想一层,难道是这小子在王麻子身上施了**咒,干出这事的?

于保正身上的汗瞬间就冷了,王冲醒转之后xìn大变,委实有太多难以说清的东西,如果是神怪邪魔上身,一切就说得通了……

心魔暗生,于保正悄悄挪着步子,确保自己不在王冲身前三丈之内。

不止是于保正,村人们绑了王麻子后,看王冲的眼神也都多了一丝莫名的东西。

前几rì王麻子夫妇还jīng气十足地虐待王二郎兄妹呢,王二郎清醒过来,王麻子夫妇就遭了这莫名横祸。原本一张嘴强厉得村中无人能敌的王何氏仆在血泊中,再没了生气,王麻子则像是迷了魂一般,不然哪能扎死王何氏,还把邻居当仇人打杀。

报应来得真快啊……

村人们纷纷暗自嘀咕着,王二郎在他们眼里,又变得如以前那个过目不忘的神童一样,深不可测,令人畏惧。此时虽然呆呆立着,却像一尊不可亵渎的神像,让人不敢直视。

王冲可不知于保正和村人的心理变化,他是真在发呆,这转折实在是太大,他都有些茫然,不知接着该怎么办。

“王何氏被王麻子杀了!?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将近黄昏时,三家村外,一群手握哨棒的汉子正一脸愕然,而他们围着的刘盛,更是瞠目结舌。

一个村人道:“真是没错,村里人背地里都说,王麻子夫妇多半是冲撞了二郎神君,王二郎……其实是二郎神君下凡。”

“二郎神君!?咱们华阳桃花社供奉的就是二郎神君,他老人家真要下凡,咱们会不知道!?你们这些乡巴佬,丁丁大个事,就要扯上神仙,神仙老爷忙得过来吗?”

刘盛身边那壮硕汉子鄙夷地道,村人低头欠腰地应着。

“这、这该怎么办?”

刘盛半边脸肿着,说话也有些透风,语气焦灼,心头乱成一团麻。

意外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一早他就把王何氏引到村外,将那贼婆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是还指着她办事,更要把她痛打一顿。

贼婆娘打死不认跟王冲串通,在契书上作手脚讹人。反而指认了王麻子,跳着脚地痛骂她男人,言语之恶毒,连刘盛都听得心头发毛。

再知是王冲二话不说就把林院转给了王麻子,刘盛姑且信了王何氏。天底下哪去找这种傻人?自然是王麻子跟王冲有了默契。

于是他就逼王何氏去解决王冲,而他则准备教训王麻子。何三耳的吩咐还随着脸上的疼痛深深印在心口上,那可不止是一巴掌,昨夜何三耳交代完毕后,又径直一脚踹上了他的脸。

“给我往死里整治!别当我何三耳心慈手软!”

当时何三耳的狰狞面目,让刘盛怎么也压不住浑身的哆嗦。何三耳正因自己成了被人讹诈的对象而震怒,没及想得太多。若是他还不把这趟首尾了结,等何三耳回过神来,要追究他刘盛的责任,下场就惨了,他可吞了一百贯啊……

逼着王何氏把王冲弄傻,让这处林院真正归了王麻子夫妇,再以借契为凭收了林院。之前那张假契,就当不存在,这事也就抹平了。

交代了王何氏后,刘盛就去城里找他相熟的桃花社,准备收拾王麻子。是折条腿,还是断只胳膊,就看王麻子的认罪态度。

却没想到,聚起人手再来三家村时,王何氏竟被王麻子杀了!

“果然不能靠婆娘做事……”

刘盛暗恨王何氏坏事,可现在人已死了,恨也没用了。少了王麻子夫妇,他已不知接着该怎么办。

“王何氏死了,王麻子送了官,债可消不脱!刘大郎你不是还捏着借契吗?正好找王二郎讨债!直接把他赶出去,收了那处林院!”

刘盛身边的壮硕汉子正是桃花社的社首,见刘盛没了主意,厉声呼喝道。这社首穿着一身青绸箭袖短打,头戴一顶缀着火红绒球的扁帽,手中哨棒两头裹铜,还画着虎蛇旋纹。脸上胡渣丛生,衬得那双铜铃大眼格外刺人。

刘盛正沸腾的脑子不及细想,就觉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咬牙道:“孙社首,就拜托你了!事情成了,我代三叔在海棠楼摆酒!”

孙社首招呼道:“小小刁民,竟敢讹诈何干人,正欠教训!孩儿们,神气摆足喽!咱们桃花社,这就替神君行法去!”

十多个汉子轰然应诺,哨棒咣咣相击,真如出征的将士一般威武。

刘盛总算还存着一丝理智,再叮嘱道:“你们只是替我讨债,可别扯出我三叔和王相公家。”

孙社首笑道:“咱们桃花社为大郎你办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些个首尾怎会不知?放心吧!你交代的另一桩事,都是我二弟亲自在办。”

出了假契这事,刘盛算得更稳了,另一个变数也不敢不重视,那就是王秀才的下落。王秀才遇难终究只是推测,至今没见着尸体,万一还活着呢?刘盛就多安排了一手。

孙社首眼瞳里闪烁着凶残的jīng光:“王秀才真现身了,他定会后悔自己还活在人间!”

第十五章 桃花开,二郎来

() 【今天就一更了,不过量还是足的,痛恨自己当不了3k党,格外羡慕2k党】

点起三柱香,王冲领着虎儿和瓶儿向写着王何氏名字的牌位鞠躬,王何氏只是他们的堂婶,没什么繁琐的祭礼。

王冲本不想这么虚伪,可瓶儿念叨说终究是婶婶,怎么也得祭一下,王冲当然不能说死了活该,教坏了小孩,只好被虚伪了。

虎儿虽规规矩矩行礼,嘴里也嘀咕道:“为什么还要祭悼贼婆娘?她根本不配作我们的婶婶!”

瓶儿严肃地道:“爹爹从小就教咱们念孝经,不管婶婶是个什么人,跟我们有什么过节,她总是婶婶,是咱们的亲人,亲人去了,难道不该祭悼吗?”

小姑娘低头合掌,虔诚地念道:“婶婶啊,上辈子你定是作了太多坏事,这辈子不知道行善积德,还要继续作恶,结果遭了报应。二哥不是害你,是帮你超度,愿你在九泉之下早早自新,投胎作个好人……”

王冲嘴角直抽,瓶儿年纪虽小,听他和邓五王十一的对话,也懂了不少,清楚王何氏之死跟他很有关系。而这悼词到底是在赞他还是在损他呢?王冲没想明白。

虎儿很不甘心:“咱们都还没祭爹爹呢,就先祭这贼婆娘……哎哟!”

话音未落,脑勺就遭了瓶儿一个暴栗:“爹爹又没死!怎么就要祭了?三哥你存心咒爹爹啊?”

虎儿摸着脑袋,委屈地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想爹爹了。”

王冲心中也微微摇曳,他也想啊,不过想的不是爹,只是王秀才这个人。一番算计下来,却出了人命,非他之前所料,正不知下面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拾,他何尝不想有人来分担?

“原本的王冲就是个坑爹货,王秀才也是个坑儿子的货……”

王冲暗自腹诽着,别说之前的王冲不通人情,看王秀才居然能把儿女托付给王麻子夫妇这种人,就知道也是个没眼力价的迂腐措大。

“罢了,待此事了结,就去灵泉找人吧,不管死活,总得有个交代。”

王冲无奈地低叹,谁让他已是王冲呢,身为人子,这责任他必须担当起来。

郁闷散去,至于前路茫然,车到山前必有路,王冲很光棍地想着,然后一股窃喜涌上心头。

王何氏死了,王麻子被绑去了县衙,王冲不仅从王麻子夫妇家中取回了本属于他家的东西,王何氏那个鼓囊囊的荷包也落到了他的手里,足足六十来贯。再找到王何氏跟刘盛订的借契,王冲就明白,刘盛与王何氏分了何三耳的钱,再合伙谋夺他家林院。

这算是黑吃黑吧,王冲没一丝负罪感地收下了。这几天香油菜肉不断,王冲可不会亏待自家三兄妹的肚腹,连带王十一和邓五也沾了光,典当藏书得来的五贯钱引已经花了一小半。有了这些钱,短时间内就不必为钱财发愁了……

不止是这些钱,王何氏死了,王麻子杀一人伤一人,王麻子夫妇的家产就有可能落到王冲手里,虽然只是一进草屋、方圆几十步的宅地加十来亩田地,总也是一份产业。

王冲怎么会拿到王麻子夫妇的产业呢?因为王麻子基本没活路了。

于保正解释说,按《宋刑统》关于杀人罪的条文,王麻子这情况该被判为六杀里的故杀。

所谓“六杀”是指谋杀、故杀、斗杀、戏杀、过失杀和误杀,故杀指的是没有预谋,但却有杀心的杀人之行。一般来说,只要执刃杀人,基本都要划到这一类。而故杀的判罚很简单,绞或者斩。

王麻子是用剪刀杀人,杀的还是自己妻子,这两条都能减罪。前者好理解,剪刀毕竟不是凶刃,后者却让王冲充分体会到了九百年前的人命观,人命是分等级的。妻子杀夫,属于十恶之罪,即便只是故杀而不是谋杀,也要罪加若干等。可丈夫杀妻,大多都会减罪。

但王麻子不仅杀了王何氏,情状还非常残忍,又伤了邻居,就别想减罪了,死罪怎么也逃不掉。

夫妇俩都完蛋了,不等于这个家就算户绝,还有王冲兄妹在呢。虽然只是堂亲,但只要运作一下……反正就是将之前王麻子夫妇谋算他们兄妹的道理颠倒过来,就能将家产挪过来。不然为何村人都说王麻子夫妇这报应来得快呢?不仅是报在他们身上,还报在家产上。

捏捏那鼓囊囊的荷包,王冲依稀又有了上一世里,捏着鼓囊囊钱包的感觉。六十来张手掌方圆,黑蓝相间,盖着鲜红官印的钱引,每张一贯,这笔财不算小。

王冲不是很清楚此时的物价,这几rì柴米油盐还是邓五在张罗采买,就大概听过米价好像是八十文一斗,一斗大概有十来斤的样子,算起来八文一斤。按一斤米五元人民币折算,这六十贯就相当于三四万元人民币……不小一笔财了。

尽管王冲这算法忽略了钱引与钱币之间的兑换比值,而且宋代四川一直用的是铁钱,同时四川的米价一直是比较低的,由此高估了这六十贯钱引的价值。不过对寻常民人来说,这依旧是一笔横财,省吃俭用,一家人能用上两年。

如果不是虎儿瓶儿还在,又在祭悼死者,王冲真想扯起嗓子,大吼一声:爽!

十里渡左岸,艄公伸出撑篙上的勾环,勾住岸边的桩子,拉着渡船靠岸。船上只一个客人,个子高高,一身粗布直掇破破烂烂,幞头软巾上线头乱蹦,看打扮就是个邋遢穷酸。可这人一扬脸,一股清俊之气溢出,便是那股邋遢也压不住。颌下半尺长须随他扬头摆动,更生出飘逸之感。

“终于回来啦——!”

这中年书生仰面长吁,闻者顿觉沧桑入心。

“谢过船家……哈哈……”

书生递来一小串钱,笑着上了岸,身上还挎着一个褡裢,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艄公拎着钱,望着书生那挺拔背影,呆了好一阵,忽然拍着大腿哎哟一声:“这不是三家村的王彦中王秀才吗!竟然活着回来了!”

“不知二郎和虎儿瓶儿怎么样了,等会进了家门,他们又会欢喜成什么样子。唔……二郎怕还是呆呆的,不过没什么……”

王彦中急步行在十里渡的草市上,心语切切,径直涌到嘴边。说到二郎,下意识地拍拍身上的褡裢,又欣慰地笑了。

有仙长请下的灵肉,二郎的魂魄定能招回来……

王彦中在灵泉县武侯山寻找传说中法力高强,尤善招魂的仙长。不幸遇上了山崩,同行的人伤了好几个,他也摔下了山崖。尚幸山中林木深幽,倒没受什么伤,只是迷了路,就在山中打转。

万幸上天庇佑,他这一迷路,却把仙长找到了。仙长隐居在山林里,本已不涉世事,耐不得他诚心苦求,答应出手相助。褡裢里的一块灵肉,就是仙长施展法力,自诸天之界请下归魂灵气附成的。

再被仙长送出山林,方知他已身在简州,这一耽搁,到现在才回到华阳。想着自己离家大半月,之前还遇上山难,家中儿女怕都以为自己死了,心急火燎往回赶。踏上了十里渡,这才生出再世为人的感慨。

“林掌柜,托福托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邓三哥,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黄婆婆,晚辈安好,有劳关切……”

一路上,十里渡的熟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王彦中,王彦中随口招呼着,脚下不停,像是裹着风一般地掠过。

这阵风在十里渡外的路口被拦住了,几个汉子惊疑不定地围住了王彦中。没等他出声,对方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肉……我的肉!呜呜……”

这几个汉子扯下王彦中的褡裢,将他丢到车子上,王彦中不急着喝问,却伸手去抓他的褡裢。一团破布立马塞住了他的嘴,再被一个麻袋当头套下,眼前顿时一片昏暗。

“什么破东西……”

马鞭爆响,车轮咕噜噜滚转,车上的汉子嘀咕着扬手一扔,褡裢落在道上,翻了几转,一条像是狍子腿的东西滚了出来,肉皮上黄黄的焦痕拼出了一个模糊的八卦图案。

“二郎,他们来了!”

rì头西沉,王家林院里,王十一捏紧了哨棍,沉声呼喝道。

王冲心神一凛:“来得真快!”

接着再笑道:“来得正好!”

吩咐王十一邓五和虎儿瓶儿依计行事,王冲一人立在了院子里,片刻后,一群人急步涌入。看着这帮人清一sè的青绸箭袖短打,头上的软帽都缀着一个鲜黄绒球,王冲正在积聚的战意骤然一滞。

一个帽上缀着鲜红绒球的汉子站了出来,背后的伙计将一面幌子呼地抖开,“华阳桃花社”五个大字赫然入目。王冲咳个不停,他真岔了气。五个大字旁,还有一列小字:“二郎神君座下侍奉”。

哥哥们,你们是哪个戏班子的?把这里当戏台吗?我可没有梆子锣鼓给你们配乐啊。这桃花社,还有这二郎神君座下侍奉,不觉得太扯淡了吗?你们是来打砸抢的泼皮无赖,是帮何三耳夺人家业的恶痞打手,不是戏班子啊!

那一刻,王冲一肚子吐槽涨得满满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三耳或是刘盛找来了一个戏班子对付他!?

不,这个时代,至少是成都府里的泼皮无赖,就是这样的。

正想出声讥讽,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忽然涌入脑海,王冲恍悟,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呢。眼前这帮人并非戏子,就是正牌的泼皮,他们这番作态也非唱戏,就是这么为非作歹的。

这个时代,会社大兴,农人有耕牛社喜丧社,文人有诗社文社,还行科举制时,又有专门针对考试的科考社,甚至女子都有织社绣社花社胭脂社。而蹴鞠社,关扑、博彩、斗鸡斗蛐蛐社一类的市井会社更是不计其数。理所当然的,泼皮无赖也有自己的会社,其实也就是后世的黑~道帮派。

蜀地久安,蜀人富足,成都府的会社不比东京少。毕竟东京是天子脚下,管治严厉,成都府这里天高皇帝远,会社如野草一般恣意生长着。

在成都府这里,泼皮无赖的会社不少都托于庙社,这些庙子多是供奉民间神明。孔庙一类跟官府关系密切的庙子,官府自不会让民人聚起庙社,托名乱政。而后主祠、武侯祠一类的庙子又太严肃,聚不起俗人。于是大大小小的关帝庙、娘娘庙背后,就立起了一个个庙社。

不过此时蜀地香火最旺的可不是关帝庙,而是灌口二郎神的庙子。

蜀人主要尊奉三位神明,一个是江渎神,一个是梓潼神,再一个就是灌口二郎神。江渎神源于秦时治蜀水所立的江水祠,渐渐凝出了江神形象,受蜀人供奉。梓潼神么,换另一个名字就很熟悉了,正是后世的文昌帝君。

灌口二郎神本尊虽只是李冰的二儿子,但一面是治水的功劳,一面是降伏各sè妖魔的传说,名声比他老子还响亮。王小波李顺起事,就是借灌口神祭赛大典的名义,宣称自己奉了灌口二郎神旨意。

王冲还在记忆里找到了一条蜀地往事,那是八十来年前,“蜀州恶少聚众作二郎神像,私立官号,作士卒衣装,铙鼓萧吹,rì椎牛为会”,这帮人借二郎神之名图谋不轨,被知州捕杀。

这事虽然震动蜀地,却一点没影响蜀人对二郎神的崇拜。每逢chūn秋祀rì,民人都相聚祭拜,挥着朴刀斗乐,杀猪杀羊开席,热闹非凡。原本朝廷还一力压制,可怎么也压不住民俗,不得不从善如流,给二郎神加官进爵,十年前更封了昭惠灵显王。

这个桃花社,正是借二郎神之名聚起来的庙社。如今二郎神已是朝廷正神,这帮人一水制式装扮,换在八十年前,那就是“作士卒装”,跟蜀州恶少一样的行径,可此时官府已经不在意了。

“桃花开,二郎来,二郎神君神威在,官民男女齐跪拜,妖魔鬼怪敢作怪,爷爷便~~杀啊啊~~个痛快!”

那帽上缀着红绒球,像极了京剧里英雄好汉打扮的汉子将铜头棍向地上一戳,唱出了一段不伦不类的开场白。

第十六章 菊花开,二郎来

() “兀那小儿,还不收拾东西滚出去!这里已是刘盛刘大郎的宅院!”

那汉子再叉腰而立,厉声呼喝,总算有了一丝恶人之气。

王冲终于忍不住笑道:“我就是二郎……阁下哪位,找我何事?”

“何事?你不是小秀才么?话都听不明白?这地已归刘盛刘大郎所有!你叔叔婶婶的借契在此!至于我么……”

汉子耸动脸肉,络腮胡抖着,凶悍之气十足:“你记好了,我乃华阳桃花社社首,姓孙名舟字东海,人称人面桃花孙四郎是也!想知道这名号的由来吗?”

汉子语调再转作深沉:“谁敢得罪我,谁就脸上开桃花……小秀才,休要多费口舌,乖乖卷了铺盖走人!桃花社是讲规矩的,只要不生事,我们绝不多加留难,也不会多取一针一线……”

王冲心说这就是上了点档次的社会活力组织吧,也不跟这孙四郎扯什么借契,一边后退一边道:“这是我家宅院,你们无故强入,就是有罪!不闻《周礼》曰,凡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

孙四郎嘿嘿一笑:“小秀才,当我是大字不识,不知王法的泼皮无赖?《周礼》是什么?是王法吗?《宋刑统》才是咱们大宋的王法!‘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听清楚了么?要无故夜入才算有罪。我们是代刘大郎讨债的,这就是有故,现在rì头还在,也不是夜入……”

他脸sè再转作狰狞:“更不消说,你这rǔ臭未干的小儿,还谈什么杀不杀的,别把自己吓哭喽!”

王冲不过是嘴上周旋而已,他已经退到北厢屋前,听得孙四郎条理分明地辩驳,暗道后世的社会活力组织在素质上还真不如这个华阳社。

孙四郎还以为王冲是畏怯而退,闲闲挥手道:“绑人……小心别伤着了,小秀才终究是斯文人,咱们也得斯文办事。”

几个手下挥着绳子笑吟吟地上前,没跨出两步,身子骤然一僵。

“是不是罪,等摘了你们的头颅,再随我去官府理论!”

说话间,一张弓已在王冲手中,箭上弦,臂伸展,拉作八分满,直直瞄向人群。

一瞬间呆愣后,哗啦响动连连,走在前头的,立在后台的,全都蹲下了,连那孙四郎都不例外。动作之利索,让王冲恍惚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手里的不是一张弓,而是一枝手枪。

就听孙四郎还在喊:“喂——别乱来啊!哪有动兵器的?这不合规矩!”

孙四郎口喊“兵器”,意思其实是“军器”,军队专用兵刃,受官府管制。

在此时的大宋,弓算不得军器,民人一样可以用。但蜀中安宁了百多年,除了猎户,一般民人绝少跟弓箭打交道,弓这种武器就只在军中才有。至于成都府,更是不闻兵戈久矣,也难怪孙四郎吆喝着不合规矩……若是在陕西,官府还要民人自备弓箭,时时演练,满地都有弓箭社,哪会这般大惊小怪。

孙四郎的吆喝声还没落下,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激shè而来,径直shè在那杆幌子上,透穿布帛,带得幌子一摇。劲道并不大,但举着幌子的泼皮却惊得哎哟一声,如弃毒蛇般地将幌子扔得远远的。

惊呼声在这帮抱头蹲地的泼皮间荡开,寻常他们也就挥着哨棒欺负人,遇上硬茬子,动动朴刀吓唬已是极限,哪被人用弓箭照面shè过。王冲一箭shè倒幌子,竟没一个人敢起身。

不起身不等于没事了,第二枝箭接踵而来,孙四郎就觉头上一动,翻着眼一看,惊得一跳而起,羽箭shè穿了帽子和发髻,差一点就钉在了他的额头上。

这一起身,王冲的第三箭又到了,离着不过十来步远,羽箭稳稳扎在肚皮上,孙四郎啊地一声大叫,仰面就倒。

追着孙四郎的惨叫,又有两人叫唤出声,却见王冲身边,两个小孩子各开小弓,两枝羽箭准准扎在蹲地泼皮的腿上。

“社首被杀了!”

“小杂碎!找死!”

“为社首报仇!”

泼皮们的戾气终于被激了起来,轮着哨棒,哇啊啊大叫着冲了上来。

“贼儿看打——!”

眼见十多号泼皮就要涌到王冲兄妹身前,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然自院子东厢处响起,就见一个如人熊般的壮汉冲了出来,手中哨棒长达丈许,旋舞如轮,拦腰撞上这群泼皮。

噗噗蓬蓬闷响不绝,人与哨棒像是卷起了一团旋风,沾者如轻飘飘的纸片四下横飞,看在王冲眼里,这咣啷啷的片刻动静,就像是保龄球的一记十分全中……

冲出来的自是王十一,依照王冲的吩咐,一直缩在东厢屋子里。见泼皮们一拥而上,他自横里杀出来,真是挡者披靡。一杆哨棒又长又黑又粗,这十多号泼皮跌的跌,扑的扑,再没一个能立在院子中间。

拄着哨棒扶着腰,泼皮们哎哟哟叫唤着退了回去,惊惧不已地看向拦在他们身前的这头人熊。

“贼儿们!来啊!十一爷爷的大棍正饥渴难耐!”

王十一欢畅地呼号着,至于那怪怪的用词,自然是从王冲那学来的。

从小王十一就是个乖孩子,别说打架,当面说人一句重话的胆子都没有。可自从住进王冲家中后,就觉踏入了一个新天地,见识也广了,胆子也壮了,就摩拳擦掌地等着干仗。用王冲的话说,这是义举,这股子胆量来自于义,自然让他无所畏惧。

眼瞧着邓五一天到晚在外转得起劲,他就闷在林院里,除了砍砍柴,昼夜巡守,再没事干,还好吃好喝,嘴也被瓶儿养刁了几分,闲得尾椎都在发痒。

这帮泼皮欺上门来,他就如出笼的野鸟,恨不能把每根毛发上的力气都使出来。不是王冲交代不要下重手,刚才那一记拦腰偷袭,这帮泼皮至少得有一半躺在地上。

“贼汉子,休得猖狂!”

“敢与我们桃花社为敌,活得不耐烦了!贼厮鸟!”

“兄弟们并肩子上,他只有一个人,把他杖成肉酱!”

泼皮们七嘴八舌地骂着,却没人敢上前半步,直到一声哀叫,才将他们的心志振作起来。

“上啊!打死勿论!他们敢动刀枪,咱们也占着理!”

是孙四郎在叫唤,他挨的第二箭透穿了袄子,只浅浅挂在肚皮上。王冲可没想过杀人,早就磨钝了箭头,用的弓也只有三四斗力,一箭出去,最多不过皮肉伤。至于另两个膝盖中箭的泼皮,虎儿瓶儿用的是竹弓,更没什么伤害。

社首一声吼,泼皮们胆子也壮了,嗷嗷叫着再冲了上来。

王十一也喝啊大叫,手中粗黑哨棒兜起沉沉风声,嗡地一记横扫。就听喀喇喇一阵脆响,当面冲来的两个泼皮手中哨棒应声而裂,人也像是撞上了一道厚重石墙,踉跄着跌退。

感受着手中棒身绵绵而悠长的震颤,王十一大张着嘴,如熊瞎子般朝泼皮们呲牙怒吼,吓得后面几个泼皮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王十一手中这杆哨棒接近丈长,可不是这帮泼皮手里的杉木松木棍子。王冲家中有祖传剑弓,王十一家中也有,就是这杆哨棒。山中百年柘木为蔑,一层层胶合起来,再绕麻绳,涂有生漆,最外层是葛布,历时五年制成,到如今已有近二百年历史。

跟王冲不同,王十一这家子早已失了传承,就只知道这哨棒是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最初又是怎么制成的,到底有什么用途,已经不清楚了。落在王十一手里,也就成了赶牛、担东西和防贼的家当。

有这怪异的哨棒在手,再加上王十一那壮硕身形,如一道稳稳堤坝,护在王冲兄妹身前。泼皮们壮着胆子来回试探,楞不敢再蜂拥而上,全力相斗。

“绕……绕过去,抓住那三个小崽子!”

被手下扶在后方的孙四郎有气无力地吩咐着,箭头虽没破开肚腹,可他不仅不敢拔箭,连大声叫喊的胆都没有,生怕肚裂肠流。

泼皮们总算有了点章法,分散开绕向王冲兄妹,王十一来回奔突,一时呼喝四起,院子里棍风满溢。王冲三兄妹抽冷子用弓箭偷袭,伤了不少人。最惨的一个泼皮伤在上,那是虎儿的杰作,他的小竹弓拉得满满的,准头十足,对泼皮的威胁比王冲还大。

待到瓶儿有样学样,将一枝羽箭钉在一个泼皮的大腿上时,这帮富贵泼皮的胆气再也维持不住,纷纷朝院外退去。不少人手里的哨棒已断作两截,就在空气里胡乱比划着,不仅怕被王十一那如铁蟒般的棍子抽上,也怕被羽箭shè中。

见这帮泼皮要跑,王冲有些发急,他还指望逮着一两个,扭送到官府,就此把事情捅开呢。算算时间,于保正难道放了他鸽子?

正在担心,山坡下咣咣响起铜锣声,王冲松了口气,还好,虽然晚了点,但于保正还是赶上了。

山坡下只有锣响,却没大队人马出现。只一个村人摄手摄脚地溜上山坡,将院子里的情形看了个明白,回头扯着嗓子叫道:“是城里的泼皮!”

哗啦啦,于保正带着十来个保丁,枪杖朴刀在手,气势如虹地冲了上来。

“一面是何干人和王相公家,一面是邪魔附身的王二郎,真是作不得人啊……”

于保正心中哀叹着,王冲早前和他相约,为的就是今天这情况。王冲只是要他尽到保正的责任,而不是帮他护院,不然他还真不敢聚起保丁,跟背后有何三耳和王相公家的人作对。不过那只是最初答应王冲时的想法,而现在,他心中又多了一层对王二郎的顾忌,不得不乖乖照着约定办事。

保丁终究只是农夫,如果来人是王相公家的家丁,就算于保正领头,他们也不敢出面,这也是他们非得先派一人打探情况的原因。而看到来人虽是青绸小帽,可帽子上的绒球却不是大户人家会给家丁配上的玩意,也就是城里那些爱俏的游手泼皮才这么打扮,胆子这才壮了起来。

“早就说了,帮着二郎,绝害不了保正……”

邓五还在埋怨于保正,于保正苦笑着点头附和。

保丁露面,桃花社这帮泼皮的最后一丝胆气也蔫了,孙四郎生怕被当作贼人打杀了,高喊道:“我们桃花社是在讨债!你们这帮村夫,敢聚众阻债,当心官府治罪!?”

于保正出列,烂笑道:“官府就是让老儿保这一地的安宁,至于什么债,我看还是去官府分辨个明白。要惊扰乡里,出了什么事,官府可要责罚老儿。诸位好汉,跟老儿去官府走一趟吧。”

“他们就是贼人!拿了他们去官府!”

“保正已经吩咐了,大家还不动手!”

王十一声若洪钟地喊着,邓五跟着吆喝,保丁们平素就与他们相善,此刻又见王十一手执粗长哨棒,威风凛凛,泼皮都不敢与他正面相对,不由得胆气大壮。也没细想,一拥而上,将泼皮们围了起来。

要去了官府,不止刘盛的交代泡了汤,最轻也要被治个寻衅挑事、聚众斗殴的罪。孙四郎也不提他的桃花社了,呼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人面桃花孙四郎!我爹是县里的孙贴司!”

邓五一句话就顶了回去:“那不正好送你回家么,孙衙内?”

大家都笑了,官人的儿子才能叫衙内,可这年头大家也叫烂了,便只是押司这一级吏人的儿子,也能勉强凑上衙内一称。可贴司……也就比书手拦头勾头高一点而已,把贴司的儿子唤作衙内,自是尖酸讽刺。

眼见王十一如将军一般,带着手执杖枪朴刀的保丁就要动手,孙四郎也再顾不得刘盛的交代了,丢出了最后的底牌:“我们是帮何干人,不,帮王相公家办事的!你们真有泼天胆子,敢得罪王相公家吗!?”

这话倒有威慑力,保丁们踌躇地停步了,王十一和邓五还要呼喝,孙四郎瞅见了山坡下一个身影,急急喊道:“刘大郎!刘盛!?你倒是说话啊!”

那身影露面,一脸yīn桀地扫视众人,冷冷道:“孙四,别闹腾了,走吧!”

见是刘盛,于保正再不言语,保丁们也没了动作。眼见得了机会,孙四郎一声招呼,泼皮们灰溜溜地退出了院子。

王十一低吼一声,还要上前拿人,王冲摆手止住,刘盛既然露了面,足够去县衙翻搅风云了。

“大郎,我已经尽力了,只怪那小疯子不守规矩……”

孙四郎被手下抬着,一脸悲怆地对刘盛道,帽子和肚子上的羽箭还悠悠晃着,看上去还真有些骇人。

刘盛脸sè冷厉:“没关系,事情有变化,没必要再跟这小崽子纠缠……”

他抬头狠狠盯住王冲,咬牙切齿地道:“王二,你别得意!后面有你哭的时候!跟我三叔作对,跟王相公家作对,九条命都不够你活的!”

王冲没有理会刘盛,对孙四郎道:“你们这桃花社的幌子不要了吗?”

孙四郎装作不理,王冲看着那两个上还晃悠悠挂着羽箭的泼皮,笑道:“我看你们这桃花社还是改个名字,叫……菊花社,以后你出场,就唱……菊花开,二郎来……”

孙四郎没说话,被手下抬着下了山坡,好一阵后,才嘀咕着问手下:“菊花社……那小子为什么这么说?”

手下茫然无语,孙四郎转着眼珠,深思起来。

第十七章 王门王对王

() 【感谢循序渐进1荣升首舵……顺带说,在新书可怜的点击量面前,实在需要找点东西平衡,如果推荐票再多点,拿着点推比说事也很有成就感。】

刘盛与桃花社退走,王冲握住于保正的手,感谢连连,顺带递过去一卷钱引。于保正被这没来由的握手吓了一跳,可掌心的异感顿时驱散了杂念,一张脸也绽开了真诚的笑容。

“待公堂开审时,还得烦劳保正和各位哥哥做个见证。只须说真话,便是对王冲的大恩了。”

王冲朗声说着,于保正也遵他叮嘱,给每个保丁散了一张钱引,面额一贯。众人笑颜逐开,连声道二郎放心,绝不会昧了良心。于保正笑得更深沉,回应更坚决,留在他手里的钱引还有十来贯……

刚刚到手的横财去了一半,王冲有些心疼,可也不能让于保正和乡亲们白白帮他。何况后面还有公堂之争,这些钱也是预酬于保正和乡亲的良心,确保他们能站出来佐证自己受了何三耳乃至王相公家的威逼。他可不想在对垒公堂的时候,被何三耳抄了后院,成了孤家寡人。

计划已到最后一步,虽然捅出了大篓子,把王麻子夫妇给搞得家破人亡了,但流程还是回到了正轨上,只等明rì就去县衙敲鼓申冤。

就为了何三耳刘盛之流,王冲已算了好几rì,还出了不愿见到的意外,也着实有些腻烦了。明rì之行,就像是决战之所,他有一种好坏就在明朝的解脱感。

众人说笑一阵,正要散去,另一人提着个包裹,气喘吁吁地出现了,邓五讶异地唤了一声三叔。

来人正是在十里渡开质库的邓三,抹着汗念叨道:“秀才公呢?我这是来还书的,早知他会没事,这些书我都好好收着,没沾一点灰……”

王秀才?

在场人都呆住了,王秀才现身了!?

邓三也呆呆回望众人:“怎么了?秀才公还没到家?个把时辰前他就过了十里渡。”

好一阵后,大家才反应过来,虎儿和瓶儿欢呼雀跃,王冲也是惊喜交加。王秀才居然还活着!这就意味着……意味着太多事了,总之他可以轻松了。

“哎哟,保正你在这里啊!不好啦!秀才公出事了!”

一颗心刚喜滋滋地落定,却被这一声喊又呼地提到了嗓子眼。

村人提着一个褡裢进了院子,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大家才大致听明白。这村人在十里渡外的路口捡到一个褡裢加一条盖着八卦戳的狍子腿,喜滋滋地去了十里渡,想要换点钱,却被海棠楼的林掌柜认出了褡裢。听林掌柜说这褡裢是王秀才的,一回想,才明白王秀才出了事。

从褡裢里取出一条已经沾满灰尘的狍子腿,王冲心头也蒙上厚厚yīn霾。之前刘盛的一番狠话,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看来,却是大有深意。劫走王秀才的,很有可能就是刘盛的人!

但王冲又觉得这个可能xìng很不合逻辑,刘盛劫王秀才作什么?不过是一处林院的买卖事,至于犯下劫人案吗?

再想及中午时王麻子夫妇的惨剧,王冲恍然,他还是纯以理xìng来看这事呢。王麻子夫妇能为这事闹得杀人,刘盛就不能为这事怒而劫人?与王何氏合谋夺林院,该已吞下了不少钱。现在事情闹大发了,就想着怎么在何三耳面前掩盖自己的首尾。

驱使桃花社直接上门就已是败笔,再劫王秀才也是想要办妥林院事,给何三耳一个交代。但刘盛就没想过,事情闹得更大了,可不止要给何三耳交代。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xìng行事,不,该是大多数人都难以理xìng行事,结果一步错,步步错。

邓五沉声道:“我看还是刘盛干的!桃花社有明暗两拨人,孙四这拨人是在明处欺人,他结拜兄弟侯十专干坑蒙拐骗的下作事,劫人也是干得出来的!”

王十一怒道:“好胆!那还楞着干什么?赶紧打上门去!”

于保正则急道:“得马上报官!”

王冲心道,在公堂上讨个交代的计划泡汤了,事已至此,就直接找正主讨个交代吧。

“报官是要报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劳烦保正一并报了……”

王冲沉沉说着,于保正暗自凛然,隐隐觉得王冲似乎又要搞出什么大事。

“就说是王相公家劫了我爹,我王冲已去王相公家讨人了!”

他紧紧看住于保正,语气转为冷冽:“还带着宝剑和强弓!”

汗水刷地就下来了,于保正瞠目结舌,这是要干啥?

夜幕深沉,寒风渐起,禹泽庄外那座牌坊下,两个家丁紧了紧衣领,两手笼在袖子里,合抱着短杖,低低骂着庄子里的管事。

华阳王氏是豪门巨户,庄院大门自不能轻易让人摸着,否则那扇朱红大门时时不得安生。今天多一块屎斑,明天多一滩狗血,徒招外人笑话,因此在牌坊这里还有一道关卡,守牌坊自是苦差事,何况还是寒意已重的深秋之夜。

两人正骂得起劲,夜幕中忽然跳起数朵火光,顺着大道渐渐逼近,这两个家丁心头顿时一阵乱跳。

“是大老爷回来了吗?听说昨rì已到城里了。”

“大老爷怎么可能赶夜回来啊,许大府肯定要留他的!”

“那会是谁?”

“这么晚了,难道是……”

家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出了“贼人”二字,惊恐之sè也同时来回传递。

蜀中安宁了百多年,虽说大小案子不断,贼人也没绝过。近些年还因乡里荒废,保甲也松驰了,打打闹闹之事越演越烈,但成群结队、明火执仗地行劫,这事在成都府还真是少有。

两个家丁瞅着那几朵火光越来越近,心中越来越凉,腿肚子也开始软了。直到来人近到十来丈外,借着火把的光亮,已能看清轮廓,个个手执长短物事,这两个家丁一跳而起,高声喊着贼人,掉头飞也似地跑了。

咣咣的铜锣声打破了宁静,在偌大的禹泽庄里回荡着。华阳王氏的族长,庄子里下人晚辈都称作十三太爷的王宣刚刚睡下就被闹醒了,挣扎着起床时,还觉头脑晕眩,暗叹自己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了。

“华阳南湾的王冲来讨他爹?王冲……就是那个华阳神童之首王二郎?他这是……别管这个,先把人拿下!明rì押到县衙去说个明白。”

听了管事的禀报,王宣一头雾水,这王二郎的爹不见了,跑他这华阳王氏的庄院来闹什么?接着又怒气满怀,华阳王氏什么时候成了败落门户,大半夜的,居然被一帮细民手持棍棒欺上门了?

“十三丈,此事有些蹊跷,是这样的……”

帐房的杨书手急急求见,道出了一番原委,听明白了此事跟何三耳的关系,王宣沉默了。

沉吟了片刻,王宣吩咐道:“去招何广林,让他出面处置。”

待管事和杨书手都退下了,王宣低低感慨道:“这王二郎看来还真是灵醒了,孝子啊……”

当何三耳赶来时,牌坊下已聚了几十号家丁,个个手持哨棒,更有一队朴刀家丁正出了庄门,往这里赶来。

分开人群,看向前方那十来人,一个瘦弱矮小,身穿长袄,大袖绑在腋下的少年被其他人如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不必问就知是王二郎王冲。何三耳怒往胆旁生,怒火分作两股,一股是对跟着他急急赶来的刘盛,办事不力也就罢了,居然还惹得事主闹到了王相公家门前,一股则是对这王二郎,今rì之事,不管怎么处置,他在十三太爷面前已失了分,这小小措大敢跑来王相公家门前闹事,简直是猪油蒙了心眼!

“胆敢夜闯官人宅第,活得不耐烦了吗?拿下!”

是非先不论,何三耳招呼着家丁动手。

“谁敢!?”

怒吼声中,一个壮汉将手中粗长哨棒一横,正要上前的几个家丁都停步了,见地上还有几根断裂的哨棒,该是已有家丁吃过这壮汉的亏。

夜风中火光摇曳,人影也变幻不定,但少年的嗓音却如磐石一般沉毅坚定:“何干人……我来此不是闹事,而是找人的。你的伙计刘盛劫了我爹王彦中,还说是受了相公家的吩咐。既然你来了,就给个交代吧。”

何三耳心头咯噔连着两个大跳,王秀才还活着!?刘盛又劫了王秀才!?

刘盛的声音yīnyīn响起,夹杂着浓烈的恨意:“王二郎,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着我绑你爹了?”

何三耳瞪住刘盛,王家林院事在脑子里瞬间扫过,眼sè渐渐变得狰狞了。这刘盛也是夜里才赶回来,心神不定的,不知遮掩了什么,不定他是真干出了这等昏事!

这一刻,何三耳深深懊恼,之前就不该在重责了刘盛之后,还让他继续办事。若是直接去找王二郎,未必不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会搞成现在这幅模样。

刘盛被何三耳的目光吓住,摆出一副无辜状连连摇头。何三耳的目光再转向王冲,已变得深沉冷厉。

如果真是刘盛干的,他何三耳也脱不了干系,与其如此,不如……

“交代!?相公家什么时候要给你们这帮贱民交代?今rì你夜闯相公家,就是一伙贼子!”

何三耳提高了声调,招呼着家丁:“还不动手,将这帮贼子打杀了!?”

手持哨棒的家丁还在面面相觑,后面那队朴刀家丁却轰然应喏,就要挥刀上前。其他家丁都是办杂事的,这些家丁才是正牌护院。

“欺压乡民,横行无忌,王相公家就是如此行事吗!?”

就听少年清朗呼喝,让护院家丁都是一愣。对啊,相公家寻常行事都是很注意颜面的,王二郎是来讨人,还没过牌坊,更没摸到庄院大门,要说夜闯宅第也着实勉强。就这般打杀起来……若是十三太爷在此,怕不会下这种令吧?

眼见家丁发愣,王冲也在犹豫,他既想闹出大动静,又不能真打杀起来。抬头看见高大的牌坊,顶端隐没在夜sè中,心中一动。

扯下一截衣摆,裹在羽箭前端,凑在火把上点亮了。就在众人瞩目之中,王冲搭箭张弓。

“若是如此,王相公在天之灵,也羞于让自己的字谥挂在上面!”

王冲的呼喊像是卷起了一股罡风,带着那一箭,划出一道明亮的橘黄焰迹,直直shè上了牌坊上的匾额。焰光飘摇,将那匾额上的“文玉恭禹”四个大字映得清清楚楚。

王珪字禹玉,谥文恭,这牌坊就是向外人昭示王珪的名声。王冲这一枝火箭正中牌匾,惊得何三耳和家丁们瞠目结舌。直到火光舔着了牌匾,不过拳头大的火芒急速蔓延,大半匾额都被吞噬,惊呼声才挤出了众人的咽喉。

“好、好大的胆子……还不把这贼子拿下!”

何三耳就觉脑子嗡嗡作响,这王冲真是泼天的胆子啊,竟然敢用火箭shè写着王相公字谥的匾额!那是当今知枢密事,官拜特进的郑居中的亲笔!

这事大了……就算王冲因此获罪,跟林院和刘盛的相关事也要全部挖出来,他何三耳还能落得了好?

“贼子都放火了!?还不动手!”

见家丁还在楞着,何三耳跺脚叫唤着。

朴刀长杖高举,家丁们正要涌上来,却听得远处又是一阵当当铜锣响声,大丛火光亮起,依稀还有叫喊声由夜风传了过来,“休要动手!华阳知县在此!”

一箭中的,王冲正要招呼王十一等人跑路,听到邓五的喊声,欣慰地笑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风暴在何三耳脑子里转着,不过转瞬之间,何三耳那惊惧脸sè就又转为狠厉,转身看去,刘盛正摄手摄脚地退开,他猛然喝道:“拿下刘盛!”

夜风变得暖了,匾额,不,几乎整个牌坊的上半部分,都已淹没在火光中,四周被火光映得通亮。

一张肃正的面容上,深沉的眼瞳悠悠端详着翻腾的火光,这个穿着官服,高居马上的中年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叹:“怎会闹成这样……”

接着嘴角又微微翘起,泄露了心头一丝快意:“三旨相公……你也有今天。”

第十八章 王门焚匾的善恶之名

() 【过渡章节,之后即将进入新的篇章。】

马车停下,席帘掀开,一老一少两人望着面目全非的牌坊,神情各异。

牌坊那四柱三间主体还是好好的,上端的两层横阁却成了一团焦糊,二层横阁,以原本匾额所在的位置为中心,镂空出一个大缺口,看上去就像是喷吐着焰火的妖魔自天穹扑下,一口咬残了牌坊。

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愤慨地道:“歧公作古已三十年,若见今rì,英灵何安?朝堂抑贬,乡野冒渎,天下小人,何以猖獗至斯!?”

那老迈长者摇头叹道:“歧公位高名重,跻然而立,就如这乌头门一般,自要承下更多风雨,也怨不得他人。”

年轻书生语气里很是不甘:“那王二焚的是歧公字谥之匾,为何还要为他说话?便是纯孝,也要依礼而行,何况侄儿看他不是什么真孝子,却是个只知欺善的贪狡小人!他敢去焚太师家的匾额?”

老者拂须笑道:“太师家的家人又没夺他的祖业,劫他的父亲,何况,焚的不也是真匾……”

书生愣住,不是真匾?

“这上面挂着的匾额,已经换了几次,最早是李邦直(李清臣)亲书。而后歧公入元佑党籍,就被摘了下来。五年前郑达夫初拜枢密,元佑之禁稍松,已有复歧公名谥之议,郑达夫才又写了这匾。不过刚挂上去不久,郑达夫就失位,那时十三叔就有了思量,摘了原匾,仿刻了一副挂上去。”

老者虽是在说匾额,却像是在论朝局,目光隐有迷离:“如十三叔所料,朝廷虽复了歧公名谥,郑达夫也再回西府,可蔡元长也复了相。朝中小人再有了魁主,这匾额难说还能稳稳挂在上面,现在么……”

老者凝视残缺的牌坊,感怀深长地道:“烧了也好……”

一块匾额,竟然也有这般起伏,多年朝局动荡,都能由这匾额窥得一斑,年轻书生也恍惚起来。

老者道:“走吧,你十三太爷也该等急了。”

牌坊被烧已过去了四天,华阳王氏的十三太爷王宣当然很急,见到王仲修回庄,一口长长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茂崖,你可算回来了,许翰林是什么意思?”

王宣唤着王仲修的字,直奔主题,之前华阳知县赵梓冒夜亲至,阻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冲突,而后将此事拆作两件案子处置,一是刘盛劫王彦中案,一是王冲焚牌坊案。但这几rì赵梓忙着审讯刘盛,寻找被劫的王彦中,后一桩案子没见丝毫动静,肇事者王冲也只被拘管于家中,听候发落。

王仲修道:“赵梓是程伊川的弟子……”

王宣脸sè微变,程伊川就是程颐,元佑任崇文殿说书时,对王珪颇为不满,斥其未尽宰相之责,与小人一党同流合污,士林也随此论渐渐开始贬王珪,由此程门弟子与华阳王氏相恶。王宣口里所谓的“伪君子”之辈,就以程门弟子为首。

王仲修道:“观其行事,算得正人君子,这是许翰林的原话。”

王宣皱眉:“许翰林是要袖手旁观,让我们息事宁人?”

王仲修摇头:“十三叔啊,要我们息事宁人的是赵梓。前rì已寻到了失踪的王彦中,贼人侯十出自华阳桃花社,与刘盛交往甚密,此事我们华阳王氏是真有过错的。他对王二郎一直没什么处置,未尝没有等我们主动出面和解的用意……”

王宣不甘地道:“最多不过管驭下人不严,那王二郎可是焚了我们王氏的牌坊,毁了歧公的匾额!此辱太甚,却要我们放过那愣头小子!”

王仲修苦笑道:“难道要告王二郎不敬之罪?”

王宣雪白胡子抖了一阵,无奈地挤出两个字:“不敢……”

王珪的牌坊又不是宫中禁物,被烧的匾额也不是皇帝御笔,虽然对王氏之人来说,焚匾是不敬先灵的亵渎之行,可要告人不敬,这行为本身就是不敬。只有冒犯了赵官家,那才是不敬。

王仲修再道:“尚幸华阳知县是赵梓,若是换了小人之辈,难说不会借此事纠缠下去,献媚于蔡太师。十三叔,看长远些,放大度些,这不正是歧公留下的教诲?”

王宣叹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就此揭过,难让族人心服啊,这是……”

此时他才注意到王仲修身后的年轻人,见得王宣问询,年轻人上前跪拜:“侄孙王昂,见过十三太爷。”

王宣两眼一亮:“王昂?江都那个六岁能诗,八岁作赋的神童王六郎?”

王昂谦逊地道:“不过是少时鄙名,愧当太爷称赞。”

王仲修道:“六郎滞于州学多年,就是受了这早慧之名所累,以至耳目不开。听说我要回乡,就随我入蜀游学访贤。”

王宣扶起王昂,拍着他的手欣慰地道:“我们华阳王氏百年绵延,就是靠六郎这样的英才一分分厚积根脉。”

王仲修再道:“六郎虽是神童,可听闻那王二郎自小过目不忘,读书破万卷,华阳都称是神童之首……”

王昂微微撇嘴,但浓浓的儒雅之气掩住了他的小动作,王宣则是先点头再摇头:“之前确是如此,可月前成都地震,他被文翁祠的匾额砸伤了头,前不久才醒转,听闻已没了过目不忘之能。”

王仲修道:“百行孝为先,他虽已无才,却当得一个孝字!若是此子能入我族,华阳王氏的门楣又要光大一分。”

王宣微微抽气:“茂崖是说,我们不仅不追究此子之过,还要纳他入族?”

“王门焚匾,此事已经传开了,对我们华阳王氏来说,此事到底能带来恶名、丑名还是美名,就看我们怎么作为。赵梓迟迟没有处置此事,就是等着我们作为,不然许翰林为何说他是个君子呢?他并没有将门户私怨扩及公事,也希望我们华阳王氏能将此事变作佳话,留下美名。”

王仲修语重心长地道:“听闻王二郎祖辈与我们华阳王氏还有关联,这岂不是天作之合?十三叔你方才也说,我们华阳王氏之所以绵延百年,靠的就是代代俊彦厚积根脉。子弟姻亲,皆在此列。郑枢密、许翰林,皆是王家婿……”

“我离京时,四弟还相中了太学上舍一位叫秦桧的俊彦,已约为婚姻,此子才学皆优,已免了省试,就待明年殿试授出身。我们王家求贤如渴,外子尚且如此,何况能入本族的王氏子弟?我听说那王二郎的父亲王彦中也是个淳淳君子,籍此可以一并纳入本族,不仅消饵了此事的恶名,还能为本族揽才。”

听得王仲修的四弟王仲岏又招到一个即将成为进士的女婿,王宣也动容了,王昂在一边忍不住道:“就怕那对父子不领情,或是再成了王珫王仲甫父子。”

元丰年间,朝请大夫、判登闻检院王珫王仲甫父子与华阳王氏相善,但这对父子品行不端,竟与大理评事石士端之妻王氏通jiān,闹得天下士林哗然。王珪次子,王仲修的弟弟王仲端也被牵连在内。当时初登朝堂的蔡京及其弟蔡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合谋借此事扳倒王珪,通过大理寺构陷王仲端,结果王仲端被定罪编管。

虽然不久后事实水落石出,王仲端得以平反,蔡京也因此落职,但华阳王氏与蔡京的宿怨也就此种下,若是识人不明,焉知是不是又种下了祸因?

王仲修呵呵轻笑道:“便是不成,我华阳王氏也能正了名声,至于前事……岂能因噎废食,我华阳王氏本家子弟已不在朝堂,正是蛰伏之时,又能惹来什么大祸?就说这王门焚匾一事,看在外人眼里,是大大落了我华阳王氏的脸面。待传到汴梁,入了蔡太师的耳,哈哈一笑间,不正纾解了他对我们王家的积怨?”

王宣叹道:“还是茂崖见识深远……”

王昂再不说话,但嘴角再度斜斜扯起。

三家村王家林院里,王冲正恭恭敬敬地领受华阳知县赵梓的教诲。

“你有这孝心是好的,可行事太过孟浪,不合君子之义。罚你先抄《论语》,也是要你再品圣贤之言,反省之前所为。”

“明公爱护,小子铭感五内,论语已抄到《公冶长》一篇,上公堂前定能抄完。”

王冲是真心诚意地感激赵梓,那一夜里,他用火箭shè匾,原本只想在匾上留下点痕迹。却没想到,不知是那匾造得粗劣不堪,还是上天作怪,降下干风相助,竟然把牌坊整个顶端都给烧了。

赵梓赶来时,他还作好了上公堂受审,甚至被打板子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赵梓将搜救王彦中列为第一要务,焚匾之事只当是寻常纷争,作了冷处理。而这种案子,除非当事人出告,官府是不会插手的。

到现在王相公家还没什么反应,王冲自然要从赵梓这试探一下。

“公堂……还轮不到你上,歧公子弟还是知分寸的,当不会太为难你。何况我已有示意,此事你就不必多虑了,照顾好你爹就是。”

赵梓深深看了王冲一眼,觉得这少年身上有一股难以说清的气息,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

四天前,县衙刑案收到王全杀妻伤人案的案报不久,南湾乡的保正又急急闯入县衙,报说王彦中被人劫持,王冲携带兵刃去了华阳王氏的宅院讨要父亲。

尽管视王珪为小人,连带对华阳王氏也很有恶感,但赵梓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何况真要出了人命,怕又是一场风波,因此他亲自领队急赴禹泽庄,阻止了即将发生的冲突。

接下来他就将寻找王彦中一事列为要务,优先处理,而王冲焚匾之事则丢在一边,等着华阳王氏表态。

前rì循着刘盛的交代,终于从华阳桃花社侯十的住处找到了王彦中,追溯整件事情,赵梓心中更有了底,这就是华阳王氏驭下不严,家仆谋夺王冲家产惹出来的,因此更生出回护之心。

有刘盛这个把柄在,相信华阳王氏不至于闹腾起来,唯一遗憾的是,此事只能治到刘盛,王氏干人何广林主动拿下了刘盛,让此事之责止于华阳王氏的门第之外。赵梓倒是真有心狠治这个何三耳,谁让这家伙同时也为双流邓家办事,而他对邓氏兄弟的憎恶,远超王珪。

但回顾整件事情,赵梓还有很多疑点,王全夫妇为何起了生死纷争,原本隔着王全夫妇小心行事的刘盛为何会驱使泼皮上门夺产,甚至还昏了头,让人劫持王彦中,这般举止之外,似乎有一股莫名之力在cāo纵着。而这股力,源头都在王冲这个少年身上。

不过他已不想深究,也不值得深究,待华阳王氏主动和解,由此保全了颜面,这桩事也就成了佳话,不仅有王冲之孝,也有华阳王氏之善,要治的就只有借主家名头为非作歹的下人,他赵梓不仅明断是非,还立下了回护两方的仁名。

“待此事了结,就让此子入了县学,虽再无过目不忘之能,但善加教导,未来未尝不能壮我君子一脉。”

赵梓对王冲很有期待,但这个念头又把他的思绪引到了凋落的县学上,再叮嘱了王冲一番,就此离去。

“二郎啊,真没事?”

院子外侯着大群村人,恭送县尊离去后,于保正依旧心中没底地问了一声。cāo着弓箭棍棒去了王相公家找茬,还烧了人家的牌坊,竟然没事!?

邓五笑道:“当然没事啦!没瞧见守着院子的差大哥也走了么?”

之前赵梓还是要装装样子,视王冲为待罪之人,派了衙役来林院守着。但王仲修已回了禹泽庄,赵梓相信华阳王氏会做出理智的选择,所以连这样子也不摆了。

王十一舒展着胳膊,畅快地道:“二郎果然算得准,王相公家……也不过如此!”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王相公家的胆子,还是那些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敌的家丁。

王冲苦笑道:“哪是算得准,不过是王相公家自己注重名声,若是换了另一家,我怕躲还来不及。”

另一家说的是邓相公家,如果真对上如rì中天的这家暴发户,王冲还真得好好掂量一番,不得不说,这就是欺软怕硬的刁民行径。

“爹爹醒啦!”

瓶儿的呼唤声响起,王冲急急奔进屋子里,心中却有忐忑,他还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跟这一世的父亲相见。

第十九章 爹,不是这么坑的

() 【今天外出,一更先上。】

王彦中被侯十等人劫走,原意是想逼迫王彦中立下转让林院给王麻子夫妇的契书,没想到当rì王冲就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还招来华阳知县赵梓,闹大了事情,刘盛也被何三耳当作弃子丢了出来。

侯十不得不用迷药弄昏了王彦中,准备躲上几rì,再寻机放人跑路。却又没料到,他的结拜兄弟,桃花社社首孙舟又把他卖了。照着孙舟提供的情报,官府逮住了侯十,救了王彦中。

也不知侯十弄的迷药是什么江湖偏方,王彦中睡了两天一夜,此时才醒来。

仔细端详王彦中,王冲不得不承认,这个父亲的卖相还是不错的,称得上俊雅君子。

他在端详这个爹,王彦中也在端详这个儿子,两人对视好一阵,王彦中忽然激动了,一把抓住王冲的胳膊嚷道:“你吃了灵肉!?”

王冲一怔:“灵肉?是那条已经臭了的狍子腿吗?已经丢了。”

王彦中发急道:“怎能丢掉呢,那是仙长请来的,吃了它你才能回魂……”

王冲没好气地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王彦中呆住,好一阵后,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仙长已作法招回了你的魂,让我带着灵肉,是安我的心啊。”

王冲心说这是个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么?嘴里忍不住辩驳道:“不是仙长招回了我的魂,是二叔一脚踹回了我的魂……”

王彦中敛容:“怎么回事?”

王冲从王麻子夫妇虐待三兄妹说起,夫妇与王相公家的干人合谋夺王家林产,却自己起了纷争,闹得一死一疯。刘盛驱策桃花社上门夺产,王冲又为救他,烧了王门牌坊,一连串事讲解下来,隐下了自己在后面暗搅风浪的作为,听得王彦中脸sè一变再变。

王彦中长叹:“怎会这样……”

再看向王冲,又是一声满含欣慰的长叹:“二哥,看来你真是好了,那过目不忘的神通没了也好,常人才能享得常人之福,不枉为父这一番奔波。”

得了吧,不是老天爷把我送了来,你儿子早就完蛋了。

王冲腹诽着,此时他依旧还没有身为儿子的自觉,始终没唤声爹。没办法,他接受了虎儿瓶儿,但一时还难接受这个爹。何况这个爹迂腐顽冥,听了王麻子夫妇的作为,非但没半点怨恨,反而为两人的下场黯然。

尽管还晕晕乎乎的,但王彦中坚持要起床去祭拜王何氏,让王冲再增一分恶感。

心中虽然不爽,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如今他王冲可是名动华阳的大孝子了。为了救父,不惜对上王相公家,还用火箭焚了王家牌坊。“王门焚匾”一事已经传出了华阳,正向蜀中扩散,甚至有好事者说,二十四孝要变作二十五孝了。

奔着这个孝子的名声,有啥不爽都得吞在肚子里。

到了院后角落里,王彦中点起一炷香,肃穆地三鞠躬,再道:“为父想在这里静静,追思故人。”

王冲心说,你的确该追思故人,比如说你原本的儿子。

待王冲离开,王彦中盯住王何氏的牌位,低低叹道:“何苦来哉……”

说完左右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忽然一口唾沫啐了过去,恨恨骂道:“恶有恶报,贼婆娘,你也有今天!”

刚念叨完,虎儿就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招呼他吃饭。王彦中脸sè瞬间转为肃正,咳嗽一声,挥起大袖,认认真真地擦拭起牌位。

这一rì,家人团聚,山坡小院再度响起虎儿瓶儿欢欣的笑容。这段时间瓶儿受王冲教导,厨技大进,王彦中吃得赞不绝口。可赞过之后却又指责王冲沉迷于口腹之yù,不是君子正道。数落中对香油花费更是痛心疾首,末了再让王冲多回想有没有不要香油和昂贵食材的古时食谱,其伪君子面目令王冲长叹转世不淑。

尽管对王彦中这个爹还有些抵触,但家中总算有了个高的顶着,王冲这几rì绷紧了的心弦也放松下来,开始思考以后的rì子。

就本心而言,如果能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再三妻四妾,过上一天两次或者一天三次的rì子,顺带照顾好弟弟妹妹,安安乐乐过一辈子,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身在贫寒之家,这个理想也是等不来的,只能靠自己挣。只是他再世为人,再不想过上一世那毫不停歇的奔忙rì子,闲闲而求,不亦乐乎?

放松下来,饱暖之后的那啥也上了心头,又见瓶儿如穿花蝴蝶一般来回收拾的纤弱身影,王冲心想,家中应该添个女使,也就是婢女了。那么是买个能干的,还是能干的呢?手头还有三十来贯钱引,又能买到多能干的婢女呢?

唔,现在才十六岁啊,想得太多了……

这一夜,王冲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个自称姓杨,代表华阳王氏而来的老书生出现时,王冲更觉得chūn天来了,自己正盼望着的幸福rì子,伸手可及。

“王家管教下人不严,以致惹出这等事端,家中十三太爷于心难安,这些俗物远不足赔付,只是王家十三太爷的一点心意,望夫子莫要推辞。”

跟着老书生来的家丁挑来了十几个担子,装满了布匹绸帛和钱币,看得王冲暗吞口水,将婢女的档次调高了好几级。

接着老书生就说到了正事,刘盛因为与王家签有身契,算是王家仆役,被县尊送回了王家。而王家太爷的处置很简单,杖责八十后再送官。当然,八十大杖下去,人已死透了,送回去的是具尸体。何广林何三耳也因管教手下不严,被杖了二十,再发落到永康军的商行,降为一个普通掌柜。

听老书生说赵知县是将刘盛与写明他所犯诸罪的书信一并送回王家的,王冲心说,这位赵知县用意就是要王家自行处置了刘盛,这么一来,他在这案子里就只留下了调解之名,有什么未了的恩怨,未来还有什么隐患,都与他无关。看来这位县尊也颇有手腕,真不是方正君子,尚幸对自己还很回护,以后还得多亲近亲近。

老书生再说到的事,又将华阳王氏的手腕亮了出来,比赵梓还要老辣稳健。

“入华阳王氏一族!?”

王冲大喜,而凑热闹旁观的村人们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名列王氏族谱祖祠,单立一房,享受王氏族田以及相关产业的供养,仅此一桩,王彦中一家就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了,可这还只是基本的福利。王彦中和王冲、虎儿三人,不管是有意仕途,还是有其他事业,王氏都一力支持。

王氏有自己的族学,聘有良师,不仅能发蒙,入了州县学之后,还能继续开小灶。如果学业突出的话,王氏还能动用官场关系,将其挂籍到有官身的族人户下,这样就能以官宦子弟身份参加别头试,而不是跟平民去抢那可怜的升贡名额。

至于练武、经商,王氏家大业大,自有舞台让有志者发挥。而瓶儿身为王氏女,自会许配上好人家,进士婿或许不容易,但官人婿怎么也少不了。

权利之外,王彦中一家所要履行的义务却非常微薄,仅仅是以华阳王氏之身出仕行事,再提携照拂族人而已,这也是这个时代官宦世家和豪门巨户的通行准则。

看来都不必自己买婢女了,入了华阳王氏,婢女都是基本配置,还不止一个。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王冲,正满脑子jīng虫。

“这是王家大老爷的意思,大老爷是王相公长子,讳仲修,之前官居著作郎,刚刚致仕回乡。大老爷说,此事也是族中为他寻墓地而起,他负疚在心。又知早年王夫子先祖与华阳王氏也论过合族之事,就有此议。”

老书生说完,殷切地看向王彦中,王冲也拿眼角巴巴看向这个爹,心说这等好事,就算王彦中迂腐,也该不会推辞吧。

王冲自认还是有原则的,如果是蔡京一党,哪怕是蔡京本人给了这个机会,他也不愿接受。毕竟蔡京不止是个大jiān臣,下场也很不好。但王珪这个人,虽有些争议,总体来说也算不得jiān臣。三旨相公之名,不过是唯唯诺诺,但尊上意而已,印象中后人也没遭什么罪。戴上王珪族人这顶帽子,不是什么耻辱。

抱上华阳王氏这条大腿,那是天降之福啊……不对,这是自己殚jīng竭虑,甚至冒着绝大风险挣来的,王冲心说,这是自己应得的,不是别人施舍的。

如果王冲能对历史有更多了解,此时就不会这么想了,他并不知道,华阳王氏在进入南宋之后,又再度崛起,显赫一时,因为华阳王氏又有了一位好女婿……秦桧。

总之王冲正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就等王彦中点头,他这一世的人生就要开启全新的篇章。

因此当王彦中摇头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王公好意,晚生惶恐,不敢领受……”

王彦中话虽说得客气,拒绝之意却很坚决:“王彦中昭穆皆全,怎可改祖换宗?”

所谓昭穆,就是祭族之礼,昭即二、四、六世祖,在祭祀时,牌位居于大祖(始祖)之左,穆即三、五、七世祖,牌位居于大祖之右。昭穆之礼源于周,而后成为历代皇帝祭制,平民是用不得的,但用昭穆指称历代祖宗乃至族亲关系却是俗语。

杨老书生也是读老了圣贤书的,回道:“早年两家王不已论过了吗?都是一个大祖。大祖之下,都算昭穆之内,也不算违礼,何况还有义亲之论,王夫子何必这般拘泥?”

这一说让王冲从记忆中找到了相关资料,的确,早年自己这个王家还能聚族时,也有过南湾王家之名,曾经系统地整理过族谱,的确是跟华阳王氏一个远祖,因此两家曾议过合族。但随后祖辈闹分产,南湾王家败落下来,这事也就黄了。

看吧,于情于理都没问题,王彦中为何这般矫情?

王冲还当王彦中是礼节上的推辞,就等杨老书生再劝,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没想到王彦中再道:“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王彦中怎可违礼攀亲?若论大祖,王家大祖之下,后人千万,王公难道都要论族么?”

前一句话出自《礼记·大传》,是说论大祖没什么意义,常人论亲只到五世祖就已是极限,六世祖之上,都不算族亲了。

杨老书生语塞,他虽也是读书人,但显然不及王彦中学识深,要论礼,他可说不过王彦中。

转头看向王冲,杨老书生再作最后努力:“二郎意下如何?只是二郎入族,也是可以的。”

整件事情,事主其实是王冲,王仲修看中的也是王冲,王彦中不过稍带而已。

王冲努力压住心头沸腾的哀苦之意,板着脸道:“王冲真要点头,就是不孝子,王公怕也不敢受下。”

在这个时代,孝子比神童还受人尊敬,这个名声很有用,可从另一面看,又算是作茧自缚,王冲要丢开父亲入华阳王氏,那就是绝大的不孝,下场用身败名裂都不足以形容,真是如此,华阳王氏自然也不敢收。

王彦中此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出声。杨老书生也知自己问差了,赧然笑道:“失礼了……唉,可惜了……”

当然可惜了,王冲心中正在悲愤地呼喊着,爹,不是这么坑的!

第二十章 再世为人正心性

() 【前二十章其实相当于一个大背景,也是在讲述王冲的心理转换,这种开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但匪头作为一个合理党,实在无法接受切天赋一般地切身份乃至心xìng,所以才有这般拖沓的开始。为了让主角在这个时代看得更深,走得更远,作得更多,这个转换过程又是有必要的。】

把入华阳王氏这事当作从天而降的馅饼,却被王彦中一巴掌扇飞,王冲也就勉强平衡了,上辈子没享过这福,这辈子也不指望了。

不过接下来王冲总算领教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坑爹,王彦中不仅拒绝了入族,还坚决不收王家的赔礼。他的说法是,既然华阳王氏已经处置了事主,两家之间的过节也就消了,他再收钱,这钱就是不义之财。

杨老书生施展了浑身解数,苦口婆心劝解,周围村人也跟着起哄,王彦中依旧如一块顽石,坚决不允。急了就说王冲还焚了王氏牌坊,真要收下这钱,他就尽起家财,去重修王氏牌坊。

王冲抱着打捞沉没成本的心思,劝说王彦中收点零碎意思意思,这才平息了持续将近两刻钟的拉锯战。王彦中收下了几十匹紬布,若干笔墨纸砚,总值不过几十贯钱。

杨老书生失望而去,而王冲的失望更一层接着一层裹上来。王彦中把收下来的紬布分赠给了村人,感谢他们帮扶王家的义举。接着于保正问到王麻子夫妇家产该如何处置时,他更大方地说王何氏的嫁妆田任由娘家领回,王麻子剩下那点宅地房屋,还得留给王麻子。

王何氏那点嫁妆田此时也没必要计较了,听到王彦中说要设法为王麻子减罪,连于保正都忍不住泼他冷水,那是死罪,减不得的。人既没了,王麻子那点宅地房屋也就成了无主之地,要被当作绝户之财没官。

“怎么也不能让全弟那一支绝了……”

王彦中满脑子还是延续族脉的念头,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自己的儿女,目光滑过了王冲,落在虎儿身上。

看这德xìng就知道他想把虎儿过继到王麻子名下,王冲终于忍不住道:“爹还chūn秋鼎盛,不如等再有了小弟,让他继二叔那一支?”

包括称呼在内,这句话完全是讥讽,王彦中却没听出来,摇着头,一本正经地道:“爹岂能负了你们娘亲,何况有你们已经足矣……”

王冲再一句话噎得王彦中咳嗽:“那虎儿就是多余的?”

“爹爹,不要送走三哥!”

“爹,你真不要我了?”

瓶儿虎儿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一下就炸了毛,一人抱王彦中一条腿哭诉起来,王彦中连声道不送不送,这才安抚住兄妹两人。

此时王彦中才品出了王冲那话的味道,楞楞看住王冲,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儿子。

接下来的两rì,王家林院又没了笑声,王彦中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王冲也板着脸,为自己摊上这么一个爹,今后的rì子还不知怎么过而发愁。

想想这些天来,他为护住这个家绞尽脑汁,最后还为逼王相公家救出王彦中而冒了绝大风险。到头来所有的收益却被这个君子爹砸得一干二净,即便已是两世为人的心xìng,委屈的酸水也止不住地一股股冒着。

王彦中在外奔忙,收拾整件事情的首尾。王冲心情郁郁,除了强迫自己继续练字外,暂时也没想着干点什么。父子俩相处时,也没什么话说。

这一rì黄昏,王彦中招呼王冲进了堂屋,关好屋门,冷着脸低喝一声:“跪下!”

王冲的郁闷委屈顿时化作愤怒,低头不让眼中的怒火外泄,膝盖一点也没弯,反问道:“为什么?”

王彦中怒声道:“为什么!?若是王相公家的人,甚至知县知府要你跪,你还能这么问一声。眼下祖宗的牌位在你面前,你爹在你面前,要你跪,你还问为什么!?”

此时王冲才看到,堂屋里的灵龛已经摆得正正的,还点起了香炉,小小堂屋里充盈着一股肃穆之气。

罢了,跪的是这个王冲,又不是我……

王冲忍气吞声地跪下了,就听王彦中道:“你不是说以前看过的书都还记得吗?背一遍《通书》。”

《通书》……还真记得,王冲翻出了相关的记忆,有气没力地背了起来:“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之始,诚之源也……”

“乾道变化,各正xìng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王冲磕磕巴巴背着,起先就是照着记忆里的文字念,背着背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背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王冲心中一个大跳,好家伙,自己这爹难道是理学门人!?

王冲虽不是史学专家,可什么“三纲五常”、“君臣父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东西出自理学,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当下什么委屈什么愤怒全没了,尽数转作浓浓的郁闷。

摊上一个理学腐儒的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非女儿身,不然就得成为这种爹刷名声的工具,不过儿子也好不了多少……

身在腐儒之家,想活得畅快一点都不行,可叹自己竟然还为了护这个家,救这个爹成了声名远扬的孝子。跟这个爹对着干,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除了诅咒这爹早死早超生之外,这辈子真是前途无亮了。

这该死的再世为人,哪怕是投到乞丐之家,哪怕去当赘婿,也比这好啊。

不过《通书》又是哪来的?满腔郁气之外,王冲也微微好奇,为什么不让自己背《孝经》之类的经书,却来背这短短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在脑子里记忆还特别清晰,该是原本那个王冲很注重的东西。

待王冲背完,王彦中道:“你既还能背《通书》,说明你还没忘掉濂溪先生的学义……”

濂溪先生是谁?王冲在脑子里一阵急翻,很快找到了答案,周敦颐……

王彦中继续道:“伊川先生学术还被朝廷所禁,原本想着待你入州学后再传,却没想到……不过就算没通伊川之学,濂溪之学却是自小就教了你。你既灵智已复,还记得濂溪先生之言,为何不时时以此自省,却还反其道而行!?”

这话信息量太大,王冲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透了,不由更为震惊,自己这爹,竟然还是伊川先生程颐的弟子?

而后的责问让王冲很是茫然,抬头看向王彦中,与这儒雅中年四目相对,王冲自目光中读到的不仅是严责,还有一丝关切。

就听王彦中语调深沉地道:“于保正和邓五已跟我说了……”

王冲暗抽凉气,之前他刻意隐瞒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的谋划,就是不想让王彦中感觉自己这个儿子变化太大,以至生出怀疑,却没想到,还是在这事上栽了?

一时间,王冲真有些紧张了,这已不是能不能过上好rì子的事。要是被王彦中这个信神怪的爹看破,认为自己是邪魔附体,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你二叔和婶婶之难,是你从中挑拨!王相公家门人举止失措,是你从中惑乱!甚至你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也是刻意而为!行前你就招了赵知县,早为自己留了后路!”

王彦中摇着头,感慨着自己这个儿子的非人之智:“二哥,你没了过目不忘的神通,却又有了cāo持人心的神通!为父真是怀疑,你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

王冲后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说这个爹的智力也真是不容小觑,从于保正和邓五那知道了一些片段,竟然就将整件事情的真相拼了出来。

心中发慌,嘴上却没认输。王冲怒声道:“这都是为了护住这个家,救下爹爹你!”

他再加了一句后世的脏话:“人,都是逼出来的!”

没想到王彦中原样奉还:“可你这逼出来的东西不正!”

王冲差点噎住,振作反击道:“爹是说我心术不正?”

王彦中却缓了脸sè,长叹一声道:“你是心xìng不正……”

“xìng命道德,乃人之大事,君子之旨。何谓xìng?人心根本!濂溪先生言,诚者,圣人之本,诚即xìng本,有诚乃有至善!圣人至善发乎自然,常人非圣,就要时时自省,守善于心,如此方为君子之道……”

王彦中一大段酸绉绉的话丢出来,王冲竟然还听懂了。

“而你行事,纯以伪诈,诚在哪里?诚既不在,善又何存?”

听到这里,王冲总算明白了王彦中对他的指责,就是说他行事只知玩弄人心,搞小手段,而这一点正为这个理学腐儒,正人君子所痛恨。

王冲底气十足地辩驳道:“我与王相公家,就像是蝼蚁和大树,蝼蚁撼树,当然得另寻他途!不是靠这些伪诈,这个家早已没了,爹你也早出了事!难道这也是心xìng不正?”

真要说不正,也不过是手段而已,王彦中以此指责他本心不正,王冲当然不服,他本心是为了守护这个家。

王彦中却摇头道:“我不是责你伪诈,而是责你纯以伪诈,这之间的分别,你真是不懂吗?”

王冲一楞,这话意思是……

“君子有权变,有正奇,但若是不循正途而行,奇只为辅,而是只知出奇,这奇不就成了正?以奇为正,以伪为真,诚何以立?诚之不立,又怎能护得住善?心xìng又怎能得正?”

王彦中这番言语让王冲生出微微颤栗之感,自己想错了,这个爹并不是腐儒!或者说这个时代的理学门人,还并不全是腐儒!

“你虽然年少,却也算是有名之士。受人胁迫,就不能循正途化解?知县找得,教授找得,甚至知府都找得!便是直接找上王相公家,也是能递门状而入的!”

王彦中此时话里又喷薄着一股傲气:“别忘了,你是读书人!你是士子!大宋是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的大宋!”

接着语气转为恨铁不成钢的训诫:“勿论朝堂州县,衙门之内都是士人同类,正途就在这里!你为何都不踏上一步,连试都不试,却学卑微小人,只知用诈出奇!?”

王冲默然,他不是没想过这条路,但他下意识就认为,这条路不通。

王彦中语气已转作淡淡的悲哀:“你二叔和婶婶,虽是咎由自取,但你若是遵正道而行,未必不能免祸。刘盛也未必被逼得乱了方寸,犯下事端。算起来,因你出奇使诈,就牵上了三条人命,还有若干人流配……”

“什么是善?惩恶不是善,是报应天理,抑恶免祸,这才是善!你若存此善心,即便此路不通,也称得上君子,自无愧于天地,现在……唉!”

这就是大宋的味道么?

王冲正恍惚想着,听王彦中痛心疾首地道:“现在你借此事得了名声,他rì事漏,你连立身之基都再无存啊!岂不闻赵宣之伪!?”

赵宣之伪,王冲记得,是《后汉书·陈王列传》所载,说有叫赵宣的民人葬亲不闭墓道,穿着孝服住在里面,一住就是二十来年,孝名远扬。乡人将他举荐给郡守,郡守一查,赵宣的五个儿子都是居丧期间所生,郡守大怒,将其治罪。

思量着这事,王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真错了,或者说是依旧在用上一世的思维来解决这一世的问题。

的确,走不走得通,总要试过才知,而如王彦中所说,这条路才是正途,若是能走通,也就没这么大麻烦,出这么多人命了,还给自己种下了不稳的身基。想想之前自己面对濒死的王何氏和疯癫的王麻子时,心中那股不踏实的感觉,缘由原来就在这里。

总而言之,是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啊……

“你既已两世为人,还不守正道,循正途,对得起上天之赐吗!?”

王彦中再一声问振聋发聩,王冲顿时出了一背冷汗,看破了!?

接着才醒悟,王彦中说的是自己恢复了灵智,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不通人情世故的神童。

细品王彦中这一问,上一世的人生在心中片片掠过,王冲忽然涌起强烈的感慨,是啊,正道……这何尝不是上一世他最想要的活法?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随波逐流,泯然众人,为了利益他不得不曲意逢迎,为了金钱他不得不昧良心,上一世他活得很累。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最初的想法就是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但却还只停在了亲情上,没认真想过自己的前路。

此时再想,之前算计人心,本也就觉得很累。就如王彦中所言,堂堂正正,心无束缚地重活一世,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王冲面sè变幻间,王彦中也紧紧盯着,见王冲露出释然之sè,松了一口气,再道:“那么,你知错了吗?知错了,就在祖宗灵前三拜九叩,以表自己再世为人,必守正道之心。”

王冲昂首道:“儿子没错!”

王彦中咬牙切齿,胡须抖了起来,感情我一大通口水都白费了!?

王冲朗声道:“儿子前些rì子才复了灵智,心xìng就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人教导,哪能知诚善的道理?如今爹爹教诲,方知做得不对,但这能怪儿子吗?”

此时王冲心中已一片亮堂,他是有错,可他依旧问心无愧,差别在于,现在他已明白,在这个时代,到底该怎样立下正道之基。

可他要走的正道,却不一定是王彦中所想的君子之道,理学君子这条路,非他所愿。到底谁的道才正,慢慢走着瞧……

王冲这歪理听在王彦中耳里,却是正理,不由愣住,听王冲又道:“不过叩拜祖宗却是儿子应该的,再世为人,自然要重新见过祖宗。”

王冲恭恭敬敬,照着记忆中的礼节拜下,王彦中纠结片刻,低叹一声后,拈着长须,也放松下来。

傍晚,饭桌上的一家人又有了笑声,王彦中正谈到去广都找二舅和最要好的程四叔,准备团聚一堂,庆贺王冲康复,合家无忧,却听院里响起一个尖尖的婆子声。

“王秀才在吗?”

“王秀才,我黄牙婆这是上门报喜来了!”

“潘家老爷要招赘你,还不出来收下赘礼!?”

还没见人,婆子就一股脑地叫嚷出来,顶着王冲三兄妹的疑惑目光,王彦中噗地将一口饭粒喷了个满天飞。

第二十一章 乌龙与黑材料

() 王彦中不喷,王冲就要喷了。

入赘!?还是招王彦中?那黄牙婆也是被伤了脑子么?

赘婿是什么?是真正的贱民啊。从先秦到汉唐,都是与奴隶等而视之的。官府征发囚犯做工打仗时,动不动就要捎上赘婿,是跟不孝、缺德、无耻挂在一起的对象。虽说现在已是宋时,世风大开,赘婿的身份也抬高了不少,但那也是相对部曲奴婢而言。

便是无家无业的落魄子,要他入赘也得思量一番,王彦中是谁?读书人,乡先生,身份比常人高出一大截,招王彦中入赘?在王家宅院门口泼一盆狗血都不如这话辱人。

王彦中由惊转怒,重重拍下筷子,拂袖出屋,跟那黄牙婆理论去了。三兄妹挤在门边,大小脑袋叠着,不愿放过这jīng彩一幕的每个瞬间。

“王秀才你可有福了,潘家老爷说了,只要你点个头,潘家就能接下秀才你一家子,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华阳百花潘这名号有多响亮,不必我黄牙婆分说了罢。名号就是家业,所以才只能是入赘,王秀才也得体谅则个。入了潘家,你们王家也有了照应,二郎也有人护着。老爷子说,只要王秀才你点头,先送三千贯嫁妆……”

听那黄牙婆如机关枪一般突突道来,王冲不禁审视起从堂屋拜祖到现在的每一分钟,难道时空又变幻了?怎么能这么自然,连进度条都不读呢?

这一念瞬间闪过,再升起的才是正常念头,这黄牙婆是搞错了什么吧?

王彦中也正喝问道:“休要胡说!我王家怎么要人照应了?”

红褶裙绿褙子,头上金银闪烁的黄牙婆故作沉痛地叹息道:“王秀才,莫要死撑颜面了。你那二郎发了疯,烧了王相公家的牌坊,还能过得下rì子吗?你堂弟夫妇都被王相公家逼死了,你还不寻思避祸?”

“潘老爷在华阳也算是有名望的,入赘到潘家,王相公家也会松松手,放过王秀才你一家四口,这般好机会还去哪里寻?莫不成你真要跟王相公家对上啊?如今的府尊老爷都是王相公女婿,听说朝堂上好几位相公也都是……”

“且住!且住!”

不仅王彦中惊诧莫名,王冲也忍不住想笑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过这个潘家,倒真是有点意思,王冲从记忆里提出跟华阳百花潘有关的资料,品到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潘家是华阳有名的花户,花圃就在三家村西北面,跟王家还是旧识。家主潘老爷子的几个儿子因故早亡,就存下一个独女。之前招过赘婿,可惜那赘婿几年前一命呜呼,就留下潘寡妇和两个女儿。那潘寡妇似乎还有些故事,女儿身世也有说道,可具体是什么情况,就非之前的王冲所知了。

就听王彦中呵斥道:“王彦中与华阳王氏恩怨已消,哪来什么灾祸?便是真困顿不堪,也绝不会为区区财货断了自家祀望,入他家为奴!”

王冲暗道不好,不径直赶走这婆子,还非要分辨清楚,亮明心志,爹这个儒算不得腐,却还是脱不了迂。

黄牙婆嘿嘿笑道:“王秀才,你就死撑吧。我好心劝你,潘家的女婿也算不得一般的赘婿,再说这也是成全秀才你嘛,潘家娘子跟你二十年前的旧情,不就可以复了吗?

有八卦!

王冲燃起八卦之魂,同时暗骂一声活该。

果然,形势急转直下,王彦中急得有些口吃了:“我跟潘娘子确是旧识,可不、不是那回、回事!”

这话当即被黄牙婆逮住了,顺杆就上了墙:“明白的,旧情嘛,不过是那时潘家还没发达,虽然你俩花前月下,却没结果……”

接着她调门一转,yīn阳怪气地道:“王太公给秀才你定了范家娘子,你啥也没说就应了,害得潘家娘子被送出去当妾,没几年又被赶了出来,唉……真是造孽哟!”

这话也不知是说长辈造孽,还是王秀才造孽,再把王彦中的亡妻扯了进来,王彦中发飙了:“咄!兀那婆子,满口胡柴,此事与我娘子又有何干!?”

黄牙婆嗨哟喊道:“王秀才,我黄婆子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掩耳盗铃是没用的。潘家娘子苦了这二十年,只要秀才你这个人去赔,这你都舍不得,当心老天爷出来主持公道哦……”

再像是觉得自己说中了什么,虚拍着脸道:“瞧我这张嘴,浑没个门闩……现在老天爷也已罚了你,可惜却应在了你堂弟夫妇和二郎身上。”

眼见王彦中已被黄牙婆带到了沟里,还不知要被扯出多少陈年烂谷子事,王冲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大踏步上前,王冲在黄牙婆身前站定,也不理会拧眉瞪眼示意他别掺和的王彦中,对黄牙婆朗声道:“父债子还,我爹欠什么,我王冲来还!”

黄牙婆端详着踏步而出的王冲,正有些发愣,听到这话又笑开了:“二郎啊,你这xìng子比你爹还急,入赘这事,还指不上你。”

接着她侧头对王彦中道:“二郎真好了?怎么觉得他……”

点点脑门,摇头慨叹:“这里还是不好使?不然怎么会跑去焚了王相公家牌坊?”

王彦中已被气得满面通红,就听王冲口齿清晰地道:“我家与王相公家已经消了恩怨,黄牙婆你却还来胡言挑拨,是谁给你的胆子!?”

黄牙婆一愣,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王冲又道:“至于潘家之债,听黄牙婆的意思,是说我们王家欠潘家一个女婿?这没问题,我不在这吗?”

王彦中呲牙咧嘴,黄牙婆瞠目结舌,王冲接着道:“潘家不是还有两个小娘子吗?嫁给我王冲吧,这不就两清了!?不过……王冲学业未成,不敢娶妻,只是娶妾,烦劳牙婆说与潘家!”

“王冲!”

王彦中终于忍不住发怒了,当着他这个爹的面,这小子竟然自己谈起妻妾事了,真是不孝!

却不料王冲递来一个稍安毋躁的眼sè,甚至还能觉出“那我就不管了,任你对付这疯婆子”的意味。王彦中心中一抖,那怎么行?再跟这疯婆子撕掳下去,当年什么事不都要被扒光了?

犹豫间,黄牙婆语气已经虚了:“二郎真是说笑……呵呵……是真好了?”

院子外再有人呼喝道:“疯婆子还不滚!王相公家早派人谢过罪了,作恶的家仆也被打死了,就连华阳有名的何干人也吃了挂落,丢去了西面跟夷人打交道,你那耳朵塞了驴粪,这些事都没听到么?”

黄牙婆一张脸顿时凝住了,好半响后,才艰辛地扯着嘴皮干笑道:“我听到的不、不是这样啊……”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翻了翻白眼,王冲此时也明白了,王门焚匾这事已经传遍华阳,连带他的孝子名声也一并传开。可这事的前因后果,却因赵知县只是调解了此事,没过公堂,不为外人详知。不相干的人胡乱发挥,以至搞出了这些谣言。

也不知是潘老爷听信谣言有了主意,还是黄牙婆贪图牙钱,拿着这谣言从旁鼓动,总之这就是一场乌龙。

不过乌龙之下,这个爹的黑材料很足啊……

王冲正在思忖,却见黄牙婆一溜烟地退了,王彦中神sè复杂地盯住他,还以为要追究自己乱扯娶妾之事,王冲赶紧道:“这等恶人,只能以恶对恶,莫非爹真要跟她论个明白?”

接着再岔开话题:“话说当年……”

王彦中庄重肃穆地道:“闭嘴!”

说完赶紧扭头,不敢再跟王冲对视,此时也正有人再进了院子,王彦中以微不可闻的动静吐了一口气。

“秀才公大恩大德,孙四不知该怎么报答,今后但有吩咐,刀里来火里去,我孙四要皱眉头,便算不得华阳好汉!再让老天爷降我一身毒疮!从头顶烂到脚心……”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叩头连连,嘴里还嚷个不停,竟是桃花社的社首孙舟孙东海。

原本孙舟被定了两桩罪,一是白昼劫舍,一是协从劫人,据说要流两年一千里,而劫人主犯侯十则杖四十,再流三年三千里。

听孙舟这话,王彦中为他们求了情,减了刑罚?

“这都是二郎的意思,要谢也该谢他。”

王彦中淡淡说着,王冲讶异地看了过去,我的意思?

“原来是二郎!就知道二郎心肠好,连箭头都磨钝了,我孙四真是该死!”

孙舟再转向王冲,蓬蓬叩头,王彦中朝王冲也施了个眼sè,王冲恍悟,心中触动。自己这一番算计,弄出来的名声根基不稳,这是在给他揽恩打补丁呢。

学着大人样也训诫了孙舟一番,才知孙舟只被打了二十杖,流刑也免了。侯十则改成了流两年一千里,总算还能呆在蜀内,而不是流配到广南那等烟瘴之地去,等于是保住了小命,难怪孙舟这般感激。

很是不舍地谢绝了孙舟献上的谢礼,王冲对王彦中的观感又变了一分,这个爹……还是很有爹的担当。

傍晚,王冲的感触继续加深。

堂屋里依次摆起了濂溪先生周敦颐和伊川先生程颐的牌位,王彦中肃立在前,王冲伺立在旁,高大的王十一和矮瘦的邓五跪在牌位前,毕恭毕敬地三拜九叩。

“伊川先生承下濂溪先生的衣钵,我自伊川先生那学得洛学,洛学教授的是天地之理,为人之理。你们二人本就受蒙于我,自今rì起,再收你们二人为徒,传你们洛学之道。你们二人虽非读书良才,但孔圣言有教无类,不求你们显宦于世,但求知书达礼……”

王十一和邓五再朝王彦中叩头,口称先生,言语间满是难以抑制的喜气。

一边的王冲心说,迂腐君子要cāo持起人心来,比自己还要犀利。

王彦中收两人为徒,其实是为王冲擦,王冲一番yīn谋诡计,两人一清二楚。为了拉拢两人,不至于将这些事泄露出去,让王冲坏了名声,王彦中竟然也使出了yīn招。

往好里说,两人与王冲成了师兄弟,就能守口如瓶,不谈前事。往坏里说,以后两人真要用这些事攻击王冲的人品,那就是自败人品,他们的话也没人信。

当然,对这两人来说,被王彦中收为亲传弟子,就意味着身份也不同了。即便入不了学,但靠着跟王彦中王冲的关系,也再不是寻常的乡村农夫,他们会踏上一个更高更广阔的人生舞台。就这点来说,其实也是一场交易。

另外,王彦中也是看中了两人在王冲道出实情后,依旧继续帮王冲,淳朴知义,否则也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冒险。

“十一,你家渊源不浅,与我王家也不无关系。我依稀知得,你家历代祖辈都如你一般,是至善守义之人。既已随我向学,今rì就给你取个新名,叫……王世义,志国三世的世,忠孝仁义的义。再为你取表字为……志远,望你承累世之义,志向高远,不负先人所望。”

王十一的名字不是取自排行,而是大字不识的父母就着他十月初一这生辰取的。现在王彦中给他取了新名,不仅蕴义深远,还合旧音,再加上标志着超于常人身份的表字。王十一,不,王世义感激得哽咽出声,也不说话,就把头杵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五郎,你本也聪慧,只是生xìng疏漫,若是潜心向学,未尝没有出息。我也给你取个新名,叫邓衍,大衍之数的衍,以学化xìng。表字么……就叫子固,望你衍中守固,不忘本心。”

邓衍红着眼眶,不迭地道:“谢先生赐名!这辈子先生就是我爹娘,我一定会努力进学,挣得出息!”

待王世义和邓衍离去,王彦中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王冲道:“前rì我拜会过赵知县,他希望你下月就去县学,既要入学,也该给你取个表字。原本入州学前已给你取了一个,不过现在已不合适了……”

刚才王邓两人因得了新的名字而感激涕零,王冲正沉浸于这股淳淳古风中,听到自己也有份,恭谨地等候发落,心中也隐有期待。

王彦中道:“你名为冲,最初寄意是矜静,现在也可解为四顾之势。而你再世为人,聪慧又积于人心算计,怕你倚此经世,染下不仁之心,就以表字时时自省,叫……守仁。”

王守仁……

王冲品着这个表字,觉得还不错,挺有味道的。

正要应下,忽然觉得不对。

王守仁!?

第二十二章 梦断十里渡

() 【5k大章……话说我真心羡慕3k党,妒嫉2k党。】

晌午刚过,一个背着褡裢,大袖飘飘的儒衫少年沿着田埂小道上了官道,向十里渡行去。这少年身影看似峻逸,可每一落步,哗哗的金铁相磨声就伴着响起,也扯得他一对稍嫌细柔的剑眉跳个不停。

一贯二百文的压力竟然这么大啊……

少年正是王冲,正为肩上的负担叫苦不迭,可想到昨rì新得的表字,又觉得庆幸不已。若是真成了王守仁,怕心头要压上万贯大钱般沉重的巨石了。

王守仁是谁?王阳明……

王阳明是谁?还需要解释吗?

昨rì王彦中道出“守仁”二字,王冲反应过来后,当时就后背出汗。这个名字宛如长空皓月,高高挂在天穹上,真成了自己的表字,一辈子都得沐浴在它本有的光华之下,他还能过自己的rì子吗?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是老子给儿子取的名。要惹得王彦中恼了,非要死扣在身上,那就麻烦了。

因此王冲很“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儿子以后会事事以仁为先,这辈子再不吃荤,走路绝不踩着蚂蚁。别人啐我唾沫,我等它自己干,别人打我左脸,我转右脸让他继续打……”

王彦中发飙道:“不满意就直说!怎么还是不走正道!”

于是,王冲的表字变成了“守正”。

自今而后,长辈和同辈在正式场合都会叫他王守正。

尽管王守正听起来跟王守仁差不了太多,但王冲总算是避开了这一记天降陨石,而由新得的表字,王冲的人生也揭开了新的篇章。

这话可不是虚词,王冲现在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口吃肉,顿顿香油的rì子没过几天,就这么告别了。原因很简单,家里没钱了。

王彦中收了王世义和邓衍为徒,取回了王冲之前写给何三耳的假契,又特意打点了于保正。一番收拾,擦干净了王冲的,也将钱引用得jīng光,连王冲从王何氏那揩下的油也被榨干。

今rì王彦中去广都县找二舅和程四叔,王冲负责到十里渡置办酒菜。仅剩的十贯钱引要还给邓衍的三叔,只能背着钱币去买东西。

北宋时勿论钱引钱币,都是分区域使的。蜀地专用铁钱,王冲背着的褡裢里就全是这玩意,而且还不止一种。有“绍圣元宝”、“皇宋通宝”、“绍圣通宝”、“政和重宝”四种大铁钱,还有小铁钱“崇宁通宝”。其中的“皇宋通宝”还是陕西钱,据说是为解决大观年时蔡京在陕西铸夹锡钱惹出的乱子,让陕西铁钱回升到原值,才把这种钱引人蜀地流通。

此时大宋钱币之乱,非王冲所能想象。他还得庆幸自己是在蜀地,要是在陕西河东,什么折三、折五、折十,外加铜钱铁钱、夹锡铜钱夹锡铁钱之分,即便他是理科出身,也要被折腾得脑袋发晕。

铁钱在蜀地还有大小之分,两个小铁钱当一个大铁钱,王冲的褡裢里有四百小铁钱,一千大铁钱,折合一贯二百文大钱。昨rì按类别收拾好,几串钱绑在一根长麻绳上,兜进了褡裢。搁上桌子时,轰的一声闷响,桌子腿都晃了一下。

大铁钱一贯重十二斤十两(宋斤),接近八公斤,小铁钱一贯重六斤八两,接近四公斤,这一贯二百文就有将近十公斤重,弄出这动静也不出奇。

背着这些铁钱步行好几里路,对未经磨练,还只是少年的王冲来说,确实有点吃力。这感觉让他回忆起了上一世里,背着老板、小蜜加自己总共三台笔记本电脑满城跑的时光。

这还算好的,若是背着百年前蜀地的大钱,那就是背一台服务器了,那时候大钱可是现在的两倍重。蜀人为什么用交子?不就是这重量闹的么。

眼见十里渡在望,王冲脚下也轻快了一分,要解脱了……

《禹贡》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岷江在李冰所开的都江堰宝瓶口分流出内江,由此奠定了天府之国的根基。

内江再分出郫江和检江,郫江绕成都北面和东面,因唐时建成都府,引为护城河,也名府江。检江走西面和南面,唐时蜀锦闻名天下,织女们在江中濯锦,也称濯锦江,简称锦江。两江汇于合江亭,文人习惯把绕着成都的江河泛称为锦江,两江合流而下的大江也叫锦江。

十里渡正是合江亭之南这段锦江的一处渡口,若干年后,这段锦江又名府南河。不过在此时,即便已近冬rì,水面也宽两三百步,远非后世能比。

十里渡实际在成都府城南面十五里处,只有去东面灵泉县和简州的零星行人商旅会从这里过江。这个地方作为渡口的知名度,远不如它作为风景地的知名度,在城里人的口里,十里渡有个更雅的名字:海棠渡。

三合土铺成的官道尽头就是渡口,两旁零零星星立着十来座屋舍,但即便是紧靠着江边的那座两层木楼,也都掩在深深花木中,几乎找不到存在感。

这就是海棠渡,只可惜眼下是十月,要到chūn时二月,才能见到海棠花开,这姹紫嫣红正是芙蓉,在冬rì来临前正努力绽放着最后一抹绚丽。

官道上行人寥寥,颇为荒凉,王冲心说这样的景sè,在九百年后就是人们趋之若鹜的休闲地,而在此时的宋人眼里,也只比荒野僻地高过一线。

终究已是宋人,王冲按下无谓的感慨,举步向江边木楼走去。

那是座酒楼,海棠渡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正店,也就是可以自己酿酒售卖的酒户。楼名海棠楼,酒名海棠chūn。买酒占了王冲此行采购的大头,海棠chūn该是四十文一升,十升一斗,买两斗就得八百文大钱。

王冲此行可不是光买东西,他还想卖东西。辛苦十来天,躲过了破家之灾,王彦中又料理好了首尾,现在他总算能以正值状态面对这个时代,从头开始。

读书是必由之路,而靠着后一世的知识挣出第一桶金,也是为今后打下物质基础。卖什么还不知道,但王冲确信总能卖出点什么。

一路走一路看,一片老槐树林下是一个茶馆,茶博士,估计也就是老板,两张竹椅并在一处,伸腿枕臂,睡得正香。

茶馆对面那片海棠树下,一丛丛芙蓉裹住几间木屋,花sè中的破败倒另有一番韵味。屋子里立着若干货架,粮米、布帛、药材甚至锅碗瓢盆,是个杂货铺,什么都有,就是没客人。

挨着杂货铺的是一溜简陋棚子,蔬菜瓜果、粗瓷陶器、黄纸香烛,东西比杂货铺还杂。穿着短褐,头裹布巾的卖家也没老实蹲在棚子里等候生意,而是聚在一个棚子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像是在赌博。

王冲蹬蹬走过,身上的铁钱哗哗直响,却没一人抬头打量,更谈不上招呼买卖。趴在人群边那只老得毛都脱了好几块的中华田园犬懒懒看了看王冲,再转头继续盯着人群,尾巴缓缓甩着,节奏没变半分。

棚子对面,跟茶馆隔着一大片荒地的屋子相对整洁一些,门前一根丈高的杆子挑起一面幌子,正是店招,上书一个“解”字,这就是质库,民人办的质库叫解库。

这个荒凉的市集没给王冲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他原本是想作作市场调查、客户分析、业务象限定位……

直到“解决方案”、“营销模式”、“渠道推广”等一连串东西无可抑止地在脑子里喷涌时,王冲不得不狠狠拍了拍额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玩意赶走。这些东西是上一世充分到毛细血管里的商业竞争催生出来的,在这个时代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只要拿出能令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能数钞票,不,数钱引数到手抽筋了吧。

那么……玻璃?

踏进解库时,王冲正在脑子里搜检历史穿越客必备大杀器之一:玻璃的制造工艺,说来惭愧,王冲上一世虽是理科生,专业却是计算机,又干的是销售,让他有信心在这个时代掘金的知识全来自穿越小说。

刚刚记起原料该是石英砂,配料是铅黄,视线就被店中某处的情景拽了过去。一座高脚木台上,一只猫绕着个缸子打转。略带浅蓝sè的透明缸子里,几尾金鱼正惊惶地游蹿着。

透明缸子……这不就是玻璃鱼缸么?

王冲眼角一跳,想什么就来什么呢,这么个荒僻市集里都能见到玻璃制品,这条路似乎有些不靠谱了。

“去去!客官莫怪,这是在赶猫呢。孽畜!还不滚,打翻了缸子,就卖了你抵数!”

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掌柜醒了,一边挥着胳膊赶猫,一边招呼王冲。

猫儿悻悻而去,王冲左看右看,确信这就是一只最普通的家猫,造玻璃挣钱的信心进一步动摇。

“客官是要……哟,二郎啊,也没好几rì,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掌柜就是邓衍的三叔,热情地招呼着,前几rì正是他第一个跑来通知王彦中出现的消息。

“有劳三叔关心,我是来还钱的。呃,这缸子……好稀奇,很贵重吧?”

王冲道明来意,同时还不甘心,试探造玻璃这条路的前景。

“秀才公已收了五郎作弟子,就算是拜师礼吧,至于这缸子……”

邓掌柜嘴里嚷嚷着,王冲手上一用劲,就顺水推舟地收了下来。说到玻璃鱼缸,语气也跟说一只家猫般漫不经心。

“二郎你还真是才从书里拔出魂来呢,这玻璃缸子有什么新奇的?城里的商铺家家都摆着,添水气防走水,养金鲫带生气,顺带怡情留客,一只不到一贯,无sè的也不过两三贯,哪谈得上贵重?贵重的是大食玻璃,不过这些年也不怎么值钱了,想当年,唉……”

邓掌柜絮叨了好一阵玻璃生意经,听得王冲生起一股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

玻璃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稀罕物,无sè玻璃宋人都能造,只是不如大食玻璃耐高温。不仅有玻璃鱼缸,玻璃酒杯茶具,还有灯罩等等,用途非常广泛。听邓掌柜说,汴梁城的皇宫里,竟然还装有玻璃窗。【1】

步出邓家解库时,王冲已经将玻璃这条路完全否决,他哪比得上此时的工匠?

玻璃没了,还有一件大杀器:白酒。

正想到酒,王冲已来到海棠楼下,店招就插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大石上刻着的一段文字,王冲心中的凉意再冷三分。

“本界榷限,私造曲十五斤以上,私贩酒三斗以上者,斩,成都府都酒务立。”

涂红大字下的小字标明了界限,王冲却没心思细看。这行大字提醒了他,宋时是榷酒制,自己酿点酒家里喝没问题,要卖就得面临禁榷这一层天花板。只有像海棠楼东主这样的酒户,才能越过这层天花板,而自己真有这份家底了,又何苦去当什么酒户。

酒这条路,看来也是走不通的,还能有什么?

王冲一时有些脑仁发痛,以他拿小说当指南的水平,还能想出什么?他熟悉的是服务器、磁盘阵列、交换机路由器、以太网光纤网络乃至虚拟化、云计算、大数据,这些东西跟宋朝的距离,本质上就跟地球与m78星云的距离没什么差别吧。

再深想下去,不管是搞什么东西,都得有本钱,他现在缺的就是本钱。就算搞出了什么,这可不是九百年后,坐在家里只靠淘宝和快递就能卖出东西的时代,还不知有多少门槛,多少障碍等着他。

海棠楼临江而起,位置极佳,规模也不小,正面有十多楹。可飞檐断了一角,楹柱也古旧斑驳。楼下冷冷清清,只从临江角落处传来些许人声,连柜台都空着。

此时王冲的心境也如这海棠楼一般,很有些萧瑟,靠着前世知识轻松赚到第一桶金的美梦,不,该说是迷梦破灭了。

“柏哥儿,不要再发梦了,靠算筹怎能赢得了我?”

“先不说胜负,就说你这东西,谁会随身带着?哪像算筹,草也作得,筷子也作得,为什么说君子不器呢?因为君子之器,无所不在啊。”

“十六,君子不器还能这么解吗?出自何处?”

“我编的,不成么?”

酒楼角落里的对话吸引了王冲的注意,那是三个少年,年纪估计跟王冲差不多。听声音,其中两人还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

“认输吧柏哥儿!我苦练算盘三月,就是要你向我低一次头!”

“想要我低头,没门!除非文翁祠那块牌匾砸在我脑袋上!再来!这次比千数相乘!”

“何苦意气相争呢?立个彩头就得了。”

三少年坐在临江角落处,看不清人,听得这些话,再有算盘珠子的噼噼声,却是两人要以算盘和算筹比快慢。【2】

数学啊,王冲微微叹气,比数学,就算只拿出高中数学,也能把这个时代的算学大家踩在脚下。只是他被王彦中训诫了一番,现在对自己该以什么形象处世很是谨慎。

之前顶着个记忆力超凡的神童帽子,却被老天摘了。现在又变作为了救父,敢烧相公家牌坊的愣头孝子。要再成了算学天才,估计再没人敢近他身前三丈,都怕被老天爷落雷劈了,怀疑他是邪魔鬼怪附身的人也会更多。

再说了,数学即便能换得金银,能挣得前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王冲摇着头,将三少年的对话推在耳外,扬声招呼掌柜。

“二郎,跟王相公家那堆事都料理干净了?”

“林掌柜,都已妥了,今次是来买酒……”

露面之人四十出头,混杂着jīng明和儒雅之气,王冲认识,姓林名继隆,海棠楼的掌柜。

话音刚落,角落处那三个少年猛然起身转头,其中身着白衣的俊俏少年嘿道:“这不是大孝子王二郎么……”

白衣旁边的黑脸少年高喊:“王二!你还敢抛头露面!”

见到这一黑一白,王冲从记忆里找出了资料,这两人,王冲认识。

白衣少年出身华阳宇文家,叫宇文柏,族中排行十六,人称十六郎,“华阳四神童”之一。风姿俊美,多才多艺。

黑脸少年姓鲜于,排行老七,也是四神童之一。跟宇文柏是通家之好,就寄住在宇文家,两人是焦不离孟。品着这家伙的名字,王冲的低迷心气也跟着嘴角一同扬了起来,鲜于……萌。

【1:王安中《初寮集》载:禁殿“户牖、屏柱、茶床、僚炉皆无sè琉璃,缀以夜光,火齐照耀璀璨”,王安中生于1075,卒于1134,在宣和年间登执政位,与梁师成、蔡攸交结甚密,出入禁中,所语禁殿,正是徽宗朝事。到南宋时,民间也开始装玻璃窗,僧人释宝昙著有《题磐庵作玻璃窗》一诗:“杜陵亦有天尺五,云母不似玻璃深。西家钟鼓谩劳汝,我自书卷中晴yīn。”】

【2:关于算盘的起源,学术界有很多说法,不过根据《清明上河图》的细节描绘,以及出土文物来看,北宋时商人已广泛使用算盘,而且形制跟我们所熟悉的算盘完全一样。】

第二十三章 海棠楼争锋

王冲莫名一笑,激得那鲜于萌捶胸顿足:“你可把咱们都害苦了!现在整个成都,所有没满十六岁的学生,都在诅咒你一傻百年,一直傻到死,你还敢出来见人!?”

王冲一愣,这话怎么说?

他这表情转折自然流畅,让鲜于萌也是一呆:“看你这样子虽然傻……怎么也不像能傻到去烧王相公家牌坊的啊?”

宇文柏俊俏小脸撑出淡然之状,解释道:“你光忙着去烧牌坊,还不知前事呢。许大府得知你被文翁祠的牌匾砸伤后,就下令学子必须满十六岁才能入府学,说这是卓异折夭,上天示jǐng……”

王冲苦笑,自己挨了一匾额,牵累一大票神童进不了府学,生生拖了人家的功名之路,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理解归理解,这罪名王冲可不会担,扮出一副深沉模样,他幽幽叹道:“许大府所言极是,天意不可违啊,我就是活活的例子。”

宇文柏再道:“本还以为那一下能把你砸醒了,却不想又傻愣到去烧人家牌坊……大家都说你是孝子,我看你还是个傻子。”

没等王冲反应,另一个抱着算盘的少年好奇地道:“你真是那个过目不忘的王二郎?”

鲜于萌点点脑袋,非常“遗憾”地道:“人虽好了,脑子却不好使了,唉……可怜哪……”

王冲忍不住笑,这个鲜于萌,坏都坏得有些萌啊。

见他不以为意,甚至还能笑出来,三个少年很是意外。

宇文柏摇头晃脑,脱口而吟:“惜哉今仲永,泯然倚田垄,犹笑不自知,沽酒醉冬烘。”

轮到王冲意外了,鲜于不说,这宇文柏果然是神童出身,张口就成诗,虽只是打油诗,却切中此时此景。

他没了过目不忘的神通,诗文的感觉还是继承下来了。四句话全是骂人的,你这个王仲永真是可惜啊,泯然众人,只能当泥腿子了,别人说你你还笑,买酒干什么?浪费啊,喝醉一个蠢货而已,煞风景哦。

浓浓的怨气正自这两张面孔喷出,直蹿王冲脸面。王冲找到了往rì的记忆,发现他们这态度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因王相公家之事而生的,以前相遇时就是如此。

看来不止是入府学之事得罪了他们,根本是早有旧怨,王冲转瞬就明白了这股怨意的由来。

华阳四神童的名号竖起了好几年,他王冲一直以超凡异能稳居神童之冠,排名第二的是范九,宇文柏和鲜于萌都敬陪末座。虽然这个排名不过是民间之论,不值一提,可对心高气傲之人来说,被人压在头上总不是滋味,像宇文柏这样有才华的神童,傲气该不是一般的足。

王冲还在想,如果他王冲出自王相公家,不定宇文柏还没什么怨气,可惜,不仅排名第二的范九是平民,他王冲也出自寻常人家,这对出自文宦世家的少爷们又是一桩刺激。

若是直白的恶言相向,王冲倒还要跟他们杠上,可踩人都这么文绉绉的,再加之在自己眼里,他们不过是该喊自己叔叔的小辈,哪值得他费神对付。

“傻人有傻福嘛……林掌柜,海棠chūn现在多少钱?”

王冲随口回了一句,转头跟林掌柜说话。

“海棠楼童叟无欺,海棠chūn一直是四百文一斗,稍后就叫伙计送上门去。”

林掌柜一直在旁拈须微笑,默默看着少年们的来往,回答王冲也是礼貌有加,职业jīng神十足。

“烦劳林掌柜送两斗到家中,再加两斤猪头肉,各式小菜……”

王冲将身上的铁钱“砸”在桌子上,一串串数着,不去理会宇文鲜于。

宇文柏只是皱起了好看的剑眉,没有开口,鲜于萌却不屑地道:“王二郎,你不是自认傻子么?还数得了数啊,真是不幸之幸哟。”

嘿,给你三分颜sè,你就开起染坊了!

王冲开始认真了,果然是拍子不到,苍蝇不会自己飞掉。

细看两人,见他们服sè虽不显华丽,衣料却是上好绸绢,腰间还都挂着玉佩,不由心中一动。这两少爷都是富二代,不,严格说是官二代,欺负起来可没什么罪恶感。

记起刚才三少年的对话,王冲暗定心计,谁说数学挣不来金银?眼前就有两头肥羊。

他昂首朗声道:“数数算什么?我现在虽再不能过目不忘,算学的本事却没丢下,榜眼、探花,敢与状元一比?”

倨傲的姿态,狂妄的话语,顺带还以华阳神童的排位踩了两人一脚,鲜于萌一下就跳了起来:“比就比!十六,让他知道你的厉害!”

宇文柏的小白脸瞬间染作粉红,扬着下巴道:“你还真是变得像个活人了,不过算学这事,千万别觉得跟记东西一样简单。《孙子算经》、《九章算术》,我十岁前就已学通了,现在正在学《黄帝九章算经细草》。这位林大郎,出身算学世家,也……”

宇文柏该是想说“也不如我”,可眼角瞄到一边立着,依旧笑意盈盈的林掌柜,顿了一下,改口道:“也跟我在伯仲之间。”

那林大郎赶紧插嘴道:“要不就比速算!你们用算筹,我用算盘,咱们一并来比!”

林大郎自己送上门来,正中王冲下怀,好一个台阶!他依旧摆出满满傲sè:“算筹?不用,一张纸,一枝笔,足矣!纸笔既能生花,也能衍划!”

不止林大郎和鲜于萌,宇文柏都楞了楞,林掌柜的笑意也凝住了,笔算!?

正统士子都很关注算学,毕竟得靠它推演天文历数,熟知望朔,但真正jīng于算学的人却不多,长于算技的就更少了。士子算数,都靠算筹,也就是小棍来摆弄,算盘还只限于商人圈子,而这笔算么,没听说过,怕就是心算而已。

宇文柏不屑地笑道:“便是千数相乘,你也只用纸笔?”

王冲点头:“既是比速算,四位数怎么够?八位数相乘都行!”

“四位数?八位数?”

老少四人同时怔住,林掌柜最先明白过来,“二郎说的是千万数吧。”

扫视三个少年强自压住惊愕的表情,王冲心说自己堕落了,欺负他们,有些无耻吧。

“王二你休要这般无耻!提个大家都难办到的题目,就能彰显你的能耐了?我们可不是三岁小儿!”

鲜于萌反应激烈,宇文柏和林大郎眼中却同时升起jīng光,那是兴奋之光。

“千万就千万,看你怎么用笔算!”

“算盘在手,多少位数都无所谓!”

两人克服了心理障碍,顿时自信满满,鲜于萌见好友也应下了,态度骤然一转:“输赢总得有个说法,立个彩头如何?”

这个时代,勿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全民好赌,既是比试,立起彩头是题中之义。

宇文柏道:“谁最快谁得其他人身上的钱,不过你的钱要买酒菜,咱们也不欺贫……”

他还在寻思,鲜于萌恶狠狠地道:“你若是输了,就背杆旗子,上写‘傻子王冲’,进城到府学门口转一圈……”

宇文柏拍掌叫好,王冲正中下怀,将要应下,本是看热闹的林掌柜嗯咳出声:“十六郎,何必闹得这么大,家中知道了可不好。”

再劝王冲:“十六郎家学渊源,不仅文学出众,算学也是出自名师的,二郎不要赌气啊。”

称呼虽是亲热了,可前后话全是不看好王冲,好像王冲肯定得背着旗子去城里招摇,闹出了动静,宇文家会怪宇文柏。

最后招呼林大郎,一听就知林大郎是他儿子:“大哥,你就别掺和了,这种大数演算,正是算盘的长处,本是器利,怎可当作自己之能呢?”

这又是认定算盘绝对最快,不管是算筹还是笔算,都不可能望其项背。

林大郎有些不甘,宇文柏也有些犹豫,王冲却朝林掌柜拱手道:“谢林丈关心,王冲对算学还是有些自信,若是输了,便是学艺不jīng,愿赌服输,与十六郎有何干系?就请林丈作个中人,至于算盘……”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真理:“怕也不及我的笔算。”

老少四人暗暗对视,都没开腔,鲜于萌又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作了个“还没好呢”的嘴型,宇文柏冷笑,林大郎翻白眼,林掌柜则是叹气。

虽只是少年斗气,王冲还有癫狂之嫌,可林掌柜作起这个中人来,还是毫不马虎。一一安排妥当,更亲手将纸墨笔砚递给王冲,再一声令下,分散在不同角落的三人同时开动。

算盘珠子声,筷子挪移声响个不停,再看王冲,手执小毫,正在发愣。

观战的鲜于萌忍不住嘀咕道:“咱们别是陪傻子作戏了吧?”

林掌柜捻着胡须,沉吟不语。以他识人之能,一眼就能看出,王冲已非傻子,更不是疯子。不过王冲之言却颠覆了他的常识,近于疯话,让他想不明白。

他并非单纯的商人,士人所擅的算学和商人所擅的算技已经融会贯通。就这道千万数相乘的题目而言,毫无实际用处,商人绝不会涉及,属于士人算学。但商人面对的是繁复计算,jīng于算技,所用的算盘,正是应付这种题目的利器。

相对而言,士人算学更注重深究学理,热衷于探讨各类不同问题,这种只需硬桥硬马去啃的题目,不管是哪本算经,都没怎么深究过。毕竟算得再快,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触及“数理”,对士人来说就毫无意义。当然,并不是说士人不重视单纯的算技,只是当作最基本的能力。

用算筹来算千万数相乘,着实考校人心细致和耐xìng,手腕一抖,算筹摆错了一根,就是前功尽弃,足以让九成九的人打退堂鼓,也就宇文柏这样的神童不仅敢接,还敢比速度。

可王冲在说什么?靠纸笔就能演算!纸笔怎么算?不就是心算吗?心算怎可能快过算筹?还要比过算盘,这真是痴人说梦……吗?

林掌柜忽然记起了什么,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是不是错了。听说东南商人在用一种数码【1】,是把算筹记在纸上,还听说岭南商人也在用什么胡数【2】,便于纸笔计算,难道王冲学了这种门道?

或者换一个思路,王冲之前本有过目不忘的神通,被文翁祠的匾额砸了脑袋后,那神通丢了,却又得了神算的神通,所以才这么自信?

“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啊?”

鲜于萌的嘀咕打断了林掌柜的浮想,定睛看去,见王冲已经落笔,却是纵横挥洒,大开大阖,像在作画一般。

“去找根绳子来……”

林掌柜招来伙计,低声吩咐道,身为酒楼东主,自是见多识广。

“绳子?”鲜于萌不解,林掌柜略带隐忧地道:“等会比下来,还不知王二郎会不会躁狂,有备无患的好。”

鲜于萌摩拳擦掌:“交给我!到时我来绑住他!”

【1:苏州码子,也叫花码,南宋时盛行,是中国人自创的一套数字符号,只流传于商业领域,用途也限于速记,没有发展出算法和运算符号。匪头个人认为,北宋晚期该已有前身了。】

【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印度数字)在唐朝时就传入过中国,只是那时形象还跟现代有所不同,之后泯然于历史,直到蒙元时才重新进入中国。】

第二十四章 笔下生数

() 王冲可没想到王门shè匾一事不仅立下了孝子之名,连带着也立下了躁狂之名,“这小子急了连相公家牌坊都敢烧,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就这印象。

最初他举笔踌躇,是因正要用上阿拉伯数字,列出乘式时,忽然觉得不妥。这两样东西丢出来,需要解释的东西太多,而且用来欺负宇文柏,也有牛刀杀鸡之嫌。

不用阿拉伯数字和乘式也行,换作中文数字即可,但这么做的后果,恐怕要被看作又有了神算之能。名声这东西很好,太多太杂却很麻烦。

有没有什么变通之法呢……

上一世王冲并不jīng通数学,但所学专业必然有所涉及。即便出社会后,书本上的东西丢得jīng光,一些零碎依旧印象深刻,比如说圆周率,他就经常在客户面前背小数点后五百位装逼。

这一踌躇,还真让他记起了一样零碎,断然下笔,在纸上划下了长长一横,再一横,又一横……

一炷香即将燃尽,林大郎的算盘声变得有些滞重,而宇文十六身前的桌子上,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筷子占满,人更是面sè酡红,额头生汗。

王冲这边却一直是悠悠下笔,林掌柜和鲜于萌引颈打望,想看清楚王冲在干什么,却见王冲下笔飘忽不定,似乎在点梅。

林掌柜眉头越皱越紧,鲜于萌眼神在王冲和绳子之间不断来回,已在算计着该怎么在第一时间里就将发癫的王冲绑牢。

算计得差不多了,鲜于萌正要挽袖子,没想王冲搁了笔,举纸吹吹墨,像是考场交卷一般,平静地道:“解完了。”

林大郎那的算盘声嘎然而止,宇文柏猛然抬头,脸上血sè尽退,鲜于萌黑脸转红,林掌柜忧sè更重一层。

这就好了?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千万数相乘,竟然就解完了!?

王冲环视表情各异的老少四人,轻叹一声:“不是自己的笔,用着真不习惯,慢了不少啊……”

鲜于萌那黑红相间的脸sè即将转紫,正要张口驳斥,却听王冲又道:“你们别愣着啊,总得算完了,再看算得对不对。”

这话说得在理,万一王冲只是虚言,他们却就此放手,那就划不来了。

算盘声再度响起,宇文柏也埋头继续摆弄他的筷子,又一个算盘声加入进来,林掌柜也cāo起了算盘。就剩个鲜于萌,一手已握住了绳子,两眼直直瞪住王冲,像是捕头似的,生怕这个囚犯跑了。

再是大半炷香的功夫,两处算盘声先后停下,宇文柏也只差了十来息完工,就见他长出一口气,身子一软,一副蒸干了脑汁的虚脱状。

“大哥,我就说了,光靠器利终究是虚的,你算错了!”

“十六的没错,就是这个数。”

林掌柜先去看了林大郎和宇文柏的结果,最后才转到王冲那。

一见着王冲那张纸,林掌柜整个人一下就呆住了,两眼直直落在纸上,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魔咒,勾去了他的魂魄。

王冲咳嗽了两声,都没拉回林掌柜的心神,只好提声道:“林丈,结果对吗?”

林掌柜如梦初醒,不迭点头道:“没错、没错,二郎,你这是……”

宇文柏和林大郎本还侯着看出好戏,却见林掌柜这反应,震惊之下,几乎是一跳而起,直奔王冲而去。算盘咣当掉地,筷子哗啦啦洒落,都没去理会。

这般情景,正等着王冲发癫的鲜于萌怎么也没办法理解,他只看到宇文柏和林大郎冲到桌边,瞅住王冲那张纸,两人也跟林掌柜一样,就呆在了那。

挥着绳子,鲜于萌舍身扑前,大喊道:“妖孽!休要害人!”

这不过转瞬间的事,林掌柜正扯着胡子抽凉气,宇文柏一把抓起了那张纸,呢喃道:“这是……”

王冲一笑:“铺地锦,一种速乘法。”

纸上没有阿拉伯数字,没有运算符号,只有一个大框,分作八乘八的格子,每个格子还划有斜线,将格子里的两个数字隔开。大框上方和右方是相乘的两个八位数,而由左至下方的十六位数,则是乘积。

铺地锦,俗称格子乘法,明朝时才由阿拉伯传入中国,其实不如乘法运算式快捷,只是有趣而已。【1】

铺地锦算法是老师在讲数学发展史时,让王冲记忆犹新的一点,这个算法其实是乘法运算式的另一种展现,但用的是格子,不必用其他符号,泄露出来的只是一种算法,而不是一套新体系。

用这个算法,速度上要慢不少,但对上麻烦且极易出错的算筹,依旧稳占上风。至于算盘,计算机出现前,珠算当然是最快的,可林大郎不过是个初学算盘不久的新手,欺负起来也毫无压力。

记得中学上珠算课时,老师曾说过,珠心算国家队算八位数相乘的限定时间是五分钟,换成珠算的标准,不会超过十分钟。林大郎这种没经过专门训练的新手,高估他一些,怎么也要一刻钟,一刻钟……足够他填完格子,再加出乘积了。

事实证明,他太过高估林大郎,反而是宇文柏,用已有几千年历史的古老算筹,竟然只比珠算慢一点,这个家伙果然不愧是神童,还是语数双优的妖孽级神童。

只是在时间大神面前,再怎么妖孽,仍然得仆街,铺地锦虽不是现代数学,却也领先了这个时代两三百年。

宇文柏和林大郎看得发呆,林掌柜想得发呆,王冲正揣测着三个少年身上会有多少钱,就听鲜于萌叫着妖孽,如饿虎扑食般冲来。

“七郎!”

“发癫了!”

“绑住他!”

林大郎抱腿,宇文柏勒脖子,将鲜于萌压在地下。

“王二在使妖法!”

“你才是着魔了!”

“天灵灵地灵灵……”

不管怎么解说,鲜于萌都当是王冲在搞鬼,一边挣扎一边念起了五丁遁甲之类的咒文,现场乱作一团。

宇文柏无奈,将手中那张纸送到鲜于萌眼前,看着填满数字的繁复格子,鲜于萌两眼一定,终于平静了。

呆了片刻,鲜于萌咕哝着还不认输:“妖法……”

“再闹腾就把你绑起来!”

宇文柏挥着绳子一威胁,鲜于萌立马就老实了。臭着一张小黑脸起身,伸手要夺那张纸,却被宇文柏闪开,不得不闷闷地跟林大郎一人凑一角旁观。

插曲过后,老少几人的注意力又回到王冲那张纸上,个个感慨无限。不需要算筹就能作大数相乘,还能如此快捷,真是神奇的算法。

林掌柜赞道:“就这一法,足以留名算学了。”

留名算学有什么用,这种虚名不要也罢,王冲坦诚地道:“这法子可不是王冲自创,而是从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四人瞪着他的目光如八柄解剖刀,异口同声地问。

王冲叹气:“记不得了,伤了头后,以前记得的东西都零零碎碎,不知来历了。”

宇文柏看王冲的眼sè终于有了变化,不过还不是敬佩。毕竟王冲是靠算法赢了他,而不是靠算技,这一点可是莫大的安慰。

他第一眼看到这张纸上的格子,就已有所悟,再作一番演算,就明白了这个算法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简单!

所谓大道至简,这个算法要是王冲所创,那就真不是人了。这显然是先贤大能所创。只是王冲自小过目不忘,读书破万卷,运气又好,从湮于历史的古籍上看到了这算法。

向王冲投去的目光更多还是怜悯,宇文柏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从头来过,为时未晚。”

他再爽朗地笑道:“我输了,心服口服,能学到这么神奇的算法,输了也值。”

林大郎点头不迭:“算学真是博大jīng深啊……”

林掌柜也恢复了温和从容之姿,眯眼拈须,记起自己这个裁判的职责:“既是输了,就付彩头吧。”

宇文柏二话不说,掏出一个钱袋,再摸出一叠钱引,径直放在了桌上。

王冲又有些意外,还以为这家伙会心不甘情不愿呢,却不料此人毫无纨绔作派,俐落大方,不由顿生好感。

观感一变,心思也变了,王冲摆手道:“刚才也只是跟十六郎动了意气,什么彩头,就不必当真了。即便我输了,相信十六郎也不会真让我背着旗子去城里招摇。”

宇文柏一怔,那表情像是在说,你可抬举我了,我是真心想见你去出丑的……

林掌柜却是微微颔首,看王冲的目光又多了一分赞许。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有约,怎能践废!?”

宇文柏有些作恼,啪的一声,又将一个东西拍在桌子上。

“这也是钱!依约也要拿出来,大郎,七郎,你们掏的过rì我还!这场赌约总是我定下的。”

等宇文柏手挪开,金黄之sè映入王冲眼帘,身后林掌柜抽了口凉气:“十六郎……”

金澄澄的一块牌子,王冲拿起来一掂,估计有一两重,不清楚此时金价是多少,总之绝不止几贯铁钱。而看这金牌泛着淡紫光泽,镌刻有jīng致花纹,正面还刻着“大观福寿”四字,怕也不是能直接用金价衡量的。

鲜于萌忐忑地道:“这是官家赐给你大伯的紫磨金牌,不能算钱吧,彩头只是说钱。”

宇文柏昂首道:“金子怎么不是钱?即便不算,今rì算学有得,自该有所酬报。”

林掌柜默然点头,这话是正理,王冲不仅赢了赌约,还以这等神奇算法示人,这是人家该得的。

泛着紫晕的金光投在王冲眼中,似乎也将他整个人映得发亮。

摩挲了几下,王冲放下金牌,眼中光彩消散,缓缓摇头道:“这东西,不是钱,我不能要。”

这金牌就算卖不了百贯,怎么也值几十贯,王冲当然想要。

但王冲上一世里早就有了历练,懂得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嘴里所说的道理是一面,另一面则不足为外人道。这金牌明显是宇文柏不甘心丢了面子,脑袋一热拍出来的,真要拿了,本该结下一桩善缘,却就要变成孽缘。

宇文柏皱眉,有些不耐地道:“不算钱,也算学费!”

王冲脸sè沉了下来,严肃地道:“方才王冲有言,这算法也只是从书上看来的,本就该承著书人之愿,代其广传天下,怎么能藏为私技呢?以他人之技易钱财,更非君子所为!韩昌黎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王冲拂袖怒哼道:“宇文柏,你这是辱我乎!?”

宇文柏那张小白脸瞬间转红,嘴角抽了又抽,也不知是脸痛还是心痛。可王冲这番话,立场无比端正,道理无可辩驳,自诩君子的他,怎么也翻不动脸。

纠结片刻,宇文柏颓然道:“我绝无辱人之意,方才只是一时心迷,谨受教……”

王冲见好就收,缓下脸sè,称赞起宇文柏的算学之才,把宇文柏那垮着的脸拉了起来。

看上去两人是前嫌尽释了。却不知,王冲在暗赞自己演技还不错,宇文柏在暗恼自己心xìng不稳,两人各有心怀,这笑声也显得有些做作,倒让一旁的林掌柜笑意更深了。

“我的,大郎的,七郎?”

“我的钱不都在你身上?”

“别跟我说你没留下买零嘴的钱……”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金牌不能要,彩头却是要的。包括鲜于萌的小钱包在内,王冲将三个少年身上的钱财一卷而空。

压住当场数钱的冲动,王冲细细交代了铺地锦算法,再稍作寒暄,这才向众人道别。

老少四人目送王冲而去,鲜于萌咬牙切齿地道:“王二老盯着我笑!我脸上有花吗?准是他脑子还没好!”

“你?你想多了吧……”

宇文柏说话时,视线依旧落在王冲的背影上,神sè郁郁,一不小心,就多了个师傅……

“华阳神童之冠,真是名不虚传,只可惜再不是神童了。”

林大郎既是感慨,也有些郁闷,王二郎都没问过他的名字呢。

林掌柜也悠悠一叹:“就是如此,王二郎才令人刮目相看啊。”

林大郎不解:“这算法一说破,也没什么了不得啊,王二郎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林掌柜摇头:“我是说他这个人,不止是孝,还能守得住正心。”

【1:铺地锦的具体算法很简单,相乘数分列格子上方和右方,每位数相乘后,得数写在两数相交的格子里,格子用斜线划作两半。得数的十位数写在格子上方,个位数写在下方。所有格子填满后,依照斜线划出的“数列”,由右下至左上,每列相加,十位数向下一列进位,个位数留在对应的格子下方和左方,最后再由左上的得数开始,将左方和下方的加数连起来,就是乘积。八位数相乘是很复杂,换作四位数相乘,就能看出这个算法很简捷。】

第二十五章 未曾发现的真实

() 王冲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是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王冲也不是少年,已有两世生涯。

所以“守正”这个表字,对王冲来说,跟心xìng品行无关,意义更多是提醒自己已身在九百年前的这一世。不管是王彦中的期待,还有林掌柜的评价,都没落对地方。

捡着前一世的零碎知识就欺负了宇文柏鲜于萌,顺带赚到钱引十八贯五百文另大钱二百文(出了海棠楼就躲一边数了个明白),王冲心情很好。好得开始审视这个世界到底会是个什么“正”法。

两世为人已不可思议,而这一世虽是宋朝,虽有赵佶,有王珪和蔡京,看起来就是原原本本的现实世界,可若是还有一些东西隐于现实,自己并没发现呢?

王冲进到海棠渡的杂货铺时,还在天马行空地想着。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待。既是再世为人,又决意率xìng自在地重活一世,他当然有了更多憧憬。

比如说,这个世界,还真有仙人,可以修仙呢?

想到王彦中的武侯山寻仙之行,王冲心中微微发痒。

“黄婆婆在么!?”

杂货铺里没人,王冲扬声招呼了好一阵,一个老婆子才笑呵呵地露了面,听铺子后面的动静,之前像是在跟谁聊天。

“哎哟,王二郎啊,真好了呀?没被王相公家抓去投了监么?你跟你爹一个德xìng……”

杂货铺老板娘黄婆婆一顿絮叨,从前几rì王彦中露面说到王彦中少年时,再到王冲幼时,时空穿梭不定,让王冲止不住地想这个老婆子是不是隐于市的仙人,话痨仙姑。

“黄婆婆,有rǔ糖狮子么?”

王冲不得不拉回了随黄仙姑……不,黄婆婆的话语飘忽不定的心神,提起正事。既然赚了外快,就得让虎儿瓶儿分沾。两小孩平rì难得吃一回糖果,他要买一大堆回去让他们吃个够。

黄婆婆道:“恁地没有?西川rǔ糖狮子,京城人吃个稀罕,咱们这就如海棠果一般,遍地都有。婆婆这还有麝香糖、杏仁糖、五sè糖、绵云糖,再有小人糖,三郎小妹准保欢喜!”

将铺子里的rǔ糖果糖果脯一扫而空,塞得褡裢满满的,王冲递上两张五百文的钱引,道一声不用找了。笑意浸满黄婆婆那如风干柑橘般的脸颊,又数落起王冲王彦中父子俩的相同处。

王冲几乎是被这变频音波的饱和轰炸给震出了铺子,仓皇奔逃时,黄婆婆话尾那一句“潘家……”也没能入耳。

行在林荫森森的官道上,王冲那原本飘扬不定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就跟上一世一样,梦终究是梦,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中的……

正在感慨,气温骤然再冷一分,王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行到了海棠渡外的一处路口。两侧山坡相夹,古木参天,若到夏天,正是绝佳的乘凉之地,可在这深秋时节,却yīn森森的格外渗人。

估计王彦中就是在这里被劫的……

王冲正打望着这里的地形,背后哚哚急步声响起,一瞬间心头大跳。他可是有仇人的,何三耳,刘盛的家人,乃至桃花社侯十的兄弟,都可能找他报复……

惊得起了半身白毛汗,王冲一跳一转,避开了预想中的背后袭击,却见一抹翠绿身影自身侧掠过,带起一股清新的花香,噗通摔了个滚地葫芦,一声哎呀低呼如受惊的黄莺般悦耳清脆。

半身汗扩至一身,王冲苦笑,自己还真成了惊弓之鸟。

“小娘子……可好?”

跪坐在地的身影娇小玲珑,黑亮长发跟瓶儿一般左右扎成总角,看身形比瓶儿要高不少。虽没见到面目,王冲听音辨形,估计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刚才也许是急着埋头走路,被自己猛然一个跳转吓住了。

王冲关切地问着,小姑娘扬头,这yīn森森之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不止是那小姑娘的面容,她本一身翠绿孺裙,扬头时,左右总角各插着一枝粉sè的芙蓉花,四周yīn郁之sè顿时被这艳丽驱散了。至于那张小脸蛋,粉嫩不输芙蓉,此刻正因疼痛而蹙眉抿嘴,让人下意识就生出呵护之心。

小姑娘细细的弯月眉快撇成了倒八字,“脚……脚崴了……”

王冲伸手道:“我来扶你。”

小姑娘双手抱胸,戒备地道:“男女授受不亲!”

王冲一滞,心说你才多大啊黄毛丫头!?

接着王冲恍悟,这是宋时,小姑娘虽还没到豆蔻之年,可看衣着也是正经人家,肯定读过《女训》一类的书,懂得了男女之防。

该死的礼教……

王冲无奈地上了道旁的山坡,折下树枝,为小姑娘做拐杖。就在他忙乎的时候,小姑娘小巧而饱满的菱唇紧紧抿着,明亮的大眼瞳狠狠盯住了王冲,似乎想将目光变作火焰,直接将王冲焚了。待王冲转身时,眼帘一眨,又换作了楚楚可怜的柔弱之sè。

拄着树枝起身,小姑娘单腿跳了跳,再试着双腿走走,勉强能行路了。王冲好心地劝她回海棠渡去找李十八,就是那茶馆的老板,兼职野郎中,会些正骨之术。小姑娘摇头拒绝了,说她家就在前面,家里人会。

“那我就送送小娘子吧……”

王冲好心地道,这事错不在他,但也有些责任。

小姑娘菱唇吐了个“应”字,却又把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貌似羞怯地垂下脑袋,还叠着一层婴儿肥的圆润下颌微微点点,算作允了。

小丫头长得还不错,再大些也能算得上祸水级别的美女了。就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却压根想不起来呢?也许是之前那个王冲晃眼见过,却不认识。

王冲暗自嘀咕着,他终究不是控那种变态生物,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意外展开的节奏。压下了有些怪异的感觉,陪着小姑娘上路了。

“小娘子姓甚名谁,家在哪里?”

“男女授受不亲,家就在前面。”

路上王冲随口问着,却又遭了冷脸,再度醒悟随便打探姑娘的情况也是不对的,只好悻悻闭嘴。

偶尔拿眼角看看小姑娘板得死死的粉嫩小脸,觉得这副神情该不是小姑娘本有的,瞧她头上那两朵芙蓉花,随着步子轻灵地晃悠着,似乎那上面才寄住着小姑娘的魂魄。

离了官道,穿过疏林,一座破败的建筑渐渐在眼前展开。待步出林子,来到这座建筑前时,王冲愣住,这里真是小姑娘的家?

越过裂纹无数,爬满藤蔓的大号石香炉,只见得垮落的门板,倒塌的砖墙。屋梁虽在,还撑起了一角飞檐,但飞檐下却是空空荡荡,风雨都难遮蔽。

再见到如废墟般的建筑之内依稀有香案,王冲抽了口凉气,这哪是什么人家,分明是一座荒庙!

等他醒过神来,小姑娘已经一瘸一拐地朝荒庙行去,嘴里冷冰冰没人气地道:“哥哥稍待,且容奴婢禀明父母,再作招待。”

有种世界法则就要颠覆的感觉啊……

王冲心口越提越高,后背也越来越冷,眼见着小姑娘的翠绿身影没入荒庙,他一时踌躇起来。是不是该赶紧掉头走人?

左右四顾,一幕景象骤然入眼,心口更呼地一下直接跳到嗓子眼。就在他侧面不远处,一座坟头倚着半人高的荒草而立,坟头上赫然摆着两枝鲜艳的粉芙蓉。

一时间,小姑娘的形象跟这坟头叠在了一起,王冲只觉咽喉干涩,不可能吧。

如果还在上一世,王冲绝不会这般胆怯。可他刚刚还在憧憬着这个世界有神仙存在,就得了回应,怎不让他心悸?

心魔已生,再待下去就会出现很可怕的事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王冲果断转身,没走两步,却听一声“哥哥留步……”

眼角里瞅到一抹翠绿身影,王冲的脑门嗡嗡作响。那娇俏身影正立在坟头前,坟头上的两朵芙蓉已到了头上。

看看几十步外的荒庙,再看看坟头,确信不可能有一个活人能在转瞬之间从荒庙挪移到坟头这里,王冲压住撒腿就跑的念头,努力撑起估计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遇鬼指南说,千万别让鬼魂明白你明白了他们是鬼魂。

“小娘子,既然已经送你到家,就此别过吧……”

王冲抱拳作揖,手掌和拳头在眼前清晰地微微抖着。

小姑娘此时的嗓音变得沉静了:“奴婢的娘亲说要招待哥哥,当面感谢哥哥救助奴婢之恩。”

还有老鬼……

王冲深呼吸,慨然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再从褡裢里掏出一包糖,大踏步上前,伸手递给小姑娘:“此事还怪我,这点rǔ糖狮子就算我赔罪了!”

嗅着小姑娘身上发出的淡淡花香,看着小姑娘那张比之前苍白了一些的俏脸,还有那双深泓胜过秋潭,正荡着莫名涟漪的大眼睛。王冲露出一个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温和笑容,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一步不停,边走边在心中叫着,别跟过来……别跟过来……

确实没跟过来,随着荒庙越离越远,王冲原本硬绷起来的心气也一分分溃散。出了小树林,官道在望,王冲暗叫一声妈呀,嗖地如箭一般飞奔而去。

荒庙坟头前,小姑娘的视线一直放在王冲背影上,直到再也见不着了,才转到手里那包糖上。

“冲哥哥……他真认不得我了。”

小姑娘低声自语着,语气依旧平静。

“姐姐,是认不得我们了。”

另一个翠绿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一般的衣裙,一般的相貌,甚至总角上的粉艳芙蓉也一般无二。

“跑得还真快,原本等着用山茄花粉迷翻了他,把他丢在庙子里一晚,好好吓他一场呢!阿旺阿财他们都准备好了……”

两个小姑娘站在一起,竟然难辨彼此,但说话时就有了差别。最初跟王冲相遇的那个是妹妹,挑着眉梢,斜撇嘴角,说话如珠落玉盘,比姐姐活跃几分。

“不过也该吓着他了,最好是吓得夜夜作噩梦,外加床!”

沉静的正是姐姐,幽幽道:“不认得了,为何还说要娶我们……”

妹妹哼道:“是说要娶我们做妾啊!姐姐!那个登徒子哥哥!再不是我们的冲哥哥!”

姐姐默然,自包里取出rǔ糖,妹妹伸手来抓:“不能吃登徒子哥哥的东西,脏!”

姐姐侧身躲开,嘀咕道:“冲哥哥给的东西,多脏也吃……”

哎哟一声,崴了脚的妹妹一个踉跄,姐姐赶紧拉住她,嗔道:“还装什么?”

妹妹小脸拧着,哀怨地道:“是真的崴了啊!登徒子哥哥!他都没让我撞上!”

王冲一身是汗地回了三家村,一边庆幸自己大难得脱,一边暗骂老天爷混蛋,把他丢到了有神仙鬼怪的宋朝,也不给他点提示。

上了山坡,心情平复下来,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遇到的真是女鬼?小姑娘身上的清新花香,一点也没鬼气啊。

心绪正乱,却见王彦中守在院门口。

“还以为你又出了事……”

王彦中关切地道,王冲心说还真出了事,你儿子差点被小女鬼收了去。

“海棠楼的酒菜都送来了,你还不回来,再过一会,你二舅和程四叔就要跟着我一起去寻人了。”

王彦中招呼王冲进屋,王冲觉得这事还是得尽早确认的好。

“鬼怪?我辈士人,不语怪力乱神!”

听王冲问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怪,王彦中严肃地道。再被王冲斜眼瞅着,觉得自己这话也实在自欺欺人,前不久不是还去了武侯山寻仙吗。

王彦中弯腰,凑到王冲身前小声问:“你看着了什么?”

“小姑娘?十一二岁,朝前走了,又从旁边冒了出来……”

王冲简要地说了自己的遭遇,王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那地方是河神庙,那坟埋的也是老庙祝,老庙祝一辈子单身,就算有鬼,也不该……”

王彦中正嘀咕着,忽然两眼一亮,啪的一巴掌拍在王冲脑袋上。

“笨小子!你连潘家那对孪生姊妹都忘了!?”

王冲被拍得莫名其妙,再听这话,顿时愣住了,潘家!?孪生姊妹!?

“你娘在世时,还经常带你们兄妹去潘家玩耍,她俩的闺名还是你取的!前几rì你不是还嚷着要娶她们为妾么!?”

王彦中的话信息量庞大到王冲不得不翻找如垃圾山一般庞杂的本世记忆,得到了一幕幕模糊不清的片段,果然,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看来什么青梅竹马的东西,对原本那个王冲来说根本没价值,不值得深记。

再想起之前叱退黄牙婆时自己放下的豪言,王冲苦笑,原来如此,自己是遭了报复啊。一对孪生姊妹装鬼,加上荒庙旧坟,竟把自己骗得魂魄差点出窍。

“枉你算尽人心,竟被那婆娘的一对小女儿给耍了!你这笨小子……真是不争气!气死我了!”

王彦中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王冲再度茫然,不争气?这又是怎么回事?

望着天空,王冲呆了好一阵,忽然垮下肩膀,长叹道:“老天爷,谢谢了,我确认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了。”

这个世界,终究是现实的……

第二十六章 酒席听旧事

() 没有鬼怪,没有神仙,就老老实实作人吧。

在二舅范奚和程四叔面前,王冲恭谨有加。不止是尽职扮演孝顺晚辈,两人这段rì子也在四下寻访名医,虽没什么收获,可爱护之心炽诚,王冲是真心尊敬。

范奚是广都县教谕,一身书卷气比王彦中浓郁得多,对着王冲却只有长辈的关切:“二郎安康就好,你们这个家,也再经不起折腾了。”

有些发胖的程世焕在广都开印书坊,浑身溢着一股市侩之气:“神童变作大孝子,也不亏了……”

这话很不入王彦中和范奚的耳,两人却只是翻翻白眼,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他们三人姻亲相连,程世焕的妹妹嫁给了范奚,范奚的妹妹正是王冲的母亲。不仅如此,三人还自小同窗,关系非同一般。

“不过二郎还是先说说,你是怎么用一贯二百文买到这么多酒菜的,我记得海棠楼的林掌柜可没这般豪爽……”

程世焕再呵呵笑问,王冲才知海棠楼的伙计送来了四斗海棠chūn,外加“海棠九sè”全套下酒菜,没个四五贯拿不下来。

伙计交代说是海棠楼贺王家团圆,消灾饵祸。还转述林掌柜的话说,希望王冲有时间再去海棠楼,有事相商,这份礼自然是奔着王冲来的。

王冲觉得,林掌柜多半是看中了自己的算学,想让自己辅导一下林大郎。之前海棠楼的事也没必要隐瞒,就交代了自己跟宇文柏等人对赌一事。

“宇文十六……以后少跟他往来!”

王彦中脸sè沉了下来。见王冲不解,解释道:“你连他家与蔡太师的关系都忘了?宇文十六的大伯宇文粹中是蔡太师的甥婿……”

王冲还真不知道,往记忆里一翻,又找到了宇文柏父亲的名字:宇文黄中,不认识。

范奚道:“确是要谨慎,你因得罪华阳王氏立下孝名,再跟宇文家相善,外人怕要误会你们父子有心攀附蔡太师一脉。”

程世焕哈哈笑道:“还都是小儿家,哪得这般用心?二郎,说说你那铺地锦。看看有何神奇,值得林掌柜阔绰出手。”

原本正要转向朝政党争的气氛顿时散了,王冲将“古书中看得”的铺地锦乘法演示给三人,顿时引起了他们的极大兴趣,在饭桌上用筷子蘸着酒划格子演算,玩了好一阵。

疑惑消解,也就没王冲什么事了,他还不够资格跟三位长辈同桌。转到东厢屋里,跟虎儿瓶儿另开一桌。

“二郎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墙板,从北厢传到东厢,瓶儿细细品着雪霞羹,其实就是芙蓉花煮豆腐,加了胡椒和金针菜。虎儿则把住一只猪肘,啃得满嘴流油,两兄妹一副理所当然之sè,他们的二哥自是不一般,这事还用说吗?

王冲竖着耳朵,分出一半心神放在长辈的谈话上,同时也不忘品味美食。他的筷子上是一片薄如蝉翼,透着酒红之sè的肉片,正是蜀菜名品酒骨糟,又名绯羊首。

这道菜出自孟蜀《食典》,据说是花蕊夫人所创,作法王冲都知道,“以红曲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没办法,《食典》以前王冲也曾扫过一眼,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看的。

肉片入口,郁香浸入舌尖,王冲心说,程四叔一声赞,怕更多还落在这一桌子酒菜上面。

“托二郎的福,竟然能吃到这么正宗的酒骨糟,啧啧,不愧是花蕊夫人之作!海棠楼虽然偏僻,大厨手艺却不输府城里的大酒楼……”

粗豪嗓门正是程世焕,如王冲所料,这般感慨还真是由酒菜引发的。

听范奚道:“子美今次总算后顾无忧了,只是……禀赋既失,还得督促二郎好生用功,进学之路仍不可废啊。桂娘去时,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二郎的前程。”

进学……

读书这事忽然在王冲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依王彦中所说,下月就得进县学,也就几天的事。虽然明白这是未来的出路,甚至还天天逼着自己练字,但事到临头,却忽然没底了。

原本记下的古书确实还在脑子里,但那些经文说的是什么,又要怎么用在文章里,乃至到底该怎么写文章,这些东西可没在记忆里,他得从头学过。对他这个理科生来说,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他真能读出个名堂?

就听程世焕道:“便是此路不通,看二郎还能记得古书里的铺地锦,试试算学也无妨,总是个出身。”

王冲有些意外,赵佶不仅建了画学,还建了算学呢?

王彦中鄙夷地哼道:“算学不过是旁枝末节,怎能及得义理正途?”

却听范奚幽幽一叹:“官家大开学途,何止算学,画学、律学皆备,听闻还要建道学……”

这一转折,话题又回到政治上了,范奚虽没官身,却能接触到邸报,朝堂事自然灵通得多。王彦中和程世焕一问,范奚就义愤填膺地喷了起来:“官家屡招张天师而不得,招了一个叫王老志的道人进京,赐号洞微先生,正要大兴道法呢……”

他冷笑道:“太师进言,要仿太学和州县学校例,在汴京和地方大建道学,道士可如士人一般进学,也要升舍和殿试,高中者得道职道官。嘿嘿……牛鼻子也要登堂入室,摇身变作先生,抢了我等夫子的座席!”

这话说得有些深了,王彦中轻咳道:“善流,慎言!”

积郁太重,范奚停不下嘴:“先生就曾有言,小人乱朝,礼乐崩坏,天下失德,不正应验了么?如今帅臣贪功,边患四起,应奉局搜天下奇珍,东南民怨沸腾。更不说这些年来,大变钞法盐法,蜀人都有切肤之痛!只论道学此事,政和政和,政与谁和?祭鬼神,求长生的道士!?”

王彦中继续抹浆糊:“今非昔比,太师虽复起,官家却不会再言听计从,且安心吧,它事不论,大办道学,有骇物议,当不得行,朝中还是有正人君子。”

程世焕却哼道:“这哪是太师之意!?官家崇道,这就是官家之意!不过是借太师之口说出来,试探士论而已。官家登基之后,尤其是大观以来,一有心思,朝堂诸公不是去劝谏,而是抢着媚上。道学这事,就算此时阻于士论,过不了几年,你们看着吧……”

王冲一直竖着耳朵偷听,范奚的慨叹,他深有同感,竟然要在天下大办道士学校!?这赵佶的思路还真是广啊,北宋为什么会亡?由小见大,建道学这事就能窥得一斑。现在还只是道学、应奉局、花石纲,以后还有艮岳万岁山、西城所,乃至海上之盟和收复燕云呢。

王彦中赶紧扯开话题:“今rì之势,先生早有所料。想当年,我等三人在涪州共听先生教诲,十多年如白驹过隙。每每回想,先生凌江坐石,畅谈天理,音容犹在,真是醇醇觉醉……来!今rì就求这一醉!”

范奚拍着桌子道:“好!醉乡里再去见先生!”

程世焕却自嘲起自己的生意人身份:“我是愧对先生啊,堂堂圣贤徒,却一身铜臭,rìrì逐利……”

王彦中该是一直压着心绪,此时发了豪xìng,呼道:“志奇你有何愧!?明珠蒙尘,是这世道有愧!向道之心仍在,便是先生的弟子!”

范奚也道:“子美说得是,你是自颓了。来,饮尽这一碗,为天理而祭!”

咣当,瓷碗碰撞声响起,此时王冲才知三人都是程颐的弟子,而且是趁着程颐在涪州时拜的师。

三人一边痛饮,一边追忆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意气风发,向学之心炽热。听说程颐被贬到涪州,与蜀人谯定谯夫子在长江边上的北岩山普净院写《伊川易传》,三人便连袂去了涪州,投在程颐门下进学。

再说到当时蜀士求学者芸芸,而程颐又是编管之人,学术也被禁,他们难得程颐耳提面命。只能暗中抄得程颐的著作,自相修习,再抓着空隙跟程颐请教一二。王冲愕然,原来不是嫡传弟子啊,那王彦中收王世义和邓衍时,为何还扮出一幅真传模样?

稍稍一想,一股暖流悄然荡起,那当然是王彦中为了收两人的心,故示庄重,还是为了给他王冲擦。

听得王彦中唏嘘道:“去时大郎还在,回家时……唉,桂娘也是在那之后伤了身心,真是有负桂娘。”

范奚叹道:“男儿志在四方,游学自不能免,桂娘从没怨过你。要说有憾,大哥和金娘……唉!”

桂娘正是王冲的母亲,而金娘是王冲的姨母,而范奚所说的大哥,又是王冲的大舅范廖,字信中。

说到范廖,范奚郁郁满怀,程世焕安慰道:“信中虽在汴梁,却只是个微末小官,绝非佞辈,当是别有怀抱。”

范奚哼道:“别有怀抱!?也不至于十年都不归乡看一眼,连封家信都没有!”

王彦中也劝道:“黄鲁直殁于宜州,信中一直陪着,之前金娘已殁于途,该是伤心至极。自觉有愧于你,才不敢开口,你就该主动问候他才对。”

范奚却听不进去,还在嘀咕什么,王冲没听清楚,他已被“黄鲁直”一名惊住,黄庭坚!?听对话所述,姨母金娘嫁了黄庭坚,这么一算,自己跟黄庭坚竟然是亲戚!?

想想自己rìrì照着黄庭坚的字帖临摹,这个名字是高山仰止,从没想过跟自己有什么关联,现在却成了亲戚,王冲一时心胸激荡。即便早前有可能入族王相公家时,都没这么激动,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血缘之亲啊。

第二十七章 历史之网

() 【今天两更,王冲即将投身这个时代,开始搏浪之旅。】

说到黄庭坚,三人的话音低沉下来,程世焕道:“当年我去宜州,与信中送黄鲁直灵柩归乡,信中rìrì垂泪不止,字字不离黄鲁直。黄鲁直被赶出崇宁寺,连民居都不可宿,只得寻了城门楼容身。一rì正逢绵雨,他去城门楼时,见黄鲁直把脚伸出栅栏,以雨濯足,见得信中,黄鲁直笑言道:‘信中,余平生无此快也!’”

“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chūn茗搅枯肠……”

王彦中深沉地吟着,再长长一叹:“这是黄鲁直送走兄长后留下的诗,信中说,也是最后一首诗。信中是至xìng之人,黄鲁直之殁,他已哀莫之心大于死。”

“山谷之殁,天下君子,哪个不哀?”

范奚对兄长依旧耿耿于怀,再不多谈,转而说起了前些rì子去眉州办事,见到了苏符苏仲虎。苏澈两年前殁于颍川,朝廷推恩,授苏符将仕郎,将有任用。

黄庭坚都出来了,再蹦出苏澈,王冲也不怎么意外了。而苏符这个名字,王冲略觉耳熟,这熟悉感与前世无关,而是本世记忆。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一边推测,大概是苏澈的儿子或者孙子?

“谈到东坡,仲虎也是泪流双颊。说曾经看过东坡被贬儋州时,写给族孙苏元老的信,东坡信里言道:‘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鲊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说到此,仲虎嚎啕大哭。未殁于天涯绝处,本是幸事,归途却归于冥冥,憾甚啊……”

范奚言语痛切,王冲已记了起来,苏符是苏轼的孙子,以前王彦中带王冲去广都“扫书”时还当面见过。

他正在揣测,或者说是期待,自己是不是又跟苏东坡有亲戚关系,却听程世焕一番话,一时呆住。

“二郎的事传得真快,连王兴甫都知道了,前rì还问过我,也是憾恨不已。说二郎也算是苏氏外门子侄,颍滨先生(苏澈)还在时,知王家有这么一个神童,很是高兴,还想待二郎再长些,在学术上提携一二,没想到,两年前颍滨公殁了,现在二郎又出了事。”

王兴甫叫王密,字兴甫,是程世焕的同行。他们两家的印书坊是成就王冲读书破万卷伟业的富矿,因此印象很深。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开关,点亮了王冲脑子里某处记忆空间。

王兴甫的祖父是苏轼的岳父王介,而王介的曾祖父则是王彦中的烈祖,也即六世祖【1】。王介的祖父从华阳迁到了眉州青神,这么算来,王冲是王兴甫五服之外的族侄。程世焕所谓的“苏氏外门族侄”,就是这么拐弯抹角来的。

尽管已有期待,尽管关系太远,但王冲依旧按捺不住心中那一丝雀跃,苏东坡竟然也是亲戚!

正在激动,又听王彦中闷闷道:“跟兴甫这门亲还能认得,可不敢攀附东坡先生和颍滨先生。本就离得远,再说先生提及东坡,都取其文章,不取其人。斥其恣心纵xìng,乃君子之害,我既是先生弟子,当附先生骥尾。”

范奚长叹:“是啊,先生曾说我等蜀人心中有贼,不是恣纵,就是散漫,须时时以肃慎二字自律……”

程世焕篷地一声拍桌道:“当年蜀洛相争,伤了天下君子元气,平白令小人得利,恨啊!”

他那粗嗓门又拉了起来:“子美你不认,我们也一样不认!”

乖乖,听这话的意思,范奚和程世焕,也跟苏东坡有亲?

程世焕所说的蜀洛相争,王冲有点印象,但已是旧事。他继续在脑子里搜索,终于找到了相关资料。果然,程世焕是苏轼之母程氏的族人,而范奚则是华阳范氏的族人,范氏与苏氏是世交,苏轼幼子苏过之妻是范镇的孙女,也能扯得上亲戚关系。

再想及眉州苏氏的姻亲满天下,包括欧阳修在内诸多名士都是亲戚,恍惚间,王冲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张大网,网间那亮晶晶的网结,就是苏轼、黄庭坚、程颐、欧阳修、范镇、王珪等等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正是这一个个名垂青史的人物点亮了这个时代,而父亲和程范二人,乃至自己,就是其他朴实无华的网结,绕在那些闪亮节点周围,既不太远,拐着弯就能连上,却不够近,不足以分沾荣光。

这种感觉挟着一股浸彻到心底深处的微风,裹住了王冲的心神,

“我已经陷在这张网里,本身就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

王冲心有所感,与黄庭坚论亲戚还算靠谱,可与三苏论亲戚,就实在太远了。以此为标准的话,三苏的亲戚怕是成千上万。

天下本就是一张大网,大宋治下亿万活生生的宋人,都是这大网上的网结。大网并不是平铺的,围成网眼的网结相距远近不一,但每一个网结都能连起来。而这张大网正沉甸甸地兜着什么东西,那股浸彻心扉的微风,正发自网中。

王冲心说,那东西,大概就是历史,压在自己身上,正在发生,而不是已经逝去的历史。

此时再反刍王彦中三人的谈论,又有了另一番感受,黄庭坚之死的悲怆,苏东坡之死的憾恨,王彦中等人对蜀洛党争的扼腕长叹,以及对当今朝政的痛心疾首,一股股地翻腾不止。这让王冲忽然感觉,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更加真切了。

王冲豁然时,就听酒碗相撞声不断,王彦中三人竟然灌起了闷酒,该是无比纠结。

王冲能体会到这种纠结,他们本就是蜀人,又与蜀党领袖有亲,却出于洛党领袖,理学宗师程颐门下,不得不跟苏东坡和黄庭坚在某种程度上划清界限。嘴上虽然坚决,心中却郁闷难解。

“瓶儿,我们也干了这一碗!”

“我不喝,待会程四叔和二舅喝醉了,还得帮他们收拾……”

屋里虎儿也闹了起来,他吃得饱饱的,又端着蜜酒灌,小小年纪,肚皮却如无底洞一般。自己开怀畅饮不算,还劝瓶儿喝,瓶儿板着小脸,很认真地拒绝了。

“蜜酒不算酒,真喝醉了,还有二哥在。”

看着宛如小大人的瓶儿,王冲爱怜地道。

瓶儿眨眨眼睛,再皱皱小脸,像是在说:“我真不想喝,不过二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捧起散着蜜香的小碗时,脸上两个小酒窝无情地出卖了她。

看着弟弟妹妹的满足之sè,王冲也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张脸上正绽着两个酒窝,让只称得上清秀的他多出一股淳淳之气。

接着笑容就僵住了,一声呼喝划破夜空,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山坡小院里。

“党禁一rì不废,一rì无君子朗朗青天!举目望去,朝堂州县满是小人,到底要把这个天下祸害到什么时候!?”

一直在打马虎眼的王彦中喝醉了,成了最愤的一个,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王冲心惊胆战地出门打望四周,看是不是有外人在偷听。

这个时代,政风苛厉,妄言朝政,“诋毁”臣僚,可是大罪,打小报告升官发财之风盛行。还好这里是乡间,三家村的村民又都是淳朴之人,没谁来蹲墙角。真要被人捅去官府,以这三人的酒话,不定要被编管儋州,享受苏东坡的待遇。

不对,编管还是对官人的优待,范奚拔拔勉强够得上,换作王彦中和程世焕,挨不着砍头,也得先挨八十大杖,然后流遣到沙门岛一类的绝死之地。

夜sè已深,寒气沉沉,王冲打了个寒噤,对自己之前就想着闲闲而求的心思生起疑问,这世道,真能安稳地享受自己的小富贵?

王彦中的疑问,王冲很清楚答案,大宋正一步步行向深渊。如今还只是愤懑,再过十多年,那就该痛哭流涕,乃至吐血了。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单纯了啊,真要在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挣得荣华富贵,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必须认认真真想清楚。

深夜,三人将海棠楼送来的四斗海棠chūn喝得jīng光,挤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搞定了他们,王冲再安顿瓶儿虎儿睡下,在书房里燃起油灯,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线装古书,发起了呆。

厚实而宽大的桢楠木书架,黑中透红的漆sè深沉凝重,仿佛时光也难以留下蚀痕。这书架实际已在王家传了八代,有近二百年历史。

若以为就这书架贵重,就是买椟还珠了,真正的传家之宝还是书架上的一本本线装书,尤以上方两排书为贵。其中一部分王何氏差点抢了去,王冲也曾质押出去,最终还是回到了书架上。

石室十二经拓本,拓自石室jīng舍,也就是如今成都府学里的石刻。

《周易》十卷、《尚书》十三卷、《毛诗》二十卷、《周礼》十二卷、《仪礼》十七卷、《礼记》二十卷、《chūn秋》二十卷、《公羊》十二卷、《谷梁》十二卷、《论语》十卷、《孝经》一卷、《尔雅》三卷,共计经、传、序一百五十卷,一百四十二万七千六百九十九字。

取下一卷《chūn秋》,信手翻开,不等细看,一列列文字就已浮现在脑中。

这份“遗产”真是太丰厚了……

神童所记下的东西自然已是王冲的记忆,但非常凌乱,不仅需要线索引导,还需要重新梳理。如今书在手,脑子里也同时展开了一本书。只需要下些功夫,认认真真再学一遍,这十二经的内容应该就能梳理出来,完完整整刻在脑子里,其中的学理也能领会透彻。

“那就读书吧……”

王冲低声而清晰地自语道,此时所想的读书,已非之前所想的那么轻浮随意了。

置身于历史之网,沉甸甸的真切感,让王冲生起了抗争之心,不是抗争整张网,但也不止是为自己抗争。

【1:所谓“祖宗十八代”,是有来历的。《尔雅·释亲》曰:“生己者为父母,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高祖之父为天祖,天祖之父为烈祖,烈祖之父为太祖,太祖之父为远祖,远祖之父为鼻祖”,“己”不算在十八代里,以“己”为父而下,“父之子为子,子之子为孙,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晜(昆)孙,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云孙之子为耳孙。”】

【2:成都石室十二经仿唐代开成十二石经,其中十经刻于孟蜀时代,《公羊》、《谷梁》刻于宋时仁宗皇祐年间,到了宣和时,又刻《孟子》,成为石室十三经,儒家十三经就此成型。四书五经只是儒家入门读物,十三经才是儒家全套经传,而首次汇集十三经的地方,正在成都。】

第二十八章 华阳县学

() 跨过廊亭相倚的万里桥,遮蔽万里桥门的瓮城横亘眼前,王冲却没感受到半分雄伟之气。两丈六尺高的墙面爬满青苔藤蔓,顶端是姹紫嫣红的斑斓彩线,左右延伸,勾勒出成都罗城的形貌。

四十里城花作廓,芙蓉开遍锦官城……

两句本不相连,甚至本不出自此时的诗句在王冲脑子里跳出来。城头那斑斓彩线正是芙蓉,这还是宋时,真要在花蕊夫人那个年代,城头就不是零零星星的花朵,而是密密麻麻的花丛,连起来也不是彩线,而是一道彩浪。

谢过了“驴的师傅”,身上也少了一百文大钱的负累,王冲一身清爽地进了成都府城,然后就被摩肩接踵的人浪淹没。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成都十月酒市之后,十一月又是梅市。名为梅市,实为继二月花市后的又一场花市。男女老少头插梅兰蓉莲,手持绿枝,朝着城东散花楼涌去。即便是历惯了上一世喧嚣人cháo的王冲也心神摇曳,恨不得去凑凑热闹。

既是花市,潘家也该来吧,被那对……不,小娘子扯落的脸面还得找回来呢……

王冲甚至都开始找理由了,可这杂念转瞬就消了,正事要紧,今天他是去拜会华阳知县赵梓,然后再去县学报道。

成都有龟城之名,城池和道路都是斜着摊开的,而且还是城套城。秦时张仪筑少城和大城,隋时扩建,唐时筑罗城,秦隋旧城成了子城。后唐又在城北增筑羊马城,后蜀改子城为皇城,在皇城内筑宫城,到宋时王小波李顺起事,宫城被毁,成都依旧有少城、子城、罗城和羊马城嵌套。

城城之中,层叠瓦檐埋于丛丛翠绿柳槐间,街道不时被条条河溪破开,俗世喧嚣染着一层沁人的灵秀之气。

本为唐时禁河、后蜀御河的金水河是这些河溪中的主干,王冲迈过跨在金水河上的石桥,步入成都府城的心脏地带。这里既有成都府衙,又有华阳和成都县衙,相距都不远。

一路行来,王冲感慨满怀。上一世就有名言:“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虽然后来因为地震,又变成“成都,一座来了就走不脱的城市”,但成都之美,世人公认。而品味此时的成都,这话放在眼下才是正版。

不多时来到华阳县衙,与城中民舍楼肆相比,县衙破落不少。王冲到侧门递上写有“华阳南湾学生王冲守正拜”的门状,门子态度虽冷,却没伸手要钱。接了门状,爽利地进去通报了,看来是被赵梓严训过。

“小子谢过明公提携……”

偏厅里,王冲向穿着一身常服的赵梓作揖。

“子美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羡煞人也。守正……嗯,给你取的表字也见傲气啊,不怕你无才,就怕你不正。”

赵梓抬手虚扶,他比王彦中年轻几岁,眉目间虽还蕴着书卷气,却多了几分官场的四平八稳,话里的亲近又让王冲略略讶异。

“此时也没有外人,就唤我……赵丈吧,前些rì子才与你爹叙了师门之谊。真没想到,先生黜蜀,竟不忘授业,我洛学在蜀中也已开枝散叶,足证洛学正在人心啊。”

赵梓的解释让王冲心中雀跃,这赵知县竟也是程颐弟子,好一条大腿!

赵梓再道:“若有外人,称作知县即可。明公是唐时称谓,你这般年纪,就别酸绉绉地卖古风了,少年人总得有少年人的锐气。”

略叙私谊后,赵梓当场考校了王冲的学业。只是让他背诵经文,没让他抒发经义。这对王冲来说算不得难,就是得在脑子里翻书,背起来不是特别流畅。

“以你的年纪,能熟诵经文如此,已是不凡了。你又再以孝闻名,得了八行之首,让你进县学,无人说得闲话。不过县学也就是晋学之阶,想要更进一步,就得好好用心。你爹足为良师,再有不解,也可来请教我。若能跻然出众,明岁我也好荐你入府学……”

赵梓的承诺份量不轻,王冲感激地再度谢过,暗道自己的学途也该是一路平坦。

这一rì正好是知县视学rì,照州县学法,知县、县丞、主薄都得十rì一视学事,赵梓就带着王冲直接去了华阳县学。一路也没大张威仪,鸣锣开道,就穿着便服,带着王冲和两个家仆,如闲游一般溜达了过去。

县学离县衙不远,倚金水河而立,看着这破落远胜县衙,竟不比海棠渡荒庙好多少的院落,王冲很有些诧异。

没去看远远就迎出门的学官,赵梓对王冲认真地道:“华阳是倚廓县,县学自不免凋落,我也是把你当一尊罗汉,置于其中,指着旺三分香火。”

王冲肃然道:“学生自当努力向学,不负知县所望。”

赵梓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负手,面容肃正,再非王冲的师长,而是一位正途出身,寄禄宣教郎的从八品大宋京官。

来人以一个青sè官服已洗得发白的老者为首,口称“华阳县学添差教授顾丰”,将赵梓迎了进去。

大门和照壁在南,一间阁屋充作文庙在北,两厢长屋分据东西,院里石砖零落,露出片片泥土,让中间的那株老槐显得yīn寥森森。

看来那十rì一视学的规矩也就是纸面文章,这是赵梓第一次视学。添差教授顾丰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县学的情况,用词虽不同,意思却让王冲倍觉熟悉。“经费不足”、“不受重视”、“开展工作很困难”,“在有限的资源下已经竭尽全力”等等……

刻意用力的琅琅读书声入耳,王冲打量四周虽然破败,却打扫得齐整洁净的环境,心说面子工程就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传统啊。

赵梓没什么表情变化,径直往读书声处行去。透过大敞的窗框,长屋里二三十名学生倚案肃坐,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跟着端坐上方的夫子诵书。

“县学有学正二人,学录一人,学谕一人,直学一人,并下官同掌学事。在籍学生三十四人,其中两人为斋长,只设宏文一斋……”

听顾教授的介绍,王冲才知屋子里的夫子其实也是学生,或是年纪长,或是学业深,就被授了学职,协助教学。

“另有仆役六人,库子一人,经办县学屋楹学田……”

顾教授的汇报又转向县学的产业,原来县学经费由两顷学田和出租门面支撑,这琅琅诵书声里夹着熙熙攘攘的街巷喧嚣,正来自县学隔壁租出去的商铺。

赵梓终于开口了:“三舍并于一斋?”

三舍法已行多年,州县学校都要分出上、内、外三舍,再以每舍分斋教学。华阳县学三舍并于一斋,确实怪异。

顾教授摆出一副苦脸道:“生员太少,夫子也少啊……”

按照州县学法,生员五十人以下的州学不设教授,县学则并入旁县。华阳县学只有三十来个学生,还能维持住,甚至拿到一个添差教授的编制,已是例外了。

华阳可是过万户的望县,生员怎么会这么少呢?

像是自语,又像是解答王冲的疑惑,赵梓低低道:“县学与府学同城,县中子弟皆可直试府学,有心向学者,自不愿在县学里浪费时间。”

顾教授补充道:“府学也不受县学的上舍生,还要另试,因此县学的三舍也只是用来分出学籍高低。”

王冲还是不懂,赵梓再叹道:“华阳是倚廓县,县学能做到这般,已是不错……”

语气转为昂扬:“本县此任以学事为重,此非虚言,顾教授安心,本县对县学已有打算。”

顾教授等学官喜不自禁,道谢连连,接着赵梓话题转到王冲:“此子姓王名冲,尔等该已耳熟能详,今rì起他也入县学。”

“过目不忘的神童王二郎!?”

“王门焚匾的孝子王二郎!?”

几个学官一下围住了王冲,眼中jīng光毕露。让王冲想起上一世里,被各家学校招生员团团围住的学霸。

直到赵梓离去,王冲依旧被学官围着,个个嘴里啧啧有声,从头到脚品个不停。此时王冲才明白为何赵梓说是将他当作一尊罗汉,县学正需要他这种名声在外的学生撑场面呢。

“守正啊,你来任斋长如何?比照庠生供钱米,另加一贯职钱。”

顾教授开出了丰厚待遇,华阳县学虽然凋落,却还是能养学生的。县学庠生每月能实得五百文和两斗米,当然不是人人都有,是照着考试成绩,发给排名在前的学生,这些吃助学金的学生就叫庠生【1】。庠生之上,斋长可以由学生充任,相当于班长或是学生会主席,有工资拿。

王冲有些犹豫,住在这破败之处读书,他可不习惯。一个月一贯虽有些心动,“学生干部”却意味着麻烦,妨碍他专心读书,也没什么兴趣。

“只是个名头而已,每旬第一rì,还有月末私试能到就行。”

顾教授捻着花白的山羊须,眯着眼睛,道出了让王冲再度意外的话。

“县尊走了!”

就在此时,一声通报响起,琅琅诵读声嘎然而止,转作无数解脱了的高低吁叹,汇成沸腾声浪。

“可算走了……”

“腰好痛……”

“县尊就没查名册问功课!今天是白来了!”

“是啊,早知道就让小厮来坐这一趟……”

听着学生们的抱怨,王冲看向顾教授,而顾教授老脸绽开意味深长的微笑,像是在说“你懂的……”

王冲哪里能懂,刚才不是还在抱怨县学凋落吗?怎么不紧抓学生的学业,搞出成绩来,还任由学生撒鸭子?

就听得一脸市侩气的直学扯着嗓子喊道:“把桌凳扛还给各家铺子!谁落下了这月私试就降谁的学等!”

王冲瞠目,这下他懂了,这华阳县学,根本就是座皮包学校……平rì都是空的,就官长视事时才临时凑起来。

顾教授给他优厚待遇,不止是瞅着他名声响亮,可以撑场面,还看出他跟赵知县关系不浅,出钱封他的口呢。

念头瞬间急转,王冲心说这下可被赵知县给坑了,区区县学,竟然也有一潭深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叫王守正,守住正确的位置。他只是学生,只要学业有成,挣到赵知县的荐举就好。这潭浑水,与他何干?再说这待遇……还真的不错。

王冲绽起憨憨笑颜,像是没听到刚才的吵嚷,拱手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被顾教授领着进了正嘎吱喀喇搬动桌凳的教室,面对三十来号年纪从三四十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学生,王冲就着顾教授的介绍作了个环揖,反正大家都是蒙事,意思意思就好。

“华阳神童之首!?贵人啊,惩地到县学这浑处来了?”

“王冲!?不是傻了么?”

“你才傻了,人家不仅好了,又成了孝子。为了救爹,连王相公家牌坊都烧了。”

“那不是又傻了?”

面对这些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同学鼓噪,王冲依旧不卑不亢,笑意盈盈,一边的顾教授暗道此子连经大变,心xìng竟也磨练出来了。

“守正将任斋长,你们学问上若有疑难,也可请教于他。”

顾教授再推了一把,听到这话,几乎所有人都觉理所当然,王冲可是名声在外,没点特殊待遇,人家怎愿意屈尊县学。

却没料一人怒声道:“王冲欺世盗名,德行有亏,他没资格任斋长!”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方脸宽额,本是豁达之相,却生了一副眯缝眼,让整个人显得很是yīn沉。

王冲老神在在地问:“阁下是?”

那青年冷声道:“何广治!”

王冲表情不变,眼瞳却微微紧缩,何三耳的名字叫何广林……

【1:在宋代,庠生泛指在州县学就读的学生,但在学校里又专指享受补助的学生。到了明时,府县学校以“廪膳”定额补助学生,享受这些待遇的就被称为廪生,算是宋代庠生的发展。】

第二十九章 惊心散花楼

() 这还是第一个人跳出来揭破王冲那王门焚匾的孝行有假,听名字该是何三耳的兄弟之类。

王冲脸上的淡淡笑容没消去半分,彬彬有礼地拱手道:“何兄说到‘欺世盗名’,王冲深有同感。听诸位学长依旧唤我作神童,我已无过目不忘之能,此名确实已不再担得,何兄说得对!”

原本顾教授还要出声训斥,听王冲这言语,也没了动静,就捻着胡须,微笑以待。

何广治怒哼道:“我说的不是……”

王冲拔高声调打断了他:“至于何兄所说的‘德行有亏’……”

连带顾教授在内,大家都以为他要反问那何广治,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何广治也正等着他后话,不料王冲再道:“我作了什么,只发自我心中所念,是不是能留下德名,就不是行事之因。世人论德,非我所愿,既非我所求,又怎能说是盗名?”

何广治语塞,其他人也都暗道这小子好狂,王冲在说什么?说他只是循着本心去做,外人如何评判,他就不放在心上。既不在乎外人怎么说,又怎能指责他欺世盗名呢?

“守正说得好!孝乃人伦至理,行孝也是发乎自然……”

顾教授叫好,何广治无言以对,愤愤地挥袖道了一声“徒逞口舌之能!”

此时王冲才深切地感受到,人的名,树的影,一旦不正,会有多大麻烦。王彦中为他所作的遮掩,意义又有多么重大。

刘盛死了,王相公家也送回了他写的假契书,对王麻子夫妇所作的那番挑拨,以及刻意王门焚匾的作为,三个明白根底的人都笼络住了。这个何广治跳出来,也没有凿实的把柄,揭破他是算计人心而得的孝名。

既没有真凭实据,王冲自然不会跟何广治去纠缠细节,直接用一句“我不在乎这个孝名”抢占制高点,把何广治的责难压了下去。

眼见风波转瞬即平,不知何广治又得了谁的提点,再度出声道:“名声暂且不论,要当斋长,总得有真才实学!王冲你自己也说再无过目不忘之能,又凭什么当我们的斋长?眼下已非八行取士的时节!”

这次学生们不像刚才那般,对何广治之言很是不屑了,一个个都看住王冲,眼中都有疑问。

何广治所谓的“八行取士”,是自神宗朝起的察举制而来,本朝大观年间正式立下的规矩。以孝、悌、忠、和、姻、睦、任、恤八行分出上、中、下士,上士可荐送太学,中士下士就读州县学,朝廷为此还设过八行教授。

但如何考察八行,全以人言,这制度初生时就广遭诟病,朝堂也争议不休。政和三年,也就是去年,皇帝下诏要求严格取士标准,同时限制八行所取士子在州县学里的比例,这就成为风向标,州县纷纷将八行取士打入冷宫,到现在已没多少人再提。

因此何广治的话很合人心,就算你有孝名,可以入学,但孝名换不来学问。斋长是要帮学正学谕教学的,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也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王冲没说话,就看向顾教授,心说我这个斋长可是顾老头你塞过来的,你怎能置身事外呢?

顾教授嘿嘿一笑,笑得甚是猥琐,“守正虽再无过目不忘之能,可读书破万卷,也不是你们能比的。到月底私试,自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王冲气得暗翻白眼,这顾教授,是存心要把他往火堆上抬。

那何广治还想说什么,却被谁拉了拉衣衫,再不多话。

学生们扛着桌凳散了,王冲本要究问顾教授到底是何用心,那老头却脚下生风的早溜了,就丢下一句“守正,努力!”

努力……就冲你努力把我架火堆上烤这劲,早晚我要爆你的菊……

王冲恨恨地念叨着出了县学,在门口却被一个学生拦住。

“小心何广治,他正找人对付你呢,换条道走。”

这学生不到二十,瘦瘦弱弱,不比王冲高多少,身上也没多少书卷气,一双三角眼闪烁不定。如果不是听到这话,王冲的第一印象会恶劣到拉入拒绝往来户。

人不能貌相……

王冲压住直觉的反感,感激地谢过,问得这学生姓陈字子文。见他这干瘦模样,手脚又长,“蚊子陈”的诨号已在王冲心头升起。

听陈子文说朝南走很危险,何广治正招呼城里的泼皮,准备在道上整治他,王冲恍然,怪不得那家伙在教室里再不说话了。

“今rì梅市,未时初散花楼要演天女散花,守正不去见识见识?”

陈子文再提到花市,王冲心头一动,也好。本以为今天会全泡在县学里,没想到县学是这般情形。事情办完,还不到中午,不去见识见识就太可惜了。

于是两人结伴,向城中东南处的散花楼行去。

县学里,瞧着纷纷杂杂散去的学生,学谕小心地问顾教授:“王冲定要被那人报复,教授就不……”

顾教授悠悠道:“毋要妄测人心,人心皆善嘛。”

待顾教授也离开了,与学谕一同礼送的直学撇嘴道:“顾八尺恨不得那人跳出来为难王冲,再以学规胁迫,又收一趟钱呢。”

学正叹道:“谁让咱们县学就是猪圈呢,知县新到,有意学事,顾八尺自得开宰。”

学谕愤愤不平地啐道:“就他吃肉,咱们汤都喝不饱!”

街道上,王冲和陈子文顺着滚滚人流向散花楼行去,陈子文也正说到顾教授。

“不知顾教授是怎般说与你的,总之别信了他。那老头有‘顾八尺’之称,一丈到他手里能落下八尺,县学败下的,学生少落的,全进他肚里了。”

王冲诧异,就这么座县学,几十号学生,也能贪出花样?

“守正啊,你是历事太少,怎知这世道是何般龌龊……”

陈子文一脸悲悯,倒让他那身猥琐气消了不小。而王冲听得这话,心中却是暗笑,这一世他当然未经世事,可上一世,什么龌龊他没见过?

一路走,陈子文一路道来,王冲也渐渐凛然了,上一世他的确是见过太多龌龊,可还真没见过,能在学校上面织出这么多花样来的。

陈子文首先就说到华阳县学的尴尬处境,也让王冲明白了赵梓与顾教授一再提到的“华阳是倚廓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倚廓县是一类特殊县,就如开封府的开封和祥符两县一样,华阳和成都两县也是成都府的倚廓县。两县分府城而治,民户虽然多,却不像其他县那样,拥有完整的财权和事权。毕竟县衙就与府衙同处一城,什么事都在府衙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情况放在学事上,也有了特殊情况。依照州县学法,倚廓县的读书人本该直入州学,也就是说,学事由州府负责,倚廓县不必管。

但州府当然只想担起州府学的责任,不想背朝廷压给县一级的学事之责。而倚廓县也不愿在连学校都没有的情况下,还要背上这一层责任。因此除了就在天子脚下,有偌大一座太学的开封府,其他州府的倚廓县,在朝廷兴学的大cháo下,也都建有县学。

倚廓县也有县学是背了责任,可责任之外还有利益。利益之下,倚廓县的县学又被打压。大多数倚廓县的县学都很凋落,甚至不少干脆就废了,变成了只收留官员的空壳机构。

学校就是利益之所,有了学校,就有楹舍学田,就有官职,这就是编制,编制就意味着利益。从利益出发,州府自不愿倚廓县大办县学,毕竟朝廷只供养有官身的学官,而学校的供养却要靠地方财赋,倚廓县的财政被州府视为自留地,怎能随便分润。

有这样的矛盾存在,朝廷也难以在倚廓县的学事上定下规矩,只好放手让州府与倚廓县自己博弈。

华阳县学之所以还能维持,是因为府学兴旺,资源雄厚,成都知府也位高权重,不太在意县学所费的那点钱粮。几任华阳知县也都有能,在知府面前也撑得腰,例如当年的老赵知县赵申锡,就是他清理了积债深重的学校产业,置办下两顷学田,让华阳县学不至于“倒闭”。

“依着顾八尺这般吃法,还不知小赵知县能不能顶得住,让华阳县学继续撑下去。”

上述情况当然不是陈子文所能道透的,而是王冲自己的分析,陈子文的重点还是在顾教授的贪上。

由顾教授的贪,王冲又明白了学校这处利益之所,利益到底是怎么流动的。

学校学校,有学生有校产,利益分作这两处。

学生一处,不管是入学,还是每个月、每个季度的私试,以及每年的公试,还有庠生资格的认定,这些环节都是徇私舞弊之处。

虽说公私试都是弥封誊录,私试是学校自己搞,公试要县里长官主持,在考试上作手脚难点,却也有太多空子可钻。毕竟不是以前三年才有一次的发解试,年年都折腾,甚至月月都折腾,哪有那么多人和那么多jīng力。

“县学每收一人,顾八尺都要依着身家收几贯到几十贯不等,大户人家更有收过上百贯的,光这钱就吃得满嘴流油了……”

“入学还只是开始,学业是‘艺’,德行是‘行’。顾八尺不仅握着学业评定之权,还握着德行评定之权。学业差点还好说,毕竟外舍两年公试不及格才会除学籍,可德行是月月记等,犯有三等以上事责,当季除籍。德行好不好,小事能不能变作大事,大事又能不能轻减,不都是顾八尺一张嘴的事?”

“当然也不止是顾八尺吃钱,学谕学正也掌学业,直学掌学籍,斋长也有记录小过之权,都能张嘴。顾八尺照着丈吃,学谕学正直学照着尺吃,斋长还能落下寸吃,县学的学生为什么这么少?不就是被吃跑了么?”

陈子文喷得义愤填膺,王冲听得心神摇曳,这情况怕不止是华阳县学才有吧,其他学校又能差得了多少?都是这般情况,穷苦人家还有出路?

接着陈子文又说到产业,产业这就看得更清楚了。当年老赵知县置办的两顷学田,每年还能收七八十斛米麦,现在只能收四五十斛。虽说原因之一是佃户偷偷把学田收成转到官田,应付官租【1】,但谁又知道掌管学田出入的学官吃了多少?

出租校舍更是理不清了,只要顾教授跟同管学事的学谕串通,再拉上了经办实事的库子,能落到学校的实得租金有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大宋……无官不贪!”

说到最后,陈子文发出了愤怒的控诉,王冲深有同感。看这情形,赵佶大办教育,却是种下了一块块肥肉,让他下意识地跟后世的教育产业化作起了对比。

不过在这感触之外,王冲又隐隐觉得陈子文这情绪有些不对劲,说到顾教授之贪,学校之脏,就像是在说不共戴天之仇一般,似乎有些过了。

再细细一想,这陈子文交浅言深,是不是也别有用心呢?顾教授把他当棒槌用,这陈子文……

“守正当了斋长,该不会跟顾八尺他们同流合污的。这些个糟污事就不说了,咱们专心找乐子去!”

陈子文转了话题,王冲也收摄心神,暗暗留了个心眼,得多看看这个人。

一路闲谈,已来到城中东南,越过层层瓦檐,一座飞檐高挑的高楼自前方拔地而起,那就是散花楼。加上城西五门得贤楼,西南的张仪楼,更西面的西楼,一并合称成都四楼。

唐时李白在《登锦城散花楼》一诗中写道:“rì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这诗王冲记得。此时远远望去,没见着金玉之光,只见灿烂花sè,心中也不免激动。

“走这边,快一些……”

前方人cháo涌动,几丈宽的街道也挤得水泄不通,陈子文一边向旁边的小巷行去,一边招呼王冲。

没及多想,王冲跟了进去,在小巷中绕来绕去,几乎绕晕了头,好半天,眼前才豁然开朗,接着一片火红人影入眼。

十来号穿着红绸无袖褙子,头裹红巾的汉子正聚在一处闲聊,脚下还放着锣鼓钹铙等乐器,像是个乐班,该是准备出演那什么“天女散花”的节目。

王冲正不以为意,跟他并肩而行的陈子文忽然停步,朝前方那些红衣汉子大喊道:“这就是王冲王二!还不赶紧拿下!”

王冲一惊,脚下猛停,差点仆地,虽然有所预料,有可能被这蚊子陈坑,却没想这坑来得这么快,这么深!

转身看向陈子文,见他已消去刚才那友善亲切之sè,脸上满是讽意:“王二,我可不是何广治那个书呆子,就知道找你论理。不把你收拾得不chéng rén样,我就不姓陈!”

他努着下巴,脸上再转作酣畅的快意:“记清楚了,我娘姓何!何广林是我三舅!”

再转眼看向正涌过来的红衣汉子,陈子文招呼道:“先绑……”

话音未落,黑影夹着风声罩住了陈子文的脸面,陈子文就觉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鼻梁上,眼前顿时灿烂如散花楼,嗡嗡嘶响自耳朵而入,在脑子里激荡着,浑身顿时没了气力。

陈子文惨叫一声,软了下去,王冲摸着发红的额头,压住脑子的晕眩,卷起袍摆,撒腿就跑。

“卑……卑鄙!”

捂着已经断裂的鼻梁,血已糊满一脸的陈子文模糊而凄厉地叫着。

【1:更多时候是官员自己暗中将学田收成转到官田,以此中饱私囊。以至于政和中赵佶下诏,禁止官田佃户同时佃种学田。】

第三十章 你行的,我相信你

() 【今rì还有工作,先更了,依旧一更,不过依旧是大章。】

王冲一直在提防报复,怀中还揣着瓶儿寻常惯用的那柄解腕小刀,可眼下真要亮了刀子,不是惹出官司,就是自己被刀子捅了。暂时惹不起,那就躲吧。

蚊子陈的呼号像蚊子一般盯在王冲的后颈上,成了衡量自己跑得有多快有多远的尺子。至于那声血泪控诉,该是把王冲当作了会傻愣愣呆在当场争辩是非的书呆子,而不是一个见势不妙就果断落跑,丝毫不顾颜面的老油条。

只是再怎么果断,不认路也白搭,王冲蒙着头一阵急奔,却忘了来时的路,七拐八绕,始终没奔上大道,就在只够两三人并肩的小巷里乱窜。靠着不时飞起的木盆、竹杆迟滞追兵,一路鸡飞狗跳,惹起骂声无数,只勉强将那帮红衣汉子吊在几丈外。

如果有人在半空俯视的话,就能发现,王冲就如无头苍蝇一般,领着这队红马甲绕了一个大圈……

当王冲一头扎进一座长楼前的院场时,已经气喘如牛,两腿发软。他惊喜地看到,不远处就是喧嚣的街道,可欢喜还没上脸就飞了,通向街道的院门还守着一群衣着跟追兵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尚幸那帮人正背对着看热闹,没谁发现他。王冲左右张望,找不到侧门,场院里就只有几副大号抬轿,轿杆长得离谱,轿身妆点着各sè鲜花,看上去格外绚丽。

追兵的脚步声已近到院外,王冲心一横,朝着最近那一副抬轿奔去。揭开纱帘,缩进轿子,追兵正好奔了进来,他只能祈祷这些人以为自己钻进了楼里。

“贼汉子!恁地跟烧了尾巴的耗子样胡乱奔突!别仗着是江神社的就不守规矩!今天你们是给官坊办事!还不收拾着出场!?”

祈祷灵验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尖利的婆子声喝住了追兵。

“你们也都利索点!还当自己是民家闺女,要妈妈来伺候!?”

婆子又转了方向呵斥,得了一阵银铃脆响般的回应,竟是一群小姑娘下了楼。

“妈妈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今rì散花楼上坐着许学士许大府!把身子展足了!腿脚立稳了!活儿作全作美,别在大老爷面前丢了官坊的丑!不指着谁抢得了天女,谁要出了篓子,就把谁送到城外的寮子去!”

婆子冷厉地训斥着,王冲没听明白也无心去听。透过纱帘,就看到那些红马甲汉子不仅没离开,反而朝抬轿走过来,顿时出了一额头汗,这下是跳坑里了。

这抬轿就是竹架子罩上了帘纱绸布,轿顶还开着圆圆的天窗,绿枝红花串起来的花链从轿顶往轿身绕下,倒让人看不透轿身里的情形。

王冲打量着自己藏身的小小空间,竖住中间的那根竹竿如救命稻草一般,让他心中一喜。这杆子虽很短,顶端还套着一个小圆盘,不知有什么用处,却是件突围的好兵器。

使劲一拔,杆子就嘎吱响了一声,仔细看是有榫卯跟轿架相连。王冲果断出刀,将竹榫撬开,拔起竹杆准备当作短矛,冲出去戳翻一个夺路而逃。

正蓄势待发,轿身晃悠,帘纱揭开,一抹彩影如灵动的小鹿般跃了进来。

小鹿没料到轿内有人,直直扑进来,双臂合抱,将王冲当作本该有的竹杆。一瞬间温软清香满怀,王冲与小鹿面对面,胸贴胸,抱了个结结实实。

乌丝编作又高又斜的环髻,一层层展开,像是正凌云驾雾。如白玉细瓷般的脸颊左右展开两道柔丽的曲线,汇于不知是因瘦弱,还是本就生成这般的尖尖下颌。

两颊胭脂轻染,眉心点着一朵绚丽的六瓣桃花,再配上直直撞入王冲心中,那双清澈剔透的丹凤眼,王冲不由生出强烈的惊艳,哪里是小鹿呢,分明是一位小花仙!

这惊艳瞬间就被眼中的惊骇驱散,浓妆艳抹的小花仙下意识地张开樱桃小嘴,就要呼救,王冲急得猛一低头……

如果下一幕变作王冲用嘴去堵住小仙女的嘴,那就是恶俗狗血外加丧心病狂了。本着之前一个头槌干翻蚊子陈的心理惯xìng,王冲的直觉反应就是……再一个头槌。就这点来说,也许比前者更丧心病狂。

蓬地一声闷响,小仙女噢地惨哼,脑袋高高后仰,身子也差点从王冲怀里翻出去。王冲赶紧拉了回来,捂着她的嘴嘘声示意。

小仙女眼泪汪汪地看住王冲,惊骇升级为惊恐,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即便眼前金星片片,她也看到了王冲手里的小刀。

声音是没了,可两人这一动,抬轿一个大晃,外面那婆子叫嚷道:“八姐儿,还在闹!?”

小仙女那双丹凤眼像是会说话一般,瞬间闪过绝望、苦楚、释然和哀求等等眼神,王冲几乎都能读出来:完了完了,要被当作人质杀掉了!好汉你下刀可要快点,奴奴怕痛……

如果之前就窜出轿子,倒还好说,这会现身,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王冲心中也泛起浓浓苦水,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

松开手,掌心湿湿的全是血,王冲暗自歉疚,竟把小姑娘的鼻子撞破了。

他凑到这被唤作八姐儿的小姑娘耳边,嗅着即便是过量香脂也压不下清新中还带着点nǎi味的气息,低声道:“小生被仇家追杀,无奈躲于此处,绝无冒犯小娘子之意。”

听到“仇家”、“追杀”这两词,王冲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原本紧绷着的娇小身躯忽然放松了,转瞬间又紧了。缩回头,见小姑娘两眼闪起了异样的光彩,整个人生出一股凛然之气。

小姑娘鼻梁挺直,翘起的娇俏鼻头明显发红,两缕血丝正缓缓而坚决地从鼻腔挂下。但她却坚决地吸了吸鼻子,扬声喊道:“妈妈,女儿只是试试杆子!”

“仇家在哪里!?”

顾不得擦鼻血,小姑娘皱着眉头急切地低声问,眼里那浓浓的关切,让王冲负疚更重。这般单纯的乖女娃,谁骗谁就是禽兽不如。

“就是外面那些红衣汉子。”

就让我禽兽不如吧,王冲心说。

小姑娘噘起小嘴,鼓起脸颊,瓮声瓮气地道:“江神社的,果然都是贼汉子!”

王冲再附耳道:“等那些人走了,我自悄悄出去,绝不让他人看着。”

轿身一动,竟被抬了起来,原本那大呼小叫着追王冲的汉子们嘀咕不停。

“怎么重了不少?”

“昨晚在寮子玩久了吧!”

“是重了些,这花轿可真沉啊!”

“少呱噪!怕是刚才追那王二追得脱力了。今rì是给官府办事,出了篓子可落不到好。早知就该省些力气,陈二郎也真会挑时间。”

“还是那王二害的!那小子就跟泥鳅般烦人,下次抓着了,先打断两条腿!看他还跑!”

抬轿的正是追王冲的那帮汉子,前后八人,王冲和小姑娘两人加起来也就一个chéng rén体重,虽有异常,却没让他们大起疑心。

竹轿嘎吱嘎吱地摇着,小姑娘呆呆看住王冲,血泪交加的俏脸升起绝望:“来不及了……”

轿子左右还有红衣汉子,锣鼓钹铙开动,吹吹打打就出了院子,汇入人头攒动的街道,街道尽头,散花楼正巍然而立。

“官坊的姑娘们要上场了,以行首的调教功夫,夺个天女不在话下吧。”

四层高的散花楼顶层,就只有临街一桌,正位上那个年近五旬的清瘦老者悠悠开口。

桌旁端酒伺立的美艳妇人小意地道:“怕要令大府失望了,官坊的花雀儿哪及得对江楼那些灵雀儿。”

这清瘦老者正是翰林学士,知成都府事许光凝。同桌还有一老者,年纪稍长,衣着简朴,呵呵轻笑道:“成都九大花魁,二十上厅行首,对江楼占了近半,就连……”

这老者看向颜容与服sè并艳的妇人:“梁行首,也是对江楼出身,听说当年吕帅为求对江楼把梁行首转为官籍,连老脸都赔上了。”

妇人浅笑嫣然:“奴婢福厚,承吕龙图抬爱……”

许光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对江楼不是邓家私产吗?以吕望之(吕嘉问)与邓子常(邓洵武)的交情,还用得着赔脸求人?茂崖兄,邓家虽与你我姻亲相连,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何须为他们说话。”

那老者却是王仲修,依旧笑道:“此非朝堂之言,而是乡老之言。”

许光凝如拂尘般轻轻展袖,梁行首躬身万福而退,他再叹道:“茂崖你自清闲,可羡煞我了。”

王仲修苦笑:“哪能清闲,刚回来就被烧了牌坊,族中好一阵乱,费了老大功夫才安抚妥当……”

许光凝道:“此事傅廉访已回报了,估计月内官家和蔡太师就能知道,茂崖你这般谨忍,不容易啊。”【1】

王仲修摇头道:“牌坊烧得正是时机,倒不至动气。只是后来之事,却是真忍了一口气。”

许光凝哼道:“是那王秀才拒了入族之事?听说也是程伊川弟子,赵梓都拐弯抹角在我面前埋了回护的口风。”

说到赵梓,王仲修眉头微皱:“那是个人物……”

“确是人物,今rì他去了县学,怕要在县学折腾一番。这也情有可原,程门‘君子’,与佞辈小人却有同志,都要大兴学校,以舍代考。天下能有今rì,都是他们与佞辈小人合力!”

许光凝特意咬重了“君子”二字,讥讽之意格外明显。

王仲修有些忧虑:“就不防他?”

许光凝无奈地道:“现今更要防的是小人,如监司那几位。不是想在威州茂州挑起边衅,就是要在酒茶盐事上弄出花样,总之都忙着生事献媚,好入蔡太师的眼。有人甚至几度就书于我,把我当了庞恭孙……”【2】

他再不屑地道:“再说县学那等枯槁之地,他还能种出花来?容他去折腾,好过翻搅他事。”

王仲修转头看看伺立在远处的王昂,叹道:“终究是血气方刚,难说不会翻搅起风浪。”

许光凝哈哈笑道:“便如那王门焚匾的王二郎?”

王仲修本要张口说什么,却听楼下鼓乐大作,人声鼎沸,原来是一溜儿斑斓花轿行了过来。

“郎君,不如推来刀子,杀了奴奴我吧……”

轿子里,小姑娘一边用王冲递来的手绢擦鼻血,一边哭诉着。

“小娘子别慌,总有办法。”

王冲也一头是汗,原来这小姑娘是官坊的舞娘,他掰断的竹杆是人家用来表演的台子。没了台子,又被撞得鼻血长流,等下要在万人睽睽众目下表演,除了砸锅,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xìng。

“还能有什么办法?妈妈本就骂奴奴笨,整rì说要送奴奴去外面的寮子,奴奴已经怕得要死,现在这样,呜呜……”

小姑娘使劲压着哭声,更显哀楚。

哭声渐渐低了,小姑娘低下脑袋,原本如白玉般的脖颈渐渐染得如胭脂般晕红,呼吸也轻了,身子也在极力往后缩。

此时王冲才感觉到两人这姿势的暧昧,他是盘坐着,小姑娘跪在他两腿之间,上身紧紧抱在一起。即便已是深秋,隔着几层衣物,又暖又软的触感依旧清晰地透衣而入。而两人低声说话,几乎是额头挨着额头,温热香甜的气息直直喷在他脸上。

万幸这是个没有长成的小花仙,若是再大一些,王冲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气血充盈,揭竿而起。

王冲还在满脑子杂念,小姑娘却坚定地开了口:“待会到了楼下,郎君就自呼救。听妈妈说,大府就在散花楼,恶人肯定不敢再为难郎君。”

王冲啼笑皆非,呼救?他不是遭人追杀,只是遭人追殴。就这么跳出去,大孝子猛然转职小浪子,他这一世的人生又得从头开始。

“那你呢?”

跳出去了,就不止是他王冲一个人的事了。

小姑娘抬头,脸上虽泪痕斑驳,可胭脂却像是调匀了般,整张俏脸通红,丹凤眼瞪得大大的,波光荡漾的眼瞳里隐约燃着一团微弱的火苗:“把刀子留给奴奴……”

王冲恨不得再给小姑娘一个头槌,在想什么啊?

下一句话让王冲呆住,“奴奴不想被送去寮子。”

一股不知道含着什么情绪的酸热在胸膛中荡开,王冲咬牙切齿地道:“别傻了!会有办法的!”

脑子急速开动,无数念头井喷般升起,其中一个如流星般正要划过,王冲猛然牢牢抓住。

“你的手绢呢?”

王冲的手绢已染满了小姑娘的鼻血,急切之下,直接在小姑娘就穿着一层紧身亵衣一层彩纱的身上摸着,摸出了一条红丝巾,对角一折,朝小姑娘脸上蒙去。

“这样就看不出脸上的情形了……”

连鼻子也遮住的蒙面巾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姑娘呆呆地眨了眨,一头雾水。

“至于台子……这里!够你用吧?”

王冲拍拍肩膀,原本竹杆上的圆盘也就手掌大小,肩膀虽然差点,但在他看来,小姑娘的表演该就只是摆摆造型,应该没问题。而小姑娘这身板,他咬咬牙,也能撑得下来。

小姑娘明白过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这……这不行的……”

王冲按住她的削肩,以前世擅长的正面激励,两眼直视,用力点头,语气坚定得自己也信以为真:“你行的!我相信你!”

小姑娘愣住,眼瞳中再有什么东西荡开,水sè更重了。

轿子外,鼓乐声更响亮,人声也汇聚成浪,一**涌起。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带着重重的鼻音,点头道:“好!”

【1:徽宗朝时,将以前的走马承受改为廉访使。】

【2:庞恭孙是庞籍(庞太师)的孙子,在蜀地为官多年,以开边为进身之阶,最好招夷扩土,却只求名而不究实利,多虚费,为蜀人诟病。】

第三十章 花落无痕风仍鸣

() 共是八驾花轿,行到散花楼下便缓了步子。高亢的响锣声拔起,如天地初生,雷鸣电闪。置于楼下的高架大鼓轰隆呼应,如风云鼓荡,伺立花轿两侧的红衣汉子敲响小细腰鼓,哒啦哒啦,抑扬顿挫,似倾盆密雨,雁布于高架大鼓下的女乐拍动花斗鼓,绵柔婉约,似山林大地载雨低吟。

十九簧义管笙悠扬吹响,七星匏、九星匏、葫芦笙依次相和,汇成起伏chūn浪。风雷之威渐渐消解,暖阳随乐声丝丝入人心肺。而后更为婉转的笛箫声渐起,大横吹、小横吹化雨为雾,排箫拓开天穹云幕,一时天地清朗。

铮铮弦声又起,四弦阮五弦阮龙阮自天穹撒下雨后虹光,葫芦笛、卢沙、胡茹的加入,让这雨后清新又多出粗旷的原野之气。

高大魁梧的军士憋足了气,将铜角吹得嘹亮冲天。角号声像是天门开启之音,追着号声之尾,八个娇小身影轻盈地自轿中跃出。裹着云霓般轻纱彩绸,俏立于散花楼下,如下凡仙子,引得无数看客轰然喝彩。

喝彩之cháo到半途转得零零散散,聚在前处的人群里生起嗡嗡议论,就见头前那驾花轿上的仙子竟然面蒙绸巾,只露出一双明眸,脚下还有些不稳,身姿如风中摆柳,晃动间纱袖绸带也飘摇不定。

“你行的!”

轿子里,王冲咬着牙,握住小姑娘的纤弱脚踝,帮她保持平衡。这话不仅是在鼓励她,也是在鼓励自己。他可不是马戏团出身,即便小姑娘轻盈,怎么也有五六十斤,就单足立在自己肩膀上,不仅要扛得住,还要扛得稳,他面临的挑战比小姑娘还要艰巨。

脚踝上的热感瞬间流转全身,将小姑娘的身心裹得暖暖的。自小孤苦,就在官坊里长大的她平生从未体会过这感觉,顿觉自己像是有了根一般,不再惶然无依,便是再怎么飘摇,身子也不会倒。

“我行的……”

小姑娘心中默念,追着乐声,猛然昂首展臂,绸带挥开,一腿单立,一腿后扬。

一瞬间,长腿如墨毫横挥,由饱满渐转纤淡,末处那紧紧绷起,如弯月般小小金莲有如笔锋尽处的提顿。这一横挺拔,这一顿柔媚,融作一处,两侧嗡嗡议论声顷刻消散。

散花楼顶层,梁行首正带着恼意责问一个老婆子:“那是八姐儿吧?恁地蒙了面儿,当这般事作耍子!?”

她咬着银牙,艳丽面容颇有些yīn冷:“待事完了,关半月柴房!若有顶嘴不服,直把身契送去城外的野寮子!”

婆子正不迭点头,却听许光凝和王仲修同时拍掌道了一声好。

“美人扬足,金莲媚出,今rì亲见,才知官家瘦金体的真意!”

许光凝一边赞着一边腕指划动,像是在凭空勾勒。

“也只有这般身姿,才能窥出这般真意……”

王仲修也眯着眼,紧紧盯住楼下花轿上那个娇小的蒙面丽影。与许光凝一样,眼中不见情sè之渎,而是如欣赏一幅绝妙字画般,由衷地赞叹。

梁行首小心地凑到桌旁,见两人正是瞧着那蒙面舞娘抒发感慨,暗自松了口气,再搭着话尾道:“坊里的姑娘,也就这八姐儿腿最长最美,又天生金莲,舞艺却是平平……”

许光凝呵呵笑道:“梁行首也是有心了,蒙了脸面,才更见身姿之丽。”

梁行首一愣,强笑着掩过,却听王仲修道:“学士可是手痒了?可惜此时未备丹青,不然又能见学士再出佳作。”

在字画上颇有名声的许光凝自矜地一笑,摇头遗憾地道:“浮光掠影,哪能来得及。”

王仲修看向正心神不宁的梁行首,打了个眼sè,妇人恍然醒悟,赶紧道:“这八姐儿年方十一,父亲本是个选人,因事得罪败了家,两岁时跟娘和姐姐入了贱籍。不久她娘和姐姐就亡故了,是奴婢自小把她教大。大府若是青眼有加,便是她的福分……”

王仲修接着道:“不若由我赎了,添与学士家中,如此便能细细品摩。”

许光凝眼神闪烁,原本浸于书画的雅气中多了一丝异样,他有些意动了。这八姐儿是官籍,他是不能直接赎买的,但由王仲修买作家jì,再转给他,就没问题了。

天下美人,国sè天香易寻,身姿曼妙却是难求。这八姐儿小小年纪,便生了一双撩人魂魄的长腿,又天赐金莲,更善舞艺,再养大些,不知会是何等风情。

轿子里,王冲可没眼福饱览小姑娘的长腿,若是他真能看到,怕小姑娘立马就要栽下来。此时他正蹲着马步,将那竹杆杵在地上当作借力,所有气力,所有心神,都放在了肩膀上。

透过薄薄舞鞋,王冲能清晰感受到肩上那小巧趾掌的动作,像是蕴着无尽的力道,而那似乎自风中寻得的平衡感更让王冲赞叹不已。

花轿顶端,原本凌云飞掠的动作已变了,长腿倒勾,小小足弓与环髻相衔,身躯弯作柔月,引得看客轰然叫好。

八驾花轿上,八位仙女都是这般动作,可小姑娘不仅蒙面,还腿长身柔,顿时鹤立鸡群,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散花楼上,许光凝沉吟片刻,发出了遗憾的低叹:“好意心领,可茂崖也知,你们王家女……惹不起啊。”

王仲修不知是自豪还是尴尬,拂须哈哈一笑,再不提这事。王家女个个心有城府,都非温良xìng子,哪能容丈夫随便添办妾婢。

当然,若是人儿极为出sè,这点顾虑也算不得什么,而眼下这个八姐儿,还没让许光凝动心到那等地步。

一边的梁行首也遗憾地叹了一声,这个八姐儿资质虽好,xìng子却总有些孤僻,未来怕是行首都当不得,更别说是上厅行首,也就是个陪班的命。若是能送到许光凝家中,她在官坊里说话也会再多些份量。

罢了……待回去,还是关那丫头几rì,好好治治。

梁行首心绪变幻间,轿子里的王冲正在懊恼不止,这不是你行不行的问题,是我还行不行啊……哪知你要演这么多花样!

小姑娘根本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就只摆几个造型。而是身腿舒展不断,如果王冲能看个明白,会怀疑自己看到了九百年后的艺术体cāo。

“还行吗……”

小姑娘一腿直直朝天,身躯如弓般弯下,头与王冲的头相触,额头沾上王冲热滚滚的汗,也觉出了他的异常,关切地问道。

王冲露齿一笑:“小娘子,且记牢了,这话可是禁语,不能问男人的。”

侧头对上小姑娘的眼睛,王冲再道:“看,我没说错吧,你能行的!”

抛开对王冲前一句话的不解,小姑娘眼里充满了自得。似乎那汗水的热气也传入她的心中,连带身体也越来越热。起身换了个姿势,更觉自己被这身心的热气推入了更高之处,踏在山峰之巅,偌大的天地,就是她zì yóu的舞台。

哪知脚下的王冲正暗自呸呸出口,恨自己为什么还要装……

乐声再转作热烈,已到天女散花的最终环节,花轿上的八位仙女飞转散花。另外七女都双腿并立,缓缓转动,挥洒着绸带,小姑娘却飘然而起,她想到了之前练习过的最难的动作……

“我能行的!”

小姑娘在心中喊着,脚尖一点,从王冲的肩膀站到了头顶,身躯一旋,整个人缓缓转动起来。她就用单腿立住,另一腿渐渐高扬,纱袖绸带随之飘飞,带起了一轮彩光,

我的头……

王冲哀叫不已,小姑娘就靠着脚趾和脚掌的变换转动身躯,一踩一转,一转一踩,频率还越来越快。王冲都在担心自己的头骨会不会破出个大洞,更担心自己的脖子能不能撑得住。

他将那竹杆死死顶住轿底,两手握拳抵住下巴,将整个脑袋放在了竹杆的木盘上,这样才能保证脑袋的稳定。即便如此,脸颊也已涨得发紫,脖颈青筋毕露,两眼开始发直。

“坚持……坚持……”

想到这一刻不仅会决定自己的名声,更会决定小姑娘的命运,王冲将牙咬得格格作响,心神收敛到最深处,就只数着头顶的转动。八圈、九圈、十圈……那小巧金莲,到底蕴着多么强大多么绵长的力量啊,那娇小身躯,是不是自带陀螺,这样也能稳得住?

此时人群已经沸腾了,花轿并没停下,还在缓缓前行,他们也看得出舞娘脚下所立之地极为狭促。可这个蒙面小舞娘,竟然就在移动的轿子上,在方寸之间,靠单腿旋舞起来,还越转越快,袖带张扬如蝶,绰约间娇小身姿真如自天庭而下,正在云中飘飞的天女。

待到花轿左右的伴当慢了好几拍,才将花瓣如雨般抛洒而出时,如cháo的掌声冲入散花楼,震得许光凝等人都再坐不住。

王仲修的老眼几乎被那旋转的身影和花sè闪花了,“古时赵飞燕掌上起舞,怕也不出此景吧!”

许光凝紧紧盯着那团身影,那一圈圈的转动,也撩得他心中生出一**涟漪。眼神浮烁不定,他微微侧头去找梁行首,却见对方正低着头缓缓退步。

是了,这般妙人儿,就是她的摇钱树……

衡量片刻,终觉出尔反尔,太伤脸面,许光凝低叹了一声,看向那团翩翩丽影的目光也转作遗憾和懊恼。

掌声之cháo中,小姑娘结束了旋转,一跳而下,像是知道王冲一定会抱住她,王冲也确实抱住了她,尽管头顶已经麻透了,脑子也晕得想吐。

“我行的!我成了!”

小姑娘捏着拳头,兴奋地叫着。

“看吧,我没说错,不过……”

听得鼓噪声更近,王冲心中一动,这可是逃脱的好机会。

“现在得看我行不行了。”

透过轿帘缝隙看出去,果然,兴奋的人群正朝花轿涌来,挤得道旁拉起人墙的黑衣衙役都不迭退步。

“天女!天女!”

“天女现身!”

“天女散花啊!”

不必再比了,沸腾的人群已经作出了选择,这个如赵飞燕般出sè的舞娘不是天女,还有谁能是?十一月梅市,散花楼天女散花的习俗,就是由观众自选。

成百上千的民众压过来,片刻间就将衙役压到轿子旁。

“相信自己!好好过下去!”

王冲见机会来了,低声再鼓励了一句,掀开花轿侧面的绸布,刺溜一下钻了出去。

“郎……”

小姑娘正兴奋到高点的心神忽然冰住,眼睁睁看着王冲消失,才缓缓伸手出去,似乎想将他的气息捞回来。

“郎君……”

成功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变得无比空虚,小姑娘捡起染着自己鼻血的手绢,无意识地摩挲起来。

“小贼子,你怎地……”

出了轿子,王冲迎头跟一个衙役撞上,那衙役亲眼见到王冲从轿子里钻出来,本就大如铜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下一刻,衙役惊呼出声,“王……”

王冲则是先惊后喜,桃花社的孙舟孙四海!?

一胳膊肘捣在孙舟的肋侧,将他的呼声塞回嘴里,王冲问:“你怎么在这?”

原因倒简单,这么大的活动,光靠正牌衙役可不够,用兵丁花费又太高,所以桃花社这样的社会活力组织也被抓了壮丁,而孙舟的爹又是县衙里的人,换了身衣服就成了临时工头目。

孙舟一边解释一边在王冲和花轿间来回打望,自是绝想不透王冲怎么会从这里钻出来,王冲也不必瞒他,解释说是被陈子文指使江神社的人追打,才不得已逃进轿子。

“陈蚊子!?江神社!?好胆!二郎你先走,那帮贼厮鸟留给小的收拾!”

孙舟看向轿子左右被衙役护着的红衣汉子,脸上络腮胡随脸肉抖了起来。

“兀那小子!怎地混进去了?”

“难道天女就是你托着的?好福气!”

这时王冲已被外面的人cháo发现了,都在奇怪为啥他能越过衙役的防线,甚至有人猜测他本就在轿子里。

王冲拉住孙舟,朝他递了个眼sè,大声叫道:“谁推的我!?”

孙舟也机灵了,知道王冲不愿张扬此事,大喝道:“小子你分明是爬过来的,别以为我没瞧见!”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王冲被孙舟推入人群,掩面“狼狈”而去。

目送王冲的身影没入人cháo,孙舟嘀咕道:“这王二郎真是……总让人想不到啊”,再看向那些红衣汉子,又狰狞地笑了。

散花楼上,梁行首正急得跳脚,朝那婆子发火道:“还不去护住八姐儿!要掉了根头发,少不了你吃挂落!”

许光凝也在吩咐僚属:“赶紧去号令民人,不能再推挤踩踏,不然……”

话音未落,就听下面呼号连连,却是衙役再也拦不住。花桥前后那些红衣轿夫和乐手已经变作朵朵浪花,瞬间没于人cháo。

眼见花轿被围,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裆裆金锣声响起,身着绿衣官服,硬翅招展的官人现身,民众终于冷静下来。

新到的官差清出偌大空场,护送花轿离去,空地上还躺着十来个红衣汉子,个个抱着胳膊和腿,滚来滚去哀嚎不已。

“他倒见机得快……”

见是赵梓露面,许光凝松了口气,可看看楼下远处,花轿已经远去,脸sè又很快转作不豫。

此时一个僚属上了楼,附耳向许光凝交代一番,许光凝冷哼出声。

“小事,赵梓准备申书与我,要查学田旧账、增学田、迁县学,还要开县学上舍。”

王仲修相问,许光凝也没隐瞒,之前已说到,赵梓有意县学,只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择轻允一二吧,他就指着这学事立业进身,若是全拒了,激得他与小人联手……”

王仲修听出了利害,查学田旧账一事是绝不能允的,学田多是被官员侵吞,这里面牵连太重。但要拒得太硬,又怕赵梓在这事上发挥,引来监司那些小人,不如在小事上让让步。

“本已有盘算,增田迁学之事,他能自己解决了钱粮,我也不会为难。开县学上舍,让府学外舍松口气,也不是坏事。只要料理了华阳县学那班尸位素餐的学官,教得出上舍生,我也未必不允,可是……”

可是什么,许光凝没再说了,看脸sè就明白,他心情很坏!

“拿学田旧账事挤兑,居心不纯,枉他还称君子!?事少才治平,他非要生事,就怪不得我泼他冷水!”

许光凝冷冷自语着,再招来僚属,吩咐道:“等赵梓申书到了,就转给提举学事司,此事本府不决,由提学去决!”

王仲修一怔,再忧虑地道:“提学卢彦达是余深的女婿,也是个好大喜功之人,正愁没机会翻搅府学。容他决华阳县学事,还不知要作出多大文章,更怕他与赵梓联手……”

许光凝哼道:“他终究要巡一路学事,不可能专于府学。再说……好大喜功岂不正好?看赵梓怎般应付!他与赵梓绝非同路人,这一点我倒是清楚。”

他眼中泛着深深的憎恶,沉沉地道:“一路小人,一路伪君子,让他们斗去!”

【被了……从首页签约新书榜上掉下来了,谁干的!不过……话说匪头我已懒到不争的地步了,未来进化目标……熊猫,看熊猫要门票,哦,推荐票的。】

第三十二章 连升四级

() 【上一章该是三十一章,另外,匪头数学绝对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体育老师至少会点数,会一二一。】

“许是我的错,你不像伪君子……”

散花楼附近一处酒楼里,正大快朵颐的王冲听到这话,心说你这节cāo也真低,一顿饭就让你前倨后恭了?

坐在他对面的何广治看看眼前的鹌子羹,扫扫一桌子说不上奢华,却也足称丰盛的菜肴,再瞄瞄王冲那囫囵吃相,眼眶红红地重复道:“你不像伪君子。”

“为什么?”

“伪君子都很吝啬,出身富贵也会伪作清贫。”

果然,只要对你大方,就不是伪君子。

此时王冲才认真端详何广治这个人,发现他面带菜sè,穿的圆领衫是粗布所制,露出的双手粗糙如树皮,跟之前抗害自己的富家子弟陈子文完全是两类人,难道陈子文在这事上也骗人,何广治不是何广林的幼弟?

“我只是何广林的庶弟,之前不满你,也是听家里人说。难得信他们的话,没想还是假的,何家人……我从不当自己是何家人。”

何广治幽幽说着,然后端起鹌子羹,呼噜呼噜大口下肚。

王冲就是在这酒楼前遇到何广治的,当时他就在这条食街上探头探脑。虽然小了这家伙三四岁,矮了大半头,王冲却一点不杵,拧住他逼问陈子文的下落。却没想何广治说就是得知王冲跟陈子文走了,才一路追过来找人,怕陈子文下黑手伤了王冲。

被陈子文骗住是事前不知底细,有了提防,再看何广治,王冲觉得可以信。干脆把他拉进酒楼吃饭,顺带打探陈子文的情况,好决定接着怎么收拾那家伙。

此时听何广治这话,不仅是个庶子,似乎还自小饱受虐待,王冲觉出了纰漏:“既是如此,何家怎么还让你进县学?听陈子文说,没钱可是进不了县学的。”

何广治咂着嘴,回足了粥味,才摇头道:“陈子文那种人当然得花钱才能进县学,我这样的,是给何家挣钱。”

话题又拐到县学上了,再听何广治一番解说,王冲才明白个通透,果然不能只听一面之辞。

学校不仅是官员的利益之所,同时也是学生的利益之所。

庠生待遇不必谈了,看各个学校的具体情况。像是成都府学,就要分正牌庠生,次等只供食宿的庠生,以及没有钱粮也不免食宿的一般学生。华阳县学就是个壳子,不提供食宿,只分两类,而且正牌庠生数量很少。

对学生来说,入州县学的最大意义在于免役。只要考过公私试,就能免个人的身丁,内舍则免户役及借借,上舍比同官户。【1】

如此就出现了富户纷纷贿赂学官,让子弟入学,以求免役的情况。听何广治说,那些向顾八尺送几十上百贯钱求入学的人户,都是奔着内舍免户役去的。就算两年公试不及格被降舍,乃至被黜退,免掉的役钱也比贿钱多,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陈子文就是这么入的县学。

“我?我不一样,顾教授没收钱,我是正经的读书人。”

说到自己,何广治露出了一丝傲气。他因自己是庶子身份,不甘命运,才发愤读书。本身有一些天赋,加之何广林觉得这庶弟入学未尝不是件好事,并没为难,顾八尺也没把他与陈子文同等对待。

“顾八尺虽然贪,也不是无所作为,县学里也有十来个贫寒学子,不是庠生就是内舍生,顾八尺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入府学。想当年,顾八尺跟老赵知县一同振作过县学,那时他就有顾八尺的诨号了,不过那个八尺,说的是他学问比人还高……”

何广治对顾教授的评价与陈子文很是不同,想必陈子文一家被顾教授痛宰过。

“县学不过是座小庙,哪及成都府学热闹?真要比起来,府学里贫寒学子加上正人君子的比数,还不如县学高,顾教授从来不收八行出身的学生。”

“府学富户请托者芸芸,毕竟有上舍,还有机会入贡太学。府学还在取八行,八行出身的情形真是不堪入目。就为了挣个名声,怎般事都干得出来。有割了猪肉假作自己臂肉喂父母治病的,有当着保正都保的面尝父母粪便试病的,有直接在坟头上建屋子守孝的,还有死了远房亲戚就rì夜嚎哭不止的。”

“我本以为你是那种人……”

何广治再说到八行取士,王冲凛然,原来如此,父亲这么在意自己的孝名来历,赵梓也没有让自己直接用这个孝名进学,还有这样的背景。这条路就是八行取士,但现在已经臭不可闻,连顾八尺那种寡廉鲜耻之人都不屑沾染。

接着何广治一边啃着羊腿,一边痛惜地道:“王守正,你进县学作甚?这就是一潭死水,见你这般阔绰,也该不是为了庠生和斋长那点钱粮来的。”

王冲心说,还不是被坑的?不过那点钱粮也是在乎的。现在出手阔绰,是因为荷包里还有余钱,想品品城里酒楼的手艺跟海棠楼有什么不同。

对了,还得去海棠楼一趟,林掌柜之约还没赴呢。

王冲转着自己的心事,何广治则风卷残云地继续扫荡,边吃还边抱怨县学根本就没出路。

县学只有外舍和内舍,上舍不过是个名义。他们这些县学学生,只能跟其他学子一样,年年去考府学。毕竟真有了上舍,就拥有向府学升学的法定途径,成都府学不会允许华阳县学拥有真正的上舍。

“得过且过吧……”

王冲本就对华阳县学没什么想法,现在更不感兴趣。照着时间应应卯,拿到钱粮就好,自己好好读书,明年入府学才是正途。

打算之外,感受倒不是没有。王冲对此时的三舍法和学校取士观感已非常恶劣,废了科举,就靠学校一级级考上去,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子。富户和沽名钓誉之辈塞满学校,贫寒子弟就算满腹经纶,也先得争夺有限的学生位置,升学又得面临富户关系户的排挤。还因利益之争,搞出华阳县学这种怪胎。

一顿饭吃了三百文,王冲干脆再点了几样菜,凑足五百文,让何广治打包回家。何广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就丢了一句:“我会招呼好陈子文,让他别再找你麻烦”,当时王冲觉得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君子,就是个真小人。

溜达到万里桥门,招呼了一辆“马的”,马是瘦骨嶙峋的建昌马,车是无顶大板车,一路骨碌碌颠到了海棠渡。花了一个时辰,车费一百五十文,比“驴的”贵一半。

王冲就在寻思,是不是买头驴子代步。古时“打的”实在太贵,就算每个月只去县学四天,斋长的职钱也不够来回的车钱。

不过荷包正急速缩水,就不知剩下的钱还够不够买驴子……

正到海棠楼下,就听一声“嘿哟!王二!”

一看是小黑脸鲜于萌,王冲绽起甜甜笑容。

小白脸宇文柏也露面了,意气风发地道:“正要寻你呢!敢不敢再赌一场!依旧比算学!?”

王冲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了,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林掌柜和林大郎也现身了,见这情形,也不急着跟王冲谈事,笑呵呵地抱起算盘,凑过来当中人。

宇文柏这种娇贵公子哥,就算上一场守住了脸面,也不甘心被人压在头上,更何况当时王冲还自比老师,更为宇文柏所不容。从王冲身上找回场子,怕是他这几天rì思夜想的大课题。

赌约照旧,王冲也有钱了,掏光身上的钱作彩头。而赌题则有了变化,宇文柏提议比奇算,所谓奇算,就是解各种莫名其妙的算术题。

“不仅比时间,还要比算法,若是只靠演算,没有算法,那也算输!”

宇文柏料敌从宽,他并没有低估王冲的算技。上一次王冲虽是靠铺地锦算法获胜,可那密密麻麻的数字,没有一定的算技,也不可能在速度上超过他一大截。

“你既定了范围和条件,那具体的题目我来出……”

王冲也要为自己争取,这个提议林掌柜觉得很公平,就这么办。

“如此就来算钱,我不知你们身上各有多少钱,你们把各自的钱数作两次计算,加减乘除随便,告诉我我得数和怎么算的,我在一柱香内算出你们各自的钱数。如果算不出,算错了,或者我拿不出算法,我输,反之我赢。”

王冲也不跟他们比了,直接定为挑战赛。

鲜于萌一听就笑了:“这比鸡兔同笼还简单哩,加腿法减腿数头法,总之都是假定法,这算法小儿都懂啊!”

宇文柏也摇着头道:“这太简……”

话音未落,就听林掌柜摇头道:“可不简单,是让你们把两个数字随意计算,而且两个数字之间没有关联,只能用估约法试算。”

宇文柏楞了楞,显然在作初算,然后皱起了眉头,他也明白了。王冲的题目可不是《孙子算经》里的“鸡兔同笼”,毕竟鸡和兔子的头和脚是有关联的。

“难道……你还知不同于估约法的算法?”

宇文柏品出了这题目的意义,很少诧异。

王冲点头道:“我知的算法,不仅能解这一题,还能解鸡兔同笼等等很多问题,就是一项数理。”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请教过夫子各种算法么?”

鲜于萌恨恨瞪住王冲,像是要把他之前输掉的钱瞪回来。

宇文柏也咬牙道:“铺地锦只是一种巧法,算法可不是算技那么简单。你真要另有算法,还能广及其他,那就是算学上的大事!就如《黄帝九则算法细草》里的‘开方作法本源图’一样,我不信!”

这话就听出宇文柏在算学上是真有造诣,铺地锦只是一种基础的计算技艺,跟能涉及到基础数理的算法不是一回事。此时jīng于算学的大家们,大都还只能针对各类不同问题,用不同算法解决。比如算圆周率,比如算体积、面积。能推及其他应用的算法很少,贾宪在《黄帝九则算法细草》里的‘开方作法本源图’乃至‘增乘开方法’,以及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提到的“隙积术”,是极少数能够推而广之,涉及开方和数列等领域的算法。

鲜于萌握拳打气:“你定是在虚言恫吓!我们不怕!”

王冲摊手:“怕不怕,试了才知。”

这下连林掌柜也充满了期待,他继续充当中人,核算宇文鲜于各自有多少钱,然后记录两个数字的运算过程,再将运算环节和得数告诉了王冲。

王冲提笔,在白纸上画下了一个佛门万字符“卐”,“这是十六郎的钱”。

接着再画下一个无穷号∞,“这是萌哥儿的钱”。

然后以加减乘除相连,不是运算符号,就是字面上的“加减乘除”。

最后在两列运算过程与各自的得数之间画下等号,这倒是个两横的标准等号。

一个古怪的两元一次方程组就这么显现在众人面前,很自然,宇文鲜于和林家父子就如看天书一般。

没有阿拉伯数字,也没有现代运算符号,王冲开始解起了这个怪异的方程组。尽管有些干扰,但只要强迫自己将汉字当作符号,没什么不可逾越的计算障碍。

整个计算过程因王冲将“加减乘除”四个字写得清清楚楚,一步步地展现在四人面前。唯一有些不理解的是那个两横的等号,可经过了王冲的一次等式转换,就算是鲜于萌也明白过来那东西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一炷香燃了大半,当王冲将“卐=四千七百另八”,“∞=九千四百一十”两行写下来时,四人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这是……什么?”

宇文柏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无比。

王冲悠悠道:“天元术!”

林掌柜凉气抽个不停:“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元术!?”

哟,此时已经有了啊?不过肯定没这么完善,这点自信王冲还是有的。天元术要到南宋才开始发端,而且那时都还有很多缺陷。就算此时已有雏形,也绝对比不上他混合了古今符号的方程组。

鲜于萌语气发虚地道:“难道你又是在哪本古书上看到的?”

王冲点头:“没错,萌哥儿你都学会推理了。”

鲜于萌楞楞看住王冲:“什么是推理?”

逗过了鲜于萌,王冲大咧咧地将两人的钱收入囊中,嗯,这下买驴子的钱该够了。想想真是败家啊,竟然用足以震动这个时代的数学成就来赚驴子钱……

不过王冲却不介意,反正就算是后世的数学家,除了虚名之外,一个个貌似也都很苦逼。而且数学也没什么版权,靠这个可混不了rì子。更何况,从道德上说,这也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就当是义务奉献吧。

宇文柏看着王冲演算的那张纸,两眼光亮大作:“这下鸡兔同笼又有新解了!十贯钱,值!”

鲜于萌嘀咕道:“还有我的五贯”,接着他有些伤心地道:“这是两个月的例钱,我再吃不到零嘴了。”

王冲差点仆倒在地,就这样?十五贯!?

很显然,即便是宇文柏这样的天才,一时还难以完全明白,天元术,不,方程和方程组到底有多大用处。

没明白也好,免得自己被当作人形“古书库”。

接下来的几rì,王冲又过起了悠闲rì子,每天带着虎儿瓶儿练弓习字读书。偶尔去父亲王彦中的私塾代代课,教半大孩子读周易尚书之类的起步经文,督导他们临摹字帖。王世义和邓衍也乖乖地蹲在教室最后面,一个如抓刀,一个如抓钱一般地抓着毛笔,开始了他们艰难的学习之路。

每隔三四天,王冲也会去一趟海棠渡,督促林大郎演练珠算,再看看海棠楼的流水帐。这就是林掌柜林继盛的请托,每个月两贯钱,工作只有这两桩。

王冲清楚这不过是试探,林掌柜正筹备着把海棠楼交给林大郎,又不愿让原本的老人欺了林大郎,需要个懂算学,又靠得住的人陪伴,王冲正合适。

其实也不合适,以王冲的身份和前途,作这事可是大大屈尊了。林掌柜开口时,都是百般委婉,生怕王冲恼了。却不想王冲并没什么读书人不沾商事的心理障碍,他也有自己的盘算。读书归读书,却不能一脑子全扎进去,他还想着赚钱大业,只不过现在已没了一步到位的急躁想法,借着海棠楼先摸摸水深,不失为稳妥之计。

何况,好歹是两贯钱……这个时候的王冲,就是这般见钱眼开,而且把自己卖得很低廉。

十一月上旬很快就这般过去了,又要到去县学点卯的时间。这一rì王冲从海棠渡回来,被王彦中绷着脸叫进了堂屋,心中忐忑不定,难道王彦中对他海棠楼那份兼职不满了?

“是这样的,赵知县今rì来过,他跟我提了一件事……”

王彦中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似乎事情很有些复杂。

“他要把你提作县学学谕,佐辅顾教授,振作县学。”

这句话出口,王彦中两眼便转上了天花板。

王冲先是一惊,再是大喜,学谕!?特殊情况下,例如学校所处州县荒僻,没有足够的学官,也可以由学生担任。他本是斋长,跨过直学、学录、学正,到学谕,这就是连升四级啊!

喜sè又瞬间消退,县学那就是个大坑啊,就算升成教授又怎么样!?而且……自己什么都没干,甚至都旷课一旬,赵知县还要把他如火箭般往上拔,为什么?

看向脸sè颇为怪异的王彦中,王冲皱眉撇嘴,语气森冷:“爹,赵知县找的不是我,而是你吧?”

王彦中一阵猛咳,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1:借借是一种杂税,政和六年,因州县学校学生太多,又规定成绩优良者方能免役。】

第三十三章 少年学谕

() “便是如此,今次就寄望守正你了。”

华阳县衙,赵梓亲自将王冲送出侧门。

“既是王冲牵累赵五丈,自该尽绵薄之力,以赎己咎。”

王冲心头沉沉的,这事终究还是落自己身上了,不止为此,整件事情,缘由很可能出自自己。

昨rì王冲就猜到,赵梓亲自登门,是要王彦中出山整顿县学。毕竟两人有师门之谊,对赵梓来说,比起县学那班学官,不管是人品还是学问,王彦中更靠得住。但王冲没有料到,赵梓的处境会这么恶劣。

“赵知县,危矣!”

王彦中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赵梓向他坦承了处境。成都知府许光凝以学事有专议为由,把整顿县学的申书转给了成都府路提举学事卢彦达。

卢彦达的反应颇有太师一党的风采,直接拿着赵梓的申书向朝廷请功,要求将赵梓的构想当作所有倚廓县的样板,大振倚廓县学事。

看起来卢彦达的作为是全力支持赵梓,可内里却暗藏,不,几乎就是明置杀机。

赵梓所描述的设想,在卢彦达的呈文里就成了现实。到明年正月公试时,县学若是没有足够的学生,没考出有足够说服力的成绩,赵梓就成了妄言之人,最轻的发落也是被丢去荒僻小县监酒。

卢彦达此举是一箭双雕,赵梓真办到了,不仅功劳大半是他卢彦达的,还成了他以倚廓县学事晋身的踏板。如果赵梓办不到,卢彦达也最多落个不察的小过,反正上头有人。拿这点小代价收拾掉一个太师党看不顺眼的程门弟子,也未尝不是功劳,很划算。

“依卢彦达呈文所述,照崇宁二年六月州县学事诏,华阳县学要dú lì成学,得有百人参加公试,并且有五十人升舍,其中二十人上舍,三十人内舍。上舍上等及府学内舍上等学力,上舍下等及府学内舍下等学力,内舍上下等皆及府学外舍学力。若本年在学三月足,公试后便可升府学,不足三月则只升舍。”

这就是卢彦达给赵梓埋的坑,许光凝也以“试行”的名义允了明年公试,华阳县学可以升府学。当然,这么一来,县学的公试,府学也会插手,不是县里自己说了算。

听到这些标准,王冲当时很抽了几口冷气。华阳县学现在也不过三十四个学生,其中大半都是“自费生”,少半像何广治那样真正进学之人,又因县学是个空壳,只能靠自学,水平有限得很。

眼下已经十一月,到正月不过两个月,短短两个月时间,扩充县学规模到百人还不算难,可要保证一半生员有进府学的素质,即便许光凝不由府学设置障碍,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华阳一县有潜质的学子历来都是直入府学,哪会留给县学。

“赵知县,是被许大府整治了……”

王彦中点出了此事中许光凝的用心,而许光凝为何要整治赵梓呢?两人虽非一脉,却都属与太师党相抗的旧党,何必相煎太急?

“王相公家一事里,赵知县对你很是回护,落了王相公家脸面,许光凝与刚致仕回乡的王仲修是至交……”

王彦中这么一说,王冲才明白,根子竟然在自己身上。

“守正啊,许学士非心胸狭隘之人,此事是政务之争,又怎与你有关。”

听王冲自陈负疚,赵梓笑笑,这小子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这事怎可能是你搅起的?分明是自己锋芒太露,要大变旧例,才引得许光凝反弹。

王冲哦了一声,也道父亲和自己可能是想错了。却不想,他和赵梓都不知道,许光凝忽然变了态度,的确跟王冲有关,但事由却不在王相公家身上,而是散花楼下,那舞艺惊绝的蒙面小天女……

“既与我无关,为何要推我出来,那个爹真是居心叵测!”

王冲暗自腹诽着,昨rì王彦中点明了赵梓处境堪忧,而且根源还在自己身上时,王冲也没服气,继续讨伐王彦中不自己出山,却要他这个儿子顶缸的恶行。

王彦中的解释轻飘飘不着根底:“你二舅出仕,是因家中困顿,你爹我不出仕,是因家业尚济。”

被王冲问急了,王彦中才道:“此时天下纷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当年我本不愿弃了学业,甘心当个乡先生。奈何府学公试和增开的解试里,我都是因策论不合时政被黜,你爹我早就死了这个心!”

原来是这样……王彦中是对出仕已经心灰意冷,估计这家伙也是在文章里大谈被朝廷列为禁学的理学,没遭罪就算好的了。

但王冲依旧不满:“爹你不愿趟这摊浑水,就舍得我陷进去!?”

王彦中道:“你不过一束发少年,有什么风波,也卷不到你身上。再说你在王相公一事上那般有心计,爹我自愧不如,相信你对赵知县更有用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王冲却嗤之以鼻,既然不把自己当回事,那推出去又有什么用?

王彦中不得不表白心迹:“我是要追伊川先生之志,守先生之理。而你学术未成,尚有可择之地。也不是所有君子都无心仕途,如果你走他们的路,爹我也没有话说。毕竟人各有志,便是儿子,也不一定要在学术上与父辈同守一脉。”

这个爹还算开明,不过王冲想起之前王彦中跟范奚、程世焕的酒席对话,觉得这不是开明,而是纠结。如果儿子能走苏东坡那条蜀党路,反而遂了王彦中的心愿,所以才不强求自己。

当时王冲起了闲心,想试探王彦中到底有多开明,问道:“那么……婚姻之事,儿子也能自决吧?”

王彦中顿时炸了毛,怒喝道:“你说什么!?不孝子!”

开明终究是有限的……

罢了,不管是不是与自己有关,赵梓毕竟之前有恩于自己,人总得知恩图报,这事自己就尽力而为吧。

王冲按下杂念,拜别赵梓,跟县衙侧门外侯着自己的大个头王世义招呼一声,一同向县学行去。

便是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身边有王世义这个壮汉,王冲心头也稳稳当当。之前遭了陈子文坑害,王世义就自告奋勇,暂时充当起王冲的护卫。瞧这壮汉自在快活的脸,再对比在私塾里读书练字时,苦得能流水的那张脸,怕也不止为了保护王冲。

靠山……这也是王冲决定尽力帮赵梓一把的原因,赵梓并非毫无背景,否则许光凝怎会这般拐弯抹角,而卢彦达又怎会这般下气力?

“赵知县族亲颇有力,其中一个族伯赵遹现任梓州路转运使……”

昨rì王彦中也道出了赵梓的背景,让王冲心中更落下一块大石。若赵梓势单力薄,他还得再掂量掂量,有没有必要陪着赵梓飞蛾扑火。既然赵梓也有背景,就继续把这条大腿抱下去吧。

那么……就放手好好干一场!

王冲振作心气,大步而行。陪在身边的王世义暗道,就知道二郎是个非凡人物,瞧,年方十五,竟然就当了县学的学谕,虽只是临时的“试学谕”,可这事也从未听说过。

尽管自己身形远比王冲高大,可行在王冲身边,王世义却觉得自己已被王冲的影子遮住。

目送王冲离去,见他的身影几乎被身边大汉的影子完全遮住,赵梓暗叹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把砝码压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当然不是全部的砝码,返身回朝县衙时,赵梓还在盘算,该把一部分jīng力放在华阳小学上,就算县学砸了锅,小学能有起sè,也算是一道挡箭牌。

可恶的许光凝,到底怎般得罪他了……

平白挨了这一闷棍,赵梓很郁闷,边走边摇头,乌纱帽的硬翅晃个不停。他怎么都想不透,许光凝正忙着跟监司一帮太师党明争暗斗,怎么忽然一转身拍上了自己?

不多时王冲就带着王世义进了县学,没听到读书声,甚至没看见人影,庭院屋舍里空荡荡的,让王冲瞠目结舌,这是在给他这个十五岁试学谕下马威么?

