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匠传奇:雕天下 - xp1024.com
《雕刻匠传奇:雕天下》


序一 神秘巫境中的言说者(海男)(1)

——《雕天下》前序

海 男

怀着一种奇异的感情,几乎是一口气彻底地读完了杨杨呈现在面前的原创长篇小说《雕天下》。木质的味道从那一刻就开始逐一弥漫在空气中,随语词的朝前递嬗,神秘巫境的言说者杨杨,用来自滇南的声音,吟说着一个被我们的阅读幻想曾经追循的一种文字图像开始出现了。杨杨,是我在21世纪初叶认识的一个写作朋友,他生活在通海秀山脚下,他在滇南的小县城创建了书斋,从而也创造了一座写作的迷宫,记不清有多少时刻,每次经过滇南,都要经过杨杨的书屋,并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从许多年以前开始,杨杨就跟我们讲述了一个“木头圣徒”的故事,也许,从那时开始,杨杨就已经在虚构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了。在悄无声息的时间磨砺之中,突然之间,一部原创长篇展现在面前,宛如割舍开了作家创作的过程,那些已经被省略的时间都已经深藏不露,只有在翻拂纸页时,我才预感到了作为生活在语词边缘之秘境的杨杨,已经用他的作品,给我、以及读者的你们带来了一种阅读的震憾和喜悦:这是一部超越了现实意义的作品,它几乎汇集了神秘巫境中的一切语词,从而揭示了一个生活在遥远世纪艺术家不为人知的世俗史和艺术史。为此,解开了笼罩在时间之雾中的一世秘密,让我们领略并呼吸到了犹如朝露相互编织的光阴的色香。

我舍去了一切杂芜,专心致志地阅读完了这部作品之后,从内心深处开始向这位滇南的作家致意,他的这本书无疑是一次苦涩而艰辛的旅途,其中,穿越的时空只有用作家篡改过的魔法才能贯穿到底。当云南南方的小木匠——高石美在阅读中的图像里冉冉上升时,云南春天的一层薄薄雾已经开始弥漫,并在层层叠叠的湿雾中一波三折,仿佛久远的四堂木雕格扇门已经敞开,随同黝亮光泽的相互映照,我开始被一种漫长的时间所笼罩着。就这样,阅读的快感已经降临,仿佛已经进入1870年6月的一个黄昏,那是故事的开始,那是一个木雕艺术家出入的尼郎镇,那里正发生着一场灾难,正是那场属于一个小地方,也属于人类生活的霍乱症,展现出了一个庞大的人生游戏,于是,南方边缘的尼郎镇——一个朴实而伟大的艺术家已经被时间看见。

时间,只有伟大而辗转不息的时间之谜,才可以让我们在此刻,在远离着尼郎小镇的另外一个世纪看见了高石美那双黝亮的眼睛,他是必须从霍乱中出走的少年,他必须绕开霍乱,走出一个小世界,用生命的存在证实他以后最为漫长的熔炼,所以,他活了下来,而且走出了尼郎镇。我阅读着小说中每一个精心谋策的细节,因为出生并生活在云南,所以,我能够凭着语词的味道嗅到一种人性的魔法,那是熔炼时间之谜的圣殿,于是,小木匠高石美朝着圣殿走来了,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近。

高石美被杨杨安置在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之中,那就是自始至终伸出双手,触抚到世间万物的语词,那也许是飞鸟的双翼掠开一层层屏障,那也许是神赋予他视线的一种喜悦。尽管如此,高石美却回避不了同俗世的一种苦难,所以,伴随着高石美的艺术生涯,永远是来自现实的,难以预测的一次又一次变异,这也许是人性,也许是魔法。一个创造性的作家应该将一种合理的魔法展现在我们面前,并且赋予这个魔法以诗学和形而上的意义。在这部小说中,通过中国云南南方地区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小木匠的私人生活,我们可以深入到杨杨一个巨大的魔法王国中去旅行,在里面,在荆棘制造的层层屏障之中,我们会与云南南方地区特殊而迷人的地理环境相遇,那些路径、瓜果、暗夜中升起有月色弥漫,都散发出只有我们灵魂被其召唤的一种声音;我们还会在小木匠高石美漫长的触抚之中,一次次地被他迷人的手指带到一种精神的圣殿中去,在里面,一切苦难都已经表述为喜悦和肉身被彻底净化的境界。

在里面,在一个伟大的魔法面前,阅读以从未有过的力量使那个19世纪的小木匠突然复活了,诡异的画面中出现了高石美的身体,然后才出现了他的灵魂。当身体被世间万物所磨砺时,灵魂才骤然间跳了出来,前来与我们相遇。很显然,为了写作这部作品,杨杨准备好了叙述一个魔法的许多材料,比如,在书中,出现的织物关系,它的编织,宛如一场祈求上苍时的典仪;比如,从四周空气中散发的一切声音,把我们引领到一个生命的熔炼之地;比如,在命运不可抗拒的变幻之中,一切生死之谜的降临,改变了我们的现实;比如,松枝摇曳着,在之后突然带来了寂静,之后,又带来了燃烧……

序一 神秘巫境中的言说者(海男)(2)

总而言之,这部作品产生了云南南方地区一种独特的叙述魔法,给我们这个时代的阅读史带来了动人心弦的力量。杨杨呈现出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作品,在阅读之前,犹如一个黎明的降临,那些令人着迷的烟雾尽管笼罩着我们,却驱使我们快快出发,因为受真理的召唤,我们进入了其中,我们也许就是高石美,伴随着他的命运演绎,我们同时也经历了磨砺。在阅读之后,突然间,我们似乎变成了飞鸟,已经在纵身之中穿越了黑暗和光明的万丈深渊,我们到达山顶,我们触摸到了蓝色的彩云,哪怕死亡已经召唤我们,我们也会伸出双手犹如高石美伸出了他的手,触抚到了木头上最明亮的那些光泽。

这是一部21世纪最迷人的作品,它出自中国滇南杨杨所吟唱的传说之中。一部作品应该是一种传说,给我们的人类精神领域带来了灵魂出窍的时刻,而杨杨的作品,在那个早晨,使我的灵魂开始出窍,飞了起来。

2007年3月8日

序二 艺术花园里的那条秘密小径

——长篇小说《雕天下》引汤世杰1真喜欢那些滇南小城:多如珠串,小若玉雕。建水的井、个旧的锡、蒙自的湖、石屏的海菜腔。秀山下杞麓湖边的通海虽不全属滇南,倒脱不开滇南小城的韵味——看来看去个个都像花园,八分深邃笼一派简静,百世清雅绽几缕馨香。何况幽曲的街巷莫辨南北,温润的季侯不分春夏;方言清婉如歌,无论男女;小调亢亮若云,兼容忧乐;去滇南小城走一遭,那种绮丽的寂寥清醒的迷茫,让人怎么都像一头闯进了万花筒,忙得眼睛想闭也硬是闭不上。街巷两边,民居宅院看似不起眼,无非粉壁漫漶、檐瓦青涩,往深处一走,倒有的是令人称奇叫绝的去处,飘逸的古雅温热的清幽,直让人惊喜莫名:那丛斜逸墙外的栀子花,手尽管够它不着,暗香倒早已盈满衣袖;那堂蟠龙歇凤的木雕格子门,教人直想穿过那道艺术门禁,披一身绝世风尘,灌两眼历史沧桑。待灯火阑珊,约上亲朋好友漫不经心地溜进小巷深处,往烧烤小摊前那么一坐,就着幽深夜色昏黄油灯要几样小吃,品尝的竟是原味的世井风情,那种烟薰火燎的辛辣,让人透心地舒服。那样的小城离山近,离水也近。山虽说尽皆由滇西北奔涌而来,到这里到底也失去了磅礴气势,仿佛园林中的随心装点,低矮绵密,玲珑剔透;田畴就在城边,算不得坦阔,倒不时就有葱郁扑眼阡陌蜿蜒,四野剑麻灰绿三角梅殷红;再往外走,大抵都有一汪湖水清亮如镜,把座座小城映照得钟毓灵秀。料想小城里的日子既宁静温煦,也拥挤闹热——世俗得彻底,更温雅得通透。以为那样的小城无非生长些方言小调剑麻三角梅之类,就错了,也生长神话巫术美女奇人魔幻传奇——林林总总像一张大网,信手拎起一缕线头,便能瓜瓜蔓蔓地带起一大片,网尽天下。难怪当年艾芜只身漂泊,马子华策马路过,归来便有了《南行记》、《滇南散记》,叫人爱不释手,便感叹好辞章都让前人写完了,好去处都让朋友占光了,让我的艳羡险些就变成了妒忌——比如那个在通海文庙一间平房里住过多年,潇潇洒洒沾得满身清雅文气的杨杨。

那天通海天气晴和风柔云软,沿一条乡村公路东绕西拐,杨杨说要带我去看通海附近一个村子。云南的村子见得多了,格局皆烂熟于心,岂料此村非彼村:紧靠路边,一溜两丈高的石墙青苔斑驳,门倒只是几个森黑的洞。钻进去,随杨杨沿一条幽暗小巷愈走愈深,直走得惊心动魄,稀里糊涂地便闯进了一段古老传奇:转眼街巷尽失,人户不辨,从一户人家进去,眼看已到尽头无路可走,转瞬倒又踅进另一户人家。莫非看似密密麻麻又各各独立的村舍之间,有一条外人不知的通道?前家的窗户,紧挨着后家的厨房,从这家堂屋出来,是那家后院——其间几无起承转合的建筑八股。就那样一路行去,穿过一家又一家的客堂、卧室、厨房、院子、花园、马棚、牛圈,直至不知身在何处。无论哪幢老屋,几进几房,某间不起眼的屋子里,或灶台边或楼梯下,必有一条隐秘的通道,直通另一幢老屋的天井——奇!想到我正闯入一段秘密的历史,禁不住心跳如鼓。摸索、寻觅、惊异、紧张、兴奋……当世界以这种令人惊异的深邃幽曲展现于眼前时,不沉浸在对历史与人生的不可知之中才怪。遂知世界远不止于它所示以人的外表,更有深藏于内的灵魂。行行复行行。待眼前一亮重在蓝天下站定,我晕且叹。回头望去,最初进去的那幢屋宅遥不可见,人已置身在村子的另一头。那些前后相接门户相通的村舍间,还真有一条秘密小径。据告全村上百幢百年老屋,皆由这种幽暗、悠长、低矮的通道串联在一起。到底是什么缘由,让那个村子有了那样一条秘密的通道?告是早年当地甚多匪患,家家门户相接,一家有事,只须随便钻进一户人家,即可借助那条秘密小径避开灾祸——那简直就是那个村子的魂。心想,第一次凭想象穿行于那条小径者,必是天才。于是大奇。一问,村子已建起好几百年,名叫兴义。

几年后再去通海,杨杨又带我去兴义村——心想他或忘了早已带我去过。依然穿过那个门洞,依然沿那道小巷走去,转眼倒突然开阔起来,不是蓝天花草,倒是一片残垣颓壁。记忆中的那片村舍显见刚刚拆除。于是感叹那村子不独肢体消亡,也已魂飞魄散。杨杨道:幸好这些年,我早把这里全都拍成了照片,以后有人想看这个村子,只能到我那里看了——那是在宽慰我,也是宽慰他自己,无奈中竟也透出了几分幸运。

2

醉心底层生活与历史追寻的杨杨,借助数码相机拍下兴义村的照片,不过小菜一碟。保存另一些东西就不易了,连数码也奈何不得,那得靠文字,靠一支传统而又诗性的笔:如若道先前那部《小脚舞蹈》,无异一曲为旧时女性命运轻吟的挽歌,如今这部《雕天下》,却是为一位艺术圣徒心路历程谱制的绝唱了。

读《雕天下》,恰如倘佯于滇南小城,百年景观、八方风情扑面而来,如一座花园,奇树异花,浓荫幽香,让人沉醉得很。细斟这以文字砌筑的艺术花园,隐约可见一条秘密小径蜿蜒其中,让人既能穿行于一路的历史风情,也能品味景观之外的意韵。写《雕天下》时,杨杨是不是想到过兴义村那条秘密小径?不好说。然一部优秀艺术作品,无论于理于情,都该是一座艺术花园。不管构建那座花园的,是个人的悲欢离合还是民族的兴亡盛衰,倒都是用来构建艺术之宫的材料;建筑的魂魄与精神,则要靠人苦心经营。地处中原之南、中南半岛之北、南亚之东的滇南,原就是一片历史丰厚、性情浓郁的土地。上世纪初得风气之先,有人走夷方、开锡矿,有人修铁路、设海关,古今中外文化剧烈碰撞,情节诡异的活剧轮番上演,越发充满了神秘与变数:鼠疫惨烈、傩戏古雅、矿洞阴森,一斧一凿的镂刻更是漫长、艰辛……黑黑红红斑斓多变的背景,一一成了展演木雕大师高石美复杂性格的舞台。书中那些看似互不关联的“建筑单体”之间,笃定也有一条兴义村那样的秘密小径。于是尽管一头扎进去,阅读时满心是那种迷离的快感晓畅的惊喜,初初却为没能一眼在纷繁、混沌中发现作家的良苦用心,稍感意外。就想,我真能寻到弥漫于那座花园里的精神与灵魂,寻到那条蜿蜒于艺术花园里的秘密小径吗?

4

工匠自古就让人艳羡。人类文明史是一部经济史、思想史,也是一部技术史、工艺史,社会每次向前都离不开工艺的进步。最伟大的科学发明,都有赖工匠去实现。中国虽号称诗书礼义之邦,圣人除了孔孟,也有鲁班、华陀。常人如我,自小无缘工匠、大师,熟悉的倒是弹棉花、做糖人、烙饼、补鞋的手艺人。弹棉花者的大弓能弹成舞蹈,做烧饼者的擀面杖也能敲出音乐。自此知只会读书,疏离江湖,日后无非一条书虫,不呆即傻。书生可以文章血汗报国,匠人亦可以绝活巧艺传世,彼此难分高下。而国人轻蔑工匠久矣,先是大倡“苦读”,“黄金屋”、“颜如玉”的许诺,阴毒得像以金玉包装的砒霜;当今又流行“傻读”,只求学历不管学问,多少人一生与书缠绵,进去了出不来,活活误尽苍生。逐名、逐利、逐商、逐官、逐色者比比皆是,都想玩“空手道”,谁还愿做个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其实不惟读圣贤书可滋润学养,潇洒江湖、大碗酒肉亦能泡出性灵。德国的工业、科技、文化不可谓不发达,倒至今崇尚工匠胜过崇尚学历。报载,著名旅游地迈瑙岛岛主乃当今瑞典国王的叔叔,当年放弃王位与一平民女子结婚,活过90岁辞世,留下诺大产业,竟交给其30岁的女儿掌管——此女虽有伯爵封号,倒不折不扣是位醉心于制帽手艺的师傅,而她出身德国贵族的夫君也强不到哪里,只是个侍弄花草的“匠人”。

以文学方式探索工匠的内心世界,想想就让人兴味盎然。杨杨称《雕天下》乃一个乡村木匠的“精神秘史”,绝非夸张:“艺术品乃世界的精华,或世界的缩影”,“一件艺术作品往往可以阐明人性的秘密”([美]爱默生语)。伟大的工匠堪称艺术大师,既由时代造就,也受时代制约,要成就一番大业,或比学者、博士更其艰难。杨杨笔下的高石美,演过傩戏,当过和尚,做过听差,下过矿井,浪迹过街头,耽迷过烟榻,倒怎么都忘不了他的木雕。仅这份执着,就让许多自视高雅者汗颜。如此,高石美花半生心血雕就的那堂木雕格子门,昭示的就不惟是他高超卓绝的木雕技艺,更是他一生遭际暗示出的个人命运与时代、社会的关系:时代无论穷富,从艺为文都难。不独社会的轻贱,艺术家还须与他自己厮杀。艺术家也是人,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不同在他日复一日地扑在一块木板、一幅画案、一张书桌上孜孜以求的那种坚韧,在他一生凭着或一双眼睛、几把雕刀,一腔怜悯、几打稿纸,一支画笔、几管油彩,与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所做的搏击与较量,竟是那样惨烈,金钱、名声、美色、豪宅……什么都可置之度外,他以他的生命与苦难对抗,欢乐是艺术的欢乐,放纵亦是艺术的放纵。人世间的善良、信义、爱恋和相知,滋润、塑造、成就着他,不公、阴毒、狡诈和邪恶,也污染、侵蚀、糟贱着他。而这两者之间,是我们无法看得分明却隐然呈现的生命的耗费与灵魂的挣扎:失爱、失明,伤病、痛楚,甚而因情感无所依傍而致的某种程度的堕落。艺术的良知,艺术的追求,倒在那夹缝间歪歪斜斜地生长,如同一条小径,尽管跌宕蜿蜒,到底通向了辉煌——以一生命运去换回一次成功虽说惨淡了些,可换了我,也宁要惨淡的辉煌不要辉煌的惨淡。那让我再次想起兴义村那条秘密小径,有了它,小村子倒成了一片可供命运周旋之地。人生也一样。上苍公允,人人皆有的那段可供雕刻的时光,怎么看都如高石美面对的那片“格子”,是舞台,也是“局限”,能不能在“局限”中既雕出高天流云,又镌出人间烟火,端的要看各人道行的深浅悟性的高低——“格子雕”,这出自民间木雕行家的术语,还真不啻是人生与艺术的写照。

高石美的那堂“格子雕”,至今仍立在通海“三圣宫”里,连同他为此耗费的十七年时光,以及他风传人间的故事。那天我面对它伫立良久。时光悠悠,多少人事都已作古,惟它依然灿烂。石阶前,两个髦耋老人自愿在那里守候,苍苍白发辉映他们的话语,声声敲打这个世界:木雕格子门是我们村子的神,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天灾人祸、大病小伤,都要到这里跪拜,求它护佑。我没跪,倒在心里拜了:惟愿它昭示的那条蜿蜒于人生、历史和艺术花园的秘密小径,连通我的血脉……

2007年3月15日 于昆明

主要人物

高石美——云南民间木雕大师。

高应楷——高石美的父亲。

高荔枝——高石美的养女。

杨义山——高石美的师傅。

圆泰和尚——圆明寺的住持。

黎广修——四川雕塑大师。

李梆——高石美唯一的徒弟。

沐应天——西宗县县令。

慧明和尚——圆明寺的小和尚。

蔡灿华——瓦哨帮的大锅头。

蔡家俊——蔡灿华的小儿子,高荔枝的丈夫。

赵天爵——锡矿老板,高石美的岳父。

赵金花——赵天爵的独女,高石美的妻子。

麻氏——赵天爵的妻子。

安邺——法国人,滇越铁路的勘测者。

杰克——美国学者。

苏合林——中国学者,杰克到云南考察的助手。

达诺——“琵琶鬼”,玉腊的母亲。

玉腊——傣族姑娘,与苏合林结婚。后来沦落到郑营,被高石美称之为白嫂。

保罗——法国人,安邺的助手,偷窃木雕格子门。

莫洛——法国人,安邺的助手,偷窃木雕格子门。

白莫土司——高石美的朋友。

周呲牙——临安城土匪。

飞小四——郑营的地痞流氓。

段云生——法国东方会理银行干事,段家花园的主人。

郑开名——锡矿公司经理,德国洋楼的主人。

周明达——个旧商人。

周姚氏——周明达的妻子。

杨森——从事“拉洋片”的革命党人。

李歪嘴——李梆的徒弟,木雕师傅。

王聋子——李梆的徒弟,木雕师傅。

雕天下 一

雕天下 一(1)

有一个好在的地方名叫尼郎

那是天神赐给我们的家乡——

三座大山围住平地,

竹篷密密站满山岗。

山下睡着宽宽的坝子,

就像往前伸平的脚掌。

下方有一汪碧绿的湖水,

在山头就能望见波浪闪亮。

这里的人个个老牛般苦干,

人人喜雀般会讲。

有一些能干的工匠,

生着好心好肠。

——云南古歌

1870年6月的一个黄昏,太阳就像病了,苍白、缓慢、孤独、茫然,迟迟不肯落山。不知为什么,夕阳下的尼郎镇显得更加衰败了。房屋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街道泥泞而肮脏。人们艰难地游走其间,年青人和老年人走路的姿式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苍蝇一群一群地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搞得行人晕头转向。有人在训斥苍蝇:天都快黑了,还出来找死?

16岁的高石美与父亲高应楷从药店出来,很快回到家里。高石美找出一个土罐,升起火炉,在院子里为母亲煎药。火炉没有亮光,一股浓烟从药罐底下滚滚而出。父亲在房间里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父亲的面前摇晃,一个明显的阴影从房间里延伸出来,在高石美的头上与浓烟混合在一起,又一同飘向黑暗的天空。

那天晚上,高应楷父子俩对于尼郎镇正在发生的鼠疫症,毫不觉察。就在高石美把一碗汤药端到母亲床边的时候,尼郎镇各个角落都有人死去。在昏暗的油灯下,高石美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父亲怎么是个木匠呢?高石美觉得很奇怪。搜遍他的记忆仓库,他从未见过父亲干过一天的木活,难道父亲真能用他的双手建造一幢幢漂亮的房子吗?高石美想,只要父亲多建一些漂亮房子,尼郎镇不就变得年轻了?此时,就像有一根神奇的绳子拉着高石美,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走下去,不久他就进入了那些流传在尼郎镇的关于父亲的稀奇古怪的故事里。

第一个故事已无法考证具体发生的时间,但地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尼郎镇的太和街。房子的主人也确凿无疑,是周钟岳。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一年周钟岳家要建盖新房,请高应楷去当师傅。高应楷到了周家,看见一个英俊的小男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当然,现在用苍白一词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在煞白和惨白之间,还有分白净或白晰的意味。总之,那是一种特殊的白色,高应楷一看就不禁战栗了一下。周钟岳对高应楷说,我儿子病了,一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行。高应楷慢腾腾地说,他是你儿子?脸色那么白,你就不害怕吗?周钟岳说,我儿子的脸色本来就白。高应楷说,我不相信。第二天一早,高应楷又对周钟岳说,你儿子快要死了。周钟岳惊问,你说什么?我儿子快要死了?真的吗?那该怎么办?高应楷说,让我来帮助你把儿子的病治好。周钟岳点点头,又摇摇头。高应楷从此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每天都极其认真地从事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木活。周钟岳感到,在他和高应楷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把他们隔开了。当他走近高应楷身边,高应楷脸上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情就会慢慢隐去,身子也随之缥缈起来。别人没有这种感觉,只有在周钟岳的眼里才会发生那种奇妙的幻觉。

小男孩的病情继续加重,舌头变黑了,如同在白色的嘴唇里跳动着一个可怕的小动物。周钟岳吓坏了,问高应楷,我儿子真的要死了吗?高应楷说,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是你伤害了你的儿子。原来,周钟岳家的门口,有一棵老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树干和树枝已变成了白色,看上去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就在这样一棵充满死气的老树上,竟然天天飞来一只百灵鸟。那个小男孩天天望着百灵鸟发呆,无心念书。时间一长,小男孩竟然能听懂一些鸟语,还明白了百灵鸟唱歌时的某些音律。周钟岳见儿子不好好念书,非常着急。有一天,周钟岳发现儿子在与百灵鸟对话,人鸟之间越说越动情,儿子竟然泪流满面,百灵鸟也从树上飞到窗台上,叫声与平时不同,似乎在向小男孩诉说什么。周钟岳走过去,一把抓住百灵鸟,把它撕成碎片。只见殷红的鲜血从父亲的手指尖滴落在地上,鸟羽随风飘飞。小男孩一气之下,两眼发白,嘴唇发抖,突然昏迷过去。周钟岳拼命呼唤儿子的名字。很长时间之后,小男孩才在父亲惊恐万状的哭声中醒来,他一边捶打父亲的胸膛,一边哭喊着说你还我的百灵鸟,你还我的百灵鸟……你知道吗?百灵鸟多么可怜,多么悲伤……它今天一大早就飞来对我说,它的爸爸妈妈昨天夜里病死了……小男孩泣不成声,伤心致极。任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怎么安慰他,都无济于事。从此,小男孩病恹恹的,脸色像白纸。

雕天下 一(2)

高应楷加快建房进度,白天黑夜都在周钟岳家干活。他不想向周钟岳解释什么。周钟岳更加莫名其妙,问高应楷,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干活,与拯救我儿子的生命有什么关系?高应楷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终于,新屋建好了。高应楷催促周钟岳,你们赶快搬家。就在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男孩一住进新房,病就好了,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而且酷爱念书和唱歌,不久之后,竟然就写出了一部震惊朝野的音韵学名著《泰律》。那时,人们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周钟岳走进儿子的房间,才发现窗棂上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百灵鸟。在百灵鸟身旁有一朵鲜花,引来了一只只蜜蜂和蝴蝶。毫无疑问,百灵鸟和鲜花都是木雕的,那是高应楷送给小男孩的礼物。

高石美被父亲的故事紧紧拴住了。他望着油灯里那一点红红的星光,大脑里正重复着刚才那个故事的某些细节。母亲似乎在那个故事的优美意境中翻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父亲用手把母亲脸面上的头发轻轻捋向两边,接着轻轻抚慰着母亲的额头。随着父亲动作的节拍,油灯的火苗不停的摇晃。母亲的表情模糊不清,像一个微弱的梦境,等待着黎明的阳光来抚照。外面很喧嚣,有说话声,有呼叫声,有狗吠声。但那一切对于高石美来说,是遥远的,空洞的,陌生的。因为关于父亲的另一个故事已经开始了:

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姑娘,时间和地点依然是那么模糊。但并不影响故事的清洌和动人。此时,故事已经进入到高应楷看见一个小姑娘被她的后娘虐待。她的后娘逼迫她用两只很大很大的木桶,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水塘里挑水。若是她挑回来的水不满,后娘就毒打她一顿,还不让她把饭吃饱。很显然,后娘是想让小姑娘到水塘边装水的时候,由于水桶又大又沉,而且还要保证水桶里的水不泼出,这样就会把小姑娘坠入塘里淹死。高应楷大骂,尼郎镇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女人?真是杀人不用刀啊!高应楷原来就认识小姑娘的亲娘,因此决心帮助小姑娘制服那个黑心肠的女人。高应楷仿照小姑娘的大水桶,重新打制了两只,几乎与原来的水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新水桶的桶底有一个女人的脸孔,那是小姑娘去世多年的亲娘。那一天,高应楷悄悄把新水桶送给小姑娘,把旧水桶砸得粉碎。随后,高应楷帮小姑娘盛满水,小姑娘一看,水桶里的亲娘正在望着自己微笑。小姑娘的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对着亲娘说了许许多多的心里话。那些话语很温暖,很美,每一句都在水桶深处,激起了回应。当时的情景,不仅打动了高应楷,而且也唤醒了小姑娘对亲娘的一些记忆。

当小姑娘摇晃着身子把水桶挑进家门时,水已泼出大半。后娘一见,拿起棍子就要打小姑娘。小姑娘也不怕她,站在水桶旁望着里面的亲娘,说后娘要打我了。后娘觉得蹊跷,走过去一看,水桶里小姑娘的亲娘正对她怒目而视,嘴唇一张一翕,眼皮上下翻动,整个脸孔犹如一团跳动的烈火,让后娘的心一阵阵灼痛,她感到很危险,立即跪倒在地,对着水桶和小姑娘,不停地磕头求饶。从此,尼郎镇少了一个歹毒的女人,而多了一支又一支美丽动人的歌曲,那是小姑娘发自内心的赞歌,是唱给高应楷听的。

那个夜晚,由于有父亲的故事陪伴,高石美觉得尼郎镇的一切都很美。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突然问父亲:“我的名字为啥叫高石美?”父亲告诉他:“你的名字是我为你乞讨来的。”高石美不明白。

于是,高应楷为儿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小时候,你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我和你母亲就把你抱到东门外一里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巨石,像一块照壁。我们让你向它磕头,拜它为干爹。并向干爹乞讨了一个石字,作为你的名字。本来,拜巨石为干爹以后,你就能像那个石头一样硬朗,有骨气,不生病。但是,你仍然很虚弱,夜间哭闹不止。我和你母亲又把你抱到一个算命先生那里。那是个瞎子,瞪着两只白白的大眼球,手指又尖又长。他摸着你的头,你吓得大哭。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念咒还是祈祷?最后,算命先生说,你家要出一个了不起的木匠,手艺非凡,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他都能用木头雕刻出来,而且像活着的一样。不,不是像活着的一样,而是有了生命,有了灵魂。那些东西就是你们高家的子子孙孙。所以说,你们高家的某一代就会因此断根绝种。那时,我想,算命先生所说的木匠不就是我吗?在整个尼郎镇,谁的手艺能与我相提并论?但我不能让高家断子绝孙,我一定要把你养大成人,以续高家的香火。因此,我和你母亲又把你抱到一个姓麦的男人家里,拜他为干爹。因为那个姓麦的老男人一辈子生养了十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夭折,个个都身强体健,像骡马一样。那天,你向那个姓麦的男人磕了三个头,我献上四样酒菜。那个姓麦的男人就笑眯眯地把麦字送给了你。从此以后,你一天比一天能吃,一天比一天能睡,像一头小猪,越长越壮。所以说,高石麦三个字是你的命根子。但时间一长,在别人的嘴里出出进进的,石麦就变成石美了。哈哈哈,石美也是个好名字。

雕天下 一(3)

高石美听后,也认为是个好名字。

母亲的床下一直窸窸窣窣的。父亲把油灯移过去,看见一只小老鼠躺在母亲的布鞋里,已经奄奄一息,间或挣扎几下。父亲说:“不用打它了,它快死了。”其实,高石美也不想打它,那一天他什么也不想伤害,更何况是一只可怜之极的幼鼠呢?

紧接着,楼板上,院子里,还有那些脏乱不堪的地方,都出现了老鼠的叫声……叽叽叽叽……吱吱吱……嗡嗡嗡……很明显,是老鼠在痛苦地呻吟,也有活跃的,要么烦躁不安的跳动,要么疯狂地咆哮。

母亲在那个时候挣扎起来,对高石美说:“我……头疼……肚子疼。”父亲关切地问:“是不是再喝几口药?”说着,端起药碗往母亲的嘴里喂。母亲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口浓黑的血痰吐出来,冲在了碗里。高石美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问:“阿妈,阿妈,你怎么啦?”父亲说:“你妈在发热,快去找一块麻布,用冷水打湿,拿来放在你妈头上。”高石美到厨房里找到一块干净的麻布,然后拎着木桶要到井里打水。水井离他家有一段距离。不知为什么,他越走越快,心越揪越紧。他看见几个小男孩在巷道口抓老鼠,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已半死不活,很容易被人捉住。几个小男孩每人抓住几只老鼠,把它们一一抛上天空。老鼠落地的时候,有的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尖叫,有的悄然无声。对于悄然无声者,小男孩们非常失望。紧接着,小男孩们又抓来几只更大的老鼠,狠狠地抛上没有星光的天空,然后等待着老鼠的尖叫声。老鼠太多太多了,满街乱跑,翻来滚去。高石美感到恶心。

回到家里,高石美发现他家的猫睡在门口的石阶上,喉咙里发出抽搐的咕噜声,牙齿咬得很紧。他放下水桶,把猫抱起来,一瞬间,猫就断气了,嘴里淌着血。

父亲在屋里催促高石美:“石麦,石麦,快来看你妈,她不行了。”高石美把死猫丢在地上,跑进里屋,见母亲剧烈地抖动着,牙齿紧咬,眼睛紧闭。高石美把母亲抱起来,他的手发现母亲的腹部、腋窝和脖子上,长出了可怕的硬块。也许是全身的疼痛使母亲龇牙咧嘴,再加上跳动不止的油灯,使高石美觉得屋内外鬼影幢幢。他看看父亲,父亲也看看他。父子之间都在从对方的脸上,寻求安慰或力量。就在那时,油灯轻摇了几下,火苗变弱了,一会儿又转化为一种纯粹的火星。片刻,火星猛然熄灭,世界在那个时候什么也不存在了。

父子俩在黑暗中站立着。时间也仿佛站住了。高石美明显地感到有一种空茫的东西钻进了他的体内,那是他对死亡的感觉或恐惧。但是他不敢对父亲说,那时父亲也许正等待着他说话。

事实上,母亲就在那个时刻离开了他们。但是父亲并不知道。屋内没有一丝儿响声,只有他们父子俩的鼻息声。高石美忍受不了那种压抑而空洞的气氛,摸黑走出屋子。在灰暗的天空下,他看到邻居的大门敞开着,他渴望里面出现一点点火光,那样就能减轻自己的恐惧感,可里面同样是黑洞洞,阴森森的,不时传来女人的呜咽声。高石美重新回到屋内。父亲对他说:“石麦,你妈可能睡着了,你去睡吧”。高石美问:“油壶在哪里?应该找来为油灯加点香油,重新把它点亮,这样才好。” 父亲说:“没有香油了。”

高石美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开始的时候睡得并不安稳,他平整地爬在床上,用心分辨着街道上的脚步声。以往在这个时候,尼郎镇已如同死了一般,可今夜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尼郎镇始终保持着似睡非睡的状态。街道上一直有人行走,而且脚步声很急。后来,高石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如同沉入黑夜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可能到了天快亮时,由于母亲身子的凉意,使父亲发现母亲的生命已经停息了。父亲不慌不忙地把高石美唤醒,让他重新回到残酷的现实。高石美从父亲的声音里已听出了家里的变化。高石美突然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声,甚至眼泪也没有。他渐渐感到父亲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而且他还能想象出父亲那双呆滞的眼睛和哭丧的脸。父亲对他说:“你妈死了。” 之后,房间里再没有其它声音。高石美既没有发出父亲想象中的痛哭之声,也没有表示惊讶。因为他已预感到这一切就要来临,他拒绝不了,回避不了。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很失望,他也许会认为儿子是个无情无意的人。事实上,高石美在那时已经承受着丧母的痛苦,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来。没有哭声的痛苦让他体验到了双重的悲痛。

雕天下 一(4)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陈旧的花窗而照射在母亲床头的时候,高应楷已为妻子洗殓完毕。也是在那个时候,几个不太熟悉的老女人进门来问高家死人没有?父亲说:“我婆娘死了。”那些女人就说:“尼郎镇昨天发生了痒子症,夜里死了很多人。九眼寺的老佛爷说了,凡是昨夜死去的人,今天以内必须埋葬,抬棺的男人要脱掉全部衣裤,女人不许去看,只能躲在家里。”

父亲好不容易请来了七八个男人,其中有两个已经是60岁以上的老倌了。因为尼郎镇昨夜大约死了90多人,家家都忙着请男人去抬棺,镇上哪有那么多的男人?而且活着的男人还在不停地死去。太可怕了。一夜之间,尼郎镇就彻底衰败了,变成了人间地狱。

本来,父亲还打算向亲戚报丧,做丧旗、青狮白象、金童玉女、白鹤等等,布置孝堂,请点主官点主,然后送葬。但看到尼郎镇如此可怕的景象,那一切也就统统免了。

七八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抬着高石美母亲的棺材,慢慢走出城门。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三四群抬棺的男人,全是裸体,除了脚上的草鞋,身上什么也没穿。紧接着,高石美又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群抬棺的男人,仍然是裸体,甚至草帽也不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些送葬之后沿途返回的男人。那群男人对高家抬棺之人不脱裤子的做法,表示极大的反感和愤慨。因为,这样一来,死者的魂魄和瘟神就会躲进高石美他们的裤裆里,被他们带回尼朗镇,从而危害更多的人。

突然,一个老男人出现在高石美他们面前,头发和胡须全白了,牙齿也似乎全没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命令高石美他们立即脱掉裤子,任何东西都不能穿在身上。高石美看着那七八个男人,包括高应楷,都很快脱掉裤子,下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那时,16岁的高石美,脸和脖子一定羞红了,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男人的裸体,竟然如此千差万别。有的肌肉和骨胳显得清晰、柔韧、匀称而有光泽,符合人们美好的想象。有的肥胖,有的瘦弱,有的黑,有的白,都在某一方面显示出不合理的夸张和讽刺。最恶心的是那个命令高石美他们脱裤子的老男人,全身没有一块像样的肌肉,干瘪而肮脏,骨胳暴凸,阴森森的。谁见谁怕。父亲见高石美发呆,就走过来帮他脱裤。他紧张得要命,父亲的手在发抖。高石美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抖。众目睽睽之下,高石美感到无地自容。当父亲最后把他的裤衩拉下时,他一把推开父亲的双手,把裤衩从大腿上拉了上来,遮住自己的羞体,然后拔腿就跑。高石美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

从那天开始,人们认为瘟神又被高石美带回城了。头痛、发热、恶寒、身痛、昏迷不醒的人逐日增多,而且大部分都只能苦熬十几个小时后就死去。为了吓跑瘟神,老佛爷说,抬棺的活儿,改由女人去做,而且不准她们戴草帽、穿草鞋,全身仍须赤裸。男人则躲在家里。据说,这样做的目的是用女人的秽气去驱赶瘟神。但是,尼郎镇的人仍再不断死去。当时有人这样描述:“昼死人,莫问数,人鬼尸棺暗同屋。夜死人,不敢哭,瘟神吐气灯摇晃。三人行,未十步,忽死两人横截路”。怎么办呢?老佛爷又出了个注意,从尼郎镇找来一个最厉害的女人,她已嫁过四个男人,但至今仍然守寡。由这个命硬的女人,手拿柳条,去抽打那些抬棺回来的女人。那不是象征性的抽打,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抽打。从数量上来说,要抽打七七四十九鞭,七七的意思去……去……叫瘟神离去,滚开。从轻重的程度上来说,要把每一个抬棺的女人抽打得遍体鳞伤,声声惨叫。

即便如此,尼郎镇的人依然不断死去。不久之后,就完全被瘟神占领了。有的全家死尽,有的逃往他乡。许多街道,十室九空,狗叫声像哀嚎一样,鸟啼声像哭泣一样,而这一切都与高石美有关,以至很久以后,仍然有人说是高石美把瘟神带进了尼郎镇,人们总是从他身上寻找瘟神与死亡的事实根据,甚至有人遇见他就像碰上了瘟神,吓得转身就跑。

雕天下 一(5)

那一段时间,高应楷也经常说:“尼郎镇完了,尼郎镇完了,尼郎镇没救了。”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高石美就感到异常孤独和寒冷,就不停地向父亲认错:“阿爸,我错了,我错了。那天我不该冒犯你们,不该穿着裤衩跑回来。”父亲也总是说:“石麦,我没有埋怨你,瘟神不是你带回来的。你想想,如果你身上有瘟神,那父子俩还能活到今天?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但是,众怒难犯,你以后要听阿爸的话!”停了一会儿,父亲接着说:“其实,瘟神早就在尼郎镇了,而且现在仍没离开。我们要想办法驱赶它。”听了父亲的话,高石美渐渐平静下来,他对父亲说:“阿爸,你的办法很多,你就救救尼郎镇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尼郎镇的人就要死光了。阿爸!” 父亲说:“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尼郎镇有经验和办法的人总是很多,如果他们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去做。”

果然,没过几天,就有人说,尼郎镇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不是什么瘟神降临,而是因为尼郎镇的地毒发作。因此,他们发动许多人,在尼郎镇的中心挖掘了一个巨大的地洞,拉来一车又一车木炭,推入其中,然后点火。半个小时后,只见地洞一片通红,红得令人恐怖。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地洞,谁也没见过那么金红的大火。巨大的热气吞没了周围的房屋,又渐渐扩散,似乎要吞没整个尼郎镇。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人们也三天三夜没法入睡。无论在尼郎镇的哪个角落,人们都感到彻骨灼热,浑身冒汗。同时还感到大地吱叽作响,微微震颤。十几天以后,大地才有几分凉意。因而人们都说尼郎镇的地毒排出了,尼郎镇似乎太平了。

但是,中栅街一个跳神的大端公说,挖洞排毒简直是胡作非为,烧死了土地公公怎么办?罪过啊,罪过。为了赎罪,大端公经过精心准备,在地洞前摆了一个香案,开始跳神。只见大端公请来的14个助手,都是以前参加过跳神、驱鬼逐邪的人,由他们装扮成牛头、马面、六丁、六甲,分别在地上坐成两排,个个手执龙刀,口口声声叫着要保卫尼郎镇。大端公坐在神坛上,念念有词。据说,那是在请神灵附身。这个过程完成后,表示神灵已经降临。于是,大端公端起一碗净水,含一口就往牛头上喷,牛头立即从地上跳起来,大叫一声“哞”。接着又含一口水,往马面上喷,马面长嘶一声,同时蹦跳几下。如此依次进行,直到六丁、六甲完全站起来。随后,大端公说,神要降旨了,并意示身旁的誊录生提起毛笔,准备记录。大端公闭眼摇头,念道:

士庶黎民,不敬神灵。瘟神发怒,百姓遭劫。焚土烧地,罪上加罪。吾神奉敕下凡,劝化黎民百姓,往后男女老幼,个个改过自新,人人安分守己。

降旨之后,牛头、马面、六丁、六甲,护驾着大端公,挥舞着大刀、棍棒,到大街小巷去驱逐瘟疫。

但是,令人想不通的是,排了地毒,跳了大神,痒子症不但没被镇压下去,反而变本加厉地吞噬百姓。尼郎镇又死了一百多人。那一天,高石美看见了最悲惨的一幕。人死了,没有棺材,就用木柜。没有人抬棺送葬,就把死人抛入湖中。

高石美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也要死了。” 说这话时,他嘴唇干裂,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用手背一抹,继续说:“阿爸,人们都认为你是个神奇的木匠,你救救我们,救救尼郎镇吧!”

高应楷听了儿子的话,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对高石美说,石麦啊,你可知道,我并不是尼郎镇的人。我也不是高家的儿子,我原来的姓名叫龚自亮,我的家乡在阳泉镇。高应楷是唱关索戏的,很有名。十村八寨的人,都认识他。后来,高应楷老了,唱不动了,跳不动了。按照戏班子的老规矩,每个角色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因此高应楷所唱的角色——关羽,就必须由我来传承下去。但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却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一年,我18岁,已经完全胜任自己所唱的角色。高应楷就放手让我去唱,他则彻底的离开了戏班子。但高应楷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一天,趁我们到北斗村唱戏的时候,他带上母亲,到阳宗湖上采水芹花。恰恰那天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风浪,父母的小船再也没有返航。也是在那一天,我演唱结束,就把面具放在灵光寺的神坛上。一个年轻的姓高的木匠师傅出于好奇,走到神坛前看我的面具。我的喉咙一阵阵发紧,赶忙阻止他,说看看可以,但不能用手去摸,否则,你摸着它的耳朵,你的耳朵就聋;你摸着它的眼睛,你的眼睛就瞎。说完,我就去吃饭了。可是,当我离开灵光寺后,高师傅就把我说的话忘记了。他一边说这是关圣公,多威武啊!一边却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面具的眼睛。我估计,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父母的小木船在湖里消逝了。当时,我刚刚端起饭碗,门外的风让房门和我们都难以承受,我们顿时产生了一种被卷走的感觉。虽然没有下雨,但我们屏气凝神,想象着某个地方正在发生着不可理喻的事情。而高师傅则在摸了我的面具之后,感到眼睛发痛,痛得失声大叫。当我们回到灵光寺,看到高师傅的眼睛睁的得大大的,并没有瞎。为什么呢?大家都说,因为高师傅是一个有灵性的木匠,所以关圣老爷舍不得让他变成瞎子,还要让他帮助更多的人建盖更多的房子,打制更多的奇妙无比的家具,雕刻更多的奇花异草……总之,要让他神奇的手艺能够流传下去。高师傅得知自己免除了一大劫难,就意味着我与他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决心收我为徒,要把他的关于木活的所有秘密告诉我。我对他的手艺也感到惊奇,只要是他建盖的房子,虽然面积和高度与别的木匠所建盖的房子完全一致,但给人的感觉总是非同一般,宽敞,明亮,高大。总是能赢得人们的赞美之声。还有他打制的木船,无论遇上多大的风浪,都能平稳运行,从不颠簸。可惜我父母没有运气拥有那样的小木船。

雕天下 一(6)

石麦啊,你不知道,高师傅把我带到了他的家乡尼郎镇。他把自己的全部绝活坚定不移地交给了我,我自然成了他家的一员,并最终成了他家的入赘女婿,从而使我有了一个新的姓名——高应楷。高师傅去世后,我成了尼郎镇最有名的木匠,在人们心中我无异于鲁班再世,只要是我建盖的房屋,我打制的家具,我雕刻的门窗,都被人们传扬得神乎其神。其实,人们那些关于我的美好传说,几乎是把发生在高师傅身上的故事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我哪能有那么高的技艺?我明白,我与高师傅的距离还很远很远。说实话,我的特长和兴趣主要还是唱关索戏。在我当木匠的日子里,每个夜晚我都在梦中手舞青龙偃月刀,大声唱道:头戴金盔好光亮,脸上赤色放红光,我在曹营多日久,今日要转古城乡。来到古城把门叫,为何三弟不开腔?唱罢,我觉得时光倒转,我看见了我的亲生父亲,他叫我一定要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唱下去。我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在尼郎镇逐渐衰落,十几年无人请我做木活的时候,我就发誓,等我的石麦长大了,一定要教他唱关索戏。那段时间,我还悄悄带了几个年轻的徒弟。现在,徒弟们已经能够独立到各村各寨去“踩村”、“踏街”和“冲家”了,但我不允许他们轻易走出去,因为我怕他们给我带来麻烦,惹出是非。

此时此刻,石麦啊,我想到了尼郎镇,想到了关索戏。我把它们联系起来,它们之间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尼郎镇需要关索戏,关索戏可以拯救尼郎镇。这必然成为一个事实,一个让尼郎镇的乡亲父老梦寐以求的事实。我怎么忘了呢?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家乡阳泉镇,也曾发生过一次瘟疫。我记得开始是牛遭殃,人们奇怪地望着牛的屁股,像水枪一样射出一股稀屎,长达一两丈。射完之后,牛就像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地,一会儿就断气了。紧接着,人也像牛一样拉稀。不同的是,人还会呕吐,有的低着头吐,有的爬在地上吐,肚子里的东西吐完了,就吐气,直吐得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大脑什么也不会想了,倒在地上,气竭身亡。人们耍龙灯、放烟火、唱花灯,以压邪气;点大香、拜皇忏……祈求天恩降临。人们都把自己的命运与那些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希望那些活动达到预期的效果和目的。但是,无情的现实粉碎了人们的梦想,牛仍在倒下,人仍在死亡。牛已经死光了,人也越来越少。怎么办呢?有人想到了关索戏,想到了戏中正气十足的五虎上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想法,却为阳泉镇找到了一条活路。当人们改唱关索戏之后,奇迹发生了,那些呕吐的人不吐了,一个个变得精神起来,瘟神被压住了。从此以后,人们记住了关索戏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哪里出现瘟神,那里的人就来请阳泉镇的人去唱关索戏。石麦啊,我的好儿子,的确,关索戏是可以镇邪的,关索戏所到之处,一唱起来,就能让人看见金戈铁马之光,感受到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任何妖魔鬼怪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石麦啊,你已长大了,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吗?我讲了那么多,就是要让你真正理解我的一片苦心,让你能够看到尼郎镇的美好前景。尼郎镇不会衰败的,你要相信。石麦啊,夜已深了,我知道你已睡着了,我听到了你轻匀的呼吸声。但我相信,你一定在梦中听见了我说的话。是啊,夜是黑的,但它不违背我们的声音,不违背我们的期待。我不说了,明天我们就去唱关索戏吧!

天还不亮,高应楷就走出家门,把他的徒弟们一一唤醒,说今天要在尼郎镇公开唱关索戏了。徒弟们一听,是高师傅的声音,立即体验到了做徒弟的幸福滋味。他们等待这一天,等待得太漫长了。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每个人都兴奋得如同体内有火,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一大早就来到高家祠堂。

神奇而迷人的关索戏开始了。高石美与邻居们一样,只是其中的一个观众。高石美看到20个人,头戴20个面具,每个面具都是神的象征。高应楷是大红脸,丹凤眼,在早晨的阳光中,被赋予了温暖、威武、愉快的意味。其他的显得很古怪,有蝴蝶脸、风火脸、葫芦脸、黑脸、紫脸、蓝脸、褐脸……形态各异,但都神气非凡,执戈持盾,威风凛凛。高石美越看越感到晕眩,越晕眩越想看,他不敢乱动,他周围的人也不敢乱动。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震撼着他们的心。他还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面具里的人在说话,高石美听不清他们正在说什么,他只觉得那不是一般的语言,是神在说话。

雕天下 一(7)

一会儿,开始“点将”了。

高石美看到一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叫道:关云长大总兵,听令!

紧接着听见高应楷答道:听令!

那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随即又说:打红旗,披红铠,红人红马,红将军,领兵一支,带领十万兵马,镇守南方丙丁火,不可迟误!

高石美听见父亲答道:领旨!

高石美总觉得那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不像神而像人,动作很优雅,走起路来很用劲,特别是立定站住的时候,脚下犹如被什东西深深吸住了,一动不动。看起来这是个非凡的人,那些五大三粗、威猛无比的神,都要曲膝跪拜在他面前,听他调遣。高石美清晰地听他派出了五位将军,分别镇守在东、西、南、北、中等五个方位。最后,高石美还听到他命令五位将军:

到一州,平一州,处处平安;

到一镇,平一镇,四海永清。

高石美从心底里感谢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给他一种满意和幸福的感觉。高石美问旁人:“那个像人一样的神是谁?”几个旁人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刘备,是刘备。高石美感激地点点头,他牢牢记住了“刘备”的模样。又有人指着那五位将军告诉高石美,关羽是撞天虎、张飞是飞天虎、赵云是巡山虎、马超是抓天虎、黄忠是座山虎。高石美一一把他们铭刻在心。他们对高石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望着他们发呆。他们的形象丰富了高石美的心灵和想象。高石美明白,从一见到他们的形象开始,他就一直处于内心的狂喜之中。

关索戏的出现,很快就让尼郎镇的百姓露出了长久未见的笑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踏街”的队伍。还有一些人要拜高应楷为师,学唱关索戏。高应楷说:“学唱关索戏有许多规矩,不能想唱就唱,想说就说。如果不守规矩,就会受到神的惩罚,轻者嘴疼鼻痒,重者脚跛眼瞎。”

即便如此,但为了驱逐瘟神,仍有不少人来到高应楷面前念叨,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学戏。因此,高应楷也只好不停地接收徒弟。原来的老面具不够用了,高应楷就教儿子用木头雕刻新面具。于是,高石美白天跟着父亲到尼郎镇“踏街”,晚上则在父亲的指导下雕刻面具。

让高应楷想不到的是,儿子高石美对雕刻面具很入迷,他非常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就像有神灵在暗中帮助他。一块杨木到了他手里,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雕刻欲望。高应楷叫儿子一边看样本,一边雕刻。可高石美就是不听父亲的话。一拿起雕刀,他就进入了对关索戏的回忆,一会儿想到人,一会儿想到神。那些平时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带上面具,立刻就变成了神,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就可以降妖伏魔?高石美相信他们有那种非凡的能力。不过,那些神为什么又要听从那个名叫刘备的人的命令?刘备戴的面具很显然是人的模样。这样说来,人有时要变成神,而神有时又要变成人。不是吗?戴上神的面具时,人更像神;而戴上人的面具时,神更像人。人有神性,神也有人性?高石美悟出了这个道理,相信那些都是事实。因此,尽管高石美的刀法很笨拙,但他大胆而自由,所雕刻出来的面具与他父亲雕刻的放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高石美雕的,那是高应楷雕的。高石美雕刻的面具,简直是面目全非,形态各异,即使是同一角色,高石美今天雕刻出来的和明天雕刻的一比,也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说,高石美为父亲雕刻的关羽的面具,他雕刻得像京剧南派的关羽脸谱,大红脸、丹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须,两片微微肿胀而浑圆的嘴唇,柔软而光洁。丹凤眼里还包含着一种陌生和遥远的光芒。这是高应楷最无法容忍的一个面具。他不戴,也不敢把它轻意毁掉。第二次,高石美同样雕刻关羽的面具,但他构图夸张,该细的不细,该粗的不粗,他在关羽的脑门和鼻梁之间,连刻三条从大到小的云纹,虽然表现出关羽义胆忠心的精神和威严不凡的气概,但总给人一种恶梦似的幻觉和幽灵般的气息。对于张飞的蝴蝶脸,他则把蝶身雕刻在鼻梁上,触须雕刻在鼻尖上并向两边卷曲,张开的大口则占满整个下颏。张飞两眼圆睁,张口大吼的勇猛神态,在高石美的雕刀下呼之欲出。人们都说,高石美雕刻的面具很有特点,浓眉、大眼、虎口、勾鼻,浓墨重彩,威风凛凛。人们戴上这种面具,都感到伏魔降妖的功力更足了。

雕天下 一(8)

但是,高应楷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雕法。父子之间常常争执不休。高石美发现父亲离他越来越远了,以至于他对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关于木雕的话,都非常厌倦和反感。高应楷则对儿子越来越失望,认为高石美的雕刻是胡作非为,是对神灵的亵渎,他担心高石美迟早会出事的。高应楷干脆叫他不要学雕刻了,去学唱戏。但高石美不听,他整天埋头雕刻面具。父亲去唱戏的时候,高石美就呆在家里对着自己雕刻的面具说话,他能与它们沟通。他的面部表情与它们一样丰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面具。他甚至忘记了瘟神,忘记了尼郎镇,忘记了父亲,忘记了关索戏,他对雕刻面具一天比一天入迷。他活在自己的面具里,不想与人多说一句话,当有人走近他的时候,他就发火。高应楷一方面感到无法战胜自己的儿子,甘拜下风。由他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另一方面,高应楷又在神像面前,为儿子祈祷,请求神灵不要降罪于他,不要与他这样年幼无知的人斤斤计较。

高石美辛辛苦苦雕刻了几十个日夜,使父亲的每个徒弟都有了一个适合自己角色的面具。尼郎镇到处是高石美雕刻的五虎上将,数十百个,无一雷同。不久,瘟神终于被镇压下去了,尼郎镇渐渐露出了一些活气。当然,人们不会忘记高应楷和他儿子的功劳,他们把高应楷父子俩的声名传播得很远很远。

阳泉镇的乡亲父老在得知高应楷在尼郎镇大唱关索戏的消息之后,派人来教训高应楷,说:“关索戏是能随便乱唱的吗?你把关索戏带到尼郎镇来糟蹋,乱招徒弟,胆大妄为,破坏了世代相传的老规矩。从今天起,尼郎镇不得再唱我们的关索戏。否则,我们阳泉镇的乡亲父老要来打掉你的牙齿,撕破你的嘴巴。”对此,高应楷妥协地说:“其他人可以不唱,但我们父子俩总可以唱吧?”那位来者说:“可以,但你的姓名只能叫龚自亮,不得叫高应楷。而且你儿子也只能姓龚。”

高石美看见父亲低下了头。

雕天下 二

(1)

一层山水一层人,

层层山中有能人。

——云南民谚

鼠疫症在尼郎镇销声匿迹后的一年,高应楷却一天比一天烦恼,眼神一天比一天忧郁,姓高还是姓龚?唱不唱关索戏?对亡妻的怀念,等等问题,都在折磨着高应楷。特别是高石美越来越倔强,一天到晚不与父亲说一句话,只顾低头雕刻他的面具。那时,高应楷已经一年多没唱关索戏了,他问儿子雕刻那么多的面具干什么?高石美说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会发疯。因此,他家的墙上、柱子上、柜头上、门上、楼梯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数量多得惊人。特别是高石美的房间里已经拥挤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两三层了。因为这些面具,使整个房间的空间缩小了,光线也暗淡了许多。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具吸去一样,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有时,高石美打量着某个面具,兴奋地与它交谈,他的目光里也许跳跃着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舞动起来,他的脚也跳动起来,那种活力是父亲无法压制的。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与父亲争吵之后的沉默,高石美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内部注满了铅水。或者闭着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或者一个人在面具之间游走,像个幽灵。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见自己,也能忘记自己。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高应楷决定继续唱关索戏。他逢人便说:“我名叫龚自亮,不叫高应楷。我是个唱戏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觉得父亲太过份了,就说:“阿爸,是不是高家没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关索戏,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龚。” 父亲说。

“阿爸,你是想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问。

“是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学戏,今后我才允许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断父亲的话,“阿爸,我不姓龚,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学戏。”

“你是不是我儿子?”

“不知道。”

高应楷一听,一年积压下来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向儿子扑过去。“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还知道什么?你是个白痴,是个孬种,你知道吗?你活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白养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养就白养。好,你是阳泉镇的人,你姓龚。我是尼郎镇人,我姓高。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吗?”

“你给我滚出去!快点,这不是你的家,还轮不到你来赶我走。你这个孽子,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高石美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坚定,注意力很集中,就像数着步子离开家乡一样。当然,高石美也听到身后传来父亲的呼喊声,那种呼喊声浸透着可怕的孤独感和无助的余音。

现在,离尼郎镇越远,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独和疲惫,他望着眼前的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美。虽然没有目标,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个比家乡更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现在才走出尼郎镇,如果早一天出来,那现在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但他不会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达某处的机会就来了。

山那边传来丁丁当当的锣鼓声和嘀嘀哒哒的唢呐声。高石美听出了里面所蕴含的真诚和热情,在这旷野的山谷里,它向石头、土地、树木、野花、溪流表露着某种隐秘的感情。他不自觉地闻声而去。不久就见到一队人马,前面的人平静地举着花花绿绿的旗子,紧跟其后的是一群身着长衫马褂,脚穿青鞋白袜的人。这些人吹着笛子、唢呐,打着大鼓,敲着大锣。中间是一架“官轿”。后面是一群骑马的人和几辆空着的马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似乎随着缥缈的唢呐声,悠然前往,而脚步却紧跟着锣鼓的节奏,平缓而有力地前进。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紧跟其后,人家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饭,他就跟着吃饭。谁也不驱逐他,谁也不蔑视他。许多人还望着他微笑,用笑脸拉近了他们与高石美的距离。

雕天下 二(2)

翻过几座山,那群人来到了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真觉寺。这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在这里停息下来,每个人都享受到了长途跋涉之后的愉悦。寺内外一片欢声笑语。但好景不长,突然闯进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转瞬之间就打破了这里的和谐气氛。

从那群人的叫骂声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石屏县,而自己所跟随的这支队伍则是来自西宗县的,坐在官轿里的人是县令沐应天。沐县令来真觉寺的目的,是要用他的官轿亲自把这里的高僧圆泰和尚接回西宗县去,以恢复圆明寺的香火。很显然,石屏县的百姓不答应,闻讯赶来阻止。沐县令说:“我们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争吵,不要打架,以免伤了和气,伤了面子。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圆泰和尚是我们西宗县的人,西宗的乡亲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们知道吗?过去在滇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圆明寺,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那里实在需要我们的圆泰和尚,你们就让他回归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理应相互关照,是不是?我保证,待圆明寺的香火兴盛起来以后,我再把他送回来。”石屏县的百姓们听沐县令这么一说,许多人停止了叫骂,默默点头赞同,紧接着纷纷答应沐县令把圆泰和尚接回圆明寺。

圆泰和尚从来不坐轿子,但此时已身不由己,被沐县令强行推拉上轿。这里有一插曲,发生在圆泰和尚上轿之前,西宗人帮他搬东西的时候,眼看大的东西搬完了,最后圆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进真觉寺,叫人把仅剩的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搬上了马车,他自己则两手抱起两只乾隆年间的小花瓶就走。这时,高石美大胆上前劝止:“圆泰师傅,我认为八仙桌和小花瓶应该留给真觉寺,你作为一位在石屏有声望的高僧,把这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显得你肚量不足,有损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圆泰和尚轻轻发出哎喲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顾搬东西,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阿弥陀佛,谢谢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圆泰和尚见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说话时不急不愠,陈述事理,娓娓动听,又不乏激情。圆泰和尚也许隐隐觉得高石美是个不俗的年轻人,理当成为他喜爱和信任的人。于是,圆泰和尚又望了高石美一眼。当时,高石美静静地站着,用他清澈无比的眸子,等待着圆泰和尚的回应。那种状态,顿时让圆泰和尚看到了从高石美身上散发出来的平静而和谐的光辉。圆泰和尚立即把花瓶送回真觉寺,并叫人把那张珍贵的八仙桌搬下来,放在地上。圆泰和尚说:“这两件东西都是我师傅遗留下来的古物,我很喜欢。但这位小施主说得有理,他的话如一阵清风,吹醒了我的头脑。我的确留恋真觉寺,留恋这里的乡亲父老,留恋这里的善男信女,留恋我的好朋友袁嘉谷,因此,把这两件东西留下,也是我的心愿。”

高石美仔细一看那张八仙桌,宽厚沉稳,线条简练,于厚重中见灵动。特别是那温润似玉的色泽和行云流水的纹理,就像散发着迷人的热气,让他产生一种与之融为一体的欲望。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桌子抬起来,缓缓地送入寺中。圆泰和尚则两手抱着花瓶跟在他们后面。当时,高石美虽然两手感到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种负重之感,但他心头微微掠过一阵愉悦的轻风。当圆泰和尚和高石美空着手走出寺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脚步都有几分留恋。

路上,圆泰和尚坐在轿中,沐应天骑马紧跟其后。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沐应天叫高石美上马,与他同坐一骑。高石美不敢,连连后退。沐应天说:“后生可畏,可敬。本官想与你交个朋友,难道你不愿意吗?” 高石美回答说:“我是个无德无才之人,流落四方,卑微渺小,哪敢与老爷同坐一骑?” 沐应天说:“别唠叨了,上马再说!” 高石美只好跃身上马,坐于沐应天身前。沐应天一边呵护着高石美,一边问他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他一一回答。当沐应天得知高石美就是尼郎镇那个雕刻关索戏面具的人时,沐应天深表敬意,称赞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一位俊才,并问他是否愿意到他的衙门里当差?高石美点点头。

雕天下 二(3)

回到西宗县,分别的时候,沐应天对圆泰和尚说:“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我要把他带到县衙里帮本官做事。”圆泰和尚说:“应该!应该!现在,难得有这样知书识理的年轻人啊,看他生性率真,才智过人,温和俊美,谁见了不喜欢呢?”最后,圆泰和尚悄悄对高石美说:“如果到了县衙不如意,那就回圆明寺找老衲。”

高石美进了西宗县衙,在一般人看来,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他不习惯衙门里的气氛,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感到彻骨寒冷,每个人的脸都阴森森的,说话令人不可捉摸。几天之后,高石美与那些见风使舵、阳奉阴违、势利无耻、贪赃枉法的小官小吏们,已势不两立,互不相容。高石美不愿与那些人说话,更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夜间,恶梦接踵而来,醒来之后,再不敢入睡。白天,高石美见人就躲躲闪闪,经常站在那些黑暗的角落,或某扇门的背后。有人还看见高石美眼里时时充满了对别人的敌意。沐应天对高石美的表现很失望,他狠狠教训了高石美一次。从此,高石美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高石美变成了一个哑巴。有天晚上,趁沐应天不在衙门里,高石美不辞而别,逃到圆明寺,站在圆泰和尚身边大哭。圆泰和尚爱惜地对高石美说:“别哭,别哭,回来就好,衙门不是你去的地方,这里才是你的家。来来来,我收你为徒。现在就教你‘持名念佛’。你是否愿意?”高石美跪倒在地连声感谢,“圆泰师傅,你教我念吧!”

“ 你记住‘持名念佛’是一个普通教徒自度的简单方法,即念‘那摩阿弥陀佛’时,要发之于心,出之于口,入之于心,心口合一,念念不忘。”

“‘那摩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 高石美问道。

“‘那摩’是梵音,意为‘敬礼’和‘皈依’。‘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当然从字意上说,有无量之光、无量之寿的意思。阿弥陀佛曾发过宏愿,他说,十方国土的众生,若想进入和生活在他的国土,只要诚心持念他的名号,那么临终的时候,菩萨们就会前来接引,使之进入他的西方极乐世界。记住,你每天行住坐卧,要把此名号紧系心头,念念不忘,以肃清心中往念,做到六根清净,异念全消,最后露出佛性慧根,再广行六度,利世济人。”

高石美回答:“弟子记住了。”

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烧香拜佛,诵念佛经。不懂之处,就虚心向其他僧尼请教。圆泰师傅讲经时,他心中有佛,静听领悟,虔诚无比。圆泰师傅见高石美如此用心念佛,非常高兴,更加喜欢他了。

圆泰和尚按照峨眉山的佛殿式样,对圆明寺进行了改建和扩建。但一切都百废待兴。特别是建盖佛寺之后,总不能没有佛像。为此,高石美比谁都着急,反复问圆泰师傅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圆泰和尚自有主意。他想起了自己云游峨眉山时,结交的一位知己,名叫黎广修。当年,他与黎广修吃在一起,睡在一床,两人经常半夜起来,交流各自的奇思妙想。那时,黎广修虽然已是一个从事佛像雕塑的奇人,但在四川还没有什么名声。后来圆泰和尚云游回到昆明,适逢筇竹寺要塑佛像。圆泰和尚就极力推荐黎广修,并亲自赶赴四川,登上峨眉山,把黎广修及其弟子,接到筇竹寺来,雕塑了举世罕见的五百罗汉。从此,黎广修声名大振,成了雕塑名家。

现在,圆泰和尚一方面写信给黎广修,请他再到圆明寺来雕塑佛像。一方面带高石美来到了昆明筇竹寺,让他领略五百罗汉那种高超而神秘的泥雕艺术。没想到高石美一走进筇竹寺,就两眼流泪。圆泰和尚问他为什么流泪?他说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见了尼郎镇的木匠、铁匠、秀才、农夫、叫花子、渔人、端公、老佛爷……高石美一直往下看去,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他恍恍惚惚打量着每一个佛像,仿佛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圆泰师傅特意安排高石美与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见面。简直难以置信,高石美听到了他们踱步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舀水的声音,敲门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其中的一尊佛像的下腹有点儿冰凉,有一尊佛像的左手在发抖,有一尊佛像周身的热血仿佛全部集中到了胯部的肌肉里,有一尊佛像的眼睛好像看见了鬼魅从地底下钻出来。高石美反反复复地数着那些佛像,一、二、三、四、五、六……当数到第十八个时,那位佛像果然像自己。这是圆泰师傅告诉他的秘密,即按自己的年龄大小,依此数佛像,数到自己的岁数时,那位佛像就是自己。高石美仔细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佛像,想象自己的秘密全被黎广修师傅搬到了这里,冰冷的眼神、毛茸茸的小胡子、手背上的血脉、还有颀长的手指,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他舔着嘴唇,揉揉眼睛,他多想把黎广修师傅的雕塑秘密带走。他想,这不仅是一个神的世界,而是神与人的一次盛宴。他向往与他们一起喝水,一起撒尿,一起狂欢,一起去死。高石美的灵魂已被他们吸纳进去,如同江河中的旋涡一样急速。离开筇竹寺时,高石美才发现里面没有一尊两眼放射着日月之光、或者体内包容着整个世界、身躯充盈于天地之间、显示出超凡的神奇力量的大佛。高石美感到很不安,神在哪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石美明白自己在今天某段不确切的时间里,已看见了神。一种神奇的力量已渐渐渗入高石美的体内。

雕天下 二(4)

黎广修果然来了,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当时,圆泰和尚与黎广修的两声童稚般的问候和深情而炯炯有神的目光,完满地交融在一起。黎广修说:“我一看到你的信,觉得每一个字都暖烘烘的,我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圆泰和尚说:“在我梦里,你已多次来过圆明寺了。现在,你是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吧?”

“在路上,我多次想起我与你在峨眉山的那段日子。你说过你要修建一座滇南最大的寺院,现在不是梦想成真了吗?” 黎广修说。

“还没有镇寺之宝,等你给我送来。” 圆泰和尚继续说:“现在你来了,我就不愁啦。”

“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吗?你才是真正的镇寺之宝呀!”

“我们都将化为灰烬,飘入天国。而你为众生保留了对神的记忆,对神的敬仰。你的手将为圆明寺带来灵魂和光华。真的,你的到来,就意味着我们有了镇寺之宝。你让我多激动,多兴奋啊!”

第二日,圆泰和尚叫黎广修多休息几日再动工,但黎广修就像要与谁比赛一般,吩咐他带来的那两个徒弟林有声和飞良作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便于第三日开工了。那时正值烈日炎炎的盛夏,师徒三人换上宽大的既凉爽又轻便的白色丝绸衣裤,宛如三个飘逸的白色天使,使圆明寺里游动起一股春天的早晨一样的气息。他们娴熟地玩耍着手里的泥巴,时而跳上,时而跳下,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上一个小小的泥污。

高石美惊呆了,泥巴到了他们手里就像中魔一样,随着叭叭叭的声响,不断变幻着形状。只见泥水向两边溅开,他们就像站在一个永远恰当的位置上,观察泥巴,使用泥巴。他们的动作包含着几分狂热,但并不含有一丝一毫的盲目性。所以,他们的衣服一直洁白如初。

当高石美前去帮忙时,却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甚至鼻孔和耳朵里也有泥水。他回想起自己雕刻关索戏面具的情景,他多想露一手给四川的师傅看看。但是,泥巴不同于木头,泥巴一到他手里,就成了陌生的东西,要么死一般的生硬,要么紧紧粘住他的手指。高石美不服气,下决心要战胜眼前的泥巴和水,让它们变成自己心灵内的东西,变成形象,变成神。但高石美的动作很粗鲁,使黎广修师徒三人感到害怕。

圆泰和尚看出了高石美心中的秘密,问他:“是不是想学泥塑?”

