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 xp1024.com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001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上)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吧。”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吧。”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吧?”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002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中)

罗彬瀚已经完全惊呆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不过至少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还给他妹买过一套,知道这玩意能确确实实把人电的妈都认不出。所以他立刻停止尖叫,牢牢闭住嘴巴。

漂亮修女又把电击枪的尖头用力往他喉咙的位置压了压。

“猎秩犬在哪!?”

罗彬瀚感到喉咙那部位传来金属冰冷的压迫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他开始想念自己以前养的狗,不过那狗早就没了,现在何方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他感到绝望。这时偏厅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拼命扭过头去瞧,发现又进来四五个修女。她们都漂亮得令他更加绝望,而且都一言不发地就脱衣服。

六个穿着暴露轻甲的漂亮修女把他团团包围。

“是这个人吗?”一个胸口特别突出的修女问。

“0206的记录里有他。”另一个腰围特别省布的回答。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罗彬瀚还是毅然决然地大喊:“误会!都是误会!你们找错人了!”

修女们没有被他倾注灵魂的演出打动。皮肤最白的修女把手搭在腰上,风情万种地在偏厅里踱了几步,最后下决定说:“把他带走,慢慢审讯。”

“等一下,请等一下。”罗彬瀚镇定地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讲。”

修女们用群星般美丽的眼眸齐齐盯着他。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对那尺寸最突出的修女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珍惜,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和那个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像,使我对你一见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私奔,如果要给执行这件事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现在立刻马上。”

“我不爱你。”修女眼也不眨地回答。

罗彬瀚立刻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吼。

“情趣服变态修女拐卖良家少男了啊!快来人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偏厅的门又打开了。罗彬瀚满怀希望地望过去,结果发现那又是一个漂亮修女。可能是被罗彬瀚的尖叫声吵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其余修女们奇怪地望着她。

“弥娅,你应该看着外面才是。”皮肤最白的修女说。

被称为弥娅的修女没有脱衣服。她一声不吭地倒下来,从她背后露出身穿红袍的少年。

“你吵死了。”少年鄙夷地对罗彬瀚说。

那声音点燃了罗彬瀚的希望。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其人名为荆璜,是他在数月前偶然结识的奇怪少年。少年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不过此刻这些都无关紧要。

荆璜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修女,然后慢步走进厅内。伴随更多的机械喀嚓声修女们齐刷刷地转向对着他。罗彬瀚被绑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她们掏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说老实话他也不太想知道。

“你们射啊。”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看准点。”只能笔直坐在修女们身前的罗彬瀚补充道。

修女们开火了。罗彬瀚认为这样近的听到爆炸声自己的耳朵说不定会聋,可从那他背后迸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轰轰轰的巨响,而是一种很短促的啾啾声。他差点以为那是鸟叫。

罗彬瀚看到从自己背后的方向射出了无数道红色的纤细光线。它们贴着罗彬瀚的头皮飞向偏厅门口,织成明亮的,烧得地面滋滋作响的红色网格。吓得他本能地闭住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的事他就说不太清楚了。他感到身后有一团炽热的风吹来,那狂风在整个偏厅内肆虐,吹得整个屋子内的摆设稀里哗啦的到处乱飞。罗彬瀚察觉某个实体的东西正在自己身旁游动——称为游动是因为它很灵活,绕着自己时停时飞,仿佛一条能在空气里游泳的鱼。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一串黑影从他脸旁倏地飞走了。

偏厅里面目全非,到处都在着火。那些修女们倒在地板上,手脚都沾满了血。罗彬瀚差点以为她们死了,但当火苗燎到其中一人的手指时,她明显吃痛地抽搐了一下。

红衣的少年站在偏厅中央,脚下踩着那个皮肤最白的修女。他用脚踢了踢对方,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玄虹之玉。”修女说。

少年又踹了她一脚:“让你说话了吗?找0312干什么?”

他那脚踢得不重,修女却痛苦地蜷曲起来。荆璜冷漠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上。

修女开始触电似地尖叫。她的眼睛翻白,柔如玉脂的肌肤浮现出一块块焦臭的黑斑。

荆璜啧了一声,抽手把她扔回地上,然后向着罗彬瀚走来。直到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束缚自己的镣铐已经被切成了好几截。他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喂,荆璜,这几个女人……”

“没死,手脚打断了。躺会儿就行。”

少年面无表情地推着他往厅外走去。罗彬瀚虽然也很乐意离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你小子这三个月跑到哪里去……”

“门城。”

“哈?”

“说了你也不知道。本来是打算走远一点,结果半途就听说那些家伙找来了。你家里设的阵法拦不住他们,干脆就先把你带走吧。”

罗彬瀚有点发蒙,只好转口问道:“那些女人是来找你的?”

“不是,找我的还没来。她们是来杀0312的。”

荆璜口中的0312,是罗彬瀚数月前认识的另一名奇怪男子。其人自称姓法名克,在隔壁市的某家科技公司就职程序员,最大的外貌特点就是一颗和尚般刺人眼目的光头。

就和荆璜一样,法克在三个月前突然消失,恰好就是罗彬瀚的好友周雨出院前后。不过当时的罗彬瀚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知道荆璜和法克都有一个和常人不同的秘密。

那就是——

“上车。”荆璜说。

罗彬瀚瞪着眼前拉风帅气的红色跑车。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荆璜!”他咆哮道,“你他妈又开老子的车!”

“这是我的车。”

“放你妈屁!你连驾照都没有!”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吵什么吵,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

他一脚把罗彬瀚带行李箱都踹进跑车后座,自己则转到驾驶位上发动引擎。罗彬瀚给自己的行李箱砸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翻身坐了起来。他正准备和对方争个明白,但看清车外的风景后就吓得什么都忘了。

跑车正以目测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在市区街道上狂驰。但不知为什么,发动机听起来毫无动静。

八十公里不是精确的估数,仪表盘也像坏掉了那样一动不动,但以罗彬瀚在高速路上的行驶经验,真实的速度只高不低。他差点又放声惨叫起来——比起变态内衣修女的激光枪,以这个速度在市区内撞上任何东西才是更凄惨的死法,而且或许是当场死掉比事故幸存更好。

“你他妈给我停下下下——诶?”

跑车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前轮明显地向上倾斜起来。这市区的道路上有斜坡吗?还不等罗彬瀚想个清楚,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失重感整个儿笼罩了他。就在他眼前,车的后轮凭空离开了地面,整辆车好似滑翔机一样飞入空中。

老实说,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经历类似的事件。他无言地仰头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最后拿出手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

“我升天了。”他沉着地说,“记得帮我喂鹦鹉。”

电话那头的周雨“嗯?”了一声。

003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下)

通话一下中断了。

罗彬瀚绝望地放下手机,从车窗看下地面。他常年坐航班出国见母亲,对高度颇为敏感,目前他所处的高度保守估计在八百米左右。这让他被风吹得有点寒战,但还不至于全身发冷。

他用脚踹了一下前面的驾驶座。

“喂,荆璜,你要带老子去哪儿啊?”

坐在驾驶位的荆璜回过头。罗彬瀚发现对方的双手根本没有放在方向盘上,不过如今这已不会吓着他了。

“先跟雅莱他们汇合,然后去门城。”荆璜说,“等风头过了再把你放回来。”

“所以说门城到底是哪儿啊?”

荆璜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在联盟边界,靠近无远域的中立星层上。”

“所以说那他妈到底是哪儿啊?仙女座?人马座?”

“都说了不在你们的星层上。”

罗彬瀚似懂非懂,但他用自己的办法做出总结:“异世界?”

“……你就这么理解吧。”

“那里的人都有超能力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看情况。”

“你不就喜欢玩火吗?那里的人也都能?”

“……你吃草吗?”

“哈?”

荆璜冷冷地说:“你不吃草,凭什么和马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罗彬瀚还想再问,但这时车厢开始融解了——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整个车厢外壳如高温下的巧克力一样软塌塌地蠕动、重组,最终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筒状空间。

荆璜抬了下头,对准上方的一个黑圈——那原本是罗彬瀚跑车上的葫芦车挂。

“雅莱,我带人上来了。你接管一下子舱。”

少年说完数秒后,罗彬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重力错乱感。尽管跑车的窗户已经在先前的融解中消失,他还是立刻意识到他们正在升高。到底有多高?当加速度消失后他已经全无感觉。这真是他的车吗?难道他们是靠着四缸汽油载人升空了?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但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慌张。那要归功于他在数月前经历的一段怪事。

听来像是地摊上的怪谈故事,因此就连家人也无法言说。但那确确实实是罗彬瀚的亲身经历——他曾被两只开着ufo的巨大苍蝇绑架,或许差点就永远离开了脚下的星球。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迄今也没有搞懂,但正是因为那场奇遇,他认识了被叫做荆璜的少年,后者暂时地在他住所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的经历,说来实在令人不快,但当荆璜突然失踪时,罗彬瀚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当时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住院的好友周雨身上,所以也就没怎么管荆璜的下落。

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感到体内发痒。升高中的桶状容器似乎已开始减速。罗彬瀚开始有点反胃。他偷觑前面的荆璜,发现少年像在打瞌睡。

——关于荆璜,罗彬瀚不敢说自己了解得很深。在他收留少年的那段时间里,对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全是些罗彬瀚不晓得究竟为何而存在的片子,像是韩国爱情剧、清宫剧、偶像剧……

从早到晚,荆璜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节目。少年从中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罗彬瀚并不清楚,他总觉得对方当时的眼神就仿佛在看动物世界似的。而当罗彬瀚试图给他推荐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时,少年则永远是非常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更难处理的是荆璜对电器的破坏力。仅仅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里,罗彬瀚就失去了他的厨房灯、冰箱与微波炉,而迄今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儿搞坏的。

罗彬瀚出生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支系庞杂的罗氏家门中,他的父亲既是最有发言权的长房,又掌握着令人艳羡的财富,罗彬瀚——尽管拥有众多有名分没名分的弟弟妹妹——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长子和公开指定的产业继承人。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相当复杂的影响,那其中有好有坏,不过有一条无疑是很令人羡慕的——他没怎么缺过钱。

因此他换掉了自己独居公寓的厨房灯、冰箱和微波炉,还另购了一台小电视放在自己的卧室。这让他在和荆璜同居的日子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但是荆璜的怪异仅止于此吗?不,不,远远不是。

在罗彬瀚与对方相处的短短数月中,他至少看到荆璜做出过三种超常之事:荆璜曾用一种绿色的火焰将和他相貌相同的人烧成灰烬;荆璜能在室内引来台风般猛烈的气流;荆璜曾用树叶吹出的乐曲指挥飞禽走兽。

在少年刚刚来到罗彬瀚家中时,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奇怪。他能听懂罗彬瀚的话,也能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但除了异常流利的粗话外,正常的会话里往往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古腔。他会用毛笔写繁体字,尽管写出来的字总是有笔画错误,还能够根据云和星空的样子判断出次日的天气。

假设这里由一个外人,罗彬瀚不止一次地想,假设一个熟悉现代流行文化的人突然被塞到他的家里,看到荆璜的种种奇行,他将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荆璜是深山里跑出来的修真道士。

然而那是一个幻觉。荆璜并不来自任何深山老林,他来自天外,星外,日与月的距离以外。那到底是多远,罗彬瀚完全没有头绪。

铁桶轻微震动起来,像是在某种大小吻合的管道里穿梭,然后咔地挤进某个凹缝内。

上方的顶盖打开,强烈的亮光从外头射了进来。荆璜率先起身,轻松地从那打开的盖口跳了出去,罗彬瀚则有点费力地攀着边缘蹭了出去。

外面的空间亮得令他眼花,一时没法看清环境。他听到荆璜的声音在气恼地吼着什么。

“炬邪奇?何噫!直邪!”

罗彬瀚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但对他用的语言并不陌生,因为那独特而复杂的声调起伏,乍听下就像是用某种特别偏僻的方言唱歌。

“哈哈,抱歉,抱歉,请原谅,因为我刚才实在是太高兴了……”

紧跟着响起的第二个声音,是既年轻又愉快的青年男性声音。他的话罗彬瀚却没有任何障碍地听懂了。青年话音刚落,周围亮眼的光削弱下去。

罗彬瀚睁开眼。

他站在一个狭长的方厅里。厅中站着几个人——或者说至少是类人的生物。荆璜正气急败坏地揪着一个青年的头发喝骂,迫使身材高挑的对方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地道着歉。

那场面很诡怪,但罗彬瀚顾不上了。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附过去的小铁片,牢牢钉在旁边的窗户上。

它的边沿上镶嵌着冷蓝色的光条,一扇没有棱角的窗。

窗后的夜空星光熠熠。在那片稀疏而美丽的星海中央,罗彬瀚看到一颗巨大的蔚蓝色星球。它在他的视野里静静悬浮着,慢慢旋转。透过乳白的轻淡云雾,罗彬瀚甚至能找到他所属的国家和大陆——但那都是今天以前的事了。今后会怎样,他此刻一点也答不上来。

名为荆璜的少年,他与常人不同的秘密就在于此。罗彬瀚在过去遇到过献祭活人的邪教,记载着神秘仪式的古籍,还有会冲着人露出微笑的怪狗。但没有一者能和荆璜的秘密相比。

他是一个外星人。

004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上)

罗彬瀚是一个颇有出国经验的人。

在他为计划出国准备的行李箱中放置了三套换洗衣物、两双袜子、一套洗漱用品、几盒梨海市特产点心、手机充电器及插头转接口、兑换好的现金、护照、水杯和袋装餐巾纸。另外他的衣袋里还有手机、钱包和打火机。钱包里有信用卡、零钱、钥匙串、身份证件和几张一寸照。

关于打火机,罗彬瀚有时候——比如得知他那个倒霉妹妹惹出了一连串麻烦那会儿——有抽烟的习惯,但是瘾头不大。携带打火机更像是他的一种爱好。那是个堪称奢侈的银质打火机,表面雕刻着精致的唐草纹。罗彬瀚成年那天周雨把它作为成年礼物赠出,当时周雨的青梅竹马也还没失踪。

想到这里罗彬瀚感到有点纳闷。他不是想把责任归咎于周雨,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友未免运气太差。周雨在年前失去了早已堪称为他童养媳的青梅竹马,而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要被天降ufo带走了。这对那位离群寡居的医学生将是多么不幸的事。难道这就是结局?周雨要和鹦鹉相伴一生?

但现在不是考虑周雨和鹦鹉的时候。

罗彬瀚和他所有的私人物品被带到一个圆厅。那是个看上去挺正常的休息区,有软椅、书架和电视(至少看着挺像电视),桌上甚至摆着几株发光的盆栽。整个圆厅很亮,但找不到光源,在圆厅地板最中央嵌着一大片透明玻璃,下方是幽邃无尽的宇宙空间。看来这是宇宙版本的玻璃天桥。

罗彬瀚有点敬畏地绕开了那片区域。他从朝后飞逝的星光判断出飞船正在高速前进。太阳在哪里?他根本没记得船是什么时候掠过那个大火球的。

这时一个绿头发的人飘了过来。他对罗彬瀚说:“你知道地板是模拟影像吧?”

“啊?”

“模拟影像。”绿头发的人强调道,“你知道吗?寂静号是一艘设计绝妙的船。它肯定不会把舰桥直接挨着外壳,实际上咱们底下是能源设备……顺便你觉得桌上的花摆得怎么样?你觉得是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花萼的倾斜处全都对准一个方向,还是应该按照它们的花瓣奇偶性对称摆放比较好?”

“啥?”

“摆放,摆放,一些统计数据声称生活物质的置放内蕴秩序,它经常能揭示在此生活种群的某些无意识特质,啊,那都不重要。”绿头发的人兴高采烈地说,“颜色,我想颜色更优先。你觉得哪一种绿更好?#006030还是#009100?说来你们用来区分颜色的编码怎会如此简单?这真的够用吗?在你们那不够用的东西一定不少吧?你能举出你们星球上最不够用的十样东西吗?你如何看待岩质行星表层的物质缺乏生活?”

罗彬瀚礼貌地说:“你好再见。”

绿头发的人还想开口,这时荆璜直直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没能踹实,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喂,舵,去开船。”

绿头发的人在罗彬瀚的瞠目下飘了起来。他一挥手,把自己的头发改成了紫色:“船长,我要表达不满,我不叫舵。我的名字是“属于”——啊,在你们的文化里这数学符号的标记很常见,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们星球上存在语言分野吗?你看到它的时候有产生任何关于外语的想象吗?”

“属于”说到一半忽然又转向了罗彬瀚那边,在他眼前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发光的符号,∈。

荆璜看了一眼那个符号,然后确信无疑地说:“你控船,你是舵。所以少废话,去开船。”

紫头发的∈幽怨地在原地消失了。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直接扯过荆璜的衣襟:“……他到底是人是鬼?”

荆璜把他的手掰开:“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说人话!”

“你们那叫人工智能。”荆璜不耐烦地说,“别理他。分流支几乎都没有固定人格数据,他一天到晚逼逼叨叨,吵死了。”

罗彬瀚又想起他的鹦鹉。那鹦鹉以前跟荆璜也很要好,它天天坐在笼子里喊着“船长船长”,然后拼命摇晃它的鸟秋千。

“我现在能回去不?”他一脸凝重地问荆璜。

“回个屁。”荆璜说,“你回去就死了。”

罗彬瀚绝望了,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不行,这帮外星人不行,这整个宇宙都不行。

荆璜把他按在一个鸡蛋形状的软椅上,然后说:“雅莱处理下,我要去睡觉。”

“你睡个屁!”罗彬瀚伸手去揪他的头发,“给我把事情全交代清楚咯!”

罗彬瀚满以为自己先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住对方,但这次荆璜却朝下方滑开了。罗彬瀚咋舌看着这一幕,几秒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座位在上升。

蛋形软椅升到了天花板上,几个小托盘从没有一丝缝隙的墙壁里钻出来,上面放着几杯饮料与精致的插花。那花的样子有些像醡浆草,颜色却更缤纷可爱。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拿了那杯颜色最像清水的饮料。这时另一把软椅从底下飘上来。

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罗彬瀚立刻魂不守舍,手中水杯差点摔落。

她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盘编成花式繁复的髻,髻边插满碎花。她古铜色的皮肤细嫩发亮,如同在上面涂抹了一层蜂蜜。她穿着一件比胸罩强点的紧身上衣,裸露的锁骨和腹部有发光的刺青图案。

这女人在罗彬瀚生平见过的美女中可以排到前三。她深暗的肤色与热辣的身材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野性。但那并不是她最特别的地方。

她浓密的头发里探出两根山羊般漆黑、蜷曲的巨大犄角。下半身的皮裤外露出结实光滑的大腿,膝盖以下则被棕色的皮毛覆盖,一直延伸到脚,那里不是一双纤纤玉足,而是深黑色的粗壮蹄子。

带角与蹄的女人优雅俯身,从桌上拿起一枝紫色小花咬进嘴里。她一边吃花一边说:“你好,我是雅莱丽伽,寂静号的船副。”

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磁性。罗彬瀚感到一阵触电似的战栗从脚底板蹿到头发尖。这女人的声音像羽毛,刮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痒,罗彬瀚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心动的感觉,他上一次如此萌情还是在初中时代。

于是他充满感动地说:“你能离我远点吗?”

羊角女雅莱丽伽偏过头,风情万种地望着他,一缕散发蜷如花蔓,在她耳畔轻轻摇曳。她的每个小动作都是如此风流婉转,让罗彬瀚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你头上的角这么重,脖子不累吗?”

“我的头骨比你们厚一毫米,颈椎直径多两毫米,脊椎骨多六块,肌肉分布也不同。”雅莱丽伽说,“我在生理构造上更能承重。”

“你是半兽人吗?”

雅莱丽伽咽下花茎:“不?你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半兽人。”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保护你。”雅莱丽伽又抽出一朵花,“至少船长是这么说的。”

“我为什么需要保护?”

雅莱丽伽开始拿花朵蘸那些饮料:“因为你和船长沾上了关系呀。船长有一批精通暗杀的仇人,他们杀掉任何和他沾上关系的人。”

罗彬瀚镇定地点点头,歪到椅子边,朝着底下竖起中指大吼:“荆璜我日你仙人板板!”

然后他扭头对雅莱丽伽说:“你继续。”

雅莱丽伽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花瓣,芳唇绽出魅惑的微笑。她说:“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

罗彬瀚还想说话,这时雅莱丽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用缀满碎晶的指甲抹了抹唇瓣,然后弯腰揽住罗彬瀚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长甜美的吻。

005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中)

罗彬瀚是处男。

他那拥有万贯家财的父亲娶过两任老婆,非法定的“伴侣”至少在十人以上。这些是稳定处过的,没处过只睡过的罗彬瀚根本数不清。

母系那边的情况要好得多。他的母亲目前只结过三次婚,从未在婚内有过“非法定伴侣”,男朋友大概交过五六个,交往程度罗彬瀚完全不想问。

父母的处事风格给他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仪表端正,衣食无忧,但没有女友,没有初吻,当然也没有生命大和谐。

他妈一度认为他暗恋周雨。因为周雨家世清白为人正派,他妈对此事表示欣然同意,绝对支持和愿意提供法律帮助,直到后来他妈发现他们盖棉被真的只是纯聊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有功能缺陷。

罗彬瀚没有缺陷。他被一个绝世美女强吻后的反应也非常普通。

“你叫你妈呢。”被他惨叫声吵过来的荆璜说。

荆璜满脸阴沉,眼袋浮肿,头发凌乱。他看起来很累,像是刚从熟睡中被吵醒。罗彬瀚一把揪住他头顶的翘发,开始疯狂地摇晃:“你的船副骚扰我啊!”

“她睡你了吗?”

“你为什么思想这么龌龊?”

荆璜打开他的手说:“雅莱是福音族,她睡人是基本操作。”

“那亲嘴呢?”

“你知道自己吃过多少片面包吗?”

“今年吃四十二片了。”罗彬瀚说,“你猜怎么着?我可盼别人问我这个了。另外法棍我吃过六根。”

荆璜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别吵老子睡觉。”

软椅再度向上飘升,回到了悠然持花蘸着饮料的雅莱丽伽面前。

“你想吃点糖冷静一下吗?”雅莱丽伽问。

罗彬瀚战战兢兢地点头。

雅莱丽伽从插着花束的水瓶里抽出一枝白色小花,把它递给罗彬瀚。罗彬瀚见状客气推辞道:“算了算了,我不配和马哥活在一个星球上……”

“这是杜兰德人做的乳味糖果。”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将信将疑地接过花,把它含进嘴里。花瓣在他口中慢慢膨胀,变成棉花糖似的软球,然后融化成甜牛奶味的汁液。

他开始觉得胃在蠕动,自早上的两个煎蛋后他已有几个小时没沾水食。这支花朵糖让他更加饥肠辘辘。

“你可以蘸点配料。”雅莱丽伽建议道。

罗彬瀚自己从瓶中抽出一支淡粉的花,在某杯深绿的饮料里浸了几秒,花朵上遗留着翠色的水珠。

这朵花尝起来像是甜桃脆片抹上了青瓜汁。

罗彬瀚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口腔里残留的酸浆果巧克力味和雅莱丽伽的唾液没关系。

“船长有很多仇人。”雅莱丽伽说,“有一个先前躲在你们的星球,船长要去杀他,但船长自己也在被别的仇人追杀。你收留了他,我很感谢你。”

她颇郑重地轻轻点了一下头。挂在她犄角上的金属细链叮当作响。罗彬瀚不自在地扭着身体。

“他要杀的人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通过门城去联盟以外的地方。”雅莱丽伽说,“船长认为这样能避免他的敌人找到他。”

罗彬瀚嚼着花瓣沉思了几秒,然后问:“联盟是什么?你们的政府?”

“更像你们的国际社会,不过比那更宽松的多。”

“就是说什么也干不了?”

雅莱丽伽露出快活的笑容:“在无远域这里,联盟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这宇宙还有王法吗?”

“聊胜于无。”

“……有人负责执法吗?”

“形同虚设。”

“哦……那人民群众怎么保证日常生产生活呢?”

“听天由命。”

罗彬瀚咽了口糖汁说:“那你们是靠什么吃饭的?”

雅莱丽伽微笑不语。于是罗彬瀚又问:“你们跟官面上一般怎么分账呢?”

“我们不分账。”雅莱丽伽说,“我们不和官面交流。”

罗彬瀚把仅剩的花茎从嘴里拔出来,朝雅莱丽伽一拱手说:“失敬,失敬,阁下就是星际张麻子?我这厢入伙是从师爷干起吗?”

“不,你什么也不用做。”雅莱丽伽回答道,“寂静号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护你的安全。”

罗彬瀚听懂了。他整个人就是一荆璜从蓝星上随手抄来的外星旅游纪念盆栽。

“我多久能回去?”

“这视情况而定。”

“我的家人朋友会出事吗?”

“船长认为你走了就不会。”

这差不多就是罗彬瀚现状下渴望知道的一切了。他不再提问,把身体靠进软椅里,一时间除了吃花朵糖外什么也不想关心。

但雅莱丽伽不这么想:“我们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个是语言。”

“可你中文讲得很好啊。”罗彬瀚说,“全宇宙都会说中国话?”

“我从船长那里学到了你们的语言,那和船长的母语属于同一语系,破译轻而易举。但你还需要学一到两门通用语。”

罗彬瀚开始难受了。他经常出国,可外语成绩一向不是很好。“什么时候开始?”

雅莱丽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你已经学会了。”

罗彬瀚茫然地张了张嘴。他看到雅莱丽伽从唇间吐出一连串音节,那绝对是他以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的大脑却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和我进行唾液交换会让我们的知识部分共享。”她说,“这是我们福音族学习的方式。”

“……非得是唾液吗?”

雅莱丽伽暧昧地微笑起来。她用鲜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那只是初级形式,而且缺陷明显……你能使用我教给你的语言,但仅限于你理解概念的词,如果某样东西在你的母语里不存在,它会被替换为最接近的概念。”

罗彬瀚没听懂她的意思,但也不是很关心。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更学术的问题上:“请问贵族学习的高级形式是?”

“生殖信息交换,对你们来说性就可以。”雅莱丽伽毫不避讳地回答,“那样我们掌握的信息就能够完全共享。想试试看吗?”

“哦。不了谢谢。”罗彬瀚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叫福利族呢?”

“福音是你自行选择的最匹配词汇呀。”

罗彬瀚坚信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雅莱丽伽继续说,“你出生于陷阱带,这应该能使你天然适应理识类文明的生活方式,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会接触约律类文明。你可能遭遇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我希望你不要恐慌。”

“因为不会真的有事?”

“因为你对此无能为力。”雅莱丽伽柔情似水地说。

罗彬瀚又咬住一朵花:“行,那我就死了吧。还有别的事吗?”

雅莱丽伽说:“我们会安排一个人陪伴你,直到你能适应船上的生活。”

罗彬瀚思考了一下,郑重地问:“那个人会睡我吗?”

雅莱丽伽看起来停顿了几秒钟。她似乎不太确定。

“……他不是福音族。”她说,“唔,不过你们两个愿意的话,我想没人会反对……”

她用的不是中文,因此罗彬瀚能听出她口中的“他”是个男性。尽管从初中开始学外语就令罗彬瀚很痛苦,他在权衡过后还是觉得为了这个献身不太可行。

“我不睡他,他不睡我。”他义正辞严地说。

雅莱丽伽很快就把那个和他互不相睡的陪伴人员带了过来。

006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下)

陪伴人员一到面前,罗彬瀚马上认出了对方。他正是在罗彬瀚刚到这艘船时被荆璜揪着头发狂骂的青年。

他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偏长的发型对男性而言略显女气,相貌却很俊朗英挺,整体让罗彬瀚想起某个颇具人气的日本男歌星。

年轻人热情地蹿上来,以久别重逢的气势握住罗彬瀚的手猛摇。

“欢迎!”他浑身放光地说,“我的名字叫莫莫罗,是这里资历最浅的晚辈。欢迎罗先生您来到寂静号!”

罗彬瀚的眼睛有点发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莫先生您这不是凡人吧?”

莫莫罗吃惊地看着他:“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哦,您这气质太光明了。”罗彬瀚说,“有您在这儿,方圆十里内这是青天浩荡乌云无存呐。”

莫莫罗在他的眼前变得更加熠熠生辉。他的肌肤颜色是正常的小麦色,周身却笼罩着不知来源的白色光辉。类似的场面罗彬瀚只在神佛基督的画像里见过。

“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莫莫罗谦虚而真诚地说,“作为一个刚出学校的新人,我的理想是成为像前辈们那样独当一面的光之守护者。虽然我现在还有许多不足,但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变得更加优秀。希望罗先生多多指教!”

“……哦。”罗彬瀚说。

莫莫罗身上的光收敛了一些。他笑容真诚,目光纯洁地望着罗彬瀚:“罗先生是智人种吧?”

“人确实是人……智可能不太够用。”罗彬瀚客气地说。

莫莫罗的目光更加朴素真诚了,他用堪称是深情的语调说:“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曾过着和罗先生你们相同的生活。直到原始太阳被毁灭为止,大家都还在同样的方向上前进着……虽然你们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相信某日一定会与你们在星海中相逢的。”

罗彬瀚被他诚挚直率的话语感动了。他近乎哽咽地说:“大哥,我真不认识你啊。”

莫莫罗再次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罗先生的星球还没有被怪兽入侵过吧?”

“啊?”

“就是超大型的自然灾害等级生物,你们被入侵的时候就会认识我们了。”

罗彬瀚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深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莫非是星际带路党?”

莫莫罗神色无邪而迷惑地眨着眼睛。他问道:“罗先生,带路党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皇军来的时候你给指下村子在哪儿。”

莫莫罗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下次罗先生的故乡如果出现怪兽的话,就请罗先生为我当带路党吧?”

罗彬瀚吓得赶紧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您一定可以的!”莫莫罗坚持地说,“我听说当玄虹先生的子舱失事时,是罗先生您收留了他。能够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所不了解的异族,您一定是个内心充满着光明的人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罗先生您能够在将来充当我的人间体!”

“那是啥?”

“就是让我的光进入罗先生体内,使我们两个一体同心,合为一体。”

“……男的不行!”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莫莫罗似乎很失望,但仍然坚持不懈地说:“罗先生再考虑一下吧。与光结合为一体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相反您的身体还会得到治愈和净化。只要您成为我的人间体,我就可以从拟态变成真正的人类,罗先生则可以使用我的力量捍卫宇宙的和平!”

虽然罗彬瀚并不想捍卫宇宙的和平,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力量呢?”

莫莫罗周身的光陡然变得刺眼夺目起来。他真诚地昂首挺胸,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通过光的召唤,罗先生可以复现我的本体。只要使用我的躯体,不管是上天入地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我全力以赴的话,可以在没有光的绝对黑暗空间里连续飞行七十二个小时。”

罗彬瀚嗯了一声。

“我可以把罗先生故乡的小型岛屿举起来!如果遇到陨石撞击,我能马上飞过去把它搬走!实在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发射自己特有的生命光线。虽然还比不上几位前辈那么优秀,但是击碎小型陨铁绝对没有问题!”

罗彬瀚又嗯了一声。

莫莫罗把握拳的双手插在腰上,正气凛然地点起了头。

“虽然召唤平均只能持续三分钟……但是也足够解决危险了!”

“嗯……嗯?”

罗彬瀚猛然回过神。他面色镇定地把面前的青年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哎?罗先生?”

“啊……没……没事,我就看看。”罗彬瀚说,“……莫先生故乡挺远的吧?怎么样,想家不?”

莫莫罗露出怀念的表情。他感慨地说:“确实如此呢。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直盼着能够尽快毕业,成为得到认可的正式守护者,出来以后才发现工作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或许是我过于笨拙,所以不像前辈们那么游刃有余……”

“哎呀,哪儿的话,”罗彬瀚说,“您别丧气,我看你挺可以的。主要是你前辈们运气好,个个学完出来都直接有小怪兽打了,包分配不得轻松么?”

“哈哈,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情况啦,罗先生。”莫莫罗说,“现在泛智人种的文明大都由联盟统一监管,没有过毕业实习期的话,我们是不能去执勤的。”

“理解,理解。这年头大学生太多,小怪兽不够分嘛。”

“倒也不是不够……是我太弱了。”莫莫罗难为情地说,“现在的星河战线那里应该还非常需要帮助,只是我还不够成熟,导师认为现阶段的我只能在联盟后方磨练。已经学习了这么久,却还是无法为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说出来实在是太令人惭愧了。”

罗彬瀚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一把抓住莫莫罗的肩膀说:“大哥,你还是回m78星云吧!别折磨我啦!”

莫莫罗关切地反抓住他的手:“罗先生不舒服吗?如果是有什么疾病的话,只要成为了我的人间体就可以马上痊愈的!”

“不是,不是,不用,不用,不用……”罗彬瀚说,“我也实在不是谦虚,我一个富二代,怎么拯救得了宇宙和平呢?莫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照我看雅莱丽伽就挺好啊!”

莫莫罗认真地说:“雅莱女士的属性不是很适合我。罗先生,原则上我应该选择泛智人种内部的适能者作为我的人间体,这是出于适能者健康的考量,也是我们永光境的传统。”

“你们……你们这是种族歧视啊!”罗彬瀚痛心疾首地指控道。

莫莫罗睁大眼睛说:“不是的!各种族文明平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都很重要,但在现在的状况下,以盗火者为代表的泛智人文明是维持联盟内部和平和稳定的主导力量,并且泛智人种自古以来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对于人间体的选择,既要看个人的志趣,也要参考历史的进程……”

“可以了,可以了,停一下。”罗彬瀚挥手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

“那您愿意当我的人间体了吗?”莫莫罗激动地问。

“男的不行。”罗彬瀚依然斩钉截铁地说。

007 薰渠与小红帽(上)

罗彬瀚的船上生活开始了。

他得到一间不大的私人房间,里面有床铺、储物箱、书桌椅和显示屏。罗彬瀚起初把显示屏当成电视,直到莫莫罗告诉他那是联络器。

打开显示屏后,画面里跳出了紫头发的∈。他热情地和两个人打招呼,然后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啊,是的!请送一点食物过来,谢谢,拜托了。”莫莫罗说。

∈立刻答应了,紧接着询问莫莫罗更喜欢戊糖还是己糖,以及什么颜色最能促进食欲。等到食物被送来时他们的话题已经被∈一路给拖到了超新星爆发。罗彬瀚打开门,从一个圆盘形状的机器人顶部拿过食物,莫莫罗如释重负地关掉显示屏,跑过来和罗彬瀚一起吃东西。

送来的食物是一种圆饼,里边有水果酱似的甜馅。罗彬瀚边吃边觉得诧异,他想象中的外星飞船应该是注射营养液,或者吃简单易储存的压缩食物。

莫莫罗告诉他这通常取决于船长,寂静号的船长——也就是荆璜,尤其厌恶使用营养液注射。

“玄虹先生非常传统呢,”莫莫罗说,“他很抗拒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玄虹”是荆璜的另一个名字,罗彬瀚曾听到0312——也就是光头法克这样称呼他。

于是他们开始谈起荆璜。

“玄虹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莫莫罗感情洋溢地说,“虽然他不擅长表达,但只要和他相处过,就能感觉到他在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纯良高尚的心灵。等他再成熟些后,一定也会为整个宇宙带来更多的光明吧。”

罗彬瀚听得直接愣了。他试探地问:“你这话跟他本人讲过吗?”

“他说会把我弄死。”莫莫罗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如释重负地拍起大腿:“对对对,这才是我认识的活祖宗嘛。”

吃完饭后罗彬瀚想起自己还带着梨海市特产的糕点。他信手拿了一包给莫莫罗,青年激动地表示这是自己毕业以来首次收到外星朋友的礼物,并且说自己肯定会好好珍惜的。

罗彬瀚隐隐感到不妙。他觉得要么是这个人有问题,要么是这艘船上的人都有问题。为了确认到底是哪一种,他制止了莫莫罗试图将那包火车站出品特产永久收存的想法,然后坚强地说:“我这儿还有几包,要不给船上的人分分吧?”

莫莫罗欣然同意。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罗彬瀚的私人房间,回到原先的圆厅——据说那里就是舰桥,但罗彬瀚没看到任何类似操作台的东西。

荆璜不知去向,厅内只坐着雅莱丽伽和一个金发的小女孩。那女孩看上去至多十一岁。

罗彬瀚捅了捅莫莫罗:“你们这儿怎么还雇佣童工?”

“星期八前辈是玄虹先生带来的,比我上船的时间更早。”莫莫罗满脸无辜地说。

“她叫星期八?”

“正是。”

“……她是荆璜流落孤岛时抓来的食人族土著?”

“您说什么?”

莫莫罗的纯真大眼里充满疑惑。于是罗彬瀚决定乐观一点:“……你们这儿一周是做五休三?”

“一周只有七天啊。”莫莫罗说,“七日乃一轮回。”

罗彬瀚怒了:“那她叫什么星期八?”

他们一起来到星期八的面前。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样貌。她金发蓝瞳,穿着海军风格的连身裙与凉鞋,戴着一个鼓起肚皮的河豚发卡。那发夹让罗彬瀚感到高深莫测。

“小姑娘,”他笑眯眯地说,“大哥哥的零食吃吗?”

星期八仰起头,用童真而清澈的蓝瞳看着他,然后伸出手臂说:“哥哥,抱。”

罗彬瀚惊恐地缩到莫莫罗背后:“她是不是想掐死我?她是不是裙子底下有触手?”

莫莫罗笑着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拿了一包糕点,蹲下身交给星期八说:“前辈,这是罗先生家乡的特产哦。”

星期八高高兴兴地接过袋子,撕开封装,吃起来。罗彬瀚紧盯她的一举一动,那看起来都和普通小孩没区别。

星期八吃到一半的时候荆璜出现了。他从圆厅最顶部飘落,像罗彬瀚开学第一天清早起床时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路。

“……雅莱,”他没有表情地说,“到哪儿了?”

“正在连续隧穿,船长。现在刚刚脱离陷阱带,距离最大边境还有六个星层。”

“全是理识带?”

“旧地图显示都是理识带。”

荆璜哦了一声说:“那我继续睡。”

“你睡个毛线啊!”罗彬瀚冲过去揪起他的头发,“你这玩意儿一言不合就把老子绑架了!快说,你仇人到底什么来历?”

荆璜的头发被揪得直立起来。他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不认识。”

“废话,我当然不认识!他们把我家人杀了怎么办?

“他们不会。”荆璜说,“因为我不关心你家人。”

“那周雨呢?你不也在周雨家住过几天吗?”

荆璜不耐烦地掰开他的手:“你不用操心他,杀谁也杀不到他头上去。”

“哟,你们还挺讲原则的啊。”罗彬瀚说,“两军交战不斩医生?”

荆璜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伸脚踢了一下莫莫罗:“不许再发光了,刺得老子眼疼。”

莫莫罗连声道歉,把周身的白光收敛了许多。他笑着说:“玄虹先生今天看起来很有精神啊!”

“滚啊。”荆璜满脸阴沉地回答。

这时星期八跳下椅子,哒哒哒地跑到荆璜旁边。她把糕点举起来问:“荆,荆,吃吗?”

“不要。”荆璜说,“走开,不许抓我的衣服。”

星期八听而不闻地张开双臂:“荆,抱抱。”

荆璜转头就逃。

场面随即陷入了混乱。荆璜围绕圆厅飞步疾走,星期八则坚持不懈地追着他要抱。一路上两人都不断复读着自己的台词。

莫莫罗笑容洋溢地看着这个场面,心满意足地感叹道:“大家感情真要好……”

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一阵阵发晕。为了排遣这种感觉他坐到软椅上,随手从水瓶里拿出一朵花咬住。他很快把花吐了出来——那花真的只是株观赏性植物,而且在他嘴巴里开始惊声尖叫。

在水瓶右边有个书架。罗彬瀚漫不经心地瞄过去,看到最中间的一排书名。当他看到那些文字时,脑袋里自动地跳出了对应的翻译:

《哭泣的杜兰德人:帝国糖厦失踪案》

《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化的异同比较》

《联盟航空进化简史——基于顶上十人母源文明的整体性研究及其未来发展预测》

《槎舟登月的原始人:岩质行星上的石器时代太空猴》

《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白头喵喵教你游遍颠倒星》

罗彬瀚盯着这些书名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揉起脑袋。

“我他妈疯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挪到书架最上层。那里放的书看起来更薄也更朴素,像是周雨家里按月订购的医学期刊。

最前头的五本书名依次是:《薰渠》、《精卫》、《星光界》、《水行何方》、《名船赏》。

罗彬瀚不知道这些书到底在讲什么,但至少它们的书名朴素得令人感动。他拿起最靠近自己的《薰渠》。

当他把书翻开时发现那里头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它的纸面光滑如塑料,文字就好像磁粉般在页下扭动不休。在他对着那一页凝视数秒后,上头的文字变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中文。

罗彬瀚看了看封面背后的寄语:

——当黑暗未化时,他行至天中,用此枝盗取了焚星之火。

008 薰渠与小红帽(中)

莫莫罗说《薰渠》是联盟内最有名的主流刊物之一。

其刊的发行,是以中心城计时为基准,按每周一期的频率进行。但碍于各地域的条件限制,外围星层接收新刊的时间总是一拖再拖。

“他们要求改善传输层协议很久了,但好像一直有些问题,大家都很头疼。”莫莫罗说。

“啊?”

“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莫莫罗说,“通常它让分流支们负责更新每一期的内容,但就算是他们也经常因为各自的星层差异导致内容丢失。∈先生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新内容了,无远域的数据特别容易丢失,真辛苦啊。”

罗彬瀚假装没听到。他翻开边角颜色最深的几页(莫莫罗说那代表讨论度热度最高),跳过充斥着大量数学符号、统计表格和专业术语的七八篇论文,最后一篇文章的开篇是这样的:

“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o_linger_ringale)在线上杂志《星网》上登载的知名小说《牧阳人》涉及众多重要话题的讨论。对危险的恐惧会导致更危险的权力集中存在于每个社会之中,这正是我们今日的重要议题。

“当然,本文并不认为现今的联盟有意要使我们分崩离析,或是抹去我们对艰苦奋斗过去的集体记忆。这不在本文的讨论范畴。但笔者确实发现,从联盟之心的中心城,到无远域的前沿开拓阵地1031号;从离我最近的约律区内抽着魔法糖水烟,在植物幻梦中触碰灵场所递来的风中信息的吉尔拉(gree)猫人,到我在联盟泛星层意识上传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居于α372213号星层中一颗甜美而温厚的红巨星外嵌戴森球的杜兰德(durander)人鱼们,我们似乎都已不再按照历史线讲述我们的历史,也不再将思想和事件置于历史的语境下看待。我们只是恐惧,并因此言听计从于自称的专家们。这种变化是笔者写下此文的动因之一。”

“他到底在写啥?”罗彬瀚说。

莫莫罗在他旁边坐下,理解地点着头:“主流刊物的遣词都很深奥呢。跟我们学校的教材完全不一样,多亏了雅莱女士指导我才能读懂。”

罗彬瀚继续往下翻。他发现某些词的底部划着横线,如果盯得过久就会在词底展开一项新栏目。关于“牧阳人”一词的解释是这样的:由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o_linger_ringale)在《星网》发表的知名小说。该书描绘了联盟边境民族笃卡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其是如何在联盟扩张过程中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毁灭的。该小说完结后,由于行文和结局中明显的价值取向引发广泛争议,目前已在十七个星层被列为禁阅文件。如欲浏览此书,请确定在所处星层是否合法。

罗彬瀚拍了一下莫莫罗:“这书涉黄啊?”

“罗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莫莫罗眨巴着他的纯真大眼,迷惑地等着解释。罗彬瀚不忍心说得太明白。他只能摇摇头,退出注释栏目,继续看那篇刊文。

“……看吧,今日,我们正被告知,自己生存在一个危险的边缘[1];

“我们——联盟的参与者——正被告知,我们,以及我们同自身和彼此的关系,都正在发生一种彻底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是从未发生过的[2];

“以及,最重要的——今日,似乎正存在一个“幕后黑手”或“最大威胁”,并且这一实体是如此的强力,以至于它可能‘令十一月坠于渊中’[3]……

“这些警告,箴文或预言有很多,并且奇特的是,它的内容令人惊异的一致,而且几乎都,并仅都来自盗火者所处的联盟中心城……他们都在强调该时期同以往时期的,危险的差异。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可怕,如此的即将崩溃,如此的距离深渊只差一步之遥——但同时这些消息,又是如此的同质化,如此的来源相近,如此的鼓动一种有风险的危机感。以至于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我们的中心城之人,联盟的缔造者,盗天火者所声称的,与他相对的“焚烧星辰者”真的存于此世的话,为什么我们从未见过他存在的任何证据呢?”

“到底是讲啥玩意儿呢?”罗彬瀚说。

莫莫罗眨了一下眼睛,温和而友善地解释道:“他们在讨论焚辰之月是否存在。”

“粉尘之月?宇宙环保议题?”

莫莫罗思考了一下,然后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星光界》。他埋头翻了几页后把书递给罗彬瀚。

“……月,又名镜星,映照恒星之光并为原始文明所直接观测到的天体,在各文明的语言中广泛存在。约律侧将他们的精神纬度世界称为‘月境’,其语源似乎在暗示其虚幻性,但对此说法的最初源头仍待更多考察。如今此称号的蕴义已大为扩展,传播最广的即是对顶上十人的别称。此词正式出现于中心城建立时期召开的第三次准备会议,时任白塔发言人的御澜·桐石将‘盗火之月’拟定为盗火者的约律侧协议名,自此形成对历任登顶者授予月称的传统。对此意象的考察,中心城历史专家卜拉勒认为……”

莫莫罗抽走了《星光界》,紧跟着把《精卫》塞进罗彬瀚手中。罗彬瀚看到页面上正在扭动着排成中文的大字标题——步出黑暗森林,捍卫希望火种。

“……数论存在最高级形式吗?有的人说宇宙是无限的,数学也理应是无限的。现阶段的一些前沿研究结果表明,生命目前触及到的最高数论可能就是渊论,其表现形式就是渊。渊是生命能够驾驭的吗?纵观过去所发生的种种事实,可以断言我们并未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我们的物理规则与历史记录仍旧无法被当做客观可信的证据,我们受到大规模物理规则攻击、数学规则选择与历史线干涉的痕迹仍旧深深地印刻在记录之中,悬于我们头顶之上的‘火月’从未熄灭。但是,在我们的战线推进过程中始终有一种声音,认为宇宙是不需要归序的,主张顺其自然、观星望月,让各文明保持‘最本真的风貌’。试问什么是最本真的风貌呢?是钻木取火?茹毛饮血?还是圈地自重,自我满足,声称自己是太阳的牧人,直到自己也被膨胀起来的恒星吞没?无知不是选择,无知仅仅是一种可悲的遭遇,任何文明应当有权利去追求知识,发展自我,向上攀登。艺术的浪漫遐想不应成为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工具。宇宙各文明是平等的、和谐的、团结并互为依靠的,唯有我们众志成城,共抗命运,才能冲破‘焚辰者’的‘沉渊优势’,抵达历史最上游。这是当代每个联盟参与者庄严的生命责任。所谓的‘最大威胁恐吓论’纯粹是无稽之谈。”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问莫莫罗:“这些书在干嘛?”

“辩论。”莫莫罗怪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两边吵得很厉害呢。跨星球吵,跨光年吵,有的时候甚至跨星层吵……《薰渠》的主编们大多数都认为焚辰之月不存在,《精卫》和刚刚罗先生所读文章的几篇引文则都支持盗火者先生的看法。”

“啊?引文?”

“就是那些编号啊,这里。罗先生可以看到他们用的公约历数字都不一样对吧?这是用于时间换算的数值,也就是跨星层争论的标志。”

罗彬瀚依言看向那些[1][2][3]的标号。在他的眼前,注释栏又展开来。

[1]∽·rαkshal熏渠联盟公约历17529-31-622-583

[2]0307/0308/0315/0209/0101石星拓荒区季度历史线研究学报联盟公约历1831-㏑25-1-84-577

[3]红鹤·兰石·青鳞·西比尔冰水溪流与血风中二十三星坠于白塔尖时

他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

“……那《星光界》呢?《星光界》怎么看这事?”

“那个啊!雅莱女士说《星光界》只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而已。”

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他把三本书都放回原位,然后眼神放空地看着雅莱丽伽的腿。

“这儿有模特写真集吗?”他镇静地问道。

009 薰渠与小红帽(下)

罗彬瀚没有找到写真集,但雅莱丽伽说船上曾经有几本人鱼的写生画册。它们的尺度过大,以至于在莫莫罗上船后荆璜就把它们扔进了仓库里。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批判性地研究一下那些画册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莫莫罗领着他去了仓库。那是在舰桥后方的复杂廊道最深处,位置偏僻,甚至还积着灰。这让罗彬瀚特别吃惊,他以为宇宙飞船这种高科技应该是处处纤尘不染的。

“啊,因为仓库这里很少打扫。”莫莫罗说,“玄虹先生不让我去做清洁,他好像也不让∈靠近这间仓库,所以就完全荒废了……”

罗彬瀚立刻精神十足。他对画册尺度的期待更高了。出于安全考虑他问道:“这里边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吧?”

“好像都是玄虹先生不用的杂物。”莫莫罗答道。

罗彬瀚放心了。他把莫莫罗留在外面,独自进入仓库内部。里头灯光明亮,空间空旷,直到他按下某个按钮,墙壁绽开表层外壳,从中落出许多架子。罗彬瀚很快发现那些架子上的储物盒里都是些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装满紫色珍珠的玻璃罐、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刺绣精美的艳红裙装等等。

他很快忘记人鱼画册,开始琢磨那套裙装和荆璜之间的故事。正当他尽情发挥想象时,墙角架子上某个大家伙吸引了他的眼球。

一台沉重巨大的金属机器。它的造型粗糙而笨重,外壳质地酷似黄铜,严重缺乏外星科技的精密感。当罗彬瀚走近时,发现机器顶部的金属铭牌还刻着阿拉伯数字,看上去像个日期——按他老家的时间算那不过就是三年前。

”我是你就不会靠近那台机器。”有人在他背后说。

那绝对不是莫莫罗的声音。罗彬瀚猛然扭头往身后瞧。在落下的两排架子中间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穿着件宽敞的深红外套,外套的连帽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半张平静的脸。

罗彬瀚注意到这女孩的帽底垂落下几缕黑发,而且相貌和身材都很亚裔。他转过身体,一边朝门口挪步一边问:“您哪位?”

“我是仓库的管理员。”女孩回答。

“您走路挺轻的哈,”罗彬瀚说,“女侠您这轻功是哪儿学的?”

女孩嘴角露出复杂的微笑。她突然揭开自己的兜帽,在那下面是张稍显憔悴的脸。她的额头偏高,眼眶微陷,容易使人觉得她抑郁不乐。

“您对我的情况有所误解。”她说。

罗彬瀚看到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日哦,”他说,“女侠您冷静点,我们无冤无仇啊!”

幽灵般的红衣女孩仿佛觉得很有趣般扬起了眉毛:“这有待商榷。”

罗彬瀚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说不定是像自己哪个亲戚家的孩子。他的亲戚实在太多了,一时间也数不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外星飞船上怎么会有女鬼呢?

“我不是鬼怪或者幽灵。”女孩说,“我是……”

她顿了一下:“一些数据。”

“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罗彬瀚试探着问。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说完这个词。

红衣女孩又露出那种奇异的微笑。“从某种层面上而言,是的,先生,我是人工智能。”她说,“但和负责开船的那位先生不一样,我们的原理不同。”

“你们还分性别吗?”

“或许没那么严格。”女孩说,“你希望我用男性的形象来和你交流吗?”

罗彬瀚赶紧摇手:“不用,这整挺好的,别改了。女侠怎么称呼?”

女孩陷入短暂的沉默。她把手伸向旁边的架子,首先是指尖触碰到金属表面,看起来就像是她要把手臂撑在架子上——但旋即那手臂的虚像就穿过了实体,毫无阻碍地伸到了柜子另一面。

她把手收回来,插进红色外套的衣袋里。“李理,”她说,“我叫李理。”

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内,她的名字让罗彬瀚脑袋里的某个区域起了反应。那是种微不足道的既视感,就像人偶然走入陌生街道时灵机一动,以为自己很早以前便已经历过相同的场景。这种记忆错觉对任何人都不稀奇。

罗彬瀚不相信缘分,不热衷人工美少女,也不是很在乎这种错觉。尴尬之处在于他不好意思问对方这仓库里有没有大尺度人鱼画册。

他只好问起别的东西,像是手边的珍珠罐或者泥偶,结果李理似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她的责任就是看着仓库,且只看着仓库,此外其他区域都由那位多嘴饶舌的∈负责运行。

“你就是一纯仓管。”罗彬瀚总结说,“星级挺高的吧?”

李理不置可否地微笑。她像是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我不擅长身担重任,尤其是在远离地面的时候。”

“那你们会无聊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不。”李理说。

“我看那大总管哥们就挺闲嘛,一天到晚问个不停,难道不是给憋的吗?”

“这是原理差异,先生。”李理说,“∈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无蓝本的信息集合体,不按照任何既有的人格数据固定。他前一秒模拟的思维逻辑并不贯通至后一秒,任何主观性意见在他那里都是相对而善变的。”

“啊?”罗彬瀚说。

“他像一个婴儿,模仿任何自己看到的成人。”李理重新解释说,“他所表现的一切人格不代表其本身的个性,那只是一种非连贯的模仿行为,取决于他刚刚被输入的信息。因而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先生,信息集合体不会无聊,它们只是在有些时刻表现出物质生命体无聊时的状态和行为而已。”

罗彬瀚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周雨的青梅竹马做的炒蛋。它看着像黑炭,闻着像黑炭,吃着也像黑炭,但周雨坚持宣称那是炒蛋。

“行吧。”他说,“那你会高兴吗?”

他已准备好迎接新一轮的“黑炭是炒蛋”,但这次李理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半透明的手,在自己眼前缓慢地转动着。

“……我不知道,先生。”她说。

他们继续聊仓库里的东西。罗彬瀚颇震惊地发现自己挺喜欢和这个仓管交谈,或许因为李理是他登船以来行为最无害而说话最条理清晰的一个。

当他们开始评价那个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时李理说:“我很好奇你来这儿的动机,先生。”

罗彬瀚已经知道对方的性别只是假象,但仍然有点拉不下脸。他故作镇定地说:“我来找个宝贝。”

李理看了他一阵子,然后露出某种富含深意的微笑:“我建议你去右手边的角落找找。”

罗彬瀚想问个清楚。但这时仓库的门骤然打开了,外头探进莫莫罗的脑袋:“罗先生,您还在找东西吗?”

“唔。”罗彬瀚含糊其辞地回应。

“您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莫莫罗问。

罗彬瀚转过头。他发现站在架子中间的李理已经消失了。

这种闹鬼行为令罗彬瀚感到非常不满,但他的意见并未持续太久。他在右手边的架子角落里搜到了一个相当陈旧的密封纸盒。

盒里塞满了人鱼写生画册和美女写真集。

010 鱼骨号(上)

在罗彬瀚离开故土的第三天(以他的手机显示为参考),寂静号遭遇了其他飞船。

事发时罗彬瀚已经把那几本人鱼画册翻过了一遍。他仅翻过一遍,然后就去厕所吐了半个小时——刨去∈一边好奇地对罗彬瀚的生理结构问七问八一边给他们调整智人种用厕所的时间。

“人鱼。”莫莫罗说,“目前联盟各星层的同名碳基物种有七大类。除了杜兰德和艾森两类,其他的都是纯食肉种,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鲨式人鱼。它们喜爱食用大部分人形生物,以交配的方式使猎物神经麻痹,然后从内脏开始活吃。为了保持新鲜度它们会给猎物注射一种激活酶,这样猎物能在八成腔内器官都丧失的情况下继续存活十天左右,让它们能有充裕时间完成进食。期间它们也会继续交配来维持神经毒素的麻痹作用。这可真是浪漫又残忍的习性啊,罗先生。”

罗彬瀚继续吐酸水。等他缓过来以后对莫莫罗问道:“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大眼黑白分明,充满友好,真诚和无限天真。

“这玩意儿谁画的?”罗彬瀚说,“变态不得好死知道不?”

“朵灵。”

“朵灵?”

莫莫罗认真地点头:“是的,罗先生。它们把荧光物质的钙反应转换成神经电信号,然后在植物身上连接拟似神经。这样它们就能操纵植物生成的拟态躯体活动了。”

“呃,植物人?”

“这样真的很方便啊,罗先生。因为朵灵这一族裔本身的知觉微弱,有时它们会把自己的各种拟态故意投喂给危险生物,体验生命濒死的感觉,我想这几本画册可能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不就是变态不得好死吗?”罗彬瀚说。这时他感到整个厕所轻微震动了一下。

原本站在旁边给他递纸的莫莫罗立刻垂低脑袋,眼神专注地望向脚下。

“有能量反应。”他说。

罗彬瀚想问问什么是能量反应,但莫莫罗一把夹起他冲出了厕所。这瘦高个儿青年有着不符合他身材的惊人力气,夹得罗彬瀚直翻白眼。

他们如狂风般刮到舰桥上。这时雅莱丽伽正站在圆厅中间,荆璜则满脸生无可恋地坐在书架旁。罗彬瀚发现他腿上搁着的书是《星光界》。

空气中荡漾起光澜。顶着碧蓝色爆炸头的∈自虚无中出现,他说:“船长,我们撞到了浪潮。”

“我日。”荆璜说,“你会不会开船?不行换雅莱开。”

∈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让罗彬瀚下意识地打起哆嗦,紧接着他听到∈愤怒的吼叫:“你不能侮辱我神圣的职业!”

“你他妈什么时候把开船当职业了?”荆璜说。

“哦,噢噢,没错。”∈醍醐灌顶似地拍着脑袋,“抱歉,您说的对,没错。”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庄严地敬了个礼,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继续报告说:“这里不是自然灵场带,船长。我认为我们撞到的是从约律区非法隧穿导致的余迹。”

荆璜哦了一声:“偷渡?”

“最大可能性上,是的。”∈说,“事实上反潜探测器发现飞船底部方向的行星上有强烈隐蔽场反应。”

荆璜的表情似乎很不满。他咕哝了两句没人听清的碎语,然后在椅子上仰着头说:“在下面?就是说看得到我们的船像咯?”

“可能看得到,也可能没有。我启动了光学幻障。”

∈往上飘起。他的手掌里浮现出一个小巧的、半透明的飞船模型。他把那模型旋转了半圈,露出空旷的圆形底部。

“这是寂静号现在以肉眼观测的样子。”∈宣布道,“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精密的探测设备,能够鉴别出我们船像表面涂料与其他部位约000327‰倍的反射率差异,或者一个能在此区域保持超自然视界的约律类,他们就看不到我们的船像。”

荆璜闭上眼睛,抄起《星光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自己的膝盖。“他们船上没有约律类。”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会把您的判断列为重要参考意见,并把他们的威胁性下调六个百分点。”

“叽叽歪歪的。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特别慈祥地看着他:“您上次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在敌船上遇到了二十六个噬血者。”

“喝个血也配叫约律?”荆璜说,“你他妈骑个自行车就叫宇航员?”

“这取决于在什么地方骑。”∈飞快地回答。

罗彬瀚听得满头雾水。他扯了扯莫莫罗的衣袖问:“我们遇到麻烦了?”

“没有的,罗先生。”莫莫罗眨着眼说。

“不是说遇到了敌船吗?”

“噢,那是上次的事情了,罗先生。”莫莫罗爽朗地说,“这一次还未必是敌船呢。再说是敌船也不算麻烦啊,没有问题,这一次我肯定会成功的。”

他的话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

“呃……这么说来,你上次没成功?被敌人给打败了?”

“不是的。”莫莫罗说,“上次我劝玄虹先生放下屠刀,他还是把船上所有的人都打成了重伤。但这次就不同了,我相信通过我这段时间诚心诚意的规劝,最后一定可以让玄虹先生打开封闭的心扉,更加温柔地对待别人。”

罗彬瀚肃然起敬,情不自禁地拱了拱手:“您的目标是?”

“让他少打十个。”莫莫罗说。

寂静号开始转向。这过程对罗彬瀚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实感,他只觉得身体在一瞬间有极轻微的漂浮感,旋即便听见∈说:“我们正在向该隐蔽场驶去。”

荆璜无聊地横躺在椅子上,一个字也懒得回应。雅莱丽伽则款步走到∈的虚像底下。

“进入行星引力场范围……船体已被地磁场捕捉。提示,船壳极化将部分失效。防护磁圈重置中。”∈低下头看着她。

“重置防护层。开启环境可视。”雅莱丽伽说。

圆厅眨眼间消失了。罗彬瀚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虚空中。黑暗幽邃的寂静深空拥围着他,其中遍布无数细碎而炫目的星辰之光。那些星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绿的,白的,编织成天堂之幕般奇特的辉带。

罗彬瀚失神了几秒。然后他开始急速地坠落。

他脚底是一颗巨大的血红色星球。那星球云层稀薄,罗彬瀚能清楚地看到它完全没有海洋,陆地干裸,山脉崎岖,低洼处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陨石坑。血红无垠的大地正急遽地向他逼近。那是足以让人在大气层中被点燃的高速,罗彬瀚却全无痛苦。他甚至连失重感都没有。

只有视觉继续呈现这恐怖的一幕。

他觉得自己会尖叫,但事实上没有。莫莫罗依然满面无邪地站在他面前,荆璜则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横躺在虚空中。

“发现目标。”∈说。

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一小片稀薄的云层,忽然停止坠落。罗彬瀚看向斜前方,在血红大地与半透出黑色星空的黄褐色天空中间悬停着一艘飞船。它整体的形状颇像梭鱼,尾部与胸鳍的位置有着类似推进器的装置,其中隐隐闪动着焰色。

荆璜坐直了身体,朝那艘飞船投以冷然的一瞥。

“啥破玩意儿。”他鄙夷地说,“什么年头了还用重核聚变。”

∈在虚空中载沉载浮,表情愁闷。

“那显然只是他们在大气层内侧时采用的动力方式,船长。”他没精打采地抬起手掌,托着一艘小小的梭鱼型飞船,“我有这艘船的资料。它叫鱼骨号,隶属星际犯罪组织利威达亚,涉嫌非法转移相关物资并进行价值交换行为和未经许可剥夺个体行动自由权,已被七个星层列为通缉目标。”

“撞它。”荆璜毫不犹豫地说。

011 鱼骨号(中)

“其实我们的船上有炮。”∈说。

荆璜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他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撞它。”

“炮,粗口径的重型射击武器。”∈用朗诵般的调子吟道,“船长,我们有质子炮,电浆炮,反物质炮,高能缩陷炮,半静态污染炮,还有大量的各式鱼雷……”

“撞就完事了。”荆璜不耐烦地说。

虚空中一片寂静,只有雅莱丽伽在悠闲地吃着花。

“不!”∈十分倔强地说。

“少废话,让你撞就撞。”荆璜说,“以前又不是没撞过。”

“不!”∈的声调高了一个八度。

这时罗彬瀚注意到对面那艘梭鱼船——所谓的鱼骨号正慢慢转向。它用尖锐的“鱼头”对准了他们。从“腮”的位置露出两个黑黝黝的洞口,明亮的、混杂着红白二色的光在黑洞深处震荡积蓄。

“呃,”罗彬瀚碰了碰旁边的莫莫罗,“那玩意儿是不是准备炮我们?”

“怎么会呢?”莫莫罗爽快地说,“别担心啊罗先生,寂静号有着最好的隐身系统,别的船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发现,所以才有资格叫寂静号嘛!”

“那为什么它瞄着我们的光越来越亮了呢?”罗彬瀚问。

莫莫罗似乎也不知道答案。他和罗彬瀚一起困惑地歪头晃脑。然后他们看到雅莱丽伽转过脸来,慵懒地拨弄着碎发。

“我刚刚把隐蔽系统关了。”她说。

罗彬瀚和莫莫罗抱在一起大叫起来。

“诶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叫!?”罗彬瀚叫到一半时停下说,“你不是应该能变身吗?死谁死不了你啊!”

“可罗先生你要死了啊!”莫莫罗激动地喊道。

罗彬瀚试图搞懂他的逻辑,可是来不及了。对面鱼骨号的“腮”洞里射出两道柱状的光束。在行星混浊的大气之中,它们整体上呈现出刺目的亮白色,边缘则奇异地泛着玫红,转眼就到了罗彬瀚面前。

光束的直径大得出奇,在那么一刻罗彬瀚除了白色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感到那光浓稠得像液体,正在他面前不断泼溅开来。

十几秒后他发现那不是错觉。就在隔着大约半个篮球场的距离外,光束如绽开的花瓣向周围散泻,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罗彬瀚无言地捅了一下莫莫罗。

“……啊,是大气棱镜。”莫莫罗凝视着那片光辉轻轻地说,“这是一种反激光武器护盾,通过离子化改变空气折射率,对激光产生偏导。因为只有在大气层内才能起效,我也是第一次有幸目睹实物。它打开的样子真美啊,罗先生。”

“我没问你这个。”罗彬瀚说,“你早就知道不会有事,那你他妈刚才叫什么叫?还说我要死了?”

莫莫罗用人畜无害的表情望着他:“我只是希望能够缓解罗先生您的恐惧。”

“哈?”

莫莫罗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恳切地说:“罗先生,为了能和自己未来的人间体好好相处,成为一个全方位优秀的光之守护者,我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学习着关于泛智人种的知识。书上说想要和你们建立友情的关键就是要学会共情,所以刚才在您产生恐惧的时候,我认为应该和你一起抒发。然后只要把心里害怕的事情明确地说出来,就能够有效地消除压力。您觉得现在好些了吗?”

罗彬瀚呆然地说:“……挺好的。”

“那您愿意当我的……”“男的不行。”

黄褐色的天空与血红的大地陡然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圆厅当中。

荆璜跳下椅子,慢步踱到大厅中央。“雅莱,”他冷冷地问,“谁开的第一枪?”

“是他们,船长。”雅莱丽伽说。

“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雅莱丽伽露出妖娆而无情的微笑。她问道:“您在这边可以吗?”

“差不多吧。已经够近了。”

荆璜头也不回地走出圆厅。莫莫罗立刻松开了搭着罗彬瀚肩膀的手。“抱歉,罗先生,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他说,“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的!请替我加油吧!”

他追着荆璜离开了,只剩下罗彬瀚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外头有一艘会射激光的飞船,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翻来覆去,他却咀嚼不出其中的意思。他的感情好像都被刚才那两发激光炮给射去天外了。

“需要糖吗?”雅莱丽伽撩着头发问他。

罗彬瀚摇了摇头。于是雅莱丽伽说:“那么开炮吧。∈,现在就把目标击沉。”

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幅度依然很轻微,随后整个圆厅里响起了一首温柔舒缓的、类似钢琴演奏的慢曲。

“啊?”罗彬瀚说。

“这是为了掩盖炮室的轻噪音。”∈飘到他旁边解释道,“根据船长的要求,寂静号不得出现令他不爽的声音,因此我将在每次炮击时配上舒缓情绪用的精选音乐。你可以将你喜欢的音乐加入炮击乐单,我会为其匹配最合适的炮击频率播放。”

“坟头蹦迪?”罗彬瀚说。

“那是歌名吗?”∈烦恼地问,“相似歌太多了,作曲是谁?”

罗彬瀚坐在书架旁吃起了花。他听着圆厅内的音乐从三拍子的慢速曲变成了激情摇滚。这时雅莱丽伽也走过来和他一起吃花。

“你吃的是真花。”她尝了一口后说。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道,“我就想吃点草压压惊。”

那花尝起来有点苦瓜的风味,但水分很足,口感清爽。

“弥兰花的花瓣对智人种有致幻作用。”雅莱丽伽说,“你对颜色的认知会产生非常短暂的混乱。”

“难怪,我说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音乐停止了。在圆厅里乱飘的∈宣布道:“目标已失能。”

雅莱丽伽说:“开启环境可视化。”

圆厅再度消失,他们坐在昏暗的半空中。罗彬瀚伸手摸了一把腿边的软垫,看来椅子只是在视觉上没有了。

雅莱丽伽又说:“数据表可视化。”

她面前跳出一个虚幻的光屏,上面飞速滑动着一串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的数字和符号。雅莱丽伽靠在椅上斜颈看着。

罗彬瀚不喜欢外语,但对数理也没什么感情。他直接看向外面的广袤世界。

这次他注意到空中有颗黯淡的太阳——或许那不能称为太阳,只是属于这里的某颗恒星——正缓缓坠向地平线。

在那太阳的方向偏右一点,漆黑的烟柱向着天空飘起,向着天空浮去。浓烟以某种在地球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姿态在空中翻滚,沉降,向下沉,又有一些更细碎的浮起来,最后被吹散。浓烟其中闪烁着点点翠色的莹光。

“啊。”罗彬瀚说。他觉得自己认识那种翠星似的美丽光点。

循着烟柱的方向往下,他看到地面上有一个深坑。这颗行星的大气层也许密度更高,大量的烟雾并没有上升起来,而是沉积在了坑洞区域。那里的中央不时闪烁火光,他能模模糊糊看到残破的鱼骨号躺在那里。

“外部动力装置摧毁完成。所有外置炮口摧毁完成。”∈说,“内部人员,根据船长刚才的反馈,已全部丧失反抗能力。”

雅莱丽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黑色的马蹄在地板上踢踏作响,双角上的金属挂链叮当乱摇。罗彬瀚从她动作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奇异的韵律。

“接舷。”她说。然后她看向罗彬瀚:“你可以留在船上,这里绝对安全。”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还是去看看吧。新鲜事错过了可惜。”

雅莱丽伽金棕色的眼瞳似乎含着笑意:“你想看看别人的船?”

“不,”罗彬瀚说,“我想看看比我更倒霉的人。”

012 鱼骨号(下)

他们在血红色的土地上降落。下船以前雅莱丽伽把罗彬瀚推进一个圆筒状的小舱里。

“干嘛?”罗彬瀚问。

“你需要换衣服。”雅莱丽伽说,“这里的大气以二氧化碳和氮为主,引力太小,还有微量有害辐射。”

罗彬瀚二话不说地钻进舱里。“衣服在哪儿?”他左张右望。

舱门一下关闭了。几个细环分别固定住他的手脚和腰部,周围的金属内壁向着他挤来。

罗彬瀚惯例地惨叫,但一股水汽立刻就喷在他的脸上,把他呛得咳嗽不止。紧接着他的眼睛被某种柔软的塑料环蒙住了。他感到一些机械臂在他身上到处穿梭,发出嗡嗡的细声。

等他被扔出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连体服。摸起来有点像贡缎,不过厚重得多,里头充了气般鼓鼓涨涨。

“你们这儿穿衣服方式挺情趣哈。”罗彬瀚摸着衣服的面料说,“怎么不是合金的?”

雅莱丽伽在舱门前转头看着他。“合金通常是战斗装甲。”她说,“你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她背后的巨大舱门向上抽开。狂风与红砂从外界迎面扑来。罗彬瀚立刻感到自己的视线变蓝了一些。

他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脑袋上罩着一个透明的蓝色膜罩。它既轻又薄,但触感相当坚硬。

“那是记忆性钣护甲,会自动检测环境读数。记忆性护甲经常会过度灵敏,不要动它比较好。”雅莱丽伽在他乱摸的时候说。

“板甲……?”罗彬瀚保持着想敲一下那层蓝膜的姿势僵住了。

“钣,一种人工合成元素。”雅莱丽伽纠正道,“它的质子结构非常紧密,在大多数自然环境中无法形成,聚合后的特殊性质很适合做防具。”

罗彬瀚盯着她山羊似的角:“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我睡了一个材料学家。”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

罗彬瀚羡慕得不行。这种情绪蒙蔽了他的观察力,直到离开飞船后他才惊觉雅莱丽伽没换衣服。她的衣着暴露,简直就是在上身和下身各裹着一条纱质毛巾。如此火辣的打扮罗彬瀚只在夏日度假沙滩上见过几回。

他更加钦佩地问:“您这就是传说中的皮肤防辐射、体重抗引力、植物式光合呼吸?”

雅莱丽伽在呼啸的红风中勾唇微笑。“我的装甲是内植式的,在皮肤、气管和神经里侧。”她说,“你也想要吗?我知道找谁安排植入手术,很快的,一点儿都不痛。”

罗彬瀚吓得拼命摇头。

他们走过一道黑色的金属天桥,前方正是冒着滚滚浓烟的鱼骨号。从地面看去,它高耸得像一座山,表面覆盖着一层鳞片式的护甲,材质看起来有点像炭。那些外壳千疮百孔,看起来状况很糟,还在往下落粉,罗彬瀚有点后悔自己要跟来。

在进入鱼骨号前他回头看向身后,第一次真正用肉眼看见寂静号的外型。

一艘如深空般幽黑无光的船。

它仅有鱼骨号的三分之一体积,但对罗彬瀚而言仍很庞大,因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几乎看不清它的整体轮廓。飞船表面覆盖着的甲胄如同鸟羽鱼鳞般错落而和谐,罗彬瀚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功能,他只能模糊地从飞船的局部中感到一种金属般复杂而冰冷的美。

雅莱丽伽把他拉进了鱼骨号内部。

红灯闪烁的飞船廊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说人不太恰当,因为他们什么形状的都有,空气中白雾弥漫,他们都穿着和罗彬瀚类似的连体服,罗彬瀚只能看出他们和自己一样姑且算是有四肢,却没法分辨他们的长相。

雅莱丽伽领着他来到一座显示器与操作台的大厅。它呈正八边形,周围都是散发着蓝光的悬浮屏幕,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回荡在空气里。大厅正中央有一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

这里比寂静号的圆厅更像罗彬瀚想象中的飞船舰桥。

荆璜和莫莫罗站在距离入口最远的地方。前者脚下踩着一个人。

身为资深富二代的罗彬瀚很快就发现那人的衣服比其他人考究得多——面料更光洁、颜色更复杂,甚至还带一些可能不止是装饰性的花纹。

有人在拽罗彬瀚的手。他低下头,看见星期八正望着他。

罗彬瀚立刻注意到她仍然装备着那套海军风格的连身裙、白色皮带凉鞋,以及深不可测的河豚发卡。她身上干净整洁,没沾一点红砂。

“罗,罗。”她说,“衣服好丑。脱,脱。”

罗彬瀚刺痛地倒吸了口气,随即坚强地把她推开:“不要老关注外表,这样太肤浅。”

荆璜开始踹脚下的人。

“货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他旁边的莫莫罗叹了口气,语调和缓地说:“玄虹先生,对待犯人不可以这么粗鲁……”

飞船的主人在荆璜脚下发出某种吱吱嘎嘎的声音,音节很像人类在笑,但罗彬瀚能从自己新学到的语言里听出来那是痛苦的呻吟。俘虏把脑袋转向罗彬瀚,露出一张倒三角型的脸。

罗彬瀚认为那五官大体和自己没差多少,只是皮肤灰白,质地像粗糙的砂石表面,并且头顶和面庞上都生出很多好像珊瑚似的东西。

“你是谁?”他用陌生的语言问荆璜。

荆璜立刻又补了一脚,恶声恶气地说:“爷是你爹。”

“打诳语是不好的,玄虹先生。”莫莫罗温和地插嘴道,“您生不出覃桑人呀。”

荆璜不理他,又踢了俘虏一脚。鱼骨号的主人像被烈火灼烤一样汗流不止,表皮上渗出很多颜色发红的液体,在空气里立刻凝结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利威达亚。你的所作所为会被记住……”

“记你妈啊。”荆璜踹着他的肚子说。

“我们的力量遍布联盟周边。”主人的话因疼痛而发颤,喉咙里有股奇特的嗡嗡声,“我们,就算是联盟的法律也不能阻止……”

“你废话,”荆璜说,“老子抢的就是你们。你要是合法的,油水肯定少得一批,我抢穷鬼干嘛?”