“守正啊,你可算来了!哦,该唤……王学谕了,呵呵……”

还好,顾教授露面了,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

“学生?知县今rì不视学,他们来了一趟就回去了。”

“学官?都告假了,有病假有事假,还有丧亲守制的……”

顾教授一边解释着,一边将一大叠帐薄塞给王冲。

“这是学籍册,还有学产帐薄,库子也告假了。”

王冲一头雾水,茫然接过籍册帐薄,顾教授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瞬间散了。再挥挥袍袖,哈哈笑道:“知县既委守正来主持县学,顾某也可以安心养病了……”

老家伙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悠悠朝外行去,没走几步,总算明白过来的王冲一声大喊:“站住!”

这帮家伙,竟然全缩了!王冲怒火烧心,怎么可以!?

“赵知县正要大振县学,顾教授,其他人不说,你怎能袖手旁观?你还对得起你的俸禄么!?”

王冲顾不得客套,径直指控顾丰顾八尺渎职。

“哎呀,守正,你莫非不知,此番赵知县是招惹上了许大府,还有卢提学。此时不躲,更待何时?赵知县不成事,最多不过迁官调职,我们这些学官怕是西北风都喝不上了!”

对着王冲,顾教授有话直说:“守正,你年少气盛,不知其中利害。可你好好想想,赵知县竟让你一个束发少年来掌县学,何其荒唐!就算落不到什么责罚,也跑不掉一个躁狂之名,有碍前程啊!”

王世义不满了,怒喝道:“那老儿!恁地小看二郎!?待二郎撒出手腕,有得你找牙的时候!”

顾教授被这声樊哙之喝吓了一哆嗦,再翻着白眼摇头叹息,又几步奔了回来,凑到王冲身前低声道:“金棠坊何家药铺的泻药不错,绝伤不了元气,买两副回家熬了,好好躺着吧,此事可不是耍子!老儿言尽于此!”

他又蹬蹬大步而去,王冲心说你这个管了县学多年的教授走了,这事才真成了耍子,怎能让你走?

“顾教授!你当年也与老赵知县振作过县学,今rì小赵知县重拾父业,便是再难,也总是个机会,可以再复旧志!你就真没一点心思,了结这桩心愿吗!?”

王冲高声喊着,顾教授脚下一缓,背着王冲的那张橘皮老脸上一阵扭曲,却终是暗叹一声,再度举步。

“顾八尺!你真敢走,我就把你收受贿赂的桩桩丑事捅出来,写在大纸上,贴满华阳!”

王冲再冷声呼喝,顾教授停步转身,嘿嘿笑道:“小子你贴啊!你一贴,不止我顾八尺身败名裂,我顾家也要家破人亡,有胆你就贴!”

王冲语塞,这老头,真是根老油条啊……

顾八尺再一笑,转身又走,心中还道,别当我老眼昏花,看不懂人。知道你小子不是那种人!你没那个恶心肠!

眼见老头就要出了大门,王冲恶向胆边生:“世义哥,去打断那老儿的腿!看他还走得了不!”

王世义粗声应下,左右望望,顺手抽起一根条凳,蹬蹬直追而去。

“好胆!贼子尔敢!”

“哎哟,来真的啊!”

“放开我!”

“王守正!王冲!王二!你这是白rì行凶,你要吃官司的!”

不过片刻功夫,王世义如擒小鸡一般,就将顾八尺抓了回来。顾八尺在王世义腋下拼命挣扎着,老脸上胡子跟眉毛都缠在了一起。跟王冲相处下来,王世义也不是纯纯粗人了,哪会真的打折老头的腿。

听着老头的控诉,王冲嘿嘿笑道:“老头你告啊!别只告眼下这一桩,你还得告我劫你家人……我在华阳县还有些江湖兄弟,只要你敢撒手县学,我就让他们上门行劫,你告啊!”

顾八尺气得胡子乱抖,叫喊道:“哪见过你小子这种读书人!?根本就是无耻盗匪!”

王冲收了笑容,严肃地道:“小子我也没见过教授你这种夫子,根本就是恶德小人!”

顾八尺愣住,许久之后,老脸一阵波动,颓然道:“是啊,老夫我……早非君子了。”

王冲轻声道:“还有机会,眼下不就是个机会?”

顾八尺一声长叹,“罢了罢了,就陪你小子走这一遭吧。”

接着他瘪着嘴,目光闪烁地道:“你……真不会让人上门行劫?”

第三十四章 少年行

() “守正,你还是去买泻药吧……”

虽然用强硬手段留下了顾八尺,但说到正事,顾八尺依旧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这是学校,不是军营,招一百个赤佬容易,招一个读书人难,读书人是什么?”

顾八尺很快进入到夫子模式,心气也骤然升腾了。

“能识文断字就是读书人?那隔壁几家食铺的小二哥也能叫读书人了,他们起码能认能写好几百字!读书人,意思就是读书为业之人!”

“不仅要通经文,善书法,谙礼仪,识声韵,还得知古晓今,心怀天下,这才是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才算入了进学之门。便是县学,招的也是此辈读书人,可不是随便读几本书认些字就能进学的!”

顾八尺腰杆越说越硬,看王冲的眼神也渐渐变作俯视。

“就像华阳县学这样?”

王冲一句话又让顾八尺佝偻下来,老头嗯咳道:“华阳是倚廓县,县情不同嘛……”

接着他又念叨道:“两个月,两个月就要将县学生员扩到一百,还都是正经的读书人,这是……这是痴人说梦!”

越说越义愤填膺:“华阳县学境况虽是不堪,总还能为一些考不进府学的落魄学子遮风挡雨,如今可好!嗨!”

顾八尺顿足不已,也不知是在气赵梓、许光凝,或者卢彦达。若是老头知道罪魁祸首正是王冲,还不知会不会扑上来掐王冲的喉咙。

王冲安慰道:“不尽人事又怎知行不行呢?何况百人这数目,也只是个大概,若是相差不多,也未尝没有交代。”

就像是上一世他最熟悉的销售业务一样,每年公司都把目标订得老高,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完成。但一年拼下来,只要不是差得太多,公司也不会太过为难。

顾八尺楞了片刻,缓缓点头,确实,只冲着有交代这一点去做,倒也不是毫无生机。

“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抓人,先得抓一批靠谱的生员打底,老儿我不得不把这张老脸卖出去了……”

顾八尺端正了思想,也有了盘算,准备亲自出马。

“教授放心去办,家门口定有好汉蹲着!”

再度离开,王冲在背后送了这么一句,气得老儿花白胡子乱甩。

出了县学大门,顾八尺眯眼看天,一股已沉到心底多年,早已被他忘却的心气骤然涌上胸膛,让他心神清朗,只觉干劲满怀。再想到这股心气的来由,橘皮老脸又拧成一团,恨恨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那个斯文小败类!”

顾八尺有了打算,王冲却还心里没底。

赵梓接待王冲虽热情,可显然没把希望寄托在王冲身上,正准备张贴告示,大招学生。如果不是王彦中卖力推销,赵梓怕还没勇气让王冲这么个少年代理学官。对王冲的交代也是作好学生的表率,把他当鲶鱼使。

可县学现在实际已经垮了台子,王冲觉得,光靠赵梓按部就班的官样文章,基本没指望,而顾教授那边,也不能期待太多,自己必须再作些什么。

从哪去找素质合格的学生呢……

王冲正思忖着,王世义提醒道:“二郎,今天不是还要去买驴子吗?过了晌午,好货sè都要被挑光了。”

驴子……

王冲猛然一个激灵,嘿!怎么忘了他们!

“走,先回海棠渡!”

王冲计上心来,如果这条路走得通,任务就算解决大半了。

王世义不解:“去海棠渡作甚?那里没有卖牲口的啊?”

王冲笑道:“怎么没有,那里的牲口价廉物美!”

两人雇了车直奔海棠渡,很可惜,在海棠楼里没见着王冲所指的牲口。

“他们都去合江园了,今天是他们锦秀社的聚会……”

林大郎交代了“牲口”的行踪,王冲揉揉颠得发痛的,心说咱也拼了。

“对了,县学少个库子,你愿不愿来临时帮帮手?跟你爹商量下。”

驴子没有,顺手拖条羊,王冲跟林大郎交代了一句。

“我?管县学的产业?这这,当然……”

林大郎没机会表态,王冲已经走了。王冲也不需要他表态,这么好玩的事,同是少年的林大郎肯定愿意,问题只在林掌柜同不同意。

再度颠回城里,进到合江园,花圃倚着竹松片片舒展,城市的喧嚣顿时被林木隔开。

合江园是座官园,不像其他私园要收门票【1】。王冲进了这园子,顿觉有一股时空混淆的恍惚感,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在公园里信步游览,差别只是自己和他人作了宋人打扮。

远远能看到三层高的合江亭,紧靠着合江亭的码头虽也人cháo攘攘,却像是画上的远景,无碍这片净地的雅静。

踩着石砖小道,转了好几处藏在林木深处的亭阁,终于在一处靠近江边的亭阁发现了目标,还有赖小黑脸鲜于萌的大嗓门指引。

“这就是铺地锦!”

亭阁里有十来个少年,年纪从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不等,个个都作大人打扮,而黑脸鲜于萌和白衣宇文柏正被他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

鲜于萌一手提笔,一手按住石桌上一张已画满格子,填满数字的纸,严肃地扫视众人,如道破一桩绝大机密般地吐出这个名字。周围的少年们瞪大了眼睛,张嘴发出喔啊的赞叹。

“铺地锦还只是巧算,算学之要,更重算法,稍后再与你们谈天元术……”

宇文柏轻摇折扇,风轻云淡地道,众少年的目光刷地又全转了过来。

鲜于萌深沉地摇头叹道:“循序渐进,勿要贪、贪……”

最后一字始终挤不出口,就见他望住亭外,两眼发直。

“十六郎,萌哥儿,可让我好找啊!”

呼喝声传来,宇文柏的折扇猛然僵住,再到那人身影清晰,宇文柏和鲜于萌两人几乎同时将手按向腰间的荷包。

“王二郎!”

“不像是傻子……”

“跑咱们锦秀社来作甚?”

“好胆!累得咱们进不了府学,今次正好算个明白!”

王冲几步进了亭阁,微笑着接下这帮少年的惊讶、不屑和愤慨。

这些少年也都是广义上的神童,州县学法虽规定十五岁以上才能入学,但具体情况是由各地自行掌握。像他们这种聪慧英才,十三四岁也能入学,但就因为王冲被文翁祠的匾额砸成了傻子,不仅没了优待,年纪门槛还被拉高了一岁。

王冲一眼就看到了石桌上的铺地锦,没理会神童们的呱噪,悠悠道:“哟……这是……”

“闭嘴!王二郎本就是受害者,我等淳淳君子,就该抱以仁心,感同身受才对,怎能归罪于他呢!?”

鲜于萌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打断神童的鼓噪,同时也打断了王冲。

宇文柏目光闪烁不定,见王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着他和鲜于萌,暗一咬牙,凑到王冲身前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三人出了亭阁,转到一株百年老槐下,宇文柏俊脸浮起淡淡红晕,嚅嚅道:“我们只是……”

王冲摆手道:“不必说了,反正我也是从古书上看的,你们示于他人,就跟我示于你们一样,何须顾忌。”

宇文柏和鲜于萌都暗自松了口气,这才问起王冲的来意。

“我是来找你们再赌一场的……”

听到这话,宇文鲜于两人脸sè一变。

鲜于萌摇头不迭:“不赌了,没钱了……”

宇文柏苦笑道:“守正若是缺钱,我可央家中奉上礼金,当作你传授算学的酬金,这赌……守正就饶过我们吧。”

王冲道:“早说了,不是我自创,就不能收钱。不过,我最近又记起了一本完整的古书,上面全是算学jīng要,大异今理,受益颇多啊,正想着怎么传给你们呢。”

“什么书!?”

“什么内容!?”

宇文柏和鲜于萌jīng神大振,一人扯王冲一只袖子,急促地追问。

“是谈胡数……不,该说是景数,天元术用了景数,就更简洁jīng当了。”

王冲用脚尖随意在地上划了起来,看着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宇文柏和鲜于萌两眼亮如星辰。

“就这么传给你们,我就成了你们的老师,这可不好,你们又不愿赌……”

王冲拿着翘,宇文柏和鲜于萌脸sè挣扎不定。他们当然不愿拜同龄的王冲为师傅,但要说赌……其实就是送钱,先后送了王冲二三十贯,他们这种仕宦子弟又非纨绔,也确实没钱了。

“要不这样,我在县学里正有些小麻烦,你们若是帮我,我就教你们。”

王冲终于道出了真正目的,而听到县学,宇文鲜于脸上都下意识地升起不屑,接着不屑又转为释然。县学那破地方还能有什么难题,什么事不都是小事一桩?

“我希望你们入华阳县学,不止是当学生,还要作学官。”

宇文柏和鲜于萌正拍着胸脯,王冲这话又让他们僵住了。

隐去了此事之上的官场斗争,王冲将县学的情况作了大致交代。宇文柏和鲜于萌出自官宦之门,可以直接入学,因此入县学入府学都无所谓。

好一阵后,两人才清醒过来,鲜于萌呵呵笑道:“好啊好啊,当官呢!”

宇文柏却暗捣了鲜于萌一胳膊肘,谨慎地道:“此事还得看家中之意,我们自己作不了主……”

“是吗?那真可惜了。”

王冲用脚抹去地上的数字符号,明白宇文柏有顾忌。至于说什么家中之意,他俩的父亲都任官在外,他们又都是早慧神童,这种事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

瞅着两人眼中浓浓的不舍,王冲道:“这番功业,看来得落到范小石那些人身上了。”

“功业”一词让两人眼睛再度一亮,而“范小石”一名,又让那亮星转为火星。

王冲再叹道:“华阳神童治县学,足以名留青史啊……”

话音刚落,鲜于萌就扯住了王冲的衣袖:“我干!起码得是学录!”

宇文柏没拉住鲜于萌,听鲜于这般坚决,也无奈地道:“就当是耍子吧……”

他再指住地上已被擦去的痕迹:“这个……景数,一定得教我们。”

王冲朝亭阁里那十来个少年努努嘴:“那得捎上他们。”

鲜于萌严肃地道:“不能传扬是你教了我们算学。”

王冲伸手:“成交!”

宇文柏的手也伸了过来,三只手叠在一处,用宇文鲜于rì后的话说,那一瞬间,他们感应到了什么东西嘎吱嘎吱转动起来。

“要说动他们入县学,可不是容易的事。”

“是啊,他们不是官宦子弟,就是才学出众,入府学绝无问题。”

接着宇文柏和鲜于萌就进入了角sè,王冲自信地一笑:“这个简单,就是少不了你们呼应。”

回到亭阁,王冲面对这些少年,伸展双臂,用满含激情的语调朗声道:“诸位……你们可知,为什么你们被拒于府学之外吗?你们敢于面对真相吗!?”

亭阁远处,王世义隐约听到“老朽嫉才”、“少年当自强”的话语,低声嘀咕道:“二郎又开始哄诱人了。”

“我们可以证明,年少非轻狂!我们可以证明,学而知,然后行,少年亦可作到!我们要老朽惊掉大牙!要嫉才者无言以对!要天下人记起,圣贤曾言,有志不在年高!”

王冲以大气势结束了他的短短讲演,少年们听得两眼放光。

但还是有人置疑他,“哪位圣贤说过……有志不在年高?”

咦?不是圣贤说的,此时也没这话?

王冲面不改sè地道:“古书上看来的,具体哪本,我忘了。”

鲜于萌挺胸昂首地咏道:“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

宇文柏也跟着咏道:“桃李栽来几度chūn,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少年们齐声和道:“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一首李白的《少年行》咏罢,少年们鼓噪起来。

“还不够,若是招来范小石,那些贫寒子弟家的少年俊才,也会跟着来的。”

热烈的气氛中,脸颊已染上一层红晕的宇文柏再出了个好主意。

鲜于萌很是兴奋:“没错,到时咱们华阳四神童聚首,那声势才不同一般!”

“范小石啊……他叫……”

王冲在脑子里使劲翻着,讶异地发现,除了范九这个常名和范小石这个诨名外,他竟不知道范小石的本名。

【1:宋代城市园林很多,分官有和私有。官有园林一般不收钱,私园都有门票。例如北宋六贼之一的朱勔,其苏州虎丘园林就是对外开放的,门票二十文,妇女儿童免费。】

第三十五章 风未迷眼人自乱

() 【上三江了,求三江票,别让匪头被人压得太沉,浮不起来啊。】

“范……拓,这名字真不好。”

望着远处那个矮小削瘦的背影,王冲百感交集,此时他已知范小石的本名。

这个范小石,活脱脱一个主角模板出身。也是个庶子,自小亡父,被孤母养大。母亲亡故后,自出家门,不仅自食其力,还不忘读书,居然读出了不小的学问。与多位饱学之士辩论交锋,丝毫不落下风,因专于新学义理,挣得了个范小石的名头。

正好,有了这个名头,就能掩住很是不雅的本名。“拓”字有外推之义,此名隐喻他非嫡子,出身不好。

“心xìng也不好,居然自暴自弃了?”

此时王冲正立在金碧辉煌,彩招相映的对江楼下。楼上楼下,莺莺燕燕,笑语潋滟。而倚着对江楼的一溜儿廊舍里,正是为对江楼提供各种服务的商铺。丝绸布匹、胭脂花粉、钗簪首饰,家具器皿,花鸟虫鱼,玲琅满目,甚至还有猫狗店。

对江楼是成都最有名的青楼,为青楼里小姐提供周边服务也形成一条小小的商业街。而王冲视线所及处,却是一座夹在廊舍角落处的字铺。竹杆支起席篷,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个短褐少年正伏案挥墨,这少年正是范拓范小石。

好好一个读书郎,竟然跑到对江楼旁,给青楼小姐写字……

王冲进到书铺,范小石正好写完一张短笺,短笺粉sè为底,点缀着花瓣暗纹,正是成都有名的薛涛笺。

王冲也不客气,伸过脑袋打量,短笺上抄的是一首词:“……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略略沉吟,就从脑子里找到了这首词的来历,正是李清照的《好事近-风定落花深》。李清照眼下也该年过三十,已是熟妇……咦,这范小石的字,怎么这般眼熟?

王冲脑子里正冒起的杂念被这一手纤劲挺拔的小楷赶走,定睛一看,恍然醒悟,这不是自己也在rìrì练习的黄庭坚书体么!?

范小石此时才注意到了王冲:“王二郎!?”

虽有些惊讶,却没什么过激的情绪,更听不出怨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哦,我不该问的……”

范小石看看对江楼,再看看王冲,话里未尽之意份外明显。

你小子傍着对江楼,给小姐抄诗词写文书,竟然还有脸鄙视我!?

王冲暗翻白眼,不过正事要紧,这点情绪转瞬就藏下了,由黄庭坚的书法,他想到了自己跟这个范小石的关系。

“我么,是来看望你这个表亲兄弟的……”

王冲熟络地拍拍范小石的肩,范小石出自华阳范氏一族,与自己的二舅范奚是族亲,两人还真能扯得上表亲关系。当然,以前的王冲是个无心人,范小石是个冷面人,两人从未论过亲。

范小石略带憎恶地挪开肩膀,冷冷道:“休要乱攀亲,我不是华阳范氏的人。”

自卑而敏感的庶子就是这种反应,王冲脸上不见一丝尴尬,哈哈笑道:“果然,咱们都是一般!我也不认自己是华阳王氏之人!”

这是捡着之前拒绝入华阳王氏一族的事来拉关系,轮到范小石暗翻白眼了。

“不过你我还是不同的,我来对江楼是找你,而你在这对江楼又是为何呢?”

前一句攀关系,后一句暗骂人,王冲变脸之快,让范小石很不适应。楞了好一阵,范小石那苍白难见血sè的脸颊上才升起两团愤怒的红晕。

“我只是代人抄写,挣口饭吃。”

“胭脂饭?”

王冲本想说“软饭”的,拿捏不定这话在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终究没出口。

范小石怒意消散,摇头道:“红尘饭……”

他一边封笺,一边解释道:“青楼之侧,能窥尽红尘浊事。我就是要在这里看透人世,寻我xìng命的清灵。”

王冲暗暗抽气,这小子心xìng竟已高洁到了这等地步?

范小石再道:“况且,在这里抄一首词能得五六十文,还生意不断,在大街上卖字,一天都挣不到五六十文。”

王冲无语,你这哪是看什么红尘,寻什么清灵,分明就是奔着青楼女子的钱好挣来的!

见王冲瘪嘴,范小石冷冷道:“觉得我求财心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财货之利,泽被天下,不通财利之道,rì后又怎能治社稷?”

这完全就是王安石的腔调,王冲心说你还真会扯大旗作虎皮。

既然是这么一个现实主义者,倒也省了王冲的口舌,径直道出来意。

他刚说完,范小石就点头道:“好!”

边说边收拾东西,雷厉风行得王冲都想不明白,本还备着大堆说辞呢。

“这既是立功,又是立德,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范小石脸sè虽还冷冷的,眼中却跳着热烈的火焰。

见他这般积极,王冲倒有些发虚了,挠头道:“你不觉得有些儿戏?一班束发少年来整顿县学,振作学事,不怕被世人笑话?”

范小石斜着嘴角道:“雏鹰展翅,凌于危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见王冲有些发愣,再补充道:“再者,人言不足恤!”

王冲隐隐觉得后背发凉,其实你该姓王的……

范小石太过积极,王冲反而有些不放心。不过看在他能招来一批贫寒学子的份上,有什么隐患,王冲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几rì后,一直被鸦声笼罩的县学里,总算有了足足人气。

旧生员被顾教授拉回来二十来个,意外的是,不止有何广治,包着鼻梁,两眼青肿的陈子文也来了,估计是被孙舟好好料理了一番。见到王冲,眼中闪着浓浓怨光,烂脸却是笑得更烂三分。

四五十人是由赵梓那边抓出来的,多数是城廓户子弟,其中多数又是商人子弟。此时朝廷大兴教育,有教无类,商贾杂类子弟,只要有人作保,官员认可,也能入学。不过一下塞进来这么多,足见赵梓已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另有十来人是顾教授放下老脸,一户户找熟人挖来的。这些学生虽未入府学,却大多自有教养,就等着明年直考府学。

这八十来人的年纪都在弱冠以上,而王冲带来的二十来个十二岁到十五岁不等的少年,就跟这些人形成了鲜明对照。成年学生里,不少人都够让少年称呼叔伯了。

几方下力,人数看似够了,可王冲带着少年进县学前,顾八尺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状。直到见到这二十来个少年,混浊老眼才骤然亮堂起来。

“守正啊,你可好本事!此事当真有望了!”

顾八尺之前愁的是,除了他挖来的十来个学生有把握在公试里不丢脸,其他人完全就是充数的,一考就要露原型。

没想到王冲竟然把之前没能入府学的一帮华阳神童召集起来了,这些少年英才的素质比他挖到的还强。两边加起来,就有了四十来人,已接近卢彦达所列的立学目标。

华阳县学的声势一下壮了起来,消息也在当天就传到了相关人士耳里。

“好!好!真是柳暗花明!竟然让王守正寻着了宝!”

县衙里,赵梓快意地吐出口长气。之前县学的学官们纷纷告假,已让他心急如焚,没想到几天后事情就有了转机。王冲不仅说服了顾丰留下来继续主持县学,还拉来了一帮几乎是稳过公试的神童,这桩天大麻烦,眼见就这么消饵于无形中了。

“王彦中所言不虚,他儿子是个做事的人才。”

想到之前还差点拒了王彦中的推荐,赵梓就庆幸不已。

府衙里,许光凝正在画室里作画。当rì蒙面小天女的飞旋身姿依旧萦绕在脑子里,趁着还有印象,他要将那美好的瞬间留下来。

正画到天女的飘飞彩带时,家仆急急而来,报上华阳县学之事。

“嗯,知道了。”

许光凝头未回,身未动,淡淡地应着。

家仆刚刚转身,许光凝手中的细毫就滋地一下,直直奔画纸边缘而去。本该轻灵飘曳的彩带,一下变作又直又粗的棒子。

许光凝呸了一声,丢下细毫,行到窗前,沉脸望天。

“真没想到,竟是自己治了自己……”

脸上的冷厉散了,许光凝摇头苦笑。

有心治治赵梓,把卢彦达引了进来,事情正朝着最初预计的方向发展。卢彦达好大喜功,给赵梓挖了个大坑。可公试决于府学,这两人在此事上的得失都捏在了他手里。到时捏哪个,怎么捏,都随他心意。

可没想到,华阳县学竟然神来一笔,把一批神童招揽进去了,而这些神童,正是之前他自己下令拦在府学外的,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竟能在短短几rì之内就号召到这些人,宇文家和鲜于家的也都听他的话,这个王冲王二郎,真是不简单……”

许光凝低声自语着,再摇摇头,脸上重起yīn霾。

“不,该是背后之人不简单,卢彦达?不像,或者……”

许光凝眼瞳开始收缩:“就是宇文家的人,奔着老夫而来?”

蜀地的天空多是yīn沉沉的,许光凝端详着天幕,发出了深沉的感慨:“还以为远离了朝堂,能在蜀地避避风波,没想到啊,这天下……难得一rì之宁。”

赵梓和许光凝被这消息惊动,各有判断,而县学里,王冲却正忧心忡忡。他忽然觉得,眼下县学的情形,很有些像当年王安石刚任参知政事那会。

顾丰老脸涨红:“我是教授,县学诸事当然是我说了算!你等小儿,是要夺权吗?”

鲜于萌小黑脸通红:“我们是来管事的,不是来进学的!不依着我们的想法办,大家就一拍两散!”

成年生员们不屑地道:“神铜神铁,不过是虚名。要我们听你们这班小儿家言,伦常何存?你们这是不敬尊长!”

范小石冷冰冰地道:“应该先考经义,有不守新学正义之人,越早清除越好!绝不容心向jiān党之人进学!”

老生员和商人子弟们纷纷劝解,主张以和为贵,宇文柏嗤笑道:“墙头草,能济何事?就该早早拔去!”

何广治的呼声更为响亮,惊飞了院中老槐上的一树鸦雀:“为何要我们老生员搬出去?新舍旁边就是漏泽园【1】!要我们跟孤魂野鬼相伴读书吗!?”

王冲再看不下去,开口道:“先别吵,待我理出头绪……”

话音未落,一个少年振臂喊道:“你王冲何德何能,竟要越过教授,独宰县学!?”

【1:漏泽园是公共墓地,崇宁三年,赵佶下令天下州县广建漏泽园,作为地方公墓。】

第三十六章 西园晒书英豪聚

() 那少年叫唐玮,跟范小石交好,虽也来了县学,却很不服王冲。

“闭嘴!”

“听我说!”

王冲和顾丰异口同声呵斥,再相互对视,空气中隐有电光交错……

“县学嚣叫,十戒尺,先记帐。”

“不敬师长,抄《学记》十遍!”

这只是个愣头青,本是立场相异的王冲和顾丰忽然变脸,一个鼻孔出气,这楞小子顿时呆住。转头依次看向范小石、宇文柏,甚至最后还看向那些成年生员,却没一人搭理他。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应下了责罚。

唐玮这跳墙行径只是个别事件,但由此也能看出,这百来号学生的人心乱成了什么样子。

王冲和顾丰默契地携手处置了唐玮,继续眼对眼瞪着。

“这样可不行,在老夫家门口蹲多少好汉都不行。”

“小子知道,就不知教授有何高见?”

瞪眼没分出胜负,将学生们丢在院子里吵,王冲跟顾丰缩进屋子里商议。

问题很严重,招来了人,不等于万事大吉。怎么分斋,怎么安排学职,怎么划定待遇,甚至怎么上课,大家都存在严重分歧。

这分歧不是顾丰和王冲能够一人而决的,成年生员自然不服王冲,都崇信权威,愿意听顾丰的安排。而宇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这帮少年,是被王冲忽悠来的,揣着改天换地的满满心气,自然要把王冲立起来当他们的旗杆,行他们所想的新政。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具体想法,还等着王冲拿主意,但绝对不能是旧政,不能被顾丰这老朽领着走,不然怎能显出他们的能耐?

因此,就算顾丰和王冲两人一个鼻孔出气,也没办法摆平这两帮人。而要度过明年正月的公试难关,少了哪一方都不行。

顾丰拧了好一阵胡子,决然拍案道:“考!以考定胜负!”

王冲嘴角一歪,还以为能有什么妙策……

“光考也不行,光自家比也不行,不如搞场大的!”

王冲想得更深,“先把县学的实力摆出来,免得公试时被府学随意揉搓,正好也让县学这些人明白,大家是一体的。”

顾丰讶然看住王冲,本以为这小子就是个不谙世事,横行无忌的斯文小泼皮,没想到思虑会这么透。

“也罢,县学既要扩舍,原本的藏书也该收拾收拾,就以晒书会为名……”

顾丰一锤定音,所谓晒书会,就是每年选一个晴rì,将藏于楼阁的书搬出来晒太阳,防止霉变虫蚀。同时以书为媒,文人们聚会交流,渐渐就形成了一种习俗。

这个习俗最早出自汴梁的三省六部官衙端午晒书,官家还赐钱设宴,而后扩及民间,时间也多有变换。尽管冬rì晒书有些别扭,但趁着迁舍时晒晒,也在情理之中,晒书只是个由头,真正目的是晒人。

晒书会的构想得到了赵梓的大力支持,赵梓借机向卢彦达伸手,不仅借到了西园一角作为晒书场地,还顺来了若干资金作为活动经费,同时也将消息广传出去。

十一月十九,华阳县学西园晒书,才子登场,神童亮相。

这rì清晨,三家村王家宅院里,换了一身淡青山海暗纹圆领衫的王冲伸展臂腿,向家人展示他的新形象。

“二哥好俊俏!”

帮着王冲穿衣打扮的瓶儿虽累得额头起了一层细汗,可见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乐得大眼睛眯作两轮弯月。还是第一次见二哥穿上绸衫,风姿果然不凡,以前那些粗布衣服,完全掩了二哥的神采。

“二哥这个样子出去哄人更容易了。”

衣是舒展清朗,人也貌似纯良,却被虎儿一句话揭穿老底。

“这就叫俊俏啦?小孩子没见识,哪rì我把宇文十六牵来,那才是真的俊俏。”

王冲使劲揉着瓶儿的脑袋,两个总角髻也散了,惹得瓶儿嗔怒不已。见着瓶儿长发披洒的乖巧模样,王冲心中一荡。两张,不,该是三张面容悄然在心中显现。其中两张一模一样,但气息各有不同。一张欢悦灵动,一张沉蕴醇醇。

第三张面容则被绚丽的脂粉遮住,就只剩下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还有鼻下两道清晰的血痕。随着这张面容显露,温软香甜的触嗅之感开始荡漾……

“二哥……”

瓶儿的呼唤拉回了王冲的心神,再听瓶儿道:“二哥刚才的眼神好奇怪啊,瓶儿脸上有饭粒吗?”

那一刻,王冲也掩不住脸上一丝红晕,咳嗽着转开了话题。

收拾停当,正要出远门,瓶儿又道:“二哥……真没问题?”

什么问题?

“听爹爹说,这种晒书会要比诗赋的,从来就只听二哥诵经文,没见写过诗赋,万一遇着坏人,非要在为难二哥,那怎么办?”

瓶儿这一说,倒让王冲一愣。

“诗赋不过是文字小技,哪能比得天理大道,在乎这个作甚?就算真遇着了,你二哥也有应对的法子。”

王彦中的话同时也安慰了王冲,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想过这回事,原因也简单,原本的王冲是个无心人,自然不擅诗文,而他更是睁眼瞎。这些天来rìrì读书,他也渐渐进入到读书人的状态,更知诗赋的博大jīng深,学着那些穿越者,张口就抄后世的诗词,他可不敢干,那是绝对要出丑的。

“别担心,二哥会带秋叶糖回来!”

按平杂念纷纷的心绪,王冲挥手告别。

出了院子,外面的牲栏里栓着一头驴子,毛sè纯黑,嘴上一圈白,耳朵高高竖着,生气十足。这是林掌柜送的,起码值二十贯,王冲真要买还很肉痛。

“驴兄,有劳了!”

王冲牵出驴子,打趣地唤了一声,这小驴斜着脑袋,朝王冲打个喷鼻,嗬嗬叫了一声。

“你若能开口说话,就直说无妨,绝不会吓着我。”

“嗬嗬……”

“是要个名字吗?就叫……大圣!”

“嗬嗬……”

一人一驴,悠悠自田埂小道向北行去。

rì近三竿,大概早上九点的样子,王冲一人一驴来到了城西的西园。这个西园是成都最大的园林,成都府路转运使司署衙就在里面,园里的西楼也是成都四大楼之一。卢彦达帮赵梓争取到西园一角办晒书会,看得出也对县学事上了心,开始朝着功劳梯而不是陷人坑的方向推。

刚到西园,王冲就被滚滚人流吓住,就见人头攒动,车马如cháo,好不热闹。

莫非西园另有活动?

王冲不觉得小小一个晒书会能引来这么多人,他却不知道,对成都人来说,一年十二月,月月有市,从不缺热闹。但十一月是最沉寂的一月,梅市过后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得知西园要办晒书会,顿时来了劲。

来者其实大多数都不关心什么晒书,什么县学乃至神童,只关心热闹。王冲进了园子后也发现了,沿路就摆开了无数摊子,有卖货的,有相面的,还有不少关扑铺子,游人都在这些摊子前流连。

拐到西园深处,高高的“西园晒书会”旗招迎风飘摇,这里人就少多了。旗招下还有清秀书僮迎候,见得王冲,脆脆唤着“小郎君是为晒书会而来?”王冲还吓了一跳,竟是小姑娘扮的。

一个小书僮将王冲引了进去,另一个小书僮又迎上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四五岁,一个还不到二十。年长的温和雍容,年轻的剑眉宽额,浑身散发着一股锐利之气。

“这是官坊差来的小娘吧,不是说许大府不愿县学自立吗?叔兴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看出书僮是小姑娘装扮,那个年轻书生有些诧异。

“许大府确是不愿县学自立,但县学能自证有力,许大府也乐见其成。这不,县学要办晒书会,许大府也大力襄助。不仅用府里的公使钱来支酒水,还让官坊出人经办会务。”

年长的正是王昂,叔兴是他的字。

年轻书生遗憾地道:“真是可惜了,这是晒书会,不能大开丝乐,不然就能见识下官坊的舞班到底有何神奇,这么多年来,梅市的散花天女都是对江楼包揽,官坊拿得天女,还是第一次呢。”

王昂笑道:“当rì我就在散花楼亲见了,可惜那小天女蒙着面,此时便是真在这,也认不得。”

年轻书生转了话题:“我与叔兴来此也不是为睹天女姿容,而是看看,华阳县学这班神童,到底有何神奇之处,尤其是那个王二郎……”

憎恶之sè流转在王昂脸上,他摇头道:“你会失望的,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八行之辈。”

年轻书生冷冷笑了:“真是如此,便怨不得我当场扫落了他的伪名,府学绝不容他这种无良小人!”

两人边说边走,身影很快没入林荫中,此时晒书会的旗招下,一辆大车又行了过来,车上是红白黄紫的绚丽花sè,两个娇小身影坐在车上,如花中jīng灵般。

“今天定要卖个好价钱,让娘亲知道我们的厉害!”

两张俏丽的小脸如一个模子般刻出,但说话那个却是眼眸灵动,活泼中显出一分狡黠。

“只想让冲哥哥知道……”

另一个蔫搭搭的,手持花剪,对着盆花,嘴里碎碎念着,后半句像是“我的厉害”。

第三十七章 浅影月香论诗赋

() 一潭秋水居中,竹林相抱,亭阁环绕,这就是晒书会场。

倚着竹林,长桌相连,从县**来的书卷摊放在上面。就这点来说,华阳县学的家底其实比其他县学厚得多。须知此时的官学,除了大州郡,例如成都,其他地方还顾不上将藏书作为要务,主学者的jīng力都放在生员上。华阳县学能有这么多书,还不是随处可见的经文史集,自然是顾八尺的功劳。

长桌边已经围满了长袍大袖的儒生,一个个聚jīng会神地观赏着藏书,不时还传出惊喜呼声,自是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珍本。隔着几桌就有“书僮”守候,杏眼圆瞪地监视着这些人,提防着书被偷了,不,被“借”了。

更多人则是手持酒杯,围着摆满了糕点果糖的大方桌闲谈。清幽的琴声与箫笛相和,从亭阁中传出,让整个会场既肃穆,又不失闲适。

隐于亭阁中的乐伎一个个素面朝天,衣着束谨,看年岁都不大,甚至还有十岁出头,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居乐班正位,战战兢兢地弹着古筝。指腕无力,技艺生涩,虽未乱音,却不甚入耳。好在这是晒书会,不是宴会,乐声只是个背景,与会者自不会挑剔。

竹林入口处,载满了鲜花的大车停靠道旁,一个脆亮胜似黄莺的稚嫩嗓音远比乐声吸引人,正模模糊糊唱着卖花词。王冲听得不是很真切,不过见入场之人个个头簪鲜花,还有手持一束甚至一丛花的,想必歌声极好听。还有仆役不断将修剪得秀致无比的盆花抬进来,多是梅兰,妆点得会场更为典雅。

“冲哥儿,那边的卖花小娘真俏,还是……”

“乡野村姑,目中无人……”

宇文柏和鲜于萌出现,鲜于萌一脸兴奋,宇文柏一脸悻悻,两人头上各簪一枝鲜艳的紫棉海棠。王冲打断了唠叨,嘱咐他们快作准备,接着才注意到他们一个劲地朝手掌上吹气。

“诸位尊客……”

顾丰现身,作为主持人,拉开了本场晒书会的序幕。晒书会的主题是诗文辨赏,分作两场,各赛诗文,评委由官民两方组成。

表面上这场晒书会是开放的,只要是读书人都可以参加,但实际上是华阳县学的学生们唱主角。顾丰所招的成年生员,宇文柏范小石等华阳神童,加上何广治等有心挣出点名声的旧生员,总共五十六人,他们将以诗文登台亮相,向成都士林展示华阳县学的实力。

就县学本身来说,这也是一场角力,“教授派”和“学谕派”谁更露脸,谁就主导县学事。

评委里官方阵营强大,成都府路提举学事卢彦达虽未亲至,却派了提举学事司管勾公事代表提学司而来。成都知府许光凝身兼成都府管勾学事,他也没来,但派了同兼管勾学事的通判来。华阳知县赵梓亲自出场,他自己也带着“管勾专切检察学事”的兼衔。

王冲被赵梓带着,一一拜见这些官员,尽管不用跪拜,王冲依旧出了半身汗。自然不是被官威震慑,而是努力扮少年君子着实辛苦。依着上一世的职业习惯,那该是见官自来熟,没几下就能跟官老爷勾肩搭背,此时自然不行,得装稳重。

这些官员打量王冲的目光全是好奇,一是因他前神童后孝子的名声,以及火箭焚王门牌坊的“壮举”。二是仅仅十五岁,就扛上了县学学谕的名头。这个学职只是临时代理,认真说该叫“试学谕事”,根本谈不上官,而且还是倚廓县县学这种没有正式名分的单位,却也足以轰动士林了。就这点来说,赵梓的胆量也着实够大。

相比之下,民间士林就不为王冲所熟悉了,赵梓和顾丰带着王冲引见了其中三人。

一个是宋钧,出自双流宋氏。双流宋氏也是世宦之家,宋钧的从兄宋构是新党干将,曾任秦凤路安抚经略使,陕西路转运使。宋钧本人无心仕途,一门心思在家治学,与顾丰交情不错。

这老头笑吟吟地道:“仁宗朝时,虞城王冲王景儒以诗文扬名。神宗朝时,陕西又有王冲兵乱,余部流窜密州,为我从兄所获。此时又出了你这个王冲,不知又要留下何名?”

王冲厚着脸皮,响亮地答道:“王冲不求闻达于世,唯愿留一孝名!”

尽管此时八行已臭,但王冲以孝再度立名,不得不继续高举这面旗帜。

宋钧紧咬不放:“既只求孝名,为何甘冒士林侧目,以束发之年担起学谕之职?”

王冲面不改sè:“代父尽忠!”

宋钧哈哈笑了,拍着王冲肩膀道:“你这小子,有趣有趣……”

他低下头,朝王冲挤挤眼:“若是苏老坡知道他的外门子侄烧了王歧公的牌坊,还不知会作何想,苏老坡可是很敬歧公的。”

一听这话,王冲腰杆就硬了。这是自己人,既知王家底细,又跟眉州苏氏有交情,更不满华阳王氏。

另一个中年人叫范淑,出自华阳范氏。跟王冲没什么熟络话,倒是旁敲侧击地问起了范小石的情况。

第三人是正好到成都办公事的果州知州,被赵梓拉来凑热闹,在这场晒书会上算不得官员。引见时,王冲和对方都很好奇地相互打量。此人姓邵名伯温,邵雍之子。

顾丰起了个开头,接着是各位官老爷依品级挨个致辞,这套流程与王冲上一世几乎如出一辙。不过这几位官老爷都是进士出身,说话骈四俪六,文雅十足,便是套话,也比后辈的套话高明得多。

待到赵梓致辞完毕,顾丰又一一介绍了民间“评委”,宣布“比赛”开始。

本以为就照着流程走下去了,没想不谐音直追着顾丰的话尾冒了出来。

“难得冬rì闲游,怎把晒书会变作了考场?有煞风景啊,是不是先作些节目,让大家尽尽文兴!?”

“书论怎是会友之道?莫若先赋诗咏景,热闹一番。”

参赛的不是华阳县学的生员,就是希望借着这场会挣得名声的一般读书人。那些年纪稍长,又自忖有才的读书人,自不会放低身份,跟倚廓县学这种不正经学校里的学生同台对擂。

王冲扫视这些人,暗道不定还有府学的生员故意找茬。

这念头刚升起,就听某人道:“我等都是来观瞻华阳神童的风采,如今人已在此,又何必隔纸而观?”

议论接踵而来,很快汇作鼓噪。

王冲投眼赵梓和顾丰,希望他们尽快按下这股风头,却不想那两人对视一笑,似乎正等着这一幕,不由暗叫一声不好,被这两人卖了!

换个角度看,有人作托,让华阳神童亮相正是好事,可对王冲来说却是坏事。别说诗赋,就是经义策论,他都懵懵懂懂。担起学谕,cāo作县学事,也未尝没有借忙于学事混过公试的盘算。等这一关过了,再好好读书,不至于入了府学被人兜底。

却不曾想,赵梓和顾丰该是对他们几个的才学极为信任,也不跟他商量乃至交个底,就要把他推出去。在这两人来看,趁着此时一炮打响,不正是好事?

嗡嗡议论声里,一个浑厚嗓音道:“我生xìng放诞,雅yù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这里有潭有竹,正好咏景!”

另一个清亮嗓音道:“西园之西便是杜工部草堂,追思大成诗贤,莫过于同景为诗。”

这两个青年的提议获得了众人一致认可,喧嚣声中,赵梓趁热打铁地道:“也罢,便让这几位先咏诗作……”

他还开玩笑地道:“这也是盛名之累,他们不得不担起。”

不待点名,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就步出会场一侧的“考场”,三人神态各异,但都透着一股兴奋。难得有这般露面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王冲还端坐在一侧的大方桌后面,希望能置身事外。不想那两个青年直直盯住他,年纪大一些的道:“榜眼和探花都在了,华阳神童的状元呢?”年少一些的道:“状元之才定能配得上纯孝之名,我等洗耳相待。”

这两人跟自己有仇!

王冲暗暗咬牙,起身一个环揖笑道:“小子本就不擅诗赋,近逢大变,更疏于文字。眼下又忙于学事,不敢在此现丑,坏了大家的文兴……”

顿了一顿,心说既要丢脸,就丢个彻底,也比露了老底强:“至于什么神童榜首,小子不敢当!”

话音刚落,亭阁里那古筝声猛然一乱,王冲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却惹得众人一阵轻笑。

“曲有误,王郎顾……”

“王状元这般通音律,哪还不懂诗赋呢?这是哄我们无知吧。”

笑语满含讥讽之意,那古筝本就生疏得很,也不是第一次乱音了,哪值得这般动作?跟已经习惯了这粗涩之音,早已不为其所动的众人比起来,王冲的境界就低了一层。

此时赵梓才依稀记起之前考校王冲时,并没涉及诗赋,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正要设法为王冲说话,那年长青年就道:“莫再谦虚了,须知谦过即骄。”

那年少的宽额青年也晒道:“既敢以束发之年任学官,就该有担当才是。难道在座这么多前辈尊长,都不值得你尽展文才么?”

音律诗赋相通,见王冲这动静,就知在诗赋上真没什么水平。赵梓朝王冲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王冲犹自挣扎道:“诗赋不过是文字之技,当今朝廷重经义策论,小子自是循此道而行,确是不善此道。”

这话引得不少人撇嘴,却没多少人开口驳斥。这毕竟是大招牌,废诗赋兴经义策论,这是从一甲子前就已存在的争论。而神宗朝之后,尽管经过元佑更化的反复,但诗赋在士林中的地位确实再不复以往。学校取士里,更没有诗赋的地位。

这些年来,蔡太师为魁的新党与旧党交攻不断,jīng于书画的官家对诗赋也不再像神宗皇帝那样敏感,诗赋之道又渐渐抬头。大观中增开的科举里将进士科分为经义进士和诗赋进士两科,但那也仅仅只是昙花一现,诗赋再不复往世盛况。

那宽额剑眉青年却不惧王冲竖起的新政大旗,冷声道:“诗赋便是不再为取士之道,也是文字之道。荆公立下经义式【1】,行文求赋之骈对,诗之破题,不通诗赋,何以成文?诗赋是基,根基都不知,又怎知学问深浅?”

这青年不仅与王冲有仇,还很有才,至少他这番话,王冲是没办法辩驳的。

王冲笑着离桌道:“既是责问小子学问根基,小子也不得不勉励为之了。”

嘴里反讽这青年是逼人太甚,脸上更是洒脱,心中却麻了爪,暗自叹道,这下不抄诗也不行了……有什么诗是既咏竹又有水的呢?

亭阁里,那弹筝的小姑娘两眼紧紧盯住王冲的身影,手下动作已经乱了。直到婆子的身影拦住视线,才猛然醒觉。顿时惊恐无比,乖乖伸出双手。

婆子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是责罚你的地方,你要知道,整个官坊的陪班里,就你是舞乐双习,若想改回八姐儿的粗名,过以前八姐儿的rì子,就由得你再错!!”

她凑到小姑娘耳边,脸sè与音sè仿若裹着十二月的寒风:“你这手也再打不得,留下了斑痕,以后在恩客面前,会少了花钱。”

晶莹泪珠自小姑娘眼眶滑落,她深深低下脑袋。

就在同时,王冲正高高抬头,止住了准备开口咏诗的宇文柏。

王冲从上一世的记忆里找不到诗可以抄,但在这一世的记忆里却发现了点东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自救,与其循规蹈矩,不如掀了桌子!

“小子无急智,仓促难以成诗,只得了残句。”

不等那两个青年发表意见,他就径直朗声咏道:“竹影横斜水清浅,梅香浮动月黄昏……”

咏罢还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品味这两句所营造出来的氛围。

四周哑然无声,别说那两个青年,就连赵梓顾丰,乃至对王冲颇有善意的宋钧,都瞪大了眼睛,一脸讶然之状。

“嗯……不错,小子觉得这残句真是不错,诸位前辈学兄,不知是否与小子有同感。”

脸上洋溢着陶醉之sè,王冲环视众人。对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一脸崩溃之sè视若无睹。

“嘿嘿,当然不错了,真的是不错……这是你自己作的?”

说话的是范淑,一边说还一边瞪范小石,似乎在骂:看你都在跟什么人混!?

王冲直直点头:“是啊,当然是小子作的!”

嗡嗡之声泛起,全是冷笑和嗤笑之声。那年纪大一些的温和青年脸上已罩满一层寒霜,肃声道:“就知你是这等浅薄之辈!难道你还以为,这诗我们都不知得?就改了两字,便当作自己的诗了!?”

王冲哎呀一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兄台真是博学,竟知这残句的来处?”

温和青年怒声道:“你是脑伤真还没好吗?这诗哪个不知!?和……”

“等等,改了两字?”

王冲打断了他的话,一脸疑惑。

“我只不过改了一字而已……”

另有人终于忍不住了:“这就是华阳神童之首!?真不知是从哪处蹦出来的山野小子!你抄便抄了,当咱们都认不得也罢了,可你连抄的诗都记不清楚,这简直是……是天大的笑话!”

一旁那宽额剑眉青年也正要出言讥讽,忽然记起了什么,脸sè微变,皱起眉头深思起来。

那温和青年脸上满是痛惜,当然是为这诗句的原主痛惜:“这是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诗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你瞧瞧,是不是改了两字!?”

和靖先生就是林逋,朝初有名隐士,诗书画均绝,为宋人尊崇,连苏东坡都赞叹不已。而这首山园小梅更是名气大,“疏影”和“暗香”被誉为写梅的经典文字,但凡是写梅的诗,都要被拿来跟这首诗,尤其是这两句比,而能胜过者,寥寥无几。

老底揭穿,王冲的形象顿时在众人眼里落到无知小儿的程度。嗡嗡议论声更大了,提学司和通判一脸铁青,赵梓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到脚下去,顾丰干脆大口灌起酒来。

在场人里,除了还在深思那青年,就剩下宋钧拈着胡须,眯着眼睛,似乎对王冲有另一番审视。

王冲拍拍额头,似乎恍然大悟,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呆住:“和靖先生也抄了这残句啊?”

宽额青年似乎记起了什么,愕然盯住王冲,宋钧宋老头无声地笑了。而其他人则是无言以对,什么叫和靖先生也抄了这诗?

王冲貌似无辜地道:“我抄的是南唐江为留下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这跟和靖先生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才像是完全明白过来,重复道:“哦,和靖先生抄了这诗……”

一时间,竹林中,水潭边,亭阁下,只听得又悠悠而起的生涩筝音。

【1:王安石为推动经义策论取士,不仅自己写过,也要一些饱学之士写过经义范文。这些范文曾经汇集成册,成为科举试经义的行文样式,这就是所谓的“经义式”,也正是八股文的前身,以至于明时王世祯有言“八股制艺始于宋王安石”。】

第三十八章 当情当景各争鸣

() “和靖先生改了两字,小子只改了一字,愧不如和靖先生。”王冲继续说着风凉话,浑不顾在场大多数人已经懵了。宋钧开口佐证:“这两句确是取自南唐江为,不必为尊者讳。”只向王冲等人示了身份,在会场就是一寻常老者的邵伯温道:“早年随先考访友时,也在古书上见过此句,当时还觉那书是伪作,现在想来,是某学识不jīng啊。”宋钧是当地博学之士,邵伯温看上去也是饱儒,两人开口论定,王冲之言便是不虚。众人都有一种恍惚感,似乎再也不懂诗了。咏梅第一的名句,竟然是这般来历。这也不怪在场的读书人,南唐江为这残句被林逋所用,此事在这个时代还很少有人知道。就连文豪欧阳修也不清楚,还专门大赞过林逋这两句,尊其为咏梅第一。要到后世修《全唐诗》、《全宋诗》,才渐渐被人广知。王冲不过是在今世记忆里以竹、水搜索时,意外发现了这残句跟林逋诗句的联系,干脆丢出来作引子。那宽额剑眉青年神sè也变了,之前的不屑转为凝重,拱手道:“和靖先生不过是化用,再者,便是借用,又与你有何相干?这便能证你善诗赋吗?”这青年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是等着你展露诗才,不是评判别人的诗才,不要转移视线!话虽说得不客气,态度却认真了,显然,王冲这横来一笔,定是藏有玄机,这青年可不认为王冲是瞎胡搅。王冲对这青年也心生敬佩,看之前若有所思的样子,该是对林逋抄诗这事也有所了解。他也回以一揖:“请教兄台……”青年淡淡道:“绵竹张浚,字德远,府学内舍生。”果然,府学的混蛋……嗯,张浚!?王冲一怔,再问:“可是……‘浚之者何’的浚?”青年也微微一怔,自是不明白为何王冲一听就知是“浚”。似乎对此另有理解,他傲气回升,昂首应道:“蔽名不足与耳,正是‘莫浚匪泉’的浚。”一个引公羊chūn秋,一个引诗经小雅,也隐是一场交锋。可跟张浚和旁人所想的不同,王冲真的只是在确认,是不是他所知的那个张浚。看来还真是……张浚一名对宋史半罐水的王冲来说,自不算陌生。仔细看对方,年不足二十,说不定还更小,只那沉肃气质看上去成熟一些。算算年纪,再听籍贯和字号,还真是那个张浚。如果是刚临此世,王冲怕不得要扑过去求签名了,可现在的王冲,心xìng已经沉下来了。自己就是黄庭坚的侄子,苏东坡的外门侄孙,张浚……小辈耳!王冲收起之前那嘻嘻哈哈的二皮脸,肃容道:“方才小子不过是戏言,引和靖先生之事,真意是效晏元献公。”晏元献就是晏殊,张浚茫然:“何解?”王冲语气凝重:“小子自小读书破万卷,所记诗句百万言,即便受过伤,昧过识,却依旧历历在目……”众人都暗抽一口凉气,以前也有这说法,但都以为是虚言,今rì这王冲竟敢自承有此能,怕还真不是虚的。此话一出,张浚已有所感,剑眉微皱。就听王冲再道:“如这般借用而得,随口为之……”好傲的口气,却无人反驳,的确,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和靖先生“借诗”一事,而年方十五的王冲却知道,这已输人一等。“和靖先生此诗脍炙人口,借用自然谁都认得,若是小子借用他人的诗句,就如和靖先生一般,谁又能识得?小子不愿以此能违君子之诚,不强为诗赋,便是效当年元献公高洁之行。”王冲说得客气,可话语里的傲气却如刀子一般,刮得众人耳廓生痛。当年科考时,晏殊不愿答题,说之前已作过此题,占这便宜是有违君子之诚。王冲把自己比作晏殊,说自己记下了无数诗词,随便找一首无人知道的改改就能蒙住你们,可我不愿意这么干!张浚也差点噎住,振作着再问:“难道你就不能自为之!?”王冲昂首,傲气更喷薄如实质:“正因小子记得太多诗句,珠玉在前,不胜于前人,小子耻于作诗!”若是王冲一开始就摆这姿态,那是徒招耻笑,可揭破了和靖先生的底细,再自承记得诗句无数,这傲气就有了足足的底气。张浚无言以对,或许也是对王冲这股傲气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张浚身边那温和青年下场了,语气里依旧蕴着浓浓的不屑:“少年不要太过虚言……”王冲再拱手:“未请教……”那青年回礼:“扬州王昂,字叔兴……”盯住王冲,再补充了一句:“出自禹泽庄王氏一族。”果然,华阳王氏的,跟自己是真的有仇。王冲沉吟片刻,在记忆里找着了什么,绽起笑颜,虚不虚,立马见分晓,别怪我吓你一跳!他开口咏道:“黄金零落染西楼,玉箸归期划穿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头。叔兴知我经chūn别,香蜡窥人夜夜愁,yù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扬州。”众人讶然,心说你不是不咏诗了吗?怎么一下就来了一首?听起来还算不错,浓浓的思友之情,几乎让人落泪。不过你把王昂当作密友,在诗里这般缠绵,又着实渗人……王昂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两眼大睁,指住王冲,声音和手指同在哆嗦:“这、这是我十一叔之作,甚少传扬,你从哪里看来的?”得,原来又是改的……还是改了王昂叔叔的诗,不得不说,能改诗也是一桩本事啊,起码要记得常人所不知的生僻诗句。众人既纠结又疑惑,与王昂有同问,宋钧朝着王昂呵呵笑道:“该是黄鲁直旧集所载,黄鲁直与你十一叔交往颇深,而这小子是黄鲁直的甥侄,自该看过……”范淑咏出了另一首诗,场中抽气声纷纷响起:“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箸归期划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chūn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这个刻板中年人对王冲的观感也变了,竟是在赞他:“王明之此诗传于馆阁文林,常人绝少人知得,这一改……虽仍有纰漏,可仓促而就,也算有诗才了。”两人一先一后的解说评点,震得众人心神摇曳。第一条重磅消息是,王冲竟是黄庭坚的侄子!黄庭坚是谁?不仅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论诗才更有“苏黄”之称。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冲便是没能承得黄庭坚的诗才,也绝不至于不通诗赋。第二条就是第一条的注解了,王昂所谓的十一叔,范淑所谓的王明之,正是王珪的侄子王仲甫。王仲甫曾为翰林,文名远扬,受王珫父子与王氏通jiān案牵累被贬,号为逐客。王仲甫这首诗只在士林上层传扬,王冲却能记得,还现炒现卖改了一下,变成了他的思友诗。如范淑所评点的那样,像模像样,如果没听到范淑念出原诗,还真要被哄住。“真要小子作诗吗?”王冲环视众人,音沉似有金铁相击,在众人心中铛铛撞着。先是和靖先生,再是王仲甫,都是王冲刻意为之。如他所说,要像和靖先生那般,将不知名的出sè诗作改作己有,很难有人找出破绽。王冲的问话飘荡在整个园中,除了他的声音,再无它音,连乐声都停了。“果然……你行的。”亭阁里,小姑娘还蒙着泪光的眼瞳盯住王冲的背影,握着的拳头正因王冲近于嚣张的询问而松开,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软了下来。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她觉得那里有些发热。婆子也没有来指责她停了弹奏,以婆子的眼力,自然感觉得到,眼下场中的气氛,已再难容得外音。紧靠亭阁,占住正位的大方桌上,提学司管勾和府通判正跟赵梓窃窃私语,此时他们才对王冲真正上了心,向赵梓打探更多详情。而一旁的顾丰顾老头似乎已喝得半醉,咧嘴无声笑着,看王冲的眼神转作了脉脉温情。亭阁边,竹林入口处,两颗小脑袋叠着,如玉瓷般jīng致的两张小脸上,虽神sè有差,两双大眼睛却一般地亮,忽闪忽闪地瞄住了王冲。妹妹有些疑惑:“冲哥哥……变了。”姐姐道:“又是你冲哥哥了?”点点圆润的小下巴,再肯定地道:“冲哥哥哪里变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就知道训人。当大家都是这花,独他是天上的神仙,只是不再板着脸,像木头人似的。”该是绝少笑过的弯月小嘴变作上弧,姐姐痴痴地道:“就是这样……才好。”此时场中已鸦雀无声,王冲正要胜利地回转座位,赵梓也呵呵笑着正要将这一段落揭过,张浚却回复了心气,不依不饶地再度开口。“诗句得自当情当景,不管你借用何等冷僻诗句,也能辨出是不是伪作!就如你刚才所改的诗,纰漏仍在。王守正,你有心效元献公,你自为之。但你此论,却是抹煞了诗文真意,毋怪张浚穷究!”张浚果然有才,将王冲这番作为的本质提炼了出来,那就是否定诗句出自本心的文理。将王冲此言延伸出去,就等于说,只要认不出来是抄的,那诗句便是真作。“好!”“不错!确是此论!”不少人拍掌赞叹,这张浚的确心思缜密,差点就被王冲糊弄过去了。王冲也有些恼了,真要把我踩下去,你才甘心?他沉声道:“那不过是示例于王兄,草草而就罢了,至于当情当景,和靖先生那也是当情当景?”张浚胸有成竹:“景有相似,情有相通,这便是化用。”王冲穷追猛打:“那再试问,贾浪仙便是真在月下见着了和尚,那和尚到底是推的门还是敲的门?”僧敲月下门,这是诗坛最有名的公案之一:贾岛推敲。张浚说写诗是当情当景,王冲就反诘说,贾岛推敲便不是当情当景,否则何至于“推敲”。张浚脸sè凝重,这反诘不是随口就能接下的。场中其他人,包括主位上的官员,以及邵伯温、宋钧和范淑等人,也都挺起了腰,直起了耳朵。刚才还只算是诗文之争,而现在已升级为诗理之争了。张浚沉吟片刻,像是克服了什么心理障碍,决然开口道:“不管是推还是敲,总是先有知,当情当景便是知,而后得诗,便是行。有知才有行,知先行后。有知之行为真,无知之行为伪,自能辨得出诗句来。”抽气声、咳嗽声、嘀咕声纷杂响起,就连官员们也面面相觑,皱起眉头。诗理之争还没展开,骤然又跃入到学理之争。张浚在诗理上辨不过王冲,就直接拿学理来压。只不过,这学理有些忌讳。知行论,洛学谈得最多最细,而知先行后,则是洛学旗帜鲜明的立论,洛学……眼下正是禁学。“知先后行?”

王冲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主场。

第三十九章 伊川门下辨知行

() 王冲上一世可是常泡论坛的,诡辩术玩得不是一般溜,之所以能把张浚逼到这一步,全靠论坛上的破论之术。上一世的网络里,一个人立论,千百人破论,说白了就是喷子。只不过王冲属于高级喷子那一类,专找对方逻辑漏洞下手,无往不利。

说到知行,王冲更来劲了。

“我怎么记得,也有不知而行的啊?德远兄你方才言,不是当情当景,就能辨出真伪。那我来问你,若是诗句所述是你也未曾历过的情景,你又怎么分辨真伪?你也是无知啊。”

张浚愣住,这可把自己套住了。

这话问得犀利,诗人所描述的情景,你们怎么知道那是他亲历过的?你们都没亲历过,凭什么认为那就是真的?若是我诗中所述是你们从未见过的情景,是不是就认定我没亲历过,这诗一定是假的?

王冲再道:“更有不须知而得诗的,譬如,李太白……也是不知而行。”

张浚似乎被逼到了绝处,心气猛然昂扬,朗声道:“那知便不是真知,那行也不是真行,真知才能真行。真知便不拘于一情一景,而是可扩及他情他景,自能化用无穷。真知也必能真行,及于诗理,亦是如此!”

“我有真知,便能分辨他这诗文之行,是否是真行,若非真行,便不是真知,真伪由此可观!”

嗡嗡议论声涌起,提学司管勾猛然变sè,通判左右扫视,似乎要找惊堂木,赵梓则是一脸忧急。

说到知行,还不明显,可说到真知,就是确凿无误的伊川之说了。

所谓真知真行,是程颐对知行论的进一步阐述。程颐认为,知行之下还有真知真行。所谓真知,别于常知。例如对一群人说到虎害,大家都害怕,可其中一人的惊惧跟旁人显然不同,因为此人亲身受过虎害。对虎害的亲身经历,就是真知。而他人所知,只是常知。既有真知,基于真知,人们所行的就是真行。

听到这真知论,王冲倒是一惊,又一个洛学门人!?程伊川之学此时竟然已经传得这样广了?

王冲自不了解,新旧两党大争,即便蔡京在位,旧党也没退出历史舞台。而夹在新旧两党之间,注重探究学理的“君子党”,不仅为旧党所弃,更为新党所忌。这些人不是如王冲的父亲王彦中一般再无心仕途,隐于乡野,就是在官场中被排挤,个个去蹲冷板凳。

很巧的是,蔡京大兴学校,可学官却是没油水的冷官,“君子党”多是才学出众,由此大批被挤到州县学校,洛学就在这种情况下渐渐传及天下,发酵为理学。

当然,此时洛学依旧与蜀学、关学、朔学并立,被列为元佑禁术,公开宣讲,以及翻印传阅相关书籍,都要受责罚。

眼见官老爷侧目,翻脸在即,宋钧高声道:“舒王也有言贵知,曰‘礼乐之意大而难知’,‘孔氏之道易行也’,知行之论与洛学一脉,算不得禁例之内!”

王安石在政和三年被追封舒王,但世人一直习惯以荆公相称。此时宋钧以舒王相称,自是刻意强调张浚的言论没有越线。

这话倒是正理,王安石新学也强调知先行后,不过着眼点是在致学的“贵知”层面,而非知行论根本,并没有深论。程伊川倒是有深论,严格来说,与新学并无冲突。

可提学司管勾和通判哪顾得这个,同时看住赵梓,就等赵梓动作。而赵梓却是苦涩不已,他自不愿因学理之争,毁了张浚这洛学同门的前途。

眼见这场晒书会就要晒出“jiān邪”,邵伯温开口了:“此子学术不jīng,且听王冲如何辩驳。”

邵伯温淡淡一句话,让紧张的气氛骤然一消,他是在场官员中品级最高的,说话自然最有份量。而他这话将张浚之言定xìng为学术问题,这就给了其他官员撒手的台阶。当然,学术之争总得有高下,王冲就得担起把这台阶铺得实在稳当的重任。

此时众人看向王冲的目光无比复杂,既希望他能驳倒张浚,护住张浚,又想看到王冲无言,这小子太嚣张了,总得遭人治治。而张浚所言本就是大家心中的共论。知先行后,这已是常理,还有什么可驳的?

王冲看向张浚,心中也百感交集。

竟然把张浚这牛人逼到如此地步,真爽……

怪不得他一脸决绝,原来是知道这真知论会触忌,这家伙的xìng子可真刚烈……不,该说是太二了,何至于这般意气用事。

好歹是个人物,总不能在这里就把历史喀嚓掉了,到了南宋时,还得靠张浚守住半壁江山,可不能当历史罪人。

按住心头的杂念,王冲已有了计较,这真知论,实在太容易破了,他自己就是个活证。

王冲斩钉截铁地道:“真知便能真行?此论谬矣!”

张浚脸sè微微苍白,却依旧一副孤高模样:“愿闻其详!”

“人生而为人子,该知父母养育之恩,都知孝乃天理,这孝该是真知吧?那为何天下不孝者众?”

王冲这话是正牌王冲出品,自己推导出来的,他倒不知,这话与若干年后朱熹的弟子陈淳质疑知先行后,真知必有真行时所列的事例如出一辙。这倒不是说王冲的学术水平有多高,而是真知必有真行这一论实在太烂,根本经不起考验。

张浚依旧坚持着:“那是人yù蒙蔽,xìng不清灵!”

王冲晒道:“不管是什么,总之真知并不一定有真行!既如此,是不是真知,与行也没关系,反过来说,真行也不一定得有真知。”

为了掩护张浚,王冲转回话题:“就如诗赋一般,是否是当情当景,还得以事而定。譬如王摩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rì圆,我们都知他确实是出塞巡边去了,这才认定是当情当景,而不是就诗句本身去看。”

张浚虽倔强,倒也不是真二,知道自己正在危急关头,而且王冲这责问,他也真接不下来,不得不沉默了。

此时场中诸人也都沉默了,这一难算是过去了,可大家都觉很不是滋味。王冲这一搅合,竟把诗理都给否了,这还叫那些就靠揣摩文字过活,借口当情当景挑刺的评论家们怎么活。

更为过分的是,王冲竟还连带着动摇了知先行后论,至少是真知论被否了,这家伙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棒槌?专门砸场子的啊!

张浚吐了几口长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郁气,不顾王昂连扯他的衣袖,再道:“还要请教,这知行到底作何论!?”

张浚也看出来了,王冲这家伙于破坏一道非常擅长,就是个喷子,纯的。你既破坏了知先行后,那就建一个新的啊,光破坏没建设,也算不得有学问。

知行到底有何论?

知行合一呗……

想到自己差点叫王守仁,这话差点就脱口而出。

咬咬舌尖,把持住了心神,这是现实,不是小说。丢个概念就让人五体投地,做梦!

这一世所记的经文里,似乎就有“知行合一”这话。这四字更重在具体的立论,而不是单单四个字就完了。听者要问,到底怎么个合一法,不是随便两句话就能糊弄得住的。王冲对“知行合一”就只懂点皮毛,根本经不住辩难。

你要说个先知后行,边知边行,到最后知也是新的,行也被知修正了,这就是知行合一,那立马就要被张浚扇得脸肿。你以为伊川先生说的知先行后,就是全知道了再去做吗?你以为知就是脑子有了想法?行就是做事?你这民科……不,民哲!

你要说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听者要问,知行不是在说寻常做事是怎么回事,而是讨论人心内外之差,人心所思与人之所为的差别,这是关乎xìng命道德的文章,你这知行合一,与xìng命道德是什么关系?那王冲也只有傻眼的份。

要推托也容易,王冲呵呵一笑:“若王冲此时便论得,怕不是遭匾额砸,而是天降陨石了。”

张浚怔住,再自失一笑,的确,王冲不过十五岁,真能就知行立论,那根本就是妖孽,老天爷都要来收他。

见这家伙没一点感恩之心,还满脸“刚才之事,就当你这毛孩调皮”的神sè,王冲又不爽了,再道:“不过……”

品着张浚、王昂以及其他人再度呆住的神sè,王冲满足地道:“王冲也有所思量,这知行,为何不能是一般东西呢?”

不仅张浚和王昂陷入深思,连主位众人都沉吟起来,这思量……深不见底。

“王冲,勿要狂言妄语!”

赵梓一声喝,总算给了王冲一个台阶,王冲环揖谢罪,顺坡下驴,而此时众人看他的颜sè,已尽皆深沉无比。

这是个神童吗?不,离妖孽不远了……都已摸到了立论的门槛,未来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回桌时,宇文柏、鲜于萌两人呆呆望着王冲,王冲搅了这么一下,他们哪还有心气继续作诗,想必在场众人也已没有咏诗的兴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用”的呢?

不过他们却没一丝不满,王冲这番露脸,诗才没立起来,学问却立起来了,跟在王冲后面,与有荣焉。两人第一次觉得,原本玩笑般轻飘飘的“华阳四神童”名号,开始变得有些重了。

范小石看着王冲的眼神再不像以前那般冷漠,多了一丝同道中人的赞赏。而原本对王冲颇为不服的唐玮,在一侧亭阁的考场中痴痴看着王冲,眼里全是星星点点。手上的毛笔墨已滴干,纸上积着大滩墨渍也犹自不觉。没人提醒他,左右都是一般模样。

邵伯温将王冲唤了过去,开口让王冲也愣了:“给你十年,能否立起新论?”

不能,因为我没兴趣……

王冲心里嘀咕着,他可没做学术的想法,这不是就为了反踩张浚才逼出来的吗?

嘴上却不敢怠慢:“小子尽力而为。”

邵伯温就是个温厚长者,也没细究王冲脸上那瞬息变幻的微表情,欣慰地点头道:“那就从根源开始,比如说……数学。”

数学?

一边赵梓道:“邵公学问承自康节先生,数易之学天下无双,若能学得一星半点,那是你一辈子的福分。”

哦,对了,这个时代,真正的数学叫作算学,而易学的一支叫作数学……

听赵梓这么说,王冲自是大喜,再抱条大腿,不亦乐乎?

“不过,伊川先生曾言,学通数学,非二十年不能成。当年先考要传明道和伊川两位先生数学,他们都吓退了,你有这般耐心吗?”

邵伯温再笑眯眯地道,王冲脸上浮起的喜sè顿时僵住,二十年!?

“好险……差点被拐走了。”

应付过了不知是真想收徒还是调侃他的邵伯温,以及拉着他训了一顿,告诫他不要张扬过甚的赵梓,王冲半背是汗地躲在了一边,这是晒书会吗?是晒他王冲啊。

“张浚谢过守正回护……”

张浚找了过来,一脸纠结地致谢。王冲没有落井下石,还帮着他转回话题,足证人品过关,因此即便他依旧不服王冲这个喷子,也不得不来表表友善之态。

“德远兄多礼了,都是伊川同门,怎会坐视德远兄受难。”

王冲已经在张浚身上刷足了成就感,即便这家伙依旧傲气十足,也是一脸笑意,还主动攀关系。

张浚真的很意外:“哦?守正也是先生门下!?”

那是活见鬼了,程颐七年前就故去了,那时王冲才多少岁?

王冲道:“家父曾在涪州从学于伊川先生。”

张浚微微笑了,原本就挺得很直的腰杆更直了,看住王冲的眼神又朝“你这皮猴”的味道转化。

“张浚曾随家人至嵩山,就学于谯夫子门下,谯夫子是伊川先生学友,这么算起来……”

谯定亲传!?王冲暗道不好,却听张浚嘿嘿笑道:“守正还是我的师侄啊。”

师侄……王冲真想啐张浚一脸唾沫,辩不赢我,就用辈份来压我!?

第四十章 知行之论谈儒变

() 本以为晒书会的气氛会被王冲这一下踩进深潭里,可当诗文辨赏环节开始后,大家的jīng神又渐渐提振起来。

宇文柏的诗,华丽jīng奇,众人皆道一声“巧”,隐有苏氏风韵,真是诗如其人。鲜于萌的诗更让人意外,婉约柔媚,竟把诗写出了词韵,让人大跌眼镜。

王冲也暗道人真是不可貌相,本以为这小黑脸就是沾着宇文柏的光,加塞到了华阳四神童里,没想到是有真本事的。不过,这奔着柳永路子去的真本事,跟人拼起来,总觉得很是怪异。

范小石的文更引得在场人赞叹不已,行文雄浑,立论如山,不愧有“小石”之称。

华阳三神童的根底就此为众人所知,确是出类拔萃,而其他神童虽然差了很多,水平也远超年龄,其中那唐玮也有不凡之处,未来必有出息。

相比之下,顾丰所招的成年生员,行文立论上稍比神童们老道,却少了太多灵气。而华阳县学原本的生员就更不堪了,也就何广治等区区两三人勉强够得上生员标准。

按理说,王冲也是生员,也该接受评比,可大家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不仅不把这个妖孽当生员看,甚至都不愿当作同类,瞄着他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天外来客,倒让王冲乐得轻松。

诗文辨赏结束时,亭阁中那些乐班姑娘哗啦一下涌了出来,围住她们各自中意的对象,请赐墨宝。大的围官员名士,小的围神童,同样,王冲身边冷冷清清。谁让他既没作诗也没成文,就只顾得着喷呢。

瞧着宇文柏范小石等人被围得密不透风,连鲜于萌都埋在莺莺燕燕中。王冲抹去心头微微萧瑟,心说还是趁此机会开溜,转身就被一个娇小身影拦住。

“八……姐儿?”

看着眼前这个娇俏小姑娘,王冲不是很肯定,那时是一脸彩妆,现在却是清丽如初荷,若不是那双丹凤眼,他还不敢出言确认。

“奴奴现在叫梁锦奴……”

脆脆嗓音很熟悉,果然是那个八姐儿,就是不像上一次那般活泼。

“得了花名?未来定是行首。”

王冲为这小姑娘感到高兴,应该不会再被卖到寮子去了吧。

小丫头眼帘眨着,嘴角微微动了几下,再开口时,整个人洋溢着欢喜之气:“这还是郎君所赐,奴奴以后定要作上厅行首!”

行首是对乐籍中出sè人物的尊称,而上厅则是指能够担纲大活动,尤其是官府所办的大活动,由此有了“上厅行首”一称。

王冲欣慰地道:“别说上厅行首,花魁都能争得,我信你!”

笼在衣袖里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小丫头却甜甜地笑着:“谢过郎君夸赞,求郎君赐墨宝……”

王冲应她的要求,写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两句,再留下名字,递给小姑娘,嘴里还道:“小小年纪,怎地伤怀悲秋?多笑笑,来rì方长哩。”

听到这话,眼角正盈盈生泪的小姑娘似乎听懂了什么,发自心底的喜悦灌满全身。王冲抬头再看,就觉得这小姑娘脸上罩上了一层朦朦光彩,不由得微微失神。

“我不是控……”

举步向竹林外行去时,王冲还在暗自自责,刚才心思所动,让他很不明白,难道对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起了心?不对,似乎是小姑娘有什么异样心思。

怎么可能呢,才多大啊……

王冲摇头失笑,接着心神又再一晃,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写的时候没注意,此时才记起下面几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chūn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rì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冲愕然转头看去,却见小小身影倚在亭阁边,还在呆呆望着他。

“郎君,既已说好,奴奴就等着你,等着你……来救我。”

小姑娘低低自语着,将王冲所写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揣进了怀中。

这个时代的小姑娘,都是这么早熟吗?

还不知误会了小姑娘的心思,王冲挠头耸肩,再转身举步。男女之事,他还没怎么多想,毕竟父亲王彦中那道学先生还是个槛,得先把那槛踩倒,才说得上zì yóu。

“冲哥哥!”

没走两步,两声合作一声的脆呼又让他呆住,就见道旁的花车里,两张一模一样的娇颜正巧笑嫣然。

“鬼啊……”

王冲呲牙咧嘴地叫着,靠到了花车前,妹妹笑得前仰后合,姐姐却是笑得更甜了。

“香莲,玉莲,是等不及了,要嫁给冲哥哥我为妾?”

王冲一边唤着姐妹的名字,一边心说,幸好那王冲没给谁取名为金莲。

妹妹玉莲朝王冲扮鬼脸,姐姐香莲收起笑脸,低头修花,花剪咔嚓咔嚓动着,枝叶纷飞。

“为妾!?”

背后又是两声并作一声的惊呼,正是宇文柏和鲜于萌。

姐姐冷脸以对:“登徒子!”

妹妹娇叱:“冲哥哥就是登徒子,跟冲哥哥来往的果然不是好人!”

不再理会后面那负手望天,故作潇洒的宇文柏,以及笑意盈盈,谄意十足的鲜于萌,妹妹玉莲递过来一封信:“这是娘亲给王夫子的信……”

果然有jiān情……

王冲接过书信,心说自己这一家跟潘寡妇家,还真是纠缠不清。

“这是给冲哥哥送信的酬劳。”

接着玉莲再递过来一束花,王冲正要接过,忽然想起之前宇文柏和鲜于萌朝手掌吹气的情形。定睛一看,花枝上满是刺。

毫不客气地伸手捏住了玉莲滑不留手的嫩脸蛋,一扯一拧,小姑娘哎呀惊呼,那束花安全到了王冲手里。

“男女授受不亲!登徒子!坏人!”

玉莲竖着眉头喝骂,却只知这几个词。

“这是兄长怜爱小妹,怎能骂兄长是坏人呢?”

王冲哈哈笑着,摇着花束,施施而去,总算报了被骗之仇。

“兄长!?”

后面的宇文柏和鲜于萌脑子已经不够用了,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眼见白衣黑脸追着王冲而去,玉莲揉着脸蛋,神sè犹豫不定:“冲哥哥……到底是当冲哥哥好,还是当大哥好?”

香莲手中喀嚓不停,冷冷地道:“这不是冲哥哥他自己能定的……”

玉莲看向香莲:“姐姐是说……”

香莲脸sè丝毫没变:“也不是我们能定的。”

晒书会结束,余韵正向整个成都府扩散,华阳县学之事正朝着预定的方向变化。

许光凝和卢彦达先后传递了会尽快到县学视事的信号,王冲和华阳神童的表现,让他们很现实地调整了自己的应对,将华阳县学当作可以为自己增光添彩的政绩。至于开初那些算计,需要丢开时,必然会丢得格外爽快,这也官居高位者的行事准则。

而在此事中一身当先的王冲,却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大坑,未来该作什么,已不由他自己决定。

“待我回书,由你择时送去潘家。”

王彦中对潘寡妇的信没有什么激烈反应,可王冲却知,这爹定是心头翻腾不止。信他已偷看过,潘寡妇的字娟秀柔和,温婉雅致的妇人形象自这字迹间跃然而出。信的内容貌似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代潘老爷子道歉。说之前入赘之事,是老爷子意气所为,她本人毫不知情。再关切王冲的情况,希望王冲有时间能带着虎儿瓶儿去潘家作客。

可问题是,从头到尾,潘寡妇都以“王兄”称呼王彦中,这称呼就大有玄机了。

“那婆娘……哼!”

王冲小心地试探,王彦中的反应是如往常那般骂着,再将信小心地收了起来。

“知行论,你胆子也真够大的……”

接着王彦中转开了话题,批判起王冲在晒书会上的表现。

“连xìng命道德都没学通,就敢妄言知行,那些人不过是被你摆的架势哄住了,真有人要穷究你的根底,我王彦中这张脸怕要被你丢尽!”

王冲在晒书会上本就有所感觉,忍着没把知行合一丢出去。而王彦中一顿训斥,让他如拨云见雾,总算明白了个通透。

就学问而言,知行论只是“果”这一层,在知行论之上,还有一连串的“因”,简单说,对xìng命道德有什么论定,才在知行上有什么论定。

儒家所称的“xìng命道德”,统括了一系列自哲学层面而下的问题。

“xìng”是追问人之根本属xìng,“xìng善xìng恶论”就出自于此。而“命”则是追问人之最终归属,比如大家都谈“天命”,就是说人最终是归于上天,由上天而决的。与之相对的是“人事”,“知天命,尽人事”,这是“命论”主流。“道德”则是基于xìng命,而对儒家所倡之道,在德这个层面的发扬。

“汉唐儒士,本拘于训诂,唯知循圣人意,行圣人行。韩昌黎著《原道》,创立‘道统’,再著《原xìng》,谈xìng之三品,方有发挥……”

王彦中对王冲讲起了儒学的唐宋之变,尽管对儒学没什么兴趣,可为了对付以后可能究问自己根底的挑战,王冲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听下去,这一听,就沉迷于其中了。

原来儒家,并非是自董仲舒开始,就占据了学术制高点,而是经过了漫长而复杂的演变,而此时的宋朝,是完成如此演变最重要的时期。

第四十一章 我心为天根在易

() 一直到唐时,儒学都只停留在“治世”的层面,即便有董仲舒搞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也只是空中楼阁,地位还是一种“经世之术”。

相较之下,佛老,尤其是佛学,主谈“治心”,深究人之根本。到唐时,佛学的兴盛,使得儒士纷纷反弹,开始为儒学寻找治心之路。韩愈创立道统论与佛统相抗,再立人xìng论,杨雄谈人xìng善恶,都是从孔孟和荀子等儒家先贤中追寻治心之学的根本。

到了宋时,尤其是仁宗朝期间,天下太平,赵氏又以科举网罗天下英才,儒家经典广及民间,此时儒士终于有了雄厚的人才和学术基础,开始冲击治心之路。欧阳修言“今世之言xìng者多矣”,“世之学者多言xìng”,就是儒学开始转入治心阶段的标志。

此时儒士谈xìng,当然不会满足于追问xìng之表象,也就是xìng善还是xìng恶,而是追问xìng之根本,而xìng之归属,即命的问题也摆上桌面。要追问xìng,又要从xìng的外在,也就是道德入手,于是宋儒论“xìng命道德”的形势就形成了。

王彦中提到了王安石,为什么王安石被誉为“享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王安石在《淮南杂说》中,将xìng命道德这个问题的广度和深度大大拓展了。

广度上,王安石将三代之治引为道德的完美体现,可以让儒士借三代之治究问xìng命道德。深度上,王安石又抛开现实古今的表象,将xìng命道德提升到形而上的思辨层次,这又让儒士拥有了可以与佛老抗衡的思辨空间。

接着王彦中就批判说,王安石虽搭起了究问xìng命道德的大舞台,却将佛老之思引了进来,不是正道。

这就又要说说“道”了,“道”这概念无边无际,而在“xìng命道德”这个范畴里,却是有边界的。那就是正世之道,xìng命能与德相合之道,是人道。

王安石的新学与其他人,包括司马光和二程等等的“旧党”,学术上的主要分歧就在于“道”。新学认为,道源于三代,之后便不再合一,而是散于佛老儒等各途之间。因此新学要“一道德”,重新统合道统。

但旧党都认为,道统从未断绝,而是一直在儒家自己身上。由三代而下,孔孟等诸贤一路传了下来,佛老怎能入儒家道统呢?一道德是需要的,但要作的是厘清道统,而不是引佛老进来,搞三教合一。引了佛老之道,那儒家所论xìng命道德的道,就不是儒家所要的道,成了魏晋之间的空谈玄学。

听到这,王冲对王安石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就这点来说,王冲反倒开始敬佩起王安石来,他本心也觉得,思想就该包容兼蓄,好的就用嘛。

不过旧党的批判似乎也有道理,如果将这个道与佛老之道混在一起,那动不动就要谈天地大道,很容易陷入空谈,须知佛老的人道都是飘渺而离于现实的。

王彦中这批判只是点到为止,接着就谈到程伊川对xìng的认定。

“xìng即理也!”

一通论述听得王冲头晕脑胀,而这正是洛学,也就是以后理学的根本。

“何谓理?天也,天人一理。”

理是本初,是主宰一切的根本,由此可以推导,人xìng乃天理。但人xìng也有两分,一是天命之xìng,也就是从属于天理那部分,天命之xìng是纯善的,如天理一般纯粹自在。一是气禀之xìng,是受气之侵,是人xìng之恶的由来。也就是说,人xìng本善,恶是外因,而这恶因正是私yù。

王冲暗暗瘪嘴,“所以要存天理,灭人yù?”

王彦中瞪眼道:“是灭私yù!何谓私yù?是不合理之yù!于衣食,饱暖之外,便是口腹奢服之yù。于,传宗接代之外,便是yín~乱之yù。于钱财,安家乐业之外,便是贪婪之yù。”

王冲问:“这是伊川先生之言?”

王彦中眼神飘浮:“先生未言尽,弟子便得补全……”

假道学……其实你也是不认同这点的吧,不过如果真是这个意思,只是克制,而不是真的灭yù,王冲觉得也没错。就是边界的划定还值得商榷而已,合理不合理,这太模糊了。

想到就说,王冲抬扛道:“照这么说,合理之yù便是理,不合理之yù便是yù,所以说灭人yù也是没错啊。”

王彦中点头,再听王冲道:“就不知爹爹嗜酒这一点,到底是理还是yù。”

王彦中强辩道:“酒能舒发心xìng……”

接着醒悟过来,恼怒地道:“闭嘴!老实听为父说!”

王彦中赶紧把话题快进到知行论,人要明xìng知命,就得有知有行,然后才能见道德。

这么一来,依照xìng即理的原则,人当然得先知而后行。不过又依照理宰万物的原则,也会有行而得知的情况,所以程伊川会提“格物致知”。但总而言之,知行不是一体的,也不可能成为一体。这一点,不管是洛学、关学、蜀学、朔学,都没有根本分歧。

王冲有些讶异:“那为何爹不指我所言是谬论?”

王彦中有些踌躇:“明道先生又有‘发明本心’一说,认为xìng即理的话,本心即可见天理。由这一点,你所说的‘知行为何不能是一般东西’,为父觉得,似乎又有相通之处。到底怎般相通,暂时也想不明白,不过也许能有一说。”

王冲也愣住,他本以为知行一体就是源于王守仁,现在这么看来,程颐的兄长程颢已经点出了根源。不学无术的王冲自不明白,心学的源头本就要追溯到程颢。

王彦中有些期待地道:“你既有此一说,就再试着论论。”

王冲挠着头开始思考,他学术不jīng,没办法进入到古人的学术思维中,不过王彦中所描述的天人之分,让上一世成天跟it打交道的王冲有了感触。

如果把天比作服务器,那么道就是cāo作系统,人就是终端,德可以用作运行良好的描述。

这么一来,理学是在描述一个瘦客户端的私有云环境,终端不需要有什么计算能力,只需要接受指令和展示结果,一切都由服务器搞定。当然,这样的环境便是封闭的,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序和应用都不能进来,否则服务器很容易崩溃。

如果情况反过来,终端有很强大的计算能力,服务器仅仅只是搭起一个沟通和辅助的平台呢?这就有些接近于公有云环境了,互联网就近于这种情形。不仅环境是开放的,而且能灵活应对各种问题。

这个构想所衍生的比照模型有些偏离主题,而且很不完善,王冲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抓住了“服务器”、“终端”这两个概念的对照。

“心即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王冲豁然开朗,心学的颠覆,原来本质是将人这个终端,颠覆为天这个服务器!不是心即理,而是心即天!不知不觉间,王冲终于算是入了王门。

按住心头的激动,王冲小心翼翼地道:“如果……能够发明本心,那这本心与理相通,由这本心向外,不管是知还是行,都是天理所显,这知和行,岂不就是一回事?就像是水往低处流,这即是天理所显,可对水本身来说,这是知还是行?本就是一体而不可分的嘛。”

王冲其实还有一比,但他不敢说出口。若是心即理,将心比作天,那世界一切,都是应我自己心念所显。对这世界来说,我的知,我的行,是把我本心投shè到这个世界的行为,这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过程。【1】

王彦中沉吟许久,猛然瞪眼道:“荒谬!人承天命!本心发乎于外,是命不是理!你这一说,天将何存?天之不存,理又何存?”

果然,在饱学的王彦中面前,王冲这点小伎俩是瞒不住的。

“为父就知,你果然是学无根基!我看你还是从《易》重新学起!”

王彦中又把《易》扯了出来,王冲不解,干嘛非要学易?之前遇到的邵伯温说,学通易学得二十年,学出来都跟你一般大了。

“邵伯温在成都!?”

王彦中兴奋了,还想着去拜会请教,可听说只是来办公事,马上要走,又沮丧了。

“邵公得了康节先生之传,那是数学,不是易学。数学你稍知一二即可,易学却是要下足功夫的。”

王彦中纠正了王冲的认识,开始解说易学之重。

易学是什么?源头虽是上古占卜卦辞,却是最初探究天人之道,论述天理之变的学问。代代读书人都在易上添砖加瓦,以至于到现在,不懂易,那就不叫读书人。

“易学在蜀……”

王彦中更强调了这点,程伊川年轻时随父亲入蜀,在大慈寺游览时,曾经遇到过一个箍桶匠。见那匠人竟然在看《易》,程伊川就想问难他。没想到箍桶匠先问:“未济男之穷”是怎么回事,程伊川无言以对,箍桶匠说,是“三阳皆失位”。由此程伊川就有了这话:易学在蜀。

一直随程伊川而行,帮着完成《伊川易传》的蜀人谯定,也是易学大家,蜀地通易之人,比比皆是。王彦中说,rì后有人就易问难,王冲若是应答不出,那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对王彦中动辄以“身败名裂”恫吓的行为,王冲已经习惯并且唾弃,不过如果易学真是这么基础的学问,而且不必学二十年,他也乐意去学。

整本《周易》、孔颖达的《周易正义》,甚至《伊川易传》都在他脑子里,不对,甚至他还找到了《东坡易传》、王安石的《易解》,学起来也比常人容易得多。

王彦中道:“为父虽通易,却是专于先生之易。先生有言,若治易,只看王弼、安定先生和王介甫三家文字即可。这还是义理之易,蜀人也长于象数之易,邵公之学就是数易,为父更不懂。华阳县里,另有人通易,你可以他为师。”

王冲问那是谁,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正是你县学上官,顾丰顾鸣裕。”

顾八尺……没想到还是个易学大家。

【1:王阳明的心学虽然是用“知行合一”和“致良知”来概括,可内在却很深奥,后世的解读五花八门,很多都偏离了本意。主角就是个学计算机的,别指望他能完全正确解读,当然,歪曲也是因应这本书的主题,自有用处,jīng于心学的朋友别责难匪头啊。】

第四十二章 知书识礼炼废渣

() “学易?别忘了你还是学谕!”

晒书会一炮打响,县学处境大为改观,很有希望拿到正式的编制。原本告假的学官不是转瞬康复,就是带病上岗,就连守制的也举着“求夺情”的旗号跑了来,之前跑掉的生员更一窝蜂涌了回来,搞得县学再度形成两派:栽树派和乘凉派。

公试定在正月下旬,眼见只有两月足的时间,王冲和顾八尺一商量,决定不跟那些乘凉派纠缠,让他们蹲在城里的县学旧舍自己混,栽树派全转到新舍去。

新舍紧靠着城南漏泽园,是赵梓从官产里挪出来的地盘。此时还是大片荒地,已至冬rì,也不是开工搭屋子的时节。

难道还要搭帐篷读书么?当然不会,王冲和顾八尺看中了紧挨着新舍的宝历寺。请动赵梓说合,赵梓再咬牙舍出两道县库的战略储备:度牒,借下宝历寺的两进大院作为临时学舍,一百出头的县学生员入住,紧张的备考生活就此开始。

新舍的位置让王冲很满意,宝历寺南面四五里就是海棠渡,这意味着他每天“上班”的路程少了三分之二。也因为离海棠渡很近,不仅王世义和邓衍能经常过来帮忙,林大郎也获得了林掌柜的允准,参与组织新舍的规划和建设工作。

新舍工程是顾八尺特意给王冲留下的一块肥肉,王冲倒不是为了吃钱,而是希望能建一座符合自己想法的新县学,尽管他没有改天换地的豪情壮志,而且明年也该进府学了,但力所能及处,还是希望改变点什么。

忙碌了几天,新舍事务总算理出了头绪,院子里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琅琅读书声,顾八尺依旧没工夫教王冲易学。

“治事斋那边,守正得想想办法,不然留不住人啊。”

顾八尺说的是治事斋那五十来个生员,如今华阳县学分了三斋,城里的宏文斋就是个样子,由得那些乘凉派去折腾,新舍这边分了经义斋和治事斋,这也是仿效当年安定先生(胡瑗)在太学所创的斋制。

经义斋容纳了华阳神童和有素质的成年生员,接近五十人,他们组成了重点班,目标是全力冲刺公试,保升学率。治事斋容纳了赵梓抓来的壮丁和大部分旧生员,用来保学校规模。

县学有望挣到正式编制,对治事斋的生员来说,几乎就是天上掉下炊饼。不过现在新舍全力保经义斋,治事斋就成了后娘养的,没人关心。很可能搞成县学以前的情况,生员留下学籍,回家混rì子。

顾八尺道:“其实就是让他们有东西能学,把人栓在学校里。”

王冲撇嘴道:“是啊,栓在学校,每人每月就得交一贯借读钱,教授你定的标准还真是良心价……”

顾八尺老脸一点没变,嘿嘿笑道:“他们出得起,都是有钱人家。”

冲这德xìng,王冲真不信这家伙是个易学大家。

虽然鄙夷,可王冲也接下了这事,经义斋的教学倒不必他费神,学生都有基础,这两个月就是搞密集的试题轰炸和模拟考。这一套可非后世的学校才有,这个时代出版的各种时文集,就是后世的模拟题集,王冲自己都得抽时间熟悉时文。

而治事斋这边,真不能让学生都跑了,虽说顾八尺要吃不少,可剩下的钱也能补贴经义斋的花费。笔墨纸砚、时文集乃至伙食补贴,这都得花钱。

怎么留住人呢?

经义斋的整齐诵书声与治事斋哄哄闹闹的喧嚣声形成截然对比,王冲眼前一亮,有了!经义斋搞应试教育,治事斋就搞……素质教育。

十一月二十五,对陈子文来说是一个永生难忘的rì子。

这一天,他和另外五十三个治事斋的生员在院子里集合,见到王冲现身,鼻梁又开始隐隐作痛。心中沸腾着怨气,他朝王冲瞪过去,却又赶紧斜开了视线。

早前他唆使与自家要好的江神社整治王冲,却不料先被王冲撞断了鼻梁,再被桃花社的孙舟暴打了一顿,自那之后,他就认定王冲与他不共戴天了。

如果不是华阳县学声名大噪,明年很可能拿到设立上舍的权力,成为正式县学,陈子文可不愿继续呆在县学,rìrì向王冲谄笑。要知道,有了上舍,就能花钱进去,就算只是享受两年官户待遇,那也是笔好生意。

为了这般前途,陈子文对王冲有再大怨气,也得忍了。

见小大人般的王冲昂首叠肚地来到众人身前,却因身高不足,被前排挡得严严实实。这小子也不害燥地搬来一根条凳站上去,以高人一等的目光扫视众人,陈子文跟其他人都哧哧低笑。

王冲一开口,笑意转作喧闹,轰然升腾。

“今rì你们能在这里,是你们爹娘烧了高香!是猪撞在了树上!你们自己不过是混吃等死之辈,是毫无益处的渣滓!切碎了拌进潲水里,猪都不吃!”

众人讶异地嚷嚷着,陈子文更回以唾骂,引得其他人也跟着骂。就听一声粗浑如闷雷的呼喝:“大胆!辱骂师长是犯三等学规,谁想挨十杖,谁就再骂!”

转眼一看,角落里一个壮汉手持木杖,怒目而视。包括陈子文在内,都一个哆嗦,再不敢开口了。先不说学规,就看那壮汉,也是惹不起的凶神恶煞。

面上乖顺了,心中却不服,就兴你骂我们!?

王冲再道:“不服!?就算我不是学谕,只凭读书人的身份,也能骂得你们狗血淋头!”

这下众人是真不服了,陈子文更高声道:“我们也是读书人!”

“哈!读书人!?”

王冲冷笑:“有你们这样的读书人!?”

呼,王冲手里抖着怪模怪样的细长小棍子,朝一个个人点去。

“你!披头散发的,到底是来这里作法的道士还是读书人!?”

“你!皮裘不错啊,到底该唤你东家,还是足下!?”

“你!涂脂抹粉的,把县学当戏台么!?”

“你!鼻毛都比胡子长了,是不是还要扎根小辫!?”

王冲那小棍划了一圈,将所有人罩住:“你们扪心自问,把你们丢去其他地方,就这副德xìng,会有人当你们是读书人!?”

众人默然,他们这群人,三分之二是城廓户,其中的三分之二又是商人,剩下的差不多都是这一代才有了点家业的暴发户,就没什么家世沉淀,平rì也无心读书。来学校就是来蹭读书人的好处,自己都不当自己是读书人,更别说外人了。

“什么是读书人!?最起码的一点,是知书识礼!在你们身上,就看不到半点礼!”

王冲的训斥声声入耳,陈子文暗自嘀咕道,谁不想被人当读书人敬?可知书识礼……翻开书就抓瞎,哪能识什么礼?

陈子文的嘀咕也是众人的心声,不少人还嚷出了口,总得先知了书才懂礼啊。

“在晒书会上,我就说过,我不认同知先行后,这世上,也是能行先知后,或者边行边知的……”

王冲这话众人还不太理解,只知他在晒书会上大出风头。县学境遇得以改观,跟他的表现也不无关系。就当他是在显摆,却不料接下来的话,让众人心头剧震。

“我知道你们入县学是为哪般,不过你们没算清楚帐。你们虚掷光yīn,就只为家里挣了些役钱,待退了学,你们自己有什么收获?没有!你们在学校时,没人当你们是读书人,出了学校,是骡子的还是骡子,是驴的还是驴,就是成不了马!”

“你们却不知道,礼,不必非得读通了书才知,也不是非得读通了书才叫读书人。只要懂礼,别人看你,就是一个读书人!”

说到这,王冲看了看远处,确定没其他人在,压低嗓门道:“说得明白些,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样,这样子,却是不难学的。”

“有了读书人的样,在家里,得家人敬,在外,得他人敬,诸般好处,还用我说吗?”

真能被人当作读书人敬?

涟漪在陈子文心中荡开,渐渐摇动了整个心神,此时看王冲那张小白脸,忽然觉得不那么可憎了。非但是他,其他人脸上都罩着一层怔忪,一是对王冲一下转作这副面孔很不适应,一是这话太实在,太熟悉,也太让人动心了。

一个果户子弟愣愣道:“这就跟卖柑橘一样,样子好的摆在最前面?”

“你悟了!”

王冲小棍子点住他:“柑橘内里好不好,总得入了手才知道,若是别人都不挑你,内里再怎般好,都无用处!”

经这一比,道理顿时浅显易懂,陈子文嗓音有些变调地道:“学谕,小的们真能学得读书人的样子!?”

“当然!”

王冲朗声道:“有了读书人的样子,就是懂了礼,懂了礼,再来读书,事半功倍!再里外一致,作了真正的读书人,也就不难了!”

他再扫视众人:“你们也别当经义斋乃至府学那些人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书读得再多,礼再懂得多,心眼不正,也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所谓斯文败类,比比皆是。礼、书、德三项,只要有了礼,便是入了读书人的门,就算书不足,有德,也比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强!”

这一补充,“礼”变得更重要,而原本只是“读书人的样子”,也变作了“读书人的根基”,众人顿时心气大振,纷纷问着该怎么学。

“怎么学?从端正本心开始……”

王冲小棍点中了陈子文:“你刚才自称什么!?小的?记住了,你是读书人!小的这个称呼,你就该丢到九霄云外去!只有别人在读书人面前自称小的,绝无读书人在他人面前自称小的,就算是对着官家,读书人都只称臣,哪来什么小的!?”

陈子文愣住,心中热流滚滚,抱拳不迭地道:“小的……不,陈振知错!”

“本心之后呢,就是仪态……”

王冲小棍左右一挥,众人不知怎的就明白了这意思,左右退出一条路,容王冲来到陈子文面前。

小棍敲着陈子文抱起的拳头,王冲道:“作揖是最基本的礼,别以为简单,内里却是大有文章。你们瞧,这一揖是读书人的样子?”

看着陈子文弯着腰,低着头,抱拳如烧香的模样,众人都笑了,当然不是。

“因人而礼!因事而礼!因情而礼!眼神、面容、抬臂高低、屈肘内外、鞠躬深浅,掌拳相合,不同人,不同场合,不同应对,都有不同讲究!便是小小差别,他人都能觉出不同。我是师长,的确该敬,但不是这般敬鬼神法!这就是非礼!”

王冲虚虚拱手,作了个师长对晚辈的揖。即便他个子矮,年纪小,但这一揖,一股凛然于上的气质就显露于外,令这帮市民子弟醍醐灌顶。果然,仅仅只是作揖这一礼,就有这么大讲究!而真懂了礼,就这样子,还有哪个能说他们不是读书人?瞧这气势……

“衣着打扮谈吐也都是礼!?”

“学谕!我们要学!”

“现在就开始吧!”

市民子弟都是脑子灵活之辈,已经明白王冲要教他们的礼的本质,个个都兴奋起来。

“慢慢来……我会给你们安排好课程的。”

王冲心说如此该能把这帮家伙栓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可并不是在忽悠他们,在这个时代,除了宫廷礼节的训练科目之外,可没谁专门训练读书人礼节,都是靠家教,他开这课,也算是开历史先河了。

用上一世销售礼仪课的形式,填以这一世读书人礼节的内容,这课程一点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全由他上课。

搞定了治事斋,王冲刚出院门,就被宇文柏和鲜于萌拦住了。

“这课是不是也给我们经义斋开开?”

“是啊,我俩没什么,可斋里也有不少人大大咧咧不懂礼,要是到时比治事斋还没读书人样子,那可丢脸了。”

两人该在一边偷看许久了,王冲心说你们玩得也真是投入。

晒书会上,神童大放光彩,因此以王冲为首的学谕派拿到了学事的主导权。宇文柏、范小石和鲜于萌都得了学正的临时学职,再领着得了学录、正副斋长的神童,将经义斋分作若干席,以神童充任席长,负责督导学业。

成年学员虽还有不满,但依照王冲的意思,经义斋设立了分队竞赛制。三五rì一赛,名列前茅的队有奖励,这使得每队之间抱成了团,学员之间的成年少年之别也淡化了不少。

担起学事重任的神童们意气风发,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桩事业中,也怪不得宇文柏和鲜于萌千方百计要从王冲这掏东西。

这要求很合理,王冲当场应下了,可接着宇文柏就提到了另一事。

“入你们的锦秀社?”

看着满脸兴奋的两个少年,王冲似乎又看到了中学乃至大学时的自己,都是一般的青chūn无忌,也觉得自己的血有些热了。不过,这个锦秀社,到底是干什么的?

第四十三章 无礼不成君子仪

游景揽胜、关扑蹴鞠、诗词书画、飞鹰走马,锦秀社无非就是个联谊团体,待得少年成了青年,还要加上酒sè财气,沆瀣一气。读书人有五党,同志、同年、同窗、同乡和亲族,锦秀社这种团体就能占住四同,将来社友之间便是铁杆死党。

这般好处,王冲自不会推却。就算他rì自己没什么出息,宇文鲜于都是官宦子弟,将来定有富贵,加上其他能出头的,大腿如林。

王冲俐落地答应了,鲜于萌兴奋地以拳击掌:“这下咱们总算有能服人的社首了!”

宇文柏也道:“就烦劳守正,不,社首把范小石那帮人拉进来。”

得,这两人是把他当大腿抱了。

宇文鲜于要拉王冲和范小石,也有为县学事考虑的原因。

如今县学神童也分两派,一派是宇文鲜于拉来的,不是官宦子弟就是世儒之后。另一派则是范小石拉来的,多是贫寒出身。这两派多有不合,两人就想借锦秀社扩编的名义,引入王冲,将两派人拧为一股绳。

王冲有了想法:“要跟范小石那些人打成一片,就得多找共识啊,锦秀社这名字,脂粉气似乎重了点,他们该不会中意。”

宇文鲜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都依守正/冲哥儿的意思。”

接着鲜于萌挠头道:“不若叫……算学社,冲哥儿你教的景数,咱们已经传出去了,这学问终究还是得出自冲哥儿你,咱们都没再隐瞒。”

宇文柏瞪了一眼小黑脸,无奈地道:“别给自己糊脸了,那是范小石看破了这学问的出处。”

王冲暗笑,这名声想推都推不出去,结果还是落在自己身上。经过晒书会一事,大家都知他脑子里还存着万卷书,这种来历诡异的学问,范小石何等jīng明,自然要朝他身上猜。

“算学终究只是匠学,学是要学的,却不能作了学问大道。横渠先生有言,读书人之志,是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之学虽有不足,横渠之志却当为我辈士人标榜。只要心怀此志,都是我辈中人,我看这个社,就叫……集英社好了。”

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二十来个神童汇聚一堂,共商建社大计,王冲有了这番讲话。

“集英纳粹,好!就该有如此胸怀!”

众人反应热烈,王冲却是一惊,纳粹……

不知道是出于对“纳粹”一词的忌讳,还是事情太忙,没工夫搞社团事,总之王冲没再关心集英社,这个团体还是成了联谊会和算学研究会。但范小石的提议,却让王冲又多了一项工作。

“守正还是把景数的学问整理一下,出本书吧。”

范小石眼中又闪起了王冲熟悉的那种热芒,他建议王冲将景数作系统的整理,出本《景数拾遗》的小册子。他跟宇文柏鲜于萌等人再将以往算经里的经典题目用景数作新解,汇成《景数集解》,由此将这门学问推广出去。这就是立言立学之名,范小石正热衷于此。

所谓“景数”,是王冲为阿拉伯数字所找的来历。唐时景教入夏,带来了不少异域新知,但随着景教湮灭,这些知识也就断绝了。王冲将阿拉伯数字安在景教身上,就不怕有人追问根底。况且认真而论,景教还真有可能带了阿拉伯数字进来。

范小石的建议让王冲心动了,尽管只是捡失传之学的名声,但在这个时代,创立新学者大多都托古人之名,他搞出景数来,世人也就将他视同为开山祖师。

也好,就先把加减乘除、方程方程组乃至开方等现代数学的基础弄出来,之后若是谁有心有能继续搞,自己再加以点拨,现代数学就能在此时生根发芽了。之前不想在算学上立名,是只考虑自己个人,现在有了一帮潜在的弟子作托,能够晋身开派宗师,何乐而不为。

出书的事简单,也就是整理一下中学数学的内容,印书也简单,程四叔就在广都开印书坊,这事王冲就当是兴趣,每rì抽点时间随手为之。

已经扩展到经义治事两斋的礼仪培训是王冲眼下的大事,顾八尺对王冲此行也大加赞赏,认为这是兴君子仪,复古礼。

可王冲哪里是复古呢,他完全是照后世的礼仪模式,填充此时的礼仪内容而已,这般糅合完全不存在障碍。

上一世看似因为社会节奏快,所以大家在礼节上没太多讲究,实际很多东西是被压缩到了“微礼仪”里面,“礼”依旧无处不在。

人总是有xìn之别,有亲疏之分。不注重礼节的人在交际时很容易留下不好印象,或者造成诸多误会。

握手的男女之别,时机之差,打招呼的身体语言,对话时的表情和眼神,这些细微之处,都蕴涵着“礼”。是不是知礼,也反映了一个人的教养和心xìng,更能体现出这个人是不是尊敬他人,以及值不值得尊敬。

王冲上一世带着若干人的销售团队,在这方面虽然比不上礼仪专家,却是老于实战。

对销售来说,“礼”更重要。不过出于行业差别,王冲很鄙视其他行业那种视客户为上帝,百般奉承谄媚的“小人之礼”。搞it是卖技术和服务,尽管本质上还是从客户那掏钱,但it销售得摆足了专家顾问的架子,是以客卿之礼面对客户。

不管是社交之礼,还是工作之礼,上一世很多“xìn中人”都斥以“虚伪”、“戴着厚重的面具生活”。王冲对这种论调嗤之以鼻,尊重他人,才是尊重自己。家人相处都得互相尊重,体现尊重的就是“礼”,凭什么要求别人接受你的赤~裸心xìng,而当别人展露心xìng时,你又要以价值观审美观的不同,鄙视或者唾弃别人?

人是社会动物,需要抱团取暖,但同时又有个xìng,需要自己的空间。“礼”就是调整距离的润滑剂,大家都认同并且遵循“礼”,社会才会更和谐。

有时候,形式的确比实质更重要,就如“礼”。

当然,在九百年前的此时,宋人的“礼”讲究太多,毕竟有大把的时间没处使,大把的钱财没处花。王冲只选择个人形象作为培训重点,衣着、谈吐、动作、表情,这些环节上,王冲都开列了细致入微的清单,有了具体到每个小动作的模板。

“笑有微笑小笑中笑大笑之分,不是可以放浪形骸的地方和时候,绝不可昂首大笑!中笑即张嘴,也以咬半个炊饼为限!小笑最为适用,标准是……露八颗牙,大家都以鲜于为例。”

“随时随地,都要记得挺胸抬头!男儿不止膝下有黄金,脖子也该是铁打的!不卑不亢说的是什么?不随意低头,也不随意仰头!大家都以范小石为例。”

“面对天地君亲师以及尊长,脖子也得软,对我这个尊长,以陈子文为例,对顾八……顾教授,以我为例。”

“真要表达你的不屑,记得标准动作:负手侧身,下颌斜上,视线仰四十五度角……以宇文为例。”

王冲甚至都不必制定具体标准,拉几个人出来作为典范,将这些或肃正、或亲和、或张扬的形象特点揉在一起,揉出了一个集多人气质于一体的君子仪。

小半个月下来,最基本的举止表情培训稍稍有了进展,宝历寺的和尚就成了实战对象。

生员们集体去烧了一次香,宝历寺的住持就来找顾八尺告了状。

“秀才们一个个面僵sè滞,若行尸走肉,作揖行礼似提线傀儡,见人便笑,皮笑肉不笑,吓煞人也!喔弥陀佛……”

住持惴惴不安地问:“是不是这些rì子寺中功课作得少了,漏泽园的yīn气溢了出来,以致秀才们身附游魂?”

正吃茶的顾八尺噗哧一下,茶渣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主持的投诉压到王冲身上,王冲对垂头丧气的生员们道:“你们可知为何出了岔子?因为你们的礼只有形,没有神!我让你们学读书人的样子,这样子可不仅仅只是皮面功夫!”

王冲张口就歪曲了圣人之言:“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这说的是什么?说的是礼乃内心之义的外扬,义是什么?异于芸芸常人!我早先就说过,要将自己视作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本心,便是此意。要从心底里就自觉是读书人,是君子!”

再接再厉,又歪曲了一句:“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shè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说的是什么?说的是一旦你自认是君子,跟其他人就不同了。常人锱铢必较的东西,在你眼里就不值一提!所以你没必要跟常人去争死争活,就算是争,大家和和气气,场上比过,场下喝酒,如此而已。”

生员们若有所思,自此之后,夜里经常传出“吾乃君子!”的梦话。

寒风已起,已至腊月下旬,许光凝与卢彦达接连莅临县学新舍视学。让两人颇为讶异的是,前来拜见的百来名生员竟然个个气质沉凝,举止得体,府学里那些饱学多才的士子也不过如此。

“姓甚名谁?可学通了哪一经?”

许光凝特意挑出了一个鼻梁歪着,形象最猥琐的生员问。

“学、学生陈振字子文,幸蒙大府谙察,学生经文虽还不通,却通了君子立身之道!”

这个陈子文最初一瞬间还在哆嗦,可一股浩然正气再升了起来,撑着他清晰地回答着。流畅的行礼,以及头腰间那不卑不亢的韧度,让许光凝暗自赞叹,的确能见一分君子气。此时再看,这人也不显猥琐了。

“顾教授教导有方啊,学问确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德行……”

许光凝转身夸赞顾八尺,却没见身后陈子文两眼翻白,仰面就倒,左右学生一把扶住,将他当了傀儡一般撑住。

有了这般经历,卢彦达再来时,又挑中了品相最差的陈子文,表现就更让人满意了。

“这仅仅只是开始……”

两位长官视学,都很满意,传话说期待公试成绩。生员们欢呼雀跃,王冲却浇了他们一盆冷水。

“不仅能在尊长面前守得君子之风,还得在你们家人面前也能展露君子之风。光靠言行举止是不够的,还得知更多礼。”

快到年关,王冲准备在放假前给这些生员,尤其是治事斋的生员脖子上再挂根胡萝卜,免得他们觉得已经有了修行,年假后只回来一部分。

“趁此机会,你们该多知一些婚丧嫁娶,年节往来之礼,回去纠正家中之礼。如此也让家人知道,你们在县学没有白待,你们成了真正的读书人。”

这话吸引住了众人,他们真要回家去,总得展露点东西,光靠那点君子礼是不够的。如果能有理有据地指出家中年礼的缺漏错误,家人自会另眼相看。

这事王冲就没办法当老师了,不过父亲王彦中的私塾已经散学,王冲准备把王彦中拉来上《礼记》课,让生员们带一些古礼回去过年。

“你就一时半刻不得安生!”

王彦中嘴里训斥,却是动了心。不愿入县学,担学职,但不等于不愿教书。

“我可不会教那些繁琐无用的古礼,不过纠正今礼谬误,倒是正礼之行。”

王彦中找到了借口,让王冲对这伪君子又多了一层认识。

而当王彦中端坐课堂,以铿锵嗓音,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地论起古今之礼,学生们听得痴痴如醉时,王冲觉得自己赚到了,搬来了一尊大佛。

这是理所当然,王彦中教了多年孩童,又怎会是木讷刻板的教书先生?把握课堂气氛,调动学生情绪的功夫,那是王冲望尘莫及的。

顾八尺的感慨更深:“你爹若愿就职县学,我都愿退位让贤……”

接着他说到王冲几乎快忘掉的事:“说到易学,我学得太杂,远不如你爹的易学纯粹。不过要入门的话,倒是杂一些更好。”

王冲这才记起自己的学问事,也好,县学诸事已经上了轨道,而且马上要近年关,自己也该埋头进学了,就从易学开始吧。

“教授就当我一窍不通,从头开始吧。”

王冲真是一窍不通。

“无易不成学,不通易,学问再深,也是无根之木。”

室外冬rì寒风,室内王彦中娓娓而述,顾丰侃侃而谈。

第四十四章 君子以自强不息

易学的基础是占卜,上古之人占卜先是烧乌龟壳,根据烧出来的裂纹作预测,巫祝为此总结出了一套“裂纹成像”的规则,用来解释各种卜象。之后又发展出了用蓍草占卜,将裂纹之像化为数字,前者为象,后者为数,渐渐统一到了《周易》上。

《周易》实际就是一本算卦手册,当你算得什么卦时,在书里去找对应的卦辞解读吉凶祸福。算卦的过程庞杂而繁复,江湖相术的重点正在于此,但易学的重点不在这个环节。一般而言,算卦主要用蓍草,简算也可用铜钱,总而言之,目的是获得两个数字。【1】

这两个数字各自对应八卦之一,所以要取八的余数。例如9和10,取余数为1和2,按照八卦卦序,乾一兑二离散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就得到了外卦和内卦,也即乾、兑。外卦在上,内卦在下,这就得到了一个复卦,也即周易第10卦,履卦,卦名为天泽履【2】。

光有这一卦还不行,还需要一个数字,获得变卦。这个数字怎么获得,算法也各有不同,但核心与最初获得的两个数字有关,再取6的余数。例如最简单的是9和10相加,取6余数为1。

要谈变卦,就要谈爻,每个单卦是三横构成,每一横就是一爻。一长为阳爻,也称九,两短为yīn爻,也称六。复卦是两卦构成,就有六爻。每爻的位置也各有名,从下往上数,分别是初、二、三、四、五、上【3】。

所谓变卦,就是变爻而得的新卦。例如得余数1,那么就在初爻的位置变卦。如果是阳爻则变作yīn爻,yīn爻则变作阳爻。

这么一来,就能大致解读周易了。最初获得的复卦有卦辞,例如天泽履,卦辞是“履虎尾,不咥人,亨”,而变卦在初九爻,则有爻辞“初九,素履,往无咎”。

周易不仅有卦辞和爻辞,每条卦辞还附有《彖》、《象》、《系辞》,此外还有《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总称为《十翼》,据说是孔子所著。

大多数人都以易测命,占卜吉凶,而对儒士来说,易就是一门学问。巫祝时代虽早已落幕,但对君权和人心的影响力却散布到了天文、星相、史官等领域,而基于周易所立的吉凶祸福预测观念更深入到了方方面面,大军出征前都要搞搞占卜的形式。

这一套传统绵延下来,在王冲看来,周易几乎就如《圣经》一般,对人心的影响根深蒂固,以至于办什么大事,不在周易里找到理论依据,就难以立足。

随着儒学兴盛,周易渐渐被儒化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十翼》托孔子之名,借周易谈立身处世,谈君子之德,这就给后世儒士借周易谈治国,谈天下,谈xìng命道德留下了接口。

“易本系于象数,转为义理,自扬雄而始,扬雄,成都人!”

作为蜀人,顾丰当然着力推崇蜀人,可听顾丰细谈,王冲也起了自豪之感,扬雄的确是牛人。在扬雄之前,搞周易的都是玩玄而又玄的象数之易。用顾丰的话说,象数之易就是鬼神之道,企图借周易的象数解天地玄机,握吉凶祸福于手,易相就是这么来的。

而扬雄得其师,成都人严君平的启发,引儒学入易,自创《太玄经》,借周易大谈儒家义理。《太玄经》自创了一套体系,将类似周易的卦象卦辞与时rì对应,阐述天地变幻间所蕴的儒理,这就为易学义理派搭起了骨架。

扬雄之后,再有王弼引义理入易,但因儒学始终未昌,汉儒尊chūn秋,唐儒埋首经学,易学义理派也始终难见起sè。

到了宋时,儒出寒门,天下皆士,儒学大发展,不仅易学的chūn天来了,易学义理派也骤然崛起。大儒安定先生胡瑗有言“夫大易之道至广而至大,极天地之渊蕴,尽人事之终始”,这话就将易学定义为人道治世之基,义理之学。

以胡瑗、孙复、李覯“宋初三先生”以及范仲淹和欧阳修为代表,易学义理派在庆历年代就已蓬勃兴起。而后的张载、二程、三苏、司马光、王安石都把易学当作了阐述自己学术的舞台,谁不治易,谁就无才,更谈不上立论。

听顾丰简要回顾了易学发展史,王冲就有感觉,以前只知宋儒是“六经注我”,具体如何,不甚了了。现在来看,易学上宋儒“周易注我”就是鲜明写照。

“义理之易,各有所解,各说纷纭,但都托于象数之辨。若是没有象数的基础,就理解不到各说的真意,因此象数之易也不可忽视。”

顾丰果然是杂学,又谈起了象数之易。

“若论象数之易,蜀人也当称雄。程伊川说易学在蜀,这个易学更多是指象数之易。传河图洛书和先天图、太极图的陈抟,也是蜀人!”

就如顾丰之前所言,义理之易是借周易抒发自己所主张的义理,是“周易注我”。而象数之易则是“我注周易”,企图自周易八卦中寻得象数之理,由此窥破天地玄机。因此易学的象数派对周易本身研究更为透彻,要学易,至少也要在象数上打下基础。

“可惜邵子文已回果州了……”

顾丰遗憾地道,王冲同样遗憾,能有邵伯温这个数易大师指点,象数之易学起来也该事半功倍。

“唔,老儿所知,也偏于象数,教你也未尝不可。”

邵伯温是求不上了,而且开口就是学二十年,王冲可没那个道心,学点基础也就够了,顾丰正合适。

顾丰倒也没推托,王冲正要拜师,却听这老头又道:“这毕竟是私授,这个……”

见老头一手抚肚,一手捏腰,指头摩挲不停,王冲顿时明白过来,这老头在要学费呢,果然是顾八尺啊。

“一个时辰一百文!”

“嘿……还论时辰呢?”

“当然,能不能学到东西,总得分时间判别,按时辰计帐,很公道啊。”

“你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也罢,就按时辰收。不过一百文……车夫载客十来里路就能得一百文,老儿这学问这般不值钱?”

“二百文!”

“怎么也得一贯……”

“二百文不变,我再找几个学生。”

“三百文,学生四人以内,问答也费jīng神。”

“二百五!”

“行吧……”

王冲与顾丰一阵讨价还价,终于以二百五十文每人每时辰的价码谈定,隔天上一课,每课一个时辰。

本着攥取一切附加价值的销售jīng神,王冲也提出了附加条件,比如开列讲课大纲,提供参考书目,以及设定教书目标等等,听得顾丰老脸乱拧,大感这钱不好挣。

“参考……可以先看看王荆公的《易象论解》,正好是新学之要,公试策论要引论的话,用王荆公的易论最为妥当,多熟悉熟悉。”

不过顾丰也颇有商德,达成协议了,就尽心指导。

就这么,王冲拉着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入了伙。听说此事,唐玮跟何广治也死皮赖脸地塞了进来,王冲又跟顾丰达成了补充协议,将唐玮、何广治列为旁听生,只收一百文。

这事也不急在此时,离年关也不到十rì了。年关休学五rì,顾丰准备在休学前搞次摸底测验,经义治事斋都考,以便越年后有针对xìng地制定公试的抱佛脚之策。尤其是治事斋,这大半月来jīng力全放在君子礼仪培训上了,尽管不指望他们在公试上有所表现,但若是考得一塌糊涂,不仅顾丰有失职守,赵梓也要落了脸面。

这么一来,治事斋的生员们就如坠地狱了。这个时代的蜀中远比王冲上一世冷,寒风凛冽,教室里摆了好几个炭盆都无济于事。多是富贵人家出身的生员们个个手足发僵,脸sè发青。笼着袖子,抽着鼻涕,听课都艰辛无比,更别说写字答题。

不仅是治事斋,经义斋的生员也都一般德xìng,一坐就犯困,课堂上呼噜声不止,板子声也响个不停。可再打板子,jīng神都提不起来,顾丰都在嘀咕,是不是干脆提前休学了。

君子之道,始于自强不息,故于“乾”也,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然后厚德载物,故于“坤”也,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积德以有载也,乃能经纶,故于“屯”也,君子以经纶。

打量着一片萎靡的生员们,王安石《易象论解》的开篇语如火盆一般,在王冲心中回荡着。

这几天他都在看《易象论解》,抛开对王安石治政的看法,就这本书来说,王冲读得真有膜拜之心。开篇就见“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句,当时就让王冲血气沸腾。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体魄不健,心志也坚不了,从今天开始,跑步!”

王冲一声令下,顿时哀鸿遍野,生员们几乎造了反。哪有学校要生员跑步的!?咱们是读书人,不是要cāo练的赤佬!

有顾丰的强压,当然这老头更多怕是瞎起哄,看王冲能鼓捣出什么花样。再有宇文柏、鲜于萌甚至范小石等人的支持,集英社这个团体也终于发挥了作用,少年人本就爱动,视这事为透风之举,其他学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水。华阳县学,不,该说是大宋有史以来,第一次由学校组织的生员晨练,就这般出现了。

将近年关,在宝历寺到海棠渡之间,多了一幕让旁人颇觉新鲜的场景。凌晨时分,百来名绑着襻膊,扎着袍摆的秀才在官道上群聚而奔。王冲王二郎领头,嘴里的骨哨短促地吹着,队尾还有壮汉压阵,喊着粗浑的号子:“一、一、一二一!”

见着这群读书人,道上行人不迭地抱拳鞠躬,这都是秀才老爷啊。这是要变天了么?怎么秀才老爷也跟赤佬一样cāo练起来了?

这一鞠躬,百来号人边跑边抱拳回礼,脑袋、身体和手臂的动作整整齐齐,还投以注目礼,惊得行礼的农人和贩夫走卒一身是汗,打小都没遭过这待遇,同时受百多位秀才老爷的礼……

再遇着了一个老者,这群读书人哗啦停住,恭恭敬敬地给这赶着驴车准备去城里卖炭的老头让路。老头吓得一个劲地叫使不得,不是王冲赶动了驴车,老头还要跟这帮人拦着路彼此回礼,纠缠不休。

虽然很是扰民,虽然就慢跑几里路,压根算不上锻炼,可每rì这么活动一下,大部分都还是年轻人的生员明显地感觉到jīng神好多了。甚至后几rì,连顾丰都骑着小毛驴,跟在大队旁边溜达着,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

“守正啊,真是期待来年……”

顾丰这么说着,浑浊的老眼第一次充满了对未来的渴盼。

“下雪了!”

腊月二十八,如前几rì一样,大队人马慢跑到了海棠渡,天空一片铅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

王冲摊开手掌,感受着雪花融化的凉意,心说我也非常期待。

【1:市面上众多的周易书籍,对如何算卦已经解说得很详尽了,大家可以自己看,但这些书籍更多是针对一般人感兴趣的算命,而非作学问的易学,因此在基础环节上有所缺失,所以一般人还是不太明白怎么看周易。】

【2:八卦每卦有基本卦象,乾为天,兑为泽,如此等等,卦名是上下卦的卦象再加该卦主意。】

【3:外卦和内卦的中位,也即第二爻和第五爻,分别是臣位和君位,“九五之尊”的“九五”说的就是第五爻为阳爻,也即君当位(如果是yīn爻则不当位)。】

第四十五章 大雪翻年风隐潜

腊月二十九,县学休学。王冲领着虎儿瓶儿来到三家村西北,心中再有期待,这是应潘寡妇之邀来拜访潘家。

“应该是个很娴静的女子……”

积雪重压青瓦,跟白墙连成了一体,潘家宅院占地颇广,跟华阳王氏庄院比不值一提,却也不是寻常富户能及的。怪不得潘家老爷子敢找王彦中入赘,没人会笑话他。

“这门比以前大了些……”

虎儿正嘀咕着,侧门嘎吱一声开了,两个青衣家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接着是潘家的家仆将一个锦袍人拖了出来,那人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睡死了,没半点反应。

家仆将这锦袍人如丢麻袋般地弃在地上,再听门内一个高亢的妇人嗓音呼喝道:“今次只是曼陀罗!敢再踏足我潘家半步,就尝尝断肠草的滋味!”

锦袍人的家仆唬得脸sè发青,就顾着将主人抱往马车里,不敢应半声。那妇人还没完:“我潘巧巧虽是个寡妇,也是有脸面的!把我当了寮子里的小姐调戏,别说是押司的侄子,便是宰相的儿子,下药也不皱半分眉头!”

娟秀字迹和温婉词句揉成的形象顿时破灭,王冲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美艳妇人一手执竹耙,一手提裙摆,蹬蹬从侧门冲出来,朝着马车一耙抡去。

“滚!”

美妇一声怒喝,被竹耙砸得咣当作响的马车仓皇而去。

“潘……潘大娘?”

王冲呆呆唤着,美妇扭头就看到了王冲三人,对着那张美则美矣,却挑眉竖目,戾气满溢的面容,即便以王冲的心xìng,也一时难以适应,连笑脸都扯不出来。

“冲哥哥!”

侧门探出两个小脑袋正看热闹,见到王冲,一高一低合成一声唤着。美妇一愣,瞬间抹了怒sè,笑颜绽露,刹那的绰约风姿,让王中正凌乱的心神又是一晃。

“二郎啊,此时才来……”

这一刻,潘寡妇的形象,才对上了王冲的期待。

“真是不知礼数,我与你娘情同姐妹,该唤我巧姨娘才对……”

进了潘宅,潘寡妇这般埋怨着,王冲唯唯诺诺应下。唤了一声“巧姨娘”,见潘寡妇微微脸红,顿觉这话这称呼大有深意。

揉过虎儿,抱过瓶儿,潘寡妇的眼神就在王冲身上扫着:“总算不再是木头人了,听说还因祸得福,闹出了好几桩大事,很出了些风头,比你爹当年强多了。”

对着这个年纪该与王彦中差不多大,看上去却还未到三十的美妇,王冲一时难以摆正位置,就挠着头傻笑。

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手拉手并肩奔了过来,一个道:“虎儿瓶儿,猜猜我们谁是谁?”另一个看向王冲:“冲哥哥怕也猜不出来。”

王冲从尴尬中解脱出来,看住这对孪生姐妹。他就照过两面,两个小丫头要刻意混淆,仓促间他可认不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他,手虚虚一指,笑道:“这还用猜?玉莲你脸上还有我的指印。”

看向王冲的小丫头啊地一声,下意识地去摸脸,王冲才道:“这下猜出来了,你就是玉莲。”

“冲哥哥是坏人!”

玉莲气得再不理他,香莲却转头朝他吐了吐舌头,倒有些像玉莲的作派,那瞬间王冲又不那么肯定了。

“就连调笑女娘的本事,也比你爹强……”

潘寡妇的感慨不知是感慨,还是讽刺,王冲讷讷无言,继续傻笑。

嬉闹间进了内宅,三兄妹拜见了潘老爷子。这老爷子就一典型的暴发户,胖得吓人,服饰华贵不说,手上还戴满了金灿灿的大扳指。

“唉,可惜啊可惜……”

潘老爷子的目光就在王冲和虎儿身上打来回,像是在看自家子孙,王冲猜得出来,是在可惜王彦中没能入赘,自己和虎儿没能成他的孙子。

潘老爷子身体不好,唠叨点家常就撑不住了,潘寡妇将王冲三兄妹领到了内宅后院。嗅着清幽的香气,隔壁该就是闺房,潘寡妇真不把自己兄妹当外人。

潘寡妇让女儿带着虎儿瓶儿去园子里玩,瓶儿自是欢喜得眯眼,虎儿则一脸哀苦状地看向王冲。

王冲道:“瓶儿和两个姐姐都得你照应呢,去吧。”

“是哩,全靠虎儿弟弟了……”

四只小手勒脖子扯胳膊,就把虎儿拖了出去,王冲这才明白虎儿的哀苦由何而来。

屋里只剩下潘寡妇和王冲,就听潘寡妇一声低叹,悠悠问道:“你爹没回书信吗?”

王冲赶紧掏出信,潘寡妇接过后也没看,揣进衣袖里,再看向王冲,眼神颇为暧昧。

当然不是那种暧昧,潘寡妇问:“二郎,你到底中意哪一个?香莲还是玉莲?”

王冲心说不好,这是要治他的胡言乱语之罪了,乖乖地低头认错。

潘寡妇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也算不得什么错,二郎你眼见出息了,潘家女儿配不上你,做妾倒是合适……”

王冲硬着头皮道:“我更欢喜有两个妹妹。”

他又不是瞎子,王彦中与潘寡妇余情未了,这事他早就了然于心。如果王彦中和潘寡妇有那可能,他乐见其成。

潘寡妇正在拌茶的手一抖,带着丝苦涩地笑了:“二郎你既知事了,也不瞒你,我与你爹,自小青梅竹马……”

潘寡妇淡淡说起自己跟王彦中的过往,也就是老套的青chūn苦恋。当然他俩所谓的恋爱,最大尺度也就只离着三尺说说随便外人听的客套话。

因为身份之差,两人最终没能在一起。不过在王冲看来,这只是借口,或许更多是两人脾xìng不合,yīn差阳错。

潘寡妇也没讳言在王彦中成亲后,自己就入了官人家为妾。王冲猜想,准是当时潘寡妇心灰意冷,为了家中富贵,把自己卖了。潘家能有现在,也是潘寡妇用自己换来的。

过去的都已过去,为什么不看将来?你们都还年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王冲yù言又止,潘寡妇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我为妾后,曾遇见过你爹。当时我们就立下了赌约,比谁的儿子更有出息,谁的女儿嫁得更好。”

王冲无语,你们这对白痴!

潘寡妇唉地一声长叹:“现在看来,倒是我要输了。”

她又展颜一笑:“既已输了赌约,又怎能输了脸面?再说你爹又是个道学先生,我们没可能的。”

说完她将拌好的茶递过来,语调一转,冷冷道:“不准打香莲玉莲的主意!除非你愿娶一个为妻!”

王冲本想问你们到底赌的是什么,听到这话,看着那茶碗,艰辛地咽了口唾沫:“巧姨娘,这茶里不会有曼陀罗吧?”

潘寡妇眯眼一笑,荡漾的风情直透王冲心扉。

“这得问香莲玉莲,一个说要放,一个说不放,你猜猜,谁说放谁说不放?放了还是没放?”

王冲噎住,这一母两女,要真成了后娘和妹妹,好像也是很头痛的事。

园子里,三个丫头一个小子堆雪人,丢雪球,玩得不亦乐乎,屋子里,王冲盯着茶汤,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中。

“你多心了,她是寡妇,我怎能害了她的名节?况且我心中只有你娘……”

回到家后,王冲挑明了这事,王彦中义正言辞地道。

名节……假道学!

王冲气得不行,记得就是在宋时,两个宰相能为了钱财,争着娶一个寡妇,就你们这些道学先生,嘴里念着女人的名节,其实在意的是自己的名声。

王冲语带讥讽地道:“是吗?那爹为何再三问我有没有回信?”

王彦中嗯咳一声转了话题:“过完年节,见着赵知县,帮着问两件事……”

这是正事,一是打听堂叔王全的判罚下来没有。王彦中还是请托了赵梓为王全减刑,这是尽悌,赵梓也答应尽量帮忙,现在得问问具体情况。

第二件事是于保正的请托,于保正说他妻家户产案出了反复。

事情很简单,年中时于保正妻家遭了时疫,岳父岳母和两个舅子在几天内先后病亡,家中就剩下于保正之妻这么一个出室女。报到县里,按照户绝法的规定,若是一家人绝丁,即便是出嫁的女儿,也享有继承家产的权利,因此岳父家的户产判给了于保正之妻。

有《宋刑统》白纸黑字写着,县里的判罚连州司也批允了,这事本以为就结了。没想到前些rì子,这案子却被刑部打了回来,说于保正的妻子无权继承家产。这一家该作绝户论,家产充公。

于保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于保正虽不是草根百姓,但这事是从京城下来的,所以被吓住了,不敢直接找官府,而是请托王彦中。这也是王彦中该的,他是这一都的读书人,就得为都里的乡亲说话,在八行里就是尽恤。当然,有儿子使唤,也不劳他费神。

“她……真没回信?”

交代了正事,王彦中第四次重复问道。

“真没回信!”

王冲没好气地第四次重复答案,转身走了。

“为什么不回信?你这婆娘……就是要我着急吧,我偏不急!”

屋子里,王彦中恨恨地嘀咕道。

年节在浓浓的喜意中度过,王冲现在手头宽裕,学谕一职有两贯补贴,海棠楼林掌柜很满意王冲将林大郎带着办事,还dú lìcāo作项目,不仅把兼职钱涨到三贯一月,还送来了丰厚的年礼。

将王世义和邓衍两家人招呼到一起,好酒好菜吃了个够,除夕守岁时还放了鞭炮,王冲被浓浓的喜庆之意裹住,觉得跟上一世比,除了没有chūn晚,什么都好。只是在喧闹结束后,一个人看着幽深的天穹,上一世亲人的音容笑貌悄然上了心头。

“二哥,玉莲姐说很讨厌你……”

“香莲姐说,二月二小游江,宝历寺要开盆花会选花魁,记得去帮她们捧场。”

瓶儿还在善后,听着妹妹童稚的唠叨声,王冲暗暗一笑,以后谁娶了瓶儿,还不知能不能消受得起。

飘渺的思念拉了回来,王冲拦腰将瓶儿抱起:“跟虎儿守岁去!小小年纪就一副婆子样,大了怎么嫁得出去!?”

边说也边自责,早前就在念叨买个女使,结果忙起来就忘了,搞得家事还是瓶儿cāo劳。

瓶儿挥着胳膊蹬着腿地道:“我才不嫁人!香莲玉莲姐都说,男人全是坏人!”

王冲笑道:“难道爹爹二哥还有你三哥也是坏人?”

瓶儿下意识地道:“爹爹是爹爹,不是男人,三哥还不是男人,二哥么……”

环住王冲的脖子,瓶儿很认真地道:“二哥是唯一的好男人。”

王冲哈哈一笑,抱着瓶儿进了屋子,顿时身心皆暖。

“买女使?十六郎,你家里女使多多,送冲哥儿一个!”

欢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转瞬就到了正月初五,宝历寺后院再度热闹起来。王冲与宇文鲜于等人凑到一起闲聊时,说到了这事,鲜于萌很是热心。

“可得挑个水灵鲜嫩的……”

鲜于萌抖着眉毛,一张小黑脸顿时猥琐不堪。

已是政和五年,他们三人都十六岁了,某些方面已经开始蠢蠢yù动。

见宇文柏捏着下巴思忖,竟是当了真,王冲赶紧道:“别,就是缺个烧饭洒扫的,找人牙人随便挑个就好。十六郎家里那些娇娆,我家可养不起。”

宇文柏意味深长地对鲜于萌道:“有那对并蒂姐妹花在,守正才看不上别人呢。”

这小白脸对香莲玉莲念念不忘呢,王冲暗道你真有心的话,我倒可以帮你牵个线,不过到时蒙汗药毒药轮番上,就非我之罪了。

公试是在正月二十八rì,消化了年节的喜意后,县学新舍投入到紧张有序的备考中。

生员们不仅继续每rì晨练,以至于成为城南一景。午后还在预定的新校舍处,现在还空空荡荡的草场里玩起了蹴鞠。当然,王冲顺手改了改规则,风流眼变作了球门,球技不好的也能掺和两脚,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正月十rì,成都大雪,积雪压塌了不少房屋,死伤无数。赵梓原本要在这一rì视学,也不得不四处奔走,部署救灾事宜。

“仁义哪能光从书中求?还得践行才是!”

宝历寺的和尚也动了起来,念经祈福,煮粥编席,闹得学生们静不下心来。范小石挺身而出,提议大家也作点什么,学生们纷纷响应。

王冲心说这就是宋朝的学生志愿行动么,也好,多动动总是好事。

顾丰虽很意外,但这些rì子也被王冲的异行给搞晕了,不仅没有阻拦,还建议学生们去居养院帮帮手。自大观年起,官办的居养院就在府州普遍建起,收容鳏寡孤独,不能自养者。成都府居养院就在城南,离这里不到十里路。

除了居养院,官府还办有安济坊,收容“路遗老病”,相当于王冲上一世的红十字医院。只不过那地方远,而且多是病人,很容易染上病气。

随着哨声和一二一的号子声,百来个学生扛着大笤帚整齐地上路了。他们也就是去扫扫雪,疏通道路,多的也作不了什么。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旁人侧目了,这可是读书人干铺丁役夫的事,从没人见过。

除了极少数学生还念着读书人矜贵,干体力活就是有辱斯文,大多数学生都兴奋不已,这不是扫雪,是践行仁义!

感受着这股热情,王冲心道,未入社会的读书人,就是这般单纯。

第四十六章 仁政表里何所问

() 居养院在城郊外南厢第一坊,王冲这队学生志愿者踏雪而至时,厢官正带着厢典、坊头、街子等厢坊官和一拨老弱铺兵扫雪【1】。远远见到王冲等人,吓了一跳,分列街侧,长拜以待,却见是一拨秀才,嘟嘟囔囔骂着,哗然散去。

“还以为是大府来了,罢了,就当是cāo练一番,今rì少不得拜上七八次,倒是你们这班秀才,恁地来凑这趟热闹?”

厢官对王冲抱怨不迭,原来这居养院就是视察重点,今rì上至许光凝,下至华阳的薄司曹尉,都要来转一圈。

此时王冲才明白,顾丰要他们来居养院的真正用心,这可是在大小官员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心中透亮,却没跟学生们点明。吩咐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以及唐玮、何广治跟陈子文等学生骨干,要他们带着大家散于居养院大门内外扫雪清路,确保所有学生都能入了官员的眼。顾丰既有这好意,王冲就得让大家都沾到好处。

进了居养院,顿时以为走错了地方,进了一处大户人家。灰砖青瓦白墙,比华阳老县学还气派。院子里人sè来往,多是服侍居养人的仆役。院子里裹着整洁棉袄的小孩正在堆雪人扔雪球,照顾他们的妈子本以为是亲人,一问才知是雇来的rǔ母……

再看到热粥姜汤,炭盆暖炉,宇文柏鲜于萌等官宦富户子弟还没感觉,范小石唐玮等贫寒子弟真是呆住了,这居养院的待遇,比他们家过的rì子好了起码五倍!王冲更是感触颇深,将上一世的福利机构拿来跟这居养院比……算了,根本就没法比。

震动之余,王冲也有疑问,只是救济孤苦,用得着这般厚待?

厚待终究是善待,这也算是徽宗朝时少数能放得上台面的善政吧。王冲这般嘀咕着,找来居养院的院长通气。

正说话间,就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喝骂不停,然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端着铜盆,抽泣着出了屋子,身上的破袄子湿了大半。

“老爷!这恶丫头存心要烫杀奴家!院里怎能放这般恶人进来做事!?”

跟着一个婆娘探出脑袋,向院长告状。

院长一脸无奈地道:“行了行了,给你换个使唤!赶紧收拾好,官人老爷们马上就要到了!”

转头看到一脸讶异的王冲,院长解释道:“马四姑是院里最能说会道的,官老爷面前就靠她长脸,小事都得顺着点她。”

他转回正题道:“秀才老爷们的伺候本不敢当,不过学谕既说了话,院门内外就劳烦秀才老爷们了。”

院长也看出了这些学生们的来意,不过他哪敢拂了读书人之意,王冲交代一声也是照顾他面子。

也不知心中有火,还是寻常都如此,院长把那小姑娘招了过来,劈头一顿痛骂,再打发她去灶房烧火。

这黑黑瘦瘦的小姑娘湿了半身衣服,在寒风中哆嗦不停,乖乖地听着院长的数落。非但王冲看不下去了,一旁宇文柏也再忍不住,质问院长为何虐待居养的孤儿。

院长叫屈道:“她不是居养之人,是买来的使唤丫头……”

王冲和宇文柏呆住,就觉这事着实别扭,居养之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买来的女使却不当人待,这是怎么回事?

“既说她笨手笨脚,伺候不得人,就转卖于我吧。”

宇文柏公子哥心xìng大发,一边给小姑娘批斗篷遮寒,一边对院长道。

“我家正好缺女使,由我买下。”

王冲心中一动,顺手解决自家一桩难题。宇文柏也不跟他争。这小姑娘并没什么出奇,两人都没其他心思,就觉得太可怜。

一个是县学学谕,一个是宇文家少爷,院长哪敢拂逆,恭恭敬敬道:“这丫头姓杨,行六,卖身钱十贯,十年契只过了两年……”【2】

王冲对宇文柏道:“帮我先垫着。”

宇文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算我送你的!”

就这么着,王冲家中又多了一口,名叫杨六娘。

“奴婢什么都不会,以前在饭庄的灶房里帮着看火。”

杨六娘换过了干衣服,掩住惊惶无依之sè,乖巧地答着王冲的问话。

烧火丫头?

王冲笑笑:“那就改个名字,叫……排风吧。”

杨六娘,不,杨排风显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呆呆噢了一声,再立在了王冲身后。当那马四姑出来时,还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可再想到自己已是这个秀才少爷的奴婢了,腰有挺直了。

王冲搞来个“杨排风”,不过是听到她本名叫杨六娘,发了恶趣味。就指着这个丫头能代替妹妹,担起家事,此外再无多想。

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马四姑身上,这妇人看气质出自贫贱人户,却养尊处优,养出了一股怪异的傲气。肥肉也养在身上,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脸上却还是高颧枯颊的穷人相。

这马四姑带着一群穿着麻衣的居养人来到院门前,铺好毯子,正作着跪迎尊客的准备。学生们大咧咧扫着雪,雪屑纷飞,扰着了她。竟也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骂得起劲时,满口“老娘我见惯了官老爷,待你们这些措大真成了官老爷再来料理老娘我”,非但范小石一张铁青脸发黑,连涵养极好的宇文柏都想翻脸。

“竟有这等骄横之人,恁地怪事!”

“这居养院本就怪……”

来居养院是行仁义,不是斗恶人,王冲安抚了众人,可一众少年心高气傲,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住。

“这么着吧,且整治整治她。”

见这马四姑的“跪位”摆在最前面,王冲计上心来,出了居养院大门,对在门外扫雪的学生们吩咐了一番。

没过多久,许光凝一行人就来了,旗牌如林,鸣锣震天,好不威风。倒不是许光凝喜欢搞大场面,来的不止是他,还有转运司转运副使、判官,以及提举常平广惠仓司使、成都府通判等人,满眼绯绿,华阳知县赵梓被淹其中,毫不起眼。

这一帮官员见到王冲等人,很是意外,听说学生是自发来扫雪助人,即便心中各有想法,也都不得不挤出笑颜,赞誉有加。

不过再看到院门口都被扫出来的雪堵住了,官员们又失笑不已,果然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连扫雪都不会。王冲貌似紧张地带着学生们铲雪开路,并说院里也雪堆乱摆,容不下人,建议官员们依次入院。

见学生们笨手笨脚地转移雪堆,许光凝等人也不好出言责备,更不愿长等下去,就依了王冲的意思,照着官阶高低,依次入内视察。

府衙、转运司、常平司,一拨拨官员出入,忙乎了大半个时辰,居养院总算恢复了平静。

待王冲陪着赵梓入内时,马四姑额头已叩得紫黑,脸sè更是惨白如纸,见着赵梓,挣扎着再叩下去,却扑在地上,再起不来了。

现场乱作一团,赵梓转身,正见王冲等人暗笑不已,无奈地道:“王守正,就知是你搞的鬼。”

对着赵梓,王冲很放得开,装模作样地谢罪之后,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居养院应该只是救济贫苦之所,为何还成了养尊处优之地?

赵梓对王冲也是有话直说:“自官家听从蔡太师‘丰亨豫大’之策后,兴学校,举仁政就是朝廷大策。办居养院、安济坊,是官家仁泽天下之举,官家有志,州县地方自要鼎立相从,不敢怠慢。”

王冲还是不解:“办便办了,也没必要办成这般模样。早知居养院是如此待遇,小子都想搬进来住了。”

赵梓叱道:“莫要妄言,这是在咒自己亡尽亲人,家产全无,没有读书,更无生计。”

接着摇头苦笑道:“至于居养院,你以为我想这般优待?每年都得向大府和常平司请费千贯,若是能少一些,何至于挤出度牒去找宝历寺的和尚借学舍?”

赵梓的话里蕴着一丝疲意:“这是官家最在意的天下仁政之一,府里盯着,廉访使盯着,同僚盯着,台谏盯着。在这事上不尽力作好,就是遭众人撕咬的下场……”

“华阳县的居养院还算朴素了,一百孤寡,只雇了二十仆役。彭州居养院,五十孤寡就有三十仆役!还三rì食一羊,不得食就到县衙鼓噪,县官也只能好言相劝,买羊安抚。”

听到这,王冲恍然,这居养院就是“新政”的皮面,蔡太师在意,官家在意。它的存在,它的光鲜,就是向天下昭告新政得当的铁证。地方官不在这皮面上继续添砖加瓦,粉饰梳妆,便是怠政,而要削减待遇,更是招祸之举。

此时也正听到宇文柏和范小石等人在远处争论,宇文柏嘿嘿冷笑道:“一百孤寡……华阳一县有四五万户,孤寡何止千数?居养院把一百孤寡养得肥白,这仁政真大啊。”

宇文柏是讽刺这一事的假仁义,范小石却有不同意见:“这是行政之人不当,非此政不当!兴学校,举仁政,也是天下君子所愿。居养院此事,即便有失当之处,总是养了孤寡,行了仁善,比不做强。”

鲜于萌当然要帮宇文柏:“我看这事,不做还真比做了强,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虚伪矫饰,只擅作戏!还心安理得地欺压以前跟他们一般的人。”

唐玮来打马虎眼,其实是助拳范小石:“诸事并非黑白两分,难道说为了与小人相别,就得事事反其道而行?别太过激啊。”

何广治很偏激,冷笑道:“如今朝政都是小人党把持着,君子话都不得出口,还说我们过激!?”

眼见一场嘴仗打响,王冲冷喝一声住嘴,还是没拦住赵梓过来训人。

“你们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我也明白。不过你们且记好了,天下之大,人事之繁,非你们此时所能悟透!此时正当专心读书,少语政事!方才你们这些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就是谤讪朝政!若有半个字语及官家,更是不敬!”

众人凛然,长揖应喏,范小石和唐玮等人面有得sè,毕竟赵梓这话主要还是针对宇文鲜于等自居“君子派”的人。

“你作得很好,县学能有今rì,都是你的功劳。只是过犹不及,你须得注意他们的心气,公试可千万别出问题。”

出了居养院,赵梓叫过了王冲,再特意吩咐道。

“小子定会多加叮嘱,方才也是大家有感而发,已非无知小儿,当知轻重。”

这是王冲心里话,大家都知道话不能乱说,文不能乱写,只是刚才这居养院的情形实在太扎眼,不由得成了争论的话题。

赵梓正要离开,王冲忽然想起父亲的嘱咐,顺带提了一提。

“此时朝廷正一力倡仁,你堂叔的命该能保下,至于那桩户产案……”

赵梓转头再看这宛如豪门大户的居养院,深沉地道:“你要问为什么,答案就在这里。”

本没把这事当什么事,可听到这话,王冲心中一抖,似乎大宋这繁华之景的真相,正朝他掀起又一片衣角。

【1:宋时大城市都依照开封府例设厢坊制管理,厢有厢官,负责坊廓户家业登记、处理民事诉讼,救治病人以及防火防盗。厢设巡铺以缉盗防火,开封府的巡铺是禁军体系,也叫军巡铺,其他城市多用厢军或者募丁。】

【2:宋代奴婢的情况并非《天圣令》所能一概而论,三年期限不过是良家卖身的最佳状况,民间自有更多约定。类似于唐时的部曲贱籍在四川还遗留很深,那都是终身为奴。】

第四十七章 善政恶果谁与辨

() “这桩户产案虽非我经手,刑部打回来时,我也非常吃惊,可细看判由,徒唤奈何。”

赵梓简述了这桩案子,听到刑部否决州县判定的理由,王冲也一时呆住了,心中就翻腾着两个字:真行!

于保正妻家有两老两少,遭了时疫,两老先亡,两少也在两rì内接连亡故。刑部否决户产由于保正之妻继承的凭据很简单,两老先亡,家产就该由两少继承。而当两少接连亡故后,作为户主出室姐姐的于保正之妻,已经没了继承家产的权利。

刑部抓住了老少亡故的时间差作出这篇文章,不得不让王冲佩服。他下意识地想到上一世的美利坚律师,可以利用起诉地应诉地的时差来翻盘。谁说中国人没有法治jīng神?欧罗巴还在竖火刑架,美利坚还没白人踏足的时候,大宋的官员就知道钻法文空子,让法文为己所用了。【1】

王冲讥讽道:“只要儿女比父母晚咽气,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能用上这番道理?”

赵梓叹道:“不合情,但合理……”

这怕是刑部哪位大才的手笔吧,非要在这么桩案子上玩出花样。

王冲委婉地道出此意,赵梓摇头:“并非谁人一力主之,大观年后,朝廷便对户产案上了心。但凡事涉户产案,刑部都会多留个心眼,能作成绝户案的,自不会轻易放过。”

顿了一顿,赵梓再道:“其实刑部这般处置,也是在帮州县地方。”

他指了指居养院:“办居养院、安济坊的钱从哪里来?户绝产占的份量可不小,甚至府县学都要靠户绝产支撑。”

王冲大惑不解:“这不是朝廷大兴之政么?难道朝廷不拨钱?”

赵梓歪着嘴角笑笑:“朝廷拨钱!?朝廷一个劲地把州县的钱往京城运,还会给州县拨钱?”

这话内里就深了,赵梓粗粗作了解说。

朝廷财税本分上供和系省两部分,系省是指留在地方的财税,这部分钱物并不是说归属地方,而是因应各方所需,便利调拨,临时存留在地方。但地方有这些钱为依凭,行事更为灵活充裕。

王安石熙丰变法,将国家财政分为两套体系,一套是旧三司(元丰后是户部左曹),负责旧有财税收支,“系省”这部分归这套体系。一套是司农寺(元丰后是户部右曹)掌青苗钱免役钱等新政所得,这些钱物留在地方的部分被称为“封桩”。

系省和封桩在神宗朝时主要用于战事和地方,但到本朝后,一方面是朝廷将上供额数倍数十倍地提升,甚至定下完成定额就加官的条令。蔡京当政,更直接经常化地将某路某州的封桩钱全部转运zhōng yāng。因此在地方,系省和封桩数额锐减。

在加紧将系省和封桩钱集中到zhōng yāng的同时,另一方面,朝廷又将办学校、建福利机构等众多事务压到地方,原本该拨的款,依旧指定用系省和封桩钱支付。谁都知道,地方的系省和封桩钱不足支付,怎么办?地方自己想办法。

就是在这般背景下,户绝产成了建居养院、安济坊乃至大兴学校的重要财源之一。皇帝甚至几度下诏,强调户绝产专用于这几项新政。

“若是这些钱都用来施仁兴学多好,可惜,却用在了奢靡和开边事上……”

赵梓发出了符合他程门弟子身份的感慨,接着醒悟自己话说得太多,也近于谤讪朝政,便转开了话题。

对这种财政趋势隐有熟悉感,王冲依稀明白了上一世教科书里“zhōng yāng集权体制进一步加深”在宋代财税这个环节大致是怎么回事,开始对宋时的财税问题有了兴趣。他还想问问更细节的变化,见赵梓不再谈这事,只好作罢。

送走赵梓,王冲领着学生们以及多出来的小婢女回宝历寺。一路上学生们分作两拨,分别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核心,嗡嗡争论不止。话题还是没变,居养院这般模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确是有人因此得救,即便只是一个,也是得仁,更何况是一百个。佛陀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朝廷此举总不能说是恶政。我只是觉得,能不像这般虚意矫饰,那就更好了。”

宇文柏终究心胸开阔,面对范小石的“不作无错,作多错多,那是不是什么也别作就是大德之政”的论调,也不得不表示“作总比不作好”。

“是了,就如我们践行仁义一般,扰了民,乱了别人行事,搅出麻烦,但终究是作了事,比空坐虚谈来得好。”

难得让宇文柏等人认输,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心气高昂,鲜于萌再绘声绘sè地讲着马四姑被整治得不chéng rén形这事,引得众人哄笑不已,原本萦绕着众人的复杂心绪也渐渐散了。

将到宝历寺,已近晌午,冰雪化水,薄雾氤氲。路过漏泽园时,宇文柏正在怂恿王冲带大家去海棠楼快活一顿,一辆辆牛车驴车自雾中隐现隐没,向漏泽园行去,正走在最前面的陈子文猛然停步。

“咱们还是绕路的好……”

不知看到了什么,陈子文打着哆嗦,又回复了往rì那佝偻的猥琐样。

“在这成都府,除了品官仪仗,我等还须给谁让路!?”

何广治不以为然地踏前几步,凑到了车队前,见到车上的物事,啊哟一声惊呼,蹬蹬连退几步。

“死、死人!”

穿透薄雾,车队情形一览无遗,见着大板车上层层堆叠的人体,刚刚散去的寒意又在众人心底聚起,胆小的已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没看这是漏泽园么?运死人还要大惊小怪?”

宇文柏强自镇定地道,可连他在内,包括王冲,脸sè都快跟死人一般惨白了。

薄且破烂的麻衣遮不完干瘦枯槁的身体,男女老少都有,如米袋般叠在车上,探出车沿的手足头颅随着颠簸抖动,宛如屠宰场里无血的一幕。不少死尸还未瞑目,被那死鱼般的眼睛瞪着,这帮读书人顿觉毛骨悚然。

“怎会这样?”

范小石和唐玮的感受不止害怕,更像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已陷入惶然惊惧中。尤其是范小石,似乎已喘不过气来的艰涩表情,还真难在这个向来都沉凝如山的少年脸上看到。

“连rì下雪,没处住的野花子都死绝了,有处住的破落户也死了不少,这天气……真冷。”

面对范小石的询问,运尸队的老头淡淡答着,没觉出一丝怜悯,怕是常年干这个,早麻木了。

宇文柏还道:“还好,有了漏泽园,总还能帮他们收尸。”

范小石怒了:“别说风凉话!看看这是多少人!”

宇文柏摸摸鼻子:“真不是风凉话……”

随着范小石的手看去,宇文柏也住了嘴。十多辆大车衔尾行向漏泽园,就算每辆大车上只有十具尸体,也是一百多人。听运尸队老头说,这还只是城西城南的遗尸。

“怎么会这么多?”

王冲总算是两世为人,很快平定下来,觉得眼前所见很不正常。大雪之下,总免不了冻毙人。但成都是天府之国,富庶之地,怎么也一夜冻死好几百人?

“雪太大……”

老头重复道,瞅瞅这帮读书人脸上的不忍,再道:“前些年倒不至于死这么多人,那时官老爷都要满城巡视。”

鲜于萌还愣愣不解:“难道现在官府不巡视了?”

范小石冷冷一笑,笑声颇为凄厉:“怎的不巡视?之前我们不就见着了!?”

唐玮恍然大悟:“有了居养院嘛……”

何广治满腔愤慨:“官府巡居养院就足够了,何须再四处奔波?”

老头打着圆场:“也不是说官老爷只巡居养院,不过居养院要花官老爷时间和jīng力,其他地方就顾不得仔细了。”

运尸队渐渐行入漏泽园,范小石、宇文柏等人呆呆目送,王冲唤了好一阵,队伍才再度上路。

行到县学新舍那片荒僻草场时,范小石忽然停了下来,对王冲道:“守正,我太自傲了,以为已经看透了人世,没想到,无知之处真是太多啊。就说此事,我原本相信新政有益于天下,有益于黎民,就算有些错处,都是治政之人的错。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宇文柏也叹道:“我也看不太懂,为何善政反而会得了恶果?”

“赵知县说过了,我们还年少,需要看的还太多,别忙着作定论。”

王冲除了抹浆糊,还能说什么,说恶果远非眼前所见,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倾覆,社稷就要沦丧一半?

沉吟片刻,范小石忽然道:“我想再看得仔细些,守正,咱们把这县学办得更好!让大家眼睛更亮,心胸更广吧。”

他看住王冲,眼里满是希翼:“我觉得,在这县学,在集英社里,还有守正你带着大家作的事,比读书更有意义。我不想那么早就进府学,跟那班唯唯诺诺尽信书的腐儒同列。”

唐玮、何广治等人脸上也泛起红晕:“小石说得好!咱们能一直这么学下去,作下去,便比别人更知世事冷暖,更明白天下之疾!”

别说他们,王冲都在遗憾公试过后,他辛辛苦苦捏起来的团队就要散了。听到这话,心怀大慰,被人尊崇的滋味当然好受。

“可以到秋时才入府学,公试过后也不忙散去,我会带着大家继续学东西!”

县学终究只是进学的一阶,王冲可没想碍着众人的前程,就折衷了一下,让大家还能继续泡半年。

“好啊!待到新县学建起来,咱们再进府学!”

“是哩,咱们辛辛苦苦栽树,总得品品树荫的凉意!”

宇文柏和鲜于萌也满心附和着,他们是官宦子弟,入府学这事并不在意。反正随时能入,只要在府学就学三月,就能去国子监考试,拿到入太学的资格。

“学谕学正们还在,我们也绝不散学!”

公试后就入府学是神童们和有才学生的未来,对其他学生,尤其是治事斋的“自费生”来说,县学就是他们学业终点,王冲和集英社这帮人能留下来,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好事。

“当然,我也想看这新县学建起来啊。”

王冲扫视着这片荒地,心中也颇为期待,这毕竟是他在这一世第一件全身心投入的事业,总得见到最终的成就。

【1:本案原型是邢州一桩盗杀案,一家三口遭贼盗劫杀,夫妻先亡,儿子第二天亡。当地官府按户绝法规定将家产判给了已出嫁的女儿,却被刑部驳回。刑部的理由是父母先亡,儿子还活着,家产当rì就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死后,作为户主的出室姐姐,无权分得兄弟家产。】

第四十八章 贤能奸邪一卷显

() 居养院扫雪这场“社会实践活动”,对华阳县学这帮读书人的触动很大,非但集英社开始有了凝聚力,连经义治事两斋的学生都已隐然视彼此为一体。这一点不仅在晨练和课余玩乐中有所体现,就连上课,两斋的诵书声也有些一致了。

当学生们连正月灯市都无心参加,昭觉寺的热闹也没去凑,就人人手捧一本小册子嘀咕比划时,顾丰终于坐不住了。

“《景数拾遗》……”

顾丰从王冲那要来一本,翻开一看,老眼昏花。

年底王冲就完成了这本小册子,也就是把阿拉伯数字的加减乘除、代数里的方程、方程组等基础知识摘出来单独成册。手稿交给在广都开印书坊的程世焕,程世焕很快就印成了书。

三四十页,每页一半是符号,一半是解说。雕版匠从未接过这么轻松的活,不到十天就搞定。程世焕印了二百册送给王冲,死活不要钱。此时王冲也给不起,版钱书钱加一起,至少三五十贯,就厚着脸皮让程世焕自己印了随便卖,以此抵费。

王冲在这本小册子里拉上了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并且在书里为之后的《景数集解》打了广告,因此在册子里将著者标注为“王冲、集英社”。总之目的是以此扬名,传得越广越好。县学这百来人当然是自留地,王冲友情发放,人手一册。

“不专心备考,折腾这些杂学作甚!?”

顾丰很不满意,他却不知,经由居养院一事,县学这些学生对待公试的态度已经不如以前那般急切了。倒不是说无心公试,而是不再视为唯一所求。

“这书你卖多少文一册?”

顾丰又以己心推人,认为王冲有意捞钱,听到是免费发放,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王冲整理古书中的异邦算学,免费传授,他教教易学,每人每时辰就收二百五十文……

“罢了,连你爹也在讲易,老儿我也开课讲易。反正今次公试,论题多半也会出自周易。”

这也是王冲靠着这书搂草打兔子的收获,顾丰老儿收钱太狠,连宇文柏都犯嘀咕。范小石、唐玮等人听了一课,虽大有收获,也觉肉痛。

于是王冲一面怂恿王彦中在教授礼仪之余,也谈谈易学基础,一面拿这书挤兑顾丰。竞争之下,顾丰不得不将有偿小课改为无偿大课,还跟公试联系起来。

随着公试临近,县学的学习气氛越来越浓。王彦中这个客座讲师也来了劲,从以前的三rì一课变作两rì一课,讲礼仪,讲义理之易,生动活泼,很得学生喜爱。而顾丰则讲象数之易,讲考试备要,划定考题范围,学生们不得不凝神细听,唯恐漏过一字。

学习之余,集英社的神童英才们尚有余力,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首,开始编撰《景数集解》。相较之下,王冲倒是把jīng力放在了备考上。整rì就泡在时文集里,一篇篇练习策论。他已非神童,要入府学,总得下点功夫。

这一忙起来,连上元节都没顾得上过,就在家中吃了顿角儿,也就是饺子。家中有了杨排风这个婢女,瓶儿也解放出来,开始朝小家碧玉将养。

不过王冲的恶趣味还是被王彦中纠正了,杨六娘现在叫杨徘凤。王彦中说王冲是给人家取凶名,排风排风,是要驱了家中活气么?于是改了这雅名,结果这名也没人用,家人干脆都唤六娘。

不经意间,已到正月下旬,离公试不过几rì。

这一rì午后,王冲没跟大家玩蹴鞠,而是去了海棠渡,跟林大郎谈了谈县学新校舍的规划进度,再尽他每月三贯钱的职责,查了查账。回到学校时,被沸沸扬扬的议论声裹住。

“晏州蛮作乱了!”

“会不会打到成都来啊!?”

“完了完了,赶紧准备跑路吧!”

仔细一问,才知是泸南那边的晏州蛮作乱。据说蛮酋卜漏鼓动各族蛮夷起兵,在上元节那一rì攻破了梅岭堡,知砦高公老之妻被掳走。高公老是谁没人关心,可他妻子来头太大,是官家的侄女。

泸南一直是蛮夷乱地,自朝初开始就纷乱不休,不过乱子都限于当地。而这一次晏州卜漏之乱,规模惊人,掠走宗姬更是震动天下,已非寻常乱事。若是晏州蛮过了泸水,蜀中就再无关防,任其蹂躏,百年不闻兵戈的蜀人都是人人自危。

治事斋一帮富户子弟围住王冲,七嘴八舌地问他意见。王冲掏出三枚宇文柏送他的大观金钱,老神在在地道:“莫慌,容我先占一课。”

别的历史细节不好说,可晏州卜漏之乱,王冲却熟悉得很。来这一世前,他就正在泸州谈生意。古名轮缚大囤,上一世叫僰王山的风景地令他流连忘返,那就是卜漏之乱的最终战场。在那里看到的详尽资料,他还记忆犹新。

这段rì子大家都在学易,见王冲摆出这幅姿态,没谁当他开玩笑,都屏息以待。

照着铜钱课的算卦法摆弄了一番,得了个坎卦六三,坎卦为“习坎,有孚,唯心亨,行有尚”,六三是“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王冲随口瞎掰道:“爻辞是说,眼前之乱还只是轻的,未来还有更严重的乱子等着,而且这乱子还是因人妄动而至。”

众人变sè,王冲正要接着解,却听一个熟悉的清亮嗓音道:“不过卦辞应于此事,当是有德君子执正而行,终能化险克难,转危为安。”

张浚,果然是人才,把王冲想说的都说了。

“我倒不信形势还能再坏,你这一课占得也有问题。”

张浚是来拜访顾丰的,当然,也未尝没有跟王冲聊聊的心思,只是这人骄傲,绝不会道明此意。

张浚一来就挑刺,没等王冲回应,宇文柏和范小石就替他轮番上阵了。

从铜钱课的占法辩到易解,不知怎的,话题就歪到了易学之辩上。

“王荆公言,‘乾’之九三,知九五之位可至而至之,这是大谬!九五乃君位,人臣宿望君位,岂不天下大乱!?知大人之道为可至,则学而至之,这个至,说的是‘止’!

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几在‘知至至之’,义在‘知终终之’,至之就是终之,而不是逾矩而代!”

“圣人至道则止,谓之守义,守义而行,便是至道。圣人岂言至九三而替九五?”

张浚指责范小石所引王安石易学的乾卦一解,说这是大不敬。这家伙依旧在用洛学之易,认为九三是臣位,九五是君位。王安石易学里谈九三至九五之替,在洛学看来,就是篡逆之行。即便是圣人,也会视君位为至高位,守住臣位就是至圣之道。

范小石道:“九五于人道为君,于天道为至,九三至九五,是天道所显。就如初九进至九三,九四进至上九,既有其位,既有变爻,焉得不替?易本是生生不息!王荆公解乾卦,是言天道之变。而于人道识此变,是以学而至,何言君臣之说?篡逆之行更无从谈起。”

王安石之易却不把九五呆板地视为君位,九三视为臣位。而是认为九五是天道至理,人居九三,可以至学而得。

张浚再抓此论一点辨道:“天道岂外于人道!?道一也,未有尽人而不尽天者也。以天人为二,非道也!”

这便是王安石与包括洛学在内的道学又一大分歧,王安石认为天道人道两分,道学则认为天人之道合一。张浚直接引用了程颐之论,但这一论也是道学通论。

宇文柏看不下去了,他虽不认同范小石所坚持的新学,但也不认同道学,干脆歪楼道:“就不知xìn之分,又是怎样天人合一道的?”

所谓xìn,xìng就是人之本xìng,情则是喜怒哀乐,被道学视为xìng外之物。宇文柏这一问意思是,天人一道,xìng即天道,那么情的本质又在哪里?要怎么归于天道?

张浚很自然地道:“xìng善情恶,情乃人yù所生,人yù为理受气蚀……”

鲜于萌摇头道:“有喜怒,而后有仁义,有哀乐,而后有礼乐。圣人与小人所共之而皆不逃焉,是其所谓xìng也。”

小黑脸也是有真本事的,开口就引了苏东坡的xìn一统论。以苏东坡为代表的蜀学坚持xìn本一,特别看不惯道学的xìng善情恶论。

xìn中人的苏东坡认为君子当明xìn,明xìn才是诚,而程颐那种道学先生的“绝情抑yù”行径,就是虚伪小人之行。元佑更化时,苏东坡屡屡以此讽刺程颐,这也是蜀洛党争的学理根源。

“好了,王荆公有了,伊川先生有了,苏东坡也有了,还差谁呢?”

王冲出言调解,他这话很是形象,这场短短辩论几乎浓缩了新学、道学与蜀学的争论,倒不是张浚等人学问深,这些问题本就是各学之间不可弥合的分歧。

张浚沉默许久,再道:“晏州之乱,据说是因泸帅贾宗谅急于开边,刻意寻衅所至。当今天下,奉王荆公新学为经旨,却为何乱象频频,人人皆言朝纲不振,社稷有难,这只是执政之误吗?”

这一问让宇文柏和范小石等人呆住,他们经居养院一事,心中已有此问。现在张浚再度提出,他们无言以对。

“张德远,你见人就辩,不让人低头你就不高兴,这是不是外情夺xìng?你还得好好自省啊。”

王冲懒得跟张浚辩论,干脆忽悠一通,却不料这话似乎戳中了张浚什么心思,他也呆住了。

“大家都还年少,学海无涯,待学有所成,又看透了人世,再辩也不迟。喏,我这有景数之学,便是你所不知的,好好学学,才知天地之大。”

把《景数拾遗》塞给张浚,这家伙顿时两眼一亮,这场争论就此告终。

随着公试的临近,晏州之乱和这场争论很快就被王冲丢在脑后,他脑子里的缓冲区已经塞满了策论时文。

公试考经义、论、策三场。经义对王冲来说太简单,不管是大经《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还是兼经《论语》、《孟子》,这些书都在他脑子里,根本就是开卷考试。别人都是选修一门大经加两门兼经,他是随便来什么都无惧。

重点是论和策,策很简单,就是针对具体问题谈解决办法,论是论义理,最见功底和所学背景。

公试rì,因为许光凝和卢彦达都同意华阳县学如旁县例公试,而且还开先河地临时用府学公试的试卷,也与府学一同评卷。宝历寺就被成都府所差禁军封了寺,一百多县学学生集中在殿堂里考试。

考到第二场时,王冲翻开考卷,见题目是“论选贤用能庆升平,解升卦”,不由会心一笑。顾丰准是动用了府学里的关系,事前摸到了试题范围,果然与易相关。

升卦卦辞是“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由这一卦就知,这一论既是谈大政,也是谈时务,晏州蛮正在南面捣蛋,而作论的主题则是用人以及用人的人。

王冲揣摩作论的主旨,该是颂扬赵佶和执政的“政和”,强调在用人上的“和”。由上“深刻剖析”赵佶用人得当,以至绍述之举坚持到现在,得了天下盛世。由下抒发至蜀中眼前面临的蛮夷威胁,强调在政通人和的大好局面下,只要用人得当,晏州蛮这等跳梁小丑,必如土鸡瓦狗,在“政和”的伟大光辉下,分分钟灰灰。

考试就是应付,拍马屁这事,王冲可没半点心理障碍,只要别拍得太生硬太恶心就行。在脑子里淘了一阵,找到主旨相近的时文,删删改改,一篇《选贤用能升和论》就此出炉。

王冲正抄袭篡改得酣畅淋漓时,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唐玮、何广平等人都下笔沉凝,面露坚毅之sè。就连那字都写不顺溜的陈子文,都憋红了脸,一副倾述己见弹诚之sè。

三场考下来,王冲跟众人聚在一起聊天,见大家都是一脸兴奋状,随口问道:“感觉如何?”

众人笑脸相对,笑得畅快至极。

“去海棠楼!林大郎请客!”

王冲一声招呼,集英社二三十号人哗啦啦整队出发。

就在王冲等人在海棠楼欢声笑语时,县学的题卷已运到府学,府学教授、府通判、转运司判官等官员组成的评卷组紧张地运转着。

“好胆!”

“狂言妄语!”

“jiān邪之论!”

不多时,华阳县学的题卷被一份份挑出来,阅卷官的脸sè或铁青或涨红。

第四十九章 无负天命我自行

() 晏州蛮乱的消息越传越广,越来越离谱,成都人心惶惶,就连正办着灯市的昭觉寺以及终年累月都热闹着的大慈寺都冷清下来。几十年来铁打不动的二月二小游江眼见没了指望,王冲本打算怂恿集英社这帮人跟着他一起给潘家竞花魁捧场,看这情形,也只好作罢。

至于公试结果,也无榜可看,就等着府学发给县学。王冲自我感觉很好,看大家也都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也没怎么上心。

正月末,公试结果该揭晓了,放了三rì羊的学生们聚在宝历寺庙后院翘首以待,却等来了一大帮黑衣差役,由县丞带着,将院子团团围住。

“华阳县学范拓、唐玮、何广治……”

县丞一口气点了十一人的名字,十人是集英社的,另加一个陈子文。

“以上诸生员,公试作论答策诋讪朝政,语多狂悖,本路提学司移牒华阳县,即令暂管本学待勘!”

县丞公事公办地宣布了来意,自此开始,这十一人就不能出这院子了,但只是暂管而不是编管,倒没更多限制。

学生们顿时哗然,王冲惊诧地看向范小石等人,却见他们一个个脸sè发白,满是恍悟自己闯了大祸的表情。

“孙东海!怎么回事?”

王冲见着了熟人,已经入了县衙壮班,当了班头的孙舟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提学司和提刑司直接移牒县里,连赵知县都摸不着头脑,这事估计不小,二郎你可千万别掺和。”

掺不掺和,也得搞明白事情,王冲又找到范小石等人,“怎么回事?”

范小石已缓了脸sè,苦笑道:“作论时笔下太畅快,没想太多……”

范小石算最镇定的,其他人都已软在椅子上。何广治两眼发直,揪着头发嘀咕不止,陈子文还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我,我就写了官家该看清楚谁是小人谁是君子啊,这怎的就诋讪,怎的就狂悖了!?”

王冲气得跺脚,公试前赵梓打过招呼,顾丰刻意叮嘱,自己也强调过,可这帮熊孩子……怎么就压不住热血上头呢。

接着王冲觉得不对,这十一人,不是贫寒子弟,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富户,难道就他们热血上头,宇文柏鲜于萌那些官宦子弟呢?

宇文柏和鲜于萌凑了过来,神sè异常凝重。

“我骂了朝堂被小人充塞……”

“我骂了星变之祸未远……”

结果这两人更激进,可他们却没被追究。

原因不言自明,宇文柏的父亲是朝官,大伯宇文粹中还是翰林学士,地位显赫,与蔡太师的关系更非同一般。而鲜于萌的父亲鲜于绰虽曾入元佑党籍,但已重回太学,现任太学录。其他几个官宦子弟也与当朝权贵藤蔓相连,自要与范小石这种庶人区别对待。

“不公平……”

何广治握拳咬牙,言语哽咽。

“我、我是想作君子,是守正说,只要示人以诚,就能作君子的!”

陈子文嗓音都变了,他这种人,格外向往作读书人,但这憧憬之中,对应在读书人身上的文祸也格外恐惧。

“我们都是同窗,都是集英社的,绝不会坐视不理!”

“没错,十六你赶紧给你爹写信!好好治治提学司和府学那帮贼厮!”

宇文柏鲜于萌挺身而出,让范小石等人心怀大慰,集英社眼见就要因此事瓦解,现在又重新凝聚起来。

不过作为集英社的社首,县学学生们的实质领袖,王冲又成了众人置疑的对象。

“我没有骂谁……”

王冲很坦诚,但也引起了众人的不满,大家在考场上洒热血示心志,作为始作俑者的王冲,一下就显得虚伪世故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君子之道也如过蜀道,怎能纠结于眼前的石头,非要用自己的脑袋跟它比硬?”

王冲冷声训着,范小石等人无言以对,乖乖低下了脑袋。考前就交代过他们了,结果还是不落教,都是自找的。

“放心,此事也因我起,我不会置身事外!”

见众人知错,王冲也软了语气,而他这话更让众人松了口气。王守正,有办法的。

“你们啊……恁地这般不落教!”

王冲在顾丰面前,又成了恣意行事的熊孩子。

顾丰道:“此事不可闹大,不然你都脱不了牵连!你公试被列为中中,已可入府学外舍,此事就别管了!”

王冲问:“范拓他们会得怎般处置?”

顾丰不以为然地道:“轻的打打板子,晚几年入学,重的编管广南,终生不得入学。也该他们得的,以后便知行事轻重了。”

王冲沉默片刻,摇头道:“此事我不能不管!”

顾丰揪着胡子,老脸皱得如十年旱地:“他们为何闯了祸!?是他们热血上头!你现在也是这般!”

王冲重复道:“我不能不管。”

顾丰几乎吼出了声:“你这为的是哪般!?”

王冲缓缓道:“他们是我带进县学来的,他们的心气也是我扬起来的,我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一辈子不得心安。”

顾丰语重心长地道:“入世便是磨心,总有些东西必须舍弃……”

王冲微微笑道:“我知道,就因如此,我才不想舍弃。这一世,我求的就是问心无愧,百年时再见老天爷,我能不负它与我的天命。”

这段话另有意义,自非顾丰所能明白,但就字面而言,也足以让这老头愣住,久久无语。

不知在想什么,顾丰过了好一阵才长叹出声,不再劝阻王冲:“你也不要太过乱来,免得捅出更大漏子。先找赵知县商量,老儿我也会跟府学那边递递话。此事要全然掩下已不可能,但轻罚一些该是好办。”

能减罚就好,反正范小石等人还年少,缓个两年入学,也算是段人生经历。

王冲离开后,顾丰那浑浊老眼闪烁着复杂之sè,低声自语道:“十年了,十年之事,又重演了……”

“有赵知县和顾教授说话,还有宇文家的牵连在内,事情应该不会变作十年前那般。”

回到家中,王冲跟王彦中说了此事,王彦中的话让王冲安心了不少,不过……十年前是什么事?

“该是十一年前,崇宁三年,成都府学生员费乂、韦直方、庞汝翼答策诋讪元丰政事。三人被编管广南,永不得入学。另还有二十余人事轻,被罚以禁学三年到十年,杖二十到四十不等。你爹我也是由此事看透仕途,再无心进学。”

说起往事,王彦中语气也悠远起来:“听说那三人去了广南,遭官府百般苛逼,两年内就接连亡故了……”

他再冷笑道:“此案是时任成都府路转运副使李孝广力主办成的,他因此得迁一官。”

王冲心念越凝越重,暗道绝不能容此事重演,而这话又提醒了他,这事又会是谁在一力推动!?

城南万里桥门的城门楼上,丝竹悠悠,舞姿曼曼。两个老者都身着道袍,观赏城下风景。

“真是可惜了,本还想着龙抬头时,行船锦江,好生品味张乖崖所历之景呢。”

许光凝在叹息二月二小游江因晏州蛮乱而取消了,二月二是龙抬头,这一rì由蜀守领队,泛舟城南锦江,至宝历寺举宴,被称为小游江。这个风俗是当年张咏治蜀时兴起的,许光凝去年上任,错过了这活动,今年本有期待,却又落空了。

另一个老者正是王仲修,随口道:“泸南夷乱,学士整肃成都,以备不测,这是正理。待夷乱稍平,学士可另定时rì,再办游江。”

这主意不错,隐有变更张咏之例,另立风俗的味道。许光凝大为受用,正盘算着合适的时间,想到某事,脸上又是一黯。

“我这边一力主静,卢彦达却一心要搞大案,华阳县学之事,他是咬定了不松口哩……”

听到许光凝的抱怨,王仲修呵呵笑道:“也就整治些庶人子弟,宇文鲜于那几家的,他可不敢动。”

许光凝拂须道:“就只那几个庶人子弟,还多是少年,可迁不了他的官。昨rì他移牒要府学把县学所有公试题卷送到提学司,特别点明,不能少了王冲的题卷。”

他看向王仲修:“他怎么盯上王冲那小子了?是要帮歧公出气么?”

听到“王冲”两字,在旁伺候酒水的一个小婢女猛然一震,差点翻倒了手中的酒瓶。俏立在许光凝旁的梁行首瞪过去一眼,小婢女低下头,耳朵却竖了起来,始终对着两人。

王仲修连忙摆手:“此事我可不知,叔兴近rì都还在我面前赞王冲,说这少年是真的有才。”

许光凝点头:“能道出‘知行是一般’这话,能辩倒你那侄儿,当然有才。听说还护下了府学里那个心高气傲的洛学弟子,不止有才,还有德啊。”

王仲修皱眉道:“卢彦达这般跋扈,学士就不回护下本郡子弟?”

许光凝苦笑道:“他这般行事,是朝廷正理,我怎生插手?”

听着两人的对话,小婢女那双丹凤眼连连眨着,小脸升起忧急之sè。

第五十章 惊风密雨争分秒

() “王守正!?跟他没关系啊?他人很好的,官人莫要为难他。”宝历寺后院,暂管生员被叫来一个个问话,问话的官人身着绿官服,竟是一位京官。这位提点刑狱司勾当公事一来,上了黑名单的十一名生员待遇又是一变。本是华阳县衙役守住了临时学舍外面,只不让他们出学舍。可这勾当却带来了禁军,把他们押到另一处院落单独看管起来。面对这个跟知县品级一样的官人,陈子文拼足了心气,腰也没办法完全挺直,更别说昂首了。看来能不能做到王冲所说的不卑不亢,不仅跟对方的官位高低有关,也跟对方是不是拿捏着自己的前途有关。但被问到王冲,他却是下意识地回护着。“王冲是给你下了药?陈振,你的表亲刘盛是谁害死的?你的舅舅何广林是谁害得在永康军跟夷人打交道,xìng命朝夕不保?”这位勾当显然是有备而来,掌握了不少周边资料,这话吓了陈子文一跳。“听说王冲在县学里办集英社,难道你不知道,集英一名,是皇宫的殿名?这个社,本意就是谋逆作反!?”看着这个猥琐不类士子的年轻人瞬间面白如纸,办老了刑狱的勾当暗自冷笑。揉搓这种货sè,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们都死定了!这已不是徙几年几千里的小事,是论绞弃的死罪!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逆首的情况从实招来!”勾当脸sè瞬间转作冷森,陈子文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喉咙。可这一吓之后,陈子文反而定下了心,以前他跟着江神社混时,江神社的泼皮不就是这般恐吓良民?勾当的声音又转温和:“如果你能出首,不仅无罪,还能论功……”念头瞬间来回无数,一面是早前对王冲的恨意,对谋逆之罪的恐惧,一面是这些rì子来的幕幕场景,对君子之道的向往。陈子文只觉置身冰火之间,备受煎熬。但这煎熬很快就挣脱了,勾当诧异地看着陈子文挺直了胸膛,昂起头颅,那本猥琐的面容,升起一股凛然之气。“勾当,王守正除了带着大家读书,鼓励大家走君子之道,不知还有何谋逆之行。”陈子文顿了一顿,再道:“至于那刘盛,还有何广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的结语义正辞严:“我陈子文的鼻梁虽然歪了,可脊梁还是正的,绝不会胡乱攀咬别人。”勾当气得胡须乱抖,骈指喝道:“滚出去!”陈子文作揖道:“学生告退!”回到他们被集体拘押的屋子里,对上范小石等人,陈子文一个环揖,引得众人鼓掌喝彩,勾当的骂声隔着几层墙都能听到。唐玮感慨地引用了王冲曾经说过的话:“仗义每多屠狗辈啊……”陈子文气得鼻子更歪了:“我是读书人!”接着他笑道:“那勾当,把我当三岁小儿哄哩,我陈子文什么阵仗没历过,哪能被他吓倒!?谋逆?他动动嘴就能办出谋逆案来,那天下人人便是逆贼了。”众人再度哄笑,范小石却皱眉道:“看来今次咱们都还是小虾米,提刑司是冲着守正来的。”他扫视众人,眼里满是不解:“为什么?”众人各有所论,或是就冲着集英社这个名字来的,或是木秀于林,引人嫉恨,或是以王冲提纲挈领,一网打尽,但都不得要领。正讨论时,自那勾当的屋子里传来凄厉叫声:“我招!”范小石、唐玮、陈子文同时变sè,何广治……范小石沉声道:“得把消息传出去,让守正知道!”王冲自不知道形势已急转直下,不过他面会赵梓时,已隐隐觉出不妙。“此事我毫无容置喙之处,提学司直接立作谤讪文案,交由提刑司专勘,连大府都不及过问。”赵梓这话的道理没错,县只判杖刑及以下案件,州府判徙刑及以下案件,更大的案子,都会上交提刑司勘验。而这桩案子又是文案,提学司出文,提刑司cāo办,华阳县只能配合调查。成都知府位高权重,非寻常知州能比,但依程序,也只能在案子初勘完毕,有了结论后再插手。可道理之外,赵梓的语气大异以往,冷冰冰的,疏离之意非常明显。王冲觉得,这是赵梓在恼他管束不力。眼见华阳县学成了大家的功劳梯,事前赵梓还专门提醒过,却在节骨眼上搞出这么一场祸事。王冲很理解赵梓这态度,换了是他,怕也不会给什么好脸。不过为了范小石等人的前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请教该从何入手,设法周旋。赵梓不耐烦地道:“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怕也难置身事外!”“莫不是又累了五丈?王冲该作什么,好助五丈消厄?”王冲心中微寒,但依旧不改态度,赵梓有恩于他,如果真是有难,他也得挺身而出,况且还可能是他给赵梓惹来的祸。赵梓神sè微微一变,呆了片刻,摇着头,语气依旧冷冽:“你自去吧。”待王冲长拜而退后,赵梓背着手,在厅堂里烦躁地踱了好一阵,再坐下来,将一碗已凉透的茶汤咕嘟咕嘟灌下,毫无往rì的文雅之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惜身保志……”“君子……”赵梓念叨了好一阵,似乎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什么情绪,衣袖一挥,咣当碎响,茶碗摔碎。“卢彦达!你这是在割秋草啊!”他咬着牙,满腔愤慨地道。“站住!八姐儿!梁锦奴!”城东某处,王冲曾被追得钻了花轿的那座长楼下,一个婆子拦住了两个瘦小身影,恼怒地嚷嚷着。“行首可是把你当作未来的上厅行首教的,还给了你丫鬟使唤,行止便得更讲规矩,怎的敢私跑出去!?还扮作这般模样,是想明rì功课再多一倍!?”婆子掐着腰,如往常那般训斥着。梁锦奴和另一个小她一两岁的小姑娘下意识地畏缩起身子。“回去!”婆子如撵鸭子般地吆喝着,梁锦奴本转了身子,可只行了一步就停住了。转过身,眼里闪着婆子难以直视的光彩,小姑娘的声音还有些低怯:“不!”婆子诧异地瞪眼,小姑娘再道:“李妈妈,我知你也是尽职分……”说话间,小胸脯已挺了起来,瘦瘦的下巴尖抬了起来,小姑娘宛如踏上舞台的主角,声调渐渐抬高:“妈妈也说,行首盼我以后能作上厅行首,待到那一rì,妈妈是想我欢喜你,还是憎恶你?”婆子愣住,脸sè渐渐发白,像是往rì的猫儿狗儿,摇身变作噬人的大虫一般。“看来妈妈也是想我欢喜你的,所以……还是尽量让我欢喜的好。”小姑娘直视婆子,往rì的怯弱已不翼而飞:“妈妈守着我作功课,我自是感激,功课之外,妈妈能让我欢喜些吗?若是欢喜不得,妈妈还是去管教其他姐妹的好。”婆子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白脸转作红脸,但血sè又渐渐散了。她毕竟只是官坊里的班头,不是梁月绣那样的坊首兼上厅行首。眼前这个梁锦奴,是被梁月绣视为接班人的特殊存在,她的职责已不是管教,而是伺候。一时间婆子难以转脸,就只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小姑娘胜利般地一笑,转身扯着她的丫鬟飞也似地走了。“是呢,相信自己,就能成的!”一边跑着,小姑娘一边捏着拳头为自己庆贺,手掌心里却满是汗水。“墩儿快些!”招呼着她的小丫鬟,两个小姑娘脚下生风,身后婆子又追了上来,喊着要去哪她得陪着,可语气却已非训斥了。宝历寺门口,一白衣一黑脸两少年两眼发亮地看着这个颜如玉、眼生媚的小姑娘,即便是一身书僮打扮,也掩不住那丝chūn芽般的风姿。宇文柏负手侧身,斜眼凝目:“华阳县学正是在此,小娘子是奉哪位贵人之命而来?”鲜于萌作着扩胸运动,面露豪迈之sè:“有甚事,尽可由我鲜于七代劳!”一个盘问来历,一个自报家门,小姑娘此时自不明白,就焦急地道:“我是找……”话语嘎然而止,小姑娘盯住某处,一张娇颜瞬间如花绽放,看得宇文鲜于刹那失神。随着小姑娘视线看过去,一头小毛驴,载着一个青衫少年悠悠行近,少年仅只清秀而已,但眉宇间却似乎蕴着一片天地,广博而深邃,与此时此世总隔着一层什么,峭逸不群。“守正……”“二郎……”宇文柏和鲜于萌的嘀咕近于哀呼,先有不知是妹妹还是妾的姐妹花,现在又多一个玉人般的小姑娘,看小姑娘见着王冲那欢喜模样,该是极亲近的。“锦奴!?”王冲心事重重,行到门前才发现了小姑娘,很是诧异。“王……郎君……”“叫我守正吧。”“好的,守……正。”“好别扭,叫我二郎也行,算了,叫冲哥哥!”“冲……哥哥!”这一声“哥哥”的意味似乎异于寻常,小姑娘发自内心的喜sè自眼瞳喷薄而出,让此时才注意到她素面容颜的王冲心神也是一晃。“是了,冲哥哥,有官人要害你!”小姑娘终于记起了正事,急急作了交代,听得卢彦达一名,王冲倒抽一口凉气。“谢谢锦奴!”王冲衷心地感谢小姑娘,他总算搞明白了状况,原来眼前这一难竟是奔着他来的!“能帮到哥哥,锦奴就欢喜了,就不知冲哥哥要怎么办?那可是个大官人啊……”小姑娘掩住心口,不明白为何自己心跳得那么快,也许是为冲哥哥担忧?看看道旁侯着她的小丫鬟和老婆子,王冲明白这小姑娘的待遇是真变了。心中宽慰,伸手握成拳头。翘起大拇指。不知怎的,小姑娘心有灵犀,也有模有样地学着。两个拳头轻轻相触,指心相印,王冲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熟悉的话换了对象,小姑娘抿着樱唇,认真地点点头。“锦奴?听起来像是花名,王守正,枉你一脸君子相,另一面竟是少年风流……”“啧啧,还不到豆蔻年华吧,你也下得了手!”目送马车远去,宇文柏和鲜于萌凑了上来,嘻皮笑脸地道。“你们的嫉妒,我懂……”王冲厚脸皮应着,接着面容一正:“若是过不了眼前这关,我就要成风流鬼了。”宇文柏和鲜于萌一愣,听王冲再道:“我说的,就是范小石这事,不过我才是正主。”没等两人细问,一人从学舍里奔出来,正是集英社的一员,见着王冲,惊惶地道:“守正你在就好了!大事不妙!提刑司的人要把咱们集英社办成谋逆乱党!”之前知道了大纲,现在知道了细目,对着三人惊骇的目光,王冲缓缓点头道:“我已知道了。”怎么办!?宇文柏跺脚道:“我赶紧写信给我爹,让家人快马送去汴梁!”鲜于萌附和道:“我也写信给我爹,十六,让你家人多跑一趟!”“信是要写要送的,可不能把希望全寄在这上面……”王冲沉吟着,宇文鲜于这两家的确是莫大助力,毕竟卢彦达要把集英社打作乱党,宇文柏鲜于萌也难以置身事外。但成都到汴梁好几千里,消息来往以月计,不能坐等。更深层的原因他不好说,以他上一世的见识,宇文鲜于两家的最佳反应该是设法洗脱宇文柏鲜于萌,而不是跟卢彦达对着干,将这一案全部推翻。听说卢彦达背后是余深,余深现在是门下侍郎,相当于以前的参知政事,就是副相。宇文粹中不太可能为自己这个陌生人,跟余深对上。宇文柏又道:“许大府是君子,此事他怎的也要说话,再去找他!”王冲本要下意识地摇头,之前他烧王相公家牌坊,也算是得罪了许光凝。之后又帮赵梓办县学,在许光凝眼里,该已算作赵梓一脉的人,他对赵梓可没好脸,怎可能帮自己?可再细想,赵梓冷了脸,许光凝未必不能热了脸,而且……王冲想到了张浚,再由张浚想到王昂,心道这条路未尝不能走,而且也是有管道直通许光凝的,值得一试。“许大府凭什么要帮我们?”鲜于萌问得很现实,君子归君子,指望许光凝那一级的官员如君子般行仁义,那是发梦,得有什么东西打动许光凝。“光靠许大府也不行,还得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助力。”“最大的助力是谁?官家啊!若是官家能不信小人言,让卢彦达一场白忙乎最好,所以还得靠你大伯,最好是由你大伯说通了蔡太师。”“蔡太师在朝中也不是一言九鼎啊,还有何太宰(何执中)和郑枢密。要不守正再找找王相公家,看能不能走通郑枢密这条路。”宇文鲜于继续讨论着,王冲猛然拍掌。“没错,最大的助力,其实是官家……”宇文鲜于无语,这不废话么?官家还得听相公的,只能找相公啊。“你们莫非忘了,成都府里,还有一条直通官家的路?”王冲这话出口,两人恍悟,同声道:“傅廉访!”成都府路廉访使傅尧,就是皇帝的耳目,所谓廉访使,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而这位傅尧,正是宫里的内侍。可另一个问题是,要请动傅尧说话,那就得拿出足够份量的东西来。王冲道:“东西有,就看咱们能不能赶得出来。”报信的学生再顿足道:“怕来不及了,范小石传话说,何广治已经出首了!”陈子文没出首,何广治却出首了,震惊之余,王冲也道,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有人出首,拿王冲等人的文书说不定明rì就到,王冲冷声道:“那咱们就得连夜赶工了。”

第五十一章 小局大局皆入局

() 提刑司的动作慢了两天,应该是跟成都府签厅交涉浪费了时间。公试谤讪朝政案是学案,有提学司配合,提刑司可以专勘,但集英社谋逆案就得另案处理。提刑司不能自己立案自己审,必须交给其他有权审案的部门。这案子又大,只能转给成都府。

此外,依照《宋刑统》规定,“诸鞫狱者,皆须依所告状鞫之。若于本状之外别求他罪者,以故人人罪论”。提学司纠告公试谤讪朝政这一案,提刑司就只能勘问这一案,即便杀人劫盗和谋逆案除外。但越本状立案终究麻烦,相信提刑司也跟成都府费了老大一番口舌。

直到二月初三,才有成都府左司理院的院虞候带了两个节级到家中拿人【1】。此时王冲已作好了周全准备,正在家中补觉。之前他与宇文柏、鲜于萌等人连熬两个通宵,又跑了广都一趟,便是少年,也着实累得够呛。

王冲背着怪怪的大号背囊上了路,虎儿瓶儿加六娘都眼泪汪汪地目送着他离去。没过一会,王世义扛着哨棒,跟邓衍急冲冲奔来,一副准备半道劫人的凶样,被王彦中训得乖乖低头。

“谋逆这种案子,是要打到官家身前的,小人哪能轻易得逞!”

王彦中这话不是给大家打气,而是实在话。谋逆是大辟,也即死罪之首,这案子就不是成都府乃至成都府路有资格最终定案的。不仅刑部和大理寺要介入,推勘院会复查,还会设置制勘院核查。若是情事重大,朝堂还会召开包括宰相、执政、谏官、御史、翰林学士、知制诰等高官共同参与的“案议”。

“那班小人是失心疯么,栽污二郎谋逆!?二郎才多大?还是读书人……”

王世义挠破头也想不明白,脑子好用的邓衍更不明白。

且不论年纪,有宋一代,百姓造反的多,读书人谋逆的少,每发一案,必是天下震动。神宗朝有赵世居案,本朝有赵谂张怀素案。前者其实还与变法政争有关,后者的赵谂则自称天子,立下年号,反迹昭昭。这谋逆案,可不是随随便便够得上的。

王彦中道:“他们可不疯,本义也不是搞成谋逆案,甚至正主也非二郎。”

对着愕然的王世义和邓衍,王彦中淡然一笑:“再过两rì,便会有人来拿我,你们莫要乱动,照顾好虎儿瓶儿便是。”

王冲被押解到府衙司理院,司理参军亲自审讯。严格说不是审讯,只是问询。

“何广治说,你组群英社,曾言合力共智,另开天地?”

“何广治说,你曾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辈此业,也如过蜀道,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何广治说,你不仅笼络人心,还领着县学生员谙号令,习战阵,蹴鞠斗冲,变县学为军营,皆为他rì起事?”

也不知真是何广治说的,还是司理参军自己的发挥,总之抓着只言片语,大肆歪曲。王冲摇身一变,成了带着县学生员准备改天换地的大逆首。

王冲答道:“王冲组群英社是兴文事,治文进学从来都是越行越艰,自有过蜀道之喻。正心尊圣贤,以求君子之德,对学问未成之人来说当然是另开天地。”

“县学cāo练蹴鞠,也是王冲职分所在,朝廷十年前便有诏,要太学生员习shè,君子若能文武双全,便是朝廷所幸。即便县学作了军营,又有何罪?以此言王冲有异心,王冲不知此异从何而来?”

司理参军问什么,王冲答什么,态度端正,语气平静。非但司理参军神sè越来越尴尬,左右胥吏皂隶都一个个斜眼歪眉。

这是什么事?靠着丁点人言孤证,就要把神童兼县学学谕,正声名大噪的弱冠少年打成谋逆乱党!?

大概觉得再照这个路数问下去,不仅毫无所得,还越来越荒唐,司理参军匆匆转了话题。

“你所学出自谁人?”

“你父是洛学弟子?有何言说?”

“你父平素与哪些人交往,又谈论过甚么?”

这一连串问题丢出来,王冲冷笑,果然如此。

之前他不仅跟宇文柏鲜于萌忙着准备杀手锏,还跟父亲王彦中讨论过这事。

卢彦达给他扣一个组党谋逆的帽子,他王冲根本就戴不起!这顶帽子是虚的,真正目的,怕还是要以他王冲为突破口,拉出更多人来。

“邵伯温、宋钧、王昂,他们与你言过何事?”

当司理参军问到这个问题时,王冲心中又一个疑惑有了答案。

卢彦达是怎么转了心思,要将华阳县学这架功劳梯丢开,以生员谤讪案为梯子,兴一场旧党谤讪大案的?

原来是晒书会……

心中豁然,面上依旧平静,问什么答什么。父亲那三人众的酒话当然不会吐露,但洛学弟子,道学根脉的事实,王冲也不讳言。朝廷禁的是公开授讲,可没办法禁到私相授习,更做不到把洛学、道学以及君子小人论等名词和内容列作敏感词,一见就变星星。

至于跟邵伯温和宋钧的言语来往,以及跟王昂的辩论,王冲更没必要隐瞒,这是大庭广众之下的事,当事者非他一人。

这几个人扯出来,王冲更是心中透亮,这卢彦达的企图可真是不小。原本只是县学谤讪案,卢彦达却能联系到晒书会,看到将成都旧党挖出来的机会。而他王冲在这一案里,作用就是柄扳手。

听着王冲一一道出与这些人的交往,司理参军看起来很满意,似乎对他来说,交往的内容是什么不值得关心,只要能经王冲的口证,攀出这些人就好。

问询持续了接近一个时辰,吩咐下属将王冲送去司理院班房关押,司理参军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忽然觉得王冲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吓人,很是怪异。

“弱冠少年,还不知此事的厉害,只当是谋逆案。哼,你逃得了这谋逆之罪,却逃不了党锢之祸,谁让你牵起了这一班旧党呢……”

挟着笔录卷宗,心中浮着淡淡的怜悯,司理参军作了脑补。他匆匆出了司理院,不多时出现在西园的提学司署衙里。

“蜀地偏安,旧党云集,隐有别立苗头,与朝政相抗之势!当年西京故事,不容在蜀地重演!某赴蜀前,太师便有此言。”

成都府路提举学事卢彦达很年轻,不到四十岁,身形削瘦,肤sè黢黑,五官轮廓一看就是福建广南一带的人。一双狭长细眼jīng光熠熠,让整个人显得如刀子一般锐利,只是个选人的司理参军在他面前,有一股置身罡寒的感觉。

“开一场晒书会,人人皆言道学,皆言程伊川,在场诸官非但无人果决论罪,竟还容那邵伯温护人!”

“华阳县学,一班草草而聚的学子,竟敢在公试里肆言无忌,可见蜀中守臣荒治到了何等地步!或者……守臣本就心怀宿怨,刻意纵之。”

“我虽只掌学事,也有纠一路政风之任。漕司不敢言,我学司来言!这一案,便劳贵司秉正而行!”

司理参军也是通过提点刑狱司刚与卢彦达搭上线,知交不深,卢彦达用的是场面腔调,并未直白道明。但他听得心中透亮。

新旧党争斗了几十年,到得今rì,表面上看,新党已不新了,以蔡太师为魁的新党早已主宰朝政多年。而旧党随着元佑党禁以及随后的元符党禁两次整治,似乎也已烟消云散了。可实际上,当新党独占朝堂时,失去了根干的旧党却散于朝野,主宰了天下士林舆论。

眼下这位官家,自践祚起就一直周旋于新旧两党之间。最初年号“建中靖国”,就是想调和新旧。没多久就转为崇宁,绍述先帝之政,锐意进取,立元佑元符党禁,到大观时,旧党已在朝堂彻底失势。

可靠着士林舆论,旧党先是借星变造势,再攻吁钱法、边事,虽未入朝堂,却也让新党和官家焦头烂额,不敢不正视其存在。眼下已是政和五年,仍然未改年号,这个“和”,看起来还要和下去。

在这期间,不断有偏向旧党,或者政争失意之人出外,蜀中就成了这些人的群聚之地。就说许光凝,虽非纯粹的旧党,却也算偏向旧党之人。

晒书会乃至华阳县学两事,在敏感的卢彦达眼里,就成了蜀政偏离朝堂的污渍。而卢彦达本是福清人,与蔡太师乡贯不远,自然有心办下大事,入了蔡太师之眼。

想到提点刑狱、成都府通判等不少人已上了卢彦达的船,不然这一案根本就转不动,司理参军想得通透,小意地道:“提学说得是,下官看,这成都,其实已有昔rì西京之相!”

昔rì王安石变法,司马光、文彦博等旧党中坚聚于西京洛阳,rì嘲夜讽,为新党大患。司理参军这一说,将此时的成都比作昔rì的洛阳,自是极度夸大,可立场就在这一语间表露无遗。

卢彦达欣慰地点点头,接过卷宗,略略一翻,笑道:“今次要换作我们烧许大府的匾额了。”

司理院班房倒算洁净,毕竟只是待审犯的临时拘留地,王冲寻着一处干燥的靠墙处,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绒枕和绒毯,将这片小天地布置得安安逸逸。此时他只算“门留”,也就是短暂的拘押,比门留更长一些的是“寄收”,都不是正式入监,因此不仅不必上刑具,随身物品也没怎么搜检。

班房里的犯人和看守看得目瞪口呆,王冲接着掏出一个怪异的半环枕头套在脖子上,又摸出一个小手炉,用火镰点着了里面的块炭,合牢之后丢进一个长长的木棉袋子,然后整个人钻进了袋子,扭着身子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满意地嗯了一声,闭眼休息。

这一连串景象下来,众人眼睛已经抽筋了。

“许光凝和王相公家也被牵连进来了,不必使什么力气,他们都得破开这一局。不过也不能光指望他们,毕竟他们很有可能只洗脱自己,把我们这些人当作牺牲品丢出来,所以……还是得看那东西能不能起效。”

王冲正在盘算着,就听脚步声不断,几人已经凑了过来,褴褛衣衫上,是张张目露凶光的狰狞面孔。

“且住,容我算一卦……”

王冲的手伸出睡袋,手上夹着三枚大观金钱,他早已作好准备。

【1:司理院是州府司理参军的办事所,大州府一般设左右司理院,与州府院(北宋末改称签厅)共为审案机构,司法参军所掌的法司为断案议刑部门。院虞候是这些部门的办事员,负责拿捕和押解人犯等杂务,而节级一名更为广泛,在这些部门里就是办事员的爪牙。】【今rì忙着工作,就只这一更了。】

第五十二章 法不救人人自救

() 这作派一摆出来,凑过来的几人都愣住了。

“谁要算?算吉凶?罢了,就为你们所有人占一课。”

金钱铛铛作响,那几人却不敢再凑过来了。宋人有三好,好饮好赌好占卜,在平头老百姓眼里,会占卦之人比读书人还矜贵,寻常不敢得罪。

不过瞧王冲这年纪,几人还不太信,心头犯着嘀咕,就看王冲要耍啥宝。

“大过,栋桡,利有攸往,亨。九三,栋桡,凶……这是中下卦,还得了恶爻。”

却见王冲手法有模有样(跟顾八尺学的),卦辞随口道来(就只是易经原文而已),这几人顿时肃然起敬,本想夺王冲寝具的念头也打消了,都乖乖地静候下文。

“你们中一定有人将得破家之难……”

王冲这话出口,有人就嗤笑出声,已进了班房,个个都是破家之难,还用得着你算?这小子唬人也不会。

没等他们转念动手,又听得一句“且是直取无术,以至事曲。你们中有人定是讼告无方,反坏了事,正有大祸等着。”

见这几人脸sè变幻,眼中凶光消散,代以哀苦迷茫,王冲心道蒙对了。

这个时代的占卜之术多如牛毛,易占只是其中一种,还有什么星相、五行、勘面望气等等。但星相为朝廷所禁,其他方术上不了台面,易占是最流行的,蜀人擅易,也格外吃这一套。当然易占分支也多,所用经书学说跟王冲所学的易学,甚至是象数派易学都有很大差距,王冲这铜钱课放在专业占卜人士眼里,就是纯粹的蒙人。

可惜易学终究是易占的根脉,就如道家与道教的关系,凡夫俗子哪能分辨得这么仔细。再加上王冲自讼法一途入口,不被哄住的真不是一般人了。

所以,占卜只是掩盖,王冲既已料到入监,自然已有所盘算,而真正用来保证安全的手段,却是讼法。

这些人还算不上罪犯,多是应诉待勘之人。宋人善讼,不是汉唐时代的草头小民,愿意随意被揉捏。循着王法,总要抗争。只是并非人人都懂王法,大多得托知法人,尤其是读书人,而得不得要领,就非他们所能深知的了。

正巧,王冲知法,《宋刑统》和各类律例编敕他自然不可能记全,但讼法相关的东西却在脑子里能找到,也是拜程世焕的印书坊所赐,印书坊也经常帮广都县衙印东西。

看守没说过王冲的来历,见几个人有所动作,也存了坑王冲一把的心思,早早退出去了。王冲这话这作为,顿时在几人眼里显得高深莫测,小意一问,王冲微微笑道:“我?我是王冲……”

“华阳四神童之首的那个王冲王二郎?”

“烧了王相公家牌坊的那个王冲?”

“当了县学学谕的那个王冲?”

几个人明白过来,跟刚才王冲起课占卜的形象一对照,暗道侥幸,还好没贸然动手。

王冲颔首道:“没错,我就是那个王冲。”

比起威逼之下,乃至被揍得鼻青脸肿才道出身份,此时亮明来历,气势就不一般了。那几人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不敢近到王冲身前三尺。

“王二郎你为何也入了班房?”

“官府果然是暗无天rì,连小秀才你都要遭这一难。”

众人纷纷打抱不平,王冲却道:“我的事无妨,就是你们……”

话题转回自己身上,噗通一阵响,这几人全跪下来了:“二郎/小秀才/学谕!为小民作主啊!”

摆着一个现成的讼师,他们自然不愿放过。

宋时讼师已经兴起,后世言豪门欺压寒户,有“邓思贤不能讼,包龙图不能察”之语,这邓思贤在仁宗朝时就很出名了,连沈括都在《梦溪笔谈》里提上一笔。他专门出了一本教人怎么打官司的书,名字就叫《邓思贤》。而以其为代表的“讼学”,更盛行于两宋。

讼师一行在江西、福建乃至整个江南都很发达,蜀地也已兴起。当然不都叫讼师,有叫“佣笔人”,有叫“茶食人”的,主体是落魄士人、干人、胥吏亲族甚至印书坊卖书铺的伙计。

正统士子很鄙夷讼师这一行,可投身这一行的士子却越来越多。在学校大兴的徽宗朝时,读书人聚于州县学校,大多数都无入贡太学的前程,不少干起了代写状纸乃至包揽词讼的事。此事太过泛滥,以至于朝廷专门下过诏令,禁止学校生员干讼师这一行。

“莫乱,一个个来,先说说案子,再说说铺户代你们写的状纸内容。”

王冲裹着睡袋,捧着小炭炉,在这班房里悠悠当起了判官。

所谓铺户,就是“钞状书铺户”。此时民间起诉应诉,可以自写状纸,也可委托他人。代写状纸的就叫铺户,官府发印专门管理,写状人也会系籍在册【1】。

铺户未必是讼师,讼师也未必亲书状纸。大多数老百姓都没能力自写状纸,多是找铺户写。同时也没能力另找讼师出主意,铺户也就公事公办,不会给更多“法律服务”。

一个个案子听过,一份份状纸梳理过,王冲也依次作了指点。他不是积年老吏,法文也只知皮毛,自不可能深入案子。但他记得讼法,能给他们点出诉讼的流程问题。

王冲指点被控刑案的嫌犯,并不担心会助了恶人,犯有大恶之人不可能呆在司理院的班房里。真有小恶之人,王冲也只是指点了诉讼流程,让官老爷多些麻烦而已。对这些嫌犯来说,希望就在这些流程里。

“但凡定案,结案录问、判案定罪和行刑前,主官都得当面问你是否翻异,若是主官不露面不亲问,这案子不管怎么判都不作数。而只要你答想翻异,这案子就能重新审过,这一点你们且记好。”

翻异就是翻案,录问、判案和行刑都是不同衙门,寻着其中一个翻案,就能得到重审机会,在此时叫“翻异别推”。

“翻异就有了申冤的机会,当然,翻异也不是无限的,翻异别推只限三推,也就是第三次审案时,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得执行。但三推也不是绝对的,有确凿铁证者,不限三推。”

这是对刑案嫌犯人而言,在场还有刑案受害者,因不满判罚结果上诉,结果被当作待勘之人,也进了班房。

王冲对他们另有指点:“不满判罚,可级级争诉。县里未决,可诉至府里,府里不决,还可诉至监司。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都可诉。再不决,还能上诉到御史台乃至朝省。真是比窦娥还冤,窦娥是谁?别管……”

“真是受不得冤枉,还能去开封府找三院,也就是以前的登闻院,现在的鼓院、检院、理检院。别怕,仁宗皇帝时,开封府的民妇因为丢了一只鸡,也去登闻院敲鼓,仁宗皇帝亲自断案,自己掏腰包赔了那民妇鸡。”

“若是没能洗脱冤屈,抱定了决心,还可以去邀车驾,也就是拦驾喊冤,不过这事就得受点皮肉之苦了。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得不了徙罪。毕竟你等区区小民,也不太可能拦到官家的车驾。”

有人问:“小民的案子,县尊老爷和大府都判过类似的,小民觉得上告无望,想告到监司去,可听人说,这是越诉,监司不接的,是不是真的啊?”

越级上访?王冲下意识地要点头附和,上一世都是严厉打击的对象,九百年前怎么可能允许呢,何况已经给了你这么多申诉的机会了。

王冲在指点这些人的同时,自己也上了一堂宋代法律课,心中很是感慨,此时老百姓的律法待遇已经非常高,高到了跟九百年后都能一比的程度。

你瞧瞧,宋时官府断案,必须要审判分离,不仅官员跟犯人有亲仇乡贯等回避制度,连审案官判案官之间有特殊关系也要回避。有审案判案权的部门又不止一个。在这个衙门得不到公正,还能去另一个衙门争取。

此外,审案判案也强调dú lìxìng,几朝敕令都规定,“勘事不得奏援引圣旨及于中书取意”,并严禁“监司于所部刑狱令承勘官司禀受推鞫”,要求“州县尽公据实依法断遣”。也就是说,查案判案不能依从上级的指令,这一点在徽宗赵佶发布的《政和敕》里也作了强调。

至于越级上访,倒是不允许的,宋法规定了上访程序:“先科越诉之罪,却送本属州县,据所诉以理区分。”

可在脑子里翻过《政和敕》,王冲讶异地发现,这一条被取消了……

《政和敕》规定,不仅提点刑狱司可以直受刑案重议,提举常平司、提学司也可以受案,也就是说,越级上访是允许的,甚至是鼓励的。

尽管法文条令只是纸面上的,可这一套纸面上的东西却非全然都是形式,不然王冲也不至于在广都印书坊看到那么多律例编敕。他不熟悉法学,自不清楚,有宋一代,法文增改就是朝廷要务,是因应社会实际所需,可不是空泛的道德文章。

一番指点下来,这几人对王冲尊崇有加,对未来顿时充满希望,而王冲也对自己这一案充满了希望。

当然,王冲只是相信卢彦达没那么大本事,可以硬生生办出一桩谋逆案。但以县学谤讪案入手,掀起一场打击旧党残余的文案,这就属于党争范畴,寻常的法文律例就难起效力了。

“卢彦达舞剑,意在许光凝啊,就不知许光凝到底是迎面而上,还是拉他人挡枪?”

王冲继续盘算着,许光凝能反击当然最好,如此便能坐等消灾,不过……原本很亲近的赵梓都没了节cāo,许光凝自不值得他信任。

“大腿……终究还是得长在自己身上啊。”

王冲抒发着陈旧的感慨,渐渐进入了梦乡。看守进来时,就听睡袋里响着微微的鼾声,那几人像是守护财宝一般分伺左右,一时呆住。

成都知府宅邸,烛架上儿臂粗的红烛成排,映得厅堂通亮。

“叔兴在府学的好友张浚已被叫去提刑司问话,卢彦达之心昭昭,学士,不能坐以待毙。”

王仲修神sè急切,许光凝一脸铁青,正负手沉思。

“证据……要立文案,总得有证据。本朝立法,无证不罪。便是昔rì乌台诗案,也总得有诗文能攀附上时景。茂崖勿慌,叔兴当无大碍。”

许光凝这话令王仲修几乎顿足:“学士,我是替你,替蜀人忧心哪!卢彦达分明是图谋翻搅起又一场文案,穷治元佑元符余党!学士你虽不在此列,可难逃遮荫之罪!”

许光凝点头:“卢彦达是从晒书会一事上得了念想,王冲是黄庭坚之侄,又是苏氏外门子侄。他父亲是程门弟子,与之会文的府学生员张浚也是程门弟子,赵梓更是程门亲传。当rì又有邵伯温露面,宋钧是蜀学名士,王冲所言的知行论,又是道学主论……”

他摇头苦笑道:“王冲这小儿,虽是有才有德,却更像是个灾星。”

王仲修不知是恼还是憾,叹道:“当rì他父愿入我王家族嗣,也许就没这场祸事了。”

“茂崖说得是,卢彦达就是看着这王冲根脉在苏黄,朝中又无依凭,才敢以其为案骨,追索他人。”

许光凝此时气sè已缓,已有了计较:“所以,当务之急,是断开与这根案骨的粘连。”

王仲修目光闪烁:“学士的意思是……”

许光凝叹道:“为护大局,只能有所舍弃了。大不了到时以年少为名,出手替王冲减减罪罚。”

王仲修愕然,许光凝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准备跟卢彦达这帮人在这一案上争到底。

王仲修一家许光凝当然要保,而其他人,邵伯温是果州知州,不属本路,本就是贬官,卢彦达不可能怎么动他,但宋钧、王彦中等即将被牵连出来的本地士人,卢彦达要清洗他们,许光凝不愿周护。

许光凝若是这态度,卢彦达也该满足了。许光凝保一部分,宇文鲜于那几家又是蔡太师一脉,不太好动,但还有一大批本地士人,将这些与旧党有密切勾连的士人挖出来,也足以造出声势,入了蔡太师的眼。

王仲修不甘地道:“学士,你是蜀帅!怎能让这般小人欺到眼前!?提学如此作为,监司难道不会群起仿效!?”

许光凝拈着胡须,吐出一句话:“茂崖,我帅蜀已翻年了。”

厅堂里一片静寂,红烛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王仲修不再出声,他已明白了,许光凝不愿出头的原因很简单,他想回京城,想回朝堂!

若是在蜀地跟卢彦达相争,将他赶出朝堂的蔡太师又会惦记上他,有太多机会进言官家,让他继续留在蜀地,甚至转到其他地方。

而他若是不争,回朝堂的希望又多了一分,一旦回去,以他翰林学士的身份,执政之位翘首可待。须知蜀帅,也即成都知府,少有任满三年的,翻年已算守蜀有rì。为了能回朝堂,他许光凝就必须装孙子。

“此时不争,为的是rì后能争,你看华阳知县赵梓,不也是一般心思……”

觉得这态度太伤老友的心,许光凝打破沉默,画蛇添足地解释着,还把赵梓拉了出来。

就在此时,家仆入禀,听了消息,许光凝眉头深锁:“傅尧怎么动得这么快,不等卢彦达把此案作出眉目就上奏?难道卢彦达已说通了他,要自朝堂借力?”

王仲修一问,才知是傅尧动用了马递,向汴梁发了“申奏机密急递文字”。自哲宗朝起,走马承受rì益权重,已可按劾守臣将帅。到了本朝,更隐踞风闻奏事之权。但寻常也只用脚递奏文,只有紧急事务才会用到马递。

家仆道:“驿铺说,就是送本书。”

许光凝这成都知府还身兼本路兵马钤辖,军驿铺也归他管,走马承受递什么东西,不是太隐秘的话,驿铺也会跟他知会一声。

听说是一本书,许光凝和王仲修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叔父,大府……”

正摸不着头脑时,王昂来了,一头汗水,手里捏着本书。

“提刑司告张浚宣讲元佑禁术,已拿他入监,他把这书给了学生,求侄儿务要呈送大府!”

王昂顾不得跟叔叔寒暄,将一本书递给许光凝。

接过这本并不厚的册子,纸张崭新,墨香扑鼻,许光凝一看书名,《景数集解》,心中疑惑更浓入书墨。

这是什么!?

【1:此时对讼师和状纸铺户还没有全国xìng的统一管理法规,都是地方因应现实情况由官员自定的法规,虽有细节差异,共同点却很明显,承认民间代讼机构的合法xìng以及讼师的身份,同时进行集中管理。】

【今天作准备,明天要外出,大半时间都在路上,这两天只有各一更了,不过匪头尽量会让每一更饱满些。同时预告,剧情也将在这两rì翻到新篇章,敬请期待。】

第五十三章 士子如妇见节义

() “还有一本《景数拾遗》与此映照,不过内容在这本《景数集解》里也有简述。”

王昂掏出另一本薄薄的册子,已被翻得发皱。许光凝摆手示意不必,他已一路看了下去。

“割圆法、求方法,九章算术新解,嗯?这是……”

许光凝乃饱学之士,虽更擅书画,算学也非生疏。看前面还没看出什么,可看到后面三分之一,神sè骤然凝重。

“原来如此……怪不得傅尧这般热心!”

许光凝恍然,眼中异彩变幻。

“这是画的什么符?这般怪异?傅尧又为何上心?”

王仲修在一边看不真切,就只见那书上一饼鬼划桃符,茫然不解。

许光凝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当年官家践祚时,子嗣不广。茅山道士刘混康言,京城西北隅地叶堪舆,乾位吉。倘形势加以少高,将有多男之祥,官家便命造数仞岗阜。”

“去年我出京前,梁师成进言于京城东北,仿余杭凤凰山建万岁山,官家命工部侍郎孟揆拟画措置,尚不知定论如何。”【1】

书已到王仲修手上,听许光凝这画,再看看那些符号下的解说,王仲修也明白了。再翻翻这书的序言,更抽了一口凉气:“王冲!集英社!?竟有这般凑巧!?”

许光凝哼道:“巧?哪是巧,分明是那王冲为求自保,献伎媚上!这书是急就而成,文字都未细细雕琢过。”

王仲修叹道:“的确,以此邀君,非君子之为,不过……”

不过你都要把人家当铺路石,也不能怪人家一个少年走邪路。

这话王仲修也不好出口,只问道:“学士的意思是……不作理会?”

似乎经历了一番挣扎,许光凝开口时,语气很是飘浮:“与边事、钱法和党锢比,万岁山终究是小事,这是个机会……”

这是个向官家靠近的机会,还能抢在其他人前面,在汴梁造山总比满天下胡搞危害小,也不会引得士林攻击他失了君子之德,邀宠媚上。许光凝话里未尽之意,王仲修一清二楚。

“傅尧发他的马递,我发我的脚递……”

接过这本书,许光凝掂掂,神sè复杂地道:“这王冲,真有些邪xìng……”

王仲修王昂叔侄俩对视一眼,同时暗道,这话说得妙。

不管是傅尧的马递还是许光凝的脚递,都非王冲所能料定,他是洒网广种,只要一条线能起作用就好。

在他几乎将司理院班房变作了他的讼师学堂,被恼怒的司理参军扔到了府监,由此见到了早一天进来的张浚时,张浚问他那书到底能不能起作用,又能起什么作用,他只能回以“这事不好说细了”的表情。

被问得急了,王冲转移话题道:“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张浚两眼圆瞪:“此事因我而起!怎说是你牵连我!?”

这家伙什么事都不愿甘屈居人下,连这案子的主凶都要争一争。

不过再到王彦中等人入监,甚至宋钧入监,张浚再也没办法稳坐案首了。

“竟与宋老先生同狱,张浚何德何能,能享此名!”

张浚一脸幸福的悲怆,宋钧却揪着胡子,瞪着王冲道:“你小子可害人不浅哪。”

接着笑道:“盼卢彦达造出一个‘政和蜀地邪等人’,如此我的行状就不再无事可写了。”

王冲心说,卢彦达怕还是真有这想法。以县学公试谤讪案为立足点,将他王冲揪出来。集英社谋逆案立不起来,却给了卢彦达等人搜检他文字言述的机会,由此把晒书会相关人等以及他爹王彦中再拉了出来。

这一连串案子其实都还没着落,但是卢彦达等人就靠着虚立起来的案子,可以大肆搜检,造出一个洛党蜀党残余合流重燃的危险假象。就像乌台诗案一样,只要有心,鸡蛋总能挑出骨头。这么多读书人,说过的话,留下的文字,总能找出纰漏,用作把柄。

待到范小石等人的公试谤讪案勘问完毕,转移到晒书会和集英社文案流程,也入了府监,成都府监第一次荣幸地迎来了读书人之月。

县学将近三十生员,府学除了张浚,也株连进来几个生员。再加上王彦忠、宋钧等本地儒士,府监关了六七十号读书人,蔚为壮观,蜀中从未有过。

卢彦达等人铁了心要搞大案,却没想案子大了,在成都也掀起了偌大波澜。先是县学生员里那些豪门富户鼓噪起来,再是与宋钧等关系密切的本地儒生纷纷响应。与此同时,卢彦达刻意放过的宇文柏鲜于萌等权贵子弟也“背叛”了立场,“辜负”了好意,一同闹腾起来。

县衙、府衙、转运使司、提学司、提举常平司、提刑司,这些衙门rìrì不宁。读书人一拨拨在衙门前鼓噪,甚至还带动了不少平民百姓。

此时许光凝终于出手了,依旧是秉公办事,提刑司未勘问完此案,绝不插手。但他却以这么多读书人系监,不仅有伤体面,也乱了府监为由,将所有人转移到府衙附近的净众寺看管,也让王冲等人摆脱了囚犯的处境。

王冲这帮读书人转监,府监里的犯人依依不舍,这段rì子里,府监的狱子们碍于这么多读书人在监,行事都不敢再如往rì那般无忌。更有王冲这样的算命先生兼讼师给犯人作心理辅导和诉讼指导,宋钧王彦中这样的夫子作文化辅导,都是收获满满。

与此对应的是,狱子和主管府监的官员们却是出了一口长气,再让这帮读书人呆在府监里,他们可真不知该怎么管事了。

“且安心,许大府既出了手,此案定有计较,卢彦达再不能肆意妄为。”

宋钧的分析让大家安下心来,可王冲算算时间,觉得离脱困之rì还早得很。而且华阳知县赵梓依旧冷眼旁观,卢彦达要办什么事,他也尽力配合。就这点来说,不仅王冲洒下的种子还没发芽,许光凝似乎也还在隐忍不发,他们这些人还有得罪受。

如王冲所料,尽管换了地方,待遇也好了,但处境却一rìrì开始恶化。对众人文字言说的搜检越来越细密,录问此案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本地读书人和老百姓的鼓噪,也因卢彦达果决将宇文柏、鲜于萌等权贵子弟牵入此案,一视同仁而渐渐平息了。

不经意间,已到三月,对这帮“预备邪等人”的管束越来越松,不仅王世义、邓衍带着虎儿瓶儿经常来探望,香莲玉莲都跟王冲见了面。姐妹俩一个泪眼婆娑,一个递来熏花炉子,王冲还能看到门外马车的纱帘里,隐有丽人顾盼,那该是潘寡妇,可惜王彦中就顾着跟宋钧等儒士论学,叫他也不应,生生丢了这么个机会。

王冲为父亲遗憾,却不知院子外,隔个三五rì就有黑帘红穗的马车在净众寺外停留,马车里,一双丹凤眼透过纱帘紧紧盯来,还溢着稚气的眼瞳里,忧sè如深潭,期盼起涟漪,似乎便只远远见得一个人的侧影就满足了。

“你下的功夫怎还不见效?”

三月中,顾丰也被列为暂管待勘之人,入了净众寺,他很是忧急地问王冲。

王冲却闲得在鼓捣香莲玉莲送来的熏花炉,他觉得这玩意就是个蒸馏炉,可以拿来搞蒸馏酒。

“祸福自有天命,唯尽人事而已。”

王冲这么对顾丰说着,气得顾丰直揪胡子。

“朝闻道,夕死可矣,既是时rì无多,又怎能虚掷光yīn?读书!”

顾丰见不得王冲这怠懒模样,一声招呼,几十号人又组织了起来。王冲、张浚、宇文柏等人充当学长,宋钧、王彦中等儒生充当讲师,开始学经文。

三月底,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还是要再最后阶段加把力,卢彦达下场了。这一rì,他亲自录问王冲。

“本官不想把此事搞得这般大,本心不过是想整肃学风而已。你们都还年少,只是受了蒙蔽。怪就怪你们的师长,念念不忘传讲禁术,诋毁朝政……”

卢彦达挥退他人,连记录的书吏都不要,言辞恳切地“劝解”着王冲。

见卢彦达这般作态,王冲微微一笑,看来是种子开始起效了。他不止让宇文柏鲜于萌说动傅尧,让张浚通过王昂把书递给许光凝,还让宇文柏和鲜于萌把书直接急送给他们的父亲,再加上邵伯温那边的关系,一张网铺下去,总算有了收获,卢彦达急了。

“只要你肯出首指认以下人等……”

卢彦达比一个多月前瘦了许多,这案子花了他很多心思,光是推动提刑、通判等官员跟他拧成一股绳,就已殚jīng竭虑。本以为就算不能尽全功,这般努力姿态,也能让蔡太师多看一眼,注意到这事,给他更多支持。

却不曾想,不仅上月递上去的关于惩治蜀党洛党余孽合流的奏章一直没有回音,他的座师余深还来信说,不要捅出大篓子,劝他今早收手。

这让他满腔愤慨,同时又疑惑不已,这是为何?

也许是心太大吧……

卢彦达作了自我检讨,决定收缩战线。之前不仅赵梓积极配合,许光凝也表态旁观,让他难以下手。扳不倒成都知府,弹不掉华阳知县,怎么也要挖一大帮蜀中旧党。在这个目标之下,王冲这帮县学少年本身就没太大价值了,有价值的是跟他们相关的儒生。

听到这话,王冲道:“小子有闻,士子如女子,守忠孝仁义,当与女子守节一般,提学既掌一路学政,怎能要学子诋告尊长?这不是逼妇人失节么?”

卢彦达楞了片刻,冷笑道:“士子如女子?岂不成了君子即小人!?胡言乱语!”

见他怫然不悦,王冲心道,你们这种邀宠献媚之人,更如恶妇,满心想的就是把他人踩下去,然后得大人青睐。

将近四月,成都浣花溪大游江在即,因小游江取消而憋了近两月的玩兴蓄势待发,成都人暂时xìng地淡忘了这一场正在酝酿的大文案,同时也忘了早前自泸南传来的噩耗。

翠林之间,堡楼之上,执矛持弩的军士来来往往。这些军士虽不少身穿紫罗衫,戴纱帽,可怪异的发髻、黝黑的皮肤,以及古怪的腔调,一切细节都显示他们并非宋人。

像是正在点兵,军士们源源不断聚于三层足有三丈高的堡楼下。正直晌午,一点鲜红在楼顶显现,吸聚了所有人的视线。

不是他们的主帅卜漏,而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她像是呼喊了什么,然后纵身一跃,从楼顶直扑而下。

当军士们反应过来时,只看到一具肢体扭曲,血水与裙sè混在一处的尸体。

有稍懂汉话的人嘀咕道:“刚才她好像是在喊……守节。”

【1:万岁山也即艮岳,最早是想仿余杭凤凰山,所以称凤凰山,后来才改名艮岳。宋史都称是从政和七年开始兴建,但实际是从政和五年就开始兴建了,政和五年前已该有相应讨论和准备。】

第五十四章 风雷变鸣女儿悲

() 【上强推了,自己拍掌,可惜就跟草清上封推时差点断更一样,这几rì事情太忙,更新也有些问题,不过,伸手一摸,节cāo仍在!】

没过多久,现场被身着明光细网甲的军士隔开,数十名部族头人围住死尸,低声议论着,个个神sè不安。

“你们怕了!?”

着甲军士如cháo而分,显出一个矮壮汉子。这汉子扫视着众人,眼中寒芒并现,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怕了,我知道,赵遹正在四下招抚,你们中有不少人正准备出降……”

他一脚踏上穿着鲜红孺裙,已经失去生气的人体,高声道:“现在,你们还敢出降吗!?这个女人是宋国皇帝的侄女,今rì她死在这里,宋国皇帝定要我们所有都掌人陪葬!你们怕也没有用!今rì事,不战则死!”

沉默片刻后,有人喊道:“卜漏,人是你害死的,皇帝要算账也是找你!为何要拉上所有都掌人!?”

另一人附和道:“我们跟从你,只因贾宗谅陷害斗旁寨主。如今赵官人答应放了斗旁,你为何还要带着大家走上这条绝路!?”

再有人更冷笑道:“大家起兵时,本该去攻江安县,你却说那里防备严密,把大家带到了梅岭堡。高公老经常带着赵姬到思峨州跟你饮酒,你根本不是为了救斗旁,也不是为了都掌人,就只是贪图赵姬的美貌!现在她被你逼死了,最该怕的是你!”

这些人张嘴时,有的没有门牙,有的则是染黑了门牙,竟是古名凿齿人,如今被称呼为蛮夷、僰僮的都掌人。

那矮壮汉子正是卜漏,他只染了齿,众人纷纷指责他,却没一点慌乱。

“宋人从来就言而无信!赵遹跟贾宗谅有什么区别?他一面跟你们笑脸相对,一面正在召集大军!”

卜漏高声喊道:“你们忘了,一百年前,斗婆行者是为何死的!?是被宋人诱骗,以为向宋人低头就能保命,结果被宋人杀了!之后斗望带着都掌人反抗,结果被宋人杀得血流成河,老人和婴儿都不放过!这些往事,你们都忘了!?”

他环视众人,话语变得深沉:“我们都掌人,本来住在平地上,那些肥沃的土地,本该是我们的。为何现在我们被赶到了山里,成了山都掌?为何我们忘了过往,低声下气地满足宋人的口腹之yù,一寨寨种起荔枝,只求从宋人那里换得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稻米、盐、布、丝绸和铜铁?”

卜漏仰望天空:“我们都掌人是太阳和月亮而儿女,可都掌人的太阳和月亮已经黯淡无光!雄鹰在守护着我们,我们却向豺狼低头,雄鹰也只能在天空盘旋,再找不到它能守护的勇士……”

他挥臂指向寨堡外一处山崖,依稀可见陡峭的山崖上,密密麻麻挂着若干棺材:“祖先的灵魂也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一步步被逼得没了立身之地,却还不敢奋起反抗!?”

这些话越过了各个寨子,各个部族,直接传到所有人耳里。勇士们有的拔拉弩弦,有的紧紧捏着投枪,脸上满是愤慨,眼中绽放着热烈的光芒。

首领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与这股人心相抗。

卜漏再看向他们,“你们说……最该怕的是我。”

他咧嘴笑着,漆黑的牙齿宛如邪魔的獠牙:“原本我很怕,可是……当我们都掌勇士冲向宋人,那些宋人丢盔卸甲地逃跑时,我不怕了。”

他指指围成圈子的着甲勇士,这些勇士身上的铁甲都是从宋人那缴来的,“有这么好的铁甲,还拿着百步都能shè穿人的劲弩,刀枪更是用足了jīng铁,若是我们都掌人穿戴齐全,猛虎都不怕。可他们宋人,对着我们这些连皮甲都不齐全,刀枪还生着锈的敌人,却吓得转身就跑。你们说,这样的敌人,便是再来十万,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说到这,卜漏脚尖一挑,将尸体翻转,美艳和狰狞同时而至,在场的首领有的先瞪眼再闭眼,有的先闭眼再瞪眼。

“宋国……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看看,这就是宋国皇帝的侄女,不还是被我压在了身下,玩弄得乏了味?”

卜漏淡淡说着,咽喉却微不可闻地耸动着,目光里更隐着惋惜。

他猛然振作,握拳有力地抖动:“只要大家心靠着心,听从我的安排,打倒赵遹,宋人就再挡不住我们!那时我们过了泸水,北进成都,金银、珠宝、美人,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

首领们相互对视着,眼中的疑惧渐渐消散,灼热的光亮一股股升起。

雄壮而热烈的呼喝声中,静静躺在地面上的女尸仍未瞑目,毫无生气的双眼直视苍天,似乎正注视着灵魂的去处。

同一片天空下,山水层叠换作了苍茫大地,翠意幽深换作了刚脱去萧瑟之意的淡淡chūnsè。大片褐黑染在原野中,似乎断绝了生机。可这些地方的草芽却更为茂密,相信再过一阵子,这里的绿意也比它处更浓。

成群结队的乌鸦嘎嘎喧闹,在这些褐黑地上来回搜寻,秃鹫振翅掠过,对这片早已饱食过的地方再无兴趣。它的锐利眼瞳盯住了倚着河流,矗立于原野中的一座城池。

城壁处处被熏得漆黑,还有好几处垮塌,城中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这自非秃鹫关心的。在它那可辨鼠兔的视野中,城中熙熙攘攘的人流才是它关心的目标。

尽管这些人个个都是活人,个个披坚执锐,可对它而言,这就是未来的食物。就在不久前,不仅这座城里,就连刚才的原野上也挤满了这样的人。可没过多久,就仆倒在地上,变作了它的美味。秃鹫可不会数数,但那是它从未见过的富饶食仓,即便人类烧埋了死者,可所花的时间,足够它和千百同类吃得飞不起来。

秃鹫正在盘算城中的人类要等多久才会变作食物,空气猛然被锐物撕裂,一枝羽箭嗖地掠过,惊得它使劲拍打翅膀,盘旋着升高,恋恋不舍地离开。

“好样的,兀术!”

达鲁古城墙上,一个少年望着渐渐化作小点的秃鹫,遗憾地松开再度绷满的弓弦。身边的侍从拍掌欢呼,少年却摇头咂嘴,很是不满。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城外远处沙尘高扬。少年扬眉呲目,兴奋不已,却听侍从道:“是迪古乃勃极烈回来了!”

少年再度泄气,另一侍从道:“兀术,总会轮到你上阵的,别急!”

少年完颜兀术以弓驻地,撇嘴道:“怎么不急?再过两年,大辽都要被爹扫灭,我们女直也要占了天下,哪还有我出阵的机会?”

侍从哈哈笑了,是那种赞其英勇无惧,却又不识形势的善意笑声。

有侍从正sè道:“兀术,你该叫父王,都勃极烈已经称王,我们也不再叫女直,而是女真国。”【1】

完颜兀术挖了挖鼻孔,撇嘴道:“什么王,什么女真国,我才不喜欢,爹该称皇帝!我们该与大辽平起平坐!”

侍从们也不好与四王子争论,大辽终究是个庞然大物,可以败很多次,可女直……不,女真现在还很弱小,败不得一次,还远没到与大辽平起平坐的时候。

侍从转到刚才话题,捧着兀术:“天下不止有大辽啊,听说大辽南面还有一个大宋,到时没了大辽,大宋就由兀术你去灭吧。”

完颜兀术哈哈笑了,即便他年少气盛,也知这是玩笑。但这玩笑不错,他很受用,摆出一副豪迈姿态道:“说得没错!大辽就由父王和兄长们扫灭,大宋是我完颜兀术的了!”

达鲁古城中毡帐林立,中心的大帐里,头戴毡帽,身批皮裘的将帅们正围着舆图争论不休。端坐上位的中年人用鼻音嗯了一声,将帅们顿时噤若寒蝉,哗啦一阵响就左右归班,目不斜视地屏息以待。

倾听着急促行近的脚步声,中年人道:“迪古乃回来了,希望他能带回好消息。”

中年人眯着眼,眼缝中透出的jīng光,像是饱餐之后的狮虎。但平淡的语气下,又含着一丝忧虑。

“拜见大王!”

完颜迪古乃进帐,向原本的女直部都勃极烈,现在的女真国大王完颜阿骨打叩拜。

“耶律斡里朵大败,萧乙薛、萧谢佛留等辽将收残兵入黄龙府,弃周边城塞,小人没能寻到战机,请大王责罚!”

正月末,阿骨打率军与辽军大战达鲁古城,以万人败十数万,辽军大溃。就逃走了骑兵,步卒全为女真所获,同时还缴得数千耕具。有了这些步卒,有了可以屯垦的耕具,阿骨打的心思变了。

原本他进逼黄龙府,只想sāo扰大辽,求得大辽议和,获得dú lì的属国地位,摆脱大辽昔rì对女直的严苛统治。可经过去年宁江州之战,和出河店之战,以及今年的达鲁古之战,大辽的羸弱一面已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羸弱归羸弱,他还没那个胆子敢想自己能吃下这头庞然巨物,但壮丁和耕具到手,让他对黄龙府有了更多想法。对外宣称退兵,实际率jīng锐隐于达鲁古城,同时派迪古乃袭扰黄龙府周边,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迪古乃虽然告罪,脸上却是喜气洋洋,让阿骨打不耐地问:“没寻到战机,却又得了什么东西?”