高石美在听到圆泰师傅问话的最初的一瞬间,曾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愣了一会儿才说:“圆泰师傅,我可能学不了泥塑。我原以为泥塑比木雕容易,但现在看来,它们之间有神秘的联系,也有神秘的区别,我一时说不清楚。”

适逢重建大雄宝殿需要雕刻六扇格子门,圆泰和尚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高石美。面对此事,高石美隐隐约约感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来了。这是他梦中要做的事情,是一份真正的快乐。于是,在圆泰和尚的主持下,高石美兴高采烈地拜了两个师傅,一个是参与重建圆明寺的本地木匠杨义山,另一个就是黎广修。杨义山是西宗县最有名的木匠。据说,他在重建圆明寺前,不仅知道需要多少木材,还知道需要多少砖瓦。果然,圆明寺建好以后,不剩一棵木材,不剩一块砖瓦。拜师后,杨义山对高石美说:“干木活的时候,心要像墨线一样直,眼要像刨子一样平。” 黎广修则对高石美说:“仙缘有份,佛即我,我即佛。你即我,我即你。当我们有了神的表情之后,神也就有了我们的表情;当我们能像小溪一样唱歌的时候,小溪也就能像我们一样唱歌。一切事物都讲究是否投缘?是否尽善尽美?”高石美牢牢记住了两位师傅的话。他把泥塑和木雕两种技艺结合起来揣摩、对比、学习,他不断出入于两位师傅的房间,两位师傅也常常把目光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板上,对他给予了不尽相同的指点,常常让他融会贯通,豁然开朗。但是,高石美的雕刻并不顺利,他把格子门上的人物雕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面具。别人不满意,他更是不满意。高石美已雕废了四五块木板,再如此下去,他已无法交代。

雕天下 二(5)

这时候,圆明寺来了一个哑巴。听黎广修师傅说,那个哑巴是他的大徒弟,已经60多岁了。黎广修师傅还说,近几年来,哑巴得了一种怪病,两脚肿大,头发脱光,活在人世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了。因此,黎广修师徒三人在赴云南之前,一致决定把哑巴留在四川。可是,现在哑巴自己来了。

此时,黎广修师傅已把韦陀站像的泥胎做好,正在雕刻头部。哑巴见状,立即露出极不满意的脸色。他摆摆手,摇摇头,用手语告诉黎广修师傅,此泥胎没做好,需要返工。未等黎广修师傅表示同意,哑巴就登上木架,把泥胎辟哩叭啦地推倒。黎广修师傅深知哑巴的个性和才华,不但不责备他,反而表示赞赏,主动让哑巴重做。哑巴也不谦让,接过师傅的活儿就干。

黎广修师傅对高石美说:“你看看哑巴,那么勇敢,不但敢独自从四川赶来,还敢推倒我的泥胎,那才是我的好徒弟。石美,你要向他一样大胆、坚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畏缩,要挺住。”

也就在那天下午,圆泰和尚把高石美叫到他的房间,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说:“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那是一串念珠,每一个珠子都像一个可爱的小樱桃,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刻而成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高石美仔细一看,发现每个珠子上,都雕刻着几个小罗汉。有行走的,有坐着的,有手捧经卷的,有拄着禅杖的,有坐在佛龛中入定的,有光着脚板在地上习武并向前推拳的。高石美边看边数,共有180颗念珠,500个罗汉。小小的一串念珠,顿时把高石美带入了另一个世界。高石美忽然想起了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啊呀!原以为那些罗汉只能用泥巴雕塑,不能用木头雕刻。可眼前的念珠上,每个罗汉仅有一粒米那么大,却雕刻出奇妙而虔诚的神态,有的身披袈裟,有的穿着绣花的织锦衣服,还有山川、田野、松柏、奇石、鸟兽等等。高石美一颗一颗地观看,从中又发现了蒲团、竹笠、茶具和瓶钵,还有异常鲜活的狻猊和猿猴等等,高石美突然间感到一阵风像一块绸幕一般吹拂在脸颊上。

高石美把念珠交还圆泰师傅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实在无话可说,或实在不想说话。也就在那个时候,有关《桃园三结义》、《单刀赴会》、《水淹七军》、《关公斩颜良》等一幕幕关索戏的情景,出现在高石美的想象中,他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找到了他所要雕刻的内容,他的大脑里出现了丰富的图景和层次,而且有了自己置身的角度。高石美还听到了那一切在寂静中的喧嚣。在他的眼前,那一切都可以用自己的雕刀转化为实物,转化为丰满而迷人的图象。

从那个时刻开始,高石美完全走进了自己的木头世界,没有后退,甚至往后望一望的念头和欲望也不曾有过。他从木头之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时时刻刻与木头为伴,与木头对话,与木头建立起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和感触的和谐而敏感的关系。即使在他诵经、睡觉的时候,木头也未曾片刻离开过他的情感、记忆、目光、语言和身体,他自己的一切似乎也变成了木头,变成了令他感动的图像、场景、故事和细节,他要把木头的个性品质发挥到极致,这是他最自觉的使命和目标。他的生命和活力也仿佛因此中断了,一切都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头上。他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也化为一股神奇的然而是物质的气,在他的雕刀上,向木头深入。因而,每当他的雕刀与木头接触,都是一次诞生、创新、考验和精确的表述,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并不雕什么,也不刻什么,而是在努力改变着木头的本来模样,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木头的本质,使木头不再是木头,而成为一个既陌生又新鲜,既温暖又丰硕,既精灵又脱俗的东西。

两年之后,黎广修和他的三个弟子在圆明寺雕塑了十几尊佛像,站像每尊高一丈八尺( 6 公尺多),坐像也在一丈开外。这些佛像不愧是黎广修的巅峰之作,其艺术水平和艺术价值,比起筇竹寺的五百罗汉来,有许多过之而不及的地方。现在,黎广修他们就要离开圆明寺了。临别之前,黎广修对高石美手中的半成品表示惊讶,凭他神奇的双眼,已经可以看出这套木雕格子门的最终样子了。他对圆泰和尚说:“有谁能像高石美这样偏执的对待几道格子门?说实话,我非常佩服他,因为他有猴子的灵活、海狸的耐性和蚂蚁的勤劳。几年之后,他雕刻的这套微妙和完美的格子门,就会成为圆明寺的镇寺之宝。”

雕天下 二(6)

两年过去了,高石美终于走完了一段漫长而遥远的与木头在一起的生活。当人们看到高石美独立完成的那六扇镂空浮雕格子门,层次竟然达到四五层时,他们的身心为之惊喜和振奋,他们的眼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高石美的格子门所特有的热度和力量,整个圆明寺也被高石美的木雕艺术之光照亮了,幽暗的殿堂变得金光四射。圆明寺里为此时常出现惊异的目光和热情赞赏,一切陈旧、失落、衰竭、忧郁的东西,都自觉退出了这座宗教殿堂。真的,事实就是如此。西宗县的百姓、官员、商人、学子,闻讯后纷纷赶来观看,他们既赞叹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又夸奖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和高石美的木雕格门,果真成了人们公认的镇寺之宝。

就在那些日子里,高石美认识了一个香客,是个姓张的读书人,他对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赞不绝口。说高石美的木雕技艺达到了“刀尖有眼,手指通灵”的程度。后来,高石美和这个姓张的读书人成了好朋友,高石美拜他为师,让他经常到圆明寺来教高石美习字念书、吟诗作对。他曾给高石美讲“三教”的历史。对此高石美记忆犹新,他说,儒学在汉代就成了我们的国教,地位曾显赫一时。但汉代以后,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确立,使儒学受到了挑战。以后数百年,一直维持着三教鼎立的局面。唐朝皇帝最聪明,主张三教皆为我所用。朝廷遇大事,都要召集三教之人到殿前辩论。所以说,三教既对立又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南朝时,有个皇帝曾要求把孔子的画像挂在佛门殿堂。但到了后周,却有一个皇帝仇视佛教,下令焚毁天下佛寺,唯有一个佛殿因挂有孔子的画像而幸免。

因为张先生的缘故,高石美非常迷恋,天天诵读。有一次,张先生在为高石美解说中的“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一句时,特意送高石美一本《二十四孝图》,并嘱咐高石美以后把它们雕刻出来,以教化四境百姓。书中有个故事,讲的是东汉时期,有个名叫黄香的人,9岁丧母之后,他每日孝敬父亲。夏天酷热时,他要用蒲扇对着被子、苇席、枕头扇风,直到被席变得凉快时,才请父亲上床;到了冬天,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被褥焐热之后,才让父亲入睡。高石美被这个简单的故事感动多时。高石美想起了父亲,五年不见了,他好吗?他过得怎样?现在已是冬夜,高石美裹紧身上的被子,仍然感到寒冷。父亲呢?一个人躺在墙边的小床上,肯定被冻坏了?

不久,高石美知道了父亲的一些近况。自从他离家出走后,高应楷已变成了一个大端公,专门为尼郎镇的人驱妖捉魔,许多病人因而不再相信人间的医药,转而求助于高应楷。据说,高应楷现在的师傅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高石美想,父亲与那样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迟早要出事的。高石美很担心。但他又不想返回尼郎镇,不想直接去劝阻父亲。

没想到,高应楷也知道了儿子的下落,而且据说他也为高石美的处境而担忧,他希望高石美尽快回家。可是,高石美并没有回家的打算。

似乎是在几天之后一个孤独的晚上,高石美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看书。这时,父亲突然推开高石美的房门。他说,石美,我来接你回家。因此,高石美有机会见到了父亲。五六年,父亲依然不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让高石美感到有点怪异,但他说不出来。父亲继续说:“我是来接你回家的。石麦!”

长久没听到有人叫他石麦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他,高石美心头暖暖的,想流泪。沉默了一会儿,高石美坚定地说:“我不想回家。”

高应楷似乎暗暗大吃一惊,脸上的皮肉明显跳了几下。“走吧!石麦,回家吧!我不叫你学戏了,我教你学道。”又停了一会儿,高应楷又说:“你要雕刻面具也行。”

高石美说:“我什么也不想学。我正在念佛。阿爸,你回去吧!”

雕天下 二(7)

“石麦,阿爸现在已是个道家弟子了,可是我不明白,世间怎么还有个称为佛的东西可以同道相比?回家吧,我带你去见一位道士,我们父子俩一同跟他学道吧!”

高石美一听父亲提到什么道士,火气就来了。大声说:“狗屁道士,我听人说,你跟着端公跳假神,就是那个所谓的道士把你带坏了。阿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后少跟那样的人来往。”

也许是外面吹起了风,也许是高石美说话的口气太大,太猛,油灯在忽然之间熄灭了。房间漆黑一团。高石美无心再把它点亮,黑就让它黑吧!他不想看到父亲气得发抖的样子。

他们不再说话。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的声音:

“石麦,我告诉你,我们的道,在亿万年前就有了……道产生天,道产生地,道产生人和万物……现在之所以有天,有地,有人,有万事万物,就因为有道……亿万年前的人就已经知道它,尊敬它……可你现在还不认识它,看来你真应该回去,让我们好好开导你……”

现在轮到高石美气急败坏了,但高石美已不像以往那样容易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故意慢悠悠地说:“阿爸,我也告诉你,我佛经历过无数劫难,人们称它世尊。我佛庇护芸芸众生,恩泽广披大地。谁听说有什么道能与佛抗衡?我且给你讲讲佛祖释迦世尊的故事吧!释迦世尊是国王之子,当初他抛弃了王位,到雪山之中苦苦修行,才结出今日之正果。天上人间,我佛独尊。所以那些歪门邪道,都必须降伏在我佛脚下。时至今日,这个事实,世人皆知。而你们那个太上老君,是谁的儿子?他在何处修行?他搞的那一套有什么好处?怎能与我佛相提并论呢?”

未等儿子说完,高应楷急得要死,他抢过话题,断断续续地说:“太上老君是上天所生……是我们的始祖……他诞生在周朝……他骑一头白鹿,驾着紫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岛之事……十洲之景……三十六洞之神仙……二十四化之灵异,这一切,三岁小孩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石麦,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因为我心中有佛。” 高石美回答得非常干脆有力。

“太可怕了。你知道吗?你们那位所谓的佛祖,当初抛弃自己的父亲,爬出城去,磨破了膝盖,去跟其它宗教作对,那有什么意思?也值得你们引以为荣?从这点看来,你们的佛只不过是群魔当中的一个强盗而已,还自吹是什么世尊,你看看谁会尊敬你们的佛?没有你们的佛,天、地、人照样存在,万事万物照样生长。”

“放屁!没有佛,像你们这样的人早就下地狱了。”

话音未落,高石美就感到父亲伸出黑黑的手掌,往他的脸上打来。他一转头,父亲的黑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正当高石美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似乎又看到一个道士,突然挥舞着大刀,向他的脑门砍来。他立即两手抱头,从床上蹦跳起来。他一摸额头,只有一手虚汗,没有出现臆想中的热血。眼前的油灯仍散发着红光,那本《孝经》已掉在地上。房间里只有高石美一个人。父亲在哪里?道士在哪里?高石美把《孝经》捡起来,庆幸那只是一个恶梦。

但是,从那天以后,高石美的内心就失去了平静,失去了欢乐。他隐隐约约感到父亲最近要出事了。他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不久之后的一天,来了一位女香客。她知道高石美是高应楷的儿子,就对高石美说:“昨天,有个赶马人来找你阿爸为他‘开财’。你阿爸是不是疯了?竟然用一把锋利的雕刀,将赶马人的额头划开,把血取出来撒在路上,以求财源滚滚。哪想到?赶马人突然看到你阿爸的手在发抖,而自己头上的血在不断涌出。赶马人对你阿爸的做法表示怀疑,两人因此争吵起来,那个赶马人打了你阿爸几拳,把你阿爸打得鼻青脸肿。”

雕天下 二(8)

高石美本来打算把父亲的事向圆泰师傅讲讲,以求得他的帮助。但又怕给圆泰师傅增加烦恼,特别担心他以此为由,让自己回家伺候父亲,而且永远不得再返回圆明寺。因此,高石美只好把父亲的事压在心头,不轻易向别人提起。为了不走漏风声,高石美还暗中嘱咐那些香客,让他们不要在圆泰师傅面前提起父亲的话题。但是,高石美每天却想入非非,对父亲的命运充满了荒唐的猜想,他急于向每一个有可能知道父亲近况的香客,打听情况。几乎他问过的香客都回答说,你父亲很好。高石美渐渐平静了,吃得香,睡得足,长时间不再打听父亲的情况。

一天早晨,高石美正在双手合十,闭目诵经的时候,那个教他习字念书的张先生用手轻轻推他一下,小声说:“石美,不好啦,你父亲出事了。”

高石美立即起身与张先生来到寺外。张先生说:“那个道士太坏了……出人命案了……他害了你父亲……你父亲被衙门抓进去了。”

高石美看张先生喘着粗气,就像憋了好长时间一样。而且在说什么人命案、父亲被衙门抓进去等字句时,好像嘴唇在颤抖。他太敏感了,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正是他原来想象中的事情,现在已全部变成了现实。高石美似乎能接受这一切,又似乎差点儿被这一切击倒。高石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张先生说:“不怕,慢慢说,别紧张!”

“前几天,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找到你父亲,说他家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生癞子,什么郎中都去看过了,但癞子不仅一个不少,反而增多了。无奈之中,找到你父亲,问你父亲有什么办法?你父亲以前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病人,就去问他的师傅。那个道士说,小女孩是蛤蟆精附身,要把她放在甑子里蒸。于是,你父亲就请道士来帮忙,道士把小女孩蒸了一段时间后,小女孩在甑子里尖叫,道士说那是蛤蟆精疼得快死了。当甑子里散发出肉味时,你父亲说那是蛤蟆精被蒸熟了。后来,你父亲打开甑子一看,小女孩已死了。那家人不但把你父亲打得死去活来,还到衙门告状。衙门就差人把你父亲抓进去,打入大牢。”

高石美嘴里出现一股腥味,他急得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沉吟半天,只好去找圆泰师傅。圆泰和尚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对他说:“你不要慌乱,去找沐应天吧,此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的。”说着,圆泰师傅进房写了一封信交给他,说:“你亲手把它交给沐县令。”

高石美与圆泰师傅挥泪而别。当他已走出很远很远的路时,回头一看,似乎圆泰师傅还站在圆明寺前的路口上,为他祈祷。

高石美急匆匆来到西宗县衙。沐应天看了圆泰师傅的信后,对他说:“看在圆泰师傅的面上,我刀下留人,但需交纳一百两银子的人命钱。”高石美说:“我身无分文,交不出来。”沐应天摇摇头,接着又笑了笑,拍拍高石美的肩膀,小声对他说:“石美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年期限,到时候你交不出银子,就别怪你沐大哥不客气,我就只好把你父亲推出去斩首示众。”

高石美点点头,退出了阴森森的衙门。

高石美回到了尼郎镇。看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空空荡荡的,行人极少,店铺闭门。一幢幢老房子,都呈现出颓败不堪的样子,瓦棱里、墙头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荒草,在晚风中毫无精神地摇晃。几年不见了,街坊邻居依然如故,脸色铁青,眼睛灰白,不死不活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他们也许都知道高石美在圆明寺当了几年和尚,现在回来了。再加上高应楷出事,所以人人都斜着眼睛看高石美,想从高石美身上窥视出他们所不知的秘密?高石美也斜着眼睛看他们,从内心深处蔑视他们。但他们不明白,也无法看出来。

现在,高石美来到了他家的大门口,一把大锁和一根铁链横穿在门上,把他拒之门外。他没有钥匙,也没有砸开锁链的工具。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翻墙入室。

雕天下 二(9)

屋内还保留着高石美离家出走时的老样子,吃饭的碗是原来的老碗,睡觉的床是原来的破床……高石美无心再辨认那些东西。对他稍有吸引力的是那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具。他在“关羽”的面具前站住,这是父亲唱关索戏时用过的。父亲需要他继承的就是这一角色。是啊,高石美现在才明白,“关羽”这一角色多么了不起啊,他一生光明磊落,在人们心中如日月经天,无法抹去。而且“三教”皈依的唯有此人,儒称他为圣,释称他为佛,道称他为天尊,多么令人崇敬和向往啊!当然,父亲也是个正派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正派的有本事的人都这么说。与他扮演“关羽”这一角色多么般配,可以说,父亲从没给关公脸上摸黑。但是,现在父亲已沦为罪人,正在大牢里受苦受难。高石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关羽”猛地一吹,上面的灰尘随之而起,弄得他鼻子眼睛极不舒服。

高石美躺在父亲的床上,望着时间从他额头上流过。是啊,时间像流水一样,他听到它哗啦啦地流过,冲洗着整个世界,滋润着稻谷、花朵和小草。唯独不冲洗他的身体,不滋润他的心灵。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他的一百两银子在哪里呢?他感到全身充满了污垢,心中干燥得冒火。

家里没有粮食,没有柴草,也没有一滴水。高石美没吃没喝地躺了两天。怎么办呢?我就这样等着父亲死在刀下,死在大牢里?我就这样躺在床上饿死?不行,总有一个好办法在什么地方,等我去把它捡起来?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在高石美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尼郎镇的老人常说的一句话“穷走夷方,急走厂”。“走夷方”就是赶马到越南、老挝、泰国、缅甸的边境上做生意,这显然行不通,他到哪里去找本钱呢?“走厂”则是到个旧锡矿去闯荡,去冒险,那里是穷人最容易发迹的地方。因而流传着这样一些话,“昨天穷得叮当响,今天发财当老板”、“早上无米煮,晚上买马骑”。于是,高石美决定到个旧去。

雕天下 三

雕天下 三(1)

十七十八走迤南,

提起迤南心胆寒;

找得银钱来接我。

找不得银钱不回来。

——云南民歌

十天半月之后,高石美终于走进了个旧城。路上的艰辛和苦难,不堪回首,一言难尽。他现在所想的是在个旧城能否赚到银子的问题,那无异于对一棵摇钱树的幻想和企盼。在幻想中,高石美结束了对死亡的恐惧,思想和感官都已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但是,当高石美抬头看天时,发现个旧城的天空很小,宛如一条狭窄的小河。空中,云层凝重,一团团压在两山之间,把个旧城完完整整地包裹起来。高石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闻到了一种怪味,似乎是某种腐殖质的气息。

紧接着,高石美看见宝华门外的大路上,有不可胜数的乞丐。有的有胳膊缺手腕。有的有两腿没脚掌。有的有驼背没手臂。有的双目无珠,只有眼眶。有的拖着后腿,在大腿和小腿之间,有皮无骨。这完全是一个人间地狱,高石美被吓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那是因为开矿而导致他们的身体残缺。他不敢多想,因为自己现在正要去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高石美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当他回头看时,他们的穷形尽相再一次撼动了高石美,他想起自己的衣袋里还有一个饭团,就返回去,把饭团递给了一个瞎子。

高石美继续向矿山方向走。那些乞丐的影子,一直让他的内心没有一丝热气,就像怀揣着一块冰。高石美边走边想,对于一个人来说,我们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国家同等重要。古人说,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太平。这是张先生教高石美念的,现在突然想起来,就随口念了一遍。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们的安身之处?又何谈身安之理?高石美的梦想几乎被粉碎了。

但为了尽快救出父亲,高石美硬着头皮走遍了整个矿区。没有一个老板愿意收留他。人家一见他是一介书生模样,就闭上眼睛,叫他赶快离开。高石美实在无力再往前走了,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歇息。天空的云层依然阴沉而动荡不安,透过它们,高石美想象有一个血红的太阳躲藏在里面,宛如一颗慌张的心,正在快速地搏动。高石美屁股下的石头,好像在动,在变软?他吓了一跳,站起来,再也不敢坐下。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砂丁(矿工)模样的人,被几个背着火枪的人抓获,用绳子拴住,像拉狗一样地从他身旁走过。高石美好奇,就跟在他们后边。翻过一座石山,就到了他们的矿区。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早等候在那儿。那个人说:“刚来三天就想逃跑?按老规矩办。”听他这么一说,高石美就确定他一定是这儿的老板。那些背火枪的人得到指令,立即把那个砂丁的手摁在一根木头上,举起一把砍刀。高石美以为他们要把砂丁的手掌砍掉,吓得高石美闭上了眼睛。高石美后悔不该跟着他们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这儿的人怎么如此凶残?只听那个砂丁惨叫一声,昏倒在地。高石美已睁开了眼睛,砂丁的手指被砍掉了一个,血染红了木头,紧接着又浸透了砂丁身边的一块土地。有人用泥巴把砂丁的断指包上,有人忙着在砂丁的脑门上刻下“逃跑”两字。也有人发现了高石美这个旁观者,站起来训斥:“有什么好看的?不怕我们挖了你的眼睛?”高石美一听,拔腿就跑。但总感到后面有人追赶,所以一口气翻了两座大山。

高石美又悄悄找到一家“大厂尖(厂家)”。老板开始时答应把他留下,但一会儿又反悔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就像发现他是个魔鬼一样,让那些背火枪的人把他赶得远远的。高石美不甘心失败,继续寻找下去。这样找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仍没一家“厂尖”愿意收留他。

晚上,高石美回到宝华门一带。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与白天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石美不能再进城了,城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进去以后更无藏身之地。再说高石美身上有一种不能卸掉的压力,又加上饥饿,再往前走一步都很艰难。高石美向宝华门右边的山坡走去,因为他觉得那里一定存在山洞或茅屋之类的东西,供他藏身。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在那里甚至可以找到充饥的食物,如红薯和萝卜之类。高石美的估计无疑是正确的,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山洞。那一定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虽然不可能有红薯和萝卜,但只要有水,甘洌的泉水就是他最好的粮食。当时,高石美的感觉就像到了家门口,非常幸福。洞口前有许多像狗头一样的石头,他不得不在它们之间闪过来,躲过去,仿佛那些石头真的会咬他似的。洞口终于出现在高石美面前了,但高石美不得不连连后退,因为已有几十个人住在那儿了,是他白天见到的那群乞丐。看样子,那是他们长期驻扎的地方,是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一股恶臭之气向高石美扑来,与此同时,那些乞丐的眼光,从他们黑黑的脸上发出,恶狠狠地盯着高石美,好像如果他再朝前走一步,他们就会一同扑过来,把他撕吃干净。高石美的身体在一瞬之间,似乎被他们的目光搞得支离破碎,疼痛不堪,但保护自己身体的欲念和决心也随之而出。他转身就走,那绝对不是他的藏身之地,走得越快越好。但为时已晚,一个身材高大的独臂人,已抓住了高石美的左手臂。这时,他反而冷静了许多。谁能断定独臂人抓住他就是一件坏事呢?高石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的热情。“兄弟,你别走,我看出来了,你是早晨给我大哥一个饭团的那个好心人。你坐下来,与我们一同住吧!别怕!我们这里没有坏人。”独臂人开口说话了,每一个词都像在高石美心中闪光,使他觉得石洞里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两盏明亮的灯。高石美的情绪出现了一个长久以来没有过的高潮,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独臂人把他拉到一个大草堆前面,里面仅躺着一个人,大半的空间似乎是留给他的。独臂人说:“兄弟,你就与我大哥同住吧,我到外边给你弄一点可吃的东西,马上就回来。”这时,躺在草堆里的那个乞丐,也坐起来,面对着高石美。借着洞外传来的一束朦胧的白光,高石美看见这个乞丐的面部好像在不停地抽搐,他在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好像欲与高石美说话,但高石美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反复在大脑里搜寻,我给过他一个饭团?是的,早晨我的确把我准备带到矿山上吃的一个饭团,送给了一个乞丐,可现在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乞丐有何特征?可是,他们却准确地记住了我,并且在当天就回报于我,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啊!

雕天下 三(2)

独臂人很快就回来了,他递给高石美一个新鲜的大红薯,这正是高石美幻想中的食物,又脆又甜,被他异常珍惜地吞吃完了。之后,高石美沉沉地睡了一觉。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眠。独臂人也醒了,他主动靠近高石美,与高石美聊天。他问高石美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一个人来个旧城干什么?高石美一一作了回答。当独臂人知道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人时,他连声叫好,对他说:“兄弟,你不知道吗?我们个旧锡矿有个老板,名叫赵天爵,也是尼郎镇的人,你应该去找他,他待弟兄们可好啦。”

第二天一早,高石美按照独臂人所指的路线,沿着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小路,来到一座矿山上。高石美进入一个深壑,三面都是巨大的层层叠叠的岩石,脚下全是死灰色的石头,如同废墟一般。他走在上面,碎石不时滑动,几次差点儿跌倒。几经周折,高石美在一个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茅屋里,见到了赵天爵。他一点也不像个老板,个头高高的,脸面清瘦,目光慈祥。一听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人,就问你父亲是谁?高石美说是高应楷。赵天爵连说知道知道。随后,赵天爵同意收留他。赵天爵对他说:“小兄弟,实话告诉你,我已在个旧搞尖子(挖矿石) 18 年了。我办厂之初,收入足以维持开支,接着连年亏空,几次回尼郎镇卖田典房,以偿欠债,因此与老婆的关系闹翻了,从此断绝往来。现在我已负债累累,难以偿还,不知还能勉强支撑多久?如果再挖不到富矿,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高石美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赵老板挖到富矿。像这样好的老板,一定与富矿有缘,只是时辰未到。

赵天爵向高石美交代几句之后,发给他一顶土锅毡帽、一套白色土布的短衣短裤、一根拄手和一块刮汗片。然后吩咐别人带他下硐,下硐的目的当然是去背塃(矿石)。赵天爵的“厂尖”是一个老硐,“窝路”(坑道)非常复杂,又长又窄,大约有三千多步。高石美把两个塃包(一种粗布袋)挎在脖子上,像老鼠钻洞,低着头,弯着腰,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整条“窝路”很曲折,高石美一进槽门(硐门),就是 “摆夷梯”(陡梯)、“吊井”(由上直下的地段)、“钻天”(由下直上的地段),紧接着是许多过去挖过塃的大大小小的“闹塘”(采过的矿坑)。硐里通风不好,空气污浊,几十个弟兄出出进进,一人一盏煤石灯照明,烟熏火烤,呼吸困难,喘息声在十几步之外就能听到。沿“窝路” 背塃出来的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出“宽——宽——宽”的声音(意思是叫进硐的人让路)。在“窝路”稍宽的或有 “闹塘”的地方,经常有人停下脚步,用刮汗片刮刮头上和身上的汗腻,但没有一个人敢坐下去休息,大家都怕落后于别人,完不成背塃任务。高石美第一次背塃出来,眼睛难以睁开,一见光就流泪。鼻孔里塞满了污垢,用手指一掏,掏出了一层层厚厚的烟灰。尽管如此,他的心情仍然很痛快。

但是,几天之后,高石美就遇上了不幸的事,硐子塌方。当时,高石美刚跑到一个废窝路(狭窄的坑道),还没喘过气来,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紧接着他就不存在了……时间也不存在了……白天黑夜也不存在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当他感到自己又回来的时候,脸上湿浸浸,骨头在发凉。任凭他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仍然什么也看不见。高石美把耳朵里的沙土掏了又掏,还是听不到什么声息。他忘了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也记不起这是在硐中还是在伙房(砂丁的住房)里。说是梦吧,四肢却疼痛难忍,脚手所碰到的地方又硬又凉,背脊和头部好像枕在有棱有角的大石头上。高石美挪动挪动双手,想把身体支撑起来,但感到身体特别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经过一番挣扎,他的手臂已能自由活动了。他试着用手一摸,原来是厚厚的一层碎石和泥土。至此他才明白自己是身处硐中,遇到塌顶,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泥石大被。幸亏头和手没有被埋住,不然,早就见阎王去了。他急忙从泥石堆中挣扎出来,虽然挣得浑身冒汗,骨胳叽叽发痛,但总算把身子从泥石中挣脱出来。当他移动双手刚想爬动的时候,左手突然碰到一小个半圆形的硬家伙和一包软绵绵的东西。他捡起来,用手一捏,再把它放到鼻尖嗅一嗅,有股清香的火草味儿。他知道,这是自己打火用的火链和艾草。再摸摸麻布衣兜,火石还藏在里面。

雕天下 三(3)

现在,高石美回想起来了,那天,当他点燃柴禾、烧爆巨石之后,他刚把火链和艾草装入衣兜中,接者,硐顶就塌了。经过一番天塌地陷的折腾,它们仍在高石美手中,真是个奇迹。眼下这正是高石美唯一的生存武器。在这地狱一般的黑硐里,没有火,只有死路一条。高石美连忙向四周摸索,想模点什么可燃火的东西。终于摸到了几根长短不一的柴棒。高石美抓起一块大石头,用力把柴棒的一头敲烂成丝,然后用火链打火,再把艾草点燃,先是一个小火星,接着高石美用嘴不停地吹它,让它生出火苗,最终把柴棒的一头点燃。于是,高石美举着火把,拖着疼痛的双腿,开始寻找出去的路径……可是,当高石美把窝路的四面都仔细察看之后,他绝望了。天呀!原来,这个即将报废的窝路,是个独迎头(坑内的采矿工作面)——前面出不去,后面又被几块坍塌下来的大岩石堵死。他拼命呼叫,没有任何回音。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了。假如他想活命,只能全靠自己。高石美用脚去登那些大石头,它们丝纹不动。高石美用手搬,用柴棒撬,都无济于事。那些大石头就像生根一样,至多微微有点儿回声。他明白自己离死期也不远了,干脆斜躺在地上,回想自己的父亲、圆泰师傅和自己的木雕格子门。当他们的容貌、声音、气息越来越清晰的时候,硐内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憋得高石美心慌头胀。眼看手中的火把快燃到了尽头,他感到又饿又渴,口干舌燥,四肢无力。他明白自己的生命也正像这火把一样,奄奄一息了……他绝望了,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高石美的手一松,火把掉到了地上,瞬间他就被黑暗吞噬了。

“叽叽叽——吱吱吱——”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脚上有点痒酥酥的?好像有个小动物正在高石美脚下小心翼翼地活动?紧接着又感到一点微微的热气向他脸上喷来。他用手一抓,手里明显感觉到毛绒绒的,还有几分滑腻,分明是一个与拳头一样大小的动物,它正在挣扎,爪子乱抓。他着实吓了一跳,把它抛开,连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他才哆哆嗦嗦地摸出火链、火石和艾草,再一次点燃了火把。他看见一只栗红色的小耗子正抬起前脚,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大石头上,“叽叽叽,吱吱吱”地向他说话。一种本能的厌恶使他猛地抓起一个石头,正想狠狠地掷过去,但那个栗红色的小东西却不见了。之后,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见它出现。随着火把的燃尽,一切又陷入黑暗和寂静之中。他的眼前总是出现悲惨情景的幻觉,并伴随着一阵阵窒息的发烧,他的心已跳得异常微弱。死神正在向他走来,一股充满怪异气味的唾液在他嘴里形成,他把它们啐向小耗子的方向。然后像死人一般,往后一倒,张开大嘴,让灵魂从中飞出来,心脏也似乎在这时停止了跳动。他祈求上苍,让我的灵魂进入天堂吧!

突然,前面不远处,又响起了“叽叽,吱吱”的叫声,好像在急迫地呼唤高石美。我还没死,我还没死,进硐前我还感到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我又有什么理由死去?小耗子似乎猜透了高石美的心意,欢快地在他前面又唱又跳。高石美从身边模出一根柴棍,再次用火链火石把它点燃。真奇怪,他看到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那个小东西正坐直身子,向他招手。他举着火把走过去,而那栗红色的小东西却向前跑开了。他停下来,小耗子也就停下来。他一抬脚,小耗子又转身向前跑。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既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开始觉得小耗子很可爱,就像某个故事中的小精灵。当他走到一根又粗又长的棚子(坑内用以支撑硐子的木柱)旁边时,那小东西一扭身不见了。他四处寻找,但什么也没找到。他低下头,发现棚子脚下的石缝中有一个不大的小洞子。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探了探,小洞子好像很深,还有一丝热气从里面冒出。他的内心突然引起种种希望的感觉,小耗子原来是个向导,它把他引到了这个生命的出口。他用石头敲了敲,果然发出他想象中的“嘭、嘭、嘭”的声响,下面是空的,一定通着别的窝路。他把火把插在棚子上,打算找一根稍粗一点的柴棍来撬,谁知竟然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铁凿子。他高兴地拿起它走到小洞子口,一边挖一边橇。时间不长,“扑通”一声,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洞。他拿火把往里一照。啊,意想不到的图景出现了。马料豆、黄豆、包谷和大米,塞满其中。看着这些粮食,他的食欲来了。抓起来便往嘴里送。这些东西嚼在嘴里,竟然满口喷香。

雕天下 三(4)

吃饱肚子之后,高石美坐下来寻思,小耗子运粮的洞口一定在旁边。于是,他继续用凿子往下橇,这才发现小洞子下面还有更深的洞。凭他几天来在坑下背塃的经验,从洞中润湿而清新的空气来判断,从这里凿下去,有可能找到出路。他摸摸麻布袋里所剩无几的艾草,把那些柴棍用腰带捆好斜挎在肩上,又把剩下来的粮食装在两个塃包里,然后用凿子拓宽小洞子,举着火把,钻进去。好在他身体瘦小,尽管洞窄,而且七弯八拐,但他都能顺利通过。尽管烟火熏得他眼泪直流,石块划得他浑身血痕,但他终于进入了一条可以弯着身子行走的旧窝路。这时,他的身体突然获得彻底放松,就地一躺,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醒来后,他似乎仍在梦中继续前进,而且走进了一个天然石洞,眼前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飞。怎么回事呢?他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他想,可能是由于自己头晕眼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奇怪的幻觉?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时,仍然是一片金晃晃、银闪闪的点点,在他四周闪烁。他犹如走进了镶满宝石的宫殿。靠近一看,天哪!岬帮(矿硐的石壁)上的矿缝和矿石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矿头子(品位极高的矿石)。他高兴得跪在地上高呼,赵老板,我找到富矿啦!赵老板,我找到富矿啦!可是,当他继续往前走时,洞子又被大岩石堵住了。不过,此时的高石美,又惊又喜,他发现这些矿头子的走向非同一般,是一条又宽又长的矿脉带,虽然它隐没在大岩石之下,但只要沿着它的走向把洞子打进去,一定能打出一个巨大的旺硐。他顺着原路返回窝路中,每走一段,他就用火把在石头上熏一个很大的圆圈。直到火把彻底燃尽,他才停止作记号。之后,他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出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石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赵老板在呼喊他的名字,“石美,孩子,你醒醒,你醒醒,你已经回来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孩子。”当高石美睁开眼睛时,他已躺在伙房里,周围站着几个走厂哥(对矿工的尊称),他们惊喜地望着高石美。一定是他们把高石美从那条老窝路里背出来的,他们的脸上、身上、手上还粘着黑乎乎的泥土,有几个走厂哥的脸上还有伤痕。他们像赵老板一样高兴,但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站着,他们也许在等高石美说话。高石美往自己的鼻子上狠狠一掐,顿时疼得跳了起来。我没死,我回来了。高石美看看其他走厂哥全都安然无恙,就急不可耐地说:“我发现富矿,我发现富矿啦。”高石美一连说了十几遍,声音越说越大,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相信。赵老板也认为高石美在硐中吓坏了,尽说胡话。高石美说:“真的,是一个天然石洞,里面有一条很大很大的矿脉带。赵老板,我为你找到富矿啦!你怎么不高兴?”赵老板仍不说话,望着他摇头,发笑。那种笑容,明显表明他仍不相信高石美所说的是事实。高石美突然站起身来,对着走厂哥们说:“我已在硐中作了记号,你们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走厂哥们望望赵老板,看他的脸色是否允许他们现在进硐?赵老板又重复那句话:“石美在硐中吓坏了,尽说胡话。”

一个星期之后,高石美完全恢复了健康。他最想做的事是重新钻入那个老窝路,寻找那个天然石洞,以证明他真的发现了富矿。赵天爵当然竭力阻止,他什么事都相信高石美,唯独不相信高石美那天发现了富矿,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相信,除非在事实面前。因而高石美只好悄悄实施他的探宝计划。恰巧有个彝族兄弟,名叫拉莫,他愿意与高石美同去,他说:“只要你真的在硐中作了记号,就一定能找到那个矿脉带。”高石美说:“不会错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每走一段路,特别是岔道口,我都用烟火在石头上熏一个大大的圆圈。”

他俩的探宝计划一直没能实施,原因是赵天爵已发现了他俩的意图,对他俩限制和监督得越来越紧。高石美为此每天感到懊丧,而那个彝族兄弟更是自我折磨,不知一天念叨多少次。机会终于来了,中秋节的晚上,大伙儿吃了月饼之后,赵天爵也许是心情不好,或是病了,他自个儿早早地躺在床上,蒙头大睡。高石美趁机悄悄约上彝族兄弟拉莫,带上铁撬、装矿石的布兜和煤石灯,准备让赵老板一觉醒来,大吃一惊,变成个富翁。他们进硐了,虽然心急如焚,梦想马上见到那个金晃晃银闪闪的石洞。但是,他们走得异常小心谨慎,每走一步,就相互安慰,相互提醒。不幸的是,他们进硐不久,一块石头突然掉下来,恰恰打在拉莫的头上。当高石美回头看他时,只见他瘫坐地上,鼻子、眼睛、嘴里都是血。事后,赵天爵没有过多的责骂他们,只是不断地叹息,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膛。而高石美却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是我害了赵老板,是我害了那个憨厚的彝族兄弟啊。高石美不知如何是好?

雕天下 三(5)

眼看拉莫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加重、恶化,说话越来越含糊,就像舌头变成了一块硬石头。就在拉莫彻底失去说话能力的前一天。他向高石美请求,在他死之前,一定要把他送回老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高石美与赵老板商量此事时,赵老板感到很为难。他说:“是应该把拉莫送回老家,但是这件事很难办,谁送他?路途那么遥远,而且黑虎峰一带常有拦路贼把守,但又必须经过那儿,才能到达拉莫的家。”这时高石美表示愿意去做,他背起拉莫就要走。赵天爵对他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不过……” 赵老板突然把话打住,然后让高石美放下拉莫,把他叫到一边,对着他的耳朵说:“按照彝人的规矩,如果拉莫不幸死在路上,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把他抛弃,一定要把他背回老家安葬。你和他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个草蓬子睡觉,亲如一家,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妥,才能回来见我。” 赵老板又筹集了一些银子,叫高石美带去交给拉莫的父母亲。

于是,高石美护送着拉莫上路了。开始几天,拉莫还能勉强走路,高石美扶着他慢慢前行。路上遇到顺路的马帮,高石美就请求马锅头行行好,让可怜的拉莫骑一阵马。遇上江河,高石美就让拉莫乘船或坐筏子。但更多的时候,是高石美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黑虎峰一带长满了森林。即使在大白天,也会感到阴气袭人。胆小的人,从不敢独自从那里通过。这一天,高石美和拉莫走到这里时,天色已晚,树木僵硬地站着,就像一群黑衣恶徒守在那里。林子里,到处是怪鸟的叫声。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到。虽然高石美手里握着大刀,但小腿一直在打颤。走到关口时,高石美为了壮胆,故意把脚底踩得特响,裤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正当高石美胆颤心惊地通过关口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过路人,请你们把兜里的银子放在地上再走。还有大刀也放下,不然,我的火枪不长眼睛。”高石美放下大刀,掏出几个铜钱放在地上。高石美慢慢移动脚步,表面上准备离开此地,而心里正思忖着如何对付这个持枪的拦路贼。高石美大胆回头一看,那个拦路贼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火枪正瞄准他们。这时,拦路贼又说:“请你们把衣服脱下。”高石美遵令脱下衣服。拦路贼又说:“请你再脱下裤子,另外,还有那个跛脚的衣服没脱……”

不等拦路贼说完,高石美突然把拉莫推到一棵大树背后,自己弯腰抄起几块石子,向拦路贼狠狠掷了过去。拦路贼被他打得从石头上一头滚下来,痛得大喊大叫。高石美上前一看,原来这个拦路贼是个已失去双腿的瘫子,火枪也是假的。接着,高石美穿上衣服,捡起大刀,丢几文铜钱在那个瘫子面前,扶起拉莫就想走。但拉莫竟然迈不出一步,不知是不是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半死,还是病情突然加重了?反正拉莫的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即使高石美把他背在背上,他也不哼一声。此时,天已黑了,他们仍在黑虎峰一带徘徊,高石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他只好停下来,把拉莫放在地上,胡乱地砍了些树枝,搭了个草蓬,让拉莫在里面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高石美一睁开眼睛,就发现拉莫已经死了。他的内心突然变得复杂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念头此时也出现了,也就是说,他打算把拉莫的尸体就地埋葬,或是抛入某个山洞。这样一来,布兜里的银子就属于他了。但高石美马上就为这个念头感到脸红心跳,责问自己的仁爱之心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对得起拉莫兄弟?怎么有脸去见赵老板呢?

高石美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来了两个伐木的男人。他走过去向伐木人问路。伐木人说:“白莫山离这儿不远,走一天就可到了。”

高石美知道,伐木人所说的一天与他的一天不是一回事,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背上还有拉莫。而这个负担无论如何也不能减去,否则,不仅我这次出行失去了意义,而且我心灵的泉水也会因此枯竭,我将成为一个孤独无望的罪人。高石美别无选择。他只能像在梦中行走一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如同时光不存在似的。接下来的路更加复杂,每向前走一步,就像与世界又隔绝了一步。有的地方由于山高谷深,天空变得越来越小,光线昏暗,就像在夜间摸索。而有的地方,九曲十八弯,感觉就像再走回头路。许多时候,高石美不得不放下拉莫,去寻路。而事实上,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所谓寻路,只是寻找容许他们通过的地方。

雕天下 三(6)

高石美肩背上的拉莫无异于一棵死树,重重地压在他瘦弱的身上,他感到自己的头在膨胀,在膨胀,而脚下的泥土石头在变软,变松,因而他的步子总是滑向一边。与此同时,他的鼻孔和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它们似乎比他的手臂更快地感受到了沉重,所以不停地喘息,拼命为他减轻身上的重量。他不能停息,一旦停息下来,全身就会立刻松弛得没有一丝力气,再重新站起来就非常困难,甚至再也站不起来。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而每一步都充满了期待。期待见到一个人,期待眼前出现一个村寨,期待早一分钟到达拉莫的家。

第三天,高石美终于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女人。她坐在一棵死树上,眼睛望着前面的十几只山羊。她披着长发,穿着破烂的衣裳,嘴里的牙齿好像掉光了。脸色乌紫,皱纹里似乎夹杂着许多肮脏的东西,样子有点恐怖。但她的眼睛很慈祥,像一位山中的女神。高石美把拉莫轻轻放在地上,很有礼貌地向她问路。高石美把问话重复了几遍,她一个劲地摇头。高石美这才明白,她听不懂自己说的话。突然,她看到地上的拉莫,惊叫一声,吓得连忙赶着她的山羊跑了。高石美低头一看,山羊的粪便上爬满了许多蓝色或黑色的苍蝇,它们正欢快地转移到拉莫身上,而且贪婪地吸噬着拉莫眼睛和嘴巴周围的血水。他立即挥舞着手臂,去驱赶它们。它们快速地飞离,又快速飞来,而且带来了更多的伙伴。它们发出嗡嗡嗡的尖叫声,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他疯狂地用手捕捉它们,一把抓过去,就能捏死四五个。苍蝇越来越多,他不是它们的对手,只得从路边摘几个芭蕉叶,垫在自己的肩背上,背起拉莫,狼狈而逃。

远处终于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山寨,烟雾在房顶和树林的上空缭绕,就像敬神的香烟。但高石美的鼻孔里,闻到的是一股强烈的尸臭味。他恶心得几乎要窒息。

半个小时之后,高石美走到了那个山寨的寨门外。一条大狗窜出来,对着他狂吠。他一阵惊慌,致使拉莫的尸体从他的肩背滑落在地。那条恶狗自以为胜利了,就要去撕吃拉莫的尸体。高石美捡起石头迎战,哪知道恶狗并不怕他的石头,继续向拉莫的尸体发起冲锋。当时有个彝人刚好从寨子里出来,高石美就向他求助。他不慌不忙地把那条恶狗赶跑,然后望着高石美,不说话。高石美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一切,思考着自己是否做了什么愚蠢的事?高石美突然想起彝人的习惯,死人是不能进寨的。于是,他一边打算把拉莫重新背起来,送到一个适当的地方,一边问那个彝人:“这里是不是白莫寨?”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高石美弯下腰去背拉莫,但拉莫的尸体总是从他身上滑落,弄得他狼狈不堪,而那个彝人却无动于衷。

高石美只好冲着他大喊:“喂,帮我扶一下,好不好?快点!拉莫是你们寨子的人,他死了,我把他送回来。你说,应该把他放在哪里?”

那个彝人指指远处的一棵大树,同时走过来帮高石美把拉莫的尸体移送到那棵大树下。尔后,高石美又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表明自己要到拉莫家里,见拉莫的亲人,请他带路。那个彝人似乎明白了高石美的意思,不冷不热地把他带入寨中,领进一幢土房子里,高石美因而见到了拉莫的父母亲,以及拉莫的兄弟姐妹。他们一家人把高石美团团围住,让高石美困窘不堪。高石美把拉莫是怎样死的经过,从头讲了一遍,又把布袋里的银子掏出来交给拉莫的母亲。做完这一切,高石美以为自己已圆满完成了任务,一切都将结束。而拉莫一家应该真诚地谢谢他,应该让他好好吃一顿饭,好好睡一个觉。但事实并非如此,拉莫的父母亲以及他的兄弟姐妹们在听了高石美的叙述之后,清典了银子,但什么也没说,他们的沉默让高石美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片刻,他们阴暗而略带几分凶恶的眼神已明确告诉高石美,他们对这种结果不满,甚至想揍高石美一顿。果然,拉莫的父亲说:“银子太少。”高石美急忙回答:“赵老板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他很穷。”拉莫的母亲暗自落泪。而拉莫的兄弟姐妹们却纷纷表示,要把高石美扣押在白莫寨,让赵老板多送一些银子来。高石美反复向他们解释,甚至哀求他们放了自己,但他们一个也不答应。最终,高石美被他们关进了一间黑暗的土房。

雕天下 三(7)

这件事终于惊动了白莫土司。他派人来把高石美和拉莫一家人召至土司衙门,当着高石美的面,毫不留情地责骂拉莫一家人的所作所为,是忘恩负义,是恩将仇报,是彝人无法容忍的行为,并让拉莫的父母亲向高石美赔礼道歉。之后,白莫土司对高石美说:“年轻人,你知道吗?我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深受感动。你的美德将受到我们每个彝人的赞美,你的行为让我们难以忘怀啊,你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年轻人啊!你用自己最勇敢的行为,证明了你是我们彝人最真诚的朋友。”接着,白莫土司赠送高石美一支非常漂亮的小火枪,并说:“这一带的山民见到你拿着它,就知道你是我们彝人最尊贵的客人了。”最后,白莫土司把高石美留在他的衙门里,休息了两天之后,派人把他送回了个旧城。

雕天下 四

(1)

从东边的森林里来,

从西边的村寨里来,

从南边的箐沟里来,

从北边的草棚里来。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

我们在太阳下相见,

我们在月亮下相识。

说一家人的话,

做一家人的事。

——云南民歌

总有一天,我们会挖出“发塘”(大矿、富矿)的。高石美每天都这么想。到那时,赵老板就会让我们喝酒吃肉,并发给我们银子,让我们回家过年。但是,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战胜饥饿?他们一日两餐,已由原来的吃干饭改为喝稀饭。他们白天黑夜都处在饥饿之中,觉得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得这么艰难。由于饥饿,他们没力气干活,许多人一进硐就躺倒在地,叫饿叫渴。高石美虽然不像一般人那样消极怠工,但干起活来两眼常常出现某种不可思议的障碍物,有时像尘土飞扬,有时像从嘴里呼出的水气,它们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儿。他知道,自己眼前并没有什么障碍物,一切都似乎是从自己的大脑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日子是不能长久的,有的人因为不想被饿死,已经逃走了。而剩下的人似乎也不再等待奇迹的出现,而是觉得这么一走,就不会得到一分工钱,那以前不就白干了吗?再说,口袋里没有一文钱,大伙儿又能逃到哪里去?

当时,这些走厂哥们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那就是越来越不同情赵老板。因为在他们喝稀饭的时候,总看到赵老板一个人躲进自己的窝棚里,不知在里面吃什么好东西。以前,赵老板可不这样,从不为自己开小灶,每天都与走厂哥们同吃同住,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与走厂哥们一模一样。任何人第一次与他见面,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老板。

现在,高石美也认为自己看错了人,赵老板原来不是一个好东西,他一直再蒙骗我们,自己悄悄吃鱼吃肉,而让我们这些走厂哥忍饥挨饿。他的心肠也真够黑的,我们还有谁愿意真心为他干活?高石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从最积极的人变成了最消极的人,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想不干。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银子去救父亲呢?毫无疑问,我已陷入绝境,不但救不了父亲,还自身难保。随着高石美的消沉,越来越多的人在硐里消极怠工,不但不干活,还公开谩骂赵老板是个害人虫,害得他们走投无路,害得他们连乞丐也不如。随着时间的推移,骂声越来越高,人人都在发泄心中积压下来的忿懑,有的人甚至开始毁弃工具。从某个意义说,大家也仿佛是为了再多熬几天而作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走厂哥们的情绪因为高石美发现并公布了赵老板的一个秘密而稳定下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走厂哥们正在喝稀饭,而赵老板也像往常一样,悄悄躲进他的窝棚里吃他的好东西。高石美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偷窥赵老板究竟在窝棚里吃什么。他轻轻走近赵老板的窝棚,从门缝里看见赵老板根本不是在吃他们想象中的大鱼大肉,而是正在艰难地嚼着难以下咽的山茅野菜。高石美全身颤抖,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个走厂哥见他惊呆了,也好奇地走过来偷窥。当时,他们看到赵老板从一个土罐里抓起一把叶片似的东西,一片一片地放在嘴里,慢慢地嚼几下,然后把渣吐在地上。走厂哥们慌了,几乎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悄悄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放下碗筷,正在翻腾的肠胃也随之平静下来。他们都觉得自己如同走进了一个“恶梦”,现在又从那个“恶梦”中走出来。多么可怕,我们竟然误解了赵老板,他可是天下第一善良的老板啊!他让走厂哥们都看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事实。在这个事实面前,谁还有什么理由骂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他好好干活呢?

第二天,高石美在硐中拼命地挖呀,背呀,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他们干了以前几天的活计。直到天晚时,他们才从硐中出来,清新的空气反而使他们的鼻子和喉咙不太适应,许多人不停地咳嗽。

雕天下 四(2)

尽管如此,赵天爵依然没有一丝笑容,整天不与走厂哥多说一句话,走起路来就像下半身灌满了铅巴,每一步都很沉重,身子倾斜,没有方向性,似乎往哪里走都一样。特别是夜里,赵老板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板弄得吱吱嘎嘎。走厂哥们还听到赵老板绝望而无力的叹息声。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赵老板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离他们散伙的时间恐怕也只差那么一两天了吧?这个时候,他们反而很平静,大家更加团结,更加和谐,特别是在硐中的时候,他们用不同的声音祈祷和歌唱,好像用这些神秘的声音,就可敲开一个巨大的“发塘”,让眼前出现比他们想象中更令人惊喜的富矿。

这一天,走厂哥们从大锅里舀起来的不是稀饭,而是野菜。高石美紧张极了,两颊发烫,这意味着他们已彻底断粮。也是在这一天,高石美发现赵老板一大早就带着他的羊皮褂离开了他们,直到晚上才回来,手里拎着几串草鞋,身上的衣服似乎比平日更破烂,眼神空茫,一说话嘴唇就发抖。夜间,也许大伙儿都睡着了,只有高石美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突然听到铜钱的响声,先是哗啦哗啦的,而后是叮当叮当的,声音十分稀疏,之后就像飘走了,什么也听不清了。他以为自己又在做美梦,所以对铜钱之声并不介意。

但是,紧接着高石美就感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草棚,没有丝毫的脚步声,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正在他们的床头放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很慢,如若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眼里就像灌满了胶水,把他的眼皮牢牢粘住。他想呼喊,但就像变成了一个哑巴,嘴唇不停地蠕动,而有意义的声音却没有发出。第二天一早,高石美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自己床头的东西,每人都有一串铜钱和两双草鞋。他这才回忆起夜间的情景,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有人不解地问。高石美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赵老板昨天卖了他仅有的一件羊皮褂,分给我们一串铜钱和两双草鞋,叫我们各走各的路,而他早就逃跑了。”走厂哥们听了高石美的话,虽然议论纷纷,但大家都被赵老板的真诚和善良感动着,折磨着,不愿就此散伙,不愿就此分手。于是,高石美与大伙儿商量,“赵老板平日待我们不薄,只差把心掏出来给我们吃了。无论如何,我们今天再最后一次下硐,以报答赵老板对大家的一片好心。”

高石美与大伙儿进硐后,挖了一会儿,就碰上了一个巨大的岩石。大伙儿被岩石镇住了,失去了信心,嘴里发着牢骚,纷纷退走。硐里只剩下高石美和一个名叫李梆的年仅18岁的小伙子。

高石美对李梆说:“你如果想走就走,我一个人继续挖。”

李梆说:“我不想走,我没有家。”

高石美说:“好,那我们就接着挖吧!”

当高石美嘴里的“好”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李梆说他没有家,他怎么还能用“好”字来表达自己当时的心情呢?然而,那个时候,因为李梆决定不走,的确让高石美在复杂的思想感情里涌出了某种不甚明了的激情,他不再感到害怕,他因此变得更加坚定了。何况他有一种预感,他们将在这一天里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预感。话虽这么说,但高石美的心理并不平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包含着匆忙的含义,仿佛只要慢了一步,他们就会迷失在硐中。

高石美带着李梆向硐的深处走去。他们现在多么自由,想到哪里就钻向那里,前面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和新奇,他们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事实上,他们已脱离了原来的矿道,走向了那个在高石美梦中多次出现的金晃晃银闪闪的石洞。当他们爬过一条条异常阴森的老窝硐之后,完全像高石美想象的那样,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岩石,黑色的,呈现出浑浑沌沌的一团。借助于红红的煤石灯,在他的头顶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个黑黑的圆圈。高石美对李梆说:“你看,这就是我原来留下的记号,用火把熏的,你仔细看看,有没有火烧的痕迹?”李梆说:“其实这些岩石是深蓝色的,在上面留下烟火的痕迹并不明显。但是,可以肯定,这些黑圈是独立存在的,不是从石头内部天生出来的,而且只在岔道口或转弯的地方出现,因此可以肯定,这就是你几个月前留下的记号。”高石美仔细打量着一个严酷而令人紧张的黑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上次拉莫不被石头打死的话,我们早就挖出了‘发塘’,赵老板也不至于逃跑。唉!现在,一切都看我俩今天的运气了。”他们继续沿着那些“记号”所指的方向前进,越走越感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眼熟,高石美的热血也随之沸腾起来,在颈间和耳朵上的动脉里奔突。

雕天下 四(3)

突然,李梆惊喜地叫道:“大哥,你快来看,这是一块礁石,旁边还有许多带颜色的尔巴泥。按常理,只要穿过这种礁石和尔巴泥就可以找到‘发塘’了。”高石美不禁一阵颤栗,也大叫起来,“李梆,你看我们的头顶上是什么?” 李梆抬头一看,惊呼起来,“啊!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梦中的藏宝洞。”

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走进了那个天然石洞,头顶上依然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飞。但已不是幻觉,而是石壁上的各种各样的矿头子(品位极高的矿石)在闪闪发光。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高石美突然感到心中涌起一阵精喜,一阵苦痛,一阵怀念,一阵晕眩,他几乎被眼前的情景吞没了。

面对巨大的岩石,他们准备使用“火爆法”,即以木柴或栗炭生火,将岩石烧红后,猛然泼上冷水,使之骤然暴裂,再用铁锤和铁钎打碎撬开。这样一来,就可以打通前进的路了。李梆说:“厨房里还有一堆劈柴,我去把它们抱来。” 高石美说:“你去吧!千万别迷路。” 李梆走后,他的咽喉一阵阵发紧,他想起了拉莫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疯狂的眼睛,想起了那个栗红色的小耗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思来想去,他胆怯了,就连头顶上闪闪发光的矿头子,也好像存在着对他有某种威胁的意味。好在他能控制自己的想象,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到岩石下面。他拿起斧头,在岩石下面敲出了一个小洞。这个小洞相当于一个火炉,让火力从岩石下面或者最好是从岩石内部向外蔓延,这样就能取得最佳的火爆效果。这时,李梆抱着一捆劈柴进来,他说:“我差点迷路了,要是没有你以前留在岩石上的黑圈,我是没办法进来了。”高石美说:“看来,我们依然很危险。应该重新作标记,你说对不对?”于是,高石美和李梆一步一步地退出,每到岔道口,高石美就用斧头,在岩石上砍出一个大大的箭头。因此,当他们再次抱着劈柴进硐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天然石洞。

他们很快就在岩石下面燃起了大火。火苗舔着巨大的岩石,发出低沉的呼呼声。一会儿,火堆里也响起了噼噼叭叭的爆裂声。李梆试着摸摸石壁,说已经发烫了。高石美使劲地揉着自己烫乎乎的胸膛,仿佛火光在烧裂岩石的同时,也给他注入了一股新的生命力。李梆说:“太温暖了。”几分钟之后,他又说:“太热了。”接着,他脱光衣服,露出宽肩阔背,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罕见的金黄色。他不断往火堆里加柴,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干净有力,浑身上下显示出一股感人的奋不顾身的劲头。有时,火苗已舔到了他的手臂,他也毫不在乎。

热浪使他们暂时离开那个石洞。利用这个机会,他们找来许多木桶和水罐,装满水,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木柴烧完了,在逐渐沉寂的洞中,岩石内部隐隐约约地传来爆裂声。岩石的下半部红焰焰的,这正是浇水的好时节。高石美知道,岩石已经被他们折磨得差不多了,它不是他们的对手,它的死期就要到了。“冲水”,随着高石美的口令,李梆略带几分鲁莽地举起一桶桶水,狠狠灌向大岩石。高石美立即听到大岩石发出一声声惨叫,紧接着仿佛惊跳了几下,闪过一道蓝光,烟雾弥漫,他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岩石响起了激烈的爆裂声,似乎翻动了一下,之后便整个向下缓缓地膨胀和扩张。随着水雾的逐渐散开,高石美注意到,整个大岩石已经碎了,坍塌了。他们并不罢休,把剩下的水继续浇向那些碎石,他们盼望碎石尽快冷却。

烟雾散尽,高石美和李梆急不可耐地在烫乎乎的碎石中打出一个小洞。李梆把衣服打湿,然后穿在身上,勇猛地钻了进去。接着,高石美也咬咬牙,钻了过去。里面似乎是一个深渊,他们不敢随便挪动脚步。但在他们的眼前,果然出现了他们想象中的成块的富矿。他们欣喜若狂,在神经和肌体略微放松一点之后,他们料定赵老板不会逃得太远。因此,他们决定先由李梆下山去追,因为李梆跑得比高石美快。高石美则守在洞中,等待赵老板赶回来作主。

雕天下 四(4)

李梆很快就追上了赵天爵。这一事实出乎了李梆的意料,虽然他们估计赵天爵不会逃得太远,但是他们绝没有想到赵天爵仍在宝华山上。据赵天爵后来说,今早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就逃到了宝华山附近,当时,忽见一条大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那是他逃跑的唯一出路。上面是悬崖绝壁,下面是万丈深渊,无法绕道而走。大蟒蛇一动不动,横卧在路上。当赵天爵走近它时,它就抬起头,似乎要把他吞噬,又似乎在向他行礼。赵天爵只好后退到安全地带,跪在地上对大蟒蛇说:“我知道你是来帮那些可怜的走厂哥讨工钱的。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求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大蟒蛇点点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但仍不让路。赵天爵无可奈何,只好原地坐下,等待大蟒蛇退走。奇怪的是,大蟒蛇如同睡着了,竟然在那里躺了几个小时之后,重现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接着睡觉。赵天爵料想走厂哥们起床后,发现床头的铜钱和草鞋,就会一起追赶而来,愤怒地把他揪回去,向他讨工钱。是啊,有的走厂哥辛辛苦苦帮他干了几年,现在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回家的路费也不够,把那十几文铜钱花光,就只能沦为乞丐了。赵天爵担心走厂哥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因此他曾想尝试着从悬崖上通过。但是,当他往下一看时,立即胆战心惊。他这样想,除非自己是一只鸟,否则只能葬身谷底。随后,他又想起前几年发生在此地的一幕惨景。那时,他刚到个旧开矿,有一天中午,他从这儿通过,看到一个赶马人,一不小心,连人带马一起跌入深谷。现在那种令人心悚的惨叫声,似乎还回荡在这里。他忍受不了那种叫声的伤害,只好再次退回到安全地带,听天由命地躺在草丛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天爵竟然呼呼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已是午后,大蟒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恰在此时,李梆追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报告了挖到富矿的好消息,请他快快回厂去看。赵天爵无法相信李梆的话,认为是大伙儿派李梆来诱哄他回去,好向他清算工钱。赵天爵便苦苦哀求李梆,“小兄弟,我时运不好,连累你们了,欠你们的工钱,我实在无法赔还,只有来生变牛变马赔还了。小兄弟,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李梆只好跪在地上,向天发誓,我们真的挖出“发塘”了。赵天爵说:“不可能,不可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一走,你们就能挖到富矿?我不相信,你快放我走吧!”说着,赵天爵转身就跑。李梆一把抓住他,把他摁倒在地,反复向他讲述发现那个天然石洞的经过。赵天爵静静地躺着,两眼发呆。当李梆讲完之后,他又再次挣扎起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不相信。”李梆只好强行背起赵天爵就往回走。赵天爵死活抵抗,从李梆身上滑落,瘫坐地上,用脚死死地抵住路上的石头。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高石美背着塃袋追上来,把一块块发亮的富矿摆放在赵天爵面前,说:“赵老板,我们实在是挖着旺矿啦,你看看,这是真的,我们的运气好,终于找到那个天然石洞了。李梆先来追你,是空着手来,我怕您不相信,所以带着大块的富矿来给您看看。”

赵天爵的手在发抖,他一把抱住塃袋,感动得声泪俱下,“老天有眼,让我们有条活路了……我赵某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忘记二位兄弟的恩情。是你们救了我……是你们救了我啊!”

赵天爵突然放下塃袋,站起来紧紧地抱住高石美和李梆。

高石美和李梆搀扶着赵天爵回到了他的“厂尖”。找到了那个槽门(硐门)。他们重新清理了那个荒废多年的老窝路,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那些高石美用斧头刻在石头上的指路记号。他们真的开了个大旺洞,应验了当时个旧城流传的“清晨无米煮,晚上买马骑”的俗话。从此以后,他们连续挖了几个月的旺矿,白银聚积了数万两。有了资本,赵天爵又购买了黄茅山、花扎口、耗子场等矿山。他们过上了好日子,白天有肉吃,晚上有酒喝。此时,投奔赵天爵的走厂哥也越来越多,赵天爵成了个旧城最大的锡矿老板。

雕天下 四(5)

现在,高石美手里已有一百二十五两银子了。他一个人躺在山坡上,看着蓝天,一层又一层如同轻纱一般的白云,在天幕上变幻着。看起来,它们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与他贴近,就像储藏在他大脑里的往事。

高石美玩弄着手里的银子,就像玩弄鹅卵石一样,他把它们抛向空中,又让它们通通回归他的手里。之后,他把银子抱在怀里。在他的意识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就像有一个洞,一百二十五两银子进入了它的大口。他感到一阵空茫。为了这些银子,他来这里冒险。现在,他有了银子,他可以回家了。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啊!他扑在地上,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高石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他不想让赵老板知道父亲进大牢的事,所以他与赵老板告别的时候,只说:“家里有事,我要回去看看。”赵老板问:“多长时间可以返回?”高石美说:“不回来了。” 赵老板听他这么一说,吃了一惊,流露出要阻止他的样子,但犹豫片刻之后,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你去吧!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你多带点银子回去,以后做事用得着。”高石美说:“不用了,我已有一百二十五两银子了。”

就在这时,赵天爵的“厂尖”里,遇上了一个“闷火硐”。有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说煤石灯一到闷火处就自然熄灭,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遇上什么鬼怪了?大家吓得退出了硐子,没有一个人敢下去看看?

听到这个消息,高石美第一个念头就决定自己暂不回家,丢下行李,赶忙随赵老板下硐去看。在硐中,高石美感到呼吸异常困难,再进去就非常危险了。他立即叫赵老板停步,同时,打开手电筒,只听“嗒”一声,手电筒里的灯泡爆炸了。高石美并不害怕,他知道这是空气奇缺的缘故。因此,高石美决定在硐口安装木风箱,用白帆布袋把风打进闷硐里去。硐里,也适当安装了几道风箱,一道接一道,直到把外面的空气送入深硐里。

赵老板的好运又来了。这个“闷火硐”的矿石,品位极高,一袋矿砂就有几升锡矿。为了防止盗贼抢劫他们的矿砂,赵老板决定增加班次,白天黑夜连班,每个走厂哥背一次矿砂出来,可以休息半个小时。为了鼓励走厂哥们努力挖矿,赵天爵买来大量的洋烟(鸦片),让走厂哥们在休息的时候,吸几口,进硐后就能在里面多熬一阵子。对于吸洋烟,高石美和李梆则享有特权,不仅有自己的烟枪,还可以躺在床上吸。当然,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老爷,要经常下硐察看,所以就把洋烟烧成泡子,带进硐里,发困的时候,就把泡子掏出来放在手心里,拍入嘴中,这叫作“拍煤灰”。他们虽然有这种“特权”,但很少行使,因为他们担心上瘾。

一个月之后,“闷火硐”挖掘得差不多了,一切转入正常。一天晚上,赵天爵对高石美说:“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把白银和矿山各分一部分给你和李梆。”高石美婉言谢绝了赵老板的一片好意。赵老板对他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议。他说:“这是多少走厂哥一辈子求之不得的好事,你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这时候,高石美不得不向赵老板讲述自己“走厂”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救父。他还说,我今后的理想是当一个木匠,专门雕刻格子门。赵天爵很感动,决定把矿山交给李梆管理。之后,他让佣人收拾东西,准备好几箱银子,要与高石美一同回尼郎镇。这一天,高石美屈指一算,离他交人命钱的最后期限只有两天了,而从个旧城到西宗县至少也要走三天。因此,他们一上路,就拼命往前奔。

雕天下 五

雕天下 五(1)

神啊!

请你在苦难人的心里,

点燃一把炽热的火!

请给世间善良的人,

指出一条宽广的路!

金子银子我们不敢奢想,

佛祖的子孙只求房前屋后鲜红盛开。

——云南古歌

高石美和赵天爵各骑一匹大马,走在阳光里。但眼前并不是阳关大道,山路起伏不平,峰回路转,没有任何规则。太阳光呈白色,热量很高,不顾一切地把它的热量消耗在他们的身上。在高石美看来,山路和阳光像两个阴谋家,让他很紧张,好像每走一步都充满了凶险。这种古怪的心理源于他们身后的三匹马都驮着银子,具体有多少,他也不清楚,反正有五六箱。他不知赵老板有何打算,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银子回乡?又不请保镖,只叫了一个仆人跟着他们。虽然经过化装,他们表面像一支穷困潦倒的马帮,但马背上的几个大箱子非常显眼。上路前,赵老板曾说,这条路很平安,没有盗贼。因此,看上去,此时的赵老板不仅无忧无虑,还显得十分兴奋。高石美不知赵老板在想什么?就要回家了,他的内心必然很复杂。高石美看他的眼睛一直在闪闪发光,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赵老板说:“我唱一曲家乡的花灯调给你们听听,好不好?” 那个仆人与高石美异口同声地说:“唱吧!赵老板。”赵老板说:“我回想一下唱词就唱。”于是,高石美与仆人全神贯注地等待赵老板的歌声出现——

什么过河不脱鞋?什么水小懒翻身?什么上坡点点头?什么下坡滑如油?