主人颤抖的躯体僵住了。他突起的眼球先是盯着荆璜,然后缓缓转向雅莱丽伽,在两人间来回移动。

他突然停止了呻吟。“寂静,”他说,“黑燕之船,玄虹之玉,你们是寂静。”

荆璜又踹了他一脚:“寂你妈。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货呢?再不交代老子骨灰都给你扬咯。”

“玄虹先生不可以啊。”莫莫罗急切而真挚地说,“请您仔细想一想,我们身处的宇宙是多么深远浩荡,星辰们闪耀、衰弱、诞生、毁灭,如此在生与死间无限地轮回着。这是多么寂寞又温柔的世界!生命也和星辰一样孤独啊,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珍惜……”

“珍惜你妈。”荆璜说,“你上次光是光线乱射就打烂了三颗卫星,要不是跑得快早他妈进去了。个倒霉玩意就知道顶风作案。”

他越说越恼,又愤愤地对着鱼骨号主人一阵乱踹。

主人悲惨地呻吟低号着。那令人发指的行径让罗彬瀚也无法再坐视下去。他赶紧上前,把荆璜半哄半劝给拉到一边。

“荆哥,荆哥,可以了。”他拍着荆璜的肩膀说,“骨灰可以扬,妈咱就别问了。这年头想混出点样子的,谁还不是个铁血孤儿?都别提了,别提了。江湖恩怨不涉亲妈。”

荆璜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妈个头,覃桑没妈,他们统一繁殖,出生后就交给军队管理。别挡我逼供。”

“别啊。”罗彬瀚说,“我来吧,我最擅长这个了。”

荆璜怀疑地看着他。

“哎呀……我家里那几个亲戚的小孩玩失踪,哪个不是我去套话捉回来?”

最终罗彬瀚得到了许可。他在鱼骨号主人面前盘腿坐下,很想抽根好品质的香烟,可身上没有。他只能满怀寂寞地拿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火玩。雅莱丽伽说的对,这星球上的空气几乎不支持燃烧,打火机根本打不着。

“老哥,苦不苦?”他幽幽地对鱼骨号主人问。

对方目光呆滞地瞄着他。罗彬瀚把这当做默认,于是深长地叹了口气。

“苦就对了。”他忧伤地拍着对方躯体中段说,“这就是生活啊。”

013 潮素海洋生态学(上)

他们最终从鱼骨号的运输机上搬走了五吨货物。那架运输机被鱼骨号整个压在下腹部,几乎钻进了地壳里。

起初罗彬瀚并不清楚那些密封的金属箱里是什么,直到他看见荆璜用左手撕开铁板,从里面抓出一把鲜红夺目,看起来像是红宝石的晶体。

罗彬瀚不由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他们打劫的会是超级武器或者艺术品……至少也该是某种能源或者特殊材料做成的星际货币。

“宝石?你们星际罪犯挺古典的嘛,搞文艺复兴哦?”

“宝个锤子,”荆璜说,“这是高纯浓缩糖。”

他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碎咀嚼。罗彬瀚惊呆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怎样?”

“难吃。”荆璜含含糊糊且面无表情地说,满嘴都往下掉宝石渣子。

“玄虹先生讨厌仿生食品与合成糖。”莫莫罗温和地说,“不过这些糖的品质很好呢,卖掉以后的收入应该足够再买一艘中型民用飞船。”

罗彬瀚终于认识到宇宙人民的生活过得有多苦涩。他怀着无限悲悯的心情从箱子里掏出一粒沉甸甸的、将近黄豆大小的宝石碎粒,准备亲身体验天价糖的滋味。

荆璜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糖粒:“你找死呢?”

“我靠,”罗彬瀚说,“吃个糖都这么计较?”

荆璜把撕破的铁箱盖拢,然后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棵特别羸弱的外星盆栽:“你刚才拿的份量够你糖中毒致死五百回。吃你妈呢吃?吃下去你就给腌透了。”

说完他开着运输机把糖搬走了。

罗彬瀚张大嘴站在原地。身旁的莫莫罗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啊,是这样的,罗先生,糖类对罗先生你们这样的碳基生物既是肉体能源,也是最广泛通用的兴奋剂。因为罗先生是还未经历自体改造文明阶段的原始智人种,身体生来是很虚弱的,所以您一定不可以摄入太多量。尤其是建筑类糖块,绝对不可以直接吃下去。”

“建筑糖块?”

“刚才的矿物装饰糖。”莫莫罗说,“那些是压缩复合的人工高碳糖,是杜兰德人用来造糖城的专用材料,但是放在救援饥荒的时候也非常实用。只要在释放压力后扔到河道里充分水解,形成最普通的葡萄糖,就能大范围帮助难民们补充能量了。他们的制糖技术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那咸党怎么办?”

“……什么是咸党?”莫莫罗眨着眼说。

搬完糖后他们继续搜刮鱼骨号的其他仓库。那里大多储藏着食物和生活品,罗彬瀚还找到了一小袋黄金。

“你们这儿还用黄金当货币吗?”他摇着袋子问道。

“部分区域还在用。”莫莫罗说,“约律侧还很流行。”

罗彬瀚感到怪有意思:“你们就不能人造黄金吗?”

莫莫罗用宛如注视婴儿般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他。“不是这样的,罗先生,”他温善地说,“黄金元素的合成在已知的大部分星层难以用化学反应实现,需要牵涉到强子对撞才能完成。再加上它在超导产业用途广泛,现在黄金在联盟核心星层以外的人工合成成本远高于开采成本。这都导致它在一定范围内还被视为货币流通。”

“那你们还用什么交易呢?以物易物?”

“比较普及的有联盟的几种建议性承诺兑付电子货币,和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包。”莫莫罗说,“因为玄虹先生无法用真实身份信息开户,我们现在用的都是∈先生伪造的假身份账户。”

最后罗彬瀚决定用那一袋黄金装饰自己的私人房间。

他们按部就班地参观并扫荡了整艘鱼骨号,最后又回到舰桥。这时飞船主人还被倒吊在天花板上。他原本质地看起来像白垩的皮肤现在有点发蓝,而且整个人显得奄奄一息。

荆璜坐在舰桥正中央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根石棒。那石头乳白晶莹,棱角则泛出鲜艳的玫红色,晃动间辉光熠烁,看上去漂亮可爱极了。

“这什么啊?”罗彬瀚凑过去问。

“二相光聚水晶。”荆璜说。

“人话。”

“……刚才打我们的激光炮。这是激光器工作物质的主体。”荆璜不耐烦地偏过头去。

罗彬瀚抬头向上看。船主人正死气沉沉地瞪着他们。那眼珠子里似乎蓄满了蓝色的阴影。

“你拆人家的炮干什么?很值钱?”

“这石头好看。”荆璜说。

手里抓着黄金袋的罗彬瀚被他说服了。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看漂亮石头。

莫莫罗慢步走到船主人身下。他庄重地、近乎是哀伤地凝望着那可怜的倒吊者。

“先生请节哀,”他把双手合十,伸在胸前,缓慢而悲悯地说,“今日横遭不幸,看似偶然而遇,实则孽业早积,报应循环。苦哉!哀哉!须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先生何不借此良机,苦海回头,自此常怀清净,月明桃开。”

罗彬瀚瞪着莫莫罗,张大嘴,持续发出机械般长长的“啊——?”声。

“别大惊小怪,怪丢人的。他们那就流行泛智人文化。”荆璜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头说。

莫莫罗脸上洋溢着圣洁与深情。他仰头继续说:“先生,昔日我行路在野,途径一矮行星,恰逢伽蓝盛会,有尊者桑莲大师于水培菩提树盆栽下说法。尊者邀我共坐,手指莲花,口传妙法。期间共述小传十则,尽达修行净善之精奥。今日与先生有缘,愿将此十则悉数道来,盼能萌启善念,劝回浪子。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罗彬瀚说:“啊————?”

“你有完没完?”荆璜眼皮都没动,横伸出手,不耐烦地往上一托罗彬瀚的下巴,把他大张着的嘴托上了,“不许吵。”

罗彬瀚忘记了漂亮石头。他看着倒吊的船主人在舰桥顶部轻轻摇曳,那张灰里发蓝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静静对望了一会儿,然后船主人扭动身体,让自己如婴儿吊铃玩具那样缓慢旋转起来。

“他转昏过去了。”罗彬瀚不无心酸地说。

“死不了。”荆璜连头也没抬。

罗彬瀚的视线在舰桥里逡巡。他看到了房间中央那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柱身内部如液体般微微闪烁着,充满奥妙的科技感。

“那是不是能量源之类的?”他捅了捅荆璜,“我们能拿走吗?”

荆璜不情不愿地抬头瞄了一眼。“你是不是傻?”他说,“谁把那么大的能量源直接搁在舰桥里?开局扔大小王你不找炸吗?”

“那这玩意儿是啥?”

“摆设。”荆璜说,“你家里不也放了几个陶瓷花瓶吗?”

罗彬瀚无话可说。他试图寂寞地用打火机烧地板玩,好几次才终于打着火。那火小了很多,有可能缘于氧气缺乏,或者里头的机油所剩无几。他不知道今后能否找到合适的替代燃料。

好一会儿后荆璜终于看腻了石头。他站起身说:“走了。”

鱼骨号主人从顶部掉下来。绑住他脚踝的细白绳子如游蛇般飘向荆璜,钻进他的领口内。

这时莫莫罗正用温煦如阳光的语调慢语道:“其三则,是说海中有一仙岛……”

荆璜中气十足地吼了过去:“说你妈呢!那傻逼早晕了!”

“没关系的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笑着说,“我的声音正是光之呼唤,就算这位先生暂时失去意识,只要心灵还未毁灭,在梦中也完全能够听见!我的心意一定会传达到的!”

“你做个人吧。”荆璜说。

莫莫罗的眼中泪光闪烁。“是!我时刻都在准备着!是罗先生刚刚与您说的吗?您终于愿意成为我的人间体了吗罗先生!”他激动地问。

罗彬瀚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惨叫:“你不要过来啊!”

014 潮素海洋生态学(中)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终于冷静下来。他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化感到吃惊,认为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变得有点精神衰弱了。

莫莫罗坐在他对面,照例是高高兴兴,面带笑容,满心感动和满足地凝视着他面前的一切。罗彬瀚看着这家伙只觉得胸口发冷,悄悄拉过荆璜问:“他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不是外星人吗?叫永光族?打小怪兽的?”

“对啊。”荆璜冷冷地说,“你家那里不还给他们拍了很多片子吗?”

罗彬瀚陡然回忆起过去,他意识到每次荆璜看某种特摄片时露出的满脸嫌弃是有针对性的。

他目瞪口呆了一会,本能的决定先替特摄片和自己的童年抱屈:“……我们拍的时候哪知道这是纪录片啊!”

“下游历史同向导正性呗。”荆璜说。

“哈?”

荆璜把他的手扯开:“别啰嗦,说了你也不懂。”

他似乎不喜欢解释这个问题,因此罗彬瀚改口问道:“那刚才怎么回事?咋抢劫还带宣扬佛法的?”

“永光境热爱泛智人文化,支持宗教信仰自由。”

“那也别南无大慈大悲奥特曼菩萨啊!”

“善哉。”莫莫罗高兴地说,“罗先生也懂禅理吗?就算和桑莲大师的流派不同也绝无问题,欢迎您和我互相磋磨!”

“南无奥特曼菩萨不要靠近我啊!”罗彬瀚咆哮道。

“菜逼。”荆璜鄙夷地说。随后他轻轻踢了莫莫罗一脚:“在我船上不许赞美任何宗教,听到没?知道你不信,别哪天闷声不吭传出个狂信徒了我还不知道呢。”

“没问题,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点头,“您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荆璜对着他翻白眼。

半天后罗彬瀚再次冷静下来。他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于是又悄悄对坐在一旁看书的荆璜问:“他嘴里那桑莲大师是谁啊?”

荆璜正埋头阅读《星光界》,此时呈现于页面上的是一种鸟爪虫纹般弯曲的方块字。

“哦,你不认识比较好。”他说,“桑莲是个变态偏执狂。在外面少提他的名字,省得惹祸。”

罗彬瀚更加好奇了。他不敢去和双目炯炯的莫莫罗搭话,只好继续揪着荆璜的头发问:“那不是个大师吗?到底什么身份?高僧?罗汉?菩萨?”

“都不是,他是极端广义道德绝对主义者。”荆璜说。

“啊?”

“桑莲啊,他最开始是联盟中心城基础科学院的特级研究员,盗火者亲自带出来的学生。自从把自己约化以后就天天装成秃头招摇撞骗。”荆璜呸了一声说,“他信个屁的禅法,丙级二类歼星炮就是丫改进的!”

罗彬瀚感到头晕。他能大概理解荆璜是在斥责那个桑莲又传佛又修炮的双标行为,但具体还是没搞懂来去关系。最后他抽了一朵花咀嚼着说:“……他不是讲禅的么?”

“因为他认为宗教信仰是在落后原始文明区域传播道德主义和先进文化的最有效方式!”不知为什么脸变得通红的荆璜怒道,“他懂个屁的禅!他就是把《联盟道德发展公约细则》包装成经文到处乱吹,结果还成了全联盟内最有名的僧人。真正的禅法传人烦都烦死他了。”

“这……可这不是抢饭碗吗?难道就没人找他算账?”

“他会做歼星炮啊。”荆璜冷漠地说。

其后几天他们航过了几颗红巨星,从星云里直穿过去,又在某个双星系统旁边划了条复杂而巨大的弧线加了个速。途中陆续遇到三艘飞船,最开始一艘长得好像金字塔,据称是迷路的民船,上边挤满了那种罗彬瀚在科幻片里经常看到的小绿人。雅莱丽伽调了三个频率才终于联系上他们,对方声称他们穿过了一片星云,内部的高温导致他们的导航系统过热损坏了,飞船漂流至此,物资已经濒临危险线。荆璜被告知这事后嫌弃地扔了一个导航器过去。

另外两艘船分别属于星际种族贩卖组织和星际海盗,莫莫罗慈爱地为他们宣讲了行善十则。

在观赏完最后这批人被莫莫罗念得当场昏迷后罗彬瀚不禁陷入思考。他不明白这宇宙怎么了,竟然能沦落得四个土匪里只有一个良民。

“啊,是航道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乐观地解释说,“这里不是无远域和联盟指定的官方航道路线,因此普通船只是不会轻易涉险的,只有非法船只需要从这里进出联盟区域。”

“这不是偷渡吗?”

“我们一直在偷渡啊,这样就不用付出关费了。”莫莫罗率直地说。

这位m78人的道德标准再一次深深迷惑了罗彬瀚。这种迷惑持续到下一个令他更加听不懂的消息出现。

“我们要渡海了,罗先生。”莫莫罗在第二天找他吃早饭时满怀期待地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这是某种浪漫的譬喻,像是“星辰大海”、“星汉长河”,直到他看见莫莫罗高高兴兴地走到墙边,把右手的五根手指扣在金属质地的墙面上。那五根手指尖有节奏的微微发光,几秒钟后墙面咧开一个口子,输出了一个长得像是冲浪板的东西。整个场面看起来和吐银行卡似的。

“这什么鬼?”他扯着荆璜的头发问。

“前面是约律灵场带,要渡海了。”荆璜敷衍了事地说,头都不抬。今天他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皮肤仿佛正散发着微光。

罗彬瀚阴森地瞪着他。

“干嘛?”荆璜说,“船不就是渡海用的吗?”

他怪不高兴地从书架里抓下那本《水行何方》,翻开封面,扔给罗彬瀚。书页在罗彬瀚的视线下迅速凝结出一段段中文。

“唉,但一个人的眼界应超出他的能力。”这本书的开头写道,“否则为什么还要有天堂呢?”

**

宇宙,我们最后的边疆。

无边无垠,冰冷无声。被射线和万有引力所支配的黑暗空间,由超高热量的等离子体构成的球状恒星。暗物质。黑洞。宇宙辐射图景……这是我们的宇宙。基于假设、推断、实证和可重复性实验,我们构建起一个讲述它整个结构的故事,精密而优美,复杂但和谐。从光速的相对方程到曲速航行原理,从引力场观测到虫洞架设,从弦论到大一统理论……我们看见,我们来到,我们征服。并且我们必将征服。

是啊,我们曾经多么如此的相信这个世界,这片宇宙!一个在可知,可解,可确信的物理学规则下稳定而平衡地运行着的整个世界……

但是,亲爱的朋友。在你航向约律的太空时,它们都是错的。忘掉它们吧。

从燃素之海到以太浪潮,从活火之氛到被射流卷漫过的无垠天宇,从被“灵气”充填的无引力虚空区域到一片平面大地“上部”的无限向上延伸的湛蓝色虚空……这些景象都属于我们将面对的世界之一,而我们之中特别勇敢的那些朋友还曾见过更多。譬如在有些“世界”,与天空具有明确分野的虚空是如此的安全而稳定,以至于你可以从一座山顶向上跳出去,直接跳出“大气层”——我这里指的是一层空泡状的薄膜,分隔了可呼吸的空气与无空气的虚空——落进充斥着灵场的宇宙。以“魔法”作为媒介和载体,你的船将能在它的浪潮上漂浮与航行,围绕着其中翻卷旋转着的世界之球绕行几个圆周。

在这些世界,星星可不仅是你精神上的指路明灯。它可以是活着的,死了的,某种“灵魂”,某种“神祇”,明灯,火炬,洞眼,灯塔,镶嵌在天壁上的宝石,生物的眼睛。

这些都是在你的航行之中可能会见识到的真实状况。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些都没有任何理由不发生第二次。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在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宇宙时,请尽力保持你的仪态优雅。

然后,尖叫吧……

**

罗彬瀚在这一节末尾停下阅读,合起书本,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觉得自己早就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已经犯不着次次震惊了。既然他可能是这船上唯一的普通泛智人种(鉴于他还没搞清楚星期八到底是什么),那么显然人类的尊严只能由他亲自来维护。

“我要准备泳衣吗?”他严肃地问。

“你他妈压根就没看懂是不是?”荆璜说。

罗彬瀚想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两句,但荆璜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雅莱,进海前先等一会儿。”他说,“我要在港口买点东西。”

几个小时后寂静号降落在陆地上。这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没有开启舱外可视化,因此罗彬瀚在下舱前并不清楚自己将迎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出舱门前他习惯性地想换上防护服,雅莱丽伽却制止了他。

“你在港口不需要那个。”她说。

舱门应声打开。罗彬瀚首先感受到风,带着喧嚣的声浪与水的湿气,然后他看到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日。”他说。他的胸中涌起了某种切实而又虚幻的感动。

寂静号停在一个圆形平台上。这样的平台在周围无以计数。在平台群的后面是一座繁华、喧闹的现代都市,前方是大片水域,无垠地向天际蔓伸而开,看上去完全像是海洋。

015 潮素海洋生态学(下)

下船以后荆璜马上就不见踪影。罗彬瀚被莫莫罗领着,从一个豆荚似的电梯离开平台,来到陆地之上。他回头张望,发现停在高处的寂静号此刻是一艘米白色的船。

“啊,罗先生,那个是变色涂料。因为我们在合法城市要低调一些。”莫莫罗说。

他们一起走向景观道。罗彬瀚开始紧张起来,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漫步在异星的城市上。蓝天白云,这点像他的故乡,建筑则五彩缤纷,而且很少是规整的长方体。它们很喜欢采用圆润的,鸡蛋似的轮廓。有些在建筑外还笼罩着奇特的光晕。莫莫罗告诉罗彬瀚那是温室罩,用于维持或排除空气内的某些特定成分,或是保证特定的室外温度。通常是为了某些异星花草或病人设置的。

“病人?”罗彬瀚说。他觉得这个词出现在外星世界里有种奇特的不和谐感,不过谁也没说过外星就不会有癌症。

莫莫罗严肃地点着头。他的表情甚至有点哀伤:“非常多。”

他的哀伤让罗彬瀚感到吃惊,于是下意识地中止了这个话题。这没有显得很突兀,因为街道上的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能作为新的话题。

这座城市街道的地砖像是由鹅卵石形状的玻璃块拼成的,踩上去凹凸不平且微微发暖,似乎纯粹是为步行而设计。因为所有的车道都在空中。

“这里不允许行人直接在空道上飞行。”莫莫罗说,“罗先生也要注意,不可以随便起飞啊。”

罗彬瀚开始没搞懂他的意思,直到看见两个在腰部长着类似于鸟翅膀东西的人手持木串,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他悄悄对莫莫罗指了一下那两个人。

“啊,您也想吃炸蛛吗?”莫莫罗问。

实际上罗彬瀚只想问那翅膀是不是真的能飞。他知道普通人类的骨骼结构是没法光靠插翅膀飞起来的。

但莫莫罗似乎特别激动,他双手一拍罗彬瀚的肩膀说:“我请您吃一次吧!这一定就是人类所谓的约会!”

“啥?”罗彬瀚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莫莫罗欢喜雀跃地跑开了。那速度果然超越凡俗,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消失在拐角处。

罗彬瀚停顿了几秒钟。

他意识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在一座外星城市里。

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周围不断有行人穿梭,他们有的浑身发绿,有的蛇足独眼,有的干脆就一点人型都没有。当他们经过时罗彬瀚不免提心吊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罗彬瀚的存在。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发现后面站着一个蓝头发的女孩——性别是根据体型判断出来的,但对方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细细的肉须,因此罗彬瀚也不敢下定论。

她开口了。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那语言很陌生,但属于罗彬瀚能听懂大部分的范畴。

“你是来观光的?”她问,“第一次出海吗?”

罗彬瀚有点警惕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和陌生人随便搭话在外星球算不算是常事。

“……你为什么要上下晃你的脑袋?”女孩问,也学着点了点头。

这下罗彬瀚发现原来点头不是个宇宙通用动作。他只好拼命想着雅莱丽伽灌到他脑袋里的外星语该怎么说。

“对,我是。”他磕磕绊绊地说。

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不同种族之间的肢体语言很容易造成误会的,不过新手都是这样子。跟我过来。”

她往旁边跑了几步。罗彬瀚不想离开原地,但女孩并未跑远,只是在几米外的景观道边缘冲他招手。罗彬瀚犹豫几秒后跟过去了。

“你看,”她说,“这就是你等下要出发的地方。”

他们面前的水域是宝石般的深蓝色,和他故乡的海景十分相似。他想起以前的科学老师在课上解释过海水为什么是蓝色,但他没记住多少东西。

“好看吧?”他旁边的女孩说,“我祖母说海水这么蓝,是因为海是有记忆的,它记忆着天空的颜色。”

罗彬瀚听了颇为欣慰,看来民科,伪科学和文青都是宇宙人民的共同爱好。他极目远眺,在海天的边界线上隐隐看到鸟影腾飞。

这时女孩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远方的路。”罗彬瀚深沉地回答。

女孩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你的航道在下边,”她说,“对面是动物园啊。”

罗彬瀚起初没懂她的意思。他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低下头,望向景观道的底部。

他看到巨大的“孔”。

那是活跃在水面之下的,如同有生命般微微鼓动的巨大洞窟,在深处释放出炽烈的光热,火焰般色泽橙红的气体在其中翻滚不休。

“……海底火山?”

海底的火山会喷发,有时甚至会爆炸,在浅水区射出滚滚的烟灰与火光。

但他眼前的景象不是。那巨大的、燃烧着的孔,既未被庞大的海水所冷却凝固,也没有产生因倒灌而在水面产生漩涡。它只是静静地,如幻影般在水下翻滚着,像一个梦。

罗彬瀚看呆了。女孩又在他身旁笑个不停。

“那里才是通向海的门啊。”她说,“你果然是新出来的。”

罗彬瀚茫茫然地看向她,这次他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她墨蓝的头发看起来很硬,像是昆虫的须,奶白的皮肤上有细小而密集的斑点,脸型比正常人细窄一些,使她的眼瞳显得特别大。

这女孩莫名令他想到竹节虫。但那并不是可怕的联想,相反他觉得对方怪好看的。尤其是她的眼球表面有一层透明的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鱼鳞似的彩色光泽。

罗彬瀚想问问她的名字,但这时莫莫罗回来了。他把一根木串递给罗彬瀚,然后好奇地看向蓝发女孩:“罗先生?”

蓝发女孩盯着他们,捂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把两个人都笑得满头雾水。

“你们真奇怪。”她说,“我叫宓谷拉。你们是?”

莫莫罗爽快地笑着说:“我叫罗莫。”

罗彬瀚呆了一下,然后紧跟着说:“我叫罗彬。”

“你们是兄弟吗?”宓谷拉问。

“不是。”“正是。”

罗彬瀚愤怒地看了精神奕奕的莫莫罗一眼,最后改口说:“……是远亲,和生人差不多。”

不知道这个回答有什么好笑,宓谷拉又开始咯咯的笑个不停。她很快指着海面说:“我每天看着船只从这里进出,很快就知道哪些船是老手,哪些是第一次,但是从来也没有看到它们真正在海上的样子。在浪潮上行驶一定很有趣吧?”

“是的,”莫莫罗说,“非常壮观!您没有去过吗?”

“我不能接近约律区呀。”宓谷拉说。她拉下高领的衣服,露出脖子上的金属环。那并不单纯地戴在颈上,而是深深嵌入了皮肤当中。

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莫莫罗却惊讶地啊了一声。“失礼了,宓谷拉女士。”他匆忙地道歉说。

宓谷拉好像并不在乎。她张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天空陡然变得阴暗起来。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天空中吊着一艘船,不是宇宙飞船,而是有桅、有锚、有帆,宛如中世纪航海者使用的木质大帆船。

“什么玩意儿……”

挂在帆船上的铁钩忽得松开了。那艘船以首朝下,笔直而沉重地朝着海面坠落,激起一阵冲天的浪花。周围的行人在鼓掌惊叹。

罗彬瀚往下俯瞰。水面上荡漾着剧烈的波澜,扭曲的火洞仍在水中鼓动不休,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那艘船凭空消失了。

016 船行于烈火之梦(上)

“这个拿着。”

荆璜出现在船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的袋子抛给罗彬瀚。

罗彬瀚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袋子看起来很小,像个装手机用的小兜,但分量却惊人得沉重。

“啥玩意?”他掂着袋子问。

“买了点破玩意儿。”荆璜说,“用不用都行,你自己琢磨吧。雅莱,过来帮我升船。”

雅莱丽伽袅袅婷婷地起身,和他一起离开了圆厅。罗彬瀚则打开袋子,从里头倒出几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物件。

其一是块很小的圆形淡红镜片,被镶在漆黑的金属框里。框外侧镶嵌着几颗米粒大小的彩石装饰物。

“啊,是七色书千里镜。”旁观的莫莫罗说,“这东西很适合你,罗先生。”

罗彬瀚把镜片放在眼前试了试,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于是莫莫罗叫∈打开了圆厅内的可视化,然后叫罗彬瀚朝远处看。

罗彬瀚照他说的做了。他看见海天之际飞起一只衔鱼的鸟。它有黑白相间的羽毛,泛着贝壳光芒的喙部,起飞时头顶海葵似的红冠飒飒摇动,甩出几颗晶莹的水珠。

“卧槽这个厉害了!”罗彬瀚激动地抓过莫莫罗,“你快看看这个!高倍望远镜也没这么清楚啊!”

莫莫罗眨着眼说:“……我一直看得见呀,罗先生。我戴这个是没用的。”

罗彬瀚立刻被泼了一头冷水。就在他兴致阑珊时莫莫罗在镜片的边框上摸了一下。

原本微红的镜片变成了绿色。罗彬瀚奇怪地把它重新放回眼前,望向远方飞翔的鸟群。

鸟类飞翔的身姿依旧很清楚,但这次自镜片中浮起了一行字。

“瞿罗鸥,理识侧,鸟纲,鸥形目,鸥科,鸥属。联盟编号μ4920301。成体长度合约30cm,以海生鱼类为食。低危险生物。”

罗彬瀚呆了一下。镜片后的鸟飞出视野,那行字也随之消失。

他转头看向莫莫罗,镜片中再度浮现出文字。

“该目标为联盟在编合法智慧种族,根据隐私政策,相关信息不予显示。”

“草。”罗彬瀚说。

他拿下镜片放在手心。莫莫罗高高兴兴地告诉他这是一本旅行用的简版指南书,已经被调成了蓝星度量衡。

“红色是普通,橙色是大气成分,黄色是元素,绿色是动物,青色是植物,蓝色是矿物,紫色是自定义物品。因为容量限制只有最简单的说明,可以在接入终端以后下载新的内容。”

莫莫罗一边说明,一边把镜片边框上的几枚彩石子挨个按了一遍,最终又恢复到了原始的淡红色。

罗彬瀚郑重地把镜片藏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开始检查第二样物件。那像是一个太阳形状的金链怀表,打开后里头却有着四个表盘,上头标示着不同的数字。

莫莫罗了然地哦了一声:“简易四象仪。”

“干什么的?”罗彬瀚掂了掂问。

“有了这个的话,罗先生就可以判别当前星层和自己原始文明的偏差程度了。”

莫莫罗逐一指点着四个表盘:“分别是历史,生物,宙象,超凡。主流四象仪是用这四个标度来衡量偏差程度。因为现在是罗先生你拿着,所以显示的应该是您故乡和这里的偏差值。”

罗彬瀚按照他的指点看了一下读数。此时四个表盘上的数值分别是15,20,0,-35。

“怎么还有负数?”他奇怪地问。

“说明这里的理识程度比罗先生你的故乡高吧……哎?会吗?说起来明明罗先生是陷阱带出身……”莫莫罗研究着表盘,似乎也有点困惑地抓起头发,“……简易版确实比较粗糙,没有更细节的信息了。总之这个星层和罗先生您的故乡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数值偏差非常大就请小心一些,特别是后面两个数据。”

虽然不太明白,罗彬瀚还是把它挂在自己胸口,然后他捡起袋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颗外表普通的玻璃猫眼弹珠。通体微蓝,其中的花纹则呈现出火焰般的明亮色彩。

罗彬瀚把它捏在眼前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同。他扭头看向莫莫罗,然而就连这个外星人也懵懂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见过这个,罗先生。”

当他们摸不着头脑时,罗彬瀚从袋子里发现了一张漏掉的纸条。那似乎是某种异星文字的说明书。

“百发百中球吉摩港纪念版。”莫莫罗念道,“用皮肤接触本产品,凝视目标三秒后掷出,可在受力大小极限内命中目标。本产品仅供娱乐,不得用于狩猎、赌博、竞赛或从事非法活动。”

罗彬瀚和他面面相觑了几秒。“是玩具啊罗先生!”莫莫罗说,看起来比罗彬瀚更快活。

他用手心抄起弹珠球,仰头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很轻地往上抛出。弹珠球软绵绵地天花板上打了一下,然后滚回莫莫罗脚边。

“真的中了!”他惊喜地笑起来。

罗彬瀚感到这个画面有点傻气,但毕竟弹珠在手,玩当然还是要玩。他把弹珠扣在手指里,对准一朵花弹出去。

弹珠咻地飞出一道弧线,被打散的花瓣落在桌上。

“还挺像暗器的。”罗彬瀚评价道。他此刻忽然很想回到故乡玩一玩这个把戏,看看会有多少人把他当成武林高手。

为了试验这颗弹珠的功能他们开始用更多东西当目标,最后罗彬瀚则开始尝试击中莫莫罗,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这弹珠能在半途改道,但似乎只能追上动得很慢的东西。

他们玩得起兴时荆璜回来了。罗彬瀚瞄准荆璜的肚子扔了一把,荆璜随手把它抓住:“你干嘛?”

“练习防身。”罗彬瀚一本正经地说。

荆璜把弹珠扔还给他:“这是给你缓解压力使的,能防什么身?你留着打鸟吧。”

罗彬瀚接住弹珠,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他还想问问关于水中火洞的事,脚下地板却开始震动起来。

“地震?”

他用手扶住桌子,明显地感觉到地板在沉落。那是先前从未有过的震荡程度,差点让罗彬瀚以为寂静号被炮击了。然而荆璜和莫莫罗的表情都很自然,他们稀松平常地仰头看着顶上。

“喂,”荆璜说,“你去用原型把外壳升起来,不然桅杆那里容易卡住。”

莫莫罗面露难色地说:“玄虹先生,虽然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但在公开港口露出我的样子很快会被认出来的。”

“动作快点不就行了?反正入海后也没人会管。”

虽然看起来有点不情愿,莫莫罗最后还是跟着荆璜出去了。无事可做的罗彬瀚主动尾行在他们身后。他们走出圆厅,踏上一段罗彬瀚从没见过的螺旋阶梯,来到视野开阔的甲板上。

罗彬瀚看看脚下,是涂过防水油漆的木质地板;他再扭头看看身后,那里有玻璃窗户的驾驶室和古典的轮状把舵。雅莱丽伽正站在那里朝远处眺望。

他站在一艘真正的、相当古朴的巨大航船上。

017 船行于烈火之梦(中)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把荆璜一把拖到自己身边。

“你船呢?”他问道。

荆璜莫名地看着他:“什么船?”

“你船啊!寂静号啊!”罗彬瀚凌空比划着说,“那么大一个寂静号咋出来就没了?”

“这不是就在你脚下吗?”荆璜甩开他的手说,“出海换形态而已,别鬼叫鬼叫的。”

罗彬瀚瞪目四顾。他一点也看不出此刻身处的巨船甲板和先前目睹的寂静号有什么相通处。

“你这是梦回中世纪啊,到底怎么变的?”

“零件一直在船底部,现在只是重新组起来了。喂,该干活了。”

荆璜把视线移向莫莫罗。这会儿后者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露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这种笑容很快就被荆璜的猛踹打断了。

“别只顾着傻笑,快点把外壳收起来。”

“好的,好的。”莫莫罗满口应承着。紧接着,伴随着一个很像挥手的动作,刺目的光自他身上迸发。

罗彬瀚下意识地伸臂遮挡,当他恢复视野时发现莫莫罗消失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搞懂莫莫罗去了哪儿,直到荆璜把他四处乱转的脑袋往上一扳。

罗彬瀚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呈椭圆形的银白头颅,质地光亮得好似打磨过的岩石。它的鼻子只是一条突出的细线,连接到头顶流线一般突出的尖角,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炯炯发光。眼球的大小足以让罗彬瀚舒舒服服地坐在里头。这生物如此宏伟而奇特,倘若不是它还在呼吸般缓慢颤动,罗彬瀚一定会把它当做某种城市地标般的塑像。

头颅俯瞰着罗彬瀚,由于和人类迥异的五官,解读它的表情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纵然如此,罗彬瀚总觉得这巨大头颅正友善而稍显滑稽地微笑着。

他的心底响起温和的声音:“……罗先生,这样看你就和玄虹先生差不多大了啊。”

罗彬瀚听到这话就觉得很不乐意。他比荆璜高近一个头,优势相当明显。不过以眼前的巨大家伙为参照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莫莫罗?”他试探着问。

那银石巨人的头部微微偏了偏,眼瞳的光泽也产生了点变化。罗彬瀚莫名其妙的理解了那是在笑的意思。

“是我,罗先生。”莫莫罗的声音高兴地回答道。那并非从他的耳中钻入,而是来自心底的回响。

罗彬瀚既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又觉得早在自己的意料当中。他仰头打量这俯瞰木船的巨人,由于背光而看不清细节,只能感觉到它有着非常近人的轮廓。腰腹、手臂、腿脚,每一处都肌肉匀称得如古希腊雕塑。

“……总觉得像个紧身衣变态。”他不由自主地说。

巨人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就连探照灯般散发刺目光芒的眼睛也黯淡了一点。

“是吗……学校里的前辈们都说我的外型非常容易被智人种们接受啊。”莫莫罗在他心里沮丧地说,“在罗先生看来很糟糕吗?”

罗彬瀚感到了良心的负担。

“啊,呃,其实还行吧。”他勉强地说。

巨人的眼睛又开始光芒四射。就在这时荆璜把罗彬瀚拽了过来。

“别在干活的时候逼逼啊,快搬!”他冷酷地对着巨人呵斥。

银石巨人一点也没在乎他无礼的态度。它伸出如人类般长着五根指头的双手,托起悬挂在木船上方的巨大金属板。关于这块金属板,罗彬瀚在刚来到甲板上时就已注意到它的存在。它通体漆黑无光,看起来沉重又庞大,如雷暴时的乌云般遮蔽着整片甲板。

“那是啥?”罗彬瀚对荆璜问。

“外壳。”

“什么壳?”

“寂静号的船壳啊,你不见过好几次了吗?”

罗彬瀚极尽所能地瞪直了眼去看。他发现那块悬板的材质的确与他曾经见过的寂静号外壳相似。

“原来这他妈可以拆下来啊!”他晃着荆璜的肩膀喊道。

“本来就可以。”荆璜对他投以白眼,“外壳在灵场带不收起来的话容易坏。”

“那收起来以后装在哪儿?”

“底舱。”

“……你不怕沉船啊?”

“再装十个也沉不了。”荆璜说,“潮素海里你跟我讲个屁的物理。”

银石巨人用双手捧住那巨大的悬板,看上去就像捧着一个玩具模型。它小心翼翼地把悬板的边角折叠起来,那样子使罗彬瀚想起周雨用草稿纸装泡腾片的粉末,慢慢地折成指甲大的小包。

漆黑的悬板在巨人手中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左右。巨人用手托起船,小心翼翼地把折起来的金属板贴到船底。它的动作已极尽缓慢,被连船抬起的罗彬瀚却仍然被风压得摔倒在地板上。

“喂,你他妈留神点啊。”盘腿坐在地上的荆璜仰头说,“上次修船的钱都没还清,再砸坏点什么你赔啊?”

银石巨人的双肩塌陷下去,在被举高的罗彬瀚看来简直如同山崩一样。这种胆战心惊的折磨持续了数分钟,巨人才将船放回原位。

这时罗彬瀚已经头晕目眩。他跑到舷边干呕,然后尽力向下张望,想看到被巨人塞到船下的金属板究竟刚在哪儿。

这时他发现远处的景观道上正在骚动。某种银色的小型飞行器成群结队,如夏季傍晚的蜻蜓般在那里集聚逡巡着。

“那里怎么了?”他对荆璜问。

荆璜兴致索然地瞄了一眼:“没事,港口治安队集结呢。”

“集结?搞演习啊?”

“不是,因为有船只在未经检查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改装,另外超过十米的巨大生物不允许进这个港口。”

罗彬瀚仰起头,看了一眼五官如玩具般亲切的银石巨人。

“……我们?”他颤声说。

“对啊。”

“你不是只搞黑吃黑吗?”

荆璜烦躁地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眼神飘向深远澄澈的天空。

“走流程太烦了。”他闷闷地说。

“你这是自暴自弃啊!”

罗彬瀚吼叫了一声,紧接着整艘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紧紧抱住栏杆,仰头望向头顶的巨人。他发现对方正抱着船往水深处前进。

“莫莫罗你搞毛啊?”他大叫着问道。

他心底的声音温和地回答:“出海呀,罗先生。再不走的话治安队就要出动了。”

“出海难道就是被你抱着走吗?”

“因为玄虹先生没有许可证,伪造以后再用吊悬机出港是非常耗时的。”巨人耐心地宽慰道,“没问题的罗先生,这种事玄虹先生经常干的,只要相信他就可以了。”

“放屁!”罗彬瀚说,“少推卸责任,我看你现在装船本事好,将来牢饭少不了!”

巨人仿佛没有听见,他那两只巨大的灯泡眼里不知怎么散发出一种人畜无害的神光。与此同时它仍在海边大步而行,在海面上掀起阵阵怒浪。

它来到罗彬瀚先前所见的火洞旁。

那火洞在近处看上去更为骇人。它庞大得足以容许巨人穿过,其中翻滚的火焰在海水下清晰可见,水火界限分明,没有引起丝毫混沌的氤氲,自海上俯瞰犹如幻影蜃楼。

景观道上成群的银色飞行器开始刺耳地噪鸣。它们朝这里呼啸飞来。就在它们到达之前,巨人高举木船,将它掷入烈焰熊熊的海中虚洞之中。

018 船行于烈火之梦(下)

关于荆璜曾经扔给罗彬瀚的那本书,《水行何方》序章的后半段是这样写的:

**

请注意,这个物理规则部分崩溃的世界对我们将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不想再次重复那个笑话,一个3(计量单位乱码)的塔沃亚节肢意识群向着单个泛智人种生物个体发起冲锋,结果被对方‘召来’的一颗铁基陨石在合约六秒钟之内毁灭殆尽了。那篇关于探险队勘探结束后,山脉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翻一个身的噩梦报告恐怕也早已传遍整个联盟。我会将这些记录放在附录等待你们翻阅。而如果你想读到更多,请参阅门城编辑部出版的最新版《神秘太空指南》。

任何一位朋友,只要你仍旧属于一类文明(理识文明),你就需要以最大的,最大的,最大的警惕性来面对这整个属于约律种的世界。即使其上的居民与我们似乎形貌相似。即使当地的气候似乎也十分相同。即使他们看起来非常落后,愚昧,傲慢并视野狭窄。

记住,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这里不是家。

**

看到文章最后的罗彬瀚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于是继续读了下去。紧跟序章的几段是这样写的:

**

关于探索:

我们不建议任何的一类文明使用本土研发的船只对二类文明区,或称约律区,进行任何程度上的探索。较稳妥的选择是通过联盟快速通道向千门万户之都,或称门城,购买一条‘魔法船’,并雇佣相应的操作人员和向导。更稳妥的选择是购买一项改装服务,这要求你们的文明拥有穿越星层并进行超光速长距离航行的能力。

我们不建议任何缺乏超光速航行技术的文明或种族对约律区进行探索。这有可能导致蔓延性的无解疾病逆向传染至你们的实际控制区。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建议任何‘灵场操作’、‘以太调控’、‘燃素偏移’、‘超自然指数稳定’技术被在未探明边缘的开放性约律区加以使用。这有可能导致至今无明确规律的补偿**涌现象。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建议任何在法律或社会意义上“属于”你方文明本身(如果你方社会中存在私有概念)的船只被用于探索。至今未完全表征的负面模因现象有可能经由此类社会关系进行传递。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

关于船只:

一条‘魔法船’往往会被认为是某种落后的装置,有些时候甚至像一条真正的,依靠密度差航行在大型水面上的船。其中会至少配备一个推进装置,在门城最容易购得的推进装置被称为‘魔舵’,其结构和功能尚无法被完全分析。

伴随着魔法船,你所雇佣到的人员能够以与‘魔舵’进行物理接触的方式为魔法船提供动力。其航速取决于其周边的灵场浓度。

魔法船在约律区航行时自身附带人工重力。将存在一个水平横穿此船的平面,重力指向这一平面的两个方向。坠落而穿过重力平面的物体将在重力平面周围来回摆荡。向‘船外’投掷的物体将被船只的人工重力影响,围绕船只运行。关于此类现象的经验公式请参考附录。

魔法船的防护能力不会超出其外表构件的物理效能。请自主强化这艘‘魔法船’。但对其加以改装(而不是单纯的添加)则有可能是危险的。如果你对此有任何问题或想法,请咨询你从门城雇佣的专业人员。

我们不建议在无专业人员的监督下对“魔法船”进行逆向工程或探索式的改装。这可能是致命的。

**

罗彬瀚把书放回原位。他对面坐着满面微笑的莫莫罗,几只浑身火星闪烁的飞虫在他身周盘旋。它们是在航行半天后忽然飞进船舱里的,其来源罗彬瀚不得而知。

“罗先生,你想和它们玩一会吗?”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当然拒绝了。那些飞虫——用莫莫罗的话说是焰灵体,一种元素生命——身上的火星并非装饰。当它们经过身旁时,罗彬瀚能明显感觉到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即便如此,它们确然相对无害,尤其和他们航行中遭遇的其他生物相比。两天前他们经过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小山峰,那座山峰被雕成个大胡子人头的形状,从其中钻出数百只长着独眼的飞鱼,它们的头部奇大,长着一张相当夸张的巨嘴,裂开时能够清楚看到内部的喉道。

莫莫罗告诉他,这种鱼在高浓度燃素区域中很常见。它们通常只是追逐着通过的船只,寻觅粪便或腐物食用。但当数量过多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它们是机会主义者,”莫莫罗严肃地说,“灰色的小型鱼比较安全,但是如果看到其他颜色的种类,罗先生就要小心了。”

那鱼群里果然出现了带着褐色斑点或白色花纹的类型,且后者的块头大得足以塞下两三个成人。罗彬瀚并不清楚寂静号最后是如何摆脱了它们,因为鱼群刚出现他就被荆璜赶回了船底。

此刻他坐在那熟悉的圆厅中,大部分事物看起来和最早没什么不同。但有两样东西消失不见了,第一样是位于地板中央的星河幻象,第二样则是∈。

罗彬瀚颇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的消失。他询问莫莫罗,得知这是个正常现象。

“这是安全措施。”莫莫罗说,“∈先生在无防护的约律外海有被污染的危险,因此我们暂时停止了主机运行。”

“不用他开船了吗?”

“现在是玄虹先生开船。”莫莫罗回答。

他没有更进一步地解释,这让罗彬瀚深感困惑。他实在没看出荆璜是怎么开船的。莫莫落因此而建议他去翻阅《水行何方》——据说那是在约律侧航行的新手入门指南。但草草看完前几章的罗彬瀚并没有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他只感到自己身处一团巨大的混乱当中,为此既新奇又烦闷。为了排遣情绪,他在放下书后溜上了甲板。

甲板,作为船体的重要构件,其板架为千年亡灵木铺成,因此而呈现出深暗的底色,并在反复用罪徒脂油制作的灵性漆刷涂后达到完美的光泽。它既防水也防火,在阴性星体之光照耀海面的夜晚,甲板上偶尔会飘舞其点点鬼火。那是木头内寄宿的怨灵在发泄癫狂与愤怒。纵然如此,它们仍不得解脱,只能在永恒的寂静中饱受折磨。

以上是罗彬瀚在《名船赏·罪人船·海盗篇》里读到的关于“寂静号”的内容。当他的双脚踩上甲板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述文字,那对他而言着实有点恶心,不过莫莫罗安慰他说这书里有许多谬误。

木板坚硬、厚实,踏上去时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积年发潮的老木头。罗彬瀚踏着它来到船边,朝着下方探看。

他看见如沸水般翻滚不休的气态火焰,自船底向着四面八方扩大,犹如炼狱般无止无尽。这火海望不见底,愈深处就愈明亮。他们好似在地心深处的熔岩中航行。

罗彬瀚叹了口气。他想起被巨人扔进火洞的一刻,那时船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圆壁,把海水和火焰都隔离在外。他在那瞬间清楚地看到水火边缘扭曲的断层,旋即船只便没入剧烈的炽光当中。

一秒——又或者是无尽漫长的时间以后,船从火中升起。它漂浮在寂静而凶暴的燃素之海上,在三天的旅途里,一直随着焰气翻滚而摇摇荡荡。

019 时代蓦然回首(上)

荆璜抬头望着天空。

天空,空旷无限的外域空间,在理识的宇宙里是如此描述,而这片潮素海上的天空看起来幽暗平滑,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它看起来压得很低,实际上也确然如此,倘若振翅高飞,十几分钟内就能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平面,那是真正的“天幕”。倘若强行穿越,在那镜面之后仍是无穷无尽的火海,朝着火海往上探索,最终会回到出发的原点。这星层在天空的高度上就是如此狭小得令人惊叹。

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那几乎没有厚度的天幕上仍有星光。它们随意地流动在天幕表面,如同活物般飞快地游走运行。荆璜观察了它们很久,渐渐明白它们是在追逐燃素浪潮中的灵能潜流。可那究竟是某种任务还是在做游戏?他对这件事思索了很久,始终不得头绪。

这时几片星光闪烁着,自天幕表面飘然而下。它们在降落途中缓缓膨胀,变成水母般透明的光泡,用细长的触角在身体周围旋转起舞。

它们来到船头,成群结队地徘徊、观赏,在他的身边环绕。

“真美啊。”它们中的一个惊叹道,“你真美啊。”

“你比火焰更辉煌。”另一个说。

“比星辰更绚烂。”紧跟着的一个补充。

“像梦烧的火。”“像火造的星……”“像星织的梦!”

“都给爷爬。”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他跳起来拳打脚踢,把那些绕着他打转的星光水母统统赶走了。这一幕让舷边的罗彬瀚目瞪口呆。

打完水母的荆璜又坐回船头,端起茶碗对天发呆。他旁边放着小巧的红泥陶炉和陶罐,底下烧着炭火,罐里翻腾着茶叶、炒米、干果、红豆。那些都是雅莱丽伽三天前搬到他旁边的。

罗彬瀚此前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但在此刻,当他发现荆璜三天来都坐在船头的同一个位置后,他终于开始怀疑这小子根本不需要上厕所。

这时雅莱丽伽走到他身旁。她手上拿着一个围棋盒大小的罐子,里头塞满了茶叶和其他茶汤配料的混合物。

“你还好吗?”她问罗彬瀚。

“还行。”罗彬瀚说。他其实不清楚雅莱丽伽究竟在问哪方面,但也不想和她谈得太多。这女人的眼瞳令罗彬瀚想到一些野生动物,被她注视时便心烦意乱。

雅莱丽伽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在看船长。”

“对,”罗彬瀚说,“我出门就看见他在打小精灵。”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她自顾自地总结:“你们是朋友。”

罗彬瀚倒不反对这个,虽然从一个长着羊角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总似乎有些奇怪。

雅莱丽伽转过头,凝视着荆璜的背影。如此两三秒后她伸出手,把那个塞满茶汤配料的罐子塞进罗彬瀚手里。

“他现在很孤独。”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陪伴他一会儿。”

这点罗彬瀚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靠近一个会殴打赞美自己的小精灵的人是不可取的。“你干嘛不自己去?”他有点奇怪地问。

雅莱丽伽拨弄着角上的金属细链。“你,人。”她简短地说,“他喜欢人。”

“他更喜欢打人。”罗彬瀚纠正道。但他最后还是捧着那罐杂物过去了。

当他把罐子放在火炉旁边时就顺势坐了下来。荆璜意兴阑珊地瞄了他一眼,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欢迎,只是继续望着天空发呆。罗彬瀚瞟向那炉上的陶罐,发现里面的水似乎无穷无尽,而配料则所剩无几。

“喂,这玩意是不是该添了?”他问荆璜。

荆璜散漫地嗯了一声,态度模棱两可。于是罗彬瀚检查了一下那罐子里的东西——干果、炒过的米、绿茶叶、盐粒,每样似乎都和他熟悉的事物没什么不同。尽管从没用过这么古怪的方式“吃”茶,他还是大胆地舀了一勺放进罐子里。

一种韵味复杂的芳香混进了水气里。它闻起来有茶叶的苦涩与干果的甜香,顿时勾起了罗彬瀚对故乡的缅怀。这味道甚至有点熟悉,有段时间罗彬瀚似乎经常在周雨那里闻到,然而周雨是个重度咖啡瘾患者,罗彬瀚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

茶汤很快滚开。荆璜自顾自地舀满了自己的茶碗。罗彬瀚发现炉边还放着几个空杯,这显然是雅莱丽伽的预谋。他大大方方地拿起一个碗给自己享用。那茶汤的味道很浓,鲜咸与甘甜混溶在一起,他喝了几口后就开始浑身发烫、冒汗。

“你这喝茶的喝法还挺别致哈。”罗彬瀚伸手擦了一把汗,“这什么茶叶?龙井?喝着挺甜的。”

“鱼舌。”荆璜说。

“没听说过。哪儿来的?”

荆璜看了他一眼。“这是岛上种的茶叶。”他说,“暴雨涨潮的时候海鱼会飞到岛上,舔树上成熟的茶籽吃。等到舔完果实,它们留下的口水会被树吸收,来年春季的新叶采摘下来炒熟泡茶。”

“所以我们喝的是鱼口水。”罗彬瀚说。

“恶心可以不喝。”

罗彬瀚对此无所畏惧。他捧着碗又喝了几口,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得跟你讲讲周雨和猫屎咖啡的故事。”

他刚讲到麝香猫如何排便时莫莫罗来了。

“罗先生在聊什么?”他满脸好奇地问。

罗彬瀚郑重地说:“排便。”

莫莫罗露出糊涂的表情。“……那对智人种不是非常禁忌的话题吗?”他小心翼翼地说。

罗彬瀚不知道这话题禁忌在哪儿,不过从对方的表现他判断出这小子很可能也不用厕所。这又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飞船厕所里的那些粪便会怎么样?扔到宇宙里去吗?”他问道。尽管这和火车铁路的原理相似,但把自己的排泄物泼洒到太空中总显得格外变态。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

“我认为是循环系统。”他认认真真地说,“粪便发酵后加入微缩储备农场,尿液应该是和其他废水一起加入循环系统。”

“还挺环保。”

“正是,因为在外太空随便抛弃排泄物会被视作是野蛮行为。说实话,罗先生,那样的行为我也很不喜欢呢,如果是小型生物的粪便,我在太空里飞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撞到。虽说不是故意的,但真是很让人苦恼。”

罗彬瀚点头赞同:“听起来跟踩到狗屎的感觉差不多吧。”

“你们能他妈别在吃茶的时候聊这个吗?”荆璜阴恻恻地说。本来还想继续探讨的罗彬瀚只得闭嘴,莫莫罗也羞愧地低下头。

“正是。饮茶之时应当作清心之事。”他肃然说道,“那么接下来我来讲述桑莲大师小传十则吧!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荆璜二话不说放下茶碗,捋起袖子准备打人。就在他付诸行动前,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银霆乱射。他们吃惊地转头望去,发现天幕上裂开了一个黑洞似的孔。

一艘军舰似的飞船从孔中钻出。它呈尖锐的流线型,看起来像个大三角,并且恢宏无比,好似一座空中悬岛。

飞舰钻出孔洞,随后从那上头传来响亮而庄严的声音。

“致各位新世界居民,我们是来自原初宇宙的圣国海军舰队。无需恐惧!今日将是历史的崭新起点,今日将是文明的启蒙纪元。我们将带来真正的智慧与文明!”

020 时代蓦然回首(中)

罗彬瀚在三天的火海漂流里见识了许多。他遇到过漂浮的山峰,飞翔的独眼鱼,还有兴起时飞下来绕着人唱歌的星星。即便如此,那如同科幻电影般壮观的军舰还是震撼了他。

它高悬天际,随着高度降低而愈发显得宏伟。罗彬瀚估计它起码有六七个鱼骨号的规模。在光亮,平滑,完全看不到任何缝隙的底座边沿有着星罗棋布的炮孔。

飞舰上传来洪亮而庄严的宣告声。

“……我们赐予数以万计的原始星球秩序与文明;我们征服一切危险的异星生物与病毒;我们捍卫伟大祖国的无上荣光与权威!如今,我们跨越了漫长的银河,降临这片全新的土地。我等正是原初宇宙的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各位居于此世的朋友们,不必恐慌!不必忐忑!你们从此刻起归于圣国之辉的笼罩下,并将与我们共同面向无限荣耀的未来!”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久久回荡于火海之上。

罗彬瀚听了好半天,最后如梦初醒地看向另外两人。他发现荆璜和莫莫罗都在仰头望着那艘飞舰。从两人的表情上难以揣度他们此刻的心绪。

又过了一会儿,莫莫罗率先低下头。

“其一则,”他温和地慢声细语,“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荆璜说。

他用脚踹了踹莫莫罗,然后端起碗闷头喝茶。莫莫罗问:“玄虹先生,我也可以喝一碗吗?”

“自己拿碗。”

莫莫罗高兴得甚至有点亮了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拿起碗,从罐子里盛了一大勺茶汤。当他吹着茶汤的热气时,整个甲板骤然被一道强光笼罩。

罗彬瀚张着嘴仰起头。自那空中航母般壮观的飞舰上射下一道光束,正好将此刻的寂静号笼罩在其中。

“我们,”他迟疑道,“是不是被发现了?”

另外两人稀松平常地看着他。“啊。”荆璜嚼着茶汤里的配料说。

甲板上的强光也惊动了其他人,雅莱丽伽和星期八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

“船长?”雅莱丽伽看着天上的飞舰问。

“……啊。”荆璜无精打采地说。

“哪一种类型呢?”

“殖民倾向吧。刚发表了新领地归属宣言。现在我们都是那什么森兰朵国的人了。”

“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玄虹先生。并行像是他们的一种社会概念。”莫莫罗好声好气地纠正道。

雅莱丽伽扬起了眉毛。她显然打算说什么,但在那以前,被光照耀的甲板上现出一个半透明的虚拟影像。

“各位好。”那影子彬彬有礼地说,“请勿慌乱,我是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的二等官凯奥雷。首先请问,各位是否能听懂我的言语呢?”

船头的众人互相看了看。“你说。”荆璜捧着碗回答。

“好极了。”影子说,“你们能听懂我们的语言,这证明圣国科学家们最新提出的历史导向理论是正确的,并证明了我们在时间线研究上的伟大成功。而对于你们,我亲爱的原始人朋友们,我要向你们表达祝贺。因为交流是达成共识的第一步,也将是你们文明的一大步。”

“哦。”荆璜说。

那幻影用高傲但不失礼仪的姿态观察他们。他有金灿灿的头发与翠色的眼睛,容颜俊美,肤色白皙,看上去和罗彬瀚故乡中的欧美人很相似,但他的身高却将近两米,而且腿骨那里看起来怪怪的。罗彬瀚不知道这是投影特效,种族差异,又或者单纯是对方的个体特色。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甲板上。“你们有着相当险恶的生态环境,”他说,“我能看到你们为此创造了独特的制船技术,尽管你们的动力系统简陋,在防火材料的合成和制造上仍然值得称赞。这项技术显然并非你们几人所能独立完成的,我要求会见你们所属社会的最高领导者。”

“这不是你想的那种技术,”荆璜说,“这是魔法。”

幻影凯奥雷体谅而含蓄地微笑着。他用一种相当隐晦的同情目光看向荆璜旁边的陶炉与茶碗。

“当然,当然。”他刻意压低嗓子,以一种柔和而几乎压抑不住同情的声调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对于诞生在这颗糟糕星球上的你们而言,整个世界是危险、混沌而又不可知的。但是从今往后事情将截然不同……你们所恐惧、敬畏、崇拜的一切神祇和偶像都将成为过往。宽容博爱的圣国将授予你们所有的知识与智慧,将你们从那原始懵懂的无知洞穴中彻底解放。往后你们便会懂得,那一切神秘与魔幻的背后都暗藏着精妙准确的科学原理,你们要从头学习数学与其他自然学科,真正认识这个美妙而复杂的物质世界。到那时你们便会知晓,巫师与幽灵并不存在,巫术与魔法亦是假象。科学!这才是你们神祇真正的姓名!”

“确实,科学是一套了不起的工具系统。假设,推论,实证,排除影响因素……”莫莫罗捧着他那碗茶汤温善地说,“在我们的恒星毁灭前我的故乡也很擅长这个,它有种精致的美……”

他的声音很轻,幻影凯奥雷似乎没有听见。那金发碧眼的漂亮幻象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向他们发出一个隔空的拥抱。

“我淳朴又可爱的异星朋友们!现在我怀着无比骄傲的心情向你们宣布:旧的时代已经逝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你们的世界彻底改变了!”

荆璜吞下茶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然后把碗整个放下了。

“你们做梦吗?”他问。

“我们有这种睡眠时发生的脑波活动,当然。”幻影凯奥雷回答道,“我们和你在生理结构上是高度相似的,因此大部分行为也都相同。我亲爱的异星朋友,令我们产生天壤之别的是学习和知识,而非身体的结构。”

荆璜听而不闻地望着天空。“盗火者是傻逼。”他说。

幻影凯奥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盗火者是傻逼。”荆璜说,“等你们入睡以后在梦中重复这句话,越多人越好。只要集体意识达到一定规模白塔就能检测出你们合格了。他们会从梦境联系你们,告诉你们正确的隧穿点位置。然后你们再造一艘船,去最近的联盟办事处注册登记新成员,告诉他们你们紧邻着一个约律区,跟他们申请紧急技术协助。那帮人会指派新区发展保护专员,教你们初期探索时怎么避开约律侧宇宙区。你们现在还轮不到上这来晃荡。”

他们和幻影面面相觑。

“盗火者,”幻影凯奥雷试探着理解道,“这是你们信仰或唾弃的神?”

“不是。”荆璜立刻条件反射似地说,“他是理识。你们的人。纯傻逼。”

幻影凯奥雷明显的陷入了困惑。在他满怀疑云之际,荆璜忽然皱起眉,望向脚下的甲板。

“你们防火吗?”他问。

“当然,是的,毫无疑问。”幻影有点语无伦次地回答,“……我们的舰队外壳能够忍耐极度的高温,这点毋庸置疑……”

“我没说你们的船,我说人。隧穿都掌握了,活着就没点别的绝活吗?会吗?防火?防雷?防爆?”

凯奥雷有点滑稽的看着他,呆愣住了,仿佛听到一个冷笑话。荆璜烦躁地吐了口气。

“你船炸了。”他板着脸冷酷地说。

021 时代蓦然回首(下)

有那么一会儿罗彬瀚和凯奥雷的幻影做着相同的动作。他们看看荆璜,再看看天上的飞舰,然后再看看荆璜。

“……这是一个本地民俗玩笑吗?”凯奥雷不甚确信地问。

“你们的散热器。”荆璜说。然后他不知为何而恼火地抿紧了嘴。这时莫莫罗接过他的话头。

“散热器是理识飞行器在燃素中航行时最容易损坏的部件。”他同情地说,“燃素厌恶物理飞行,您可以看做它们有足够的智力,能够有选择地进行破坏行为。它们优先破坏任何跟温度有关的规则与设备。如果缺乏专门的屏蔽设施,精密而无概念内蕴的机器在约律宇宙内非常危险。凯奥雷先生,你们必须马上返回自己的家园!这里不是你们现在能探索的地方!”

凯奥雷有点结巴地说:“可是,我们的散热器设计得很完美。不可能在正常航行中损坏啊!”

荆璜和莫莫罗互相看了一眼。

“就当这是魔法!”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凯奥雷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这时照在甲板上的强光开始紊乱地闪烁。他的幻影扭头对身后说:“什么?故障?……我不认为……应该有……控温……冗余量……”

他的影像与甲板上的强光同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场面一瞬间寂静得可怕。船上的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上空的飞舰。那巨大而可怕的阴影孤悬在空中,好似暴雨降临前蓄满天空的乌云。

“他们没事吧?”罗彬瀚小心谨慎地问。

荆璜脸色不快地皱着眉,莫莫罗则态度忧虑地长吁短叹起来。

“他们的船体积过大。”最后莫莫罗说,“散热器的分布和设计恐怕也不会考虑体积缩减。而且前几次隧穿消耗的能源会比标准更多,他们很有可能是通过功率过载实现的初步不定向跳跃,所以大概率他们的引擎现在处于过热状态……我想他们恐怕来不及逃离。”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他已见识过如此多的怪事儿,然而当那句话冲到嘴边时,恐惧还是沿着他的后背一路攀爬到后脑勺。

“他们会死吗?”他强自镇静地问。

没人回答他。

那艘飞舰尾部飘起一朵黑色的云。它的体积和舰身相比微不足道,罗彬瀚起初几乎没注意到它。紧接着那团黑云陡然膨胀,贪婪地吞噬着飞舰的后部。

罗彬瀚意识到那是烟。

浓黑如墨的焚烟像有生命般缠绕着飞舰,令人目眩地弥漫开来。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头漆黑扭曲的怪兽,正用火焰构成的舌头贪婪地舔舐舰体。那美丽的,明亮,光滑,像一滴水银似的外壳被它逐渐啃食殆尽,只剩下焦黑腐朽的遗骸。

他仿佛捕捉到遥远处传来人的哭喊,然而仔细聆听时却什么都没有。这片火海是如此的,如此的寂静,甚至连翻滚的气焰也悄然无声。

紧接着爆炸发生了。

蓝紫色的焰火从飞舰底座的中心开始扩散,向着边缘覆盖。那光景奇特而瑰丽,犹如一朵绚烂的牡丹缓缓绽放。

潮素海洋之顶,那天幕中星光熠熠,它们直坠而下,飞向那朵瑰丽的花朵,一起绕着烈火之花盘旋。那些星光飘舞得如此轻盈,使罗彬瀚想起篝火晚会时拉起手转圈唱歌的欢笑人群。他感到喉咙干渴,脏腑搅动,那些喝下去的茶汤似乎全无作用。

怒放的烈火之花将飞舰完全吞噬,此时天幕中的星光开始且舞且歌。那优美的歌声回荡在火海的每一个角落。

“鸟儿,鸟儿,钢铁造的鸟儿,

飞翔在星辰的梦中。

它向太阳的火焰进发,

把羽毛融化在天空上!

鸟儿,鸟儿,冷冰冰的鸟儿,

坠落在星辰的眼中。

它向太阳的手指进发,

把翎毛烧融进天空里!”

罗彬瀚茫然地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几秒后他把手伸进内袋里,拿出那个淡红色的小镜片。他先是按下绿色的“动物”按钮,结果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鬼使神差地按下黄色的“元素”按钮。

镜片后的星光变成了金黄色。几行字在镜片中浮现出来。

“星辰元素。约律种。特性未知。极度危险。不建议进行任何形式接触。如有可能,请立刻离开。”

他放下镜片,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傻逼。”这时他旁边的荆璜说。

罗彬瀚还没弄清楚他在骂谁,荆璜已经板着脸从甲板上飞了起来。那是很古怪的景象,他并未长出翅膀,而像是被脚底一团淡淡的火云抬起,如同乘坐升降机那样直奔霄汉。

他直冲入蓝紫色的火浪中,像只被洪水吞没的蚂蚁那样无影无踪。罗彬瀚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意识自己正在大喊大叫,直到他发现莫莫罗在抓着他的肩膀以同样的音量大喊。

“没事的,没事的罗先生!没事的!”莫莫罗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不要恐慌,不要忐忑,没事的,没事……你就当新时代已经到来了。”

罗彬瀚稍微冷静下来。他幽怨地盯着莫莫罗:“新船长时代?”

“不是呀。”莫莫罗说,“每天都有星辰死去,每天都有星辰诞生。每天都是新的时代,这是宇宙永恒的梦。”

罗彬瀚感到头痛。他郑重地握住莫莫罗的手:“讲话就讲话,不许他妈的唱歌。”

莫莫罗体贴而恳切地望着他:“您需要晒晒火花塔……啊,抱歉,您的语言里是喝些热水。”

罗彬瀚想让他赶紧滚去自己晒一下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这时候天亮了。第一缕曙光落在寂静号的甲板上,令罗彬瀚吃惊地仰起头。

漆黑的、如镜面般平滑的天空开始发亮,其表面呈现出旭日初升的伪象。万丈曙光橙红胜火,于天幕上熊熊燃烧,群聚起舞的星辰瞬间四散而逃。

艳阳下的烈火之花却在萎缩。

起初罗彬瀚什么也看不出,直到他把七色书千里镜放在眼前,才注意到那火焰中飘荡着点点绿光。它们细小而闪烁,像用碧玉和翡翠做成的星辰。

“哦。”他说。那翠色的光点在他看来很熟悉,让他立刻平静下来。

飞舰上的火焰与浓烟逐渐消散,速度快得惊人,像有一个隐形的巨人正在大口吞吃它们。半分钟后罗彬瀚已能依稀望见飞舰的外壳。它因高温而产生了严重的变形,镜子似的表面像肥皂泡般扭曲起来,上边映出混乱的花纹和彩线,看上去随时都会坠毁在火海中。

那里头还有活人吗?当他这样想时一个个半透明的圆球从飞舰侧边滚落出来。它们看起来酷似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那些气泡在空中漂浮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缓慢下沉。罗彬瀚移动镜片,发现那些气泡实际上大得夸张,每一个气泡内都关着十几个惊恐万状的活人。

气泡持续喷出,成百上千地飘散在空中。它们离燃烧着的飞舰越来越远,在距离火海表面数米时又被气浪再度推升,就那么忽高忽低地飘着。

“这啥玩意儿?”罗彬瀚瞪着遍地乱飞的气泡说。他在千里镜上胡乱按动,没有任何一种颜色的镜片给予他帮助。

莫莫罗在他旁边安详地说:“七羽凰火罩。”

罗彬瀚摸了一下耳朵。他听到了莫莫罗的话,但觉得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几个字。“奇遇惶惑罩?”他确认地问道。

“你的发音怪怪的,罗先生。”莫莫罗迷惑地说,“采凰七羽,游火如鱼。这是玄虹先生非常珍重的宝物。”

飞舰上的火完全熄灭了。它看上去比原先缩小了许多,却仍旧奇迹般悬停在半空中。罗彬瀚此时才陡然意识到他们正处于飞舰残骸的笼罩下。如果那庞然大物坠落,寂静号也无疑会被压入火海当中。

“我们逃得掉吧?”他警觉地问。

在莫莫罗回答以前,飞舰的残骸再度燃烧起来。这次吞噬它的火焰是碧玉般鲜艳的翠色。翠火汹涌燃烧了数秒,整艘飞舰就像烟花般散落瓦解。

它的部件带着火苗四处乱飞,落入海面以前就纷纷化为苍白的灰烬。火海上方如同下了一场飞雪,无数气泡在其中载沉载浮。

整艘飞舰就这样消失了。落在寂静号甲板上的唯有点点翠光,犹如怨灵的鬼火般阴森飘舞着。然而当它们偶然停歇在罗彬瀚身上时,罗彬瀚没有一点灼烫的感觉,也未曾听见厉鬼的嚎叫。

那不过是几只小小的、相当无害的萤虫。

022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上)

不久后荆璜回到了船上。

他降落时盘腿坐在一个气泡顶部,慢悠悠地随着气泡下沉。那气泡比其他的小得多,里面只关着一个男人。此人金发碧眼,容貌熟悉,罗彬瀚一眼就认出他是先前投影中自称凯奥雷的飞舰军官。

气泡撞到甲板,并未因此破裂,反而像仓鼠球那样轻盈地翻滚起来。被关在里头的凯奥雷也被带着在球里乱撞。

从球上跳下来的荆璜直勾勾地瞪着海面。雅莱丽伽走到他旁边问道:“船长,这些人怎么处理?”

“啊。”荆璜意味不明地说。

“船上不适合安置这么多人,但我们可以用浮力板把他们挂在船后面。”

荆璜没什么反应,于是雅莱丽伽独自向船舱走去。罗彬瀚注意到荆璜的左臂正在颤抖,起初幅度尚轻,过了一会儿后却像癫痫患者那样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大吃一惊,想靠近帮忙,却被荆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

“正常现象。”荆璜说,“破玩意儿机械臂,使劲大点就短路。别管它,等会就好了。”

说完他扬起左臂,往桅杆上重重砸了几下。结果那条左臂抖得更加严重了,简直像条急于从他身上逃脱的鳗鱼,完全无视关节地四处乱甩。罗彬瀚甚至听到了疑似骨头断裂时发出的脆响。

“小事。”荆璜按住乱跳的手臂说。他的表情倒确实很平淡,镇静得像是不耐烦。

罗彬瀚决定无视那条疯跳的手臂。他小心地绕到荆璜右手边,然后才问道:“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拖着走,”荆璜说,“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了。”

“船上吃的够吗?”

“饿不死。”

“那他们还能回得去老家吗?”

“大概吧。”

罗彬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明显的敷衍,不禁怀疑他的话是否属实。但话又说回来,他们似乎也没义务为这些突然出现的难民们负责。

这时被关在气泡里的凯奥雷靠了过来。他似乎已经掌握了在那球状牢笼里前进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推着气泡前进。

他从荆璜背后绕到两人面前,在气泡里对两人敬了个复杂的礼节。

“感谢你的帮助,异乡人。”他说,“我们对这里的情况评估不……”

荆璜的左臂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手背撞击在气泡表面。罗彬瀚眼睁睁看着说到一半的凯奥雷飞了出去。他一路飞跃舷边的栏杆,远远地抛落进火海中。

“草,”罗彬瀚说,“你他妈这是麒麟臂啊。”

荆璜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虚指了一下。关着凯奥雷的气泡又飘回他们面前。

“收。”荆璜说。

气泡如沾水的薄纸般融化在空气里。头晕目眩的凯奥雷终于踩上地板,这时罗彬瀚发现对方先前的影像有所夸张——这个金发的异星人其实和他差不多高。他们的相似远大于不同,即便凯奥雷大摇大摆地走在罗彬瀚故乡的街道上,只要他不脱衣服,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诧异。这让罗彬瀚感到少许亲切。

重获自由的凯奥雷有点手足无措。

“好吧,好吧。”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又回来了……总之,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船……”

“你船炸了。这我船。”荆璜说,“你,原地呆着。离开燃素,我开洞,你滚蛋。”

罗彬瀚被他突如其来的简洁征服了,于是伸手捅了捅他的背:“你这说话挺诗意啊?敢情关联词发明出来是给你擦屁股用的?”

“烦。”荆棘闷闷地说。

凯奥雷没有在乎主人的态度。他恳求道:“圣国感谢您的慷慨援助,我亲爱的异星朋友。我此刻对这片海域充满了恐惧和迷惑,但无论如何请您先将和我一同遇难的人们救上船来。在他们中有八百六十三人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帝国军人,一百九十二人是圣国最杰出的科学家与技术专家,还有一百四十四名清白无辜的普通公民,他们都是自愿来到这陌生世界开拓新的人生。作为一名光荣的圣国海军,我有义务尽一切可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关我屁事。”荆璜立刻扭开头说。

凯奥雷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到了甲板上。她手中拿着几个冲浪板,像没看到凯奥雷那样对荆璜说:“船长,这是我们全部的浮力板。”

荆璜哦了一声。于是雅莱丽将那几个冲浪板抛下船头,让它们在火海翻滚的气浪表面漂浮着。

凯奥雷看起来简直快要晕倒了。

“漂板!”他激动地说,“这能管什么用!您不如让他们就那样在泡泡里飘着!我请求您借出几艘救生船,这样至少能把平民们放上去!”

荆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直朝后退去,把自己藏匿在罗彬瀚身后。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扭头瞧他。

“我讨厌这傻逼。”荆璜阴沉沉地说,“别让他烦我。”

罗彬瀚也没有跟异星势力进行外交谈话的经验。他凭着自己作为连锁酒店少东家的经验大胆对凯奥雷安慰道:“冲浪板也挺好玩的,反正总比没有强吧?”

雅莱丽伽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罗彬瀚感到颇受冒犯。她紧接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遥控器,用涂满碎金指甲油的手操作着。

罗彬瀚起初不知她在做什么,但他如今对一切未知事物有个最泛用的解决方案。

“她在干嘛?”他随即抓过莫莫罗问。

莫莫罗的眼睛在他和凯奥雷之间来回游移,不知为何特别高兴地回答:“雅莱女士在启动浮力板。”

飘在火海表面的冲浪板确实开始飘动。它们如雁群般有序地列队盘旋半周,然后向六个方向均匀扩散,在火海的焰气表面构成一个宽阔的六边形平面。冲浪板停止移动后,雅莱丽伽把手中的遥控器放下。“船长,”她的上半身绕过罗彬瀚说,“现在可以放下了。”

“啊。”荆璜说。

漂浮在海上的那些气泡开始聚拢。它们停留在冲浪板们排成的六边形中央,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融化。受困其中的人们纷纷惊叫着坠落——仅仅半米,在他们落入火海前便悬停在半空中,像被一块透明的板给托住。当气泡全部消失时,所有人都被托在那冲浪板围成的六边形中间。

罗彬瀚对着这一幕呆了几秒,随后驾轻就熟地对凯奥雷说:“别惊讶,小事。高科技。”

“屁高科技。”荆璜说,“这是魔法。”

凯奥雷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焦急地俯瞰下方,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来回逡巡,像在寻找某个目标。很快他充满喜悦地呼喊起来。

人群靠边的地方站着一个褐发的青年,他和凯奥雷穿着差不多的服装,也正朝船头招手。

“神啊,”凯奥雷说,“感谢我们的幸运!欧齐斯,感谢你平安无事!我可不愿带着你的遗物回去见你的外公!”