迪古乃呵呵笑道:“小人的游骑拿住了自黄龙府退走的辽妃!”

他起身招呼,片刻后,一个年轻女子被押进帐中,顿时引得左右将帅两眼放光。第一眼倒没落在这女子的脸面上,而是那一身的锦绣绸缎,金玉首饰,让这些裹着粗劣毛皮,披挂着骨饰的女真人几乎被晃花了眼。

“这是黄龙府镇守的妹妹,正在黄龙府探亲,在大辽宫廷里也有封号的!大王请看……”

迪古乃卖力地强调这个战利品的价值,他伸手撩起女子的褶裙,用那双握惯了刀弓的大手握住小腿,如展示一只羊腿般地抬了起来。女子不敢反抗半分,呜咽一声,别过头去,任自己一只腿高高抬着,绣花鞋裹着的金莲小脚落在帐中所有人眼里。

“这是更南面的汉人才会裹的,一般人家弄不来这个。”

迪古乃一把将小巧的绣花弓鞋脱下,露出莹玉般的小脚,连布袜都没穿,自是半路已经检验过了。

阿骨打缓缓起身,背着手走近,仔细端详着这只小脚。

“大王,这可是大辽皇帝的女人,只能由大王享用!”

迪古乃谄媚地笑着,阿骨打转开视线看住他,忽然冷笑一声,一脚将迪古乃踹倒,连带那女子也摔倒在地上,白皙的小脚映在其他人眼里,就如兔子一般,挠得心头发痒。

却听阿骨打怒声道:“糊涂!”

“就是身边有这样的女人,谁都想保住xìng命,回到家中跟这样的女人温存,所以辽国人打仗才总是输吧?”

他环视众人,言语冷冽:“我们才刚刚建国,大辽皇帝起了几十万大军亲征,我们的大业危险重重。这种时候,就想着女人,是要变得跟辽人,甚至像这女人一样羸弱吗!?”

迪古乃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其他人都低头轰然道:“不想!”

阿骨打语气又骤然转作温和:“真到了我们女真人成就大业的那一天,自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数不尽的美婢,到那时,我又怎会吝于跟你们分享?”

他看向那个披头散发裸着一足的辽妃,摇头道:“便是此时,我也不吝与你们分享。娄室,达鲁古一战,你陷阵冲杀,立下大功,这个女子赏给你了!”

一个雄壮中年出列,单膝下拜,毫不拖泥带水地谢过。

再看向迪古乃,阿骨打道:“下次你若带回来的是辽将的人头,而不是女子,自也有你的赏!”

他归位端坐,冷声道:“别忘了我们的目标,黄龙府!”

包括迪古乃在内,众将心气沸腾,轰然道:“黄龙府!”

回到自己的营中,部下正要将辽妃送入帐中,娄室摆手止住。

审视了正彷徨不知未来的辽妃好一阵,娄室猛然拔刀,沉腰抡臂,寒光闪现,带起一缕血线,这一刀竟硬生生将辽妃那只曾在大帐中裸~露过的脚砍下。

辽妃摔倒在地,凄厉地惨呼着,身躯来回翻滚,断足处血喷不止。娄室丢刀,将那断足踢给了部下:“把这脚挂到营门,让所有人都看见。谁敢无视号令,抢女人乱军心,就是这般下场!”

部下们纷纷变sè,有人小心地道:“猛安,这是大王赐下的,这般待着,会不会让大王着恼?”

视那正嘶喊这的女子为无物,娄室眺望东面,冷声道:“大王不喜这脚,我也不喜,砍了清净!”

部下们投以尊仰的目光,而地面上,那辽妃的翻滚已渐渐无力,嘶喊也变作痛苦到极致的呻吟。

chūn光明媚,汴梁皇城宣和殿前,宴席长列,鼓乐冲天。皇宫卫士一一驰shè完毕,穿着紫罗长衫,头戴长翅幞头,初看与三品以上官人没什么区别的中年人自銮座起身。这官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五绺长髯及胸,一身溢着出尘的清雅之气。

“赏……”

大宋第八位皇帝赵佶懒洋洋的,看起来对皇宫卫士的表现很是不满。身侧一个宦官向他投来询问的眼神,他看看就顾着埋头吃喝,或者交头接耳谈论的臣僚,脸上浮起恶作剧般的期待之sè。

金锣之声敲响,几彪人马现身,臣僚和卫士们都纷纷呆住。

身姿柔丽,笑颜如花,却身批战甲,提弓执剑,竟是数百娘子军!

片刻间,娘子军就在殿下列阵,鸣鼓击柝,执矛挥刀,来回冲杀,如穿花群蝶一般,晃得人眼花缭乱。

步阵之外,更有女骑士飞奔而出,跃马飞shè,羽箭剪柳枝,凌空shè绣球,激起道道如cháo掌声。

弓骑之后,又一队莺莺燕燕出场,连人带马都身着红绿彩装,挥着细杆,小小绣丸应杆腾跃,在人马之间往复回返,不知是那绣丸抓人,还是那丽影勾心,在场诸人,便是阉宦官,都捂着胸口,一副心已不属的恍惚模样。

马球队之后,冲出一彪人马皆甲的骑士,人人皆持神臂弓。见这些脸面隐于面具后的女骑士伸腿脱镫,踩上神臂弓的蹬环,两手执弦,就听得“嗨!”的一阵脆亮娇叱声,一具具两石三斗的神臂弓竟被这些女骑士在马上拉开了。

不但臣僚们瞠目结舌,连刚刚检阅过驰shè,个个身长六尺,膀粗腰圆的上四军卫士都绵绵羞愧。【2】

环顾众人,饱览了一张张面孔上的震惊面孔,赵佶面有得sè地道:“虽非妇人事,然女子能之,则天下岂可无教?”

与赵佶同案,居于案侧的一位紫袍老者鬑须饱满,眼眉慈祥,闻得此言,起身拱手道:“士能挽强,女能骑shè,安不忘危,天下幸甚。臣,蔡京为陛下贺……”

赵佶拂着长须,哈哈笑出了声。

【1:金史载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正月建国称帝,年号收国,这说法源自《金史》,据考证是错误的。按照《辽史》记载,金国建于1117年,而按宋朝文献记述,时间更晚。以宋金之间的交往文献,以及金国文献所载看,金国最初立国没有正式国名和年号,宣和间宋金立盟,始立“天辅”年号以及“金”这一国名,大概是1122年。出土文物也佐证,在“金国”之前,是有“女真国”一名。因此很可能阿骨打在1115年或1117年建国时,是以“女真”,而非“金”为国名,就如辽国最初有名“契丹国”一样。】

【2:非匪头杜撰,赵佶搞娘子军,让臣僚侧目,卫士羞愧,可是史实。《宋人轶事汇编》、《清波杂志》有记,政和五年四月,宴群臣于宣和殿,阅子弟五百人驰shè毕,宫人列于殿下,鸣鼓击柝,跃马飞shè,剪柳枝,shè绣球,击丸,据鞍开神臂弓,妙绝无伦。卫士皆有愧sè。上曰:“虽非妇人事,然女子能之,则天下岂可无教”,臣京等进曰:“士能挽强,女能骑shè,安不忘危,天下幸甚。”】

第五十五章 微澜虽灭怒涛蕴

() 宣和殿宴毕,紫绯官员们步出大内,到了横街。宰执已留对,一紫一绯隐为翘首,所行处人人稍避。

“大兄,童太尉已领六路边事,此时正屯兵兰州。刘法出湟州,刘仲武出会州,三十万大军兵锋所指,其事重倾半国。”

“便是蜀地,正有晏州夷乱,赵遹秘奏请调秦凤、泾原、环庆三路三万兵入蜀征剿,大人正与郑达夫商榷调兵事宜,蜀地文事,确非大造之机啊。”【1】

绯衣官员份外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眉头深锁,说起军国重事,条条有理,与其年龄很不相称。

“赵遹秘奏调西军入蜀?不是还在说招抚卜漏吗?我怎的不知?”

紫衣官员不到四十,身形容貌竟酷肖绯衣官员,虽年纪大得多,可眉宇间的气质还不如绯衣官员稳重。听到有他不知的事,脸sè沉下,不悦之意很是明显。

“宗姬被掳,事关天家颜面。官家面上为谋国计,许招抚乱夷,实则龙颜震怒,不穷治此贼绝不罢休,再加之……”

红衣官员左右看看,见无人在侧,低声道:“昔rì泸南开边,也是大人之策,十年前未竞全功,今次再度开边,正当其时。大兄治文典,自不详知。此等政事,自有大人cāo办,大兄安心修文奉君便是。”

听前半段时,紫衣官员依旧不甚了了的表情,听了后半段,眉头挑起,冷声道:“蔡绦,大人年事已高,细厘之务,也须得我们兄弟分忧。我与官家相近,这些事情,由我与官家分说,岂不更好?”

接着他怒声道:“西川提学卢彦达奏说蜀中文事,得许光凝遮荫,元佑jiān党有死灰复燃之迹!官家着宰执议定,可快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议出结果,大人对此事为何这般不上心?”

“大人早拿主意,我便能让官家看重此事,真有必要,请御笔处置,将这班jiān党一扫而尽!你也清楚,朝中那些自命君子,实则jiān党之流,时时与我们唱对台戏,严办蜀党,正能削了他们的羽翼,清清朝堂之风。”

正说到这,一个官员靠了过来,恭谦地拱手招呼道:“蔡宣和……”

紫衣官员敛了怒容,把住绯衣官员的手臂,两人转作亲密无间之状。就听紫衣官员呵呵笑道:“尊驾称呼的是哪位?官家已授我家二哥为宣和殿待制,我与他都是蔡宣和。”

紫衣官员正是宣和殿学士蔡攸,蔡京长子,绯衣官员则是宣和殿待制蔡绦,蔡京次子。年初官家复置宣和殿,太师亲党皆借此殿入两制。蔡太师所得之荣宠,由此可见一斑。

应付了这个攀附示好的官员,两兄弟继续刚才的话题。

蔡绦道:“大兄你也该知,官家刚复了文彦博、韩忠彦官谥,加之早前王珪等人,官家已无意延续元佑之锢。如今已有治世之相,官家志大,内修文德,外整武备,兴学、崇道、拓边,哪一件都是祖宗未曾办到的,此时官家只想群臣一体,助他成就功业,不愿再搅党争之澜。”

蔡攸瞪眼道:“卢彦达奏疏言,那等余孽是洛党蜀党根底,官家虽无意再治党事,也不容这两党复燃!程明道程伊川,伪君子!苏东坡一门,恣纵小人!这两党为大人生平最忌!”

听出蔡攸一心要借卢彦达的奏疏作篇大文章,蔡绦轻叹道:“今rì朝堂,非大人独踞啊。大兄既近官家,难道不知西川走马承受傅尧在上月初进献了一本书?”

蔡攸不解:“一本书?”

蔡绦点头:“一本书,官家得之,召梁师成问对,梁师成大赞,语及华阳王冲和集英社。”

蔡攸还在寻思,蔡绦又道:“月末时,许光凝也进献了此书。本月初,宇文粹中、郑居中也都上奏提到了此事。”

见蔡攸依旧茫然,蔡绦解释道:“那书名为《景数集解》,是拾唐时景教算学所成。书中不仅用景数重解各类算经旧题,还专门讲解了土木营建、土方计算等事。孟揆与梁师成正措置万岁山之事,对此书大加赞赏。称其能发一解十,以往营建工事之琐乱,尽可由此书所授之学详解。得此一书,万岁山便能早两年完工。”

蔡攸不以为然地道:“孟揆与梁师成措置万岁山,自是想着尽早开建,拿这书来作幌子,未免太过牵强。”

蔡绦摇头道:“算学诸博士也看了此书,虽指景数那些符号太过怪异,难为今人所用,可对书中所述的天元术却佩服之至,正准备以此为纲目,重整算学经书。”

他压低了声音:“听闻官家已颁谕傅尧,要其详查华阳王冲和集英社,以备授功,至少是个假将仕郎。若是生员,还拟直贡太学。”

蔡攸越听脸sè越坏:“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官家也未曾提过,二哥,你是从何得知的?”

蔡绦微微一笑:“我本也不知,可前几rì梁师成派人来找大人谈过此事,他有意大用写这本书的人,助他办万岁山之事。但也知蜀中有事,想跟大人通个气,看此事有无大碍。”

蔡攸无意识地重复道:“梁师成……”

“其实大人本就要依卢彦达之意,径直发落这帮蜀党,可梁师成一问,大人才知官家心意,也只好止了此心。说起来,大兄……”

蔡绦看向蔡攸,话语里隐有责备:“你与官家相近,此事怎么就没先得些风声呢?”

蔡攸支吾以对,心道我就忙着帮官家舒心解闷,哪清楚这些个政事细节?

他转移话题道:“那卢彦达此事,大人到底作何处置?”

蔡绦摇头:“我也不知,此时官家正留对宰执,想必大人定有计较。”

蔡攸也道:“罢了,也不过小事一桩……”

话是这般说,可嘴角还在微微抽动,似乎还在念叨“梁师成”一名。

垂拱殿内,诸事议毕,听蔡京再以随口一提的语气说起蜀中某事,赵佶语气颇为不耐:“这等小事,何须朕御笔亲治,太师你自处置便了。”

蔡京长拜道:“臣领旨……”

与何执中、郑居中、余深、邓洵武、刘正夫等人恭送赵佶起驾后,这班宰执对视片刻,拱手示别。

出了垂拱殿,余深急急追上蔡京,问道:“太师要怎般处置?”

蔡京抬眼看他,老眼虽浑浊,却蕴着一丝透亮jīng光:“小事而已……”

余深道:“卢彦达又上一疏,言辞急切,他已使尽手腕,拉上蜀中一班官员,与蜀中旧党已成水火之势。”

蔡京重复道:“小事而已,官家的话,方才你未曾耳闻?”

余深愣住,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官家既说是小事,自不允许在蜀中搞出更大的风波,卢彦达这一番作为,眼见就要落空了。

蔡京再摇头道:“本以为傅尧之举是许光凝所为,可宇文粹中和郑居中等人都在谈这本书,看来许光凝也是被人推着上了船。到底是谁出了此策,抢在卢彦达前面,让那王冲和集英社的名字入了官家之耳呢?”

余深慨叹道:“这是曹阿瞒之智啊……”

《三国志》曹瞒传云,曹cāo少时飞鹰走犬,游荡无度,其叔父言于曹嵩,曹cāo忌惧。一次遇到了叔父,便面目扭曲,假作中风。叔父告之曹嵩,曹嵩叫来曹cāo,却见其好端端的。曹嵩愕然相问,曹cāo便说是叔父妄言。自此曹嵩便不信其叔父的话,而曹cāo更恣意肆为了。

华阳县学公试里出了谤讪朝政的题卷,这些生员都是集英社的成员。而集英社这个名字跟皇宫殿名相合,其社首王冲还在晒书会这样的公开场合,与包括府学成员、本地儒生乃至朝廷官员在内的诸sè人等议论元佑禁术。

靠着这样的关联,卢彦达企图造就一场文案,将成都本地的旧党余孽扫荡一番。尽管整治不到许光凝、邵伯温以及华阳知县赵梓等蜀中旧党官员,但以此震慑朝堂中正再度复起的旧党势力,也是蔡京所愿。

却不曾想,对方有高人,以景数这样的算学之术,借走马承受的路子直通官家。王冲和集英社这个名字先于卢彦达入了官家之耳,让官家先有了印象。卢彦达虽连连上本,却终究晚了一步。

为入罪等人出谋划策之人不仅熟悉朝堂,还知官家所好,更知时政大势。这样的人物,连蔡京也起了好奇心。

余深寻思片刻,不得要领,无奈地道:“蜀中多奇人啊……”

蔡京心有戚戚地点头,区区西陲边地,竟能孕出华阳王氏、眉州苏氏等巨宦名士,就连蔡京深忌的张商英,也是蜀人。元佑更化时,蜀党更差点左右天下,蜀中当然多奇人。

从头到尾,蔡京和余深,乃至其他人,都没想到牵起这一案的王冲,就是出谋划策之人。不过十五六岁,少有博闻强记之名,这景数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这光辉已经足够亮了。再这般通晓时势人心,那已不是人,而是妖孽了。

况且,就连王冲本人,都没想过靠这本书完全摆脱困境,他的真正用心,不过是让许光凝这样的人以为这本书有这样的效力。而要办到这一点,成都府路走马承受傅尧的态度至为关键,只要傅尧积极一动,许光凝就不得不动了。

就这点来说,说动傅尧的宇文柏和鲜于萌居功至伟,光靠一本书可打动不了傅尧,还得有宇文柏这样的天才神童为傅尧作生动形象的展示。不过这事也是为他们自己出力,卢彦达为了平息成都人的怨气,不敢将此事变作贵贱之争,不得不将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也拉进案子里,集英社在净众寺里再度团聚。

“卢提学,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卢彦达又一次录问王冲时,王冲已是一副“你到底还要闹哪样”的模样。

“大胆!尔等所犯是朝廷大罪!岂能当作市侩之事,与本官逞口舌之能!”

卢彦达拍着桌子,面上强厉,心中也如这桌子般蓬蓬打鼓。

就在同时,汴梁皇城横街上,蔡京一语定了卢彦达的前途:“卢彦达作事,就头不就尾,连傅尧作什么都没盯住,此人难当大用!”

余深争取道:“可他一颗心还是诚的,而且也肯下力。”

蔡京点头:“既是如此,就别让他作学官了,文党之事很深,不是他那种人能料理得来的。”

余深再无话说,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这事对主掌亿万之民的一国宰执来说,毕竟太小。

四月大游江也错过了,不仅王冲很是遗憾,再度探望他的金莲玉莲也满脸委屈,潘家竞花魁又输了,毕竟争不过彭州花户,彭州的天彭牡丹可是洛阳嫡传。

从二月到四月,王冲等人历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这番经历却远远谈不上苦难。好吃好喝好住,还有宋钧、顾丰以及父亲王彦中等儒士手把手的传授,对儒家经文的理解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仅王冲大有收获,包括张浚在内的府学县学生员,也都收益良多,甚至这些儒生自己也因充分交流而多有感悟。在这两个多月里,王彦中在本地儒士中的声名也节节拔高。他通洛学经旨,又jīng于程门易学,对苏门之学也不陌生,原本不熟悉他的宋钧等人对其大加赞赏,继而引为知己。

政和五年的这个chūn天,就在成都府的净众寺里,一墙之隔就是印刷钱引的作坊,一帮老少士子因文祸相聚一处,结下的情谊如chūnrì种下的苗芽,有待来时。

“所谓死党,是说一起同过窗,扛过枪,piáo过娼,蹲过班房,分过赃。算起来,你我也只差其中一两桩,便是死党大圆满了。”

已至四月中,这一rì,王冲正跟张浚打趣。

张浚鄙夷道:“这话从何而来,怎的这般俚俗?”

王冲刚开口,宇文柏就抢道:“古书上看来的。”

鲜于萌意味深长地道:“待出去了,咱们一并大圆满去!”

范小石在一旁冷哼道:“此生我与你们是圆满不得了……”

就听得陈子文的尖嗓门在院子里回荡:“结案了!结案了!咱们解脱了!”

唐玮更是轰地一声撞开屋门,大喊道:“朝廷下文了!”

片刻后,净众寺被如cháo的欢呼声席卷。

“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司、提举学事司所言文案造事扰政,两司官、成都府通判及相关人等,皆由知成都府事劾状以闻。所管诸人及生员即释,凡言集英社谋逆案及元佑禁术案之文字,尽数追毁。”

由许光凝派来的司法参军宣读了朝堂处置,净众寺前再度响起欢呼声。

“回家!”

王彦中与王冲长舒了一口气,跟其他人一样,都恨不得两肋生翼,瞬间飞回家中。

“卢彦达?落官一阶,转任成都府路转运司判官……”

有人恨得牙痒痒地问起卢彦达的下场,却听到这样的消息。

还能当官?

王冲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诬陷一大群人,企图生造出一桩文案,当作升官阶梯。事情不成,仅仅只是降一级,而且还转到了油水丰厚的转运司!听司法参军这话的语气,好像处罚还挺重的,还有没有天理!?

接着又无奈地苦笑,当然有天理,这是宋朝啊,官人就是不一般,不是谋逆大罪,基本没可能丢了官,即便是党争,失败者也依旧能套着一层官皮。

罢了,反正也打赢了这一仗,以后他再也没办法在学事上找麻烦了。

王冲这般想着,正要跟宋钧、顾丰等人打招呼,想着约请诸位师长去海棠楼搓一顿,好好庆贺一番,却见司法参军手一招,几个节级将顾丰围住。

“华阳县学添差教授顾丰,私授元佑禁术,致县学生员公试谤毁朝政,即令编管广南西路朱崖州!”

司法参军宣读的诏令将众人脸上刚升起的喜sè一扫而空,只有顾丰顾八尺依旧淡淡笑着,竟是早知有这一rì。

“谋逆案和文案不立,公试谤讪案还是在的。顾教授早前已上书朝堂,自呈有罪,请免生员之过,朝堂也已允了……”

司法参军语带怜悯地道,这话震得包括王冲在内,众人都一时呆住。

“年轻人做事,总是不顾首尾,还得老儿来收拾局面……”

顾丰温和地说着,投向王冲的目光里却蕴着两团炽热的火芒。

“老儿我只能作到如此,你们也别这般作派,老儿不过是还十年前的债。十年前,老儿便该落罪了,今rì还能减了你们的罪,老儿已心满意足。”

顾丰再只留下了这句话,便被带走了。

而后司法参军再一一宣读生员的处置,包括范小石、唐玮等公试里大骂朝堂的学生,被处以或三年或五年不得入学,不得受辟为官的责罚,可众人丝毫不在意,就紧紧盯住顾丰远去的方向,不觉间,泪流满面。

“读书……读个屁的书……”

王冲虽未流泪,眼角却已酸热无比,心中就翻腾着这样的念头。尽管他清楚这样的念头只是情感所致,于现实无益,但他就是忍不住咒骂。至于是骂这个朝廷,骂这个国家,乃至骂这个世道,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回家吧……”

王彦中的平静话语里也蕴着深沉悲悯,在这一刻,父子俩的两颗心,在某些零落丁点处,不觉已悄然相通。

【1:此处“大人”意为父亲,是对身有官位或名望的父亲的尊称。】

第五十六章 旧梦如烟新梦渐

() 脱困的欢喜变作浓浓的沉郁,回到家中,王彦中和王冲相对无言。

“你那本书,是怎生变了朝堂心意的?”

王彦中又提起了王冲的谋划,之前他还不清楚此事,待到众人出狱,宇文柏鲜于萌等人欢呼,方知这不是朝廷公正,而是儿子下了大力。

“书在这……”

王冲把书递过去,再没多话。他此时正心绪烦乱,与顾丰相交虽短,早前还因这老头太贪而鄙夷其人。可先是县学的兴盛,再是这场文案,顾丰与他,已隐隐有半师之实,虽然时时斗嘴取乐,对这老头却是尊敬有加。顾丰编管海南,那就是死路一条,而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搭救。

原本他以为,借着此书翻盘,不仅能息了谋逆案和文案,还能让公试谤讪案也顺着这势头消减。却没想到,朝堂掐了卢彦达的企图,却不放过公试谤讪案,还准备重处。

很明显,这是蔡太师一党的平衡。按下卢彦达整治旧党之事,却不能让旧党以为有翻身而起的机会,必须在公试谤讪案上找回场子。

听宇文柏的家人说,范小石等人原本要照十年前旧例远贬广南,只因年纪太小,同时泸州边事正起,才拟送到泸州。此时泸州正聚四路兵将,罪囚也会流配到泸州。

顾丰上书,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这让蔡太师一党很满意。整治一帮弱冠少年,不仅威慑不足,还很招物议。而整治一个教授,就能起杀鸡儆猴之效。自然,有此台阶,对生员们也就抬抬手,从轻发落了。

要救顾丰,难度太高,王冲想得脑仁发痛,蓬的一声,脑壳也痛了起来。

是王彦中用书砸他:“无知小儿!你知你办了什么!?”

王彦中一翻书,看到后半部分的土木营建内容,即便不知万岁山之事,也明白了这本书的路数,顿时大怒。

“这是佞媚君上!你嫌这天下大兴土木还不够,要再添一勺油么!?”

蓬蓬,一下还不够,王彦中凑了个三连响,王冲捂着脑袋,就幽怨地盯住这爹,也不开口辩驳。

手高高举着,还要来个大四喜,王彦中却一声长叹,丢书,转身,闷闷道:“你再想想如何救下顾教授。”

王冲在家憋了两天,还没想出个头绪,第三天,顾丰的家人来了,一脸哀戚地递上一封书信。

顾丰死了,是自尽的。大醉之后,让家人蒙湿纸于面,窒息而死。

“他已老迈,远贬崖州,非但绝无生理,还要牵累家人,所以……”

王彦中垂泪低叹,王冲胸膛沉郁,像是压了万斤铅铁。

“老儿想知你所言的知行一般是何道理……”

“老儿想见你会给这天下带来何等变化……”

“守正,你有才,你有能,但你却无入世之心,老儿看得明白,你所行之事,就如游戏风尘,随xìng而为罢了,难道此世不值得你动心?你不是也言横渠四句,愿俯仰天地,究至圣之道?”

“老儿已年迈,背不动了,只盼你能入红尘,展才能,不管是治一人,还是治万人,诚心于世,老儿我与愿足矣。待你立言、立德、立功时,勿忘在老儿坟前焚一纸相告。”

看着顾丰专门给他留下的遗书,王冲又记起了当rì顾丰被带走前,深深望向自己的一眼,那眼中的炽热光芒,当时他还不怎么明白,现在,他已了悟。

宝历寺后院,漏泽园旁的荒地里,往rì县学生员们在此蹴鞠所积起的生气已消散一空,野草蔓蔓,荒芜空寂。

两个多月前,这里已堆积了若干砖石,正准备开工。而现在,华阳县学成了灾厄之源,不仅工程停了下来,连地盘也被赵梓转作它用。随着顾丰之死,华阳县学也将回到以前的状况,现有的学生尽数遣散。

尽管此事源头还在赵梓有心振作县学上,而整件事情里,赵梓更为求自保,束手旁观,王冲却对赵梓没什么恨意。

人心叵测,赵梓没有如何广治那般落井下石,已是幸事。当然,原本对赵梓在王相公家一事上的感恩之心,也随风而去。从现在开始,王冲自觉与赵梓两不亏欠。

至于何广治,就连陈子文都鄙夷其人,已早早在众人眼里消失。司法参军还传递了许光凝的意思,问王冲等人是否有意治何广治的攀诬之罪。许光凝的用心自在打卢彦达的脸,王冲等人也有心整治这个学jiān,可顾丰之死,让大家心灰意冷,再无心深究了。

扫视这片荒地,林大郎捏着再没机会变作实物的图纸,哀叹道:“可惜了……”

王冲、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人默默向本寄于这片荒地,却随着顾丰之死而破灭的新县学之梦道别。

宇文柏问王冲:“守正,接下来……你要进学吗?”

之前张浚也问过这个问题,也许是许光凝作了补偿,府学给王冲的题卷打了高分,他可以直接入府学内舍,与张浚成为同窗。

王冲转身,不止看到了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人脸上的不舍,在这几人背后,更站着一大群生员,至少五六十人。一部分是与他们共历了此案的难友,一部分是虽未被牵连,却在外面奔走求助的热心生员。

人人脸上都满是眷恋,自不是眷恋他王冲,而是对过往时光的眷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融为一体,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这归属感是顾丰和王冲一并塑造出来的,顾丰虽死,王冲还在,他们不愿这样的集体就此破灭。县学虽已散去,集英社却壮大起来,将这些人囊括其中。

尽管罩上了集英社这层皮,还得有活动维系这个集体,若是王冲进了府学,少了领袖主持,这些人也会渐渐散了。而不管是宇文柏、鲜于萌,还是范小石,非但威望不足,各自的出身痕迹也太重,不可能将各类人糅为一体。

王冲闭眼,顾丰顾八尺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现,他暗自长叹,顾老头,你死便死了,为何非要拉我入世,我就只想着安安生生混rì子啊。

之前何尝不是想着混rì子,可结果呢?激起了这些人的心气,才有了这场文案。你就是一只蝴蝶,你的存在,就已经扰乱了原本的历史。

王冲这般想着,睁眼时,光亮在眼瞳中回转,他缓缓摇头道:“进府学作什么?又没有你们撑腰,张浚定要欺负我。”

大家都笑了,鲜于萌更一把搂住王冲,兴奋地吼了起来。

“群英社犯讳,这个名字不能用了,自今rì起……我们就叫……”

王冲看向正零零星星开花的西府海棠,心中一动。

“就叫海棠社吧,我们没了县学,还可以自己建学,就在海棠渡里,我们建起自己的学校!”

王冲两眼发亮,他已有了清晰的构想。

一把抓过林大郎手中的图纸,王冲再道:“没错,我们自己建学!我们有夫子!宋老先生,我父亲,还有之前与我们同住净众寺的诸位先生,都可以当我们的夫子!”

众人呼吸紧促,脸sè涨红地看向王冲,果然是王守正啊,只有他敢想敢干,竟要自建私学!

沉默片刻后,众人猛然振臂欢呼。

喧闹之中,就听范小石煞风景地问:“钱从哪来呢?”

“我让家人出钱!”

“十六郎能出钱!”

宇文柏鲜于萌涨红着脸,拍着胸脯地包揽。

“我们自己积钱!”

“一文不嫌少,一贯不嫌多,咱们自己凑!”

大家都鼓噪着,范小石也转着眼珠,似乎在算自己再去对江楼写诗词能挣多少。

王冲连连挥手,好不容易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钱,我来想办法,不劳大家破费。我只希望能让大家有进学之所,而不是再生祸患之地,所以,劳烦大家好好静心自省,端正本心,抱定学有所得,有益天下的态度来进学。而不是像以前那般,好高骛远,以为自己可以指点江山,叱咤风云……”

王冲这话不仅是在给大家打预防针,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建学是他心血来cháo的想法,可这一念起后,觉得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仕途水太深,朝堂风太烈,他无心去混官场。趁着年少时,奠定学名,rì后自能凌高而瞰。

别的不说,教出一些得意弟子,待他们入了官场,自己的好rì子不就来了?至于能教什么,除了类似“景数”这样的杂学,傍着父亲,傍着宋钧那样的老儒,资源雄厚,完全可以现学现卖。

所以,这学校,必须属于自己,这钱,自然得由自己来出。

再看看也捏着拳头欢呼,不知所谓地凑着热闹的林大郎,王冲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钱,另有出处。

王冲用轻飘飘的语气问:“大郎,你爹……很有钱吧?”

林大郎摇头叹道:“哪能跟城里人比?我们家一年酒课才一百贯,加上给监酒务的孝敬,不到五百贯。可城里随便一家正店,一年就得纳上千贯……”

王冲嘿嘿一笑:“那你爹,想不想着挣更多钱呢?”

林大郎此时才有所醒悟,抱着胳膊护着胸,瞪眼道:“守正哥,你别打我们家主意啊,现在大家都说你是……”

王冲笑得更诡异了,在林大郎眼里,真如没说出口的“太岁星君”一般,“那你……想不想让你爹觉得已有本事,可以自立了呢?”

林大郎一愣,片刻后,渴盼的光亮自眼中升起。

第五十七章 酒不醉人钱自醉

() “守正啊,你想不想名动四方,为天下人敬仰,让你父亲也自愧不如,把光耀门庭的重任寄托于你呢?去汴梁!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紧靠着玉局观的一处高雅茶社里,一张年轻且白净的面孔说完这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另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容。当一丝红晕在少年脸上泛起时,那张大白脸发出了尖尖的低笑,少年人,总是这般心xìng,一撩就着。

王冲压下那丝智商情商都被对方打了三折的恼怒,自省道,之前也是用这般语气忽悠林大郎,现在却被人忽悠上门,真是报应不爽。

“傅大官方才说,梁大官和高太尉也为学生分说过?如此不止要谢傅大官,还要谢梁大官和高太尉……”

王冲转移着话题,对面这位捏着兰花指,媚笑如丝的锦袍男子,正是成都府路走马承受傅尧。今rì傅尧约他相谈,将他心中未解之惑道破。

蜀地文案嘎然而止,卢彦达还遭了发落,原来不仅是傅尧和许光凝之功,竟还有梁师成的功劳。梁师成正在筹备万岁山工程,这本书不止给了工程实质上的帮助,也作了梁师成推动工程尽早开工的铺路石。这一点倒是王冲未曾料到的,不得不庆幸老天相助。

但在傅尧嘴里,还另有故事。傅尧说,他特意向梁师成提到了王冲是苏东坡外门子侄这事,引得梁师成另眼相看。谁都知道,梁师成自言是苏东坡出子(庶子),酷爱东坡字画书文,在京城招揽文士,诵苏文为乐。朝廷禁毁元佑党人书文,还是梁师成挺身而出,在官家面前说项,才让苏文得以保全。

就这点来说,梁师成关照王冲,自在情理之中。

梁师成之外,傅尧还说高俅也在官家面前为王冲美言过,这让王冲再度意外,不过再想想高俅曾为苏东坡书僮,似乎也合情合理。

尽管傅尧这话真假难辨,但至少傅尧会提这事,足证东坡的盛名,也说明了一点,令王冲感慨无限:“苏老坡在护佑着你”。

不过傅尧以为,梁师成要王冲进京去作门客这事,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那就大错特错了。

“守正言差了,称咱家阁长便可,大官可不敢当。”

傅尧连连摆手道,大官昔rì是都知以上的内侍才配得起的尊称。如今虽然尊称泛滥,押班、供奉官也勉强当得起大官之称,可他一个内侍高品,离这位置还是远了,更不敢与梁师成并列。心中受用,面上却不迭推却。

“待阁长回京,不须多久,便要被称大官了。”

王冲再捧了一句,傅尧受用的呵呵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连带看王冲的眼神也变了。此时傅尧已醒悟,身前此人不是受恩于自己,而是施恩之人。就靠着自己对《景数集解》的卖力鼓吹,梁师成将自己当作jīng通景数的专家,已调回京城,助造万岁山工程。这一回京,自然有的官升。

“入京之事,守正有何顾虑?要谢梁大官和高太尉,也只有入京才能谢到啊。”

傅尧终于品了出来,眼前这少年,可不只是博闻强记的书呆子,心xìng也不是那般单纯,甚至已超年龄,与将近三十岁的自己也能平起平坐谈事,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服的,他开始认真了。

席间正有一位少女俯首调茶,玉指纤纤,臂如嫩藕,皓白脖颈被黑亮发sè衬着,如天鹅般撩人心扉。而茶香与美人体香混作一处,更令人心神恍惚。

当少女调好一碗茶,递给王冲时,王冲肆无忌惮地饱览着这个大约是二九年华的少女美sè,目光甚至还沿着衣领探到了锁骨之下。

原本少女递茶时,还用手背擦了擦王冲的胳膊,像是姐姐调戏未经男女事的小弟一般。可在这般目光下,却抵挡不住,下意识地低头掩胸,脸颊泛起微微红晕。

傅尧神sè正变幻不定,就听王冲呵呵笑道:“王冲年少,不仅学业未成,快活rì子也没过够。帮梁大官作事,定有富贵,王冲喜欢,可辛劳该也免不得,这就麻烦了。”

帮梁师成办事!?十来年后,梁师成等人就成了六贼,身败名裂,下场极惨,他抱谁的大腿,也不敢去抱这几根啊。

尽管傅尧许诺说,入了京,至少是个将仕郎官身,若能得梁师成赏识,还能直入太学,几年后弄个进士出身轻松至极。可王冲却很清醒,绝不能跟梁师成搞在一起。

但拒绝也得有艺术,这一次脱难还有梁师成之功,若是太不给面子,难说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报复。

因此王冲就摆出了这般姿态,让傅尧大为意外。

“京城是天子脚下,想必规矩也大,那可不自在……这位姐姐好生面善,姓甚名谁啊?”

说着说着,王冲的眼睛又瞄到少女身上,话题也转了过去。少女紧张地转眼看傅尧,傅尧那大白脸已快青了。

这少女是对江楼献给傅尧的姬妾,曾是昔rì小游江赛花的花魁之一,虽然比不得那些上厅行首,却也足以撑起脸面。今rì傅尧带着她来,未尝没有以美sè震慑王冲这个“乡下少年”,以此成事之意,却不想这家伙这般纨绔,竟然当面调戏起来了!

“守正若是愿去京城,什么美sè见不到?就连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亮出梁大官的名头,也是能亲睹尊颜,享得美福的。”

傅尧赶紧转移着话题,同时心道,这小子小小年纪,就贪恋声sè犬马,便有才学,也不堪用。却不知王冲也在想,这傅尧器具真小,换个有心且大度的,道一声“这是咱家婢女,守正若是中意,自取了去”,还能把自己多逼一步。

眼角溜见少女朝傅尧递过去一个嗔怪的眼神,王冲赶紧端茶,怕笑容落入傅尧眼里。原来这少女跟傅尧感情匪浅,对了,这年头,太监本就能娶妻,跟女子之间也是有感情的,怪不得傅尧这般在意。

两人各有城府,来往一番后,傅尧终于放弃了招揽,更是怕了王冲总在自己美妾身上打转的眼神。他还遗憾地道,因为蔡太师作梗,原本要给王冲和集英社颁下的赏赐也没了。王冲自不在意,能在此事上全身而退,不沾一尘,已是最大的收获。

不过临别时,傅尧递上一封沉甸甸的银铤,自是能高升回京,还得了美差的谢礼,这倒是意外之喜。王冲美滋滋地接过,没半点客套推辞。傅尧是微微摇头,那美妾也暗暗投去白眼。却不想王冲满心正想着钱,这封银铤至少有三四十两。至于阉人和阉人妾婢有何观感,需要在乎么?

将银铤扔给陪同他来玉局观的邓衍,王冲道:“回海棠渡。”

邓衍一摸就知是银铤,再掂掂份量,一脸慨叹地道:“二郎是有生钱手么?怎么你得钱总是这般容易?”

王冲哈哈一笑:“这也叫钱?以后你才知什么叫钱。”

海棠楼,林掌柜啜着牙花道:“二郎,你别把钱不当钱,二百贯……可不是小数目。”

林大郎在旁一脸抱歉,显然是没说服林掌柜。

王冲自没指望林大郎从家中刮出二百贯来,只是先作铺垫,让林掌柜有心理准备,他问道:“林丈,若是你家能出一种新酒,芳香醇厚,三杯便醉,为他人所未有,能有多大收益?”

林掌柜斩钉截铁地道:“便是泸州烧酒,一般人也要三碗才醉,三杯便醉的酒,不可能有……”

王冲再要言,林掌柜又道:“便是真有,也算不得什么美事,三杯便醉了,喝来作甚?如此也卖不得多,自说不上收益。”

王冲一滞,心说寻常穿越客拿出蒸馏酒就是个宝,可听林掌柜这一说,好像还不为世人接受一般,看来自己又是一厢情愿了。

不过……三杯便醉改作三碗便醉就好,而且酒也只是一条路,王冲要林大郎找钱,要做的事重点还在酒jīng上面。

见王冲这神sè,林继盛笑笑,暗道少年人终究不知世事,以为赚钱这事,靠一个念头就能成的。

不好直接泼冷水,林继盛拐着弯地道:“二郎,莫非你经了此事,再无心进学,想着赚钱了?林丈可要数落你一番,书中自有黄金屋,得了官身,中了进士,钱财自也随着来了,何须在这俗务中下力?”

书中那黄金屋其实就是座囚屋……

王冲暗自腹诽着,也不瞒林继盛,道出了自己想建学的想法。

“这钱还是用来买地,我想在海棠渡附近买一块地,就是那边,既离家近,也紧靠着海棠渡,来往和采买都方便。”

顺着王冲的手指看过去,正是官道以南的大片荒地,既有河滩碱地,也有稀疏树林,早前香莲玉莲装鬼吓王冲的河神庙就紧靠着这片地。

王冲顺口问道:“对了,还请教林丈,这片地的主家是谁?”

林继盛看了这片地好一阵,呵呵笑道:“主家正在二郎你面前……”

林大郎也道:“二郎是要买地?早说嘛,大半个海棠渡都是我们林家的!北面靠着宝历寺的那些田地也都是我们家的!”

怪不得……王冲汗颜,自己早该想到的。这么荒凉的一个渡口,海棠楼却还年年立着,始终不倒,原来本就是地主。甚至说不定这就是林继盛闲时弄出来的产业,他可不靠着座酒楼赚钱养家。

“办学校,这是文德之事,别说二百贯,千贯我们林家都愿出!只是这片地的话,就权作助学了。”

林继盛沉吟片刻,道出了这番话,胸襟与气魄让王冲也为之心折。

可这不是王冲所愿,“林丈好意心领,只是学校一事,很容易招来是非,华阳县学一事已是前车之鉴。王冲不愿牵连他人,这学校就由王家担着。不管是地还是学校,都得是王家产业,林丈馈赠可不敢领。”

王冲的意思是,这学校不能由大家凑地凑钱来建,理由冠冕堂皇,听得林继盛也连连点头,赞其敢作敢为。

“所以,二郎你要作出东西来,与我林家换这块地?”

林继盛明白了王冲的打算,之前说献土助学,是林家能分沾文德名声,现在王冲要一力包揽,林家自没有白送土地的理由,因此王冲是要用东西来换。

“可你说的那酒……真是想不出该如何卖,更不觉得会有人喝……”

林继盛还在摇头,却听酒楼中响起蓬蓬拍桌声。

“恁的还是这般淡!这天底下就没让洒家畅快一醉的酒吗!”

粗豪的嗓门,听起来像是个野和尚,定睛看去,却是个满脸络腮胡的道士。

小二赶紧上前分说:“这位客官,别说我们家的海棠chūn,便是城里的锦江chūn,也都是这般味道。”

野道士吼道:“软绵绵的不得力,这都是女人才喝的酒!”

小二讪笑着赔罪,知他是行走江湖之人,自不满意海棠楼这种风花雪月的格调,酒水不过是躺枪而已,满天下酒水都是如此。

听着野道士的嘟囔,王冲看向已经变sè的林继盛,笑道:“看来不是没人喝,也不是卖不出去,是林丈这酒楼不合适。”

林继盛脸sè变幻好一阵,咬牙道:“也罢,二郎你该是记起了什么古方子,就让大郎与你放手一试吧,要钱要曲任取。”

他眼中也充满了期待:“若是真能成,林家就用那片地,不,包括河神庙在内,统共六顷另八十二亩荒地,换二郎你的方子。”

王冲点头:“成交!”

第五十八章 天意难测祸福偕

() 林继盛到底是认识到了王冲所说“三杯醉”的商业价值,还是另有想法,王冲并不关心。而林继盛所指的近七顷荒地,价值也不过五六百贯,蒸馏酒工艺就卖这点钱,似乎大亏了。

可这是宋朝,不管酒是官酿官卖,官曲私卖,私曲私卖,反正都是分区卖,跨区卖就是找死,没可能行销天下。也就是说,“三杯醉”再好,也不可能让林继盛rì进斗金,王冲自然也榨不到更多钱。

若是另有九百年后的人在场,定要鄙夷王冲太傻,这可是白酒工艺啊,怎能随随便便就卖出去了?应该有专利思维,合股不是更好?

很遗憾,这是九百年前的宋朝,后世的思维就不能随便套用。

林继盛是酒户,对他来说,真正有价值的不是酒本身,而是他从官府那买扑得来的专卖权。海棠渡方圆几十里内,就他是合法卖酒户,海棠chūn只要不是潲水,不愁没人买。就这点来说,他愿意出五六百贯买方子,所图可能已不是单独的生意。

跟这样的酒户合股?林继盛保准一个大耳瓜子扇过来,梦还没醒吧?

若是不合股,而只是在酒上分成呢?

这酒不还得靠林继盛的渠道卖?王冲孤家寡人,又不可能监管到林继盛的帐目。即便林继盛守信誉,就如久病无孝子的道理一样,时间久了,但凡亲自cāo持生意的,都会不满袖手不管,坐地收钱的,即便这人出了点子给了方子才作起这摊生意。这是推着王冲与林继盛决裂,上一世王冲已看多了这事。

再加之王冲也不是要自绝于仕途,时rì到了,机会成熟,考个进士,套上官身,这一层防弹衣他还是得要。到时拖着一产业,还不好处置。官人不得租赁官田官产,开工场作坊商铺,这条线对权贵没什么效力,对一般官员却有约束。

所以,在王冲看来,蒸馏酒工艺能换来七顷地,值了,当然前提是真能把蒸馏酒的工艺搞出来。

王冲也没现成的东西,除了蒸馏酒的概念外,也就参观过泸州酒厂,对现代化大规模生产工艺有所了解。在这个时代该怎么搞,他还不太清楚,但之前被囚净众寺时,香莲玉莲送来的熏花炉给了他启发。

这熏花炉就是一种蒸馏炉,分上下内外几层。将花瓣捣成浆液,加水稀释,置入内炉熏蒸。水汽接触装有冷水的上层,凝结到外层,由此蒸馏出花露。因为花露挥发很快,需要时时熏蒸,是一种比香烛更高级的熏香。

后世公认中国蒸馏酒的历史源自元代,这是《本草纲目》所载。但因“烧酒”的记载以及蒸馏器的存在,也有人认为源自宋代。王冲自不关心这种学术争论,他就清楚两件事,一,依照现有的条件,可以直接搞出蒸馏酒。二,泸州也有类似蒸馏酒的“烧酒”,但酒jīng度还不够高。

抓着林大郎,就在海棠楼北面的林家酒库开始了试验。用那小巧熏花炉一滴滴攒了小半碗,林大郎急不可耐地端碗仰头吞下,咂了咂嘴,然后眉毛挤到了嘴边,吐着舌头嚷道:“好难喝……”

当然难喝,别以为酒jīng度高了就好喝,后世除了茅台等少数传统酿造酒还有市场,其他酒都是勾兑酒,酿造酒的口味确实很差。

此时还没必要考虑口味问题,而是酒jīng度,正要问感觉如何,却见林大郎打了个酒嗝,然后揉起了胸膛,气也短了,脸也红了。

试验成功,酒jīng度应该有三十度以上。

“守正哥……你怎么脸花了?”

林大郎甩着头,眨着眼,舌头也有些大了,王冲呵呵笑道:“是你眼花了。”

要得到更高度数的酒jīng,就得二次蒸馏,并且改造蒸馏炉,加酒糟,与酒一同蒸馏。而要获得好喝的白酒,还得考虑改良酒曲。

这是长功夫,可以慢慢来。为了给林继盛交差,王冲带着林大郎再鼓捣了一天,用二次蒸馏搞出了大概一斤的高度白酒,这次林大郎说什么也不敢喝了。

林继盛也不敢喝,这液体无sè如水,可一嗅就有一股浓烈之气刺鼻入脑,这玩意是用来喝的?

王冲倒出一勺,用火折子一点,淡蓝火焰在液体表面飘起,林继盛和林大郎同时变sè,果然不能喝,这是油还是酒!?

王冲很肯定这能喝,靠那简陋的蒸馏器,即便两次蒸馏,也不可能搞出酒jīng度七十度以上的东西,最多也就是特制六十五度的红星二锅头。而能不能点燃,正是分辨二锅头是不是正宗的标志之一。

林继盛和林大郎却都被吓住了,虽然清楚这就是海棠chūn变来的,虽然王冲说加水调制,就与烧酒无异,却都一个劲地摇头,根本不当这玩意是酒。

眼见七顷地就要飞走,王冲鼓起勇气,准备加水调制,拿自己作展示。却听蓬蓬拍桌声响起,竟又是那个虬髯道士在闹。

“贼厮鸟!酒如水淡,肉也跟纸一般,盐都不肯多放几两!你们这海棠楼是开来洗肚肠的么!”

那道士这几rì就在海棠渡附近晃悠,也不知在找什么,盘缠倒是足,rìrì都在海棠楼打尖。rìrì抱怨海棠楼酒菜太淡,今rì该是忍无可忍,已到爆发边缘。

林家父子与王冲对视一眼,然后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瓶新鲜出炉的“三杯醉”上。

片刻后,小二托盘而去,盘上是一瓶本用来装上等海棠chūn的细瓷酒瓶。

“这位道爷,既说海棠chūn淡,就试试这瓶海棠露。这海棠露可有学问,唤作‘三杯醉’,是了,就是吃茶的小杯。道爷海量,三杯醉不得,这一瓶怎么也要醉。”

小二哥舌绽莲花,一番铺垫后亮出了獠牙:“八百文!道爷你想,你喝一斗寻常的海棠chūn还不醉,可就这一升海棠露,保准你醉,八百文还贵吗?”

虬髯道士嗤笑道:“一升便要洒家醉?便加了蒙汗药,也是做梦!”

他嚷嚷道:“拿来拿来,真要醉了,别说八百文,洒家身上有多少钱全掏给你,若是没醉,这酒就白喝了!”

小二回头看林继盛,林继盛又看王冲,王冲低声道:“就兑了一半水,保准他醉”,林继盛再朝小二点头。

“若只是喝醉,没有其他事,这方子林丈我就收下了!”

看着虬髯道士仰头咕嘟嘟灌酒下肚,林继盛开出了盘口。

话音刚落,就听哈啊一声,那虬髯道士本想将这瓶接近两斤,至少有五十度的白酒一口灌下肚,可灌到一半就不行了。打了一个长长酒嗝,扯着嗓子叫道:“这哪是酒!?分明就是刮肠毒药!嗝儿……好热……”

端坐着大口喘气,不停吞着唾沫,好一阵后,道士颤颤悠悠起了身,嘴里胡乱道:“还烧头哩,不得了,地龙翻身了!小二,恁的会了分身术,变作了两个……三个!?”

轰隆声中,虬髯道士推桌踹凳,结结实实栽倒在地,嘴里犹自叫着:“别转!停下!妖孽……”

在地上手足乱舞,跟臆想中的妖孽搏斗一番后,道士再扛不住酒劲,骂了一声:“好生厉害!”便呼呼大睡了,也不知他是骂妖孽还是这酒。

林大郎目瞪口呆,林继盛瞠目结舌,王冲此时才放下心来,他还担心这虬髯道士不顶事,喝成胃出血,那就麻烦了。现在只是睡了,该无大碍。

“二郎,这真不是妖法吧……”

林继盛呆呆地道,可失神也只是刹那间,接着就稳住了心神:“二郎怎会使妖法,今年的酒市,海棠楼就要名扬成都了!”

看着林继盛眼中闪动的光亮,王冲恍然,林继盛对这酒是另有期待。

两三天功夫,不仅搞定了地盘,林继盛还另送百贯谢礼,王冲也忍不住小小自得一番。

地有了,建学校还得有钱,这不是一二百贯能解决的问题。不过王冲早有计较,搞出酒jīng,也是为此作准备。

第二rì,王冲正要出门,王彦中叫住了他,踌躇了好一阵,才道:“别跑得太累,建学之事可以慢慢来。”

王彦中已知王冲盘算,他也很支持。至少他可以兴学乡野,而不止是启蒙村童。但此时他说话的表情很是怪异,王冲一看便知,这话不过是遮掩,王彦中本另有话说。

想想今rì自己要去的地方,王冲便明白这爹想说什么,笑道:“不若爹与我同去?”

王彦中拧了一阵眉毛,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在门口眺望王冲骑着小毛驴远去,王彦中一脸愁云地道:“千万别遇上啊……”

王冲尚不知王彦中在搞什么名堂,到了潘家花圃,就被满目黑白惊住。

“潘老爷子故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冲也是黯然,虽只跟潘老爷子见过一面,却能看得出老爷子是个善人。之前故意招赘王彦中,也是为女儿着想,这一去……

看看守门的家仆多是老弱,青壮已不见踪影,还听得院子里隐约传来争吵声。王冲暗叹,潘老爷子这一去,潘家担子全落在了潘寡妇身上,司空见惯的争产戏,怕正在潘老爷子灵前上演。

转身去采买了一些祭品,再度上门,宅院里已空荡荡一片,灵前一片狼藉。潘寡妇和香莲玉莲母子,三个大小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却还强自撑着接待王冲。

品着潘寡妇看向自己那股欣慰又遗憾的眼神,再看看香莲玉莲倚在左右,恨不得拉住自己痛哭一场的凄苦无依状,王冲心道,正是好机会!正是把潘寡妇变作后娘,香莲玉莲变作妹妹的好机会……这不是趁人之危,而是守望相助,顺便为之嘛。

王冲关切地道:“巧姨娘,我爹虽不好登门,却交代我尽力相助。姨娘若有难为之事,尽可吩咐侄儿。”

潘寡妇勉强一笑,带着浓浓的鼻音道:“二郎有心了,都是潘家之内的事,不敢劳动二郎。”

看来还真是遭了逼迫,王冲摆手道:“姨娘哪里话,我娘与姨娘情同姐妹,王冲也能算半个潘家人,就算说话不管用,帮姨娘出出主意也行。”

他挤兑道:“难不成是姨娘嫌王冲年纪小,不知世事?或是嫌王冲在外已立下‘太岁星君’一名,谁沾上谁就倒霉?”

潘寡妇苦笑道:“二郎已名扬蜀中,听说都已入了官家的耳,哪敢视二郎作无知小儿?只是……”

她还要推脱,王冲又招呼道:“香莲玉莲,要不要冲哥哥帮忙?”

姐妹花咬着手绢,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滴答而下,都紧紧盯住了王冲,一副千肯万肯的急切之状。潘寡妇暗叹一声,吩咐道:“还不给你们冲哥哥伺候茶水?”

哪顾得上什么茶水,两姐妹听得母亲转了心思,呜哇一声,径直扑了过来,一左一右搂住王冲,泪水顷刻便打湿了王冲两肩。

“堂叔堂伯们就在爷爷的灵前,要娘亲交出花圃……”

“他们都不问娘亲的意思,要将娘亲许给别人……”

“还说已经给我们找了婆家,要我们等着嫁人……”

“连家里那些下人都站到他们一边,娘亲在灵前拿剪刀比着胸口,他们才没敢强逼着娘亲。”

姐妹俩哭诉间,就已将潘寡妇的处境道个明明白白。

再问清楚了潘家亲戚的企图,王冲叹道:“姨娘,若是他们要花圃,便作价卖了他们,虽有损失,也比跟这帮小人厮缠到底的好。”

潘寡妇咬着银牙,摇头道:“这是我跟我爹十来年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家业,凭什么要被他们夺了去!?没了这花圃,华阳潘家还能立足吗?”

果然是个烈女子,这般要强,可此时王冲却没附和她的意思,柔和却又坚定地道:“姨娘,你还想保住华阳潘家?不可能了。”

华阳潘家之所以存在,是有花,也有潘寡妇,但更重要的,是有潘老爷子。家主一去,潘寡妇膝下又无男丁,这一家再不可能dú lì。就如潘家亲戚一心要将潘寡妇乃至潘家姐妹嫁出去一样,这个时代的女人无法自立,更不提还要撑起一户名望。

潘寡妇顿时就变了sè,挑起眉梢道:“莫非你也是替那些人来作说客的!?那便免了!”

王冲没说话,就静静看着潘寡妇,两人相持好一阵,潘寡妇泄了气,叹道:“二郎莫怪,姨娘之前是争得头晕了,不过这潘家是我爹与我的心血,怎么也不能丢掉……”

几句话自不可能破开潘寡妇的强烈执念,王冲也没有再争下去,想到他刚得的大片荒地,心中一动。

“跟那些小人继续强顶,总怕他们使坏,姨娘不怕,也要为香莲玉莲想想。花圃可以别地起,没了此处的花圃,难道就不能保住华阳潘家的招牌?我可不信,姨娘既能与老爷子白手起家,为何不能换了地方再起事业?”

王冲道出海棠渡有他大片荒地,可以暂借潘寡妇作新的花圃。潘寡妇楞了片刻,摇头笑道:“二郎真是不知花事呢,花圃的水土都是jīng挑细选,多年培植而成,哪能随随便便寻块地就作了花圃。”

她又是幽幽一叹:“不过二郎也说得对,跟那帮小人强顶,难保不生出什么事,能绝了他们的口实也好。二郎的话,姨娘会好好想想。”

她再看看女儿,犹豫片刻,决然道:“这些rì子要忙着料理爹爹丧事,还要处置各处生意,香莲玉莲在家,着实不放心,能不能让她们到二郎家中,暂时照顾一阵子?”

这话已是第三次说了,前两次都是玩笑,这一次却是认真的。感受着倚在臂膀的两个娇小温软身躯正在瑟瑟微抖,王冲怜爱之心大作,展臂搂住她们的小小肩膀,点头道:“姨娘放心,香莲玉莲就如我的亲姊妹,我待她们会如待瓶儿一般。”

潘寡妇正欣慰点头,香莲却挣开了王冲的手臂,低头道:“我不去,我要陪着娘亲。”

玉莲抽抽鼻子,也跟香莲站到了一起:“香莲不去,我也不去。”

潘寡妇看了看女儿,尤其是香莲,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再看向王冲,苦笑摇头。

王冲岂是轻易放弃之人,轻笑道:“冲哥哥我正在琢磨一桩生意,正要找你们帮忙,若是能成,还能帮到你们娘亲哦。”

香莲玉莲对视片刻,眼中纠结散去,抿着樱唇连连点头,只是再不肯跟王冲靠得那么近了。

潘寡妇只当王冲在哄骗两姐妹,笑笑就将这话置之脑后。

出了潘家宅院,姐妹俩与母亲挥泪道别,王冲骑着小毛驴,潘家的家仆阿旺阿财这对夫妇赶着马车,朝三家村行去。

安置了香莲玉莲,再送走阿旺阿财,王冲看看只有两厢简陋木屋的家,对王彦中道:“咱们家也该扩扩了。”

王彦中正用怜爱的目光盯着跟虎儿瓶儿玩在一起的香莲玉莲,听王冲说话,随意地点着头,待醒悟过来,王冲又出了门。

“千万别遇上啊……”

王彦中再度倚门眺望王冲的身影,眼里满是忧虑。

到了海棠渡,王冲准备看看昨rì那虬髯道士的情况,再跟林大郎研究改进蒸馏炉。骑着小毛驴到了茶铺之处,一个壮硕身影猛然自茶铺中闪出,拦在王冲身前。虬髯满面,道袍破烂,手中没有执拂尘,而是一根粗壮哨棒,竟是昨rì那醉酒的道士。

“你,就是王二郎!?”

那道士暴喝一声,惊得毛驴大圣一个哆嗦,嘿哞嘿哞地叫了起来。

王冲正一头雾水,却见茶铺老板李十八苍白着脸,打着哆嗦地喊道:“二郎快跑!这野道士就是来拿你的!”

不明白这道士为何转了几天,此时才来拿他,可眼下绝非追根究底的时候。王冲一转驴头,两脚猛踹,赶着小毛驴就要飞奔而逃。

小毛驴的反应是以更高的声调嘿哞嘿哞惊叫,四只蹄子就在地上徒劳地刨着,王冲回头一看,惊得炸起一身汗毛。那道士用一只手轻飘飘拽住了驴尾巴,连人带驴就再行不得半分。

震惊并没影响到王冲的反应,他果断地一跃下驴,准备撒腿就跑,可一跃之后,不但脚没落地,天地更是颠倒过来。待找回了方位感,才发现自己竟已被那道士挟在了腋下……

道士蹬蹬朝着渡口方向飞奔,呼呼风声擦着耳朵,王冲在心中大叫,这道士到底是何来历,这世界怎么又变作武侠世界了!?

三家村王家,王彦中正一把把丢着铜钱:“遇上、遇不上……”

【今rì一大更,晚上有事。】

第五十九章 真君真经机缘牵

() 片刻间这道士就挟着王冲到了渡口……

如果这道士直跃而下,踏水而过,一苇渡江,这就是中武世界。

如果这道士大袖飘扬,轰出团团劲气,水柱升腾间,几个鹊跃就飘至对岸,这就是高武世界。

如果这道士什么也没作就闪到了百丈外的江岸,这就是仙侠世界。

不管是哪个世界,都会让王冲对此世的认识轰然垮塌,连带此世的人生规划也会尽数颠覆。

遗憾的是,这道士却是老老实实停在江岸边,扬声招呼着船家过江。不仅让王冲心中的梦幻泡泡再度破灭,压下的危机感也重卷而来。

没等仔细品味,脖子一痛,意识顿止。

不知过了多久,王冲被这道士的如雷呼喝声惊醒:“师父!师弟带来了!”

感知归位,才发现被道士扛在肩上,正进一处破败道观。

师弟!?

心神又被这话猛然拽住,还没来得及分析,又听一个洪亮声音道:“不是允了你花光三十贯才回来吗?这才三四天,你是去关扑了?”

道士嚷嚷道:“在十里渡遇上了黑店!喝它那劳什子酒,半斤就放倒了俺!俺立了赌誓,钱都输了。”

进到道观那梁断顶漏的殿中,王冲被道士放下,视线再度颠倒,一张须发皆白的面容入眼。初看像是七八十的老头,可面容红润,眼角都不见皱纹,感觉甚至不比王彦中老。

“什么酒,半斤就让你倒?八难,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打也得让人信。罢了。瞧在把你师弟带回来的份上,你便是去关扑了,师父也不计较。”

白发人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在王冲眼前晃悠,确认王冲是否神智正常。

“师弟!?”

王冲揉着脖子,终于将这疑问道出了口。

“俺真没有……是,师父,俺关扑了。”

那虬须道士咆哮着,白发人头也不回,手指一伸。只得满脸委屈地认罪闭口。

“徒儿,你的魂儿是为师招回来的,你自当随为师入山,一同追索天地之道。”

白发人看着王冲,满脸慈祥地道。这话唤起了王冲某段新旧交织的记忆。但还有些模糊,只下意识地觉得,一股怒气正自心底升腾而起。

“去年你父亲到灵泉县武侯山找我,求我为你招魂。我便说,招魂要耗我神霄派功德之力,须得他出家入我神霄派来补此功德。你父说,他资质驽钝。也已年长,不如让你投入我门下,我便允了。”

“到如今已过了半年,我掐指一算。你该已回魂,便来带你上山。”

见王冲两眼发直,怒意满面,白发人再道:“哦。倒忘了让你知晓,我乃神霄派灵靖真君赵申。这是你师兄八难,他与你一般,都还只是学法,得不了道号,你且叫作……九难。”

这白发人一股脑塞了无数信息,而王冲脑子就一个念头来回荡着,王彦中!

三家村王家,正一片鸡飞狗跳的乱状,瓶儿香莲玉莲泪眼婆娑,王世义、邓衍甚至虎儿都在磨刀调弓,于保正也领着一伙保丁匆匆而来。

王二郎被绑了,正朝东面灵泉县而去!

海棠渡的茶铺老板李十八,渡口艄公丁六,以及海棠楼的林大郎,接二连三将这消息传了过来。不仅王家震动,整个三家村也惊动了。

这半年下来,王冲的声望在三家村已攀到新高峰,现在正在筹建学校,不仅许了三家村所有小儿入学,还有若干学校仆役的活分派下来,已成为三家村获得新生的希望所在。连带于保正也全心凑来抱大腿,自不能坐视王冲遭难。

唯有一个人例外,王彦中。

他几番yù言又止,等大家都全副武装地集合起来,准备出动时,再没办法置身事外。

“去江东十六里的小朱仙观,是啊,就是那座已经荒掉的道观。赶得快的话,一定能找着。”

王彦中这话出口,众人讶异地瞪过来,秀才公也会算卦了?

“千万别动手!好好说话,掳走二郎的不是坏人。”

再加了这一句,让众人更为狐疑了。

于保正问:“秀才公不去?”

王彦中痛苦地闭眼,再睁眼时,整个人充盈着坚毅之气:“我相信二郎!他定会吉人天相!”

“爹,原来是你这坑货害的……”

小朱仙观里,王冲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回想起这几rì王彦中那躲躲闪闪的神sè和神神秘秘的叮嘱。

身为儒家弟子,道学传人,竟然信鬼神之道,看在救儿子心切的份上,这事就没必要吐槽了。而把儿子推到道门里,自己脱身,算起来也该儿子得的。古时常有这故事,和尚老道救了谁的命,再断了谁的尘缘,这也能说得过去,就不诛王彦中这父亲还有什么私心了。

可知道赵真君过来抓人,却心虚着不敢直言,以至于王冲连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不是标准的坑货么!?

虽然大致明白王彦中的心思,也就是不愿被儿子鄙夷、嘲笑以及厌恶,可王冲还是为这父亲的鸵鸟脾xìng愤怒不已。

“九难啊,你天赋异禀,神霄派正等着你发扬光大。须知此时正是道门兴盛之世,投身道门,前途远大……”

灵靖真君赵申吧啦吧啦开始忽悠,王冲没好气地问:“我能说不么?”

赵申摇头:“这是天定机缘,你逃不掉的。”

王冲活动活动脖子,猛然起身,拔脚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个铁打般的人体上,顿时眼冒金星。八戒……不,八难正拦在前面,这家伙个头虽不如王世义,可一身jīng壮,满面虬须,眼中的煞气有若实质,让人不敢直视,气势竟比王世义还要迫人。

“喔弥……那个,寿佛。”

八难竖起单掌,唱了个怪怪的喏,王冲心说这家伙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

“八难,你沙弥气还没脱尽,晚上再念三遍《北帝清净心经》。”

赵申淡淡地训斥着,再对王冲道:“八难和七难本是佛门子弟,得了天尊点化,这才入了道门。九难你看,连佛门子弟都已转入道门,道门这般大盛。你所求的一切,荣华富贵,名利前程,自在道中,又何须走红尘之路?”

赵申这话王冲暗自鄙夷,道门大盛,不过是赵佶崇道,富贵种种,都会随着那一rì的到来烟消云散,少爷我正道走得好好的,怎会跟你走这邪道?

有这凶悍的八难在,更不知赵申是何身手,王冲便绝了逃跑之心。而想到“邪道”,王冲有了盘算。

“真君该明白,我是无心求道的。不过若是真有通天大道,也未尝不能试试。我便有一问,真君这神霄派,到底有何来历?”

王冲摆出一副你来说服我的姿态,赵申来劲了。

“我神霄派出自……”

赵申一开口,天地都晃悠。道他这神霄派出自北天紫薇大帝所传真法,而他赵申的授业恩师是东瀛子杜光庭(王冲插嘴问,杜光庭是晚唐时人,都已死了快两百年,怎可能亲自授业,赵申神秘地一笑),东瀛子传他《神霄天坛玉书》,还有什么神霄金火天丁**,可治制六天鬼神、辟邪禳祸。

赵申还科普了一番道门常识,特意强调说,此时天下自称得神霄者芸芸,就只有他这西川神霄派最为正宗,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以及火师汪君所通雷法也算是正宗,除此之外,其他诸人,皆是借一星半点残法招摇撞骗之辈。

说话间,赵申弹指,不远处的蜡烛噼啪一声,不点自燃,再笑吟吟地看向王冲,却见得王冲不为所动,暗自愕然。却不料王冲正想笑,靠这点江湖伎俩就来哄人?他分明嗅到了一股微微的熏香加硫磺味。

没能镇住王冲,赵申面sè不改,眼神却变了,既有惊讶,还有兴奋,看王冲也如看珍宝一般,这可是个好苗子啊。

赵申问:“九难,我神霄派的神霄五雷法,内蕴天地之力,鬼神辟易,莫非你都还看不上眼?”

王冲反问:“真君这西川神霄派,有哪些法门?”

“《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神霄天坛玉书》,也就是《五雷玉书》!再加之北帝诸门心经,天下间,神霄五雷正法,皆在我神霄派!”

赵申以高亢嗓音道出这些道经,说话间殿中竟有嗡嗡回声,好一派高人气势。

却听王冲弱弱地问:“诸般法门,可能长生否?”

赵申一滞,含糊地道:“待修炼至通天地,明鬼神,自成混元一气,长生唾手可得。”

王冲再问:“这些个法门,是怎么划分修为的?”

赵申那雪白眉毛挑起,王冲既问得这么详尽,该是已经有心。“我西川神霄法门有五层,一层唤神法,一层借神法,一层炼神法,再有混元神霄决和高上神霄紫薇真法,层层修炼,鬼神之道和天地之秘尽在其中。”

却见王冲皱眉道:“听真君这话,神霄法门只是炼体炼气的法门,怎么我见的道经言,道门总旨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真仙这几级呢?其中还详尽说到了渡劫之上的人仙之分……”

赵申愣了一愣,猛然起身,一把拧住王冲的胸襟,厉声道:“你看的是什么道经!?”

王冲摸摸鼻子,转作回忆地转着眼珠,不确定地道:“好像叫……《忘凡语人修真体元万妙道经》?”

第六十四章 贪心不足自挖坑

() (寻书吧)

王冲又幽幽地道:“你是在想,此时低头没什么,待脱了身,就要十倍百倍的找回来,不把我碎尸万段,也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邓孝安眼中本藏着的一丝寒芒压得更深了,抱着头缩在椅子里,摆足了低姿态道:“你说话便是了,要怎的都随你

见邓孝安脸sè一变,王冲再道:“我相信许大府会秉公执法,蜀中的父老乡亲也会维护邓相公家的清誉,不然我王冲怎么会在蔡太师要办的文案里脱身呢?”

他压低了声音道:“提学卢彦达贬了一官,我王冲却入了府学,好好想想

丢下眼瞳收缩,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料错了王冲身份的邓孝安,王冲负手迈步,逼向那一拨正心神不安的潘家男人。

那些人下意识地退步,当然,一面是因为王冲这少年竟敢殴打官人,凶狠异常,另一面则是那壮汉就立在王冲身后,估计发起狠来,比王冲还凶。

王冲冷声道:“你们潘家的事,我这个外人说不了什么话,可你们小心了,使这般下作手段逼人,小心惹火烧身

一帮潘家男人在王冲的“yín威”下默然,潘寡妇凑过来低声道:“二郎。你怎么这般……唉!”

她语气里满是惶然,自是被王冲殴打邓孝安吓住了。邓家要报复回来。王冲挡不挡得住不清楚,她是怎么也挡不住。

“是啊,姨娘,为了你自己,为了香莲玉莲,也为了侄儿我,是不是考虑退一步呢?姨娘,你可得救救我啊

王冲一点也没诚意地叫苦。潘寡妇楞了一楞,才明白王冲依旧坚持之前的意见,要她打消守住花圃,守住华阳潘家名号的执念。为此不惜殴打邓孝安,惹祸上身。

潘寡妇恼意上涌,手捏成拳,就要锤上王冲。可对上王冲那清澈镇定的眼神。百般怒气,一时尽散,幽幽道:“你,你这孩子!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她呆了片刻,苦笑着摇头道:“既已如此,也罢。就舍了这些个身外之物吧

接着紧张地道:“只是舍了这家业,又要如何消饵祸事?那邓孝安的确是邓家人啊

王冲微微一笑:“车到山前自有路,再说打那家伙,也不全是为姨娘

潘寡妇挑起那好看又挺拔的柳眉,这话怎么说?

“不打白不打。反正都跟这家伙杠上了,不容他抢走香莲玉莲。便已是打了他的脸,索xìng就往实处打,往狠处打,打够了本再说

王冲悠悠道出心里话,气得潘寡妇又想锤人,暗道王彦中你是怎么教出的儿子!怎么你就没这胆子!?

这话是真的,但前一个理由才是王冲发飙抽人的根本原因。潘寡妇要继续守着这家业,就不止是眼前这点祸事了,谁知道潘家这些眼红到冒火的潘家男人会干出什么事?

潘寡妇既然找了他王冲来帮手,就怪不得他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了结此事。当然,其中还存着浓浓的私心,这下潘寡妇和他王家就紧紧联在一起,祸福相倚了,这心思自没必要吐露。

不过,让潘寡妇退让,却不意味着让这些潘家人吃香。

王冲与潘寡妇嘀咕时,潘家男人那边也缓过了神,开始燥乱起来,更有人准备冲出去报官。

“闭嘴!”

王世义一声怒喝,天花板都淅淅沥沥落尘不止,王冲再道:“你们不是请来了邓将仕作主么?难道不听他的话了?待我与他商量好了,再跟你们交代章程

邓孝安不迭道:“你说了便是!与我不相干!”

王冲搬了椅子,跟邓孝安面对面坐着,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既来了,自与你相干

接着两人转入低语状态,看得众人眼角直抽。矮小年少的王冲,如年长的上位者一般,邓孝安缩着头唯唯诺诺,却如晚辈下属似的,气氛极为怪异。

“早些时rì与傅尧闲谈时,听他说过尊父处境很不妙,蔡太师余怒未消,你叔父都难施以援手,起复已无指望……”

王冲一开口,邓孝安震惊不已,他父亲邓洵仁在政和三年被罢相,出知亳州,原因正与朝堂权争有关。

这事还得从蔡京和童贯说起,蔡京与童贯本是盟友,当年蔡京贬至苏州时,还是通过童贯运作才得以入朝拜相,蔡京也投桃报李,全力支持童贯开边,两人合作亲密无间。

可童贯靠着边功节节高升,渐渐把住西军大权,与蔡京猜忌rì增。童贯在朝内扶植自己的党羽,找到了内侍黄经臣和御史中丞卢航。

这三人组合威力不小,让蔡京顿感威胁,打压下赵挺之、张商英等政敌后,就掉转头来对付黄经臣及其党羽。

邓洵武和邓洵仁兄弟本是蔡京的铁杆死党,可在这段权争中,邓洵仁似乎有了脚踏两只船的心思,跟黄经臣交往甚密。这自然惹恼了蔡京,毫不留情地将其罢相远贬,去年更直接夺了官职。

大宋官员起起落落已是常事,因此很多人,包括邓孝安也在想着父亲还有复出的时候,却不想王冲不仅一语道破父亲遭贬的背景,还断言再无复出希望。

更重要的是……傅尧!?

邓孝安瞪大了眼睛看向王冲,正要回京的走马承受傅尧?王冲什么时候跟这人有了关系?关系还好得可以闲谈童蔡之争和宰辅前程?

王冲还真没哄骗邓孝安,傅尧就是个比黄门高一些的内侍。孤立无依,靠他王冲的书不仅回了京。还抱上了梁师成的大腿,不属于童蔡哪一派,自然能以局外人的口气说朝堂事。而邓洵仁罢相夺官是这几年来朝堂最大一桩变动,傅尧当然要卖弄见识,说个明明。

跟傅尧关系好只是个铺垫,在这方面敏感度很高的邓孝安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王冲为什么敢抽他。

“之前烧了王相公家牌坊,王家太爷却还要感谢我。现在抽了你邓将仕,我觉得,你们邓家也会感谢我

王冲再提起王相公家事,想想华阳王氏不仅没找王冲麻烦,还上杆子地去谈入族,生生又被抽一回脸,却还是忍气吞声。邓孝安心中隐隐发虚。开始有一种感觉,这次挨抽,似乎真有可能白挨了。

“好了,咱们说正事,潘家的人请动你,出价如何?”

王冲转开话题。此时邓孝安不仅面上恭顺,心中也有了变化,挨打的恼羞之意被强自推到一边,开始琢磨王冲到底想干什么。

“香莲玉莲姐妹,加一顷田地?”

王冲心说潘家人出的价码还真公道。说起来也是邓家近年朝堂遭挫,估计家中收支开始吃力。邓孝安也不得不屈尊亲临。

“他们既能出价,我也能出价,你且听听……”

王冲已说服了潘寡妇,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潘家产业的代理人。一番话道出后,邓孝安两眼圆瞪,显然也被震动了,指着自己还流着血的鼻子道:“我!?”

王冲点头:“培植多年的花圃,现成的上好宅院,换在往常,起码得两倍的价钱才能买到,现在你可大占便宜了

邓孝安挣扎了片刻,依旧还有些犹豫:“可本官,呃,我……一时难以筹措现钱

王冲朝那些翘首打望的潘家人努努嘴:“卖给你的不仅是花圃和宅院,还有不少产业。那些人手里掌握着帐目,他们身上有钱

邓孝安两眼一亮,他明白了。

接着他小意地试探道:“那对姐妹花……”

王冲冷脸道:“那是我的人!”

邓孝安一滞,再赔笑道:“同好,同好,呵呵……”

他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早先我是着意潘寡妇的,只是他们说xìng子太烈,动不动就要出人命,才转了心思。你倒是好福气,这般好机会,羡煞人也

王冲差点咳出声来,你妹的好机会!当别人都跟你一样荒yín无度,连人伦都不顾?

“如何?”

“成交!”

利益当前,丢的脸面挨的打可以暂时丢在一边,王冲与邓孝安举掌相击。

“邓将仕!?你这是……”

潘家那老者显然是个jīng明人,即便没听到两人的商议,可见这番作派,也隐隐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出声喝道。

“你们很好,都不跟我说清楚还有谁人插手,就把我拐来了,很好……”

邓孝安冷冷瞪了老者一眼,捂着脸,招呼着两个几乎折了腿的家仆,歪歪拐拐地出了门。

“王冲,这笔生意我接下了,其他事,我也记下了

走时邓孝安还丢下一句狠话,让潘寡妇和潘家人两边都忧心不已。

“潘三丈,方才你也听见了,潘家的事已不是你们潘家人能定的。姨娘已把花圃、田地和产业转卖给了我,我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你们且等着人来交接

排行老三,名唤潘承的老者听到王冲这话,如一柄铁锤砸中背心,满眼星星,呼吸顿止。

“你凭甚转卖!?”

“潘巧巧,你是发昏了么?”

其他人还没明白,纷纷朝潘寡妇鼓噪起来。

潘寡妇咬牙道:“恁的不能卖!?我爹故去,不管是《宋刑统》,还是各类律例诏令,都写得清清楚楚,是我这个女儿接家产,不是你们这些堂亲表亲!”

这话可没压住众人,王法真的管用,他们还何必逼潘寡妇?就是瞧着她不愿松手,才百般刁难,现在她竟然卖了,还卖给无亲无故的外乡人,这绝不可接受。

“要卖也是卖给我们这些族亲,王法也说了,卖地卖产有三问,问亲问邻问佃,你不问就卖于外人,王法不容!”

还有略懂法文的人高声叫道,让王冲嗤笑不已,王法不利你们,你们就不提,有利你们就高叫,还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呢。

“没问?那好,现在就问!巧姨娘卖于我,作价三万贯,你们谁能买下?谁能买下,数下钱来,我当场放手!”

王冲狮子大开口,实际上,三万贯对十顷花圃加田地来说,也不算贵得离谱。

众人傻眼,他们逼潘寡妇,不就是为了钱,哪里有这个钱?

“别说了!”

这些人还要争,潘承却高声喝住,他哆嗦着看向王冲,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秀才公,放过我们吧!我们这就立下字据,再不为难侄女,求你放过我们!”

众人哗然,潘承又转向潘寡妇:“侄女,之前事是我们不对,我们是被钱迷了心窍。可我们终究是一家人,都姓潘,你能忍心看着我们被推上绝路吗?侄女,你就说一句话,求秀才公解了与邓将仕的约!”

惊呼声不断,潘承此言才揭示了答案,事情的关键不在潘寡妇把家产转卖给王冲,而在王冲与邓孝安有了约定。稍稍一想就知道,潘寡妇把家产转卖给王冲,不过是桩空头买卖,真正的买家,除了邓孝安,还会有谁?

邓孝安买下这处产业,他们这些潘家人还有什么好rì子过?不仅要被尽数赶出去,原本cāo持的帐目还要被追索,平rì所贪占的钱财,更要被邓孝安一一追回来,他们敢与邓孝安作对?

谁能想得到,原本一心把住产业不愿放手的潘寡妇,竟在这个王冲来了之后,只言片语,再加抽了邓孝安,就变了心思!?宁可把产业丢给外人,也不愿给他们这些潘家人。

潘寡妇脸sè酡红,呼吸急促,她怎么也想不到,退了这一步,不但海阔天空,还将之前要推她和女儿下火坑的罪人也朝火抗里推去。这一刻,她觉得无比快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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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前程种种各有梦

他看向潘承,再扫视一众潘家人,怜悯地道:“这是你们自找的,邓将仕可是你们找来的。”

潘寡妇也收起心中那点软弱,微微点头,没错,这是他们自找的。不是王冲扭转了局面,不仅产业要被夺走,香莲玉莲也要沦落到凄惨之地,而这都是以潘承为首的潘家人干的,对这些人,就不该再有半点怜悯。

而更重要的是,要王冲放邓孝安的鸽子?那王冲该怎么收场?

“世义哥,赶人!”

潘承跪求不得,起身大骂,厅堂大乱,王冲冷喝一声,王世义嘿嘿笑着,抡起扁担赶人,片刻间,宅院里就清清静静。

“二郎……真是亏得你了。”

沉默许久后,潘寡妇牵着香莲玉莲向王冲道谢,王冲正要借扶人的功夫,再吃吃姐妹花的豆腐,却听潘寡妇又问:“邓将仕不是本想要香莲玉莲吗?你是怎么让他转了心思的?有些人,对钱的兴趣可没对人的兴趣大。”

王冲一时不好细说,开玩笑道:“我说……香莲玉莲都许给我了。”

姐妹花哎呀娇呼着不依,潘寡妇则是静静看住王冲,看得王冲头皮发麻。赶紧摆手道:“那是哄他的,当不得真。”

潘寡妇道:“你也别想当真。之前姨娘也说过了……”

她平静且严肃地道:“不管如何,香莲玉莲都不能作妾……”

王冲怕她接着要逼自己选一个。打断道:“我只当香莲玉莲是妹妹,真心话。”

潘寡妇对这话另有所悟,偏过头去,白皙脸颊浮起的红晕却避无可避地落入王冲眼里。

此间事了,却怕再出什么意外,潘寡妇当即收拾行装,准备搬去三家村,也显出她身为女强人一面的决断。

王冲与她的真正交易是,将所有花圃、田地、宅院作价七千贯卖给邓孝安。王冲则转卖一顷荒地给她,重新培植花圃。所谓的转卖荒地,其实是无偿转让,但潘寡妇说什么也不依,一定要他收下一千贯,最后价码谈到五百贯,王冲才勉强接受。

“花种、盆花、干花、最好的花土,都要搬走!还有那花……”

既是卖给邓孝安这个不懂花事的外行,潘寡妇自然要将产业里最jīng华的东西都搬走。而当她小心翼翼地从宅院后花园里移出几株花木时,看着用细麻绳绑作一处的不同花枝,王冲暗抽了口凉气,嫁接?

“这是并蒂怜。怜惜的怜,实际是牡丹,我就想着育出一红一黄的并蒂牡丹。真成功了,不管是大小游江还是花市。都能打败天彭牡丹,夺得花魁。”

潘寡妇说到“并蒂怜”时。眼中闪烁的光芒,王冲很熟悉,那是理想之光。

王冲鼓励道:“姨娘,你一定会成功的。”

潘寡妇又叹道:“待到成功时,还不知要多久,就连重新培育花圃,都要一两年时间,这些时rì里,只能坐吃山空,不知能不能坚持下去。”

王冲微微一笑,朝缩在一边的香莲玉莲点头道:“还不让你们娘亲见识见识?”

香莲玉莲一人手持一个小瓶子,波地拔出瓶塞,两股截然不同的浓烈香气迎面扑来,熏得潘寡妇一滞。可接着她却杏眼圆瞪,抽动鼻子,不停地嗅着这两股香气。

潘寡妇兴奋地问:“二郎,这就是你说的新生意?”

王冲咧嘴一笑:“如何?”

潘寡妇重重点头:“好生意!”

潘家宅院里,响起久违已久的欢畅笑声,似乎一切yīn霾都已散尽。

双流邓家宅院里,拿着冰袋捂脸的邓孝安对管家道:“写状纸,告王冲殴伤官人!”

管家已听了邓孝安筹钱的吩咐,清楚这桩买卖,听得这话,一时茫然:“可官人你跟那王冲……”

邓孝安咆哮道:“我要那小子蹲监!把他弄个半死,再跟他谈生意!”

管家眉开眼笑地道:“不错,如此又能省不少钱……”

潘家宅院,看着正忙上忙下收拾东西的潘家母女,王冲对王世义道:“待会去找邓衍,让他跟那些潘家人谈谈,告诉他们,想要避祸,就得出首告邓孝安强抢民女。”

王世义瞪眼:“方才不是跟他……”

王冲冷笑道:“你相信一个官人被抽得脸肿,却不想着报复回来?”

王世义想了想,点头了悟:“如果是商人,我倒信,如果是官人,脸面好像最大。”

他再皱眉道:“那生意怎么办?”

王冲呵呵一笑:“脸面归脸面,生意归生意。邓孝安终究不是正经的官人,咱们就当官人商人各一半待。”

潘寡妇谢绝了王冲直接搬入王家的建议,这也自然,寡妇与鳏夫,同一屋檐下,很受非议,除非已确定了关系。不过在王冲看来,潘寡妇怕是绝不愿在落难时受王彦中庇护,虽然受王冲庇护其实是一回事,可终究不是王彦中本人。这两人都是一般的鸵鸟脾xìng,怪不得当年没能走到一起。

潘寡妇与香莲玉莲暂时租住在三家村的农家,潘寡妇雷厉风行,不待潘家产业真正转手,就要在王冲转卖给她的荒地里建宅院,起花圃。海棠渡一带的泥瓦行正忙着为王冲的学校清理荒地,打地基,一时忙不过来。负责土木事的于保正索xìng跑到广都县去找他相熟的泥瓦工,这让王冲想到了广都的亲戚,再由他们想到了学校的未来。

“藏书楼!?”

五月初二。海棠渡紧靠着道庵的荒地里,王冲道出了新构想。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唐玮等人兴奋不已。

“藏书楼,学校有干文事。顾忌颇多,由我一人担着,藏书楼却没太多忌讳,就由咱们整个海棠社担下来。”

这就是王冲的构想,用水火行将自己跟一帮乡亲以及林家绑在一起,由这个思路审视学校,他发现自己与海棠社的关系还需要坚实基础凝聚为一体。当然,更重要的是把宇文鲜于家等权贵子弟的家势,以及范小石、唐玮等贫寒子弟的前程也融在一起。

因此将学校与藏书楼分隔开。这部分事业交由整个海棠社分摊,就是完美之举。

听了王冲的谋划,宇文柏两眼放光地道:“守正你出地,我们宇文家造楼!家中一定会赞同此事,藏书十万卷……啧啧,有这一桩,咱们海棠社不仅会名扬蜀地,学校更是冠绝天下!”

鲜于萌赶紧道:“十六郎,可得分一座楼给我们鲜于家造。呃,我爹不答应的话,就算我借的!”

范小石则皱起了眉头:“地已有,楼好造。书却是难事。就算一卷书一百文,也要万贯,而且很多珍本孤本。远远不止此价,这要何年何月才能积起?”

众人沉默。就连嘴胆最大的鲜于萌也挠头不止,听他们依旧是旧世藏书的思路。王冲也不说破,只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万事不行,终无结果。”

想到学校也是从无到有地建起来,众人振作起来,争抢起藏书楼事务的经办权,最后还是交给了范小石。在王冲的盘算里,藏书事可不仅仅只是简单的藏书,还涉及一桩大生意,也就范小石这种崇尚王氏利学的人能有担起来的心胸。

王冲在学校这边忙碌,向西越过道庵,大约两三里路的地方,潘寡妇也正指点着劳夫忙个不停,在她身边,一个大袖儒衫的中年儒生一手拈着胡须,一手背负岸立,眼角却不断瞟向那个正指挥调度,如女将军般的窈窕丽影,内心显然不似外表这般沉静。

“多亏了二郎……”

潘寡妇抬手理鬓角,皓白手腕与曼妙姿态,让王彦中心跳快了好几拍,不过再品潘寡妇这貌似无心的感慨,他又另有反应,目光飘浮地道:“唔,孝心很诚,交代的事,办得很好。”

潘寡妇眉头微跳,反唇相讥:“是哩,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出息,rì后不知还有怎样前程,这该是秀才公平生最得意之事吧,后半辈子有得福享了。”

王彦中一滞,暗道这婆娘,就知道挖苦我这个父亲没出息,下意识地拔了些声调起来:“还是不如潘家娘子,生得好女儿,如并蒂莲一般,惹得大家都百般怜爱。”

火星顿时爆绽而起……

“王彦中!不许拿我女儿说事!”

“我就是个乡先生,怎的了!?”

两人怒目而视,气势充盈得如两只相斗的公鸡。

片刻后,王彦中先泄气:“上一次相见,还是十年前吧……”

潘寡妇眼中也荡起了涟漪:“十年七个月另十一天……”

“那个赌约,我们说合吧。”

“赌……赌约?怎、怎地说合?”

“你看,你们潘家女,总会嫁入我们王家的。”

“你、你这人,恁的这般无礼……”

潘寡妇又惊又羞,转过身去,皓目转得找不到落处,脸颊更是晕红一片,心中却叫着,你总算有这个胆子了。

却听王彦中道:“香莲玉莲,一并嫁过来吧。你也知二郎有大前程,便是做妾,也不会亏待了她们。如此咱们的赌约,不就合了么?”

潘寡妇愣住,晕红先退cháo,脸颊瞬间惨白,再被怒火灼为cháo红,她转身啪的一耳刮就扇了过去,怒声道:“王彦中,你下辈子也休想!”

丽人扭着腰肢,蹬着绣花鞋急步而去,王彦中捂着脸颊,愤慨地道:“又不是我要娶妾!贼婆娘,好生无理!果然是女子难养!”(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六十六章 百花待放兴业忙

两人的讼告都是直接奔成都府司理院而去,新任司理参军一看,一方是邓资政的儿子,一方则是新鲜出炉的太岁星君王冲,提刑、提学、通判等一串官员想要整倒他,最终自己却被整倒,贬的贬,调的调,他的前任就被发落去了泸州江安县当县尉,这会估计正跟家人交代后事。他顿时麻了爪,赶紧推给了签厅,惊动了许光凝。

许光凝也没走正式流程,而是直接将两人招到府衙,就在后堂书房里,当两人如子侄一般地训诫。

“你们一个是相公子侄,还有官身,一举一动,都会牵连朝堂。一个是府学生员,名动蜀地,早前的案事刚刚平息,怎么就安生不住!?”

许光凝一脸沉痛地道,见邓孝安那鼻青脸肿的模样,眼皮跳了一下,再看王冲,心说这小子真是泼天的胆子,不愧是火箭焚匾的狠人。这小子也真有通天的能耐,就靠一书就把傅尧送回了京城,连带自己也分沾了好处。

就因为这好处,许光凝才指示了府学,特别照顾王冲,即便王冲现在没有入学的意思,还是将他列作了出舍生。

因为自矜身份,同时又知傅尧去拉拢过王冲,觉得王冲有可能入了梁党,许光凝也一直没有找过王冲,此时有了机会,他自然要作些表示。

许光凝的语气更温和了:“有争执不能和和气气商量?这般厮闹。徒让他人笑话。”

这态度这语气,王冲虽有些讶异,更吃惊的还是邓孝安,王冲不仅跟傅尧要好,还跟许光凝有一腿?不然怎么一副当和事佬,要息事宁人的架势。

邓孝安委屈地道:“大府!我是被他打了,怎的是跟他厮闹?看看我的脸……”

王冲拱手道:“好教大府知晓,王冲是读书人,又不是泼皮无赖。怎会无故出手伤人?分明是邓将仕先动手,王冲自卫,不慎失手。”

许光凝抽着嘴角,强压下笑意,不慎失手……

邓孝安气得一跳三丈高。正要咆哮王冲含血喷人,却被许光凝一个眼神压下。

“厮闹就是厮闹,府不知有甚么殴官案,也不知有甚么强抢民女案。”

许光凝有心调解,但以他的身份,自不会屈尊说服人,而是直接宣判。邓孝安和王冲再怒目对瞪一眼。都没开口了,许光凝终究是蜀地第一号人物,职权之内,他的话一言九鼎。

“守正。你刚脱了案之事,也该知江湖险恶,否则府也不会连顾丰都没保住。遵诚,你父邓资政处境堪忧。你也不知谨言慎行,为你父分忧。你们都是一脉之下。何苦自乱?我听说,你们都插手了华阳百花潘之事,既已有生意往来,何必还要作意气之争?”

许光凝还是讲起了道理,不过这道理似乎话中有话,邓孝安品了好一阵,才醒悟许光凝的意思,大家都是蔡太师所忌一党……

接着许光凝再意味深长地道:“蜀地近来不怎么安宁,你们就别乱上加乱了,此事就当作罢,尔后不要让府再见到你们的状纸!”

前一句话只当是套话,晏州夷乱让蜀地人心确实乱了一阵子,而后一句话就有门道了。邓孝安与王冲对视一眼,各有理解。

临别时,许光凝又叫住了王冲,让邓孝安又深深再看了王冲一眼。

出了府衙,邓孝安对管家道:“尽快筹齐钱,把潘家产业买过来。”

管家不解,不仅没讨回公道,还急着给王冲送钱,这是要向王冲低头服软?

“现在整治不得那小子,就先整治潘家人出气!”

邓孝安扭曲着脸颊,狰狞地道,接着又捂脸呼痛。

府衙里,许光凝对王冲道:“听说你要在十里渡办私学?”

王冲掩饰道:“也算不得学校,只是不忍案里受罚的同窗无进学之处,建座学舍而已。此外,华阳县学也遣散了新收的生员,不少生员都是小子带出来的,小子自当为他们负责,这也是……顾教授的遗愿。”

说到顾丰,许光凝再度叹气:“可惜了,该护住他的,可当时之势,能销饵案已是庆幸。守正啊,如今你该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了。”

王冲暗自撇嘴,占了便宜还来卖乖。不过这话也让他心有同感,经此一事,才知赵梓的真面目。这些时rì,不管是给老道弄度牒,还是其他事务,他都尽量不走华阳县,而是直接找成都府。

“蜀地将有大变,此变之后,我准备重办小游江,时间就在月之内。宝历寺离十里渡不远,你若动作快一些,我还能亲临十里渡为你张目。”

王冲既惊又喜,惊的是许光凝将之前含含糊糊的“蜀地不宁”说得更清晰了,蜀地将有大变,不知是什么变故。喜的是,为了安定人心,许光凝要重办二月二取消了的小游江,这可是个好机会。许光凝意是要为他在建的学校张目,王冲喜的是他的生意。

小游江路线的起点是合江亭,终点是宝历寺,离宝历寺只有二三里地的海棠渡,在小游江时也是游客赏花之地,其海棠渡的雅名也是由此而来。海棠渡将迎来人cháo,他正鼓捣的几桩生意会得到巨大的商机。

王冲很识趣,不问许光凝到底会有什么变故,而是恭敬地长揖道:“谢过大府提携。”

这真是提携,不仅支持他办私学,还为私学张目,这已是摆明姿态,引他王冲为一党之人。王冲不愿意当阉党,也不愿当太师党。这两党之间的围观党和骑墙党就无所谓了。

回到海棠渡,一干人等都在忙自己的事,王冲去海棠楼找林继盛商量小游江的应对,路过茶铺时,被茶铺老板李十八叫住。

李十八一脸渴盼地道:“二郎,听说你让百花潘也搬到海棠渡了?能不能代我说项,让我去潘家当个园丁?不行的话,你不是还在建学校吗?分我一份洒扫的活计也好。”

王冲讶异,你不是在经营茶铺吗?

“茶铺。一月挣的钱连自己都养不活,家中还有几口子,全靠婆娘纺纱织布才勉强得个温饱。这块地还是林掌柜施恩租给我的,半年都没收租子了。”

李十八道出一番艰辛,此时正值午后。看看这片带着水塘的偌大荒地,就支着破烂的竹棚,摆着几十副桌椅。寥寥两三桌客人,一桌沏一壶茶,能坐一下午,王冲自然明白这生意已淡出了鸟。

李十八的请求不过小事一桩,原就要照顾这些乡邻。用他们也更放心。王冲正要点头,忽然心中一动,他想到了林继盛卖那些劣制白酒时,抱怨海棠楼档次太高。不是那些贩夫走卒入食之地。

“李掌柜,随我去找林掌柜,有一笔生意要与你谈。”

想到就做,王冲拉着李十八就去了海棠楼。

“这法子不错。我早该想到的!”

听王冲一说,林继盛拍额。

“光有酒可不行。还得有饭菜。可海棠楼没办法支应,就得另起炉灶,李十八,你能照顾得了?”

王冲的意思是,将李十八的茶铺变作酒铺,林家酒库所造的劣质白酒,就放在这种低档次的酒铺里卖,跟海棠楼的生意区隔开。林继盛则想得更远,指出李十八的茶铺还缺饭菜这一环,否则酒客不会上门。

李十八讷讷道:“照应自是能照应,可这些个家当,小的可置办不起啊。”

林继盛看向王冲:“二郎,要不我们再合伙一番?”

王冲一笑,林继盛这商人脾xìng发作,真是蚊子腿都不放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这酒铺低档,未必没有大前途。

于是又一桩酒铺生意立了起来,酒铺不像水火行,关系简单,所以只是林继盛、李十八和王冲三人合股。这桩生意里,王冲就偶尔出出主意,只出了一百贯,占三成股。

“尽早动工,月内必须开门营业!”

王冲没把许光凝的透露道出来,就只催着酒铺赶紧弄出来。

“这名儿,怕不能再叫十八铺了吧……”

李十八虽一下子从独主变作三掌柜,但有两根大腿抱,已乐得合不拢嘴,赶紧清理茶铺里属于自己的那些痕迹。

“就叫……”

《水浒传》的故事涌上心头,王冲有了计较。

“就叫快活林!立的酒招上写……三碗不过江!”

林继盛和李十八品着这个名字,这个酒招,就觉一股豪气迎面扑来,那是一种炎热夏rì里,汉子们挥汗如雨,抡起胳膊,腋窝压脸般的气息。

“二郎,你真是张口就来,这名儿真不错。”

林继盛由衷地赞叹道,王冲赶紧摆手:“这是从古书上看来的。”

李十八奉承道:“二郎真是大学问,天下古书怕都被你看遍了……”

王冲翻白眼,知道你是奉承,可怎么听起来就是讽刺呢。

此事安排妥当,正要与林继盛谈水火行的事,一个老妇人挽着篮子急急进了海棠楼,边走边嚷,那嘴那舌头似乎有万向转子般的,语速极快,如机枪连shè一般。

“林掌柜啊,听说咱们铺子的地面让给了王二郎,就代我们姐妹与二郎分说分说,让他在百花潘或者他的学校里找点杂活给我们姐妹作,哟,二郎你在!真是太好了!哎哟,我们黄家人苦哟……”

见着王冲,shè速再快一番,瓜噪得王冲一边塞耳朵一边摆手。

来人正是黄牙婆,听刚才的话,王冲才记起,杂货铺的黄婆婆是她姐姐。

“怎么,你们也不想作杂货铺子生意了?”

王冲一问,黄牙婆的诉苦比李十八惨烈十倍,别看她姐姐就办了个杂货铺,内里的门道比李十八的茶铺麻烦得太多。

油盐酱醋,针织百物,玩具糖果,灯烛纸张,至少上百类货物,大部分货物都是找当地的小作坊甚至农家供应。可问题是,海棠渡就荒凉,生意难做。而她组织起来的货物,需要的人不多,顾客想要的货物,她又找不来。

不仅如此,乡邻作生意都讲赊欠,顾客欠她,她又欠“供货商”的,同时帮“供货商”采买原料杂物时,“供货商”也欠她。rì积月累,光是拖帐催钱就耗尽了黄婆婆的jīng力,连黄牙婆也都帮着来催,依旧解不开这一团乱麻,生意也越做越差。

杂货铺所在地面都是林家的,林继盛好心,一直没怎么收地租。现在海棠渡里,海棠楼和官道以南的大片地面都转给了王冲。一方面是怕王冲来收地租,生意再没法做了,一方面是王冲要建学校,自然要雇仆役,对黄婆婆黄牙婆姐妹来说,正是解脱的好时机。

“你们这铺子就继续做吧,二郎会给你们指点的,最好让二郎入伙。”

林继盛帮着黄牙婆说话,有刚才茶铺的商量,他很相信王冲的事。不过杂货铺这种小生意,他可没兴趣掺和。

对上黄牙婆惊喜加渴盼的眼神,王冲心说等立起了学校,酒铺和海棠楼生意也起来了,这杂货铺的生意自然没问题,他微笑着点头道:“林掌柜说得没错,这杂货铺可不能关了,至于入伙就免……”

黄牙婆那机枪嘟嘟开火,将王冲的话压回喉管:“六成!二郎怎的也该得六成份子!不够还可以商量,这杂货铺,就由二郎作主了!”

杂货铺一大堆三角债,没有外资注进来就是死帐。黄牙婆自是千肯万肯。王冲埋怨地看向林继盛,要当善人,给钱就够了,何必还要把他人也拖进去?

林继盛笑笑说:“杂货铺虽小,却关联着这几十里地无数桩生意,二郎这般有能,可以借着这生意看看。”

这倒是金玉之言,王冲勉强接受了,只是他没想到,林继盛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黄牙婆,你在这里!?你且说说,我这纸怎生不堪用了!?”

一个汉子在海棠楼外嚷嚷着,听起来是造纸户。

“你那纸又软又粗,鼻涕似的,便是去坟头烧给死人,死人都不知拿了作甚!对喽,铺子的大掌柜在这,你要怎的,大掌柜与你分说!”

黄牙婆牙尖嘴利地回道,再恍悟自己已不是作主的人,赶紧把王冲推了出去。

纸……

王冲有了兴趣。

ps:

第六十七章 变乱骤起人心慌

() 黄黄黑黑如翔一般,软塌塌的毫无韧xìng,沾点水就会糊,纸面毛糙无比,这样的纸还真是找不到用处,除了……

王冲感慨地摩挲纸面,品味着这种亲切的触感,大半年了,他一直在用竹签解决问题,现在总算找着了擦的草纸。

“揩腚!?小秀才,你不是读书人么?是在诳小的有辱斯文?”

这纸户姓胡名金,听王冲说这纸擦正合适,顿时大惊小怪地叫开了。再见王冲愣住,才明白王冲是认真的,压低了声音道:“小的这纸虽不堪用,一刀也要十来文大钱,小秀才你是贵人,揩腚也用钱,小的们哪敢?”

王冲审视记忆,这才恍悟,在这个时代,还没多少人用纸擦,都是用竹片木片做的厕筹。南唐后主李煜崇拜佛,就曾亲手削制竹片,供和尚使用,还将作好的厕筹贴在脸颊上检查,看是不是还有毛刺……

此时纸业兴盛,有贵达百文一张的澄心堂纸,早前范小石在对江楼为jì女抄似诗词的薛涛笺,也有几十文一张的,但一般的纸都很便宜。王冲印的两本书,百张书页用纸还不到二十文大铁钱,胡金这纸只值印书纸的几分之一。用这种劣纸擦,一月也花不到几文钱。

因此胡金后面的话,其实不是在说纸贵,而是在说此时的“消费习惯”。擦用厕筹不要钱,天经地义,如后世人呼吸空气。有人说可以用纸。就是得花钱,就如对后世人说呼吸也要钱一般。没多少人能够接受。

这“消费习惯”不仅与钱有关,也与观念有关。即是“有辱斯文”。大家都习惯xìng地将纸当作洁物,不管是写字作画还是祭奠,都不沾秽事。用来擦,那是秽中之秽,也就一些“不知廉耻”的暴发户才这么做。

胡金当然不敢骂王冲不知廉耻,就拐着弯地说贵人。

若是换了他人,估计也就死了作草纸生意的心思,这消费习惯是千年文化积淀下来的传统,不可能轻易撼动。自己闷头享受就好。可王冲是销售出身,这事就像是去非洲卖鞋一样,他看到的是机会。

“这纸也配提斯文?只能拿来揩腚!”

王冲鄙夷地道,胡金涨红着脸,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生了恼。

“若是再将这纸细作一番,价钱增个十倍百倍,便能大卖了。”

接着这话让胡金呆住,提价十倍百倍。反而能大卖?

王冲也不在意将自己扫了进去:“用纸揩腚的,都是有辱斯文之辈嘛,此辈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不值钱的物事。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胡金继续发愣,又听王冲道:“我倒是记得古书说起过一些事,有法子替你作大这纸生意。不过,你能容外人入伙么?”

胡金终于回过神来。苦笑道:“小的村里都是纸户,别家的纸也比小的好不了多少。就作些黄纸、麻纸生意。连书纸都作不得,讨口饭吃罢了,哪指望作出大生意,小秀才莫开玩笑……”

一旁憋了好半天的黄牙婆顿时开喷了:“胡十五,你还把土坷垃当菩萨像抱了!?二郎哪看得起你们那点家业!不过是本着善心帮村乡亲,不然怎会与我们黄家姐妹合了伙,现在黄氏杂货铺已经改名了,二郎就是大掌柜……”

不愧是黄牙婆,上来就歪曲胡金的用心,逼得胡金连声道:“入得入得!便是小的当伙计都行,只要小秀才赏口饭吃!”

若是这生意只能给胡金赏口饭吃,王冲也没兴趣了,他要入伙,是觉得这桩生意定能大赚,而且有了自己的造纸作坊,与藏书楼相关的产业更有了基础。

跟胡金作了大致交代,具体事务稍后再处置,王冲就去了黄氏杂货铺视察。

不得不说,林继盛的建议非常专业,这个杂货铺虽小,却能由此摸到这一带上百类商货的供应链。王冲在其中寻着了药材、五金等好几项生意,有些与计划中的生意相关,有些则有希望作成大生意。

他正在寻思该怎么安排rì程,一桩桩生意追下去,却见隔壁质库的邓三带着一帮布衣短褐找了过来,还跟着一条赖皮老狗。那老狗见着王冲,亲热地绕了几圈,正是他初次来海棠渡时见着的那条晒太阳的老狗,那些人也见过,当时就聚在一起赌博。

“二郎,这地面都归你了,乡亲们都怕你另有安排,没了卖东西的地方,二郎是不是说个章程,让大家安安心?”

邓三质库那片地是他自己的,可左右这些人却是占着林继盛的地面,倚着官道搭起临时棚子,卖柴炭米粮,瓜果蔬菜。都怕地面换了主人,他们要被赶走,央着跟王冲关系很好的邓三来打探情况。

加上杂货铺,真是什么都有了……

王冲一边安抚这些人一边想,有这些货源,足够开个超市。接着又暗自失笑,不是把杂货铺作大就能叫超市的,进货和销售的一整套管理体系,尤其是食品的保存保鲜,才让杂货铺升级成了超市,依赖的需求和所需的技术,大大超前于这个时代。

正要将这念头甩开,王冲又心中一动,为什么不能作超市……又不是非要将后世的超市原原本本地搬过来,只要用上类似的思路就好。

不过,真要作这事吗?王冲有些犹豫了,算算他现在已铺开了偌大一个摊子,学校、藏书楼、水火行、快活林、杂货铺、造纸作坊,还跟潘寡妇商定了合伙作香水生意,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对了,潘寡妇……想想她之前就主持着华阳百花潘的诸般生意,以她的能力,出面统揽这些生意。肯定游刃有余。他完全可以只出点子,潘寡妇来实际cāo办。可问题是。潘寡妇与他王家就没什么名分相连,这般交托事业。双方都难放心。

“到底是后娘,还是丈母娘?”

王冲开始认真衡量起这事,想了好一阵,才觉得还是后娘最妥当。如此潘寡妇才会整个人都属于王家,为王家事业发光发热才顺理成章。于是,在王冲的待办事项中,撮合王彦中和潘寡妇这一项,就列作了最优先的事务。

这事可不是直接找两人谈一番就能成事的,两人不仅脾xìng不合。似乎还有现实顾忌,尤其是潘家寡妇那边。王冲决定谨慎行事,作足准备再说。

接下来几rì,王冲忙得昏头涨脑,几乎变身为八核处理器,同时cāo办一摊子事务。海棠渡也渐渐热闹起来,方圆百里内的泥瓦工都聚作一处,一车车沙石砖瓦拉来,一船船木材载来。钱也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

“许大府说的大变,不知是什么大变……”

这一rì,王冲在海棠楼歇息,林继盛随口谈到王冲转告的消息。海棠渡里正喧嚣不止。哗哗的铲土声,咚咚的打桩声,拉着横木平地的黄牛哞哞叫唤混作一处。背景音则是凿石刨木那如雨点般的细碎响声。

可林继盛话音刚落,喧嚣猛然生变。铲土声顿止,打桩的节奏也不再那般急促有力。黄牛再没叫唤,密集的雨点也疏了不少,显得杂乱不已。

“守正,不好了!晏州大乱!”

宇文柏急急冲了进来,大声嚷嚷着。王冲和林继盛愣住,晏州不早就乱了吗?

“官兵大败!有人说晏州蛮已经过了泸江,正要大掠蜀中!”

鲜于萌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两眼更是慌得失了焦距。

看向脸sè也瞬间发白的林继盛,王冲恍然,原来大变,是变在此处啊。

“守正,你是怎么算到的!?”

没过多久,张浚也来了,还跟着王昂。张浚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让王冲一时没反应过来。

“年初你不是占了一课,说当时晏州之乱只是小乱,还有大乱等着,而且是因人妄为所至?德远说与我听时,我还不信,如今竟然成真了!”

王昂急声道,王冲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早预言了此事。

张浚愤慨地道:“年初卜漏作乱,赵遹以梓州转运使节制本路,一面安抚卜漏,一面聚本路及成都府、利州和夔州路兵马进剿。泸帅贾宗谅领兵驻江安,见贼出没,轻兵冒进,却遭上万蛮人伏击。泸兵大溃,裨将陈世基、王士杰并数百兵将殁阵……”

王昂补充道:“这是三月底的事,怕蜀中震动,这事一直瞒着。可接着乐共城兵马监押潘虎诱数十蛮酋来降,却尽数斩杀示众,激起蛮人大愤!晏州蛮无侗不叛,无寨不反,光靠蜀地兵马,已难挡其势。赵遹不得不明奏朝廷,请调陕西兵入蜀,此事再也遮掩不住!”

听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还真是边臣将帅恣意妄为,才把这事越搞越大,与之前的占卜竟分毫不差。

此时宇文柏等人也都记起早前的占卜,嘴巴大张,与林继盛一同又敬又畏地看向王冲。王冲心说,这可不是我占卜到的,我早知晏州蛮乱可不止年初那点光景,不过具体是怎么搞大的,还真是我蒙的,看来是蒙对了。

对上众人敬畏中又有急切的目光,王冲道:“德远你莫非忘了,我所占的那一课,卦辞还是你解的,有赵遹在,终会风平浪静的。”

张浚哎呀道:“晏州蛮真过了泸江,成都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便是最后平定了蛮乱,却不知成都是不是躲过此劫!你名动蜀地,本是府学生员,又与许大府交好,我是来找你去府学与大家商量上书之事,请许大府厉兵秣马,备战待变!”(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六十八章 谁人天下谁载覆

() 王冲笑道:“德远真是高看我了,不是有叔兴兄在吗?”

王昂叹道:“叔父早劝过学士,整训禁军,修葺城防。(文 學馆w ww.w xguan.c om)可学士却当我们是杞人忧天,半句听不进去,还有心筹办游乐之事。”

林继盛看向王冲的眼神又深了一层,这话证明王冲所言不差,许光凝真是给王冲先透了风。

王冲语气舒缓地道:“许大府的话没错啊,你们真是杞人忧天,晏州蛮过不了泸江的。要依你们的作法,蜀中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许大府的应对才是上策。”

王昂追问道:“晏州蛮真过不了泸江?”

华阳王氏家大业大,晏州蛮真要冲到成都来,他们这些豪门巨户损失最大,王昂自然很上心。王冲点头道:“此事不必占卜就知,官军不过是小挫。即便蜀兵羸弱,也不过是野战无能,只要老老实实守城,晏州蛮这种山蛮怎可能破城?”

“现在泸州诸城寨不都还好好的,就连一个寨子都没被攻破?晏州蛮又没飞天之能,能够越过这些城寨去渡泸江。赵遹请调西兵,那是征剿所需,不是守不住泸州。”

几句话就将形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众人正加快的心跳也缓了下来,王昂还皱着眉头,不怎么放心,张浚却道:“守正,你难道还知兵事?”

王冲伸指戳戳脑袋:“我脑子里存着很多兵书。”

张浚嘴上不服地道:“纸上谈兵……”可他神sè也平静了许多,显是被王冲一番话说服了。

“所以,大家别徒生烦扰,还是准备着小游江游乐吧,对了,德远。叔兴兄,许大府要办小游江,我们海棠渡这边也准备办些盛事呼应,就不知你们是否愿意代传消息……”

王冲打起了张浚和王昂的主意,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苦笑,本是要找王冲办事,却没想被王冲抓了壮丁。

已是五月中,成都西面。永康军城以北二十里处的博马场,热闹集市已冷冷清清,满地马粪杂物。扎着细碎辫子,穿着左衽布衫,披着羊皮毡毯的蕃人守在摊前。眼里满是茫然,他们不明白宋人为何一窝蜂散了,让他们摆在摊子上的草药玉石、鹿角虎骨等货物没了买主。

博马场的破败厢房里,一个青年缩在窗边,惊惶地盯着博马场里的蕃人。身后一个中年胖子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这青年,露出的侧脸上。右耳裂作两半,赫然是被远贬到这里的何三耳何广林。

“这些羌蕃有什么好怕?他们的头人在我面前都得毕恭毕敬,瞧你那怂样!”

“大兄,夷狄终究是夷狄。谁也不明白他们的心思,这会恭敬,转身就能变脸。”

青年却是早前投告王冲谋逆的何广治,文案事结后。王冲等人因顾丰之事来不及找他算账,他便逃到永康军来投奔何广林。

何广林教训道:“你现在倒聪明了。往rì怎的就一副措大脾气?好生学学,夷狄终究要吃喝,爱钱财,跟咱们没什么不同,差的只是他们不懂得虚伪矫饰。想要什么,脸上时时都摆得明白,跟他们作生意轻松得多。”

何广治脸sè依旧没有好转:“可听说晏州蛮要进成都了,万一这些蕃人也跟着闹将起来,咱们该怎么办?”

何广治嗤笑道:“要闹也不是跟咱们作生意的蕃人闹……”

接着他皱起了眉头:“不过,倒真得提防那些趁火打劫的野蕃。”

此时一人入了屋子,何广治赶紧起身:“廖管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人风尘仆仆,愁眉苦脸:“是恶风!我家官人被王冲坑了一回,现在正到处筹钱。王家太爷说这里还存有一些现钱,官人着我来提。这是太爷的手书,还有官人的字据。”

“王冲!?”

何广林何广治同时失声叫道,来人楞住:“是啊,王冲,就是那个烧了你们相公家牌坊的王冲,怎么,跟你们还有渊源?”

何广治恨恨地哼了一声,何广林则冷笑道:“当然有渊源,有很深的渊源……我为什么在这里喝风吃土,成天跟臭烘烘的蕃人打交道,说一句话都得盘算稳了,不定什么时候,蕃人腰间的刀就落到了头上,就是那王冲害的!”

记起传闻里的一些事迹,廖官家恍然,对何家兄弟顿生同情,拍着何广林肩膀道:“我家官人也触了这太岁星君的霉头,没办法,这小子狠辣狡诈,又攀附上了许大府,官人都得避他。且不提这些丧气事,听说蕃人的酒另有滋味,来来,何干人请客,与我好生喝一场。”

何广林眼中闪烁不定,嘴里笑道:“你是来拿钱的,还要我请客,罢了,就请你这一场,不仅有酒,还有各sè野味!”

酒酣耳热时,何广林yīnyīn地道:“你家官人,就不想着找回场子?”

廖管家长叹:“许大府亲自盯着,不好动弹啊。”

许广林的声音低到微不可闻:“若是不相干的外人呢?”

廖管家的注意力猛然离了鹿腿,瞪住何广林,眼中jīng光直冒:“你有门路?”

许广林笑道:“我认识一个杂蕃,面上是作药材生意,私下却是干卖命的活计,只要价钱合适……”

当廖管家心满意足地出门时,何广治哆嗦道:“大兄,那人可是个人物!他要去了成都,怕要搞出大乱子!”

何广林哼道:“这会成都正乱着呢,正是浑水摸鱼的时候,再说……你难道不想见到王冲此人的下场?”

何广治低头,他当然想,不过他不是恨王冲,而是怕。他受不住威逼,出卖了王冲,就一直担心报复。这担心如蚂蚁一般,时时噬咬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所以。他百般地想见着王冲倒霉,没了找他麻烦的能力,如果是彻底消失,那再好不过。

想得通透,他抬头道:“我也去,就在一旁悄悄看,我要亲眼见着!”

何广林思忖片刻,点头道:“也好,若是那人搞出了大篓子。你就去告官,把我们摘出来。”

兄弟俩谋划妥当,廖管家也到了博马场外一片帐篷处,看起来像是一支蕃人商队。解释自己是何广林介绍来的,廖管家才被带进了某座大帐里。

“杀一人。还是杀全家?”

那人三四十岁,身形削瘦,肤sè黝黑,着汉装,却戴着蕃人的耳环,脚蹬马靴,腰悬蕃刀。目光粗砺森冷,让廖管家一时都忘了围着自己的几个高壮蕃人。就只顾得在这目光下勉力保持镇定,选择了前一项。

“一千贯,不二价。”

那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药材生意一般。

“头人,找帮泼皮办了此事,最多不过百贯……”

大概是此人的着装和口音更多偏向汉人,廖管家不仅镇定下来。还砍起了价。

“办事的确要不了这么多,脱罪就另当别论。”

听到这话。廖管家暗道有谱,这人是真干这行的。找本地人办事,很容易攀到自己身上,找蕃人办事却不着痕迹。自然,价钱就不一样了。

想想自家官人捂着脸骂王冲时所用的怨毒词语,以及逼着自己挠破了头地想着怎么整治王冲,又不会露了形迹,廖管家作了决断。他很确定,若是官人在这里,说不定还要丢出两千贯,买王冲全家,再加上潘寡妇全家的命。

“给我弄份普通的路引,其他事就不必管了。”

那人再提了要求,所谓的“路引”,不是寻常老百姓用,而是给官员、赴试的士子以及商人用的。官员和士子所用的路引,是出入城镇商关,以及在驿站享受公家福利的凭证,而商人的路引则是载明贩运货物,以及一路收税记录的凭证。

蕃人不能随意入内地府州,但获得允准的商队却能入。成都月月有市,尤其是药市,更会招揽蕃人商队入市。那人没要廖管家直接动用邓家的关系将他们弄到成都,而只是要普通的路引,这让廖管家松了口气,这事不必邓家人亲自出面就能搞定。

“路引上怎么写?”

廖管家再问了一句,商队路引必须写明行商首领。

“李木青……”

那人不假思议地道,竟是报上了真名。

确定了细节后,廖管家喜不自禁地离去。大帐里,李木青拔出蕃刀,用绢布细细擦拭起来,刀身的寒光和他眼中的冷光混为一体。

“爹爹,听说我们要去成都!?”

擦拭完刀身,正插刀回鞘,一个身影就扑进帐中,如小鹿一般灵巧,脆亮的嗓音都被丢在了身影之后。

“嗯,我们要去成都,不是去玩耍的,银月,你莫忘了……”

李木青爱怜地看着这个身着蕃装,大约十六七岁,双目明亮如月的少女,可说话的森冷语气却与表情大相径庭。

被唤作银月的少女握住腰间的刀柄,沉沉点头,五个字裹着寒风,自她那饱满而小巧的樱唇中吐出:“汉人皆可杀!”

华阳县衙后堂,王冲与赵梓相对,王冲冷声道:“听县尊此言,似乎汉人如羔羊,真有变乱,只能任人宰割!?”

晏州蛮乱演变为泸州蛮乱,消息已经传开。许光凝宣布在五月三十重办小游江,勉强收拾住了成都人的慌乱之心。而王冲不仅将自己占卜之事在海棠渡传播开,也亲自现身说法,稳住了人心,海棠渡的土木基建工程才得以继续。

却没想到,文案事后一直缩在县衙的赵梓却有了动作,他认为此时正是人心变乱之际,王冲在海棠渡大兴土木,聚了好几百泥瓦工,很容易成为动乱之源。于是发下告示,要海棠渡全面停工,干活的人各回各家。

王冲当然不依,径直找去华阳县衙,与赵梓当面理论。他倒没依仗许光凝的权势,喷赵梓多管闲事,毕竟赵梓所颁的措施,是针对整个华阳县,而且也是治安所需的正常处置。但王冲认为,只要在工人里临时编组保甲,与附近的乡村保甲守望相助,不仅不会出乱子,还会稳定海棠渡一带的人心。

这事跟之前张浚的建议不同,不是大动干戈,搞战争动员,而只是组织民人防盗,涉及的是保甲之事,赵梓断然拒绝。而他的理由,则是民人多不知刀兵,让民人动起来,只会出乱子,这让王冲异常气愤,两人的争论就此歪楼。

蜀地官兵是什么德xìng,在泸州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晏州蛮不可能跑到成都来,但防不住有人趁火打劫。王冲认为,防备劫盗事就得靠民人自己,保甲正为此而设。赵梓却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理由,认为宁可出些小乱子,也不能让民人组织起来,手持刀兵,而这才是更大的乱源。

王冲质问,赵梓也动了怒:“王守正,你是要与我辩保甲法么!?莫以为这是新法,你便有恃无恐!你却不知,保甲法此时已名存实移,早非王荆公当rì所定之法!便是太师诸公,也不愿复荆公之法,宁存此时之实!”

王冲自然不清楚保甲法的变迁,在这上面争论就是给赵梓送菜,但他依旧忍不住嘲讽道:“县尊,这是防民甚过防贼吧?”

赵梓眯眼道:“贼出于民,民会作贼,防民就是防贼。”

王冲真想不到,理学门人,竟是这副腔调,他呵呵笑道:“难道这天下,不是万民之天下?”

赵梓冷声道:“当然是,不过,你别忘了,天下……乃君与士大夫共治之天下。”

王冲愣住,一股郁气盘绕在胸,对,你说得没错,天下的确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可你别忘了,士大夫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民”里来的!

“县尊也该记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王冲原本还抱着好说好商量的心态跟赵梓谈,可赵梓露出他自视非民的士大夫,同时这“不愿生事”的姿态,更是理学和旧党,让王冲份外憎恶。

他径直亮了底牌:“许大府正在办小游江,海棠渡诸事,也是应小游江之需。县尊真要海棠渡停工,是不是先知会一下许大府!?”

果然,这话出口,赵梓脸sè顿转铁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赵梓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ps:

第六十九章 正法正道不正心

() 赵梓少年时便随父就学于程颐,虽远不及游酢、杨时、谢良佐、吕大临那般耀眼,也算嫡传弟子,以纯君子自居,倒不会使什么下三滥手段。*文學 馆ww w.wxguan.c om*

不过正如早前文案事为求自保,断然抛弃王冲顾丰一般,他也很懂权变。同时他又具备理学,不,所有道学门人的心xìng:“天上地下,唯我独正”,因此他不会轻易放弃。

这几点汇作一处,就是县尉司捕头孙舟孙东海带着二十来个弓手和土兵入驻海棠渡的原因。

“赵知县还是一心为公啊,孙都头,有你们在,海棠渡就安若磐石了。对了,还没庆贺孙都头高升。”

海棠渡的官道上,王冲负手而行,孙舟跟在侧后。听到王冲这话,孙舟连声道:“二郎说笑了!说笑了!没得二郎训诫,我怎会改邪归正……”

接着他低声道:“县尊吩咐,我们来此就只为盯紧海棠渡的作工人。”

王冲呵呵轻笑,赵梓还真是锲而不舍,变着法地贯彻他的主张。不过派孙舟来,这就有意思了,赵梓很清楚王冲与孙舟的交情。

“这不是怕找生人来,得罪了二郎吗?现在成都官府里,谁人不知二郎是太岁星君?找我来,既是给同党和上司有所交代,也不会让二郎恼了。”

孙舟果然大有长进,再非昔rì只知抡拳头的桃花社社目,几句话就揭破赵梓的心思。

王冲扮出三分恼意:“原来是盯我啊……”

孙舟嘻皮笑脸道:“二郎莫吓我,我可是揣足了替二郎办事的心,二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身后的弓手叫道:“小秀才,尽管使唤我们,天塌了都是咱们顶着!”

其他人哄笑。尽管这讽刺这笑都是善意的,可就这态度,也看得出这些人都对王冲这少年不以为然,觉得王冲那凶名不过是仗着靠山得来的。捕头对王冲这般恭谨,让他们很是不解。

王冲笑着看住孙舟,孙舟额头微汗,呵斥手下肃静,再赔笑道:“就顾着挑身手好的,多不知二郎的本事。”

若是当rì跟着孙舟闹王家的桃花社成员。就该清楚,眼前这个貌似文弱的少年,可是能开弓挥剑的狠人。

王冲哪会跟这些人计较,掏出一叠钱引道:“后rì开赛酒会,杂sè人等太多。正要劳你帮手。这两rì就放松些,去喝喝酒。”

孙舟要推辞,王冲瞪眼,他乖乖收下,嘴里还卖乖道:“海棠渡的酒有甚好喝的?今rì就让兄弟们办事!”

王冲嗤笑道:“海棠渡里没好酒?你们且去前面的酒铺喝,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两碗为限。再多了就要烂醉如泥。”

孙舟很是不屑:“二郎太小看人了,两碗?肚皮都烘不暖。”

话音刚落,一杆酒招就耸然入眼,酒招上写五个大字:“三碗不过江”。

再看看另一杆稍矮的铺招。孙舟喃喃念着上面的字:“快……活……林。”

孙舟一帮人直奔快活林而去,自信满满地要挑战那耸人听闻的酒号,王冲暗暗为他们祈祷,由三杯醉而来的三碗醉酒jīng度高达四五十。一碗半斤,未经考验的话。两碗足以放翻绝多大叔人。

去海棠楼看了看,王冲又转到杂货铺,此时老的杂货铺已拆了,搭起了一个大棚子,将杂货百物和柴米果蔬并作一处,如同一个小号集市。

黄牙婆和黄婆婆正指点着人在棚下的空地里画白线,立杆子,这是留给小游江时必然会来的关扑、投壶、shè箭等游乐铺子所用。赖皮老狗蹲在棚子外,一副看门狗的尽职模样,见到王冲也只甩甩尾巴,再紧紧盯住来往之人,只待对方回视,它就……甩尾巴。

今rì已是五月二十五,小游江临近,又要办赛酒会,王冲将手里的事分作两摊,一摊是急着赶在小游江出结果的,一摊是推到小游江之后再办的。杂货铺就属于后者,只是先将海棠渡里所有小商户集合起来,并作一个小集市而已。

两摊事都已安排妥当,各有人跟进,王冲今rì也算偷闲,自海棠楼和杂货铺一路看过来,王冲有一种模拟城市现实版的感觉,待得各项建设完工,海棠渡就是另一番面目了,这让他充满了期待。

以官道为界,北面临江处是海棠楼,隔着大约百步荒地,西面是快活林。而在官道南面,江岸自大棚集市有两百步左右,全是杂草丛生的荒地。

大棚以西是邓三的质库,再向西百步,由官道向南行百步,那一大片平整出来的地面,正是学校所在地。紧靠着学校南面,隔着几个水塘,只用白石灰画出地界的荒地,就是正在规划中的藏书楼。

学校和藏书楼之西,官道之南百步左右,正是以前的河神庙,现在的北帝神霄庵。想到这几rì都没去看老道,到时小游江临近,到时滚滚人流而来,正是打响名号的机会,也不知老道有没有作好准备,王冲便转了进去。

河神庙的废墟已经清理完毕,老庙祝的坟也迁去了别处。就在河神庙的祠堂地基上立起了一座道祠。老道认为自己很快就能挣到足足的香火钱,没让王冲出钱塑神像,道祠正壁上还只是画像。上方以三清为背景,正中是北方紫微大帝大像。左右两壁则是天师张道陵和东瀛子杜光庭的画像,这是老道自称的西川神霄道法根脚。

这道祠异常简陋,连屋子都算不上,就是一个扁扁的阁亭,画像之下摆着香炉和一排蒲团。王冲来时,正见两个村夫模样的人在烧香,另有一个员外模样的人则跟老道在道祠旁争论什么。

员外言辞鄙夷,态度激烈:“你这小小道庵,又刚立起来,道力浅薄,开斋就得开坛取水荡秽。这一应科仪都没有,你还要收百贯法礼,我还不如去找玉局观的真人!你这老道是从哪里来的,就不怕官府治你招摇撞骗之罪!?”

老道也气得白胡子乱抖:“贫道修的是神霄雷法,内通天地,不法自洁。贫道的道庵虽小,也是立了道法,受北帝庇佑的。”

员外呸道:“别把我当村野愚夫哄!就你在修神霄雷法?玉局观的真人和青城山的道长,修神霄雷法的随处都是!哪像你这样。设醮就请紫微大帝?难道你不知请仙还要请神,请神还要请吏?别家道长,设醮恨不得请遍诸天仙佛,你倒好……嘿嘿,看你就不是修正道的!”

老道气到极点。不愿再谈,拂尘挥得如赶苍蝇似的:“既无缘,休多言,无量寿福……”

见老道无言,自觉喷得了胜利的员外昂首挺胸,拂袖而去。与王冲擦肩而过时,还丢下一句话:“莫信这老道的。就没什么道行,哄人而已。”

王冲缓步行去,老道扭着身子想避开,对上王冲那含着怜悯的眼神。却又气不打一处来。

“蜀中尽是愚氓之辈!仗着知些道事皮毛,就当是知了道法。谁家的斋醮搞得越繁琐,谁家的道法就最灵。反而不识道门正法!正法就是被这些蠢人歪曲了,小子。你让我入世,可是害苦了我!”

老道将一腔怨气都发作在了王冲身上。王冲面不改sè,心中嘀咕道,你们道门所谓的斋醮就是封建迷信,正不正的区别,不过是谁搞的排场大,谁扯的最玄乎。

所谓的斋醮是指斋法与醮仪,“烧香行道,忏罪谢愆,则谓之斋;诞真降圣,祈恩请福,则谓之醮。斋醮仪轨,不得而同。”

道门法事按目的分有阳事道场、yīn事道场以及yīn阳两利道场,按地点分有宫观道场和斋主道场。所谓斋主,就是求行法事之人。斋事是自洁,醮事则是请神仙办事,这才是法事核心。

早些时候,醮事就如祭祖一般,不过是设五、九祥,最多三十六祥(也就是果子冷菜)表表意思,到得此时,醮事已与要请的神仙对应。不仅要请足诸路神仙,甚至替神仙跑腿的神将神兵神吏,也得一一摆果子冷菜招待,搞出偌大场面的醮筵,最多时能达三千六百道,这就是把世间的一套全搬到神鬼道去了,真有神仙,怕也要哭笑不得。

王冲怎知这些事?原因也很有意思,上一世他曾接过“道观erp系统”的项目,其中就有监管道士法事所用耗材的分系统……

等老道喷完了,王冲才道:“这不正好么?正法不行,不正是师父宏法正道的机会!?”

老道楞了片刻,怒声道:“别把我当三岁小儿哄!真是正法正道,就不该入世!入世也是化人修道,不是赚钱!”

他彻底发作了:“世人对道法之识着实大谬!以为道法是修来通鬼神,得大能的,其实不然。便如我所修的神霄雷法,什么是‘雷’?万物初始,诸象化新,这才是雷!风云雷电的雷,不过是这雷的具象之一。神霄雷法,修的便是自诸象中把握本心,体悟天道,以至天人合一。与呼风唤雨,招雷造云有何关系?可恨后人臆想附会,偏了雷法真意,更可恨俗人芸芸,尽皆愚氓,正法不得行,伪法反成了正法……”

“这几十年来,我游历蜀地关洛,收了八个弟子,除了八难,其他人都是奔着修雷法能得大能而来,待我传正法,讲真意时,一个个都跑了。那七难更是可恶,偷走了我的雷法真经,那真是东瀛子亲著……”

听老道一顿怒喷,王冲长叹一声,原来这是个道教原教旨主义者。

老道却误会了,以为王冲嘲笑他言行不一,颓然道:“我之所以愿传扬名号,愿入世,也是想挣得更多钱财。我也想宏法正道,但此事无钱不行。我想建起自己的道观,传授神霄雷法真经,点化有缘之人,我想广发雷法真经,让天下人都知道门真意,而不是现在这些惑人方术……”

王冲终于忍不住道:“既是如此,师父为何还在斋醮事上别立法门,拒俗人于门外呢?”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是说,老道你既然想赚钱,就得走媚俗路线,怎么还想着脱离群众,搞你的阳chūn白雪呢?

老道声音更低了:“便是斋醮事,也得循我神霄雷法的真意,不然我道心不稳,唉……”

纠结,这是个纠结的老道。既想赚钱,也知赚钱必须要媚俗,可他就是放不开,总是想着守他的正法。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两条路之间找到平衡之道,可现实很残酷,老道就是个仆街货。

搞明白了老道的纠结,王冲也知老道明白,他之前所立下的豪言壮语,已经破灭了。

既是怕老道对入世失去了信心,又要抓他上山,也是对老道这种执着心生感动,王冲决定帮老道一把。

“师父,此事未尝没有相济之处,只是你不懂俗人之心,不知该怎么……包装你的道门正法而已。”

听王冲这自信的话语,老道抬头,眼里有不屑、疑惑,还有一丝渴望。

官道上,一行车马向东而行,一辆装满药材的大车上,穿着鲜艳裙装,髻上钗簪银光闪闪的少女正左顾右盼。环顾翠绿田地之后,再看向极远处隐隐可见的层叠瓦檐,一双明亮眼瞳里满是渴盼。因这双皓目,她那涂抹得花枝招展的脸面也不怎么扎眼了。

“扮得好丑……”

羌蕃少女银月掏出小铜镜,撅嘴发起了牢sāo,这牢sāo似乎与刚才眼里的渴盼有关。

“寮子里的私娼就是这般模样。”

在他身边的李木青已摘了耳环,取了蕃刀,换了布鞋,除了肤sè黑些,眼神凶些,就是一个地道的汉人。

少女再问:“爹爹,为什么把路引给了董允,我们却扮作汉人?”

李木青很有耐心:“你问过了,爹爹也答过了,爹爹找董允来是办另一件大事,那个邓官人的事,就交给银月你了。爹爹也再问一次,你能办好吗?”

少女拍拍腿,钝响声显示,那里可不是**。她再撅高了小嘴道:“银月连虎狼都杀得,一个小书生,抬手就了结了。”

李木青点头,显然对女儿的身手极为放心,他还是多交代了一句:“找好退路再动手,不要与阿三阿四离得太远。”

少女不悦地哼了一声,再将目光转向远处,忽然道:“爹爹,晚两天动手好不好,我想看看成都是什么样子。”

李木青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成都……毕竟是你娘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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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纷香满坊狂蜂袭

() 对江楼寻常都琴箫曼曼,轻歌笑语,偶尔有放浪到极致而泄出的yín靡之声,也是婉转低吟,微拂心弦,闻者的吃吃笑声都能盖过去。

可在这一rì,哀苦的叫声穿透了刻意加厚的墙板,在对江楼之上回荡不休。楼下的客人听得不耐,上楼盘问,却被裹着羊膻气的蕃人拦住。若不是老鸨出面相劝,客人还要惊呼蕃人抢了对江楼。

“尊客强壮非凡,女儿们娇弱,还望怜惜……”

鸨母劝走了客人,再强笑着央求首领模样的一个蕃人。那首领一身金光灿灿,顾盼之间,耳下的一对大大金耳环也晃个不停。

首领道:“你们汉人女子,就跟那叫……豆腐的东西一样,真是不堪嚼。我的兄弟,一人至少要办三个,再叫小姐来!更多的小姐!你们的行首花魁,都叫上来!”

鸨母眼角一跳,都叫上来?还要行首花魁!?让成都人知道对江楼的女儿都被蕃人办过了,生意还能作下去?

她努力笑道:“对江楼作开门生意,上门就是客。客官要什么,只要有钱……”

话音刚落,首领挥手,身边的随从摘下一个皮袋子,扬手一倾,顿时一片金光哗啦啦洒落在桌上,竟都是一粒粒的金子。

“金子能作钱使吧?够么?够么?”

首领再取过几个皮袋子,一边说一边往桌子上丢,丢得鸨母两眼发直。

“够够够,当然够!可对江楼也要为客官着想。最近泸州那边乱得很,官府对尊客这样的……贵人在意得紧。楼下已有人不满了,若是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府,那就是对江楼的罪过了。”

鸨母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了,收拾心神,继续周旋。

首领却冷笑道:“官府?我就是官府!我董允是承奉郎,亨州嘉会县县尉!我爹董舜咨是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

听得这一连串官衔,鸨母反而镇定了。蕃官啊,这就好办了。

她谄笑道:“原来是官人啊,就不知来成都有何公干?”

朝廷再三严令。蕃官非招不得入内地,可实际上却拦不住,内地官府大多会装没看见,但前提是,绝不能生事。看这董允是打着商队旗号来的,鸨母便知肯定不是来公干的,这话是说来提醒对方。

却不想这董允瞪眼道:“公干是你能问的么?且让我的兄弟快活了,便是你尽忠朝廷!”

鸨母啼笑皆非,竟是个楞头青。可笑归笑。却真不能容这帮蕃人砸了对江楼的招牌。对江楼既是成都第一私坊,自也不惧这些蕃人。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有管事盯着她与蕃人的交涉。

若是她交涉无果,那管事一声招呼。对江楼养的“做手”、“相帮”就会蜂拥而上赶人。若是蕃人敢动手,这一带的铺兵、华阳县的弓手土兵,成都府的禁军。会一拨拨赶来,几十个蕃人可别想翻天。但是。结下这种梁子,实非对江楼所愿。

似乎管事的焦灼目光就粘在背上。鸨母情急生智,祸水外引地道:“贵人也道我们这里的小姐身娇体弱,不堪挞楚。不如让贵人的兄弟们去城东,那里的月绣坊全是舞娘出身,一个个气力十足,还会许多花活,便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也受得住贵人的兄弟……贵人你自可留在对江楼,奴婢替贵人寻来昨年的花魁,好生款待贵人。”

鸨母一边说一边盯着桌子上的金豆,再为自己这番话叫好,真是两全其美。

就见那董允一跳而起,壮硕身躯踩得楼板发颤,两眼冒光地道:“十二三岁的小舞娘!?走!”

忙乱一番后,对江楼终于恢复了平静,却如被肆虐过,各间屋子里呻吟不断,而鸨母也瞅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发出空虚而懊恼的呻吟。

月绣坊里,潘寡妇正与梁月绣把臂笑谈,清幽的香气裹着两个美人,在旁伺候的侍女不停地抽着鼻子,一副陶醉得要晕倒的模样。

“送月绣妹妹,谈劳什子钱?这荷花香jīng是姐姐jīng心调制的,就作出来这几瓶,没打算卖,都送了月绣妹妹。月绣妹妹芳名满成都,姐姐就指着你把这香jīng名儿传出去,可是占了大便宜……”

“巧姐姐还是这般伶俐,妹妹我就放心了,还真担心巧姐姐被家里事压垮哩……”

梁月绣手里攥着只小小的玻璃瓶,清澄如水的液体在瓶中荡漾,那清幽的香气也正是来自这液体。

楼上两个大美人在笑谈,楼下一群小美女也在唧唧喳喳。

“瞧好哩,要脱了衣裳,抹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别抹多了,多了噤人,也别太少……”

玉莲的手掌依次落在脖子、腋下和胸前,笑眯眯地作着示范。一帮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舞娘们相互咯吱摸胸,笑闹不止。

香莲则板着脸道:“香囊还是要配的,不过花香得改,不能冲了香jīng味道。现在赠你们的是牡丹香jīng,香囊也要用牡丹,别再加jīng油、麝香和龙涎香,香jīng里已经都有了。”

王冲与潘寡妇合作的香水作坊已出了第一批试验品,包括jīng品和一般品两类。虽然在酒jīng纯度、香气置换工艺、萃取工艺,以及稳定剂配比上还有很多问题,但已能对外展示,培育市场。

梁月绣与潘寡妇同是女强人,往rì有些交情,潘寡妇便将头一批香水赠送给月绣坊,以梁月绣以及旗下的舞娘为模特对外展示。这个思路并非王冲给出的,而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作法。

香莲玉莲将暂时取名为“香jīng”的香水一一发给舞娘们,发到一个与她们年纪差不多大,生着一双灵动得似乎会说话的丹凤眼的小舞娘时。对方却摆手拒绝了。

“这味道太浓,不喜欢……”

不喜欢就算了。香莲玉莲也没多理会,就只隐隐觉得这小舞娘有些熟悉。是那种让人讨厌的熟悉,就准备略过她。

“你们……认识王冲吧,他现在好吗?”。

不料小舞娘却扯住了她们,小声并且可怜兮兮地问道。

玉莲咧嘴笑着,骄傲地道:“冲哥哥?很好啊,住他家里时,见他每rì一早都要拉弓跑步,每顿要吃三碗饭!”

香莲却jǐng惕地问:“你是谁?也认识冲哥哥?”

“冲哥哥……你们也叫他冲哥哥啊,还住在家里?”

小舞娘微微撅嘴。似乎有些不豫。

玉莲jǐng醒,蹙眉道:“为什么你也把冲哥哥叫冲哥哥!?”

香莲目光在小舞娘那张jīng致且如白玉瓷般的脸颊上扫了几遍,恍然道:“晒书会的时候,就是你拦下了冲哥哥说话!”

玉莲的樱桃小口无声张合,看嘴形像是“妖女”两字。

小舞娘情绪低落地道:“冲哥哥没事就好,谢过两位姐姐。”

目送小舞娘垂头丧气地离开,香莲嘀咕道:“原来是这样……”玉莲则再吐出“妖女”两字,这次是有声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同时低声道:“以后再不理冲哥哥了!”

潘寡妇带着姐妹俩离开时。见她们满脸不高兴,另有理解,安慰道:“这只是生意,不喜欢的话。以后再不带你们来这种地方。”

姐妹俩同时点头,又同声道:“妖女最坏!”

潘寡妇与姐妹俩正上马车,一队骑士忽然彪马而来。就在月绣坊前勒马停下,惊得四周乱作一团。潘家拉车的马也受了惊。差点将母女三人摔下来。

见来人都一身蕃人打扮,潘寡妇心惊不已。赶紧吩咐车夫上路。而背上的一团团灼热,不必回头就知,是这些蕃人停在身上的道道目光。

“头人,那女人真是……美,剥光了定如最嫩的羊羔。”

随从眼中发光,嘴中角流涎地道。

董允呸道:“女人?要比嫩,哪比得过那两个小女娃?”

他看了看月绣坊,再看看潘家马车消失的地方,脸上浮起犹豫之sè。

“找个兄弟盯着那辆马车,头人先在这里享乐?”

随从善解人意地建议道,董允不迭点头,伸手点出一人:“你去跟着,别胡乱动弹,咱们不止是来玩耍的,还要办大事,别在办事前捅出大漏子。”

之前几乎包下了对江楼,却不被他当什么事,估计在此人心中,也就只是杀人放火才算得上大漏子。

交代完毕,董允下马,领着部下一拥而入。月绣坊的做手帮闲乃至管事一层层拦过来,在凶狠目光以及腰间蕃刀的晃悠下,也一层层败退。

“这不是窑子吗?有钱就能办事!把你们的小姐全都叫出来!”

梁月绣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急急赶过来,正见管事被几个沉重的皮袋砸在头上,人与袋子同时倒地,血点与金光同时并现。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官坊,休要胡来!”

梁月绣厉声喝道,月绣坊非一般燕馆歌楼,与其他几坊都是后蜀教坊沿袭而下,属成都府直接管辖,就是迷你版汴梁教坊。坊中的乐户女子在礼乐之技上远远强于一般州县官jì,毕竟成都游乐之事太多,又有后蜀教坊的基础,养个文工团很方便。所以月绣坊连带其他几坊,才有官坊之称。

虽是官坊,虽专注礼乐事,可终究是鲜花朵朵,终究是jì女,不仅卖艺,也会卖身。主持官坊的行首们实际就是鸨母,坊下的乐户女子都是她们所买,对坊中乐户女子的约束,比私坊还要严厉。

正因为坊中人几乎相当于行首们的私产,同时坊中姑娘乐技出众,所以卖身这事,行首都很谨慎,很低调,绝不可能公开,怎可能如娼寮一般随意。

因此当梁月绣见到这帮蕃人将月绣坊当作娼寮一般闯入时,几乎气炸了肺,可她这一声娇喝晚了片刻,董允等人已经一把推开舞堂大门,正在练舞的一班舞娘转头惊骇而视。

那一刻,董允似乎有步入天堂的感觉,全是十二三岁,身轻体柔的小丫头!

再一刹那,董允眼中的焦距,就落在了被其他小舞娘如拱月般围住的那个娇小身影上。看那腰肢,该生着一双长长的腿,看那胸脯,微微隆起,如笋尖一般青涩,那白皙如云团的小脸,还有比海子还深还亮的双眼,让董允觉得身体某处已到爆发边缘。

“可比那杂蕃的女儿香甜得多……”

董允迈步上前,低声嘀咕着,无视背后的喧闹和前方小舞娘的惊呼。

“快、快去报官!去找许大府!”

门外梁月绣惊得红唇惨白,不迭地吩咐着管事。

“快跑!”

门内的小姑娘们乱作一团,一个更小的丫头从角落里勇敢地冲了出来,拉起还在发楞的小舞娘就跑。

“对、对了,去找……”

往常凶神恶煞般的做手、帮闲、管事全被拦在外面,在这些蕃人身前如女人一般惊惶无助,没有一人敢出手拿人,反而有不少人目光不停瞄向洒在地上的金豆。

于是这些蕃人,就变作比凶神恶煞还要厉害十倍的邪魔,而那个两耳晃着大大的金环,面目狰狞的蕃人,更像是妖王一般。小舞娘梁锦奴脑子里就转着这一个念头,这个世界,除了自己,就只有一个人还可以依靠。

“去找冲哥哥!”

梁锦奴拉起小侍女墩儿,捞起裙摆,撒腿就跑。(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七十一章 大梦如香人自迷

() 董允进了舞堂,就如狼入羊群,在他眼中,那个正跟小侍女仓皇逃向后门的小舞娘,离入嘴也就几步的功夫。跑?能跑得过他?为什么要跑?这里不是娼寮,舞娘不就是娼jì?分明是yù擒故纵,引他去隐秘之处。

他嘿嘿笑着,抬腿要追,可一股他之前忽略掉的香气,此时终于透入脑中,让他心神大震。

花香,浓烈的花香,像是汇聚了夏rì草原上所有鲜花,从头到脚裹住了他整个人,甚至填进了胸膛肚腹里。心中本有的强烈yù念竟也被这花香挤走,再勾起了更深沉的yù念。

这一恍惚,舞娘们已经逃散一空,连那最中意的小舞娘也没了踪影。董允却不着急,点出两人去追,自己出了舞堂,找到正声嘶力竭地喝骂无能手下的梁月绣。

“这是你开的窑子?”

董允看梁月绣的目光就如之前看对江楼的鸨母一般,更把梁月绣气得差点咬碎了银牙,怒声叱道:“这里不是窑子,是成都府的官乐坊!”

董允嗤笑道:“不就是官府开的窑子么?听说汴梁的窑子都是官府开的,既是窑子,就得作生意。”

梁月绣的饱满胸脯因气愤而剧烈起伏,却没将董允的视线引去半分,他再以不可拒绝的倨傲语气嚷道:“人,我都要了!我再问你,这香气是哪来的?”

梁月绣的呼吸渐渐坡来,这是拖延时间的机会。

“这是香jīng……”

吩咐下人摆茶,梁月绣终于将这帮蕃人缓住。她能看得出,这帮蕃人不仅好茶好酒。对香jīng也很感兴趣,这兴趣甚至一时压过了对女人的兴趣。背后还不知有什么文章。

梁月绣一边说香jīng,一边解释月绣坊的xìng质,希望打消这帮蕃人的sè心。董允终于有所认识,却没打消猎艳之心,又一袋袋地丢金豆,不仅打听香jīng的来历,还继续要小舞娘伺候。

梁月绣既不愿给潘巧巧招祸患,也不愿让蕃人沾自己的女儿,尤其是董允还指明要她的接班人梁锦奴。这更是绝无可能。就算许光凝开口,她都会想办法推却,更别说是这么个粗鄙的蛮夷。

周旋了小半个时辰,去衙门通报的下人已纷纷赶了回来。

“赵知县说,他会派人来盯着,不过他劝行首安抚好蕃人,千万别生出事端。”

去华阳县衙的下人带回来这样的消息,让梁月绣怒意满怀,安抚!?这意思是说。蕃人要什么,她就得给什么!?果然不愧是满口仁义道德,待蛮夷就只知怀柔施恩的道学门人!

再想到赵梓这知县也是寄人篱下,又没有独自处置蕃人的事权。梁月绣也还想得过去,在这成都,毕竟是许光凝管事。

“大府没见小的。就递了个话,他会派人来照管蕃人。不过在那之前,还得行首安抚蕃人。勿生事端。”

去府衙的下人也回来了,传来的话与赵梓如出一辙,让梁月绣粉面煞白。

她紧张地问:“什么时候派人来?”

下人低头不敢看她:“大府没说,不过……怎么也得过了今rì吧。”

梁月绣顿足道:“过了今rì!?过了今rì,月绣坊的姑娘们还有谁能保得清白!?”

下人再没说话,梁月绣转瞬恍悟,她紧咬着樱唇,两手攥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许光凝与早前的庞恭孙不同,庞恭孙一力开边,惹出许多事端,很快被调走。之后的两任成都知府,先是席贡,现在是许光凝,都是旧党,绝不愿生出边事。能用官坊女子稳住突来的蕃人,让他们吃饱喝足享用够,再送他们离开,这不就是最稳妥的处置?

清白……在许光凝、赵梓眼里,乐户女子哪有什么清白?对他们来说,官坊的女子,用在这些事情上,似乎更有价值。

梁月绣与下人在一边嘀咕,董允不满地喊道:“还要磨蹭多久!?别惹恼了我,到时你们这寮子可吃不消!”

梁月绣气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董允说得没错,她的靠山就是官府,官府要她“为国卖身”,惹恼了蕃人,她还真吃不消。

展露出风情万种的笑颜,梁月绣款款行来,对董允道:“奴家可以把香jīng的出处,连带人和地方都说与官人,可奴家也有条件……”

听了梁月绣的条件,董允正在犹豫,又一批人进了月绣坊,却不是官兵,领头的瘦黑汉人朝董允叫道:“怎的不按约定等人,先进了城里,闹出这般动静!?”

董允赶紧避开梁月绣,与那汉人转到角落里,两人说起悄悄话。

“别忘了我们是来作什么的,你这番闹腾,官府自要盯住你,到时要怎么办事?”

“平rì哪得机会来成都游乐,趁此机会不尽兴一番,兄弟们哪愿用心办事?李木青,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敢使唤我?”

遭董允叱喝,李木青却不改态度,冷声道:“二王子,也别忘了你的身份!为了大业,就不能让大家忍忍?只要拿到董守信的头颅,琪州亨州所有羌人都会奉你为尊!到得那时,离冉芒重建也为时不远了!”

“董守信”一名让董允脸sè沉凝下来,这个人是他的庶弟。两年前,就是董守信说动了父亲董舜咨和叔父董彦博,将保霸两州献给了朝廷。而后汉人就源源不断而来,不仅在保霸两州,也就是现在的琪州亨州建城寨,还大肆砍伐林木,烧山开荒。

没错,很多羌蕃都因此受益,他们可以吃到更便宜的茶酒,可以为汉人作工,换来更多粮米布帛,开始过上汉人的花花rì子。而他父亲和叔父也搬到了成都。得了宅邸和田地,安乐享福。他的大哥也接了父亲的位置。虽然不如以前董氏还是羁縻州刺史时那般说一不二,却也是大权在握的首领。

有人过上好rì子。有人rì子变得更差了,而他董允虽然也得了荫补官职,可终究只是蕃官,没什么实惠,跟大哥比,自然差得离谱,不满之心与rì俱增,跟那些rì子变差了的族人就成了一路人。

董允等人原本还只是不满受汉人压榨的处境,茂州杂蕃李木青给他带来了更远大的理想:重建冉芒古国。这是一个足以团结所有威州茂州羌人的理想。想到未来能作王,董允便积极投身于这一桩伟大的复兴事情中。

前些rì子,李木青又来找他,点出了阶段xìng目标,那就是趁着泸州夷乱,成都人心惶惶之机,到成都来拿了董守信的头颅。

大家所受的苦难自然是汉人强加的,但罪魁祸首是谁呢?当然不会是在董氏一族中名高位重的董舜咨和董彦博,于是董守信就背上了所有罪过。当年就是他与成都知府庞恭孙联络。推着父亲和叔父将两州献了出来。

干掉大家心中的仇人,董允在族人中的号召力和地位就能又上一个台阶,此事也不难办到,董守信没有跟父亲和叔父住在一起。而是在成都另建了一处宅院,过着花天酒地的rì子。

想到正事,董允也不得不压下yù念。大步迈到梁月绣身前,点头道:“就照你说的办。只要你说清那香jīng的来历,连人带地方。我就不再踏进月绣坊!”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手下正在追小舞娘的事,却不在这条件里。

梁月绣一时哪想得多,松了一口气,无视身边侍女变幻不定的脸sè,径直道:“那是华阳潘家潘巧巧作出来的,她刚搬了家,就在海棠渡,到那里一问便知。”

董允与李木青一同出了月绣坊,李木青问到香jīng是怎么回事,董允道:“我的女人有从安多来的,老跟我抱怨熏香的事。说麝香不够香,汉人的香囊太淡,阿魏木香、安息香又只能等回纥、于阗那些远地方的商人来,东西不仅少,还贵得骇人。”

话题转到女人的小事上,李木青回味刚才进月绣坊时闻到的浓烈香气,若有所思。

“香jīng的香气……真舒服,安多、山南甚至茂州那些地方的头人,定会乐意给自己的女人用上这种香jīng,我得了香jīng,就是得了一座挖不绝的金山!”

董允眼里跳着炽热的光点,让李木青有些意外,真看不出,这个人还是有些眼光。

再听到海棠渡一名,李木青笑了:“巧了,我与邓家的生意,也在海棠渡。”

他眼里也升腾起光芒:“那就一并办了,直接将人掠走!”

董允摩挲着手掌道:“听老鸨说,那女人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娃,此事我去办,你带我一半兄弟去解决董守信。”

李木青明白这董允的特殊嗜好,冷冷哼了一声,却点头应下了。

海棠渡里,人头攒动,以快活林为中心,已聚了不下千人,就听得嘘声喝彩声不断,不时有人被拖出人群,仆在路边狂呕不止。

为铺垫小游江而举办的赛酒会已经开始,孙舟领着部下拦chéng rén墙,在快活林门口维持秩序。看着那些报名参加赛酒会的汉子,一个个自信满满,嚷着十碗不过瘾,百碗才称雄,他与部下都不屑至极。

十碗!?前rì他们将王冲的吩咐丢到脑后,仰脖子灌酒,结果所有人都趴下了,最厉害的也只喝到两碗半,然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今次赛酒会的章程很简单,能喝三碗不醉的,免酒钱,再无限制喝,赛出酒状元、酒榜眼、酒探花之类名次。当然结果也显而易见,到现在大半天过去了,能过三碗这道门槛的,寥寥无几。

“简直就是刮肠醉啊……”

“这酒味道太刺人,不过,也着实爽快……”

“好汉才喝得这酒,这快活林的酒号说得真没错,喝下三碗,没人敢过江!”

那些连入赛门槛都没迈过,只好乖乖掏酒钱的客人满面通红地议论着,听着这些话,王冲满意地笑笑,离开了快活林。一切都很顺利,这里已无需他继续坐镇。

来到潘家新宅处,王冲想问问今rì在月绣坊的情况如何,刚到岔路口,就见香莲玉莲并肩扑了过来,同声嚷嚷着城里来了蕃人,吓坏了她们。

两姐妹就是找王冲诉苦的,之前“再不理会冲哥哥”的话早丢在脑后,也将早前醉酒时的窘态忘光,一人抱王冲一只胳膊,惊魂不定地唧唧喳喳着。

“成都本就有不少蕃人,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真是大惊小怪。”

王冲安抚着俩姐妹,却没注意,官道不远处的人流中,一个浓妆艳抹,一看就知是私娼的少女,正紧紧盯着他。

“好像还有蕃人骑马跟着我们!”

两姐妹眼中含泪,小脸煞白,楚楚可怜状,不仅让王冲怜爱,官道来往之人也伸长了脖子,拧弯了眼角,想将这对并蒂雏花尽览眼底。

将两姐妹素洁如梅兰般的娇弱之sè满满扫入眼底,那浓妆少女撅嘴哼了一声,转身对身后两个肤sè黝黑的汉子道:“你们先盯着他,我去去就来。”

两个汉子点头应下,目送少女奔去了远处的水塘。

“跟着你们?”

王冲皱眉,抬眼四望,没见到蕃人,只看到两个汉人猛然转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果然……”

王冲心中一冷,刹那间无数猜测涌上心头,又瞬间凝为一个念头,潘寡妇真是被人盯上了!(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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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杀与被杀生死间

() 三家村王家,王彦中正在监督王世义和邓衍写字帖,此时王彦中已散了私塾,就等着学校建好,趁闲每rì督导两个弟子诵书练字读经义。王世义和邓衍苦得歪眉斜眼,却不敢嘀咕一声。正熬得辛苦,一个保丁急急而来,传了王冲的话。

“潘寡妇遭人盯上了!?”

王世义和邓衍如蒙大赦,一跳而起,王冲要王世义赶紧去海棠渡,邓衍则去召集保丁。

“等等,我也去!”

王彦中也一跳而起,冲到书房里翻起了东西,片刻后,他握着一柄带鞘长刃出现,原本儒雅之气顿时转作潇逸古风,王世义与邓衍对视暗笑,心照不宣。

“二郎呢?”

王彦中同时也关心儿子,保丁回说正在调度人手,要将来人一举擒下。

“他可别昏了头,要亲自动手啊。”

王彦中担忧地嘀咕着。

海棠渡,王冲急急向道庵行去,刚才他跟潘寡妇谈过,潘寡妇倒是淡定,不觉得有什么大麻烦,还忙着她的一摊事。王冲虽再没见着那两个汉人,潘寡妇的地面上,也有泥瓦工在建宅院,还有阿旺阿财等潘家老仆在,但他依旧放心不下。找保丁去召王世义和邓衍。自己再去了道庵,想拉来八难帮手,他觉得,如果真是蕃人起了恶心,那恐怕不是一两个人。

王冲在上一世里就已有认识,那种算尽一切的智者是不可能存在的,现实有太多变数,任何呈现在眼前的事情,如果不将背景全然看清,就难做断言。

不过这认识归认识,具体到眼前这桩事上,王冲并没有想到更多,毕竟他没有洞察一切的千里眼,看不到与此相关的一系列事件。

对江楼的凄楚和月绣坊的惊恐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此时在城南街道上,一个蕃人迷了路,拦住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用不熟悉的汉话叽叽咕咕问路,很快演变成家仆围住他怒骂。那蕃人被指派来跟人。没机会在月绣楼尝鲜。本就很烦躁,现在还跟丢了,更是惶恐,再被喷了一脸口水。终于忍不住拔刀。

就在这处街道血光骤起时,相邻不远处的街道,一辆黑厢红帘的马车急急向南行去,后面又有两个蕃人策马紧追。

因此当王冲下了官道,拐进道庵前的小树林时。背后响起急促脚步声,转身看到一个鲜艳夺目的少女追过来,他并没有觉出什么危险。

“阿郎救命,有人追我……”

少女凄苦地呼唤着,见她一身绚丽如寮娼般的打扮,如玉脸颊却不着脂粉,清丽出尘,一双眼瞳更明亮烁人,这强烈的反差让王冲思维瞬间迟滞。

可那高挑身躯裹着异于寻常的香气。即将扑入怀中时,某些片段猛然从王冲的记忆里跳了出来,危险的感觉才自心底喷发而出,驱动着他脚下一动,让开了少女。

“前面就是道庵。娘子自去便是,后面有谁追来,小生我拦着。”

王冲嘴里说着,脚下却不迭跟少女来开距离。这少女一扑未中,脚尖一旋就停了下来。这平衡感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咦?看破了?我的假扮本事这么差吗?”

少女扮出的凄苦瞬间消散,让人不舍转开视线的娇颜浮起淡淡笑容。

王冲一颗心急速往下沉去,有些后悔自己把距离拉得太开,不然他又可以故伎重施,一个头槌下去,保准让这少女晕眩。

“扮得不错,只是很不巧,在你之前,已经有人这么扮过了。”

王冲很坦诚地道,的确,正是这少女的来势让他猛然记起当初与玉莲初遇时的情形。其实这也是普世真理,无缘无故,美女投怀,定有蹊跷。

少女有些懊恼地道:“早知如此,就不扮了,刚才那样子真恶心。”

如果眼前是一个成年女子,王冲说不定拔腿就跑了。可这少女却跟自己同龄,最多大一两岁,这让王冲的危险感还没爆表,既然这个世界不是武侠世界,面对这点大的少女,他觉得有自保之力。

因此他摸了摸腰间的小刀,问道:“娘子想做什么?为什么?”

少女依旧静静立着,微微笑着,“你先答我的问题,我就答你。”

不待王冲反应,她就理着鬓发,甜甜一笑:“我比刚才那两个妹妹好看吗?”

她们是梅兰,含苞未放,你却是即将盛开的芙蓉,绚丽夺目,此时来说……“当然是你好看”,王冲很坦诚地道。接着心中一震,刚才?这少女在自己跟香莲玉莲说话时就盯上了?她与那两个汉人,与跟踪潘寡妇的蕃人是什么关系?

少女笑容绽放,恍惚间真若芙蓉花开,就听她道:“那我便答你,我要杀你,因为你是汉人。”

话音刚落,少女孺裙扬起,一腿高抬,绸裤绷出修长挺直的线条,让人微微眩目,而小腿内侧绑着的刃鞘,更让王冲触目惊心。

当腿落下时,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尺长短刀,合身扑来,刀尖直刺王冲心口。这一连串动作就在顷刻间完成,当王冲反应过来时,利刃的寒气似乎已透衣而入。

果然是蕃人……

王冲恍悟,却又万分不解,蕃人为何目标不是潘寡妇,而是自己?此时保命要紧,不及多想,他赶紧侧身闪过。

退开好几步,王冲才发现自己动作慢了一线,胸膛连着手臂火辣辣地痛,低头一看,自胸口越到手臂,衣衫破开,血迹正浅浅沁出。

王冲抽了口凉气,不仅是痛,还是惧怕,这少女绝对是练家子!

少女一击未尽全功,也不着恼,眯眼笑道:“你的动作真慢,连最老的麝鹿都能胜过你,不过……最强壮的麝鹿也逃不过我的刀。”

王冲似乎认命了,低头拱手,大袖招展:“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些,起码让我知道我死在谁手里,请教娘子芳名?”

少女也依旧微微笑着,“这能答你。我叫李银月,银月这名字可有来历的……”

话音未落,她与王冲几乎同时冲前,少女手中那刀身还带着一丝血迹的短刀猛劈而下,王冲大袖飘荡。一柄解腕小刀吐着寒光。直直刺去。

这不是武侠世界,既然灵巧异常,那力量肯定不会太强,王冲也不敢冒着被飞刀透背的危险转身跑路。干脆拔刀一拼。

一手同时出刀,另一手顷刻后也同时扬起,王冲握住了少女的手掌,少女扼住了他的手腕,形似柳叶的短刀停在王冲鼻前。解腕小刀的刃尖离少女胸脯还有三四寸,却再也前进不得。

两人同时喝啊一声,各自加力,转作相持。

“跟我比力气?猛虎我都压过!”

少女再一声娇喝,眼中jīng光并shè,王冲就觉充盈的力道自滑腻的手掌间传来,短刀不仅缓缓逼近脸面,自己握刀的手臂也被她一分分朝外拧转。

悲剧了……此时看身高,自己竟然还矮了少女一些。居然忘了自己还是实岁十五的少年。

王冲懊恼不已,此时两人脑袋相距不过半尺,彼此呼吸的热气直直喷在脸上,王冲心说,也好。既是少年,就怪不得我卑鄙。

喀喀一声,王冲猛抽一口痰,张嘴就吐。

少女下意识地侧脸闭眼。蓬的一声,太阳和颧骨顿时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重重砸上。顿时满眼星星。

正以为得计的王冲压住晕眩感,挥刀直刺,肚子像被一根铁柱撞中,是那少女下意识一脚踹出,痛得他眼泪鼻涕齐飞,小刀脱手,整个人也摔了出去。他下意识地拽拉着,又将少女的手捞住。两人几乎抱作一团,翻下林间小道,咕噜噜滚到了道旁的沟里,噗通栽进小溪里。

树林里先沉静了片刻,接着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再是噼噼的闷响,以及渐渐粗浊的喘息声。

大约一炷香后,王冲跌跌撞撞爬出了沟,上半身的儒衫内衣已撕成一条条的,湿漉漉地吊在腰下,露出不显强壮的躯体,从胸口到手臂的一道长长血痕清晰可见,更密布着细细如猫抓的血痕。

“这婆娘,太厉害了……”

王冲喘着粗气,抬头看向道庵方向,脸上比身上还狼藉不堪。嘴角破了,鼻子破了,两眼的眼角都红肿着,额头更是破了好几处,血水染了半脸,看上去如厉鬼一般。

刚才两人摔下去,都丢了刀,就在溪水里用拳脚厮打。尽管那少女不擅拳脚,可他依旧没能打赢。趁着又一个头槌挣下不足一秒的晕眩时间,王冲终于放弃了制服少女的打算,转身就跑。少女已没刀了,此时逃跑,该没中飞刀的危险。

刚刚爬出沟,膝弯猛然一痛,王冲重重摔下,几乎将门牙砸出了嘴。

“呼……呼……你以为我没刀了,就制不了你?我五岁的时候,就被爹爹教着用石头shè人了。”

少女好一阵后才出现在王冲身后,断断续续地说着,看来也受伤不轻。

王冲艰辛地翻身,望着也一脸血污的少女,笑道:“你爹爹就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只教你杀人?他待你还真是好啊,他一定很恨你娘,就想见着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少女楞了楞,忽然激动地扑了下来,扼住王冲的脖子,嘶声道:“不是这样的!我爹一直念着我娘!你给我认错!不然我要一刀刀割了你的肉,把你割碎了喂狼!”

王冲不过随口之言,就想着怎么拖延待变,此时见像是点中了少女的怒,竟有些失去了理智,咽喉虽然被她掐得呼吸不能,心中却是暗喜,机会……(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恩仇两难说情怨

() 王冲握起藏在身下的凶器,也就是少女shè中他膝弯的石头,准备在少女的太阳上开个洞时,忽然觉得自己与少女有些角sè颠倒,自己反而成了柔弱的女子,少女却成了施暴的强人。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自是王冲太过托大,小觑了这少女的能耐。以少女的技巧、敏捷和力量,足以抗衡一个壮汉。王冲觉得,即便是王世义与她正面交手,也未必稳占上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冲rìrì开弓挥剑,非一般文弱少年,却不是什么格击高手,就顶一个寻常成年人。少女为制服他,居然落下了一身伤,也是太过托大,低估了王冲之能。

“你杀吧!待我下了地府,找到你娘,会告诉她,她的女儿已经入魔,永世不得超生。她定会在九泉之下诅咒你爹……咳咳……”

从少女的只言片语里猜测出一些东西,王冲继续撩拨着。这少女一定有很深的故事,而从憎恨汉人到刺杀自己,也还有很多内幕联系起来,可王冲只能压下怜香惜玉和好奇之心,先放倒少女再说。

石头刚刚扬起,就听少女喊道:“阿三阿四!把这人绑起来,我要带到我娘的坟前,把他剁成肉……啊——!”

还有后援!?

王冲心中大震,手上一抖,石头没砸中少女太阳,抡在了眼角,血点溅上王冲的嘴唇,又热又甜又腥。

少女身体一软,王冲顾不得几乎被捏碎了的咽喉,腰身一挺拱翻了她。而急促的脚步声也已冲到十来步外。

一脚蹬在少女的肩胛,两手拉起少女的左膊。猛力一拧,左臂脱臼。少女再一声惨呼,将来人镇在当场。

果然是早前那两个盯住自己的汉人,王冲见他们摸刀的动作,竟像是要丢飞刀一般。赶紧扯着少女的发髻将她拉起,拦在自己身前。

“阿三阿四,愣着干嘛!他手里又没刀!顶多再挨两石头,我受得起!”

少女没因脑袋受伤,手臂脱臼而jīng神萎靡,反而厉声喊着。

这小婆娘真是够狠。再见那两人冲上来,王冲正含在咽喉里的威逼之语也不得不吞回去,情急“生智”,该说是,情急恢复了正常智力,终于扬声大喊……“救命!”

两人厮打之处的小树林,离官道三四十步,离道庵不到百步,之前王冲总觉得自己能解决问题。就没想过开口呼救。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可王冲没想到少女也在亡羊补牢。少女腰身一挺,一腿猛然向后撩起。王冲醒悟时已反应不及。就觉剧痛,几乎撕裂了脑子,当时就浑身冒汗。软坐而下。

少女已是恨极,放倒了王冲还不罢休。再度飞腿,脚尖直踢王冲太阳。这一踢真中了。王冲即便不死,也要再成痴呆。

王冲此时已经痛得涕泪皆下,只能下意识地举手护在头前,还好,那块沾着血迹的石头还在手中。

于是这一踢的结果是,王冲的脑袋被自己握着石头的手砸中,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少女也一声惨呼,摔在地上,她用脚趾跟石头比硬,自然是石头赢了。

那叫阿三阿四的两个随从扑过来,却见到两人都在地上打滚,一时呆住,不知道是先搀扶他们的小主人,还是先拿住王冲。

不过似乎也没差别,王冲的意识从剧痛中挣脱出来,暗道这次即便不死,估计蛋也碎了,如此还有何生趣,一时竟觉万念俱灰。

因此当那两人将自己绑起来时,他再没半分反抗,更已没了惧怕,而当“休伤师弟”的暴喝响起时,他也不觉惊喜。

道庵里,两个蕃汉被缚在一起,少女被绑在另一边,三人都闭眼不语,面若死灰。少女本就伤重,那两个蕃人远非八难对手,又不愿弃了小主人逃命,都被擒下了。

“蕃兵!?”

八难拧起那两蕃人的手掌,一语道出来历。两人手背上都刺着“忠定”二字。

早年蕃兵刺面刺手只是自发的,防备宋兵偷斩首级冒功。后来种世衡收三万多蕃兵,朝廷以饷诱蕃兵自愿刺字,刺面得禁军待遇,刺手得弓箭手待遇,于是蕃兵刺字便成惯例,甚至成了自示武勇的风俗。而蕃兵所刺字号,大多以“忠”字开头,种世衡所收那一批蕃兵刺的便是“忠勇”二字。

“该是早前威州羌蕃献土时编的蕃兵……”

八难再嘀咕道,他人虽憨直,却非不知世事,对开边之事尤为门清。

“师弟,你怎么招惹上了羌蕃?”

八难又问,王冲就在一边捂着裤裆哼哼,他现在哪关心这些,就只想着自己的子孙根是不是真完蛋了。

“九难莫慌,为师替你查查,真是不济,便割断尘缘,出家作为师的真传弟子罢了。”

一边老道幸灾乐祸地道,王冲哀怨地看向老道,心说真是坏了,老子就入宫去祸乱天下,也比当阉道士有追求。

八难非要替他检查,王冲紧捂裤裆,摆手不止,老道却道:“八难在军中致远务干过,人那烦恼根他不懂,骡马根却懂,让他瞧瞧总是好的。”

致远务是管辎重输送的驴骡牛马杂畜,听这话意思,难道八难还当过兽医?便是如此,王冲也不愿被当作骡马瞧,脑袋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八难也不勉强,就用手按了按王冲的两侧腰眼,“痛不痛?涨不涨?”

王冲摇头,八难一巴掌怕上他肩膀:“那就别担心了,真碎了,腰子也会出毛病的。”

这样也行?

王冲一脸狐疑,八难伸手一指被绑得跟麻花似的,丢在墙角的少女:“不信你去办那蕃女。行不行一办便知。”

他嘿嘿怪笑道:“师弟还是童子**?也算便宜这蕃女了。”

少女听得清清楚楚,呼吸骤然粗了。浓密的睫毛跳个不停。王冲看看面不改sè的老道,再看看一脸认真模样的八难。讶异地道:“你们还是出家人么?再说这些人是要送官府的,怎能自行处置?”

八难嘁了一声:“蕃人又不是汉人,在内地犯事,等同奴婢。官府都不愿插手,宁可事主自己了结。”

听起来八难对这种事已极为熟悉,王冲对他来历的推测还真**不离十。

感觉疼痛已缓了不少,八难刚才的话更是安慰,王冲便勉强压下了对子孙根的忧虑,开始对正事有了心思。

王冲道:“那好吧。麻烦师兄把这女子提到另一间房去。”

八难瞪眼:“你还真的要办啊?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是出家人,怎能眼见师弟你干这事?”

王冲没好气地道:“我是要问她事情。”

八难眼瞪得更大:“审问?你懂么?不如我来,以我的手腕,便是石头人也得开口。”

王冲看看他,再看看一边置若罔闻的老道,心说你们这出家人,到底是什么标准?

“女的归我,男的归你。”

王冲懒得再跟八难玩脑筋急转弯。让他去玩那两个蕃人好了。

他已猜到这三人的来历,审视自己所为,唯一能牵扯到蕃人的,就只有一个人……何三耳何广林。何广林被发落去了永康军。也就是后世的都江堰市,那里有博马场,用茶叶布帛与羌蕃换马。出钱找蕃人作杀手。既合乎情理,又很方便。

但其他的事还不明白。盯着潘寡妇的蕃人是什么来路,跟眼前这几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八难为硬,审讯那两个蕃人,自己为软,从这个李银月身上找答案。

“交给我便是!”

八难盯着那两个蕃人,舔了舔嘴唇,笑得格外狰狞。

少女脱臼的手臂已被八难接好,但双手背缚,双腿也绑着,脸上身上伤痕累累。王冲那一石头砸中眼角,似乎还伤到了眼睛,右脚踢在石头上,也不知断了几根趾骨,总之已无反抗之力。即便王冲也伤得行路艰难,倒也不怕单独面对她。

王冲道:“我只问你一些话,你老老实实答,还能保住xìng命。”

少女两眼睁开,左眼明亮如星辰,右眼却染着血丝,但两眼都蕴着不屈的怒火,她神sè平静地道:“我小时候就随爹爹在深山里捕猎,面对野狼、猛虎、豹子、蟒蛇不知多少次,离死只有一步这种事经得太多,早就看淡了,你要杀便杀,何必罗嗦!我是要杀你,不信你还能放我活路,别把我当小女儿家哄骗!”

王冲摇头道:“你现在这样,好丑……”

少女一滞,怒哼一声便又闭了眼。

王冲危言耸听地恐吓道:“你若是不开口,也好办,我就把你当女盗贼交给官府。你知道官府会怎么处置你吗?会把你剥光了丢在木驴上,拉着你游街,木驴还装着……大棍子,从你身下捅进去,木驴行一步,棍子转一圈,到最后会从你咽喉里捅出来,那时你还没死。”

少女脸sè一下就青白如纸,王冲正要暗道宾果,却见血sè又猛然涌回,将她那张脸涨成紫红,那斑斑血迹似乎也融了进去。

“你们汉人就是这般待女人的!我早就知道!我娘就是这么死的!你有胆便这么待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所有汉人,我爹爹也一定会报仇的!他会杀光所有汉人,会……呜呜……”

少女说着说着就哭了,显然是将王冲的话当了真,不仅有冲天的憎恨,也有即将面对酷刑的恐惧。

王冲没想到她会是这么大反应,一时默然。待她哭得一脸花时,掏出手绢,替她擦净了脸,才柔声道:“说说你的爹娘吧。”

少女咬牙道:“我说过了,少来哄骗我!”

王冲叹道:“我以我的爹娘,以我的祖宗发誓,你说说你的爹娘,我便留你的全尸。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如活着时一般好看,让你下了地府,你娘见着你也能开心。”

这般昏话,说给其他人听,只能换来一口唾沫,可少女却眼中生起喜意,转头道:“真的!?”

王冲点头:“你既要杀我,难道就没查过我是什么人?我还以爹娘祖宗起誓,这你都不信?”

少女呆了片刻,低低道:“这,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王冲笑道:“我有耐心。”(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天下之乱在女子

() 这的确是个很长的故事,少女从她爹爹是谁说到爹娘见面,就已耗去了小半个时辰。

就在这段时间里,城南一带,小乱子已经激起一城大乱。

最初的源头还是那个本被指派去跟潘寡妇马车的蕃人,他挥刀而下,那个满口蕃狗的家丁脸面被劈作两瓣,当街大哗。

“一个羌蕃当街杀人了!”

相隔不远处,追着那辆黑厢红帘马车的两个蕃人本只是随口一提的小话题,隔街的混乱传过来,与这两个蕃人映照,传言就此扩散:“几十号蕃人见人就杀!”

而在万里桥门,十多个蕃人气势汹汹地策马接连闯过内城门、瓮城和外城门,门兵畏缩在在一边,待得只留下一彪烟尘了,才奔出来破口大骂。这事传开,又在乱火之上浇了一瓢油:“大群蛮子正在成都杀进杀出!”

当这群蕃人策马奔过城南外南厢的街道,朝更南面奔去时,这般传言几乎是追着马尾而来,终于变质为:“上万晏州蛮杀进成都了!”

谣言的力量是强大的。成都人本就惴惴不安,这谣言一起,就如火把入柴堆,急速向全城蔓延。

尽管不少亲见者很清楚那是羌蕃,不是晏州蛮,也清楚只有一个、两个或者十来个而已。可即便是九百年后文盲率已不超过个位数的时代,板蓝根包治百病这种事都能成为真理,极少数知真相者要澄清谣言,根本就是螳臂挡车。

谣言之外。不乏任何时代都不缺的唯恐天下不乱者,趁乱起哄道:“晏州蛮杀败了官兵”。“城里已经失陷了”。一条条街道炸窝,再成为泼皮游手的zì yóu乐园。而后再出现披着破烂皮毡。脸上胡乱抹着灶灰的“晏州蛮”,四下劫掠商铺行人,甚至掳掠妇女,已无一个官差铺兵现身阻拦,全都吓跑了。

海棠渡道庵里,当王冲听到十八年前,李银月的母亲去永康军二王庙游赏清明放水节,不慎落水时,却不知小半个成都已被谣言淹没。

将近酉时。谣言已在城内厢坊传扬,王仲修等士绅齐聚府衙,许光凝、赵梓等在谣言中被杀得干干净净的官员也到齐了,个个都愁眉不展。

王仲修等人急切地道:“大府,赶紧调动兵马,弹压乱状!”

乱子主要在赵梓的地盘上,他挺身而出,坚决地道:“不可!当务之急,是紧闭城门。不让乱相波及城中!”

陪同王仲修的王昂惊讶莫名:“眼下这乱子,绝不是晏州蛮所为,就是谣言而已。为何官府不出面澄清,平复人心?”

赵梓凛然道:“我等也知。事由多半出自羌蕃,可人心如此,一时哪能平定?真要出动兵马。民匪混杂,抓人杀人。岂不更乱!?”

他向许光凝拱手道:“大府,也难保不会有晏州蛮正趁乱待变。在城中搅起更大风波。唯今之计,是先保城池,切不可因小失大!”

众人几乎被气炸了,都纷纷看向许光凝,希望他驳斥赵梓这种缩头之策。

却不料许光凝点头道:“此是上策……”

他看向众人,无奈地道:“官府自要出面澄清,可城外人流纷杂,迎此乱势而为,真有可能乱上加乱。你等且暂避城中,遣人回家中庄院,知会家人闭门紧守。本府也会晓谕城外民户闭户自守。”

士绅们嗡嗡声不止,哪有这样处置民变的?

许光凝再叹道:“实非本府不愿,而是不能,府县皂隶也就只能护住官府仓曹……”

王仲修问:“城北城东就有四个指挥的禁军,为何不能动?”

许光凝与官员们对视一眼,犹豫片刻才道:“二月时就调了禁军去泸州,三月之变,这些禁军也惊骇至极,回来后将消息传遍所有指挥,禁军将卒都是闻蛮sè变。此时调他们出来,就不是民乱,而是兵乱了。我已派副钤辖、都监等人分赴军营,约束将卒,禁军不乱,便是大幸。”

众人纷纷嘿声,尽管许光凝和赵梓各有立场,但在这事上看法却是空前一致。原来不止是立场的问题,还是力量的问题。真是想不到,繁华若锦的成都,竟然是这么羸弱不堪,连一场民变都束手无策。

赵梓再道:“本县会出城平乱,但也是先护住官仓官产,确保大道通畅。至于民户之事,唯有……”

他叹道:“结户自保,待今rì过后,人心稍定,再作处置。”

许光凝点头:“此是正道,本府也……”

他正要说成都府也会支援人手,堂外却猛然大哗,片刻后,下人报说祺州刺史董舜咨、亨州刺史董彦博遣人入告。文林郎董守信宅遭强人袭击,董守信被杀,家中二十多人同时遇难。两人怕再成为强人目标,求府衙派兵守护。

堂上再度大哗,许光凝脸sè大变,对赵梓道:“乱子多在贵县治下,便仰赖贵县处置了。”

“这是羌蕃趁乱而为!与晏州蛮无关!”

后堂里,王仲修还在劝许光凝出兵。

许光凝苦笑道:“我也知是如此,可乱子已起,人也死了,东西也抢了,再强自为之,乱子更大。不如保住城中,镇之以静,如此其乱必当自平。”

其乱自平!?

一侧伺立的王昂张嘴想说,那不知又要死难多少百姓,毁损多少民财?

却听王仲修也深深叹道:“民愚至此,徒唤奈何……”

一瞬间,王昂想到了很多,其中一个想法最清晰,若是王守正在此,怕会暗自冷笑吧。

许光凝也摇头遗憾地道:“早前对江楼就报说有蕃人为难,之后月绣坊也在求告,若是她们安抚住蕃人。哪会搞出这班乱子?”

王仲修唉声长叹,语气异常沉痛:“乱天下者。唯女子与小人也!”

海棠渡,李银月已说得泪眼滂沱:“姥爷说我娘已经失节。把娘赶出了家门……”

这还只是开始,更早的开始里,李银月的父亲,蕃医李木青救了落水的汉家娘子,两人一见钟情,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搞出了人命。

李银月母亲出身成都一户书香门第,虽不显贵,也非小户人家。女儿渐渐显怀。与李木青的jiān情被摆上台面,即便父亲怎么疼爱女儿,也挡不住族人四邻非议,不得不将李银月的母亲赶出家门。谁让李银月的母亲未婚先孕,谁让李银月的父亲是个蕃人……

几年后,李银月的姥爷病故,她母亲挡不住思念之心,带着还牙牙学语的女儿回家奔丧,却一脚踏入灾难深渊。家人再论旧事。甚至认为是李银月的母亲害死了姥爷,心中各有怨气的四邻也都将厄事归到这个女子身上,群情激愤中,李银月的母亲便被行了私刑。

小小的李银月也被定了命运:卖到娼窑去。万幸李木青不放心妻女,虽不敢公然露面,却还在附近守候。但他只来得及救出女儿。妻子却已yīn阳相隔。

“汉人皆可杀!”

那个月光明亮得如银光挥洒的夜晚,李木青带着女儿在乡野中奔逃。不仅给女儿取了“银月”一名,也立下了这个誓言。

李银月的故事悲凉凄婉。以王冲的理解,却有许多细节值得商榷。比如她父母的“一见钟情”,说不定更多是李木青用强,或者是施救时,动了李银月母亲的身体,她母亲不得不以身相许。而家人将其李银月姥爷的死归咎于她母亲,也不过是托辞,更多是怕她母亲分家产。至于那私刑,怕也不会是浸猪笼,更不可能是骑木驴,不过是李木青灌输给女儿的仇恨,真相可能是杖打失手而死。

不过这些细节却不影响故事的真实,王冲甚至猜测,李木青就是个“杂蕃”,“蕃医”就是蕃人里的汉医,自然大多有汉人血统。而李木青的母亲,李银月的祖母,说不定与李银月的母亲有相似遭遇,才会激得李木青立下那般怨毒的誓言。

“我说完了……你是不是还想问,到底是谁要杀你,我也可以说。是何广林介绍一个大官人的管家来找我爹的,何广林是华阳王相公家的干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要问那个管家是哪家的,就靠你自己了。”

李银月讲完故事,还确定了王冲的一个猜测,她背转过身,大口大口喘气,硬着嗓子道:“这个消息,能不能换得你下手快一些,捅我的背心或者腰眼,别在正面留下伤口……”

听得出来,她不想死,即便自小背负着仇恨,即便自小就在山林中猎杀猛兽,可一个如此在意自己的容颜,面对将死之人,也要比比美的少女,怎会这般容易舍弃生命?

王冲自不舍得杀她,这个故事只是铺垫,谁要杀他,也不必非要靠少女才知道。他更想搞明白,跟踪潘寡妇的那股蕃人是什么来历。

正要问时,有人在道庵里慌张地喊道:“二郎!有蕃人冲进了潘家园子要抢人,好多,咱们快挡不住了!”

王冲霍然起身,然后哎哟一声捂裆呼痛。

抽着凉气,他一边呼唤八难,一边叫来人去快活林找孙舟。

“是你爹爹吧?你爹爹让你来杀我,自己却去抢女人……”

王冲冷笑着对李银月道,此人绝非她口中所说的重情重义之辈,说不定是潘家人找来的杀手,要将自己和潘寡妇一网打尽。或者是邓孝安,李银月所说的大官人的管家,恐怕就是邓家的人。

王冲自不清楚,他靠着错误的推论,却得到了正确的答案。但这答案只是部分正确,离完整答案还有很大差距。

李银月下意识地维护父亲:“不是我爹爹!我爹爹这辈子就只念着我娘!来的人定是董允!”

“董允是谁?罢了,不管是谁,总之你认识对吧……”

王冲深呼吸,强忍着疼痛举步,对八难道:“把她带上。”

八难点头,将少女挟在腋下,再看看走路如小脚妇人的王冲,摇头道:“看来也得把你带上。”

潘家新园里,呼喝声一片,王世义轮着粗壮的哨棒,组织着壮丁与蕃人战作一团。可不断有壮丁抱头奔逃,王世义也额头生汗,暗自叫苦。

“这汉子真蛮!围起来别让他碍事!抓住那几个女人!”

董允指挥着部下隔开悍勇的王世义,自己则带着部下直奔潘寡妇等人而去。此时就一个中年儒生挡在前面,手里那不知是刀是剑的武器还没出鞘,腿抖得大袖长衫都在哆嗦,在董允的眼里,这高个儒生就跟蚂蚁没什么区别。

“孽畜!休要作歹!”

挥着蕃刀的蛮夷近在眼前,王彦中腿也不抖了,腰也挺直了,心中就一个念头,自己是大丈夫,定要护住身后的小女子!

他猛一咬牙,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毕露,呲目一声大喝……(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险战豺狼赌一线

() 这一声喝如舌绽chūn雷,接着却是“嗯”、“嗯”的哼声,有些近似便秘。横着拔,竖着拔,揣在怀里拔,驻在地上拔,王彦中怎么也没把这柄没有刀锷的长刃拔出鞘……

原本蕃人也被他吓了一跳,见到这模样,都哈哈大笑。董允推开部下,揉着肚子,笑着逼上前喝道:“秀才快滚开,今天我心情好,不杀人!”

王彦中羞怒交加,也顾不得刀未出鞘了,猛然欺身而上,连鞘长刀带起呼呼风声,朝董允当头劈下。

这一劈来势迅猛,董允都吓了一跳,就在同时,不远处的王世义见老师直面蕃酋,心中发急,原本还有顾忌,不愿下重手,此时终于爆发了。粗长哨棒抡转,将一蕃人如麻袋般击飞,惊得其他蕃人高声惊呼。

这一打岔,董允又分了心神,只来得及横刀在前。蓬的一声闷响,偌大力道不仅震得董允连退两步,鞘端也击在肩上,痛得董允大叫一声。

“找死!”

董允又惊又怕,若是这秀才拔出了刀,自己真要废了一条胳膊。他再不敢轻视这高个子汉人书生,抢步上前,一刀猛力劈下。王彦中挥刀斜切,两刀相击,蕃刀劈在不知何等材质制成的刀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董允加力压下,刀锋顺着鞘身下滑,瞬间便滑到王彦中那未被刀锷护住的手上。

王彦中一声痛呼,撒手丢刀,右手虎口皮肉翻卷。刀口深可见骨。董允起脚将他踹倒在地,挥着蕃刀。再度当头劈下。

“王郎!”

一个丽影猛然闪出,扑在王彦中身上。只觉一股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董允下意识地收刀,刀锋却依旧割裂了丝帛,划破了肌肤,待刀锋回转时,刃身刃尖各一处血迹已连作一线。

“巧巧!”

王彦中惊骇地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丽人,感觉到她身躯猛然一抖,呲目yù裂地唤道。

“没事的……”

潘巧巧朝王彦中嫣然一笑,起身转向董允。对着王彦中的背上,白皙肌肤自半尺长的破口里露出大片。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大人是奔着奴家来的,只要大王莫再伤人,奴家便任由大王处置。”

潘巧巧举手拂发,那一刻的风情,即便是董允也吞了口唾沫。

“不止是你,还有她们……”

董允嘿嘿笑着,部下已将阿旺阿财等家仆打倒,拿住了香莲玉莲。

“放了我女儿!不然我就……”

潘巧巧大急,掏出剪刀横在咽喉上。可她话音未落。董允就转腕用刀背打落了剪刀,再抽出眼间的绳圈,如绑羊羔一般俐落地将潘巧巧两手倒缚,高高的胸脯被勒得几乎要绷裂衣衫。粗壮的手臂环住了她的咽喉,将她制得难以动弹半分。

“人我也要,东西我也要。别逼我下狠手!”

董允说话间,刀刃也搁在了潘巧巧的脖子上。后一句话是对已经冲破了阻拦,正如铁塔一般逼来的王世义说的。

来人不止王世义。邓衍带的二三十个保丁也到了,跟只有哨棒扁担的泥瓦工和家仆不一样,人人都持朴刀长矛,顿时拦住了蕃人的退路。见己方有了兵仗,原本溃散的工人家仆也重新聚了起来,近百人将十来个蕃人围作一团。

“让路!不让就杀人了!”

“不放人,休想走!”

见这阵仗,董允也有些发慌,一面招呼部下用马围了半圈护住自己,一面以人质要挟。可不仅潘寡妇母女在蕃人手里,受伤的王彦中也被拿住,王世义和邓衍哪会让开,两方喝骂不绝,相持不下。

八难挟着王冲和李银月到时,连宇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等人都带着工地上的工人来了。自海棠渡的基建工程开工后,王冲虽未得赵梓支持,依旧自顾自地在工人中组织了临时保甲,发放了哨棒绑索,组织昼夜巡逻。没有这般布置,蕃人作乱时,怕已全跑散了。

“爹!”

破开人群,见到王彦中也被蕃人制住,身上血迹斑斑,王冲心头大震。到此世已大半年了,尽管王彦中这爹就是个伪道学,是个坑货,可王冲已真心视其为父,见父亲这般模样,自是怒火高炽。再见潘寡妇和香莲玉莲也被拿住,王冲真恨不得手里有把狙击步枪,一一爆了这些蕃人的脑袋。

“好家伙!哪来的蕃人,胆子是怎么生的!”

孙舟也赶来了,吓了一大跳。

眼见汉人越聚越多,董允大恨,不是说汉人羸弱,抢人如劫牛羊一般吗?怎么弄成现在这局面?

“让路!不让路就真杀人了!”

见到对方人群中,一个少年书生如众星拱月般地现身,董允将潘寡妇推前一步,挥着蕃刀,厉声喊道。

“孙东海!听得我的话么?”

王冲也高声唤着,在此危急之时,他已冷静下来。路上李银月大致道明了董允的身份,虽还不明董允成都之行的意图,却已有了盘算。

孙舟毫不含糊地应道:“二郎说话!”

王冲再扬声喊道:“爹爹、姨娘、香莲玉莲!若是因我处置,害了你们的xìng命,我定将这些人挫骨扬灰,再自刎于坟前,下到地府与你们相会!”

王彦中剧痛锥心,开不得口,潘巧巧满目深情地看看他,再喊道:“二郎你自作!姨娘死了,绝不要你死!只要把我埋在你娘旁边……”

玉莲呜呜哭道:“冲哥哥别忘了我,把我跟娘埋在一起。”

香莲却喊道:“冲哥哥,把我埋在你房前……”

王冲深呼吸,压住心中恐惧,决然喊道:“孙东海。砍了马腿!”

一声令下,不仅孙舟带人动手。连带王世义、邓衍和保丁们也齐齐动手,刀棒相加。十来匹马的马腿折的折,断的断,顿时嘶叫一片。顷刻间,蕃人不仅少了一道屏障,连上马冲路的机会也没了。

“你——混蛋!就不怕我杀人吗!”

眼见形势急转,挟持人质飞奔而去的打算落空,董允气得几yù吐血。蕃刀抖着,几次都有了挥刀劈落的冲动,可之前那一番对话却在脑子里种下了一根弦。那少年似乎宁愿人质死,也不愿被他带走。

“你不是没杀吗?”。

王冲本已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一截,刚才那一步最为惊险。可他宁愿冒这个险,也不愿让步,如寻常人一般受下胁迫,眼睁睁看着蕃人带走亲人,将希望寄托在蕃人的许诺上。砍了马腿,就是断掉蕃人的退路,将双方的周旋拉到利于自己的台子上。

当然。这就需要他硬下心肠,置亲人于死地,而他两世为人,并不缺果断决绝的心xìng。加之董允身份特别。王冲就咬牙赌上了。

董允被王冲这调侃几乎气出了脑溢血,扫视人质,手中的女人。人有味,还揣着香jīng方子。那两个小女娃。更是他中意的帐中人,都杀不得。对了。还有个书生,听刚才那话,正是少年的父亲。

他正要开口招呼押住王彦中的部下杀人,却听那少年喊道:“董允,想想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董允一惊,这少年知道自己的身份!?

王冲再道:“你好好看看四周,你还能逃掉吗?在这里杀人,你会是什么下场,好好想想!那真是你要的?”

不必仔细看,层层叠叠的人群,密密麻麻的朴刀长矛,哨棒扁担,四周已经围起了数百人之多,更有那铁塔般的壮汉,以及训练有素的官兵。董允此时热气蒸腾的脑子才稍稍一醒,而能开始冷静的更大原因,则是王冲所说的“想要什么”一语,他想要什么?不是香jīng,不是小女娃,是冉芒复国,是他能为王。只要他成了真正的大王,钱财女娃,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苦在这里……

心中如此想,嘴里却道:“你小儿别想骗人!我要是被抓了,不管想要什么,都再得不了!”

王冲拍着胸脯道:“只要你没杀人劫人,万事好商量。我可以作保,让官府礼送你回乡,便是马,也能赔给你。”

董允哈哈大笑:“你!?你以为你是谁?”

王冲也哈哈一笑:“阁下未免太孤陋寡闻!我王冲说不上威震蜀地,在成都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我烧过王相公家的牌坊,痛打过邓相公家的子侄,翰林学士,知成都府事许光凝视我为友,便是汴梁的大官和太尉们,我的话也能入得他们的耳,董允,与我比,你算什么?”

董允眯眼,原来那杂蕃来成都的另一桩事,就是解决这个人啊,果然是个人物。

地位一压,董允更冷静了,可他不认为这事有善了之法,正踌躇间,王冲又道:“我有一法,由我作人质,替你们开道,我的份量,该比你手中四人都足。”

董允嗤笑:“你一个想顶四个!?”

此时众人也一片哗然,纷纷嚷着使不得,董允这话刚出口就觉有误。再想到王冲一到,众人都听从他号令,不觉间,他已开始认真衡量起王冲到底值几个人,自然,也不觉间就接受了王冲的建议。

如果董允能知道他的部下在成都搅起了偌大的风浪,想法恐怕又不一样了。而此时他就想着安然脱身,在这基础上,还能挣到点什么,也算是赚头。

于是谈判急促地展开,董允只答应王冲换下王彦中和潘巧巧,香jīng他已不指望,可香莲玉莲两姐妹这样的绝sè小佳人,他还是舍不得放弃。

王冲本还不愿点头,潘寡妇却道:“就这般吧,二郎,相信香莲玉莲。”

她对姐妹俩道:“莫慌,就靠你们自己了。”

玉莲继续哭,香莲却平静地点点头,王冲愕然,潘潘巧巧朝他递来一个眼sè,若有所悟,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眼见着王冲艰辛地一步步向蕃人挪去,行到一半时,潘巧巧扶着王彦中自另一方离开,四周一片沉寂,就只闻得粗浊的呼吸声。

王冲铁青着脸,皱着眉头,如妇人一般挪步,董允冷笑,这小子嘴上倔硬,心中还是怕得慌。

两个蕃人抢出,拎着王冲的胳膊,径直扯到董允身前,就在此时,已经被家仆接住的潘巧巧忽然一声喊:“还在等什么!?”

两声并作一声的惨呼在蕃人中响起,董允回头张望,见到两个娇小身影几步就离了掌控,投入汉人一方。而押着她们的部下,一个大腿上插着柄小小剪刀,另一个捂住,鲜血自手中喷涌而出,缓缓跪地,嘶声哀嚎。

脱了险,香莲对玉莲道:“你插错地方了”,玉莲抹着泪水道:“我转了一圈的”。

这一刻,包括董允和王冲等人在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小小插曲转瞬即过,董允手中只有一个人质了,他再看向王冲,怒不可遏地道:“小子你不守信用……”

“诈”字方出口,就觉胸口一痛,刀刃刺入心口,冰凉的感觉让意识瞬间无比清灵。

“你……不守信……”

董允身躯一软,蕃刀脱手,扶住王冲的肩膀,喃喃地道。

“对豺狼还讲信用?你当我是傻子啊!别过来!过来我真杀了他!”

王冲嗤笑道,再拉着董允转身,喝止了左右的蕃人。此时董允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脑袋无力地垂在王冲肩膀上,却不妨碍王冲用他的尸体再度骗人。

这不是王冲的计划,藏在袖中的解腕小刀,也已作好准备被搜走。却没想到潘寡妇竟然将香莲玉莲训练得那般“手辣”,生生造出这个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王冲把握住了机会,八难、王世义、孙舟和邓衍等人也没落后,香莲玉莲脱困,王冲一刀制服董允,几人同时大声呼喝着冲了上来,带起人cháo一拥而上。

王冲被王世义一把扯走,剩下十来个蕃人高声告饶,却哪消得了众人的怒火,朴刀长矛棍棒齐下,顷刻之间就被放倒在地。

一场劫难眼见已经消饵,可王冲一口长气还没出尽,不远处人群就又起喧哗。

“蕃人!蕃人的援兵来了!”

一彪马队轰然奔来,人群仓皇退避,董允和十多具蕃人躺在地上,或俯或仰,血肉模糊,没了半分气息。

为首骑士勒马停下,目光落在地上,失声呼道:“董允!”

在他身后马鞍上,一个被缚住的小姑娘忽然高声喊道:“冲哥哥!救我!”

梁锦奴!?

王冲眼瞳紧缩,看住领头那个骑士,一身汉装,黝黑jīng悍,顿知此人来历。

“爹爹救我!”

几乎就在同时,被押在后面的李银月呼喊出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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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乱潮覆来苦织网

() 马上正是李木青,听到女儿的呼喊,身形一震,神sè也沉凝下来。他身后有二十来骑,其中十来个蕃人骑士看清了地上躺着的董允,大声悲呼,拔刀冲向左右人群,他也置若罔闻。

“不要乱跑!聚作一处!”

“举矛举棒,戳马头!有刀的,砍马腿!”

蕃人骑士几乎要冲散了人群,王冲高声大喊,更有八难一哨棒将一蕃人戳飞下马,保丁、弓手和土兵才镇定下来,照着王冲的吩咐,将蕃骑的气焰压住。

“大个子,看好了,你手里的东西,是这样使的!”

八难朝王世义喊着,哨棒高高平举,一个策马奔来,挥刀劈下的蕃人像是自己送上了棒头,身体猛然离鞍。那哨棒在瞬间弯作半开的弓身,八难一声怒喝,手臂微扬,哨棒向上一挑,蕃人本要倒飞的身体变作了斜飞,冲上几乎三丈高的半空,重重地在地上砸出一团烟尘。

“你手里的不是哨棒,是槊!取了枪头的槊!是骑将的兵器!”

八难的呼喝让王世义呆在当场,就觉本就沸腾的血液已经蒸腾起来,散作灼热的血气,烘涨着全身。醒转后,他大呼一声,跟在八难后面,有样学样,顿时搅散了蕃骑的队形。

两根粗壮槊杆翻心,保丁官兵聚团以长兵围在外面,之前砍过马腿的壮着胆子再砍,不过片刻时间,这群没办法纵马驰骋的蕃骑便人仰马翻,一一倒地。

“李木青,你还在作什么!?还不拔刀,为二王子报仇!?”

一个蕃人策马奔回,高声喝斥道。

“好,这就拔刀。”

李木青铿锵拔刀,寒光并现。那蕃人的脑袋离颈而飞,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一阵才停下,脸上还凝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喧嚣渐渐平息。烟尘也渐渐散去,就只剩下未死的人马在翻滚呻吟。众人将李木青这一拨人团团围住。这人虽然杀了蕃人,可在大家眼里,依旧是敌人。

李木青看了看远处被绑住的女儿,目光微微一荡。落在王冲身上时。已无半点涟漪,像是冬rì的冰面。

他冷声问道:“王冲!?”

王冲反问:“李木青!?”

李木青再看看马鞍后如麻袋般横置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一扯道:“我想,我们可以作个交易。”

王冲呵呵轻笑:“那你杀我的那桩交易要怎么办?”

李木青也笑了:“我又没答应一定办到。大不了退钱便是。”

王冲扬眉:“听起来很没信用,我还怎么与你作交易?”

李木青道:“这交易不关生死,你我都有好处。”

王冲点头道:“也罢,一人换一人,公平。”

李木青却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交易能成,这个小女娃就交给你。本就是董允的人在路上劫的,我只是顺路带过来。”

王冲一愣,啥意思?不是要换回李银月?

摆手止住众人的劝阻,王冲一瘸一拐地与下马的李木青私下交谈。见他这步子,李木青随口调侃道:“是伤了么?”

王冲哼道:“你女儿没杀得了我,却差点杀尽我的子孙。”

李木青肃容道:“我说的交易,第一件,便是把女儿卖与你。作三年奴婢。”

哈!?

王冲瞠目,什么意思?

李木青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远处的李银月,低声道:“其实就是求你照顾,只要让她四体健全,能得温饱就好。要怎么待她,都随你。”

由你妹!

王冲想骂人,先不说这妹子已将杀自己从生意升华为仇恨,留在身边就是自寻死路。就说你这个爹。无缘无故就把女儿送人了,对方还是你要杀之人。这么赤果果的yīn谋,当人是白痴么!?

见王冲满眼鄙夷,李木青淡淡道:“我今次来成都,是与董允办一件大事……”

说话时他朝马鞍看了一眼,王冲才发现,马鞍前方还吊着一颗人头。

“可现在董允死了,不管我怎么解释,董允手下那些恨我的人绝不会放过我,我在威州再难立足。只有靠着这颗头颅自己干,到时rìrì周旋在生死之间。银月若是随我回去,我护不住,她免不了要作剑门盟誓的祭品。”

“祭品?”

“祭品,羌人盟誓,会立一剑门,挖一个浅坑,选一羌女入坑。在身上加盖农具,再用石头压住,以土掩埋,再立誓言,谁违誓,便如此女。”

活埋!?听到羌人这“剑门盟誓”的规矩,王冲抽了口冷气。他忽然觉得,汉人礼教虽烂,也要看跟谁比,蛮夷笑话汉人礼教,那还真是笑话。

如此王冲开始全盘怀疑李银月的故事,他疑惑地问:“你不是因妻子之死,才誓言汉人皆可杀吗?羌人待女人,不是比汉人还恶?”

李木青眼瞳微缩,再笑道:“真不知你是怎么治银月的,居然让她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了。”

对上王冲逼视的眼神,他平静地道:“汉人不善,与羌人何干?难道因羌人更恶,就能抹灭汉人之恶?没错,我是要杀尽汉人,不过汉人太多,总得论个先后,我一个人也杀不过来,总要借他人之力。”

如果是王彦中,怎么也理解不了李木青这想法,可王冲却隐隐明白了,“所以,你其实是把自己当作汉人?”

李木青也楞了一下,片刻后,他露出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真诚笑容:“看来你是答应了。”

王冲却摆手道:“且慢,我能得到什么?”

李木青一根根手指竖起:“其一,我取消之前杀你之约,其二,你年纪虽小,心志不小。茂州威州羌蕃边事,未尝不是你进身之阶,我可以给你提供消息。如果我有了些势力,你要借边事加官进爵,我也可以帮你。”

王冲有些糊涂了,你到底是恨汉人还是恨羌人?怎么听你这话。像是在给大宋拓边奔忙一般?

李木青无视他的疑惑目光,继续道:“其三,你要收拾谁,我可以出手,价钱好说。”

王冲再呵呵笑了:“你为护住女儿。还真是颇费心思啊。”

李木青目光微闪。嘴里却道:“当然,还得加上一条,容我和部下离去。”

王冲沉吟片刻,李木青说到的什么边事。对一个少年书生,一个集医生、商人和杀手为一体的江湖中人来说,根本就是空口白话。至于杀人,他也没这个必要,更不可能与不可信之人合作。这交易的实质。其实是李木青交人,换得安全离去,也不索回李银月,怎么算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不再多想,王冲点头道:“如此便好。”

“拿酒来,你我之约,也得有盟誓,我们便歃血为盟!”

李木青果然还是更像羌蕃,这要求王冲也不推却。吩咐人倒了一碗酒。不必咬指头,自脸上伤口蘸血入酒,李木青则是咬指滴血,两人一人一口血酒,便算过了形式。

“这酒……”

倒的是三碗醉。李木青一喝就觉出不对。

王冲试探道:“三碗不过江,快活林刚出的好酒,蕃人应该很喜欢。董允不是还要抢香jīng么,这两样卖到羌蕃那里。应该能赚大钱吧?”

李木青楞了片刻,叹道:“我们都还作不起这生意。就说你,你能有可信的干人到永康军常驻,能不惧几家包下羌蕃生意的豪门威逼么?”

王冲苦笑,不能。

“银月,自此之后三年,你便是他的奴婢。打骂皆由得他,你不可违抗,更不可逃,否则就是逃奴,爹爹也护不了你。”

来到银月身前,李木青将草草写就的卖身契交给王冲,再这般吩咐道。

本还等着解救的少女,被父亲这话惊得两眼发直。

“所以,你得好生服侍他,三年不长,到时爹便来接你。”

李木青深深看了满身伤痕的女儿一眼,丢下这句话,决绝地离开了。

“爹——!”

李银月醒转,凄厉地唤着。

“头人,就把银月托付给他了?”

李木青等人策马离去,部下听着李银月的呼号,不忍地问道。

“到哪里去找这么合适的人?小小年纪,既有心志,又有能力,更何况……”

李木青回头看看正抱住小舞娘的王冲,又道:“还有情义,连乐户女子也在意,对银月应该也会……”

似乎觉得那想法也是奢望,他叹道:“只求银月在此安度三年,更多的……就看银月自己了。”

接着他jīng神骤然振作,呼喝道:“今rì起,我已被逼上了绝路!兄弟们,愿意跟着我去拼下一番事业么!?”

十多人同时道:“为头人效死!”

李木青等人扬尘而去,王冲呆呆抱着惊魂未定,一头扎进他怀里再不愿松开的小舞娘,不知该如何安慰。香莲玉莲拧着柳叶眉,撅着小嘴,恨恨地盯住他。一边的李银月以头驻地,哭得肝肠寸断。而潘巧巧扶着王彦中,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似乎忘掉了身上的伤,好一个爱恨交织的时刻……

“你们想流血流到死么!?”

八难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喝,这才惊醒了众人。

不过更大的震惊接踵而来,城南的乱相已过宝历寺,正有无数“晏州蛮”直扑海棠渡而来,在他们身后,还有难以计数的泼皮游手。

想到走时李木青附送的那个消息,“成都已乱”,王冲暗自呻吟,这真是连赶三……不,四场啊。

此时他已没力气起身主持了,可即便躺在担架上接受郎中治疗,众人还都围在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就等他拿主意,他也不得不咬牙坚持。

“八难,师父呢,赶紧把他请出来!让他装扮齐全!”

“宇文鲜于,你们赶紧回家,告诉家里人,大家不拧成一股绳,只是各顾各的,这一关可就难过了,把你们家中的家丁都带出来!”

“范小石和陈子文,你们去王相公家,也这般说给王太爷,等等,我写封书信。”

“子固,你去邓相公家找邓孝安,这般跟他说……”

成都乱成什么样子,他管不到那么多,可海棠渡绝不能乱。海棠渡也是通向西面南面的要道,如果在这里遏住乱相,四周数百里内,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豪门巨户,都能免遭乱cháo淹没。

五月二十七rì,成都大乱,连知府许光凝都龟缩于城中,乱cháo蔓延时,另一张制乱之网,却由王冲一块块编织而起。(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心思各处自护忙

() 禹泽庄里,王家族长王宣问已看完书信,正在思索的杨夫子:“夫子怎么看?”

杨夫子已“升职”为王家帐房管事,隐为族中智囊,拱手道:“大老爷也传回了消息,叮嘱我们闭门紧守。禹泽庄离乱地远,当不至直面其乱。唯虑四周的客户、泼皮甚至贼匪趁乱而动。若是调出人手,庄子就少人看护,使不得。”

王宣有些疑惑:“夫子道一声使不得即可,说得这般详尽,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杨夫子叹道:“太爷明辨,学生还在想另一层。若是成都的乱子久久未平,这里真要乱起来,便是闭门守庄,庄外的人财和产业也难免受损。更何况,乱子闹得太大,太师一党定要趁火打劫,给学士扣上治乱不力之罪,许学士正需我们王家伸手相助。”

王宣点头又摇头:“我也是作此想,可单靠我们王家哪能办下来?而且出力太重,还会引得有心人侧目,说我们王家靠家丁就能平半城之乱,那不是徒惹祸事吗?”。

杨夫子扬扬书信:“王冲说已联络华阳多家豪门仕宦,甚至还要找双流邓相公家,如此一来,我们王家就不显眼了。信上也明言是奉许学士和赵知县之令,看来这小子对太爷所虑也有所体悟。”

王宣笑笑:“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指望事中或事后找许光凝和赵梓补上这一环。不过……有他顶在前面,倒确是能免忧。我只是担心,其他家。尤其是邓家,他能说动吗?”。

杨夫子道:“太爷若真有意。就该派人去邓家,拉上他们。”

王宣沉吟片刻。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他再摇头叹道:“此番是要成全王冲那小子了,可惜啊,他为何不是我王家人。”

作为当初去招王冲父子的当事人,杨夫子只好充耳不闻,心中却也深以为憾,是啊,这般人物,若是华阳王氏子弟,那该多好。

双流邓家。略通骑术的邓衍策马急奔而来,大腿已经磨破,更觉已裂作两瓣,他也只能咬牙硬忍。

邓衍如今几乎就等同王家的干人,对外事务都是他和于保正揽下的。相比于保正,他更得信任,王冲交托的事务也最为繁重。大半年磨砺下来,已非往rì那个只有点小机灵的寻常乡农,即便面对有官身的邓孝安。他也毫不发憷。他清楚,这个邓孝安,对王冲可是怵得慌,瞧他脸上被木尺抽的伤。还没好透呢。

邓孝安当然怕王冲,不仅是以前那种怕,还新增了做贼心虚的怕。廖管家在永康军雇蕃人杀手的事。他已知道了,当时还狠夸了一番。就坐等王冲毙命。没想到,成都忽然大乱。听说是晏州蛮杀来了。以他邓孝安的智商,自不信此事,但他隐隐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也因这个可能而怕得要死。

邓衍如传口谕一般,昂首挺胸地对邓孝安道:“我家二郎说,邓将仕,你若想在成都蕃乱一事中脱罪,就赶紧聚齐家丁,交由我的伴当,也就是小的我,急赴海棠渡,协力平乱。”

邓孝安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被发现了!?等等,成都蕃乱!?还真是啊,完蛋了——!雇凶杀人都是小事,若是被查出成都之乱与自己有关,那可不是自己能担下的大祸事!说不定叔父邓洵武都要面临罢相之危。

他心中高喊着,将廖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怎么办的事!?不是说找的杀手么?跑到成都来,不杀王冲,却大闹成都!?

邓孝安惨白着脸挥退下人,严肃地道:“成都乱,蜀地全乱,本官身负皇恩,虽无差遣,也当为平乱尽其所能。本官与你家二郎交情匪浅,还有潘家生意正待交接,其他昏话,本官就当没听见……”

邓衍也不驳斥,就笑着盯住他,邓孝安脸上忽然转出亲切笑容:“这些话烦劳邓哥儿回给你家二郎,至于家丁……百人够么?”

邓衍不客气地道:“小的若是官人,都恨不得点齐了家中壮丁,亲自带队前去。”

邓孝安脸sè又青了,转着眼珠,竟是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许久之后,才小意地道:“本官在家中也非族长,便是邀齐亲房丁壮,也不过三四百人,够么?”

听他回避了自己领队这事,邓衍暗笑,就知这种人惜命,怎愿意置身暴乱之中?

三四百人很多了,果然不愧是邓家,邓衍不再迫邓孝安,只要他赶紧点齐人手出发。邓孝安不仅亲自出面点人,还再三向家丁强调,一切听从王二郎吩咐,私下又给邓衍塞了一包金铤,亲热地唤作本家。

领着大队浩浩荡荡出发,邓衍就觉意气风发,邓相公的侄子又怎么了?官人又怎么了?把柄在二郎手里,自己都能沾得这般光。

送走邓衍,邓孝安依旧六神无主,王相公家的杨夫子又来了。听他来意也是要派人平乱,邓孝安连声道家中已空,杨夫子诧异不已,王冲是怎么说服这个纨绔二世祖的?

“我与王二郎是什么交情!?打出来的交情!二郎要人,我倾家而出!眉头都不会皱一分!”

邓孝安戳着自己脸上的伤痕,一副义薄云天的凛然之sè。

杨夫子心中大定,自己委婉劝动了太爷,看来还真是押对宝了。

广都县宇文家庄园,家中族老欣慰地道:“十六啊,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担当,待你爹和你伯父得知,还不知会何等欣慰。”

族老坚决地道:“护乡人,安乡地,是我辈士人的本份!家中只留守门丁壮,其他人手,十六你全带了去!”

宇文柏既感动又鼓舞,却听族老又道:“不过。十六你记好了,此事我们宇文家不要太过冒头。就由你交好的那王二郎出面。”

宇文柏心说,成都之乱的根源就是被守正掐断的。要别人出面,自己还不放心呢。

王冲决绝地让人砍断马腿,断了蕃人退路,换了是他,他是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定。当时潘家新园那一幕,他和鲜于萌、范小石等海棠社成员,尽皆大受震撼,对王冲的观感已从敬佩向推崇飙升。

领着上百手持哨棒的家丁出门,鲜于萌那边也带着三个家仆跟了上来。

“我们鲜于家也是倾家而出了!”

鲜于萌拍着胸脯道。宇文柏白了他一眼,哀叹自己怎么就跟这小黑脸登了队,还一辈子都洗不脱的感觉。

看着两人领队杀气腾腾地出发,宇文家中一帮孩童又好奇又兴奋地喧闹着。

一个不到十岁的娟秀小姑娘问:“十六哥干嘛去了?”

“是去平乱了!十六哥可是文武双全!”

“真正文武双全的是王二郎!鲜于七哥早说过,他在晒书会上吓得人不敢让他做诗,刚才回来时又说,作乱的蕃酋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王二郎,海棠社的社首王二郎?十六哥还只是副社首。听说他们还在建书院,以后都是书院的夫子。王二郎就是山长。”

“你们恭敬些,哪能叫王二郎?该叫王太岁!没错,成都官人们嘴里的太岁星君就是他!”

年纪大的兄长们争着回答,小姑娘纤纤指尖点着樱桃小口。眼中泛着崇拜的光晕。

华阳范家,范小石高昂着头,一脸倔sè地与一个中年儒生相对。此人正是在西圆晒书会上露过面的范淑。卢彦达兴文案时,范淑和宋钧等本地儒生也入过净众寺。与范小石的关系不再那么冷漠。但说到某些事时,范小石依旧敏感无比。

“十丈。范拓今rì不是来谈个人之事,而是为成都父老乡亲而来……不必再说了!我娘既已出族,我与范家就再无关系!十丈若是无相助之意,范拓这便告辞!”

见范拓拱手要走,范淑赶紧喊住。

“此事是我士人应尽之责,怎会冷眼旁观?你来时,我就在召集家中壮丁。可范家只是书香之家,比不得其他豪门,就几十人也无济于事。我正传话四邻和佃客,待人凑得更多些,你再带走。”

这番话留住了范小石,范淑再感慨地道:“你娘之事,于礼有碍,家中也确实为难,但不管怎样,你这一辈,二十一的排行,终究是你的。如今你也出息了,先能惹下文祸,现在又能领人平乱,十叔也不逼你,你能想着此事就好。”

范小石道:“十丈别担心,此事有王守正主持,家人不会有生死之危。”

被范小石故意误解,范淑也只能苦笑,再语重心长地道:“那个王守正,真有翻江倒海之能,你还是谨慎些,要立正己身。”

范小石嘿嘿冷笑:“十丈莫想错了,不是王守正在牵累范拓,而是范拓一直在牵累王守正。范拓还未着冠,便能得此良师益友,怎能不附骥而为?”

范淑再无言语,待范小石带着队伍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范淑才百感交集地自语道:“也罢,盼你真有功成名就之rì,那时再回范家,十叔我这张老脸就等着你来抹。”

王家、邓家、宇文家、范家,不仅华阳,连广都和双流的豪门巨户都纷纷出动,到夜时,以海棠渡为中心,已聚齐四五千人,个个jīng壮有力,人人都持哨棒朴刀,俨然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

就在潘家新园的位置,木棍叉起了若干铁锅,锅里火光大作,映得四周一片通亮。王冲倚在如孔明车一般的大椅上,艰辛地将一面面小旗插在身前案桌上,那是一张粗糙的舆图,大致描画了以海棠渡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街区。(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胸有丘壑起帅帐

() 大约是深夜丑时,到底几刻不清楚,更夫早已不见踪影。(文 學馆w ww.w xguan.c om)大群兵丁拉着长长队伍行在城南街道,挑起的点点风灯映亮了大半条街。

这些兵丁头戴宽檐笠盔,身披鱼鳞甲,外层手持长枪,内层或持弓或持弩,人人腰间还挎着环首刀,反shè出的寒光浮烁不定,让整支队伍宛如长着铁鳞般的长龙。

即便武装如斯,兵丁们个个却神sè惊惶,行路时不停左顾右盼。阵中还有若干骑士,不仅马着甲,骑士也戴上了面甲,眼洞里露出的目光彷徨悚然。被这些骑士护在中间的一人倒没戴面甲,可看他一身明亮山文甲,防护显然是整支队伍里最高的。

呼号声在四面回荡,北面还有冲天火光,这个夜晚,正有无数人狂欢。庆幸这还只是五月,水汽仍重,火都烧不大,若到夏秋之时,城南怕已一片火海。

借着风灯和火光,见得左右商铺门户大开,街道一片狼藉,甚至不乏有女人衣衫,还依稀见得团团血迹,身披山文甲的官员也忍不住闭眼喟叹,再恨恨咬牙道:“许光凝,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前方忽然响起咣咣铜锣声,再有偌大风灯高高挂起,这支队伍顿时哗然,人马挤作一处,兵刃甲胄磨蹭,稀里哗啦乱作一团。甚至还有人扣动了强弩的牙发,弩箭嗖地脱弦而飞,钉在街侧民房的门板上,惊得里面的住民尖声大叫。

领队军官费了老大力气才将队伍约束住,就听街道前方有人呼喝:“是哪位官人到此!?还劳通报!我等是厢坊保甲,拦街禁夜!”

“此处的保甲这般得力!?”

官员很是意外,着部下将他牵到前方,借着风灯,情形一览眼底。

数十名衣着各异的壮丁聚作一处。各持哨棒朴刀,人人臂上缠着红巾,用桌椅箱柜拦住了大半街道。街侧还蹲着十数名乱民,双手倒缚,萎靡不堪,显是遭了一番整治。

官员问:“保正何在?”

不仅保正出来了,还跟着两个衣着极为朴素,甚至不类坊民的壮丁,两人不仅臂扎红巾。还套着无袖红褙子,胸前背后是一个白漆草就的大字:“督”。

“官人可来了,这里已安静了,第四坊那里却还乱得不可开交,我们的人都有了死伤。官人最好尽快赶去!”

保正没开口,那红褙子壮丁却说话了。

一时太多信息涌入,官员整理不及,只顾得抓住最关键的一点:“你们!?你们不止是本坊保丁?”

保正拱手道:“回官人的话,这是自海棠渡来的义民,没有他们帮手,我们这一坊就全遭贼匪糟蹋了。”

海棠渡?义民?那官员更是一头雾水。另一个红褙子壮丁道:“小的们是奉许大府和赵县尊之令,自海棠渡聚起,再分派到城南各街坊禁夜平乱。”

那官人怒声道:“胡扯!许光凝和赵梓除了关城门,安禁军。哪还发过什么命令!?”

红褙子壮丁惶恐地拱手道:“小的却不知,这是王二郎的交代。”

“王二郎?谁?”

官员下意识地问,接着像是抽了口凉气,“你说的。不会是王冲吧?”

确定是王冲后,官员目光闪烁不定。他回头看看队形不整,正嗡嗡议论,哪有jīng兵模样的部下,苦笑叹气,“本官是转运使司判官卢彦达,速引本官去见王冲。”

交代步卒都在此留守,卢彦达由一队骑兵护着,直奔海棠渡。

这一路行去,所见种种,让卢彦达难以置信。

一队队壮丁在红褙子的引导下,井然有序地奔向各处街坊。随口相问,不是豪门家的家丁,就是附近乡村的保丁。有华阳县的,广都县的,甚至还有双流县的。

“跟着红褙子走,到地头了抓贼人,守街坊,不然贼人就要冲到自家去。”

“见着手持刀刃的,正在行凶的,群聚不知来路的,尽数拿下,不杀人,只抓人。但有反抗,也不留手!”

“便是没动静,也守在街坊里,就这一夜,有酒菜有饭食,亏待不了小的们。”

“红褙子就是传令兵,随时调度小的们,哪条街聚的贼人多,小的们也一队队聚过去,不消片刻,就能驱散他们。”

问他们在做什么,对方的回答都是这般简洁而有力,似乎只当是游乐一般轻松。

不止遇到正在调度的壮丁,卢彦达还见到被擒住的贼人被一队队往南送,而终点是宝历寺与漏泽园的一片荒地。那里本就堆着的砖石被临时围出一圈矮墙,上百手持朴刀的壮丁虎视眈眈地盯着源源不断送来的贼人。

“禀告官人,这些贼人都是重犯,或是抢了贵物的,或是伤了人的,或是坏了女子名节的,二郎说这些人得单独看管,方便官府处置。”

此处的头目是一个高壮年轻人,手持一根粗长哨棒,形象颇为威武,说话却有条有理,还带着一丝书卷气。

再往南去,一队队挑夫正挑着装满酒菜饭食的担子,在红褙子的带领下前行。卢彦达暗道,怪不得那些壮丁不以深夜忙碌为苦。

路过宝历寺,见和尚也组织起来,正一队队拦道巡视,寺庙中亮光团团,锅铲声不断,香味扑鼻,饭菜竟都是在这里置办。寺庙门口还支起几个大棚子,红褙子来来往往通报情况,若干书生,甚至是少年书生正在忙碌不止。看样子,前方街区的人员调度都是由这些人在处置。

卢彦达还想了解一下各个区域的情况,如果只是控制住了城南官道左右,形势还不容乐观。他一眼就看到了宇文家的十六郎,不好去找他,就随口问道旁的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二十出头,相貌平凡,一双眼睛倒是灵活。正在跟穿着白褙子,胸前背后写着“令”的人说话。被卢彦达问询,不卑不亢地道:“不,不止是这一片。好教将军知晓,我们分作三拨,一拨就是这里,以宝历寺为起点,顺着官道向北禁夜平乱。一拨是西面,现在应该到了玉局观。以玉局观为起点向北。第三拨是东面,沿着江岸向北,不让贼人有漏洞可钻。三拨铺开,当面二十里的贼人,都会被挡住。并且一一清理……”

这年轻人自是邓衍,在他说话时,城南玉局观附近,老道赵申披挂齐全,头戴道冠,一身yīn阳八怪道袍,拂尘飘飘。真若出世神仙。正领着奉香捧炉的壮丁,在大道上招摇呼喝。夜sè中,大批乱民贼匪正向北或向西奔逃,他们可不敢跟活神仙对敌。

邓衍再道:“将军是来平乱的吗?现在已是深夜。还是不要乱动刀兵的好。更西面我们再难护住,只能通知当地的保甲,还有犀浦镇注意防备。”

听到形势几乎已被控制,卢彦达既是震动。又是欣慰,这是天助。不,二郎助他。再被误会为平乱官兵,不由汗颜,支支吾吾地道:“本官不是武人,来此是找王冲,另有要事交代。”

邓衍哦了一声,眼中失望一闪而逝,指向南面道:“二郎就在前方岔口,向东行二百步……”

行到南方官道与海棠渡官道相交的岔口时,卢彦达的视线正停在岔口竖起的几座火盆上,随从官兵连声惊呼,顺着他们指去的方向一看,他也啊哟一声叫唤。

十多根杆子高高立起,每一根杆子上都是一具尸体,皮靴毡帽,竟是蕃人!狰狞面目和模糊血肉在火光下闪现不定,这帮人马皆甲的骑士心头都寒气直冒。

“真觉像是置身沙场……”

卢彦达就觉裹住自己的山文甲格外yīn冷,由岔口转入海棠渡官道,再进到一片荒地,才觉自那尸体散发出的寒气淡了。

荒地里人来人往,人人臂上都扎着红巾,还有不少红褙子和白褙子。来来往往都以一点为轴转动。

当卢彦达被人领着靠近那一点时,看清那处的情形,心中震撼更是荡动不停。

孔明车般的大椅上,一个头面几乎被绷带遮完了的人正斜坐着驻臂思虑,不时发出指令,身边守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小丫头各有职司,随着他的指令,或是在案桌上插小棋子,或是向候在一边的红褙子或白褙子吩咐,或是提笔记录。

“王冲!?”

不必问,卢彦达就知那大椅上的人是谁。他失声时,脑子就转着一个念头,如果忽略王冲和小丫头的年纪,眼前这一幕,与案视谋策的帅帐毫无分别。

“卢……判官?”

见一身山文甲的卢彦达出现,王冲也大为意外。他原本以为,赵梓会先现身,却没想到竟是卢彦达。

两人对视,一瞬间,恩怨种种电闪而过。卢彦达自是恨王冲坏了他的图谋,还被降了一官,在余深和蔡太师心里的评价也低了几级。王冲更是恨此人陷自己于囚狱之中,还害死了顾丰。

可眼下显然不是纠缠往事的时候,为这一夜,王冲挖下了偌大一个坑,正等着官府来填。不管是谁,他都要抓牢了。而他不仅意外,还有些感慨。卢彦达是“勇于任事”之人,这个新党之人常得的评价,似乎也不光是贬义。许光凝和赵梓与之相比,在这上面可差了一层。

卢彦达匆匆道出来意:“王守正,此时非论它事之时,城南清溪驿附近的马场草料场,正为泸州战事备有千匹驮马和数万石束粮草。本官怕此乱危及军资,决意出城守备。可仓促间难以聚兵,本路禁军又甚为惧蛮,大府不敢调遣。如今你广聚义民,还望你以军国事为重,出人相助本官……”

王冲暗道太好了,嘴里却道:“卢判官,我等不过是义民自起,只为看家护院。守备军资此事,民人为之,名不正言不顺啊……”

王冲浑身是伤,又持续发话,声音已哑了,一边衣着艳丽,像是燕馆出身的小丫头脆声重复着,他人才能听明白。

这话有玄机,卢彦达闻弦知雅意,沉吟片刻,点头道:“那便如此,本官以转运使司之名,征调本地保丁。”

王冲问:“每人十贯?”

卢彦达道:“三百人,两千贯,要jīng壮有力的。”

王冲道摇头:“两千五百贯,我会把漏泽园那边的人手派过去。”

卢彦达苦笑道:“也罢,就这个价码,我这就立字据,你赶紧调度人手。”

不管是地方转运司,还是随军转运司,都无权直接在地方征调人手,何况卢彦达还只是个判官。但卢彦达如果护住了军资,转运司和成都府自然要帮他对缝,补全流程。现在王冲聚起了人手,只要王冲点头,这事就能成。

不过卢彦达也得付出代价,王冲为便利指挥调度,激励士气,就必须投下大把钱财。照明的灯油,标识的红白布,供应的饭菜,这消耗可不小,都是找商家预借的,这笔帐就得落在官府身上。虽然清楚这笔账该找华阳县和成都府,卢彦达也只能认了。

征调保丁是要付钱的,卢彦达那话就是为这笔交易正名,卢彦达相信,转运使会很乐意从司中公使钱里出这笔费用,而讲价不过是习惯使然。

王冲本就留有预备人力,他一开口,身边的小舞娘梁锦奴就脆声重复,片刻间,一红一白两褙子就急急奔出,驱策驴骡而去。

就在同时,玉莲将两面旗帜在案桌的舆图上作了调换,香莲则提笔记下了这一道命令。

见王冲用三个小丫头,一班红白褙子,就将估计数千壮丁如臂指般使唤,心神稍安的卢彦达终于忍不住道:“守正,你知不知你现在就如将帅一般?”

王冲努力将裹得如猪头的脸面摆出笑容:“承蒙判官夸奖,王冲也是勉力而为,正指着官府接手。”

卢彦达叹道:“你才十六岁啊,这本事不知从哪里来的。”

王冲咧嘴:“从书上看来的,别忘了,我可是读书破万卷的神童。”

这话自是假的,王冲脑子里的确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兵书,但现在用的却是上一世的组织调度经验。对付乱民贼匪,只要己方有组织有勇气压到位置,便是成功,与真正的战场根本不是一回事。

王冲将前方划分为三个区,分别交给老道、邓衍和于保正主持,同时给他们配了一帮海棠社的书生负责命令来往。而他的jīng力放在大面的人力支援,以及宵夜伙食这样的士气激励之事上。至于用红褙子白褙子作指令层次区隔,以及重犯看管等细节,也不过是最基础的系统运转常识。

王冲随口一说,卢彦达却肃容凛然,许久后,沉沉点头道:“此间事了,还望与守正一叙。”

王冲不置可否,他与卢彦达的恩怨哪能这般轻描淡写地化解掉,只是现在以大局为重而已。

再叹了一声,卢彦达拖着沉重的甲胄离开,王冲忽然咧嘴叫痛,就听香莲恨恨地道:“换我替你说话了!”

第七十九章 国事当先心自正

() 黎明时分,赵梓终于来到了“海棠渡义民平乱临时指挥部”。*文學 馆ww w.wxguan.c om*他与县尉组织了城中弓手土兵,衙前长行二三百人,执弓持刀,战战兢兢出了万里桥门向南行去,沿街一一点检巡铺,查询保甲。行了不到十里路,就与正南方的“义民”相遇。

与卢彦达不同,听说王冲是以许光凝和他的名义聚义民平乱,赵梓既喜又愧。在指挥部见到睡着了的王冲时,他连忙止住了手下唤醒王冲的举动。

“守正太过辛劳,且让他休息吧,本县在此理事。”

赵梓扯来一张座椅,就着那张案桌旁坐下,端详案桌上的厢坊舆图,又抽了一口凉气。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旗排列成墙,不仅挡住了整个城南,还向前推进到离成都城十来里的街坊。

“守正一直等着县尊亲临,叮嘱我等,待县尊到就交由县尊主持。”

王相公家的杨夫子也在一旁帮手,见赵梓自己对上了缝,松了一口长气。

再看记事本上,三种不同的娟秀小字记录了一条条指令,赵梓便大致清楚了这一夜的乱相以及王冲组织人手平乱的过程。王冲因伤势和思虑过劳,正倚着椅子,头枕侍女怀中而睡,另有两个如并蒂莲般的秀丽侍女护在左右,见她们手上都有墨迹,噘着小嘴,也不知是因赵梓夺了王冲的位置,她们的职司而不满,还是因另一个装扮与她们不同的侍女抱着王冲而不满。

一幅王冲使唤三个小侍女运筹帷幄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赵梓心中,让他恍惚不定。

“守正平一城之乱,如携婢赏月,真乃名士古风啊。”

赵梓由衷地赞叹道,有胆出面平乱的人应该不少。可像王冲这样,不仅作得井井有条,连婢女都能用作幕僚,那真是非凡之为了。如果不是城中的乱相,漏泽园的大批凶犯,岔口处高高挂起的羌人尸体,只看王冲这里,还真以为他是在游乐赏月。这淡定自若的心xìng,这风花雪月的作派。正是士人最为推崇的名士古风。

当然,得忽略王冲一身是伤,脑袋包得如猪头的模样。

如果此时王冲醒转,会发现赵梓看他比早前更为亲切。原因也很简单,赵梓不止钦佩他的作为。钦佩他作为的士风,更为王冲为他消饵一场大祸而高兴,甚至不止是消祸,还送上了功劳。

赵梓忙了好一阵,才搞明白了王冲的指令调度,由杨夫子等人协助,开始以华阳县的名义。发出一道道命令。

原本王冲本就没指望靠自己彻底平息这场sāo乱,不让sāo乱扩散开就是成功,要作得更多,就只能靠官府。

他这一夜的组织。其实也是处处漏洞。靠前指挥的几人都没什么经验,协从他们的海棠社书生们办事也有许多想当然。义民体系与城南厢坊铺兵、保甲的对接很不顺畅,有些地方调动不了当地保甲,有些地方则跟自发组织起来的铺兵保甲起了冲突。同时越往北。街坊越乱,义民只是临时编组。难以处置越来越复杂的情况,因此只能在城南十里左右维持住防线。

有赵梓派出的人手一一到位,盖着华阳县院和县尉司大印的文书四处张贴,本是自发而起的行动终于纳入到官府体系中,平乱行动得以更顺畅更有力地展开。

rì上三竿时,城南黑烟冉冉,街上除了官兵丁壮,再无他人,几乎波及半个成都的sāo乱,终于被扑灭了明火。在漏泽园里,已有四五百被看管起来的重犯。

此时“华阳县平乱临时指挥部”又升级为“成都府平乱临时指挥部”,许光凝到了。王相公家早早就派人入城通知了许光凝,可他一直踌躇到华阳县的兵丁完全控制住了城南官道才敢出城。

“别吵着了守正……”

许光凝也止住了手下要唤醒王冲的举动,眼里满是赞赏,甚至还藏着一丝感激。

歪着头看看王冲身下这张大椅,许光凝对赵梓和随行的一干官员笑道:“守正手里再多把羽扇,几若孔明再世啊。”

随行的王昂插嘴道:“就是那张脸不着相……”

众人轻笑,许光凝被此话提醒,问道:“莫非守正还亲身上阵平乱了?”

一旁邓衍赶紧道:“这是守正与蕃酋相搏落下的伤,挂在岔口处的蕃酋是守正亲手所杀!”

众人纷纷侧目抽气,亲手杀了蕃酋!?王冲才多大,十六岁啊!

许光凝不迭点头:“大功!守正此番立下了两桩大功!”

他边说边与赵梓对视,两人此时默契十足。王冲其实立下了三桩大功,冒他们之名聚人,其实就将平乱之功送给了他们。这第三桩大功,是对他们两人而言。

“大府也在此!?”

许光凝正招呼众人转移阵地,不要吵到王冲,卢彦达又出现了。清溪驿马场粮草场已安然无恙,他正要回城中,却见海棠渡里满是府县兵丁,专门跑了过来。

“亏有王守正相助,转运司的马匹粮秣才得以保全。”

卢彦达一来,气氛就有些微妙了,而他这话将许光凝和赵梓丢在一边,意味更是明显。许光凝、赵梓和一应府县官员都变了sè。

“许判官不向学士请下军令,就调动禁军,还开营库挪用兵甲,不怕被劾擅自兴兵么?”

许光凝的门客挺身而出,替许光凝打嘴仗。卢彦达将平乱之功归与于王冲,而不是府县,那许光凝坐视乱起而不理的罪名就落实了。门客这是攻卢彦达之过,逼卢彦达闭口。

“本官职司所在,便是朝廷要治擅动兵马之罪,本官也认了。可泸州事例在前,朝廷会如往常那般权衡么?”

卢彦达毫不客气地回应,这话之重,连许光凝也拈须眯眼。怒到了极点。所谓“泸州事例”,正是说知泸州事贾宗谅捅出了大篓子,还是梓州转运使赵遹来擦。落到眼下的成都之乱,几乎就是明责许光凝为首的府县官员怯懦不力,反而是以他为代表的转运司在做事。

许光凝不止是怒卢彦达当面指责他,更是怒他竟然挑衅自己的权威。泸州是泸州,这里是成都府!知成都府事历来都位高权重,成都府路转运司在成都知府面前就是干杂活的角sè,今rì竟然跳出来当众唾面了!

新仇旧恨交织。许光凝拂袖怒哼,转身不语,这不是退让,而是宣战。他也不得不战,卢彦达要劾他治乱不力。他就得把卢彦达先治了。

气氛正凝固到鼻息都能清晰耳闻时,就听王冲嘶哑着嗓子哎哟一声叫唤:“见过大府、县尊,哦,还有卢判官。”

王冲其实早醒了,不过是贪恋小舞娘的怀抱。听得许光凝和卢彦达当面干上了,不得不醒转。

“大府和县尊既到了,便可交差了。王冲奉令组织人手,护住了海棠渡,不让乱势波及更广,幸不辱命!”

王冲这话让许光凝和赵梓心头落定。王冲果然上道,不仅把功劳塞到他们手中,还自承只是安定了海棠渡,其他地方自是许赵二人的功劳。

卢彦达微微变sè。却又听王冲道:“卢判官心切军资,征调了海棠渡一带的保丁。声言一应钱粮,大府定会补上,不知大府与判官商议妥当没有?”