老牛过河不脱鞋,石头水小懒翻身,老马上坡点点头,长蛇下坡滑如油。

赵老板一口气唱了三遍,仍不过瘾。他接着换个调子,唱道:

什么呀,东西?地上会飞会跳又无血……蚂蚱会跳会飞又无血。什么呀,东西?地下会拱会动又无眼……蚯蚓会拱会动又无眼。什么呀?东西,水中会游会走又无脚……蚌儿会游会走又无脚。

赵老板每唱一句,就陶醉似地伸手往马的屁股上拍一下,马就在他并不察觉的同一时刻往前迈出了几大步。当赵老板唱完的时候,马的行走速度也就慢了下来。赵老板发现了这个秘密,就说:“石美,你不是跟你父亲学唱过关索戏吗?唱一段吧!让我们一饱耳福,同时也为我们的马助一助兴,让它们走得更欢快一点。”

此时,毒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们,高石美的体温骤然上升,如同要熔化在山路一样,他哪有精神唱戏?因此,他借故说:“赵老板,关索戏是不能随便乱唱的,你知道吗?在唱之前需要净身,我现在大汗淋漓,怎么能唱关索戏?”赵老板说:“太阳已为你净身,你就唱吧!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听听你唱的关索戏,但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要回家了,我心里高兴,你就唱一段吧!”听赵老板这么一说,高石美就不好意思拒绝了。清清嗓子,唱道:

赤胆忠心对上苍,桃园结义关云长。曹操款待多日久,不降曹瞒降汉王。多蒙丞相宽待我,好比宾客是一样。三日小宴同饮酒,五日大宴把歌唱。上马提金给奖赏,下马提银不算帐……

唱完一段,高石美瞥见赵老板的神态不同一般,他的视觉和听觉,甚至每一根神经,都被高石美的声音吸引住了。高石美的声音在支配着他的呼吸,支配着他的心理,支配着他的血脉。高石美避开他的目光,放眼眺望远处的高山大河……高石美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尼郎镇。高石美因为关索戏而进入了对父亲的回忆之中,无论他在大脑里如何再现父亲的形象,都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附加在父亲的身上和脸上,让高石美无法接近他。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高石美不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沐应天的声音叩击着他的心扉,他不知沐县令给他们父子俩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他不敢多想,他没有理由把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想。他心情烦躁,惴惴不安。他使劲地拍打着马的屁股,企图让它走快一点,因为时间不容许他们如此悠闲,如此快活。

雕天下 五(2)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风、云、雨、雾,同时纠缠在一起,宛如发生了一场战争,几股强大的力量正在进行殊死搏斗。松树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发出死去活来的呼救声。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划过云层,轰隆轰隆的雷声满天回荡,豆大的雨滴凶猛而迅速落下。顷刻之间,山坡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水流占领,一股股一层层红色的水流向山下冲刷而去。雨幕在空中自由地翻飞叠荡,一次比一次来得更猛烈,更充分。他们无法睁开眼睛,只感到自己和马一同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方向,与树木、山峰、水流一起迷失在某个深渊里。高石美拼命而徒劳地呼喊着赵老板,同时挥舞手势,示意仆人不要惊慌失措。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须停下来。高石美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是一个河谷,里边已灌满了洪水,汹涌的水流携带着树木、荆刺和杂草,咆哮如雷,凶猛地向另外一个方向流去。山谷里的一切全响,全乱了,就像谷底里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高石美和仆人刚刚把马匹稳定下来,正准备寻找赵老板的时候,迎面又扑来一阵更大的暴风雨,还夹杂着冰雹,顿时天地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出现了两个更黑暗的人影。他们像雨中的幽灵,显得诡秘不安,一会儿游走在他们前头,一会儿游走在他们的后面,偶尔还出现在他们的左右两边,好像要把他们包围起来。高石美的心立即悬吊起来,并剧烈地跳动。这两个盗贼可能要趁机打劫了?怎么办?如果他们抢走我们的银子,那我们将陷入一场新的灾难,特别是我,拿什么去救赎父亲呢?正当高石美六神无主的时候,那两个黑影开口说话了,表示愿意无偿援助他们。高石美在风雨中好不容易看清是两个土著彝族大汉,因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这时候,冰雹有鸽子蛋那么大,马受到惊吓,四处逃窜。高石美和仆人竭力把马拉回来。那两个彝族大汉说:“啊呀,你们有个人跌倒了,他翻进了河水里。”高石美和仆人只得弃马救人,溯河而上,果然看见赵老板正在河水里挣扎,他抓住了河边的一棵小树,而小树即将被洪水连根卷起。幸亏那两个彝族大汉为他们通风报信,否则,高石美再迟来一步,赵老板就没命了。高石美和仆人好不容易把赵老板从水中救起来,赵老板有气无力地指着前面的山林说:“是两个彝人把我从那里推入河中的,那是两个盗贼,快去追赶他们,我们的马在哪里?可能已被他们劫走了。”高石美和仆人不顾一切地返回原地,但马匹不见了。那两个彝族大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们已是一无所有。

雨过天晴,在夕阳的照耀下,附近的山寨清晰地显现出来,像早晨一样的清吉、廖远。高石美他们仍在瑟瑟发抖,多么需要一团火啊!而阳光却越来越接近远处的山峰,暮色一刻比一刻浓重,深红色的树尖带给他们的只是视觉上的温暖,而他们全身却是彻骨寒冷。突然,一只山鸡在他们身后尖叫一声,他们都为之大吃一惊。

高石美把赵老板安顿下来,然后与仆人一起到附近的山寨里寻马。他们小心谨慎地在寨子外围游走、窥探。高石美不再像暴雨来临之前那样看待彝族山寨,他现在觉得彝族山寨很野蛮,如果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恐怕有去无回。即便如此,高石美仍然相信在天黑之前,一定能看见那两个彝族大汉在寨中出没的身影,或者听到他们的马在某间土屋的嘶鸣声。但是,直到天黑了,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聪明的仆人走进一个彝族人家,与一位老阿婆讨了一个火种和一抱干柴。他们举着火把,绝望地回到原地。坐在大青树下休息的赵天爵此时看上去已有了一些精神。赵老板对高石美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先设法度过这一夜,明天再去寻马。”

“可是,我们明天能赶到西宗县衙吗?如果明天天黑之前,不能把银子交到沐应天手里,那父亲就没命了。”高石美忧心忡忡地说。

赵老板不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就在他们沉默的时候,仆人已点燃起一堆篝火,他们的全身倏地一下获得了罕见的温暖。他们都被篝火吸引住了,衣服上流动着一层层迷人的蒸气,火光似乎触及了他们的心灵深处,他们被某种无名的东西感动得流泪,三个人的脸上都好像荡漾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笑容。衣服烘干了,天空里也渐渐出现了星光。

雕天下 五(3)

不一会,高石美听到了马蹄声,紧接着看见三个火把出现在夜幕笼罩下的山谷里。虽然他们不可预测即将发生的一切,但他们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身无分文。在期待中,他们看到了五匹马慢悠悠地驮着他们的物品和箱子回来了。走在最前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的彝族汉子,马后紧跟着两个人,也举着火把。他们屏息观看着彝族汉子走到他们的树下,走到他们的面前。此时此刻,高石美感到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隐退了,只剩下他们的马匹和箱子,定格在他们眼前的红光里,那是最真实最美丽的风景,宛如时光在倒流。两个彝族大汉突然跪在他们面前说:“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大人!我们鬼迷心窍,有眼无珠,竟然牵走了大人的马匹,回去打开一看,见到了这只老爷枪,才知道你们是土司老爷最尊贵的客人。我们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所以现在把马匹和银两送来,如数奉还,请大人赎罪,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白莫大人。”

赵天爵把他们扶起来,饶恕了他们。高石美和仆人立即打开箱子一看,银子原封不动。高石美不由分说地催促赵老板赶快离开这里。赵老板却一再拉着两个彝族大汉的手说:“两位彝族兄弟,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们的马、衣服、银子……不知现在在哪里?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们将永远记住你们的恩情。”于是,赵老板打开箱子,分别送了他们一些银子。那三个彝族兄弟非常感动,不让赵老板他们走,劝说赵老板到他们寨里吃饭、喝酒、住一宿。赵天爵向他们解释说:“我们的石美兄弟还要赶回西宗县救赎父亲,时间只有一天了,我们要连夜赶路。”一个彝族汉子说:“哎呀,差点儿误了你们的大事,但是,即使你们现在就走,恐怕明天也走不到西宗县了。”另一个彝族汉子说:“现在有个办法,我们用大船,连夜从元江把你们连同你们的马匹,一起送到石泉镇,石泉镇离西宗县很近,走半天路就到了。”

说实话,听到乘船这一建议之后,高石美满心欢喜。虽然此中的风险不言而喻,但是为了救赎自己父亲,他不能再犹豫了。所以,当赵老板征求意见时,高石美毅然选择了乘船。为此,赵天爵沉吟片刻,最后说:“只能如此了。”没想到此时赵老板的语言和表情竟然那么收敛。高石美敏锐地发现,他作出选择的时候虽然握紧了拳头,但用力明显不足。高石美的心又不安起来。一个彝族汉子早已从附近的地里掰来一些玉米,放入篝火的余烬里,不一会它们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待高石美刨出来一看,每一个玉米棒都红得晶莹剔透,无比诱人。这自然让他们赞不绝口,并在顷刻之间就改善了他们的嗅觉和味觉,使他们的嘴巴和肠胃都获得了极大的慰藉。他们把忧虑和悬念暂时放在一边。

在三个彝族汉子的帮助下,他们来到了江边的一个小码头。彝族汉子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找来了几个船夫和两条大木船。一条载着他们和箱子,另一条载着马匹。对于彝族汉子的这种安排方式,高石美和赵老板都感到放心,对他们的信任程度又大大提高了一步。

开船了,高石美神思恍惚地凝视着前面陌生的山影,赵天爵则安详而坚定地坐在一只装满银子的木箱上。黑色的风帆在风中嘎吱作响,仿佛要被撕裂似的。那三个彝族汉子和船夫们的说话声有点儿古怪,既虚弱又尖利,让他们听得不明不白。渐渐的,那三个彝族汉子也不再说话了,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竹杆,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前面的礁石和风浪。江水冲击着船身,船剧烈地摇晃着,呻吟着。高石美仿佛骑在一匹极其疯癫的马上,大脑嗡嗡直响,如同要窒息一般。一个彝族汉子关切地对他们说:“再过一会儿,江面宽了,船就平稳了。”高石美的喉头深处好像突然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想表示感激,总之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不停地点头。

高石美知道木船底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涌动,在翻滚,在咆哮,不时变换着速度和方向,它随时可以掀翻他们的木船。但因为前方就要出现宽阔的江面了,所以高石美内心的祈祷之声也渐渐强大起来,几欲压倒江中的水流声。他走到船头,大声念道:“坐在船里念佛经,人人头上顶关音。四大经刚来领路,八大菩萨附我身。左右前后遇好人,妖魔鬼怪化灰尘。”高石美反反复复地默念此词,反反复复地对天祈祷。他念得很虔诚,词也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他相信语言能为他们消灾免难,保佑他们平安无事。当高石美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江面果然宽阔了许多。他坐在船板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头枕着箱子,听着船底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雕天下 五(4)

这个早晨高石美永远忘记不了。当他们平安到达石泉镇的时候,天已大亮。赵老板叫高石美从箱子里取出一些银子,送给那三个彝族兄弟和船工们。没想到他们拒绝得非常坚决,让高石美无法接近他们。赵老板和高石美只好与他们依依告别,并不断感谢和祝福他们。现在,高石美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船影,那层一直笼罩在他们身上的盗贼的阴影才彻底消散,高石美因此大大透了一口气。当他回头时,远处的阳光和寂静的古镇让他感到晕眩,但更明显的感觉是来自体内的一股热流,它直冲他的大脑。赵老板一个劲地说:“好人,好人,我们遇上好人了。”

高石美他们赶着马,重新上路。阳光变得柔和起来,路途也平坦。西宗县不再遥远了,高石美的心狂跳不止。就要见到自己的父亲了,越是这个时候,高石美越不敢面对现实。他害怕见到沐应天,更害怕传来什么不幸的消息。

他们终于在中午时分提前半天赶到了西宗县衙,见到了沐应天,交出了一百两银子。沐应天望着他们哈哈大笑。高石美敏锐地听出他的笑声很爽朗,没有丝毫恶意。那时,高石美迫切想早点见到自己的父亲,因此大胆地问沐应天:“我父亲现在在哪里?”沐应天对他说:“不忙,不忙。石美,你听我说,你果然是本官的好兄弟,为了救赎自己的父亲,竟然悄悄跑到个旧‘走厂’,受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真是我们西宗县了不起的大孝子啊。不过,一年前的今天,本官叫你交出一百两银子,只是与你开个玩笑,谁知你竟然当真?从此一去不复返,让本官派人到处找你。后来,有人说你到个旧‘走厂’去了,我就不再找你。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现在,你不再是以前的高石美了吧?你不会再让我失望了吧?”停了一会儿,沐应天见高石美和赵老板仍站着,立即招呼他们坐下,喝茶。接着,他又感慨地说:“我的好兄弟哟,你想想,你爹又没故意杀人,本官要捉拿的是那个道士,那才是罪魁祸首。至于你爹,只要你随便拿出点银子,打发一下死者的亲属,压压口舌就过去了,可你竟然那么傻,胆敢到个旧去冒险?拿你的性命来与本官开玩笑,是不是?唉,本官一句话,竟然让你吃了一年苦头。看来,今后本官不能再与你随便开玩笑啰。”

高石美无法回避沐应天的眼睛,沐应天的话让他镇定下来,他的心情跟着沐应天的话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一种和平静谧之气在他胸中扩展。

“你爹的事,本官已替你做主。在你走后一个月,本官让他从衙狱里出来,跟一个唱滇剧的老师傅学艺。现在,你爹已在尼郎镇搭起了一个滇戏乡班,刚好今晚他们要在东岳庙唱戏,本官请你们二位一同前往观赏,好不好?”

赵老板在高石美表示赞同之前已连连点头。高石美不知该怎样向沐应天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一直僵硬地坐着。他把自己想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几次,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赵老板见他什么话也不说,感到很窘迫,慌忙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离开了县衙门。

晚上,赵老板和高石美来到东岳庙。沐应天把他们请到自己身边就坐。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听戏。演出刚开始,高应楷就出场了,他演的是一场根据关索戏改编的滇剧《古城会》,他所演的角色仍然是关羽。高应楷一出台,就一扫过去演傩戏时原始跳神的气息。音乐由慢到紧,由紧到快,刚柔相济,轻快流畅。他的嗓音既高亢激越,又柔和委婉,动作的尺度也很大,能同时向戏台的三方观众做戏。刚唱几板,台下就鸦雀无声,达到了“一腔定太平”的现场效果。接着高应楷又主演了《疯僧扫秦》。高应楷饰秦桧,他的角色意识转换特快,一下子从红变黑,而且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当戏中秦桧被疯僧大骂时,台下立即有不少人应和,“打死秦桧!打死秦桧!”有的人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高应楷。沐应天和高石美立即跳上戏台制止。沐应天大声呼喊:“这是在演戏,这是在演戏,高应楷不是秦桧,他是演员。”台下的人一听,似乎从梦中醒来,丢掉手里的石头,悻然坐下。高应楷被砸得鼻青脸肿,大腿流血。沐应天派人请郎中来为他包扎伤口。沐应天一边埋怨观众鲁蛮,一边夸奖高应楷演得好,使人信以为真,把他当秦桧了。之后,沐应天又请他们到衙门里吃夜宵。席间,高应楷对沐应天和赵天爵说:“托两位恩人的福,我儿子得以平安归来,老夫惊喜万分,感激不尽。但老夫年老力衰,唱不动了,惟恐滇剧后继无人,请沐大人劝导我儿,他现在回来了就要好好跟我学戏,娶个小媳妇,好好过日子。”沐应天和赵天爵都表示赞同。高石美却说:“我不学戏,我要搞木雕。”沐应天哈哈大笑,对高应楷说:“你儿子是个天才的木匠,就让他搞木雕吧,本官一定支持他。”赵天爵也说:“我让他在个旧当锡矿老板,他都不愿意,他要回来当木匠。唉!人各有志,由他选择吧。”高应楷说:“好好好,我儿不学戏也罢,那就拜托二位恩人给他找个小媳妇吧。”沐应天和赵天爵都说:“一定,一定。” 那时,高石美笑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就像攀上了一个山顶,俯瞰山下,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信心。

雕天下 五(5)

第二天,高石美陪赵老板回老家。赵老板已好多年未回自己的家乡,他不知妻子对他的旧怨是否消除。他对高石美说:“我必须试探她一下,看她对我还有几分情感?”

因此,他们故意将驮子歇于北门客栈,并且在客栈休息了半天。高石美的确太困了,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但赵老板没有睡意,仿佛心事重重。当高石美醒来时,他蹲在地上,吸着水烟筒,脸色不太好。高石美说:“赵老板,我父亲的事,已出人意料地有了一个好结果,你应该为我们高兴。再说,你就要回家,就要见到你的亲人,你应该高兴呀!在个旧的时候,你归心似箭,可是,现在你却犹豫不决,不知是什么原因?” 赵老板说:“唉!一言难尽,等晚上你就明白了。”

晚上,赵老板和高石美都穿上破衣烂衫和草鞋,步行到新林村。进村时,不知为什么,高石美的心怦怦直跳。赵老板也有几分紧张,他说害怕见到熟人。他低着头,不时用手指梳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赵老板家的房子,本来是一幢一进三层的四合院,但大部分已被他前几年典卖了,现在只有前院的两间厢房属于他家。高石美和赵老板一进家门,就见他的妻子麻氏正在织布。她本能地瞅他们一眼,竟然低头不语,好像怨气满腔。接着她把织布机弄得叽叽嘎嘎的,不像是在织布,给人的感觉是在暗暗发怒。在昏暗的灯火下,高石美看到麻氏的前额、面颊和嘴唇都很苍白,脸庞瘦长,颧骨突出,眼睛血红血红的,而且不停地翻动着眼皮,让高石美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某种动物的眼睛在夜间的闪光。那时,高石美很同情麻氏,他一看就知道,麻氏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但日子过得极不容易。高石美想,赵老板应该主动与妻子解释一下,消除她对我们的误解和戒心。无论如何,夫妻之间不应该如此冷漠。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挖到了富矿,我们有了银子,我们做什么事都不用发愁了,应该让麻氏一起来分享我们的财富和快乐。但是,他们夫妻之间相对无言,相互流露出绝望的神色。高石美难堪极了,忍不住对麻氏说:“我们赵老板已是个旧锡矿的老大了,挖出了旺矿,发了大财,现在回来看你们了。” 麻氏当然不相信高石美说的话,她瞥了他一眼,问他是哪里的人,叫什么名字?高石美很不情愿地作了回答。她冷笑一声,望着他说:“哦,你就是那个高木匠的儿子?”

“是,我名叫高石美。”他不看她,把头偏向一边,不冷不热地说:“我现在是赵老板的徒弟。”

麻氏显得有点儿疲惫,一言不发,血红的眼睛不停地向高石美和赵老板的身上偷窥,似乎他们身上的秘密全被她的火眼金睛识破了。赵老板的表情却异常安静,安静得让高石美有点儿恐惧。很长很长时间,赵老板一动不动,屋内冷漠的气氛似乎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像死了一样,眼睛、额头、鼻子和耳朵都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

麻氏停止了织布。她把油灯慢慢移走。屋内随着她的脚步声的消失而变得漆黑一团。紧接着,“嘭”的一声,麻氏把她的房门重重一关,并迅速从里面把门闩上。她进入了她的温暖世界,而把他们遗弃在又黑又冷的屋子里。赵老板说:“我们该走了。”

这时候,大门被什么人轻轻推开了。来者似乎凭直觉就知道屋内有人,迅速在暗中熟练地摸索一阵,突然点亮了一盏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中,高石美看到一个陌生的姑娘,先是惊恐地望着他,继而把目光转移到赵老板身上。姑娘惊喜地喊了一声:“爹,你回来了!” 赵老板的脸面也随之焕然一新,欣喜地回答:“金花,我回来了。你去干什么活儿?看你满脸是汗,累了吧?”

“我去打柴。爹!我不累。”

高石美明白了,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原来是赵老板的女儿。他关切地问道:“天黑了,你是怎么把柴背回来的?你胆子真大。”

“有月亮,没啥可怕的。”

高石美听到金花姑娘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动人。他的心不自然地怦怦直跳。渐渐的,他听不清她与赵老板在说些什么,他只看到她的嘴唇正在一张一翕,而吐出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一定芬芳无比,清澈甘甜。

雕天下 五(6)

紧接着,金花轻轻走到灶前,在锅堂里燃起一把火。火光如同蕴涵着欢乐的生命一样,在金花的脸上跳动着,屋内的阴影也被越来越强烈的火光驱散了。几分钟之后,锅堂里的火光变弱了,但金花的身影却更加完美、和谐,具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美丽。她舀来两盆热水,叫她爹和高石美洗脸洗脚,然后又回到灶前,准备为他们烧饭做菜。赵老板竭力阻止她,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赵老板洗脚之后,悄悄从腰袋里摸出几个锭银子放在木盆里。赵老板穿上鞋子后便叫高石美起身离家。赵金花不断地挽留他们,但赵老板执意要走。临别时,高石美偷偷望了赵金花一眼。他在心里问赵老板:你是否发现?你女儿已经出落得像一朵花了。恰恰在那个时候,赵金花也大胆地跑到高石美面前问:“大哥哥,今晚你们住在哪里?”高石美说:“我们住在北门客栈,你爹明天要回个旧城了。”

高石美的爱情史也许就是从这时开始。事实上,他已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在个旧“走厂”的一年里,他已脱去了虚弱的外表,身体已无可置疑地强壮起来。从雕刻的角度说,他的五官和四肢仿佛是精心搭配在一起的,色泽和质感都很好,可以说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男子汉了。

赵老板和高石美走后,赵金花在泼洗脚水时,发现了木盆里的东西,她不知是何物,拿去让母亲一瞧,才知是银锭子。麻氏惊喜万分地说:“金花,你爹在外必定发大财了,快到客栈把他们请回家来。”

赵金花立即赶到客栈。赵天爵对她说:“这一年我和你高叔叔在外面的确发了点财,这次我打算回家与你们团聚,但你妈对我的积怨未消,我一进家门,她就向我们发逐客令,把织布机都弄坏了,这让我心灰意冷,我和你妈之间已毫无夫妻感情,因此我还是决定回个旧城去。你看,马槽前边摆着的那些驮子,都是我们的东西,随你挑选两箱带回家去。”赵金花反复央求他们回家,求了父亲又去求高石美。赵老板依然不答应。最后,赵金花只好指着两个大箱子说:“爹,我就要这两箱东西。”

于是,赵老板吩咐高石美说,“你送金花回家。”

高石美望着可爱的赵金花,暗示她这两箱装的是些穿的、吃的东西,不值钱。但赵金花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急了,偷偷指着另外两个装着银子的箱子,小声对她说:“金花,金花,你就要这两箱,你就要这两箱。”这一切,被赵老板看在眼里。

高石美带着一种奇怪的愉悦,与赵金花赶着一匹马,驮着她的两箱银子,离开了北门客栈。她在前面,马在中间,高石美在后面。他们什么也不说,咀嚼着金花的形象,呼吸着她的气息,他甚至可以听到金花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洁白的月光下,金花时而低着头往前走,时而抬起头来,悄悄回头一看高石美,微微透露出渴望了解高石美的一切的不知疲倦的好奇神情。高石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眼前不断出现的美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年轻的神一样充满了幸福,一种类似于火一样的东西在他胸中跳动,一些甜美的映像在他心中荡漾。

高石美和赵金花走后,赵天爵在平静的心态下面却混杂着某种不安的因素。我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呢?赵天爵问自己。他想象着女儿灿烂的光华,突然想起了高应楷的话——拜托二位恩人为我儿子找个小媳妇。赵天爵击掌叫好,高石美和赵金花不就是天生的一对吗?过了一会儿,赵天爵又自言自语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女儿,我还是暂时留下来不走为好。”说完,一种超越了夫妻情感的快乐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坚定不移地把爱转移到女儿身上,因而他不再感到闲散、空虚和孤独。

高石美从新林村回来了,赵天爵一见他就说:“我决定明天不回个旧城了。”高石美问:“为什么?”赵老板笑而不答。高石美又问:“那个旧的厂尖咋办呢?”赵天爵说:“有李梆在那里,他很能干,我很放心。”

雕天下 五(7)

以后的十几天,北门客栈是那么美妙。一切都静悄悄的。原来是赵天爵把整幢客栈包了。他以此为基地,轻松自如的策划着女儿与高石美的美好生活。他叫高石美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休息,而他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成了一个被激情所俘虏的人,驾驭着一个醒着的梦,慢慢走进西宗县衙,找到了沐应天,请沐县令为高石美和赵金花做媒。沐应天高兴地答应了。

高石美从来未体验过如此轻闲的日子。他看到北门客栈其实是一幢明快的小木屋,阳光抚慰着屋顶,也抚慰着他。每时每刻,他都有一种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赵金花那张慰藉的脸。

赵天爵准备把婚事办得体体面面。他请人到外地为女儿购置了一套嫁妆。据说,有皮箱一对,衣柜一个、四川手帕一对,上海花席子一张,缅甸玉镯一对,金银首饰一套,衣裳一百件,裤子一百条。外加数目不菲的钱币和在尼郎镇很有名的一块特大的“犁铧田”。

这件事在尼郎镇及新林村的周边村庄,引起了热情的议论和关注。高应楷更是受宠若惊,把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那套嫁妆上,天天祈望尽快办成这门婚事。

为了达到预期的轰动效应,赵天爵精心设计、安排了婚事全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可以说,已经做到万无一失。但就在婚礼即将举行的前两天,沐应天突然找到赵天爵,问道:“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与高石美同龄,名叫沐杲,一直没找到他的意中人。沐杲见过你女儿,可以说一见钟情。赵老板,话我就直说了,你给我个面子,咱们沐赵两家结亲吧!赵老板意下如何?”

赵天爵说:“难得沐家大少爷看上我家金花……只是我家金花是个大脚姑娘,人们把她的大脚称为‘山神碑’和‘锅巴铲’。难道你家少爷不嫌弃?”

“我家沐杲曾到法国留学,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回来了。他不喜欢‘三寸金莲’,他喜欢像你家金花那样纯朴的姑娘。不过,赵金花是否喜欢我儿子?让他们见个面再说。”

赵天爵答应了。

赵天爵为此失眠了。他一连几天躺在客栈,四肢瘫软,无力动弹。赵天爵的失眠及痛苦表现,使高石美了解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当赵天爵向他说明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当时的情感活动多么矛盾,多么激烈,但他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于是,赵金花第一次看到了沐杲,那是在沐家的后花园里。沐杲的确是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她把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告诉了父亲。父亲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当然,对于赵天爵的举动,许多人都不太理解,都认为他爱慕虚荣,高攀权贵。

可是,就在沐家的花轿及新郎的大马,即将启程的时候,沐杲突然瘫软在地,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脉搏,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逐渐失去了温度。

沐家的一切全乱套了。沐应天邀约几位长者,把头凑在一起,合议了一会儿。决定由沐家的老奶奶沐孙氏,抱个大公鸡去充当新郎,暂且把新媳妇娶进家门再说。不得不承认,沐家对新郎之死的消息封闭得十分成功,对娶亲的接洽事项安排得无懈可击。特别是沐孙氏对赵家所说的谎言:沐杲因准备婚事,跌坏了大腿,流着血,不能前来娶亲。让赵天爵信以为真,因为沐孙氏的神情和语气,绝对没有欺骗赵家的意味,绝对让赵天爵一百个放心。结果是沐家得到了赵家的钱财和新娘。

当赵天爵发现此中有诈的时候,新娘赵金花与大公鸡已经同房了一天一夜了。最后,沐应天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把新娘让给沐杲的胞弟沐金。对此,赵天爵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新娘子赵金花为了不再与大公鸡同睡,自然也乐意让沐金进入洞房。

但是,沐金对新娘子极为挑剔。他骂新娘子的大脚是个“芋头奶奶”,还骂新娘子的父母为什么生养出这样一个“大脚八怪”。他特别对新娘子的脚不是“三寸金莲”而愤慨,那不是他所企盼的美妙的玉足,他理所当然要羞辱和折磨赵金花。

雕天下 五(8)

沐金当时手里拥有一支手枪。他的性格与沐杲截然不同,可以说,他是西宗县的恶棍、流氓、打手、帮凶,是沐应天管教不了的败家子。他对待妻子赵金花,就像对待陌生女人一样,想玩就玩,想打就打,还时常用手枪吓唬她、捉弄她。反正是赵家送上门的歪货,他毫不吝惜地消耗着她的躯体和生命。

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一天中午,闲来无事的赵金花去串门,走进了恶霸杨从兴家。而杨从兴的大儿子媳妇,刚刚生下一个宝贝男婴。赵金花因此成了第一个探访者。本来主人应该用糖开水招待她,感谢有福之人给小生命送来了“福气”。但眼前进来的是歪货一般的赵金花,给新生儿带来的必定是:断奶、怪胎、死婴、苦命等凶相恶气。杨从兴当即把她推出家门,并找到沐金,责骂他为何放着妻子到处乱逛,以致踩坏了杨家的“奶水”和“家运”。沐金觉得妻子丢了沐家的面子,败坏了他的名声。于是,他带上手枪,找到正在街上看别人晒黄烟的赵金花,对准她便扣响了扳机。他本想一枪毙了这个歪货,但子弹却击中了在赵金花身旁晒黄烟的小村姑。

小村姑流了许多血,当时并没有断气。沐家的人为她找来郎中,医治了八个月之后,才慢慢死去。赵金花因而变卖了所有的金银首饰,才了结了这个案子。而沐金却远远逃走了,让沐应天苦苦找寻了好几个月。半年之后,赵金花悄悄逃回新林村,继续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高石美失去赵金花之后,内心如同生活在黑暗里。目光中有一种别人看不见的伤感、失落和孤独。他告别赵天爵,来到尼郎镇中栅街,帮一个姓刘的酱菜老板雕刻一道格子门。大家都知道高石美不愿当锡矿老板而喜爱木雕的故事,并且看过他留在圆明寺的镇寺之宝,所以高石美在刘家的一举一动,都成了雕刻技艺表演,甚至成了一种游戏。刘老板对前来观看的任何人都表示欢迎,门口时常挤得水泄不通,刘老板就把众人请进屋子里坐下,兴高采烈地向他们介绍高石美雕刻的秘密。而刘老板所说的近乎是虚浮和谎言,众人听后,常常轰笑,让高石美难堪极了。时间一长,许多人开始在背后指责高石美的欺骗。高石美获知后,整个灵魂都似乎蒙受了羞辱。因此,高石美为了避开那些眼睛里就像有几个太阳的观众,就学会睡午觉,一睡几个小时,如同消失了。他还在午觉时,学会做美梦,就像一个死去的人还能领悟到幻象一般,他掌握了这种特殊的技巧。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但对于高石美来说,却是他记忆里最缓慢的两年。他完成了刘老板制定的雕刻计划,一道令人不安的木雕格子门,赫然摆在刘家大院的厅堂上。既不贴金,也不上彩。木头的肌理清晰可见,气脉流畅贯通,其刀法之干净、敏锐,让人惊叹三分。并不是刘家不想为木雕格子门贴金,也不是刘家不能善待高石美,而是赵金花的悲惨命运像一支神秘的乐曲在摇撼着高石美的心,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他幽暗而厚实的心在等待中慢慢融化,变得明朗和轻盈起来。他想,赵老板是自己的恩人,在黑暗中,他曾温暖过自己的心灵,把自己从命运的深渊拉了出来。现在,赵老板的女儿赵金花,那个曾经点燃他的爱情之火的姑娘,正在命运的深渊里挣扎,自己理当去拯救。

高石美决定娶赵金花为妻。他到个旧城里找到了赵天爵,大胆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此时的赵天爵依然没能从赵金花悲惨婚姻的阴霾中走出来,他对两年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还有切肤之痛,而且他在事后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现在,面对着高石美的请求,赵天爵不敢相信,也不敢答应。高石美说:“赵金花是个最纯洁的姑娘,最纯洁的人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她龌龊,为了最纯洁的人,我们什么都可以宽容,难道我就不能与她结婚吗?我与金花的事,用不着别人来劳神琢磨,我也用不着去反省什么。”

雕天下 六

雕天下 六(1)

这是什么树?

这是天神的遮天大树。

高大的树身遮住了太阳的眼睛,

浓密的树叶蒙住了月亮的脸庞。

远古的时候,

天不会亮,

就是从这里生光;

地不会明,

就是从这里出火。

——云南古歌

高石美与赵金花的婚礼在新林村举行。来了许多客人,聚在村头的大树下喝酒吃饭。这门婚事在乡村里无疑是不太光彩的,许多人说三道四。据说,沐应天也不高兴。但对于高石美来说,却是最完美最体面的婚礼,场面隆重,气氛热烈,新郎与新娘相互温暖着对方,使多少人羡慕不已,望尘莫及。但邻村的人路过此地,悄声议论说,新林村怎么没个吃饭的地方?客人来了,也只能坐在村头,像一群叫花子。这些话被赵天爵听到了。为了光宗耀祖,为了给赵家争气,赵天爵决定在该村建一座西宗县最大的赵氏宗祠。沐应天知道此事后,同样不高兴。他派人来告诫赵天爵,说建房造屋,必须遵守朝廷制定的制式,不能胡来。祠堂可以建,但规模不能超过县衙,更不能超过州府,否则,就要捉拿、法办。赵天爵感到很无奈,怎样才能与沐应天比阔气呢?看来只能在房子内部作文章。因此,赵天爵交给高石美一个任务,那就是为赵氏宗祠雕刻一道举世无双的格子门。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想怎么雕就怎么雕,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计较时间和财物,银子不够,你尽管说。我叫李梆送来。

新林村的村头原是一个湖,过去一艘大船沉在这里,时间一长,这里的淤泥越积越多,慢慢凸现出一块荒地,最后形成了一个小岛。这里三面环水,中间是一块形状酷似大船的旷地,上面长出了几棵大树。赵天爵说,将计就计,把赵氏宗祠也建成一个大船似的房子,行吗?高石美表示同意。

高石美去请他的师傅杨义山来帮忙。杨义山刚刚为尼郎镇建好了“聚奎阁”。高石美说,聚奎阁建得那么好,赵氏宗祠也要建得那么好,请杨师傅为我们赵家争个面子。

杨义山开始设计赵氏宗祠。他对高石美说:“你知道吗?我们要建造的是一个礼制建筑。古人说,宗,尊也;庙,貌也;宗庙,也就是先祖形貌所在的地方。我依照船形、地势设计了三个殿堂,一院一门,一堂一门,最大的是后殿。就像一出戏,有序幕、开场白、发展、高潮和结局几个部分,后殿就是高潮。你的格子雕就放在那里。”

高石美不解地问:“师傅,你怎么把木雕格子门说成格子雕了?”

“哈哈哈,别人说木雕格子门,我们木匠却喜欢说格子雕,说顺口了,没啥特殊含义。如果非让师傅给你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必须在一个不大的格子里,完成你的雕刻任务。不过,话虽这么说,真正做起来,可不这么简单,你慢慢去领会吧!”

高石美也开始构思和勾画他心目中的“格子雕”。他天天去圆明寺看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天天去看父亲演出的滇剧。图纸终于画出来了,共有6扇木雕格子门,每扇高丈许,宽尺余。属镂空浮雕,一般镂空3至6层。内容是错综复杂的故事,有春秋战国故事、秦汉三国故事、封神故事、水浒故事、当地的民间故事等22个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如果让高石美讲述的话,恐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人们看到在有限的板面上,他一共精心安排了人物151个,马20匹,龙16条,怪兽9头,亭台8处,古树10棵,另有游鱼、飞鸟、爬龟、山水、烟云、战船、桌椅、翠竹、刀、枪、剑、戟……不胜枚数。这些东西都已活在高石美的心中,他已在这些物件和故事之间加入了逻辑关系。他在画每个物件之前,都要停下来,绞尽脑汁地把这个物件与另外一个物件巧妙结合起来,让它们产生故事、色彩、声音、气温和味道。大家被他的图纸吸引注了,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感慨万千。

杨义山看了高石美的图纸之后说:“依师傅看,这堂格子雕恐怕只有你能弄出来,当你有一天完成它的时候,它恐怕已是一件神雕了。说不准,我这个当师傅的恐怕也见不到了。”高石美说:“师傅,你今年才40多岁,怎么会看不到呢?”杨义山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已发现你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当然,我明白,自从你爱上木雕的那一天,你虽然已学会了把木头作为你的伴侣来生活,木头也将会为你提供一种安静、深沉、无比的快乐,但你知道吗?从那时起,你的灵魂已被牢牢地限制在格子里了,你想走也走不出来。为此,你要以生命本身作为代价,在格子里熬过一生。”高石美仍然不太明白。但他从杨师傅的谈话中,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威胁正向他逼近。但他毫不畏惧。

雕天下 六(2)

这天晚上,不安的情绪却一直折磨着高石美,但好在他有一种思想倾向,总是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因此,他体验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无比幸福的不安,就像现实在命令他要重新去发现自己所爱的事物一样,他有了一个非常确切的目标,也有了不同寻常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支柱。

几天之后,西宗县最优秀的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聚集到新林村。赵天爵对这些工匠特别优待,除了付给优厚的工钱外,还供给上等伙食,同时,还可吸大烟(鸦片),睡午觉,每天干活不超出5个小时。因此,到赵家干活的人越来越多,赵家每日需要大量的油、盐、柴、米、酱、醋、糖、茶、水果、布匹、鞋子、绳子、锄头、扁担、箕畚、水桶等等,这些东西需要好几个人到城里选购,人背马驮,既费时又费力。一天,赵天爵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新林村附近张贴告示,号召乡亲们到赵家门前摆摊设点,卖东西。如果没人来买,或者东西卖剩,那么所有余下的东西,由赵家全部收购,而且保证不压低市价。这样一来,赵家门前越来越热闹,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市,被人们称为“天爵街”。在尼郎镇买不到的东西,这里从来不缺。又过了一久,天爵街上开起了茶馆、烟馆、酒馆。这里的早晨和夜晚有了几分优美而缓慢的喧嚣,新林村人开始感到无比畅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些喜色。

但是,在赵氏宗祠的前殿即将建成之际,地上爬出了许多大蜈蚣。杨义山见了非常惊骇。到了夜里,电闪雷鸣,赵氏宗祠的前殿被“天火”烧成了灰烬。杨义山悄悄对高石美说:“今天,我们师徒之间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看这里山聚水凝,元气融结,有一股王侯之气,赵家受不了,只能伤害自身。我想,这里不宜建家族的祠堂,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用圣人之尊来败王侯之气。你意下如何?”高石美说:“这事我要找岳父大人商议。”结果是,赵天爵不同意建三圣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杨义山的建议。因为建造赵氏宗祠是他的面子,关乎到他的自尊,他决不放弃。他说:“赵氏宗祠前殿的火灾是杨义山师傅不谨慎造成的,那天夜里他没把火塘里的火星熄灭就回家去了,所以夜间大风一吹,就燃起了大火。不过,烧了就烧了,还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奇怪的是,对于赵天爵的这一说法,杨义山从不争辩。

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也因为木质的原因,一直未动工。高石美说,新林村山界上的树木没有灵气,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神山灵树才行。因此,赵天爵让高石美带上一队人马,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带路。他们按照山脉的走势,从五粮河出发,经过莫哈底、太平掌、小黑达、拉美池、黄草坝、三道箐、卡塔、曼斜、双河、落天寨,进入文莫黑、戈车勒。他们很正常地走着,但步伐很快。风水先生走在高石美后面,他不说话。每当高石美回头看他时,他的面部表情都不妙,就像要死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时时让高石美感到很不舒服。高石美本想斥责他一顿,但回想一下,他是个年老、胆小和可怜的人。因此,高石美努力寻找其他方法或策略去改变他。高石美说:“我们出来了,就一定要找到我们需要的灵木,不能半途而废,无功而返。佛主会保佑我们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风水先生仍是不说话。高石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哭丧着脸说:“你知道吗?我们已进入无人区了,在这样原始的高山密林中行走,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尼郎镇在哪个方向?”

高石美摇摇头。

风水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

高石美说:“我相信自己的脚,一定能找到灵木,一定能走出这片森林。”

风水先生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天快黑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一个可藏身的树洞,就算我们是十几头大牛,也要被蚊子吃光的。这里的蚊子多得像一团团黑云,而且大得像一只只飞鸟。”

高石美不太相信风水先生的话,你在吓唬我?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大得像鸟一样的蚊子?不过,高石美相信在这样的原始丛林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此,他们开始寻找树洞。幸运的是,他们在天黑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一棵奇树,它的叶子很平常,像一般的树叶,绿绿的,尖尖的,充满生机。但它的树杆就奇怪了,既像竹筒,又像树身,一节一节的,成包块状。风水先生拔出他的腰刀,剖开一条缝隙,让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去。高石美想,那条缝这么小,我们七八个人怎么钻得进去呢?正在高石美犹豫的时候,风水先生两手伸进树缝,向两边一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树洞。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里边,再把那两块既像竹片又像木板一样的东西向外一推,树洞就像门一样紧紧地合上了。树洞里已挤成一团,无法再容纳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在外面重新寻找树洞,但并不顺利。只听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啊呀,我的腰刀断了。”

雕天下 六(3)

从那时起,高石美再也没有听到风水先生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外面黏糊糊的,一团又一团蚊子把风水先生裹在里边。他在拼命挣扎,不断用树枝把蚊子打得惨叫。高石美估计在风水先生的脚下,蚊子的尸体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夜深了,风水先生倒下了,蚊子们空前活跃起来,它们正欢乐地享用着风水先生的血肉。高石美敲打着厚厚的竹树壁,呼唤着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

高石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非常危险。如果竹树壁被我敲开了,蚊子们就会向我们扑来,冲进我们的树洞,把我们吃掉。高石美吓得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明明白白地喘息,更不敢想象外面的情景。高石美变成了一个怕死的人。真的,高石美现在害怕极了,怕得要命。他在心里悄悄地说,王师傅,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能出来救你。我们一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踡缩在树洞里,闻到了一股比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高石美的肠胃因此翻江倒海,不断向咽喉冲锋陷阵。几个回合之后,高石美就被彻底击垮了,呼吸困难,脖子没劲,头部整个地膨胀,并伴随着发疯似的疼痛。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高石美不敢立即出洞。一直等到外面有了阳光,高石美才叫小伙计们推开竹树板,从里面探出头去一看,森林里的万物都有了光彩,那些令人恐怖的东西,已消失殆尽。

高石美大胆地从洞里爬出来。在洞口等待高石美他们的是一具白骨。高石美拉起王师傅的“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痛在阳光下仔细观看。是这双手为我们剖开了一个树洞,我们才得以活命。现在,可恶的蚊子在一夜之间就把一个活人的血肉吸尽吃光,这双手现在也只剩下十个白骨森森的指头,谁能接受这么可怕和无情的事实?

一个哈尼族小伙子对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为风水先生念念‘指路经’,告诉他回家的路怎么走。” 高石美说:“那你就念吧!”

于是,哈尼族小伙子就念了起来: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你看,狮子抬起了头,

老虎伸出了腰,

黑熊撑起了双掌,

野猪拱起了鼻子,

马鹿跳起了舞,

山鹊唱起了歌,

蚂蚁出洞了,

黄虫爬来了,

蜜蜂飞出了窝。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你今天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到回不来的地方去。

路上怎么走?记住我的话,朝着我指引的方向不回头。

你现在就往东走,

箐鸡飞起来,你不要害怕。

云雀叫起来,你不要害怕。

虎豹嚎起来,你不要害怕。

雷电打起来,你不要害怕。

走到山头上,眼朝东方望,

上方有条路,千万不能走!路上有野兽,要吃你的肉。

下方有条路,遍地是妖魔,要喝你的血,千万不要走!

中间有条路,路边鲜花开,就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前面三丫口,就从中间过。

走到山背后,来了三伙人。

前面这伙你别看,那是野兽的祖先。

后面那伙你别跟,那是妖魔的后代。

要跟中间的伙伴走,就会见到你的祖先。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为你送行。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着白云聚集的地方,朝着祖先繁衍的地方,你大胆地走吧,你放心地去吧……

哈尼族小伙子的声音徘徊在森林上空,回荡在树林之间。那是一种独特的嗓音,不断用凄楚的声调重复着,使每个人的心都深深震撼了。当哈尼族小伙子念完“指路经”的时候,高石美已是泪流满面,梦幻般的事物已出现在他的眼前。哈尼族小伙子说:“经文是当地的一位毕摩师傅教我说的,我已记不清、念不全了,它原来好象很长很长,至少要念一夜。现在我只能念这么一段了,而且许多句子已不是原文。” 高石美说:“小兄弟,你念得好,经文自然从你的嘴里唱出来,我就觉得它与原文差不多,甚至比原文更美好。它让我似乎接触到了另一个美好世界,我似乎不再害怕死亡了。”

雕天下 六(4)

可是,片刻之间,高石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孤零零地坐在风水先生的白骨旁,他失去了伙伴,他已完全迷失在这片森林里。

“开始走吧,小伙计们,”高石美说,“我们今天一定要走出这片可怕的森林。”他命令自己起身,但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如梦似幻的森林里,到处暗藏着凶险。高石美凭着感觉往前走,踏着厚厚的苔藓,走过一条流着清泉的溪水。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潮湿的腐殖土,来到一座山峰前。这个过程,大约用去了他们的半天时间。这座山峰很奇怪,活象一只老虎。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攀上这座山峰,在上面休息了片刻,接着又从山峰的另一面下来。当他们最后确定自己已经到达谷底时,天已黑了。同时,奇怪的事情也发生了。在高石美寻找树洞藏身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了昨夜那棵奇树。对,没错,就是这棵奇树,它既象竹又象树。何况在此树的洞口赫然有一堆白骨。在事实面前,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苦苦走了一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高石美他们来不及多加思考,慌忙躲进树洞,关上洞门。此时,一团一团的黑蚊子已追到门外。其中有一只先驱者,在高石美关门之前,已冲进树洞,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给它一巴掌,把它打死在洞内。他用手一捏,果然是一只大蚊子,足有一只小麻雀那么大。

在树洞里,高石美也许太疲劳了,也许他觉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蚊子们已经完全撤离,他如同死了一般,无所畏惧。不久就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夜就这样飞逝而去。他庆幸自己睡着了,才免除了恶梦似的黑夜的威胁和折磨。

现在,他们吸取昨日的教训,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在森林里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小湖边。森林里的湖水很宁静,很神秘,给他一种罕见的轻松感和幸福感,好象可以把昨天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他们在湖里洗了个澡,身上的污垢几乎把湖水弄黑了。这一方面说明湖很小很小,另一方面说明他们身上的污垢多得惊人。最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美丽的森林湖,轻快地往前跑。他们感觉到自己翻越了四座大山,趟过了五条大河,离那棵奇树越来越远了,离走出这片森林的路越来越近了。但是,天黑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又失败了。在他们的面前再次出现那棵奇树,在奇树的根脚依然是一堆白骨。高石美熟练地进入那个树洞,关起洞门,在里面哭泣。接下来,高石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对小伙计们说:“也许我们并没有回到原地,而是这棵奇树跟着我们走,它是我们的救命树,是我们的帐篷,是我们的家。” 高石美把这个理由至少重复了十遍,最后他让小伙计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原始森林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高石美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在林子里魔术般的变幻着。高石美有一种预感,今天我们就要走出这片森林了。他站在风水先生的白骨前说:“王师傅,您安息吧!”

这已是高石美他们误入这片森林的第四天,他分析了前三天所走的方向,然后选择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出发。他问小伙计们:“谁说得清它究竟是东西南北的哪一方呢?”

小伙计们都摇头。

高石美指挥着他们,异常费劲地穿过蔓藤纠集的丛林,许多草木就像刀片一样锋利,把他们的衣服撕破,把他们的手脚、头脸划出深深的血痕。这时,头顶上的阳光常常隐去,莽林下面一片漆黑。高石美被看不见的树桩绊到,跌入一个深深的沟壑。高石美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葬身蛇口,这可是蛇的天堂啊,有水,有洞,有石头,有草,有小动物。在那个时候,他的勇气和力量突然得到释放,他像一个盲人,胡乱地抓住上方的一些东西,竭尽全力往上攀。那些东西,有的坚硬得像钢丝,有的柔软得像橡皮,有的冷得像冰,有的热得像火。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的手能抓住,他就紧紧捏住不放。他的身子在不断向上提升,提升,提升……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脚下出现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土坡,他拨开那些无穷无尽的比他的个子高出许多的杂草,奋不顾身地向前行。时间不长,他就看到了山鹊和太阳,看到了正在设法营救他的小伙计们。这时,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既感到自由,又感到新奇。

雕天下 六(5)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高石美感到饥饿难忍,就叫小伙计们在一块草地上歇息。他抬头一看,眼前的树上正好吊着一个大大的蚁巢,那就是他的粮食。他迅速爬上大树,把那个大蚁包摘下来,撕破那些裹在上面的树叶,黄蚂蚁顿时吓得四处逃散。他们则跑到远远的地方,等待黄蚂蚁们一群一群地消失在草丛深处。随后,他们走过去,把那些残余在蚁包里的黄蚂蚁清理干净,然后抓起一大把又白又软的蚁卵就吃,那种感觉美极了,蚁卵在他们的嘴里叭叭叭地响,同时释放出一股鲜甜芳香的味道和气息。美餐之后,他们又找到一股清泉,猛喝几口,然后洗洗脸,洗洗头,洗洗脚。高石美正打算躺在草地上再休息一会儿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山寨,而且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他们像一群孩子,欢快地奔走呼号。小路变化多端,忽宽忽窄,时有时无,就像他们的心情。约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远远望去,高石美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一个明亮的山寨沉睡在寂静的森林中,寨前是一条暗绿色的深谷,一直延伸到一个闪着银光的森林湖。寨后显现出黑、蓝、紫、红的山林,与多姿的山峦连成一体。在他们的脚下,是红得令人鼓舞的落叶。漫步其上,高石美找到了达到某个目的地的那种实在的感觉。再继续向前走,高石美又发现在栗树林里还混杂着一些毛榉树,这是十分罕见的。高石美坐在一个岩石上,细心分辨眼前的山寨究竟是白莫寨还是登云寨?越分辨越糊涂。他堕入了想象的迷雾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时间也似乎停滞了。在记忆里,他曾来过这个美得难以言喻的地方。一种熟悉的气息飘散在空中,好像在呼唤和等待他的到来。他想起了拉莫兄弟,想起了白莫土司,他感到几丝不安,又感到几分温暖。林间吹来一阵坚毅而沉稳的晚风,使他觉得时间又流动起来。最后,他大胆地确定,“为了梦中的灵木,我们宁愿相信自己已找到了风水先生王师傅所说的那座登云山。对面就是登云寨,而不是自己熟悉的白莫山。”

经过观砂望水,高石美确定这真是一座灵山。他们从山麓往上攀登,看到万物生长,各种树木在恣意繁殖。有的大树,阴翳蔽日,叶片在发光,而且正在跨越时间的限制,毫无阻挡地向空中延伸。小伙计们先看上一棵“酸杆树”,说它丰裕而坚挺。高石美说:“不行,酸杆树是女人染牙齿的树,不能用来雕刻格子门。”接着,又遇见一棵“喔初初”,小伙计们抡起了板斧。高石美又说:“不行,‘喔初初’是做纺车的树,怎能用来雕刻格子门?”到了山腰,小伙计们选定了一棵黄栗树,便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大框锯。高石美再次拦住他们,说:“黄栗树是做犁耙的树,不适合雕刻格子门。”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在那里看到几棵大大小小的毛椿树。有的高大笔直,粗壮无比,直冲云霄,当地人奇妙地在它的脚下围起三个大石头;有的稚嫩矮小,树杆还没有大树叶子的粗,但充满了活力,灵性十足。许多小树的树枝上都挂着一个小竹筒。高石美不明白树下的石头和树枝上的竹筒有何含义?但他知晓这种毛椿树的三个特点。第一是不会变形;第二是不会生虫;第三是不易腐朽。高石美高兴得与这些毛椿树紧紧拥抱。那些小伙计立即锯倒了一棵。高石美说:“慢慢砍,慢慢砍,要挑选最有灵气的树。”他看看这棵说是棵好树,看看那棵也说是棵好树,小伙计们不知该先砍哪一棵,惘然地站着不动。就在这时,来了一群彝人,把他们团团包围。其中一个彝人说:“毛椿树是我们白莫寨的神树,保佑着全寨的生灵百姓。特别是那些围着石头和挂着竹筒的树,是老人和小孩们的灵树。谁叫你们来砍?谁有这么大胆?”高石美说:“我们是尼郎镇人,因为建盖宗祠,需要五六棵毛椿树,我们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才找到了这几棵适合雕刻格子门的大树。你们卖几棵给我们吧,需要多少钱就说,我们愿意付给你们。”另一个彝人说:“那些围着石头的大树,任何人也不能乱砍,每棵树都是一位老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每年8月都要选择一个吉日,前来树下献祭。直到他们临死前,才把大树砍倒,做成装殓死者的棺材。至于那些小树,外来人连动也不能动它,上面的小竹筒里装着娃娃的衣包(胎盘),每棵树都是一个娃娃的生命。这是我们倮家人的规矩,你们不能破坏。”还有一个彝人说:“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要你们的命。快说,这棵树是谁砍倒的?”又有一个彝人说:“这棵树发出一阵阵尖叫,好像在哀号,我在一里之外就听到了。” 又有一个彝人接着说:“我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所以跑了过来。”

雕天下 六(6)

高石美反复向他们解释说:“我是个佛教徒,相信这些树是有灵气的,请各位彝族兄弟放心,我们把它们砍回去之后,一定会善待它们,让登云寨永保平安。”

彝人们不答应。突然走过来一个大汉,双手把高石美摁到在地。高石美感到那双手集中了大汉的全身力气,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放松,就像要把他推上刑场一样。紧接着,小伙计们也一个个被捉住,与高石美一起,被推至一个巨大的岩石下面。彝人们的手指像铁钉一般,把高石美和小伙计们的身子牢牢地“钉”在了岩石上。

彝人们叫喊着,一定要让高石美交出砍倒那棵毛椿树的凶手。其中的一个彝人说:“我们要把这个凶手的肚脐挖出来,钉在毛椿树上,让这个人围着树身转圈,直到这个凶手的肠子完全饶在树干上为止。”一个彝人说,“这样惩罚凶手也就是一命偿一命,以人命来抵树命。”

高石美惊骇,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种严重后果,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误入了恶魔的领土,就像一群堕入恶梦的人,忏悔和呼救都已失去了意义。他们只能等待彝人们的惩罚。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

“快把凶手交出来!”

“你们太愚蠢了。你们的愚蠢行为毁坏了我们的美好生活,要遭到神的报复的,你们知道吗?”

“别与这些人啰嗦了。他们不懂道理。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死。”

“我们现在就让你们去死。”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再不说,就让你们全死。”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都当了哑巴。黄昏时的暗光把彝人们的身影投到他们疲倦而绝望的脸上。高石美突然产生了求生的强烈愿望,他想保住自己和小伙计们的性命,他不想放弃毛椿树,不想放弃格子雕。他突然问彝人:“这里究竟是登云寨还是白莫寨?”

“白莫寨。”彝人回答得很干脆。他们不知道高石美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只见高石美摸摸发汗的额头,表情有点儿释然,他慢慢说:“我要见你们的白莫老爷。”

高石美的话打乱了彝人们原先的秩序,局面开始有点儿混乱。一个彝人规规矩矩地问:“你找我们的白莫老爷干什么?”

“请他来救救我们。”

“白莫老爷救不了你们,你们是罪人。”

“我们悔过自新,回头是岸。”

“好吧,天已黑了,我们先把你们押回白莫寨,听候白莫老爷的处罚。”

彝人们用藤条把他们全部捆绑起来,呵叱着押回了山寨,关进了一间黑魆魆的小土屋。一关就是几天,彝人们既不让他们去见白莫土司,也不让他们吃饱。每天抛几个烧红薯进来,晚上才让他们喝几口水。红薯的滋味一直诱惑着小伙计们,使他们的精神不至于崩溃。高石美却很快活,他对小伙计们说:“这比我当年困在矿硐里舒服多了。”

高石美本不想睡觉,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睡觉呢?但不知何时,他竟然睡着了。醒来之后,他表现得很冷静,很成熟。他不得不承认这间小土屋就是不如矿硐的自由。在矿硐里,他可以呼救,可以四处寻觅,可以点燃火把,可以找到出路。可是,现在他除了等死,还有什么?

十天半月过去了,赵天爵既不见高石美回来,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赵天爵猜测高石美一定出事了。他派人去寻找。几天以后,那些人消耗了所有的粮食,迫不得已地低着头,带着困倦、恐惧、失望返回来,说没有找到高石美。赵天爵再次挑选精兵强将,前去寻找,依然是山穷水尽,无功而返。但这一次总算打探到了一个消息,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经被登云寨的彝人杀死了,至于高石美他们现在的下落仍不清楚。赵天爵不甘心失败,第三次派人出去,他们走遍了滇南的山山水水,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去寻访。路越走越远,山越攀越高。终于从一个牧羊人那里打听到了高石美他们的确切消息。牧羊人说:“一个月前,我看到一群偷砍毛椿树的人被白莫寨的人捉走了。”赵天爵立即带上大量的礼物——白酒、清酱、粉丝、糯米、腌肉、土布、黄烟、黑大头、雪片面、冰冬瓜、蜜橄榄、萝卜丝、电光火炮、手纸、五香卤药、拨云锭眼膏等等,一共20驮西宗特产,奔赴白莫寨。

雕天下 六(7)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被关得晕头转向。从外表来看,他们简直不像人了。头发又脏又长,衣服又黑又臭,谁见了都会恶心。特别是手和脚上尖尖的指甲让人想到他们是一群会吃人的野兽。那几个彝人一直在暗暗商议用什么方式处置他们才好,所以一直没有报告白莫土司。时间一长,他们反倒成了那几个彝人的心病和包袱,既不敢私自把他们处决,又不想把他们悄悄放走。怎么办呢?经过那几个彝人反复商议,最终决定把他们送进土司衙门。

白莫土司见到他们的时候,已无法认出高石美。但高石美一眼就认出了白莫土司。白莫土司对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一种威慑力,以至没有人敢第一个在他面前说话。高石美忍不住哭了,眼泪洗净了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了他的真容。白莫土司“啊呀”一声,摸摸高石美的额头,“年轻人,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是谁把你当作罪人?”

高石美一把抓住白莫土司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把自己到白莫寨的前因后果及种种危险经历,从头讲了一遍。恰恰在那个时候,赵天爵的人马赶到了白莫寨。有人进来报告:“尼郎镇的锡矿大老板赵天爵前来拜见土司老爷。”

白莫土司热情地接待了赵天爵,收下了他带来的礼物,并让他与高石美见面。赵天爵见到高石美和小伙计们个个安然无恙,一个也没死,一个也没伤。原先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被登云寨的人杀死了的消息,纯粹是谣传。

高石美哭着说:“要是没有白莫大人的宽恕,我们的命早就完了。”白莫土司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赵天爵和高石美,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们倮人的寨神树,你们怎能想砍就砍呢?说实话,即使是本衙门的人犯了此规,也是要杀头的,决不循情宽容。你们需要毛椿树,告知本衙门一声,本衙门不会不给你们面子的。” 高石美和赵天爵无话可说。接着,白莫土司又说:“现在,你们既然来了,那就按照我们的寨规,请你们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伙头(村寨的行政长官)和巫医,向他们提出你们的需要,他们一定会送给你们所需要的毛椿树的。”

赵天爵和高石美向白莫大人告别时,白莫大人说:“尊贵的客人,本衙门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些礼物,请一定收下。”赵天爵和高石美一看,那是一些牛腿、黄鱼、麝香、麂子、蜂儿、熊胆、熊掌、竹蛆、岩蜂腊、蜜多萝、扁米、蚂蚱、兰蕨菜、草果等等,也是大大小小的20驮特产。赵天爵和高石美非常感动,再三道谢。那时的气氛美妙极了,思想和激情、情谊和梦想在宾主的招手和拱手之间传递、增加、转换和变得牢固,直至在记忆中永恒。

赵天爵和高石美回到新林村后,经过充分准备,他们带着家禽和山羊,再次来到白莫山。高石美翻阅了《鲁班经》,选择了一个吉日——“天德”的午后,来到毛椿树下,跪在那棵被砍倒的毛椿树桩,说:“我们毁掉了一棵毛椿树,就等于杀害了自己的母亲,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我们向树神认罪,向白莫寨的乡亲们认罪。”

白莫寨的伙头来到了现场。他说:“白莫老爷已经求得本寨巫医的允诺,同意你们砍伐12棵毛椿树。你们就按自己的需要进行砍伐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尽管说出来,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

站在一旁的巫医也面对毛椿树说:“他们是远方的客人,是我们白莫老爷最真诚的朋友,他们将用我们白莫山上的12棵毛椿树,去雕刻六扇饱含神气的格子门。求树神就不要降罪于他们,求树神不要惩罚他们,让12棵毛椿树的灵魂永远依附在木雕格子门之上。”

开始砍树了。高石美先向12棵毛椿树献上12只鸡和12只羊,然后,不停地磕头。紧接着,一个小伙计向树身砍下了第一斧。高石美立即俯下身子用嘴在砍过的地方吮吸树汁。巫医说:“好,你和毛椿树已结成了兄弟关系,你们的血液已经流在彼此的血管里了,你们兄弟之间今后就可以相互使用了。”另一个小伙计也抡起板斧,狠狠向另一棵毛椿树砍去。高石美依然俯下身子用嘴去吮吸树汁。巫医同样重复那句话。就这样,高石美跪爬在地上,极其虔诚而敏捷地吸完了12树棵毛椿的树汁。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支撑点,有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感觉是微妙、精致和幸福的,一种强大的力量和激情推动着他去完成了那种庄重而有意味的仪式。他站起身来,耸耸肩头,就像是余兴未了,又像是发现了一个真理,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他固有的习惯。每当他从繁重、危险或有特殊意义的劳作中脱身出来,他总是重复这个动作。

雕天下 六(8)

好不容易把12棵毛椿树伐倒了。接下来是为树木“打枝”。“打枝”之后,再根据木雕格子门各个构件的不同长度,将“原条”截断,进行“造材”。在这个过程中,高石美是最忙最累的人,但谁也没有他的快乐和兴奋。好长好长时间,他才给自己一个抬头的机会,望望远处的森林和大山。他看到即将落山的太阳像一面巨大的古铜境,在古铜境的光影里,森林拥有了一层奇异的色彩,他们的皮肤也变成了金色。

高石美就叫一个小活计在山顶上搭了两间小草棚。夜里,可能是白天太劳累了,他们都睡得很踏实。天气一点儿也不冷。高石美斜躺在草棚门口,把外衣盖在身上,手肘和下半身露在上衣外面。他对这样简易的睡眠方式感到很满意,也很舒服。正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凉风,高石美醒了,他摸摸外衣,没有了,再摸摸周围,也没有。他惊呼:“有贼,有贼,抓贼了。”因为当时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贼字。一个小伙计快速来到高石美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说:“我的外衣没有了,刚刚被人偷走的。” 高石美正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一闪一闪的蓝光,又悄悄向他们走来。小伙计说:“这个毛贼,心太贪了,又来啦。高师傅,你别出声,让我把他干掉。” 小伙计端起火枪,瞄准两盏蓝灯之间就放。枪响了,蓝光熄灭了。其他小伙计闻声起床,乱作一团。有的帮高石美找外衣,有的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被偷。赵天爵也被惊醒了,几乎是一跃而起,起来后立即跑到棚外摸摸毛椿树,一切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地进来,对高石美说:“死灯瞎火的,到哪里找你的外衣呢?过来与我同盖一件大衣,随便打个盹,没事的,明天再找也不迟。”大伙也是这么说。

高石美怎么也睡不着了。草棚外,一切正常,风吹着,树摇着,各种奇怪的动物鸣叫着……一直到天亮。

高石美和赵天爵最先起来。他俩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外衣。他俩只好放弃。高石美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定是被那个小贼抱走了。他比我穷,比我更需要外衣。送给他吧!”其他人也陆续起床,其中有个小伙计一醒来就忙着跑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撒尿。突然,他惊骇万分地往回跑,豹……豹子……大豹子……

求生的欲望使他们每个人都本能地拿起了武器,有的手拿斧头,有的举起了木棒,有的抓住了锯子、绳子、水罐……不久,他们都松了口气,一看那只豹子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他们以为豹子睡着了,就悄悄退出了草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喘着大气,商量对策。对策还未商量好,有个大胆的小伙计就发现那只豹子的秘密,原来它是只死豹。高石美走近死豹,看到它的头已是粘乎乎的一团,天灵盖已被炸开,豹鼻、豹眼不见了。他们结合昨夜的情况一推测,高石美的两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在地上。“妈呀,抱我的外衣的毛贼原来是这只大豹子!我住在草棚门口,这只大豹子一进门就叼,它满以为叼到一个人了,所以转身就跑。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叼到的只是一件外衣,但它没有失望,转身返回草棚,想重新把我叼走,不料刚回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就被小兄弟的一枪,打瞎了眼睛,打翻了鼻子,打开了脑盖骨,只好原地坐在树下,与我们永别了。”

那个小伙计听高石美这么一说,吓得瘫坐在地,连连倒吸冷气。

高石美侥幸逃过了一劫。第二天中午,就在赵天爵和高石美结束砍伐之时,白莫土司闻讯赶来,向高石美表示安慰和庆贺。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啊,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来为你敬上一碗酒,一是祝贺你们伐木顺利,二是祝愿你们平安吉祥!”

高石美接过白莫土司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他的嘴唇、眼睛、鼻子、耳朵、脸颊,全红透了。他说:“白莫老爷,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我的格子雕,当我的格子雕完成的那一天,我们一定来请白莫大人到尼郎镇作客。”

雕天下 六(9)

白莫土司也喝了一碗酒。点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

高石美带领着小伙计们把分散在伐木区的“原条”和“原木”聚集起来。无论赵天爵从什么角度看,他都感觉到木材像一座小山。怎样把它们运回新林村呢?这成了一个大难题。水运显然不行,因为这里没有直通尼郎镇的河流。再说如果让木材在江河里漂流,很容易流失。 这么珍贵的毛椿树,谁舍得让它们以这种方式回家呢?经过反复考虑,赵天爵决定请当地最有名的马帮——瓦哨帮,来运送这批木材。赵天爵说,瓦哨帮是个大马帮,过去帮我运过大锡,马锅头是蔡灿华,他在白、汉、藏马帮中一直是老大。

赵天爵派人带着一尊“锡罗汉”,作为礼品送给了蔡灿华,才把瓦哨帮请来了。见到瓦哨帮,赵天爵和高石美才像吃了定心丸,外表和内心突然安静下来。

高石美看到,瓦哨帮共有三群一伙。每群有9匹大骡马。每伙由三群骡马组成。头三匹大骡马健走、识途、听话,不驮货物。第一匹骡马的额头上佩戴黄底红绒火焰图标。图标中间缀圆镜1面,周围饰6面小圆镜。笼头镶有白银,挂大号铜铃9个。头上系6尺红布结成的彩球,耳后佩红色牦牛尾巴1对,鞍上分别插帮旗、祖旗各1面。帮旗为黄底红边的三角旗。祖旗是红底金边的小方旗,旗面上是两条平行的锦鸡羽毛。旗旁插马鞭1根。马背上驮两口大铜锅,以及占卦的神器。这匹骡马由大锅头蔡灿华负责。第二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白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铜,脖挂大铜铃1对,鞍插红底黑狗牙边马旗1对。马背上驮药品。由歧头(人畜医生)负责。第三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黑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金,脖挂大铜铃1个,不插马旗,仅供大锅头乘骑。其它骡马,每匹挂一个铜铃,额佩一朵花缨。27匹大骡马,头三匹在前,后24匹都驮上了毛椿树的树干、树枝、树叶。其中16匹驮大树干,每匹驮一根,其它树枝、树叶则由8匹个子稍小的骡马驮运。高石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马帮。他就像一个梦游者,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有关马帮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像是一场梦。他把每一匹骡马都仔细观察了一遍。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就不厌其烦地提问,而对于高石美的每一个问题,蔡灿华也乐意回答,直至高石美满意地点头。

大锅头蔡灿华在前面导引,手擂大芒锣开路。3个群头敲着中号芒锣,各带领9匹骡马,每匹骡马旁有个小伙计。赵天爵和高石美则骑着自家的大青马跟在后面。殿尾的是两个哨头(保镖),敲着小芒锣与大锅头前呼后应。

第一天,平安无事。但到了夜间,全队在野外宿营,遇到了老虎的侵袭。赵天爵和高石美被吓坏了。哨头则临危不惧,烧起了草果,驱走了老虎。第二天,也是夜间,他们路过三道箐。赵天爵有点儿害怕。因为三道箐又是一个虎豹经常出没的地方。高石美和蔡灿华走在前面。他们提着一盏马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高石美分明看见路边上有一只死鹿,脖子上正在流血,头上是一对诱人的鹿角,毛茸茸的,若是把它砍下来,无异于发了一笔横财。但是,蔡灿华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他不贪财,不会上当。当时,如果是别人,那就要发生死亡事件了。蔡灿华悄声对高石美说:“那只死鹿是老虎刚刚叼来的点心,它正要美餐一顿的时候,突然闯入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它只好将死鹿暂放一边,退避路旁,百倍专注地望着我们的动静。如果我们胆敢动一动它的点心,它就会猛扑过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离开三道箐之后,高石美不由赞叹一声,“蔡锅头,你真聪明,难怪你的马帮越赶越大。”

蔡灿华说:“不错,我是有一点儿经验。从小我就跟我父亲赶马。记得有一次,也是在三道箐,天晚了,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打野。我们把马驮子放在地上,连成一片,再在驮子上盖一层油毛毡,里面像个狗洞,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床铺。那天夜里,没有鸟叫,甚至没有虫鸣,真可谓万籁俱静。那不是好兆头,往往是提醒我们老虎即将光临。我父亲吓得要死,闭上眼睛祈求上苍。我悄悄从马驮子之间的缝隙偷窥,只见迷蒙的夜色下,几十匹骡马都吓得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喘息。几只大老虎很有礼貌地从我们的马驮旁走过。我父亲说,是骡马救了我们的命。”

雕天下 六(10)

高石美说:“真险!原来蔡锅头有这样的冒险经历。”

高石美问:“蔡锅头,你经常在山林里来往,你有没有见过像鸟一样的大蚊子?”

“那种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蔡灿华说,“有蝙蝠那么大,在我们赶马途中,我见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不叫大蚊子,把它称为食人鸟。这种食人鸟曾把我们一个小兄弟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伤。食人鸟吃人是不犯法的,我们能拿它怎么办?”

蔡灿华问:“高师傅,你见过‘席子’吗?”

“没有。”

“那我告诉你,‘席子’是一种巨型蚂蟥,名副其实,有一领席子那么大。它专门吸食男人或雄性动物的那个东西(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可把人或动物活活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几天我们路过文莫黑,亲眼看到一头公象到江里洗澡,无奈被‘席子’的两个大吸盘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肢抽搐,身子却不敢动弹,它也许绝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们快想办法救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弟兄们迟疑不决,既害怕‘席子’,又畏惧公象。我说,野象也有人性,我们现在是去救它,它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的话果然不假,当一位大胆的弟兄走到它身边,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长长的象鼻向着我们这边致意。我们欢呼起来,为那个大胆的弟兄鼓劲、助威。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公象有了一点力量,像个负伤的男汉子,艰难地走到岸边,把右腿稍稍往后一抬,让出一小点空间,使那个大胆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烧‘席子’的身体。大约一刻时间,‘席子’被烧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个大胆的弟兄像个英雄,凯旋而归。这时,只见那头公象后退了几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后几脚踏上去,把‘席子’踏得像一滩牛屎。之后,它跟着我们的英雄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哈,哈,哈!”