人群中的青年冲着他大笑。这一幕让罗彬瀚大为感慨,他对背后的荆璜说:“你看看人家这感情,前脚还科学至高无上呢,后脚都会谢神了。虽然对唯物不大忠诚,但这友谊值得……诶?”

他一回头,身后的荆璜早已溜走了。

023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中)

第十三章:‘魔法’

这是魔法——当你面对约律宇宙的居民们时经常会听见这样的说法。然而,事实真相是,就如同白塔酱并不出产自白塔,绿蠹糕内不含任何绿蠹虫成分,绝大多数原生约律类从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魔法”这个词。他们以自身独特的语言(或文字)系统来概括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现象,并将其视为自然法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古约律往往用以下意象来描绘那些被我们视为超自然的情况——歌、浪潮、水、梦境、树根、天命、深渊、月、风等等。鉴于这些意象的模糊性,旅行者往往很难在初次接触时正确理解他们所说的内容。

相对而言,与理识区域交流密切的泛约律类要更容易沟通。他们所常用的词包括秘源、秘仪、奇术、灵气、法力、元素、源质、精魄、以太、燃素、神秘、气……诸如此类的词汇如今对我们已并不陌生。在此类概念基础上的量化研究成果正广泛应用于联盟的许多区域。如果你接触过白塔,那么和泛约律类的交流将轻松得多。

尽管如此,所有的约律类在传统上都不爱使用‘魔法’一词。古约律们从未理解过物理规律与超自然之间的明确分界,而泛约律类团体(譬如本书的赞助组织白塔)则将‘魔法’视为不精确、不专业的民间俗语。如果你渴望和他们建立亲密关系或进行有深度的学术讨论,避免采用这个词将是明智之举。而倘若你们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致使这些生存在非理性世界里的居民们认为和你沟通非常困难、令人苦恼、毫无必要,他们便会懒于进行一切概念性的解释,并采用在我们世界里最为广泛的说法。

“这是魔法。”——他们会这样应付你的一切疑问。

**

罗彬瀚默默地放下《水行何方》。

他坐在圆厅里。凯奥雷正在他对面读着书架上的那本《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山脉翻了个身!”他惊叹道,“这怎么可能?它用什么来充当脑部思考?它用什么来支持躯体运动?他们真的不是把某种巨型生物当成山脉了吗?”

莫莫罗神态友善地坐在旁边。“凯奥雷先生,这是魔法。”他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保存了自己刚读的位置,然后把那本书纸面朝上的放到距离凯奥雷最近的地方。这是他作为船上唯二泛智人种对自己同族最后的关怀。

遗憾的是凯奥雷并未注意。他在船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询问,惊叹,询问,惊叹,其频率之高,甚至让莫莫罗身上的光也不再那么亮了。

尽管如此,凯奥雷仍然被获许停留在船内。他们后来才得知凯奥雷在那艘飞舰上的地位并不很高,但由于他恰好负责掌管四号观察室(也就是发现寂静号的那一个),因此被指挥官派遣来和“那些开着木头船的原始人”交涉。

当时凯奥雷显然没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麻烦而关键的任务,但正因他是飞舰中唯一让寂静号成员们眼熟的人,他被雅莱丽伽指定为寂静号和飞舰难民们之间的沟通联络员。当那千余人拥挤在浮力架上,满怀忐忑地尾随着寂静号在燃素潮水上漂流时,这个幸运儿却得以待在船舱里问东问西。

不过那些问题显然不纯是他自己的,落难飞舰的指挥官给了他一大张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纸。那张纸上的问题在凯奥雷和莫莫罗聊天的头两个小时内就被说完,并由此引发了十倍以上的问题量。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莫莫罗的身影逐渐失去光辉,甚至都没有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人间体。而荆璜在从甲板上溜走后就再也未曾出现。

凯奥雷读完了《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据闻那是一本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畅销小说)。他很快提出了一个罗彬瀚也很好奇的问题。

“总之,这儿是个充满不可思议的世界。”凯奥雷说,“天堂仙境,魔界地狱,我可从没指望隧穿虫洞里出来会看见这个哈。舰上的科学家们现在都指着我要答案了,其实我个人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儿呀?”

莫莫罗又开始眨眼睛。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没法用“魔法”应付过去,最后他温和地说:“我们在宇宙里呀,凯奥雷先生。”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魔力的宇宙,和我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凯奥雷点着头说,“可是咱们此刻正在一片海上,不是吗?这片火焰海、还有这艘船,咱们此刻到底航行在哪呢?是在哪颗恒星的日冕层上吗?”

“我们就旅行在宇宙中,凯奥雷先生。”莫莫罗说,“不在任何一颗星球上。这里就是约律宇宙某部分的虚空,但和你们的出生地不同,这部分虚空里充满了以太和燃素,它们是宇宙的构成,也是宇宙的主人。你得在它们指定的规则下航行。”

凯奥雷张大了嘴。

“可是我们头顶有星星!”他激动地嚷道,“难道那些全是假的吗?这宇宙如此狭小,竟连一颗恒星也容纳不下!”

他忽然顿住了,有点困惑地看向莫莫罗和罗彬瀚。

“可你们有船。你们从哪儿找的材料造船呢?难道你们所有人都住在这片恐怖的火海上?”

“我们也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凯奥雷先生。”莫莫罗温和地说,“等你们加入联盟后就会习惯这种事情了。不过这个星层是有原住民的,我想大概也有恒星。”

凯奥雷眼前一亮。

“在哪儿?我真想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

莫莫罗思考了起来。“有一些……应该在海里。”他缓慢地说,“还有些会漂浮在半空中。并非每个世界都有文明,不过通常完整的天壁都能酝酿出一些生命。”

“天壁?”

“隔离虚空和星球的膜。”莫莫罗说。他从书架上拿起《星光界》,翻到某页后展示出来。那页的插图是一只乌龟,乌龟脚下踩着环状星带,壳顶则背负一个圆球,圆球中心悬浮着一颗星球。

“天壁,虚空与星球的分界线,内外容许不同的物理规则存在。它们分布在以太浪潮与燃素海洋上,其内部蕴含独立星系或星球。穿越天壁意味着进入一个和外部虚空完全不同的世界。某些虚空生物与天壁存在特殊的共生、寄生关系,因此而嗜好携带天壁、或居住于其附近。一旦寄生关系形成,其概念将迅速流入天壁内部,形成‘天壁之兽’类型的传说神话。”

这会儿连罗彬瀚也对这个话题感起兴趣了。他坐直了身体,凯奥雷抢在他前面问:“这儿的星球都装在天壁里?”

“大部分是的。”莫莫罗说。

“我能看看吗?”凯奥雷十分渴望地问,“它有多大?它长什么样?天啊,那里头会住着精灵和兽王吗?我小时候一直幻想能和精灵们一起骑在冠头蜥蜴上奔驰过整个战场!挥舞兽王们捶打出的魔法叉剑!我能带一把回去做纪念吗?”

罗彬瀚古怪地扭了扭身体。他想要不然就是雅莱丽伽没给他装好语言包,要不然就是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的流行文化和他的老家略微有点相似。作为一个能够穿越宇宙的文明,那实在令人伤感。况且他还是更喜欢妖怪系。

莫莫罗似乎有些苦恼地望着他们两个。

“我们等下就会碰到一个天壁。”他一字一句,仿佛正在为难地说,“我们要进入天壁。玄虹先生会在天壁内侧打开通道,把凯奥雷先生你们送回自己的故乡。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注意。”

凯奥雷已经兴奋得开始喘气。

“不能带走那里的任何东西。”莫莫罗说,“沾在身上的尘埃与细菌没有问题,但是,凯奥雷先生,请一定不要主观故意地带走任何东西。那很可能会给你们的宇宙带来巨大的概念灾难。”

024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下)

“我曾经幻想自己生活在森林里,像野人那样生活。”凯奥雷咬着花朵糖说。

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你们那儿还有森林吗?”

凯奥雷挺起了胸膛。“当然!”他自豪地说,“每个宜居星球都要保持适当的绿化比例。我们会专门雇佣当地人去种植和维护,并保持一些专门饲养动物的生态星球。在我入伍以前,每年春天都会和家人去附近的森林公园游玩。”

罗彬瀚对踏青并不感兴趣,他的最大爱好是蹲在家里看电影玩游戏。“你们那儿有电子游戏吗?”他期待地问,“那种虚拟现实游戏的?就是周围看起来都是真的游戏环境?”

“噢,当然。”凯奥雷说,语气似乎并不怎么热切,“你在说光显,小时候我和欧齐斯也玩得很多,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

这下罗彬瀚真正吃惊了,他完全不理解世上竟有年轻男子能拒绝vr游戏——周雨除外,他确信那位医学生是从更新纪存活下来一路活到了互联网时代的活化石。

凯奥雷抓着脑袋向他解释起来。

“当你初次接触的时候那是挺有趣的。”他说,“但是你很快就会达到饱和,我是说,就像冬星节时流行的柴木鸡大餐。偶尔一顿挺不错的,可天天吃就很容易腻,是吧?开始几次还算新鲜,可当你习惯后就会发现这很糟糕。你吃原本那些淡的蔬菜会索然无味,所以你得不断加更多的盐和调料才能吃得下去,它把你在平常日子里的饮食习惯全毁了,你会肚子疼,还要喝更多的水,蔬菜和素肉根本吃不下去。柴木鸡无限量供应的那几年简直是医疗工作者的灾难,结果在那之后又紧接着萧条和生产过剩……总之柴木鸡的事儿把我们那片区域搞得一团糟。最后政府不得不把那些柴木鸡企业收购了。光显也有类似的麻烦,接入太久会伤害神经敏感性,所以参军后我就没再玩了。况且我管的就是探测室,光显是最常用的东西。你懂吧?这就像让一个程序员去玩编程游戏。那感觉就像在加班,加班能有什么乐趣呢?”

罗彬瀚不是很懂加班,事实上他在大学毕业后就在混吃等死,除了试图接班而管理其父的产业之外就没怎么正经地上过班。他仍然无法想象一个vr游戏技术成熟却很少有人沉迷的世界。

“所以你现在除了工作以外就不接触光显了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对凯奥雷问道,“你觉得森林公园更有意思?”

凯奥雷微妙地咳嗽了一声。

“……不全是,”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光显不一定得用在游戏上对吧?有时候你觉得寂寞无聊,想玩点花样。比如说,有些软件能配合仿真机械人体使用,它会让人偶看起来像是不同的长相和性格,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模式,然后……”

罗彬瀚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起来。前者深切地感受到他们作为男性而产生的超越宇宙的共鸣。

“那你有女朋友吗?”他大胆地问道。

“军队里机会太少。”凯奥雷飞快地说,“等我退伍准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说完后他牢牢地闭紧嘴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罗彬瀚对此感同身受,沉重地说:“那我们还是继续聊聊森林吧。”

这时荆璜恰好出现走入圆厅里。

“什么森林?”他阴沉沉地问道。

罗彬瀚吐了口气,悠悠地说:“寂寞的森林。”

凯奥雷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荆璜,在困惑片刻后还是敬了个军礼。

“再次感谢您的援助,玄虹先生。”他对荆璜的称呼显然是从莫莫罗那里学来的,“圣国会记得您所做的一切。我们希望将来能够对您有所回报。”

“走开啊,别烦我。”荆璜阴郁地说。他的左臂这会儿老老实实地垂着,整个人却似乎更没精神了。

“玄虹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莫莫罗对凯奥雷安慰道,“不要放弃,凯奥雷先生。您只要坚持热情地对待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信赖。”

“我觉得不会……”罗彬瀚好心地说。他在刚才的短暂交流里和凯奥雷迅速建立了一段同声相应的友谊。

荆璜面无表情地往外一指:“出去。”

罗彬瀚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荆哥,荆哥你冷静点,咱们说好的只吃黑道呢?逼人跳海不合适吧?”

荆璜把他往外拂:“你也出去。”

“哈?”罗彬瀚说。

“到地方了。”

他们四人走上甲板。雅莱丽伽正站在船头等候。她略带忧恼地皱着眉,手中握有一柄细铁叉,脚边则放着水桶。

“船长,”她说,“我们沾上了种子。”

罗彬瀚走到桶边。他看到桶内装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甲壳类生物,形状和体格有点像藤壶,表面泛着一层金属的光泽。当他想要从里头捡出一个时被雅莱丽伽拉开了。

“它们会咬你。”她说着把铁叉伸进去。那些黑色藤壶内部纷纷伸出湿润、黏滑而柔软,犹如章鱼触手般的长须,贪婪地吸附在铁叉表面。当雅莱丽伽试图抽回铁叉时,那些长须的吸盘里吐出一根根尖锐如针的利齿。

罗彬瀚吓得往船边退了一步,荆璜立刻伸手把他拖了回来。

“别作死。”他说,“现在船外边估计都是这玩意儿。”

罗彬瀚大着胆子往外瞟了一眼,看到船舷外侧果然密密麻麻地附满了“藤壶”。它们把舷壁挤得不留一点空隙,像是在上面开满了漆黑的石头花。

“这玩意儿怎么处理?”罗彬瀚胆战心惊地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密集恐惧症。

荆璜盯着桶里的藤壶看了几秒。

“先放着吧,”最后他说,“反正几天里也长不起来。把那帮傻逼送走再说。”

凯奥雷也来到船头观察“藤壶”。他的反应比罗彬瀚更夸张。

“天啊,”他惊叫道,“那是什么怪物?”

罗彬瀚有点古怪地看着他:“你那儿是没吃过水产吗?”

“什么水产?”凯奥雷说。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海面前方。

这时罗彬瀚发现他看的并不是藤壶。循着他的视线,在前方的火海下方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那阴影覆盖的范围是如此广袤,以至于罗彬瀚先前始终把它当做了焰气本来的颜色。

寂静号正缓慢地向着那个阴影驶去。凯奥雷拿起别在他领口的金属百合花胸针——那是他们的无线电通讯设备。他一直使用这个来和船后浮力架上的同胞们联络。

“金顶!金顶!”他嚷道,“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影子!那太壮观了!鲸鱼?恐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当他说话时荆璜从甲板上飘了起来,淡淡的红云托在他的脚下,越过船栏,飞向那片广袤的阴影。

火海表面翻滚的气浪开始有规律地顺时针打转。当荆璜悬浮在火海上方,阴影之上时,火海中已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它一圈圈地朝外扩散,露出火焰下阴影的真容。

一层如镜子般平滑的膜壁。

膜壁表面倒映着绚烂无比的星河。群星在其上烨烁,如混入冥河里的细碎宝石,缓慢地随波流淌。当漩涡将整个膜壁从火海中分离,罗彬瀚终于发现那是一个巨大而浑圆的球体。

球体悬浮在火海下,其表面流动的花纹犹如宇宙深空。一颗格外明亮的黄色恒星正好行经圆球的顶部。

漩涡上空的荆璜降落到漩涡正中,落在那球体上映出的恒星旁。他将手掌盖在漆黑的膜壁表面,那里如融化般缓慢地凹陷下去。

“他在干什么?”罗彬瀚问。

“打开天壁,”莫莫罗说,“我们将进入那里面的世界。”

025 飞花献于星辰(上)

正当罗彬瀚被眼前的场面震撼时,莫莫罗忽然转过身,神情郑重地面向他和凯奥雷。

“有一件事我想请问。”莫莫罗说。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盯着前方:“啥事?”

“两位恐高吗?”莫莫罗说,“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手,请千万不要往下看。”

听到他的提醒,罗彬瀚和凯奥雷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船底。他们发现火海的漩涡已经扩散到了寂静号下方。

船头开始朝漩涡的底部倾斜。那种感觉就犹如云霄飞车刚刚攀过峰顶,即将朝下俯冲的瞬间。

“草,等下,慢着,”罗彬瀚说,“其实我……”

船头骤然下沉,朝着漩涡底部冲去。罗彬瀚一把抱住莫莫罗放声大叫——那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人在处于云霄飞车模式时的本能反应。更糟糕的是船只并非笔直往下,而是沿着漩涡流动的方向盘旋。那种倾斜感让罗彬瀚更加想吐,他发誓自己将终生远离游乐园里的海盗船和过山车类项目。

相比之下凯奥雷要镇定得多。他以军人优秀的身体素质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栏杆边。

“后面!”他在狂风中对莫莫罗大吼道,“后面的人!”

罗彬瀚知道他在指什么。寂静号到底还算一艘结实的船(不过能在火海中航行显然不是依赖物理的坚固),但在船后方还吊行着一个八面通风、完全由几块冲浪板构成的浮力架。那上面的人在如此剧烈的冲击中绝不可能保持平衡。一旦掉出拥挤的平台,他们就会葬身火海。

然而莫莫罗一点也不焦急。

“没——问——题——”他不慌不忙的声音在狂风拖得冗长,“浮——力——板——自——带——重——力——”

罗彬瀚在这阵天翻地覆的混乱里往后捎了一眼。从这儿看不太清楚船尾的情形,但能隐约瞄见人群的边缘。他们仍旧黑压压地簇拥在平台上,或许也在尖叫,不过好像没人被抛出去。

“完——全——不——用——担——心——”莫莫罗仍用他催眠般的调子说道,“就——快——到——了——”

最后一句话让罗彬瀚感到很不祥。他扭过头,发现船前正是那漆黑如夜的天壁。两边的距离如此之近,罗彬瀚甚至能看清它表面上的星光是如何闪烁和运行的。在那墨汁般黑暗的夜色里有旋状的星系、燃烧的恒星,以及围绕恒星旋转的数个星体。

“草,我是不是看到了太阳系?”罗彬瀚说。

他来不及听到莫莫罗的回答,寂静号笔直地撞进那片星光闪烁的黑暗里。

黑暗冷冰冰地贴在罗彬瀚皮肤上,那感觉有些像潜入水里,但并不令人窒息,而且有些柔腻的粘稠,令罗彬瀚联想起黑巧克力酱。他想张嘴说话,灌入口中的却只有风。

那种陷落泥淖的感觉持续了一秒,紧接着他们从黑暗里穿出。

周围亮得出奇。罗彬瀚先是用手臂挡住脸,然后才遮遮掩掩地仰头望去。他看见头顶是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诶?”他惊诧地说,“天亮了?”

然后他开始向下坠落。

整艘寂静号自云间朝着下方绿色的大地急遽摔落。罗彬瀚下意识地想要抱住莫莫罗,结果对方却化为一团白光消失了。

他扑了个空,差点因为站立不稳而摔出甲板,好在这时寂静号突得停止了下坠。

一根巨大的银色手指伸了过来。那指尖在罗彬瀚看来简直就像是盾构机的前端,很轻易地把罗彬瀚推回了甲板内侧。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觉得那手指坚硬得像堵大理石墙,没有分毫生命的触感,然而同时又相当暖和,像是内部有热量正不断散发出来。

莫莫罗的声音在他心底说:“罗先生,请不要乱动,高空是很危险的。”

罗彬瀚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船外有一张银亮的,玩具般的巨脸。它用左掌托住船,手指搭在船边,没有瞳孔的灯泡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甲板。

“那是什么怪物!”凯奥雷骇然惊叫,从腰边拔出短枪。罗彬瀚赶紧将他按住。

“我懂我懂你们那儿没特摄片是吧?”他说,“没事,这是刚才陪你聊天那个。”

凯奥雷恍惚地放下枪。“……莫,莫,莫莫罗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船外的巨人脑袋目射神光,温和地缓缓点头。罗彬瀚坐在甲板上,十分镇静地拍着凯奥雷的后背:“老哥,没事的。不要悲伤不要害怕,充满信心期盼着明天。”

“罗先生这句话感觉很积极呢,”莫莫罗在他心底高兴地说,“好像过去前辈用来鼓励我的话一样。”

“能不像吗?”罗彬瀚说,“这他妈就是你前辈的主题曲。”

银石巨人缓缓降落。他在一片平坦空旷的绿野上着陆,先是放下左手的寂静号,然后则是右手的浮力板。上面的千余人看上去倒是并不混乱。他们大部分穿着和凯奥雷相似的制服,手臂挽着手臂,以人墙的姿态围绕在浮板的边缘位置,中间则是各种各样的人。罗彬瀚甚至发现人群里有几个年幼的小孩。

凯奥雷匆匆地从绳梯爬下寂静号,向他的同胞们奔跑过去。罗彬瀚望着他的背影,陡然升出一种奇怪的羡慕之情。此时此刻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独自远离故土。

这时荆璜踩着红云从天而降。他落在甲板上说:“往东南三里有片森林,让他们去那里吧。”

“去林子干嘛?”罗彬瀚奇怪地问。

“船上吃的不够他们造。”荆璜说,“让他们自己打猎采食去,那么多人还想继续白吃老子啊?”

罗彬瀚的伤感霎时烟消云散。他现在觉得一个人也挺好。

在着陆的混乱结束后,凯奥雷带着一个中年人来到寂静号前。那人有健硕的体魄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身上的军装比凯奥雷更考究,在他的军帽正面镶着一朵金边的百合。

凯奥雷向他们介绍这是第一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位统帅的名字,荆璜就已踩着红云飘然远去。

“他尿急。”罗彬瀚老练地解释说。

雅莱丽伽承担了她作为船副的职责,上前和那位压迫感十足的司令官交涉。他们进行了一番礼仪性的自我介绍,司令官随即询问起接下来的行程。

“我们会把你们送回原来的宇宙。”雅莱丽伽说。

司令官没有透露任何情绪,他显然早从凯奥雷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的宇宙很大。”他说,“有些区域是我们未能掌控的,我们无法在失去船和设备后继续生存。”

雅莱丽伽又开始拨弄她角上的金属细链。“船长会想办法。”她说,“他会设法把你们送回安全的位置,但这需要一段时间。你们得在这里等待几天。”

这两人紧跟着又谈起了食物、住宿和安全之类的问题。那远比罗彬瀚想象中枯燥,因此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周围的环境上。

他发现了先前装着“藤壶”的桶。它在刚才的混乱中翻倒了,那些危险的黑色甲壳类散落在甲板上。可这会儿它们却似乎变得毫无威胁——它们的壳不知何时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惨白色,也没有试图聚拢或吸附在甲板上。

罗彬瀚大着胆子用脚尖踢了踢附近的一个。

那只“藤壶”毫无反抗地滚了两圈,从甲壳里生出了一朵洁白的五瓣花。

026 飞花献于星辰(中)

在前往森林的途中,罗彬瀚把“藤壶”开花的事告诉了莫莫罗。后者一点也不惊讶地点着头。

“这样是最好的。”莫莫罗说,“这些虚空里的种子会吸附船只,食取魔舵散发的能量。但如果船只把它们带进了其他世界,它们也会吃掉物质来快速成长。等它们成熟后会变得很大很危险。”

“能有多大?”罗彬瀚问。

莫莫罗想了一会儿:“像我的原型,或者还能再大上两三倍吧?那时它们就不需要甲壳了,成体的触须上会生出硬而韧的表皮,在虚空里游走,袭击路过的船只。那实在是很悲惨的事,罗先生,只要是遭遇成体的船,救援队能做的就只有清洗船上的碎肉,然后寻找遇难者的遗物。毕业前我接到过类似的救援任务,最后也还是没有救到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身上的光明显地黯淡了一点。而罗彬瀚则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手掌中的白花。那是他从“藤壶”里摘下来的纪念物,轻盈、洁白、纤弱,随时都可能会凋零,看起来毫无威胁。

“所以它怎么就变成花了?”他摇着花茎问。

“这是此世的防护,”莫莫罗解释说,“这个天壁内禁止虚空里诞生的物种流入,以免它们把壁内的物质吃掉或带走。”

“所以变成花是这里的物理规则咯?”

“不,”莫莫罗顿了一秒,然后果断地说,“这是魔法,罗先生。虚空生物的遗体都会变成花。”

罗彬瀚嫌弃地把花扔掉了。

最后他们在森林边缘驻扎。尽管森兰多的难民们失去了赖以航行的飞舰,他们仍携带着不少轻型武器和装备,其先进程度远超罗彬瀚的故乡。在脱离那古怪的燃素海洋后,他们迅速地组织起来,用木材与一种非常轻薄的布料搭建庇护所。

罗彬瀚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住哪儿?”他瞪着眼问莫莫罗。

“回寂静号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那我们走过来干嘛?”

“照看难民呀。”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但这时凯奥雷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他的好友欧齐斯。他热切地招呼罗彬瀚与莫莫罗,问他们是否愿意和自己去森林里探索并收集食物。

莫莫罗以照看附近的难民为理由拒绝了,但却并未阻止凯奥雷进入森林的举动。罗彬瀚因此判定那林子里没什么危险,于是便欣然同意。

他和包括凯奥雷在内的六人一起走入林中。大概是出于对寂静号成员的警惕,另外几人都显得很拘谨,只有褐发的欧齐斯跟凯奥雷一样开朗健谈。

“你也会飞吗?”他很感兴趣地问罗彬瀚,“就跟那个红衣服的男孩一样?那原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将来驻扎在这个宇宙也能学会吗?”

“看缘分吧。”罗彬瀚模棱两可地说。

“你祖母可不会同意你驻扎。”凯奥雷说,“她去年就叫你退役了。”

“得了。难道你不想学会那个?那太有趣了!以后你再看到第二舰队的人背着单兵飞行火箭在你面前翻跟头,你就先给他鼓鼓掌,然后飞起来给他跳个霹雳电闪舞,问他‘嗨你看怎么样?现在谁才是真正的空中巨星?’”

凯奥雷被他说服了。“好主意。”他兴奋地说,“我们非这么干不可。”

他们在闲谈中拨开草丛与灌木,寻找着可供食用的野果。罗彬瀚起初还担心他们会碰到毒蛇之类的意外危险,结果得知他们中的一个带着热能探测器,其精度甚至足以捕捉附近昆虫的活动。

整个探索和采集的过程轻松得超乎想象。他们用锋利又轻便的军用武器开辟道路,野兽们面对探测器和枪械毫无还手之力,即便遇到从未见过的果实,他们也能用一种细小的圆顶探针迅速判别出是否可以食用。

罗彬瀚几乎什么都用不着做,只是在旁边傻眼地瞧着。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群森兰多的难民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高科技部队。若非出现在那片匪夷所思的火海上,他们足以征服任何恶劣的原始环境。

期间他注意到队伍中的某个人——他穿着与众不同的深蓝色工作装,举止像个科研人员——不止是在搜集野果,他同时还采集树叶、树皮、泥土、昆虫、野兽的血液。他似乎对周围的每样东西都极感兴趣。

罗彬瀚警惕起来。他趁休息时找到凯奥雷。“你还记得老莫警告过你们什么吧?”他委婉地规劝道,“打野归打野,搞土特产回去不合适吧?”

“噢,你说那个科研队的人。”凯奥雷有点尴尬地说,“抱歉,他们和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我是说,他应该是接受了科研队队长的指令,那也获得了司令官的许可。原则上我们应该尽量配合他的工作。”

罗彬瀚瞟着他说:“你们还记得自己的船怎么没的吧?”

“当然……”凯奥雷说。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恼,显然这件事通常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以内。

意识到这点的罗彬瀚停止了话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违背莫莫罗的警告会造成什么后果,因此决定先回去向莫莫罗问个清楚。或许凯奥雷人微言轻,但那个浑身冒光的家伙在各种意义上可都是分量十足。

再度出发时欧齐斯溜到罗彬瀚身边。他有些鬼祟地凑到罗彬瀚耳边说:“我得道个歉。”

罗彬瀚奇怪地看着他。

“我们的那位科研员。”欧齐斯说,“我不知道他拿走那些泥土和树叶有什么问题,不过你看上去好像不大赞成。这行为不太礼貌,是吧?我猜这就像是跑到陌生人家里闻来闻去,那肯定让主人不太舒服,但是采样检查是了解世界的重要手段,我不觉得自己能说服科研队放弃。如果这让你觉得冒犯,我只能表达我个人的歉意。”

其实罗彬瀚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冒犯的。“没事,没事,”他随口说,“我也是外地来的,主要是怕这地方规矩多。”

“所以,你的故乡是什么样?”欧奇斯颇感兴趣地问道,“人人都会自己在天上飞?”

罗彬瀚刚想澄清这个误会,负责管理探测器的人就惊叫起来。

“前面有人。”他说,“人类,不是猿猴,还带着猎犬。”

所有人都开始骚动。

“你们的人?”凯奥雷对罗彬瀚问。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也有点忐忑,但仍然相信莫莫罗不会放任他们跑到危险地带去。

森林探险队决定去探个明白。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圈靠近,避免发出过大的响动。

在双方接近到十米左右时,前方响起猎犬们的吠叫,他们被发现了。凯奥雷和欧齐斯同时举起枪。罗彬瀚无枪可举,为了合群只好拿出自己百发百中的弹珠,捏在手里佯装瞄准。

“这是什么?”欧齐斯侧着眼问。

“雷火霹雳弹。”罗彬瀚满脸肃杀地回答。

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道影子自林后蹿出。它们都是高及人腿的猛犬,行动迅猛,犬牙锋利,从左右两边将他们包围,隔着数米的距离低吼。

在它们后方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手持弓箭,从树后猛地现身。他和举着枪的探险队面面相觑。

“……板都?”他疑惑地说。

027 飞花献于星辰(下)

男人有着一头纠结蓬散的棕发,非常粗野地绑在脑后,扎成乱糟糟的麻花辫。他的衣服用兽皮和粗线缝成,背着箭筒和一把半人高的铁叉。他显然是个猎户。

“板都。”他微微垂下弓箭说,“鲁多卡瓦板都?”

罗彬瀚意识到他们言语不同。他把希望放到另外几个人身上,结果发现凯奥雷也满面纳闷。

“噢,”他清了清嗓子说,“您好,本地的居民们。不必恐慌,我们是来自原初……来自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的军人,我们在航行中遭遇了事故。”

猎户的眉毛打起结,困扰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显然也听不懂凯奥雷的语言,但他的神态里没有敌意。他把握拳的左手放在胸前用力锤了两下,然后说:“喔喔!喔!”

探险队的人面面相觑。

“模仿他的动作。”那个科研人员建议道,“他在等待回应,那可能是一种本地礼仪。”

于是凯奥雷也锤了两下胸,学着他说:“喔喔!喔!”

猎户咧嘴而笑,露出一排墨蓝色的牙齿。那反倒把探险队给吓了一跳。他爽快地放下弓箭,转身朝着探险队招手。那动作的意思就很清楚,他要探险队跟他走。

探险队陷入了困难的抉择。罗彬瀚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们需要去看看。”那名科研员说,“当地人或许能提供给我们更多信息。”

他的要求得到了认可。他们用类似无线电的设备向停留在森林边缘的大部分联络。在此期间猎户只是耐心而好奇地看着,同时用手指抚摸那两只猎犬的耳朵。

罗彬瀚打量着对方。他觉得这猎户的穿着很古朴,衣服显然并非工业产物,弓箭也像是自制的。这身装备代表的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给探险队带来威胁,除非人数众多,或者他会使用超能力。

探险队最终跟着猎户出发了。他们偏离了原先预定的路线,转而折向北面的森林边缘——罗彬瀚并不清楚这世界真正的地理情况,他只是根据太阳来判断那是北边。可这世界的星系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呢?挂在天上的那个火球真是太阳吗?他只好不去考虑这些问题。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起初还谨慎地和猎户保持着安全距离,最后却主动上前帮忙开路。那猎户对他们武器的锋利表示了赞赏,可罗彬瀚觉得他似乎不怎么吃惊。

在森林边缘出现了一段明显是人工开辟的小路。他们沿着这条小径走进原野,此时空中的太阳已然偏斜。

猎户领着他们向原野进发。这是片无比肥沃又可爱的土地,绿茵厚如绒毯,繁花错落交织。酷似蝴蝶的彩翅昆虫在田间飞舞。那两只猎犬亢奋地甩着尾巴,时不时从草丛里跳起,去捕捉那些异常漂亮的飞虫。

浓郁的草木芬芳充斥罗彬瀚的鼻腔,让他在长途跋涉中产生的疲乏也一扫而光。他新奇而兴奋地环顾着这片仙境般的土地。凯奥雷脸上也挂着和他相同的、简直如傻瓜般的笑容。

欧齐斯看了他们一眼,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你们是从小在监狱里长大的吗?这辈子第一次放出来?”

“闭嘴乡下小子,”凯奥雷说,“你第一次进城时还不会用厕所呢。你大声嚷嚷这厕所没纸,还问我架子上那些贝壳是干嘛用的。”

罗彬瀚的笑容忽然凝固了。“等下,”他说,“你们上厕所用贝壳干嘛?”

他们在穿越原野时用了一半时间向罗彬瀚说明贝壳是怎么用的。罗彬瀚很想问问他们拉肚子时怎么办,但最后碍于面子忍住了。

“城里人的习俗你永远理解不了。”欧齐斯耸耸肩说,“不过我得认真地告诉你们,这地方太奇怪了。这些花……它们开得这么密这么杂,不同种类的植物都混在一起,每样又都很繁茂。这可太不自然了,我在乡村度过童年,从没见过野地能长成这样。荒野应该是艰苦的,尤其在这种平坦的地方。”

“这地方可是被一大片火焰海包围着。”凯奥雷不以为然地说。

罗彬瀚也觉得眼前的自然风光美得过分奇异,但那和漂在火海上的木船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他放任自己欣赏美景,直至抵达原野的尽头。

那是条界限分明的长带。一侧是繁花似锦的原野,另一侧则是整齐的田垄和沙砾路。

将两片区域分割开来的长带,是簇簇盛开的白色五瓣花。它们与罗彬瀚在“藤壶”中摘走的花几乎一模一样。

罗彬瀚有点吃惊地打量起那条雪白的花带,那使他忽然产生了些许不安。但其他人似乎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他们跟着猎户跨越花界,穿过田垄,望见一个炊烟袅袅的村落。

猎犬们放声吠叫,从村落里远远传来更多的犬只的回应。村庄边缘环绕着木篱,但建得矮小而单薄,无法防备大型野兽。那些农舍有石头墙壁和木质的屋顶,看起来十分简陋。

在村口生前方生长着一棵繁荣高大的老树。当罗彬瀚走到近前时不由倒吸了口气。这棵树叶冠茂密,如同巨伞笼盖着村口,使人感到一种幽静古老的美。然而那近人粗细的树干却非比寻常——它极不自然地扭曲着,生长出凹凸玲珑的身段,甚至树皮的纹路也酷似人类的五官。

它看上去简直像一尊容貌姣好、体态纤细的少女塑像。这富有生命力的女神像静静矗立在村口,双臂高举起绿叶织成的巨伞。

她是如此栩栩如生,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那些停住脚步。猎户走上前去,虔诚地亲吻巨树的根部,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朵雪白的五瓣花,轻轻地放在这活木神像脚边。

罗彬瀚这时才留意到树底堆满了白花。最下面的已经枯黄萎谢,顶部那些却依旧鲜活芬芳。花朵堆得像篱笆那么高,当风吹过时就纷纷滑落,飞向村庄的周围。

面对这一幕,探险队的成员们都沉默不语。稍后凯奥雷悄悄地说:“这是他们的宗教?”

罗彬瀚也这么想,那猎户的献花显然像某种拜祭。

“他们怎么把树养成这样?”凯奥雷啧啧称奇。

“他们没准每年向这棵食人树祭献少女。”欧齐斯阴森地说,“我听说我的祖先就干类似的事。他们特意把怀孕女人的粪便撒在庄稼里,这样庄稼就会像女人那样多产。那时候他们认为你吃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如果你们便秘的话……”

凯奥雷和罗彬瀚一起向他怒目而视。

猎户将花朵放在树下,随后领着他们进入村中。那棵奇异的树让罗彬瀚益发踌躇,但仍在好奇的驱使下穿越了大门。

村里零零散散地走动着老人。妇女们也在农舍的门窗前对他们好奇地张望。那些目光倒没令罗彬瀚感到多少敌意。

他们径直来到村中最高大漂亮的屋舍前。

“我懂了。”精通游戏的罗彬瀚说,“他要带我们去见这村子的长老或者领袖。”

猎户态度恭敬地敲了敲门,屋内没有回应。他非常缓慢地将那扇绘满星辰与花草的木门推开。

屋内灯火通明,暖融如春,正中央是一个铺着白色兽皮的石雕扶手椅。它看上去既古朴又气派,像是某种祭司或酋长的圣座。

荆璜正赤裸双脚,面无表情地盘坐在那上面。

“草。”罗彬瀚说。

028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上)

“你们来这干嘛?”荆璜说。

凯奥雷看上去和罗彬瀚差不多吃惊。他盯着荆璜看了一会儿,然后凝重地凑向罗彬瀚。

“我们不能轻易地相信他。”他谨慎地低语道,“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或许只是某种精神幻象或者……”

“放你妈的屁。”坐在石座上的荆璜说,“擀面杖吹火你懂你妈的精神幻象。”

罗彬瀚立刻信心十足,断然宣布道:“这是真货。”

荆璜从那气派非凡的石座上跳下来,赤脚踩过地上的干草垫,来到他们面前。他用格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名科研员,然后说:“出去。”

罗彬瀚爽快地一拱手:“陛下恭安,微臣告退。”

“你待着。”荆璜说。

他伸出右手,屋内刮起一阵酷热的强风,裹着探险队的几名成员飞了出去。屋门随即被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做完这一切后,荆璜无精打采地坐回石椅上。

“你们跑来这里干嘛?”他问。

罗彬瀚把他们的探险之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荆璜像是随时要睡过去般听着他的讲述。为了帮助他提神,罗彬瀚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头发。

“你又干嘛?”荆璜阴沉沉地问。

“这不该问你吗?”罗彬瀚说,“你他妈丢下一船人跑这儿干嘛呢?”

“借东西。”

“啥?借东西你还搁这儿牛逼哄哄地坐着?起来说清楚,这地方怎么回事啊?”

房间的角落里响起沙沙声。罗彬瀚这才发现屋子还有另一个隐蔽的小房间。

自屋内走出一个美丽非凡的少女。她明眸皓齿,秀发如云,破旧的农家布裙也丝毫无法掩盖其光辉。当她赤脚走到近前时,罗彬瀚骤然意识到她和村前那棵巨树惊人得相似。

“你好,罗彬瀚。”她自然地说,“我是艾芭拿,星辰的使者。”

罗彬瀚吃惊得哑口无言。对方的言语在他听来是彻底的中文。

“您……您是穿越过来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的灵魂诞生于此。”艾芭拿说,“世界外的星辰传来了你们的声音和姓名,玄虹之玉教会了我你们的语言。你们在春季之末到来,这是变化的征兆。”

她的怀里抱着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深蓝矿物。她把那水晶状的矿物放在荆璜面前。荆璜看了一眼,然后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袖里。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很小的白玉瓶,打开瓶塞后朝着椅边的水杯倾倒。自瓶口淌出淡红色的透明液体。他倒水的动作很谨慎,在灌满杯底一层后马上把瓶子收起来。

旁边的艾芭拿挑起眉毛看着他。

“租金。”荆璜说。

艾芭拿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态。“大可不必。我们愿意向你提供帮助,双星之子。星辰女王一直在等待着永光。”

荆璜对此一言不发。他闷不吭声地抓起那块矿物,快步朝门口走去。他在门边的小架前穿上靴子,然后自顾自的走出了门。罗彬瀚茫然地看向房屋的主人。

艾芭拿淡然地微笑着。

“他此刻怒火满怀,徘徊迷惘。”她说,“但他终将接受一切的。”

罗彬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眼下似乎也并非询问的时机。他转身跟着荆璜出去了。

探险队的其他成员仍然等候在外。他们此刻纷纷围在荆璜旁边,盯着他手中的矿物。罗彬瀚能看出荆璜很不耐烦,可是他居然没有马上驾起飞云逃跑。

“这是什么?”凯奥雷问。

“归乡石。”荆璜说。

夕阳缓缓沉落到远方树木的阴影后,那深蓝的矿物中隐隐闪烁起一条光带。它是那么细微,像矿物中天然生成的纹理。

荆璜忽然把这块奇特的矿物塞到凯奥雷手上。这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凯奥雷吓得跳了起来,他笨拙地抱住沉甸甸的石头,大声抱怨道:“嘿,你起码可以先招呼一声!难道多说一句会……”

“等等。”欧齐斯打断他,“别管这些,你快看它里面!”

矿物中的光带在扭曲,从矿物的左下角移向右侧。荆璜静静地看着光带变动。其余人只好疑惑而敬畏地跟着观望。

“这是什么?”凯奥雷小声问。

“你祖坟的坐标。”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得跟着这条光带走?”凯奥雷转头望向右边。那里是一片油绿的农田。

“……走你妈。”

荆璜忽然冲罗彬瀚招了招手。当罗彬瀚走近时,他把手伸到罗彬瀚颈后,摘下一条太阳形状的怀表挂坠。那是被莫莫罗称为简易四象仪的古怪装置。

他把怀表扔到罗彬瀚手中:“你打开。”

罗彬瀚照办了。他打开怀表,露出里面的四个表盘,此刻上头的数字分别是135,60,302,503。

“嗯?”罗彬瀚说。他已不记得上次看到的具体数值,但显然没有这么大,而且当时他记得还有一个负数。

“历史,生物,宙象,超凡。”荆璜解释说,“这四个数值是你们此刻所在地和认知宇宙之间的差值。四个数都变成0就说明你们到家了。”

他又把怀表拿起来扔给凯奥雷。这会儿仪表上的数字变成了139,61,302,5005。

“没多大区别嘛。”罗彬瀚评价道。

“说明你们两个的家离得近。”

凯奥雷着迷地盯着怀表,直到荆璜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他才如梦初醒把东西还给罗彬瀚。

“噢,噢,好吧。”他说,“这可真有意思。不过它能送我们回去吗?”

“不能。”

“那……”

“我能送你们回去。”荆璜打断他说,“石头是指路用的,不然我他妈怎么知道在哪儿开门。”

凯奥雷好奇地看看自己左胳膊上抱着的石头。

“为什么要用这个?”他有点好奇地问,“那个仪器不会更方便吗?它能直接显示数字,难道这不会让误差更小一点?”

荆璜的脸色改变了。那是种唯有熟人看得出的细微神态,罗彬瀚察觉到他正在发火。

“你们也只能读得懂数字罢了。”他冷冷地抛下一句。紧接着红云在他脚底积聚,他就那样腾空而起,飘然飞走了。

凯奥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是不是在生气?”他有点无措地问罗彬瀚,“我说了什么?”

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只好诚实地摇头。

“他讨厌数学?”欧齐斯猜测道。

除却那名科研员外的所有人都充满谅解和恍然的哦了一声。

“其实这还挺正常的,是吧?”凯奥雷说,“如果人能抬脚就飞,谁他妈还想学数学?”

他们在那位科研员冷峻的视线里发表了一通对数学的诋毁,聊得兴高采烈,好半天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他们远离森林和基地,被荆璜抛弃在这个陌生且言语不通的落后村庄里。

一群村民举着火把向他们走来。他们大多身强体壮,在人数上又占据压倒性优势,难免令探险队有点紧张。然而当人群走到近前时,为首的却是一个老人。

他的年龄已经很大,白发和胡须都垂到脚边,用一根粗壮的树枝支撑着身体。

“欢迎。”他用不甚流利的外星语说,“各位板都,欢迎你们来到罗托斯。”

029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中)

他们在村民的屋子里吃了晚饭,内容包括煎制的某种鸟蛋、杂菜汤和一种混了油脂的肉末饭。那当然和高级餐厅的精致佳肴无法相比,罗彬瀚却觉得自己很久未曾这么敞怀大吃过了。

期间那个老人和几名村人也和他们共同进餐。他们依靠老人生疏的外语进行沟通。罗彬瀚终于明白这片土地叫做罗托斯——但不确定是星球、大陆亦或者单纯这个村子。

这是一个生产手段相当原始的世界,村落各自耕种生活,偶尔在集会时贸易交流。据说在远方的山脉之后存在更繁华的王国,然而此事在村中无人关切,因此村民也说不出什么究竟。

他们还知道了“板都”的含义。据老人所言,那是针对外来客人的专用称谓,就类似于“异乡人”、“外客”,然而并非所有外来者都能如此称呼。这似乎是一种殊荣,完全取决于使者的判断。罗彬瀚估计他们口中的使者就是艾芭拿。为了避免麻烦他决定不向探险队的其他人说明,可凯奥雷似乎猜到了一些。

“你在那屋子里看到了什么?”他趁着晚餐结束的时候对罗彬瀚悄悄问道,“那屋子里不止玄虹一个人吧?”

“对,还有一绝世美少女,热情无比,刚见面就倒贴白给,塞钱人家都不要的。”罗彬瀚说。

凯奥雷哈哈大乐,他大概以为罗彬瀚真的在开玩笑。

由于房间的大小问题,他们七个人被安排到不同的农舍过夜。这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探险队的疑虑,不过罗彬瀚倒不觉得担心——荆璜敢把他们随便抛弃在这里,那足以证明此地的安全性。

最终他和凯奥雷分到了同一间屋子。他们都吃饱喝足,躺上铺着麻布的床后就不想动弹。那麻布毕竟不如席梦思和蚕丝被舒服,让罗彬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他也不好意思抱怨,以免显得自己过于娇贵。

当他瞪着眼盯天花板上的蜘蛛织网时凯奥雷忽然说:“你根本不会飞吧?”

“真不会。”罗彬瀚据实以告。他并不担心对方会突然把他绑架之类的,毕竟莫莫罗的原型一脚下去恐怕足以踩死上百人。

躺在他旁边的凯奥雷扭了扭身体,罗彬瀚甚至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所以,”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不害怕他,是吗?当然我看得出你们挺要好的,不过那感觉,我是说,还是挺怪的,是吧?他能踩着那种烟雾飞起来,还能弄出那种空气泡……你知道他在我们的船上做了什么吗?”

罗彬瀚当然没有亲眼看到。然而答案似乎早已在他的心里。“他把你们的舰船烧了,在它坠毁以前。”

“那绿色的火会成为我将来的噩梦……”凯奥雷说,“没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当时所有人都被扔了出去,只有我和他留下。你知道吗,没人知道那绿色的火是怎么回事,他们只会以为那是这个宇宙的什么,什么化学成分偏移,物理规则现象。天啊,天啊,我到现在还没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

罗彬瀚吃惊地张大了嘴。他不禁侧目看向旁边,然而屋内灯火全无,他看不到凯奥雷此刻的表情。

“噢,当然,当然了,我没打算知情不报……不,”凯奥雷心烦意乱地说,“我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说,你知道吧。我听到一点风声……科研队在悄悄观察你们,明白吗?他们在讨论你们到底是什么,尤其是玄虹。现在他们认为他的飞行能力是一种特殊的生理结构,就是说,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披着人皮的别的什么生物,他内部的肌肉骨骼结构肯定和人类不一样,那个人体的外表是某种拟态,就像变色龙、竹节虫之类的……我不是说他们有什么恶意,这只是他们的习惯使然。什么事都得说出个道理来,要不然就不能接受。而且他们很难相信飞舰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坠毁了,那对我们也是非常珍贵的资产,你看,他们总不能在报告上说散热器被小精灵搞爆炸了……”

凯奥雷说得相当混乱,但罗彬瀚最后还是听懂了。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他们不会觉得是那货故意烧了你们的船吧?”

“那倒不可能,否则他又费那么大劲救我们干什么?”凯奥雷立刻回答,但很快他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但他跟这事肯定不是完全没关系的,是吧?”

他的辩解反而让罗彬瀚明白了一点。

房间变得寂静起来。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最后,凯奥雷咳嗽了一声。

“……好吧。”他不自然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很快就要被送回去了,也没什么时间搞研究,对吧?咱们就在这个可爱的农耕世界里共同生活几天,然后没准一辈子也不会见面了。我想那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可以等回去以后再写详细报告,就说是先前一直记忆模糊。”

罗彬瀚了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

“如果,”他缓慢地问道,“你们不是出现在外面的火海上,而是出现在这个村子附近……你们通常会做些什么?”

凯奥雷没有回答。

罗彬瀚等了几分钟,然后他完全明白了。他决定换个更轻松的话题。

“……我看那个叫欧齐斯的和你关系不错。”他说,“你俩是同学?”

“噢,那倒不是,我们住得很近。那小子进城第一天不会用公共厕所,我恰好在他隔壁……总之我们后来就熟悉了,参军后也在同一个编队里。我的专业比较特别,所以晋升得比较快,不过我们还是经常混在一起。我跟他乡下的祖母也很熟,他祖母做饭的水平一流,比我老妈强多了。”

天花板上的蜘蛛开始在网上休息,罗彬瀚盯着它说:“我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

凯奥雷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着。

“虽然他看上去孤僻、冷淡、不近人情,但如果你真正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有一颗正直单纯的心。他珍惜一切生命,就算是他所厌恶的人,他也会平等地给予救助。难道你觉得他是有所图谋才做的吗?实话说我觉得外人的目光他根本不会在乎,所以我也不会在乎。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罗彬瀚平静地说着。在这寂静黑暗的异星之夜,他感到一种罕有的伤感与安宁。

“你们真的很要好。”凯奥雷说。

“对,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些还挺危险。”

“那肯定很有意思。”

“差不多吧。有些还挺奇怪的。像什么邪教仪式啊,火葬场变态啊,光头外星人啊……总之我的人生还挺精彩的。”

“我很乐意听听。”凯奥雷说,“我们明天再聊吧。反正咱们可能还得在这儿待一阵。明天我们可以吃一顿饱饭,聊聊你朋友的故事,然后到周围的农田里转几圈。”

“行啊。”

他们同时拽了拽毯子,准备闭目歇息。

“哦对了,”罗彬瀚在最后说,“顺便一提,他的名字叫周雨,我们到高中都是同学。那小子现在估计正准备论文呢。”

凯奥雷突然没有了动静。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飞吧?”好半天后他说,“你的良心太轻了,神不会允许你这种人飞起来的。”

030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下)

凯奥雷不知为何变得非常气愤。他直接倒了个方向,和罗彬瀚头挨着脚睡下了。

罗彬瀚感到心情舒畅,但不免有点寂寞,偏偏此时他又睡意全无。这实在是件怪事,他的眼睛发胀,腿脚酸痛,估计已有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但却怎么也无法入梦。

窗外传来阵阵虫鸣,在残春的夜晚显得躁动,犹如某种奇特的呼唤。空气又湿又冷,罗彬瀚实在躺得很难受。他悄悄溜下床,披上自己的外套走出屋去。

就在他走到院内时睡在门前的狗被惊醒了。它发出一阵威胁的低声咕哝,让罗彬瀚有点顾忌。可紧接着它忽然又不叫了,只是扫扫尾巴,异常温驯地走开。

这似乎是种冥冥中的鼓励,于是罗彬瀚继续前进。他踩着被月光照亮的沙砾路,在这清冷而温柔的春夜里来到村口。

如女神雕像般的巨树静静矗立在那里,脚畔的白花堆积如雪。罗彬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他盯着树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拿出淡红色的小镜片。

他来回切换镜片的颜色。当镜片是青色时浮现出了字迹。

“橡树。无危害性。”

罗彬瀚难以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身后有个声音回答他。

他转身望去,艾芭拿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祭司长裙,以刺绣金叶作为装饰,如瀑布般披散的秀发上戴着一个荆棘枝冠,上面开满洁白的五瓣花,裙下露出一双洁白细腻的玉足,就那样踏在淤泥与腐叶之上。不知为何那使她看起来更美了。

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不怎么惊讶。

“美女,您也盛装起夜呀?”他亲切地问。

艾芭拿翩然走近,用手轻轻抚摸树身。“这是我的树。”她说,“过去它并不长成这样,直到我成为使者时它才变为如此。”

“哦……现在这样挺好看的。”罗彬瀚说。他觉得艾芭拿离他未免太近了。在这个距离时,他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如猫一样闪着光。他还闻到淡淡的,带着些苦涩的花香。

艾芭拿憺然地微笑着。那是一种充满神秘与高远的,非常宗教性的表情。

“你们……会怎么做?”她忽然俯身问道,“如果你们想研究这棵树,你们会怎么做?把它移走?砍倒?切碎?把里面的每一块木片拆分成更小的碎屑,看看里边有没有藏着黄金?”

罗彬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敢不敢,”他客气地说,“这么大的树起码得是二级保护,可不敢砍。”

艾芭拿在月下嫣然而笑。

“撒谎。”她拨开被风吹乱的碎发说。

罗彬瀚还想要说点什么,她却抬起自己缠绕细蔓的左手。那纤纤玉指上栖着一只蜘蛛。它看起来如此眼熟,像是十分钟前还待在罗彬瀚的床顶织网。

“呃。”罗彬瀚突然卡词了。他倒不觉得之前和凯奥雷的谈话有那么见不得人,然而艾芭拿的视线却令他无法直面。

艾芭拿蹲下身,将蜘蛛放归地面。随后她在树边来回走动着,从不同角度观察罗彬瀚。

“你和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也所差无几。”她说,“思想,理念,欲望,你们有着同一种想要将乐园支离的气息。假以时日你的故乡将和他们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伸出右手,一块太阳形状的怀表在她指间摇荡。罗彬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那里空无一物。

艾芭拿打开怀表,里面没有那四个表盘,只有一个漆黑的孔洞。洞内流出汩汩血水,打湿了她脚边的土壤。

“这就是你们未来也会做的。”她温柔地说。

罗彬瀚转身想跑。这时那棵橡树突然活了过来。它用坚硬的枝条一把抓住罗彬瀚的胳膊,把他粗暴地吊在空中。

他有点崩溃地问:“至于吗?”

“我没打算杀你。”艾芭拿说。于是罗彬瀚决定暂时老实下来。他看着艾芭拿收起怀表,然后又从左手亮出一颗深蓝的矿物。那看起来和她给荆璜的石头很像,只是体积要小得多。

“归乡石。”她说,“它是星辰的眼睛,土地的记忆,浪潮的纹理,故乡之歌,归还之声。它记录宇宙的一切。可你们发现后就把它全挖出来,剥去表皮,切断,腐蚀,砸烂,敲碎,包进钢铁与机械里,做成那种数字的仪器。”

“太不像话了!”罗彬瀚在树上摇摇晃晃,义愤填膺地谴责道,“这么漂亮的石头居然拿去做表,还有天理没有?还有人性没有?”

艾芭拿只是了然地微笑。

“你们并不懂得它正确的用法。”她说。

橡树伸出枝丫,把罗彬瀚递向艾芭拿。那如精灵般美丽的少女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脖子。

“你会看到的。”她说。

她把嘴唇贴上罗彬瀚的额头。那本该是美妙的体验,罗彬瀚却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飞速吸走。他的视野向上飘升,越过树梢,越过云层,直到贴在那层漆黑的薄膜上。

他看到一个荒凉的星球,如此原始而寂寞,数万年的时间里都保持着同样的风貌。

紧接着它到来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它来到那漆黑的膜壁外,依附在表面向内张望。它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于是流星便自火海上空坠落,穿入天壁当中。

星球自陨坑开始变绿。草木蔓延至每一个角落,昆虫与动物也如爆炸般繁衍。大部分时间它都很满意,只是偶尔对地形有所疑虑,于是流星再度坠落,制造出它认为合适的山脉、湖泊与海洋。

它离开了。有太多领地等着巡视,它只能偶尔回来察看。

几个世代过去了。星球上的主宰种族换了又换。有时毁于内部纷争,有时则是火海上嬉戏的群星不小心掉了下来。那些星辰太好动,偶尔就会闹出事故。

它对此并不在乎,生命于它相当平等而一律微小。无论是何种族主宰世界,它都选择其中那些愿意追随它的赐予智慧。它的使者们为它照料星球与族群,使草木繁荣,牲畜健康。

时间继续流逝。

人类占据了星球。他们成立了部落,他们成立了村庄,他们成立了王国。

王国以独立的、理性的方式运行,他们不需要它的使者,因而将那些人宣判为邪恶的巫师。使者们只好远避他乡,去庇护指引那些远居世外的人。

其中有一个中等村落,平凡无奇,微不足道。它经历了十五任使者。当第十五任终于疲惫于自己的工作,觉得自己是时候开始衰老时,村前的树便变化形态,长成一位美丽的少女。那是第十六任使者艾芭拿。她一如前人那样照料村庄。

昨天一艘船撞破天壁降临了。船的主人飞来找她,借走一块归乡石。他把船上的六人丢在一旁,自己独自飞向森林中央,在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泊。那是很久以前它让陨星制造的湖泊,至今仍残留着星辰的气息。

此刻,明月与星辰之下,红衣的主人坐在湖畔。他用一柄墨玉小刀划破掌心,然后把树叶含在唇间,吹起一首古老的曲子。林中群鸟纷纷闻乐而来。

它们向他啾鸣朝拜,然后逐一啄食他掌心流出的血。沾在喙上的血被它们带向湖周的每一个角落,绘制出奇特的符号与图形。那些纹路如鸟爪虫迹,在朝阳升起后闪闪发光。

罗彬瀚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残留着蛛网。他的腿还搭在床上,可背脊和头却结结实实地挨着地板。他感到后脑勺疼得要死。

“什么动静?”凯奥雷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罗彬瀚:“你干嘛睡在地板上?”

罗彬瀚摸了摸脖子。怀表还在他颈上挂着。

“……做了个梦。”他说。

031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荆璜来了。他踏着红云降落在探险队面前,几名村人恰好也在场。然而面对这种空中飞人,这些衣着宛如中世纪农夫的人们却表现得相当平静。

“板都,”他们脱下帽子或头巾,对荆璜弯腰行礼,“鲁西瓦板都。”

荆璜对此表现得异样的客气,他颔首回礼说:“鲁西瓦兰卡都。”

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从早上起床开始就觉得精神恍惚,老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村人们四散走开了,荆璜转头看向探险队。

“一个个都是,瞪你妈呢,”他说,“一天到晚屁事不干,就知道到处扒屎。走了,我把门开好了,赶紧给老子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门?”凯奥雷惊诧地说。

“你他妈是从小住的地洞怎么着?没见过门啊?”

“不,不,”凯奥雷困惑地抓着头,“你说的门……那是指隧穿点吗?你到底是怎么弄的?就一夜的时间?你从哪儿找来的能源和材料呢?”

“闭嘴,少给老子逼逼。”荆璜说。

他的脚下生起红云,这一次比以往浓重得多。艳丽的烟云把探险队的成员们也笼罩在内,带着他们一起飞向空中。

所有人都吓得大声惊叫,凯奥雷和欧齐斯听上去更像在喜极而呼。

“你可以带着人飞!”凯奥雷狂喜地说,“天啊,我的人生太圆满了,为什么你先前不这么做?”

“你再说一句老子就送你去西天圆满。”

凯奥雷高兴地在云上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云的乘坐体验跟看上去很不一样,除了荆璜外没人站得稳当。

罗彬瀚也觉得很新奇,但同时还很难受。乘云的感觉和坐车截然不同,他感觉不到身下有任何支撑物,而是单纯被云雾中的一股力量提在空中。那有点类似失重或者浮在水中,他的五脏六腑都就因此翻腾发痒。而如果试图在上面走路就更麻烦了,云烟毫无实体,陷得越深则浮力越大,活像踩在一个巨大的软海绵垫上,根本无法保持平衡。

他在呼啸而过的风中迅速产生了想呕吐的冲动,但还是很坚强地匍匐前进,靠到荆璜旁边。他抓过荆璜的两只手掌看了看。

“干嘛?”荆璜说。

那两只手掌都完好无损,纹丝未破。

“美梦破灭。”罗彬瀚沉重地说,然后爬去云边呕吐。

荆璜轻踹了他一脚:“别高空抛物。”

等他们来到森林边时罗彬瀚已经差不多把胃里的早饭都清空了。他看到一大片简陋棚屋,外头只残留着一些被抛弃的杂物,却没有任何活人。

“人呢?”他有点惊恐地问。

“进森林里了。”荆璜不耐烦地说,“门在那林子里面,这么多人过去要花点时间,让他们先走了。”

罗彬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从他醒来后那里就一直有点发烫。

“那林子里面不会有片湖吧?”他将信将疑地问。

荆璜没理他。几只翠绿的萤虫从他衣领下飘了出来。它们如萤火虫般闪烁着,飞向那些临时的寄居点。

一股风从森林内吹起,翠虫飞舞处燃烧起绿色的火,转眼间蔓延至整片屋棚。罗彬瀚听见凯奥雷发出几声不自然的轻咳,探险队成员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飞虫将整个寄居区化为乌有。它们把一切烧得出奇得干净,没有焦烟,没有黑碳,只剩下少许苍白的灰烬,很快就被风吹向远方。

“可以啊少爷,”罗彬瀚情不自禁地拍着荆璜说,“看你这骨灰扬得多专业,相声圈里混过吧?”

荆璜打掉他的手,坐到树下闭起了眼睛。罗彬瀚跟过去问道:“你干嘛?修炼呢?”

“睡觉。”荆璜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不是要开什么门吗?”

“等晚上。”

荆璜睡着了。罗彬瀚扭头看了看另外几人,他们还远远地站在焚烧过后的寄居地遗址边,埋头研究那些灰烬。

他感到有点空虚,于是掏出淡红色的小镜片看向森林。

“橡树。无危害性。”

他弹了弹镜片:“真的假的?”

无人回答。他只好又拿出自己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点着玩。机油已经剩得非常少,偶尔会有几下点不着。罗彬瀚估计里面的棉芯或许也不行了。

他无聊地望着森林,恍惚中觉得那片森林似乎也暗暗注视着他。这里的树会有想法吗?它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呢?它们会觉得无聊吗?说到无聊他一下子又想起李理了。自从寂静号变成一艘海船的样子后他就没见李理,罗彬瀚估计她的情况应该和∈差不多。

这样一来,如果不存在其他的幽灵船员,那么寂静号中实际上就只有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星期八和他自己。纵然不和森兰多的难民们相比,光是以途中遇到的鱼骨号作为参照也未免过分人丁稀少了。他不觉得寂静号装不下更多的人,那八成只是荆璜不喜欢船上人人多……可是话说回来,他怎么会让那另外三人上来呢?

罗彬瀚蓦然回神。他发现夕阳已经垂落在天边,晚霞灿漫如桃花盛开。

“嗯?”他奇怪地说。

“你他妈还要发多久的呆?”荆璜在他身后说,“走了,快点。”

罗彬瀚诧异地按按打火机,喷口闪出一簇细小的火苗。他走向荆璜,深沉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的力量吗?”

“你要死啊你?”荆璜没好气地说。

“不至于。”罗彬瀚摸了摸额头,“我昨天夜里睡魇了,好像留下点后遗症。”

荆璜不再理睬他。红云从他脚下生出,再度把罗彬瀚和探险队托入空中。他们越过树林,和归巢的群鸟一起飞向森林深处。那体验起初非常美好,直到凯奥雷发现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沾了不少鸟屎。

红云在落日时抵达森林中央。那是一片巨大的、异常周正的圆形湖泊。湖岸周围漂浮着一团团无根之火,将附近照得通明透亮。那些难民都聚集在湖边,跟漂浮的火焰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们降落在雅莱丽伽旁边。她向他们微笑,随即转头对凯奥雷说:“一会儿月亮照到湖面的时候,船长会打开水道。你们只要走进湖里就可以了。请你趁现在去和你们的长官说一声吧,让他清点一下人数。”

在凯奥雷准备离开时荆璜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追加了一句:“还有,你们身上带了什么这里的东西,全部丢掉。不然到时候找倒霉可别怪我。”

“……肠胃里的算吗?”欧齐斯问。

“你有种给老子剖出来啊。有一碗算一碗,老子给你数着。”荆璜冷冷地说。

欧齐斯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哼着小调离开了。

罗彬瀚注意到那个科研员也和他们一起走了。他感到有些忐忑,于是悄悄拉过荆璜,把探险队在途中搜集土壤和树叶的事告诉对方。

荆璜听后似乎并不在意:“那种无所谓。凭他们的水平带回去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你就是吓唬他们?”

“不是。”荆璜皱着眉说,“私藏泥木也是不合规矩的,只不过这里的主人对我还算客气,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

他转开头去结束了话题,罗彬瀚却仍感到有些不安。他望向森林深处,风声在黑暗里低鸣哀叫。

032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中)

月亮升入空中。

那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罗彬瀚所知道的月亮,而是依附于天壁上的幻影。在那奇怪的梦境中,罗彬瀚曾看到天壁内侧的天空是如何运转轮换,围绕着整个星球升起落下,制造出昼夜与四季。在这个被古老之物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地心说或许反倒成为了真理。

幻影之月高悬天幕。它那样浑圆、通透、庞大,仿佛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它令罗彬瀚想起了一些非常奇特的传说,那是他当初在周雨前女友的故居里看到的。

“嫦娥太可怕了。”他沉痛地拍着莫莫罗的肩膀说。

莫莫罗迷惑地看他。

圆月俯瞰人世。林间的湖水也因月光而变得晶莹闪耀。透过清澈的水面,罗彬瀚能看见底部的湖床与砂石。自石隙中滚出一串串珍珠般乳白色的气泡,不停地冒向水面。

湖水不断搅动,倒映在水面上的银月也随波荡漾。林中的虫鸣、风声、鸟叫全都戛然而止,世界陡然变得寂静起来。

荆璜自岸边升起。这一次他脚下没有红云,只是如同柳絮那样轻飘飘地浮在湖上。

一柄墨玉小刀从他衣领下游出来,亲热地围着他打转。直到第三圈时,那柄刀已经放大到将近人高。它弯曲如残月,静静地依偎在荆璜身后。

荆璜曲起手指,在玉质的刀身上扣敲,玉刀应声而鸣,其音玲珑清脆。

他在月下振刀而歌。

那是陌生的语言,其声佶屈,其音诘拙。然而听者无需闻识,其义自显心间。

——迢迢水月,于斯于彼。

湖心之月随歌无声融解。

——其路何耶?在渺在幽。

自那皎洁的银白中混入了焰色。它开始缓缓灼烧,月心逐渐被焚出深不见底的空洞。

——昊天暝广兮罔极,厚土泽被兮浩荡。

玉刀鸣声不绝,空洞在月影中蔓延,最终将那片银白吞噬殆尽。这时罗彬瀚终于看清那空洞中是另一片灿烂的星空。

——行远途而踽踽,歌桑梓以慰怀。

空洞扩散至湖岸,整个水面看来都像是一面巨大的星空之镜。漆黑的玉刀开始缩小。它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钻回荆璜的衣领内。

荆璜落回湖岸上。不知是不是月光造成的错觉,罗彬瀚觉得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走吧。”他对凯奥雷说,“湖里的就是门。”

凯奥雷有点恍惚,过了一会儿后才开始用无线电传达荆璜的话。不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但没有马上向湖面靠近。

“磨磨蹭蹭的。”荆璜不耐烦地说。他盘腿坐倒在地上,无聊地拔起了草。

罗彬瀚拍着他的脑袋问:“这洞能开多久?”

“到月落。”荆璜说,“反正洞口够大,他们千把人扑通扑通下去也快得很。老子看他们能磨多久。”

罗彬瀚也在湖边坐下了。他心里仍在琢磨那个奇怪的梦,于是四下张望起来。很快他就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了血迹写成的符号,可那已经变得很淡,像是被草木吸收了。

人群被组织起来,一个由十人组成的小队率先向湖畔靠近。看起来他们准备先做一个试验。

这时凯奥雷又走了过来。他也在湖边坐下,对罗彬瀚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

“走好。”罗彬瀚挥了挥手,没体会到多少离别的伤感。

“我肯定忘不了这几天的事。”凯奥雷说,“这可真是场神奇的遭遇。如果没碰到你们,我想我没准就回不去了。”

“你再磨蹭也回不去了。这门老子就开一次,错过别来找我。”荆璜说。

凯奥雷哈哈大笑,好像没怎么当真。

“说真的,像你这样的人很多吗?如果我们以后还继续探索别的宇宙,会不会遇到一堆人在天上乱飞?”

“大概不会。看白塔那边怎么评估你们的水平。”荆璜淡淡地说。

“那肯定会很有意思。”凯奥雷说,“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更多东西。”

荆璜抬头看了他一眼。

“以后也许你就不想看了。”他说。

凯奥雷纳闷地瞧着他。荆璜扔掉手里的草茎,站起身俯视着他和罗彬瀚。圆月在他身后露出一半,像柄银白色的玉刀。

“你懂自己为什么能听懂我的话吗?”他说,“你们这等蛮夷之地,语言体系却和联盟通用语如出一辙,你以为这是什么常事吗?你们的星层和此地何止天壤之别,若真是仅千余行星的疆土,前几次隧穿岂会落到如此僻远之处?”

那双瞳孔中跃动起彩色的火焰。荆璜在月下往后退去。

“不过,无妨。”他漠然地说,“是前代破灭的遗族也好,是被更高等文明养出来的试验品也罢,你等因缘天定,斯事与我无尤。”

他的声音如冰击碎玉,清脆而又寒冷。

“但是……若你们是焚辰座下的苗蛊,迟早有一天会杀到我赤县门前。届时便返乡去吧。蝼蚁尚且贪生,何苦枉费了性命。”

荆璜转身翩然欲去,人群却传来了惊叫。他们同时转头,看到湖岸边似乎有人正在挣扎。

那是最早进入湖中的十人小队。

荆璜飞身赶去。罗彬瀚和凯奥雷也紧跟着奔跑起来。他们先后来到岸边,发现那十个人都被溺困在水中。他们并未穿过湖中的星空之洞,而是仍旧浸泡在洞上的湖水里。虬结粗壮的树根将他们困缚得严严实实,使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

黑玉小刀带着一根白绳从荆璜领口钻出。小刀斩断树根,白绳则将他们从湖中捞起。他们被奄奄一息的拖到在岸上,肚子里灌满了湖水。

凯奥雷冲上去为他们急救。罗彬瀚也想帮忙,但难民群里很快就跑出了更多的人,出于专业性的考虑他决定边缘掠阵。

“咋回事?”他捅捅荆璜。

荆棘没有回答,埋头注视着湖面。密如织网的根系仍在疯长。它们破开泥土,无边无际地蔓延出去,遮挡起湖中的巨洞。

他飞到湖面上,对着森林四顾张望。

“尊驾此为何意?”他沉声质问道。

寂静的夜里弥漫着草木芬芳。女孩披着包裹全身的斗篷,踏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自黑暗深处走至月下。

艾芭拿来到湖畔。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与月下的湖水一样美丽。

“他们不能离开。”她宣布道。

“我日,”荆璜怒气冲冲地说,“你有没有点底线啊?连租金都付了你跟我说这个?敲你妈,老子平时吃饭都不给钱!”

艾芭拿没有回答。她伸手解开斗篷的系带,将遮身的布料往下一拉。

罗彬瀚见状大惊:“又脱?”

“罗先生,什么?”莫莫罗疑惑地问。

斗篷委落在地。她身上是一件墨绿底色、金叶刺绣的祭司长裙,头上戴着开满白花的荆棘冠。赤足沾满落叶与泥土,与罗彬瀚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以星辰使者之名宣判他们的罪行。”她说,“这些外来者盗窃了宝物,星辰女王绝不容许此等亵渎。他们必须以终生的劳役赎罪。”

033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下)

荆璜飞落回湖边,隔在艾芭拿与人群之间。他回头看了人群一眼,然后皱着眉问:“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驯化之香。”艾芭拿说,“春鲸叶与述象果实的合剂。你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

“谁拿的?”荆璜直截了当地问。

艾芭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方的人群。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视线张望。他们最早看到正被急救的溺水十人,然后则是旁边的施救者。

欧齐斯从地上站起来。“……噢,”他说,“我?”

他的脸色不怎么乐观,但显得很镇静,毫无慌乱之色。罗彬瀚见了感到心底一沉。

欧齐斯很快举起双手:“你们可以搜我的身。”

他顿了顿又说:“只要别剖肚子。我总不会把那东西吃下去了吧?”

这句话立刻让罗彬瀚想起自己读过的某些缉毒故事。他不禁沉思着盯向欧齐斯的屁股。

“我们会知道的。”艾芭拿说。

从她身后的林子里走来一群猎犬。它们低低喘着气,把欧齐斯包围起来。

凯奥雷把手伸到了腰间的枪上。欧齐斯立刻阻止他。

“别,老兄。”他沉着地说,“让这几位警官检查吧。”

两只猎犬走了出来,对着欧齐斯嗅探、打转。一只尾巴上带着点点白斑的猎犬很快走开,蹲坐在地上舔自己的爪子。另一只纯黑的猎犬则继续闻了一会儿。

最后它呜呜地叫唤起来。

那似乎是种信号的表达。艾芭拿侧耳倾听:“他碰过驯化之香,但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荆璜皱眉不语。猎犬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冲他轻微地摇头摆尾。罗彬瀚对此倒不觉得惊奇,他以前就知道荆璜很容易讨狗喜欢。

“你想怎么样?”荆璜问道。

艾芭拿扬起头。月光把她头发上的五瓣花照得通透如美玉。“我要搜查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谁都可能是藏匿者。”

“我可没时间和你磨蹭。”荆璜冷冷地说,“此处聚气成穴,水道通月,也不过能成一时。错过今晚再想开门,就算我在此地日日维持,少说也是来年春末的事情。你要把这些人一一搜查过去,耽误了时辰怎么办?再说就算他们真的取走了你的东西,那也不过是个人作为,何来株连覆卵之罪?”

黑色的玉刀在他身旁盘旋,发出尖锐的啸鸣。艾芭拿则站在原地,用注视顽童的眼神看着他。

“你认为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平和地问道,“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每一寸都在星辰的照耀之下,它永远不会站在你那边。现在你还打开了一扇如此庞大的门,这消耗了你多少?你还能存在多久?”

“你试试?”荆璜说,“老子又不是没炸过人祖坟。来啊,互相伤害啊。”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莫莫罗。

“那小子行不行?”他低声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耸了耸肩。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又改口问道:“等下要是打起来,你行不行?就你那原型,抽起卡来好歹算个五星吧?”

“可那样的话我很容易踩到人呀,罗先生。”莫莫罗为难地说。

罗彬瀚这才意识到这片围着一千多人的密林是多么不适合那个宏伟的巨人行动。而荆璜的脸色阴沉,似乎暗示着他们正处于劣势——尽管对面的只是一个女人与一群猎犬。

“让我们各退一步。”艾芭拿忽然说,“我会在月落前完成搜查,而你不能干涉我的宣判。”

“你打算怎么做?找到东西就把他们都杀了?”

艾芭拿反感地偏过头。

“我没打算杀死任何人。”她说,“一旦证实罪行,他们会被送往山那边的王国,作为我们的流放者服役。王国会让他们去矿场或织厂,取决于那些官员的安排。他们将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并且终身远离神秘。”

“慢着。”欧齐斯忽然说,“我得说一件事。这可不能算在所有人头上,这完全是我……”

荆璜叱了一声。白色的细绳如伏蛇飞射,将欧齐斯倒吊在空中,然后把他的嘴缠得结结实实。

“老子讲话关你什么事,叭叭叭的就你有嘴啊?”他不耐烦地说,“空口无凭,如果你搜不出东西又怎么说?”