众人一愣,许光凝看向王冲的眼神很是复杂。借着低头拱手的遮掩,王冲递过去一个眼sè,许光凝目光变幻,又看向卢彦达。

卢彦达犹豫片刻,虽然脸上还有一丝不甘,却还是开口了:“守正所言正是,本地保丁一夜防备军资,出力甚重。漕司会尽快移文府院,还望大府厚加犒赏。”

许光凝点头道:“本府自会办妥,这笔钱粮会自夏收中截留。”

卢彦达拱手:“正当如此,漕司会具文上奏,道明钱粮所用。”

一番眼神一番话,含着偌大转折,细节就连王冲和王昂都没完全明白,就只在场的官员心领神会,纷纷松了口气。看他们这神sè,王冲也才放下心来。

王冲既强调他的作为是尊府县之令,又将卢彦达拉上,要许光凝认可卢彦达征调保丁的事,这是要两方说合,还可以从府县那再敲到一笔。

此时许光凝和卢彦达也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许光凝怕被卢彦达上告大乱在前,却闭门不理,卢彦达也怕许光凝硬要治他擅自动兵之罪。到时纠缠下去,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有王冲说合,就变成了府县和转运司通力合作,平乱之余,还保军资不失,是双方都得利的好事。两人虽各有立场,但事涉前程,也只能忍下意气。

卢彦达匆匆告辞,走时又给王冲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许光凝则当众拉着王冲到角落处私语。

“守正,你与卢彦达已……”

许光凝当然不好明面上说什么仇怨,但语气却含着浓浓的埋怨,只要王冲坚持是得了他的指令行事,就不惧卢彦达的弹劾。拉卢彦达进来似乎多此一举,擅自调禁军开营库,这罪他自信能治了卢彦达。

王冲道:“大府明鉴,此人就是个小人,王冲是怕他发急,再搅起大乱,大府也不免有难。”

许光凝拍着王冲肩膀道:“守正,你心很正……”

王冲暗自冷哼,我是心正,不过是正在事上,而不是正在与你一党的上。大乱起时,卢彦达还知道冒险护军资,尽其职分。你许光凝和赵梓干什么了?

当然,拉卢彦达一把,也的确有为许光凝考虑的因素,毕竟他目前只能抱许光凝的大腿,许光凝安稳,他才能安稳。

许光凝却不明白王冲的复杂心思,只当他是一心为自己考虑。感动地再道:“今次之事,你居功至伟,但有所求,本府力所能及处,定当照拂。”

王冲揉着眼睛道:“我现在只想睡觉……有什么求的,等睡醒了再说。”

第八十章 宝刀如情难出鞘

() 许光凝微汗,心说怎么感觉我在求你求我一般……

却听王冲再道:“不过另一事倒要说说,大府莫忘了之前所允小游江之事。”

许光凝又愣住:“小游江?今rì已是二十八,眼下乱成这般模样,便是能办,也要再推……”

他说着说着就沉思起来,显然是理解了王冲的意思。

王冲轻声道:“没必要推后,大府,成都人正需要一场游乐盛事。”

许光凝遗憾地道:“守正,若不是你年纪太小,真想辟你入幕了。”

当官不自在,更何况是没出身的官,王冲当然敬谢不敏。许光凝也不可能真辟一个十六岁的府学生员作府院幕职官,那可是要遭满朝质疑的惊骇之举。但这话已表明,在许光凝眼中,王冲再非一个少年英才,而是一个可以帮他度势定策的治事之才。

“也好,三十rì小游江,不变!”

许光凝拿出了比王冲期待更多的勇气,斩钉截铁地道。而他想的也比王冲更多,若是小游江办得热闹,眼前这场乱子,自不会被他人拿作把柄了。

这一场由羌蕃引发的sāo乱就此步入尾声,就sāo乱本身而言,很是虎头蛇尾,但对立下平乱第一功的王冲来说,他所面临的烂摊子,却是剪不断,理还乱,因为多跟女人有关。

“冲哥哥,你莫非真忘了?好些年前,你来我们家时,我们问你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你说大娘是姐姐,二娘是妹妹。然后你又说,若是有名字。就不会被这般戏弄了。姐姐找你讨要名儿,那时正是黄昏,娘和桂姨娘从莲塘里划舟回来,你便说……‘弯堤弱柳遥相瞩,雀扇团圆掩香玉’,就叫香莲和玉莲,姐姐和我的名儿,都是冲哥哥你取的哩。”

香莲和小舞娘梁锦奴在一旁貌似亲热地说着“知心话”,玉莲“语重心长”地跟王冲说起了往事。这番话道来。倒让王冲刮目相看。平rì只觉妹妹玉莲更单纯,还有些粗枝大叶,却不想其实有颗很细腻的心。

“那时我们跟娘说起这名,娘就对桂姨娘说,要不冲哥哥选一个娶了。桂姨娘问你。要选哪个,冲哥哥你不是抬手指了姐姐么?夜里我还哭了一晚上哩。”

玉莲俯视看着头枕在她腿上的王冲,娇俏鼻头几乎靠上了王冲的鼻子。小姑娘眼瞳里闪着光亮,吐息也有些灼热:“冲哥哥,姐姐从那时起就等着冲哥哥来娶了。昨rì姐姐说,宁可埋在你房前,也不跟娘埋在一起。冲哥哥你还不懂?”

她兴奋地道:“冲哥哥,什么时候能唤你姐夫啊?”

当年王冲自己指了媳妇?王冲一惊,赶紧进入深度记忆搜索模式,好一阵后。才苦笑道:“玉莲,当年冲哥哥就顾着埋头读书,我娘问我选哪个,还以为是在问选哪盆花带回家。香莲背后是盆兰花。你背后是盆牡丹,我当然选兰花啊。”

一瞬间。小姑娘脸上诸般神sè闪过,快得让王冲看不清。可到最后,玉莲却横眉怒目地道:“冲哥哥是想娶那个小妖女!?”

王冲叹气:“玉莲,你跟香莲更该问问,你们的娘要嫁谁,我爹又要娶谁。”

玉莲愣了片刻,忽然丢开王冲,拉起香莲就跑。跑到远处一阵嘀咕,姐妹俩抱作一团,不见面目,只见削肩抖个不停,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脑袋又被挪到一双弹力更足,却纤瘦一些的腿上,是自小就在练舞的梁锦奴。小舞娘青葱般手指抚着王冲的脸颊,恋恋不舍地道:“奴奴要回去了,妈妈和行首定要急死了……”

王冲自然明白小舞娘对他的眷恋和依赖,他试探地问道:“你在官坊里还好吗?不想过那样的rì子,冲哥哥可以赎你。”

小舞娘不仅擅舞,一颗心还玲珑剔透,很会揣摩他的心思。替他传令时,几乎不必再向他确认,这一点香莲玉莲便作不到。能把这样的可人儿留在身边,自是一桩美事。以前是无钱无势,没认真想过,现在王冲觉得,从官坊要个人,应该不算太难。

喜sè在小舞娘的眼中和脸上绽开,但她瞄了瞄远处的香莲玉莲,再垂下眼帘想了片刻,缓缓摇头道:“行首不会允的……”

似乎怕王冲误会,她赶紧补充道:“会要很多很多钱!”

再垂下头,坚决地道:“奴奴此生已欠冲哥哥太多,不能让冲哥哥再为难。”

王冲呵呵笑着,抚上了小舞娘那白皙滑腻的脸颊,点头道:“那便回去吧。”

小舞娘用脸颊摩挲着王冲的手掌,感受那股直透心底的温热,却压不下心中的忧苦。见她这副模样,王冲只当她是担心钱,也不说破。心道我现在没有很多很多钱,可有些事,不一定要靠钱来解决。你就安心等着吧。

送走了小舞娘,王冲的“后事”还远远没有了结。

倒不是正事,王冲所组织的义民平乱行动,因为许光凝和赵梓都开口认帐,各家豪门为揽下仁善之名,纷纷派出管事主持善后事宜,已不必要王冲亲自出面。有卢彦达和许光凝认下的两笔犒赏,赵梓也一口揽下布匹粮米的消耗,不仅商家预借的物资都能回笼,聚起来的四五千壮丁人人都有赏钱,几乎人均一贯。

甚至连海棠渡的事也不必他过问,有人比他想得更多,作得更好。早在昨rì,快活林三掌柜李十八就以“一碗酒一个好汉”为口号,将参加赛酒会的丁壮组织起来,当了平乱义民。今rì事毕,各厢坊铺兵、保甲,府县弓手土兵一队队组织起来,接管了街坊,退下来的“义民”便分到了免费的三碗醉,虽然只是浅浅几口,却足以将三碗醉的名号打响。

海棠楼掌柜林继盛这两rì几乎就泡在了酒库里,督着酒库造酒。连海棠chūn甚至海棠露都顾不上了,全力造三碗醉。这两rì的三碗醉味道最香,不少都是海棠露勾兑的。

王冲还头痛的一件事,便是羌女李银月的处置。她父亲不负责任地丢下她,要在茂州威州打拼新事业,说是当婢女卖给他,他又怎可能当婢女用。

“你爹其实是另有要事,把你托付给我,由我照顾。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恩怨。你就安生过这三年,如何?”

三家村王家里,王冲对已包裹了伤势,躺在床上休息的李银月闻言软语劝道。

“不会的,爹爹不会丢下我的!定是你使的坏!没错。就是你害的!你杀了董允,一切都变了,就是你害的!”

李银月依旧情绪激动,顾不得伤势,伸手来扼王冲的咽喉,吓得照顾她的瓶儿和六娘都叫了起来。下一刻,两个小姑娘又惊声叫道:“二哥/二郎。不要!”

王冲拧住李银月的手腕,另一手握刀横在她的脖颈上,也是一脸怒意:“我也说错了,我们之间的仇怨也深得很!你差点杀了我。杀了我的……”

考虑到妹妹和六娘都在,“杀了我的子孙”这话很容易勾起好奇宝宝的兴趣,王冲只能咽回肚子,转口道:“不是与你爹已经有约。早就一刀了结你,再吊到杆子上。与董允摆在一起!”

见李银月身子微微哆嗦,也有了惧意。王冲索xìng抛掉了温情路线,恶狠狠地道:“我与你爹的交易,事关你爹的大业!你就老老实实当我的奴婢。若是惹恼了我,整治你都是小事,坏了你爹的事,你就别想着三年后能逃得了我的魔掌!”

李银月呆住,她自不知父亲与王冲有什么交易,可父亲能将她丢在王冲这里,这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王冲咆哮道:“听明白了么?明白了就点头!”

李银月扭开了头,许久之后,才如遭受家暴的小媳妇一般,委屈且不甘地动了动下巴,算作点头。

出了门,瓶儿撅嘴道:“二哥刚才好凶,怎能这么待人呢?”

在一边听窗户的虎儿叱道:“你没听到吗?她差点杀了二哥,你还替她说话?”

见王冲点头,确认此事为真,瓶儿才醒悟过来,态度猛转:“贼婆娘!待会我去给她灌些曼陀罗汤,让她大睡不醒,二哥就能随意摆布她了!如果她醒了,就再灌她!香莲玉莲姐给我的曼陀罗够用!”

随意摆布!?王冲咳嗽不已,妹妹在想什么呢?如果是在她脸上画猫这种事,能不能说得清楚些,不要这么招人误会……

再听到后一句,王冲更是出汗不止,开始提醒自己,以后在家中喝汤可要多长个心眼,曼陀罗就是蒙汗药的原料,那两姐妹竟把这玩意随意传播。

与小姑娘有关的事都还拖着不知会纠缠到何时的尾巴,与此相比,王彦中和潘寡妇的事似乎就等着瓜熟蒂落了。

王冲抱着这样的心思去探望卧床养伤的王彦中,刚到门外,就听到两人的对话。

“我是没出息,连刀都拔不出来!可有二郎在,有什么好担心的?就你这婆娘多事,你以为你风华绝代,一笑倾城,能降服蕃人!?潘巧巧,离你抱怨花魁还不如你俊俏那rì,已经过去了十九年,十九年!”

“我是多事!我是放荡!王彦中,你又何苦跑去我那里,当自己如豪勇壮士一般!?没你逞英雄惹恼了那蕃酋,不等那蕃酋拔刀,我的剪刀就戳烂了他的心口!王彦中,离你开弓挥剑骗得我两眼发花那rì,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

“半老徐娘……”

“佝偻老朽……”

王冲预想中含情脉脉的沉默,或者絮絮叨叨的心语情话,甚至更进一步的行动,什么都没有,却是这般如小儿斗气般的吵闹。

王冲苦笑着敲门,见得是他,潘寡妇气鼓鼓地道:“你儿子来了!有什么话就赶紧交代!我们潘家给你奉送上好石碑!”

瞧着不顾背上刀伤,大踏步而去的丽影,王彦中举起被包得如猪蹄的右手吼道:“贼婆娘,你就这样走!看你不走得背心开裂,五脏六腑都喷出来!嘿,你还跑起来了……”

“巧姨娘那伤没事。”

王冲一句话就摁下了王彦中那满含着关切的骂声,对上儿子玩味的目光,王彦中闭目扭头,遮掩他那张红得发紫的脸颊。

“爹,就算你要逞强,也选把靠谱的兵刃吧。”

王冲知这父亲视面子重过生命,不谈他与潘寡妇之事,拿起床边那柄拔不出鞘的无锷长刀嘀咕道。王彦中当时的“英姿”,他已知得很详尽。

王彦中哼道:“家里就是这刀最靠谱!你就不知,这是……”

接着吐出的一个名字让王冲吃惊了,“大夏龙雀刀!”

“西夏的?”

这个名字王冲从八难那里听过,似乎是西夏国的宝刀。

“你小子不学无术!那是西夏龙雀,这是大夏龙雀,是我们王家先祖自唐时传下来的宝刀!”

王彦中的纠正让王冲汗颜,他自不知“大夏龙雀”这个名字有诸多起源,其中之一便是与湛卢并列的上古宝刀。唐时横刀里也有jīng品取此名称,实际就是唐横刀的一个变种。八难所说的西夏龙雀刀,是以唐时留在西域的冶炼技术所造宝刀,二者虽有继承关系,却并不是一回事。

王冲以前就拔过一次,现在再拔,依旧纹丝不动,叹道:“爹,早就锈完了,你拿把柴刀也比这管用。”

王彦中很是不甘,就如追忆他已逝去的青chūn,“终究是大夏龙雀啊……”

王冲耸肩,心说找时间把鞘剥了,看看能不能磨出来。

王彦中右手伤得很重,董允那一刀几乎劈裂了整个虎口,伤到了骨头,若不是他撒手快,手掌怕都要被劈作两半。这手rì后不仅开不了弓,挥不动刀剑,连字都再写不得了。

王冲心想,这大概就是父亲心情烦躁的原因,他也不再刺激父亲。闲闲聊了一阵天,吹足了自己已是成都第一名人的牛皮,让王彦中心情大好,这才离开。

找到潘寡妇,这美妇还一脸慌张模样,以为他要谈王彦中之事,却听王冲道:“许大府要继续办小游江,就在三十rì。如果组织一场花会,不知来不来得及?”

潘寡妇眼中一亮,王冲再道:“趁此机会,也把香jīng的名气打出去,姨娘想想,该用什么法子妥当。”

不愧是女强人,心思顿时就转到这桩商机上去了。王充心想,还是先把家当置办好,再徐徐图之吧。

想到即将举办的小游江,王冲心口也热了起来。经此一乱,他的名声已立了起来,就该趁热打铁,赶紧揽到利。

第八十一章 潜龙在渊见祥瑞

() 五月三十,官道岔口,通向海棠渡的官道被拒马挡住,身着无袖红褙子的壮丁正在吆喝:“前方只供步行,尊客往南百步寄停车马!”

一老两少三个儒生下了马车,吩咐仆人自去寄存不提,放眼东望,海棠渡官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百度搜文學馆w ww.w xguan.c om)老者有些讶异:“宝历寺都没什么人,还以为今次小游江要办砸了,为何人都在这里?”

接着他又皱眉道:“万一再出乱子,可就难收拾了。”

身边那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儒生道:“叔父,你没见行人多是丁壮吗?当rì王守正聚起三县义民四五千平乱,个个有酒有菜有犒赏,今rì办小游江,这些人自要再来。我们家中那些请假的护院,都是来这里了。”

另一个更年少的儒生道:“多半还是奔着好汉酒来的。”

稍长的儒生咦了一声:“不是叫三碗醉么,怎的又变了?”

年少儒生笑道:“那一rì快活林三掌柜喊‘一碗酒一个好汉’,召集了好几百参加赛酒会的汉子,三碗醉就变作好汉酒了。”

老者呵呵道:“原来是奔着酒而来啊……”

年少儒生道:“王公不与大府同舟而行,倒是抢得了头筹,今rì小游江,重头戏都在海棠渡,赛酒会比出文武状元,只是其一。”

老者正是王仲修,两个年轻人则是王昂和张浚。听得此话,王仲修来了兴趣:“真没想到,怕水不敢乘舟,反得了便宜。”

王昂咦道:“当rì我就在守正身边,怎没听他说到赛酒会还要比出文武状元?”

张浚微微自得:“昨rì我来看守正,被他抓了夫。遣去筹备此事,自然知得详尽。”

说话间便进了海棠渡,岔道口竖着十来根高杆,杆上彩旗飘展。王仲修再问:“听说那一夜,上面挂的是蕃人尸体?”

说到这事,王昂又自得地瞄了张浚一眼:“正是,王守正不仅领着海棠渡民众将作乱的蕃人尽数击杀,还亲自手刃了蕃酋董允!那董允的来意已经查清,就是趁泸州之乱浑水摸鱼。董守信正是被董允所杀!前rì晚间,我陪许大府来时,那董允就挂在正中的杆子上。”

张浚自不愿服输,补充细节道:“守正是先遭了蕃人袭击,带着伤再击杀董允的。在此之前。守正之父王夫子也是仗剑拒敌,与董允挥刃相斗……”

将那一rì的情形细细说到,听到王冲决绝地下令砍了蕃人的马腿,再以自己换人质,王仲修和王昂的神sè也随之变幻,到最后王冲趁乱一刀将董允毙命,两人下意识地出了口长气。

“少年英雄。真如……徐元直一般。”

王仲修由衷地赞叹着,脑子里走马灯般转过无数人,却都觉与王冲对不上号,勉强抓了个徐庶。出口后又觉不妥。

王昂委婉地纠正道:“守正击杀蕃人后,又端坐孔明车,以美婢为僚佐,分派数千人如使臂指。许大府来时。就笑言再多一羽扇,守正便是少年孔明了。”

张浚却笑道:“孔明?不像!孔明自比管、乐。我看守正,更似管仲!王公,叔兴,你们行下去便知!”

一路走来,王仲修和王昂兴致也一分分提了起来。五月正是西府海棠怒放之时,官道两侧红白缤纷。若在平rì还不觉这sè彩艳丽,可间或布置在道旁木架上的排排盆海棠,却如点睛一般,将这景sè提聚而起。

行到高挂着“三碗不过江”酒招的快活林时,人已聚得层层相叠。不少人正大吹法螺,道自己在前rì平乱时怎般勇武出众,道自己三碗好汉酒下肚,依旧脚下稳稳地带队出征。而当快活林前临时搭起的台子上,一队红衣玄裤作兵丁装扮,却又披着轻纱彩绸,梳着高高环髻的女子现身时,顿时引爆了观众的情绪。

冲天的呼喝声中,王仲修对王昂张浚喊道:“这引客作得别致!”

张浚脸上已自得满溢:“正是学生所定!”

所谓“引客”,就是勾栏瓦肆里,正式节目之前现身的女子,或作小节目,或收钱,或派小利市。容貌过人,身姿曼妙,说话大胆,举炙。甚至还常撩衣露臂腿,将那白花花的肩膀大腿小腿亮给观众。

若快活林是用这种的引客,王仲修怕要沉脸骂人了,可换作一群娘子军,不仅应景,也合王仲修这种正人君子的胃口。

王仲修话音刚落,忽然抽起了鼻子,在他前方的无数看客也是这般动作。这队娘子军上台,还荡起一股香风。这香气虽然浓艳,可也就是在这汗气蒸腾的场合下,才能穿透百味,直沁心扉,连王仲修原本掩在鼻边的袖子都放下了。

王昂倒是知道此事,“台上的引客怕都用了守正鼓捣出来的香jīng……听说是跟百花潘搭伙作的。”

听到这个新名词,王仲修讶异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我就在奇怪,哪有这般浓烈的香囊,也没见熏香的炉子。不过……王冲怎还在摆布这些杂碎物事?”

张浚喊道:“不然学生为何说王守正近于管仲呢?”

此时台上引客正脆生生地齐声诵念着赛酒会“武举”章程,这倒是此时的风俗,大家都熟悉得很。依旧分解试、省试和殿试。解试就是三碗好汉酒,醉了自己掏钱,不醉拔解。解试前两rì已经办过了,今rì是省试和殿试。

此时还只是省试环节,用的是号称“两碗醉”的烈酒,依旧是三碗不醉,便算合格。下午是殿试,要用快活林号称压店之宝:一碗醉,那就是无限制比拼了。限时之内,只要没醉,谁喝得多,还能照着引客的演示完成举石锁,开弓等动作,谁就是状元。再依次排出第二三名榜眼。第四名探花,之下为“酒进士”,直至“同酒进士”,聚齐三甲“酒进士”。

“这只是武举,文举又如何?”

王仲修也来了兴趣,此时天下兴学,府州也在办武学,这赛酒会的武举很有兴武学的味道。

“文举在海棠楼,与武举差的。只是用的酒不同,殿试要作的事不同。”

张浚刚喊完,引客已抬上一坛“两碗醉”,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压下香jīng气息,钻得在场汉子们同时吞咽唾沫。细不可闻的咕嘟声汇作一处,竟然清晰入耳。

王仲修再举起袖子掩鼻,这酒气太粗,他可受不了,却正是聚在此处这些贩夫走卒,农夫护院等卖力气为生的汉子所好。

由家仆护着挤出人群向前行去,张浚如导游一般作着介绍。“海棠楼用的是海棠露,有九品之分。以下三品解试,九杯不醉,还要诵诗文一篇。才算得解。而后省试用中三品,同样九杯不醉,另答字谜三道,对两道者合格。殿试用上三品海棠露。依旧九杯不醉,再自作咏酒诗一首……”

听到这。王仲修恍然:“学士今rì来海棠渡,便是作这赛酒会的知贡举!?”

张浚点头:“正是,武举只是露个面,为状元榜眼探花授牒而已,许大府对文举更感兴趣,要亲自评卷。不少成都文士,甚至府学里的大部分同窗,都想在文举上扬名。”

王仲修和王昂都沉默了,依稀能见海棠楼前也人cháo滚滚,王仲修道:“不知这海棠露到底是何味道?”

王昂与张浚对视一笑,王昂安慰道:“叔父莫忘了,大府到时,叔父就要陪同大府,叔父可是同知贡举,自有一品海棠露奉上,就怕叔父三杯便醉。”

王仲修捻着胡须,不屑地道:“三杯!?不要小看老夫的酒量,只要是好酒,三坛都能鲸吞而下!”

离海棠楼还有一段距离,就在快活林与海棠楼之间的那片荒地上,一层层花盆摆出各种造型,竹架裹着藤蔓,搭出简便却又意境丰沛的走廊。向深处看去,一座座花台正在紧张地施工,估计到下午就能完工,到时这里便是一片花海。

听张浚介绍说这是处花会,王仲修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区区两rì筹备,怎可能联络得及彭州花户,没有天彭牡丹,怎配称花会?这便有些沐猴而冠了。据闻学士也要来花会,我看没这个必要。”

王昂倒是不太清楚,好奇地问:“怎么没有天彭牡丹,便不成花会了?”1

张浚对这事更熟悉,解释说:“蜀中芙蓉和海棠天下扬名,但毕竟是本地货sè,大家都见惯不怪,不以为贵了。而牡丹乃百花之首,花大sè艳,富丽堂皇,蜀人一直非常向往。可蜀地栽培不易,本地牡丹出产绝少。”

“十多年前,彭州花户纷纷奔赴洛阳移植牡丹,在彭州立起了片片牡丹园,自此蜀地就有了“天彭牡丹”。”

王昂兴致更浓:“那这天彭牡丹,与洛阳牡丹有何不同?”

王仲修也不知是被谁科普过,张口就道:“天彭牡丹虽不如洛阳牡丹气势壮阔,遮原蔽道,却是秀致多品,以至有千品之分。”

张浚接嘴,说得更具体:“红花有状元红、祥云、胭脂楼等上三十品,紫花有紫绸毯、泼墨紫、福严紫等上十品,黄花有禁苑黄、青心黄、黄气球上三品,白花有玉楼子、刘师哥、玉覆盂上三品,碧花有欧碧、苏碧、铁心碧上三品,另有转枝红、探chūn球、内人娇等上百品杂花,再加中下品凡花,千品绝非虚数。”

王昂见他说得高兴,竟忘了王仲修是鄙夷眼前这处花会,要建议许光凝砍掉此处行程,赶紧道:“大府决意尽快办起小游江,安定成都人心,区区两rì,自然不及筹备,这花会就是应应景而已罢。须知蜀人游乐必赏花,无花不成行。”

张浚道:“此处花会,是华阳百花潘联络华阳一干花户所成,就花品数目而言,的确不成规模……”

王昂叹气,王仲修也不再说话,显是打定了取消此处行程的心意,却听张浚又道:“可大府必须来此一趟,此处是大府来海棠渡的两件必办之事。”

老少两人惊诧地同时看去,张浚却卖起了关子:“此事干系重大。学生被王守正再三jǐng告,若是事前泄露,便没得好果子吃,只好委屈王公和叔兴兄,待时辰到时,自见分晓。”

王昂投过去一个埋怨且不满的眼神,王仲修却看向另一处,问道:“那另一件事,莫非是献道经。荐真人?”

顺着王仲修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官道南面,原本的小树林已被清出一片阔地,立着黑白相间的九宫八卦道坛,正有依稀的道乐声响起。

“那是北帝神霄庵。要在今rì为蜀人和丧于乱中的生灵作yīn阳两利道场,此事与小游江无关。不过王守正是此庵庵主的俗世弟子,央了大府移趾一观,为道庵盛盛香火,倒不是必要之行……”

张浚说到这,王仲修便脸sè不豫地道:“不是必要,到时便让学士不必来此。王二郎怎与道士厮混起来?”

王昂辩护道:“守正不是有心入此道,他与此庵庵主的关系,据说还有一番渊源。而那庵主更在前rì夜里主持一路平乱,出力不小。便只是酬功。大府也是要来来的。”

张浚不愿深谈此事,转开话题道:“另一件大事,就是守正与原华阳县学一班学子所建的书院要在今rì奠基。”

王仲修点头:“此事才是正理,听说书院是王二郎一手包办。不愿假外人之手。却还要另建藏书楼,这藏书楼。我们王家定会鼎力相助。”

王昂咧嘴笑了,这事之前他就一直在说服王仲修,看来经过这一场变乱,王仲修对王冲又有新的认识,态度已从之前的观望转为支持。从另一个角度看,未尝不是王家报答王冲出面平乱,替王家女婿许光凝化解了一场危机。

再往前行去,就在海棠楼对面,那一片看起来是新立不久的大棚,又让王仲修和王昂开了眼界。

这片大棚其实就是个集市,卖木石铁器的,卖粮食果蔬的,卖布帛衣帽的,还有各sè百货杂物,玲琅满目。这倒不出奇,出奇的是集市不仅布置规整,摊主也个个身着统一的无袖白褙子,胸前背后再贴一块正方形的红布(当rì之乱里预借白布废物利用)。

公平秤这种东西,寻常草市都有,也没什么可说的,奇异的是,在大棚入口处,另有人发放“市钞”,说是抵钱引用,一张十文,入市就发,买什么都可以用,甚至临时入市的那些游乐摊子也能用。

王仲修一时好奇,与王昂张浚两人各取了一张市钞进去,结果发现,还真能用,没哪个摊子不收。问到摊主,对方也很老实地说,他们收了,会用这东西跟大掌柜抵摊位钱,多的也能换成钱。

听起来,这市钞其实就是变相让摊主们降价,同时又免了摊主的摊位钱。王昂一时没想明白,那“大掌柜”不是平白亏钱了?

张浚却道:“这是打下名声,不仅吸引客人来此买东西,也会吸引货主来此卖东西。”

再见到有些人进进出出,重复领“市钞”,王昂摇头道:“还是不智,这些钱用来印帖子,足以把名声传遍整个成都。”

王仲修作过地方官,对此举另有认识:“一次买卖只能用一张市钞,本无心买东西的,有了这东西,就想占到这十文钱的便宜,为此他们得掏出几十文甚至几百文。即便重复领,也是摊主受益。再说此举又能花费多少?一张市钞十文钱,便是一万人领,也不过百贯而已,被这百贯带出的钱,怕不止千贯……”

听王仲修一算,王昂和张浚暗道,好算计,真是把这小游江作成了大利市。

三人一并好奇,这大掌柜到底是谁?

两个五六十的婆子在集市里坐镇,自称二掌柜和三掌柜,被问到大掌柜,异口同声道:“那还有谁?便是王二郎!”

三人愣住,王冲还作起杂货铺……不,开起市集了?

张浚苦笑道:“昨rì守正吩咐人去广都的印坊取东西,怕就是这市钞了。”

王昂对张浚道:“我开始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说守正像管仲了,这家伙连蚊子腿都不放过,杂货铺也能作出一番花样。”

三人出了集市,这才注意到大棚区的店招:“十文利”。不由同叹一声,好名字!不仅是说买家来就有十文利,也示在说货价低,卖家只赚十文利。

“守正满腹经纶,还是不要太沾利事。”

王仲修还是来了这么一句,王昂张浚都同时点头。

行到海棠楼下,海棠楼对面的河滩荒地也已搭起了台子,这自是夜晚歌舞之处。为许光凝打前站的王仲修已无心检视杂务,他的全副心神。都已被海棠楼里飘来的酒香吸引住了。

海棠楼的喧嚣一直持续到黄昏,但这仅仅只是盛会的开始。

酉时末,江面鼓乐大作,一条条彩船顺江而下,停在海棠渡上岸。原本小游江的终点是宝历寺。可这一次,和尚们丢了大生意,终点改在了海棠渡,宝历寺只作为许光凝的宿夜处。看海棠渡这光景,许光凝会不会过去宿夜,还真是难说。

与往年小游江更有一桩绝大不同,为首的官船上。不仅下来了许光凝和成都、华阳、双流、广都等县的知县或县丞,还有成都府路转运司、提举学事司、提举常平司、提点刑狱司等路司官员,甚至还包括成都府路兵马副钤辖等武官。除了碍于明制,不得与路府州县官员同游的走马承受。成都府大大小小数百官员,几乎露面了大半。

对许光凝以下众人来说,这次小游江意义非凡,就在蕃乱第三天。就组织起了盛况不小的游乐,不仅能安抚人心。更重要的是向朝廷证明,成都没乱,一点也没乱。之前的乱子,已被大家齐心协力,果断而坚决地镇压下去。乱子虽是羌蕃而起,却是受泸州之乱波及,因此他们不仅无过,还大大的有功。

当然,这样的公开邀游更是难得的好事。照故事(旧例),这样的邀游是公务,他们不仅能尽情享用美酒佳肴,还能招jì相陪,言官也说不了什么。

因此不管是许光凝、卢彦达还是赵梓,人人都喜气洋洋,谈笑风生,全无一丝本是党争敌手的模样。

大批人马先赶到道庵旁边的阔地里,在这里,一块巨石已经立起,正待石匠雕琢。巨石之后是一面照壁,也还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里,王彦中带领王冲、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一干读书人,以及海棠渡附近数百乡民拜迎许光凝一行。

这是许光凝早前立下的承诺,原本还只是说到此看一看,可经成都之乱,许光凝以及成都官员欠下王冲一个大人情,此来就非之前那般随便了。

许光凝在此发表了一番辞藻华丽的讲话,赞扬王彦中兴学乡野的仁德之心。书院虽是王冲实际cāo办,名义上却得由王彦中顶起来,反正他也是个乡先生,将乡中学舍扩建为书院,在这个时代也被当作德行义举。

许光凝再当场挥墨,写下了“乡庠靖德”四个大字,这四个字将被拓印到那块空白照壁上。还有他之前就写好的一篇“十里渡书院赋”,也将拓上去。他的字虽不如苏黄米蔡四大家,却也是造诣极深的,题词被高高举起展示时,引得上千人鼓掌欢呼:“好字!”

“守正啊,还是入府学吧,何必在此乡学虚费光yīn。”

跟随许光凝向花会所在地行去时,许光凝语重心长地劝道。

“大府好意,王冲感激不尽。不过王冲已誓言与禁学同窗同进退,三年内不入学,还望大府成全。”

王冲将范小石唐玮等被处以若干年不等的同学扯了出来作幌子,许光凝也不好再勉强:“也罢,反正你年纪还小,静心在乡读书,rì后也当有一番成就……”

王冲装作憨直地一笑,这海棠渡官道左右的产业,他全插了手,这哪是“静心在乡读书”。

接着许光凝又问:“对了,花会之事,到底有何奥妙?”

王冲也卖起了关子:“大府去了便知。”

许光凝哈哈一笑:“若是比不得海棠露,可要罚你!”

不多时,花会现场,夕阳罩住绚丽百花,另有一番动人sè彩。而一身盛装,如仙宫女官一般的潘巧巧敛裳行礼后。摆出一盆花,观者顿时哗然。

两朵牡丹并枝而生,一朵花sè红中有白,一朵白中有红,对映成趣,似夺天工。

“这株并枝鲜只是引客,连带今rì花会,都只为迎另一宝……”

花美人也美,潘巧巧顾盼生姿。即便是许光凝,也都心神摇曳。而听到这话,更是吃了一惊。他们都是赏花高手,又位居上首,一眼便看出。这株并枝鲜非天然而生,乃人力嫁接而成。一株上生出两枝花sè不同的牡丹,已是奇事,就这盆并枝鲜,卖个上千贯都不算贵。

可潘巧巧却说,这不过是引客,在场绝大多数人。好奇心顿时满怀。

潘巧巧前语尽,后语未继时,与王冲有过短暂的目光相接,这一瞬间。昨rì的场景又在两人心中浮现。

当rì王冲看着潘巧巧搬出这盆并枝鲜,也是大吃一惊:“成功了?”

潘巧巧笑道:“二郎你真是不懂花事,这不过是并枝花,不是并蒂花。而且花sè不纯,稀奇也有限。”

王冲叹道:“真想见到红黄牡丹并蒂而生的美景。就我所知,从古至今,还未见过这样的花。”

潘巧巧自不知王冲所谓的“从古至今”还包括后九百年,她憧憬地道:“会的,一定会成功的。”

再看看王冲,她的语气更强了一分:“还有二郎帮我,再不成功,便是老天绝我。”

王冲转回正题道:“既还未成功,姨娘是要我来看什么?”

潘巧巧拍拍巴掌,几个家仆嗨哟嗨哟推出一辆大车,大车上的花盆又大又深,竟是水土兼有。

看着花盆里那株孤零零的植物,王冲两眼渐渐发直,喃喃道:“姨娘,难道你竟然先培育出了并蒂……”

潘巧巧再笑:“罢了,二郎你真是成不了花户人家了,水生怎好嫁接培植?这是天生的!”

回忆转瞬而逝,此时在台上,潘巧巧再度拍掌,家仆们将大车又推了出来,揭开遮住车架外的绸布,一株莲蓬傲然而立。

现场静了好一阵,上首的许光凝等人,下方前排等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并蒂莲!”

没错,一枝两朵,洁白如玉,货真价实的并蒂白莲,此时花期刚至,正含苞待放。

“祥瑞……”

谜底揭晓,陪同许光凝的王仲修下意识地嘀咕道。

的确是祥瑞,并蒂莲在此时就如纯白鹿獐、石生天字等等福物一般,是要报官入《符瑞志》的大事。

“祥瑞……”

许光凝、卢彦达、赵梓等官员心中还因这场乱子而半悬着的一颗心,不仅彻彻底底放下,更有浓浓的喜意上涌。

负手行到花盆边,注视着这株并蒂莲,许光凝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浊气伤了这花。而他眼中,正闪动着喜悦至极的光彩。

就在此刻,潘巧巧也与王冲再度对视,潘巧巧眼中也闪动着光彩,一如昨rì她对王冲所说的话:“二郎,不是被你说服要让了花圃田地,姨娘还不会因要搬花圃花种,不舍地细细审视每一株花木,竟在荷塘里找到了这并蒂莲,这是你带来的福气啊。”

那时王冲道:“潘家王家,反正也快成一家了,姨娘的福报,也是我的福报。”

潘巧巧当时脸颊红如牡丹,却只啐了王冲一口,连辩白都不愿作。

想到王冲之言,此时在台上的潘巧巧心弦又再度荡漾,暗道有二郎这么个儿子,才是真正的福报,只是……

想想自己老拉不下脸面,二郎的爹也是一个脾xìng,潘巧巧就是微微一叹。眼角再见香莲玉莲并肩立着,那两张白玉细瓷般的小脸蛋,就如那并蒂莲一般。而两人一身淡黄一身火红,却又似自己这辈子的梦想之作:并蒂怜时,心绪再度沉下一分。

两姐妹正痴痴看住王冲,眼中流转着不知怎样的情意,一时让潘巧巧生出异样心思。可紧接着,她就暗道,不行,这绝对不行……若是二郎真不选你们一人为妻,你们这辈子,就只能作二郎的妹妹。

那么这之间的情怨纠缠要怎么办呢?

潘巧巧再度看向喧嚣人群中,淡淡地笑着的少年,人群像是一副画,少年却如凌画上,也不知是正要入画,还是正要出画。

看着少年,潘巧巧就安心了,有二郎在,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

夜幕初上,喧嚣已从花会转至海棠楼,海棠楼对面的大台上,灯火通明,丝竹悠悠,舞女莺歌燕舞,许光凝等官员踞海棠楼上,举杯欢饮。

书院所在的荒地上也是灯火通明,石匠正在对那块巨石和照壁作开工前的整理。巨石下,石匠手持一副人像,比较着巨石。那人像负手望天,一副历经沧桑的慨然之状,画像下写着“顾鸣裕丰公”。

照壁前却有几个少年书生正在争执,似乎有人在拦阻石匠。

“我妹妹和表妹,还有我婶娘,都被乱民玷污了,当时官府在哪里?许光凝在哪里!?他还好意思露面,好意思把平乱的功劳揽在身上!”

那两眼充血,几若疯癫的少年正是唐玮,他似乎想在照壁上写血书,十根手指血肉模糊,照壁上也留下了斑斑血迹。

“这事也不能全怪官府,许大府一人也揽不下此责,唐秀山,你冷静点!”

宇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都在劝解他,陈子文则摩挲着手中的绳索,随时准备将他绑起来。

“我怎么冷静!?我家中三位女眷,两rì里就各寻了三次死!不要她们死,她们以后又怎么活!?不说我家,这一乱里,死了好几百无辜,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受辱,那该怪谁?老天爷么!?”

唐玮压低了嗓音,凄声说着,泪珠大颗滑下脸颊,却没人笑话他不是男儿。

“我们连这个人世到底是什么样子,都还没知全,怎么可能知道该怪谁?”

“那便学下去!学个通透!守正与我们建书院,不就志在于此吗!?”

“记得守正的话,知行都是一般,要让人世入我心,便要又知又行。你若是要追问苦难根源,又怎能像现在这样,只图泄愤!?”

众人一并劝解着,唐玮渐渐平静下来了。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彩:“你们说得对,我要跟着守正,继续看下去,学下去,行下去……”

第一卷终

ps: 1:天彭即彭州天彭镇,宋时为彭州治所。天彭牡丹在此时还只是上升期,宣和年间更进一步,到南宋已经天下闻名,被誉为小西京,陆游都曾专门撰文整理花品并盛赞其美。

今rì是本卷终,不愿分章打断节奏,只要并作一大章了。

第八十二章 烈日久旱风雨积

烈日炎炎,海棠渡的神霄观却是香火鼎盛,来往香客挤得浑身汗透,却不以为苦。原本的简陋道祠已只是进观门后的一道祈壁,香客们都自发地在此先行拜过,祈壁左右,哗啦啦的铁钱入瓮声始终响个不停。

绕过祈壁,便是一座以石铺底的壮阔庭院,半人高的铁香炉立在庭院中央,青烟缭绕,染得庭院如飘渺之景。就在庭院正北,一座两层高的殿堂正在修建中,虽比不上名观古刹的雄伟正殿,却远超往日河神庙的规格。原本河神庙殿堂的地基都被尽数清除,新起的殿台正面就有近十丈宽。

左右的侧殿该是完工不久,赤柱青瓦灰砖墙,画着先天八卦的道幡倚廊柱而立,由青烟托着,殿廊赤柱上刻着的神仙画像也绰约如人,活灵活现。

与这座道观已显雏形的盛况气氛迥然不同,就在道观东面的一片草地里,数十少年头顶烈日,手舞哨棒,随着一个高壮汉子的呼喝,一板一眼地演练着武艺。

“王澄!步子又慢了!忘了师父的教诲?身兵合一,身动即是兵动,兵动即是身动!身先动兵则不力,兵先动身则无踞!”

见到排头一个七八岁的小子哨棒先扫,步子才跟上,那壮汉怒声呵斥道。

那眯着眼像是没睡醒的小子委屈地叫道:“世义哥,快脱水啦!脑子都要蒸熟了,还怎么身兵合一。”

壮汉瞪住他道:“叫我师兄!”

接着抹抹脸,甩下一掌的汗,缓了语气:“今日就到这里。明日习弓箭,大家散了喝水。记得加盐。”

小子嚷道:“晓得了,还是二哥教的哩。屎……凶!”

壮汉朝小子挥挥拳头,小子不甘示弱地也举拳回应,拳上却多出了一根中指。

“这三郎,把二郎教的坏东西学了个足……”

王世义失笑地摇头,再看看天,摇头嘀咕道:“日头还是这么毒,不知要旱到何时……”

又看到了什么,他脸色沉了下去。大步走到一侧的树荫下,蒲扇大手一捞。将两个十岁出头的瘦弱小子拎了出来。

“你们可真会躲懒啊,在树荫下练!?到时与贼匪对敌,是不是没树荫就……”

王世义暴怒地咆哮着,可吼到半截,声音就嘎然而止,两个如黄莺般的稚嫩脆声响起。

“王大哥,是大娘和我!”

“是我和六娘,世义哥放手!”

王世义不迭撒手,这两小子竟都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瓶儿。别害我被二郎数落,赶紧回家去!在这凑什么热闹?”

王世义微带着拘谨地训着,眼前这小姑娘自是王家小妹瓶儿和侍女杨六娘。

瓶儿腮帮子鼓起老高:“我要学武!凭什么三哥能学,我就不能学!?平日三哥都打不过我!”

王世义抚额。别看他偌大个头,发飙时如猛兽一般,可在小姑娘面前。却如乖顺绵羊。他呻吟一声后,温言细语地劝解:“有你二哥在。有我在,有这么多同乡的儿郎在。怎么也轮不着你们女儿家动刀兵……”

瓶儿哼道:“怎么轮不着?早前不是香莲玉莲姐的剪子,二哥还杀不了董允哩!”

王世义磕巴起来:“那、那是不、不同的……”

瓶儿歪着头看看王世义,再掂掂手中那小小哨棒,点头道:“我明白了,世义哥还没从八难师傅那学到真本事,所以不敢教我。我可不是三哥那样的笨蛋,整日就来回练那两三下,还被哄得以为自己有多厉害。”

王世义噎住,瓶儿拉着六娘就走,边走边道:“没劲,还不如去找银月姐学怎么用刀子……”

没走两步,小姑娘又猛然回头,举着棍子指住王世义嗔道:“叫我王蓀!世义哥要再喊我的小名儿,以后别再吃我作的菜!”

一边正气得跳脚的虎儿逮着了话柄,伸长脖子叫道:“孙儿,孙儿别走!”

瓶儿,不,王蓀顿足骂道:“王澄!你又皮痒了!”

小姑娘抡着哨棒追了过去,虎儿抱头仓皇奔逃,望着追打嬉闹的兄妹俩,王世义不知在想什么,微微笑着,眉宇间多了一分肃穆。

待到一人拍拍臂膀,王世义才回过神来,躬身道:“师父!”

来人着一身华丽道袍,满脸髯须梳理有致,满溢着苍莽古风,若不是那粗豪的嗓音,还真让人难以相信,他就是以前那个胡子拉渣的邋遢道人八难。

八难道:“师父对我收徒之举还耿耿于怀,以后当着外人,就别叫我师父了。倒是你,学了点什么,就全教了这些小子,你是想为我那师弟练一支家兵么?”

王世义摇头道:“早前那场乱子,不仅我自己本事不足,乡亲们也没顶上大用,逼得二郎要自己搏命,有了这一次,怎么也不能有下一次,所以……”

八难看了王世义好一阵,叹道:“莫非你已当自己是王家人?我是说,我师弟那个王家。”

王世义皱眉道:“难道我不是?”

八难道:“你当然不是,看你这作为,这心思,已将自己当作王家的家仆。你祖上能传下一枝槊杆,绝非小人物,甚至可能比我师弟那个王家还要显赫。你就没想过,要重振你的家门,搏出一番富贵,而不是屈居于他人家中,为奴为仆?”

王世义诧异地道:“师父,不知你对我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八难此时再不是往常那番憨楞模样,沉沉地道:“此时也不再瞒你,我是关西将门出身,因事才远避蜀中。我时时想着洗脱冤屈,重光家门,可我的冤屈如天一般大。此事今生都再无望,只好随师父入道遁世。”

八难打量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王世义。眼中隐有热芒跳动:“可你不同,你完全可以搏出一场大富贵!我为什么始终不收你为真传弟子。传你枪槊之技,不止是师父不愿我凡心再起,我也不愿将毕生所长,授与区区一个家奴!”

王世义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师父,我是王夫子的弟子,二郎把我当兄长看,家奴又从何说起?便是家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没有老师的教诲。没有二郎的提携,我王世义现在依旧是个埋头耕地的农夫。”

“师父说我祖先是个非凡人物,我很高兴。可祖先再怎么显赫,那都是祖先的功业。我这辈子要作的事,如果只是复祖先的功业,只是为一场富贵,而不是本心想要做的事,那又有什么意思?人欲无尽,功业富贵。不过都是俗欲而已,人活着,该有俗欲之上的追求。”

八难听得两眼发花,愣愣道:“这、这听起来像是师弟的话……”

王世义点头:“是二郎说的。他就说,自他灵智清醒后,就始终在想。他来人世,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师也说。人承天命,二郎就在找他的天命。明白这个道理后。我也想找到我的天命,现在看来,二郎不找到他的天命,我也找不到我的。”

他平静且深沉地道:“既然如此,我就陪在二郎身边,陪着他找,至于是不是王家人,是不是家奴,这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要找的是天命啊。”

八难看向东面,那片片屋舍,正是不久前才建好的十里渡书院,王二郎此时该就在里面教书、读书或者写书。看了许久,八难才长叹道:“是啊,我的天命,难道就是受苦遁世吗。”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八难才如梦初醒地道:“我看师弟比师父更适合披上这身衣服,怎么没道理的事,被他一说,就道理十足了?”

王世义好奇地问:“今日不是说有贵客上门,师父要陪道长迎客吗?”

王世义只是拜八难学武艺,老道赵申虽是八难的师父,却没必要称为师祖。

听王世义说到这事,八难连连挥手道:“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味,干脆找个借口逃出来了,由得师父去生受。”

王世义很好奇,什么味?

八难脸上满是憎恶:“味……”

侧殿中,穿着一身绣满八卦符文,戴着一顶冲天道冠,加上那银白发须,卖相十足的老道赵申正与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说话。

这年轻人服饰倒是华丽,但纱帽、腰带乃至袖口上多余的金玉装饰却展露着满满的暴发户气息。每说一句话,眼神就要飘一下,腰身就要弯一下,透着一股自骨子里发出的佞媚。可听他的话语,却非对老道有多虔敬,似乎是自小就有的习惯。

“真人不出,蜀中旱魃不去啊,只为蜀地千万生灵计,真人就该登坛祈雨……”

年轻人的声线也有些柔,听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要起鸡皮疙瘩。

老道呵呵轻笑,拂尘一洒,悠悠道:“杨廉访高看贫道了,其实自旱情刚起,贫道就在庵中开斋祈雨。奈何蜀中高人芸芸,远的青城山不说,便说近的玉局观,便有观主无数。”

“人人道法各有千秋,祈神通灵之术更有差别,诸气相冲,便是神仙,怕也一时六神无主。旱情一直未缓,便是神仙正在踌躇之时,须知天上一日,人间三年啊。”

被唤作杨廉访的年轻人恍然大悟:“真人说得通透啊!便如天下大事,人人都在议,各有各的说法,传到宫中,官家也得先听明白各自都在说什么,接着再作评判一样。若是人太多,官家便是睿智胜过尧舜,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料理明白的。”

老道赞许道:“杨廉访道心通明啊,贫道与那些个来求雨的人,包括不少官人这般说,他们都还不明白。”

杨廉访一边笑着,一边向左右看去,见到随从都投以深深的钦佩目光,得意地转了头回来,说话时腰身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低:“那以真人之论,蜀中久旱,是祈雨的道长太多?”

老道颔首道:“廉访已能举一反三了。正是如此,谁让蜀地本就是道门之源呢?真法太多。相互牴牾,反不见效力。不过。官府开坛祈雨,倒与贫道等开斋自祈不同。若是主持之人法正心正,又有大能,自会让上界神仙排开纷扰,聆听人世之苦,降雨济人。”

杨廉访急促地道:“我到此还不到一月,就已知真人有通天之能。五月时的蕃乱,还亏道长作法却敌……”

老道赶紧道:“非贫道之功,乃蜀人有义。守望相助,齐心协议而成。”

嘴里这般说着,老道心中却道,王冲小子,早前一力推辞平乱之功,将功劳扣在老道我和各家豪门身上,原来是早有预谋,就知有祸事上身!现在害得老道我满嘴胡来,还不知能不能避得这一劫。

杨廉访只当是老道虚辞。继续道:“如今已是八月末,蜀中已旱了快两月,许大府等都四处访贤求雨,依旧未成。还道真人你也有大能,便央我来请人。不为我区区薄面,也为受苦蜀人。真人,你便登坛吧!”

老道长叹道:“也不瞒杨廉访。五月之乱,本是天意。贫道不忍生灵涂炭,强逆天机,已受了上天谴罚。此时道力未复,再要登坛作法,神雷逆转,怕要取了贫道的性命!”

一番忽悠后,杨廉访终于放弃了让老道登坛的企图,留下一堆钱财布帛,无奈而去。殿门嘎吱合拢,老道皱眉嘀咕道:“杨戟……跟杨戬是什么关系?”

道观里,新任成都府路廉访使杨戟背着手,看着那尊大香炉,长长叹气,一个随从道:“廉访这般礼遇,这老道依旧不敢出面,显是没什么本事,廉访何须叹气。”

另一个随从却道:“廉访此来,又哪里只为祈雨?不要这般肤浅!”

杨戟有了些精神,点头道:“说得好!我来蜀地,为的访贤求能,官家与我面颁口谕,说蜀地乃道家本脉,人杰地灵,此处定有大士,嘱我着力查访。我爹也说,只要访得一人,便是比不过王老志,也有偌大前程。”

说起他的爹,杨戟的腰杆少有地挺得直直,而随从们也纷纷佞声附和,说什么“宫外公相,宫内少保”,什么“期门一羊(杨),童走菜(蔡)凉(梁)”,说得杨戟哈哈大笑。所谓杨少保,正是官拜彰化军节度使,检校少保,提举大晟府、龙德宫,与梁师成并踞内侍之首的杨戬。

“你们都看岔了,这赵申是有真本事的……”

杨戟教诲着随从,宛如明师指点愚徒,

“我在京中见的道士太多了,一个个都满口玄虚,说得天花乱坠,虚头八脑。哪像这赵申,几句话就将祈神真意说得明明白白?这才是真本事!”

随从暗自眼色来回,心说这老道平日就跟乡野村夫打交道,当然没办法像那些高人一样,能把话说到云雾中去,那才是真的本事吧。

“再说这些布置,都合着阴阳八卦之理!一副咒符,一副神像,都一一对应,让人清清楚楚,一眼就知,这才是道门正法!”

杨戟立在庭院中,脚下的先天太极九宫八卦图,指着远处对应的符咒画像,一脸钦佩。众随从又道,这就是给几乎目不识丁之人看的。对道门的了解远远超于主人的随从们来说,这个赵申,走的就是乡人路数,专门哄诱那些村夫愚妇。与那些故作玄虚,走达官显贵路线的道士正好相反。

“神霄真经就堂而皇之地刻在外面,这才是朗朗正门气派!这真经……啧啧,有门道。”

接着杨戟指住庭院内的一处石壁,上面镌刻着一整篇《北帝五雷正法神霄真经》,虽只是开篇语,却词韵奇古,仙风扑面。

随从们谄笑着附和,还要在肚子里嘀咕,可看看这篇道经,忽觉一股剔透凉意直灌心底。就如在乡间忽然见着一位老学究,正要笑话那老学究时,对方却道出自己是王安石一般。

这篇道经,上档次,够水平,便是常在京中接触有名道士的随从们,也都被镇住了。

形式上尽量媚俗,但实质内容却坚持“正门”,这就是之前王冲教授给老道的法门。靠着这法门,老道举手投足,摆满架势,不管是服饰,还是道场法事,或者符咒法器,不仅弄出一套繁琐但却意义通俗的流程,还对若干细节编了一整套说法。

可在这一切形式之上,就是老道的真本事,那就是道门真修的道法和阐述。王冲费了老大功夫,让老道同意把真经开篇语公开刻在石壁上,形式与实质结合,再加之平定蕃乱,以及小游江开道场立下的名声,这才有北帝神霄庵正向道观升级的欣欣向荣之景。

“可惜,这真人的境界太高,近于所谓的大雅即俗。要到京里,那些自命雅人的家伙,懂不了这般境界,定有非议,那倒不美了。”

杨戟原来是在叹这事,他觉得这个老道虽有真本事,路数却太“亲民”,与京城人喜欢的那种风雅玄奥作派不同,到了京城吃不开,很觉可惜。

“傅廉访也说,老道的道法颇不寻常,恐怕不为俗人所喜。当时我还以为那俗人,说的是贩夫走卒,现在才明白,说得是自命不俗那班人。”

杨戟这番话倒让随从们暗自赞叹,这个杨少保的干儿子,倒不是完全的不学无术,还是有点心境的。

“廉访既已上任,就得有所化新,否则何以报少保争到西川廉访这个位置的苦心呢?”

“是啊,傅尧已是梁师成之人,廉访就得显出与他的不同。”

杨戟感慨傅尧之语,竟有惺惺相惜之意,让这些随从顿觉不好,赶紧作了纠正。

杨戟也连连点头,再有些踌躇道:“傅尧也说起过本地人物,其中有个叫王……什么的少年,好像也在海棠渡?”

“王冲王守正吧?听说倒是个人物,烧过王相公家牌坊,打过邓相公家子侄,十六岁就当过县学的学谕,五月蕃乱时,好像也出过大力。”

“海棠渡倒是有个十里渡书院,听说是他父亲办的,年初他跟县学一班生员惹了一场文祸,被禁了学,索性就在这乡野间办起了书院。”

听着随从们报来的n手消息,杨戟皱眉道:“就是个小秀才?那有什么稀奇的。”

烈日下,这公子哥般的宦官精神和体力急速萎靡下来,怏怏地道:“回城!”

听到回城,随从们兴奋起来了,纷纷建议着该去哪里纳凉取乐。听说月绣坊的百花香舞新鲜出炉,杨戟精神一振:“月绣坊!走!”

傍晚时分,享足了香气和歌舞的杨戟,在摇扇的习习凉风下正要入睡,却见月绣坊的行首出现。这风姿绰约的美妇挥退了下人,猛然跪伏在他面前,哀声道:“廉访救我!”(未完待续……)

ps: 【今日依旧一章,明后两日都要赶路,差不多也只能一章。】

【新的篇章开启,王冲的战场,也将有所变化了。】

第八十三章 恶风荡时问华夷

杨戟正迷迷糊糊要入睡,被这一跪,睡意顿时全无。

轻纱薄绸裹住的身躯凹凸有致,无领罗衫本就露着胸口一大片白皙肌肤,再因跪伏之姿,两团急速隆起的白肉勒出一道深壑,让人恨不得投身其中,探个究竟。

可这不是杨戟震动的原因,他就使劲抽着鼻子,追寻着一股令他心神震颤的香气。这香气幽雅素淡,有如初荷一般沁人心脾,却又混着一股人体的汗意,烘得灵智摇曳。

香气,他已在月绣坊里享足了,之前月绣坊一班舞娘卖足力气,为他演了一场百花香舞。舞娘扮作天女,挥舞带着各色香气的彩绸,有牡丹,有芙蓉,有海棠,妙的是绸香人也香,不时人进绸退,人退绸飞,眼、耳、鼻都受用至极。

虽然舒服,可对在汴梁皇宫嗅惯了各色贡香的杨戟来说,香气依旧有些浓烈,他也只当是蜀地偏远,所好终究粗鄙,没有深究。至于那班舞娘,舞姿虽不错,可年龄太小了些,也显不出多少风情。

但此时这香气扑面而来,杨戟终于上心了。

“梁行首何事?”

杨戟半眯着眼随口问道,鼻子却还抽个不停。

梁月绣凄声道:“奴婢正遭强人胁迫,这月绣坊,眼见是开不下去了……”

杨戟语气还是淡淡的:“月绣坊不是成都官坊么?哪来的强人这么大胆子?”

梁月绣抬头,银牙一咬,秀眉一挑:“这强人不止是大胆。还有大能,便是许学士也不敢得罪他……”

话还未说完。杨戟打断道:“行首啊,你身上是抹了什么精油。怎的这般幽香?”

梁月绣一滞,努力扮出的苦楚状顿时崩溃,神色变幻了好一阵,才换了笑颜,膝行而前,那一瞬间,柳腰隆臀尽皆入眼,真如一条美女蛇。

梁月绣近到杨戟身前,高挺着胸脯。手掌也不知有无意还是有意地抚住锁骨,换了嗲声道:“廉访是喜欢奴婢身上这香气么?”

却见杨戟微皱眉头,盯住自己那双的目光带着憎恶,梁月绣恍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眼前这位是个阉人,跟傅尧那种快二十岁才净身的阉人不同,是自小就入了宫,彻彻底底的阉人,怎能当作男人待呢?

她瞬间敛容。换了一副与姐妹拉家常般的语气道:“奴婢用的不是精油,是香精里的上品香华……”

梁月绣唧唧喳喳一番唠叨,杨戟反而面露愉悦,还不时翘着兰花指问询各个细节。待梁月绣说到可以送杨戟几色香华。还推荐梅华更适合杨戟时,杨戟不仅点头不迭,还问道:“你就没找那百花潘要来香华方子?这般好物。傅尧也没想着献入宫里,真是不诚。”

那一瞬间。梁月绣神色颇有动摇,片刻后强笑道:“那是人家安身立业的东西。怎好生生夺了?”

杨戟悻悻地哦了一声,此时才记起梁月绣最初那一声唤:“方才你说……”

绕了一个大圈,才有了机会,梁月绣泪水如泉涌地哭道:“奴婢的身家,也快要被人夺了!”

听了梁月绣一番哭诉,杨戟怒意满面:“朗朗乾坤,竟有这等贼人,敢强夺民……”

醒悟官坊乐户可非民女,他改口道:“敢强夺别家女儿!还有没有王法了?官府在作甚?”

梁月绣掩面道:“奴婢方才不是说了吗?此人不仅奸猾,又有通天之能,便是许学士也莫之奈何,甚至还得屈尊周旋。奴婢再三恳求许学士,学士都说,大局为重,不允了那人的勒索,蜀地不安……”

听得这些话,杨戟就觉热意充盈全身,血液都隐隐开始蒸腾,他怒声道:“本官是一路廉访使!别的作不了,将一地冤屈苦情上达天听,正是职责本份!此人姓甚名谁!?你说!本官与你作主!”

自汴梁来成都这几月行程的艰辛,来了之后便被烈日烤得蔫搭搭的,想请个老道祈雨也不如意,杨戟很有些沮丧。就觉得自己这天子耳目,入蜀后该怎般作为还两眼一抹黑,实在对不起官家的信任,对不起干爹的嘱托。

此时听梁月绣道出蜀中竟然出了一个横行无忌的强人,强夺梁月绣的女儿,连许光凝都不敢拦,让杨戟怎不斗志昂扬?在他印象里,便是赵家殿下看中了哪个乐户女子,若是人家不愿,也不敢太过用强。更不说官家那般钟爱李师师,也从未提过接进宫里一事。都是怕啊,众口铄金,这众口的背后,正是赵家天下历代祖宗积下的规矩。

蜀地果然近于蛮夷啊,这般没规矩,竟能养出视王法和官府如无物的强人。杨戟如此感慨着,哪像汴梁,谁都守明面的规矩。哪怕下面作得再龌龊,台面上也要扫得干干净净,留了点什么渣滓,那就是被人逮着穷治的下场。

梁月绣见杨戟义愤填膺,也是精神大振,咬着槽牙地道:“这强人姓王名冲……”

杨戟怔住:“王……冲?是那个年方十六的府学学生?”

梁月绣点头如鸡啄米:“正是那王冲要强夺我女儿!”

杨戟皱眉道:“听傅尧说,这个王冲,不是在本地颇有善名么?”

梁月绣闷闷地道:“奴婢不敢评判傅廉访之语……”

杨戟哦了一声:“难道傅尧在骗我?那你便说说,这王冲又是个什么人物?”

梁月绣两眼放光,张口数落起来。

“这王冲就是个疯子!他把他堂叔变作了疯子,害死了堂婶,又与王相公家交恶,用火箭焚了王相公家大门前的牌坊,王相公家都敢怒不敢言!”

“别说王相公家,邓相公家的邓官人与他在一桩生意里顶上了。他径直痛打了邓官人一顿,还诬告邓官人强抢民女。害得那邓官人也只能忍气吞声,躲着他的影子走路!”

“先前他混入华阳县学。又拉了一帮市井贱儿入学,大讲歪理邪说,把县学折腾得乌烟瘴气。县学公试时露了马脚,提学提刑抓他入监,他却把监牢变作了他的地盘,犯人全都从他学刑讼,个个跟官府闹腾起来!”

“官人们没奈何,把他关到净众寺去,却成了他聚众为恶的地方。而后他又不知怎的通了天。将案子生生翻了过来,提学提刑全遭了罪!”

听得王冲的一系列事迹,杨戟抽着凉气,眼中却光亮大作。虽然还不太明白区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有这般大能,可就冲着他干出的这些恶行,蜀地官吏是已经彻底朽烂了!这真是……太好了!

身为廉访使,最怕什么?最怕风调雨顺,政通人和。无事可报。一个少年,连王相公家、邓相公家都不敢得罪,成都知府也不敢得罪,有心铲除他的好官却反遭了他的毒手。将这样一个人物打倒,涤清一路之地,这是多大的功劳!?天下侧目啊!

杨戟更激动了:“讲!你讲仔细了。此人还作了哪些恶!”

得了鼓励,梁月绣也更来劲了。

“这些都是轻的。还有更可怕的。廉访来时,也该知成都有过一场变乱。是蕃人搅起的。可廉访却不知,那作乱的蕃人是为王冲而来!是替王冲抢我女儿!”

“王冲此前就看上奴婢女儿,趁着蕃人来时,使唤他们入了成都,直奔这月绣坊,抢走了奴婢女儿。义士拦阻,蕃人悍然杀人,才搞出了一番大乱。”

“那王冲奸猾无比,见蕃人惹了众怒,酿成大祸,便挺身而出,聚起数千私军,扫荡乱民。同时他又与蕃人翻了脸,把蕃人尽数杀了灭口!非但没落下罪名,反而立下了一桩善业,廉访,奴婢平生从未见过这般歹毒之人!”

杨戟听得两眼发直,能使唤蕃人?能聚起数千私军?果然是非同一般的强人,怪不得许光凝都不敢招惹他,怪不得一帮好官都被他整落下马。

等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王冲多少岁来着?

即便杨戟此时热血,总算还留着三分理智,讶异地道出了疑问。

却见梁月绣一脸惊惶地道:“廉访别被他尚是少年哄住了!他自小就有神通在身,那时还只是过目不忘而已,去年入府学时,惹得文翁动怒,成都地震,他被文翁祠的牌坊砸伤了头,醒来后,便被邪魔附了身!这种种作为,都是这段日子才有的!”

杨戟心头一惊,邪魔!?

为了强调王冲的邪恶歹毒,梁月绣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此人不仅有媚惑人心之能,还有杀人于无形之能!替他办事那些蕃人,都是被他亲手格杀的!那一夜蕃人尸体挂在海棠渡的杆子上,血淋淋的,就像是被谁嚼过一般!”

杨戟脸色越来越白,语气也发虚了:“难道是会妖法!?海棠渡不是有位真人吗?真人难道对此事一无所知?”

梁月绣冷冷一笑:“那真人,却是王冲的师父!”

杨戟瞪圆了眼睛,啊地一声惊呼,他是惊呼自己跟那真人当面谈过,竟然好端端地活着回来了,简直是上天保佑。

见杨戟这模样,梁月绣隐隐不安,转口道:“这般强人,就只有廉访出手才能铲……”

话音未落,杨戟就挥掌止住,一脸严肃地道:“梁行首,朗朗乾坤,你怎的说有妖人作祟呢!?”

他起身略略整理衣冠,毫不迟疑地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看住愣着没回过神来的梁月绣,语重心长地道:“便是真有,为苍生计,别说女儿,行首自己都该有舍身饲虎的决心。”

眼见着杨戟如撞鬼一般地惊恐离去,懊恼和愤怒如钳子一般,一左一右死死夹着梁月绣的心,痛得无可忍耐时,她尖声高喊:“杨戟,你的胆子呢!?”

若是已冲进自家马车的杨戟听见,定会鄙夷道,公公我就是没蛋。怎的了?我是廉访使,不是镇妖使。

掀案桌。撕布帛,踹侍女。打不长眼闯进来问廉访去哪里了的鸨母耳光,梁月绣闹腾了好一阵后,才颓然坐倒在地,但即便如此,她眼中依旧闪着炽热的光亮。

“锦奴是我的!是我后半辈子的依靠!王冲,你别想夺走她——!”

梁月绣握着拳头,咬着嘴唇恨声自语,嘴唇咬出了血犹不自知。

在王世义嘴里,王冲宛如大贤一般。整日思索着自己背负了何等天命。

在梁月绣嘴里,王冲如魔王一般,好色荒,在蜀中为非作歹,人人不敢言,正盘算着该怎么祸乱天下。

而真正的王冲,与这两个形象全然不搭界,此时的他,就如所有十六岁少年一样。正面临着青春期的烦恼,虽然对他来说,这已是第二次青春期了。

王家宅院已经修葺一新,山坡上那两厢破木屋已变作三进小院。大门、照壁、前院、倒座、垂花门、正院、抄手游廊、东西厢房、后院、后房一应俱全,正是典型的宋时小户人家格局。稍有变化的是后院,多了一座墨池和小亭。

王冲坐在小亭里。手执毛笔,纸上落了好几个墨点。他依旧没有察觉,就愣愣看住几步外一个窈窕身形。

那是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女。正踮着脚晒衣,已发育的少女身躯如鲜花一般盛绽。天气太热,少女不仅穿得薄,还因劳作而汗水淋淋,前凸后翘的曲线强烈地撩拨着某个正太身大叔心的家伙,而茁壮挺拔的胸脯上,那明显可见的突点,更让那家伙鼻腔急速升温。

直到小王冲开始宣示自己的存在,王冲才清醒过来,尴尬地嗯咳了一声。少女转身看来,波光荡漾,激突傲然,王冲不得不瞬间闭眼,他怀疑自己真能喷出鼻血来。

“李银月,你就没注意你衣着有什么不妥吗!?”

王冲终于忍不住开口,见少女身下木盆装满了洗好的衣物,显然还要在这折腾很久,可不能让这种香艳刺激继续下去。香艳归香艳了,这香艳之主,却是个令人头疼的存在。

已在王家当起婢女的李银月此时才注意到胸前的异状,哎呀一声,双臂挡住要害,恨恨骂道:“下流坯!”

王冲嘁道:“是谁总不爱穿肚兜,就喜欢真空上阵?”

李银月哼道:“就你们汉人总喜欢裹身子,裹脚裹胸,怎么不连头也裹了?”

王冲用毛笔指住少女:“不要抬杠,我说的是肚兜,可没说裹胸。”

见李银月甩着脑袋再度怒哼,王冲再奚落道:“尚幸这里只有我,若是其他人见着,还不知要骂你如何放荡。”

李银月怒火猛然升腾,抱着胳膊,蹬蹬踏入亭中,与王冲面对面,眼对眼:“这便是放荡了!?你们汉人,喜欢小脚,就让女子裹脚,喜欢平胸,就让女子裹胸,强把女子照着你们喜欢的样子摆布,你们不是逼着女子放荡?”

王冲纠正道:“不要以偏概全,你说的那种人是道学门第,少数而已。便说我,我家虽也是道学出身,可我却不喜欢小脚,不喜欢平胸。”

李银月指指自己的胸脯:“那你老唠叨这个作什么?”

意识到自己又漏点了,她赶紧抱回胳膊,却听王冲道:“这是礼,无礼便无廉耻,与禽兽无异。”

李银月冷笑:“就知你拐着弯地要骂我蛮夷,不小心露了身子,也能被你拿着话柄。礼?礼有什么用?你们汉人是靠着礼争水土的?汉人挥着刀枪来杀我们的时候,礼在哪里?”

无主题无中心,李银月就是来跟王冲拌嘴的。她养了一个多月伤才能下床,到现在还没好透。也许是这辈子难得这般无所事事地卧床休息,还有瓶儿、六娘以及经常来串门的香莲玉莲陪伴,原本暴戾的心性也和缓了许多。虽还在挂念和埋怨父亲,可有父亲的严令,有那一张卖身契,还有王冲的威胁,她也只能安安生生地过起了日子,毕竟只是三年,对少女来说,熬过这三年便是胜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对王冲服软,更不意味着她会兑现那张卖身契所注明的义务。婢女是什么?服侍衣食起居,只要主家高兴,就能招到床上侍寝,对李银月来说,此事绝无可能。

王冲虽没有这个意思,可就因为王冲有这个权利,李银月更觉屈辱。之前与王冲搏斗所受的伤,所吃的苦,与这屈辱并作一处,这就是李银月怎么也忍不了对王冲发飙的原因,虽然只是言语上的,可只要能把王冲骂得哑口无言,便是她的大成就。

李银月的憎恶王冲懂,因为王冲也很憎恶她。小王冲因见到她的身线和激突而冲动,这只是正常男子的生理反应,只要可对上她的眼,小王冲就怎么也硬不起来了。谁让小王冲与李银月的腿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李银月这话不过是随口而问,王冲却认真了,因为他正在批改的卷子,就是《平夷策》,这是书院经义堂时文课的作业。五月那场蕃乱,海棠社的成员里有不少家眷受了波及,以唐玮家中受害最重。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如何对待夷狄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书院开学,大家都还各有看法,争执不下,以至于成了时文命题。

王冲文绉绉地道:“我华夏乃礼仪之邦,礼仪不及处便是蛮夷。华夏兴,蛮夷颓,华夏颓,蛮夷兴,这是上天之命。这倒不是说二者只能你死我活,只要诚心归化,尊奉华夏礼仪,蛮夷也便入了华夏。”

大概是王冲这卖酸的作派溢着浓浓的优越感,李银月也顾不得再掩护自己那几乎等于**的胸脯,握着拳头对王冲道:“有本事与我再来一场!?看你一脸猪头相时,还说不说什么礼!”

王冲竖起手掌:“稍等……”

丢下愣住的李银月,王冲蹬蹬出了后院,好一阵后,又蹬蹬奔了回来,手上却多了一件东西。

上好的细麻布织成,柔和透气,带子下的布料围成一圈,像是孺裙的上半截,却小了许多,似乎只能贴身穿。

“这……这是什么?”

李银月举起这件小可爱,份外迷惑。

“好看吗?”

王冲问,李银月没说话,眉头却微微扬起,当然好看,上面绣着的小喜鹊多可爱……

“这是最近正流行的胸衣,比肚兜方便得多,只是穿的时候要别人帮忙,从背后扣。”

王冲这话出口,李银月那张本就因天热而粉红的脸颊已变作赤红,本想撒手丢地,可握着小可爱的手怎么也松不开。

“你不喜欢穿肚兜,我就给你找来这个,真要跟我打,就现在这副样子,很让人为难啊。”

王冲说着说着,目光又停在了少女门户大开的胸前,咦,粉色的……

李银月终于落败,护着胸脯,手里捏着小可爱,仓皇而逃。

目送少女离去,王冲的目光落在已被墨点染得斑驳不堪的答卷上,摇头道:“教化还是刀枪,这真是个问题。”(未完待续……)

ps: 今天依旧一更,明天要赶飞机,也只能很晚并且一更,实在抱歉。

第八十四章 书院方起问道一

() 那份卷子让人触目惊心,却与墨点无关,而是一个个“杀”、“荡”、“绝”之类的字眼,这正是唐玮的策文。◎文學館 ww.xguan.o◎

“这样可不行……”

再大略看了其他人的策文,王冲坐不住了,收起卷子,牵出小毛驴大圣,顶着烈rì,片刻功夫就到了海棠渡。

“二郎!”

“大掌柜!”

“学长!”

“小王夫子!”

“小先生!”

见得王冲现身,海棠渡里招呼不断,称呼虽不同,却都是一般的热情和亲切。

此时的海棠渡,再不像过去那般荒凉,这三个月里的变化,过去三十年都及不上。

移栽得错落有致的海棠树围起了新的潘园,透过缀满海棠果的树木,能看到片片花圃,那绚丽缤纷的正是芙蓉怒绽。

潘园东面的道观自不用提,与青羊观、龙兴观、玉局观这样的大观自不能比,却也是香火繁茂。通往道观的小树林,也就是当初王冲与李银月野战的那片荒地,也建起了卖香烛、法器、神仙像等喜丧品和吉利物的铺子,这些铺子的租金自然就归了王冲。

说到租金,快活林现在也要给林继盛交租金了。有了好汉酒,有了便宜的饭菜,还有偌大林荫地纳凉,快活林现在一rì收成好几十贯。三掌柜李十八乐得合不拢嘴,忙得停不下腿,以前他开的茶铺,一月能有几贯收成就不错了。

烧香祈福的,喝酒纳凉的,多是贩夫走卒,但海棠渡热闹起来,靠的不只是他们。

王冲沿着官道拐向南面。上了一条近三丈宽的三合土路。路两侧已建起好几家商铺,都是卖笔墨纸砚和书籍的小店,甚至还有儒衫纱帽店和字画店,“文化一条街”正初见雏形,这自是被南面百步远的书院带动的。

看着这些铺子,王冲的成就感就如收银机的叮当声一样,一节节攀升。这些铺子都得给他交租金,现在已是坐地收钱了啊。

两株老槐树充当院门,人高的竹篱笆爬满藤蔓。编织成寒酸的院墙,这就是“十里渡书院”。

王冲不是没钱把门墙修得气派些,可不仅是王彦中,甚至许光凝都建议,不要把书院建得太光鲜。从大处说。这是要诚俭向学,从小处说,朝廷一力兴学,兴的是官学而不是私学。私学虽非朝廷的忌讳,但学术之禁,终究让私学有些敏感,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因此不仅书院门墙简陋。连名字都是土得掉渣,就叫“十里渡书院”,这名字放到王冲上一世里,就如“běi jīng海淀黄庄大学”一样。让人晒然一笑,无心深究。

书院正门一侧有一个祠阁,供奉着孔圣,祠阁左右的长匾上分别写着“学门广开无贵贱”、“君子求索诚为阶”。横匾是“步步而行”四字。唯恐这幅楹联写得太雅,某些憨货看不明白。在祠阁对面还立了一块大石,刻着“下马”两个大字,用红漆涂得醒目无比。

不止是下马,驴也得下,这规矩可不是王冲立起的,学校书院都是如此。因此即便身为十里渡书院名义上的学长,实质上的主人,王冲也乖乖地下了驴子。

进门是一片不小的广场,中心正是已雕琢完工的顾丰石像。老实说立起顾丰像并不是十分恰当。毕竟这个顾八尺,不仅学名不彰,在华阳县学里的斑斑劣迹也很为人诟病,唯其一死颇为壮烈,在公众心目中也算有些担当。

王冲却执意要立起顾丰像,对他来说,这座书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顾丰所建。父亲王彦中教他融入这个时代,顾丰却又以死提醒他,这个时代,还有人坚持本心,不愿随波逐流。而这些人,正是被他王冲这只小蝴蝶扇起的微风带得偏离了历史轨迹。顾丰就是一个,他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他得负起责任。

所以,顾丰身上就凝聚着王冲的自我审视,立起顾丰像,也是立起了王冲自己的心像。

顾丰身后的石壁是已镌刻好的许光凝题词,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门面,可王冲却很不喜欢,一眼都懒得看,举步进了校舍。

十里渡书院现在有两堂一学,两堂是经义堂和治事堂,一学是蒙学,也就是把王彦中以前的私塾搬了过来。蒙学没什么说的,分堂教学却引发了一场争论,最后还是王冲用账本上鲜红的亏欠数字打赢了这一仗,说服几位山长和海棠社的骨干,将治事堂办成主修功利之术的场所。自然,学费不菲,王冲的设想就是靠治事堂赚钱来养书院。

养书院不是没有其他法子,比如说将书院外的那些土地也划入书院,用租金来养,或者另买一些田地,用田租来养。可这不仅是割王冲的肉,还不符合王冲对书院的期望。

此时王冲还未想得太远,只是以华阳县学为前车之鉴,希望书院能有自己的生命,不因人而废,不因地而亡。没了人,没了地,只要有牌子在,依旧能延续下去。

基于这一点,就学经义诗赋这些东西,显然实现不了目标。而以之前自己跟海棠社诸人搞出来的“景数”为起点,挖掘出一些短期便能见效的实用技术教育项目,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王冲这个想法,就相当于在书院里建一所技校,这绝非超前于时代。就在此时,江南一带的“讼学”很是兴盛,在乡村城镇中教人怎么打官司的诉学先生赚得盆满钵满。当然,讼学毕竟有些忌讳,王冲暂时不会沾染。

此时治事堂还未正式开张,正由海棠社一帮人在作筹备。目标是作出三套教材,分别为《景数算经》、《景算度支》、《景算营建》。《景数算经》实质是《景数拾遗》的扩充版本,用景数将之前几本著名算经中的数理作归纳整理,形成相对完整的体系。这部分工作王冲也在参与,其实也就是将王冲上一世的初中高中数学改头换面,去掉微积分之类的东西。与古时的算经融合。

《景算度支》是将算经里涉及到商业帐目的东西提炼出来,汇总为一本专供商贾使用的算学书。在这部分,王冲毫不客气地丢出了借贷记账法,因为自己有生意在运作,这本书的进展最快。

《景数营建》这书本不是计划中的内容,尽管之前在《景数集解》里汇总了土木工程的景数应用,终究只是原理xìng的东西,不仅不成体系,实用xìng还很差。但之前海棠渡大兴土木。王冲对此时的营建工程有了直观感受,更巧的是,程世焕的广都印坊里竟然收藏有一套李诫所著,崇宁二年刊行的《营造法式》!

依样画葫芦,用景数将《营造法式》重新整理。再加入其他古籍所载的营建技术,搞出一套景数版的营建教材,这事反倒花不了太多力气。

以景数为脉络,在书院里建起商学和土木工程两门学科,这是王冲的初步计划。至于这两门学科能不能招到学生,养不养得起书院,这还是后事。先得把教材和师资建好。

在这两门学科之外,王冲还有很多让书院以教养教的点子。比如把八难挖来书院,开一门武学,把jīng于易数堪舆的人与jīng于易学的人拉作一处。开一门“先天太极风水学”等等。不过鉴于王冲就一个人,而这些想法又太跳脱,要花太多中间功夫,现在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治事堂是根。经义堂则是主干,王冲还指望海棠社一帮人。乃至以后十里渡书院的学生能身居重位,他好坐享富贵。抛开积极的一面,对王冲来说,这座书院也是他rì后的依靠。“chūn天种下一地腿毛,秋天收获一林子大腿”,这浓浓懒念依旧深埋于王冲心底。

因此经义堂的课程就是奔着出仕去的,照搬官学,学大经和兼经。不过学生们还要兼习一门治事之学,商学、营建,乃至其他实用学问都可。而当治事堂开张后,学生也要兼习一门经义。

就这一点来说,就如早年安定先生胡瑗在国子监所立经义斋和治事斋一样,书院的学科设置也非王冲别出机杼,都是拾前人牙慧,只是对“治事”的范围作了扩充而已。

但是十里渡书院的经义堂与官学还有很大不同,此时的学生们不是单纯地学,而是以沟通乃至争论为主,更接近于学社而不是学校。这也是王冲所愿,收获一地大腿终究只是奢望,能出几条就是老天爷保佑了。其他的学生,留校的越多越好。

这个目标现在正面临一个难题,那便是“一道德”之下的“学出于一”。也就是说,新学、洛学、朔学、关学、蜀学,到底该遵哪一学?

从明面上讲,当然只能遵新学,可新学本身就有缺陷,其他学派依旧支撑着旧党,稳稳占住士林舆论,学生们还各有各的学思根脚。只是将书院办作“官学预备班”,机械地灌输新学经义,教大家怎么考试,又何必立起一座书院。

书院之所以出《平夷策》这样的时文题,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希望能摸清学生们的立场和学思,寻找治学的方向。

这事王冲可没本事掌舵,题目是“十里渡书院”众山长所出,书院现在有三位山长,除了王彦中,王冲还请来了宋钧和谢潜。宋钧是晒书会上就认识的老熟人,谢潜是金堂人,与其兄谢湜一同去过涪州就学于程颐。三人在净众寺一起蹲过班房,交情非同一般,又都不愿出仕,便一同登上了王冲搭起的治学舞台。

三人出题摸底,王冲就得当过滤器。学术之争不可避免,但他不希望把书院争得分崩离析。眼下这个话题,正是新旧两党的分野线,王冲决定先与大家沟通一番,替大家找到更多的共识,再与三位山长商榷。

海棠社一帮骨干正在忙治事堂的教材,王冲一到,召集众人就策文作沟通,争论一触即发。

“蛮夷与禽兽何异?刀枪不举,谈何教化?就得先立威,再施德!威不至,德亦无用!如当年司马温公那般,自废武功,以退为远夷之策,只图一时清净。待蛮夷贪yù无尽,卷土重来时,再往哪里退!?”

唐玮毫不留情地抨击旧党的怀柔之策,而所谓的“怀柔”,根底便是对待蛮夷以教化为先。

“立威就得动刀兵,岂是那般容易立的?秀山,你不要以情入事。汉何以亡?羌患!汉之羌略,是立威还是施德?是立威!段颎杀得羌人头颅遍野,结果如何?”

宇文柏拿出东汉的例子反驳,唐玮一时语塞。东汉时,尽管有皇甫规这样的怀柔派,可以段颎为首的强硬派主导了对羌策略,主张杀个干净,羌患绵延百年,不得不说是东汉覆灭的关键原因。

“秀山,举西夏和司马温公之例不妥,西夏不是蛮夷,是具法之国。平rì将辽人称作北蛮,只是意气而已,辽国也不是蛮夷。我们是论对夷之策,而不是胜国之策。”

范小石修正唐玮的观点,将话题范围作了界定,听到这话,王冲深有感慨。终究不是汉唐啊,北面压着个历史更长的辽国,还跟对方立下了澶渊之盟,宋人对于华夷之辩,态度不得不复杂。

“秀山,只说对夷之策,我们可跟汉时没什么区别啊,你可没骂对地方。”

鲜于萌凑起了热闹,这话不少人还晒然一笑,王冲都觉得太过粉饰了。

“我们待蛮夷,历来都是作乱之夷杀,有利之地夺,何曾软过?只有蛮夷憋屈时,我们宋人何曾憋屈过?”

鲜于萌少有地成了话题主角,挺胸昂首道:“我叔公曾在兵部职方司作过,朝廷待蛮夷之策,只看羁縻州之变就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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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理念相争以行齐

“马云羁、牛云縻,言制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也。唐域万里,多由羁縻而得。也因羁縻开疆,才有武人揽政,外重内轻之患,兴也亡也,皆系于此。”

谢潜之子谢孚一句话提纲挈领,显出不浅的史学造诣,却暴露了旧党立场,别说范小石和唐玮,宇文柏这样的骑墙党都面露不然之色。

眼见争论将起,王冲摆手道:“有大利必有大害,论策从来都不是找万全之策,而是趋利避害,还是先听七郎道来。”

鲜于萌朝谢孚呲呲牙,这才摆出一副说书人模样,开始说起了羁縻州的百年之变。

所谓“羁縻”,是一套管治蛮夷之地的体系,羁縻州是政治层面的举措。即立土州县,授土官,不征赋税,只由土官贡纳(多是象征意义的特产)。土官世袭,由中央认可,由此实现对化外蛮夷的统治。

羁縻州就是小号的臣属国,只是土官所领地域太小,丁口太少,不成一国而已。而羁縻制除了羁縻州,还有以开榷场等经济手段,以财货确保羁縻州忠诚,又限制其发展,使其无威胁中央之力。

要说羁縻,就得从唐时说起,唐时设羁縻州多达八百五十六个,环抱中土,幅员何止万里。而到宋时,羁縻州只存于四川、荆湖和广南,也即是大宋腹地西南和南面,集中于成都府路、梓州路、夔州路和荆湖路、广南西路。

与唐朝继隋朝的基础不同,宋朝的底子先天不足,羁縻州就是继承唐朝遗留下来的东西。几乎不成体系。很多羁縻州都只在图籍上空有其名,早已名存实亡。成了化外野地。还能维持羁縻制的羁縻州,也就是成都府路的黎州、雅州、茂州、威州。梓州路的戎州、泸州。夔州路的黔州、施州和渝州。广南西路的宜州、邕州。以及荆湖路北江和南江流域一带。

这百多年来,宋朝在羁縻州上并没有大的举措,更没有作过全盘规划,多是因循守旧,以维持原状为目的。羁縻州与朝廷的关系大多淡漠,以致朝廷和民间将其与化外野地混为一谈,以某某州蛮来称呼这些蛮夷。便如眼下的泸州之乱,朝廷公文都直接以“晏州蛮”称呼。

“羁縻之地但有变乱,朝廷从来都是一个字:打!打完了再抚……”

鲜于萌一番介绍后。再作此总结,大家都默然。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如果把“夷”的范围限定为目前羁縻州所及的这些区域,这些蛮夷不管怎么闹腾,都只是疥癣小患,当然就以打为先,自不会吃什么憋屈。

陈子文学识浅薄,话却很犀利:“契丹和党项都不算夷,那不是掩耳盗铃么?这羁縻也没见有变化。说来又有何用?”

问题又拐回华夷之辩了,不幸的是,北面的辽国,西北的西夏。都是具文之国。有国法典章,有君臣礼仪,很难当作夷狄看。而且……都不是一个打字能解决的。跟辽国打得脑浆子都喷出来了,燕云之地还是争不回。只能谈和。西夏先是速打,不行改成缓打。再改速打,反反复复,打了几十年,依旧没见结果。

西夏势弱,还送了个称臣的名义台阶,与辽国则干脆是兄弟之邦。汉唐时除了自己,四面皆是夷狄,而本朝的环境却迥然不同。

范小石有限度地支持陈子文的观点:“党项该要算夷……”

鲜于萌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叔公亲口说过,本朝羁縻有两变。其一是,唐时所遗羁縻州虽多名存实亡,可在横山、河湟、青唐,又是无名有实。由‘以夷制夷’、‘联蕃制夏’而来的蕃官、蕃兵,便是羁縻制的延伸。”

“其二,便是羁縻之地,乃至化外之地,这百多年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算起来,共有三次大动。第一是仁宗朝时,平定侬智高之变后,以羁縻制析分其族……”

精于史学的谢孚点头补充道:“参唐制,析分种落,大者为州,小者为县,又小者为峒,凡五十余所。”

鲜于萌再道:“其二是嘉佑年间,章敦拓荆湖,荆湖南北两江羁縻州由此变郡县,纳入朝廷版图,同时另有开梅山等事。其三是崇宁大观以来,成都、梓州和夔州开边。也即是说,羁縻有变,一是将化外蛮夷纳于羁縻之下,一是将原羁縻之地置为郡县。”

说到这,唐玮又激动了:“这三变都是熙丰之政!其一和其三暂且不论,就说其二,章敦拓荆湖,立沅、诚二州,可到元佑时,废州为军,前功尽弃!元符末官家为安抚旧党,又尽废荆湖、广南西路的新设堡寨,荆湖和广南西路诸蛮由此叛服不常!”

“晏州蛮为何乱起?大家都说是贾宗谅寻衅所致,却没想过,十来年前晏州蛮本就作过大乱,朝廷虽派兵平定,却未能辟地置郡县,永绝祸患,为何?不就是旧党之论所阻?”

“威州茂州本已开边,为何羌蕃敢在成都作乱?不就是接连两任大府改之前开边之策,一力抚蕃,废新设堡寨?失威于羌蕃,羌蕃怎不异心再生?”

范小石也道:“唐时羁縻制,以都督府治羁縻州,再以都护府统都督府,是以兵威相加!本朝所沿羁縻,徒具仪名耳!鲜于七,你说我宋人在夷人面前不憋屈,那是不相往来之故,怎么是立威之故!?”

宇文柏也激动了:“谁不想永绝祸患?谁不想剿平四夷?可军国之事岂能一厢情愿?大处说,五路攻夏,结局如何?小处说,就论羌蕃,熙宁八年,范百常在茂州筑城,只是防匪乱,就被酋首煽动羌蕃围攻,范百常将求援信装入瓶中飘江而下,才把消息传出去。边事之难。怎能纸上谈兵,徒逞意气!?”

宇文柏提到了范家的范百常。范小石脸色顿时一变,再没话说了。

范小石不说。唐玮却是红了脖子,其他人也嗡嗡不断,争论又起。

王冲也拦不住,只好在一边听着。

听了好一阵,就觉话题虽是一个“平夷策”,里面的文章却太大。

首先,“夷”的范围该怎么划定,就是篇牵涉到华夷之辩的绝大文章。其次,该怎么“平”。就不是单纯的刀兵还是教化之争,而是更具体的举措。唐时羁縻制便是前朝遗产,本朝用得对不对,好不好,又该怎么进一步发展,立场不同,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也不同。

三位山长出这一道策论题目,还真是出对了,王冲对这一帮海棠社成员的观念根底已有了直观把握。

范小石、唐玮等人是坚定的新党派。当然不是说他们赞同现在的新党,而是认可之前王安石一脉的观念。希望国家富强,主张对外强硬。

谢孚等人则是坚定的旧党派,虽然也不满司马光退土求安的软弱。以及尽废新法的党争意气,但主旨却是旧党所坚持的以安为本,以和为贵。认为不管是大变革,还是大动刀兵。都是祸国之源。

宇文柏、鲜于萌等人则是骑墙派,不空谈道理。只看实际。范小石等人主张强硬,他们就要提这么做的难处。谢孚等人主张安定,他们又要批判这是消极逃避。但要他们提出什么具体对策,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冲暗自感慨道,真是一个小朝堂啊……

真让这些争论都喷出来,丢到王彦中等人面前,王冲觉得,怕不是王彦中三人来统一大家的思想,而是他们三人也要吵起来。

王彦中是程颐弟子,骨子里却带着浓浓的苏门气息。宋钧虽是蜀党根底,却又偏向新党理念。而谢潜也是程颐弟子,又很尊奉司马光一脉的朔学,由他儿子谢孚通史这一点就能看得清晰。

这三位山长明显低估了海棠社成员的学术水平,以为这些少年为主的学生理念还未成型。却不想他们在这一道策论上的争论,已经触及了当今学术和朝政的根本分歧,这分歧在三人之间怕是更为严重。

若是三位山长都吵起来,非要坚持自己的理念才是治学之路,这书院就别想开了。

“都别吵了!”

王冲有了盘算,拍桌大喊,众人终于安静了。

“早前我就说过,学问未成时,妄论天下,便是空谈!此时你们在争什么?争的是该怎么治国!这是你们能谈的?”

“我来的路上,听到快活林一群喝得半醉的汉子正在吵架,他们在吵什么?要怎么灭夏!该浅攻还是深攻,速攻还是缓攻,五路还是八路,好笑吧?知道我听着你们吵是什么感觉吗?也是一般好笑!不,更是悲哀!那帮汉子不过是尽酒兴而已,你们呢?你们是士子,是学问人,认真地吵,却如他们闲谈一般,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

王冲将众人的学识一通猛踩,可不管是范小石还是宇文柏,都面露愧色,无人反驳。

这番踩是有渊源的,冬天时安济坊和漏泽园所见,已让众人感触颇深。之后的文案以及顾丰之死,更让众人痛感自己历世浅薄。王冲拿的就是他们的痛脚,怎么还敢反驳。

“你们都没搞明白这道策题要谈什么?不是让你们谈一国之策,谈百年之计,而是谈当今时务!眼下蜀中有什么大事?一是晏州蛮乱,一是羌蕃闹成都……”

王冲干脆歪曲起三位山长的出题用意,你们想查根底?别查了,查到最后,你们自己也要露了根底,还是谈点实际问题的好。

听到王冲这话,众人恍然,原来是这样啊!唐玮更是目露光彩,这更合他心意,如此他就能有的放矢了。

“山长希望能从你们的策文里看到有价值的建议,晏州蛮乱,平定不是问题,平定之后要怎么办?茂州威州羌蕃,要怎么具体处置,既能安定成都,又能安定两州?这些问题才是策文该谈的。”

“既是时务,要谈就得谈到实处,你们的策文里,最好有根有据。便如知行,无知便行是愚,将知作行是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作足了资料,再来立论,这一策才有真东西。当年王韶上《平戎策》,是客游陕西多年,尽访边事才写出来的,如今你们写《平夷策》,不能亲去边地,却不等于什么都不能作……”

既然要谈实际,就谈出点东西,让三位山长眼前一亮,便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本着这个念头,王冲拿王韶为例,要求众人先作调查。

众人顿时又喜又愁,喜的是原来自己要作这么大一篇文章,愁的是这道策题只是月考题目,现在要搞调研,那怎么赶得及?

“我会让山长将此题推至下月,一月还不够……嗯,这样罢,你们完全可以多人作一论嘛。”

王冲随口就将这道题目变成了项目组运作,众人本还讶异,可再一想,同论之人聚起来,不仅资料可以共享,成文也可以分工协作,便利太多,也就欣然接受,自去凑组不提。

呼……可算压下了一难,办书院还真不是件轻松事,读书人真难伺候。

王冲发着不知所谓的感慨,负手出门,宇文柏和范小石一左一右拦住了他。

“就不知守正有何论?”

“守正与我们一组,指点我们吧……”

原来两人是来拉他入伙,王冲哪能干呢,他还忙着呢。

“你们自作,我还有更大的题目等着,正要去调查呢。”

两人同声问什么题目,王冲一边走一边挥手道:“我的生意作得怎么样了,这难道不是更大的题目?”

宇文柏与范小石愕然对视,再同时翻白眼,这个王守正,说他胸无大志吧,他却一心要建书院,带众人进学求索。说他志向高远吧,他却满脑子生意经,一脸见钱眼开之色,说他什么好呢……(未完待续……)

ps: 【这是周五的份,周六的更新与此无关。】

第八十六章 未成功业先入魔

王冲当然不是见钱眼开,这三个月来,他那排得满满的日程里,打理生意只占四分之一,另外四分之三分别是习武、读书和管理书院事务。

坚持习武的明面理由是强身健体,说不出口的原因则是备战备荒。此时就遇上了羌蕃作乱,解决这场乱事,不仅靠脑子,还考验了他的“动手能力”。再过十来年,大战将起,那时难说不会陷入更险恶的处境,不指望能自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却不能悲催到连一两个小兵贼匪都干不过。

因此王冲不仅如往常一样,坚持日日跑步,开弓练剑,还与王世义一同请教八难。八难就教些军中格击之术,但就是这些东西,才是最实用最有价值的。

此外,某个不知尊卑的婢女日日叫嚣“与我再来打一场”,也成了王冲习武的又一股动力。当日在小树林里被揍得满头是包,身为男人,自也想着堂堂正正报复回去。

习武只是早晚趁空而为,不像弟弟王澄那般痴迷。一般而言,上午和夜晚就是王冲读书的时间。有王彦中、宋钧和谢潜这三位饱儒手把手指导,加上就存在脑子里的儒家经典,王冲在儒学经义上的造诣突飞猛进。此时他再回到上一世,所谓的“国学大师”也只有掩面而遁的份。

除了大面上的儒学经义,王冲在易学专精上也迈出了坚实一步,已粗通了王安石易学,正转习程颐易学。他当然不打算投入洛学怀抱,但本着满满的恶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需要对洛学有深入了解。程颐易学后,王冲还打算学通苏氏易传。日后再有机会找邵伯温学学数易之学,如此在易学上,他就能登堂入室了。

下午就是王冲打理生意和照顾书院的时间,书院事务比较杂,包括书院的建筑工程,教学管理章程拟定和治事堂教材撰写等等,他这个学长,就相当于教务主任。

具体的教学管理倒不必参与,现在书院就蒙学正式开学。不仅收容了之前王彦中私塾的学童,又广招海棠渡附近的十二岁以下学童。蒙学还是由王彦中主持,但教书的夫子却是海棠社所有成员轮值,目前有六七十个学童。

治事堂还未正式开学,经义堂则沿袭之前华阳县学那一套作法,王彦中等三位山长只是授课,具体的管理由宇文、鲜于、唐玮等斋长负责。日后书院再有壮大,还会延请其他人来作授课夫子。

经义堂的学生就是华阳县学那一班学生,除了何广治等少数因各种原因脱队之人。其他人都入了海棠社,转入书院就学,目前总计有四十来人。靠着王冲在华阳县学立起来的规矩,大家有板有眼地每日晨练。习礼,读书,讨论。再忙其他事务。

大概是眼热于保正与王冲的亲密关系,但生意事又不好挤得太深。因此南湾乡第三都的王都保在书院事上特别卖力。毕竟两个王家有远亲关系,王冲也乐得轻松。委任他的儿子作书院库正,主持书院杂务,自己便不必在琐碎杂务上耗费精力。

出了经义堂的斋堂,童稚的诵书声琅琅传来,那是紧靠着书院的蒙学。加上蒙学,原本的大片荒地里,已经立起了一座殿堂,两座斋堂,十厢近四十间屋舍,占地三十来亩。

殿堂虽不大,却沉凝肃穆,屋舍虽不华丽,却错落有致。殿堂屋舍间,廊亭相连,庭院行道绿树荫荫,布局规整,这正是之前华阳县学新舍的规划。顾丰的愿望,王冲的承诺,都已实现。

王冲放眼四望,暖热的成就感在心中来回荡动,与当时主持华阳县学新舍时的感觉不同,这才是完完本本属于自己的功业。

不过要维持乃至继续推高这功业,就得在生意事上下功夫了。如今书院还是个无底洞,校舍修缮,仆役薪钱,书籍和杂物购置,学生补贴,种种支出加起来,每月开销近百贯,收入只有蒙学那点可怜的学费,以及海棠社成员们从家中拉来的赞助,缺口很大。在治事堂开张前,王冲只能自掏腰包。

不管是习武、读书还是管书院,王冲都极有耐心,一步一个脚印。而在生意事上,有书院的压力在,王冲就不得不奔放无羁了。

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从另一面看,未尝不是王冲上一世的本性发作:有钱不赚,罪莫大焉……

酒精的生产已经步入正轨,林继盛另建了酒槽,专造酒精,原因自也是王冲与潘寡妇合作的香水生意已经有了起色。面向低端市场的香精风靡成都,正向蜀中扩散。面向高端市场的香华也打开了局面,与主要覆盖风月场所的香精不同,香华已经进入到达官贵人女眷的闺房里。

经营酒精的水火行除了香水,又扩展出其他生意。王冲拉上于保正和乡里一家药铺,一户郎中,合伙搞了个“炎风堂”,卖风油精、医用酒精乃至专门的药方酒,都是基于酒精的再加工产品。

风油精不过是将香料换作薄荷等清凉剂,医用酒精则是对一般酒精再做精细蒸馏,药方酒则是将医书中主要针对风寒的药方进行改善,套上风火驱邪的医理,这些产品的“研发”都费不了大力气。

与香坊不同,炎风堂这生意还只能细水长流,就如同十文利这座王冲兴之所至,随手搞起来的原始超市一样,并不指望能马上赚到钱。除了水火行、香坊和快活林外,还有项目能在近期内得利,王冲对此项目寄以厚望。

王冲出了书院,巡视了快活林和十文利,便来到了江岸处。

就在官道南方,海棠楼街对面的荒地里,一座木楼拔地而起。木楼之后。工匠劳夫们还忙个不停,另有好几座三层木楼正在施工。未来会连成一条长楼。

这是一座客栈,老板是林继盛。为此林继盛还要付王冲地租。他的海棠楼是以酒饭为主,住宿为辅。眼见海棠楼热闹起来,住宿需求必定兴盛,就选了这处绝佳位置另建客栈。

原本林继盛拉过王冲入伙,可王冲却对这一行不感兴趣。他很清楚,客栈建好后,有很大可能招来莺莺燕燕,将其中一栋甚至几栋楼变作怡红楼春香院,他可不适合沾这一行。

第一座楼已经建好。甚至已经开业了。底层的饭堂里就坐了两桌人,看衣着都是富贵人家,该是要过江的行客。此时已近申时末,即便过了江急赶,到下一个集镇投宿时也已是夜里,不如在这里歇息一晚。

王冲进了饭堂,对要开口招呼的掌柜摆摆手,掌柜识趣地闭嘴。

“有人买净纸吗?”

“买的不多,都觉太贵。”

掌柜恭敬地回答着王冲的问题。心中却很不以为然,王二郎似乎有些走火入魔,一头扎得太偏了,这净纸根本就卖不出去。

所谓的“净纸”。是这位“海棠渡半主”不久前拿过来,让客栈作为“增值项目”售卖的,用作饭后厕后净垢。

饭后有手绢。厕后有厕筹,根本就不必花钱。现在王二郎不仅想着大家用纸。还把价码定得比李冰楼还高!

外层皮纸,内层油纸。两层胶粘而成的纸包里,就装着十来张纸。一张叠作几层,白花花,软绵绵的,还有密密麻麻的纹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点也不像纸,更像手绢。

这净纸捏在手里的感觉倒是不错,可就这么一小包纸,竟要卖九十文大钱!算下来一张就是九文大钱。客栈一间房一天也才五六十文,一个白面肉馒头才三文钱,拿三个馒头擦……

掌柜堤多多少少露了点在脸上,王冲也没说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有向非洲土著卖皮鞋的见识,而且见识之外,也还需要技巧。

“依小的看,先赠一些,打出名号为好。”

掌柜还是尽心地出着主意,客栈虽是林家的,地主却是王冲。更何况大老板林继盛与王冲又在酒水生意上合作甚密,自然得卖力巴结。

王冲摇头,看看那两桌客人,吩咐道:“去问点菜点得节省些的那一桌。”

两桌都是富贵人家,谁也不节省,但总有高下之分。掌柜是早就有了分辨,无奈地支使小二去卖净纸。

小二端着托盘,上有木盒,凑到那桌客人面前,开始推销净纸。

果然,听了价钱,即便腰带镶金,胸前挂玉的客人也怒了:“擦擦嘴就要九十文,索性明抢罢!”

小二自木盒中取出一小包纸展示给客人,上面已印了“承惠九十文”的字样,说这是客栈代售“净纸行”的好东西。客人熄了怒气,只当笑话,径直挥退小二。

一边掌柜见着这场必然失败的推销,偷眼瞄王冲,想见少年失望之色,可他却失望了,王冲正盯着另一桌客人。

小二得掌柜吩咐,根本不搭理另外一桌,那桌上员外模样的贵人不爽了。嗯咳一声,把小二招呼了过去:“劳什子纸要卖九十文,见识见识。”

接下来的互动就再俗套不过,员外要撕开看货,小二说撕了就再卖不得,必须付钱。那员外看看另一桌,潇洒地拍上一张百文钱引,还道不必找,一场交易就此达成。

此时员外的好奇心已淡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另一桌人已频频向他行注目礼。不过当那桌人又低声嗤笑时,员外有些受不住,撕了包装,取出一张纸擦嘴。

一时间,香气微溢,员外腻意地享受着纸张既粗糙又柔软的奇妙触感,一嘴油尽数转移到纸上,白白的纸污秽不堪,而嘴脸已洁净了。

员外点头道:“果然是净纸,好香……”

家人纷纷伸手,一人一张,都道好软,员外斜着脸,提高了声调:“这钱,花得值!”

这一桌纷纷攘攘议论时,那一桌的客人忽然拍桌道:“小二!你方才为何不与我说个明白!?再让我看看那……净纸!”

估计是客栈第一笔净纸生意,就这么做成了。而且数目远非两包,最终是二十包。

当掌柜和小二满眼钦佩,又带着疑惑地看着王冲时,王冲道:“这净纸对他们来说,擦嘴擦的用处只是第二,用给别人看才是第一。”

两人恍然,方才明白王冲为何一定要定这么高的价钱。

卫生纸就是王冲寄予厚望的又一个项目,不过跟后世的观念不同,王冲不是把这东西当作生活必需品,以量大价廉的路子来作,而是当作奢侈品来卖。

蜀人有穷有富,穷的冬日冻饿而死,富人富得变着花样炫富。花会捧花魁这类事是大富之人所为,而一般的富人,就只能在衣着、服饰、书画、家舍等细节上比富。

王冲认为,卫生纸在这个时代,不可能很快就成为大众消费品,毕竟传统观念和消费水平都摆在那。但不等于卫生纸就没有市场,没有大利。只要在卫生纸上作足包装,就能成为富人的时髦物,以此相互攀比,而后才会沉淀为富人的生活必需品,而后再波及一般人,那该是很远的事了。

羌蕃之乱后,王冲伤势稍稍好转,就开始着手此事。早前在海棠楼遇到的纸户胡金得了王冲支持,与村里十多家纸户合伙建了“净纸行”,专门造所谓的“净纸”。

将原本的粗黄草纸变作净纸,并不需要发明什么新工艺。用石灰和白矾漂白,这是古人早就明白的常识,而胡金等纸户之前造的纸太粗,也是没在过滤纸浆上下足功夫,现在有了人手,有了资金,用更多的人力,更规整的筛网细滤纸浆,粗劣的缺陷便迎刃而解。

净纸所需的另两项特性:软、吸水,本就是胡金所造草纸的特点。解决了粗砾的缺陷后,虽还远不如后世用软化剂造出的纸那么柔软,擦嘴擦的感觉已远非厕筹能比。

纸软跟原料有关,胡金所在的村子就靠着江边湿地,湿地里生着大片芦苇。这些芦苇跟造宣纸的芦苇不同,茎秆软得多,造出来的纸也很软。

综上所述,对王冲来说,卫生纸生意的真正挑战只是产品包装和市场推广而已。他要胡金将造出来的纸切小,再置于熏香炉里熏若干时间,作出一般品来,刚才那两桌人买的就是一般品。

王冲还计划作出更高档的产品,挑选纸品更好的,在包装里加入香丸,外包装用木盒,准备一张卖五十文。至于在香液里浸泡后,晒干熨软,用铜盒装,一张卖五百文的特供品也在计划中。

擦擦嘴揩揩就要几十几百文,听起来有够骇人,要的就是这结果。大家都这么想,爱炫富的富人们才会当作时髦物追捧。其实认真算下来,这般炫富的成本,远远不及香车宝马捧美妓。

此时卫生纸还只是借客栈作初期试探,需要借助一场大活动才能推而广之。王冲也不急在一时,离了客栈,来到海棠楼。

林继盛正在海棠楼,见得王冲来,一把扯住他道:“二郎,九月是换酒之时,酒行办的酒会要决出酒品,你可得助林丈一力!”

这话信息太多,王冲一时没嚼过来,林继盛道:“早前为何我要全力助二郎作这酒精,就是想在酒行的酒会上破开旧局……”

王冲依旧茫然,酒行?酒品?(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宏图初露细说商

“二郎,如今你也算半个生意人了,行会之事,也该多作了解。”

林继盛再说到“行会”,王冲恍然,是这玩意啊。

百业都有行,在这个时代,行会更是兴盛,别说一般的商铺作坊,就连替青楼酒店跑腿的帮闲也有行会。

林继盛说,海棠楼入的是成都酒行,他开的客栈要入楼店行,快活林也被楼店行盯上了,要其入行。而水火行、香坊、炎风堂乃至净纸行等等生意,未来也必然会被相应行业的行会找上门来。听到这消息,王冲就满心不爽,宋时工商业已发展到行会垄断时代了么?

“垄断……这话怎么说呢?行会管不到大家的生意,不过是互相帮衬,应付官府的科配、和买之事。”

见王冲真是不懂行会,林继盛不厌其烦地作起了科普。

王冲印象中的行会,其实是明清时代的行会。那时的行会对行业束缚很重,不仅排外,对行会成员的干涉也很深。定价、劳资关系、销售区域等等都列有详细规定,还以各种力量强制执行,一入行会深似海,难怪王冲很反感。

但此时的行会却不一样,准确说,就有些类似农村里传统的乡里制,大家凑成行会的主要目的,是应付官府的科配和买。

宋时官府不抑商,自然是将其当作割不尽肉的肥猪养。工商业对于政府有三项义务,一是缴纳市税和行税,一是承担科配。也即向官府缴纳相应物资,一是和买。也即政府采购。

后两项也经常统称为科配,因为和买早年还按市场价付钱。有时候甚至还高出市场价。但到现在,大多都是低于市场价,或者用贬值钱引抵足值铜钱,甚至是开白条,相当于强征。

基于这样的背景,民间行会就不是明清时代的垄断组织,而是一个互助团体。

“行会大开门户,特别欢迎新成员,毕竟多一个会户。大家的负担就要轻一分。会户也不需要向行会缴什么钱,都只是通消息,连声气而已,最多逢年过节时互相派些利市。小生意不入行会也行,可稍稍作大了,不在行会里,就得独力面对官府的索取。”

林继盛一番解说,消去了王冲对行会的憎恶。林继盛还特别说到,汴梁行会尤为发达。神宗皇帝时,因为皇宫对肉行科配很重,肉行会户推举徐中行等人代言,向官府呈请缴纳免行钱。由此免除科配,获得允准。

“难怪……”

这时王冲也依稀记起上一世看过的《东京梦华录》所载内容,说在东京。谁要作生意,同行便会鼎力相助。没本钱。有人借,没器具。有人借,不熟悉行业,有人指点,没人手,有人推荐。

当时他对这部分内容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是孟元老刻意夸大汴梁人的商业道德水平,可现在看来,这不是道德使然,而是利益驱动。多了一个同行,就多了一个承担官府科配的同伴,好事啊。至于生意竞争,这个时代,商业繁荣,市场广阔,除非特定情况下的门对门相争,一般而言,大家都是不太在乎的。

“林丈,记得你是官户中人,难道也要入行会?《政和令格》规定,品官之家乡村田产得免差科,一品一百顷,二品九十顷,下至八品二十顷,九品十顷,其格外数悉同编户,难道商铺产业不免?”

不过王冲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官户与民户不同,享有很多优惠。林继盛虽无官身,家中却有官人,很有势力,否则也不会占了海棠渡大半土地。既是官户所办产业,难道还要在意官府科配?

林继盛又笑了,这王二郎是个作生意的天才,对规矩和相关法令却知之甚少。

“《政和令格》只是说乡村田产,在此之外,包括田产和商铺作坊,除非官家特旨减免,形势户都同民户一般征赋税科配。”

所谓形势户,即是民户之上,包括官户、吏户、僧道户等有优待的户类。王冲拍额,自己早该明白的,宋时禁止官员直接经商,但官员以亲戚和干人间接经商却没办法禁,因此在征商税和科配上,却是一视同仁,宰相都不能免。【1】

“不说汴梁,哪个行当没有宗亲仕宦?就说成都,粮商、布商、木商等等数百行里,每一行排位最前的几家,不是出自紫门,就是出自朱门,就拿对江楼来说,那都是邓相公家产业。免了他们的科配,朝廷岂不要喝风了?二郎,你如今虽是形势户,却也别想免了科配。”

林继盛开着玩笑,所谓紫门朱门,自是以官员服色相称。王冲却是苦笑,他哪想过这般好事。

“那这酒品……又是怎么回事?”

王冲转移着话题,早前林继盛大力支持他搞酒精,却没说透真意,后来也只是模糊说在酒市上会有大收获。酒市还在十月,九月的酒会规模不大,一般人都不怎么关心。听林继盛这话,似乎酒会比酒市还要重要,而与酒会相关的酒品,似乎会影响林继盛的重大利益。

林继盛面带笑容地看住王冲:“如今我与二郎的关系已非同一般,一些事也不再相瞒……我的长女,大郎的姐姐,就在汴梁皇宫里,现为广汉夫人。”

所谓“夫人”,是比较低级的嫔,还分国夫人和郡夫人,广汉夫人就是郡夫人。夫人虽无定额,但也算是正式的妃嫔,地位已非一般宫女能比。

王冲一时愣住,真没想到,身边竟然还有一条直达天庭的大腿,这林继盛竟是一个国丈。

“大郎也别高看我,区区一个夫人,在后宫毫不起眼,只是入了官户。连荫官都只得了个承信郎,唔。在大郎身上。”

好嘛,原来被王冲当作伙计支使的林大郎。竟然还是个从九品武官。

“女儿入宫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汴梁开小酒铺,不知怎的,就来了内侍,说官家看中了女儿,要接入宫中。之后又不知被谁捣了酒铺,我就干脆回了成都,置办下海棠渡这一带的土地,开起海棠楼。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林继盛淡淡讲解着,王冲听到他女儿入宫的过程,也是感慨纷杂。其一是觉得赵佶这个皇帝真是爱白龙鱼服,不仅在民间乱跑,还到处猎美。其二是后宫之争竟然还牵连到了生意之争,林继盛的酒铺被捣,说是不知被谁,其实他该清楚,肯定是同样也在作酒生意的妃嫔娘家人所为。怕他这个国丈在汴梁作大酒生意。将祸患扼杀于萌芽之中。林继盛也是怕自己牵累到女儿,索性躲回了成都。

“不说这些了,二郎你问酒品是什么,在这成都。酒品就是排定成都酒户座次的依凭!谁家的酒品高,就能在酒行里享得更多好处。买扑的优先权,科配的选份甚至免纳。都由酒品而决。以前我林家海棠春不过只有正七品,在酒行里排名第二十六位。有了海棠露。怎么也能拿到从三品,跻身前十位。”

林继盛自不愿多谈旧事。说起了酒品,语气也转为昂扬。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还可以买扑到一处酒区,而且不利我的科配和买,我可以选轻的一份,有利我的科配和买,我可以选重的一份。”

林继盛的眼中闪动着光芒:“买扑都是小事,泸州之乱,朝廷正调西军入川,到时供应军中酒水的生意,也能有我一份。”

林继盛的目标不高,王冲猜测,林继盛该还另有打算,比如打出名气后,送到皇宫里,由女儿之手献于赵佶,那桩利就大了,而这话此时自不好道与外人。

再回味这酒品之说,王冲又恍然。蜀地酒业是官私共营,成都酒务自己在造酒,名酒锦江春就是成都酒务的产品。但成都私营酒坊势力也很强盛,后台势力都不小。多年博弈下来,就有了以酒品定权益的传统。粗粗一品,还真有君子相争的味道。比后世喊打喊杀,非要斗出个你死我活的竞争温和得多。

林继盛再道:“此事光是酒好,未必能成,还望二郎出手谋划。”

受了一番商业环境的教育,王冲收获颇多,而这林继盛又是“林国丈”,多一条大腿,王冲自然乐得抱抱,当下欣然应允。

敲定此事后,王冲便关心起与自己有关的事务。由行会此事,王冲也想了解自己的生意会有怎样的负担。

“二郎放心,水火行和你的杂货铺都是杂行,不是朝廷特定指定,除了市税行税和行钱,还有给府县胥吏和监商务胥吏的孝敬外,摊不到什么科配。”

“你的炎风堂与药有关,应该会摊到兵事和灾事的科配,你与潘家的香坊,还有你搞的净纸行与奢物有关,估计会摊到贡物的科配。不过二郎放心,以你的名声,还有许大府的照应,怎也不会让你作亏了生意。”

听了这一番话,王冲虽不是完全放心,担忧也稍稍轻了一些。这个时代,作生意也要看作什么,能赚得大利的,就得小心官府了。若是一般生意,只求点小富贵,倒没必要太担心。具体说,若是香水和卫生纸被皇宫看中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可真说不清楚。

基于这一点,在王冲心中闪过的一个念头,也被他抛开。他还想着由林继盛这条途径,把香水和卫生纸传入皇宫去。可有科配和买这一层在,他就放弃了。谁知道经手官员会不会借此事上下其手,变和买为科配,甚至要他奉献配方和工艺呢?

就在王冲对这个时代的商业环境有了更深认识,由此生出警惕之心时,就在成都城中,一个阴柔的年轻人一手托个小小琉璃瓶,一手微微扇着,将清幽的香气送入鼻中。

“这香华……是酒造出来的?”

成都府路廉访使杨戟问话,在他对面,是一个满脸谄笑的商人。

“禀廉访,这方子虽没传出来,可大致的造法却不难搞明白。王冲用酒造香精香华,却不担酒课,这是坏了本朝的酒政,廉访就该究问此事,以正朝廷律法。”

商人小意地说着,就见杨戟听到“王冲”二字,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脸色也微微发白。

“又是王冲……”

杨戟无奈而深沉地长叹一声,这妖人,啥事都沾啊,这些人也是,非要逼自己当降妖的勇士么?(未完待续……)

ps: 【1:南宋时张浚就曾请免自家产业科配,结果遭大臣攻击,说有宋以来,没这个先例。】

第八十八章 情怨痴缠**乱

“这东西不是百花潘所造么?难道王冲强夺了人家的方子,占了人家的生意?”

商人的投诉与杨戟在梁月绣那所知的消息不符,杨戟自动作了脑补,这事宫中各位娘娘、大官的家里人可干得不少,甚至他都帮他干爹杨戬跑过这类事的腿。

“这个……王冲倒是真与那潘寡妇关系匪浅,听说还曾跟邓相公家的邓孝安争过潘家的家产,到底是用强,还是别有内情,小的委实不知。”

商人颇有技巧地继续泼污水,杨戟的脑补进一步圆润。邓孝安,不就是被王冲痛打了一顿还不敢吱声的那可怜虫么?看来这方子,定是王冲夺人家的!

“说起那潘寡妇,真是个大美人,还生养了一对孪生姐妹花,年方及笄便俊俏无双,那王冲,啧啧……好福气。”

这商人终究不是心机深沉之辈,说到潘寡妇就眉飞色舞,嘴角流涎,听得杨戟怒火中烧。果然是个小贼!乐户女子也就罢了,还强占民女,而且还是母女双……不,三收!

由梁月绣的哭诉联想到那潘寡妇的哀苦,还有那对孪生小女娃的嘤嘤凄泣,不知怎的,杨戟心中也涌起一股酸酸冷冷的感觉。

他不到十岁便净身入了宫,自洒扫仆役作起,受尽磨难,好不容易被干爹看中,改了姓名,收为义子,却还是被一堆干哥哥们欺负。多年下来,依旧只是个小黄门。

干爹对这偏远西川起了心思,干哥哥们都不愿来。谁都知道,留在干爹身边。守在官家身边,才是登天正道。西川远得要命。又路途艰险,来了此处,孤苦无依,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就是彻头彻尾的贬谪。干爹点了他,他哭了半夜,才勉强说服自己,不是干爹不在乎他,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可把这机会变现。真是太难了,从汴梁到成都,一路急赶,也足足走了三个多月。自陕西入蜀时,即便走了最安全的陈仓道,还是摔死了一个随从两匹马,自己也差点坠下深涧。

好不容易到了成都,却非苦尽甘来,而是苦难之始。不管是许光凝一脉的旧党。还是转运司那些太师党,个个都不鸟他。写第一份奏文时,尽管干爹千叮咛万嘱咐,说他来此就是专挑当地官员的刺。他却不得不绞尽脑汁地避免触怒这些人。

干爹、梁师成乃至童太尉都不是凡人,不,凡阉。官员们动不得。他们这些小内侍,却是官员们拿来泄愤的活靶子。稍有不慎就要倒霉。官员背后还有蔡太师那等巨鳄,就连倚仗童太尉作威作福的黄经臣。不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丢了请御笔的职司,乖乖缩回大内管杂务么?

当然,憋屈也是为打下基础,便利行事,他终究得干出点什么事。可一上来就面对王冲这等妖人,哪是他能撼动的呢?

邪魔附身这说法,杨戟回过味后,也知太过荒谬,可不管怎么说,能传出这名声,足证王冲非寻常人。这几日与许光凝、赵梓的公务接触中,又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王冲的回护。更可怕的是,本是遭王冲构陷,被贬了一官的卢彦达,说起王冲时,也满口称赞,毫无恨意,让他更是惊骇。由此也坚定了之前的看法,这个王冲,不是自己能对付的。

对付不了王冲,又找不到其他事可以作文章。杨戟满腔愁肠,不知对谁倾述。再想到梁月绣、潘寡妇这一干女人家的遭遇,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这感觉自心中弥散开,杨戟眼角也有些湿热,翘起兰花指一声长叹:“自古红颜多薄命……”

一边那商人打了个哆嗦,再要劝说杨戟对付王冲,却被杨戟不冷不热地敷衍走了。

“廉访,不能轻易放手啊!若是扳倒了王冲,就能扫落蜀中一大片官员,连许光凝都逃不脱,这般好机会,怎能就此放过!?”

“小的真不相信,这王冲会有如此能耐,不定他就是一头黔驴!”

随从还不罢休,继续怂恿着,杨戟本已心寒,可听到“黔驴”一词,隐有所悟。

“廉访何须亲自动手?先有官坊行首,又有酒行商人,成都府中,恨王冲的人怕是不少。廉访寻着合适之人,略表心意,自有人替廉访开路。”

随从都是他在汴梁招来的门客,虽然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帮闲,脑子却很好用,见识更不低,出的主意让杨戟心中一动。

没错……前前后后已有不少人找过他,就想借他之力扳倒王冲。他为何不反过来,利用这些人试出王冲的虚实,乃至驱策他们作先锋呢?

杨戟还有顾虑:“若是让王冲探得了消息,知道是我在背后使坏,那可不妙……”

随从再献一计,杨戟品了一阵,缓缓点头,这法子倒是不错。

月绣坊,潘巧巧牵着梁月绣的手,歉疚地道:“姐姐的事越来越多,往后便再不能亲自送货了,妹妹千万别介意,道姐姐有心冷落了。”

梁月绣脸色变幻不定,好一阵后,才幽幽道:“这些小事,妹妹自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妹妹正忧心一桩大事,若是这一关过不去,不仅再买不起姐姐这好东西,连月绣坊也再开不下去。”

潘巧巧大惊,连声催问,梁月绣叹道:“此事本不方便说与姐姐,知姐姐与那人关系非同一般。罢了,既然姐姐要问,妹妹也不隐瞒……”

听完梁月绣一番话,潘巧巧连连摇头:“妹妹怕是误会了罢?二郎怎会是这种……”

想到了什么,“好色之徒”几字咽了回去,潘巧巧蹙起了眉头。

“二郎非同一般,敢烧相公家牌坊,殴相公家子侄。搅起县学风波,指使数千人如将兵。手刃蕃酋脸不变色,这都是姐姐说的。二郎已是蜀中的大人物。对他来说,要一个乐户女子作妾婢,不过是微末小事,可对妹妹来说,这就是命根子啊。妹妹脸薄,不敢对上二郎,怕惹恼了他再无人周旋,就只能求姐姐代为说项了。”

梁月绣说着说着,眼角就红了起来。“脸薄”等字眼被潘巧巧自动过滤,她此时脑子里就摇曳着王冲那似乎敢闯开一切阻碍的单薄身影,“强夺”梁月绣坊中小舞娘这事,二郎似乎真干得出来。

再想到另几桩事,潘巧巧更加笃定了。二郎为什么要留下那个羌女作婢女?真是他所说的一场交易,还是他本就看上了羌女?说起来,那羌女倒也俊俏,还有一股从山野里带来的媚……

下意识地将羌女跟香莲玉莲比,又想到了王冲早前所提娶姐妹为妾的话。潘巧巧低叹。果然,二郎开了灵智,男人心思也早早熟了。

这一叹叹出了更多感慨,此时她才品出王冲看她时。目光中的一丝暖热。那可不是晚辈对长辈该有的眼神,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欣赏。

“这个二郎!真是被他爹教坏了!”

潘巧巧脸上发热,没来由地就将罪恶之源栽在了某人身上。

“妹妹放心。姐姐绝不容二郎起这般心思,待我回去好好训他!”

潘巧巧这话出口。梁月绣长舒了口气,暗道自己之前真是发昏了。竟不知潘巧巧与王冲的关系亲密到这等地步。早知如此,又何必厮缠那没骨头的杨戟。

当王冲来了潘园时,潘巧巧还没回家。香莲玉莲陪着他巡视了香水作坊后,正准备离开,却被玉莲扯住衣襟,可怜兮兮地道:“冲哥哥厌烦了玉莲和姐姐么?连杯茶都不喝便要走?”

看看穿着浅蓝孺裙的香莲,如小仙女俏立于冰雪中,再看看一身艳红的玉莲,如花丛中起舞的小妖精,王冲心说,冲哥哥我不是厌烦你们,是怕自己把持不住。你们这般可口的人儿,却只能作妹妹,冲哥哥很纠结。人呢,纠结越重,执念也越重,很容易昏了头脑,一念而定……

犹豫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香莲抬头,深泓眼瞳幽幽看住他,荡漾的微微涟漪,让王冲想起玉莲曾说过的话,这涟漪顿时也漾进心里,他不由自主地点头道:“好吧,喝杯茶。”

两姐妹脸颊绽开喜色,一阵忙乎,将调好的茶汤端了上来。茶是好茶,料也是好料,可对习惯了后世清茶的王冲来说,这味道总是习惯不了。

一边寻思着该怎么推广后世的冲泡茶法,一边跟姐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她们提到因为家境变迁,再不适合像之前那般请夫子上门教书,也想进书院读书时,王冲念头又是一转,开始琢磨是不是开座女学。在这个时代,蒙学是不分男女的,但一般到了十二岁以上,男女便得分开了,这也差不多是蒙学的年龄上限。

想着想着,王冲就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暗道自己真有些用脑过度了,玉莲香莲也有些不舒服,打着呵欠,气息粗浊起来。

玉莲道:“冲哥哥稍坐片刻,我和姐姐去去就来。”

该是小姑娘要上厕所,王冲准备等她们回来就告辞。这一等就是将近一刻钟,而身体的感觉也越加不妙。

头倒不昏了,就觉得口干舌燥,身热气短,眼神甚至都有些发飘。见到一抹浅蓝身影出现时,王冲大着舌头道:“玉莲呢?”

听香莲道:“玉莲有些伤风,先回房休息了。”

王冲已有些气喘:“不好!是不是风寒,咱们都染上了?这可不妙,得赶紧找大夫……”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正要转身,裹着清幽香风的娇小身躯忽然撞入怀中,将他掀翻在地。

“香莲!?”

王冲惊诧不已,而当急促而灼热的吐息喷在脸上,清亮眼瞳与自己那有些模糊的视线紧紧相对时,惊诧已变作惊骇。

“冲哥哥,香莲十三岁了,为什么还不来娶香莲?”

“是因为娘亲和王伯的事吗?可娘亲说得明明白白,她绝不会嫁王伯的。冲哥哥,为什么你不娶我?”

“香莲明白的。娘亲说,冲哥哥已经是大人物了。香莲配不上,可香莲作妾也行啊。知道冲哥哥会好好待我……”

小姑娘不知是情绪爆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一股脑地吐着心语,即便脸颊红如染了层层胭脂,也不愿停下来。

“冲哥哥,你跟瓶儿讲过的故事我们也听过,我最喜欢美人鱼的故事,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跟冲哥哥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就算……就算只是片刻。”

当小姑娘眼帘一闭,饱满而小巧的双唇贴在了王冲脸上,无知而笨拙地吮吸时,王冲在心中大叫,完蛋了,这是要被童话故事烧坏了脑子的小姑娘逆推吗?

他下意识地要推开小姑娘,可身体此时却开始失灵了,一手将小姑娘的薄薄孺裙扯开一角。从脖颈到肩头,大片粉嫩的肌肤骤露于外。纤细而精致的锁骨像一把抓挠,心中深处那不可于外人道的欲念顿时大痒。另一手更是直接按在了小姑娘还只浅浅隆起的胸脯上,即便如此。那绵软的触感,依旧让王冲体温急速升高,视线又模糊一层。

那一瞬间。王冲人格分裂,一个人格依旧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以嘲讽的语气道,你想作什么随你。不过你要考虑后果。在上一世里,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你正一步步迈向犯罪的深渊。在这一世里,她是你计划中的妹妹,你这是准备乱~伦吗?

而另一个人格却癫狂地叫着,无所谓!这不是我主动的!我是被迫的,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要忠于本心!

前一个人格本还在坚持,可当湿濡、柔软的触觉透过嘴唇,猛烈地冲击着神经时,两个人格骤然融为一体。

王冲猛然翻身,与小姑娘面对面侧卧着。张嘴将那小巧樱唇紧紧攥住,再粗鲁地用舌尖撬开小姑娘的口,搅起那条温热滑腻的粉舌。小姑娘闭着的眼帘猛然睁开,甚至在刹那间退缩了一下。但当一只手自开裂的衣领滑进衣内时,她身躯一颤,眼帘又闭了下来,即便是另一只手自脊背滑下腰间,揉搓着腰下的小巧丰隆时,也再没一丝抗拒。

厅堂里,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抱在一处,两人的发髻都已散乱,黑发缠在一起,就如两人臂腿交织的身躯。少年的喘息声,少女的呻吟声,混作**之气,正一丝丝脱去稚嫩青涩,拉着他们向那桃色的深渊坠去。

如果不是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惊呼,王冲的手几乎快冲破小姑娘亵裤的阻拦,向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要塞攻去。他的神智已大半模糊,正下意识地用着上一世自风月场所里历练出来的本事。

刚刚回到家中的潘巧巧,被眼前这一幕惊得魂魄摇曳,强撑着自己不晕倒在地,怒声喊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王冲只是呆了一呆,香莲却是清醒了,一蹦而起,也顾不得衣衫凌乱,拔腿就跑。

“香……莲?”

潘巧巧呵斥着,可那背影的步伐却又让她心生疑惑,那真是香莲?

“二郎……王冲,你好啊你……”

丢开小小的疑惑,潘巧巧大踏步迈入屋中,一脚踹上王冲的腰眼。这小子,果然是个好色之徒,不,是个贼!

王冲一骨碌爬了起来,却摇摇晃晃站不稳,模糊的视线里,小美女没了,却冒出一个大美女。身线窈窕,郁香沁腑,而那高耸的胸脯让他火气更喷高一大截。

“换人了?也不错……”

王冲咕噜着,展臂扑了过去,潘巧巧猝不及防,就觉胸脯如被两股电流撩中,两腿顿时一软。

“王——冲——!”

美妇的脸颊红得几乎要滴下胭脂,咆哮压在咽喉里,如狮子在打呼噜。她先是习惯性地摸摸腰间,再转开了手,那里的剪刀显然不能用。她不得不使劲挣开王冲握住双峰的手,这一动,峰巅又被重重撩过,让美妇的呼吸也停了半怕。

幸亏王冲还只是少年,潘巧巧一推,王冲就蹬蹬连退几步。可王冲又一步步迈过来,气喘如牛,脸红如重枣,汗水已湿透了儒衫。此时潘巧巧才觉得不对,扫视厅堂,看到了茶具,取过茶碗一嗅,脸色瞬间煞白。

“寒食散,曼陀罗花,麝髓香……这这……”

潘巧巧抚额呻吟,这全是催情药,还加了蒙汗药,到底是哪个女儿干的!?

眼见王冲如行尸走肉,不,几乎快要蒸熟了的行尸走肉一般,潘巧巧一声长叹,压下对此事该如何善后的惶恐,取过一根竹条,啪地抽在王冲腿上。

“跑!快跑!”

海棠渡潘园里,美妇挥着竹条,如赶牛一般地驱赶着少年四下奔跑,绝不让他停步。还不时扯下他的衣衫,到最后露出精赤的上身,汗水如泉一般,自少年已有肌肉轮廓的健壮身躯上喷出。

抛开其他配料不谈,寒食散就是五石散,不把汗发作出来,那就是猛毒。

政和五年的夏天,王冲饱饱地尝了一回嗑药狂奔的魏晋名士滋味。(未完待续……)

ps: 【王冲绝不会变作禽兽的哈……请大家放心】

【另,大神之光忽然好了好多,是不是要续什么的,忘记的朋友麻烦续一下啊,一下跌落了一级呢。】

第八十九章 廿载姻缘一陷牵

直到傍晚,王冲才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轻纱香帐,不知是谁的闺房。可他生不出一丝遐思,就觉五脏六腑又冷又虚,浑身上下酸痛不已,腿上更是火辣辣地灼痛,脑子乱糟糟一团。

抱头呻吟时,却听一高一低的脆声唤道:“冲哥哥……”

转头看去,一蓝一红两个俏丽小姑娘就在他身边,对上他的眼神,两人噗通跪下了。

红的自然是玉莲,抹着眼泪道:“是我不好,差点害死了冲哥哥。”

蓝衣的香莲却瞪了玉莲一眼,绷着小脸道:“都是香莲作的,与妹妹无关。”

玉莲摇着香莲的胳膊,脸上颇为急切,香莲则冷冷回瞪玉莲,王冲不明白她们在争什么,目光就落在香莲那饱满而小巧的红唇上。一块块零碎的记忆由此挣脱涡流,拼凑出一幕幕清晰的场景。即便此时身体虚弱,也不由心中一荡,那红唇可是被自己饱饱尝过的。

“早跟你们说过,不要再鼓捣这些东西,非但不听,还用在我身上!不罚你们,真不长记性!说,到底是谁干的!?”

此时王冲已醒悟过来,自己是被爱鼓捣蒙汗药的姐妹俩整了,可认真回想,自己也不是清白的。记忆中不仅与香莲好一番温存,好像还吃了潘巧巧的豆腐,心头更是发虚,这可咋整?

办法只有一个,扮足受害者的模样!

所以他的表情很严肃,语气很重。

“是我!”

“是我!”

香莲和玉莲异口同声,再互相看看。又改了口。

玉莲闷闷道:“是我……我准备的药草。”

香莲凛然道:“是我调的茶汤。”

王冲挣扎着坐起,不敢再问为什么。记忆里香莲已经说得很明白,就是被童话故事冲昏了头脑。外加青春期叛逆症。

“玉莲,拿我的木尺!你是从犯,先记着板子,香莲,过来!”

王冲摆出一副夫子模样,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乖乖照办。

握着木尺,嗅着香莲那清幽的荷香,王冲硬起心肠。指着膝盖道:“趴下!”

香莲幽幽看了王冲一眼,抿着樱唇,趴在王冲腿上。那一刻,香软身躯的触感让王冲心头又是一颤。

撩开香莲的孺裙,王冲抡起木尺,深呼吸,一咬牙,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清响,香莲身躯紧绷。呜咽一声,却咬着牙不叫出声,一旁玉莲却是嘤嘤地哭了。

声不断,王冲就如蒙学夫子责罚学童一般。狠狠抽了香莲十记,末了再怒声道:“小小年纪,不好好进学。成天胡思乱想!今日还只是小惩,再要胡搞。就要关你禁……禁你的足!”

一边玉莲撅嘴嘀咕道:“冲哥哥又不是我们家夫子,我们也都到嫁人的年纪了。”

王冲蛮横地道:“闭嘴!也想挨板子么!?”

两姐妹被赶了出门。玉莲扶着香莲,不满地道:“冲哥哥凶起来的时候好讨厌!”

香莲哼道:“跟冲哥哥亲热时怎么不讨厌呢?”

玉莲顿时红了脸,低声道:“我是帮姐姐嘛,姐姐想得那么辛苦,又不好意思开口,妹妹就该代劳。”

香莲叹道:“妹妹啊,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玉莲眯眼笑道:“我才不嫁人,等姐姐嫁了冲哥哥,我就守着姐姐和冲哥哥,一辈子也不分开!”

香莲搂紧了妹妹,幽怨地道:“我也不想跟妹妹分开,可是……娘亲绝不会答应的,她宁愿我们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我们作妾。”

玉莲哼道:“冲哥哥才不是她遇到的那个坏人!”

香莲竖指嘘道:“小声点,让娘听到,就不止是十板子了,那个人再坏,终究是我们的爹。”

玉莲不满地又撅起小嘴,樱唇散发着异样的莹润之色,让香莲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冲哥哥……作了些什么?”

玉莲粉面晕红,眼中却闪着兴奋的色彩,跟香莲咬起了耳朵,低语间,香莲的脸颊也一分分红了。

坐在王冲床前,潘巧巧脸颊上的红晕也始终散不掉,不过两个人都有城府,之前的尴尬事一分也不提。

潘巧巧道:“都是香莲玉莲的错,二郎你这模样,也不敢动你,今日就在这里好好休养,我已遣人知会你爹了。”

“姨娘啊,我的命很硬的,老天爷没干掉我,羌人没干掉我,你的好女儿却差点办到了。我倒还没什么,还不知我爹要怎么闹呢。”

王冲得理不饶人,眼下正是他实施“后娘计划”的好时候,他自然得使劲给潘巧巧压上负罪感。

没料到王冲是这态度,又提到王彦中,本已愁得揪头发的潘巧巧更害怕了。怕到极处,梁月绣提起的事终于浮上心头。

潘巧巧板起脸道:“要怎么闹?把香莲玉莲嫁了你作妾就不闹了?二郎,咱们就说明白话。姨娘得你相助,才能护下家业。得你们父子卫护,才脱了羌人之难。你和你爹的大恩,姨娘记在心头,若是现在要姨娘报恩,潘家全舍了,姨娘也不皱一分眉头!可要香莲玉莲作妾,绝对不行!”

王冲也没想到潘巧巧反应这么激烈,软了语气道:“姨娘啊,早前就说过了,我只把香莲玉莲当妹妹看,娶妾那话不过是戏言……”

潘巧巧却冷冷道:“二郎,别哄姨娘……她们下的药又不是封喉毒药,要些时辰才见效,你有足足的时间避开。你真只把她们当妹妹看,怎会搞到那般地步?”

王冲噎住,这话正戳中他心虚处。

潘巧巧软下语气,叹道:“你真有心,也就把香莲嫁你了。”

王冲皱眉问:“那玉莲呢?”

他是有心。有姐妹花一并纳了的心。潘巧巧是预定后娘,父子纳母女。在这个时代就是悖逆人伦的丑事,即便无人在乎此事。他也不愿只娶一个。姐妹俩他都很喜欢,哪个都舍不得。而更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是,看着别人的妻妾与自家妻妾一模一样,那滋味总有些绿。

见王冲这反应,潘巧巧本压下的火气又蹭地蹿了上来,冷声道:“瞧瞧你的心思!开了灵智,那般心思也重了。香莲玉莲,你还不敢太放肆。对上外人,却是肆无忌惮。别摆出这幅委屈模样!你难道没有找许大府要月绣坊的小舞娘,把月绣坊的梁行首逼得走投无路么?”

一旦女人撒泼耍赖,男人就只能干瞪眼了,王冲此时的感受就是如此。怎么一下拐了话题,扯上自己赎买梁锦奴之事了?

五月羌蕃之乱时,王冲就有了把梁锦奴赎出来的打算,但又是养伤,又是忙书院和生意,而且手头钱也不够。底气不足,这事就没顾得上办。直到这月才抽空去找了许光凝,在他看来,这事不过是价码问题。就不怎么急切。许光凝大概也是这想法,估计只是向官坊那边递了个话,就等着消息。也没上心。

现在听潘巧巧这话,王冲微微抽气。把那什么梁行首逼得走投无路?

品了片刻,王冲明白了。原来如此。

此事要另作处置,眼下急务是扭转潘巧巧的观感,毕竟他还得把潘巧巧“培养”为他的后娘。

王冲认真地道:“姨娘,这事是不同的,我与那小舞娘早有交情。帮她脱了乐户贱籍,也是救她出苦海,那小舞娘与香莲玉莲一般大,姨娘难道忍心见她沉沦?”

潘巧巧强辩道:“脱了贱籍,又入你家门为妾为婢?有什么区别!?”

王冲摇头道:“先不谈侄儿是不是有此意,就说她自己,若是她不愿,我又怎会强迫?姨娘,你都没当面问过她,怎知她的心意?”

潘巧巧下意识地道:“她是梁行首养大的,这些事自有梁行首作主,又何须问她!?”

接着她声调拔高了:“二郎,你莫非以为,只要香莲玉莲愿意作你的妾,你就能得逞?我是她们的娘,她们的事,自有我作主!”

最后一跳而起,几乎是喊了起来:“这辈子,她们不能作妾!绝对不行!”

王冲本就很虚弱,被她这一跳一嗓子闹得又躺了下去。潘巧巧也清醒过来,赶紧替他盖好被子。此时虽是盛夏,可王冲却冷得打哆嗦。五石散本是治寒毒的药,正常人吃了,先是发热,热尽了,又倒寒,苦头还在后面。

见潘巧巧脸颊上残留的激动红晕,王冲叹道:“姨娘,有些事情,你总是放不下啊。”

潘巧巧一愣,转开了头,可惘然和哀苦之色,却自侧脸清晰浮现。

她曾经作过某位官人的妾,怀上香莲玉莲时,却被大妇赶出了家门,那段时日所遭的欺辱,所受的苦难,已成了她一辈子都甩不脱的心理阴影。正因如此,她才听“妾”字就要发飙,更不愿女儿再受那罪。

潘巧巧只依稀谈到过香莲玉莲的爹,这些事都是王冲自己的猜测,看此时的反应,猜测该是**不离十。

“女人这一辈子,就是来吃苦受难的,不是我不愿放下,是我没办法放下。若是女儿再步我后尘,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晶莹泪珠自妇人眼角滑落,刹那间,王冲隐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自小就被卖进官坊的八姐儿,为了不被卖进娼寮,不惜一死。香莲因自己多年前一句无心之语,就当作未来的依靠,一直念念不忘,不惜下药也要实现愿望。家中那个李银月,有在山林里猎虎豹的能耐,被她父亲卖掉时,却只能凄厉的哭喊。

王冲深深感慨道,女人,天生的弱者,世人苦,女人要受十之七八……

失态只是瞬间,潘巧巧再转视王冲时,已擦去了泪水,神色平静,“是姨娘不好,竟然疑了二郎,二郎一直尽心帮姨娘。从未索过回报,那一日为了救我们母女。连生死都抛开了。大恩大德,姨娘和香莲玉莲这辈子都无以为报。只望日后能帮着二郎打理一些琐碎生意。省二郎一些心力,钱财上但有所需……”

刚说到这,王冲就打断道:“姨娘,侄儿这些作为可不是无私的,就指着姨娘回报,要的也不是钱财。”

看住愕然的潘巧巧,王冲再道:“这一切,都是为我爹作的啊,姨娘。侄儿要的就是你,要你嫁给我爹!”

潘巧巧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啐道:“你这小子,又满口胡柴了!”

王冲还想步步紧逼,怎能恶寒一股股上涌,体力不支,沉沉睡去。

夜晚,王冲嘴唇青白,盖着两层被子还哆嗦不定。梦境里。他正在极北的冰原一步步跋涉,不知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床前,香莲玉莲头并头而立,眼中满是忧虑。

“冲哥哥很冷……”

“姐姐是想……可娘亲说……”

“娘亲说。要我们好好照料冲哥哥。”

“那我也要!”

月光透窗,映在床前。悉悉索索细声里,衣衫褪尽。两个娇小身躯沐于月光下,泛着晶莹迷蒙的光晕。

梦境里。王冲就觉风雪小了,更有暖热而柔软的云团自身体前后裹住了他。那云团分出滑腻如绸的微风,穿透衣衫,在肌肤上游走着,让他精神振作,脚下渐渐有力。原本永无终点的冰原,也在前方展露了一片绿意,正召唤着他。

鸡鸣时,潘巧巧立在床前,看着香莲玉莲一前一后,把王冲抱得紧紧的。露在被子外的臂腿,甚至脊背都不着片缕。她没有叫喊呵斥,反而理着被子,将女儿们的春光遮好。端详王冲那已有血色的脸颊,松了口气,再幽幽一声长叹。

她低声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我吃够了苦,又要我这般为难……”

若是王冲清醒,肯定要喊,为什么老天爷只让他吃苦,不让他享受这般香艳?他一直沉沉睡到中午,再被抬回王家。昨日在潘园过夜是不得已,现在情况已经稳定,继续赖在潘园,一直在海棠渡传着的“母女三收”这类传言就要坐实了。

这一躺就是两天,直到第三天,王冲才大致好转。

“那婆娘干了什么!?二郎你说仔细,待我上门找那婆娘讨个公道!”

见王冲吃得下硬食了,王彦中才略略放心。他满眼血丝,语气暴躁地嚷着。之前潘巧巧送人回来时,解释说是香莲玉莲不懂事,瞎胡闹,弄了寒食散和蒙汗药给王冲吃,百般赔罪,姿态虽低,可对他总是躲躲闪闪,神色颇不自然,让他疑心大起。

“爹,不是姨娘作了什么,是儿子作了什么。”

王冲卧床这两日,已经想得明白,现在该是彻底解决父亲跟潘巧巧这事的时候了。不仅是让父亲和潘巧巧这对冤家别再浪费时间,潘家王家合二为一,还揣着一股私心。这几日他没露面,书院暂且不提,正急速推进的生意被猛然踩住刹车,不仅林继盛急得不行,水火行、净纸行等各项生意都大受影响,他迫切需要潘巧巧有出面帮手的名分。

要怎么解决呢,那就得牺牲自己了,严格说,也只是把事情夸大一点。

王彦中可不是呆子,这话立马就悟了,顿时吓了一跳。寒食散是什么,他很清楚,那不只是魏晋名士的发狂药,更是催情药。王彦中双目圆瞪,失声道:“你莫不是……莫不是……”

王冲摇头又点头,“儿子差点非礼了姨娘,整个潘园都知道了,就不知什么时候会传遍成都。”

王彦中的脸色瞬间又青又白,喘了两口气,心思从莫名的泥泞里拔出了,不去理会那股痛意,就满满地落在儿子身上:“都是那贼婆娘害的!谁让她不管好她那两个宝贝女儿?自作自受!可这、这怎么办呢?”

王彦中很重名声,清楚即便自家儿子无辜,可这事传扬开来,还真是百口莫辩,王冲母女三收的谣言就要变实。一时无策,背着手在床前转起了圈。

床上王冲语气阴阴:“爹,儿子倒有个办法,只是要苦了爹。”

王彦中下意识地道:“你说!爹有什么苦不苦的,别想这些!能还你清白,爹什么苦都吃得!”

王冲叹道:“事到如今,就只能由爹娶了姨娘,把这事掩在咱们王家里。”

王彦中愣住,好半天才哆嗦着道:“这、这不是父子同……”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王冲又不是真了潘巧巧,自己怎么在说话呢?

王冲紧张地盯着王彦中,见他脸色变幻不定,许久后,王彦中顿足道:“罢了,爹担起这事!”

接着再恨恨地道:“便宜了那贼婆娘……”(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青春无忌留酸甜

“爹,你行么?”

潘园门前,王冲看看紧张得直吞唾沫的王彦中,小声问道。

林大郎、李十八、胡金、黄婆婆黄牙婆等人成天侯在王家门外,带了一大堆事务,就等着王冲拍板。而他这几日也总是心神不属,也不知是催情药余效,还是心理作用,或者是这一世的青春期已到,总之对女人渐渐敏感起来。瞧着李银月的眼神开始发热,让李银月既鄙夷又提防,估计又把刀子绑在了腿上。

不管是生意所需,还是安定心理,王冲都不能再等下去了,身体稍稍好转,就撮弄着王彦中赶紧把这事办了。

“行不行,也得行……”

王彦中故作洒脱的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喉管跟着又是咕嘟一大声。

“病了?我看是装病!”

升任管家的阿旺阿财夫妻俩同时迎出,道自家女主人偶感风寒,卧病在床,王彦中顿时发作。惧意被怒气驱散,挥着大袖,蹬蹬闯门而入。

王冲跟在后面,安抚住惶恐茫然的阿旺阿财:“我爹就是来治姨娘的病。”

这对朴实夫妻对视一眼,脸上绽开释然的笑容,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王彦中在前,王冲在后,如直捣龙潭虎的父子兵,片刻就进了后园。就听香莲玉莲同声脆呼,王彦中竟然直愣愣推开房门,踏进了潘巧巧的闺房。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和。”

王冲一手一个拉住香莲玉莲。姐妹俩楞了楞,一个扑进怀里。一个抱在腰后,动作无比自然。让王冲生起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衣衫还是这感觉的阻碍。

压下又有乱蹿迹象的绮念。王冲嘿嘿笑道:“咱们去听墙角……”

躲在门侧的窗户下,正听到潘巧巧低呼,王冲掩住香莲玉莲的嘴,生怕她们跟着出声,却见姐妹俩眼中闪动着好奇和兴奋。

闺房里,潘巧巧长发披洒,只穿着一层亵衣,拥着被子,缩在床角。恼羞地低叱着:“王彦中,你好生无礼!”

王彦中大喇喇地立在床前,哼道:“你不是病了么?我来看你,怎叫无礼?”

潘巧巧脸颊倒真有些苍白,可被王彦中一吓,红晕正淡淡染开。她竖着柳叶眉,努力将语气压出三分怒意:“你一个男人家,径直闯进我的闺房,还不算无礼?”

面对潘巧巧。王彦中的心气总是饱满的:“这要算无礼,那接下来的事,怕你都不知该用什么字词了。”

潘巧巧倒抽一口凉气,杏眼瞪得圆圆的。红晕急速扩散到脖颈上,两手把被子捏得更紧了:“王、王彦中,你想要干什么!?这可是光天化日……”

王彦中哈哈一笑:“光天化日不是正好?”

潘巧巧几乎快晕过去了。难不成这家伙也吃了药?

眼见王彦中那亮晶晶,热腾腾的目光就在自己脸上扫着。潘巧巧下意识地就想呼救,可气还没聚起来就散了。

不行。这一喊,自己这个寡妇没什么,他这一辈子的清白就要毁了。这几日里,有关二郎的胡言乱语就已在风传,再加上他爹,父子俩的清白竟然都要毁在潘家人身上,这怎么可以?

可不喊呢?

无数个清冷夜晚里,自己都是唤着他的名字,在被窝里填了那份空虚,这不正是自己所想的?

一连串念头在潘巧巧脑子里闪过,最终凝为凄然的惨笑。不,这不是她想要的。伸手摸住了枕头下的剪刀,潘巧巧心说,若是这冤家真逼上来,就给自己一剪刀,用血洗醒他。

她正满心煎熬,却听王彦中道:“谈婚论嫁这事,难道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谈吗?”

潘巧巧又被惊住,王彦中话还没完:“按常理,这事不该我自己来说,可事到如今,也容不得推托,更不能生出意外,所以……”

他逼视住潘巧巧,话里满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慷慨之气:“潘巧巧,我就勉为其难娶了你,你备好嫁妆,等着我的花轿上门。”

转瞬之间,凄然转为惊喜,惊喜又升腾为羞恼,那一刻,潘巧巧本准备戳向自己的剪刀,几乎就要夺枕而出,戳上王彦中那张自以为是的臭脸。

“王彦中,二郎是被人下了药,你却是自己吃错了药?”

潘巧巧磨着牙地骂道,好一个勉为其难!

“你还好意思提二郎!?娶你也是为还二郎清白!我今天不是来与你吵架的,是来娶人的!你答应便罢,不答应也得答应!起来!今日就与我先拜了天地!”

王彦中也习惯性地炸了,但与往日不同,他抱定了舍身为儿子的心志,什么名节清誉,什么礼教伦常,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哗地一下,他将潘巧巧当作城墙堑壕的被子扯开,连带潘巧巧身上的亵衣也扯歪了,露出胸口大片白皙肌肤。潘巧巧抱胸哎呀低呼,王彦中眼中光芒又盛三分。

“你你,你别被二郎哄了,他是在算计你我!”

潘巧巧一急,脑子也终于转了起来,大略想明白了这事。那日二郎已说得明明白白,就是要自己嫁入王家,借着吃了催情药这事,二郎竟然把王彦中哄得发了狂。

王彦中坐到床前,向潘巧巧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知道,二郎是我儿子,他有什么心思,我怎会不知道?他想要哄住我,下辈子再说。”

潘巧巧快被他搞疯了,愣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

王彦中看着她的眼瞳,认真地道:“二郎的借口也很有道理,办事就得有备无患,他算情,我算理。总之……”

他脸上满是坚定之色:“即便要我作贼,我也得作了。只要二郎清清白白,一切都值得!”

潘巧巧气得想吐血。一把将王彦中推下了床。她早就盼着这一日了,但绝不是这样的理由,也绝不想被王彦中当作什么掩饰工具。

王彦中扑在地上,不仅没爬起来,还捧着手痛呼。他右手重伤,即便养了好几个月,依旧没能好透,这一扑又扯动了旧伤。

潘巧巧一惊,刹那间。五月间那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王彦中持刀护在她们母女身前,那瘦弱身影伟岸无双,那时自己不就已暗暗发下了誓言么。

泪水喷涌而出,她下床跪在了王彦中身边,将他拥入怀中,嘴里却怒骂道:“王彦中……你这个天下最无胆的措大!你想要我,却不敢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还拉着二郎遮挡!你还是男人吗!?有胆子你就说!你说啊!”

王彦中咬牙忍住痛意。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我是不是男人,还要你这婆娘问?待我亮出胆子,别把你吓着了!”

潘巧巧将胸脯挺得高高的,灼热的气息直直喷在王彦中脸上:“有胆你就亮!啊……你的手!别伤着了手!”

话未说完。她就被王彦中拦腰抱起。

将潘巧巧丢上了床,王彦中已满面赤红,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

“婆娘。害怕了?”

看着衣衫凌乱,肌肤已暴露大半的美妇人。王彦中依旧压抑着**,嘶哑地问道。

潘巧巧喘着大气。心念在天庭地府间瞬间来回,理智最终化作一股青烟,随着对过往岁月的幽幽长叹,冉冉飘去。

这美妇人眼神迷离地道:“秀才,该怕的是你……”

说话间,亵衣缓缓滑脱,玉脂般的**一分分显现。

不明所以的杂乱碎响之后,似久旱原野迎来春雨的深长低吟穿透了门窗,在外面听墙角的三人心底里来回荡着。

金莲玉莲再也忍不住了,“伯伯跟娘亲打起来了!”“娘亲准是伤着了!”

王冲却是满脸笑意,握拳一振,好样的!爹你今日方见大丈夫气概!

拉着香莲玉莲悄然离开,到了后园,王冲才对姐妹俩道:“没事的,你们的娘亲早就伤着了,伤了二十年,现在是我爹在给你们娘亲治伤。”

姐妹俩同时歪头眨眼思索起来,若是让她们换了衣衫,此时王冲还真难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这个发现让王冲暗暗一惊,似乎之前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冲哥哥……坏蛋!”

“伯伯……大坏蛋!竟然欺负娘亲!”

姐妹俩终究已是豆蔻年华,已经醒悟屋里正发生着什么,小脸齐齐晕红。

品着这醉人的少女羞颜,王冲却深深长叹,认真地道:“自此之后,你们该唤爹爹了。也不必再唤我冲哥哥,要与瓶儿一样,唤我二哥。”

金莲玉莲愣住,脸上第一次现出复杂到极致的表情,王冲都看不完全。

许久后,金莲噙着泪水,哑着嗓子道:“冲哥哥,再允我一件事,以后就唤冲哥哥作二哥。”

她们的娘与王冲的爹要结成夫妻,他们之间,就只能作兄妹了。这一点,姐妹俩自然明白。

王冲点头道:“冲哥哥答应你。”

金莲仰起头,闭上眼,低声道:“再亲金莲一次……”

一旁玉莲抿了抿嘴唇,乖巧地转开了身。

少女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微眨着,上面还挂着碎裂的泪珠,王冲难以拒绝。将少女拥入怀中,覆住那小巧红唇,那一刻的甜蜜,让王冲也心神摇曳。

许久之后,两人唇分,金莲和玉莲牵手离去。离开时姐妹俩虽然脸上挂着泪,眼中却又闪烁着期待的光彩,她们终于又有了完整的家,有了爹,有了哥哥……

还好,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没了爱情,却有了家庭,她们定会快乐的。不快乐的,怕就只有自己吧。

心中一颗大石落定,淡淡的酸苦却又泛起。王冲苦笑着摇头,将这酸苦摇散。妹妹就妹妹吧,谁让父亲与潘巧巧已有二十年情缘,谁让潘巧巧有女强人之能,于父于己,这是最好的结局。

心情虽然平复,但不舍依旧浓浓的,王冲掩着嘴,品味唇舌间依旧残留的少女芳香,忽然生出疑惑,这滋味,似乎与记忆中那一次温存不同……

那一次,是玉莲吗?

王冲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惊住,楞了许久,他呵呵笑了起来。真是青春无忌的时光啊,想必许多年后,这些酸酸甜甜,依旧能牢牢记得。(未完待续……)

ps: 匪头不想画蛇添足作补充说明,明白的都该明白,就是这个意思啦……

这几章的感情戏,也不是用来灌水,明白的都该明白,不明白的慢慢看吧~~

第九十一章 美满如风难留痕

水田里的晚稻金灿灿压穗,旱田里,冬麦的翠绿嫩苗已经破土。眨眼间重阳已过,王冲却没一丝登高望秋,舒爽清朗之感。

此时的王冲,发髻散乱,两眼充血,正在书院里与大堆文书纠缠不休。忙得精疲力竭,神思恍惚时,将海棠渡一块地租给吴郎中开医铺的契书竟被他当作了蒙学学童交上来的题卷,信手批下了“文理不通,罚抄十遍”八字。等反应过来时,八个颇具黄庭坚风韵的俊逸草字已躺在了契书上,朝他露出不羁的笑容。

王冲蓬地拍案而起,怒吼道:“够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忍无可忍,还得再忍……”

接着又颓然坐下,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背,任凭苦水在胸膛里汩汩流着,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激情洋溢的那一日,王彦中终于搞定了潘巧巧。王冲喜滋滋地以为,自己可以从此告别琐碎事务,将一应生意转给潘巧巧打理了,没想到……

王彦中与潘巧巧都是久旷之身,又正当年,纠结被王冲引导着戳破后,就如干柴遇了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白日拈花舞剑,晚上舞剑拈花,一连十来天都没出过潘家后园。非但潘巧巧没功夫照料生意,连王彦中也把书院和蒙学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两人甩下的一大摊事,王冲这个始作佣者不得不一力担下。

这对奸夫妇……

父亲和潘巧巧总算滚作一床,王冲很高兴,可这疯狂劲头也害苦了他。辛苦到极点时。他也这般腹诽过。

黄昏时,他才大致把今日的事务打理完毕。挣扎着爬上了小毛驴大圣。似乎身躯也比往日沉重了许多,大圣不乐意地哼哼着。懒懒迈开蹄子。

在书院门口遇到宇文柏和鲜于萌,范小石一头栽进藏的筹备中,唐玮等人则分作几个课题组,昏天黑地地搞起了“四川少民对策调研”。宇文柏和鲜于萌仗着家中有人,在这事上乐得坐享其成,还有余力帮王冲打理蒙学事务。

“守正,听说了,恭喜恭喜,恭喜你马上要多个娘了。”

“该恭喜的是多了一对孪生妹妹。十六,不如今日我们就随二郎去拜访伯父,顺带给妹妹们带些小礼物?”

两人跟王冲作了简要的工作汇报后,话题骤然一转。听他们说到孪生妹妹,王冲暗道,你们那点花花肠子,还想瞒过我的眼睛?休想!

由金莲玉莲想到了亲妹妹,王冲冷笑道:“记得你们早前答应了送瓶儿厚礼,现在惦记上了香莲玉莲。就把瓶儿丢到脑后了?”

宇文柏难为情地摸摸鼻子,是他去王家时,瞅见了瓶儿,开口就说送礼。瓶儿听成送聘礼,差点拔了刀子。

鲜于萌贼笑道:“二郎与我们同过窗,扛过枪。分过赃,蹲过班房。已是铁杆兄弟。说到妹妹就翻脸无情,真是……变态。”

跟王冲耳熏目染。海棠社一班人相互间说话都已是这个调调。

鲜于萌再唠叨道:“二郎别光护着自己的妹妹,十六也是有妹妹的,亲妹堂妹都够凑个百花争艳了。要赛花魁的话,他亲妹二十九娘当之无愧。本来我都挑中了,二郎有心的话,我也就忍痛割爱了。你与十六完全可以换妹而亲,亲上加亲嘛。”

宇文柏骤然变色,破口骂道:“咸鱼七!枉自我待你一片赤诚,却没想你竟然打起了我妹妹的主意!自今日起,你再踏进我家后园半步,当心我把你腌作真咸鱼!”

见这黑白双煞内讧,王冲乐了,凑趣道:“七郎,记得你也有妹妹吧,要不跟小白换换,你们各得其所,亲上加亲?”

鲜于萌两眼圆瞪,像是比生命还宝贵的珍宝就要被抢走,连声道:“就这小白脸?整日招蜂惹蝶,见着俊俏小娘子就麻了心肝,还想作我妹夫?一辈子也别想!”

两人如斗鸡一般对瞪,王冲鄙夷地道:“一对妹控!”

吆喝着大圣起步,王冲又不放心地回头警告:“你们这对薄情变态儿,绝不准靠近我妹妹半步!不管哪个妹妹都不行!”

瞅着急急而去,像是要赶回家点点是不是少了个妹妹的王冲,宇文鲜于同声啐道:“你才是妹控!”

说真的,回到家中,见到香莲玉莲好端端地忙着,王冲真的松了口气,再算上瓶儿,一个都没少……

潘巧巧虽然忙着与王彦中补课,也不是真把所有事都压给了王冲,香莲玉莲就是分派到王家来帮王冲。虽然现在还只是熟悉情况,帮不了大忙,可没有她们,王冲真要变作哪咤了。王冲不惮以恶意揣测,潘巧巧是不愿女儿留在家中,扰了她与王彦中的好事,才把姐妹俩发派来的。

姐妹俩年纪虽小,却都各有本事。香莲沉静,精于帐目,本就一直在帮潘巧巧管帐。玉莲则长于动手,家中盆花之技,还数她第一。而之前研究香水的制造工艺,还是她动手最多。

见王冲回家,瓶儿带着杨六娘如小喜鹊一般上下蹿着,片刻间就摆好了一桌不算丰盛,却很精致的饭菜。这些日子来,瓶儿除了读书习武,大半时间都泡在了厨房里,王冲所憧憬的诸多后世菜色,都被瓶儿弄了出来,虽然少了辣椒味精等调料,但已让他无比满足了。

几个月实践下来,瓶儿的厨技已别树一帜,前次林继盛串门时,就拐弯抹角地打起了瓶儿的主意,甚至想将瓶儿认作义女,朝厨娘方向培养。这妄想当然被王冲无情地击碎,于是又把目标转作瓶儿的徒弟六娘。严格说六娘只是瓶儿的师妹,林继盛却不知道,瓶儿的厨技。都是王冲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用心调教出来的。

饭堂里。王彦中不在,王冲坐了上首。虎儿王澄居次,瓶儿、香莲和玉莲挨个在饭桌右侧并肩坐着,杨六娘和李银月两个婢女伺立一旁。

王澄刚从神霄庵练武回来,一身汗淋淋的,伸手就去抓碗筷。却听啪三声,三双筷子同时敲上了他的手背,痛得他歪嘴直抽冷气。

“洗手去!”

三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道,王澄看看瓶儿,算了。虽然是他妹妹,可自小就欺负他惯了,就当是姐姐吧。再看看香莲玉莲,委屈地道:“你们凭什么管我?”

香莲玉莲竖起柳叶眉,扯着嘴角,表情都一模一样:“凭我是你姐!”

王澄挠头,是喔,以后不仅要多个娘,还要多两个姐姐。原本就被瓶儿整日欺压。现在又多一对姐姐,王澄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凄惨……

他耷拉着脑袋苦着脸,哀怨无比地出门梳洗。屋子里,连六娘在内,小姑娘们都笑作一团。直直如旗杆般立着的李银月。也不由莞尔一笑,再跟着也生起一丝哀怨。嬉闹间散发着浓浓的温馨之气。这似乎就是家的感觉,而她的家又在哪里呢?

入夜。王冲的屋子里不止有瓶儿虎儿,又多了香莲玉莲。今日是每旬一日的“故事之夜”,王冲又要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于是……钢铁侠为了救他的妹妹,打碎了所有战甲,从此,他和妹妹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王冲忙得头晕脑胀,哪有功夫准备新的故事,随口改编了钢铁侠。说了前两集的故事,瓶儿和虎儿就呼呼入睡了,就香莲玉莲依旧不满足,只好一直说到第三集。

出于香莲玉莲的前车之鉴,他再不讲什么爱情故事,可将女主角改作妹妹这事,似乎也很不对劲吧……

“真好……”

“喜欢这故事。”

香莲玉莲脸上泛着红晕,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又自自然然地抱上了王冲,发出了幸福而满足的低叹。

王冲这才感觉不太对劲,对香莲玉莲道:“不是说好了,现在我只是你们二哥了么?”

香莲就跟慵懒的猫咪般,咿唔了一声不说话,玉莲则道:“对啊,妹妹和哥哥,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我和姐姐,就守在冲哥哥……不,二哥身边,作二哥的妹妹,一辈子。”

王冲无语,怪不得这姐妹俩过来时,一脸喜色,不见哀戚,原来并没有舍弃以前的梦想,只是变了一种方式。

正在头痛,忽然听到屋顶响起细碎的瓦声,王充转转眼珠,大声道:“二哥再讲个……风之谷的故事。”

“山林中有位美丽善良,很勇敢很有本事的姑娘,她热爱山林里的树木和动物,愿意为守护它们牺牲一切……”

清晰的话音从屋瓦的缝隙中传出,少女匍匐在屋瓦上,顶着明亮的月光,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命运就如风中柳絮,谁知道明日会飘向何处呢?在这一刻,不仅披着月光的少女再不去想自己的未来,王冲也无心计较香莲玉莲的幼稚心愿,全心沉浸于眼前的小小幸福中。

潘家后园里,潘巧巧与王彦中相拥而坐,举杯赏月,也不知王彦中的手又在干什么,潘巧巧丢过去一个媚意满满的白眼,却又任凭着那手恣意妄为。那手本就有伤,她不敢动,她也乐在其中,不愿动。

两人懒懒说着情话,月光洒在花圃之中,潘巧巧忽然低呼出声。

“了……颜色不一样……”

仔仔细细看了那盆并蒂怜,潘寡妇忽然抽泣出声,虽然月光下瞧得不真切,但隐露花苞的两朵并蒂花,真的是一红一黄。

王彦中又惊又叹:“老天爷,你真的办到的!?”

潘巧巧扑进他怀里,哽咽着道:“不,不是我办到了,是你带来的福报!”

王彦中爱怜地抚着她如丝绸般的长发,呵呵笑道:“也不是我,是我儿子带来的福报。”

潘巧巧抬头看住他,笑道:“是我们的儿子。”

王家潘家,被这幸福浸着,渐渐就要融为一家。两人已定了入冬就办喜事,两家子同时忙开了,即便自觉如囚犯般苦熬着日子的李银月,也欢天喜地地投身到婚嫁的筹备事务中。

另一桩不大不小的喜事也接踵而来,王冲以包装和故事,将海棠露好好调制了一番。再加上亮相的座次安排,在九月中的成都酒行品酒会上,让海棠露夺得了正三品的酒品,海棠露一举进入成都酒行前十,林继盛也坐上了酒行行老的名誉位置。

靠此胜之威,林继盛不仅获得了来年再买扑一片酒区的优先权,还拿到了供应西军入川过成都时所需酒水的一笔大单,同时海棠露也名列官厅用酒的名单,成为官府举办大型活动的酒水特供商之一。

这些收获对林继盛来说,应该都是其次,看他对王冲的谢礼就能明白。王冲不仅得了千贯谢礼,林继盛还喜不自禁地暗示他,到了明年,时机成熟,他可以成为王冲直通天庭的一条粗壮大腿。如王冲所料,眼前的酒会,就是为入宫进献赵佶所作的铺垫。

此事王冲自不在意,真能成事,也是极好的,算得一件喜事。

酒会结束时,兴奋的林继盛带着王冲一一见过酒行的行老们,心情大好的王冲也乐得认识这些与成都豪门仕宦关系紧密的商人。

听说是太岁星君王冲,行老们都努力摆出一副久仰之状,很是恭敬。目睹了整场酒会过程的王冲,也很佩服这些人能维持住成都酒业的百年君子之争传统,即便只是台面上的。

与一个干瘦老者会面时,那老者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这也是王冲在酒会上唯一不愉快的经历,当时便故作潇洒地掩饰过了。

酒会散后,林继盛将王冲拉到角落里,一脸歉意地道:“是我糊涂了,怎么把你弄去了尤十四那。”

尤十四,就是那个老头么?怎么了?

王冲不解,林继盛叹道:“二郎你真记不起来了?你与他是有私仇的。”

会场外,那老者满脸铁青,正要上马车,家人禀道:“老爷,安人回来了。”【1】

老者本就不爽,这下更是怒意勃发。喝骂道:“她回来作甚?那张脸家里可没处摆!”

家人面带戚色地道:“邓朝奉病殁,安人护柩回乡……”

老者失声道:“死了!?”楞了片刻,青白脸颊上泛起片片红晕,又尖声笑道:“死得好!死得好!”

角落里,林继盛道:“他女儿是邓家儿媳,有安人的外命妇封赠……”

听到最后一句话,王冲失声出口:“被我捅破了偷人之事!?”(未完待续……)

ps: 【1:室人是外命妇一级,政和三年徽宗定外命妇为八级,由低到高分别是孺人、安人,宜人、恭人、令人,硕人,淑人,夫人。】

【今日出差在外,依旧只有一更,剧情即将进入大转折,敬请期待。】

第九十二章 好事入磨碾为何

“邓洵武的四子邓孝廷官拜朝奉郎,现任熙州通判,其妻尤氏就是尤十四的长女尤八娘,二郎,你真记不起前年的事了?”

林继盛再作提示,王冲依旧一头雾水,他啥时候得罪过一个命妇?

对了,前年,那就不是自己,是以前的王冲。

“你还忘得真彻底,尤家本是灵泉县的豪商,机缘巧合攀附上了邓家。尤十四的堂兄尤十一就是对江楼的大掌柜,另一个堂兄尤七掌管着永康军的羌蕃生意。邓家过去只把尤家当干人待,十来年前,尤十四把他长女嫁进了邓家,这才算入了邓家之门。”

“邓孝廷当时只是个荫补的将仕郎,还娶了妾,尤氏大概是觉得委屈了自己,跟邓孝廷闹个不休。而后邓孝廷去陕西任官,尤氏与他本就不合,更不愿吃苦,就留在了成都。”

说到尤氏,林继盛的语气就有些轻佻了,微翘着嘴角道:“尤氏小名杏儿,没过几年,在成都就得了另一个诨名,叫……尤红杏。据说不仅与外人私通,还勾搭了自己的叔叔。”

王冲心领神会,嘴角也微微一翘,墙内墙外两头香。

“不管怎么胡搞,终究只是暗中之事,即便传言四起,也没谁去捅破。毕竟是邓家媳妇,外人不敢得罪,邓家自己又不愿污了名声。这些年下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不再理会了。”

接着林继盛看住王冲,笑意更浓了:“直到前年,尤氏陪她姑姑去灵泉老家探亲。自海棠渡过江,遇着了二郎你……”【1】

随着他的讲述。王冲也进入到深度记忆搜索模式,一幕已有些模糊的场景渐渐浮现。

那也是个夏日。王冲去海棠渡的杂货铺打酱油或者买醋,那时还是个书呆子,捧着书边走边看。身后来了一队仪仗,鸣锣阵阵,依旧充耳不闻,被开路的家丁拎去了车前,要治他阻道之罪。

见车里是两位命妇,王冲还少年老成地争辩,说棋牌开道。鸣锣示威只是官人仪仗,命妇乱用,便是违礼,气得两个妇人揭了车帘,要看仔细这大胆少年到底生得何般模样。

这一闹腾,周围的行人也聚了起来,车帘揭开,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那少妇也就二十五六岁。芳华正艳。

王冲一见少妇,就哦了一声:“是杏儿娘子……”

陡然被人唤了小名,少妇楞道:“我认识你?”

王冲摇头道:“娘子不认得我,我认得娘子。三月十七,娘子也曾从这里路过。”

包括少妇在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冲又道:“那时娘子与莫家大掌柜同坐一车……”

少妇色变,正要开口呵斥。王冲愣愣如背标准答案地道:“娘子穿着暗金滚花织锦玄衣、镶金百鸟朝凤红裙,套着湖绿福寿团纹褙子。头上是一套七福鸳鸯钗簪,梳子在莫家大掌柜手里。他就在海棠渡下车,娘子遮着面纱送他。”

众人反应过来,窃笑不已,车里那老妇脸色却已青了。

少妇脸色更是青得发白,冷哼道:“既戴着面纱,又怎说是我?你这泼皮小儿,竟敢喷污我!?”

那时的王冲就如机器人一般,有问必答:“只是那一次,自然认不得。五月初六,清溪驿道口,又见着了娘子。那时娘子与双流县的候押司一车,身穿……,头戴……,鹊钗在候押司手里。”

王冲又将少妇的衣着打扮细细描述了一番,老妇人脸色已由青转紫,少妇慌张地骂道:“那时你恁地认定了是我!?休要满口胡柴!”

王冲道:“那时是候押司送娘子下车,他用扇子遮着脸,娘子却没遮面……娘子唤候押司作候哥哥,候押司唤娘子杏儿乖乖……”

末了像是作备注一般地,带着些自傲地补充道:“声音一样,身影一样,只要入过王冲的眼,王冲绝不会认错。”

周围聚起的民人嘿嘿怪笑出声,车里老妇人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怪不得每套首饰都要少一两件!竟是被你施得成都家家都有!”

少妇却是两眼发直,嘴里嘀咕道:“王……冲……”

民人们轰声笑了,有人好心地道:“没错,红杏娘子,你遇着过目不忘王二郎了!”

少妇如被抽走了脊骨般地瘫回车里,她的公婆如避蛇蝎一般,不迭躲开。

回味了这一幕场景,王冲恍然,原来那少妇就是尤红杏。想想自己的表现,真是……佩服当时的自己,五体投地。

林继盛道:“那一日后,她那些龌龊事就摆上台面,沦为成都人的笑柄。念着与尤家的生意往来,邓家没有休了她,把她打发去了陕西服侍邓孝廷。听说邓孝廷也没给她好脸,这些年应该很不好受。也因为她,邓家对整个尤家都冷落下来。尤十四若是有邓家支持,怎么也不会被我挤出前十,今日他虽是恨你我在酒上胜了他,根底里却是恨你坏了尤家在邓家的地位。”

王冲撇嘴道:“真是理直气壮啊……”

见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林继盛也失笑道:“我倒是多虑了,二郎是王家邓家都得罪过了,还怕区区一个尤家?更不说那还在陕西吃土哩。”

尤十四以及尤红杏的事也只是补全了王冲的过往记忆,如林继盛所说,王冲现在就是成都一霸,不仅与许光凝等官员交好,与王家邓家这些豪门仕宦也已交情匪浅。对比已被冷落的尤家,说不定王冲还更受邓家重视,根本不必上心。

换个角度看,林继盛将王冲引到尤十四面前,完全是重重地抽尤十四耳光,不定林继盛就是故意的。而尤十四的反应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如此而已。连句狠话都不敢出口。想明白了这一层,再见到另一个人。王冲就把尤十四乃至尤家丢到了脑后。

王冲在城中另有事处理,与林继盛分别后,被另一人拦下。这人是个太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像傅尧那般,还需要观察下言谈举止才能确认。

“当面便是王守正!?久仰久仰!某家杨戟,成都府路廉访使,宫中杨少保是某家干爹!”

这二十出头,透着浓浓柔媚之气的太监。开口便是一通阴阳怪气。瞧他畏畏缩缩地凑过来,似乎将自己当作吃人怪一般提防,却又举起大太监杨戬的旗号,跋扈异常,王冲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杨戟再道:“某家很喜欢景数,想当面请教守正,不知守正是否赏脸,愿与某家一叙?”

原来是示好……王冲却微微皱眉,为什么?

万岁山工程已有了傅尧。杨戟又是杨戬的人,梁师成绝不可能再给杨戟机会,景数目前在其他事情上也显不出急效。杨戟当然不是真对景数感兴趣,而是“投其所能”。只是姿态有些过了,很是做作,让王冲怀疑起他的用心。

王冲不是无视杨戟的到来。但也谈不上重视,对上这种皇帝耳目。最好的办法就是平常心相待。除非是之前遭遇文案事那般,需要借力。否则一般情况下,最好不要跟廉访使有什么来往,尤其是内侍充任的廉访使。这不是王冲独有的想法,而是此时士人的主流观念。

这场酒会自一开始,杨戟便露面了,但王冲一直没搭理。这会杨戟主动凑了上来,也找不到冷脸推开的理由。心念一转,暗道正好,王冲微微微笑道:“原来是杨阁长,王冲才是久仰!说到景数,王冲便好为人师,不如寻个时间,阁长随王冲去月绣坊,一边听丝竹,一边习古学?”

杨戟楞了好一会,像是被随从捅了捅,这才笑道:“极好极好,便是月绣坊!某家作东,静候守正教我。”

待王冲骑着小毛驴悠悠离去,杨戟抹了抹不存在的汗水,自语道:“好险!没被这妖人看出端倪。”

随从奇怪地道:“又怎的险了?王冲便是妖人,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妖法害朝廷命官啊?”

杨戟心有余悸地道:“他何须这么干?只需用上惑心之术,便人人信他了!你们就没见着,酒会上王冲是怎么摆布其他人的?那个海棠楼掌柜林继盛,就是广汉夫人的爹,是个国丈!这国丈将王冲的话当圣旨一般待,王冲不会惑心术,怎会如此?但凡会惑心术的,探得他人的心思,那不是易如反掌!?”

他越说越生气:“可笑你们还要我主动邀他,向他示好,好得令他半点不疑我。就这一次,我便辛苦得要死,才能勉强护住心思,以后还怎么办?”

随从也大惊道:“不好,王冲要廉访去月绣坊,是不是要借那阴气鼎盛之地,行什么夺心之法?”

杨戟抚额哀叹,懊恼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这下可坏了。

另一个随从劝道:“小的会一门破邪之术,只要准备妥当,能保廉访几个时辰不被邪法上身!”

其他随从也纷纷献策,说去玉局观和大慈寺烧香请符,一阵嚷嚷后,杨戟才定下心来。不过想着之后还要跟王冲对阵,依旧忐忑不安。

傍晚,王冲回了家,怏怏不乐。白日他去找过许光凝,谈关于赎买小舞娘之事。许光凝是一副才记起来有这事的模样,然后才委婉地透出消息,梁月绣态度很坚决,不愿放手。

王冲问,小舞娘是官坊中人,只要除了乐籍,就该是自由身了,梁月绣凭什么说不?

许光凝叹说,道理是这般,可成都官坊名为官坊,实际是交给各个行首在持。小舞娘认了梁月绣做义母,得其蒙养和教导,几乎是另立了一份终身的卖身契。梁月绣连价码都不愿开,此事还很有些麻烦。

倒不是说梁月绣有多大能耐,若是许光凝冷下脸,一张脱籍文书签下,小舞娘就是自由身,梁月绣也只能徒唤奈何。问题是梁月绣反应激烈,这么硬来,不知会有什么祸患,难说会坏了王冲的名声,当然,更会坏了他许光凝的名声。

许光凝再劝王冲以学业为重,珍惜名声,不要把小舞娘这事看得太重。见王冲脸黑,又劝他稍缓时日,最好能说服梁月绣。

许光凝这态度已是仁至义尽了,王冲还没那般大能,可以驱策一位翰林学士去帮他夺女人。想想父亲与潘巧巧的婚事将近,只好暂时放下,待忙过了这阵子,邀到杨戟,一同去月绣坊料理明白。

事情可以暂时放下,情绪却不是说丢就丢的,姐妹花只能当妹妹,小舞娘还出了波折,王冲自然很不爽。

正烦躁时,王彦中回来了……

王冲尖酸地讽刺道:“爹,还记得这里是家?还能自己走回来?我以为爹要等到我们把婚事准备好,直接在潘家拜天地呢。”

王彦中耷拉着脑袋,无精打彩地道:“婚事?没婚事了……”

王冲一惊,再是大怒,呕心沥血地把你们凑作了一堆,又吵到分手,你们这对冤孽,到底要闹哪样啊!?

似乎感应到了王冲那喷薄而出的怒焰,王彦中连连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香莲玉莲的爹爹死了,巧巧要守三个月的孝。”

王冲皱眉:“她们的爹不是早死了么?啊?死了?”

话刚出口便记起来,香莲玉莲是潘巧巧嫁给那位官人怀上的,没到生下来,就被大妇赶出了门。

王冲再讽刺道:“三个月?不是三年么?”

王彦中一张脸更苦了:“三年?是要死人的……三个月,我都不知能不能熬得下,唉……”

门外有了细碎声响,王冲转身,对上有些惶然的两双亮晶晶眼瞳,叹道:“香莲玉莲,看来你们还得叫三个月的冲哥哥……”

好事多磨啊,此时王冲只这般想着。(未完待续……)

ps: 【1:宋时儿媳称公公为舅舅,公婆为姑姑。】

第九十三章 密网阴织雷隐鸣

尽管是被赶出家门的,尽管身契已废,可终究是香莲玉莲的爹,潘巧巧坚持守孝三月,全了这份名节。王彦中道学出身,自能体谅潘巧巧的用心,不得不向这段如同蜜月般的幸福日子道别,灰溜溜地回了自家。

“娘是个不祥之人……”

香莲玉莲也回了潘家,唧唧喳喳跟潘巧巧说起了这些日子来作王家女儿的经历,说到半夜才睡。看着姐妹俩一般无二的乖巧睡颜,潘巧巧幽幽低叹道。

情愿作赘婿,还只是名义上的那个男人,早年就病死了。在心灰意冷时接纳了自己,帮扶了潘家,还想着把自己扶作正室的那个男人,现在也病死了。在寻常人眼里,这就是克夫之命。

再看王彦中,这辈子最在意的男人,为了守护自己,也差点死于羌蕃的刀下。潘巧巧自己都有些信了,真要与王彦中携手白头,会不会还有无尽的劫难等着?

潘巧巧彷徨起来,忽然觉得,守孝这三月,正好能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未来。

“大娘子,阿旺回来了,脸色很不好……”

禀报的是阿财,自小就是潘家婢女,阿旺正是她丈夫。

“那女人当然不会给好脸色……对了,阿财,你现在也要管人了,这名儿得改改,阿旺也是一般,就叫……还是让彦中帮你们取吧。”

潘巧巧与阿财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后园,白日她派阿旺去送慰礼时已有心理准备。当年就是那女人将她赶出了家门,如今男人死了。她这个曾经的妾室上门通个声气,只是礼节。那女人当年嫉妒她夺了男人的心。现在估计又怕她另有惦记,自然不会笑脸相迎。

潘巧巧可没下贱到自己送脸上门。让阿旺去送慰礼,多少还带着点怜悯之意。尽管那女人是邓家媳妇,可娘家势弱,又没育下儿女,在邓家一直没什么地位。过去名声很烂,前两年更被赶去了陕西受苦,现在回来,还不知前路如何。

想到这,潘巧巧还暗暗发笑。那女人的恶名还是被二郎捅到台面上的,自己当年被她赶出家门的仇,二郎已先报了一回。说起来,自己与王彦中父子的羁绊还真是二十年不断。

“大娘子,那贱婆娘好生无礼……”

见到潘巧巧,阿旺便倒出一腔苦水,当他说到紧要处时,潘巧巧的眉梢猛地挑了起来:“想要香莲玉莲!?作梦!”

阿财忧心地道:“她毕竟是邓家媳妇,家大势大。大娘子是不是跟王山长通个气?”

潘巧巧正要点头,之前那些念头忽然跳了出来,让她没来由地心中一颤。沉吟片刻,她摇头道:“华阳百花潘虽已没了。还有海棠潘。我便不信,一个快要被赶出家门的贱妇,还有脸替夫夺女!你们先不要跟王山长和二郎说。尤其是二郎,他最在意香莲玉莲。知了此事,怕又要闹出什么大动静。”

阿财点头道:“大娘子说得是。即便那贱婆娘不给小的好脸,却也不敢当众发作。如今成都谁人不知,我们海棠渡潘家出了并蒂莲,许大府当众说过,咱们潘家有重赏,朝廷的谕令应该就在路上。”

阿旺也放下心来,暗道家主说得对,王二郎要知道此事,背弓持剑冲去邓相公家都毫不稀奇,邓相公家那个邓孝安,不就被二郎亲手痛打过?

双流县,邓家宅院外,临江一处小院里,**之声刚刚停下,寝室中就回荡着男女的喘息声。

“杏儿乖乖,一别两年,你是越发地美了,我那堂兄竟没沾你一分么?瞧你那**馋得,快把哥哥吮干了!”

那一身汗水淋淋,像是骨头都被榨得软绵绵的男人,正是邓孝安。

躺在邓孝安一侧的少妇不到三十岁,任由那泛着桃红之色的身子露着,喘息间喉管还呻吟不止,尚有如潮的**积在体内。

少妇哀怨地道:“那死人,一根指头都没碰我,我是生生守了两年活寡啊,一水儿全便宜了你。”

邓孝安边喘边笑:“这么说我还要感激王二郎了,不是他,我又怎能尝足杏儿乖乖藏了两年的醇味?”

少妇正是邓孝廷之妻尤杏儿,手还在邓孝安的上不停,指着再一波享受,听到这话,皱眉道:“怎么说起了王二郎?真是败人兴致……”

邓孝安叹道:“两年前那事,我就当笑话听,可现在王二郎不是一般人了,回想起来,真不是个笑话,你我都是苦命人啊。”

尤杏儿烦躁地道:“王二郎那煞星就不说了,那死人的妾也来糟践我!现在连你也这般,是不是真想着让家中叔伯把我赶出邓家!?”

手上一拧,邓孝安哎哟惨呼,赶紧温言劝慰,再好奇地道:“堂兄不是十来年前就去了关陕,哪还有妾在成都?”

尤杏儿郁郁道:“就是十来年前,我还没过你们邓家门的时候。那死人纳了一家花户的女儿为妾,我过门后就把她遣走了。”

邓孝安咦道:“此事怎的连我都不知道?”

尤杏儿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道:“那死人也是偷偷摸摸娶的妾,我过门时,贱人就已经怀上了他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分家产的角儿,怎能让外人知道?”

邓孝安哦了一声,的确如此,庶出的子女也有分家产的资格,尤杏儿这脾性,自然不容此事发生。

“那个妾,后来是生男还是生女啊?”

邓孝安的渐渐再度崛起,一丝丝痒意也随之而生。这个尤杏儿容貌虽不算绝顶,身子却是难得的柔媚,加之又放得开,令他食髓知味。与她一别两年。还真是想念得紧。当然,让他更为动心的原因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而偷不着又不如偷不该偷之人,这个尤杏儿是他的堂嫂……

而尤杏儿说到堂兄在成都还曾有妾,甚至诞下了儿女,邓孝安有些上心了。他与尤杏儿多年前就已勾搭上了,不是不认亲情人伦,恰恰是很认,才乐于享受这悖逆伦常的刺激滋味。

尤杏儿无后,堂兄的几个子女。都是在陕西所纳妾室所生。若是在成都本地还有儿女,那自该归宗认祖,怎能任其流落民间呢?

尤杏儿哼道:“那贱人倒是好命,生了一对孪生姊妹。昨日她还假惺惺地遣人来送慰礼,说她也要服丧,我便假意说要她那对女儿认祖归宗,好生吓吓她!孝安?怎么了?”

邓孝安瞠目结舌,好一阵后,才吞着唾沫问:“堂兄那妾。莫不是姓潘吧?”

尤杏儿恼怒地道:“怎么,你也认识?是不是打上了那贱人的主意?对了,都不知贱人这两年过得如何,不过瞧她家仆的装扮。似乎富贵不减呢。”

说着说着,她满腔恨意又涌了上来:“贱人的爹就是靠着那死人的帮扶,才打出了华阳百花潘的名号。她家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邓孝安此时才回过神来。拍着额头啊哟一声:“好险!差点纳了侄女!”

待邓孝安一番解说后,尤杏儿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阴恻恻地道:“侄女又怎么了?我还是你堂嫂呢!”

邓孝安连连摆手:“说笑了,那可不一样……”

堂嫂和堂侄女,那完全是两回事,前者传扬出去,闻者大多都一笑了之,后者则是人神公愤的罪行。

官府的王法对乱~伦之罪作了专门区分,《宋刑统》规定,与继女、同母异父的姐妹以及异父异母的继姐妹乱~伦者,拘三年。待潘巧巧入了王家,王冲若是忍不住偷吃了香莲玉莲,正合适用上这一条。

与母亲的姐妹、兄弟的妻子和儿媳乱~伦的,流配两千里,邓孝安与尤杏儿便近于此类情形。因为还隔着一层堂亲关系,而且乱~伦之事属于不告不究,对邓家来说,肉都烂在锅里,只要没被揭发出来,也就捏着鼻子装作没看见。

而与父亲或祖父的妾、叔伯的妻、自己或父亲的姐妹、儿媳、孙媳及侄女乱~伦的,则是绞刑……虽是堂侄女,够不上绞刑,却怎么也是重罪,邓孝安就是个纨绔,哪有这个胆子。

尤杏儿呸道:“当年你偷我的胆子去哪了?再说那是不是你堂侄女,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邓孝安暗暗鄙夷道,当年咱们是谁偷谁啊?不是你花名在外,我有那个胆子勾搭你么?

尤杏儿却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待我先夺了那对姐妹花,让那贱人好好尝尝痛心的滋味!然后再道她们不是那死人的女儿,而是贱人当年偷人所生,就由了你享用,如何?”

邓孝安心中一痒,却失笑道:“这般如意事,哪有那么容易?那潘寡妇背后可是有王二郎的,王二郎之父正与潘寡妇筹办婚事……”

尤杏儿咬着嘴唇,恨恨地道:“王二郎……”

再听邓孝安解说,连自家被打却无处申冤的丑事都说了出来,尤杏儿骂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就不想着报复回来!?”

邓孝安无语,他可不敢把曾经找来羌蕃杀手对付王冲,以至引发了成都蕃乱,王冲由此握住了他的把柄这事说出来。甚至不止是他,就连王相公家也遭牵连。王太爷直接将何广林发配去了泸州,办理王家在泸州所设粮行供应军需的事务。

尤杏儿再道:“王二郎势强,就更该整治那贱人!照你这么说,那贱人和那对姐妹花,就是他的把柄!”

把柄……对啊,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扳回这一局,看着王冲痛哭流涕地跪求自己呢?

回到家中,尤杏儿的话还在邓孝安脑子里转着。

家仆来报,说潘承求见,邓孝安下意识地要赶人。他已经与王冲完成了潘家产业的交割,正一文一贯地从潘家老人身上榨出钱财。潘家老人推潘承为首,隔三岔五就来求情,他从没给过好脸。

“等等,见见他……”

邓孝安心中一动,尤杏儿说得没错,跟王冲正面对着干讨不了好,为什么不从潘寡妇身上下手?

邓孝安冷冷笑了,还有尤杏儿顶在前面,他甚至都不必亲自出面。

时光飞逝,转瞬间霜降已过,到了九月下旬。

这一日,合江亭上杯觥交错,游人想上楼观景,却被告知已被贵人包下。有本事将合江亭这处公园楼阁包下的,当然是公门中人,即便是豪商,也不敢再纠缠,反而揣测起楼上到底是哪位官人。

楼上没有官人,只有阉人,成都府路廉访使杨戟正喝得满面通红,拍胸脯地打着保票:“你们自去作!某家在,朝廷就在,王法就在!王冲区区小儿,绝不会在西川只手遮天!”

同桌是几位酒商,闻得此言,欢天喜地,齐声称颂杨廉访满怀公义,不惧权贵,其中那尤十四更是喜上眉梢。

席散后,杨戟上了马车,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急声道:“去月绣坊,快点!再晚王冲就要恼了。对了,符纸、破邪香什么的准备好了吗?”

随从道:“都已好了,连刀都磨快了。”

杨戟呸道:“要刀子作甚?真当我是去除妖的?”

到了月绣坊,见着伺立在王冲身边的那个壮汉,杨戟吞了口唾沫,忽然后悔自己没要随从带上腰刀。

“杨廉访……”

王冲向杨戟拱拱手,脸色很是不豫。(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天涯咫尺不知心

王冲不是恼杨戟,在他身前,本是一笑倾成都的梁月绣,脸色又青又白,却强笑着维持仪态,显得颇为狼狈。见得杨戟,才缓了口气,媚声招呼道:“杨廉访来了,可要替奴家分辩分辩,若是二郎真恼了奴家,奴家这月绣坊真不敢开了。”

杨戟一听便知,梁月绣还硬顶着王冲,也暗下生恼。我为了扳倒王冲,都不惜舍身屈意地亲近王冲,你一个乐户行首,连女儿都舍不得,非要惹恼王冲。搞得他发作起来,还不知怎么收场,女人啊女人……

“守正来这月绣坊,行首还不唤他中意的小娘子出来伺候?行首你啊,真是失礼。”

杨戟自不在意梁月绣怎么想,开口表态,梁月绣脸色一白,她怎么也想不到,连杨戟都站到王冲一边了。

“廉访教诲得对,奴家真是失礼了,怎奈锦奴练舞,伤了腿脚,得卧床休养,奴家这不自己来伺候了么?就是二郎嫌奴家人老珠黄……”

梁月绣勉力糊着墙,王冲冷哼一声,他恼的就是梁月绣宁可冷藏梁锦奴,也不愿让他亲眼见到,由此让他很担心锦奴的处境。

“梁行首芳华正艳,王冲怎会嫌弃?廉访既来了,再不谈他事。廉访要向王冲讨教学问,就烦劳行首玉手抚琴,与廉访助兴,如何?”

王冲当然不是愣头小子,按下恼意,一番话将杨戟和梁月绣同时压住,两人不约而同地暗暗叫苦,却又不好违逆。

琴声起。王冲有板有眼地跟杨戟谈起了景数,梁月绣是心中慌乱。不知王冲还要作什么文章,琴声几度变调。杨戟则是坐如针毡。眼角不停在王冲、王冲身后的壮汉、自己的随从之间来回扫着,他本意只是交好王冲,压根没想过学什么景数。

“数理乃天道,不以人意兴废,要说景数,先要说算学之数,王冲说则小故事……神宗皇帝一日与康节先生对弈,算目时问康节先生,算学之数到底是道还是器。康节先生说。算学之数与象数之数一样,既是道,又是器,既非道,又非器,乃道器之衡,神宗皇帝便问为何。”

“康节先生言,算学之数形而上者,似乎只存于理。却可自形而下观之。他指着棋盘说,在落子处放麦粒,第一子放一粒,第二子放两粒。第三子放四粒,以此类推,到最后一子。要放多少粒……”

王冲看向杨戟和梁月绣,重复问:“要放多少粒?”

一下被考起算学。梁月绣和杨戟都愣住了。不过梁月绣不止擅舞,还精通琴棋书画。醒过神来,张口就算:“棋盘十九路,落子三百六十一,先是一、二、四,再是八、十六……”

接着她就算不下去了,讷讷道:“许是……百万以上?”

杨戟见识高一些,为示好王冲,他看过算经和景数,笑道:“这是算二的幂数,到十幂就上千了,三百六十一幂,何止百万,怕该上亿罢……”

王冲摇头:“第三十二子时,便要放四十二亿九千四百九十六万七千二百九十六粒……下一子是上一子的两倍,到第三百六十一子,不管是恒河之砂,还是诸天星辰,都不足以相比,甚至文字都不能表,只能以景数这样的算学数式代表。”

第三十二子就是四十多亿……

一时间,梁月绣和杨戟忘了各自的心事,瞠目结舌。

好一阵后,杨戟才道:“神宗皇帝时真有此事吗?某家还从未听说过,是邵子文说与守正的?”

王冲摊手道:“是我编的……”

杨戟噎住,梁月绣掩面笑道:“二郎还真是有苏学士之风,张口便成典故。”

即便两人各有心结,此时也不得不佩服王冲的学识和气度,同时也纳闷不已,王冲忽然说起这个,意在何为?

“数通天道,却又能在棋盘之间显出难以穷尽的奥妙,这便是数非道非器的原因。由此而思,人何尝不是与数一般?成都人都言我王冲小小年纪,便有神通之能,一念杀贼,一念活人,王冲就在这,二位能看得明白么?”

王冲话题骤然一拐,自吹自擂起来,可梁月绣和杨戟却觉凛然。眼前这个少年,小小身躯,到底蕴着怎样的本事,确实让人看不透。

不待二人看口,王冲又道:“可在王冲看来,每个人都是如此,勿论贵贱男女,每个人都蕴着无尽之秘,外人即便穷尽一生,也难看得通透,这便是人通天道之理。”

这一下又拐到了道学的天人合一,梁月绣和杨戟已经彻底迷糊了,心思就愣愣追着王冲的话,觉得自己重回学堂时光,正受着夫子的淳淳教诲。

“就说梁行首你,也是自小便入了官坊吧。这么多年来,你到底吃过哪些苦,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王冲只能泛泛而想,即便行首你细细道来,王冲也品不出那般滋味。行首此时与王冲不过是咫尺之隔,却若天涯之远……”

这番话只是淡淡说来,梁月绣却觉像是一柄重锤透过身体,沉沉砸在心口上,心痛时眼角也不由自主地热了。

梁月绣幽幽叹道:“女人都是如此,天生命苦……”

王冲直视梁月绣,柔声道:“既如此,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如是王冲早生十年,若是王冲如遇锦奴那般与行首相遇,王冲自当以行首之苦为苦,不惜代价,也要救行首出此牢笼。”

“行首自要问,王冲与那芸芸俗人一般,就只贪念行首美色?当然不是,王冲只求解行首之苦。就如锦雀囚于鸟笼,王冲打开笼门,不是为了握在手中把玩,而是放其自由。它愿飞,任它。它愿以王冲为栖枝,任它……”

“行首说。女人天生命苦,乾为阳,坤为阴,阴阳相济,说的不是欢好之道,尊卑之道,而是说女人天生就该得男人呵护。若是少了男人的羽翼,女人独受风雨,不合阴阳之道。这才是苦难之源。”

王冲一番转折,终于落到正题上,却是借梁月绣抒发。不仅梁月绣心簇神摇,连杨戟眼里也荡着涟漪,看向王冲的目光急速升温。

“二郎这张嘴,真是撩人心啊,若是二郎早生十年,奴家恨不能投怀送抱,便只是得片刻怜惜。也死而无憾了。”

梁月绣红着眼,酸着鼻子地说着套话,心中却道,即便知道王冲这番话是奔着梁锦奴去的。也生不出什么恼意。守住锦奴的心念虽未动摇,对王冲的恨意已消解大半。

“守正……知人心啊,女儿家不就想寻着这样的人。受他怜惜么。”

一边杨戟捏着兰花指,感慨无限。王冲暗叫不好,怎么这杨戟的反应更大……

他这一番话绝非作伪。之前醒悟到,让梁锦奴脱籍,就是抢了梁月绣的命根子,女人发起飙来,别指望她理性相待,即便砸万贯钱财,也难说能解决此事,更不提王冲现在也没有万贯家财。

于是他索性走温情路线,希望能与梁月绣坦诚相见,眼下看来,效果不错,不过却出了杨戟这个“副作用”。

“以前是不知二郎此心,锦奴之事,又让奴家想起往事,这才犯了痰气,二郎莫要在意。往事……奴家早年也遇到过信誓旦旦要赎奴家的郎君,却是一番空等,自此后,便再不信男人,还以为二郎对锦奴也是这般。”

梁月绣也忍不住吐露了一些心声,难说不是刻意而为,缓和与王冲的关系。之前她可是在杨戟面前很说了番坏话,杨戟现在就在座,还跟王冲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她自然得赶紧抹掉尾巴。

“锦奴伤势如何?过两日,王冲想看看,行首以为如何?”

王冲没有直接提赎锦奴的事,只提了小小的要求,还不急于眼前。这是照顾梁月绣的面子,但也是先礼而已,如果他一番诚意,梁月绣依旧不上道,那时再动其他手段,就问心无愧了。

似乎也有所悟,梁月绣犹豫片刻后,眼中虽还有丝不甘,却笑道:“锦奴也一直念着二郎,若不是腿脚不便,郎中说一定要卧床静养,奴家本是要唤她来见的,过两日也好。”

“王冲作人,求的是广结善缘,盼与行首能得那一份缘,不过……行首还是太年轻了,若日后锦奴跟了我,要我那般称呼,真有些为难,便只记在心中了。”

王冲再淡淡笑言,作了强硬宣示,梁月绣愕然之后,脸颊也生出红晕,暗自啐道,这小子到底是赞她还是损她呢。

待王冲和杨戟离开后,梁月绣在空空的厅堂中楞了好一阵,才幽幽叹道:“当年那冤家,若是能如王二郎一般,这辈子也值了。”

月绣坊外,杨戟亲热地挽着王冲的胳膊,赞道:“真看不出来,守正这般年少,却已深知女人心。今日学的景数还是其次,这识心之能,某家是大受裨益啊。”

王冲压住浑身的鸡皮疙瘩,笑道:“无他,将心比心而已……”

两人分别后,杨戟还恋恋不舍地看着王冲的身影,随从将他的眼神品了好一阵,骇然地道:“廉访,莫不是辟邪之物失了效,遭那王冲惑了心!?”

杨戟大惊,使劲拍着额头,呸呸道:“这王冲,好生厉害!”

话虽如此说,眼角却还瞅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觉得王冲那矮小身影撑满了心间,嘀咕道:“倒不像是妖法……”

王冲骑着毛驴,王世义步行,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南而行。锦奴之事虽还没有结果,但总算有了好的开始。

王世义不甘地道:“就等着那女人招出一伙帮闲,好生动动腿脚,却不想二郎一张嘴就说得那女人泪水涟涟,好没意思。”

王冲摇头道:“女人心,海底针,看她这会哭,转瞬就能笑……”

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也忍不住小小自得,两辈子与人打交道的经验摆在那,摸透人心不过是基本功。对付梁月绣那等风月女子,还真是花不了大力气。说起来梁月绣也不到三十岁,将潘寡妇一家母女同收这是毁谤,不过应在梁月绣和梁锦奴身上,未尝没有这个机会……胡想了胡想了!

王冲严厉地批判自己的歪心思,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了起来。此时的他,正有一股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受,不求什么改天换地,不背什么历史之责,这般逍遥自在,真好。

海棠渡潘园,潘巧巧摇头道:“不行,不能说给二郎!不能让他背得再多了,此事我自会好好处置。”

王彦中思忖片刻,点头道:“也罢,真让二郎知道了,怕又是天翻地覆。他终究还是少年,我们作爹娘的,总该顶在前面。”

潘巧巧白了他一眼:“还没过门呢,就把我拉作二郎的娘了?”

说话时手牵上了王彦中受伤的右手,柔柔地摩挲着。

王彦中爱怜地道:“后日散花楼之事,我陪你去。”

潘巧巧笑道:“你去?你是去专门冷场的罢,都是花行的商人,还要跟你念之乎者也么?”

王彦中依旧不放心,潘巧巧抚着他的背道:“只是花行的行事而已,别上心了。”

送走王彦中,潘巧巧脸上的笑意骤然凝结,阿旺在旁叹道:“二郎说不得,也该跟山长说说,毕竟事关咱们潘家根本。”

潘巧巧叹道:“王郎那脾气,比二郎还暴,怎能说给他?他要知道,那女人索要香莲玉莲不成,打起了并蒂怜的主意,而我已决意送出去,他不气个半死才怪。”

阿旺低头闷闷地道:“并蒂怜是大娘子一辈子的心血,怎的就这般送了?小的都气得吃不下饭。”

潘巧巧脸上露出释然笑容:“终究是死物而已,怎能执念死物,害了活人呢?只要断了与邓家的纠葛,便是舍尽家财,我都不在意。别忘了,我们潘家,就快姓王了。”

想到未来,阿旺也轻松了许多,但还有些担心:“就怕那贱妇得寸进尺……”

潘巧巧摆手道:“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已这般屈意,她该不会逼得更多。”

见潘巧巧脸上溢着晶莹光晕,那是受足了滋润的神采,阿旺欲言又止,心说大娘子正泡在蜜罐里,眼里的人全是好人了。

尤家宅院里,尤十四对尤杏儿道:“放手去作!杨廉访已作了保,要整治王冲,就得一竿子捅到底!”

尤杏儿冷笑道:“对我来说,王冲只是小事,真正要整治的是那个贱人!”(未完待续……)

ps: 这一周来因为工作原因,更新很慢,而且情节显得很缓慢,格局始终未开,还望大家谅解。

之前曾有规划,三十万字前完成转折,现在多了十万字,是琐碎细节写得太多了,这一点匪头正在作自我批评。

第九十五章 危崖之前未知险

() 天光大亮时,阿财敲开了王宅的门,见着王彦中,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道出来意。

“大娘子往常都很小心的,如今却是昏了头,让她多带两人,她都没上心。还都是苦命人,正是知心话的机会,一点都不防那贱妇……奴婢实在不放心,便是被大娘子恼了,也要跟山长个明白。”

阿财道出前前后后之事,王彦中顿时暴跳如雷:“要香莲玉莲不成,又要并蒂怜!?那是她的命根子啊!她怎的就应了,还不与我!?”

阿财叹道:“大娘子,正好与邓家彻底断了,就怕山长你,还有二郎着恼拦着。”

王彦中气得又骂开了:“那婆娘,总是自以为是,贼婆娘……”

他抬脚就走,没两步又转了回来,冲进家中,顺抓了一把东西,飞也似的奔了出,就丢下一句话,在半空悠悠荡着:“二郎在清溪驿——”

清溪驿在三家村西南七八里处,离成都二十来里,是南面陆路通向成都的最后一座驿站。有大江直溯而下,这里的接待业务很是惨淡。一半的院堂都租了出,改作为民人服务的酒店旅舍,当然,老板依旧是驿丞和老驿子。

这一rì,清溪驿那半边租出的酒店旅舍全摘了招牌,驿丞和驿子们群体出动,将驿站打扫得干干净净。驿站后院里,杀猪屠羊的嘶叫声连绵不绝,一辆辆大车载着菜蔬瓜果,源源不断而来。

今天是个大rì子,环庆路宁州兵马都监,泸南招讨同统制马觉率军到了成都,要在清溪驿暂歇。

晏州蛮乱。蜀兵平乱不力。赵遹请调西军三万。朝廷在五月派了秦凤路兵一千,七月初派了永兴军路兵两千,七月末又派泾原路兵三千、环庆路兵两千,以千人为一番,分批赶赴泸州。

永兴兵和永兴将张思正已过成都,泾原兵的第二番刚到成都,正乘舟南下,泾原将,也任泸南招讨同统制的王育还在路上。马觉则领着环庆兵第一番抵达成都。兵丁只能在更南面的广都县军营里休息,马觉等将领带着亲兵来了清溪驿歇脚。

西军到来,蜀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宴请西军将领,也是彰显朝廷军威,进一步安抚蜀中乡老。

不过王冲却在犯嘀咕。林继盛是供应过路西军酒水的商人,受邀入宴在情理之中,为什么还要把他拉上?他的正式身份不过是个府学生员,而且一天都没到过校。

可他不得不来,许光凝亲自点了他的名,要他当作一桩军民共建和谐大宋的政治任务看待。问题是,许光凝却不会屈尊亲迎区区一个府州兵马都监。这让王冲更不爽。今rì该见梁锦奴,被这事坏了,许光凝在梁锦奴之事上又放了他鸽子,不爽再加三级。

“守正啊。昔rì你算泸州乱事那一课已经传开了,大府要你来,也是让陕人知道,蜀中有俊才。蜀人并非一无是处。”

主持酒宴的竟是成都府路转运司判官卢彦达,王冲那不爽之感几乎破表。即便卢彦达屈尊奉承。他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而这话得更有意思,感情蜀人也就比“一无是处”好一点?

到了清溪驿,一排排高大兵丁入目,王冲顿觉一股凌厉之气扑面而来,这股气息他平生从未见过。之前那股羌蕃已很凶悍了,不是他和王世义等人鼓劲,数十倍于羌蕃的保丁、土兵、弓,还不敢上前拼杀。可这些兵丁不仅人人都裹着凝重的杀气,还融作一体,一眼看,不见面目,只觉这排排身影如桩如墙,绝不可抗。羌蕃与之相比,就如一推即散的泥沙之塔。

定睛细看,王冲找到了让他凛然的种种细节。与蜀兵相比,这些西军兵丁的行头着实寒酸。蜀中将领的亲兵,都是紫罗衫、青纱帽,千层底绸布鞋,一身行头怎么也要二三十贯铁钱。而眼前这些西军兵丁,也是将领亲兵,却穿着大宋最普通的制式红衣,外套一件绸布短侉,头戴短檐草笠(夏rì如此,冬rì便是毡帽),脚蹬黑面布鞋。这一套行头,在蜀地三五贯铁钱就能置办齐全。

朴素行头之下,是黝黑的皮肤,以及凝重,或者是呆滞的眼神。随便拎一个蜀兵出来,都是眼神贼兮兮的白面小生。

看这些亲兵虽排得整齐,站得笔直,却是一脸轻松,毫无将临大战的紧张感觉。王冲暗道,对他们来,入蜀作战怕就是一场远足,与在陕西对阵西夏的战事相比,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好奇心渐渐驱散了心中的郁闷,王冲对接下来的酒宴也有了期待,大宋西军到底是何般模样,今rì正好管中窥豹。

“这便是小神算王二郎?算得不错!我等入蜀,剿灭晏州蛮只当吹灰耳!就是这路不好走,还要乘船,儿郎们都不太习惯。”

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如鹰隼,话爽朗,笑得灿烂,即便只是穿着常服,也喷薄着一股顶盔着甲的金铁之气。

果如卢彦达所言,王冲早前所占的一课已经传开了,不过王冲所的“贵人”却不是西军,而是赵遹。这马觉直接拿来糊西军和自己的脸,也不知是真豪迈,还是真鄙夷。

在座的蜀中官员、商贾和乡士都呵呵一笑,不愿深究。王冲自也无心跟这赤佬计较,起身拱,客套一番。

马觉又道:“王二郎,今rì不如再占一课?算算此战吉凶?”

王冲心我又不是猴子,更没必要在占课一事上立下名声,真要成了神棍,那可是大麻烦。

他推脱道:“学生之前所占一课,已算尽泸州事,占不过二,恕学生不敢再占。”

马觉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麻烦还没完?”

王冲奉承道:“即便再有麻烦。都监等帅西军健儿出战,麻烦也自会迎刃而解。”

这倒不是昧着良心话,西军对付晏州蛮,那还真是牛刀切豆腐。

马觉受用地哈哈一笑,却还不放过王冲:“王二郎也是华阳人士?莫非与王歧公有亲?”

大概是觉得这么一个少年,出现在他这个将军的欢迎酒宴上,着实扎眼,非要在他身上磨下点什么。

听到王冲否认,马觉捏着下巴道:“幸好不是。不然我可要翻脸赶人了。”

众人暗暗变sè,什么意思?

“元丰五年,我父、叔父和我叔祖,族中七人都战死永乐城!怪谁?徐禧已经死了,种谔不救。也有他的难处,究根问底,怪王歧公!不是他要拦着司马温公回朝,为此不惜驱策西军再度入夏,朝廷能在前一年五路攻夏大败后,又接着挥兵冒进,徒损西军jīng血?”

马觉还没喝酒。却如酒后失言一般喷起了王珪,让众人惊愕不已,连王冲都抽了口凉气。暗呼幸好王昂不在此处,否则真要闹出大事。

厅堂里的欢声笑语骤然消逝。只有招来的对江楼乐班还在咿咿呀呀弹着唱着。马觉这话太刺耳,已有毁谤先帝之嫌,可他矛头直指王珪,却是安全得很。

不仅因为王珪还在元佑党籍上。还因为马觉骂得也有道理。神宗时代的历史,大家都掰得细细碎碎。纤毫之处都品过了。永乐城之败,王珪身为宰相,确实难辞其咎。

五路攻夏不必了,那是王安石给神宗皇帝揽足了钱粮后的必有之举。永乐城之败,则跟王珪直接有关。

神宗皇帝有意招司马光回朝,王珪和蔡确在相,都深惧于此。王珪依蔡确之言,全力支持主张自横山直攻兴庆府的俞充。认为只要大军出动,司马光就没回朝的机会了。

俞充经营环庆,虽然在元丰四年病故,但神宗皇帝五路攻夏没有得逞,就看中了俞充的横山攻略。派蠢儒徐禧主持,结果又招大败,死者十万。神宗得闻消息,早朝时对着辅臣恸哭。而后再没了攻夏的信心,几年后郁郁而终。

“喝酒喝酒,往事何须再提?今rì官家绍述先帝之志,重开河湟,辟青唐,如今又要平泸南,君臣一心,再无旧rì之争,正是都监建功立业之时!”

卢彦达赶紧抹浆糊,马觉脸颊转瞬又堆出笑容,似乎没过刚才那番话,厅堂中喧嚣声再起。

一碗酒下肚,马觉咂了咂嘴,皱眉道:“我听打前站的儿郎,成都出了一种烈酒,叫作……三碗不过江。这酒虽比寻常的酒烈一些,却远没儿郎吹嘘的那般悬乎,这是何故?我碗中的是什么酒?”

林继盛起身道:“告都监,今rì宴席上都是我海棠楼林家的海棠露。”

见马觉一脸遗憾,林继盛再道:“都监所那三碗不过江,该是王二郎的独门秘方,林某惭愧,依方酿造,专卖豪壮之士,唤作好汉酒。只因粗鄙,入不得厅堂,没有上席。”

林继盛拉上王冲是一番好意,王冲却暗觉不妙,心林掌柜,你这是要坑我的节奏……

马觉挥道:“什么粗鄙!?越烈越好!喝那马一般的酒糟,已喝得烦透了,取来取来!”

林继盛运来了不少好汉酒,是分给兵丁喝的,给马觉和众人准备了高档一些的海棠露。马觉既要喝劣酒,也任得他喝。片刻就抬进来两坛好汉酒,倒酒入碗时,马觉就抽着鼻子眯起了眼,一副陶醉之sè。

“就是这味道……”

马觉仰脖子咕嘟嘟一碗饮尽,哈啊吐了口酒气,拍案再道:“就是这味道!”

他再度语出惊人:“王二郎,这酒是你弄的方子?把方子送我罢!”

林继盛楞得大张着嘴,其他人都低头咳嗽,心这武人真是太无礼了。谁都知道,这种独门方子是人家的生财之道,从许光凝到卢彦达,都没认真想过夺这方子,这个马觉却是张口就来。西军是悍勇,陕人是豪迈,可二者发挥到极致,就是马觉这般不要脸吧。

林继盛醒转,抱歉地看向王冲,心这下可坑了王冲。王冲要护住方子,必然要得罪马觉。这个马觉虽算不上什么人物,眼下带兵入蜀,谁知道会搞出什么事?

王冲苦笑,这真是躺着中枪啊……

“学生也只是拾古人牙慧,自古书上胡乱看来的,还是酒匠们一步步弄出了造法,学生都知得不详。都监喜欢,学生便择要提点,绝不藏私……不过,此法似乎跟泸州烧酒同出一脉,都监到了泸州,该能寻得更全的古方。”

王冲模模糊糊地敷衍着,马觉皱起了眉头,似乎随时要发飙。

“学生另还有一些小玩意,能防蚊虫,此时还是夏rì,了泸州,该能派得上用处,都监莫要嫌弃。”

王冲转移着话题,拿出了风油jīng,反正他也准备送给西军一些,正好把这东西传扬出。

马觉淡淡哦了一声,就此揭过,眼中却埋下了一丝yīn霾。

“勿要上心,不过是个贪吝武夫。”

酒席再开,卢彦达抽空安慰道,王冲心当然不上心,反正自己跟这马觉又不会有什么交集。

席间酒酣话热,王冲正坐如针毡,却见王世义在门外急急招。

“潘家的阿财找过来了,师母有难,老师急急而……”

王世义神sè焦灼,王冲心惊不已,再找到阿财一问,顿足道:“姨娘怎的这般……爹怎的这般……是在散花楼!?”

他发急不已,也顾不上骂人了,就想着转瞬能飞散花楼。左右看看,正见一匹雄俊战马,一边喊着“世义哥帮我!”一边朝那马奔过。

王冲会骑马,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骑驴,骤然跨上这匹战马,确实有些不适应。但心中发急,也顾不得那么多。战马也该受过良好训练,没怎么撒xìng子,载着王冲扬蹄而。

“抢马啦……唉哟!”

一边的亲兵反应过来时,只能见着马尾巴了,惊声呼喊着,却被王世义一拳放倒。其他亲兵涌了上来,厅堂外顿时呼喝不断,打作一团。

“快啊……”

王冲两腿猛夹,策马狂奔,就觉一颗心总在飘着,始终落不下来。

散花楼前,王彦中下了马车,车夫心痛地抚着快要累瘫了的瘦马,他看也不看地丢下一张钱引,急急奔散花楼而。

“快啊……再快点,巧巧,千万别出事啊。”

此时王彦中与王冲父子连心,似乎同时感应到了潘巧巧正立在悬崖之前,生死悬于毫发间。

ps:

第九十六章 并蒂有怜天无怜

时间回溯个把时辰,散花楼三楼,潘巧巧面对成都花行的几位大花户,感觉到了满满的恶意。

华阳百花潘以往在花行里虽不是顶尖的,也算大户。潘老爷子过世后,还以为百花潘就此没落,却不想海棠潘又崛起了。先是嫁接出了并枝花,又种出了并蒂莲,名声大噪。达观贵人,豪门仕宦,都纷纷抢订海棠潘的盆花,夺了其他花户不少生意。

有并枝花的本事,并蒂莲的名声,这事其他花户也只能艳羡,还说不上憎恶。可随着香精和香华生意的铺开,成都花户的干花、熏香和精油生意也开始萎缩,传统业务大跌。

花户不像酒户,大多都没什么背景,不管怎么争,都是生意之争,很难摆到花行这个台面上。可这些花户忽然有了底气,组织起花行会议,要向潘巧巧讨公道,背后是谁,潘巧巧自然清楚。

花户们先抱怨潘巧巧掀了大家的生意盘子,一个人吃独食,既然如此,官府摊给花行的市课,潘巧巧就该担起大头。

这一击被潘巧巧轻描淡写地顶掉,花行不是粮酒盐铁行,官府基本不怎么插手,市课极少。生意作得大的,自然要多交,作不下去,也不必交,她便是想替别人担起来,官府也不答应。

花户们硬的不行,又来软的,纷纷吐着苦水,说生意难说,要潘巧巧将嫁接之法、香精和香华的制法传给大家。嫁接之法是自家不传之秘,潘巧巧装作没听见,而关于香精和香华。则以利相破。

潘巧巧安抚花户道,待生意做大了。她靠自家的花根本应付不过来,必须找其他花户进花。另一面。香精和香华也会交给花户们卖,毕竟花户们手里掌握着以往买干花、熏香和精油的顾客。

这一番对应,花行的临时联合战线骤然崩溃,除开排在头几位的大花户,其他花户都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条新出路。花会开到最后,潘巧巧再将带来的并蒂怜展示给众人,看着一红一黄两朵牡丹并蒂而生,正在吐蕊,引发了一片赞叹之潮。大多数花户不愿再与潘巧巧作对。识趣地离开了,就只剩下排名前三位的花户。

“我们也只是受人之托,给接下来的事作个见证。”

“我明白的,今日带并蒂怜来,正为此事。”

此时正戏才刚刚上演,另一个主角终于现身,尤杏儿。

见到小她好几岁,却一脸风尘味,显得比她还老的尤杏儿。潘巧巧心中同时流转着怜悯和不屑。面上却淡淡笑道:“我已邀了南湾的牙人来,今日与姐姐立下契书,将这株并蒂牡丹赠与姐姐,自此后。潘家与邓家再无瓜葛。”

尤杏儿的目光先落在那株并蒂牡丹上,闪烁着惊艳之色,而后辛苦地拔了起来。投向潘巧巧。见到潘巧巧那散发着水润之色的脸颊,嫉恨之光猛然升起。而这平静的话语。听在她耳里,更像是在施舍。让她眼角渐渐变红。

“这并蒂牡丹,你真舍得!?”

尤杏儿哑着嗓子问,她之前也是听邓孝安说起,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用上撒泼打滚的力气向潘巧巧传话,不给香莲玉莲,就把你的命根子交出来!

没想到,潘巧巧还真交出来了,这可是并蒂牡丹啊,转手怎么也能得几千贯的宝物,居然真交出来了!?

潘巧巧暗道,她当然舍不得,可为了香莲玉莲,为了日后的幸福,她必须舍得。

香莲玉莲真是邓孝廷的女儿,她作妾时的牙婆还在。她出了邓家门之后,诞下姐妹俩的稳婆还在,之后才招了赘婿上门。尤杏儿要代丈夫要回姐妹俩,打起官司来,输面很大。就算能赢,王彦中和二郎父子俩肯定要介入,到时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

想及女儿,想及王彦中父子,还有未来的日子,潘巧巧对自己呕心沥血十多年培育出来的并蒂怜,已不怎么在意了。二郎给她带来了并蒂莲,已是最好的补偿,她还要守住并蒂怜,太贪了。

潘巧巧笑得更洒脱了:“只要姐姐能够安心,妹妹自然舍得。”

到此时,潘巧巧的善意已表露十足,本比尤杏儿大,却以曾为邓孝廷之妾的身份,唤尤杏儿为姐姐,姿态也放得很低。

可在尤杏儿眼里,潘巧巧却一分分地更加可憎。若是潘巧巧哭着喊着,万般不舍地交出这宝物,她心里还好受些。可现在,潘巧巧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如施舍可怜人一般地拿了出来,那笑容,那平静,像是耳光直直扇在她脸上,更重重践踏着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你倒想得美!你夺走了我的男人,夺走了我的儿女,夺走了我这辈子的福分,我怎能安心!?贱人,你还我来!”

刹那间,这十多年来所受的讥讽嘲笑,丈夫的冷遇,以及没有儿女,即将被赶出邓家门户的处境,一并在尤杏儿心中发作,再冲上脸面,驱策着她扑向潘巧巧。

两个女人扭作一团,楼下蹬蹬上来一拨人,阿旺去护他的女主人,却被来人挤走。撕扯了好一阵,两个女人才分开。

“抽烂她的嘴!划烂她的脸!脱了她衣服赶下楼去,让大家好好看看这贱人!”

尤杏儿厉声喊着,潘巧巧又气又急,知道这里再待不得,想要离开,却被两个家丁死死拧住胳膊,动弹不得。

“邓孝安!?你想作什么!?”

阿旺和跟着来的牙人也被家丁制住,再见邓孝安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潘巧巧怒声斥道。

邓孝安嘿嘿笑道:“作什么!?揭发你与王冲狼狈为奸,生造祥瑞,欺君昧上!”

见潘巧巧一脸不屑。邓孝安用扇子指住那株并蒂牡丹:“这就是物证!你既能造出并蒂牡丹,就能造出并蒂莲!想以此换得朝廷的恩赏。可怜许大府都被你欺了。”

一旁再蹿出一人:“还有小的作人证!是王冲与这妇人联手作假!”

见到此人,潘巧巧咬着银牙。恨声道:“潘承!你竟然……”

那人正是潘承,得意地道:“大娘子,你毁了华阳潘家的时候,怎就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就是恶有恶报!”

一旁的老者冷声道:“别扯这些,赶紧让她签了认罪书。”

邓孝安丢出一份文书,对潘巧巧道:“只要你承认,是王冲指使你假造祥瑞,以此邀名获恩,我们便不为难你。”

“不行!说好的要治这贱人!”尤杏儿在一边咆哮着。又朝潘巧巧冲去,却被邓孝安拦住。

“大局为重,不扳倒王冲,又怎么能治这贱人?”

邓孝安对尤杏儿耳语着,尤杏儿却张牙舞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让我栽污二郎,休想!”

潘巧巧也冷声叱着,此时她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邓孝安等人不止要对付她。更是奔着害王冲去的。

假造祥瑞不是大罪,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可许光凝等成都官员都借着祥瑞造势,向朝廷邀功。这罪名坐实了,许光凝等人不仅不会护着王冲。还会为示清白,反手整治王冲。就算他们节好,只是束手旁观。邓孝安等人出手,王冲失了遮护。毫无招架之力。

“潘承,亏你还是花匠。你难道不知道,莲荷是水生,没有嫁接之法么!?”

不过潘巧巧却觉得,借并蒂牡丹的存在,指控她嫁接出并蒂莲,委实可笑。

潘承无语,邓孝安却道:“见到这株并蒂牡丹前,大家也不相信牡丹会并蒂异花,可你办到了。既然如此,嫁接出并蒂莲来,又有什么稀奇呢?什么花事,朝廷不知道,就只相信亲眼所见。”

他拍拍那份文书:“包括你的认罪书……”

潘巧巧奋力挣扎着骂道:“认罪?你们是在发梦么?光天化日之下,看你们怎么强逼我!?”

一旁吼声响起,是阿旺暴发了,但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就将他绑了手脚,塞了破布,再发不出声。而那个牙人哆嗦着连连摆手,示意与自己无关。

邓孝安绷起脸肉,冷声恐吓道:“强逼?我们不用强,只是告诉你,你不认罪,不告王冲,你家中那对并蒂莲就真保不住了。那可是我的堂侄女,是邓家女儿啊。邓家要回自己的女儿,你这个弃妾还想拦住?”

潘巧巧愣住,片刻后,她变幻着脸色,低声道:“让我看看认罪书……”

包括邓孝安在内,众人都松了口气,潘巧巧之前那话说得很对,这是散花楼,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真搞出了什么动静,不仅不好收场,更会坏了他们对付王冲的计划。借假造祥瑞之事,将许光凝等人跟王冲隔开,这才治得了王冲,已是他与尤十四的共识。

催着邓孝安办正事的老者就是尤十四,对尤十四来说,王冲先是坏了他女儿的名声,搞得他与邓家的关系变冷,再与林继盛弄出好酒,将他挤出酒行前列,王冲就是他的大仇人。他满心就只想解决王冲,不愿横生枝节。潘巧巧能服软最好,看她这姿态也不似作伪,为了女儿,连并蒂牡丹这等宝物都舍得,栽污王冲,自在情理之中。

家丁正要松开潘巧巧,尤杏儿忽然叫了起来:“她是假意的!她们母女与王冲恋奸情热,怎肯栽污王冲?你们莫要被她骗了!”

想到海棠渡之前盛传的谣言,众人顿时狐疑,潘巧巧的算计被揭破,更不忿这谣言,冷声笑道:“就是骗你们的,如何!?我马上就要嫁给王二郎的父亲王彦中,二郎就是我儿,你们这张嘴,只会栽污,说不来人话么?”

尤杏儿当然没什么眼力,她才不愿潘巧巧服软,可歪打正着,真揭破了潘巧巧用心。邓孝安大怒,跳脚道:“你就不怕我夺了你女儿!?”

潘巧巧昂首道:“有本事,便与我在公堂上见!”

众人面面相觑,顿觉棘手。一旁尤杏儿又骂道:“灌她个半醉,剥了衣服赶下楼去。看她怕不怕!?”

连尤十四都在苦笑,女人发了疯。还真是让人害怕。真要这么干,你倒是爽快了,我们怎么办?还说对付王冲呢,自己却先下狱了。

邓孝安本也对尤杏儿的话充耳不闻,可再回想第一句,眼中猛然一亮,朝家丁吩咐道:“拿酒来!海棠渡的好汉酒,你们寻常都在喝的!”

他朝潘巧巧狞笑道:“待你喝醉了,怎么摆布你都行……”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变了色,眼中也升起炽热的光芒。

怎么就没想到?把这美妇灌醉了,抬去自己在成都的宅院,好生调治一番,什么事都能成了。女人嘛,只要在床上制住了她的身,也就等于制住了她的心。反正这美妇在海棠渡里已传出了谣言,再有自己亲力亲为,之前的谣言也就当了真。成了一个,她还能靠谁呢?

邓孝安越想心头越热,之前他插手潘家,也有垂涎潘巧巧的原因。现在转念就能得了这美妇。他欲念高涨,脑中再无清灵。啧啧,身段凹凸有致。白肤盛雪,还散着蒙蒙润泽。享用起来,比那尤杏儿有味多了。

“邓将仕……”

尤十四愣住。在场的花户愣住。邓孝安之语,原本只是说强逼潘巧巧签下认罪书,可现在一脸笑,目露精光,竟是语如字面之义了,这可非他们所愿。

“谁都不准走!”

邓孝安一声呼喝,家丁堵住楼道,截下想要下楼的人,众人面面相觑。

“我自会制住她,你们得当见证。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想对付王冲?”

邓孝安对众人又逼又抚:“放心,待会我扶出去一个醉美人,谁会拦我?”

潘巧巧听得大惊,尖声叫道:“救命——救——”

只喊得了一声,就被家丁堵住了嘴。她全力挣扎着,眼中噙泪,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帮人,竟然真敢光天化日之下作恶。

尤十四等人的杂乱心念中,既闪过王冲将败的憧憬,也有亲见这美妇将遭蹂躏的快意。相互对视着,再不说话,而那潘承更是笑得阴冷,直叫报应不爽。

捏开潘巧巧的下巴,邓孝安高举酒壶,一股脑地朝潘巧巧嘴里灌,边灌边得意地道:“这是王冲造的酒,他要知道我就是用这酒制住你,还不知是什么表情。哈哈,三碗不过江,我看该改成三碗不上床……”

直到灌得不能再灌,潘巧巧已连咳带喷了,邓孝安才罢手。再示意家丁放手,就见潘巧巧身子一个大晃,差点没能立住,虽还勉力撑着,脚下却是无比虚浮,邓孝安的笑声更大了几分。

此时潘巧巧就觉胸腹间正有烈火灼烧着,意识被这火一股股吞噬。眼中的人影已经散作几个,恨不得马上扑倒在地,沉沉睡去。

不行,倒下来,一切都完了……

不仅是畏惧即将遭受的凌辱,还畏惧因这凌辱,王彦中和二郎的未来。潘巧巧凄然一笑,自己果然是不祥之身啊,王郎,不能与你白首到老了,二郎,你总是说姨娘执念太重,你说对了。今日之祸,就是自己总觉得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却没想到……

她踉跄着脚步,蓄起最后一分力气,拔出腰间的剪刀,猛然扎向脖颈。

就在邓孝安大笑,尤杏儿冷笑,潘承阴笑,众人暗笑之时,泛着铁黑光泽的剪刀戳入白皙如玉的脖颈,腥红的血泉喷作长长一柱,猛然撕裂众人的视线。血泉在半空绽作一朵盛开的殷红花朵,又瞬间散作千万片大大小小的花瓣,溅到所有人身上,脸上。

潘巧巧连连退步,靠到楼栏时,身子发软,在众人骇然而呆滞的目光中,翻身摔下了楼。

闷响声从楼下传来时,被溅得一脸是血的邓孝安才略略回神,他下意识地扫视着前方,似乎觉得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象,潘巧巧依旧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人已没了,桌子上,那株被称呼为“并蒂怜”的并蒂牡丹俏生生立着,那朵艳丽的黄牡丹已血水染得看不出本色,与并蒂而生的红花再无区别。(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以彼还彼双星竞

“快些……快些……”

回归时间线,王彦中奔到散花楼下二三十步外,正气喘吁吁,后悔自己没跟儿子每日晨起跑步时,就见一个身影从三楼摔了下来。

“那是……不!不是,一定不是!”

水蓝服色颇似潘巧巧所穿的孺裙,那一刻,王彦中的心也如琉璃一般摔在了地上。抱着一丝侥幸,他抢步冲过去,却被凑热闹的看客拦住。

一把推开看客,斜仆在地上的身影入目,王彦中眼中的世界顿时黯淡了,只剩下腥红的血色背景,以及被血色围住的女人,他的女人。

王彦中抱住脖颈还在喷血的潘巧巧,一颗心沉入到熔炉之中,不,那颗心已变作熔炉,将他的身体,他的意识渐渐烧融。

低低的呻吟将这熔炉暂时降温,或许是这怀抱太熟悉,潘巧巧睁眼,即将失焦的眼瞳看住了王彦中。她艰辛地吐出六个字,那是她这辈子一直想对王彦中说的话,可前二十年没机会,前二十天没必要。

“对不起,我错了……”

瞳光散去,潘巧巧香消玉殒,王彦中拥她入怀,眼中也失了焦距。他想哭,想叫喊,却有一股重于万钧的力量滞在胸膛中,让他一时僵麻无声。

“大娘子——天啊,他们真害死了大娘子……”

一人从散花楼急急冲了出来,正是阿旺,见到王彦中怀中的潘巧巧,跪倒在地,叩头哭喊。

“刚才就在楼上呼救呢。不知是哪些贼子……”

“光天化日,光天化日啊!”

看客们摇头低语着。王彦中心中炸开一道惊雷,是谁!?不管是谁!

王彦中轻轻将潘巧巧放下。如之前那短暂的甜蜜时光里,早上他起床时那般。起身时,眼中光芒已冷若寒冰。

“照顾好巧巧……”

对阿旺淡淡吩咐了一声,王彦中大踏步进了散花楼。

散花楼上,众人正乱作一团。

尤十四跺脚道:“邓将仕,怎的把事情搞成这样?这下如何是好?”

邓孝安叫道:“是你女儿出的主意!为何怪到我?这下……如何是好?”

他也麻了爪,急得一头是汗,随手一抹,满脸是血。

“死得好!死得好!呵呵……哈哈……”

尤杏儿疯癫般地笑着。快意至极。那三个花户,还有那个牙人则傻在当场,一直没回过神来。跟着邓孝安上楼的四个家丁,还有潘承,则惴惴不安地相互对视。

邓孝安灵机一动,急急道:“喝酒!大家都喝酒!说是那女人喝醉了自己摔下去的!”

尤十四气得发抖:“这么多血怎么说!?”

邓孝安看向尤杏儿:“你就招下,说那妇人跟你争抢,回手戳了自己!”

不待尤杏儿应下,他又招呼其他人:“大家都对下口风。别露了马脚。”

尤十四恨声道:“刚才那家仆怎么没人拦着!?有他在,王冲能把我们全投进监里啊!”

众人都打了个哆嗦,邓孝安脸上未被血迹遮住之处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嘀咕道:“如果只是投监。那就是老天爷开恩了。”

就在众人发愣时,蹬蹬脚步声响起,一个瘦高身影冲了上来。甫一现身,便像是裹着凛冽寒风。让众人再打起哆嗦来。

邓孝安失声道:“王彦中!”

王彦中冷冷扫视众人,自言自语道:“十二个……不多……”

不多?什么不多?

众人正发愣。就听王彦中喝道:“纳命来!”

右手握柄,左手一拔,却纹丝未动,王彦中暗自凄笑,自己顺手取来的竟又是这柄大夏龙雀……

这时众人才回过神来,邓孝安一声招呼,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按住了王彦中,另一个家丁迎面上前,要夺王彦中的刀。

“王山长,不要冲动,谁也不想看到这事,潘百花是喝醉了自己摔下去的。对了,她本想与邓某双宿,挑拨邓某,杏儿发了恼,两人拉扯起来,才伤到了自己,你们说……是吧?”

邓孝安心念急转,一番话不仅抹了自己的罪责,还将潘巧巧诬为。王彦中他不怕,怕的就是王冲。把潘巧巧说成水性杨花的女子,搅浑了水,也是让王冲多一层忌讳。

其他人赶紧出声附和,不少人还呵呵低笑出声,这书生持刀露面,杀气腾腾,还吓了他们一跳。却连刀都拔不出来,也不知是拿了柄多年未出鞘的锈刀,还是根本连出刀的力气都没有。

邓孝安的话,众人的笑声,又似一道惊雷劈下,那股沉在王彦中胸膛里的巨力,之前已经松动了许多,再一道雷击下,让他整个人血液沸腾,那股巨力喷薄而出。

大叫声中,王彦中猛然挺身,左手一扬,细碎的铁锈挥洒开,森冷如雪的刀光绽现。迎面而来的那家丁被刀光由下至上劈过,刀锋如无物般透穿衣物,剖开筋肉,裂骨而过。

那家丁惨叫一声,仰面就倒,一道自腹部直通锁骨的裂口皮开肉绽,喷血不止,肠子更在第一时间就挤出了腹腔,争到了自由。

王彦中返身挥刀横扫,左右两个家丁刚被他挣脱,还没站稳,就被刀锋掠过脸面,听得铿铿两声,左面家丁被刀锋自颧骨处切入,斜拉到另一侧的眼眶,捧着喷血的面目,哀嚎着仆倒。右面家丁正低着头,这一刀直直切入脑勺,再切出来时,刃尖还沾着白白的碎屑。与左面家丁的震天动静截然相反,右面这家丁没哼一声便软了下去。

第四个家丁颇有职业精神,见王冲起步逼向邓孝安,还下意识地拦在身前。可他身上毫无长物,王彦中长刀劈下时。他举手抵挡。血光并现,两只断手落地。家丁脸上多了一条竖痕,由额头拉到下颌。本是细细血线,转瞬后便喷出血水,家丁也嘶声叫着,滚倒在地。

仅仅一瞬间,四个家丁就倒在了血泊中,眼里喷薄着血光的王彦中,双手持刀,竟然还能冷静地扫视众人。低声嘀咕道:“还剩八个……”

再看那长刀,直直的三尺刀身,两尺半雪亮如镜,此时已经沾满腥红血迹,后半尺则是锈迹斑斑,怪不得拔不出来。刀柄处无锷,血水沿柄而下,染红了王彦中的双手。

邓孝安等人魂飞魄散,这刀是能杀人的!不。已杀了四人!