蔡灿华讲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高石美望着他,感到很佩服。几天以来,蔡灿华从来没有这样可爱,像个孩子。这与他平时的凶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蔡灿华又说:“如果我们现在有一头公象,那多好啊,它可以用它的大鼻子帮我们拖木头。”

第三天早晨,蔡灿华看看天上的云,说:“天气不妙,东现黑云如牛,西走灰云如车,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齿,要下大暴雨了,还可能会出现桥毁路断的情况。”赵天爵将信将疑,请蔡灿华再好好看看。蔡灿华看看山气,又说:“晨游气龙,赤气挡路,黑气蔽天,白气铺地,不错,仍是暴雨前兆。”

当时,森林上空还有几片白云舔着灰蓝色的天幕,缓缓而过。但阴影已在不断加重,远处的树木已变成了暗黑色,近处的针叶林也是黑糊糊的,还笼罩着一股寒气。寂静极了,让人心里发慌。

中午,不知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路两边变得黑魆魆的,前方的阴霾也越来越重,整个马帮队伍逐渐模糊不清了。这时,一匹大骡马突然悲鸣起来。紧接着,头顶上掠过几道闪电。之后,一切又陷入静止状态。突然,又一个闪电让世界在一瞬间通体透亮,而且就像被什么妖魔镇住了。紧接着又是一片黑暗。在这个时刻,人和马既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在地下去了,又像被什么东西吸到了天空中。风也开始暴乱。山谷和森林立即用怒吼和咆哮去回应狂风。一切都混乱起来,似乎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东西。人的脸上和身上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撕破一样,疼痛难忍,茫然而不知所措。风还未过,雨丝就降临了。像一条条直线,密密麻麻地从空中撒放下来。不一会儿,雨丝就转换成了滂沱大雨。

山洪暴发时,大队人马已被暴风雨围追堵截到了江底的一个小高地上。四周白茫茫的,洪水与石块的冲击声,惊天动地。前面有座小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仅留下石墩。后面洪水翻腾,已无退路。当时被围困的还有几十个尼苏泼(彝族),有老人,有小孩,叫声哭声与洪水声混杂在一起。那时,最有效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马背上的毛椿树卸下来,临时搭建一座小木桥,人和马就可以过去了。但是,高石美不同意造桥,他舍不得那些毛椿树,那可是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啊!但是,为了救人,蔡灿华和赵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树造桥,而高石美坚决反对,他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雕天下 六(11)

“天哪,你们疯了?” 高石美责问,“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救人要紧,你不能阻拦我们。” 赵天爵坚定地说。

开始搭桥了,在一片混乱中,大部分毛椿树快被用完了。高石美的手指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头发里,他发疯似地吼叫:“不能用毛椿树!不能用毛椿树!”。这时,他失去了理智,拼命与别人争夺马背上的毛椿树。他硬是从还未搭建好的木桥上强行拉过去了6匹大骡马,终于留下了6根又粗又壮的毛椿树。当全部人马从木桥上走过之后,小木桥就在人们的眼中,被大洪水冲开,然后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走到安全地带,完全摆脱了惊慌和恐惧。暴风雨也渐渐平息下来。除了高石美脖子上流下了一个伤疤和脊背上出现了一团血印之外,全部人马安然无恙。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说:“一堂格子门须雕6扇,而毛椿树不多不少,刚好有6根,仅可以分解成6块大木板。因此,命中注定,只许我成功,不许我失败,6块大木板刚好雕6扇格子门,失败一刀就会雕坏一扇,雕坏一扇,就等于雕坏了6扇,前功尽弃,彻底失败。”

有了木头,高石美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由于毛椿树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离砍倒的时间长了,又经历了洪水的惊吓,树木的灵性可能受到了影响,因此,高石美说,要让它们接接地气,一方面表示对木头的安慰,一方面使它们与大地的气脉相通,收回它们丢失的灵气。

在一个黑夜满天的晚上,人们认为众神出现的时候,高石美请几个未婚的小伙子将那六根木头带到附近的深沟和水渠里,为木头接通了大地的气脉。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回高石美的作坊里。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都与那六根木头生活在一起。天热了,他就把房门打开,让木头通风透气;天凉了,他把自己的衣裳脱下,轻轻盖在木头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在夜间起来看望那些木头,全神贯注地抚摸它们,亲吻它们,与它们说话。在昏黄的油灯下,他像入魔一样,坐在那些木头旁,一坐就是大半夜。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近来越来越坏,鼻腔奇痒,经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仅仅几天时间,他就把鼻子揉烂了,样子十分可怕。这天晚上,他又端着油灯,去察看他的宝贝——那六根木头。夜深了,赵金花不见丈夫回去,就来寻找高石美。她从门缝里看见他端着油灯正在那六根木头之间来回漫游。赵金花突然把门推开,一头风猛然吹进去。当时高石美的脸离油灯很近,他来不及偏头,一股烟火不偏不倚地冲进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声之后,对妻子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的。”油灯当时就熄灭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再次把油灯点亮,叫赵金花举着,帮他继续察看木头。赵金花说:“有啥好看的?你怎么看它,它都是木头,不是人。” 高石美说:“你摸它一下,再说。” 赵金花把双手放在一根木头上。高石美说:“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们不是一堆死木。在我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手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很安静,很柔软,很陶醉。” 赵金花说:“哟!真的,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木头的血脉好像正在跳动。” 高石美说:“你们傻不傻?还以为砍倒的木头就死了。其实,灵木是永远不死的,那些一砍就死的木头,让我一见就发冷,发抖。我怎么能与它们呆在一起呢?” 赵金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赵金花隐隐约约觉得丈夫的鼻洞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伸出来,又缩进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赵金花问他:“你鼻孔里有什么东西?” 高石美说:“什么也没有。小傻瓜,你想想,鼻孔里能有什么东西?” 赵金花说:“我刚才看见了,是个活着的东西。”高石美说:“那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吧!” 赵金花说:“等它再出来,我拿给你看。”之后,高石美继续察看他的木头。赵金花则百倍关注他的鼻孔,一见那个东西出来,就用手指去掐,但统统失败了,无法掐住那个怪物。后来,赵金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丝线,打了个扣子,放在高石美的鼻洞口,等那个怪物一探出头来,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来了,那个怪物竟然是一条大蚂蟥。

雕天下 六(12)

高石美的鼻子拉出大蚂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小伙计们的耳朵里。以后几天,那几个曾与高石美一起去砍伐毛椿树的小伙计,依此方法,从自己的鼻子里、肛门里拉出了大蚂蟥。经历这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在白莫山夜宿时,大蚂蟥已像一个魔鬼,附在了他们的身上。因为白莫山一带的河里、树林中、草地上……大蚂蟥最多。特别是树枝上,那些长约二三公分、粗与麦杆一样的干蚂蟥,用屁股粘在树叶上,而整个身子却时时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过路的人,特别是砍伐树木的人,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体上,钻进衣服里、鼻孔里、肛门里,疯狂地吸血。

从此,高石美的鼻子不再发痒,鼻血也不流了,身体渐渐恢复正常。一天早晨,高石美吹着口哨,兴奋地将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把雕刀、一把凿子、一把刨子分别举过头顶,再放在木头上试用一下,算是正式开工了。

雕天下 七

雕天下 七(1)

一雕金鸡来吃水,

二刻鲤鱼跳龙门。

三雕灵云层层起,

四刻童子拜观音。

五雕孔雀来开屏,

六刻山伯访英台。

七雕天上七仙女,

八刻神仙吕洞宾。

九雕九龙归大海,

十刻皇帝坐北京。

雕得虎来虎占山,

刻得蛤蟆嘴朝天。

雕的龙来龙现爪,

刻的凤来凤翻身。

——云南民歌

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高石美开始整理和制作木雕工具。他的工具,有上百种,摆满了八张八仙桌,大的像锄头,小的如针头。有许多是别人从未见过的工具。他对待每一件工具都像敬奉神灵一样。他本来是住在东屋里,锯子、墨斗、刨子、斧头……都放在他住的屋子里。而对于那些自制的工具——仅刀类就有单面刀、双面刀、单面直刀、双面弧刀、弧形刀、斜平刀、宽弧刀、圆刀、梯形刀、扁圆刀等47种。每制好一把,他就要把它送到西屋的高桌上供奉起来,因为西屋是他们赵家过去拜神的地方。

高石美开始雕刻那天,许多人前来观看,赵天爵也来了。他们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高石美对他们说:“还早着呢,十年以后再来看。”

高石美一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其它时间就是吃吃睡睡,或者与妻子赵金花一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乘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坐累了,他就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吸几口大烟。晚上,他带着赵金花天天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村里人都说,高石美是个懒木匠。还有人说,高石美爱看滇剧,都快发疯了。但村里的人一直未见高石美有什么疯癫的行为,他只是越来越怕与人来往。

高石美的木板上渐渐显现了一些人的样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说而不笑,有的笑而不说;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骑马弄枪……赵天爵看不明白,就问他究竟雕些什么?高石美说:“岳父大人,我雕自己喜欢雕的东西。”赵天爵说:“不行,你不要尽给我雕一些有关三教的东西。”高石美说:“我师傅说过了这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或三教寺,而不是什么赵氏宗祠。”赵天爵发怒了,说:“你高石美还是赵家的姑爷呢,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辛辛苦苦,奔波一辈子,就是为了你们,为了赵家的脸面,没想到你们要用我的钱去建什么三圣宫?你不想想,你是怎样进我们赵家的?你还有良心吗?皇帝老爷有天坛祭天,有地坛祭地。各路诸侯可以祭拜五岳。州府县官可以敬献孔圣。你想想,我们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祭祀自己的祖宗,那去祭祀什么?难道这点权力你也要剥夺我吗?”高石美无话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建三圣宫的话了。

赵天爵闲来无事,高石美就讲故事给他听,什么钟馗嫁妹、目连救母、九老拜童子、八仙庆寿、麒麟送孔子学道、王官歹游天宫、法海镇妖、三顾茅庐等等,赵天爵听得入迷。

过了一些时日,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雕得太慢了,是不是偷懒?”赵金花说:“爹,你不是爱听故事吗?我讲一个给你听听。这个故事与石美的格子雕有关,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天,石美天刚亮就去干活,他到了桌前,正要下刀,突然听到木头里有人说话,石美一看,那正是他要雕刻的十八罗汉正在忏悔罪孽,虔心修炼。石美来得太早,打乱了他们的修行。他们都埋怨石美,叫石美在他们修炼的时候不要来雕刻,只能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才能来干活,而神仙们每天只休息两三个小时,所以玉美就只能干两三个小时。”赵天爵说:“爹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说石美雕得慢了。”

在高石美的引导下,赵天爵开始读一些书,如《诗》、、《礼》、《易》、《春秋》等等,口里也经常讲“仁爱”、“礼义”、“廉耻”、“孝悌”、“贞节”等词语。他室内的摆设也越来越讲究,案桌上,东放花瓶,寓“平安”,西摆镜子,寓“平静”。他说,这种摆设叫作“东瓶西镜”。有一天,赵天爵读完《唐诗三百首》,竟然偷偷学写了几首小诗,被高石美发现了。高石美从赵天爵手里抢过,从中挑选一首,念道:“水饶楼船起圣宫,双龙发脉势丰隆。春山拥翠千年秀,不赖丹青点染工。” 高石美说:“此诗描写了新林村独特的地势和秀丽的山水。起句气势不凡,动静相成,浑然一体。后两句境意高远,由境及意,关合巧妙,不事雕琢。实在是一首难得的好诗啊!我要把它雕刻在格子门上,用‘竹叶’组合成字词,让岳父大人的大作隐藏和飘动在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里。”

雕天下 七(2)

赵金花也有事可做,忙得像个小佣人,做饭、扫地、洗衣服、帮丈夫收拾东西、为丈夫捶背、陪丈夫闲坐……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当高石美去干活的时候,她还要念经,在家里面对着“天地君亲师”神位,念念有词,求求家神,求求财神,求求送子观音。更多的时候,她还要去照看自身的母亲——麻氏,或送点银子和东西过去。赵天爵知道了,坚决不让赵金花与她母亲来往。为此,父女倆发生过多次冲突,赵天爵甚至要动手打赵金花,但赵金花决不妥协。

赵天爵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奢侈,而且对村里的人,他也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因此受到众人的夸赞。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就带个口信到个旧,李梆就亲自用马驮几箱回来。赵天爵见到李梆,当着高石美的面,夸奖李梆经营有方,不仅能开采矿石,把原来的“厂尖”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扩大经营项目,开办了“永发昌”炉房(土法炼锡场所),冶炼大锡,销往香港。村里的人看见李梆不断地送银子回来,连声赞叹。

赵氏宗祠的前殿、后殿已经建好,正准备建盖中殿时,沐应天突然来找高石美和他的师傅杨义山,要求他们师徒俩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建西宗县的文庙。沐应天说:“早在明朝就有一个制度,一个县城建城池时,除了建官衙之外,必须建盖三所庙宇,一是文庙,二是武庙,三是城隍庙。但西宗县一直缺少文庙,原因是朝廷对建文庙的条件一直有严格限制,即州县如果要建文庙,就必须有本州县的人至少一个晋京考中进士。而西宗县一直没有进士,所以无权建文庙。现在,朝廷放宽了限制,只要有人在省考时中举一人,也可建文庙。这个条件,西宗县已经具备了,所以本官决定建盖文庙,上符圣旨,下顺官道。还望二位兄弟鼎力相助,把文庙建好。你们来看,本官已派人到临安府,依照他们的文庙,按比例做成了模型,你们就根据模型去设计和建造吧。二位兄弟放心,我一定会把全县的能工巧匠调集起来,供你们使用。”

对此,赵天爵坚决反对,沐应天据理力争,甚至以势压人。

高石美和杨义山在极其无奈之中,只好告别赵天爵,到县城建文庙去了。赵天爵绝望了,在乡亲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仿佛一下子衰老了,成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在工地上,高石美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总想逃走,他无心完成沐应天交给他的任务。他就像一个身带重病的人,对每天的工作,只能表明他还在做,而看不出有任何进展。沐应天终于发现高石美是一个危险的人,就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派两个人站在他身边,让他变成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奴隶或囚徒。于是,高石美又改变了对策。他不再消极怠工,转而积极主动地干活。早晨,他第一个到工地,拿起工具就往木头上凿;晚上,他在油灯下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才收工。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文庙的所有木雕活计。

半个月过去了。高石美完成了对传说中的“奎星”的雕刻任务。无可否认,他雕刻得异常粗糙,没有任何美感。不过,没有人敢指责他。因为“奎星”的本来面目就很难看,张牙舞爪,呲牙咧嘴。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无人敢蔑视“奎星”,因为,据说凡是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只要“奎星”在其姓名上轻轻一点,此人就可以高中黄旁,夺取状元。所以,无论高石美把它雕刻得多么丑陋不堪,每天都有人前来对它顶礼膜拜。他们跪在它的面前,血液就沸腾起来,种种幻想随之而来。末了,他们不会忘记夸赞高石美的手艺如何精巧,如何高超,把他们的梦想用木雕神像的形式表现出来。接着,高石美又开始雕刻72贤的牌位。让他痛心疾首的是,72个牌位都是一个模式,他必须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就像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雕刻得糊里糊涂,又精疲力竭。他的感觉糟透了,他的雕刀已虚弱无比,一坐到木头前,他就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要神经错乱了。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接替他去雕刻72贤的牌位,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任务,为大成殿雕刻8扇镂空屏门。这本来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因为他的木雕格子门还躺在新林村里睡大觉,每天让他牵肠挂肚。所以,他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让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能再为那8扇镂空屏门而走火入魔。

雕天下 七(3)

高石美把屏门雕刻成28组圆圈。沐应天奇怪地问:“为什么不雕刻‘三羊开泰’、‘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必(笔)定(墨)如意’呢?尽雕些圆圈,是何用意?”高石美说:“沐大人,这你就不懂了。你看,28个圆圈就是28颗星宿。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等等。28颗星宿组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托月烘云,气象万千,变幻无穷。人世间的一切奥妙都包孕其中。”

沐应天无话可说。但可以看出,他对8扇镂空屏门并不满意。他低着头,来回踱步,不断给高石美施加压力。

“我知道你对本官不满,” 沐应天说,“但你要想一想,现在西宗县礼丧俗讹、法弛盗炽,皆由于缺乏教化所致。本官以治县为己任,建学宫,兴儒学,含辛茹苦,步履维艰。你作为本县的一位能工巧匠,又是本官的老朋友,理应鼎力相助。总之,无论从那方面来说,你都不应等闲视之,更不能消极怠工。”

坐在沐应天的身子投下的阴影里,高石美指指站在他面前的两个衙役说:“我是个囚犯吗?他们一刻也不离开我,让我吃不好,睡不好,又怎能把活儿干好呢?”说着,高石美站起身来,举起手臂,让沐应天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沐应天连连后退,他闻到了一股如同某些野兽身上的怪味。他的脑袋一阵晕眩,腿脚微微打软。当沐应天感觉到自己已立稳脚跟之后,惊讶地问道:“你没洗澡?”

高石美说:“从开始建文庙,我一年多没洗澡了。是你的衙役不让我去洗,他们怕我逃跑。”

“快去洗澡,快去洗澡!” 沐应天说,“不过,如果借机逃跑,被我抓获,就免不了皮肉之苦了?”

高石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在两个衙役的监督下,他来到了城外的一条小河边,脱下衣服,纵入水中。两个衙役坚守在他的衣服旁边。他们看到高石美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大石头下方坐下,太阳照在他的头发和胡须上,发出奇怪的光芒。两个衙役的眼睛渐渐疲劳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其它方面。比如说,河里的温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狼来了该怎么办?沐大人的二少爷是否还活在世上?

两个衙役有时也抬头望一望,看不见高石美的身影,但能听到他在水中自个儿嬉戏的声音。两个衙役都认为高石美赤裸着身子能跑到哪儿去?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高石美已像一个欢快的孩子,迅速游向河的对岸,爬在一个巨石上,偷望着那两个衙役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一样,正在相互逗乐。让他们乐吧!高石美一转身,就遁入密林之中。

高石美并未走远,他明白逃至森林深处的危险性。他攀上一棵大树,看着那两个衙役像两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抱着他的衣服,在他洗澡的地方反复搜寻。天黑了,那两个傻瓜绝望地坐在地上,呼喊着:高师傅你在哪里?高师傅快回来吧!

当两个衙役的呼喊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云遮住了星星,天气越来越冷。高石美从大树上下来,两手紧抱在一起。他抬头看天,似乎要下雨了,怎么办呢?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寒意和恐惧正在向他袭来。他是一个坚定的人。当即决定潜逃回家。当然不是回新林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现在要去的是尼郎镇上的老家,他父亲高应楷所住的地方。

高石美走到老家大门,已是午夜过后。一声响雷,就像炸裂了天空。接着是一阵瓢泼大雨,街道成了一条哗啦啦的急流。高石美庆幸自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流。但他无法敲开父亲的大门,因为当时的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喧嚣,敲门声已被完全掩没了。好在暴雨一会儿就过去了,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还泛着幽暗的蓝光。高石美快支撑不住了,脊背上一股透骨的凉意,使他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鼓足勇气,把大门敲得咚咚咚、叽叽叽、嘎嘎嘎直响,声音在夜空中不断回旋。

雕天下 七(4)

大门里终于有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高石美知道父亲已被敲门声给弄醒了,但此时的父亲一定是恶梦般的感觉,他无法感知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醒来很久了,只是一直在用他不太聪敏的耳朵分辨着门外的声音,直到他弄明白了门外的声音是冲他而来的时候,他才快速地点燃油灯,穿上衣服,来到门内察看门外的动静。高石美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孤单的身影,一飘一飘地落到了门口。突然,父亲把油灯吹熄,站在门内一动不动。高石美明白,谨慎的父亲是想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打探一下门外的虚实。于是,高石美小声呼叫,“阿爸,是我,石麦回来了?”

“夜半三更,你回来做啥?”

父亲苍老而略带几分惊慌的声音,让高石美感到异常不安。自从自己到新林村之后,就再也没来看望过父亲。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没人伺候他,没人与他说一句话,这几年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此时,良心和职责深深刺痛了高石美无比虚弱的内心世界。

“阿爸,快开门,我回来看你了,”高石美的声音哽咽了,“我冷了,开门让我进来吧,阿爸!”

父亲颤抖着双手把门打开。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竟然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他知道情况很不妙,立即把儿子迎进门去,反手把大门关上,紧紧地闩起来。

高石美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冲进父亲的房间,钻进父亲的被褥里,喘着粗气,似乎要把体内的冷气在一瞬间就吐出来。

“石麦,究竟出什么事啦?”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高石美不忍心欺骗自己的父亲,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说了一遍。父亲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反复要求儿子把每一个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弄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从工地上逃出来。高石美不得不几次重复,说:“沐应天已经变坏了,他的两个儿子,一死一逃,那种悲惨的结果,让他不辨是非,气急败坏。本来那一切都与我们无关,而且我们也同情他的遭遇。但他总想从我们身上找岔子,总想报复我们。他趁建文庙之机来折磨我。阿爸,你想想,孔夫子的坐像、盘柱云龙、神龛神位、镂空门屏等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雕刻,我一个人怎能完成得了?再说,我们的赵氏宗祠怎么办?我的格子雕怎么办?沐大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我们的死活,他哪里还是以前的沐大人。总之,我不服气,我要与他斗争。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说:“你疯了?石麦,沐老爷是你的恩人,你怎么能如此胡作非为、恩将仇报呢?”

父亲一个劲地摇头。他不知该拿儿子怎么办?他知道事情已经弄得很糟糕了,而且正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他对儿子的命运充满了猜测,这种猜测让他心惊肉跳。他要儿子放弃那些可怕的想法,改邪归正,

高石美困倦到了极点。父亲却不让他入睡,一看到他出现迷迷糊糊的状态,就使劲把他推醒。父亲害怕一个人呆着,他还想向儿子说话,他需要儿子在清醒状态下听他念叨。他坚信这种念叨能帮助儿子改变自身的处境,能把儿子从危险之中拯救出来。但儿子还是不可阻止地睡着了,彻底把父亲抛在一边。孤苦伶仃的父亲望着儿子近乎变形的脸,感到越来越陌生,儿子身上一直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还在继续增长。怎么办呢?无论如何,总得为儿子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父亲一直烦躁不安,一直找不到良策妙计。他低下头,继续为儿子思考着明天的出路。

第二天早晨来得太快了,似乎高石美才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天就朦朦亮了。他感到一阵少有的轻松,但紧接着又如死一般地疲倦。他感到情况越来越不妙,某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阿爸,”他叫道,“你在哪里?我身上发烧了,给我喝口凉水吧!”

屋里静悄悄的。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高石美想翻身,可怎么也翻不动,身子很沉重,动弹不得,如若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东西压制着,手脚也失去了自由,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地缠住了。他呼吸也感到很困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努力使自己摆脱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尽快回到清醒状态里来。但当他最后确定自己已完全清醒明白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天哪,见鬼了?他满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恶梦之中。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被魔术般地严严实实地缚上了一条条棕绳,手脚也被拴上了铁链。

雕天下 七(5)

高石美拼命挣扎。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使他屈服,使他改弦易辙。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挣扎,身上的棕绳越紧,几乎要使他窒息。他不得不停止挣扎,重新寻找解脱的办法。

“阿爸,阿爸,你放了我吧!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呢?”

高石美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他希望出现父亲的身影或声音。但最后还是以失望而告终。除了他的呼叫声之外,什么反响也没有。他不再呼喊,也不再思考,像一个被掏空的木头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命运的摆布。这时,他开始觉得全身疼痛、肿胀和颤抖,喉咙冒火。

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衙役。对于高石美来说,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可怜而又可恶的年轻人。他们一个拿着皮鞭,一个拎着脚镣。高石美一看就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恨自己的父亲,他看到父亲两眼红红地打量着自己,他把头扭向一边,不让父亲看到他愤怒的眼脸。现在,高石美就像一个面团,落在他们手里,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果然,一个衙役很快解开了高石美身上的绳子和铁链,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交还了它们的主人——高应楷。另一个衙役又几乎同时给高石美戴上了脚镣。他们把高石美推到院子里,狠狠地踢了几脚。父亲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说:“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要把他好好地交给沐老爷。沐老爷是咱们家的恩人。”

两个衙役并不理会高应楷。他们继续在高石美身上发泄他们的怨恨之情。高应楷发火了,他说:“我到沐老爷那里告你们的状。”

两个衙役哈哈大笑。

高石美被抓回县城,关进一间像地牢一样的小房子里。没有油灯,没有床铺,没有食物,没有水。一连关了两天,他又冷又饿,一会儿大骂沐应天为什么不来见我?一会儿又埋怨父亲为什么那样无情,竟然出卖自己的儿子?

一直到第三天,高石美才吃上了一桌异常丰盛的饭菜。他忍不住吃了个大饱。情绪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他对衙役说:“我想见沐大人。”话音刚落,沐应天就走了进来。“哈,哈,哈,孩子,你也想见我啦?说实话,是真想见还是假想见?是要骂我还是有求于我?”

高石美惭愧地低下了头。沐应天说:“年轻人,你有的是时间,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现在,本官宣布,你以前雕刻的那些东西,统统报废。你必须从头开始,把每一件东西都雕刻成力压全滇的艺术精品。孩子,你能答应本官吗?”高石美的嘴唇张开了,但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漫长的6年过去了,西宗文庙竣工的那一天,刚好是8月27日。那天三更一过,“轰隆”一声,土炮响了。杨义山把高石美叫醒,“快起床,快洗脸,今天要参加祭孔盛会。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四更时土炮又响,杨义山把高石美赶出工棚,向文庙走去。五更时,土炮再响,司仪指挥众人排班站位。天朦朦亮,祭祀开始,高石美看到全体参祭人员像皇帝早朝时的文武百官,一律穿戴整齐,衫子、马褂、青袜、粉底朝鞋,大家排班站立于殿堂之内。一切按古礼行事。官绅在前,老师和学生紧跟其后,杨义山、高石美等工匠和老百姓站在最后。

殿上供奉着孔子、孟子、颜子、曾子、子思等七十二贤的木制雕龙牌位。殿前月台上摆放着宰杀好的黄牛一头、羊二只、猪两头、公鸡一只。正面三张八仙桌上供有香灯、烛台,俎、豆内装满鸡、鸭、鱼、兔、鹿、谷物、帛、白酒、青菜、芹菜、竹笋、桃、李、梨、梅、粑粑、糕点等物。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祭品上,都被高石美雕刻的72贤的牌位深深吸引住了。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说那真是力压群芳的木雕精品,云衮龙盘,精奇万状,华美绝伦啊!

事实上,高石美对72贤的牌位并不满意。那是他在疲乏得听其自然、麻木迟钝的状态下雕刻的,看上去虽然有几分泰然自若的神韵,但在高石美的眼里,它呆板、沉重、粗俗,毫无生气。高石美低着头,不看它们一眼。

雕天下 七(6)

祭祀开始,杨义山、高石美跟随众人依次进入大成殿。殿内香烟缭绕,灯烛辉煌,仙乐飘飘。在乐声中,司仪高声唱呼: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一献香,二献香,初献爵,二献爵,三献爵。

人们开始引吭高唱:

大哉孔子,

先觉先知,

与天地参,

万世之师。

唱后宣读孔圣及颜(颜子)、曾(曾子)、思(子思)、孟(孟子)四圣圣号和七十二贤名号。殿外随即唱起: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独、孤、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尔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对于以上礼仪,高石美已一忍再忍,但人们似乎并不理会他归心似箭的心情,把简单的几个词、几句话,一说再说,一唱再唱,似乎津津有味,百唱不厌。他终于失去了耐性,拉着杨义山,就要退出祭场。杨义山说:“不行,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要结束了。你看,沐大人正盯着我们呢,快低下头吧!”

好不容易等到“焚帛钱”、“焚纸龙”结束,正在“送圣”的时候,高石美转身就走。走到仪门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他,递上一张黄纸条,说:“沐大人交代了,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工匠,特发‘酬鮓—斤’,等祭祀结束后,请到大门口领取。”

高石美把黄纸条撕得粉碎,抛在空中。然后,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匆匆回到了新林村。赵天爵看到高石美终于回来了,两人忍不住大哭一场。刚刚哭到伤心处,杨义山拎着—斤“酬鮓”走了进来。高石美拭干脸上的泪水,好奇地去看杨义山拎回的“酬鮓”什么东西。杨义山打开一个纸包,说:“你们来看,这是从祭品身上分割下来的猪、牛、羊肉。石美,你也有一份,你没去领吗?”

“6年的工钱,我们一分也没得到,沐大人用这么一点点‘酬鮓’,就把我们打发了。他的心也太黑了。我把那张黄纸条撕了,我什么也不要,我要清清白白地回来。”

“你的意思是说杨师傅不清白?”赵天爵说,“杨师傅不回自己的老家,拎着‘酬鮓’就到我这里来,他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师傅啊!”

高石美说:“别开玩笑了,咱们商量正事。”

杨义山说:“对不起你啊赵老板,赵氏宗祠一直让我魂牵梦萦。现在,我们自由了,一定要把它建好。”

赵天爵忧伤地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几天之后,杨义山开始筹建中殿。他也老了,显得力不从心了。

高石美重新坐在他的木雕格子门前,更加专注地雕刻。他仍然一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其它时间还是吃吃睡睡。不同的是,现在他不再像6年前那样与妻子赵金花一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沉思默想,也不再带赵金花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他一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拼命吸大烟。

赵金花一直未生孩子。母亲麻氏就带着她到处烧香拜佛,仍然没有效果。不得而已,麻氏想起了圆明寺的圆泰和尚,他是高石美的恩师,又是一代高僧,一定会帮助高石美有个子嗣。当她们母女俩极为不安地来到圆明寺时,才知道圆泰和尚已经圆寂了。但她们并没有遭到冷落,她们找到了一个小和尚——慧明。慧明和尚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慧明和尚是赵金花见到的最英俊的男子,有石雕一般的身材,结实的肌肉,尤其迷人的是他没有胡子,嘴唇周围的线条很清晰,给人一种异常洁净、明朗的感觉。除此之外,慧明和尚的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赵金花一见他,脸颊就有一点儿发烫。

奇怪的是,赵金花对慧明和尚也有一种吸引力,他贪婪地望了赵金花几眼。赵金花眼含笑意,面颊柔软,嘴唇圆圆的,显得新鲜、光亮。她用舌尖悄悄舔了一下。他看到赵金花的双腿在宽松的白裤子里露出了纤细的肌肉的轮廓。他还看到赵金花拘谨的小手恰到好处地搀扶着她的母亲。

雕天下 七(7)

慧明和尚结结巴巴地对麻氏说:“圆泰师傅……在世时,圆明寺从不……帮人‘拴……娃娃’,但是,看在高石美和圆泰师傅的情面上,小僧愿意开个戒,为赵金花拴个娃娃。”接着,慧明和尚吩咐赵金花:“改天你一个人来。”麻氏听后很不高兴,她感到小和尚的眼里有刺,不知刺痛了她的哪根神经。她带着女儿悻悻地离开了圆明寺。慧明和尚一直目送着她们,就像赵金花的背影充满了无数的悬念,以及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当赵金花再次来到圆明寺时,慧明和尚已在娘娘殿前摆放了几个白白胖胖的泥娃娃。慧明和尚笑呵呵地让赵金花用五彩线拴住其中的一个,然后用力一拉,泥娃娃就滚进了赵金花的怀里。赵金花一阵惊喜,两眼散发着让慧明和尚迷醉的目光。她紧紧抱着泥娃娃,就像身边有什么人来与她争夺一样,她迅速跑出了寺门。走出很远之后,她才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为娃娃穿衣服,一边呼唤娃娃的乳名——小二狗,小二狗。慧明和尚站在寺门口,望着远去的她,大声说:“金花,不满意还可再来拴。”

赵金花回到家里,小心地把拴回的娃娃让母亲看了一眼,然后悄悄揣藏在怀里,朝夕摸抚,爱护备至。几天之后,她躺在床上,静候送子观音送子进门。十天半月过去了,赵金花的肚子仍没有什么动静,但她并不失望。只要想起那个小和尚,她就感到心里踏实,甚至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她渴望见到他,她决定再去找他拴娃娃。

这段时间,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几次催李梆快送来,但一直不见李梆的踪影。他们的生活因此陷入了困境。无奈之下,赵天爵只好去个旧看个究竟。

旧地重返,这是赵天爵发迹的地方,他感慨万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赵天爵找不到李梆,他原来的“厂尖”和后来李梆开的“永发昌”炉房已被官府查封没收。他看到整个矿区变成了一片荒野,蔓草丛生。几个熔锡的大炉成了乞丐的栖身之地。赵天爵顿时气急得瘫坐地上,不省人事。当他醒来后,有人告诉他,李梆犯法了。他在炼锡时,把锡块掏空,装进鸦片,运到香港去买,从而发了大财。不料,有一次在卸货转运时,不慎把锡块摔坏了,鸦片露出,官府不但没收了他们的货物,还查封了他们的“厂尖”和炉房。李梆当时没被抓获,现在不知逃往何方。

雕天下 八

雕天下 八(1)

簸箕簸箕团团,

洋人来了要翻船船;

铜盆铜盆铛铛,

洋人来了要挨枪枪。

——云南儿歌

法国人要修建一条从越南河内至云南昆明的“滇越铁路”,先确定的是西线,即从蒙自经临安、通海、西宗、玉溪、昆阳、呈贡,到达昆明。勘测人员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以“探险”、“考察”、“游历”为名,悄悄来到了新林村。

新林村的人从来没见过外国人,也不知道这3个怪物来干什么。一传十,十传百,新林村来了1000多老百姓,把他们的住处包围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从楼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楼下乱糟糟的,人头攒动,烟雾弥漫。有的说,他们恐怕不是人?有的说,叫他们下楼来吃东西,如果他们会吃东西就是人。还有的大叫大叫,对,对,叫他们下楼来,我们要瞧瞧他们怎样吃东西。那3个法国人虽然能说一些中国话,但他们根本听不懂老百姓在叫嚷什么。当地一位有头脸的官员对那3个法国人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从没见过洋人,他们好奇,叫你们下楼去吃东西,让他们看看。你们就放下架子,到下面走一圈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3个法国人琢磨了半天,“叫我们下楼吃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官员解释了半天,他们也不明白。他们向中国老百姓说:“我们不吃东西,我们吃过了,肚子饱着呢!谢谢你们的邀请,你们真是最热情、最伟大的中国人!”

楼下的吵嚷声一直持续到深夜。3个法国人也一直不敢下楼。他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们是第一次在中国南方的小四合院里过夜。入睡前,他们熄灭了油灯。顿时,屋子内外漆黑一团,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恐怖之中。他们又重新燃起油灯。在油灯的作用下,他们不得不重新留意周围的环境。屋内,椽子上和瓦片上的阴影越来越多,到处是裂缝和缺口,昏黄的灯光就像为他们召来了无数的鬼魂和幽灵。屋外,黑影幢幢,夜风似有似无,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又过了好长时间,另外两个法国人睡着了,只有那个名叫安邺的人仍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幽暗环境,不再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虽然没有睡意,但他对老屋的感觉比先前好多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梦中人,恍恍惚惚与清醒明白,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自己的大脑里。

屋外在寂静中似乎在积蓄着什么力量?安邺一直没有忽视这一点。他想,可能是有什么坏人在伺机作案或恐吓他们。时间在那时突然变得缓慢了,甚而至于停滞不前。安邺百倍注视着屋外的动静,当他确凿无疑地发现门外有人在活动时,他当机立断,端起一支步枪,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这时,他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国老汉拎着一个昏黄昏黄的纸灯笼,站在屋檐下,用微弱的灯光照着几个年轻人,让他们把脸贴在花窗上,努力窥视着安邺他们的房间。安邺用枪对准他们,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几个年轻人并不害怕,他们从未见过步枪,不知道步枪的厉害。他们望着安邺傻笑,并迎着枪口走到安邺身边,用疑惑的眼睛打量安邺的全身。安邺感到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放下步枪让他们观察。他们越看越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一个说:“脸上有毛,手上也有毛,是个红毛人。” 另一个说:“啊,他的大腿多长呀!脚比牛脚还大。”还有一个说:“晚上间看不清楚,明早再来看。”

拎着纸灯笼的老汉不断逼近安邺,把纸灯笼不断提高,照在安邺脸上。安邺一脸不高兴。老汉因此轻轻推他一把,说:“你笑一笑,不会笑吧?”

安邺抬头望着远处。让他们不停地在自己周围转动、弯腰、仰头、感叹。安邺不仅怨恨这群中国老百姓的无知和轻漫无理,更痛恨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股异味,那种夹杂着热气的又酸又臭的野兽气息,使他难以忍受。安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们:“看够了吗?”

雕天下 八(2)

一个年轻人摇摇头说:“听不懂。”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听不懂,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安邺一忍再忍,对他们说:“不要怀疑了,我们的确是人。是法国人,明白吗?”说完,安邺用手掌在鼻子前面扇动几下,立即退回屋子,把门紧紧闩上。他吹熄油灯,让黑暗占领一切。之后,那几个好奇心基本得到满足的中国老百姓才议论着回家了。

因为折腾了大半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安邺睡了个懒觉。他的两个助手也如同死了一般,陪着安邺大睡不醒。屋外又喧嚣起来,把安邺从熟睡中惊醒。他问那两个比他早醒一分钟的助手,“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助手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另一个助手说:“可能是那些愚蠢的中国老百姓又来看咱们了。”

安邺仔细分辨屋外的声音。他终于听明白了,昨夜观赏过他的那几个中国老百姓正在与另一群中国老百姓争论。

“他们是人,我们昨夜看过他的手和脚了。有手指甲,有脚趾头的。不错,是人。”持这个观点的人不多,说起话来声音不大。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是野兽。如果是人,为什么比我们高大?为什么头发是黄的?”持这个观点的人太多了,占绝大多数。所以声音大得让安邺恐惧。

“他们是人。”这一声音刚发出来,就被另一种吞没了。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层层推进,并伴随着可怕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他们的房门。

“出来,让我们看看;出来,让我们看看;出来,让我们看看!”

安邺紧张地把那支步枪收藏起来,然后对两个助手说:“看来,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非常危险。要冷静,要冷静,千万别激怒了中国老百姓。昨夜,我试探过了,中国老百姓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只不过是好奇而已。今天,他们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安邺的两个助手不太同意。他们认为中国老百姓太荒唐,太可耻了。安邺说:“我现在不与你们争论。照我说的办。”

安邺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无奈地向楼下的中国老百姓招招手,说:“我们是人,法国人。法国,法国,知道吗?”

“下来楼来,下来楼来!”

于是,安邺带着两个助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有人立即迎上去,递上三个饭团,叫嚷着:“快吃下,快吃下!” 安邺大口大口地吃完了自己手中的那个无盐无味的大饭团后,说好吃,特别香。而那两个助手则吃了几口就停止了。又有人递上甘蔗,仍然叫嚷着:“让他们吃,让他们吃,甜得很哪,看他们会不会吃甜的东西?”安邺接过去,眨眨蓝眼睛,艰难地嚼了几口,咽不下去,摇摇头,把甘蔗放到一边。又有人叫喊:“让他们走走路,看他们会不回走路?”安邺脸红心跳地按要求走了几步。人群里又有人叫嚷:“还有两个没走,我们要看他们会不会走?让他们多走几次。”安邺的两个助手终于发怒了,大声叫道:“太放肆了,你们这群生畜。想把我们当猴耍,你们这是污辱我们的人格。”安邺的一个助手边说边拔出左轮手枪,向天空打了一枪。有的人叫道:“那是双管手枪,大理城有个人从缅甸买回来一支,我见过了,声音响得很。”

中国老百姓一点儿也不惧怕枪声,他们从未见过手枪,因此许多人争相挤过来看,甚至有人试图夺过他的手枪。安邺叫他快跑,他吓得双手抱住手枪就往人群外面钻。局面顿时混乱起来,上千人向他们拥挤而来,势不可挡,安邺也吓得顾不上另外一个助手了,慌忙夺路而逃。他后面追随着十几个人,一直穷追不舍。他跑啊,跑啊,实在跑不动了,就转身进入一条小巷,看到一个院门大开着,就冲了进去。

当时,高石美正在院子里雕刻格子门,他太专注了,以致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安邺见到高石美面前的木雕格子门,顿时惊呆了。他忘记了门外的老百姓正在追捉他,也忘记了他的两个助手正在奔逃。他低下头去,仔细观赏着木雕格子门的每一个细节。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太美妙了,太精彩了,中国的民间艺术太不可思议了。”这时,外面的老百姓冲进来几个,他们见这个怪物也喜爱木雕格子门,也惊呆了。

雕天下 八(3)

几个老百姓把安邺团团围住。他们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在最小的距离上来观察和验证这个怪物究竟是不是人了。他们抓住安邺,把他摁倒在地,看他的手,查他的脚,摸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很新鲜。高石美也觉得很有趣,停下手里的活儿,坐在一边看热闹。

“请相信我,我是一个人,法国人。法国,懂吗?在很远很远的西方,” 安邺说,“我们是从那里乘船而来的,是来帮助你们国家修建铁路的。”

安邺见他们个个都露出迷惑不解的样子,就指着高石美的铁锤说:“铁,懂吗?用这种铁做成的路。”

他们都摇头。之后,有人问:“铁,也可以做路?哪来那么多铁?”

安邺蹲下去,用高石美的几条长刀,搭成铁轨的样子,说:“就是这样,火车在上面嘎嚓嘎嚓地跑。”

“哟,在刀上走路?真稀奇,那我们要穿什么鞋子?”

“不是让人去走,是让火车去走。火车,你们看,像我的手臂,长长的一条,也像蛇一样,爬在上面滑行。”

“什么铜路、铁路、火车、水车的?我们听不懂,千万别给我们修什么铁路,我们是人,我们不敢用你们那些鬼玩艺。再说,有了铁路和火车,那我们的马怎么走路?”

“那时,你们就不用赶马了。”

“不赶马,那我们去做什么?吃什么?”

安邺困窘不堪,急得满头大汗。高石美走过来为他解围,“我看,他是一个人,他还会说话,办事,他还喜欢我的格子雕。不错,他一定是个人,相信我的眼睛。我不会说错的。”

“我担心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狼,”一个老百姓说,“我总觉得,他们与我们就是不同。”

高石美说:“你没听清楚?他是法国人,当然与我们不太一样了。”

“我们听高师傅的话,你说他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他是人就是人。”

“他就是一个人,”高石美说,“你们别好奇了,快回家去,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在这里磨蹭了。好吗?”说着,高石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赶出去了院门。最后,只剩下安邺了。高石美把院门关上,回头望着安邺发笑。

安邺咽了一口唾沫,竭力保持冷静。

“我真不敢相信,中国民间竟然隐藏着像你这样伟大的艺术家,” 安邺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奇人,你的木雕作品是属于全人类的杰作。” 安邺说完,再次走近木雕格子门,把他那张刚刚从拘谨状态中解放出来的脸面,极力向木雕格子门上那些魔幻般的人物、山水、树木靠近,他深蓝色的眼睛里也随之出现了那些事物,只不过是更加魔幻,更加瑰丽。安邺的表情越来越痴迷,就像灵魂已迷失在木雕格子门里,再也走不出来。高石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对高石美说:“这真是一件令人着魔的木雕作品,它在吸引着我,不让我离开它。从某方面来说,观看这样的作品就是一次历险。眼睛只能不停地往下看,心智迷乱而愉悦,既失去了标准,又失去了方向。”高石美听不懂安邺的话,他迷惑不解地问:“你是法国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也像我们中国人一样,喜爱格子木雕吗?”

安邺说:“我想,不仅是法国人喜爱你的木雕格子,世界上所有热爱美的民族,只要能见到这样的木雕格子,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

高石美一听,开心极了。他与安邺聊了一阵之后,就邀请安邺到他们家吃饭。安邺非常真诚地拒绝了,他说:“我的两个助手现在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要去寻找他们。”于是,高石美护送着他走出了新林村。

返回的时候,高石美回味着洋人安邺那些赞美自己的话,自然放慢了脚步。他发觉自己无法忘记刚才的那一幕幕情景,安邺的眼神和他所说的话,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他感到新林村的每一条街道,都暖融融、静悄悄的,他甚至觉得整个新林村都飘散着像他的木雕格子门一样芳香的气息。他突然产生一种期待,盼望尽快再次见到洋人安邺。

雕天下 八(4)

安邺回到他们的住处,见到他的两个助手已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用嘲讽的语言谈论着可怕和无知的中国人。安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大骂道:“你们才是两个最无知和最可怕的法国人。你们见过他们中国的艺术家吗?你们见过他们无比伟大的木雕格子门吗?在这样一个看似渺小的乡村里,竟然有一个举世罕见的艺术大师和一件艺术杰作,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藐视他们?嘲弄他们?他们很伟大,我们很渺小;他们很灵敏,我们很迟钝;他们很深厚,我们很浅薄。知道吗?明白吗?”安邺的两个助手放声大笑,以为安邺被野蛮的中国农民吓傻了,吓倒了。他们把安邺摁倒在床上,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试探他是否清醒明白。他们说:“上帝啊,救救我们的安邺吧!他被野蛮的中国农民吓坏了,失去了灵魂,尽说胡话。救救他吧!”

安邺站起身来,对他们不屑一顾。过了好一会,安邺说:“上帝应该拯救的是你们这些妄自尊大而其实软弱无力的人。”

安邺的两个助手不再说话。屋内的气氛变得有点儿古怪。他们改变不了安邺,安邺也改变不了他们。他们三人都在叹息。

从开着的窗子外面,突然吹进一阵凉风。似乎提醒安邺应该到屋外走一走。他立即起身就走,就像外面有人在呼喊着他。他的两个助手当即跑来抓住他,不准他往外走。“安邺,安邺,你还没吃饭呢,不知道饿吗?太可怕了,你究竟中了什么魔?”

安邺说:“我已确立了自己的立场,不允许你们怀疑。”

一个助手为他送来了面包和水。他才感到自己的确饿了。他一边吃,一边向他们讲述自己见到木雕格子门时的心理状况。他的情绪依然激昂,他说:“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的陈述也绝对是诚实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比我陈述的一切要复杂得多,我无法叙说木雕格子门的微妙之处,我为此感到心神不安。”

第二天,安邺的两个助手拿出各种测量仪器,准备开始工作。安邺说:“先不忙工作。我们之中还有一个重要成员未到,他是个美国人,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工作离不开他。他将从他们的大学里为我们带来重要资料。他过一两天就会到达这里。那时,我们才能正常开展工作。所以,我今天就带你们去观赏木雕格子门,好不好?”

安邺的两个助手当然乐意。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已被安邺的行为搞得神智迷乱,心中充满了谜团。现在,安邺却要他们去看那个神秘的东西,正可以驱散他们心中的迷雾。他们为安邺的安排叫好。

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来到高石美的作坊里。高石美见安邺今天带来了两个外貌像他一样古怪的年轻人,就以为这两个年轻人也会像安邺那样热情地赞美自己的木雕格子门,所以非常高兴,很快揭开披在格子门身上的蓝布,让他们到近处观看。室内的空气一动不动,只有人的鼻息声和木雕格子门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安邺的目光来回地抚摸着木雕格子门,他再一次被那种虚无的气韵震慑住了,而这种虚无的气韵在今天早晨是多么纯净,多么鲜明。与安邺相反,他的两个助手站在木雕格子门前,一边热烈地议论,一边用手掌比划着什么。手掌的影子,落在木雕格子门上,赫然变成四只巨大的黑手。他们窃窃私语,脸面很冷漠,而眼里却闪着让人发慌的蓝光。安邺叮嘱他们静静地欣赏,不要说话。两个助手点点头,用眼神会意一下,干脆走到门外,继续议论他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安邺对他们的表现很失望,也走出门去,打算把他俩叫进来。没想到,安邺一出门就被两个助手死死缠住。其中一个说:“啊,这件木雕格子门的确是中国一绝,世界一绝,它的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不可估量。”另一个助手接着说:“安邺先生,我们两人已商量好了,现在,郑重向你提出一个梦想般的建议,我们何不趁早把这件堪称艺术杰作的木雕格子门买下,运回法国,让它给我们带来好运呢?”安邺本来就有这种想法,现在,听两个助手这么一说,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他充满自信地走进屋内,端详地坐在高石美面前,准备提出他们那个激动人心的想法。他一忍再忍,总是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像那两个助手一样阴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竟然想占有另一个伟大民族的伟大艺术作品,这种心态无疑是不健康的,是非理智的。他毅然站起身来,把那个激动人心的梦想销毁在心灵深处。那两个助手对安邺的沉默感到不可思议。他们认为安邺做事一惯缺乏勇气,因此,他们决定把安邺抛在一边,自己去做成这桩动人心弦的买卖。他们说:“高先生,我们想购买你这件充满想象力的木雕作品,不知你是否愿意出卖?”高石美说:“还没雕完呢,才一半功夫。”但他们仍然缠着要买走,说:“没关系的,现在这个样子也很精彩,我们喜欢,你就卖给我们吧!”。高石美说:“你们是不是疯啦?竟然想买走我的格子雕,哪不等于把我的生命也买去了?” 此时,赵天爵已站在他们身后,他大骂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这是你们买的东西吗?这是咱们赵氏宗祠的宝物,说什么也不会卖给你们。快滚,不然我要用打狗棒来教训你们了。”

雕天下 八(5)

安邺的两个助手吓跑了,而安邺则继续留在作坊里。高石美说:“你还想买走我的格子雕吗?”安邺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敢有那样的企图。如果谁想占有这样非凡的作品,用你们中国的一个成语来说,那就是异想天开。” 高石美问:“那你还赖在我这里干什么?”安邺说:“我还想看看高先生怎样完成这件伟大的艺术杰作。”高石美对他说:“还需要三五年时间呢。”安邺说:“那我就在新林村呆三五年。”高石美一听,哈哈大笑,说:“看来,你这个洋人像我一样,也是个疯子。”

以后几天,安邺郑重邀请高石美和赵天爵到他们的住处喝咖啡、喝葡萄酒。他们成了好朋友。安邺对高石美说:“你是我终身的好朋友,你和你的作品改变了我。让我生活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之中。那是你的精神之光,艺术之光。”

“可是,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怪人,”高石美说,“他们常常取笑我,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家伙。”

安邺说:“中国人不喜欢阴影。你是一个伟大的民间艺术家,在你的眼里,万物都在耀眼的阳光下显的分外鲜明。你隐遁在自己的作坊里,与世隔绝,你在永恒的宁静中漫步,你是最敏捷的人,是一个诗人。我读过你们中国的,它里面洋溢着一种无法用理性加以分析的炽热情感,一种如同晨曦般清新的意境和高雅而虔诚的灵性,一拿起那本伟大的书,这一切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复杂的感官。说实话,我一见到你的木雕格子门,也就产生了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你让我如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一个充满温良恭顺和仁爱怜悯的世界,一个没有世俗权势的世界。在你们这里,用来安邦治国的艺术在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家庭的角落里都能成长起来,而且随着财富的增多,家族的壮大,这种艺术也在丰富和强大。太美好了,太浪漫了。你的木雕改变了我,我完全失去了时间在流逝的感觉,失去了功利性,只觉得时间的长河在奔流不息,分不出小时,也分不出分分秒秒,太美妙了,太神奇了。说实话,人们热爱艺术家的作品,但并不能理解艺术家的真实生活。这很普遍,中国和法国都一样。”

高石美说:“安邺先生,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咱们中国古人的一句名言,‘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意思是,遨游的乐趣全在于没有目的。别人出游是为了想看一看他所想看到的东西,而我出游则是为了想看一看这变化万千的世界。游啊游啊,谁都不能理解我遨游四方的用意。现在看来,安邺先生,你是理解了我们的这位先贤了。”

“不,从你们古人的这句话,我更理解了你。”安邺说,“别人的雕刻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把复杂的工作变得简单了。而你与他们相反,把简单的工作变得复杂了,你的每一天都在创新,你的每一刀不仅仅是改变了木头的外观,而是在为木头灌注你的生命。因此,你是最痛苦的人,也是最快乐的人。我说得对吗?石美先生。”

在这种友好的气氛下,安邺提出一个要求,要购买高石美的一些小作品。当时,为了生活,为了友谊,高石美同意把自己空闲时雕刻的一批木雕狮子、木雕佛像、屏风式扶手椅、木雕花瓶等等,全卖给了安邺。安邺付给了高石美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安邺满载而归。他为此兴奋了好几天。有了这些艺术精品的陪伴,他显得很高贵,很富有。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不会再堕落。

高石美则把那些银子全交给了岳父大人,让他继续建盖赵氏宗祠的中殿。而且,从此以后,大家的饭碗里又有了肉和鸡蛋,高石美与赵天爵也开始喝酒,两人你敬我一口,我敬你一杯,很开心。

赵天爵和杨义山把全部精力用在建盖赵氏宗祠的中殿上,他们按部就班地买来木材,请来木匠、石匠、泥瓦匠。每天紧张而艰难地劳动着。高石美则继续雕刻他的格子门。

雕天下 八(6)

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赵天爵在赵氏宗祠的工地上突然跌到,人事不知,两眼翻白。杨义山跑过来,抓起赵天爵的右手,使劲掐住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穴位,直到他清醒过来。赵天爵躺在杨义山的臂弯里,问道:“赵氏宗祠何时才能建好?”杨义山不回答。高石美闻讯赶来,对岳父说:“昨天下雨,天气有点变化,你老人家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出来查看了。一切都好。”

说这话的时候,高石美也感到自己失去了逻辑性。昨天根本没有下雨,现在的阳光不是挺好的吗?一点儿风都没有。木材上、砖瓦上、土坯上,还有远处的房屋、树林、道路,都涂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没有任何令人担心和不快的景象。高石美突然说出一句让在场的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也许是我的心里有一层阴影。”

雕天下 九

雕天下 九(1)

请工匠啊!

许下的一斗谷子一颗不会少,

许下的一升红米一粒不会少,

许下的一块新布一寸不会少。

请工匠啊!

白天趁着太阳去请,

晚上趁着月亮去请,

半夜趁着星星去请。

——云南古歌

李梆从个旧的矿山上逃出以后,到过蒙自、文山、玉溪、昆明等地。每到一处,他就寻找熟识的朋友,请求避难。许多朋友都能暂时收留他一段时间,但终究不能太长。半年之后,李梆几乎是过着一种流浪的生活。他实在无法生存下去了,只好悄悄逃到新林村。高石美和赵天爵见到他一副乞丐模样,一句话也没报怨他。高石美叫赵金花给他端来一碗饭,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得干干净净。高石美又叫赵金花重新端来一碗饭,他又把它吃完了。填饱肚子的李梆,感慨万千,详细讲述了他的苦难经历。赵天爵听后,百感交集,原谅了他的过错,同意把他收留在赵家,让他先养好身体,过一久再干活计。

几天过去了,李梆无所事事,赵金花就叫他到山上砍柴,然后挑到尼郎镇去卖。又过了几天,李梆来到高石美面前,递上一包东西说:“我不打柴了,我要学木雕,你就收下我吧,从今以后我就做你的徒弟。”李梆不由分说地行了拜师礼,然后把那包东西打开,双手呈上一瓶酒,说我们师徒之间长长久久;呈上一束海带,说请高师傅带一带我;呈上一包粉丝,说我们师徒之间的感情永远缠绵不绝。

高石美勉强同意收他为徒。高石美说:“我从不收什么徒弟,你是一个例外。”

从此以后,李梆一边认真跟高石美学习木雕,一边把高石美的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安排得细致周详,像个小媳妇,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做得漂漂亮亮。高石美很满意,开始夸赞李梆,说他样样都能干,的确是个让师傅放心的人。

李梆几乎取代了赵金花。赵金花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因此,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圆明寺找小和尚。母亲麻氏越来越不放心,要陪她去,她不答应。母亲没有什么好法子阻止女儿的行动,常常为此长吁短叹。每天晚上,赵金花回来时,母亲常常看见她采来一束束鲜艳的山花。她把山花故意插在最显眼的地方,但她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总体上是愉快的,似乎还有许多隐秘的想法,只是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高石美干活的时候,李梆站在旁边观看。高石美从不教他干什么,只是反复对他说:“好好看着我的手,直到你的眼睛像我的手一样有力。你要知道,雕刻不在于手力,而在于眼力。” 李梆也注意到高石美的手很神奇,他的眼睛所到之处,他的雕刀就准确有力地“吃”进去,然后悄然地“吐”出一小撮散发着香气的新鲜木屑。他手下的山水、人物、鸟兽、鱼虫等等,就像是他用眼神雕刻出来的。李梆是一个很有悟性和耐性的人,他遵照高石美的吩咐,一直站在旁边观看。有时,高石美叫他坐下,他也不坐。他说:“师傅都是站着干活,我怎能坐下?” 高石美说:“我已习惯了,站一辈子也不觉累。你还年青,没有站功,慢慢学,慢慢练。” 李梆说:“高师傅,我看出来了,你站着干活,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之气不至于下沉。雕刻这门手艺,其实是心神之气与万事万物结合的结果。高师傅,我说得对吗?”高石美说:“说得对,说得对!你比师傅说得更好。师傅也应该向你学习。”

几个月之后,高石美觉得李梆的眼睛有神了。他开始让李梆为他接递工具。李梆依然站在高石美身边,两眼紧紧瞅着高石美的手指及手下的木板。他既熟悉高石美每一个动作的特殊含义,也能准确地预测高石美下一个动作对他的要求是什么。他像一个活在高石美心里的人,把一件件让常人难以记住的三角刀、斜刀、平刀、反口刀、针刀、翘头刀等等,干净利索地递过去,接过来,像流水一样,从不含糊。

雕天下 九(2)

高石美师徒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一边雕刻格子门,一边去帮一些人家雕刻神龛、花窗、品椅、罗汉床等等。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他们师徒俩高超的手艺,都付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他们口袋里的银钱渐渐多了起来。赵天爵却对他们师徒俩的做法很不满,说他们不好好干自家的活儿,却跑出去雕刻什么神龛、花窗?这样下去,自家的格子门什么时候才能雕好?高石美不太听岳父大人的话,依然我行我素,这样就惹恼了赵天爵。从此,赵天爵对他们的事情不闻不问。

一天夜里,高石美吸大烟的时候,他叫李梆也来吸几口,说爽快极了。李梆说:“我又不是没吸过大烟?在个旧时,我还吸得少吗?吸大烟,怎么有找女人的痛快?”高石美问:“有多痛快?讲给师傅听听。”于是,李梆把他过去找女人的经历和体验,全讲了出来。讲到关键时刻,李梆还对某些细节进行描绘和夸张,真让高石美有几分按捺不住。

第二天晚上,师徒俩悄悄约定一起去逛“窑子”。 高石美跟着李梆来到尼郎镇小东门一带。李梆站在街口,选定一个方向,引着高石美钻进了一条窄窄的街巷。黑暗中,街巷的上空似乎飘着一团一团的融化了的水蒸气。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巷,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在灯影里摇晃的“花烟间”。

“高师傅!你先到里边过把烟瘾吧!”李梆边说边把高石美推进大门。

高石美一抬头,迎面就是一个极其热闹的场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人人都欢天喜地,一个比个更快活。李梆与一个更善笑、更能言的老女人搭讪后,一个笑眯眯的年轻姑娘就从老女人背后闪现出来,带着师徒俩进入一个中等房间。房间的布局与卧室差不多,有大床,有绣花被子,有纸花,有糖果盒,有镜子,墙壁上还挂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两个伸着白白大腿的漂亮女人。房间还算干净,但满屋里散发着樟脑和香水味。高石美有些忐忑不安,本能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态。

高石美说:“拿烟枪来,我要吹洋烟。”

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姑娘说:“哎呀,这位先生是不是傻啦?这个时候谁还敢开烟馆?到处都禁烟了。要吹,就自个儿躲在家里吹吧!跑到我们铺子里来的男人,哪个不想跳跳老虫、落落水?”

姑娘给高石美冲了一碗茶水,然后摆开一碟瓜籽。

高石美发现,李梆的踪影早已消失了。

姑娘站在高石美面前,得意洋洋地用两个尖尖的手指,轻轻夹起一粒瓜籽,放在左手心里。然后原地站着不动,翻起她那两片缺乏热情的眼皮,瞟了高石美一眼,叫他张开嘴巴。接着用右手拍左手,左手拍右手,两个优美的连拍动作,就让那粒瓜籽从左手心跳到右手背,再从右手背跳到她的小嘴里。眨眼之间,只见她的嘴唇微微一动,瓜籽壳立即从两唇之间飞出,而籽仁却安安稳稳地叼在了她的门牙上。她再用舌尖一顶,同时吹一口气。那粒籽仁在高石美正纳闷的时候已魔术般地落入了他的嘴中。高石美一低头,“呸”的一声,把籽仁吐了出来。那姑娘以为客人不高兴,就开始坐下来,用身体去亲近他。他的手像履行义务一样被她握着,他无法避开她的进攻,他的双手已被她强行拖到了她的身上。他已经感受到了她那毫无生机的皮肤。他的鼻子竭力避开她身上陈腐的香味。这种局面让那个姑娘感到很疑惑,她无奈地说:“先生,你回家吧!”

高石美立即退出房间,逃也似地溜出大门,来到离烟花馆很远的一个街口,独自站在那里。他回想刚才的那一幕,虽然自己并没做什么坏事,但他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站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脖子上的肌肉伸得又酸又疼,仍不见李梆出来。他不愿再等下去了,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那条离奇得令人费解的街巷,回到了新林村。一直到天快亮时,李梆才回来。他很沮丧,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自己的床上,心里就像刚刚做过一场恶梦那样难受。高石美其实也没睡着,他翻身起床,走过去一把将李梆拽起来。李梆的脸顿时变了形,张开口却不敢说话。高石美看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雕天下 九(3)

“老实说,你在烟花馆里干了些什么坏事?”高石美问,“你把我抛下就去寻快活啦?胆子也够大了。佩服,佩服!我的李梆兄弟!”

“师傅!说给你听听,反正你也不感兴趣。从钉棚到书寓,从打茶围、叫局、吃花酒,到借湿铺……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可是昨天夜里,我什么也不想玩。我费尽心机只是想让师傅快活快活。当然,我知道师傅是个吃素的,所以我脑子都快用碎了,才给师傅找到了个神嘴,那可是从外地飞来的野鸡,我猜想一定适合师傅的口味,难道师傅没看见那个女人嗑瓜子吗?那可是一种绝活。在我眼里,那花样与师傅的木雕技术没有两样,都似乎得到了神助。但我没想到师傅既不会欣赏她,也不会享受她。反倒让那个神嘴把你这位神雕吓跑了。这是从我变成一个人以来,最没面子和最令人泄气的一件事。”

听李梆这么一说,那姑娘嗑瓜子的情景,这才在高石美的意识中不断闪现,并伴随着燃烧一样的感觉。

高石美沉默不语。他想,那姑娘嗑瓜子的绝技的确了不起,只可惜当时自己太紧张了,没有好好领会一番。以往,只要遇到具有奇妙手艺的人,无论男女,高石美都会被深深迷住,而且想方设法去与那些人接触。如果因故失之交臂,他就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甚至十几天怅然若失。现在,他也有了几分这样的感觉。他对李梆说:“那姑娘嗑瓜子的方法的确与众不同,非一日之功就能到达那样的境界。我们本来可以好好领教领教,但你为何不提前向我作些说明,让我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临场惊慌失措,让人窃笑。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们不妨再去烟花馆寻访那个姑娘,多给她一些银两,让她嗑一碟瓜子,我们何愁不能大饱眼福和口福呢?但现在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昨夜你把师傅抛下,究竟到哪里寻快活去啦?”

“回师傅的话,”李梆指天发誓,“我所说的话,一句不假。我不忍心欺骗师傅,我要对师傅说真话。昨天晚上,我把师傅让进房间,在门外待了一会儿。正巧遇到我以前相识的一个妹子。这个妹子可是个好人。师傅,你不要认为在烟花馆的女人都是坏人。我认识的这个妹子就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如果师傅遇上了她,师傅你也会这么认为。但此事说来话长,请师傅耐心听我慢慢道来。几年前,这个妹子还在个旧城的一个钉棚(末等妓院)里的时候,我去打钉(快速上床解决性欲),做完那种事情之后,她看我是个老实人,就询问我一些问题。我说,我只是个开矿的穷小子,又无爹无娘,工钱也少得可怜。她问我是哪个大厂尖(厂家)的?我说为赵老板背塃(矿石)。她说,哦,赵老板,那可是个好人。他厂尖里的砂丁从不到我们这里玩,你可是第一个哟!我很惭愧,慌忙拿出一元下脚费放在她床上。她对我的银子一点也不感兴趣,抓起来塞进我的衣袋里,她说钉棚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哥哥,你以后还是少来为好。从此以后,我对这个妹子逐渐产生了好感,甚至有点景慕她。一想起她,我就不敢再去打钉了。最近以来,我时常想去见她,但不知她流落何方?所以只能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她,让她不要受到那些坏人的伤害。怎样才能找到她呢?我避开你,偷偷去逛了几次窑子,但没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师傅,你也知道我是个脑筋很灵活的人。为了获得寻找她的机会和理由,我就想把你拉进来。当然,要把像你这样清心寡欲的师傅拉下水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才从一个堂子里为师傅找来了一个会嗑花样瓜子的女人。我猜想,师傅一定会被那个女人的嘴上工夫迷倒。可是,我失败了,师傅对那个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高石美说:“我明白了。你并没失败。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还要去寻访那位嗑瓜子的姑娘吗?实际上,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未等我下水,你不是就找到了那个让你景慕多时的好妹妹了吗?”

“这是个让我不敢相信的巧合。我带师傅上烟花馆的第一天晚上,就碰上了她。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她。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吧?”

雕天下 九(4)

高石美说:“好吧!好吧!这种结果真让我高兴。我是个开明的人。今晚我们就去见那两位姑娘。我去欣赏嗑瓜子,你去与你的好妹子叙旧。怎么样?”

李梆当然欢天喜地,对师傅赞不绝口。

但师徒俩并不天天走运。当天晚上,他们并没见到那两位姑娘。据说,嗑瓜子的那个女人已被别的客人包了。而对于李梆所说的那个妹子,烟花馆的老板一口否定,说他们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女人。

以后几天,他们师徒俩都去烟花馆里寻觅,但一直不见那两位姑娘的踪影。每天晚上,师徒俩速去速回,不敢耽搁。几天下来,弄得师徒两人疲惫不堪,叫苦连天。后来,高石美对李梆说:“咱们师徒俩瞎折腾什么?干脆在城里过夜,谁管得了咱们?”从此,他们常常彻夜不归。

李梆有了个主意。干脆贿赂一下烟花馆的老鸨吧?

但给那个老女人送点什么东西呢?师徒俩没少动脑筋。

最后,高石美说:“徒弟,你就为她雕个像吧!”

李梆明白师傅的意思,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用樟木为烟花馆的老鸨雕刻了一尊坐像。雕功相当不错,毕竟是名师出高徒啊!见到这尊雕像的人都这么说。李梆把它送给烟花馆的那个老女人后,烟花馆顿时热闹起来。所有的姑娘、撑头、做手、外场、客人,甚至帐房先生,都前来欣赏。一致夸奖李梆的手艺,说他的雕刀真是一把神刀呀!雕出的这尊坐像,是难得的上品,可以卖个好价钱。那个老女人笑弯了腰,“不卖,不卖,李师傅送个本家的礼物,说啥也不能卖。”

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李梆看见那个嗑瓜子的女人站在人们后边似乎要发笑,但始终克制着。李梆把师傅拉到她面前说:“姑娘,你还记得这位客官吗?”

“怎么不记得?他可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我灌他米汤,他可不会喝哟!那天他尚欠我1角下脚费和两角洋烟钱,就跑啦!呵呵呵!呵呵!谁见过这样的客人?”

“我没吹烟,欠你什么洋烟钱?”高石美实在忍不住了,就申辩了一句。

那个嗑瓜子的女人一听,大声说:“你看,你看,他还是不懂规矩?你进烟花馆不出洋烟钱,哪有这个道理?呵呵呵!笑死人啦!”

李梆说:“不笑,不笑!那一丁点洋烟钱,我不会付给你吗?你记住,今天我要加倍给你灌汤费,你就为这位客官嗑一碟瓜子,我们这位客官特别喜欢吃你的花样瓜子。你要好好伺候,让这位客官既吃香,又开心。”

“只嗑瓜子?那不是便宜我了吗?李师傅,呵呵!你的这位客官真有意思!”

李梆向师傅使了一个眼色,高石美犹疑了一下,依然带着几分紧张感,跟着那个嗑瓜子的女人进了房间。

李梆回到堂前。老鸨见他出现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的雕像走到他面前,很不高兴地说:“李师傅,你存心拿本家开心,是不是?你们都来仔细看看,他把老娘雕成什么样子了?脸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横肉,门牙全露在了外面,丑死了。”

一位客人说:“不丑不丑,雕刻得很传神,太像你啦!”

众人也附和着说:“雕刻得好!雕刻得好!越看越像。”

老鸨已意识到别人都好像在装模作样地戏弄她。她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凶得像一只山猫中邪一样,往自己的雕像上抓了一把。似乎还不解恨,又把雕像狠狠砸在地上。

又有人说:“把它砍了,把它砍了!”

老鸨一听,更是气急败坏,立即叫她的外场(男仆)找来砍刀,把她的雕像砍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

李梆假装非常不安地说:“不好,不好,凡是已雕刻成人像的东西,都不能用乱刀砍杀。你们现在这种行为,无异于一刀一刀砍在你们的女把势身上。过几天,她浑身上下就会发痛,痛得她在地上打滚。如果弄得不好的话,就会一命乌夫。”

有人插嘴说:“木雕人像是有灵气的,咋能乱砍?听说李师傅是高石美唯一的徒弟,你们是否知道,高石美的手艺很神奇,可谓天下神雕啊,他徒儿的东西能是平凡之物吗?这尊雕像,我一看就知道它非同寻常,轻视不得呀!”

雕天下 九(5)

“呸!”老鸨往李梆身上啐了一口唾沫,“狗屁,我看看他有多神奇?”说完,上前走了几步,伸开五指就往李梆的脸上抓去。

李梆吓了一跳,扭头就跑。众人哄堂大笑。

闹剧就这样结束了。此时,高石美正在欣赏那个姑娘为他表演的花样瓜子。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他的血液也似乎躁动不安,不断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和咽喉。他脑袋后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位嗑瓜子的姑娘。他几乎是用眼睛抓住了她的上半身,并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如果说他的目光起初还只是一种略带严肃表情的观察,那么一会儿之后,就幻化成某种赞赏,或者应该说是一种醉意十足的微笑。在高石美看来,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齿和舌尖,虽然很平常,只是她肉体上的几件东西,但它们却与众不同,似乎具有一种特殊功能,都会根据主人的想法而活动。高石美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之中。是啊,就像自己这双手,能雕刻万事万物,让万事万物都活起来。事实上,手,每个人都有的,而别人却不能如此去做。因此,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齿和舌尖,也像自己的双手一样,能魔术般地伺弄别的物质,而一般人却无法完成,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绝技吧?从这点说来,这位姑娘是非常可爱的,她能用自己的绝技引诱别人,给别人带来兴奋和快乐,虽然她是个妓女,也不必介意。因为人人都热爱美好的东西,如同花儿都向着美好的太阳一样。

可以说,这位姑娘的花样瓜子给高石美带来的愉悦是丰富而长久的。他接受了这位姑娘的一些放纵动作:用鲜艳而灵巧的嘴唇亲吻他的脸蛋,用神奇的手指伸进他的衣衫,用戏谑的语言夸赞他是个少见的美男子。这位姑娘对高石美的“灌米汤”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但让他拿出了10元的下脚费,还让他答应雕刻一件礼物送给她。

回到家里,高石美对李梆的“遭遇”很同情,不但没找到他的好妹子,还差点被老鸨的双爪破了相。高石美说:“其实,你要讽刺一个太坏太丑的老女人,就应该雕刻一个天女送她。”

于是,师徒俩在雕刻格子门之余,忙乎了一阵,都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李梆雕刻了一件“天女散花”,高石美雕刻了一只蟋蟀。高石美说:“徒儿,天女散出的花太少了,你必须雕刻999朵。我告诉你,你不要把它仅仅当作一件送给老鸨的礼物来完成,你要把雕刻每一朵花的过程变成一次非同一般的经历。花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以为对它已经很熟悉了吗?其实不然,它们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形式,它们寂静、飘动、温暖、紧张的情态,都应该让你对周围的世界产生感受,而这种感受让你刀下的每一朵花都应该是确切、确切、确切、确切,999个确切,你能做到吗?”

李梆隐隐约约听懂了师傅的某些意思,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想象和雕刻每一朵花,他对花的每一个细部,都不隐瞒,不忽略,不作弊。时间一长,每一朵花都似乎在听命于他,而他也好像进入了花的生长过程中。渐渐的在他的刀下出现了天空和大地,出现了风,出现了光,而这一切都是由每一朵花来告诉人们的。

“天女散花”完成了,李梆说,那是在他的“神来之刀”下所产生的“神品”,他是不会把这样的“神品”送给那个丑陋的老女人的,他已改变了注意,他要把它献给那位可爱的妹子,他相信那位可爱的妹子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高石美把那只木雕蟋蟀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手里时,姑娘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战栗,就如同看到并最终拥有了一颗她梦寐以求的绿宝石一样,既兴奋又激动。“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东西,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我老公。”嗑瓜子的姑娘似乎怕高石美听不懂,又解释说:“我以前的男人最爱斗蟋蟀,被称为蟋蟀相公。他养的那只蟋蟀是个大霸王,色赤而体小,头大而腿长。斗虫时,大霸王最喜欢从背后对敌虫进行突然袭击,先用前足将敌虫紧紧抱住,然后恣意厮咬。那只蟋蟀斗遍了几个州城,为我老公斗来了成百上千的银子。但是,天外有天,强中有强,大霸王最终还是遇上了强敌,它被咬死的那天,我老公把我、家产及我的珠宝首饰,全赌给了一个盐商。呵呵呵!我老公就是那样一个人,大方得很呢!”