“那么他们可以离开。”艾芭拿说。

荆璜静立了几秒,然后向后退却。他落到罗彬瀚旁边,不言不语地盘膝坐下。

艾芭拿将此视为默许。她鼓起脸颊吹动口哨,猎犬们安静地迈开小步,朝着人群跑去。它们穿梭在人群中,在每个人脚边嗅探。一个女孩惊恐地哭了起来,旁边的女人立刻将她抱起,慌乱地拍打哄劝着。

“唉,”莫莫罗叹息着说,“初次隧穿就带上移民人群,这种行为实在是太不慎重了。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啊。”

被倒吊着的欧齐斯无法回答,凯奥雷则沉默着把手放在腰上。当他解开枪搭扣时荆璜看了他一眼。

“把手放下。”荆璜说,“你以为她不知道你们的武器是什么吗?去告诉你们的人,不想做树肥就老实待着。”

他们僵持了几秒,最后凯奥雷照办了,他拿出无线电与上级联络。

猎犬们继续在人群中探寻。它们有时只闻上几秒,有时却在某个人身边徘徊良久。每当这种时候罗彬瀚总觉得提心吊胆,直到猎犬若无其事地走开。

月亮开始偏斜。罗彬瀚望着它一点点从空中滑落,在煎熬之中竟然又感到些许困倦。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只猎犬或许也同样感到无聊。它悄悄从搜查工作中溜走,小步跑到荆璜的脚边。

罗彬瀚一动不动地瞪着它。他发现这只猎犬有条白斑点点的细长尾巴,像是刚才搜查欧齐斯的那一只。

白尾猎犬吐着舌头,把脑袋搁在荆璜腿上,堂而皇之地偷起了懒。罗彬瀚见状大为愤慨,指着它骂道:“你个哈士奇!”

猎犬翻了个身,冲他露出柔软的肚皮。

“就知道摸鱼。丢人!”罗彬瀚唾弃道,“你趁早退群吧!”

猎犬仍然摇动尾巴,四脚朝天地躺着。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在它肚皮上狠狠抓了两把。他偷眼瞄向艾芭拿,发现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这只开小差的逃兵。

于是他开始撸狗,那感觉非常解压。

“罗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莫莫罗问道。

“你别管我,”罗彬瀚挠着狗肚软毛说,“这是猛男的宿命。”

人群中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他们抬头望去,猎犬们正围着那个中年指挥官不放。周围的人试图拔枪射击,却都莫名其妙地栽倒在地。

他们也被吊到空中,脚踝上缠着细韧的枝条。罗彬瀚拿出小镜片望了过去。这次青色的“植物”镜片没有继续标示“橡树”,而是黄色的“元素”镜片上浮现出文字。

“树之精魂。高度危险,请勿在其附近进行任何砍伐行为。”

“草!”罗彬瀚顿时勃然大怒,“二段变身还带改属性的!真不要脸!”

034 纵使无法飞翔(上)

森林在簌簌作响。

一群群栖鸟从树叶间惊飞而起,仓惶地逃向天际。远方传来不知名的兽吼,尖锐而凄凉地盘旋在风中。

高如小楼的橡树们突然间活了过来。它们暴躁地挥打着枝条,迫使人群伏倒躲避。期间罗彬瀚甚至看到几道闪亮的射线胡乱射向高处。

凯奥雷也拔出了枪,他首先瞄向绑着欧齐斯的白绳,紧接着枪便掉在了地上。

他捂着手后退。从地上的枪管里伸出一根细苗,转眼长成绿盖如伞的壮树。它挥动树枝朝着凯奥雷的脑袋砸了下去。

黑刀自空中游过,树枝蓦地断成数截。凯奥雷吃惊地坐倒在地。

“让别开枪了都他妈不听。”荆璜说。

他从地面飘了起来,黑色的玉刀悬在他头顶。

“喂,你也适可而止吧?”他对艾芭拿说,“吓唬小孩呢你?搜了这么半天,没证据就想动手啊?”

艾芭拿抬起一只手,森林霎时悄寂无声。

“我已经找到了。”她说。

猎犬们围绕在一起。它们龇牙低吠,迫使人群避退。那些曾经试图攻击它们的枪械全落在地上,缠绕在树根与泥土中。

曾经和雅莱丽伽交谈过的司令官被猎犬们胁迫着,从他们眼前走过。几名士兵想要跟随,树枝立刻将他们吊了起来。

司令官制止了其他人的骚动。他昂首挺胸,不露任何情绪地站到艾芭拿面前。

“驯化之香在他身上。”艾芭拿说。

站在最近处的猎犬猛然跃起,用利爪撕开司令官的衣袋。一个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布袋从里面掉了出来。猎犬忠诚地叼起布袋,摇着尾巴送到艾芭拿身旁。

艾芭拿俯身拿起布袋。这时月亮已偏西落,银辉遍撒她的身躯,衣袖上的金叶在她解开布袋时闪闪发亮。

她从布袋里拿出某种球形的东西,伸手展示在荆璜他们面前。月光下,罗彬瀚看到她手中躺着一颗山核桃。

艾芭拿将指甲深入核桃壳的缝隙中,轻巧地将整个外壳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铜质管口。这似乎是一个以山核桃外壳制作的容器。

与此同时罗彬瀚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那起初是柔润的木质香,随后变成了成熟果实的浓郁气味。他感到身体有些慵懒,但此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艾芭拿露出淡泊的微笑。那像是种胜利的表情。

“我找到了。”她对荆璜说,“这是你要的证明。”

荆璜没有说话。这时凯奥雷挤开猎犬,挡在司令官与艾芭拿之间。

“是我提议的。”他大声地说,“我和欧齐斯商量过,觉得那屋子里肯定有秘密。所以昨天晚上我和欧齐斯一起去了那儿……这只是为了弥补舰队的损失!我们必须有一些能够带回去作为证明的东西!你不能把这事儿算在平民头上!”

“啥?”罗彬瀚说。他有点听糊涂了。

荆璜不言不语地把手按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揉着。艾芭拿仍然面带微笑,用宛如母亲般的目光藐视着凯奥雷。

“撒谎。”她平静地说,“今夜以前你从未知晓此事,你只是想行庇护之举。来到我屋中盗窃的是你的朋友,指使他犯此罪行的是你的长官。这一切都在星辰的注视之下,真相绝不因言语的矫饰而消隐——但这无关紧要,你们流着同族之血,你们将受到同等的惩罚。”

风将她的长发扬起,看起来像一尊月下的女神像。森林开始蠢动,响起哀嚎般的风声。

荆璜终于放下了手。

“你们他妈是不是针对我?”他缓缓地说。

所有人都古怪地盯着他。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个山,那个星辰使者也都跟老子客客气气的,该招待招待该赔偿赔偿。现在老子规规矩矩地借个路,怎么就搞这么多破事?”

他怒不可遏地踹了一脚莫莫罗。

“一个海盗碰上一群难民,屁大点事让你们搞这么复杂!老子当年炼气化神都没这么麻烦!”

“可我不是难民呀玄虹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

“放你妈屁,”荆璜说,“你把我船的维修费赔了吗?一天天就知道砸别人家卫星!”

艾芭拿有点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和你无关,双星之子。”她说,“你和你的人可以自由离去。”

“离你妈。”荆璜又踹了一脚莫莫罗,“当面跟老子耍花招,你当我瞎啊?那香水是你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吗?明明就是从你自己衣袖里拿出来的!”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下意识地看向司令官和凯奥雷,结果发现他们跟自己是一样的表情。

“喂,大哥,你这赖账表演有点尬了啊。”他悄悄捅了捅荆璜说,“你倒是看看嫌疑人的反应啊,人自己都心虚了,咱们搁这儿硬洗地也不合适吧。”

“他不心虚你心虚啊?”荆璜说,“刚进村子就惦记着摸别人的宝贝,都一群什么狗屁玩意儿。你知道老子从这帮人身上搜出来多少东西吗?”

他一抖衣袖,从那里面哗啦啦地落出许多杂物。罗彬瀚低头看去,发现那尽是些树叶、土壤、花瓣、种子、装在瓶中的昆虫,甚至还有一小块疑似归乡石的碎屑。

罗彬瀚深感震撼,他一把掀起荆璜的衣袖:“你把宝贝都藏哪儿呢?”

荆璜将他推开,面露冷笑道:“我把你们这群人定了一个下午的身,再叫林子里的鸟统统搜查过一遍,真以为能有什么东西藏得住吗?那驯化之香早被我搜出来,放回村子里去了。留在那家伙袋子里的不过是我船上的普通核桃而已。”

一根白绳从艾芭拿的衣袖里钻出来,游回荆璜的手掌中。绳尾拴着一颗圆圆的山核桃。

荆璜信手一捏,核桃壳清脆地碎裂,露出里面的坚果肉。他把碎核桃扔给罗彬瀚,然后冷冷地说:“这一枚才是你从他身上搜到的……是事先就做了两手准备吧?你担心在月落前搜不出东西,所以就另准备了一份驯化之香来栽赃。虽然他们是咎由自取,你也不是什么温良之辈。若不是我事先提防,在此处设下幻阵遮你天眼,恐怕就着了你的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言欲辩?”

艾芭拿静默无语。罗彬瀚趁着这个机会把莫莫罗拉到身边。

“我乱了。”他说,“你给我捋捋。”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是这样的,罗先生。欧齐斯先生他们在村子里偷东西。艾芭拿女士故意让他们偷,好留下罪证。玄虹先生在下午时把他们偷的东西又都偷了回去,所以没有罪证了。艾芭拿女士找不到罪证,所以自己伪造了罪证。玄虹先生拿出了艾芭拿女士伪造罪证的罪证。他们互相钓鱼执法,最后是玄虹先生大胜利。”

“这里头还有好人吗?”罗彬瀚郑重地问。

莫莫罗真诚而遗憾地摇头。

罗彬瀚感到很寂寞。他掂了掂手里的碎核桃,蹲到一边默默地吃起来。

那条白尾猎犬也悄悄溜达过来,伸着尖嘴热切地嗅嗅闻闻。于是罗彬瀚分了它一半。

“就你乖。”他沉重地摸着狗头说。

035 纵使无法飞翔(中)

“给个理由。”荆璜淡淡地说。

艾芭拿的神色开始动摇。她那宗教性的宁静渐渐从眉宇间消失了。

“……他们是错的。他们从来看不见真实——”

“你他妈废话。你是什么人?神谕歌者!他们是什么人?理识傻逼!你他妈指望他们干什么好事?你咋不去和桑莲那神经病一起念经呢?”

艾芭拿变得激动起来。

“他们从来不会自觉!”她严厉地尖声说,“如果你不在这儿,他们就会偷走那些东西!可那就结束了吗?你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你知道他们在计划未来做些什么?”

“知道啊。”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你当我第一天见识他们理识文明是什么尿性吗?这帮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喝尿。有便宜就占,有机会就抢,死到临头还他妈想着占茅坑,厚颜无耻,臭不要脸,苍蝇缠着牛屁股,蜣螂推着粪球壳,贱人没有下限……”

“可以了,可以了少爷。”罗彬瀚冲上去劝阻道,“还有小孩子在呢,咱留点素质吧!”

“……总之这不是你动手的理由。”荆璜说。

艾芭拿高傲地昂起了头。

“他们迟早会再回来。”她说,“带着他们的律法,还有更多的人和武器。我们将被更远的驱逐,仅为了他们想支援山那边未来的同路人。这些你都明白,玄虹之玉。”

荆璜不屑地嗤了一声:“回来个屁。就他们那蹩脚玩意儿,打得穿你们这儿的天壁吗?科技树歪得要死连他妈个灵场控制都没有,整个百斤面蒸出来的废物点心,来多少都是树肥。再说等他们进了联盟,你当盗火者是傻的吗?能指派一群猪来你们这儿讨野火?就是头猪还能刨出灵性最足的树根呢,他们这些傻逼做得到吗?”

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你到底站哪边的?”

荆璜理也不理他,冷然一拂袖道:“让路,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艾芭拿怔怔地看着他。她的表情惶惑得像个平凡的小女孩。

“你……站在他们那边?”她不解地问,“……你不知道他们会……你不知道这世界将会变成怎样?你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待你的……”

荆璜飞上空中,黑色的玉刀在他身后盘旋。月亮在他视野尽头,慢慢向着森林后方沉落。这个世界的昼夜周期并不稳定,今晚将是分外短暂的一夜。

“天地从古如此。”他说,“恩怨,爱憎,生死,枯荣,一切皆不过是云烟幻影。今朝烈火鲜花,来日荒雪枯冢。是值春秋替代,天数易更,合该他等此瞬昌盛蕃勃,便顺其自然吧。”

他停止了言语,静静地看着艾芭拿。他们用余人不能理解的视线彼此交流着。

然后艾芭拿往后退了一步。

“不,”她决绝地说,“他们没有任何益处。他们只会带来血与伤痛。”

她举起手,林间的阴影再度骚动起来。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轻轻说:“停下。”

艾芭拿身后的空气开始扭曲,雅莱丽伽的形体从那当中浮现。她手中端着一把外表相当笨拙的枪械,枪口抵在艾芭拿的后背上。那把短枪有着看起来就很原始的机械构件,以及一个大得畸形的弹仓。

“这是反灵场武器。”雅莱丽伽说。

艾芭拿看了看荆璜,然后缓慢地摇头:“你不能杀死我,这是你的誓言。”

“他不能。”雅莱丽伽说,“但我不在乎。你威胁到他的安全,我就会做任何事。”

艾芭拿放下了手。雅莱丽伽仍然用枪指着她,一步一步往后倒退,拉开大约两米的距离。

“解开湖上的封锁!”她对艾芭拿命令道。

艾芭拿没有马上反应。她仰起头,无限哀伤地望着那轮月亮。

“就这么办吧。”她说。

她和雅莱丽伽同时行动。从土中拔起的带刺树根缠绕住雅莱丽伽的脚,试图将她拖倒在地。而雅莱丽伽则如野鹿般灵巧地跃开,手中果断地扣下扳机。

那是一声让罗彬瀚感到浑身血液倒灌的巨响。

艾芭拿站在原地。她的脸色没有露出任何痛苦,只是充满着迷惘,就好像雅莱丽伽根本未曾击中她似的。然而当罗彬瀚将视线下移时,才发现她按在腹部的手沾满了鲜血。

她墨绿色的裙子逐渐从那个位置被洇染出一片更深的红色。她摇晃一下,似乎要倒下去。

紧接着树根从她脚下长出,如同莲花闭合般将她包裹在内。整个森林都开始剧烈地震动。罗彬瀚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的脚,狂暴地将他甩向空中。他吓得大声惊叫,叫到半途时就停下了。拽着他的并非树根,而是白色的细绳。

荆璜正飞在他旁边,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他们俯瞰着下方,看到橡树成群地拔地而出,如巨怪般肆虐奔腾,冲向那些留在地上的人群。

“咄!”荆璜说。

从他指尖飘出一个个非常细小的气泡,迅速朝下方沉落。当它们落地时已经大得犹如一座座房屋,将聚拢的人群笼盖在其中。气泡表面流动着彩虹般的微光,在橡树对着它们猛砸时非但丝毫无损,反而使树枝燃起火来。

吊着罗彬瀚的白绳仍在无限地延伸,从地上抓起那些落单的人挂到空中。很快司令官、欧齐斯和凯奥雷都出现在罗彬瀚旁边。

“噢,这可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景象。”凯奥雷在空中摇摇晃晃,“这些树肯定也会成为我的终生噩梦。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你,你又一次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荆璜毫无笑容地看了他一眼。这次他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说:“她是对的。”

凯奥雷茫然地看着他。

“她是对的。”荆璜说,“你们只会给这天地带来伤痛。”

翠绿的光点不断从他衣领里飞出,缭绕着他上下翻舞,像是在等待着一个命令。他抬起手,缓慢而坚决地指向树林。在那瞬间罗彬瀚好像明白了什么。

“打住,打住!”他一把揪住荆璜的头发往一边扯,“你他妈想干嘛?进入林区不准玩火!有这闲心你不如赶紧把他们送走啊!”

“没用了。”荆璜甩开他的手说,“这片树林现在已经和她的魂魄合一,不杀死这些人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她是此间主人,风水形势自然站在她那一边。如果不烧掉这片森林,不但这些人回不去,以后所有靠近这里的人类也必死无疑。”

他再次将手探向树林,那动作慢得就像个老人,因此又一次被人打断了。

“慢着,”凯奥雷说,“我得问一句,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

荆璜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她的身体在林子底下,魂魄在树里。”

“如果你烧了这些树?”

“她本来也活不成了。”荆璜说,“她已无求生之志。这些树以她自愿献出的魂魄为驱,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耗死。”

“除非她平息怒火。”凯奥雷接口道。

“行啊,这简单,你们这些人死了她就不生气了。你就……”

荆璜的话戛然而止。凯奥雷手上握着一把枪,比他平时配在腰间的要小得多。他的手抖抖索索,但成功的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腹部。

“好吧,好吧,”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确定这一定能行,不过也许我们的血和痛苦能让她满意?至少能让她稍微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想法挺蠢的,但是……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吧?我现在可是很相信奇迹了,我是说,我已经在最不可思议的处境里被救了两次了,没准还有更好的事呢?我可不会飞,但至少有勇气做这个……”

他准备扣下扳机,在那以前白绳将他的手牢牢捆起,吊在头顶上方。

荆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后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必枉自寻死。”

他第三次缓慢但坚决地将手指向森林,翠色的光虫点点而落。

它们在即将落到树梢上时停下了。

“嗯?”罗彬瀚说。

他错愕地看着周围,包括荆璜在内的所有人都定住了。甚至橡树上的火焰也停止了跃动。

世界静止了。只剩下他和一条狗仍在摇头晃脑。

那只白尾猎犬颠着小步,悠闲地跑过一段泥地。紧接着它飞起来,如荆璜那样轻松地飘到罗彬瀚面前。

“好吧,我觉得刚才的事态有点过头了,亏你们拖住那孩子。我得说这可不是我创造这儿的初衷。”

它摇尾吐舌,用温柔而恢宏的声音说:“你还想吃点核桃吗?”

036 纵使无法飞翔(下)

“你有毒吧?”荆璜说。

蹲坐在他对面的猎犬天真地用尾巴拍打着泥土。

“你他妈上亿岁的龙,数万天壁世界之母,星辰女王,星层之主,你他妈装成一条狗骗人核桃吃?”

“你还很年轻,玄虹之玉。你过于年轻了。”猎犬说,“当你活到足够的岁数时就会对自身的物质形体感到厌倦。你会试着改变,自我设限,模仿其他物种的生活。你会发现世界变得陌生,然后渐渐重新熟悉起来。每一次轮回都像新生,每一次选择都有意义。过去我也曾变成人类,在你们的世界里游荡观察,这和现在的状况没什么不同。”

荆璜冷冷地盯着它:“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吧?”

“有人在梦中呼唤我。”猎犬舔着爪子说,“一个很单纯的梦,很可爱,使我怀念起那些创造的日子。再说你也不是个省心的对象,玄虹,上次你出现在我的领地时砸坏了一座山。我有必要留意你这种危险分子。”

“我不是赔了吗?再说你他妈连世界都随便造,难道还缺一座山?”

“那是用来纪念我初恋情人的山。我们曾在那儿幽会,互相挠对方的鳞片。”猎犬扫着尾巴回答。

荆璜忽然不说话了。

“很好,至少你还知道心虚。”猎犬说,“回忆独一无二,生命亦复如此。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这倒不是说她完全没有过错。你和她,你们都太小了,越是短浅的生命反而越不懂得珍惜。她轻易地将性命献给憎恶和偏见,多么无聊的事!我的孩子,神喻歌者,她能听见浪潮里的每一个秘密,却不能控制自己从那些可怕的真实里保持精神的平衡和宽容。毕竟这是需要很长时间来练习的,我想今夜的事会成为她的教训。”

它猛然从地上跃起,跳入月光照耀的夜空。这时月亮已在空中停滞了许久——甚至是从西边重新回到了湖面正上方。

猎犬在虚空中端坐,扫视着地面上的众人。

“首先我得向你们道歉,远方的客人们。”它冲着人群说,“我创造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却未能使你们对它留下美好的印象,因那一系列的误解、偏见、私欲、恐惧……最后造成了多么遗憾的结果!同时我亦真诚地奉劝诸位,不要试图带走这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你们的文明尚且幼稚脆弱,充满婴儿式的好奇与鲁莽,试图解析神秘将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须知即便是一粒此处橡树的种子,在你们的世界里也不啻于吞星噬月的灾蟒。毁灭绝非我的本意,然而星层之间自有其独立法则,我的守护无法抵达你们那浪潮之外的故乡。因此我衷告诸位,保持忍耐、谨慎与谦逊,如此才能在这无限广袤的世界里生生不息——请多珍重!现在,我认为是你们回家的时候了。”

猎犬摇动尾巴。湖面上纠缠密布的树根开始收缩。转眼间那深邃的星空之洞又映照在银月下。

“再会。”它说,“我,此世的创造者与守护者,星辰女王,第二原种,银尾辉龙拉戈维坦,向你们的领袖与文明表达致意。祝愿你们旅途顺利,愿你们在十月的治下繁荣昌盛,早日与同族相会于星海之中。”

人们吃惊、疑惑、不知所措,但最终在猎犬的俯视下接受现实。他们组织起有序的队伍,慢慢朝着湖面靠近。这过程中难免有许多犹疑和拖延,而猎犬始终和空中的月亮一起耐心等待着。

寂静号的成员们站在另一边。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平安无事,而看见星期八更是令罗彬瀚大惊失色。

他抓住莫莫罗问:“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星期八前辈一直都在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瞪着星期八。戴着河豚发卡的小女孩也看向他,然后伸出双手:“哥哥抱抱。”

“哥哥不抱抱。”罗彬瀚说,“哥哥怕鬼鬼。”

第一批队伍走入洞中,紧接着更多的人消失在湖下。罗彬瀚望着他们远去,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罗先生,你想家了吗?”莫莫罗关切地说,“虽然玄虹先生可以破开虚空,但这种通道非常依赖环境,而且过去以后就无法再返回,所以没办法用来给你探亲。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危机过去,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家人身边的。”

罗彬瀚深沉地摇头。

“回不回家无所谓,”他说,“我主要是在想,这洞后面真的是他们老家吗?万一是没有氧气的真空呢?万一是个巨型绞肉机呢?万一他们进洞以后其实都被怪物吃掉了呢?万一这都是我做的梦而其实他们都已经被树弄死了呢?”

“万一你妈啊。”荆璜说,“那是老子开的门,不许叨逼逼的烦人!”

“哦,万一你才是幕后黑手呢?”罗彬瀚缓缓说。

荆璜二话没说冲了上去。他们开始奋力互薅对方的头发,这场决斗进行到一半时凯奥雷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呆若木鸡地问。

罗彬瀚赶紧松开揪着荆璜头发的手,顺道掩饰性的捋平了几下:“没事,没事,玩呢。”

“噢,哦,喔……好吧。”凯奥雷说,眼神看起来仍然有些怀疑。但很快他摇了摇头,露出爽快的笑容:“我是来道别的,以及有些话我认为有必要说。关于……那些树叶,还有核桃,我很抱歉,但我们不是为了财富而这么做的。我们只是想了解……”

“行了,你们想拿回去分析分子结构和基因蓝本。”荆璜不耐烦地说,“你们的隧穿技术本来就是单向,需要在这里重新建立基地才有希望回去,带着科研队和移民就是为了这个吧?说穿了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弃子罢了。”

“我没准会获得晋升。”凯奥雷突兀地说,“这次事故或许会成为我的机会,实际上这次航行是我姑父的安排,他原本想趁机……”

“干嘛?你想炫家世啊?”

“不,当然不是。”凯奥雷有点无措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管你之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谢谢你。真的。”

他挺起胸膛。

“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不是……故意……但我们确实做错了。我们会改正的,改变这一切,”他说,“我们……不是说能一下子消除,但我发誓我们会努力克服所犯的错误。我们将继续前进,我们将了解这些,我们会完善自己的方法和手段,那时也许就不会再有那么尴尬的见面了。也许,我是说,我们可能暂时都没法像你那样飞——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总有一天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到那时候我们说不定能一起在天空下飞呢,背个火箭背包什么的。”

然后他笑了一下,有点无措,但是点点头。

“到那时候,我是说,谢谢。还有对不起。真的谢谢你愿意保护我们,所以,到那时候,等到能够追上你们的那一天,正式的道歉和感谢,我们会……”

“道你妈,感你妈,放你妈的屁。”荆璜打断他说,“理识就是纯傻逼,你比傻逼更傻逼,傻逼当中选傻逼,傻逼给你当垫底。”

罗彬瀚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对凯奥雷笑道:“好,很好,都挺好。你们加油哈。”

凯奥雷走上前和他拥抱了一下。这完全出乎罗彬瀚的意料,正当他纳闷时察觉出某个坚硬的金属物体被塞进自己手里。

“高能射线枪。”凯奥雷在他耳畔低语,“我的私人收藏,我会在报告里说是被树攻击时弄丢了。我想你比他更需要这个。昨晚很抱歉,祝你好运。”

他最后挥了挥手,朝着人群跑去。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湖中,罗彬瀚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手里的短枪。

“爽到。”他说。

荆璜鄙夷地看着他。罗彬瀚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

“看看这只完美又尊贵的手,”他深情地说,“这可是摸过亿年老龙的手啊。”

白尾猎犬从空中飘了下来。

“准确来说你还是摸了一只狗。”它回答道,“我的真身仍然沉睡在燃素深处。我已许久不曾起来,以免引起海面的灾害。尽管如此,你们制造的混乱仍然迫使我出现,我很高兴这漫长的林中之夜终于过去了。”

它无辜地抖了抖耳朵,宛如在友善微笑般吐舌看着荆璜。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的世界里捣乱,玄虹之玉。我认为这是需要惩罚的——接下来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037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上)

当朝阳升起时罗彬瀚终于又看见了寂静号。它躺在一个酷似朗姆酒瓶的玻璃容器里,瓶子则被拿在雅莱丽伽手中。

他凑到瓶子边,看着里面不及巴掌大小的船模。在这个比例下他终于得以窥清寂静号的全貌——自然,指的是木船形态。它略偏狭长,有漆黑的船舷与暗色的甲板,六根高低不同的船桅,桅杆上部装饰着锋利狰狞的铁荆棘与刀刃;风帆也是黑底的,最高的帆上绘着火焰和骷髅;在船首像的位置则放着一个面貌诡恶的魔鬼,背后舞动着树的枝条。

“草,”罗彬瀚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船。”

“我们是海盗。”雅莱丽伽说。她的理所当然让罗彬瀚无言以对。

这时罗彬瀚还没意识到真相。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这瓶中船模型是谁做的?挺精致的嘛。这么复杂的构造,在瓶子里咋拼啊?”

“这就是我们的船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雅莱丽伽在瓶子里灌入事先准备的湖水,随着瓶子盈满,瓶中的模型船如冰雪般溶解了。

她走到远处的空地中央,将瓶中的水倾倒在地上,然后朝着罗彬瀚他们跑来。前十秒什么都没发生,紧接着某种东西从那片倒水的地方膨胀起来。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一艘船从地上长了出来。它通体漆黑,有六根尖锐狰狞的桅杆,以及诡异的魔鬼船首像。那毫无疑问是他先前乘坐的寂静号。

“楚丘卡的海魔瓶。”莫莫罗说,“这是海魔们用来收集船只的道具。它们会把看上的船放进瓶子里收藏。”

罗彬瀚冷静地把自己的下巴合上。“这瓶子不是街上买的吧?”

“船长从海魔那里抢来的。”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他抢过很多人。如果你在海上落单,不要承认你认识他。”

“我他妈必不可能落单。”罗彬瀚立刻宣布。

这时荆璜终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停下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雅莱,”他说,“走了。”

他顾自向寂静号走去。罗彬瀚揪住他问道:“你跟那条狗聊了些啥?”

“……惩罚。”

“啥惩罚?”

“不关你事。”

“那住村里的大妹子呢?她没事了?”

荆璜瞟了他一眼:“你那么关心那女人干嘛?”

“问问呗。”罗彬瀚说,“都已经是梦中人了,买卖不成情意在啊。”

他们登上寂静号。罗彬瀚刚刚仰起头看天,莫莫罗又化为一道光芒消失了。随即出现在船边的银石巨人缓缓将船抱起,然后发出了一声很清脆的呼喊,笔直地朝上方飞去。

罗彬瀚极有远见地提前趴在甲板上。

“我有一个问题,”他脸对着甲板说,“你起飞前为啥非要喊一声?”

“啊……这是教官教我们的,罗先生。”莫莫罗在他的心底温善地回答,“起飞前要提前预警,保证人类的飞行器有时间进行避让,而且发力的时候随动作出声也比较符合智人种的生理习惯,模仿这个特点会更容易被接受的。”

“那你很专业噢。”罗彬瀚说。

巨人的眼睛变得亮如旭日。它凝望天空的方向,然后一口气冲向云霄。罗彬瀚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便从粘稠的膜壁上脱出。

寂静号从火浪中破海升起。它乘着海面翻卷的焰气飞上高空,下方巨大的球状天壁旋即被火焰所掩盖,变为一片巨鲸般的海下阴影。

罗彬瀚靠在舷边注视这一幕。天壁内确然藏着一个独立的大陆,一个星球,一个世界,这事实仍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天壁内的空间和外界不符吗?还是说他们在进入天壁时被缩小了呢?之前那两天两夜是真实的吗?

最后他放弃了思考,决定去做点更有益的事情。他的第一个计划是去上个厕所,因为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憋了一天一夜了。那简直反人类。

厕所位于船舱底部,比起寂静号现在的外形倒是还算先进。他在蹲坑时不免想到那些排泄物的去处。旋即他又意识到既然荆璜和莫莫罗可能都不上厕所,而∈和李理想必也不用,那么只剩下雅莱丽伽与星期八。

换言之在他上船前这是个血统纯正的女厕所。

罗彬瀚归纳到此不免感到有点难受。为了排遣郁闷,他完事后没有直接走回圆厅,而是在底舱来回转悠,到处看墙壁上那些风格古老而诡异的装饰花纹。它们有各种鬼脸、骷髅、刀刃和意味不明的符号,看上去很令人发毛,但莫莫罗告诉他但凡能走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他踏进一个非常角落的小房间里,墙壁上贴着血红色的绒布。他起初没认出来,几秒后才意识到这是仓库。证据是那几本危险的人鱼写生画册还躺在角落里。

罗彬瀚积恨难平,走上前去,对着画册气势汹汹地指责道:“骗子!变态!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他身后有人问道。

罗彬瀚一扭头,半透明的李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穿着鲜红的外套,乍眼看去简直像这艘古船上徘徊的女怨灵。

“哦,哦……没事。”罗彬瀚镇定地抹了把额头说,“上次有人给我分享了个种子,下完一看是葫芦娃全集。”

李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罗彬瀚板起脸问。

“先生,否则我该在哪儿呢?”

“上头的大总管都已经关了,你为什么还在屋里转悠?不是说容易坏吗?”

李理耸了耸肩。“我们的原理和载体都不同。”她解释道,“我的物质载体有一套独立的反灵场保护系统,因此得以在灵场环境下运行。然而那也意味着我无法走得更远。于我而言,这间仓库就是全部的宇宙,我无法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的自白勾起了罗彬瀚的同情。于是他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开始和李理闲聊起来。他很自然地说起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

李理安静地聆听着。当罗彬瀚讲完后她继续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它刷新了我对本船主人的看法。此前,尽管我承认他对凡人世界抱持某种义务感,但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依据,能够证明那些行为中存在切实的个人感情成分。但这次并非如此。我认为你提供的案例是独特而又富有代表性的,或许它能使那些尚不明确的部分清晰起来。”

“啥?”罗彬瀚说。

“一个基本总结,”李理回答道,“那就是他喜欢人类。这倾向是否合宜尚待考察,但它已是既定事实。”

“你是不是需要我把那首关于傻逼的诗再念一遍?”罗彬瀚说。

最终罗彬瀚疲惫地从仓库里离开。作为对人鱼画册的补偿,李理给他提供了几本据说可以舒缓精神的娱乐杂志,但罗彬瀚没精神细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实在是太困乏了。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后他便再也无法抗拒,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中。

他立刻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飞在寂静号的上空,低头望着它在火中航行。那一点力气都不费,但身体却轻飘飘地随风前进。这感觉如此自由而轻松,仿佛已经脱离了纷扰苦痛的尘世,不剩下一丝忧愁。

“事实上你只是在梦里。”有人在他旁边说。

罗彬瀚觉得很扫兴。他扭头望去,一只白尾的猎犬飘在他旁边。它甩头摇尾,以狗刨式的泳姿在虚空中悠游,与罗彬瀚齐头并进。

“去去去。”罗彬瀚说,“我做梦呢。”

他拼命想着刮起一阵风把猎犬吹跑,可对方照旧悠哉地刨着空气,甚至朝罗彬瀚吐起舌头。

“你不能赶走我——事实上,是你在我的梦里。”它说。

038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中)

猎犬神采奕奕,气定神闲地用四条腿划着空气。它那样娇小,却和下方的寂静号游得同样快。

罗彬瀚有点郁闷地盯着它。他当然不讨厌狗,但出现在这样一个梦境里就另当别论。这本应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而随着这条狗出现,先前那种自由无拘的感觉便迅速烟消云散。

“你想干嘛?”他问道。

“聊天。我认为和你聊聊会很有趣。”猎犬说,“真抱歉我只能在梦里这么做,否则玄虹之玉就会想方设法阻挠我。那男孩对比他更古老的异族缺乏信任——倒不是说我对此有什么意见,对于你们的种族而言,保持疑心是得以幸存的重要手段。在我观察过的所有小动物中,你们是最狡猾而谨慎的一种,可同时也最天真和冲动。这真叫我奇怪。”

罗彬瀚意识到他在面对的不止是一只狗,而且还是一只相当话痨的狗。他感到很痛苦,只想一个人舒舒服服地飘着。

“你现在想独处。”猎犬像有读心术般说道,“你的内心正充满了烦恼和迷惑,它们对这宇宙而言微不足道,对其他人亦无任何价值,唯独于你却重逾生命。你们关注的事情那么多,家庭、友谊、财富、权力、名誉、存在的意义、爱……这一切真的重要吗?在这样短暂易逝的生命中,竟还要为如此琐碎的事物焦虑,你们是一群多么悲观又神经质的小动物。”

星辰般的辉光从猎犬毛尖亮起,它在光芒中逐渐变形。属于犬类的肉体开始伸长、扭曲,最终变成了和罗彬瀚身高相若的人形。

一个人类女孩漂浮在空中。她的相貌酷似艾芭拿,只是睫毛和头发都银白如雪。她的美丽圣洁无暇,罗彬瀚却感到某种无以名状的虚假,像是面对着一副精妙的画作。

“这会让你更有安全感吗?”她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

罗彬瀚并不这么认为。老实说他更喜欢那只白尾猎犬。

“我很奇怪玄虹之玉为什么会把你带在船上。”她说,“我能从浪潮中听出他被杀戮的脚步追赶,因而四处躲藏逃避。可你在外部世界是脆弱的,他应该采取别的办法。”

“这你得问他。”罗彬瀚说。

银发的女孩绕着他飞了一圈,观察,思考,最后摇头否决。

“他在犯一个错误。”她了然地陈述道,“新的十月即将升起,他应当返回他那顽石的国度,而非独自逃离,扬帆远去。你们正与宿命背道而驰。”

罗彬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要不你劝劝他?”

“我们可以一起去。”她说。

罗彬瀚没懂她的意思。

银发女孩突然飘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从空中坠落。他们掉在寂静号的甲板上,宛如雪花落地般悄无声息。这时荆璜正盘腿坐在船头的老位置。他的身边搁着炭炉与陶罐,茶汤在罐中翻滚不止。

银发女孩拉着罗彬瀚靠过去。他们两个大摇大摆,毫无隐匿的企图,然而荆璜竟浑然不觉,兀自皱眉望着天空。

他们并肩站在荆璜面前。罗彬瀚伸手晃了晃,又喊了几句,荆璜却置若罔闻。

“这是我的梦。”银发女孩说,“他还没察觉到我们,至少现在没有。更遥远的东西占据着他的思绪里。”

罗彬瀚顺着荆璜的视线朝上看。夜空之中正横贯着绚烂的星带。这片天空表面看去和他故乡的银河无异,实际那些星星却是一群足以在欢声笑语中毁灭巨型飞舰的怪物。

他没有说出来,银发女孩却已开始摇头。

“不,不,你想错了。”她说,“星辰元素对生命的定义抱持着不同的观点。在它们眼中,那并非单一的生命,而是无数生命的集合体,是这无数生命的意志总和。当那艘船瓦解时,那就意味着构成它的无数生命获得了自由和解放——但这并非重点,那条星带并不由星辰元素组成,它只是自然地存在。无论你在你的故乡,在这儿,在联盟所触及的任何一个星层都能看见。”

罗彬瀚已然感到头昏脑胀。

“……银河,”他凭着自己有限的天文学知识晕乎乎地说,“那不是银河系的一部分吗?”

“是,但也不是。你们的星层距离那里太遥远了,对于你的故乡,那暂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天文景象。直到你们开始溯流而上,才会见到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那银河到底是什么?”

银发女孩飘了起来。她的眼神这会儿看起来变得很不同,那是属于龙的,冰冷而异类的目光。

“是战场。”她说,“你所看见的每一点光都是一次毁灭。当它能被你所见时,证明其命运已然终结。你们称其为星河战线。”

罗彬瀚隐约感到自己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个词。

“战线,”他咀嚼似地说,“和谁打?”

女孩露出淡泊的笑容。

“我们。”她说。

罗彬瀚顿住了几秒钟。女孩在此期间对着他微笑:“当然还有焚辰之月。尽管你们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但那无关紧要,你们摧毁一切扩张的阻碍,你们不在乎。”

最后罗彬瀚决定点头:“听起来倒是挺牛逼的……不过我们怎么打你们?拿炮轰?拿枪射?”

“也有。不过最主要的是,你们写了一本书。”女孩说。

罗彬瀚瞪着她。

女孩又往上飘了一点,双手高举,拢住空中一颗格外璀璨的白星。

“这本书。”她说。

罗彬瀚对星发呆,甚至认不出它到底叫什么。他试探地问道:“这书叫牛郎织女吧?”

“星光界。”女孩说,“在盗火之月采取的所有策略中,这是最为致命的一个。每当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仰望之时,他借着那颗星的光芒向无尽世界低语。所有的歌者,圣者,诗人,哲人……凡能仰视星辰之物,无不在那诡计的笼罩之下。”

罗彬瀚十分成熟地替自己合上下巴。

“我只听说这本书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

银发女孩放声笑了起来。和艾芭拿那宗教性的微笑不同,她在空中笑得前仰后合。那让罗彬瀚大为震惊,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亿岁生物的举止。

“噢,抱歉。”银发女孩在笑够以后说,“物质形体会影响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当我变成人时总是更好动一点……总之你是对的。《星光界》——用你们的话说,是一本名词解释书。它有写在实体上的版本,可以让你们这些物质生物阅读,然而对于我们而言,仰头看那颗星星总是方便得多。每天夜里你就都会看见它对你闪烁,诉说,告诉你万事万物的定义。”

“这不挺好的吗?”罗彬瀚说,“传说中的终身制义务教育?”

“这正是问题所在。”女孩回答道。

她温柔地看着罗彬瀚。那并非少女面对异性的眼神,乃是圣贤怜惜蝼蚁的目光。其中充斥着无限的爱怜与谅解,以至于令他如履薄冰。

“可怜的生命。你们生活在实在的世界,物质于你们就是一切。”她说,“斩去手足,你们寸步难行;割去头颅,你们性命无存。你们中的不少人宣称知识之重胜过一切,可失去了肉体他们便立刻陷入永恒的沉默。但这里是不同的,我们,龙,精灵,元素,一切属于月境的生灵,物质于我们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的装饰,就像头发和指甲。因约而生,因律而存,因而我们即是概念。”

她在空中张开手臂。

“概念,话语,定义。我们。”她说,声息细若游丝,却又轰然若雷霆炸响,“概念即是存在,话语即是权力——定义即是征服。”

039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下)

罗彬瀚伸手比划了一下。

他看看荆璜,又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向星空,心中疑团豁然而解。

“我就奇怪他以前干嘛没事老望着天。”罗彬瀚说,“敢情正线上学习呢。”

“他是特别的。”女孩说。

“那肯定的,正常人谁上着网还学习啊是不。”

女孩只是微笑地望着他,那神态像是母亲凝望幼童,令罗彬瀚感到自己无处遁形。他只得不发一言,很苦闷地摸起了兜里的打火机。

“双星之子,玄虹之玉。”女孩说,“他既是烈火之子,也是黑石之子。”

“他就是个孙猴子。”罗彬瀚没好气地插话。

女孩听而不闻。

“第十月就要升起,双星汇于深渊之顶,永光使者自火而生。”她说,“所有的候选者都应前往顽石之国。那男孩在其中尤为重要,却还在此处徘徊蹉跎。春季即将终结,他必须尽快返航——我认为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为此而加入这场旅途。”

“你忽悠谁呢,”罗彬瀚说,“我他妈纯属是被绑票了。”

“你梦到了我。这里不存在偶然。”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银发女孩突然若有所思地拨弄起头发。

“……不过万事自有其因。”她说,“或许我也该给你一份礼物,鉴于你送了我半颗核桃。受赠之物当以双倍奉还,浪潮时时如此言说。”

她向罗彬瀚靠近。这时荆璜从原地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满脸不快地盯着前方。

漂浮中的两人停止了动作。罗彬瀚对上荆璜的视线,亲切慈祥地问:“同学下课啦?”

荆璜好像仍然没听到。他转过身,笔直地朝舱内走去。

罗彬瀚很好奇他想做什么,银发女孩显然也一样。他们都跟随着荆璜飘进舱内。

荆璜走入圆厅,对着周围巡视。莫莫罗正陪星期八翻花绳,雅莱丽伽埋头研究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工具箱。

他继续往圆厅深处走,绕下楼梯,穿过长廊。这条路罗彬瀚越看越熟悉。

“嗯?”他说,“你想干嘛?”

荆璜停在罗彬瀚的房间前,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脚把门踹开。罗彬瀚看到床上躺着另一个自己,四仰八叉,鼾声正响。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荆璜又抬起脚。他一脚把整张床踹翻了。

罗彬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某种力量挤压着他,把他压缩成无限小的一个点。他拼命抵抗,然后痛苦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被压在翻倒的床底下,差点因棉被和床垫而窒息。

“你被魇了。”当他爬出来时荆璜如此说道。

罗彬瀚抹了把脸:“你丫迟早复读!”

荆璜没理会他。他在房间中不断转圈,仿佛正搜寻着一个潜伏的幽灵。

“你干嘛呢?”

“那头龙在耍花招。”荆璜说。他的身周亮起朦胧的微光。

罗彬瀚靠到墙边,这才昏沉地想起他刚才做的梦。他对荆璜说:“我梦到那头龙了。她跟我说你是命运之子,光能使者,宇宙救星,轻小说男主角——总之你将来很牛逼。”

“听它放屁。”荆璜说,“高龄龙都他妈是职业骗子,上次被龙忽悠瘸的那家伙至今还在坟里躺着呢。”

罗彬瀚不禁有点失落。在梦里时他渴望摆脱那头龙,可醒来后却又觉得梦中所见怪有意思。他很喜欢那种莫名其妙的漂浮感。

这时整个房间开始震动。

罗彬瀚已经有点习惯了。他和荆璜一起跑到甲板上,发现寂静号后方发生了海啸。

火浪高高涌起,遮蔽了半片天空。寂静号与之相比简直如暴雨中的一片落叶。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堵通天火壁已然刮到船尾。

荆璜飞了起来。他以手指船,疾声呼喝。由半透明薄膜构成的球体将寂静号包裹起来。

炎浪倾覆而下,把整个球体吞没进火焰里。

在那瞬间罗彬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某种东西。它深藏于焰洋之下,庞大、冰冷、光亮,如白铁铸造的山脉。因其超乎想象的体积,以罗彬瀚有限的视觉甚至无法辨别出它的具体形状。

他的眼球开始灼痛,似乎变成了两枚火丸,将一路烧穿血肉,煮沸他的脑浆。那痛苦无法言说,他却不知为何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徒劳地注视着那银白之物。他感到自己正从骨髓开始蒸发,即将在光辉中化为无忧无虑的烟尘。

荆璜从天而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不想死就别看。”他把罗彬瀚的头死死按住,“这整个星层都是那老东西的梦境构成的,你还要去找它的本体,你信不信天上那些玩意儿三秒之内扬了你?”

罗彬瀚拼命喘气。他的脑髓滚烫如沸,思绪支离破碎,只想歇斯底里地尖叫。直到荆璜把他扶进舱内,知觉才逐渐回到他的体内。

荆璜叫来莫莫罗,让他把罗彬瀚带去喝点水,自己则在原地做起伸展运动。

莫莫罗问道:“玄虹先生,您这是干什么?”

“老子要出去打架。”荆璜面无表情地说,“扒条龙筋送家里那老不死。”

罗彬瀚有气无力地举起手:“你打得过吗少爷?别到时候把陈塘关淹了啊。”

“淹了最好。”

荆璜甩着手臂朝舱外走去,这时一只银白的水母从舱外飘了进来。

“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遗憾。”它用缥缈的声音说,“看来那不是个翻身的好时机。”

“你他妈就是故意的吧?”

水母在空中旋转着,一列透明的光须如舞裙旋动。

“我打算帮助你,玄虹。”它说,“既然你已接受我提出的惩罚,并坚决不愿重返故土,我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提供助力——若你的船随波逐流,它会在一个月后抵达我梦境的边缘。然而,若我轻轻地,以最温和的方式翻身,浪潮会将你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出这片区域。在明日结束以前,你们便会抵达千门万户之都。”

“……你就不能用点别的手段加速吗?蛇那家伙都他妈知道造地铁啊!”

“雨城之主是我们中的特例。”水母回答道,“他很善于模仿你们那些微小精妙的装置,可是对我这样的生物而言,它们稍微有点冗余了。我能翻几个身把你送走,或者你继续自己航行。我要忠告你的是危机正在迫近,浪潮中有许多询问你行踪的声音。若不争分夺秒,你的去路将有万重艰难。”

荆璜沉默着,最终开口问道:“你不会把船砸坏吧?”

“我认为你的防护足够安全,”水母说回答道,“不过那可能会造成一点轻微的眩晕。”

荆璜默认了。水母在空中悠然翻滚起来,忽然它对罗彬瀚说:“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歉意,并已将礼物放在你的袋中。”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衣袋内,首先摸到打火机,然后是弹珠,最后则是一只更大的,圆圆的,表面粗糙的球体。

一颗山核桃。它的外壳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果实香气。

“我认为这能稍许弥补我所造成的妨害。”水母说,“再会,双星之子。当十月升起之时,期盼能再次听闻你的姓名。”

它飘向舱外。荆璜追了出去,罗彬瀚也想上前,莫莫罗却拦住他说:“罗先生,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罗彬瀚没心思休息。那山核桃的香气让他心跳鼓噪。他在莫莫罗的帮助下回到甲板上。

水母消失在球壁外的火焰中。然后那无边无界的火海开始变化。先是分解成无数细条,最后又扭成一股直通天际的巨大火柱。

火柱像鞭子般挥舞起来。

它重重抽打在寂静号外围的气泡上,整艘船像被击中的高尔夫球那样飞了出去——这便是罗彬瀚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040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上)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罗彬瀚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周雨放下咖啡杯,有点怔然地望过来,显然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怪。

罗彬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平时很少把这种话题挂在嘴边,但他依然继续说:“你最近不是去医院实习了吗?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得多吧?难道就没什么感触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总是那样,既不喜也不忧,只是显得特别严肃。罗彬瀚看过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他们长得很不像,唯独这种神情却如出一辙。

“没有必要去考虑这种事,人总是会死的。”周雨说。

那既像是豁达又像是无情,让罗彬瀚暗感诧异。他始终认为周雨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方好像尤其平静。

那是一种毫无感想,将死亡视为理所当然的平静。罗彬瀚把这视为医生的职业病。

“你的日子过得也太枯燥了。”罗彬瀚吸着果汁说,“像这样下去一直过到八十岁?然后就等着入土?唉,人活得太长也不好,老了落一身病,也没人愿意理你,多没意思。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完健康的年头,然后毫无痛苦地暴毙去世……话说你不是学医的吗?有什么办法能安乐死你应该最清楚?”

“有,但不会告诉你的。如果害怕老年生病,自己平时就多注意保养吧,不要再熬夜看电影了。”

周雨又端起咖啡,把视线投向面前的杂志。那是本罗彬瀚完全不感兴趣的学术期刊,纸面上全是外文和统计曲线,甚至连张彩色插图都没有。

罗彬瀚无聊地舀了一勺奶油浓汤,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玻璃,城市在水雾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诶?”他纳闷地问,“周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米根竹大学西餐厅。”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毕业于梨海商业大学,算是个二流本科。周雨读的则是梨海大学医学院,全国有名的临床医学专业。

“米根竹大学……我们市有这个学校吗?”

周雨忽然放下杂志,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名的学校。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那咱们干嘛跑这儿吃饭?”

“因为位置合适。我们两个赶过来都比较方便。”

周雨平静如常地看着他,目光中稍带一丝疑问:“不是你选的地方吗?”

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了。他费解地抓起了头。

“邪了门了……那我们到底是为啥出来吃饭的?你还记得不?”

“不是说想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吗?”周雨翻着杂志回答。

“哦,那你最近如何?”

“还好。你呢?”

“我……”

罗彬瀚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事。

“……周雨,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好像记得自己在飞。”

周雨放下杂志,诧然地望着他。罗彬瀚刚想强调自己脑子没问题,就听到对方说:“你确实是在飞啊。”

“……啥?”

周雨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旁边的窗户。

“罗彬瀚,你看外边。”

罗彬瀚将脑袋探出窗外。他发现楼下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滚滚炎浪翻涌不止,整个餐厅就在这片火海上高速飞行着。

“——这啥玩意儿啊!”

他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紧接着火海里伸出一只巨大而恐怖的银白触手,凶狠地抽打在餐厅窗户上。墙壁顷刻间解体,把他们的餐桌连带着人和座椅一起撞飞了出去。

周雨在空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沉静地朝他点点头:“看来时间到了,那么我先走了。喂鹦鹉的坚果快用完了,我想趁超市关门前再买一点。”

说完他拿起支在脚边的长柄黑伞,转身跳入无尽的火海中。

“周雨啊啊啊啊啊啊——!”

罗彬瀚惨叫着醒了过来。他看见一张充满阳光的脸正喜悦地望着他。

“罗先生,你终于醒了!”那张脸的主人说。

罗彬瀚还有点浑噩。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周雨跳下去了。”

“跳你妈啊。”他身后的声音说,“赶紧起来,别耽误功夫。”

这声音让罗彬瀚迅速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看到荆璜正在翻着《星光界》。

罗彬瀚揉着眼睛从长椅上坐起身。火海、飞舰、艾芭拿、飞翔的猎犬……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脑海中。

“快点起床。”荆璜不耐烦地踹了踹座椅靠背,“都已经跑多远了还周雨周雨的呢?你是他发小还是他亲妈啊?”

罗彬瀚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你丫懂个屁,你一天降系。”

他察觉自己坐在寂静号的圆厅里。寂静号的其他成员同样在场,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用这里的时间计算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他昏沉地接过莫莫罗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原因。

他吓得一把抓住荆璜的头发:“那海啸把我们打飞了!”

“……你他妈还没醒是不是?”

“我这不是还在前情回顾吗?”罗彬瀚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岸边。”

“啥?”

荆璜打掉他的手,闷头往圆厅外走去。罗彬瀚疑惑地跟着他来到甲板上。

他望见一片白色的滩涂。那颜色干净又漂亮,在星空下散发柔和的光泽。火浪时起时伏,舔舐滩地,却不曾留下一点灼烧的痕迹。

“白沙滩?”

荆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罗彬瀚爬下绳梯后才发现脚底并非沙砾,而是无穷无尽的贝壳。他试着捡起一个,结果却沉得差点拿不起来。

这时莫莫罗也下船了。他看到罗彬瀚的举动后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碰这些遗骸比较好,如果上面残留着记忆,很容易让你做噩梦的。”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那枚扔开。“这到底啥玩意儿?”

“是被其他第二原种吃下去的魂魄。”荆璜冷淡地说。

“第二原种?”

“那头龙算是第二原种里难得好说话的,梦境也可以当成普通星层通过。但它和其他寄身毕竟同出一源,梦路相通,边界之地自然全是吃剩下的东西。”

罗彬瀚还是没怎么听懂,但荆璜似乎不愿意继续解释下去。

雅莱丽伽又拿出了海魔瓶。她打开瓶塞,从瓶中飘出的一股白雾笼罩住寂静号,整艘船就此消失。白雾复归瓶中,化为栩栩如生的船只模型。

他们向着贝壳沙滩深处前进。罗彬瀚仍不清楚他们要去哪儿,直至一只蜘蛛出现在他眼前。

它通体白得像贝壳,体积大过巨象,静静地伏在贝壳上打盹。当他们靠近时,那八只黑眼同时映出荆璜的身影。

“目的地?”它颤动口器,用非男非女的奇怪声音询问。

“门城。”荆璜说。他把一块白中泛红的漂亮水晶扔了过去,那是从鱼骨号上获得的战利品。

巨蛛伸出一只锋利如刀的步足,在那块水晶上轻敲三次。水晶开始颤动,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长出八只晶体的细脚,窃窃地爬进贝壳堆的缝隙间。

那庞大的蛛怪似乎满意了。它慢慢地朝后退去,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口石井。随后它又将一个堆满硬币的贝壳推到众人面前。

荆璜从贝壳上拾起一枚硬币,把它抛到井中,然后招呼罗彬瀚上前。

罗彬瀚俯身望去。他发现井下的水异常清澈,其中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梭子?”

“看仔细点。”荆璜说。

罗彬瀚瞪死了眼往下瞧。他发现那梭状物有着异常精妙的细节——楼宇,街道,户牖。那是一座上下完全对称的城市。

“……梭子城?”

“千门万户之都,”荆璜说,“门城。”

说完他一脚把罗彬瀚踹进井里。

041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中)

井水温暖而又芬芳。

落水瞬间罗彬瀚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因此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感到水面很粘稠,酷似不久前穿越天壁时的体验。

然后他落在一个非常嘈杂的环境中。那并非火焰与飞鱼所能制造的响动,而是毫无疑问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在笑,在奔跑,在吆喝,在喃喃低语,此外还有悠扬的乐曲声。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置身于市井之内。

罗彬瀚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终于看清周围的环境。

此刻他正站在一条街边。

这是一条极为古怪的街道。它壮阔恢宏,宽近十米,由无数光鲜灿烂的黄砖铺成,沿途建筑风格迥异,有的尖顶花窗,有的竹檐布户,平地而起的金属质地万丈高楼与哥特式的尖塔仿佛百衲布般胡乱地紧挨着。明明没有人影,所有的屋子里却似乎都吵吵嚷嚷的。

罗彬瀚呆呆地看了几秒,然后扭头望向自己背后。

在他身后是一幢暗灰色的石质建筑。那建筑四四方方,没有门户,简直像座古朴而荒凉的废弃陵墓。在建筑正前方是一座喷泉,水从檐部两边飞溅而下,潺潺汇进罗彬瀚脚底的浅池中。

在石檐下方有个半人高的壁龛,边缘雕满蛛网似的花纹。龛中放着一座美丽的女神石雕。雕像斜倚而坐,怀抱竖琴,正用她冰冷的石头手指悠然弹奏。罗彬瀚先前听到的乐曲正出自于她。

石雕一边继续弹奏,一边转过脑袋,用它的石头眼珠与罗彬瀚静静对视着。

“……对不起,打扰了。”罗彬瀚镇定地说,“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您。再见。”

他冲出水池,躲到附近一棵苹果树后面。当他再探头去看那尊雕像时发现它已被喷泉遮挡起来。一团阴影在水帘后若隐若现。

水帘向两侧划开,荆璜和雅莱丽伽先后从水池里迈出。

“你他妈抱着别人的房子干嘛?”荆璜说。

罗彬瀚疑惑地抬起头。他没发现任何生物,然而苹果树的枝叶却在不悦地簌簌微抖。这棵树看起来好像生气了。

他立刻冲回荆璜背后。

莫莫罗和星期八也自水池中现身。他们都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径自走上那条灿亮若金的黄砖路。

雅莱丽伽拨弄着羊角上的链子,不知为何罗彬瀚觉得她好像心情不错。

“船长,”她说,“接下来的安排?”

荆璜朝周围环视了一圈,然后说:“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到市场随便逛逛吧。我去找个人。”

他独自从街道尽头离去。莫莫罗则体贴地走到罗彬瀚身边说:“罗先生,欢迎你初次来到门城!这里是处于无远域和联盟边界的中立交通港,各个星层的种族都会在这里进行快速旅行和过站。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碳基社群种伴生约律端的入海口,为了避免被认为有非法入侵企图,请务必停留在公共区域哦。”

“公共区域?”

“就是这些黄砖路呀。”

罗彬瀚仔细看了看周围。他发现那些建筑都和黄砖路保持着明确的分界,甚至那棵苹果树的绿荫也不曾侵入黄砖区域。

他们与荆璜反向而行,在雅莱丽伽的带领下走去另一边。罗彬瀚仍然听见周围的喧嚣,但这次他分辨得更加仔细,终于意识到那些动静是从两侧的建筑里发出的。有时是孤零零的一声叹息,有时则是许多人的哄笑打闹,可就是瞧不见人。

当他们拐过街角时一个影子从附近的塔楼前冲了出来。它只有猫犬的大小,但却穿着缀满珍珠的深蓝礼服,以及鞋帮镶金线的小皮靴。

它像是从虚无中凭空出现,一下降落在黄砖道上,然后急匆匆地冲向对面。此时罗彬瀚正张望着塔楼,对方一头撞在他腿上,然后跌倒在地。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俯身看向对方,发现这生物竟然长着雪白的胡子。它看上去就像个童话里的侏儒。

对方很快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裤,然后朝罗彬瀚鞠了一躬。

“秋鲁向这位绅士致歉,”它用外星语说,“秋鲁本该稳重行事,但是状况紧急,秋鲁必须把信送去安歇丘。”

说完它一溜烟地跑掉了。余人反应不及,只有雅莱丽伽轻轻用马蹄踢了几下地面。

“它是去安歇丘。”

“怎么了?那是哪儿?”

“是最近的旅店。”雅莱丽伽说,“我们也要去那里。”

他们继续跟着雅莱丽伽走,沿途偶尔也看到一两个形貌奇特的路人——有的像野兽,有的像昆虫,有的就纯粹是一团光气,却始终没有再碰到那打扮漂亮的侏儒。

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前。空地的左边是一座红白相间的巨大帐篷,右边是座大门敞开的风车磨坊。

罗彬瀚左看右看,哪边都不像旅店,也没有那华服侏儒。

雅莱丽伽离开黄砖道,走到空地中央。在茵茵绿草间垒着一个小石堆。它仅有篮球大小,石块表面覆满青苔。

她在石堆前蹲下,用手指轻轻敲打石堆的顶部。三下长,三下短。

石堆的缝隙里走出一个小人。它比先前那个侏儒还要不起眼,几乎跟蚂蚱差不多大。

罗彬瀚瞪直了眼。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小镜片,莫莫罗却悄悄将他拦住了。

“罗先生,请不要用千里镜看精灵类。”莫莫罗低声细语道,“那样对一位智慧种族中的长者是很不礼貌的。它们会非常生气。”

小人拄着一根小枝,缓缓走到雅莱丽伽面前。它用完全不符合体型的响亮声音问:“客人有何吩咐?”

“我们需要三个房间。”雅莱丽伽说。她几乎要趴到地上,如此才能保持和小人视线的相对平行。

“乐意为您效劳。”小人说,“客人们是否为初次到访本地?”

“有一个是。”

“那么遵循门城之主的法令,客人须得在约定书上签署姓名,如此方可入住。”

“我们乐意如此。”

小人几乎看不清的点了点头,走进石堆,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它手中抱着一片几乎跟它等身的树叶。雅莱丽伽接过树叶,又把它递给罗彬瀚。

罗彬瀚瞠目以对。

“拿着它闭上眼睛。”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照办了。他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浮现出金色的文字。

“日月、天地、群星、浪潮与我所信奉之一切神灵,我以上述名义立下誓言:绝不使他人之血溅染此城;绝不使此城之物毁于我手;绝不将本人之物弃于城中。此誓出于我口,我血,我心,并由烈火与黄金为见证。”

金色的文字浮现片刻,下方又出现一行小字。

“请翻页(叶)。”

罗彬瀚闭着眼翻过树叶。金色的字迹再度出现。

“门城泛社群种理识侧旅客文明出行同意书

本人已阅读《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并同意遵守其全部条款,包括但不限于:1不得在门城境内参与非法暴力活动。2不得破坏一切共有及他人所有财产。3严禁乱扔垃圾或不分类处理。违者将由黄金警卫队依法处理,情节严重者将由火箭通道驱逐离境。

另:本协议之一切解释权归门城之主所有,如有更改,恕不另行通知。”

042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下)

雅莱丽伽从她发髻里抽出一朵针花,在罗彬瀚食指上很轻地刺了一下。

“把血按在树叶正反面。”她说。

血迹很快渗入叶内。雅莱丽伽把它归还给石堆前等待的小人。

小人抱着树叶走回石堆内。过了一会儿,一只鼹鼠似的生物从附近的草丛中探出头。它朝雅莱丽伽敬了个礼,然后从地洞内衔出三个小瓶子。

雅莱丽伽分了一个给罗彬瀚。瓶中装满透明的液体,瓶身写着“请喝我”。

“草。”罗彬瀚说。他想起那个老故事,关于一只违规打洞的兔子和爱丽丝。

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裤子够不够弹性,但还是跟着莫莫罗和雅莱丽伽一起打开瓶塞,把里头的水一口饮尽。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变小?”他对比着旁边的树问。

莫莫罗疑惑地望着他:“变小?”

“住那石堆里可不得变小吗?得亏是靠喝药,没给我顶帽子戴……咦?”

罗彬瀚说着转头看去。石堆已经不见了,原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扇正常人高度的木门。

木门颜色深褐,表面用颜料画着百合、雏菊与三叶草。门边挂着一个木牌,写有数种文字。罗彬瀚仅能认出最底部用外星通用语写成的“安歇丘”。

雅莱丽伽领着他们推门而入。穿越门板时罗彬瀚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就被松木、酒与烤肉的香气包围住。四周闷热而又吵闹,像在一个相当封闭的空间里。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视觉迅速恢复了。此时他置身于一座酒馆似的建筑中。人们团坐在桌前,闹哄哄地说话。由于烛火昏暗,罗彬瀚很难看清他们的长相,然而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却千奇百怪,有着令人感到不安的轮廓。

建筑最深处是个圆木搭成的舞台。一个卷发男人坐在台中,怀里抱着一把圆肚长柄的奇怪木琴。他穿着红蓝相间的丝绸服饰,边角绣着灿烂的金线,头戴一顶插有孔雀羽毛的翠帽。

这打扮华丽到浮夸的表演者拨了两下琴弦,然后提起嗓子唱起来。木琴弹出来的曲子让罗彬瀚感到很平庸,但歌声却颇有一点味道。

“今日我们相聚于此,诸位客人远道而来。”表演者唱道,“丘顶绿树遍撒浓荫,丘中之屋何等欢乐!且容我将喜悦共享,赞美此处黄金之乡。”

屋内的人们依然哄闹不已,有些对着表演者鼓掌叫好,有的则像捣乱般发出怪笑。

表演者浑不在意地继续唱道:“有一条街能囊括千万条街,有一扇门能开启千万扇门。哦,哦,这是何等神奇之地!纵使世间美人不尽,我心犹挂此方风景!千门之城,通路之城,繁花之城,万法之城!门城!门城!门城!”

他反复歌唱最后一段,声调愈拔愈高,在一串激昂的连音中戛然而止。最后他站起身朝着台下鞠躬致意。于是掌声雷动,听众们欢呼大笑,把许多亮灿灿的硬币扔到台上。

表演者依旧向四方躬身致谢,并不去捡拾脚边的钱币。等他下台后才由几名小矮人跑上去,把所有钱币扫进一个柳条编织的簸箕里。

那歌手的歌声有种异样的节奏感,令罗彬瀚看得忘乎所以,直到雅莱丽伽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

她似乎刚自柜台回来,将一根手指长短的小树枝递给莫莫罗,然后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二楼的冬青木。”

莫莫罗接过那根小木棒,领着罗彬瀚上了楼。他们在最靠近走廊里侧的地方找到了写有“冬青木”标牌的房间。

门板是块完整无缝的裸木板,只在正中央留下一个虫蛀似的细孔。莫莫罗把小树枝插入孔中,罗彬瀚便听到一种细微的嘎吱声,就像木头在快速地生长。

莫莫罗把木门推开,里头是一个光鲜明亮的房间。四壁和地板全是木质,摆设也极尽简单。屋中只有一张大床,床边三步开外是一扇窗户。

罗彬瀚溜到窗边张望。他看到外头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丘地。此时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几只蝴蝶在空旷的草坡间飞翔。绿丘远处山峦起伏,隐见云雾松石,峰雪流溪。

他对着宁静幽远的景色欣赏了几秒,然后一把抓过莫莫罗。

“咋回事?”他沉着地问。

“我们在特等房呀,罗先生。”莫莫罗高兴地说,“在这里正好能看见圣山的风景,一定是雅莱女士特意为你安排的。”

罗彬瀚开始猛摇他的肩膀:“问你这个了吗?我的意思是街呢!刚才我们走过的大街呢?”

“那是交通道呀。”莫莫罗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艾森岛,精灵类的属地之一。这里和门城签署了接入协议,允许安歇丘接待门城的客人。不过严格来说我们还是在门城的领地内,罗先生千万不要试图从窗户或墙跑进艾森岛去了。”

他继续跟罗彬瀚解释了好一阵,终于令罗彬瀚大致理解了身处的境况。

“这儿就是个租界。”他总结道,“地是艾森岛的地,法是门城的法。刚才那扇门就算是坐飞机。”

莫莫罗点点头。他看起来放弃了向罗彬瀚继续解释其中的空间原理。

罗彬瀚又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如果我从窗户爬出去会怎么样?”他有些好奇地问。

莫莫罗的脸色严肃起来。

“那样的话属于非法离境。艾森岛的防护咒语会激活,门城的黄金守护者也会来追捕。而且我们现在所处的是联通两边的迷失域,并不是真正的艾森岛。如果罗先生你这样的原始智人种落进去,很可能会当场死亡,甚至是掉进混沌海中。请千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罗彬瀚赶紧离窗口远了几步。

他们继续在屋中察看。这间客房简单而整洁,大部分东西都由木头制成。罗彬瀚甚至发现地板角落里长出了树叶,万幸倒是没看见虫子。

另一个小困扰是房间没有厕所和浴室。莫莫罗告诉他这是因为精灵类通常无此习俗,需要这两项服务的住客需要前往底楼的公共区域自行解决。对此罗彬瀚颇觉不惯,但也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久后房外响起了敲门声,罗彬瀚打开房门,雅莱丽伽提着一个工具箱走了进来。

“我们等下要去市场。”她说。

她把工具箱放在桌上,首先从中取出两个小布袋,里头装满了灿亮的金币。她把袋子分给莫莫罗和罗彬瀚,紧接着又是两张薄薄的卡片,质地摸起来有点像塑料。

“约律端用金币,理识端用联盟数字货币。”她交代道。

罗彬瀚还在研究那金币上的图案,雅莱丽伽忽然又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金属方块。

“这是什么?”

“我改装的高能电池。”雅莱丽伽说,“装在你的射线枪里,可以支持大约百次射击。”

罗彬瀚小心谨慎地接过那块电池。他从自己外套下取出那把高能射线枪,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更换完电池。

这把枪,据检查过它的莫莫罗判断,属于能量武器中相当原始的种类,其内部电池仅能提供大约十发的射击,足以保证罗彬瀚在面对绝大部分紧急情况时当场去世。然而在经过神奇雅莱的改造后,它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你还是会死。”雅莱丽伽说,“如果你单独碰到船长的任何一个敌人。”

罗彬瀚从容地把枪塞回外套底下:“但是现在我可以射一百发求救信号了。”

043 垃圾分类练习题(上)

雅莱丽伽交代完所有事项后他们一起离开酒馆。推开底楼木门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空地上。

罗彬瀚回首望去,发现木门依然矗立在原地。看来短期内他都可以自如地进出旅馆。

他们继续沿着黄砖路往前走。两边的建筑还是那样千奇百怪,毫无统一性,然而道路却出奇得工整而规律,每隔一段距离便会碰到一个十字路口。

这使罗彬瀚想起了一个关于十字路口的恐怖传说。他记不清自己是在哪儿读到的,大意是说午夜时披着血衣在十字路口徘徊,就会被带去死人之城。

那是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但此刻日光正盛,四下通明,因此罗彬瀚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很自然地仰起头,想看一看此时太阳的方位。

他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云,甚至没有天空。在那遥远不可触及的上方,他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建筑。它们整齐地沿着一道道黄线排布。

那是座和他脚下极为相似,却倒映在天空中的城。它是如此漫无边际,以至于将整片天空都完全覆盖,一直延伸进金雾弥漫的远方。

罗彬瀚呆住了。此前他的注意力始终被两旁的建筑吸引,甚至一次也没有抬起过头。而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明亮,令他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正置身白昼之中。

他抓过莫莫罗,无法言说地朝着天空一指。

莫莫罗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眨着眼睛问:“罗先生是想去那边看看吗?我们可以到市场坐轴车,这样比走过去快很多。”

罗彬瀚感到有点崩溃。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过了头。

“我们在门城内侧。”她说,“这里是一个封闭的梭形空间,每处的重力都会指向地面。你可以把这座城市想象成一个果壳的内部。每处都有门户和通道,最两端是通往果壳外的出口。”

罗彬瀚听懂了。他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神奇雅莱。”

雅莱丽伽好像不怎么喜欢她的新称号。

他们来到了雅莱丽伽提起过的市场。和先前的区域不同,这里的街道既热闹又拥挤。到处都是人(非人?)、车、动物、摊位。一个脑袋酷似螳螂的生物正挑拣盆栽;一套鼓鼓囊囊的西装自己在街头徘徊张望;四只穿着深红制服的猫坐在街边吹奏号乐,它们前边坐着一只戴着兔子的帽子。

无数奇异的画面冲入罗彬瀚的眼中,令他一时间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缩到街角,把手搭在某个金灿灿的底座上。

“有何需要?”他头顶有个嗡嗡的声音问。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一座极为逼真的黄金战士人像。它足有四米多高,身披铠甲,手持刀斧,望去气势骇人。

它用圆睁如怒的眼睛望着罗彬瀚,说话时仿佛有几根金属管在喉咙里震鸣:“有何需要?”

罗彬瀚忘记了怎么说话。雅莱丽伽慢步上前:“我们想找一些茶叶。”

“左行三区。”战士人像回答。

雅莱丽伽悠然地拉过罗彬瀚离开了。走远后她才松开罗彬瀚说:“那是黄金守护者。它们负责维护门城的治安。如果你打算偷东西或者抓人,别在它们的面前做。”

罗彬瀚自认是个遵纪守法的人,雅莱丽伽的后半句话令他隐隐不安。他向她确认道:“我们来这儿只是单纯地借道吧?”

雅莱丽伽看向他,慢慢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

“计划上是的。”她说。

“那咱们能尊重计划吗?”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她开始玩自己犄角上的细链子。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一阵慌张。

“它们厉害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他们能打三个我?”

“他们能在你射第三发求救信号前杀死你。”雅莱丽伽说。

于是罗彬瀚决定在有限的人生中过得快乐一点,不去思考些影响生活质量的问题。

他们在一个帐篷前停下。帐内漆黑无光,外头也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堆满鹅卵石的木盆。盆里有只乌龟正在打盹。

雅莱丽伽蹲下敲了敲乌龟的壳。它惊醒了,忽得拉长脖子,瞧着盆外的三人。

“我们想买茶叶。”

她把手伸进腰上悬挂的小袋子里,从中取出几片茶叶递给长脖乌龟。

乌龟慢吞吞地咬住茶叶,缩回壳里。它嚼了好半天后开始摇头晃脑。罗彬瀚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能从一只乌龟的脸上看出一种为难的表情。

“不需要同种。”雅莱丽伽说,“你可以选择最相似的。”

乌龟从盆子里爬出,钻进漆黑的帐篷内。罗彬瀚很想看看里头的玄虚,但莫莫罗却示意他不要乱动。

“主人不让看的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罗先生。”他告诫道,“有些物品对于智人种是很危险的,看了会沾上危险。”

罗彬瀚只得作罢。他无所事事地看向邻近的建筑。左边是辆摆满奇花异草的摊车,凭空浮在地面上几寸,右边则是个完全空置的金属架。一只黑猫正趴在上头盯着他。

与先前吹奏号乐的红制服猫不同,这只黑猫既没有穿上衣服,也似乎对附近响起的音乐声毫无兴趣。它只是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爪子上,神态睥睨地观察着买茶叶的三人。

罗彬瀚感到这只猫不同寻常。他拽了拽莫莫罗,小声说:“这猫是不是成精了?”

莫莫罗看了看猫:“这只是普通的猫而已,罗先生。颠倒星的猫人不喜欢裸体,而且体格也要大得多。”

“不一定。”罗彬瀚凝重地说,“这猫尾巴钩得厉害,我看它怕也是龙变的。”

黑猫翻了个身,从架子上跳走了。

罗彬瀚目送它穿过街道,走过一排铁笼。那笼内关着许多蜥蜴似的生物,最大的足有藏獒大小。当黑猫经过时,它们全都爬到笼边,狂躁地啃撞笼子。

黑猫在笼边坐下,幽幽地看着罗彬瀚。它用尾巴轻轻敲打起笼子的锁。就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那锁头迅速地腐蚀起来。

笼中蜥蜴们开始用头撞击笼门。它们不知为何变得暴怒无比,在罗彬瀚反应过来以前。最大的蜥蜴已然撞出笼子,怒气腾腾地向他疾步爬来。

摊位的主人是个全身长鳞的怪人,外表看去颇为凶恶,面对爬出来的货物却显得惊慌失措。他无助地冲罗彬瀚等人大喊,要他们赶紧逃跑。

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没动,于是罗彬瀚也继续站在原地。当那生物冲到近前时莫莫罗上前一步,把手按在它的额头。微光从莫莫罗身上散发,那生物便突兀地安静了下来。它在莫莫罗的手掌轻抚下迅速入睡。

他们三个一起望向对面。

黑猫仍然坐在原地。它的体格太不起眼,坐在笼子后头的主人甚至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它冲他们甩甩尾巴,钻进街道远处逃跑了。

这时乌龟刚刚爬出帐篷。雅莱丽伽飞快地拿走它壳上顶着的罐子,然后抛下一枚金币。

“追上它。”她对莫莫罗说。

044 垃圾分类练习题(中)

他们在街道上小跑起来。雅莱丽伽步履轻盈,跑在最前方领路,莫莫罗则抓着罗彬瀚一起行动。这显然很有必要,因为街上稀奇古怪的事物实在太多,刚跑出十来米就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猫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冲过几个售卖某种萝卜摊位的时候罗彬瀚抽空问道,那些长得像萝卜的块茎都在尖叫,有的还在唱歌。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罗彬瀚只好把疑问压下,等着回头再问问神奇的雅莱丽伽。

他们在追逐中跑出了三条短街,中间那条竟然还下着花瓣雨,当罗彬瀚从花海中杀出来时已然是满身落英。他被那浓郁的花香呛得直打喷嚏。

黑猫体态小巧,身形灵活,有好几次他们险些丢失它的踪迹,最后总是雅莱丽伽捕捉到在街头巷尾闪逝的黑色尾巴。

他们渐渐跑出拥挤的街道,周围又开始变得人影稀少。这会儿辨认黑猫就轻松了许多,双方的距离开始拉近。尽管如此,三人却仍谨慎地挑选着脚底的路径,绝不侵入黄砖路以外的区域。

黑猫也和他们一样循规蹈矩,离开市场后便始终只在黄砖路上奔跑,再也不曾跳上树枝或屋檐。它似乎完全明白这座城市的活动法则。

双方已经只隔半米,就在雅莱丽伽快要赶上它时,黑猫提身跃起,蹿入右边的岔路中。雅莱丽伽似乎也准备跑进去,却又突然驻足不前。她站在路口,迫使后方的莫莫罗和罗彬瀚也停了下来。

罗彬瀚流汗,咳嗽,打喷嚏,气喘吁吁,莫莫罗却神完气足,声音顺畅地问道:“雅莱女士,怎么了?”