见王彦中直直盯住自己,邓孝安悔得肠子都青了,不过他此时还悔的是自己为什么要先开口,成了王彦中的第一目标。

也顾不得身边是谁。他一把就将人推了过去,再扫视四周,寻着逃脱之道。

就听啊地一声。一个花户捧着腰眼,踉跄而退。随着他的步子。刀身一寸寸显露,竟是被长刀透腰而入。

另外两个花户涕泪皆下。摆手喊着与他们无关,就想自拦住楼道的王彦中身侧钻出去。

刀光左右轮转,一个看着自己胸口破开的大口子,一脸难以置信地倒下。另一个则捂着脖颈,血水滋滋喷出,再咕噜噜滚下楼去。

“都得死!没有一个无辜!”

王彦中高声喊着,剩下的人几乎全都软倒在地。他们绝想不到,这看似羸弱的书生持刀在手,竟然成了一个杀神。

“拼了!”

尤十四和潘承两个老头毕竟吃盐多,经事多,鼓起了心力,一人举一张椅子,自左右朝王彦中夹击而去。

满以为能将王彦中卡住,却没想这书生竟然一个灵巧的矮身侧扑,在地上滚了一圈,不仅闪开了夹击,还一跃而起,一刀劈出。

两人两张椅子撞作一处,尤十四连连退步,正被这一刀劈中腰后,该是脊骨也被劈断,尤十四转身看向王彦中,上半身竟然诡异地拧了一大圈。似乎也意识到这骇人的情形,尤十四两眼翻白,仰面而倒。

潘承压根就想不到,这书生竟然转瞬又变作了精通武艺的侠士,他自不知,王冲和弟弟妹妹那粗浅的刀弓之术,还是王彦中教的。

“我是潘家人!我还拦着他们害大娘子,别杀我!”

邓孝安和尤杏儿已缩到了角落里,潘承见王彦中提着血水淋淋的长刀逼过来,目光如噬人恶鬼,积起的那点心气骤然消散,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摆手哀声求饶。

“潘家人?就是帮着外人出主意,逼巧巧给出并蒂怜的那个……潘家人?”

王彦中心中充盈着杀意,意识却依旧清灵,一语便道破潘承的来历,阿财已经讲过此事。

刀尖抵在潘承胸口,王彦中一口痰呸在正努力朝他谄笑的那张脸上,手腕一送,刀锋透胸而入,再朝外一拉,带出大片血水。

潘承瞪大双眼,歪倒在地。王彦中却没放过他,一脚踹平身体,又一刀下去,如屠猪羊一般。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要看看,背主之奴的心到底是什么样子?”

伸手自剖开的胸腔中掏出心脏,王彦中端详片刻,再憎恶地摔在地上:“果然是黑的!”

缩在角落里的邓孝安和尤杏儿几乎快吓傻了,直到王彦中逼到两三步外,邓孝安终于有了力气,一把扯起尤杏儿道:“我们冲出去!”

话音刚落,尤杏儿便被他推了出去,他也趁机自王彦中身侧蹿过。

楼道就在眼前,邓孝安几乎要高呼侥幸了,一股冰寒之气自右臀拂到左侧大腿,接着才是剧烈的疼痛,几乎炸裂了脑子,噗通摔倒在地,哀声叫唤起来。

王彦中收刀,正犹豫着要不要彻底解决此人,背上咚的一声响,却是那尤杏儿不知怎的有了力气和胆子,举起椅子砸了他一下。

王彦中转身一刀,正举着椅子要来第二下的尤杏儿捧手急退。这一刀削掉了她两个指头,痛得她如杀猪一般叫唤。

“王、王山长,饶了奴婢的贱命!奴婢做牛做马。任山长驱使——!”

杀神逼来,尤杏儿泪水口水水一并下来。地上瞬间湿了一大滩。王彦中置若罔闻,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提到了楼栏边。

“饶命——!”

这妇人哀声喊着,此时楼下已聚了大群人,正嗡嗡议论着,见三楼又有了动静,齐齐抬头观望。

妇人还道王彦中是要把她推下楼,暗想也许还能保得一命,折了腿脚也算走运了。可冰凉的刀刃搁在脖子上,她才明白过来。

她呆呆而无辜地问:“山长,你要作甚?”

王彦中一字一字地道:“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贱妇!下地府去吧!”

说完便手腕重重一推,刀锋割断颈动脉,血水泼啦喷出,尤杏儿惨呼着捂住伤口,却怎么也挡不住那喷涌之势。

王彦中提着尤杏儿的发髻,将她上半身压出楼栏外,让她仰面半躺着,如放猪羊血一般。任那血水喷向楼下。这般作为,楼下诸人看得清清楚楚,尽皆呆住。不少人被劈头浇上血水,竟也忘了躲开。

片刻后。那血泉变作了时喷时停的血线,尤杏儿也已翻了白眼,嘴里就下意识地呻吟着“饶命……”

提着发髻的手一松。脚下再一勾,尤杏儿摔下楼去。在地上砸起老大一团烟尘,也激起一片惊呼。

收拾了尤杏儿。王彦中扫视楼上,又在角落里找到一人。那人已软成一滩泥,哭喊道:“小人是陪潘娘子来此过契的牙人,绝没害过潘娘子……”

王彦中扬着刀,刀锋几乎快落在那牙人身上,才勉强收了回去。此时他的杀意已经消散大半,否则牙人绝逃不过这一劫。

再听到呻吟声,王彦中的杀意又聚了起来,却是那邓孝安。只被伤了和大腿,正艰辛无比地在楼梯上爬着。

王彦中蹬蹬两步追上,邓孝安转身仰面,连声告饶,王彦中不为所动,提刀猛落。刀锋透胸而下,破开脊背,钉在楼板上,邓孝安嗷地一声,再没了气息。

想到此人该是害死潘巧巧的主谋,王彦中有心如剖潘承之心那般施为,可浓浓的血腥气透鼻而入,杀意散去,再提不起力气,连钉在邓孝安身上的大夏龙雀刀都拔不起来。

“该杀的,都杀了,可是……”

泪水此时才自王彦中眼角流下,他哽咽着道:“巧巧,平日我总是不让你,今次却没坚持,这才害了你,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目光再度转向那柄长刀,他似乎也有了死意,却又一个激灵:“不行,我若死了,谁来照顾虎儿瓶儿,更不知二郎会作出什么傻事。”

想到二郎,王彦中举步上楼,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不能牵累二郎。”

当王冲赶到时,看到的是坐在地上,一脸恬静地拥着潘巧巧的父亲,而周围的人群却以惊骇间夹有敬畏的目光注视着王彦中。

“二郎……”

王冲骑着骏马,快马加鞭,还是晚了王彦中小半个时辰。此时人群已被衙差隔开,领队的孙舟迎上来,脸色发白地唤着。

王冲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就落在脖颈处破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口子,紧闭着双眼,已毫无生气的潘巧巧身上,心中狂澜卷涌,那狂澜带着透骨的寒气,让他几乎转不动念头。

“二郎……里面……”

孙舟唤了几次,他才反应过来,听孙舟只言片语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心头又是剧震。

“赵知县和县丞县尉们还没赶来,若是……”

“我去看看……”

孙舟给了王冲暗示,王冲缓缓点头,他明白,这是给他时间,看能不能作些什么。

王冲近于麻木地进了散花楼。就在二楼的楼梯上,见着被长刀透胸钉在楼板上的邓孝安,他没理会,一步步跨上去,很快,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展现在他眼前。

血,全是血,地上,墙上,桌椅上,天花板上,无处不腥红片片。皮开肉绽,甚至肢体残缺的尸体零落四处,甚至还见到一个老头的胸膛破开大洞,心脏都被摘了出来。

王冲缓缓举步,一步步间,父亲挥刀的身姿似乎就在眼前,一个个人体倒下,让他的心潮也一次次澎湃不定。那股镇住思维的寒意也一分分消解。

“是我的错……”

王冲只觉那寒意就是负罪感,但此时不及细思,就沉浸在震撼之中,震撼于父亲的作为。十一人啊,往日看似无缚鸡之力的父亲,竟然在片刻间手刃了十一人,还挖了人心,这是怎样的心志……自己也算是心志狠决了,可换作自己,王冲觉得真作不到父亲这般地步。

“对了,还有我在。”

潘巧巧之死,给王冲压下巨大的负罪感,此时他无心也无暇去审视,紧要的是王彦中连杀十一人,这杀人之罪,又要夺走王彦中之命。

王冲努力驱策着脑子,希望能在现场找到一些可供利用的线索,当他环视四周时,目光又被墙面扯住,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雪白的墙壁上,用血抹就的几个大字龙飞凤舞,气韵十足,而这几字的内容,也与此韵相通。

“杀人者,王彦中也。”

楞了许久,王冲像是作了什么决定,整个人轻松下来,再看桌上的并蒂怜,黄花已被染作红花,幽幽长叹。

下楼时,呻吟声响起,邓孝安竟没死!?

“守正,救我……”

邓孝安睁眼看到王冲,恍若溺水之人看到稻草,抬手招呼着,王彦中那一刀似乎没伤到肺腑和大血管,身下就只有一小滩血。王冲还不知道,那是王彦中劈在邓孝安和大腿上的另一刀所致。

“救你?”

王冲冷冷笑了,到底是怎样糊涂,才能说出这话。再想深一层,不糊涂,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逼死了潘巧巧。

听出了王冲的嘲讽之意,邓孝安艰辛地道:“都是那贱人……那个尤杏儿坏的事,不是她撒泼,事情怎会到这一步?守正,救我,只要我活着,你爹必不会死!”

刹那间,王冲还真犹豫了,赶紧施救,邓孝安还能活下来,活了此人,父亲的罪也能少一分。若邓孝安死了,父亲死罪难逃。

可想及墙上的血书大字,王冲心念坚定。

“好,救你……”

王冲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刀柄,再叹父亲竟然真拔出了这柄大夏龙雀。这刀似乎就是为了今日出鞘一般,不得不说,有些事,有如天定。

邓孝安脸上浮起喜色,他是既后悔又侥幸,早知潘巧巧刚烈,自己当时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说起来,还是那尤杏儿害的。之前听到那贱人叫唤得如待宰的猪羊,就说不出的畅快。

待活了下来,这辈子再不惹王家人了,真没想到,不止王二郎是个太岁星君,他父亲王彦中更是个七杀星君。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却见王冲将钉住他的长刀拔起,他急急叫道:“拔不得!拔不得!这是害我,不是救我!”

王冲淡淡地道:“我爹没作完的事,我当然得补上……”

在邓孝安骇然的目光中,王冲拔出了长刀,刀尖对准心口,重重插下。

感应着邓孝安身躯的抽搐,王冲心道,这一刀,不止是为了爹,也是为了娘……即将成为他娘的潘巧巧。

步出散花楼时,大批兵丁涌来,王冲与王彦中对视,两人都露出了淡然的微笑。这一刻,两人的心声也一般无二:“有我在,没事的。”(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庙堂气重微尘搅

九月鹰飞,秋高草肥,政和五年五年的九月,又多了层血腥之气。

这一年也是辽国的天庆五年,完颜阿骨打立在黄龙府的城墙上,向西眺望。他和将士们本作好了苦战经年的准备,视黄龙府为功业极限,却没想到,黄龙府就如朽烂的腐木一般,在他的兵锋下轰然倒塌。以至于他都开始后悔之前在达鲁古城浪费了太多时间,浪费了太多表情。

这么快就攀上了功业之巅,阿骨打却没感觉到空虚茫然,更不满足。辽国的皇帝就在西面,正率大军御驾亲征而来。这既是巨大的压力,又是全新的挑战,让他和将士们无暇去品尝胜利的滋味。

不过,就如之前那场场大战一样,女真人必定获胜,阿骨打对此满怀信心。辽军号称七十万,遮天蔽日,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七十万头牛羊。阿骨打还让粘罕写信给辽国皇帝,假意哀求罢兵,实则讽刺辱骂。粘罕向文书口述时,边说边笑,阿骨打看了后也笑个不停,说有了这封信,就不怕辽国皇帝不来了。

打败了辽国皇帝和他的大军,女真国就将与辽国平起平坐。想得更远一些,甚至说不定有攻取上京,代辽而立的未来,那样的未来,不知会是怎样的辉煌。

身边的哼声打断了阿骨打的遐思,见是四儿子兀术,正满脸不忿,阿骨打失笑道:“兀术,何必心急,再过两年,一定让你上阵!”

兀术闷闷道:“再过两年。上京都要没了。”

阿骨打皱眉道:“征战天下又不是儿戏,别说两年。两天之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我们可以立下大志。作事却要谨慎,要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看待。就像草原上捕猎,即便套住了猎物的脖子,射伤了猎物的腿,没有将猎物彻底杀死前,就不能分神去想它的肉味。”

兀术却道:“阿玛,两年前,你想到了今日吗?”

阿骨打愣住,两年前他才继位女直部都勃极烈。所领完颜部将兵不足千人。面对跋扈辽使,只能忍气吞声,那时他便有攻入上京城,揍得辽国皇帝满脸开花的想法,可那终究只是意气。若是当时有人告诉他,今日他会攻破黄龙府,他定会当作谄媚小人,一脚踏上脸去。

“兀术,这两年里。我们完颜部,还有所有女真人,打的仗,杀的人。比过去一百年里还要多。辽人虽然不堪一击,可打仗还是要死人的,我们战死的勇士。也比过去一百年还多。这是上天给勇士们作好的祭台,只有作好准备的人。才能登上去。”

阿骨打有些迷茫地道:“或许两年后,我们攻破了上京。十年后,我们推翻了大辽,可那之后呢?我再也想不到……”

目光恢复清灵,他又沉声道:“到那时,或许连我都已经献祭给了上天,未来就得靠你们了。”

兀术凛然,再意气风发地道:“等推翻了大辽,阿玛再领着我们征服更南面的大宋!大宋比大辽还要大,还要富庶……”

阿骨打哈哈一笑,拍着兀术的肩膀道:“宋国不是辽国,不要这么轻视。粘罕找来的汉人书生都说,只有仿效汉人的礼仪建起国家,才能够震慑四面的敌人,收服弱小的部族。宋国虽然不如几百年前的大唐,总是个让人敬畏的大国。”

“汉人的礼仪……礼仪有什么用?胜利是刀,是血挣来的!”

想到了在达鲁古城时,娄室军营前挂起的那只女人脚,兀术憎恶地撇嘴。腹诽不好出口,抬头望天,又见到熟悉的秃鹫在半空盘旋。兀术心说,你们这些畜生,又要有一场丰盛的大餐了。

陕西西北角,厚重黄土与荒凉戈壁交界,浅细的河流如草蛇一般蜿蜒而过,就在河流东岸,黄土被密密麻麻的人马尸首覆盖,血水正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土地。

秃鹫成群盘旋,不少甚至不惧活人,径直扑下来,啄食着身穿红衣的尸首。打扫战场的人也懒得理会,只将扑在披甲尸体上的秃鹫赶开。

方圆十数里的战场原本很是沉寂,只有伤者呻吟,伤马嘶鸣。某一刻却响起欢呼声,一群民夫如献宝一般,捧着一面旗帜向远处监视他们劳作的兵丁。大战已毕,这些兵丁都卸了甲胄,秃着脑勺,周边的头发扎起细碎小辫,与扎着发髻的汉人民夫截然不同。

民夫与这些髡发兵丁嘀咕了好一阵,兵丁才将信将疑地接过旗帜,展开查看,鲜红的长旗上竖写一行汉字:“秦风路第三将令”。

髡发兵丁看懂了这面旗,也嚷嚷起来,一人带上红旗,翻身上马,朝西面疾驰而去。越过浅河,一座城池矗立在西面,在大宋官方文件里,这座城池叫臧底河城。

政和五年元月,由童贯总领永兴、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军兵所发起了横山之战,到九月战争已进入第二阶段。秦凤经略使刘仲武率泾原、鄜延、环庆、秦凤四路大军进攻臧底河城,意图占盐州,尽收唃厮罗旧地,却遭大败。秦风路三个将几乎全员战殁,死者万人。

按理说,铺报该在半月内传回汴梁,可到十月中旬,总治三省的公相蔡京却只在秦凤路一些门人的私人书信里了解到此战的模糊片段,这让他大为光火,就在家宅里发起了脾气。

次子蔡绦安抚道:“太尉领枢密院,什么军报可以发回汴梁,什么可以不发,他自能审度……”

蔡京冷哼道:“郑达夫呢?他怎么不说话?我不信他一无所知,他这个知枢密院,难道就是童贯放在京城的草人?还以君子自诩,要在神宗朝时,他与阉人这般勾连。早就被轰下台了!”

蔡绦叹道:“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臧底河城便败,也无损大局。”

蔡京嘿声冷笑:“大局?谁的大局?胜胜败败何时休?童贯是要耗尽天下钱粮。才愿定下局面?”

蔡绦本还有些担心,以为父亲年老,思绪不如以前那般深沉缜密,有心要拆与童贯搭起的这副内外台子。听这话才明白,父亲只是抱怨。

童贯掌六路边军,大半年来,二十万三十万大军频频出动,钱粮如洪流一般倾泻而下。父亲往年靠钱法、钞法、盐法积攒起来的钱粮,照这个速度挥霍。眼看又要见底。到时官家又要向父亲伸手,父亲又该怎么办?再举新的聚敛之策?如今的花石纲就让异议之声越来越大,父亲已背了无数骂名,当年的起起落落,不都是先聚敛足了钱粮,再为官家背黑锅而下台么?

父亲已近七旬了,再难又历一次起落,怕就是为此而急吧。

蔡绦这般想着,觉得父亲太不容易了。朝野对他的攻击诋毁,也太不公道了。

就臧底河一事而言,童贯似乎真有些过分,竟然掩情不报。甚至都不从私人途径,跟蔡京通通气,两人的裂隙看来是已难以弥合。

蔡绦想得再深。又觉得不对劲,刘仲武与童贯的关系并不算好。不是官家青睐,童贯早就把刘仲武冷藏了。今次童贯怎么又愿意替刘仲武遮掩了?

“邓相公那听来消息,许是高俅拦了军报,太师放心,官家该已知道。”

上门拜访的邓家门客传来了这番话,让蔡京父子舒了一口气。高俅此时就在刘仲武军中任统制,作为天子的藩邸旧人,派去前线镀金的宠臣,自有一番主张,童贯也不得不买他的帐。

蔡京释然的是,官家既已知情,他就不必苦恼到底报不报此事,以至与童贯闹出台面上的争执。可再细想此事,又深深感慨道:“阉人,近臣,官家都在用什么人哪。”

蔡绦和门客也唏嘘不已,蔡京再对门客道:“再这般下去,枢密院就要成摆设了,问问你家相公,愿不愿入枢密院。”

门客拜领任务后,终于提到了真正的来意:“近日成都府路提刑司急报到刑部一桩奇案,不知太师是否留意过?”

蔡京抚着浓密的长须,混浊的目光闪起光芒,像是缅怀着什么,悠长而飘曳。

“一书生手刃十一人那件案子?当然看过,蜀中有奇人啊……”

蔡京似乎还很赞赏那书生,门客有些急了:“太师,邓相公的侄子,邓右丞的三子也于此案受害!成都提刑司竟然只定了刺配充军!这般处置,刑部竟然没有驳回,这会引得朝野哗然啊。”

蔡京收摄心神,淡淡笑道:“与你家相公说,是我的意思。”

门客惊声道:“太师为何如此?邓右丞已落职,难道……”

蔡京闭口不言,蔡绦道:“我家大人心襟怎会如你所想的那般狭小?此事大人不是在为难邓家,而是在护邓家。邓相公许是只听了成都家人一面之词,却不知此案的根底。”

“成都提刑私信我家大人,抄录了华阳县的卷宗。那份卷宗里,邓右丞的三子邓孝安与邓家儿媳尤杏儿聚众逼奸华阳花户潘氏,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在城中繁华楼馆,数百人亲见……”

门客猛抽了口凉气,蔡绦继续道:“那花户潘氏与王姓书生已议及婚姻,书生赶到时,潘氏以剪刀自刭,坠楼而亡。书生怒发,拔刀连杀十一人。”

门客讷讷道:“刑部卷宗说的是潘氏与花行酒行在生意上起了嫌怨,在散花楼会商。因邓家媳尤杏儿之父是酒商,邓孝安受托出面作中人,两人才去了散花楼。潘氏与尤杏儿起了争执,乱中误伤潘氏,再坠楼而亡……”

蔡绦接道:“王姓书生上楼理论,花行和尤杏儿父女谩骂,再起斗殴,书生持刀自保,误杀十一人。”

门客瞪圆了眼睛:“是啊,误杀……误杀十一人!天下间谁人会信!?”

蔡京开口了:“不信此事,便信邓家人逼奸民女。”

蔡绦道:“尤杏儿是邓相公儿媳,到时朝野哗然,会去哗谁?难道不是邓相公?”

门客楞了片刻,犹不服气地道:“邓相公听闻此事,老泪纵横,说兄长邓右丞固然犯过,却还得太师怜悯,罪不及家人。如今区区乡野猾民,竟也欺起邓家来……”

蔡绦长叹道:“成都府路之前报上的祥瑞并蒂莲,正是那潘氏所有。而那书生,不仅在当地素有仁名,儿子王冲,更是年初搅乱成都的一号人物。”

蔡京难得对一个门客说这么多话:“此事必已入了官家之耳,许光凝并成都提刑已在此事上作了调和,告诉你家相公,若是大造此案,邓家名声会如何,让他多度量度量。”

门客拜谢过,再不甘地问了一声:“本朝虽重读书人,可杀了十一人,还不得一死,似乎也太善待那书生了。”

看来邓洵武的愿望,就是要那书生死。

蔡绦摇头道:“当日之事,成都满城皆知,无数人亲见,都道书生是复仇除恶。成都府路诸官皆言不可杀,难道要刑部,乃至大人来背这桩民怨?”

门客万般无奈,颓然退下,转身时,就听蔡绦再道:“泸州正战晏州蛮,将其刺配充军,与死何异?”

门客一震,转身时一脸喜色,不迭叩谢。

“大人,这样真好?”

待门客告退,蔡绦有些忧心地问,提点此事正是蔡京的意思。

“治了邓洵仁,邓洵武本已有怨,眼下又没更合适的人入枢密院,只能指着他了。既如此,总该与他示以善意。”

蔡京淡淡说着,蔡绦点头受教,心说杀人么,明面上杀不得,暗中的法子却太多了。甚至都不必动嘴动手,在合适的时间,推到合适的地方即可。

“一气连杀十一人,奇人啊奇人……”

蔡京又感慨起那个书生来,蔡绦只记得这书生姓王,相比之下,他儿子王冲反倒更有印象。毕竟是一人力顶卢彦达等成都一众官员,竟然还翻了盘,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不过父亲的感慨,蔡绦却不以为然,再能杀人又如何?读书人之才,该用在安邦定国上。到了他们这个层面上,一句话就定千万人生死,匹夫之怒,何足道哉?

父子俩的话题再转到大伾山导河建桥和太子身上,前者蔡京推举了孟昌龄为都水使者,要在黎阳大伾山开河导水,建浮桥通来往,以此缓解每年耗于治水的劳役之费。孟昌龄是治水专家,对此事前景却不怎么看好,蔡京需要考虑怎么给他一些压力。

后者则是另一件忧虑之事,之前蔡京送了不少大食玻璃器皿给太子赵恒,却遭太子怒斥,叫人当众砸碎,着实落了蔡京脸面。后来得知,这是中书舍人兼太子詹事陈邦光挑唆所致,上月蔡京寻事将陈邦光贬去池州守洞霄宫,太子会有何反应,需要细心观察。

再一件事自有门人和清客协助,官家要为秘书省另建明堂,蔡京被任为明堂使,工程浩大,油水丰厚,其间细节,都已熟捻无比,自不必言。

与这些要事比起来,成都府路报上来的这桩刑案,就如微尘一般,毫不起眼。(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离愁在后剑在前

() 寒风已至,秋sè正褪去,聚集在海棠渡的人们个个面带戚sè,心境也如江水般沉滞。

“二郎,你何苦……”

“是我的错……”

栈桥上,王彦中王冲父子相对。王彦中颈锁木枷,额头斜刺两排字,一身囚服破破烂烂,背上还隐见血迹,正是受了脊杖后刺配远恶军州的境况。

王冲却不是来送王彦中的,他一身麻衣短褐,腰扎宽皮带,挂着一柄短刀,背着长弓箭壶。一旁还有两人,高壮的是王世义,手持粗长槊杆,背着的偌大背囊隐见甲胄轮廓,矮的是唐玮,依旧儒生打扮,但腰间也挎着一柄长剑,都是从军出征的打扮。

王彦中刺配泸州,隶入泸州厢军牢城第二指挥,这个指挥现在隶属泸南招讨统制司随军转运司。王冲和王世义争取到了“勇敢效用”的名额,也配属该指挥,随王彦中去泸州。

能得这个结果,虽有许光凝等官员的助力,王冲依旧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王彦中是读书人,杀人也是复仇,还有邓家人先逼死潘巧巧之罪在先,但终究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十一条人命。

现场不仅有数百目击证人,还有潘家家仆和牙人两个亲历者,邓家人逼死潘巧巧这事,矛头还是奔着许光凝等借祥瑞造势的官员而去,许光凝等人自要出力。

但大宋官员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成都府路能在此事中说话的官员不下百数,更别说胆大心大的胥吏。总想着搅浑局面,从中谋利。为打通这些关节。回报在此事上搭手的官员,王冲弃掉了香坊、水火行、快活林等各项生意。以及香jīng香华的配方,加上林家、宇文家乃至王相公家的赞助,才把这个大坑填上。前后耗费不下三万贯,除了海棠渡的地、无人伸手的杂货铺以及尚无外人知晓的净纸行,王冲不仅孑然一身,还负债累累。

华阳县、成都府乃至转运司、提刑司都有意遮护,再加上此案搅起的民心,以及王相公家的调和,本地儒士的奔走呼号。十里渡书院少年学子们也发挥出了他们的能量,将邓家之罪渲染开。最终的结果便是,邓家要想掩盖邓孝安尤杏儿在此案中的恶行,就得放弃追索王彦中的xìng命。

二十脊杖,刺配泸州,还是终身的,只有遇到大赦,才有机会减罪。邓家人很不满意,站在王彦中这一边的民人、儒士也不满意。可王冲已经满意了。

对他来说,父亲所受的这番处置,还蕴藏着一个机会,一个不仅可以让父亲得赦脱罪。还可以给自己另一个起点,纠正自己之前所犯错误的机会。

保下父亲的命后,王冲再循着这个时代的传统行事。那便是以身代父。

许光凝亲自在陈情文书上批下“孝心可嘉,情难代法”八字。大家也都认为这只是个姿态,毕竟王冲以孝闻名。他不提这事,大家还要数落他不孝。但这事又不可能成真,只是奔着再给王彦中减罪去的。王彦中不死已是大幸,还能怎么减呢?

却没想到,王冲是认真的,替代父亲服刑不得,他便求随父从军。

这下让成都人都震动了,十月酒市时,许光凝、卢彦达、赵梓等背景不同,立场不同的官员,破天荒地共聚一宴,唏嘘感怀,也铺平了王冲此请之路。

于是王冲、王世义就得了成都府路“勇敢效用”的名额,奔赴泸州战场。而唐玮则被赵梓荐为效用,入泸南招讨统制司听用。

泸南招讨统制使赵遹是赵梓族叔,赵梓本要荐王冲为效用,直接入统制司,王冲却不放心父亲,只能走勇敢效用这条路。但这个机会不用白不用,王冲推荐了一心要随他同行的唐玮为效用,放到统制司里,与他互通声气。

王世义自不必说,大个子过去一直守着母亲,绝无离家远游之志,今次不仅他有此心,他老母亲也要他去。老母亲住进了王家,他也没了后顾之忧。王冲看着他坚定的神sè,说不出半个不字。

邓衍也有此心,可虎儿瓶儿还小,王家少人照料,而且王家依旧有地,有杂货铺和净纸行的生意,还有至少上万贯的债务,需要人去经营。王冲一番解说,邓衍自觉重任在肩,只好放弃。

想跟着王冲去的人还不少,王冲转身,迎上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人。海棠社的社员们一个个都热血沸腾,要与王冲一同从军,却被王冲狠狠批了一顿。此时面对王冲,少年们个个都一脸哀怨。

“这是王冲的责任,王冲只能自己背上。而你们的责任,就在这座书院,你们还背着顾老夫子的遗愿。你们的学问之路,也在这座书院里,拜托你们了。”

王冲长拜,众少年哽咽着回拜,神sè转作浓浓不舍。

“藏书楼也拜托你了……”

王冲再叮嘱着,范小石肃然点头。

“舅父,程四叔,宋先生、谢先生,书院也拜托你们了。”

王冲再向四位长者长拜,宋钧和谢潜本是书院山长,王彦中获罪,他们没有因此萌生退意,反而坚定了将书院办下去的决心。在广都县学任教的舅舅范奚更辞了官,到书院来接替王彦中。程世焕也将印书坊搬到海棠渡,自己接替了王冲的书院学长之职,担起书院的常务管理。

四位长者默默点头,把书院办下去,已不止是王冲个人之愿,而是将他们联在一起的另一条路,不必王冲叮嘱,他们都会竭尽全力。

今rì送行的人群里没有官员,官人倒是有的,年方弱冠就有了承信郎官身的林大郎便是。他倒说不出什么话,他爹却有太多话想说。

“二郎勿虑,此去泸州。保身第一,勿要贪功。林丈也在想办法。只是需要时rì。至于海棠渡这些产业,林丈帮你看着。不必放在心上。”

林继盛这话说得很透,他看出了王冲的心思,这心思也不难猜。泸州战蛮夷,其实就是开边,只要夺得些许功绩,王彦中不难脱罪。林继盛是怕王冲心急,反害了xìng命。还暗示说,他也在通过汴梁后宫这条路帮忙。

王冲感激地再拜,心说得亏自己靠酒jīng一事与林继盛有了深厚交情。不是林继盛帮忙,他哪能凑出万贯现钱运作,更不可能借到万贯巨债。

再是王家人,虎儿瓶儿看着爹爹那凄惨模样,本就泪眼摩挲,再见一身戎装,刀弓俱全的二哥,上了战场,生死难测。顿时哇啦哭开了。

王冲对虎儿喝道:“哭什么!?你还是王家男么!?”

虎儿一愣,王冲伸手,本要去摸他的脑袋,却转到了肩膀上:“爹爹和二哥不在。你就是王家的当家人了,这个样子,怎么担起一家呢?挺胸。抬头,王澄。要有当家人的模样!”

两巴掌拍得王澄呲牙咧嘴,可泪水也嘎然而止。转头看看瓶儿和一堆女子。王澄那稚嫩的小脸上,显出坚毅之sè,重重地朝二哥点头。

安抚了瓶儿,面对一个高挑少女,王冲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银月,我既不在,这份契书便作罢了,你不必再等三年,想回去就回去吧。”

将卖身契递给李银月,王冲眼中满是真诚。家中逢此大变,他和父亲都不在,这个羌人少女是去是留,难再勉强,不如放她zì yóu。

少女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读透了他的心意,脸颊上涌起红晕,怒声道:“羌人说话算话,哪像你们汉人一肚子花肠!?爹爹与你的约定,没有这张契书,一样得守!你不要我跟着,也不能把我赶离了你家!”

觉得这么说似乎有些歧义,李银月再目光躲闪地道:“再说……那刀还是我借你的,等着你还回来呢。”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李银月本也想跟着去泸州,可此时军中哪有女子容身之地,也只当笑话地拒绝了。而后采买兵刃甲胄,李银月嫌王冲选的刀剑不顶用,就把这柄短刀给了他。

王冲一笑,将契书塞给了她,“既然这契书无用,你就自己处置吧。不想走的话,就代我照顾好家人。”

李银月认真地点头,又转开了头,声音细如蚊呐:“活着回来,你还得与我打过一场。”

若在过去,王冲还要开开玩笑,问一声打赢了,是不是就以身相许,此时却无这般心情,道一声谢后就转开了目光。

这一看有些愕然,那两个身影并未出现……

正有些疑惑,有些纠结时,人群分开,两个一身素白的娇俏身影显现。手挽着手,一样白皙如玉的肌肤,一样jīng致秀丽的五官,连那悲戚之sè都分不出彼此,引得众人发出一阵满怀唏嘘的感慨。

潘香莲、潘玉莲,这对姐妹花,就是潘家仅存之人了。她们的亲娘被人害死,本将成为她们父亲的王彦中刺配,她们未来的命运,令在场所有人怜惜和揪心。

姐妹俩来到栈桥上,朝王冲投去凄楚的眼神,似乎正努力克制住投入王冲怀抱的冲动。接着拂袖敛裳,同时跪下,一人捧一卷文书高高举起,衣袖滑落,露出皓白如玉的纤瘦腕臂,那一刻,就如一株并蒂莲,在这渡口悄然而绽。

“苍天在上,潘香莲/潘玉莲,此心可鉴。杀母之仇不同戴天,王山长手刃仇人,母亲含笑九泉,香莲/玉莲无以为报,愿卖入王家为奴为婢,终此一生,侍奉王家。”

两姐妹的嗓音都是一样的脆甜,但细听还是有些微分别,香莲醇甜一些,玉莲脆亮一些,合在一起,沁人心脾。可这一番话却拨人心弦,不少人都低声长叹,还有人已忍不住抹泪。

王彦中朗声道:“你们本要作我的女儿,逢此大变,也不改我对你们的心意。你们这辈子都是王家人,此情非契书所拘……起来吧。”

姐妹俩不依,叩头哭求着。王彦中看看王冲,低叹一声。再道:“也罢,就由二郎收下你们。你们当侍奉二郎,二郎不在家,你们便代二郎照料弟妹。”

王冲再度愕然,看向王彦中,这跟说好的不符啊。原本他想的是,由父亲收作义女,他与香莲玉莲依旧兄妹相待。

回应王冲的是平静而温和的目光,含着清晰的肯定。王冲却皱眉微微摇头,转瞬间。父子俩又是一番无声的争执。

“是我的错,姨娘因我而死,我怎能将她们收为妾婢?”

“怎么会是你的错?是为父的错,是恶人的错。”

“姨娘不愿她们为妾,爹你知道的!”

“巧巧留下的遗言说,她错了……”

“这不是一回事!”

“二郎,你觉得收了她们,对不住巧姨娘,可你对得住她们吗?为父不知你为何负疚。但既觉有疚,为何不在她们身上弥补?”

王冲的纠结被父亲眼中的坚定一分分消融,此时人群也纷纷攘攘地喝彩。王彦中复仇除恶,王冲随父出征。潘家姐妹以身报恩,这是一连串的佳话啊。

对上正殷殷看住他的姐妹俩,那泪光迷蒙的眼瞳中。正流转着孤苦无依的彷徨,以及对自己的热烈渴盼。王冲闭眼,将心中那残存的纠结甩开。再睁眼时,心中已经清灵。

取过姐妹俩手中的卖身契,香莲玉莲如魂魄终于有了安定之处,哽咽着叫一声冲哥哥,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径直如往常那般,一左一右,紧紧搂住了王冲。在两姐妹身后,阿旺阿财这对夫妇流下了欣慰的泪水。

鼓掌声如cháo响起,王冲扫视人群,看到张浚和王昂对他颔首微笑时,才醒悟是这两人出的主意。让姐妹俩在大庭广众之下递上卖身契,宣示入了王家之门,对她们才是最好的遮护。

潘巧巧不在了,潘园虽在,花圃、香坊等产业,却因王冲为父亲打点而变卖一空,直白说,潘家已不存在了。香莲玉莲这对姐妹,就成为诸多人垂涎的对象,而怀恨在心的邓家,更可能继续主张两姐妹的邓家女儿身份,将她们索回去。

要照顾这对姐妹,仅仅只是收作王家义女是不够的,必须明示她们的所有权。这么说虽然很悲哀,但在这个时代,世情如此。只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造出舆论,由王冲拿过所有权,才能护住她们。张浚和王昂自觉在其他事上帮不到太多,就替王冲补全了此事。

当然,对姐妹俩来说,这本就是她们的愿望。除了冲哥哥,世间还有谁能依靠?却没想,她们的冲哥哥,正因潘巧巧之死而无比自责,更觉此事像是捡了便宜而纠结在心。

不过,这纠结已去,王冲心中就一个念头,让姐妹俩过得更好,才对得起她们的娘亲。

遥遥听到掌声和欢呼声,海棠楼上,一个美艳妇人挽着一个十二三岁的俏丽少女,静静地看着姐妹花紧紧抱住王冲。

梁月绣问:“真不去见上一眼?”

梁锦奴看着那个挎刀背弓的身影,目光不曾移过半分,低低道:“不了,女儿能见一眼,便已满足了。”

梁月绣摇头:“真的满足了?他是去打仗,生死未卜,即便能回来,也不知是三年还是五年了,不在他走时,让他记得牢牢的,那时他还记得你吗?你看,现在他已有一对姐妹花了……”

回想着过往幕幕,脚踝上又隐隐发热,梁锦奴却摇头道:“他忘了……也好。”

梁月绣细细品着小姑娘脸上的神sè,许久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再看远处的王冲时,目光也依稀有些迷离,嘴里低低道:“可惜了……”

海棠楼角落里,另一个人正翘着兰花指,抹着手绢,哽咽着道:“真感人啊……呜呜……是我的错,守正,是我的错……”

若是王冲此时能听到杨戟的诚挚之语,就不会那般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了。而三回头里,至少有一桩是觉得还少了谁。

上了船,与县尉司虞侯孙舟一同解开王彦中的枷锁,刚才那姿态只是作给外人看的,有王冲在,王彦中此番发配的待遇完全不同。不仅有官船乘,衣食住行还有人照顾。负责押解的更是老熟人孙舟,绝受不了什么为难。

“老侯说了,先生此去,定要当作再世父母般照顾,没有先生求情,老侯怎会在泸州挣到军功,升了承局?”

王冲脱下王彦中那胡乱抹着血迹的囚衣,孙舟接过,爽朗地笑道。

“我们便是为此而去……”

王世义嘀咕着,脸上满是憧憬。

“这般好事,怎能少得我们啊。”

“师父,小声些……”

王冲正想说什么,却听一苍老一粗浑嗓音响起,接着两人出现在眼前,正是他觉得少了的老道赵申和他徒弟八难。

“你们这是……神霄观就不管了?”

王冲愣住,这两个家伙想干什么?

赵申悠悠道:“为师掐指一算,南方虽有吉,却得历一场大劫,为师怎忍心见你这个徒儿受难?”

八难瞪眼道:“老是赚那些香火钱,人都快薰得发臭了!还是游走山野间痛快!既是要打仗,正好活动身手!”

王冲与王彦中对视一眼,同时无语。

“来来,为师嗓子正痒,徒儿你定有海棠露吧,别跟为师说,林掌柜没在船上给你塞几坛好酒。”

“洒家要好汉酒,世义既在,肯定也有这酒。”

这师徒毫不客气地索要王冲此行所带的战略物资,王冲也只能苦笑应下,心中却是欣慰和感动,有这师徒俩在,此行就更有保障了。

官船顺江而下,酒在手,乡愁上头,王彦中吟道:“万里家山路,三更海月楼。离怀脉脉思悠悠,何rì锦江chūn水一扁舟……”

唐玮一杯海棠露下肚,咏道:“窟冻长城雪,蹄穿大漠尘。百战交河道,功成还与人……”

王世义灌着好汉酒,嚷道:“太柔!太柔!还是这句好!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八难鄙夷道:“瘴莽之地,哪来的黄沙?晏州僰夷,哪建的楼兰?”

王冲抿着酒,心说虽没有黄沙,没有楼兰,功业却是一样的,仗剑而起,破开心中之障,也是一样的。(未完待续……)

ps:

第一百章 百战初历试阵前

梓州路江安县本是小县,十月里却是热闹非凡。大半的江面都被船只遮蔽,简陋的码头早被挤爆,如林的帐篷径直在码头两侧的河滩里摊开。

王冲这艘官船在江上泊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挤到码头的浮木栈桥边,这还是拜船头打着成都府路钤辖司的招牌,吆喝再三所赐。

下船后,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八难闭眼深呼吸,陶醉地嘀咕道:“战火之味,真是熟悉的味道,虽然水气重了些。”

众人失笑,数日行船,八难这个关西汉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此时上岸,恐怕更多是在庆幸脚踏实地,而不是缅怀战火之味。

再一番打探,心绪渐渐凝重起来,他们这一行人就要在江安分手,各奔前程。

赵遹已与同统制王育率中军南下,直赴乐共城,唐玮要去统制司报到,老道和八难师徒也要去统制司挂个名,方便奔走。

“必不负守正!”

临别时,唐玮感激又肃然地道。今次他能得到这个效用名额,不仅是王冲让给他的,甚至把握这个机会的基础,也是王冲推着他奠定的。

王冲之前在书院里推着他们搞“四川少民对策研究”,很下了一番苦功,虽然当时的重点是茂汶羌蕃,可晏州蛮乱就在眼前,自然也有针对性地对晏州蛮作过研究。唐玮本就有平夷之志,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王冲向赵梓推荐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赵梓虽与赵遹有亲,却没亲到可以塞一个无知小儿入统制司充效用。分沾军功的程度。赵梓细细审查了一番,觉得这个少年在夷事上的确有些基础。才应了王冲所请。

“不负你自己,便是不负我了。尽快入赵遹的眼。到时我们父子的前程,还要靠你。”

王冲再叮嘱了一遍,唐玮沉沉点头,向王彦中等人拜别。

送走唐玮和赵申八难师徒,王冲父子、王世义以及孙舟并押解王彦中的两个华阳县尉司节级,便一同寻去了随军转运司。随军转运使孙羲叟,副使王良弼自然见不着,他们就被一个勾当一句话打发了。

“牢城第二指挥在城南扎营,明日就要起行。”

勾当在王彦中的配隶文书。以及王冲、王世义的勇敢效用公据上签名留印,待这一行人离开,勾当才回过神来,拍额自语道:“王彦中和王冲!?是这对父子?”

他下意识地伸手要招呼,举到一半又落了下来,摇头道:“提醒又有什么用呢?这就是命定之数啊。”

此时王冲要听到这话,只会一头雾水。

到了牢城第二指挥,向指挥使刘尧年报道。这个黑瘦蜀人对王冲父子的事迹有所耳闻,亲自出面接待。还用略带怜悯的语气道:“明日我们就要上路,去长宁军。赵招讨兵分三路,统率这一路的是……马觉”,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王冲暗抽一口凉气,再一脸疑惑地看向刘尧年。

刘尧年显然是个精明人,明白王冲的疑惑。解释道:“西军来时会宴,用的是上品泸州烧酒。马觉却当众抱怨不够劲。然后就骂起你来,说你不识抬举。统制司下文武官员尽皆入耳。本当他是骂过就忘的粗人,却不想你们父子被配隶到他这路兵马下……”

王冲沉吟片刻,淡然道:“许是凑巧吧,马统制何等人物,怎会把我这区区少年记挂在心?何况……我们这个指挥,不是在转运司辖下么?”

刘尧年审视着王冲的神色,再看看低眉垂目,恍若身外无物的王彦中,以及守在身边,如巨灵神般的王世义,孙舟和衙差散在左右,更如长行般护卫着王彦中,也淡淡笑了。这少年该是早有准备,小小年纪,便沉稳如斯,果然如传言那样,很不一般。

“说得好!不管怎的,你和王山长都是转运司的人,是牢城第二指挥的人!”

刘尧年一副“我会罩着你们”的豪迈之色,随手收下了王世义递上来的一包金铤。而后的话语更多了几分真诚,甚至直接唤起王冲的表字。

“王山长快意恩仇,刘某身为武人,也自愧不如,刘某定会好生照料王山长。山长先去竹木都应个卯,走个场面。待开拔后,山长便打理营中文书事务,不与其他罪囚一同苦劳。守正你,还有这位壮士,就安心在效用都呆着,山长这边不必多虑,就是效用都的张都头有些怪脾气,忍忍他便好。”

刘尧年的安排颇为体贴,王冲很满意,不过见他说到效用都的都头时,嘴角微翘,似有别样意味,心中又凛然。看来马觉这道大门槛之下,还有现管这道小门槛等着自己跨呢。

“刘指挥且容我们随行,我们的船被转运司征了,没十天半月可回不去。若是王山长在这段时间出了意外,我们虽过了文书,却还是难脱罪责。”

刘尧年脸上和眼中的笑意,被孙舟这番话抹灭,踌躇片刻,无奈地点头了。地方衙差玩起公文把戏,他这武人可抵挡不住。当然,更多原因是,王冲给这三人交的“伙食费”足够丰厚。

“别担心我,倒是你,不要勉强……”

“爹也一样,孙东海和兄弟们也难时时照顾到你,千万小心。”

王冲王世义与王彦中孙舟又要短暂分别,王彦中和王冲彼此叮嘱道。

依依不舍地目送父亲离去,王冲与王世义来到效用都,在营地外的校场上找到了都头。

“王世义!?不错,你这身材,不当旗头真是浪费,左队旗头还没选定,如何?”

效用都的都头叫张立,身材高壮,一脸横肉。一双不似善类的三角眼一下就盯住了王世义,对旁边的王冲视若未见。

王世义道:“作什么不打紧。只要我与二郎不分开。”

此时张立才注意到王冲,背着手。绕了王冲好几圈,啧啧道:“王冲王二郎?这般年纪,这般身材,竟然也作了敢勇,官人们的眼睛都瞎了么?”【1】

呸的一口痰吐地,张立的语气更尖酸刻薄:“西军未到时,我们蜀中的敢勇已经丢够了脸。现在三路正军都不要我们,被发配到转运司来当羊倌。多了你这样混敢赏的,我们敢勇又要兼作乳姆么?不如索性把娼妓募作敢勇。至少还能软了蛮子的腰腿!”

都中的敢勇们也都嗤笑出声,对着王冲指指点点。此时王冲虚岁不过十六,身体虽已开始发育,已有五尺许高,但一脸稚气加单薄身形,却是怎么看怎么弱不禁风。跟身边王世义再一对比,也难怪张立极度怀疑王冲的敢勇身份。

“你有二十岁?有五尺二寸高?能开一石二斗弓,六十步六发三中?能开四石神臂弓,百步十二射五中?这只是禁军中等的标准!我们勇敢效用。是比照禁军上等的标准选的!整个川峡四路,勇敢效用只有区区六百名额!便是泸州战起,也只多增了四百而已。第三等敢勇每月一贯料钱一石米,也是禁军中等的标准!王冲。你说,你这只小耗子,是从哪个耗子洞里钻进来的!?”

张立俯视王冲。一边喝骂一边低头,到最后鼻尖几乎都蹭在了王冲的额头上。而唾沫星子更喷了王冲半脸,这感觉真是太熟悉了……

王冲眼也不眨。平静地道:“此事许大府特准,都头有异议,该去问许大府。”

张立楞了一下,随即怒意更炽:“我管他许大斧还是许大刀!我管着效用都,都里就绝不容你这种耗子坏了敢勇的名声!小子你还是乖乖自己滚蛋,等到老子的刀把捅进你那比娘们还嫩的里,那时你哭着喊着要走,老子就当逃兵一刀剁下你的脑袋!”

旁边王世义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动手,却被王冲挥手止住。

“张都头,你这个人,我很喜欢。有你领着这个都,我很放心。”

王冲微微笑道,张立眼瞳瞬间收缩,那张横肉丛生的脸拧得更凌乱了。他咽喉里打着呼噜,似乎已到愤怒的边缘,如受伤的狮子般咆哮道:“老子不好这一道!谁要你这小子喜欢了?谁要你放心了!?快滚!快滚!”

他无比憎恶地挥着手,看那动静,似乎还想捂鼻子。

王冲摘下弓,掂了掂道:“这就是一石二斗的弓……”

话音刚落,反手抽箭,低喝一声,开弓如满月,嗖的一声,羽箭拉出略带弧线的轨迹,稳稳扎在六七十步外的草靶上。

压住混浊的呼吸,王冲再喝道:“拿神臂弓来!”

张立盯了盯那草靶,瘪着嘴,朝部下歪歪下巴,部下赶紧取来了神臂弓。

将脚踏进蹬环里,两手把住粗粗的弩弦,王冲深呼吸,再喝啊猛然憋气,手臂、腰身同时用力,四石弩弦瞬间咬槽,扣住牙发。

取过木羽弩箭,瞄了瞄远处草靶,扣下牙发,弩箭激射而去,在草靶上溅起一团草屑。

王冲回望张立,昂首道:“王冲虽年少,虽是读书人,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许大府能许我为敢勇,可不是坏了敢勇之法,实是王冲也有上阵冲杀之能。都头若是还要计较,不妨召集所有敢勇,与我王冲比一比,若是王冲桩桩都落末后,自会请罪……”

张立语塞了,王冲这一手弓弩之能,自然算不得精彩,也就普通一兵的水准。可他手下的敢勇,还真不是个个都有这般水准。有力气大的,但准头差的,有准头好的,但力气差的。之前他吼的那些标准,不过都是官样文章。真要拉出来比,他这个效用都的老底就要揭穿。

“你能达标又如何?京城上四军个个能射一石五斗弓,全是花架子!真要上了战场,还不是屁滚流的下场!?你区区一小儿,血都没见过,还谈上阵杀敌,洒泡好好照照你自己!?”

既有了成见,张立也就不惮厚着脸皮,丢开之前自己所谈的标准,抓着实战经验来喷了。

“血?呵呵……”

王冲鄙夷地笑笑,却不多言,张立正被这小子的嚣张劲气得翻白眼时,却听那大个子王世义冷哼道:“我家二郎手刃过羌酋,敢问都头你杀过多少蛮子?”

张立正要冷笑,叱责这是吹牛皮,被这一问,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本都头只是……只是刚来……”

王世义步步紧逼:“再问都头,之前曾使唤过多少兵丁,打过多大的仗?”

张立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功绩,却没脸称作战事,只好闭口不提。

“我家二郎,曾调度过数千人,平过万人之乱,在成都人称太岁星君!张都头,这些事,你不是不知吧?”

王世义再一番话,张立脸色更是惨淡,他当然听说过,可他不信。

“嘿哟,原来是这么一号大人物,却不知怎的也作了赤佬,与我们这些刀口上挣富贵的粗汉混在一起?我这个都庙小,供不起你们这样的菩萨!”

只觉脸面不保,张立抱着胳膊,斜眼望天,语气酸冷地道。

王冲换了语气道:“过去的事已是过去,我和世义哥现在就只是敢勇,征战之事,还有劳都头教诲,听都头调度。”

张立心气回卷,盯住王冲,狠厉地道:“既如此,就别怪我军法无情!管你什么太岁星君,在这效用都里,我张立就是三清四御!若是在战场上软了腿脚,误了战机,坏了人心,杀你的头,我绝不会有片刻迟疑!”

王冲点头道:“正合我意……”

张立不爽地负手离去,王世义凑过来道:“得罪了这都头,怕不是好事。”

王冲笑道:“这哪是得罪?世义哥放心,这都头自有心胸,正因如此,我才喜欢。”

王世义搂搂王冲,笑道:“得二郎喜欢,张都头定有前程……”

话音未落,王冲却哎哟叫唤,他的胳膊已酸痛无比。刚才张立要他再射一箭,他就要出大丑了。(未完待续……)

ps: 【1:勇敢效用简称勇敢,敢勇,敢效。】

第一百零一章 偏路出征先遇险

泸州厢军牢城第二指挥本在泸州负责城防修缮,和其他厢军指挥一样,都是老弱病残,缺额严重,原没机会上战场。

贾宗谅败阵后,蜀中大震,兼知晏州蛮酋卜漏有渡过泸江,侵攻全川之志,赵遹不得不四处搜罗兵员,连保丁都不放过,厢军自然在整顿之列。而后西军陆续到达,后勤压力猛增,赵遹就将泸州厢军交给转运司,跟在正军之后,负责开路架桥,确保粮道通畅。

牢城第二指挥有竹木都、营桥都、舟排都三都,顾名思义,干的是伐木立营、架桥造舟的木匠活计,而效用都是临时编制,以蜀中勇敢效用保护其他三都的安全。

按理说,勇敢效用是比禁军还要骁勇的志愿军,武艺出众,待遇优渥,还不刺字,多是充当正军的选锋、跳荡、先登等角色。可此次大战是西军唱主角,西军本就看不起蜀兵,而且自己也有敢勇,自然不愿让蜀中敢勇分功,毫不客气地赶出了正军行列。

赵遹为安抚平衡,将蜀中敢勇放在转运司里,这一战不同以往,是扫荡之战,敌人是整个晏州蛮,分布在四面八方。即便在后方,也必然会遇敌,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蜀中敢勇也没怎么闹腾。

不仅效用都功业之心炽热,其他三都的厢军也有想法。指挥使刘庆不仅统管第二指挥的四百人,还管着土兵、保丁和人夫上千人。以牢城第二指挥为主体的这支转运司人马,负责的是长宁军这一路的粮道通畅。

因此,营中其他三都的人在这场战争里。至少在转运司里,是当兵用的。保丁、人夫等才是真正的杂役。营中载运的器具里,不仅有锯子、刨子。也有刀有弓,随时准备作战。

王冲在效用都里遭都头张立鄙视诘问,王彦中在竹木都里的遭遇也相差无几。

竹木都的都头将王彦中额头的“金印”扫了又扫,上面刺了八个字,斜着分列左右:“杀人及罪,刺配泸州”。

都头嗤笑道:“杀人?秀才,你也能杀人?不是念书念得人酸死了吧?”

这都头心中自然有气,王彦中虽瘦弱,身材却是够高。应该能顶得一些用场。可陪着王彦中来都里的军头却说,只是在都里应个卯,而后会在营中办文书事。都头没什么眼界,就觉得本该属于自己的财产,还没落袋就被抢走了,份外不爽,上头的安排不好违逆,一腔怒气就倾在了王彦中身上。

王彦中淡定地一笑,并不多言。这态度更激得都头不满,凑上前道:“秀才既是都里的人,便得给都里兄弟分些好处,这是都里的规矩……若是不愿。秀才便是跟着指挥办事,也少不了麻烦。”

都头一脸狞笑着将手伸向王彦中,旁边孙舟低声喝道:“想活命就离这秀才远些!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秀才可是一气杀了十一人的凶人!”

都头愣住,脸上的狰狞瞬间消散。勉强笑着正要走,王彦中却道:“王某身无长物。唯有刀一口……”

听到还有刀在身,都头诧异且哀怨地看向孙舟,那眼神似乎在说,既是这等凶人,怎么还能活着,怎么还能持刀?怎么发落到他这都里来?

王彦中再道:“还有笔一枝。刀不过是用来护身的,笔么,既能帮得指挥,也能帮得你们。都里既有规矩,王某也不能例外,就帮你们写信回家,报个平安,如何?”

都头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话,王彦中朝孙舟递个眼神,似乎在说,二郎治人在行,他爹也不错……

王彦中倒是不清楚,王冲在效用都里却受了挫。

“我当旗头?都头,你是认真的吗?”

张立要王冲当左队旗头,王冲意识到,这个三角眼汉子的心眼不是一般的小。

明日就要开拔,今日效用都开始编队。蜀中兵马战时编队,依旧沿用李靖法,都下分左右两大队,每大队五十人。三人一小队,三小队一中队,五中队一大队。剩下五个人,队头一人,旗头一人,左右傔旗二人,押队一人。

张立悠悠道:“旗头至少是个十将,你这样的大人物,怎能亏待哩?”

宋时不仅官制繁杂,军制也很混乱。所谓队头,旗头,押队,相当于官员的差遣,并不是军士的正式职级。都下正式的军职为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这几级统称节级,都头、指挥使以上的则称将校,节级之下的便是军兵。

“只要历得两战,你这十将就能积功为使臣,还不用亲自上阵厮杀,何乐而不为?”

张立这话又触及军制的另一面,即是禄级。就如文官是以寄禄官定高低一样,节级只是军职。节级积功为不入流或者低品武官,在旧时这些品级为大小使臣,但他们任不了将校实职,依旧干着节级,便被统称为使臣。

王冲道:“若是为功勋,我又何必作勇敢效用?直接充效用便了。”

张立噎住,还真没见王冲这样,放着效用不作,反而作勇敢效用。效用是什么?过去只有效用,没有勇敢效用。只要是志愿从军,不论文武,都称效用。效用里低微的探路哨望,陷阵冲杀,清贵的出入帅帐,出谋划策。

勇敢效用作为效用的一类,虽然很早就出现了,可到神宗朝时,才正式将效用和勇敢效用分开,为此还专门订立了《勇敢效用法》。效用如旧,已成仕宦权贵子弟谋取军功的通天梯,每逢战事,就有一大帮在读书之途上不得志的人,由这条路沾光升官,走武资之途。当然,这些效用,不是安坐后方分功。就是在将帅麾下办理事务,即便出战。也是领兵官。

勇敢效用就不一样了,虽与禁军等兵士不同。却还是兵。只不过待遇更高,选拔条件更严格,而且还有不刺字等特殊待遇。常设的勇敢效用不入营,每季校阅才会集。他们这个都的敢勇都是临时招募的,战后就会撤罢。

张立要王冲当旗头,自是包藏祸心,旗头相当于副队头,是一队号令所在,上阵稍有差池。就要殃及一队乃至一都,张立这个都头便有了惩治王冲的理由。

对王冲来说,当旗头也不自在,他作勇敢效用就为亲自护住父亲,而后只要安全到达决战之地即可,在此战中捞功的契机,就在最后的决战。砍多少首级这种小功,并非他所求,他又不是真的要转武途。

“都头先前不是点我么?我来作旗头!”

王世义自告奋勇地道。张立却摇了摇头,之前他不过是拿战阵传统标准来衡量,可考虑到此战的实际,王世义这样的高大汉子。真不适合作旗头。

“山野深谷里打仗,你作旗头,就是再好不过的目标。”

王冲也否定了。泸南的环境可不一样,基本没有与对手列阵而战的机会。往往是百步之内。见敌便战,王世义这魁梧身材。再扛军旗,就是个开了群嘲的mt。一个照面,身上就要中弩箭标枪无数。

听得此言,张立讶异地看向王冲,这才有些相信王世义之前的话,这个少年,似乎真懂些兵家之事。

左思右想,张立勉力压下了意气,决定还是大局为重。当然,大局便是他的前程,没必要拿自己的前程与这个少年赌气,便不理会王冲,由得他和王世义充当普通一兵。

“若是临战腿软,当心我……”

末了张立依旧嘴硬,朝王冲怒声呵斥着。

“真到战时,还望都头莫要退缩,我们一都人的命,就在都头进退之间了。”

王冲淡淡一句话噎回了张立,后者终于意识到,跟这小子斗嘴似乎不是件愉快的事,黑着脸再不理他了。

“光会嘴上吹擂有何用?老实听我的!”

分配来与他们两人一小队的矮个子叫王虎,不待分说,便以小队长自居。这家伙是个猎户,刀弓娴熟,善施钢叉。看看他那比自己还矮个发梢的粗壮身材,以及那脸上的彪悍之气,王冲心说,你是不是该叫矮脚虎王英?

敢勇毕竟是敢勇,编队很快完毕,再浅浅作了一番战阵习练。左右两队,分列为五排,第一排七人,第二排八人,第三排九人,第四排十人,第五排十一人。队头兼引战在前,旗头和左右傔在队头后,押队在后。

王冲矮小,兼王世义鼓吹有大本事,以及他那一弓一弩所显露的臂力和准头,就被列在了第一排的战锋里,用作弩手,王世义虽不善用弩,可臂力出众,他要求跟在王冲身后,张立也不为难。

这个战阵,第一二排都是弩手,第三四排是弓手,第五排是枪手和刀牌手。当然,只有列阵而战时才会如此,若是与零星散兵对阵,就具体情况具体处理了。

效用都是满编都,人员不止百人,除了左右两队战兵百人,还有鼓号手。擂鼓踏步,五步一停,十步一整队。虽然之前都没排练过,可都立的敢勇都是明号令,懂军纪之人,步伐不齐,队形却大致完整。

习练了大半个时辰,指挥使刘庆陪着一群文官过来了,绿蓝之中还有一抹红。都头张立和副都头黄定先赶紧下场,领着全都,再来了一场,这次就更齐整了。那红衣文官拂须颔首,只扫了一眼便离开了。散队时才知,那官人就是随军转运使孙羲叟。

当日再去看过王彦中,知其在竹木都无事,王冲便放下心来,饱饱睡了一觉。第二日,全都与刘庆所率人马,并转运司的粮队近两千人开拔,向江安县西南六十里处的长宁军进发。

刘庆这支人马的任务是保障马觉军粮道,当日行了三十六里,在古河囤扎营。这里是熟夷居处,当地的罗始党熟夷没有附从卜漏,被认为是安全之地。即便如此,刘庆依旧谨慎地没有入夷人居处,而是在古河囤外倚河扎营。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在某件事上用足谨慎时,往往会在其他事情上疏于考虑。

因此,当张立抱着胳膊,打量着着离营地就一里不到的高峻山林,眉头紧锁,抱怨不止时,王冲便叫王世义取来了兵器甲胄。(未完待续……)

ps: 【上一章没有细查,刘尧年是长宁知军,因此牢城第二指挥的指挥使改作刘庆。】

【8月下半月有些偷懒了,9月努力!】

第一百零二章 初战试刃犹有怜

见王冲两人准备套甲,同队的王虎骂道:“慌个逑!真藏着蛮子,也只是些鸡零狗碎,弓弩伺候便是。”

张立的心思却与王冲相近,多调了两倍夜哨。燃起三团大篝火,将营地东面,对着山林的百步宽面映得如白昼一般。

王虎对此不以为然,当然也许是为他们这一队被点作夜哨而不满,嘀咕道:“泸南就没多少平地,避了熟夷居所,就得近山靠林扎营,只要用心提防就好。最多不过十来号蛮子捣乱,长宁军以北,不可能聚起百人以上的蛮子来攻官兵。”

指挥使刘庆的官阶是承节郎,在政和改制前也称三班奉职,从九品,是这支队伍里唯一有官身之人。而王虎和王冲王世义则武官之下,军士中最低一级“公据”,意思是持有官府颁发的勇敢效用凭状。不像一般兵丁,还有长行、上名和下名三级,之后才是公据。

张立这个都头,更喜欢别人叫他张进武,却不是无品武官里最高一级的进武校尉,只是进武副尉,在政和改官制前,便是“大将”这一级,算不得官。

王虎的判断符合常理,江安县到长宁军这一段,就是官兵的内线。马觉这一路南进时,不将沿途村囤清理干净,不会放心地向更南方深入。

不过王冲依旧要王世义和他套起了锁子甲,准备着甲而眠。反正明天只需要赶二十来里路就到了长宁军,辛苦一晚上也没什么。

看着王冲与王世义身上披的银亮锁子甲,王虎赞道:“好甲!”

当然是好甲。事关身家性命,王冲当然要准备周全。勇敢效用由官府配发兵器甲胄。但诸多敢勇嫌制式兵甲不合用,喜欢自备。王冲花了重金。从成都作院里挑了甲胄,除了索子甲,还有鱼鳞甲,必要时套两层甲,防晏州蛮的刀弩不成问题。

王世义看着王虎正在擦拭的横刀,也赞了一声:“好刀!”

王虎颇为得意地介绍说,这是蕃刀,他花了好几十贯从蕃人那买来的。王冲将自己所佩的短刀拿出来,与他的刀竟是一个样式。也引得王虎另眼相看。

由兵甲说开,王虎也跟两人熟络起来,围着篝火聊得火热。

“山林都开作田了,打猎也就养活一张嘴而已。本来想入禁军的,可咱们蜀中的禁军就不说了,跟厢军没什么差别。又去不了边地,能当敢勇自是最好。六月的时候路中选二百敢勇,报名的有三四千人,骁勇之人不下千数。我是靠着使钢叉的新鲜路子,才入了官人的眼。”

说起自己,王虎滔滔不绝。

“招讨颁了行赏令,一颗蛮首钱五贯。绢一匹,两颗转一资,只要割得十颗。就能升到殿侍,也算是官老爷了。”

王虎眼中满是憧憬。这光彩王冲在所有敢勇身上都能见到,他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殿侍虽然还不算官户。却能免差役支移,等挣到了这场富贵,我就要回乡去找乡里的夫子,向他女儿提亲,那时看夫子还敢不敢拿斜眼看我!”

王虎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中,王冲一滞,下意识地朝外挪挪,不敢跟他靠得太近。

他们这一班夜哨守了一个时辰便被换下来,但依旧睡不着,就着篝火聊个不停,都里其他人也都是如此。张立也无心管束,大概是跟王冲一个想法,反正明天就能到长宁军,到时再补觉不迟。

一夜过去,预想中的扰没有发生。拂晓时,篝火熄了,百多人都围着篝火横七竖八地睡着,连王世义都已鼾声如雷,王冲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倒不是有所感应,而是在苦苦思虑。马觉真要整治自己,指望刘庆护住自己,太不现实,今日就要到长宁军,必须想出对策。

当急促的锣声响起时,王冲脑子已有些麻木,花了好几息才回过神来,转眼看去,清冷晨色中,大片人群自山林中涌出,朝着军营直扑而来。

竟然真有埋伏!可不是十来人的扰,而是上百……不,好几百人!

王冲脑子嗡嗡作响,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冷静下来。一脚踹起王世义,王虎也模模糊糊醒了,见这阵仗,哎哟一声叫,抱头就要跑。

“后退者斩!”

张立的呼喝声回荡在众人耳边,将慌乱的人群镇住。

“军功就在蛮人的脖子上,还不去割,愣着干什么!?”

接着这一声喊,终于驱散了敢勇们天生的畏惧,功业热心如火苗般燃起。

这一番动静不过几个呼吸间,来敌就已冲到了百步之外,辫髻、皮盾、标枪清晰可见。

已经来不及列阵,弓箭弩箭凌乱地出去,而当王冲开弓时,瞄准的目标已近到不足六十步。

百五十步弩射,六十步弓射,这是宋军的战阵标准。王冲没用之前的一石二斗弓,那只是用来证明自己,以及对付披甲敌人的,现在手里是军中的七斗弓。

一箭射出,一人应弦而倒,王冲心中略定。这跟之前杀董允不同,说不紧张,那是哄人哄己,但射倒一人后,第一步就踏稳了。

几乎是紧接着王冲的一箭,另一蛮也中箭翻滚倒地,那是王虎,他叫了一声好,也不知是赞王冲还是赞自己。王世义那边却只听得弦响,没见人倒,大个子用的是王冲那把强弓,可惜徒有臂力,没有准头。见自己射空了,羞惭地挠挠头,干脆丢开了弓,拔出腰刀,踏步上前,掩护两人。

“是我射的!”

王冲与王虎再一箭,居然同时射中一人。见这边弓箭准头十足,还有个巨人般的壮汉侯着,蛮人顿时转了方向。王虎挥刀叫嚷着。急步冲出去,要去割十来步外那个蛮人的头颅。

“小心……”

王冲高呼道。他对这王虎还有几分关心,不止是夜里一番篝火闲谈。这家伙既是同姓,名字里还有个虎,颇似弟弟虎儿。

噗的一声钝响,一枝不到三尺长的标枪自斜处射来,正中王虎腰眼,这个矮壮汉子打着转地仆倒在地,都没喊出一声。

王冲心底发凉,血液却在**中沸腾。张弓朝标枪来处射去,羽箭正中盾牌。咄地弹开。那该不是皮盾,而是漆革硬盾。

王世义拦在王冲身前,抬手将射向王冲的一支标枪磕飞。他穿着的锁子甲在双臂处罩有铁袖,正适合用来挡箭。不过标枪也能挡住,对方臂力似乎不强。

借王世义掩护,王冲丢开步弓,抓起了神臂弓。一脚踩镫,将腰间皮带上的铁钩勾在弩弦上,再双手握弦。臂腰一同发力。四石二斗强弩便上了弦。

腰钩不是此时宋军弩手的制式装备,王冲是在成都试射过神臂弓后,觉得自己只能勉力开一次,对战时可讨不了好。便找铁匠作了这钩。这东西在中世纪的欧洲很盛行,却不是西方专有之物。早在秦汉时期,就有以腰钩配合坐姿开弦的撅张弩。王冲也只是拾古人之智。

平端神臂弓,对准已冲到十来步外的那个瘦弱蛮人。略略一瞄望山,王冲扣下牙发。

便是铁盾也挡不住这一击。弩箭如透纸一般射穿硬盾,正中那蛮人的胸口。急奔的身影如撞上无形之墙,蛮人连退了好几步后仰面倒地。

王冲再上弦时,就听一声悲呼,嗓音清脆,不由一愣,女人?不,女孩?

端弩抬头,一个单薄身影正扑在那倒地蛮人身上,使劲摇着,发辫晃动,依稀能见白皙侧脸。

不仅王冲愣住,王世义本要投出标枪的手臂也停住了,就看着这个蛮人少女起身抹泪,捡起盾牌,举着刀,朝两人逼过来。

此时战况已经稳定下来,两面队旗已高高立起,张立带着一群披甲敢勇奋力冲杀,不仅瓦解了蛮人攻势,还带动全都反压了回去。不断有蛮人转身奔逃,王冲王世义所在之处,已没几个蛮人。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默契。王冲扣下牙发,弩箭少女身前,王世义虚投标枪,朝对方扬扬下巴。

被几乎入地一半的弩箭惊住,再得王世义示意,那少女咬着牙,抽泣着转身离去。没走两步,一柄短斧呼呼抡了过去,劈在背心,噗哧溅起大团血水。少女如之前的王虎一般,连声喊都没发出,直直仆地。

副都头黄定先握着另一柄短斧走了过去,还朝王冲呵斥道:“楞什么?杀人都不会么!?”

王冲心中黯然,无心回话。战场上的确容不得怜香惜玉,可对方只是存心送死来的,他真的提不起一丝杀心,王世义显然也是一般心思。

两人就默默看着黄定先走过去,扯着发髻将少女的头颅斜斜拉起,短斧猛力劈下。一斧不够,两斧,三斧。喀喇骨裂声里,少女的头颅如屠夫斩猪骨一般,被生生劈了下来。

周定先将头颅举到眼前,细细一看,顿时变色,呸地一口痰吐在头颅上,甩手丢开,骂道:“是个娘们,晦气!”

他再走到被王冲射死的那个蛮人身前,也不顾王冲王世义就在旁边看着,挥着斧子要再砍头。

见他这赤果果的抢功行径,王世义低吼一声,要跟他理论,王冲却举臂拦住。

“他还会失望的……”

王冲已看清了被他射死的那个蛮人,意味复杂地道。

周定先也已有所察觉,楞了一下,抓着那蛮人的发辫拉起了上半身,另一手撕开衣襟,明显但却干瘪的胸部暴露在空气里。气得他再一斧头劈在尸体的胸膛上,也顾不得满脸血迹,怒道:“小娘们,老娘们,蛮子的男人死绝了么?”

王冲的初战,就在这般纠结中结束。王冲倒只是感慨,真正纠结的是张立。都里死了六个,伤了十来个,虽然杀了四五十号蛮人,抓了二三十个,可大多都是女人,老少都有。勉强捡出七八颗跨在少年线上的蛮人头颅,可以算作战获,却怎么也不够分。

“这是长宁军一带的罗始党人,他们的首领之前被乐共城监押潘虎诱杀,壮丁前几日与中路张思正军作战,被杀大半。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不甘坐以待毙,潜至此处伏击我们。”

由本地熟夷审讯了俘虏后,刘庆犒赏敢勇时,介绍了这股蛮人的情况。

“余众已逃向东南面的轮多囤,那里山高林密,正是马统制此路要拔除的要点。”

张立再说到后续的安排,都中敢勇们都有些凛然。蛮人连妇孺老弱都拼死反抗,这一战怕是份外艰巨。当然,凛然之外也是失望,都是些老弱,能有什么军功?

“招讨已颁令,蛮人积财可由将士分有,招讨司不取,相应的军法也会从宽。”

张立再转述了刘庆的交代,众人顿时士气大振,对视间喜色溢于言表。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烧杀劫掠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前程相搏各算计

刘庆更神秘兮兮地向全军宣布,到长宁军后另有好处。刘承节的信誉目前还是正值,全军脚下生风,车马急行,下午便抵达长宁军。

“这般不妥,真不妥,岂能如此!?”

在城外扎营后已是黄昏,刘庆的承诺兑现了,王彦中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似的,对此事极为不满。

“爹,她们终究是蛮夷,还都是戴罪之身……”

王冲委婉地劝着,暗道父亲的迂劲又上来了。

王彦中却道:“为父不是说这个,是说这般相待,就是昭示要灭晏州蛮全族,这不是给自己生添麻烦么?赵招讨怎的也不细细思量?”

王冲苦笑,原来自己料错了,父亲只是觉得这么干会影响战局,与仁义道德无关。想来也是,在这个时代,除了极少数腐儒,大多数士子,包括理学门人,对待蛮夷,都是从实用角度出发。

不过王彦中这担忧倒也真是书生之虑,王冲低声道:“爹,我们此来,不就是灭晏州蛮全族么?”

王彦中楞了片刻,无奈地一叹,指着帐篷里垂首伺立的一个瘦弱身影道:“这总是麻烦,你须得替为父担下。”

王冲摆手道:“刘承节也分了我一个,怎么照顾得过来?”

王彦中无语,只好训道:“你尚年少,近不得女色,自己好生把持!”

这就是刘庆所说的好处,除了他们抓的俘虏,长宁军还押有上千蛮人妇孺。全被划入转运司辖下的致远务使唤。致远务的人还在江安,马觉军已经出长宁南下。刘庆这支转运司人马暂驻长宁军,便要代理致远务之事。监押俘虏和代管营妓之事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呆在长宁军这段时间,可以尽情享用这些蛮人女子。

原本王冲还有些讶异,他可不知此事居然还能光明正大地干,难道赵遹和各路将领就不怕朝廷有腐儒弹劾他们败坏军纪,亵辱仁义?

“又不是带着女子行军,长宁军本就有营妓,里面都是汉人女子,就是伺候我们的。现在大军开到。营妓不够,拿蛮人充数,有什么不对?”

新分到王冲这一队的胡祥当时看王冲的眼神,就如王冲看发牢的王彦中一般,都当是书生迂腐。

这么一说,王冲也释然了,的确,营妓就是专门为军人服务,只是要收钱。而这些蛮人女俘却是免费的。在这个时代,对待蛮夷倒真说不上什么仁义。听说战事结束后,这些妇孺还要分发给协助官兵平晏州蛮的其他熟蛮,这也是北宋时处置南方蛮乱的惯例。

刘庆自挑上等货色不提。还选了个给王彦中。王彦中当作烫手山芋丢给了王冲,王冲却是敬谢不敏,效用都人人都有一个。

晏州蛮是都掌人的一支。都掌人也叫僰人。僰人一称来自《吕氏春秋》,说僰人曾助周武王伐纣。首领被封为僰侯,而后建有僰侯国。汉武帝时开疆辟壤。设有僰道县,此时正是西面戎州的州治,也即后世的宜宾。

僰人肤白,流行成年后凿齿,男子剪发,女子辫发盘为高髻。分给王冲的僰女还未成年,就姿色而言,尚属不错,可王冲此时不仅年少,还满腹心事,哪有逞欲之心?根本用不着王彦中交待。

王彦中父子都把僰女看作麻烦。本想推却,可听到城中那纷纷扬扬的**之声,却又改变了主意。把她们留在身边,总能让她们免受些苦难,这也算是伪善吧……

王冲回到自己的住处,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僰女,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颊上满是惶恐,这么自嘲着。可想到潘巧巧,想到香莲玉莲,王冲总是下意识地要顾怜女人。

“会汉话么?会一些?叫什么名字,还有汉名?”

这个叫斗甜的僰女是古河囤一战中的俘虏,与李银月差不多大,却全无李银月乃至其他僰女的刚烈脾性和矫健身手,还会不少汉话。王冲估计她本是熟蛮,受了生蛮逼迫。卜漏志大,作乱时,裹挟了已学会耕种,尤其是以种荔枝为业的那些都掌峒寨,像斗甜这样的僰人可不少。

“荡轮谷囤里有很多熟蛮……”【1】

僰女斗甜见王冲没有如其他人那般待她,心神稍安,在王冲的刻意引导下,渐渐吐露出僰人之事,尤其是荡轮谷囤的情况。尽管说到自己身份时还吞吞吐吐,似有遮掩,可大体情况却如王冲所料,她真是个熟蛮。

效用都住在城中民房里,其他屋舍里都是僰女凄婉叫声,王冲却跟僰女聊起了天。夜里王冲也很君子地让斗甜打地铺自己睡,自己则算计了半夜。

破晓时,王冲醒来,神清气爽。斗甜服侍他梳洗,手脚颇为麻利,让王冲对她的身份又多了一层疑虑。不过此事也不碍他的谋划,没怎么上心。

“昨夜……没有!”

出门便见到王世义,两人异口同声地一问一答,再相视一笑。

“我陪二郎去,那个副都头昨日找过我,问及你我之事,说话躲躲闪闪,不知有什么盘算。”

听王冲说要去找张立和黄定先,王世义多了一分警惕。

两人出了左队所在的宅院,来到张立和黄定先住处。刚进院门,就听到张立和黄定先的争吵声。

“这正是好机会!我们作敢勇是为什么?不就是为战功么?难道真要缀在正军后面,指望他们吃饼时落下一星半点渣滓?或是像昨天那样,提心吊胆地等着蛮人摸上门?”

“便是机会,也要看是什么机会!我是为富贵来的,不是为送死来的!马统制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他不是奔着咱们效用都来的!只要……”

“闭嘴!这些个烂事,老子才没心思掺和!黄定先,你给老子小心点。在老子的都里,绝不容这些歪门邪道!只要大家携手同心。靠着这身本事,恁的挣不来富贵!?”

“张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还真把这个都头当回事了!”

听两人吵得这般激烈,王世义还在皱眉,王冲却了然地一笑,果然如此……

片刻后,黄定先摔门而出,见到两人,楞了一下,再怒哼着离去,最后一眼盯住了王冲。眼中满是阴冷之气。

“古河囤一战,马统制已经知道了,急令刘承节,要调我们效用都入正军,攻取七里隘口。王二郎,你怎么看?”

见到王冲,张立一副牙痛般的模样,问话的语气也颇为纠结。

王冲态度很坚决:“都头已有定计,王冲区区小卒。又怎敢置喙,唯都头马首是瞻!”

张立犹豫道:“可是……”

王冲摆手:“有都头统领,大家定会团结一心!”

深深看了王冲一眼,张立点头道:“你既明白。那我就不废话了。”

王冲却还有话:“方才听都头说,马统制要我们效用都攻七里隘口,不知这一路战事的形势如何?”

说到战事。张立便来了劲。

赵遹兵发江安城,大军共分三路。他与王育领主力自东面南下。直趋乐共城。张思正一路是中路,走梅岭堡。攻思峨州,再南下。马觉一路是西面一路,自长宁军南下,扫荡沿途峒囤,与另两路会军于晏州。

马觉这一路之敌都不强,但有荡轮谷囤拦在东南方,不攻占此据点,就会侧翼受敌,难以南下。之前已动了十多处峒囤,昨日又攻下了荡轮谷囤西面的五里隘口,据说已斩获了好几百级,还在五里隘口杀了蛮酋卜漏的一个儿子。眼下为拔除荡轮谷囤,正分兵清除荡轮谷囤周边的峒囤。

“马统制说我们效用都敢战,人虽少,却是精锐,因此调我们攻荡轮谷囤北面的梅赖囤。梅赖囤一下,荡轮谷囤就再无遮掩,可以从容自四面攻囤。”

马觉说到了梅赖囤,王冲已从斗甜口里知悉了地形:“梅赖囤……不仅是在山腰上,易守难攻,还聚了七八百人,堪战者至少一半,我们效用都,还不到百人。”

张立诧异地看了看王冲,自是惊讶这小子如此熟悉敌情。他自不知道,他和其他人使劲掰开僰女的双腿时,王冲却是在使劲掰开僰女的嘴。

张立道:“是八十一人……多又怎的?怕了?我们敢勇,一个打十个!”

王冲心说,你有这般心气就好,他便不再多言,只要求带上斗甜为向导。虽然用女子为向导这事颇为少见,可听王冲这么熟悉情况,自是僰女所述,张立也就点了头。

“注意下黄定先……”

临别时,张立又来了这么一句,王冲拱手为礼,这份心意他领了。

出了门,王世义道:“张都头这人不错,怎的不跟他把话说全了?”

王冲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才是开始。”

王世义挠头,对王冲在某个字上加了重音很是不解。

“二郎,你先前不是说要到了晏州再办事么?这是为何?上阵冲杀又非你所长,可别一时冲动啊!”

得知效用都要出动,王彦中很忧心,甚至都在出装病等主意。

“形势有变,有人瞄上了我,不得不为啊。爹你放心,我会以保命为先,家中还有弟妹,还有香莲玉莲,我可舍不得死。”

王冲一边整理着兵甲,一边开玩笑。

“是马觉?唔,你倒是得罪过他。可区区小事,他怎能这般狠毒?不仅要害你,还要几十人陪葬?”

王彦中恍然,王冲不仅在酒宴上当众拒绝过马觉的索取,还抢了马觉最心爱的坐骑,一番急奔,跑废了马蹄,马觉只能骑着矮小的川马领军上阵,这私仇可不小。

王冲却摇头道:“倒不纯是为我,这是一箭双雕,公私兼有。”

马觉这一手光明正大,王冲很凛然,这就是势的差别。一路将领,要整死一个敢勇,真是太简单了,完全不必用暗地里的手段。王冲一番盘算,觉得要摆脱这种处境,就只能破势。原本所定的计划,是到晏州前安安生生保命,现在却不得不变,必须搏一场了。

十月二十日,转隶正军的效用都八十一人,人牵一马,自长宁军出发,向东深入。由斗甜以及几个当地熟夷向导,自山涧小道穿插,向五十里外的梅赖囤进发。

副都头黄定先领着一队人殿后,看着前方队伍中的某个身影,黄定先眼中冷芒闪动。

部下低声问:“什么时候?”

黄定先咬咬牙:“打上梅赖囤的时候!”

他再握拳道:“马承信在长宁当面与我说,只要解决了他,就分我们五十颗首级!还调我们入效用,在马统制帐下听用!”

“简单,神臂弓背后来一发就了事!”

“死时都不知是谁干的……”

“既是统制的仇人,又在统制的军中,这是老天爷要亡他,怪不得我们!”

部下议论纷纷,既紧张又兴奋。(未完待续……)

ps: 【1:上一章出错,该是荡轮谷囤。】

第一百零四章 杀伐果断下手先

黄昏时,这支小部队在一处小河谷里扎营。以兵法论,他们是奇兵,不能生火。可考虑到离梅赖囤还有二十里路,同时大军逼来,僰人全缩回峒囤里坚守,遇到僰人的几率太小,因此依旧生火煮食。明日就不能再生火,后日则是一场血腥厮杀,这一顿饭就是战前最后一顿热饭。

出征八十一人,编成九个中队,不分大队,不仅之前的队头、副队头和旗头都入队,张立和黄定先也都各自编入中队,向导四人,各附中队。

王冲这个中队里多了斗甜,让大家很不适应,队友一路总是千方百计地去蹭斗甜,蹭不到就开口挑逗,挑逗不成,就将灼热目光投到斗甜的上。尚幸在长宁一日,大家已经享用足了僰女,还不至于引发乱,否则张立怎么也不会答应斗甜随行。

靠着王冲的脑子和嘴巴,以及王世杰义的个头和拳头,这一日行军,中队里其他人都被稳稳镇住。以中队为单位用餐时,其他人的心思都放在了胃袋上,也就是同小队的胡祥依旧闭不上嘴。这个中年汉子以花丛老手的身份,批评王冲暴敛天物,看斗甜的步子和体力状况,就知王冲并没用过斗甜。

王冲道:“忍得眼前,方有后福……”

胡祥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嘴脸,拍着王冲的肩膀笑道:“雏儿就是雏儿,怕是不知怎么上手吧,要不要哥哥我教你?”

被当作物品当面议论的斗甜紧紧缩在王冲身边,她得了王冲一个承诺。这才心甘情愿地跋山涉水当向导。虽然汉人的承诺在这里已经完全不可信,可她觉得这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不同。并不魁梧的身躯似乎蕴藏着一股他人所不及的力量,让她觉得心安。

此时王冲被胡祥奚落。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辩解,想到昨日自己的遭遇,她就觉得跟王冲相比,那个胡祥不仅粗鄙,还异常浅薄。

王世义少有地没替王冲说话,胡祥那话让他心虚得很,可不敢引火烧身,就埋头打理伙食。

他们此次出战。带的全是干粮,其中的干米专门用于煮食。干米是将稻米煮熟后,捣烂成浆,滤去水后晒干,再煮再晒,重复十次后,一石米得二斗干米。一升干米煮成稠粥,够十人饱食一顿。

粥煮好后,每人用兜鍪分盛。军中自有食器,兵丁多用木碗木盆,军官则用银铜碗盆,可他们是出战的奇兵。杂物带得越少越好。

碗盆不带,勺子筷子却要带。一般兵丁依旧是用木器,他们都是敢勇。薪饷丰厚,吃饭家伙都不一般。大多是铜勺。不少则是银勺,王冲王世义也是用银勺银筷。倒不是炫耀,而是可以试毒。

端着热腾腾的稠粥,却还不急吃,大家都等着下一锅。煮沸了水,王世隐下一角醋饼,丢了几颗酱豆下锅,队友都吞着口水道太少太少。

醋饼是小麦面作成炊饼,也就是馒头后,再浸饱醋晒干。一只醋饼够五十人吃一餐,王世义当然不敢多掰。酱豆是豆豉捣成浆,加细盐晒干,替代食盐,也是少许就够。

等王世义再将一根如大棒般的酱肉腿割片下锅时,队友们不再发牢了,这可是王冲王世义从成都带来的灵泉酱肉,蜀中名产。

煮软了肉,再丢下确认无毒的野菜,肉菜香味挥发出来,诱得众人都咕嘟咕嘟大吞口水。此时王冲朝王世义打了个眼色,王世义点头,弃了锅子,起身走了。

“王大个是要清了肠胃,再把这一锅扫空么?大家快动手啊!”

胡祥迫不及待地伸着大勺下锅,其他人赶紧争抢,王冲却将兜鍪递给斗甜,再替她抢来肉菜,温声道:“你先吃吧。”

斗甜感动得眼中含泪,却没发现,王冲的眼角一直瞄着远处。

众人正吃得起劲时,忽然响起喝骂声,却是王世义跟谁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开始拉扯。等王世义被一整个中队的人围起来时,外圈也围了好几十人看热闹,却没一人出手阻拦,围住王世义的是黄定先中队。

“闹什么!?谁的脖子痒了,等不及被砍么?”

张立不得不过来调解,才知是王世义路过黄定先这队时,不知怎的摔了,把他们那一队的锅子如鞠球一般踹出老远。倒嘴的肉菜飞了,黄定先那队人揪住了王世义,一边骂一边推攘。

大庭广众之下,王世义又是个雄壮汉子,也只能如此了。真要动手,张立就必须行军法,否则这趟偷袭就得泡汤,而此时的军法依的是战场之法,基本就一个字:斩。

“王世义,敢踹我的锅,你是脖子痒了么!?”

黄定先则以副都头的身份,抢先咬定王世义闹事。

王世义一脸委屈地道:“我只是路过,不知是谁绊了我,还怪我踹了锅子!”

张立看向黄定先,眉头紧锁,他很清楚黄定先对王冲和王世义有敌意。闹出这事,自是黄定先的人在搞鬼。对黄定先这种大敌在前,还要对自己人搞小动作的行为异常反感。

黄定先觉出了张立的意思,怒道:“分明是这贼儿起脚踹的!怎么,我这个副都头的话,都不如区区一个小兵了?”

“事情要论是非,副都头也得讲道理……”

“我看得明白,是大个子先起脚的!”

“你眼睛生在天上?隔着两队都看明白了?大家都知道,王大个很老实的,他怎会说谎哄人?”

“别呱噪,听吩咐就好!”

“吩咐你吃屎你也吃!?”

众人争论起来,这就是敢勇与寻常将兵的不同之处。大家都是志愿从军,彼此阶级相差不多。战场号令之外。除非上官威望深,否则很难约束下属。

效用都成军不久。张立虽号令严明,已得人心。却还没到一言九鼎的地步。黄定先拉拢了不少人,他那中队里基本都是他的铁杆,却因如此,其他人颇有怨言。

这一争论,人心尽显,有站在黄定先一边的,有站在张立一边的,也有打酱油的,张立犹豫了。黄定先不低头。已是挑衅他的权威,可他要强压黄定先,这支小队伍就要分裂。本就人少,还要内讧,下面的仗怎么打?

张立毕竟不是天生良将,既不愿办了王世义,维护黄定先,由此稳住大家,也不好强压黄定先。昭示他才是唯一的权威。只能一面问询细节,一面瞪住黄定先,逼着他给个台阶。

台阶来了,却不是黄定先。而是王冲。他捧着半锅肉菜,也不顾身后队友满脸哀怨,递给王世义。嘴里还骂道:“你怎的总是笨手笨脚?还不跟副都头请罪!?把咱们这锅赔给副都头?”

黄定先本要鄙夷地骂回去,王世义叫道:“这怎么行?锅里还有我从成都带来的灵泉酱腿!”

听得是蜀中有名的酱肉。黄定先的部下抢过锅子,骂道:“该你吃不上!”

张立有了台阶。瞪住黄定先道:“就这般了,区区小事,有甚闹的!?”

想想自己的谋划,黄定先忍下了这口气,再扫视部下。心说得跟这些人交代好,到梅赖囤之前,不要再去招惹这两个人。他也只当是谁忍不住出脚绊了王世义,这个汉子虽憨厚老实,却雄壮有力,是他们办事的最大障碍。

“谁他妈没事去绊那大个子?搞得只能吃他们的残羹剩饭!”

“反正不是我,大个子踹得好,不然就吃不着灵泉酱肉了。”

“那小子还算识趣,可他怎么也想不到……”

见部下如此不谨慎,黄定先更是气恼,怒声喝道:“闭嘴!真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部下赶紧恭敬地替他夹来肉片,有人还道:“咱们的嘴还是其次,就怕张都头……”

黄定先嚼着肉道:“之前我只是跟张立说,最好把他们赶出效用都,或者荐到马统制帐下,由马统制亲自发落,又没提马承信传话那事,张立那蠢人,只想着大家一心,哪疑有他?嗯……这肉不错……”

远远瞧见黄定先等人吃喝起来,王冲与“憨厚”的王世义对视微笑。

深夜,一大一小两个蒙面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黄定先中队的帐篷外,试探一番后,摸进了帐中。

听得如雷鼾声,两人点头,寻着了人,一人抱头捂嘴,另一人持刀自脖颈处缓缓刺下。一声声微弱的咿唔里,一条条性命就此了结。

等摸到最后一个,那人猛然惊醒,嘶哑着喝道:“谁……”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黄定先竟成了最后一个。可惜,在蒙汗药的药效下,他浑身软麻,想喊都喊不出声。

“这你都不明白?就你这蠢劲,还想杀我?”

声音很模糊,但却听得出是少年,黄定先心中剧震,竟然是……

一念刚起,嘴就被捂住,冰凉的刀锋透颈而入,斜上直入脑腔,意识也被这刀锋斩断,陷入永恒的沉寂中。

“九个……一个不少……”

王冲扯下面巾,喘着粗气道,连捅九人后颈不费劲,压住胸腔中翻腾欲呕的势头却很费劲。这是谋杀,不是战场杀人,心中不可能没抵触。

王世义也喘气不止:“该让我动手……”

王冲摇头道:“我们没有确实的凭证,若是他并无害我们之心,那就杀错了人。这桩罪,我自己来背。”

王世义道:“怎可能杀错!?我过去时,他们全都没了言语,盯我的眼神,就像盯死人一般!白日行军,也有人暗示,黄定先要对我们不利!”

王冲叹道:“我知道,不然也不会直接下手。”

王世义拂着王冲的背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二郎你没做错,只是……”

王冲低笑:“只是你也没料到,我一下变了性子,下手这么狠。直接杀光了他们!?”

王世义无语,王冲的改变。的确让他有些不适应。

王冲沉沉道:“潘姨娘的死,让我悟了很多。其中一条是,既然决定要用刀子,就不要想着留什么余地。”

王世义叹气,心说这更像是老师的作为,只不过老师是热血而为,二郎你却是冷静地干这事。

刚觉得王冲冷静以至于到了冷酷的地步,王冲就哇地一声吐了起来,帐中的血腥之气太浓,手上的血浆太稠。

“好了。事情只办了一半,下面更是关键。”

王世义帮王冲拂背缓气,王冲也很快振作起来。

“我来砍头……”

王世义不忍王冲继续动手,接过刀子要割黄定先的首级,可王冲的短刀不怎么得力,四下一摸索,找来了黄定先的一对短斧,正好。

噗噗闷响中,黄定先的头颅被自己的斧头剁了下来。没过多久,摆到了张立的眼前。

“你们这是……造反么!?”

张立惊得魂魄如坠冰窑,蹬蹬退了好几步,伸手摸腰却摸了个空。顿时大悔自己怎么就没防这对凶煞!

整整一中队九人,内有副都头一人,竟然被这两人杀了!这般内讧。他怎么交待!?

“不杀他们,非但我们要被杀。都头你想攻下梅赖囤的计划也要落空。”

王冲此时已完全镇定了,一身血污。语气却无比平静,让张立更觉悚然,但他犹自反驳道:“之前他只是跟我提议把你们调出去,说有你们在都里,才被发派来送死。”

王世义笑了:“那他怎么又愿意来了?他是副都头,硬要缩在长宁,都头你也无可奈何吧?”

张立语塞,的确如此,黄定先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比如照顾伤员,他还真勉强不了。可是就这般杀了黄定先一队人,他怎能容这两人?若是这两人觉得自己也要为难他们,是不是也要砍了自己脑袋?他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般跋扈,不,这般狠辣的人。

“都头,你我的想法一样,都是堂堂正正挣下战功,所以我才信你,不然不也不会与你道出实情,商量如何处置。”

王冲这话缓解了张立对他们的惊惧,再深想下去,黄定先这队人抱成一团,自外于他。真到战时,害王冲王世义只是小事,坏了战事,那可不是九条人命,还得加上他自己这条命。

张立终于打消了喊人拿下两人的念头,可对此事后果的惊惧,却是怎么也消不掉,抱头蹲地道:“可终究是九条人命,终究是副都头,这可如何是好!?”

王冲的声音就如恶魔一般,在张立脑子里阴阴荡着:“都头,我们这支奇兵孤军深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要攻下了梅赖囤,什么事情都好说。而我,恰恰握着攻下梅赖囤的关键。”

张立略略吐气:“你是说……那个僰女?”

斗甜其实不止是攻下梅岭囤的关键,但此时王冲也必须亮亮这张底牌:“没错,梅岭囤上有大半熟夷,都是被生夷逼迫造反的,只要通过她跟熟夷联络上,我们可以毫发无伤地拿下梅赖囤。”

“此事可非儿戏,不要随口哄人”,张立嘴里还硬着,心中却已动摇了。

“我可不会拿自己性命当儿戏,都头,方才我说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也明白,马统制把我们效用都不到百人的小队派来攻有数百人把守的梅赖囤,本就是要害我的。都头拒绝了黄定先的提议,那时就与我利害一致了。这一点,都头怎么却不明白?”

王冲的淡淡话语,将张立摇曳的心念牢牢扼住,暗自骂道,真他妈是自找的!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把你这灾星丢开!现在可好,不仅背上了内讧失属之罪,也跟着一并得罪了马统制。

王冲再道:“只要都头领着我们攻下了梅赖囤……这可是份奇功,马统制即便迁怒都头,也不得不认。到时怎么对付我们另说,却与都头无关。”

这话也让张立按下了心中萌发的一丝阴森念头,那就是以军法杀了王冲,不仅能免罪,还能帮马觉一个忙。可这念头跟攻下梅赖囤的**一比,就如萤火比之皓月,更不符他的脾性。

奇功……自己不就是指着这份奇功,才没拒绝马统制的调遣么?指挥使刘庆都说过,只要自己不愿冒险,刘庆可以通过转运司向马觉说不,自己还推了这番好意。

张立脸色变幻了好一阵,许久后才皱眉道:“可是此事,该怎么跟大家交代!?”

王冲正要开口,张立却自己有了主意:“对了,有三个熟夷向导……”

王冲和王世义对视一眼,心说这个家伙,心思只要用在不算人的夷人身上,也是有够狠辣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置之死地上赌船

“都头,这不过是下策……”

真能遮掩住杀人之罪,牺牲三个熟夷不算什么,反正也无亲无故。不过此事还另有选择,而且栽赃熟夷向导的效果也说不上好,补一个洞露更多洞,王冲劝住了张立。

张立板着脸问还有什么办法,王冲道:“中策是说半截实话,黄定先蓄谋害人,要坏大家的性命。”

“然后呢?”

“然后……都头杀伐果断,命我与王世义行了军法。”

张立嘿嘿冷笑,当自己是傻瓜,帮王冲背书九条人命?

他这鄙夷也没出口,再问:“还有上策?”

昏黄烛光将王冲的身影投在帐篷上,如噬人恶鬼般摇曳,就听王冲道:“上策是,都头只说黄定先一队人违令当斩,理由么,不解释。”

张立瞠目,不解释!?就算他来扛这事,一个都头,杀副都头和八个兵,对其他人竟然还不解释!?便是官家,也不能蛮横到这般地步吧,这是把他当三岁小儿玩耍么?

见张立有发飙的迹象,王世义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惋惜:“教我刀枪的师父说过,不管是孤军深入,还是奇兵突袭,都是非常之事。统兵官若不能号令森严,其事必败!都头,你想得奇功,有搏自己命的觉悟,却没搏他人命的觉悟。若是我师父在这,定会说,都头你只适合去当阵前的引战。”

张立愣住,这话真是刺中他的要害,又听王冲道:“都头真忌此事。不如让贤给王冲,便是数千人。王冲也曾如臂指使唤,区区数十人。小菜一碟。”

思绪瞬转,张立明白了,王冲所谓的上策,是让他这个都头立威,这点人去攻梅赖囤,本就是大冒险,他这个都头威望不足,就是一桩缺陷。借黄定先这队人的头颅震慑大家,就不必头痛号令不动之事。

不过。这也是剂鸠毒,真要这么干了,不仅替王冲揽了杀人之罪,还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此战不成功,他这个都头就彻底完蛋了。

有那么一刻,张立觉得王冲的提议值得考虑,这小子既然愿意出面背责,这一战就丢给他,自己坐享其成便好。若是状况不利。还可以抛出这小子,免了自己的罪责。

可王世义那话就在他心底里翻滚,的确,他这个都头。除了维持队伍外,想得更多的却是身先士卒冲阵,亲手挣下战功。真没有统兵官的觉悟。

“你小子倒想得美!没统兵就敢杀戮同僚,真让你统兵。我们这些人,还不全成了你的饵食!?你这上策。我用了!不过你记着,梅赖囤之事,你若有半分欺瞒,我便拿你正了军法!”

转瞬间张立就有了决断,他赌了!

王冲拱手应诺,这结果还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是想以背书罪责这事,逼张立放手,由他拿过指挥权,却没想张立这人心志如此坚决。只当个区区都头,还真是埋没了人才。

王世义看着张立一脸果决之色,眼中闪过怜悯,忽然有些了悟,王冲所说的“日久见人心”是怎么回事。

破晓时,众人被急促的锣声惊醒,还以为是敌袭,闹了好一阵,才惊骇地得知,都头张立将黄定先一队人行了军法!

为什么?怎么办到的?张立铁青着脸,一个字不说,可看他脚下踩着的黄定先头颅,以及那喷吐着寒芒的眼瞳,众人都觉寒气直透脊髓,一个字也问不出口。真没想到,这喳喳呼呼,貌似只会危言恫吓的都头,真是个凶神恶煞!

他们却不知,此时的张立,头皮发麻,心中发颤,正在大骂王冲,满肚子都是“如果梅赖囤拿不下,就拿下那小子头颅”的恶念。

王冲这队人是被冷水泼醒的,人人都觉脑袋昏沉,腿脚发软,王冲看看抚额呻吟的队友,尤其是斗甜,心说谁让你们吃得那么起劲。此次从军,他带着香莲玉莲的招牌蒙汗药,本想用在战事上,却拿来对付了黄定先。为了不让队友起疑,这蒙汗药就由两队人一起享用了。

黄定先一队人自外于他人,死了也就死了,少数倾向于黄定先的人就只犯些嘀咕,其他人更无一丝替黄定先讨公道的心思。更多是因重新认识张立而心生畏惧,接下来的行军,虽然气氛无比压抑,却再不是昨日那般大大咧咧,张立的号令没人敢打马虎眼。

“这家伙就是个魔头!”

第二日下午,队伍在离梅赖囤五里地处扎营,啃着麦饼,就着凉开水下肚,胡祥发起了牢。他也只敢小声嘀咕,还左右张望,生怕被张立听到。

“不过,没这种魔头领着,咱们还真成不了事。一般的兵,就想着将帅爱兵如子,那有逑用?咱们是来挣军功的,敢赌敢冒险,敢杀头正军纪的将帅,才值得咱们跟从。”

胡祥再抒发了一通感慨,顿显老江湖风范。

张立自己也有如此感受,他派出的探子很快就抓回来两个梅赖囤的僰人,可审问的结果却让他如遭雷击。

“王冲,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回过神来,张立紧握刀柄,瞪住与他一起审问俘虏的王冲,满是血丝的眼里杀气盎然。

没有熟夷,梅赖囤不仅聚了上千僰人,还没半个熟夷。

王冲风轻云淡地道:“这个……计划赶不上变化,熟夷也许是被赶到其他地方了,这可不是我的错。”

张立怒发冲冠:“变化!?梅赖囤聚的生夷多是晏州僰,与熟夷罗始党人本就视若水火!你小子就是存心欺我!”

王冲叹道:“都头所言正是,王冲的确骗了都头。”

张立霍然起身,手腕一提。腰刀已出半鞘:“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王冲摇头道:“都头当然敢。不过都头就不问问,我为何非要带着僰女?”

见张立喉咙都在打呼噜了。王冲也不好再刺激他,自问自答道:“之前我所说的,除了地方,其他都是真的。”

地方?什么意思?

张立的怒火被好奇稍稍压住,回复了一丝理智,再听到王冲的话,意识顿时沸腾了。既有狂喜,又有置疑,还裹着浓浓的疑惑。外面再抹了一层自己遭随意摆布的愤怒。

“熟夷都在荡轮谷囤!?”

张立压住拍自己脸颊的冲动,心说到底是王冲疯了,还是自己疯了,竟然会信王冲这小子的话?

荡轮谷囤是什么地方?是马觉这一路兵马南下的最大威胁,聚了好几千僰人,地处高山深岭间,与荡轮谷囤相比,梅赖囤就是座小山坡。

马觉此时正分兵四掠,包括他们这一路人马在内。目标都是清除荡轮谷囤外围据点,最后才会四面围攻。但此战前景大家都不怎么看好,毕竟这一路兵马最弱,招讨司的方略还是待张思正军南下后。两军合为一处再攻。

马觉不愿被人分功,急着要独力解决。让效用都攻梅赖囤,更多是基于这一点。招讨司的方略。已成马觉不得手时的备案。

现在王冲说,他其实是奔着荡轮谷囤去的。张立就觉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王冲,我不是三岁小儿。你还想故伎重施?”

张立的第一反应就是王冲用虚无缥缈之事拖延,对他来说,这小子的话已全无信用。

“此次作战都是靠西军开路,赵招讨很难给蜀人分功,都头靠梅赖囤一功,能升多高?”

王冲此问在张立脑子里已转过无数次,真能拿下梅赖囤,全都斩首百级以上,足以让他转个两三资,升到进义校尉(三班借差)乃至进武校尉(三班差使),入帐前效用,这还不够高?

“能挣来品级?”

王冲再一问,张立愣住,品级哪有这么容易拿的?指挥使刘庆都只是个从九品承节郎(三班奉职),还是熬了好些年,此战为统领马觉军粮道事务而拔起来的。有了品级,那就是正牌兵官,对敢勇来说,等于鲤鱼跳龙门,他可没那么大心气。

“拿下荡轮谷囤,都头不得个承信郎,那就是朝廷寡恩了,便是马觉也不便拦阻。而我王冲,更可以凭此功消我父亲之罪。都头该知道,我是随父从军,身为读书人,我无心武途。战功于我,就只有这一桩用处。”

王冲这番话倒是一腔赤诚,而“承信郎”一名,更如火种一般,深深埋入张立心中,让他怎么也压不下那股热气。

张立厉声呵斥道:“还信你小子这张嘴,我张立便是天下第一蠢人!”

王冲轻声道:“不信我,都头便杀了我,就此打道回府,再面对上官的责罚。信我,还有搏来富贵的机会。”

张立抱头呻吟,王世义眼中怜悯更甚,上了二郎的船,就别想轻易跳开了。

昨日夜里,张立已经丢下了大把筹码,为了不亏本,就只能继续把筹码丢给二郎,否则就是血本无归。所以,张立一定会赌下去。面对自己最在意的事情,所有人都是赌徒……

沉默许久,就听张立有气无力地道:“此时说荡轮谷囤有什么用?难道我们能绕过梅赖囤,直接去打荡轮谷囤?”

当然不能,先不说有违军令,就说现实,荡轮谷囤在梅赖囤南面三十多里,山路崎岖,要当百里路走,他们的补给可支撑不住。

张立道出此语,已是服软从了王冲,他也只能赌下去,别无选择。可拿不下梅赖囤,一切都是空谈。

这事王冲倒真没定计,问道:“都头原本想怎么打?”

张立道出谋划,这是宋军在南方对付蛮夷的传统战法,很老套,但很实用。

派人在三面敲锣擂鼓,树旗佯攻。一方埋伏一队人,主力进击,遇有抗阻就诈败,诱下僰人。杀败僰人后再攻,待僰人心乱,伏兵出击。一鼓作气拿下峒囤。

王冲皱眉道:“都头,我们只有……七十二人。这战法是七百二十人,或者七千二百人的战法。”

七十二个人。还四处分兵,还要正奇策应,这不是开玩笑么?

张立怒道:“本是八十一人!”

接着就泄气了,七十二跟八十一有什么区别?这战法也是赌博,赌僰人会出击,赌僰人会乱。若是没赌中,只能强攻,尽管效用都都人人披甲,技艺娴熟。刀弩有力,去攻十倍之多,据险地而守的敌人,依旧是笑话。

“趁夜突袭便是,老天爷灵不灵验,就看这一遭!”

张立的赌徒心理又犯了,王冲王世义同时摇头。僰人已有防备,又熟悉地形,夜袭根本讨不了好。

张立发毛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王冲沉吟片刻。再道:“都头之前所言战法也不是不能用,关键是诱出僰人。”

对付南方蛮夷,最头痛的就是蛮夷踞险地而守,宋军战法之要。就在诱其出击,这是几十年前曾公亮编《武经总要》时就阐明的大原则。

这是废话,张立不客气地说。关键不是诱出僰人,而是怎么诱出僰人。

王冲已想通了。呵呵笑道:“这还不简单,告诉僰人实情。当然只是部分实情……”

实情就是,他们这一队不到百人的小队出现在僰人眼皮子底下,似乎是替大军开路的哨探,连先锋都算不上。对付梅赖囤这样的山寨,没有千人以上的大军,别想围而攻之。

这支小队大概是宋人从北方调来的精锐,不仅极度轻蔑僰人,还极度凶残。他们抓了两个在山下砍柴的僰人,砍了一人的头,割了另一人的耳朵和鼻子,让这人带着头颅回来,向峒头转述他们的话,要梅赖囤赶紧开门请降。

宋人与晏州僰双方都已谈不上半点信任,只要还有男丁,宋人一定要杀干净,晏州僰也要反抗到底。要梅赖囤投降,不过是宋人践踏僰人尊严的姿态,峒主自然置若罔闻。

不过这支小部队自第二日起,就散在河边,用弓弩射杀汲水的僰人,这事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真跟打猎似的,舒坦!”

胡样手中的神臂弓落下,大概四五十步外的河岸对面,一个僰人应弦倒地,让他哈哈笑个不停。

与他同行的王世义提醒道:“小心一些……僰人也有弩。”

梅赖囤建在河谷的山坡上,这条宽三四十步的河流,是梅赖囤的唯一水源。靠着神臂弓和马匹,他们沿河游走,将露面的汲水僰人隔河一一射杀。倒不是真想渴死僰人,毕竟他们人少,不可能封锁所有河段,这只是挑衅,露骨的挑衅。

胡祥鄙夷地道:“僰人都是些木弩,能射三十步就不错了,跟神臂弓比远比准,哈哈!?”

他再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朝王世义挤眉弄眼:“等攻破了梅赖囤,哥哥我教你几手,管保把僰女调治得百般乖巧,伺候得你。”

王世义心说,你莫非是青楼帮闲出身?

似乎听到了王世义的心声,胡祥脸上不见半分羞惭地道:“哥哥我自小在夔州芳春楼长大,什么行首花魁,早见烦了……”

说起往事,胡祥另有感慨:“一个个本是作皮肉生意的,却在哥哥面前故作清高,半点便宜都沾不得。那时哥哥就想,待哥哥挣出个官身,便要回去遍院里所有的,要她们跪在地上舔哥哥我的卵……”

还没说完,就听王世义招呼道:“快走!僰人出来了!”

看着对岸百步外的大群僰人,胡祥嘁道:“远着呢……且让那些等着,待哥哥够了僰女,再去收拾……”

嗖嗖的箭雨破空声掩住了他的话音,抱头缩在土堆后的王世义就见胡祥被一波弩箭罩住,连人带马,射得跟刺猬一般。

趁着对方上弦的空档,王世义上马狂奔,跟其他人离开河岸,退入林中。

越过一道浅林,沿着怪异的路线,小心翼翼地进了营地,王世义见到王冲和张立,喊道:“僰人出来了!有神臂弓!”

张立骂道:“该死的蜀兵!”

晏州僰作乱,蜀兵大溃,数百具神臂弓落入了僰人手中,看来梅赖囤的僰人分到不少。

“没关系,出来就好,现在是我们守,僰人攻。”

王冲松了口气,神臂弓算不了什么,僰人不善保养,到手几个月了,肯定损坏了不少,用在此时,总比僰人用在守囤时好。

散在外面的人全都退回了营地,大约半柱香后,数百僰人从林中扑了出来,呼喝着如潮水一般涌向营地。(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时光相叠问己责

所谓的营地也就是乱石烂木堆起来的胸墙,将十来顶帐篷浅浅围住而已。此时已到申时末,日头西沉,营地立在震位,也就是西南方,阳光斜映,僰人冲出林子时,眼前是一片细碎银光汇聚起来的铁墙。

张立刻意拉长了调门的呼喝响起,嘣嘣弩弦声连绵不绝,数十枝弩箭激射而出,在二三十步外的僰人中溅起一团团血花。僰人悍勇,冲前的十数人瞬间倒地,他们不闻不问,纷纷拉弓开弩,与效用都对射。

被王世义的高大身影护住,王冲套着一层锁子甲,一层鱼鳞甲,头戴无檐兜鍪,脸也被铜面甲遮住。呼哧呼哧喷着粗气,拉上弩弦,递给王世义。效用都行前在长宁作足了准备,人皆双甲双弩,还有各式随身兵刃。上到张立,下到普通敢勇,之所以敢当这路奇兵,也因为他们确实是精锐。

王世义刚接过神臂弓,身躯就是一晃,王冲吓了一跳。却见王世义拔下一支弩箭丢在地上,箭头不见血迹,这才放了心。

再看其他人,不少人身上也挂着零星弩箭,却没谁呼痛倒地,甚至有弩箭铁甲上,软弱无力地掉地,这该是用自造的弩箭。即便是神臂弓,不用上破甲重箭,两层铁甲也不是随便射透的。

王冲卯足了力气,第五次勉强上了弦,王世义却没接弩,脚尖挑起长槊,稳握在手,叮嘱道:“二郎不要上前……”

前方十来步烟尘大起,冲营的僰人被凌乱的小陷阱绊倒一片。张立的呼喝有如一只巨手,揉着大家的胸膛。拍着大家的:“杀——!”

最后一波弩箭射出,身着两层铁甲的敢勇们一跃而出。挥着各式武器,与冲到近前的僰人杀作一处。

王冲一边舒缓酸痛麻木的臂膀,一边观望战场。心中的炽热之火不断升高,却被他的理智坚决地压了下去,他总有拼命搏杀之时,却不是此时,不在此处。

烟尘渐渐散去,前方战况越来越清晰。张立挥着长柄朴刀,简洁洗练地直捅、竖劈。即便有僰人的刀劈上,矛捅来,他也不避不闪,坚实的铁甲不断发出铿铿响声,倒下的总是僰人,只在铁甲上染出片片猩红。另一方,王世义的长槊如巨蟒一般,将僰人搅得七零八落。

长槊当胸透穿一人,王冲暴喝一声。将那僰人高高挑起,再重重砸下,有如超长钉锤,砸中又一僰人。两头相撞。喀喇骨裂声依稀可闻。拦在前方的僰人张大了不见门牙的嘴巴,惊恐地叫嚷着,纷纷转身奔逃。

张立见王世义这般勇武。高声喝彩。敢勇们更是士气大振,各出绝技。骨朵、铁锏、长刀挥舞如潮。僰人数倍于他们,先被一阵急弩射倒大片。再在陷阱前折了锋锐,此时终于抵挡不住,逃者越来越多。

待到王世义长槊荡开一个僰人的长刀,槊刃回转,透纸一般戳穿对方身体,附近的僰人发出凄厉哀鸣,恐惧如涟漪一般急速荡开,士气也随之跌底,纷纷转身溃逃。

“他们的小峒头被杀了……”

也顶盔着甲的斗甜缩在王冲背后,战战兢兢地翻译僰人的呼号。

就这么赢了?

王冲端着上弦的神臂弓,还准备寻着合适的目标来上一发,僰人居然就这么败了……几乎就是一个照面的事,这也太不经打了。

看看前方的战场,在地上翻滚呼号的几乎全是僰人。只有三个敢勇伤了腿,坐在地上喘气。身上套着的铁甲,与僰人身上的布衣,或是勉强算做皮甲的玩意对比,反差之大,几如虎狼面对牛羊。

还真是一个照面就能解决的事,即便是党项人,甚至是辽人,也不敢轻易硬撼结阵的宋军,更别说这些毫无阵战经验的僰人。他们更不幸遇上了勇敢效用,士气、战技和装备都远强于一般兵丁。之所以还要立胸墙,挖陷阱,不过是防备僰人的神臂弓,减少伤亡而已。

王世义杀得兴起,带着敢勇直扑入林,如撵鸭子般地把僰人赶向河岸。王冲跟了上去,张立正等着他,脸上满是兴奋。

“直接杀过河去!杀进囤里!你怎么说!?”

张立开始有些服了这个少年,眼前这场转瞬就到了手的胜利,就来自王冲一句话:“堂堂正正去挑衅僰人,见我们人少,僰人一定忍不住。”

这算不上什么计策,可见效如此之快,王冲把握人心之能,还真是细如毫发。

不止如此,张立怎么也想不到,王世义那大个子,看似憨厚笨拙,冲杀起来却是勇猛无双。他本自忖是都里第一好汉,现在必须让贤了。这样的好汉,能对王冲言听计从,能耐自不容小觑。

于是,对眼前形势虽有判断,他依旧要听听王冲的意见。

王冲下意识地摇头:“都头,太冒险了。”

地上躺了五六十具尸体,加上追杀得手的,也就百人出头。梅赖囤还没伤到筋骨,就这么冲上去,依旧是赌博。

张立眉头拧得如滋滋发痒的心头,不耐地道:“方才王大个杀了他们的什么首领,就算不是峒头囤主,看僰人那哭丧劲,也差不离了。这些败兵逃回去,定会乱了囤里的人心,我们缀尾掩杀,梅赖囤今日就能攻下!”

王冲还在犹豫,张立顿足道:“等僰人回过劲来,就是一股哀兵,那时再攻囤可讨不了好!王二郎,你那狠厉劲呢?咱们横竖是搏,你也顾惜起性命了?”

王冲猛醒,暗道自己不在其位,还真体悟不到决断之心。自己虽知人心,可战场形势如何判断,他还不如张立。张立有可能是对的,之前自己不就觉得。僰人攻来,得很辛苦地守一阵么?却没想到。就只守了几轮弩箭,冲上去后。僰人就垮了。

“都头说得是,索性就赌了!”

王冲郑重点头,王世义松了口气,若是王冲坚持,他自己都没信心。

留下轻伤员相互照料,连斗甜都跟着王冲追了上去。来到河岸边,正见王世义与敢勇们与殿后的僰人厮杀,一具具尸体扑进河里,河水片片染红。

张立等人到来。殿后僰人片刻便被杀得干净。二三百僰人散作凌乱长龙,不是正奋力趟河,就是向囤里急奔。

“卸甲!过河!”

张立一声令下,王世义等人毫不犹豫地卸了外甲,就套着内层的锁子甲趟河追去。王冲也要过河,却被张立拦住。

“王二郎,若是攻囤不成,效用都还得靠你带回去。”

张立异常决绝,王冲只能看着他趟河前行。再看兴奋得如撒欢野狗的王世义,王冲暗叹,怎么那家伙都灌了一脑子狗血?

他虽在抱怨,心中也涌着冲动的热气。哪个男儿不想沙场逞威?刚才他不就想着杀进梅赖囤,端椅,得意地看着跪地请降的大片僰人?

酉时末。王冲的愿望成真,他带着斗甜。踏进梅赖囤,刺鼻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从河边到囤口。一路都是僰人尸体。而从囤口到囤中空场,更是堆满了死尸。

张立和王世义迎上来,一身是血,腿脚多处有伤,脸上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狂喜,梅赖囤就这么攻下来了。

王世义杀的那个小峒头是峒头的长子,坚定的抵抗派,统领所有丁壮。此人一死,如张立所料,僰人丁壮没了主心骨,逃回梅赖囤,将惊惧传播开。峒主还没来得及收拾人心,布置防务,张立王世义等人就杀了进来,囤中顿时大乱。

悍勇敢战的僰人不少,混乱中根本组织不起来,只能零零散散如飞蛾扑火般拼命,敢勇们好整以暇地一一收拾掉。王世义带队冲进囤中最高大最华丽的木屋里,杀了宁死不逃的峒头,梅赖囤的脊梁、心脏和脑子全部失效,陷落便成必然。

“怎么办?”

狂喜过后,张立盯着空场里黑压压一片俘虏,忐忑地问王冲。他有战场决断之能,可这事真不擅长。

除去逃走的,俘虏有三四百人之多,其中有上百丁壮。

杀还是不杀?只杀丁壮还是全杀?怎么杀才不至生乱?

这些问题,刘立很觉棘手。他们这支小部队,现在囫囵无伤的,除了王冲,几乎没有。河边、营地、囤中,战死者十人,重伤十二人,就剩六十人。这点人手既要看管几百俘虏,又要防备逃出去的僰人杀回马枪,几乎不可能,必须杀俘。

王冲低叹,这就是战场上的无奈,敌我之间没有太多回旋之地,此时己方势危,再对敌仁义,即是对己残暴。

“杀丁壮便可,世义哥领人分队分地解决,再派熟夷向导趁夜行路,一人回长宁军报告,两人回他们的峒囤,让他们的首领派人来接收此处。跟向导说,他们的人早到一个时辰,兵甲钱粮就多得一分。”

王冲上一世作销售,本就擅长多线事务处理,一番交代,几桩事都安排妥当。只需紧守一日两夜,熟夷就能赶到,这梅赖囤就拿定了。

听王冲提到熟夷向导,张立暗道侥幸,真要如他之前所说那般,杀了向导顶罪,就指望不上熟夷了。

以分头关押为由,将上百丁壮俘虏分作三队,分队押往河岸斩首,忙了个把时辰才料理干净,也没让囤中其他俘虏察觉。再将剩下的两百多老弱妇孺关在峒头屋舍里,众人提心吊胆地挨了两个夜晚,一个白昼。

第三日,向导引着熟夷丁壮赶来,众人如释重负。不少敢勇甚至直接躺在地上呼呼睡去,守俘虏这两夜一日,比冲入梅赖囤那一刻还要紧张。

王冲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觉无比轻松,虽然前方还有一个更艰难的目标,但终究有了好的开始。

任张立去跟熟夷首领争吵该怎分瓜分战利品,王冲登上峒头屋舍如露台一般的房顶。眺望四周,绿意苍莽,竹林片片随风摇曳,心神也飘摇起来。

梅赖囤在九百年之后还在不在,又叫什么名字,他不清楚,可东北方不远处,大概也就二三十里地,那个地方后世却很有名,正是蜀南竹海。

两个时空似乎交叠在一起,王冲就在想,他在这个时空,到底是为何而活。这个问题,最早的答案,只是想轻松谋得富贵,安逸于乱世之间。而后有了些改变,开始想负起一些责任。但他终究没有挑起所有的责任,才有潘巧巧之死,才有眼前之难。

他由此而悟,决心迎势而上,担起自己该担的责任。可他依旧还没想透,在这个时代,他能作什么,他可以作什么,乃至……他应该作什么。

就如不得不杀俘一般,他依旧是随波逐流,屈服于历史本有的大势吗?

竹林如心绪,缓缓摇着,直到王世义找来。

王世义既忧心又愤怒地道:“牢城第二指挥被马觉点作战兵,已到了荡轮谷囤下!”

王冲惊住:“爹也上战场了!?”

刘庆都被抓了壮丁,王彦中怎能例外?

随向导来的还有马觉派的传令兵,本是督催他们攻梅赖囤,攻不下也要牵制住,梅赖囤已下,此令自然作废了。

传令兵交代了前方战况,马觉急于攻荡轮谷囤,不仅搜罗各处兵将,还迫不及待地发起了试探攻击,结果遭了大败,连统领先锋部的队将都战死了。

张立兴奋地道:“这是好机会……”

王冲则沉声道:“不管是不是好机会,都必须干!”

王彦中也被推上了战场,他怎能坐视不理?能解王彦中之难的唯一办法,就是由自己尽快拿下荡轮谷囤。原本王冲只将此事当作战功,不成功也无所谓,现在却不得不拼上十二分心力,一定要办妥此事。

“想救你的族人,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王冲找来斗甜,再度跟她确认消息的可靠性。荡轮谷囤有熟夷,这事随便抓个僰人就能知道。可斗甜的家人就在那里,通过她的家人,与熟夷首领联络上,这一股熟夷就能拧为一股绳,荡轮谷囤的形势就有希望改观。

斗甜还很忐忑,用汉人的习惯称呼着王冲:“王……郎君,真能行吗?”

王冲冷声道:“你想救你的爹娘,你的兄弟姐妹吗?”

斗甜不迭点头,王冲的话再如刀子一般直插心房:“为了他们,你愿意死吗?”

斗甜楞了一下,再缓缓点头,王冲看住这个罗始党少女,斩钉截铁地道:“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我就有决心,变不可能为可能!”

斗甜看住王冲,眼中升起决然的光芒,让她本就秀丽的脸颊再罩上一层光晕。(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辗转志破险

() 听了王冲的计划,张立犹豫了:“我们攻下了梅赖囤,斩首三百七十五级,俘二百六十六人,功劳已经够大了。现在效用都能出战的不到五十人,就算你的计划能成,大乱中要活下来,也是很难办到的……”

看看其他敢勇,都是心满意足之sè,王冲暗道不好。

人xìng便是如此,吃饱了这顿,就不觉饥饿有多可怕了。梅赖囤之功不小,拔掉此处据点算一功,可转一资。一百来颗首级虽是杀俘,但情事特殊,马觉不认,招讨司也要认,斩获足够每个人转两资。算下来,人人都能升到正名军将,政和改制后,叫进义副尉。

张立以不足百人立下此功,足以迁一阶,再加如此多的斩获,论理还得再加一资,就是刘庆现在的官阶:承节郎。即便马觉要压,最多把这一资压掉,怎么也是个承信郎。

既然官身在望,张立自然不愿再拿xìng命冒险,其他敢勇也是如此。

见王冲皱眉,张立压低声音道:“不必担心黄定先之事,我会一力担下。”

张立是真心之语,攻下梅赖囤,确是他坚持缀尾追杀,趁势夺囤。可没王冲杀了黄定先一队人,他还没办法将队伍掌握得如使臂指,大家也难以如置死地般奋勇冲杀。张立也相信其他人不会跳出来为黄定先鸣冤,大家都能分功,谁也不会自找麻烦。

王冲已整理好了思绪,平静地道:“都头,荡轮谷囤拿不下。马统制会认这份功劳?”

张立得意地低笑:“当然不会,所以我是向转运司报功。马觉虽然点了我们出战,可我们还是转运司的人。马觉不认。孙转运定会认。”

这家伙还是有头脑的,至少懂得怎么护食。

王冲却摇头道:“便是要认,也要到战后了。荡轮谷囤拿不下,这份功劳有何意义?荡轮谷囤拿不下,马统制会放过我们?”

张立变sè:“我们效用都区区百人,被遣来攻囤已是非常。此时已失了一半人,马觉难道还要调遣我们?”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但觉得这个可能xìng不大。

王冲却冷笑道:“都头,别忘了。马觉调我们效用都,有一半用心是奔着我来的。现在替他办事的黄定先死了,他会罢休?一旦军令到来,咱们不服调遣,就是死罪!”

张立脸sè一变再变,最后瞪住王冲,拧着脸肉骂道:“你这贼小子,真他妈是颗灾星!上辈子老子是造了什么孽,居然被你沾上了!”

召集了敢勇。张立呼喝道:“兄弟们,不想被马蛮子支去强攻荡轮谷囤,就马上出发!”

敢勇们面面相觑,个个满心不愿。可看着呲目怒喝的张立,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见王冲释然微笑,张立无奈地一叹。恨声骂道:“那个马蛮子,该遭天打雷劈!”

已是十月底。南面数十里外,崇山峻岭间。郁郁葱葱的松竹茂林前,刘庆也在破口大骂:“马蛮子该死!他是存心要我们死啊!”

这是座倚河而建的营寨,处于荡轮谷囤西面。跨过浮桥,越过坡林,五六里外便是层层叠叠的帐篷海,此处是马觉军的大营。

马觉军自南面进囤的路线发动了几次攻击,都以失败告终,就打起了西面的主意。泸州牢城第二指挥刚刚赶到,便被遣来打浮桥,立营寨,要从险峻得多的西面攻囤。

可此处地形很不利,河岸处地势狭窄,立营就得直面僰人的袭扰,也因地窄,不可能放太多兵力护卫。马觉干脆以牢城第二指挥已转战兵为由,让他们督押民夫伐林立营,没有派来一兵一卒。

此时惊惶呼声不断,民夫不断溃逃入营,甚至越营而过,自浮桥向大营逃去。僰人冲杀下来了,看这情形,数目还不少。

传令兵奔回来,仓皇地禀报道:“马统制说还在整军,要我们踞营坚守!”

“坚守!?坚守个屁!几rì前我们还只是建营搭桥的厢军!他真以为批了甲,拿了兵刃,拿着神臂弓,就成了战兵!?”

刘庆气得要吐血,这分明是马觉把他们当了鱼饵,诱僰人出击。他们能守住营寨,马觉就可以趁势反杀回去。守不住也无所谓,营中堆积了大量兵甲,僰人肯定要劫掠一番,马觉再杀过来,僰人不可能那么利索地逃走。总之,受难的是他们,马觉就等着占便宜。

可他除了骂两句,还能说什么呢,他不敢逃,逃了就是被行军法的下场。可要战……看这些部下,脸sè跟抱头鼠窜的民夫没什么差别,他就鼓不起一丝信心。

惊呼声更大更密集了,惨叫声也依稀传来,僰人的铜鼓声三面响起,不断接近,刘庆就觉心脏被一只巨手紧紧扼住,呼吸艰涩,眼瞳失焦,心念就在战与逃之间艰辛地挣扎着。

此时整个牢城第二指挥,不仅刘庆没了主意,其他人也都仓皇失措。若不是还存着一分理智,明白自己不是民夫,逃了就是一死,早就跟着民夫一同跑了。可要战,他们就觉身上的甲胄那般沉重,走路都无比艰辛,更别说作战了。

泸州牢城第二指挥是支厢军,战前都是老弱病残,几乎等于空壳。赵遹整军时,将旧员清理一空,以泸州厢军强壮填充,为的是既能立营搭桥,又能上阵作战。僰人峒囤地势险要,正需要这种近似工兵的部队辅助。

强壮是强壮了,可战技不熟,战意更不足。类似牢城第二指挥这样的部队还有不少,都是来自梓州路、夔州路乃至成都府路的厢军,赵遹将这种部队放在转运司里,也足证他对这些厢军的战力很没信心。虽给了各路正军将领临时调遣之权。可除了马觉急攻荡轮谷囤,不得不调用外。其他两路的类似部队,依旧安安稳稳在后方拓路立寨。疏通粮道。

听得僰人的铜鼓已近到百步外,牢城兵们已到崩溃边缘,刘庆的脸sè也已坏到极点,嘴里就把马觉骂个不停,眼中已经闪起自暴自弃的凌乱之sè。

正当他要挥手招呼部下们逃命时,一个清朗的呼声响起:“你们真想逃吗?真想在河岸上跟民夫推攘,再被僰人的弩箭标枪中背而死!?或者逃过河去,被禁军拿住,一个个斩首。家人也落不到半分抚恤!?”

一个高大身影一边缓步而行,一边昂首高呼。这个身影原本还有些瘦弱,长袍大袖翩翩,充盈着儒雅之气。可此时却套着明亮的札甲,戴着宽檐兜鍪,手持长柄斩马刀,火红围巾垫着批膊,英武之气让人凛然生畏。

王彦中……

之前就帮着刘庆处理文书,顺带替大家写写家书的王彦中。此时竟然挺身而出,不仅众人讶然,连刘庆都一时愣住。

王彦中踏上一堆木箱,箱子里都是各式军械。弓弩的部件、弩箭羽箭、斩马刀乃至修补甲胄的甲片。居高临下,王彦中环视营中这三百来号人,三百来张面孔如出一辙。都是面如土sè。

“我想活下去!我这条命是儿子保下的,此时他还在深山中厮杀!为了儿子。为了还活着的家人,还有已逝去的家人。我不能死!我还要报恩,报家人之恩,报上天之恩,我想活下去!堂堂正正活下去!”

王彦中的呼声响彻营地,包括刘庆,所有人心底里都生起一股火苗。

“愿活者,拿起刀枪弓弩!想活下去,唯有一拼!”

只有拼,才能活,人人都知道,却难挡那沉重的恐惧。如今有人呼喊出来,压力骤然一轻。

但这还不足以驱散恐惧,那火苗如风中烛火,飘摇不定。有人喊道:“我们只是厢兵,不是西军,怎么拼得过那些僰蛮?”

“厢兵又如何?我王彦中只是个书生!可我也曾手刃十一人!你们个个都比我强壮,难道连我这个书生都不如!?”

王彦中扫视众人,一股摄人心魄的威严随着话语,还有他那随风荡动耽下长须,涌入众人心中,不仅带起了众人的敬畏,也带起了一丝自信。

火苗骤然升腾为火焰,刘庆踏上木箱,与王彦中并肩而立,铿锵拔刀,振臂呼道:“连王夫子都有杀敌之心,尔等兵员,难道还无一战之胆!?牢城第二指挥,迎敌!”

刘庆再一表态,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应喏声虽不齐整,却已纷纷有力。

看着部下们沿着木栅排开,持弩端弓,严阵以待,刘庆长出了口气,看向王彦中,既羞愧又感激地道:“若是没夫子登高一呼,我们就全完了,夫子真是豪胆……”

王彦中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心说我这算什么豪胆,二郎才是真正的天上地下第一大胆。想到儿子,他又忧心不已,二郎现在如何了,他在作什么?只希望不要太冒险,他已为自己作得太多了。

王彦中却不知道,王冲就在北面十数里外,换了一身僰人装束,正劝着王世义:“你这个头,怎么也装不来僰蛮,好好潜在囤下,等着接应我吧。”

王世义再无话说,张立忧心地再啰嗦道:“就你一人,真的行么?”

王冲道:“就算我们一队人都上去又有什么用?”

他一巴掌拍在身边斗甜的肩上,沉声道:“我相信她,有她在,我会没事的。”

斗甜低头,不敢让他人看到已通红的脸颊,也不知这羞意是因为王冲的话,还是王冲的动作。

看着这对少男少女上了山,张立叹道:“王二郎这胆子……我是自愧不如啊”,他再转视众人,沉声道:“咱们可得提足了jīng神,待二郎得手,容不得半分犹豫!”

王世义瞪大眼睛道:“谁捅了漏子,或是畏敌不前,我就杀谁!”

众人纷纷应喏,还埋怨张立和王世义不相信大家。

“荡轮谷囤本来是我们罗始党人的地方,卜漏起事后,大家都还没想着跟从。官兵颁檄,约我们罗始党人盟誓,保证不附从卜漏。老囤头和附近峒囤的首领都去了乐共城盟誓,却被官兵杀了。这才起了兵,引卜漏的人入囤。”

“现在囤中的人很杂,既有死忠卜漏的晏州僰,也有其他峒囤逃去的人,我们这些本囤人,就剩些老弱孤寡,连健壮的女人都在古河囤战死或是被俘了。”

王冲与斗甜向山上行去,路上斗甜还在感慨着。

“王郎君,不是你说,我们都不知道。宋人里也有两类人,像贾宗凉、潘虎那样的坏人,还有像你这样的好人。只要我们投降,保证不再跟从卜漏,朝廷真能不追究吗?”。

斗甜再一次问王冲,就像热恋中的女人问男人一般,王冲也毫不迟疑地道:“那是当然,就看你能不能说服你的家人帮助我,再看你的家人,能不能说服你们的首领。”

说到首领,斗甜有些踌躇,张口想说什么,可转念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稍稍释然,闭口不言。

有斗甜引领,茂密山林不再是障碍,沿着山脊小路,两三个时辰后,爬上一处山顶,透过林木看去,前方数里处,高山绝壁连绵,而倚着山壁,一片屋舍铺开,足有数百上千间。

荡轮谷囤,真不是大军可以轻易攻入的地方。

王冲正在感慨,附近的枝叶一阵晃动,冷厉的呼喝声响起,十数名手持木弩、标枪盾牌的僰人现身,将两人团团围住。

斗甜刚刚开口,就有一人发出了喜悦的呼声,嗓音脆嫩,竟是个比斗甜还小的僰女。一手皮盾,一手标桥,身躯虽矮小,却像是重要人物,被其他人紧紧护着。

这个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的僰女与斗甜用王冲半点也听不懂的话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僰女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娘和姐姐,在古河囤战死了。”

被这群罗始党人引着前行,斗甜低声向王冲解释着。

“她叫失蚕,峒头的小女儿,很恨汉人,现在自然更恨了。不过她还小,定不了大事,不必担心。”

斗甜这么说着,王冲微微皱眉,却没斗甜那么乐观。(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国族兴衰僰亡慨

() 麻烦来就来,斗甜明了王冲的身份,木弩标枪便纷纷指住王冲,人人脸上都是憎恨和恐惧,王冲看得没错,还有恐惧。就像失蚕那般,脸sè瞬间白里发青。

“你,是官府派来的?”

失蚕用不是很流利的汉语问道,王冲打量这个小姑娘,还是盘辫,还是大耳环,宽大直筒裤,如百衲衣般的碎花短裙,这都是僰女的打扮。可脖子上没有僰女的银项圈,腰间还挂着香囊,扎了一块绣着花鸟的腰上黄,显出几分汉女气息。

跟斗甜一样,是熟夷,却被贾宗谅、潘虎这等贪功边将硬生生逼反了,王冲很是感慨。开疆拓土的立场很正,可私yù压倒了智商的话,立场再正也是坏事的货。

王冲道:“官府不会派使者来,你们一定会杀了使者,把他的头颅高高挂起。”

不仅失蚕茫然,其他僰人也都一脸不解之sè,王冲苦笑,这些僰人少年显然不习惯汉人这种拐弯抹角的话方式。

“我是个可怜的汉人,被官府逼着要攻打你们。我不想死,也不想看到你们死,所以我来了。来跟你们谈谈,看有没有办法,让大家可以不再打仗。”

王冲用尽量简洁的语言道明来意,不出他所料,失蚕那略显粗浓的柳叶眉拼在一起,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恨声着,汉话也流利起来:“作梦!我爹爹,我哥哥,我娘,我姐姐,全都死在你们汉人里!不杀光汉人,我们绝不停战!”

其他僰人纷纷呼喝响应。斗甜赶紧劝,却怎么也压不下他们的恨意,果然是一道门槛。

王冲直视失蚕道:“杀光汉人?你知道汉人有多少吗?汉人有一亿!一亿是多少?一万个一万!也就是,要杀光汉人,你们一人得杀一万人……”

又是万又是亿的,失蚕眼瞳顿时失了焦距,王冲再冷声道:“眼下的问题是,你们马上就要被杀光!到底是跟着晏州僰一起灭族,还是寻找让你们罗始党人存族的机会。你有这个权力,替所有族人作选择吗?”

失蚕咬着银牙,想驳斥王冲,却不出什么,虚张声势地挥着标枪道:“你也不过是个rǔ臭未干的小子。还不是官府派来的,有什么事来让我们作选择?”

王冲呵呵笑了,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失蚕脑袋上大力揉了一把:“你这黄毛小丫头,可没事评判我有没有事。”

那一瞬间,失蚕惊得如被踩住尾巴的猫儿,尖叫一声跳开。其他人怒目呼喝,木弩和标枪蓄势待发。斗甜赶紧拦在王冲身前,王冲举投降:“我家里有两个妹妹,跟你一般大。习惯而已。”

这唐突之行颇有些冒险,但紧张化解之后,与失蚕的心理距离却拉近了许多。少女红着脸颊,骂了一声“鬼才是你妹妹”。再道:“你想死由你,别以为我的小娘跟我一样好欺负。等她下了令,我会亲砍了你的头……”

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辫,失蚕的声音柔和了一些:“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我会下快一些,不让你太痛。”

斗甜低声道:“她的小娘是我的……表姨母,我能得上话的。”

这么算来,斗甜与失蚕其实是表姐妹。王冲哦了一声,心道斗甜之前果然有所遮掩,看来她所谓的“家人与首领认识”,其实是“家人就是首领”。

他倒不怪斗甜,身份特殊,自会有所遮掩,而且对他而言,这也是好事。当然,斗甜的身份也不会太高,这几rì与她相处能看得出来,她不像是受人伺候的贵人,更像是伺候人的侍女。

这一关就这么过了,由失蚕带着向囤里行时,王冲对荡轮谷囤的现状又有了更多了解。

荡轮谷囤的老峒头,老峒头的正妻,以及几个成年儿子甚至女儿全都死了。以僰人的传统,该由老峒头的兄弟失遮继位。可老峒头威望高,还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小儿子失胄,峒头的位置就有了争议。

失遮引来晏州僰,又大开囤门,吸纳其他峒囤的僰人,企图借外人之力夺位,激得峒人更倾向于失胄。失胄太小,其母斗荔,也就是老峒头的妾室,失蚕的小娘,就成了囤人的首领。

眼下囤中聚了方圆数百里的僰人,成份异常复杂,既有罗始党人,又有都掌人,还有晏州僰。王冲也听得脑袋痛,不知该怎么分这些人sè。只大致明白,他们其实都是僰人,只是有罗始党人,山都掌人,水都掌人等等不同的族群。晏州僰是更南面的僰人,而在更远的东面,还有九丝僰等族群。

虽都是僰人,虽习俗语言相差不多,但有些差别却异常明显,比如罗始党人、水都掌人与汉人接触密切,大多已是朝廷所谓的“熟夷”。而山都掌人、晏州僰,则封闭得多,虽也种些庄稼,渔猎依旧是主业。

数千人分属十数股族群峒囤,失遮虽掌握了大多数丁壮,负责全囤的防务,却没办法定夺所有大事。斗荔虽然势弱,但她还有峒头的大义名分,除了在峒人中有威望,她娘家也在支持她,失遮难以压服,于是囤里就形成十多个首领共商大计的局面。

“打退了官兵,失遮就会靠着外人,尤其是卜漏的弟弟卜见,夺了峒头的位置,霸占表姨母,失胄也可能被他杀死,峒里剩下的人也都没好下场。可要投降,大家还记着老峒头的仇,很不甘愿,而且官府话不算数,不敢信,现在表姨母应该很难熬……”

斗甜终于透了形势,王冲对自己的计划又多了三分信心。

“记好了啊,只要你求情,我可以先捅你的心口,再砍你的头。”

越过石墙,进到囤里,失蚕领着两人来到囤中的石砌大屋。这是峒里的“公厅”,斗荔就是靠着依旧能住在公厅里,还能维系形式上的荡轮谷囤首领之位,当然,实质上是代儿子失胄坐着那位置。

王冲正望着囤后的陡峭山壁发呆,那上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孔洞,还有不少褐黄sè块,他很肯定,那些木sè就是棺材。眼前这一幕。正是僰人留给后世最醒目的遗迹:悬棺。

想到自己竟然是与后世已泯灭的一个民族打交道,王冲也不由有些怔忪。一百多年后,再无宋人,二百多年后,再无僰人。此来只是为了自己和父亲的xìng命。只是为了替父亲脱罪,是不是有些对不起这个机遇?

听到失蚕的话,再看她盯住自己的胸口,似乎在确定位置,神sè认真,绝非戏言。虽然气质大相径庭,可香莲玉莲的身影依旧浮现。与她恍惚相叠,让王冲心中更多一分怜意。

“你没有机会的……”

王冲笑着进门,失蚕一楞,再呸道:“这下你求情都没用了!”

话虽如此。神sè变幻不定,内心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汉家小郎,你为何而来?是为官府作客吗?”

斗甜的出现让峒人无比惊喜,斗荔很快就露了面。不仅她惊讶于王冲的年纪,王冲也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看上甚至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竟然已有了个五岁的儿子。

不过再想想香莲玉莲,如果是这个年纪就收了她们,等有了儿女,再侥幸活下来,也差不多是这情形吧,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王冲按下杂念,收起因年纪而生的轻视之心,肃然道:“王冲不是为官府而来,是为自己,为父亲而来……”

他很坦诚地交代了自己的目的,以情近人是拉近双方关系的基话术。但以诚相示,这情就是真情,自能打动人心。

听完王冲的话,斗荔感慨道:“大家都是在为自己,为亲人搏命啊……”

可她下一问,却显出她绝非随意受人欺哄的小女子,否则也不会在失遮和外人的勾连下,依旧保住自己的话事权。

“你我所求虽然差不多,可你不是官府派来的,对我来,又有什么用处?”

王冲正要开口,斗荔又道:“此时囤里,我定不了大事,要大家都低头,只能用强。杀戮同族才能求得平安,我绝不会作此事!真要如此,不如死了干净!”

见她话时捏椅臂,份外用力,显然是认真考虑过此事,再以此为耻,内心正处于极度煎熬中。王冲暗叹,此女竟然也存着大义之心,真是难得。

斗荔这姿态早在王冲考虑之中,他平静地道:“夫人就没想过其他的路?”

“你!”斗荔显然想过无数条路,但王冲的话是汉人的态度,她也希望王冲指出,或者肯定一条路。

“夫人完全可以率族人离囤,不与官府为敌,也不与其他僰人冲突。官府那一面,就算你们不降,但你们已无多少丁壮,算不上威胁,官府也不会过分为难,对僰人这一面也不上害处。”

王冲画了一张虚无缥缈的饼,斗荔毫不客气地戳穿:“汉家小郎,到底是你未经世事,把这等事看作儿戏,还是欺负我这女子不懂事?”

王冲却等着她这话,淡然道:“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此事成不了真呢?是失遮和其他僰人吧。官府如何待先不,失遮和其他僰人,他们为什么要阻拦?”

斗荔愕然,捏着椅臂的更用力了,依稀能见青筋暴起,答案很简单,之所以这个设想是儿戏,原因就是失遮和卜见绝不会同意,宁愿杀光他们,也不容他们离囤。

王冲的语气依旧平静,可字字如重锤一般敲在斗荔的心口上:“他们会如夫人一般,宁愿战死,也不愿内讧?”

不得不,王冲击碎他人幻想的事,远在服他人的事之上。

“或者夫人和我都料错了,也许他们不是那种人,会答应此事呢?不问问,怎么知道?”

接着王冲就转入诱惑模式,斗荔呼吸变得浑浊,片刻之后,她再问:“真是如此。你凭什么能服官府,不为难我们?”

到这一步,王冲就不吝厚着脸皮,昧着良心大拍胸脯了,他无法完全保证,但他有力量一试。

或许是斗荔已有想法,王冲的话只是帮她鼓劲,总之大半个时辰后,斗荔终于下了决断。召集所有首领议事。

“官兵没继续攻囤,转到东西两面立营,这个小汉贼,肯定是配合官兵在使什么诡计!还不拉出砍头!”

首领们很快到齐了,斗荔还没道出主题。只介绍了王冲,一个年轻僰人就跳了起来,张着没了门牙的嘴呼喝。

斗甜挺身而出:“王郎君跟囤下的官兵不是一伙的,我们在古河囤败了,我被官兵抓住,是王郎君护住了我!”

斗荔趁势解释道,王冲是为救父而来。希望化解荡轮谷囤的干戈。

“古河囤……大姐执意要袭击官兵后路,结果死在了那里,这个小汉贼上沾着大姐的血,还要跟他商量囤里之事?”

五十出头的老者正是失遮。他yīn恻恻着,引得众人对王冲的恨意再涨三分。

接着一声惊呼,让王冲更陷入险地,“就是他!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他用强弩shè死了大娘!”

那是一个侍女,她泪流满面地道:“斗甜。你也在场,你也看到了,为什么你不杀了他为大娘报仇!?她待你就跟待女儿一样啊!她不仅被杀了,还被剥了衣衫,侮辱尸身。还有失梅,她也被汉人砍了头颅,你怎么替仇人话?”

斗甜脸sè煞白,王冲暗抽一口凉气,倒不是意外斗甜是峒头夫人的侍女,而是他在古河囤用神臂弓shè死的僰女,竟然就是峒头的正妻。而那个被自己放过,却被黄定先shè杀,再砍了头的少女,竟是失蚕的姐姐。

这仇真结大了,若是斗甜早早清,王冲肯定得另作考虑,此时不仅恼怒斗甜的隐瞒,也恼怒自己还是行事不密。

不过再想想,斗甜满心想救自己的族人,想救荡轮谷囤,她当然不愿对王冲道出实情。而且她恐怕也跟王冲想得一样,混战中该没人看得那么清楚,记得那么明白,还能逃回荡轮谷囤。

斗甜拦在王冲身前道:“侮辱大娘尸身的是另外一个汉人,杀失梅的也是那个汉人。王郎君已经杀了那个汉人,他是答应了我,要帮我们脱困,我才领他来的!”

“可他杀了大娘!”

“你就是叛徒!”

其他人纷纷讨伐斗甜,斗甜哭喊道:“战场上不就是你死我活吗?卜漏害死了皇帝的侄女!我们跟从卜漏,就该想到有这一rì啊。”

卜见怒喝道:“是你们自讨苦吃,想讨好汉人,反而遭了汉人的毒,怎么又怪到我哥!?”

“那是汉人里的坏人干的!就像我们僰人一样,总有好人坏人!赵相公不是已经把潘虎明正典刑了吗?为什么还要跟着卜漏,领着大家送死!?”

此时的斗甜,泪水如溪流而下,内心却无比强大,以区区侍女的身份,压住了其他人,只有失遮和卜见还能驳斥她。

“再跟官兵打下,后果你们知道吗?男人得死光,女人都要成奴婢!我在古河囤被抓住,其他姐妹被侮辱得死活来,一夜就死了好几个。能活下的,还要分给其他部族作奴隶,一辈子都解脱不了!不是王郎君护住我,我根活不下来!”

斗甜的述让众人凛然,这就是灭族,他们真有那样的勇气,面对如此命运吗?

“王郎君冒死来帮我们找一条出路,就算希望再渺茫,我们总得试试,你们都不听听,都不考虑一下,就要杀王郎君。你们想死,还有很多人想活下,在你们眼里,她们都无所谓吗?”

王冲静静听着斗甜的话,此时已不需要他再多话,一股悲凉之气在心中弥散,让他有些走了神。百多年后的宋人妇孺,该也是如此心声吧。这些僰人的命运,何尝不是未来宋人的写照?

可为什么,为什么僰人会走到这一步呢?这个问题,王冲觉得倒不难回答,但对象换成是宋人,却是一个想破了脑袋,也难得出完整答案的大课题。

“叛贼!我们僰人,宁死也不愿向汉人低头!”

卜见猛喝一声,铿锵拔刀,王冲惊醒,下意识地推开身前的斗甜,自己也顺势闪开。

一刀落空,再一刀,寒光带起一条血线,悲鸣声中,斗甜仆倒在地,背上一条长长刀痕皮肉绽翻,血水瞬间染遍脊背。

王冲呲目,这卜见竟是奔着斗甜的……

ps: 节cāo再度沦丧~~嗯,认真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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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势如危卵急智转

() 斗荔等人大惊,失蚕自门外冲了进来,抱住斗甜,悲声唤着。斗甜勉力用僰语了什么,抬指向王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铿铿拔刀声不绝,斗甜的族人暴怒而起,斗荔拦住他们,逼视卜见。即便王冲听不懂僰语,也大略明白,这是要卜见给个交代。

“夫人,不必跟他废话了,他是存心的,斗甜只是开始……”

看着已无生气的斗甜,抱着斗甜痛哭的失蚕,王冲平静地道,将哀伤和杂念压下,急速转动脑子,思索着破局之途。

今rì马觉应该在调整部署,没有攻囤,趁此空隙,卜见和失遮要赶下斗荔,夺权固位,斗甜是被拿来立威的牺牲品。

斗荔明白了王冲的意思,脸sè瞬间煞白,看向失遮,失遮却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卜见看向王冲,挥着还在滴血的长刀,狰狞地道:“谁敢替汉人话,谁就得死!这个小汉贼,还有昨天拿到的两个汉人道士,等下一起祭祖,挖心砍头!所有人饮血吃肉,立誓绝不降汉人!”

“我女儿也是想着救大家才回来的,才那些话的,你凭什么杀她!?你也不是罗始党人,凭什么在我们囤里祭祖立誓?”

一个中年僰人站了出来,言语既悲怆又愤慨。

卜见和失遮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失遮挥,两人从他身后站出,里端着已上好弦的木弩,抬便shè。

噗噗两声闷响,斗甜的父亲胸膛肚腹同时中箭,倒地时脸上还凝固着惊骇。斗荔悲呼上前,抱住他时。已是一具生气全无的尸体。

门外涌进大批丁壮,个个持木弩标枪,将斗荔和其他首领团团围住。斗荔抹泪水,恨声道:“失遮,你要连我一起杀了吗?你就不怕头顶的祖宗诅咒你,死时也没安身之地?”

失遮冷笑道:“头顶的祖宗会诅咒我?我要与汉人战到最后一口气,而你呢?你要带着女人小孩,为活命不惜投降汉人!你就不怕祖宗诅咒你?”

他再缓了脸sè道:“我也不想自相残杀,只要你跟我们站在一起。我就答应你,会保护失胄,把他送到九丝山,让我们荡轮谷囤还能传下血脉。”

斗荔愣住,脸sè变幻起来。

王冲心绪正因卜见之言而乱。两个道士?难道是……

听到这话,见斗荔变sè,暗道不好。斗荔终究是个母亲,如果能保住儿子,即便牺牲自己,牺牲所有人,她都在所不惜。

转眼再看斗甜。却与泪眼滂沱的失蚕双目相接。她眼里满是迷茫,似乎难以理解眼前所见这一幕,迷茫中对自己又有一分期待,也不知斗甜跟她了什么。王冲暗一咬牙,心道对不起了。

失蚕就在三四步外,王冲矮身翻滚,顺捡起斗甜父亲的刀。冲到她身边。一勒住失蚕的脖颈,一持刀。刀刃压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故作慌乱地喊道:“夫人,你要毁约,我就杀了她!”

形势再一变,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卜见是嘿嘿怪笑,挥刀要上前,却被失遮拉住。卜见的部下木弩标枪蓄势待发,却被失遮的部下拦住,双方还推攘喝骂起来。

斗荔急切地喊道:“我跟你哪有什么约定!?你不要……”

她也算聪明,见到卜见和失遮两方动静不一,依稀明白了王冲的意思,便闭了嘴,只是目光闪烁不定,内心还在挣扎不休。

“我没错!她已经暗通汉人,出卖了我们!该连她一起杀了!”

“她是峒头的女人,她儿子失胄被囤人当作首领,囤里六七千人能一心抵抗汉人,是因为荡轮谷囤的人还在,荡轮谷囤的人就是脊梁!这根脊梁断了,其他峒囤的人就全散了!就靠你的人,能挡住汉人?”

“也罢,先把她关起来。那个小汉贼……连着失蚕一起杀了不好?”

“失蚕是峒头的女儿,唯一活着的女儿!杀了她,我还怎么稳住囤里的人心?卜见,你来是帮我们打汉人的,不是来杀光我们的人!”

卜见和失遮还在争吵,用的是僰语,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王冲听不到也听不懂,但大致意思却能猜到。失遮和卜见虽然一心血战到底,但在对待荡轮谷囤地人的态度上却有根分歧。

失遮的下愿意帮他夺位,却不敢杀斗荔,也不愿伤及失蚕。卜见却不一样,巴不得杀光地人,甚至杀了失遮,由他以卜漏之名,重组僰人。

“我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你们,不会伤了你的,相信我……”

怕失蚕坏事,王冲凑在少女耳边低声道。

失蚕咬着牙低声道:“我相信斗甜,你要干什么就干吧,不过别以为我就不生气!没人敢像你这样欺负我!等会替斗甜和她爹报了仇,再找你算账!”

王冲苦笑,你还真是乐观啊。

他朝卜见和失遮喊道:“你们还吵什么?马上束请降,我还能帮你们句好话,保你们不死!夫人已经让开了山路,大军片刻就到!”

卜见和失遮大惊,卜见是朝斗荔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骂着什么,失遮则高声呼喝着部下:“这小汉贼是从哪里进囤的!?西北面?该死!巡哨的怎么不报给我?是失蚕巡哨!?”

失遮铁青着脸,朝王冲和失蚕看了一眼,再吩咐道:“派人查西北面!”

王冲暗道,张都头,世义哥,就看你们是不是足够jǐng惕,是不是足够有力了。

他对斗荔道:“夫人,你死心吧。失遮勾结外人,连囤的人都下得了,他的话还能信?要信也该信我的,我能保失胄好好活着。”

斗荔还在挣扎的眼神终于平静下来,她向失遮凄声道:“兄弟,你放吧。汉人是为报复卜漏来的,我们罗始党人为什么要跟他们一条路走到黑?”

失遮拦冷声道:“不是我们非要走着条路,是汉人逼着我们走!你们女人耳根软,汉人骗了一次两次,你们还要信,我却根不信!”

他转向王冲,不屑地道:“躲在女人后面的人,更不可信!这小汉贼就是在哄人!囤下的官兵已经退开,西北面全是山路。根容不下大军!”

王冲正等着这话,笑道:“信不信,找来那两个道士就明白了。”

见失遮和卜见同时变sè,王冲再道:“没错,他们早已将囤里的情形探得一清二楚。不然我怎么会来呢?”

卜见哼道:“那两个假扮道士的探子上山就被看管起来,哪来机会传消息?”

王冲摇头,语气很是遗憾:“他们是真的道士,jīng通道法,只是兼作探子,传消息这等小事,举之劳。”

失遮额头微微生汗。低声吩咐部下:“把那两个道士提来,多些人,绑结实点!”

不过片刻,五花大绑的赵申和八难出现。见到王冲,瞠目结舌。

“师傅,师兄,你们要走便走。怎么留在这里自讨苦吃啊?”

王冲开心地招呼道,还真是他们。

赵申道:“你小子不是还在梅赖囤么?怎么一下就来了这?老道我可没教过你遁术啊……”

八难咋呼道:“嗨!离了统制司。要找你,却遇上张思正的前军。听你爹也被遣到这里,就替张思正跑跑腿,来这里作客。咦,你挟着这小娘子作甚?是不是又看上了人家?”

失蚕踩上王冲的脚趾,恨恨地碾着,王冲忍痛苦笑道:“我也是来当客的,可跟师傅师兄一样,都失败了……你们走就走,我可不行啊。”

赵申摇头道:“哪能一走了之呢,待官兵进了囤,护得几人算几人。”

八难也道:“怕你爹被赶着冲在前面,到时也能照应。”

这师徒三人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懂汉话的僰人脸sè一变再变,卜见和失遮尤为惊骇。

一是没想到这两个道士是真道士,听那大咧咧的语气,还是故意让他们拿住,真要走,谁也拦不住。二是王冲这小子,竟然也是老道的徒弟。三是综合道士和王冲所言,官兵的大军真的就在眼前。而且还不是南面的马觉,而是北面的张思正,王冲不就是从西北面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呆了好一刻,卜见咬牙道:“杀!杀个干净!”

失遮却道:“万一道士要使道法……”

卜见楞住,失遮趁势道:“先把他们押在此处,官兵真杀来了,也好挟作人质。此时要紧的是堵住北面,咱们在北面人太少!”

片刻后,厅中就只剩王冲师徒三人,失蚕,斗荔,斗甜的族人,以及几个降心已定的首领,而厅外则被失遮和卜见的人团团围住。

危机暂消,王冲松了口长气,放开失蚕,这才抱脚呼痛。

听斗荔道:“王冲,你竟敢栽污我……”

王冲正要解释,斗荔又道:“听刚才的话,你来这里是真的为了你爹,就不怪你了。只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就算大军来了,我们脱不了困,失遮和卜见发起疯来,会把所有囤人,还有我儿子一并杀了。”

八难喝道:“杀出便是!”

赵申呵斥道:“你一人能杀得过千人!?徒儿,你有何盘算?”

众人都看住王冲,挟持失蚕,揭出卜见和失遮的矛盾,再逼着斗荔上他的船,以大势逼压。最后招来两个道士,卜见和失遮不得不暂时放。形势一路变下来,这个少年在众人心目中已变得深不可测。

除了失蚕,斗甜父女的尸体再度入目,少女心中恨意满满,其中好几分是因王冲而生的。因此当王冲看向她时,她横眉怒目地瞪回来,哑着嗓子道:“看什么!?”

王冲道:“我是有盘算,不过得靠夫人,还有你……”

斗荔愕然,就听王冲道:“夫人,你想全囤的人既不内讧,又能保命,那自然不可能。可只是囤的人不内讧,也不是办不到,刚才……”

王冲转视其他人:“大家也都看到了,真正铁了心要推着大家死的是谁。”

一个首领哼道:“当然是卜见,我们在这里死抗一天,他们晏州僰就能多活一天。”

另一个首领道:“等我们死绝了,他们还有轮缚大囤可以钻。就算有十万大军,也难抓住他们。”

斗荔终于下了决心:“卜见杀了我哥哥,杀了我侄女,不必你,我都当他是仇人,你怎么办吧。”

王冲点头,开始了布置:“失蚕,外面肯定有人想‘救’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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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功成僰亡思恶咒

黄昏时,几个人影自山脊上飞奔而下,奔入荡轮谷囤西北面的河谷。不多时,倚河峭立的山坡上,张立、王世义等人从茂密林木中涌出来,个个惊骇不已。

“怕有上千人,直直朝着这里来,我们暴露了……”

张立嘀咕着,脸色变幻不定。

他恨声骂道:“那个僰女?早跟王二郎说过,女人不可信!”

依照与王冲商定好的计划,他们这四十八人潜伏在西北面河谷中,离荡轮谷囤有十来里路程。待王冲得手,升烟三道,他们就向囤里进发。如果到第二日还没动静,他们便撤退。

种种意外都想过,却没想到,僰人这么快就找了过来。知道他们存在的只有王冲和斗甜,王冲自不可能,那么就是斗甜出卖了他们。

王世义摇头道:“不会的,斗甜不是那种人,她想保命的话,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

张立嘿嘿冷笑:“那就是王二郎?”

王世义沉吟片刻,犹豫地道:“有这个可能……”

张立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王世义又道:“我们不过几十人,对荡轮谷囤来说,不值一提,可为什么派来这么多人?肯定是把我们当作大队官兵。斗甜说过,囤中还有其他僰人,本囤只剩老弱孤寡。二郎便是说服了本囤人,一时也难以掌控局面,他需要外力……”

张立几乎冷笑出声:“所以,就出卖了我们,让我们这四十八个人扮作大军?替他逼压僰人?”

王世义转了好一阵眼珠。盘算再三,沉沉点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张立摇头道:“王大个,别找理由了。今次陪王二郎走这一趟。也只是勉强而为,我可没想过真能得手。知道你挂念王二郎,也别找这么烂的借口要我们留下。”

他挥手道:“大家收拾东西,过河!下山!”

王世义低喝道:“都头,你不相信二郎!?”

张立愣住,王世义接着道:“二郎赌上了性命,博那一丝可能。你却没有决心,押下性命,与二郎一同赌下去!?”

张立脸色青白不定。他是想得好,带着大家逃下山,找地方藏好,等马觉大军进击,再上山混水摸鱼。可王世义一番话,又让他想起梅赖囤时,他骂王冲不敢放手一博那一幕场景。

“二郎……终究是你的部下。”

王世义这一句话,让张立骤然怒气升腾,你们两个。还当自己是我部下?杀了副都头等九人,再来胁迫我,我敢把你们当部下待!?

对上王世义沉静的眼瞳,张立的怒气噗哧就消了。大家终究是一条船上的。自己放手一赌时,王二郎跟上了,王二郎赌时。自己怎能退却呢?

“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啊,被人出卖了。还得替人博命,嘿……”

张立摇头慨叹。摆手道:“前令撤销,举旗,燃烟,备战!”

另外四十七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翻翻白眼,心道今次便拼死在这里吧。跟着张立这魔头,下场不是死,就是得奇功。换作一般人早就逃了,谁让他们就是奔着搏命换前程来的呢?

伪作大队人马本是预案之一,只是没料到会用在这种情况下。几十杆号旗展开,在河对岸铺开一道宽面,再燃起干粪柴草,烟熏缭绕,留几人在河岸边持鼓号而立,剩下的人背靠山坡密林,严阵以待。

当数百僰人自山脊而下时,铁甲烁目的张立暴喝道:“本将大军已到,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回应他的是如雨弩箭、标枪。惊恐的僰人舍命般攻来,如潮水般一次次冲击山坡,再被神臂弓、斩马刀、长矛一**击退。

“王二郎!今日我要死在此处,定会化作厉鬼,夜夜缠你不休!”

张立骂骂咧咧地挥着斩马刀,将一个个僰人劈倒。

夕阳斜沉时,僰人已冲了四次。尚幸他们本就选了易守难攻的坡林,对岸的伪装也吓住了僰人,不敢左右夹击。他们这四十八人,人人身披两层铁甲,就如铁闸一般,牢牢扼在坡林前。僰人横尸无数,战果仅仅是让几人负伤。

弩强,刀利,甲坚,人的力气却有限。眼见太阳就要下山,僰人形若癫狂,似乎不杀光这股官兵,荡轮谷囤就要陷落。张立暗自叫苦,今日真要被王二郎害死了么?

王世义喘着粗气,回到阵中,手中长槊的槊身血水淋淋,变得湿滑无比,槊头的矛尖已经折断,让王世义一个劲地骂工匠偷奸耍滑,粗制滥造。才捅死十六人就折了,劣品!

看着前方又涌来的僰人,两波弩箭射倒了二三十人,生生剥去了头前一层,后面的人依旧奋不顾身地冲来,王世义也隐隐生惧,这要杀到什么时候……

荡轮谷囤,公厅里,斗荔抱住一个小孩,一手掩住他的眼睛,一手捂住自己的嘴。门前正杀声不止,血水四溅。

八难一手一支标枪,如探海双龙,扑上来的僰人沾之即死。可僰人却源源不断地扑上来。护住斗荔的罗始党人又倒了一个,王冲不得不挺身而出,补住空档,暗道女人真是不可靠,磨磨蹭蹭这么久,是去补妆了么?

喀喇一声,手中硬盾裂开大口,一枝标枪直抵王冲胸口,枪尖被衣下的锁子甲挡住,力道却依旧透甲而入,撞得王冲胸口剧痛,连退两步。

眼见僰人一拥而上,就要将八难、王冲和七八个挡在门前的罗始党人淹没,又一波浪潮在后方卷来,顷刻间将这股前浪击碎。

“杀!杀光晏州人!”

失蚕领着族人来了,虽多是老弱妇孺,但数百人汇聚起来。弓弩标枪倾泻而下,正冲击大门的近百晏州僰顿时大乱。

压力一消。王冲一坐在地上,暗道他妈的终于来了。以后再不冒这种险。

公厅被卜见的部下守得严严实实,斗荔和十多个首领都没办法联络上自己的族人,更说不上合力解决卜见和失遮。大概是卜见存心想害失蚕,失遮又不敢硬来,怕王冲真伤了失蚕,总之两人没有深思,任由失蚕跟他们关在一起。

这是个机会,王冲便让斗荔提出要求,要跟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被满足了。乳母带着失胄来了公厅,又带走了失蚕的吩咐。

失蚕还有一帮忠心部下,除了之前与她巡山的少年外,本囤百多少男少女都对她言听计从。由乳母那得知她被困公厅,便冲来解救,与守公厅的晏州僰发生了冲突。

当时王冲没有急着杀出去,毕竟失蚕的人少,而且还没跟他化解误会。他不得不信任失蚕,假装失手放走了她。实则是要她召集族人,来救斗荔。

尚幸失蚕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本囤人也因反感卜见,决定听从斗荔的号令。上百晏州僰被杀散。王冲师徒三人也恢复了自由。

“别偷懒!起来!你得负责到底!下面该作什么?”

王冲正在喘气,失蚕一脚踹在他上,横眉怒目地喝道。

小蛮婆……

王冲暗骂。觉得这小姑娘虽俏丽,却远不如斗甜温和可亲。想到斗甜。心中黯然,一股气力撑着他起身。也不理失蚕,向斗荔和众首领吩咐道:“速速告知族人,卜见要杀光罗始党人,占了荡轮谷囤,让他们拿起刀枪弓弩,聚到这里来。”

众首领应喏而去,斗荔犹豫地道:“可这,这是说谎啊,卜见并没有……”

王冲揉揉胸口,估计是断了肋骨,一碰就锥心地痛,呲牙咧嘴地道:“这不是说谎,只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提前说出来。”

一旁失蚕哼道:“就知道骗人,谁还敢信你之前的保证!”

荡轮谷囤里混乱不堪时,西北面的河谷中,张立王世义等人的队形再也维持不住,弓弩已没了用处,连长兵都用不上。众人与僰人混作一团,几乎是身贴身地用短兵厮杀。

“王二郎,王冲,就不该信他!就是个骗子!”

张立怒声咆哮,断了柄的斩马刀倾泻着对王冲的怒气。

王世义则默然无语,就挥着从黄定先那缴来的短斧,吭哧吭哧一斧一团血花的劈着,心中却在为王冲担忧。二郎怎么了,会不会真出了事……

还能立着作战的敢勇已不到三十人,被数十倍之多的僰人层层围住,若非背后是山坡密林,早被推在地上,碾进土里。

夕阳即将沉下地平线,夜色升起时,便是这支小队伍的末日。

正当张立和王世义自觉已到绝境,鼓起了最后一份力气,准备迎接命运终点时,鼓噪声从僰人后方传来。原本疯狂凌厉的攻势骤然一缓,没多久,一个个僰人退了下去,很快就变作大队大队的溃退,像是家中着火一般,再顾不得张立等人。

王世义兴奋地道:“二郎,定是二郎成功了!”

张立一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道:“你家这个二郎,真是害死人不偿命啊,我可不敢再当你们的上司了。”

王世义着急地道:“我们该追上去!趁势杀进囤里!”

张立和其他人哀叫出声,还杀!?

转头打量队伍,王世义无奈地长叹,杀不动了……大半人都已受伤,幸好都穿着两层铁甲,僰人的粗劣武器难以造成严重伤害,但体力却已损耗殆尽。而且这么点人,不结阵就冲出去,那就是喂菜。

可想到王冲的处境,王世义焦躁不安又不甘,正急得一头是汗,河对岸响起惊呼声。大群兵丁自林中涌出,倚岸列阵,夜色下只见甲片的嶙峋寒光,辨不清身份。

“某乃招讨统制司帐下效用,思州边西巡检,成忠郎,田佑恭,当面是哪位将军?”

一人分开人群,隔河招呼道,汉语虽流程。口音却很奇怪。

王世义正要提醒张立,可能是僰人伪装。张立却惊喜地一跃而起,高声应道:“小的是转运司泸州牢城第二指挥效用都都头。见过田巡检!”

“四日前以区区百人,攻破了梅赖囤的泸州勇敢!?怎的到了这里?”

过了河,这个瘦小的将军很是讶异,借着火把,再看到山坡下层层叠叠,不知多少的僰人尸体,又大抽了口凉气。

“我领着奇兵自此处进击,听得这里有杀伐声,还以为是马统制奇袭。却没想到竟是你们……好汉!你们这班勇敢真是好汉!这一战后,个个都要得官身了。”

田佑恭话里的敬佩异常真诚,让张立和王世义等人顿生好感。这位思州边西巡检不是汉人,是东面黔地的番官。此次应召率他辖下的思州番军,在招讨统制司帐下效力,跟从中路张思正作战。眼下出现在这里,定是张思正也想争荡轮谷囤之功,被派来抢功的。

王世义赶紧道:“我等在此不是为奇袭,而是为了接应……”

粗略一说眼下的形势。田佑恭的眼瞳被火光映得异常明亮:“囤里已乱,正少人接应?”

张立拱手道:“巡检若是有意,我等愿跟从巡检,今夜攻上荡轮谷囤!”

田佑恭连连摆手。张立王世义一惊,怎么,这位番官这么胆小?是怕走夜路。还是怕得罪了马觉?

田佑恭带的人不多,只有四五百人。可个个都是善走山路,骁勇善战的黔兵。若与他们敢勇合作一处。杀上囤去,王冲得了这股助力,当能定下大势。

见两人皱眉,眼中浮起一丝轻视,田佑恭笑道:“怎是你们跟从我呢,是我跟从你们,这一功是你们的!”

张立和王世义大喜,连道不敢,田佑恭坚持道:“我也是被张都监(张思正)逼着来的,我是个番人,可不敢得罪马统制,也就是虚应故事而已。马统制若是得力,我就敲敲边鼓。不过现在你们已搅乱了僰人,箭在弦上,我也就沾沾你们的光……”

明白了田佑恭的心意,敢勇们精神大振,除了几个伤得重的,剩下的全都决心杀进囤去。这可是一桩大功,没谁愿意放弃。

当张立、王世义和田佑恭这支人马磕磕绊绊,摸进荡轮谷囤时,已是深更半夜。但囤中却火光冲天,人声沸腾。

卜见死了,被八难照猫画虎,以僰人的投掷之术,一标枪洞穿胸膛,部下也被杀散。但乱子依旧未平,失遮领着上千顽固僰人,与斗荔等首领聚起来的数千僰人对峙。

“你们要与汉人杀到底,那就走罢!不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们走啊!”

斗荔还想着和平解决此事,声嘶力竭地劝着失遮。

失遮掩两眼血红,嘶哑着嗓子高呼:“休想!你们叛了祖宗,就得死!杀光你们,再跟汉人斗到底!我们罗始党人,我们僰人,宁愿死绝,也不向汉人低头!”

既已失败,就毁灭一切,此时的失遮,心中充盈着这样的炙热之念。而不少死硬派亲信也站在他这一边,以殉祭者之心,要先了结了族人,再了结自己。

王冲看着失遮,心中荡着敬佩和怜悯,当官兵涌来,张立和王世义的呼喊声清晰入耳时,悲哀之心又起。

甲光嶙峋,在场僰人,无论立场,心中都升起大势已去的念头。片刻间,附从失遮的人便纷纷散去,或是跪地请降,就是趁乱逃散。失遮身边只剩下区区十数人,老少男女都有。

“祖宗啊——为何亡我——!?”

失遮朝向山壁,伸臂高呼,斗荔为王冲作了翻译。王冲朝张立和王世义摇手,此时他顾不上关心两人带来的人马是什么来路,就想看清楚失遮的作为,或者说是,让失遮还能留下一份尊严。

失遮如古巫一般呼喊,再跪地叩头。这一番仪式完成后,他环视围住他的数千人,找到了王冲,恨声道:“我已祷告了祖宗,让祖宗们诅咒你们汉人,诅咒汉人终有一日,也会像我们一样,男人被异族杀戮,女人被异族奴役!诅咒你们汉人也会忘了你们的祖宗,忘了你们的姓氏!”

凄厉地呼叫如刀子般刺入众人心中,王冲更觉胸膛沉郁。

在火把交织的杂乱光线中,失遮转向还跟着他的男女老少,挥刀猛劈而下。先倒下的一对老人该是他的父母,接着是几个少年,再是十来岁的童子。当他走到一个十岁出头,已经哭呆了的女童身前时,失蚕再忍不住,高喊着住手,想要冲上去,却被众人死死扯住。

刀光闪烁,一扇血泉自小小身躯的胸膛中喷出,当女童仆倒在地时,王冲痛苦地闭眼。他不是为失遮,不是为失遮的女儿哀痛,而是失遮的诅咒,还有那些只在书本上读到的幕幕未来,已与眼前所见依稀重叠,是啊,为什么……

睁眼时,失遮的刀刃已斩在自己的脖颈,跪倒在地,狂喷的血液将自己与亲人染作一色。

“真是想不到,荡轮谷囤竟被你这么一个少年拿下了,蜀地真是出奇才啊。”

田佑恭的话将王冲沉入历史深潭的心神拉了回来,他一面与田佑恭客套着,一面开始寻思该如何善后。

“马统制……不知会作何想,有点头痛。”

田佑恭貌似无心地说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王冲闻言一怔,再呵呵笑了。

“该头痛的是马统制吧……”

王冲道出此话时,荡轮谷囤南面,马觉正一巴掌拍上粗略无比的舆图:“明日中军再退五里,西面和东面两营继续伐木,堆积军资,务要引出僰人,让他们在两面耗命!”

他眼中既有急切,又有笃定:“两日,不,三日!最多三日,僰人就将流尽精血,那时再一鼓作气攻上囤去,定是手到擒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歧在暴仁歧风波继

被部下簇拥着步入荡轮谷囤,马觉就觉脸颊隐隐作痛,似乎昨日那一巴掌不是拍在舆图上,而是抽在自己脸上。

天明时大军拔营后退十里,正在扎营,守在西面的刘庆忽然传来消息,说荡轮谷囤已经请降,马觉一口闷气堵上咽喉,好半天才再有了呼吸。

诱敌下山,三日破囤的谋算落空,这郁闷可不小,但冷静下来一想,面子虽然丢了一地,里子总算是拿到了。本以为要耗费十天半月的时间,以及上千性命才能拿下的险地就此到手,自己这一路圆满完成招讨统制司前期任务,这还是喜事。

可这轻松却只持续了片刻,再得回报说,刘庆已领前队进了荡轮谷囤,这一功就是刘庆拿下的,马觉又觉喉头有些发甜。之前不愿刘庆这支厢军分功,只用了暂调的名义,依旧隶属转运司,结果呢?被刘庆抢了这功!功劳虽归于自己名下,却不是囫囵十足的,随军转运使孙羲叟怎可能放过这等抢功的机会?他怎可能挤开招讨司里名义上排位第四,实质稳坐次席的孙羲叟?

虽然悔得肠子有些发青,可马觉也只能认了,好歹是一桩大功。

汇同刘庆部后队急急进囤,荡轮谷囤的情况了解通透,马觉郁气压到脚底,怒气直冲头顶。张思正的先锋田佑恭部已在囤中,张思正……该死!

可张思正也是按招讨统制司的方略办事,谁让他好几日都没攻下荡轮谷囤?想到自己不仅损兵折将,还平白丢了脸。甚至都无处告苦,杀心就在马觉胸膛中沸腾起来。

马觉和他的环庆兵不善爬山。为防意外,还都个个顶盔着甲。气喘吁吁地跟着刘庆后队入了囤,远远就见大群僰人在囤口跪迎。

田佑恭和刘庆迎了上来,找了好一阵才找到马觉,怕僰人出奇刺杀,此时马觉还与兵丁一般打扮。

马觉一边换装,一边听着田刘两人的禀报,心中还道,这些僰人即便降了,也要把所有男丁拿出来杀了。好好出一口恶气,顺带挣回些战获。

正算着会有多少首级,前方一阵喧哗,僰人正朝一人拜倒,用怪异的腔调高呼将军什么的,拜的当然不是他马觉。

最先跪下去的是斗荔,她只见一队兵丁簇拥着一个高大将军现身,星目剑眉,气宇轩昂。即便甲胄脏污,罩衣破烂,也掩不住那股鹤立鸡群的清贵之气,尺长青须更添三分儒雅。扫视众人。尤其是看向自己时,目光中还带着浓浓的怜悯,与一身血污所凝的杀气混作一处。让人不由自惭形秽。

真没想到,马觉竟是一位儒将……

斗荔带着儿子失胄跪伏在地。叩头称罪,即便是目中无人的失蚕。此时也压下了小性子,抿着樱唇,深深埋下了脑袋。还在盘算着,若是这位将军,说话该会算数吧。

却没料那将军吓了一跳,摆手连连,苦着脸道:“错了错了,我哪是什么将军,就是一个配军。”

“爹……”

一声有些虚弱的呼唤响起,那将军,不,配军一怔,旋即大喜:“二郎!”

直到这配军抱住王冲,斗荔才醒悟过来,这就是王冲的父亲王彦中。看着眼前这一幕父子相亲,她心中也是一抖,眼眶酸热起来。

远处刘庆和田佑恭见马觉脸色已由红转紫,对视一眼,既是好笑,又有警惕。

“是效用都张立和王冲办到的?”

再听刘庆和田佑恭说明,马觉恨不得破口大骂,见过抢功的,没见过你们这班抢起功来不要命又不要脸的!

刘庆手下的效用都被他遣去攻打梅赖囤,前日传令兵才回报说他们打下了梅赖囤,当时他欣慰之余,还再派人传令,让效用都就在梅赖囤休养。却没想到,这帮勇敢效用,竟然自作主张跑来了荡轮谷囤,还出人意料地逼降了整囤,田佑恭都只是适逢其会,敲了通边鼓而已。

马觉第一反应就是要治效用都违令之罪,可回过神来,却只徒唤奈何。传令兵还在路上,效用都没接到他下一步指示,自有裁量处置之权。捅出了篓子,他当然能治罪,可立下了大功,他还要治罪,那就说不过去了。况且效用都是刘庆手下,归属转运司,他也没办法当作直属部下随意处置。

王冲……

再想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马觉一腔郁闷、哀怨以及恼怒,一下全压在了这个名字上。又是这小子!之前不是让族侄留在长宁,要把这小子整治一番么?听族侄说,他已说通了效用都的副都头,看来是失败了。

马觉脸色在紫红清白之间变着,见他着实难受,亲信另有理解,附耳道:“效用都总是刘庆部下,刘庆之功,便是统制之功……”

马觉西军出身,争功套路熟入骨髓,利益计较娴熟于心,顿时恍悟。

“刘庆,你立下这番奇功,本官绝不亏待!”

瞬间翻出慷慨脸色,马觉将功劳全扣在了刘庆身上。王冲之事另说,荡轮谷囤之功,宁愿让转运司分沾,也不能让张思正分沾。若是靠了张思正的先锋才逼降荡轮谷囤,他马觉这一路人马,就已失职了。

听出了他的意思,田佑恭就微微笑着,不发一言。

入囤后,占了囤中的公厅,地上血迹斑斑,马觉开口,杀气又喷薄而出:“囤中但凡高过五尺的男子,杀!妇孺如前处置!”

这虽不符明面上的军法,却是招讨统制司出战时立下的默认规矩。到现在出兵十来日,三路兵马已斩首五六千级,哪可能全是战获,大半都是攻下峒囤后,拣出丁壮斩下的首级。丁壮斩首。妇孺囚作奴隶,女子暂时充营。未成年男女则分发给附从熟夷。当然,除了照规矩办外。马觉也有将功劳按实在自己名下的用心。

“不可!”

“统制三思!”

刘庆和田佑恭同声反对,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之所以愿降,就是许诺给他们一条活路。现在出尔反尔,又不知要搞出什么乱子,囤中可还有五六千人。

马觉杀心炽热,压根听不进去,王冲得知此事,气得跳脚。此时他还冷静,让赵申老道出面。拉上田佑恭,说是代张思正而来,说降僰人,也有张思正之功。张思正已许诺善待降者,马觉该有顾忌。

却没想到,马觉此刻已黑了心,管他什么张思正,先砍下了脑袋,坐实了功劳再说。

王冲再忍不住。径直冲进公厅,当面喝道:“潘虎之鉴,统制莫非忘了?”

“王冲……”

两人再度相见,马觉脸肉突突跳着。咬牙切齿,一副要王冲生吞活剥之状。

“区区敢勇,竟敢指斥统制。活得不耐烦了!?拖下去!”

马觉心说这可是你自己伸着脖子送上门来的,我不砍你。就对不起你这番好意!

形势危急,王冲也豁出去了。高声道:“是我代赵招讨向他们许下的承诺!使者已去见招讨,求得他允准!你要背诺杀人,马统制,我再问你一句,忘了潘虎之鉴么!?”

听得王冲已派人越过自己,直接找赵遹,马觉更是狂怒,连声喊着砍了砍了。

没人动弹,部下们甚至拉住马觉,小意劝解。

是“潘虎”一名镇住了他们,乐共城兵马监押潘虎诱杀罗始党首领数十人,逼反了原本持中立态度的罗始党人,是晏州之乱升级的重要原因。赵遹原本只将西军当作后手,靠着蜀兵还能收拾局面,经此一变,前计破产。

诱杀蛮酋之行在本朝多不胜数,换得了好结果,自是大功,可换得局势糜烂,就是大罪。坏了赵遹的谋划,不得不急奏请调西军,更是找死。赵遹暴怒,以败坏朝廷信誉为名,将潘虎当众诛杀,无人为潘虎鸣冤。

眼下大军三路进击,看似如摧枯拉朽,可遇上荡轮谷囤这等坚地就已无比头痛,卜漏和余众都聚于轮缚大囤,那里可比荡轮谷囤险要十倍。就算此时赵遹不追究马觉背诺,一旦战事不利,赵遹要找人背锅,马觉就是绝佳人选。

“也罢,暂留你和僰蛮的项上人头!小子你也别得意,这是招讨自己定下的方略,你只会等来一个杀字!”

马觉也找回一丝理智,勉力压下了杀心,他还有未尽之言。待赵遹下令,僰人定要找王冲,那时便把王冲推出去,就算僰人不杀王冲,也能以煽动僰人作乱为由杀王冲。

“此事不与你计较,你区区小校,胆敢硬闯节堂,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推出去!杖二十!”

马觉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寻了这个罪名,即便刘庆和田佑恭苦劝,也不为所动。

王冲冷声拱手道:“统制不杀之恩,王冲没齿难忘!”

他闯来时已有心理准备,这里当然不是什么白虎节堂。但马觉是一路统兵将帅,在哪里与部下商议军务,哪里便算是节堂。他王冲此番立下大功,还与僰人声气相连,马觉冷静下来,当然杀不得他,可借此事治罪却是免不了的。

双方隙怨已深,再加上这一桩,王冲对此人已恨到极点,马觉自也如此,因此王冲那一句几乎就是挑衅的回话,只换来马觉嘿嘿冷笑。

王冲被处军杖的消息传开,王彦中和王世义喊冤,张立等效用都敢勇激愤,斗荔更是害怕,王冲若被治罪,就意味着之前的承诺无效。

几股压力如潮般涌来,再有田佑恭冷眼旁观,荡轮谷囤有大乱的迹象。马觉也不得不含恨让步,示意由刘庆点牢城兵行刑,二十军杖就成了形式。

既是形式,就得作足样子。尚幸牢城兵里人才济济,找来了一个被发配的杖子(衙门里专门杖人的差役),二十脊杖打下来,皮开肉绽,却没伤到半分骨头。

“你的许诺便是兑现不了。也不怪你,知道你是真心的。”

斗荔来看王冲。自己是惊惶不定,却还在安慰王冲。

“官兵要动手。我就先把你杀了,跟斗甜姐埋在一起,然后再自杀!”

失蚕横眉怒目地道,这话意味颇深,八难自有理解,盯了失蚕好一阵,对王世义道:“真到那时,马觉肯定也要对师弟动手,便把师弟和这妮子一并带走”。他摇着头慨叹道:“师弟真是……命犯桃花啊。”

王冲无奈苦笑,王彦中担忧地道:“赵招讨,真会允准吗?”

压住心中的忐忑,王冲道:“招讨身边,还有我们的人。”

十一月初一,荡轮谷囤请降的第三天,乐共城中,赵遹正将一份诏书传给招讨统制司下文武官员。

“陛下心急,催我出兵。却不知大军已出旬日。虽情事有差,可陛下之心,诸位也当尽知。此战是为绝泸南夷事而来,不是求一事安。一时安。陛下托此重任,我等不彻底镇平泸南,定百年安宁。便是有亏职守,望诸位与我同勉!”

赵遹的声音有些嘶哑。眼里满是血丝。往日雍容清雅的文人气度已经荡然无存,此时就像一个被如山般的文书压住的刀笔老吏。正在奋笔疾书。入木的锋芒气质之下,是不堪重负的颓朽之迹。才五十出头,鬓角已经全白,而一个月前,鬓发还是灰的。

众人凛然,齐声向赵遹应喏。

“大军三路齐进,到今日还算顺利。前日荡轮谷囤已降,除去晏州和轮缚大囤,僰蛮已尽失屏障,我有意平晏州,扫尽零散峒囤后,回兵江安休整……”

赵遹文人出身,临危受命,自觉不精兵事,以徐禧为鉴,行事如履薄冰,这也是他十来日便白了鬓发的原因。

对他来说,这一战其实极为凶险。官兵有一桩致命缺陷,那就是粮道不畅。转运司虽然竭尽全力,但泸南路途艰险,堆积在江安的粮草军资如山,却难以尽送到前线,支撑大军长久打下去。靠人扛马驮,只能输送十来日的给养,到现在大军已有强弩之末的迹象。

而晏州僰人则有一利,那就是散于四处,各踞险地。罪魁卜漏拥众上万,聚在轮缚大囤,更是险绝之地。

为此他将此战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扫清四周的僰夷峒囤,这个任务原本还因荡轮谷囤也是险要之地,面临极大困难。在收到荡轮谷囤降伏的消息前,他就已有退兵的打算,准备刚在第二阶段解决。现在还好,可以再打几天,把晏州拔了。

第二阶段才是此战关键,攻下轮缚大囤,拿获卜漏一党。为了不生意外,第一阶段的扫荡就得干净彻底。

当幕僚问到荡轮谷囤请降的罗始党人该如何处置时,本着这个思路,赵遹道:“何须多问?照前行事便好。罗始党人因潘虎之诈,对朝廷已无半分信任,再留不得他们。而后要攻轮缚大囤,怎可容数千心怀怨忿之敌留在后方?万一再出乱子,大局危矣。”

一个中年将领有些忧虑:“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是被说降的,若是依前处置,会不会让其他熟夷生惧?”

赵遹摆手道:“种正卿,你为那少年说项,便直接说来,怎的学起文人拐弯抹角,亏你还出自将门……”

泸州都巡检,种家旁系出身的种友直笑道:“招讨明鉴,我种家下马治事,上马打仗,不止是将门……”

看得出赵遹对种友直很信任,对这玩笑不以为意,但也未因种友直的话改了主意:“兵行险危,容不得些微差错。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与朝廷仇恨难解,跟其他熟夷不能归为一类,何况……”

他脸色转为不豫:“那少年不过区区一勇敢,竟以招讨司之名与僰人立约,若是容得此事,三万兵马,岂不是人人都能任意妄行!?”

幕僚再低声道:“王冲本是招讨之侄赵梓所荐,身负孝名,随父从军,以一己之力说降数千罗始党人,此事定会传扬甚广。招讨若仍照前例处置,怕他人借题发挥,劾招讨寡仁……”

赵遹冷笑道:“寡仁……泸州生僰,非我族类,元丰时就曾有大乱,现今依旧不服王化。要让泸南久安,就只有灭其一族,掘尽根脉!”

他再唏嘘道:“我赵遹虽读圣贤书,知仁义,却不是借仁义为旗招,只知劾人,不治实事的庸儒!能绝此族,便是有天大风波,我都担着!泸南百年之安,就在今朝!我怎能退却?”

幕僚无语,种友直欲言又止,微微摇头,脸色颇为不忍。

赵遹抬手叫人,正要将这道命令传下去,门外忽然响起呼声:“招讨不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功成一峰再登攀

见一个少年书生露面,一直在外作战的种友直很是疑惑:“这是谁家衙内?”

十六七岁就随军出征,肯定有背景,但赵遹身边的子侄种友直都认识,才有此一问。旁边的招讨司勾当低声道:“是赵梓荐来的效用,年纪虽小,夷事懂得不少,又精算学。就是他算得全军粮秣军资足用十八日,依照旧算,招讨前日就要退兵了。”

此时招讨司机宜文字,也即幕僚和文事效用的上司正喝道:“幕府议事,岂容擅闯!此等大计,更非尔小小效用所能言及,还不速速退下!”

赵遹铁青着脸摆手道:“唐秀山……你且说说,为何不可?”

机宜本是回护,见赵遹这脸色,无奈地低叹一声。少年正是唐玮,紧张与慷慨之色正在脸上交替,也不顾赵遹的用心,急急道:“我中国乃礼仪之邦,信为国本,这是招讨诛杀潘虎时的原话……”

这话很是冒失,指责赵遹行潘虎旧事,赵遹嘿声冷笑道:“莫非此时在泸南,不是我这个招讨,而是一个勇敢替朝廷立信?”

听出赵遹语气不善,唐玮也豁出去了,长拜道:“若是招讨只想定泸南十年,行此事也无妨。若是要定百年,休说军兵,便是百姓,也能替朝廷立信!”

赵遹哼道:“我作此决断,正是为百年计,尔有何道理,我且听听,若是故作惊人之语,休怪我行军法!”

尚幸赵遹是文人,被一少年置疑先前所述的“百年之计”。自觉丢了脸面,就想着驳倒。若是换了武将,哪会与他啰嗦。

唐玮再拜道:“学生读圣贤书。知制夷之道在刀兵令其畏威,教化令其怀德。招讨以刀兵加诸卜漏之晏州僰,以恩誓义结都掌人、罗始党人,学生感服。但即便荡平晏州僰,这也只是十年之计。元丰时斗望作乱,大观时再有乱像,治臣所为,虽不如招讨决然,却也不脱刀兵与恩誓二策。”

他提高了声调:“由此观之。刀兵既未能斩绝夷人根脉,恩誓也不足以镇平夷人之心。但有守臣举止失措,乱象如野火,终有复燃之时。”

包括赵遹在内,正想说这一战不就是要彻底拔掉晏州僰么,却听唐玮道:“晏州僰非独枝,都掌人,罗始党人,乃至夔州九丝蛮。都是僰人!晏州僰不过二万户,可都掌人、罗始党人、九丝蛮,有十万户之多!今日招讨便是绝了晏州僰,明日都掌人、罗始党人、九丝蛮又能复为晏州僰!更何况。荡轮谷囤的僰人是罗始党人,罗始党人余众上万户,今日恭服。不过是畏朝廷兵威。他日有所变故,荡轮谷囤的处置。便是其人作乱的绝佳藉口……”

赵遹默然,众人也都暗吸凉气。少年这话倒是没错。他们对泸南蛮夷的认识有复杂的转变过程,先前以为,这里的蛮夷都是一体的。来了才知,还有都掌人、罗始党人、晏州僰等不同族类的划分。随着了解的深入,又发现这些族类也不能截然分割开,彼此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同样凿齿,同样以活人祭祖,同样在山壁悬棺,同样渔猎。除了地理和人文不同,使得语言、衣着略有不同外,最明显的差异还是在受汉人影响的轻重。

唐玮的话意思很明白,如果只是刀兵相加,今日晏州僰能乱,明日其他蛮夷一样能乱。赵遹所言的百年安定,只是针对晏州僰而言,要扯上其他族类,就没什么意义了。

机宜喝道:“唐秀山,年纪方小,就学那等庸儒,满口百年之计。百年之计在于治本,哪能这般轻巧?”

读书人的通病都是如此,张嘴就来,在场的读书人都有过这段经历,收摄心神,纷纷暗道,这少年也真是志向远大。没错,蛮夷难治,难定百年。这也是自古以来的难题,历朝历代都没有治本之术。无非是平时怀柔利诱,乱时刀兵相加,还能有什么百年之计?赵遹所言百年,也不过是刀子用得狠些,兵威维持得久一些而已。

赵遹也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再将一军,就把这狂妄少年打发出去:“依你所见,泸南蛮事,该如何治本?与处置荡轮谷囤又有何关联?”

大宋周邻,辽和西夏不算,其他尽皆蛮夷。蛮夷事该如何治本,但凡是读书人,谁都能说出一通大道理,依旧是“威”、“德”二字,只不过要定百年,也要行百年,这二字就等同废话,不可能着落到实际。赵遹想让大家看清此子的根底,处置起来,大家才心服口服。

却没想唐玮喜上眉梢,挺胸昂首,意气风发地道:“便恕学生无状了,学生以为,华夷之分,首重耕牧渔猎之分。耕者有恒产,民弱器利,非仁义道德不能相连,方有今日中国。牧者无恒地,游走掠食,民强器弱,以暴掠为道……”

赵遹拂须道:“这是史家早有之言,你所谓的百年之计,莫非是想变僰人为耕种之民?”

其他人呵呵轻笑,若是这么简单,哪还有什么蛮乱?

唐玮点头道:“学生所言正是!僰乱根源在哪里?就在耕牧渔猎之变!宋人焚林开山,变茂林为耕田,蛮夷不断退入深山莽林,生计日日艰难,这是蛮夷恨我中国之本!但也有水都掌人、罗始党人等族变猎为耕,成了熟僰,若是朝廷一力主之,导其变耕,其人自入教化,为我中国之民。朝廷在横山河湟,不就是如此处置,得数十万熟蕃么!?”

机宜忍不住道:“让僰人种田,先得散了他们的峒囤,废了他们的首领,就此一桩,已非易事。其人又不懂耕种,一有天灾**,又要作乱。何况新开之地。本该募内地之人开田,充实边塞。你要将蛮夷立为郡县,不是又埋下变乱之患么?”

唐玮扬声道:“正因如此。才要立起标榜!内地之民要募,导僰人耕种也要行!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依前例处置不妥,尽释之又有顾虑。以屯田之策,让其转猎为耕,四邻僰人便可效仿。有利在前,僰人自不愿再走变乱之路。与我宋人共处,改了服色,易了风俗。变了语言,就成了宋人,泸南百年,由此而定!”

“屯田……”

没想到唐玮打了这么大个埋伏,将宽赦荡轮谷囤罗始党人,以屯田之策,与定泸南百年联系在了一起。赵遹嘀咕着,目光闪烁,似有所动。

众人则是心绪纷乱。既觉此策不仅是开创之举,又符合朝廷开拓之心。再觉此事份外棘手,不知如何施行。该怎么引导僰人种田,汉僰混处那一大堆麻烦又该如何化解。都无前例可循。

种友直见赵遹有些动摇,也道:“若是荡轮谷囤罗始党人不降,不仅要多耗时日。还不知要损多少军兵,这是大功。若是我们不念功轻处。给罗始党人出路,再攻轮缚大囤时。卜漏便可借机发挥,到时还不知……”

种友直是从军事出发,这话很有份量,而另一位统制,东路军统帅王育则淡淡附和了一句:“上策下行,总有偏差,招讨这里说一声依前例处置,马觉那边,可不知会作到哪一步。”

看来马觉的人脉关系很不好,连同样出自西军的王育都公开说他坏话,其他将领更是纷纷附和。

赵遹也猛然警醒,种友直和王育的提醒都很对,尤其是王育所言。如果马觉杀得起劲,又搞出了乱子,正一帆风顺的战局怕又要大变。

但他依旧有些犹豫,既是担心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心怀怨愤,难保不出乱子,又觉自己向唐玮低头,着实丢了颜面。

赵遹冷声问道:“你这些话真是出自公心?我知你与那王冲交好,甚至你能入招讨司为效用,也是他出的力。若是就想替王冲争功,凭私心论事,本帅绝不轻饶!”

唐玮一楞,再苦笑道:“招讨,若论私心,学生恨不得杀绝蛮夷……”

听他简述亲人遭遇,众人也嘘唏不已,本就很赏识他的机宜也趁势赞扬道:“志稳,学固,方有今日的见识。招讨,朝廷开边频频,唐秀山之策,未尝不可为朝廷一试。”

赵遹却摇头道:“此事非得力之人不可任,不是轻易能成朝廷主策的。不过……唐秀山,本帅非耳目闭塞之辈,此策会斟酌,你可细述成文,呈于我看。”

赵遹还是低头了,不仅部下们的劝解都在点子上,唐玮的建议也很有价值。

他这话出口,众人都纷纷看住唐玮,眼中都是羡慕之色。能说服赵遹纳策,这弱冠少年前程已稳了,至少能得一个招讨司勾当公事的位置,乖乖,这小子才十六七岁啊。

唐玮踌躇了片刻,却面露决然之色,沉声道:“唐玮不敢居功,此策非唐玮一人所得。说降荡轮谷囤的王守正早有此言,唐玮不过是将之思虑周详而已。若是招讨愿悉此策,唐玮荐王守正呈文!”

这是王冲的主意!?

众人正讶然,唐玮再道:“王守正虽还小唐玮一岁,但学识超凡,胆魄过人,唐玮受其教诲颇多,以半师相待!”

这下连赵遹也都掩不住讶异之色,种友直也捻着胡须,眼中光彩闪动,暗道唐玮已极出色,而被唐玮视玮半师的王冲,又不知是何等风采。

“王冲……”

是王冲说降了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若是真让这些僰人屯田,王冲当然是主事的绝佳人选。当然,此事赵遹可没认真想过屯田之策的可行性,但将此事用作安抚这些人的前景,却是妥当的办法。

赵遹沉吟片刻,缓缓道:“先将这支僰人的首领招来看看,再议处置之策。”

唐玮惊喜无比,向赵遹长拜,心中喊道,守正,我总算是不负所托!

“未议妥前,这支僰人还须妥当监管,招讨最好另遣得力一将看护,免生意外。”

机宜再补充道,这是应有之义。既怕马觉擅自动手,又怕僰人动,镇压不力。

种友直自告奋勇:“末将愿往!”

这个部下思虑缜密,行事谨慎,赵遹很放心,点头准许。

种友直部还未到荡轮谷囤,消息已经传到了,罗始党人大喜。虽然招讨还要另议,可愿意接见斗荔母子,姿态就已摆得很明显,不可能再苛待。

马觉领了招讨司军令,灰溜溜地转兵向南面晏州进发,他不仅失去了对荡轮谷囤的处置权,也失去了对牢城第二指挥的管辖权,因此也再没了借机惩治王冲的机会。

王冲该得什么功赏还没谈到,刘庆却已青云直上。靠着以厢军硬挡僰人,斩首二百级的战获,以及先入荡轮谷囤的奇功,赵遹将其拔为招讨司帐下别将,领来自泸州本地的四个指挥厢军、土兵、义军,归种友直部节制。这自然是为日后给转运司论功先埋一个台阶,也是替蜀兵彰功。

效用都更是全员中奖,从牢城第二指挥辖下划出,尽归招讨统制司帐下听用。这等悍勇之兵,赵遹当然要亲自握在手中。招讨司还放出了风声,此战之后,张立起码是保义郎,也即政和改制前右班殿直的前程,其他人则有望升到张立目前的进武校尉,若是再有战功,全员承信郎都有可能。

勇敢效用升官很快,一两仗打下来,只要活着,就能挣到品阶。虽然没有差遣,俸禄也要打折扣,但其他待遇却是实的。这等好事,也就年年打仗的西北才有。以至于西军中出现了“武义队”、“武略队”、“武德队”,也即兵丁都是从七品中的诸司使副官,蜀地就没这好事了。唯一出现过的“郎官队”,还是元丰年间,现在张立这个效用都又要重现勇敢辉煌。

升官的刘庆乐得两眼发虚,转为帐前勇敢效用队的张立等人也是整日合不拢嘴,王冲呢?

斗荔所住宅院的卧室里,王冲正侧卧在床,无聊地哼哼……

得了唐玮的消息,王冲也大赞好样的,可唐玮在书信中流露出来的满足感,以及让王冲赶紧谋划僰人屯田之事,却让王冲很不以为然。

大战还没有结束,他来泸州的最初构想还没实现。眼下这点功劳,还没在他眼里。

胸口骨伤,背后皮肉伤,却让他办不了什么事,只能侧卧在床上数指头发呆。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王冲已听熟了,是失蚕,此时王彦中和王世义都在院子外,她一个人跑进来作什么?孤男寡女的……

虚弱中的王冲本在憧憬着,若是香莲玉莲在旁伺候就好了,此时来了个小蛮女,倒也不错。

到了卧室门外,失蚕放轻呼吸,咬着银牙,抹去脸上的泪水,决然拔出了腰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思过思生负天命

() “招讨不会为难你小娘和弟弟,最多是把你们迁到其他地方……”

丢开杂念,王冲以为失蚕是心中忐忑,又要问将来之事,随口说着。他背对着门,只听到失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冰凉之感横在脖子上时,心中剧震,话也嘎然而止。

王冲小心翼翼地翻转身,见到满脸泪痕,却咬牙切齿的失蚕,手持腰刀,刀刃就搁在他的咽喉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冲无奈地暗叹,前几rì都忙着为荡轮谷囤找出路,现在出路既定,失蚕终于要清算他的杀母之仇了。之前就有侍女捅破了此事,失蚕不可能被一直瞒下去。

“你这一刀,杀的可不止是我,是你们所有人。”

王冲竭力保持着镇定,同时让自己的话语也温和平静。

失蚕哽咽着道:“杀了你,我再自尽,就不会牵累其他人了。”

她的手在抖着,刀刃就在王冲咽喉上颤个不停:“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冲叹道:“那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刚才就下手?”

泪水如开闸的洪流,失蚕痛苦地道:“你救了斗甜姐,你帮我姐姐报了仇,你还救了小娘、弟弟,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斗甜姐临终时,还要我代她保护你。可你杀了我娘,我必须报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作,怎么作都是错的!我不杀你,娘会在地下怪我。杀了你,小娘、弟弟,大家,还有斗甜姐会怪我……”

她摇头道:“如果是我代姐姐、代斗甜姐、代娘死了多好,就不必担起这事了。为什么要我来作选择,为什么啊?”

王冲沉默,他很理解失蚕的煎熬,这般纠结,对这个与香莲玉莲一般大的小姑娘来说,确实太难了。

失蚕再低声喊道:“你说啊!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你是坏人,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杀了你!你是好人,就说服我放下刀。你说啊!”

王冲挣扎着坐起来,任由刀刃搁在脖颈上,失蚕真要下手,眼下他这身体状况可没办法逃脱。希望就在自己的一张嘴上,可此时王冲想的却不仅仅只是如此。失蚕这一问,让他的思绪骤然回溯到了那一rì的散花楼,染满血腥的散花楼。

“失蚕,以前的我,是个好人,满心就想着给大家带来幸福。可结果是,我的小娘死了。我爹被发配充军,我才来了这里……”

“现在的我,就是个坏人,杀人。欺骗,挑拨离间,可我不仅救了你们,还要救我爹。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跟你要不要杀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冲这话已极为浅显,失蚕还是一片茫然,就下意识地道:“好人不该杀……”

王冲嗤笑道:“是吗?可我作好人时,却害苦了大家,害死了亲人,我都觉得自己该杀。”

目光渐渐迷离,王冲幽幽道:“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刚来这里时,曾经单纯地以为,我可以作我想作的事,又不担什么责任,这里不会因我而变。我就像一只蝴蝶,再怎么使劲扇翅膀,也不可能平息一场风暴,或者掀起一场风暴。所谓的‘混沌理论’,在我所见所闻的现实面前,其实根不存在。”

王冲拉起的话头明显偏题了,可不知为什么,失蚕就觉得一股远胜自己煎熬的悲悯,随着王冲的讲述涌出,眼中的泪水,心中的焦躁,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听不太懂,可她想听下去。

“可我错了,每当我扇起一股微风时,就会有更多更强的风吹回来。每当我对这个世界作了小小的改变时,就会有更强的力量来扑灭这样的改变。我以为那些改变,会给亲人和朋友们带来幸福,却没想到,反而成了灾难之源。”

往rì种种,在王冲脑海中幕幕闪现。他领着少年们革新县学,却激发了大家的心志,这才有公试学案,乃至后面的案。他插手潘家之事,经营酒jīng香水,撮合父亲和潘巧巧,又造出诸多敌人,撼不动自己,就压向潘巧巧。

问题出在哪里?

只是自己思虑不全,卫护不周吗?

不止是这样,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总以为可以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成为原原的一分子。可潘巧巧之死,才让他明白,他融入这个时代的同时,也在改变这个时代。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改变,也带着沉重的责任,这是他无法推卸的。

失蚕品了好一阵,愣愣地道:“什么都不做,不就好了吗?”

王冲摇头:“风已刮起来了,再想着什么也不做,已经晚了。”

失蚕皱着眉头道:“那要怎么办?听起来,只要你活着就会害亲友一样,有人说你是太岁星君,就是这个意思?”

王冲淡淡笑了:“办法只有一个……”

他看向失蚕,眼瞳清澈如深潭,可潭水下,却似乎正沸腾着什么。

“我这只蝴蝶,就得迎着风去,迎着最强的风去!既然每一桩小小的改变,都会吹来逆风,索xìng就去改变那最强的风!”

失蚕在努力追逐着王冲的思绪:“最强的风……是说你来这里要我们放下兵器,救下我们的xìng命?”

王冲向她展颜笑道:“也可以这么理解,改变,从你们开始,如果能改变你们的命运,我就有了更多信心,去改变整个世界。”

失蚕抽抽鼻子,整理了自己的思绪,眉头又噌地跳了起来:“说些云里雾里的,不懂!”

情绪回卷,搁在王冲脖子上的刀刃又微微抖了起来:“什么命运,什么世界,跟我娘的仇有什么关系!?”

王冲叹道:“当然有关系,我问你,你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

失蚕愕然。为了什么活着?

“刚才我说的,就是我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你问问自己,是为了报你娘的仇活着吗?”

王冲的话如微风拂入失蚕心间,虽微弱,却将沉积的思绪如灰尘一般吹起,纷纷杂杂间,sè渐露。

失蚕脸sè变幻不定,一时迷茫起来。她当然不止为报仇活着。否则她早就杀入官兵群中,以命换命了。她想活下去,原因有很多。除了属于懵懂少女的那一份,更多的是守护还活着的家人,乃至守护所有想活下去的族人。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杀了王冲再自杀这事很是幼稚,而心中郁积的煎熬也骤然减轻了许多。就像王冲所说那样,她还有未尽的责任。

可是,杀母之仇,就这样放过了?

见她脸上浮着茫然,王冲再道:“你娘……很英勇。没一个男人能比得上。”

这话很是冒险,但王冲觉得,这险值得冒。

果然,失蚕再度流泪。但情绪却不像之前那样激动,而是一种终于做出抉择后的不舍。

她品着泪水的苦涩,认真地道:“我娘的仇,我会一直记着。绝不饶恕你!刚才你说的话,我就听懂了一件事。你说你要改变我们僰人的命运,我会看着你。你如果只是为了保命来哄骗我,那时我一定会杀你!”

话音刚落,王世义急急进屋,正要说什么,看到这副情景,低喝摸刀。

王冲赶紧摆手,再捏住脖子上的刀刃,轻轻推开,嘴里道:“别闹了,不就是摸了摸,亲了亲,怎的就动刀子呢?”

失蚕顿时脸颊通红,收刀不迭,恨恨地瞪了王冲一眼,埋头逃了出去。

目送失蚕出屋,王世义捏着下巴,忧心地道:“二郎,看她哭成那样,你真只是摸了摸,亲了亲?”

王冲无语,又听这大个子语重心长地道:“这小娘子是僰人,刚烈得很,别闹出什么事,待会好好赔个罪吧。唉,二郎你也是,怎的又对这小娘子动了心思。”

王冲心说真是自找的,转移话题道:“有什么事?”

王世义也不再纠缠这事,二郎就喜欢逗弄小女娃,这事他早习惯了,只是平rì都假正经,今rì才撞破他动手动脚一面,还真是人无完人啊。不过这也好,就怕二郎还跟老师一样,依旧是块呆木头……

“刘庆升了官,要怎么安置老师,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凑在门外,听王冲与王世义商议,失蚕此时心胸已经畅通,暗道从现在开始,我活着,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活得更好。王冲,你办不到的话,我再来报我娘的仇。

王冲道:“效用都要到招讨统制司帐下,得把爹也弄去,刘庆领军独当一路,还让爹跟着他可不放心。”

王世义挠头:“可老师似乎另有主意,他想留在刘庆手下,好像对领兵有了兴趣。据说前几rì马觉遣牢城第二指挥山下立营,还是老师鼓舞厢兵奋勇作战,甚至老师都有一级斩获……”

王冲捶床道:“怎的这么不安生!?真是反了!”

没过多久,王彦中急急而来,跟王冲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王彦中怒声道:“你小子作反啊!”

十一月四rì,种友直率军到达荡轮谷囤,满怀见识英雄父子之心,可见到的却是父子对骂,不由愕然。

“都巡别理他们,吵吵就好了。”

刘庆是已习惯了,王冲想安排好王彦中,王彦中觉得自己能处理好,不必儿子多事,两人意见不一,天天吵架。

“别狡辩了,真以为运筹帷幄,就能制胜于千里之外?书生!”

王冲一句话骂得王彦中额头直暴青筋,你老子我是书生,你就不是书生!?可见一员大将行来,不敢再争嘴,一面行礼一面暗道,你这不孝子,待得事定,看老子我不行家法收拾你!

“种师道是我族兄……”

种友直与王冲相见,这么解释着自己的家世背景。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声云角蕴有年

() 王冲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神思有些恍惚,听得是种友直来了,口没遮拦地就问起与种师道的关系。

“愧为种家子啊……”

种友直却没生恼,不仅给了王冲答案,还满腹感慨起来。

王冲此时才觉自己唐突了,赶紧请罪,种友直不以为意地道:“我来蜀地,人人都有此一问,却又不当面打听,扰得我家眷不得安宁,倒是守正率直。彝叔是种家翘楚,沾彝叔的光,我心安理得。”

种友直这话这态度,让王冲微微讶然,对自己这般示好,所求为何?

“唐秀山在帅帐里服赵招讨,少年英姿,我在旁亲见,也为之心折。唐秀山自承受你提点颇多,以半师相待,我很好奇。来,与我聊聊,你对泸南夷事还有哪些见解。”

种友直招呼着王冲坐下,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即便确定此人定有所求,这姿态也让王冲心折。不再忸怩作态,径直一坐实了,跟种友直侃起大山来。

“以利为先,兵威教化并举,散峒囤为郡县,归入朝廷王化之地……这就是朝廷之策,年贾宗谅也是这么的。要论化夷之心,贾宗谅可比守正你还热。”

贾宗谅已被追毁字出身,削籍为民,因此种友直也就直接以名字称呼,不过这称呼中也未尝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王冲好奇地问:“贾宗谅既如此心热,对武功来,不正是好事吗?”

种友直的官阶是武功郎,虽然更上一资是武功大夫,但称呼从来都是就高不就低,他人都以种武功相称。听王冲此言。种友直叹道:“武人自然希望打仗,可贾宗谅此心……不纯。”

他谨慎地挑着字眼:“前年与僰人生衅时,我便劝他,既已有心兴兵,就该预作准备。招兵买马,囤积军资,得开始着筹措。可他却置之不理,还呵责我们泸州军管束不严,才生出这么多乱子。”

“都掌人和罗始党人不诚心招抚。当地禁军、厢兵、土兵以及保甲之事,也不认真理会,甚至当面jǐng告我不要恣意妄为,挟边乱为功……”

王冲嘿道:“真要像武功你这般处置,泸州就乱不起来了。泸州不乱,他又怎么开边呢?”

种友直点头:“这一战他比谁都盼着打起来,却没想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这么乱。反而是赵招讨之前就劝以教化为先,不宜在泸州大动刀兵。”

王冲觉得这事有些好笑,有心开疆拓土,却没拿捏住尺寸,捅出了惊天大漏子。而往rì满口仁义的书生。一旦下了决心,立马翻脸为凶神恶煞。据现在斩首已经超过万级,赵遹已快坐实了活阎王之名。

“年年底时,我便觉得僰人的动向有些不对了。再劝贾宗谅,依旧没有结果。我索xìng就埋头守着泸州,再不管城外之事。果不其然,一连串变故搅下来。就成了眼下这般情形。彝叔也跟我讲过五路攻夏和灵武之役,我就觉得似乎有相通之处。”

“五路攻夏。灵武之役,都是武人皆言不妥,臣却坚持要打。便如泸州,我们这些巡检监押们,都要开泸南,必须要有所应对,可臣不允,他们自有盘算,结果呢,一败涂地。”

种友直无奈地道:“这等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这话只是种友直信口道来,并未深想,但听在王冲耳里,却如钟鼓一般,猛然敲在心头上。原还漂浮不定的心神顿时凝结起来。

只看军事,这还真是个规律。此时还只知有五路攻夏的失败,灵武之役的失败,而王冲还知道,再过不到十年,又有攻辽之败,那一败就直接断送了北宋江山。

“何止五路攻夏和灵武之役,这些战事都是……意气之需。但凡出于意气,而不是实在之需,结果都是如此。战事规模越大,败得也越惨。”

王冲含含糊糊地道,种友直愣住:“西北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西北什么事?”

这话问得王冲茫然,他不过是联想到了联金攻辽之事。可他哪里知道,刘仲武在臧底河城大败的消息刚传过来,种友直还以为他也知道了这桩绝密。

见王冲神sè不似作伪,种友直压下了疑惑,敷衍过了这事,慨叹道:“你倒得不错,意气之需……早年范正公经略横山,王韶开河湟,王厚与童太尉开青唐,都是立于现实,不得不为。可一旦要另有所为,事情就变样了。起来还是用人有差,贾宗谅这种人太多,赵招讨这种人太少。”

王冲哦了一声,心中却不赞同此论,哪叫用人有差?是用人那个人有差。

上有所好,下自成蹊。像贾宗谅这种人,上面喜好开边,他就满脑子琢磨开边这事,千方百计激反僰人。如果上面喜好仁义,他定又是另一张嘴脸,能将僰人当亲人待。这种人就想着投其所好,而不关心实际问题,怎么可能不捅出漏子来呢?

再想到内有蔡京这样的新“新党”,外有童贯那样的太监统帅,王冲就觉得一股窒息感正缓缓升起。他想要改变的最强之风,就是历史大势,可现在看来,这样的大势,似乎已是上天注定,他根无能为力。

种友直也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用人有差这话是在谁?当然是皇帝了。他虽赏识王冲,却还没熟络到当着王冲指斥皇帝的地步。

“唐秀山引僰人屯田之策,是守正你提点的法子,还他所知的算学,也出自你的教导。守正,愿不愿调入我帐中,为我部效用,办理书之事?”

种友直终于到正事了,他是来挖王冲的。

王冲起身,郑重而感激地长拜,不过这份好意他却不能领:“王冲以勇敢效用从军,不是为战功和官阶,而是为父亲。父亲依旧戴罪,王冲怎可只顾自己的前程?”

种友直还没放弃:“守正有才,到我帐下也委屈了。只是朝廷传来风声,有可能另设泸南沿边安抚司,到时赵招讨高升,肯定要出蜀。西军也要回,安抚司里该有我的位置。先为我帐下事效用,而后再转入沿边安抚司,作个勾当公事,这样便顺理成章。若是从勇敢效用直接转入安抚司办事,有碍物议……”

他压低声音道:“王先生便是赦罪,也不太可能马上得了zì yóu身,还会呆在泸州。守正若是身在安抚司中,照料王先生也更方便。”

王冲心动了,不过也更疑惑了,种友直平白砸来一块馅饼,真的只是看中自己的才学?

果然,种友直真是直来直,提了条件:“你的伴当,就是那个王世义,勇武非凡。也不瞒守正,彝叔将要领军,叮嘱我寻访异人俊才。守正是不得,而王世义……有敌百人之能,这等好汉,正该沙场挣他的前程。”

哟嗬,原来是要连锅端啊,种友直身为武人,恐怕真正更看重的还是王世义。这十来rì里,王世义拿到了将近三十颗首级,让整个效用都侧目。

不过此时还没到论功的流程,种友直怎么对王世义的情况这么了解?

“我已与效用都谈过了,张立等人都愿转入西军。”

得,种友直挖了整个效用都,这一挖,自然看到了王世义的能耐。

王冲爱莫能助地道:“王世义是家父收的弟子,与我并非主仆,此事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

种友直无语,为了给种师道招揽人才,他此来已将姿态放得极低,可王冲却总是不卑不亢的,还有些挑挑拣拣。种友直很有涵养,但也是有限度的,见王冲连服王世义的意思都没有,脸sè也微微变了。

这变化王冲自然感觉到了,心果然,种友直更看重王世义,自己只是个附赠品,他微微笑道:“此战还未完结,武功不必心急。”

种友直生硬地嗯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晏州是平地,城墙都没有,卜漏余众全聚在轮缚大囤。那里地势虽险要,可大军四面而围,拿下来也不算太难,费不了多少时rì。”

王冲却摇头道:“王冲现在既在武功帐下效劳,当为武功谋划,轮缚大囤可非一般,搞不好会崩了大军的门牙。”

种友直瞪眼,这小子现在就把自己当帐下效用了?真会顺竿子往上爬……

不过他也是审慎之人,这话让他多生了一分jǐng惕,点头道:“那便好,我现在是监管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还要在此呆上几rì,你先谋划仔细,再与我一一来。”

他起身要走,王冲又道:“对了,武功也知,王冲必须得照料家父。武功能否调家父为王冲长行,随王冲在武功帐下奔走?”

种友直脸肉直跳,这小子……罢了,谁让自己送肉上门呢。

“爹,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上司,你的行至,都得由我允准。”

搞定了此事,王冲心情舒畅,似乎身上的伤都好了大半,负着,神气活现地对王彦中训话。王彦中气呼呼地不理王冲,该干什么干什么。王冲挠着脑袋,自讨没趣地跟在他身后,就跟长行一般。

ps: 这几rì工作太忙,更新真是不力,还望大家见谅,战事快告一段落,接下来会是王冲搅动风云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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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地重游僰王山

斗荔母子回来时,第一时间找到王冲和王彦中,母子俩一齐向父子俩下拜。

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保全了,面对孤儿寡母,赵遹书生心性发作,不仅受了请降,还要为荡轮谷囤老峒主请封。这么一来,斗荔便有了外命妇之身,失胄也能得恩荫,荡轮谷囤的五千多罗始党人也终于能安下心来,抹去泪水,埋下失去亲人的哀痛,开始为将来的打算。

“这都是王二郎和王先生的功劳……”

斗荔拉着失胄,长拜之后再叩头,王彦中赶紧摆手道与我何干,斗荔道:“没有王先生在,我们罗始党人就遇不上二郎了。”

王彦中一怔,看看正淡淡笑着的王冲,一股酸热在胸中荡开,顿时后悔这几日跟儿子赌气。为了自己,儿子是真在拼命啊……

“没有我在,他也会救你们的,这小子别无长处,就只一颗仁心还足称道。”

王彦中板着脸道,见王冲翻起白眼,斗荔掩嘴一笑。

“赐姓的事,招讨允了吗?”

王冲赶紧扯回正题,行前他与斗荔商量过,效仿横山蕃部求赐汉姓,以示归化之心,这是比封赠番官更能安朝廷之心的举措。

僰人无姓氏,斗、失、卜,都只是族名的汉音,而斗荔、失蚕这些名字,则是与汉人来往很多的都掌人、罗始党人自己取的。就像斗荔,那个“荔”字,正来自她家的荔枝园。而与汉人隔绝的晏州僰人,姓名都是汉音。没有汉义。

斗荔答道:“招讨说要为我们取一个,再请朝廷允准。一切都好。就只是迁囤之事,招讨说地方另定……”

王冲暗叹。赵遹的警惕之心依旧十足,之前他让斗荔请求在长宁军附近屯田,这要求被拒了。不过换作自己,也不放心,对赵遹此举也没什么怨言。

“只要允许大家屯田就好,种粮食、种蔬菜瓜果,大家好好过日子。夫人也可以干回老本行,我很喜欢吃荔枝呢。”

王冲安慰道,却见斗荔一愣。红着脸转开目光,一旁王彦中则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才醒悟自己这随口之语,听起来很像是调戏斗荔,尴尬地咳嗽起来。

“屯田的事,大家都还心里没底,会种田的人太少,会种荔枝的人比会种田的人还多,可荔枝只是每年那一段时节能卖得钱。而且种的人多了,价钱更贱……”

知道王冲是无心之语,斗荔只是微微失态,说起正事。脸颊上那抹红晕便被忧色抹去了。

“此事我早有计较,等战事结束便着手。”

王冲倒不担心,来泸州的路上。他与唐玮已商量得很细致了。押解王彦中的孙舟非要磨蹭到长宁,呆到上月底才回成都。也与此有关。

见王冲神色笃定,斗荔心中稍安。回了住处。再见失蚕,心头却又七上八下。

“你要杀王二郎,就把你弟弟,还有小娘一并杀了吧。不是为了囤里几千姐妹儿女,小娘也早不想活了。”

听到屯田之地未定,失蚕下意识地以为与王冲的父亲王彦中一样,是要离开故乡,流配它地,便恨恨地念叨着那时不该放过王冲,可把斗荔吓住了。

斗荔凄苦地再道:“这一年里,死的人够多了,你爹死了,我爹、我哥哥,也都死了。你若是觉得我们苟且偷生,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你便动手,小娘不怪你。咱们罗始党人,索性就灭了吧。”

失蚕抱住斗荔,痛哭失声,斗荔的话,也是她心中的挣扎。之前已被王冲说动,此时斗荔再一说,心中的煎熬尽散,就只剩下伤痛。

抚背安慰着失蚕,斗荔看似无心地道:“虽说招讨不再把我们视作晏州僰,还要封官,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还得靠我们自己。”

失蚕抹着眼泪,道出了与斗荔相近的忧虑:“以前我们在山上打猎,在江边捕鱼,也种些稻谷,却远不如汉人,光靠我们自己屯田,真能行吗?”

斗荔叹道:“所以啊,我们只能靠王二郎了,只有他是真心诚意在为我们着想。”

失蚕低下脑袋,羞愧不已,她还想着杀了王冲呢。愧到极点,一股羞恼又涌上心头,王冲虽是替她遮掩,却满口胡柴,这人真能信么!?

恍惚中,就听斗荔道:“可是,我们拿不出什么来酬谢王二郎,汉人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就只是救下我们,这恩德就已经有祖宗的棺材那么高了,未来日子要怎么过,还得靠他帮手,到现在我们却没一丝回报,会不会让他朝这话去想?”

失蚕愣住,这倒是个大问题,正蹙眉思索,斗荔叹道:“既然还想活着,就得好好地活下去,王二郎这样的人,我们得紧紧抓牢,可惜,我年纪已经大了……”

报恩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品了好一阵,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到十岁的小娘,脸上布满难以置信之色。

“很龌龊吗?别以为朝廷饶了我们,我们就万事大吉了。如果屯田不成,养活不了自己,其他峒囤的都掌人、罗始党人可不会客气。他们正跟着朝廷的大军斩杀反乱僰人的男丁,抢走妇孺,我们这一囤几千妇孺,就是他们眼中的肥肉。”

斗荔拂着发丝,神色异常平静:“既是报恩,又能让王二郎对我们多一份心,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为了大家,死都不怕,什么脸面名声,又何必在乎?”

失蚕喘着粗气,怒声道:“你不在乎,可我爹在乎!你还对得起我爹吗?对得起失胄吗?年纪……”

她气到极点,径直道:“王二郎不成,他爹却是正好!你去啊!你这就去!”

斗荔咦了一声。恍悟道:“怎么忘了王先生……”

啪的一声,失蚕一耳光扇在她脸上。还恨声骂道:“贱人!”

斗荔抚着脸颊,苦笑道:“我也不想。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可她之前觉得,自己的仇怨比几千人的未来重要,现在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更重要。”

失蚕愣住,脸色瞬间煞白。

许久之后,她低低地道:“对不起,小娘,我误会你了。你说得对,我们得有依靠,这事……让我想想。”

看着失蚕的背影,斗荔幽幽叹道:“若是你爹还活着,恐怕早就把你塞到王二郎怀里,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女人啊,就是这样的命运。”

这对母女在鼓捣什么事,王冲自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这些囤人眼里。他就是再世父母。华丽的毛皮,美味的山珍,贵重的金银首饰、玉器,一堆堆往他怀里塞。甚至还收到了三张黑白相间的熊皮。

这是宋时,收藏熊猫皮倒无被查水表之忧,可让王冲困扰的是。身边一下多了好几个僰人少女,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伺候得他无微不至。让他爹乃至种友直都腹诽不已。

不管是蕃人还是僰人,夷狄有一桩品德很让汉人赞赏,那就是报恩。王彦中和种友直也没有多想,些许杂念,还能归结为嫉妒。

王冲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可吃不消这般报恩,把这些少女一一劝走了。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他觉得这么下去,会让自己放纵。此时正当年少,声色犬马,还早。

他有自己的坚持,对斗荔和失蚕来说,却是更大的困扰了。还以为他对模样身段另有所好,可王冲当面谢绝了斗荔再挑人伺候他时,斗荔的表情,王冲真是看不懂。

待王冲离开,失蚕恨恨地骂道:“就知他不是好人!”

斗荔无奈地看了失蚕一眼,心说你总磨蹭着不应这事,难道真要我去吗?

如果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还真说不定有斗荔悄悄摸进王彦中屋子的一天。十一月十九日,大军休整过后,继续南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栓腰带计划”也就暂时打住了。种友直部领着荡轮谷囤四千多囤人,向晏州进发,屯田之地定了,那里将是他们的新家。

荡轮谷囤被冲天的烈焰吞噬,这是赵遹处置反乱僰人的第一要则,就算是投降的峒囤,也得焚囤散族。荡轮谷囤是幸运的,他们没有像其他峒囤那样,男丁被杀尽,妇孺被瓜分。

但看着数百年久居于此的家乡被焚,这些人心中也没转着什么幸运的念头,人人都哀痛,不少人更是啼哭呼号,场面极其混乱。

种友直早就有所应对,他的两千兵甲胄上身,刀弓在手,占住高地,前后列阵以待。即便如此,他依旧有些担忧,这支僰人再出什么乱子,他不得不杀。王冲的劝降之功有没有,倒不值得他多虑,而是自己怕要背上杀降之罪。这股僰人,已经在赵遹那挂上了号。

僰人的情绪正到了一声呼喊就能引爆的高点,一队人的出现,如和煦微风,将这暴烈之焰悄然吹熄。

斗荔牵着六岁的小峒主行在前,失蚕跟在后面,十来个健壮的妇人抬着一杆肩舆,舆上是王冲,正在闭目假寐。

僰人们纷纷向王冲拜倒,看着这幕场景,种友直紧张尽散,随之而起的是满满的感慨,这小子……真是不简单。

“太招摇了吧?他现在是爹帐下的效用,就不怕爹责罚他,或是有人在招讨前说他坏话?”

身边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军将乍舌道,这是种友直的儿子种骞,在招讨司充效用,赵遹的军令还是他带来的。

种友直道:“恐怕他正盼着有人说给招讨,不如此,招讨就不深知他对这些僰人的影响。至于我……他既安定了僰人,便是有功,他人要怪,我会帮他担着。”

种骞觉出了父亲言语里的赞赏,哼道:“小小年纪,便知蛊惑人心……”

种友直叹道:“他也是为了赎他父亲之罪,这是个孝子。”

听到“孝”字,种骞不说话了,生怕话题转到自己头上。却不知他父亲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嘀咕着,这小子在这一战里的作为,怕不只是为了赎父,就不知他有何等大志。尚幸还看不出是邪道,从那个王世义身上就能看出来。

王世义长槊在手,就是一员猛将,可拿起书本,却又一身书卷气。种友直招揽他时,他也如王冲那般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说自己尚未学成,无心仕途。

有王冲这么一个儿子,又有王世义这么一个弟子,为情而杀十一人,王彦中此人怕才是真正的不凡吧……

种友直放下心来,杂念纷涌。

跟在王冲的肩舆后,看着僰人对王冲的感激,王彦中心中也是感慨无比,暗道有这样的儿子,自己给他作长行,也是心甘情愿了。

烈火如漩涡中的风眼,牵起了无数思绪,这思绪过后,是对未来的忐忑和憧憬,过去就如焚为灰烬的荡轮谷囤,沉沉压到心底最深处。

向南行了两日,便到达晏州。晏州本是僰汉混居之地,卜漏作乱后,汉人被杀的杀,逃的逃,此处就成了僰人的地盘。

看着江水左岸,方圆十来里的大片瓦砾废墟,众人讶然,这里怎么也被烧过了?

“马觉部在这里杀了三千僰人,拿获的三千妇孺也分给了熟夷,再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灰烬,在这里屯田,就得从头来过。”

先到达这里的张立作了解说,想到马觉一肚子气,干出这事也顺理成章。先前扫荡僰人峒囤时,也不乏有焚囤之举。但像晏州这么大这么重要的地方,竟然也一把火都烧了,此举自然有泄愤之嫌了。

正值此战关键时刻,赵遹当然不会就此事责罚马觉。将荡轮谷囤迁来的僰人留在此处,再留厢军和土兵看守,种友直部转向东行。行前王冲让王彦中留下,既是不愿他去战场冒险,也能安这些僰人的心。

十一月二十二日,王冲终于来到此战的终点:轮缚大囤。

群山连绵不绝,处处都见削壁,这就是轮缚大囤,在后世有另一个响亮的名字:僰王山,方圆百里,皆是险地,难怪卜漏要往这里钻。

这个地方,王冲无比熟悉,旧地重游,感慨无比。(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火猴破敌也抄袭

上一世王冲可不会过目不忘这门神通,而且名山大川也游赏得多了,何以独独对僰王山记忆犹新?原因也简单,泸州正是他上一世最后所呆的地方。那时刚刚游玩过僰王山,说不上一草一木都历历在心,至少山头和道路还记得。

不过终究是九百年前,环境和地势有很大差别,便是气候,也比九百年后冷些。眼下是十一月,换作公历是十二月,寒风吹来,穿了一层棉袍,外加棉夹袄都还有些渗人,估计室外温度只有几度。

种友直正跟来自招讨统制司的传令兵交谈,王冲这些效用守在远处闲聊。王冲遥望僰王山,正努力地排除草木的变化,从山峦的轮廓中寻找熟悉之处,王世义则在大发感慨。王世义也被种友直从效用都调出,与王彦中一样暂时充作王冲的长行。

“这山又宽又险,真不好办,就算有十万大军,也不够围啊。”

王世义张口就暴露了没学过兵法,经历过大场面的底细。一旁种骞讥笑道:“照你这么说,这仗一开始就不该打,算上民夫,我们才不过三万多人。此山四面多是绝壁,何须团团围住?只需守住几处口子即可。”

王冲看似自言自语,实际在帮王世义说话:“总得攻上去啊,这里可不是西军的用武之地,光靠蜀兵攻囤,确实很麻烦,招讨估计也在头痛。”

种骞正想说什么,种友直走了过来,叹道:“王育、马觉和张思正三路西军急攻。都遭挫败,损将四员。折兵近千。招讨下令分兵各扼要道,围住此山。”

他面有忧色:“此山方圆四五十里。有数十处上下山的道口,这点兵力怎能围得住?招讨正嘱大家集思广议,看有没有败敌之策,明日帅帐军议,每人都要献上一策。”

种骞和王冲的话都应验了,相比之下,王冲的预料更细一些,应验也来得更快,让种骞对王冲的观感也隐有改变。

种友直大略说了战况。官兵三路清剿,僰人都逃入了山上的轮缚大囤,与卜漏一起顽抗。囤种男女老弱已将近两万,几乎与官兵的战兵数目相当。这些僰人在山上砌石为城,排木为栅,四处挖坑设陷阱,居高临下,光丢石头就威力十足。

如何攻囤,现在还没什么好办法。神臂弓射高不足,难以威胁僰人,而八牛弩也压制不住伏在石墙后的僰人。西军的唯一收获,就是点亮了地图。

种骞既期待。又含些不服的意气,问王冲:“王守正,你既是武功帐下幕僚。就该为武功定策,不知你有何妙计?”

山风微拂。道旁林木枝叶摇曳,却不是山风所致。王冲暗道我是有妙计,只是得看时机。

“还在想”,他敷衍着种骞,捡起一颗石子,甩手掷入林中。种骞也没期待他真有什么计策,还当是起了玩心,不由摇头暗叹,终究还是少年……

正摇着脑袋,嗖声细响,一颗石子自林中飞出,结结实实砸上他的脑袋,种骞哎哟捂头,却见一抹褐黄之色在林木中忽隐忽现。

“好畜牲!”

种骞那个气啊,张口就骂,连凶手带王冲一并骂了。骂还不解气,摘下长弓,引弦欲射。扔石子的是猴子,泸南多的是猴子,这畜生就这脾性,你朝它扔东西,他就有样学样,只是智力不足,就照着动静最大的人扔。

种友直不悦地喝道:“别闹了!你还是招讨帐下效用,更该为招讨分忧!”

种骞郁闷地跟传令兵一同回招讨司了,种友直在西南面的山口扎营,夜里还点灯苦思。

“武功放心,王冲已有盘算……”

思忖良久,依旧不得计,种友直招来王冲问策。见他这般用心,王冲改了主意,决定合盘托出。此人既是种家人,品性又好,值得信赖。本就是他帐下效用,若是跨过他直接献计,便是得罪了此人,得不偿失。

不经意间,王冲已改了思维方式,若在以前,早就把种友直看作一条肥白大腿,主动献计抱上去了。而现在,却只将种友直当作可合作的盟友。

“猱……”

种友直本很期待,听王冲说到猴子,却很失望。谁都知道,猴子灵巧,攀山爬树乃其所长。可用猴子破敌,这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了。

“古时有火牛计,眼下改作火猱计,定能破敌!”

王冲指住油灯,话语里信心十足。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上一世他游览僰王山,山上刻的地方志说得更仔细,他还记得大半。

猱即猴子的书面语,赵遹就是用火猱计攻破了轮缚大囤,他将赵遹的计策提前道出,这种抄袭,倒没一丝罪恶感。史书所载是赵遹想出此策,他是不怎么信,估计就是哪位幕僚,或者部将想出来的。

种友直叹道:“计是好计,可要怎么让猴子为官兵所用?难不成还得找来耍猴的,把猴子调教得尽通人意?”

王冲呵呵笑道:“若是没那人,王冲也不敢提此计了……”

接着王冲低语,种友直眼中闪起精光,连连点头道:“好计!”

第二日,帅帐里气氛阴沉,赵遹扫视众人,眼中血丝更盛。如他所料,这一战才真正开始。此时他就庆幸自己将此战分了两阶段来打,若是换作另一个急躁的统帅,径直挥兵一口气打到底,现在就不得不退到江安去想办法了。

帐中王育、马觉和张思正三位西军将领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们也知道,攻下轮缚大囤,拿住卜漏才是大功。这一趟从陕西而来,迢迢千里,却在大山前撞得头破血流。现在虽然想不出对策,可西军在这收尾战里用处不大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这让他们份外不甘。

见众人无话,种友直出列。沉声道:“末将有一策!”

赵遹大喜,本对种友直很有期待。眼见冷场,正想点种友直说话,却没想他自己站了出来。

“火猴计!?”

听种友直道出此策,众人哗然,这也太瞎闹了吧……

王育皱眉,张思正冷笑,马觉则笑道:“种都巡准备怎么用猴子?是先花三个月,教会它们听懂号令吗?马某无才,更想不通该怎么抓住那些猴子。这些畜生爬树翻山如履平地,比飞鸟还灵巧,除非招来比它们还灵巧的异士,不过有了那等异士,又要猴子作甚么?”

众人低低发笑,赵遹也无奈地道:“此计甚妙,惜乎难为……”

没错,整个计策都没问题,唯独前提却难办到。那就是抓到足够多的猴子。

这反应就跟种友直刚听到王冲此言一模一样,他笑着看向帐中居于末尾的某人:“若是没有田巡检在,末将也不敢提此策。”

田佑恭?

众人讶然,而听到种友直此计的田佑恭。本就踌躇着开口,听种友直点了自己,再不犹豫。出列抱拳,朗声道:“末将所率黔兵。都是山林中长大,自小便与生猱厮混。抓这些畜生,易如反掌!”

这一环补上,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就有了可行性。赵遹压根也没想到,此计本是自己的,至少史书上是这么写的,却被别人提前抄袭了。此时他就满心畅快,总算有了破敌之策。

赵遹对种友直大加赞赏,种友直却道:“此策是末将帐下效用王冲所提,末将不敢居功!”

王冲……

这个名字道出,帐中气氛又低沉下来。

以十六七岁的弱冠之身,为卫护父亲,毅然从军,就这一个孝字,已在军中扬名。而后他所在的效用都先是古河囤初露锋芒,再以不到百人的兵力,一举拿下险地梅赖囤。接着又拿下要地荡轮谷囤,其功已在功劳簿行稳居头名。

效用都是精悍敢战,在古河囤、梅赖囤和荡轮谷囤三战里拿下将近七百首级,俘四五百人,这已让人刮目相看,可跟王冲比,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了。这少年不仅孤身说降荡轮谷囤的数千罗始党人,还以屯田之策,预先为战后定下局面。

这么一看,效用都的行动,还是配合王冲。区区少年,竟能收得一帮效用的心,不少统兵将都觉得,王冲不仅仅只有口才,要让勇敢效用服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效用都报上来的七级斩获,当不是别人分给王冲的。

原本唐玮献策屯田,说到王冲时,就已有不少人印象很深,而此时再说到火候计,众人对王冲大多都已是敬佩。只是赵遹之前批判过王冲,后来虽认可了屯田之策,却还是没拉下脸面,大家都不好出言附和。

赵遹沉吟了片刻,开口便将这股因自己而生的沉郁之气扫尽:“我所虑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拿获卜漏,平定僰乱。王冲此子,于此事屡建功勋,若此策能行,我不吝彰其大功!”