雕天下 九(6)

嗑瓜子的女人讲得很轻松,仿佛那一切不但没给她带来伤害,反而让她很体面、很风光似的。高石美听得有点不是滋味。但此时她只顾欣赏手中那只木雕蟋蟀,两眼都看呆了,眼皮似乎不眨一下,像傻子一样出了神。“哎哟!真像那只大霸王,铜头,铁脑,金眼,玉牙,钢鞭须,蜈蚣钳,帆船翅,蚱蜢腿,简直是大霸王活回来啦!你看你看,我摸摸它的头,它的尾巴就好像在摇动;我撩一下它的尾巴,而它的头就真的抬了起来。哎哟哟!大霸王活回来啦!大霸王活回来啦!呵呵呵!这位客官就像钻进了我的心里,真懂我的心意!这只蟋蟀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她一边玩弄着那只木雕蟋蟀,一边用奇怪的眼睛瞅一瞅高石美。

现在,高石美慌得直发愣。眼前这个嗑瓜子的姑娘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不把木雕蟋蟀放下,她似乎要为这只木雕蟋蟀发狂到底,嘴唇上的血色都消逝了。

“这是件非常好的东西,比我的绿宝石还珍贵。”她异常坚定地说。

“它并不值几文钱,”高石美说话的声音像蚊子鸣叫一样细微,“我不知道它能否经得住你的检验?你是一个有绝技的人。”

呵呵呵,呵呵呵!她一个劲地笑。“这位客官聪明极了,但生性有点轻浮,有时还带几分傻气。真像我老公啊!难怪这位客官很懂我的心理,把我喜欢什么东西都琢磨透了。哎呀!这位客官有着宫娥似的眼睛,公主似的白手,明净的脸庞,简直与我老公一模一样呀!只是我老公的衣服穿得比客官好一些,总是穿新的。他往哪里一坐,总是摆出公子少爷的气派。”

高石美心里酸溜溜的。她突然大声说:“可是,我告诉你,客官!我老公早就死了,他是个短命鬼。活该!活该!”她脸上很快浮上了满意的笑容。

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她说的话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让人不知道如何对答。高石美思忖着,像我这样的男人,恐怕花一辈子的心思也弄不懂她们一天的真实生活。但这样一个奇怪女人竟然始终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不管怎么说,高石美见她入魔似地爱上了自己雕刻的东西,他的心头因此涌动着一丝一丝的快感。

赵金花完全知道高石美和李梆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勾当,但她无心管治他们。她有自己的秘密和快乐,她正沉醉在一种没有羁绊的生活里。她的生活变得慵懒了,常常像一只酣睡的小猫,随便往哪里一躺,就开始做梦。梦中,她觉得圆明寺的那个小和尚才是真正的美男子,他的一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和一张异常滋润的嘴唇,让她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已经来临。因此,圆明寺成了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和小和尚的心理和现实距离在不长的时间内,如此令人惊异地消失了。这在一般人身上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而在小和尚和她之间却顺理成章地推开了许多障碍。他和她的目光相遇时,既惊恐又无所顾忌、既慌乱又深深吸引。她那被压抑和平淡生活弄得麻木的感觉已经完全苏醒过来。事实上,她和他偶尔也会因为自己的目光与众不同而略感羞怯,然而他和她尽管在心灵深处或多或少还搀杂着一些问心有愧的情绪,但这种情绪让他和她都体验到了偷偷摸摸的举动所带来的兴奋和甜蜜。她正经历着一次比一次更奇妙、更吓人的行动。特别是在她看来,这种饱含着异常兴奋和甜蜜的奇妙行动,是对自己应有的回报,也是对高石美的报复和惩罚。不久之后,赵金花就与小和尚私奔了。

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尼郎镇。高石美顿时乱了阵脚,眼冒金星,六神无主,头上火辣辣的作痛,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挺直的身子似乎有一股不可扼制的冲力。李梆问:“师傅,我去把他们追回来吧?”高石美仿佛在自言自语:“追回来干什么?追回来干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高石美虽然恢复了平静,但他的整个神态仍然被一种什么力量紧锁着,一点表情也不外露。有的人幸灾乐祸,无论何时遇见高石美,都会故意地提起他家这件遮盖不住的丑事。每当那个时候,高石美的脸上总会出现瘫痪一般的表情,就像世界上最黑暗最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上,羞愧和恐惧久久不散。为此,高石美忍受了好长时间的折磨,他常常感到冰冷,常常感到许多美好的愿望被毁灭了。因此,高石美无心再去找那个嗑瓜子的女人,也不许李梆再去城里寻找那个好象不存在的妹子。一天,他对李梆说:“我们不能再无精打采的了,要改掉自己的毛病,不要被什么特殊的友谊所打动。你要好好学习木雕技艺,样样都应超过师傅,最终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这样,我们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人。”

雕天下 九(7)

此后,一连几十天,高石美都不准李梆离开他一步。他们把自己严格限制在作坊里,一心一意雕刻他们的格子门。在李梆眼里,师傅就像一个不知道快乐,也无法知道快乐的苦行僧,每时每刻都咬紧双唇,用各式各样的雕刀,在厚厚的木板上去化解外界势力对他内心世界的伤害。

雕天下 十

雕天下 十(1)

开天辟地的时候,

天和地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天上撒满了星星,

地上铺遍了青草。

山与谷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绿树盖满了山岭,

碧水流遍了河谷。

锅与灶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家家灶火熊熊,

人人吃上了热饭热汤。

——云南古歌

一年过去了,高石美突然像一个沉没在雕刻境界深沉的鱼儿抬起头来,吐了几口气,舒展了一下身躯。李梆见师傅在努力改变自己身体的感觉,就知道师傅也许有了什么发现,或者积压在心里多时的什么话要对他吐露?李梆感到压抑了一年多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条裂缝,让他看到了一丝亮光。高石美说:“我想起了一个比我们更孤独的女人。”李梆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师傅的岳母、赵金花的母亲、赵老板的妻子麻氏吧?”

“是,我说的就是她,”高石美小声地说,“自从她的女儿跟着小和尚跑了之后,我就没去看望过她。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你送点吃的东西给她,但千万不要让我岳父知道这件事,否则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李梆穿过两个院子,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探头就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里边。咋一看,模样的确有点像赵金花。但仔细打量,这个老妇人虽说前额很大,但布满了皱纹,眼窝也有点深,嘴唇松弛,鼻头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发胀发紫,显得很苍老。 这就是高石美的老岳母?赵老板的结发妻子?赵金花的母亲?李梆真不敢相信,但不得不相信。

高石美、李梆秘密地与麻氏保持来往。终于,有一天,麻氏被感动了,她对李梆说:“女儿赵金花出走之前,把两箱银子交给了我,让我使用。我也用不着这些银子。现在,你们比我艰难,你就把这两箱银子拿去交给高石美,让他好好雕刻格子门。”

有了钱,高石美就对李梆说,你去协助杨师傅尽快把中殿建成。格子雕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又过了几天,麻氏不知从那里带来一个12的小姑娘,脚已缠成了“三寸金莲”,头发有点零乱,嘴唇煞白,模样很好看。麻氏对高石美说:“小姑娘的爹娘去年死了,她被亲戚们买来卖去的,现在我把她买来,做你的儿女,我知道你会好好待她的。”麻氏又对那个小姑娘说:“快叫你爹。”那个小姑娘羞涩而甜甜地叫高石美一声爹。高石美幸福地答应了,并问她:“你叫什么名子?”小姑娘回答:“我叫荔枝。”高石美立即说:“今后,我们就叫你高荔枝吧?”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

麻氏护卫着高荔枝,就像护卫着小羊羔,不准她出门,不准她大声说话,不准她与其他小伙伴们来往。因为官府刚刚规定,从现在起,女人不得再缠足。为此,乡丁们正在到处清查。

高荔枝是个听话的孩子,从进入高家开始,就一步也没跨出家门。但到了那一年的火把节,麻氏趁黑夜带她到火神寺前看大火把。她们看到,村里一些缠足的小女孩也得到父母的特许,纷纷来到大火把附近玩耍。但没想到,大火把周围已埋伏了四、五个前来清查缠足者的乡丁。

火把刚刚点燃,小女孩们正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欢乐,她们的眼睛里因此放射着一种奇异欢乐之光。这种目光表达着她们最宁静、最敏感的激动。

这时,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句:乡丁来啦。麻氏及小女孩们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往人群里钻,有的向外夺路,有的被撞倒在地。

麻氏一会儿就冷静下来,指使高荔枝躲进茅厕里,并把裤子拉下,装着拉屎的样子。

不巧,这一“行动”被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丁发现了,他像一个疯人一样,闯进茅厕,把高荔枝抓住,拦腰抱了出来。

高荔枝知道大祸临头,如同被刁在狼口里的羊羔,无力地挣扎着、呼救着、哭叫着。乡丁当着众人的面,命令麻氏把高荔枝的大鞋打开,露出小脚的真相后,问麻氏为啥还再为小女孩缠足?麻氏说:“早缠成了,放不掉啦。”乡丁不答应。高石美来了,交了罚金,陪了许多笑脸,临走时,又塞给那几个乡丁几文“烟钱”。这事才算了结了。

雕天下 十(2)

当天晚上,高荔枝痛苦极了。因为,为了她,爹爹白白送给了乡丁们二十几文大钱。过了几天,爹爹又从外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王家的姑娘去打酱油,看到罗家的小姑娘正站在柜台前买什么东西。这时,乡丁从后面进去,嘴里嚷着:这里有一个,抓住她。王家姑娘一听,转身就跑,酱油瓶也抛掉了。乡丁又嚷道:那个也是小脚,跑了,追。王家姑娘跑得很快,再加上弯弯曲曲的巷道,终于摆脱了乡丁的追逮。当她跑到家里,解散缠足布,穿上大鞋的时候,乡丁才找上门来。王家姑娘说:我娘早就为我放脚了。乡丁们看了看,无话可说,走了。可是,那个罗家姑娘,平时胆小如鼠,却被另一个凶神恶煞似的乡丁,从后面擒住,当即吓破了胆,不几天就病死了。

高荔枝更加害怕,一听到“乡丁来啦”,就吓得躲进黑房里,钻进床底下,半天不敢出来。后来,高石美想了个办法,用木头为女儿雕刻了一双大脚,像戏子们踩跷那样,把小脚伪装成了大脚。从此以后,高荔枝才平安无事。

麻氏带着高荔枝在家拼命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买。所得的银钱,全部拿来交给高石美,让他安心雕刻格子门。麻氏一边织布,一边讲村外发生的故事。但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两里之外,因为高荔枝从未到过两里之外的地方。这天,麻氏给高荔枝讲了一个两里之外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桑园。桑园是高荔枝当时想象的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其实,这个地方仅仅在新林村后面,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麻氏告诉她,桑园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天堂,天天都有鲜花和绿草。那里的人,天天过年过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虾。男人在外种桑树,种出的桑树虽然只有一人那么高,但是长出的桑叶又大又肥、又香又甜,蚕儿最爱吃。这些男人,个个生得子弟,人人长得壮实。他们不贪吃树上结出的桑葚。当桑葚刚刚冒头时,他们就把它们打掉,为的是保护桑树,不让它们把桑叶的汁液吸走、吸干。他们从不打骂女人,他们最喜爱小脚姑娘。因此,小脚姑娘嫁到他们那里,就可以天天在家里养蚕、喂鸡、纺线、织布、生儿育女,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但是,后来,从山那边来了一大队人马,全是强盗。他们把桑园占领了。桑园里的男人和女人,因而成了强盗们的奴仆,强盗们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放就放。没过几个月,桑园里的蚕儿也死了,桑树也枯了。再后来,桑园的房子全变成了畸形古怪的东西,地上长满了有毒的花草,空气里飘着又酸又臭的气味,村子里闯进了许多毒蛇猛兽。白天和夜里,猫头鹰都在那里凄厉地鸣叫。

最后强盗们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是被老虎吃掉呢?还是被毒草毒死了?或者是他们自己逃走了?不得而知。

但从此以后,新林村的人,再胆大的小伙子,也不敢到桑园里去。村里的马帮出发和归来,也要绕开那里。据说,那里的鬼魂太多太多了。

对于高荔枝来说,两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她不可触及的“天方夜谭”。

这天傍晚,安邺带着一个美国小伙子在新林村南面的树林里,用卡宾枪打乌鸦。乌鸦落地后,他们捡起来,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插在他们的绒帽上。然后,“饿客、饿客”地乱叫。当时,麻氏与高荔枝正在村外的小河里洗衣服和鞋子。高荔枝把洗好的绣花小鞋,晾晒在河边的刺丛上。接着,又到小河里搓洗衣服。麻氏说:“拿枪的那个人,名叫安邺,是你爹的朋友。没拿枪的那个是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 高荔枝不敢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非常害怕。她想尽快回家,她怕那个美国人向她这边走来。

高荔枝把洗净的衣服塞进竹箩里,正准备去收拾绣花小鞋时,发现那个美国小伙子正望着刺丛上的绣花小鞋发呆。一会儿,美国小伙子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只绣花小鞋,像带耳坠一样地挂在自己的两耳上,似乎很开心地张开双臂,又跳又唱,又唱又跳。后来,那个美国小伙子似乎意识到了高荔枝的存在,立即停止舞动,望着胆怯的她,调皮地笑了笑,还向她伸出两个大拇指。之后,那个美国小伙子才把小鞋从耳跟上摘下来,双手捧着,递还给她。

雕天下 十(3)

高荔枝在接过小鞋的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热情和真诚的存在。那种美妙的东西,从那个美国小伙子的手指上、眼睛里和整个高大的身躯,传到了她惊慌逃逸之后的感觉里。

高荔枝拉住麻氏,慌忙回到家中,她没向麻氏叙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当时,麻氏正低头洗衣,所以没发现高荔枝的行为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几天,麻氏叫高荔枝到尼郎镇卖鸡蛋。那天,临近中午,高荔枝有点困倦,望着一个也没卖出的一箩鸡蛋,她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听到一阵欢快而嘈杂的声音。

一群小男孩问:老美,我做你爹,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顶好,顶好。

那些小男孩又问:老美,我做你爷爷,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仍是:顶好,顶好。

接着,她又听到“哈罗”、“哈罗”的叫声。

高荔枝睁开奇怪的眼睛,寻找那些回答“顶好,顶好”的人是什么怪物。没想到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蹲在她的小脚前头,痴迷地盯着她脚上的绣花鞋。

高荔枝不安地缩回小脚,用手遮住。同时,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不愿看到他,又好像不愿让他看到自己。

高鼻子年轻人仍然不想离去,他指着高荔枝的鸡蛋,哇啦哇啦地表示着什么意思。他看高荔枝一点儿也没弄懂,就指指鸡蛋,抱在怀里。接着,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之后,又指指她小脚上的绣花鞋和他自己的耳朵。高荔枝终于明白了,原来,高鼻子年轻人要买她的鸡蛋和她的绣花鞋,如果她愿意把绣花鞋卖给他的话,他要把它挂在耳朵上。

高荔枝突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感回流,这股情感回流把她的心漂回到了那个傍晚,那个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激动的傍晚,那个让她既想逃离又想返回小河边的傍晚——啊,眼前的这个高鼻子年轻人,正是那天傍晚她到小河边洗鞋时见到的那个美国小伙子。他曾给她带来热情、真诚和美好的回忆。她说不清,从那天傍晚开始,她一直想见到他。

现在,高荔枝把自己的心情安顿下来,她用平静的目光去触摸美国小伙子那张雕塑般的脸。让她欣喜的是,这个美国小伙子不但没有拒绝她的目光,反而用真实而清澈的热情迎接她。于是,她发现了让她动心的东西:他那双大手、蓝眼睛、大耳朵和整个健美的身躯。

美国小伙子也同时寻找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她的羞涩、胆怯、美丽和可爱,以及她那双奇妙无比的小脚和精致迷人的绣花鞋。

高荔枝真想立即把绣花鞋脱下来送给他。但是,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脱鞋呢?再说,脱了之后,又怎么能赤裸着小脚回家呢?她感到非常的难为情,脸面涨得通红。她再次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不理睬他。

美国小伙子说:“顶好,顶好。”说完,就要离开她。高荔枝很着急,立即指指自己的小脚,又指指她的家——不远处的新林村。

美国小伙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跟着她走。当美国小伙子与高荔枝走进家门时,麻氏吓得大叫一声,跑到作坊里,对高石美说:“你去看看,你女儿高荔枝小小年纪就伤风败俗,胆敢把美国小伙子带进家门。这下子,赵家和高家的门风全被她败坏了。”

正说着,高荔枝和那个美国小伙子已来到作坊外。美国小伙子一眼看见格子门,惊呆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格子门给他的全新感受或巨大的冲击力。他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作出抚摸的样子,嘴里啊啊地叫着。他的双手始终没有碰到格子门,但他的感觉就像与格子门已融为一体,格子门给了他无尽的激情和欢愉。

不等高石美作出反应,美国小伙子已站起身来,指指格子门,又指指高石美,然后,憋不住说出了一句中国话,“你——就是——高——石美先生?安邺说的那个——高石美?顶好,顶好!”接着,又俯下身子,把格子门仔细打量了一遍。嘴里说着一连串高石美听不懂的话。

雕天下 十(4)

高石美早已被感动了,他已无心思再责问高荔枝。高荔枝见爹爹变得和颜悦色的,就说:“爹,外婆说,他是个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名叫杰克。你怎么不认识他?” 高石美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安邺曾带这个美国小伙子来看我,可惜那天我和李梆到马铁匠家喝酒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没看见这个人。现在,你又把他带来了,有缘分,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快去做菜,我要请他喝酒。”

天黑了。美国小伙子醉醺醺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的耳跟上挂着一双最精美的绣花小鞋,一摇一摆,左右晃动。他得意极了,一路上唱着歌、打着口哨。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以一种难以理喻的力量,滔滔不绝地向安邺介绍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高荔枝的绣花小鞋。他的口吻是在赞美两件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他把小鞋端在手上,让安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安邺气喘吁吁,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雕天下 十一

(1)

如今世上匪盗多,

见着什么抢什么。

只有嘴巴抢不去,

留着还要唱山歌。

——云南民歌

安邺的那两个助手名叫保罗和莫桑。他们大骂安邺不够朋友,一个人把高石美的好东西全买来了。因此,保罗和莫桑避开安邺,秘密策划如何抢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保罗和莫桑认为,如此伟大的木雕作品,应该属于伟大的法兰西。保罗和莫桑收买了12个当地的流氓无赖。他们装成蒙面人,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新林村,准备盗走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

那几天,高石美和李梆到尼郎镇去了,夜里也不归家。只把高荔枝留在作坊里看护着木雕格子门。

那天晚上,月光很白。高荔枝离开作坊,走到大塘子边。忽然见到一个男人,穿着漂白的衣服。那衣服白得像月光,一飘一飘的,从塘子那边飘过来。那个男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着她,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她也壮着胆子看他:躯干很高、胳膊很粗、大眼睛、大耳朵,那张脸清清秀秀的,就像透明的玉石。啊,他就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怎么会在夜里一个人来找他呢?这样一想,她急忙从美国小伙子身边走过。当她回头看时,美国小伙子已没有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看到塘子周围变得黑黝黝的,高高的柳树林遮住了月亮。她心里一沉,遇上鬼了?她赶忙向村口方向跑,但总是跑不快。她是小脚,怎能像大脚一样飞跑呢?<strike>http://wrike>

终于,她跑到麻氏的住处,“外婆,外婆,快开门!我是荔枝。” 麻氏从睡梦中醒来,听高荔枝把刚才那一幕讲述了一遍。麻氏说:“你肯定遇上鬼了。那个美国小伙子早已离开了新林村,到乌刀寨调查去了,你怎么能遇上他呢?你遇上的是一个可怕的男鬼。幸好,你跑开了,不然,那个男鬼准会把你诱到水塘里,淹死你。”

她吓得哭了起来。

麻氏问她:“天黑了,你到塘子边做啥?真想不到你的胆子那么大,一个小脚姑娘竟敢在夜里到村外乱走?”

高荔枝胆怯地说:“我出去找爹爹,他几天没归家了。我想,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提心吊胆的,怕鬼。今晚的月光亮亮的,倒不如出去看看爹爹晚上在外边干什么?没想到,真的遇上鬼了。”

当夜,麻氏打着“发烛”(一种用木头刨出来供照明使用的薄片),把高荔枝送回作坊里。

高荔枝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法合眼。她全身冷冰冰的,就像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她湿润的双眼望着窗外,窗外依然是一片可怕的苍白。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屋外那条通往栅子门的桂花巷,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也许,爹爹和李梆快回家了,此时他们正走在这条小巷里。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爹爹兴致勃勃地向作坊走来。她似乎看到了爹爹的身影,一个愉快的、彩色的、充满爱意的身影,突然闯进房门,充盈了这个小小的楼房。

但是,漫长而冷漠的时间,撕碎了高荔枝的这种感觉、期待和幻想。天大亮的时候,她争开眼睛,无论如何也感知不了天亮的意义。她因而更加不安、痛苦,以至发疯。她需要那种能把人变成透明的人的夜晚,需要一种被召唤的感觉。她想走路,说话、倾听,想看见那个透明的美国小伙子。

阳光已照射在高荔枝的床头,她坐起身来,抓腿、揉脚、搔眉、挠头,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发出这些动作。她以为自己要疯了,她说不清什么,也不想说清什么。但只要想起昨天夜里,在水塘边,那个透明得像玉石一样的美国小伙子,她就能暂时平静下来,双眸变得清澈,早晨变得轻柔和芳香。她不怕那个美国小伙子是一个鬼,她爱上了那个鬼。她非常渴望能注视那个鬼男人的眼睛,让他在她的目光中不要飘走。那时,她想用尽全部的力量把那个美国小伙子拽住。

高荔枝急匆匆来到那个水塘边。水雾正在阳光中变幻无常,柳树却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无力,太阳也不给它一点精神。她在塘子边坐下,把缠足带解散,把小脚伸进水里,泡到小脚发软、发白的时候,她闭上双眼,立即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从水里冒出头来,把她的小脚端起,抱在胸脯上。

雕天下 十一(2)

那时,阳光和水雾,包围着她。她有些震颤,就像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强大的脉搏,敲打着水面、大地、杨柳和她的肌肤。她没有向美国小伙子诉说什么,但是,她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什么都明白了。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对她说:你知道吗?我的中国小姑娘!我非常爱你,我要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高荔枝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她听到了美国小伙子的口哨声,轻轻的,尖尖的,一声声钻入她的心房。忽然,一阵局促的脚步声冲走了美妙的口哨声。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回头一看,爹爹和李梆叔叔已站在她身后。他们两人的脸都像变形了,类似于狮子或老虎,如同一张口就要把她吞噬。她吓坏了,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高石美一把抓住她,把她从水边拽到岸上。“我的格子门到哪里去了?”高石美压低声音问她,“你说,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 高荔枝茫然地回答:“你的格子门在作坊里。”

“你去看看,作坊里还有什么?”高石美几乎是暴跳如雷,冲着高荔枝大叫起来,“我叫你好好看护着格子雕,你却跑到水边来玩耍?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高石美的手掌已重重地打在高荔枝的头上。李梆立即一把拦腰抱住高石美,让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先别打人,赶快回去找找看!”李梆说,“说不定盗贼还没走远,兴许还能追上。再说,荔枝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打她只能让人笑话。”

听李梆这么一说,高石美随即从李梆的手中挣脱出来,向村外的山林里跑去。李梆愣了一下,望了高荔枝一眼,“坐着干吗?还不赶快回去?”说着,拔腿去追赶高石美。

高荔枝一口气跑回到作坊。天哪,格子门已无影无踪了。难怪爹爹急得发狂?那可是他15年的心血,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根子啊!她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免不了还要受到爹爹更严厉的惩罚。她吓得哭了起来,赶忙跑到麻氏的住处,寻求外婆的保护。麻氏说:“昨天夜里,我把你送回去以后,一夜没睡好,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心里发慌,可怎么也没想到是有人来偷我家的格子门。”

整整一天,高荔枝没离开外婆一步。晚上,高石美和李梆空手而归。高石美绝望了,一天之间就苍老了许多。当他再次见到高荔枝时,又开始发疯,骂人。高荔枝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但还是被爹爹抓住。虽然这次没有挨打,但爹爹的手指却掐进了她的肉里。麻氏忍无可忍,骂道:“你到这里来发什么疯?你们师徒俩整天在外鬼混,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了,自己不悔过自新,还把罪责全加在荔枝一个人身上。你们算什么男人?你们想过没有?即使荔枝好好看护着格子门,但强盗来了,她一个姑娘又怎能对付得了?”

“强盗来了,她不会喊?不会叫吗?”高石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麻氏见状,也吓了一跳。

“我们没有到外面鬼混,” 李梆说,“我们是到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

麻氏不满地瞥了他们一眼,带着高荔枝睡觉去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高荔枝还是受到了爹爹的惩罚。她失去了自由,被关进了赵家的后园子里。那是个荒园,长满了竹子和芭蕉,还有一蓬蓬一人多高的杂草。以前,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议论大人们在园子里见到大蛇、捉到大狼等等。因此,自从高荔枝来到新林村,她从来不敢到园子里玩耍,她害怕里边的大狼、大蛇,还有夜魔子、老鼠精、绿眼鬼。她也从来不敢跟着麻氏进来。因为,她觉得外婆也保护不了她。假如遇上大狼精、大蛇精和绿眼鬼的话,外婆和她都必死无疑。当然,这是从前的想法,现在,她长大了,不再害怕那些想象中的怪物。

但是,现在,当高荔枝被爹爹强行关进了园子里时,她仍然有些恐惧。任她怎么呼喊,怎么哭叫,爹爹都不肯轻饶她。

雕天下 十一(3)

第一天,高荔枝被关在荒园里,她像一个凝固的影子,不敢移动,不敢说话。但恐怖的形象仍然在她眼睛里跳动。残垣断墙背后,只要有一丁点儿响动,她就吓得缩成一团,唯恐强盗跳出来杀她。渐渐的,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想什么。她眼前只有灰暗、混沌、浮动的气团,荒园里一切可怕的东西全消失了。第二天,麻氏来园子里看她。当外婆转身要离开时,她拖住外婆的衣襟,央求外婆带她出去。麻氏说:“你爹的脾气越来越坏,你就在园子里,什么地方也别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高荔枝说:“外婆,我怕!” 麻氏说:“怕什么?”高荔枝说:“什么都怕。”于是,麻氏念道:老蛇精,快走开,老狼精,快走开,老鼠精,快走开,绿眼鬼,快走开。

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不是你的床,这里的土地不是你的,这里的竹子不是你的,这里的芭蕉不是你的,这里的人不是你的亲人,这里的饭不是你吃的饭,这里的水不是你喝的水。

你们快走开,快走开,再不走,就要捉来开膛破肚。

麻氏念完之后,对着断墙那边磕头。磕头之后,又对着草丛吐唾沫。高荔枝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对外婆说:“你把我当小孩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怕那些鬼东西?我是怕坏人。”

就这样,高荔枝被爹爹囚禁在荒园里整整一个月。一直到正月十六晚上,西宗县举办“元宵花街”,高石美才让麻氏带着她去玩耍。那天,麻氏的心情非常好,她把高荔枝打扮得像一朵花。当她们来到尼郎镇的时候,看到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的门头和铺面上,挂起各式各样的大红灯笼和千奇百怪的走马灯。灯下,摆上精心培植出来的“尼郎剑兰”、“尼郎花桩盆景”等幽香、灿烂的花卉。花的前后左右,摆上成排的座椅。座椅里,一个个时装妇女,锦衣绣裳,斗丽争妍,脂腻粉香,发光鉴影。她们坐在那里,有的低眉含羞,有的搔首张望,有的安然得意,有的局促不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的足下双钩:一双双大不盈握的小脚,套在红如丹砂、碧若翡翠、图案精美的软缎绣花鞋里。无论远望、近观,街道两旁都呈现出绣履交错、五光十色、迷人炫目的景象,就像走入一个不真切的画面中。

这是小脚女人的盛会。“天足运动”像一阵风,早已吹过了。现在,缠足依然风行天下。所以,今天仍是那些缠足刚刚获得成功的小女孩们光荣与梦想并存的日子。她们之中的一个人,如果今晚被全城的男人们公认为第一,那么,这个小女孩日后就会与荣华富贵结缘,就会得到她梦想中的一切。因此,这一天,四面八方的小脚女人都涌进小城,接受男人们的品评。当然,年轻小伙子们也不放过这一美好时机,他们游荡在花街上,任意把目光停放在小脚女人的脚上和脸上。他们平时不敢这样大胆和放肆,而今天是他们开戒的日子,是他们心花怒放的节日。对于满街的小脚姑娘,他们不但可以细看,还可以把玩,看够玩够之后,还可以兴致未减地品评一番。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挑选出当年最美的“金莲”。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老男人,他们的心思好像不在女人的小脚上,而在灯笼上的诗文和走马灯上的谜语里。那些东西,同样让他们如痴如醉,就像品评女人的小脚一样,他们也要评选出谁作的诗文第一,谁的谜语设置得最巧妙。当然,那些诗文和谜语,全是赞美小脚和破解小脚的话语,全是小脚的气味和色彩浸染出来的属于男人们的“夜宵”和“点心”。

麻氏悄悄把高荔枝带到宝善街左边的第四道门口,让她坐在一个大红灯笼之下。高荔枝的椅子是一位姓孔人家提供的。因为她的双脚符合金莲的标准:尖、圆、瘦、小、紧。这是那天晚上男人们都曾看过的“事实”。人们都乐意为她服务,为她喝彩。因此,她成为当年“元宵花街”的第一枝花,为高家赢得了脸面。

雕天下 十一(4)

高石美知道这一喜讯后,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暂时把丢失格子门的痛心之事抛到一边。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高荔枝说:“你恨爹吗?” 高荔枝嫣然一笑,说:“不恨。”

雕天下 十二

雕天下 十二(1)

如果你是山坡上的牛头鬼,

如果你是小路上的马面妖,

一时走迷了路,

来到这块土地上,

来到了种田人的家乡,

那就随火药枪的烟雾散开,

那就随欢乐的鼓声离去。

我们这里从未见过,

恶鹰叼走人的眼睛,

瘟神害死人的怪事。

我们这里一直是个吉祥如意的地方。

——云南古歌

赵氏宗祠终于竣工了。

乡亲们都来向赵天爵表示祝贺。赵天爵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灵魂。因为殿堂上的大门还空荡荡的,张着大口。高石美苦苦雕刻了15年的木雕格子门,不知身在何方?在本该欢乐的时候,高石美的痛心之事又涌上心头,他的身子顿时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痛苦,他心里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

晚上,父亲高应楷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唱了一场滇剧。赵天爵的一些好朋友也带着彝族、哈尼族、傣族姑娘来跳舞。赵氏宗祠内外充满了欢乐。高荔枝不见爹爹的影踪,就到处寻找。

高荔枝看到成群的乌鸦从山中惊飞而出,布满了赵氏宗祠附近的大树。歌舞越热闹,乌鸦叫得越厉害,似乎不明白该飞到哪里去。

几只大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穿过戏台,排成一支长队,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它们全然不顾人的存在,似乎在演戏,又似乎在逃命。高荔枝十分奇怪,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一共有7只。麻氏也看到,她家堂屋里钻出来十几只老鼠,慢慢往屋外爬。她吓了一跳,跑进房里,不敢看它们。祠堂外面,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高石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想吸烟,也不想睡觉。当高荔枝来到他床前时,他对高荔枝说:“今晚,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高荔枝说:“外面的月光亮亮的,总不会又有盗贼来偷咱们的东西吧?”

到了下半夜,高石美睡意朦胧,突然感到肚子剧痛。他急忙翻身下床,走出大门,赶往茅厕。四周特别安静。突然,“呜”的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而至,但无风动,更不像什么动物的声音。总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奇形古怪的云彩,说紫不紫,说红不红,变幻莫测,一会儿呈兰白色,一会儿又变成红绿相间,就像火烧一样。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那时,高石美心也莫明其妙地发慌,怦怦乱跳,恐惧感特别强烈。他慌忙逃进屋里,把门栓上,听见“吱呜……吱呜”的巨响,像天塌地陷一般。他正在发愣,又听“咣当”一声,大地突然晃动起来,此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高石美感到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从楼上的窗口抛到了外面的青豆田里,身子仍裹着被子。他立即站起来,一口气跑到赵天爵的楼房底下,竭尽全力地呼喊、刨土。

赵天爵从废墟里爬出,已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当时,他不知发生了大地震,木然地站着,看着人们纷纷从土墙瓦砾中爬出来,然后聚集到他这边。这时,有一位年长者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到他家倒塌的屋前,焦急万分地呼叫他的名字,也许现在还在呼喊。赵天爵问:“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声音都变调了。”赵天爵来不及多问,就往家里跑去。 不久,余震又发生了,当街的一幢房子轰然倒塌,赵天爵恰巧跑到那里,被埋在了土墙下面。

那天夜里,因为天冷,麻氏把取暖用的小烘笼放在床上,与之同眠。地震时,麻氏被埋,身子无法移动,小烘笼中的炭火,活生生地把她的大胯烧熟、烧焦。麻氏发出的惨叫声,刺破天幕,令人心碎。

天亮时,高石美分别把麻氏、杨义山从土坯中刨出来,但都已死了。高石美到处寻找赵天爵,把赵天爵所住的房间搜罗了几遍,都未发现赵天爵的踪影。直到三天后,赵天爵的尸体才被别人从街道上刨出来。接着,不幸的消息从尼郎镇传来,高石美的父亲高应楷在地震中,脖子被土坯打断,流了许多血,几天以后才在呻吟中死去。听说还有沐应天也在大地震中遇难了。

雕天下 十二(2)

赵氏宗祠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高石美约着李梆来到尼郎镇把他的父亲埋葬之后,又绝望地回到新林村,从废墟中捡来一些有用的东西,在村外搭建了一所茅屋。他们开始了最艰难的日子。

再过几天,他们就揭不开锅了。为了不让高荔枝挨饿,在一个晚上,高石美设法找来纸和笔,让高荔枝端着油灯,站在一旁,照着他画了一幅《乞讨图》,准备第二天拿到尼郎镇出卖。他相信自己的画一定能买个好价钱。的确,此画构思新奇,寓意深邃。画面上是一幢雕梁画栋、灿烂辉煌的大房子,门口躺着一只吃饱喝足、呼呼酣睡的懒猫。猫的身边摆放着主人送来的让它吃不完的鱼肉和米饭。在离猫不远的一个墙脚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端着一个空着破碗,孤零零地望着养尊处优的懒猫。高石美着力描绘小姑娘的那双眼睛,在呆滞中突出懒猫嘴边之食对她的诱惑,借此唤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荔枝一看,对爹爹说:“你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吗?你画上的那个小叫化子的眼睛和嘴唇,不但不像一个饥饿中的人?反而像个伺机行窃的小偷。”

高石美说:“我怎么没饿过?在个旧走厂的时候,我们喝稀饭,吃野菜,饿得做梦都在吃鸡汤面条和牛肉干巴。”

高荔枝忍不住笑了,“爹爹,你没做过叫化子,当然不知道饿得要死时的感觉。前几年,我做叫化子,饿得躺在路边,大脑迷迷糊糊的,不知还能活多久,哪还敢在梦中去吃什么鸡汤面条和牛肉干巴呢?”

女儿的话让高石美受益匪浅。他说:“为了把《乞讨图》画得更传神,我该怎么办呢?”高荔枝说:“我们不是快揭不开锅了吗?不如将计就计,我们干脆什么也不吃,在饥饿中作画。”高石美赞同女儿的意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在彻底领会了饥饿的滋味之后,重新画《乞讨图》。结果,高石美以亲身的感受,把小姑娘的眼神画得馋羡而无神,迷惑而呆滞。再加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稀疏。高石美也深深被自己的《乞讨图》感动了,他想起了高荔枝的过去,他把画上的小姑娘视为自己的女儿了。尽管此画有一个商贾出价十金,高石美也没出卖。后来,又有人不断加价,志在必得,但都没能打动高石美的心。他说:“再穷,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卖掉。”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不至于饿死,李梆匆匆招收了两个小徒弟——李歪嘴和王聋子。他们一同来与高石美告别,他们明天就要到临安城团山村一带逃难。因为那里正在建盖“张家花园”、“秀才府”、“将军第”等等,需用大量工匠。这个消息是王聋子提供的,真实可靠,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团山。高石美、李梆师徒俩最后在一起进餐,相互劝了几杯酒,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高石美病倒了,他躺在茅草房里,高荔枝伺候着他。高荔枝送药来,他不喝,把碗打翻在地。高荔枝又去煎药,送来,请爹爹吃药。高石美说:“不吃,徒儿都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高石美再次把药打翻在地。高荔枝再去煎药,送来,叫爹爹吃下。高荔枝哭了。她对父亲说:“唐僧西天取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最终取到了真经。我们建赵氏宗祠,雕刻格子门,看来不经过七七四十九劫,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高石美被女儿的话深深感动了。他喝下了女儿送来的药。从此以后,父女俩相依为命,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一段吃野菜、喝稀粥的日子。

高石美决心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子门,以抱答岳父赵天爵、岳母麻氏的大恩大德。可是,钱从何来呢?

一天中午,高石美收到了一个帖子,是报丧的。说的是瓦哨帮的大锅头蔡光华在昆明病逝,葬礼也在昆明举行,邀请高石美去参加。

高石美决定到昆明参加蔡光华的葬礼。但由于身体极其虚弱,女儿高荔枝不放心,担心父亲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劝父亲别去了。但高石美执意要去,因此,高荔枝只好陪着父亲一同前往,以便在路上有个照应。

雕天下 十二(3)

也就是在那几天,北京城的慈禧太后也归西了。高石美和女儿千辛万苦地赶到昆明,一进城门,就感到气氛非同寻常,见不到一点红色的东西,几乎人人头上都戴着白帽子,很压抑,每个人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难道全昆明城的人都在为蔡锅头披麻戴孝?那还了得?蔡锅头又不是皇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高石美正在纳闷的时候,一个敲着铜锣的老汉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喊:“老佛爷慈禧太后驾崩了,全城的人都要戴白孝,不得穿红衣服,不能挂红灯笼,不能唱戏,不能……”

紧接着,前面出现了一群男人,站成两排,仔细检查着过路人的着装。高石美看见一个老爷爷头上的瓜形帽顶上的小红心被那些人强行取掉了。高荔枝脚上的绣花小鞋也因为有一朵小红花,而被迫站住,要强行脱下。高荔枝的脚是“三寸金莲”,脱了鞋就不会走路。因此,高石美苦苦哀求那些男人,“你们行行好!我女儿是小脚,她的小鞋脱不得的。”那群男人不依不饶,大声说:“有什么脱不得的?要是你女儿今天穿着红裤子,我们也要帮她脱下。”

高荔枝一边看着自己的小鞋被人脱下,一边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这时,从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一块黑黑的木碳,她说:“不哭,不哭!姑娘,我来帮你。”说着,老太太一把从那个男人手里夺过小鞋,用木碳狠狠地在鞋面上摩擦,直到把小红花抹成了小黑花,才递给高荔枝穿上。

蔡光华的葬礼非同一般,凡是来送葬的客人,不管是官府的人、大老板、小伙计,甚至叫花子,都一视同仁,发给洋毡帽、黑西装、黑皮鞋、黑洋伞、白手套和一支派克笔。把每个客人都打扮成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知情人士说,蔡家为什么要如此做呢?主要是为了区别于街上为慈禧太后戴白孝的人,所以蔡家决定,不披白衣,不戴麻帽,葬礼按外国人的规矩举行。知情人士同时还说,蔡家有的是金子和银子。

当这支庄严、庞大、黑白分明、井井有条的送葬队伍经过昆明的大街小巷时,引起全城震动,两旁站满了各式各样的观众,都用惊奇、羡慕、热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在昆明城,谁见过这样高规格的送葬队伍?谁知道死者是不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谁见过那些常年赶马的穷酸汉也变得这么洋气和风光?谁见过哪种葬礼能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参加?全城的人都觉得大开眼界,有的把它传为美谈,有的把它传为奇谈。

在发丧前,死者蔡光华的小儿子蔡家俊见到高石美的养女高荔枝,就立刻被迷住了。他心驰神往的打量着高荔枝,就像打量着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一样。高荔枝心里有些发毛,但见蔡家俊生得一表人才,高个子,背上的肌肉很发达,对一切来客都彬彬有礼,也就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并且很快就适应了他火辣辣的目光。发丧后,蔡家俊单独把高石美父女俩留下来,陪着他们在昆明玩了几天,让他们玩得好,吃得好。但到了高石美计划返回尼郎镇之前的最后一天晚上,蔡家俊趁高石美不注意,突然轻轻地搂住了高荔枝的腰。高荔枝全身一震,尽力从他越来越紧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可能是出于一个从未被男人抚摸过的小姑娘的本能,她尖叫了一声。蔡家俊不得不松开手,但他并不感到尴尬,反而转向因女儿的尖叫而大吃一惊的高石美,他说:“高师傅,你不是要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子门吗?我可以帮你个大忙,你需要多少银子,尽管说,我给你。但你要答应把高荔枝嫁给我。说句实话,我太喜欢她了,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从看到高荔枝那天开始,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人,与我血肉相连。高师傅,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下这个决心。”

高石美一听就立即表示反对,并愿意日后赔还蔡家俊为他们在昆明所花的银子。但蔡家俊软硬兼施,最终迫使高石美同意了这门 “婚事”。高石美对蔡家俊说:“第一,高荔枝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你要好好对待她。第二,要保证让高荔枝做大太太。”蔡家俊完全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雕天下 十二(4)

高荔枝痛哭不已,她死活不愿离开高石美,她口口声声哀求高石美,不要把她卖掉。

蔡家俊给了高石美许多银子,另加一叠银票,然后带着高荔枝走了。高石美望着高荔枝慢慢消失在远方……

雕天下 十三

雕天下 十三(1)

不知云南在哪方?

日从东方出,

日落西方落,

顺着热头来。

——云南古歌

那个名叫杰克的美国小伙子在一个月之后才得知高荔枝被卖的消息。他决心要去远方把高荔枝找寻回来。高石美明知这是一次不切实际的行动计划,即使杰克能找到高荔枝,但也不可能把她从蔡家俊手里抢回来。不过,高石美看到杰克的心似乎被高荔枝带走了,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杰克一见到高石美就嘴唇颤抖着,想吐出“高荔枝”这三个让他为之感动的汉字。每当这个时刻,高石美就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抓住了自己的心。他盼望杰克尽快出发,向着南方的崇山峻岭奔去。又过了几天,杰克上路了,他带着一个名叫苏合林的中国人,踏上了寻找高荔枝的路途。谁也阻拦不了他。他说:“我有这个权利,我一定要找回高荔枝”。说实话,高石美早已产生了与杰克同去的想法,但一直缺乏向杰克当面表达的勇气。现在,他看着杰克他们走远了,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去追赶他俩。高石美就像一个小男孩追逐一只漂亮蝴蝶,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有激情。他好像看到一个黑点,正在他的前方发生变化,犹如他梦中的太阳,时而黑得让他不可理喻,时而又红得让他惊叹。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他的步伐并没有减慢的迹象,他发现那个黑点并没有背叛他,让他沉浸在狂奔的愉悦中。他把那个黑点或那个太阳往前拉近了,又推远了。因此,黑光和红光在摩擦和碰撞中,出人意料地点燃了他的思绪和血液。一幅遥远而清晰的图像出现在他面前——高荔枝低着头,站在一棵松树下。他仍然在奔跑,他身上拖带着一个世界,一个由高荔枝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他要把这个世界交还给高荔枝,他要看着高荔枝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去。

当高石美眼前的幻景消失后,他已跑到杰克和苏合林面前。他虽然浑身冒汗,头晕目眩,脚底下就像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但他分明听到了杰克和苏合林欢迎他的掌声和笑声。杰克一把拉住高石美的双手,对他说了许多话,但高石美一句也听不懂。苏合林是杰克的助手,他站在一旁,也不履行翻译的义务。高石美就问他:“杰克究竟在说什么?”

苏合林说:“其实,杰克来中国的目的并不是修铁路,一年前,他受美国某大学的派遣,来到云南,对蛮烟瘴雨的边地,进行人类学调查。调察的主要对象是傣族、哈尼族、苗族、彝族,调察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滇南一带。我们到了云南后,找到了安邺,并把一份从美国捎带来的重要资料交给了他,安邺很感动,表示愿意帮助杰克完成此行的任务。安邺把我们从昆明带到了尼郎镇。但尼郎镇并不能满足杰克的调查需要,我们一直计划要到傣族地区去。现在我们一方面要去追寻你的女儿,一方面还要完成杰克的调查任务。我的确是中国人,但一直在美国留学。因此,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不要被杰克的话吸引和迷惑。”

高石美并不听从苏合林的劝告。他似乎清醒了几分,感觉有点儿沉重,但他从杰克精确的动作和从容不迫的举止中,看到了一种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力量。他决定跟他们继续前行。

几天之后,他们三人好像进入了无人区,梦魇似的紧张气氛一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在外界人看来,这一带自古就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似乎魑魅魍魉四处游走,瘴气毒疠蕴绕山林。他们刚入此地时,就感受到了弥漫在这里的诡异气氛和从树木身上散发出来的致命的炎热气息,再加上水土不服,杰克病倒了。

当然,由于杰克生病,我们不得不停留在一个傣族村寨——白心寨。杰克也因为这个缘故,有机会接触到了那里的奇风异俗,特别是其中养蛊这种巫术。杰克决定在此多住几天。对于当地人来说,巫蛊神秘莫测,令人谈之色变。但对于杰克来说,却是多么向往和沉迷。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珍贵。

雕天下 十三(2)

从进入白心寨的那天开始,杰克就好像与一个傣族人家建立了牢固的友谊。主人是一位好客的老太太,名叫达诺。达诺的丈夫据说已经去世多年,留下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与她相依为命。由于杰克他们的到来,达诺每天为此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把竹楼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格外整洁,看不到灰尘、蜘蛛网。她还不分白天黑夜,为杰克熝药,为杰克到河边洗药罐、洗衣裳,为杰克他们的平安而祈祷。但是,达诺的这些美好行为,却刺激了寨中人的想象力。寨中人都认为达诺一定在从事着某种秘密活动,甚至有许多人扬言达诺是一个养蛊的人。杰克他们也明显感到,寨中人与达诺一家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达诺一家原本是一个表现了人类精神的美好家庭。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大儿子岩稳是温顺之人。二儿子岩醒是一个像麒麟一样骠悍的男子汉。大女儿玉罕是一个像金子一样闪光的女孩。二女儿玉腊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小姑娘。小儿子岩相是一个像玉石一样洁净的男孩。母亲达诺则是“虎口余生”之人,意思是在达诺出生后,她的父母亲曾为她举行过这样一个仪式——母亲在楼上抱住她,让她往下从篱笆缝里钻。父亲在楼下,把她从篱笆缝里接下来。如是三次,表示达诺已经从疾病和死亡线上挣脱出来,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夭折,再也不会遇到恶魔和野鬼。但是,说真的,那时杰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么美好的家庭已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蒙上了可怕的阴影。达诺的命运开始急速下转,她的名字不再表示自己是个“虎口余生”之人,而成了一个污秽、恐怖和可耻的“琵琶鬼”,这相当于汉人所说的“蛊婆”、“放蛊女”。杰克他们后来才知道,在寨中人的观念里,如果有人要养蛊,那么她首先要把客厅打扫干净,把实物清洗得一尘不染,全家老老少少,都要沐浴斋戒,在祖先神位前焚香跪拜。而后在正厅中央挖一大坑,将一个瓦罐埋入坑中。然后在瓦罐里养蛊,养蛊之人就成了“蛊婆”。人们认为蛊婆与灾星、恶煞和魔鬼是一样的,蛊婆就是蛊,蛊就是蛊婆。因此,达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人们的怀疑和仇视,甚至有为数不少的人扬言要惩罚她,要把她撵出寨子,要把她捆绑起来,连同竹楼一起烧掉。

苏合林说:“从文字学的角度来说,‘蛊’有多种涵义,主要的一种涵义是‘腹中之虫’的意思,从虫,有皿。‘皿’是一种器物──饭盒、饭碗或盛其他食物和饮料的器具都可称之为‘皿’。‘虫’字象征好几只虫。‘腹中虫’就是人的肚子里侵入了很多虫,也就是中了一种自外入内的毒。众多的毒虫侵入人的肠胃发生了蠹蚀的作用就叫做蛊,又叫中蛊。在我们中国人现实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常以成语‘蛊惑人心’来比喻居心险恶的坏人,以鼓动、诱惑、欺骗的手段,来达到搞乱人心、迷惑人臆的目的。这个成语的关键词是‘蛊’,现在的一些辞典谈到‘蛊’及这个成语时,都说‘蛊’是传说中的动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仅仅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也就是说,‘蛊’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是无法求证的。”

杰克一时弄不明白。但他表示一定要找到某种答案。他为此产生了一种忘怀一切的感觉,寻找高荔枝的诺言好像不曾说过,在他的头脑中也似乎不曾存在过高荔枝的影像。他在白心寨的日子,真是错综复杂,每天都似乎充满了悬念和荒诞气息。他很需要这样的日子,他对此很渴望,很兴奋。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显得碧蓝和疯狂。

正当杰克和苏合林为达诺竭力辩护,以减轻人们对她的仇视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一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情。有一天中午,有个好事者悄悄潜伏在达诺家,趁达诺不注意的时候,从她家搬出了一只大瓦缸,里面只有一条怪物。说它像蜈蚣,但它的身子比蜈蚣大,又粗又圆,皮肤上撒满了金色的花纹。说它像蛇,但它的体形又有点像龙,而且龙爪正不停得向前划动,如若要起飞一般。说它像龙,那就更荒唐,一是它的躯体太小,与一条大黄鳝相差不多。二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有谁见过真龙?有谁能把这个怪物与真龙的区别说出来?

雕天下 十三(3)

那个好事者的神态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兴奋、喜悦与发狂交织在一起。他大约50多岁,外貌没有多少特点,只有眼睛有点异常,又小又红,好像充满了可怕的细菌。也正因为如此,杰克一开始就觉得他的目光有毒。所以与他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并且尽量不与他的目光正面对视。可是,这样一个好事者竟然多次威逼苏合林回答瓦缸里的怪物如果不是蛊虫,哪是什么?

苏合林说:“我学识浅陋,我以前的确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认识它的,现在有了这种动物,我们看得见,摸得着,就一定能认识它的属性……”。那个好事者打断了苏合林的话,“苏教授,你不能包庇坏人,它就是蛊,它证明达诺是个可怕的琵琶鬼,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们要按寨规办事,请你们不要横加干涉”。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前来观看,但更多的人家已闻风而逃,远远地离开了白心寨,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惟恐落后于别人。那个好事者在地上点燃了一团火,准备把那条奇怪的动物烧掉。那时,高石美也觉得那条奇怪的动物太可憎了,让人望一眼就会心惊肉跳,把它烧了也好。于是,高石美说:“快烧吧,我来帮助你”。但就在那时,玉罕从竹楼上冲下来,她拼命不让高石美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她把瓦缸抱了回去。那个好事者几次冲进竹楼,想把瓦缸夺回,但都被玉罕赶出来。看样子,如果谁要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玉罕就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就在那时,岩稳、岩醒、岩相已站在达诺身边,像三个不可战胜的勇士,保护着他们的母亲。那个好事者见势不妙,悄悄溜走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高石美听寨民说,达诺养的蛊是蛇蛊。她怎么养呢?据说每年五月初五,达诺都要把大大小小的几十种毒蛇、蝎、蜈蚣、蜘蛛、蝴蝶、蟾蜍、鼠与蜜蜂,乘其阳气极盛时,放在瓦罐里。这些动物在罐中彼此厮咬拼杀,那完全是毒性的比试,谁的毒性大,谁就能置对方于死地,最后仅存一种,即变为蛇蛊。据说毒蛊分为蛇蛊、石头蛊、泥鳅蛊、蚂蜂蛊……虽然各具特色与形态,但其中的蛇蛊毒性最大,并且数量最多。这种蛇蛊已不是真正的动物,而是毒性猛烈的神灵,见人即可隐形或变成花草树木。然后随风浸入人的毛孔,此人即为中蛊。中蛊之后,皮肉肿起,长二三寸,像蛇一样在里面爬动,厮咬,把人的内脏吃光。真是无法求治,只有死路一条。

有的人说得更具体,说达诺专门养蛊谋财。她已看准了一家有钱的邻居,她计划将蛇蛊放入那家人的楼上,让那家人全部中蛊而死,死人的财产就会随之被达诺一家占有。高石美还听说,蛊女养了这种杀人的毒蛊之后,必须用毒蛊连续杀人,每年杀一个,如果间隔三五年不用毒蛊杀人,蛊女本人也会中蛊而死。另外,只要烧死了蛊女的蛇蛊,蛊女也会同时死去。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的真实可信,有人举例说,附近有个寨子,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人在蛊女家的园子里发现了一条金蛇,那人不知是蛇蛊,看见就打,结果打瞎了蛇的右眼,而那个蛊女的右眼也在那一天莫名其妙地瞎了。

高石美并没因为巫蛊之事而忘却了寻找女儿的使命。每个夜晚,高石美都在昏梦中把寻找高荔枝的行动往前一步步推进。当黎明的微光一出现,一切又回到残酷的现实。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开始日复一日地追逐着他,使他根本没有摆脱的可能。他不再催促苏合林,他甚至希望苏合林协助杰克把达诺家的巫蛊之事弄个水落石出。但关于达诺养蛊的消息,已被那个好事者和那些逃避出寨的人传播得很远很远,周围十里的人几乎都知道白心寨有个名叫达诺的蛊女。从那天开始,达诺家的竹楼被四面八方飞来的无形的仇恨包围着,许多人回到寨中,都在想方设法地消除达诺一家人,似乎只要达诺一家人存在一天,白心寨和周围十几个寨子就一刻不得安宁。

雕天下 十三(4)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苏合林把达诺家发生的事,报告了当地的土司衙门,请求土司老爷给予保护。苏合林的请求是有效的,土司老爷当即派团丁到白心寨,为杰克和苏合林保驾助威,并在寨中宣扬,谁敢说达诺是蛊女,就请谁拿出证据来,否则罚牛一头。

那个好事者一听,再也不敢开口了,因为他家穷得连一只鸡也没有,更不用说一头牛了。其他人也反过来附和着苏合林,说那天在达诺家发现的怪物根本不是蛇蛊,而是大蜈蚣。即便如此,但白心寨的人对杰克和苏合林已失去了刚来时的热情和信任,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们成了三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已陷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是,杰克已完全埋头于自己的调查工作,开始对巫蛊这个问题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毕竟他们碰上了它,它神秘地存在于他们身边。每当早晨和夜晚,他们的心常常被蛇蛊的魔幻阴影笼罩着,那种空虚之物,如同万花筒一样,在他们的眼里创造出许多具有迷惑力的形象,恐吓着他们,也吸引着他们。高石美看到杰克在调查的时候,也曾努力接近达诺和当地那些被传为有蛊术的人家,请求那些“蛊女”在他们身上使用蛊术,让他们以身试法,以便找到巫蛊的真实答案。但每次请求都被他们眼中的“巫蛊人家”无情地拒绝了。杰克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即便他越来越糊涂,但他始终不放弃对这个选题的调查。紧接着,高石美在白心寨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人亲眼见到达诺养蛊。今年正月十五,一位外地客人来到达诺家,达诺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客人非常感激,说了许多赞美达诺的话。达诺那天晚上也很高兴,就把客人留宿楼上。客人半醉而眠。到了半夜,客人被楼下的声音和火光弄醒了,就好奇地下楼偷看,见到达诺正在梳洗打扮,还与身边的一条大蛇交谈,达诺说,你别急,我很快就会放你出去害人了,蛇蛊一听。非常高兴,并满意地向她点头致谢。更奇怪的是,客人又看到达诺再次摆出一桌酒席,比招待客人时更丰盛,更诱人。随后,达诺招呼大蛇前来品尝,但大蛇只走近菜肴轻轻一嗅,就满足地回去睡觉了。客人见状,惊呆了,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每逢正月、五月和七月的十五日,养蛊人都会洗身梳妆,与蛊虫会面,并向蛊虫进奉美味佳肴的传说。客人吓得连连后退,缩回被窝,一夜未眠。

高石美再三追问:“那位客人是谁?我想见那位客人一面,向他进一步核实故事的真实性。”有人笑着回答:“那是你们自己的故事,是真是假?只需你们自己问自己”。高石美糊涂了,怎么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那种奇闻异事呢?那人又笑了笑说:“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你的朋友苏合林身上。具体地说,故事中的那位客人就是苏合林。这个故事不是我们瞎编的,而是苏合林自己讲出来的。否则,我们要被土司老爷罚一头牛的”。

高石美找到苏合林,开口就问:“你是不是亲眼见到达诺养蛊?”

苏合林大吃一惊,反问道:“你说我亲眼见到达诺养蛊?是不是?”

高石美说:“不是我说,而是寨中人说,寨中人此时都在传扬你亲眼见到达诺养蛊的故事”。

苏合林向后退一步,对高石美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高石美问:“你真的见过?”

苏合林说:“你想想,我能见到吗?”

高石美说:“看来,无风也会起浪。不过,合林兄弟,你好好想想,你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你向寨中人讲过些什么?”

苏合林说:“我没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也没向寨中人讲过什么。我很平凡,天天跟着杰克跑,怎么有时间与寨中人闲聊?再说,我怎么忍心对达诺造谣中伤呢?”

高石美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别在意!奇怪的是,为什么总有人说达诺养蛊?难道达诺真是一个蛊女?难道蛇蛊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雕天下 十三(5)

苏合林说:“是啊,我也感到很奇怪,除了那天见到她家瓦缸里的怪物之外,我还看见她家楼下有蛇,金色的,夜里出来。恰恰有天晚上我尿急,就想下楼解决,刚好被我遇上了,仅仅一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

高石美说:“原来如此,这件事你对别人讲过吗?”

苏合林回答:“讲过了。可是这事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如果现在不提起,我几乎把它忘记了。”

高石美说:“就这么一件小事,传出去就变成了神话。你能说这个地方没有意思吗?是不是?”

苏合林回答:“在我们决定出来寻找你女儿之前,不是有许多亲朋好友提醒我们,进入这一带,可能会遇上什么夷女下药、夷人变形的奇人异事吗?”

高石美说:“是啊,这些奇事现在都被我们碰上了。我感到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好像具有种种不可告人的魔幻和蛊惑别人的神奇力量,我们三人再不离开这里,总有一天恐怕要中蛊而亡,客死他乡的。”

话虽这么说,那些奇事在高石美心里并没有什么地位,他把它们当作“姑妄言之姑听之”的《聊斋》故事。杰克和苏合林的调查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着。杰克的病情基本痊愈而且好像已经适应了当地的风水之后,他一直不愿离开白心寨,每天仍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调查工作。苏合林对高石美说:“杰克的调查工作最终一定能取得比较丰硕的成果,当他返回美国后,一定会受到学校的嘉奖,他的研究成果也一定会获得国内外学术界的赞誉。” 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是想让他放弃追寻女儿的行动计划,一个人返回尼郎镇。高石美当然不愿意放弃,只有继续往前走,才能擦洗一下他沉重和负伤的心情,也只有继续追寻,他好像才能获得新的生命。此时,高石美也发现,杰克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虽然语言不通,但他随时能掌握自己的心理变化。果然,杰克通过苏合林向高石美表示,他并未忘记寻找高荔枝的承诺,他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杰克还表示,高荔枝的美丽与善良一直在滋养着他的心灵,他爱工作,更爱她,她有无限的魔力。高石美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这类话,因为杰克在说这些话时,给人一种飘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时常让高石美心虚,甚至烦躁不安。

高石美度日如年,他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白头发。他迅速消瘦下去,脸上出现了纤细的皱纹。他觉得自己老了,他一天一天地把时间送给杰克,而他却独自待在竹楼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些奇事,回想高荔枝,回想达诺,回想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一连几天,他的每一时刻都是由回忆组成的。对于杰克和苏合林,这既是一次寻找高荔枝的行动,又是一次完整的学术考察,更是一次心灵的旅行。他们似乎一直再追寻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与他们到云南考察的关系,他们被什么秘密引诱着钻进了那些奇事背后,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来?

高石美认为杰克和苏合林太年轻、太单纯了。杰克才23岁,而苏合林刚满20岁,他们为什么要去碰触那些关于村寨深处的阴暗和灾难呢?他们不太成熟的手臂怎能扭转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呢?高石美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感到庆幸的是自己还能思考,还能回忆,还能等待。他强迫自己工作,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完整地保留在他的大脑里。这一天,他看到苏合林的记录本,他好奇地命令自己,开始吧,开始打开和阅读苏合林写下的那些文字,开始从那些文字中关注达诺一家人的命运与巫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时,杰克和苏合林已走出竹楼。高石美的房间里有一种葬礼般的喧嚣和肃穆。这恐怕是高石美待在白心寨唯一可做的事了,他没有退路,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光。他希望通过阅读,使自己的内心稍微平静下来。他想,只有如此,他才能让杰克和苏合林去尽快完成他们的工作。

高石美慢慢打开一包厚厚的资料,如同打开漫长的岁月。1个月时间,对于高石美来说,空空荡荡的,几乎让他追寻女儿的梦想破碎了。那逝去的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一去不复返了,而杰克和苏合林却似乎把所有的经历都记录在这包纸里。他的手指轻轻放在上面,他对它们有一种挚爱之情,他吹了一口气,一股若有若无的墨水的芳香飘散开了。与此同时,一只蟋蟀从窗口跳进来,落在其中的笔记本上。蟋蟀不大,但色彩很特别,紫红色的,所以立即吸引了高石美的目光。蟋蟀用它的前足,死死抓住那个老式笔记本,不准他打开,似乎里面记录的全是它的隐私。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蟋蟀发出一种略带鬼气的叫声,颤抖着,但并不畏惧高石美,它一直用黑黑的眼珠仰望他,意思是恳求他不要再惊动那些隐匿在文字里的灵魂。

雕天下 十三(6)

小小蟋蟀是无法阻挡高石美的行动的,况且这些资料无可辩驳地掌握在高石美的手里。他翻开第一本,看到苏合林在里面一笔一划地记录了古驿站的行程、河流的走向、土著民族的迁徙与发展、民族的语言文字、个人与家庭、服饰与民俗、生命与死亡等等,高石美对这些内容并不感兴趣,他不明白苏合林记录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他感到很好笑。从老远的地方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得到这类东西?现在,他终于看到其中关于“佛与魔”的那些零散记录,当然,这部分内容主要是记录达诺一家人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特别是他们在巫蛊文化笼罩下的阴影、憧憬和死亡。高石美开始有了一点儿阅读兴趣。

蟋蟀跳走了,它从哪里来就回到那里去吧。高石美不知它家住何处?但他相信它还会再次回访他。它一走,高石美的房间里立即呈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静谧,午后所特有的白色阳光从门外倾泻进来,把他一向暗淡的房间映照得四处透亮,如同要把他和房间里的秘密全部掏空似的。

高石美突然想到:我不能把达诺一家人的悲惨事实重现在现时的阳光下,这样赤裸裸的阅读他们的隐私,是残酷的,不道德的。虽然达诺一家人除了玉腊还可能生活在人世之外,其余的都已先后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更可怕。这些死讯,都是在他们生活在白心寨的这一个月内发生的。高石美再也见不到达诺一家人了,但他们的影子还在,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话语还存活在苏合林的笔记本里。高石美现在就要把它们打开,达诺一家人就会一个一个向他走来,他不得不关注达诺一家人的命运,那是一个个发生在他们眼前的野蛮和血腥的事件。

达诺一家人的故事让高石美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他感到气愤和不可思议。与达诺一家人的遭遇相比,高石美立即觉得女儿高荔枝被蔡家俊带走,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蔡家俊的确喜爱高荔枝,并且还留下了大量银子。

高石美打开另外一个本子。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录达诺的文字。从苏合林潦草的文字上,他看清了这么几句话,是杰克说的……达诺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傣族妇女,她的名字本身就非常美丽,很有傣族特点或风味。她说话又轻又软,有一种粘性,三句话就可粘住我们的心。我们来到白心寨,达诺很热情地接待我们,把我们带上她家的竹楼,给我们端出剁生、捣英、烤菌子和南泌等一批我们从未见过和吃过的傣族食品,我们对这些食品的名称和味道赞不绝口,终生难忘……高石美觉得这完全是一段如诗一样的语言,他很喜欢杰克说的这些话。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美国朋友,简直就是一个浪漫诗人,那样富有激情和想象力。

接下来,高石美翻阅了几十页之后,才找到了关于那个好事者发现达诺养蛊那天的记录。文字不太长,是苏合林的话: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呢?今天在她家的瓦缸里发现的怪物,我认为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是一种畸形的蜈蚣或蜥蜴吧?它与达诺究竟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说实话,我天真地希望达诺是一个蛊女,这样我就能够看到传说中的毒蛊了。对于蛊女的幻想,我并不绝望,养蛊这种可怕的习俗可能还是存在的,从玉罕不准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来看,玉罕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但同时也暴露了达诺是一个蛊女。如果达诺与瓦缸里的怪物毫无关系的话,那么烧死一只偶然爬进自家的怪物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用得着玉罕拼命保护吗?由此看来,达诺是有问题的,但我不敢据此就说她是一个蛊女,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有说服力的证据……

高石美继续在笔记本中找寻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的答案或证据。他看到了这样的描述……当寨中人认为达诺是蛊女,并扬言要烧死她时,她坐在竹楼上,用苍老的手抚摸着水灵灵的玉罕,嘴里发出一连串复杂的声音,我无法判断她是因为疯狂而大笑,还是因为痛心而哭泣?

雕天下 十三(7)

后面的记录,与达诺毫无关系,甚至达诺的名字也完全消失了。高石美不得不翻开第三个笔记本,那是苏合林帮杰克记录和整理的,字迹非常工整和清晰,而且所记内容全是杰克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这正是杰克梦寐以求的东西。杰克曾说,他有一种预感,达诺一家人就是他的研究对象,他将从达诺家中找到关于巫蛊的某一方面的答案。杰克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至少有30次。可见杰克当时对巫蛊是非常有兴趣的,似乎他已把它视为一个重要的调查项目。

以后几天,高石美埋头在那些似乎从死亡中醒来的文字里。他看到了杰克处于最佳状态下的调查工作的进展速度,从笔记本上可以发现,那时,杰克怀着一种特殊兴趣,做梦都想揭开巫蛊之迷,他牢牢地抓住了达诺,不分时间地点,请她讲述有关巫蛊的奇人异事。

达诺的确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她说,她没有见过蛇蛊、石头蛊、泥鳅蛊、蚂蜂蛊,但她见过天蛊。那是她11岁时,她姑妈把她带到一个名叫小南溪的汉族村庄,参加当年的中元节。节日期间,村里的赵家请来一个很有名的戏班子,每晚在祠堂门外唱大戏。有天晚上,她姑妈与她坐在草垛上看戏,台上有个小女子正在劝说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要行善,莫杀生。那个男人反驳说:你吃你的长斋素,我宰我的大白猪,早上炒吃小脊肉,晚上又炒小腰花,不管什么阎罗与梅香,你把他们叫出来,我像宰猪一样杀……那个男人的杀字刚出口,台下突然有个女人大喊一声,天蛊来了!这一喊声非同小可,把台上的演员怔住了,唱不出声来。台下的大人则乱作一团,纷纷把自家的娃娃捂在怀里,不准孩子们出声。达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倚在姑妈胸前,大胆地与姑妈一同偏着头,偷窥天上的秘密。只见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在星星之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束亮光。大人们交头接耳,热烈地议论着,说天蛊来了,太可怕了,好在它从戏台上空一飞而过,没有下来伤人。第二天,村里的娃娃不分男女,衣肩上都被大人缝上了一块小红布,有的帽子上还多粘了一张画着神符的黄纸。大人们说,那是为了避邪,为了对付天蛊。

什么是天蛊呢?苏合林在笔记本上准确无误地写下了达诺的原话——天蛊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儿养的。玉帝和王母一共生了8个女儿,其中有7个是美丽的仙子,唯有一个相貌丑陋,眼睛像牛眼,身子像老虎,脚趾像狮子,披头散发,满脸黑麻,说话粗声粗气,唾沫四溅,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恶劣的狐臭。这样的女儿,玉帝和王母当然不喜欢,又嫁不出去,怎么办呢?只好放着她到处游走。她每到一处,都遭到冷遇,谁愿意与一个丑陋不堪的女人来往呢?哪怕她是玉帝的女儿?玉女把这一切归罪于天,归罪于地,归罪于父母。她因此专门养了一条害人的天蛊。每当黄昏,玉女就把天蛊放出去。那条天蛊能千变万化,时而化成黑云,时而化成闪电,时而化成星光,时而化成萤火,时而化成风,时而化成雨……它只吸食孩子的精气,只要它的影子或气息一落在小孩的身上,小孩就会奄奄一息,慢慢变成一个躯壳。遭遇天蛊的人,必死无疑,任何人都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看到这里,高石美不得不佩服苏合林与杰克配合得多么紧密,多么默契啊!从眼前的这份记录就可看出,苏合林忠实地记录了杰克和达诺的对话,特别是达诺所讲的每一个带有细节性的故事,他都能原本地把它们变成文字保留下来。杰克也因此常常赞美他的助手苏合林。他曾说过,苏合林与他是同龄人,做事一丝不苟,而且具有牺牲精神。苏合林本来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许多研究项目,只是由于他谦虚谨慎,总是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许多人都知道苏合林有远大的志向和优秀的学术品质,将来一定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甚至作出重大贡献。杰克还说过,他永远感激苏合林,永远记住苏合林在这次调查工作中的出色表现。

雕天下 十三(8)

高石美收住思绪,把目光集中在苏合林的文字上——

很久以前,有个娃娃不幸中了天蛊,夜间惊叫不止,抽搐,磨牙,慢慢的变得面黄肌瘦,鼻枯眼干,快要死的时候。夫妻俩先是抱头痛哭一场,然后争吵起来。丈夫说,谁叫你走亲戚不打伞?妻子说,谁叫你在火把节那天把娃娃抱出去兜风?丈夫说,恐怕是你持斋念佛时,得罪了玉女?妻子说,只怨你粗心大意,忘了收娃娃的尿布,让它在外露了一夜。邻居们闻声前来劝慰,有的说,这个娃娃虽然又白又胖,但也许是个偷生鬼,只是来人间骗几口奶喝喝,骗几套新衣穿穿,让他去吧,有啥了不起?有的说,遭天蛊,是天意,命中注定这个娃娃活不长。夫妻俩一听,不哭不闹了,把娃娃抱到山里抛弃,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对邻居们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养了个短命鬼。

当然,民间也有对付天蛊的法术,只是因为敬畏玉皇大帝而不敢随便使用。苏合林记下了达诺交给的办法,但是达诺强调,那是别人秘传给她的经验,不能公开宣扬。具体的法术是通过敬奉供品,恳求玉女开恩,不要把天蛊降于自家的娃娃。敬奉供品时,务必记住所使用的供品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做好。供品的种类有豆腐皮、粉丝、干拉、芋花、水菜头、香椿、韭菜根、糯米粑粑、黄金片、花生米、兰花豆…… 可从中选择4种或6种,外加半杯茶、半杯酒、半碟饭,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托盘或小簸箕里,然后点上三炷清香,供奉在月台或房顶上。但这两个地点都不太好,因为猫狗和老鼠会来打劫,那会亵渎了神灵,不但得不到神灵的保佑,反而会遭到天谴。怎么办呢?民间有个办法,那就是把供品放在筛子或小簸箕里,再把它们拴在竹竿上,然后把竹竿从楼檐下斜撑出去,筛子或小簸箕就吊在了空中。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显眼,神灵容易看见。二是避免了动物的侵袭。玉女在哪里呢?天庭那么浩大,谁知她游走何方?哪一天晚上能来到自家的筛子或小簸箕里享用一番,然后对自己的娃娃开恩呢?谁也无法说清。只好多供奉几天,但一定要计算好天数,秘诀就是与七有关,因为北斗有七星,必须一供七天。因此,许多人家就如此念着,一七得七,二七一十四,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直到在某个七日的夜里,发现供品少了,或者乱了,那就证明玉女降临本家了。于是,全家老小,一阵欢呼,哦呦……哦呦……哦呦……玉女来我家啦!玉女来我家啦!欢庆之后,都认为天蛊不会来了。

这些文字使高石美极不快活。他的心境逐渐从明朗变得暗淡了。虽然苏合林的记录极其细致,几乎把达诺的每一句话都照录下来。但是,这些文字能说明什么?达诺拼命地叙说天蛊的故事,谁见过?谁能拿出有用的证据?

现在,高石美把笔记本关上。他怀疑达诺是在糊弄杰克和苏合林,她大谈天蛊,目的是有意回避杰克对巫蛊的询问,用冥冥之中的天蛊来搪塞他们?

哦,高石美现在算彻底明白了,达诺多么害怕杰克他们提起蛇蛊之事,那是让她遭受灭顶之灾的话题,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她哪有胆量与他们一同揭示蛇蛊的秘密?也许是杰克他们问的次数太多了,她回避不了的时候,就与他们大谈奇谈天蛊吧?所以苏合林的记录没有一个字涉及到蛇蛊,没有一句话涉及到达诺是不是蛊女的问题。

高石美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此时的达诺已被蛇蛊之事弄得声名狼藉,精神恍惚,面容枯槁。她的处境已非常危险了。处处都暗藏着她的敌人,人人都对她充满了仇恨,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到,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人把她推进了灾祸之中。

果然,没过几天,高石美就听说达诺已经死了。他为此很悲痛,本来杰克的调查就要结束了,他们打算离开白心寨,重新踏上寻找高荔枝的路途。但现在达诺一死,杰克立即改变了计划,他和苏合林又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对达诺之死,他们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和记录。高石美翻看着那些记录,每次都令他很生气,达诺的儿女们似乎各有苦衷或打算,要么避重就轻,推卸责任,要么颠三倒四,错漏百出,要么满口谎言,自相矛盾。他们是如何做儿女的?他们的良心被狗吞噬了?高石美曾目睹过玉罕为了保护母亲,拼命不让他们烧死怪物的情景。那时,玉罕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多么坚决勇敢,多么无所畏惧,多么令人佩服。可是,他们后来为什么不保护自己的母亲呢?为什么变得让高石美不敢相信了?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家庭啊,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呢?高石美对此无可奈何,多次发脾气。可又有什么用呢?