雅莱丽伽偏头望着右侧的街道。“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它进了这里的某扇门。”

她在街口张望。左侧的建筑离他们很遥远,似乎并无可能,而右侧最靠路口的三座建筑看上去都很奇特:第一座是有浑厚穹顶和圆槽立柱的大理石殿堂,体积很小,但看去谐美而庄严;与其相邻的是一间公共厕所,外型就像是公园里很常见的圆木小屋;再远处似乎是一间剧院。

剧院的占地是第一座殿堂的三倍不止,黑猫似乎很难在那短短瞬间离开这三座建筑,躲到更远的地方去。

雅莱丽伽在殿堂前徘徊,她似乎认为这里嫌疑最大。罗彬瀚则习惯性地看向了他感觉上最熟悉的建筑——公共厕所。

那实在是个很有他故乡风格的厕所,入口正中间是一排公共盥洗池,左右分成男女两间。最令罗彬瀚想不通的是在它外围的绿地上还附带一个微型景观喷水池,出水口是一只白石雕刻的人鱼。自人鱼手持的贝壳中不断溢出活水。流泉潺潺,玉珠飞溅,显得这公共厕所十分有情调。罗彬瀚差点就被迷住了。

他定了定神,用严肃的声音问莫莫罗:“这儿的人也都分男女……不是,这是通向哪儿的?”

莫莫罗疑惑地摇着头:“不是的,罗先生,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好像不是这个建筑,好像是重新换了一扇门。”

“门还能随便换吗?”

“只要得到门城之主的许可就行了。”

罗彬瀚实在想知道这间厕所会通向什么地方。就在他抓耳挠腮时一个人影出现在街道上。

对方自剧院最底层的台阶上现身,一步跨入黄砖路内。当他转过身时,罗彬瀚看到了荆璜那张充满郁闷的脸。

双方目光相对,俱感愕然。罗彬瀚果断几步上前,揪住荆璜的头发质问道:“搞什么呢你?对飚演技啊?那头龙装狗你装猫?”

荆璜拍掉他的手:“你干嘛?”

“指证你的罪行。”罗彬瀚说,“那猫素质那么差,一般妖怪做得到吗?少来玩这套,你切了尾巴老子照样认得你!”

荆璜直接看向雅莱丽伽。

“我们遇到一只猫。”雅莱丽伽说。她极其简略地讲了来龙去脉,不知为何特意强调那是一只纯黑的猫。

荆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皱着眉说:“我没看到那种东西,它进了别的门。”

“我们该继续找它吗?”雅莱丽伽问。

“没必要。”荆璜顿了顿说,“反正也碰上了,你们跟我一起来吧。”

他转身朝着拐角走去,方向似乎与原先的市场相反。罗彬瀚觉得有点意外,但还是跟上几步问道:“你跑刚才那剧院里干嘛去了?”

“找人。”荆璜说,“不在那里头,估计又跑去城尖散步了。”

罗彬瀚扭头看了一眼剧院外观。它矗立在大理石台阶之上,木头墙板老旧而黯淡,入口处的漆金装饰铁门敞开着,内部又有一道深红的天鹅绒长帘遮挡。不同于别的建筑,这剧院不曾发出任何响动,唯有门口的红布帘无风摇曳,好似有人在内侧来回走动。

剧院如此古典而诡怪,跟荆璜一点也不搭。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问道:“你在里头找谁呢?”

“一个胆小鬼。”

“那你找这人干嘛?”

“问路。”

如此简短的回答实在无法让罗彬瀚满意。他此刻脑袋里充满了对这座城市的疑惑,恨不得立刻就把一切答案从荆璜脑袋里晃出来。然而荆璜此时似乎兴致很低,对他的任何言语都敷衍以对。

他们来到一个非常有复古风情的红色电话亭前,荆璜把罗彬瀚推了进去。不知为何那里边出奇得宽敞,足以把他们四个都容纳在内。罗彬瀚定睛一看,发现四面镶玻璃的红亭墙实际上都可以推开,他不确定这电话还算不算纯粹的摆设。

荆璜在电话亭里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摘下电话拨了一个数字,然后推开左边的门走出去。罗彬瀚紧随其后,跨进黄砖路后却发现周围的建筑极为陌生:皮鞋店(新到泛智人种人皮少量,正规贸易途径获得,欲购从速)、玻璃温室、八角飞檐的凉亭、啤酒馆(传统酿法,仅用酒花与三月圆缺龄的本族雌性指甲!),甚至还有一座疑似用奶油和硬糖砌成的圆顶屋,屋中传出般动人的歌声。

“我们这是跑哪儿了?”罗彬瀚问。

荆璜不肯回答。他们走过几条街,又遇到一个和刚才十分相似的电话亭。这次荆璜在里头拨号,推开右边的门,出去后的景色又与刚才大相径庭,那不止是建筑的差异,罗彬瀚明显感到整个环境都有些违和。他只是一下说不出在哪儿。

当他们走出第四个电话亭时一切就变得明显起来。建筑开始变得稀少而低矮,譬如池塘、狗屋、插在土中的风向标。黄砖路窄得仅容三四人并肩而行。而当罗彬瀚仰起头时,他吃惊地发现天空低矮得不足百米,倒映其上的城市也历历可见,同样只剩下一条狭窄的黄砖路。

荆璜不再寻找电话亭。他们只是笔直地朝着唯一一条道路前行。建筑物很快彻底绝迹,周围只剩下萋萋荒草。

天空变得触手可及,上头也长满了荒草。罗彬瀚甚至伸手就能摘下一根。他们就好像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土洞中前进。当黄砖路抵至尽头时,就连草木也不再延伸。他们面前只剩下一个黑暗而深邃的幽洞,洞旁斜躺着一块石碑,表面刻满鲜红的文字。

罗彬瀚感到有点稳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碑前,看向那些狰狞凶恶的血字。

那碑文开头如此描述:

亲爱的异乡旅客,我以万分喜悦的心情欢迎您亲自来到城尖垃圾站。正如我们在《协议书》中所言,您所制造的一切废物都不得留在城中,唯有此地允许抛弃。请您在抛弃前购买相应的分类标牌,以便我们采取不同的销毁方法。为避免误解,我将在下文附上详尽的分类方法说明。

另及:遵循门城之主的绝对禁令,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智慧种族生物的遗体不属于任何一种可抛弃物。您须将其彻底火化或运往他处。

又另:本碑文字由上一位违反禁令者的体液书写而成。我以个人名义劝勉您突破陈规,勇于尝试,以便使我能继续书写更详尽的分类规则。

045 垃圾分类练习题(下)

罗彬瀚盯着碑文看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把双手藏进口袋,又朝自己身上扫视几眼,确保没有在不知不觉间粘上落叶或纸片。他从理性上并不认为自己身处险境,可却打心底里害怕自己无意间丢了什么东西在地上。

为了证明友谊就是分享,他毫不犹豫地把荆璜拉到碑前,指着红字问:“这碑上说的是真的?”

荆璜不耐烦地扫了几眼:“啥破玩意儿?字这么多,没那闲工夫读。”

说完他一脚把歪斜的石碑踹倒在地,径直向那深不见底的洞穴走去。跟在后头的莫莫罗则动作轻柔地将石碑扶正,悉心拍去碑上的泥尘。

“石碑先生您好,今天也在上班呢,辛苦了!”他对那块石碑尊敬地说,“这次我是跟玄虹先生一起来找人的,不能耽误太多时间。等下次有机会再和您细聊吧。”

罗彬瀚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感到那碑文上的红字好像变得更鲜艳了。

那显然不可能是真的。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跑到了荆璜和莫莫罗中间。

通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罗彬瀚连一米开外的路也看不怎么清楚。万幸荆璜和莫莫罗的身上似乎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微光,使他们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辨。雅莱丽伽则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甚至连一丝脚步声也不曾发出。只有当她角上的细链发出碎响时,罗彬瀚才知道她并未失踪。

他们走了十来分钟,通道似乎毫无改变。罗彬瀚回过张望,来时的路也已湮没在黑暗中。这狭窄幽暗的空间令他有点仿徨。他不安地把手撑在墙上,想以坚实的泥土触感来给自己一些慰藉。

但他触摸到的并非泥土,而是坚硬光滑的石头。那石头异常平滑,边缝整齐,毫无疑问经历过人工的打磨。

罗彬瀚又跺了跺脚。脚底的声音沉闷而坚硬,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一条石头隧道。

他好奇地继续摸索。手指在墙壁上摸到一些刻痕。罗彬瀚差点以为那是某种野兽的爪痕,在反复摸了两下后才察觉出文字的笔画。

“罗先生,您在干什么?”从后方走上来的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继续摸墙,他对外星文字仍然很生疏,能看懂却很难书写,这使得他的触读能力也十分见拙。

“这墙上写的啥玩意儿?”他边摸边问。

莫莫罗眨眨眼睛。他身周的白光变得更明亮了一些。借着他的光,罗彬瀚终于看清面前墙壁上的情形。他倒吸了口气。

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字。

那些字迹有的是用锐器划成,有的像用凿子精雕,有的是用墨水笔涂写,有的则残留着不祥的暗红污渍。它们的字迹也截然不同,像是由许多不同年代的人遗留。绝大部分是字,剩下的还有一些图画和符号。

罗彬瀚只能看懂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他们有些的内容相当平淡,譬如“伦乔巴巴向弗丽忒多多致意”、“这儿的路真难走”、“缤兰·叶影第三次来此,这是最后一次”。

还有一些似乎颇为曲折,譬如:

“马林诺弗拉斯欺骗了我,夺走我的爱与纯洁,我发誓将他贴上毒虫垃圾标牌,然后丢弃于此。”

“马林诺弗拉斯在此,向我心中的皎月与唯一的女神美拉罗表达爱意。她以宽广的心胸与公正的明眼审查了我的辩解。如今一切恶毒的污蔑与谣言都已在我们神圣的爱情照耀下烟消云散。我愿与此生唯一的挚爱结为伴侣,只待我回家告知父母,便即去往她处求婚。”

“马林是个骗子!可怜的美拉罗受他蒙蔽,至今还在煎熬等待,终日以泪洗面。我作为她的哥哥绝不宽恕此等侮辱。我要将全部的事告诉索玛沙斯提亚,请漂亮脸儿来为可怜的美拉罗做裁决。”

“德奥普布在此同风鸦酒馆的老板斐南进行剑术决斗,胜者将迎娶他的妹妹。”

“斐南在此赢得了与德奥普布的决斗,他捍卫了美丽的多黎泼的尊严与纯洁。”

“这是谎言,德奥普布没有输给斐南,斐南是个卑鄙小人!”

罗彬瀚还想再继续关注这场爱情决斗,然而墙上再未留下后文,这段恩怨只得不了了之。

类似的故事在墙上仍有很多,每段都引人遐想,而唯独一种字体让罗彬瀚感到心惊胆颤。

墙壁高处留着横七竖八的血字。它们都深深地刻印在石头上,狂乱、凶暴而又不顾一切,如同绝望的野兽嘶吼出憎恨之音。

——杀死盗火者。

——必须消灭盗火之月。

——伪月必将坠落。

——罪城与双面之月都将被火净化。

——剥掉他的皮。吸光他的血。嚼碎他的灵魂。这是他罪有应得。

无数简短的、来自不同时间与书写者的语句,翻来覆去地重复着相似的目的。所有与那目标相关的字眼,统统都以殷红与漆黑染就。

罗彬瀚呆然地看着那些语句。他注意到这些字旁边还画着一些意象不祥的图案。

九个月亮挂在空中,月相大小各不相同。其中最大的满月被怪物和野兽包围。

那是露出锐齿的狼群。长着女人面容的蜘蛛。漆黑庞大的蛇。

看到那条蛇的瞬间,罗彬瀚感到一阵毫无理由的眩晕。他耳中嗡嗡鸣响,如同梦中之人低声细语。

浮现于眼前的,无比熟悉的脸,来自一个他绝对不会认错的人。

然后风声袭来,他又被荆璜一脚踹倒了。

“你们他妈搞什么鬼?”荆璜说,“老子都跑出去几十步,回头一看就剩雅莱在了。你俩杵这儿演木桩啊?”

罗彬瀚从地上爬了起来。荆璜这一下来得很突然,但他却没怎么觉得痛。他的思绪还残留在那副画上。

荆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深深地皱起眉。

“画得什么破玩意儿,丑死了。”

他嫌弃地呸了一声,伸手指向墙壁。三只翠虫飞出他的衣领,扑向那些血红的文字。当绿火熄灭之后,那些满怀憎恨的字画荡然无存,唯有满壁白灰簌簌而落。

“又开始扬了。”罗彬瀚说,“上次要烧树,这次就烧墙,你这是死活都不放过啊!”

他满怀沉痛地往后退了一步,对着被烧毁的墙画鞠躬致哀。鞠到第三个时他注意到满地的白灰。

“诶?”他说,“少爷,你这弄得满地骨灰,算不算乱扔垃圾?”

“是又怎么样?”荆璜冷冷地答道,“有本事来打我啊?”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后方传来一种辘辘的怪响。那声音由远及近,眨眼间已冲到他们面前。

那是隧道口的石碑。它此刻正以一种所向披靡的态势飞快滚动,仿佛有人正在后头拼命踢它。石碑不偏不倚,直冲荆璜而去。

“什么鬼东……”

荆璜似乎想要伸手。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那石碑猛地从原地飞起,如铁锤铜壁般重重砸在他的脸上。

石碑把荆璜压倒在地。然后疯狂地在他脸上蹦跳,地面犹如地震般隆隆作响,久久回荡于隧道当中。

046 反仇恨犯罪法案(上)

罗彬瀚完全惊呆了。

他茫然地瞪直眼睛,任由那半人多高的沉重石碑在荆璜脸上疯狂蹦跳。直到扬起的白灰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对现实状况的认知才总算回到他意识中。

石碑跳得足有一米高,丝毫不知疲倦。罗彬瀚连忙抹掉脸上的白灰,想冲过去解救荆璜。旁边的莫莫罗立刻制止了他。

“罗先生不可以乱跑。”莫莫罗严肃地说,“你靠近的话会被检查员先生误伤的,请务必待在安全距离外。”

罗彬瀚有点崩溃:“那地上躺的怎么办?这架势不得给他砸成个锤头鲨啊?”

莫莫罗满面单纯,语气坚定地说:“没关系的,这种时刻只要相信玄虹先生就可以了。”

罗彬瀚不得不怀疑此人有谋船篡位的居心。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弃暗投明时,驰骋正酣的石碑忽得被掀了起来,朝隧道深处直飞出去。

荆璜直挺挺地坐起来。他的脸上红痕交错,乍看像是满面鲜血淋漓,把罗彬瀚吓了一跳。然而等罗彬瀚再仔细分辨,才察觉那不过是些浮现在皮肤上的红印。它们在荆璜脸上纵横密布,犹如某种原始而怪异的羽状刺青。

“草,”罗彬瀚痛心地说,“好惨一熊孩子,都给锤成野蛮人了。”

荆璜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红印在他指下迅速地消退。

他站起身,隧道深处里又传来辘辘声响。石碑气势万钧地朝着他再次滚来。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

荆璜微微弯腰,用左手把石碑按在地上。那威不可挡的沉重凶物剧烈挣扎着,却分毫无法挣脱禁锢它的手掌。

“你跑啊?跑给我看看?”荆璜开始用脚踹它,“老子这只机械臂的极限握力是八千钧,你就是辆火车老子也给你拆咯!”

石碑丝毫不惧他的淫威,依然奋勇拼搏顽抗。于是荆璜直接把它抓举到空中,开始无比凶残地向石壁上乱砸乱撞。那些留在墙上的血字很快就在他的暴行下毁坏殆尽。

石屑与烟尘纷飞,把罗彬瀚看得直发呆。莫莫罗及时护住他往后退去。

“玄虹先生好像抓狂了。”莫莫罗有些困扰地说,“虽然石碑先生对他的惩罚比较严厉,但那也是在履行垃圾分类检查员的职责,如此对待一个尽职尽责的人,这种事一定是错误的!玄虹先生在您内心深处一定也是明白的吧,请快点回想起您的本心!”

“放你妈的屁!再念老子连你一起打!”

荆璜咆哮了一声。他双眼中跃动着彩虹般绚烂的烈火。隧道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明亮如昼,空气迅速地升温。

石碑仍在挣扎。它一边试着从施暴者的手掌里挣脱反抗,一边因恐惧而小幅度地颤抖。在罗彬瀚看去简直像个有生命的活人。

从隧道深处传来一声细响。

那声音清亮而婉转,只是短促得令人不及反应。罗彬瀚不禁怀疑自己只是幻听。

但石碑突然不动了。它像个无生命的死物那样老实地坠着,任凭荆璜对它怎么拳打脚踢也毫不反抗。

察觉到石碑的异常,荆璜眼中的焰影也迅速熄灭。他又愤怒地踹了石碑两脚,然后才偏头望向隧道深处。

黑暗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细音。时而高亢,时而柔和,如一线细泉在石缝间跳跃。那是一种美丽如歌声的鸟雀啼鸣。

片刻之后,隧道彼方漫步走来一个陌生人。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容貌极为俊秀的金发男性。他穿着颇古典的浅色丝绸衬衣、黑色长裤与双排扣礼服,胸前衣领上别着一串洁白的铃兰花。

他停在荆璜的十步外,两人彼此相望,谁也没有意外的表情。

荆璜把脚从石碑上挪开,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臂。

“你这家伙果然在这。好地方不去,天天跑到垃圾站来散步,真是个怪癖。”

金发青年平静无波地望着他们。他的眼睛在幽暗中呈现出金属似的钢蓝色。那明明与凯奥雷很相似,却显得格外透亮而寒冷。它们一点也不像人类的眼睛,而是深潜海下的冰山。

说不清具体的理由,光是注视着这个人就令罗彬瀚感到浑身战栗。

“喂,盯着我干嘛?”荆璜不耐烦地说,“不是早说过我还会回来的吗?难道你觉得区区一个0206就能把我杀掉?”

“我可没有这么想——虽说如此,你每次出现时好像都在破坏我的财产。是在借故表达对我的不满吗?”

金发青年的声音一如他本人,安稳,平淡,毫无波澜,像是对眼前的混乱场面毫无感想。

“……巧合而已。你别想那么多。”

荆璜低头看了看石碑,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它踢到一边。

石碑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然而它毫无再对荆璜还手的意图,只是悄然而谨慎地滚动着,退到金发青年身后。

金发青年低下头,淡然地看了它一眼。他什么也没说,石碑却不断朝后退去,顷刻消失在黑暗深处。

目睹这一幕的荆璜似乎很无聊地甩甩手,往左前方走了两步,恰巧挡在罗彬瀚与金发青年中间。

他冲对方伸出两根手指,全身散发出凌人的气势。

“喂伊登,眼下是多事之秋,闲话我也就不多叙了。今天找你有两件事要办,对你反正都是轻而易举的。我现在赶时间,我们就快人快语速战速决吧。”

荆璜的语气中透着莫名的决绝,简直像是准备当场跟对方决斗。

被称为伊登的金发青年轻轻抬起眼。

他仍然用平缓的调子说:“你的第一个目的是通往外域的秘境之门,这点毫无疑问。但我很意外你还会有第二个要求,不觉得自己太贪得无厌了吗?”

“你以为我想吗?”荆璜阴沉地说,“路上出来点意外,我差点弄死一头古龙的后裔。老东西要我找三头被捉的幼龙放归山野,这样就算是赔罪了。”

“真龙是不允许在市场里贩卖的。”

“明面上不允许,暗地里肯定有吧?给我一个龙巢的地址,我去买三头龙放了就是。”

“你是打算购买,还是说直接闯进别人的门里抢劫呢?以你的性格和观念,真的会愿意向捕龙的人付钱吗?”

荆璜没有回答。于是伊登摇了摇头:“我是规则的制定者,不会允许任何例外存在。既然你不能提出让我满意的条件,那么龙巢的地址我是不会透露的。如果你打算强来的话,正好无远域那边也在和我联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如此从容而冷淡地诉说着,既不凶恶也不强势。荆璜却像是十分厌恶地偏过了头。

“我路上搞了点东西,就全部都给你当买路费了。”他不耐烦地说。

伊登很轻微地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那看起来像是种含蓄的讽刺。

“把销赃说成赠送,真不愧是有一半血统的你呢。但是这样也没用。你提了两个要求,即便我接受你给出的贿赂,最多也只会帮你满足一个而已。”

伊登静静地摸着胸前的铃兰花,然后像是失去兴趣般转身走开。在他离去前,荆璜忽然回过头,深深地望了罗彬瀚一眼。

“喂,等等,”他说,“这件事还有再商量的余地吧?”

伊登停下脚步,但却没有回头。荆璜烦躁地抓起了头发。

“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这么多规矩……跟其他中立港一样,你这座千门之城也出问题了吧?”

047 反仇恨犯罪法案(中)

一枝铃兰花。茎叶翠碧,花朵莹洁,鲜润如新。乍看毫无奇特之处,唯有在近处细察,才能发觉茎末处小小的金质笔尖。

金发青年伊登将它从衣领上取下,然后对着石壁简单地画了一个方框。淡青墨汁洇入墙内,在接触空气后迅速地变成深黑色。

他伸手在石壁上一推。墨线不知何时变成了真实的门缝,墙壁如同石门那样向对侧打开。在石墙后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丽房间。

“具体情况去夜莺剧场说吧。”

他率先迈进门内,荆璜紧随其后,隐匿在阴影里的雅莱丽伽也跟了上去。

罗彬瀚还在吃惊那扇“画门”。当他经过时仔细地瞄了几眼,发现那扇门似乎在房间内原本就存在,它是房间唯一的出口。

房内壁炉里烧着木柴,左边是一整排落地窗,被数块深红的绒帘遮盖,仅露几条缝隙。红木地板似乎年头已深,有人行走其上时会轻微地吱嘎作响。

伊登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落座。他的右侧有一座高及房顶的书架,再远处是一台精美绝伦的落地钟。钟面由深橡木色为主体,四根螺旋柱支撑着荷叶边的黄铜钟盘。钟侧的浮雕密布,葡萄藤、橄榄枝、玫瑰、百合、绣球、鸢尾、月桂、银莲花……繁艳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花之图,犹如在描述着天堂的梦幻景象。

唯独让罗彬瀚感到奇怪的是,这台落地钟似乎已然损坏。它那琉璃隔板后的钟摆是一朵倒悬的荷花,正如风过湖面般摇摆着。然而,荷叶钟盘上的四根指针——罗彬瀚又数了一遍——四根指针中的三根都静止不动。唯独最短的那根黑针如飞一般狂旋猛跑。

那显然超过了正常秒针的运行速度,令罗彬瀚恍惚中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在神秘地消失着。

荆璜同样看到了钟。他不爽地咋舌说:“有必要搞到这个程度了吗?你也谨慎过头了吧?”

“这是保险措施。”

坐在扶手椅的伊登如此回答。他轻轻拉开外套,从内侧口袋中飞出一只珠光灿烂的机械小鸟。

一只夜莺。它的每根羽毛都由黄金打造,在羽枝尾端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双翅是红玉与翡翠,尾翎是彩蓝石与天青石,颈腹则是钻石和各色水晶。

这只价值连城的人造夜莺伏坐在伊登肩头。它来回张望,用黑曜石镶成的眼珠观察周围,一举一动栩栩如生。当伊登将手指放在它头部时,从那白玉雕成的鸟喙中发出一串婉转清脆的啾啼。

伊登将它放到左手矮桌上的黄金鸟笼中。夜莺轻巧地跃上横杆,用黄玉制成的鸟爪攀停着。它在笼子继续左顾右盼,罗彬瀚甚至能从那动作中感觉到它的警惕与不安。

荆璜对这只奇特的机械鸟毫无兴趣,他顾自在伊登对面的莨苕纹布沙发上落座。雅莱丽伽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像有坐下的意思。

罗彬瀚从这两人的态度里读出一种无形的紧张。他意识到比起年龄逾亿的巨龙,荆璜实际上更防备面前这位斯文而冷淡的金发男性。

莫莫罗轻牵他的衣袖,两人坐到侧边的软垫长椅上。那椅子宽敞得可以让三人共坐,莫莫罗却特意跟他挨得很近,足以第一时间应对意外。

五人相对沉默,唯有壁炉里的柴木噼啪作响。良久以后,荆璜在沙发上翘起了脚。

“氛围不太对劲啊……虽说在垃圾站留言涂鸦也算你们这儿民风使然,我上次找你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内容。到底怎么回事?身为门城之主的你,就算再怎么反感盗火者,也不会特意去煽动别人在你的地盘上闹事吧?”

他阴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还有那破石碑,是要疯啊它?老子他妈清清墙壁而已,它冲上来打我干嘛?”

“因为你触犯了禁忌。”伊登平静地说,“你让别人的血落在地上,魔像是不会考虑你行为的动机的。”

“那它倒是把那些写了血字的人抓起来啊!他妈扔东西的不抓,你抓我一个洗墙的?”

“那可做不到,因为他们没有违反律法。”

荆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伊登从主座上起身,走到被红绒帘遮住的窗前。他望着缝隙深处说:“城尖是遗弃之地,在那里造成的破坏不违反规则。”

“这我知道啊。但他们不是用诅咒之血写的字吗?这个算伤害他人,犯忌讳的吧?”

“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血。”伊登说。

荆璜稍稍抬起头。伊登目光淡漠地与他对望了一眼。

“他们给自己施加诅咒,然后取血写下那些文字。具体是怎样的诅咒还不清楚,但是目前黄金警卫队没有找到遗体,想必不是致死的类型吧。”

“……有必要搞成这样吗?就算他们把这座城市屠绝,形成的咒力也伤不了盗火者一根毫毛吧?话又说回来,你也真够背的,明明已经避着盗火者跑了,到头来还免不了被牵连。”

荆璜的话语里混杂着厌恶与幸灾乐祸,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在主人面前隐藏。他紧跟着继续说道:“最近的风声越来越紧,像你这种四方交通之地,想要一点不乱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你在头疼的事情?要我去把那些写诅咒文字的老鼠抓出来?”

“不必。”伊登说,“那些血咒无关紧要。需要你去解决的是另一件事。”

他身后的深红绒帘无风自动,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窗外诡怪的景象。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剧院。它有十三排红布座椅构成观众席,地板上铺着织满鲜花的绒毯,六盏水晶枝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透亮。

众人所在的房间位于观众席后上方,像是专为贵宾准备的二楼包厢。然而此时舞台和观众席上都空无一人,使这堂皇典雅之地变得有些阴森。

伊登慢步走回主座。笼中的黄金夜莺发出一声啁鸣。

剧院内灯光骤灭,曲乐轻响,演员自舞台两侧粉墨登场。它们全是穿着剧服的木偶,手脚颈腰有巧妙的关节设计,行动起来灵活自如。雕刻的面容配以巧妆,远看足能以假乱真。

幕布上光影变幻,毛骨悚然的故事于焉开演:

——猫人栖于亭内,与水中人鱼嬉闹。忽而铁网天降,将其困缚其内。远处猎人奔来,举枪将其击毙,随后剥皮取骨。

——母亲漫步林间,怀抱幼童安抚。狼面的怪物自暗中袭出。它咬碎母亲的头颅,染红长裙与项链,徒余幼子在原地嚎哭。

——侏儒游船行商,箱中暗藏珠宝。蒙面者以刀相逼,夺走货物珠宝,随后将其割喉吊死。

木偶们在台上相携起舞,虽无一字台词,巨细皆已明晰。三幕场景接连演毕,凄冷乐声戛然而止。

舞台闭幕,灯光亮起,一切恢复如初。

048 反仇恨犯罪法案(下)

伊登从椅上站起,在书架中抽出一份羊皮纸包裹的文件。

“这是最近发生在门城附近的三起恶性案件。其中相隔的时间,以门城为基准计算是在一个月内。”

他平淡如水地说着,将文件递给荆璜。

“虽然案发地点都不在门城境内,附近却恰好都有门城的出入口。受害者也都是在旅行中出事的。每起事件都有目击者——或者该说是旁听者,所以凶手的种族也都很清楚。刚才夜莺团的演出你也看过了,能注意到其中的共性吧?”

荆璜把羊皮纸文件放在腿上,没有急于打开。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猫人被枪杀,人类被咬死,侏儒被刀杀……照你的意思,是认为这些都是种族仇恨谋杀吗?”

“有这种可能性而已,是不是基于传说或者种族共性展开的仇杀行动,具体结果还在调查。”

“这些事全部都发生在门城境外吧?像你这种缩头缩尾的家伙,在乎死几个人的事吗?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扫门前雪了?”

听到他的质疑,伊登又露出浅淡而温和的笑容。那神态与他俊美的仪容如此相称,唯独透蓝的眼睛依旧似冰川般宁静。

“你好像对我有一些误解。”伊登慢条斯理地说,“门城是我所控制的中立港。理识也好,约律也好,对我来说都是平等的旅客,所以因种族、历史,这类根源属性而产生的仇恨犯罪绝对不能容忍。动摇这一律法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荆璜不以为然地翘起脚:“包括在境外的吗?”

“虽说实施是在境外,针对的却都是从门城出去的客人,恐怕是有意向我挑衅呢。”

“也可能只是巧合吧?毕竟每次的凶手都不一样。这边杀了那边一次,作为报复那边也杀这边一次,像这种循环反复的复仇谋杀,就算是你又能怎么样?把所有干过这种事的人抓起来?在门城里是没人敢反抗你,到了外头可就两说了。量你也不会自己跑出去找死吧?”

面对荆璜近乎尖锐的言语,伊登反而笑得更加温柔了。

“所以说,这就是要用到你的地方啊。”

荆璜乱抖的脚忽然不动了。

“……你他妈想干嘛?”

“故意在我的领域范围外行动,不就是认为我会坐视不理吗?很遗憾,我没有被动等待的习惯。所以就由你去把他们解决掉吧,无论这些事件是否有内在联系,违背律法的人都必须死。”

如同谈论着天气,他面含微笑,优雅又沉静地对荆璜点头。

“这就是我要求的报酬,玄虹。我需要知道这些事是谁主使的。发现背后有策划者的话,你必须把对方带到我面前,由我来负责审判和处死。如果确实都是独立事件就没有那个必要,你直接把犯罪者全部杀掉吧。不必让我的名字出现,当成盗匪之间的普通纷争好了。”

荆璜阴冷地瞪视着他。

“……你还真是不嫌自己手上血腥味重啊。”

“怎么?难道你想对杀人犯讲仁慈吗?所谓杀人偿命,即便是在你那个追求圣人完德的故乡,应该也不会阻止受害人讨回冤屈吧?”

“你在乎的真的是受害者吗?”

“关于道德绝对主义的争论就适可而止吧。我确实对理识和约律一视同仁,但像桑莲那种危险分子就该另当别论了。”

话题至此结束,伊登顾自将黄金夜莺收回衣中,迈步向门口走去。他把手按在门把上,然后侧目对荆璜说:“你需要用到的门和钥匙全部都在那个文件袋里,另外龙巢拍卖场的地址稍后也会有人告诉你,姑且算是付给你的定金。至于通往外域的秘境之门,就拿凶手的尸体来找我交换吧。”

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荆璜捏着羊皮纸袋,半天没有言语。罗彬瀚观望着他的表情,觉得他显然很不愉快,可似乎也不是在生气。那更像是种迟疑。

雅莱丽伽忽然把手按在他肩头。

“船长,”她说,“我们也有其他路可走。”

荆璜应了一声,但最终没有表态。他站起身环视房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裤腿。

“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吧。反正现在什么也不清楚,不必急于断论。”

打开房门后,外面并非走廊或阶梯,而是一片黑暗。他们穿入其中,罗彬瀚眼前一晃,随后视野骤然明亮。

他正走下阶梯的最后一级,面前是金光灿烂的黄砖路。当他在路上回首望去时,发现阶梯尽头矗立着一家样式古老的剧院。入口的深红帷幕依旧微微摇曳,像是有人在其后徘徊未去。

荆璜直接在街道上撕开了羊皮纸袋,从中取出三封印着玫瑰图案的火漆信封,又分别从信封中拆出数张烫金笺纸。那些笺纸在光照下显得特别精美,还有芬芳浓郁的花香。

罗彬瀚被这别致又多余的情报载体迷住了。他正想上前看看信笺上的内容,荆璜却立刻将他推开。

“别碰这些东西。”荆璜说,“最好看也别看。”

罗彬瀚不免有点意见。他已意识到笺纸上描述的是和三桩谋杀案相关的内容。那或许会有些血腥残忍,可也不至于让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承受不住。

“不就是杀人案吗?有那么恐怖?”

“我又没说那些案子恐怖。”

荆璜扬起信笺,火苗将所有纸张化为青烟。直到最后一点纸片也不剩后,他才满意地瞟向罗彬瀚:“那家伙刚才明明邀请我们进了他的老窝,结果连一杯水也没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讨厌你?”

“因为我讨厌他。”荆璜说,“他知道我绝对不会碰任何他提供的食水,所以也就省得白费力气了。这个人你绝对不要和他独处,不要和他讲话,最好连视线也不要对上。最重要的,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有剧毒,你沾都不要沾。”

罗彬瀚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荆璜的话到底是实情还是夸张。

“那金毛看着不是还挺斯文的吗?难不成还是毒蝎子成精?”

“他曾经是个奥术法师——姑且是这么听说的吧,搞不好也是那家伙故意制造的谣言。为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他想必已经没有故乡可言了。”

“故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心理变态。”

荆璜斩钉截铁地说:“丫是一怂货,笑面虎,衣冠禽兽。越笑越没好事,对你笑就是咒你死。老阴逼不是东西,早晚有天遭雷劈!”

他咬牙切齿地朝街口走去,留下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站着。

“他跟那金毛是不是有什么仇?”他问莫莫罗。

莫莫罗摇了摇头,稍带疑惑地说:“那一位先生似乎就是门城之主……先前来的时候玄虹先生没有让我们见他,我也不是很熟悉伊登先生,不过据说是个非常低调而有智慧的人。”

罗彬瀚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伊登给予他的印象不算太好,然而在某些极其短暂的时刻,对方竟然会令他莫名地联想到周雨。

“邪门了。”他喃喃自语,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那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他们快步追上荆璜与雅莱丽伽。

“接下来往哪儿走?”罗彬瀚问道。

“先去找那个母亲遇害的小孩。”荆璜说,“如果动手的是人狼,要找起来比其他两件容易些。”

罗彬瀚突然又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你打算怎么跟那小孩提这件事?”

“好好说呗。难道我还会吃了他吗?”

罗彬瀚偷眼看了看荆璜的表情。

他觉得那和“好好说”的态度实在相去甚远。

049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上)

一座玩具屋似的粉红房子。墙面由拼图构成,到处是简笔画和水晶贴纸。正门则是块巨大的七巧板,看上去一点也不坚固。

荆璜带着他们来到门前,念出口令。

“橘子橘子圆又甜,请把果实端上盘。”

七巧板门应声而开。他们走入其后,穿过走廊,来到一个铺着软毯的圆厅中。那里有十几个孩子正和编织玩具玩耍。

荆璜直奔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蓝衣男孩。

“你妈死了。”他面无表情地对男孩说,“我来给她报仇。”

男孩惊恐痛哭,罗彬瀚当场崩溃,所有编织玩具都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入侵者!”一只穿着白大褂的眼镜熊玩具吼叫道,“强盗!怪物!该死的臭贝壳!”

它提着一把极似真货的锯骨刀杀了过来。

荆璜伸脚把它踩住,还打算继续迫害那可怜的孩子。这时旁边走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对荆璜说:“大哥哥,你好像找错人了。”

荆璜看了她一眼:“啊?那死的是你妈?”

玩具们的尖叫又上了一个新高度。构成它们身体的毛线开始拆散变形。

女孩摇了摇头,指着中央另一个浅蓝衣服的男孩说:“如果是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你要找的人应该是他喔。”

浅蓝衣服的男孩坐在孩子堆中央,有点惊慌地抱着一个太阳花玩具。他看起来倒是正常又合群。

“……行吧,恢复得挺好。”荆璜说。

他用一只手捞起小女孩,然后冲到孩子群内捞走小男孩。此时构成编织玩具们的毛线已经完全散松开来,混乱错杂地扭结在一起泵动着。它们的尖叫也已经变成了某种怪异的,犹如幽灵野兽般的恐怖嘶嚎。

荆璜提着两个小孩朝门口冲去。莫莫罗也拉着呆滞的罗彬瀚夺路狂逃。罗彬瀚感到身后有无数团寒气森森的阴影正在迫近,他根本不敢回头。

他们直逃出玩具屋,跑到一棵巨大的松树底下。松树剧烈摇颤,抖下许多刺人的针叶,在被荆璜瞪了几眼后才不敢再动。

他把两个孩子放下。那女孩饶有兴趣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男孩则不安地抱着太阳花玩偶。从始至终这玩具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似乎它与房内的同类不同,只是一件死物。

“你没必要把我也抓来呀……”小女孩像是有点苦恼地说。

“那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小女孩无所谓地踢着树干,脸上的神情与她的年龄全不相符。

“什么嘛。反正你知道口令,想进出不是很容易吗?我也用不着骗一个被城主派来的人。”

荆璜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转头望向那个男孩。

“喂,”他说,“你妈被人杀了,你要不要帮她报仇?”

“……报仇?”

“就是把杀她的人杀了。”

小男孩畏怯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他带着点恐惧与希冀说:“我不想报仇……我想让妈妈回来,可以吗?”

荆璜沉默无语。

“那是做不到的喔,奇奇。”小女孩踢着树说,“就算是把整座城市屠杀掉,把整个星球毁灭掉,把你所有的同族都献祭掉,灵魂被吃掉的人也是回不来的。再说作为理识侧的你们本来就没有能够支撑精神独立存在的构架,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所以你还是选择复仇比较好。这个人能直接帮你把凶手杀掉,这样你的未来也会少困扰一点呢。”

荆璜又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罗彬瀚终于缓过了气。

“你他妈要疯啊你?”他冲上去猛揪荆璜的头发,“让你好好说话,你就这么跟小孩子交流?还他妈直接从孤儿院里抢人?你是突然回到家感觉太亲切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荆璜掰开他的手说:“我不是在跟他谈吗?”

“谈你妈啊!有你这么谈的吗?”

“搞错了而已。”荆璜不耐烦地说,“他妈职业比较特殊,按理说见过的风浪应该不少,我还以为这小孩也有点阅历。看来他妈工作的时候没带着他。”

罗彬瀚好奇道:“他妈是做什么的?”

“时空寿命平衡筹算员,俗称生命会计师。”

罗彬瀚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自己的生命正以秒速消失。

“生命会计师,”莫莫罗解释道,“他们负责调整生命的肉体进程。由于不同的星层存在时间流速差异,一些寿命短暂的种族会因为在各个时空流动而和自己的家人产生严重衰老差。比如说,如果罗先生去梦幻界停留一年再回到凡人世界,此时你的妻儿很可能已经过世了。联盟认为这对于家庭制文明是极不人道的,因此要求所有跨星层企业设立相应的平衡筹算员。他们会考察各个星层的时间流速,根据流速差指派最合适的员工,同时也跟他们的亲密关系人进行寿命协调。就像刚才罗先生去梦幻界出差一年,这时只要让您的妻儿在迷失域的安全层驻留半年,你们的寿命就能保持基本一致。”

罗彬瀚听得有点晕。他琢磨了好一阵后问道:“那如果我俩都必须要出很长时间的差呢?她在一日如十年的地方,我在十年如一日的地方。这咋办?”

“这是生命会计学中的死账难题。”莫莫罗严肃地说,“目前解决方案是在差额超过规定值时向白塔提请生命公积金补助,他们在审计通过后会提供医疗服务,免费修复差额部分的肉体衰老。不过这项公共服务的成本很高,联盟正在讨论是否要提高审核标准,或者收取部分费用……生命财务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科,我以前上辅修课时也觉得很难懂呢。”

“你不应该寿命挺长的吗?学这玩意儿干啥?”

“要替未来的人间体考虑呀,罗先生。不可以因为拯救宇宙耽误了他们的个人幸福。”

罗彬瀚听罢十分感动,然后更加坚定了拒绝对方的决心。

被叫做奇奇的小男孩拉了一下荆璜。

“那头狼,”他畏畏缩缩地说,“它很大,很凶,你打不过它。”

“放屁。”荆璜说,“老子单手扒了它的皮。”

奇奇看上去不怎么信任这个矮个子。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旁边的小女孩。

“他可以喔,奇奇。”小女孩说,“这个人身上的恶咒堆得像尸体山一样多。他一定可以把凶手的头扯下来,然后碾得粉碎。”

她若无其事地吐出了如此恐怖的话语,男孩竟然毫无畏惧,反倒慢慢安静下来。

他抱紧了怀里的太阳花玩偶,兢兢战战地问:“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大事儿。你跟我去当时的现场走一趟,把你记得起来的事都告诉我。”

奇奇惊吓地望着他。罗彬瀚顿时震怒,顺手揪起荆璜的头发。

“喂,过分了吧?带小孩子去凶案现场,你还让不让人健康成长啊?”

“干嘛?我又没用强。”荆璜说,“他本来就是单亲,现在老妈死了。没人给他做主,那就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话音刚落,男孩怀里的太阳花扬起头。它有一张用纽扣和黑羊毛线缝出来的笑脸,对着众人一摇一摆。

“我可以为他做主。”玩具说。

050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中)

太阳花的笑脸豁然撕裂,从布料中缓缓爬出一道漆黑的影子。

它是纯粹的阴影,除了接近人形的轮廓外不见任何色彩细节,只有奇长无比、犹如昆虫节肢般尖锐的手脚。

影子钻出被撕裂的布料,直起瘦长的身躯,从头到尾足有四米多高。当它那血缝似的眼睛朝下望来时,晴朗明亮的街道陡然间变得阴风阵阵。

“诸位好,”它用细柔如蛛丝的声音说,“我是幼儿保管所的所长,他们通常叫我班迪斯。”

荆璜抬头望了望他。“你是夜魇人吧?”

“如您所见。”

“居然让你们这种偷小孩专业户来负责关照孩童,真亏那老阴逼干得出来啊。”

自称班迪斯的瘦长影子微微躬身。它只有轮廓,但仍旧表现出极为优雅的仪态。

“门城之主已向我致函。”它说,“遵照那位阁下的旨意,我会尽己所能地配合您的调查。同时我需提醒诸位,身为保管所的所长,我将密切留意所内孩童的安全。”

它如鬼魅般朝后退去,用瘦长怪异的手臂抱起男孩奇奇。那画面实为惊悚,男孩却异常依恋地搂紧它的脖子,反倒用畏惧的目光望着荆璜。

罗彬瀚看得很是痛心,戳着荆璜说:“你看看,人家孩子比起你更喜欢妖。到底它是妖你是妖?你自己好好反思下!”

荆璜理也不理。他盯着班迪斯说:“你怀里那个借我用用。”

“这是保管所的财产。”

荆璜拎起踢树根的小女孩:“我拿这个跟你换。”

班迪斯安静地望着他。它的双眼明明只是两道血光,不知为何罗彬瀚却能从中读出强烈的反抗和挣扎。

最后它慢声说:“我将在合理尺度内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

“有什么不合理的?”荆璜甩着小女孩的衣领说,“别人杀他妈,我帮他杀别人。这么简单的事还要叽叽歪歪的。我想带这个小鬼去现场走一圈,看看他还能不能记得点细节。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去好了。”

被他拎在空中的小女孩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

班迪斯没说话,漆黑的身影透露出极度的不情愿。直到它怀里的男孩轻轻动了一下,在它耳畔悄声低语。

“……好吧。”它说,“我将与你们同行,以便看顾保管所的两项重要资产。”

它伸出另一只细长的手臂,将荆璜拎着的小女孩也抓进自己怀中。

荆璜满不在乎地转过身,伸脚踹了几下松树。“维拉莫杜迪卡,”他念道,“维拉多露拉卡。”

早已静止不动的松树开始剧烈摇曳,转眼间从普通的成树生长为参天巨木。原先位于树根处的蛀洞也随之扩大,变成一个幽深而宽敞的树窟。

他带头钻了进去。树窟入口很矮,但足以容许成人进出,唯有高挑的雅莱丽伽遇到少许麻烦。她不得不用手垫着自己的犄角,以免划伤树窟边缘。

罗彬瀚跟在她后头。进入树窟的瞬间他又产生了类似穿越天壁时的感觉。窟内阴凉而潮湿,隐隐听见外头有蝉鸣鸟叫。

他爬了大约十多步,最后从一大片常青藤底下钻出来。周围松木幽深,层林叠翠,似乎是一片野地。

罗彬瀚仰头望天。重重树冠如巨伞笼罩,使得周围环境异常昏暗,唯有自叶隙间透出少许阳光,证明此时仍是昼时。

他身后的藤瀑摇晃不止,莫莫罗与班迪斯先后从其中钻出。两个小孩都安静地坐在后者怀中。

“请跟我来。”班迪斯说。

它矮身向松林深处钻去,古怪的姿态与其说走,不如说是用双脚与臂关节爬行。罗彬瀚看得有点心惊,于是悄悄对莫莫罗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

“班迪斯先生应该是夜魇精灵。”莫莫罗说,“它们喜欢躲在人类幼儿的床底,以孩童的恐惧和噩梦为食。虽然看起来很吓人,但却不会真的伤害人命。不过假如父母虐待孩子的话,它们有时也会把孩子从家中偷走,替换成自己的幼儿来制造灾害。所以罗先生以后一定要注意家庭和睦,不要让孩子被拐走了。”

罗彬瀚听后心情沉重,指着荆璜谴责道:“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宁愿跟人贩子也不想跟你!”

“关我屁事。”荆璜说。

林中空气清新而又潮湿,他们踏过厚厚的腐叶,有些费劲地跟随着班迪斯的身影。周遭草木繁荣,虫鸣如细浪般在起伏。这片松林空灵幽静,毫无恐怖的氛围。罗彬瀚实在难以想象这里竟然发生过残酷至极的杀人血案,直至来到一条两侧挂着绳牌的小路上。

一条极不起眼的林中小径。它静静躺在灌木和杂草掩盖下,想来唯有常客才能知悉。

杂草上遗留着点点暗斑,远看犹如蝇虫汇聚,直至近前细观,才会让人意识到那是累日沉积的血渍。

罗彬瀚不由放慢了脚步。空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腐臭,他用理性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心理错觉。

班迪斯停驻在那片血迹前,轻轻地将两个孩子放下。

“就是这里。”它悄声细语。

男孩痴钝地望着草丛。他开始浑身发抖,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个小女孩。

如同回到家中那样惬意自然,她在大片血迹旁徘徊游逛,脸上挂着童真而喜悦的笑。

“这里真有趣,”她说,“灵魂被咬得破破烂烂了呀,一定特别特别痛苦吧?”

荆璜皱眉看向班迪斯:“喂,这小丫头怎么回事?”

“她是静默学派的遗孤。”班迪斯回答道,“自从……那场混乱以后,信徒们将她从公主山带出来,寄管于我的门后。”

“你把这种小邪教徒和其他小孩混养,难道不怕弄出事吗?”

班迪斯将细长的手爪搁在男孩头上。“她也是幼子。”它说,“只是对死亡的观念不同。”

那丑陋的怪爪似乎给予了男孩勇气。奇奇忽然踮起脚尖,向班迪斯窃窃私语。在许久以后,班迪斯重新将他抱起。

“那件事发生在午后。”班迪斯说,“妈妈带我去湖边散步,她说要教我怎么捉住飞龙蜓。我们每年夏天都到这个星球来旅游,都从这条路走。这里是景区,我们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危险。那天我们经过这条路,妈妈走在靠林子的那边。她正在告诉我吃糖后牙齿为什么会痛,那个东西就从林子里跑出来了。它张嘴咬住妈妈的脸,妈妈一声也没叫,只有骨头咔咔地响。然后很多血溅出来。妈妈的头没有了,她倒在地上,那个东西又跑进林子里。”

它有意模仿男孩的语气,连声调也惟妙惟肖。

荆璜听完它的话,然后走到小径中央,观察着地上的血迹。

“杀掉大人就跑了?连脑袋以下的部分都没要,看来倒真不是为了填肚子……那东西是从哪边逃走的?”

班迪斯抬起一根长指,对准荆璜的身后。

“那里。”它说,“往那儿一直走是山区。”

051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下)

“去看看吧。”荆璜说。

罗彬瀚以为他准备步行,结果却看到一层淡红烟云从地面升起。红云氤氲弥漫,转眼将雅莱丽伽、莫莫罗和他都覆盖在内。

荆璜看向班迪斯:“你来不来?”

班迪斯抱着奇奇,缓慢地朝后退了两步。它那阴影般的轮廓如受惊的猫一样颤栗抖动,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红云。

荆璜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一甩袖说:“你和那俩小孩在这里等着吧。有问题就把这个打碎。”

他从袖子里抖出一枚玉璧,抛向班迪斯的所在。班迪斯似乎仍然很紧张,接住玉璧后迅速交给奇奇保管。

荆璜没再管它。红云自地上升起,越过树尖飞向远方。这一次罗彬瀚已经适应了许多,他蹲在红云边缘,小心谨慎地往下探望。

松林绵延不断,犹如碧海生涛。大地在那绿浪的尽头逐渐升高,呈现出蜿蜒的山脉轮廓。

荆璜站立在呼呼作响的风中,碎发被吹得乱舞。罗彬瀚注意到他的头发似乎已经比初遇时长了许多。

红云停驻在山脉的最高点。荆璜久久凝视着山间的云雾,仿佛已经陷入神游。

罗彬瀚爬过去问道:“你干嘛呢?”

“观气。”荆璜说。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虚空。

罗彬瀚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往下瞅,只看见山木飘摇,云烟浩荡。

“你这是观了个寂寞啊?”

荆璜不再理他。黑玉小刀从他衣领内游出,振声连鸣,犹如冰珠滚盘,石敲钟磬。山岚闻音而卷,刮起峰间沉云,一时间霭光变幻,宛若龙蛇潜游,翻覆其中。

罗彬瀚看得出神,却听荆璜说:“有了。”

红云缓游而前,飘向一座孤零零的偏峰。峰间草木萧疏,岩骨嶙峋,望之而心生栗栗。

荆璜伸出手指,在玉刀侧面扣敲。其声回荡长岚,遍传远近。俄而从峰间飞起一个黑点,到得红云前头,才见是一赤爪苍鹰。黑羽锐目,电射风行,其情其态神俊非常。

它落在云头,向荆璜俯首朝拜。等它抬头后众人才发现它喙里叼着半只血淋淋的死老鼠。

“草,”荆璜说,“滚啊,吃完了再来。要么换只鸟来。”

苍鹰咕咕哝哝地飞走了。

几分钟后一只褐羽猫头鹰飞了上来。它似乎还没睡醒,在低头行礼时差点栽倒,然后就用脑袋对着荆璜不停画圈。

“晃你妈,”荆璜说,“老子要找一个人狼,或者狼人。应该就住在这山附近,你见过没有?”

猫头鹰恍恍惚惚地点头。

“带路。老子要去抄他家。”

猫头鹰摇摇晃晃扑下云头,飞向那座气氛峻恶的偏峰,红云紧跟着它前进。他们绕过乱峰突岩,钻进一道幽涧内。涧中刮来阵阵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最终猫头鹰落在一棵枯树上。它低叫了两声,伸长脑袋探向对面的山壁,壁底爪痕凌乱,隐隐可见一个深不见底的石窟。

窟前地面有片小洼,似乎是为了积雨挖成。然而此刻那里却染成了一片殷红。

艳美如玫瑰的红色,从血洼一直延伸进洞窟深处。那色泽看上去焕然如新。

树上的猫头鹰似乎也察觉到了不祥。它聚集会神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直接飞向荆璜,埋头钻进他的怀中。

荆璜一下把它揪出来:“你要疯啊你?”

猫头鹰躁动地低鸣着。荆璜只好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瓶。他在瓶中沾出少许淡青的脂膏喂给猫头鹰,然后挥手说:“没你事了,走吧。”

他将恋恋不舍的猫头鹰扔走,顾自朝着积血石窟走去。当他们跨过血洼时罗彬瀚才陡然回神,他意识到自他登上寂静号以来,这似乎是头一次见血。

莫莫罗谨慎地拉着他前进。洞窟很暗,而且通风不良,内部郁积着浓烈的恶臭。起先罗彬瀚尚可忍耐,到后来却已快忍不住干呕的冲动。荆璜回头瞥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条丝帕扔给他。

“熏了安神水的玩意儿,凑合着用吧。”

丝帕上有股奇特的冷香,令罗彬瀚感到放松了许多。当思绪平复下来后,他很快捕捉到远方传来的嗡嗡细响。那像是大量蚊蝇飞舞的声音。

往前十数步后,狭窄的山隙陡然开阔起来。他们似乎走进一个空间很大的石厅。罗彬瀚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却能听见荆璜不爽的咋舌声,以及莫莫罗充满哀悯的叹息。

“怎么回事?”他紧张地问。

莫莫罗安抚地轻拍着他说:“没有危险的,罗先生,请你不要恐慌,这样会对心脏造成很大负担。”

罗彬瀚还没来得及追问,荆璜已经在墙壁上敲了两下。原本固定在石壁上的油灯同时燃起,鲜红的火苗照亮了整个圆厅。

厅中充斥着美丽的红。

墙壁、头顶、脚下,全部都被浓艳的血色涂满。在石厅正中央,一张完好无损的灰色狼皮静静铺在那里。它大得足以包裹住三四个成人。

巨狼的头颅正对入口。失去眼球的血窟如黑洞般凝视着罗彬瀚。几只飞虫在其中进进出出,钳形的口器带出少许干涸的血丝和脑浆。

“雅莱。”荆璜说。

雅莱丽伽走上前去。她先在厅中环顾一圈,检查地面和血迹,然后伸手翻动中间的狼皮。

最后她回头望向荆璜。

“人狼,原本是男性人类。毛尖已经发白,受到诅咒至少三年。”她说,“墙壁上有陈旧的抓痕,高度和大小都与他相仿,这里应该是他的庇护所。皮毛上留有旧箭孔,最晚半年前他曾被狩猎。现在离满月还有两天,他的屋里没有预备任何安神草药——他是独居者,没人帮他控制诅咒。”

“就是说早就失控了吗?”

“或者有人在用血肉喂养他。”雅莱丽伽说,“他在洞窟口遇袭,左腿受伤流血,逃进厅内后遇害。爪缝和牙尖都很干净,没有伤到凶手,这里的血应该全是它的。口腔、鼻腔、双耳和眼眶内留有大量血迹,毛皮完好无损。”

她有点疑惑地环顾周遭,这间石厅已然变成了血室。

“我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她继续说,“某种力量把血肉从他的五官里挤出来,涂到墙上。他的骨头粉碎,但皮毛和头颅完整。那可能是诅咒、毒液或者昆虫。”

荆璜抱臂沉思着:“就是这些了?”

“还有一件事。”雅莱丽伽说,“凶手给我们留下了东西。”

她站起身,将整张狼皮掀开。

狼皮下垫着一块破布。周围鲜血淋漓,破布却异常干净。布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本破旧的书册,还有一张以血绘成的木板画。

雅莱丽伽把那张画举起,其上的内容简洁明了。

一座浮在空中的宫殿,上下结构对称如梭。在它的顶部和底部各自站着一个小人。顶部的人手持法杖,头戴王冠;底部的人身披斗篷,背藏利刃。

画作的线条全部都由鲜血绘成,唯独顶部小人的眼睛蔚蓝灿亮。那是两颗嵌进画板中的蓝宝石碎粒。

罗彬瀚忽然听到了荆璜磨牙的声音。

“又是那老阴逼……”

052 众演纷至登场(上)

他们很快回到命案现场,班迪斯仍旧抱着两个孩子在原地等候。这影子般的生物似乎极度厌恶阳光,因此将自己完全蜷缩在树荫挡蔽之下。

“那是什么?”它在荆璜落地后靠近问道。

荆璜手里抓着书册——已被证实为是死者的日记——以及那张寓意凶怪的画作。他看了班迪斯一眼说:“那人狼已经被干掉了,这是凶手留下的东西。”

班迪斯轻轻扭动头颅,似乎在琢磨着他的用词。

“凶手……”它细声说,“不是你杀了那头狼?”

“不是啊,我找到地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好一阵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替天行道,只给那匹狼留下层皮。尸体我也烧掉了,这件事差不多结了……倒是这小鬼怎么办?就一直留在你那儿?”

“不,”班迪斯答道,“他的母亲为联盟工作,白塔会派人来安置他。”

荆璜的视线望向奇奇。

“喂小鬼,”他说,“杀你妈的人狼死了。你以后就老实待在联盟内部,别再往约律的地盘跑了——像你这种被袭击过的人,神魂最是不稳,容易吸引些不安分的东西。”

奇奇懵懂地望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他所言语的内容。另一边的女孩却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因缘喔,奇奇。”她说。

荆璜移目望了她一眼。

“你们还是趁早把这个小鬼隔离起来比较好。”他对班迪斯说,“静默学派的人要是发了疯,可不是你们这种下等妖魔能控制得住的。到时你不但引火自焚,还要连累那一屋子小孩。”

班迪斯静默地抱着两个孩童,如一道孤松的影子。

荆璜再也没说什么。他们一起返回来时的松树,钻过幽深树窟,回到光明灿烂的黄砖路上。

“既然此事已告完结,”班迪斯说,“请容我先行离去。”

他抱着两名幼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道尽头。望着这一幕的罗彬瀚百味陈杂,接着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我们这儿不也有个小的吗?”他抓过莫莫罗问,“星期八跑哪儿去了?还在旅馆里没出来?”

“星期八前辈就在你背后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罗彬瀚悚然回首。星期八正站在松树边,玩着一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金球。她把球抱在怀里,全然无害地望向罗彬瀚。

“不抱抱!”罗彬瀚惊恐地抢答道。

找到星期八后他们继续向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期间罗彬瀚神思不属,时常躲在莫莫罗身后偷觑星期八。然而这小女孩只是十分寻常地行走着,有时不得不牵着雅莱丽伽的手才得以跟上。

“喂,老莫,”他对莫莫罗悄声说,“星期八到底是什么东西?”

“星期八前辈是人呀。”莫莫罗眨着眼说。

“……那你咋不让她当你的人间体呢?”

莫莫罗立刻露出肃容:“为和平而战是一项伟大而艰苦的事业,罗先生。我们不会让未成年人卷入如此残酷的命运!”

“那你放过我吧。”罗彬瀚说,“我他妈也只是个二十六岁的孩子而已啊!”

他们来到一座喷水池边。这次荆璜对着池水扔下一枚硬币,然后拨动池顶的竖琴。池水从中分开,露出底部的隧道。

隧道尽头是一片极其梦幻的湖泊。水面五光十色,缤纷宛若彩虹。湖畔长满菖蒲与浮蔷,淡紫色的花朵在朦朦香雾中摇曳。

那美景带来的陶醉在他们走到湖心亭时迅速消散了。

亭中遍布深褐色的血迹,螃蟹形状的白石柱础有一大块缺损,像是被某种高速的小体积物件撞坏了。荆璜弯腰在座位下一摸,掏出两个圆滚滚的弹壳和几缕沾着血迹的动物毛发。

“应该是猫毛。”他随后揉了几下后说。

他走到亭口振刀而歌,不一会儿便从水下浮出几只人鱼,远远地望着亭子。它们和罗彬瀚看到的画册不同,除了体表滑溜外极似人类。

荆璜唱了一会儿,人鱼们终于打消顾虑,小心地靠向亭边。它们只接近到五步左右,然后冲着荆璜发出一种柔和的、类似海豚的鸣叫。

“你们就没懂外语的吗?”荆璜说。

人鱼们互相望来望去。其中一个满头藻发的雌性不满意地用手蹼叉腰,拍打起阵阵水花。

“……行吧。方言使用自由,你们高兴就好。”

荆璜把手里的猫毛伸向它们:“认得这个吧?”

人鱼们开始骚动,最后一名健壮的雄性主动靠前。他甩开一头深青如水草的湿发,把长满鳞片的手伸向荆璜。

荆璜与他伸掌相握。人鱼闭着眼睛,如同在审查某种信息。好半天后他似乎作出了判断,于是用高亢的嗓音唱起歌来。

那在罗彬瀚听来是完全没有语言痕迹,纯粹以声调表达的歌声。他满头雾水地对莫莫罗问道:“这是整啥呢?”

“艾森人鱼是用心声来交流的种族,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只要皮肤接触,他们就能读取你的心灵状态,了解你是否对他们有恶意。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和他们对话呢。”

罗彬瀚不禁对这种沟通方式感到一丝好奇。然而他还未能摆脱那本人鱼画册带来的心理阴影,更不愿意让别人阅读自己的思想。

人鱼的歌声婉转不绝,似乎一时不会停下。罗彬瀚很快便失去了新鲜感,开始到处观望。他首先找到蹲在亭边拨水玩的星期八,然后才发现雅莱丽伽正躲在亭子里翻那本人狼的日记。

他凑了过去:“里头写的啥东西?”

雅莱丽伽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罗彬瀚在自己旁边共同阅读。书页上的文字异常端正清楚,属于罗彬瀚认得的一种通用语。

他所阅读的第一篇日记只有短短几行:

我病了。头疼得厉害,总是怕光,刮风也受不了。毕拉说我是劳累过度,但我觉得不是。上周我去精灵地出差时被那只奇怪的狗咬了,我担心它带着什么病毒。我预约了下周的检查,希望没什么大事。

雅莱丽伽继续往下翻。她的阅读速度奇快,罗彬瀚完全跟不上,只能大略知道后头几篇都是关于日记作者的工作与生活烦恼。这似乎曾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日记勤写不辍,但总是很简短,像把这当做某种例行任务。

日记作者在下一周去看了医生,没有查出任何生理上的病变。医生给他开了些镇定类的药物,并谨慎地建议他再去做一个灵能现象检测。他基于经济和时间的考虑拒绝了。

然后状况开始恶化。他开始在夜里失眠,嗜吃生肉,甚至不可控制地抓挠墙板。他的毛发和指甲生长越来越快。他发现窗边的灯光在他看来越来越像是满月,而每夜熟睡在身边的女友闻起来令人垂涎不已。

那是噩兆的开始,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某种力量在改变他的肉体与思想。如今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已被诅咒。他无心再顾虑事业的发展与资金的压力,只想尽快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渐渐狂乱的字迹自此而止,日记才不过用去一半。雅莱丽伽继续往后翻看,留给他们的唯有一页页空白。

“这就没啦?”罗彬瀚郁闷地问。

雅莱丽伽已经翻到最后。微黄的纸页上渗出血迹,她将那粘合起来的书页轻轻揭开。

那里只印着一个血红的兽爪。

053 众演纷至登场(中)

荆璜松开人鱼的手。雄性人鱼朝他低头致意,旋即便消失在湖面下。

“你们看什么呢?”他走过来问道。

“日记,那人狼的。”罗彬瀚说,“不过人狼和狼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狼人是天生的变形者,能从狼变人。人狼是诅咒,从人变的狼。”荆璜不耐烦地说,“人狼在被诅咒前大部分都只是没什么自保能力的普通人,和血统纯正的狼人是天壤之别。这次如果是狼人干的,恐怕就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杀了。”

“就是妖人和人妖。”罗彬瀚总结道。

“……你就这么理解吧。反正它们弄死你都不费事。”

罗彬瀚难免感到有点不服。他挥手说:“别啊。好歹我有把枪,要是有心理准备,打头人狼还是有胜算的吧?”

荆璜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现在联盟和无远域联合通缉名单里的第七十四位是谁吗?”

“这我哪儿知道?”

“那个人叫‘冻结’,曾经是名外科大夫,后来自愿变成了人狼。他杀的人加起来可以组成一个中等国家。”

“这算很多吗?我看你抢过的人也差不多了。”

“我是说他亲手杀的,没算上他参与的其他破事……像是凌迟、剥皮、做标本,这些在他还是人的时候就已经玩腻了。他的花样越来越多,行径越来越变态,最后终于被他哥哥给发现了,要把他永远监禁起来,那家伙就靠着人狼诅咒逃跑了。凡是死在他手里的,绝对会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荆璜的语气变得阴森起来。罗彬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等下,”他说,“你干嘛把这人的事儿跟我讲这么详细?”

“……因为我和他有仇。”

“哈?”

“我不久前跟他打过一架。”荆璜若无其事地说,“本来想趁机干掉他,最后还是被他仗着地利逃了。他临走前说会记得我,按他的习惯就是准备杀我全家。他那水平杀不了我全家,所以肯定优先拿弱的下手。那时我就在你老家,他也应该知道你是谁……没大事,反正下次逮到就弄死他。”

罗彬瀚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莫莫罗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没问题的罗先生!和玄虹先生结仇的人本来就很多,‘冻结’根本不算是最危险的。我们完全可以应付过来!”

他的话并没有带给罗彬瀚多少安慰,但罗彬瀚自觉人生即是磨炼苦狱,在反复深呼吸后终于冷静下来。

然后他一把揪住荆璜的头发:“你先跟我说清楚那变态长啥样,以后碰到类似的我拔腿就跑。”

“跑什么跑?”荆璜说,“你单独遇到他就没救了,治不了,等死吧。动作够快主动自杀还能少点痛苦。”

“放屁,”罗彬瀚恶狠狠地说,“老子死也要把你带下去!快说,那变态什么特征?”

“……娃娃脸,看着斯斯文文像头羊。有时候学他哥背着把琴,问名字可能会说姓周。”

荆璜掰开他的手,顿了顿说:“你按周雨的样子想象他就差不多了。”

“滚,老子和周雨一起长大的,他清不清白我还没数吗?他母亲车祸后家里就剩两口人了,哪儿来的杀人狂弟弟?”

“我又没说是他弟弟,气质有点像而已。”

荆璜快步走出亭中。罗彬瀚还想追问,结果却被雅莱丽伽拉住了。

“你拿着这个。”她把一块玉璧递给罗彬瀚。那看起来很像是荆璜先前给班迪斯的东西。

“船长叫它急火坠。”雅莱丽伽说,“如果你遇到危险,想办法把它打碎。船长会立刻知道你的位置——只要你们没隔得太远。”

“太远是多远?”

“万里以内。这取决于你所在星层的灵场强度。”

罗彬瀚把玉璧也塞进衣袋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口袋有点沉,但却舍不得把里头的任何一样东西拿出来。

他们又返回黄砖路上。这次荆璜走向第三扇门,那就是先前罗彬瀚曾入住的安歇丘旅馆。

旅馆内热闹依然,舞台上有一个小个子吹着笛子似的乐器。荆璜径直来到柜台前。

“仙女玫瑰。”他说。

坐在柜台后高凳上的小人疑虑地望着他。于是荆璜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它。

“这是门城之主的许可证。”

小人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三楼左转第六间。”

他们按照小人所说的找到对应房间。那扇门奇矮无比,仅及罗彬瀚的肚子,门上绘着一种粉紫相杂的玫瑰花。

荆璜敲响房门,好半天后房门自内侧打开一条小缝。一只位置很低的眼睛窥伺着他们。

“客人有何来意?”他在门后警惕地问。那尖细如小孩的声音竟然让罗彬瀚觉得有点耳熟。

“门城之主叫我来的。”荆璜说,“听说你这儿死人了。”

房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深蓝礼服的侏儒人。它头发凌乱,两眼通红,直勾勾地望着荆璜。

“好的,当然,秋鲁收到过门城之主的通知书。”侏儒心不在焉地说,“请进。”

它领头走进屋内,几秒后又主动走出来,有点狼狈地咳嗽了一声:“请几位客人们跟我去会客间谈话。”

会客间位于走廊的最深处,门的高度足有三米,在场所有人都得以正常通过。秋鲁将他们领进去,又从室内自备的木桶里为他们灌上果酒。整个过程它都魂不守舍,差点从自己的椅子上掉下去。

荆璜随手把它捞起来,放到椅子上:“说说怎么回事。”

秋鲁感谢地朝他弯了弯腰,然后两行泪水毫无停顿地流了下来。

“那是一场多可怕的灾难!”它哽咽地说,“先主人是多么柔善、友好、热情待人!怎会有人忍心如此对待他!那是魔鬼的行径!蜘蛛的心肠!”

它的眼泪如泉水般流淌不绝。荆璜从衣袖里掏出一方丝帕扔给他:“说重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秋鲁开始抽抽搭搭地说话。

“先主人从外港星门而来,运送货与工人。工人在星门边的卫星上登陆,先主人和几名闲客继续往此地走……”

“等下,你们是从星门外港来的?理识端的港口?”

“正是。”秋鲁说,“先主人与白塔做材料生意,从老家经由此地运货到智思城。这批货未能售罄,只得回到门城市场折价转卖。先主人允许工人们顺道搭船,离开星门后靠向门城外港。此时先主人正与外港信号塔里的秋鲁联络,秋鲁听到有人破门而入,威胁先主人交出钱财,然后将他勒于灯上……”

荆璜打断他问道:“你们用的是什么钱?”

“隆恩金币,或其他珍稀金属。”秋鲁抹了抹眼睛说,“先主人另收了十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计划在门城转卖为金币。”

“都被拿走了?”

“正是。”

“当时是在航行中吧?如果有外来飞船接近你们多少会有点动静。你有听到吗?”

秋鲁摇了摇头。

“那当时船上还有搭便车的闲客吧?那些人怎么样了?”

“三名客人被关于货舱内。”秋鲁说,“画家琳坦芬拉女士,守塔人秋星·鱼吟女士,天场农夫赤拉滨先生。另有几名客人下落不明。”

“都知道是谁吗?”

“只知道一人。”秋鲁说,“先主人于通话中与我提起,称其人为诗人马林。先主人遇难后,救援队赶至船内,此时全体船员并三名客人均被关于货舱中。”

荆璜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终于起身和秋鲁分别。他们回到旅馆外,环境依然明亮晴朗,罗彬瀚却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荆璜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向街外走去。

“你又往哪儿跑?”罗彬瀚问。

“去找那老阴逼再问问。”荆璜说,“他绝对有事瞒着我们。”

054 众演纷至登场(下)

剧院门口的红绒帘摇曳不止。当荆璜走上台阶后,一只被黑袖子和白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从红帘后伸出来,掌心对准荆璜竖起,像在警告他禁止入内。

“我找你们老大。”荆璜不耐烦地说。

白手套停了一会儿,最终缩回帘后。红帘向两边拉开,内侧走廊上却空空荡荡。那只伸出帘幕的手已然不见。

“还是这么装神弄鬼的。”荆璜说。他毫不理会地笔直前行,走进最深处的剧场内。

那正是当初他们在二楼包厢观看木偶演出的剧场,此时灯光大亮,幕布紧合。观众席最前排坐着一排木偶,木偶中间正是伊登。

荆璜走到他面前,把那本日记抛给他。伊登依然安坐,他旁边穿着宫廷贵妇服饰的木偶替他接住日记,然后打开翻动。

“第二起案子的凶手已经被别人干掉了,不知道是谁帮了你这个忙……这是那头人狼的日记,至少是三年前的,亏得那家伙一直带在身边。”

“人狼经常会保存自己过去的常用物件,企图以此来唤醒记忆。”伊登看了看他说,“另外两件案子如何?”

“还在追着呢。那两件案子用的都是普通武器,凶手的外形要么不明,要么没什么特点,哪有那么好找?”

“那么你现在见我是为什么呢?打算放弃追查了吗?”

“这不是正在查吗?马林这个名字你有印象没?应该是个写诗的。他和那被绞死的材料商有点关系。”

伊登冷淡地拿起日记。

“你最好不要寄望我给你全部的线索,否则也没必要让你去调查了……如果你要找一个自称诗人的马林,那么有可能是唱诗人马林诺弗拉斯。”

“唱诗人?”

“他们把流行的诗作和故事编成曲子传唱,有时也唱自己写的内容,以此来获取声望和赏识——虽说如此,大部分唱的都只是些空乏媚俗的内容,靠这些挣钱糊口的表演者罢了。”

“那还真是和你这种专属剧院里的缩头乌龟相配啊。”

“你要找的马林诺弗拉斯,”伊登听若不闻地说,“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城尖垃圾站的墙上,大概都是些和女人有关的争吵吧。”

荆璜不屑地切了一声:“轻薄子啊?”

“你想这样理解我也不反对,不过马林诺弗拉斯的情况没有如此简单。就我所知,至少三个曾经和他关系密切的女人宣称要杀死他,其中一个是小王国的贵族,一个是白塔法师,还有一个是半蜥魔。”

听到伊登的话,荆璜原本轻蔑的表情微微地僵住了。

“这家伙,连蜥魔都不放过?”

“有蜥魔血统的混血儿而已。血液和唾液仍然带有剧毒,但光从外表上看只是个非常美丽的人类女孩,曾经在市场上陪着兄长贩卖魔药,也有很多人被她的艳色吸引……名字应该是叫美拉罗吧?后来马林诺弗拉斯得到了她的芳心,又很快将她抛弃了。”

伊登轻轻敲打扶手,脸上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容:“按照蜥魔的观念,对伴侣不忠的个体会被整个群体攻击,严重的话甚至会被伴侣食杀。不过,混血种在这方面要稍微宽容一点吧。”

“再宽容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回事啊?那个马林不是普通人?”

“不,光从肉体素质而言是纯粹的凡人……但是,关于他也有一些奇特的传闻。明明是跟他交往数月的女人,在描述他容貌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决定要把他抛尸到垃圾站的债主,却在跟他擦肩而过时认不出人。像这种类似的状况反复发生,让他在被那么多人诅咒的情况依旧安然无恙。”

“……单纯的运气好吗?”

“或许是吧。不过我也听到过一些其他的传言。”

伊登将手伸进外套内,黄金夜莺跳上他的手背,用宝石镶成的眼睛与他对望着。

“——魔鬼的赌约。你应该听说过类似的传闻吧?”