种友直以及身边因王冲而升官的刘庆都松了口气,赵遹毕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文官。

跟赵遹的心胸相比,另有武将的心眼小得令人发指。“小儿之语,张口就来,怎知兵事的辛苦?也罢,反正别无它计,就用用看看。便由田巡检抓猴,我们领奇兵进击!便是败了,我们西军也能抗得住,不至如蜀兵一般乱了大军阵脚。”

马觉此言煽起一股阴风,那是众人纷纷抽凉气汇聚而起的。抢功还是其次,这话不仅在疏间西军与蜀兵的关系,还有给王冲扣“纸上谈兵”这顶帽子的嫌疑。想得更深沉点,说不定再有故意败退,以此祸害王冲的用心,马觉与王冲的嫌怨,在军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果然,赵遹皱眉斥道:“马统制若有他策,尽可道来。若用此策,非西军所长。”

马觉悻悻闭嘴,眼中再蕴一分寒光,暗暗咬牙念道,王冲……(未完待续……)

ps: 这一章是15号的,16号的依旧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燃猴焚囤僰乱定

几乎九十度垂直的山壁上,王冲缀着绳索,攀附而上。将上山顶时,他已累得腿脚发软,最后一步踏空,猛然坠了下去,万幸一股大力马上就自绳索传来,将他悬空拖了上去。

王世义扯着绳索,种友直在左,田佑恭在右,一人一只胳膊,将王冲拉上山顶。看着王冲趴在地上喘气,田佑恭道:“王二郎还不错,虽然慢点,却还是爬上来了。”

种友直叹道:“你没必要来的,马统制……就是这种性子,你何须与他赌气。”

王冲呼哧呼哧道:“马统制不挤兑,我也要来的,他说得对,终究是我出的主意,不能缩在后面看结果。”

已是十二月初一,上月的军议上,赵遹拍板,就用火猴计。马觉不满,认为这一策太费时间,而王育和张思正虽对马觉其人不齿,但也觉得这一策闻所未闻,太过冒险。若是不成功,战事就要拖入冬日。泸南气候虽不如西北那么冷,可寒冬也不是用兵的好时候,这责任就大了,

马觉当然不敢追问赵遹这个定策人的责任,矛头转指献策人。赵遹虽是主帅,又是文官,却不好强压马觉,毕竟这三位西军将领都是客将,而且火猴计也得西军正面攻坚策应。为安抚马觉,说服王育和张思正,便要种友直传话给王冲,问他是否有十足把握。话外之意,是让王冲摆足姿态,让马觉和西军诸将再无话说。

王冲闻弦知雅意,主动请战。不仅田佑恭和种友直遗憾,对王冲已很有好感的招讨司诸人也为之可惜。暗道王冲成了赵遹安抚西军的棋子。奇兵出击,凶险异常。王冲便是过人胆识,也有勇武,终究只是少年,出事的可能性太大。

却没想此事正中王冲下怀,上一世他游览过僰王山,地形说不上烂熟于心,可除了向导和俘虏,却是大军里最了解山上环境的人。能亲自出战分功,何乐而不为。至于危险,前程唯有险中求,此时的他,再无一丝安乐混世之心。

山顶密林中,上千人屏息以待,每人都牵着一只猴子,背着装满麻油的皮囊,挎着绳索。看看嘴里被塞了破布,只能呜呜发声的猴子。王冲再道:“我出主意简单,你们作事却辛苦,收拾这些猴子就够累人了。”

这十来日里,西军轮番上阵。锣鼓大噪,扰得轮缚大囤的僰人日夜不宁。而田佑恭的黔兵则领着蜀兵抓猴子,陷阱绳网一起上。方圆百里内的猴群全都集中在了这里,足有千只之多。为了把它们弄上山。种友直和田佑恭可费了老劲。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准备得越足越好……”

种友直淡淡地道,田佑恭则开起了玩笑,说手下抓猴的本事已经精熟无比,已练出一门手艺。

聊了一阵,待部下休整完毕,种友直和田佑恭对视点头,可以开始了。

顺着密林摸去,个把时辰后,便来到轮缚大囤的后方。田佑恭部的尖兵以强弓毒箭射倒几个零星哨兵,囤寨的后方再无遮掩。

卜漏对后方也有所防备,以木栅石墙遮挡,若是强攻,跟正面一样讨不得好。但在猴子面前,木栅石墙却再不是障碍。

细细查看过部下的状况后,种友直沉声道:“开始……”

一声令下,兵丁们将麻油浇在猴子身上,掏出嘴里的破布,以火镰引火,再解开绳索。一瞬间,上千只猴形火炬燃起,在囤后铺开一片火海。

猴子凄厉地哀鸣着,一获得自由,就朝前狂奔,后方的人类对它们来说就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怖存在,偶有猴子被烧晕了朝后跑,却被兵丁连踢带踹地赶了回去。

看着数百只猴子带着半身火冲向囤寨,王冲默默为这些猴儿哀悼。猴儿之死,有轻于猴毛,有重于泰山,你们是为祖国统一大业献身,它日我会刻块碑纪念你们……

其他人则没王冲这复杂心绪,就紧张地看着燃烧的猴群蜂拥而去。片刻间,这些猴子就翻过木栅,攀上囤墙,将火带入囤中,僰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事发太过仓促,囤后的僰人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来,扑杀火猴的努力毫无成效,大约半柱香之后,囤中已升起浓浓黑烟。

田佑恭兴奋地道:“烧起来了!”

种友直点头:“可以冲进去了。”

史载赵遹只用了二十来只猴子,作用不过是冲破了僰人的囤寨,引燃了房屋,再靠种友直和田佑恭率奇兵冲杀,僰人才大乱。而王冲将此计改良,以数百只火猴冲击,就不必奇兵以命犯险了,这股火猴大潮足以让僰人乱到极点。

黑烟直冲云霄,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染下重重一道墨痕。山下数里外,赵遹望着黑烟,开心地笑了。“擂鼓!”他扬声呼喝道,该是正面进击的时候了。

轮缚大囤正面山脊两侧,数千将兵正集结在此待命,马觉正一面吃着肉馒头,一面含糊地对部将道:“待会鸣锣,就是奇兵败了,要我们拿命去换他们退下来。你去叮嘱儿郎们,不必着慌,收拾齐整了再动,射射箭,喊几声……”

吃得开心,也说得开心,可话音未落,咚咚鼓声自山下传来,部将也盯向囤中,两眼发直:“烧起来了!”

马觉张大了嘴,刚进口的馒头掉落在地,犹自不觉,待部将喊了好几声才清醒过来。

“攻!马上攻!动作快些!”

马觉额头青筋毕露,心中正有两个声音同时高喊,一个声音是在怒喝,真让王冲那小子办成了,自己这下脸面都丢大发了!另一个声音则在高呼,赶紧冲上去!趁乱陷囤,拿到卜漏。就是大功!脸面算什么?两个声音混作一处,让他心头拧得发苦。

不管马觉再怎么纠结。战机就在眼前,他不敢也不愿违赵遹军令。不仅他动了。王育和马觉部挑选的精兵也都动了。这些西军精兵身披重甲,手持刀斧,集结在囤外半里处,就等奇兵的进展。

神臂弓掩护,努力抬上山的八牛弩也发话了,西军都是打老了仗的,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舍得全力以赴。一改往日佯攻时的混事劲头,不计生死而上。拉塌了木栅,向石墙潮涌而去。

弓箭、标枪、石头如雨点般落下,却比往日稀疏了许多,而随着囤中惊呼声越来越大,抵抗也越来越弱。几个先登悍不畏死地攀上石墙,以大斧劈倒一片僰人,僰人再没了抵抗之心,轰然散去。而在此时,囤中火光已有十数道之多。甚至人声都已被吱吱的猴鸣声压倒。

“东北面,就是那处小堡,卜漏定在那里,不能让他跑了!”

王冲已跟着种友直和田佑恭入囤。他们入囤几乎是毫发无伤,种田二人也听到了囤前的厮杀声,正欣喜功成。王冲的提醒却让他们冷静下来。

种友直慨叹道:“难怪你非要留下这些猴子呢。”

田佑恭急切地道:“动作快些,莫让西军抢了头功!”

此时两人都当王冲另有神通。知道囤中那处看似不起眼的小石堡是座要地,也不细问原因。指挥部下埋头冲去。上千人的奇兵一路纵火,杀散僰人,向东北处急行。不多时,冲到小石堡前,一群着甲僰人正蜂拥而出,两路人马几乎是迎面撞上。

双方的尖兵一阵厮杀,各自退下,僰人大队退入堡中,种田部则暂时停下脚步。

僰人以为大军已到,不敢硬冲,而种田两人所率的奇兵既要攀山,又要牵猴子,都没着甲,对上卜漏的精锐亲从,肯定讨不了好。卜漏攻破梅岭堡时,不仅抓了宗姬,还缴了好几百副铁甲,全都套在这些亲从身上了。

种友直庆幸地道:“猴子……”

没得说,故伎重施,剩下的二百来只猴子也全被点燃了,朝堡中放去,兵丁跟在后面掩杀,还在布置防务的僰人阵脚大乱,小石堡也被一股作气攻下。

“二郎,不准入堡!这点功劳你也要抢!?”

王冲和王世义留在后面,见王冲又借着腰勾给神臂弓上弦,王世义紧张地阻止道。

“我不抢功,可有功劳送上门来,也得有准备才能收下啊。”

王冲悠悠说着,刚端起上好弦的弩,就见一股着甲僰人接连冲破猴群和人群,朝他们这边奔来。

王冲的弩箭,王世义手中的标枪同时激射而出,铛铛两声,两个僰人身上的重甲应声而破,人也仆倒在地,露出一个身着银亮山文甲的僰人。

“那是卜漏!”

“抓活的!”

奇兵就是奔着这人来的,招子放得格外亮,王冲王世义正在踌躇是不是该上以及该怎么上,这转瞬功夫,数十兵丁已如上刀山下火海般,不顾生死地蜂拥而上,将同样呆住的卜漏牢牢摁在地上。

囤前马觉等西军将兵正与破釜沉舟的僰人血拼时,囤后的奇兵已中了大奖。历史已有了小小的细节改变,卜漏本该逃出轮缚大囤,去了兄弟卜劳的轮多囤,此时却在轮缚大囤就擒。

黄昏时,轮缚大囤火光冲天,映得山头通红。囤中惨呼声不绝,西军憋闷许久,击垮僰人的最后抵抗后,开始烧杀劫掠。不仅马觉等西军将领没有说话,连山下的赵遹也没特意派人来约束。

“可怜啊……”

听着惨呼声,不知有多少妇孺受难,田佑恭有些不忍地道。他们这支奇兵就呆在小石堡里,囤中这么乱,他们不好去掺和,此战的首功就在手里,也得护好了。西军打仗很厉害,抢功也很厉害。同样出自西军的种友直都很忌惮,干脆就窝在这里,只派人去回报赵遹。

田佑恭本人是汉夷混血,夷那一面的血统来自白夷,也就是后世的白彝,与泸南这些白僰有些联系,自然有此感慨。

王冲抽了抽鼻子,也发了感慨:“猴儿们也很可怜……”

空气里满是猴毛烧焦,猴肉烧熟的味道,种友直和田佑恭都笑了。种友直拍着王冲的背,慨叹道:“守正,此战已定,首功你是怎么也跑不掉了。”

王冲很谦虚:“此策能行,还赖种武功和田供备之力,王冲绝不敢居首。”

再怎么谦虚,功劳已经坐实了,只是这态度很让人舒服,田佑恭笑道:“守正莫见外,称我子礼就好。”

这是要以平辈相交,王冲连道不敢,好歹人家大了十多岁,田佑恭却毫不在意地道:“此战过后,别说你父亲能脱罪,你至少该得个大使臣,若无意武途,转文资也能得个将仕郎,你才多大啊。”

田佑恭终究是番官,摆低姿态是应该的,种友直不好学他,以长辈的语气再赞道:“有出娘胎就得官的,那都是恩荫。像守正这般年少,便以事功得官者,我见识少,真不知还有他人。”

凄厉呼号声萦绕在耳边,王冲叹道:“得不得官倒不打紧,除了替父亲赎罪外,就希望蜀地相安,世人太平。”

种友直和田佑恭默然,许久后,种友直再笑道:“早前与守正所说之事,想必已有打算了吧?”

之前种友直招揽王冲入帐下效用,虽大半是为了王世义,倒也没把王冲完全当作添头。种友直会在战后要设的泸南沿边安抚司里任职,多半会兼知军州,就希望王冲帮他作事。王冲才十六岁,论理是不能得差遣职衔的,可此时官员大多会养门客,挂着官身,暂时作门客,也算是权宜之计。

王冲貌似无奈地道:“唐秀山把我推了出来,招讨该对我已有安置,由不得我打算啊。”

种友直讶异地道:“你还真要办僰人屯田之事?交个方略就好,何须亲力而为?”

王冲看看两人,苦笑道:“二位的姓氏已道尽天意,王冲推却不得。”

两人一愣,同时笑了,种田……

正谈着战后之事,部下来报,说堡外有西军兵丁硬闯,双方已有冲突。

种友直急急而去,小半个时辰后才回来,脸色铁青地道:“马觉……真是跋扈!竟以押送下山为名,要我交出卜漏!”

他有些忧心,当然不是卜漏之事,身为赵遹亲信,当然有底气挡回马觉,他是为王冲忧心:“此人对你颇为不善,你可得小心些,莫让他抓了什么把柄。”

王冲受下这份好意,暗道也该与马觉作个了结。

此事另有谋划,说到卜漏,王冲好奇心起,转去找了卜漏相谈。

夜幕初上,轮缚大囤的火光更盛,持续了一年的泸州僰乱,终于告一段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盛衰之相知天命

() 荡轮谷囤斩首七千余级,几乎将囤中男子一扫而空,再加上之前扫荡各峒囤的斩获,一万五千余颗首级堆在山下道口,筑成一座京观,不仅僰人魂魄难安,就连官兵都心悸不已。

这是赵遹之意,自顶替贾宗谅,接手泸州这大半年里,他战战兢兢,呕心沥血,几乎燃尽了jīng血,才换得今rì之胜。快意之下,豪兴勃发,以京观显朝廷兵威,其实也是彰他个人之功。幕僚几度劝他小心谨慎,免得朝中有人劾其不仁,这个昔rì也是满口仁义的儒生却嗤之以鼻,浑不在意。

大局虽定,还有一连串的尾巴要收,各路都掌人、罗始党人纷纷斩杀晏州僰人,捕其妇孺,带着首级到乐共城赵遹帅帐请功,报说各处官兵未能清剿到的晏州僰人峒囤,而卜漏的兄弟卜劳依旧在轮多囤负隅顽抗。赵遹大手一挥,官兵各路出击,扫尾之战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旬。

这段rì子里,王冲没再跟着种友直出动,倒是张立所部被种友直抓去战了个欢。轮缚大囤之战里,张立这几十人被赵遹用来护卫帅帐,没有出战机会。这下便如猛虎入山,成了先入轮多囤的尖兵,回到乐共城时,人人带伤,也人人又多了十来级战获。

“怎么只有这点人了?”

见到张立部入城,只有寥寥三十来人,比出发前少了许多,王冲讶异地道,轮多囤已无多少丁壮,战斗却还如此惨烈?

张立叹道:“我们冲在最前面。免不了的。”

他左右看看,再将王冲拉到角落里。低声道:“马觉的人没找过你?”

王冲皱眉,什么意思?

张立眼中闪着寒芒:“黄定先的人没有杀绝!出战时。还在暗中打听黄定先九人的死因!”

王冲暗道不好,肯定是马觉对黄定先之死有所怀疑,再跟效用都里的人搭上了线,要翻找出原因。若是黄定先九人之死的真相曝光,那可是大麻烦。

见王冲变sè,张立得意地道:“二郎不必担心,该死的,都死在了轮多囤。”

王冲默然,张立的心xìng也变了。最初王冲是拿黄定先之死来要挟张立,张立还颇有些不甘。可功劳随之而来,越立越大,这事不再是王冲一个人的秘密,也成了张立的秘密。为了护住自己的功劳,守住这个秘密,张立不惜将部下推出去送死。

听张立这话,不仅是已发现的人被张立整死了,就连张立疑心的人。也被整死了。想到最初见到张立时,还是一个守着良善底线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变成不择手段的枭杰人物,王冲心绪就无比复杂。

张立为了安王冲之心。将整死的人一一道来,如王冲所料,除了与马觉的人有过来往的。以及昔rì与黄定先关系尚好的,就连对战获分配不满的。张立都一一弄死,听得王冲心中发冷。

末了张立也有感慨:“为绝后患。就得痛下杀手!二郎,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王冲叹道:“此事也只是为站稳脚跟,他事却不能如此,你到了西北,最好牢记这一点。”

张立品了片刻,肃容道:“张立记下了!张立得二郎提携,方有今rì,一辈子不敢忘!”

王冲连立大功,先是屯田之策,再是火猴计,已名动三军。张立不敢再以昔rì身份相对,反而以受恩人的身份表态。想到此人的脾xìng,竟与之前的自己有相似处,王冲也有所慨叹,与其说是担心张立,不如说是担心自己,未来的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个枭杰呢?

“小心马觉”,张立告辞时,再提醒了王冲。

马觉啊,王冲有些头痛,这家伙就如附骨之蛆,此战从头到尾都萦绕在心。不过说起来,也是拜此人所赐,才借杀黄定先胁迫了张立,有了后来的一系列成就。而且对马觉来说,恐怕也当自己是附骨之蛆,这一战从头到尾都不痛快吧。

到底要怎么收拾马觉,王冲还没功夫细想,马觉毕竟不是黄定先,身份摆在那里,也不是可以随便搞yīn谋诡计整治的。回想僰人的遭遇,回味失遮死前的诅咒,以及与卜漏的谈话,还有斗荔失蚕那帮罗始党人的未来,他也有些看淡了。

张立已经帮他补上了漏洞,他又立下大功,马觉也难以直接为难他。待庆功宴一完,西军回撤,说不定这辈子再与马觉碰不了面,何苦去伤这个神。

王冲转了心思,不想再跟马觉纠缠,却没想种友直和田佑恭却接连在他面前发起牢sāo,对马觉深恶痛绝。

种友直和田佑恭被马觉告到赵遹面前,非要争拿获卜漏之功。这事马觉还只是出头人,王育和张思正站在后面支持他。种友直是赵遹亲信,田佑恭是思黔番官,赵遹为了大局,只能牺牲他们,将此功截下,分给西军三将。虽然赵遹肯定会补偿他们,但怎么也比不上这一战的头功来得显赫。

种友直还只是气此事,田佑恭是两事相叠,对马觉恨得咬牙切齿。之前出兵扫荡僰人残余,他所率黔兵里的白夷被马觉部当作僰人,杀了好几个,伤了十来个。告到赵遹前,却只是让马觉陪了几十颗僰人首级。身为番官,遭朝廷上下歧视,这事田佑恭也习惯了。他不恨赵遹,就恨马觉。

“忍得一时气,送佛送到西……眼见要开庆功宴了,成都那边送了一批烈酒给我,到时让你们喝个痛快。那酒比泸州烧酒还烈,保准你们喜欢。”

王冲也只能充当听众,末了还安慰着他们。

种友直好奇地问:“就是马觉想夺方子的那种酒?”

田佑恭则不满地道:“难不成还要给他喝?”

王冲心中一动……

十二月二十五,眼见除夕将到,各路兵马齐聚乐共城。欢声笑语,酒肉香气溢满全城。

城中官衙里。上百文武济济一堂,呼喝连天。兵丁连轴转着,给官人们斟酒上菜。

“马统制!此战你得头功,小种拜服,这一碗,小种先干为尽!马统制你浅斟便好。”

种友直不客气地端着酒碗起身逼酒,咕嘟嘟仰脖子吞下一碗。在场众人,包括赵遹都无奈地暗叹,两人梁子结得很大,这是要在酒宴上斗一场了。不过终究是斗酒。不是斗杀,赵遹也只能由得他们。

马觉被种友直一逼,气得发笑:“种都巡,莫非你觉得末家酒量不济!?你喝多少,某家便多加三碗,看谁先倒!”

种友直抹抹嘴,挑着眉头道:“今rì我们喝的,正是马统制先前一直挂念的海棠好汉酒。这可不是一般的酒,马统制莫要把话说得太足!”

“好汉酒?不错。莫要废话,倒酒!”

马觉毫不在意,端碗便喝,一碗下肚。打了个酒嗝,脸生红晕,眼神也有些迷了。嘴里却道:“好酒!再来!”

一碗又一碗,正当种友直脸sè不佳时。又一人起身端碗,朝马觉道:“田某不才。也敬马统制一碗,还要谢过马统制善待田某部下的好意!马统制喝多少,田某也喝多少,愿陪马统制一醉方休!”

田佑恭也发难了,喝酒终归是喝酒,从古至今,拼酒这事就是雅事。众人也都当是酒宴尽兴,没有太在意。王育和张思正也不怀好意地怂恿着,让马觉不西军面子,反正不过一醉,闹个笑话而已。

虽然有人也在说,这好汉酒太烈,喝多了会伤身,可没人像他们三人这样,一碗碗地灌,这些话也没人听进心里。于是酒宴上,三人就一碗碗拼着。种友直和田佑恭接连喝下十来碗,胸膛已在翻腾,脑子开始发飘,相互对视,都道幸亏王冲提醒,他们叮嘱过部下,给他们斟酒是一碗白水一碗酒,不然早就出事了。

再看马觉,似乎正喝得高兴,哇哈哈笑着,把好汉酒当白水一般灌,两人都乍舌,这家伙酒量的确惊人。

这一喝大半个时辰,马觉竟然灌下了将近二十碗,酒碗虽小,算起来也足有四五斤了。种友直和田佑恭其实只喝了十碗不到,却已经大了舌头,脑子不太灵醒。正恨自己酒量太浅,这一拼要输,却听铛啷一声,马觉手中的酒碗翻倒在地,人是呼哧呼哧喘了一阵,再张口哇啦喷了出来。

大股污秽中,竟还带着血丝,马觉栽倒,场中也乱了。

“喝酒也是会喝死人的……”

种友直和田佑恭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王冲的话,不由暗打了个寒噤,酒意也醒了大半。

王冲年纪太小,身份也低,入不了这场酒宴。张立等低级军将效用的酒宴他也没去,就把王世义、唐玮和赵申八难师徒支去吃喝,他则陪着从晏州过来的王彦中。

几碟小菜,一壶海棠露,满月当空,父子两人对月浅饮,谈的都是僰人之事。

王彦中劝道:“此间事了,我在这里也不会受罪了,你该回成都去。那里还有三郎和瓶儿,还有香莲玉莲,你得照顾好他们。”

王冲摇头道:“儿子此世已有进无退,便是停步,也是退。一退就百难起,教训已够足了,儿子不想重蹈覆辙。”

这一仗打下来,儿子已露峥嵘。文的有屯田之策,武的有战阵冲杀,智的有火猴计,威的有收服效用都人心,仁的有为荡轮谷囤罗始党妇孺争命运,王彦中已经看得明白。见儿子心意坚决,也不再劝了。

他就皱眉道:“可你想帮那些罗始党人屯田,为父却想不通,此事有何奥妙,值得你用心?”

对父亲倒没必要隐瞒,王冲解释道:“用心有两层,一是儿子年少,便是得官,也不可能得实职,更不可能有差遣。帮罗始党人屯田正是变通之策,可以历实政,未来任官,便有经验和实绩。”

“其二……”

第一点是寻常之论,而说到第二点,王冲语气沉重了:“晏州僰灭族,让儿子想到了很多,我大宋他rì必将有难!替这些罗始党人寻得出路,也是在为大宋寻一条出路。”

王彦中瞠目,结结巴巴地道:“二、二郎休要危言耸听……大宋怎能与僰人相提并论!?”

别看王彦中以前如愤青一般,整rì念叨jiān臣当道,国将不国,可跟他说这个国家会在十来年里轰然垮塌,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王冲也不细说:“盛极而衰,盈满则缺,这是圣贤早说过的道理,爹你看看,今rì大宋,难道不是盛极之相?”

王彦中摇头道:“这哪里是盛极之相?西夏未灭,燕云未复,要到那一rì,才勉强算是盛极,也只是跟本朝历代先帝比,要与汉唐比,那就差得更远了。”

王冲淡淡笑道:“跟汉唐是没法比的,西夏也不是好灭的,可复燕云么……我看是不远了。”

王彦中四下扫视,确定没人,低声道:“二郎,莫非你又算得了什么天时?”

连父亲都真当自己能掐指一算,王冲无奈苦笑,沉声道:“儿子算不得天时,却能算得人事,儿子算得的,是自己的天命。”

“天命?”王彦中不解,王冲点头道:“天命!儿子来这一遭,是为救世而来!”

见儿子神sè沉凝,目光深邃,王彦中隐隐心折之余,也生出浓烈自傲,有此一子,父复何求……

父子正相对默然时,王世义匆匆而来,压不住喜sè地道:“马觉出事了!喝酒喝得吐血不止!招讨司酒席上正乱得不可开交!”

王彦中愕然,王冲则笑道:“马觉今次不死,也要落下病根,至少折二十年寿,他这条命,儿子也算到了。”

五十多度的白酒,当不到二十度的黄酒一般灌,下场会是怎样,不言自明。眼下不死,过几年必死。

抬头看清冷的月sè,王冲长舒一口气,这一桩恩怨就此了结,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前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兴文屯田新途启

() rì头已显chūn时暖意,乡间小道上,一头水牛慢悠悠吃着河岸边的青草,背上的鞭子响着,却只晃晃尾巴,不动分毫。

挥着鞭子的豆蔻少女喝道:“你再不走,我可要拿刀零割了你,把你下锅吃了!”

正骂着牛,吃吃笑声响起,却是几人行近。发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双杏眼亮如星月,孺裙翩翩,裹住她高挑身材,裙角却只及膝下,露出男人才穿的皮履,大咧咧的步子更不似闺中秀女。

赶牛的少女却看不出这么多,目光先是落在对方身上,深青暗花孺衣,水蓝下裙,腰缀浅红绣花绸带。不上华贵艳丽,但跟她一身深灰布衣,胡乱裹着头帕比起来,真有凤凰与乌鸦并立的感觉。

再看少女面容,眉目秀丽,红唇白齿,笑得如chūn光般亮丽,赶牛少女更是自惭形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妹妹,赶牛不是这么赶的,你得牵它的鼻绳啊,真不知你是怎么把它赶到这里来的。”

这姐姐倒是和善,教起她赶牛的常识。虽然口音有些怪异,可嗓音脆甜可人,同行的少年们都微微眯眼,一脸颇为享受之sè。

可对赶牛少女来,羞惭却又重了一分,不如这姐姐漂亮就算了,连农活都不如她,这脸就丢大发了。还被几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看着,真是……

赶牛少女羞到极处,恼意上涌,啪啦一鞭子再抽上牛背,撅嘴道:“我们这的牛,就是这么赶的!啊!别跑!”

这一鞭子抽得重了,老牛哞哞叫着撒蹄子跑下河岸。踏水过河,气得少女直跺脚。

“没事,管它!这里随便跑,反正又没狼,狐狸倒是不少……”

这姐姐和少年们还想帮少女牵回牛,少女故作大度地拒绝了,回话里还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刺。

这姐姐呵呵笑着,没听出少女的酸意,问道:“前面就是兴寨吧……”

沿着河岸两侧。是刚烧荒出来,还未及深耕的大片新田。向南望,依稀能见大片屋舍,那正是新设的兴寨。属北面的乐共城管辖。

少女正要点头,却听这姐姐再问:“你认识王冲吗?”

少女脸上因羞恼而生的红晕骤然消失。粗着嗓子反问:“你是他什么人?”

这姐姐含糊地道:“我……是他家里人。”

少女刨根问底:“是他姐妹?”

对方看看转开头,装着没听见的少年们,无奈地道:“我是他婢女,怎的了?”

却见少女瞪圆了眼睛,从头到脚,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咬着牙念念叨叨起来。似乎在骂谁。骂了一通,没好气地甩下一句:“寨子里最大最好的屋子找!他准没挪窝,就跟猪一般!”

看着这个该是僰人的少女鼓着腮帮子转身而,李银月一头雾水。身后的鲜于萌还在跟宇柏打趣:“这小娘子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十六郎你一眼……”

范小石则讶异地道:“不是守正救了数千僰人,颇受僰人崇仰么?那小娘子却像是有些憎恶守正。”

宇柏捏着下巴,摇头叹道:“没听道长么,守正是命犯桃花。这不就是活活的人证么?”

完便和鲜于萌默契地嘿嘿笑了起来,连范小石也都忍俊不禁。然后又同时默契地嗯咳闭嘴,眼前这不还有一株桃花?

这一路来,李银月就算xìng子粗枝大叶,对男女之事懵懂不明,也品出了他们的意思,回头瞪眼道:“他犯不犯桃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再转视僰人少女,身影已消失在远处的竹林里,李银月恨恨地哼道:“真是个负心汉!把香莲玉莲丢在家里,就顾着跟蛮女厮混了!”

浑然不觉将自己也扫了进的李银月挺了挺胸脯,心气十足地道:“可要替香莲玉莲好好骂他一番!”

她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和几个少年跟在后面,相互对视,低声埋怨着到底是谁答应让她跟来的。

倚着翠竹,目送他们向兴寨行,僰人少女有些失魂落魄,低声嘀咕道:“小娘,你还要人家作那事,你就不看看,那坏人的婢女都这么……俊俏……”

“你怎么来了?”

兴寨的中心是一栋长长的二层木楼,就在二楼上,王冲见到李银月,讶然不已。

“你的那些狐朋也来了,他们寨子里的格局挺别致的,就顾着四处看。我啊,我来这不是为你,是为三郎和瓶儿,还有香莲和玉莲,我你啊……”

李银月吧啦吧啦就念叨开了,喷了一通,终于喷到了路上见到的僰人少女。正要逼问他与那少女是什么关系,却见王冲抱着胳膊,微笑着看住她,两眼亮晶晶的,心底不由一阵发毛,呐呐道:“看……看什么?怎么了?”

王冲道:“四个月不见,胖了些,也更白了,嗯,成了俊俏小娘子。”

李银月脑子转了一圈,才醒悟自己是被调戏了,脸颊腾地红了,嘴里却不甘示弱地道:“你是见着小娘子就口花花吧!别把我当香莲玉莲,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小妹妹一般!若不是香莲玉莲想得你发慌,三郎和瓶儿也想知道你跟王夫子好不好,我才不会来!”

王冲呵呵笑道:“爹很好,我也好,你们好不好?”

起家里的情况,李银月又滔滔不绝起来,三郎太调皮,瓶儿更不得了,两兄妹竟然在年底谋划着要偷跑过来,还差点把香莲玉莲和六娘拐来。幸亏王世义的老母亲劝住,孙舟也及时带回了家信。

“外面的产业,邓大哥和于保正都照料得好,林大郎也经常来串门,香莲和玉莲晚上也不哭了……”

李银月列着流水帐,chūn光投shè入屋。映得少女白皙肌肤如暖玉一般晶莹,光彩中,脸上的细细绒毛都能看清。想到早前跟这羌蕃少女还有一番生死斗,现在却像是一家人一般,王冲就觉心中暖洋洋的。早前的搏命,现在的辛劳,一切都是那么值得。

“你呢?你爹有没有消息?我拜托过王昂,要他通过王家商号的关系,打探茂州汶州的情况。他没过什么?”

王冲这一问,让李银月愣住了,好半天才摇头道:“没有……”

她又展颜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见她发自真心的笑容,王冲忍不住伸。轻抚那黑亮的发丝:“那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被这莫名的亲昵吓住,李银月下意识伸推开,正按在王冲胸口,王冲哎哟叫痛,李银月哼道:“果然变得下流无耻了!”

见王冲脸sè发青,不像作伪。她还是扶住他关切地询问,王冲摆:“中过一标枪,皮肉都没穿,折了肋骨而已。”

中了一标枪!?

李银月心中猛然悸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慌,但她知道,标枪可不是好吃的,羌蕃虽多用弓箭。却还是知道这东西。

“你还上战场了?”

李银月嗓音都有些发抖,王冲忙道:“等你回。此事可别给她们听。”

见少女满脸忧惧,王冲再笑道:“待我伤好了,便满足你的愿望,与你战一场!你可要小心了,现在我可是身经百战,你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李银月不屑地哼了一声,昂首正要话,可这一抬下巴,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已比王冲矮了!?还不止一寸!

瞅瞅王冲的脚,就是平底布鞋,李银月恼道:“你竟然偷偷长高了!”

王冲哈哈笑了,什么叫偷偷长高了……

这次他再抚住少女的青丝,少女没有推开,她也觉出了这亲昵的不同,就像是王冲平常对待虎儿瓶儿那般。加之见到王冲,其实也心怀欢喜,便乍着胆子再没躲,任这怪异但却微微心悸的感觉在心中游荡。只转开脸,不让自己泛着红晕的脸颊让他看见,怕他出言笑话。

“我这次来,不回了,她们都,你和夫子身边没人照料,六娘又小,就我正合适。”

少女的声音柔和下来,另有一番滋味,让正嗅着少女清香的王冲也忍不住有些心痒。

“照料?谁照料谁啊?你会做饭?会洗衣?上一次在院子后面,我可亲眼看到,你连晒衣都不怎么会啊。”

王冲开着玩笑,压下自己这份绮念。少女却恼了:“别小看人!做饭洗衣,我从瓶儿和六娘学足了!我还从十八掌柜那学了推拿!”

王冲轻叹:“可这里很苦啊,你又何必来呢?”

少女咿唔道:“我……我是你家婢女,当然得伺候你了。”

王冲摇头:“你知道,我可没把你当婢女待。”

“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少女鼓足勇气道出心声,再垂下眼帘,问出了这一路上都揣着的疑问:“可为什么?我又没替你作过什么,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此时王冲想到的是另一个少女,同样是“蛮夷”,年纪更小的少女,两三个月相处下来,依旧对他横眉怒目,不假辞sè,他不由感叹道:“是我欠你们的……”

少女不解,欠她的?最早是她要杀他呢!后来被父亲当作货物交易过来,也不上欠不欠的。她怎知道,王冲对僰人少女,是真心的愧疚,毕竟自己杀了人家的母亲。而对李银月,却是怜悯,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为所有汉人,汉人欠李银月母亲一命。

虽不明白,却感应到了王冲的心绪,她也不再问,就任王冲的在自己的长发上摩挲着,透过发丝传来的温热之感,真好……

接着少女反应过来,一改迟钝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柳叶眉一挑:“你们?还有谁?那个小蛮女!?”

王冲正苦笑时,门口忽然响起哎哟一阵轻呼,却是宇柏等人。正挤眉弄眼,作揖请罪,一副撞破了什么jiān情的模样。

羞走了李银月,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依旧厚着脸皮,笑吟吟地看着王冲,王冲摇着头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宇柏道:“便是那样又如何?”

鲜于萌则道:“这一路,我们都当是护着一个嫂子来泸州的。”

范小石平素寡言,开口就能惊人:“李小娘子其实已暗慕守正,只是不自知而已,守正再加把劲,定能再抱得一美妾。”

王冲心我当然也想啊,不过……现在却是没那个心思,也没那功夫,他嗯咳一声,板着脸道:“尔等真是无礼!当着官的面,非议室闱,就不怕挨板子!”

三人喔哟一声,连道不敢,齐齐长揖道:“管勾恕罪!”

接着大家哈哈大笑,抱在了一起。

范小石感慨道:“没想到,守正竟然真作了官人!”

王冲貌似谦虚:“就一个将仕郎官阶而已,这什么勾当,入不了朝廷正籍,是个虚的。”

此时已是政和六年二月,晏州僰乱已彻底平息,泸南沿边安抚司成立。之前的随军转运副使孙羲叟任泸南沿边安抚使,兼知泸州军。而安抚司下所设立的兴寨,则是荡轮谷囤罗始党人,以及一些僰人妇孺的新居处。

安抚司在兴寨驻扎有一都人马,并设屯田务,屯田务正官由泸州节度判官兼任,而具体管事的,就是他这个“泸南沿边安抚司乐共城兴寨管勾屯田事”,这个差遣xìng质类同番官,不在吏部籍档上。就是为王冲在僰人里彰示朝廷威仪而临时给的名分。

“差遣算不得什么,待二郎年岁到了,自然有正式差遣。”

宇柏很是感慨,他还没等到父亲能升到可以恩荫他的时候,王冲就已挣到官阶了。就算考不上进士,到了年纪,也是一个选人。

鲜于萌则为另一事高兴:“这官都不打紧,还是为王夫子贺,虽然还要在泸州呆着,却已脱了罪。”

王冲点头,这事自然是顺理成章。战后论功,不仅他以功赎父亲之罪,王彦中也因随军出战分了功,两处相加,流配改作了流徙,而且不服苦役,编管在兴寨屯田务下,严格,就是他这个儿子亲自监管。具体做什么呢?老行,教书。

范小石则发急道:“战事守正已在书信中清了,战后之事,包括这兴寨和囤田务,千头万绪,我们都还不清楚,快快道来!”

的确,战后之事,纷杂繁琐,王冲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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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白纸作画论齐民

事情还得从去年年底那场庆功宴说起,种友直和田佑恭在王冲的暗示下,联手灌翻马觉,把马觉灌了个胃出血加酒精中毒。军医虽及时催吐,却还是卧床不起,回陕西时一路上都是被抬着的,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落下了这病根,马觉虽擅争功,在西军三将中拿到了头筹,一口气从皇城使升到了横行官里的正侍郎,却再难当大用。朝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一个病秧子放到要职上。

这事虽是种友直和田佑恭出头,可酒是王冲的,王冲也不得不担下风险。据说马觉是童贯中意之人,童相公会不会替马觉出头,这事就难说了。毕竟这位人物对目前的王冲来说,是归属到“不可抗力”之类的存在,动动指头,就能定王冲命运。

当然这种可能只是理论上的,毕竟种、田二人还顶在前面,不过赵遹拿这个可能性跟王冲说事时,就成了抹消王冲此战大功的凭据。

“守正,你方年少,满腹经纶,胸怀天下,他日定将有一番大功业。这一战之功,还是不要记在你身上为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该懂这个道理。”

那日庆功宴之后,赵遹特地召来王冲相谈,之前赵遹虽对王冲观感不佳,但王冲立下一连串大功,尤其是以火猴计破轮缚大囤,让赵遹刮目相看。当然,要夺人家这番功劳,即便是已预定要升龙图阁直学士,入朝参政的赵遹,姿态也不得不放低。

这道理王冲当然懂。他来此世这一年多,体悟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赵遹的意思是。让出火猴计之功,分给种友直和田佑恭。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赵遹的话也不是掩饰,他区区一个十六岁少年,强攻一囤,说降一囤,再献计拿下最关键的一囤,把这功劳报上朝廷,估计连赵佶都要惊动。赵遹可不敢这么报,不然西军的脸面,蜀兵的脸面。都往哪里搁?

由赵遹的处置也看得出,大胜之下,他还是表现出了一个仁厚长者的风度,只是夺了王冲的火猴计之功,用来安抚被西军将领夺走拿获卜漏之功的种友直和田佑恭。而说降荡轮谷囤之功则留下了,这一功安在他这个少年身上也颇为突兀,却不像计定轮缚大囤那般刺眼。

王冲不仅是不愿太过冒尖,又招来祸患,还因为此功本就是他抄赵遹的。让出来也没什么。不过让也不是白让,得索取补偿。王冲提了要求,一是赎父亲之罪,一是自己经办荡轮谷囤罗始党人屯田之事。

赵遹也只是向王冲表表态。可不会因为王冲不愿就不伸手了,但王冲这态度却让他很赞赏,而这两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前者是孝。王冲就是为此而上战场的。后者是义,王冲说降罗始党人。就得为这些人的命运负责到底。

因此即便有难处,赵遹也还是尽力而为。找到了变通之法。

王彦中之罪,直接以功抵罪,足以宽赦,这当然不行。毕竟王彦中杀了十一人,太过骇人。就这么跟没事人一般回了成都,苦主都得跳起来,再惹风波。

战时王彦中从转运司牢城第二指挥划到种友直帐下,充作配隶长行。因此赵遹让种友直将一堆零碎功劳扣到王彦中身上,换得了减罪三等,功赏另计的待遇。种友直不仅与王冲交好,还分了王冲的火猴计大功,这点小事自然乐意相助。

而关于罗始党人屯田,这是属于泸南沿边安抚司的事,赵遹管不到。可安抚使是赵遹的好友,兼战时左膀右臂的孙羲叟,这就好办了。

赵遹帮王冲争取到了将仕郎官身,虽因王冲年纪太小,也有顾虑,可有铁打的功劳为底,赵遹也不忌在请功书里多写几笔。

有了官身,却不可能得差遣,因此赵遹在请功书里专门强调了王冲说降荡轮谷囤罗始党人,许诺屯田谋生之事,没有王冲亲自主持,数千罗始党人不安。

这事朝廷倒也处理惯了,将仕郎官身之外,再给王冲扣个虚的差遣,以示王冲代表朝廷。这在西北有不少先例,折家就不说了,庆历时,出使青唐,联络唃嘶啰同攻西夏,又开秦风路古渭寨的名臣刘涣,其弟刘沪任静边寨主时,威摄水洛城周边蕃部,深得蕃人之心。死后朝廷还不得不将刘涣的弟弟刘淳用为水洛城都监,以安蕃部。他的孙儿,一介白丁刘全寿,也拔为承信郎,以示朝廷荣宠。

对边将边臣而言,说得恶劣点,这就是挟夷自重,但对朝廷来说,却是双赢之策。用一人安一地蛮夷,何乐而不为。王冲即便年少,可他能安定数千罗始党人,值得朝廷破例。

此事不仅赵遹出力,接手泸州的孙羲叟也大力支持。在孙羲叟看来,这数千罗始党人能安定下来,他所负责的泸南边事,就有了长治久安的标榜。

安排妥当后,赵遹满心宽畅地进京了,官身以及差遣当然没这么快颁下来,但赵遹挟大胜入京,除非有大忌讳,朝廷也不会在这些细务上驳他。

得了赵遹的认可后,王冲便开始着手屯田事。原本计划是在晏州旧地屯田,晏州僰人虽被杀被虏,几乎清空,却还有一些汉人。周边田地也多是汉人的,混在一处很有麻烦。于是王冲便选择了晏州东南三十里,轮缚大囤西面十多里的狭长河谷屯田。

这个地方就是日后的兴文县县城,此时却只有几个小村落,还因大战而荒废。王冲直接将后世的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兴文县是在两三百年后,明朝剿灭僰人时所设,在这个时空里,却因王冲而提前出现。

有孙羲叟的支持,安顿这数千罗始党人很顺利。孙羲叟是还未解散的泸州招讨统制司随军转运使,调拨随军转运司中囤积的木料。以及司下所属的民夫人力,十来天就建好了兴文寨。再以发还这些请降罗始党人财物的名义。散下布匹、粮食、生活器具,已勉强过日子。反正这些东西也是从其他僰人那缴来的。

“有孙安抚的支持,兴文寨的基础很不错,不过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一大堆难题……”

王冲解说了自己与父亲的事情,再说到兴文寨。

不待他细说,范小石就问:“听守正你这意思,兴文寨就是你作主!?”

王冲摇头又点头:“还有个知寨,领着一都人,住在寨外的军堡里。名义上这个寨子由他管。可他说话算不了数,所以……没错,这里是我作主。”

兴文寨的知寨正是种友直之子种骞,种友直预定会升入横行官,差遣则由泸州都巡检转为泸州兵马监押,兼知长宁军。种骞此战分沾了功劳,得了承信郎官身,年纪也够了,便安排在兴文寨作知寨。

王冲跟种友直交好。种骞不甘在王冲面前作子侄辈,绝少来见他。寨中这一摊民事,上下都是直接找王冲,种骞本就不感兴趣。也懒得过问,就是在这里混资历而已。

众人呵呵笑了起来,有好几千人供摆弄呢。这感觉真不错。他们来这里,就是应王冲所请。要学以致用。海棠渡的书院和藏要继续办,大家还要在那里继续学。而这里则是实习之地。他们几个海棠社的首领先过来熟悉情况,之后会作轮换,还会视需要派学生们过来帮王冲。

范小石再问:“唐秀山呢?”

王冲道:“当然是帮着我作事了,他得了假将仕郎官身,正在乐共城跟孙安抚讨要物资。兴文寨三千七百二十六户,六千五百五十二口,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目,现在田才刚开,今年都指望不了田里的收成,趁着随军转运司还在,能刮多少军资出来算多少。”

所谓假将仕郎,就是将仕郎次阶,多授奏补未出职的吏员,算是跨在官人的门槛上。唐玮也有了出息,大家是又喜又羡。不过听王冲道出这户口,又是抽着凉气。六千多人呢,哪是一个寨。

“六千多人,就有三千七百多户?”

范小石对民政很敏感,从王冲所报的数据里看出了问题。

王冲叹道:“是啊,很多都是一户一人,丁壮差不多都死光了。”

大家蹙眉,都是老弱妇孺,这可怎么种田过活?

“孙安抚允了我的募民之策,只招单身汉家郎,不仅送十亩田,若是与僰女结为夫妇,还送布帛等彩礼。”

这是王冲所坚持的化夷之策,这数千罗始党人里,有近两千适龄女子,要么未嫁,要么是寡妇。引入两千汉人结为夫妇,兴文寨的人心根基就稳了。

汉人一来,兴文寨就不复羁縻之地,得如内地州县一般管治,这让范小石等人忧心,到时王冲再不能号令一寨。

王冲补充说,这也是长期之策,不可能一下就涌来两千汉人。而且在招募汉人的同时,也会以兴文寨为中心,劝诱周边僰人归服王化。只要泸南沿边安抚司存在,他的地位就不可动摇。

“这里终究只是起步而已,我等志在天下,怎可拘于此地?兴文寨立寨之始,我就以内地州县制管治。”

接着王冲这话让三人呼吸急迫,相互对视,眼中都闪动着憧憬的光芒,这一句“志在天下”,可非读书人泛泛之言,而是实义,王冲果然已立下大志,要治平天下。

如王冲所说,兴文寨就是以内地州县制而立,州县制的核心是什么?编户齐民。此时编户大致分两套体系,一套是沿袭古时籍贯和赋税征发所立的乡里制,一套是按人户和治安所编的都保制,也即保甲制。

此时王安石所立的保甲制正在替代乡里制,成为收税的编户之制,但两套体系却还是并行的。乡里制下的耆长、户长被撤销,多由保甲制的保正甲头充任。

兴文寨就是一张白纸,王冲自然可以从容勾画。他也没有搞什么新鲜玩意,毕竟编户这事。在后世都是头等难题。难就难要通过编户收税、征发以及动员,就得解决人和地(产业)的联系问题。而人和地(产业)又从来都是在变化的。

在通讯技术已非常发达的现代。也无法实现人与地的完全统一。找人可以,由人找地(产业)就难。找地(产业)找可以,由地找人就难。除非完全把人绑在地上。

从民国到共和国前期,其实都是沿袭这两套制度。一套是行政区域的乡里制(乡村制),一套是赋税差役体系的保甲制(生产队制)。

因此王冲效仿家乡华阳的设置,以乡领都,里只作为一个地域区划。目前兴文寨就设一乡十二都,都保下设大保和小保。五户一小保,二十五户一大保,都保则在一百到三百户之间。而另设的四里。则是按照兴文寨民居的四个片区划分,如城廓户的坊一样。各个里的管理由他所指定的里正负责,里正也基本都由住在该里内的都保户充任。

“兴文寨还是羁縻之地,朝廷又不征税,编来作什么?”

鲜于萌既是不解,也是担心。编户齐民搞好了,就如熟透的果实,朝廷伸手一摘,就可以征税了。

王冲笑道:“方才也说了。真要到朝廷能摘时,也得好几年以后了。眼下兴文寨人户虽多,却是寡妇、孤女、老弱为主,这些畸零管带户算不得正户。只有等汉人户多了,才可能被朝廷纳入州县正制,这一点毋需担心。编户还是为了谋公财啊。兴文寨现在是一穷二白,只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干活。”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王冲现在编户。更多是为了征发差役,只不过这差役是给兴文寨自己搞建设。开荒、耕种、修沟渠,要干的事还真不少。

宇文柏先打预防针:“我们能作些什么?帮守正你谋划么?别是让我们去督工吧?”

王冲没好气地道:“督工?你们能开渠还是种田啊?”

宇文柏和鲜于萌顿时叫起屈来,就算不能开渠种田,也能盖房子。海棠渡藏正在施工,图纸是他们设计的,现场监工也轮流着干,已经积出不少经验了。

“可惜,兴文寨的房子已经盖完了,说到盖房子,守正很有章法啊,之前设计书院和藏时就看出来了,而这里……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啊。”

范小石则对兴文寨的布局建设很感兴趣,要拉着王冲出去作现场解说。

“暂且不急,现在正需要你们帮我解决一个大问题……”

王冲不懂基建,但身为后世人,自然懂该怎么建才更好。书院和藏只是牛刀小试,兴文寨可是他的得意之作,好东西当然得留到后面吃,现在王冲要他们帮自己干活。

“我也说了,兴文寨现在一穷二白,不仅我这个主事人手上没钱粮,寨里的人也都嗷嗷待哺。虽然孙安抚调拨了不少军资,朝廷那边也该能发下扶助,熬到秋熟倒没太大问题。但我的目的是让兴文寨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王冲目光深沉,他这段时间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范小石他们的到来,能帮他继续拓宽思路。

“孙安抚那里发下了耕牛,耕具,还能调来麦种稻种,孙安抚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可以算作赈济兴文寨僰人的钱粮,白送。可我却想把这些物资收到手下,建起常平仓,以常平仓贷给兴文寨僰人。到秋熟前,粮食肯定还不够,还要从外面买粮食,我还想行青苗法,由常平仓借钱给僰人,让他们买粮食。”

常平仓,青苗法,王冲一下丢出两桩政务,让三人也愣住了。

鲜于萌下意识地用上了阴谋论:“这是要将僰人紧紧绑在钱上,让他们再无力反乱么?”

王冲摇头:“我觉得,只有这样,这能让僰人能真正化猎为耕,安居乐业。”

宇文柏皱眉道:“常平仓不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啊!”

范小石嘿嘿冷笑道:“怎是害民之法?这我可要与你论上一论了!”

这栋长楼就是兴文寨乡司所在之地,底层一半是办事的地方,一半是王彦中所开的乡学,二层则是王冲这位官人的署衙。透过薄薄的木板,王冲等人的讨论,在隔壁便能听得清清楚楚。之前那个赶牛的僰人少女,正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

“这坏人,果然是要害我们的!”

听宇文柏道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少女恨恨地啐道。

“妹妹啊,他是不是害过你啊,你这么恨他?你说得也没错,对女儿家,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对老百姓,他绝不是坏人。”

一个脆声在身后响起,吓了少女一跳,转身看去,正是之前那位姐姐。

两个少女对视了片刻,僰人少女转头哼道:“你是他婢女,当然要替他说话。我为什么恨他?他杀了我娘!”

李银月被羞走后,到楼下向正在教书的王彦中请过安,王彦中又把她打发上来伺候王冲。听王冲等人在讨论正事,不好打扰,就在楼上逛,正逮着偷听的僰人少女。

听这少女说王冲是她杀母仇人,李银月吓了一跳:“那你……怎么不、不找他报仇?”

僰人少女眉头垮了下来,哀怨地道:“他救了我小娘,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杀了他,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李银月顿时满心怜悯,换了是她,可想不到这么多。

来到僰人少女身前,李银月低声道:“那也该狠狠打他一顿!”

少女讶异地看看李银月,心说你不是他婢女么……

怕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少女没多想,振作心气道:“打他也不解恨!就得押着他,帮我们过上好日子!赎他的罪!”

李银月觉得这个僰人少女真是好样的,比自己坚强多了,顿起结交之心,问:“妹妹叫什么?”

少女抽抽鼻子,眼中闪起异彩:“我叫失蚕,姐姐你呢?你身上带着什么香囊,怎么这么好闻?”

“我叫李银月,木子李,银月就是银色的月亮,我爹说我的命是银月护下的。”

听到这个颇有韵味的汉名,僰人少女不甘地道:“你可以叫我……蚕娘,我的汉名叫罗蚕娘。”

失是僰人族名,也被当作姓氏。而她们这些罗始党僰人要屯田入汉,改汉姓是必然的,只不过她们还轮不到朝廷赐名。

罗蚕娘再闷闷地道:“这姓名,是他取的……”

李银月抓起她的手,笑道:“你问这香味是什么,不是香囊,是香华,也是他作的。”

罗蚕娘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楞了片刻,问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未完待续……)

我的月饼全是枣泥馅的(请假)

忙碌了小半月,中秋时准备安静在家码字,顺带整理一下思路,但思路一上来,就越想越乱,有些收不住缰绳了。

鼎宋这本书写到现在,五十万字了,回首一看,缺点很多。如很多朋友所说,臃肿,平淡,主线不明。原因也自省过了,就是眼大肚皮小,而且有些钻了牛角尖。虽然想着要说故事,但是脑子里始终是社会结构,历史规律,必然性和偶然性,怎么也跳不开这个圈。再加上匪头有必须要在细节上补全逻辑的偏执毛病,书才一直这么温吞水。

想来想去,其实核心问题,还是对原本所设定的解决路线没有信心而已,想到开书时还大言不惭地说过很多豪言壮语,匪头就有些想钻桌子。

书终究是写给大家看的,不仅有自己的想法,也得让大家看到想看的。有人说要看种田,有人说要看打仗,还有人说要收拾奸臣,匪头脑子里却是“这些都不重要”,这当然要出问题。

今天想吃月饼,看着琳琅满目的月饼,却又没了胃口,也不知道吃了啥,肚子又不舒服。身心两重不舒服加在一起,这种状态,实在不能勉强敷衍了,所以匪头只好再次坏掉本来就没多少的节,请假,今明两天请假。

放松一下,把思路整理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政窥弊改青苗

李银月和罗蚕娘在讨论王冲是怎样一个人,而隔壁范小石和宇文柏则在争论常平仓和青苗法,尤其是青苗法的好坏。

宇文柏立场偏向旧党,自然要抨击青苗法。而要谈青苗法,就得从常平仓说起。

常平仓是在春秋时越国就开始尝试的制度,汉时创立,唐时普遍设立。到神宗朝前,都是以赈济地方灾患,平抑粮价为目的而设。粮贱时购粮入仓(籴),粮贵时卖粮出仓(粜)。除了平抑粮价外,常平仓还兼赈济和借贷。

“王荆公立青苗法,借口是革常平仓旧弊,实则专为敛财!”

宇文柏就说到熙丰变法,王安石立青苗法时,名义上的“初衷”。常平仓制度确实有很多弊病,其一是设于州县城廓,“惠不过三十里地”,难及乡村。其二是常平仓储粮,保管麻烦很多,很容易滋生弊病,官吏也容易上下其手。其三是常平仓由地方自主管理,经营问题很多,籴粜非时。

宇文柏认为,比起目的在于平抑粮价和赈济灾患的常平仓制,青苗法就是纯粹的弊法。

青苗法是在每年春秋粮熟前,由官府贷钱给民户,取利两分,由民户自己买粮度过青黄不接之日。

此法看似善政,民间高利贷往往倍息以上,青苗法才两分利。可民户借高利贷若只为度日,完全可以借粮还粮。而借钱买粮,正是粮贵之时,田熟还钱又是粮贱时。这是隐性的又一道折变,实际算下来。民户至少要承担八分利。

此法名义为自愿,其实是官府强制。朝廷以青苗利钱作为诸路提举以及基层官员的政绩考核目标。官员们自然会以权力强行摊派。而且青苗法又将富户强行纳入借贷范围,规定要贫富结保才能借钱,富户作为甲头,必须承担贷钱风险。

“此法实乃不税而税,干脆叫青苗税好了!古往今来,聚敛天下之策,胜过此法多矣,却未闻有欺世盗名能如此法者!行此法后,常平仓旧制则废。连广惠仓也被并入,国家不复天下人之国家,而是商贾聚敛之物!王荆公所谓不加赋而天下足,种种皆此手段而已!荆公更为实仓本而改户绝法,悖逆人伦,苏老泉(苏洵)所作《辨奸论》正合用于他!”

宇文柏义愤填膺,直接骂王安石为大奸。

就青苗法本身而论,王冲的观感与宇文柏相近,这一法打着善政的幌子。行赋税之实,后世房产税等手段颇有取此法精髓之处。

青苗法的损害不止在害民,尤在其借贷本钱是取自常平仓,这就把常平仓的社会保障功用给抹消了。

宇文柏的抨击很到点子。王安石当政时,认为常平仓有名无实,一方面推动常平仓全面转向有息借贷。一方面则是将常平仓本挪作青苗钱本。

挪用常平仓本犹觉不足,还把专门用于救济孤寡的广惠仓也并了进来。而广惠仓的本钱来自户绝产。据传王安石当政时,还改户绝法。但凡亡故者没有直系继承人的,即便还有兄弟姐妹,都无权继承,列作户绝产没官。此说未经考证,但自王安石变法起,户绝产就被朝廷盯上,从立法到执行各个层面一再严苛,这却是事实。

关于户绝法,范小石有不同意见:“兄终弟及,本不合礼教……”

熙丰所立户绝法正是以此为据,按汉家伦常,本该是嫡亲相传,兄终弟及,那是夷狄之道。

这话出口,他自己就觉不对,宇文柏和鲜于萌也瞪住他,王冲更轻喝道:“慎言!”

本朝开国,太祖太宗不是兄终弟及?此时的皇帝,不是兄终弟及!?

熙丰时改户绝法的官员,乃至王安石,没有想到这一点?怪不得户绝法改得悄悄的,没有引起天下大议。而这一朝皇帝登基,又悄悄改了回来,不再把户绝范围定得那么宽。

经宇文柏的批判,青苗法几乎是黑得发亮,找不到半点白处。

因刚才口误,范小石的辩解只好从旁入手:“青苗法施行确有弊病,不过是荆公用人不明……”

这几乎是通论了,把新法的问题都归为执行问题。王冲前世带领销售团队,对这事却有不同认识。

“大宋官吏就是这些人,收税是他们,治平是他们,刑狱是他们,虽说问题很多,却没到百事败坏的程度,否则大宋早就垮了,这说明官吏还不是不可救药,或者一定会把好事办成坏事。真是好事一定办成了坏事,那就得问问这事是不是真是好事。话又说回来,如果非要个个都品行高洁的官员才能推行,那我大宋还需要作这事?”

王冲这么说时,心中却是另一番用语。设计一项制度之初,本就要考虑执行问题。如果这项制度出现执行问题,不去追问制度设计,却去怪体制,这就是本末倒置了。

王安石搞青苗法,会没想到执行问题?强行摊派,变相折纳,官吏以此害民,这些问题王安石想不到,对得起他的才学和见识?王安石肯定想到了,只是他不在意,或者说本就在他预料的“承受范围”之内,因为他的初衷就是“富国强国”。

听王冲站在宇文柏一边,范小石有些急了,话题转到青苗法本身上:“青苗法之弊在变常平仓制,在用人,在强行摊派,却不是一无是处。抑民间高利贷,削豪强之利,免贫户失地之苦。本朝不抑兼并,以致豪强富户横行。富户上隐田亩,下凌贫苦,这也是宽济此害,护天下根底之策!”

宇文柏针锋相对地道:“小石,你这依旧是新法标榜之名而已。且不说王荆公照搬桑弘羊的均输法和市易法何等荒唐,削了民商,富了官商。就说青苗法。青苗法要贫富结保方能借贷,其间的富户就有分别计较。”

“那些不过是几十亩地。小有宅产的富户,本不愿借贷。却被强贷,还要保其他贫户贷钱。贫户偿还不得,身无一物,一走了之,苦了这些富户。而那些阡陌连野的富户,本有势力,因连保而对贫户又多了监看之权,一旦贫户还不起,就逼为客户。身家皆没。”

宇文柏再冷笑道:“至于那些拥田百十顷,真正的豪强富户,青苗法能动得了他们?你能指望官吏去逼他们借青苗钱?青苗法利低,确能抑豪强的高利贷。可这仅仅只是稍抑而已,并不损豪强富户大利。天下民户五等,豪强、巨富、小富、平户、赤苦,青苗法是大损天下小富!须知小富之户,才是天下根本!所谓耕读之家,大多皆是小富之户。便如守正一般。这哪里是护天下根本,是损天下根本!”

鲜于萌也掺和道:“没错,就如市易法一般,面上看。市易法削了豪强商贾之利,可天下商贾终归是中家小家居多。官府市易务俨然一巨商,还有官府强权为凭。强卖强买,豪强商贾只是损利。中家小家则是损根本。市易法一行,中家小家破家者不计其数。这与青苗法是一般道理。”

王冲有些走神了,他想到的是后世所得税法……的确是一般道理,至少就青苗法而言,对豪强富户还只是利害皆有,而对一般富户,那就是彻底的盘剥了。由此来看,王安石之智在后世依旧发扬光大啊,老老实实挣钱的中产阶级,是最佳的盘剥对象。

范小石被批得体无完肤,索性把问题捅大:“你们也只是司马温公旧论,于国家何益?国家贫弱,就得另开财源。莫不成就袖手坐观作事之人,品头论足而已?荆公之法,本义还是削强富国,即便施行有差,有害民之处,却还是让国家积起了财帛。神宗朝、哲宗朝能战西夏,能平四边,不就是靠了新法?”

宇文柏嗤笑道:“所以就有五路攻夏之败?有四边乱起?”

鲜于萌又发扬了踩在别人肩上一语惊人的传统:“积起财帛就能安邦定国,就能国泰民安?当年太祖皇帝以封桩库积财,买回了燕云么?”

范小石哼道:“作事便有错,不作便无错。旧党当政,别说攻夏,根本就是卖边祈和,若是到国家危急之时,怕还要卖国求安。”

这就扯得远了,王冲赶紧调和。不过两边的论点都很有意思,宇文柏鲜于萌认为,富国不等于强国,这一点王冲很赞同。

“富国”这个概念在此时很成问题,“富国”富在了谁身上?皇帝与士大夫身上,而皇帝的发言权很大。换了神宗,甚至哲宗皇帝,对自己的皇帝位置有责任心,还能务实地看问题,可徽宗么……这皇帝位置是老天砸下来的馅饼,这位书画双绝的艺术家说不定心底里是不屑的。章敦眼光老辣,所言“端王轻佻”,不在其品行,而在此心性。

就算只有皇帝和士大夫,在熙丰变法之前,各方还能充分参与,定策还有广泛的博弈。可变法后已是党争之政,国家富了,该干什么,能干什么,能理性对待么?不能,因为台上就只有一派人马了,这时候只能祈祷皇帝和当政的官僚集团足够冷静。

可现实是,赵佶和他所亲信的臣僚们,显然没这份冷静,也看不到实际问题,甚至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满足感。他们干了不少实事,大办教育,大兴救济,以及对西夏用兵,征剿西南蛮夷。可接着他们要干的蠢事,就把自己和整个国家葬送了。

由此王冲又有了一分深悟,靖康之祸是怎么来的,小儿持金啊……

不过范小石所说的又是另一番道理,国家要维持下去,就得求变,这也是王冲很赞同的。根本的问题不是变不变,而是怎么变。

这么一看,王冲是不折不扣的蜀党,其实宇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也与王冲一样,根底都是蜀党。只是落在具体的法令,以及对王安石的观感上,各自有所偏差。

王冲调和,问题回到眼前。在青苗法的褒贬上,范小石没有辩过宇文柏,但他依旧不认输,王冲有心在兴文寨搞青苗法,这就是支持。

青苗法在元佑更化时废止,而哲宗亲政后,又诏各路常平官复青苗法,此时官家登基后,蔡京也力主尽复,却因地方抵制,实际已名存实亡。

范小石道:“王荆公在淮南行青苗法很顺利,说明只要是在一地,有人亲自盯着,青苗法还是善政。兴文寨要化夷入汉,要紧附田地,还要渡青苗难关,此法正合适。”

抛开对王安石青苗法的评判,宇文柏首先考虑的是此事的政治影响:“守正在此行青苗法,他日被翻出来,旧党都会当守正是献媚新党,走新党之路,这对守正很不利。”

经历过了县学之事,大家都很清楚,王冲绝不是新党。

王冲摇头道:“青苗法之害,你们已辩透了,也坚定了我的信心。我要办的青苗法,绝非王荆公的青苗法。是取该法之善,绝该法之害。”

宇文柏皱眉道:“那岂不是新党也不喜,旧党也不喜?”

王冲嘿嘿笑道:“我字守正,作事就只往正处去,哪管什么新党旧党!”

范小石也犯愁道:“这不就是蜀党之路?他日守正要如何在朝中立身?”

“朝中立身?我要的是天下立身,朝中……谁管他们?”

王冲言语豪迈,让范小石等人心绪激荡,都以为王冲不避艰难,要往直中求道,却不想王冲心里正嘀咕道,再过十年,这朝就没有了,我管那班混帐君臣怎么看。

三人顿时无比好奇,王冲要怎么改青苗法?(未完待续……)

ps: 唔~大致思路正了,以后像这样的章节会少一些,谈问题也会在事情里谈,咱还是用事实讲道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兴文新颜见旧怨

三月,原本无名,现在叫兴文河的河岸两侧,一块块田地荡着绿意。这绿意却经不得细看,沟渠所及处的水田里,稻秧歪歪斜斜。沟渠不及处,倚着丘陵起伏的旱田里,则有麻有蔗,甚至还有棉花,但都凌乱不堪。也就田地间片片桑林长势还不错,与竹杉混作一处,将大地妆点得春意盎然。

依着汉人的指点,罗东福将自家水田中的稻秧一一扶正,原本拉惯了弓的手干这事格外不利索。可他所住的荡轮谷囤已经化为灰烬,兴文寨周边几十里也没了捕猎之地,刀弓再挣不出未来。尽管心中憋着十足的郁气,也不得不重复着这样繁琐的动作,以后的日子,就得从这田里出了。

田埂上传来女人的吆喝声,那是他的妻子杜喜儿。直起身,捶着腰,罗东福心中的郁气消失了大半。这段时间里,兴文寨来了不少汉家男子,官府鼓励僰汉结亲,可这个都掌妹却没理会汉家郎的青睐,还有官府的彩礼,依旧选择了自己。现在有了田地,有了房子,还有了妻子,不会种田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妻子的身影,罗东福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而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近于烟消云散,除了一件事,他师傅失遮的血仇。

失遮教他弓箭,教他打猎,教他用刀,教他当一个对得起祖宗的男子汉。失遮死了,一家人都被那个汉人少年逼死了,当时他为了荡轮谷囤几千妇孺的性命,把这仇怨压下了。而现在,压下这仇怨的。又多了自己这个家的将来,但不等于他就忘了这笔血仇。

“官人发了告示。说从下月起,赈济要少一半,粮不够吃的,得去领青苗票借粮。”

上了田埂,杜喜儿这么说道,在兴文寨,“官人”说的就是王冲,而再说到什么“青苗票”,年轻妇人脸上满是迷惑。

罗东福也不懂。不过前一句话好懂:“赈济少一半?他们汉人把咱们的粮仓全都搜刮光了,给我们粮食还当是施舍?”

妇人赶紧道:“终归给咱们修了屋子,分了田,别去算那些了。你也不看看晏州僰人,还有轮缚大囤那些僰人的下场。”

罗东福没说话了,真要比,他这个荡轮谷囤罗始党人就是个异数,囤里就活下来不到百号丁壮,不是他在那一夜坚定站在失蚕一边。头颅早就埋进轮缚大囤下的人头山里了。

“去听长老说说是怎么回事”,扛起锄头,罗东福带着妻子往寨子里行去。以前囤里的长老,现在多任寨子里的里正都保。他也就用了老称呼。

他家的十来亩田地离兴文寨有两里路,其实有些不方便。罗东福本打算在田地间隙立起屋舍,就近照料。可住惯了兴文寨的房子,他和妻子都舍不得搬了。

下了田埂。走在至少有两丈宽的大道上,脚下的感觉异常舒适。这条碎石、河砂加黄土夯实而成的路贯穿兴文寨。向北通到乐共城,向西通到晏州,足有四五十里。一半是年初官兵修的,一半是兴文寨自己修的。

当初他砸石头夯土时,还在抱怨干嘛非要在一条路上花这么大力气,两个月下来,却已深深感受到了这条路的好处。首先是平整、宽阔,两辆大车对行时,道旁还可以走人。其次是经得雨淋,泸南雨足,换作寻常的土路,一场春雨下来,就得变成泥泞,而这路两旁都有水沟,能排走雨水。唯一麻烦的是得经常夯平露面,清理水沟。他每月出的三天工里,就有一天要修路。长老说,官人有意等大家日子安顿好了,再把寨子里的路全换成石板路,沟渠和水井也全作成石砌的,这一点他很赞同,到时便是要多加工,也没什么怨言。

大道尽头就是兴文寨层层叠叠的屋舍,却被一根涂得红白相间的木杆当道拦住,倒不是拦他这样的行人,而是拦车马。正有一辆大车被拦住,车上下来两个汉人,都穿着绸袄,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人,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兴文寨,这准是商人。兴文寨几千号人,吃穿用度,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寨子里虽然已有不少跟安抚司的官人们沾亲带故的商人开了铺子,却还是满足不了需求,来这里的商人络绎不绝。

木杆旁守着的铺丁罗东福认识,算起来还是他远房堂弟,荡轮谷囤仅存的丁壮多被募为铺丁,负责巡防寨子,罗东福本来也可应募,但他觉得这是在给汉人当兵,虽然一月能有一贯钱,三斗米,他还是没去。

铺丁正用汉话结结巴巴地问对方带了什么商货,再通告对方,若是没有商铺,在兴文寨卖货,得在指定的地方卖,就在不远处,倚着大道的客栈旁边,那里有片集市模样的空地。

跟铺丁招呼的时候,罗东福看了看这两个汉人,少年该是个读书人,就像上个月来寨子的那些少年,只是这个少年眼圈很黑,神色萎靡,远不如之前那些少年神气。而那个中年人说话的口音跟官人很像,一边耳朵竟然裂作两半,罗永福想,这该是官人的熟人。

依汉人的说法,官人是太岁星君下凡,而依僰人的说法,官人是上天派来惩罚僰人的不祥白鹰。罗东福虽然记着师傅的血仇,很恨官人,却更怕官人。不敢跟官人有什么接触,心中惴惴,拉着妻子赶紧走了。

过了客栈和集市,再走过一座接近三丈高的箭楼,就进了兴文寨。兴文寨的布局和建筑都很奇特,即便是习惯了倚山而立的僰人也从未见过。

寨子中心,是块方圆百步的空场,就一座二层长楼立着,那是兴文寨的乡司加学校所在之处。由空场向四面分出去八条街道,将方圆两里左右的地域划作轮辐一般。罗东福当然不知道。这是按先天太极图的八个方位所划。

八条大街之间,就是片片屋舍。两道环线又将八条街道内外连接起来。形成两层轮幅,又有小道将各片屋舍分割开。使得街巷特别多,临街的屋舍也特别多。水井、箭楼、小空场零星分布于这些片区,小商铺也均匀地分布在各区的临街屋舍中。

起初罗东福和其他人都不明白官人为什么把兴文寨建成这个样子,甚至不惮以恶意揣测,这是官人出于某种防备和监管他们的目的。可迁来的汉人却大赞,说即便是成都,都没这么整齐,这么方便,才让他们醒悟。官人是真为兴文寨着想。

沿着街道进了北面的屋舍区,罗东福夫妇的家就在这里。屋舍都是僰汉通行的高梁斜顶,方便排水,现在还铺的是竹席加干草,未来等瓦窑开工,就可以买瓦换成瓦顶。屋舍的木梁木板都是军物,料足结实,立上几十年都没问题。

所有屋舍都是两层,每层三间的结构。再有竹篱笆围成的小院,与隔壁相邻一丈。小院大多长十丈宽三丈,兴文寨就是由这样规整的小院拼起来的,总数大约是四百来座。像罗东福这样的夫妻。以及迁来的汉人独得一座,而其他孤儿寡母等妇孺老弱,则是按亲族集体居住。所以即便只有四百来座。却也容下了数千人。

兴文寨虽建在河谷里,为防水患。却没有倚河而立,而是选在了河岸西面的丘陵之间。因此小院有高有低,倚地势起伏。规整之间又错落相杂,宛如画卷。现在院子里、街道旁中的树都还幼小,待过几年,枝叶繁茂时,兴文寨还不知是怎样一番面目。

这种风情罗东福是不懂的,他跟妻子回家整理后,就一个人来了北里所。北里所管着他们北区这几百户千多人,是都保在此办理里中事务的小衙门。

他来得晚了,北里所外的空场里已挤得人满为患,这一任的里正,也是原本荡轮谷囤里会汉话的一个长老正在解说。

“青苗票是记名记户的,有三联,借粮时得一联,会记上你们的姓名籍贯。拿着给你们的一联票去找常平仓或者粮铺取粮,常平仓是官府的,不必担心。粮铺是商人的,他们若是不给,或者少给,给坏粮,你们不要拿,来里所告我们。”

“拿青苗票取的粮食,是借官府的,等春熟秋熟后,你们没去借粮的地方,还了粮食和两分粮息,销了票,官府就要找你们。”

“这个青苗票不是钱,买不到其他东西,有人要私下换,你们千万不要换。如果你们取了票,票却没有从常平仓和粮铺那回到官府,下一年就再借不到粮了。”

长老的解说让大家纷纷攘攘议论不停,罗东福问了旁人,才知从下月起,赈济要少一半,到秋时就再没赈济,必须全靠自己了。所以大家对这青苗票才格外关心,有了青苗票就能借粮食。

没等罗东福抱怨,就有人愤怒地问为什么没有赈济了,长老的冷言冷语浇灭了他的怒火:“难不成官府还要一直白白养着你?这赈济还是官人从孙安抚那讨来的,孙安抚是想一直赈济到年末,可成年人每月两斗,小孩每月一斗,你们是想喝稀粥喝到死?官人一面替大家讨来粮种,一面把赈济提高到每月三斗,小孩一斗半,你还不满意?”

女人们也都纷纷苍白着脸道别问了,有赈济已经是朝廷施恩,他们这几千人,不是官人保了出来,早就不知是何等下场。

罗东福的怒气也被同族人的凄惨遭遇给驱散了,丁壮被杀大半,少部分幸存的也被刺字,发配给其他峒囤,妇孺也被其他峒囤掠为奴婢,对比起来,兴文寨这些人真是浸在了蜜罐里。

接着的问题就聚焦在青苗票上,有人问这青苗票借粮要两分利,不借行不行,长老说当然可以,这不是强制的。

还有人问,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借粮,或者直接借钱,非要搞什么青苗票。长老答说,青苗票不止在兴文寨搞,还要在乐共城和晏州搞。大家不可能都来兴文寨取粮还粮,在各处拿了青苗票,就可以在乐共城、晏州等地粮铺处取粮还粮。

想想妻子扳着指头算了好几天,后几月还缺不少粮,罗东福也开始认真寻思起来,到底要不要借粮,真要借,又需要多少,夏秋熟后能不能还得起。

“如果是贷钱,先不说粮价之差,就说民户贷来钱作什么。司马温公当初批评青苗法之弊时有言,民户得钱在手,总有不用在正途上的,此话也有一定道理。青苗票就是保证民户所得能专于青苗事,不涉它途。”

寨中街道上,王冲正对一个少女解释着,这些话早前就跟范小石他们说过了,不过对罗蚕娘,他还是得细致地解说,毕竟这少女在兴文寨几千僰人里很有影响。

罗蚕娘两眼发晕,依旧是有听没有懂,低着脑袋,绣花鞋划拉着地面,嚅嚅地道:“我们僰人又不是你们汉人,有了钱就想干坏事……反正你说的那个王荆公,是用青苗法聚财,谁知道你用这法,又是存着什么心思?”

王冲道:“只要坚持青苗法是自愿,目的是在赈济安抚,而不是敛财,王荆公的青苗法,就是好事。”

王冲所规划的青苗法,其实就是后世救济券的翻版,只不过这是针对有产户,不是单纯的救济,而是有息贷款。除了自愿,以及用代粮券替代钱之外,与王安石青苗法的另一个不同在于还引入了民间粮商。将粮商纳入到兑换青苗票的范围,这是王冲的一个尝试,他想看看,在这事上,官和商各分职守后,是不是能进行有效管制,会暴露出哪些弊病,这可以为他繁荣兴文寨的下一步行动提供参考。

而行青苗法的另一项目的,也是有助于兴文寨发展的基础,那就是拓展事权。他借行青苗法,将手伸向了包括乐共城和晏州等地在内的泸南南部区域,孙羲叟对几乎全是僰人的这片区域该如何管治,只有守成之策,没有开拓之术。王冲以此法给了孙羲叟一个选择,当然,也为自己扩展事权埋下了伏笔。这点考量,就没必要跟罗蚕娘说了,估计她是更听不懂。

罗蚕娘曲折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力感,“反正你把我说晕了,就是好事了吧。”

王冲很忙,特意抽出时间陪罗蚕娘散心,化解她对青苗法的恶感,自然没听出少女话语里真正的挣扎。此时除了对罗蚕娘这种绝大多数女人都具备的政治无知属性无力之外,也气恼李银月来这里一个月,侍女似乎只是她的兼职,真正的工作是给他捣蛋。罗蚕娘哪里懂什么青苗法什么王荆公,肯定是李银月平时捡着他的话尾巴,说给了罗蚕娘。

“还是想办法把这两个妹子撵开的好……”

王冲正这么想着,差点与对面急行之人撞上。

双方各退一步,王冲皱眉,对面那少年也愣住了。

“王冲!?”

那少年惊声道,王冲也是一惊,何广治!?

再看看何广治身边那个脸色骤变的中年胖子,王冲心道,这便是何广林何三耳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枭桀之心制鸦雀

早前王家牌坊下,王冲与何广林见过面。不过那时是夜里,火光下彼此都没怎么看清。

一年多过去了,何广林憔悴了不少,也消瘦了不少,但身形眉目却没怎么变。而王冲变了,高了半尺,也壮了不少,身材已与寻常成人无异。不是这张面目始终萦绕在何广治心中,何广治都难认出,何况何广林。

“王冲……”

何广治再念叨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眼前此人就是他的梦噩。

“王冲?”

何广林也是失声出口,眼中隐见惊惶。他因王冲而获罪,先被贬去了永康军,后又因牵连蕃人乱成都,被发配到梓州,来往于梓州和夔州间买卖粮食。

今日来兴文寨,也是听闻这里聚众数千,粮食匮乏。五口之家,一年要吃粮三十石,这里田地刚开,粮食多要靠外入,一年就是四五万石粮的需求。就算按蜀中一石八百文的平价,这里也有三四万贯的粮食生意。

“王冲……哈哈……”

可待何广林镇定下来,一股喜意狂涌上心,生意之喜也被沉沉压下,他再唤了一声,大笑起来。

“这叫什么……老天爷有眼,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冲,你也有今天!”

何广林咬着牙念着,恨意盎然。

何广治也回过了神,踏前一步,愤愤地道:“就知你有今天,才没跟你一条路走到黑!当若是认罪,向提刑司低头。何至于有今日?”

王冲怔住,听你们的意思。我现在不仅没得功,还是遭罪呢?这是什么来由?

何广林横肉生戾气。挥手招呼身后的两个伴当:“打!把这小罪军狠狠打一顿!”

何广治尖声道:“打落他一嘴牙,叫他再说不出话!”

两个伴当冲了上来,此时王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感情这两人当他也跟父亲王彦中一样,被流配至此……

到底是怎样的消息闭塞,才能让这两人产生这样的误会呢?

此时王冲还有余裕想这事,可对何广林何广治来说,这哪是什么误会。

去年年底,他们通过王相公家的渠道。已知王彦中杀人获罪,王冲陪父亲一起来了泸州。那时就有寻着王冲好好整治一番的想法,可惜何广林被分派去夔州组织粮草军需,与王冲父子无缘相见。

几个月忙下来,战事结束了才回泸州,大军已经散去,招讨统制司已经撤销,这一战具体过程,民间消息乱得很。王冲的大功被种友直和田佑恭分去。攻克梅赖堡,说降荡轮谷囤这两功,又只在泸南安抚司以及僰人中流传,外人也不清楚。

兴文寨是降僰之地。这里的僰人近于罪囚,在此地见到王冲,又是一身寻常布袍。怎不让两何将王冲看作罪军?

两个伴当已冲到王冲身前丈许,没等王冲反应。娇小身影就闪了出去,未出鞘的直刀捅中一人胸口。绣花鞋狠狠踹中另一人的小腿,两人惨叫着退后,一个少女已护在王冲身前,正是罗蚕娘。

罗蚕娘脸泛红晕,撅着小嘴,气呼呼的,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干嘛这么急着护他?这下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个忘了母仇的下贱女子吧?都是眼前这些汉人的错!

正怒火高炽,那两个伴当又一脸狰狞地扑上来,后面两人更嘿嘿冷笑,罗蚕娘握住刀柄,就要拔刀。

一只手压住了她的手,耳边热热痒痒的,话音虽低,却沉到她心底里挠着:“随便动刀,可不是淑女。”

罗蚕娘一时心绪迷乱,愣在当场,王冲侧身上前,一脚一个,将两个伴当踹退。

何广林与何广治瞠目,这小罪军还敢回手!?

震惊再至,王冲挥手道:“拿下!”

周围已有不少僰人停步,虽不懂汉话,可这动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老的少的一拥而上,将四人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何广治清楚王冲为人,以为他只是在发狠,仓皇喊道:“王冲,你还是这般跋扈!就不怕罪上加罪!不要乱来啊!”

何广林喝道:“兴文寨是有王法的!我认识种知寨,你休要作歹!”

兴文寨的知寨是种骞,泸州军方第一号人物种友直的儿子,这就是何广林所知的一切。他满以为,在这里整治一个小罪军,这些僰人绝不敢插手,却没想到王冲竟能号召僰人。

死定了,王冲死定了,何广林想得明白,便不再反抗,任由僰人把他绑起来,嘴里就叫着:“我要见种知寨,我要见这里的官人!”

王冲呵呵一笑:“见种知寨,见官人?好好,让你见。诸位,押他去巡厅等着。”

见僰人没动弹,拍拍罗蚕娘,少女才醒悟过来。绯红着脸颊,将王冲的话转译,然后乖乖跟着王冲而去。

路上罗蚕娘问:“他们跟你有仇?”

王冲随口道:“也说不上仇,就是一点小恩怨。”

罗蚕娘撇嘴哼道:“瞧你这劲头,是不是要狠狠整治他们?心眼真小!”

王冲轻笑道:“整治是要整治,可不止如此。”

他现在忙得很,闲暇也用来安抚罗蚕娘,哪舍得在这两人身上耗时间。真要整治他们,直接在这两人身上扣几桩罪名就好。再狠点,指使僰人在半道劫杀了,也寻不出破绽。大战过后,乱相未绝,零星命案可引不起注意。

他只是忽然想到,何广林何广治两人,似乎有可用之处。

不久后便到了王冲的居所,寨中心的乡司只是工作地点,父子俩住在离乡司不远的院子里。外表看起来与其他院子没什么差别,可里面装设齐全。远非空荡荡连床铺都不足,大多打地铺的僰人宅院能比。

罗蚕娘心神不宁地跟着王冲进了院子。再要进屋子,王冲却停了步。差点撞在他背上。罗蚕娘没好气地怨嗔,王冲却似笑非笑地道:“我要换衣裳,你要跟进来伺候?”

李银月迎出来时,只见罗蚕娘的背影,嗔道:“你又欺负人家了?当心人家念起杀母之仇,一刀劈了你!”

王冲进屋展臂,示意李银月替他更衣,笑道:“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担心你。你要念着旧恨。夜里一刀捅了我,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银月手里娴熟地解他的袍带,褪下布袍,嘴里没好气地道:“少来调戏人,我又没跟你一屋子!早上来唤你起床,你不总是两眼瞪得圆圆的,像是防了一夜的贼么?”

两人相处月余,李银月已经习惯了侍女身份,伺候王冲穿衣梳洗很有章法。当然。熟络下来,大咧咧的脾性也显露无遗,便是王冲真假难辨地调戏,也红不了她的脸。

给王冲腰间套上一层横襕。再套上青色圆领大袖袍,把他按到椅子坐下,脱了布鞋。扇扇鼻子表示太臭,娇憨模样惹得王冲发笑。

穿上官靴。扶他起来,双臂环腰束好革带。又取来长翅方顶乌纱。转到他身前,踮脚戴在他头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再调了调乌纱的正斜,拍直了公服的褶皱,试了试腰带的松紧,李银月吐出口长气,颇有满足感地点头道:“好了!”

这一番折腾,跟少女几乎是耳鬓厮磨,再被少女的清新吐息裹住,王冲也压不住心头的痒意,笑道:“抱抱?”

少女扇扇浓密的眼睫,没明白王冲的意思,却已被王冲搂入怀中,抱了个结结实实。狠狠嗅了一口体香,再放开她,王冲哈哈笑着出了门。

“越来越……不是好人了!以前还只是调戏,现在直接非礼了!”

看着王冲负手迈步,长翅左右摇晃,得意非常的背影,李银月恨得牙痒痒,认真考虑着是不是一个飞踹,让他去吃土好了。

待王冲身影消失,少女忽然又觉微微发冷,双臂环抱住自己,似乎品着什么,脸颊这才红了起来。好一阵后,拍着脸颊道:“不行不行!还有香莲玉莲等着他,怎能想这些呢,再说跟他也只是三年之约,现在都快去一年了。”

嘀咕声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复杂:“时间真快啊……”

巡厅是兴文寨总管巡铺之所,相当于县尉司、巡检司一类机构,厅堂里,何广林何广治正惴惴不安地侯着“官人”出现,两人已为怎么说辞计较了好一阵。听铺丁呼喝顿足,一个绿袍官人便进了厅堂。

何广林何广治顿时瞠目,语不成声:“你、你……”

现身之人丰神俊逸,气宇轩昂,眉目年轻得过分,与身上的绿公服极不协调。倒不是人不配衣,而是这衣似乎配不上人。

不正是王冲王守正?

“你们要找官人,这不是来了么?放心,如你所说,兴文寨是王法之地,你要找种知寨,也由得你。只是他要待会才来,还要多等片刻。”

王冲坐了侧位,看住两人,悠悠道:“时间真快啊,晃眼就一年多了,两位别来无恙啊?”

何广治已把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再看王冲,他怎么也想不到,王冲竟然成了官人!?

何广林则是一颗心直坠深渊,暗道完了,竟然直直送了上来,这小子准是在战事里得了官,管着兴文寨一摊事。可笑自己竟然不知,还以为对方是罪军,可以随意打骂亵辱。

一股股悔恨的酸水就在肚子里冒着,何广林觉得,自己算不上英明神武,却也不是昏聩无智之人。可自从前年得罪了这个小子,就一路走了邪运。被发配到永康军跟蕃人打交道,忍气吞声,历练心性,替王相公家争来好处,也不是没有翻身之日。可跟这小子一扯上关系,自己就昏了头,竟然把李木青拉了出来,再有之后的成都蕃乱。

平心而论,十三太爷很念旧情,没寻着借口。将自己打杀了灭口就已大发慈悲,只是发落到泸州来经管粮食生意。如果勤勤恳恳。作出一番成绩,也还有赎罪的机会。

今日一见王冲。怎么又失了理智,要当面殴他出气,结果倒好,人家已成了官人……

看看展着袍摆,正襟危坐的王冲,何广林暗自长叹,十七岁便成了官人,此子真不是一般人物,看他此时的气度。家中的官人,县里的官人与他同处,也压不下他这股气势。人说此子是太岁星君下凡,自己早该信的。

感觉到身侧庶弟正在打哆嗦,何广林心中鬼火乱冒。早前王家宅院的事不说,后来自己昏了头还要对付王冲,多半都跟这庶弟有关,不是他一天到晚在耳边念叨王冲,自己何至于此?

此时何广林有心叩头请罪。可心中还绕着一股不甘之气,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治自己。

再见王冲坐着侧位,暗道一声侥幸,王冲终究不是在这里一手遮天。不可能随意整治自己。

厅堂中沉寂了许久,种骞终于来了。这个二十出头,一脸英气的武人进了厅堂。看也不看何家兄弟两人,直直对王冲道:“昨日南面二十里处。有轮多囤的僰人出没,该是在打探兴文寨的情况。你这里得加紧防范。早跟你说先得立寨墙,你却不听。”

王冲笑笑,拱手道:“见过种知寨,这里有成都商人何……”

种骞头皮有些发麻,这小子与自家老子交情已深,他所推荐的张立到了陕西种师道手下,种师道回书称赞不已。见了自家老子,他都只称一声“老种”,眼下这模样,该是要算计自己什么吧?早前怂恿父亲和田佑恭灌醉马觉的“英雄”事迹,他可记忆犹新,已将王冲列为平生所见第一奸猾。

种骞摆手道:“别折腾我,这里是你说了算……”

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地逃了出去,留下依旧淡淡笑着的王冲,以及正要开口申冤,却因这景象愣在当场,嘴巴依旧大大张着的何广林。至于何广治,早已软在了地上。

“好了,种知寨也见过了,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吧?”

王冲一坐上正位,语气虽淡,却如千钧重锤,砸在了何广林心口上。

老天爷注定了有这一日,怎么也逃不掉了……

何广林哀叹着,再不迟疑,噗通跪地,叩头道:“二郎恕罪!”

王冲却转向铺丁:“把那个……东西,拖下去。”

铺丁拖走已说不出话的何广治,再挥退其他人,王冲才看向何广林:“你我之间只是小事,我又不是粗人,打打骂骂,也泄不了心头之恨。”

何广林额头顿时出汗,贴着的地面也湿了。没错,这小子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泄恨,比粗人可怕多了。

“若是生死仇人,一刀杀了便是,可你还够不上。对你这样的仇人,怎么整治才最解气呢?那就是帮我做事,做事的时候,还得怕我,怕我念头一转,就叫你万劫不复,所以你不得不全心全意为我效劳,一辈子不敢有异心。”

王冲这话哪里像是从十七岁少年口里说出来的,何广林心惊之余,也有些不屑。我是得罪了你,我是扳不过你,可听你这口气,要把我当奴婢使唤,那怎么可能?我何广林好歹也是王相公家的人,十三太爷都不能这般待我,你凭什么?

刚想到这,他脸色再变,心中更寒。

王冲道:“凭什么是吧?就凭你勾结蕃人,祸乱成都!我有活活的人证,此罪不够灭你满门,杀你的头却够了吧?而且不等官府来杀,王相公家自能……”

“二郎……不,官人,你说话便是!我何广林何三耳这二百斤,就由官人驱使了!”

何广林屈服了,这便是他的梦噩,是他把李木青介绍给邓孝安的。邓孝安已死,管家也被邓家寻机弄死了,邓家再无罪责。此事再翻搅起来,罪责只可能落到他身上。那时不管十三太爷再怎么慈悲,也要处置了他,甚至不止是杀他的头,他一家子都可能出事,他家中妻妾儿女成群啊。

只是这个王冲,要在他身上求什么利?难道是不可见人之事?小小年纪,便有枭雄之心。怎么就惹上这号人物了呢?

想到这,何广林咬牙再表态道:“不过也要看官人行什么事。若是要去犯比前罪更重之事,我何三耳也不是傻子……”

大家都直来直去。这很好,王冲道:“什么事能作,什么事不能作,由你自己判断。后事不说,眼下要作的,便是帮兴文寨六千多人度日。你是商人,正要借重你这上面的本事,你姑且就算我暗中的牙人吧。”

何广林一愣,就这事!?

见他发楞。王冲冷笑道:“莫非你还以为我要行什么不轨之事?我王冲年方十七,便已得了官身。满腹经纶,再得进士易如反掌,对我来说,仕途坦荡,我要何等糊涂,才会去行不轨之事?”

这等豪言壮语,王冲说来轻飘飘的,如命定之数一般。何广林依稀见得一层光晕裹住这个少年,不由自惭形秽。

对王冲的感觉从憎恶一路转向屈辱和敬仰混杂,却听王冲再道:“可眼下便要你作事,我也信不过。”

何广林精于世事。自然明白王冲的示意,赶紧道:“小的这就奉上钱财千贯,再遣家中儿女来侍奉官人。小的幼女年方豆蔻……”

果然是心性狠辣之辈,王冲都有些佩服这个何广林。不过他可无心榨取何广林的私财。奴役其儿女。他不忌何广林恨他,但既然要用何广林。就不能再结新怨,而是绑上另一层枷锁。

投名状,没错,要何广林交上投名状。

“你庶弟何广治,还须历练啊。”

王冲话题一转,何广林明白了王冲话外之意,一股寒气顿时透心而入。枭雄,这是个枭雄,十七岁,少年,读书人,这些字眼,从今往后,就得全忘了,牢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枭雄人物。

“请官人示下!”

想到自己也是被这庶弟所害,何广林咬牙回应,心道这也是你该得的。

“南面轮多囤依旧不服王化,朝廷在此杀伐甚重,再刀兵相加,太损仁德,正缺一有勇有义之人去送信,并作说客,我正在头痛人选……”

轮多囤在东南面四五十里,那里的僰人虽未跟卜漏一同举兵作乱,却也不理泸南安抚司颁檄,没有应令前来歃血约盟。最近还对兴文寨有了兴趣,南面接连发生的劫案多半跟他们有关,种骞刚才说的就是这事。

泸南安抚司自然不容如此威胁,但大军刚散,种友直又忙于新平之地的盗匪之事,抽调不出兵马,王冲便有心一试。选何广治正是假公济私,既处置了何广治,又让何广林交上投名状,还给轮多囤僰人埋了一坑。

之前本就在头痛人选,送信之人注定是个牺牲品,兴文寨的僰人并不合适,更不可能让范小石等人去送死,却没想到,何广林何广治自己送上门来。对何广林,他有心利用,而对何广治,则是满心憎恶,送这人去死,心中没一点负罪感。

王冲话说到此已经够了,何广林心有灵犀,叩头道:“小的一定办好!让他舍生取义,为朝廷尽忠!”

王冲起身,悠悠道:“尽力而为便好,性命重要。”

何广林暗道,是啊,取了何广治性命这一点很重要。也罢,死了你,活了何家,你的死也是值得的。

送王冲出门,何广林就觉自己似乎从泥水里捞了出来,说不出的舒畅。此时才觉面对王冲,比面对十三太爷要辛苦得太多。

“要怎么说服那个怯懦如虫的家伙去呢?”

何广林很快就进入角色,开始思考自己接到的第一项任务。

要驱策何广林这种人物,还真是辛苦,没有早就捏在手中的把柄,绝难办到,以后就只能渐渐以利相诱,把他绑牢在自己船上。

回到乡司,王冲还在思索着,可见楼上空空,只有撅着嘴一直在等他的罗蚕娘,有些讶异:“其他人呢?”

“大个子在练铺丁,小白脸在算账,小黑脸在教长老记帐,板凳脸在整理书本……”

罗蚕娘将众人动向一一道来,王冲道:“听起来,就你没事。”

“我……我算什么……”

罗蚕娘有些受宠若惊,竟然把她也算作兴文寨的官了么?这些日子来,她就是闲人一个,放过牛,养过蚕,学过织布,玩过耕田,可终究没找到自己爱干的事。早前她爱干,而且擅长干的,就是在山林里捕猎。

王冲没品出她的心意,再道:“那去把你小娘请来吧,我与她有要事商量。”

罗蚕娘道:“小娘?多半就在楼下,带着罗胄听先生上课呢。”

少女说这话时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为某事忧虑,王冲也皱起了眉头,他有同感,这事……真有些麻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危机四起明暗来

“《百家姓》今日就读到这里,回去后抄写十遍,家中短少笔墨纸砚的,可以去找乡司领……”

楼下课堂里,王彦中布置了课后作业,三四十个幼童到少年不等,男女都有,已换了汉人装扮的僰人齐齐起身拱手:“尊先生吩咐……”

看着这些学生,王彦中拂须微笑,很是满足。尽管在这里只是给人发蒙,远不如在海棠渡教授经义有成就感,可自己是在教化夷狄,汉家王化由此而立,这点惆怅也算不了什么。

目光落到角落里,王彦中的笑容凝住,待对方上前时,脑袋也低了下来,暗自头痛,麻烦……又来了。

“先生是大儒,讲《百家姓》这些,着实委屈了,奴婢想听听《春秋》,先生可有空说说?”

以前的斗荔,现在的窦罗枝,凑到王彦中身前,两眼闪着崇敬的光晕,莺莺软语地求道。

“孺人已通《女训》,才已足矣,《春秋》乃男儿所担大义,孺人就不太合适了。”

王彦中委婉地推却着,对方眼中的秋水,他如何品不出来?可叹他心中早已被妻子和潘巧巧填满,无一丝异心。更何况这窦罗枝的亡夫被追赠通直郎,由此得了命妇诰命,其子罗胄成年后,便能承袭通直郎之位,虽是番官,也是有朝廷体面的,非他这配军所能染指。

“就是明白这事,才要先生说来。先生在此也待不了几年,待胄儿大了,再寻不着先生这样的良师。就只有奴婢说给他了。”

窦罗枝颤着红唇,一边说堂而皇之的理由。一边继续朝王彦中逼去。如果不是罗蚕娘的声音响起,怕半个身子都要送到王彦中怀里。

“你还要不要脸啊!?”

隔着乡司长楼。与王氏父子遥遥对望的另一处宅院里,罗蚕娘痛心疾首地指责窦罗枝。

“你还要脸,我就只能不要脸了。”

窦罗枝抚着自己晕红的脸颊,嘴里强辩着,心头却是一阵慌乱。似乎有弄假成真的味道,不过……王先生真是好男儿啊,当初在荡轮谷囤初见时,英姿勃发,如将军一般威武。现在脱下戎装。拿起书卷,又是儒雅倜傥,学问满腹。

最初听说王先生是因连杀十一人获罪时,还心有畏惧,怕是个暴躁性子,这几月相处下来,却知是个谦谦君子。后来得知王先生是因没过门的续弦被人害死,才怒而拔刀,更是心神摇曳。亲近王先生虽是为族人着想。可认真想来,却是揣着大半私心。

罗蚕娘一滞,窦罗枝日日就在耳边念叨,让她寻机搭上王冲。后来李银月来了,更是骂她错失良机。她明白这是为族人着想,可她绝不愿如窦罗枝所希望的那样。把自己送去作王冲的妾婢,王冲终究是她杀母仇人。此仇一辈子难忘。

罗蚕娘反驳道:“小娘,别想着这些歪门邪道。他安顿咱们,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能升官发财,哼,你当他真是菩萨?”

窦罗枝脸上的红晕散去,冷冷道:“如果真是这样,不更该让王二郎顾念到私情?只是为升官发财,他今天可以施恩,明天就可以施威!”

罗蚕娘结结巴巴地辩道:“他、他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

窦罗枝声调更高了:“换了一个官人,就可以改了王二郎的规矩,让我们再得不了现在的好处!若是二郎跟我们没有私情相连,他还会伸手?他在兴文寨肯定待不了一辈子,以他的本事,以他的年纪,还有老大的富贵前程等着他。我们这几千僰人,未来几十年,不紧紧靠住了他,还能靠谁?”

“胄儿还要十多年,才能承袭老峒主的官位,而且也只是个空头官阶。王二郎在兴文寨铺开了老大场面,我看得出来,像是在把我们当胚子,试着作事。在这里练得手熟了,以后能在其他地方大展拳脚。他的心绝不会停在这里,除非给他绑上一根绳。日后就算人不在这里,也能留一分心给这里,还能照顾到我们。”

“别以为我们这几千罗始党人改了汉姓,出山耕田,官府就不把我们当蛮夷待了。以后的麻烦事还少不了,没个人遮风挡雨,出点乱子,再出了卜漏那种人,我们又要走上身死族灭的老路。”

以前窦罗枝也只是零零散散地说起,不像今日,一番话道尽几十年的远路,罗蚕娘真是被说得心神飘摇,对这小娘钦佩至极。当初她孤儿寡母,也能勉强镇住荡轮谷囤,就知她不是一般人物。

“我也知道你心头那道坎过不去,没有强逼你,只能作贱自己,去跟王先生搭线,你不体谅也就罢了,还来骂我……”

说到伤心处,窦罗枝掩面抽泣,罗蚕娘顿时慌了神,想起这些日子来,自己无所事事,对族人的未来没尽一点力,更是羞愧无比。

她耷拉着脑袋,以低不可闻的细声道:“小娘,让我、让我试试吧。”

窦罗枝转了一番念头,点头道:“我看你也靠不住,这样罢,你试你的,我试我的,你先……搭上了,我就罢手。若是你一直没动静,就只能靠我了。”

罗蚕娘羞恼地道:“小娘,难道你还指望王先生娶你!?别说官府不答应,咱们囤里人也不答应!”

窦罗枝凄然一笑:“再嫁当然不可能,不过,若是我生下了王四郎呢?”

两女对王冲父子家里的情况已有了解,知道王冲还有个弟弟王三郎,窦罗枝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罗蚕娘顿足道:“不行!绝对不行!”

不等窦罗枝反驳,少女就咬着银牙,握着拳头,以赴死般的决心道:“我会替他生个儿子。让他再放不下我们!”

隔着乡司,对面的宅院里。王彦中正支支吾吾地说到窦罗枝的异状,王冲就打了个哆嗦。像是被谁诅咒了一般。

王彦中是真怕了窦罗枝:“二郎啊,依你看,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不是说非要回成都,挪到其他地方也好。”

王冲道:“待开田已成,汉人农夫来得多了,僰人自己也会种田了,应该就差不多了,最多也就是明年。”

王冲当然没想着在兴文寨埋头种几年的田,在这里试试手就好。等兴文寨诸事上了轨道。就挪个地方,专心进学。也不是完全不再理会兴文寨,他收服何广林,就有以兴文寨为据点拓展事业的打算,只是到时候没必要再直接盘。夷事只是进阶之梯,若是沉在里面,就要错过未来恢弘壮阔的时代大潮了。

现在他已有官身,可以跟宇文柏鲜于萌那些官宦子弟一同直接去京城国子监考太学,不必再在府学挤独木桥。这一点是晏州僰乱里最有价值的收获。

“明年啊……”

王彦中哀叹着,暗自盘算,这一年,自己能不能挡住窦罗枝的扰。

“只要不涉名分。爹你也没必要拒美人于千里之外嘛。”

这么一算,王冲觉得,窦罗枝纠缠父亲。也不全然是坏事。

话刚出口,啪的一声。王彦中手里的书卷就砸上了他的脑袋。

“我看你啊,也该收一房妾室。安安心思了。”

王彦中反击了,王冲苦脸道:“儿子才十七岁,何苦着急摧残?再说家中还有香莲玉莲……”

王彦中拿出老子的作派呸道:“十七岁……你老子我十七岁也被你祖父逼着成亲,十八岁便有了你大哥。香莲玉莲远在成都,李小娘子就在这里。就算你不喜她这种的,罗蚕娘也可以。别瞪我,你想在兴文寨扎下根,纳了她正合适!”

儿子纳了罗蚕娘,窦罗枝应该就能消停了吧,王彦中这么想着。

王冲却在暗叫,纳罗蚕娘!?对那个直愣愣的小蛮女有没有兴趣还是其次,要是夜里她一时想不通,拔刀就捅,自己可就成穿越者之耻了。

说到男女之事,王冲此时还没什么心思,而父亲找的借口,他也不怎么上心。扎根兴文寨是他所求,绑得太紧也不好。至于罗蚕娘这种不确定因素,更不能放在身边。

父子各怀心事,再聊了一阵,兴文军寨的兵丁来送信,说是孙安抚在乐共城急召,王冲便匆匆离去。

“唔,此事说办就办……”

送走王冲,王彦中便心急火燎地行动起来。儿子太能干也不好,连老子的私生活也要干涉,有个女人耗耗他心思也好。

找来李银月,把意思一说,李银月即便不是那种深闺羞兔,也红透了脸,低着头,绞着手道:“奴婢、奴婢觉得现在挺好的。”

“二郎与你父有三年之约,我也知道,可你也该明白,你父把你托在我王家,其实是不想你再跟他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王彦中开解着李银月,可说到父亲,李银月反而更想着三年之约到期后,回到父亲身边了。品出她的心思,王彦中压下心头的负疚,心说为了自己,不得不卖一回嘴了。

“二郎现在已是官人,未来前程也不可限量。你父若是安好也罢,若是有什么事,你在王家,不还能帮上一把?”

这话让李银月愣住了,她还真没想过,虽然很是功利,可细细琢磨,这道理还真对。自己一介女流,就有点山野功夫,能帮父亲作什么?可拉上似乎无所不能的王冲,未来还真多了一份保障。

只是……真要给那家伙作妾?有些不甘心啊。

李银月咬着嘴唇没说话,王彦中厚着脸皮拍手道:“那你便是允了!待二郎回来,就把这事办了,以后便尽心伺候二郎!”

话毕拂袖就走,搞得李银月猝不及防,只能望着王彦中的背影,又羞又恼地道:“先生怎的也这么欺负人!”

乐共城在北面六七十里地,策马急行半日就到。此时泸南还不安靖,王冲是带着王世义和一队兵丁去的。

“明日我便要回江安。召你来是为两件急务……”

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是个实在人,作随军转运使时。将粮草军资安排得井井有条,其干才连王冲也很钦佩。此人也没什么党人习气。对同样长于实务的王冲很欣赏。正是有孙羲叟的支持,王冲才能在兴文寨如意勾画,毫无掣肘。

孙羲叟负手踱步,脸色阴沉,王冲心中咯噔一跳,明白定是坏事。

“唐龙图再知梓州,重厘事务,第一件事,便是停掉兴文寨赈粮。自下月起。兴文寨的僰人就得靠自己谋食了。”

王冲愣住,唐龙图!?这是谁啊,竟然停掉僰人救济,他不怕激反那几千僰人,惹出事端!?

“龙图阁待制唐钦叟,讳恪……”

孙羲叟见王冲发愣,明白他不知此人,作了解说。把这个名字品了好一阵,王冲恍然。唐恪!钦宗时与耿南仲为相,高举议和大旗,散了勤王军,割让三镇。导致北宋再无可防之地,再无可用之军的大汉奸!?

听孙羲叟说,唐恪在大观时也曾在蜀地经办过夷事。招抚了一部西南夷。入朝后得罪了蔡京,被划到旧党集团。一直在梓州、沧州、扬州等地任官。如今梓州这里,因晏州僰乱平息。一路官员都沾功调迁,朝廷又把他发落来了。

大致明白了唐恪的来由,王冲就不明白了,既是遭贬,安安生生呆着就好,何苦在地方惹事?僰人的安排是新党所允,他这是要跟新党对着干呢?

唐恪这个梓州知州,地位与成都知府许光凝近似,在梓州一路是文武第一人。泸南沿边安抚司受他节制,安抚司官员升调迁转他管不到,钱粮用度却能管到。

孙羲叟无奈地道:“唐钦叟本要转知杭州,可梓州缺人,朝廷觉得他熟谙蜀地夷务,就再移到梓州来,心头自然揣着火。这火不好对朝廷发,就发到了兴文寨。”

唐恪此举的明面理由也很充足,泸州遭乱,百废待兴,汉人都嗷嗷待哺,还要供养僰人,人心不平,这是仁外苛内。从钱粮和人心两面考虑,都不能再赈济僰人。

王冲冷笑,仁外苛内?别人有资格说,你这汉奸还好意思说!?

此时唐恪还不是汉奸,更是梓州第一人,他这个小小将仕郎,连正式差遣都没有,当然不好骂他。王冲就道出心头疑问,难道他不怕乱了僰人?

孙羲叟盯住王冲,语气很沉重:“乱了,也是赵招讨的责任,是我安抚司的责任,还有你的责任。”

原来如此,党争,这就是党争……

他唐恪断了僰人的赈济,理由堂堂正正。僰人乱了,那便不是他的事,而是之前拍板招抚这些僰人的赵遹的责任,是他孙羲叟的责任,更是当初说降这些僰人的王冲的责任。而最终,便是居于朝堂,许可此策的蔡党的责任。

至于僰人真乱了,会不会荼毒地方,反正不是他唐恪的责任。以险恶之心揣度,说不定还巴不得僰人再乱,他唐恪好收拾局面,以示前策失当。

党争多年,正直的旧党不是被清洗干净,就是不愿再出仕,那些热心仕途的,却还攀附着旧党根脉的,多是唐恪这种人。当然,这个道理用在新党一面也一样。

王冲感慨之余,也揣着侥幸问:“还有回旋之地吗?或者朝中是否有人能说话?”

孙羲叟捻着胡须,默然摇头。

这只是小事,唐恪尽管遭贬,却不是毫无能量的罪官。他要在小事上贯彻他的意志,朝中当权派也不可能打压到底,否则早就一路贬到崖州看海了。而就实际来说,上面人,包括孙羲叟在内,也都认为此事是王冲担责。既然是你说降了这些僰人,那你就得安抚到底。

王冲暗骂,什么叫过河拆桥,泥马这就是啊!不是有这些赈济,当初他哪里有底气献策屯田?政治果然非心狠手辣之辈所能搅合的,自己还真是嫩了点。

孙羲叟道:“我会让安抚司在文书上拖拖时间,帮你把下月的粮食拨来。另外还会在清计招讨司军粮时,给你再留一些。两处总数也就五千石左右,之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王冲拱手:“安抚仁心,王冲感铭在怀!”

孙羲叟已很帮忙了,打着擦边球地凑粮,尽管兴文寨事务也是他的责任,可主责终究落在王冲身上。

王冲却依旧一颗心直往下沉,五千石粮,兴文寨六千多人紧巴点吃,最多撑两月。田刚开,夏收没指望,要熬到秋熟,还差四个多月,也就是一万石粮……

想到自己搞常平仓,青苗法,王冲就庆幸不已,要是不立此策,先让兴文寨的人有了心理准备,这消息传出去,还真要出大乱子。

对了,还有何广林,只是靠何广林也没办法压榨出万石粮食,缺口还得另想办法。

转瞬间,王冲闪过无数念头,却压了下去,他没忘记孙羲叟刚才的话。

“另一件事,便与你直接有关了。梓州廉访使丁升卿因功迁转,新来的廉访使江崇出身勋旧,是邓家姻亲。”

孙羲叟点到为止,王冲了悟,再度拜谢。跟缺粮比起来,这一件事更值得重视,来者不善……

两件坏事凑在一起,王冲心情很恶劣。

兴文寨里,杜喜儿将一人迎进院子,来人虽身着汉装,可顾盼间的那股气息却与汉人迥异。

见了此人,罗东福失色:“失间!?”

“我还以为你现在满口汉话,都不会咱们僰人的话了呢?”

这个中年僰人冷笑着,打量罗东福的目光满含鄙夷。

罗东福赶紧支开妻子,低声道:“那天你在外面巡哨,还以为你已经……你来作什么?如果是想在兴文寨过日子,我带你去见长老。”

“我来作什么?我来是让你们这些叛徒明白,跟着汉人走,绝没有好下场!失含,从小你就跟我最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帮我们杀了汉官,赶走汉人,我还认你是我兄弟。”

失间冷森森说着,罗东福打了个寒噤。这个失间也是他堂兄弟,自小关系最好。荡轮谷囤出事那一日,失间正好在外巡哨。之后变故连连,一直没见着他,只以为他跟无数亲友一样已经死了,却没想好端端地又出现在眼前,还鼓动他再次作乱。

罗东福颓唐地道:“还能作什么?人都死绝了,失间,好好过日子吧,别想其他的了。”

失间却道:“僰人哪里死绝了?轮多囤里,就有上百个罗始党人兄弟,轮多囤的峒主也愿意帮我们。他和周围峒囤的头人都看清了汉人的面目,明白僰人跟汉人,只有杀出个胜负,绝没有一起过日子的可能!”

他向罗东福伸出手:“失含,我的兄弟,跟我一起干吧!”

对着这只坚定的手,罗东福既是惊惧,又是彷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转危为机杀劫现

回到兴文寨,王冲将情况通报了范小石、宇文柏和鲜于萌,商议之后,安排三人分头行事。

解决粮食问题的路子有内外之分,外的一面在成都。王冲让范小石回成都,与林掌柜商谈粮食生意,再把邓衍调来,负责与成都方面的商货来往。

“现在水火行生意也不好,林掌柜手里一定囤了不少粮。跟他议个低价买来,顺带拜托他扫扫成都粮市,怎么也能凑个两千石。”

范小石肃然领命,却忧心不减:“两千石怎么够?”

王冲摊手:“兜里没钱,此战两桩大功的犒赏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几百贯,再加上两百来匹赏绢,勉强能买到两千石劣粮。”

成都是蜀地粮仓,找出万石粮食不成问题,钱却是大问题。王冲在这一战里收获颇丰,战后花销也大。去陕西的张立等人,他得拉拢,这情义虽不靠财帛维系,可没财帛也不成体面。再给家里分去不少,他可不想让弟妹和香莲玉莲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至于王冲在海棠渡的产业,已差不多废完了,水火行的份子转给了华阳几家酒户,快活林的份子转给了孙舟的父亲。香水生意也没再经营,而是把方子分别给了王相公家、邓家和宇文家,潘家花圃的地虽在,花种却分给了在散花楼丧命的几家花户,这是他打通官府,换取父亲性命的种种代价。

除了海棠渡的地,以及王冲当玩一般撑着的海棠集市,还有没来得及用心经营。依旧藏在暗处的纸坊,王冲在海棠渡已是孑然一身。刮不出更多钱。

宇文柏和鲜于萌挺胸昂首道,不就是钱么?大家凑!海棠社和海棠书院发动起来。凑个三五千贯没问题,实在不够,再找家里人支持。

没等王冲表态,范小石就摇头道:“这不止是钱的问题,唐龙图是奔着处置僰人之策而来的。官府不赈济,守正以己财赈济,这不仅有违唐龙图之意,也犯了大忌。”

的确,由王冲自己出万石粮食赈济僰人。这就是邀买僰人之心,唐恪一纸弹章递去汴梁,王冲便要万劫不复。

“小石说得对,这两千石粮也不是直接给僰人,而是备着卖给他们。除了此事,小石还要与孙舟联系。”

王冲已有了初步谋划,去年他让孙舟等人在长宁军多待了一段时间,本是未雨绸缪,现在正好用上。

“去年孙舟来时。就受了我托付,查探过泸南的物产。这里除了獐鹿山产、药材之外,最有价值的物产就是荔枝和糖霜,兴文寨的罗始党人正善此道。早前让他们开田时。顺带移栽了几十亩荔枝树和蔗林,过这一关的关键,就在这两物上。”

荔枝和蔗糖本是兴文寨立稳脚跟后的下一步计划。可粮食危机压来,只能提前办了。

宇文柏道:“糖霜在蜀地四处有产。也算不得稀罕,况且兴文寨仓促而为。也产不出多少。至于荔枝,只能在本地售卖,难以远销啊。”

说起这两样,鲜于萌这个吃货来劲了,咂嘴道:“有一些便是一些罢,这里虽然多荒瘴,荔枝却是好物。听说六月泸州荔枝熟时,一斤不过十来文钱,到时可以敞开肚皮吃了。”

宇文柏道:“十来文是此时的价了,神宗朝时,一斤不过五六文钱。只是作成果脯,卖到蜀中,也赚不了多少。”

荔枝就是一日鲜,隔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日色败香尽。此时要在产地之外吃上荔枝,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做成果脯,一是享受唐明皇的待遇,以秘法保鲜,以飞马急递,后者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指望的。神宗朝时,官府在福建买荔枝十七万枚进贡宫廷,耗钱十五万贯,一枚近一贯,这价钱都贵在保鲜和递送上了。

王冲笑道:“这事我来想办法,小石在成都张罗买家,为荔枝造势。鲜于既然感兴趣,兴文寨这边,就由鲜于负责。”

鲜于萌兴奋地拍着胸脯应下,看这家伙的嘴脸,到时荔枝生产的“损耗率”,怕要提升好几个百分点。

让僰人在糖霜和荔枝上挣钱,以此换取粮食,这就是王冲弥补粮食缺口的方法,这其实也是兴文寨未来的发展之路。

“就建个商行吧,从成都运粮食、衣帛、金铁来卖,把这里的特产卖出去。兴文寨缺粮,其他峒寨不缺,还可以从成都运书过来卖,以粮换书,又可以囤一批粮在手。”

宇文柏脑筋一开动,点子喷涌而出。

范小石下意识地道:“商行?何不干脆建市易务,在兴文寨行市易法,如此兴文寨便能主持钱粮商货进出,其利大矣!”

鲜于萌反应激烈:“市易务?咱们挣来的利,都交给官府手里?不行!”

宇文柏深沉地道:“官府怎能与民争利呢?”

王冲道:“这条路若是走通了,也是一桩厚利。我只是权摄僰事,一旦这里成了气候,肯定要被人赶走。把这利留给官府,天知道后继之人能干出什么。不如由我们把住,大家都有份。”

宇文鲜于对视,眼里喜色不加掩饰,范小石品了片刻,也无奈地点头。王冲借主持兴文寨事务的权力,把住这条商路,就是以权谋私,官商不分,可这里是僰人之地,自没必要拿寻常标准来衡量。真要搞出市易务,王冲在时,能惠及僰人,换了人,便能苦了僰人。

王冲不仅要以此利继续绑牢范小石等人,也不是一味压榨僰人,在他计划里,兴文寨里的僰人大户,也都会拉进来分利,毕竟实事还得靠他们推动本地人来作。

粮食之事安排妥当,范小石和鲜于萌各领了职司,宇文柏急道:“我呢?”

王冲沉脸叹道:“兴文寨眼下可不止粮食这一个难题……”

粮食危机还是个机遇。应对好了,就是一条厚利之途。让王冲紧张中又有期待。可另外两件事情,就让王冲头痛了。

“廉访使江崇……”

听到自己的任务是对付此人。宇文柏也皱起了眉头。

“小白,你长袖善舞,当日连傅尧那阉人都被你哄得团团转,区区一勋旧武人,不费吹灰之力!”

鲜于萌的鼓励似乎还有了反效果,让宇文柏一张小白脸越来越黑。傅尧背景简单,又是个阉人,心思很容易猜。可勋旧武人就不一样了,心机太深。又是邓家姻亲,就是来找王冲的茬,要扳动这种人的心思,难度很大。

王冲道:“听说他三月初会到泸州,到时你设法拖他一段时间就好,待我解决了兴文寨另一桩难题,再来对付他。”

还有一桩难题?三人急切追问,王冲举手指向南面:“南面有些僰人的死硬派还不服,兴文寨又是一块肥肉……”

他们三人不擅这方面的事。都有些忧虑,王冲安慰说他已有安排,唐玮奉他之命,已去了思州。估计几天后就能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在乡司分派事毕,王冲又去了巡厅。何广林何广治兄弟依旧关在这里。要何广治上了路,何广林才能恢复自由。不过此时唐玮还没回来。还不到送信的时候。

得知王冲的安排,何广林有些惶惶不安。还以为王冲要变卦,可再听王冲打听夔州粮食行情,这才定下心来。

自巡厅出来,遇见王世义,大个子正在找他。

“二郎,兴文寨最近人色混杂,来的人太多,根本无力盘查底细,是不是封寨一些时日?”

王世义负责练兴文寨的铺丁保丁,二者其实是二合一,也就几十号人。对寨子的安全格外上心,又遇上南面轮多囤有异向,第一反应就是封寨。

王冲苦笑道:“连栅栏都没有,怎么封?”

王世义如之前种骞一般抱怨起来:“早前就该先建寨墙……”

王冲摇头,不是他不想建,而是不能建。此时的兴文寨只是刚建,待汉人移民来了,还得向外拓展。更关键的原因,是兴文寨性质特殊,乃降僰居处。没到汉人足够多,僰人足够汉化时,朝廷绝不会视同王化之地。立起寨墙,就是一座城池,兴文寨若是再反了,踞寨而守,攻起来就大费周折,多损人命物力。

兴文寨不立寨墙,这是朝廷的密令,由知枢密事郑居中通过私人书信直接指示了孙羲叟,整个安抚司里,除了孙羲叟和种友直,就只有王冲知道。这一点不能公开说,不然又要搅动僰人之心,所以连种骞也不知道,更别说王世义。

此事虽然保密,却并不难猜。王冲摆出避而不谈的姿态,王世义也有所悟,便再不谈了,只是叹道:“这样不行啊,二郎你不要随便出行了,我也不能时时守在二郎身边,可惜师傅和道长又回去了……”

赵申和八难师徒在说降荡轮谷囤一事中也有功,但八难不愿与西军接触太密,怕被撞破来历,早早就走了,赵申进了两阶道官,正好回华阳修整道观。如果师徒俩在这,王冲还能引为臂助。

王冲笑道:“难不成还会有刺客奔着我来?”

王世义认真地反问:“为何不会有?”

王冲暗道,真要说起刺客,那个罗蚕娘已经干过一回,只是当时替她遮掩了,不然王世义早就想办法料理了罗蚕娘。

不过王世义这认真劲头,王冲也不得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回到宅院就找李银月。王世义不能时时跟在身边,李银月可以。就不知道她习惯了当侍女,还愿不愿当贴身护卫。

“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却没想到少女一见他就红脸低头,羞怯间的少女风情,让他也心中一荡。想再捉着她的手,温存调戏一番,少女却一溜烟跑了。

这是为何?

王冲不解,晚饭时,王彦中见李银月没露面。嘀咕了一句:“多半是没想通吧”,王冲才恍然。肯定是这爹去说作妾之事了。

王冲埋怨道:“这事也得你情我愿,爹你不要自作主张。”

王彦中怒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我这般身份,不好替你张罗婚事,可纳妾之事,我总能作主吧!?”

王冲无语,忽然觉得,这个爹不是腐儒,也不全是好事。真资格的腐儒,很反感婚前纳妾。

纳李银月他没什么心理障碍,只是觉得香莲玉莲该排在前面。不过再一想,香莲玉莲今年才十五,太小,也就与他同岁的李银月,身子已经张开,可以承欢,不由心口又痒了。

兴文寨还有这么多麻烦事,自己年纪也不大,怎能耽迷在这事上……

王冲这般感叹着。将痒意压了下去。饭后李银月板着一张脸,故作无辜地露面,他也很配合地不去挑动少女。

只是夜色初上时,罗蚕娘神色恍惚地提着一罐汤过来。让王冲再生感慨,还说兴文寨是块肥肉,自己才是块真正的肥肉啊。

“这是我和小娘专门作的獐、獐肉汤。小娘……说,很补身子。你这些日子忙累,正、正好补补。”

罗蚕娘结结巴巴地道出来意。斜着眼角,不敢与王冲对视。王冲将她迎进自己在小楼底层的房间,汤罐搁上桌,揭了盖子一嗅,脸上满是古怪之色。

“真香……”

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古怪,王冲真怕自己憋出了内伤。

“你也尝尝?”

看罗蚕娘脑袋快扎进只是稍稍隆起的稚嫩胸脯了,王冲逗道。

果然,罗蚕娘连连摆手推却,王冲佯恼道:“你不吃,我也不吃。”

“怕我下毒毒死你啊!真是小心眼,吃就吃!”

罗蚕娘也被激怒了,气鼓鼓地分出一碗,咕嘟嘟喝了,王冲才悠悠端碗,品了一小口,摇头道:“太淡了,你们是穷怕了,舍不得放盐?”

罗蚕娘臭着小脸,转身去取盐,刚走了两步,却听王冲啊地叫了一声,再道:“算了,淡也有淡的味道。”

转回头时,正见王冲仰头喝汤,还咕吱咕吱嚼着獐子肉,搁碗时,意犹未尽地用袖子揩嘴赞道:“不错!”却不知她转身时,王冲已振臂将一碗汤倾出了窗子,汤水的声响也被他一声叫遮住了。这动作王冲前世就已很熟练了,拼酒时不会这一招,就是找死。

罗蚕娘杏眼亮晶晶地道:“那就喝完吧。”

王冲拍拍肚子:“吃完饭不久,哪还能吃下更多,歇一会……”

接着闭眼抚额:“嗯?怎么头有些昏?”

“那就睡会,我扶你上床……”

罗蚕娘忍住得意之色,扶着王冲上床,替他脱衣脱鞋,忙乎了好一阵。刚把被子盖上,瞅着似乎已经熟睡了的王冲,又把被子揭开,只是这时,少女的脸也红了,手也抖了。

“照小娘的说法,是要……”

少女的手哆嗦着摸向王冲身体某处,还没到地头,就收了回来,揉着额头嘀咕道:“怎么脑袋这么昏,我吃了解药的啊?”

说着说着,人就软倒在王冲身上,片刻后,细碎的呼噜声响起,已睡得死死的。

起身将少女扶上床,脱了外衣鞋袜,盖好被子,王冲两眼清澈,一脸无奈:“这是你小娘出的主意吧,真是……白痴啊。”

曼陀罗、蒙汗药,这东西僰人很熟悉,用来捕猎,可王冲也熟悉。被香莲玉莲坑过一次,再被罗蚕娘坑了,就真是大笑话了。一闻那汤味就有感觉,果然如此。而这东西哪有什么解药,只要吃得不多,冷水一泼,或者两巴掌扇脸,人就醒了。

王冲不打算弄醒她,这一夜让她睡这吧,安安窦罗枝的心,也顺带整整这小僰女。想到早上睡醒时,罗蚕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问昨夜发生了什么,王冲就忍不住笑意,那时是不是该满脸痛切地说:“你可得负责啊……”

出了门,王冲去了书房,这一夜还是与书为伴吧。

这一夜,月色昏暗,寒气逼人,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当兴文寨再无一点光亮时,几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摸到宅院外,靠在篱笆旁探望了好一阵后,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手腕扬起什么物事,黯淡月色映照其上,闪起的寒光份外森冷。(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恩德化仁心结解

“中间有两屋,到底是那一屋?”

伏在篱笆下,失间低声确认。

罗东福心中如翻江倒海,被失间等人逼来前,妻子的凄语又在耳边回荡。

“阿夫,你怎么能干这事!?祖宗说过,作人最要紧的是知恩图报,没有官人,我们哪有今天?那座人头山你难道没看过?你就算要跟汉人斗,也不能去害官人啊!跟着失间,不是作回僰人,是人都不作了!”

罗东福很痛苦,他何尝想呢?可失间没有给他选择,带了几个兄弟,占住了他家。虽然没有直说,可他很明白,他点头,伸过来的只是手,他摇头,不定就是刀子,而且会先落在妻子身上。

“左、左边……”

罗东福带着一丝哭音地道,兴文寨的僰人常来这处院子谢恩,他成亲时,寨子送了几百钱,一匹绢,也被妻子扯来这里叩过头,知道王冲住哪间。

这话出口,就像是身处悬崖,一脚已经踩空,一股猛然下坠的感觉扼住罗东福,让他被忽然涌起的恐惧重重包围,甚至胜过了失间的威胁。

官人虽然身材高大,却很年轻,笑起来很和善。僰语只会“免礼”、“不谢”、“好好过日子”这几句,可说的时候却很真诚。

在兴文寨不到三个月,已经有了田地、房子、妻子,说不上富贵,未来还要靠自己双手去挣,可过去几十年的梦想已经成了现实。杀了官人,跟失间一起走的那条路。到底会通向哪里呢?

妻子说得对啊,僰人比汉人还要重恩。忘恩负义,那是一条连人也作不得的路……

“你待在这里。兄弟们上,冲进去乱刀剁了就走!等那个凶神赶来,我们都走不了!”

失间低声交代着,王世义为切实掌握铺丁,与铺丁一同住在不远处的宅院里。王世义的勇名已传遍四方,那一日在荡轮谷囤外,几十人杀退数百僰人,张立没显出来,就个子最高最壮。杀人最多的王世义被僰人记下了。

一行五人,留下罗东福,剩下四人摸向屋门。

看着他们的背影,罗东福一颗心沉到底处,猛然弹了起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抡圆了嗓子,大喊一声:“有贼——!”

杂声响起,院子里的人被惊动了。失间怒骂一声。也顾不得罗东福,合身撞开屋门,冲进屋子。

循着模模糊糊的轮廓,失间等人挥刀奔向床铺。一根板凳却自侧面凭空砸来,拦了他们一步。

一个清亮嗓音叱道:“贼子尔敢!”

床上则是一个少女呢喃:“谁啊……”

失间一愣,床上是谁!?声音这么熟悉?

刹那间念头转了一圈。才醒悟过来,床上不是兴文寨的小官人王冲。而是……老峒主的小女儿失蚕!?

他带来的兄弟已朝那少年嗓音处冲去,寒光隐现。冲在最前面的人惨呼着捂手后退,直刀铛啷落地。再是轰的一声,对方已撞门而出,高喊道:“有贼!”

深夜的宁静被彻底击碎,宅院周围,火把一团团亮起,住在附近的僰人已纷纷冲了出来。

“失含——!”

失间愤怒地喊着,冲到床头,一把扯起罗蚕娘。暗道不仅失含出卖他,连老峒主的小女儿,平日他们颇为疼爱的失蚕,竟然也自甘下贱,睡到了王冲床上,该杀!

罗蚕娘还迷迷糊糊,只穿着贴身小衣,被扯出被窝,顿时冷醒。蒙汗药的药效还在,依旧腿软眼花,但那声怒喊她却听了出来。

“失间!你不是死了吗?你这是……我怎么睡在这里?”

罗蚕娘懵懂地道,她还一时记不起自己下药想弄翻王冲,结果自己也翻了这事。

失间一怔,这话让他有了歧解,原来失蚕是被王冲弄到这里,企图侮辱的?

“失蚕,跟我们走!”

失间拉起罗蚕娘冲出门外,却被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拦住。女的身材窈窕,看不清面目,男的一手举火把,一手持长刀。面容清秀,气质却沉凝如山,就算认不得,看那一身汉人长衫,也知是王冲。

失间大喜,招呼道:“上!杀了他!”

此时火光四起,却还没聚过来,失间觉得此行虽有失含背叛,但既能杀了王冲,又能救了失蚕,一举两得。

意外接踵而生,冲上去的两人还没接近王冲,就被那女子挥起长枪截住。猝不及防,一人被当场捅翻,另一人以刀格开又一枪,惊骇地退了回来,叫道:“这女人好凶!”

让失间更惊骇的是,失蚕挣开他的手,骂道:“失间你疯了么!?这是官人,你也敢动手!?”

失间愣住,此时火把已聚了过来,火光下是一张张僰人的面孔。既有丁壮,又有老弱,甚至还能见到衣衫凌乱的妇人。

“你们……”

见到张张熟悉的面孔,失间茫然了,而当这些面孔上露出仇恨、憎恶乃至愤怒的表情时,他悟了。

如他之前所说,兴文寨的僰人,全都被汉人污了心窍,叛了祖宗。

转向失蚕,少女正抱着胳膊,眼中满是怒意,失间一把扯过她,将刀锋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失间嘶声喊道:“失蚕,连你都忘了汉人的仇,也没必要活着了!先杀了你,再杀其他人,杀多少算多少!”

冰冷的刀刃靠在脖子上,罗蚕娘这才明白了失间的来意,惊惧之下,暗道这是母亲在追索自己的命吧。

“杀!你杀!正好去见我娘,免得她日日念叨我报不了她的仇!我本来就该死的!”

族人的未来,母亲的血仇,背负着这两桩南辕北辙的使命。少女已觉不堪重负,闭着眼睛。流泪喊道。

有人凄声呼唤道:“蚕儿——!”

却是窦罗枝,知道罗蚕娘今夜为何来此。她一夜无眠,却不想闹了贼,冲来一看,竟是被峒中旧人失间挟持了。

罗蚕娘闭眼受死,窦罗枝凄呼,让失间也一时下不了刀。四周已被团团围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冲身上,指望官人给条出路。

“二郎……”

王彦中也醒了,提着长剑出屋。担忧地看向王冲。这几人绝不能放走,而罗蚕娘吐露心迹,对母亲之仇依旧念念不忘,也让他颇为担心。即便他是正人君子,为了儿子的安危,也不得不起恶念,索性让这僰女求仁得仁吧。

“爹,我来处置。”

王冲读懂了父亲的心意,却不愿意接受。论私,他的确有愧于罗蚕娘,要绝此隐患,以后远离她便好。论公。罗蚕娘在这几千僰人里影响不小,她要死了,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可以让这些僰人更外于其他僰人,不得不向汉人进一步靠拢。坏处却是会在这些僰人心里留影。不利于他将这支僰人化为己力。而以本心而言,他更厌恶以女子换取好处这种事。

“放开她。我让你走!”

王冲开口,让众人大吃一惊,真要放了失间!?他差点杀了官人,绝了兴文寨的未来啊!

是听错了吗?连失间都在怀疑。他是有死心,但也是无路可走时的绝望之念,如果能活着离开,条件只是放了失蚕,他自然乐于接受。

王冲清晰地重复道:“放了她,我就放你,还有你的同伙离开,绝不阻拦!不过只限这一次,下一次再擒住你,就别怪我手下无情!我王冲以王家历代祖宗之名起誓!”

嘈杂声起,僰人们这才确信,官人是来真的。荡轮谷囤已经没了,罗蚕娘再没什么地位,可官人为了保住她,竟然愿意放走要杀他的刺客。

窦罗枝热泪盈眶,其他人也心中荡动,缩在远处角落里的罗东福更在心中大喊:“我没选错!官人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害他呢!”

失间冷哼道:“你以为我还是小儿,随便就能哄住我?你放我走,你的手下来杀,你也不算违誓。”

王冲沉声下令:“大家散开!世义哥,叫兄弟们放开一条路,谁要动手,谁就是害我王冲的恶人!”

令僰人心惊胆战的凶神面孔浮现,正是王世义,只是表情颇为不豫,不甘地一声令下,持刀端弩的铺丁们让出一条大道。

踌躇了好一阵,失间放开罗蚕娘,恨恨地道:“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扶着受伤的部下,失间的身影遁入夜色中,众人才长出了一口大气,此时再看王冲,眼色又比之前更热了一分。

罗东福被找了出来,王冲对王世义道:“他肯定是被胁迫的,没有他那一嗓子,还真要出事,有功无罪。”

王世义闷闷应了一声,白日才说人色混杂,夜里就出了事。兴文寨虽没有寨墙,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失职。罗东福不追究,不等于不追究此事,失间不抓,不等于不清理寨子,他可得好好盘查一番。

交代了此事,王冲对一旁的李银月道:“亏得有你,看来你作贴身护卫也很合适,以后不如就……住到我屋里吧。”

这话一半调笑一半真,再想到王彦中所说的纳妾之事,李银月暗道这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而且如先生所说,还可以倚着他,给爹留条后路。只是早前刻意在他面前摆过架势,说过绝不低头,让他沾了身子那类话,现在出尔反尔,会不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正羞怯和踌躇时,却见穿着小衣的罗蚕娘茫然立着,一股无名怒火就涌上心头。

“蚕娘妹妹满脑子绕着母亲的仇,你还把她弄上床,要我怎么护你?我看你就找她护你吧,活到哪日算哪日!”

李银月板着脸丢下这些话,气呼呼地走了。

王冲无语,这是吃醋还是真的就事论事呢?

窦罗枝抱着一件衣服凑了过来,抽泣道:“谢过官人怜爱蚕娘,还请官人给蚕娘添衣。”

王冲皱眉。你直接去就好啊?

“若是官人去,蚕娘的心结也会解了吧。今日是官人救了她一命,她会觉得。这是她母亲的意思。”

窦罗枝脸上还有泪痕,可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光彩让王冲一愣。这女人不简单,用心可不止在罗蚕娘身上,还把这事当作收拾人心的机会,要当着众人的面彰显自己与罗蚕娘的“不正当关系”,让自己跟僰人绑得更紧。

罢了,终归是好事,说起来这也算是“政治卖身”吧。只是公私兼备,也不必再矫情了。

王冲暗叹一声,接过衣服,来到罗蚕娘身边,展臂裹住少女,少女投进他怀里,呜哇放声大哭。

“母亲,我懂了,谢谢母亲……”

少女边哭边模糊地念着。顶着众人的灼热目光燎烤,王冲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僰人们散了,手里举着的火把似乎也在心头燃着。这一夜真险,不过也真好。官人这么疼爱老峒主的女儿。跟他们这些僰人就真正亲如一家了。官人既然是僰人的女婿,自然更会为僰人的未来着想。

“昨夜睡得太死,竟然错过了如此好戏。憾甚啊!”

“家中还有香莲玉莲,身边的李小娘子还没摆平。成都还有位舞乐超群的小红颜,却先抱得僰家女娘上床。守正。你这心,怎么看怎么都不正啊!”

“别取笑守正了,守正命犯桃花,这是老道长早算定的。”

第二日,没能亲睹此事的范小石和宇文鲜于说个不停,气得王冲拍桌道:“你们怎么就不担心我真被杀了?”

鲜于萌不屑地哼道:“你是太岁星君下凡,只会害他人横死,他人怎会害得了你?”

范小石和宇文柏连连点头,王冲暗道你们对我还真有信心,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把范小石和宇文柏急急赶走,范小石要回成都,宇文柏得去江安,再撵鲜于萌去管荔枝糖霜那一摊事,王冲全心扑在了兵备上。虽然放走了失间,罗东福却道出了他的来历,南面的轮多囤对兴文寨的威胁已迫在眉睫。

“再动都以上的兵马,折腾出一场战事,就是打赵尚书的脸啊。”

王冲找种骞,要他向种友直请调兵马,种骞无奈地道。

这话很对,赵遹报上一场大捷,拓地两千里,朝廷大喜,大家都加官进爵。赵遹刚入朝,朝廷调他去熙州主持熙河路军政,他与童贯有隙不愿去,只得给了兵部尚书之衔,暂且留朝。泸南官兵再次大动,让赵遹的脸面,乃至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

“也罢,找你父亲也只是防患于未然,没有兵马也无所谓。”

王冲也没多失望,倒让种骞好奇了,没有兵马,怎么解决南面的事?

“我乃太岁星君下凡,自能调度天兵天将……”

王冲神神秘秘地道,种骞鄙夷地哼了一声,可见他信心十足,却又犯了嘀咕,难不成王冲会撒豆成兵?或者是会请天兵的道法?

吹牛不上税,哄哄种骞也只是随兴而为,不过王冲回到家中,却发现自己连贴身护卫都调度不了。

“我已经让你了,我单日,你双日,还要怎么样!?”

“你?又是动刀子又是下药的,才不放心你在屋子里!现在这院子谁能进,谁不能进,都是我说了算!”

“小娘都说我已经是这院子的人了,不让我再跟她住。兴文寨所有人也都看到了,你不让我进院子,让我去哪里?”

“进院子可以,不能进屋子!这间屋子!”

“我!我是他的……那个,你只是她的婢女!你凭什么管到我?”

“那个是啥?连妾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还想作妾?他纳了你吗?有谁提过这事?先生已经提了!就算我不是妾只是婢女,书房也是我的地方!”

王冲的寝室是套屋,外间就是书房,那一夜王冲睡在书房,才反应得那么快,用板凳拦下了失间。出了失间这事,王冲身边必须有人护卫,罗蚕娘和李银月就争起了书房的所有权。

照着富贵人家的习惯,寝室外间本就是丫鬟婢女住着,随时伺候。王家自败落下来。就没这个传统,到现在因安全之需。才回归富贵人家的生活轨道。

王冲在屋外听得发笑,进门调解道:“要不银月跟我住里屋。蚕娘住书房?”

李银月火气上来,没半分羞意地嗔道:“想得美!谁跟她一屋子!”

看来她在乎的不是跟王冲上不上床,而是会跟罗蚕娘同房。

王冲再道:“那变变,蚕娘跟我,银月住书房?”

僰人少女低头拧脚尖:“这、这不好吧,会吵着银月姐的。”

李银月气得直抚胸口,王冲是没辙了,索性再打通左右两间屋子,分别安置。至于两人又为谁离得近离得远争起来。他再懒得管了。

过了两日,三月十六,唐玮终于回来了,跟在身边的还有一百多壮丁。身着汉装,却不类汉人,也不像僰人。

“这是田承信,田武翼的长子……”

唐玮将其中一个年轻人引见给王冲,此人十**岁,眉目深邃。敛着一股英武之气。他向王冲深拜道:“田忠嗣见过王将仕!家父有令,此来但听王将仕调遣!”

话说得很客套,也不是全然作伪,看来在田佑恭嘴里。自己真被说成了个神人。王冲笑着扶起他:“叫我守正就好,承信此来,可不是帮我干活的。而是与代田武翼与我携手同进,共求富贵……”

王冲这话说得很直。田忠嗣嘴角翘起,爽朗地道:“那就却之不恭了。守正唤我纯志便好。”

这是个人才,田佑恭也不过三十多,就有了这么出色的儿子,其志非小啊。不过也好,跟此人合作,未来可期。

王冲颇为赞赏地看住田忠嗣,这就是他的援兵。

田佑恭的地盘在东面思州,思州是田家之地,性质与府州折家相同,地位却无法等而论之。晏州大战,田佑恭功劳不小。去年年初,卜漏攻掠梅岭堡后,赵遹便征辟田佑恭领兵入泸州护卫堡寨。而后蜀兵败阵,调西军入蜀,也是屡立战功。奠定大局的轮缚大囤之战里,没有此人,就没有火猴计。

即便领到了火猴计的功,田佑恭依旧被列为番官一脉。官阶虽从小使臣里的正九品忠训郎超迁到诸司使副里的从七品武翼郎,实职却还是思州巡检,内地差遣更别指望。这对有心入汉,一展抱负的田佑恭来说,很有些郁闷。

王冲与其意气相投,将其视为未来的长期盟友。但田佑恭的郁结却还非王冲所能解,毕竟他还只是个小小将仕郎,连选人都说不上,在官场的地位就跟荫补官差不多。对田佑恭来说,王冲也还说不上是盟友,只能算个朋友。

为了拉拢田佑恭,王冲便与他谈起了生意。思州就是日后贵州务川一带,田地贫瘠,山穷水恶,除了药材之外,别无特产,还因道路艰险,近于闭塞,这也是朝廷容田家世领思州,以镇黔地夷狄的原因。

粮食、衣帛、金铁,思州什么都缺,不缺的就是擅走山路,骁勇善战的黔丁。田佑恭热心汉事,根底还是带着族人挣卖命钱。

此时王冲手里也没什么商货,唯一的资源,便是顶着官身,负责兴文寨屯田事务,跟靖平泸南僰人峒囤之事沾点边,田忠嗣带着一百多黔丁再度来到泸南,背景正是如此。唐玮去思州找田佑恭说这事,田佑恭二话没说就应了,还把最信赖的长子派来,看来不仅是想挣一把,也有试探王冲还有什么能耐,是不是可以深交长倚的用心。

王冲欣慰地道:“你们既来了,我就可以行事了。”

田忠嗣谨慎地道:“我们人不多,事情闹得太大可担不起。”

王冲笑道:“放心,便是你们想要大战一场,我也不会允的。”

田忠嗣也从唐玮那得知他们此来是为南面的僰人,听到不会有大战,好奇地问:“那守正要如何作?”

王冲道:“我们先得挂饵放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泸南定局约盟事

宋时蜀地有梓州路,有梓州,州治郪县,崇宁时本州十万九千六百九户,四十四万七千五百六十五丁口。梓州本唐时梓潼郡,唐乾元后分蜀为东、西川两节度使,东川节度使治就在梓州。本朝端拱、元丰时相继再加东川、剑南之名,历来都是蜀中东藩重镇。

梓州守臣虽与遂州守臣并分梓州路兵甲,泸州僰乱后,路中又分出荣、戎、泸三州与富顺监由泸州守臣提举,但梓州在路中乃钱粮最重一州,对遂州、泸州事有相当大的发言权,非重臣莫能守梓州,可对唐恪来说,这位置就是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时时嗡嗡作响。

五年前他就受过此差遣,而后一直在荆湖、江南平迁,本以为还能迁到富庶的杭州,却又被弄了回来。

回想当年,他贵为起居舍人,跻身两制官之一,即便出外,也是任河北都转运使这一级的方面大员,可蔡太师一回朝,他的前程就陡然黯淡下来。

唐恪其实也很后悔,当年蔡太师罢相时,满以为此人已失圣眷,所以他与一干臣僚卖力清洗蔡党。却没想到,官家念头一转,又把蔡太师迎了回来,让他不得不叹当初手下太滑,没能把持住分寸。

后悔归后悔,唐恪却无心挽回,毕竟他身上贴的标签太艳,郑居中都不愿拉他一把,以免引火烧身。要他向蔡京输诚,也不可能,颜面是其一,他之前已为两制官。蔡京也不愿再出个张商英。

梓州官邸里,唐恪翻开知泸州事。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的移牒,看了片刻。丢在书案上,冷哼道:“硕鼠跳梁,看何时屋塌了!”

随在他身边办事的次子唐效将那文书扫了一遍,却是孙羲叟拒绝了唐恪关于集调梓州禁军入泸州的建议,还说正挟朝廷大胜之威,晓谕泸南其他峒囤的夷人去官府各寨堡约盟,以示永效朝廷之心。

唐效叹道:“大人的好意,竟被拒了……”

听儿子刻意加重了“好意”二字的语气,唐恪不悦地道:“你是把为父之举。当作鸡鸣狗盗的权谋了?”

唐效拱手请罪,心中却不以为然。父亲先是断掉兴文寨的僰人赈粮,再以泸州帅司刚立,兵甲不足为由,想把几个指挥的梓州禁军临时移防泸州,这两手都暗含挑动泸州事的用心。僰人少粮,日子不免困苦,心中不满,而那几个指挥的禁军未能轮上泸州之战。也正揣着功名之火,去了泸州,少不得生事,到那时……

唐恪知道儿子不服。耐心解说道:“为父两事都是秉公而行。不再供降僰赈粮,是为缓本路一年多来兵事之迫。议调禁军,也是为安泸南乱局。大战虽毕。小乱不止,孙羲叟兼领梓夔路兵马钤辖。手下却只有四个指挥的禁军,其中两个还在夔州。就靠本地土兵保甲。万一卜漏余孽再起,去年之事又要重演。我守梓州,朝廷问我,我却未行一事,少不得追责。”

唐效恍然,这不过是父亲尽本分而已,不过孙羲叟是不是也如自己之前所想,才拒绝得这么干脆?让孙羲叟误解了,好么?此人官阶虽低,却是泸州守帅,借泸州战事正冉冉而起。

唐恪却道:“孙羲叟长于治事,吏才而已,唯有附从小人才得晋身,为父当然要与他划清界限。只要为父行得正,由他去如何想,便是想差了也无妨,本就与他不是一路人,何况……”

他冷冷笑道:“让他自绝了从梓州调兵这条路,真要事发,事责全在他身上!”

唐效暗暗抽气,还说不是权谋?这不就是“将欲拒之,必先与之”?

“大人觉得,泸南夷人还会作乱?”

唐效是不信此事的,赵遹在泸南杀了接近两万夷人丁壮,筑了京观,有反心的夷人应该都杀绝了吧?那个少年将仕郎所立的兴文寨,据说安顿了六七千降夷,这不就是明证?

唐恪摆手道:“若是什么都不作,倒不至于乱。可孙羲叟想借一战之威,永平泸南,急着搞什么约盟,谁知道又要出什么事?”

接着他的感慨就深了:“这几十年来,小人一党行事不都是如此?总是不知分寸!当年变法是如此,五路攻夏是如此。本已胜了五十步,却非要趁胜走百步,结果撞了南墙,又退百步,回到原地。千万人性命,亿兆钱粮,还有我大宋数十年国时,徒然虚耗!”

唐效也愤然道:“小人总是要生事!真不知他们为何就定不下心来,护我大宋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唐恪哼道:“不生事,哪来的利!?这泸州夷乱,不就是生事造出来的!?你看看,这一事成就了多少人的富贵前程?”

唐效深有同感:“竟然连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孺子,也借此得了官身,还经办数千降夷之事,朝中诸公,真不守守颜面!?徒让天下人笑话!”

就父子两人,唐恪话说得很开:“宫里人领六路边事,数十万能战之军付于一身都作得,让黄口孺子得官办事又算得了什么?”

听父亲连童贯都捎上了,唐效赶紧转移话题:“听说那小儿也颇能生事,难怪能得贵人青睐。”

唐恪这几年转守地方,王冲其人事迹并不清楚,就知个大略,笑道:“其父与赵遹族侄赵梓是同门,因情杀人,流配到泸州,这小儿还是有孝心的,随父从军,不知取了什么巧,竟说降了数千夷人……”

唐效不过二十出头,书读得不精,国子监的别头试都没考过,父亲也是贬官,得不了荫补,对王冲区区一少年就能得官任事很反感,讥笑道:“有朝廷兵威相加,说降老弱病残。童子都能为之!往日他能说降,今日他却安顿不得!数千人啊。吃穿用度,开田谋业。种种细务,岂非他一小儿能办妥的?现在又无赈粮,地界未靖。孙羲叟搞约盟,他那兴文寨首当其冲,我看泸南再乱,必从他手中乱起!”

唐恪也听出了儿子的嫉恨,有心说说,可想到兴文寨,这心思也淡了。儿子说得很对。内缺粮食,外有贼人,兴文寨安稳不了。

唐恪当年也曾办过西南夷事,明白这里面的门道。粮食都是其次,贼人一事,才有大奥妙。

兴文寨的几千夷人以妇孺居多,对其他夷人来说,这就是财富。尽管官府已允其聚寨屯田,但终究不是汉家子民。不知多少峒囤的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兴文寨,将那里的妇孺视作肥美膏脂。

若是孙羲叟行事果决,给各处寨堡增兵,巡查四方。着力靖平,或许还能防患于未然。可孙羲叟要顾全赵遹的颜面,不敢在泸州再动官兵。掀起战事。这就给了当地夷人机会,以小乱为掩护引发大乱。将兴文寨的妇孺掳掠一空,朝廷即便是爱生事的小人主政。也不愿在刚折腾过的泸州再花大力气,说不定就默认了。

泸南诸多乱相之下,隐藏着的这条脉络,将会再变泸州大局。

“到那时,便可以看一班小人,是如何手足无措,颜面无光了。而那小儿,虽只有十七岁,可披了官衣,就要担朝廷之怒,杀不了头,去崖州吹几年海风却免不了的。”

唐恪淡淡说着,还遗憾地摇起了头,可惜了,一心进学不好,非要攀附小人?

兴文寨,王冲看着被铺丁押向南面的何广治,摇头叹道:“可惜了,错一次还有回头的机会,你却是一错再错。”

何广林在一边暗打哆嗦,回想之前王冲在巡厅里对他的一番抱怨,像是刻意让隔壁的何广治听到,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他小心地确认道:“官人,兴文寨,真到了如此窘迫之地,连数十贼人都防不得么?”

王冲哎呀道:“是啊,不然怎么贼人都摸上了我的门,差点把我干掉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轻飘飘的,一点没当回事。何广林低头不再问,心头已透亮,心说何广治,其实王冲还是给了你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你也上路吧,去夔州弄回来至少五千石粮食,你放心,这不是要你白拿,你还有得赚。”

王冲一声吩咐,何广林长拜而退。

接着再唤来唐玮、王世义和田忠嗣:“鱼钩已经上路了,你们跟在他后面,照议定行事。”

三人应喏,背后是四十名铺丁和百名黔丁,牵着骡马,满载粮食和弓弩,王冲再叮嘱道:“注意你们的身份……”

三人相视一笑,这话就是他们所议之计,此时兴文寨虽被王世义清理过,再没外人,却也不好公开,便不多言。

行前王世义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一走,寨子里几乎无防备之力了,二郎千万小心!”

王冲安慰道:“不是还有种寨主么……”

见王世义面露鄙夷之色,他严肃地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回到乡司长楼,召来窦罗枝母子,窦罗枝见王冲带着两个身着褐袄,腰挎直刀,毡帽遮了大半面目的护卫,嫣然一笑。个子略高,背着短弓的护卫该是王冲的婢女李银月,而个子矮了王冲一头,背着木弩的,正是罗蚕娘。

不过瞅着罗蚕娘如小鹿一般轻盈的步子,窦罗枝蹙起了眉头,正要跟罗蚕娘打眼色,问问她怎么还没“得手”,王冲嗯咳一声,她不得不正襟危坐,肃容以待。

王冲沉声问道:“五六日后,便要在兴文寨办歃血约盟之事,孺人作好准备了吗?”

说起正事,窦罗枝再没对上罗蚕娘以及王彦中时那般脸色,郑重颔首道:“将仕放心,便是泸南所有峒囤的头人来了,我们娘俩也不会有半点惧色。老峒主的善名还在,朝廷的恩威也在,此次约盟,定能成功!”

王冲道:“当然不是所有峒囤都来兴文寨,我已申文孙安抚,南面方圆千里的僰人峒囤就在兴文寨约盟,为防不测,还将西面山都掌部的大头人特苗也安排在这里再过过场面,为你们母子壮壮声势。”

窦罗枝感激地道:“官人想得真周到,真不知该怎么谢官人。”

王冲摆手道:“这又不是私事,朝廷也是借你们母子靖平泸南,能为朝廷立下此功,必有奖赏。”

窦罗枝叹道:“只要能让兴文寨安然度过此难,就是最大的奖赏了。”

王冲再对只有五六岁的罗胄道:“罗承信,你能护着你娘,办好此事吗?”

小小的罗胄拱手长拜,嗓音稚嫩,调门拔得很高:“将仕勿虑!罗胄在,我娘在!”

小脸蛋憋得红红的,这话也该是演练了不少次,很有气势,王冲和窦罗枝再板不住脸,都哈哈笑了,李银月和罗蚕娘也都掩嘴偷笑。

“好好,英雄出少年,他日兴文寨有罗承信在,王某无忧了!”

王冲老气横秋地道,惹得三个女人同时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直白夸自己的?

笑过之后,窦罗枝又敛容道:“也不能全靠特苗,寨子自己也得有自保之力,不如召集健壮妇人,分发弓弩枪刀,由……”

她看向罗蚕娘:“蚕儿领队,如何?”

罗蚕娘如领军令般地踏步上前,两眼殷切看向王冲。

王冲沉吟道:“倒不必如此……”

罗蚕娘道:“我们荡轮谷囤的女人为了求生,早就拿过刀枪作战!现在为了保住未来的日子,为什么不能再上阵?”

王冲失笑,也罢,就算是让他们自己安心也好。

窦罗枝再问:“就不知官府会不会忌讳?”

王冲摇头:“孙安抚早就交代过,朝廷许兴文寨召土兵,编保甲,除了不能着甲,用神臂弓以及其他攻城器械,其他都如内地州县一般处置。”

当然,还有暂时不能立寨墙,这话就没必要出口了。

窦罗枝再问:“那……军寨那边,种寨主会不会……”

王冲挥手,像是将“种寨主”三字如苍蝇一般挥开:“别理他,当他和他那一都兵不存在。”

兴文寨西北面,与寨子大约有百步之遥的山脊上,立着一座小小的营垒。

这一日,见兴文寨里人来人往,不少妇人都扛着木弩,来了寨子外的箭场演练,种骞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

种骞很茫然,手下的一都八十人,都是泸州“义军”,其实就是招募的短期佣兵,也都摇头以对。

都里的军侯如往常一般怂恿道:“寨主,兄弟们真是闲得鸟疼,去山林里猎獐子吧!”

种骞皱眉道:“不行,我得去问王冲,他准是又在搞什么名堂,我这个寨主,总不能连兴文寨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指着那些女子道:“女人!你们没看到吗?连女人都拿起了弓弩,绝非小事!”

副都头望天道:“不会是要造反吧?”

种骞正要嗤笑,军侯道:“真是如此,那咱们更该去打猎了,然后迷了路,在山中一呆半月。”

副都头哈哈道:“你还当真了……”

军侯道:“既然不会是造反,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种骞无语,这两个兵油子说着浑话劝自己呢。

想想真是什么大事,也指望不了这几十个泸州兵痞,又何苦去那份心。他一直都懒得过问兴文寨的事务,连安抚司的公文都直接由王冲收了,种骞无奈且闷闷地道:“走,打猎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双饵齐下待收茧

“不行,失间!官府几乎杀绝了晏州僰,连南面的俚僚蛮听到赵招讨的名字,都吓得打哆嗦。这次约盟只是去打探情况,就算要动手,也只能捉寨子里的女人和小孩。跟其他头人说,是去杀汉人,没一个头人愿意跟着我。”

轮多囤,头人阿大苦口婆心地劝着失间。失间在兴文寨对罗东福说的话只是虚言,轮多囤的僰人是大坝都掌人,虽眼馋兴文寨的妇孺,却没有举兵作反的决心。

“汉人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但也要看清形势。现在官府里作主的汉人不是以前那种读书人了,个个都把我们当作谋取功名富贵的肥羊,谁再出头,卜漏卜劳兄弟就是榜样。那些汉人心狠手辣,多少万人他们都杀得,赵招讨立起那座人头山,方圆几千里的僰人已经吓得够呛,我都好几晚上不敢闭眼。你们罗始党人还算幸运,有王小官人护着,女人小孩都保了下来……”

王冲主持兴文寨,名声也在方圆千里的地域里传开,当然是善名。阿大说起王冲,语气也带着一丝尊敬,听在失间耳里,就是对他刺杀王冲的指责。

“再不解决掉兴文寨,我的族人就全成了汉人!到时轮多囤跟汉人面对面过起了日子,汉人一直把田地开到你的山下,囤里人也都改说汉话,改穿汉衣,为汉人卖命。阿大,祖宗会怎么想,你会怎么想?”

失间也在劝说阿大,可见对方不以为然的表情,暗叹自己是白费口舌。对阿大这样的头人来说。只要能过好日子,祖宗的训诫。僰人的日子,那算什么?

“寨子里只有百来个丁壮。旁边军寨里住的是泸州兵,不是北面来的陕西兵,连寨墙都没有。只要阿大集合附近几个囤的丁壮,与我的兄弟联手,凑出五六百人,兴文寨就能一口吃下,连渣都不剩!”

他变了方针,不再高举反汉大旗,而只是以兴文寨之利引诱。僰人峒囤要发展壮大。靠的就是人口。僰人乃至整个西南夷里,同族之间的纷争,大多是为争夺妇孺。官府征剿晏州僰,属于“熟僰”的都掌人、罗始党人纷纷景从,官府的财帛赏赐还是其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劫掠晏州僰妇孺的目的,何乐而不为。

阿大沉吟,他何尝不动心,但是官府兵威犹在。他顾虑很多:“一口吃下,难免伤到汉人,还是去看看再说。”

泸南安抚司关于各峒囤约盟的谕令已经传到了轮多囤,他们这一片的峒囤被定在兴文寨约盟。代表兴文寨出面的是诰命孺人窦罗枝以及承信郎罗胄母子。荡轮谷囤老峒主的声望颇高,他们母子身兼老峒主和官府之名,比官府出面更有影响。

失间无比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是寄人篱下。若不是还带着百来个罗始党丁壮,熟悉兴文寨里族人的情况。阿大才懒得理会他。

正要离去,峒人却把一个少年汉人押了进来,一身儒衫,竟还是个读书人。

“学、学生只是来送信的!”

这少年书生脸色惨白,仓皇喊着,阿大本已起身准备行礼了,见这景象,心中鄙夷,又落了回去。

阿大问:“代谁送信!?”

少年一额头汗地道:“是、是王冲!兴文寨的王冲!”

失间正要跨出的步子停住,他转回来,阿大也没在意,接过信一翻,抽着嘴角道:“叫阿莫来。”

他会说汉话,却认不得汉字。阿莫就是僰人里的巫祝,管祭祀、吉凶占卜和医药之事,早年权力很大。但跟汉人打的交道多了,僰人那一套也渐渐淡了,地位也跌落下来。官府一直在推动去巫兴医之事,汉医也随着药材生意一并兴起,巫祝开始抱着医书,学起了汉医,在相对闭塞的僰人峒囤里,巫祝是最懂汉字的人。

挽着汉人一般的发髻,也没有染齿的阿莫来了,瞅着书信,结结巴巴念道:“匪盗四起,峒囤不宁,轮多囤乃方圆数百里内第一大囤,竟不知约束,比日约盟,轮多囤峒主阿大具申状说明。另,人乃天生所养,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寨为护仁义,即日起将行黔州蛮五等罚法。轮多囤等峒囤,凡有峒囤匪盗事,由本寨审度定判。”

“混帐!该死!”

阿大一跳而起,前一条他没听懂,也不怎么在意,估计也就是要他在约盟上认错而已。后一条他听懂了,“黔州蛮五等罚法”他知道。

此法也称“黔州法”,熙宁八年在黔州首创,元丰五年,泸州卜望作乱平定后,也在泸州施行。第一等是蛮夷若伤汉人,则以内地常法论,若是蛮夷同类相攻,“杀人者罚钱自五十千,伤人折二支(肢)已下自二十千至六千,窃盗视所盗数罚两倍,强盗视所盗数罚两倍,其罚钱听以畜产器甲等物价计准”。

黔州法是官府管治西南蛮夷内部事务的通行法,此法施行分两种情况,在生夷之地不会主动施行,夷人争执不下,闹到官府,官府才出面以此法评判。而在熟夷之地,则视影响大小主动介入。

阿大如此失态,不是气,而是惧。官府平定晏州僰乱,方圆两千里之地已列为王化之地,黔州法自要主动施行。而他的轮多囤,并不在这片区域里,依旧被视为生夷地。

如今兴文寨的王小官人这么一说,就意味着要将他这里列为熟夷之地,行黔州法,剥夺他对峒中事务的审裁权,等于要他入服王化,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又要他在约盟上请罪,又要行黔州法,对他这个土王来说,几乎就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害怕,怕过之后才是怒。

“阿大,这难道不是战书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失间大喜,再看向被阿大这一跳,吓得软在地上的少年书生,冷喝道:“推出去,杀了!”

这颗人头落地,轮多囤跟汉人,就只有一战了。

少年书生惨叫一声,儒衫裤裆处竟然湿了一大块,阿大目露凶光,朝部下挥手:“砍了!”

汉人的野心已在这封信里露得入骨,要轮多囤像其他熟僰一样低头,再不能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对阿大来说,这才是冒渎祖宗。他下意识地认为,汉人既然送来最后通牒,就再没有回旋余地,唯有一战。

砍了这小子,再起兵抄了兴文寨,就朝南面逃去,看你官府能追到深山里来?

阿大这么想着,两个手下把少年书生往外拖,刚在地上拖出尺长湿痕,那少年却有了力气,拼命喊道:“我也是被陷害的!我是王冲的仇人,我能帮你们对付他!”

阿大皱着眉头,反应过来:“等等!”

说不定只是那王小官人自己的意思,说不定只是吓吓自己,自己怎么就慌成了这样?

阿大懊恼地自责着,让手下把那少年拖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要怎么帮我?”

少年不知是在抹汗还是抹泪,咬牙切齿地道:“学生叫何广治,行前正巧听到那王冲说起兴文寨的内情,他那寨子里的保丁要应召去乐共城演,军寨里的泸州兵整日巡猎取乐,不堪一击,他正担心万一再来几个贼匪,寨子就要大乱。”

失间笑道:“阿大,我的话没错吧,我只是带着几个兄弟,就差点杀了他。那兴文寨就像一头没了獠牙的野猪,阿大你不动手,早晚也要被别人吃了。”

阿大转着眼珠,依旧狐疑不定:“那他还为什么要写信威胁我?”

失间冷笑:“汉人最善虚言恫吓……”

何广治赶紧道:“是是!他就是怕你们出手,才先吓你们!”

阿大有些动心了,看向何广治,何广治正努力想着提升自己的价值,被这一瞪,心头更加发毛,一咬牙就喊了出声:“学生替大、大人们带路!”

三月十九日,自隐蔽山林处远远看见两三百壮丁自轮多囤里涌出,头前还有个儒衫汉人,唐玮呸道:“那何广治,果然作了汉奸!”

一旁田忠嗣打了个寒噤:“王二郎早料到他要给僰人带路?”

王世义摇头道:“说不定他是被僰人逼着领路……”

越说语气越虚弱,有失间在,哪需何广治领路。肯定是何广治编排了什么事,让僰人觉得他有价值,才把他带上了。

这一路上,唐玮和王世义已将王冲之事给田忠嗣讲了个七七八八,知道这个何广治不仅卖过王冲,还雇过羌人要杀王冲。而王冲借刀杀人,还不是一刀杀利索了,非要此人身败名裂,死得其所。品着王冲的手段,田忠嗣忽然觉得,父亲还真没有虚言夸大,这个王冲,心计深沉,阴谋诡计都不足以述其手段。

“让兄弟们准备,半日后动手!”

甩开对王冲的观感,田忠嗣的心思因即将到来的丰收而热烈起来。

唐玮脸上微露厌恶:“我在外守着……”

他再叮嘱道:“记得少伤人命。”

王世义点头,田忠嗣笑道:“那是当然,我们是来抢人,不是来杀人的。”(未完待续……)

ps: 今日工作太忙,只是一小更,轮多囤和失间也只是小插曲,很快会转回正题。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形势不辨自入毂

轮多囤离兴文寨只有六七十里路,可大半都是山路,至少要走两天。阿大和失间另有图谋,走到一半就转了小路,又多耗一天。两天后,才来到兴文寨正南二十里处,由失间领着大半人马潜伏在一处谷地里,阿大则带着二三十个手下转回大路,去参加兴文寨约盟。

兴文寨外已立起一片帐林,围出偌大空场和一个高台。立在帐林外,打量屋舍层叠的兴文寨,阿大也不由得赞叹,好一座平囤……成百上千样式规整的木楼延伸而开,道路宽敞整洁,靠近河岸一侧,还有大石垒砌而成的堤坝,昔日的晏州与之相比,都显得狭小和破败。

再看兴文寨的街道上,多是妇孺来来往往,阿大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的轮多囤也才两三千人,而这个寨子里,仅仅只是女人和小孩,也许就有轮多囤人的两倍,如果能尽数收入手中,轮多囤就能跻身泸南第一大囤。

麻烦的是那时轮多囤肯定也挤不下了,把兴文寨看了又看,阿大觉得,如果能占了这寨子,那就是两全其美了,可惜……

他终究不是傻瓜,抢僰人妇孺是夷人自己的事,官府管不管还得两说。兴文寨是官府所建,占了兴文寨,就等着去汴梁跟卜漏……的头颅作伴吧。

挥去心中的遗憾,阿大带着手下进了帐林,刚刚进去,就被一伙臂缠红袖套,手持刀弩的僰人拦住,对方喝问:“哪个峒囤的?报上名来!”

阿大暗暗抽气。不是说兴文寨的丁壮都去乐共城了么?

手下认出了对方的带队人:“特望!?你怎么在这?我们从轮多囤来,这是我们头人。”

特望。特苗的儿子!?特苗是西北面最大一支山都掌人的头人。之前积极协助官兵平定晏州僰乱,收获满满。据说妇孺就得了上千,官府赏赐的钱粮衣帛更不计其数。

他们怎么在这里?看样子还在帮兴文寨作事!有特苗在,要染指兴文寨就麻烦得多了。

“轮多囤的阿大……”

阿大正一颗心直直沉下,那特望却看住了他,伸手一指:“拿下!”

阿大被惊呆了,手下反应却不慢,铿铿拔刀,却被一圈木弩指住。

“你们要干什么!?要作汉人官府的狗,把我们这些人也当荡轮谷囤的失老峒主一样杀了?”

阿大愤慨地控诉道。他只当自己和失间的谋划已经暴露了,干脆把这事往僰汉之争的路子上搅合。

特望嗤道:“别瞎扯!荡轮谷囤逃人失间带人刺杀王官人,听说他受轮多囤庇护,阿大,你得把这事交代清楚,才能约盟!”

阿大松了口气,这样啊。

没多久,他就在最大的一顶帐篷里见到了王冲。帐篷里正在办酒宴,王冲一身青绿公服。长翅乌纱,即便年轻得过份,也让他心中凛然。一旁的数十位头人也对王冲毕恭毕敬,更让他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摄住。

“官人恕罪!小的不知道失间竟然这么大胆……”

形势不如人。阿大很利索地叩头请罪,再道失间已不知去向,抱着侥幸。希望蒙混过关。

“不知者不罪,峒主请起。本官为救寨人性命。也已免了失间的罪。如今不过是想提醒各位,此人丧心病狂。绝不可留。还是让他去更南面的莽荒之地,自生自灭吧。”

王冲不仅很大度,还很和善,亲手扶起阿大,这一番话,不仅让阿大吐了口长气,其他头人也都纷纷称赞王官人有菩萨心肠。

“这就是个书呆子,待约盟完了,人也散了,寻个由头,把这书呆子诱到外面,便让失间动手!”

安然入座,阿大心中暗生鄙夷。这小官人当然不能伤着,可哄他到寨子外,却是易如反掌。

王冲看看低头喝酒,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阿大,心中却泛着怜悯。不管什么时代,都不缺看不清形势的傻子。这个阿大,恐怕还以为泸南跟以前一样,就是各家僰人过各家日子的时代,觉得自己能浑水摸鱼,可怜……

孙羲叟晓谕泸南各峒囤僰人和俚僚约盟,绝不是一桩面子工程。面上是约盟,头人约来后,就要摊牌。

这牌有一软一硬,软的是借靖平泸南盗匪之由,募夷人为义军。此事在梓州和夔州两路已是多年惯例,招当地夷人为土兵,号为义军,如泸州义军一样。但与汉人土兵不同,夷人土兵只给盐和衣袄,没有钱粮。对只求过日子的夷人来说,这是好事。而要募人,多得通过各处峒囤的头人。这盐和布帛,也会给头人分匀。

硬的一面则是推行黔州法,乃至推动熟夷入王化,变生夷地为熟夷地,熟夷地为编户纳税之地。头人自然也有补偿,愿意放弃统治权献土的,不是迁去内地居住,就是得官。这官就不是番官,而是有钱粮待遇的汉官。

孙羲叟掌泸南帅印,节制富顺盐监,手里有盐。此次他计划招纳至少三千夷人土兵,以这些土兵拉起泸南的治安大网,荡平盗匪。

有这桩政策支持,王冲自然要顺手解决掉轮多囤,也因为有此政策,王冲底气十足,轮多囤的威胁就算不上什么了。之前窦罗枝张罗兴文寨的妇人为兵,王冲不以为然,原因也在此。真要出了乱子,孙羲叟一纸文书下来,他就能提举泸南南面这一带数十处峒囤的夷人义军,拉出上千兵只是举手之劳。孙羲叟和种友直为支持他,还刻意将特苗部转至兴文寨,由特苗部的义军支援兴文寨,这一部就能出四五百丁壮。

拉出兵来大打出手,这只是下下策,王冲自然不会这么选择。他要作的,是让某些人连聚兵作乱的机会都没有。阿大只是其中之一。酒席上,另外几个目光闪烁。心神不宁的头人也在此列。

王冲扫视众人,朗声道:“轮多囤既来了,人也差不多到齐了,稍后便歃血约盟!”

特苗领着头人们纷纷叫好,阿大也努力挤出笑容附和。

僰人歃血约盟,倒不像羌蕃那般,要找个女子来活埋。甚至用的血也不是人血,而是杀山猪或者獐鹿献祭,近于汉人风俗。

高台上。窦罗枝带着罗胄战战兢兢举行仪式,焚香祷告,宣誓忠于朝廷,互为兄弟姐妹,绝不仇杀相攻后,再杀掉养了好几天的几头野猪,饮下一碗血酒,砸碗欢呼。

欢呼从高台传遍整个空场,来兴文寨的上千僰人。以及兴文寨里来看热闹的数千人,同声欢呼,好一派和乐之景。

下了台子,约盟才算完成一半。剩下那一半,则是集市。各处峒囤难得凑到一起,相互易物比仪式更重要。现在背靠兴文寨。集市规模更是少见。王冲向各处峒囤传达约盟事时就作过交代,因此其他峒囤不仅运来了山珍野味。药材矿产,还运来了富余的粮食。兴文寨这边则用锄斧锯刨等铁器。医书、布帛、酒、糖等商货换粮。

王冲算计着收益:“这一场集市也能凑出千石粮食,那些野味,用蜀中的腌法制作,能保存很久,也是粮食。”

窦罗枝却还在担心:“轮多囤和那几个不怀好心的峒囤,到底要怎么处置?就这么等着大家散了,他们再领兵杀过来?”

王冲笑道:“当然是等,不过不是等他们动手,而是等我们动手……”

这一等,却等来了让王冲也颇为头痛的变故。

夜里,看着跪在下方那个僰人装束,甚至抹黑了手脸的少年,王冲既憎恶,又无奈,“这是自投罗网,你难道不知道吗?”

那少年正是何广治,嘴里竟然少了两颗门牙,他凄声道:“只要饶我一命,把我关上一辈子也都认了,我绝不想跟夷狄混在一起!”

何广治告饶时,脑子里还闪着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场景。

之前他借口知道兴文寨的兵甲钱粮所藏地,企图邀功于阿大和失间。而后跟着失间潜藏在谷地里,失间让他假扮僰人时,才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

“凿齿!?不凿也要染黑!?这怎么行?”

何广治换了僰人装束,可再动他门牙,他却怎么也不愿。这就激怒了失间,让人按住了他,硬生生敲了他的门牙。

这事还只让何广治感觉屈辱,为了活命,也就认了。可接下来,僰人吃饭更成了一场噩梦。僰人重分享,吃食都是你一口我一口,不分彼此。让何广治吃沾满他人唾液的东西,他可受不了,结果又被失间呵斥一番,其他僰人也纷纷嘲笑,说何广治不是人……

不是人……我跟你们,当然不是一类人,我是汉人!

对失间来说,这不过是两桩小事,这个汉人既然愿意帮他们,那就叛出了汉人,这样的决心,怎么会在意这些事呢,习惯了就好。

失间没把这事往心里去,却不想,何广治一夜未眠。

他想了很久,才觉得自己太傻了,跟王冲有仇,不等于跟汉人有仇,要他化汉为夷,他宁愿去……不,不能死,关一辈子好了。

抱着穿回汉装,吃回汉食的决心,何广治趁夜逃掉了,一路摸回兴文寨,向王冲通报失间的动向。

起初他也揣着侥幸,说自己完成了王冲的任务,是被失间逼着来的,还想把罪过变成功劳。王冲却懒得跟他掰细节,直接说阿大可没说过这事,是罪是功,大家都心里有数。何广治心里崩溃,就有了刚才那一番对话。

这就叫……因守小节而得了大节么?

王冲抚额哀叹,原本想借刀杀人,杀不了也让此人投到僰人一方,身败名裂,却不想这家伙竟然悬崖勒马,而原因竟然是适应不了僰人的生活方式……

王冲招来已当了铺丁,还管着小一队人的罗东福,“把他押下去,唔。给他准备饭菜,记得给筷子。”

何广治听出王冲的心思。千恩万谢地道:“守正,二郎。我还有用,我还年轻,我能赎罪!你给了我大哥机会,再给我机会,必不叫你失望!”

王冲心说没能解决掉你,我现在就很失望。

如何处置何广治终究是后事,何广治这一反水,失间那边必有异动,还不知后事会如何演变。怕的是失间铤而走险,趁夜攻打兴文寨。

王冲无奈地喟叹,招来罗蚕娘:“让你的姐妹们作好准备,随时提防!”

因这一变,组织妇人护寨这事,还真成了未雨绸缪。

罗蚕娘两眼发亮:“可以用脚踏弩吗?”

王冲点头:“我这就写手令,你带大家去巡厅兵库领甲弩和腰勾。”

兴文寨的铺丁不能用铁甲和神臂弓,但僰人本就在用的皮甲和木弩却不在禁例,也禁不了。僰人的木弩工艺粗糙。用来捕猎獐鹿兔子,对付近距离只着皮甲的敌人还勉强凑合,对上五十步外,或者甲再硬一些的敌人就没什么用处。

王冲打了擦边球。将精选出来的百来具木弩作了改造。在弩头如神臂弓一般加了个铁蹬,再把弩弦加粗了一倍,弄出来的弩就叫脚踏弩。这东西样子跟神臂弓差不了多少。但神臂弓的弓身弓臂另有制法,可以受四五石弦力。而这种弩充其量也就两石出头,算不得触犯朝廷禁令。

即便是两石的弦力。让妇人来拉还是太吃力,王冲又将自己早前的腰勾拿出来,让铁匠打了几十副。配合束腰的皮带,罗蚕娘这样的小姑娘,也能勉强上弦三五次。慢是慢点,总算是没有寨墙,兵备不足时的却敌利器。

罗蚕娘兴奋地领命,刚转身,又被王冲叫了回来。

招手示意她靠近身前,再道:“张嘴”,罗蚕娘不解地照办。王冲手指靠上少女的莹白门牙,摁了几下,满意地点头,认真地道:“不准凿齿!”

罗蚕娘嗔道:“那是生僰的习惯,我们罗始党人又不凿齿!”

王冲再问:“那吃饭时,会不会吐唾沫在菜里?”

罗蚕娘杏眼转着,却没说话。

王冲翻翻白眼,嘀咕道:“算了,反正以后有得口水让你吃……”

出了门,罗蚕娘边走边念叨:“那是一家人才有的事,谁吃你的口水!以后你吃的菜我都不动,看你怎么让我吃口水!”

因僰汉风俗之差而起的小小误会,余韵当会绵延到王冲偷香时。此时王冲当然没有闲心,找来特苗和几个可以信任的头人一番商议,再回了寨中,让父亲和李银月都备好兵甲,枕戈待旦,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天明时,王冲所待的变局才出现。

寨外的集市里,阿大听完一人的哭诉,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在地。

“贼人劫了囤?烧了粮食,抢走了女人!”

那人该是从劫难中逃出来的,一脸烟熏火燎的痕迹,哭道:“阿大,几个阿嬢和你的女儿也都被劫走了!贼人好凶,囤里没几个丁壮,根本挡不住!”

阿大两眼发飘,一口气差点没接上,阿嬢就是妻妾,他的六个妻妾,五个女儿,全没了……

听这个逃出来的族人说,来人只劫年轻女子,只烧粮仓和物库,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半日功夫,就带走了五六百女人,烧尽了轮多囤的粮食和物资。

回过气来,阿大愤怒地嘶喊道:“谁!?是谁——!”

那人哭道:“有贼人说,不听失间的话,就是这个下场。”

阿大再惊:“失间?怎么可能?”

兴文寨南面的山谷里,三百多僰人分作两方,正紧张地对峙着。

“我怎么会劫轮多囤?我和我的人都在这里!”

失间愤怒地喊道,可对面领队的阿二,也即阿大的弟弟,以更愤怒的语气驳道:“谁知道你还有多少人!?你连汉官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就是个害虫,之前你去杀汉官,就该把你赶出轮多囤!”

从轮多囤逃出来报信的人不少,有人也找到了阿二,这支伏兵顿时分裂了。

失间还在努力:“那个汉人书生逃了,一定是汉人的诡计!不能信他们的话!”

阿二一口痰吐在地上:“我不知道什么诡计。我只知道我的家被人劫了,那些人丧心病狂。就跟你一样!既然他们说是你的人,我为什么不信!?失间。你还不束手就擒!?”

看着之前还一锅里分食,准备跟自己一起杀入兴文寨,劫掠妇孺的轮多囤僰人,此时都两眼充血,端弩持刀,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失间暗叹。这么粗浅,甚至可以说是拙劣的离间计,这些人竟然就信了。又何苦挽回呢。

“走!我们走!他们不愿干了,我们自己干!”

失间招呼手下,准备放弃这些人,自己单干。

阿二厉声喊道:“别想走!”

一场杀戮就此上演,失间这边只有百来人,对方人数则是两倍还多,待失间冲出重围时,身边只剩二三十人。

“我们去南面,那里没有汉人。我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扫视仅存的族中兄弟,失间就觉格外悲凉,僰人自己齐不了心,一点信任都没有。还怎么跟汉人斗?他看向南面的深山密林,作了无奈且理智的选择。

“求官人为我们轮多囤作主啊!”

兴文寨外大帐里,阿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王冲哭求着。

“那个失间。真是该死!这消息要传给所有峒囤,让他们一起缉拿失间!”

特苗义愤填膺地道。王冲看看他,暗道此人有前途。自己可没跟特苗交过底,可这个头人却能品出其中的奥妙,主动帮自己作托。

王冲很记仇,失间差点杀了他,为了救罗蚕娘,不得不放走他,却不会就此放过他。派人偷袭轮多囤,劫掠妇人,烧毁粮草物资,不仅抄了轮多囤的底,折其元气,也把屎盆子扣在失间身上。

轮多囤的阿大信不信是失间干的,这无所谓,只要让周边僰人都知道失间的凶名便好。现在么,阿大主动配合,特苗也挺身而出来作托,失间就背定这桩罪名了。

这番栽赃,其实只是作给外面人看,内里人,比如说特苗,其实心知肚明,这是王冲在整治轮多囤。谁敢有异心,朝廷就算暂时不好再有大动作,只是勾勾手指,弄点手腕,就能让谁吃不了兜着走。没兵又怎么了,当年班超、陈汤、王玄策不还是没兵?只要坚定决心,收拾有异心的夷狄,自有其他夷狄抢着贴上来帮朝廷办事。

唔……北面的夷狄不算,王冲心中涌起的豪情,被西夏和辽国浇熄,只好转在南方的夷狄上。今日这番作为,也非他本意,不过是本钱太少,此时的泸南又是个瓷器店的权宜之计。

“阿大放心,轮多囤既然已歃血约盟,就是朝廷治下。囤人也是朝廷子民,本官自会为轮多囤作主。”

王冲安慰着阿大,场面话一过,便转到正题:“本官会调度人手,追拿失间。失间所劫妇孺应该没走远,救下他们不难,但要拿住失间就不容易了。失间既在轮多囤逗留过,轮多囤的人去拿他最合适。今次正好又要募义军,阿大便尽快点选人手到兴文寨来校阅演,成军后便出动……”

再看了看特苗,王冲又道:“为防不测,本官会请安抚司调已成军的义军,助你守轮多囤。”

阿大心底透凉,募军是釜底抽薪,得了汉人的食盐和衣物,族人便是替汉人卖命了。而让其他部僰人去轮多囤,更是掐住他的喉咙。

他正惊惶时,王冲皱眉道:“怎么?峒主不愿?”

阿大对此事是失间所为本有怀疑,来求王冲,大半还只是摆个姿态,却被王冲逼宫。再看看其他头人,都虎视眈眈地盯住自己,不由哀叹一声,暗道怎么这些头人跟往日不同了,竟然没谁把这个局面当作浑水,跟他一般有心搅搅,却是一心跟着汉人办事。

阿大无奈地叩首道:“小的不敢,小的愿意!”

这一叩首,另几个头人惊惧地相互对视,再没了异心。

深山密林间,田忠嗣哈哈笑道:“爽快!跟王守正办事,真爽快!”

在他身后,田家兵押着两三百个女子正往东去,这些女子是他精挑细选出来,上等货色准备带回思州家中,次等的顺路卖给路上的俚僚部族。这一趟收获丰厚,他当然满心爽快。

唐玮则黯然摇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守正也绝不会当作乐事。”

田忠嗣另有理解,肃容道:“唐官人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外传!”

看看远处的另一堆女子,田忠嗣又贪心地道:“阿大的那个小女儿,倒真是不错……”

见唐玮变色,他赶紧摇手:“说笑说笑。”

阿大的三个老婆,四个女儿都在他手里,他还想一锅全端了,可他也知道,总得给那个阿大留点什么,王冲那边要恩威并施,也得有支持。

王世义匆匆而来:“来人了!我们快走吧!”

三人两部人马就此分手,没过多久,一股义军出现,领头的特望见到一大群由长绳栓着的妇人,叫道:“就在这里!官人算得真准!”

哪里是算的,分明就是早就计划好的转交地点,轮多囤被劫的小半女子就此“获救”。对阿大来说,算是一点安慰,而对王冲来说,则是“追剿失间”行动的首场胜利,名望由此再涨一截。

“失间……真可怜……”

遥望南面深山,唐玮发着这样的感慨。若是明白自己成了王冲纠合僰人峒囤,惩治异心之徒的幌子,失间一定会觉得自己太无辜了。

王世义道:“他正合适啊,顽冥不灵,反意坚决,闹得出乱子,僰人担心。却又不是卜漏族人,闹不大乱子,朝廷不会过问太深。”

唐玮欣慰地道:“他该已逃去南面了吧,此事总算是了结了,兴文寨百废待兴,还有太多事要做。”

王世义点头,心中却道,对二郎来说,恐怕这只是另一番谋划的开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春笋初露乱人心

已是四月盛春时节,梓州州厅后园里的竹林里终于长出了晚笋,唐恪挽起大袖,细细观察,打起了腹稿。他准备作一篇《竹笋赋》,赞美破土竹笋的洁美,抒发自己即便埋于污尘,依旧不改平天下之志,苦待出头之日的情怀。

“大人,泸州出大事了!”

儿子唐效匆匆而来,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正酝酿的美词佳韵也离他远去。

“何事惊慌!?你就是心性不稳,才总不成器!”

唐恪不满地训斥着儿子,唐效也顾不得请罪,喘着气地道:“孙羲叟借约盟夷人,大籍义军,不仅要剿夷贼,还大肆散播罗始党大盗失间的消息,说此人逃奔归来州罗氏,要动罗氏之治!”

唐恪一惊,归来州!

“这个孙羲叟,真是不安生的主!”

他沉痛地道,忧色溢于言表。归来州就在晏州之南,旧日乃西南夷中的乌蛮之地。熙宁时置归来州,元丰时乌蛮乞弟作乱,官兵征讨未得,将此地交于大坝都掌人罗氏监管,罗氏鬼主管辖此地已有数十年,向来安靖无事。

本以为孙羲叟不敢在泸州大动干戈,却没想到,此人竟又是个贾宗谅,要重起战火,开边邀功。归来州既无事,他竟然生造罗始党大盗之事,其心可诛!

“约盟夷人,兴文寨那边没出乱子?”

再一转念,唐恪觉得此事不对劲,若是治下根基不稳。兴文寨这个异数还在搅动泸南夷人之心,孙羲叟不可能把目光盯向归来州。

唐效叹道:“儿子听来梓州办事的泸州帅司勾当说。就是因为兴文寨约盟大获成功,周边方圆千里。二十六家夷人峒囤的头人都来了,无一遗漏,兴文寨已安若磐石,孙羲叟才起了此心。”

唐恪摇头道:“无一遗漏,怎么可能?当年为父招抚西南诸夷,深知这些夷人生性狡惧。那时还没有潘虎,夷人都不敢轻易露面,怕被朝廷软硬兼施,夺了性命权势。如今泸南有朝廷杀戮余威。还有潘虎前例在,更不可能……”

唐效道:“儿子对那勾当,也是这么问的,可那勾当说,那是旧时羁縻之策,夷人都知朝廷无心伸手,守臣偶有更张,主动招盟,自然疑惧不前。如今朝廷已允了孙羲叟之策。要在泸南开郡立县,借朝廷兵威将此大势压下,哪家峒囤不应,就是存心作第二个卜漏。夷人别无选择。”

唐恪默然拂须,片刻后才道:“孙羲叟能不动刀兵,就把这般大势压给夷人。这不是光靠平定卜漏之乱的兵威能办到的。那个罗始党大盗,该是他放出的蛊虫。拐着弯地逼夷人靠向朝廷,谁不听话。不是可能遭大盗劫掠,就是与大盗有染,引得其他夷人相仇,朝廷又不直接沾染利害,好手段!好算计!”

唐效却道:“那罗始党大盗,据说就是兴文寨降僰的族人,此事是那王冲一手亲为,勾当就说,兴文寨约盟事成后,孙羲叟对王冲赞不绝口。”

唐恪再度愣住:“王冲!?”

他摇头道:“区区少年,竟能主此谋划,办得这么俐落,不可能!”

唐效无奈地道:“虽不知内情,但孙羲叟确实对此子青眼有加。他给朝廷上书归来州之事,就专门提到了王冲之能,还要征辟王冲为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

唐恪拂袖哼道:“荒唐!”

帅司、漕司,乃至提点刑狱、提举常平等路司下都设有幕职官,有管勾机宜文字,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勾当公事乃至文事准备差使等文官,这都是朝廷正官。管勾书写机宜文字虽不如管勾机宜文字位高,却已能经办司中机要重事,其任调转迁,都在朝廷的严密掌控下。

幕职官虽可由守帅辟举,蜀地官员又多循指射法【1】,管制不如北方严密,但终究不是随意自选,得按规矩来。王冲才十七岁,因说降数千僰人而得了将仕郎官身,再因安顿这些僰人,不得不给了一个虚名差遣,这本就坏了官制。此事是特事特办,而且差遣也是跟僰人紧紧绑在一起,又是赵遹挟大胜之势力请,朝中也就没深究下去。

现在孙羲叟之请,要将王冲转为正官,在帅司中任要职,这就破了朝廷底限。功绩、出身、品性是否合适,这些都还论不上,就只是十七岁这个年纪,就绝不可能,否则将是士林大哗。即便是蔡太师有心,也不敢这般明犯天下士子忌讳,他的子侄多得照顾,即便襁褓中的婴儿,都能得官身,但职事差遣却是不敢涉的。

“儿子也觉得荒唐,孙羲叟此举,怕也只是以进为退,漫天开价,逼着朝廷给王冲一个正式差遣,好用他大举开边!由此可见,他对王冲有多赏识。”

唐效酸酸地道,虽然心头不服,可跟泸州来的那位勾当说起此事,对方对王冲的赞赏发自肺腑,也不由他不信。

唐恪愤然道:“千里之堤,毁于蚁!今日王冲能干,便以十七岁冲龄任官,他日小人就能以其他理由,把要职重遣塞给年幼的子侄亲党!我等君子,绝不容此事成真!为父这就准备上书!”

唐效赶紧劝道:“大人,此事也只是儿子道听途说,不知有几分真。孙羲叟这么做,即便朝中小人,也该不会应允,大人何苦发声,让那些小人注意,觉得大人不甘寂寞……”

儿子的话说得太直,唐恪也听了进去,闷了片刻,无奈点头,但郁闷之气却难以消解,怒声道:“这个王冲,就是祸国佞辈!他日我若回朝,定叫他永无出头之日!”

唐效勉强笑道:“大人还是简在帝心的,儿子相信,大人回朝之日已不远了。王冲区区微末。大人又何必挂在心上。”

待儿子走了,端起茶碗。唐恪也觉得儿子的话没错,没必要为这么一个少年动气。坏了自己的心境。

凝神细思,唐恪又开始琢磨自己的竹笋赋,“发之春华,窈窕年少,玉肤脱于污泥,柔嫩破石不折”这样的词句在脑子里转着,忽然一个激灵,脸色顿时败了下来。

将茶碗重重搁下,唐恪忽然觉得这竹笋有些恶心。负着手,黑着脸,离开了后园。

泸州州治在泸川县,但安抚司成立后,因粮秣物资转运都在江安县,因此安抚使孙羲叟多在江安办公,而县里也比往日繁华许多。

临江酒楼顶层,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笑道:“柏哥儿虽年少,却是长袖善舞。怎么不去汴梁陪着舍人?舍人就缺你这样的儿子周旋京城。”

对面少年正是宇文柏,年纪虽小,却能与对方同桌论酒,这交际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对方的话并不纯是客套。

宇文柏将一杯泸州烧酒滋滋下腹,摇头叹道:“就因如此,家父才不愿我去啊。小子在成都就有了纨绔之名,要去了汴梁。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家父说了,不到二十。不考进太学,就不许我进京。”

他父亲宇文虚中去年已晋起居舍人,编修国史,正向朝堂重臣之位冲击,他这个自小顽劣叛逆的公子哥,自然不好丢在京城捣乱。尽管对父亲此举既不满,又委屈,觉得自己这两年跟着王冲厮混,眼界大开,心性历练颇足,但真要他进京,他还不愿。留在蜀中,跟着王冲办事,那可比在汴梁飞鹰走马快活且充实得多。

就拿眼下来说,对付这个梓州廉访使江崇,就是一桩历练。

江崇忽然转了话题:“舍人也知柏哥儿你年少,不敢拔苗助长,可孙安抚对那王守正,却是一心当早稻种啊。十七岁因事功得将仕郎,国朝也不是没有,可十七岁便在帅司中任书写机宜,那是绝无仅有。”

宇文柏暗叹,这大半个月来,他以父亲之名,跟江崇混在一起,拉着他走街窜巷,游遍吃遍泸川和江安,当然也没少寻花问柳,就是要拖着江崇。不指望让他不过问王冲和兴文寨之事,至少能探得此人的心思。

这个江崇荫补出身,靠着家中与邓洵武的姻亲关系,升到了大使臣,正八品修武郎,来梓州作廉访使,有相当原因是为邓家作耳目乃至爪牙,对付王冲。

本以为此人一定嚣张跋扈,却没想也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主。跟宇文柏厮混这段时间,绝口不提王冲。现在开了口,肯定是要摊牌了。

“柏哥儿你人很不错,未来定有前途,我愿意跟柏哥儿相处,也不全是卖舍人的面子。多一条路,多一个朋友,总是有益无害的……”

江崇悠悠说着,语气老于世故,却又有一丝自喟。

“可柏哥儿你,是不是跟那个王冲走得太近了?我对此人不太了解,就从面上来看,城府很深,很懂得攀附借势。他与你相交,怕是心思不纯吧。”

“当然,我来这里,也是心思不纯。江家是邓家女婿,邓家事,我这个江家子弟也不得不担上。如果可以,我宁愿去西北作效用,也不来这里当走马承受。呵呵,还不知多少人,以为我净了身,当了内侍,想想就恶心。”

江崇也倒着酸水,廉访使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多由内侍充任。武人也不是没有,可在内侍越来越把持此职的情况下,武人担当此职,也不得不承受这些非议和屈辱。

抱怨一番后,江崇又道:“所以,我来这里,不求有功,不把自己当江家人,非要替邓相公陷阵冲杀,但也不愿有过,失了职守。王冲安安生生,没什么纰漏,我也懒得管。可他要搞出什么事,我也不惮参上一本,实话实说,忠于职事而已。”

“现在孙安抚要辟他为官,肯定要惹物议,乃至惊动官家。我这个廉访使,必须给官家回话,柏哥儿,你说……这话我该怎么说?”

这江崇还真不是个愣头青,这番话也许是真话,就算有伪,也顾及了宇文虚中的面子,要把宇文柏从王冲一党里摘出来。

此人跟之前的傅尧绝不是一路货色,可不好糊弄,宇文柏顿感压力。认真想了想王冲之前传来的话,暗道要过这一关,现在就必须见真章了。

“小子与王守正是同门之谊,相知颇深,就算有些心计,也是本着安世济民之心。廉访真要知守正是什么人,不妨去兴文寨看看。若是官家能得廉访实地实情之论,不仅能助官家看清守正,也能让官家看清廉访……”

宇文柏发出了邀请,这也是王冲给他留的底牌,按时间论,他已完成了任务,就觉一身轻松。

江崇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不过……柏哥儿就不要声张了,与我同去吧。”

宇文柏苦笑,这家伙还要搞微服私访……也罢,兴文寨是怎样的气象,他很有信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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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宋蜀中四路,与荆湖南路、广南西路、东路以及福建路等八路被人认为是险阻之地,官员多不愿到这些地方任职。因此中央制定了指射法,允许“中州”以及八路里的本地候选官员随选就差。】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私心为公权争逐

春雨笼罩着兴文寨,寨外一片坡地里,一高一矮两个少女各举一把油纸伞,正怒目而视。夹在她们中间的王冲哈哈一笑,两手分推,让她们各遮各的,自己则扫视坡地里的蔗田和荔枝林,任由细细的雨丝淋在身上。

“沿着坡地再掘两条水渠,跟大渠连上,这里雨水足,洼地很容易积涝。人工就用大渠的工力,比照大渠给粮。”

王冲吩咐着,照管这片百亩左右田地的僰人长老摇头道:“大渠是灌溉所有田地,给粮倒没什么,这里的水渠让田户自己掘就好了,怎么还要另给粮食?”

兴文寨正在修的大渠是引兴文寨所倚永宁河水,浇灌附近所开的数万亩田地。王冲以盐、粮和布帛代钱募工,老人妇女都得上工,兴文寨少得可怜的丁壮几乎全被征发为铺丁,也只剩老人妇女。

活干得慢点没啥,这其实是变相的赈济。自僰人赈粮取消后,王冲就以修造水渠、寨中屋舍和道路等工程,将赈济和基础建设两事合一,兴文寨的僰人由此人心安定,并未因粮而乱。

这么一来,兴文寨常平仓里的粮食也越来越少,即便上月约盟,用常平仓里积下的物资换了上千石粮食,总数也不到四千石,最多支撑两个月。

成都那边,范小石组织的粮食该已在路上了,而何广林那边,五千石不指望,三千石应该能有,估计夏初会到,再有这四千石。大概能撑到秋熟。

兴文寨虽然新开了两三万亩田地,到年内估计总数还会上升到四五万亩。但头年指望不了收成,秋后依旧会缺粮。那时候就得指望这百亩蔗田和荔枝园了。

正因如此,王冲才对这里如此上心,时时亲自来视察。

他对那僰人长老罗重道:“这片田是公田,田户是商行的佃户,给他们的钱粮只是照料田地的报酬,开渠得另计,这之间的分别,你得记好。”

罗重连连点头:“官人是变着法的照顾咱们,老儿记好了。”

王冲无语。这些老油条,汉化也太快了,拍马都能这么顺溜无痕。

罗重这话也是心声,这片田不是官府的公田,而是“兴文商行”的公田,罗重正是兴文商行的管事之一。这个商行有王冲等人的份子,也有窦罗枝和各家僰人大户的份子。未来田地里出产的甘蔗和荔枝,都属于商行,跟兴文寨没有关系。

王冲将兴文寨与兴文商行分开。用兴文寨的钱粮给兴文商行的田办事,这就是假公济私。不过理由也说得过去,毕竟是帮兴文寨僰人开田修渠,就算有人找茬。也说不出什么。

不过日后兴文商行靠卖糖霜和荔枝得钱,再外购粮食在兴文寨卖,同时也“卖”给兴文寨的常平仓。这一出一进所得的利润,都归在王冲手里。就有些忌讳了。所以这个商行目前挂在罗蚕娘的名下,基于这一点。窦罗枝就时时向王冲暗示,早些与罗蚕娘正名圆房,。

这个产业毕竟只是起步,前途未卜,而且也才百亩田,规模太小,仅仅是试验性质,王冲也没想那么长远。除了对王冲几乎盲目信任的窦罗枝等少数族中要人,其他僰人大户也只把商行份子看作王冲的零碎恩惠。待到此事可行,有了大利,引得寨里的人都种甘蔗和荔枝,商行由原料加工一手包转到只作加工时,才算成了正果。

“小石从成都请来的陶匠铁匠,从遂州请来的制糖匠都到了,这甘蔗和荔枝……长得真慢,真是迫不及待啊!”

鲜于萌在主管此事,不过他对吃的兴趣,显然比开田挖渠的兴趣大。而王冲到底要怎么解决荔枝的保鲜问题,行销远地,这更让他满怀期待。

王冲依旧不准备揭晓谜底:“急什么,至少还得两三月呢。”

鲜于萌哀怨地舔了舔嘴唇,再转了念头:“孙安抚那事,守正你到底怎么想?他可是把你架在火堆上烤了。”

孙羲叟辟举王冲为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这事可没跟王冲商量过,确实让王冲有些措手不及。

王冲摇头道:“不怪孙安抚,是我们把形势作得太好了,他想趁势再进一步。而此事少了我不行,不管朝廷怎么想,他先要作此表示,让我抱定跟从他的心思。”

什么叫过犹不及,王冲现在的处境就是如此。他借朝廷兵威之慑,借孙羲叟所给的政策,还加上田佑恭的助力,以及失间的“主动配合”,施展了“罪蛊”之术,将这些资源的效力用到了极致。

现在兴文寨周边方圆千里,各个峒囤的僰人,甚至一些相邻俚僚峒囤都全心畏服。王冲扯来作幌子的黔州法,竟然真的推行起来。这个把月来,王冲已经收到上百件夷人峒囤的纠纷呈述,不得不一股脑地转给孙羲叟。之前恫吓那些峒囤的话不过是虚言,他可没审裁夷人纷争的权力。

孙羲叟据此判断,泸南南部已平,不少呈述都是指控南面归来州罗氏鬼主争夺人口牲畜,更让他敏锐地把握到将归来州真正纳入王化的机会。

“不过……太仓促了……”

王冲也很敏锐地感觉到,孙羲叟也走上了开边邀功之路,而他认为,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以他的想法,待兴文寨扎稳根基后,再以医卫、商贸等手段,将周边峒囤掌握牢固,才谈得上向南发展。

现在急着向南,只有两个结果。归来州的罗氏鬼主不低头,兴文寨乃至泸南局势就此不稳,泸州再起变乱,孙羲叟就要成第二个贾宗谅。如果罗氏鬼主低头,归来州可没几家汉人,朝廷伸手不及。实则让泸南,尤其是兴文寨南面那些峒囤势力大涨。像是轮多囤的阿大。现在还算服服帖帖,到时会有什么心思。可就难说了。

“孙安抚背后虽是郑枢密,可党气不深,靠上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鲜于萌没王冲想得那么深,自顾自地嘀咕道。

王冲愕然,接着失笑,自己思考这事的角度好像错了,是从大宋整体利益来看。自己现在可没有把握整体利益的能量,而是陷身于这个局里,就得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该去想的。是怎么应对,确保自己得到最大好处。

他能说服孙羲叟熄了此心吗?

不能,孙羲叟虽然赏识自己,却是从自己有助于他的功业角度来看的。如果自己要挡他的路,这赏识就要变作忌惮。

那么抱他的大腿,帮他完成此事,以此晋身呢?

“这就是站队啊……”

王冲此时终于认识到,自己也已到了这个层面上,必须选择在权力场上以哪一条路为根基了。

对此时的王冲来说。相公那一级别的人物,还没办法引为靠山。毕竟他的层面太低,就是被当作棋子用的命,靠山得是地方大员这个级别。比如之前的许光凝。

可许光凝这人温吞水,根底还是旧党,不是个好选择。而且今年估计就要转调,王冲不可能丢下兴文寨和蜀中的事业。投到他门下去当清客。

其实王冲没什么选择,兴文寨被王冲当作根基之一经营。抱孙羲叟的大腿是必然的。此人在王冲记忆里默默无闻,到两宋交际时,估计也没作出什么大事。这也有好处,以他为依凭,就是合作互利,而不是为他卖命。

不过孙羲叟将王冲一下推到士林舆论中燎烤,着实不地道,由此可见,这人目前对王冲并没有抱着长期合作的想法,只是把王冲当作一把刀,这让王冲很不爽。

另一个僰人长老罗弯急急而来,打断了王冲的思绪:“官人,官田发佃乱了!”

王冲对罗重再作了交代,回了寨子,果然,寨子中心,乡司楼下,挤了数百人,叫嚷不停,唐玮正声嘶力竭地解释,却没让这些人满意。

“怎么回事?”

王冲现身,吵闹声低了一大截,唐玮抹抹脸上的汗水,叹道:“还能是何事?现在寨子里就没什么客户,大家差距也不大,官田怎么佃,谁都不满意。”

兴文寨是为日后设县而立的,借着开荒之机,预先划出官田也是未雨绸缪。官田以职田为主,奉养官吏,另外的官田则用来维护官衙,经办杂务。此外,学田也算是官田的一类。有了官田,官府之治才能顺畅落地。朝廷愿意支持兴文寨的原因,也在于有这数千人口作底,可以把官府的架子预先搭好,待汉人多了,设县便水到渠成。

目前兴文寨划了四顷田为官田,一顷为知寨职田,一顷为屯田务管勾职田,一顷为乡司公田,一顷为学田。

两顷职田由种骞和王冲分领,这一顷职田的定额田租就是王冲这个兴文寨屯田务管勾僰人公事的薪水。按照三年逐步升科制,头一年王冲只能拿到每亩一斗的田租,算下来也就是十石粮食。除此之外,他就只有一年十二贯的将仕郎官俸,从这点来看,他就不是个正经的官人。跟其他有正式差遣的官员相比,他少了禄米、料钱、增支、公使钱以及柴薪盐油等等补贴。

跟着王冲过来的鲜于萌笑道:“若是在成都,大家躲还躲不及,怎会争佃官田?”

是啊,就没想到这事,王冲慨叹,地方政务千头万绪,再有地方的不同情况,他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官田免二税和折纳,由客户或者四五等户佃种。但在成都这样的内地,多年积弊,官员、大户通过客户间接承佃官田,乃至侵吞蚕食。而无关系无背景的民户佃种,就要承担诸多杂派,虽不如唐时还要纳蚕课桑课脚力钱那般严苛,却远不如佃民田轻松,因此官府招佃官田,民户都知道是个坑,没多少人愿意承佃,官府有时不得不摊派强佃。

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王冲和唐玮等人都觉得这四顷官田该没多少人承佃,到时还得去做工作才能找到人。却没想到。有王冲这样的官人在,大家都不担心佃种官田被压榨。再听说官田没有田赋,田租三年后每亩也只有两斗。都争了起来。

“比照常法,升一等户分佃就好,里长、都保、保正,以及乡司公吏户,不得承佃。若是人户还多,就抓阄,三年一易。未完租额的,官田之外另有田产屋舍产业,在三等户以上的。都要改易,由四五等户中有耕种之力的人户承佃,每户续佃不能超过三易。此外,官田不得转佃,否则当年收回。”

王冲现场定策,将官田佃法作了完善。

常法是按照五等户法,只有客户和四五等户能佃种,升一等户则是三等户能佃种。兴文寨里,还有丁壮。自居一院的人户就是前三等户,四五等户则多是分了田地,但依旧孤寡单身,与他人共居一院的。至于无产客户。目前兴文寨里还没有,兴文寨开田,即便是孤女都分了田。自己种不了,交给他人佃种。

唐玮皱眉:“四五等户几乎无力耕种。这是只让三等户承佃?”

王冲眨眨眼:“只要僰女嫁了汉人,分得独居院落。就是三等户了。现在来兴文寨的汉人多了,单身的就有两百多,正愁怎么推销出去,借官田佃种推一把也好。”

唐玮和鲜于萌恍悟,怎么就没想到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官田也得要收成,兴文寨的四五等户所分田地,都得转佃他人耕种,他们要承佃官田,只能转佃他人耕种,这就坏了规矩。

“官田三年一易,虽然乡司要做的事多了些,可官田之弊却能稍解,内地州县也能行此法就好了。”

找来乡司书吏,将王冲所述成文,唐玮和鲜于萌又注意到了王冲此法的另一桩好处。

王冲却叹道:“世间法最忌的便是万古不易,积得久了,小弊便成大害。兴文寨草创,每户人是什么情况,都能大致掌握到。兴文寨的发展空间也不大,这片河谷,我看养三五千户就是极限,怎么变官府都能大致看清。只要乡司官吏不烂得太快,能保此法行三十年。但再久了,必然生弊。内地则是岁月变迁,沉疴太重,不大动干戈就想去弊,那是不可能的。”

刻意强调官田佃种三年一易,不仅是让官田更充分发挥社会保障的作用【1】,帮兴文寨渡过初创难关,还是出于王冲的私心。他想让兴文寨形成一套不仰赖官府就能自主运转的机制,日后不管是谁来主管兴文寨,有兴文寨的“寨情”在此,谁也别想替代他在兴文寨的影响力。

然而这般心思,浸在官田佃种法里,却让唐玮和鲜于萌有了更深的解读。

书吏已将此法张榜出去,再作解说,外面的喧闹声终于平息下来,现场就有老人牵着女儿妹妹,扫视汉人,开始打起与汉人结户,以便佃种官田的主意。每户人能佃二十亩官田,一家三口的生计就再不愁了。

此事解决了,唐玮和鲜于萌却沉浸在王冲的感慨中。

“守正你也坚持官田佃种是交定额实粮而不是定额钱,为何还要行青苗法,发青苗票,而不是直接由常平仓借贷粮食?”

鲜于萌再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已是四月,兴文寨里,老人上工挖渠开田,妇女加入到罗蚕娘所领的“女巡队”,还有的被乡司招募,清扫街道,维护公共厕所一类的设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工作,没工作就没粮吃,田里现在也没收成,只能借青苗粮。

“我想把兴文寨的常平仓真正建成一座衡平仓,只衡平钱物,因此它就不能干太多杂事。单纯赈济之事,我们另建广惠仓。青苗事特殊,另建青苗务。常平仓就是一座水库,它存续的目标,就是外衡内平。所以,官田的实物田租,是由常平仓收购,再添支一些供给官府和官吏,让折钱在粮价高低间取个平衡。而青苗粮,除了让粮商也加入进来,以粮为贷本外,也由常平仓卖给青苗务,视同缺粮时的放卖,不直接由常平仓对民户借贷,这也是确保常平仓职责单一,减少管理费用。”

兴文寨虽小,可展开的政务却与治平天下相通。王冲当然还没有一个完整而清晰的总体理念。但在常平仓上,却已有了一些思路。

鲜于萌担忧地道:“但常平仓还是旧法管治。守正你若不在了,又不知要生出什么害处。”

唐玮最近在管乡司一摊事。笑道:“守正早有所料,所以才在乡司另设乡约,由乡约诸老查问常平仓事。他日守正和我们都不在了,乡司还是本地人把控,新来的官吏想要在常平仓上动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鲜于萌讶然:“乡约?京兆先生的蓝田乡约?”

王冲道:“不是一回事,不过……大义是一样的。”

乡约也只是王冲诸多想法中的一个,还没完全成型,现在也只是摸索。蓝田乡约是吕大钧的设想。与兄弟吕大防一并在家乡施行,是以宗法重组乡村,实现自治的一条理想之路,王冲以僰人长老在乡司所设的乡约则不同,更偏重于经济事务。

让乡老过问常平仓事,这个思路也是南宋朱熹建义社仓所坚持的,不过义社仓只是单纯的民间机构,与常平仓这种政府主导的机构有很大不同。日后乡约还能怎么演变,兴文寨这个舞台太小。衍化出的结果难以推行天下,却能从中掌握一些基本的规律。

鲜于萌埋头算了一下,皱眉道:“常平仓终归得由官府出本钱,而兴文寨……官府这边。除了孙安抚拨下的一些粮食物资,加上官田,就再无本钱了。”

唐玮嗤笑道:“小黑。你莫非忘了,兴文寨的汉人才三年免课免差役。而僰人却是不免的。虽然少,却也是钱。待兴文寨发展壮大。税钱估计比内地州县还足。”

鲜于萌转念一想,拍着大腿嘿道:“竟忘了此事,咱们兴文寨乃天下第一酷税之地!”

这当然是说笑,不过兴文寨的确特殊。主体人户是降僰,寨子是官府建的,地也是官府组织人力开的,收税顺理成章。田地且不论,只是民户所住的宅院,每年就有宅税,若是临街开店,更有市税。而外来行商在客栈附近的集市卖东西,另加行税。

兴文寨的民户不分乡村城廓户,资产是将田地和宅院一并计算的,划分户等也是以此为标准。内地乡村城廓户分别承担的赋税差役,便集于一身,若是内地官员来了这里,乍眼一看,便会觉得这里酷税强征到了极致。

实际僰人没太多负担,宅税只是按面积象征性地收,方圆一丈,每年一文,一座宅院一年交三十文,今年还可以以工代税。差役更是福利,丁壮当铺丁有收入,连健妇所作的女巡也比照丁壮标准的三分之二发放。与内地州县不同的是,兴文寨这里一张白纸,征税能够切合实际,真正落到人头,不会因人地变动,强户隐产,不得不向弱户摊派。

这不仅是为设县作准备,也是为兴文寨未来的运转提供税源。有乡约在,还夹杂着民族关系,就算王冲走了,新来的官员也不敢贸然大增税额,否则必出民变。

但这里就有一个绝大的问题,就如鲜于萌所说,兴文寨要建常平仓,要维持运转,要养官,现在的收入却只有官田,钱从哪里来?

当然是王冲以及其他人借的,而替代王冲出面的,便是这个“兴文商行”。范小石、何广治从成都和夔州组织来的粮食,就是以商行的名义借给兴文寨常平仓。

这事在宋时也是惯例了,即便在汴梁,官府也时时向民商借贷。元佑更化时,朝廷尽废新法,汴梁各行商贾向朝廷申述,讨要开封府所借的数十万贯债务,天下人失笑,这笑话里藏着的,却是宋时官府与民间的活跃经济往来。

兴文寨借了这么多债务,又该怎么还呢?

路子自然很多,一是免税,二是卖地,三是给政策,比如颁布地方法令,推动其他民户为商行种植原料等等。

由此可观,王冲在兴文寨私心毕露。以兴文寨的公权,树立在兴文寨的名望。却又挖空兴文寨的公利,转为兴文商行的私利。待兴文寨发展起来,就靠这些债务,就足以将兴文寨牢牢绑在兴文商行的马车上。他人想在兴文寨翻起什么风浪,除非把兴文寨彻底砸烂,从头来过。

“这样……吃相太难看,不太好吧……”

鲜于萌再醒悟,兴文寨的酷税,不过是个幌子,立在这里为王冲和自己等人都有份的兴文商行铺路而已,越想越觉得他们几乎是把兴文寨敲骨吸髓,他这个吃货都觉有些汗颜。

唐玮不以为然地道:“我们不过是防那些贪婪无度的官员,朝廷、兴文寨本地人,还有我们,三方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再说了,我们种树,岂能让他人乘凉?就说兴文寨以地还债,谁有那个信心,相信兴文寨一定会崛起,来此买地置办产业?”

王冲通过兴文商行借粮借物资,把自己仅存的本钱全压在了兴文寨,同时僰人大户们也跟他绑在了一起。计划中,兴文寨将继续拓宽城域,而外扩的那些地盘,就是给兴文商行的抵押。到时光靠出租那些地盘,每年就有不菲的收入,自然,这一点必须建立在兴文寨繁荣起来的基础上。

“没错,兴文寨的公利我们若不握住,换了人主政,就是侵吞本地人私利的大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作,无利不成行,兴文寨,就是我们的立足之地。”

王冲点头道,说着说着,心中明悟。他何苦非要抱定一个靠山?就像他调治兴文寨一样,权力争逐,根基不光是从上面来,也是从下面来。孙羲叟要把他当刀子使,他就让孙羲叟明白,这刀子一旦用了,就脱不了手!

“归来州罗氏鬼主……”

王冲的思绪一下转到这桩大事上,念头转了一圈,释然笑了。

“我们便帮孙安抚办了此事,送他一程吧!”(未完待续……)

ps: 【1:宋时官田佃种的确是考虑到了社会保障,立法只佃给客户(无田无产户)以及四五等下户,实际施行却有很大弊病,这只归于吏治问题。】

【今日一大章,明日有事,不知能不能赶回,有可能请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复古书痴真面目

宇文柏与江崇一路磨蹭,到兴文寨已是四月初九。倒不是宇文柏故意拖延,而是江崇非要去看各处战场,梅赖囤、荡轮谷囤都没放过。看着一处处化为灰烬,焦骨遍布,野狗甚至豺狼巡行其间的峒囤,江崇的伴当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江崇却越看越心热。

“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啊!朝廷兵威如此,若是没那些伪君子掣肘,天下何愁不平,汉唐武功何愁不能再现!”

江崇抒发着愤青般的感慨,倒让宇文柏对此人另眼相看。还以为这是个老油条,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热血武人,只是郁郁不得志而已。

宇文柏干脆拉着他从乐共城直去轮缚大囤观光,近两万人头堆积起来的京观已经清理了,黑枯枯的人头山若是还在,真要把江崇那些汴梁哥们吓出一裤裆屎。在种友直、田佑恭和王冲等人爬上去的那处绝壁下,宇文柏详尽讲述了火猴计是怎么用的。他虽未亲见,可听过王冲和种骞细述,由他那张舌绽莲花的嘴讲出,比当事人所述还要生动。

伴当们还不信,这数十丈高,如刀削般的绝壁怎么可能爬上去?江崇摸着山壁,嗤笑道:“你们不行,就不信别人能行!?看看这些孔眼,就是用来攀附的。”

这些孔眼还要王冲要人弄的,他和种友直等蜀人都学不来黔丁的徒手攀岩技术,让上去了的黔丁直接用绳子拉人不仅危险,也很费力气。王冲就照搬后世的攀岩法,在山壁凿出孔洞。捶进铁环,以绳索相连。一截截向上,这才把数百人以及上千只猴子平平安安送上去。

听宇文柏介绍。江崇呵呵笑道:“火猴计……是王守正所献吧?拿住卜漏也是他领的路,再加上以屯田安顿罗始党人,消解了其他僰人的疑惧,泸州这一战里,他才是最大的功臣。赵龙图虽把首功归于西军诸将,可他对官家却不会隐瞒,面君时什么都说了。”

赵龙图就是赵遹,因泸州之功,迁为龙图阁直学士。宇文柏含笑不语。他自然理解赵遹的用心。明面上赏功,得考虑到各方平衡,不得不如此。但为了让朝廷和官家看清楚其间关节,赵遹也会道出背后的真相,作为日后朝廷和官家用人行事的依据。当然,赵遹此举也该有私心,以此彰示他与西军不合,免得被调去陕西。

“赵龙图说得很细,包括王冲与马觉的嫌隙。种友直和田佑恭逼酒。灌得马觉伤了肺腑,回陕西后虽迁官正六品西上阁门使,还得了忠州刺史的遥郡,朝廷却没办法再用他了。调到永兴军任不系将的兵马都监【1】。酒宴上所用的酒,正是王冲所献的华阳烈酒,种田二人此举。王守正怕也脱不了干系……”

江崇再将此事道来,宇文柏虽笑而不语。肚子里却大骂赵遹过河拆桥,连替王冲遮掩都不愿。

“赵龙图其实是在回护王守正啊。王守正太年少,真要尽酬其功,不知要破朝廷多少忌讳。赵龙图道出他意气锐直,睚眦必报的性子,让朝廷有了压压他的借口,即便是天纵英才,还不到可用之时,官家也不会太看重。”

这话虽显出了汴梁人的习气,却也稍稍消了宇文柏的恼意,说到底,还是太年轻,根基太薄了。

没料江崇语锋又转:“赵龙图爱护,却与我无关。王守正的确有能,早前的华阳县学文书案,他通过你向傅尧献《景数集解》,惊动了梁大官,又借苏氏外门子弟的关系,让高殿帅【2】出面说话。而后他父亲杀十一人的大案,更是蜀地哗然,天下惊骇。他却能运作妥当,替父亲脱了死罪,再转到泸州,立下如此大功……”

江崇看住宇文柏,一直以来,他都是目光虚浮,一副颓废模样,而现在,却有一股锐气直直透入宇文柏心底,让宇文柏终于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意识到此人出身勋旧世家,在汴梁沉浮了多年,已到中年的人物,绝非自己所想的那么浅薄。

“据说泸州夷乱前,他就占过一课,说非得有英杰出世,才能力挽狂澜。马觉在华阳时大言不惭,说那人是自己,而大多数人认为,他说的是赵龙图,现在来看,难道不是说他自己?”

这话虽有些捕风捉影,但事情大体不差,如此诛心,宇文柏一时惊住。

见震住了宇文柏,江崇淡淡一笑:“我是不信什么道法的,这桩桩事联系在一起,我眼里的王冲王守正,就是个枭杰!与那个怀三十年大才的人物一类!”

宇文柏又有些糊涂,这是把王守正跟王安石相提并论了?听这意思,你还很憎恶王安石,老兄你到底站哪一边啊?

“山上就不必去看了,走!我们去兴文寨。柏哥儿你该已知会王守正了吧?无妨,就算有所准备,到底是怎么准备的,也能看出他的心性。我便要看看,王守正想由我给官家传去怎样的印象。”

江崇挥手招呼着,依旧将王冲当作一个心计深沉的权谋之辈。宇文柏欲言又止,也罢,想看就看个明白。若是告诉你,我可没跟守正联系过,而守正此时也根本无心让自己入官家的眼,你怕是绝计不信。

“守正似乎对官家一点也不上心,不,甚至对朝廷都不怎么上心。如果不是他想做的事一再遇挫,甚至牵累亲友,他才不愿出头。还扯出你这样的人,把他当枭杰琢磨提防,若是他知道,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

宇文柏如此感慨着,一年多以前的王守正,是多么潇逸,多么明朗的一个少年啊。感觉那时的他,似乎天塌了也与他无关,就只作自己乐意作的事。记得当时西园与王昂张浚辩论。牵出知行论,若是深入此途。现在也该有了立论,惊绝天下士林了。可叹世事沧桑。天意难测,现在守正不得不转了心思,要先立身。

宇文柏也不辩解,就与江崇来了兴文寨。如之前何广林何广治一般,见到层层叠叠的规整屋舍,还有宽阔平坦的大道,江崇等人也开了眼界。

大道沿河伸展开,分出若干小道,将兴文寨外的万亩田地连在一起。不仅寨中屋舍街道规划得当。寨外已立起的零星小村落也是错落有致,或方或圆,不仅地域规整,连屋舍也绝少见到随意搭建的。

立在寨外的山坡上,寨中建筑尽揽入目,宇文柏一一为江崇解说。外围的客栈、集市、嘹楼,里面的巡铺、公共厕所、澡堂、里所甚至小公园。加上水渠、水仓、水井,兴文寨虽小,公共设施却一应俱全。而且均匀合理地分布在城区中,不见丝毫杂乱。

江崇感慨道:“王守正虽年少,治理地方还是有一套的,这些细务……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宇文柏道:“守正是神童。胸有万卷书,这些细务,书中都有。当然不是经义。而是自古就有的杂技著述。”

习惯了汴梁风貌的伴当却不以为然:“就跟军营似的,单调得要命。”

宇文柏淡淡笑着解释道:“兴文寨就是按军法而建。任何建筑,包括公家和民户的。都要受乡司所设的楼管务监管。屋舍外观都只能按楼管务所给的图纸建,不合规矩的都要拆除。但屋子里怎么弄,就是民户自己的事了。”

尽管对王冲很有偏见,这事江崇也很好奇,为何城建都要照军法来管?

“其一是征税方便,汴梁按楹征房税,惹得大家争论不休,难以推行,而在兴文寨,就没有这事。兴文寨的房税虽低,却能征到,而且无贫富之争。”

“其二么,整洁,简单,利于诸多事宜,其效虽微,加在一起就不是小事了。”

也不管他们懂不懂,宇文柏很尽职地作着解说。

江崇点头:“这倒是不错,至少看上去很舒服,住在这里,心情也会好不少。”

另有伴当把江崇这话当讽刺了,附和道:“王守正不是读书人么,就琢磨这些小器之术,琢磨得久了,这人也就越来越偏了。”

这是讽刺王冲走小人之道,宇文柏不客气地反驳道:“修身、齐家、治天下,能及千万人切身之事的,就是治术。所谓君子,只读经义,只通诗赋,满口之乎者也,诗韵文律,于治术无所见长,只好说治事人所为是小器。这是书没读够,没读通的过错!”

这伴当也是个读书人,身在汴梁,却没挤进太学,只好跟着江崇出来混资历。被一少年讽刺读书无能,气得脸红。

正要反驳,江崇挥手止住:“我也憎恶那些只会挑刺,不愿作事的人,王守正做事有能,这一点我是承认的。”

众人无话,入了兴文寨。看过了客栈和集市,江崇注意到了门口一座矮房。这矮房虽长,却很窄,既不像仓库,又不像住家。分成左右,各有竹篱笆环抱。门口还各有老头老太太踞案而坐,出入男女不绝,每人都朝桌上丢下点什么。

“那是……公厕……”

见江崇想去看看,宇文柏捏着鼻子道。

公厕是这样的?还收钱?汴梁虽也有公厕,却没收钱,当然,也没这么整洁。

“一次一个小铁钱,都是给外人用的,兴文寨建了二十多处公厕,寨子里的民户都有私厕。”

听宇文柏这么一说,大家更是讶异,私厕?私家不都是便桶么,还建私厕作什么?

宇文柏再道:“守正照着古书上的记述,弄出来这种厕所,以瓷为底,还有水箱,很干净,大家觉得很合用,在自家宅院里也建起了这种厕所。兴文寨开了这么多田,以粪为肥,也能沃田。”

江崇眼中终于生起一丝赞叹:“王守正也知道粪肥!?我只知在江南偶有民户建粪屋。”

这事在此时还真鲜有人知,粪肥在古时虽已广知,但在北宋还没大规模推广。要到南宋才在江南兴起,而且还只在乡村盛行。从城镇收集粪肥运到乡村贩卖。只是杭州几个大城市里才有,明清时才形成普遍的“产业链”。

“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

江崇在这上面的感慨与宇文柏一样。却不知这只是王冲的万金油借口。

“去看看!”

江崇更想见识那什么瓷盆和水箱,宇文柏很无奈,整洁也只是相对的,厕所就是厕所……

无奈也得去,带着几人去了矮房左侧的男厕处,江崇很豪爽地丢给守门的僰人老汉一小串大铁钱,进了门,一个少年书生正从里面出来,皱眉算着什么。

“何改之……今日视察此处么?”

宇文柏朝对方打招呼。那少年楞了一下,赶紧绽开甚至带着点谄意的笑脸道:“宇文兄,你回来了啊。是的,小弟正查看瓷盆的情况,看样子还得再改进釉面,水箱拉璜也不怎么耐用,百来次就得换……”

宇文柏可没有给他引见江崇的心思,闲聊了几句就打发他走了。见江崇眼带询问,知道他好奇。此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读书人。却来管粪溺之事,这太有违常情。

“此人叫何广治,华阳县学文书案里,就他一人被提刑司吓住。供述守正有叛逆不轨之行,而后……遭众人鄙夷,生计艰难。守正不念旧恶。给了他机会。让他主掌此事,希望他能完善其间各个关节。让此法和相应的器具能推行天下。”

宇文柏谨慎地挑选着字眼,江崇虽掌握了王冲不少情况。却不知何家兄弟,笑道:“王守正也真会糟践人。”

宇文柏很严肃地道:“廉访,若是他真办成了此事,会得何名?”

江崇皱眉不语,在厕所里转了一圈,见识了有隔断的蹲坑,白瓷底的蹲式马桶,以及木水箱,再去看了看外面供水的大水箱,以及送水的瓷管时,不得不叹道:“此事若成,当得天下人钦佩,朝廷也会给一个官身。”

宇文柏早知他会有如此感受,当时王冲力排众议,在厕所事上下大功夫时,他们还不怎么理解。可王冲点出此事包含的诸多关节,比如瓷业的拓展,送水管的研究,乃至公共输水的前景时,他们全都被震住了。

兴文寨就是个试验基地,王冲有心在这里搞各个近现代城市化的课题研究,而上下水则是城市化的根基。只是这项工程存在太多技术难题,王冲也只能先从公共厕所入手。

江崇不仅赞叹,还要伴当画图,看得出他对这事很上心。宇文柏明白,这是想把这套东西献给宫廷。他赶紧道:“守正本就有心将此事推行天下,廉访要知得更详尽,守正定会奉上全套图纸述文,那个何广治,也只是奉守正之言行事,还得守正时时提点。现在缺陷还多,也不必急于一时。”

万一江崇为此事找上何广治,引得那小人多心,还不知有什么祸患,宇文柏堵上了漏洞,江崇一愣之后,再释然笑道:“我也只是好奇,若有机会,顺带一说而已,可不敢戴上江粪郎的名头。王守正想要推行天下,将此事归在那个何广治身上,倒也有心了。”

江崇倒是有所误解,名声第一。王冲如果自己跳出来推这事,就成了王粪郎,可不是什么好事。当然,因此事,对王冲“心性奸狡”的观感又多增了一分。

进到寨子,一路查看,这个观感却又渐渐淡了。王冲以军法管兴文寨倒是其次,让江崇印象尤深的是,兴文寨真是“兴文”,事事都有法文。比如之前所行的公共厕所之事,相关法文规定就有三百多条,公共厕所的建设、维护、清洁,经费的核算、提留,以及看护人的选择,待遇,对公共厕所的管理,乃至入厕人的行为,都作了详尽规定。

别说入厕,就连在兴文寨的大道上行路,都得靠右行在白石镶嵌所标出的“步道”之内。不到路口标有一条条白道的地方,就不能直接过到对街。若是不照规矩来,大道上的铺丁乃至“女巡”逮着了,当场罚一文,另扫十丈街道。若是在大道上被马车撞着了,责任自负。

“真是军法……王守正,是不是太倔太抠小节了?”

江崇的感慨方向已略略转变,连人都路都管,这哪是枭杰能干得出来的?钻牛角尖的书呆子才会这么办事。

宇文柏一本正经地道:“不立规矩,不成方圆。兴文寨僰人颇多,得让他们明白华夷之差!”

江崇摇头:“若是坚持下去,兴文寨的夷人,怕比内地州县汉人还知礼仪,还守规矩了。”

宇文柏暗笑,什么礼仪,什么规矩,只是借口。王冲和他们把兴文寨当试验田,喜欢整洁规矩是一方面,而更多原因,则是为僰人解决就业问题。弄这么多铺丁、女巡,乃至老人在街上管事,作清洁,都是以工代赈的出路。

“唉,若是汴梁能有这般风情,那就好了。”

有伴当则呆呆看着女巡,发着异样的感慨。若是换了书呆子文人,对兴文寨用女人办公事此举定会大加鞭挞。可江崇这一行人,显然对这事不太在意,就当是把汴梁金明池里经常见的宫女娼妓扮男装作事扩大化,经常化了而已。

到了乡司长楼,听到蒙学教室里,老少男女都在高声诵读“行至规”,也就是在兴文寨,出门在外要守什么规矩,江崇的观感终于完全转轨。

“柏哥儿啊,我怎么觉得,王守正骨子里,其实跟司马温公一样,事事求复古,规矩多得要命呢?”

江崇终于确定,这王冲,真是个书呆子!本以为他的行为都是用心深沉,却没想到,是读多了古书的过。当然,这人也用不得,在兴文寨这张白纸上,他可以照着他的心意来,可转到其他地方,就是层出不穷的麻烦。

他再问道:“王守正就在楼上吗?”

宇文柏找来乡司书吏一问,遗憾地道:“守正去南面了。”

江崇本有些不悦,可听到“南面”两字,心中凛然:“是去见罗氏鬼主?”

宇文柏摇头:“去了归来州,是不是见罗氏鬼主,我也不知道。”

也是个不安生的主,孙羲叟对归来州有意,这家伙就跑去了归来州……

江崇道:“也罢,我还想多看看兴文寨,再等等归来州的情况,这几日我就留下来。”

下来汇报的乡司书吏笑道:“咱们兴文寨虽偏僻,又才新立,可吃住却是极好,官人定能满意。不说别的,在兴文寨吃牛肉,管保官人吃到腻。”

宇文柏嗯咳一声,江崇等人却两眼放光,随便吃牛肉!?太好了!(未完待续……)

ps: 【1:王安石立将兵法后,宋朝军制新旧混杂。兵马钤辖、都监、监押这些旧制官,若是同时不任某路系将兵的将官,就只领不系将的兵马。但逢大战,很少能有出战的机会,即便出战也是打酱油敲边鼓,算是被打入了冷宫。】

【2:宋时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统称三衙,殿前司的都点检、副都点检、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俗称俗称殿帅,但都点检基本不设(宋太祖在后周时即任此职)。高俅此人在政和时期的事迹史料不是很详尽,只知道在政和间被赵佶安排在刘仲武军中镀金,以边功晋身殿帅,具体是何职务,官至何阶不详。】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南夷事定潜针

牛马是历朝都加以保护的牲畜,便是自己的,也不能随便杀,宋刑统明文法定,杀自己马牛要挨脊杖十七。

不过这只是大面上的规定,就像榷酒制一样,在内地私造酒曲,罪至杀头,在边地却没事。何况兴文寨还不是州县,属于边地之边。

另一方面,勋贵仕宦们仗着以钱赎罪的特权,也经常吃牛肉,以至于庆历时仁宗皇帝曾下令再逮着吃牛肉的官二代,不得以赎论。但到了眼下这时节,丰亨豫大,洋洋大观,赵佶自己都在汴梁设了养牛院,饲养“祀牛”,名义上是祭天之类的庆典才用,实际是怎么回事,看江崇一点也不把法令放在心上就能明白。

江崇问:“是从广南西路贩来的牛?”

两广、福建和蜀地都产牛,但是蜀中耕牛价高一些,兴文寨离广西近,广西牛不仅多,而且便宜,一头也就十贯大铁钱,内地牛一般都十贯铜钱一头。

宇文柏摇头:“多是黔牛,不仅僰人养牛,西南夷诸族也都养牛。”

江崇咂着嘴道:“怪不得,田种得少,牛养得多,不吃怎么行呢?就不知有没有好厨子……”

归来州的客驿里,王冲也正咂着嘴埋怨道:“你们两个也该练练厨技了,女孩子要入得厅堂,下得厨房。”

桌子上摆满了山珍野味,可烹饪不得法,王冲和王世义都难以下咽,僰人护卫们却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装作乖巧的罗蚕娘露了原形。呲牙哼道:“还要上得战场?你对女人的要求还真高!”

李银月却呸了一声,这浑话她早就听过。后面还有一句呢,暗损道:“那些事。还是找香莲玉莲吧!”

王冲还有心思调笑,王世义却是忧心忡忡:“罗氏鬼主会怎么应对?若是惹恼了他们,大处是害了兴文寨和二郎你的前程,小处更会害了咱们性命,大小都是祸啊。”

为保安全,此行王冲不仅带了王世义和两个“贴身护卫”,还有八十名僰人铺丁,防备盗贼是够了,可罗氏夷人要收拾他们。却是轻而易举。

王冲摆手道:“若是孙安抚派人来倒难说,可我们来就不一样了,放心……”

说到正事,罗蚕娘不满地道:“罗氏鬼国又不是我们僰人,自古就不受官府管,那个孙安抚,想立功有些想疯了!”

王冲笑道:“作王家女人,便得好好读书,像你这样不学无术。开口就闹笑话的,出门可要丢我王家的脸!”

罗蚕娘红了脸,正想顶一句“我才不作你家女人”,却见李银月撅嘴侧头。脸色不豫,又改了口:“我怎么就不学无术!?罗氏鬼国什么时候归官府管啦!?”

哗啦一声,王冲展开扇子。呼呼扇了起来,一副纨绔公子哥模样:“亏得你们还靠着罗氏鬼国。却连他们的起源都不明白,好好听本公子说来……”

要说罗氏鬼国。就得说这一支西南夷的始祖昆明夷,其祖希母遮传三十一世到驾俄慕,汉名祝明,聚族而居,号为罗邑,所居山为罗邑山,夷语邑通业,又号罗业白主。

祝明生六子,号为夷人六祖。由滇西向四方发展,六子慕济济一族迁到滇东、黔西,这就是罗氏鬼国的祖先。

罗氏夷人有个特点,他们以父亲的名为姓,一代代传下去。慕济济的儿子叫济火,此人青史留名。

“当时是东汉末年,西南诸夷表附朝廷,朝廷在其地设郡邑,将他们这些首领封为邑侯君长,虽然只是名义上,但已算归官府管了。那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为什么你们要把宋人称作汉人,就因为汉时的官府,已征服了天下啊。我们这些后人,想想就有愧祖先。”

教育了罗蚕娘,抒发了无谓的感慨,王冲接着解说:“孟获你们该知道吧,他正是罗氏夷人,驾俄慕二子孟雅怯的孙子。他起兵造反,他叔叔济火给诸葛亮献粮献路。平定孟获后,诸葛亮就封他为罗殿国王,这就是罗氏鬼国的起源。”

济火这一支一直在滇东的东川,再传十九世到了易翁者,那是五代的齐梁时期。易翁者的三个儿子向外扩张,分作三支。长子阿台和次子阿轮向东南,幼子阿纳向东北。

此时滇黔之地,多为夷人大姓爨瓒占据,史称爨蛮。爨瓒死后,二子分东爨、西爨。济火一支的阿台、阿轮附于东爨。因为这两族人多穿黑衣,人称乌蛮,自称暴蛮部。济火一支还有六部,也称乌蛮,总为七部。元丰时乞第作反,这个乞弟,就是乌蛮人,也即济火的后人。

乌蛮里暴蛮势力最大,但易翁者幼子者阿纳所传的阿纳卢鹿部渐渐崛起,向西南发展,和暴蛮部连成一片。隋时东爨衰落,暴蛮就取而代之。这一部乌蛮崇尚恶鬼,族中百家推举一个小鬼主,主祭祀的长老为鬼主,暴蛮各部首领则为大鬼主,其部自称罗国,大首领称罗王,以彰显自己虽是济火后代,但与济火嫡系的罗殿国不同。

王世义、李银月和罗蚕娘听得头晕:“这就是罗氏鬼国的由来?”

王冲摇头:“还没完呢……”

到五代时,济火这一支罗氏夷人就有三个独立的势力,罗殿国,阿台阿轮部暴蛮所建的罗国以及者阿纳的卢鹿部。罗殿国在滇北,卢鹿部在滇东,暴蛮部罗国在黔西。

五代末,济火直系第四十五世孙纳志主色向东南入侵矩州(贵阳),让儿子若藏镇守,宋太祖乾德年间,若藏献物归顺。开宝七年,若藏让儿子普贵以矩州向朝廷献土内附,朝廷任命普贵为矩州刺史。土语里“矩”与“贵”同音,朝廷在敕书里写作“惟尔贵州。远在要荒”,这就有了“贵州”之名。只是文书上依旧写作“矩州刺史”。

仁宗时,济火第五十一世孙阿阔额枼请求复建姚州。朝廷赐号姚州刺史。额枼的孙子则额袭位时,南面罗氏鬼国嫡系正支已经绝统,则额就窃号罗氏鬼国,这样卢鹿部也就成了罗氏鬼国。

“虽然现在依旧有不同支系的划分,现在的罗殿国也不是三国时受封的那个罗殿国,不过大致可以把罗氏夷人看作两部分,东面跟我们打交道的罗氏鬼国,西面依附于大理国的罗殿国。”

看三人眼瞳开始失焦,王冲怜悯地作了简要的总结。

罗蚕娘和李银月眼里满是敬佩。再回想之前王冲的调笑,又低下了头,都是被心中忽然升起的一股甜蜜羞住了。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历史人情无所不晓,更是文武双全,翩翩少年,侍奉这样一个人,便是没什么功名富贵,也不知天下间多少女子会羡慕她们。

王世义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问:“二郎,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王冲回答,又拍额道:“书!你看过的古书!”