雕天下 十三(9)

后来,高石美在等待中,好像又多次听到了关于达诺一家人的坏消息,那一切使高石美对杰克他们的巫蛊调查有了一点儿兴趣。达诺一家人的每个故事和每个细节,都像那块土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有一种超常的魔力,把他们三人深深吸引到他们的内部,杰克甚至企图进入他们的心里。但事实上,杰克至多能算站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客人,许多说不清的因素把他隔绝了。

杰克开始放弃他的调查,他在白心寨并没找到真实的感觉。他决定沿着彝族和哈尼族的先民们迁徙路线,去寻找高荔枝,去寻访那些古老的村寨、古驿道、峡谷、马匹、狼、猞猁和熊,还有各种各样更令他迷惑的民族习俗。对杰克来说,前方就是一个乐园,一个让他神往的王国或堡垒。但此时的高石美和苏合林的心理已发生变化,他俩都像中魔似的,灵魂如同放在了白心寨,特别是苏合林,已无心进行新的调查,更不想去寻找高荔枝。达诺一家人的命运让他牵肠挂肚,他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和理由与高石美谈论白心寨的调查情况,以引起高石美关注那里的变化,同情达诺一家人的遭遇。当然,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深层次的动机是想呆在白心寨,看看玉腊姑娘。高石美知道,在白心寨的日子里,苏合林与玉腊姑娘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毫无疑问,玉腊是全寨最出众的姑娘,挺秀、丰盈,甚至还有一种香甜的味道,说话的声音更不用说了,既柔软,又清澈,再加上天真的口吻,只要她一开口,他们就会心迷意乱。真的,除了杰克,高石美和苏合林都有这种感觉。当然,玉腊姑娘最喜欢与苏合林在一起,无论苏合林说什么,她都仔细地听着,好像只要是从苏合林嘴里说出的东西,她都感兴趣,而且都能听懂。由于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高石美因此顺水推舟,同意推迟寻找高荔枝的时程,让苏合林在白心寨多呆几天,重新调查达诺一家与巫蛊的关系,重点是达诺之死的直接原因。

现在,高石美又翻出另外一包资料,很顺利地找到了一叠稿纸,那就是苏合林对达诺之死的调查材料。说实话,这些材料高石美已经看过一遍,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些材料,就像他一直没有忘记达诺一家人一样。此时,在他们即将离开白心寨之前,高石美又诚心诚意地回到这些材料身边。

以下是苏合林交给杰克的调查材料——

玉腊姑娘自述(1903年6月17日上午9时,多云):

我妈妈不是琵琶鬼,她非常善良。在饥饿的日子里,她能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吃,这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而我妈妈却做到了。所以我妈妈在我心目中是伟大的,谁认为她是琵琶鬼,谁就是坏人,因为冤枉好人的人,应该受到众人的诅咒和惩罚。包括我大哥岩稳,我二哥岩醒,我大姐玉罕,我弟弟岩相,还有那两个嫂子,都应该受到唾骂。因为他们都认为我妈妈会养蛇蛊。其实,我们兄弟姐妹5人,谁见过我妈妈养蛇蛊?我敢肯定,谁也没见过。我家瓦缸里的怪物,是它自己爬进来的,好几次了。我二哥把它送出去,没几天它又回来了。我们拿它没法,又不敢轻易把它打死,只能对它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它不会咬人、吃人。

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岩稳整死的。别看我大哥平时很憨厚,很温顺,其实不然,他对我妈妈一直怀恨在心。说实话,我一直怀疑我妈妈不是他母亲,他也不是我妈妈生下的孩子,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野种。你知道,在寨子里谣言四起的时候,你们都能站出来保护我妈妈,可是我大哥却欢天喜地,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如何,但他希望我妈妈被打死,被烧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解脱出来,走他的好运了,过他的好日子了。结果,他的梦想破灭,因为你们保护了我妈妈,我妈妈安然无恙。岩稳因此恨死了你们,希望你们早日滚出白心寨。你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满以为我们是个幸福的大家庭。你们被我家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其实只要我大哥存在一天,我们家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从小记得,我大哥没有哪天叫我妈妈一声咪咪(妈妈),他一直怀疑我妈妈会放蛊,每年放一次,每次害死一个人。放来放去,放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害得我大哥一直没有儿女,生一个死一个,一共9个,全死了。我大嫂经常说,那个老琵琶鬼不死,他家就要断子绝孙。我大哥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不但不骂我大嫂,反而觉得我大嫂说的是真话,每句重千斤,每次都压得他低下头,喘不出气,像死人一般。

雕天下 十三(10)

你们走后,我大哥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可能要向我妈妈下毒手了。我把这种猜测向岩醒、岩相和玉罕说了,但他们不相信。他们都认为我大哥不是疯子,绝对不敢杀自己的亲娘。但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消失了。我们一直等待着,盼望她哪一天突然出现在竹楼上。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仍不见我妈妈的影子,岩醒、岩相、玉罕和我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只有我大哥和大嫂没有哭,也不劝慰我们。于是,我们一同审问了我大哥,叫他交出我们的母亲。我大哥大喊大叫,冤枉,冤枉好人了。你们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能杀了她?我是孽子,敢杀自己的母亲……我是恶魔,敢吃自己的母亲?

我想,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没人的时候,我哭了几百次,哭得不想再哭的时候,我就到周围的旮旮旯旯寻找我的母亲。怎么办呢?我已16岁,谁管我呢?

采访玉罕(1903年6月18日下午6时,阴雨):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玉罕回答: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我大哥岩稳。

苏合林问:你爱你的母亲吗?

玉罕回答:爱。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的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小时候,有人说我母亲是琵琶鬼,我很害怕,怕蛇蛊,怕石头蛊,怕泥鳅蛊,怕蚂蜂蛊,怕我母亲被烧死,怕有人来杀我们。有一段时间,夜里,我不敢闭眼睛,怕蛊虫飞来吃我。等到天亮,我又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我妈妈的眼睛和手,她是琵琶鬼,她的眼睛红红的,手指尖尖的,她也会吃人?长大后,我什么也不怕了。有人又说我母亲是琵琶鬼,要把她撵出白心寨。那时,我就想如果我母亲真能放蛊就好了,放几只出去,把那些要撵我母亲出寨的坏人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可惜,那些坏人一直活得好好的。也许是我母亲心慈手软,暂时让他们多活几年。我告诉你,我母亲养的是蛇蛊,那是最厉害的一种蛊,谁中了这种蛊,就别想活了。你们那天亲眼看见了吧?我家瓦缸里就有一条,那就是我母亲养的蛇蛊。我母亲关住它,它不会吃我们。有人想烧死它,我不准,因为如果烧死了那条蛇蛊,就会伤害了我母亲,如同把我母亲烧死。

苏合林问:你再想想,你亲眼看见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哈,你真会开玩笑,那种事哪能让我看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亲眼见过我母亲祭蛊和洗蛊。有一次,时间我忘记了,好象是前年5月的一天,我母亲无事带我上街,我见她只买了9炷清香和27张锡箔,然后又到肉店里买了3两猪肉,仅仅3两,多一钱也不要。你知道吗?这是我母亲要祭蛊了。因为祭蛊的用品必须与3有关,如买香,只能买3炷、9炷、27炷、30炷、60炷;买锡箔,只能买90张、60张、30张、27张、9张、3张。那天半夜,我母亲悄悄起床,换上新衣,戴上麦秸编织的草锅帽,点上香,来到村外的小河边上。我非常好奇,也悄悄跟在母亲后面,只见我母亲在黑暗中烧锡箔、送水饭、撒碎肉、磕头……随后,她解散头发,脱掉衣服,跪在河边,哗啦……哗啦……哗啦……洗手……洗头……洗身子……我看到我母亲现出了原形,眼睛睁得圆圆的,放射着白光。手臂特别长,指甲尖尖的,像一把把闪亮的尖刀。因为我母亲养的是蛇蛊,所以在她的身边有一条长蛇守卫着她。如果那时有人惊动她,哪怕是她的亲人,也会被她抓破脸皮,咬断指头。或被她身边的蛇咬伤,咬死。当时,我被吓得一口气跑回家里,钻进被窝,一动不动。所以说,在我们这里,深更半夜是不能到水边洗东西的,否则,被人发现,就会认为你是个养蛊人。

苏合林问: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玉罕回答:不骗你,我说实话,我母亲是中蛊而死的。你知道我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虽然能养蛊,但她不放蛊,不害人,即使对那些欺骗和迫害她的人,她也从不使蛊。我母亲是个好心人,真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但是,你知道吗?凡是养了那种吃人的蛇蛊之后,就必须用蛊连续杀人,每杀一个人,可保自己三年无病。当然也可用蛊杀其它动物,如杀死一头牛,自己就能一年平安;杀死一头猪,自己就半年无事。还可以杀植物,如杀死一棵树,就可以过上三个月的舒心日子。如果间隔三年不放蛊杀人,蛊主就会中蛊死去。这样一说,你明白了吧?我母亲从不放蛊杀人,这样一来,她哪有不死的道理?我母亲太善良了,她没有害死过一个人。

雕天下 十三(11)

苏合林问:你母亲为什么要养蛊?

玉罕回答:我说过,我母亲非常善良,这是大家公认的。她不想害人,也就不想养蛊。当然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很简单,只需找一只小箱子,用布把蛇蛊包裹起来放在箱子底层,再在上面放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金银首饰之类,经过一番掩饰和祈祷之后,把小箱子偷偷放在路旁,让那些贪图钱财的过路人把小箱子带走。这样一来就能把蛇蛊嫁出去了。但是,这种做法,虽然自己没事了,但却坑害了过路的人。我母亲不忍心这样做,她太善良了,不会害人。我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而且什么活计都能干。她嫁到勐乃寨后,我波(父亲)很爱她,两人过了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但没想到我母亲的婆婆是个放蛊的人。那一年,婆婆死了,有人就悄悄说,是我母亲继承了婆婆的遗蛊。据说,她婆婆的祖上因为不慎得罪了某种神灵,因此,就只有通过养蛇蛊害人,才能得到那种神灵的宽恕,而且必须代代相传,传媳不传女。如果有几个儿媳,只有大儿媳有权继承。因此,寨里的人便时时处处提防我母亲,害怕中了我母亲的蛇蛊。时间一长,便有人说我母亲放蛊比她婆婆厉害。恰恰有一天,我母亲从一个猪圈旁走过,无意朝里面望了一眼。主人当时目睹了那一幕,预感到他家的猪要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那家人的猪突然死了。全寨人对此议论纷纷,都认为是我母亲放蛊,要把我母亲撵出寨子。但由于得到我父亲的保护,寨里的人不敢把我母亲怎样。但好景不长,有一次,我母亲和我父亲到山中挑柴,累了,就在一条小溪旁歇息,顺便喝了几口泉水。当时太阳很辣,我母亲困倦不堪,喝水之后,她就地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我父亲不忍心打搅她的好梦,就坐在她身边吸旱烟。这时,我父亲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条可怜的小毛虫,正想过沟,但苦于无路可走。于是,小毛虫不断四处求索,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儿被溪水冲走。我父亲为它提心吊胆,就随手抓起一根枝条,为它搭建了一座小木桥。小毛虫爬上那根枝条,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恰恰在那个时候,我母亲刚好醒来,她笑着对我父亲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一条大河,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渡过,是你走来为我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木桥,我才得以顺利过河。我父亲一听,当时就觉得很蹊跷,回家以后,就去请教有经验的老人。有位老人告诉他,因为你媳妇是个琵琶鬼,所以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就会变成各种蛆虫,到处游动。我父亲吓坏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与我母亲同床,甚至大白天也不敢多看我母亲一眼。我母亲在我父亲眼中,始终是一条可怕的毛毛虫,我们兄弟姊妹5人,也成了他眼中大大小小的5条蛆。后来,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不能再把你们留在勐乃寨了,你们回白心寨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当天,我母亲含着眼泪把我们带回白心寨,并对我们说,你波(爹)不要我们了,他的心死了,我们自己搭棚建楼,一定要活下去。那时,我外婆还在世,她收留了我们。如果没有我外婆,那我们真是无家可归了。我说过,我母亲很能干,也很坚强,是她一手把我们兄弟姊妹5人养大成人的。所以,现在只要有人提起我父亲,我们都说他死了。

苏合林日记一则(1903年6月21日下午3时,晴):

今天,玉腊姑娘又来找我了。她不停地哭,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我很难过,但不知怎样帮助她。我说,玉腊姑娘,今天你为什么不去采茶?玉腊回答,茶园的主人不要我了,他们把我赶出来,说我身上不干不净,有毒蛊。同伴们一见我就大喊大叫……毒莫噗……毒莫噗(不能与有蛊人家的女人来往)。

送别玉腊姑娘的时候,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她的身影有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每一步都好像在躲避什么,看上去犹如她前后左右都有某种微妙的恐惧因素,使她那颗不安的心,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被人践踏。

雕天下 十三

雕天下 十三(12)

玉腊姑娘一走,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如何解救她,如何帮助她?我不知此时她走到了哪里,我想追上她,与她说几句话,好好安慰她,让她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有我在,她就不必害怕。

这一天,我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我一定要把玉腊姑娘从危境中拯救出来,这是我唯一目标。我再也不想为了那些所谓的理想而去追名逐利,当然我也不想苟且偷生,虚度年华。

苏合林采访岩稳随记(1903年6月22日上午8时,晴):

我一早来到岩稳家。我已经是第四次寻访他了,前三次他借故有病,回绝我。今天看上去,岩稳精神很好。他妻子也在,但仍旧不高兴,不理睬我。未等我说话,岩稳就说:“合林兄弟,你看看,我都快36岁的人了,还没个儿子,报应啊,害人终害己。”我认为岩稳一开口就暗暗咒骂自己去世的母亲,这极不道德。我为此感到很难受,很尴尬。但万万没想到岩稳骂的是他的妻子。当时,岩稳的妻子一听就与他争吵起来。我立即把岩稳拉到一边,给他递烟,劝他忍让一下。岩稳的妻子很不甘心,继续骂岩稳:“你不识好歹……你没良心……你断子绝孙,活该!”

那真是个让人恐惧的女人,说话又快又狠,每个从她嘴里吐出的字,都令人害怕,除了有一种刺人的感觉外,好像还带有一股臭味。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个女人既会折磨别人,也会折磨自己。所以,年纪虽然不大,但已俨然一个老太婆,头发乱糟糟的,脸皱得像个干胡桃,身材很高,站在阳光下,也有几丝阴森森的气息。我当时就想,如果白心寨真有琵琶鬼,那么岩稳的女人就是一个。我的感觉不会错的,岩稳的女人一定是个放蛊人。

岩稳的女人终于走出门去了。岩稳松了口气对我说:“你看看,这个臭婆娘,她从不敢往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她做鬼心虚。”我问为什么?岩稳说:“你还不知道?琵琶鬼一从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就会现出原形。她不敢,从来不敢。现出原形就要被我们烧死。”我不说话,我思忖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真有养蛊的人。岩稳接着说:“我婆娘一定是从我母亲那里学会了养蛊,这种东西传媳不传女,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再说,我婆娘又是大儿媳,我母亲不传给她传给谁?但也许是我婆娘放蛊的技术不高,她害人不着,反而害了自己。我们白心寨有句俗话,毛驴要用汉话管,汉人有专门治蛊的巫师,比我们厉害。那些被我婆娘放蛊害过的人家,就从外地请来汉人,用苦柳叶、桃叶、蓖麻叶煮蛊,用竹梢打蛊,用纸马烧蛊。我婆娘有一次被汉人整治,夜里横竖睡不着,看她就像被火烧一样,烦躁不安,浑身搔痒,嘴里咕噜咕噜地骂人,还乱砸东西。第二天,大病一场,吃什么药也不会好。这还不算,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婆娘放蛊害死了一个娃娃,那家人就请来几个汉人巫师,又念又唱,又烧又打,把我婆娘整治了三天,还悄悄派人在我家的房门上,钉了一颗三寸长的铁钉。你知道吗?无论哪种蛊都害怕锋利的铁器,那颗铁钉如同钉在我家的脑门上。日子一久,被烟熏黑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发现。从此以后,我婆娘养的蛇蛊就无法放出去了,害人终害己,那些放不出去的蛇蛊只好吃我家的娃娃。所以,我家的娃娃,生一个死一个,已经死了9个啦。”

我问:“岩稳大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你家门头上钉了一颗铁钉呢?”

岩稳回答:“去年,我家也去请汉人来看。那位汉人巫师一进我家就感觉不对头,说他的大脑疼,一定是被人使法,在门上钉了什么东西了。他叫我把油灯点亮一点,找来小刀、斧头、钳子,硬是从我家房门上取下了一颗生锈的铁钉。汉人巫师还说,那颗铁钉至少有15年了。你看看,合林兄弟,一颗生锈的铁钉害得我家断子绝孙。这都是我婆娘惹来的祸。”

我问:“岩稳大哥,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岩稳回答:“我母亲死了?谁说的?”

雕天下 十三(13)

我说:“整个白心寨的人都知道你母亲死了。”

岩稳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说:“半个多月前。”

岩稳说:“不可能吧?我前两天还见我母亲去买锡箔呢!难道她买锡箔回来就死了,死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我正要问你。”

岩稳说:“太奇怪了,我母亲死了,我这个做大儿子却不知道。”

我说:“是很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岩稳说:“你应该去问问我的弟弟妹妹。”

我说:“我已经问过你的两个妹妹了。”

岩稳问:“她们也不知道吧?”

我回答:“她们知道。”

岩稳问:“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我回答:“以后告诉你,好吗?”

岩稳问:“她们有时会乱说乱讲,你别上她们的当。”

我说:“谢谢!我们只是随便调查了解一下。因为你母亲是个好人,我们很怀念她。现在听说她老人家死了,就顺便打听一下关于她的消息。”

岩稳说:“我家的事,你不要多管。”

我说:“好的!”

岩稳说:“我家的事太复杂,谁也说不清,谁也管不了。”

我说:“是的。”

岩稳说:“自从你们来了以后,我家就经常出事。”

我说:“对不起,给你们一家添麻烦了。”

苏合林与岩醒、岩相的谈话记录(1903年6月26日中午12时,多云间晴):

我说:这次重返白心寨,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一家。听说你们的母亲去世了,是真的吗?我和姜教授听了以后,非常震惊。究竟是怎么回事?

岩醒:我母亲肯定被人杀死了。你们知道,想杀我母亲的人很多,上次要是没有你们的保护,我母亲早就被人烧死了。你们一走,许多人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可以随便把人撵走,随便把人烧死了。从我记事开始,他们不知撵走了多少人,烧死了多少人?但现在最令我气愤的是,我家也有想杀死自己母亲的人。那简直是疯子,被蛊吓疯了,吓死了。我想问问你,合林兄弟,你是有学问的人,见过世面,你说说,我们白心寨究竟有没有蛊?蛊在哪里?谁能拿出来给我看看,谁敢在我身上试试?有人一直说我母亲养蛊,有什么证据?我一直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难道她养蛊我也不知道?我想问一问,世界上哪有如此秘密的事?我母亲能把我们的眼睛天天蒙起来吗?总有露馅的时候吧?几十年了,我母亲忍辱负重,把我们养大成人,不骂我们,不打我们,谁能有这样的好母亲?谁见过这样的好人?可是,竟然有一个人一直想向我母亲下毒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母亲亲生的大儿子。这样歹毒的人,比蛇蛊恐怖一百倍,一千倍。我现在还缺乏必要的证据,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暴露出来。到时,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蠢猪,这个孽种,这个恶魔,为我母亲报仇。

岩相:我妈妈不是琵琶鬼。我没见她养蛊,她不会害人,对我们和邻居都好,可是想害死我妈妈的人却很多。我大哥在前几年就想打死我妈妈。我亲耳听到我大哥骂我妈妈是个老皮扒(琵琶鬼),把我们全家搅浑了,害别人,也害自己人,年年放蛊出去吃人,吃来吃去,哪怕是儿子家的娃娃也敢吃。当时,我与我大哥争辩,我大哥就狠狠打我几巴掌,还骂我是个小皮扒,将来娶不着媳妇,只能去养骡子蛊过害人。

岩醒:那个蠢猪说你能养骡子蛊?好,好,好,你就养骡子蛊吧,骡子蛊有能耐,你用它把那个蠢猪家的粮食精气吸过来,让他闹粮荒,饿死那个孽种。

岩相:不说啦,不说啦!谁敢养骡子蛊就去养,我不会养,也不敢养。骡子蛊驮来的东西,我不敢吃。

岩醒:你还小,不懂事。

岩相:我已11岁了。

雕天下 十三(14)

岩醒:11岁又能怎么样?妈妈被人整死了,可你还不知道?

岩相: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弄死的。那是乱猜测,没有根据,谁见我大哥杀我妈妈?我想,我妈妈可能是到勐乃寨找我爹去了。

岩醒:瞎说,我刚刚去过勐乃寨,哪有妈妈的影子?再说,那个爹早死了,我妈去找谁?

岩相:我现在就去勐乃寨,我爹没死,我妈妈肯定在那儿。我妈妈早就说过,等把我们养大了,她就要回勐乃寨了。

岩醒:你敢一个人去勐乃寨?路很远,一天走不到,路上有老虎。

岩相:我不怕。

岩醒:不准你去,我把你拴起来。

寨民的反映——(1903年6月21日——28日)

寨民1(女):达诺是个琵琶鬼。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着她的影子,中了她的蛇蛊。后来,我生的娃娃,老大的嘴缺了一角,老二的耳朵不在了一只。都是被她的蛇蛊吃了。现在,她遭到了报应,骨尸都找不到,一定是被她养的蛇蛊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寨民2(女):达诺家的事,我说不清。

寨民3(男):有人见过达诺养蛊,真的,那个人亲眼看见她家的土罐里有蛇蛊,她经常炒鸡蛋饭喂它。有人见过她放蛊,她的蛇蛊会飞,她叫它飞到哪家,它就飞到哪家,决不会飞错的。我们害怕她,老远见到她就躲开,躲不开的时候,就在心里念咒:

你放的蛇蛊回到你的身上,

你想吃的人是你家的娃娃。

我用快刀割掉你的舌头,

我用利箭射穿你的胸膛。

我用竹针戳瞎你的眼睛,

我用脚板踏碎你的影子。

我让你肉上生蛆,

我让你骨里长刺,

我让你肝肠寸断,

我让你手脚枯干。

一切病痛都是你的,

一切灾难都是你的,

你把它们收起来吧,

你把它们带回家吧!

这是我母亲教我念过的密咒,是我母亲从彝寨那边学来的。这东西很灵验,很管用,默念三次之后,放蛊的人就能听见,她心里害怕,就自动把蛊收回去了。先前,只有我家的人会念,后来被我妹子传出去了,现在全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念。

寨民4(女):这种事不能说,自己明白就行了。说出来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别的事多说说,这种事放在心里,不会咬人。

寨民5(女):达诺是个好人,可惜身带蛊毒,是蛊毒害死了她。

寨民6(男):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蛇会飞,第二天起来刚好遇见达诺,我大病一场。你们说说,达诺不是琵琶鬼是什么?

寨民7(女):达诺和她的大儿媳都是琵琶鬼。

寨民8(女):玉罕、玉腊也是不干净的人,她们也会放蛊,只是我们还没有看见,要小心。

看完苏合林的调查材料,高石美不知这些文字对他究竟有什么作用?房间里死气沉沉的,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热风。他不得不躺在椅子里睡了十几分钟,他像个病人,不,他真的病了。他一点点气力也没有,无论怎么用劲,也没把那些材料捆扎起来。

杰克对这些调查材料也很不满意。有一天,他说:“苏合林,你一向办事严谨,交给你的工作,从来都能圆满完成。唯有这件事,你办得如此糊涂,调查材料写得如此混乱,把我的大脑搞得空空洞洞,昏昏沉沉。没有这些材料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研究课题还有一点自信。可是现在,你对自己的调查对象达诺是死是活,也搞不清楚了,而眼前的这份调查材料也不能提炼出有用的事实根据,这等于宣告我的调查课题已失去了意义。”之后,杰克一边不停地埋怨达诺的儿女们不太争气,糊里糊涂的。一边责问苏合林:“你的调查材料为什么缺乏结论?”

此时的高石美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蟋蟀又从窗口跳进来,落在杰克的手臂上。它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发出一种像鬼一样的叫声。随后,它又跳到桌面上,黑眼睛盯着高石美,似乎要说话。很长时间之后,那只蟋蟀绝望地跳出了窗外。

雕天下 十三(15)

苏合林悄悄对高石美说:“是啊,一个年轻的美国小伙子,糊里糊涂的,跑来云南研究什么巫蛊?”

苏合林不想与杰克争论,他毅然决定继续留驻白心寨,继续调查达诺的死因。对此,高石美竟然表示赞同。杰克哈哈大笑,认为高石美的行为很荒诞,为何不去寻找女儿高荔枝了呢?

苏合林说:“我还想进一步调查达诺的死因究竟与我们的到来有多少关系?我和高师傅都是有责任感和良知的中国人。”

时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运行,寨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现在,由于高石美直接参与调查,许多障碍得以消除。因为高石美是云南人,寨民更愿意与他说话,一些无法让人接受的事实,也通过寨民们的口,逐渐呈现出来:

1903年5月30日,岩稳与寨中的4个头面人物策划,要除掉自己的母亲达诺。6月1日,岩稳对母亲说:“我爹快死了,他托人带口信叫你回勐乃寨,让他最后看你一眼。”达诺一听,心急如焚,来不及与岩醒和玉罕交代一声,当即与岩稳一同起程赶往勐乃寨。途中,有一段山路紧靠澜沧江,上面是悬崖绝壁,下面是旋涡翻滚的江水。当达诺走过这里时,岩稳无情地把自己的母亲推进了江中。

一个月后,事情败露。岩醒愤怒至极,痛不欲生,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斧头砍死了岩稳及其妻子。之后,岩醒自杀。

玉罕和弟弟岩相对于母亲被害,悲痛万分,扬言要惩治寨中的那几个头面人物,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姐弟俩公开养蛊。在端午节后的一天正午,他们捉来蛇、蝎、蜈蚣、蜘蛛、蛤蟆等五种毒虫,把它们封装在一个瓦罐里,用红布包裹起来,埋在自家地下,等待第二年出蛊,好用它去杀死那些仇人。当天,寨中那几个头面人物闻知此事,邀约上百个寨民,气势汹汹地找到玉罕和岩相。岩相当场被乱棍打死。他家的竹楼被烧。玉罕趁混乱逃往他乡。

据说,玉罕最后逃到一个苗寨,表示愿意嫁给一个50多岁的老男人。结婚前,按照苗族的习俗,要对新娘进行“清针线”。所谓“针线”就是蛊鬼。玉罕的“针线”当然不干净,她害怕被苗民们清查出来,就悄悄逃离苗寨。逃来逃去,逃到龙山镇,又随便嫁给一个汉人做小老婆。没过几天,大老婆的小儿子就死了。原因是穿了玉罕做的衣服,吃了玉罕烧的饭菜,就全身疼痛,高烧胡语,吃药无效,当晚就短气了。大老婆或多或少知道玉罕的一些底细,就说是玉罕放“五海”(毒蛊)害死了她的儿子。丈夫信以为真,立即报告县府,并交上儿子死时穿过的那件衣服,作为物证。玉罕因此被捕入狱。

县长提审她,对她说:“你能放蛊杀人?我不信。”

“我能,但只杀坏人。”玉罕回答。

县长问:“那个小孩是坏人吗?”

玉罕说:“不是,但她娘是坏人,坏透顶了。”

县长说:“所以你就放蛊杀了她儿子,作为对她的报复,是吗?”

玉罕说:“是。”

县长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放蛊杀了她本人呢?”

玉罕不说话。

县长说:“你在说谎,你不会放蛊。如果你真能放蛊杀人,那你就当堂放一次,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放了之后,尽管走出县衙,我不阻止,让你自由。本官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玉罕说:“我现在不想杀人。”

县长说:“那你什么时候想杀人呢?”

玉罕说:“不知道。”

玉罕在狱中呆了半个多月,县长派人到白心寨一查,查出了玉罕一家养蛊害人的历史。龙山镇的人一听,纷纷向县长请愿,快把“蛊妇”处决,为民除害。县长感到无法可依,犹疑再三。最后,只好根据《增修大清律例·刑律·人命》中的“凡造蓄蛊毒堪以杀人及教令者斩”一条,把玉罕杀头了。

至于达诺的小女儿玉腊,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杰克宣布,对云南巫蛊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他说:“我们虽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调查成果,但我对自己的探索和思考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基本弄清了达诺一家人悲惨命运的现实性和必然性。即在这种严酷的社会现实之中,巫蛊与人们的关系如同黑暗与黑夜的关系。人们因为生活在巫蛊的阴影下,而愈加显示出自己无比阴暗和险恶的心理现实和心理本质,有如黑夜的来临,使本来黑暗的事物更加黑暗,更加接近其真实面目。二者一旦搅和在一起,相互依存,相互掩饰,相辅相成,而愈加表现出各自的强大力量。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就寓于两种力量的搅和之中,是现实的,也是必然的结果。”

雕天下 十三(16)

苏合林也说:“说得再明白一点,我们这次扑朔迷离的调查,其结果至少可以证明,巫蛊是一派胡言,是一些虚幻玄妙的传说。但事物又不是如此简单,在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子虚乌有的东西却支配着人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那正是邪魔信仰的力量,是人们心理极其阴暗和险恶的表现。我计划为此写系列论文,题目是《从巫蛊文化看我们的心理底色》、《巫蛊是人们心理的瘟疫》、《毒蛊并不存在》等等。”

对杰克和苏合林那些复杂的谈话,高石美充耳不闻。他掐指一算,自己停留在白心寨已三个多月。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就像被谁操纵着一样,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俩在此等待着?在这些精疲力竭的单调而焦躁的日子里,自己最大的收获难道是眼睁睁地看着苦难和死亡接连发生在别人身上?此时,高石美目光显得有点呆滞,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也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出现了。高石美突然觉得失踪的玉腊有点儿像高荔枝——天鹅绒一般的眉毛,丰美的脖子,以及热带地区人们所特有的灰白皮肤,都与高荔枝极其相似。这么说来,寻找玉腊与寻找高荔枝,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象着玉腊迷人的身影,就像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但他立即压抑住了这种冲动。因为这种冲动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罪恶感。

找不到玉腊,苏合林和高石美再呆在白心寨就似乎失去了意义。苏合林决定尽快离开此地,返回昆明。杰克说:“高先生,我和你是返回尼郎镇?还是继续寻找高荔枝呢?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回家吧!”沉默了好一阵之后,高石美才说:“其实,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谁也阻挡不了。”

苏合林和杰克从未听到高石美说过这样含混而又有点哲理的话,他们暗暗吃了一惊。

“再说,现在到哪里寻找高荔枝呢?”高石美冷漠地说:“不是我对寻找女儿失去了热情,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就说玉腊吧,她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的,我们现在又能怎么样?谁能把她寻找回来?”

苏合林说:“无论如何,我要回昆明了。”

杰克说:“你们一个要回家,一个要回昆明了。那么,我怎么办呢?寻找高荔枝的事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语言不通这个障碍我是不能打通的。看来,我也只能回美国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高荔枝祈祷!”

高石美未尝不想去寻找高荔枝呢?只是他觉得在白心寨耽误的时间太长太长了,现在寻找起来已困难重重。再说,仔细想想,即使找到了高荔枝,又有什么理由把她带回来?蔡家俊已付出了那么多银子,实际上等于把高荔枝卖给他了。高石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高荔枝,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当初,杰克信誓旦旦,叫嚷着要把高荔枝追寻回来,自己被他的行为深深感染和感动了,竟然跟着他们来到这里,陪着他们搞什么调查,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在此待了几个月,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几条人命案的缠绕之中。高石美现在真有一种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的感觉。只是他不想说出了。

“你们走吧,我要回尼郎镇了!”高石美的嘴唇有点发麻。

雕天下 十四

雕天下 十四(1)

木匠的墨线,

皇帝也扳不弯。

——云南民谚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街巷里,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独而凄苦地瑟缩在巷道里的一个小角落。他带着少许的恐慌打开作坊的大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发着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湿润了,他乞求上苍,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吧?木雕格子门被盗、大地震、被迫卖女、迷失在白心寨……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听到屋内有说话的声音,他倾听着,捉摸着,好长时间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在喃喃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就像一首忧郁而单调的儿歌,对他有一种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惫了,真想随地躺一会儿。但是,他不敢懈怠,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时还不明白自己离开新林村之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是他意料之中的变化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对此感到非常不安。他头脑里的血液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他不知这种跳动是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获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每一步走好走稳,不至于跌到在地。

此时,新林村人重建“赵氏宗祠”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赵氏宗祠的原址上,木匠、石匠、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在刨木、凿石、砌墙,工地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高石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林村的乡亲父老们趁高石美外出寻女之机,邀约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会”、“财神会”、“马王会”、“牛王会”、“猪王会”等36个迎神赛会商议,决定在赵氏宗祠的旧址上修建“三圣宫”。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两银子, 36个迎神赛会把三年内的会费全部用于“三圣宫”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个大模土坯、200个二模土坯、100个三模土坯、50个毛石。大家对修建“三圣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赞成、不支持。

一位老乡绅问高石美:“你是赵家的姑爷,你们赵家愿意与我们一起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重建赵氏宗祠可以,修建三圣宫不行。”乡绅奇怪地问:“你以前不是主张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可是我现在需要重建的是赵氏宗祠。听明白了吗?是赵氏宗祠。告诉你,如果你们重建的是赵氏宗祠,我有的是钱。”

老乡绅不冷不热地说:“我们不希罕你那些卖儿卖女的臭钱。”

高石美听后,不仅整个脸孔都变形了,而且脸色瘆人。那个老乡绅一见,吓得连连后退,转身溜之大吉。

高石美的内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里一个多余的人。他开始消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烟。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说临安城的周云祥在个旧起兵,与法国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来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投奔?或者捐点银两?高石美说:“我简直弄不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弄清。反正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也有高人顶着。我是个穷木匠,一文钱也没有。”他把那个人赶了出去。然后,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打开一个墙洞,抱出一个大瓦罐,慌忙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一锭一锭的银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隐隐约约出现几丝麻木不仁的笑意。他庆幸这些银子完好无损。这是女儿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啊!一想起女儿,他就泪流满面。他一边清点银子,一边觉得心惊肉跳,每一锭银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人,从未想到今天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这些银子,他已一无所有。他不时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经是一双纤细颀长、骨节充满活力的大手,他很爱它,很珍惜它,没有它,怎能让呆板的木头显现出那些美妙绝伦的图画呢?可现在,这双手还有多少用处呢?就让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现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银子妥善地收藏起来。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斜射进来。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阳还是夕阳?屋子里由于阳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恐怖气氛,但凌乱、衰败的景象却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异常灵敏,只要他闭上眼睛,远处的风声、鸟鸣声、人的窃窃私语声,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们捕捉回来。可是,现在外面什么声息也没有,可谓万籁俱静。他太需要一个人跟他说说话了,哪怕现在进来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他也愿意与他们叙聊,或听他们吵嚷。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交流欲望,如同有一团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语言烧干。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大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以前很讨厌你们,你们反而要来找我。现在,我很想念你们,可你们一个也不来。你们都死完了吗?我诅咒这个美好而又丑恶的世界,我哪里还有耐性来忍受你们对我的孤立和惩罚?让那些朋友统统见鬼去吧!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

雕天下 十四(2)

当然,高石美并没有立即离开新林村,他在屋里又待了几天,他觉得再这样待下去,他就要发疯了。他想,趁大脑还能支配自己的时候,应该去走一条路,哪怕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条明白无误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着一袋银子来到了尼郎镇。他在一家马店里租了一个房间,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日之后,再琢磨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当天晚上,他酒足饭饱之后,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他非常渴望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当然,他并不是想去找那个女人玩乐,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企图,只是突然想见到那个姑娘。几年了,那个嗑瓜子的姑娘还在烟花馆吗?这恐怕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过,他不断祈求上苍,相信奇迹就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到了烟花馆门前,隐隐约约看见门头上挂着“醉香堂”。他第一脚才跨进那道神秘的门槛,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来拉着、推着、喊着,把他“请”到了大堂当中。庆幸的是,他对大堂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感。几年过去了,这里除了门口换了一个招牌,里面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他很高兴,企盼着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出来招待他。老鸨母出现了,依然是那个被李梆戏弄过的老女人,只是明显衰老了许多,眼睛眯笑着,脸上的黄肉松软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摇晃着三层皮肉,但整个身体依然威风凛凛,活动自如地调动着她的男仆和在喧嚣中游动着的姑娘们。她已认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迎了上来。

“哎哟哟!高师傅来了,几年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啦!”老鸨母一把牵住高石美的手臂,边走边说,“有钱的男人嘛,就是要来我们堂子里玩玩。哎哟哟!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师傅,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一个清倌人(处女),高师傅可以开苞啦,这是属于高师傅的福份哟!高师傅可千万不能错过。”

高石美说:“我要那个嗑瓜子的姑娘。”

“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都会嗑瓜子、灌米汤。我把那个清倌人叫出来给高师傅看看。”

不知老鸨母是喊了一声“玉秋”还是“一秋”?高石美内心随之一动,他喜欢上了“一秋”这个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着“一秋”的出现。此时,在他的心目中,“一秋”就是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好长时间之后,仍不见“一秋”出来,老鸨母就把高石美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蜡烛即将燃烬,火苗不停地摇动,给人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朦胧中,高石美依稀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眼眶里似乎有泪水,闪动着魔术般的红光。她整个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两只手指似乎痉挛地缠绞在一起。就在这时,烛光彻底熄灭了,房间立即沉没在黑暗的深渊。高石美慢慢退出来,老鸨母呵呵一笑,问他:“怎么样?上眼上心吗?”高石美根本没看清那个“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时的他已被弄得糊涂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这时,房间的烛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几步,不甘心地把头偏进去,一眼瞥见“一秋”的眼泪已干了,蛊迷的脸上,特别是她的嘴唇,荡漾着一层可怕而任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细看和思量,老鸨母使劲把他拽过来,“看什么?看什么?刚才还没看够?难道一文钱不出就想喝米汤?谁见过你这种饿狼?”她把高石美拖到大堂,叫男仆递过算盘,如同换了个脸,她笑眯眯地说:“高师傅哟!要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要舍得花银子啊?哎哟!高师傅!你那可恶的徒儿没陪你来?那你就弄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了。不过,不打紧的,我先替高师傅算一算,看高师傅有没有那么多银子?”

高石美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勇气,抢着说:“谁说我没有银子?我可以买下你的醉——醉——醉——哦!对了,醉,香,堂。老把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师傅是个神雕手,非等闲之辈,有的是钱。这次到本家这里一开苞,一撞红,保你今后红上加红,喜上加喜,福星高照,财运享通。”

雕天下 十四(3)

高石美说:“我知道了,别啰哩啰嗦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的清倌人可是色艺双全、货真价实的。高师傅,你听着,清倌人的首饰至少要金钏一对,重8两。衣裙6套,150金。梳拢费400金。犒赏金50元。一和一酒,40元。喜金、蜡烛费、乐工费就免啦。”

高石美一听,仿佛清醒了几分。他想:我那些银子可不能这样白白地花光了,那可是高荔枝的卖身钱。他顿时浑身冒汗,神情紧张,琢磨着怎样溜走。老鸨母也好像看出了高石美的心思,她向男仆、大姐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放走了这笔好买卖。

“高师傅哟!你那死徒弟这次为什么不敢来啦?上次他雕刻了本家的模样,拿本家开心,本家一气之下,砍了那个木头人。那想到你们师徒俩都是神雕手,你徒儿雕刻的东西已与本家的灵气相通,一砍就像砍到了本家的身子骨,害得本家头痛脚酸了半年。”

“哪有那么神奇?”高石美慌忙辩解,“完全是别人编出来的神话传说,我们雕刻出来的东西怎能害人?老把势,你恐怕上当了。”

“不说啦!不说啦!几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说给高师傅笑笑。本家要与高师傅说点正经事,明天是个黄道吉日,本家想为高师傅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此事办了。本家性子急,容不得别人怠慢。高师傅现在赶忙交了银子,本家的做手和外场就去为你们备办,明天的醉香堂就是高师傅的天下和天堂啦!”

此时,高石美一眼瞥见一个男仆正想把大门关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顾不得思考,拔腿就往外跑。没想到另一男仆突然伸出一腿,把他绊倒在地。

“高师傅,你想逃跑?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给本家留点面子?你想想,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一场简单的儿戏哟!再说,人也给你看了,价钱也与你讲好了,你现在却想逃跑?成何体统?你去问问你的徒儿,哪有这种道理?”

高石美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一种难以解释的悲哀之情涌上心头。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指着门外说:“老把势,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凭什么说我要逃跑?如果我会这样做,那我何必到此自找麻烦?人,我也看了。价钱,也讲好了。但我身上哪能带那么些银子?我这就去取,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老鸨母哈哈大笑,“高师傅,高师傅,你别见怪!外场不懂规矩,本家替他给高师傅道个歉!不过,请高师傅先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本家再让外场陪你去取银子!高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

高石美把身上的碎银全掏出来。外场清点之后,向老鸨母报告:“还差得老远呢!”

老鸨母说:“不打紧!不打紧!你们陪高师傅走一趟。”

两个外场跟着高石美不紧不慢地来到马店里。高石美本想设法摆脱他们,但他们跟得很紧,不给高石美一点缝隙。在进入自己的客房之前,高石美瞅瞅那两个外场,越看越像两个强盗。他们猩红的眼睛就像刚刚涂上了一层贪婪的魔油一样,他们一定能看见世界上的一切宝藏,哪怕我把它们藏到地狱里去,他们恐怕也能找出来。高石美这样一想,绝望的情绪顿时笼上心头。完了,完了,蔡家俊给我的银子和银票很快就会被这两个强盗清洗一空。高石美慌张、狼狈、满心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客房的门打开了。里面黑咕隆咚的,还飘浮着一种怪味,的确是一个喂养臭虫的好地方。两个外场站在门口,他们不想钻进这样可怕的房间。高石美不断在里面摸索,他并不是想磨蹭,故意拖延时间,而是当他摸遍了床头、床尾、床底、木箱、门后、包袱之后,竟然没发现他的银袋。他大吃一惊,加快了摸索的速度。被子、床单、枕头、衣物……统统被他掀翻在地。他钻进床底,把里面的垃圾和杂物全抓出来,仍然不见银袋的踪影。事实上,他已无法回想起自己在去醉香堂之前究竟把银袋藏到哪里去了。因为他自斟自饮,多喝了几口酒。但他明白,自己没醉。

雕天下 十四(4)

高石美惴惴不安,他期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些人能行侠仗义,将门口那两个像强盗一样的家伙赶走。然后,他再慢慢地、仔细地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他不相信自己的银袋真像刚才想的那样藏到了地狱里。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银袋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高石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已非常危险,总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吧?两个“强盗”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此时找到了银子,那么自己从此将一贫如洗,只能沦为乞丐。如果万一找不到银袋,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就说不清了。一阵莫名的愤怒撩过他的心头。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居然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泥潭里?

奇怪的是,两个外场相互并不说话,也不催促他,他们只是警觉地守候在门口。

高石美停止了找寻,恐惧和羞愧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感觉到周围房间的烛光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弱,而他房间的墨色却在一点一点地加浓、加厚、加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记忆、悔恨、紧张、痛苦都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割去了。时间好像还再流动,他又有了一些感觉。他听到了街上的狗叫声。他顿时感到寂静的房间里也冲进了某种威胁,杀气腾腾的,让他实在吃不消。紧接着,他隐约可见一只大黑狗出现在他面前,它深深的嘴唇顺着一排露在外面的尖利的牙齿向后紧绷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射出闪电一样的凶光,两条粗壮的前腿支撑着它的全身,它似乎跳起来就可把他吃掉。之后,他感到鼻孔里黏黏的、热热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后来,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他似乎已开始做梦。

天亮了。一朵朵、一片片彩云已飘在门外。高石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他打算坐起来,但浑身疼痛,骨节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人正在他身边念叨着,说:“那两个男人真狠,抢了你的银子,还打人。啊上天保佑!你没死,你还年青呐!”

高石美艰难地把脸转向那个念叨的人,哦!原来是店里的老马伕。

老马伕还在念叨,“也不知那两个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闯进马店来抢劫?我被他们惊醒了,起来驱赶他们。他们说是你去逛窑子,欠了债,还想逃跑赖帐。我不信他们那个理,这个世道太混乱、太复杂了。谁讲得清?依我看,你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多银子,你已把它们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开它们,我们做梦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过那两个男人的眼睛,他们把你打昏在地,然后撬开天窗,把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全部掳走了。只有土匪才敢这么干。”

“我没去逛窑子,也不欠他们什么债。我也不认识他们。”高石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后,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确,那些银子和银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记忆恢复了。他看着大开的天窗,飘散出一片一片的灰丝,他似乎彻底绝望了。天哪!那些银子,那些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就这样被我糟蹋了吗?

老马伕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把他的衣服脱完,让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高石美自然觉得尴尬,而老马伕则用一块湿布不紧不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情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动。他说:“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人,最坏的东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堕落、恶毒,又老练、尖刻,专门以欺诈、残害同类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类。而今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帮我摆脱那些最可怕的记忆。”

高石美的疼痛逐渐缓和,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老马伕很高兴。他把那块沾染了血污的湿布放到清水盆里搓了搓,然后又用它来擦拭高石美的双手。老马伕立即被高石美的手惊呆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颀长、如此敏锐的手,像水银一样的灵活、有力,像文火一样的温暖、干净。在他熟识的男人中,几乎所有的手都是木槌般的大疙瘩,指头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网沟,很难看。高石美见老马伕惊愕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做细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上作画。”

雕天下 十四(5)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们的大木匠,赵老板的姑爷?”

高石美点点头。

“高师傅,我是个最珍惜缘分的人。你现在有难,我也帮不上大忙。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住到我的破屋里,等你伤口痊愈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后,你如果想追查那两个土匪,我再设法帮助你。”

于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马伕家里,与老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老房子,阴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灵出没。老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下了5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岁,最小的6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汉,也没冲淡这里的阴气。老马伕指着老屋的东边说:“我和5个孩子都住在这一边,西边曾被土匪侵占过几个月,他们在里面什么坏事都干过,还弄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都不去那边,你也不要去,去了会做恶梦。现在租给了两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们也不来住,好像收藏了一些东西在里面。”

高石美住在东边的楼上,一住就是几个月。他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紧张,天不亮就要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他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小马伕。但在老马伕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马伕几乎每天都要赞美和鼓励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赞美和鼓励是很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老马伕还让他的5个孩子拜高石美为师,一有空就让他们到马店里来,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围在高石美身边,问这问那。高石美常常想,在这个可怕的尼郎镇,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恐怕只有老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高石美觉得活着还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来之前,新林村的“三圣宫”终于建成了。这个消息是老马伕的孩子们告诉高石美的。老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到新林村附近割马草的时候,见到“三圣宫”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样的人出出进进,热闹非凡。他们还听到新林村的小娃娃在大声叫喊: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紧接着,他们见到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红头发会说中国话。他说:“小孩,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高石美,那个能在木板上刻画的大木匠。OK,大木匠,你们懂吗?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老马伕的孩子们都非常聪明,他们明明知道红头发打听的人就住在他们家里,但他们不告诉红头发,他们认为红头发可能是个坏人。

这一天夜里,高石美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三圣宫”建成了又有什么意思?外国人找我又何必大惊小怪?日子在无休无止地转动着,总会出现一些自己厌恶或喜欢的变化。只要自己不再去惹事生非,难道还会飞来致命的打击?他不想让自己的头脑去分析那些很无奈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好好睡觉。

第二天,高石美像往常一样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了马,中午时就带着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到街上溜达。他的前后跟着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他感到有几分惬意,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条大街上一样,许多人都注意看着他,他也注意看着许多人。这样一来,他们走得很慢,花费的时间也很长。这时,法国人安邺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安邺往他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我到处找你,到西宗县,到个旧城,到临安府,都找不到你。听说,你到妓院鬼混,我又盲目到各个妓院找你。我已经作好准备,在找到你的那个时刻,一定要重重的打你一拳。”安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振动着高石美的心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安邺把他从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之间拖出来,推到一边,“来,我亲爱的朋友,我再赠你一拳!”

安邺虽说只赠一拳,但他却连打了数拳,还边打边骂:“石美先生,你怎么消沉和堕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跑到这里来当小马倌?”

安邺把高石美请到一个小酒店里。安邺说:“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却发现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你可称得上是个浪漫主义者,一个高傲的民间艺术家。可是,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辛酸和一半体验到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

雕天下 十四(6)

高石美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撼动心灵的话,知我者,安邺也。”

安邺说:“我热爱中国文化,但我被你的精神气质迷惑了。”

高石美向安邺敬了一杯酒。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什么?”

高石美说:“不知道。”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逢凶化吉。我今天要告诉你两个关于逢凶化吉的好消息。都与你的经历有关。第一个是关于你女儿高荔枝和玉腊姑娘的好消息。玉腊姑娘,OK,你还记得她吗?我的朋友杰克告诉我,就是那个已失踪的傣族小姑娘。杰克,你明白吗?我的美国朋友,他得到了你的帮助,顺利完成了他对云南的调查,回国之后,他的报告和论文,在他们国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争议,他因此受到了他所在大学的嘉奖。同时他的冒险经历也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关注。后来,在一家杂志的支助下,杰克又再次来到云南,专门寻找你的女儿高荔枝。杰克说,他不是圣人,他喜爱高荔枝,他认为接触人最好的方法是通过爱情,他被这种神圣的情感吸引着、摆布着。他一个人走遍了云南南方,最后在红河之外的迤萨镇找到了高荔枝。他想把高荔枝带回来,但高荔枝不答应。她丈夫对她很好,她也竟然能够在一种平庸空虚的生活中感到充实。杰克很奇怪,也很绝望。他带着巨大的遗憾回美国去了。”

高石美木然地坐着。

“石美先生,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有趣的历史,你继续听我讲。”安邺敲了一下桌面,接着说:“那个玉腊姑娘,我没见过。听杰克说,也是一个超凡绝伦的中国美女。在她的母亲、兄弟姐妹都死了之后,她并没失踪,她得到了杰克的助手苏合林的保护,被苏合林秘密地带到了北京,他们结婚了,过着很美妙的爱情生活。”

高石美突然说:“那个苏合林诡计多端。那时,我早就发现他在打玉腊的注意。不过,现在也好,只要玉腊幸福的话。”

“喝酒!石美先生,我将告诉你一个伟大消息,一个让你无比兴奋的好消息。”

高石美有点紧张,惶惑地点点头。

“石美先生,我知道,那6道即将完工的木雕格子门被盗,你的精神因此几乎被击溃了。那是与你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但它们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了。这是什么人干的?你知道吗?大盗就在我们身边,他们就是我的朋友保罗和莫洛。”

紧接着,安邺讲述了他寻宝和护宝的经过。原来,安邺早就意识到他的助手保罗和莫洛要盗窃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因此时时注意他俩的动向。

安邺说:“一种东西,只要有人彻底爱上了它,欣赏它,赞美它,把它视为可以滋养心灵的东西,或者说,有人看到了它的价值,那种可以转化为金钱的真实价值。那么,有人就会认为它比任何东西都好,都重要。这种东西就会唆使有的人去为它冒险,去为它搏斗。有的人就会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能像冬眠的蛇那样,摆脱麻木、贪睡、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状态,在冒险和搏斗中显示他们的生命力。用中国活说,有的人对这种东西就会垂涎三尺,就会明目张胆地去抢。保罗、莫洛与你的木雕格子门就是这种关系。石美先生,我说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高石美不说话。

“石美先生,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保罗和莫洛实施了几次盗窃行动,但都没有成功。可是,石美先生,你知道吗?保罗和莫洛是不会放弃的,对于你的木雕格子门,他们志在必得。他们侦察了你们一家人的情况,画了一张很详细的路线图,还请了十几个帮手。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在准备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高石美听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说:“想不到我的几扇格子雕,竟然让两个外国人如此魂牵梦萦,费尽心机?我原以为它们是被中国的土匪窃走了,做梦也想不到保罗和莫洛竟然是两个盗贼?”

“是,千真万确,他们是两个盗贼。我最终一定能拿出铁证。”安邺坚定地说,“当保罗和莫洛实施盗窃行为并最终得逞之后,我苦思冥想,怎样才能帮助你呢?终于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就是,我想趁保罗和莫洛还没把木雕格子门盗运回国之时,也如法炮制,采取同样的行为,把木雕格子门从他们肮脏的手里又盗回来还你。我这个想法很伟大,也很浪漫。我坚信一定能实现。”

雕天下 十四(7)

高石美笑着说:“这样一来,你与保罗和莫洛就一样了,3个人都是盗贼。哈哈哈!你这样的行为真耐人寻味。不过,你不怕暴露了吗?那时,谁相信你是清白的?如果保罗和莫洛把全部污水都往你身上泼,那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石美先生,我们法国人做事很简单,不像你们中国人要把什么事都琢磨透了才去做。做一件好事,也用得着那样挖空心思吗?”

“那你就去盗吧!”高石美故意把“盗”字说得很轻。

安邺也似乎领悟了这种意味,学着中国人耳语的模样,把嘴唇接近高石美的耳边,“石美先生,我现在的盗窃行动还在谋划阶段。我的秘密调查结果是,保罗和莫洛把你的木雕格子门藏在尼郎镇的一幢老宅里。我去找过宅主,那是个古怪的老马伕,他说那是一间鬼屋,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搜查。”

的话越说越让高石美心里直痒痒,但他没吭声。他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现在是两个人同做一个梦了。他想,一个奇迹的出现就能填平他过去的苦难,只要能找回自己的格子雕,即使让他重温一遍过去的梦魇,他也心甘情愿。

高石美再也沉不住气了。

“走吧!安邺先生,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实现成为一个盗贼的伟大愿望。”高石美说完,打量了安邺一眼。从他那熟悉的俊美而沉稳的面庞上,高石美实在说不出此时的他具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只感觉到他是一个勇敢坚毅、豁达洒脱、可以信赖的人。高石美的内心陡然增加了几分坚实力量。

高石美带着安邺走过一条又一条像迷宫一样的街巷。安邺不明白高石美究竟要带他到哪里去,他不免有点紧张。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要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们绕过几条大街,找到一条更狭窄的巷道,一直往里钻。

安邺对这条巷道似曾相识,仿佛在梦中来过这里一样。而此时的他更有一种梦游的感觉。他见高石美像一条猎狗似的,快速地往前追寻。他正要把这个可笑的比喻说出来的时候,高石美开口说话了:“在这些巷道里,我仅仅用鼻子闻一闻,也能知道我小时候在哪里躺过,在哪里撒过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就是一只非凡的猎狗。”安邺显得很开心。

高石美说:“但愿能找到我们需用的猎物。”

安邺说:“你想到这里寻找什么猎物?这条巷道像山间的驿路一样,怎么走也不到头?还能有什么好猎物?”

一股马厩特有的气味,势不可挡地向他们迎面扑来。他们冲过去的时候,惊散了一群绿头苍蝇,它们在巷道里迎风飞舞,激起了一阵浓浓的臭味。之后,巷道又陷入平淡无奇的安静中。

安邺说:“这样的巷道,进也难,出也难。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一个月前,我曾到这里走过。”

“进行秘密调查吗?”高石美问。

“不,寻找那个老马伕。因为我估计你的那些宝贝,肯定是藏匿在老马伕家里。保罗和莫洛曾秘密向老马伕租了一间鬼屋。如果不用来藏匿那些宝贝,他们租借鬼屋干什么?难道他们想捉鬼吗?”

高石美说:“那幢老宅就在前面。老马伕正在马店里忙活着呐,他的孩子们也去割马草了。现在,老宅里除了鬼魂,恐怕什么也没有了。”

高石美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阴郁而冷嗖嗖的空气似乎立刻往外冒,迎面冲击着安邺敏感的心灵,他往里推了高石美一把,然后迅速闪进大门,反手把两扇门板关上。安邺靠在门后,喘着粗气,对高石美手里掌握着这幢老宅的钥匙感到很惊讶、很奇怪。但他已来不及问这个问题了。“我是半个主人,”高石美不慌不忙地说,口气却俨然一个主人,“安邺先生,你不用紧张,我带你进去慢慢搜查。”

在这幢幽暗得深不可测的百年老屋里,果真是蜘蛛、臭虫、老鼠和幽灵的天下,但奇怪的是安邺对此并不恐惧,身处于这样自由的环境里,他甚至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从获得这里可能藏匿着木雕格子门的秘密那天开始,他对此屋就有各种充满诗意的想象,蜘蛛、毒蛇、臭虫、老鼠、狐狸精、幽灵和精美的木雕格子门无数次进入他的大脑里,他与它们似乎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凭着自己非凡的直觉,拉着高石美的手臂,直接进入那间又黑又闷据说弄死了一个女人的房间。

雕天下 十四(8)

高石美摸到了六块用毛绒绒的法国毡子包裹着的东西。安邺叫他打开一角,他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一种飘渺而异常美妙的香气立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不是他梦中的格子雕吗?高石美说:“现在,我的脑力全乱了。我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吗?安邺,安邺!你知道吗?我一直住在这幢老屋里,与我的格子雕同处一屋,竟然没闻到它们的气息,多么麻木的人啊?多么可怜的人啊!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吧?我原以为,我的木雕格子门已被那些坏人卖到天涯海角了,没想到它们一直没离开我,只是我竟然不知道。啊,我无话可说了。”

安邺说:“不,上帝一直在赐福于你。这样伟大的艺术作品,它应该与它的主人生活在一起,与这片诗意的土地生活在一起,它永远不会离开你和你们的国家。”

高石美反复抚摸着他的木雕格子门。

“天哪!”安邺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感叹地说,“石美先生,我们总不能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危险,一直呆在这里不动吧?你忘了吗?保罗和莫洛是两个盗贼,我们俩也即将成为两个盗贼。为了实现成为盗贼的理想,为了让木雕格子门完璧归赵,趁老宅的主人还未回来之前,我们赶快动手吧!”

就这样,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悄无声息而又顺理成章地回到了新林村。乡亲们奔走相告,纷纷争先恐后地前来“欣赏”这一失而复得的宝贝。正当安邺和高石美还在暗中赞美赏自己那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伟大“盗窃”行动的时候,老马伕一家人也来凑热闹。老马伕摸着木雕格子门,就像呼吸到了新鲜、洁净的空气一样,全身畅快极了。远处,保罗和莫洛也混在人群里,不断向这边偷窥,表情难堪极了。安邺和高石美悄悄说:“如果保罗和莫洛胆敢向老马伕索要损失的话,我们就出来揭示真相,告诉人们,他们才是木雕格子门真正的盗贼。”

此后十几天,保罗和莫洛都是两个大哑巴,见到安邺就神色不定。安邺觉得他们的行为非常可笑,他们将受到良心的惩罚。而高石美却竭力设法忘记自己过去的苦难,忘记保罗和莫洛是两个盗贼,忘记新林村人对他的嘲讽。他感到人们都迷恋他的木雕格子门,人们都尊敬他,人们都很公正和善良,人们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欢乐的微笑。他想,我从前没有时间来观察和发现这些现象,现在,一切从头开始吧!

雕天下 十五

(1)

巧手木匠用硬木,

高明大将用强兵。

——云南民谚

木雕格子门尚缺最后一道工序——贴金。它们像6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以最本质的力量站列在高石美的作坊里,开始接受周围的人们最美丽、最善意、最严肃、最尖锐的目光的审视。尽管人们感到6道格子门上都充满了神秘的东西——人与神、鱼与水、花与草、诗与酒、房屋与风云、战马与刀剑……既熟悉又陌生,既世俗又神圣,既好像离他们太远太远,又好像出自他们的心灵一样,既与他们的生命有关,又不是他们自身的生命,但他们都认为这6道格子门是非同寻常之物,仿佛是在他们翘首期盼时,神灵悄然送来的最贵重最神奇的礼物。

新林村的乡绅们找到高石美。他们都说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已成为新林村的镇村之宝,它的声名已穿越了几个州县,越来越多人都相约到这里“朝拜”。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口音的赞叹声,给新林村人的脸面带来了无上光彩。因此乡亲们想做一件好事,那就是为木雕格子门贴金。无论高石美最终会把木雕格子门摆放在哪里——他自己家里或“三圣宫”中,乡亲们都愿意拿出贴金时所需要的金子。

在很短的几天时间里,乡亲们似乎被某种力量完全征服了,纷纷来到高石美的作坊前,自觉自愿地捐献出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银子。高石美把那些银子装进一个布袋,然后用针线把袋口密密麻麻地缝起来。他准备让几个比他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这些银子用马驮到昆明兑换成金子。新林村的年轻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银子,他们在银袋面前胆怯了,没有一个人敢去做这件事。谁都明白,带着这么多银子去翻山越岭、穿村入城,能不冒险?结果不堪想象,要么失去了银子,要么丢掉了性命。或者,人财两空,谁能料定?高石美为此煞费苦心。最后,他决定由自己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

在通往昆明的路上,雄关一带的盗匪尤其凶狠,他们不仅抢劫财产,更喜欢烧杀和绑架。高石美知道,这股盗匪只有十几个人,除了有几把大刀之外,就没有什么厉害的武器,甚至连马也没有一匹,更不用说火枪了。但他们在雄关一带为什么声名显赫、令人谈虎色变呢?只因有这么两个传说故事,把这股盗匪神话了。一是说他们的匪首,虽然个子矮小,又是个结巴,但自从他杀了一个人,并把那个人的心吃了之后,就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了。以后,他就保持了常吃人心的习惯,杀人的胆量也就越来越大。二是说这股盗匪的“战绩”非常引人注目,他们已杀害了5个县长、7个乡长。所以,他们稍有响动,人们就闻风丧胆。

由于走漏了风声,这股盗匪准备在雄关打劫高石美。当然,高石美不会忽视那块像跳动着死神一样的地带,他有办法对付他们。他想,这些血汗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那些盗匪手中。他找出一件对付盗匪的“法宝”——望眼镜。这是安邺前几天才送给他的礼物。有了它,自己就有了一双神眼,就可看见很远很远的人,他们的眼睛、鼻子、手脚……没有一点是含糊的。在他利用这个“法宝”琢磨别人的时候,别人却无法琢磨他。

高石美赶着一匹驴子上路了。在正午的阳光下,远山、河流、村落都一目了然。他登上了雄关的山头,从驴背山取出那一支如同柴棒一样的单孔望眼镜,把那股盗匪的动静及与自己的距离,观察得清清楚楚。

那股盗匪逐渐向他靠近,他干脆坐下休息。盗匪叫他站起来,对他仔细搜查了一番。盗匪们并没有找到他们意想中的银子,他们发现高石美的驴身上驮的全是稻草和木柴,而盗匪们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有一个盗匪说,那就把驴子拉走吧!另一个盗匪对此嗤之以鼻,说老大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驴子,拉回去惹他发怒吗?

盗匪们空手而归。他们并不知道高石美还走在另一个山头的时候,就用他的“法宝”看清了他们的动向,于是从容不迫地把银子悄悄掩藏在那个山头上,再慢慢上个坡,喝口水,坐在离那个山头不远的地方,等待盗匪来“打劫”。现在,盗匪们撤走了,他又返回来把银子驮走。

雕天下 十五(2)

一天之后,在高石美面前出现了一个湖,一个很大很大的湖,像海洋一样的宽广,可以看到最明朗、最纯净、最幽深的碧蓝。远处,是山水、天空与太阳的完美结合,山和太阳都是在水的怀抱中生长起来的;近处,是低矮的树丛围着白色的沙滩。高石美知道,这是滇池。他可以从昆阳的港口乘坐老资格的“滇济号”客船进入昆明。本来这里距昆明不太远了,应该越来越安全。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这里大股、小股的盗匪更多。官兵也经常来围剿,但常常扑空。这些盗匪的嗅觉很灵敏,官兵还未到,他们就跑了。官兵刚走,他们又扑了过来。对于盗匪来说,这是一块“丰饶”的土地,他们不可能轻易放弃。

现在,高石美虽然已把银袋混杂在其他客人的货物堆里。从表面看,高石美的银袋已被淹没在那些土罐、瓦缸、锡壶、锑锅、黄烟、土布、茶叶、干菜之中。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把驴子也牵到了船上。可是,船家也许看到天高云淡、一碧万顷,估计今日决不会遇上风暴了,因此稍微耽搁了一会儿,没有按预定时间开船。就在这时,一股盗匪握着亮晃晃的菜刀冲上了大木船,他们随意打开货箱、货袋,随意翻动货物,随意搜查客人。奇怪的是,这股盗匪的胃口似乎要高级一点,不是来洗劫,而是来精心挑选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搜查了半天,也没相中一件货物。高石美一手牵着毛驴,一手紧握着望眼镜。一个盗匪相中了毛驴,就把它拉下了木船。高石美并不太着急,只要能保住那些银子,一只小小的驴子,就算送给这群“高级”盗匪的下酒菜吧!他高度注意着那只银袋,又要故作镇静,把目光尽量放松,而且远离银袋。盗匪们的搜查还再进一步深入,离自己的银袋越来越近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高石美不停地问自己。与他们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再说自己手里只有一根不长不短的望眼镜,怎能对付他们的菜刀呢?想到这里,高石美顿觉豁然开朗,就用这支神奇的望眼镜来战胜他们吧!

高石美站在船头,不慌不忙地用右手举起望眼镜,一一瞄准那些盗匪。一个放风的匪徒以为高石美举起的是一支毛瑟枪,吓得大叫一声“枪”,扭头就跑。这一声惊叫,把所有盗匪的注意力全引到了高石美手上。一个匪徒上前来夺过望眼镜,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只好模拟高石美的动作把望眼镜举起来,放在眼前,瞄来瞄去,左右晃动。紧接着,这个匪徒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倏地从那个管子里飞出来,钻入他的眼里、嘴里,咬住了他的心,他的脸立刻发生了变形,仿佛失去了灵魂。另一个匪徒走过来,抢过那个怪物,勇敢而镇定地放到自己的眼睛上。他越看越兴奋,举着那个怪物,一会儿对准天空,一会儿对准湖面,一会儿对准他的同伙,一会儿对准高石美。他仿佛在为他一个人才能看到的美妙事物而兴奋不已,发狂似地挥舞着那个东西,跑到这边看看,又跳到那边瞄瞄,把上下左右都扫射了一遍。又有一匪徒按捺不住了,趁其不备,一把夺过那个东西,对准自己的眼睛,如饥似渴地想从里面瞅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但也许是他从那个怪物里面不但没瞅出什么好东西,反而让他头晕目眩,两脚如同站在深渊的边缘上,身子摇摇晃晃的往后退,手里的怪物也掉在了地上。其他盗匪逐渐从呆头呆脑的状态中醒悟过来,猜想那个怪物一定是个最有趣的东西,就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一窝蜂地跑过来争夺。其中的一个匪徒最先从地上抓起那个怪物,他紧紧地握住它,似乎想用自己的力气表明,任何人也别想再从他手中夺走。但转瞬之间,他就被团团围住了,逼得他只好左右突围,东奔西跑,他想伺机尽快领略那个怪物的奇妙之处,但其他匪徒穷追不舍,让他无法立住脚跟。不一会儿,那个怪物还是被别的匪徒夺走了。此后便是你争过来,我抢过去,整个场面全乱套了。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秩序”,两个匪徒的争夺越来越狠,像斗鸡一样,一个跳过来,一个扑过去;一个两腿腾空而起,狠狠地踢过去;另一个则被踢翻在地,但很快就蹦跳起来,没命地冲向对方。两人搂抱在一起,气鼓鼓地歪着脖子,眼睛红红的,仿佛要吃人。他们的大腿、小腿、手指、手臂都竭力顶住或抓住对方的身体,痉挛地扭成一团,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其他盗匪都变成了观众,遏止不住癫狂的激情,挥舞着拳头和手臂,为那两个匪徒呐喊助威。

雕天下 十五(3)

高石美需用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于是,他催促船家赶快开船。其他乘客也小声而急促地叫喊:“快开船!快开船!”但船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对客人们的催促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害怕盗匪们报复他,所以迟疑不决。正当大家提心吊胆,担心失去逃离魔爪的机会的时候,船家竟然大声喊叫:“我们要开船啦!开船,开船!”

大家都明白,船家的意图是在向盗匪们发出通知,你们不搜查我的船只了吗?我现在要走了,你们以后可别找我的麻烦!

高石美正在怦怦直跳的心似乎一下子从喉咙掉到了地上,完了,完了,现在彻底完蛋了。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完全绝望了。其他乘客也随之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高石美眼前。那些盗匪只有几个回头冷漠地看了船家一眼,似乎在说,谁不准你开船?滚吧,谁还有兴趣来搜查你们那些破罐烂瓦?他们继续沉浸在欣赏“斗鸡”的欢乐中,一个也不想再回到船上。

船开动了。十几个乘客的面色才慢慢发生变化。但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他们的木船距离湖岸还很近,盗匪们的叫喊声仍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船家最先说话,“今天我们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伙散贼,他们的老大没来,所以没人管理他们。他们专抢银子、金子。你们带的这些山货,他们根本看不上。”

许多乘客都暗暗认为船家为什么要说这些讨好大家的话,分明是为了开脱他刚才不急于开船的责任。甚至有人悄悄说,船家也不是个好东西,可能与那些盗匪串通一气。

湖上的风浪并不大,但大家仍感到大木船忽而抬高,忽而落下,并伴随着咕嘎咕嘎的木桨声,缓慢地前行着。湖面上似乎只有他们这一条孤独的大木船,水鸟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偶尔可以看到几朵刚刚露出水面的海菜花或一片蒲草之类。高石美感到他与乘客们一同历险之后,其实人人都有一种强烈的说话欲望,但大家一直压抑着。有的人不时用感激和亲善的眼光望着高石美,似乎希望这个勇敢的人开口说话。高石美也用同样的目光瞧着大家,他在心中已无数次对那些携带山货最多的乘客表示感谢,没有那些山货的掩藏,他的银袋恐怕已被盗匪们劫走了,更何况今天遇到的是一伙对金银特别敏感的金老虎、银豹子。真险啊!这些可爱的银子!现在高石美抱着它们,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他的确有点后怕。乘客们的心思则与高石美不一样,他们也没见过望远镜,他们非常敬佩高石美使用什么“法术”镇住了那些盗匪,他们最想弄明白的是那个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神奇?一个年轻的乘客提出了这个问题。大家立刻表示赞同,船上开始有了生气。

高石美说:“那是一种可爱的玩意儿,从法国来的,可以把很远很远的东西,比如说山、房子、人,抓到我们面前,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惜啊,那的确是个好东西。可惜啊!它现在已不属于我了。”人们在一片惊愕的寂静中听高石美讲述,但他们仍然不明白那么小小的一个管子,怎么能把远处的山和房子都抓过来?“啊呀!那根小棒棒力气真大呀!”有人惊叹不已。“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有人积极附和。

高石美到了昆明,找到一个有名的“金耗子”(旧社会做金子生意的人),把银子兑换成了金子。“金耗子”给高石美的是一块金砖,重10两。带着这么一块金子回家乡,路上将更加凶险。他决定改变返回尼郎镇的路线,即坐法国人的小火车从昆明至盘溪,再从盘溪走到尼郎镇。

高石美第一次走进火车站,吸引他的是那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银白色的铁轨。他正在默数着究竟有多少条铁轨的时候,就被一股莫名其妙的人流携带着挤上了一节车厢。火车太小了,眨眼之间,到处就塞满了人。高石美怀揣着那块金砖,想稳稳地站立一会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实现,他必须竭力用身体去对付因为别人的走动而给他带来的各种冲力,才能稳住脚跟。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主动与人搭腔,更不敢走动。他经常看见有人为了争夺脚下的立锥之地而吵嚷起来。他实在不敢奢想能找到一个可以安全独处的地方。

雕天下 十五(4)

小火车走得很慢很慢,而且走走停停。

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可以听到各种说话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嗡嗡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厢神奇地静了下来,人也少了很多。高石美反而不太适应这种冷清的气氛,他找了一个空着的角落坐下,偷偷调整了一下金砖在怀里的位置,让它更妥贴一些。他从车窗望出去,一轮灰白而透明的月亮出现在不远处的黑魆魆的山顶上。哦,原来是夜里了。

开始有人随意躺在车板上睡觉,而更多的人则像高石美一样低头坐着,把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大腿,下巴放在膝盖上,不时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鬼知道他们正在做梦还是在算计着什么?高石美越看越害怕。他再次站起身来,脑子不停地想着,如果遇上土匪该怎么逃跑?