荆璜不以为然地撇嘴说:“什么魔鬼,那种东西根本就是……”

“根本就是原种们用来猎食和制造眷族的陷阱。”伊登说,“通常它们会直接和许愿者公平交易,那能绝对保证它们获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个别情况下,以赌约形式建立的契约也是存在的。只要参与者不输掉自己的赌注,那么就能毫无代价地要求原种们实现自己的愿望——传闻说马林诺弗拉斯就曾和魔鬼建立过这样一个赌约,能使一切对他怀有恶念的人忘记他的长相。”

荆璜似乎不太相信。他略略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仍然摇头:“无稽之谈。不管是赌约也好,交易也罢,那都不过是原种用来狩猎的诱饵,参与者绝无胜算。这种结果是必然的,就算建立契约的原种自身也无法改变。像马林这种欲望熏心的凡人,你觉得可以和原种对抗吗?”

“你好像对这件事特别有感慨呢。”

“是啊,这是某个原种的寄身亲口告诉我的。即便是他不愿意夺走的灵魂,只要向他索取愿望后就一定会因为赌约失败而死去。这种事像你们这样自命不凡的泛约律总是不相信,是吧?总想着从哪儿钻个漏洞就混过去了。”

荆璜别有深意似地盯着他说:“它们的视观境界和我们根本不一样,劝你还是别打原种的主意比较好。”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这样的企图?”

“因为你他妈是个傲慢又缺德的自恋狂。”

伊登不以为意地淡笑着。

“你好像还要从我这里拿到两扇门才行呢。虽说我也很清楚你的礼貌水平,现在就开始人身攻击我不太合适吧?”

“威胁我啊?老子非但人身攻击,还想抽你呢。雅莱,把那张画给他看看。”

雅莱丽伽走上前去。她把夹在胳膊下的木板画展示给伊登。当看到那张画的内容时,伊登脸上礼仪性的微笑霎时消散。

“这是什么?”他平静地问。

“从人狼的尸体……或者说狼皮底下找到的画。空中宫殿,还有两个小人,上头那个蓝眼睛的指的应该就是你吧?下头那个戴斗篷拿匕首的呢?你有印象吗?搞不好就是这个家伙帮你除去了一个凶手,还特意留了条线索跟你打招呼。那么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吧?”

伊登伸出手,主动将雅莱丽伽展示的画拿到自己的身前。他独自凝视的画作,良久后再次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不知道这张画上的是谁。”

“放屁!你他妈都笑成这样了!这画里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那回事。虽说这幅画确实令我想到了一个人,不过我并不认为对方还有机会出现在我眼前,也不觉得到了如今还有人知道他的事情……很有趣的情况呢。会把这张画特意留在尸体上,是对我表达威胁吗?”

“怎么?这是你以前的受害者啊?担心他冤魂不散向你报复?”

“那倒是不至于——就算冤魂不散,他也应该再也回不来,或者被源渊绞碎吃掉了吧。”

“……已经死了吗?”

“这么讲也不无道理。”伊登说,“他在时空错位时掉进了混沌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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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土与纪念品营销艺术(上)

谈话进行到一半时伊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让荆璜跟着他去舞台后方,却没有邀请其他人,像是打算私下交代点什么。

荆璜回头和雅莱丽伽对望了一眼,然后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他跟着伊登走开了,其他人只好坐在观众席上等待。那座位暖和舒适,罗彬瀚坐下不久便开始打呵欠,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老家,零零碎碎地看到了周雨和父母,他那同母异父的妹妹好像又闯了什么和男朋友有关的祸。罗彬瀚为此感到很崩溃,但还没等他向他们的老妈告状,莫莫罗就把他摇醒了。

“罗先生,我们该走了。”

罗彬瀚睁开眼睛,发现荆璜已经出来了。不知道这人和伊登究竟聊了些什么,此刻荆璜的表情变得尤为古怪。而在他左肩上还静静栖着一只华丽至极的黄金夜莺。

“草,”罗彬瀚说,“你连地头蛇都抢啊?”

“那老阴逼借我的。”荆璜满脸不高兴地说。

“他借你只假鸟干嘛?”

荆璜没有回答。他驱赶似地挥着手说:“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去办就行了。你们到旅店里待着吧,估计十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罗彬瀚并不想就这样被呼来喝去,但同时他又困得厉害,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见鬼了,”他揉着眼说,“大白天的我为什么这么困?”

“因为你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睡了。”

“啥?”罗彬瀚说。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莫莫罗提议为他改装一个合适的充电器外加灵场保护系统,但还没来得及做。

“你之前不是看到那老阴逼房间里的钟表了吗?”荆璜说,“这座城的昼夜变化是靠那座钟来控制的,现在被那家伙给停下了,所以一直都是白天的环境。”

罗彬瀚恍然。他现在不但觉得困,而且还又渴又饿。

“作息你自己想办法把握吧,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要你做。”

说完这句话,荆璜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

“对了,还有这个。”他从袖子里抛出一张纸片,“这扇门后面是个地下交易所,据说有时会卖一些违禁品。你们有空就去看看吧,如果发现卖幼龙的就把卖家记下来。不必跟他们起冲突,等我把事情解决了就亲自去找他们。”

“你是找他们,还是抢他们?”罗彬瀚问。

“……老子凭本事找到的龙,为什么不能抢?”

荆璜带着黄金夜莺走了。罗彬瀚也困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只能昏昏沉沉地跟着莫莫罗走回旅店。一进入房间他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八个小时后莫莫罗才把他叫起来。此时窗外的艾森岛正值黄昏,夕日落在雪峰的轮廓外,天空呈现出一种温柔而昏暗的茜红色。莫莫罗从楼下端来两盘食物,是在面饼里夹着各种蔬菜、煎肉片和果酱,另配一种青色的调味花蜜和植物茎汁。

罗彬瀚在吃饭时想起了一个问题:“精灵也吃肉吗?”

“取决于种类和地区。”莫莫罗回答道,“有一些精灵是不吃荤食的,不过也有纯肉食或吸食情绪的。好像最后一种都比较亲人呢。”

罗彬瀚想起了保管所的班迪斯。

饭后他们开始下一个项目,洗澡。罗彬瀚注意到莫莫罗出现以来似乎从未改变过着装,然而却总是头发清爽,衣料整洁,似乎并不需要专门打理。

莫莫罗从柜子里找出毛巾,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一起去洗澡吧!”

“……你需要洗澡吗?”

莫莫罗理所当然地拼命点头:“当然了罗先生!洗澡可是你们泛智人种重要的感情交流渠道。前辈告诉我只要一起洗澡就能很快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不好意思,”罗彬瀚说,“其实我们没有这样变态的习俗。”

“没有吗?”莫莫罗疑惑地问,“可是前辈都是靠着和同事们一起洗澡来融入群体的呀!还要互相分享弹珠汽水、搓背和比赛憋气!”

“那我估计你前辈可能是在泡温泉吧。人家那属于个别国家文化,你不要当成普遍现象。”

莫莫罗看起来大失所望:“可我已经练习搓背很久了……”

罗彬瀚假装没听见。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莫莫罗的模样,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莫,如果有人邀请你去一起洗澡,还在洗澡的时候丢了肥皂让你捡,你该怎么办?”

“当然是帮他捡起来呀。”

“错了。”罗彬瀚凝重地说,“一个人的肥皂就是一个人的命,所以我们智人从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的肥皂。他让你捡他的,那就说明他是伪装成智人的怪兽,你应该往死里抽丫的!”

这下莫莫罗学到了新的智人知识,他和罗彬瀚都变得很高兴。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去底楼的澡堂里洗了澡。那是个中等大小的露天公共浴池,里头三三两两地躺着几个懒散的家伙,有的和罗彬瀚没太大区别,有的则在皮肤上长满鳞片或粘膜。当罗彬瀚和莫莫罗光溜溜地下水时,这些稀奇古怪的生物都完全不知避讳,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罗彬瀚顶着压力洗完了澡,顺道学会了如何用清香的、充满粘汁的槐拉叶替代沐浴乳。那体验意外得不错,因此罗彬瀚始终保持着快乐的心情,直到他开始自学如何用木片来善后如厕问题。

解决完这一切后,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碰到了雅莱丽伽。她正和那个先前见过的侏儒秋鲁说话。

“是的,是的,完全就是这样!”当他们走近时听到秋鲁激动地说,“您的说法完全恰当!完全正是我的心情!感谢您,您真是我遇到过的最体贴可爱的女士。倘若先主人不是如此慷慨和好心,他绝不会接受用那十份学徒协议来代替黄金。要知道那东西是多么古怪、吓人!可是那位法师小姐说她自己没带多余的钱财,又急需那批材料……她只是哀求了几句,先主人便心软了,同意用那些可怕的东西来作抵押。他是多好心的人啊!”

他的眼泪又源源不断地淌了下来。雅莱丽伽低声安慰了它一会儿,最后终于把这哇哇大哭的侏儒送走了。

“它怎么又哭了?”罗彬瀚问。

“我和他聊了一些细节。”雅莱丽伽说,“森林侏儒有点神经质,很容易情绪爆发。”

“那您还刺激人家?”

雅莱丽伽自然地甩了甩链子:“我觉得他们哭泣的样子挺可爱的。”

罗彬瀚惊恐地离这个女人远了几步,然而雅莱丽伽并未就此放过他。她主动把手搭在罗彬瀚的肩膀上,露出令人发寒的魅惑笑容。

“我们等下要去交易所找龙。”她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暧昧地把手伸进他的衣袋里。

“……找就找咯。”罗彬瀚颤声接话。

“还要试试找一头亚龙。”雅莱丽伽继续说道,“也许有人愿意养一头。”

“……谁、谁要养一头?”

“你。”雅莱丽伽说。

056 土与纪念品营销艺术(中)

莫莫罗握着一颗浑圆的山核桃。

他把指甲探进果壳的缝隙里,轻轻地把整个果实打开。在那深褐的果壳内没有核桃肉,而是精巧的,紧贴着果壳内壁的金属容器,在顶端插着细细的铜管。

一股浓烈的芳香从管口飘出,散逸在整个房间内。

“驯化之香,春鲸叶和述象果实的合剂。”莫莫罗说,“虽然配方有一些差异,但是大部分同类药水的效果都相似,因为关键物质是充分调和梦境之色的以太要素,理论上对所有生物都有效,可唯独泛有鳞类最容易受到影响。这到底是因为物种特性还是药水的概念内蕴呢?这件事当初让《薰渠》和《精卫》两边的撰稿人吵了好久呢。”

罗彬瀚并不是很关心撰稿人们的笔头骂战。他盯着山核桃问道:“这玩意儿到底有啥用?补脑啊?”

“它可以让泛有鳞类变得温和而高兴。”莫莫罗强调似地说,“非常非常高兴,并且还很友善。大型泛有鳞类的脾气通常都很差,正常跟它们相处时很容易被攻击。”

“所以泛有鳞类到底是啥?龙吗?”

“不是的罗先生,真龙是古约律,它们不被纳入联盟现有的常规生物学科分类体系。不过梦龙、有色龙、伪龙、亚龙、龙人,还有一部分泛龙都在泛有鳞类里。如果用驯化之香配合一点练习,罗先生就可以跟一头脾气温和的幼生期亚龙和平相处,结成临时性的伴生关系。之后只要你按时喂养它,对方也会愿意在成年筑巢以前对你提供保护。”

罗彬瀚有点震惊:“驯龙?我接下来是不是还能当龙骑士?”

莫莫罗飞快地摇头。

“绝对不可以,罗先生。”他郑重地说,“请不要尝试去骑乘亚龙,它们能够分辨出你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原始智人种。虽然利用驯化之香可以让它们对你更加友善,但那和宠物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它们只是觉得你很容易死掉,担心没人喂食才会保护你的。而且一旦它们成年,也会因为交配的需求而离开你。”

“懂了,女大不由爹。”罗彬瀚说,“我他妈就是一喂食工具人。”

虽然口头这样说,罗彬瀚依旧对龙充满着兴趣。而雅莱丽伽似乎也认为一头亚龙对他的安全大有裨益。在交代了一些相当空泛的注意事项后,他们便出发前往地下交易场。

在荆璜留下的那张纸片上是一种十分秀逸的花体字,落笔轻盈而流畅,明显与荆璜沉厚端凝的书体不同。纸片带有錾压的昙花图案,所用墨水散发出清冽的芳香,因此罗彬瀚猜测这是门城之主的手笔。

那纸上的字只有短短三行:

我来于何处?

我开于何时?

我赠于何人?

直到走出旅馆,罗彬瀚才真正看到这张纸条上的内容。他盯着这行字琢磨了几秒,不禁深深地感到绝望。

雅莱丽伽看了眼他手里的纸片。

“我知道在哪儿,”她说,“具体地址需要找一会儿,但大概方位没问题。”

罗彬瀚被她的才智征服了,但仍然对纸条的表达形式感到质疑。他沉重地问:“这是不是那金毛故意报复我们?”

雅莱丽伽耸耸肩,然后说:“门城之主承诺过不干涉门后之事,也不能将门后之人的秘密说给旁人。一切秘密绝不从他口中泄出,唯有托付与花和星辰。”

“他那么守诚信吗?”

“他是个法师,古语许下的誓言是具有力量的。若他违背承诺,必将招致报复。”

“那这张纸条怎么解释?”

“这不是从他口中泄露的。”雅莱丽伽轻飘飘地说,“这是花儿的告密。”

罗彬瀚唾弃地把纸条塞给莫莫罗:“陷阱合同不要脸!”

雅莱丽伽领着他们走到市场。他们穿越怪象纷纭的街道,来到一座高及天顶的铁塔面前。铁塔底座是巨大的圆井型建筑,上部则由轨道似的铁杆构成,一路延神至天空彼方的城市。

罗彬瀚仰头望着铁塔的轨迹,想知道它的顶部是个什么模样。然而那实在是太遥远了,他只能看到一根细长如线的天柱消失在淡淡金雾中。

“这啥玩意儿?通天塔?”

“这是轴车,罗先生。”莫莫罗说,“它是建在门城最中间的快捷通道,你可以通过坐轴车直接去到对面,这样会比较快。”

“对面是哪儿?”

“那里是硅基社群种生物伴生约律端的市场,不过其实我也还没有去过呢。虽然门城是目前连通数最多的中立港,占最大比重的都还是碳基生物。”

“为什么碳基这么多?”

“这个好像是因为伊登先生的个人喜好。门城内的很多参数都是按照碳基智人种标准设置的。因为这件事,外港的理识端都很生气,专门抗议过空气成分标准的事情。”

莫莫罗眨着眼说:“不过伊登先生一直都假装没听见。”

被他这样提起,罗彬瀚这才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是多么不同寻常。重力、空气成分、光照,每一项都是那么适合他的生存,以至于根本不需要防护服便能舒适地自如来去。

当雅莱丽伽领着他们登上轴车塔底座时,罗彬瀚已经开始好奇硅基生物的长相。他紧张地钻进轴车——那是一种酷似摩天轮车厢的小型圆舱,内部贴满屏幕,上头播放着各形各色的广告。

罗彬瀚匆匆瞄了两眼,看到一只猫在画面里推销糖果别墅;还有几只精灵手拉着手在熟睡的中年男人耳畔唱歌,让他重温童年美梦。

他正研究广告时轴车开始启动。然而并非向上升高,而是朝着深井似的塔底陷落。

“啊?”他说。

雅莱丽伽冲他点点头:“我们现在要去门城的外港,就像是从果壳里钻出去。那一带全是理识端的飞船停泊港。”

车厢开始逐渐加速,顶部的小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会闪过几道炫目的光圈,那种感觉颇似在坐地铁。

罗彬瀚还没体验多久,车厢已然开始降速。它落在比它大一号的球状车位里。此时他们头顶仍旧是漆黑的深井,脚下反倒能看到一片星空。

车厢缓慢地翻转,最终上下彻底颠倒。在此过程中罗彬瀚始终安稳地坐在位置上,没有感觉到任何重力异常。

舱门自动打开。他们走出车厢,来到一片漫无边际的宇宙星空之下。罗彬瀚首先看到钢铁般银灰色的金属大地,其上布满了细小而复杂的轨道。无数规整的方块建筑被这些路径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宛若电路板般奇特而复杂的构图。

他仰起头,看向星光闪烁的夜空。在那空中悬挂着数颗月亮——或许那该形容为是门城的卫星——它们的颜色缤纷各异,大小也不相同,其中一个甚至呈现出有棱有角的多面体构造。

它们占据了天幕,看起来离地面格外近。在“月亮们”的周围还有许多发光的小圆环,犹如幼子们依附母亲般紧挨着各自的天体。

罗彬瀚摸出自己的小镜片望过去。他发现那些小光环内犹如黑洞般深不见底,时而会有一艘飞船从中穿出,落到最近的“月亮”上去。

“那是固定态隧穿口。”雅莱丽伽说,“理识侧的飞船通过那里进港,他们大多称其为星门。”

057 土与纪念品营销艺术(下)

路口边缘安装着相当醒目的光屏。当他们靠近时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个头上长满粉红泡泡的女孩。她笑容甜美地冲着他们欠身行礼。

“三位好。”她说,“我是负责管理σt03分区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星云花冠。请问三位有何需求?”

“我们要去莲树星观光。”雅莱丽伽说。

“星云花冠”似乎很高兴,她在屏幕中欢呼起来。

“终于!”她说,“三十五小时又十二分五秒内的第一位观光旅客!热烈欢迎您的莅临!要知道这段时间里我已安排了四万两千批次的货流车运输,全部都是无人驾驶的低智能设备。那是多么单调而无创造性的工作!我的功率发挥不足百分之十,那就好比用核能煮汤。对,我知道艾摩蛾以东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儿——总之很高兴能为您服务!现在我已呼叫了旅行车赶来,在这段时间我将播放一段莲树星观光宣传视频,并且提供全程陪聊!”

咔哒轻响,从屏幕下方的机器口吐出三本封皮精美的小册子,正面写着“莲树星旅游指南——星云花冠精编版”。

罗彬瀚眼神呆滞地拿起其中一本。

“信息集合体的分流支们大都是这样的。”雅莱丽伽向他解释说,“它们的思维速度比语言表达快得多,没法专注在一个话题上。”

“您也不赖,女士。”屏幕中的女孩接话道,“我的扫描仪数据显示您的脑部热量和活动远高于常人。我相信您有极高的智能水准。您是约律类吗?这种活跃的脑思维会对您造成额外的营养需求吗?”

“不。”雅莱丽伽说,“但是谢谢夸奖。”

显示屏上的女孩显得很遗憾,然而或许是出于职业要求,她再没有对雅莱丽伽说些什么。一段视频很快从屏幕中跳出,取代了她的身影。

一颗蓝绿相间的星球在画面中逐渐拉近。画面底部配有三种不同的文字。一个声线浑厚的男音低沉地解说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渴望相信的事物;每个人,都有自己渴望实现的愿望。在遥远的过去,这颗位于梦幻界与永光境边陲的小星球孕育出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原始农业文明。他们渴望过着与世隔绝的安宁生活,然而巨大的噩梦却降临于他们那方小小的世界……那是天启之灾!饥荒!地绝!沃土沦为不毛之地,死亡收割着所有的生命。他们唯一仅剩的愿望,便是从无止无尽的饥饿中逃离。”

画面中的星球开始发生改变,陆地褪去绿意,海洋也泛着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就在音乐愈发哀沉时,旁白的男音却话锋一转,陡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天灾是无情的,可生命却不会屈服。就在大难降临之时,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实践家也毅然决然地奔赴灾地!他不畏艰难,不惧挑战,在毫无反灵场装置的艰难环境下不断钻研,最终突破性地发明了叠加态延时遂穿场技术,成功开辟反概念安全区,为这颗失去希望的星球保留下最后的文明火种!然而,当时那些被救助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是一个禅学者,一个社会运动家,更是一个最出类拔萃的科研工作者;他曾有最优秀的老师,最出色的学历,最光明的前程,却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全数放弃!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正是大爱无我、共抗命运的联盟精神!”

画面中的星球开始拉近,露出一座土地血红的山,还有山顶的寺庙和桑树。而旁白者此时简直是声情并茂,使得闻者也心旌摇荡,感动不已。

“桑莲,这是他的真名吗?作为战乱后的流浪遗孤,或许答案只有收养他的那位伟大导师才会知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永远会出现在绝望的人们面前,哪里有灾难,哪里便有他的身影。最终,联盟的救援队赶到这颗星球,将幸存者们带去智思城。他们在那里免费接受基础教育课程,然后开始融入现代文明生活。其中一些人如今已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并不断接触到更多受助于桑莲的人。作为对那场奇迹的纪念,他们成立了莲树慈善基金会,将当初居住的小行星切割重组后运输至智思城。几经周折之后,这颗充满故事的星球最终被牵引至门城外港,作为纪念性卫星永远地展示在来往旅客面前。这就是莲树星的故事。”

旁白声渐渐低去,只剩下那颗星球四散破碎、翻转,然后拼接成了一个棱角分明、极不自然的三十二面天体。

罗彬瀚安静如木桩地站在原地。他恍惚片刻后慢慢侧目,瞄向旁边泪光闪烁的莫莫罗。

“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莫莫罗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听到这个故事了吗罗先生?那颗星星就是桑莲大师拯救的呢!虽然这件事我已经听过了许多次,但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实在是太好了。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像桑莲大师那样拯救到什么人吧?罗先生,请和我一起向着那天奔跑吧!”

罗彬瀚也开始泪光闪烁。他奋力从莫莫罗指间拔出自己的手,然后哽咽地说:“老莫啊,理想的道路是孤独的,我看你还是独立行走吧。”

莫莫罗显然还想继续跟他探讨理想。这时屏幕里又传来了男旁白充满鼓动性的声音。

“……你想见证最可怕的天灾吗?你想体验食土者的生活吗?你想探索全长超过三百里,完全由古代人工完成的山腹隧道迷宫吗?欢迎来到莲树星!这里是禅学者的宝殿,社会运动家的圣地,探险家爱好者的天堂!现在只需花费五百万智思币,或一百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即可带走一克莲树山的叠加态月境魔土!七折优惠仅限本季,名额有限不可错过!”

莫莫罗盯着屏幕。他开始全身放光。

“草,”罗彬瀚说,“这明显是旅游购物陷阱啊!你清醒一点!再说你有钱吗!”

“我有个人存款呀,罗先生。虽然那个是玄虹先生叫我攒下来赔钱修船的,但是用掉一次也没关系!玄虹先生肯定会理解我的!”

“不会啊,肯定他妈的不会啊!你信不信他冲过去把收门票的抢了?”

莫莫罗终于露出了踌躇的神态。罗彬瀚立刻转头望向雅莱丽伽,寻求她的场外支持。

雅莱丽伽还在盯着屏幕。她把一只手撑在下巴底,另一只手玩着角上的链子,简直有点像是痴迷于屏幕里的内容。

罗彬瀚叫了她好几次,她才如梦初醒似地回过头。

“老莫现在已经被奸商迷住了。”罗彬瀚说,“您赶紧劝劝他吧,不然他就要倾家荡产买土了。”

雅莱丽伽也眨起了眼。她的睫毛如秋叶轻颤,带着罗彬瀚的心也咯噔一下。

“买吧。”她语带愉快地说。

058 无愿者啖咽死尘(上)

坐上类似近地航天飞机的短途航天器后,罗彬瀚仍然试图劝阻另外两人的疯狂行为。莫莫罗始终兴高采烈地发着光,透着一股无可救药的脑残粉气质。于是罗彬瀚直接把目标瞄准雅莱丽伽。

他反复说着车轱辘话,似乎终于令雅莱丽伽也感到了厌烦。于是她站起身,拉着罗彬瀚进了厕所。

她把罗彬瀚和自己关进一个单间内,吓得罗彬瀚立刻开始道歉。

“我只是为了避开莫莫罗。”雅莱丽伽说,“我们要找的地下交易所应该就在莲树星。”

罗彬瀚顿时忘记了自己想好的逃跑方案。他惊奇地问道:“你咋知道的?那张纸上说这个了?”

“答案是沙漠,夜晚,还有僧侣。”

“啥?”

“约律类把灵场称为海和浪潮。”雅莱丽伽没头没尾地说,“对应的理识侧就是陆地、沙滩,还有荒漠。”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她。雅莱丽伽从他口袋里拿出那张纸片,指点着上面的昙花。

“这个游戏被称为花的告密。“她解释道,“我来于何处?绝大多数星层的昙花都原生于沙漠,那是在暗示理识端;我开于何时?门城已经进入永昼,你只有来外港才能看到夜晚。”

罗彬瀚大概懂了,他瞄向第三个问题:“那赠于何人?”

“指的是僧侣。昙花爱上了一个僧侣,为了所爱的人而一遍遍短暂开放,这是很多地方都在流传的故事。有人认为歌里僧人的原型就是桑莲。”

“不像话!”罗彬瀚当场批判道,“孙悟空都没有女朋友了,唐僧带头把妹可还行?不怕妖精煮鸳鸯锅啊?”

“女人喜欢危险的东西。”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不太敢跟这个危险的女人顶嘴。他灰溜溜地往门边躲了几步,正准备风紧扯呼,忽然又回过味来。

“等下,”他纳闷地说,“这和你让莫莫罗买土有关系吗?咱们不是去找龙的吗?”

“他很喜欢桑莲,如果他发现有人用桑莲的而名义做坏事,那会让他变得心情沮丧。我们可以用买土的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也许那样他就不会留意到这里头的关联。”

罗彬瀚有些意外。他从没想过雅莱丽伽会考虑莫莫罗的感受,准确来说他时常会把雅莱丽伽当成荆璜的一道影子。

“再说,他已经攒下不少存款。”雅莱丽伽补充道,“得让他及时消耗掉,否则当他付清赔偿费时我们就会开始缺人了。实际上维修船只并不昂贵,只要抢到足够的材料我就能搞定。我们需要的是廉价劳动力。”

“……您家那小少爷知道这事儿吗?”

“我负责船务,船长只考虑去哪儿。”雅莱丽伽毫不烦恼地说,“人员的事都由我来安排。”

罗彬瀚以崭新的眼光审视着对方。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寂静号真正的主人是谁。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降落在那颗多面体卫星上。罗彬瀚走出舱门和出站口,迎面就看到一座汉白玉质地的石雕牌坊。许多宽袍长袖、背负法器的人穿行坊下。他们大多长发飘飘,华冠宝簪,行走间或祥云缭绕,或瑞光千条。

“草,”罗彬瀚说,“梦回影视城啊?”

雅莱丽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不喜欢这里?我以为你会觉得很亲切。”

“也还行吧。主要我这辛辛苦苦地穿越了那么多地方,结果到头来还得看古装剧。这不瞎折腾吗?看电视不得比来这儿容易?”

“你知道他们都是真正的约律类吧?”

“那又咋地吧?您家那小少爷就不是?”

“船长和他们不一样。”雅莱丽伽说,“他们是泛约律类。灵根,灵识,灵气……从分类上而言他们属于灵能者。如果你生活在他们的星层并进行一定身体改造,你也可以学习他们的能力。”

罗彬瀚眼下对此兴趣不大。他更想问问相比之下荆璜又是个什么情况,可雅莱丽伽已经率先向牌坊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们来到牌坊近前,罗彬瀚看到牌楼顶部和左右各刻着一些方块字。乍看很像篆体书法,可每个字又都似是而非。

“写啥玩意儿呢?”罗彬瀚问。

莫莫罗仰头阅读,他身上的光越来越明亮,简直已让罗彬瀚感到刺眼。

“桑田已化白莲浦,苦海犹徊精卫魂。”他从右至左念诵,最后则看向顶部,“——莲树山净善妙法寺”。

罗彬瀚不由感到头昏脑胀,他记不得自己上次去寺庙烧香是什么时候了。那或许是哪年陪着一帮亲戚去祈福,可当时山里气候阴寒,霾雾缭绕,到处都是呛人的烟熏味,把罗彬瀚熏得差点晕倒。从此他对寺庙和香火便有着难以磨灭的阴影。

他们穿越坊楼,开始徒步登爬细长陡峭的山阶,中途时常有人上前向他们推销五花八门的商品,譬如丹药、香火、灵玉、宝珠,如果不是里头还混杂着像“玄晶灵石”、“水元回生草”一类奇奇怪怪的名称,罗彬瀚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老家。

当他们终于在山腰上摆脱推销者后,雅莱丽伽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问:“你想买点药吗?”

“不必,真的不必。”罗彬瀚痛苦地喘着气说,“我肾好得很。”

“他们卖的东西确实能改善你的体质……虽然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

“能让我结成金丹不老不死吗?”

罗彬瀚只是随口说说,令他吃惊的是雅莱丽伽竟然完全听懂了金丹这个词。她回答说:“那种外丹只会在云中城出售,如果你想要的是内丹,那需要符合他们修炼模式的灵场环境与大量灵能资源。总价值大约可以换算成三亿智思币——以及,金丹并不能令你停止衰老,各星层灵修文明的金丹期者平均寿命在三百年至五百年左右,取决于各自的灵场强度而定。”

“居然还真有金丹?那不还被抢疯了?”

“只有特定的文明类型对此感兴趣。”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以同样的价格在白塔购买生命修复服务,他们可以对你进行全身改造和器官再培育,确保你活到八百岁以上的合同终止期。”

罗彬瀚颇为扫兴,但他自觉年纪尚轻,对延寿尚不急盼,于是很快便将金丹与仙药抛在脑后,继续气喘吁吁地朝着山顶前进。这颗星球的重力恰好,空气也很适合他,甚至还有一片不知真伪的灰色苍穹。除了湿冷的山雾外没什么令人特别不适的。

他们很快到了山顶。那里果真有一座典雅漂亮的寺庙。外壁青墙琉瓦,探出几条桑树的枝杈。从敞开的庙门望去,殿前小院里疏影婆娑,池鱼游弋,一只类似狸猫的生物趴在池边打盹。

所有景象看起来都很寻常,唯独地上的土壤呈现出奇特的,如铁锈般深沉的红褐色。

一个浑身绑着布条、鸡爪与大蒜的怪人从庙内走了出来。他口中神神叨叨地喃语着,然后跪倒在地,虔诚地亲吻着那暗红的土壤。

“他这是干嘛?”罗彬瀚问道,“朝圣?”

他还没得到解答,那个怪人已从地上掬起一把泥土,在罗彬瀚震惊的视线里大口吞吃下去。

059 无愿者啖咽死尘(中)

“食土者。”雅莱丽伽说。

“那是啥?”

“这是一种对桑莲大师表达敬拜的形式。”莫莫罗解释说,“据说当时为了拯救灾民,桑莲大师将整座的土地化为了‘法界’,法界范围内的土壤虽然无法种植,但却可以直接食用。灾民们就是靠食用法界的土壤坚持过了地绝的灾害期。所以桑莲大师的崇拜者会用食土的方式来纪念他的功绩。”

罗彬瀚无言地看着那个怪人走回偏殿内,然后有点纳闷地对莫莫罗问道:“那你咋不吃呢?”

莫莫罗端庄地摇起了头。他收敛周身的白光,双眼却如太阳般炯炯发亮。

“罗先生,其实这里的土并不是真正的法界之土,而是用色素染过的可食用仿真土。吃下这些土是完全无害的,和吃普通食物没有太大区别。”

他平和而温厚地说:“我不想阻止别人用这种方式表达崇敬,但那并不是桑莲大师真正希望的事情呀!我所向往的不是他所创造的功绩和得到的名声,而是他不断追逐救赎的信念。我想要成为一个和他一样意志顽强的光之守护者,这并不是能够靠着敬拜他就能够完成的,必须要不断的前进、坚持、战斗,直到自己也可以同样地拯救着别人。这才是我对桑莲大师表达尊敬的方式。”

罗彬瀚不禁鼓起了掌:“说得好!那你还买土吗?”

“那当然了罗先生!”

莫莫罗身上又开始白光怒放。

“吃土是无效的行为,但用自己的存款购物是完全合法且有益的!购物还可以拉动消费,增长税收,帮助当地政府建设,这是完全正义的事业!”

“老莫没救了。”罗彬瀚直接转头对雅莱丽伽说,“他已经是个被消费主义谎言污染的物质奥特曼了。”

他们绕过那片暗红色的土地,走进深处的古殿中。

那里的景象跟罗彬瀚认知的很不一样。殿堂狭窄却很高远,正中龛桌上供奉着盘坐莲花的神像。它毫无疑问是模拟了成年人类的体态,然而面貌、发型和衣饰却雕刻得模糊而粗糙,甚至连性别都模棱两可,仿佛是故意抹去了所有能被人识别的细节。殿堂两侧没有配像,只矗立着许多根合抱粗细的石柱。当罗彬瀚顺着柱身朝上仰观时,映进眼中的是无数面目阴森、毒牙狰狞的巨蛇。

他吓得心脏猛跳,险些晕厥过去,直至看清楚那些全部都是石雕后才惊魂稍定。

密密麻麻的巨蛇石象缠绕在两侧巨柱的上部,垂首窥视地面的访客。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竟然将整个殿顶都挤得密密麻麻。遍处都是细长的蛇信与尖锐的獠牙,犹如炼狱绝景般令人骨寒毛竖。

罗彬瀚感到心底冒出一股寒气。他张望左右,殿中零零散散地逛着几个游客,人人似乎都习以为常,对头顶的恐怖景象视若无睹。

“这庙咋回事?”他一把抓过莫莫罗问道,“邪教啊?还是说被妖怪占过啊?”

“这就是普通的禅庙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放屁,哪家禅庙里搁这么多蛇怪?斯莱特林佛学分院啊?而且这佛像也没鼻子没眼的,敢情供的是抽象祖师?”

莫莫罗疑惑地看了看佛像,又仰头望了望顶部的蛇雕。在片刻思考后,他恍然大悟地拍起了脑袋。

“对了!罗先生你还没有见过大千禅庙呢。以前去的都是你故乡里的小千庙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罗先生你之前祭拜的应该都是你们星层特有的禅庙,以及在你们星层尺度下的多陀阿伽陀。那和大千庙的情况是不同的,因为这里接待的是各个星层的禅学者,所以供奉的是最大公约天人师。”

罗彬瀚茫然瞠目。

“最大公约天人师,他就像是信息集合体心智的总支,”莫莫罗解释道,“他是全星层的多陀阿伽陀的总和形象。因为要顾虑到各星层的差异,所以形象的细节部分就在合并过程中丢失了。”

“就是说,这东西是取所有佛祖长相的平均值?”

“不是平均值,罗先生,那样对少数群体是很不公平的。取的是最大公约值呀。”

罗彬瀚感到脑壳发痛。他接着问道:“那咱们头顶的蛇是咋回事?”

“那些是娜迦。罗先生没看到它们头顶的角吗?”

罗彬瀚实在很不想再去看头顶上的恐怖景象。他硬着头皮往上瞄了几眼,果然瞥见那些石像头顶有着尖锐突起的翘鳞,犹如蛇怪将要化龙时长出的犄角。

他半是畏惧半是好奇地问:“这玩意儿到底只是传说,还是真的有活物啊?”

“娜迦是一种泛龙类,罗先生。虽然它们在泛龙里并不算很擅长暴力,但很容易获得神谕歌者的天赋,那时它们便会被称为龙王。年纪足够大的娜迦能够顺着浪潮穿越星层,成为传递星层间消息的信使。”

罗彬瀚双手合十,充满亲善地望着头顶说:“娜迦也是禅学的忠实信众呢。有时候它们会潜伏在禅庙里倾听人们的愿望,正好碰到祈雨之类的就去为人们实现。罗先生,每当我想起它们时,心里都会被深深地触动……虽然外表很凶恶,实际上却有纯善的心,这难道不正是玄虹先生的写照吗!就像各位多陀阿伽陀们劝驯娜迦成为护法神一样,终有一日玄虹先生也会被我感化的!”

“你还是忘了少爷吧老莫。”罗彬瀚诚恳地劝道,“他真的不会让你幸福的。“

他们在禅庙里逛了一圈,紧接着又按照旅游手册指示进入后山。在小径尽头是个深红的山穴。看来那正是刚才宣传视频里所说的三百里古代隧道迷宫。

罗彬瀚起初并没有在意,直至快进入洞窟时才突然惊觉“三百里”在他认知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长度概念。他赶紧抓住莫莫罗问道:“这里的长度单位到底是怎么换算的?三百里是多长?“

莫莫罗思考了一下,然后说:“用罗先生故乡的单位换算,大约是一百公里左右吧。”

罗彬瀚走来走去地琢磨起来。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他对故乡的距离单位竟然感到了陌生。

“一百公里……这洞里的路有一百公里?”

“你不需要走完全程。”雅莱丽伽说,“这里面是一个迷宫,或许里面有我们想找的地方。”

她在莫莫罗面前说得很隐晦,但罗彬瀚已经无心顾及。他惊恐地问:“这迷宫有安保措施吗?迷路了怎么办?”

“来这里旅游的人通常都用不着。如果你迷路了,那就在原地停留一个星期,他们会找人带你出去。通常那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只是每年偶尔会失踪几个人。”

“那已经很严重了吧!你们这是什么黑景点啊!”

“失踪在宇宙里是常态。只要你没找到尸体,他们就不算死了。”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恨不得转身就跑。然而莫莫罗和雅莱丽伽却极有默契地站在他左右两边,各自用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

“没关系的罗先生,只要多花几天时间就行了。”莫莫罗激情洋溢地说,“当初莲树星的古代人民能够光靠进食开辟一条如此深远的隧道,这是多么顽强的生存意志!只有亲自用脚步去丈量,才能够表达出对他们的敬意!”

他们挟持着罗彬瀚走了进去。

060 无愿者啖咽死尘(下)

六个小时后罗彬瀚被搀扶了出来。

莫莫罗一松开手,他立刻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喘得像条脱水的鱼。

“你现在感觉很累吗,罗先生?”莫莫罗蹲在他旁边问道。

罗彬瀚答不出话来。那条山腹隧道迷宫既黑暗又狭窄,闷热得像在蒸桑拿。而尽管雅莱丽伽向他保证隧道内暗藏空气流通系统,他还是在踏入迷宫半小时后就开始感到窒息。那究竟是环境闷热所致,还是黑暗与紧张带给他的幻觉,罗彬瀚实在已无余力分辨。

莫莫罗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你需要多锻炼身体,罗先生。”他严肃地说,“在船上生活是很容易缺乏运动的。”

罗彬瀚好容易把气喘匀了:“那我咋没见你运动呢?”

“我们不一样的,罗先生。”莫莫罗纯良而诚恳地说,“我的本质就是光,只要光芒还未消失,我的肉体就会永远战斗下去。但罗先生你的本质是碳基化合物,你的生命就在于氧化和运动!”

他热心地把罗彬瀚从地上拖起来,帮助他继续运动。罗彬瀚几欲放弃生命,幸好这时雅莱丽伽走了过来。

“他需要休息和饮水。”她打量着罗彬瀚说,“我们今天只能到此为止,先回旅馆休息。下一次我们再继续搜索。”

听到她的前半句话让罗彬瀚感激涕零,后半句则脚底一软:“还下次?”

“我们只走过了迷宫很小的一部分区域。”雅莱丽伽说,“另外还有其他四个景点。”

“我能在旅馆待命吗?”

雅莱丽伽秋波如水地微笑着:“莫莫罗说得对,你需要适当运动,这对你们人类的健康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做人了老莫!”罗彬瀚悲痛欲绝地吼道,“老子这就打小怪兽去!”

莫莫罗欣喜若狂:“真的吗罗先生!您愿意和我一起维护宇宙和平了吗?”

“假的。”罗彬瀚说,“对不起,我永远喜欢竹马系和邻家小妹系。像你们这种玩天降之物的也就骗骗小屁孩。感情没基础,肯定不幸福。”

最后他们在罗彬瀚一瘸一拐的脚步中回到了安歇丘旅店。

如今罗彬瀚对时间和作息的感知早已完全混乱,全靠莫莫罗代为把握。他又闷头大睡了一觉,起来没多久便被莫莫罗拉去莲树星。

罗彬瀚恍惚间觉得自己像在上工地。他抓住莫莫罗说:“我是阔家富二代,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你没在打工呀罗先生。”莫莫罗说,“不是只有挣到钱的劳动才叫打工吗?”

到第四次去时罗彬瀚已经麻木了。雅莱丽伽给他找来一种树叶,让他挑破水泡后敷在伤口上。罗彬瀚试了试,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得知这是安歇丘旅店常备的艾森岛特产后他决定去柜台多要一点。

他独自跑去和柜台上的小人交流,恰在此时门口有人走了进来。罗彬瀚用眼角一瞥,发现那竟然是荆璜。他立刻忘记了树叶,一个箭步蹿到对方面前。

“你小子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数日不见,荆璜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是头发乱得更厉害了。他没精打采地在桌边坐下:“都说了去找人。”

罗彬瀚也跟着他坐下。一个浑身毛发、耳朵尖锐的矮个男人端来两杯植物茎汁。

“你到底找谁呢?”罗彬瀚问。

荆棘拿起饮料猛灌:“还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大概要碰了面才能搞清楚。”

荆璜烦躁地抓起了头发,忽然又瞥了眼罗彬瀚:“你怎么好像样子有点变了?”

“被打工掏空了。”罗彬瀚憔悴地说,“天天跟你家二把手去莲树星上工,能不瘦点吗?”

“你们去莲树星干嘛?”

荆棘似乎根本没思考过纸条上的内容,罗彬瀚只得把雅莱丽伽告诉自己的分析复述了一遍,顺便也提起了莫莫罗买土的事。

听完后的荆璜马上露出没趣的表情。

“无聊,”他说,“又是顶着桑莲的名号招摇撞骗的。一个神经病引来一堆诈骗犯,傻逼玩意儿扎堆放屁。”

他像是对此毫无谈兴,罗彬瀚却突然感到一丝诧异。

“是我的错觉,”他将信将疑地说,“还是你真的特别讨厌桑莲这个人?”

“谈不上讨厌,觉得他无聊罢了。”

“至于吗?”罗彬瀚说,“人好歹算是个带善人,还要被你丫做无本买卖的批判一番?我看他比你有追求多了。“

荆璜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你很向往他吗?“

其实罗彬瀚并没有感到什么向往,但毕竟他和莫莫罗已经相处了颇久。出于对室友的回护,他毅然点头,语调深沉地说:“能不佩服吗?你想他是联盟中心城的科研员,不知道做出多少成果了,为了帮助莲树星度过饥荒,不远万光年去到那里。一个外星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莲树星人民的救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宇宙主义的精神,这是……”

“是你妈。”荆璜说,“你知道莲树星是什么结局吗?”

“不就搁外头挂着吗?还是土著们的后代自愿搬来的。”

荆璜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也好。”荆璜说,“就让你看看吧。”

他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拉着罗彬瀚朝柜台走去。罗彬瀚满头雾水地看着他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把自己也拉进房内。

“你想干嘛啊?”罗彬瀚看着他关上房门。

“让你看样东西。”

荆璜衣袖微抖。那只黄金夜莺从他袖底钻出来,跳到床上四处顾盼。

“草,”罗彬瀚说,“你开间房就是为了让我看看鸟?少爷,您这年龄段太早了吧?”

荆璜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在袖子里掏摸,最后取出一个装满紫色珍珠的玻璃罐子。那罐子罗彬瀚看着特别眼熟,像是曾经放在寂静号仓库里的物品。

他把罐子打开,仔细审视着里头的紫色珍珠。罗彬瀚探头旁观,发现那些珍珠有大有小,形状和颜色都有明显差异。当视线停驻过久时,珍珠表面的光华就仿佛在蠕动扭曲着。

“这是什么?”他问道。

“死者的残梦。”荆璜说,“人在月境被吃掉后剩下的东西,和你先前在第二原种梦里看到的贝壳沙滩是一回事。”

“这也是你抢的?你丫是属龙的啊,啥玩意儿好看都要抢?”

“别人给我的。”荆璜不耐烦地说,“是个原种的眷族,他在雨城把枉死者的残梦交给我,让我想办法将它们送回各自的故乡……真是个婆妈多事的家伙。如果不是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老子才不想碰这烫手山芋。”

他从罐子里捡起一颗硕大而深黯的珍珠,手指微微用力,竟然将它捏成了一堆粉雾。紫雾氤氲室内,不可避免地飘进罗彬瀚鼻子里。他难受地打了个喷嚏。

“这玩意儿是烟雾弹啊?”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目时却呆住了。

他面前已经没有了房间和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被霜雪覆盖的小院。院中有一口石井,井旁骸骨累累,堆垒如山,与积雪同样苍白。

061 残响涸为珍珠与泪(上)

罗彬瀚还不至于晕血,但对血腥恐怖场面的承受力也并不出众。他匆匆往那井边的白骨堆上瞄了几眼,立刻就把视线投向别处。

小院朴素、整洁而又安静。莲叶枯萎的水缸、枯枝扎捆的笤帚,乃至于远方连绵秀气的山峦,一切都被笼罩在寂静的白雪中。

整个世界似乎都失去了声音。

正当罗彬瀚茫然不知所措时,荆璜突兀地出现在他身旁。

“这里是莲树星的过去。”荆璜说。

他大步上前走到井畔,抓起那堆白骨,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抖落一地。

“你自己看看清楚吧。”他冷冷地说,“这是桑莲死后的样子。”

罗彬瀚十分惊愕。

“桑莲死了?”他糊涂地说,“老莫后来不是还碰见他了吗?而且那么多骨头肯定不止他一个……”

他的目光落到骨骸上,话语便戛然而止。他发现散落在雪地上的遗骸其实只有一具。

那具遗骸的主体,是一条长度在七米以上、直径超越成人手掌的脊椎骨。在脊椎中段延伸出无数怪异的、好似鱼刺毒牙般锋锐的长骨。那丑陋而凶残的构造,即便仅剩下骷髅也令人战栗不已。

那绝对不可能是人的遗蜕。然而在那犹如魔龙妖蟒般令人作呕的怪骨末端,清清楚楚地连接着一个属于人类的骷髅脑袋。

不会属于什么别的灵长类,那脑袋的大小与比例,与周雨书房里摆设的骷髅头仿真模型一模一样。

罗彬瀚如同着魔般痴然地望着那具遗骨。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恐惧,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情。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使他浑身发抖的直觉——是宛如开始重温某个噩梦,因此而深深刻印进脑海的熟悉感。

荆璜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你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你口中的大善人会变成这副样子?答案很简单,为了对抗地绝这种概念性的大饥荒,他把一片没有被原种占领的月境基质覆盖到了这里。所有吞食过基质的灾民都变成了约律类中的低等魔人。表面上他们是靠泥土充饥,实际上就是把那当成了约律化的媒触物。”

荆璜的话让罗彬瀚似懂非懂。

“……就是说,他把灾民都变成了不死生物?全都不是人了?”

“是啊,如果仅仅只是做到这个地步的话,影响也就是全部变成魔人而已。但是桑莲是个完美主义偏执狂,他不能接受灾民们变成原种的眷族,所以把所有的概念效应都嫁接到了自己身上。如此一来,灾民们只是在地绝期间受到了轻微影响,等到地绝结束后很快就能恢复如常,而他自己则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荆璜漠然地踢了一脚地上的骸骨。

“为了持续吸收来自月境的诅咒,他必须存活到地绝结束为止。庙里的僧人们为了支持他而自愿献身,一个个从魂魄到肉体都被他变成的怪物吃掉了。靠着这些魂魄里残留的意志,他一直保持心智地坚持到地绝终结,然后在结束的那一刻把自己也杀死。等那些躲在山腹里的灾民们重见天日,走进这座僧院里时,留给他们的就只有这种东西。没有什么英雄,没有什么圣人,只不过是肮脏丑陋的怪物尸体罢了。”

他踏过白骨,走向院后的小庙。那和罗彬瀚先前在莲树星看到的殿堂完全不同,只是个寒伧破败,犹如山神野庙般的矮屋。

荆璜推开屋门,屋室最深处供着一尊朽坏的木像。为了看清它的细节,罗彬瀚不得不绕开骨骸,跑到荆璜旁边。

“这神像……”

木像损毁严重,唯独头部却因精心养护而保存下来。隔着厚厚的积灰尘网,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张清癯而苍老的面孔。他目帘低垂,神态哀悯地凝望院中,脚边摆一铜质油灯,手中则抱着一截白骨。

罗彬瀚抬头看向房顶,除了半塌的房梁外空无一物。这里所有的细节都跟莲树星的观光庙大相径庭。

荆璜把手掌盖在油灯上,发黑凝块的油膏与灯芯又重新燃烧起来。火苗将神像也映得如有生命一般。

“早在地绝开始以前,桑莲在当地凡人心里就有很高的声望。他们把他当作神童、天才、圣贤的转世,所以人们才相信他的话躲进了附近的山里。也是因为这种信任,他们在看到桑莲的遗骸后非但没有害怕,反倒以为这是圣人成龙、羽化升天的吉兆,所以就重建了这座庙,还把桑莲的一部分遗骨供奉起来。”

罗彬瀚抬头看看木像,又望向旁边的荆璜。他并不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过于悲惨,然而荆璜的表情却如深井般难以揣测。

“虽然地绝已经结束,莲树星本身却属于理识侧里非常落后的文明。既没有掌握足够的技术,也没有约律侧的力量予以庇护。在地绝结束的十几年后,他们就因为一场普通的大旱而再度陷入饥荒中。有村民在绝望里想起了关于桑莲的传说,为了拯救自己快要饿死的妹妹,他在深夜潜进这座庙里,把供奉着的桑莲遗骨给吃了下去……那家伙到底是自己异想天开,还是被什么人给误导呢?总之他大概以为吃掉‘龙骨’的自己也可以变化成龙,然后为乡里行云布雨吧。”

凝固的灯油在火焰炙烤下慢慢融化,如泪水般沿着灯盏边缘滑落。

“那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像他那样既没有知识和经验,也没有任何超人意志的凡夫俗子,吃掉如此浓度的诅咒凝结物,当场就变成了类似娜迦的妖魔。他把庙里留守的僧人全部吃光,紧接着则是乡里的所有人。本来莲树星在经历地绝后就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所以像他这样一个连飞行也做不到的低等妖魔,竟然就这么可笑地灭绝了一整个星球的文明。直到联盟的考察队无意中经过,把盘踞在山中的他消灭为止,唯一没有被他吃掉的活人就是他的妹妹,也早就因为无人看顾而活生生饿死了。”

毫不动容地诉说完这一切后,荆璜在灯边轻轻一点,灯火悄然熄灭。

室内昏暗而又死寂。

“……按照联盟规定,只要在一颗尚无文明基础的星球上定居超过三代,就可以宣称是那里的原住民。”

荆璜淡漠地说:“现在外头那颗莲树星的所有者就是这么来的。一群移民商人派些短寿种族住到荒废的莲树星上,得到星球所有权后就租赁给旅游公司。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挖出了桑莲的事,不过公开宣扬的版本全是假的,大概是为了商业运营吧。这是你们理识侧擅长的东西,你应该比我懂……不过都无所谓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是桑莲那个家伙,实际上根本没有拯救到莲树星的任何人。自从他用一个二级许愿机把自己变为轮回精神体后,就不断地重复着类似的遭遇,哪怕偶尔成功一两次,也很快就会被无穷无尽的历史线所吞没——那家伙既疯狂又无稽的执念,最后就只得到这种回报而已。”

062 残响涸为珍珠与泪(中)

破庙的景色在雾霭中隐去。当罗彬瀚的视觉恢复后,发现自己仍然待在荆璜的房间里,位置与先前一般无二。

荆璜站在他对面,用右手的食指点在他眉心中。那指尖灼烫如火,让罗彬瀚下意识地往后避开。

“刚才那是……”

“那个吃掉桑莲遗骨的人所做的一个梦。”

荆璜收回手指。周围淡紫的烟雾开始向着他凝聚,最终变为一颗停留在荆璜指尖的黯淡珍珠。

“那倒霉蛋的肉体被消灭后,魂魄的部分进入月境,被某个原种纳入了自己的梦。大概是他的心智被侵蚀得太厉害,生前的事情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唯一留在他心里的只剩这个梦,所以他就把自己当成了桑莲……该怎么说呢?生前死后都蠢得搞笑,直到最后也一事无成,很快就被原种选定的新剑给消灭了。”

“新剑?”

“啊,你就当成是代理人之类的角色吧。对于你们来说,他就等于是死神的代理人。他在上任后把死神收走的灵魂全部梳理了一遍,将剩下的残梦交给我,让我带去那些人的故乡。不过也是种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残梦就只是单纯的残梦,做梦的人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荆璜把手中的珍珠放回罐子内,隔了几秒后又重新取出来。他捏着珍珠轻轻一转,黯紫的珠身上流动起若有若无的焰色。

然后他把珍珠递给罗彬瀚:“既然你们要去莲树星,顺便就把这珠子带去埋了,算我搞定一个麻烦。我在珠子上加了禁制,这样里面残留的东西就不会被你无意中沾上。到时候记得埋深点,别给哪个不识趣的傻逼当宝贝刨出来了。”

罗彬瀚有点迷惘地接过珠子。他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最后他掂了掂珍珠,有点痛苦地问:“你干嘛非把桑莲的事告诉我?”

“不是你自己提起的吗?”

“我他妈就是随口一提啊,”罗彬瀚说,“你非得跟我讲个全套?本来老子今天高高兴兴的,这听完不得闹心吗?”

荆璜阴森地对他笑了一下:“闹心?闹心就对了,省得你对桑莲的事有什么误会。”

“你就那么讨厌桑莲?”

“都说了不是讨厌……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你现在对桑莲是什么看法?”

“哈?”

罗彬瀚又惊又奇。他印象里的荆璜可从不关心自己的看法。

他有点疑神疑鬼地说:“你突然问我这个干嘛?虽然那大师是挺惨的,不过人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又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我能有什么看法?也就是一愿打愿挨的事,轮不到我来指点吧?”

荆璜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正纠结于某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又像在分辨他是否真心实意。直到罗彬瀚开始瞪他,他才终于缓慢地开口。

“你现在觉得桑莲轮不到你来管……但是如果说,桑莲其实是你看重的家人,或者你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做了和桑莲类似的选择,你又会怎么做?是认同他的行为?还是想办法把他救回来?”

罗彬瀚陷入了深思。他凝重地盯着荆璜看了半天,最后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不是。”

“那你问个屁啊。”罗彬瀚怒道,“老莫本来就不是人,老子统共就认识你们俩会飞的!我们老罗家那是祖传的不爱读书,还学桑莲?你告诉我咋学?技校大专教你做歼星炮啊?”

荆璜无言地把脸扭到一边,似乎不想再跟他继续说话了。罗彬瀚掸掸身上的灰说:“没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有多大本事就穿多红的内裤,这么简单的事儿有啥好纠结的。你说那桑莲惨是惨,可人家能主动选择重生点啊。老子下辈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想那么多干嘛。”

“……也好,你就一直这么想吧。”

荆璜用一种非常怪异的语调如此回答,然后把他往门口推去。他的态度令罗彬瀚既奇怪又不满。

“你吃错药了啊今天?”他扭头对荆璜问。

“我回来是找雅莱要点钱的。”荆璜说,“桑莲的事你不要去告诉那死灯泡眼。至于你自己,时刻记清楚自己是个弱鸡,别插手超出你能力的事情……如果什么人做出了和桑莲类似的选择,那他的命运已经不是你所能挽救的了,牵涉进去只会让你万劫不复而已。会做这种事的人,想必对自己的结局心知肚明,不要去多管闲事,结果让他做的努力白费。”

他把罗彬瀚推到走廊上,然后顾自走开。罗彬瀚瞧了瞧手上的珍珠,最后只好把它单独放进一个口袋里。如今身上的杂物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够轻便的背包。

荆璜消失后他抬步往回走去,迎面撞上了准备下楼的莫莫罗。大概是他失踪得太久,让原本等在房间内的莫莫罗主动出来寻找。

“罗先生,你去走廊那边干什么呢?”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盯着他写满无害的脸,深沉地叹息道:“我去推开了真相的大门……“

莫莫罗疑惑地歪着脑袋。

“别问,问就是无可奉告。”罗彬瀚说,“非要我表态支不支持桑莲,那我当然是支持啦,但支持也要按照基本法来对不对?你们这帮外星人啊,飞得比谁都快,一天到晚就想搞个大新闻,说我弱鸡还想多管闲事,再趁机把我给批判一番……”

莫莫罗一把抓住他的手,满脸高兴地说:“我没批判你呀罗先生,我们现在出发去莲树星吧!“

于是罗彬瀚又被他拽去上工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看到了残梦的内容,这次罗彬瀚颇有点提不起精神。在山腹迷宫中的整个过程他都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差点忘记他们是为什么来这里。

“老莫,你说这破地方真的是古代人挖出来的吗?”罗彬瀚问。

“宣传手册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呢,罗先生。不过如果不进行大量的取样分析,就算是伪造的也分辨不出来。”

罗彬瀚含糊地支吾了几声,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他只得岔开话题道:“话说这地方干嘛要搞成这么奇怪的形状?原本的莲树星不是个球体吗?“

于是莫莫罗解释起行星搬迁的原理。罗彬瀚心不在焉,只大概听懂那似乎是和行星质量、引力增强和搬迁成本有关。

“现在的莲树星经过质量缩减,引力是不足以维持常规水平的,所以当初分解时在地核深处加装了大量引力增强器……”

最终他们这一次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跟龙或地下交易所有关的线索。在离去以前,罗彬瀚挑了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跟莫莫罗合力挖出深洞。

他把珍珠放入洞中掩埋,莫莫罗蹲在旁边问道:“罗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送人回家。”罗彬瀚说。

063 残响涸为珍珠与泪(下)

不知道是因为饮食调理,还是这几天来的运动确有成效,罗彬瀚感到自己的体能似乎颇有长进。当他从那迷宫里出来时,非但没有蹒跚歪倒,甚至还不想回到旅店。他已对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心生厌烦,迫切渴望看到点别的东西。

“你确定那金毛没忽悠我们吗?”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该不会他就是随便编了几句破词,然后让咱们瞎找一通?”

“他不会希望船长拆他的地产。”雅莱丽伽说。

她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罗彬瀚也只得按下性子。这时莫莫罗提议道:“既然罗先生还走得动,那么今天就和我一起去买纪念品吧?”

罗彬瀚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购买周边的乐趣,但是刚刚埋完珍珠的他自感非常宽容,于是一挥手说:“行啊,那就走着。”

于是莫莫罗满面春风地把他拉到了山脚下的纪念品店。那是幢三层高的小楼,前两层的货柜上琳琅满目,装满各种似乎和宗教有关的小物件。有些罗彬瀚也认得,譬如禅珠、转经轮、挂玉、木鱼,还有一些出现的东西则让他毫无头绪。

“这啥玩意儿?鱼干啊?”罗彬瀚指着一个黑黢黢的、散发出浓烈鱼腥气的罐头问。

莫莫罗探头看了看:“应该是晒干的灵草,用来给娜迦喂食的。以后如果有机会去娜迦池的话,罗先生可以买一包喂给它们。虽然娜迦也是智慧种族,但它们对罗先生这样的智人还是很亲善的,只要表现得礼貌一些,甚至可以摸它们的角拍合照呢。”

罗彬瀚想起了庙里看到的那些蛇怪石雕,不禁感到有些头皮发麻。他吞了吞口水说:“这地方不会真有这种生物吧?”

“当然有呀罗先生。”莫莫罗说,“莲树星上的牟箩湖就是最大的娜迦池,也是它们来到门城的门户。等我们找完山腹迷宫就可以去那里了。据说每天都有上百条娜迦在那里出入,甚至还会有长着三个以上脑袋的龙王上岸来和人交流禅法。那是多壮观的场面啊!”

罗彬瀚颤声说:“咱们有必要去那里吗?”

“娜迦也很喜欢财宝。”旁边的雅莱丽伽说,“它们在文化上是忠诚的禅信徒,但并不拒绝别人贡献的财物。如果有人想在娜迦池底下藏点什么,给它们贿赂是最方便的。”

罗彬瀚全身都汗毛倒竖。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几百条巨蛇缠绕在水底的画面。

“我能不去吗?”他虚弱地问。

“你不能离开我们。”雅莱丽伽无情地说,“这里还不够安全。”

莫莫罗把生无可恋的罗彬瀚拉上三楼。这一层显得格外整洁而空旷,没有货柜和杂物,正中央的柜台前站着一个笑容和气的胖子。他的横竖几乎一样宽,皮肤却如煮鸡蛋那样白净。那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活人,而令罗彬瀚想起年画中那些福态夸张的散财童子。

莫莫罗上前去和他寒暄搭话,用的却并不是通用语,罗彬瀚只能从他们的动作里猜测他们正在交涉买土的事宜。他对此实在不感兴趣,很快就失去耐心,走到窗边打起了呵欠。

雅莱丽伽也跟在他旁边。她的存在让罗彬瀚感到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一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也不是办法,于是硬着头皮搭讪道:“雅莱啊,您老人家今年贵庚?”

不知为何,雅莱丽伽流转的秋波更令他害怕了。

“你该找个对象。”雅莱丽伽说,“这能提高你表达感情的能力,而不是整天关在家里,对着文化垃圾产品傻笑和流泪,假装自己和外部世界毫无联系。”

罗彬瀚深感自己的内心遭到无礼窥视,当即拍着窗栏抗议道:“你怎么能在我卧室装摄像头!太不尊重人隐私了吧!”

“我只是提个建议。”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

罗彬瀚感到更加忧郁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又不是我不想找,这不是一直没机会么?以前读书的时候老跟周雨那小子混在一起,是个漂亮点的女孩准喜欢他,然后就被他女朋友的死亡凝视吓哭跑路。大学后倒是分开了,结果反应太慢,好看点的都给人拱走了……我那老头子自己不是啥好东西,让我挑女友倒是严得不行,要模样好,要学习好,要门当户对,要生活规矩性格单纯,不轻易跟男人讲话……就差没给人定三从四德了。我妈反过来,嫌我不够精明,非要我找个跟她一样厉害的女强人。有这俩祖宗压着,我还能咋办?摸着良心说,有上头这俩条件的姑娘至于被我祸害吗?还是多看电影少折腾吧,省得到时候两边糟心。”

雅莱丽伽盯着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条件在普通人类里并不差,为何不选择一个你喜欢的?”

“我不都说了上头那俩不批准吗?”

“那显然和你的意见无关。”雅莱丽伽说,“你刚才描述的是某种婚姻制文明下的匹配关系,但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和你父母对你配偶的要求是两回事。”

“……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叫做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懂吧?”

雅莱丽伽毫不介意地甩着角上的链子:“恋爱只是各取所需,你可以谈一段短的,只要对方也同意。或者你觉得有必要在你们间确定某种经济关系的法律保障,那么你们就结婚。”

罗彬瀚不想跟一个睡人如吃面包的福音族讨论这种复杂的问题。他挥了挥手说:“那大概是缘分还没到吧。您看现在这状况我能找谁谈?这人生地不熟的,从天上掉下个老婆给我啊?”

话音刚落,窗外的流云自中撕裂,一个黑点急遽地从天而降。罗彬瀚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只是普通的短途航天飞机降落。根据他这几天的经验,每班航天飞机在地面的停留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如果莫莫罗速度够快,他们倒是能赶得上坐这次航班回去。

莫莫罗果真很快就完成了交易。他欢欢喜喜地把一个闪着红光的小瓶子塞进口袋里,然后走向罗彬瀚和雅莱丽伽。

“雅莱女士和罗先生在看什么?”他好奇地问。

罗彬瀚又是一挥手:“没事,看老婆降落呢。”

“老婆?罗先生的妻子?”

“现在还不是。”罗彬瀚幽幽地说,“你再给它点时间,早晚它就修炼成人形飞姬了。”

他们离开纪念品店,穿越山脚的牌坊走向机场,正好新一批游客正要登山,同他们擦肩而过。罗彬瀚还心不在焉地想着雅莱丽伽说过的话。他觉得耳畔老是回荡着一个细细软软的女声。

“罗彬,罗彬……罗彬,看这边呀……”

那声音似乎不是幻觉。

他停步回头,在去向山顶的人流中看到一个头发墨蓝的女孩。她有奶白的皮肤,细窄得让人想起昆虫的脸,眼瞳表面的薄膜在光照下映出彩虹似的光。

罗彬瀚发呆了好一阵。对方的样貌在莲树星游客中颇为独特,和那些商品推销者更是截然不同。她也不理会旁人,视线专注地落在罗彬瀚身上,脸上挂的笑容就像那天在港口说海洋是记忆着天空的颜色。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女孩叫宓谷拉。

064 诸门回荡情歌序曲(上)

宓谷拉欢笑着向他们走来。她提着一个陈旧的、足有半人高的棕色皮质行李箱,大小足以塞下两个她。那箱子看起来是在太笨重了,活像能把她的腰拉断,罗彬瀚只好迎上去帮忙。

“啊,谢谢。”宓谷拉说,“这里头有我的药和维生工具,你能提得动吗?”

箱子果然沉得惊人,罗彬瀚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东西带过来的。幸好这时莫莫罗也走了上来:“我来吧,罗先生。”

他用单手把箱子提起来,然后礼貌地对宓谷拉招呼说:“又见面了呢,宓谷拉女士。”

宓谷拉好像此时才注意到他。

“罗莫。”她高兴地挥着手说,“你也记得我呀,你们兄弟两个是来这里旅游的吗?”

她的言语提醒了罗彬瀚。当初在吉摩港时他们从未告诉过宓谷拉任何真实信息。

“是的,宓谷拉女士。”莫莫罗说,“我们和几个朋友一起来这里参观。您也是来参观的吗?”

宓谷拉的笑容陡然褪色,像盛放的月光花在第一缕曙光到来时开始凋萎。

“我祖母信仰禅学,我想有必要来这里看看。”她说,“不过我主要是来治病的……原先的治疗方案有些不顺利,负责跟进我的医生向我推荐了这里的一名巫医。可是我不能去门城内部,尤其是约律端,所以我就约在这儿和他见面。”

莫莫罗庄重而同情地点头:“您在治疗期间会一直住在这儿吗?”

“是呀,我在这附近租了间小屋。这里的屋子租金可真贵,不过祖母以前的朋友愿意给我折扣,我想我应该还负担得起……”

他们聊到这里时雅莱丽伽也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雅伽莱,和这两个人一起旅行的朋友。”她对宓谷拉说。

宓谷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不明显地吸着气,一瞬不瞬地望着雅莱丽伽。

“噢,你好,我是宓谷拉,”她有点着迷似地说,“你真美丽啊,女士。你的角是天生的吗,还是装饰品呢?它们很衬你的气质!”

“谢谢。”雅莱丽伽说,“你很可爱。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呢?”

“我也不清楚呀,这得看治疗进度。不过我想那总得要一阵吧?”

宓谷拉轻轻吐了口气,像要把自己的一切烦恼都连带着吹走。雅莱丽伽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也要在这儿住一阵,或许我们还会见面。”

“那挺好呀。”宓谷拉开心地说,“我来之前可担心自己不能适应这儿的环境。如果有人经常来拜访,那我就不必太孤单了。”

“介意告诉我们你的住址吗?以后我们来莲树星时可以顺道拜访。”

“噢,那太好了,我非常欢迎!”

宓谷拉立刻从行李箱的外层里取出纸笔。她用纤细而圆润的字迹写下一行地址,把它折好后交给雅莱丽伽。

“我的屋子可能会有点小,”她提前警告道,“希望你们别介意,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访客。如果你们知道自己哪天要来,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这样我就能多准备点食物和饮料招待你们。”

“不必麻烦。”雅莱丽伽轻快地说,“我想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们在山脚下分别。登机以后的雅莱丽伽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纸片,仿佛正筹划着某种要事。

这种现象令罗彬瀚感觉到某种微妙的不安。他仔细回想了雅莱丽伽和自己说过的所有话语,终于发现一个重要的事实:雅莱丽伽从没说过自己只睡男的。

他忍不住问道:“您现在想啥呢?”

雅莱丽伽转头看着他,嘴角带着奇怪的微笑。不止她如此,甚至莫莫罗也用一种诡异的、简直是心满意足的神气注视着他。

“我在想那个女孩,宓谷拉。”雅莱丽伽说,“她挺可爱的。”

“……您现在公务在身,搞这个不合适吧?”

雅莱丽伽微微抿起嘴唇,别有用心地对他笑着:“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罗彬瀚拼命往后仰,然后郑重地说:“您可能是想专心学习吧。”

“她没什么可让我学的。”雅莱丽伽说,“和我进行生殖系统体液交换造成的知识共享是无法主观控制的,那意味着我们会无所保留地得到对方的知识,所以我没法随便那么做。”

罗彬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一下感到世界又恢复了宁静与和平。

“她对你有意思。”雅莱丽伽在他放松的时候突然开口。

“啊?”罗彬瀚说。

“她记得你的名字,尽管是假名。”雅莱丽伽指出,“你们唯一的见面机会应该是在吉摩港,而她如果不跟我们走同一条航线,那么抵达门城对于她而言至少需要两个月——这是因为星层之间的流速差——尽管如此她仍记得你的名字。”

“她不也记得老莫么?”罗彬瀚耸耸肩说。

“她第一眼甚至没看到莫莫罗。”雅莱丽伽纠正道,“她看到了你,然后联想起了莫莫罗。”

罗彬瀚扫了一眼旁边。自从买到周边后莫莫罗周身就持续地散发着白光,宛如圣子降临般清楚醒目。而即便因为白昼环境而使得光芒隐去,莫莫罗本身在外表容貌上也相当有辨识性。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然后强烈地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是不是有阴谋?”他紧张兮兮地说,“刺客?美人计?荆璜那小子的仇家?”

“她是普通人,也许带有一点外域血统。”雅莱丽伽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经过战斗训练,或杀过人,怀有恶意,那总会在你的举止里留下一些痕迹。”

她的视线掠过自己腰部,裸露的皮肤上缠绕着某种符号似的发光刺青。“以及,”她补充道,“如果这是一个阴谋,她该想方设法避开我和莫莫罗的注意,而不是当着我们的面接触你。”

“你咋知道这不是因为她特别笨呢?”罗彬瀚摆着手说,“人的想法多着呢,万一她就是个思路清奇的杀手怎么办?再说老莫现在跟我形影不离的,她就是想跟我单独接触也没辙。总之您老人家就不要异想天开了,天降那是一定不可能天降的,我对自己啥水平还没点数吗?老子不吃一见钟情这套。”

雅莱丽伽的眼神宛如看到一个躲藏在洗衣机滚筒里的八尺壮汉。

“你要知道‘有意思’和‘一见钟情’之间的距离像地月那样遥远。”她说,“你会对很多人有意思,那只代表你们之间存在某种可能性,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对你有印象,也许只是因为你的发型像她养的宠物,或者那时她许愿跟第一个看到的异性搭讪……那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非你拿着这个地址去找她。”

她竖起手指,指缝间夹着那张宓谷拉写的纸条。罗彬瀚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态度坚决地摇头。

“好吧。”雅莱丽伽说。她似乎放弃了,开始在座位上闭目养神。那让罗彬瀚如蒙大赦,然而仅仅过去十分钟,他便又开始坐立不安。

他忍不住问:“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不回答。他们只是用同样诡异、欣慰而又心满意足的眼神打量着他。

065 诸门回荡情歌序曲(中)

“罗先生知道天绝吗?”莫莫罗问。

罗彬瀚诚实地摇了摇头。

“地绝、人绝、天绝、道绝,这是被称为‘四绝’的四种概念性灾害。”莫莫罗说,“它们还有另外一种称呼方式。饥荒、战争、瘟疫和死亡——因为它们呈现出来的全部都是以星球为单位的灭绝,所以部分文明也称它们为天启四灾。”

罗彬瀚感到某些字眼似乎有点耳熟。

“那个叫地绝的……莲树星好像就是遇到了这玩意儿吧?”

“是的。相比起人绝和天绝,以及在文明地带非常罕有的道绝现象,地绝是最容易预测和应对的。可是像这种灾害影响的往往都是没有航天能力的原始文明,既缺乏自救能力,也无法向连联盟发出求援信号,所以地绝反而成为了四绝里已知遇害人数最多的。”

莫莫罗带着一点庄重的哀伤说:“联盟现在对于下级星层的管理还很粗疏,特别是每次发生月陨事件时,相应辖区内的原始文明总是会面临大量伤亡。如果当时梦幻界的石心孵化者们没有遭遇月陨,桑莲大师就可以直接向他们发送求援信号,莲树星也不会伤亡得那么惨重了。”

他情绪低落的样子实在让罗彬瀚颇不习惯,而莲树星和桑莲更非罗彬瀚现在愿意讨论的话题。于是他摆摆手说:“别扯那么远的事儿。什么四绝、天启的反正和我扯不上关系,我就想知道宓谷拉那小丫头到底得的什么病?癌症?遗传病?还是什么外星病毒?”

“宓谷拉女士应该是天绝变种的无害感染体。”莫莫罗说,“罗先生还记得她脖子上的血液蛋白质控制器吗?”

罗彬瀚开始回忆他们在吉摩港时的初遇。他想起宓谷拉确然曾向他们展示过一个嵌在她脖颈中的奇怪金属环。

“你说的是她脖子上的铁圈吧?”

“是的。那个装置可以检测她血液中的蛋白质变异,并且将其复原为正确的原始结构。那是非常非常精密的设备,一旦发生故障,宓谷拉女士就有死亡的危险,所以她一定不能进入物理规则不稳定的约律带里。”

罗彬瀚茫然地点了点头。尽管莫莫罗说了这么多,他对宓谷拉的病情似乎仍无掌握。

“……她这病到底严不严重?听你刚才说的,怎么好像要毁灭世界似的?”

莫莫罗拼命地摇头。

“不,完全不同的罗先生。宓谷拉女士的病应该是某种丧失传染性的天绝变体,那通常是遗传或器官移植导致的。虽然很难根治,但只要对变异的蛋白质进行严格控制,宓谷拉女士依然可以正常地生活。而如果是真正的天绝之灾,那么现在整个莲树星都会被毁灭。”

“有那么夸张?”

“天绝是四绝中唯一的理识源灾害,罗先生。”莫莫罗郑重无比地说,“它正起源于你故乡所属的连续星界无远域,最初只是一名无远星研究员的私人非法开发项目,因为蛋白质白名单失控而大规模扩散开来,从而形成传说,变成了概念级灾害。即便是到了现在,对天绝也仅能进行预防性的治理和隔离善后,已经感染天绝的碳基生物是无法用任何医疗手段治愈的。实在很遗憾,目前所能做的最好办法,就只有对晚期病患执行安乐死,减少他们在蛋白质变异的最后阶段所遭受的极端折磨。”

当莫莫罗说完这番话时,罗彬瀚感到自己心口毫无来由地刺痛起来。那股突兀又剧烈的心痛犹如尖刀撕裂胸膛,令他如临寒渊,唇齿发颤。

莫莫罗吃惊地望着他:“罗先生?”

罗彬瀚自己也十分惊愕。他既痛苦又茫然,只能伸手摸了摸椅背,想确定那航天飞机的座位里头没有藏着一根尖针。

触手唯有柔软的布质靠背,他什么锐器也没摸到。

雅莱丽伽很快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扶住罗彬瀚的头,在他后脑勺的某个位置轻轻按压,同时谨慎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和瞳孔。

“你还好吗?”她问道。

被她指尖按压的部位散发出丝丝清凉,让罗彬瀚胸口的疼痛迅速消退。他赶紧点点头,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邪了门了。”他纳闷地说,“刚才难道是心脏抽筋?”