既然他自己脑补了。王冲也就不解释了。罗氏夷人的历史沿革,要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人总结,早前的古书也就讲过大概。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是机缘加苦功。当初在轮缚大囤见卜漏时。他就很好奇卜漏的雄心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背后的罗氏鬼国撑腰。卜漏顺着他的话风。虚言恫吓说的确如此,王冲也顺竿子往上爬。从他口里掏出来几个跟罗氏鬼国交往密切的僰人名字。

而后轮多囤僰人阿大有异心,王冲对罗氏鬼国就有了更多提防,只要遇上僰人夷人,就要问及罗氏鬼国的事。待弄清楚罗氏鬼国与泸州这边的僰人泾渭分明,无心且无力插手时,已积下了丰富的资料。

基于这些资料,孙羲叟对归来州的企图,在王冲看来就是个大笑话。不过运作得当的话,挣个面子却是不难,王冲便是为此而来。

罗氏鬼国是常贡夷属,但与朝廷的关系,也就限于名义而已。罗氏鬼国秉承罗氏千年传承,与中央朝廷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滇、黔、贵等地各支系,各族群的应对已让大鬼主焦头烂额。以血脉延续的权力格局,以及近似分封体制的峒囤组织,统治这片地域已到极限,再无可能向外扩张。

同样,朝廷也将这片山岭密布,全是异族的地域视为难以统治之地,无心去“导夷入华”,归来州就是双方这种默契相处的产物。宋初不服罗氏鬼国的一部乌蛮人献土内附,这就有了归来州。元丰时乌蛮首领乞弟有野心,侵入僰人之地,引发大乱。朝廷讨平后,将此地交予罗氏鬼国“托管”,归来州就成了双方共有的特区。

孙羲叟虽对归来州有心,具体目标是什么,王冲还不清楚,他猜测是效仿黔东遵义军之例,在归来州建一个军治,这样就能彰显开边之功。

赵遹平定晏州僰乱,拓地两千里,从直秘阁迁为龙图阁直学士,照惯例,若是出外,还要再拜学士。孙羲叟因随军转运之功,得了集贤修撰,离学士还有老大一截。归来州设军,至少拓地千里,就算成不了孙龙图,也能爬上待制,成为侍从官。

只是这么一来,势必惊动罗氏鬼国的大鬼主。东北已有遵义军,遵义军之北的田氏又紧附朝廷,现在北面再直接设军,针对的意味太强,很容易捅出大篓子。

若是换在神宗朝之前,王冲并不担心。朝中虽有党争,却还能就事论事,孙羲叟此策的阻力很大,难以实施。但在这一朝,君臣一心,拍脑袋的蠢事一桩接一桩干,谁知道朝中谁谁心头一热,鼎力支持孙羲叟,搞出一场黔贵大战!?

形势演进至此,王冲自认也有些责任,兴文寨安顿得太顺利,让孙羲叟有些飘飘然了。亲至归来州,也是给自己擦,当然,能挣出额外的福利也好。

说福利,福利就到,一帮莺莺燕燕涌进驿馆。归来州虽夹在大山长河之间,偏僻荒凉。但这里是朝廷和罗氏鬼国的法外之地,另有一番热闹。监管此处的旁甘是罗王的庶子。王冲是以谈商事的名义而来,旁甘也就乐得暂时不出面,找来美女探他的真实来意。

“可惜啊,丽质天生,却被庸脂俗粉糟践了,还有你们身上穿的绸裙,在蜀地连看门人都瞧不上,叫你们的东家来,我与他谈谈生意经。”

来的女子虽是夷人。姿容却很不错,夷女又比汉女少礼教之累,换上汉装,风情着实挠人。李银月和罗蚕娘正生恼时,王冲却来了这么一句,扫落一片夷女芳心,让她们这两个“夷女”心中再甜,这家伙倒不是见着美女就腿软的啊。

“王官人,你真是来谈生意的?”

旁甘终于露面了。劈头就问。

他犹自不信:“我们罗国物产贫瘠,道路险阻,就连朝贡都找不到什么东西出手,就贡些铜鼓和山野之物。怎么与你们作生意?”

这个有归来州鬼主名号的中年夷酋曾多次随团入贡,是汴梁常客了,汉话很流利。对相关事务也很熟悉。言语里满是不信,却又急着来见王冲。自然是抱着一丝侥幸。

见识过了内地的富庶,蹲在大山里。旁甘自然不甘寂寞。就算再有权势,日子过得还不如内地一个小地主体面,没办法,罗国所处之地,真是抬头不见日,地无三尺平。不管是物产还是商贸,都受环境限制,过得实在苦逼。

旁甘这心态,也正是罗国上层人物,乃至罗王所共有的。现实如此,难以找到良方,族群也早过了开拓时期,只能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已经麻木了。现在王冲说,能在这事上打开局面,便是虚言,旁甘也要来听听。

王冲道:“你们罗国之地又不是瀚海荒漠,物产多得是,就看能不能找准。道路险阻么,只要有长久之利,自然有商人来开路。大宋和罗国的事太大,我们两人论不上,可归来州与兴文寨的来往,我们却能作主。兴文寨现在缺粮食,缺牛羊,上万人,什么都缺。归来州只作一千人的生意,一年也是几千贯的利……”

王冲画出了偌大的饼子,听得旁甘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

王冲的意思是,将归来州与兴文寨两地紧密联系起来,互为双方的商贸关口。归来州通过兴文寨,将内地商货输入罗国,而兴文寨通过归来州,吸纳罗国的商货。要实现这样的合作,除了修整道路,建立关卡等硬件工程外,还要制定利于双方商人来往的贸易政策。

“总而言之,让我们两地,有榷场之实,无榷场之名。”

王冲说得漂亮,旁甘是难以全信。罗国到底能出产什么,这一点王冲不能说服他。

“那我就直说了,鬼主记在心里就好。罗国有铜铅锡,尤其是铜。我明白,你们产得少,那只是不得法而已,若是让内地人来教你们呢?就算你们产得少,大理国产得多,你们通过罗殿国贩运过来,也能得不少利。”

“路程险阻?只要铜能到内地,换得丝瓷茶盐乃至铁器就行嘛,不管铜是什么样子……”

被旁甘逼得紧了,王冲遮遮掩掩再道出这番话,旁甘两眼顿时蹭亮,这话里有一个偌大的暗示……铸铜钱!

他压住心头的激动,也遮遮掩掩地问:“朝廷……会过问吧?”

王冲一笑:“所以,才要鬼主说动罗王,在归来州的名义上,再给朝廷一个面子。有了这个面子,他日这事便是摆上台面,大家也好说话,免得出了误会。”

看着王冲嘴里那口白牙,旁甘冷笑道:“原来是为孙安抚当说客来的!”

朝廷在泸南平定了僰人之乱,设了泸南安抚使,罗国就已警惕了,担心这是针对罗国之举。而后泸南的孙安抚,似乎也对归来州动了心思,这事旁甘拐弯抹角也已知道。

王冲来归来州,旁甘就担心是孙安抚派的使者,却没想到却只谈生意。一张画饼刚吊起他胃口,话题又转了回来,结果还是为了此事。

王冲摇头道:“孙安抚的说客,就不会这么拐弯抹角了。第一句就会问,失间在哪里!?”

旁甘脸色再白一层,失间就在他手里。此人有勇,又知泸南事,逃到归来州投奔他,他当场就收下了。万一朝廷真有心动归来州,这人也能当一张牌。

却没想到,这张牌也会害了自己,不,就算自己不捏,这本就是朝廷的一张牌。当年乞弟作乱,官兵征讨未得,还把归来州划给罗国,看似罗国得利,又何尝不是朝廷以此人此地为一张牌,留待他日有用时再出呢?瞧,现在就动手了。

“把失间送上,再献归来州的版籍,求朝廷再给一个州刺史,孙安抚便算功成。你放心,本官所管的兴文寨都没设军州县监,还轮不到归来州设!最多委你一个实官。”

王冲此时也亮了底牌,旁甘脸颊扭曲:“官人,我能信你?”

轮到王冲冷笑:“你有选择,可以试着去信孙安抚。”

旁甘低头叹道:“可我只管归来州,这等大事,罗王会另有顾虑……”

王冲道:“你管归来州,就如我管兴文寨,我能在兴文寨一言九鼎,你呢?”

这也是暗示,暗示他把牢归来州事务,以此为凭,占住此事的话语权。一时间,旁甘踌躇难定,心中一半是因王冲画下的大饼而火热,一半是因此事关系太重,自己几乎就是以身家性命一搏而冰冷。

江安县,原本的随军转运使官署转用为安抚司临时官署,孙羲叟正伏案批示文书,打开一封从兴文寨来的书信,略略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王冲这小子!”

孙羲叟被惊住了,这是王冲的信,说他知安抚有心归来州,便主动去了归来州打探情况。

这少年,到底是功名心热,还是太楞太直,只知忠事!?上司露了点口风,他便不辞辛劳,甚至冒着绝大风险跑去办事?

一时间,孙羲叟觉得,自己对王冲好像并没看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心易改钱为利

“王冲此子,少年早慧,又连历大变,不能当他是一般少年。我族侄赵梓在信中说,可用此子之才,不可用此子之人。其人心性……往好处说,是锐直,往恶处说,是偏狭。在华阳时,他行事便无所顾忌,专坏成法,另开新局。到泸州后,更是不知中庸,只顾快意,只求目的。为求功成,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你要用他,千万小心。”

这是赵遹离开泸州时对孙羲叟的嘱咐,孙羲叟与赵遹交情深厚,这些话是发自赵遹肺腑,直接把王冲比作又一个王安石。听赵遹的意思,王冲甚至比王安石还要令人忌惮。王冲此子不仅文武双全,在西园晒书会上露出的一丝学理苗头,更有颠覆之意,近于离经叛道。

王冲自然不能跟王安石相提并论,拗相公负三十年大才,一朝得用,才露了祸害天下的真面目,而王冲么,桩桩小事便已露了本质。赵遹不仅要在朝堂打压他,不让他入了官家或者哪位相公的眼,还要孙羲叟小心提防。而实际作嘛,让他跟僰人之事绑得越紧越好,得官乃至得差遣都没什么,就是不能让他跟朝堂格局有染。

基于这样的认识,孙羲叟就没有深交笼络王冲的意思,只把他当作僰事上的一柄利刃。此刃很锋利,竟然借势安定了兴文寨周边,让兴文寨这个异数立稳了。这让孙羲叟心思更加火热,再借兴文寨之势,叩问归来州。

孙羲叟本想着先将风声传出去。试探归来州和罗氏鬼国的反应,也包括朝堂的反应。最终目标是要在归来州设军。这也是尽他泸南安抚使的职责。有宋以来,川峡四路里。就泸南最能折腾,其次才轮得到永康军对面的茂州汶州羌蕃。元丰乱过,元佑乱过,之前更是大乱。朝廷在泸南设安抚司,以泸州镇固夷事,他便要将朝廷的意志贯彻到底。

元丰时乌蛮乱过,之前虽是僰人之乱,背后的罗氏鬼国难说没有插手。孙羲叟虽然不太清楚罗氏鬼国的情况,但以他做事讲求精细的心性来看。一件事就得丁卯分明,不存在暧昧模糊。罗氏鬼国无辜,朝廷怎么作,都不该有异心。若是有染,那更该如此,以强势震慑这个蛮国。如果罗氏鬼国作乱,不正好印证了他的忧虑?至于会不会被劾生事,只要妥当解决此事,那就是功。不像贾宗谅,能生事却不能平事。

却没想,他这番盘算还没展开,朝廷还没有反应回来。王冲就冲在了前面。

为救父亲,敢于火箭焚匾……

为救同窗,敢于献佞君上……

还是为救父亲。舍得破家,乃至随父从军。进而甘冒奇险,只求为父亲脱罪……

为兑现承诺。更敢以区区少年之身,担下数千僰人前程……

回味自己所知的王冲事迹,再跟眼下此事一对比,孙羲叟摇头,这个王冲,怎么看都不是个奸狡之辈。赵遹就顾着去看他行事的手段,却不理他行事的用心。没错,王冲行事的确专擅权谋,可看他担起的事,不行权谋也根本成不了事,而他的用心,却真是一片赤诚。

那么这次王冲去归来州,又是为了什么呢?

孙羲叟心中闪过一丝愧疚的念头,难道是将自己辟举他入安抚司任管勾书写机宜文字这事当作大恩,尽心回报?

这事他用心不纯,兴文寨约盟大获成功,泸南由此基本安定下来,王冲功劳不小,他得有所酬谢,但因赵遹的嘱咐,又不能让王冲得用,干脆就来了这么一手。既向王冲表明了态度,又能引动朝堂,阻了王冲的官途。

“这小子……竟是个憨直之人!罢了,我也亲去兴文寨作他的后盾,趁热打铁,将归来州之事办了。”

想来想去,孙羲叟只能这般感慨,而归来州之事,既然王冲已经替他开路了,他也不能就此退缩。

孙羲叟到兴文寨时,已是四月二十。他不是第一次来兴文寨了,但也为兴文寨一日一变,整洁中又见生机勃勃的气象所动。而在这里跟廉访使江崇撞上,却又感觉像是吃了只苍蝇。

“安抚真是忠勤……”

“廉访也有心了……”

两人见面,淡淡两三句后便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孙羲叟是不屑加不爽,走马承受就是皇帝的耳目,在他这个正经文官面前,依旧得毕恭毕敬。但此时的走马承受比往朝嚣张了不少,就说江崇,此时跑到兴文寨来,不是看王冲,就是衡量归来州之事,不管哪一件,都让孙羲叟很反感。

沉默相持许久,孙羲叟无奈地道:“廉访既在此,本官便去巡查寨堡了。”

这是潜规则,文官不好与走马承受同时共视一事。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江崇就得避开孙羲叟,可这里除了兴文寨,也没有江崇有理由去的地方,他只着头皮顶。孙羲叟是安抚使,视察城寨防务,巡视峒囤,哪里都能去。

江崇勉强笑道:“江某也是尽心公事,安抚莫要怪罪。”

不怪罪才怪!

孙羲叟气呼呼地离了兴文寨,跑去寨子外的军寨,逮着种骞出气。翻约盟时种骞没在场的老帐,挑剔军寨里的泸州义军军纪松弛,搞得种骞一脸灰一肚气,却无处发泄。

一个安抚使,一个廉访使,一内一外蹲在兴文寨,再加个脾气不好的知寨,兴文寨的人再没了好日子过。窦罗枝整日长吁短叹,她是没了机会去亲近王彦中,而王彦中也闷闷不乐。孙羲叟总把他招去谈文下棋。这人文学不怎么的,却又自傲,棋艺不佳,棋品也不好,憋得他很难受。

江崇也难受。有孙羲叟在附近,他再不敢大吃牛肉。大口喝酒,只能摆出一副忠勤模样。一桩桩细查兴文寨的事务。至于宇文柏、鲜于萌和唐玮,干脆缩起来,不再跟他们打照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泸南的气候开始又热又闷,再加上心情不好,人人都像是抹了一层浆糊在身上,份外难受。到了四月二十八,孙羲叟和江崇都等得不耐烦,担忧王冲出事。归来州会有大变时,王冲终于回来了。

“廉访也来了?”

王冲与江崇见面,见王冲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没一点苦大仇深的锐利感觉,更像出身仕宦的公子哥,让江崇很有些诧异。却不知此时的王冲,已解了心结,立下宏愿。以至心性豁朗,才有如此气质。

有心跟王冲深谈,但时候不对,江崇无奈地道:“王将仕还是先去见孙安抚吧。前日他去了轮多囤,今日也该回来了。”

孙羲叟也来了,正好……

“江廉访与我一同去吧。有些事,便是孙安抚。也该想与廉访共知。归来州有大前景,就不知廉访愿不愿与安抚同赌。”

王冲直接拉上江崇。江崇下意识要拒绝,可听到这话,眼中闪过精芒,踌躇片刻,跟着王冲去了。

“事情就是这样,安抚若有决心,归来州便能作稳朝廷藩篱。”

军寨里,种骞这个主人被赶了出去,王冲将归来州之行详尽道出,听得孙羲叟和江崇心驰神摇。

罗氏鬼国愿意再献归来州,而且不是名义上的献,只要让归来州鬼主旁甘世袭名义上的归来州官职,归来州便是朝廷治下。新的名字甚至都想好了,可以叫归州。

“罗氏鬼国,不忌惮朝廷有他心?”

江崇身为武人,在这一点上比孙羲叟还想得深。把这话深深一品,孙羲叟脸色微变,他倒是低估了此事的影响。

王冲道:“罗国这几代罗王,已安乐多年,只求守成,只要朝廷施恩安抚,以归来州再换得朝廷封赏和商贸之利,他们乐见其成,原本归来州也非他们固有之地。”

他再补充道:“不过朝廷与罗国两方都难信此事可轻易而为,就看安抚和廉访能不能说动朝廷了,给出足够诚意。”

孙江两人恍然,才知王冲为何非要把他们两人拉在一起谈这事。王冲的意思是,整件事情,其实就是个信任问题。罗国那边其实没什么变数,只要朝廷给名给利,就能坐享开边之功。但朝廷能不能信此事,只要给了名头,就能收下归来州,这是个大问题。孙羲叟说话不完全顶用,要再加上江崇在官家那用些功夫,两面合力,才能让汴梁相信,动归来州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样一来,就如王冲所言,对两人来说就是一场赌博。孙羲叟本意是想设军,有军治在,就确立了以兵为防的策略。他日出事,还可以追责知军等地方官员,而现在却是设州,如泸南安抚司下的纯州祥州戎州一样,一步到位,他日归来州以及罗国出了问题,就要归罪于他这个主张恩抚笼络之人。

至于江崇,更是豪赌。他一旦沾了此事,也就与归来州的前景祸福相倚。可好处却是,若是成功,他就显出了治事之才,很有可能摆脱皇帝耳目这条路子。

“此事怕是那个旁甘更想得名利吧,由此可见,罗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孙羲叟抓住了此事的关键,王冲暗道,此人对事情的细节可不糊涂。他在归来州呆了十多天,就是坐等旁甘的消息。旁甘被他说动,派人急赴毕节的罗王府,取得了罗王的允准。具体细节王冲不清楚,但猜测也是跟利有关。旁甘应该是允诺上缴多少财货,让罗王动了心。

其实整件事情里,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王冲暗示旁甘可以私铸铜钱。这一点牵扯太深,王冲自然不会跟孙羲叟和江崇说透。罗国有铜,即便不足,还有罗殿国乃至大理国,只要找来内地钱匠,铸什么铜钱都没问题。

罗国通过归来州和兴文寨,用铜钱换取内地的商货,获利比直接卖铜丰厚。而这些铜钱流入宋地后,既可以顺江而下,在荆湖和江淮直接当钱用。也可以融为铜器行销。就宋地这边的商贾而言,也是大利。

既然两面都是利。之前为何没有这么做呢?

这就有两重阻碍,一是罗国道路险阻。商贸不通。并不是说真没办法贩运商货,而是流通太弱,没有走出一条宽敞之路。其二就是法令问题,罗国铸大宋铜钱,流入铁钱区,这就大违朝廷之策。

但王冲以兴文寨对归来州,这两重阻碍就有望解决。

道路问题,真要有大宗商货来往,便是绝壁。也能搭出栈桥。比如戎州雅州,朝廷以茶换羌蕃的马,不是就生生走出了一条茶马古道?

而法令问题,这就是私下的勾当了。王冲建议旁甘,将此事从官面上剥开,以兴文商行对旁甘在归来州所建的商行,两家控制私铸铜钱的流向,只要不扩散得太快,遮掩个几年没问题。几年之后。再视情况选择洗白之路。大宋缺铜,铜钱外流很忌讳,内流却是很欢迎的。到时无非也就是朝廷要想办法掌控这条路,可涉及到罗国。该也不敢大动干戈。

孙江两人默然许久,江崇忽然道:“我记得,朝廷对罗国本就封过矩州和姚州刺史。再封个归州刺史,也没什么。”

孙羲叟眼中也绽出精芒:“一个州刺史。还是给罗王庶子的,有多大意义?若是罗王愿受朝廷封号……”

果然是个胆大心厚的主。连江崇也都暗抽口凉气。王冲暗自摇头,这就不止是归来州的事,会影响到与大理国的关系,撼动整个西南。罗王历来都是以儿子,以一小块土地,间接借用大宋的名义,不愿直接受大宋封授,毕竟旁边就是大理国。

孙羲叟也意识到这事不太可能,失笑道:“只是一说而已……”

他深吸口气,点头道:“此事无廉访相助,倒真难让朝廷动心,不过,本官还是想见见这个旁甘,听他亲口说来。守正,你可愿为本官搭线?”

孙羲叟这已是认可了大半,但出于谨慎,他还得亲自出面。

王冲早与旁甘达成了默契,点头道:“安抚愿行此事,旁甘会到兴文寨来见安抚。”

两人一怔,王冲竟然说动了旁甘来兴文寨!?真不知是王冲口才太了得,还是旁甘名利之心太重!?

恐怕是后者吧,不然归来州之事,哪能这么顺畅?孙羲叟这么想着。

江崇看王冲的眼神却又变了,没有偌大的利益,可办不到此事,王冲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

虽然两人依旧各怀心思,但就在这一日,兴文军寨的小厅堂里,孙羲叟、江崇和王冲三人,就归来州献土之事达成了一致。

离开兴文寨时,孙羲叟抚着王冲的肩膀,憋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守正,本官于你有愧啊!”

王冲笑道:“安抚哪里话?安抚辟举王冲入安抚司,这番恩德,绝不敢忘!就算安抚没有此举,为安兴文寨数千生灵,为朝廷定泸南,王冲也当尽心国事,以安抚之急为急!”

孙羲叟再叹,这话似乎有马屁之嫌了,却听王冲又道:“王冲敬安抚,如敬赵龙图,安抚与龙图都是勇于任事之人,王冲从安抚和龙图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虽然对这两人某些行径很不满,但这话倒还是真诚的。如果给许光凝打六十分,赵孙两人便有七十分,相对的,邓洵武那等人,三十分都不到。

孙羲叟心中感慨,苦笑道:“可辟举之事,多半无望啊。”

王冲再拱手道:“王冲年少,还未学成,怎会急于仕途?王冲是感安抚赏识之心!”

这也是真话,才十七岁,急着当官任差干嘛?更重要的是打基础,学知、名望、财力、历练,这才是基础。

孙羲叟更用力地拍着王冲肩膀:“好!好好做!我定不负你!”

赵龙图,你终究是看错人了。

孙羲叟满腔感慨地走了,江崇找到王冲,目光闪烁不定。

“守正,我有些不明白,旁甘到底是得了什么利,才会这么主动?”

他问得很隐讳,意思却很直接,王冲微微一笑:“廉访,你这是代谁问的?官家?邓相公,还是你自己?”

江崇沉默片刻,低声道:“这里只有武人江崇,没有廉访,没有邓家姻亲。”

将宇文柏对江崇的描述再品了一回,王冲掏出一枚大观铜钱,默默放在书案上。

此人可以拉拢,这个坑本来就要找人来一起蹲,也考虑过孙羲叟。可孙羲叟是文官,地位也到了一定层面,这种事很有顾虑,而这个不得志的武人江崇,正合适。

江崇盯着那枚铜钱,疑惑不语,这就是利嘛,他在问具体是什么利。

“有些事情想得太深太多,反而忽略了它的表面……”

王冲悠悠的话语,如勾魂魔音,深深透入江崇心底。(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成人成事善恶源

盛夏八月,将近巳时(早九点),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日头探出云层,将兴文寨笼罩在一片迷蒙光晕中,

兴文寨的景象比几个月前又有变化,原本的木楼草顶全换作了灰瓦,寨子更大了一圈,看上去已是个颇有规模,且极为规整,令人赏心悦目的城镇。

寨子多出来的一圈与寨中相对密集的制式木楼不同,那是一座座院落,依旧规整划齐,只是屋舍的数目,占地大小不同。倚坡傍山而立,让兴文寨更显出一种错落缤纷的立体感。

西面一座三进大院的后院里,一高一矮两个少女靠在石台边,就着几根竹管引下的水梳洗。这石台设计的颇为精巧,就是少女面对假山的一部分。假山一侧有个小水潭,沿着沟渠,由竹管引水而下。水再沿石台的沟渠流入假山下的水潭,一架丈高的水轮伸入水潭,让人或牲畜摇动水轮,水又会被提回假山上的水潭。

假山周围载满了青竹,映得潭水清幽深邃,水流潺潺,颇为雅致宁静,却因这两个少女的存在,这幅画卷的气息又转为鲜艳活泼。

两个少女的衣着很有些怪异,虽是上孺下裙,孺衣却是窄袖,裙只到膝下,露出暗花灯笼绸裤和类似男式的皮履。腰间扎着宽皮带,围了一圈腰上黄,色泽却不像真正的腰上黄那么艳丽,更像厨娘的围裙。

两个少女的发式也异常简洁,高挑少女就把长发梳拢在脑后,用红绸带绑作一束。露出白皙额头,加上挺直的柳叶眉和飘飞眼角。显得明丽舒畅。矮个子少女则分作两束,像是马尾般垂着。额前刘海及眉,眼睛又大又圆,甜美异常。

“蚕妹妹,督着大家把被子衣裳都晒晒,这半月来雨下下停停,今天才有了这日头。”

李银月用毛巾擦干了手,放下袖子,将皓白手腕遮住,对罗蚕娘交代道。

“你值日的时候都在下雨。什么事都不必干,轮到我值日,太阳就出来了……”

罗蚕娘不满地嘀咕着,王家宅院是她们两个负责,事情分出王家和王冲两部分。两人三日一换,一人管王家宅院杂事,一人服侍王冲。服侍王冲当然是乐事,管王家宅院事就辛苦了。

尚幸王冲又找了十来个婢女仆役分担杂事,窦罗枝也塞了两个贴身侍女到王彦中身边。管事也就是管人而已。

天气这么好,王冲肯定又要去外面溜达,这半月来都憋在院子里,罗蚕娘都快憋出内伤。却因值日还要继续憋,噘着嘴继续抱怨:“照官人的说法,我还是株幼苗。就要遭这般摧残……”

李银月噗哧一笑:“官人那话,说的可不是这个。”

罗蚕娘不解地看向她。此时李银月正反手整理发束,高高胸脯挺拔而立。看得罗蚕娘两眼发晕。低头再看自己,脸颊顿时红了,恨恨地道:“长得跟牛似的,真不害臊!”

李银月呵呵笑着,胸口直荡涟漪,让罗蚕娘更不敢看,气呼呼地走了。朝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李银月鄙夷地道:“成天就想着上他的床,到底谁不害臊!”

两个少女这般“勾心斗角”也是日常了,气跑了罗蚕娘,李银月便进了王冲的寝室,正要整理床铺,却讶异地发现,某人还高卧不起。

这可奇怪了,她与王冲相处这些日子来,王冲每天都比她起得早。起床后便与王彦中和一帮兄弟好友跑步打拳,诵书习文。即便前日忙到半夜,这习惯也雷打不动,今天是怎么了?

她劈头喝道:“太阳都晒了,还不起床!”

床上的人嗯哼了一声,再没反应,李银月心口一紧,难道是生病了?

两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却发现王冲已醒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在发什么呆。

摸摸他的额头,没事,李银月小心地问:“怎么了?”

王冲呆呆地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又在装神弄鬼了!紧张消散,李银月没好气地伸手揭被子:“那就起床吃饱了饭再想!别害人担心!”

王冲张口想喝止,却已晚了,被子揭开,一股异样的气味升起,李银月捂着鼻子,定睛一看,咦?

少女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床了!?”

王冲无奈地苦笑:“我不是幼儿,你也不是无知幼女了。”

少女蹙眉,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再一激灵,一张脸顿时红透,原来是……

丢下被子,少女强撑着嗤笑道:“没羞!”

王冲不见慌乱,一本正经地道:“精满自溢,这是人之常情,说明我气血两旺,完全成年了,这跟羞耻有什么关系?”

少女眼神发飘,“那、那你又在想什么!?”

看着少女的脸颊在阳光下粉红莹润,羞涩间的风情让人入迷,王冲感觉自己的又开始松动,暗叹节真的快不保了。

“我是在想,银月你初潮时,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句问得少女脸色从粉红转为赤红,捂着脸就要遁走,这家伙真是太可恶了!分明是他遗精,该我笑话他,怎么变成我被他笑话了?

“你走了,谁来替我收拾?我今天还要不要出门?”

王冲的幽怨之语止住了她的脚步,怪不得没起床呢,原来是等着她来。

少女转回来,别着头,咬着牙地道:“要我收拾,就别再多嘴!”

待她再到床前,嗅着清新的香气,王冲还是忍不住地道:“我就再说一句。”

红晕已从脸颊染到脖颈,少女低头道:“就一句!”。

两人几乎是耳鬓厮磨的姿势,王冲从衣领缝里看进去。少女锁骨下的一片胸脯已如胭脂般殷红,一股热气顿时在下腹翻腾不息。本能无可遏止。驱策着王冲伸臂环住少女,将她重重封了嘴。连唇带舌,一并恣意品尝。

待到少女也被本能驱使,迷茫地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婉转呻吟时,王冲才放开她,转到她耳边道:“这是我的第一次,换你的第一次。”

少女已被这奇袭夺走了全身的气力,软在王冲怀里,神智也变得懵懂不清。待稍稍回神,却没觉得惊讶。甚至那羞涩也脱去了大半,好像这事就像竹管里流出的水那般自然,或者说,是早就为这一日作好了心理准备。

但即便是只剩小半羞涩,也足以让她抬不起头,而这话更让她有一种即将被狂潮吞没的虚弱感。

“现在?”

少女低低说着,虽是疑问,却像是在为什么事作准备,这反应让王冲愣住。苦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一巴掌拍在少女的翘臀上:“小色女,还不替我收拾!”

一瞬间,少女身躯紧绷如铁,王冲甚至听到了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暗道不好。

惊呼声传遍了王家宅院,“不要这么粗鲁!”

被子衣服四下飞着,王冲被剥得光溜溜的。李银月铁青着脸,像是摆弄案板上的鱼一般给王冲擦洗。即便是那羞人之处也视若不见。

胡乱套上衣服,王冲被李银月推出了门。心中很是懊恼,自己果然是禽兽不如啊。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离去,却不知身后屋子里,李银月正抱着胳膊,粉舌舔着红唇,脸上浮起甜甜笑意。

乡司长楼上,唐玮、宇文柏和鲜于萌见王冲现身,都一脸贼笑。

“守正啊,今日竟然没有晨练,是不是昨夜太过劳?”

“既然累,就好生歇息嘛,何苦急着出门呢?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唉……”

“是不是给守正庆贺庆贺?这是人生大事啊!”

六月从成都过来的邓衍也在,他却叹道:“华阳家里还有两个啊,正苦巴巴地盼着守正回去,守正可不要厚此薄彼。”

是件人生大事,可惜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王冲板着脸,转移话题道:“你们也都很闲啊,离秋收还有一月,常平仓已经空了,何广林那边的第三批粮食还没到?荔园那边的藏品如何?”

说到正事,众人也转了注意力,都面露期待之色。兴文寨所种的荔枝在六月已经熟了。荔枝园照着王冲所给的几种办法分别保鲜,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半月,该看看效果如何,若是不错,就能往蜀地行销了。

鲜于萌口中生津地招呼道:“走!去荔枝园吃吃!”

还没出寨门,就被一人截住,正是江崇。奔马而来,气喘吁吁,却满脸红光。

“守正!大喜!大喜啊!”

他一把揪住王冲,若不是还有外人,估计早把王冲抱得结结实实。

听了他带来的消息,王冲也是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朝廷已允准归来州献土,因归州与贵州音近,怕生混淆,启用唐时所设蔺州之名,划蔺州为泸南安抚司节制。旁甘得了保义郎的武官官阶,并得蔺州刺史番官,实职则是泸南安抚司下的蔺州巡检。

江崇笑道:“守正,你现在该称作王修职,而不是王迪功……”

年中将仕郎一名被改回元丰时的迪功郎旧名,而修职郎则是原本的登仕郎,列文官第三十六阶,为选人从八品官。

江崇再拍拍脸颊:“瞧我这嘴,该称你王机宜才对!”

王冲不仅升了官阶,连差遣也转正了,现在他是泸南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兼知兴文寨。虽然只是书写机宜,但大家称呼都是就高不就低,自然要唤作机宜。

孙羲叟所请竟然成真了!?

王冲真有些糊涂了,拉着江崇到了寨子里新开的一家酒楼,让他好好说来。

“朝廷将归来州之事看作罗国请封之兆,正酝酿封授罗国罗王之事。”

江崇揭晓谜底,王冲等人更是吃惊,朝廷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激进,在西南面如此着力了?不怕大理国起疑心,乱了西南大局?

“大理国?呵呵,大理国的使臣应该已到荆湖,他们此行就是要入贡请封。朝廷的封授都拟好了,要封大理国的段和誉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

再说到这事,王冲恍然,真巧!太巧了!

真没想到,孙羲叟对归来州动心之时,西南格局也在大变。大理国现在号为后理国,高氏篡权,不知是国王段和誉不甘为傀儡,还是高氏想向大宋借势。总之大理国一改过去与大宋不相往来之策,主动靠拢,就在今年二月遣使自广南入宋。

在此大势下,将罗氏鬼国纳为夷藩属国,不仅朝廷没什么忌讳,罗氏鬼国也不会担心大理国有什么反应了,怪不得罗国的罗王这么爽快地同意了献归来州。

这么一来,罗国献归来州,就成了西南开边的先声,自然是一桩大功。王冲暗叹,孙羲叟真是……怎么说呢,猪撞了树上,天降大运!

可这运气,又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才十七岁啊,十七岁的官人满地走,十七岁的安抚司书写机宜,大宋什么时候见过!?这事可跟西南形势变化没关系,连征辟他的孙羲叟都直言,这事肯定成不了。

王冲看向江崇,难道是他说动了赵佶?

江崇踌躇一番,叹道:“我便有心,也居不了此功。如你之前所言,我们只求归来州成事,守正你个人之事,我是作持平论。否则与孙安抚太一致,会惹得官家不满。”

那到底是谁在这事里起了作用呢?靠孙羲叟自己当然不可能,他只有建议权,赵遹?也不像。与赵遹相处虽短,王冲却感觉得到,赵遹对自己并不纯是好感,何况他在朝中也无大能量。

再算算跟自己势不两立的邓家,以及听过很有恶感的王家女婿郑居中,王冲真找不出能替自己说话,压下满朝文官议论的大人物。那么……梁师成?高俅?不可能,这两人虽权势熏天,也不是事事都能沾的,尤其是他这个十七岁少年任官安抚司要职一事,关系到大宋文官体例,宦官和宠臣可不好参与。

难道是蔡京?

王冲就觉一股恶寒自心底升起,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可再细想,之前在华阳与卢彦达一系对敌,那时他就抱住了许光凝的大腿,偏向旧党阵营,蔡京怎么可能替他说话?为他这么个小人物甘冒士林汹汹非议?

想得头痛,王冲无奈地道:“廉访径直说吧……”

见王冲这个似乎无所不知的家伙也头痛了,江崇颇为得意,低声道:“是王宣和,王将明。”

王宣和王将明?这是谁!?

王冲依旧茫然,江崇再道:“西北事有童相和蔡太师在,王宣和有心锐进,无地伸张,便看中了西南。朝廷议孙安抚的奏章时,大臣都责孙安抚生事,王宣和却作异议,不仅护孙安抚,还为守正你说了一通好话……”

见王冲还没明白,江崇道:“王宣和背后便是梁师成,得官家青睐,年初又得大用,便是蔡太师,也不能抑其锋芒。”

王冲再一品,心中的恶寒转为沸腾的岩浆,他失声道:“王宣和,莫非是……王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周公王莽皆未显

沿着车水马龙的汴梁马行街,西面尽头就是皇城。华灯初上时,街道两侧酒楼纷纷支起彩灯,有如仙境霓虹,又一个不眠之夜即将到来。

一头骡子载着一个绿袍官人行在道上,来往行人没谁往他身上投去一眼,这里是东京汴梁,别说绿袍子,就是红袍子行在街上,也引不出多大动静。

这官人不到三十,颧高额宽,看上去很是刻板。一边行着一边默默注视街上的盛景,跟在左右步行的随从该是习惯了他的脾性,没人开口出声。

不多时,骡子转入小巷,马行街的喧嚣渐渐消散,代以货郎吆喝,街坊闲聊,夫妻打骂和小儿吵闹等杂声。

来到小巷深处一座不大的院子前,官人下骡入院,还没进院门,就听后院妇人的呵斥声透到院门:“张家的鸡子是什么样,我还认不出来!?你这贱婢,敢拿其他家的便宜货充数,胆子哪里来的!?滚去柴房呆着,再哭闹就把你的身契转给刘花牙!由得他随处卖!”

官人微微叹气,循声到了后院,温言道:“娘子何必盯得死硬,小节而已,不要太往心里去。”

后院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刚把丫鬟打发走,听得这话,都没顾着起身相迎,薄薄的嘴唇又翻动起来,如吐瓜子皮一般数落道:“你若是朱紫在身,我又何苦在意这些零碎!?一个太学学正,能养起这个家?今年你都二十七了,二十七了。秦桧!你是一点也不急!现今门路这么多,没见你去探过谁!连我们王家亲戚。你都不去走动。你要身正影正,我也知道。可太学也没谁巴结过你,你还真一门心思学包龙图不成!?”

秦桧伸臂由侍女更衣,劝抚道:“娘子你也说过,现今朝堂变幻不定……郑居中、邓洵武已势衰,蔡太师么,与你们王家又不合。找谁都不合适,还是立稳己身要紧。我才二十七岁,还年轻。”

秦桧妻子王氏哼道:“二十七岁还年轻?王黼才三十七岁!现在已是尚书左丞,你十年后能作到宰执?”

秦桧无奈地道:“王将明就是个异数。哪能与他比?不过……”

他很有信心:“十年后就算不得宰执,侍从两制却是有望的。”

王氏哼道:“王黼终究大你十岁,也不好比,那就用小你十岁的比。华阳那个王冲,吏部已经差注了,迁他为修职郎,泸南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官比你大一品,差也比你重许多,他今年才十七!”

秦桧失笑:“那只是选人。我是京官……”

王氏却道:“选人又怎么了?那少年在蜀中学名远扬,现在又有了官身,两三年后考个太学上舍出身,那时再得用是什么出息?到你这个年纪。你还在枝上,人家已在顶上了。”

秦桧叹道:“娘子,那少年你也说过。苏黄外门子侄,还差点成了你们王家人。是个非凡人物,怎么好拿来比……”

接着他蹙眉:“吏部已经差注了?”

王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是去郑家串门时听的。为了你的前程,我一面管着家,一面还要与贵人家眷来往,你能早些出头,也免得我整日在外流连,被人翻嘴皮子说闲话。”

秦桧却没听下去,摇头道:“言官都没说话?十七岁便任实差,还是安抚司重职,这有违百年体例,大坏本朝吏治!”

换了轻薄的大衫,秦桧却觉浑身燥热,扇子跟脑袋一并摇着:“朝廷……越来越不成样子,后事堪忧啊。”

王氏自不理会秦桧之忧,再道:“正是王黼说的好话,当日邓洵武批驳孙羲叟的奏章,说到辟举王冲之事,就以一句太过年少,不合体例带过,没想把王黼挤了出来。王黼新晋,炙手可热,言官都是群顺风呱噪的鸦雀,哪个愿触霉头……”

王黼任尚书左丞,也即以前的参知政事,还不满四十,如此年轻的宰执,旧时也不合体例。蔡太师以此由进谏过,怎奈官家用王黼心切,这事也就轻飘飘过了。邓洵武又拿来说事,正戳中王黼之心。

“这便是党争!争起来,连官制体例都不顾了,这个王将明,我看也长久不得……”

秦桧慨然道:“若是我为言官,当效陈秀实,当面驳倒王黼!”

陈禾陈秀实为人耿介,中正不阿,任右正言时,童贯总领六路边事,陈禾弹劾童贯“怙宠弄权”,绝不能将天下委与宦官,要官家把童贯一辈“窜之远方”。官家不听,拂衣而起,陈禾拉着官家衣服不放,拉裂了衣袖。

官家喊道:“正言碎朕衣矣!”陈禾却说:“陛下不惜碎衣,臣岂惜碎首以报陛下?此曹今日受富贵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祸!”官家无奈地应道:“卿能如此,朕复何忧?”

陈禾终究被童贯逮着机会贬出朝堂,可秦桧心中却翻腾着同样的正气。

丈夫一脸慷慨,王氏却只摇头嗤笑,再问道:“王黼怎么长久不得?我见过的人都说王黼为人不错,他虽连受何执中、蔡太师所荐,但行事也算执中守正,为此还得罪了蔡太师,前年本就要得大用,却被蔡太师贬去户部管烂帐。”

秦桧点头:“他也有才,汴梁禁军因欠饷闹事,还是他一纸告文安抚下来。”

接着他又摇头:“可此人是攀着梁师成入了官家心的,别看他现在为人端正,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看人得看长远……就说此事,能因意气而坏朝廷体例,他日权位再高,意气一动,还不坏了天下!?”

兴文寨,林继盛遣人所开的蜀香酒楼里,王冲和江崇等人已喝得酒酣耳热。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王黼,我不看好。”

喝到夜色已浓。王冲心中才安定下来。听说他此次得官,竟是王黼力挺。心头就慌得不行。

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先是差点入了王珪一族,与王家女婿秦桧成了亲戚,再通过傅尧,又跟梁师成和高俅有了关联。本以为得罪了邓洵武,跟蔡京该再无牵扯,却猛然砸下个王黼!他是怎么都躲不开北宋六贼么!?

王黼是何人!?

设应奉局大搜天下珍宝财货,与童贯一同谋取燕云,刮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里买了几座空城,为成此事,引金使直入汴梁,为金人进军中原主动奉上舆图。后世对蔡京、童贯、高俅等人的论定还有争议,但对王黼,却无一人翻案。他不是奸臣,古往今来,就再无奸臣了。

王冲绝不想跟这位本家搞在一起,升官的喜意已变作浓浓的忧虑。

江崇另有理解:“王黼背后便是梁大阁。守正前次脱罪,也与梁大阁有关,守正不愿沾染此辈,也是士人风骨。”

这事他是作壁上观。他与孙羲叟一同进言归来州之事,也得了赏识,本官迁转板上钉钉。

种骞也在。因王冲升官,他这个兴文寨知寨就挪到了东面的纯州任纯州巡检。算是升官。喝得满面通红,喷着酒气道:“难不成守正还要辞官不就!?”

王冲叹道:“此事不合体例。会惹天下非议,我怎么也要辞的。”

江崇紧张了,王冲之前已说通了他,在这里另起一桩营生。王冲真要辞官,兴文寨就没人主持,归来州的旁甘现在只认王冲,两边的生意才起了个头,该怎么继续下去?

他热心地劝道:“守正一辞,更要令王黼上心。辞是要辞,不过就只作作姿态吧。眼下朝中诸位相公,都不是可倚之途,王黼还有贤名,一旦得相,多半要与梁大阁分道扬镳,也能免了守正的顾虑。”

王冲是真心想辞,虽然辞了官,对兴文寨这边的事业很有影响,但跟附从王黼的可怕前景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听江崇这话,是以为他不愿被打上依附阉宦的标签,并不认为王黼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又转了心思。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个王黼,名声要到宣和拜相,乃至主导宋金和盟之事才会大坏,还有好几年呢,急什么……

这么一想,王冲忽然觉得,王黼倒未尝不是根理想的大腿,既然清楚这根大腿什么时候会烂,自然能预先提防。

“好吧,我就摆摆姿态。”

王冲转了念头,江崇和种骞释然而笑。种骞也被拉了进来,王冲自己力量太弱,拉江崇进来,是在汴梁布置一道防线,拉种骞就等于拉种友直,是为在泸州本地行事方便。有这内外两层屏障,与归来州的生意,尤其是暗面生意才好展开。

不仅要摆姿态,还要傍上王黼,这事难度不小,不过王冲已经有了腹案。跟王黼来往,就不能沾染人脉关系,而只是事功。他需要给王黼一个证明,证明王黼挺他没错,证明王黼眼光独到。

王冲叹道:“看来又得熬夜了……”

“守正说说泸安行吧……”

王冲不是真心辞官,生意就没什么变数了,种骞急不可耐地催着。

这事王冲不准备跟兴文商行掺杂在一起,就与种江两方另建了个商行,随便取了个名。种江两方各出五千贯,王冲则以人和路子,充资五千贯。他现在是真没钱,不仅兴文商行是空手套白狼,泸安商行也是如此。不过路子就是资本,这路子是他探出来的,具体怎么运作,也只有他清楚,而且这生意是以兴文寨为根,兴文寨已被他的兴文商行掏空,不出现钱而占三分之一本利,种江两人都觉得合理。

泸安行先作铜器生意,泸南本就有铜,只是少而已,从僰人那收购铜矿铜器,做成内地用的铜器,把明面上的铜器生意铺开。而后旁甘从归来州那边运铜钱过来买商货,兴文寨这边则由兴文商行等商贾供货,铜钱由泸安行转为铁钱支付给商贾。再融铜为器。

一贯铜钱大概四公斤重,宋钱是铜约三分之二。铅约九分之二,锡约十二分之一【1】。一千贯四吨。道路初通时,旁甘估计一年大概能出五六万贯铜钱,换作骡马驼运,也就是两千骡马的量,这个时代,从广西福建贩牛到江淮,动辄三五千头牛,这点货运量非常可怜。

铜钱到了兴文寨,融铜为器。至少是两倍的利,除去付商贾的钱,也有一倍利,就算被官府禁了,一年就有好几万贯,也赚够了。

这只是江崇和种骞的盘算,他们敢于入伙,不仅是利大,还在于这生意是钻空子。朝廷的确是禁止融钱为器。可这钱不是大宋造的。蜀地的确是只准用铁钱,所以才要融了铜钱。

不过王冲在此事上还另有谋划,旁甘那边铸铜钱看似多余,完全可以直接输出铜。可粗铜价低,旁甘利不大。而且大宋用铜钱,旁甘迟早会想到这一招。不若主动教他,再将出入途径捏在手里。待两边商货来往频繁时。铜钱流入多,泸安行便有变身钱行的前景。

“从成都招来的三户铜匠就在路上。有一家还是陕西钱监里出来的,会铸铜钱。铜匠在兴文寨会给地三十亩,宅院一栋,我以兴文寨官府的名义,募他为军匠,每月还有一贯贴钱。钱匠送到蔺州,旁甘自会待他如上宾。”

王冲作着解说,这正是他掌管兴文寨的好处,借着为兴文寨募工匠的公事,就把这件私事办了,而江崇和种骞就没这个能力。

两人安了心,又问起兴文商行和兴文寨的事,王冲反问:“刚才的荔枝如何?”

江崇道:“糖霜荔枝比鲜荔枝差得多,但不当季时能有这个,也很不错,价钱不太贵的话,该能大销。”

种骞则道:“糖霜荔枝只能藏三个月,蜜糖荔枝能藏半年,味道更佳。”

桌上摆了好几个小陶罐,正是王冲试验的两类荔枝保鲜法。一类作成糖水荔枝,要剥了果皮,加入白糖水,加热排气,入陶罐密封后再煮沸,这就是糖霜荔枝。

不过此时没有橡胶,也没有马口铁,陶罐不怎么坚固,封口的树胶也耐不得高温,因此糖水荔枝的保质期最多不过三月。

而用另一类方法所作的罐头,效果却要好一些。这法子也是本地古法,即不剥皮,而是用荔枝蜜浸泡,密封储藏,比前者还要鲜一些,当地僰人说能藏到越年。

可惜荔枝蜜产量太小,只有前者能大规模生产。既然有了差别,那就分成两个档次售卖。糖霜荔枝卖得便宜些,蜜糖荔枝贵一些。

“今年怕指望不上荔枝赚钱了吧,兴文寨的粮食,要不要咱们也帮帮?”

兴文寨就只有几十亩荔枝,产量少,江崇觉得这事要赚钱,至少也得明年了。

王冲笑道:“无妨,今年也能赚钱。咱们吃的只是普通货色,还有精选的,是用细瓷罐装着,一件卖个二三十贯,现在有百件这样的上品。”

种骞瞠目:“这么一小罐子,也就四五十颗,要卖二三十贯!?两颗一贯!”

王冲道:“这才是上品嘛,不仅荔枝是精选的,连瓷罐都是在吉州窑定制的,我还托人找了苏仲虎,题了首诗,叫苏品妃子笑,直接绘烧在罐子上,这批荔枝,就叫苏品笑。这么一罐,有诗有瓷,还有上好荔枝,才三十贯,太便宜了!”

种骞固然被震住,江崇都在抽凉气:“守正,你身边有汴梁商人出主意?”

王冲傲然道:“我王冲读万卷书,这点商贾事岂能不知?”

他还没对江崇两人说透,范小石回成都后,就开始造势了。到处散布消息,说在泸南,四季都能吃到荔枝。还刻意走张浚王昂的门路,由府学传播到成都的仕宦贵人家中。已有不少成都商人来泸州打探过情况,眼见到了盛夏,这番饥饿营销也炒热了,正是出货的时候。

江崇和种骞同声道:“不能少了我们的!”

王冲摆出一张生意人面孔道:“当然少不了,只免费一件!要多的得拿钱买,限每人三件。”

两人二话不说就掏钱,这东西拿来送礼正合适。

王家宅院里,李银月抚着肚皮喘气,罗蚕娘则抱着造型雅致的瓷罐,咕嘟嘟地喝着荔枝糖蜜。桌上还摆了好几个空罐子,荔枝壳丢得满桌都是。

“真没想到,现在也能吃到荔枝……”

“少吃点!这是上品,就产了那点,全让你吃了,还卖不卖钱?”

“别听他的鬼话,荔枝园的地窖里存着三五百件呢,吃到这辈子再不想吃荔枝都行!”

罗蚕娘抹了抹嘴,再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未完待续……)

ps: 【1:宋铜钱比唐铜钱制作精良,成分足且稳定,即便在徽宗朝时,除开夹锡钱一类的临时钱,普通铜钱依旧坚持了这个标准,即铜在66%,铅26%,锡8%上下浮动,其他为杂质。这比明清时期,尤其是清时期的铜五铅五,甚至铜四铅六好得多。】

又到菊花凋落时

昨日赶场忙工作,回家后准备码字,结果倒头便睡……一觉起来,已是半夜三更,唔,从没有节掉得如此自然如此利索的时候。

可恨今日也补不上了,还有万字长文的稿子要出,想想鼎宋这本书写到这么多字,很多云里雾里的事自己都没太灵醒,脑波几乎一直是平的,就觉得无比感慨。

只好再次抱歉,这两日不得不断更,匪头自己捡肥皂去,唉……(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物非人非时已变

成都合江亭边,昔日喧嚣的码头,已被层层兵丁隔开。两个紫衣官人离了合江亭,来到栈桥,相对长揖。其中一个向码头上数百男女挥手致意,再与一行人上了官船。

“总算回朝了,我还以为此生再无这一日。”

踏上官船,许光凝叹道。

陪在他身边的老人正是王仲修,笑道:“官家终究念着学士,怎么也不会让学士久放在外。”

再看向岸上,目光满含不舍,他又叹道:“倒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回京了。”

政和六年八月,许光凝结束了成都知府的任期,回京任中书侍郎。政和新制,太宰少宰兼中书和门下侍郎,另设中书、门下侍郎经办具体事务,这个职务离旧制的参知政事就只差半步。

许光凝喟然:“茂崖就捡好的说,哪里是官家惦记着我,分明是你那位本家新晋,想要钳制蔡太师,才把我这个陈年老货翻了出来。”

王仲修眯眼笑道:“若非官家所念,王黼又怎能找到学士这尊老货?”

船夫的嵩杆撑在岸边,官船缓缓离岸,两人进了船舱,踞案对坐,继续刚才的话题。

许光凝道:“茂崖你说得对,此番我得用,非王黼之功,而是官家有心。王黼此人,虽有贤名,却是借阉宦而起,天下人皆知,我怎能与他同一个鼻孔出气。待我回京,他才知此事是作差了。”

王仲修劝道:“学士还是先示之以静,在官家那边立稳根脚。再作打算。”

指头叩着桌案,许光凝心中的盘算显然不止这一点。他有些无奈地道:“我也想稳,可王黼却不想稳。我怕刚回去,他就要生什么事,逼我亮明姿态。小人之辈皆是如此,不弄险行偏,就不能彰功扬名。”

王仲修拂须苦笑:“学士说得是,这王黼竟然为王冲授官之事,在殿上吵闹喧哗……”

“你们王家,什么人都有啊。王黼不说了,这个王冲。真没想到,去了泸州,竟然是猛虎入林,搅出偌大风波。十七岁的安抚司机宜,嘿,十七岁……除了蔡太师、郑相公和邓家的,朝堂竟然再无人说话,如今的政风,真是让人看不懂。换在三十年前。王黼一个,王冲一个,早就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了。”

许光凝摇着头,嘴里在说王黼和王冲。心中却在想着自己回京后的艰难。

王仲修倒为王冲说好话:“终究没有出身,而且也只是沿边安抚司的书写机宜,不是经略安抚司。我想那王冲,也志不在此。”

许光凝点头:“说得是。叔兴此番上京,该能考入太学。”

两人举杯。杯中都非混浊的黄酒,而是清澈的一品海棠露,王仲修笑道:“承学士吉言了,这些日子有了历练,他自己倒有几分信心。也祝学士前程亨通,另外……再贺学士得美人青睐。”

许光凝赶紧摆手道:“茂崖莫要害我,这话入了你们王家媳妇的耳里,我可少不得苦吃。梁大家只是随行,她有心去汴梁另拓事业,我既与她有旧,伸手帮一把罢了。”

王仲修哈哈一笑:“学士真有心,还是能留住人的……”

许光凝只淡淡一笑,王仲修也知此事根底,笑着叹了一声可惜,便再不谈。年初到任的成都府路转运使周焘是个好色之徒,对梁月绣垂涎不已。只因许光凝在,他不便强逼。如今许光凝离任,接任许光凝之职的正是周焘,梁月绣的前景可想而知。

王仲修也很佩服梁月绣的决断,她抢在周焘接任之前,找许光凝赎了身,随许光凝去汴梁。这事在成都闹得风言风语,许光凝若收了梁月绣,就变成了他与周焘的私情之争。因此尽管梁月绣有心依傍,他也不敢将这个才貌出众,风情万种的娇娃收入囊中。

“是啊,可惜了……”

许光凝这一声叹却不为自己,而是为王冲,他还记得,当初王冲也看中了月绣坊里那个小舞娘,可惜梁月绣不愿放弃,这事就拖了一阵,随后王冲父亲出事,也就耽搁了。现在那个小舞娘就在船上,王冲如果知道,不知会作何想。

大概也就如自己一样,叹一声可惜罢了。男儿自当重前程,他此番入京,跻身朝堂中枢,自然得谨慎,不能受风月之事牵累。而王冲少年得官,前途似锦,也不该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官船另一处船舱里,一身布衣,不施脂粉的梁月绣显得清雅恬静,而她身边的豆蔻少女,即便布衣也掩不住秀丽之色,蹙着眉头,令人一见生怜。

梁月绣心疼地道:“女儿,你本可以去海棠渡的,娘不会拦你,娘现在知道女人的苦了。”

梁锦奴摇头,抱着梁月绣的胳膊道:“我再走了,还有谁来陪娘?”

梁月绣脸上笑着,眼角却已湿热。被周焘逼迫这些日子,恍若噩梦,她一点都不愿去回想。如果周焘是许光凝那样的士大夫,她勉强自己,从了也就从了。可此人只为她的姿色,对她的琴棋书画以及乐舞之技不感兴趣,家中媵妾还无数,待之甚苛,似乎还有虐死过人的传言。这样的人,她怎敢把下半辈子交出去?

尽管她万般不愿,但想到入此人家门的可怕日子,也不得不咬牙断了自己在成都的事业,去汴梁重新来过。她虽已年近三十,可乐舞之技还在,青楼一行,天下人虽重姿容,汴梁却更重风雅,她这样的人自有伸展之地。尚幸许光凝的人情味很足,趁着还未交割知府大权时,容她赎了身,还带她一同去汴梁。

说到赎身,梁月绣就百感交集,这就叫日久见人心。她将月绣坊交还成都府时。还希望手下的女儿们都能跟她走,却没想到。除了梁锦奴,竟无一人愿意跟从她。月绣坊是官坊。她走后,改个名字,依旧是官府所重之地,这里的乐户女子,待遇比一般青楼强得多,自然没多少人愿意跟她去汴梁从头打拼。

梁月锈叹道:“可你,就真的舍了那个王冲?”

梁锦奴小脑袋扎得低低的,嗯了一声,鼻音浓浓的。

“女儿舍不得。可没有女儿陪着,娘该怎么办?终究是娘养育了女儿,再说他……”

往日幕幕在心头闪过,花轿里给自己当支柱,鼓励自己大胆起舞,想及那时,脚踝似乎又被一股热意裹住。那一夜里,为他作嘴舌手臂,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他的信赖,甚至那点小小的依赖,都是她夜夜品味的美妙感觉。

但是,那一对年纪相仿。姿容不逊于她的姊妹,让原本沉浸在幸福期待中的她猛醒。她是乐户女子,她对于他。似乎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命定之配。她找来找去。除了姿容,舞技。还有那一夜里对他的那点小小帮助外,似乎再难找到一定要他倾心的东西,总而言之,越想着他的好,越想着他为她所作的,她就越自卑,越不敢面对他。

如果他依旧在为脱父亲之罪挣扎,她也没想过其他,就为那一点恩情,以及依旧懵懂的情愫,她也要等下去,就算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要默默在远处看着他。但现在,他已声名鹊起,她觉得,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梁锦奴的心声,梁月绣多少也知一些,想及自己之前拼命阻着王冲,既是后悔又是庆幸,她带着些颤音问:“娘之前对你并不好,就把你当作生财之物,你为何还对娘这么好?”

“养育之恩,女儿绝不敢忘,那些日子娘在夜里哭,女儿也在哭。”

梁锦奴的回答让梁月绣再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哽咽道:“好女儿,娘以前真是亏待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真的女儿!”

八月水急,官船顺江而下,很快就将合江亭抛在后面。不多时,官船便路过了海棠渡,看着熙熙攘攘的渡口,梁锦奴忽然痛哭失声:“娘,我好想他!”

梁月绣将她抱得更紧,嘴里没说话,心中却道,那王冲也是个负心汉,早前身处逆境,不跟女儿联络也情有可原,可成了官人,都还没递来只言片语,也不怪女儿灰了心。

“记得去年你在海棠楼,见着他离开时,就说过,他忘了你也好。现在你该对自己说,忘了他也好。”

劝解没起一点作用,梁锦奴哭道:“女儿忘不掉,也不想忘,女儿要记一辈子!”

梁月锈叹气,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幽幽道:“娘也曾跟你一样,心里有个人,总忘不掉。不过……时间总能淡了这些。”

江水湍急而下,便如时光,一去不回头。

海棠渡南面,王家宅院,就在王冲曾经调笑李银月的后院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各忙各的,两张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眉目分毫不差,但眉目间所蕴的气息却迥然相异。

穿着素清孺裙的少女,专心致志地修剪着盆花,宁静的气息仿若画上的仙子般出尘。而另一个套着红黄艳纹褙子的少女,手里拨拉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显得灵动活泼。

“七月净纸行纯利是……七百三十二贯四百六十文,怎么增速只有……六个百分点,比六月的增速少了两个百分点!行里的柜头是不是黑了我们的钱!现在的人啊,心都是怎么长的!?”

帐目算下来,玉莲生气了,举起算盘,蓬蓬砸着桌子。

香莲头也不回地教育着:“你啊,被冲哥哥那套东西搞晕了么?那是增速,又不是总数!只要增速是正的,就一直在涨,要是月月都七八个百分点的涨,那一年就得翻好几个滚。我看你这性子,真干不了算账这事。”

玉莲无力地把脑袋趴在桌案上哼哼道:“你以为我想啊,邓五哥也不在了,就靠那个牙都没长齐的林大郎,我可不放心。”

她伸手朝半空抓着,似乎在拧某个负心人的衣领:“冲哥哥……你再不回来,一只勤勤恳恳的小蜜蜂就快要累死了!”

香莲依旧面无表情:“让你来作盆花你说作腻了,让你去书院听课,你又说会招蜂惹蝶,都是自找的。”

玉莲的思维一向很跳脱:“听说冲哥哥在泸州也很招蜂惹蝶,那个僰家小娘子,到底是自己找上门的,还是冲哥哥忍耐不住,随便找的吃嘴?”

喀嚓一声,香莲手中的剪刀径直将一株秋海棠的主枝剪断,她黑着脸,咬着牙地道:“他敢!”(未完待续……)

ps: 这一章是10月11日的,今天的另算。

第一版三十八章 石磨碾豆谁身碎

木屐踩在青白相间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王冲还有些不放心,不仅踩了好几个来回,还蹲了下来,用手抠了抠瓷砖。

地面是石灰、黄土、沙石、桐油和糯米浆搅拌而成的三合土,夯牢之后,再在石灰、糯米浆和细砂搅拌而成的粘合层贴上这层瓷砖,很结实。这间新修的浴室总算可以用了。王冲在给荔枝罐头定制瓷罐时,顺带还定制了巴掌大的瓷砖,而这只是浴室工程的一部分。

单独新起的一间屋子,大约六七十平米,隔作三间,前厅是更衣间,后室是烧水间,夹着这间接近五十平米的浴室,再加上以瓷片镶地的败家行径,让王彦中咂嘴不已。连浴室都这么讲究,儿子当了官,富贵脾气似乎也大了。

王冲当然不是涨了富贵脾气,而是何广治搞的供水系统有了初步成果,他就先用来改善自家的生活条件。

类似后世大号浴缸的木桶摆在浴室中心,冷水热水从木桶一头的水管里流下,此时水温已经调得差不多了,浴室里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王冲正要脱衣服,哒哒的木屐声又响起,娇小身影迷蒙而现,替他宽衣解带。

不必回头,甚至不必去闻那清新的香气,就只听脚步声,王冲就知道是罗蚕娘。他也没有半分忸怩,几个月下来,李银月和罗蚕娘已经习惯了贴身婢女的服侍工作,他自己也习惯了。

脱得赤条条的进了浴缸,再看罗蚕娘。赤脚踩着木屐,露出晶莹如玉的小脚丫。浸饱了湿气的轻绸裤已紧紧贴在腿上,勒出饱满挺直的腿型。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露出来的肩头和臂膀被熏得粉嫩红润,只可惜肚兜上依旧是浅浅平丘,不见深壑。

目光升到罗蚕娘的脸颊,少女姿容其实并不特别出众,却胜在甜美清新,蕴着一股灵秀之气,让人觉得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很难捧得住,似乎下一刻就会蹦出手心。不过此时的小兔。却被雾气染上了一股怯生生的羞意,水汪汪的眼瞳里,正有什么东西欲吐还含。

“进来擦背吧,瞧你那想泡澡的模样……”

王冲无情地歪曲了少女的心意,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绕到他背后,窸窸窣窣脱了衣服,再进了浴缸。

少女被热意浸得满足地哼了一声,王冲也暗暗抽了口凉气。柔嫩的躯体正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两只绵软如云的小兔子。

“官人,你是不是要去东京?去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幸好少女并未意识到这种亲昵的致命诱惑。一边给王冲擦背,一边罕有的软语相求。

“去东京干什么?”

王冲趴在浴缸边,闭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

罗蚕娘道:“你不是又升官了吗?还有了实差。听他们说,要去东京见皇帝。办手续。”

王冲失笑:“听谁瞎说,我既不是特旨除授、也不是中书堂除。只是辟举。而且我的差遣是归梓州路转运司定差,去梓州差注就好。”

此时的任官法有四个途径,特旨除授就是皇帝简拔,中书堂除是政事堂选任,重要地方的州县官员、京城库、寺、监、丞等要职,都由中书省拟名单报皇帝批准。吏部差注则是主要的任官途径,一般官员走磨堪这条路,基本都是由吏部差注,最后一条路则是诸司辟举。王冲是由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辟举,正是最后一条路。

按任官法,授官是没必要去东京的,但得实职差遣,却必须要去东京办手续。但因为川峡四路偏远,去东京办手续太麻烦,因此又有了定差法。即在川峡四路任职的官员,其差遣变更,可以在转运司和路分钤辖那里登记,不必再千里奔波。

泸南沿边安抚司虽是安抚司,地位却远不如经略安抚司,在任官法上依旧受梓州路管制。因此王冲并不觉得自己会去东京,而从朝堂诸位相公的角度来看,因为王黼的力挺,王冲这个特例不得不认下,但要容这个特例去了东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弹,那就是直接打脸了,他们可不会给王冲这样的机会。

罗蚕娘失望地道:“我和银月姐都打好包裹了……”

王冲笑道:“急什么,总有机会的,过两年再说。”

这话却是踩中了少女的尾巴,手下一重,摁得王冲哎哟叫痛。

“小娘说的事,你也用这话敷衍,我当真很小吗!?小娘在我这个年纪,都快生儿子了!”

若是换了其他人,比如香莲玉莲,要说这话,那就是标准的幽怨,而且绝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可罗蚕娘却没这样的概念,不过对她来说,窦罗枝的话,是直接照字面意思理解,倒真不含令人心生旖旎的东西。

王冲叹气转身,少女躯体虽不着一缕,却被水雾遮掩,比纤毫尽露还撩人心扉。

“你啊……当真很小。”

终究是含苞未放,王冲还能压住邪念。少女下意识地抬臂捂胸,嘴里犹自不服输地嚷道:“老是把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就让人晕。”

王冲哈哈笑道:“你跟银月比比就知道了。”

即便是不解风情的小丫头,调笑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洗浴过后,王冲身心舒畅,去了书房,继续他的功课,却被某个恶客打断了。

恶客便是江崇,此人跟王冲熟络后,便成了个没皮没脸的,以就近视蛮夷之事为由,蹲在兴文寨,时时上门来打秋风。王冲家中的美酒和新鲜玩意,他都要厚着脸皮盘剥。不仅王冲头痛,就连李银月和罗蚕娘,也因王冲仅存的香华都被此人求了好几瓶去。对他憎恶到了极点。

“江廉访,我家中现在只有泸州春了……”

王冲还当他又是来馋酒的。赶紧事先声明,不料江崇摆着手。表情严肃地道:“正事正事!守正,明日去乐共城迎接中使。”

中使!?

王冲楞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赵佶竟然派了太监来给他宣旨!?这是何得来由?难道他任官这事,连赵佶都惊动了?

“名义上当然是官家下旨,实际是王黼请的御笔,他跟梁大貂铛的关系,请个御笔很容易。”

江崇这么一说,王冲恍然,就说嘛。他虽然在平定晏州僰乱上立了殊功,但晏州僰乱终究是小事,即便朝堂因他任官有违体例而起了争执,也还没到赵佶必须出面的程度。

恍然之后是凛然,王黼竟然为他任官请了御笔,这事的信息量就太大,水太深了,就不知这道特旨会说什么。

江崇道:“御笔怎么写的我不清楚,不过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

中使肯定是先派人来通知了江崇。透露了事情的大概。除非紧急,或者另有内情,一般情况下,宣旨人都会间接与受旨人事先沟通。免得照面时出什么意外。

听了江崇的简述,王冲再度愣住,吏部差注!?

不是诸司辟举。然后定差吗?怎么变成走吏部侍郎左选这条路了?侍郎左选就是之前的吏部流内铨,负责幕职州县官的任免考课。

江崇叹道:“谁知道呢?如今朝廷办事。不都是这么不着四六么?”

他脸上浮起明显的忧虑:“守正,你这下是要入火坑了。可得小心。”

这当然是火坑,虽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一看这架势,就知是王黼和诸相公相争不下,才闹出了妖蛾子。他区区一个少年选人,无根无萍,夹在中间,怕要死得连死字都写不全。

“小心有用么?”

王冲苦笑道,又来了,果然又来了。在这个时代,他一冒头,便有劫难降下,难道真的存在“位面排斥”这种事情?

“看看御笔到底是怎么说的吧……”

散花楼那血腥的一幕在脑海中转瞬即逝,如飓风一般驱散了感慨以及随感慨而来的沮丧,王冲嘴里淡淡地道,笼在袖中的手却已捏成拳头。

不管御笔说什么,不管前路是什么,他也不能再回头,不能再退缩了。

如果是正式的谕旨,不管兴文寨是什么地方,中使也必须亲至。但只是御笔的话,就没这么讲究了。中使显然不愿来兴文寨这等蛮夷之地,就蹲在他认为安全的乐共城,招王冲去见他。

王冲第二天到了兴文寨,中使就是一个小黄门而已,年纪也不大,装腔作势,让人很是好笑。不过王冲可不敢把这鄙夷露在脸上,毕竟他代表着大宋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带着满满的抵触感,王冲毕恭毕敬地跪迎御笔。小黄门鼓足气力憋出来的尖利嗓音就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不管是王冲的人,还是他的事,都还远远不到劳动知制诰为他写一道圣旨的程度,而且这是御笔简旨,就事说事,几句话而已。

御笔内容没有超出王冲的揣测范围,就是招他入京,去吏部差注。为这事竟然劳动御笔,看似荒唐,却正如江崇所言,这将是一个火坑。

“世义哥,中使辛劳,送上谢礼。”

起身后,王冲一声招呼,王世义将一封小银铤递给了小黄门的伴当。这是通例,没必要遮掩。

伴当也不客气,当场就拆封查看,再向给小黄门露了个笑容,小黄门也笑了。

“这就是……以一当百的王世义!?好样貌!”

小黄门打量着魁梧的王世义,发出了啧啧赞叹声。听他这话,来之前是用了心的,至少看过赵遹的奏章,知道王世义其人其事。

“可惜了,不从军,却去读书,犯拧啊。”

小黄门叫李庠,这个名字,其实就是鼓励他读书成才,却成了太监,却拿王世义说事,让人忍俊不禁。不过他这话倒也是常人共识,王世义在晏州之战里也立有功劳,赵遹和种友直都想荐他一个承信郎,张立也想带着他去陕西,可王世义却不想作官,也不想离了王彦中和王冲,生生推掉了。

“王机宜啊,你这兄弟是自己犯拧,你却害得朝堂犯拧,此去京城,可得小心了。”

接着李庠便把话题转到王冲身上,语气虽飘飘的,王冲却真听出了一丝关心。

李庠再道:“别担心,有我们梁大阁在,还有王相公,就算有点磨难,也算不得什么。”

王冲再度“感激涕零”地道谢,李庠端详了王冲好一阵,摇头道:“啧啧,十七岁的机宜啊,百多年来头一遭,咱家真是开了眼界。”

他的语气转为亲热:“王机宜前程远大,又得王相公青眼有加,听说早前也由傅尧有功于梁大阁,日后到了京城,可别忘了咱家。这是咱家第一次出中使,与王机宜的缘分可不浅哪。”

见你鬼的第一次!

王冲暗骂,却只能装出亲热表情,甚至还顺竿子往上爬,牵着李庠的手,热诚邀请他去兴文寨逛逛,李庠终究没那个胆量。

“二郎,吐出来会好一些……”

回兴文寨的路上,见王冲脸色败坏,王世义好心地道。他被那小黄门提起时,就浑身直冒疙瘩。而王冲竟然还能跟阉人那么亲近,王世义觉得,王冲应该忍得很辛苦。

“我啊,无槽可吐……”

王冲悠悠答道,他的心思早没在李庠上,而是飞到了东京。

东京,汴梁,他终于要踏足了,最早他只当是未来的游赏之地,趁着靖康之难还没发生时,可以去见识一圈。之后他又认为那是出头之地,他要考入太学,以文立身,再求立于乱世。

而现在,他去东京,却像是石磨中的一颗豆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豆子么?那么就看看,我到底是颗青豆,还是颗钢豆!到底是被磨盘碾碎,还是崩了盘子!”

由自己所历之难想到靖康之难,热气就在王冲胸膛中回荡不止。(未完待续……)

ps: 又晚了,唔……节君你好,节君再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汴梁初至生枝节

将近立冬,十月的汴梁罩着沁人寒气,宏伟的城廓掩在雾色中,显出几分寂寥。外城戴楼门码头却是一派火热景象,等着靠岸的船只排成长龙,在惠民河上拉出一两里河段。

“全天下的船都集在这里了么?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进城啊?”

中间一条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船头翘首打望,精绸夹袄,碎花褶裙,明目皓齿,秀色可餐。梳着环髻,一看便知是个娇俏侍女。可她这大咧咧的抱怨,满脸不耐烦的表情,却全没侍女该有的规矩。

“全天下的船真都来了,别说惠民河,汴河、广济河、蔡河、金水河,汴梁四周的河全要被填满,银月,你还是给我留点面子吧。”

一个儒衫少年立在她身后,像是习惯了自家侍女的土鳖和毛躁,带着点宠溺地摇头叹道。

猜得没错,就是去京城投亲的蜀地措大……

艄公暗自嘀咕着,回头再看看缩在船舱里的那个大个子,忧心又重了一分。

一个侍女,一个护卫,衣着打扮虽算不得寒酸,也说不上富贵,还不及戴楼门的门军。这小措大为了赶在今日进城,许了他两倍船资,总觉得有些悬。

“老人家,看这光景,入夜都停不完船,真是天天如此么?”

少年转身询问,艄公挤出笑脸道:“小郎君你来得巧,过几日就是立冬,正是京城存冬菜的时候。西御园进冬菜占了西门,给京城菜行送冬菜的就分到其他门。陆上的,水上的。都是这么热闹。”

少女继续抱怨:“进城太晚,驿馆就没好房间了!”

艄公朝外指了指:“小郎君急着入城。也有法子,每到这个时候,就有那些舢板在作转客生意。小郎君行李也不多,如果不怕舢板危险,可以唤他们转去上岸。”

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正有舢板在大船之间游走,吆喝着“每人十文,免熬免躁”一类的话。大船虽挤得密密麻麻,这些小舢板却如泥鳅一般来回穿梭。灵巧无比。

少年正在思量,艄公又好心地道:“戴楼门外就有好几家客栈,小郎君不嫌人杂,其实可以在城外先住下,明日再进城,离天昏也就一两个时辰,办不了什么事。”

这里是京城,驿馆只接待官人,不像其他地方还可以作民人生意。

艄公心中这么嘀咕着。越发觉得这一行人土鳖了。

“多谢老人家指点,我们就转岸吧。”

少年淡淡一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更让艄公摇头不已。

招来舢板。船舱里的大个子先转了船,瞧他直起身子,足有七尺半。膀粗腰圆,虎目方脸。大吼一声能吓退一帮泼皮的威风劲,却惨白着脸。使劲扒着船板,怕水怕到了极致,艄公都忍不住想笑,这三个小男女,真是各有各的寸头。

接着他又瞠目,那小侍女提起褶裙,嗨哟轻喝,纵身跳了过去。人和舢板都微微一沉,却没怎么晃动,几如羽毛一般。

“世义哥,越怕越遭罪,你看我,小时候我爹直接把我扔进岷水里,让我抱着木头漂,一下就懂了水性,要不要现在试试?”

小侍女还在取笑大个子,大个子惊惶地连连摇头,惹得她呵呵笑开。

“老天爷怎么没把你漂进尼姑庵里,好好磨磨你的耐性。”

少年笑着就要举步,艄公眼珠子瞪得更圆了,他那路上不发一言,就偷空瞄着小侍女的儿子急了。吸气张嘴,正要大喝一声“还没给钱!”少年一拍脑袋,从包裹里掏出了一串钱。

青澄澄的铜钱,数也没数就递了过来:“六百文是吧,这是折二大钱,大概半贯吧,多的老人家也收下,今日劳累你们父子了。”

儿子愣愣接过,老艄公的眼睛眯起,再听那少年欣慰地自语道:“总算轻松一些了”,嘴巴又张大了。

政和通宝,折二大钱,没错,以老艄公的眼力,这一串真有半贯,相当于一贯文。一颗心放下,感慨又升起,这小措大……不,这小秀才,有些真人不露相啊。

“官人,你的驿卷在京城能换得什么好吃的?”

“就三百文的规格,能有什么好吃的。想要尝鲜,也没必要在驿馆,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咱们明日去逛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不先去吏部报到?”

“差注期限是本月底,咱们早来了不少时日,时间有的是,急什么。”

少年和侍女的嘀咕声依稀传入耳中,艄公父子俩对视一眼,各有感受。

艄公是愕然,年轻船工却是不屑:“这点大年纪,也能得吏部差注?果然是嘴皮一张就能把天遮了的措大!”

儿子还是有点见识的,艄公附和着点头。年少的官人没少见过,可这么年少,却有实差,这辈子还真没听过……

忽然记起了什么,艄公脸色一变:“上月我们在戴楼门码头的脚店里喝酒时,好像听浑话人说过什么王孝郎?”

船工蹙眉回忆,不确定地道:“是……三王端蔡里那个王孝郎?”

艄公猛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哎哟,准是他!不就是蜀中来的!?”

舢板已载着三人等候的船列中,再看不到身影,老头却揪着胡须,紧张地回忆着自己的言辞表情是不是有冒犯之处,而年轻船工则是脸色发白,他偷瞄得太过明显,那小侍女都回瞪过他,那可是官人家里的女使啊。

这三个各有寸头的小男女,蜀中土鳖,正是王冲、王世义和李银月。收到谕旨后,王冲作好准备,就要只身上京。王彦中却不答应。非要找人陪同,王世义乐得去汴梁开眼界。自不在意又成了王冲护卫,李银月也当仁不让地继续作随身侍女。

罗蚕娘本要争着去。可王冲毕竟是去应卯,不是去游玩,李银月总算懂事些,还知道人前该摆什么样,罗蚕娘在待人接物上就差得多,跟王冲去汴梁就是个大包袱,被教训了一通,不得不留下。

三人自江安乘船东西啊,出夔州。过三峡,经荆湖北路的归州(秭归)、当阳,荆门军,北上到京西南路的襄州(襄阳),再至邓州、南阳,到京西北路担昌,再由惠民河直溯汴梁。一路跋涉接近两个月,水陆变换。王冲即便是因公上京的官人,靠着驿卷。吃住都在驿馆,有时候还能顺路蹭蹭官船,也累得够呛。

到了惠民河后半段,没能蹭到官船。只能租民船,本着小心行事的原则,王冲没有显露官人身份。眼下已到汴梁城,再没必遮掩。才有刚才那番对话。自然不清楚吓着了艄公父子,而且也想不到。这对普普通通的船夫父子,竟然清楚他的来历。

上岸入城,王世义和李银月震撼于汴梁城的雄伟壮阔不提,此时汴梁天寒,街上行人不多,却也足以让这两个土鳖心簇神摇。而对王冲来说,无非也就是成都的扩大版而已,若是论人多,前世黄金周假日,出门就是世界波,早见惯了。

三人直奔城南驿馆,被安顿在左右各有一间仆房,还内套一间小厅的上好套房里,王冲正在纳闷,驿丞亲自领着驿卒端来一席酒菜,一揽色香味,绝不止三百文,更让他讶然。

“不知是修职到京了,未曾出迎,恕罪恕罪!”

驿丞虽是吏员,却已见惯了达官贵人,不乏宰执,却对王冲毕恭毕敬一个长拜,言语也绝非客套,让王冲隐有所悟。

不过,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得这么开了?

驿丞的安排远超他该享受的,他很坚决地辞却,辞不得,就掏钱。他入京,是抱着进龙潭虎来的,可不愿留下一处破绽。

“何驿丞的好意,王某心领了,他日定有相报。”

再回了这么一句,终于让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恼意的驿丞安下心来。

王冲装作好奇地问:“王某不过蜀中微末,怎的入了何驿丞尊耳?”

何驿丞笑道:“当天的朝堂之事,第二天就能传遍汴梁,更何况,下官这里,本就是消息来往之地。修职年方弱冠,便任安抚司机要实差,这可是百年来的头一遭,下官怎会不知?”

年少归年少,也不值得你这么用心巴结吧,是知道王黼在挺我,把我当作王黼的亲党?

王冲当然不会直接问,而是委婉地道:“王某真是愧不敢当,就不知京城父老,是怎么议论此事的,是不是也在戳王某的脊梁,说王某是幸进小人?”

何驿丞这种人何等老奸,哪会顺着王冲的话吐露实情,就捻着胡须,高深莫测地道:“修职之事,连浑话人都已说开了。修职若有心,可以寻家脚店,让那里的浑话人说说。这两月里,修职和几位相公的事,给足了浑话人说话的资材。”

这真有些出乎王冲意料了,几位相公?还不止跟王黼有关?

吃饱喝足,王冲便招呼两人出门,既将汴梁当作了血肉磨坊,上磨前,总得把事情打探清楚。

华灯初上时,即便已近立冬,也只是街道上冷清,酒肆里依旧喧嚣。只因靠近驿馆,没什么正店,也不见瓦肆,更没有莺莺燕燕凭栏娇唤。毕竟是官人来往之地,耳目众多,吃私酒容易惹闲话,招妓更与法不合,总得把面子作足了。

循着何驿丞的指点,三人来到一家门面颇宽,装设却寻常的酒楼,店招上写着“三千脚店”。看这名字,不是店主名字叫某三千,就是说这里消费最高不过三千钱。

既是一般脚店,就没有说书先生和曲娘坐堂,也就只有浑话人在这里“走”。浑话人是在说书和唱曲之间穿插的小节目,逗点小乐子,也就在脚店里,才能担纲主角。

浑话人不是真正的说书人,正牌说书人都有话本在手,是正宗套路。浑话人是有啥说啥。想到啥说啥,啥热闹说啥。

王冲三人进了店子。茶酒博士便迎上来吆喝:“好汉一位,俏郎君成双——!”

好汉当然是王世义。俏郎君两个,说的是王冲和李银月。此时李银月已换了小厮打扮,不是王冲或者李银月爱这调调,而是在这个时代,女子如酒水,入酒楼就是三陪,算不了客人。为了不委屈她,就让她换了装。

不过看那茶酒博士的眼神在李银月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刻意约束着不再往她身上瞄。就明白人家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雌儿。汴梁店小二比后世的阿三门童还有素质,那博士虽眼神晃了晃,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敢有所唐突。

这岂不是跟世风冲突了?当然不,只要不着女装,大家就当是男人,这也是世风在保守和开放这一张一弛间的妥协。在这个时代,作男装出行的女子多得是,入酒楼瓦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把侍女打扮成小厮。陪着游乐,更是许多纨绔子弟的习惯。在什么阵仗都见过的汴梁店小二眼里,算不得惊奇,也就是这小厮俊俏得过分了点。

点了茶汤和十色干果。就有打扮得极为俐落的闲汉凑了上来,笑问客官是想打酒座,找个脆声姐儿听“嘌唱”。也就是嗲嗲小曲,还是另有吩咐。

这在成都也习惯了。王冲便问店里有没有说浑话的,闲汉答上一节刚说完。要再过三刻才有,王冲道:“让先生现在便说吧,多给钱便是,说说这两月汴梁里的热闹事。”

闲汉一口气报上一连串名目,听得王冲头晕,别说汴梁店小二,就连汴梁闲汉,那也不是一般人。不仅对店子周围的服务行当一清二楚,连相关的节目,包括说书、浑话和唱曲的内容,都记得门清,这正是他们能靠一张嘴挣饭吃的本事。

闲汉说了一大通鸡毛蒜皮之事,从皇宫到相公家中,再到开封府经办的稀奇案子,以及汴梁城里的新物风尚,当他说到:“要说这两月最热闹的,还数三王端蔡!”

王冲心中一动:“哪三王,端什么菜?”

闲汉道:“三王就是王贤丞、王美丞、王孝郎,蔡是叔度之蔡,不是菜肴之菜。”

这闲汉丢到穷乡僻壤去,能顶一个秀才,他竟然知道蔡国是周文王之子叔度的封国,用这个典故来说明蔡字,不愧是汴梁人。

这感慨并着惊讶同时升起,惊讶是这个三王,似乎跟自己有关,而蔡……似乎跟蔡京有关。想到何驿丞那暧昧的笑容,王冲觉得,该是这事没错了。

“让先生就说这个,另外……”

王冲再掏出一封银铤:“替我换作铜钱,赏头百文。”

闲汉喜道:“保郎君满意!小的先去唤先生!”

他揣着银铤如风一般飘走,李银月在成都时可没跟王冲去过酒楼,更没见识过闲汉,当下瞪圆了杏眼:“官……二郎,就不怕那泼皮卷着钱跑了!?那至少是三十贯啊!”

王冲和王世义失笑,正要解释,却听一旁柜台上的掌柜朗声道:“若是黄四郎干出这事,三千脚店不仅赔客官的钱,还会出告开封府,客官莫要多虑!”

店中客人也哄笑出声,胆大的唤道:“小娘子莫怕,在街上遇着闲汉自要当心,在店里,万事有店家顶着!”

王冲白了李银月一眼,丢脸了吧,在成都也是这样,能进酒楼的闲汉,信誉都跟酒楼挂在了一起,别说三十贯,就是三千贯,也出不了问题。成都那边作酒席,酒楼把几百贯的银餐具借出去眼皮都不眨一下,汴梁这里,“信誉价位”只会更高。

李银月又羞又恼,狠狠剐了王冲一眼,我是担心你的钱呢,你这没良心的,还来笑我!

两人正眉来眼去,更胆大的人出现了,喝多了酒,扶着桌子,话跟腿一并打着颤:“小娘子第一次来京城!?到哥哥这里来,哥哥教你人情世故,省得被恶人欺了!小娘子的声还真好听,唱个曲,哥哥我便护定了!西厢十八坊,报上哥哥我的名头,小娘子横着走!”

店里瞬间静寂下来,不是惊讶,而是很流畅地转入看戏状态。

正在气头上的李银月霍然起身,手臂一扬,两道乌光破空而至,噗噗砸在那酒汉的脑袋上。轰隆一声,酒汉扑倒了酒席,再是哒哒两声,“暗器”才落了地。

看清楚了“暗器”,众人尽皆讶然,竟是一双筷子!就是店里的乌木筷子。这准头,这力道,是一个小姑娘能有的?

王冲和王世义同时抚额,心说还好,这姑奶奶丢的不是飞刀……(未完待续……)

ps: 最近一段时间更新确实成问题,匪头闭门思过……

第一百四十章 三王端蔡须细尝

李银月身上真有飞刀,在兴文寨时,服侍王冲之外,她也没闲着。王冲不仅亲历了战阵,个头还蹭蹭往上长,让她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那是她心头的一道坎,拳脚不指望了,如果再没一门胜过王冲的技艺,自己真是一无是处了。

选什么技艺来练,费了她不少时间。先是试着练弓,可她一个女儿家,臂力羸弱,开开竹弓勉强凑合,开一次王冲所用的九斗弓,她的手臂就得麻上半日。

罗蚕娘好心教她僰人标枪,演示时,那些僰人健妇一只粗一只细的胳膊又吓着了她,不仅自己不练,罗蚕娘也被她说得放弃了。

挨着军寨,刀剑棍棒,十八般兵器都有,却没好师傅,王世义从八难那里学的枪法槊法也不合适。王冲不耐见她成天上蹿下跳,就给她选了飞刀,还戏言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找铁匠打了一堆大半个手掌长的柳叶飞刀,给她作了靶盘,当作投壶一般的游戏,再假托古书所见,将前世自己很熟悉的酒吧飞镖之技传授给了她,总算让她消停下来。

王冲日夜忙碌,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练的,也不觉得真能练出什么,就只知道她时时都带着,而且地方还经常变。腰侧、背后、手臂,花样颇多,亲昵时总让他有“意外之喜”。

今晚得好好搜搜,不能再让她带在身上……

王冲有些走神地想着,思绪却被那酒汉的同桌拉了回来。

“小贱婢不识抬举!连我们都头都敢打!”

“还不过来扶我们都头!给都头赔个礼,唱个曲。都头兴许能发发仁心饶了你!”

那酒汉连人带桌子扑地,同桌几个汉子一跳而起。高声喝骂。

李银月原本就明亮摄人的眼瞳此时更亮了三分,手已笼回袖子。看来今天她是把飞刀裹在了手臂上。王世义则怒哼一声,作势起身。

“放下,坐下。”

王冲轻声开口,两人乖乖照办。

“小秀才,你识趣,咱们兄弟不为难你!”

“这是殴官,知道么!?大罪!”

“让你那奴婢过来!不然今夜就要去开封府的大狱睡了!”

见王冲这般软弱,汉子们气焰更加嚣张,其他客人纷纷摇头叹气。看这小秀才衣着打扮不是什么贵人。身边的护卫虽然雄壮,却只有一个人,自然得罪不起这帮赤佬。可惜,赤佬酒气攻心,息事宁人是不可能了。

李银月咬着银牙,又恨又愧,低声道:“我惹的事,我自己了结!”

王冲摇头,看也不看那帮赤佬。转头招呼道:“掌柜,劳烦你个事。”

掌柜脸色有些发白,正不知该怎么回应,那几个军汉又叫嚷开了。“掌柜能保你的钱,保不了你的面子!”、“要报官么?我们也要报,掌柜一并办了!”、“就要你家奴婢来赔个罪。是要吃你的肉么,这么心疼?”

叹气之声更重。却没谁出面仗义执言,这帮人不仅是军汉。还喝多了,撒起泼来,谁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

李银月俏脸上写满了不甘和忧虑,还带着一丝不知为何的决绝。王冲朝她露齿一笑,掏出一卷东西,继续对掌柜道:“等下若是伤了人,不管是我们伤了,还是他们伤了,都拿着这东西去城南驿馆,跟何驿丞知会一声,说今夜回不去了。”

掌柜松了一口长气,不迭应下,不是让他来主持公道,得罪这帮军汉,只是通个消息,这事他当然能作。

正点着头,忽然觉得不对,脖子一下僵住,城南驿馆!?

正等着看苦情戏的酒客们也是状况纷纷,杯子筷子停在半空,抽凉气声不断,打量王冲的目光也从浅浅扫视,变作上下巡弋,似乎要透衣而入。

掌柜接过王冲的东西,粗粗一看,心中大定,笑道:“官人吩咐,小的记牢了,不过官人何须动气……”

此时掌柜倒是想主持公道了,王冲却一摆手封住了他的嘴。给王世义施了个眼色,两人起身,挽起袖子,抽起板凳,就朝那帮军汉走去。

“干什么!干什么!?”

那帮军汉被掌柜一声官人给弄得有些懵,见两人端着板凳,大步流星地逼来,酒意顿时醒了八分,发慌地叫着。也就是地上正狼藉一片,正在嘀咕着酒话的那个都头真醉了,他们还留着三分清醒,否则就不是在这边呵斥,而是直接冲来抢人了。

“干什么?治你们谩辱他人,非礼女眷之罪!”

王冲嘴里说,王世义手里动,板凳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只是凭空一砸,呜呜风声如刀子一般,剐得军汉心口颤个不停。

掌柜不失时机地喝道:“还不赶紧谢罪!官人没把你们拿了送官,就已是仁心大发了!”

说话间手里扬起一个碎金花红边裱糊卷轴,有酒客嘿道:“文官的告身!真是官人!”

军汉们瞠目,真是官人!?

汴梁城官多,多到一面墙塌了,压着十个人,里面绝少不了一两个官人。可不稀奇不等于不尊贵,而且不是武官,是大宋最贵的文官。一帮军汉谩辱官人的侍女,与谩辱官人无异,这可是大罪。

不清楚这少年官人到底是何来历,更不敢问,军汉们煞白着脸,跪地叩头,有机灵的还抽起了自己的耳光。

王冲放下板凳,摇头道:“还以为你们敢作上一场呢,汴梁的军汉,竟没了一点血气。”

有血气也不敢对着官人老爷你发啊,军汉们腹诽着,叩头却没停下,嘴里直喊恕罪。

王冲指着李银月:“你们得罪的不是我,是她,给她赔罪去!”

军汉们又朝李银月一通叩头加耳光。弄得李银月手足无措,连连摆手让他们快滚。得了王冲的允许,军法们拖着烂醉的都头仓皇而去。

“看。你急什么,我是官人,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我大他们好多级……”

事毕落座,王冲对李银月道。

李银月嘀咕道:“听起来就像你平日说的仗势欺人的狗官,要依着我,哪管什么官大官小,直接动手教训!拳脚打不过,就用刀子。总要让他们知道,是人厉害,不是权势厉害。”

王冲笑道:“说得好,不过,刚才你好像已经准备去给他们赔罪了……”

李银月偏开脸,故作淡然地道:“还不是怕给你惹出更大乱子?吃点亏也认了。”

隔着桌面,王冲握住她的手,那手挣了一挣,便乖乖由得王冲了。

军汉退场。酒楼又回复了喧闹,尽管有不少酒客不时投来或惊奇或疑惑的目光,却没人凑上来搭讪。王冲这么年少,文官的官身多半是荫补来的。不值得留意。而这番处置,也是个活脱脱的纨绔,让不少酒客反而生出憎恶。你是官人。给你叩头告饶也就够了,怎么还要给那侍女赔罪?说好听的是放荡不羁。说得难听,就是贵贱不分。

王冲自不在意。跟两人嗑瓜子吃果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闲汉黄四郎领着人回来了,一个浑话人,两个挑夫。挑夫是送铜钱来的,那封银铤兑了三十二贯铜钱,接近两百斤重。

给了挑夫和黄四郎赏头,再让挑夫把钱送去城南驿馆,这是备着驿卒小费等零星开销用的。此时钱引虽已行用天下,可人情往来依旧习惯用现钱,不如此就不显诚心。

安排妥当后,浑话人也上了堂,惊堂木啪地一声敲响,引得酒客尽皆引颈相望。

“诸位客官先谢这位官人,官人请客,杨锡嘴今日说一回便宜话,就不找诸位请赏了。”

浑话人开篇就提王冲,一贯的赏钱,他要说三天才挣得到。

“锡嘴我今日要说的是……三王端蔡!有人问了,三王是谁?端的是什么菜?岔了岔了,是叔度之蔡的蔡,不是‘古禹十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的菜。当今天子圣明,皇宋虽水旱不断,却是天下太平……”

先来了一段颂扬官家的套话,惹得李银月的手握放不定,王冲能肯定,若是在兴文寨,这浑话人定要挨少女的呵斥。她哪听过这么啰嗦,这么虚伪的场面话。

“要说这三王端蔡,已是前几月的事,朝堂不宁,官家揪心,汴梁风云变,天地降雷音……”

又是一通渲染,把这事说得似乎比换了官家还大,没听过的酒客顿时被吸引住。

“话归正题,这三王是哪三王呢?王贤丞、王美丞,还有王孝郎!”

王冲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个段子自是外面人加工,肯定离事情有不少距离,但所谓空来风,由这段子,他想了解的背景也能听出一二。

果然跟他有关,三王说的三个人,王贤丞是指尚书左丞王黼,因为总是给苛法挑刺,敢于直面权贵,被民人称为王贤丞。这倒让王冲讶异,王黼竟然还有这般好名声。

王美丞则是王安中王履道,这个美字说的不是仪容,论仪容,王黼倒真当得了这个“美”字,这个用在王安中身上,说的是文笔之美。

说到王安中,浑话人又来了个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转而说起王安中。

王安中初时仕途不顺,在大名府监仓任满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此时官家赐给梁师成的宅邸刚刚落成,华丽异常,天下难见。梁师成开放宅邸,容士庶观览。王安中便扮作道士,把笔墨装在篮子里,提着篮子进了梁府,在大堂墙壁上写下一篇赋文,留名“初寮道人”。

管事见赋文词翰书绝,还以为这道人是神仙,急忙通报梁师成,梁师成见之大喜,令人查访到了王安中,再找来他的文章,越读越赞赏,便举荐给了官家。王安中由此青云直上,仅仅几年功夫,就升到了御史中丞。

王冲对王安中不熟悉,还以为跟王安石有关系,听了这段小插曲,觉得味道很怪。怎么说呢,不仅此时王黼还被称为贤丞,就连梁师成,民间似乎也还没太大恶感,在士林中也只是毁誉参半。

毁的一面自然是梁师成在大观三年登进士甲科,阉人中了进士,这对天下士人来说,是重重一记耳光。不少士人不愿再出仕,不仅是因学校取士,新法大行,也跟此事坏了大宋取士正道有关。王彦中对王冲要入太学考进士这事有些不以为然,原因也在这里。

阉宦竟然也能考科举,而且还能得进士,这是在皇宋百年取士之道的老汤里洒了一泡,想想就恶心。至于梁师成是不是真有进士之才,这事反而并不重要。

背着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宦官的名头,士林不敌视他才怪。再加上官家委其监修明堂,以节度使酬其功,这两年又开始建万岁山,这等标准的佞阉,自然让士林深恶痛绝。

可梁师成终究不是坏得一无是处,他以苏东坡遗腹子自居,顶着官家和蔡太师为首的新党,护住苏东坡文墨著述,善待苏氏亲族,这一点颇让旧党,尤其是蜀党一脉称许。再加之他好文爱才,着意笼络有才之士,也为他扳回了不少印象分,王安中正是受惠者中的一个。

“锡嘴说个小道消息,客官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莫放在嘴里……”

接着浑话人神神秘秘又搬来一段八卦,王安中为什么被梁师成看中呢?不止是这篇赋文。王安中少年事曾经就学于苏东坡门下,学得了苏东坡书法真髓。后来因为朝廷禁旧党学术,他便改了风格,但由此事可以看出,梁师成扶持王安中,也有视其为苏东坡弟子的关系。

“现在该说说王孝郎了,这个王孝郎啊,唉,了不得!这两年来,他四惊朝廷!”

李银月吐出口长气,眼里波光荡漾,总算说到正题了!

“王孝郎王冲,元符三年生,蜀中华阳县人。第一惊是在政和四年,那一年,他父亲被王相公家恶仆所害,他为了救父亲,火箭射匾,孝名广传蜀中。诸位客官要问,王相公是谁?便是神宗皇帝时的歧国公!歧国公府自承有过,处置了恶仆,救出了王冲之父,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只是两年前的事,听他人说起,王冲已有了回首相忘的陌生感。孝?不过是为求存而已。

“第二惊,是王孝郎的才智!王孝郎既有孝,便有义。他惹得蜀中小人生恨,小人不好直接对付他,便构想他的县学同窗。为了救同窗,也为了揭破小人面目,他与同窗急就一本算经献给了朝廷。朝廷便知道了他们是在研究学问,并不是作坏事。而后小人告他们的状,却有此事在前,构陷不成……”

第三惊就是王彦中杀人,王冲随父从军,第四惊则是说降蛮夷,抚平千里。

“客官听好了,这王冲王孝郎还是苏黄的亲戚,他是黄涪翁的甥侄,苏东坡的外门子侄!”

安静的酒楼里发出恍然了悟的哦啊声,有酒客感慨道:“怪不得梁大貂铛要帮他说话,这关系比王履道还要近。”

李银月低声道:“官人你跟那个梁师成还真有些缘分,他字守道,你字守正……”

王冲一个暴栗弹在她额头上:“别咒我!我才不想跟阉人有什么关系!”

李银月捂额噘嘴,正要说什么,浑话人又道:“三王便是如此,这三王,又是怎么端蔡的?”

不仅李银月,王冲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浑话人杨锡嘴卖起了大关子:“这就要从中元节后的,皇城崇政殿里那一夜说起,那一夜,蔡大衙内跪地哭诉,求官家留下蔡太师……”(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祸福自取非天意

自打知道王黼在朝中挺自己,王冲便明白,这事水很深。听了这一段浑话,才知这趟浑水深得远超预料。

就因王冲年纪太轻,蔡京一党反对他任一路安抚司要职,这让王黼有了危机感,认为蔡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以同样的理由,阻他染指相位。

就在七月,王黼与蔡京翻了脸,有梁师成作靠山,还有赵佶的宠信,他悍然发动攻击。御史台虽是蔡京地盘,当家的御史中丞却是他的亲信王安中。王安中说动了几个御史,上书弹劾蔡京。所言之事关系甚大,让赵佶动了再度罢相的念头。

尚幸蔡攸与赵佶关系也近,可以直入禁中。中元节后,趁着赵佶大宴群臣,喜气正浓时,蔡攸寻机面君,泣血求情。靠着这张人情牌,蔡京才保住了相位。

“正所谓……三王端蔡险罢相,贤孝君子动朝堂!”

浑话人惊堂木一拍,以打油诗作了总结,酒楼里巴掌声响成一片,还有人大叹可惜可惜,还是没能扳倒蔡太师,惹得掌柜赶紧去打招呼。

浑话人只是将传闻编作浑话,并没评论谁是谁非,自没什么顾忌。何况汴梁世风大异古时,人人都是政论家,绝少忌讳,什么话都敢说。宫闱密事都能大街小巷广传,品评朝中大臣更是肆无忌惮,汴梁城里就见不到一块“勿谈国事”的牌子。

不过蔡太师终究是几起几落的风云人物,积威颇深,生意人胆小。不想招来麻烦,敲着边鼓地劝酒客。酒客不听也没办法。

“二郎现在想躲也不成了,大家已把你跟王黼连在一起。”

王世义有些忧心地嘀咕道。尽管王冲没有明说,但他看得出来,王冲对这事很抵触。

“是啊,有些头痛……”

王冲暗叹,自己还成了王黼与蔡京之争的导火索。王黼请动御笔,要自己去吏部差注,缘由也明朗了。就是要自己光天化日晒于朝堂之下,让大家看看,他王黼想挺谁。蔡太师反对也没用!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证明王黼已有与蔡太师分庭抗礼的力量,推着还在观望不前的臣僚倒向王黼。

浑话人完工,收下赏钱,一脸灿烂笑容地附赠了句吉利话:“小官人与王孝郎年纪一般大,也是一般的出息,十年后定能与王孝郎同殿为臣,执掌大政!”

他乐滋滋地挎着钱正要走,又拍拍自己额头。返身作揖问:“还未请教小官人尊姓?老儿好说与家中老妻,让她诵经时顺带祝祷小官人事事如意,前程似锦!”

王冲淡淡道:“免贵,姓王。”

浑话人呵呵笑道:“原来是王官人……”

话出了口。笑容才僵住,换作疑惑的语气:“王官人?”

王冲摆手:“那个王冲,我不认识。”

说的时候还朝掌柜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嘴。掌柜正在擦汗,被他一看。惶恐地连连点头。他亲眼看过王冲的告身,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王冲的姓名、籍贯和本官阶位。不正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

浑话人松了口气,拱手告退。王世义低头喝酒,李银月却是一脸不屑:“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

王冲悠悠道:“那个深得王贤丞赏识,也敬王贤丞之贤的王冲,我不认识。”

王冲在浑话里被说成是王黼的忘年之交,两人交情匪浅,都是胸怀浩然之气的君子,让他这个正牌倒足了胃口。

这个三千脚店也不是品味汴梁风情的好地方,搞明白了三王端蔡的意思,摸出这滩浑水的深浅,没必要再待下去,回驿馆时,街上更夫刚敲响二更(晚九点)。

驿馆门口风灯游动,照得明晃晃的,依旧是迎来送往,热闹异常,满眼都是青绿公服,偶尔飘出一袭绯红,立时被众星拱月般围住。

王冲没穿公服,否则在酒楼时那些军汉绝没胆量招惹他,夹在进出驿馆的人群里毫不起眼。进了大门,正要回房休息,却被何驿丞拉住。

“机宜,有不少人来拜会,是不是见见?”

笑容下的油滑都没刻意遮掩,显然是把王冲当作没见过大世面的憨头贵人摆布,这些人怎么知道王冲来了?自然是他放出的风。

王冲伸手道:“名帖呢?”

何驿丞笑容一滞,被王冲再瞪了一眼,才有些灿灿地递来。王冲若是点头,见谁不见谁,都是他说了算,自有他的好处,却恶了王冲的名声。可在历过实务,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门道的王冲面前,这如意算盘却拨不转……

“世义哥,到门外把这些名帖都散回去,说我有事在身,不能招待。”

王冲也没细看这些名帖,一股脑塞给王世义。现在身边没什么人,只能借王世义作侍从。至于这些要见他的人,都是奔着王黼来的,他可给不了这些人想要的东西。

王世义点头而去,王冲道:“若是再有访客,劳烦驿丞谢辞。”

何驿丞脸色有些发僵,却还是笑着应下了,不愧是王中丞的人,架子真大。

回房后,王冲继续掌灯伏案,他敢进京来趟这滩浑水,自要作足准备。

正挥笔急就时,何驿丞又来了。

“来了一个军汉,说是来请罪的,机宜你看……”

军汉?

王冲让王世义领人进来,一进客厅,那汉子就跪倒在地,口称得罪,身上还飘着酒气,竟是之前三千脚店里那个醉都头。

“小人冲撞了机宜的家人,着实该死!”

王冲苦笑,准是那帮军汉回过了神,去找掌柜掏他的底细,却没想就是这段时间的热门人物。王黼赏识的红人,连蔡太师都压不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生怕被追索到底,赶紧上门来赔罪了。

“确实还欠你认罪……不是对我。”

王冲发话。这都头也听同伴说过,朝已换回女装的李银月磕头。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供职?”

王冲本想等他叩了头,消了忧心,此事便了。再一想,这都头是本地人,正好问问汴梁的事,浑话只是戏说,要知实情。也少不得参照坊间传言。

听王冲追问,这都头暗自叫苦,真要穷治到底?可他又不敢不言,但凡是汴梁人,总能扯上一两个官人,但跟这位官人相比,他能劳动的官人就真上不了台面。

都头哀声道:“小人姓吴名近,步军侍卫司广武军下军第二军第四指挥副都头,今日是为相公出城扫道。累了一日,晚时喝酒喝迷了心,不合罪了机宜。”

王冲有些讶异:“广武军……是老军吧,怎么干起厢军的活了?”

汴梁禁军有上中下三等军类。上军也就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上四军,其他禁军分为中军和下军。每一军又分出左右厢、上下或上中下,以及左右等军。之下再分几军,每一军又辖若干指挥。

真宗朝时。汴梁禁军便有马军一百二十指挥,步军三百指挥。马军每指挥四百人。步军每指挥五百人,实际都不足额,步军每指挥实额一般也就三百来人,按这个数字算,当时汴梁有禁军十二三万。除了二十一个指挥的马军驻扎在开封府的属县和外州,其他禁军都驻扎在城中或城门外。如果算上厢军,汴梁军汉就有近二十万,再算上家眷,几乎能占汴梁人口的一半。

不过那已是旧时之事,从神宗朝开始,禁军厢军不断汰撤,汴梁也不例外。到这一朝时,驻汴梁的禁军总额已不足十万。

在汴梁禁军中,广武军是太祖所设的老番号,列为中军,尚算精锐。可听这个吴近说,他们竟然干起了扫道的活计,衰败得太过了。

这些事王冲也是听江崇说过,本就对军事感兴趣,与军队相关的事务都记在了心上。

吴近叹道:“机宜说得是,别说广武军,雄武、归圣这些中军里的上军,都干起了厢军的活。太尉说了,天下太平,京城哪要这么多禁军,厢军不足用的地方,就近用禁军。”

王冲哦了一声:“太尉……现在三衙是高太尉坐镇吧。”

吴近一呆,恨不得扇自己嘴,这嘴真能惹祸,刚得罪了这位新贵,又说起高太尉的坏话。

见吴近僵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王冲也打消了跟他再聊聊的心思,转开话题,和声道:“既已叩头赔罪,本官也不为己甚,此事已了,以后切记喝酒适度。喝多了,招事还在其次,伤了身的话,可不像现在,还有补救的余地。本官在泸州时,西军中的马觉马都监立下殊功,正当大用,却在庆功宴上喝坏了身子,被调去任了闲差,这辈子的功业也就到了头……”

王冲细细叮嘱着,这也是他在兴文寨当官的习惯,遇事不嫌烦,还能毫无拘束地说起他诡计得逞之事,吴近固然是被这淳淳训诫安抚住,李银月和王世义却揉肚子偷笑。

被王冲这矜持中带着亲切的气度鼓励,吴近不近没了惧心,还生起企盼,谢过王冲的训诫后,再鼓起胆子道:“恕小人再多嘴,机宜初来京城,像是还没熟悉地头的人伺候,若要走动,可不方便,小人儿子吴匡不才,也就熟悉汴梁人情风貌,机宜若不嫌弃,由机宜随意使唤。”

不愧是京城人,清醒时脑子还挺好用的,见他招浑话人听汴梁事,就知道他身边没熟悉汴梁的使唤人。更会顺风往上爬,要把儿子塞给他作临时仆从,王冲正要拒绝,吴近又道:“小人那儿子地头熟悉,规矩都懂……”

王冲本没有拜会权贵的打算,自不介意什么规矩,可他正需要向导,而且还是私事,不好随便在外面找人。何况王世义与他情同兄弟,用作护卫还行,当下人用非相处之道。听到这话,便转了念头:“吴都头倒是有心了。既如此,就让你儿子明日一早来一趟。先见见。”

王冲没把话说死,却已给了机会。吴近大喜,暗道这一通响头可没有白磕,正准备加些添头,重重再叩几个,王冲却摆手止住,肃容道:“方才受你叩头,是你本有大过,现在再叩头,哪有男儿样?你儿子若也是这幅作派。明日就不要来了。”

吴近本飘飘然的心思又沉了下来,惶恐地道:“机宜骂得是,小人确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小人儿子还没沾染小人烂气,机宜明日一看便知。”

王冲点点头,没再说话,吴近知趣地告退。

待吴近走后,李银月噘嘴道:“老子这般德性,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这个吴近的确有些市侩。如果是他,王冲定不愿用,他笑道:“老子英雄儿狗熊,总有不同。”

少女学着他切了一声:“你跟王先生不就一个样?”

“我和我爹哪里一样了?我爹道貌岸然。我可没他那股……正气。”

“等你到了王先生那岁数,不就一样了?”

“银月,你是说。我爹是伪君子?”

“分明是你说的,道貌岸然这话不就用在伪君子身上!?”

两人正在调笑。何驿丞又来了,竟然也是推荐下人的。“机宜要在外奔走,少了人可不行,小的所荐之人不仅熟悉官宅,还精规矩。”

被王冲婉拒,何驿丞脸上浮起刻意的讶异:“机宜不去左丞府上么?”

王冲摇头道:“本官来京城,只是奉旨去吏部注差。”

何驿丞抽了口凉气,强自笑道:“不去拜会左丞,是不是不太妥当?”

真没见过这么楞的官人,不知道自己的差遣是被王左丞保住的?何驿丞自认还是好心提醒。

王冲却呵呵一笑:“左丞既是贤人君子,自然以公为先,本官若当左丞是因私而护,岂不是坏了左丞的心意,污了左丞的贤名?”

何驿丞两眼发直,君子!?便是君子,也讲人情啊,就算是在往朝,君子横行时,受谁遮护,受谁举荐,那都要去回谢的,拜会只是开始而已。你这小子,竟然连门都不登,真没见过这么直楞的!

“左丞这趟怕是打雁瞎了眼……这个王冲,我看要因福得祸!”

何驿丞摇头离去,腹诽之余,还想着明日找个由头,给这傻小子换了普通房间。好几个绯衣官人都没住上这等套间,就为了间接巴结到王黼,才这么用心,没想到,嗨!

房间里,李银月有些忧心:“真不去拜会那个王左丞?他帮你说话,总是个人情,怎么也得回回吧?”

王冲笑道:“当然要谢,不过只是回个礼,也没什么用处,要谢就谢个大的!”

谢个大的?

少女明亮眼瞳随着王冲的手指落在书桌上,纸上墨迹未干,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字迹虽密,却因王冲那还算不错的书法,并不显杂乱刺目,反而显得厚重沉醇。

不以人情,而用事功,王冲早就定下了与王黼相交的原则,他所写的东西,就是这份事功。

深夜,汴梁城街巷深处,一座破落小院里,吴近正在数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绝不能失了分寸,在心里也不成!王机宜年岁与你差不多,心却比你爹还深,不然怎么能作到这等地步?你就得当大你一辈的官人伺候!”

他这话已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少年终于不耐地道:“爹,你心头那点深浅,还拿来跟王孝郎比,不怕被人笑话?”

吴近变色,卷起袖子要打,少年遮脸道:“别打脸!坏了脸,王机宜会生嫌的!”

一个妇人凑过来,狠狠一指头戳在吴近头上:“儿子说得真没错,你这心口比油星子还蹦!还教训儿子,你哪点比儿子伶俐?”

吴近灿灿收手,少年嘻嘻笑道:“我去看看小妹睡着么。”

少年溜走,妇人白了一眼丈夫,又忧心地道:“大郎也是个跳脱的性子,去伺候官人,能有出息吗?”

吴近叹道:“那个王机宜就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人虽然严厉,却是个正人,还被王左丞看重,能巴结上他,总比我这个废物老子有出息。”

妇人挽上他的胳膊,眼里荡着情意,话中更有怜惜:“别作践自己,你只是生不逢时,一身本事,没人赏识罢了。”

吴近握住妇人的手:“这么多年,苦了娘子,芍子都三岁了,还没给娘子置过整齐行头。”

妇人偎入丈夫怀中,柔声道:“别说这些,嫁了你,也没吃什么苦。富贵总是险里求,不比安宁日子好。”

吴近笑道:“富贵终究是富贵啊,我挣不来了,便让儿女去挣。日后儿子当相公,女儿当皇后,咱们爹娘,坐享其成!”

妇人轻捶丈夫的胸口,嗔道:“就知道瞎想!”

吴近眼里闪着光点,感叹道:“谁知道会不会成真呢……”

今晚得罪了官人,本以为要遭祸,却不想转祸为福,老天爷的安排,谁能知道?(未完待续……)

ps: 【吴近是谁?懂南宋历史的人应该知道,当然,他能留名,还是因为他女儿。】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皆有局各东西

皇城西面,朱门画楹绵延,衬得凋枯林木也不显冬日的萧瑟之色。

一座规模颇盛的宅院里,后园梅花初绽,一个身材修长,面目俊朗的中年人正拂须沉吟。寻常道袍没有穿出仙风道骨的感觉,而是将他那股倜傥之气染得更鲜亮。若是他在桑家瓦子的天仙棚现身,不必涂脂抹粉,就能赢来一片女子的娇呼。

相貌俊美还是其次,此人即便微眯双眼,眼瞳精光依旧如句芒一般,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此时看他似乎在赏梅,可跟梅花相比,他这个人的风情更甚。

“学士、学士,那小子直接去了吏部!”

人梅相倚的画面被一阵急唤打破,又一中年人现身,一身绯红公服,乌纱帽上长翅招展,也是相貌堂堂,可跟这道袍人相比,就只算寻常了。

“山野小子,恁的不知礼数,这下要被蔡元长和郑达夫笑话了……”

宣和殿学士,尚书左丞王黼长吁一声,挥袖扇起一片梅花。

御史中丞王安中懊恼地道:“今早驿丞来报,小弟还难以置信,从未见过这般寡礼之人!毕竟年岁太小,意气太重,不知仕途深浅,唉!就不该以此子为石!”

“石子已经丢出去了,没能问出路来,却溅了满身浑水。”

王黼摇头嘀咕着,招呼王安中落座。

侍女端来茶水,王安中没了往日的沉稳气度,端起茶碗,咕嘟嘟一口饮尽。抹着嘴道:“朝堂诸公笑话我们识人不明还是其次,公相要将这块石头丢回来。那该如何是好?”

王黼眼中那如矩精光也黯淡了许多:“是我们想差了……”

不等王安中接话,他又道:“是我们一早就想差了。四月蔡元长晋公相,总治三省,五月郑达夫除为太宰,刘德初(刘正夫)为少宰,官家虽抬举蔡元长,却无心让他独掌大政,这一点我们没看错。差就差在,之后一些人上书弹劾蔡元长,官家只是留中。我们以为,官家是等着我们出来说话,这一点想差了。”

他再对王安中道:“履道,你还有一点想差了。王冲此子不是寡礼,不是年少无知,而是刻意为之!你不是交代过驿丞,让他叮嘱王冲么?此子竟然充耳不闻,他寡的不是礼,而是恩!恐怕在此子眼里。我的份量太轻,还不值得他来倚附!”

王安中叹道:“他人只会看作此子寡礼……我们借王冲此子之事发作,劾蔡太师任用亲党,就算扳不倒蔡太师。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没想到,此子竟是如此不堪!蔡太师只消找个言官。上书说此子寡礼失德,看似维护学士。实则坏学士根基。再引得其他人上书,将此子剥得干干净净。一打到底,到时不仅我等要出外,学士你也要遭牵连。”

王黼摇头道:“寡恩只是人情,寡礼也是小事,坏了朝廷体例才是大事。大观三年林摅值胪,读甄为烟,读盎为央,由是背上了寡学之名,相公再作不得,还连累了蔡元长。之后但凡劾蔡元长所用非人的奏章,都要把这事拉出来说说,今次你们上书,也没少了这一笔。林摅以荫补出身,跻身相公之位,天下人侧目。结果如何?便是治事之才冠天下,也要栽在朝廷体例上!”

“王冲此子,是我请御笔赴吏部注差,我便是他恩主!此事天下皆知,他已被人提点,还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是视朝廷体例于无物!以弱冠之身任机要实差,坏的是任事体例,事轻人重,他此举坏的是作人体例!这样的人,别说朝廷不敢用,便是为亲为友,也要避道而行。”

王黼言辞痛切,王安中再问:“是不是等此子吏部事毕,招他过来提点提点,做些补救。就算不能用,也不能让他成了公相之器。”

王黼点头:“招是要招,不过得好好冷冷他,让他知道这里不是蜀地,更不是泸州,汴梁刮的不是风,是刀子!脸没摆正了,就没好下场!”

王安中想到了什么,踌躇着道:“万一此子与梁大阁……”

王黼摆手道:“放心,我早问过梁大阁,他只赞此子算学甚妙,并无引为亲眷之心。”

吏部衙门就在前方几十步外,依旧扮作小厮的李银月揉着脸抱怨道:“汴梁的冬天都这样么?冷倒不冷,就是风吹得渗人,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笑道:“北方的冬天都是这样,要到了河北,冬日那风才是真刀子,能往骨头里剐。”

这少年正是吴近的儿子吴匡,相貌寻常,就那双眼睛转得伶俐,可笑起来也成了一条缝,倒没有他父亲那种市侩气。

王冲对这个吴匡很满意,不自作聪明。一早见了他,说去吏部,他便领路,问汴梁事,他便开口,绝不逾越本分。

让他们三人找地方等候,自去吏部报道,此时吴匡终于忍不住了:“官人,早上那个驿丞该是去知会哪位贵人了,他定是得了贵人吩咐,要跟官人你交代什么。官人若是忘了,怕有什么祸事。”

这小子果然伶俐,拐着弯地提醒他应该先去拜会王黼,王冲笑道:“我知道,无妨的。”

有宋一朝,仕路归于皇帝和朝堂,但举荐依旧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法令是公器,与人情这种私器并不是相互排斥,而是互为补充。对王冲来说,荐主就是恩主,必须得有相应的礼数。孙羲叟只是他的荐主之一,相比之下,王黼的维护之恩,更甚于举荐。

他来汴梁,先去吏部差注,在以前还算是持正为公,甚至是朝廷默认的作事准则。可现在已不是以前,官场的“潜规则”变了。用人越来越讲“私德”。所谓“私德”,就是“作人”。不会作人。在哪一边都吃不开,甚至会成官场公敌。王冲来了汴梁。不先去拜会恩主,却急着去吏部搞定自己的差遣,这事已有些“寡德”了。

在吏部衙门前,守门兵丁翻开他的告身,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泸南缘边安抚司……王冲!?”

门里门外,上百道目光循声而至,王冲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背着越来越多,越来越热的目光,以及嗡嗡的议论声。王冲来到了侍郎左选事房。

“来得真早啊!”

“真是年轻啊!”

两位主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慨,一通手续走下来,例行公事不提,让王冲微微意外的是,并未如孙羲叟和江崇所交代的那样,会在某些小关节上作些刁难,示意他奉上孝敬,而是一路绿灯,不到一个时辰就办完了。

“可惜了……”

目送王冲离去。两位主曹又同时叹息道。

“可惜了……”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的差遣告身已经得了,来吏部是补上亲自登记这道手续。王冲手里的青绿碎花绫背裱卷轴,是他的修职郎本官告身,之前的迪功郎告身是梓州转运司直接发的。这次要上京,就直接由吏部换发。捏着这轻飘飘的卷轴,王冲也在感慨。这个告身,应该很快就要失效了。

挤在吏部里。正排队等着差注的官人们以惊讶、不屑、鄙夷乃至愤懑的目光送走王冲后,议论又转作幸灾乐祸和怜悯的语气。

“我堂叔昨日就在城南驿馆。听说此子也是昨日方到,今日就来吏部,显是没先去王将明府上。”

“不先去拜会王将明!?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不是王将明保他,他能有今日!?”

“这少年,到底是无知还是寡德?就没长辈提点么?”

“王学士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吧?怎么保了这么一个楞子。”

“公相这下要乐了,王将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识人不明啊……”

“王履道弹劾公相未得,却未出外,这下是逃不掉了。”

这些官人立场各异,对王冲此举的观感却异常一致。

“举荐之恩是私情,岂能先私后公?此子所为正是几十年前的旧例,尔等所论,怎配得起这身官服?”

汹汹讨伐中却冒出来一个异类,出声之人须发半白,穿着皱巴巴的青绿公服,一看便知是个不得志的落魄官员。可此人说话中气十足,脊背挺得笔直,如铁枪一般,没说话前就已鹤立鸡群,这一开口,更将众人注意力全扯了过去。

“岂不闻君子从时?几十年前的旧论怎能用到今日?你这老的不合时宜,再来个小的,徒惹事端!”

“私德不具,何以为公?兄台垂垂老迈,却还绿衣在身,倒是对得起那几十年前的旧例。”

在场不少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其中两人更是伶牙俐齿,当场反击,引得一片哄笑。

那老头失笑摇头:“日有阴晴,月有圆缺,正是君子栖隐时,我确是过迂了。”

一句话梗得在场人尽皆无语,待这老头走了,众人才有了反应。

“此人是谁?竟作如此讥语,就该告他一本!”

“告他挟私谤君!”

那两人正在叫嚣,旁边一人劝道:“那人向来如此,元佑六年殿试时就作万言书,指斥朝堂逐蔡确开朋党之祸,而后谁在朝堂他骂谁,你们要告他,是帮着他升官扬名。”

这两人一惊,一人道:“此人莫非是……宗泽!?”

那人点头道:“正是宗汝霖,不是这脾气,怎会现在还只是一身绿衣?”

另一人皱眉:“他不是在登州作通判么?怎么来了吏部,是换了差遣?”

那人摇头:“听说是迁了本官,他在登州逼着宗室退官田,事情闹得太大,官家不得不迁作宣义郎,彰他清正之名。”

“宣义郎……他得进士,不,同进士,已有二十五年了吧,啧啧,升得真‘快’。”

“二十五年前,宣义郎还是寺丞监丞。时势早已不同了。”

“没错,时势已不同了。可惜此人还沉在过往里,就跟那王冲一样。命定浮不上水面,不值得计较。”

因这一老一少,三人聊起了兴致,还论起了科弟。

最先回骂宗泽之人三十来岁,面目秀逸,一双眼睛却没定处,总在动着:“小弟李邦彦,字士美,大观二年太学上舍出身。”

跟着他回骂的人四十来岁。一脸苦相:“在下汪伯彦,字廷俊,崇宁三年霍榜第三甲……”

提点他俩的大约四十出头,颇有儒雅之风,拱手道:“杜充杜公美,绍圣三年第二甲进士……”

三人科弟虽相差甚远,却都是一身绿衣的京官,意气相投,相谈甚欢。

被他们骂作不合时宜的老头。出了吏部衙门,见到正在街对面正会合随从的少年,捻着花白胡须,沉吟不语。目光中满是疑惑和审视之色。

“王相公宅在西面,趁着还未到晌午,去时还能入巷子。晚了连等的地方都没有……”

吴匡终于越了本分,王冲不满地哼了一声。赶紧缩头不语。

王冲冷冷道:“我接着要去银台门,你若是怕了。就不必领路了。”

吴匡瞪大了眼睛:“官人要去银台司!?”

王冲指指王世义提着的一个小包裹:“不去银台司,带着这些作什么?实话与你说,去了银台司,我还要去办私事,这两日都没时间去王相公家。”

银台司属门下省,掌受天下奏疏案牍,王冲这意思,是要去上书?

一时间,吴匡犹豫了,昨夜他父亲交代很细,说这位官人就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得王相公保举,年纪只比他大了一岁,就任了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前程远大。

这位王机宜来京,不去拜会王相公,反而直直去了吏部。本以为他只是先公后私,接着就要去王相公家,却没想到,还要去上书!?而且这两日都不去王相公家。

他疯了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驱散了,王冲目光清冷,哪有半点脑子不对劲的模样?还问他敢不敢,更是明白不去王相公家会有什么后果。

被这目光盯着,一股少年不知愁的意气升起,吴匡笑道:“官人都不怕,小的怎会怕?银台司小的也熟悉!”

王冲微微点头,这个少年倒有胆气。

正要招呼车马,却有一辆马车自己靠了过来,马是河曲良驹,车是上好黄梨木所制,甚至还溢着一股清香,似乎有不少部件是檀木。纹饰之繁秀,更非寻常所见。

自然不是汴梁车行旗下的伙计,车马尊贵,人也架子大,一个管事模样人出了车厢,昂首道:“王机宜,我家左丞相招,上车吧。”

语气虽然恭谨,却含着不容拒绝之意。吴匡紧张得咕嘟吞着口水,王机宜自己没去,王相公还主动找来了?

就听王冲道:“本官职在泸南安抚司,与左丞无公事可谈,若是私事,本官尚有公事在身,不及叙谊……”

话说到此,三人同时色变,管事,车夫和吴匡。

那管事涨红着脸,似乎就要骂不识抬举一类的话,王冲加重了语气再道:“劳烦禀知左丞,王冲只知作事,待王冲去了银台司后,左丞自会明白。”

管事连作了几个深呼吸,脸色才稍稍缓和,来往王府的官人他早见惯了,别说绯衣,就连紫衣,也没见过敢这般无视他主子的。不过他终究是相府家中的人,还知轻重,发作寻常官人没什么,这个少年官人关系甚大,盯着的人太多,不好当场喝骂。

“今日不去,再没机会,你且记住了。”

管事恨恨地丢下一句,转身刚进车厢,听王冲道:“本官的话记好了,若有半字差错,会误了左丞的事。”

管事气得眼前一迷,脑袋一抬,撞在门缘上,哎哟痛呼。

看着那辆华贵马车绝尘而去,王冲等人又招来一辆驴车,朝着皇城方向去,宗泽眼中的疑惑换上了诧异和期待,“王冲……王守正,真是个古怪的少年,不知他又要作什么。”

城东另一处豪宅里,偌大的房间布置着三面书架。另一面墙上也挂满了书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伏案作书,手腕运转如行云流水。笔下的字豪放轩昂,令人视之欲醉。

“王将明此番可撅了前蹄!那个王冲。一早去了吏部注差,接着还是没去他府上,大人可知他去了哪里!?”

一个年轻人匆匆而入,喜不自禁地呼道。

老者神色不变,手上却是一抖,正在写的“大”字走了形,搁笔低叹:“老了……”

今年正是蔡京的古稀之年,七十大寿刚刚作过,若是在十年前。便是心动,笔下也不会乱,哪会像现在,声动就乱了笔。

王冲……那个街巷俚话“三王端蔡”里的王冲?离朝堂太远的小人物,并不值得蔡京上心,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儿子蔡绦的后话。

“他又去了银台司!去银台司上书!大人,这是跟王将明分出泾渭啊,王将明还有王履道一党。今夜准睡不好觉!”

蔡绦兴奋地道,这两三月里,他心情从没有今天这么好。就因为王冲之事,父亲差点又被官家罢相。靠着兄长哭求才保了下来。弹劾父亲的王履道等御史却并未循例出外,看得出官家维护之心也不是很坚定,形势依旧不妙。而引发此事的主角入京。却摆出一副不受王黼保举之恩的作派,这可是坏了王黼一党在此事上的根脚。对父亲的威逼之势,怕是要因此而尽了。

蔡京嘀咕道:“王黼、王安中、王冲……这是在还我欠王荆公的债啊。”

蔡绦没听清楚:“大人?”

蔡京摆手。抬头问:“上书说什么?”

蔡绦一怔:“这倒没注意……”

区区一个选人,只是新设小小缘边安抚司的书写机宜,上书能说什么事?蔡绦不觉得有必要关心,王冲此举本身的影响才值得一用。

蔡京却误会了,苦笑道:“是啊,银台司里没人啊。”

这段日子里,蔡京的相位摇摇欲坠,银台司的人又没铁杆,已无法像以前那样,可以随意从银台司那拿东西。

蔡绦道:“大人,正该让薛昂出头,在王冲此子身上作点文章,把王将明和王履道一党彻底打下去?他们既在此子身上出了纰漏,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蔡京看了一眼蔡绦,摇头道:“你啊,还是看得太浅,王黼和王安中背后是谁?是官家!近些日子,不是他们在跳腾,是官家嫌我居相太久。官家升我作公相,名义上总治三省,却拔郑达夫和刘德初为相,我这个公相不就成了空相?王黼和王安中跳出来正当其时,王冲之事不过是个由头。此子弱冠之年便任机要实差,驳此事也只是秉公而论。”

蔡绦不服:“可官家还是改了心思啊?”

蔡京摇头笑道:“官家的心思,真是被大郎哭回来的?”

蔡绦沉默,他当然也不认为是兄长蔡攸哭回来的,而是官家本就无心罢了父亲。

“辽国……去年辽国就生了大乱,女直人作乱,辽帝亲征,连番大败。到了今年,辽国东京留守高永昌又建了渤海国,刚刚传来消息,说女直人攻破了渤海国,占了黄龙府,辽人的江山,离倾覆之日不远了。”

蔡京忽然说起了北方的辽国,让蔡绦一时摸不着头脑。

“还记得政和元年,童贯出使辽国吗?”

蔡绦点头,以宦官为副使出使辽国,还是有宋以来头一遭。听说辽国君臣还讥讽过,很伤了童贯面子。

蔡京再道:“那一次童贯带回来一个人,他献策说,辽国东面的女直人一向不服辽国苛治,将来一定会成辽国心腹之患。皇宋只要与女直联手,定能灭辽国,复燕云。”

蔡绦瞠目:“大人是说……李良嗣,不,赵良嗣!?只知他是罪了辽国,随童贯投奔朝廷,却不知他竟献有此策!”

蔡京沉声道:“此事只有官家并我和童贯几人知道,万万不可传出去!”

蔡绦郑重点头:“儿子明白,官家便有此心,辽国依旧势大,西北事仍重,此策自无可能,而现在……”

他再看向父亲,心中恍然,现在赵良嗣的话应验了,辽国已经根基不稳,已到了该看看此策是否可行的时候。

但是,此事与父亲的相位有什么关系?

见他神色,蔡京了然一笑:“如今朝堂是什么格局?旧党去了吗?没有,即便立起了元佑碑,可旧党依旧阴魂不散,他们掌着天下议论,他们掌着天下人心。朝廷能走到这一步,能大起学校,能四处开边,能尽收横山,再开河湟,西夏已是彀中之物,靠的是什么?是靠旧党所尊的祖宗规矩,是他们口口声声所依的君子崇静?不,是王荆公传下来的新法!”

“为父起起落落,每一次罢相,天下之法就要更张,新法就要退一步。几十年下来,为父已然成了一尊菩萨像,新法的菩萨像。”

“官家心很大,既想天下太平,又想灭西夏,复燕云,成先帝未成之业。要打仗,就要钱粮。辽国这些事传过来,官家自然动了心。在这个关节上,把我这尊菩萨像又搬走,天下人便以为,官家又要往后退步。那些旧党群起而攻,官家拿什么来建功?”

蔡京深深叹气,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当这尊菩萨像是好事:“在没立起其他的菩萨像,可以让天下人知道,即便没有为父,朝廷法度也不会再变之前,官家不会轻易再动我。官家这个心思,在封我为公相时,就已道得很明白了。官家是怕我不明白,借着王黼和王安中再提醒我一次……”

蔡绦品了片刻,不甘地道:“官家是官家,王黼和王安中该另作计较,大人若是没有回应,引得其他奸人效仿,不是辜负了官家的用心?”

蔡京呵呵一笑:“王黼和王安中,没有如官家所想那般动,他们用劲太足了!官家自有处置,你刚说到薛昂,官家正有心除他尚书左丞,王黼会转门下侍郎,看似平迁,却是小惩。”

蔡绦一喜,薛昂可是蔡家心腹,此人能任尚书左丞,蔡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会更加稳固。

蔡京又道:“侯蒙会除右丞,还有许光凝,会迁翰林学士承旨……”

刚显露的喜色又僵住,侯蒙正是所谓的“君子党”,与父亲老不对付,甚至对官家说过“使京能正其心术,虽古贤相何以加”这种话,官家还重用此人,明摆着要钳制父亲。而许光凝也是郑居中一党,这是为郑居中再添助力。

这已不是异论相搅,而是“夹蔡”,用薛昂,不过是帮父亲在两府放个级别够高的耳目而已。

“王黼和王安中自有盘算,就不许那个王……冲自有盘算?你若想作些什么,就该设法看看那王冲上书说什么。此事何须为父伸手,不定郑达夫也有想法,最好是看看他有何应对。”

蔡京也希望看到儿子有所作为,反正也只是小事,让儿子自己折腾去吧。

蔡绦点头,被父亲一番训诫,方知此事根结,好奇心也渐渐升起,王冲上书,到底是说什么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公私相织浪不平

“去银台司上书!?”

听了管事的回报,王黼脸色阴沉下来。

“这小儿说,他只知作事,去了银台司后,相公自会明白。”

管事虽一肚子气,却还是尽职地转述了王冲的原话。

“明白……我当然明白!他这是昭告天下,与我毫无瓜葛!竖子!蔡元长都不敢慢待我,这小儿竟敢踩到我头上来了!”

王黼咬牙切齿咒骂着,俊逸面目拧得失了型。管家本想开口,说王冲似乎并无此意,可见他这副表情,嘴巴又闭上了。他很清楚自家老爷的性子,火气一上来,就不会再用脑子。

“去找王履道!不,直接去进奏院,看谁在值院,着他把这小儿的上书截下来!保不定就是弹劾我的奏章,卖直邀名……哼!还以为是三十年前,朝堂上都是温良恭让之人!”

银台司由四位给事中分掌,分通进司和进奏院,通进司是负责收发京中各部司寺监的文书,进奏院则收发地方路司的文书。

不管是通进司还是进奏院,截下来往文书,都是大罪,换在二十年前,没谁敢干这种事。可自官家以御笔随意处置政务,升降人事后,忌讳也淡了许多。

现今的四位给事中跟王黼关系说不上很铁,也非蔡太师的亲信。若是京官乃至朝官上书,肯定不会为王黼冒这个险,可截区区一个选人的上书,卖王黼一个人情,这生意划算。

“再给王履道递个口信。说王冲此子不可用,须速速除去!让他现在就安排人去找此子的纰漏。此子既在泸南安抚司管僰事。经手钱粮,总有差错。也少不得曲朝廷法度。把这些事都挑出来,狠狠治他!弄去崖州吹海风!看不吹死他!”

得抢在蔡元长出手前解决掉王冲,就当是个毒疮,自己先挖了,免得毒染心肺。至于颜面问题,就自承眼力不济,看错了人。以此事为退,暂时避避风头也好,王黼这般想着。

银台司进奏院里。值案主曹看着王冲递上一份足有半掌厚的札子,脸色变幻不定,试探着问:“机宜若有建策,何须到进奏院来,交给王左丞,便能上达天听。”

这位主曹此时还并不知道王冲的事,若是清楚王冲没去拜会王黼就来了这里,恐怕问也不问,直接给了王冲闭门羹。他只是区区文吏。这种朝堂权争,哪有他掺和的余地?

王冲故作惊讶:“王左丞府上何时成进奏院了?我以泸南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之职上书,与王左丞何干?”

主曹脸色顿变:“王机宜,你这是塞来一团棘草啊。”

看王冲这札子。不知有多少万字,所论显非小事,再听王冲与王黼撇清关系的话。主曹即便不清楚细节,也明白这札子烫手得很。如果王冲所言非虚。王黼会有什么反应,主曹一清二楚。

这些年来。朝堂权争激烈时,相公们没少在银台司里动手脚。相公们起起落落,没谁能长久,他们这些小人物,沾上利害,便是今日笑,明日哭的下场。

王黼来截这札子,他听不听?不听就恶了王黼,听了,就等着蔡太师或者郑相公来治他了。

王黼会有什么反应,不但这位主曹清楚,王冲也有所预料。

论政治智慧,王冲还差得很远,但这个时代里,权贵们的政治智慧也没高到哪里去。与哲宗、神宗两朝的名臣比起来,就如蒙童与进士之差,在兴文寨时,江崇对王冲讲起汴梁之事,王冲已深有感悟。

缘由么,自然是权贵们的脑子都用在了怎么抱皇帝的大腿,以及怎么斗人上面,哪像以前的名臣,都得绕着规矩转。这也是多年党争下来,劣品驱逐良品的结果。

王冲对那主曹笑道:“这不是棘草,是矩尸草”。

矩尸草也称观音草,俗名吉祥草,硬直锐利,极易伤手,在佛经里,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成道时,就坐在这种草上。

也不知那主曹是没听懂,还是不信,连连摆手道:“机宜还是明日再来吧……”

王冲叹道:“既是如此,就莫怪我了。”

就在主曹的注视之下,王冲拂袖出门,主曹正要招呼他拿回札子,却听王冲一声吆喝,惊得他魂魄摇曳。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上书军国重事!”

进奏院里也是来来往往,本就惹人瞩目,这一吆喝,一圈人瞬间就围上了。

王冲再施施然进了屋,对上主曹那惊骇交加的眼神,诚恳地道:“这么一来,主曹便不必担责了。”

念头一转,主曹心神大定,没错,这小子来了这么一出,强逼着他收文书,他也只能按规矩办,王黼截不住也没话说。

不过这小子着实可恶……

主曹恨恨瞪了王冲一眼,再随手翻开那本说是札子,其实更像书的奏章,他得交给记注案作节略。心中还揣着点好奇,能让这小子不按牌理行事,不惮闹出动静,不知要说什么事,该不会是弹劾蔡太师或者郑相公的万言书吧,那朝堂可就热闹了。

本只打算粗粗一扫,看了几行,眼神就停不下来了,一直翻了十几页,王冲等得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这下看王冲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钦佩之中还夹杂着亲近之意:“机宜虽年少,却自出机抒,有相公之才啊!王左丞定会欢喜!”

王冲摇头道:“主曹此言差矣!治平天下,乃士子本分,为君为民,岂言为左丞?”

主曹只把王冲这话当假撇清,就嘿嘿笑着,再不言语。

待王冲离开。几十号人一拥而入,七嘴八舌地问着王冲上书说什么。

主曹哗啦合上札子。肃容道:“没听王机宜说是军国重事吗?岂能随意外传?”

银台门外的小酒肆里,王世义、李银月和吴匡正人手一张纸。低头看得起劲,王冲进来时都没抬头。

王冲问:“朝报写了什么有趣的事,让你们这般入神?”

吴匡赶紧起身,李银月却摇着纸道:“这是小报,不是朝报,上面说的全是官家和相公的私事!”

王冲无语,朝报也就是官办邸报,办报的衙门就在进奏院里,只不过都是手抄的。他扯嗓子吆喝那会,围观党有大半都是抄手。而民间报纸竟然就挨着官报衙门派发,宋人政风开放的一面,也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吴匡乖巧地不问进奏院里的情况:“机宜接下来是……”

王冲道:“去右金吾街仗司。”

吴匡抬头看天,有些踌躇地道:“已是晌午了。”

他这话意思是,到了那里正赶上饭点,找不着人,王冲却道:“公事办完了,该去办私事。晌午正合适,省一顿饭钱。”

三人讶异,王冲是去找谁?

“我大舅……”

三人讶意更甚,大舅!?什么时候蹦出来个汴梁大舅?

王冲咂着嘴道:“虽然从没见过。可终究是我大舅,这顿饭他逃不掉的。”

王世义拍拍脑袋,他想起来了。正代王彦中主持海棠渡书院的范奚是王冲二舅,那自然还有个大舅。

此时他心思也细腻多了。吴匡不问,他还是要问:“二郎。这份奏章上去,真能消解王左丞的怨气?”

王冲摇头:“消不了,怎么都是一耳光,是个人都会记在心上。”

见王世义皱眉,又笑道:“也没关系,随他记去,事功在前,这口气也得忍着。”

一边听着的吴匡暗暗抽气,这王机宜口气真大,胆子更大,被王相公记恨上了也不怕。

行在通往延福宫的绿荫道上,太宰郑居中感慨道,大,太大了。旧日的延福宫不过是狭长之地,如今却拓宽了好几倍,栽满了自天南地北运来的奇花草,更有飞禽走兽,延福宫禽苑已放不下,这才是官家动了造万岁山之心的原因之一。

虽然觉得这么奢靡并不妥当,可郑居中自觉无心且无力规劝官家了,说实话,他能稍抑蔡京之势,不让天下败坏得太快,已是他的极限。想想熙丰乃至元佑时,虽有新旧党争,可朝堂上都是才冠绝伦之辈,即便是才智过人的裕陵(神宗),也不能折其心志。哪像现在,臣子们全无士大夫之风,恨不能如阉宦一般,时时邀宠于官家膝下。

尚幸天下太平,下一辈人里,也许能出些人物,洗洗这般风气吧。

郑居中这番杂念是因怨气而生。堂堂宰相,却被官家招到延福宫这种近于后苑的地方来,而他还不敢不来。他要作君子态,说什么宫掖私苑非治政之地,坚辞不来,就是给他人趁隙而入的机会。老的蔡京,少的王黼,钻营的本事可了不得,不能大意,而蔡攸之辈更是时时出入。

郑居中要去的是延福宫宝文亭,那是官家寻常舞文弄墨之地,还有小半里路时,就见一抬小轿在侧面的曲径小道悠悠而过,朝东面临华门而去。看那小轿来处郑是宝文亭,形制异于禁中所有,郑居中讶异地问:“那是谁人?”

郑居中是郑皇后的从兄弟,在宫中自有势力,领路的小黄门老实地道:“是彭婆……”

“彭婆?”

郑居中没好气地纠正道:“是聂婆婆吧。”

聂婆婆其实不是婆婆,眼下也就三十出头,本是官家藩邸妾婢,因犯事被逐出了王府,嫁给了庶人聂氏。官家登基后,又想念此女,经常招来宫中,作什么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因她无名无份,宫人便以彭婆称呼,也有叫聂婆婆的,自是背着官家时的称呼。

此事早已传遍汴梁,郑居中也无可奈何,这位官家向来如此。彭婆之事都是小的,还经常带着梁师成和蔡攸之辈微服出外,出没于烟花柳巷之间,甚至跟汴梁名妓李师师有染。尚幸脾性柔弱,还能听得进臣僚的话,不然真能戴上一顶昏君的冠冕。

肚子里翻腾着大不敬的言辞,郑居中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进了宝文亭,照面就见身着道袍,溢着仙风道骨之气的官家招手道:“来来,达夫来看看,今日我这字写得如何?”

郑居中有板有眼地行了礼后,才凑到文案边,见是一篇《千字文》,笔迹清朗飘逸,散发着灵秀之气,不由自主地赞道:“好!”

赵佶得意得笑道:“昔日苏东坡与黄鲁直论书,东坡言:‘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桂蛇”,鲁直言:“公之字间觉扁浅,甚似石压虾蟆’,达夫你说,我这字,又似何景?”

黛眉绣花……

这四个字在郑居中喉间转着,吐出来时却变成了“臣不擅书,难述其景。”

赵佶也没真盼着郑居中评分,笑道:“十多年前,我给童贯写过这幅千字文,如今他总领西军,宣抚河北河东陕西,就再给他写一幅……昨夜睡得太晚,不及朝会,朝堂有何事,达夫跟我说说。”

往日只是晚了朝会,都要向宰执赔罪,现在辍朝整日,竟然也不当回事了。

郑居中再度腹诽着,嘴里自不敢言,就道:“大事自有公相上奏,臣只是拾遗补阙……”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将朝堂所议的大小事务说了一遍,赵佶看似听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的作品上,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说过了政务,看了看赵佶的脸色,郑居中再道:“另有件小事,臣还想与陛下说说。”

赵佶淡淡哦了一声,郑居中再道:“不知陛下是否记得,年仅十七岁,便得任帅司机宜要职的王冲?”

赵佶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道:“是王将明请御笔的那个?”

郑居中点头:“正是此人,他已来了汴梁,却未拜会王将明,而是直去吏部差注。”

赵佶扬起秀气的细眉:“又是个君子么,不错啊,先公后私,有什么不对?”

郑居中摇头道:“此子似乎有与王将明分明泾渭之意,陛下,此子先前在蜀中因文案与刑司卢彦达结怨,而后其父又手刃邓子常之侄。他再随父从军,以功得官,这一路下来,不合于公相。他能任帅司重差,虽是陛下加恩,但王将明与他也有一份举荐之情。他不念此情,视王将明于无物,此举未免有些乖张。”

赵佶赞同道:“确是有卖直邀名之嫌……”

郑居中压低了声调:“臣只担心,此子此举,会引得公相与王将明又有一番争斗。”

赵佶倒是一点就通:“是啊,蔡元长若是只会看笑话,就不是蔡元长了,他肯定会揪着这个王冲,打王将明的主意。哎,怎么就不能安生相处呢。”

舞文弄墨的兴致被这小小变故给搅乱了,赵佶有些烦躁地道:“看看那个王冲到底可不可用,不堪用就罢了他的差使,别等到蔡元长和王将明借他闹腾起来,又不知要卷起什么风波。”

郑居中拱手应喏,心中暗喜,这下便从官家这讨来了过问此事的权力。既然是说要看王冲可不可用,就仔细地看,看到蔡京和王黼斗起来,露了丑相或是马脚,再两个都打……(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深意锐志上新策

郑居中略一走神,赵佶的心思就从政务上转开,招呼内侍黄经臣铺开又一张蜀笺,自己磨起墨来。对沉湎于书画的赵佶来说,磨墨是必要的入神仪式,黄经臣深知这习惯,没有一丝凑上来代劳的意思。

待郑居中回神,见赵佶这作派,赶紧开口,他也明白,等赵佶提笔,就再没讨论政务的心思,而他还有好几件事情要说,刚才说起王冲,也只是个引子。

“陛下,翰林学士刘昺上书言增置道官,此事似有不妥……”

这是郑居中要谈的第一件正事,刘昺是蔡京的心腹,精通乐律,颇善以古礼之名,逢迎这位官家的“崇古”之心。不仅礼乐由其所定,诸多花样,例如官名、殿名等新制,也有刘昺居间谋划。

本朝元丰前,宰相的官名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丰五年改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都是沿袭唐制。可到了政和年间,却改为古时的太宰兼门下侍郎、少宰兼中书侍郎,再加个生造的公相,以三公领三省事。

名称之变下的实质,是由旧时的左右相分政改为独相揽政,但名称终究是包裹这副骨肉的皮,如此不伦不类,总惹人非议。而赞画这层皮的谋主之一,就是刘昺。

听郑居中说到这事,赵佶来了兴趣:“有何不妥?我倒觉得名阶设得很雅……”

郑居中苦笑,官家的心思就放在名称上,果然是只重其表。不深究其理。刘昺这一建策,表面上看是蔡京所主。其实就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自官家践祚以来,崇道之行步步登高。广建宫观。大封神仙,设道官,办道学,一年一个新花样。

先前已设有道官,刘昺上书建议,将道官职阶推及道学,仿效儒家经义之设,定《黄帝内经》和《道德经》为大经,《庄子》和《列子》为小经。天下道人。皆入道学,兼通儒家大经《周易》和小经《孟子》,再在学人中设置士级,列入官品。

新设士级有元士、高士、大夫、上士、良士、居士、逸士、隐士、志士,元士正五品,高士从五品,大士正六品,上士从六品,方士正七品。处士从七品,居士正八品,逸士从八品,隐士正九品。志士从九品。初入道学的叫道徒,入贡与儒生共称贡士,可入辟雍。三岁大比,试定官品。

刘昺这份上书。是紧随之前的一份诏令。诏令要天下州县巡访异能之士,哪怕是有污晦之行。但只要会道法,为人所不能的异士,都应举荐。这位官家访道心切,一面行察举制,一面行科举制,要生生造出一个道家天下。

没等郑居中开口,赵佶又道:“我还准备改天下僧人为德士,尼姑为女德,衣冠皆从道家,佛祖改称大觉金仙,诸菩萨改称仙人或大士……”

当着郑居中的面,他也不讳言,不仅刘昺的上书是他的主意,他还有更多的主意。

郑居中有些急了,赶紧插嘴道:“陛下!崇释者三分天下,多是愚夫愚妇,乱将起来,难以收拾!还是稳妥行事为好。”

郑居中当然不敢直接反对,就只能祭出拖字诀,希望消磨官家的奇思妙想。

赵佶瘪嘴,他也清楚这不是张口就能办到的事,既然宰相这么说,至少现在是没有可行性的。

他闷闷地道:“那增置道官之事,有何不妥?”

郑居中的说辞依旧委婉:“道学初立,根基未稳,再于道学中置道官,定会诱来寡学之人混蒙圣恩,到时道官中人良莠不齐,徒招士论非议。”

赵佶眨着眼睛想了好一阵,泄气地点点头,这事看来只能晚几年再说了。

“说到士论,达夫,你说……若是国家有意北事,士论会如何?”

想到另一件事,赵佶随口问道。

“陛下,北事未显,还是先观风色为好,况且西事正到紧要之时,国家无力北顾。”

郑居中后背顿时炸起一层汗毛,北方女直人作乱,辽国正焦头烂额,他身为宰相,又掌枢密院多年,这些动向自然了解,早年从辽国投过来的赵良嗣有什么建策也是一清二楚。官家忽然说到北事,自然是起了趁火打劫的念头,这怎么可以!?压住自己跳脚大喊不可的冲动,郑居中依旧高唱稳妥老调,

赵佶倒没生气,他也知军国事利害甚大,不能想当然行事,斟酌着道:“此事朝堂也该有所议定,至少找人去北面看个究竟。”

郑居中长拜领谕,却没有告退,沉默了好一阵,赵佶讶异地催问还有何事,郑居中下定了决心,吸气凝神,小心地道:“听闻陛下要遣嘉王提举皇城司……”

话没说完,赵佶终于恼了,拂袖道:“难道又有士论!?年前封三郎为太傅,也是士论纷纷,不还是平了么?哪来那么多鸦雀呱噪!?”

郑居中赶紧分辩说是怕乱了人心,赵佶却毫不在意,还改了语气道:“朕不是已立了太子,还能有什么乱的!?”

郑居中不敢再说话,心中却哀叹怎能不乱?二月时封三皇子嘉王赵楷为太傅,已摇动天下人心。太傅是什么?是太子之师,太子的兄弟去当太子的师傅,此举是何用意?

可官家却不听,还说赵楷书画卓绝,才学出众,即便是太子,也该虚心受教,都这么说了,臣僚们还能说什么?

封太傅也就罢了,可现在官家又要授赵楷实差,这已破了皇子不得任实差的体例,而且差使还是提举皇城司,这事关系更大。皇城司是什么职所?拱卫皇城,侦刺臣民,为天子耳目。不受殿前司节制。嘉王时刻宿卫官家身旁,对太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说得诛心一点,这就是废太子之始!

谁让嘉王也是个书画精绝。才气横溢的人物,与官家如出一辙,深得官家宠爱呢?

郑居中哀叹之余,心中更回荡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为何此时就没了富文忠(富弼)、韩忠献(韩琦)、文忠烈(文彦博)、司马文正(司马光)这等人物呢?只消有得一人,官家便不能如此恣意行事,置皇祚于险地。

赵佶还在发着牢:“天下事唯士论最轻!脱口便来,管得劳什子事?换这些只擅口舌之辈当国,看他们能整成什么样子!元佑时是什么情形。忘得真快!要事事顺从士论,就不须做事了!”

再不告退,就要衰圣眷了,郑居中正准备劝慰赵佶两句就走,一个小黄门匆匆奔进来,郑居中认得,这是梁师成的干儿子梁忻。

“官家,有人在银台司上书,厚厚一大本。不下十万字!”

这个梁忻是入内内侍省御药院最低一级的内侍黄门,但这只是他的品阶,本差是在皇城司。听他报说银台司的消息,自是专门在银台司蹲点。

“是谁?上的什么书!?”

郑居中顾不上对官家任用宦官监视银台司动静此事进谏。急急地问。万言书从来都意味着大事件,他身为宰相,自然更关心这事。

“是一份札子和一本书。札子叫《乞定西南事疏》,书叫《西南夷志》。札子奴婢已经唤人抄来,书的字太多。奴婢就看了个大概……”

这小黄门办事很仔细,一边说一边递上札子,再补充道:“上书人是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

郑居中一怔:“王冲!?”

“王冲?”赵佶也很讶异,刚才正说到此人,接过札子,粗粗一翻,点头道:“字尚可入目。”

汴梁城南某处简朴宅院里,一个宽额朗目,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翻着一本书,好奇地嘀咕道:“《西南夷志》……贤侄你既有心边事,为何不直接向王将明投书?”

王冲恭谨地道:“此乃国事,小子怎能以私相托?”

这里不是范宅,中年人也不是王冲的大舅。王冲没在右金吾街仗司找到管库房的大舅范寥范信中,那里的人说是去年就出外任官了,具体去了哪不清楚,让王冲很是遗憾。

大舅没找到,王冲就办第二件私事:送信,替宇文柏送信。眼前这个中年官人正是宇文柏的父亲,姓宇文名黄中,此时任起居舍人、国史院编修。【1】

宇文黄中审视王冲的表情,大义凛然之下似乎还有一层什么,暗道此子莫非是有高人指点,认为王黼此人不可倚仗?

再看手里的书,回忆儿子和成都家中人所述的此子所为,以及泸州事中的功业,叹自己还是以年岁论人了,有那等经历,能作出这些事,写出这本书的人,又何须他人提点?

王冲再问:“小子虽在银台司鼓噪,还是怕小吏坏事,扣下札子和书,舍人觉得……此事有可能吗?”

宇文黄中摇头道:“若是你弹劾王将明,或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倒有此可能,可你如此喧哗,上书又是论国事,就算小吏有心,主官也不能装作不知。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段时间值院的给事中是慕容叔遇(慕容彦逢),此人尚称清正,对了……”

宇文黄中嗔怪道:“贤侄既是十六密友,怎的如此见外,唤我五丈便好。”

“可惜了,若不是其父与邓家有杀子之仇,倒是一个女婿的佳选,二十一娘今年也十三岁了,待此子在太学挣得出身,正当嫁时。”

宇文黄中很遗憾地想着。此子相貌说不上俊美,却也秀气端正,兼之身材够高,还有少年老成的沉稳气度,是那种很容易让女子生出依赖感的好男儿。

儿子很推崇此子,这一年多来在信中所展示的见识和心性,也证明了这一点,儿子才智和心气本就不凡,能被此子折服,足以证明此子之能。而其孝行,还有在县学文案上表现出来的君子正气,更令宇文黄中看重,这的确是个才德兼具的人物。

只可惜,此子锋芒太甚,似乎身上缠了上天的诅咒,身边总是没好事。其父更是个任侠般的人物,与邓家结下了血仇。被杀的邓孝安是邓洵仁之子,邓洵武侄子,而他的兄长宇文粹中又是邓洵武的女婿。虽然他也鄙夷邓孝安为人,觉得此人是罪有应得,但他却绝不可能将此子招为女婿。那意味着与兄长决裂,尽管他也不齿兄长借邓家依附蔡太师之行。

不可能招为女婿,却不意味着他会拒王冲于门外。他对儿子与王冲的亲密关系没有意见,因此当王冲以子侄身份送信上门时,他不仅热情接待,还细细问起了王冲来汴梁后的行至。

“十万言书,守正你是又开本朝先例啊,这书……重点是说什么?”

收住飘飞的思绪,宇文黄中问。

对宇文柏的父亲不必用什么心机,王冲朗声道:“小子上书所言有三事,一是西南榷场,以铜代马,一是细定西南夷羁糜之策,一是深交大理,固鼎西南。《西南夷志》一书,便是为此三事而述。”

宇文黄中捻须沉思,许久之后才皱着眉头,重复道:“固鼎西南!?”

城西王左丞宅,俊美甚过宇文黄中的王黼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地叫着:“去追回王德!不,直接请王履道再来府上!”

管家就在一边缩着脖子,他尊王黼之令去了银台司,本是要截王冲的上书,没料上书已到了给事中慕容彦逢的手里。听说那王冲还在银台司扯嗓子喊出自己要上书,惹得银台司大半人都知道了。再加之他是真正的上书,除了札子,还有一本厚厚的书,怕不下十万字,开本朝先例,再没一丝能截下来的可能。

管家本已绝望,当事主曹却笑眯眯地向他恭喜,还称赞他家相公会用人,会造声势,从主曹那抄来了札子和那本书的节略,他忐忑不安地回了府。

他设想过相公的许多种反应,却绝没想到,相公竟然惊得一跳三丈高,这副模样可从未见过。

“固鼎西南……这小子是献礼啊,好厚的一份大礼!”

使唤了下人,王黼翻着札子和节略,就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此时他眼中喷射着精光,当真如金铁一般烁目。

“守正啊,固鼎西南……这是国策之变,非随口道来的小事。”

宇文宅中,宇文黄中摇着头,暗道少年人终究眼高手低。

王冲笑道:“五丈说得对……”

他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正是国策之变!”(未完待续……)

ps: 【1:没有查到宇文黄中何时改名为宇文虚中,不过据《宋会要辑稿》记载,政和六年他同知贡举时,依旧名为黄中。】

【最近更新很不规律,个人原因,还望大家见谅。】

第一百四十五章 洪流搏浪逆势志

() “朝一百五十六年来,国策都在兵事上,澶渊之盟前重北,西夏兴后又重西,到如今,国策依旧偏于西事,南面……”

宇黄中斟酌着言辞,他推翻了之前的想法。王冲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只会夸夸其谈的赵括,参与过平定僰乱,管着僰人事务,是有实务经验的官员。作此惊人之论,肯定有更深的想法,他想让王冲把这些想法说得更细。至于王冲上奏的《乞定西南事疏》,毕竟是要在朝堂公开讨论的东西,自有另一套说法,不可能完全道出王冲的真实用心。

“不管是熙丰时开荆湖,还是崇观时茂汶和戎泸开边,与国而论,只是治疥癣之患,与人而论,只是入朝之梯。用过则废,无由深究。守正,你为何想到让朝廷变国策,转头向西南?”

宇黄中不提此策身的价值和可行xìng,而是直接追问王冲建策的动机,这正是一个朝臣该有的敏感。

王冲的回答也有一番斟酌,交情归交情,谈到政务,就要触及立场。跟宇柏交往那么久,对他这爹也有相当了解,与兄长宇粹中的立场有很大不同,并非蔡京一党,也没有刻意去抱哪位相公或宠臣的大腿,只是人心相隔,自不会贸然推心置腹。

“易曰,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巽而耳目聪明,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元亨……”

王冲以周易相答,宇黄中赞许地点头道:“以鼎喻兵事,倒算贴切。”

这一段卦辞是周易里的鼎卦,字面意思是有了鼎器,以木生火。炖煮食物,才能祭祀,才能生养,人才能知事,才能立德。宇黄中也是蜀人,周易学得很深,明白王冲话里的意思。

朝立国一百多年,靠的是什么?兴科举,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只是内在的一面。而外在的一面却是以武立国。一百多年来,先与辽人战,再与夏人战,少有安宁之年,国家六七成赋税都用在了兵事上。

君子之流从来都高举休兵止戈。有仁义便有安宁的大旗,对朝首重兵事这种状况尤为痛切。他们以为消饵了兵祸,少了这些耗费,就会国泰民安。可深谙国事之人却清楚,正是被兵事推着,国家才能把握住天下赋税和赋税的流向。缺了兵事,就如人体脉络堵塞。血液流通不畅,不是流向不该去的地方,以致祸国乱邦,就是脱离了国家掌控。造出异于国体的毒瘤。

兵事的轻重以及成败是另外一码事,“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这话用在此处也很贴切。王冲以鼎喻兵事,将之当作朝立国的根基之一。这一点认识已远超他人。朝堂里能将国事理解到这种程度的,以宇黄中的了解。恐怕不超过百人。而这个比喻,更与鼎下之火和鼎中沸水的水火之势相契,宇黄中心中的震撼,远胜面上表现出来的赞许。

见宇黄中不仅理解他的比喻,还赞许他的说法,王冲便进一步道:“小子所言之鼎,不止是兵事,更是外取之策。以小子观之,最多十年,西事将宁,到时天下太平,此鼎移去,无处安置,恐生内患……”

看着王冲年轻得过分的面目,宇黄中有了一股伸手去揪他脸颊的冲动,你真的只有十七岁?就连自己也是在州县和朝堂历职好几年后,才开始有了这种把握国事主脉的感觉,而你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历练了?

可王冲之言终究是错了,不是想法有错,而是身份太低,没有接触到军国密要,不知形势之变。正因如此,宇黄中才没将王冲当作会掐指一算的异人。

“守正啊,你既懂易,当知天行健,时势时移。你只算到西事将宁,却没算过北事么?”

宇黄中淡淡地道,如王冲所说,童贯总领六路边事,今年还得宣抚河北河东大权,与西夏大打出手。就算场场败绩,也能把西夏拖死。何况童贯还算懂得用人,种师道、刘法、刘延庆、刘仲武等将帅也算知兵,别说十年,三五年内,西事就该有个结果。

可宇黄中还知道北面辽国的近况,也隐约听过一些风声,如果形势继续发展下去,北事很有可能取代西事,在三五年后成为新的国策。

“祐陵曾言,复燕云者,虽异姓也封王,此事你该知道。”

宇黄中干脆直接点明,他也只是说故事,说不上泄露机密。

想看到王冲惊讶的神sè,却不料王冲低头一拜,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不知五丈如何看北事?”

不及深想王冲的反应,宇黄中皱眉沉吟。这一问很有力,他必须认真应对。

“眼下还不到谈此事的时机,不过我倒是想过,这些话你记在心上就好,不要说与外人……”

王冲就是外人,但一来是出于心,二来也是预先摆正立场,宇黄中认为,可以对王冲直说。

“澶渊之盟既成,虽未绝是非,但宋辽两国相安百余年,天下人视盟约如铁。国无信不立,趁乱征伐,反会乱了自家人心,更何况……”

前半段只是通论,王冲前世已很熟悉了,正叹这也只是君子之论,宇黄中道出后半段话,把他震住了。

“你既已为官,也不瞒你,女直人初兴时,便有人献策联女直征辽。在我看来,此策是引狼入室!辽人已极勇悍,女直人却让辽人生惧,可见此夷之害,甚于虎狼!辽人能守百年盟约,女直人能守?灭了辽国,容女直旁伺,情势如何,不堪设想啊。”

王冲暗自抽气,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太过忽视此人了。前世他对宋金海上之盟的决策过程不怎么清楚,但几个反对者却还有印象,其中一人不仅如宇黄中一般,将后事预料得分毫不差,还不畏凶险。一心为国,奔走在宋金之间。被金人留用为官后,暗中为宋出力,事发遇害,成了一位悲情英雄。

那人叫什么来着……

宇虚中!

这个名字终于被王冲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王冲差点叫出声来,该死,怎么没早记起这个人!?眼前这个宇黄中,应该就是宇虚中没错!

想及此人跌宕起伏的后半生。王冲心神激荡,看对方的眼神也变了。

宇黄中总结道:“信义是表,利害是里,表里合在一起,北事定策之时。便是置皇宋于险地之始!北事不是鼎,是插满枪头的陷马坑!”

王冲作了个深呼吸,平复下心绪,笑道:“小子也以为,不应有北事。”

他说的是“不应有北事”,而不是“不会有北事”,这也是在表态。反对大宋趁火打劫,借辽国衰落之时去复燕云。

宇黄中正觉欣慰,猛然回神,也愣住了。

不应有北事。所以才找来西南事,把鼎转过去!?

宇黄中看向王冲的眼神也变了,此子不仅想过北事,还想得比他深。不,不止是想。他已付诸行动,要预先阻止此事!

用心太深,太诚……

两人对视许久,宇黄中长叹道:“守正,五丈只是在想,你却已经在作,难为你了。只是即便能将鼎转至西南,怕也难阻此事。”

王冲语气平淡,却坚决得像是在说一个凡人生而知之的常理:“阻不了,也要阻。只是将马头拉偏分毫,也算成功。小子不求功成圆满,只求问心无愧,为天下黎民苍生,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话真假掺杂,但决心却无一分虚伪。

最初,王冲想随波逐流,安乐享福,他失败了。接着他只想挣得富贵,泽被亲友,还是失败了。为什么失败?因为他不是完完的宋人,也作不了纯粹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他不可能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他这副躯体里,容着的是来自九百年后的灵魂,这一点无法更改。

是被历史的洪流吞没,还是踏浪而行,行在洪流之前,将历史带到新的方向,这个选择,王冲在充任效用,随父从军时就作好了,他只能选择后者。

泸州僰乱不过是起步,兴寨也只是他立足和借力的小小基石,十年后的靖康之难是历史洪流的一个大拐点,要想改变历史,就得改写这个拐点。

王冲不想让靖康之难上演,而要作到这一点,到十年之后再行动已经迟了。任何巨变,背后都有多年的背景积淀,由多个节点的力量汇聚而成。他要作的,就是从侧面一一撬动这些节点,撼动这股历史之力。

固鼎西南正是这样一个节点,如宇黄中所说,即便此策能成,也不太可能让决策者无心北顾,但这终究是个牵制。王冲所上三策,虽不是在西南大举用兵,却要大举作事。作事就要用人,要用钱,要朝堂花时间花jīng力扑在上面。

品味着王冲这份决心,宇黄中很想叫人上酒,跟他举杯痛饮,畅谈一番。

不过……终究是一厢情愿啊。

回到王冲此策身,此时两人都已说开了,泼王冲冷水也再无顾忌,在宇黄中看来,固鼎西南,太一厢情愿。

宇黄中还是说得很委婉:“守正,有决心是好的,可对相公们来说,此策于国家有何实益?”

王冲重复了他在奏章里的话:“国家缺钱,西南有铜!”

中原铜冶虽盛,可铜钱缺口也很大,不然蔡京也不至于在钱上施展浑身解数,大钱、夹锡钱、钱引,一招接一招使。而西南,尤其是大理,铜矿储量丰饶。

宇黄中摇头:“路途太远太艰,坑冶不易……”

这两点王冲自然不会无视,奏章里也解释得很详尽:“所以才要细厘西南羁縻事,通号令,兴商贾。”

到了六百年后的清朝,云贵铜矿支撑着清朝大铸铜钱,而对比宋清两朝,交通和采矿技术并没有大的变化,甚至说不上进步,清朝为何能作到?不过是能切实统治云贵,政令畅通,商贾才能兴盛。

宇黄中叹道:“朝廷是缺钱,但此事根源甚深,不是有铜就能解决的。”

王冲暗赞,小白这个爹不愧是历史名人,对国事真的很jīng熟。宋时缺钱是有深刻的背景,与其夏秋赋税制紧密相关,说起来这也是农业社会的质缺陷,铜再多也解决不了根问题。

不过,这不是学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云贵有铜,这只是幌子,王冲笑道:“可天下人都认为有铜就能有钱,既是人心所向,便是虚的,国家也得当作实益。”

宇黄中也笑了,这小子,就知道心机很深,尚幸都用在了正道上。

他再重复道:“对相公来说,此策有何实益?”

这事上到朝堂,质就是如此。有宋以来,西南都是无心经营之地,要改此国策,就得有足够的价值,让相公们认为能获得足够丰厚的收益。所谓的“收益”,自然是指相公个人,“于国家有何实益”,正是相公个人收益的幌子。

王冲的回答异常简洁:“有人乏绩,西南有功!”

宇黄中拂着胡须,轻笑转作朗声大笑,原来如此,难怪这小子摆出一副与王黼泾渭分明的姿态,却又不怕王黼非难。

左丞宅中,王安中看完札子,皱眉道:“此事……很难成啊。”

王黼嘿声道:“天下哪有伸手即得的功业!?正因难成,才是大功!西事是童贯掌着,东南有朱勔,河北河东也归童贯宣抚,唯独西南,没人愿意伸手,此事面上极好作,两三年便能有个样子!”

王安中低声道:“事功终究不如圣眷,嘉王……”

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止口,意思却很明白,王黼摆手道:“圣眷当然得求,不管现在的还是将来的,可你也明白,当今天下,便是圣人,也得顾忌士论。”

“士论分两派,所谓君子之流,向来是看不起我的,不管我作了什么,他们总会骂,索xìng不去管他们。另一派作实事的却能拉过来,靠什么拉他们?只能是事功。我只是副相,定不了天下之政,揽一地之政,作一番气象出来,却能行得通。”

抚着抄录的奏章,王黼咂嘴道:“固鼎西南,说得好啊。”

这话可以从国家和个人两层来理解,王安中明白,王黼的感慨自是后者。

王黼再赞道:“这小子,有才!”

王安中点头:“学士若赞同此策,此子便还了学士的私恩……”

王黼道:“我怎能不赞同呢?他刻意不来拜会我,摆足了与我没有私谊的架势,反而更让大家认定是我授意他出来说话,这就是我的建策。”

王安中道:“这样不好吗?”

王黼脸上的兴奋之sè消散,摇头道:“好是好,不过……竟被此子摆布了一遭,这口气可消不掉。”

“区区一个选人而已,用过之后再设法处置便是,学士何须上心?”

王安中随口说着,王黼心头虽然好过了一些,但这份纠结,却深深印上了心头。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用心至诚送鼎斗

() 接着王安中的话让王黼更纠结了,“找谁来主事?”

如果此策能行,就得有人来办,王黼身为副相,只能是“分管”和“指导”,实务得另有人cāo办。

问题就出在这,王黼根基太浅,手下没人,一直就顾着在朝堂使力,拉到了王安中这样的盟友,下面却没几个能办实务的人。

这倒不是说无人投靠王黼,他升尚书左丞后,投帖攀附之人络绎不绝,家中也养了不少清客,在这些人里找出一两个有才干的也不难,却没有名位。要主办此事,本官起码得到朝官一级,而这个级别的人,目前还没几个能为王黼所用。

至于王冲,先不说年纪太轻,能任一路安抚司要职已是破例,绝无可能担起这种层级的国事,就说此子将王黼当作棋子摆布这种态度,王黼就绝不会用他。

正隐隐头痛时,王安中又问:“该如何将此事握于手中?”

王黼脑袋再大一圈,“总不能交给枢密院。”

这事比用谁更难。札子所述的西南事,既有兵事,也有夷事,还有钱事和专榷之事,而且还不是一路之事,涉及到一个属国和若干羁縻地,只能由朝堂直控。朝堂要直控,就得把这事安到具体的部门里,细细一想,哪个部门都沾,却哪个部门都兜不全。要勉强套的话,也就枢密院凑合。

可这事归了枢密院,王黼还怎么建功?蔡京、童贯、郑居中已将枢密院分占得干干净净,他在军国之事上本就没有根基。去求个同知枢密院事的位置实在太难,况且枢密院可不是好地方。给他这位置他也不敢去。

越想越头痛,王黼心中的火热片刻就冷了下来。连怎么开头都弄不好,事功果然难挣。

“还不如去天宁观再瞅瞅那道士的能耐,听徐知常说,那道士真会道法……”

王黼心思一下就转回到圣眷上,官家崇道,频频颁诏访天下异人,上有所好,臣子们自然要加倍用心。王黼比常人更用心,不仅与左道录徐知常交好。还通过他找会道法的真人。此时刘混康已殁,王老志和王仔昔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圣眷已衰,若是找来个新鲜人,讨得官家欢心,未尝不能更进一步,这可比辛辛苦苦办事来得快。

徐知常本身就是个道士,管着天下道籍,更像个文士而不是道士。没什么玄妙道法,也jīng书画,很得官家宠信。天下方士入京,都要叩他的门。由此熟悉不少异士。只是该推荐谁,能不能推荐,徐知常一个人不好判断。而且有早年妖道张怀素谋逆之事在,举荐异士也要承担莫大风险。因此徐知常也乐于跟当朝权贵互通消息,曲线荐举。

最近徐知常就跟王黼说到一个道士。目前正挂单在天宁观,此人自称得神霄真法,上知天庭,下知地府,中知人世,所学雷法乃道门正宗,灵验无匹。自吹自擂的人王黼也见得多了,并没怎么上心,但此时事功之心受阻,投官家之好的心思就炽热起来。

王安中对这路数却没什么兴趣,随口道:“自是不能给枢密院,尚幸讲议司已罢,不然此事怎么安置,都脱不了蔡太师的手心。”

讲议司是崇宁元年所设,由蔡京提举,议宗室、任官、国用等国之大事,实则是无事不议,总揽大政。讲议司还在的话,固鼎西南这事真要推行,绝逃不过讲议司的框框,王黼更别想以此建事功。

到了崇宁三年,蔡京独相,还通过御笔之制,拿到了凌驾于中书之上的绝对权力,此时讲议司不仅碍事,反而招惹士论,索xìng就废了。而后他再度任相,也是总揽大政,没必要再复讲议司。到政和二年三度拜相时,官家对他的用法又变了,自然也不允许他再设讲议司。

说到讲议司,像是触动了某个酝酿已久的想法,王黼骤然沉默,就无意识地扇着袖子,像是要赶开思绪迷雾,找到隐于其中的宝物。

“讲议司……是蔡元长效王荆公所设之制置三司条例司,当年王荆公就是以条例司避开中书,另立小中书,推行新法。”

王黼低声自语着,眼中的jīng芒呼应着话语,吞吐不定。

王安中也醒悟到了什么,兴奋地道:“当年三司也是分中书财权而设……”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了声。

王黼长叹道:“王冲此子所献之策,不止是事功,还是一只鼎匕……”

“现有院司难掌此事,要得此事之功,就得另设院司,对王左丞而言,不仅仅是事功,更是搅动朝堂政局的鼎匕。”

宇文宅中,宇文黄中笑过之后,揭破了王冲上书最深一层用意。从王安石到蔡京,主政的套路都是另设司院,避开原有的朝堂格局,集中事权,推行新政。

而王冲上书,建议朝堂用事西南,此事外于朝堂现有格局,需要另建一个部门,而所握之权,所行之事,近于一个小条例司或讲议司,这就给根基浅薄的王黼提供了绝佳的舞台。既不会与蔡京、童贯和郑居中之辈正面相争,又能培养班底,提升名望,把握事功。

如果王黼不蠢的话,一定会全力推动此策,如此宇文黄中就犯了嘀咕,王冲为何要在王黼身上下这么大力气?是真心想作王黼的铁杆?

若是如此,王冲故意不去拜会王黼,此举的用意就该另作理解了。

宇文黄中说到后面,语气都有些变了,王冲自然感受得到他的心思,拱手道:“魑魅与魍魉共处,比其一独主好。”

简单一句话,却道尽王冲的立场,而这立场。王冲也就对父亲直言过。蔡京,鬼魅。王黼,魍魉。都是jiān人!jiān人独占朝堂的危害,远大于jiān人共处,毕竟jiān人相忌,当然,所谓君子也是一样。

记起宇文黄中就是宇文虚中,而且话里对蔡京和王黼都隐有贬斥之意,王冲也就直舒胸襟,与其推心置腹了。

宇文黄中愣了好一阵,幽幽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不得已啊……”

接着他绽开笑颜:“说了这么久也有些乏了,守正,今rì就留下来,尝尝我家厨娘的手艺。离蜀地这么久,怕已不知蜀味了。”

不待王冲回应,他又转身招呼仆仆役,让妻子和儿女出来见客。

王冲有些受宠若惊,乃至诚惶诚恐,虽说自己与宇文柏交情好。但身份敏感,还与邓家有血仇,宇文黄中能见自己,能与自己谈得这么深入。已有些犯忌。他并不指望现在就与宇文黄中有多深的私交,而是奔着十年之后的大变,预先埋下伏笔。

却没想到。宇文黄中要唤出家人相见,这是以子侄家人或至交密友相待。他可没作好准备,至少没带来礼物。

见他局促。宇文黄中笑道:“无妨,守正,你婶娘也想见见十六以师礼相待的好友,我家几个不成器的儿女,也该有个大哥,给他们作作榜样。”

宇文家厨娘的手艺的确不错,王冲都恨不得打包点东西带给王世义和李银月,宇文黄中的妻子很贤惠,几个妾室也是才貌双全,宇文柏的几个弟弟妹妹很有家教,看他的目光既拘谨又好奇,总之王冲是领略了一番仕宦之家的气息。

宇文黄中写了两封信托王冲带回蜀中,一封给宇文柏,一封给广都县老家的族长,后者用心也颇耐人寻味,该是想让王冲去看看他留在老家的儿女。

“官人,莫非你想……”

送走王冲后,宇文氏心绪复杂地问丈夫。

宇文黄中点头:“是啊,二十一娘的婚事还没着落。”

宇文氏很小心地提醒道:“可是邓家那边……”

宇文黄中没直接回答,问道:“娘子觉得,此子作可作我家女婿么?”

宇文氏抿嘴一笑:“你既这么看重,定是没差的,若要我说,就有些憨,二十一娘那丫头真过了门,定要压在他头上,倒也是好事。”

宇文黄中失笑,憨?那小子是大智若憨!估计他是品出了自己的意思,才会那么拘谨,不过这倒也不错,由此更能看出,他是个至诚之人,待君子至诚,待国事至诚,这样一个女婿,比状元还难得。

又听宇文氏换了语气:“官人,若是因此与大哥生分了,那可不好。”

宇文黄中安慰道:“我会与大哥说个明白,若是他和邓家那边心结难解,此事也只能作罢。”

宇文氏安心了,她也早知有王冲这么个人,甚至在王冲父亲出事前,比宇文黄中还先起了招婿之心。儿子是什么人她很清楚,能让儿子这么崇拜,甚至转了xìng子,埋头求学作事,王冲此子绝非凡士,可出了那档事,她也就死心了。毕竟为了招一个女婿,毁了丈夫的兄弟情分,乃至与邓家生出嫌怨,这代价太大。

宇文黄中嘴里说着作罢,心中却自有盘算,等到王黼借王冲之策另开局面时,大哥怕也该另有想法了。亲族仇怨终究是过去,人么,都得往前看,而兄长更是此辈的楷模,就一门心思往前看。

宇文黄中还是高看了王冲,他哪里能想到自己已被看作了女婿候补,回了客栈,招来吴匡,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官人为何这么着忙?”

见王冲的安排见缝插针,吴匡讶然。

王冲道:“闲rì子该没几天了……”

吴匡安慰起他来:“官人是有大前程的,便是遭些小灾,也能变祸为福。”

王冲看看这少年,微微一笑,他上书之事还没传开,一般人都只看到他冷落王黼,以为他要倒霉了。就连何驿丞也抹下了脸,换了他的豪华套间,他索xìng换到客栈去住,反正有的是钱,也免得跟驿馆里来来往往的官员碰面。当然还是得给何驿丞留下地址,他作为地方官员上书言事,就得等候发落。

见王冲笑得很轻松,吴匡也没多想,他消息虽然灵通,可官人的事离得太远,摸不清楚里面的门道,既然不清楚,也就不多问了。

“赵校书……嗯,秘书省那边的官人好找,天宁观……官人,要烧香也该去大相国寺,怎么去天宁观?”

不过基于汴梁人的本xìng,他还是忍不住多了嘴。

“去找找我一个师兄。”

王冲不在意地答道,他来汴梁,是照着亲友远近安排行程的。先是找大舅范寥,接着是找好友宇文柏的父亲宇文黄中,再次是拜访他的恩主赵遹,最后是替他那便宜师傅赵老道找找师兄七难。

大舅没找到,就拜托宇文黄中查查去了哪里任官,而赵遹月前也出外了,以延康殿学士知成德军。但赵遹的儿子赵永裔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去打个照面是必要的礼节,毕竟他是在赵遹手下得的官,这份人情得维系着。

而最后一件事,也只是抱着侥幸去试试,赵老道并不知道七难的去处,不过根据描述,七难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此时皇帝崇道,但凡有点能耐的道士,都想借此势大富大贵,来汴梁找找机会,王冲推断七难也会来。而天宁观是皇家道观,又收容各地挂单道士,把七难换作他,多半也会在天宁观蹲点。

“官人还学过道法!?”

吴匡瞪圆了眼睛,宛如第一次见到王冲,上下打量着。

“不,我是专门坏道法的。”

王冲哈哈一笑,见吴匡不信,眨眼再道:“你却不知,我在蜀地,人称太岁星君?”

崇政殿里嗡嗡声不绝,为什么事争吵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没有结果,殿门外的近侍和班直们面面相觑,都道这副情景,可是历年少见。

“这个王冲,真是颗灾星……”

蔡京年岁已长,一番话说下来,就觉头晕目眩,感受着自己再不能独自左右朝政的无力,胸膛中翻滚着这样的感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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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崇政殿上听邪声

() 蔡京格外后悔,之前他偶染小恙,皇帝考虑到他年岁已长,jīng力不济,特许他只须三rì一朝。但他觉得有远离朝堂之患,八月时就挣扎着奏请奉朝,按rì赴阙议事。早知有今rì,就不该这么急。

蔡京怎么也想不到,王黼会这么急,昨rì王冲才上书到银台司,今rì王黼就拿到崇政殿上来议,还摆出一副今rì必须议毕的架势,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赵佶似乎没看清此事的关节,只当是小事,不怎么上心,王黼刚说完,就有拍板开工的意思,蔡京却一眼看出其中关节。这是一把刀,一把从背后刺向自己腰眼的刀,赶紧开口阻止。

王黼借此事图谋什么,蔡京一清二楚,王冲上书所言之事,朝堂从未经办过,王黼接下来,就得另搭班子。想当年他正是借讲议司网罗同党,以讲议司为梯,不仅得了独相,一大帮心腹亲信也跻身朝堂,成就了他的权柄之网。即便两度罢相,他依旧能影响朝政,甚至收拾陈瓘等仇敌。

王黼搭起一个统揽军政事的班子,今rì只是经办西南事,明rì得了执政之位,就能经办天下事。这个比自己年轻时还要俊美三分的年轻人,正循着自己的足迹而上,把自己的手段学得有模有样。

威胁太大,蔡京不敢让儿子蔡攸,以及心腹薛昂、邓洵武等人出阵,此事是军国重事,他们见识不足,很容易被人所乘。打起十二分jīng神,他先从大局层面驳斥王冲的上书。

国家是缺钱,西南是有铜,但西南形势复杂。为铜而搅乱西南,这是因小失大。西南羁縻rì久,偶有小患,从无大害,国鼎稳,何须再固?若是行事不谨,闹出大乱子,国家三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大理国使节就在汴梁。这正是西南安定的有力证明。

这些理由很充分,赵佶连连点头,郑居中也没什么话说。

却没想王黼翻开一书,正是附在王冲札子后的《西南夷志》,不直接驳斥蔡京的话。而是列出一个个数字。峒囤、人口、地域,尤其是可耕之地的面积,让在场的朝臣们暗暗抽气。

“泸州僰乱平定后,仅只兴寨就开田四五万亩,募汉民两千户,足以立县,若朝廷在西南重建郡县。复汉唐之治,可容汉民之数会有多少?至少又是一路,如今丁口滋生,地亩狭稠……铜。只是表象之一。”

王黼不屑地解说着,宛如一位深知西南事的专家,“献策之人只看到了铜,臣看到的。却是皇宋的百年之计。”

赵佶当时就挑起了他那双细长秀气的眉毛,显然是有了兴趣。一是复汉唐之治这话颇为诱人,二是丁口滋生之事,的确是困扰着朝堂的长久心病。当年章敦开荆湖,争议颇大,可今rì回头再看,却不得不赞他为皇宋拓宽了生计之地。

蔡京知道王冲札子是怎么写的,就因为不可行的理由太充足,他才不怎么上心。却没想到附在札子后的那书,竟有如此份量,让王黼可以大肆发挥,将西南事拔高到定皇宋百年大计的层面上。

蔡京自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清楚皇帝好大喜功,这种论调正合皇帝心意,因此不跟王黼争辩百年大计,而是将话题转到执行层面。简言之,西南夷人纷杂,要重立郡县,意味着不止一场战争,那将是个深不触底的泥潭。

王黼翻开书,又是一通讲解,将西南夷各国各族甚至大峒囤的情况一一道来,甚至将罗氏鬼国、罗殿国以及大理国的渊源和血脉传承说得一清二楚,末了总结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既已对其了若指掌,自然能有的放矢。况且公相也料差了,在西南重开郡县,并非是一rì之功,也并非要一战而定,甚至未必会有战事。王冲所言三策,以榷铜为主脉,正是贯通西南,抚平诸夷的良策。”

先对王冲上书作了自己的解读,然后又绕回到王冲所献之策上,这么一来,尽管事情都是一样,但王黼对西南事的理解,却比王冲还高了一层。

由他这番话,殿上其他人更坚定了一个想法,王冲果然是奉王黼之令行事!王黼从未接触过西南事,不好说话,王冲是亲自经办僰人事务的官员,由其出面献策,才称得上名正言顺。怪不得之前王黼力挺王冲,为此不惜跟蔡京公开翻脸,原来是早有谋划。

王黼得人啊……

不少人都这般感慨着,当年王韶上《平戎策》,说透了西事,还开列了可行之策。现在王冲上西南夷策,虽如王黼所言,见识低了些,只盯住了铜看,可附上的这书,却开了上书字数最多之例,并且资料详尽,价值甚至高过建策。没有这书,王黼也不可能给出价值更高,说服力更强的理由。

蔡京看着王黼手里那厚得离谱的书,眼角跳个不停,他后悔就后悔在这。若是能再拖两天时间,好好看看这书,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宜由中书从长计议。”

蔡京不愿就此被动下去,不仅施出了拖字诀,还要将此事的话语权夺在手里。就算皇帝有心,只要将此事揽在自己手里,王黼也只能干瞪眼看着。反正王黼未入两府,在这种层级的国策还没什么发言权,此事牵扯甚广,也不是一纸御笔能安排妥当的。

不等赵佶表态,王黼反驳,郑居中却跳了出来:“公相既言可议,不若现在就议个大概眉目。虽是百年之计,也要争朝夕……”

说话时,郑居中还朝赵佶递了个眼sè,赵佶恍悟,点头道:“郑卿此言有理,若是能作,该如何着手,这可以先议。”

还有郑居中……

蔡京心中一冷。看来不止是王黼发急,昨rì郑居中入宫,该与皇帝先议过此事了。

郑居中一个,王黼一个,忘恩负义之辈……

蔡京心中升起悲凉之感,这两个人曾经与他相互扶持,是同党中人。他第二次复相,时任翰林学士的郑居中助力甚多。第三次复相,王黼先纠势攻击蔡京大敌张商英。再转攻另一宰相何执中,助蔡京再度独相。

两人于他有恩,他自觉也给了两人丰厚回报,但人从来都是贪心不足,他没有满足郑居中掌枢密院的要求。两人交恶,王黼也因结交郑居中与他生出嫌怨,之后他让王黼判户部事,就是存心要坑王黼,这仇怨再没办法化解。

殿中沉寂下来,看蔡京默默注视郑居中和王黼,不少人都品出眼神里的味道。包括赵佶身边的老宦黄经臣。

是在愤恨这两人忘恩负义吧……

黄经臣因权争失败,被发落回了禁中,不像梁师成和杨戬那样,能掌着一摊实事。就失落,蔡京此时的心思,他揣摩出了分。

说到忘恩负义,天下哪有公相你更合适这四个字?王安石和司马光若是活过来。第一个要跑的就是你。

看此时蔡京这郁郁之sè,不止黄经臣。殿上不少人都有些幸灾乐祸。而这一点,蔡京不仅心里清楚,眼里也看到了。

扫视了一圈殿上之臣,蔡京心中凉意更盛。儿子只知邀宠,薛昂只知献媚,邓洵武暮气沉沉,是很好用的余深,恰恰又病倒了。如果jīng通财计的吴居厚还在,王黼怎么列数字也干不过,可惜,吴居厚也早死了。

此事真阻不住了吗?

如果皇帝真有心再罢相,蔡京也就认了,可看起来这事只像是皇帝要再扶王黼一把,郑居中也乐见其成,蔡京自不甘心退让。

正急速转着念头,就见排在朝班后半列的蔡攸朝他打着眼sè,翻白眼?什么意思?哦……

蔡京明白了,犹豫片刻,咬牙暗道,也罢,反正这张脸早就不值钱了。

咳嗽声响起,越来越大,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接着蔡京两眼一闭,就朝地上滑去,朝堂顿时哗然。

赵佶慌张地道:“快!快扶住太师!叫太医来!”

蔡太师,你装得太假了吧?这是朝堂,你怎么当是在酒楼吃白食一般?

黄经臣差点气笑了,头一回见宰相施出这般小伎俩,就为把这桩明显不利他的事拖下去。

王黼出列议事,就离特许坐在朝班之前的蔡京很近,眼疾手快地扶住蔡京,沉痛地道:“公相有恙,却还强撑着上朝,一心为国,王黼真是心中有愧啊!”

他转向赵佶,话语情真意切:“陛下,公相该好好调养一阵了。这些杂事就由臣等议好,再请公相厘正。”

青出于蓝,还有更无耻的。

黄经臣几乎要鼓掌了,蔡京装病,王黼马上就夺权,这两人真像师徒一般。

再回想过往,黄经臣却也生出一股悲凉。三十年前黄经臣还是个小黄门,有幸服侍过神宗皇帝,那个时代的相公大臣们,就算斗得背地里动刀子下套索,可在这崇政殿里,依旧是一团和气。偶有吵闹,御史马上就跳出来呵斥失仪,哪会像现在这般粗鄙?如小儿夺物一般,连一点脸面都不要了,这殿中之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眼角瞟到脸上虽是忧sè,目光却闪烁不定,嘴角微微歪着,似乎在冷笑的皇帝,黄经臣赶紧在心中扇着自己耳光,纠正自己的想法,不包括龙椅上的人……

王黼那话几乎就是凑在蔡京耳边说的,蔡京立马睁眼,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颤颤巍巍又坐了起来。

“老臣无事,陛下既言议出个眉目,现在就开始议吧,臣的意见不改,还是冲长计议,宁慢三年,不抢一rì。”

老怪遇上小鬼,斗得旗鼓相当,邪路走不通,这事只能回到正轨上。殿外听到的吵闹,就是这么来的。不过此时蔡京不说话了,改由蔡攸、邓洵武和薛昂等人出战。进入到争权夺利阶段,儿子和心腹正擅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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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龙威曲影鸦雀争

“公相所虑极是,此事就应由小而始,不可贸然大兴。既涉夷国,又有兵事潜隐,臣以为,当于枢密院内设司院,主掌此事。可不可行,可行到哪一步,枢密院自能把握分寸,不至生出大患。”

郑居中绕过可行性讨论,直接切入该由哪个部门来主掌此事的话题。他虽已任太宰,却还知枢密院事,此事由枢密院负责,就等于落到了他手里。蔡京虽然把邓洵武塞进了枢密院,但有郑居中压着,根本作不了主。而领枢密院事的童贯在外领军,也干涉不到这么深。

蔡攸出列反驳:“方才王宣和言此事落于铜事,枢密院怎能涉足榷事?就该由都省(尚书省)直掌,归于何部司,都省自可视具情处置。”

转到尚书省,情况也与枢密院相似。郑居中虽任太宰,可蔡京总领三省,中书门下掌政令进出上下,皇帝刻意维持着平衡,还是块战地,尚书省却多是蔡京党羽,毕竟尚书省才是办实事的地方。

王黼恨恨瞪了郑居中一眼,在反对蔡京这事上,两人立场一致,但具体到事务上,郑居中却毫不留情地排挤自己。郑居中为何插手此事?多半是看到了此事有撬动童贯权柄的前景。童贯管六路边事,宣抚河北河东陕西,揽尽天下军国事,郑居中在汴梁就是给童贯打下手。如果能在西南事上另开局面,就能将钱粮人事之流从童贯那里分出一股,握于他之手。

王黼朗声道:“不管是枢密院还是都省,都高居庙堂。怎能办得了实务?臣以为,该就地设司。亲俯案视。而公相和太宰之虑,正在此事干系重大。行止分寸需细心拿捏。若再隔枢密院和都省一层,陛下如何及时躬询定策?只能由中书直掌此司!”

郑居中和蔡京脸色都是一变,果然,已经很不耐烦的皇帝来了精神。

不管是归枢密院还是尚书省,都是朝堂事务,耗用、决策,有一整套流程摆在那,人事权和财权也是朝堂握着。虽然两人各有私心,却都不愿此事脱离了朝堂的掌控。

而王黼的建议。面上是归中书,实质是归皇帝。就如应奉局等机构,从朝堂公事,转到了皇家私事,人事、钱粮,朝堂难以干涉。

有宋一朝,天下之公与天子之私分得很清楚,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这话不是虚的,士大夫握着天下公器。历来都在千方百计阻止皇帝以私器揽公。当然,这个“公”名为天下之利,实为士大夫之利,这一点就不能彰于天下了。

王黼这个建议。是将公器变作天子私器。过去天子也只有应奉局这样的私器,办的也只是为皇宫搜刮奇珍异物之类的小事,现在要将一项军国事务从朝堂割走。由天子独掌,又开国朝之先。

如果天子聪慧的话。由这个建议该能想得更多,比如……索性由内侍来管。身边的阉宦自然比士大夫听话好用,而不幸的是,这位天子是少见的聪明人。

见皇帝拂须沉吟,蔡京觉得胸中的凉气蔓延到了舌尖,转作一股苦味。作茧自缚,这就是作茧自缚。

当年自己为吴敏争官,鼓动皇帝开御笔之制,朝堂诏令之制由此而乱。为争位,搜发运司转运司钱粮入内,为献媚,设应奉局,这都是将公器献于天子。如今王黼青出于蓝,要将军国之权也割出一块,让天子踞为私器。长此以往,国体离析,皇宋的未来,真是不堪设想。

身为士大夫的一丝自觉带起了一股自责,再引发了浓浓的忧虑,这一瞬间,蔡京真的是在忧国忧民。

“王卿以为,何人提举最宜?”

赵佶开口了,避而不谈这事该由哪方来管,显然是默认了王黼的建议,但他不好直接应下来,这事的确犯忌,犯的还是大忌。

若是在往朝,早有御史跳出来痛斥王黼坏朝廷体例,而宰执们也会一起请辞。他们就是替皇帝管天下军国事的,可王黼却说要皇帝自己来管,这不是在说他们不称职,两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么?

可不仅没人出列,赵佶开口时,朝臣们不是去看王黼,就是看郑居中和蔡京,如观望风色的墙头鸦雀。

时代不同了,自御笔之制确立,皇帝可以不经两府,不经中书门下,随意处置朝政,所谓的“朝廷体例”、“祖宗故事”,乃至“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置身朝堂之辈,谁再坚持,谁就是不合时宜的迂人。也就在中层基层乃至民间,这样的理念还在坚持着,也就是所谓的“士论”。

不是我的错……

见赵佶已上了心,蔡京的自责和忧虑不翼而飞,不是自己的错!当年王安石变法,就已撬动了朝廷体例,就已背叛了士大夫!打着富国强民的幌子,集聚天下钱粮,送到皇帝手上,供皇帝开边,供皇帝一道德,他不过是踩在王安石铺好的路上,向前又迈进一步而已。

如今王黼又踩着他铺好的路向前,他怎能被王黼挤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比王黼走得更远。

王黼正要开口,蔡京插嘴道:“依故事,既事涉一路之上的军政,该由宰辅提举。”

没办法以部门归属掌握此事,就以人事权来掌握。蔡京相信,皇帝还没发昏到因此事破坏朝堂格局,生生把王黼提为宰执。

王黼脸色阴沉,姜果然是老的辣,蔡京表态支持此事归于中书乃至皇帝私人,皇帝就不得不作平衡,不可能让他借此事跻身宰辅,排挤蔡京。

赵佶眼神闪了闪,点头道:“公相所言极是,只是诸位宰辅兼差颇多,怕无力再担此重任。”

见皇帝退让,蔡京松了口气。皇帝是个聪明人,正因如此。才不敢一步跨得太大。童贯之流毕竟是以朝臣的身份掌军国大事,依旧是在朝堂格局中。要贸然破开格局。以天子私司掌军国事,还真难挡士论,甚至会成了追问政事的导火索。先把此事放在中书,由宰辅提举,也能观望风色,再作打算。

那么该找谁来顶这个缸呢?

仓促之下,蔡京一时难以决定,此事要在皇帝与朝堂之间进退,需要格外听话的。但此事变数极大。很容易成为朝堂的风眼,又需要会察言观色的。既是边事,总得有实绩,至少不能惹出乱子,拖累了自己,又得是个能干的。

邓洵武还是薛昂?或者是刚任尚书右丞的白时中?哪个都缺点啊……不如顺着皇帝的话,再往下找人,吴敏?

蔡京正在踌躇,就听王黼道:“陛下所言极是。宰辅掌天下大事,岂能偏于一隅?臣以为,侍制以上即可提举。”

他说话时,扬着手里那本厚厚的书。“舍我其谁”的意味异常浓烈。

不待蔡京说话,赵佶就点头道:“王卿既深知西南夷事,提举此事正合适。”

王黼投其所好。正中靶心,终究是争不过啊。蔡京暗叹,不过他还没有放弃:“此事求的是积年之功。需由老成之人同提举,既涉榷又涉兵,也应有军政两面的实历……”

一面攻击王黼没有实务经验,一面塞人,这也是蔡京退而求其次之策。司院一般都由两人掌事,蔡京准备塞个人去作同提举,既能给王黼下绊子,又能分薄事功。

蔡京想举荐吴敏,他很赏识此人,即便当年要收为女婿,被吴敏拒了,也依旧不改。为给吴敏授馆职,还开御笔之先。吴敏投桃报李,当了排挤郑居中的牺牲品也无悔,现在被贬到南京提举鸿庆宫。之前他已说通了皇帝起复吴敏,现在用来卡住王黼这个后起之秀,正合适。

不过吴敏和王黼一样,没有地方和军政的实务经验,蔡京是想以进为退,给吴敏争个判官的位置。就此事设立司院的话,两个提举都是只掌方向,不管细务,会由两个判官来管。以此事来看,一个判官得留在汴梁,一个要去蜀中。吴敏留在汴梁作判官,自己至少能握住此事的一半。

至于同提举的位置,蔡京觉得,留给郑居中算了,郑居中之前争着要把此事纳入枢密院,与王黼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郑居中果然插嘴了,不过所提之人让蔡京勃然变色:“醴泉观使徐处仁早年在永州即与夷人打过交道,政务精熟,老成持重。又曾知永兴军,熟谙兵事,臣以为此人正合适。”

徐处仁不仅与童贯有隙,也跟蔡京看不对眼,郑居中提此人,其心昭昭,蔡攸薛昂等人均怒目相视。

眼见蔡攸脚尖晃动,蔡京朝他微微摇头。他也想通了,这事已经成了风眼,郑居中要从中搅合,索性就再推一把,将此事变作一个泥潭好了。成事得功难,坏事害人易。

吴敏也不推荐了,蔡京道:“提举在京提纲挈领,地方办事之人也须老成谨慎,臣举荐知梓州事唐恪为判官亲事。”

朝臣们都愣住,唐恪得罪过蔡京啊,否则怎么会终年累月外放,始终回不了京?这是要继续坑唐恪么?

郑居中脸色也沉了下来,唐恪就是个旧党,徐处仁虽有些迂,却还懂得利害,能为他所用,将此事引导到枢密院之下。可唐恪满口仁义道德,一提兵事就深恶痛绝,恨不得天下人都是羔羊,把他弄进来,根本就是捣乱坏事的。

不过他没有出言反对,人事分任就是如此,大家都有份。蔡京既不反对徐处仁同提举,他也不好赶唐恪。何况唐恪与蔡京为敌,总比蔡京塞来一个心腹好。反正这事对郑居中来说,就是搅合而已,枢密院拿不到,不管是蔡京还是王黼,都别想成事。

王黼有些急了,徐处仁挖墙角,唐恪扯后腿,他这个提举还能办成什么事?下面总得有他的人。

此事大方向没有偏离昨天自己与王安中所议,他能提举已算成功,但所想的几个人选,被郑居中和蔡京一挤,就再不合适了。就剩下京中一个判官,能起多大作用?

见赵佶投来问询的目光,等着他也提出人选,王黼暗道,索性换个盘子,总之要让自己的人把住实务。

“臣以为,当在中书下建戎泸置制边事司,以统戎州泸州边事为名,办西南事之实。提举之下再设置制使、副使和判官,以副使和判官亲事,唐恪可为副使,判官臣举荐……”

一个个人名瞬间在脑中闪过,又一个个否决。新设的这个司序位要高过路司,判官至少该是朝官。只是要在蜀地亲事,怕没几个朝官愿意去,因此京官也可,但也不能太低,否则连带这个司的地位也要降格,至少该是个通判资序。

通判……王黼忽然想到一个人,日前他的门客正说到一个通判,沉在州县多年,最近才转了本官,进京换告身时,在吏部呵斥侯差的同僚,一副走到哪里就呱噪到哪里的乌台御史作派。

此人有才,却跟蔡京和郑居中等人都不对付,他们不用,自己为何不用?

“臣举荐登州通判宗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飓风始卷犹偷闲

这个名字丢出来,没激起多大浪花,对京朝官来说,蜀地任差,近于贬罚,不然也不会弄出个定差法。何况还是在一个不知道该管多大事,不知道该管到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属于朝堂的新衙门里办事?宗泽人微官轻,知道这人的也没什么好感,由得王黼捡去垫脚。

“嗯……可。”

赵佶倒知道宗泽,这名字是被耳边风刮来的,在登州夺宗室所占官田,不得不升了此人的官。虽是皇帝,也不能与士论乃至天下人心作对,但对此人的恶感却消不掉。

只是这事太小,转身就忘了,现在记起来,赵佶觉得,把此人丢去蜀地,跟蛮夷打交道,也是还以一报。还怕有朝臣反对,赵佶出声定了下来。

还是有人出声,却是反对王黼提出的置制司一名,置制司与兵事相关,这是昭告西南夷和大理国,皇宋要用兵西南么?

“就叫……按察边事司吧,按察川峡边事司。”

赵佶亲口改了名称,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他已经坐得椎骨发痒,还急着去办私事。

让王黼尽快定好章程,赵佶就要给黄经臣递眼色,结束朝会,蔡京又站了起来。

“不知宣和手中的书是何人所著?”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人不知是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知兴文寨王冲所著?札子加这本书,洋洋十一二万字,国朝有史以来字数最多的一份上书。

王黼不明蔡京的用意。老实答道:“此书乃王冲王守正所写……”

蔡京微微笑着,像是在提醒他人衣服上有破洞一般。轻描淡写地道:“王冲既献此策,又著有此书。如此熟悉西南夷事,宣和为何不用他?”

王黼可没想到蔡京竟然会为王冲说话,有些狼狈地道:“此子不仅年少,资序也浅,就是个选人……”

蔡京打断道:“年少又如何?宣和不也年少么。”

殿中众人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几个月前,蔡京反对王冲任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虽没说过这话,意思却是一样。现在重提。却是要提拔王冲,拦着王冲的换成了王黼。

王黼还在找理由:“此子主掌兴文寨,与僰人交连甚深,难以再兼它差。”

蔡京摇头道:“僰人事不就是西南事?新收的归来州,哦,蔺州,不就紧靠着兴文寨,正开榷场,以此为跳板。推着罗氏鬼国内附?这不就是西南事之启么?要立边事司,怎能将兴文寨丢在一边?兴文寨多是僰人,如宣和所说,王冲在僰人中名望甚高。不用王冲,边事司以何成事?”

王黼讷讷难言,就在此时。另一人出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虽不如王黼俊逸。却有一股罡风难折的刚直之气,他朗声道:“王冲之父曾犯命案,天下骇然,宣和也是怕王冲少年居了高位,惹来太多非议。”

此人正是宇文黄中,听了大半天争论,感慨自己还是没有料全,王冲所献之策,竟能引动皇帝与朝堂的公私之争。而蔡京、郑居中和王黼三人相争,也丢开了士大夫立场,就只想着借皇权争权夺势,更让他嘘唏不已。

他只是中书舍人,离宰辅的距离还远,无力参与定策。但借着此事推王冲一把,不仅能让两人关系更近,还能消解邓家与王冲的仇怨,自然,招婿的阻碍也就大大降低了。

宇文黄中面上是帮王黼说话,其实是把王冲父亲的事扯了出来,邓洵武怒哼了一声,赵佶却不明白细节,黄经臣赶紧附耳低语。

“一介书生,竟然杀了十一人,这十一人都喝醉了,任其砍杀么?荒唐!”

赵佶一听恍悟,这事自己知道,当时说是误杀,邓洵仁之子邓孝安是遭了无妄之灾。现在再一想,又有了自己的理解。既然死者有邓洵仁的儿子,多半是地方慑于邓家权势,把所有人命都扣到王冲父亲身上了。

给事中慕容彦逢赶紧出列叫屈,此案是他任刑部尚书时所办,奏说府县审讯和仵作查验都无误,的确是王冲之父王彦中所杀。

蔡京悠悠道:“陛下既有论断,此案就得重审。”

邓洵武惊讶地看过来,之前蔡京已经压下成都府的卷宗,改作误杀,以此保全邓家名声。现在是要翻案?而且还是给那书生再脱罪?

蔡京朝他微微摆手,示意无妨,心中暗道,正好彻底摆平此事。邓家人依旧不满意早前的处置,整日闹个不停。当时顺从成都府那边的意思,把王冲父亲流配到泸州,本意是要借战事弄死了事,却没想王冲此子太能干,在战场上挣出了前程,连带父亲也脱了大半罪。

宇文黄中提起此事,让蔡京有了想法,不仅能平息邓家人的闹腾,还能让自己的谋算更顺利。现在皇帝也发了话,论以“荒唐”二字,这个案子就得翻翻。比如说……把邓孝安的死,从王冲父亲的身上,转到其他死者身上,减轻王冲父亲罪责的同时,也护住邓孝安的名声,让邓家消停下来。

赵佶对这案子自然不会深究,注意力回到蔡京的提议上,对王黼道:“王冲也是王卿家力举之人,既然可用,就用用看,资序太浅的话,让他兼个边事司机宜就好。”

王黼只得应下,脸色却很不好看。

赵佶再没了耐性,敲定此事就匆匆退朝。蔡攸跟在蔡京身后出殿,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大人为何要推王冲一把?邓子常可咽不下这口气。”

蔡京哼道:“咽不下也得咽!邓洵仁攀附郑居中时,他邓洵武也有动摇之迹,别以为我老眼昏花就看不见!朝堂之争不是意气之争。郑居中和王黼,尤其是王黼。处处与我为难,我咽下的气有多少!?”

蔡攸依旧眉头深锁:“可王冲是王黼的人啊……”

蔡京摇头:“王冲哪里是王黼的人?他如此年少。便建下大功,前程不可限量,何苦当王黼的暗棋?就算要依附王黼,也该名正言顺,初来汴梁,就去拜会王黼。摆出与王黼泾渭分明的架势,这就是本意,他不愿与王黼同路!王黼虽用其策,却恶其人。事情就这么简单。想得太多,徒增烦扰。”

十一月的汴梁,便是晌午也刮着寒风。蔡京吐出一口白雾,再道:“此子骨子里就是个旧党,华阳县学之事,他与卢彦达交恶,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此子见识非凡,手腕高明,此番王黼也是被他当棋子用了。”

蔡攸暗道怪不得说到王冲。王黼就变了脸色。要换了自己,被谁算计了一把,虽然能得好处,可那人摆出一副绝不与自己来往的架势。心头也会不好受,甚至觉得自己是受了施舍,失了脸面。

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大人说王黼是被王冲当棋子用了。那王冲所图为何?”

蔡京淡然而笑:“还能是什么?当年王黼年少时,也将何执中当作棋子。王冲……少个台阶,名扬天下的台阶。王黼正合适。”

蔡攸再问:“大人推他一把,莫非是想招揽他?”

“招揽?何须招揽?今日的王冲,就是往日的王黼,它日王冲成了王黼,王黼会如何呢?”

蔡京回了这么一句,蔡攸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觉得父亲高看了王冲。此子的确年轻有才,但终究只是个小小选人,连出身都没有,能有多大前程?

蔡京意味深长地道:“试试也无妨嘛,眼下的时局,就缺变数啊……”

眼见要出了宣佑门,蔡京忽然又问:“官家是不是要微服出外,你为何不陪驾?”

蔡攸叹道:“官家是陪宫里的人出外,儿子不太方便。”

蔡京哦了一声,再没多问。

“五哥,你怎么知道,公相会帮着王冲消解邓家的怨气?”

宣佑门口,蔡京的甥婿,与邓洵武又是儿女亲家的兵部侍郎宇文粹中诧异地问,宇文黄中看着蔡京父子被大群朱衣元随簇拥着离去,淡淡笑道:“因为王将明已势大难制,公相也得在局外找子了。”

宇文粹中皱眉,他对王冲的认识只来自王冲父亲一案,此子忽然成了朝堂权争的焦点,他还有些难以接受。

“二哥,我有意招王冲为婿,你意下如何?”

趁热打铁,宇文黄中直言心意。

宇文粹中一惊,看了兄弟好一阵,确认他是认真的,犹豫地道:“要成宇文家的女婿,怎么也得有进士出身吧?”

朝会上若是没提起王冲,兄长就不是这话了,宇文黄中暗暗叹气,嘴里却道:“真等此子得了进士,还有机会吗?”

崇政殿朝会的定策与争论还未传开,王冲要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份兼差,还有两位历史名人即将与自己共事,至少得等到明天。现在他正跟吴匡、王世义和李银月三人在相国寺桥的桥头小摊上吃着羊舌签。

“官人来的时节不对,秋时桥北黄家正店卖的三珍脍和洗手蟹,那味道真是绕肠三日……”

这是吴匡第十次哀叹了,每一次所举的菜品都不同。既是遗憾王冲不能品到汴梁风味,也为自己不能沾光饱口腹之欲而痛。

“你这小子,圣贤书也读成了浑话。”

李银月眯眼取笑着,尽管季节不对,没吃到时令名菜,但这一路来寻着的小吃也让她这羌蕃少女大饱口福。

就拿手上的羊舌签来说,灿灿金黄,一口下去,外层鲜脆细嫩,内层又是丝丝韧劲,颇有嚼头。一问老板,外层竟是鱼肉,内层就是羊舌,怪不得一串要卖三十文。这还是在小摊上,要在酒楼里,三串拼成一盘,至少得两百文。

吴匡不敢与这男扮女装的美貌少女对视,也不敢迎这话头,这位是王官人的贴身人,可不能有一点言语之亵。他倒是伶俐,将话头一下拐到了刚才路过的贡院。

“官人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当着官人的面,小的只能把圣贤书说成浑话。”

李银月不以为然地道:“都已经当官了。还考那个进士作什么?秀才读书,不就为当官么?”

吴匡也顾不得与女眷说笑的忌讳了。连连摆手道:“不一样,不一样的……”

王冲与王世以相视一笑,当然不一样,就算当官了,进士还是要考的。皇宋是读书人为尊,科举是天下英才的舞台,这就是体制。此时虽然有很多问题,但王冲不觉得非要外于这个体制才能成事,相反。融入这个体制,乃至利用这个体制,才是成事的关键。

所以,他肯定会去考进士,而且身为官员,即便只是选人,科举也有优待,占着这层优势,更要用足。

不过这事倒没必要跟小姑娘掰乎到底。王冲笑道:“就知道吃,一早出门吃到现在,还办不办正事了?”

李银月朝王冲皱皱鼻子:“当真能找着人啊,不还是去玩的?”

王冲也是这么想的。叛出师门的师兄七难俗名林璋,和八难一样,以前都当过和尚。这个名字多半是假的,现在估计也改了名。名字之外。就只知道人大约三十出头,面白眼大。长相挺秀气的,额头还有一道雷纹,其实是以前的伤疤,刺成了雷纹。

除了这些,其他一无所知,此人叛出师门也有好几年了,会不会来汴梁,来了汴梁,会不会呆在天宁观,全是疑问。王冲就只存着尽人事的念头,没怎么上心,找人其实也就是逛天宁观。就算没什么逛头,天宁观离相国寺也不远,下午再去相国寺吃喝游乐。

吃完羊舌签,四人抚着肚皮,悠悠而行,逛到天宁观时已近未时末。天宁观香火挺旺,来往之人大半都是一身道装。找到香火道人,递去十文钱一问,挂单的道士都在西面别院。

“姓林的……只知道一个叫林灵噩的,道法很深,不过无缘面会,长什么样,哪里来的,都不清楚。”

别院的道士给了这样一个信息,王冲想进院子深处再找人问问,能找到那个林灵噩更好,确认他是不是七难,这事也就算尽力了。

没走两步,就被另外的道士拦住,说来了贵人,里院封禁。

王冲也未细想,甚至还如释重负,王世义对这事更在意一些,王世义的武艺师傅八难说起七难就咬牙切齿,自要帮师傅了这一桩心愿。

定了由王世义隔日再来看看,四人就要离开,天宁官是皇室宫观,虽然建筑精美,园林秀致,还允许民人游览上香,但终究要维持皇室体面。小摊小贩不见一个,道士也趾高气扬,没钱的话,都是下巴对人额头,着实无趣。

四人刚转身,就见一队绯红号衣的随从护着一个道士,与他们擦身而过。那道士道袍上的繁复八卦和符文是金银线所绣,闪得人睁不开眼。可照面那一瞬间,道士的面目依旧清晰地映入了王冲眼中。

长须飘飘,面白如玉,清雅俊逸,额头还有一个醒目的雷纹,雷纹……

赵老道曾以很不屑的语气说起七难额头上的雷纹。七难拜师时为示真诚,将自己身世遭遇合盘托出,他当和尚时受不得清规戒律,喝酒吃肉,偷鸡摸狗,一日偷喝庙子里的香油,被主持的木鱼砸中额头,留下了一个伤疤。

赵老道找人把这伤疤刺成了雷纹,想以此提醒七难,旧日之恶当为心贼,时时警醒自己,不要松懈对大道的追索。却没想到,这反成了七难炫耀自己有非凡之能的标志。

“七难!?”

王冲下意识地出口唤道,那道人猛然停步,怔忪地左右扫视,似乎以为自己出了幻听。

“七难!”

这怕是天意吧,正要放弃时,他却送上了门,王冲再一声唤,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道人眼中的焦距终于落到了王冲身上,接着他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撩起袍摆,这道人撒腿就跑,像是只兔子,后面正有虎狼追着。

“哪里跑!”

王冲一声怒喝,拔腿就追。他倒不意外,赵老道托他找七难是为什么,不是讨伐此人叛出师门,而是追回七难偷去的《五雷真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道法相争遇七仙

事发突然,加上道人自己先跑了,护卫他的绯衣随从没一个反应过来,直到高壮如牛的汉子和男扮女装的侍女要跟上去,随从们才醒转,一些人拦住他们,一些人尾追而去。

道人一头撞开又一道护卫线,朝里院狂奔而去,王冲也没把那些大呼小叫的护卫当回事,紧追不舍。比跑步?哼哼,你这是自寻死路。

两人一前一后奔进里院,这是座更为静雅的院落,小桥流水,庭榭曲折,梅影憧憧,院中倚着水潭是座假山,假山之上的亭台笑语盈盈,多是银铃般的童稚之声。

亭台中,身着道装的俊雅中年人抚须微笑着,七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就围在他身边。女孩们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岁出头,裹着连帽皮裘,白绒与莹玉般的脸颊相映,笑颜如梅兰般绽放,染出片片晕红。

“能开屏的孔雀都是公的,母的反而是短尾,春天时,把两只公的放在一起,再放只母的,两只公的就会拼了老命地开屏,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其他时候,孔雀受惊时也会开屏,不过禽园里的孔雀已经养熟了,不管怎么惊吓,它都知道没事,也就懒得开屏。”

另一个中年人正绘声绘色地给女孩们讲着奇闻异事,此人虽也身着道袍,但颌下无须,嗓音阴柔,掂着拂尘躬着背,半点也没道士的味道,更像个宦官。

女孩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都说大理国新贡来的孔雀应该还没养熟,却还是不开屏。那宦官解释说。从大理国到汴梁,路途万里。人都要累个半死,何况禽兽。加之水土不服,自然没力气开屏。让禽园好好调养,等到春天,该能看到。

七个女孩中就数最大和最小两个最抢眼,大的掩嘴轻笑着,已开始脱去稚气,隐露沉静恬美风华。小的弯月眉大眼睛,樱桃小口再勾起一轮半月,份外惹人怜爱。

小的脆声道:“禽园把孔雀当牛羊一样圈着养。太可怜了,宁愿不看它开屏,也不要它这么受罪。”

宦官腰再弯一分,笑道:“待万岁山造好了,就能放禽兽在山野间,让它们自由自在过日子,那时再看它开屏,就是自然而发了。”

女孩们雀跃不已,又问起万岁山什么时候造好。俊雅中年呵呵笑道:“快了,快了,你们嫁人前一定会造好。”

除了最大那个低头扭脚尖,其他女孩都笑个不停。中年人看向最小那个。怜爱地道:“嬛嬛既然可怜孔雀,就让禽园放着养吧。”

小女孩欢喜得跳了起来,朝中年作了一福。奶声奶气地道:“谢谢……爹爹!”

中年人眯着眼,连连点头:“今日我只是你们的爹爹。谁要叫错了,爹爹可要罚的。哈哈……”

亭台角落里还立着两个道袍老者,一个依旧无须,听着中年人笑声爽朗,抹了抹眼角,不知在慨叹什么。另一个则朝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因等着谁而心焦不已。

笑声被脚步声和叱喝声打断,从亭台居高临下看去,就见一个道人惶急奔入,后面追着一人,再后面是大群护卫一边喝骂一边追赶。

“护……护驾!”

“莫乱,班直都没这么喊,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故事的宦官惶急地招呼着,中年人摇头喝止了他。

“那就是林灵噩,他这是……追着他的是谁?”

角落里张望的老道讶异出声,这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身高腿长,步伐矫健的身影上。

该死,贵人就在这里,这不是要丢丑了么?

此时抱头鼠窜的林灵噩才回过神来,暗叫不好。

七难这个法号一直埋在他心底深处,代表着他又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跟早年当和尚那段经历不同,这段经历他作梦都想忘掉,偷了师傅的心血著述这桩痛脚,他绝不想被人抓住。

在汴梁混了几年,终于混出了点名声,入了徐知常的眼。徐知常将他推荐给了好几个高官权贵,但始终没得到当面亲会的机缘。前日徐知常忽然要他作好准备,说今日有贵人来,还不愿说贵人身份,他已隐隐有了猜测,狂喜之下,也份外忐忑。

天网恢恢啊……

林灵噩悲怆地感慨着,眼见自己就要飞黄腾达,旧日梦噩却骤然降下,此生所得的最大一桩机缘,就要这么废了么?

不……不能这么认输!

林灵噩停步转身,眼中闪烁着炽热精芒,心中大喊,我要逆天!

摘下腰间的桃木剑,手在袖中一转,掌心就多了一团物事,往剑身上一抹,再笼手回袖,又捏出一搓粉末,往身前一洒,嘴里念念有词,指头猛搓,闪起点点火星。

这等法门他已演练得无比娴熟,旁人绝看不出门道。本是要在贵人面前演示,不过此时此境,用出来更显自然。那个追他的少年更像个措大而不是道士,应该不擅这些法术,估计只是受师傅委托来找人的,用上这等刚烈的“雷法”,怎么也能吓退。

滋……蓬……

一溜儿紫电在桃木剑上蹦起,身前的粉末炸出嗡鸣雷音,扩为一团紫烟,罩向已近到两三丈外的追兵。

亭台里一片哗然,中年人抽了一口凉气,目光紧紧锁在林灵噩身上,角落里那个老道士则是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而两个宦官,外加一帮小姑娘们,则是好奇加兴奋地瞪圆了眼睛,道法!亲眼见到真人施法!

眼见烟雾迎头罩来,王冲不仅不慌乱,还想仰天大笑,牛鼻子拿这种小把戏来哄人也就罢了,还当作对敌之术,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他甚至有闲心想到了靖康之难时。道士郭京搞的六甲神兵。

身为九百年后的现代人,王冲不仅不信这一套。更熟知其中奥妙。他早从赵老道那掏来了这一脉“雷法”的把戏,七难的这一招虽不认识。估计改良过,但原理却不可能有变。从古至今,方士所玩的小把戏,都以化学为根,不然怎么叫炼金术士。

笑话归笑话,王冲却不会小觑这团烟雾,不敢贸然冲过去,谁知道七难加了什么料。

止步左右一看,旁边石台上放着木盆。像是钓鱼时的鱼盆,里面还积着水。端起木盆,王冲振臂一泼,一道水幕卷出,烟雾遇水,先是破开一个大窟窿,再缕缕与水气相融,瞬间就被涤荡一清。

“噢哦……”

亭台上众人看直了眼,张着嘴。发出了无意识的叹声。紫雾诡奇骇人,似乎有莫大威能,却被一盆水破了!?

这个……少年,怕也是身怀道法的异人。

中年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泼水人的身上。这才看清是个裹着浓浓书卷气,年方弱冠的少年。

被泼了半身水,道袍湿了。道冠也歪了,林灵噩心中大苦。这少年哪是读书人。分明就是同道中人,甚至还知雷法根脚。说不定就是赵老道后收的弟子。

仓促之下也难再施“道法”,眼角又瞟见亭台上人影憧憧,自是贵人在看着这一幕,林灵噩脑子疯狂转动,竟又想出了对策。

他急声喊道:“师弟!贵人在前,师门恩怨先放放罢!”

王冲一愣,也没想到这家伙猜出了自己来历,水潭对面的亭台上响起一片掌声,还有女童的稚嫩笑声,这才记起来,道人说过,里院有贵人。

“眼前正有一场大富贵,师弟若与我同心,自有厚报!”

被像是宦官的侍从唤去亭台,林灵噩对王冲低声说着。

“不管什么富贵,交回道书,我便不为难你。”

王冲却不在意,他只关心赵老道的委托。

“区区道书算得了什么,此间事了,便交还于你。”

听王冲只是要书,没说到要替师傅“清理门户”,林灵噩松了一口长气。

进到亭台里,就见几个道人和一群小姑娘,以一个中年俊雅道人为中心,王冲顿时犯起了嘀咕,看这年纪,这气度,还有身边两个如太监般的道人,难道会是……

再想到天宁观是皇室道观,能在天宁观内下封禁令,其人身份……王冲心头咯噔一响,赵佶!他可料不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赵佶。

“贫道西川神霄门下林灵噩,见过徐道录,见过施主,无量天尊……”

林灵噩大咧咧地唱了个喏,态度不卑不亢。

这家伙倒会装模作样,王冲腹诽着,却也不得不有样学样,赵佶若是不愿自揭身份,他也不好道破行藏。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见过道录,未请教……”

先朝徐知常打个招呼,再看向赵佶。

林灵噩是道人,在掌天下道籍的徐知常面前只行道礼也说得过去,可这个少年未着道装,却也只是淡淡拱手,让一干人等很是不快。正以为此子倨傲少礼,却听他报出官名,不由愕然。

那个身着道装的中年宦官讶声道:“王冲王守正!?”

七个小姑娘也都盯住了这个大哥哥,眼里满是好奇。最大那个秋水般眼瞳荡起丝丝涟漪,想说什么,红唇微张却又闭住。但她要说的话,却被最小那个道出了口:“《西南夷志》就是你写的?梁……伯伯方才正在说书里的奇事呢。”

昨日才上的书,今日就说给人听了,那含笑不语的中年道人,不是赵佶,还会有谁?

这一堆小姑娘,该就是赵佶的女儿,大宋的公主,不,现在叫帝姬。而什么“梁伯伯”,王冲眼角瞟了一眼那个中年宦官,暗道就是梁师成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机缘不识伤十年

() 王冲这一问,徐知常等人都看向赵佶,不知皇帝会怎么回应。

赵佶也犹豫了片刻,可看看嘻嘻笑着的七个女儿,心中一暖,今rì他是专门带着女儿来天宁观祈福,顺带见见徐知常推荐的异士。女儿不止七个,也就六岁到十岁的才适合跟着他。再大的已是待宇年华,要外出只能与母亲同行,太小又吹不得冬rì的寒风。

如果亮明身份,女儿们就得退下,今天的游乐也就到此为止。

“吾在京中任一闲差,今rì只是陪着小女们游乐,唤我赵丈便好。”

赵佶淡淡笑着,还朝王冲拱为礼,徐知常、梁师成以及随侍身边的黄经臣松气之余,都道王冲此子煞有福气,皇帝为了让帝姬尽兴,竟不惜与此子执平礼。

“原来是赵丈,小子这厢有礼了。”

赵佶既不愿表露身份,王冲也就顺坡下驴,不提官身,以晚辈身份再深深长拜,让徐梁等人微微颔首。此子倒也知礼,补了这一拜,也不算慢君了。

接着王冲回应那个五六岁的女童:“小公子,书确实是王冲所写,不知有何见教?”

没想到王冲真回话了,还反问回来,小女孩害羞,赶紧缩到姐姐们身后,露出半边脸,细声道:“就只听过,还没见过,教不了你。”

童稚之语引得众人轻笑,正惊讶于王冲身份的林灵噩猛醒,恭维道:“七位女公子福气冲灵,定是天宫仙姬下凡。”

徐知常暗道一声好,这个林灵噩,不仅会道法,心思也灵巧。

不仅称赞自己女儿。还暗契自己身份,赵佶微微得意,笑道:“家有七仙女,吾也头痛董永何在。”

帝姬们脆声笑着,最大那个却晕红了脸,垂下头时,那羞怯之sè如幽兰吐蕊,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再过几年,不知会生得何般国sè天香。即便是王冲。心头也微微一荡,暗道这位可能就是帝姬中最美的一个,茂德帝姬赵福金。

赵佶话归正题:“方才你们……”

林灵噩抢道:“守正还未言及另一层身份,他与贫道同为西川神霄门下!方才只是我们师兄弟间的道论之争。”

让林灵噩沮丧的是,赵佶的注意力依旧在王冲身上:“王小友原来是道门中人。难怪能在汴梁掀起风云。既会道法,自有青云梯,为何还要走凡人仕途?”

王冲暗暗白了林灵噩一眼,心随你怎么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朝赵佶再一深拜,王冲肃容道:“拜在神霄赵师门下,不过是机缘巧会。小子自小读圣贤书,以修身齐家治国为志,从不以道门中人自居!”

哟,这小子虽承认自己拜真人为师。却不承认自己是道门中人,怪不得身上没有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而只是儒生的书卷气。

赵佶追问:“小友方才不是与你师兄在斗法么?”

王冲略有踌躇,此问可得小心回答。眼角瞟到急得眼珠子乱转的林灵噩。再看满眼期待的徐知常和梁师成,心中暗叹。他终究无力掀翻这个时代的观念。

若是回答刚才那不是道法,而只是化学反应,揭了林灵噩老底的后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这是揭天下道门的老底,不必等到林灵噩动,那边管天下道籍的徐知常就会把他打为jiān邪,而眼前这位道君皇帝,估计也会翻脸无情。

深呼吸,昂首挺胸,王冲义正辞严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睁着眼睛瞎话,不仅赵佶、徐知常和梁师成失笑,连小姑娘们也嘻嘻笑了,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王冲再道:“小子学道,只是学道门所论的天地之理,格其理而知其义,再通圣贤之理。至于道法,小子并不会,方才只是以凡术破师兄道法,赵师提过此法的破绽。”

这倒得通,赵佶等人点头,刚才王冲也只是泼水,原来是早知他师兄林灵噩所施道法的破解之法。

徐知常再道:“以道勘儒,这也是王荆公新学之论。”

王安石所立新学,强调道统散于释道各脉,引释道入儒,出身新学的士子,也都热衷于释道之学,王冲的表现也没跳出这个框框。

赵佶再问:“你们在争什么呢?”

林灵噩痛心疾首地道:“就是师弟此言啊,师弟哪里不会道法?可他一心崇儒,非要贬低道门法术,甚至伪作不会……”

话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是只纸鸢,托在掌心,微微一扬,纸鸢竟离而起,哗哗扇着翅膀,在亭台中绕个不停。

赵佶等人固然是吃惊不已,帝姬们也都兴奋地鼓掌喝彩,那个最小的还踮脚跳着,想要抓那纸鸢,那最大的赶紧把她扯了回来。

纸鸢缓缓飘落在林灵噩掌中,他捏着纸鸢,塞到王冲里,王冲正在寻思其中的门道,不知他用意,随接了过来,那纸鸢在掌心扑腾两下,竟也飞了起来。

林灵噩道:“身具道法,才能驱策纸鸢,师弟,事实俱在,你就承认吧。”

王冲咬牙,被这家伙算计了……

林灵噩是什么用心,此时王冲已清楚,就是要把自己拉上船,自己身具道法,才能衬出他道法之真,由此邀宠于赵佶。从另一面看,此人脑子也转得够快,得知自己是近rì汴梁的风云人物,已简在帝心,赶紧引为己援。

纸鸢落回掌心,林灵噩一把抓回来,再半跪下来,朝帝姬们递。帝姬们犹豫着,却是那最小的伸接过。

“怎么不飞啊!”

小帝姬使劲抛着纸鸢,却没一点动静,急得叫了起来。大的拉住她,柔声道:“你又不会道法,当然飞不了。”

小帝姬捡起纸鸢,沮丧地递给王冲:“真人哥哥。你让它再飞嘛。”

眼见林灵噩负在背,不知有什么小动作,王冲歪歪嘴角,虽然不清楚纸鸢会飞的门道,却知是这家伙在搞鬼。

接过纸鸢,王冲已有心计,身具道法这事,他是绝不会认的,一旦这名声传开。一辈子都洗不掉,他可没有以鬼神道救世的想法。

“师兄,汴梁瓦肆的障眼法,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哄人……”

王冲一语道出,林灵噩和徐知常脸sè顿时大变。障眼法。炼金术,这就是江湖道法的真谛。道教诸门行走天下,就算握有什么修练之法,比如丹法、符法,可要引惑世人,依旧得靠这两门江湖把戏。

赵佶也沉下脸sè,目光闪烁不定。王冲又道:“我们争的是雷法真意!雷法是人通天地之法,其中的神雷之术不是随随便便能显于人世的,我不会就是不会!雷法真意,合于易理。这才是大道,道法终究只是旁门左技,你怎能偏了大道呢?“

林灵噩脸sè缓了过来,心你这小子。差点吓死我了。

王冲这话,一面将寻常道法指为江湖骗术。一面却拔高了神霄雷法的地位,还不可随意示人,这是在帮林灵噩打底。但他坚持自己不会道法,只是由雷法而窥大道,是心念之法,把自己摘出,打稳儒家弟子立场的同时,又敲林灵噩一棒子,他不懂道,只懂术。

“神霄雷法确是道门真法,只是年久失传,正待天下异士补全,二位既出自西川神霄,想来都有心得。”

徐知常和着稀泥,一个懂法,一个懂道,这次引见,不仅结果圆满,还多出了一个王冲,真是意外之喜。

“黄裳若在汴梁,定会揪着你们师兄弟俩,把西川神霄道经一字字掏出来。”

赵佶疑惑消解,欣慰地道。之前他下诏访天下道书,由知福州事黄裳监刻《政和万寿道藏》,看来还是遗漏颇多。目前天下道门以神霄为贵,却连神霄道书都没找齐。

林灵噩顺杆往上爬,朝徐知常拱道:“师尊传下《五雷真经》,贫道正想献于朝廷,可如贫道师弟所言,真经述及天人大道,不得言传亲注,难解真意,不知道录有何见教?”

徐知常闻弦知雅意,朝赵佶看看,赵佶微微点头,此人既会道法,还是王冲的师兄,应该能用,先让徐知常安排个道官的职位试试看。

“真人名讳……林灵噩?这个噩字,似乎不妥啊。”

赵佶爱起名改名的毛病又犯了,林灵噩几乎就差叩头了,躬身道:“贵人以为何字为妥?”

话到这,身份其实早已揭破,但赵佶没有开口,大家也只能装足了样子。只是林灵噩与赵佶差不多年纪,却腆着脸地求改名。这样子的确有些让人肉麻。

赵佶却恍若不觉,沉吟片刻道:“不如叫……林灵素吧。”

林灵噩,不,林灵素装模作样地品了片刻,喜不自禁地道:“贵人改得好!贫道就叫林灵素了。”

一边王冲压住拍额的冲动,怪不得林灵噩这名字怎么觉得不对劲呢,原来就是林灵素这个妖道!赵老道,早知你收的弟子七难是林灵素,我才不来趟这滩浑水!

“王冲,你一心向道,却是为了儒理,此心可嘉,吾相信,诚心自有善报。”

一边老宦官暗示时辰已到,赵佶也没留两人久聊的意思,能与两人微服相谈,已是两人的莫大机缘。赵佶也不是见着异人就定不下心的寻常之辈,点到为止即可。不过对今rì在朝会上引发争论,让宰执重臣吵了接近两个时辰的王冲,他倒有了更直观更清晰的印象。

赵佶留下这句话,由老宦官和班直护卫着出了亭台,他还要带着女儿大殿上香祈福。梁师成留在后面,低声对王冲道:“后几rì就留在住处,不要乱跑”,走时还深深看了他一眼。

深深看他的不止是梁师成,还有那七个帝姬,平rì见过宦官,偶尔见过官员,道人也不是没见过,可既是官员,又是道门中人,还这么年轻,连叔叔都称不上,这样的大哥哥,还真是第一次见。

最小那个帝姬眨巴着大眼睛,还想话,被姐姐微微一牵,只好撅着嘴走了。她的姐姐,那个小小年纪就已丽容难掩的帝姬也朝王冲投来一眼,王冲顿觉chūn风拂面。那一眼里,好奇之外,似乎还有点什么。

待人都走了,王冲与林灵素四眼相对,林灵素笑着抱拳道:“师弟大恩,师兄铭记在心!我们师兄弟同沐皇恩,就该携同进!”

王冲板着脸,心老子才不跟你这妖道拉!

虽然讨厌这妖道,不过在赵佶面前,两人已经连在了一起,要划清界限也不是眼下的事,王冲朝林灵素伸:“《五雷真经》!”

“这就给!这就给!”

林灵素不以为杵,乐颠颠地找书了,他自有抄,原书不过是备着伪作前朝古书的。现在跟王冲一起得了机缘,入了帝心,皇帝竟然亲口为他改名,前程自不待言,原书也就没多大价值了。还给师傅,再拜托这位已是官人的师弟与师傅合,烦扰他好几年的痛脚就此化解,何乐而不为。

林灵素离开没多久,王世义、李银月和吴匡找来了,他们之前被护卫拦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王冲没事,都松了口气。

“刚才离开这里的人,至少是个王爷,那么多宗姬……”

吴匡熟知宫廷仪仗,胆战心惊地道,嘴里是王爷,肚子里却念着“官家”。被班直隔在一旁,还是远远看到一群衣着华贵,仪制不凡的小姑娘,此时哪位王爷会生这么多女儿,看年岁还差不多,恐怕女儿还不止这些?那只能是皇帝了。

这位王小官人竟然与官家相遇了,定是有大前程,自己没因王小官人得罪王学士而离开,这个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王冲目光投向院门,却没一丝得了帝心的欣喜,甚至赵佶的身影都没留在心中,此时他心头就只有七个帝姬的俏丽身影来回闪动,尤其是那个眼中含羞,已显风情的帝姬,让他生出一股异样的心绪。

嗅嗅亭台中的香气,再见王冲发呆,李银月嗔道:“还在想那些小女娃吧……你呀,知不知羞,人家才多大?”

被指责为控,王冲一点也不生气,收回心绪,叹道:“我是在想她们,想着十年后的她们。”

李银月哼了一声,指甲掐住王冲的腰肉一拧,她与王冲也亲昵惯了,只当他是在调笑,后面又要什么腰腿比自己细,言行举止比自己有教养之类的话。

一掐一拧,王冲却没什么反应,李银月愕然看,却见王冲眉头微锁,眼瞳中闪动着一股她很熟悉的光彩。

王冲起会成为他继母的潘家婶娘时,就是这样的目光,与他父亲王夫子论起天下时,也是这样的目光,罗蚕娘夜里因为想念母亲姐姐而哭泣时,他在门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时,也是这样的目光。

这是悲伤,李银月看得懂,但她却不明白,此时王冲为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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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奸邪未显恶忠良

梁师成既有交代,王冲就不得不终止了汴梁闲游计划,老老实实在城南驿里等着。何驿丞亲自到他落脚的客栈催请回驿,一副要抽自己耳光的卑微姿态,王冲也不能不给面子。世间都是这般人情凉薄,何况官场,跟这种小人物计较,着实不值。

住进了城南驿专门招待六品以上重臣的三进独院里,顿时感觉空空荡荡,即便何驿丞调来十来个仆役侍婢,吴匡也被留用为临时长行,却连一进院子都填不满。王冲虽然推辞过,可何驿丞却说再无空闲厢房,只剩独院,王冲也没再坚持。眼下已是冬日,没什么重臣入京,只要不是挤了别人的待遇,也不必忌讳。

更重要的是,也只有住在三进院落里,才不必直面络绎不绝的访客。王冲缩在后院,王世义和吴匡在前院就能挡人。前院的喧闹传到王冲耳里,就只是嗡嗡杂音而已。

政和六年末的汴梁,王冲是最热门的话题。上十万言书,进献西南策,成为朝堂权争的风眼,还不给王黼面子。怎么看都是太过年轻,不知国事轻重,人情世故的呆愣之行。可没想到,献策有王黼全力支持,人事有蔡太师推了一把,甚至官家都开了金口,一向跟蔡太师和王黼不对付的郑枢密也没意见,朝堂竟然在这事上和济一心,偌大一桩国策,当日就在崇政殿上敲定了。

一般人收到的是这样的消息,由此都认为,定是王冲所进之策。所献之书,论据太过充分。十万言书,果然不是白写的。王冲既入边事司。前程自不待言。

久读无果的士子,苦侯差遣的选人,渴盼边功的闲汉,一**找上门来。比王冲刚来汴梁那一日还要热闹,王世义和吴匡整日拦人,忙得满头是汗。当然,王黼那边应该更是门庭若市,叩门之人地位更高,所图也更大。

王冲有些激动。不是为自己也成了大腿,而是知道了边事司的人事安排,宗泽……宗泽竟然要跟自己共事!

“过河!”