高石美越紧张越见鬼,就在他不得不再次调整怀中金砖的位置时,不知是在别的车厢里还是在车窗外,突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不一会儿,火车停了下来。高石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其他乘客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立即下意识地拼命往火车的前面奔跑。他紧紧夹住金砖,跑得飞快。到了车头,他看见司机和司炉纷纷跳下了火车,转瞬之间就不见了,犹如遁入了地下。紧接着,几个拿枪的人向火车头跑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高石美想跳车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身上还带着金砖。说不准那些持枪的人就是土匪,而且是冲着他的金砖而来的。他在慌乱中跳进了机车的水柜里躲藏起来。水柜是马蹄形的,水很深,完全可以把他淹没。因此,他只能竭力把两臂和两腿伸开,像个大字一样,拼死把身体支撑在水柜的上半部,这样一来才能把头露在水面上呼吸。他不会游泳,再说也不能把水弄出声音来。如果长时间这样熬下去,当高石美坚持不住时,他将沉入水底,被活活淹死在水柜中。幸运的是,持枪人可能怀疑水柜里有人,就往水柜底部连射了几枪。子弹把水柜射通了,水哗哗哗地流着。高石美虽未被射中,但由于受到射击的震荡和惊吓,他的身体已滑如水中。他在水柜里挣扎了几下,水就退到了他的脖子下,一会儿就流完了。高石美从而可以安全地坐在里边,静听外面的骚乱之声。他虽然冷得瑟瑟发抖,但总算又躲过了一劫,金砖还稳稳妥妥地揣在自己怀中。只要金砖还在,他就能感受到一种热流,从他的心中向四肢传送。外面的人似乎还在东逃西散,躲避着什么?或者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件,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直到那些莫名其妙的持枪人走了,司机和司炉们才返回来,把火车开走。他们也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说,只要旅客没有伤亡,小火车还能开动,大家就应该感谢上帝了。

高石美终于安全地把金子带回到了新林村。随后两天,打箔的艰苦历程又开始了。现在,高石美望着那块金砖,有一种入迷的感觉。这种从深邃的岩石或河沙中找到并提炼出来的东西,它的光泽真令人振奋。而现在要凭着自己心中和手上的秘密,从总体上来认识它的个性、温度、色彩、厚薄,把它变成另外一种更加辉煌、更加富有天性、更加动人心弦的东西。这对于高石美最终完成木雕格子门来说,任务是朴素而严肃的,甚至就是一种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只见他先将金块熔化,凝结成片形。然后再将片形金锭切割成1至2两重的金块,用铁锤敲打成金叶。接着用剪刀将金叶剪成米粒一样大的金片,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入黑色的硬纸之间,隔一层放一片,每叠二三十张。为了防止粘结,还要在黑纸之间撒上一层滑石粉,再用绷纸从外面把它们严密地包裹起来,平平整整地放在青石砧上。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举起大铁锤,在纸包上面不停地敲打,锤下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让他那么长久、热烈和持续不断的敲打。没有什么能影响他、抗拒他,黑纸包里的东西在他微妙的压力下也完全听命于他。一两天之后,撕开黑纸,里面那些米粒大的金片已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层一层的金箔了。每一层都薄如蝉翼,软似绸缎。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被鼻息吹得飘飞到了空中。

雕天下 十五(5)

高石美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包裹着、敲打着,敲打着、包裹着……每时每刻都需要他既全力以赴,又极其恭敬而虔诚地对待每一剪、每一锤、每一个动作,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和马虎。汗水就像是从他内心滲透出来的,劳累从来不会破坏他心灵世界的平静和动作的协调平稳。一天,高石美掐指一算,打箔这道工序已花去了他的一年时间。他说:“我打出了多少块金箔,数也数不清了,如果一块一块地铺开,那可以覆盖1亩土地。”

贴金开始了。这是一种更加纯洁的劳动。高石美异常小心地用鹅毛制作的刷子,把从漆树上采来的生漆均匀地涂在木雕格子门上,之后用薄薄的毛边纸,把表面的漆液吸去,再把一小片、一小片的金箔,轻轻地贴在木雕格子门的表面上,既不能让风吹动,又要避免自己的口气呵在了金箔上。他如同在一个孤岛上,呼唤着万事万物悄然无声地来到自己手下,用独特的语言与它们交流,用成熟、纯正、结实、饱满的色彩改变着格子门的外表。由于黄金具有非常优越和迷人的延展性,门上那些神仙、人物、怪兽、山水、流云、房屋、树木、岩石的表面,包上金箔后,竟然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看不到丝毫的皱褶和漆隙,仿佛从未触动过它们。谁能不相信它们的内部结构也被高石美彻底改变了呢?最后,高石美将金粉吹拂干净,那如同金铸一般的木雕格子门就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高石美对着木雕格子门说:“17年了……”他鼻子里出现了一阵阵似乎是他从未见过的某种花,在夜幕降临时散发出来的芳香气息。可想而知,这种花的味道饱含着苦涩的汁液和含蓄的香甜。他对这种味道一点也不感到意外。17年来,他所关心和经历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一堂是谜非谜一般的木雕格子门上。

高石美亲手把这一堂木雕格子门送进了“三圣宫”,一扇一扇地把它们安装在大殿上。此时,空气是静止的,他的内心也是静止的,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生机勃勃的静止状态,他为此热泪盈眶。

雕天下 十六

雕天下 十六(1)

工匠在的村寨,

不怕你去唬吓。

——云南民谚

李梆带着徒弟李歪嘴和王聋子在临安城团山一带,为几户大富人家雕刻了许多木门、花窗、家具。他们的命运在众人的欢呼和不断的赞美声中悄然改变,他们从而获得了自信,成了有名的木雕师傅。

一天,李梆向主人说:“我们雕刻得不算出色,我们的师傅高石美才厉害呢,他雕的格子门,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传到了周呲牙耳里。周呲牙是个滇南大盗,他立即派人潜入新林村三圣宫,精确无误地测量出木雕格子门的高度和长度,然后在临安城狗街建盖了一座大宅院,在堂前留出了木雕格子门的位置,准备把尼郎镇新林村三圣宫的木雕格子门抢来安装在那里。

在一个午后,周呲牙来到了新林村三圣宫,见到了木雕格子门。他惊呆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了这件宝贝,他的周家大院就是滇南第一院了。周呲牙站在木雕格子门前,看到了十八罗汉,看到了姜子牙,看到了太上老君,看到了张飞,看到了梁山好汉,看到了关公……他们都像真人一样,让周呲牙听见了他们的呼吸声,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听见了他们的刀声,听见了他们的箭声,但是他并不害怕。他想,凭着自己的本事,抢走这样的几扇木雕格子门,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夜里,周呲牙带人来偷木雕格子门,刚走进三圣宫,他就发现里边的气氛不对,四周仿佛站满了骑马持刀的人。大殿上,刀光剑影,四处闪动。他似乎被姜子牙的神鞭抽了一下,被太上老君活活捉住了,被梁山神箭手花荣射了一箭,被关公一刀斩下了脑袋。周呲牙吓得全身冒汗,浑身发抖。他不得不来回地在院子里踱步,他不敢与自己的手下人说话,踱步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如同他脑子里正在与某种势力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或者说他把大脑里的什么事从平静状态中翻腾起来,反复再现,反复观察,反复对照,反复计算,突然之间好像抓住了什么,但马上又觉得心虚而把抓到手中的东西抛弃了,从而再次陷入苦思冥想的深渊,再次跌入空虚的境地。他因为恐惧而不断走动,又因为走动而不止一次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惊慌失措,魂不守舍。最后,他望着那些充满了风暴的木雕格子门,一声令下:“撤,撤退!快!快!”

回到家里,周呲牙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问他:“老大,为什么要撤退?”周呲牙讲述了他在三圣宫的神奇见闻和感受。那些乌合之众说:“当时三圣宫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呀?”周呲牙说:“见鬼了?那是我出现幻觉了。”

周呲牙又实施第二次抢劫行动。这一次他不敢亲临现场,而是躲藏在远远的山头上。

夜深人静,周呲牙的兵马出发了。这一天夜里的月光很好,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其中一个盗贼说:“周老大说了,月光亮晃晃的,谁敢不小心把木雕格子门撬坏了,就砍谁的手指头。”盗贼们轻手轻脚地摸进了三圣宫的大门,刚走下院子,月光却消失了,眼前漆黑一团。他们在黑暗的大殿前踉跄几步,谁也不敢向木雕格子门下手。因为他们都看到木雕格子门上有一种神秘的光在晃悠晃悠的,玫瑰色?绿色?蓝色?红色?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盗贼们心虚了,小声议论,这种如同神物一样的东西,偷得吗?当时天空很晴朗,但他们却听到了风暴声,衣服被大风吹得零乱不堪。他们之中的两个人,刚走到木雕格子门面前,就如同魔鬼附身一样,气喘吁吁的,小腿一软,坐在地上就起不了身。其余的人目睹了这一幕,就知道这几扇木雕格子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傻瓜才敢去惊动它们。于是,他们把那两个瘫软在地的人拉起来,悄悄退出了三圣宫,转身便逃。此时,月光又亮了,路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周呲牙见他的弟兄们空手而归,问又遇上什么麻烦了?那些盗贼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说:“周老大,你不知道,今天晚上,三圣宫里全是神灵,谁都想为你效力,但神灵们不答应我们,神灵们让我们脚瘫手软。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一个个爬到大殿上,小心地把木雕格子门撬下来,再慢慢抬到院子里。可是,也许是神灵发怒了,让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像蒙上了一块黑布。这样一来,谁还敢对抗神灵?我们只得乖乖地把木雕格子门放在地上。这时候,每个人的眼睛又亮了。周老大!你说奇怪不奇怪?如果我们今天晚上非得把木雕格子门抬回来,那么我们也许一个也活不成了。”周呲牙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就说:“弟兄们,我已有这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不能为了几扇木雕格子门而丧命,我们还有自己的天下要打,走吧,快离开这个可怕而该死的新林村。”

雕天下 十六(2)

木雕格子门又逃过一劫。但是,周呲牙偷窃新林村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失败的消息传出以后,临安城的另外一个土匪,姓林,也起了盗心。他说:“我不会像周呲牙那样愚蠢,亲自去偷去抢。我要用的是计谋。”因此他写了一封信,请人带给高石美,说他们兵强马壮,战无不胜,不久就要来打新林村,叫高石美放聪明一些,识时务者为俊杰,趁早把木雕格子门送到马家大院,这样新林村可免一难。高石美也写了一封信,请人带给那个姓林的土匪,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临安城有土匪,我们新林村也有几窝小土匪,只不过每一窝的人马少一些,但是现在几窝人马已经团结起来了,天天在三圣宫里开会,商议如何打败你们。快来吧,新林村人正准备送你们上西天、回老家。

几个月不见动静,估计姓林的土匪最终不敢来了。高石美说:“我的一封信就把姓林的土匪给吓死了。”其实,高石美并没有放松警惕,他派人去与瓦哨帮借来了一支三响枪。有了枪,高石美心里踏实多了。

与此同时,姓林的土匪也不善罢甘休,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暗中派出两个神气十足的小土匪,突然来到高石美的作坊里,不问三,不问四,想摸什么就摸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还故意踢翻高石美的铜锅和水桶,以此试探高石美的胆量和耐性如何。其中一个小土匪还有意拿起高石美的雕刀,看看是否厉害。那时,高石美紧靠墙上,思忖着如何对付他们。他的作坊分上下两层,上层人住,下层做工。上层又分左右两间,用竹篱笆隔开。现在,高石美已不在作坊里过夜,所以楼上虽有一张小木床,但积满了灰尘。近来,为了对付土匪,高石美早有准备,他把小木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在上面放了一小袋银子,再把那支三响枪藏在竹篱笆后面。

这时,一个手握法国九响枪的小土匪说:“高师傅,实话对你说,我们这次来新林村,既不想要你的木雕格子门,也不想要你的老命。我们需要的是你的金子、银子。你说,给不给?” 高石美故意支支吾吾地说:“银子没带在身上,你们跟我上楼去取。如不放心,你们跟我一起上楼。”那个手握法国九响枪的小土匪说:“行,但我警告你,别在老子面前耍花招。”之后,他示意那个手中无枪的小土匪,站在门口,以防高石美逃跑。他自己则跟着高石美上了楼房。不出高石美所料,那家伙一上楼来,就看见床上的银袋子,便把九响枪挎在肩上,得意忘形地抓起银袋,把银子倒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数起来,一边数一边把银锭悄悄揣几块在身上。趁此机会,高石美踱到竹篱笆后面,迅速取出三响枪,利用竹篱笆的空隙,瞄准小土匪的脑袋,一声枪响,那土匪应声倒地,顷刻之间就结束了小命。守门的小土匪听到枪响,一时慌了手脚,知道事情不妙,便顺山逃走了。

战胜了土匪,乡亲们相互转告这一特大喜讯,还在三圣宫里载歌载舞,庆祝木雕格子门又逃过一劫。那个时候,最愉快的是高石美,因为他缴获了一支法国九响枪。大家都来争相观看,络绎不绝。高石美在作坊前,双手举枪,转了一圈又一圈,让每个人都看个够。大家都说,新林村有了法国九响枪,还怕谁?

瓦哨帮的大锅头蔡灿华派人来说,法国九响枪应该归他们所有。因为那个小土匪是被他们的三响枪击毙的,所以那支法国九响枪应该交还蔡灿华。为此,高石美与瓦哨帮的人展开了争论。最后,只好把事情的经过报告官府。官府袒护瓦哨帮,那支法国九响枪最终还是落到了蔡灿华手里。高石美急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雕天下 十七

雕天下 十七(1)

石屏东街铺,耗子讨媳妇,公鸡来拉马,貂鼠来抖铺。

——云南民歌石屏县郑营有两家富豪——段家和郑家。段家的主人段云生在个旧法国人开的东方会理银行做事,发了财之后,回到郑营,要建一幢豪宅——段家大院。段云生请一个德国人为他家画出了段家大院的图纸,那是德国式的洋楼,占地上百亩,三面是高高的围墙,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水塘,四周各有一个炮楼。主楼建在中央,它的两边各有一个碉堡似的观景台,在观景台之间是一排长长的楼房,楼道又宽又长。楼前的大院里是一座假山,山下有巨大的鱼池,山上有四五米高的喷泉。楼下还有地下室,有暗道。楼后的山头上是一座高高的塔,整个城堡都用自来水。

郑家的主人郑开名则是个旧锡矿的大股东,又是个旧锡矿税务委员会的委员,在开发锡矿的同时,他将大锡运至四川和香港,出卖后购进布匹和百货,运回滇南销售,获取高额利润,因此成为滇南第一富豪。郑开名也要建一幢大宅院——郑家花园,一座中式的深宅大院。

段家大院和郑家花园几乎是同时开工建造,因此两家暗暗较劲,一定要比个高低,看谁家的影响更大。开始的时候,两家都受到了众人同样的关注和赞美。但是,后来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当郑开名听到临安城周呲牙偷窃新林村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的故事之后,就对家人说:“高石美一定是个技压群芳的木匠,我们不能偷他的木雕格子门,但可以把他请来,专为我家雕刻格子门。”郑家果然派人到了西宗县尼郎镇新林村去请高石美,新林村的人当然不让高石美离开他们。郑家派去的人就采取强制手段,在一个深夜不由分说地把高石美抢到了郑家,供给他最好的伙食,付给他最高的工钱。高石美最终被郑家的精神所感动,同意留下来为郑家干活。

高石美仍然像在新林村那样,每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而且只在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才睁开他那双似乎永远朦胧如睡的眼睛。郑家的人说,高师傅天天都要睡懒觉,没有那一天是在九点以前起床。这样一来,如何支付工钱就成了一个大问题。高石美的这种劳动,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时间标准,没有了劳动强度,甚至没有了工匠应该有的劳动形象和吃苦耐劳的品质。怎么办呢?郑家的人苦思冥想,终于从高石美慢悠悠的形象和动作中得到启示:高石美的一天,绝对不是完整的一天,他的一天只是从木头上镂下一小堆微乎其微的木渣和木屑,甚至只是一小嘬木粉。而这些精细的木渣、木屑和木粉是有重量的,因此就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支付工钱的办法——用木渣、木屑和木粉兑换金子和银子。雕刻初始的第一阶段,高石美干的是粗活,郑家就用一斤木渣兑换一两银子;到了第二阶段是细活,郑家就用一两木屑兑换一斤银子;第三个阶段高石美做的是细中之细的活儿,没有了木渣和木屑,只有木粉,而这些木粉似乎失去了重量,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粉尘一般的东西。因此,郑家就用一两金子兑换一两木屑。高石美由此生活在一种发亮的日子里,一种金黄的梦幻中。当然,高石美并不是靠这些金银过日子,他的每一天,都由郑家免费供给上等伙食,而这种上等伙食是有基本标准的,即必须有一碗猪肉、一个腌鸭蛋、一锅青菜,外加一碗白米饭。除此,还要提供足够高石美吸食的大烟。这些条件是事前讲好的,郑家一直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们把最好的饭菜和大烟送到高石美面前。高石美在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日子里,他把他心爱的雕刀深入到木头的肌理神经,同时把他的时间感、生命感、宗教感和神秘感以及出现在他的睡眼和梦中的怪兽、龙马、龟鱼、宫廷、花园、刀枪、旌旗、波涛、流云、山石、树木、人物等等,深刻地注入木质之中,让它们生长并显示出各自的奥秘、魅力、形象、个性及色彩。

雕天下 十七(2)

高石美的木雕艺术,逐渐让郑营的人感觉到了郑家花园的绝妙之处,众人的注意力和赞美声,几乎转移到了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木雕花窗上来了。段家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有一天,段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报复的好办法——除掉高石美,既让郑家的木雕格子门半途而废,又让郑家染上倒霉的晦气。

经过精心调查,段家发现高石美在饮食上有一种癖好,几乎每天每餐都要吃一个腌鸭蛋。段家注意到郑家的伙头每隔一两天就要到村口白嫂家买腌鸭蛋,白嫂也经常把最好的腌鸭蛋送到郑家。

白嫂是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3岁的傻儿过日子。孤儿寡母,非常可怜。但白嫂很能干,她不仅是纺线织布的高手,而且还喂养了一大群生蛋的鸭子。她经常把腌鸭蛋拿到集市上去卖。她腌渍的鸭蛋,色香味俱佳,深得高石美的亲睐。高石美也因此养成了天天吃腌鸭蛋的习惯。没有腌鸭蛋,他就不想吃饭。白嫂也因此攒了一大笔银钱。当时,街坊上有个小流氓,外号“飞小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经常欺辱白嫂。不仅如此,飞小四还对白嫂攒下的那笔银钱,虎视眈眈,打算行窃。高石美知道这事以后,决心帮助白嫂战胜那个小流氓。

在一个月黑之夜,飞小四悄悄摸到白嫂家的围墙下,想翻墙入室。可他仔细一听,听见屋内有纺车辘辘转动的声音。他想,这个小寡妇真勤劳,半夜三更还在纺线。他只好潜伏在白家周围,计划下半夜再进去行窃。如果时机掌握得好的话,还可对小寡妇调戏一番。谁知一直等到天蒙蒙亮,纺车都还在不停地转动,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夜,第三夜……一直等了好几个夜晚,飞小四的企图都未实现。最后,飞小四改变了主意,想从后门进去。他刚动手拨门拴,就看见两条凶猛的大狼狗横卧在门口,要向他扑来。飞小四吓得拨腿就跑。如此一来,飞小四再也不敢欺辱白嫂了。当然,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原来,白嫂既没有通宵纺线,也没有养狼狗。那是高石美为了保护白嫂,在她家屋内雕刻了一架特殊的纺车,又在后门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大狼狗。为此,飞小四对高石美咬牙切齿,怀恨在心。

终于,报复高石美的机会来了。段家悄悄找到飞小四,给他一笔钱,让他到洋人那里买来毒针毒水,然后去教白嫂的憨包儿子在他妈妈留给郑家的腌鸭蛋上做游戏——为腌鸭蛋打针。白嫂送蛋时,发现有几个蛋壳坏了,就把那些腌鸭蛋留在竹篮里,提回家来自己吃。她的憨包儿子是不吃腌鸭蛋的。因此,白嫂中毒了,两手发抖,眼睛瞎了。

段家并不因此放过高石美。他们发现高石美一有空就穿上整洁的蓝色外套,踱到白嫂家门口,听白嫂唠唠叨叨地倾诉她家的不幸。事实上,高石美从一见到白嫂那天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他对她的模样、口音、眼睛、举止都很熟悉,特别是她的身影似乎曾经在他的头脑里存在过、闪动过?但一切都无法确定,他只能相信在梦中遇见过她。白嫂也好像认识高石美一样,在把自己的苦难故事讲完一段之后,也不忘把自己心里最高兴的事儿告诉他。但高石美总觉得白嫂还对他隐藏着最深的秘密,她心灵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丝空隙,里面好像漆黑一团。有一天夜里,白嫂的形象宛如带着早晨的气息,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高石美眼前。高石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白嫂脸上的细部特征。结果让高石美大吃一惊,他看到了“玉腊”,那个美得令人颤栗的傣族姑娘。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高石美几乎停止了思想和呼吸,他害怕自己的思想和呼吸吓跑了“玉腊”。高石美一夜未眠,作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想:白嫂很可能就是过去的玉腊。但这一个火热而近乎荒唐的猜想一出头,立即被高石美清醒的理智之水扑灭了。安邺不是说过玉腊嫁给了苏合林,到北京去过好日子了吗?天神凭什么法则又让她来到这里?人可以糊涂,把一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可是,天神不会。

雕天下 十七(3)

但无论如何,高石美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漂亮、温柔得像玉腊一样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瞎子,他的心就像被刀剜似的疼痛。他决心继续帮助白嫂,甚至在心里认为帮助这个美得像玉腊姑娘的女人是他的另一个使命。他拿出一袋银子交给她,叫她雇佣了一个年青人,为她家喂鸭、放鸭。高石美从此不再吃肉,只吃白嫂的腌鸭蛋。每次,白嫂在憨包儿子的搀扶下送腌鸭蛋到郑家时,都要求与高石美“见”一面。每当那时,白嫂都忘不了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抹去眼眶里的泪花。她不停地感谢高石美,常常哽住说不出话来。高石美很不安,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实在想不出怎样进一步帮助她家的办法了。

段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秘密指使一个小货郎挑着盐巴到白嫂家门口叫卖。白嫂出来买了几块,拿回去泡鸭蛋。哪知盐里放了毒药,高石美吃了几个毒鸭蛋之后,眼睛也瞎了。

适逢法国人在郑营开了一家“福音医院”,郑家就把高石美送进去住院治疗。“福音医院”像个花园,有洋楼、花圃、草坪,走道是用碎石铺成,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迎春柳。院长是一个美国人,有4个外国医生,1个外国护士长。外国护士长有实权,管理医院的一切事务。经济大权则由一名外国牧师总管。医院的护士、职工则是中国人。高石美满怀着治好眼病的热切愿望来到了“福音医院”,想不到却闯入了上帝的“天国”。在医院里,上帝只希望所有的病人都做驯服的羔羊,终身做上帝的仆人。高石美入住医院的第一天,院长就要求他必须祈祷上帝,早上早祷,祈求上帝赐给智慧,一切顺利,一切平安。中餐和晚餐前也要祈祷,感谢上帝赐给水和食物。晚上忏悔,承认一天之内做错了什么事,祈求上帝给予宽恕。那个院长同时是一个传教土,他对病人说:“上帝对每一个人都赐予平等、仁慈和博爱”。高石美拒绝祈祷。他对院长说:“我佛说了,西方有个净土法门,那是一个极乐世界,国土清静平坦,气候温和适中,是一个真正微妙清静的地方。那里的人,寿命无限,身相庄严,不堕恶俗,没有众苦,但受诸乐。我已发愿求生西方,临终必蒙我佛接引。” 院长说:“太可怕了,你疯了。” 高石美说:“院长先生,恕我直言,你们才是一群真正的疯子。”

几天之后,高石美的病症很快就消失了,世界在他的眼里逐渐清晰。但就在此时,因为高石美一再拒绝祈祷,破坏了医院的规矩,所以院长责令他退出医院。从此以后,高石美感到眼睛不好用了,朦胧不清,似乎距离黑暗只差那么一小步了。

奇怪的是,离开“福音医院”之后,高石美却超然地来到白嫂家门口,反复劝说白嫂到“福音医院”治病。白嫂不听,白嫂说:“你自己都被赶出来了,为何还要劝我进去?”高石美说:“你与我不同,我决不向洋人低头。我有自己的信仰,决不相信他们那一套。” 白嫂说:“我们每天吃的是炒红萝卜和炒白菜。我也曾像洋人那样祈求上帝赐给我一杯牛奶、一个面包和一盘烤排骨,上帝哪一天给过我这些东西?” 高石美说:“你别乱说了,听我的话,快到‘福音医院’去治病吧!洋人们的医术的确很高明,名不虚传,他们能让你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世界,重新看到我的模样。” 白嫂说:“我们没有蓝眼睛和高鼻子,上帝是不会赐福给我们的。” 高石美说:“你进去以后,就遵从他们那一套,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暂时忍一忍也无妨。”

白嫂说:“高师傅,我决不进‘福音医院’。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的穷人到‘福音医院’看病,他们一个铜板的药费也不少收。我听说,在门诊部,有个农村妇女抱着孩子去看病,孩子的病情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但必须预交40个银元,才能入院,哪怕差一个银元也不能住院。有个孩子没打一针就死去了,他母亲在死去的孩子身旁痛哭,而院长则假惺惺地走到死去的孩子身边,祈求上帝赦免孩子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升上天堂。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有什么罪过?他们不能让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生存在这个世上,而要他的灵魂升上天堂。这是哪家的道理?”

雕天下 十七(4)

高石美看着白嫂空洞而黯然的眼眶,听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理的话,他哑口无言,不再劝说白嫂。高石美甚至发现白嫂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的挥之不去的美,脸色白白的,头发黑黑的,显得端庄俊美,像女神一般。再看白嫂的手和脚,自然地停放在固有的位置上,像石头一样镇定。高石美明白,只有内心平静的人才能如此泰然。高石美的心微微为之一动,似乎突然温暖起来,面部表情也有几分复杂。不过,高石美马上恢复了常态,他认为自己仅仅是为白嫂的坚定立场而感到有点儿激动。但是,高石美总觉得奇怪,自己在白嫂脸上和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如同他以前与她在一起生活过一样。

高石美仍然坚持不懈地干活,不断地帮助白嫂和她的憨包儿子。9年一晃而过,高石美终于把郑家花园的木雕格子门全部完成了。那6扇木雕格子门成了郑家花园的镇宅之宝,郑家花园也由此而闻名全滇。

一天,个旧城的富商周明达来到郑家花园,被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迷住了,他当即决定自己也要建造一座周家花园,特请高石美去雕刻格子门。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并不答应,他说:“我这辈子已经完成了三堂格子雕,我恐怕完不成第四堂了,我的眼睛快瞎了。”郑家的人说:“高师傅,你的眼睛不会瞎,不会瞎。法国医生说了,只要你停止雕刻,到‘福音医院’继续治疗,你的眼睛就不会瞎。”周明达一听,微微吃了一惊,立即把高石美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高师傅,你不用担心,我们个旧城也有洋人开办的医院,又宽大又漂亮,我会带你去治病的。再说,我家仍然供给你上等伙食,付给你最高的工钱。” 高石美点点头,表示同意了。但他接着又说:“我决不进洋人医院。”

郑家的人看高石美执意要到个旧,就说:“高师傅,你最好不要去个旧了,你就一直住在我家,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将来一定为你养老送终。”高石美说:“谢谢啦,你们待我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要离开这里,说句实话,我并不是贪图周家的工钱,我只是还想再弄一堂格子雕。”

高石美昨夜睡得极不踏实。可能是就要离开郑家了,使他心神不安。天亮后,他从梦幻状态中醒来,就听到了一个关于白嫂的消息。说白嫂昨夜被土匪抢走了,今晨又逃了回来。

高石美毫不迟疑地来到白家,见白嫂坐在屋檐下,身子有点僵硬,手脚不时抽搐。她正痛苦地向乡亲们讲述着她的“传奇故事”。高石美站在人群背后,别人也没有发现他。白嫂的身上一直散发着一股令人晕头转向的恶臭,但大家似乎并不介意。

“谁说是土匪干的?” 白嫂说,“其实是段家为了报复高石美,就派飞小四找到山中的土匪,想利用土匪的势力杀死高石美。你们知道吗?飞小四曾对匪首说,郑营有一个漂亮的小寡妇,被大名鼎鼎的木匠高石美占有了。高石美是西宗人,竟敢跑到郑营来欺男霸女?他太张狂了,应该灭一灭他的威风。段家未曾想到,匪首对高石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匪首当时就起了坏心,他决定派人来把我抢去,做什么压寨夫人。”

白嫂讲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停下。人们回头看见高石美,就像一群受惊的孩子,各自从恍惚的神态中解放出来,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高石美身上。高石美闭着眼睛,不说话。以此来麻木众人好奇的目光。

“白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呢?”有人问,“难道是飞小四告诉你的?”

“的确是飞小四告诉我的,” 白嫂说,“土匪来抢我的时候,飞小四也一同前来。他对我说,如果没有他和段老爷,我做梦也别想做压寨夫人。我啐了他一口唾沫。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好像只是很快地用手背把脸上的唾沫拭去了。接着飞小四又说,实话告诉你,你家腌鸭蛋里的毒水,也是段老爷叫我下的,可惜没把那个可恶的高木匠毒死,倒反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可惜呀可惜!”

雕天下 十七(5)

有人又问:“白嫂,你是怎样被抢走?又是怎样逃回来的呢?”

白嫂说:“你们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两个土匪和飞小四从我家门头上爬进来的时候,我们早就睡着了。他们摸到我的房中,把我捆绑起来,嘴里塞入棉絮。而我的憨儿子则被他们打翻在地,不敢叫喊。我却一直反抗,要么躺在地上,要么用脚蹬住前方,要么用头顶撞他们。两个土匪与我纠缠了好一阵,才把我架出大门。其中一个土匪说:黑洞洞的,是不是抓到真的白嫂,还很难说。另一个土匪似乎吃了一惊,赶忙掏出火镰和火草,在我面前打着火。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看到我的脸,是一张大黑脸。其实,我多少知道了一点土匪要到郑营抢我的消息,我就天天晚上用烟灰,把自己的脸抹黑,企图让土匪一看到我的黑脸,就弃我而去。但我的这一意图,没能实现。那两个土匪,各伸出一只手,吐些唾沫在掌上。然后,分别在我的左右脸上一擦,脸上立即露出了两块肉色。一个土匪说:她是抹了烟灰,不怕,回去一洗,就好看了。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们出了郑营的栅子门,来到柿子园里休息。柿子园当时没人,只有一条老狗狂叫了几声,就再没有其它声音了。这时,我闻到自己身边有一堆新鲜狗屎的臭气。我想,这下有救了,看你们怕不怕臭?我趁土匪把我松绑的时候,就地一坐,两只脚踩在狗屎堆上。同时,两手就势抓满狗屎,在自己的脸上、头上、身上,乱抹乱揉。我的鞋子、裤子、衣服上,沾满了大块小块的狗屎。我的眼里、鼻里,甚至嘴里,也塞进了一些狗屎。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狗屎人,浑身散发出一股股恶臭。两个土匪被恶臭袭击得有些晕眩。他们捂住鼻孔,不敢走近我。而我则继续在狗屎堆上翻滚,继续在脸上、头发里,又摸又捏。土匪对着我不停的吐出脏话,什么‘臭婆娘、烂婆娘、狗娘养的贱货’等等,乱骂一气。一个土匪走近我,察看了一会儿,说:太臭了,太臭了,她还吃狗屎呢。另一个土匪说:附近没水,怎么让她洗身呢?你看看,她的大胯里也有狗屎。这时,村里的男人开始下地干活了,远远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土匪一听就慌了,把我搀扶起来,命令我快走。我指指裸露的双脚,不说话。一个土匪急忙为我寻找鞋子。找到后,提起来一看,说里面全是狗屎。这个土匪‘呸’地吐了一声,把我的鞋子抛得远远的。另外那个土匪迈开大步,边溜边说:快跑吧,要这个臭婆娘去干什么?另一个土匪一听,立即抛下我跟了上去,两人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了。”

众人静悄悄地听白嫂讲完了她的奇异经历。看得出来,大家都尽力克制自己对段家和飞小四的愤怒之情,恨不得立即报告官府,让官府来惩治那两个恶人。高石美对众人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是要进入‘净土’的人,不必与那些恶徒计较。”

众人走了。阳光斜射在白家昏暗的屋子里,当太阳光中的微尘纷纷安顿下来的时候,高石美挑来了七八担清水,烧了十几锅热水,才把白嫂的身子洗干净。但那种臭味,一直飘散在她家的房间里。

高石美就要离开郑营了。那天早晨,他出人意料地没来与白嫂告别。他和周明达各骑一匹大马,一大早就向个旧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半天之后,高石美却掉转马头往回走。他对周明达说:“我想把白嫂母子俩带到个旧去。周老板,你看如何?”周明达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雕天下 十八

雕天下 十八(1)

个旧是条槽,

去者命难保;

去么哈哈笑,

来么连夜逃。

——云南民歌

高石美带着白嫂母子俩到了个旧城,见到周家开了四五间杂货铺,女主人看上去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名叫周姚氏,她站在门口,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还拉着白嫂的手问寒问暖,并很快把他们安顿下来,洗了脸,喝了水,吃了饭。晚上,周姚氏误以为高石美与白嫂母子俩是一家人,便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当时,高石美很尴尬,总是不愿走进房里。周明达知道后,说周姚氏乱点鸳鸯谱。接着,又让白嫂母子俩搬出来,住到门口一间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对此,高石美有点不太满意,但又不便说明。见白嫂母子俩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小房间,高石美便有几分释然。那天夜里,他们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从第二天开始,高石美一边让周明达张罗买木材的事,一边重新摆弄他的木雕工具。人们印象最深的是,高石美让人带着他跑遍了个旧城周围的山山水水,终于找到了一个他最中意的大石头。在一般人看来,这个大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高石美却对它相当满意,赞不绝口,说:“只有运气好的人,才能遇上这样绝妙的奇石。”高石美请了几个小伙子,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把那个大石头搬进了周家大门。人们无比好奇地望着高石美,看他一锤一凿地把大石头打制成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磨刀石。磨刀石呈现三个颜色,一黄、一绿、一黑,其中黑色部分是最坚硬的,质地极其细腻,有点像羊肝石,又有点紫檀木的感觉。红色部分很表面很粗糙,质地也似乎很松软,其实不然,它像黄花梨木一样的温润坚实。绿色部分很水,似乎有油,像玉石一般迷人。高石美说:“我是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才决定上山寻石。果然,找到了这个奇怪的大石头,粗、细、软、硬俱全,而且集于一身,实在是罕见的奇石,天助我也。” 高石美着实为获取了这个大石头而兴奋了几天,他因为找不到交流的对象,就常常自言自语,说这个大石头比德国的双面油石和英国的破砂轮强多了,如果有人用那些洋货来跟他交换,他也不同意。

高石美整天站在大石头面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刀磨来磨去。有一把雕刀他竟然磨了十几天。那些磨好的雕刀,锋利无比。高石美常常拿着它们就像做魔术一样,用拇指小心地摸摸刀刃,他可以明显感到那刀锋似乎是一阵奇怪的凉风,可以穿透他的皮肉。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左手和两腿上的戎毛是最倒霉的,统统被他刮光了。有时,他还兴趣盎然地拔下几根头发,轻轻吹在刀刃上,每根头发立即一分为二。

女主人周姚氏对此表示不满,她悄悄对丈夫周明达说:“西宗来的这个高师傅,整天摆弄他的那些家什,不干活,好像在混饭吃。”周明达说:“让高师傅把工具磨好了,才能把格子门雕好。俗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工具嘛。” 周姚氏听了丈夫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说话。个旧城里的许多人都听说高石美雕刻的格子门很神奇,因此经常有人到周家想看个究竟。每一次,人们都只见高石美在磨刀,而且行为很古怪,对磨好的每一件工具,都视若神灵,顶礼膜拜。大家不敢乱问,懵头懵脑的,背后却议论,说周明达请来了一个爱磨刀的大木匠师傅。

4个多月过去了,高石美仍在磨刀,那个一米多高的大石头已被他磨去了一大半。女主人周姚氏更不满了,她与丈夫大吵大闹,责问丈夫为什么请来这样一个又馋又懒的大师傅?周明达说:“高石美的确是一个大师傅,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活?”周姚氏说:“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不把我家吃穷了才怪呢?”周明达说:“那怎么办?”周姚氏说:“这样吧,刁难他一下,出出他的丑,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孬种、傻瓜、白痴。你叫他先给你娘做一口棺材,做不好我们就找他的茬子,扣他的工钱。”于是,周明达来到高石美磨刀的院子里,对高石美说:“高师傅,我娘的年岁也不小啦,想请你为她老人家做一口棺材。雕刻格子门的事就暂停一下,等棺材做好以后再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要磨刀了,开始做棺材吧。”

雕天下 十八(2)

周明达买来一批松树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这样的“木材”怎能做棺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难他,就说:“本来我从不做棺材,但是这一次看在周老板的面上,就为你们做一口人世间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当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种绝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层一层地解开,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组合。十天半月之后,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摆在了众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满了自然之气的“彩棺”,黄橙橙、明晃晃的,让人惊叹不已。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达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颜开,因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们周家的宝贝,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家也不卖。

周姚氏逐渐把注意力从高石美身上转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边。本来,高石美已经交代过,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为他腌渍鸭蛋,为他洗衣,为他捶背。但周姚氏常常以各种借口,让白嫂去干其它活儿。比如说,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去挑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劈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拉货车。

不知何时,个旧街上流行起了一种有趣的玩意儿——“西洋镜”。当地人把它称为“拉洋片”。据说这种东西是从外国引进来的。高石美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东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铜板全部掏出来,交给那个身穿旧西装、头戴旧毡帽、脚穿旧布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现在要把这个像木箱子一样的玩意儿包下了,在他观赏的过程中,再不能让别人插进来看。高石美兴奋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的一个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丝线拉动一下,木箱里就随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画面。有洋婴儿、洋女孩、什么维纳斯、圣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礼、晨雾中的树林、战争场面等等。大约七、八个画面为一场。高石美一直弓着腰,双手把持着木箱,交换着左右眼,接连看了六七场。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放完了。” 高石美说:“再放一场更好看的吧!先生!”于是,中年男人“叭嗒啪嗒”地操纵着画片的牵引线,口中唱念着木箱里的内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正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公主丰满的大腿,闪着微光的乳房,仿佛正在黄昏中沉思……公主的脸正向那锋利的武器靠近,她已闻到了武器散发出来的铁腥味,感觉它就要燃烧了,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在这个时候,公主闭上了眼睛,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买一个这样的“木箱”,但个旧的市面上没有,他托人到昆明去买,但苦苦等了几个月,最终也没买到。因此,他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就知道“拉洋片”的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外,两手合抱着木箱,贪婪地观看起来。有一次,高石美边看边问那个中年男人:“画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狮子?” 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此以后,高石美不再向那个中年男人提问,因为他知道中年男人并不比他聪明多少。

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点儿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儿子也站在自己身边,就说:“来来来,让你也看了一场。”哪想到憨包儿子一看就吓得坐在地上,张着大嘴不会说话,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轻轻刮了他一个耳光,他哇哇哇地哭叫起来。高石美说:“你怎么啦?小憨包,里面的人是假的,他们不会打你骂你,你害怕什么?” 憨包儿子不理他,坐了一会儿,自个儿爬起来,在人们的笑声中跑了。高石美望着憨包儿子的背影,揣摩着他观看“拉洋片”时的恐惧心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之后,高石美才开始雕刻格子门。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别是因为视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来越贴近木板。他艰难地度过着每一天,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终于,他支撑不下去,躺倒了。

周姚氏本来就对白嫂母子二人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把她们赶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周姚氏对白嫂说:“高师傅叫我买几只鸭来喂养,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养鸭,腌鸭蛋,供高师傅吃,吃不完的时候,就拿到街上卖。高师傅病了,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 白嫂听从周姚氏的安排,买来40只鸭子,整天与憨包儿子一起去放鸭。她看不见鸭子,所以总是依靠憨包儿子去赶鸭。有时,憨包儿子很顽皮,故意把鸭群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娘呼之不得,叫破嗓门。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鸭群赶进家门,喂了食,又要打扫庭院。可怜的白嫂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雕天下 十八(3)

憨包儿子自从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后,觉得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可怕,蛮有趣的。于是,就常常缠着母亲,叫嚷着还要去看。白嫂实在无奈,又无法想象那个东西是啥样子,只好同意憨儿把鸭子赶进小河里,然后让他牵着自己来到个旧街上,找到了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当时,白嫂身无分文,只能拉着儿子的手,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憨包儿子不断向母亲揭示着木箱里的秘密。白嫂不停地点头,问箱子里咋能有那么多的东西?憨包儿子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百宝箱,从外国买来的。”

憨包儿子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白嫂怎么也拖不动他。时间一长,她们母子俩的可怜形象就进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觉很灵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一个聪慧、善良、能干的好女人。他一阵狂喜,立即热情地让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把牵引线饶在她的手指上,让她不停地为她的憨包儿子“拉洋片”。憨包儿子越看越高兴,激动得哇哇乱叫:“大屁股出来啦……大奶子出来啦……啊呀,大黑狼也出来了……大花蛇也出来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讲着讲着,伤心到了极点,不由痛哭起来。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白嫂,一边向她透露出一点点自己的身世,说他当过砂丁、修过铁路、卖过洋货,最终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了这两个木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这生意还算好做,一个铜板看一场,一天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日子也过得不错。

下午很闷热。憨包儿子牵着母亲回到了小河边。白嫂的心情虽然很愉快,但免不了有几分紧张。她反复叫儿子快些清点鸭子,但儿子仍处于兴奋状态,他对母亲说:“等我有了银子,就叫那个叔叔帮我们买一个大箱子,让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说:“小憨包,你在做梦,我们穷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有钱呢?”“快了,快了,我已长大了,我会像那个叔叔一样去当砂丁、修铁路,找很多很多的钱来买‘拉洋片’。”

鸭子清点完了,总是差7只。白嫂吓得发抖,叫儿子赶快去寻找。当时,太阳离山尖已经很近很近,山峰、树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树上,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竟然呆呆地望着她。但这一切白嫂是看不见的,她的心里已没有时间和风景,只有鸭子。憨包儿子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白嫂则焦急万分地坐在树下,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几个熟识白嫂的村民,见她仍守在一群鸭子身边,失魂落魄地呼喊着:“憨儿,你快回来!憨儿,你在哪里?憨儿,我在这边等你呢,你快回来吧!” 那些鸭子则着魔似的围在她身边,嘎嘎直叫,淹没了她的呼喊声。

一个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动员了几个胆大而且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扛着火枪,提着马灯,沿着白嫂和憨儿经常放鸭的河边寻找。但是,除了沉积的沙石,村民们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流动的水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继续沿着小河的下游寻找。在寻找中,每个人都作出了数种推测,而且进行了不懈的努力,甚至祈求上苍帮助,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有人说:“憨儿可能中魔了,迷失在河岸上的林子里走不出来了。”

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村民们从山头到河边,从河边到山头,拉网式地搜寻憨儿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发现了憨儿的尸体。村民们对现场的惨状是这样描述的:只见憨儿蜷缩在一个大石头下面,两拳紧握,其中一只手还握着赶鸭的竹竿。他脸上有几个爪印……喉头被咬破……肚脐被撕开一个大洞……肠子被拉出……被拉断……全身没有一点血污,皮肤上没有被撕咬的痕迹。大家肯定,从现场来看,憨儿既没有遇到老虎,也没有遇到豹子,更没有遇到豺狼。那是什么动物吃了他呢?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像谜一样的野兽,把憨儿的血吸尽舔干,而不吃他的肉。多么可怕的怪兽。

雕天下 十八(4)

周明达把白嫂接回家去,让她坐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门口,一天又一天,她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饥饿。她安静得像个死人,又像睡着了一样。周姚氏和周明达商量后,把剩下的鸭子赶出去,全卖了。周明达还决定,暂时不让高石美知道这件事情,以免惹出其他麻烦。

但白嫂失去儿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个旧城。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谈论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天中午,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找到周家,对周明达说:“我有能力把白嫂养活,让她跟我走吧!”

此时的周明达正苦于无法安置白嫂,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他的表情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的意味。此事突然出现如此“美好”的结局,实在超出了周明达的想象。但周明达毕竟是个老练的商人,他马上冷静下来,像谈一桩买卖一样,说:“你把她带走,可以,但是,你得付给我们一笔钱。我家供养她们母子二人已将近一年了。”

“你要多少钱?”

“随心功德,给多少都行。”

“我出一个大洋。”

“不行,至少五个大洋。”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很干脆,二话没说,交了银子就去搀扶白嫂,白嫂也不拒绝,跟他着就走了。周明达和妻子感到很奇怪,他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中年男人与白嫂究竟是什么关系。周姚氏对丈夫说:“你糊里糊涂就把白嫂给卖了?” 周明达反问道:“你说,一个瞎子,留着有什么作用?”

一天,高石美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见白嫂的面了,就问周姚氏:“白嫂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周姚氏立刻泪流满面,说:“别提那个好女人了,她见你病倒了,就什么也不干,整天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到街上乱逛,还与一个野男人勾搭起来,她快变成个荡妇了。我又要开店,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 高石美忧伤地说:“我好心好意把她带到这里,你们也真心诚意地对待她母子二人,没想到她的良心这么坏?” 周姚氏接着说:“是啊,这个女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还是让她早走为好。” 高石美说:“她一个瞎子,带着一个憨包儿子,你能叫她上哪去?” 周姚氏说:“黄猫山有个洋教堂,专门收留像白嫂这样无依无靠的人。” 高石美说:“好吧,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明天就把她母子二人送走。我也不想见她们了。”

这天早晨,高石美从熟睡中惊醒。好半天,他都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促使他醒来。他赖在床上,什么也不想,眼也不睁开,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头部上方的墙壁上就像开了一扇窗子,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还好好的,难道今天的世界就变了?没有窗的房子也能变出窗子来?风从窗外吹进来,他不禁战栗。这是事实。他问道,哪来的窗子?哪来的风?他试图去确定窗子和风的关系,并试图把窗子关上。他看到一团云雾从窗外飘进来,飘进来。飘进他的大脑,在里面不断翻腾。他使劲地揉眼睛,打脑壳。当他安静下来之后,眼前什么也没有,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就像拉起了几条黑色的飘带。他明白了,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里更加灰暗了。

高石美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的作坊,用两盆清水反复净手,然后等待晾干,再穿上白色上衣,系上蓝布围腰,才开始雕刻他的格子门。他依然表现出无限的耐性,对细节的雕刻更加精确。在他的雕刀下,是一个猎人和他的烈马。烈马的勇猛通过它明暗的大腿和滚圆的臀部,凸现出来。猎人的衣褶和烈马的鬃毛,细密有致,清晰可见。马的眼睛在发光,树木、草叶在微风中略略一颤。高石美的手在它们身上,轻轻用上一刀,它们的情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但是,高石美每用一刀,都显得十分艰难。他用刀之后,就要努力把眼睛与他所雕刻的对象接近,接近,直到不能再接近为止。然后,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两手摸着他刚刚雕刻过的地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回到从前的状态,拿起雕刀,往他手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凿。

雕天下 十八(5)

周姚氏来到高石美身后,看到其中的一扇格子门上的螃蟹雕刻得那么憨态可拘、活灵活现,就像正在爬动。她忍不住用手去摸,还边摸边说:“雕得好,雕得好,就像真的一样,它的大螯会不会夹住我的手?” 高石美回头一看,知道她正在乱摸他的格子门,就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推开。“你的脏手,怎能摸我的格子雕?”

“你凭什么推我?你叫花子撵庙主?”周姚氏骂道,“你是什么人?谁给你饭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烂木匠,你要翻天啦?”

“你眼睛瞎了?要用手摸?你没看见我的木头一尘不染,怎容你用手乱摸?”

“你才是瞎子呢,我什么望不见?什么看不见?”

“你以为睁着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告诉你,我雕刻的一些东西,就只有我能看见。”

“呸,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那我请你回你的老家去干活,去雕刻那些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八人大轿来抬老娘去看,老娘也不去。”

高石美一听,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周明达闻声赶来,反复劝慰高石美,说一个木匠大师傅,不要与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斤斤计较。再说,当着高石美的面,周明达已打了妻子一个耳光。高石美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勉强同意留下,并心平气和地对周明达说:“我使用的材料都是上等木头,它们是有生命的,任何污秽的东西,都会阻塞它们的毛孔。如果被不干净的手一摸,它们身上就会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哪怕用世上最清的水来洗,也洗不干净。甚至抛光打蜡、髹漆,也掩盖不住。内行人一看,就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功夫不到家,所以雕刻出来的东西内含杂质。现在,我老了,我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啊!” 高石美说完,站起身来,艰难地靠在墙上,似乎透不过气来。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却好像还在屋里泛着空寂而幽暗的光泽。当然,周明达也从高石美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深沉而悲悯的真诚。

高石美一年多没上街,甚至很少走出屋外。由于周家不再供给他大烟(鸦片),所以,在雕刻之余,他总是坐在屋里吸水烟。人们从他的作坊外经过,也总是闻见一股劣质烟叶的气味从门里飘出来,搅乱了屋外的新鲜空气。屋里更是烟雾弥漫,乱糟糟,隐隐约约瞥见他抬起头来,呼出一团又黑又浓的烟雾。每天,周姚氏除了例行称量木屑时进来一会,其它时间一概避而远之。她害怕高石美骂人,也害怕那股烟味。

一天,周明达告诉高石美,街上的洋货越来越多,也不知这个世道将变成什么样子?高石美听后,独自来到街上。他没有看到太多的变化,只看到街上有一些漂亮女人打起了花洋伞,她们故意摇摆着,显得非常欢欣。他走进一家店铺,问近来是不是洋货很多?店主认识高石美,就热情地向他介绍,说:“外国的东西就是好,你看看,刚进来的洋火,英国货,多好用,你要不要买一盒?”

高石美看到店主手拿着一个小铁盒,上面有一幅洋画,与他在“拉洋片”中看到的差不多。推开小铁盒,露出一排枝头上是红、黄、绿、黑四色相间的小圆珠,枝枝匀均饱满,漂亮极了。小铁盒底部凸现出一层细细的砂粒,呈蓝色。店主拿出一枝,用珠头在盒底上一拭,伴随着嚓的一声,珠头立即燃起一个红红的小火苗。店主说:“这叫火柴,是一种响火。有了它,就不需要火镰和火草了。” 高石美惊讶地望着那个小火苗烧尽了枝杆,自然弯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立即买下一盒,揣进衣袋里,笑呵呵地说:“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的。” 店主又说:“除了洋火,我们还有英国的漂白布、美国的斜纹布、日本的直贡布、印度的甘地布,要不要买几尺?” 高石美用手摩挲着那些洋布,沉思着,似乎并不满意。他说:“不要,不要,太薄了,没有土布好穿。你说,是不是?老板!” 店主不说话。高石美转身便走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锣鼓声。高石美一惊,朝前走了十几步路,一眼瞅见在一个墙角里,有个男人正在吆喝着什么?声音里有一种悦耳、亲热、诱人的意味。高石美走近一看,果然是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他的变化不大,衣着服饰与先前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脚上穿了一双翻毛皮鞋。高石美心想,那一定是一双洋货,只不过自己说不清是德国货还是法国货。更让高石美吃惊的一幕出现了。他看到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身边多了个操纵牵引线的小妇人。仔细一看,那不是白嫂吗?千真万确,是她,就是她。高石美差点叫出声来。白嫂坐在木箱左边,无动于衷。她的脸色比以前白皙、光润多了。梧桐树斑驳的影子给她的身体染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光,除了眼帘有点呆滞之外,她手臂的姿态和身段所展示出来的线条,以及轻匀的呼吸所表现出来的优雅韵律,都说明她的境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正生活在一个如意的世界里。

雕天下 十八(6)

从白嫂身上散发出来的快乐、健康的气息,像海水一样吞没了高石美,并渗进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痛惜?他一连叫了几声“白嫂,白嫂,我是高石美,高石美。”但白嫂岿然不动,就像没听到叫声一样。高石美进一步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白嫂,是我呀,高石美,你忘记了吗?高石美,我是高石美呀!” 白嫂仍不答应。高石美正想拉住白嫂的手,继续呼叫她的时候,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你就是那位专门雕刻格子门的高师傅吗?我媳妇可能不认识你,你千万别吓着她。”停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又问:“高师傅,好长时间不见你出来了,你今天还看我‘拉洋片’吗?如果不看,我就要收摊了。”

“走吧!” 白嫂终于说话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随即收起木箱和脚架,背在身上,牵着白嫂的手走了。高石美原地站了半天,竟然回不过神来。“活见鬼,” 高石美骂道,“谁见过这样无情无意的女人?”

高石美似乎走了半天才回到周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作坊里,他本能地拿起一把三角刀,坐在格子门前雕刻起来。整整一天,他都感觉到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坎上。他今天雕刻出来的东西也缺乏精神,一副病态。他想改变它们,但手里的雕刀就像失去了本该有的元气、神气和精气,总是与木头沟通不了。他放下雕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我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不管对什么,我都无能为力了。”他把格子门放倒在地,干脆爬在上面雕刻,但手抖得厉害,鼻涕总是像水一样的流出来,小腿也不时抽搐一下。

4年过去了。高石美就像在地狱中服苦役,除了身体虚弱之外,最折磨他的是,眼前总有个黑黢黢的圆点不上不下,频频闪动。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一闭眼,它就出现。一睁眼去感触它,它倏地消失了。本来一堂格子门应该由六扇组成,但是,当高石美雕刻到第五扇的时候,满眼是灰黑的东西,万事万物在他眼前急速隐退,他再也不能继续雕刻下去了。

“总不能白养着他,”周姚氏对丈夫说,“你没看到我家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土货被洋货冲到了一边,都快关店门了,家里还养着个不干活的大木匠,还不快把他赶出大门?你愣着干吗?”周明达说:“那就把工钱算给他吧!”周姚氏说:“是不是少给他一些?最近他很少干活,再说他的眼睛也好像看不见了。”周明达一听,几乎震怒了,说:“你的心肠怎么这样坏?高师傅是个好木匠,干起活来有板有眼,没有丝毫含糊,这样的木匠,你到哪里去找?不过,你现在要赶他走,也可以,但要按原来定好的标准,付给他工钱,一分也不能少。那些木渣和木屑,每天都是你亲自上称的,该付多少银子,该给多少金子,你心里清清楚楚。” 周姚氏从未听见丈夫说过这么硬梆梆的话,顿时心虚了三分,不敢与丈夫硬碰,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工钱算出来,送到高石美面前。

高石美背着一袋金子银子,拄着拐棍,走出了周家大门。

雕天下 十九

雕天下 十九(1)

世上没有铁毁不掉的东西,

打仗杀人全靠铁作的兵器。

哪怕是坚硬的金刚岩。

用铁攻击就要让它化为灰烬。

——云南民歌

高石美在个旧城流浪。他头发斑白而耸立,眼睛好像闭着,脸庞显得很和蔼。他毫无目的、无所牵挂地走着。他并不焦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轻松。一股臭味从他前面的街道上散发出来,他很熟悉这种气味,那些从矿山上下来的砂丁,不知为什么,一到这里就要对着街头狠狠撒尿。人们已习惯了这种气味,有的人甚至对此有了依赖,闻到臭味就证明自己快进入个旧城了。他回忆过去,25岁时到这里“走厂”,一进城门就见到那些可怕的乞丐,没想到自己现在已成了一个流浪汉,命运如同乞丐,又无家可归了。他在过去停留过的地方,一一顿足。他对前面街道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向往,那曾经是他躺过、走过、爱过、恨过的地方,一直与他年轻的心灵连接在一起。现在,这条大街似乎空荡荡的,除了阳光就好像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脚步声也是空空的,如同穿着一双木鞋,空得让他有一点害怕。他干脆坐在路边,打算等待阳光隐退之后,再去找一家客栈住下。

突然,有个人拉住他的手,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把他搀扶起来。他无法形容那双大手的急切和热烈,让他全身为之一振。那个人大声对他说:“我是白莫,白莫土司,你不会忘记我吧?”

高石美激动万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又遇见了老朋友。冥冥中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他坐在这里等待老朋友?他感到大街突然变得充实了,周围的一切也显得那么晶莹透明,乃至轻盈和缥缈起来。白莫土司迫不及待地把他请到一家小酒楼,让他平稳地坐下。他们都感慨万千,都焦急地询问对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拥有的回忆太多了,当这些回忆像江水一样向他们滚滚而来时,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讲述?他们只是不断发出感叹,不断地喝酒。他们都明白,这是一个极其珍贵的时刻,两个人的心几乎融化在一起了。

即将告别时,白莫土司关切地问:“兄弟,你今天要到哪里去?”高石美说:“我又无家可归了。”

白莫土司感伤地说:“兄弟,我这次来个旧,本来是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现在看来办不成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回白莫寨,请兄弟与我一同回家吧。”

高石美说:“白莫大哥,你以前不是不准我们这样的木匠到你们山寨去吗?我知道你怕我们汉人一进去,就建瓦房、开饭馆、卖百货、开烟堂、设赌场,把你们尼苏泼、卡多人、傣雅人引坏了。”

白莫土司说:“唉,可是,现在白莫寨、答耳寨、司城寨、田房寨、小法那寨,都建了许多教堂,那些法国传教士、意大利传教士、英国传教士用洒圣水、划十字、念耶稣的名子来代替我们的“咪嘎哈”(祭祀寨神)、“特扒扒”(驱鬼)、“啊濮鲁”(图腾崇拜),上百个人加入了他们的教会,搞得我们白莫山寨年成不好,盗贼四起,兵荒马乱,本衙门去做“西洗补”(祈求太平),也不灵。那些洋教士还把我们的娃娃哄进他们的学校,念“汉人来了我们怕”,挑拨我们与汉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洋人来了才可怕呢,占我们的山,杀我们的人。所以,你今天应该跟我一同回去,让那些洋教士看看,汉人可不可怕?而且等天下太平了,本衙门还要请你带着你的弟兄们来,为我们建宗祠,写家谱。大兄弟,说句实话,本衙门需要你们汉人的帮助,跟我一同回去吧。”

最后,高石美同意与白莫土司一起回山寨。高石美说:“我一个瞎子能为你们做什么事呢?”

高石美刚到白莫寨。这时,有人报告,三个法国人拿着一块绣着金龙的缎子来说,皇帝的“圣旨”来了,有三个寨子要划归法国,因此他们三人前来“接管”。白莫土司一看,傻了。白莫寨没有一个人认识汉字,他们无法辨别“圣旨”的真伪。

雕天下 十九(2)

白莫土司只好把“圣旨”拿来给高石美看。高石美小声对他说:“我眼睛快瞎了,看不清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依葫芦画瓢,照着上面的笔划,把它们一笔一划地写在我的手心上。”白莫土司假装一边与高石美说话,一边认真地写着“圣旨”上的字。不等白莫土司写完,高石美恍然大悟,大呼一声:“这那是什么圣旨?分明是骗人的东西。现在我们中国已是民国时代,哪有什么皇帝?分明是拿此假圣旨来欺诈我们。”

白莫土司对团丁们说:“还不快给我把这三个骗子拿下。”

那三个法国人一听,吓得下跪求饶。

白莫土司说:“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还不快滚蛋?”

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向白莫土司报告,他们的保路团和保山团与法国兵打起来了。他们的人被法国兵打死了二十多个。现在,这二十多个死者的尸体,已经用白布裹着驮回来了,毕摩正在为他们招灵。

白莫土司和高石美来到道场,参加了招灵仪式。

招灵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土司衙门。白莫土司为高石美讲述了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白莫土司对高石美说:“腊古、牛扎、乌碗三寨,本是本衙门的辖区 ,那年,我女儿木努与乐嘎土司的儿子贝六结婚,我一时高兴就把那三个寨子作为陪嫁品,送给了乐嘎土司。后来,我的女儿死了,我就想收回三寨。哪知道乐嘎土司悄悄把我的三寨送给了法国人,我去找法国人论理,遭到了他们的蛮横拒绝。唉,我们现在只有火枪,没有洋枪,当然打不过那些法国兵。”

高石美说:“那我们买几支洋枪吧。”

白莫土司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到个旧城,就是想悄悄买几支洋枪,可是那些法国佬不卖给我们,也许是我出价太低了,如果出价再高点,让他们有利可图,我想他们一定会卖给我们的。可眼下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

高石美一听,非常着急,对白莫土司说:“大哥,你为什么不早说?其他东西我没有,可金子银子我多的是,我把它们全部捐献出来,让你去买枪。”

白莫土司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高石美把他的全部金子、银票拿出来交给白莫土司,说这些银票在昆明、在西宗、在石屏、在个旧的钱庄里,都可以兑换银子。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等我们打败了法国佬,全寨的人再来谢你。”

高石美不说话。

白莫土司说:“我们到哪里买枪呢?”

高石美说:“不用担心,我有一个法国朋友,名叫安邺。他是个好人,现在在西盘火车站警察分局,我们明天去找他,请他帮忙。”

第二天,高石美和白莫土司坐上了开往西盘方向的小火车。

车上很热闹,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但他们什么也没买。

小火车在西盘站停下,白莫土司正准备搀扶着高石美下车,突然见到几个法国稽查员正在殴打一个中国孕妇。高石美听到那个中国孕妇苦苦哀求的声音:“我没有钱买车票……我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看在我丈夫在你们铁路上当扳道夫的面上,求你们免了我的票吧……我是来看我丈夫的……我要生娃了……”

那几个法国稽查员仍不放过她,一边说不行,乘车就得买票。一边继续殴打她。特别是其中一个年轻的稽查员,飞起一腿,把她踢翻在地。白莫土司立即上去把她扶起来,可是她已经昏迷了。高石美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打人?她的车票我来补,这还不行吗?”

一个法国稽查员蛮横无理,说不行,只能由她买。高石美据理力争:“她没钱,难道你们非要她的命不可?”

另一个法国稽查员说:“我们要她的钱还是要她的命,与你无关,走开吧,别多管闲事。”

高石美骂道:“你们还是站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怎么如此霸道?如此无理?简直是一群强盗。”

那个年轻的稽查员走了过来,话也不说,把高石美拉下车,用枪上的刺刀割他耳朵。因为刀口迟钝,只割破了耳皮。白莫土司在一旁苦苦求情,他们才放了高石美。

雕天下 十九(3)

高石美和白莫土司找到安邺,把刚才的遭遇讲了出来。安邺气愤地说:“我为法国人感到羞耻,他们真是一伙强盗!法兰西怎么会有这样凶残和无耻的人呢?”

安邺似乎还要骂下去,高石美擦干净耳朵上的血迹说:“安邺先生,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安邺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能为中国伟大的艺术家效劳是我的光荣。”高石美悄悄与他说了买枪的事,他感到很为难,说:“最近法国政府和中国政府对枪弹控制得很严,他们怕老百姓有枪以后,起来与官兵造反。”

高石美说:“白莫老爷买枪是为了守山护寨,不会闹事。”

安邺说:“好,那我们找保罗和莫洛去,他俩以前曾与你们中国官府里的人,偷偷摸摸地做过军火生意,现在仍有许多枪支弹药,叫他俩悄悄卖一些给你们。”

但是,他们找遍了西盘站,也没找到保罗和莫洛。

有人说:“保罗和莫洛到个旧城去玩了,听说要玩几天才回来。”

安邺问:“怎么办呢?”

高石美说:“那我们就到个旧城找他俩吧!”

安邺问:“今天就去?”

高石美说:“对,现在就走。”

他们离开西盘站时,看到一群中国铁路工人用石子把法国洋房窗子上的玻璃砸得粉碎。口里呼喊着:

“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

“严惩凶手,为中国妇女报仇。”

原来,那个中国孕妇被法国稽查员打死了,她的丈夫和几个工友闻讯赶来,要向法国人讨个公道。

高石美说:“走,我们也去听听。”白莫土司悄悄对他说:“等本衙门有了枪再说。”高石美点点头。

白莫土司、高石美和安邺到了个旧城。他们在大街上闲逛,希望能与保罗和莫洛不期而遇。

他们寻找了一天,毫无结果。晚上,在客栈里,安邺对高石美说:“石美先生,你还记得吗?我们现在要找的这两个人,其实就是当年偷窃你的木雕格子门的那两个家伙,他们做梦都想得到你的作品。”

高石美笑着说:“可惜,你打碎了他们的梦想,让我的格子雕完璧归赵。说起那件事来,我一直心存感激,但不知用什么方法来感谢你,事情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什么表示,这真是应验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大恩不可报啊。”

安邺一听,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他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说:“不对,保罗和莫洛的梦想,并没有被我打碎,这两个家伙的性格我知道,他们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一意孤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哦,你们听着,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当然,这仅仅是猜想。”

高石美说:“你有什么伟大的猜想就赶快说出来吧。”

安邺笑着说:“不不,不是什么伟大的猜想,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石美说:“安邺先生,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安邺说:“好,我就直说了。石美先生,不,高师傅,你不是在个旧城又为一个姓周的老板雕刻了一堂木雕格子门吗?保罗和莫洛会不会又到个旧城来打它们的主意呢?”

高石美说:“你是不是认为那两个家伙又到个旧城来偷窃周家的格子雕?”

安邺说:“是。”

高石美说:“看来,你的那两个助手真是喜爱我的格子雕。”

安邺说:“不,他们爱的是钱,是金子和银子,是大叠大叠的钞票。”

高石美说:“那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安邺说:“不是如何对付他们,而是如何找到他们。”

高石美说:“那好办,我们到周家去看看。”

安邺的猜想是非常正确的。保罗和莫洛果然来到了周明达家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保罗和莫洛不敢再打偷窃的主意,而是要购买。但周明达拼命抬高价钱,而保罗和莫洛又没有那么多的钱。正在为难之际,高石美、安邺和白莫土司来到了周家。

雕天下 十九(4)

周明达见到高石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既感到尴尬,又感到蹊跷。周明达一边向保罗和莫洛介绍,这就是雕刻这堂格子门的高师傅,一边把高石美、安邺和白莫土司带进客堂。

保罗和莫洛向安邺诉苦,“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周家,要买他家的木雕格子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出价,周先生就表示要卖。可是,后来又反悔了,周先生拼命抬价,你想想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

安邺说:“想想办法吧。石美先生的作品,价值极高,不是随便几个银子就能买走的。”

保罗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偷,又不能抢。”

安邺把他俩叫到一边说:“办法总是有的,把你们藏着的那些破枪支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莫洛说:“我们也正想卖枪。可是,在这个年月,谁敢来向我们买枪呢?”

安邺说:“算你们走运,我们这位朋友白莫大人,为了守山护寨,正想买几支枪,你们是不是可以谈谈?”

于是,保罗、莫洛和白莫土司下去密谈。高石美、安邺、周明达则在一起闲聊。但是,当保罗、莫洛和白莫土司谈妥回来之后,周明达却表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是我家的宝物,是无价的东西,你们出多高的价钱我也不能卖。”

白莫土司一听,非常着急,悄悄推了高石美一把。

高石美明白了白莫土司的意思,立即说:“周老板,你就把这堂木雕格子门卖给这两个法国朋友吧,以后有机会我再为你们周家重新雕刻一堂。”

周明达说:“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吗?”

高石美说:“瞎是瞎了,但是我的手没瞎,摸着也会雕,你信不过我?”

周明达想了想,觉得有利可图,就说:“好,好,好,那就卖给他们吧!”

保罗和莫洛终于买到了木雕格子门,他们说要把它运回法国,再卖给一家大型博物馆。安邺说:“石美先生,你的木雕格子门将与我们法国最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同处一室了,你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大师,我们祝贺你”。

接着,高石美、白莫土司和安邺跟着保罗和莫洛到了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拿到了一挺轻机枪、五支大拉七、十支小卡柄、两支美国步枪,还有一些子弹。

安邺、高石美、白莫土司在个旧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白莫土司说:“咱们后会有期。”安邺说:“石美先生,你要留在个旧吗?不知下次何时才能见到你?”高石美不说话,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雕天下 二十

雕天下 二十(1)

老耶稣,老耶稣,

两只眼睛蓝突突。

你爱我的哪一点?

爱着我的白银钱。

——云南民歌

告别安邺和白莫土司之后,高石美一直往前走,感觉轻飘飘的,如若要飞起来。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他来到了一座山下。在他的意识里,离个旧城越来越远了,许多生活片段自然浮现在他的大脑里。他放慢脚步,低头注视着路上的马蹄印,就像一头寻踪觅迹的猎犬。他爱个旧城,在他的心中,那个小山城就像一个不动的磨盘,他始终围绕着它转。只要那个小山城还在,他就不会迷失方向。现在,道路即将转入一条深山幽谷。谷底有一个洋教堂,唱诗班的歌声远远地飘入高石美的耳里。高石美知道,如今,在这片土地上,教堂越来越多,即使在最偏远的地方,只要牧羊人走到那里,那里就会出现一座小教堂。在高石美的意识里,他很讨厌那种建筑,特别害怕那种白白的色调。他特别憎恨里边的传教士,因为他们在骗人。高石美记得,传教士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告诉这里的老百姓,说上帝是所有人伟大的父亲和母亲,他具有父亲般的力量和勇气,还具有母亲般的慈爱、同情及无限的宽容心。这里的老百姓并不相信他们那一套,远远地避开他们,他们很孤独。于是,他们改变策略,随身携带一些小药瓶,走到哪里就帮助那里的人免费治疗诸如肠虫和疟疾等常见病。奇怪得很,许多病人吃了他们的药,病症就全部消失了。特别是一些小孩,双眼血红,塞满了眼屎,疼得大哭。他们一见,就拉住那些小孩,在小孩的眼眶上涂一些药水,一会儿,小孩的眼睛就不痛了,还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的东西。老百姓得到好处,当然认为他们功德无量,当然欢迎他们。他们就继续向老百姓宣讲耶稣和天国,但老百姓听不懂。他们感到自己和老百姓之间似乎隔着一堵巨大的城墙。后来,传教士们发现这里的老百姓在他们自己的寺庙里悬挂着“三教同源”的牌匾,他们大多数人信奉的是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和孔子。传教士们就说:“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孔子和耶稣是弟兄四人,耶稣是小兄弟。现在,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和孔子都死了,统治世界的是耶稣弟弟。你们信仰那三个大哥,也应该信仰他们的弟弟。”传教士这么一说,许多老百姓开始走进那些洋教堂,心被搅动了,想象力也被激发起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也多了一个词汇“雅索(耶稣)”。他们几百人相约走进洋教堂,去唱赞美诗,去祈祷,去忏悔,去接受茶水和面包。他们既会说:“雅索爱我”,也会说:“啊,要像我们的基督一样去死。”

一想到这些,高石美的心就烦乱。他改变了行走的方向,避开那座教堂,艰难地向山上走去。在山腰,天空变得又高又亮,草丛中露出许多黄褐色的石头,上面偶尔爬着几株野葡萄。这无疑是一幅他喜欢的画面。他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荒凉的坟场。

坟场不大,仅有四五个高高矮矮的坟塚。其中有一座新坟,上面插着一束野花。高石美惊骇地发现,坟前竟然坐着一个手抱《圣经》的老妇人。她咬着下嘴唇,眼睛专注地望着远方,似乎天边即将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样。奇怪的事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只正在飞行的乌鸦从空中突然落下,猝死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响声后,本能地把《圣经》放到一边,俯身下去,用手在地面上摸索。她终于摸到乌鸦。她说:“罪过啊!我是个有罪的人,我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了。现在,我忏悔,我的全部罪过将以耶稣的名义得到宽恕。”她把乌鸦葬在新坟一旁,接着,她又莫名其妙地说:“基督为了拯救我而死。”

不知为什么,高石美没有避开那个老妇人,而是径直向她走去。老妇人问他:“你是谁?”