雅莱丽伽坐回原位,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

“刚才只是神经性抽搐,或心脏早搏。”她说,“也许这几天我们运动得太多了,让你积累了太多压力和疲劳。你需要做一点更舒缓的活动。”

这个结论让罗彬瀚深以为然,其实他更希望能不做活动,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然而当他抱着脆弱的病体提出这个要求时,雅莱丽伽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

他们平安回到旅店,罗彬瀚没有马上就寝休息。他试着在屋内跳了几下,又做了几个仰卧起坐,除了腿弯有点肌肉酸痛外什么异常也没有。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他却为此感到强烈的神思不宁,仿佛那痛楚是他心房上真实存在的缺口,而此刻却因麻醉药物而变得毫无感觉。

最终,他把这归之于过度疲劳带来的幻觉,蒙着头呼呼大睡起来。可他在梦里也不得安宁,黑暗中有无数血红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他,莫莫罗严重变形的单调声音自头顶传来,翻来覆去地念着“天绝”两个字。

他看到一个头发墨蓝的女孩向他走来。她如牛奶般洁白的皮肤在黑暗里逐渐变得清晰,就像一具浮尸从幽黑的湖底无声潜出。

罗彬瀚认出了她,但又觉得不太像。他从没见过对方挂着这样阴郁又谲怪的表情,那简直是阴世游走的孤魂才会露出的神气。

女孩把手伸到脖子两侧,拉下高高的衣领。她的脖子上嵌着一个冷光闪耀的金属环,犹如是用白银将断首和身躯融铸在一起。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罗彬瀚,脸上怪诞的神情渐渐被抹平,只剩下冬日冰雪似的宁静。然后她从身后拿出一柄黑伞,把伞身如长剑般拄在地上,翕动嘴唇对罗彬瀚解释着什么。

“是最好的办法……罗彬瀚……我……”

罗彬瀚侧耳倾听着那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话语,想要搞清楚对方表达的内容。可黑暗里老有一种呼呼的,犹如巨物喘息似的杂音,让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只知道对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而平缓,已经完全不像是属于女孩的细嗓——突然间他意识到那声音和语调都像极了周雨。

“以后就……不要回来……”

罗彬瀚蓦然惊醒,从床头坐起喘气。他觉得身体压抑得透不过气,像是胸中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块。

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分钟,将他淹没的窒息感才退潮而去。他顾不上洗漱和吃饭,当即跳下床去找雅莱丽伽。

“我们等下就去找那蓝头发的小妞。”他在敲开雅莱丽伽的房门后说,“我现在非得见见她才安心。”

066 诸门回荡情歌序曲(下)

雅莱丽伽的视线落在罗彬瀚身上。

“你还好吗?”她又问道。

罗彬瀚并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他只是被噩梦搞得有点神经过敏。在双脚踏上莲树星后,被现实环绕的感觉马上令他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不过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梦,那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于是向雅莱丽伽讨饶道:“不然咱们算了吧?龙还没找着呢,就跑过去看妹子,这属于公差干私事啊,不合适吧?”

雅莱丽伽不赞同地盯着他,似乎又在洗衣机滚筒里发现八尺壮汉了。

“我觉得很合适。”她说,“我们没有公差,一切都是私事。”

最后她还是挟持着罗彬瀚按照纸上留的地址找了过去。那地方和他们日日上工的莲树山颇有一段距离,他们便乘坐一种犹如飞毯似的公共飞行器穿越山区。飞行过程能够遍览山色,又轻松又愉快,令罗彬瀚不禁质疑他们为何不早点坐这个登山。

“那样就没有旅游的乐趣了呀,罗先生。”莫莫罗说,“散步的路程如果不自己走,也太浪费这里的环境了。”

罗彬瀚开始好奇莫莫罗的体能极限究竟在哪儿。他当然不怀疑那个银石巨人的力量,但他故乡特摄片里的人间体们却并无超凡之力——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片子里的人间体们也不会自己主动发光。

“你这人形到底是怎么变的?”罗彬瀚问道,“难道是把你那巨人身体压缩成现在这样?”

“当然不是呀罗先生。我的真躯是光构成的,所以在不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化为光来解除结构。至于我现在的样子只是拟态而已,是我操纵着光,好让罗先生看到这个样子的我,可这具身体并不是真正的碳基结构,也不需要你们赖以维生的空气和碳水。如果没有人间体的话,我的拟态仍然无法变成真正的人类。”

听到他的话,一个以前从未出现的问题突然跳进罗彬瀚的脑海里。

“话说老莫,你干嘛老想要人间体呢?”他问道,“你这样不挺好的,要体能有体能,要灵活有灵活,只要把你那圣光收一收,看上去跟普通人也没区别。你要是附在普通人身上反倒更累赘吧?”

莫莫罗眨着眼睛,露出宁静祥和的微笑。

“那是不一样的,罗先生。能够更好地在人类社会里隐藏自己,这确实是我们寻找人间体的理由之一,但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对我来说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啥目的?”

“得到愿望。”莫莫罗说,“由光中诞生的我们是纯粹的,但是那样的光并不存在方向性。如果想要真正地让这份力量发挥出来,就必须懂得使用它的动机才可以。前辈们说那是我暂时还无法明白的东西,或许等找到合适的人间体,与对方的心灵结合为一后,我才能够理解你们背负的命运和夙愿。到了那时,我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光之守护者。”

罗彬瀚挠着头说:“就是说你想理解我们的欲望?可我看你消费欲挺强的啊。”

他们在闲谈中抵达了宓谷拉提供的地址。它陷落在一片谷地里,能从附近丘峦的顶部俯瞰全景。与莲树山的情况大不相同,这儿有着用沙砾铺成的小径、刷着彩漆的尖顶木头房子,以及繁茂如锦的花树。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充满古典风情的西式小镇。

宓谷拉的租屋坐落于小镇的东北角。当雅莱丽伽向镇民们打听时,他们才知道那儿是一座废弃许久的农场。农场主人赤拉樊曾经为莲树星的旅游区输送新鲜的农牧产品,但在赤拉樊年老去世后,他的儿子舍弃了传统的农场生意,转去经营更为时髦赚钱的天场农业,旧农场便自此荒废下来。

“嗯?”罗彬瀚说。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事情透着一股似曾相识。

“罗先生,我们要给宓谷拉女士带点见面礼吗?”莫莫罗提议道。

“带吧。”罗彬瀚恍惚地点头说,“我记得应该是要送斧头、镰刀、锄头、镐子,浇水壶……”

莫莫罗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可是前辈们没告诉我女孩子喜欢这些东西呀。一般来说不应该送花、包或者首饰吗?”

“也行,那送个大点的背包吧。谁开局不是采山货呢……”

最终雅莱丽伽否决了他们所有的主意。她从自己的背后抽出一束花朵糖——罗彬瀚就没看懂她到底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你来送。”她不容置疑地把糖花束交给罗彬瀚。

罗彬瀚奋力挣扎,但最终未能反抗船副的威严。他被莫莫罗一路推进到小镇东北角。在一片翠丝纷扬的柳林后露出东歪西倒的旧木篱。宓谷拉正站在木篱前,用手中谷物逗弄一只停在篱上的乌鸦。

她不断发出哄劝的口哨声,篱笆上的野客却无动于衷。它颇为倨傲地瞄了眼走近的几人,然后便振翅飞走了。

宓谷拉失望地叫了一声,接着才发现几名访客的到来。她的沮丧立刻转变为惊喜。

“罗彬!”她说,“你们来得这么快!我都还没收拾好屋子呢!这些植物和旧东西让我忘了时间。你们已经吃过饭了吗?”

罗彬瀚张口结舌。他本来是会些社交辞令的,而且也并不害怕和普通的异性交谈,然而大约是在寂静号上待得太久,竟让他一时间忘了该怎么正常地和一个女孩打招呼。

“吃了。”他僵硬地说,“你吃了没?”

“我去镇上的酒馆吃了点东西。”宓谷拉说,“那儿的老板手艺很不错,你也该去试试……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花?”

罗彬瀚木然地把花递过去:“糖。”

“糖?”宓谷拉好奇地说。

“对。”

宓谷拉抽出一朵白花闻了闻。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也像一朵半开的白色旋花。

罗彬瀚无意识地盯着她的手背。那片色素稀薄的肌肤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蓝斑,使他想起百合花瓣内侧的纹理。她的体态比正常人细瘦,腰背显得分外挺直,可又有点伶仃易折的感觉。

越是观察细节,罗彬瀚便越能发觉她和自己梦中形象的差异。此刻的宓谷拉站在午后春日里,与翠柳、乌鸦和缠绕篱笆的牵牛花为伴。她同风景融合得如此完美,像一泓清泉滋润了荒凉的农场。

他为此感到一阵轻松,像是终于证明了那整个梦都是无稽的幻想。

宓谷拉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问道:“罗彬,你在看什么?”

“没事,看你呢。”罗彬瀚魂不守舍地说,“你今天这样挺好,比我昨晚梦到的好看多了。”

四下一片寂静。他在整整一分钟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067 若将永世长眠(上)

罗彬瀚双手颤抖地拢住水杯。杯中热气腾腾,携来花瓣与蜂蜜的香甜,但它丝毫不能抵挡莫莫罗那无限喜悦的视线带给他的阵阵寒意。

“……我可以解释。”他强自镇定地说。

“解释?”莫莫罗充满欢乐地说,“罗先生你要解释什么?”

罗彬瀚深深吸了一口温暖的花茶香气,然后痛苦地说:“刚才我在外面说的话……”

“实在是太出色了罗先生!”

莫莫罗一把抓住他的手,充满真挚地感叹道:“以前一直听前辈说智人种之间的两性交往是一件非常微妙而美丽的事。就算心中充满爱意,也绝对不能过于直言倾诉,而要用委婉的言辞、抽象的比喻来暗示,这样才能避免唐突惊吓对方。罗先生刚才说的话就是运用了这种方法吧?既把对方比作梦中人,又肯定了真实的她才是更美丽的……像这样高明的修辞应该也可以用在和人间体交流上,所以请罗先生务必向我传授您的经验!”

罗彬瀚缓慢地把手抽了回来。

“老莫啊,”他语重心长地说,“能对着才认识的人说出我刚才那种话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智人有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人。”

“罗先生是指‘情种’吗?”

“错了。”罗彬瀚说,“是‘死不要脸的臭流氓’——得亏这案子没落我妈手上,不然她能把我告到倾家荡产。”

他悲痛地把脸埋进水杯口。这时房门吱呀打开,宓谷拉抱着一篮水果探头进来。

“罗彬,”她惊奇地说,“这是你家乡喝水的方式吗?”

罗彬瀚赶紧抬起脸:“没,没,我就是想做点香薰。”

雅莱丽伽开始摇头。她主动站起来,拉着宓谷拉坐进屋内。

“用不着再准备什么吃的。”她说,“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如果你总是待在厨房,这件事就本末倒置了。我们更乐意和你聊聊。”

宓谷拉欣然地挨着雅莱丽伽坐下了。罗彬瀚偷觑她的表情,没发现她有何异色,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

雅莱丽伽愉悦地晃着她角上的链子,用柔和的眼神端详着宓谷拉。她那专注的神态有着无可抵挡的魅力,宓谷拉不自然地脸红了。

罗彬瀚端着茶杯咳嗽了两声。

“你一个人来看病。”雅莱丽伽说,“没人陪你来吗?”

“我也不希望离开祖母。”宓谷拉说,“可她年纪太大了,又有许多新的孩子要照料,没法跟着我来。”

她的说辞令罗彬瀚感到奇怪。他等待了一会儿,雅莱丽伽却迟迟没有继续发问。罗彬瀚只得自己主动开口:“你祖母要照顾新的孩子?”

“是呀,这是她的工作。”宓谷拉说,“祖母从她年轻的时候就负责照料孩子,一天也没休息过。她把我们都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

罗彬瀚骤然意识到这个话题跟自己预想的方向完全不同。他立刻不再追问任何和宓谷拉父母相关的事,改口说:“那她老人家挺辛苦的哈……你在这儿还能跟她联络吗?”

“我们隔得太远了,我想应该不行。”

宓谷拉看上去有点遗憾,但还不至于显得非常难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雅莱丽伽转移,聊起了其他话题。

雅莱丽伽开始讲述自己的前男友,一个英俊富有、性情温柔而又对家族信仰充满虔诚的贵族年轻人。他们是如何在一座充满音乐和鲜花的城市里相遇,而最终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分手诀别。

宓谷拉听得入迷。她有些伤感地问:“您很喜欢他吗,雅伽莱女士?”

“曾经是的。”雅莱丽伽说。

“那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呢?”宓谷拉说,“若换作是我,我便哪儿也不再去了。就算外头的世界再有趣,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旅行,那该多寂寞呀。”

雅莱丽伽优雅地啜饮完花茶,然后才说:“我们在一些观念上合不来,所以我便不再爱他了。现在我和几个同伴一起旅行,那很有意思。”

对于她的这番言论,罗彬瀚不免感到强烈的怀疑。他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位贵族前男友是虚构的,否则他们不应分手于观念不合,而是因为荆璜洗劫了贵族全家。

这场茶会最终在雅莱丽伽的控制下顺利收场。宓谷拉看上去非常尽兴,完全忘记了最开始时罗彬瀚说过的臭流氓言论。她想要收拾杯碗,却被雅莱丽伽拦住了。

“我想这些我们来收拾就可以了。”雅莱丽伽说,“外头的花很漂亮,能帮我采一点回去做标本吗?”

宓谷拉高高兴兴地去了。罗彬瀚感觉自己逃过了一劫,然而还没等他高兴起来,雅莱丽伽便靠过来扳住他的肩膀。

“一会儿我和莫莫罗收拾餐桌。”她低声说,“你和她去外头散散步。”

罗彬瀚的快乐顿时荡然无存。他向雅莱丽伽求饶道:“这不合适吧?您跟她聊了这么久,到最后让我去和她散步?摘桃子行为要不得啊!”

“这是你的任务。”雅莱丽伽说。

“啥任务?天黑之前让她向我表白?不然您老人家就把我变成青蛙续了?”

“这座农场现在的主人叫赤拉滨。”

“啥?”

“天场农夫赤拉滨,他是赤拉樊的孙子,这座农场现在的所有人。当那个侏儒商人被吊死时,赤拉滨和另外两位客人都被关在仓库里。现在另两人已经离开门城,赤拉滨是唯一定居在这附近的。”

雅莱丽伽要求道:“去和她聊聊,打听一下赤拉滨现在的情况,看看能否挖出更多细节。她的祖母可能是赤拉樊的朋友。”

罗彬瀚有点怀疑雅莱丽伽的真实居心,可他拿不出证据,只能无可奈何地被莫莫罗推出了那间狭小朴素的农舍。

农舍位于农场的西南角,紧挨着木篱与柳林,也能隐约看见通往镇子的小径。宓谷拉正站在柳树下,伸手攀折柔韧的柳枝。她的胳膊上已经挂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环。

罗彬瀚硬着头皮走过去。

“罗彬!”宓谷拉说,“我正给你们找花呢。雅伽莱女士说想做标本,可我觉得那样太可惜了。农场的旧仓库里有真空机和密封罐,我想我可以给你们做几个永生花环,那肯定很有意思。”

罗彬瀚唯唯应诺。他带着雅莱丽伽布置的任务而来,却不知道该怎样自然地开口。

“花挺好看的。”他没话找话地说,“就是这地方有点荒了,你一个病人单独住这儿方便吗?”

宓谷拉笑了起来。“我喜欢这儿。”她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在田野里玩,那些泥土和虫子可真有趣。如果我有时间和精力,真希望能把这儿好好打理一下。”

罗彬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确实应该送一套农耕工具,而不是什么花朵糖。他挥手说:“下次再给你带锄头和斧头来……你这儿有负责升级工具的铁匠铺吧?”

宓谷拉疑惑地看着他:“锄头?可仓库里有多功能农耕机呀。”

罗彬瀚立刻选择闭嘴。他是城市里长大的,甚至有点闹不清黄豆和大豆的关系。

“你的想法有时候可真奇怪。”宓谷拉说,“之前你说话的方式也是,你梦到我了吗?那是你们种族打招呼的方式?”

罗彬瀚赶紧借坡下驴,拼命点头,然后才想起宓谷拉不明白“点头”的意思。他准备张口解释,但这次宓谷拉却不知怎么理解了他的动作。

“梦对你们的种族有特别意义吗?预言?还是说你们靠这个决定第二天去见谁?”

宓谷拉伸手摘下一朵紫堇似的蓝色小花。她把这朵花插进柳环内,然后侧头凝视着罗彬瀚。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有这种感觉,罗彬。”她说,“你总好像恍惚得在做梦一样。”

被车撞了,这是请假条

下午去亲戚家看猫,晚上七点多走回去的路上正过斑马线被一辆车撞飞了。刚拍完片子,轻微骨裂,没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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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 若将永世长眠(中)

最终宓谷拉编好了三个花环。她显然经过精心的构思和挑选,因此每个花环的风格都截然不同:第一个插满细碎的、彩色的类瓜叶菊,看起来缤纷绚丽;第二个点缀着几朵形状有些像鸢尾的白花,纯洁而又典雅;第三个则以类紫堇的蓝花作为主体。

她似乎对第三个花环的设计感到很犹豫。罗彬瀚几度看到她往上面点缀些红色的小花,又或者浅嫩的草叶,看起来效果也很不错,可最终又被她统统拔掉,只剩下纯粹的湛蓝。

然后她带着罗彬瀚去了农场仓库。那儿已荒废许久,启动闸门后从里头扬起一股霉烟。

宓谷拉点亮一个安装在门边的屏幕,然后调出仓库物品清单搜索起来。

“这儿的设备有点旧了。”她解释说,“赤拉樊爷爷是祖母过去的朋友,他是个非常老派的人,不喜欢太先进的东西。”

罗彬瀚瞄了一眼这间机械工厂似的仓库,宓谷拉每在屏幕上选中某个项目,与之对应的仓位便亮起灯光。

他清了清嗓子——自从宓谷拉说他看着像天天在梦游后他就一直不知道怎么继续开口——然后说:“这农场现在是在他孙子手里吧?”

“你指赤拉滨先生。”宓谷拉说,“祖母说他和他的爷爷脾气很像,但他更能接受新东西。而且也很热心。”

“他现在住哪儿呢?”罗彬瀚问。

结果宓谷拉也说不清楚。赤拉滨和她通过信件往来,两人甚至没有见过面。她只晓得那人经营天场生意,且近期在四处奔走,十分忙碌。

雅莱丽伽布置的任务似乎到这儿就已结束。罗彬瀚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窘境。可他既不能逃之夭夭,也不好像面对雅莱丽伽那样胡诌几句应付。他迟疑着,彷徨着,最后还是小心谨慎地问道:“我看着就那么像在梦游吗?”

宓谷拉停止滑动屏幕上的清单,转过头望着他。她有点困惑地说:“难道不是吗?”

罗彬瀚并不觉得是自己在梦游。他怎么想都觉得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宓谷拉走开几步。她吹开积在谷箱上的灰尘,然后踮脚坐了上去。

“那天我在吉摩港看到你,”她说,“所有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只有你停在那儿,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还有昨天在莲树山,你看起来就像我以前养的小羊,它天生就跛了一只脚,却总是自己主动跑进狗群里。祖母养的那些猎狗又凶又大,轻轻松松就能把它撕碎,可它好像一点也不晓得害怕,就那样在里头发呆……祖母说它是一只有缺陷的羊,生来跛了脚,所以脑袋也有问题,不晓得自己躲避危险。”

罗彬瀚感觉自己好像挨骂了,可宓谷拉的语气里又毫无恶意。他只能模糊地想到雅莱丽伽的理论是正确的——宓谷拉记住自己果然还是因为宠物。

“可我不那样想,罗彬。”宓谷拉说,“有时我抱着它,对它说话。它的眼睛就好像能听懂似的。我想它不过是跛了脚,跑得不如别的羊快,可怎么会不明白危险呢?那肯定不是因为它不晓得,而正是因为它晓得。当一只跛脚的羊多痛苦呀,它是因为这点才想杀死自己吗?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祖母听,她却告诉我羊不会考虑这么多的。它们只是吃草,长毛,繁衍,做羊该做的事情,然后死掉。没有一头羊会想要主动去死。你怎么想呢?”

罗彬瀚不敢看她的眼睛。

“得分情况吧,”他含糊其辞地说,“我是没见过,但万一有的羊特别想不开呢?这事儿你还是问老莫……罗莫吧,我估计他见识得比我多。”

宓谷拉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太喜欢跟罗莫讲话。”

罗彬瀚意外地盯着对方。他和莫莫罗认识宓谷拉的时间完全相同,而莫莫罗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斯文有礼,毫无冒犯之处。

“不,这并不是说罗莫做错了什么。”宓谷拉匆忙地说,“他总是很从容礼貌,而且让人觉得很真诚,可那总是种真诚的怜悯……我不愿见到那种眼神,但那并不是说我讨厌罗莫。你们不一样,他总是很自信,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这是罗彬瀚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这样对莫莫罗的评价。他既惊奇又诧异,忍不住问道:“罗莫有那么自信吗?我觉得他还挺谦虚好问的?而且有同情心不好吗?”

听到他言语的宓谷拉沉思着,像在编织一个特别复杂的花环。她把悬空的脚晃来晃去,突然间她伸手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那个嵌进皮肤的金属环。

“你看这个,”她说,“我依赖这个仪器活着,如果它出了一点故障我就会丧命,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混乱。也许某天一颗魔法星星飞到我附近,或者一个巫师不小心碰了我一下,然后这个仪器就有可能坏掉。我每天都要在这种风险里活下去,或许哪次意外就会让我再也不能醒来了。”

罗彬瀚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耸耸肩说:“没事,我没病也差不多。”

宓谷拉一下笑了起来。

“你和罗莫真不像兄弟。”她说,“你看,你会这样说,而罗莫总是向我道歉,道歉,就好像那全是他的错一样。我不喜欢那样,那种充满怜悯地向我道歉,让我觉得自己像某种脆弱的、只能被保护的小动物。也许我马上就要被狼叼走,或者被做成菜端上桌。也许那是真的,可为何一定要不断地提醒我这件事呢?我一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可怜呀!若我马上就要死了,那他的怜悯和自责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情愿别人一直高高兴兴地对我笑,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我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刻死掉。”

罗彬瀚忘记了言语,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宓谷拉又继续说:“我的病也许会恶化,也许明天就要死了。那样我就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来不及留下。祖母、我的小羊、这个农场、或者那些花,我既带不走它们,它们也会忘掉我。什么东西才能证明我活过呢?我真高兴你们今天来了,这样如果我明天死去了,那么你们记得我的时间会更长一些。就像这些花环——它们没法真的永生,早晚有一天要被丢弃,但是总能保存得更久一点不是吗?”

她跳下箱子,跑去屏幕前继续搜索清单,很快真空机和玻璃密封罐都被找了出来。他们又找到了相应的使用说明,最后总算成功把花环都密封进罐内。那过程中他们似乎犯了几个错误,罗彬瀚不确定这些花是否真的能长开不凋。

最后宓谷拉开始在密封罐底下写名字。她给彩色的花环写上“雅伽莱”,给白色的花环写上“罗莫”。当她要给最后一个花环写字时罗彬瀚阻止了她。

“我来写吧。”他说。

他写下“罗彬瀚”三个汉字。然后他问道:“要不你也写下送礼人?”

宓谷拉从他手里拿过笔,她的手碰到罗彬瀚的指头,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她没有用通用语填写自己名字的发音,而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写出一个词。这下罗彬瀚终于真正认识了她的名字。

069 若将永世长眠(下)

“……总之我就是这样安排罗先生的婚礼的。”莫莫罗无比满足地说。

他合上自己长达二十多页的企划书。坐在他对面的雅莱丽伽开始摇头,而荆璜仍然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面饼。

好一阵后他才咽下食物,然后说:“你他妈在讲啥玩意儿?”

“婚礼。”莫莫罗自信地说。

“谁的?”

“罗先生的呀。”

荆璜瞥向罗彬瀚:“你要结婚了?”

“啊?”罗彬瀚说。他已经走神半个小时了,根本不清楚话题在哪儿。

最后雅莱丽伽用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们昨天去拜访宓谷拉的经过,并指出只有罗彬瀚收到了与众不同的礼物。

“所以呢?”荆璜皱着眉头问。

“所以他们要结婚了。”莫莫罗说,“相遇,单独约会,送特别的礼物,然后结婚——这就是普通智人种异性交往流程呀!现在罗先生已经进行到第三步了!下一次就可以结婚了!罗先生,我可以当伴郎吗?或者当主持人也可以!”

罗彬瀚张大嘴,茫然若失地看着他。

“那还不算是‘特殊的礼物’,”雅莱丽伽说,“如果他们准备结婚,那还需要更特别一点的,取决于他们各自文明的习俗。”

莫莫罗有点失望,但很快又重振旗鼓地宣布:“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吧!罗先生故乡的求婚传统是什么?项链?戒指?锁链?还是鸟蛋?”

“鸟蛋?”罗彬瀚讷讷地说。

莫莫罗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句回答。他充满激情地站起来,似乎这就打算出门购物,然后被荆璜一脚踹回座位上。

“你他妈搞啥呢,”他说,“那女的才跟你们认识几天?老子刚找出点眉目你们就给我整这出?结你妈的婚,那女的身中天绝,跑到外域绝对是九死一生,到时候怎么办?还是准备把她扔这儿守活寡啊?”

莫莫罗胸有成竹地昂起头:“这点没问题的玄虹先生!虽然现在的时机不适合让罗先生过婚姻生活,但我们可以留下宓谷拉小姐的联络方式,等我们回来后再举办婚礼。昨天我已经计算过莲树星和外域已知航线的时间流速差,只要我们不深入梦幻界,罗先生这边的流速应该都比宓谷拉女士更高。就算真实情况比预估偏差值大一些,也完全在白塔可以把账做平的范畴内!”

“……随便你们吧。”

荆璜放弃了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地将下巴搁在桌子上。他的头发乱糟糟如同鸡窝,从回到旅馆开始就一直翘得厉害。

雅莱丽伽对着他端详片刻,然后从背后抽出一把小梳子,一下下地帮他梳理起来。

“随便梳几下就行了。”荆璜闷闷地说。

这场面终于令罗彬瀚回过神来。他瞪着荆璜说:“你这梳个头发还要人伺候?”

“少逼逼。”荆璜说,“我烦着呢。”

“你烦啥?梳头都让你亲妈包办了,你烦怎么扎辫子呀?”

“老阴逼要找的那人在躲着我。”荆璜不耐烦地说,“好几次都快抓到了,结果那人跟阴沟里的耗子似的,稍微闹出点动静就往地底下钻。我对门城也不算太熟悉,每次都是一线之差让他跑了。最他妈烦这种不肯正面过招的家伙了。”

“那你估计多久能抓住他吧?”

“谁知道啊,不过肯定是比原先预计的时间要长了。下次绝对要把地形给封死了再下手。”

对于这件事罗彬瀚自觉毫无插手余地,于是也不再理会。他用力地甩甩头,把农场、蓝发女孩和永生花环统统赶出脑海。这时雅莱丽伽也已将荆璜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齐如黑缎。

这令罗彬瀚想起了一个先前的疑惑。他对荆璜问道:“你是哪个水平?”

“你说什么水平?”

“你不是修真者吗?”罗彬瀚说,“我看莲树星上头也有一堆你道友,你在里头是个什么水平?”

“他们是泛约律灵修者,跟我的根底不一样。跟他们没什么好沟通的。”

“那要是两边打起来死谁吧”

“……他们靠的是灵能积累,我靠的是天地形势。”

“所以他们比你独立?”

“放屁。”荆璜冷冷地说,“两边都是求道追真的,你他妈非问我谁杀人比较强,嫌自己因果沾得不够是吧?”

“草,”罗彬瀚说,“少爷,你心里对自己就没点数吗?现在才从良还来得及?不过看你以前这么横,好赖是个元婴吧?”

“什么元婴?那是灵修丹道的东西,我要那种能量灵核干嘛?”

罗彬瀚呆了一下:“那你怎么算境界呢?”

“炼气,化神,返虚,合道。我现在化神。”

罗彬瀚下意识地在心里数了一下。

“这四个就完啦?”他惊奇地问道,“你们难道就没更细的分法?”

“有什么好分的。反正知道自己的视观境界就足够了,分那么多吃饱了撑的?”

“不思进取!”罗彬瀚批判道,“你们这么粗暴的分级怎么当轻小说男主角?不到一百章就把级升满了!”

他还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荆璜却已经跳下椅子。放在床边的黄金夜莺主动飞上他的肩膀。

“我继续找人去了。这件事比预料得棘手,恐怕还要多耽一些时日。”

荆璜回过头来,和雅莱丽伽对望了一眼,然后又说:“我们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你们之后还是小心点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而剩下的三人也已用完早餐,准备出发去莲树星。

罗彬瀚又开始心神不定。他情愿再对荆璜胡扯两个小时的修真境界问题,好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座莲树星上的旧农场。

坐上航天器后,雅莱丽伽又把他拉进了厕所单间。罗彬瀚原本准备无条件道歉,可他今天实在缺乏状态。

“你不必真的在乎莫莫罗的话。”雅莱丽伽说,“婚姻无法列入你的短期目标,这是从你的人身安全角度考虑。另外我研究过宓谷拉的病,她只是变体遗传者,不是无法救治的原始天绝感染者。只要她平时注意和约律带保持安全距离,活到自然寿命终结并非难事——那可能要负担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不过钱对我们不是问题。”

罗彬瀚不禁对她感激涕零,但同时也严重怀疑她对自己使用了思想窥视术。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笑。那是种暗藏阴谋的魅力表情。

“不过你应该考虑一下。”她说。

“考虑啥?”

“你喜欢她。”雅莱丽伽直截了当地说,“她对你的态度也很特别。也许现在不行,但是将来,在一切都结束以后,或许你确实可以回来找她。”

罗彬瀚赶紧摆手:“得了吧,就我老头那德行,恨不得从古代闺秀里选儿媳,结果我带个外星女友回去,他不得活活吓死?”

“那么你可以选择不回去。”雅莱丽伽说,“那座农场已经荒废了,弄到它不会有多麻烦。宓谷拉很喜欢那里,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等我们返航后你可以把那座农场买下来,然后就在那里和她生活。”

这是一个罗彬瀚从没考虑过的选项。他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作答。

雅莱丽伽用那双金棕色的,属于异类的眼瞳凝视着他。她的目光充满穿透力,仿佛真能直刺人心。

“你已见识过更广袤的世界。”她说,“它比你诞生的那一隅之地要精彩迷人得多,为何你还坚持要回去呢?”

“家人。”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朋友……”

“他们终将和你分离。即便你返回故土,你的父母会死在你前面,而朋友也将有自己的家庭要看顾,那和天各一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雅莱丽伽近乎无情地说:“你觉得自己担负着某种长子式的家庭责任,但没人真的离不开你。你的父母各有归属和人生,那么你的位置又在何处呢?你愿意如此空虚地度过短暂的一生,然后不留痕迹地死去?为何不选择在你真正喜欢的地方陷入长眠?”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站立着。他感到强烈的狼狈和动摇,可在那之中又隐藏着一缕细若游丝的怀疑。

“你,还有老莫,”他带着几分恐慌试探道,“你们两个为什么都不希望我回去?”

070 戒与鸽与唱诗人(上)

最终厕所里的谈话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雅莱丽伽的态度变得云淡风轻,她告诉罗彬瀚自己只是觉得莲树星更适合他,而如果罗彬瀚暂时拿不定主意,大可以等到一切风波结束,寂静号返航回门城时再做选择。

罗彬瀚已经有点思绪紊乱,只好采取她的建议。他在心中反复问自己该如何取舍,可答案却迟迟未能理清。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件事上,好半天后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去莲树山,而是再次坐上了去往农场的飞行器。他赶紧对雅莱丽伽问道:“今天还去?没必要天天去那儿吧?”

“我们在迷宫那儿待得太久了。”雅莱丽伽说,“我想今天应该换个地方试试,或许可以顺道邀请宓谷拉一起。”

罗彬瀚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并强烈认为雅莱丽伽别有用心。然而当宓谷拉绕开木篱向他们跑来时,他也顾不上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宓谷拉看上去也很惊奇。她手中还抓着一个油罐似的容器,像在维修什么机械。

“罗彬!”她说,“我没想到你们今天还会再来,当然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今天还在收拾拖拉机呢!我想不管我要在这儿呆多久,都可以先把它开起来试试。”

她身上果然穿着一件高领工装,看上去还有点脏。当然不如昨天那样光鲜,可罗彬瀚还是觉得心情安定了许多。

雅莱丽伽上前和宓谷拉打起招呼。“我们今天不能留在这儿。”她说,“我们打算去梨耶兰集上逛逛,你想一起来吗?”

“好呀,我很乐意!”宓谷拉立刻说,“稍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她把油罐搁在篱边,匆匆朝农舍跑去。不出十分钟她便又回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画有飞天绵羊的套衫。罗彬瀚既觉得想笑,但又无可救药地感到那形象十分可爱。

这件套衫领口稍低,无法遮住她脖子上的金属环,于是宓谷拉又给自己系了条湛蓝色的丝巾。随后他们一起出发去镇上,又坐飞行器前往下一站。

罗彬瀚来莲树星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山寺和迷宫中,对其他区域的认知十分贫乏。直到飞行器远离山区,来到一片河道纵横、绿草丰茂的平原上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无论莲树星被割得多小,它始终还是个复杂而广阔的星球。

飞行器最终降落在河道边,这是一片由河岔口形成的三角水洲。在水洲中央聚满了大大小小的帐篷、草棚与车摊。它们比门城内部的市场看起来更拥挤和破旧,不免令罗彬瀚感到少许失望。

他们和其他乘客一起走向集市。雅莱丽伽在后头推了罗彬瀚一把,然后对他附耳低语:“别让陌生人离宓谷拉太近。”

罗彬瀚斜眼瞄着她。

“她身上的仪器不能被灵场干扰。”雅莱丽伽说,“通常靠近普通的约律类不会有事,但我们还是应该更小心一点。”

“……那您觉得如果真有妖人想害她,我能起个啥用吧?”

雅莱丽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该学会负起责任。”她说,“你有嗓门和声带,还有一百发求救信号。另外你可以买点东西给她。她的肤色和头发很衬浅色装饰品。”

她以慈母般雍容智慧的姿态拍拍罗彬瀚的狗头,然后往旁边走开几步。那距离足以保证罗彬瀚和宓谷拉在她的视线内,可感觉上又像是两人在独处。

罗彬瀚转头看向另一边。莫莫罗也在往远处飘去,同时身周白光灿烂,快乐得宛如一位婚礼司仪。

他感觉自己正陷入某种巨大的阴谋里。一张无形而又险恶的蛛网已然织成,轻柔黏附在他的背后,慢慢将他禁锢在黑暗的角落中……

“罗彬,你喜欢羽毛吗?”宓谷拉说,“我觉得你的发色和脸型很衬一顶羽毛帽。”

“行。”罗彬瀚立刻说。他说完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羽毛帽到底算什么玩意儿?

宓谷拉牵着他走向一个小帐篷,她的手让罗彬瀚马上忘了琢磨羽毛帽,直到他惊恐地发现挂在帐篷外的那些帽子大多是翠色的。

他想尽办法让宓谷拉暂时放弃帽子。这时他注意到了邻近的摊子,摊主是个皱纹满面、愁眉苦脸的老人,把干瘪的身体缩成一团,乍看像只百岁猿猴。他的摊子上摆着一盒戒指,大多是金银质地,珠光灿烂,唯独一枚铜质指环与众不同。铜戒的造型古朴简单,在表面浅刻着一道龙纹。

罗彬瀚下意识地拿起那枚戒指,某种玄奥的感觉从那戒指上散发出来。他不知怎地相信这戒指隐藏着特别的力量。

“这是什么?”他对摊主问道。

老猿似的摊主抬起头望着他,目光有些沧桑和深邃。

“呐戒。”他苦闷地回答。

罗彬瀚益发觉得这个戒指有些似曾相识,而且现在他外套的口袋里还沉甸甸的。于是他问道:“这戒指怎么用?需要什么特殊力量吗?”

摊主摇摇头,缓慢而忧伤地说:“戴在手上,摸摸它的花纹。”

于是罗彬瀚把铜戒戴在左手食指上,然后摸了摸上面的龙形花纹。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立刻变得温暖起来。

戒指发出一声哀伤的低叹:“呐……”

罗彬瀚静静地等待数秒,然后又更加用力地摸了几下。

“呐呐、”戒指深情地说,“呐呐呐——”

罗彬瀚开始抓挠戒指。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你妈啊!”罗彬瀚咆哮道,“这他妈啥玩意儿?”

摊主仍然愁苦又沧桑地望着他,目露哀伤地重复道:“呐戒。”

罗彬瀚愤怒地把戒指摘下来,扔回原本的戒指盒中。摊主眼中的悲伤更浓烈了,灯光在他浑浊的瞳孔中漾动,随时都像要流淌下来。那凄凉的神态令罗彬瀚不敢甩头而去,只好无可奈何地问:“你这里没点有用的东西吗?”

“它们都很有用。”摊主说。

“武器之类的有吗?或者好看点的装饰品也行?”

摊主沉思少时,然后从身后的帐篷里取出一具鸟类标本。那是只通体雪白的羽鸽,被安置在漆黑烧焦的木枝架子上,保存得宛如活物。

罗彬瀚对着它左瞧右观,觉得它既不像武器,也不适合待在宓谷拉脑袋上。

“这啥玩意儿?”他问道。

“迷信之鸽。”摊主说。他接着用伤感如葬歌的声调讲述了一段故事,说某位女巫爱上了一个理识侧的物理学家。他们最终因观念冲突而分手,心怀怨恨的女巫因此制作出这只蕴含着恶毒诅咒的鸽子。任何充满理性的智者都不能听到鸽子说话,否则便将陷入癫狂。

罗彬瀚不是很相信这个故事,可他自认并非智者,因此也无法验证真伪。他流露出不愿购买的意向后,摊主立刻起身走开,不久后拎着一只松鼠走了回来。

他把松鼠放在地上。后者呆呆木木,毫不反抗,简直也像一具标本。

“它是这里最聪明的智者。”摊主向罗彬瀚缓缓介绍道,“禅学家,哲学家,植物学家,以及天文学家。它思考一个关于坚果和自旋粒子的问题已有半个月。”

“行吧。”罗彬瀚说。

摊主要求罗彬瀚向鸽子提问。于是罗彬瀚问:“你最害怕什么?”

标本鸽子如有生命般扬起雪颈。

“量子长矛。”它说。

发呆的松鼠突然动了一下。它将耳朵如天线竖起,用蓬松宽大的尾巴紧紧裹住自己。

罗彬瀚继续问道:“你擅长什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相信什么?”

“量子波动速读产出离子磁化水。”鸽子说,“哲学就是禅学,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无穷不能分级。九宫八卦太极磁流飞碟代表科学的至高神。”

松鼠开始颤抖,打滚,撕扯尾巴上的毛,最后则尖叫着奔向最近的一棵树,把自己撞晕在树根处。

罗彬瀚和宓谷拉一起呆呆地望着它。好半天后罗彬瀚转过头,对那鸽子标本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迷信之鸽”昂首挺胸,漆黑豆目充满诡谲。

“这个问题我没法跟你解释,”它傲慢地说,“因为我只是一只古约律。”

071 戒与鸽与唱诗人(中)

最终罗彬瀚不得不妥协认输,花了一笔不菲的价钱把两样东西都买下来。呐戒看起来并无大害,因此罗彬瀚黑着脸把它戴在了左手上,而鸽子标本却给那倒霉的松鼠带来巨大不幸,不免让罗彬瀚有点顾忌。

莫莫罗过来替他们检查了这只鸽子。他把手掌心贴在鸽子脑袋上,浑身散发微光,过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地点起了头。

“这上面附带了一个诅咒。”莫莫罗向罗彬瀚解释道,“它会强制让周围听到的人接受它所说的概念成立,同时保留自己原先的知识和逻辑框架。不过这种诅咒起效的时间很短,只会维持几分钟而已。”

“就这样?”罗彬瀚问,“没有逼人撞树之类的功能?”

“没有呀罗先生。”

罗彬瀚感到很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松鼠撞在了树上,而自己却不必撞在松鼠上。若不弄清其原理,他便不敢让这个东西接近宓谷拉。

他把心底的顾虑告诉莫莫罗,结果莫莫罗却开始摇头。

“它对你和宓谷拉女士是完全无害的,罗先生。”他说,“除非你们开始学习联盟公共教育系统的三级以上科目。”

罗彬瀚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看来他和宓谷拉的幸存是因为文盲。

宓谷拉短期内似乎没有深造学业的计划,罗彬瀚便放心地抓起鸽子,继续在市场里东游西逛。有时他会故意和鸽子说上几句话,检查检查这里的综合教育水平。

结果实在令人扼腕——只有两三个生物对此产生反应,其中一个还是雅莱丽伽。每当鸽子说话时她便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罗彬瀚注意到她的肩膀线条绷得紧紧的。

他故意靠过去问:“你还好吧?”

雅莱丽伽把头转回来,笑容妩然地望着他。她细声说:“你知道我有办法让这鸽子立刻对你起效。”

罗彬瀚立刻假装无事地跑开了。他不敢再玩鸽子,只能老老实实地给宓谷拉挑选礼物,最终他看上一支很精巧的昙花发卡,它在夜里开到最盛,如果周围完全黑暗还能自己发光。

宓谷拉把发卡别在头发上,然后给罗彬瀚挑了一块男士领巾。领巾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巾面花纹看起来颇似蓝色的紫堇花。

罗彬瀚左手戴铜戒,右手抓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花里胡哨的艳丽领巾。他现在觉得自己有点海盗那味道了。

他们将整个集市逛遍,结果也只花了半天时间。罗彬瀚担心宓谷拉会疲劳,结果却发现她比自己还要精神。他不想就此结束,然而他们已经走到了集市的尽头。

他不太情愿地问:“你想回去了吗?”

“不,”宓谷拉立刻说,“回去也没什么可做的。我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儿看看,或者去别的地方也好。”

罗彬瀚当然知道那农场里还躺着一台待修的拖拉机,但是他对修拖拉机一窍不通,因此决定假装忘了。他又跑去征询雅莱丽伽的意见。

“那么就去别的地方。”雅莱丽伽说,“我检查过这一带了,交易所不在这里。”

罗彬瀚有点紧张,以为他们接下来就会去娜迦池,结果雅莱丽伽却提议回到莲树山。她指出娜迦池附近往往是约律类最喜欢去的地方,那也就意味着最好别让宓谷拉靠近。

“而且你怕蛇,”雅莱丽伽说,“你想让她知道这个?”

罗彬瀚深以为然,但又害怕那会让宓谷拉很失望。他们第一次在莲树星遭遇就是在山脚下,当时宓谷拉很显然准备上山观光,可以想见那里对她已经并不新奇了。

结果宓谷拉听后却很高兴。她说:“正好!我可想空着手再去一次!上次我代祖母去朝拜,可是那箱子实在太重了,我也不知道观光车的事情,结果根本来不及看什么。我还想去那个山腹迷宫里走走呢!”

罗彬瀚立刻想起了那天的场景。他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当时不该就那样袖手走人了。不过宓谷拉的样子还是照样高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那件事。

于是他们又坐飞行器去往莲树山。旅行途中罗彬瀚和宓谷拉一起戳着鸽子,绞尽脑汁提出各种问题,以期让鸽子说出重复的回答。然而鸽子的言语仿佛无穷无尽,最后宓谷拉反倒先累了。她在座位上闭眼睡着,然后歪倒到罗彬瀚胳膊上。

罗彬瀚把她轻轻扶了扶。鸽子被放在他腿上,用漆黑诡秘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幕。

“你看什么看?”罗彬瀚对鸽子说。

“爱可以跨越一切,包括生殖隔离。”鸽子回答。

罗彬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他现在怀疑这鸽子和龙有关系,而且还很想喝鸽子汤。

飞行器抵达莲树山后罗彬瀚叫醒了宓谷拉,一起步行前往山顶。罗彬瀚又开始操心登山会让宓谷拉很吃力,结果她的步履比罗彬瀚还要轻松。

“我从小就干农活呀。”当罗彬瀚问起时她回答道,“这点路有什么呢?”

罗彬瀚气喘吁吁,只能承认现在是村姑比较强。

他们终于抵达庙门。这天的游客似乎比往日更少一些,院子里空空落落。罗彬瀚看了颇不舒服——这场面令他想起那颗紫珍珠里的梦。

“罗彬?”宓谷拉问道。

“没事。”他赶紧回答,把视线从茂密的桑树枝桠上移开,改看那只趴在池边睡觉的狸猫。它似乎是这庙里的常客,罗彬瀚每次来都能看见,并且也怀疑它是龙变的。

紧接着偏殿里走来了第二位常客。他仍然浑身绑着布条、鸡爪和大蒜,头发沾满污泥,散发一股怪臭。这是罗彬瀚第一天来庙里时看见的食土者。他好像把偏殿当作自己的住处,每天定时定点出来进行食土仪式。

他跪在小院中央,惯例地开始喃喃说话。罗彬瀚也习以为常,陪着宓谷拉从他身旁绕过去。这时食土者一把抓住罗彬瀚的左手。他把罗彬瀚的掌心朝上,注视着那里的掌纹。

“你有灾厄的命运。”他沙哑地说。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望着对方隐藏在乱发下的脸孔,依稀看见对方有双翠绿的眼睛。

“你说啥?”他莫名其妙地问。

食土者把自己的手盖在罗彬瀚掌心上,如同描绘命运的纹理那样缓慢移动着。

“不幸,混乱,横灾。”他说,“今天你将被懊悔和悲伤笼罩,因你在无知中失去了一切财产。”

罗彬瀚全然摸不着的头脑。他摇着右手的鸽子问:“我失去了啥?”

食土者深邃地盯着他,然后低下头说:“这个。”

他猛然抓住罗彬瀚的左手,眨眼进就把呐戒摘了下来,然后飞一般逃进偏殿里。

罗彬瀚充满迷惘地站在原地,直到旁边的宓谷拉大叫起来。

“罗彬!”她气愤地喊道,“他抢了你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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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 戒与鸽与唱诗人(下)

罗彬瀚原本不打算追回自己的失物。他只是单纯觉得纳闷,想不通何以有人会对这样一枚戒指感兴趣。

然而宓谷拉并不这么想。她立刻拔腿追了过去,倒好像罗彬瀚的遭遇比她自己被抢更令她生气。罗彬瀚见状也只好跟上,他其实并不在乎那枚戒指的丢失,可绝对不敢让宓谷拉单独去面对那个怪人。此时雅莱丽伽和莫莫罗尚且落在后头,为了防止意外,他边跑边把鸽子的木架插到后领,同时抽出自己外套底下的高能射线枪。

宓谷拉生气时的体能完全超乎罗彬瀚的想象,她如风暴那样扑进偏殿内,罗彬瀚非但没能追上,反而因为找枪而被甩得更远了。当他心急火燎地跨过偏殿门槛时,正好听见宓谷拉喊道:“你这个窃贼!把戒指还给罗彬!”

他抬眼望去。偏殿里光线很暗,只有几盏油灯细细地放出光晕,还有一朵散发微光的昙花飘在殿堂中央,那是他送给宓谷拉的发卡。

他很快适应了昏暗,看清宓谷拉正站在神龛前,用手拉扯怪人身上的布条。而那怪人的举止却叫罗彬瀚看不懂:他拼命地往供桌底下钻,仿佛进了那里头便能让他摆脱宓谷拉似的。

这场面显然是宓谷拉占了上风,因此罗彬瀚稍稍松了口气,垂下枪口靠近帮忙。他们两人的力气足以完全压制住那抢盗者,很快将对方的半截身体从供桌底下拖出来。可对方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破旧了,罗彬瀚只听见“撕拉”一声,他手中抓着的腰带就被扯断了,露出对方光溜溜白花花的腰。

罗彬瀚的第一反应是惊奇——作为一个崇信桑莲的苦修者,此人也过分细皮嫩肉了。紧接着他感到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腰看未免有点变态,于是打算抓住对方的脚继续往外拖。

某个灿亮的金属物品从对方断裂的腰带里掉了出来。罗彬瀚百忙中斜眼瞟去,发现那是块非常华丽考究的怀表,镂金错银,边缘镶满碎绿宝石,跟荆璜给他的简易四象仪有点相似。

罗彬瀚下意识地把那表捡了起来,借着宓谷拉发卡的微光,他勉强认出怀表底盘上刻满的细小花体字。

——多黎泼赠予挚爱马林诺弗拉斯,愿他和哥哥都在决斗中平安无事。

“嗯?”罗彬瀚说。他觉得这俩名字都有点眼熟。

这时那怪人的裤子彻底掉了下来,宓谷拉发出一声尖叫,怪人趁机拼命地往供桌底下钻去。他似乎觉得罗彬瀚的暂时性发呆是最后良机,因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被对方那双毛腿严重干扰的宓谷拉竟然失去了优势。

她手里抓着的布条系在怪人肩膀上,又被她紧紧地缠在手中绕了几圈,因此两边都无法摆脱。她也被怪人拽向供桌底部,罗彬瀚顾不上再看怀表,立刻伸手抓住宓谷拉的脚踝,想先把她拉出来。

这时超乎他想象的状况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供桌底下传来,那绝非怪人之前的力气,简直就像是在那供桌深处藏了一只巨型海怪。它用触手拽住了怪人,连带着也想把宓谷拉拖进去。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象,可拖着宓谷拉的力量已经变得过于凶猛,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全力对抗,以免对宓谷拉造成任何严重的伤害。很快连他自己也被拖向桌子底下。

供桌的桌布下摆拂过他的脸,让他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而再睁开时便看见了桌底的真实场景。

供桌底部的另一侧——理论上应该是神龛的基座部分——开着扇非常低矮的门。门后光影扭曲,交织出一种类似棒旋星系的图景。

那股庞大的吸力正是从门后发出。它如一张吞噬鱼虾的巨鲸之口,先后将怪人和宓谷拉拖入其中。

罗彬瀚已意识到自己无法与这力量相抗。在大约半秒的时间内,松手撤退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紧接着他把那块华丽的怀表奋力扔出桌外,然后抓起高能射线枪,对着偏殿大门的方向疯狂开火。

他只来得及射出五六发,尽可能在桌布上留下破坏痕迹,旋即便被拉进那扇门后。

浸入天壁似的粘稠感将他包围。在那宛如海中沉坠的过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射线枪和宓谷拉的脚。

数秒后罗彬瀚落到地上。地面坚硬而潮湿,令他联想起城尖垃圾站的隧道,但他睁开眼后却发现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石头甬道。

这条甬道平整狭长,两壁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留言文字,只挂着一些点燃的火炬。火焰呈现出冷冰冰的幽蓝色,不知已焚烧了多久。

罗彬瀚来不及细看。他从地上跳起来,首先瞄到平安无事的宓谷拉,然后立刻举枪指向那个怪人。

原本嘟嘟囔囔的怪人察觉到了他的威胁,马上就停止了意义不明的碎语。他往后靠到墙边,高举双手说:“别,别,冷静点朋友,你已经抓住我啦。用不着非让这事儿见血吧?”

罗彬瀚牢牢地盯住对方。他直觉这人并不危险,可还是不敢妄下定论,毕竟荆璜在第一眼看去时也挺无害的。

“嘿,我们可以打个商量,”怪人继续说,“我把你的空间戒指还给你,里头装的东西也一样……你是刚出来阅历的新手吧?如果你的老师知道你在外头跟异族女孩约会,还弄丢自己全部的家当,你觉得他会怎么想?这肯定对你也没好处。不如咱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物归原主,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罗彬瀚没有打算放过他。这会儿他的脑袋正空前快速地运转,很快就想起“马林诺弗拉斯”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把脸抬起来。”他举着枪命令道。

对方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又在罗彬瀚的威胁下拨开满头乱发。火光照耀下,罗彬瀚看见了一张远比造型年轻和英俊的脸。他有双翠得像宝石的眼睛,朗俏分明的五官,以及显得特别深邃的眉骨。这些特征如此醒目,即便满面尘泥也无法完全遮掩。

罗彬瀚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腾出一只手遮住宓谷拉的眼睛。

“你先把裤子穿上!”他厉声说。

怪人的裤子幸运地挂在了脚踝上。于是他慢慢弯腰,提起裤子,就在罗彬瀚以为事情顺利的时候,对方却猛地把裤子一抛,然后恶狠狠地将呐戒凑到火炬的蓝焰旁。

“放我走!”他尖叫道,“否则我就用精灵火烧了你的戒指!里面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罗彬瀚镇定地看着他说:“你摸一下这个戒指的花纹。”

对方将信将疑,似乎害怕罗彬瀚趁机将他杀害,直到罗彬瀚垂下枪口,他才颤抖着摸了摸戒指表面的龙纹。

“呐。”戒指说。

他呆呆地看着戒指,然后又望向罗彬瀚。

“你是什么样的变态?”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跟一个对你有意思的姑娘出来约会,还在手上戴着这种玩意儿?”

罗彬瀚顿感恼羞成怒。

“要你管。”他说。

随后他大步上前,一脚把对方踹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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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 好一张漂亮脸儿(上)

马林诺弗拉斯缩在墙角,开始唉声叹气。

“我早该想到的。”他满面愁苦地说,“那戒指绝不可能是真货。如果它真的是贵重的东西,前几次你和一个更漂亮的女人来时为何不戴着呢?”

宓谷拉问道:“更漂亮的女人?”

旁边的罗彬瀚赶紧解释道:“别管这傻逼,他看到的是雅伽莱。”

然后他踹了马林一脚:“少胡说八道!什么漂亮不漂亮的,那是我老板的娘!再说前几次我们不都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吗?”

“我一向尊重别人的特殊爱好。”马林诺弗拉斯缩着脑袋说,“而且这也不算多奇特……”

罗彬瀚气得又踹了他一脚。这个已经承认自己就是马林诺弗拉斯的男人吓得噤口不语——起初他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直到罗彬瀚威胁要对他严刑拷打,他便马上愿意承认自己是马林、狸猫或者任何一种植物。

罗彬瀚仍然很警觉。他记得自己当初在夜莺剧场里听到过伊登关于马林诺弗拉斯的消息,似乎是说此人和魔鬼做过交易。然而眼前这个马林尽管有张漂亮皮囊,却畏畏缩缩,看起来毫无威胁。

他觉得自己应当把这个人带给雅莱丽伽,但当他在石头甬道里到处搜寻时,那扇把他和宓谷拉吸进来的门已然凭空消失了。

“那是临时门。”马林解释说,“念出咒语后才能出现,一共只能使用三次。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次用它了。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弄到一笔巨款,好解决我的燃眉之急,谁知道……唉,门城是不允许贩卖空间类物品的。不管是魔法戒指、魔法钥匙、魔法袋子,还是那些什么所谓的重引力扭曲空间设备,因为这里的时空本身就很错乱,你懂吧?当一个魔法戒指进入理识世界,或者一个机器进入魔法世界,你搞不清那地方的规则会不会让它失效。失效倒也不算太坏,它还可能会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丢出来,或者直接在你手里爆炸。所以门城只好完全禁掉这方面的交易,对于你本身带来的空间戒指呢?他们倒是不会没收,但也会帮你加点安全措施在上头,好让它在穿越门户时不至于炸了。那样一来你便不能在上头添自己的防护咒语,以免和门城的封印冲突。这对偷窃倒是方便了,可在门城做生意的就顶讨厌这件事。他们卖不了自己的空间戒指,只好造些外表相似的假货,什么呐戒、钠戒、拿戒……要我说拿戒还有点用处,可谁想得到你会买这种玩意儿呢?”

他说完这番话,然后便垂头丧气地沉默了。罗彬瀚可没有闲心放任他沉浸悲伤,于是踢了踢他问道:“这里是哪儿?”

“迷宫里。”马林沮丧地回答道,“这儿本来是一个食土者冥想沉思的地方,我给他写过几首诗,关系也算不错。后来他说自己要去四处游荡,寻找心中的答案,所以就把他的住所和衣服都留给了我。他人真的挺不错的,也告诉过我这地方该怎么走出去。可惜我实在没记住。”

罗彬瀚心中一跳,差点以为他们会被困死在迷宫里,幸好马林继续说:“现在咱们只好从另一扇门走了,那里会通向一个小市场。可是……唉!我还不如就待在这儿饿死呢!”

他脸上露出浓重的悲伤。罗彬瀚仔细打量着,觉得那不太像是演技,于是又踢了踢他问道:“怎么回事?你得罪人了?”

“我情愿自己得罪的是人。”马林苦涩地说,“人肯倾听,人肯沟通,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可魔鬼才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他们只想向你讨债。”

罗彬瀚很不喜欢他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因此干脆地举起了枪。这下马林立刻变得嘴皮利落起来。

“索玛沙斯提亚!”他瞪着枪口吼道,“俗称‘漂亮脸儿’!他和他的走狗们正满世界找我呢!若我死了,他无人讨债,到时候就会找上你!”

他期盼地望着罗彬瀚的脸,似乎觉得这个名字能将罗彬瀚吓退。可罗彬瀚尽管对“漂亮脸儿”这个词有点依稀的印象,却仍旧不晓得那到底是谁。

“这人谁啊?”他直接问道。

马林错愕地望着他,但很快便了然地拍起了脑袋。

“不错,是我的问题。”马林说,“你显然是个乡巴佬,才会去买那种可笑的冒牌戒指。我还能指望些什么呢?我的审判已近啦,可却无人能分享我的悲痛,这也是赎罪中的一环?啊,这世界何等严苛而沉重!”

罗彬瀚的回应是对着他的裆部来上干脆的一脚。这下马林的话又变得爽利起来。

“漂亮脸儿,这是一个民间传说。”他颤抖却飞快地说,“一个怪谈,魔鬼,杀人狂,传说它的脸奇丑无比,见到的人都会尖叫晕厥。它还会要求被抓住的人赞美它的美貌,而且——这点非常重要——那必须是它以前从未听过的赞美词。一旦你的言语和前人重复,它就会吃掉你一根手指,你有几根手指便有几次机会。等他吃完你的每根指头,接下来便会咬碎你的头颅。”

罗彬瀚有点心寒,但还是坚强地把住枪说:“你他妈得罪这种玩意儿干嘛?”

“不,不,我告诉你那只是个民间传说了!我得罪的是索玛沙斯提亚,他是一个蜥魔和人的混血儿,确实也是怪胎,还有魔鬼的心肠,不过毕竟他还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鬼怪。他很喜欢‘漂亮脸儿’的传说,所以仿效传说行事,还把这个名字当成自己的绰号。”

马林的神态变得不自然起来。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以前市场上有个挺漂亮的姑娘……美拉罗,她是多么艳丽的一颗明珠!但是……唉,就像老话说的,‘女人越美,心肠越毒’,她的脸蛋像最美好的艺术品,可性格却又完全像个蜥魔,这让人没法和她长期相处。她也不接受和平分手——蜥魔本性嘛!于是我只好耍了点小手段,才算平平安安地溜走了。她那丑八怪哥哥气坏啦!竟然找去了‘漂亮脸儿’那里,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说动了索玛沙斯提亚,总之我算完蛋了。‘漂亮脸儿’的势力遍布地下,他早晚会把我挖出来,剥皮切碎了喂他养的那些蜥蜴。我本想弄到笔巨款去献给他,以此来平息这事儿,谁知道……唉,总之命运已然脱离我手,风中落叶何能决定归处呢?”

他又开始悲叹,但罗彬瀚没感到多少同情,只是撇着嘴说:“你觉得用钱就能搞定一个变态杀人狂吗?”

“我别无选择。”马林抱着头说,“而且这里头有点巧合……我是说,平时索玛沙斯提亚不缺钱。他有好几家赌场,妓院,还搞点角斗之类的生意,总之都是赚钱的买卖。可最近他也倒了霉啦!据说他招惹了一个魔鬼,天天跑去他的产业里闹事。他的打手全骨折了,赌场也被烧得精光。他气得要发疯了,根本顾不上我,就只想抓住那个红衣服的小孩……”

“嗯?”罗彬瀚说。

他心中忽然警钟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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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好一张漂亮脸儿(中)

通过马林诺弗拉斯的招认,罗彬瀚最终对自己身处的境况有了一个总体认知。他在心中梳理了一会儿,认为大致可以分为个两个好消息和三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马林诺弗拉斯,侏儒商人血案的见证人,且此人似乎毫无危害性,足以让拿着一把射线枪的自己带去见雅莱丽伽。另外他还找到了他们久寻不获的地下交易市场,马林听说里头确实存在贩卖真龙的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亚龙类。

而坏消息则是:马林得罪了一个半人半魔、性情残忍的星际港口黑帮老大。那老大还疑似得罪了荆璜。以及地下交易所是那个老大的势力范围。

在这五个消息的前提下,与他命运更为相关的终极坏消息则是:他们必须穿越地下市场,如此才能抵达位于牟箩湖的娜迦池底部的市场入口,然后重返莲树星表面。

罗彬瀚心情沉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思考该如何向宓谷拉坦白自己怕蛇的真相。

这件事的难度颇高,所以他决定暂且搁置,转而开始盘点自己此刻的随身物品:打火机、千里镜、弹珠、简易四象仪、驯化之香、沾着安神水的丝帕、高能射线枪、一条宓谷拉赠送的男士领巾、一具迫害聪明人的鸽子标本、一枚呐呐呐的戒指、一只发卡能发光的宓谷拉。

这些东西,尽管在某些状况下并非完全无用,可似乎又都无法解决他最紧急的困境。最后他盯着手中仅剩的一样物品,那就是雅莱丽伽给他的急火坠。

打碎这枚玉璧,荆璜便会知晓他的位置,如此一来显然应该烦恼的就不再是他,而是那倒了霉的漂亮脸儿——漂亮的人儿应该承受更多命运的负担,罗彬瀚对此一点意见也没有,可他却不知道此刻荆璜究竟身处何处。在门城?在莲树星?在某扇门的后头?

雅莱丽伽只保证这玉璧在万里以内起效,当时罗彬瀚觉得这段距离绝对绰绰有余,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单位在宇宙层面上的渺小。若他打碎这枚玉璧,而荆璜却并未出现,那以后该怎么办呢?在遇到真正十万火急,毫无办法的绝境时,他还有什么办法扭转局势?

他盯着这枚玉璧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它塞回口袋里。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显然已经发现他的失踪,那么或许雅莱丽伽就能联络上荆璜,把他叫到莲树星来。这肯定需要时间,因此急火坠他用得越晚越好。

“你确定这里是莲树星的迷宫吧?”他对马林诺弗拉斯问道。

马林拼命点头,眼睛一直落在他的枪上。这让罗彬瀚暗暗警惕。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自己的弹珠交给宓谷拉,低声叮嘱她留意马林,倘若对方有任何不轨意图,那便打瞎他的眼睛。

情况明确以后他靠到马林对面的墙边坐下,一方面是平复心情、恢复体力,另一方面则是怀着隐约的希望——没准他们不需要穿越交易所,只要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神奇的雅莱丽伽就会带着莫莫罗从迷宫里找进来。

他尽可能把自己伪装得镇静而富有经验,但却很难控制住内心的忐忑。为了让自己停止恐慌,他只好开始考虑别的问题。

“你掉的那个金怀表好像不是美拉罗送的吧?”他对马林问道,“多黎泼又是谁?”

“噢,那是另一个女孩。”马林不在意地说,“她是风鸦酒馆老板的妹妹,不算特别美,可性情要比美拉罗好得多,人们都挺喜欢她的。她最喜欢听我唱歌,讲那种英雄和公主的故事,女孩都喜欢这一套嘛。”

罗彬瀚益发觉得疑惑。他现在想起来自己在城尖垃圾站看到过这段故事,然而若他记忆不差,留言要和多黎泼哥哥决斗的人应该不是马林诺弗拉斯。

“那怀表上说你要和她哥哥决斗?你俩最后到底打了没?”

马林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决斗!我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我是一个唱诗人,我的双手得用来弹琴,而不是舞刀弄枪!这事儿说起来可不能怪我……多黎泼的哥哥斐南也是个怪胎,明白吗?他外表上倒是人模人样,可一直想着自己的亲妹妹。任何男人只要对多黎泼稍看两眼,他便勃然作色——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须知仆人眼中无英雄,女人眼底也不把哥哥当男人——”

罗彬瀚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喂!臭阔佬!”——这就是那女高中生对他最常用的称呼。

“——总之那女孩最后还是爱上了我。我们俩总是趁着她哥哥午睡的时候跑出去约会。起初倒是挺新鲜的,可很快就没意思了,毕竟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姑娘……而且她竟然想和我结婚!为啥每个女人都非得想着结婚?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啦,所以我就告诉她斐南绝不可能同意这件事,结果这蠢妞竟然跑去跟她哥哥坦白自己有心上人,还央求她哥哥主持婚礼!”

马林激动地浑身发抖:“她怎能这么做?难道她不明白她哥哥会杀了我?万幸她还没向斐南吐露我的名字,只告诉我她哥哥要跟我决斗,如果我能赢得胜利便可以娶她……好吧,我是跟她说过几个我用银弹枪对付吸血鬼的故事,可那不是配合一下气氛吗?我有这么一张漂亮脸蛋,干嘛跟吸血鬼过不去?总之我当然是逃跑了,不过也得想办法平息斐南的怒火。所以我就告诉另一个多黎泼的爱慕者,说那姑娘看上他很久了,只要赢过她那变态哥哥的决斗便能娶她。唉,那傻蛋完全被爱冲昏了脑子,就那么想也不想地答应啦!我还专门为他写了首鼓舞诗呢。”

罗彬瀚无法言语地望着他。

“不过我可能不小心搞错了点事。”马林又说,“斐南要求的是枪术决斗,可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一个剑术女教师……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你能理解吧?现在想想我没准告诉那傻蛋斐南和他举行的是剑术决斗,然后他就拿着把剑去和斐南决斗了……唉,总之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倒霉蛋。我真诚地为他感到遗憾,不过感情的事儿就是这样的,有时你难免会受到点伤害。”

罗彬瀚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咯咯声。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点什么,但简直像窒息似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宓谷拉从原地站了起来。她气得咻咻直喘,胸口像鼓风机那样起伏着。

“你烂透了!”她愤怒地说,然后冲上去对着马林诺弗拉斯一阵乱踹,把马林踢得嗷嗷直叫。好一阵后宓谷拉有点累了,罗彬瀚这才浑身舒适地把她拉下来。

“你他妈疯了吗?”鼻青脸肿的马林说,“我是唯一知道出口在哪儿的人!你还拿着把枪,结果对你的女人一点管束力也没有!”

罗彬瀚心平气和地用枪口敲敲对方的脑袋。

“你可有点逼数吧,”他说,“我没揍你就是因为她先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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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 好一张漂亮脸儿(下)

在马林诺弗拉斯的脸略微恢复后,罗彬瀚终于打消了侥幸的幻想,确定雅莱丽没法来个神兵天降。期间他将整个石头甬道逛遍,很快弄清了整个空间的构造。

甬道一头通往某个斗室。室内仅有一盏油灯、一朵雕刻粗糙的石莲花,以及一卷破烂的苇席。在靠近油灯的墙角处开着一扇普通的石门。

罗彬瀚穿越那扇门,往黑暗深处探索了几米。他的手摸到周围的泥土,呼吸到腥热的空气,于是很快明白这是在山腹迷宫的结构内。

他很不乐意成为这茫茫宇宙中的一名失踪人口,因此马上又退回斗室内。这屋子实在太小,陈设一目了然,没有食物和水。

于是他又去了甬道另一边。那里的尽头是面石壁,然而却用炭笔似的痕迹画着门框。这会儿罗彬瀚见多了怪事,很自然地推测出这是一扇需要口令或道具来打开的魔法门——想必就是通往交易所的那扇。

他跑去找马林确认,答案果然如此。而当他问起水和食物的问题时,马林诺弗拉斯无可奈何地摇起了头。

“我没钱买。”他懊丧地说,“以前住这儿的食土者只是去庙里吃土,有时为人祈祷来换点食物,然后每天早上去喝山里的露水……他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只消这点吃喝便够啦!但他还需要雕刻工具和书籍之类的,所以才买了这扇通往市场的门,还能使用五六次呢。现在他把这地方留给了我,可却没留下什么财物,我便不好去市场买东西,只能待在那庙的偏殿里。那也没法长久——我可不是个苦修士,我得吃火候恰好的菜肴,喝上好的发酵酒。可哪儿来的钱呢?我倒想过把那块金表卖了,可惜上头还刻着我的名字,若是用石头挂掉那么一大块,那表可就大大贬值了。”

罗彬瀚懒得理他。罗家的年轻人中不乏作风放荡者,因而罗彬瀚也颇具沟通经验,心知对方是绝不会为自身以外的任何人感到难过的。既然同理心于事无补,他只得拿枪口说话。

他逼问道:“那交易所里头是什么样?会有什么危险?”

结果马林也说不大上来。他以往只去那里打听点消息,买点特殊的香水或纸墨,而对于真正“非法”的部分却所知甚少。

“我们得远离蜥蜴。”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说,“蜥蜴,四脚蛇,泛有鳞类……索玛沙斯提亚养了一大批,他的走狗们也经常买卖这些玩意儿。”

罗彬瀚听着颇感古怪:“可他不是什么蜥魔吗?还卖蜥蜴?”

“我他妈怎么晓得?我可不是研究蜥魔的专家,没准在他们看来这就和人养猴子差不多。”

罗彬瀚也不想深究。他继续问道:“蜥魔到底有什么能力?”

马林翻了个白眼:“他们浑身的体液都有剧毒,鳞片锋利得像小刀,能一下跳上三楼的窗户,然后摸到你床边把你切碎。有些蜥魔还会用魔法……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是亚龙杂交出来的野种,不过谁说得清楚呢?”

罗彬瀚感到有些棘手。他很清楚高能射线枪能解决的状况是相当有限的,马林很幸运地能算一个,可蜥魔又如何呢?

他开始忧虑,但同时也没忽略另一个问题——魔法。从他们碰面开始马林诺弗拉斯就不停地用这个词。

“你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忍不住问道。

这种不精确的问法令马林也很莫名:“我?我还能是啥?我是个唱诗人!”

“你们不是有个分类的吗?理识?约律?”

马林开始摇头,脸上透着不以为然。

“不不不,你在想什么?”他说,“理识,约律,那是大人物们操心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一只猴子还得考虑自己的国界?我可不会随便变出个火球,但也不介意花钱买扇临时门,我也不会算什么定理啊规律啊之类的,这也不妨碍我坐飞行器。只有大人物们才喜欢给人群分类,因为那对他们有好处,他们在那种叙事下更有权力和地位,你懂吗?可站队对我有啥好处啊?那只会叫我死得更快!”

罗彬瀚一时哑然。马林的话竟让他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问道:“你不是能让仇人忘记你的长相吗?”

“噢,你说那个谣言?那完全就是恶意中伤!”

马林气愤地说:“他们嫉妒我的才华与美貌,所以才编造如此恶语来诽谤!若我当真有那种作为,何以会沦落到今日的困境!”

“所以有女人记不清你的长相也是假的?”

“那倒不是。”马林说,“你指的是茜娅。她是个爱幻想的姑娘,把我当做某种异星王子,我怀疑她从没真的爱过我。她只是借我的脸幻想!整天拿着我写给她的诗向外人炫耀,说有个王子在热烈追求她。可我要是偶尔忘刮胡子,或者脸上长了点痘呢?她便马上别开眼睛不看,活像我变成了只蛤蟆。她倒不要求和我结婚,但却一点也不尊重我,只想要个能给她更多荣华富贵的丈夫!如此一来她当然记不住我真正的脸啦!后来她老爹发现我睡了他的女儿,非要向我讨钱,我便随便化化妆混了过去,反正那老头只知道我是个绝世美男子……就这么两件小事,最后却被那群好事尖酸之人传成了什么样!真是不像话!”