十二年后,这位东京留守在弥留之际,依旧慷慨激昂地呼喝着。两宋之交这段历史里,宗泽是王冲最钦佩的一人。在王冲看来,宗泽是对国家忠诚,对华夏忠诚,而不止是对宋室忠诚。能与宗泽共事,真是自己的莫大机缘。

前世王冲对宗泽的了解也就比岳飞少点,他记得宗泽在靖康之难前一直沉于州县,在夔州路作过一段时间的巴州知州。眼下历史因自己而变。冒出来个边事司,宗泽的巴州知州可能没了,去蜀地的命运却没有变。这也算是天意吧。

激动加喜悦,王冲对副使人选唐恪就不怎么在意了。之前虽然被唐恪为难过,对这人印象很不好。但有宗泽这样的人物顶在前面,王冲不认为唐恪能坏多大事。

这消息不是吴匡打探来的,而是李庠来时道出的,就是去兴文寨颁御笔那个中使小黄门,不过现在已升到了黄门。

李庠不是来颁旨,而是代梁师成传话。梁师成没有像王黼那样,急吼吼要招王冲过去拜见,把王冲揽到门下,只是让李庠带来那一日朝会的细节,再补全天宁观相遇的一些背景信息,告诫他不要外传,这倒让王冲松了口气。

梁师成此时还外于朝堂大政,王冲眼下成了王黼和蔡京斗法的棋子,梁师成没有蠢到亲自下场,引火烧身的地步。对王冲的交代更像是以亲眷长辈自居,这也是预留人情,等着合适时候再出手,毕竟王冲太年轻,地位太低。

王冲之所以能揣摩到梁师成的想法,还在于李庠传话中间接透露的另一个信息,赵佶对自己暂时没太大兴趣。如果赵佶真对自己上了心,梁师成应该就不是这态度了。

“妖道与昏君,宿命的相遇……”

王冲腹诽着,赵佶显然对自己所谈的大道不感兴趣,而对林灵素的道法更关心。想来也是,赵佶此人书画精绝,却只胜在形具而已,外在之术才是他的嗜好,内在之质非他所求。他的书画技艺来自王冲的另一个本家,尚蜀国公主的驸马王诜,品性几乎也与王诜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浮华崇奢,浪荡不羁。王诜当丈夫和驸马不称职,赵佶当皇帝更不称职,都只适合作后世那种蓬头垢面的文化人。

不,赵佶算不得文化人,书画再好,腹中空空,也算不得有文化。王冲依稀记得,赵佶的“文化程度”在宋朝皇帝里即便算不得最低,也是倒数的,他连《春秋》都没读过。尽管当时《春秋》已衰,《孟子》正兴,但终究是儒家经义,不读春秋,就跟九百年后大学生不学政经一个性质。靖康之难时,被金人押送北行,赵佶才读春秋,痛悔自己在位所为。

其实也不怪他,当年他只是个亲王,在位的哲宗皇帝还年轻,上面还有简王,他当皇帝的可能性极低,也就没人关心他的教育问题。可惜,遇上了不循常理,一心偏爱他的向太后。

不过这倒不意味着赵佶不在意王冲,只是关心的重点不在他最感兴趣的一面,而仅仅将王冲当作能做事,还跟道门有渊源的臣子。这倒正合王冲心意。真要把自己跟林灵素拉在一起,倒是件头痛的事。

“当我所见的帝姬是茂德帝姬、成德帝姬、洵德帝姬、显德帝姬、顺德帝姬、仪福帝姬和柔福帝姬,其中茂德帝姬最美,越年就要待宇宫中,还不知谁有福得尚,你我竟然能亲见,说了出去,要惹天下人嫉恨啊……”

可王冲还不得不跟林灵素打交道,这家伙已定了天宁观供奉的道官,乐颠颠地来找王冲叙旧。

“师弟你说得对,道法只是小伎。真意才是大道。”

他一副彻悟的表情,让王冲很有些怀疑。这真是历史上那个奸邪妖道?

“你看,神霄雷法所言紫宫。当是皇上的龙庭,皇上若不是道君转世,怎会在凡间兴道抑释?”

林灵素应该是骤然得宠,还没养出奸邪城府,竟对王冲直言他的邀宠之道,让王冲暗翻白眼。就知道这家伙走不了正道,所谓的“道法真意”,就是将神霄雷法变成皇权神授的道家版本,嗜好浮华表象的赵佶就喜欢这一套。

“你在俗。我在道,我们俗道声气相连,富贵便在眼前!师弟,努力!师兄也一定会照顾你的!”

林灵素异常热情,这也是瞧在王冲没有砸他场子,反而替他托底的情份上。王冲心说王黼和梁师成的大腿我都不抱,还抱你这牛鼻子腿作甚么?

离林灵素成为御前红人还有很长时日,就算是废物利用吧,王冲这么想着。本想把王黼当作临时大腿抱抱。可自己这次冒尖的声势太大,抱上王黼,日后要再洗脱就太难了,所以不得不推翻之前的想法。事先就跟王黼划清界限。而这个林灵素,倒可以用用。

王冲摆出一副既疏离又留有余地的态度:“你我的事暂且不说,师傅不原谅你。我也不认你这个师兄,要师傅忘掉当年之事。总得有诚意。”

林灵素有些为难地道:“师傅年岁已高,千里奔波……不太合适吧。”

果然是奸邪小人。满脑子就想着邀宠于君前,就怕师傅抢了他的机会,王冲不悦地道:“师傅只关心他的大道,你能说服官家写块匾之类的,彰显西川神霄之名,师傅就很满意了。”

让皇帝为某个道门写匾,这可不是小事,蜀中青城山上清宫都没有皇帝的御笔赐匾,林灵素面露为难之色,王冲又道:“这不也是为师兄你彰名么?现在做不到,以后总能做到吧?”

想着受封真人,身披紫袍,睨视天下羽客的光明前景,林灵素心中火热,点头道:“师弟便与师傅这般说罢!我林灵素……不,七难,定为师门挣回一块御匾!”

父亲找上赵老道,竟扯出了林灵素,真不知是场福缘,还是场孽缘。

林灵素走后,王冲又有感慨。别看林灵素现在热情,待再得宠,城府也深了,态度肯定也会改变,说是趁热利用,能维系住关系就不错了,看来也不能对此人有什么指望。

林灵素走后第二天,李庠又来了,这次是来颁旨的。

升官了,本官升到从政郎,从政郎虽与修职郎都是从八品,可修职郎只是对应试衔录事参军,知县令事一级,而从政郎却是对应录事参军、县令一级,是本官,也即寄禄官文官三十七阶中的第三十五阶。

这道特旨与边事司职事无关,是奖励王冲上《西南夷志》一书。除了升本官,还特赦王冲父亲王彦中之罪,对王冲来说,这事才更让他欢喜,父亲可以回成都了。

不过这跟他所了解的朝会争论不同,赵佶本是发话说要重审此案,现在却变成了特赦。王冲将给李庠的赠礼从银铤变成金铤,才知此事还另有玄机。是先特赦,再重审,听说蔡太师已有交代,至少要将邓孝安之死从王彦中那摘出来,安在另一个死者身上,到底谁来当那个倒霉鬼,就看新任成都知府周煦的喜好和手腕了。

王冲明白,蔡京示好,意在王黼,不过能沾权争之光,让父亲脱罪,他也不在意昧一次良心,那个倒霉鬼只能默默担起这场**的铺路石,而他的家眷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到了第四天,设立边事司的诏书下来了,不过王冲无缘亲自受诏,他只是被辟为按察川峡边事司勾当公事,在泸南缘边安抚司的职司不变。

看来王黼依旧压了王冲,原本赵佶开了金口,说要给个机宜,现在却只是勾当。即便如此,也是升官。边事司是中书所属,直通天子,位格贵重,此司的勾当公事重于缘边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因此安抚司的差遣反而变成了兼差。

按照此时的习惯,王冲该被称呼为……王按勾。

去银台司的路上,王冲品着这个简称,就觉得与后世“上海吊车厂”简称为“上吊”一样,份外不吉,暗沟?

今日他是先去银台司领上书的回执,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后还要去吏部换告身,再去西华门外的边事司衙门报道。

边事司直属中书,自然要设在京城,再在蜀地设实际办事部门。王冲这个边事司勾当公事也只是个名头,还要再领一个办事的实差。至于具体是什么情况,部门新立,一切从头开始,还得看王黼这个提举有什么想法。

就要面对王黼,王冲虽作好了心理准备,一丝紧张却还是难免。可这紧张就在银台司拐了弯,他被当值的给事中叫了去。

“你就是王冲!?”

这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身材瘦小,面容冷肃,胡须稀疏,却如金铁一般硬直有型,再加上中气十足的嗓音,整个人给人一股凌厉的压迫感。

“老夫唤你,就是要看看,妄兴边事,祸国害民之辈,到底生得何般模样!”

这老头冷声说着,将回执啪地拍在案桌上。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如当年的蔡元长!”

不理会还不明状况的王冲,老头自顾自地说着。

“王按勾,老夫等着你的弹劾。”

不客气地将回执塞给王冲,老头袖子一挥:“不送!”

王冲愣愣出了门,拉住之前上书时所见的主曹问:“那位是谁啊?”

主曹道:“还能是谁,张嵇仲嘛,跟蔡太师格外不对路,不是郑太宰力举,他还在西安守草场呢。”

王冲皱眉,张嵇仲?

接着再恍悟,张叔夜!?(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恨铁不成遇王伦

王冲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去跟张叔夜分辨明白的想法。

两宋变际,死者千万,有三人最让人憾恨。一是宗泽,一是种师道,还有一个就是张叔夜。这个在历史上曾经捕获大盗宋江的名臣,因为名声太过响亮,《水浒传》彰颂宋江等好汉,只得对张叔夜淡化处理,还不得不描述为一位清正廉洁的好官。

张叔夜何止是好官,与宗泽一样长于兵事,第二次东京保卫战里,唐恪、耿南仲散天下勤王军,他却抗旨不遵,带着儿子和义勇冲入汴梁,被钦宗委以守城重任。只可惜上有愚臣,下有奸邪,东京还是城破了。

张叔夜与徽宗钦宗一同被俘,押送北方,因金人恶待二帝而绝食多日,到了宋辽边界的白沟时,愤然而逝。

被这样一个人误会为奸党佞臣,即便王冲超脱于时代,也没办法完全淡然处之。可人就是这样,第一印象是很难扭转的,就像他看赵佶。天宁观巧会,赵佶散发着浓浓的人情味,可昏君这个印象早就在王冲脑子里刻下了,自不会因为这股人情味而改观。

林灵素也一样,除了一心往上爬的功利之心,也没看出为人有多丑恶。可不管是由历史所知,还是由赵老道所知,林灵素此人都是个奸邪之辈,与他再怎么亲近,也改变不了这个认识。

张叔夜跟王冲素无往来,离因他所献之策而引发的风波也远。王冲的立场各说纷纭,一些人由此策正合王黼之心。认为是为王黼作前驱,一些人由蔡京出言扶持。还帮其父消罪,认为王冲背后是蔡京。不管是哪一个。在张叔夜眼里都是奸党,而王冲所献之策,更为他那一类的正统君子所不容。

王冲与宇文黄中能推心置腹,也是因他与宇文柏有深厚交情,已先有印象,张叔夜却完全不同。不管王冲怎么说,他在张叔夜心中的恶感都消不掉,也就很理智地不去作这白功了。

去吏部换了告身,再到西华门外新设的边事司衙门。王冲心头依旧还有些沉重。

这事他早有所料,跟宇文黄中也谈起过,张叔夜的呵斥只是个信号,背后正是千千万万“正统君子”的憎恶。那种总在关键时刻扯后腿,北宋亡国他们至少要担一半责任的“君子”,他们怎么想,王冲一点也不在意,可张叔夜这种赤诚君子怎么想,王冲却没办法轻轻松松抛在脑后。

边事司衙门是西华门外一座官宅。见这座宅地虽破旧,规模却不小,离皇城还这么近,王冲暗自感慨。王黼果然是得宠。按理说新设司院,直接在皇城南面的部省官署里找一处安置即可,却没想竟是将皇城外一座官宅充作衙门。这架势已是在贯彻此司不属朝堂,而是通过王黼的手。间接作为天子私司的原则。

见王冲打量这座宅地,吴匡误会了。解释说:“这座宅子本是朝廷赐给王文正的,前些年才收回,蔡太师有心要这座宅子,却被官家用作了公事。”

王冲与王黼划清界限的态度,吴匡当然清楚,再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公事握在王宣和手里,以后也就难说了。”

王文正是……

王冲没在意吴匡的小心思,只在想这个人是谁,随即醒悟,是与寇准同时代的王旦啊。

北宋仕宦璎珞之家无数,但除了相州韩家等少数贵胄,以及府州折家那种特殊势力,少有能绵泽百年的。原因自也是以科举治国,还不抑兼并,门阀之流,再难现世。王旦乃一代名相,以宽厚仁德著称,寇准还是他举荐为相的。王旦辅政真宗十八年,逝世后一连串封赠不提,仁宗还亲书“全德元老”。

百年下来,这位名相的余泽已然耗尽,朝中再无王家人,收回赐宅,也没引起什么风波。

再过十多年,东京就将是金人之地,这些个富贵名利,尽皆一场空。王冲微微摇头,举步行去。

门前熙熙攘攘,挤着一大堆人,王冲只当是来求官拜码头的,靠得近了,才知不对,有人正扯着大嗓门撒泼:“我知道这是朝廷的赐宅!朝廷要收也是应当,雷霆雨露皆是恩嘛,可里面的家私器具却是我王家的!前几年既是给相公宰辅们私用,我们王家也就没搬出去,现在要变成衙门,怎能用我们王家的私物呢?在私物上寻着什么话头说事,我们王家可担待不起!”

听嗓音是个年轻人,油腔滑调,标准的汴梁闲汉。

守门的司阍说话倒是客气:“王舍人,当年朝廷收回宅子,你们王家没说什么,这都好几年了,再来说话,有什么用处?提举也说了,这些私物我们也是要换的,要么你等着自己拉回去,要么就收下这些钱,此事作罢!”

听起来像是王旦的家人,趁着这处宅子用作衙门来打秋风,王冲暗叹,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王文正若是在九泉下得知,怕要气得从棺材里醒转。

“尔等小人,休要以己心度我王伦之心!钱我不要!这些私物我可以上献,边事司这个衙门既设在我家,就少不了我们王家人!”

年轻人叫着,倒让王冲讶异,原来这人倒还是有追求的,虽是来打秋风,却是为官,而不是钱财。

正吵闹时,一个略略嘶哑的苍老之声响起:“你不过是文正公的玄侄孙,文正公的嫡脉都没出来说话,哪轮得到你上门呱噪!?你要再生事,当心有人去开封府翻你的案状!这几年你犯了多少事,自己心里有数!王正道!”

王伦王正道……跟自己的姓名表字还真是相像。

王冲正感慨,那王伦似乎对呵斥他的人颇为忌惮,再没回话。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正与王冲照面。

不到二十岁。虽穿着儒衫,却一身市井子弟气息。眼中正喷着凶光,朝取笑自己的人拂袖怒骂。王冲未及避让,他提起拳头就抡了过来,嘴里还骂着“措大让路!”

不等王世义和吴匡出手,王冲手臂微扬,啪的一声捏住了他的拳头。

论年纪,王冲或许比这个王伦小两三岁,可论身高,王冲却已高过他一线。至于拳脚功夫。对日日练,还在战场上走过一遭的王冲来说,这种泼皮,即便三五个一拥而上,都不放在眼里。

见王冲身形并不壮硕,捏着他拳头的手却格外有力,王伦咦了一声。接着又啊地叫出了声,整个人往上蹿了半尺,是王冲一拳头掏在他胃上。让他眼前发黑。王冲趁他低头抱肚子,又一肘砸在后颈,再一脚踹上膝盖,当下就仆倒在地。

“这是代文正公教训你!休要在外败坏王家门风!”

王冲犹不解恨。一边说着一边再踹了腰眼一脚,不仅同姓王,连表字都差不多。同有一个正字,为人却这般不堪。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本也只是骂两声就算了,现在还惹到了头上。自不放过狠狠揍一顿的机会。

“好!打得好!”

王伦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大叫,估计后面还有小子你等着之类的话。

“乞丐还不吃嗟来之食,你要学狗一般撒泼讨官,就算讨来,也是当狗的下场!堂堂七尺男儿,要力气有力气,要脑子有脑子,不能走正道?枉自你还表字正道,呸!”

《水浒传》里有个白衣秀才王伦,肯定不是眼前这个王文正的后人。王冲也不是能把整本宋史记在脑子里的历史专家,不觉得这个王伦是何等人物,就只一腔恨铁不成钢之气,朝王伦狠狠喷着。

说来也是王伦倒霉,王冲之前被张叔夜骂作奸邪,本就憋了半肚子气,这是遭了无妄之灾。

再一脚蹬在王伦上,把这家伙踹了好几个滚,王冲骂道:“还不快滚?非要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鼓掌声喝彩声如雷鸣般响起,落水狗般的王伦仓皇而去,王冲朝衙门去走去,众人的目光也从赞许渐渐变作诧异。

“宗按判,幸亏你来了,不然这泼皮还要闹下去。”

王冲到了门前,司阍正朝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沧桑的绿袍老者行礼。

这就是宗泽!?

王冲压住荡动的心绪,平静地朝对方拱手:“下官王冲,见过按判。”

这就是王冲!?

两人也同时看过来,司阍眼中只是讶异,宗泽眼中却多了些什么,王冲一时看不明白,可那疏冷之意却异常明显,让王冲暗叹,果然如此。不仅张叔夜憎恶,宗泽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按勾失态了,不过用心倒是不错。”

王冲殴打王伦那一幕也被两人看在眼里,宗泽这么淡淡说着,王冲甚至品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王冲王守正,王伦王正道,这两个名字的确很容易联系在一起,若是王冲没做什么,就这么进了衙门,估计就要被王伦扯在一起,成了众人的笑柄。王冲为什么要暴怒打人?不就是要主动洗脱这层关联?

王冲还没说什么,宗泽再道:“按勾所献这西南策,用心也很不错。”

如果说刚才还可能是王冲误会了,再来这么一句,嘲讽王冲脑子很好用,很会献媚权贵的味道,几乎就是扑面而来。

王冲无奈地叹道:“知面难知心,来日方长,王冲是什么用心,按勾自会看明白。”

宗泽自不会为王冲一句话一个表情动摇成见,冷冷道:“我没有推辞这份差遣,也就是要看个明白,不管是人还是事。”

即便司阍再怎么迟钝,也看出这一老一少不怎么对路,赶紧笑道:“提举和按使都已在里面了,按判和按勾还是赶紧入衙议事吧。”

宗泽在前,王冲在后,默默进了衙门,门外一帮人顿时哗然了,那就是王冲!?

“那就是王冲王守正?”

人群背后,一个满身灰尘的身影挣扎着站直了,喃喃自语道。

揉揉腰眼和肚皮,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痞气消去了大半,颓唐地叹道:“这顿打是白挨了。”

接着眼中又闪起精芒:“都是姓王,我字正道,他字守正,既然他这般见不得我丢人,未尝不是个机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群盗分赃国作私

宅中正准备整修,开封府的匠师们来来往往,四处测量尺寸,画下墨线,就只正堂没动,不过匾额也取了下来,里面熙熙攘攘,宛如集市。

“以边事司提举西南兵事,在蜀地推将兵法!陛下既定名按察川峡边事,不止西南夷,吐蕃之事也要纳入司中,由此而视,至少要编十将百指挥!”

“边事司既掌西南事,交连大理和西南诸夷国之事亦该握住。而后大理及诸国朝贡,令当出自边事司,沿边榷事也当由边事司独掌。”

“边事司以铜事为先,当设榷铜务,向朝廷请铜本,最少一百万贯!”

王冲跟在宗泽身后跨进正堂,裹着热气的话语迎面扑来,渲染出一片大干快上的热腾景象。正堂里挤着百多号人,纷纷献策,兵事、外交、商事,不仅什么事都要揽,还生怕把事弄小了,起劲地往大里鼓捣。

扫视这些干劲十足的同僚,王冲暗道,怪不得自己要被看作奸邪。自己所献这一策,就是给贪婪之辈又搭起了一口新锅。钱财、权势、名望,都在这口锅里煮着,眼下这些人鼓噪,就是想把这口锅造得更大,能从国家身上割下更多肉炖煮。

边事司衙门新立,除了正副使和判官,以及被蔡京推进来恶心王黼的王冲这个小小勾当之外,其他差遣都由王黼这个提举一言而定。这百来人里,还有权同判官,管勾机宜文字。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勾当公事。准备使唤等等官员。规模直逼一路帅司,王黼还真是一朝权得手。上不得台面的心腹亲信全都塞了进来。

“汝霖来啦,还有守正!来来,大家都来见见守正,亏得守正,大家才有伸展抱负之地。”

一个俊逸紫袍中年端坐堂上,见两人进门,起身热情地招呼着。

这就是王黼,不得不说,相貌气度真是万里挑一。风流倜傥,宇文黄中与之相比,都要相形见绌。尤其是那双眼睛,精芒四射,王冲一见,才明白史书里为什么说此人“目晴如金”,不是说像金子,而是说像金铁一般熠熠生辉。

没有格外热络的挽臂拍肩,也没有预想中的疏离冷落。王黼的语气就像是给众人介绍自家子侄一般自然而恬淡。堂中一帮老少也都笑意盈盈,甚至带着点巴结地迎上来,多不称“按勾”,而是直直唤着“守正”。让王冲肉麻不已。

“这座宅子本是王文正家宅,文正公次子王仲和也名王冲,我向官家讨来这处宅子。是借文正公余泽、王仲和之德,还有守正之才……”

王黼再叭啦叭啦一顿唠叨。由王旦次子也叫王冲扯起,将王冲好一番抬举。王冲淡淡笑着。不卑不亢地回礼,心头是郁闷和爽快齐飞。

郁闷的是王黼如此作态,就是在昭告众人王冲是王黼的人,这一策是通过王冲提出来的。这一屋子狗腿子怎么想无所谓,宗泽的脸色越发阴沉,不仅意味着自己的名声又向小人奸党迈进了一步,之后与宗泽共事怕也有不小麻烦。

不过比起爽快来,这郁闷也能忍下。别看王黼姿态摆得足,肚子里却该是在骂娘。王冲的安抚司差遣是王黼保下的,他却没给王黼一点面子,生生甩了一耳光。虽然有西南策和边事司转开大多数人视线,可稍稍聪明一些的人,都能从蔡京把王冲推入边事司这事里看出,王冲与他泾渭分明的姿态,并不是故意作给外人看的。

对这么一个不给他面子的小人物,还不得不笑脸相迎,大肆吹捧,王黼的郁闷该不亚于自己。

意气终究是意气,王黼之所以能丢开这意气,也在于边事司能给他带来大利。能把心腹亲信都塞进来,待个一两年,就有了资历,跻身朝堂顺理成章。从这点来看,王冲与王黼倒是心境相同。

“汝霖没有辞掉此差,倒真出乎在下所料,边事司既名边事,就得有人在边地亲事,能得汝霖,如得臂膀,西南事无忧啊。”

接着王黼又转而抬举宗泽,态度虽不如对王冲亲近,却更为尊重,甚至觉出几分真诚。原因王冲也能猜到,王黼手中没有可用之人,宗泽估计是他随手乱抓的。毕竟此人脾性太硬,不好相与,蔡京和郑居中都不愿用,又正好在京城,是他唯一能马上安插到边事司掌握实务的人选。

宗泽拱手道:“下官与提举同为国家分劳,不敢言私。”

一句话打散王黼以私相近之意,王黼却没在意,笑道:“汝霖啊汝霖,公心若此,我是无虑了。”

王冲也不太明白宗泽为什么会接受这个差使,不过此时听宗泽的话,倒是赤诚心语,估计在西南事上也有一番考虑,觉得此事可为,即便要沾染上王黼一党的恶名,宗泽也不在乎了。

预定的边事使徐处仁和副使唐恪眼下都来不了汴梁,他们也不是王黼的人,客套过后,众人纷纷落座,非正式的按察川峡边事司第一次全体大会就这么召开了。

依照官样文章,徐处仁和唐恪的座位空了出来,宗泽作为亲事判官,在左首次席就座。接下来是两个要留在汴梁的权同判官,再次是机宜、书写机宜。十多位勾当公事里,王冲被排在头前,离宗泽就只两个位置。他们这些人都有席位,勾当公事之下的准备使唤只有一张椅子,而更次的房曹文吏就要站着了。

王黼在讲,王冲在想,依稀就觉得与九百年的官僚会议没多大不同,也就是文气更重,说话更隐晦一些。而作为新设衙门的第一次大会,部门怎么分,职司怎么分派,工作目标怎么定,由这些话题而引出的。是一股股炽热的臭气,就如强盗分赃一般。

王黼否定了诸如推行将兵法。总揽榷事,大请铜本等宏大目标。他当然也想。不过这些事,每一桩都是对蔡京和郑居中所握权力的极大挑战,他现在还没能量走得那么远,赵佶也不可能支持他搅乱西南。

“边事司越年要务在于三点,一是榷铜,一是推动罗氏鬼国内附,一是拿住交通大理之事……”

王黼道出边事司的年度工作目标,不得不说,他的幕僚还是有才的。能抓住事情关键,当然是借边事司往上爬的关键。

西南有铜,这是王冲西南策的立足点,边事司要在这事上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就会被人质疑是否有必要存在。尽管边事司不可能夺路司榷权,也不可能一下就请来百万贯铜本让大家分肥,但设立一些部门,推行一些政策,让西南边地入铜猛增。这些基础工作还是要去做。

光在铜事上有了表现还不行,只要政策被证明为可行,朝堂完全可以将相关事务交给沿边路司。因此边事司还得有一件大功,来证明由自己专责西南事是正确的。比如已经有所酝酿的罗氏鬼国内附。王冲猜想,这件事才是王黼最关心的。能不战而收一藩国,这功劳足以把他推入两府。

而第三点就是边事司的长远目标了。越年不过是为此事作准备。大理已经朝贡,如果边事司能主导两国来往事务。这就撬动了朝堂格局。不管之后边事司是废是立,只要跟此事沾边的人。都能跻身朝堂。

总而言之,这三点都是奔着王黼在朝堂建立“王党”而去。王冲偷瞄宗泽,见他脸色阴沉,应该也明白了王黼的布局。

“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西南事大,需集众人之智嘛。在场诸位若是未能言尽,还可举荐贤良,官家为边事司定了一月三千贯的添支,现在还余不少。”

王黼话题一转,透了这个部门的财政底子,让众人抽了口凉气,热气再升三分。这个衙门的编制竟然这么大?这三千贯是什么概念?是不算本官料钱,只算差遣添支的奉给,也不计边事司办公费用,总额三千贯。

一个没有官身的准备使唤,一月只拿三贯添支,这就意味着边事司可以养一千人……当然实际不可能这么多,王黼塞进来的心腹亲信,大多都有官身,至少得拿五贯。还得分不少名额给关系户,用作不厘务的人情官,整个边事司,规模应该不超过五百人,而实际办事的,估计不超过百人。

王黼特意点了名:“汝霖,守正,你们亲友中若有贤能,也不必避嫌,一并举荐。除了在蜀地亲事,也希望能有在京办事的,边事司新立,门户广开!”

这就是分赃,而且还只是最基本的,王黼也得施恩于下,留一些坑给大家分。不管真假,宗泽和王冲是他重视之人,他必须做足姿态。

宗泽沉吟片刻,拱手道:“容下官斟酌”。这也是常情,宗泽肯定要带子侄去蜀地,子侄挂个司中差遣,既能补贴家用,帮着做事也名正言顺。至于在京,也就是王黼一说,就算能有缺,估计也只是跑腿之类的活计。

早年路司中的机宜文字,其实就是专门给主官子侄用的,毕竟主官与朝廷书信来往,以及事务安排,多有涉机密,不好用外人掌文字,只能用亲属,朝廷就将这种职事纳入体制中。

而后机宜文字渐渐成了路司帅司的幕僚之职,就再多出了书写机宜文字,容主官子侄。但时间推移,书写机宜文字也步机宜文字后尘,成了正式职官,就如王冲一样。孙羲叟的儿子也任着书写机宜文字,但职权就不如王冲贵重。

王冲当然也不会推辞,王黼有大算盘,他也有小算盘,跟宗泽一样,推说要考虑人选。

接下来就是议定部门划分和人员分工,边事司在汴梁设进报房,铜事房,泸州房、戎州房以及若干后勤部门。其中泸州房主管推动罗氏鬼国内附之事,戎州房主管交通大理事务。按理说嘉州离大理更近,但嘉州属成都府路,估计被蔡京顶了回去,边事司实际只能立足于梓州路,尤其是泸州展开工作。

唐恪这个缺席副使被安排亲领戎州房,宗泽亲领泸州房,王冲也被委了一个泸州房主案的差使,作为宗泽的直属部下。

宗泽还要知蔺州,这不仅是着眼于推动罗氏鬼国内附,还是官场通例。王黼要驱策宗泽,就不能亏待了人家,虽然给宗泽提了一级本官,但去蜀地近于贬罚,得从待遇上补回来。不兼地方职务,就没职田收入。就如唐恪,虽改任副使,也兼知戎州。王冲的知兴文寨之职没有变,也源于此理。

这事的确有些乱地方治务,更插手了吏部乃至政事堂的人事权。不过不管是戎州,还是更小的蔺州,都是荒僻之地,蔡京也不好力阻到底。

分责也是分肥,管着哪一摊,就吃哪一摊。戎州房和泸州房的人员安排都没什么争的,被分到房中的人有些沮丧,不管是大理国还是罗氏鬼国,都只有事功,难见实利。分到铜事房的估计离王黼更近,说到工作时,个个踊跃发言,毕竟这才是亲手沾钱的部门。

西南有铜,但要怎么把这事作出来,争论还颇多。有说直接借铜本,由边事司执行专榷的,但动静太大,王黼虽然得宠,还没到可以从蔡京手里夺来百万贯国用的地步,蔡京也不容他由铜事入手,掌握川峡的专榷权。也有说就由边事司出政策,推动夷人卖铜,由转运司所掌数字作为功绩,可这么一来,边事司的功劳又显不出来。

看来王黼心中也没底,王冲在上书和《西南夷志》中又没写明该怎么作,这事还有得时间酝酿。

“此事只能劳烦守正尽快回泸州拿出章程了,宗按判还需留到徐边使到任……”

王黼一副委以重任的架势,迫不及待地要将王冲赶出汴梁,而留宗泽,自是再花时间和精力拉拢,王冲和宗泽同时扯扯嘴角。

“如果在汴梁有人就好了……”

散会已是黄昏时分,王黼还拉着王冲和宗泽赴宴,王冲和宗泽都拒了。步出边事司衙门,王冲忽然觉得,边事司在汴梁这么折腾,若是没人通消息,还真有些被动。

吴匡迎了上来,随口道:“官人不放松放松吗?来了汴梁,桑家瓦子都还没去过。”

王冲看看吴匡,心中一动,“不,去去你家吧。”

吴匡讶然,即便他伶俐,也想不到,王冲本着随手抓来用用的心思,打起了他的主意,所谓机缘,不外如此。(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临别汴梁析心变

“大郎,你说……王按勾这人究竟如何?”

夜色已深,深巷小院里,吴近的心神就如油灯上的豆大火苗般摇曳不定。跟浑家计较了小半夜,依旧没得出主意,只好把儿子找来,以寻常少有的商量语气相问。

傍晚王冲来了他家,一点也不见外地在家中吃了晚饭。说是即将离京,特地来答谢吴匡这几日随侍的辛劳,可除了三十贯钱引之外,王冲还留下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一家三口苦乐相煎的机会。

王冲在新设的边事司里虽只是个勾当公事,却管着泸州方面的实务,手里急缺人才,不仅文武不论,还想在汴梁安插个能通消息的人手。

吴匡办事伶俐,如果愿意的话,王冲能荐入汴梁边事司里作事,当然只是跑腿之类的活计,而且报酬也不高。但这终究是在衙门里办事,出路光鲜,事办得好,王冲自不会吝于提拔。这比在汴梁混日子,等着父亲老了,顶替父亲入禁军,从小兵开始干强多了。

不止吴匡,吴近也有份,吴近未及四十,正当壮年,勇武有力,却无一展身手之地。不管泸南安抚司,还是边事司泸州房,王冲都能找着位置安顿下来,只要沾了事功,两年下来怎么也能得个承信郎官身。现在的吴近,职为副都头,官为进武副尉,离不入流武官最高一阶进武校尉还差三级。

父子都得了机会,看似好事,可问题就在于。王冲是把父子俩绑在一起算的。如果分开位置分开人算,对吴家来说。最好的法子是吴近留京,吴匡去蜀地。可王冲以委婉言辞道明。只能照这么办。

待王冲走了,吴近的浑家就抱怨王冲不近人情,哪有把儿子丢在京城,老子拉去荒瘴之地的道理?这不是把一个家拆散了么?这也正是吴近没有一口应承下来,推说第二天答复的原因。

不过浑家这话吴近却是呵斥回去了,人家王按勾又不是开善斋的,用人自然要照他心意,何况这事你情我愿,不愿去人家也没拿朝廷调令逼着去。

吴近自己也不舍汴梁的日子。还有正牙牙学语的小女儿,当然更不舍浑家,心一横说只能拒了,浑家冷静下来,却又拦住了。苦个两三年,就能挣出前程,还不是去战场作生死斗,真拒了这好事,她怕丈夫悔一辈子。

吴近终于动了心。但心头还是虚的,只好找来儿子商量。

“王按勾……很厉害,这么年轻,不管是王学士还是蔡太师。都拿他没辙。而且跟好些个贵人都有来往,便是官家,好像也见过。”

吴匡这几天跟着王冲。眼界立时高了一层,别说留了王冲吃饭的宇文舍人。天宁观遇上的贵人,不是官家还是谁?王冲却对此事笑而不语。让他觉得王冲更高深莫测,境界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理解的。

只是他心头也有些不舒服,王冲不带他去蜀地,而要带他老子,话里话外,总有股拿他老子作人质,压他办事的味道。有那么一刻,他还真不想让父亲应下来。

不过再一想,人家与自己非亲非故,却愿意给机会,还要有怨气,这就近于“升米恩斗米仇”,自己可不想作这种人。暗责之后,吴匡还是拐着弯地劝说父亲。

“横竖就赌一把了!”

吴近一拍大腿,咬牙定了下来。

城南驿馆一间厢房里,也有一株豆大的火苗燃着。宗泽正借着灯光,伏案看一本书,他的儿子宗颖嘟哝道:“那个王冲,该是蔡太师的人没错了。”

他一说话,灯火摇曳,宗泽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不得不掩了书卷,揉起发涩的眼睛,书卷封皮上正写着《西南夷志》四字。这本书已是边事司用作定策的必备参考书,王黼组织大批人手紧急抄录,几天下来也只有几本而已,还错漏字不断。不是被王黼刻意笼络,宗泽还拿不到这本书。

“王将明力举西南策,蔡太师才在王冲身上用力,就这一点来看,蔡太师与他事前并没有通过声气,说他是蔡太师的人,太过武断。”

宗泽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这本书,答着儿子话的时候还在品味书里的内容,好些字他已认定是抄写错误,不由有些后悔白日对王冲的态度太冲,连登门去求原本的机会都没了。

宗颖再道:“不是蔡太师的人,那还会是谁?就算他生而知之,也不可能写出这样一本书吧,他才多少岁!?”

宗泽点头:“传闻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在泸州接触夷事颇深,未尝写不出这书。不过那份札子,真不可能是他写的。札子所言西南事,看起来是要大兴边事,求取边功,却有导国家根本之义,未历朝堂,未知天下大势,天资再怎么聪颖,也不可能拟出此策。”

宗颖感慨地道:“大人不就是觉得此策有固国鼎,挽大势于危崖的可能,才不顾声名受损,接下这份差使的吗?”

宗泽叹道:“能不能挽大势于危崖,还得看此策到底怎么行啊。王守正此子……只能等到泸州共事时,才能看个明白了。”

看向窗外,远处喧哗之地,正是王冲所住的一片独院。离王冲其实也就百丈不到的距离,但宗泽却觉得,王冲就像是飘在天上,被一层雾霾遮着,怎么也看不清。

“二郎,吴匡父子,为何要这么用?”

王冲居处,王世义正在请教,来了汴梁一趟,他隐隐觉得王冲有些变了。不是说到汴梁才变,而是本存于王冲心中的某些东西,换了环境就发了芽。嘴里是问吴匡,真意却是想看看王冲的心思。

“世义哥,别想得那么复杂,我只想在京城留个耳目。吴匡心思灵巧,会察言观色。正合适。不过就这么放吴匡在京里,半年还好说。一年两年,别说是帮我做事,说不定还会被人当了棋子来坑我。把他爹拉去蜀地,也算是多一层关系压着。反正吴近也有可用之处,倒能人尽其用。”

王冲随口解说着,他对吴近父子有什么用心,自不会隐瞒王世义。

王世义点头:“吴近在弓箭上真有些本事,他家里的两石强弓不是样子货,看弓臂的痕迹。是经常在拉的。”

他还是有些担忧:“可到以后,他们父子会不会把二郎此举看作是押人质,心生嫌怨?”

王冲淡淡一笑:“这就是押人质,不然为何我会把话说得那么死?让他们心中嫌怨先显出来也好,用人就不能指望手中全是珍宝,得当是一捧泥沙,自己去作那糯米浆,才能造出坚若磐石的地基。”

品着王冲这话,王世义暗道。二郎是变了,变得更有信心,视野和胸襟更开阔了。

王冲倒是没什么感觉,回到房中。由李银月伺候着准备入睡,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寻常李银月替他更衣收拾,都是唠叨不停。手里还不老实,总要掐一把拧两下。作为白日调戏取笑她的回报。而王冲也要还回去,当然手落的地方就不对了。变作一番亲昵,这几乎已是两人的小习惯。

眼下少女却沉默不语,手上的动作极轻,不是嗅着熟悉的清香,王冲还以为换了人。

“怎么了?”

王冲揉着少女的发髻,两下就揉乱了。长发如瀑般披洒而下,衬出一股空灵美感,让王冲心头一荡,伸手环住了少女的腰肢。李银月在山野里长大,小蛮腰不像其他女子那般绵软,而是柔韧有力,此时只隔着中衣和亵衣,手感异常舒适。

原本很习惯的亲昵却让少女微微抖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挣开,却又不敢用力。

“没、没什么……”

少女低垂着脑袋,神色也有些不对,王冲也分不清是郁郁不乐,还是恭谨畏怯。

“官人,该就寝了,明日不是还要去舍人府上吗?”

接着这话让王冲确认了,是后者。少女寻常唤他官人,都是扬着声调,不像现在,重音落在“官”字上。

王冲不怀好意地道:“明日是赴午宴,可以睡到日上三竿,银月,干脆跟我一起睡吧。”

少女沉默了片刻,回答里带着丝鼻音:“好的……官人。”

王冲终于忍不住了,一个暴栗敲上去:“好你个头!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官人!?”

这下少女正常了,捂着脑袋,瞪圆了眼睛,喜意盈盈,泪水却在脸上拉出长长痕迹。

她哽咽着道:“我还以为官人……再不是以前的官人了!”

这话从何说起?

“官人从衙门里出来,就完全变了个样,在吴家也跟那些大官人没什么不同,那一家子诚惶诚恐地伺候着官人,官人却没了往日的亲切,像生来就是那样自然。”

王冲挠头,他真没注意,在边事司里见识了一番贪官分肥的恶景,心头自然沉重。而后去吴家,也揣着上位者的用心,当然没了在兴文寨与寨人的亲切作派。

“再想到前日,在天宁观里遇着的是官家吧?那些小妹妹其实都是公主,官人以后、以后会作驸马吧?我这样的,只能给公主端茶送水,伺候得不好,还要被赶出门,我、我害怕……”

少女语无伦次地说着,原本跳脱的性子,却变得如深闺惊兔,在汴梁一番见识,结果全用在了自怨自艾上。

王冲倒是理解她身世凄苦,很缺安全感,已跟她说起过纳妾之事,都计划好了回兴文寨后办事,不再自视为飘萍。正敏感之时,王冲有了变化,自然让她有些惊慌。不过,一下拐到什么公主驸马上面,姑娘你这思维跳得也太乱了吧。

“官人不是可怜那些公主吗?觉得她们就像金丝笼里的鸟儿,不得自由,官人若是作了驸马,娶了公主,也算是救了一个……”

少女低着头红着脸,用很不确定的语气。道出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王冲抚额,那一日他为那些帝姬的命运而悲伤时。少女问他为什么伤心,他随口敷衍过了。却没想少女一直在肚子里嚼着,现在发酵成这样。

“银月,那一日我其实不止是为她们伤心,也是在为你伤心。”

王冲将少女揽入怀中,柔声说着。

少女不解:“为我伤心?”

王冲道:“包括你在内,为所有女子伤心。”

他忽然说起了故事:“烽火戏诸侯听说过吧,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故意点燃烽火台……”

少女点头,这故事她当然知道。诗经里那一首《瞻昂》她都背得,这当然是在王家耳熏目染的成果。

“这个故事被用来劝谏君王不要沉湎女色,可从故事背后的真相却很让人悲哀。幽王点烽火台跟褒姒一笑有关系吗?这不过是古人强扯在一起说事而已。幽王废了申后,惹得申侯勾结犬戎,灭了西周,诸侯却没一人勤王。幽王和褒姒被犬戎杀于骊山,银月,你有什么感觉?”

王冲这个问题看似深奥,可对擅长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李银月来说。却很好回答:“照着夫子经常说的君臣纲常来说,这不该是天下人的耻辱吗?皇帝和皇后都被人杀了,不仅袖手旁观,还编故事说是他们坏。怎么看都像是在推卸责任。就算他们坏,终究是自己的皇帝皇后,哪能轮到夷狄来杀?”

少女再撅嘴道:“褒姒也是个可怜女子。读书人总喜欢把什么错都怪在女子身上。”

王冲叹道:“说得好啊,银月。说得好。孔圣人的后世子弟就会这一招,罪由女子背着。耻也由女子背着。以前我不是说过,我对你好,是感觉自己欠你的吗?男人本就欠女人的,看着你,就会想到天下女子。”

由王冲这话,少女想到了自己母亲,眼圈更红了,将自己身躯再往王冲怀中送一分,思绪却没被王冲带偏,问道:“这跟公主……哦,帝姬有什么关系?”

褒姒是周人之后,她为夷狄所杀就是周人之耻,周人到底怎么想,史书已不可考,毕竟西周自幽王而灭。不过北宋与南宋的变迁,却不像西周东周之变那样匮乏史料。

这些帝姬十年后的凄惨遭遇,是南宋人一揭就冒血的疮疤,诸如《北行纪事》等书篇,淡然文字之下,是一滩滩由“耻辱”写就的心血。这疮疤一传九百年,便是前世的王冲,都觉不堪回首,在天宁观看着这些青春秀丽的帝姬们,他怎能不悲伤?

正如王冲所言,他悲伤的不止是这些帝姬,帝姬还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汉宋河山被金人侵占劫掠,千万男女化为白骨,多少英雄豪情,男儿壮志,都埋在这股烟尘中。

这番感慨自不能道于他人,王冲敷衍道:“我只是叹天家女儿很苦……”

少女哼道:“还是想作驸马吧?”

王冲有话不愿说,少女自不会追问,撒撒娇倒是免不了。

王冲打着哈哈道:“夜已深了,娘子,随为夫安歇吧,方才说好了。”

少女纤纤手指戳上王冲额头:“好你个头!方才我答应你,就是想着这一夜之后,我就回去找我爹,再不跟着你!”

转过身去,作势要走,却被王冲亲在脖颈上,顿时嘤咛一声,身躯发软。

房间中只荡着微微的喉音,王冲的手已侵入亵衣,扣住绵软双峰,正在天人交战,是就地正法还是再忍一忍,回到兴文寨,给少女一个圆满的开始。而少女却是早已情动体热,神识模糊,由得她的官人为所欲为。

将至忍无可忍的状态,王冲正要动作,门外却响起咳嗽声,是王世义。

“有个叫王伦的来找,怎么也赶不走,说不见他就举标旗跪在门外。”

王世义也很无奈,他知道少女在王冲房里,两人本就定了关系,要发生什么事也是早该发生了的。不是门外那家伙着实可恶,他真不愿来打扰。

王冲怒火升腾:“王伦……这个混帐!还嫌没挨够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回望东京变由微

灯笼的暗光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眼瞳光芒浮动如冬日江河,既缓又厚。

王冲也楞了一下,才明白本见过王伦的王世义,为何要用那种不确定的语气,这是白日被他痛打的那个闲汉王伦?

“王伦得按勾教诲,若醍醐灌顶,昔日平原君不弃毛遂,王伦欲投于门下奔走,愿为今世毛遂!”

见王冲露面,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王伦一扯袖摆,躬身长揖,脸色坚毅,言语坚定,动作潇洒,却让王冲回过了神,这位难道是在桑家瓦子干过杂扮?

王冲嗤笑道:“毛遂?我不敢自比平原君,孟尝君倒愿意学学。”

被讥讽为鸡鸣狗盗之徒,王伦却一点不在意,侧脸笑道:“按勾此言大好,有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王伦愿为国事而窃夷狄。”

口才倒是不错,不过这也是汴梁闲汉的特点,读书不少,见识颇多,消息灵通,张嘴能言,历朝历代,天子脚下的骄民都是如此。

王冲自不会被这几句话就打动了,摇头道:“休再扰人,不然少不得去开封府监蹲着。”

王伦姿态不改恭谨,语气却微含挑衅:“按勾仁心,知道在下进开封府监也是享福……”

王冲沉默了,他忽然记起,白日宗泽呵斥王伦时,提到了此人在开封府留了不少案底,却还能自由行走,宛如无事,这也是桩本事。再一深想,这家伙不就是汉唐时的京都游侠儿么?这种人与寻常闲汉不同。确实心有大志,而不是只满足于作地头蛇。

“你既有决心。何不去叩王学士的门,我不过是个微末选人……”

沉吟片刻。王冲语气转为认真,来攀附他的人不少,却没人能摆出王伦这种姿态。

“王伦肠胃不好,享不得那等朱门酒肉。”

王伦的回话已说不上隐晦,几乎在直言王黼是奸党,跟着他没好下场。

王冲呵呵轻笑,能摆出这个姿态也不错了,虽然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叩不开王黼的门。

吴匡父子都能用得。王伦这么个游侠儿为何就不能用?不过到底能不能用,还得看明日。

“明日再来这里……”

王冲丢下这句话,便让王世义赶人,王伦虽还不明王冲用意,但见有希望,也是喜不自禁地连连道谢。

王世义皱眉:“真要用这泼皮!?”

王冲耸肩:“他若无心也就罢了,若真有心,就不是泼皮。”

被王伦一搅,夜里再无它事。第二日。王冲来到宇文黄中家宅辞行,宇文黄中在辞行宴上很花了点功夫,不仅专门请了汴梁正店香老曹的厨师,还拿出了宫里赐下的法库酒。该是另有用意,王冲一时没想明白。

宇文黄中先是考较他的学问,当然不是策问。王冲能提出西南策,水平已非太学里那些夸夸其谈的太学生所能比拟。宇文黄中关心的是经义。尤其是科举所用的三经新义。

不管是旧经义还是三经新义,只背书的话。王冲脑子里装得满满的,而要解义乃至抒发,王冲还差点。但差的也只是方向而已,平日再忙,父亲王彦中也要日日督着读书,基本功却不差。

宇文黄中问了好一阵,满意地点头,话题就转到了王冲家人的近况,再自然地过渡到他的婚姻状况,此时王冲才恍然大悟,这是准备招婿呢。

王冲很动心,这是件人情利益双赢的好事。论及利益,宇文家是蜀地仕宦之家,虽然不如王黼、蔡京这等权贵显赫,却也不是众人瞩目的出头鸟,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论及人情,他与宇文柏交情莫逆,招王冲为宇文家女婿的笑话平常也说过,只是那时都还没怎么当真,但能看得出宇文柏早有此心。而此次来汴梁,王冲也只对宇文黄中道出了西南策的真实用心。当然,王冲的用心也不止如此,他只能跟宇文黄中说这么多。

当宇文家女婿也不是没风险,日后宇文黄中……那时该叫宇文虚中了,被金人留用,家眷全被逼着迁到金国,而后又因密谋助宋,全家被害。但王冲既已立志逆势,自不会坐视悲剧上演。

大处的想法如此,小处的想法,比如说以宇文黄中和宇文柏父子的形貌,女儿也不会丑到哪里去,也算是小小的安慰。在这个时代,婚姻与情爱离得很远,王冲被父亲整日念叨,婚姻一事,只能以“最不坏的选择”来对待。

面对宇文黄中的希翼目光,王冲差点就将“小子尚未婚配”这话说出口,可心神一个激灵,一个个少女的身影骤然浮现,正盈盈翘盼着他。

苦命的香莲和玉莲,李银月和罗蚕娘,对了,还有一个俏丽身影掩在一层轻纱后,小舞娘……

这个身影本因潘巧巧和父亲出事而渐渐模糊,他忙于为父亲脱罪,为小舞娘赎身的事也只能丢在一边。而后南下泸州,更无心思,也没了能力顾及此事。当日海棠渡启程,没见小舞娘现身,王冲觉得,不是梁月绣说通了小舞娘,就是小舞娘有了其他想法,总之,原本会相交的命运之轨,就这么滑开了。

香莲玉莲连带蚕娘,他都自觉亏欠太多,银月也与他日久生情,不愿舍弃。而小舞娘,就像是自己初来这个时代的心性,随着时日推移,渐渐已埋进心底深处。

想及小舞娘,王冲就生出一股失落感,而他绝不想这种感觉延及其他四个少女,扩作痛惜,即便因此丢掉了作宇文家女婿的机会。

诸般念头就在一瞬间闪过,王冲道:“小子尚未婚配……”

宇文黄中刚绽起笑容,却听王冲再道:“但不敢欺瞒五丈,已定了四位妾室。”

笑容很明显地僵在宇文黄中脸上。宇文柏的两个弟弟陪席,听到这话。呛的呛,咳的咳。屏风后面还响起了一声怒哼,那该是在偷听的宇文氏。

“守正啊守正……你、你还这般年少……”

宇文黄中很辛苦地接着话,却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

家宴的气氛顿时没了,双方都很艰辛地维持着,宴后的一番客套也冷清了不少。待王冲离开,宇文黄中才长出了一口气。

宇文氏态度很坚决:“未成亲先纳妾,还一下四个!绝不能把二十一娘交给这样的人!”

宇文黄中无奈地点头:“娘子说的是,只是……可惜了。”

宇文家虽以名门世家自居,也并非刻意拘束礼教的道学门第。孀居人改嫁和少年纳妾这些事并非不容。王冲这年纪纳妾,也是世风常情。如果只是一个甚至两个,宇文黄中都还能勉强接受,却没想王冲嘴巴一张,竟然蹦出来四个!

人无完人啊,宇文黄中只能这么慨叹。

宇文氏道:“再可惜也不能让二十一娘苦一辈子!你是不是还让他上广都家门?这可不行!”

宇文黄中摇头道:“作不成女婿,也不能断了关系,此子定有大出息的,这一点我绝没看错。”

他再重重叹气:“可惜……可惜啊。”

宇文府外。扮作小厮的李银月迎上王冲,眯眼笑着,给他套上御寒的斗篷。少女心结已解,如出笼的喜鹊。一边忙活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和王世义在附近小店尝的汴梁小吃。

王冲原本也在叹着失去了一个好机会,但此时见少女笑颜,心中那点遗憾顿时消散。

回到驿馆。三个人已等了好一阵,吴近吴匡父子还有王伦。

见吴近提着包袱。背着他那张两石强弓,一副远行装扮。王冲点头,有舍才有得,看来不止自己,吴近父子也明白这个道理,作出了选择。

再看正巴巴望着他,等候吩咐的王伦,王冲道:“今日我就要回泸州,你若真愿跟着我,这就上路吧。”

王伦愣住,一旁王世义暗笑,二郎真够损的,拒人还用上这么一招,看王伦那青白交加的脸色,自是绝想不到,王冲竟会给他这么一个选择。吴近吴匡父子对视一眼,心说王按勾用人果然狠,要跟着办事?可以,说走就走!

好一阵后,王伦才缓过气来,就见他咬牙握拳,躬身一拜。

众人正等着他说一通场面话就遁走,却听他道:“敢不从命!”

这也是个狠角色……

王冲一怔,然后笑了,心志这么坚定,未尝不值得期待。

惠民河码头,挑夫正将行李一担担挑上船。

吴近不厌其烦地交代着儿子:“照顾好你娘和小妹,衙门里的事也要尽心,逢人便说清楚自己是为王按勾办事,宇文舍人那边逢年过节,也得替按勾尽足礼数。按勾留给你的钱,胆敢乱花,看我回来不拆了你的骨头!”

见吴匡眼眶泛红地不迭应着,再说下去,恐怕自己也要哽咽了,吴近便住了嘴,回望码头后的繁华街巷,长长叹道:“真舍不得啊……”

吴近上了船,之后是王伦,王伦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王冲给了他一个半时辰,只来得及回家中打了个招呼,胡乱收拾了些行李。此时即将上船,他才从如梦般的怔忪中稍稍清醒。

踏上船后,王伦也转身回望,一脸哀戚再遮掩不住,真的就要离开东京了?

“才在东京待了几天,连桑家瓦子都没去过。”

李银月接着上船,这番抱怨让王伦心中更为刺痛,能不能别说了?真是没心没肺啊!

王冲淡淡道:“东京又没长腿,就在这里,我们还会来的。”

王伦心神一振,顿时精神了不少,没错,还会来的,那时自己也该是衣锦还乡了。

王世义留在最后,正要上船,另一艘船靠岸,船上该是载着身份尊崇的官人,开封府的差人在旁处码头隔出通道,一群绿衣红衣官员迎了上去。

船上男男女女立着,正待官人先下船,其中一大一小两个纤弱身影与他人远远隔开,头戴纱帽,依稀有一股寂寥之感。王世义瞄了一眼,没怎么在意,踏上船板,招呼艄公开船。

“我们到了……”

梁月绣舒着长气,这一路水陆辗转,即便许光凝为照顾家眷,刻意放慢了速度,也累得着实够呛。

“这就是东京!?”

梁锦奴就觉脚下发软,抓紧了梁月绣的胳膊,好奇地四下打量。隔着纱帽,看到一片近于成都,繁华却甚于成都的景象。眼角还瞄到了一艘正离岸的船,艄公吆喝着汴河号子,一个壮硕汉子在船尾张望。

梁月绣道:“这就是东京,我们娘俩今后就要在这里过活了。”

梁锦奴蹲,撩起裙摆一角,一圈红绳绑在脚踝,此时已松到了绣花鞋的鞋面。她小心仔细地将红绳绑回脚踝,起身时,脚踝的那股紧束感终于回来了,她松开了抓着梁月绣的手,稳稳站着,重复道:“这就是东京……”

“这就是东京,现在还没什么改变,下一次来时,我会让它变。”

透过船舱,王冲向这一段短暂的东京之行道别。

东京确实没变,但东京里的一些人与事却已偏离了原有的历史轨道。

吴近家中,吴氏正招待一位远亲姐妹。这姐妹是捧日军一位指挥使的小妾,靠着她的关系,吴近在去年还兼过一段时间吏部侍郎右选,也就是以前三班院的箭班差使,为考评武官箭术的官员打下手。可惜吴近性子粗疏,不会奉承,这差使很快被人挤掉了。

“他爹跟着王按勾去蜀地办差了,还是边事司王学士发的条子,之后才补堂札。”

吴氏略带炫耀地说着,王冲手里有王黼给的用人批条,用这条子调一个禁军小小副都头,没谁敢说必须先办完手续才放人。吴近一早去递了条子,回来就一副扬眉吐气之色,把上司的奉承说了好一通。

“这样啊,姐姐是有福了。”

听到是在新贵王宣和的衙门里办事,那姐妹羡慕地感慨着,原本要出口的话也吞了回去。

傍晚,重重飞檐,肃穆凝重的宫城深处,一个不到十岁,宽额朗目的少年正咬着牙,努力引弦张弓。一边的侍从嘀咕着什么,乱了他的心,一箭射出,只扎在二十步外草靶的边缘。

少年微恼地问:“呱噪什么?”

侍从躬身道:“殿下,真不巧,我兄弟举荐的那个吴近,已领了差事,今日刚离东京。”

少年不在意地道:“没了吴近,就找其他人,我就不信,汴梁十多万禁军里,就找不出一个弓箭教头。”

侍从道:“殿下说的是,不过殿下练弓这事也不能太张扬,小的们只能暗中寻访。”

少年很老成地点头:“我知道,我这个广平郡王舞刀弄枪的,让那些只会骂人的大臣知道,又要生事了。”

他泄气地丢下弓:“可我又不像三哥,那些书画功夫,听听就头痛。”

“九哥……九哥……”

“九哥哥!”

正说话时,脆甜的声音响起,少年喜道:“福金来了?还有缳缳?”

弯月当空,吴家院子里,吴氏抚着女儿圆乎乎的小脸蛋,憧憬地道:“芍子啊,你爹瞎话可别听,等你爹挣了出息,捉一个进士夫君给你,安安生生过富贵日子,娘在梦中都能笑醒了。”

历史,已经改变。

【第二卷终】(未完待续……)

ps: 【说岳里有个王伦,匪头所写的王伦,正是那个王伦的历史原型,也是一个人物。】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事兴未醉温柔乡

两年前伏尸累累的河岸两侧已被如海的军帐盖住,潮水般的喊杀声从西北面的臧底河城传来。

一位白发斑驳的老将由大批军将簇拥着,立在一处高坡,极目远望城下的战斗。老将踩了踩地面,用脚尖拨开泥土,再蹲下去刨了几下,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枝木羽弩矢。木羽已经朽坏,矢锋也已生锈,在场所有人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神臂弓的弩矢。

种师道丢下弩矢,感慨道:“两年了啊……”

“经略,秦凤第九将不支将退!”

传令兵策马急奔而来,送来了自巢车上观察所得的战况,三梢五梢砲投出的石弹砸起团团烟尘,将臧底河城裹上了一层雾衣,但将旗还能隐隐看到,撤退的号角声更清晰可闻。

“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第九将的先登是谁指挥?他没有上城!?”

传令兵踌躇一下方道:“是指挥使李先,他有腿疾,坐在胡床上……”

种师道冷哼道:“种彦崇,去砍下李先的头,挂在营门上!”

种彦崇是种师道长孙,闻言与众人一同大惊:“经略,李先是……”

“我管他是谁!?怠慢军心者,斩!”

种师道颌下白须抖着,眼中精芒毕露。

在场一帮正副将、部将们心中寒气大作,顿时挥去了按部就班攻城的念头,又听种师道吩咐自己的儿子:“种溪,带帐下敢勇继续攻城!一直攻到环庆第七将替换为止,若敢退却。军法无情!”

种溪抱拳应是,眼中闪起决绝之色。

十天。种师道集七路十万大军攻臧底河城,只有十天的时间。十天攻不下。党项人的援军就将抵达,拔掉臧底河城,夺唃厮罗故地的计划会再度受挫,而今天已是第八天。

父亲本就为童贯所忌,再遇此败,可没办法像身后有高俅的刘仲武那样还能起复,除了种师中,绵延百年的种家怕就要由此败落。

种溪是这么想的,因此当洞屋靠上城墙时。他身披重甲,手持铁骨朵和大盾,第一个冲上了城头。迎接他的是如林的刀枪,他却没有一丝退却,直直往敌群撞去。可才抬脚向前,就被人绊了一下,带着七八十斤重的两层铁甲,重重仆倒在地。

轰轰响声不断,十数人越过种溪。与党项人迎头相撞。面对重甲,刀枪已派不上用场,身着轻甲的党项射手枪手很快就被碾倒,只剩下同样身着重甲的党项人与之对峙。双方都挥着铁骨朵、大斧死命砸击。铿铿钝响声带起一团团血尘。

跟着种溪冲上来的是种师道帐下敢勇,人数虽不多,却个个骁勇有力。片刻间。城墙就被打开一道三五丈宽的口子,若是后续兵力能接上。攻破藏底河城就在眼前。

只可惜,这种机会在攻城战中时时都能创造。能把握住却是绝少。城墙左右正有大批兵丁涌来,而另一架洞屋还没靠上城墙,就算能靠上,区区数十人也无济于事。但这就是比拼士气,被敌军攻上城头,已是守城战到了最后关头。一旦城头反扑失败,或者陷入僵持,守军士气就将崩溃。

“张立,你好大的胆子!”

党项人如潮水般涌来,种溪还在喝骂刚才绊他一脚的人。

脑袋被头盔和面甲罩住,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被唤作张立的高壮敢勇嘿嘿笑道:“衙内死在我们前面可不行,我还想活着领功。”

“你这家伙,真是痴心妄想……”

种溪心绪复杂地骂着,身为先登,哪还敢抱着活下去的念头?

张立道:“我等是畏死而战,可不是无谓的弃命,那与疯子何异?”

话毕他猛喝道:“蜀人张立在此!谁敢一战!”

十数人纷纷呼喝着,跟着张立列作雁行小阵,向来敌最密集的一面稳稳逼去。

“这帮蜀人……真是怪诞。”

种溪无奈地叹道,招呼其他先登,挡住另一面来敌。

鼎沸杀声持续了将近一刻,又一座洞屋的铁钩稳稳勾住城墙垛口,数十名重甲先登涌上城头的同时,正厮杀着的那段城头猛然响起悲怆的呼声:“察军死了!”

面甲已击碎,脸上的鲜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护肩乃至胸口护心镜破碎不堪,此时的张立形同恶鬼,高高举起一个被鲜亮银盔裹住的头颅,大喝道:“敌酋已死!”

哀呼乃至哭喊声急速蔓延,激昂如荼的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党项人一片片崩溃,臧底河城,城破。

“张立,在想你的妻儿还是相好?你这般勇战,是为他们谋富贵?”

大军源源不断自城门涌入,城头上,张立倚着尸体而坐,眺望烟火升腾的城中,默然出神。这让种溪颇为好奇,玩笑般地问道。

“我是在想一个人。”

“谁?”

“算是恩人吧,我却不知该怎么报答。衙内问我的话,我也正在想。前些日子,他在信中说了一句话,我本觉得不以为然,可现在回想,却又觉得有些道理。”

“什么话?”

“武人如士子,有为功名利禄而战,有为平天下而战,前者不过是偿血肉,后者才是偿心。回想刚才,我如果死了,什么功名利禄,也都烟消云散了,还有什么能让我带到黄泉之下呢?”

种溪愣住,看着张立还挂着碎肉,抹着血浆的侧面,心中生出一丝震撼。靠在自己身边这个敢勇,绝非只有一身勇武的莽夫之辈。

他更好奇了,那个对张立说出武人如士子这话的人,到底是谁?

“王冲王二郎,我的荐主……”

张立也没隐瞒。种溪讶然,他本以为张立等人是族叔种友直荐过来的。却没想背后还有他人。

“二郎已经十八岁,此时在泸州。该正在大展身手吧。”

张立悠悠道,语气中含着一丝怀念。

兴文寨,已比一年前扩了不止一圈,就在西北面一座占地颇广的宅院深处,夕阳霞光透窗而入,映在王冲脸上。他努力睁开了眼,好一阵才对准了焦距,可伸了个懒腰后,咂咂嘴。又闭上眼睛,脑袋拱拱,埋进被霞光映得如温玉般的软峰之间。

不仅脑袋在动,手也没闲着,扣在滑腻如玉脂的腰肢上,腰身也下意识地拱了拱。这一拱,身下沉沉睡着的少女醒了,眉头微蹙,低低呻吟着。像是疼痛,又像是愉悦。

“官人……”

少女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前送去,让两人贴得更紧。

下一刻,少女猛然睁眼。惊呼道:“官人!都这时候了!噢……”

她话没说完,王冲又动了,体内的异感让她浑身再度发软。

“官人!再不起来。让香莲玉莲撞着了,看怎么笑你!”

李银月咬着樱唇。凝聚起最大的意志力对抗那股合二为一的愉悦感,拧着王冲的耳朵叫道。

“难得休息。要怎么笑都随便,大不了把她们一并吃了。”

王冲闭着眼睛嘀咕道,**正在升腾,驱使着他向少女身体深处耕耘。

“夫子、夫子该回来了!”

李银月艰辛地挣扎着,身体和意志就在逃和降间动摇不定,最终还是体内的疼痛感让她恢复了理智。午后已折腾了一个时辰,对初承雨露的她来说,确实有些吃不住了。

“也是……”

王冲感觉到了少女身体不适,只好强自压下**,停了动作,但依旧扑在少女身上,不愿起身。不是午后太累,是前些日子太累。

李银月正拿他没办法,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两个豆蔻少女嘻嘻说笑着进了房间,然后同时愣住。少女正支起上半身,又捏又拧地催王冲起床,薄薄的丝辈只盖住两人腰身,露出少女令人窒息的上半身曲线,

“啊啊……”

两声惊呼合作一声,几乎听不出差别。

香莲玉莲同时背转过身,一个嗔“还是白天呢!”一个直接骂“没羞!”

“好啦好啦,你们也总有这一天,咋呼什么。”

王冲懒洋洋的赤条条下了床,姐妹俩再哎呀叫着,掩面遁走。却只是逃到门外,一人靠着一边门框,尽管小脸晕红一片,依旧竖起了耳朵偷听。

“虎儿瓶儿呢?”

姐妹俩害羞,李银月此时也不方便,王冲只好自己穿衣服。一边穿着一边问姐妹俩,门外却只响起一高一低两个哼声。

“午后蚕娘领着虎儿瓶儿去了军寨,现在该还是在那玩耍吧。”

李银月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整理着自己披散的长发,胸前挺立得更为诱人,让王冲欲火再升。

“恨不能长埋温柔乡啊……”

王冲这么叹着,欲火却被理智一分分压下,暗道少年人果然不能太早沉湎于男女之事,否则什么雄心壮志都要被消磨掉。

眼下已是政和七年的七月,王冲自汴梁回泸州已经半年。在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对王冲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六月的时候,将李银月纳入房中。

香莲玉莲已算是王冲的妾室,只是没正式行礼。而且王冲也不想让姐妹俩委屈,计划着再过一两年,到了可以圆房的年纪,单独给她们办一场。至于罗蚕娘,估计时间还要推后。

六月虽办了礼,但跟李银月圆房还是前天的事。这半年来,他一直奔波在外,纳妾都是抽出了空余时间仓促而成,第二天又出了门。一直忙到现在,公务终于告一段落。

四个娇美少女环绕,弟弟妹妹也从成都接来了兴文寨,如果日子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倒真遂了王冲来此世时最早的愿望。

可惜,温柔乡终究是短暂的,香莲玉莲终于记起了正事。

“哎哟,这可不好……”

听到宗颖已等了他小半个时辰,王冲苦笑,又要在宗衙内的小本里记上一笔了。

“才回来三天,又要支着办事么?有宗老爷子这个上司,真是折寿啊。”

王冲低声嘀咕着,出门的时候,也不理会姐妹俩一个噘嘴一个扭身,一手抱一个,在滑嫩的脸蛋上狠狠各亲一记,才哈哈笑着放开。

姐妹俩愤怒地声讨道:“冲哥哥……越来越坏了。”

接着矛头转向宗颖,香莲不满地道:“宗衙内也是,老来找冲哥哥办事……”

玉莲想什么说什么:“给宗衙内的茶里放点什么吧?”

李银月的叹息幽幽传来:“你们啊,能不能长大点?”

香莲玉莲对视一眼,目光再落到各自的胸脯上,同时怒哼一声。

书房里,面对脸色阴沉的宗颖,王冲也只能厚着脸皮笑道:“衙内此来,带了按判什么交代?”

宗颖直直看了王冲好一阵,似乎在分辨这个沉湎于女色的怠倦少年,跟父亲口里所称的能人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

他依旧看不出来,就像是父亲依旧没有看透王冲的用心和品行一般。

放弃了审视王冲,宗颖道:“按判有言,提举已发下札子,说朝廷将遣使去罗氏鬼国,敲定内附之事,边事司也会派员同行……”

王冲淡淡一笑:“开始摘桃子了?”

宗颖道:“在此之前,按判希望与按勾先去大方一趟,办好行前准备。”

王冲点头:“准备肯定是要做的,不过要去的可不止是大方,我会去蔺州跟按判细谈。”

宗颖在边事司只是个准备差使,传话人而已,不清楚王冲到底有什么盘算,只得领下这话,拱手道别。

送走宗颖,王冲再招来随从:“把两位王差使和吴差使都唤来……”

“终于到这一天了,不枉我忙了小半年。”

即便已谋算许久,王冲依旧按捺不住一丝激动,随从出门时,手握成拳,低声自语道。(未完待续……)

请假(应该加个又字吧)

近期……怎么说呢,工作变动很大,以至于必须进行选择,是挤在帝都继续吸雾霾,还是去其他地方,写作上确实沉不下心来。

匪头是个冲动的人,大概草清已经耗了大半节,在这本书上,节一路败退,遍体鳞伤,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再请假。

在这个月内,这本书的更新应该会很没规律了,不过匪头还是会坚持下去的,这本书远远没有进入**(唔,从另一个角度看,大概是把**拖没了)

本周之内,匪头还会爆发,不过时间说不准~~~

在此向节之神合掌祷告,收下这个卑微可怜无节者的灵魂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雾里看人浮暗影

【实在抱歉,匪头让大家失望了,嗯……埋头码字吧,什么话都不如接上命根来得实在。】

河水映射着嶙峋暮光,置身于朴素原木所建的临河酒楼,沐浴在这光色中,宗颖自觉被一股古旧的苍莽之气罩住,让他有些目眩神迷,不过……也许是僰王春上头的缘故。

邻桌的商人过客议论着这座僰王楼与成都华阳海棠楼的异同,以及僰王春与海棠露的口味之差,宗颖倒是知道,这座酒楼本就是海棠楼的分号,他还见过海棠楼东主林继盛一面,至于僰王春,更与海棠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颖没去过成都,也没喝过海棠露,但就如他对这座僰王楼,以及杯中的僰王春,乃至整个兴文寨的评价一样,即便置身其中,亲口品尝,却依旧看不透,就如王冲本人一般。

最初他不是这么看的,随父亲来兴文寨看过一番后,他就对王冲有了论断,一个典型的新党小人。

兴文寨很繁盛,户籍上已有九百来户二千六百口,但这只是汉户的数字,算上僰户,兴文寨足有七八千人,换在其他边地,足以立县。

不仅丁口众多,仅仅只是立寨一年多,沿河两岸就开垦出三四百顷田。宗颖随父亲在今年晚春时节第一次来兴文寨,步入这片狭窄河谷时,如果不是田中麦苗杂乱瘦弱,显然是地力未肥,耕种也还不得法,他几乎以为身在江淮之地。

田虽不好,耕牛却多。这也是让宗颖产生错觉的原因。除此之外,果园也多。桃李杏梨、橘子、枇杷乃至荔枝,宗颖吃过的几乎都有。没吃过的更多。原本宗颖还很讶异,这么多果园,就算是所有泸州人也吃不下,园主岂不是要亏输?一问才知,吃不完的果子都有去处,兴文寨有果行收去做果脯和果罐,尤其是果罐行,成都人今年都巴巴侯着兴文寨的荔枝呢。

澄清这个疑问,连带也解决了另一个疑问。就是兴文寨的粮食。兴文寨周边的田地都是新开的,没多少收成,今年也不可能自给。据说去年兴文寨也闹过粮荒,最严重时还管制了粮商,禁过造曲,直到从夔州粮商那贷来了六千石粮才解决了危机。而贷粮钱还是靠着一片小果园里的荔枝偿清的,那些荔枝在成都卖到了二三十贯一罐,引得兴文寨民户纷纷种起了荔枝。

人丁和田地之外,其他行业在兴文寨也已有了些气候。从内地迁来的几十户工匠在这里如鱼得水。竹木行和皮行都有丰沛的原料,布行也开始产出本地特有的细麻布,还有一家纸行造很坚韧的“僰纸”。寨中还建了瓷窑,窑主是从江西吉州请来的匠户。本是为果行烧瓷罐,现在开了新窑,另造日用百器。

这些行当之所以兴盛。不止是因兴文寨本身,兴文寨不到万人。耗用并不多。更关键的原因是兴文寨已成商贾云集之地,商货由兴文寨传及泸南各峒囤。成了十数万僰夷所仰赖的百物耗用集散地。不仅如此,兴文寨还通往蔺州,连通去罗氏鬼国的商路,这条商路是目前朝廷特许的唯一免禁榷路,汉夷两方商贾自然会云集于此。

与中原商贸规模比起来,这条商路还微不足道,但在荒僻的川黔之地,这已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繁茂盛景。宗颖陪着父亲查看兴文寨的帐薄时,就被一个数字震住,仅仅只是四月一个月,兴文寨的商税,包括市税和过税就收了……六十贯。

六十贯商税听起来很少,可一年下来就是七八百贯,成都犀浦镇的商税一年定额也就两千五百贯,犀浦是成都府商货来往的西大门,兴文寨区区偏隅之地,商税就能到犀浦镇的三分之一,难怪宗颖见到父亲连连咂舌。

父亲再作解说,宗颖才明白更多关节,原来这数目还是假的,兴文寨实收商税恐怕是这个数目的两三倍!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兴文寨的商货来往就能与犀浦镇比肩,天下数千镇市,都是如此作。两千五百贯是犀浦镇的定额商税,监当官只要交足这个数目就好,若照实在算,犀浦镇每年也要收两三倍于定额的商税。

不过兴文寨情况特殊,要设镇市场,就得设收商税的监当官,而这里只是寨,并没有商税定额。按照大宋州县法制,未设镇、市、场之地,所收商税归由州县地方,而不是转运司。兴文寨所开列的商税数字,一是支撑兴文寨官府,一是向上级说明兴文寨的商贸状况,不少,也不算太过骇异。

宗颖以此为据,嘲笑王冲年方弱冠,就已学会同流合污,通了贪敛之术。父亲宗泽却再解释说,贪敛不过是小事,王冲真要实报商税,或者是多报一些,不仅没头脑,还要影响边事司大局。

兴文寨有几个上级,兵事上隶属泸南缘边安抚司,民事上属泸州军,赋税刑狱之事又有梓州路转运司刑狱司等监司,眼下推西南策,王冲这个知兴文寨同时又兼边事司要职,兴文寨事务就受边事司影响。若是商税多得太显眼,梓州路转运司肯定要起心设镇市,转运司伸手,安抚司就坐不住,要伸张自己对兴文寨的主管权。

眼下王黼还没在朝中拿到边事司独掌州县城寨堡的特权,只是靠人事运作来间接掌握地方,转运司和安抚司一闹,边事司还怎么把控兴文寨?

就此事来说,宗颖承认自己不谙实务,不过再看过兴文寨诸事后,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王冲就是个贪敛之徒,只是手法比自己原本所想的高明许多。

兴文寨已是王冲的兴文寨,而不是朝廷的兴文寨。王冲拉着僰人族老,伙同林继盛以及其他宗颖不知道的幕后角色,将兴文寨之利瓜分殆尽。

王冲本人名下在兴文寨没有一亩田地。没有一座私宅,可他父亲王彦中。以及他的四个小妾,在兴文寨有近十顷田。若干处果园,若干座宅院。兴文寨的若干商行,包括获利丰厚得足以代兴文寨官府偿还粮款,由此换得大片田地的果行,竟是由王冲的僰人小妾占着最多份子。

跟兴文商行比起来,果行又不值一提了。兴文商行几乎垄断了兴文寨的粮食外购和特产外销生意,而这家商行的份子由僰人族老以及王冲的僰人小妾分占。兴文寨本地各行各业,绝大多数都是兴文商行的下家。

这些事在兴文寨几乎是公开的,宗颖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由此可见王冲是多么肆无忌惮。但别说宗颖,就是他父亲宗泽都找不到什么话说。毕竟这是官场通例,而且王冲家人所得的这些产业也都作得来历清白。

可是通例之外,宗颖和父亲又发现了特例,那就是兴蔺商行。这家商行主业为铜器制贩,面上是蔺州巡检,罗氏夷人旁甘的产业,不过据父亲宗泽在蔺州所闻,其中不仅有王冲的份子。还有泸州都监种友直之子,纯州监押种骞,泸南安抚司勾当公事、滋州巡检江崇等人的份子,当然都是通过族亲或者干人掌着。并没直接在各人名下。

这水就浑了,种友直在泸州掌兵十余年,根基牢固。又是种家旁支,而江崇则是国戚贵胄。之前本任泸州廉访使。再算上旁甘这个罗国旁支权贵,这几方人马通过兴蔺商行绑在了一起。王冲所献西南策,背后可不止是他一人的私心。

兴蔺商行从旁甘那里得铜,再铸为铜器,这生意可不是一年几千贯的概念。每两个月就有一个满载粗铜的大商队抵达兴文寨,四五百匹骡马驮运,粗略算下来,一趟就有六七万斤铜,按一斤铜二百文的时价算,一年就是近十万贯……

兴蔺商行不止作铜器生意,还在作铜钱铁钱兑换生意。由旁甘把控的罗氏鬼国商路都是用大宋的铜钱,在川峡四路只能用铁钱,罗国商人必须把铜钱兑换成铁钱,这生意也是兴蔺商行把控。

宗颖曾经以为罗国的铜钱是从广南过来的,可细看过实物后才否定了这个猜测。那铜钱制造还算精良,但能分辨出差别,并非大宋钱监所造,只可能是罗国,甚至是旁甘个人在他罗国领地内所造。父亲宗泽确信,旁甘向兴文寨所贩粗铜仅仅只是遮掩,兴蔺商行不过是与旁甘共利,融这种假铜钱谋利。

宗颖想不通其中关节,王冲等人为何这么做,宗泽也是琢磨了许久才略有所得。他认为,这是王冲等人借朝廷尚未在此事上立下规制,先钻空子谋利。毕竟这钱不是大宋所造,而此事也未有先例,有宋百年以来,都是自己所造铜钱外流,未有藩属它国仿造回流之事。

这事从程序上说,也就王冲和宗泽两位地方官接触到了,王冲本就是当事人,宗泽就成了需要考虑是不是上报的唯一一人。但宗泽还没想明白,此事对朝廷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而且即便上报,朝廷会怎么看又是另一回事,总之这个空子要堵住,起码得再等个一年半载。而且此事与边事司所担第一桩要务紧密相关,他还得在上报之前,先想明白,以及跟王冲沟通好,该怎么让此事为边事司所用。

不过父亲宗泽确信,不管朝廷怎么想,最终的决定都对兴蔺商行不利。坏事自然要禁,好事么,也轮不到兴蔺商行继续得利。只是即便朝廷揽下好处,兴蔺商行依旧有利可图,积年经营铜铁钱兑换的商誉摆在那里,又熟悉行情,依旧是商人兑钱的首选之地。

“这就明白了,王冲所献西南策,就是为他们的钱路着想……”

当时宗颖这么对父亲说,难怪王冲所上的那份札子如此有力,背后是泸州本地人、朝中国戚以及罗国权贵几路人马。法文未立时先钻空子谋利,但这空子继续钻下去就要捅出大篓子,不如让朝廷瞩目于此,立定法文,而他们也可借此势预作准备,即便朝廷揽走大利。他们依旧能把持住剩下的小利。

“如果西南策只是立足于铜事,倒可以这么看。可看王冲此子,所图却非铜事这么简单。”

那时王冲正去了播州、遵义军一带。宗泽对此另有感受。

宗颖不以为然,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嘛,以私利撼国家大策,新党不就是这类小人么?

兴蔺商行之事还只是大面上的认识,王冲在兴文寨的治政细务,才是宗颖坚信王冲是新党小人的关键。

看看王冲在兴文寨干了什么……

青苗法,虽然是另设青苗仓,虽然是自愿,虽然是发青苗票借粮还粮。但这终究是青苗法。听说过推行青苗法的官员不是新党中人的么?没有,所以,王冲肯定是新党。

保甲法,兴文寨的保甲尤为严苛,寨中大招铺丁义勇,甚至妇人都在征召之列,日日盘查清道。寨中望楼铺房广布,不管是走水还是盗情,铺丁顷刻就到。直若暴秦,甚至近于军营。不过宗颖也不得不承认,兴文寨这座小城还真是干净,不管是地面。还是民风,都充盈着一股清爽之气。

再加上大办弓箭社,推行养马法。兴蒙学却不从论语等经义教起等治政细节,宗颖自认这辈子从没将一个人看得这么透。为人也是一面。王冲年方弱冠,就耽迷声色。这也是新党小人的特质。他那四个小妾……

想到那四个梅兰各绽的豆蔻少女,宗颖就深深长叹,君子多苦,小人多福。

宗颖的这个论断本以为稳若磐石,却因王冲对父亲的态度而一次次动摇。

宗颖不是一叶障目的愚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王冲对父亲的尊重发自肺腑,但凡父亲有交代,王冲绝不皱一丝眉头。父亲差遣他去荒僻的播州和遵义军打通关节,他二话不说就出发。甚至在他纳妾时,父亲刻意小小刁难,遣他外出,他也是说走就走。

宗颖曾经想过,王冲此人是不是大奸似忠,当年蔡京也是这般勇于任事,可父亲宗泽却说,王冲真有此心,何必对着自己?只要对王黼有一半用心,王冲就不止是按勾了,自己现在这个按判的位置都会是他的,他图什么?

是啊,王冲对父亲这么尊崇,对边事司之事这么尽职,图什么?

就是这一点,让宗颖对自己之前的论断渐渐开始动摇,今天他来兴文寨时,还作好了被王冲冷脸相待的心理准备。父亲对王冲越发严苛,王冲刚从矩州回来,这才第三天,又催着办事,即便宗颖都觉得有些过分,可王冲却欣然应允,毫无抱怨。

王冲这个人,真是看不清啊……

再一口僰王春下腹,已有些晕乎乎的宗颖忽然觉得,抛开政见的话,王冲这小子其实还算不错。每次他来兴文寨,都是白吃白喝白住,甚至看中一些小玩意,商贩都直接奉送,口称“官人说了,宗衙内的帐都记在官人身上。”

已是黄昏,今天是不可能回蔺州了,索性喝个够,就是举杯独斟,有些无趣啊。

宗颖正在抱怨,就听一个汴梁腔在酒楼外嚷嚷:“哟,宗衙内又在这白吃白喝啊,别着急走,待咱跟按勾谈完事,咱们哥俩好好对饮一番!”

宗颖一滞,额头青筋暴起,浪荡子王伦……那张嘴真是臭,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舌绽莲花,帮着王冲把播州和遵义军的杨氏两族拉上边事司这条船的。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沉稳嗓音催促道:“别让按勾等急了。”

另一个年轻的粗阔嗓音却朝宗颖打招呼道:“又劳衙内奔走了,按判可好?”

宗颖赶紧起身回应,边事司准备差使,泸州房蕃部弓手同提点公事吴近是个好教头,父亲颇为看重,但还不必让他如此执礼,相同职位的王世义是王冲义兄,他不能太失礼。

待三人离开,宗颖落座,心生一丝欣喜,王伦来时,应该会招来一班歌姬,自己也能沾沾光了。(未完待续……)

ps: 唔……回来了,工作的事还没搞定,一颗心还悬着呢,不过还是压了下来,保住命根要紧。

第一百五十九章 用心西南似迷茫

“老头知了内情,会不会挥起铁骨朵,直接给按勾头上来一下?”

书房里,王冲一番交代后,王伦率先开口,腔调一如既往,就是个汴梁痞子。

王世义和吴近微微皱眉,王冲是早就习惯了,老实说,没有他的纵容,王伦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本性毕露,而且私底下把宗泽称呼为“老头”的始作俑者还是他自己。

严厉,尽职,公事上无一丝私心,加之事务上的老辣之能 ,对宗泽这位上司的种种印象叠加起来,就汇总为“老头”这个昵称。

要命的是,近半年共事里,王冲所领的边事司泸州房四人团队,对宗泽隐瞒了太多事情,现在大事将举,王冲必须跟宗泽摊牌,王伦的话不全是笑话。

王冲也有些忐忑:“这个弯不好拐啊……”

王世义道:“要不要从安抚司那边入手,让秀山跟孙安抚说说,给老头……嗯咳!宗按判一些擎肘?”

王冲摇头,此时宇文柏和鲜于萌等人已经回了海棠渡主持海棠书院,范小石忙着建藏,管理兴文寨的实际工作丢给了安抚司勾当公事,同知兴文寨的唐玮。不管是宇文鲜于、范小石还是唐玮,他都没拉进边事司里,原因是不想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王黼这条路前途未卜,他不能让海棠社那些要以科举出仕的士子们受到边事司所牵扯的党争格局影响。既然不让他们沾边事司,索性就彻底一些。

王冲定下心神道:“是巴掌还是骨朵,总得挨上一记。反正也是我挨,你们就别担心了。照我的话去做就好,接下来就是大干一番的时候。”

吴近小心翼翼地道:“按判是进士。按勾所谋,会不会触了他的忌讳?”

来蜀地大半年,吴近过得很充实,原本他还作好了在荒蛮之地打拼的心理准备,置身兴文寨,却觉如世外桃源。

好吃好喝,还住得舒心,职事也很合他的意,就是教授夷人弓弩战阵之术。最初是本地僰人。因差使办得不错,宗泽也很满意,很快就得了边事司准备差使,泸州房蕃部弓手同提点公事的职位,还没叙功就转了一官。

在本地训练僰人土兵只是开始,之后是思州黔州夷人,接着跟随王冲接连去了溱州、纯州、滋州、南平军,再到播州、遵义军和矩州,以大宋禁军教头的身份。校阅夷人土兵。那些土兵跟内地州县土兵可不同,是顶着某某州刺史、检校某部尚书、这使那使身份的夷酋的手下精兵。

跟着王冲在上述夷地所办的事,跟宗泽的交代有些不同。宗泽只是委王冲巡视各地政风人情,王冲却借着他所兼的泸州缘边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以及边事司泸州蕃部弓手提点公事两职,在各地大搞土兵校阅,甚至还要夷酋整理土兵名籍。怎么拉拢说服各地夷酋。是王冲和王伦的事,尤其是王伦在起作用。而吴近所担之责,就是清点人手装备和训练情况。看这些土兵到底堪不堪战。

吴近在禁军供职时,也曾跟随官员办过土兵义勇乃至保甲教阅事务,看王冲这动作,分明是在筹划土兵上番,也就是定期集结土兵训练乃至作战,这明显与宗泽的交代,乃至与朝廷的惯例不合,让他很是忐忑。

不过边事司所办事务在本朝就没前例,要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如王冲所说的一句话:“摸着石头过河”。加之他是王冲带出来的人,除非王冲要造反,否则他只能跟着王冲一条路走到黑。现在他担心的是王冲跟宗泽两人起了冲突,对后事不利。

他这话出口,王冲却笑笑,笃定地摆手道:“老头是进士没错,可他心中的杀伐之气,却不弱于任何一个武人。”

又是这副脸色,似乎对宗泽的心胸脾性了如指掌,吴近跟王世义和王伦默契地交换着眼色,将心中那丝怪怪的感觉压下去。王冲对自家老子,都不如对宗泽那般恭敬服帖,真是奇了怪了。

既然王冲心计已定,他们身为下属也不好再多嘴,与王冲再对过细节后便散去,王伦却被留了下来。

“等会去僰王楼不准召曲娘,免得宗衙内被老头数落。”

宗颖还在僰王楼苦侯王伦带去福利,却不知已被王冲抹掉,王伦无奈地嘿嘿一笑。

“这些日子,你办事还算不错,可若是因此事被老头恨上,就得不偿失了。本性不仅要用对地方,更要有节制,要始终挂着一根弦。”

王冲对着大他好几岁的王伦淳淳教导,王伦也只能束手恭立,连连称是。王冲其实也不愿摆出这副作派,不过王伦这个人,不时时敲打,还真是个麻烦。

这家伙很有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搞活气氛的本事,王冲是自叹不如。王伦就像一摊浆糊,走到那里,都能粘到哪里。他在大半年里,能让一圈夷人头领服他号令,靠朝廷大义和边事司的职位名分还是其次,王伦所起的作用更重要。

但这不意味着王伦就有外交之才,真要把这家伙弄到台面上,只会坏事。王伦只擅长义气相结,也就是江湖路数,而外交所需的长袖善舞,还得会作面上功夫,这一点就不是只粗通文墨的王伦所能办到的。

王伦还有一点让王冲颇为头痛,就是好色,在汴梁时就是青楼常客,到了这里,更是鱼入大海,自由自在。不过半年功夫,兴文寨里就有了十来个相好,僰女汉女都有,外出时每到一地,都要拈花惹草。

好在这家伙很有眼色,在王冲家眷,也就是那几个丫头面前,毕恭毕敬。目不斜视。也就是初来时不知窦罗枝身份,跑到人家院子外吹笛子。挨了一盆冷水,再遭了一群僰人铺丁的暴打。才知那也是株不能招惹的鲜花。

“还有,明天就要上路,今晚别想着再折腾,坏了事,仔细你的皮。”

王冲再训了一句,王伦拧着眉头,哀怨地应了下来。

不准王伦折腾,王冲自己却要折腾,跟初尝禁果。兴致盎然的银月再来了番盘肠大战,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骑着马,由一队僰兵护卫去了蔺州。日上三竿时出发,到时已是下午日偏,大约四五点钟。

蔺州就是之前的归来州,旁甘献州之后,这里就设衙治事,但实际只把以前旁甘的驿馆一半改作朝廷驿站,一半改作州衙。蔺州虽已是朝廷直领。却因绝大多数住民都是夷民,就跟兴文寨一样,是免赋之地,宗泽这个知州也没多少事。主要还是忙边事司那一摊。

“兴文寨设驿之事,学士已允了,朝廷不日会批下来。古宋设驿,却还有争论。学士也不好一步到位。”

见了王冲,宗泽也没打什么招呼。直接谈起了公事。

王冲抱怨道:“从兴文寨到蔺州足有一百二十里!路又难走,就算是骑马急赶,一大早出发,也要三四个时辰才到,跟兴文寨一样设个步驿不行?”

兴文寨到蔺州之间,还有个古宋州,唐时所设,五代时就废了,就剩些夷人村落,其实就是后世的叙永县,正好夹在兴文寨到蔺州的中间。

眼下蔺州到兴文寨的商路渐渐繁盛,但商贩不可能像王冲这样策马急赶,日行百里,只能在古宋那一带过夜,也渐渐将周边村落集聚起来,有了城镇雏形。

王冲所献西南策里,就提到过“通路”,但不是修路,而是建驿站,像内地一样,拉起一条条驿站线路,将朝廷管制渗透下去。而建驿站的通行惯例是一日行程建一站,这个行程是按步程算,从三五十里到七八十里不等。

兴文寨和蔺州已归朝廷治下,设立驿站顺理成章,但终究是偏远之地,朝廷自不愿按内地规制设驿,多一个驿站就意味着多花钱,兴文寨和蔺州是无赋之地,这钱的出处就有得争了。王黼可以推着朝廷,按惯例将两个驿站的钱压在泸州身上,再多一个,泸州地方就有推脱的理由,眼下王黼借边事司大肆侵权,自不愿无谓树敌。

宗泽翻翻眼哼道:“此事何必非要找朝廷?兴文寨自建不就好了?”

王冲苦笑道:“按判,且不说这与咱们边事司纳夷为华之策不合,就说兴文寨再伸手,不是让转运司更眼热么?惹来他们非要设榷场镇市,那就麻烦了。”

宗泽朝他笑笑:“别说转运司,户部都在伸手,王学士传来消息,蔡太师门下正在朝中鼓噪,说熙宁时辟南平军和溱州,就入赋三万五千石,丝锦一万六千两,今日朝廷举数万大军,耗千万钱粮,讨平晏州,却无一文赋入,不合道理。”

王冲也翻眼哼道:“熙宁时朝廷是借播州夷灭了李光吉、梁承秀、王袞还有木斗等反贼,乱夷之地再无大族,朝廷当然能尽收其地。平晏州僰乱,靠的却是本地僰人,哪能同理而论?就算要收赋,也得等朝廷政令通畅,人心归服后再说,岂可急于一时?”

宗泽看了王冲好一阵,点头道:“是这个理,可是朝堂诸公却不是认这个理,他们只认党,王学士已将此事压了下来,要我们拿出对策。”

此事王冲倒是早有腹稿,淡定地道:“那便报说,僰夷心慕汉医之术,求请在兴文寨和蔺州设医学,此外,要教化僰夷,也得大兴文治,再请设蕃学,专收僰夷子弟。”

宗泽一怔,旋即呵呵笑道:“守正啊守正,你总是鬼心思多,有来有往……倒是不错。”

有人鼓动朝廷在兴文寨取利,那就向朝廷伸手,设医学和蕃学都要花钱,但理由很充足,这么一算,还不如让兴文寨自己办学,这就是王冲交给王黼的苍蝇拍,用来拍开蔡京一党阻扰边事司事务的手爪。

当然,不管是王黼还是蔡京门下,都不知道。兴文寨自己已办起了医学和蕃学,只是没冠上官方名号。只以医馆和蒙学示人而已。

“说到播州杨氏……”

这些都是小事,不过是宗泽用来垫脚的开场。接着他看住王冲,很严肃地转到了正题。

“守正,我只让你巡查各地风物人情,看边事司是否有伸展之地,你却为何点检土兵?我这个泸南蕃部弓手提点公事,还有你这个边事司泸州房蕃部弓手提点公事,可没有调度土兵之权,更无权定下土兵上番之制。”

老头稳稳坐了下来,眉头紧皱。目光炯炯,就像探查学生鬼心思的严肃师长。

“说吧,你到底揣着什么用心!?此事料理不好,让那些夷酋有了异样心思,闹到朝中,小人扣你一个谋逆的帽子都不算冤枉!”

终于到了关键时刻,王冲叹口气,硬着头皮道:“其实,眼下并不是罗国内附的时机。”

宗泽面色不改地嗯了一声:示意王冲继续。

王冲道:“罗国之中。也分几党,有自安党,有附大理党,也有附宋党。罗国国主向来都在几党间平衡,但更多倾向于自安党。国主最怕的是有力旁族借附宋之机,实力大涨。威胁到他自身。播州杨氏就是前例,他自不愿再蹈覆辙。之前旁甘献蔺州。已开始撼动罗国格局……”

“若是朝廷再用力,不管是国中旁支。还是毗邻的罗殿国,都会趁机而起。要知道,现今的罗国,只是原本罗国旁支卢鹿部窃号而成。”

“事情还有另一面,罗国国主也未尝不想借朝廷的大义,来震慑威胁他的旁支,尤其是大理和罗殿所支持的旁支侵权。只不过他真要借的话,还是免不了要出乱子。”

宗泽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悠悠道:“这些事,为何没在你的《西南夷志》中说明?”

王冲沉默片刻,谨慎地道:“小子著书时,尚未知得这般详尽。”

蓬的一声,宗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说!我遣你巡查纯、滋、珍、承、播、矩等州,还有遵义军,你却点检土兵,拉拢夷酋,许下重利,一副要大打出手的作派,你是早就有此一谋!”

老头的怒喝中气十足,倒真让王冲缩了缩肩膀。

“王守正,王冲,你是存心要搅乱罗国啊!”

老头终于揭破了王冲的用心,王冲并不惊讶,自己在各地所为,即便王伦吴近不报告,总有夷人头领心存疑虑,会循着边事司的门路,摸到宗泽这边探听风色,从一开始,王冲就不指望能瞒住宗泽。

只是王冲不确定宗泽的态度,所以并没一开始就摊牌,而是先造成既定事实,挟着宗泽上自己的贼船。当然,以宗泽之能,若是不说服他,他不仅有能力有决心摆脱王冲的挟制,甚至还能搞沉这条船。

王冲吐气挺胸,大义凛然地道:“按判说得是,小子就是要搅乱罗国,越乱越好!”

宗泽的眉纹层层堆起,开口时的冷气似乎让整间屋子都在降温:“启边衅,乱国事,这不正是小人所为!?”

王冲直视宗泽,沉声道:“按判,为何不以事论事,三思而后定?”

宗泽冷笑:“以事论事?此事还怎么论?当年平蜀后,王全斌本有意用兵大理,却为太祖所阻【1】,朝廷也言,南诏乌蛮生性狡蛮,叛复无常,唐时就已有祸。大理之地得之无益,守之徒耗,一有变动,惊动天下,非华夏所有之地。大理尚且不要,何况比大理还要荒蛮的西南诸夷?你若是想以边功立身,找大理都还说得过去,找罗国,老夫看你是昏了头!”

老头须发皆张,看似怒意冲天,王冲却暗暗松了口气,老头这么啰嗦,说明他其实不信自己这么愚蠢,只是疑惑而已。

“按判说得对……小子宁愿征大理,也不愿打罗国,朝廷现在占那块地方,半点好处都没有。”

宗泽该是正等着王冲这话,怒气冲冲地再道:“说!”

“乱了罗国,西南诸夷这盘棋才能活,罗国东面那一圈,从南平军到遵义军的那些夷酋,也只有趁着罗国之乱,才能把他们拉上朝廷这条大船。”

这是王冲所谋的重要一步,他的西南策要落实在人上,目标不是罗国,而是罗国东面那一圈人。

“罗国再乱,连泸州都乱不到,更别说内地州县,也轮不到朝廷出兵。但朝廷可以借此势介入更深,与此同时,又将罗国周边夷酋们凝聚起来,引为朝廷所用。有这样一股力量,就算只是救急,它日也未尝不能一用。”

宗泽正在沉吟,王冲又说得更深了。

“救急?朝廷未来之患,可不在西南……”

片刻后,宗泽摇头。

王冲也跟着摇头:“按判觉得,朝廷之忧只在北方?”

宗泽愣住,看住王冲的眼瞳里,精光闪烁不定。

这步子,似乎跨得大了点。

他压低了嗓音道:“王守正,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兜底全给老夫倒出来!老夫不是怕事之人,更不是闻兵变色的道学之士。”

宗泽这话终于让王冲卸掉了心防,宗泽就是有这样的血气和胆识,否则怎么可能在日后挑起倾国之重的担子。

王冲也不再搞什么玄虚,尽管屋中没有他人,依旧低下了头,几乎跟宗泽额头对额头,细细道来:“小子在西南事上的用心,就是一入一出……”

宗颖因为要去乐共城公干,没有跟着王冲回蔺州,他若是在场,听到王冲一番话,定会凉气抽个不停。

许久之后,屋中再响起拍桌声,外面的吏员战战兢兢敲门,怕这一老一少干起了仗,却听宗泽吼道:“好!就赌这一场!”(未完待续……)

ps: 【1:赵匡胤“玉斧划江”,与大理以大渡河为界,这个说法在北宋时尚未有,是到南宋后才出现在野史中。】

第一百六十章 烂泥相汇待聚炼

“总算说通了老头……”

八月盛夏时,滋州承流县城外,王冲打量着一片刚立起的军帐,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感慨,有宗泽的支持,他的西南策终于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由他所主倡,权臣王黼所掌的西南策,就是一个阴谋与私利的孵化器。王黼要借此器撬动朝堂格局,将自己推上相位,而王冲则要借此器打造大宋应劫之力,同时也为自己奠定应劫的权柄根基。夹在王黼和王冲之间的宗泽,纯以公心考量,最终认可了王冲的谋算。

关于西南事,王冲对宗泽几乎是和盘托出,比之前在汴梁对宇文黄中的解说更进了一步。王冲只是对宇文黄中说,要将朝廷之力拉入西南,而对宗泽,却说到了要从西南诸夷中拉出可用之力,这就是一出一入。

这样的谋算,架在边事司这个怪胎上,完全脱离了朝廷的掌控。若是换在哲宗朝之前,绝无可能,但此时旧制已坏,皇权大显,奸邪可以借皇权肆意行事。佞臣建应奉局搜刮东南,阉宦借营缮所、西城所、公田所大括京畿﹑京东、河北之田,全是坏旧制之事,日后也都惹出大祸。应奉局搞出方腊之乱,西城所搞得京东大盗不绝,梁山泊宋江就是其中一股。

王冲借王黼这个奸臣之手,以边事司侵夺朝廷的西南边事权,成就自己的谋算,手段相同,目的不同,结果……相信也会不同。

“守正!”

一个久违的熟悉嗓音,唤醒了正在沉思的王冲。

“哦。该叫王按勾,不对。王……大帅!”

一个武士打扮的英武青年迈步行来,嘴里满是调侃语气。

王冲淡淡训斥道:“仔细嘴舌。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灯蜢,坏了我也就坏了你,还要坏了你们思州田氏。”

接着他语气一转:“不过,在此时此地,你们还真得尊我为大帅。”

思州田氏的代表,田佑恭之子田忠嗣收起那吊儿郎当的脸色,抱拳肃容道:“谨尊提点之令!”

宗泽和王冲身上背着的官职很复杂,仔细说来有五项,一项是常规的地方行政官。宗泽是知蔺州事,王冲是知兴文寨,一项涉及兵事,宗泽还兼蔺州巡检,而王冲的知寨本身就是军政合一,在兵事上也称寨主。

第三项则是安抚司职务,王冲是泸南缘边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而宗泽上月也被授泸南缘边安抚副使,这正是王黼借边事司夺地方人事权的又一成就。顺带提一句。安抚司很少设安抚副使,但也不是没有,只是以宗泽的通判资序,任安抚副使。即便只是缘边安抚司,而不是正牌的经略安抚司,也是超格了。这也足证王黼对宗泽的倚重,以及“小人弄权”之下的旧制崩坏。

第四项就是边事司职务。宗泽是边事司判官,王冲是边事司勾当公事。宗泽和王冲的地方职务意义更多只在确定他们的官级。安抚司职务是确保他们对西南诸夷事务的发言权。而边事司职务也只是两人在边事司里的权责排位,真正能落实到事务上的权力,则是第五项。

第五项职务就很凌乱了,这也是边事司所掌西南事外于朝廷体制的体现,宗泽是泸南缘边安抚司蕃部弓手提点公事,王冲是边事司泸州房蕃部弓手提点公事。只论“蕃部弓手提点公事”一职,这是陕西诸路所设的职务,多由陕西诸路守臣充任,主掌蕃部弓手,也就是蕃兵的训练、校阅,以及必要时上番,即调入正规军编制的某某路某将中作战。

王黼把这个职务抢到边事司手里,这就确保了边事司有从兵事上主导泸南边州以及羁縻诸州的权力。当然这个权力还看任职之人具体怎么用,神宗朝时,朝廷将陕西蕃兵制引入西南,但西南蕃兵从来都不成气候,也不像陕西蕃兵那样对朝廷依赖颇重,除了南平军的蕃兵,其他地方的蕃兵,也即土兵,朝廷根本无法掌控。

即便朝廷要征调诸夷附从作战,也不是靠蕃兵制,而是对夷酋的掌控深浅,就像是对朝廷很恭顺的思州田佑恭,朝廷不可能越过他,直接征调他手下的兵。所以,王黼抢来的这个兵权,在朝堂看来,也只是个名义而已,不然王黼不可能轻易拿到。

对宗泽和王冲两人的蕃部弓手提点公事职务安排,应该让王黼的幕僚很费了一番脑子。边事司要设此职,确保此权能由边事司直掌,但边事司终究不是朝廷正规部门,泸南安抚司对边事兵权更有发言权,因此还得有人在安抚司中同掌此职,这就是宗泽和王冲同为提点公事,但“对口单位”却不同的原因。

这么算下来,真正在泸南掌握蕃部弓手事务的,正是王冲,宗泽只不过是边事司用来挡安抚司的屏障。正因如此,王冲要在诸羁縻州点检土兵,筹备上番,宗泽也只能训斥加警告。

王黼只将蕃兵权当作边事司插手西南夷事的入口和跳板,宗泽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料王冲胆大包天,要将此权变现。

王冲当然没想过一步到位,如陕西诸路党项羌戎蕃兵一样,能直接征调,但作为开始,能将诸州夷人土兵聚为一体,这已掀动了西南旧局。宗泽能支持他,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甚至看作一场豪赌。

“就这点人?我爹让我带了两百人,本以为少了,却没想是最多的。”

田忠嗣行礼之后,打量了一下军帐的数目,发出近似不屑的感慨。王冲明白,这不屑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其他夷酋。

王冲道:“所以才要把你推出来,立作表率。”

田忠嗣慨然道:“田家尽忠朝廷,自唯遵提点号令行事!”

王冲呵呵轻笑。与田佑恭在晏州僰乱中结下的情谊太有用了,当然之后在平定晏南僰部的利益来往也很重要。

王冲也不想让田忠嗣跟其他人太过疏离。解释道:“倒也不是他们不上心,毕竟不像你们思州田家。听得来汉话的人不多。”

一边说一边带着田忠嗣向军帐中走去,这是按照大宋官军标准兵制建起的一座小小军营,最多也就容千人,但看军帐数目和来往人色,实际人数还不到一半。

军帐之间,青壮汉子来来往往,头上或裹着头巾,或编着辫子,身上或是各色花布拼缝起来。像是百衲衣的短褂,或是类似号衣的无袖汗褂,脚上有布鞋,有草鞋,还有光脚的。服制混乱,花色纷杂,语言口音也乱七八糟,这哪是军营,更像是市集。

“这是纯州僰人头领特朗。泸南蕃部都大巡检特苗的儿子……”

“珍州巡检田向,珍州刺史田明彦之子,你们该是同族,之前肯定也见过。”

“滋州罗晃。滋州巡检罗骈之子,也是僰人。”

“承州王奎,僚人头领。”

“溱州李希谭。夜郎人,自称是李太白后裔。呵呵,太白曾经流放夜郎。这事也说不准啊。”【1】

王冲带着田忠嗣在营中巡行,一一介绍不同地方来的夷人头领,或是头领的心腹。这些人都是奉泸南安抚司和边事司两司之令,集蕃兵于承流县校阅。此令实质是王冲所拟,要各部只带听得懂汉话的精锐。

待王冲再介绍到另外两个年轻人时,田忠嗣抽了口凉气。

“南宁州龙延昊,武宁将军之子,蛮州宋锡定,镇远侯宋其相之子……”

“南宁八番之魁的龙番,还有蛮州宋氏都来了,提点这番声势可不小啊。”

田忠嗣感慨道,南宁八番,龙氏最尊,而蛮州宋氏也是豪强,八番在南,宋氏在北,将遵义军以南黔地分踞,八番之南,就是广南西路了。

宋锡定性子沉静,向王冲行过礼后,跟田忠嗣也就淡淡打了个招呼,那个龙延昊倒是自来熟,着不太熟练的汉语道:“我们南宁州龙番自古便忠于朝廷,朝廷有召,龙番怎能不从?”

王冲也回以褒赏,南宁州龙番是除思州田氏之外带兵最多的,足有一百人,态度很积极,忠心很足,但是份量之外,成色却不是那么纯粹了。

南宁八番是五代楚国南征所遣两江八姓溪峒兵留驻黔南所成,龙番在大宋开国时就率先归附,至道元年(995年),更派乐团入献芦笛舞曲,尽展先苗风采。之后入朝络绎不绝,多时入贡使团竟有一千六百人!还带动了其他番也争相入朝,求请封赠,搞得大宋皇帝都觉得这些夷人太热情,数次下诏,要他们减少贡团规模,改贡期为五年一贡。

但凡是精明人,都能看穿龙番的“忠心”,尤其是他们的演技,很让朝野不满。入贡时这些人衣着鄙陋,一副乡下土人的作派,皇帝和朝廷不得不大加厚赏。可以说,龙番是诸夷中最善运营“入贡”这桩生意的,不仅获得了实利,还因朝廷在官位上的不断封赠,稳稳居于各番之上,俨然成了黔南各番的霸主。

就看龙延昊贵为龙番当家嫡子,却依旧身着麻衣,带来的一百兵不仅衣衫破烂,还个个光脚,就知道这家伙秉承龙氏传统,将王冲的征召又当作一次打秋风的好机会。

“有虚应故事的,有打秋风的,还有把我这当作擂台的……”

王冲回应着田忠嗣的感慨,事情远不像田忠嗣所想的那么顺利。

“喏,接下来还有两个人要见,不过你得保证,不能跟他们有冲突。”

王冲一边说着,一边领田忠嗣进了营中的大帐。

“杨维吉!杨文辰!果然是你们!”

一进大帐,就见两个身着宋装的年轻人,田忠嗣眼角一跳,厉声呵斥,手已下意识地紧握剑柄。

“田九!”

那两个年轻人更是一跳而起,面目骤变狰狞。

王冲冷声道:“我正缺人配合,给大家演示军法无情是怎么回事,你们真要试试?”

三人对瞪片刻,怒哼一声,再同时朝着王冲嚷了起来。

“思州田氏,绝不跟播州杨氏共处!”

“提点既已招来思州田,何必再用我们播州杨!?”

“播州兵可以留,可我们叔侄实在没办法留,就此告辞!”

王冲暗叹,就知道是这样。

播州杨氏源自唐时并州太原人、车骑将军杨端。杨端率军在播州击败入侵的南诏,之后永镇播州。传到宋时,族长杨贵迁还曾在元丰年间,遵从朝廷调遣,征伐泸州叛蛮乞弟,长子杨光震杀了乞第的部将宋大郎。

到这一代时,杨氏分裂为两族,一是居于播州的老族,一是在遵义辟地的新族。老族名义上的头领是杨光震嫡孙杨维聪,实由其堂叔,杨贵迁次子杨光荣主事,新族则是杨光震四子杨文贵主事。

新老两族在大观年间争相内附,朝廷为调和两族,将杨光荣之地设为播州,将杨文贵之地设为遵义军。

杨氏两族互有纷争,但对外却是一致的,多年都谋求珍州承州之地。思州田氏与这两地的田氏大族又是族亲,因此相互间颇有杀伐,积下了不少仇怨。就说此时,田佑恭还领兵在承州绥阳防范播州杨氏的侵扰。

“杨维吉,杨文辰,这里是朝廷之地,不是你们清算私仇的地方,亏你们还是杨家后人!”

王冲训斥着这一对年纪差不多的叔侄,而他口里的“杨家人”却是含义丰富,不止是说杨氏先祖杨端,还在说宋时名将杨业。杨光震的长子,杨维聪的父亲,名叫杨文广……当然不是杨家将里那个杨文广,但是的确有一些关联,王冲无意中弄出来的关联。

接着王冲再教育田忠嗣:“你要走就走,到时你父亲要怎么收拾你,我一句话也不说。”

三人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再愤愤哼了一声,只得暂时压下那份仇怨。

王冲也不招呼三人,径直坐下,接过一个娇俏的小丫头递来的茶水,茗了一口,摆足了官腔训道:“别说你们,南宁州龙番跟蛮州宋氏不也是仇人?人家为什么能淡然相处?那是他们明白我召大家来的用意!朝廷在西南定下新策,正有大前程等着你们,执迷于过往那点恩怨,不是能作大事的材料。你们都是族中菁英,未来的栋梁,来时你们的长辈在这上面说的话该够多了。”

“这是罗蚕娘,也是教头。”

见三人眼角都停在小丫头身上,不仅是为那还有些青涩的丽颜所摄,还在惊讶王冲为何在军营里还带着女子,王冲再随口解释道。

“什么!?”

三个汉子差点扭了眼筋,就这小丫头片子,还当教头!?

诧异、不屑连带被轻视了的受辱感在三人心中淌过,原本的族间仇怨也被暂时丢开,王冲满意地品着三人的表情,点头暗道,就算是生死仇敌,也总能找到共同语言……(未完待续……)

ps: 【1:李白流放夜郎此事不见正史,这是由其诗文所得的结论。旧日的夜郎国就在川黔一带,宋时有夜郎县,在溱州治下,即今贵州遵义以北。】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月造曲为绸缪

三个汉子情绪转折间,罗蚕娘的情绪也连连变化。

给王冲端茶时还是忐忑和拘束,倒不是惧军营之气,跟兴文寨的军堡比起来,这座军营全无肃杀兵威。罗蚕娘是还不习惯侍女这个身份,对她来说,当着外人的面,怎么仪态优雅地给王冲奉茶,才不至于被人暗笑没教养,这可是个不小的挑战。

战战兢兢地收着步子,将记忆中香莲玉莲两位姐姐的作派学了个足,见王冲接过茶杯,朝她淡淡一笑,罗蚕娘如释重负之余,小小心口也被欢欣胀满。接着再见王冲训斥三个大了他好几岁的英武汉子,清亮话语中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嗓音,却不觉有一丝违和。官人身份固然是一层,让罗蚕娘心弦微颤的还是王冲的形貌。

跟一年前相比,不仅个头又高了接近一寸,肩膀也宽了不少,与王夫子差不多了。眼眉越发深沉,脸颊轮廓更为峭直,尤其是那鼻梁,直如峻崖,让罗蚕娘稚嫩心肉也微微发痒。她已迈过豆蔻年华,女儿心萌发,依稀懂得男女之事了。

跟丰神俊逸的宇文十六郎比起来,王冲的容貌显然要逊色许多,再跟方脸阔额的王世义比,王冲又少了些伟丈夫的味道,可在罗蚕娘看来,王冲就像是家乡无处不见的石山,外裹一层红泥,只长着浅浅的草木野花,而泥土之下,却是厚厚的磐石,能让人稳稳倚着。

罗蚕娘的心思不如香莲纤巧,玉莲温润,甚至不如已历人事。情思绵绵的银月细腻,她自分辨不出气度和形貌之差。不知这感觉是由王冲的沉凝之气所生。但她能确定一件事,她所纠结的血仇早已淡去。只剩下依傍这座磐石大山,与其祸福相连的亲密感。

看着王冲发官威训人,罗蚕娘自是心中甜蜜,可接着话头一下就转到自己身上,又惊又羞,红晕瞬间上脸。

当三个汉子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时,不但红晕急速蔓延到脖颈,细细眉头也竖了起来,就这么看不起人!?

再听王冲道:“蚕娘。去换甲取弩,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罗蚕娘清脆有力地应道:“是,官人!”

田忠嗣和杨氏叔侄三人六目对视,暗道这小丫头,怕就是王冲要给他们所施的下马威了。

十九家蕃兵,总数六七百人,汇聚在军营一侧的箭场里,从头领到一般蕃兵各揣心思,或惊艳。或好奇,或不屑,目光都聚在一个娇小身影上。

身着皮甲,甲裙下露出鲜红裙摆。头戴笠盔,甲片映出银亮鳞光,再加上手中的带蹬强弩。少女身影尽管纤弱,却还是透出一股凛冽杀气。

“神臂弓!”

围观人群中响起惊呼声。这可是大宋军国利器,弩力高达四石。寻常男子拉着都费劲,更别说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姑娘。

“不是神臂弓,不过是加了镫头的木弩。”

田忠嗣在兴文寨见过这玩意,真正的神臂弓在弓臂选材和制作上有特别讲究,不是光靠那个可以足踏的镫头就能受住四石力。

“就算是木弩改的,至少也有两石力,总是强弩,在西南诸州里,能开强弩的兵就算是精兵了。”

南宁州的龙延昊顿时眯起了眼,目光焦距从少女转到了强弩上。

“就算是两石弩,也得男子才能拉开,这小小女娃能开?”

“应该不到两石,提点既把她摆出来,肯定能开,只是……这有何机巧?”

杨氏叔侄却在揣测王冲的用意,给木弩加镫头倒是简单,娇弱少女身怀异力也不是惊世之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这装束,难道是……”

蛮州宋锡定的目光却在少女的胸口和腰间来回游荡,当然与杂念无关,而是少女的装束有些奇怪。没有像寻常那样将弩箭箭囊挎在腰间,而是在胸口绑着两个小箭囊,每个装十来枝弩箭,相当于寻常一个箭囊。腰间还吊着一个四爪铁钩,不知道是什么用处。原本也该挎在腰间的步卒朴刀挂在身后,就在背着的圆盾之下。

族亲田向对田忠嗣道:“是战时装束,看样子是刻意作实战演示。”

“蚕娘,没问题吧?”

“官人放心!”

王冲再问了一声,罗蚕娘举手,又让众人诧异一分,两只手竟然带着手套。

该是提点心疼自家侍女,刻意呵护吧,众人都这么想着,只有田忠嗣和宋锡定若有所悟。

王冲点点头,一旁伺立的吴近敲响了小铜锣,咣声脆响中,就见少女以弩驻地,脚踩镫头,俯身下腰,将腰勾挂在弩弦上,再双手把住弩弦,嗬声吐气。

没见少女咬牙切齿地发力,也没见手臂有大动作,一瞬间,少女如卧蚕伸展,腰、臂、头逐次昂扬,就像是舞娘转换舞姿的一个小小动作,弩弦就挂上了弩机。

众人还没从这赏心悦目的刹那美感中挣脱出来,少女已上好弩箭,平端木弩,眯眼瞄准。四十步外,立着一排十具如真人大小般的草人,分出了清晰的头、躯干和四肢,头上是皮盔,躯干有皮甲。少女只花了半息左右的时间瞄准,便俐落地扣下牙发。弩箭激射而出,稳稳插在草人头上,那是面门位置。

人群里响起嗡嗡低声,最初对这少女教头表露出鄙夷之意的三人心中一震,暗道就凭这手弩弓之术,也确实能当教头了。

距离虽只有四十步,离强弩所及的百步,乃至神臂弓所及的二百五十步差得远,但在西南之地,四十步已是弓弩杀敌的极限,不仅是地形起伏崎岖,还因弓弩本就很弱。这少女能在四十步外射中面门,准头已追各族的神射手。

刚刚有了评价。却听锣声再响,少女再弯腰上弦。又一次将那美妙身姿展现,刚才只是惊鸿一瞥的众人暗叫过瘾。

不过四五息功夫。少女射出了第二箭,这一次多了咄的一声闷响,弩箭竟是正中草人心口,透穿了皮甲,只余一半箭杆在外。

这一箭顿时让嗡嗡声没了,田忠嗣等头领也都抽起了凉气,这弩绝对超过两石,不然不可能透穿皮甲。草人套的皮甲跟少女身上穿的一样,都是大宋制式官甲。刚才他们瞧见,还暗道大宋就是阔气,竟然拿这等战甲来试箭,这皮甲在西南诸州,也只有少数精兵才装备得起。

让田忠嗣等人震惊的还不止是弩力,宋锡定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低声嘀咕道:“真快……”

的确快,虽然还多了上腰勾一环,但少女上弦极为娴熟。毫不费力,两箭间歇,竟比一般强弩还快。

众人还在回味时,锣声再响。第三箭又来了。

第四、第五……就在众人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中,少女一口气射出六箭,到第七箭时。终于响起粗浊的喘息声,少女脸颊也涨得通红。

“好了……”

王冲及时止住。罗蚕娘吐气脆喝,还是上了弦。却乖乖地再没装矢。

“麻了吧,赶紧回去揉揉,你啊,就是逞强,不过……很好,作得很好。”

话里连训带赞,还满含宠溺,罗蚕娘满意地弯起嘴角,觉得这番累,这通汗,真是值得,不过之前在兴文寨领着铺丁练习弩术的经历更值。不管是香莲玉莲,还是银月,三个姐姐都不如她,她现在是教头呢。更重要的是,就靠着这点长处,她能跟官人独处好一阵子,离家时三个姐姐眼中的酸意,可让她饱饱尝了一顿。

目送喜滋滋的少女离开,王冲再看向众人,发现他们的目光依旧黏在少女身上,只得咳嗽一声,将他们的纷杂思绪拉了回来。

王冲淡淡笑着问道:“看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阵,田忠嗣才记起了自己身为王冲之托的职责,当然,此时他却是真心的,就听他惊声道:“这是战阵弩术!提点是要教我们这个!?”

宋锡定眼中闪光,也道:“镫头加腰勾,还有以腿、臂、腰同时开弩的技法……”

两人的话非常到位,罗蚕娘这番演示,重点不是她的准头,不是她以娇弱少女之身,连开七次两石强弩的力量,而是她的装备,她开弩的技法,最终汇为她开弩的速度。

寻常弩手射一箭所耗时间,足以让弓手连射五六箭。而罗蚕娘的演示,将这个差距缩小到了三四弓对一弩,而且还是持续开弩的速度,这还是罗蚕娘力弱,换了精壮兵丁,能以同样速度连开二三十弩。

这套东西,不是针对个人的,而是针对数百数千弩手的战阵之术。

王冲点头道:“还有弓术、枪术和阵法,不过弓术枪术,只居朝廷战阵之术次席,大家都知道,朝廷军弩以神臂弓为最重,你们都只是藩属,本官不可能授你们神臂弓之术,但强弩之术却能授得,阵法也不是官兵的军阵之法,而是只用于安民剿贼的乡兵阵法。”

原本各有芥蒂乃至仇怨的诸夷头领们此时表情一致了,大喜是第一反应,西南诸藩夷都是心慕大宋文治武功的,大宋武功虽远不如汉唐,却依旧甲坚矛利,法度周密。王冲能授兵技阵法,对他们各藩的武力是极大提升。

接着是将信将疑,朝廷真愿意这么作?不合惯例啊,除非是像南平军那样,将藩夷之地归入王化,蕃兵能由朝廷切实掌控。

最后是忐忑不安,王冲虽然年少,却是朝廷命官,而他此次聚各藩蕃兵,还是两司所令,他的话就代表大宋朝廷,不太可能是假。这么一来,问题就深沉了,朝廷为何要这么作?是不是要大征蕃兵?大征蕃兵,会不会又是一个试探?试探的背后,会不会是要在西南大举开边,纳藩夷为王土,削除他们这些藩夷之主?

田忠嗣脑子转得快,脱口道:“难道朝廷有意取罗……”

“罗”字出口,众人皆知其意,也就是罗国乌蛮,南宁州龙延昊、蛮州宋锡定,播州遵义两杨都是眼前一亮,这几家之间虽有仇怨,但跟罗国乌蛮的仇怨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毕竟除开大理,罗国乌蛮是西南最大一股势力,与各家接壤,都结下了世仇。

王冲打断道:“朝廷绝无征伐西南之意……”

众人沮然,王冲再道:“不过朝廷的确有意与罗国来往,自要预作防范,此外,靖平西南之患,也需要各家藩夷携手。”

众人精神又是一振,这话留的余地就大了,之前王冲跟各家模模糊糊提到的朝廷变策,以及调兵时所出示的两司公文,看来很有作空间。

看着十九家藩夷代表眉来眼去,王冲暗道,在黔地的半年巡游只是结下了一般交情,现在再有实利相诱,不怕他们不上船。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家主,但多是心腹子弟,能影响到这些人,把这些人凝聚为一股力量,也足以铺平后路了。

“晏州贼失间逃窜在外,飘忽罗国之东,滋州至南宁州,皆为其藏身乃至作乱之地。泸南安抚司和边事司同提点此事,特准蕃兵上番三月,以通旗号军令,着各藩夷军州,拣选精壮蕃兵……”

这就是两司行文,王冲汇聚蕃兵的法文凭据,借口不过是剿灭“影子僰贼”失间,调度蕃兵的钱粮也有,包括他从安抚司讨来的三百石川盐,宗泽从边事司请下的两千匹??绢,这点东西绝满足不了朝廷兵马的胃口,但对西南诸夷来说,却已算大方了。

王冲再道:“三个月!你们的任务,是在三个月里成一支强军,你们人数虽少,却是朝廷安定西南的定海神针。”

田忠嗣等人轰然应喏,心中都道,三个月后,待子弟学成回乡,家中兵事就是全新气象了。

看着这些貌似齐心的临时部下,王冲心说,你们现在各有心思不要紧,就是靠着你们的小心思,我才能把你们捏在一起,预作绸缪,应对十年后的大劫。

三个月怎可能练出一支强军?不过是如酿酒一般,先造曲而已,还有长长的时间,待着这团酒曲发酵。(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讲武预为十年备

“士卒尊伍长,伍长尊队长,队长尊旗长,旗长尊都头,都头尊提点,一阶一级,不管是否出阵临战,都不容背违!抗令不尊或殴辱上官等事,皆斩!”

军营里,包括所有头领在内的七百一十八名蕃兵肃立,聆听吴近的高声训示。只是吴近,这帮人可不会如此乖巧,即便王冲压阵,也不至于静得落针可闻,而是一位绯衣官人的官威镇住了他们。

被王黼重用的宗泽已得了借绯的恩遇,以从八品宣教郎京官之身,得六品以上朝官才能穿的绯服。此时他正叉手挺立,审视着这数百蕃兵。灰发,绯衣,不怒自威之气满溢。

“尔等在这三月里皆是朝廷所点上番蕃兵,只论阶级,不论族属,若有以族属私事犯阶级者,斩!”

吴近以边事司蕃兵同提点公事,上番校阅教头的身份,向这些蕃兵宣诵军法,头一桩就是阶级法,即上令下行之法。

听了一阵,宗泽皱眉,对身边的王冲道:“阶级乃军法之首,为何如此宽松?”

阶级法就是军队的等级制,自古就为军法第一,文治昌盛的大宋更制订了周详近于烦琐的阶级军法,包括禁军乃至厢军,都要遵从阶级法。蕃兵虽不在法令范围内,但受调遣时也要受阶级法管控,只是事涉蕃夷事务,实际处理会更灵活一些。

但宽松不等于放纵,吴近所宣诵的阶级法只有十来项,其中斩罚只有三项。即抗令不尊、殴辱上官、以族属犯阶级,其他都是杖罚。宗泽自是不解。

王冲低声道:“只是蕃兵而已,再用朝廷军法。上面压力更大。”

宗泽点头:“确实,唐副使得知此事,还来信相责,称要劾我们违擅兴律。”

王冲眼瞳一缩:“唐钦叟真会这么干?”

擅兴律是朝廷针对文武官员的军法条例,即包括征发、调遣军兵乃至军事物资的制度。按照相应律法,擅发兵十人以上就要徙一年,百人一年半,每多一百人加一等,千人以上绞。如果唐恪的弹劾成立,宗泽和王冲就得编管广南四五年。

宗泽嗤笑道:“吓唬而已,有两司文牒在手,又只是蕃兵上番,蔡太师那边都没话说,王学士怎能让他闹起来。”

这也是应有之义,擅兴律的核心正是兵权掌控,历朝历代,把控兵权都是国家生死之事。以文驭武的宋朝更是登峰造极,以擅兴律确保朝廷对兵权的控制。不过王冲所办之事却钻了擅兴律的空子,他调度的是蕃兵,而且地点也是在边地藩州。朝廷在这方面素无定制。但即便如此,王冲依旧通过宗泽拿了两司文牒,还由两司报备了枢密院。毕竟是调兵,法文程序必须走足。

听宗泽不以为然。王冲略略放心,西南蕃兵上番这事是特事特办。从无先例,就是他借着王黼的权势和边事司的特权搞的小动作,实质很犯忌讳。朝中非议是他最担心的,却不想是自己人先发了杂音,唐恪不愧是蔡太师丢进来的耗子屎,看来对此人还得多加留意。

此时吴近已讲到逃亡法,按照大宋军法,禁军逃亡一日者即斩,可吴近宣诵的逃兵处置,不过是以盗论,宗泽眉头再皱:“如此何以成军?”

逃兵问题是大宋军队的顽疾,针对逃兵现象所定的逃亡法也非常详尽,处罚也非常严厉,当然,只是在法文上而已。可法文都如此宽松,宗泽担心执行下来,几无约束。

王冲继续打着马虎眼:“朝廷不是更放心了吗?”

宗泽唔了一声,没再说话,听吴近继续宣诵,一直到“罚条”,也即战时条令,也没听到有多少斩,脸色更显阴郁。

大宋军法的“罚条”大略为七十二条,其中六十八条都是斩,大到“背军而走者斩”、“战阵失主将者亲兵斩”,“贪争财务资畜而不赴贼者斩”,小到“夜呼惊众者斩”、“搏戏赌钱物者斩”、“奸犯居人妇女及带妇人入营者斩”、“临阵或在贼境非应得传言而辄高声者斩”,更有“不战而降贼者,或背国归贼者,父子十六以上绞”这样的“卖国连坐”条令。

可吴近宣诵的罚条却只有二十多条,斩罚不到一半,这让宗泽很纠结。

“军法之苛,苛在临战,自古都是法紧行疏,若是法本就疏,又能行到什么地步?既决心用事西南,就得靠严法紧掌这支蕃兵,老夫帮你把时间再拖了四个月,不是看着你在这里闲摆弄的。”

诵读完毕,吴近与王世义开始按照伍、队、旗、都的编制重组蕃兵,宗泽带着王冲步出兵营,沿着营外的小河散步,此时语气就很是不豫了。

宗泽的话王冲明白,别看大宋军法严苛,处处都是砍头的条款,但实际都集中在战时条令里。战时军法由将帅说了算,驻扎时要砍兵丁脑袋就没那么容易了,枢密院、兵部、地方的提点刑狱司、安抚司,都有权过问,和民法一样,军法在常时也遵循慎杀的原则,

即便是战时的“罚条”,也不是要将帅必须按令行事,而是给将帅设立了可杀的界限,实际由将帅按实际情况,乃至个人性情处置。王冲先是参与平定晏州之乱,后又担任军政合一的兴文寨主,对大宋军法理解已深,并非像后世作为军史爱好者那样,就看法文表面,想当然地认为宋朝军法太苛。

不过王冲在蕃兵的军法上依旧削得很疏,这是出于他更深一层的考虑,他搞蕃兵,是要作出单独一个局面,而不是服从大宋过往的旧局。基于这一点,他就没必要去考虑什么“法紧行疏”,他要的是“法行一体”。

这个考虑暂时不好跟宗泽讲透。王冲只能继续强调不惊动朝堂的一面,至于宗泽的问责。他从另一个角度敷衍:“南方兵事羸弱,能让蕃兵尊号令。进退有度,再教以军阵之术,足以胜过周邻乱夷。”

宗泽摇头道:“道理是如此,不过此事看在朝堂眼里,就如笑话一般……”

话音未落,宗泽就愣住了,就在前方不远处,另有一座小营,营中回荡着莺莺笑语。竟是女子。

陪着宗泽的宗颖瞠目道:“守正,你就让娼寮开在军营边!?”

王冲连连摆手:“那是兴文寨的僰人女兵,善使木弩,我是让她们来作教习的。”

他当然不会把罗蚕娘一个女子丢在军营里,而是让她跟十来个兴文寨的女兵在营外另设了小营。除了女兵,随同他来承流的还有半个都四十名土兵,全是兴文寨人。种骞转调后,王冲将原本驻在兴文寨外小军堡的泸州义勇调走,依照边地寨堡常例。以兴文寨土兵充驻。

宗泽看看王冲,恼怒溢于言表:“果然是笑话!”

若是按朝廷禁军厢军军法,王冲此举足以让他丢官了,可这是蕃兵……

接着宗泽缓了脸色。苦笑道:“不过也如你所言,确实少了很多麻烦。真要训出一支比官兵还强的蕃兵,别说你我。王学士都要去崖州钓鱼了。”

已知一些内情的宗颖叹道:“守正,此番是与你赌上阖家之运了。若是这些蕃兵所属的藩夷未来生患,那就是大难当头!”

王冲正要说话。宗泽道:“十九家藩夷,怎可能绝患?”

宗颖正变色,宗泽又道:“所以,才要如守正所言,让他们有功,让他们显于朝廷,那时便有小患,也不足道了。”

虽然没完全掌握到王冲的思路,可老头的理解却已深刻得让王冲足以放心了。

“你就专门练兵,朝廷那边由我担着。不过要牢记,不能给这些蕃兵分发官造军甲,不能举官兵旗号……”

再视察了一圈,宗泽细细交代了王冲,回营慰问田忠嗣等藩夷子弟后便离开了。

“大人,我看王守正之所以疏立军法,是因他不知兵!”

送父亲的路上,宗颖狠狠贬了王冲一番,谁让这小子左拥右抱,却不让王伦给他带福利?

“不知兵?种友直可说过,王冲若愿转武资,投到他族兄种师道之下,不出十年就能入横行!不然我怎会放心由他掌此事?平定晏州僰夷,安定泸州夷人,他是有实绩的!你留在这里,除了帮他注意违忌之事外,更多是要学他作事!”

宗泽这番话让宗颖颇为泄气,本以为自己是替父亲监察王冲,却没想父亲对王冲评价如此之高。

宗颖不服地暗道:“练兵有什么难的?我可是满腹经纶!”

营中大帐里,王冲对田忠嗣等人道:“练兵难,难于上青天!练兵还得练将!你们这些队长旗长,白日跟士卒练号令战阵,晚上再听本官讲习!”

十九人同时一肚子苦水沸腾,竟要把他们日夜练啊……

清晨,鼓声划破寂静军营,不多时,喝了稀粥,吃了炊饼的蕃兵群聚于校场,开始了第一日的训练。

纷繁眩目的服色已全不见,人人都套上了灰黄色的素麻号衣,头发也统一扎成发髻,伍长、旗头、押队髻扎绿带、队长髻扎红带,旗长以上则扎紫带。原本乱哄哄的七百来人,看上去总算成了一个整体。

五人一伍,两个刀牌手,两个长枪手,一个弓手。

三伍一队,队长伍包括旗头、队长和押队,以及两个弓手,一队十五人。

三队另一伍为一旗,旗长伍同队长伍,一旗五十人。

两旗另一都头队为一都,都头队两伍,都头伍同队长伍,一个为鼓号伍,一都一百一十人。

以上是杂队建制,除杂队外,还建有弓弩纯队。队伍编制相同,但除押队、队长、旗长和都头外,其他人全是弓手或弩手。

七百来人编为五个杂队都,一个弓队都和一个弩队都,吴近和十来个充任教头的兴文寨僰兵,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让这些人列出行军队列。

“分清左右,跑步能不乱队形。这就得花半个月……”

瞧着乱哄哄的队列,王世义对王冲嘀咕道。

“还分不清的就抽鞭子。接着再跑。谁先乱队列的拉出来也抽鞭子。”

王冲只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必须搞填鸭式,就不得不用鞭子帮这些少数民族同胞长记性。跑步和行军队列是必要科目,却非主要科目,只是作为战阵训练的过渡,以及整肃军纪的开始。

“让罗东福那一队着甲,抽鞭子印象可不深,得准备祭人头。”

王冲再低声吩咐道,尽管他在田忠嗣身上下足了功夫。确保行军法时能得支持,但让田忠嗣帮着弹压,已损了他的威严,只是不得已时的后手,要整肃军纪,还得靠自己的人。

王世义肃然领命而去,片刻后,再一声“左”,无数人面对面撞在一起。就见一帮教头如狼似虎般地冲入人群,将作错了还笑个不停的人拎了出来,挥起皮鞭,当众抽打。

人群顿时一阵动。但没等罗东福带着的一队披甲兵动作,动就平息了,自是其中的藩夷头领暗中压了下来。

这让王冲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有头领们的全力支持。别想砍人脑袋了,欣慰的是。既然如此配合,训练成果也应该会如预期。至于头领们为何是这态度,朝廷教他们怎么打仗,如此大好事,怎会不积极。

抽了一顿鞭子后,继续分左右,结果没改善多少,鞭子声又响起,王冲抚额,心说这的确是道门槛。喊话的吴近是汴梁腔,这些蕃兵虽然已是各藩里能听懂汉话的聪明人,可听得耳熟的却是川音。宋时的川音跟九百年后的四川话不是一回事,汴梁官话可不像普通话那样,跟川音只有音调差别。

好在这个问题昨日在宣诵军法时,头领们就已有反应,王冲再让每都配备的僰兵教头用川音重复吴近的号令,接下来的情况就好了一些,至少排除了语言障碍,只剩下分不清左右的理解障碍。

上午是基本的行军跑步训练,下午则有两堂课,第一堂课是战阵训练。

战阵以队为基本单位,疏阵为每队五排,由每队旗头领四个刀牌手在前,四个长枪手在后,再是四个弓手,第四排是队长,第五排是押队。长枪手与刀牌手仅相距一步,之后每排相距两步。

密阵则为三排,枪手刀牌手合排,队长入弓手排,排距一步,押队代队长。旗则将三个队或横或纵或折展开,两旗分列左右,并为一都。这是杂队的列阵,纯队只有细节变化。

正常的练兵步骤当然不是这样,不管古今,练兵开始时都只是基本队列,接着才是战阵,之后是进退号令,最后才是战阵变化。

不过王冲没那么多时间,他也不是要真要把这些人练成一支强军,而是以填鸭方式灌输给这些人一个印象,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落后,加深对华夷之差的认识。

下午时,蕃兵们照着地上的石灰线,由教头押着列阵,瞧着他们脸上的兴奋之色,尤其是播州遵义两杨,蛮州宋锡定义及南宁州龙延昊这几个任了都头的头领,正为他们在接受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军事教育而自豪,王冲神色淡然,心中却溜过一丝赫然。

这哪里是皇宋战阵……分明是他由鸳鸯阵改良来的步阵,借这帮蕃兵作试验而已。

不过这赫然也只是惊鸿一现,接着是感慨,虽然有不少想当然的因素,可这战阵是他结合古今经验,以及西南实情所得,已算是跨时代之作。

宋时步阵的最大特点就是强调投射火力,大宋禁军里,一个百人都里就编有八十弓弩手。可投射兵器需要国力支持,弓弩且不说,只箭矢的消耗就不是小数目,一枝羽箭三十文到六十文不等,弩矢略少,也要四五十文。千人作战,每人十箭,这就是四五百贯。这对小家小业的西南藩夷来说,根本消耗不起。另一方面,西南多山,地形崎岖,宋军惯用的大规模弓弩战阵在这里并不适用。

因此在王冲所定的杂队编制里,降低了弓弩手的比例,不到三分之一,这其实也接近西南藩夷现有的比例。另设的弓弩纯队作为火力补充,将弓弩手集中使用在战场关键处。

而杂队的战阵编制则借鉴了戚继光的鸳鸯阵,由牌手、长兵和支援兵三层构成小阵,分左右两翼调度。这对士兵作战和军官指挥要求不高,同时方便在狭小战场应对各种情况。

牌手,也即刀盾兵,在宋军编制里是边缘角色,但在南方却很重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南方潮湿,铁甲不易保养,而且西南也少铁,铁甲很昂贵,极少大规模装备,兵丁防护程度低,以持藤牌木牌或者皮牌的短兵充当前沿防御也是不得已。另一方面,南方地形复杂,强调侧翼防御的密集长兵大阵在这里可施展不开,刀盾组合还能发挥相当战力,这也是西南诸夷将其作为主力兵种的关键原因。

原本西南藩夷作战根本谈不上什么战阵,即便王冲所创的战阵有缺陷,可靠着战阵训练,能将军队的组织水平提升上去,战力就能增强一大截。

所以,王冲那点赫然,很快就被自信压了下去。只要有实战机会,还能对这战阵作进一步的改良。而这个机会,他相信很快就会到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借力预推历史磨

战阵训练是下午的第一课,一个时辰下来,也就是照着石灰划下的线站定,记住自己位置而已。上午是行军队列训练,下午也是站位,却已把这些藩夷汉子累得够呛,没花什么力气,脑子却烧得厉害,还有几十号人挨了鞭子。不是头领们强力弹压,还有一队着甲兵丁虎视眈眈盯着,随时准备行军法,这几百汉子早就闹了起来。

到了第二课,气氛终于活络起来,这个科目是汉子们最乐意学的,弓术、弩术、枪术和刀牌术,教的是个人战技。

吴近教弓术,王世义教枪术,刀牌术是种友直遣来的一个亲卫教授,罗蚕娘教的弩术最受欢迎。秀色可餐是一个原因,跟枪弓刀牌比起来,她所教的弩术更新鲜,藩夷头领们也有眼光,清楚这套弩术的威力。

头一日也不可能教多少,不过是看看各人的基础,再解说下概要,定下训练基础。黄昏时散队,众人还意犹未尽,用过餐后,不少人又来了校场继续比划。

藩夷头领们却没行动自由,集中在大帐里,听王冲讲课。

王冲讲什么呢?

讲三本书,《山海经》、《华阳国志》和《史记》。

《山海经》自战国时成书,汉时补著,宋时流传的是晋时郭璞《山海经传》,讲天地玄黄,山海河湖,禽兽人俗,物产奇闻。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十数盏油灯将大帐映得通亮,十九个头领加十九个亲兵,一共三十八个学生驾着马扎端坐,本以为会是私塾进学那般枯燥,却没想王冲讲起了故事。听到类似鲲鹏这样的典故,不由得心驰神往,慨叹世界之大,自身之渺。

王冲没有就着一本书说到底。讲了几则出自山海经的典故后,又开讲《华阳国志》。这本书由东晋常璩所著,讲述古梁州地域内的历史变迁,风土人情。《尚书-禹贡》曰:“华阳黑水为梁州”,意为梁州是东起华山之阳,西至黑水之滨,包括后世的四川、云贵、甘肃、陕西乃至湖北一带。

《华阳国志》除了记述上述地区的地理人俗外,还写了东晋之前的历史变迁,王冲重点讲了夔州路和黔地的内容。头领们越听越入迷,谁不想搞清楚自己故乡的历史沿革?

他们族类并非所居之地的原主,对几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历史变迁知之甚少,这还是第一这么系统地认识自己脚下土地的风云变幻。巴人。夔人,越人,一拨拨变迁。没哪一族能屹立千年。

《华阳国志》浅浅说过,休息片刻后。王冲开讲《史记》,今天他只讲《五帝本纪》。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这上古五帝,即是天下诸姓的先祖,黄帝是中土汉人之祖,而颛顼、帝喾分别是黄帝之孙和曾孙,还是九黎三苗之祖”,当王冲说到这时,众人若有所思。田忠嗣身边的亲卫,一个满面文气的青年恍然一笑,似乎明白了王冲的用意。

接着王冲丢开了《史记》,随口提到另外三本书,《三五历纪》、《太平御览》和《尚书大义》。前者是三国时吴国人徐整所著,后者则是本朝太宗年间所编的国典,《尚书大传》则是汉时伏生所著。拜王冲旧为神童时的过目不忘之能所赐,这些书都大致记得。

“盘古开天辟地,而后有三皇,三皇曰有巢、伏羲、神农,三皇之后乃有五帝……”

这是把五帝之前的先祖脉络理了出来,说到“盘古”时,王冲故意发音含混,近于“盘壶”,众人都是一愣。

“盘瓠?我们的盘瓠大王,汉人也认?”

头领们没说话,亲卫们纷纷出声。

王冲所聚的这十九家藩夷分布在川东南和黔东一带,从溱州、滋州到播州遵义,都是古时夜郎国之地,其民多是周时楚国先民西迁所形成的五陵长沙蛮。更南面的蛮州、南宁州也是后续迁居之地,渐渐演化为苗、瑶、嘹、獞、仡佬等族。而其中的主体,也即苗瑶,都将盘古或盘瓠作为祖先。

严格的说,盘古和盘瓠不是一个人,不过除了后世民族史专家会计较外,没人会去在意,基本当作一回事。此时以盘古为源祖的说法,只在苗瑶等族里存在,中原汉民没这个概念,但作为神话渊源,却被文人用来补上《史记-五帝本纪》的先古传承。

王冲笑道:“《太平御览》是国家大典,朝廷都这么记述,当然是把盘古当作天地之初。”

这话说得暧昧,《太平御览》只是引用了《三五历纪》的说法,而盘古开天地和盘瓠为人祖这两件事也有差别,但对盘古的共尊却是没错。

王冲总结道:“所以呢,即便我们五百年前不是一家,五千年前也是一家。”

众人微微震动,还绝少见到将蛮夷认为一家的官人。

一个时辰的讲课时间很快就到了,包括父亲已挤入大宋官僚行列的田忠嗣,以及祖辈长于作入贡生意,因而对中原风物有所了解的龙延昊,这两人都觉得时间太短,其他头领积年困于本族偏狭之地,眼界不开,更是沉醉于王冲所揭开的历史之漾中,当王冲宣布下课时,都还不舍起身。

没多久,大帐之后的小帐里,播州杨维吉、遵义军杨文辰,南宁州龙延昊等人又聚在王冲面前。原本这三人对王冲还只是面上尽礼而已,此时却有了一丝自心底发出的尊敬。不止为王冲教授兵事,还为王冲对待藩夷事上所显露的姿态所动。

“此时相聚的十九家,与罗国相比。离朝廷更近,离汉人更近。”

王冲的开篇语看似废话。意思却很直接。这不止是说藩属关系,更是说血缘关系。罗国是乌蛮。大理是白蛮,自古世居当地,不像这十九家藩夷,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的楚越两国【1】,更有白纸黑字的共同祖先。

“而你们更是汉家英雄之后……”

再一句话,让三人心头一紧。

王冲的话没错,南宁州龙氏以五代楚国怀远大将军龙德寿为先祖,播州杨氏奉唐时车骑将军杨端为先祖。

王冲巡查罗国东面的黔地时,也是以这两家为重。龙氏不提。而播州杨氏,王冲初至播州拜会杨光荣时,听闻上代家主叫杨文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道:“杨仲容何时在此立家了?”

杨仲容就是杨延昭之子杨文广。与演义不同,真实历史里的杨文广,在宋时并不怎么出名,只是寻常的高级将领。先是在陕西抵御党项人,再跟随狄青征讨过侬智高。后在河北任定州路副都总管,官至侍卫步军都虞候,熙宁七年,也即四十三年前就故去了。

杨家人还不知这个杨文广。更不知杨业,听王冲一说,也犯了嘀咕。他们先祖杨端也是太原人。杨业也是太原人,都有一个杨文广。挺有默契,两家杨是不是有关联?

这个话题也只是用来活络气氛。不管是杨氏还是王冲,都没怎么上心。

王冲自料不到,在真实历史里,明时话本《杨家将演义》兴起,播州杨氏为彰自己汉裔名望,竟找大学士宋濂写了《杨氏家传》,将自己这一家杨跟杨家将拉在了一起。

宋濂在传中说杨贵迁,也即杨光荣的父亲,是杨延昭长子杨充广的儿子。杨充广随父在广西办差时,与播州杨氏叙谱,发现两家皆是太原杨氏一房。再因杨贵迁之父,播州杨氏家主杨昭无子,杨充广便将其子杨贵迁过嗣,“至是,守播州者皆杨业子孙也”。

宋濂之说当然不靠谱,先不说杨延昭长子不叫杨充广,若真是两家叙谱,播州杨氏就绝不会再起杨文广这个名字,这可犯了宗族大忌。

明时播州杨氏攀附杨业,背景是大明深入云贵,推动改土归流之势,不仅杨氏,蛮州宋氏到那时已成水东宋氏,也将先祖宋景阳列为河北真定人。

附汉籍既是形势使然,也难怪王冲强调两家的汉人背景时三人变色,这是不是意味着王冲要逼他们献土内附?

王冲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道:“本官聚这十九家,是将大家与罗国区分开,让大家能与朝廷共进退。而你们在这十九家中更近朝廷,也要多多亲近,相互照应。”

三人松了一口气,原来王冲是将他们两家特别照顾,这也算是分化之策吧。

王冲再勉励了一番,三人热情回应,送走三人后,王冲回帐,田忠嗣正等着他。

田忠嗣像是说笑般地道:“守正莫非以为,拉拉八辈子也靠不上的亲戚,就能如意使唤他们?”

王冲扯扯嘴角:“使唤说不上,不过是指着他们心思稍微齐齐,别给边事司扯后腿而已。”

他再换了笑颜:“即便真是汉人,也不如你们田氏与朝廷齐心,更不如你们心慕王化。你身边那个夏大均,该是个汉家士子吧?”

王冲说的是田忠嗣的亲卫,讲课时,唯有此人目光清朗,显然是对王冲所讲的几本书早有了解。

田忠嗣点头,很直率地道:“他本有心去夔州入学,父亲花了大力气才收下,跟着我来滋州,也是想看看守正之策对我们思州田氏到底有何大利。至于心慕王化……说穿了,也是为思州数万父老的生计。”

王冲哈哈一笑:“说得好,把大家聚起来,不就是让大家与朝廷共谋大利么?”

再送走田忠嗣,王冲暗叹,田忠嗣跟他交情好,才会直言无忌,他们这些藩夷,不管是入贡,还是内附,都只是求利。

西南诸藩夷,别看尽皆内附,都顶着朝廷给的封官帽子,却绝不容朝廷插手,夺其根基。田佑恭对朝廷最为恭顺,要他出兵打仗,二话不说,可朝廷真要改思州为内州,设流官收赋税,王冲相信田佑恭会施展浑身解数抗拒,甚至可能造反。田佑恭都是如此,更不用说其他藩夷。

基于现实,王冲绝无在西南推“改土归流”之心。只是有后世民族大一统的心理影响,对诸藩夷踞地自主这种状况有些不爽而已。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跨越历史,一步到位。

他所召集的藩夷,在之后几百年的风云变幻里,命运也随天下的命运起落,最终还是与中原融为一体,只是过程非常血腥。

古蔺的奢氏现在还不起眼,之后崛起为永宁奢氏,罗国也演化为水西罗氏安氏,到明时因抗拒改土归流,酿出奢安之乱。播州杨氏,到明时也因抗拒大势,演出杨应龙之乱,以致有万历三大征的播州之战。至于僰人,明时平都掌蛮,更将其灭族。

中原王朝将藩夷之地纳入郡县体制,这是不可抗拒的大势,不管中原之主是谁。只是在宋时,这个势头仅仅初露端倪而已,还有好几百年的演化。

王冲的西南策,真正用意是借徽宗朝时权臣乱政的时机,将朝廷之力分出一小股来,给这个历史进程加点速。而所用的手段,当然不是如元明清那般酷烈和直接,就是以利相诱,聚其合力而已。

王冲能给什么利呢?眼下来说,遏制罗国,对这些藩夷就是一桩大利了。在这个过程中,王冲再引导这些藩夷上层中的年轻精英,认识到天下之大,朝廷所给的富贵舞台之阔,激发他们的雄心壮志,这不仅是他们的大利,也是王冲的大利,更是朝廷,眼下这个昏聩腐朽,丧钟将鸣的朝廷的大利。

能拉拢这些年轻人,王冲的谋划也算成功了一半,只是交情好的田忠嗣都直言要利,其他人当然也不会被几堂课给感动,这只是开始。不过交情终究是交情,如果能再多几个田忠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此时怎么就没出奢香这种人呢……”

王冲抒发着含义丰富的感慨,内心深处,更将明时的奢香奢夫人,与罗蚕娘的娇俏身影叠为一体。

“这个王冲,用心很深啊,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管要什么,反正咱们心中有数,还是专心把他教的军事学到手。”

“此人如此年轻,却有偌大心志,还掌着这等大事,前程不可限量,咱们还是多想想该怎么深交。”

“他是朝廷命官,兴文寨几乎是他家之地,富贵不缺,我们能给什么?”

“竟然用僰女为教头,估计好女色,咱们是不是献个族女……”

夜里,各家头领的帐篷里都在窃窃低语,这是播州杨氏叔侄的讨论。

南宁州龙延昊对部下吩咐道:“跟家里人说,找几个姿容出众的女娃来。”

田忠嗣更与亲卫夏大均商量道:“朝廷已召我爹入觐,估计会有恩赏,官爵会再上一层,你看看,我们田家是不是有资格与守正结亲?”

夏大均摇头:“少君曾说过,王提点有心进学,既有进士之志,娶藩夷女子为正妻这事,就有些骇异了。”

田忠嗣叹气,皱眉道:“把嫡妹送去做妾可不行,可送旁支族女为妾,又于事无补……”

王冲在算计着该怎么笼络这些藩夷头领,这些人也在算计着该怎么笼络他,通过他本人得利。(未完待续……)

ps: 【1:宋时大理国的主体是白蛮,即后来的白族,而罗国、罗殿等地则为乌蛮,明清时被称为“倮罗”。这两族的渊源有几种说法,但不管是当地土著,还是自青海藏地迁来的古羌氐人,都自成体系,不像苗瑶壮等族属于中原南迁一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君子反水危崖现

王冲都不在大营宿夜,只留王世义和吴近,自不知一片片桃花云正朝头上罩来。

他夜里都宿在大营外的女兵小营里,女兵小营又紧邻兴文寨僰兵营,这也是为安全计,落在各家头领眼里,自成了嗜好女色的另一力证。

不过看此时王冲在寝帐中的表现,各家头领似乎还真没冤枉他。

“解开……”

王冲坐在床上,朝立在身前,只着亵衣的罗蚕娘下令。

少女扭着脚尖,使劲摇头。待王冲略带怒气地哼了一声,才用微微颤抖的手,解掉亵衣的衣带,拉着衣襟左右分开,露出粉红的绣花肚兜。油灯昏光下,暴露于外的小半胸脯,在锁骨的勾勒下,反射着迷蒙的光晕。

少女手虽动作了,却视王冲为虎狼一般,脚下退了一步。王冲更不高兴了,冷声道:“靠过来!”

少女畏畏缩缩上前,见王冲伸手,轻呼了一声,脑袋赶紧侧开,长发荡起,不过十四五岁光景,这一刻含羞咬唇的姿态,却已溢出撩人风情。

可惜王冲却不解风情,他扯着肚兜下角,略显粗暴地往上一掀,少女腹部顿时尽落于眼。没有一丝赘肉,小巧的肚脐更展露着青涩之气。

这一揭,少女低低抽气,脑袋压得更低,不敢与王冲的目光碰上。而王冲的目光就紧紧落在她的腹部,一道粗粗的青紫印痕格外醒目。

用手指压了压,少女蹙眉,发出蚊蝇般的呻吟。王冲训道:“你还知道痛!?拆掉皮垫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罗蚕娘的弩在弩端装有皮垫,用作俯身上腰勾时。腹部与弩端相触的缓冲。她终究是王冲的房内人,王冲可不想让她连手带肚子都长着茧子。

罗蚕娘无力地辩解道:“皮垫总有些不方便……”

大概是王冲的手冷。说话间她下意识地运气,轮到王冲盯着她微露轮廓的腹肌暗暗抽气,都能看到六块了……

放下肚兜,王冲再道:“腿臂用劲!”

罗蚕娘不知他用意,但还是乖乖照办。王冲一手抚小腿,一手摸手臂,膝窝腋窝同时被袭,她猛然跳开,嘻嘻笑出了声。嗔道:“官人讨厌!又挠人痒痒!”

那丝羞怯风情顿时散掉,代以满满的童稚之气,王冲却心中哀叹,快成肌肉娘了……

“从明日开始,不准教,也不准练了。”

王冲下令,罗蚕娘楞了好一阵,眼里包着泪水道:“官人,为什么?是我哪里作错了?”

王冲瞪了她一眼:“我可不想睡觉时抱着一身腱子肉的汉子。”

罗蚕娘此时脸上才绽开一丝红晕。乖顺地噢了一声,整理床铺时却嘀咕道:“官人不抱不就好了?反正有银月姐、有香莲姐和玉莲姐。”

已上床的王冲闭眼道:“不抱总得压吧,谁愿意身下硬邦邦的……”

罗蚕娘暗啐一口,脱了亵衣上床。小心翼翼爬过王冲。到了内侧,压住微微急促的呼吸除下肚兜,身上只剩一条长及膝上的亵裤。她再暗暗运气。捏捏肚皮,心中凛然。果然是硬的呢。

不练弩了,那还练什么呢?总得练点什么。不然自己还有什么用处呢?像银月姐那样练飞刀?

少女一肚子心事,如往常那般背着王冲躺下。她虽是王冲妾室,却还没圆房,此时与王冲同床共枕也不为香艳之事,而是安全。只要出门在外,王冲床上都得有人陪伴,以防意外。之前是李银月,现在是她,香莲玉莲都还没机会轮到这差事。

可就像王冲非要她脱掉肚兜一样,护卫和亲昵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刚刚躺下,王冲就将她揽入怀中,手更穿腋而过,握住一只小乳鸽,少女顿时浑身一僵,她到现在还不太习惯。

尚幸王冲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感受着背后宽阔胸膛的有力心跳,少女身心渐渐放松,就觉置身港湾,再不觉风浪险阻。暗道官人真是奇人,每日读书练武办差,怎么苦着自己怎么来,可忙完之后,又是怎么安逸怎么来。

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不练什么,也有用处,便按住王冲的手,让自己的小胸脯牢牢置入他的掌中。迷迷糊糊时,还闪过一个念头:官人会不会嫌小?

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韵味,王冲品着掌中滑腻,心神极度放松。而当少女打起细碎呼噜时,他却两眼清亮,大脑急速转动。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在本事和学问上,他舍得苛待自己,而放松下来,却又不惮背上奢糜乃至好色之名。他自认不是超人,可以一根弦绷到死,真要那么做,时间久了,绝对会心理畸形,以至成变态。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劳累过后就真的放纵,放松与放纵的界限他还是守得挺牢。就像怀里的少女,按说他在这一世刚品过男女滋味,此时娇躯在怀,哪能忍得住,可他就忍得住。这里毕竟是军营,身边毕竟是数百藩夷。而让他能克制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手中的稚嫩乳鸽清晰地提醒他,放在前世,怀中还是个未成年少女。

思绪翩翩,由怀中人想到自己眼下作的事,都是青涩稚嫩,不知未来。再想到自己的整个谋划,也只是如现在这般,旁敲侧击,未及要害,真的能成么?是不是该考虑在其他方面也铺开,不能一直沉在这个局里?可自己力量依旧微弱,又怎么着手其他布局?

想来想去,王冲心中那股时不我待的感觉就越来越重,十年……不,只剩**年了,看似漫长,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滋州承流的西南诸夷蕃兵上番校阅事,也如弹指一挥间,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七百多蕃兵已能以行军队列跑步前进。越野十里,队形也不会乱得太多。

战阵训练已进步到依照号令。按石灰线所示进退,虽还迟钝生涩。每次依旧有人挨鞭子,却总算像点样子,这也拜王冲改良了号物号令所赐。他没用大宋官兵的锣鼓号角,而是用僰人的铜鼓,苗僚的芦笛为号物,乐声也用僰人的杀牛曲律,苗人的开山曲律。以大宋军制为框架,填以藩夷形式,这也算是华夷融合。

战技训练的进步最快。大宋官兵并没有制式战技,王冲是挑军中最粗浅最常用的弓术、枪术和刀牌术教授他们,这已让闭门造车,靠各自家传技艺作战的藩夷战士们受益良多,而弩技的进展更让各家头领眼热。

列作战阵的弩手都,能在百步外就以齐射遏制敌军冲击,一直到敌军冲到二十步内,可以发三矢,不论准头。这已是王冲在平定卜漏之战中亲眼见过的西军神臂弓手的射速。而且还是依照号令的齐射,比零零散散的自由射击威力大得多。

仅仅只是对西南诸夷所用木弩在器具、技法以及列阵而射上的改进,就让弩手一跃成为诸头领眼中的强军。那一日用木矢和身披两层藤甲的步卒演练下来,诸头领为弩手都里各家所占员额争执不下。还纷纷要求扩大弩手都编制,前者为王冲所调解,后者则被王冲说服了。

王冲的理由是。别看弩阵威力大,可到战时受士气影响。实际表现却差很多,没有其他兵种的配合。就是一堆软肉。

王冲却在擦汗,他还只是将弩阵初步组织起来而已,如果再教叠阵乃至驻队矢的战法,也即多层弩阵连续射击,作到“弩不绝声”,那就是大战之法,威力远胜现在这种只能应对千人以下战局的单层弩阵。

弩阵之术上教得太多,即便效果会打很多折扣,有心人也会说他是将军国之技授了蛮夷,下场可不妙。何况宗颖衙内就在他身边,正是监查他在这方面的作为。

即便如此,各家头领也非常满意,再结合王冲每晚所讲经典的熏陶,对中原的向往更进一层。此时王冲已讲到了《春秋》,他可不是死板地讲,在讲《春秋》前,已通过他所演绎的《三国志》,塑造了夜读春秋的关二爷形象,给众人吊足了胃口。即便是有汉家士子夏大均作谋主的田忠嗣,心中也竖起了此生只尊关云长的将种之心,由此而及,对《春秋》更格外看重。

十月秋凉,这一日夜里王冲刚刚睡下,罗蚕娘正抚着线条柔和下来的小肚子颇为得意时,帐外女兵低唤,说宗颖有急事相商。

王冲急急穿衣到了外帐,宗颖顾不得说些客套的歉语,直直道:“我爹来急信,朝中有变……”

王冲暗惊,接过宗颖的信,宗泽和他多以私信方式商量,毕竟两人谋划多有见不得光之处。

匆匆看完信,王冲咬牙切齿,恨声骂道:“好个唐恪!”

唐恪果然还是上书弹劾了,说宗泽王冲集蕃兵于承州,“无可守之由,无可战之敌,徒乱人心”,更将其当作内地官兵教授兵事,乱了防夷之制,必生大患。他弹劾宗泽王冲企图挟夷自重,大开边衅,攻打罗国。

唐恪身为边事司副使,没将争端放在边事司里解决,而是选择直接上书弹劾,这是赤果果的反水。蔡京丢过来的耗子屎,终于成了炸弹,王黼的名望由此大损,在皇帝眼里减了不少分。连自己衙门里的下属都管不住,还能作什么大事?

此事对唐恪本人名声也有很大影响,他本是所谓的君子党,被蔡京当作工具丢去王黼的锅里,却不跟王黼吃一锅饭,选择帮蔡京为难王黼。让皇帝和朝野对他到底持什么立场产生了怀疑,这就是损人不利己,几如疯子,其他君子党人肯定都要跟他保持距离,就算他弹劾成功,也不会得用。

宗泽在信中忧心地说,唐恪最有威胁的话就是指称他们集蕃兵是为了征伐罗国,这不止要坏他们的谋划,更是乱西南局势。

现在王黼还在回击唐恪,但估计已焦头烂额,而朝中已通过逃亡辽人高药师得知辽国窘境。皇帝令知登州王师中派人随高药师由海路北上,联络金国。北事将起。由此估计,王黼对西南事的热心会急速减退。很有可能杀驴卸磨。

“吾将上《再论西南事疏》,此乃有进无退之势,守正年少,来日方长,当避锋芒,辞官进学。”

宗泽没有问王冲该如何应对,而是先作了选择。所谓《再论西南事疏》,是王冲与宗泽共同讨论所立下的西南夷,比之前王冲提出的西南策更为详尽。同时增强了大义层面上的筹码。这是两人早就备好的手段,现在形势危急,必须要抛出来了。

宗颖见王冲只是骂人,没有下文,紧张地问:“守正将如何?”

父亲选择绝地反击,若是不成,绝对会被王黼当作牺牲品丢出去,还劝王冲退让保身,这就看王冲会怎么选择了。王冲若是不跟上。宗颖确定,父亲会一手揽过此事,寻个由头罢了王冲的差使,王冲自也不必卷入。而这对宗颖来说。绝不愿接受。

王冲坚定地道:“王冲岂是惧祸小人,当附按判骥尾!”

宗颖长出了一口气,王冲愿意跟上。这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他依旧不放心:“真能化解吗?”

王冲冷哼道:“边事司设立近年,王将明立的三个目标。第一个已办成,第二个正在筹备。第三个毫无进展。前两个都是按判之功,大理之事是唐恪之责,却无一分回音,他的弹劾,未尝不是嫉功遮过!”

把唐恪说成是疯子,自然没谁信,可说成是妒嫉同事有功,怕自己无功被责罚,只好铤而走险反水,这个路子就容易得多。

边事司泸州戎州两房办事以来,其实就泸州房一直有动作。铜事上,王冲将兴蔺商行所经营的粗铜分出大半,由泸州房代兴**富民监以一斤一百六十文的低价收购,运至荆湖北路兴**富民监铸钱。到目前为止,已运出二十万斤,富民监增铸铜钱两万贯。

虽然数目不多,而且这条路子,也即泸州房作为铜料商,代亏损钱监买铜的途径,还是王黼通过个人关系搞定的,但至少边事司在铜事上已有了交代。在王黼的奏章里就说到,只要继续打通西南夷路,每年可得至少一百二十万斤粗铜,钱监可增铸二十万贯,相比大宋年铸三百万贯铜钱,已不是小数目。

当然这只是向皇帝交差的漂亮说法,在王冲与宗泽的运作下,铜价是被压低了,而且旁甘造钱越来越娴熟,已开始影响到小半个罗国,兴文寨、晏州和蔺州一带,铜钱已成通行货币,铁钱成了铜钱的找头,旁甘自不愿铜外流太多,以后会渐渐收紧口子。

兴蔺商行正是因铜铁钱交易量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而且铜器生意也渐渐受限,才让出粗铜,将这部分资源交给宗泽,作为边事司的功绩交代。

而罗国之事,就看泸州房怎么说,王冲向宗泽所交代的罗国内部实情,也已上报了王黼,由此才拦住了朝廷,没有急急派使去罗国去搅乱局势。集罗国之东的蕃兵上番校阅,自然算是未雨绸缪之举,而且就论此事本身,能招来十九家藩夷蕃兵就是一桩功劳,这证明朝廷在西南诸夷的影响力大大增强。王黼为此还向朝廷请功,要封赏宗泽王冲,可惜被蔡京挡住。

泸州房干得风生水起,戎州房那边却没什么进展,以唐恪那种绝不生事,绝不多事的君子之风,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王冲这么一说,宗颖松了口气,形势似乎还在两可之间,可王冲自己却知道,就如宗泽所言,今日之势,如战场拼杀,退一步便万劫不覆!

海上之盟的进程已经开启,棋盘骤然扩大,王黼还愿意留在西南事这个小局里吗?他要抽身,就意味着废边事司,宗泽和自己大祸临头。

宗颖再问:“那该如何化解?父亲这份上书够么?”

光上书是不够的,但王冲也没说破,给宗泽回了信,表示愿与宗泽联名上书,安慰了宗颖,便开始作自己的盘算。

此事的进退是一面,王冲却不想全无退路,至少不能祸及家中,此外,自己所开的小局面,也得清点一下。

已是深夜,罗蚕娘披着衣服,拨亮油灯,在旁静静看着王冲奋笔疾书。

“明日让人送去兴文寨……”

一封信写就,王冲递给少女,少女点头收下。本等着王冲上床,却见他依旧端坐沉思,便乖巧地转到身后,给他捏起肩膀。

“唔……轻点……”

少女虽没再练弩,手劲却不小,王冲微微咧嘴。少女赶紧卸了一半力道,王冲又觉太轻。

“官人啊,你真是不好伺候!”

少女终究心浅,气得埋怨起来。

王冲淡淡笑道:“不深不浅,才是好火候。”

要继续拉住王黼,也是一样道理……(未完待续……)

ps: 悔过,嗯~今日就这一更~

第一百六十五章 点检后路迎风浪

州衙后堂,宗泽与唐恪默然相视,两人手中的茶碗已凉了。

这是叙州宜宾县,政和四年,戎州改称叙州,州治僰道县改称宜宾县。只是戎州这个名字自唐高祖武德元年就开始用了,到现在已历三百年,而僰道县更得名于西汉,因此寻常依旧以戎州僰道称呼。

“边使,何至于是?”

沉默被上来换茶的唐恪之子唐效打破,宗泽语气沉重地开了口。

宗泽已收到王冲的回信,决意绝地反击,但在上疏之前,他还存着一分侥幸,希望能跟唐恪开诚布公地谈谈。唐恪终究是旧党出身,和他一样,一直遭在朝新党的打压,他想问问唐恪,为什么?

唐恪举起茶碗,将表情掩在雾气之后,轻声道:“宗汝霖,此话该唐某问你才是。”

茶汤滚烫,唐恪虚抿一口就放下,脸色转作肃穆沉静,就像是在大理寺审问犯人一般。

“本朝与乌蛮之国素无往来,开国一百五十七年,便有泸南小乱,也未涉更深。边事司有意西南,也不过是促其入贡。可你与那王冲,却集西南诸夷蛮兵,教武习练。唐某也知边事,所集十九家藩夷,皆与乌蛮有故仇,即便尔等无心乌蛮,乌蛮也会视之为敌!西南战火一开,生灵涂炭,国家危乱,尔等罪莫大焉!唐某上书所言,难道有一字谬误!?”

宗泽针锋相对地道:“西南事责已归边事司,是促其入贡、内附请封,还是纳土降藩。这都要依形势而定。唐边使策论不合,也该先在边事司内商量。”

“至于集蕃兵教习。十九家藩夷,难道不是朝廷所属?陕西蕃兵上番成军已是定制。南平军乃至泸南安抚司也用蕃兵守城寨,边事司案视西南,心怀异心的蛮夷难免蠢蠢欲动,集蕃兵震慑人心,与罗国事何干?至于罗国会怎么看,之前平定晏州之乱,朝廷数万大军云集泸南,罗国都无所动,还会惧区区几百蕃兵?”

唐恪听得生厌。哼道:“莫要再扯这些,宗汝霖,唐某很痛心,往日视你非小人一党,为何会与那奸狡小人一路,以西南事乱国!?”

为什么会与王冲一路?问得好,宗泽日日在心中省视这一问,但次次回首,只让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尤其是朝中传来皇帝遣人联络女直人的消息后,他已确定,这条路是正确的。

那一日。王冲反问:“按判以为,将来只是北方有事?”

宗泽愣住,王冲又道:“按判其实比小子更清楚。京东是何局面,江南是何局面。”

宗泽当然清楚。他在登州任通判时,只敢抓着宗室作文章。让当地老百姓喘口气。可真正压着老百姓的,是大钱、是盐法、是免役钱,是新党,严格说是自章敦之后,蔡京为首的小人党手中所弄的新法。而既是小人掌朝,不管新法还是旧法,都成了聚敛之法。

京东还是轻的,应奉局借花石纲等名目在东南吸血,京城又开建万岁山,一旦搜刮过甚,那就是油锅鼎沸之时,形势不堪设想。

不必王冲作耸人听闻之语,宗泽早有所预料,关键还不在地方形势如何。当年仁宗朝时,不也是吏治崩坏,民心不安?可那时的天下,士林自重,君臣相敬,权、财、言,都散于朝野,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都不可能一意孤行,独导大政。

可现在是什么情形?王安石变法,新旧党争,变着争着,权、财、言一步步集到了皇帝身上。独相出来了,阉宦出来了,什么妖魔鬼怪,什么光怪陆离,全都出来了。像王黼这样的宠臣,竟能让皇帝和朝廷容许边事司这种怪胎的存在,坏掉过往边事集朝堂的旧制,容他宗泽和王冲两个微末之臣把持国器,一念定边事,就是绝好的证明。

“最糟的不是满目坏事,而是不管朝廷要作什么,朝野已无掣肘之力,遏制不了祸害,就如马坠深涧,骑手不可能提着缰绳把自己拉上去。”

这是王冲的原话,宗泽深有同感。

不过宗泽虽有天下大坏的预感,却只是朦胧之觉,不像王冲,直接断言,三五年内,江南要出大事,京东要出大事,一环断,环环崩裂。

宗泽原本还不相信时间会这么快,王冲却道:“始皇驾崩,越年便有大泽之乱,两年便亡天下。女直人崛起,两年即占黄龙府,辽国还能有几年国祚?按判觉得三五年太急,小子却以为,三五年太缓……”

宗泽悚然,这是内外相煎之势啊。

收回心神,宗泽对唐恪道:“西南事怎会乱国?真要乱国,也是东南,也是北方!”

唐恪一巴掌拍在腿上:“宗汝霖,还以为你漠然不知,原来你也知道天下危矣!?”

在这一点上,看来两人是有共识的,只是难以分辨,到底是清醒之论,还是所谓的君子党,为强调在朝小人一党弄权之害的渲染。

宗泽竭力争取着一线机会,希望说服唐恪:“既然天下将有大事,就该未雨绸缪,作些什么。以西南事分国家之力,同时聚起人财,这就是我与王冲要作的。”

唐恪脸颊抽搐,愤怒地道:“这是什么话!?既将有事,就该息事!就如走水,一处烟尘未起,怎能自己在它处点火?”

一旁唐效咳嗽了一声,唐恪话出口也知不对,宗泽却不留情地道:“边使说得对,火势将大时,不正该在下风处点火,先烧出一片驻足之地?”

唐恪怒哼拂袖,宗泽反省自己又犯了直言刺人的老毛病,缓了语气反问:“那依边使之见,何以救天下?”

唐恪昂首道:“息兵。宁事,修政。谏君近君子,远小人。君臣正,朝堂正,天下自正。”

宗泽气得呵呵发笑:“边使的意思是,只我等是小人,朝堂诸公尽皆君子?”

照唐恪这话,该弹劾的就不是宗泽王冲,而是蔡京、王黼之流,甚至该直接骂皇帝。可他却没这么作,只逮着做事的宗泽和王冲。这般厚脸皮的话也能说得义正词严,本揣着弥合之心而来的宗泽,也忍不住出言反讽。

唐恪一点也不为宗泽的嘲讽所动:“君子之力有大小,有远近,大者正天下,小者正己身。远者清奸邪,近者阻祸患,唐某只能作力所能及之事。”

若是王冲在这,定要回一句:“总之你只是骂人和坏事。救不救天下,与你无关是吧?”

宗泽脾性虽烈,涵养却比王冲好,还不至于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到此宗泽也看清了唐恪的面目。就是典型的旧党,以君子自许,认为天下事以作人为本。作事为末。但凡卖力作事的,都是小人。有作就有错嘛。他可不管宗泽和王冲作事是为什么,在他心中。祸患都是多事弄出来的,只要息事,风浪就会自平。

“宗泽也希望息事便天下平,可惜,独坐家中,也有飓风摧梁,宗泽绝不愿袖手坐待,告辞!”

宗泽绝了念想,拱手而别。

唐恪目送他出门,神色变幻不定,许久之后,低声哼道:“大梁倾垮时,也是尔等先死……”

滋州承流县外军营里,王冲对本在兴文寨打理生意,被他急急招来的邓衍道:“让五哥你作的清点有眉目了吗?”

此时的邓衍再不是三年前那个只有点小聪明的农夫邓五,一身员外打扮,脸上满是富贵气度。可与王世义不同,他虽也被王彦中收为徒弟,这两年却因生意太忙,几乎没什么时间聆听教诲,市侩之气越来越重。与王冲相处,不再像以前那般亲近自然,而是多了对主家的恭谨,渐渐以管家自居。

掌着海棠渡、兴文寨若干产业,尤其是兴文、兴蔺两家商行,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角色转变。邓衍也乐于接受这样的转变,权责越来越重,就要讲名分。不像王世义,更多是在作客卿之事,责任轻,地位自然会超然。他虽没什么大学问,也知取舍。

在这两年多里,邓衍勉强学通了术算,能应付住生意往来。钻营笼络之能虽远不如王伦,却也算是合格的生意人,同时他的执行力还算不错,靠这两点,也能照管住王冲这摊产业。

“二郎既吩咐了,自要用心。”

邓衍躬身答道,罗蚕娘近前上茶,他双手接过,躬身道谢,目光直视茶碗,绝不在少女身上停一眼。他找王相公家的管事专门学过与主家相处的规矩,与女眷相处的忌讳可是重中之重。

王冲也感觉出了邓衍的变化,不过他也乐见其成,没有说些就如家里一般随便的客套话。若是邓衍依旧如以前那般随便,他还会渐渐把邓衍放到自己的核心体系之外。不是说一脚踹开,而是就当作亲友相待,却不是忠诚于他个人,能放心交托产业的管家。现在邓衍自己愿意转职,这也是好事。

“海棠渡那里,六月时又增租了一座客栈,两座库房,清溪驿也再租了一块地建别院。八月时地租六百五十二贯另八百三十文。”

“净纸行八月粗利五百一十三贯另九十文,胡金说,若是兴文寨的竹纸再产得多,到年底时,即便售货不变,粗利也能再涨百分之二。”

“十文利七月亏空五十贯,黄牙婆黄婆婆都说,盗印市钞越来越多,还是绝了市钞的好。”

“我走得急,水火行和炎风堂的账报只收到七月的,照账报算,七月该得的份利是三百三十八贯……”

王冲要邓衍清点所有家业近况,现在已是十月末,原本要到年末才报。在华阳老家那边,他为救父亲只留下了六七顷地以及净纸行、十文利两桩产业。在他得官以及入边事司后,林继盛又联合各家大户,陆续送回了作酒精生意的水火行份子,以及作风油精等医药生意的炎风堂份子。

地租加上产业,在华阳老家。他年入大约能有一万五千贯。不过这只算收入,还没算支出。

邓衍接着就报到支出项。“十里渡书院,秋时有十六名学生考入府学。十名学生到兴文寨,入学六十人,先生增两位,修缮、洒扫、先生束脩、学生食宿衣书补贴等一应开支增到每月四百七十贯。照二郎吩咐,都由地租支付。”

“藏还在建子楼,七月提出三千贯,估计此时将用尽,我走时已叮嘱帐房预留三千贯。”

“舅老爷的印书坊刚建,份子两千贯和印书钱一千六百贯已转入……”

养书院。建藏,开印书坊,花销也大,全年算下来,华阳产业也就盈亏平衡而已。

邓衍报数时也一脸淡然,到说到兴文寨的账目时,脸颊才渐渐泛起红晕。靠山吃山,王冲产业的大头还在兴文寨。

“八顷田,今年得田租三百石麦。二百石稻……”

王家在兴文寨有近十顷田,其中八顷已有佃户耕种,但开荒不久,收成不多。与佃户五五分之后。再扣除给佃户的耕牛、耕具、粮种补贴,就剩这么多。再过几年,田熟之后。这个数字应该能翻一番。这点粮食不值多少钱,却是硬通货。

“两顷果园。十五种果子,共产十万斤。由兴文果行收购,得钱三千四百四十二贯另七十文。”

相比之下,果园的收入就丰厚得多,这也是王冲假公济私,将附近一带有经验的果农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由这些人照料自己和兴文寨上层所有的果园。当然,给他们的报酬也很丰厚。不仅有自己的果园,还有粮田。

“兴文寨地租,十月得二百二十六贯……”

王冲在兴文寨“城区”所占地盘比华阳还大,足有十来顷,现在已扩建小半,多租给商铺、酒楼、驿站,得钱看似很少,日后却会越来越多。

“兴文果行,现在已是冬日,没多少果罐能作了,估计全年份子钱会得六千到八千贯。”

靠着原料地,水果罐头生意也越作越大,不过王冲在其中只占三成份子,其他都是窦罗枝等僰人上层分享。

“兴文商行,上半年结算总利六万九千二百五十贯,下半年估计有多无少,照份子算年得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贯。”

邓衍说到这就压低了嗓音,这才是大头。由兴文寨拉起的川黔商道已渐渐成型,而出口多由兴文商行控制。来自黔地、广南、大理乃至自杞的特产由兴文寨北上,向西输入成都,向东直入荆湖江淮,香料、药材、金银、象牙、玉石,无所不包,而从蜀地来的丝绸等物品则输入黔地。

庞大流水下,兴文商行的利润自非小数,王冲只占两成份子,也高居所有产业收入之冠。

“可惜盐铁茶马不在其中……”

王冲这么感叹着,盐铁茶是禁榷物,即便兴文寨未禁,但这桩大利却不可能由民间把控,依旧是由梓州路转运司掌握,泸南安抚司分沾。

盐铁茶场原本分别设在江安、长宁军、江门寨,现在集中设在蔺州。而马则是朝廷为了安抚诸夷,用盐铁茶和绸绢向西南诸夷换取。王黼一直想以马政为突破口,由边事司掌握榷马之事,由此把控西南沿边禁榷,蔡京自不愿下面的利益格局动荡,地方也不愿放手。

“兴蔺商行,上半年所报份子钱有六千七百贯……”

这部分生意是与旁甘、种家和江崇一并分享,去年全年就分得了两万三千贯,现在因为铜器生意凋落,粗铜也要分给边事司,收入已经降了下来,但随着铜铁钱交易越来越多,商行的商誉渐渐稳固,这钱也会细水长流。

这么算下来,王冲全年收入也就在三四万贯之间,而且还是铁钱,在内地远远算不上巨室,也就刚刚摸入大富之门而已。

王冲沉思片刻,交代道:“去古宋置些地,田亩就不必要了,就备着建客栈酒楼。回华阳后,用我爹的名义,把三家村周边的地买一些,两顷之内吧。之后再去关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落脚处,置办一些田产。”

邓衍用心记下,再有所觉,低声道:“二郎,是不是风声不对?”

他在兴文寨已知弹劾之事,对王冲此举有所理解。

王冲摇头:“为的不是这波风声,而是之后,不过不管有没有风波,总得有备无患,不能把产业都压在兴文寨里。”

邓衍点头,王冲再递给他一封信,要他送给管着兴文寨的唐玮,信中谈的也是收拢法令,抹除自家痕迹之事。

后路虽不算宽敞,但也算作了准备。

王冲吐出一口长气,扬声高呼:“王正道!”

跑了一圈黔地后,这两月就在兴文寨花天酒地,昨日才跟邓衍一同来承流的王伦颠颠进了帐,躬身拱手:“按勾有何差遣!?”

王冲道:“你速去大方,搭上罗国鬼王的线,之前要你由南宁州至大方北归,你该有些人情基础。”

王伦暗暗抽气,却不敢推辞:“是,下官在大方确实有人,不过,下官去了大方,要对鬼王说什么?”

估计是位红颜知己,王冲暗自腹诽。

“先去混吃混喝,要说什么,等我与旁甘谈过之后,再给你书信说明。”

王冲再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恐吓王伦:“待我书信到时,你不是鬼王的座上宾,就是阶下囚,自己作好应变准备。”

王伦脸色一白,旋即再涌起红晕,沉声道:“谨遵按勾之令!”

这是要掀起风浪的节奏,王伦脾性如江湖豪客,就爱游荡于浑水之中,自然喜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巨碾滚滚挡者碎

蔺州西南九十里,两山之间如扇蚌铺开的山谷里布满层层屋舍,本只是乌蛮治下的无名村落,短短一年多时间,就已变作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寨。这是旁甘的一个新据点,他亲自取名为安乐城,得名于山谷紧邻的安乐水,也称赤虺河,再过若干年,明时建赤水卫,这条河便改称赤水河。

十一月初二,这一日晴空万里,旁甘躺在自家石堡露台的躺椅上悠悠摇晃,享受冬日难得的暖阳。身着汉女宫装的婢女侍立在旁,依他指令奉茶上果。

“王冲这小子,钻营有一套,赚钱有一套,安逸也有一套……”

旁甘身下的躺椅是王冲所赠,由兴文寨的木匠用上好楠木制成,躺在上面的感觉,就如与王冲的合作一般,腻意舒心。

旁甘出自罗氏上一代庶子旁支,根基浅薄,罗国乌蛮依上古三代之法,得土便举族迁徙。他父亲得土时,归来州已是乌蛮、僰、苗乃至汉人相杂之地,父亲身为庶子,家族人丁单薄,经营多年依旧只能维持面上的统治,由此他对献土内附的选择并不特别抵触。

但这终究是失去,即便有王冲描绘的美好前景,心头也不是完全安定。可一年多下来,他才体会到,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他得到的,远远超过他失去的。

旁甘只在蔺州留下了大片土地山林,亲族大多收缩到了四处峒囤,除开最大的安乐城,东面四十里有河口。河口北面三十里有沙山,沙山西北三十里有麻园。倚靠着四处据点。他已牢牢掌握住两千三百多人户,丁口一万多。东西两面的泸州僰人和石门蕃部。也有近千户向他俯首输租,在罗国乌蛮里已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旁支小族。

安乐水以北,石门蕃部以东,滋州仁怀县以西,方圆近千里地已是他旁甘所治。虽然山峦叠嶂,物产贫瘠,却占着由大方至毕节,再到古蔺的商路。足以养活数万丁口,急切时。他能征发两千丁壮作战,这就是实力。

商路还是其次,旁甘自露台看去,远处的铜坊飘起柱柱黑烟,他勾了勾指头,容貌秀丽的侍女赶紧用小竹签叉起一颗荔枝,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口中。嚼着似乎并未失鲜的蜜糖荔枝,旁甘满意得两眼半眯。

铜、铜钱,得王冲启发。再加王冲送来的钱匠主持,这一年多里,安乐城的铜坊造钱接近三十万贯。用这些铜钱不仅在兴文和古蔺换得了粮米、丝绸、瓷器等生计之物,还换得了罗国其他地方的金银玉石珠宝。

倚靠商路和铜事。旁甘在罗氏鬼国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南面的阿台阿伦部开始与他试探着接触。

罗氏鬼国实由昔日乌蛮七部里的卢鹿部掌权,旧主暴蛮部各支已居于臣属。卢鹿部是在八十多年前夺了普里大宗的嗣统,窃号罗氏鬼国。暴蛮部自不接受。只是这个名号也只是对外才有用,暴蛮部无心也无力计较。

但普里大宗庶支依旧存在。融于阿台阿伦部之中,因此统治罗国东南的阿台阿伦部一面与蛮州宋氏争战,一面对罗氏鬼国的大权也始终抱有想法。

以位置而论,不像暴蛮部更靠近大理,旁甘和阿台阿伦部离大宋更近,眼界更开一些,都有借大宋之力成事的想法,对方向旁甘渐渐靠拢也是形势使然。

“都是济火的子孙,凭什么我不能再上一步?只给我一个鬼主的位置,凭我现在的势力,怎么也该得个大鬼主……”

本钱雄厚了,旁甘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虽被大宋封了官,还是有实俸的蔺州巡检,可身为乌蛮,更在意自己在族中的地位。阿台阿伦部的接触自然乐于接受,毕竟自己也算是“亲宋派”的核心了。

但这不等于他会跟阿台阿伦部携手造反,乌蛮各部族脉相通,各部之间很少武力征伐,要搅动罗氏鬼国局势,只能指望外力。

舌头吮光果肉,旁甘对王冲所在的边事司寄望更重,外力只能从大宋来,而自己与王冲的合作,也该从钱财深入权势了。

嘴唇一撅,舌尖将果核推到唇外,侍女俯首,檀口微张,正要将果核衔了去,旁甘大嘴一送,将那樱唇狠狠吮了一通。

“喂……”

尝了这一香还不算,旁甘又指向另一个美婢。婢女将蜜糖果肉裹在口中,去了果核,再与旁甘凑个嘴儿,果肉香舌搅在一起,爽得旁甘周身毛孔大开。

“汉人的花巧玩意,果然别致!”

旁甘乐得直拍已经高高胀起的肚腩,这些香艳小品,还是王冲下属王伦教给他的。

天色正好,旁甘正心痒痒地准备在露台上来个云会凌舞,下人忽然来报,王冲已到。

“来得这么早?快请快请!”

旁甘赶紧起身,招呼婢女收拾露台,准备茶席。昨日王冲已派人通知,要来永乐城与他商量急务。

不多时,王冲被迎入露台,一身风尘仆仆,面露疲惫之色。自蔺州到永乐城,直线距离九十里,实际要走一百五十里。而且还不像兴文寨到蔺州的低缓坡路,全是在穿行于大山之间的山路。他在麻园、沙山各停了一夜,足足花了三天时间。

旁甘把着王冲的手臂,亲热地问及一路行程,偶尔也回身跟王世义和罗东福打个招呼,王世义是王冲左膀右臂,罗东福则是王冲的亲卫头领,每次相见都有他们,跟旁甘也很熟了。

此时露台上已换了靠背交椅。王冲与旁甘左右落座,云袖招展的侍女们上来伺候,让王冲等人多看了一眼。

旁甘豪爽地道:“这是国主送来的白蛮女子,不仅懂汉话,还精通汉礼。老弟看中哪个。伸手指了,就是老弟的人!”

王冲苦笑。王世义和罗东福则对视一眼,使劲压住笑意。还送!?

前几日王冲正要离开承流,那十九家藩夷忽然送来三四十名女子,个个都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娃,不仅姿容出众,还颇有素质,而且身份不低,起码都是藩夷家主的庶女,不乏嫡女。受训的各家头领都说,任由王冲处置。

那一日。王世义等与王冲亲近之人破天荒地看到,王冲露出了尴尬莫名之色。而后王冲还在内帐里,花了好一番功夫哄罗蚕娘。最后王冲的处置是,扩建兴文寨的女学,把这批藩夷少女安置在女学中,待长大些,再替她们寻得好去处。

王冲当然不会以个人身份收下这些女子,不然就会成朝堂攻击的又一把柄,不过对那十九家藩夷。他不好直接拒绝,而且这些女孩也是资源,用对地方就是一桩大利。至于旁甘的赠送,就敬谢不敏了。

听得王冲坚辞。旁甘也没有坚持,真要送出去,他还很肉痛。靠他自己可培养不出这等素质的侍婢。同时他还庆幸王伦没有跟来,不然肯定要采几朵鲜花。他还只能笑在脸上,痛在心里。

“老弟是来谈朝廷的事?说吧。要我如何配合?”

客套一番后,旁甘说到正题。唐恪弹劾宗泽王冲的事他也知道了,毕竟他就守在商道上,北面的消息从商人那传得很快。王冲来此的用意,也该是跟他商量应对,这一点他已心里有数。

王冲道:“汉人钱匠不能再留在你这,造钱作坊也得暂时停下……”

听了一系列安排,旁甘脸色微变。

“钱匠这就让老弟带走,可停作坊……没那个必要吧?”

他已从大理找来了几户铜匠,将汉人钱匠的手艺学了个透,这一条毫无损失。可直接停掉作坊,损失就大了。他现在不光造钱,还用钱营运出老大一摊生意,流水摆在那里,造钱不足,损失可就大了。

王冲压低了声音:“旁甘,老实说,今日我来,也是给你一个选择。”

旁甘心跳猛然快了一拍,之前他刚跟王冲打交道时,还是平等相待的姿态,可随着两人利益相连,获利越来越丰厚,这姿态也渐渐变了,在王冲面前已隐隐低了一头。

“唐恪的弹劾,对宗按判和我,是生死攸关之事,对你也是如此……”

王冲刻意强调了形势的严重性,旁甘脸色果然更差了。

“现在我与宗按判必须舍命一搏!而你么,到底是我与宗按判的筹码,还是垫脚石,还看你的选择。”

这话太直接了,旁甘顿时额头出汗。

“所谓筹码,就是助我与宗按判一臂之力,将罗氏鬼国搅乱!而垫脚石么,就是被我与宗按判丢出来,充当西南局势的替罪羊!”

王冲说到一半,旁甘急急挥手赶走婢女,待王冲说完,眼瞳散光,艰辛地吞着唾沫。

好日子就这么没了?旁甘很不甘心,刚才他虽想着前途,可从没想过要舍命一搏。他不是光脚汉了,只是眼下的富贵,就足以让他安享受一辈子,不,甚至能传三代,他终究已是个鬼主。

心念纷杂流转,许久之后,旁甘才无力地问道:“守正,哦,按勾能不能说得明白些,要我怎么助按勾?”

王冲低声道:“积粮,聚兵,备战!”

旁甘失声道:“备战!?”

“唐恪弹劾我与宗按判的详情,你也该知道。他既说我与宗按判即将攻打罗国,鬼王会是什么反应?鬼王对你,到底会怎么看?”

王冲目光凛冽:“你要等着鬼王的刀砍上脖子,才醒悟自己的处境?”

旁甘暗暗咬牙,这可是无妄之灾!王冲的话虽然有些夸张,道理却没错,加上自己正与阿台阿伦部接触,鬼王说不定真有杀自己的心思。

乌蛮各部绝少自相残杀,但杀个把心怀不轨的鬼主却是常事,旁甘也不愿坐以待毙。只是要照着王冲所说去办,那也是条不归路,旁甘可没那么大的心气,一时彷徨不定。

他艰涩地问道:“按勾难道真有心要征罗国?”

王冲冷笑:“事已至此。唯有建下大功,方能消祸。先下手为强!让罗国换了主。再让其内附,有此大功。唐恪的弹劾即便说中,官家和朝堂,难道还会降罪?”

旁甘小心地再问:“那我……”

王冲语气急促了一分:“罗国王制粗疏,你若是助官兵建此大功,朝廷不吝赏你一个藩王!不管是裂罗国之土世守,还是摄政罗国,扶你亲近的宗室为王,都是偌大前程,就看你敢不敢搏!”

旁甘沉默了好一阵。才道:“按勾,能不能让我好好想想?”

果然不愧是王冲王守正,胆大包天,为保住前程,不惜祸乱西南,不过有能的汉人,似乎都是这德性。记得熙丰那会,蜀地汉臣也是四处访夷,嘴舌说不动。就用明暗刀子,为了把绯衣换成紫衣,拼命招揽藩夷,许下天花乱坠般的诺言。

旁甘暗自想着。隐隐后悔自己跟王冲走得太近了。听他这话,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绑在他的战车上。

现在旁甘真拿不了主意,只好先拖拖。

王冲盯了他好一阵。盯得他有些发毛,才点头道:“就十日。十日之后,我等你的消息。”

让下属带王冲去找钱匠。抹掉汉户在此的痕迹,旁甘在露台上踱着步子,心潮难平。

“不如拿住此人,献给鬼王!”

心腹看他踌躇不定,献上一计。

旁甘啪地一耳光抡过去:“荒唐!”

真要这么作,下场就是鬼王抓了他献给大宋!敢抓大宋官员,鬼王都没这么胆量,活得不耐烦了!?

心腹捂脸再道:“绕开王冲宗泽,入京告给王学士!”

旁甘一怔,这倒是个选择,不过……

他摇头道:“王冲只给我十天时间,十天,信使才出夔州。”

时间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么一来,他就得跟宗泽王冲决裂,这个后果他可承担不起。

心腹顿足道:“那就赶紧答应王冲,蒙着眼跟他一条路走到黑!”

旁甘继续摇头,为大宋带路,攻打罗国……他担得起族人唾骂么?他终究是乌蛮,不是汉人。就算成功,就算得了王冲允诺的大富贵,他自觉也担当不起。

心腹恨铁不成钢地道:“鬼主,你总得选一桩啊!”

旁甘暴躁地骂道:“选!?为什么,为什么要选!?现在的日子过着不好吗?为什么要毁掉?”

骂着骂着,就来了灵感,拍掌道:“对了!为什么我要跟着他们往油锅里跳!?积粮!聚兵!把压着周边的族人都收回来!”

心腹倒不解了,这不是照着王冲的吩咐办吗?

旁甘冷哼道:“没有我配合,王冲哪来的旗号打进罗国?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也不顶着他,就拖下去,拖下去看宗泽和他到底是什么下场。”

心腹转了一阵眼珠,松了一口气:“鬼主好计!这么一来,王冲就没什么办法了,只是……把族人都收回来,石门蕃部和仁怀一带的乌蛮小族就压不住了。”

旁甘不在意地道:“小乱一阵也无所谓,这不仅是给王冲作样子,也是有备无患。”

山路上,王世义终于忍不住问:“二郎,旁甘怕没这么容易听从,而且……”

王冲淡淡道:“世义哥是要问,我是真想打罗国吗?”

王世义点头,王冲走时没有解散承流的蕃兵,,以冬日路不好走的理由将上番教习延长了一个月,这似乎已有用兵的前兆。不过,先不说冬日不利用兵,就说攻打罗国,那可不是小事,王冲真要这么干,只能说他完全疯了。当然,旁甘愿意全力相助,看起来倒有一丝机会。

就听王冲低低笑道:“我又不是疯子。”

看看左右无人,王冲对王世义道:“打是要打,不过打的不是罗国,而是……”

王冲接着道出的话,让王世义汗毛耸立:“旁甘!”

王世义惊诧地看向王冲,刚才在安乐城里……

王冲摇头叹道:“我给了他选择,不过看起来,他依旧没看清自己的处境,他也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气度。如果他眼光够毒,决心够大,有他相助,未尝不能将西南彻底搅乱,可他什么都没有,只好弃掉他。”

王世义品了一阵,恍然大悟,好算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变中有变再生变

王冲一行人百余骑在古道间蜿蜒而行,坐骑偶尔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嘀嗒响声,让王冲再生感慨。

出安乐城向东这十多里路面上,还残留着汉时的古蜀道,而后就没于山野之间。向北回古蔺的路,都是商队的骡马踏出来的。

王冲之前所上西南策,主旨就是开发西南,而区域开发的前提则是修路。在西南地区,不管是唐朝还是宋朝,交通却都还吃着秦汉的老本。

秦灭巴蜀后,便以通路为掌控西南之要,蜀守李冰不仅修了都江堰,还修了从成都到僰道,也就是宜宾的大道。始皇在位时,更雄心勃勃,令常颓从宜宾修路,向南经贵州威宁入滇境,抵达曲靖,全长近千里。一路山高谷深,多在峭壁悬岩凿路,只能开出五尺宽的山路,这就是“五尺秦道”。

秦之后,汉武帝又接下始皇帝的壮志,令司马相如修西夷路,从蜀中通西昌,南抵云南。再派唐蒙修南夷路,沿“五尺道”旧址入毕节,向东深入贵州腹地,达牂牁江畔,直下两广。沿着安乐水的这条蜀道,就是汉时南夷路的分支。

唐宋时已过开疆辟壤的时代,西南便沉寂下来,秦道汉道渐渐荒废,虽还是商队来往的主脉,却无人维护,更无人续修。

就王冲所知,到了明朝时,局面才有改观。永宁奢氏的奢香管领奢氏和前身即为罗氏鬼国的水西安氏时,接连修了三条路,一条从毕节向西直抵乌蒙。一条从毕节向东抵达龙场,直通贵阳。一路建有九驿,也即龙场九驿。还有一条向北。连同毕节和古蔺、叙永,也即此时的蔺州、古宋。

如果此时能建成这三条路,将西南与蜀地乃至中原连为一体的进程就会大大加快,这正是王冲哀叹没有奢香的原因。

这也只是王冲闲时所想,能不能修路,由形势而定,就算此时有奢香,也不可能修成这三条路。不过,在王冲的心中。对修路还是抱有期望。

“拿下旁甘,赤水河以北这条路就通了,而另一条路,还得看宗老爷子的嗓门够不够响亮。”

在王冲暗自思量时,汴梁皇城垂拱殿内,宰执重臣们正在赵佶面前吵得面红耳赤,一份奏章在赵佶的案前摊开,奏章厚厚一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看得赵佶直揉眼睛。

《再论西南事疏》,这是边事司判官,知蔺州事宗泽与边事司勾当公事,知兴文寨王冲联名所上。

奏章用简洁篇幅总结了边事司一年来在泸州所取得的成绩。力证国家用事西南的正确。而后洋洋万言,提出了更宏大的目标,总结为西南七条。

第一条是重厘西南羁縻制。将过往只沿袭唐时羁縻旧制的纷乱格局进行全面清理,以宣抚使司提领新的羁縻体系。宣抚使本为临时所置的军政要职。只有执政大臣才可得此职,掌一路乃至数路的兵事钱粮。用以应付大事。例如童贯,现在就是宣抚河东河北陕西等六路军政。

宗泽王冲建议,以宣抚司为统掌西南诸夷的常驻使司,该司集转运司、安抚司、提点刑狱、提举学事于一身。以便推行化夷入汉之策。

除开马湖蛮、石门蕃部、罗氏鬼国、罗殿国等“远夷”,其他向朝廷纳土请封的藩夷,全都进行新封。去掉夷酋所领的“都督”、“将军”、“刺史”等唐时名号,改以宣抚使司中的同宣抚使,宣抚副使等可世袭名号。而原本各藩夷所领军州,也改以内地州县制,藩夷头领所领的差职,也改为知州县事,只是按羁縻所定,均可世袭。

第二条则是在以宣抚使司重厘羁縻制的基础上,设立“黔州宣抚司路”,将蔺州、溱州、珍州、滋州、纯州、承州、播州、遵义军、蛮州、矩州、南宁州以及黔州所领诸羁縻州都划入该路。取该路州军中势强者藩主为同宣抚使、宣抚副使,分其地为州县。朝廷在蔺州设宣抚使司治所,统掌该路军政。

第三条则是在第二条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建议设立黔州宣抚司后,就取消泸南缘边安抚司,以此节省钱粮。泸州南面诸夷之事,由黔州宣抚司路统一管理。

宗泽王冲认为,以贵州宣抚司执行“以汉抚番”、“以番制番”,不仅效果好,成本也低,根据粗略计算,取消泸南缘边安抚司后,梓州路和泸州军每年至少节省六十万贯开支。

第四条阐述黔州宣抚司路的人事、钱粮之权,以及朝廷如何管控,两人建议,可试着将边事司改为黔州宣抚司,由此解决边事司不合朝廷体制的问题。不仅朝廷控制黔州宣抚的人事权,还能以兵马监押等军职人事权,深入掌握西南诸夷。

第五条则是说明设立黔州宣抚司的害处,那就是用人不当,搜刮过甚,容易激起边事。还要设立提点刑狱,提举学事,分宣抚事权,同时推行王法,广兴教化。

两人建议,在黔州路设立学校,吸纳藩夷上层入汉。进而再在国子监设立番学,取诸夷酋长子弟入学,容其参与科举,以西南差注法授官,任差于西南甚至广南各地。

“化土番之豪杰,为我汉家之忠臣,合艺祖以科举纳天下英雄入毂之意。”

赵佶看到这句话,心头也是一动。

第六条说到了修路,宗泽建议,自南宁州向北,修通直达播州的路,再向西修路至蔺州,这样就能将西南诸藩连为一体。这条路不必朝廷出钱,而是开盐榷,收滇黔骡马,由宣抚司按各藩夷所领盐引马引,分下路段。三五年后,蜀地到广南西路便成坦途。

第七条才谈到罗氏鬼国,宗泽认为。朝廷在罗氏鬼国之东大动边制,必引乌蛮忌惮。因此最好怀柔以待。

“一老一少,倒是作事的料。就是有些贪大。”

赵佶勉强看完,昏头涨脑之际,生出这样的感慨。虽然西南贫瘠,没多少威胁,远不如西北事重要,利益和名声也不如收燕云显赫,但终究是开疆辟壤。如果能不花什么工本,也没太大后患就拿下来,他乐见其成。哪个皇帝不想效秦皇汉武?

只是宗泽王冲所献之策,干系太大,尤其是重厘羁縻,另设一路宣抚使司,大改朝廷旧制,难怪宰执重臣争论不休,就只王黼坚持。王黼自然要坚持,真的设下此司,新开一路。辟地至少五千里,朝廷必须赏他一个副相。

由这封奏章,赵佶想到了之前唐恪的弹章,宗泽王冲的回应真是妙啊。两人的立场很清晰。他们志不在罗国,而是将罗国之东的诸夷整合起来,由朝廷切实掌握。唐恪的弹劾顿时显得不着要领,滑稽可笑。

不过蔡京的话也对。宗泽和王冲靠着边事司肆意行事,也坏了朝廷成例。尤其是现在,他正要放眼北方,西南一面,不能闹得太大……

赵佶一时踌躇不定,西南这一处,掣肘太多,收益不多,但投些力气就能收到,风险也不算太大。西北乃至北面,掣肘虽少,他几乎可乾纲独断,收益也大,却还遥遥无期,这几处该怎么选择呢?

内侍忽然传来急报:“银台司进奏院急报!成都府路威州茂州羌蕃乱起,蜀守周煦进兵受挫!利州路转运使、成都路分兵马都监等人弹劾周煦坐待事乱,贸然进兵!”

争论嘎然而止,宰执重臣们齐齐将目光投向赵佶,蔡京轻吐一口气,王黼则是黑了脸。

形势很清楚了,蜀地已乱,怎容宗泽王冲再在泸州搅起风云?

不再必须面对选择,赵佶如释重负地道:“此事干系重大,诸位卿家再从长计议,蜀地之乱,烦劳公相筹划。”

蔡京沉声道:“宗泽王冲所论可从长计议,但二人擅权兴事却不可不问!正值蜀乱,更要严责二人,以防再起边乱!老臣以为,当罢二人,代以老成持重之人主边事司泸州事。”

王黼大急,边事司几乎就是靠这一老一少两人在作事,蔡京此举是要断他边事司的根。

想及宗泽王冲捎来的私信,王黼急中生智,扬声道:“之前晏州之乱时,蜀兵已不堪用。现今威州茂州又乱,离成都尺掌之近,急切间无兵可用。边事司泸州房正集西南诸夷蕃兵上番教习,可责二人领兵平乱。至于所言西南事,待平乱之后,再从长计议。”

蔡京正要反对,赵佶扬眉哦了一声。集蕃兵上番教习这事,王黼之前已奏报过,还说诸藩忠心可嘉,宗泽王冲勤力,给他们请过功,却被蔡京拦住。

蜀兵不堪用已是众人皆知,之前靠西军才平定了晏州之乱,却留下一大堆料理不平的后事,童贯一直在抱怨,让他头痛不已。既然能不用西军,还能以夷制夷,何乐而不为?他赶紧道:“此策可用。”

蔡京暗哼一声,却没就此放弃,再道:“周煦既被诸人弹劾,不论是非,已不可用,当调得力大臣接任蜀守。”

之前在争论中一直沉默的许光凝道:“孙羲叟不错……”

众人纷纷附和,孙羲叟在平定晏州之乱时,主掌粮道民政,经验丰富,而且资历也够了。

王黼看了许光凝一眼,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孙羲叟与宗泽王冲相处不错,大力支持边事司,把此人调开,泸州换人,边事司泸州房会有什么未来,这就难说了。

蔡京沉吟片刻,点头道:“老臣也推举孙羲叟。”

许光凝暗道这也是还王冲一个人情,宗泽与王冲掀起的风浪太大,还是不要在继续掺和西南夷事了。再挣些军功,从这个漩涡中跳出来为好。

至于自己,许光凝看看王黼和蔡京,心说我可无心攀附你们,唐恪没弹劾对人,你们才是生事的祸首,我不过是拉着缰绳,让马跑慢一些。

赵佶不耐烦地挥袖:“就如此吧,一应事务,自由公相与诸卿议定。”

王冲回到蔺州,才知威州茂州羌蕃作乱的消息,不过与宗泽不同,他不仅得了官面上的消息,李银月还带来了父亲李木青的消息。

“铺报应该已到汴梁了……”

宗泽语气沉重,这真是天降横祸,正要动手,成都那边却出了状况。有此一乱,朝廷自不允许泸州这边再多事。

王冲道:“我们还没接到朝廷谕令。”

他再笑道:“何况,威州茂州之乱,小患尔,只要开去三千得力官兵,步步进逼,其乱自平。”

宗泽皱眉,听王冲又道:“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即便公相,甚至官家不喜,也会捏着鼻子认下。”

宗泽有些难以接受:“这是欺君吧。”

王冲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满朝臣子,哪个不欺君?有别的是用心为何,当年童相是怎么欺君的?”

替皇帝传旨撤兵,却见战况有利,童贯就敢于矫旨,不传此令,这不是欺君,还有什么是欺君?

宗泽默然许久,缓缓点头,再叹道:“可惜时间不多了,由头难寻,要怎么让孙安抚点头出兵?”

“如果我没料错,滋州西面的乌蛮小族已在生乱,羌蕃作乱,孙安抚自要各寨堡加紧巡查,乱子由此而起……”

王冲两掌相切,作了个大打出手的姿势。

“上番教习的蕃兵忍耐不住,主动出手……”

宗泽喃喃自语,猛然睁眼:“守正,你是要解决旁甘!?”

王冲微笑不语,宗泽摇头苦笑:“可怜旁甘,竟不知自己是被圈养的猪羊。”

王冲再道:“只是这么一来,事后定会被朝堂追责擅兴律,按判还是暂避为好,此责由小子背着。”

宗泽哼了一声:“就凭你就能担下此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王冲挠头,心中感动,再无话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有进无退冤旁甘

王冲去见旁甘前,还未完全定下决心,对宗泽也只模糊地说要在罗氏鬼国身上搞点事,证明汇聚蕃兵的正确。

宗泽都不知道详情,下面的人更被蒙在鼓里。十一月初六清晨,滋州仁怀县木龙岩,临安乐水(赤水河)而立的绥远寨,绥远寨守把兼道路巡检王武开被寨门外的鼓噪吵醒。

“乌蛮又来了?”

听部下来报,被扰了冬日暖睡的王武开非常不爽,拍着因宿醉而发痛的额头,嘟嘟囔囔挣扎起床。

寨子外跪着上百苗夷,这都是“两属夷”,也即同时向乌蛮和大宋纳赋的夷民。

这一带早年为乌蛮所治,朝廷建滋州,立承流、仁怀两县后,大部分苗僰夷民都居于朝廷治下,不再面对乌蛮逼压。可在边缘地区,比如绥远寨之西,乌蛮依旧时时入境,找以前受他们统治的苗僰夷民收租税。

这种情况在辽宋边境有,在宋夏、宋与吐蕃边境也是常见,朝廷多对两属夷采取轻赋乃至免赋的对策,即便将两属夷推给生夷,也不愿挑起边事。但两属夷却还是将大宋当作申冤之地,经常求请大宋出面。

王武开在政和五年权知绥远寨,头一年就忙于料理这档子事,能作的无非就是约谈乌蛮首领,时不时来个歃盟,让乌蛮稍微约束而已。

第二年形势就变了,旁甘崛起,那些乌蛮被旁甘压住,再没来“催赋”,到边事司掌泸南夷事。绥远寨这边更加清静。以至于王武开将寨中的土兵减了一半,寨中只留十名泸州禁军。四十名土兵。

寨中无事,王武开就忙着抱滋州巡检江崇的大腿。他现在是正九品忠翊郎。被丢在西南边陲守小寨子,也不算委屈。多少顶着大使臣本官的武人还在敢勇里混着呢,他这个小使臣有差使就不错了。但人心都是不足的,到明年他就满任了,自然想挪个好地方,换个好差使。

原本他想走边事司的门路,可他跟那位年纪轻轻就立下殊功,名声在僰人中如日中天的王冲没多少交集,只能找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权知滋州兼巡检江崇。此人是皇亲国戚,打通了关系,未尝不能如愿。

只是王武开身家单薄,出不起大礼,绥远寨又安宁无事,建不了事功,眼见任期将满,跟江崇的关系也没太大进展,他只能整日借酒浇愁。

今日这事。恐怕又得去乌蛮那边说和,王武开很烦躁。

“乌蛮搜刮甚紧,还劫人伤人?”

冷风一吹,来求援的苗夷头领这么一说。王武开一个激灵,脑子清醒了大半。西边的乌蛮不是被旁甘压着吗?这是怎么了?

“备好甲仗弓弩,去抓乌蛮问话!”

王武开这个寨主还算称职。敏感度足够,否则江崇上任时早就换了他。他没有忽视乌蛮的异动。

不多时,王武开领着三十名装备齐全的兵丁策马而去。他虽吃空额,却没忽视寨丁的训练,绥远寨就靠着乌蛮,出了事,别说江崇,泸南安抚司都要先拿他开刀。

有苗夷领路,很顺利地抓了几个还在村落里打草谷的乌蛮,细细一问,王武开抽了一口凉气。

旁甘不仅撤回了控制这部分乌蛮的族人,还带走了大部分粮草军资和精壮蛮丁,剩下的人眼见过不了冬,只好跑过来“催赋”。

至于旁甘为何要这么做,俘虏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旁甘要打回大方,夺罗氏鬼国王位的。有说旁甘准备侵攻大宋,要占滋州、纯州,重夺蔺州的。

这些说法都是俘虏自己臆想,没有什么凭据,可王武开有自己的判断。旁甘势力虽然大涨,却不可能与罗氏鬼国抗衡,而侵攻大宋么,粗听颇为荒谬,可跟唐恪弹劾边事司这事结合起来,反而更有可能。

王武开虽未与旁甘直接接触,却也清楚这家伙在自家领地里大造宋钱,旁甘与王冲和宗泽同气连枝,这两人如果垮台,旁甘前途未卜。

旁甘到底要作什么,王武开没有深想下去,毕竟这事不是他这么个小小寨主能掺和的,另一个想法却不可遏制地喷涌出来,大功就在眼前!

乱子被夸大了数倍的铺报当夜就送到了承流江崇的案头,江崇大吃一惊,第二日下午,急报就到了蔺州,同时往江安送去。让江崇更为吃惊的是,第二日夜,王冲就到了承流,似乎早知此事。

王冲不客气地把江崇当作部下吩咐:“你这里先集兵,稍后安抚司就会发下调兵牒文和兵符。”

两人是合伙关系,交情已深,前程相织,江崇自不在意。他目光闪烁,已有所悟:“是要收拾旁甘?”

王冲点头:“唐恪反水,威州茂州乱起,朝廷很可能借机削了边事司,我们形势危急,只能借旁甘人头一用。”

江崇楞了片刻,叹道:“守正,跟你合伙作生意真是危险。”

王冲晒然:“既上了这条船,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我本给了旁甘选择,他如果愿意配合我们,把西南搅乱,不仅能免这场大难,还能得富贵。可他却耽于安乐,这是他自误。大潮滚滚,不进则退,这条路也是如此。”

原本的亲密合作伙伴,助王冲成事的梯子,却被王冲转手坑了,这事自然让江崇惊心。不过他也只是感慨,倒不是怀疑王冲会这般待自己。江崇清楚,王冲拉起这摊生意,主旨不是为财,不然怎会连油盐不进,以国事为先的宗泽都上了他的船。

但这话也让江崇凛然,自己是为名利才上了王冲的船,如果之后自己的作为,让王冲觉得会坏他的事,难说王冲不会对付自己。想到这里。一面检点自己之前作为,一面告诫自己。跟王冲的合作还是适可而止,以后不能陷得太深了。

“守正何须多言。旁甘,夷人耳。”

江崇心中一肚子计较,嘴里却这么说着,表示自己只是随口一言,没有别的意思。

王冲淡淡一笑,他怎会不清楚江崇的心思。这次坑害旁甘确实大损自己的人品,宗老爷子满心为国,自然不在意,像王世义等还为自己立身考虑的人却颇有怨言。当日他很花了些功夫,才说通了王世义,不过王世义还是发牢说:“先生给二郎取字守正,就是告诫二郎不要这般行事。”

可他不在乎,之前交代邓衍时,他就已有想法,以现有格局,即便借王黼特权,依旧无力大动西南。他只能以擅权生事的方式,再往前进一步,这一步已是极限,他没办法作得更多了。既然只剩下一步。拼上人品也在所不惜。

江崇把话题拉了回来:“要等到安抚司发下牒文兵符再动手,怕已经晚了吧。”

王冲再一笑:“滋州罗永顺要动兵,与乌蛮相斗。你能说什么?”

罗永顺就是滋州蕃部巡检罗骈,大观年间献土。才立有滋州两县。他的儿子罗晃还带着三十名蕃兵在承流县外的军营里练兵。

江崇叹气:“当然作不了什么,等到有了结果。向朝廷奏报而已,不过……”

罗永顺虽献了土,可只要不是举旗造反,侵攻汉土,劫掠汉民,他要作什么,朝廷根本管不着。就如西南诸羁縻州一样,之间相互攻杀,即便闹到朝廷上,朝廷也只是调解,寻常一概不问。

听王冲的意思,是让蕃兵借罗永顺的名义先出兵,江崇这边等到手续齐全再出动,江崇再问:“先不说罗永顺力量足不足,他能得什么好处?”

王冲若是没朝廷名义就驱策藩夷,那就得给人好处,江崇想不出来。

王冲咧嘴一笑:“方才不是说了,上了这条船,就是有进无退,眼下不是他们计较好处的时候,而是不这么作,会有什么坏处。更何况,罗永顺本就乐意看到西面的乌蛮被打压。”

江崇失笑,自己还总是忽略了边事司在西南造出的波澜。藩夷现在对朝廷的争论还不太清楚,就只知道,朝廷借边事司,在西南插手越来越深,谁不顺着这股大势行事,谁就要倒霉,至少会成为其他藩夷收拾自己的借口。

两人议定好细节后,王冲便去了城外军营,深夜时,江崇心中难安,踏上城头,遥望军营,就见军营灯火通明,再听得如雷欢呼,王冲已说动了各家藩夷。

十一月初十,安乐城北面十五里的山谷中,上千身着黑衣,裹着头巾的乌蛮手持藤牌梭镖,木弩短弓,向东面数百服色纷杂的敌军冲去。后方旌旗下,旁甘的弟弟遮先骑着滇马,在亲信的簇拥下遥望战场,意气风发。

昨日夜里,旁甘得报东面的罗永顺大举进兵,占了沙山,截断商路,直奔安乐城而来,旁甘派他领一千五百丁壮迎击。

事发紧急,旁甘和遮先都庆幸王冲提点在前,已在安乐城聚兵两千,不然还真要手足无措。而罗永顺为何敢于出兵,理由似乎也很简单。罗永顺本与乌蛮有世仇,只是力弱,又有大宋压着,不敢妄动。

现在因回撤族人,东面乌蛮失去控制,估计劫掠太狠,惹恼了罗永顺。加之宗泽王冲被边事司同僚弹劾,地位难保,罗永顺大概觉得可以浑水摸鱼。不提商路,永乐城的钱坊也足以让他人垂涎。

唯一不确定的是王冲在这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心腹也在揣测,是不是王冲在教唆罗永顺,由此劝旁甘赶紧南逃,王冲对他知根知底,真要动手,那就没得逃了。

旁甘却认为,王冲缺不了自己,自己还没表态,王冲怎么可能绝了自己这条路?眼下王冲说不定正为应付弹劾而焦头烂额。

大敌当前,追究根源已不重要,只要打退了敌人,一切都好说。来袭之敌数目似乎并不多,旁甘派遮先领兵抵挡,觉得就算胜不了,也足以挡住敌军。

此时看敌人数目。遮先心中大石落定,还不到一千人。更不见官兵旗号,就是罗永顺狂妄兴兵而已。罗永顺手下的苗瑶僮僚。向来都打不过乌蛮,人数又少,这一战自己赢定了。

山谷狭窄,一千多人分作几拨冲过去,挟着挡者披靡之势。可对面芦笛铜鼓响起,原本乱哄哄的敌人骤然变化,列出整齐队列。

五个百人阵一字排开,已挡去山谷大半截面,再有数百人自阵间涌出。分作两排四阵。

冲击的人群已近到百步之外,排在头前的单薄横阵俯身踩弩,再在头领的号令下,齐齐扣下牙发。

弩箭掠空而来,冲在最前面的乌蛮一个个仆倒,几拨人潮之矢,矢尖瞬间就被折断。

后方遮先既没有望远镜,也没有巢车,看不到阵前情形。但自人群缝隙间还是能看到,对面敌军竟然列出了整齐战阵,心中顿时一个哆嗦,原本被遮挡在皮裘之外的冬日寒风似乎也透入体内。

弩箭掠空的嗖嗖声因为太过整齐。汇聚成呼呼风声,第二次响起时,终于清晰传入遮先耳中。接着又是另一波异样的风声。那是弓手队开始射击。

待弩声响过第三波,弓声响过第四波。嘈杂而熟悉的拼杀声终于响起。此时敌军排前的弓弩阵已经退到后方,零散冲上来的乌蛮在战阵前撞得头破血流。

“不对。怎么只有自家的叫喊声?”

以前最多指挥过几百人混战的遮先脸色惨白,眼前的战场太陌生了,让他心中完全没底。

“上前,步子迈稳了!”

“罗夷”阵中,田忠嗣听到了前进的号令,指挥着自己这一都缓步进逼。心中感慨无比,刚才那一阵弓弩,至少射杀了上百乌蛮,冲上来的乌蛮已心志溃散,不过是循着本能还在拼杀,个个各自为战,直如农夫村殴一般。这三个月里,自己学到的东西太珍贵了。

“押队抽鞭子!还有人后退就一刀劈了!”

另一阵里,都头杨文辰怒吼着,押队杨维吉根本顾不得什么播州杨遵义杨的意气之争,咬着牙,挥起鞭子朝脚下踌躇的兵丁背上抽去。两人都在心中念着,往日自家在山沟里称雄,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一战,才知差距有多大。

又一阵中,龙延昊看看都中兵丁,既有播州瑶、蛮州苗,又有思州僚,在芦笛铜鼓的号令下却如一体般进退,不由哀叹,之前还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总有花巧之处,今日才知用在哪里。想及王冲之才,心中萧瑟,中国之大,自家那点家业,委实太渺小了。

看着五阵稳稳前进,将凌乱不堪的乌蛮压得连连后退,后方身着夷装的王冲向一旁王世义挥手。

七百承流集训的蕃兵,外加一百罗永顺提供的滋州土兵,以及随侍他身边的一百僰兵,总共九百人,王冲就领着九百人直插安乐城。此时滋州土兵在后方看守辎重粮草,战场上只有八百人。

乌蛮兵露面时,被他鼓动着上战场的各家藩夷头领还有微微动摇,对方数目两倍于己!可王冲却笑道:“此等乌合之众,十倍都如鸡犬耳!”

大话说得满,两军相接时,王冲还真捏了把汗,毕竟自己这边只有三百弓弩手。

弓弩手的正常发挥缓解了王冲的忧心,接着乌蛮再与战阵相接,有无组织的差距立时显露出来。五个小战阵不仅挡住了乌蛮的冲击,还将对方一步步朝后推去。

此时乌蛮士气已涣,却还没崩溃,王冲果断撒出胜负手:骑兵。

也就六十骑而已,都是来自兴文寨的僰人亲随,由王世义带队。见王冲挥手,王世义招呼部下上马,再举起长槊,往肩上一砸。槊头与铁护肩相击,发出沉闷的金铁声,王冲高声道:“小心!”

王世义暗道,该是乌蛮小心才对……

六十骑自后方弓弩手遮护住的谷地侧翼奔出,人虽只着皮甲,马也只是滇马,却如一枝巨大长矛,狠狠捅入乱糟糟的乌蛮人群侧面。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乌蛮全体崩溃,遮先策马狂奔,却被一员雄壮大将一槊贯背而入,生生从马上挑起。

“真没劲……”

王世义槊头一甩,乌蛮主帅的尸体如麻袋般摔在地上。

扫视狼奔鼠蹿的乌蛮,王冲也叹道,真没劲。

田忠嗣等头领面面相觑,这就打完了?

“当然没完,接着就是你们的好处了。直接攻打安乐城,怎么着都随你们,就只注意两件事。”

王冲扫视各家头领,人人都屏息以待,在他们心中,这位年轻官人已被列作平生最为尊崇之人,不敢有一丝失态。

“第一,我要旁甘,不要活的,就要脑袋。即便追过安乐水,也要拿来!”

“第二,铜坊和铜匠不能动,谁家动,其他家杀了,有功!”

王冲吩咐之后,沉声道:“听到了吗?”

包括田忠嗣在内,同时轰然应喏。

看着兵丁们散了战阵,簇拥着各家头领蜂拥而去,王世义苦笑道:“这趟官兵可来慢了……”

原本的计划里,这支杂兵不过是搅动旁甘,造出旁甘聚兵作乱的事实,而后官兵再紧急出动平乱,如此就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可现在一战而定,官兵就可有可无了。

王冲道:“无妨,总得有人来善后。”

前世影视剧里的警察,不就是专干这事么。

王世义再低声道:“二郎,今日已走到这一步,这条路该怎么再走下去?”

即便只是顶着藩夷的名义用兵,也躲不过有心人的弹劾,王世义很为接下来的形势担忧。

王冲意有所指地道:“有时候就得停下来,看看风景,甚至换个方向。”

他再转了话题:“世义哥,你越来越有大将风范了,未来要作什么,你想好了吗?”

王世义端起长槊,看着槊锋的血迹,就觉血液沸腾。他低叹了一声,压下心绪道:“我当然想横刀立马,征战沙场,但更想让自己的血流得值当,二郎……”

他再看向王冲,眼里充满期待:“你要走的路,只要血不白流,我当然会跟着你走下去。”

王冲点头,认真地道:“会有那一日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洗却铅华夷事毕

已是政和八年,上元节刚过,泸州军治,泸南安抚司名义上的衙署所在泸川县,正在整理文书帐薄,即将赴成都接任知成都府事,成都府路兵马钤辖的孙羲叟迎来一位客人。

“钦叟得用,乃国之大幸啊。当年钦叟一到,沧州水平,待钦叟回了汴梁,汴水也该平了。”

孙伏叟笑着将唐恪迎入后堂,口里赞着大观年间,唐恪治沧州水患的政绩。去年汴梁水患频频,堤坝告危,朝廷招唐恪回京任都水使,就是用他治水之长。

“水为阴,泛滥成灾,乃上天以阴盛告天下。沧州有孟昌龄,朝中不知有谁。”

唐恪回以直言,将当年水灾时不理会民人的孟昌龄打作小人,孙羲叟只能笑而不语,心中却叹,此人已上了公相之船,昔日那个为民请命,敢于严拒都水使孟昌龄的君子,已经污了一半。现在发君子言,听起来不觉义正词严,反而觉得好笑。

“听说朝廷处置宗泽王冲的天使已到了泸川?”

两人落座,还没等到茶碗在手,唐恪便急急问到正事。

孙羲叟淡淡道:“天使已到三日,我已招二人到泸川,这两日就该到了。”

唐恪哼道:“不是我非要与他们过不去,而是他们行事太过恣意,想必大府也上过本。”

孙羲叟点头道:“确实上过本。”

说话时孙羲叟嘴角微微抽动,不知是掩饰鄙夷还是嘲讽。关于边事司,他确实上过本。可没有说过宗泽王冲一句坏话。

去年十一月,蔺州蕃部巡检。实领安乐水以北千里地的乌蛮夷酋旁甘忽然集兵作乱,蔺州滋州不安。正在滋州教习上番蕃兵的边事司勾当公事王冲。领九百蕃兵,三日平乱。不仅杀了旁甘,还拿获旁甘作乱的若干证据,其中以旁甘铸造假铜钱的铜坊尤为惊心。从帐薄来看,旁甘年铸铜钱超过三十万贯,为大宋年铸铜钱的十分之一。

消息传出,西南大震,满朝皆惊,对宗泽王冲此举说什么的都有。而唐恪的观点是其中一部分人的心声:擅兴边衅,大乱将至!

不管旁甘是何作为,他终究是乌蛮,悍然侵攻乌蛮之土,杀其酋长,罗国会有什么反应?原本泸南已风平浪静,这一下又要掀起狂澜。

唐恪接着前一份弹章,斥责两人一面拉拢罗国之敌,一面寻衅。最终打算还是攻打罗国,宗泽之前所上《再论西南事疏》不过是颗烟雾弹。

此时蜀地本已起威州茂州之乱,宗泽王冲此举陷蜀地不宁,更是恣意妄为。企图借边功晋身的小人所效仿的典范,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唐恪不知道朝中对自己这份弹章是什么意见,不过从自己能脱离边事司。回京治水这桩变动来看,朝廷该是认可自己的意见。否则不会给这个一个位置。治水是他长项,借着这个阶梯。很容易就能重回两制,位列朝堂。

因此,唐恪认定,宗泽王冲是要完蛋了,他刻意缓了行程,就是想在泸川亲眼看到两人的下场。

唐恪试探着问:“就不知会是怎般处置?听闻朝廷本有意调二人随大府去成都平羌蕃之乱?”

孙羲叟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去成都之事,该是不可能了。”

孙羲叟说的是实话,唐恪另有理解,冷哼道:“我看还是追毁二人出身文字的好,这等人,羞与其共列士大夫。”

孙羲叟实在忍不住了,透了点口风:“二人如何处置倒还不明,不过……王将明已得尚书左丞。”

唐恪一愣,王黼入相了!?

许久之后,唐恪释然笑道:“果是风云之辈,深知取舍之道。”

权柄交易这摊水历来很深,听唐恪这话,是他将此事理解为蔡京借此事发难,王黼却下手果决,丢了宗泽和王冲,甚至可能放弃了边事司,蔡京由此与王黼和解,给了他一个副相,抬高名分,削除实权。

侍女递上茶汤,孙羲叟端茶遮脸,心说唐钦叟,你表错情了……

第二日,宗泽和王冲到了,风尘仆仆,顾不得盥洗,就到泸州衙署正堂领旨。唐恪唐效父子挤在旁观人群中,笑意盈盈地看着二人的下场。

天使带来了三道旨意,第一道是给边事司泸州房,听到天使抑扬顿挫地宣布,取消边事司泸州戎州两房,一应事务,交由泸南安抚司接管。唐恪露出由衷笑容,果然如此,唐效更握拳一抖,奸邪就要得报应了!

见宗泽王冲脸色不变,唐恪还笑道:“这一老一少,真沉得住气。”

天使接着宣读第二道旨意,是给思州田佑恭、滋州罗永顺、播州杨光荣、遵义军杨文贵,蛮州宋其相,南宁州龙俊中以及溱州、珍州、承州等藩夷头领,各进本官一阶,并授领兵上番的子弟田忠嗣等十九人为承节郎至承信郎等官职不等。

这些人也跟着宗泽王冲来了,并跪在后,齐声谢恩,声势不小,引得观众们嗡嗡议论不止。

唐效皱眉:“这些人不是跟着宗泽王冲兴乱么?怎么还得了奖赏?”

唐恪哼道:“终究是夷人,正值动荡时,朝廷还是要安抚的。”

天使再宣读第三道圣旨,是给王冲的,一堆赞誉有加的话后,就宣布宗泽迁通直郎本官,这是正八品朝官,并除权知登州。

唐恪失声低呼:“怎么会……”

轮到唐效安抚父亲了:“宗泽终究没有亲历亲为,朝堂大概也是两方相争,难下结论,在他身上有所姑息。”

接着是王冲,当听到圣旨称“任事勇略”等等赞词时,唐恪心头咯噔直响。

果不出他所料。接着天使就宣布,王冲本官由从八品从政郎。转从八品宣义郎,这一下就跳过从事郎、文林郎、儒林郎、承直郎四阶。由选人变为京官,这是脱胎换骨。

接着宣布的差使,让唐恪唐效张大了嘴巴,军器监丞!?

见父子俩瞠目结舌,孙羲叟怜悯地解释道:“新判军器监之人,是王将明门下。”

原来如此,王黼升任副相,把军器监拿到了手,王冲被当作心腹。也要塞到军器监去。算算年纪,十九岁,十九岁的军器监丞……

唐恪心神恍惚,原来自己所想,竟是全盘皆错!哪里是蔡京得胜,分明是王黼得胜。

宗泽王冲一番谋划,杀了旁甘,曝出假造铜钱之事,还联络起十九家藩夷。得了蔺州之南,安乐水之北的千里土地,摄抚千多户乌蛮,这一系列功劳。朝廷全盘认下了。撤销边事司,不过是王黼已居相位,得了权势。不好再用边事司,与蔡京妥协而已。

不过唐恪还不明白。失声道:“陛下就坐看泸南乱起,朝廷与罗国兵火绵延?”

孙羲叟叹道:“十二月时。蛮州宋氏重夺矩州,以矩州献土朝廷,罗氏鬼国南北受胁,正遣使入贡。”

宗泽王冲既敢杀旁甘,怎会料不到后续的形势?杀了旁甘之后,蛮州宋氏就得了南宁州龙氏,以及播州遵义杨氏的协助,举兵急攻矩州(贵阳)。以经过教习,又历过实战的子弟为基层军将,四日便拿下了矩州,将乌蛮打了出去。再献土给朝廷,求朝廷设矩州军,遏制乌蛮的反扑。

乌蛮南北受创,可受创两部,对鬼王来说,都是不服管教,心怀叵测,暗有图谋的旁支,虽然恼怒大宋和东面藩夷联手夺土,却也说不上面临存亡之危。鬼王的最佳选择,就是开始跟大宋正式打交道,讲道理,以图守住现有的疆域。

宗泽王冲借旁甘的人头,不仅笼络了黔地诸夷,让朝廷号令畅通,还得了两块土地,辟地两千里,不亚于平定晏州僰乱。王黼就是借此功拜相,宗泽和王冲怎会少了功劳?

既是如此,自己连连弹劾二人,为何又能得官回京呢?

唐恪搞明白了形势,想及这个问题,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是蔡京把自己当作王黼之敌,要拉回京城去继续恶心王黼。算起来,自己已是一步步深陷到公相一面,即便回了京,昔日的旧党同僚,也会视自己如蛇蝎了。

再睁眼时,正起身谢恩的王冲,也如蛇蝎一般,已比寻常人高大的身影,印在眼中,有一股火辣辣的痛感。

“也罢,到得京城,再寻机治你!”

唐恪刚这么暗自念叨着,就听到王冲用已褪去少年清朗,显得浑厚沉毅的嗓音道:“臣,不敢领旨!”

嘶嘶的抽气声在四周回荡开,抗旨!?

“臣自小苦读诗书经义,以金榜题名为志,未得功名,穿上这身官服,上为报国,下为赎父,非臣本愿,不得已尔。而今边事已平,臣求辞官读书,以正途闻于君前。”

王冲的声音回荡在正堂内外,堂内的官员眷属,堂外看热闹的民众,同时响起一声喝彩:“好!”

王冲不愿以事功升官,而是要读书考科举,对重出身的宋人来说,这般志气格外令人敬佩。京官,军器监丞,寻常人一辈子都难得到的前程,他竟然拒了。

只有孙羲叟和宗泽负手而立,暗暗叹气。好是好,却又不知要结下多大的怨。

这官这差使,是谁给的?是王黼。

边事司靠宗泽王冲得了大功,王黼能得相位,自然要回报两人,只是这两个人还得区别对待。

宗泽年纪已大,自有定见,王黼也不愿引此人为心腹,能写出《再论西南事疏》,说明此人也如君子党,是依抱负行事,而不是依人行事,真用作心腹,不定隔日就被他卖了。所以给了宗泽朝官,再丢去外面。

王冲看似与宗泽一样,都是只论事不论人,之前进京时还不给面子,但终究是年轻人,棱角还有磨平的机会。王黼将王冲提拔到军器监,就是丢去官场大碾里磨。区区一个没有出身的小子。心气再高,也寸步难行。只能攀附他王黼。

这般盘算,孙羲叟和宗泽都看得一清二楚。王冲也该有所领悟,就看他怎么选择。

没想到,他的选择竟是这般刚烈,辞官!直接又一耳光扇在王黼脸上,你给的官,送的好差使,我不要!我自己去考!

王黼会怎么想呢?孙羲叟和宗泽都很担心。

天使……也就是内侍该是头一次遇到拒绝封官的事,手足无措。孙羲叟看不下去,找人给内侍传了句话。内侍才松了口气,扬声道:“话已记下,你便侯着新的旨意。”

抗旨拒诏这事在大宋也是司空见惯,只要不是被贬甚至被编管,拒绝封授都算不得罪,大臣得高位乃至相位时,不先拒几次反而失礼,也就是所谓的拜辞。王冲这情况显然算不上拜辞,不过朝廷肯定会另作处置。不会随便就遂了王冲的心意,这与王黼的脸面无关,而是朝廷的脸面得有地方搁。

颁旨结束,香案撤去。人群也散去。没理会佝偻下来,顷刻间似乎老了几岁的唐恪,以及义愤填膺的唐效。孙羲叟径直上前。抓着王冲连声道何苦如此。

王冲笑道:“安抚,不。大府,你放心。只要用李木青,威州茂州之乱自解,不必小子出面。”

孙羲叟尴尬一笑,他数落王冲,用心还在成都羌蕃之乱上。王冲完全可以只拒京中差使,由他辟为幕僚,去成都平乱。

不过有王冲的交代,孙羲叟心中也安定了不少,他再好奇地问:“此人真可信?与守正是何关系?”

王冲眨眨眼:“严格说,他是小子的一位泰山。”

孙羲叟一滞,不会这么巧吧?

王冲再道:“待到乱平,还望大府为泰山多争取些功赏,另外,大府也可趁此……”

他话只说到这里,孙羲叟哈哈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还会把种家父子也带过去,这般功劳,也得让他们分沾。”

羌蕃之乱既然只是举手之劳,这么一块人情大饼,就得跟大家分匀了,尤其是种友直这种用得顺手的武人。

再谈妥细节,王冲便出了正堂,一群人轰然围上,七嘴八舌地追问着。

以田忠嗣为首,除了蛮州宋锡定之外,其他人都在。个个面露忧色,问王冲为何辞官。边事司已撤,王冲再不任官,朝廷在西南又会是什么政策,众人心中没底。

王冲揪住田忠嗣道:“泸州这边,种监押要走,孙安抚已上书,要你爹来坐镇。”

田忠嗣两眼圆睁,失声道:“真的!?”

王冲点头,当然是真的。边事司和泸南安抚司联手拟定了西南诸夷的处置方略,朝廷没理由不用。

以田佑恭为泸州兵马监押,借思州田氏之力,稳定泸南。

将蔺州之地扩至安乐城,在安乐城设军寨,用僰人为兵,护住商路。自旁甘手中夺得的千里之地就是王黼的功绩,他肯定会要。

至于宗泽在《再论西南事疏》中提到的宏大构想,朝廷当然不会用,至少不会在这两年就急着用。不过一些细节,比如设番学,允许番人科举,以及用番人为官,这对好大喜功的赵佶来说,很合心意,估计在议定细节后会实施。

田佑恭就是一个试验,若是泸州事态安定,而西南诸夷态度又一直恭顺,恐怕会有更多藩夷被纳入朝廷体制,头领或者头领的子弟,可以在内地任官。

如今王黼已任相,即便撤了边事司,朝廷在西南也不会大举收缩,这毕竟是王黼的事功,他怎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南宁州的龙延昊依旧不舍地道:“守正真不当官了?”

王冲笑道:“我怎会不当官?待我考得进士,再见你们,你们可得好好拜一番!”

众人欣慰地笑了,滋州罗晃再叹道:“真盼还有承流那样的机会,大家再受守正的教诲!”

众人默然,承流军营这三四个月下来,不仅学了本事,大家也结下了情谊,再携手战旁甘,更有一股同袍之气。刚才接旨,已是大家最后聚在一起,以后会是形同陌路,甚至刀兵相向,都难以料定。

萧瑟回转在众人心中,却听王冲道:“天地很大,我们定有再会之日,我相信……”

王冲扫视众人,眼中满含坚定:“我们还会在一起,并肩而战!”(未完待续……)

除夕小话(其实该其叫认罪书)

今天除夕,蛇年最后一天,本来想当一只鸵鸟,扎在沙子里就这么糊弄过去,不过想着正应了虎头蛇尾这话,还是小心翼翼爬上来,悔过认罪一番。

当初写《鼎宋》时,真是抱了雄心壮志,想好好写写宋朝,想好好说故事,想好好分析历史,想好好说人,真应了“眼高手低”这话,想要的太多,一个都没落着。

最初写宋朝时,心里也有忐忑,在自己看来,宋朝是个难解的结,它所代表的传统中国是地缘历史的宿命,没有挣脱之法。

鼓起勇气写《鼎宋》时,我曾经认为,可以靠一些花巧的技术手段,在国家战略层面上作一些布置,让宋朝避免沉沦的宿命,就历史而言,这其实只是战术层面的东西。

方向是这样的,提前推动南方开发的进程,以四川为中心,形成一个次级经济圈,确保陕西在两宋变际间还能留在宋朝手里。只要能作到这一点,南宋就不会像真实的南宋那么难堪,而后的一连串历史也会因应而变,虽然蒙古崛起是大势,但细节层面上的绞杀局面也会与历史不同。

真实历史上,南宋的四川的确已是相对分离的一部分,南宋靠四川的人力物力,经济发展,支撑了二十万大军,抵挡了女真人和蒙古人一百多年。但南方云贵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开发度远远不够,因此当蒙古人将战略重点转向西线,由四川下云贵时,四川就无法独力抵抗了。

历史向后推几百年,到了明清时,几支农民军能依靠云贵与满人周旋,如果在宋时,南方开发进程能稍稍早一些,就资源层面来说,情况就会有很大不同。经济决定政治,当云贵的重要性上升时,宋朝士大夫的结构也会有所不同。

这只是匪头预计要在《鼎宋》里铺开的一条线,其他的线还有很多,但是因为匪头又想写得好看,又想写得深入,结果写成了两不靠。

去年十一月后,《鼎宋》的写作陷入低潮,工作方面也遭遇变化,开始准备离开北京的事,这一耽搁,就失去了将《鼎宋》坚持到底的心气。成绩不好的确是一方面,但自己对整本书的立意和写作方向失去了信心,这也是一停就是许久的原因。

匪头在这里向各位鞠躬道歉,《鼎宋》确实无法坚持下去了,现在匪头已经离开北京,工作也大致有了安排,可以稳定下来,现在正在构思的新书是科幻方向,比起回顾过去,匪头其实更想展望未来,而《鼎宋》这本书,对匪头这种有强迫症的人来说,与其续写,不如推倒重来,因此以后会在合适的时候,重新来过。

除夕日,恭祝大家马到成功,马上发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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