“木匠高石美。”

“哦,高石美?”老妇人喃喃地说,“我听清了,我听清了,你就是那个雕刻格子门的高石美吗?”

雕天下 二十(2)

“是,我就是。不过,我想问一句,难道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不回答,她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你看不见我吗?”高石美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老妇人并不正面回答,她再次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口气明显加重,命令似的,这让高石美无所适从,进退两难。他犹豫片刻,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立即站起身来,伸开手掌,从他的两肩一直摸到头顶。“是高师傅,是高师傅,”老妇人说,“零乱的胡子,这双像蜡一样润滑的耳朵。不错,是高师傅。再让我摸摸你的手吧!哦,是的,是的,热乎乎的,有一股力在里边,能吸人的。”

高石美难为情地把手缩回来。

“高师傅,难道你看不出我是谁吗?”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的眼睛也不好,快瞎了。”

“你不会摸摸我吗?我的身子你是很熟悉的。我虽然是个罪人,但不至于玷污了你的手。”

高石美顿时紧张起来。“我什么时候摸过你的身子?”

老妇人说:“我一生中,有5个男人摸过我的身子。你是第4个,也是我最说不清的一个。也许,你是一个圣徒。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仔细一看,老妇人的眼睛缺乏应有的光彩。但她那平静而痛苦的面部表情,似乎在提出一个绝望而崇高的问题。高石美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你是白嫂?”高石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感到自己的心房在猛烈地跳动,“你不是嫁给了那个‘拉洋片’的人了吗?”

老妇人显得很理智。她说:“不错,我就是白嫂。你现在才认出我来?我变了吗?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们现在都老了,”高石美感慨地说,“但你的变化不大,仍像从前一样的漂亮和冷漠。”

“我是一个瞎子,谈何漂亮和冷漠?”

“你任何时候都很漂亮,也很冷漠。说实话,我有几分怕你。”

“我是个冷漠的寡妇。你当然怕我。我知道,你怕我把你吃了,是吗?”

“我什么时候怕你把我吃了?”

“你的胆子并不小,但你为什么时时怕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点儿怕你,但并不是怕你把我吃掉。”

“我已说过,你是一个圣徒。你对我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你才怕我。”

“别瞎扯啦!说实话,你不是又嫁人了吗?那个‘拉洋片’的人对你怎么样?”

“他死啦!这就是他的坟墓。我现在又是一个寡妇了……”

教堂那边又传了一阵歌声,音乐虽然缥缥缈缈,但歌词却异常清晰地飘进白嫂和高石美的耳中:

我愿意跟随耶稣走平坦的道路……或在花木茂盛、清水常流之处……既有救主在前引导……我愿跟随主……一路走到天上……紧跟主的脚步……跟随……跟随……我愿跟随耶稣……无论走向什么地方……

歌声掩盖了白嫂低沉的说话声。白嫂突然沉默了。随后歌声也停止了。但余音一直萦绕在他们的耳边,不像是人的嗓子唱出来的,而像从天空中飘来的,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飘呀飘,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陪伴着他们,迎接着他们。高石美突然对那座白色的教堂产生了几分好感、亲近感。

白嫂开始讲述那个“拉洋片”的人。这正是高石美最感兴趣的事,所以他听得很专注。白嫂说,那是她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男人。在她失去憨儿子之后,她嫁给了他。他爱她,她也很爱他。她毫不怀疑,那是她寻觅多年的男人。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他不嫌弃她是一个瞎子,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热忱、真诚、谨慎而又严肃的。他的目光很纯净,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内心世界,能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给了她。她很陶醉,很知足,忘记了心灵的创伤,忘记了苦痛。日子过得缓慢而平静,有滋有味,有苦有乐。但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什么“革命党”,暗地里做了许许多多的“革命工作”。直到官府的人来抓他,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杨森,他曾秘密地组织什么起义。后来,他被杀头,尸体被抛在荒郊野外。他的兄弟姐妹担心被他连累,不敢来为他收尸,是她一摸一探来到荒郊,为他收尸洗殓。之后,又请人把他抬来安葬在这里。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

雕天下 二十(3)

她说:“他被杀头了。尽管难以置信,但他确实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相信他,他没做错什么,他不是那种做坏事的男人。所以,即使我爬着、跪着,抓破手指、磨破膝盖也要来这里看看他。”说着,白嫂的双手在激烈颤抖,并欲抓住什么似的。高石美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才稍稍平静下来。

“你也是一个好男人,”白嫂说,“你的手洗过我身上的狗屎。你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我从土匪手中逃出来,全身都是狗屎,臭气熏天。人人都同情我,但人人都远离我,他们感到恶心,没有谁肯伸出一只手来帮助我。是你等众人走光以后,帮我脱掉衣裳,用热水冲洗我,可怎么也冲不干净,你只好用手帮我清洗。我看不见你,可你看得见我呀!我赤身裸体的坐着,装作睡着一样,平静而依顺地让你的手自由地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大腿上滑动。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身子从此属于你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当时,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把灵魂之窗向你打开,把身子完完全全交给你,你想做什么都行,而且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可是,你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得到,你的举止很镇定,很平静,很温柔,你是真心的帮助我,没有任何非份之想。那时,我在心里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可能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但是,从此以后,我的内心就没平静过一天。尽管我配不上你,但我还是爱上了你。村里的人也认为你爱上了我,你时时处处关心我,保护我,似乎也离不开我。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了。但是,到了个旧城,我才觉得你遮掩着内心的一切,你的心里好像有时有我,有时又没有。我盼望着有一天我整个地进入你的心里。但事实上,木头已在我之前钻进了你的心,你的心里除了格子雕什么也没有。你仅仅是同情我,帮助我,我和你只能是小心谨慎地见面、说话。对于你来说,我仅仅是一个可怜的寡妇。”

“白嫂,你别说了。直到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很懦弱。”高石美说,“当木头给我的灿烂光辉和坚强有力的精神逐渐失去之后,我什么也没有。我轻飘飘的,不知该去寻找什么?”

白嫂十分平静地在额上和胸前划了个十字。她说:“你没有罪孽,你是一个格子神雕,一个木头圣徒,上帝正在召唤着你往前走。”她的声音就像从她肺腑的某个阴冷的角落里发出,透过喉咙,从嘴里钻出来,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刮风似的嗖嗖声,进入高石美的耳里。

“我害怕,我是个胆小的人,”高石美说,“白嫂,你为什么口口声声都是上帝、上帝?”

“你害怕我吗?我的确是个罪人,是个凶手。我杀过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不,你不可能知道,除了上帝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高石美异常震惊。“不会的,不会的,你不可能杀人。”

白嫂说:“因为你没真正爱我,所以也没真正了解我。我的第二个男人是被我杀死的。为此,我遭到了报应,生下了一个憨包儿子,始终得不到你的真爱,最后又失去了那个‘拉洋片’的男人。现在,我每天都在忏悔。好在上帝已接受了我的全部罪孽,我的全部罪孽将以耶稣的名义得到宽恕。啊,上帝是公正的,公正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个人的礼物。上帝安排我今天要在这里见你,今天要给你讲讲我的罪过,讲讲我的故事。”

高石美说:“天已经晚了。我该走了。”

白嫂说:“我不想对你隐瞒自己。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要抓住不放。你必须坐下来,听我讲完再走。”

白嫂说:“您一直没发现我是谁?我其实不是你们眼中什么白嫂、黑嫂。我是玉腊,白心寨的玉腊,你们的玉腊妹子。您还记得我吗?您一定认为 ‘玉腊’已不在世上了吧?是的,我本不该活在人世了。我一直是个琵琶鬼,一直在祸害别人。经历了无数次风吹雨打,我活下来了。几十年了,也许你以为我死了吧?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让您大吃一惊的秘密。那一年,您和杰克、苏合林来到白心寨之后,苏合林曾悄悄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因为对我的牵挂,他时常烦躁不安,心神不定,即使熄灯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睡。我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动,他担心我的命运,担心我被某种力量彻底吞噬。他非常想念我,如同从我的心上生出一根千里万里长的丝线,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那根丝线既让他莫名其妙地伤感,也让他莫名其妙地兴奋。为了我,他愿意抓住一切,也愿意放弃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雕天下 二十(4)

“后来,我家接二连三的发生不幸事件。哥哥、姐姐、弟弟都死了,我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就在那时,我被苏合林秘密送到土司老爷家躲藏起来。你们都走了,苏合林也回到了昆明,但他没有忘记我,他设法请一个熟识的赶马人给我带来了路费,叫我赶到昆明,他在那里等我。我没出过远门,我家到昆明要走一个多月,中途要经过多少高山峡谷、恶水险滩,我一个小姑娘怎么去昆明呢?赶马人看出了我的难处,他委托另一支马帮,把我带到了昆明,交给了苏合林。当时,苏合林说,他已辞去了杰克的工作,不回美国了,准备带我到北京去。苏合林带我在昆明玩耍了几天,为我买了几套漂亮的新衣服。随后,我们从昆明出发,有时乘汽车,有时坐马车,有时走路。7天之后到达贵阳。之后我们搭乘汽车到了武汉,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那些日子,苏合林对我充满了无限的激情和信任,他让我的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充满了惊喜和意外,我们笑声不断,幸福极了。到了北京之后,苏合林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先在一所中学教书,不久又进一所大学当教授。我怎么办呢?苏合林先把我送进女子中学念书。但由于我对书本、老师和同学都很陌生,我惧怕他(它)们,就像我们白心寨的人惧怕琵琶鬼一样。苏合林拿我没有办法,只好让我退学在家,由他当我的老师,每天晚上教我念书写字。不久,我们就结婚了。一年之后,我生下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苏合林更加爱我们了,为了让我和孩子过得更好,他拼命地工作。除了在大学教书,他还到中学兼课,同时争分夺秒地写文章,赚稿费。我们幸福而快乐的度过了4年。孩子已有4岁,更加活泼可爱。但是,就在那个时候,灾难降临了。有一天中午,苏合林肚子痛,痛得在床上翻滚。他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或阑尾炎。到了医院,医生说既不是急性肠胃炎,也不是阑尾炎。究竟是什么呢?医生经过两天的观察和治疗,认为什么病也没有。奇怪的是,医生说话的时候,苏合林的肚子也不痛了,如同一个非常健康的人,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可是当我们回到家时,他的病又犯了,躺在床上大叫肚子疼。我摸摸他的肚皮,似乎在跳动。他说,的确有个东西在里面穿梭,疼死了。我再次把他送进医院,疼痛感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两天之后,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了,能吃,能喝,能跳,哪像个病人?我们只好再次出院。但没过三天,他又叫肚子疼了。这一次,苏合林没让我送他住院,而是送他去找一位非常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为他开了一副中草药,苏合林煎吃后,病情仍不见好转。如是几次,苏合林已变得萎靡不振,精神支柱如同要彻底垮掉一样。老中医不停地为他变换着药方,并保证一定能把他的病治好。有一天,老中医了解到我是云南人,就借故把我支开,对苏合林说,云南那地方过去有人养蛊,中蛊的人就是你现在这种症状。苏合林吓了一跳,对老中医说,啊呀,原来是我妻子对我放蛊了。老中医一听,叫他千万别慌张,慢慢说。随后,苏合林向老中医讲述了他的云南之行,以及我们一家人的经历。老中医说,你中蛊啦,但不要害怕,只要对症下药,几天就好了。老中医还嘱咐他,不要惊动我,以免影响疗效。老中医为他开了一剂药方,拿回来我一看,是草果1枚、七里香1撮、新针7根、犁头铁1块,外加狼毒根、巴豆、雄黄、白凡等等。煎吃之后,弄得苏合林在床上翻江倒海,又拉又吐,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他大骂我是个琵琶鬼,是个害人虫。我惊呆了,因为他从来没骂过我,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哭,不停地哭。苏合林从床上起来,突然发疯似地抓住我的衣服和头发,又撕又咬。之后,我任由他抓住我在屋子里,拳打脚踢。十几分钟后,我已是遍地鳞伤,不成样子。而苏合林也气喘嘘嘘,站立不住。我把他扶上床,他就势啐了我一脸唾沫。

“那段日子,我生不如死,每时每刻都希望时间快快流逝,以使我的生命尽快走到尽头。我羡慕那些死去的人,我甚至想到使用一种美好的自杀方式,让我心平气和的死去。但我一看到那个孩子,就有一种被一束阳光照耀的感觉,心里顿时生机盎然。

雕天下 二十(5)

“苏合林把我视为敌人、妖魔。他说他一定要用他的知识和力量来战胜我的巫术。他遍访了当时北京最有名的老中医,使用了几十种解蛊秘方。那些秘方有时有效,有时无效。他也随之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而绝望得痛不欲生。由于服药过多,他中气亏损,元气大伤,精神萎靡,有如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看着那样的光景,我忍不住规劝他,说我既不会养蛊、放蛊,更不会如此对待你,我怎么忍心让你生病,让你疼痛?苏合林当然不听我的劝告,他说,若不是当初我在他身上放了蛊虫,他怎么会鬼迷心窍?回到昆明后,茶不思,饭不想,只想着我呢?苏合林还说,那时,他已中蛊,被我迷倒,跌入了爱的漩涡中,难以脱身。所以在心智迷乱中辞去杰克的美差,把我接到北京,并迫不及待地与我结婚。如果他当时不这样做的话,仍然一意孤行地跟随杰克回到美国,那么我就会让他身上的蛊虫发作,轻时七孔流血,重时暴毙身亡。我骂他胡说八道,他就打我,旧伤还在,新伤又来。我无法说服他,只好顺其自然,让他疯疯颠颠地到处寻医问药。

“后来,有位朋友介绍他到一座寺庙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高明的法师。据说那位法师是个治蛊高手,法术很凶,只要他一念咒,放蛊者必死无疑。苏合林不太相信,说他是北京的大学教授,谈医,谈药,谈天文地理,谈心理暗示,谈社会学和人类学都可以,但不能与他谈骗术。那位法师就当场表演给他看,叫小徒弟抓来一只雄威耀武的小公鸡,放在坛上。法师开始念咒。几分钟之后,小公鸡已奄奄一息,如同死了一般。在事实面前,苏合林不得不相信法师是一位奇人,高手。于是,苏合林犹豫片刻,说只要把他胸中的蛊虫整死就行了,至于对放蛊施迷者,就不必斤斤计较了。法师于是为他念咒,他的身子立即轻松了许多。法师继续为他念咒,他感到胸膛里的蛊虫慢慢消失了,肚子也不痛了。这一切是他那位朋友告诉我的。

“从此以后,苏合林对我不再疑神疑鬼的,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我说,快交出养蛊之术和制作“媚药”的秘方吧!经过专家学者的研究,可以开发利用,用于战争或制裁坏人。我说,我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即使我母亲在世时能养蛊放药,但她也没传授给我。苏合林说,我知道,由于你们的民族特性就是愚昧成性,顽固不化,决不会轻易对外族人说出你们的秘方。不说也罢,我自己去发现,去研究。

“苏合林不再管我们母子二人的生活,一心一意去研究他的巫蛊之术和“媚药”秘方。他说,他曾经在我身上试验过他研究出来的第一代迷药,竟然使我心意迷乱,只会望着他痴笑。我问他用什么东西配方,他不说。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研究的那种迷药已出第二代产品了,因此第一代迷药的配方可以向我公布了。他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老鼠的睾丸、母猪的经血、鸽子的肺、两棵交叉在一起的树皮等等。为了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但失业了,而且还把我家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我和孩子贫病交加,度日如年。最后,我只得悄悄告别苏合林,到一个富贵人家当保姆。没过多久,我的孩子就饿死在苏合林手里。我听到那个消息后,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紧接着,苏合林的朋友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则继续在那个富贵人家当保姆,过着屈辱的生活。我曾几次到精神病院看望苏合林,但他的病情已经完全恶化,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理智,完全变成了一个疯人。后来,我就没有再看他的欲望了。一年之后,我接到医院的通知,说苏合林病死了。

“高师傅,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太悲惨了?在那个富贵人家,我平静地生活了两三年。后来,我发现,仍然有人背后议论我的身世,说我是个来自云南蛮荒之地的蛊女,可怕极了,曾迷惑了一个大学教授,让那个大学教授发疯,直至病死,同时还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感到每天的空气是那样紧张,几乎没人与我说话,我孤苦零丁,没有方向,没有灵魂,感受不到生活的真正滋味。我认为,巫蛊固然可怕,但活着的人也同样可怕。您说对不对?我最怕见人,别人也怕见我。在许多人的心眼里,我依然是云南的一个琵琶鬼。后来,那个富贵人家把我辞退了,我在北京已无法生活下去,只好历尽千辛万苦,一路讨饭,才回到了云南。”

雕天下 二十(6)

白嫂停了一会儿,暗自流泪。高石美不知怎么安慰她,保持着罕见的沉默。白嫂继续说,她回到云南之后,本想一辈子不嫁人了。但一个女人生活在人们中间是很危险的,也是无法生活下去的。不久之后,她就被骗到了郑营,嫁给一个凶残无耻的老男人,名叫周朝龙。周朝龙就像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常常到外面烧杀、绑架,大肆破坏别人的美好生活。即使呆在家中,周朝龙依然一味制造恐怖气氛,让她提心吊胆,一刻不得安宁。白嫂说,她的每一天就像生活在地狱里。她宁可去死,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不久之后的一个黑夜,她就趁周朝龙不在家,搭乘一个男子的小船,逃到了异龙湖的对岸。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搭乘一个男子的小船吗?只因为那个男人的脸庞特别像您,身材也很匀称,而且浑身是劲。他也是个手艺人,打铁的。在周朝龙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就会想起那个铁匠。更重要的是,那个铁匠也像你一样聪明善良,一见面就给人以好感。许多时候,我把他完全想象成你了。我吃够了苦头,我需要你,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支撑我。没想到这个铁匠也很爱我,但他惧怕周朝龙。我给他勇气,我说周朝龙有什么可怕的?他其实是个贼。但铁匠仍然不敢为我冒险,他答应暗中保护我,悄悄与我来往。但这种行为,无异于一个女人悄悄背叛了她的丈夫,躺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无异于把周朝龙的大丈夫气慨,一笔勾销,让他成为男人中的侏儒。周朝龙发现我们的行为后,不感到失去了我,他思考的是怎样洗雪我给他带来的耻辱。他想,只有报复了我这个下贱女人,才是他的前途。他从来敢作敢为,不怕死。冒险的事情,对他来说,最有吸引力。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他当过土匪,干过杀人越货的事情。他曾到曲江边抢过女人,玩弄之后,送给了他的猪朋狗友。以致郑营的男人和女人都惧怕他,把他视为恶魔。但在许多时候,有人当面赞美他,表示对他的敬畏。这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使他的威风一日胜过一日。我知道周朝龙的本质,我对他一点儿也不抱幻想。从我被骗进入周家那天开始,我就把他视为恶魔。我拼死不与他同房,咒骂他是‘二郎神’。但周朝龙不与我计较,放着我撒野。他也许在想,女人嘛!放着她胡闹几天,就会乖了。但他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就‘飞’了,与一个漂亮的铁匠逃到了湖的那一边。于是,周朝龙赶到湖畔。在一群乌合之众的配合下,仅仅一天就抓到了我。当时,我正在与那个漂亮的铁匠逃到一个渔村讨口饭吃。我知道周朝龙来了,就带着那个漂亮铁匠从村口,分头逃跑。但我跑得不快,路又难走。所以,我很快就被周朝龙擒住。而那个漂亮的铁匠,远远地逃走了,从此音信渺茫。我这才知道,他是个懦夫,真正的懦夫。我对他也彻底绝望了。我无依无靠,既没父母亲,又无兄弟姐妹,也无家可归,要打要骂都是周朝龙的事。其他村民又无权干涉,有人在一旁偷偷擦眼泪。当天,周朝龙抢来一条木船,把我绑在船尾。他兴致勃勃地划着小船驶向南岸的郑营。但到了湖心,突然发生了一个插曲:我不想活了,我勇敢地跳入湖中。周朝龙对此无动于衷。他说:‘让你跳吧,还有一根长绳拴着你呢。’我像一条上钩的大鱼,被周朝龙牵引着绳子,慢慢拉近了小船。周朝龙将计就计,把我的头发辫子,拴在船尾上,让我肚皮朝天,嘴唇刚刚露出水面,身子漂在水上。他则划着小船,悠哉乐哉地望着远处的村庄和小山,却不望一眼被水呛得死去活来的我。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齿地报复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人。他要让我知道周家的厉害。他迫切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那个精彩场面。他甚至想把我呛死,然后顺便抛在湖中。小船靠岸了。许多人都看到了那个场面,都被那个场面震撼了。当时,我已闭上了眼睛,衣服紧紧贴在大肚子上,脚上的绣花鞋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双像死人一般的白足。但我并没有死亡。到了深夜,我神奇地复活了。那时,我下决心,一定要报复这个男人。否则,总有一天,我将被他折磨而死。时间不长,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吧,机会就来了,他在外面喝酒,喝得烂醉,深夜才疯疯癫癫地回来。他说他发现了那个与我私通的漂亮铁匠的下落了,好像是在一个药店里当小伙计,改天他将派人去杀了他。接着,他像死猪一般地躺在床上,叫嚷着要吸洋烟(鸦片)。我趁他糊里糊涂的时候,从罐里取出一大团洋烟,揉成一些小汤圆,塞一个在他嘴里,再灌他一口酒。直至让他把那些洋烟全部吃完。过后一想,那些洋烟足可以毒死两头牛。果然,他沉沉地睡了一觉,规规矩矩地死了。”

雕天下 二十(7)

高石美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和上颔卷曲的胡子说:“白嫂,你编故事骗我吧?我以前只听你说过,你丈夫周朝龙是病死的。怎么没听你讲过与苏合林的悲惨故事,你真是玉腊?安邺说,你在北京过着幸福的生活,怎么能有那么多苦难的经历呢?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

“当年,我怎么能与你讲述这些故事呢?即使到今天,我也只在忏悔的时候和现在对你说说而已。我的故事太多了,怎么讲得完呢?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年的一切经历,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对你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切往事都涌上了心头。”

坟场一片寂静,时间似乎凝固。在这种时空里,好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后来呢?”高石美问,“你不是又生了一个孩子吗?就是那个傻儿吧?”

“是的,我生了一个儿子。那是在周朝龙死了八九个月之后生下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是谁的种,反正不是周朝龙的就是那个漂亮铁匠的。儿子两岁时,越长越像那个漂亮铁匠。我心中虽然透出一丝不安,但我很高兴,常常笑眯眯地望着儿子,感觉就像在做梦。后来,我发现这个儿子的大脑很不正常,一直到5岁才会说话,是个傻儿。邻居们都叫他憨包儿子。”

“那后来呢?”高石美又问。

“后来,我带着憨包儿子,以养鸭为生。那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虚构和想象以后的生活。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意识:把憨包儿子扶养成人,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但是,周朝龙的4个胞兄胞弟,硬是要把我的这个意识抹去。他们要让我尽快改嫁,远远地离开周家。一天中午,我的住处被周家的58个男人包围。他们下决心,要用武力把我撵出周家大门。因为,我的存在,对于周家来说是个祸患,不仅侵占了他们周家的房产,而且由于我是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必定会招来更大的是非。我对此并不瑟缩。我突然想到周朝龙有一支五响枪和十几发子弹。于是,我在房里,发疯似地翻箱倒柜,终于寻找到了那件救命的宝贝。我握手枪,艰难地爬上屋顶,骑在屋脊上,两只脚有力地蹬着瓦棱,一手握着五响枪,一手指着那群男人,不说一句话。那群男人见我手中有枪,感到形势不妙,就纷纷逃散了。从此,没人再敢提撵我的话题。后来,村中的小流氓飞小四知道我有一支枪,就打坏注意,想把它偷走。他常常在夜里潜入我家,被我发现后,狼狈逃走了。村里的人还以为他图谋不轨,欺辱寡妇,打我的坏注意。其实,飞小四是冲着那支枪而来的。为此,我不得不把那支枪东挪西藏,但最终还是被他偷走了。有了枪,飞小四更加神气了。再后来,我看见你来到了郑营,但你已认不出我。也许我和你的缘分还没了结,你竟然爱吃我的腌鸭蛋,我就把最大最好的留给你,你也经常帮助我。那时,飞小四对你是又恨又怕,因为你帮我做了一架神奇的纺车,雕刻了两只木狗。飞小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两样东西。听说,他小时候到山里捣过一个黑蜂窝,被黑蜂蜇得乱滚乱爬,全身肿痛,死也不得,活也不行。所以,他以后一听到纺车嘤嘤嗡嗡的叫声,就以为黑蜂来了。他害怕见到纺车,他对纺车恨之入骨。他还害怕你的木狗,因为你雕刻的木狗像狼。”

高石美哈哈大笑。但他的内心却经受着折磨,他从未听过这么多真实的故事,他很想专心听白嫂的讲述,但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像还在想着别的事情。因为白嫂所讲的故事一个串着一个,像圆圈一样套着他,而他还想着圆圈之外的那些让他怅然若失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问道:“飞小四后来不是去当土匪了吗?”

“是啊,你记不得了?他成了一个小土匪,还带人来抢我呢!”

“你很勇敢,不怕死。”高石美说。

“因为我想见你。不过,一切都结束了。还提它干吗?我是个有罪的人,一个遭到报应的瞎子,一切都只能是非份之想。”

雕天下 二十(8)

故事似乎再也讲不下去了。白嫂抬头“望”着天空说:“我刚才看天还是黑的,现在怎么突然大亮了?”

高石美也抬头望天,“你说错了,白嫂!不,玉腊,你恰恰说反了。现在,天快黑了,你面对的方向已一片漆黑,只有西边好像还飘着一朵彩霞。”

“不,我看到了山,还有在微风中颤动的树叶。透过树叶,是一条泛着白光的山路。你走吧!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沿着那条山路走下去。”

“可是,我并不知道那条山路通向什么地方?”高石美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只要走下去就知道了。你快走吧,我不留你,你是圣徒,你是神雕,你属于远方,属于别人。”

“可是,我现在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再陪你一会儿。”

白嫂命令似地说:“不行,你快走!不然天一黑,你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高石美只好继续朝前走。山路上仿佛刚刚走过了一支大队人马,尘土飞扬,落叶翻卷。高石美心里空空荡荡,不知是啥滋味。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终于认识了那个像迷一样的女人。他回头一看,白嫂,不,玉腊的身影已变成一个黑点,正在向那个黑气迷漫的教堂慢慢移动。

雕天下 二十一

雕天下 二十一(1)

飞雁向往蓝天,

马鹿向往山岗,

白象向往密林,

蝴猴向往流泉,

徒弟掂挂师傅,

儿女思念爹娘。

只要双腿还在我身上,

我就会把亲人寻找。

——云南民歌

李梆、李歪嘴、王聋子在临安城一带,为几户商贾富豪建造了几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私家花园。他们因此有了钱,日子越过越好。头上戴的是法国草帽、身上穿的是西装、脚上套的是美国拖鞋,吃的是洋饼干,喝的是牛奶和咖啡。李歪嘴、王聋子还在临安城买田买地、建房盖屋,娶了老婆,安了家。他们不想回西宗县了。

李梆则一直没娶老婆,也不购置家产。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茫然地望着高石美过去送给他的一把把刀凿,心里顿时产生一股沁人的凉意。那一切,对他来说都有一种召唤的意味,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奇妙的往事,想起自己的师傅高石美。二十几年了,他们师徒俩失去了联系,音讯全无。而那些往事却日渐清晰,一次又一次驻足他的心里,触动他的心弦。他感到亲切而甜蜜的痛楚,他在梦中一次次回到高师傅的身边,一次次回到明朗的新林村。他高思念师傅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给别人讲他们师徒俩的故事。因为听的次数多了,李歪嘴、王聋子对那些故事已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他们的脸上因为日子过得舒心而常常呈现出一副病态的神气。李梆一见到他们那副模样,就莫名其妙地教训他们,对他们发火。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嫉妒他们。李梆很孤独,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他也不去刻意幻想什么,他只是期待,期待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应该如期发生而又没有发生。这种神秘而恼人的模糊感觉使他的每一天都不得安宁。

日子依然平静、阴晦地流动着。李梆苍老了许多,脊背也驼了。他意识到不能再期待下去了,眼前已有一条无形的极限,越过那条线,自己的生命就该了结了。这一天,李梆再也压抑不住对师傅的思念之情,他大哭一场。他对李歪嘴、王聋子说:“你们好好在这里过日子,我管不了你们了,我要去寻找我的师傅高石美。不论高师傅下落和遭遇如何,我都要找到他。”李歪嘴和王聋子都请求和劝说他,叫他不要离开临安城,高师傅多年杳无音信,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李梆找到石屏县,有人告诉他,说高石美带着一个小寡妇到个旧城去了。李梆紧紧拉住这条线索,一直找到个旧城的周家花园。周明达说:“我们也在寻找高师傅,他答应再为我家雕刻一堂格子门,可是后来就不见他了。我们搜遍了这个座个旧城,都没搜到他的影子。唉!前几年,他叫我们把那堂格子门卖给了法国人,我们不卖,他硬叫我们卖了。李师傅,你知道吗?我们才卖了就后悔。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了。你看看我家大堂上,空空洞洞的,急死人了。”李梆说:“高师傅的格子雕怎能说卖就卖了呢?你们是否算一算,他一辈子能雕刻几堂格子门?”站在一旁的周姚氏说:“难怪法国人出了那么高的价钱,我们一家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也没赚过那么多的钱。” 周明达不高兴,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周姚氏感到自己泄露了自家的秘密,慌忙捂着嘴笑,“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那堂格子门才卖了50个大洋。”周明达又瞪了妻子一眼,转身拉住李梆的手,“李师傅,你一定要替我们找到高师傅,我们盼他快到个旧来。你看看,毛春树我都搞到了,就等高师傅来雕刻它。”

李梆找遍了滇南各地,每找到一个地方,都有人说,高师傅可能死了。李梆不相信,他说:“高师傅一定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他。”

最后,李梆找到了白莫寨。那天,刚好遇上白莫土司凯旋归来,他们刚刚打败了法国兵,正准备喝庆功酒。

白莫土司对李梆说:“第一杯庆功酒,献给我们最尊重和最热爱的高石美师傅,是他让我们有了枪,是他让我们打了胜仗,我们为他干一碗。李师傅,你是他唯一的大徒弟,你就替高师傅喝了这碗酒吧!”

雕天下 二十一(2)

李梆走到台上,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晚上,白莫寨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通红的大火舌舔着黑色的天幕,村寨和树林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四面八方的人都赶赴这里,大家围着篝火又唱又跳,都表现出一种胜利后的亢奋。李梆笨拙地跟着白莫土司跳了一阵,感到这里的歌舞真是惊天动地,热闹非凡。突然,一颗流星从天空坠落。这一瞬似乎只有李梆看见,他停住脚步,凝视天空。他的感觉很不妙,总是把那颗流星与他师傅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对白莫土司说:“我正在到处寻找我的师傅。请白莫大人告诉我,高师傅现在究竟在哪里?”

白莫土司说:“本衙门也在派人四处寻找他,可惜没有结果。”

李梆沉默了好久。白莫土司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些阴影一闪而过。

第二天,白莫土司叫李梆在白莫寨多住一些时日,耐心等待,他们一定会设法找到高石美师傅的。

李梆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但我的内心不允许我停下脚步。”

李梆告别了白莫土司。他决定去迤萨镇寻找。因为,李梆想起了高师傅的养女高荔枝在几十年前被迫卖到了迤萨镇。高师傅会不会到那里寻找高荔枝去了呢?

李梆走了十几天,来到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名叫基雄。这是一个喧嚣而光怪陆离的村寨,各方的马帮都要到这里集散,所以到处是马店。但是,李梆来得不是时候,正赶上西宗匪首马三率众南窜行劫,路经基雄。那天,李梆刚刚住进一个名叫“尼郎人”的马店,就得知基雄寨被土匪包围起来了。寨里的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只见寨王匆匆忙忙赶到“尼郎人”马店,找到女主人,对她说:“赵奶奶,你救救我们基雄寨吧!你是西宗县人,请你去向马老爷求个情,让他行行好,放过我们基雄寨吧!”只听那个被称之为赵奶奶的人说:“我虽然是西宗人,但与马三毫无交情,不知他是否给我这个面子?但我去试试吧!”说完,她吩咐自己的丈夫用毛笔在她家的马店门口写下:“竭诚欢迎西宗马老爷光顾”等几个大红字。并叫寨王杀猪宰羊,准备开寨迎接。

那个被称之为赵奶奶的人走后,李梆迷惘而诧异地站在楼梯口,陷入了沉思。他思考这个店名的来由及其与赵奶奶内在的联系。不知怎么回事,仅仅那么一瞥,而且是在猎猎燃烧的火把下,他就总感到那个赵奶奶身上有许多自己所熟悉的东西,只是他无法说出来。太奇怪了,在这个离尼郎镇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竟然发现并住进了尼郎人开的马店,而且对老板娘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李梆更有吸引力的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本乡的土匪竟敢来到如此偏远的山寨打劫?思来想去,他渐渐沉浸在一种由赵奶奶和马三他们所带来的似有似无的亲密气氛里,他甚至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就像看一场精彩的戏剧,高潮还在后头呢!

夜里,赵奶奶与马三谈妥了入寨的条件。于是,全寨男女老少站在寨门口,夹道欢迎马三入寨。之后,用酒肉款待马三的弟兄们,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当晚,马三非常开心,对那个被之称为赵奶奶的老女人说:“这里的人都把你称为赵奶奶,可见你的名望不小。说实话,我不想回避基雄寨,你看看我的弟兄们一路辛苦,本当有所作为。但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赵奶奶。现在,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再加上寨主待我等也不薄,所以我把他们打财喜的时限破例缩短为一炷香烟的时间,并规定只取富家金银,不准惊吓老幼,不准欺辱妇女,若有违犯者,格杀勿论。”赵奶奶和寨王只能点头称是,并表示感恩不尽。

于是,马三的哨音一响,抢劫开始。那些醉倒在地的匪徒们,纷纷爬起来,摸向黑暗中的街巷、宅院。李梆藏身在“尼郎人”马店的小楼上,相对而言要安全得多。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但一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惊叫声,还是不免浑身哆嗦。他从门缝里看去,赵奶奶、马三和寨王正围着那支插在桌上香炉里的香烟,神情各异。赵奶奶很冷静,马三得意洋洋,寨王忧心忡忡。香烟头上一个红红的小点,烟雾一丝一丝地从小红点上出发,悠闲自在地飘向天空。看着燃烧得慢而又慢的香烟,李梆觉得周围的恐怖气氛正在一分一分地增多。他害怕马三突然发疯,下令搜查“尼郎人”马店。那样,他就自身难保,在劫难逃了。现在,他是无法逃脱的,除非他是一只夜鸟。好在匪徒们一直在离“尼郎人”马店很远的地方抢劫,这里反倒显得有几分冷清。李梆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松懈地监视着马三的动静,看他是否有什么反常,以便自己相机行事。马三一直稳坐着,不像一个心怀叵测的贼头。李梆松了口气,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但仍有几分惶惑。

雕天下 二十一(3)

一炷香烟终于燃尽了。马三的哨音再次响起。匪徒们果然停止了抢劫,聚合在“尼郎人”马店门口。经过马三精心查点,发现强奸妇女者一人。马三宣布:当众处死,决不留情。那人立即被拉出寨门,砍下了脑袋。这次行劫,可谓是马三的得意之作。他看到自己的弟兄们高兴而来,欢喜而去,虽然谈不上满载而归,但也收获不小。他心中自然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土匪走后大约一个时辰,李梆刚刚有点儿倦意的时候,又来了一支大马帮。李梆躺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他默默一数,不下90匹大骡马。马店内外顿时热闹起来。赵奶奶忙着招呼马锅头(马帮的首领)喝酒、吃饭、洗脚、睡觉,忙得团团转。赵奶奶的丈夫看上去是个体格异常健壮的人,他一切听从赵奶奶的指挥,扛出几大袋草料、豆料来卖给马锅头。李梆明白,那可是他们开店的主要收入,所以赵奶奶的丈夫干得又卖力又认真。李梆睡意全部消失了,他干脆起床,走到院子里,想找个机会与赵奶奶闲聊几句。

李梆一下楼就碰上了赵奶奶。

“打扰你了,师傅!让你睡不好觉。”赵奶奶抱歉地说。

也许赵奶奶的话说得过于突然,也许李梆的心思正在想着什么。面对赵奶奶,李梆竟然有几分紧张,他不知如何回答。他叫了一声“赵奶奶”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而且他在叫赵奶奶时,声音很微弱,神态也极不自然,近乎淫秽、下流的感觉。他把目光移向门外,以消除自己的窘态。

“我们马上就要闩门,你不要出外了。”

“我明白了。”

赵奶奶一听,反而把手里的马灯移向李梆这边,两眼紧紧盯住他,就像他是一个游动着的危险人物,她正拎着灯火四下里寻找似的。

李梆就着摇晃不定的灯光,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眼神。他暗暗吃了一惊,这个赵奶奶究竟是谁?他慌忙登上两级楼梯,想站在稍高一点的位置上观察她,与她对话。这样既可以弥补自己低微的地位和心理,又可以压压她那股若有若无的霸气。只见她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前胸高挺,身子颀长。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模样啊!她究竟是谁?他不断地追问自己。这时,赵奶奶也许感到李梆的行为有点儿怪诞,所以转身就走了。她的背影仍令李梆吃惊不小,回味无穷。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赵金花?李梆作出了大胆的猜测。他想,原来,我们赵老板的女儿、高师傅的老婆,同那个小和尚一起私奔之后,竟然跑到了这儿?

李梆决定先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再开展调查。第二天,他对赵奶奶说:“我病了,可能要在这儿住上好几天。”赵奶奶说:“我去帮你请郎中来看看。”

“你给我指指路就行了,”李梆说,“我还能走路。也不知是啥原因,我只觉得肚子有点儿痛,恐怕是前几天到白祖山买马的时候,吃烤红薯吃多了。”

“哦,你懂马?是做马生意的?”

“我常年贩马。”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呢?”

“我这是第一次跑这条线,以前在克山那边,不走这条路的。”

赵奶奶又“哦”了一声,然后去做她的事了。李梆的心怦怦直跳,从她的脸形、口音、走路的姿态来看,分明就是赵金花。

但是,李梆的秘密调查并不顺利。因为在基雄寨几乎没人知道赵奶奶和她丈夫的历史。老郎中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告诉李梆,在基雄寨,赶过马帮的男人并不多,赵奶奶的丈夫是其中之一。但他仅赶过两次,每次20多天,加起来也不过50天时间。但这50天的经历,却让他的妻子赵奶奶,感受到了两种陌生的东西:苦熬与荣耀。

雕天下 二十一(4)

赵奶奶的丈夫借了点本钱,买了些马掌、马钉、菜刀、锅铲、粉丝、火腿、烟丝、糕点,驮在自家的大骡子上。然后,匆匆赶到石屏,加入张绍恩的大马帮。赵奶奶早就听说,张绍恩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马锅头,对搭帮的客人特好。所以,她叮嘱丈夫,不准搭靠外地的马帮,第一次出门就要认准张绍恩。

果然,在八宝河一带,遇上了土匪。张绍恩走在最前头。他对着天空,放了一阵枪。不知为何,也许土匪害怕张绍恩,因此什么事也没发生,就让他们通过了。

于是,赵奶奶的丈夫随着马帮经过元江、墨江、磨黑,到达思茅、勐海。在那里,他把所带的货物全销了,又买了些洋靛、茶叶、盐巴、药材,准备回到基雄寨销售。当他回到家时,赵奶奶告诉他,同他一天出发的皮维权、尚丕德,由于所搭靠的是外地马帮,在八宝河出事了。皮维权逃到刺丛中,被土匪放枪打死;尚丕德被抢光,只穿着一条内裤回来。皮家的人已经痛哭了两天两夜了。而这两天两夜里,赵奶奶也跟着哭。她想,丈夫也许回不来了,尸首也见不着了,叫她怎么不哭呢?她还告诉丈夫:那22个夜晚,我没睡着一夜,眼皮总是合不下来。

这一次,赵奶奶的丈夫用所赚的钱,买了一千多斤大米。他们一家人因此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上一年好日子了。

赵奶奶的丈夫第二次出门,赵奶奶告诫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遇上什么乱子,你就跑回来,钱财并不重要。

这一次的帮头仍然是张绍恩。但在行进过程中,遇上了一个比张绍恩更大的马锅头。这个马锅头,别的东西看不上,恰恰看中了赵奶奶丈夫的大骡子。他对赵奶奶的丈夫说:兄弟,你这匹大骡子,我一看就眼热,送给我吧,你不会吃亏的。张绍恩也在一旁好言规劝:算了,算了,我大哥看上的东西,你就送给他作个纪念吧!千万不要吃眼前亏,听我的话,不会错的。于是,赵奶奶的丈夫只好含着眼泪,把缰绳递给了那个大锅头。

25天之后,赵奶奶的丈夫两手空空回到家中,他大骂:这回算是遇到大贼了,一切全完了,本钱也没了,骡子也没了,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

赵奶奶说:你能活着回来,还愁什么?

赵奶奶的丈夫想想,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抛到心头之外去了。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赵奶奶的丈夫还在熟睡之中。赵奶奶觉得门外有响动,她仔细听辨,发现的确有人在门外走动。接着,又听到一声喷嚏。她慢慢起床,穿上绣花鞋,洗洗脸,梳梳头,小心谨慎地打开大门,准备迎接何方来的客人。突然,她惊呆了,发现门外的“客人”竟然是她家以前被那个大锅头霸占的那匹大骡子。大骡子身上有个大驮子。大驮子沉甸甸的,赵奶奶没法把它卸下来。于是,她搬来凳子,垫在脚下,把驮子慢慢打开,然后用手一掏。她顿时吓得从凳子上摔到地下。她顾不得疼痛,慌乱站起身来,她想呼喊,但她最终还是平静下来,瘫坐在地上,思考了好一阵子。之后,她找来一个大笸箩,重新站上凳子,从驮子里,大把大把地掏出银元,放在笸箩里。她估计掏得差不多了:既可以为丈夫买一匹骡马,又可以余下一些作本钱。其余的银元,她也不想多要。这时,天已经大亮。赵奶奶把骡子身上的那些银元遮盖起来,牵着骡子,走到村口。她叮嘱骡子:你驮子里全是银子,你不能乱跑,快去找你的新主人。然后,她往骡子的屁股上拍了三下,让它驮着银子跑了。

赵奶奶的丈夫还在睡梦中,他被妻子叫醒。妻子把刚才发生的奇异故事讲给他听。他不相信,但眼前又有一笸箩银元为证。有了银子,赵奶奶既没让丈夫去买马,也没让丈夫去做其它生意。她与丈夫一起在基雄寨开了个“尼郎人”马店。从此以后,在此落脚的马锅头越来越多,基雄寨也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基雄寨的人得到赵奶奶开店的启示,也陆续在此开了十几个马店,生意都很好。大家都尊重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把她称为赵奶奶。

雕天下 二十一(5)

老郎中还说,从他到基雄寨行医那天开始,他就见赵奶奶在此开店了,至于赵奶奶是什么时候搬来此地的,他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赵奶奶的老家在尼郎镇。这个事实是有一次他到“尼郎人”马店为赵奶奶包扎脚上的伤口时,赵奶奶亲口告诉他的。

当然,也有人说老郎中讲的那个故事不是事实,是某些人胡编出来的,因为赵奶奶和她的丈夫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很有钱。在几个老人的记忆里,赵奶奶和她的丈夫一到这里就开了个马店,只不过规模小一点,但生意很不错。

紧接着,李梆又有了新的、惊人的发现。有个与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小伙计说:“前几年,我们跟着一个大锅头常年来往于这条茶马大道上,经常在这个马店歇脚。听人说,开店的老板娘赵奶奶的丈夫以前是个大和尚,后来遇到赵奶奶,被赵奶奶的美色迷倒,所以就还俗来这里开马店。刚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男人很浪荡,赵奶奶也管不住他。原因是这里的小姑娘都很喜欢他,偷偷与他交合。她们认为把自己的处女之花献给大和尚,就像吃了唐僧肉一样,能增长她们的寿命。赵奶奶很恼火,把大和尚关了半年多。出来以后,大和尚看到赵奶奶严守妇道,常常把那些对她心存非分之想的大马锅头拒之门外。大和尚很感动,从此不再与那些做梦都在与他交合的女人们来往,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与赵奶奶一起做生意。”

“这个男人究竟叫什么名字?”李梆问。

“我也不知道。大家也不在意,只知道他是赵奶奶的男人。不过,很多年以前,那时我才十几岁,听那些女人叫他什么……明和尚?”

“慧明和尚。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慧明和尚了。不过,你为何知道呢?”

“我只是猜猜看,没想到一猜就猜中了。”

“那你可真是个神人了?”

“有什么神不神的?你不知道吗?和尚最爱用这个名号,所以一猜就中。”

“哦,原来如此!”

“睡吧!睡吧!我不与你唠叨了,你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小伙计很快就呼呼大睡。李梆却失眠了。他可是发现了一个特大秘密,寻师没有寻到,却寻找到了高师傅的老婆赵金花。现在,难题出现了,怎样让她离开慧明和尚?怎样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寻找高石美呢?再说,她已是一个老太太了,怎么经受得了太多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呢?思来想去,李梆决定放弃这个秘密,他不想再触动赵金花的生活,她和慧明和尚的关系不是和谐得令人难以置信吗?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这一秘密就暂时让它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心底,待自己找到高师傅以后再来揭示吧!这样一想,李梆如释重负,几天来的焦虑和种种计划顿时土崩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溶入了他的心灵。第二天,小伙计一大早就去整理马驮,刚好碰上赵奶奶,他就问她:“你老公以前是不是叫慧明和尚?”赵奶奶吃惊不小,就问他:“你问这个干啥?是谁告诉你的?”小伙计说:“赵奶奶,是昨夜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的。他认识你,你认识他吗?”赵奶奶说:“胡说八道,谁认识他?一个马贩子,病了,赖在这里不走?待会儿我去撵他,叫他别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小伙计一走,赵奶奶就来敲李梆的门。李梆慌乱穿上衣裤,开门一看,是赵金花。她不说话,但表情极其冷酷严峻,就像她使用了一种什么魔法,让李梆在一种异乎寻常的静止状态中经受煎熬,无法挣扎。

“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她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的历史。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李梆?你从哪里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梆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僵硬而丑陋的石头,他无法应对神女一般的赵金花。他只好大胆地盯住她。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深邃迷人。她脸上的皱纹浅浅的,像漂亮的木纹一样,对他竟然有一种亲切感和吸引力。她的全身一定是经受了什么特殊的考验,明显带有一种坚定而纯洁的风韵。这一切使李梆很快就镇静下来。“我就是李梆。我正在四处寻找我的师傅高石美。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看起来,你过得很好。”

雕天下 二十一(6)

“我也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30多年了,你也老成这个样子了,可是我感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可恶。你老实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我看你过得这么好,我也不想给你惹什么麻烦。但上苍的安排,非要让我和你在此见面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你想想,我又能把你们怎么样?”

“你们师徒俩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恨死你们了。实话告诉你,我是个幸运的人,我遇上了慧明和尚这个好男人。他为了我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忠实于我。我对他的感情一直像火一样的燃烧着,只是你们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而你的师傅高石美像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木头人,他什么时候让我激动过?什么时候理解我的痛苦?”

李梆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赵金花的心依然这样坚硬。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感到楼房也似乎在摇动。刚才他还有一个幻想,那就是他打算约着赵金花一起去寻找高石美。现在看来,这个幻想已破灭了。

“我不知是你把高石美引坏了,还是高石美把你带坏了?反正你们师徒俩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现在找他干吗?也许,他在外面过得比你好,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干过?你还想依附于他?还想与他一起去干坏事吗?”

“我师傅是个好人,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李梆说,“我已20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听到这句话,赵金花的内心可能突然发生了较大变化,她两手交叉在一起,不知所措。

“啊呀!你们20多年没见过面了?你说谎吧?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我说的是真话。我骗你有什么意思?我找遍了石屏、临安、个旧,都没有他的影踪。”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赵金花陷入了沉思,“莫非我与慧明逃出来以后,他就四处找我们?”

“是的,”李梆开始说假话,“你出走以后,高师傅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他天天惶惑不安,发疯似地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他尝到了失去你的滋味,他后悔莫及。”

“不,不可能的。我不能把他想象得那么美好。我知道,你说的全是假话。你想骗我?你应该知道高石美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木头才能打动他的心。除此以外,我在他心中还不如一阵风。你说他后悔了,那是到死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你想骗我,瞒我,你真没良心。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白痴。什么事我都懂,任何人也骗不了我。你走吧,不要让我的慧明认出你来。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拦你,你快走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李梆刚走出店门,“尼郎人”马店就被一群兵丁包围了。那是官府派来抓捕“赵奶奶”的。他们叫嚷着,吆喝着,冲上楼房,把赵奶奶捆绑起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你私通匪徒,认贼作父,出卖基雄寨,快跪下来伏罪。”

赵金花当然不服,拼命挣扎,被两个兵丁死死掐住脖颈,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在她即将被带走的一刻,站在门口的李梆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看到李梆微微抬起右手,似乎要与她“再见”。她突然叫道:“李梆,只有你能救我。”然后,她把头昂起来,与李梆四目相对。李梆的右手慢慢垂下,望着她渐渐走远了。

基雄寨的老百姓议论纷纷。不但没人去保护她,反而有人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赵奶奶也是个土匪婆子。难怪马三不但不抢她家的东西,反而听她的话。”有人接着说:“你们知道吗?西宗那群土匪就是赵奶奶带进来的。我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还有人说:“这个老贼婆太狠毒了,真该千刀万剐。”

李梆的心里糟透了,眼里还夹杂着几分恐慌和愤怒。发生在他面前的人和事太荒唐了。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一块滑亮的石板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烦躁不安,他鄙视这里的一切。他暗暗下了决心,迅速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令人讨厌而又莫名其妙的基雄寨。他一直往西走。他走得很快,就像有魔鬼在追赶他一样。不久,他就进入了一片森林。为了安顿自己,他坐下来,喝了几口山泉,吃了一点东西,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倾听着森林里特有的寂静,嗅着森林里深邃的幽香。他抬头一看,远远望去,除了绿树还是绿树,除了山影还是山影。一会儿,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恶梦……他从惊悸状态中醒来。梦中的情景清晰可见,它犹如一个象征性和预示性的评注,让他明白赵金花已遭到严刑拷打,最后死于狱中。

雕天下 二十二

雕天下 二十二(1)

死去的人啊,你的眼睛虽然闭了,但会变成日月;你的头发虽然落了,但会变成小草;你的肌肉虽然垮了,但会变成山梁;你的四肢虽然消失了,但会变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死去的人啊,你的灵魂已经跑了,顺着山风去了,顺着彩云去了,向着开满鲜花的地方去了……

——云南古歌迤萨镇在一个大山顶上,左右是江,四面是空旷的峡谷。小镇就建在陡急的山坡上,像一个独立的小城堡,俯视着它周围的远山近水、幽谷深滩。法式建筑、英式建筑、德式建筑随处可见。城里到处是烟馆和赌场,打麻将的、推九牌、赌大宝的,五花八门,热闹非凡,是一个好烟、好枪、好马、好刀、金银、古董和各种奇货的交易中心。是云南南方“冒险家”的乐园。

高石美坐在迤萨镇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蜡黄、胡子拉碴,衣服褴褛。人们都不太注意他,这样一个近似乞丐的老头,他的手竟然那么完美无缺,秀气、修长、十分紧凑。虽然大拇指的关节有点变形,实指又弯又尖,掌心里的皮肉明显存在着疤痕,手腕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但当他的手指活动起来时,却充满生气,又显得那么安祥。在那富有光泽的深褐色的手背上,露出浅蓝色的血管。那纤纤十指的关节部位如若缎子般的油滑细腻,它们恰如一群欢快的小动物,正在戏耍着一个疙瘩似的东西。那是一个“木疙瘩”,但在高石美手里却成了一个魔方似的玩具。他时而把它解开,让它变成一堆极不规整的小木块,时而又把它们组合起来,还原成一个木疙瘩。他的表演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观众,特别是一些年轻人。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叫高荔枝的西宗人?她的丈夫叫蔡家俊,是一个走烟帮的马锅头。”人们听了以后,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摇摇头,然后走开。

一天晚上,当高石美感到迤萨镇所有的人都进入深深的梦乡之后,他才像一个失魂落魄而又敢于冒险的夜游神一样,到处寻找他的安身之地。他看不见星星,但他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好像是从森林里吹来的。他就地躺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墙角边,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嘴里吸吮着大拇指。下半夜,主人起来拉尿,把一股热腾腾的尿液撒在了高石美的身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他很敏感地发现自己的尿液下有一个黑影,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响动,还伴有一种什么气息?主人慌忙摸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在黄色的光焰下,一个黑乎乎冷冰冰的躯体横卧在他的脚下。主人感到非常难受,把高石美从地上扶起来,破烂的衣服上好像已凝固了一些似水似冰的东西。主人实在过意不去,就把高石美请进他家里。高石美突然对主人说:“你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是乞丐,我是到这里来寻找女儿的,白天我没脸讨饭,现在饿得很难受。”

主人脸上立即露出又惊奇又难过的神情,紧接着两手慌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踌躇了半天,才到厨房里找出了一小碗干腌菜。主人说:“老人家,实在对不起你,我也是一个揭不开锅的人。”高石美本能地迎接上去,双手接过干腌菜,用贪婪的鼻子嗅了嗅,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送。干腌菜很快就被吃完了,高石美起身就要离去。主人喉咙发干,再也忍不住了,就连连咳嗽。他一边用手抹着鼻子和嘴巴,一边挽留高石美,劝他在屋里留宿一夜,天亮后再走。主人还问他:“老人家,你到迤萨镇来寻找女儿?你女儿是谁呢?”

于是,高石美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高石美讲到自己无奈之中把高荔枝嫁给了蔡家俊时,主人打断了高石美的话,说他以前曾经跟蔡家俊走过烟帮,到过许多地方,蔡家俊既是一个非凡的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对什么人都很凶,唯独对高荔枝最好,可以说百依百顺。可惜蔡家俊是个短命鬼,29岁就死在了老挝。高荔枝从19岁守寡,好像至今还呆在家中盼着蔡家俊回来。

雕天下 二十二(2)

高石美喜出望外,哀求这位中年汉子马上带他去见女儿高荔枝。中年汉子不愿意去,说深更半夜怎能去敲一个寡妇的门?高石美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主人的心,他搀扶着高石美来到了蔡家大院。他们反反复复敲门,都没有回应。那个中年汉子失去了耐性,走了。高石美则留在门外,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用细弱的声音呼喊:“荔枝,我是你爹,我来看你了,快起来开门。荔枝,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恨爹,爹那时是没有办法呀……”。

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狗一直在狂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附近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这无疑给高石美带来了无限的安慰和希望。高石美一直喊到了天亮,高荔枝才慢腾腾地起来开门,她半天才认出了高石美。

高石美也激动不起来了,他有一种衰竭的感觉。高荔枝回到屋里,坐在床上,像个木头人,白发苍苍,嘴唇不停地蠕动。她开始向高石美讲述那些她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她说:“我家蔡家俊是个好人,他让我做大的,什么事都听我的……我家蔡家俊,他有个小的在老挝,是个英国人女人。我家蔡家俊把那个小老婆的照片拿来给我看,我不看……我家蔡家俊很有钱,在老挝桑怒开了个大商号。我跟我家蔡家俊说,我要去老挝桑怒,我家蔡家俊不让我去,我家蔡家俊说,走烟帮可不像赶马帮,放着现成的马路不敢走,要去钻草棵、穿刺蓬、过菁沟、走险道,踏荒滩,走无人敢走的山路,还要与官府的人斗,与土匪斗,与盗贼斗……我家蔡家俊说,从迤萨镇到老挝桑怒,要走50天,大站30个,小站53个,要过勐龙、哈浦、上六村、下六村、者米河、骑马坝、半坡寨、麻力寨、仙西里、瓦钢梁子、陈老痞、小黑江、南乌江、蓬代河、啊卡大寨、苗子大寨、苏兵大河、老虎场、海闹、扒提、老象谷、甘地龙开、爬厅、爬都、漫东、苗乡大象、猛尤撒拉,才能走到班岗桑怒。我家蔡家俊说……”

高石美努力保持着女儿在他记忆中最美丽的部分,努力回想着高荔枝的外貌和形体。此时,就像是有人在与他拼命争夺女儿一样,高荔枝的形象在他大脑里跳来跳去,一会儿就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拖走了。他只好绷紧神经去捕捉女儿的声音。听到了,听到了!高荔枝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一阵一阵向他飘来,又一阵一阵向他离去,在他的身后慢慢落下,变成了一滴滴雨水、一粒粒沙子……高荔枝在说什么?她还有什么事值得向父亲诉说呢?

高石美把头靠在一个很坚硬的物体上,呼吸才稍微舒畅了一点儿。他一动不动,身子渐渐滑入一个充斥着往昔的人和事的天地中。过了很久很久,他像个玩累了的孩子,在地上睡着了,等待着父母把他抱到温暖的床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他一生中可没这样睡过。有一种掉入深渊的感觉,而那个深渊又黑又冷,还充满了嗡嗡嗡的叫声。又过了很久很久,他醒来了,睁开眼睛望着女儿。他两眼干疼,不断将屋内一切像昆虫一样迅速繁殖和变形的东西,都统统收入眼底。屋内寂静无声,像一片处在深夜荒野中的坟场。高石美的脑袋疼痛难忍,他说:“荔——枝,我的女儿,我——想——吹洋烟。”

高石美的声音小得似乎并不存在,但高荔枝却听得明明白白。她慢悠悠地说:“有,这个家里,什么都有。大烟,也有。我家蔡家俊走烟帮时留下来的,是老烟了。我拿来给你吹。爹!”

高荔枝睁开眼睛,像个孤独的幽灵,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摸到床的那边。如同那边对她的双手具有深深的吸引力一样,她冲破黑暗的阻挠,爬上一个大箱子,跪在上面,又往更高的地方,拉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门,迅速抓出一团黑得近乎玄乎的东西。紧接着,她又像一个无法驱除的魔影,略带几分慌张,从大箱子上滑落下来,向高石美走近。此时,高石美伸出那双像小偷一样好奇、贪婪而又有点肿胀的左手,接过了鸦片。同时,他的右手从身上掏出了烟枪,并很快在上面装上洋烟,顿时猛吸起来。他不知是饥渴的欲望还是求生的欲望使他此时变得如此贪婪?一股股夹杂着死亡气息的芬芳,冲击着他隐隐作痛的胸口。他把嘴里的烟雾狠狠吞下,脸上露出了几丝飘浮不定的微笑。就在此时,高石美听到了大挂钟清脆而宽广的咚咚声。

雕天下 二十二(3)

高荔枝已回到她的床边,坐下,闭上眼睛,继续讲:

“天下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享福,什么都有了,翡翠手镯、金绿猫眼、星光蓝宝石、黑珍珠项链……多得戴不完。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是,我家蔡家俊就没有我的享福了。他深更半夜回来,天不亮就要出门。成年累月不安稳,那滋味难熬哩!那年,我家蔡家俊得罪了黄草坝的一个什么委员,那个委员带着一个营的兵丁来把我家蔡家俊的烟帮包围起来,我家蔡家俊还在睡觉,他听到枪响,急忙起来抵抗,可是,衣服摸不着,枪也摸不着,他被官府抓进去,罚了二十万,官府还说他是个烟匪……我家蔡家俊回来后对我说,钱丢了不要紧,钱丢了还可以去找,命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高石美的嘴唇起伏或摇晃了几下,“荔——枝,我的女儿,爹可能要走了。爹的路——就要到——尽头了。爹经历了好多——风波,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每经历一次,心就跳得——衰弱了一点。每跨一步,骨头就——磨损了一点。当时——爹并不知道,现在——爹才——明白了——明白了……”

高石美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像一阵清风,从他的前面飘走了。

高荔枝还在继续讲:

“那年,落脚坝出了个虾蟆精,虾蟆精吐出来的气,变成了五彩云雾,飘散在树林和山沟里。我家蔡家俊刚好从那里经过,就遇上了这种五彩之气,发热,发烧,发抖,话也不会说,饭也不能吃。他的朋友把他送到桑怒医院,吃药,打针,病很快就好了。我家蔡家俊却想吃鸡肉,他的朋友赶紧到街上买来一只鸡,杀了煮汤给他喝。我家蔡家俊喝了鸡汤,就热疾而死,再也回不来了……”

高石美的烟枪突然掉在了地上,他的头也慢慢靠在椅背上。当他朦胧的眼睛再次感到窗外的阳光一定变成了蓝色的时候,他不由“哦”地哼了一声,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幅《乞讨图》从他的包裹里滚落出来。高荔枝看见了,慢慢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乞讨图》,然后又把它铺开在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又把它卷起来,送到父亲面前,把它交还在父亲的手里。正在这时,李梆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后记大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1)

我的小说似乎不是从我的大脑孕育出来的,而是从云南这块土地上生长而成的。不是我选择题材,而是题材选择了我。自2003年以来,我的写作活动主要是漫游在这块土地上,用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认识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

漫游中,我不得不努力学习地方知识,学习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比如河流、山川、道路、村寨、仪式、物件、风俗、典籍之类蕴藏着形而上意义的万事万物。这些事物更多地带有人类学的色彩。当然,这此事物固然构不成完整的小说,但它们绝对是小说的核心部分。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方面,有学者认为,当今的小说和学术一样,开始走向知识性和实证性,这是否意味着当代小说的根本精神正在发生着某些微妙的变化?

事实上,滇南一带的乡村、古城、矿山,是我丰富写作资源的现实土壤。我从小在滇南一带长大,我的文学创作道路起步于这片故土,我过去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纪实文学,滇南的历史文化都是它们最深层的底色。多年前,我就打算写一本有关滇南乡村匠人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故事的方式解读滇南一带的历史、文化、宗教、商业的秘密。因此,我先后十余次与我的朋友们一同到滇南一带进行文化调查。我们沿着通海古道、滇越铁路、昆洛公路行走。每走一步,我都觉得大地是本质,充满了各种知识和力量;每走一步,都似乎能寻找到人类自身的迷人元素,寻找到有关我的小说所需要的习俗和传统、语言和故事,它们恰恰是大地的产物。因此,我们在滇南漫游的每一天,几乎无所谓现实与不现实,我们面对的始终是最生动的云南大地,这是人、神、鬼魅、彩云、植物、动物、巫傩相通相融的一个世界,这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最真实和最虚无的存在。

一般说来,地域文化在中国即是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依托,保留其特性并随社会发展而发展的特色文化。而这种文化在云南南方这片丰厚的土地上,保留得更加完善与齐备。这里的人,生存的理由与归向还弥散着其民族最初的自然法则与朴素的理想。所以这里的许多山林和村寨,在我的眼里好像时常飘浮着梦魇一般的气息,这里的人更多的好像还生存在半神半人的世界。神话、传说、迷信、梦幻紧跟着他们的脚印、衣囊、背箩、刀斧、汗水和牛羊,撒满了他们生存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充实而丰富的世界,承载着人性中某些最美好和最邪恶的元素。我们作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写作者,正好可以从中去发现、保存、保护、演绎那些最宝贵的人类经验。

我很幸运地在这片土地上与天才木匠高石美的故事、圆泰和尚与四川雕塑大师黎广修的故事、锡矿老板赵天爵的故事、迤萨镇马蔡华的故事相遇,这些真实故事的背景涉及到滇越铁路的勘测及修建、个旧锡矿的开采、抗法斗争、迤萨镇的历史、土司、马帮与烟帮、傩剧、大地震等等。当然这些故事都与我的家乡“通海”有关,与我家乡的人和物有着密不可分联系。一说到“通海”,水的意象就会在人们的眼前和思维里显现出来。的确,我的家乡是一个通向海洋的地方。一般人很难想象,云南高原上竟然有这么一个与“海”相通的边城?从真实的水的形体与意象来说,是指通海古城北面有一个已经进入老年时代的杞麓湖,它的水从湖东的“落水洞”,秘密地通过地下河,流入曲江和盘溪镇的三江口,与南盘江汇合,进入珠江,最后流向真正的大海——南太平洋。杞麓湖因此成了珠江源头的一个重要湖泊。它清澈的湖水,把云南南方土地上的气息、激情、呼吸和精神,带入了更宏阔的空间,进行更富有史诗性的漂泊和组合,由此开启了海洋对我们脚下这块土地的认证史:高原上的一座边城与海洋世界的精神联系。

但是,这却不是“通海”的真正意象或含意。它最具有精神高度和历史厚度的含意,一直隐藏在一条路的历史记忆里。这条路是一条古驿道,名叫“通海城路”,它的雏形最早出现在东汉时期,到了唐代,它的地位已经非同小可,成为南下交趾(今越南),北入滇中,再入巴蜀,西与缅甸、印度相连的交通动脉,通海即是这条交通动脉上的枢纽之地,因此,人们便以通海之名为这条古驿道命名。这一切在《新唐书·地理志》和《蛮书》中,已经有明确的记载。现在的云南人对这条古驿道已经有点淡漠了,一方面缘于1910年滇越铁路开通之后,通海的交通优势逐渐失去;另一方面缘于人们对它的误解,许多人望文生义,把它认为仅仅是通海古城里的某一条街、某一条道,从而掩盖了它作为云南古代交通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地理概念的灿烂光辉。其实,当我们的目光重新触摸这条古驿道时,我们会发现它的魅力和力量,而这种魅力和力量足以改变我们对滇南历史的许多认识。事实上,“通海城路”自古就是一条“官马大道”,它与滇西北的“茶马大道”和“博南古道”不尽相同,即它不仅是一条“商道”,而且是一条重要的“官道”。早在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就在今天的越南北部设置“交趾郡”(今越南河内)、“九真郡”(今越南清化) 、“日南郡”(今越南广治)。同时在云南设置“益州郡”。当时,西汉的统治力量是从沿海到达“交趾郡”,又通过“交趾郡”到达“益州郡”,再通过“益州郡”来实现对云南和巴蜀的统治。唐朝初期,继隋朝之后仍在今天的越南河内一带设置“安南都护府”。唐王朝的统治力量从“安南都护府”经过“通海城路”,到达“拓东城”(今昆明),从而紧紧地控制了云南,巩固了云南的统一。同时,通过“通海城路”也勾通了印、缅与“安南都护府”的联系。在南诏时代,无论是南诏国与唐王朝关系“亲密”时期,还是南诏国为了摆脱唐王朝的直接统治而发生“天宝战争”的年代,“通海城路”都是由安南进入云南的重要门户,唐王朝与南诏国之间的许多重要联系,更是通过“安南都护府”和“通海城路”来实现。特别是在“天宝战争”中,王知进率领的一路唐兵,也是从安南出发,经“通海城路”征讨南诏国。这场战争以唐王朝彻底失败而告终。南诏国因此迅速崛起,他们从大理洱海一带出发,乘势东扩,完全控制了“通海城路”所属的东南全境。为了巩固它的统治势力,南诏国在新开辟的疆土上建立了“拓东城”和“通海郡”。这两个同时出现的城市,寄托了南诏国“远大”的政治理想,一个表明它还要继续向东拓展,一个显示它要让自己的势力通达海上的意思。这个政治理想很快得以实现,从唐大中12年至唐咸通7年(公元858—866年),南诏国的统治者率领号称十万之众的官兵,以“通海”为前沿据点,侵扰并占据唐王朝的“安南都护府”达八年之久。“通海”就在这个时期,迅速成长为滇南地区最早的城市,也是那个时候中国南方最边远的城市。

后记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2)

当然,作为一条黄金商道的“通海城路”,在云南历史上也辉煌了数百年。宋代大理国时期,这里已兴起纺织、铜器制造等手工业。明代在这里戌兵屯田,大批江南军民带来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使纺织、制革、马具等手工生产有了突破性的发展。特别是清代后期,每日进出通海的马帮达到两千多匹,个旧销往内地的大锡、从越南进口的洋货、内地销往国外的土特产品等等,都通过“通海城路”,并在通海集散。因此,这里商业兴盛、文化繁荣,昆明所需的通海土布、酱油、铁农家具、马用皮件、马鞍架、马掌、马钉、滇南一带的中草药,以及从广州、香港运来的英国洋纱、火炮、纸张、鸦片、玻璃器具,必须人挑马驮,从这里经过。更由于“通海城路”和“滇越铁路”的存在,许多人通过“走厂”、“走夷方”、“赶马帮”、“走烟帮”,把一个个村寨经营成了一个个实际意义上的城堡。这些村庄、古镇、矿山、古寨,从此逐渐成为一个个古典、优雅、洋气又险象环生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一时期,通海城内太和街一带,大、小马店无数。昆明有的货物,这里应有尽有,甚至在昆明买不到的东西,在这里也可购到。唐代诗人杜牧笔下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的美景,也在边城“通海”出现了。探求“通海”的历史,我们对通海这样的一座边陲古城充满了许多美好的猜想。可以说,通海一直是“官”与“商”联系云南并通达海上所必经的一座边城,是名副其实的“通海”,它给云南、巴蜀、乃至印缅带来了什么?它曾演绎出多少传奇故事?

可以说,这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封闭、落后,它其实是云南文化的一个交汇口,是一块古老而丰饶的民族文化沃土,是原始天地和人文精神合一的地方,是云南最复杂而又经典的地域之一。对于我们来说,面对这块复杂而经典的土地,等于面对着一个个入迷的故事。所以,当我们的目光重新触摸“通海城路”和“滇越铁路”这两条时空交错的古道时,它将给我们带来和演绎出了多少精彩的传奇故事?高石美 “雕天下” 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它发生在清末民初滇南“通海城路”和“滇越铁路”两旁的乡村、古镇、矿山、古寨,以及由此而延伸的越南、老挝、缅甸、法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而这些精彩故事的魅力和力量足以改变我们对云南历史文化某些方面的印象和认识。

在写作《雕天下》之前,我再次逆时间之河而上,对这座古城未公开的那部分历史,进行探险似的查询。从云南民族学丰富的研究成果和众多的民族古籍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从远古时代开始,众多的北方民族,因为瘟疫、战争、森林火灾、食物减少等原因,不断沿着山脉和河谷向南迁徙。我的家乡因为濒临哀牢山和红河谷,自然成为民族迁徙的天然通道。哈尼族和彝族的许多部落从通海经过时,都在这里留下了珍贵的记忆。当我收集和阅读滇南各地的《指路经》时,我感到我们云南人的心理结构非常有趣,充满了巫傩气息。每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都要为他指路,让他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这种仪式在我们滇南地区是那样顽强地生长和沿袭着。毫无疑问,活着的时候人们要走路,死了也要走路。这种意象最终成了我小说的一个精神支撑点。

写作中,我一天天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寻找重新进入它的历史记忆的视角或姿态。我灵魂的触角也似乎一天天在层出不穷的地方知识中摸索,从光明中走进黑暗,再从黑暗中走进光明,最后又回到不明不暗之中。这就是我的基本感受。我变得有点儿复杂,小说也写得稍微繁密。它讲述了高石美作为一个云南民间木雕大师诡异奇幻的一生及他的精神历程。故事的人文底色,涉及到滇南一带风土、民俗、宗教,以及近代工商业的历史。写作时,我总感到自己脚踏云南大地,抛弃了对写作技巧的迷恋,把“木雕格子门”的文化意味与人的情爱、苦难、生死等问题反复纠缠在一起,极力构建云南小说的某些元素。

后记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3)

这是否说明我的写作已悄悄发生了变化?云南地域性写作的事实和可能性是否存在?当然,我对此保持着必要的警惕。所以在写作时,我尽力摈除民族偏见与猎奇心理,以一个写作者正确的审美眼光去打量它们,用自己故乡的泥土、水、阳光、空气来反照穹宇之下的一切生命体的呼吸和心灵,并试图表现它们,试图求证蕴涵在本地事物中形而上的意义或本地精神。以此来改善自己的写作方向、文学观念和文学实践。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衷心感谢在这片土地上一直关爱和支持我写作的领导们、朋友们、亲人们!

作 者

2007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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