这个不像话的故事让罗彬瀚感到舒坦多了。同时心里也下定了决心——他必须想方设法出去,绝不和这种人死在一起。

他摸了摸枪柄,在心中祈祷它能够解决即将面临的一切。他还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什么学习射击,那也是和他那位精彩绝伦的妹妹有关:她小学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那是学校里的心理变态男教师,幸好很快便被举报了;初中时她有了第二任和第三任,最后被发现分别患有精神分裂症和人格分裂症,且均有隐藏的严重暴力倾向;高中刚开始时她有了第四任,那是个瘾君子,还涉嫌参与贩卖,卷进了一起黑帮冲突。如果她今天也在莲树星上,罗彬瀚毫不怀疑她也会爱上马林诺弗拉斯。

罗彬瀚早早地看透了这种越来越危险的趋势,并且明白自己早晚会用得上一把枪。他唯独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用。

“走吧大美男,”他对马林说,“在这儿继续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们还是趁早去交易所吧。”

他没有问侏儒商人血案的事,一方面他不想引起马林的警觉,另一方面直觉则警告他不要过多深入。现在可不是替别人申冤的时候。

马林诺弗拉斯被他押到门前,念了几句意义不明的咒语,那扇画门便开始有了立体感。

他们推门而出,迎面是一片钢铁的大地。当罗彬瀚抬起头时,看到天上悬挂着七个巨大的金属环。

076 无人知晓它的叫声(上)

七重圆环漂浮在空中。它们相隔同等的距离,随着高度降低,直径却变得越来越大,整体上如一个半圆的盖子笼罩整片区域。此时罗彬瀚三人正好位于边缘区域,能够看到圆环外侧荒凉裸露的岩石地面。

罗彬瀚又回头瞄了一眼。他们出来的门已经消失了,原处只剩下一间库房似的合金建筑。四四方方的火柴盒形状,没有任何特征或装饰,唯独在紧闭的正门上方标着一串混杂异星字母的数字。这样的建筑在他们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整整齐齐地排向圆环中心的方向。

这场面让罗彬瀚有点糊涂了。当他看到天上的圆环时差点以为这是某种魔法秘境,还有点担心宓谷拉的安全,可周遭的景象怎么看都更像是门城外港。

“天上的是什么?”他对马林问道。

“你他妈真是从乡下的祖坟里复活后刨出来的吗?”马林说,“那是空气系统啊。咱们得靠那个维持氧气成分,否则要怎么在这颗该死的矮行星上活下去呢?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不会魔法,或者没搞过什么机械改装,我建议你别拼命喘气——这儿的空气成分标准是偏向泛有鳞类的,如果咱们待得太久没准会氧中毒。”

罗彬瀚暂时没感觉出什么异常,宓谷拉也还算适应,他们立刻向着圆环中心前进——根据马林提供的信息,那里就是交易所的“正门”,只要通过位于那里的水晶湖,就能够重返莲树星的娜迦池。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儿?”罗彬瀚边走边问。

“一颗矮行星——但别问我是哪一颗,如果我知道那他妈就离死不远了。”

马林诺弗拉斯一边回答一边到处张望。这会儿他已经换掉了那身奇装异服,穿了件相对正常朴素的深色袍子,又用布巾裹住自己的脑袋,在罗彬瀚眼中就像个中世纪农妇与苦修士的诡异混合体。

他自己和宓谷拉倒是没有变装,一方面是因为缺乏材料,另一方面则实无必要。只要索玛沙斯提亚还没搞清楚荆璜和他们的关系,那么他们便大可以招摇过市。

罗彬瀚心底也有些忐忑。他琢磨着荆璜是在追捕门城之主要找的人,为何去跟一个半蜥魔黑帮老大过不去呢?难道说“漂亮脸儿”就是伊登的目标?可马林又说索玛沙斯提亚气疯了,正在到处找荆璜,这也不像荆璜口中描述的胆小鬼。

他们走了足足二十多分钟,总算摆脱了那些整齐又单调的火柴盒屋子。映入眼帘的并非罗彬瀚想象中的商铺,而是一个个比人还高的竖立式招牌。当罗彬瀚走到近前时,才发现那些招牌实际上都是电子显示屏。

他立刻想起了当初指引他们去莲树星的“星云花冠”,不免脚步有些迟疑。宓谷拉却毫无心理负担,她充满好奇地凑到一个显示屏,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屏幕亮起,万幸里头没有跳出一个话痨,而只是一项项配有价目的物品清单。那种白底蓝字的界面直接令罗彬瀚想起宓谷拉的农场仓库。

他粗略地扫了几眼,清单上尽是些古怪的东西。譬如“燃素流变仪”、“场论区引力补正测算器”、“反物质捕捉箱”、“以太屏蔽器工作原基”诸如此类令人无法理解的货物。

它们的价格也同样标得古怪之极,有些只是单纯的数字,后头加上某种特殊符号,似乎是代表着某一特定币种,而部分商品却写着“一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或“三克纯钣”。其中“以太屏蔽器工作原基”居然需要“四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或“一名可赋予原始生命恢复力增强的泛约律类五十年期无薪劳工”。

罗彬瀚猜测这是某种以物易物(或者还有人口买卖)机制,并很想知道这种交易具体应该如何实施,但眼下时机不予,他只好在匆匆瞄了几眼后迅速走开。

他发现马林也在看某个显示屏上的清单,但界面风格和宓谷拉点开的颇不相同。当他仔细辨认其上内容时,发现那似乎是一份食品清单:福鼠炖菜、螝马白子酱、绿蠹糕、回丝虫酵酒……

在部分菜肴的旁边还配有插图。罗彬瀚浮光掠影地扫到其中几张,然后当场决定再也别深究这件事。

“赶紧走了,别磨蹭。”他对马林催促道。

马林诺弗拉斯满脸遗憾地继续前进。罗彬瀚表面满不在乎,心里则严重质疑起星际食客的品味——况且这还是需要在黑市里买到的东西呢。

他们穿行在林立的显示屏间,随着深入而开始看到更多外客。罗彬瀚起初有点紧张,担心他们三个看上去过分可疑,但很快发现这里的客人其实打扮得都挺可疑。要么是用布料或塑料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要么索性就隐藏在一团光晕、阴影或云雾中。相比之下,罗彬瀚与宓谷拉简直可以称为是光明磊落。

这和罗宾瀚预计的状况又严重冲突了。他本以为自己要在嘈杂、热闹,没准还会下酸雨的地底闹市里潜行穿过,结果周围的一切却秩序井然,就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唯有当他们经过某名浑身藏在灰雾中的客人时,罗彬瀚才听到一种奇特而濡湿的噗噗声。

他偷眼瞄去,发现灰雾里探出一根细纹遍布的长须,软软地拍打在屏幕上。但那长须似乎不大好使,每次都会连着打中三四个项目,以至于屏幕永远处在乱闪中。

马林拽了罗彬瀚一把。“别乱看,”他低声警告道,“那他妈肯定是个古约律。”

“你怎么知道?”罗彬瀚也低声发问。

“你看那东西操纵显示屏的蠢样。”马林说,“只有古约律才会连这玩意儿都搞不明白,好吧?事实上他们本来要给这里装上立体影像系统,搞点人工智能服务,但一来那和通风系统有点冲突,二来总有新来的约律类搞不明白规矩。如果你让一个影子突然跳到他们面前,他们没准会尖叫着把整片区域都变成岩浆池——门城外港上次大修缮就是因为这事儿,后来他们只好拆掉了立体投影,全部换成老式的被动显示屏,至少那看起来还是跟水晶球挺像的。”

这又刷新了罗彬瀚的认知。他已适应过机械臂极限握力是八千钧的荆璜,以及快乐学习型智者雅莱丽伽,完全没想过还有生活方式更老派的存在。

他们鬼祟却顺利地穿越了那一大片显示屏,期间偶尔遇到几个没有藏头露尾的客人,也在彼此互望几眼后便各走各路。

最终他们来到了头顶圆环正对的中心位置。那区域和其他地方明显不同。

一片流光闪烁的水晶森林。

交易所的天空呈现出夜晚状态,全靠安装在地板下的整片发光板照明。在这亮度适中的环境里,唯独那片水晶森林辉煌刺眼。它的每一块晶体内都流溢着光丝,犹如叶脉般涌向底部。地面同样是那种半透明的晶质物,在光的细流下忽明忽暗。

越过交错纵横的晶枝,罗彬瀚隐隐望见森林深处有某种光影在荡漾。那想必就是马林所说的水晶湖。

他恨不得立刻拉着宓谷拉跑过去,但却一步也不敢乱走。就在正对他的方向,高约五米的水晶枝杈上坐着一个黑发的年轻人。他的外表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正对着下方开朗地哈哈大笑。

“哈哈,你们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

他低头对自己脚底说话,在那地面上躺着两个强壮而古怪的蜥蜴头生物。它们高近两米,遍体鳞片,块头差不多能算三个罗彬瀚,此刻全都躺在地上嘶嚎,弯曲折断的四肢挣扎抽搐着。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坐在水晶树上的年轻人挠着脑袋说,“你们这么凶很容易吓到我啊,我只是想说件事而已……”

他在那仅有铅笔粗细的枝头站起来,笑着张开双臂,大声向世界宣布:

“我,今天本来想老老实实去上工——但是又不小心迷路啦!”

077 无人知晓它的叫声(中)

倒在水晶树下的蜥蜴头们怒嚎不止。它们的肢体显然已多段骨折,却仍旧狂躁地划动、挣扎,试图起身扑向树梢的年轻人。

面对这种状况,那看起来亲切秀气的少年蹲在枝头,乐呵呵地对它们说:“别动了别动了,反正你们起来也没用,干嘛这么拼命?不管怎么说这个肯定算是工伤,老实躺着领医疗补助不好吗?这也算是我帮你们放假嘛。唉,说来真羡慕你们,老板还肯付医药费,要是我被打成这个样子,估计就直接被拿去喂虫子了吧?”

蜥蜴头们仍在吵闹,看来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于是年轻人从晶梢跳下,用两只脚稳稳踩住它们的脑袋。在它们的颈骨发出一声咔吱脆响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年轻人在它们的脑袋上站直身体,然后伸了个懒腰。

“这下就有麻烦了。”他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今天反正也迟到了,干脆就在这里逛逛吧。这里有没有好看点的珠宝呢?”

明明没有交谈对象,他却以一种夸张到宛如舞台剧的音量高声言语,然后便旁若无人地沿着水晶森林走开,消失在一列列显示屏后方。

在场的所有目击者都鸦雀无声。一个非常高瘦的影子就站在罗彬瀚旁边,呆呆地望着年轻人远去,同时还兀自用干枯漆黑的手指狂戳显示屏。罗彬瀚回神后侧眼一瞄,赶紧跟它说道:“别点了老哥,再买下去你该破产了。”

高瘦影子木讷地望向显示屏,然后整个身体陡然间又拔高了半米。那景象实在过于骇人,马琳诺弗拉斯拔腿便跑,罗彬瀚也赶紧拉着宓谷拉远离。

“你疯了吗!”马林边跑边吼道,“别和你搞不清身份的玩意儿搭话!它没准是食人族!”

“食人族难道不该是人吗!”罗彬瀚回吼道。

“不,不,别用你那乡下祖坟的逻辑考虑这里!所有食人的物种都可以叫食人族,关于它们的种族问题还专门有个笑话集呢……总之别管那么多,现在是个好机会!既然那两个蜥魔被干掉了,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跑出去!”

这时警报声已然响起,从最高处的圆环一路传荡到地面。罗彬瀚来不及考虑周全——若那两个蜥魔曾经是交易所正门的守卫,那么此刻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那黑发年轻人简直就是专为他们而来的救星一样。

他们笔直冲向水晶森林。经过那两具蜥魔的尸体时罗彬瀚忍不住瞥了一眼,它们的个头和长相在近距离观察时更为骇人,尽管如今已成死物,罗彬瀚依然心有余悸。他不敢保证高能射线枪能在自己被碾成肉酱前杀死它们。

蜥魔们发白的眼睛瞪着上方,露出的锐齿还裹着一层焦黄粘液。罗彬瀚记得马林对蜥魔的介绍,因此小心地避开和尸体接触,然后冲入水晶森林的深处。

晶丛的面积不大,他们很快看到了重重晶柱后的湖面。湖水同样五光十色,所有晶树上的光丝都通过地面汇聚其中,在湖心形成了漩涡似的图景。

马林诺弗拉斯最先奔到湖边,带头跳了下去。这使得罗彬瀚也打消顾虑,牵着宓谷拉跟入湖中。湖水的触感难以言喻——有时确实像水,有时却光滑而冰冷,让罗彬瀚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恰好容得下自己的晶洞里不断滑落。

他们最终从一层粘稠的膜上脱离,然后跌落到软腻的淤泥谭中。周围的环境从光明灿烂变成了幽暗湿冷,罗彬瀚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他摸索着抓起枪,确保这重要武器没有被淤泥损害,紧跟着则是找到宓谷拉。这两者都平安无事,马林弗拉诺斯也在他后头骂骂咧咧。

罗彬瀚稍感安心,然后眨了几下眼,看清周围的环境。

他马上就后悔了。

他们正待在一个直径三四米的空气柱中。而之所以如此描述,其重点在于空气柱外全是幽绿、浑浊而又充满腥臭的湖水。

足有五六人高的丝状水草随着潜流而妖娆飘舞,在它们深暗的阴影背后,密密麻麻的鳞片蠕动、滑行、挤压,从湖底一直堆积到难以望清的高处。

罗彬瀚瞬间心跳狂飙,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他崩溃地抓住胸口,随后抬手对关切的宓谷拉说:“没事,我就是有点密集恐惧症……”

繁密的水草向两侧分开,一个比他还高的巨大蛇头探了过来,用琥珀般冰冷的竖瞳盯着他们。

罗彬瀚已经浑身发麻,僵硬得一动不动。马林诺弗拉斯倒是适应得很不错,马上对着那蛇头大喊起来。

“十枚金币!”他喊道,“把我们带上岸就付!另外我还会弹五十首经乐!”

蛇头静静地思考了一阵,最后钻进空气柱内,下颌伏靠在淤泥上。它的眼瞳里流露出温驯的催促,似乎是要三人快点上来。

宓谷拉和马林都接受得很快。罗彬瀚尽管饱受煎熬,但明白事情无可选择,于是也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这条娜迦驮着他们盘旋而上,朝湖面浮游。它大概不是首次做这样的事,因此游得又稳又慢,且时刻注意着让他们停留在空气柱内。这种充满人性化的行为总算让罗彬瀚缓了口气。他壮着胆子往下张望,看到湖底泥潭间隐隐露出一片微光,那里想必就是地下交易所的正门。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湖中蠕动的群蛇阴影,而是思考上岸后如何联络雅莱丽伽。如今他找到了马林诺弗拉斯,还找到了地下交易所,虽说过程受了点惊吓,但事情总体上进展得不错。等有了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他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跑回交易所找龙,当然还有亚龙——经历了这惊险的一天后,罗彬瀚觉得自己确实迫切需要一只召唤兽。

空气柱抵达了尽头,距离湖面仍有七八米。娜迦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嘶,它头顶的湖水如帘幕划开。他们加速冲出湖面,迎向灰白的天空。罗彬瀚听到马林欣喜地大吼大叫。

“我们出来了!”他嚷道,“天啊,简直就是奇迹!多亏了那个黑头发的小怪物,他帮我们把两头蜥魔给干掉了!我回去就得为这事儿写首歌,就写一个绿眼睛英雄杀死凶恶的龙怪……”

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那是种很不自然的停顿,就像有人一下按住了静音键。

罗彬瀚奇怪地瞧向他。

马林脸如白纸,死死盯着湖边。

湖畔有很多生物,似人或非人,全都围在池边,对着穿梭湖面的娜迦们欢呼致礼,有些甚至也像罗彬瀚他们那样坐在娜迦脑袋上。而在马林视线的终点,那里站着一大帮乌泱泱的蜥蜴头、巨蜥、小飞龙,或者罗彬瀚也叫不出是啥的有鳞生物。以智人种的审美而言它们没一个能算得上好看,可至少还能让人接受。

但站在它们最前面的那个“人”就不一样了。

“他”比其他的蜥蜴头们都要矮瘦,身躯看起来更接近一个智人男性,还穿着颇似西服三件套的皮质背心、长裤和外套。那考究的装束让“他”的脸更显得更加畸形和可怕了:左半边像长了点薄鳞的人,右半边则像烂鳞的蜥蜴。由于右侧的体积和分量明显超过左侧,“他”的脑袋、脖子和上半身都怪异地朝左边歪斜,像是把两种生物强行缝成一体。

那张脸实在过于独特,罗彬瀚觉得对方已经用不着一张名片做自我介绍了。

对方抬头望着他们,肩膀上栖着的变色龙不断吐出长舌。隔着遥远的距离,“他”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然后缓慢而清晰地开口。

“马林诺弗拉斯,”这恐怖脸微笑着说,“你刚才想写首什么样的诗呢?”

078 无人知晓它的叫声(下)

娜迦僵在空中,有点不知所措,看来它不善于应对小动物们的私人恩怨。

罗彬瀚和它的僵硬程度差不多,但思维却相当活跃。他仔细衡量着马林诺弗拉斯的重要性,以及在他找到雅莱丽伽以前“漂亮脸儿”把马林剁碎的可能性——他跟索玛沙斯提亚不熟,但是这初次邂逅给他的印象就是马林不太可能留下全尸。

但“漂亮脸儿”可未必知道他和荆璜的关系。

罗彬瀚还在琢磨自己应当对马林说什么话才能证明他们两个不熟,这时马林回过头来,表情绝望地和罗彬瀚对视了一眼。

他猛地搂住罗彬瀚的脖子。

“索玛沙斯提亚!”他大吼道,“我现在找了新靠山啦!他就是你所畏惧的魔鬼!那个踩踏血云烧尽你一切不义之财的审判者!火云邪神的信徒如今与我同在!”

罗彬瀚想挣开他的手,马林却死死地纠缠着他。他只得抓狂地喝问:“你他妈说的什么屁话!”

“我在试图保住我们三个的命!”马林压低声音回答,那声音听起来和哀嚎也差不多,“假装我们和他要找的红衣小孩有关系,这样他才不会马上杀了我们!”

罗彬瀚愤怒地扯着那条搂住自己脖子的胳膊:“他只想杀了你啊!关我们屁事!我根本不认识那红衣小孩!”

“别说得那么事不关己!”马林嚷道,“你都见过我没穿裤子的模样了!”

他的最后一句喊得未免有点大声,罗彬瀚不确定索玛沙司提亚是否听见了。他这会儿已经放弃甩开马林的手臂,而是直接要用射线枪打穿他的脑袋。马林则如一只在沙漠里遇到参天古木的树懒,以着向死之心坚决地拥抱住他。他们纠缠得太近,罗彬瀚没法在不伤自己的情况下给他一枪。

这时地上的索玛沙斯提亚说话了。他的声音并不很响,一直都是轻轻的,让阴风把其中的内容送往听者耳畔。

“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消息,”他轻柔地说,“十分钟前我收到报告,有人在牟箩交易所门口捣乱,杀了我的兄弟。然后我就在这儿看到了你,马林……我假定这就是你和你这位新朋友做的?”

“不是!”罗彬瀚吼道。与此同时马林比他吼得还大声。

“正是!”他用男高音般无比透亮的嗓子呐喊道,“他只用两枪就把你的守卫们干掉了!你看到他那领巾,还有背后的鸽子了吗?他就是靠那两样宝物诅咒了你亲爱的兄弟们,把它们变成了脆皮软骨的废物!”

罗彬瀚已经快搞不明白马林这么做的目的了——他是真想延迟自身的死亡,还是单纯地决定要拉一个人陪葬呢?

索玛沙斯提亚露出了恐怖的笑容。

看到那笑容的瞬间,罗彬瀚知道任何辩解都无济于事。“漂亮脸儿”已经不会在乎他和宓谷拉是否无辜,这东西绝对会把他们和马林一起剁成馅。

他暂时放弃了杀死马林(并把它转入余生愿望清单),然后对身下的娜迦吼道:“我们要回市场!我有重要的东西忘在那儿了!甩掉这帮人把我们送回去,我的朋友会给你五百枚金币!”

茫然中的娜迦终于听到了自己能够理解的要求,它爽快地一头扎进湖内,又朝湖底发光的淤泥潭潜游。

“别去交易所,让它带我们去别的地方!”马林诺弗拉斯叫道,“交易所就是‘漂亮脸儿’的家后院!我们根本逃不掉的!”

“行啊,那你就在这湖里飘着吧。”罗彬瀚冷冷地说。他尽管并不熟悉这地方的风土人情,但起码还算有点人情常识。如果他们能花钱雇一只娜迦跑路,索玛沙斯提亚也能雇一群来追踪他们。前者是件未必能成功的事,而后者多半轻而易举——交易所的正门都直接设在娜迦池底了,索玛沙斯提亚不可能和娜迦不熟。

他盯着那发光的淤泥潭飞速靠近,脑袋里开始钩织后策。如今绝不能指望那怪胎是个通情达理而又性情仁慈的生物,即便他能证明自己和马林只是萍水相逢,对方没准也会杀了自己和宓谷拉。摇尾乞怜的策略毫无安全性可言,那么他还有三条路可以走。

最理想的状况是,他可以在交易所找到另一扇门。虽然马林声称正门是唯一的,然而并不乏常客在验明正身后购买更加便捷的临时门。如果他们的运气够好(真的要非常好才行),就会碰到另一个刚巧从私人门户过来的游客,然后从他的门溜走。

当然,这是件碰运气的事儿,而罗彬瀚对此没多大自信。他的第二个计划是找到那杀死守卫的黑发年轻人——当然不是为了证明谁是真凶,而是要在索玛沙斯提亚面前快速地和他打成一伙,好让真正的实力派顶住大梁。

不过那也得找到目标再说。

他没法知道这两个计划究竟有多大可能实现,因此最终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三个计划上。他把手伸进口袋,确定山核桃还躺在里面。

龙。龙。龙。别管是真龙还是亚龙。蜥魔跳得高却不会飞,如果他弄到一条具有飞行能力的龙,且对方也愿意带着他们一起奔向自由,那么逃出生天未尝没有可能。

发光的泥潭已近在咫尺。

这时罗彬瀚感觉到自己背后微微一沉。他起初以为是马林又在对他进行肢体骚扰,可很快就意识到作为一只男人的手臂,那东西过分冰冷且刺人了。

他扭过脑袋张望,趴在他后背上的东西同时也正往上攀爬,靠向他的肩头。他和对方的脑袋差点撞在一起。

罗彬瀚看到密密麻麻的细鳞,在宓谷拉发卡的光照下呈现出非常漂亮的湛蓝色,与他的领巾花纹一模一样。然后则是一双瞳孔如横杠的冰冷眼睛。

那是一只蜥蜴。除开颜色不同,它很像是之前蹲在索玛沙斯提亚肩膀上的那一只。

罗彬瀚完全不晓得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几乎有点懵住了。这时马林也看到了蜥蜴,他尖叫道:“这是鬼影麻痹蜥!它能让你僵得像石头一样!”

这时那蜥蜴已经微微张开嘴。罗彬瀚甚至能看清它的舌尖在充满毒唾液的口腔里快速颤动,如同满弓上蓄势待发的利矢。而此时他左手的射线枪垂对地面,右手则插在袋里摸寻驯化之香——蜥蜴在左肩,他没法不换手地执行射击动作。

罗彬瀚已来不及思考。他把自己的右手抽出口袋,在对方的舌头刺穿自己的脖子以前,他狠狠地把右手攥着的硬物堵进对方口腔内。

娜迦冲到了淤泥潭底,随即一个快乐的回旋翻滚,把身上三人统统甩进光源中。随后它充满期盼地趴在池底,等待客人们回来付说定的佣金。

罗彬瀚并没打算故意赖账,但在冲出水晶湖后便觉得自己命运未卜。他摔在地上,那蜥蜴则轻盈地一跃,落在他正面。

他们面面相觑。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它咽喉蠕动,把山核桃壳整个吞进肚里。

它仍然盯着罗彬瀚,眼神冰冷而诡异,但是原先稳稳站着的四肢却开始飘来晃去。罗彬瀚心惊胆战地等了十多秒,这怪东西还是继续原地摇晃,而且鳞片开始不停地变色。

“你不咬我啦?”他试探着问道。

那蜥蜴依旧在原地滑步。它把脑袋顺时针扭了一百八十度,上下颠倒地琢磨着罗彬瀚的长相。最后它似乎觉得还算凑合,于是用摇晃的爪子轻轻打了一下罗彬瀚撑地的左手。爪尖掠过呐戒的花纹。

“呐。”戒指乖巧地说。

它吃惊地望着戒指,然后像个醉汉那样不停打嗝。

“嘛!”它嘲笑似地大叫道,“嘛嘛!”

079 女神与夜莺(上)

罗彬瀚张口结舌地望着它。他的第一反应是认为这蜥蜴是龙变的,第二个念头是纠结蜥蜴能否算作一种亚龙。

“你在发什么梦!”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马林吼道,“离那该死的玩意儿远点!它是索玛沙斯提亚最喜欢的宠物,沙斯没准一直用活人喂它!”

罗彬瀚也感到眼下并非心痛驯化之香的良机。“漂亮脸儿”随时可能从水晶湖里杀出来,因此他很快拿着枪起身。蜥蜴还在醉醺醺地打摆,两种念头于罗彬瀚心中交战:他是应该趁机给这东西一枪,还是把这个泛有鳞类也打包带走?

“嘛。”蜥蜴又叫了一声。它的嘴越张越开,像一个缓缓扩大笑容的精神病患者,长舌探在嘴外甩动,以令人眼晕的高速振荡空气,发出嘶嘶的破空声。

这模样对罗彬瀚而言有点过分变态,而且水晶湖的光也开始摇曳。他决定不理会这只状态可疑的危险生物,继续拉着宓谷拉跑向林外。

他们慌不择路,似乎是选择了和先前不同的方向,因此再未看到那两头蜥魔的尸体。当他们冲入排列整齐的显示屏后,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嘶叫。罗彬瀚回头望去,发现水晶森林的上方扬起一股明亮的橘黄色烟雾。

他很庆幸没什么东西追过来,而马林诺弗拉斯却痛苦地呻吟起来。

“雄黄粉弹!”他惨惨戚戚地低嚎道,“为什么那黑头发的家伙要在入口留这个?该死的,他甚至还专门设置了生物识别触发器!”

“雄黄?那对蜥魔有用?”

“不,不,别说蠢话!它们的鳞片算是种魔法铠甲好吗?就算是强酸和导弹也不一定搞得定,得看它们继承到多少魔性……可是雄黄!这对它们完全是文化上的羞辱!那就是别人公开往你脸上撒尿!”

马林近乎呜咽着说:“现在沙斯觉得这是咱们干的。太棒了,他肯定会给我们最棒的死前体验,咱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构思点赞美词。”

罗彬瀚不明白他的意思。

“赞美词!你忘了‘漂亮脸儿’的传说了吗?索玛沙斯提亚也喜欢跟人玩这个游戏,你要是有点口才,说不定还能保住你的手指!”

罗彬瀚觉得这家伙简直莫名其妙。他对“全尸”其实没多大执念。如果横竖是要火化,那遗体上留着几根手指有什么重要的呢?

马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尽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烂人还是继续喊道:“那当然、非常重要!你他妈又不是永生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得漂漂亮亮!”

罗彬瀚才不想跟他争论这个。他们玩命地跑着,直到再也跑不下去为止。马林直接瘫倒在地,罗彬瀚则扶着显示屏喘气,三人中状态最好的竟然是宓谷拉——这也可能是因为她跑得最专心致志,从未参与另外两人的碎嘴。

尽管表情带着担忧,她似乎还未真切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如往常那样问道:“罗彬,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罗彬瀚其实也没头绪。他本指望着跑进来买一头龙,使用驯化之香,然后成为龙的腿部挂件,如今这计划显然已告破产。

“先藏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等等看,有没有别的门……”

这时他们头顶的七重悬环有了动静。它们交错旋转,制造出一股压向地面的气流。这股不自然的风持续了数分钟,随后圆环停止旋转,从第三圈以上全亮着红灯。

罗彬瀚没感觉环境有什么显著变化,因此猜测这是某种“旗语”。而马林的脸色则告诉他那肯定是个坏消息。

“怎么回事?”他问道。

“清场。”马林干巴巴地说,“所有类人生物必须在两个小时内离场,除非你是被大主顾邀请来的贵客。咱们肯定弄不到那种身份卡,所以还是别琢磨混进拍卖场了。另外他们已经在正门以外的区域打开了以太屏蔽器,所有临时门都被禁用了。”

罗彬瀚对个别词稍有疑问,但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有人不走会怎样?他们会全部干掉?核弹洗地?”

“他们起码会要你的手指尝尝鲜,”马林答道,“前提是你还没有因为氧含量不断提升而中毒死掉。以前索玛沙斯提亚就在别人的地盘上玩过这么一次,他把80%浓度的高纯氧当兴奋剂用,然后再把你和氧气密封起来点燃烤了。这他妈就叫做双重快乐。”

罗彬瀚觉得马林受惊过度,精神有点不大稳定,因此不再多说。他琢磨着从别人的临时门逃走已然希望渺然,那么生路唯有一条:去找那位黑发的杀蜥真凶。

他倒不担心那年轻人会溜走。只要索玛沙斯提亚的脑袋稍微有点用,就一定会向游客打听消息,了解行凶者的言行举止,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把那黑头发当成他们的同伙。

罗彬瀚决心把误会变成现实,尽管他还不知道那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也许是个比索玛沙斯提亚更残忍的疯子,也许就是一台伪装成人型的战斗兵器,可现在他们的选项少得可怜:要么未知,要么死亡。

他把计划告诉宓谷拉和马林,后者似乎已经听天由命,只是躺在地上叹气:“咱们上哪儿去找那怪胎呢?”

“哪里卖珠宝?”罗彬瀚问。他紧接着想起了鱼骨号,于是补充道:“或者像珠宝的糖。”

“鬼知道。你要被诅咒的珠宝?还是说珠宝样子的能量物质?这里多得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马林一边说,一边放弃似地闭上眼睛。罗彬瀚认为他需要受点激励,于是马林很快就在一发高能射线的鼓舞下原地打挺,神采奕奕地蹦了起来。

“我们可以找!”他对着枪口吼道,“我认识几个能量珠宝商!他们是硅基类的,应该会一直留在仓库里!”

若按照正常购买流程,他们需要先在显示屏上选择商品,寄管虚拟货币或交易物,然后去相应的仓库取货。幸运的是马林和一些商人熟识,可以直接去仓库问问情况。

罗彬瀚很意外他在这儿还有熟人,但马林的脸色依旧很差,且再三声明他和那些珠宝商关系不怎么样——不至于主动把他们交给一个魔鬼,可当蜥魔上门寻访时也绝不会撒谎隐瞒。

“我们不如随便找个有氧气的仓库躲进去。”马林说,“这样还能赌赌运气,没准他们会以为我们死在哪里了。”

罗彬瀚不觉得“漂亮脸儿”这么好糊弄,所以坚持自己的原定计划,马林只好在枪口劝说下领路前进。他们都累得够呛,实在跑不起来,幸好路上也没有看到什么搜捕者。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马林无精打采地说,“它们用不着费力气找,只要守住出口就行了。再过几个小时咱们就会自己死掉,它们再悠闲地收尸。这倒也不错,因为如果沙斯觉得这样死太便宜咱们,等下就会把他的宠物全派出来了。”

罗彬瀚没把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但确实担心氧气的问题。他发现宓谷拉经常边走边抬起头,望着高处悬空的圆环。

他不知道宓谷拉的体质究竟和他有多大差异,不免害怕这是某种氧中毒的先兆。然而当他问起时,宓谷拉却心不在焉地说:“不,罗彬,我没什么事呀。”

“那你怎么老看着天上?”

“噢,那没什么,只是这些浮空的金属……它们看上去有点像一座城,我听说过一个关于浮空城的故事……”

罗彬瀚很高兴她没事,但觉得现在不是讲故事的良机。他正准备打断宓谷拉,有一个声音却插嘴问道:“什么样的故事?”

他们扭过头,那黑头发的年轻人正站在三米开外,双手插兜,仿佛偶然路过般冲他们笑着。

080 女神与夜莺(中)

像是完全不觉得此刻的情况有什么奇怪,年轻人十分自来熟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他的态度如此亲善,让罗彬瀚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搭话。

“啊,别介意别介意,”少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来逛逛市场的啦,因为听到这位姐姐提起浮空城,刚好我对这种传说故事特别感兴趣,所以就忍不住问了。哈哈哈,其实不管我也可以的……”

罗彬瀚当然不可能不管。他飞快地扫视对方,从那中规中矩的深色便服到平平无奇的清秀容貌,虽然给人的印象十分可亲,实际上却没什么说得出来的特征。

少年人的便服很单薄,不像藏着武器,并且也没有携带背包。这让罗彬瀚先松了口气。

然后他郑重地问道:“您姓周吗?”

“啊?啊,这个嘛,哈哈,其实我严格来说是没有姓的,倒不是不愿意告诉你们……”

“不愿意也没事。”罗彬瀚说,“只要不姓周就行。您弹琴吗?”

“诶?琴的话我是不怎么会,笛子倒还可以吹两段……”

“太棒了!”罗彬瀚一把握住他的手,抑扬顿挫地表白道,“这位小哥,刚才我们看到你温酒斩双蜥的英姿——”

“诶?温酒?”

“只是形容一下,太较真容易长不高的。”罗彬瀚说,“总之我们被您那风一样自由的气质征服了。请问您现在还缺导游吗?不缺导游的话陪聊也行,不缺陪聊的话那就来学学小语种吧。我这儿有一门简单小语种,纯正母语国家老师,包教包会。”

“啊,啊,这个……”

年轻人为难地挠着后脑勺说:“其实我已经毕业很久了,现在正给一个脾气很差的老板打工……”

“那简直太巧了!”罗彬瀚惊呼道,“我们的船上现在人手短缺,正在紧急招工!小哥,我看你年纪轻轻身手不凡,既然这份工作不喜欢,那就赶紧换下家吧!人的青春怎么经得起耽搁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们人事部的雅总!”

“哈哈,这样不太好吧。而且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呢……”

“买什么?”罗彬瀚义不容辞地说,“这一带我熟得很!我带你去!”

马林诺弗拉斯用见鬼似的眼神瞪着他。

“哦哦,我要买能量宝石……其实我是准备拿来送礼的啦。最近刚认识一个挺有意思的朋友。我想还是送个礼物比较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难道不走吗?”

年轻人仰头看了眼天空,然后乐不可支地说:“这里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变成高氧状态了,虽然我也是听路人说的。这个啊,好像是因为我杀了那两个守卫的原因,所以这里的老大特别生气。你们听到了吗?那老大生气了,哈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马林不可思议地问道。

“诶?不好笑吗?”年轻人说,“一只蜥蜴超生气……哈哈哈哈哈哈……”

罗彬瀚为他奇特的笑点感到遗憾,但觉得在他杀死两只蜥魔的事实面前还是可以谅解的。

“啊不说了不说了,”年轻人在笑够以后拍了拍胸口,“我要赶紧去买东西了。如果一个小时内不走的话,我说不定真要死在这里了。”

罗彬瀚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首先表示自己和对方一见如故,然后义无反顾地把马林推出去带路。

马林不是很情愿。他时不时瞄一眼年轻人,脸色没比看到“漂亮脸儿”好多少。实际上罗彬瀚也有点紧张,因为一个能杀死蜥魔的人显然也能轻松干掉他们。

只有宓谷拉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弥罗。”年轻人乐呵呵地说,“我听别人讲这是一座天上宫殿的名字,不过我也没真的见过啦。所以刚才听你提起浮空城,我才觉得特别感兴趣。”

此时他们已经开始朝珠宝商的仓库前进。宓谷拉边走边回忆,然后说:“那是祖母一直在和我讲的故事。她告诉我过去有一个魔法女神。她用自己的权能将宇宙的魔力编织成人类能够理解的魔网,于是人类成为了法师,迅速地繁荣起来。他们打造了一座浮空城,像神灵那样活在天空中。但是其中一个生性狂妄的施法者想要取代女神,夺走她的神格……”

听到这里时,弥罗突然像是恍然般哈哈笑了两声。他赶紧摆手说:“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法师笑话。”

宓谷拉眨眨眼,最终没有问那个笑话。她继续说:“施法者用某个非常强大的咒语成功了,但是在接触到原始魔力的瞬间,本来是人类的他就被那种恐怖的力量吓得发疯,无法把魔力转换为法师们使用的魔网。魔法从此开始失控,不管原来多么无害的小法术,也会毫无道理地唤起天灾,或者从虚空里拉来恶魔,对法师和凡民大肆屠杀。目睹这一幕的女神感到非常痛心,于是,为了终结这样的灾祸,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魔网因此也消失了。整座浮空城都因为凡人的狂妄而坠落到大地的深渊中,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她显然不止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因此才能叙述得自然连贯。弥罗听完后想了一会儿,仍然笑呵呵地说:“是教育故事啊。好像每个法师刚入门的时候都会被这种故事恐吓个几百次……哈哈,虽说基本上只有学徒才有可能被吓到吧。女神之类的东西太常见了啦,杀掉一两个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罗彬瀚古怪地望了这年轻人一眼。迄今为止他仍不知道弥罗是以何种方式杀死了那两头蜥魔,而对方的言语里竟然也不把神当回事——这宇宙中的神究竟处于何种地位呢?罗彬瀚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试探地问道:“小哥,你也是个法师?”

弥罗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啊,我可不是那种性格奇奇怪怪的家伙。”

“可你看起来又瘦又小,”宓谷拉也迷惑地说,“你是怎么打败那两个蜥魔的呢?”

“啊,这个嘛,是用了其他的办法。不过跟法术是不一样的啦,非要说的话应该比较接近超能力。”

他没有更详细的说明,罗彬瀚也不好多问。他们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除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笑点,弥罗在聊天上倒是个很配合的对象。

“唉,真是麻烦你们领路啦。”他在聊天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样子出去的时间就很紧张了,而且说不定还要和蜥蜴打一架。我们想办法搞辆车之类的吧,然后你们就抓紧时间跑出去,我去看看那只超生气的蜥蜴……”

这简直就是把罗彬瀚的愿望复读了一遍。罗彬瀚顿时深受感动,当场大声答允,然后才靠着最后的一丝良知问道:“这对你不会有点太危险了吗?”

“诶?我不觉得危险呀。不过确实生气的蜥蜴太搞笑了,等下看到的时候我说不定会笑到抽筋哈哈哈哈……”

这么说着的弥罗已然笑得弯下了腰,而罗彬瀚依旧没搞懂他的笑点。他们在弥罗的笑声里抵达某座仓库,此时距离圆环亮起红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

马林对着仓库喊出一句陌生的语言,紧闭的合金大门果然为他打开。门后滑出一个指引机器人,把他们带到会客室去见珠宝商。

那并非罗彬瀚想象中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类商人,甚至也不是侏儒或精灵。

飘在房间中央的是某种雪花状的六角形水晶结构。它的体积接近人类,由六个物质上完全分离的相似部分构成。某种电弧光在其内部窜动,将六个结构工整地串联成一个整体。

雪花晶体内的电光震颤,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类似女性的机械声音。

“马林诺弗拉斯,”雪花晶体珠宝商说,“申明你的真实来意,否则我将立刻把你驱逐。”

081 女神与夜莺(下)

马林把手抱在胸前。面对那电光四射的晶体生物,他的态度非但没有慌张,反倒显得有点咄咄逼人。

“别搞得好像我准备偷东西一样!”他对那雪花晶体抗议道,“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吧?我凭什么不能出现在这儿?”

晶体内的电流极有规律地闪烁着。机械女声没有透露任何情绪:“过去的数百条工作记录向我们显示,你没有任何购买聚能物质的需求,只有在你遭遇困难时才会联络我们。其中二十多次你提出经济要求,另外还有四十多次你要求我们解决你的异性社交纠纷,这迫使我们付出了大量额外资源。我们已经履行了对你签署的《难民补偿协议》,况且这份协议本身就超出联盟规定标准的240%,因此我们对你已不存在任何义务。这一事项我已在你上次到访时提供了详细说明和相关文件——现在,请你申明来意,否则我将按标准流程将你请出我们的所属区域。”

它身上的电光窜出晶体表面,像一个个细环结成规则的几何图形。马林立刻叫道:“我带人来买东西!这只是正常交易!”

最外围的电光熄灭了,晶体闪烁的节奏也变得缓和了一些。

“好吧,”它说,“我们刚被告知交易所即将戒严,但合同并未规定在此期间不得对可疑人物进行交易……谁是客户?”

弥罗悠闲地向前走了两步,充满好奇地打量着那雪花晶体。

“你们是硅基类的文明?”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一般来说碳基世界里的东西对你们都没什么吸引力吧,怎么跑到这里来卖能量矿物了?”

雪花晶体微微偏转,用正面对着弥罗。罗彬瀚没有在它身上找到类似眼睛的器官,那或许只是纯粹礼节性的动作。

“我们正在进行一项关于精神物质转化的研究,”它回答道,“种种迹象显示我们需要一些合适的参与者,因此我们想购买一定量的白塔学徒标准协议。然而,联盟目前不接受我们文明的货币形式,因此我们将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市场收购,并继续推进和中心城的直贸谈判。”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过我身上可没有学徒协议啊。直接用智思币之类的也可以吧?”

“你可以用任何联盟承认的官方货币付款。”晶体说。

弥罗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来。雪花晶体内闪出一道电弧,两名和它有点相似的合金机器人飘了进来。

“请允许我带你去货柜观看样本。”它说,“在此期间,您的朋友和马林诺弗拉斯可以在这里等候,我们将确保他们的安全,直到整个交易流程终止。”

它领着弥罗走出自动门。等它一离开,马林立刻啐了一声,然后对旁边的机器人说:“喂,换把更舒服的椅子来,再拿点食物和酒。”

其中一个机器人照办了。它从外头悬空吊进来三把高度适中的软椅,又在桌上排了三份肉排、蔬菜碎、果汁和酒。马林立刻坐下,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罗彬瀚同样感到饥渴,但还不至于像马林那样肆无忌惮。他先试了一点果汁和碎肉,几分钟后什么异样也没有,于是他把这份给了宓谷拉。

“你用不着这么神经兮兮。”马林说,“它们是‘圣融晶使’——反正按字面意思差不多是这么翻的。这些东西内部靠电信号沟通,所以也没啥语言拿来音译。它们都是些怪物,但是最喜欢循规蹈矩,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更不会费事来给我们下毒。如果不是因为门城管制空间物品,而它们自己体内全是能量气体传送管,这帮东西才不会跑到地下交易所来呢。”

罗彬瀚这才略微放心下来。他灌了几口果汁后问道:“你和它们怎么回事?”

马林不停地翻着白眼。他一口也不碰果汁,而是拼命往嘴里灌酒。不出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开始发红了。

“还能是什么呢?”他打了个嗝说,“大人物和小人物的那点事儿……啊,一个硅基高等文明,思考些你一辈子都搞不明白的问题。它们有的说应该这样,有的说应该那样,然后它们就为了哪个公式的问题打了起来。它们当然不能在自己老家打,所以就去外头的野地打个痛快,反正谁也弄不死谁。可你猜怎么样?野地里居然还住着一群猴子呢!它们一炮轰下去,整片树林烧起来了!猴子统统死光啦!这会儿它们倒把公式争明白了,觉得有点对不起猴子们,所以就去灰烬里挖出了一只侥幸没烧死的。它们把那只猴子治好,然后基于它们那先进的道德理念给猴子签一份安置协议,给它建个更漂亮的树林,还能再复制点猴群,这就算是仁至义尽啦。不过以前死的那些实在没法子了。没想到那猴子竟然还是不满意,他们就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把那只猴子放进太空里去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它们就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我的老家变成一颗特大号太空玻璃球的经过。”

马林已经喝完了自己的酒,然后拼命地吸着空瓶。罗彬瀚无言地把自己那瓶酒递给他。

“噢,多谢。”他说,“以前我还多少算个贵族。有土地,庄园,两百人的歌舞团,一匹能分辨别人有没有恶意的白马,据说那是森林仙女送的,不过也早烧没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反正门城也不错。我的父亲更倒霉,他算是个排名靠前的国王候选,顾问法师献给他一个古护符,跟他担保这东西威力无穷,甚至可以抵挡天神之怒,这点还真不假。那晚我就站在花园里,和他说那护符的样式挺漂亮,于是他摘下来递给我看看——然后天上砰的一声,他和花园都没啦,我手里的护符当时就完蛋了,我也烧得半焦,可居然还没死。你想想这护符本该有多少时间在他身上?多少时间在我身上?我只是个小儿子,没人会跑来暗杀我,所以他也不会把那玩意儿送给我。谁想到总共就是拿过来看几眼的时间,我成了全星球最后一个活人啦!”

他举起酒瓶,和罗彬瀚手里的果汁杯碰了一下。

“祝我们活得更久,”他哀叹道,“俗话说‘每逢双星碰撞,悲剧接踵而来’。咱们只能祈祷自己别碰上……你听过那个故事没?一个国王养了只夜莺,天天听它唱歌,后来别人献给他一只机械夜莺,可以昼夜不停地唱,他为此着了迷,那只活夜莺只好伤心地飞走。可国王不知道给机械上发条,机械夜莺便不再唱了。他难过得生了病,病得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时活夜莺飞了回来,它用歌声让国王康复,国王十分感动,请求它留下为自己歌唱,然后把机械夜莺扔了。被抛弃的机械夜莺怨气冲天,它让一只毒蛇给自己上满发条,然后飞回皇宫啄烂了国王的眼睛。”

罗彬瀚一下把果汁喷了出来。

“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教育意义的故事,”马林语调苍凉地叹道,“我真该给它写首歌。不过它本来流传也够广了,我觉得肯定已经有人给它写歌了,就连你那乡下祖坟没准也有三四首呢。”

他又醉醺醺地笑了起来。罗彬瀚迟疑片刻,然后说:“这版本好像和我听过的不太一样……”

“多正常!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流传过程里走形,不过我讲的绝对是最主流的版本。”

罗彬瀚有点纠结。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心中的原版,甚至还挺喜欢那故事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机械夜莺归来复仇这段对于童话来说也太阴暗了。

他费解地问道:“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教育意义?”

“这道理显而易见啊朋友,”马林答道,“约律是可以做事的,理识也是可以做事的——但别他妈去碰你玩不来的东西。”

082 人鱼哀歌幽咽(上)

当弥罗回来时罗彬瀚仍在思考马林所说的一切。他觉得马林也许对自己撒了谎,可那雪花晶体的态度又印证了马林的话。

弥罗来到桌边,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

“诶,居然还提供餐饮吗?早知道我就边吃边看货了。”

他手中握着几颗青红相间的半透明矿物,质地与光泽近似猫眼石。尽管看去价值不菲,弥罗却满不在乎地把它们随便往口袋一塞。

“算了算了,差不多该走了。”他笑呵呵地说,“东西也买到手了,接下来肯定会很有意思的。刚才我还顺便问了那个硅基人,它说隔壁就有卖飞行器的,不过这个时候估计是不会再跟外人交易了……啊没问题没问题,不让买我们抢就可以了嘛!”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剩下马林和罗彬瀚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觉得这人是干什么的?”马林低声问道。

“可能是我朋友的同行吧。”罗彬瀚说,“别管他是什么职业了,现在这情况我们还有得选吗?”

“是啊,我知道。可是你不觉得情况有点凑巧吗?咱们正要逃出去的时候他刚好杀了蜥魔,而逃回来以后又撞见了他。他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们而出现的,而且最重要的——生气的蜥蜴到底他妈有什么可笑的?你想想他干掉两只蜥魔的样子,他要么是个变态杀人狂,要么就是索玛沙斯提亚的仇人。”

“我们现在也是他的仇人。”罗彬瀚提醒道。

“那可不一样。我们只是碰巧被卷进来了,可索玛沙斯提亚正在……”

马林忽然欲言又止,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奇特表情。他的酒劲可能还没消退,因此那种神态显露得格外清楚。

“有些事正在发生,朋友。”他舔了舔嘴唇说,“你要是在门城多待过一阵就会发现的。没人会公开说出来,可风向正在变化……某些大事就要发生了。那可不是我和一个姑娘的纠纷能比的,索玛沙斯提亚以前也找我,可从没像现在这么急,那肯定是因为……”

这时弥罗忽然探头进来,马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们还不走吗?”弥罗笑着说,“累了的话还是出去以后再休息吧,快点快点。”

罗彬瀚和宓谷拉走了出去,马林有点颤巍巍地跟在后头。他们走出仓库正门,弥罗马上又站到对面的仓库前。他没有念出任何咒语,而是把手按在门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这时罗彬瀚仍在琢磨马林刚才没说完的半截话。他随口对马林问道:“他干什么呢?”

马林摇了摇头。他从雪花晶体的仓库里出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某种疑虑将他笼罩着。直到罗彬瀚又问了一次,他才低声说:“我怎么知道?门城所有的门都是靠特定语言或特殊墨水打开的。除此以外你没法靠任何魔法来强制打开一扇门……”

弥罗手中的门悄然向两侧分开,马林立刻张大嘴僵在原地。

“哈哈,不用那么惊讶啦。”弥罗站在洞开的门前说,“其实我稍微懂一点织法逻辑,这个大概就跟理识那边的黑客差不多。挺方便的吧?”

罗彬瀚也呆呆地看着对方。

弥罗没有在意冷场,仍然兴高采烈地说:“那么我就去抢辆车,你们待在这里等一下。”

他走进仓库,几秒后罗彬瀚听见里头发出各种混乱的声音。他认出类似射线枪的短促尖鸣,还有某种弹药爆炸似的轰然巨响。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在短短二十秒内就已不可听闻。

罗彬瀚和马林对视了一眼。马林脸色苍白,罗彬瀚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又看了看宓谷拉。

“罗彬?”宓谷拉立刻问道,“你不舒服吗?”

罗彬瀚赶紧说:“我没事,就是觉得这小伙子挺厉害的,得想个办法招聘过来”

宓谷拉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好像有点疑惑。

“织法者都是这样的。”她说,“他们能看穿术法的构造,所以没有法师能和他们对抗。”

罗彬瀚很吃惊,还以为宓谷拉看穿了弥罗的秘密。他正要提醒她别在弥罗面前明说,马林却又翻起了白眼。

“你们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乡巴佬。”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真的‘织法者’,好吧?那只是传说而已,和‘漂亮脸儿’差不多。也许它过去有什么原型,或者有谁拿这个传说给自己贴金。但如果真有这么一种玩意儿存在,白塔会第一个冲过去把他们统统抓走。”

“那他是怎么开的门呢?”罗彬瀚问道。

马林哑口无言。他们最终什么结论也没有,只好决定置之不理。罗彬瀚又试探着提起先前马林说的“大事”,可这会儿马林似乎又不愿意透露了,立刻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一阵弥罗出来了。他毫发无伤,坐在一张悬空的毛毯上。那和罗彬瀚想象中的车还是有点区别。

“哎呀,他们也太容易生气了,连车都被炸光了。”弥罗笑哈哈地说,“不过没问题,这里还有主管的私人收藏呢!走吧走吧,空气已经有点不行了。”

罗彬瀚也感到时有时无的心悸和眩晕,这或许是氧中毒的先兆,也可能只是因为先前的体力消耗。不管怎样他都无可选择,唯有拉着宓谷拉坐上飞毯。

马林迟疑得更久,但最终跟他一样。他们看着地面渐渐远离,然后向后方飞掠。

罗彬瀚估算了一下速度,不出十分钟他们便能返回水晶湖。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地上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弥罗,等一下。”他立刻呼唤道,“地上好像有个熟人。”

飞毯朝那道影子降落。到了近处时它变得益发清晰:一个高高瘦瘦的漆黑怪影,双眼是两道血红细缝,四肢尖细好似节肢生物。

对方也认出了罗彬瀚。它静静地站在原地,像在思考罗彬瀚为何现身此地。

“班迪斯?”罗彬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跑来了?”

其实罗彬瀚并不能肯定那是他认识的班迪斯。谁也没说过门城内只有一个夜魇精灵,而它们的长相在人类看来多半没什么区别。

对方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自己认错了精灵,这鬼影才回答道:“我在找一个孩子。”

“在这儿找?”

“娜迦们告诉我那孩子进了这里,被两名蜥魔带着。”

罗彬瀚马上意识到整件事不同寻常。而班迪斯注视着他的目光也充满复杂。

“被带走的是奇奇?”他紧张地问道。

“不是他。”班迪斯说,“奇奇现在很安全,我已将剩下的孩子转移去了艾森岛……我们仍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进入保管所的口令,只有门城之主才有权探知我所设的密语。”

它专注地望着罗彬瀚,然后问道:“你的同伴们在哪儿?”

罗彬瀚当然明白它的潜台词。一个小孩丢了,近期进去过的人是荆璜,紧接着自己又出现在这里。这种种情况巧合得难以置信。

“我和他们走丢了。”他立刻申明道,“之前我们一直在莲树星观光,根本没去过保管所。”

班迪斯盯着他,像在分辨他言语的真伪。过了一阵后它缓缓点头,把视线投向街道远方。

“我会继续搜索,”它说,“空气对我并不重要,但你应该尽快离开。”

罗彬瀚想对他安慰几句,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到很不可思议,想不通蜥魔们干嘛抢一个小孩。难道它们听说荆璜曾经去抢了两个?可蜥魔们怎么知道口令呢?

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了他的脑海:谁说非得知道口令?

他悄悄地侧目,于是发现马林也和他有着相同的反应。他们都在偷看弥罗。

083 人鱼哀歌幽咽(中)

“怎么了?”班迪斯问道。它显然注意到了气氛的异样。

罗彬瀚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当着弥罗的面解释。他的心情也十分矛盾:若在他的故乡,一个走丢的孩子显然不是小事,他也很乐意报警、帮忙在附近搜寻,或者从网上寻求帮忙。但眼下这些做法都不合时宜,况且他已自身难保。

氧气浓度仍在升高。

他记得保管所里全是些人类孩子。那就意味着他们同样需要呼吸,如果再过一个小时班迪斯还是找不到……

这时弥罗突然站了起来。他指着某个方向说:“你去那边最外围的仓库看看吧。”

班迪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嘛。因为工作缘故,我多少听说过人口交易的事情。在那边有扇尾号是17的门,后边是贩卖学徒的地方。当然啦,不是白塔那种签署过自愿合同的,而是非法制作的学徒协议。至于口令嘛,好像是外港哪个卫星的全名,反正你都试试好了。总之尽快过去吧,要真的被那种人拐走,现在说不定已经把脑器官取出来了哦。”

他哈哈地笑了两声,班迪斯却仍然无动于衷。鬼影用缓慢的声音问道:“为何你会知道?”

“都说了只是工作需要嘛。单纯地收集情报而已,我可没有拐卖小孩的兴趣。那种事做多了会碰上魔鬼的吧。”

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件很有趣的事,弥罗又意义不明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态度让街上刮起阵阵阴风。

“喂喂,冷静,冷静啊!你的时间不多了,浪费在无关的人身上不好吧?”

弥罗举起双手说:“算了,你信不过我也可以理解。那么就这样吧。”

他从衣袋里掏出黑卡,朝着班迪斯抛过去。

“这张是智思城的信用货币卡,上面的贵宾标记你认得吧?只有长期存款在十亿以上的客户才允许开办,所有的身份信息都无法伪造,因为可以实时确认刷卡人,盗刷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弥罗把双手插进口袋,语气轻松地说:“作为我没有说谎的证明,这张卡就暂时交给你吧。你可以带着它找人,再回来把卡寄存到安歇丘,我有空的时候就去取回来。怎么样?这样诚意够足吧?”

班迪斯用锐长的手指夹起那张卡,先是翻来覆去地检查,然后又盯向弥罗。

“你比看起来热心一点。”它说。

“只是对小孩子比较宽容啦,”弥罗摆着手说,“大人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死小孩有点超出尺度了嘛。哈哈,我在这方面可是标准的大团圆结局派。”

班迪斯轻轻动了动手臂。空气中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道谢,随后黑影紧贴着地面,向弥罗所指的方向飞驰。

“希望它好运吧,人贩子都很难缠啊……”

弥罗又坐回飞毯上,笑容满面地说:“不管了不管了,人各有命吧。”

罗彬瀚和马林都默不作声地瞅着他。尽管罗彬瀚并不清楚十亿智思币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但他还记得购买金丹的费用是三亿,而马林那惊骇的脸色也很能说明问题。

“请问您是在给卖糖的打工吗?”他郑重地对弥罗问道,“他们还缺人吗?”

“诶?不是不是,那张卡是我朋友送的,我自己打工可没有那么富裕。因为有他的让渡协议在,所以我才可以随便刷,反正精灵类对金钱都没什么概念,那个夜魇精灵肯定会把卡还给我的啦,只要今晚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又可以大手大脚地乱花了!”

弥罗又高兴地大笑起来。罗彬瀚既佩服他的仗义疏财,又有点好奇地问:“那你今晚住哪儿呢?”

“……诶?”

弥罗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你,连住店的钱也没留吗?”

“哈哈哈,好像是,忘记了啊……啊没问题没问题,只要去蜥蜴那里抢一点就好了嘛!”

他恍然大悟地拍拍手,然后满怀期盼地望向前方。水晶森林的流光已然进入视野,在森林边缘和空中布满黑点。罗彬瀚极目远眺,勉强认出一些尾巴和尖爪的轮廓。

飞毯在弥罗控制下毫不减速地扑了过去。他们很快也被对方发现。几道箭矢似的黑线远远射了过来。

弥罗伸出手掌。那些不明抛掷物悬停在中途,旋即轰然爆炸。炫目的火团掀起浓烟与热浪。

“喂喂,搞什么呀,这种空气环境乱用爆炸物,很容易出事故的啊!”

更多的黑点从空中射了过来,结果全部在半途中自动爆炸。弥罗用一只手掌对着它们,另一只手则捂着嘴打呵欠。

“这样也行吧,烧一下能把氧气浓度降下来——诶不对,这玩意儿对人体是有害的吧?”

飞毯已然接近到刚才的爆炸范围,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罗彬瀚觉得恶心欲呕,马林也开始拼命咳嗽。

弥罗只好将把飞毯降了下去,几条直升机大小的飞龙立刻把他们包围。它们吐出湿臭的瘴雾,雾气稍微擦到飞毯的边缘,那些流苏似的缀线瞬间变得蜷曲焦黑。

罗彬瀚立刻把宓谷拉往飞毯中心拉了拉。这毯面承载四个人本来就很勉强,他不禁后悔把驯化之香浪费在那只舌头乱甩的变态蜥蜴上。

瘴雾氤氲弥漫,完全遮蔽了他们的视野,迫使他们继续向地面降落。雾气侵入毯间,随即却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

弥罗站了起来。罗彬瀚注意到他的手指轻颤,周围的空气也异样地扭曲着。

他们在空气墙的防护下成功着陆,然后被一群怪物包围起来。罗彬瀚四下环顾,只看见黑压压的鳞片与爬行类冰冷的眼瞳。

那乍眼看去有点像蛇群,令他立刻觉得头晕目眩。

怪物的围墙分开,比它们矮上三分之一的索玛沙斯提亚走了进来,那张半人半蜥的怪脸在近处时更吓人了。

他牵起一个笑容,左脸的肌肉先动,然后拉着右边的蜥蜴脸咧嘴,裸露出又密又乱的尖牙。那肯定可以轻松咬掉人类的手指。

“我们又见面了。”他说,“有什么遗言吗?”

罗彬瀚和马林都看向弥罗。

“呃,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啦。”弥罗礼貌地说,“我现在比较急着逃跑,你可以给我让个路吗?不然我就只好把你们全杀光啦。”

索玛沙斯提亚抬起了眉毛——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眉毛,但那充满不以为然的皮肤褶皱令罗彬瀚觉得他在做这个表情。

“你要杀光我们所有人。”他重复道,“就靠你们四个?”

“没有没有,这三个打起来肯定没用的。其实就是我一个啦。”

弥罗笑嘻嘻地说着,那态度简直像在成心挑衅。索玛沙斯提亚倒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阴飕飕地盯着他。

“好吧,”他说,“那就让我们看看你要怎么……”

“——他真的可以喔,沙斯。就算你们的人再多十倍,他也可以像碾死飞虫那样杀掉你们。”

从蜥魔围成的高墙之后,传来了稚嫩的孩童声音。

弥罗和“漂亮脸儿”同时顿住了一秒。片刻后索玛沙斯提亚回过头,而弥罗夸张地叹起了气。

黑墙让出一条通道,从中走出穿着百褶裙的小女孩。她把双手背在身后,轻跳着来到索玛沙斯提亚身旁。那动作就和她当初被荆璜带去命案现场时如出一辙。

沙斯在众人注视下向她屈膝跪倒。

“教祖,”他恭敬地说,“这里无需您亲自来……”

“再不过来的话,你们就要被那条坏狗杀光了喔。他和你们不一样,天天都想着怎么钻命令的漏洞。”

女孩像普通幼童发脾气那样跺起了脚。

“摩天也好,弥罗也好,我手下的全都是一群懒狗!又懒又坏!”

弥罗在旁人视线里干笑起来。

“诶,老板啊,话也不能这么讲吧。”他挠头笑道,“我只是普通地迷路而已嘛!”

“迷路会次次跑到沙斯的地盘上去吗?你明明就是想把他的人全部烧死。每次都是阳奉阴违,再这样我就把你扔给蝶母吃掉!”

女孩生气地望着他,然后用童稚的声音宣布道:“现在不允许你再攻击沙斯的人了!接下来的命令——”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对准弥罗身旁。

“把罗彬瀚和马林抓起来。他们在计划里都是多余的。”

084 人鱼哀歌幽咽(下)

弥罗在原地静静站了几秒,然后缓慢地转过身来。他脸上仍旧挂着爽朗而亲切的笑容。

“哎呀,这还真是可惜啊,”他对罗彬瀚笑着说,“本来想趁旷工的机会把你们放过去,结果却被老板抓了个现行,这下就没办法推脱了呢。其实刚才那个夜魇精灵一出现,我就已经觉得不妙了……唉,总之你们的运气真是很不好啦。”

他对罗彬瀚抬起手掌。

罗彬瀚几乎是在同时举枪,紧接着他听到某种刺耳的金属变形声,射线枪的管口眨眼间被扭成了麻花。

他错愕地看着枪——只能说曾经是枪了——然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钻进他的体内,残暴地挤压着他的内脏和骨骼。他的肺部很快无法再吸入氧气,而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像要从五官里喷出来。

视觉很快消失,他只恍惚地听到宓谷拉在哭叫,然后那股力量总算松开桎梏,把他甩飞了好几米。

“所以说你们运气不好啊,”他听到弥罗叹息道,“你应该见过那头人狼的尸体吧?不想变成那样还是放弃抵抗比较好。”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温暖的手急切地按在他身上,确认心跳和呼吸。那大概是宓谷拉,随后则是马林颤巍巍的说话声。

“我可没带武器……你用不着对我这样……”

“哈哈,你不要那么紧张啦,我本来也不想对你动手的,不过那只蜥蜴就很难说了啊。要知道我老板根本没人性的,居然没要求我把你们杀掉,估计是准备把你们送给沙斯了吧。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被我杀死会少点痛苦啊,要不要考虑一下?虽然有抓你们的命令在,不过只要你们反抗得够激烈,我也是可以下死手自卫的哦。”

“弥罗,你这是准备在我面前违抗命令了吗?”

属于幼龄女孩的,冰冷而清脆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在朝罗彬瀚的方向靠近。她穿着一双硬底小皮靴,踩在晶质地面时发出清脆的步音,很容易跟其他人区分开来。

罗彬瀚仍然闭眼躺在宓谷拉怀中。他专注地倾听着,同时也思考着。射线枪已经报废,可一个小孩似乎也未必需要枪才能制伏——前提在于她确实是个普通的小孩。

“对哦,我确实是呢。如果单纯从身体机能方面评判,我的体能在同龄人里也会是非常落后的,这是接收源机数据的必然结果。”

女孩的足声在他面前停止,她的嗓音犹带儿童的天真,而说话的语调却冷静得像个成人。那是罗彬瀚此前从未听她用过的一种说话方式。

“不要再装晕了,罗彬瀚。刚才弥罗一定会故意留手,根本不可能让你失去意识。这条懒狗每次都是这样,不命令的话就不肯出全力……算了,这也是预计当中的。不过你也不要想攻击我之类的喔,否则下一次就让弥罗直接把宓谷拉杀掉。”

“喂,老板,不要老喊我干脏活啊。反正这么多蜥蜴在这里,它们杀人的心理负担比较小吧!”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的视觉已然恢复,在他一米开外的正前方,小女孩独自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红百褶裙,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小皮靴,看上去就像是小学鼓号队的制服。

女孩用手拉起裙角,轻盈地朝着他鞠躬行礼。当她再度抬起头时,脸上换成了一副全然陌生的表情。

“初次见面,罗彬瀚。”她用清脆的声音说,“不需要再介绍你自己了。对于你的信息我全部都一清二楚,或者说你想的一切我都可以猜到——在你的认知水平上,我即便无法称之为全能,被叫做全知也没有问题。”

罗彬瀚无力地咳了两声,感到自己喉咙里仍有血块。他冷静地按住胸口说“小小年纪的,您能不要这么自恋吗?再说我跟您很熟吗?这就开始侵犯我**啦?”

小女孩不满地鼓起脸。

“真没礼貌!难道是被玄虹那个幼稚鬼传染了吗?不过算了,看在周雨的面子上,就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之名为‘初始梦境’,是真月创造的第三观测者。”

迎着罗彬瀚愕然的视线,她露出纯真又喜悦的笑容,随即将手掌按在胸前,轻飘飘地宣告道

“我是九渊铸造之器,重序万象之影,吞噬梦界之声。我等观测群星者,侍奉的乃是自身的造物主——是至高无上的立道之祖,破除律法的变革之人,终结古今的焚辰之月。”

罗彬瀚死死地盯着她。小女孩像是对此感到无趣般偏过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没意思呢。当初周雨听到我说这番话时,表情可是很有趣的喔。那样毫无自觉地恐惧,厌恶,憎恨,可是又无法控制地想要深入下去。啊,那个就是他作为‘识死者’天生的素质嘛!可是你这种迟钝的凡人就不行了,完全没办法把话题聊下去,就算是偏爱智人种的我也没辙了呢。”

细碎的响声传进罗彬瀚耳中。那是他牙齿打战而发出的杂音,对于小女孩所说的一切,他几乎完全没听进去。

视野是一片昏暗的红色,天空和地面都遥远无比,只有那小女孩的身影印刻在眼中。驱动胸膛剧烈起伏的情绪,已经使他完完全全地淡忘了生死。

那是,毫无来由,也绝对不应当存在的愤怒。

“……你,为什么会认识周雨?”

女孩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把手指贴到唇边,状似认真地思考着。

“嗯?要问我为什么的话,理由有很多呀。本来情报收集就是我的主要机能,周雨的属性又很特别,认识他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过,要说你最关心的那个理由……”

孩童无邪的笑靥,以及与之相称的天真笑声,如噩梦般萦绕在他的知觉中。

“——因为他感染的天绝原体就是我提供的嘛!虽然技术细节是0206完善的,但基本思路完全来自于我。真可怜呀罗彬瀚,拒绝向我求救以后,他就只好这样一直一直忍受着,到最后也一定会非常非常痛苦地死掉吧?那时你到底要怎么办呢?是亲眼看着他烂掉,还是跑到哪个偏远的星球躲起来呢?”

稚嫩的欢笑声在水晶森林里回荡。那双孩童的清澈眼睛正闪闪发亮,脸颊上也泛起惹人怜爱的红晕。她伸出纤细的胳膊,如邀请般向他伸来。

“——罗彬瀚,来讲一个童话吧。”

污秽的噩梦之声流入脑中。

“从前有一个王子,爱上了海中的人鱼公主。为了能够和她在一起,王子找到海魔,自愿放弃双腿,永远地生活在深海中……”

眼前浮现出了弯曲的,好似蛇一般的幻影。

“——但是王子被海魔欺骗了。不但被夺走了作为人的双腿,连半人半怪的人鱼也无法维持,被诅咒成了一条毒蛟。蛟龙吃掉海中的一切,然后飞向陆地。住在彩虹上的天神只好降下天火,把它活活地烧成灰烬。人鱼公主的灵魂看到这一幕,于是就永远在海底哭泣着……怎么样呢罗彬瀚?就用这个作为他的故事的结局吧。”

理智在那天籁般的童音里焚烧殆尽,他不知为何而狂怒地扑了上去。空气随即如铁锤般重击在他腹部。

他失去了知觉。耳畔最后听到的,是弥罗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085 游戏重在参与(上)

罗彬瀚从昏睡中醒来。

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很冷,腹部一阵阵地抽痛,手脚也因血流不畅而变得麻木了。

这未免太难受了,因此他昏昏沉沉地决定再睡一会儿,等莫莫罗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喂,喂……”

有人鬼鬼祟祟地叫唤着。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莫莫罗。这扰人的叫声持续不断,终于令罗彬瀚彻底清醒过来。

他睁眼抬头,马林诺弗拉斯就坐在他对面,被几条生锈的旧铁链结结实实地捆着。马林看起来没什么伤,就是神情比较沮丧。

“罗彬,你还好吗?”另一个声音问道。

他侧过脸,看到宓谷拉被绑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跟他们隔得稍远。

这状况迅速让罗彬瀚回到现实。他想起他们和弥罗一起逃跑,碰上那个保管所的小女孩,她命令弥罗抓住他们……然后他就被打晕了。

他晃了晃脑袋。看来弥罗把他揍得不轻,以至于那段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道。

马林哀伤地摇着头。

“谁知道呢?”他说,“沙斯把我们全扔进箱子里,然后运到这里。我开头倒听见他的人跟娜迦讲价,所以估计咱们是离开交易所啦。然后有个家伙抬我的箱子时故意摔了几下,磕着我的后脑勺,我就啥也不清楚了。”

罗彬瀚看向宓谷拉,她的表情同样茫然。他只好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们身处于一个非常古怪的方形房间里。地面铺着铁皮,上头遍布锈斑和污痕,那些发黑的垢渍极像血迹。空气里也飘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让他的鼻子止不住发痒。

倘若光看地面,罗彬瀚会觉得这是某种专门处理牲畜的屠宰场,然而房间的顶部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无数细碎的、不同浓淡的红宝石镶嵌在天花板上,拼绘出一朵盛放的红莲。光线透过莲花天窗,在肮脏斑驳的地面上映出一团艳丽花影。

犹如大教堂里精巧纤细的玫瑰花窗,这红莲之影使简陋的环境充满某种诡诞又圣洁的宗教感。

罗彬瀚正在琢磨这花窗的寓意,这时马林期期艾艾地问“你跟沙斯旁边的小鬼很熟吗?”

“你说那个邪教小丫头?不熟啊,我就碰巧见过一次。”

“你在被打昏前跟她聊了挺久。”马林谨慎地说,“当时你们可不像陌生人。”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不记得自己跟那个小女孩聊过……不,他们确实说过几句,他还记得那小女孩自称为“初始梦境”,但此外也就没别的事了。他和一个外星邪教徒能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细想也真奇怪。他明明是刚举枪就被弥罗打晕了,一点也记不起来那小丫头是于何时自报名号。

那显然毫不重要,于是他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继续寻找脱身之策。他很快注意到房间阴暗处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鸽子标本、坏掉的射线枪、打火机等等。绝大部分都是他的东西,此外还有一支笔和几张纸,他估计那些属于马林。

他尤其注意那块急火坠。它就放在桌子的边缘,只要有人轻轻推那么一下,玉璧就会摔落,八成能被铁皮地面撞碎。马林刚才说他们已离开交易所,那么没准就在莲树星,或者是门城,无论如何都值得试试。

可是桌子离他们太远了。隔着那红莲花影,基本就是在房间最遥远的两端。他试图挪动椅子,然后发现椅子脚被钉在地上,一点也移动不了。

目睹他举动的马林唉声叹气。

“咱们算完啦,”他对罗彬瀚说,“一个普通人走在路上,结果被天降陨石砸死。你说他有什么过错呢?这种事时有发生,咱们只是不巧遇上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偷你的戒指。”

罗彬瀚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的手被铁链绑在椅后,手指能略微活动,那枚戒指居然还戴着——沙斯大概是觉得这样子挺搞笑的。

“你少给我哭丧,”他没好气地对马林说,“自己冤不冤没点数吗?要不是你乱搞男女关系,我他妈今天会在这儿绑着?”

“不,不,美拉罗不过是个小问题。你以为沙斯会为了一个卖魔药的小姑娘大动干戈?他当然还不算大人物,可在门城也不缺权势,他才不在乎女人那点眼泪呢!”

马林的音量因为激动而持续拔高。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紧闭嘴巴,目光四处漂移。

罗彬瀚意识到了什么,他用严厉的眼神紧追着马林不放。

“……好吧。”马林干涩地说,“反正咱们完蛋了,这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会埋进土里。这段时间咱们也相处得不错,而且我觉得你和那姑娘挺般配的……你注意过她的眼神吗?她总是盯着你,从不朝我脸上多看,我得说这在姑娘里可不多见……”

“因为你是个垃圾!”宓谷拉生气地说。

“听到没?”罗彬瀚沉着地说,“少他妈瞎打她的主意。有屁就放!”

马林有点委屈地瑟缩了一下“好吧,好吧。人死之时无需缛节……我以前认识一个森林侏儒,他是个材料商人,富有,热心,酷爱音乐。我跟他处得不错,他还邀请我上他的船,专门给他的客人演奏。那趟旅途前头还挺愉快,可惜最后一段路不太顺利——不知道谁打开了舱门,几个蒙面的家伙跑了进来。他们先跟我可怜的老朋友要钱,然后又把他活活吊死。吊死!你知道这事儿对侏儒有多残忍吗?他们是住在洞穴里的小个头,天生恐高,亲近大地,那些人却叫他死也挨不着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或许有几分真实的哀伤,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当时我就躲在金柜里,那完全是个巧合。他老夸耀自己胆大,我便想趁他喝酒时跟他开个玩笑,谁晓得就听到他被吊死的过程……后来那群人把我和金柜一起搬走,我吓得差点昏死在金子堆里,可到底趁他们喝醉时逃走了。就在我逃走前,他们喝得醺醺大醉,亲口说这事儿是‘漂亮脸儿’吩咐的!这下你懂了吧?船上肯定有他们的内应,早晚会发现我消失了。我既没变成尸体,也没被关在仓库里,那我究竟在哪儿呢?想明白这点花不了沙斯多少时间。”

罗彬瀚张大嘴瞪着他。

“你知道杀你朋友的是沙斯,还躲在庙里装修士?”他震惊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报警?去告诉门城之主啊!”

“这才是最糟糕的做法!”马林吼道,“想想沙斯干嘛跟一个侏儒过不去?他难道缺钱吗?不,不,他甚至还专门雇佣人类去干这事儿!这是煽动!是点火!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过是个半蜥魔,单靠自己能干成什么?他在为更高的力量办事!而如果我卷进去只会被他们撕得粉碎!”

罗彬瀚彻底目瞪口呆。马林喘了几声,然后又悲哀地叹起气来。

“群体,政治,权力斗争,”他呜咽着说,“你走到哪儿都一样。那些大人物……两边有什么区别呢?你看看那些古约律,它们甚至不拉屎!不拉屎的玩意儿能算生物吗?想想看它们假装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然后你就得去茅坑里解决你的肮脏事,而它们却继续干干净净地坐着。我倒问问它们吃下去的质量跑哪儿去了?就这么从宇宙里消失啦?不,不,你永远没法信任不拉屎的东西。它们可以是画,是诗,是美,但别试图把它们当人看,否则你可死得惨。然后理识那边呢?啊,他们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解释,什么都想归到自己的话术里去,其实他们懂个屁!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己老婆为什么睡到别的男人床上!”

他仰起头,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喊道“这宇宙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啊我的朋友!我们能把握的只有那么点东西!女人、美酒、佳肴、音乐……咱们还是及时行乐吧!”

房间的铁门轰然打开,刺眼的白光照射进来,映出索玛沙斯提亚歪斜的身影。他缓步走进室内,同时动作优雅地鼓着掌。

“精彩的演讲,马林。”他轻声赞许道。

086 游戏重在参与(中)

索玛沙斯提亚走到他们面前,身后跟着两只蜥魔。其中一只为他搬来椅子和酒壶,另一只则屈膝跪倒,将酒杯献给沙斯身后的小女孩。

“啊,不用了不用了。”女孩旁边的弥罗笑着说,“像我老板这种废物喝不了酒的啦,你们伺候沙斯就好了。别在意,我们只是来看看热闹的。”

小女孩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她如小鹿般跳步来到罗彬瀚面前,淡然地端详着他的脸。

罗彬瀚不明所以地瞪着她。他自认相貌兼具父母优点,总体还算不错,但尚不值得如此欣赏,平心而论马林是比他稍微俊上那么一点。

“果然是这样。”

仿佛从他脸上读出了某种信息,女孩如此了然地说道。她把双手背到身后,裙摆轻轻摇曳。

“涉及到污染信息的记忆都会被强制忘掉,就算旁人故意提起,也会依靠反复性的入梦来重新消除。虽然本身并不是多么坚固的暗示,要永久性地攻破却不可能实现……复杂又奇怪的设计,是担心有人用酷刑来打破暗示吗?”

她微微偏头,露出一丝欢喜的微笑。

“盯得还真紧呢,周雨。但是如果**遭到毁灭,精神性的防护就毫无意义了。这一点上是玄虹的失职。”

“你扯啥呢?”罗彬瀚瞪着眼问。

女孩轻轻地仰起头,闭上眼说“什么也没有哦,跟你没有任何说明的必要,反正睡一觉之后就会马上忘掉了。”

她雀跃地转过身,踩着铁皮的细缝走回弥罗身旁。

“好了沙斯,我要的答案现在到手了。这个人已经没有价值,所以他和马林你都可以随意处置。就让我看看你的手段吧。”

索玛沙斯提亚向她鞠躬行礼,随后坐到马林和罗彬瀚中间的椅子上。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缝合怪似的恐怖笑容。

“两位好,”他语调低柔地说,“我想自我介绍就不必了。依托教祖的智慧,我对两位的身份亦已完全知晓。接下来我会与两位玩一个游戏。不过在此以前,我有一件事务须说明。”

他抬起手,指间长着湿乎乎的蹼状粘膜。他用那尖利的手一下下拍打膝盖,罗彬瀚和马林都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手指起落。

沙斯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两位都具备着基础的生物学常识,譬如说,所谓的‘生殖隔离’。唯有极少数物种能够跨越藩篱,而蜥蜴与人绝不可能诞下后代,这是理识侧的基本常识——然而,在约律侧从未存在此等概念。真龙几乎能与任何物种繁衍,其诸多亚种亦有相似的能力。这并非遗传信息的重组,而是其威能孕育的‘血裔’,同时这也意味着每一次诞生都是毫无规律、不可重复的。若父母双方中一人的魔性更高,其后裔也将向其靠拢,而倘若两者相差无几……”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然后柔声说“那会产生许多意外。”

罗彬瀚和马林都不敢吱声。沙斯无疑正是一例“意外”。

“不幸之处在于,”沙斯继续说道,“意外们总是不合于群体,父母的族群于他们而言皆不属己。他们更需要一个新的居处,一片融合混杂、充满意外的乐土,而非将一切分类区隔的博物馆。据此理念,我不得不认为现任门城之主正在执行完全错误的政策。”

马林开始浑身颤抖,用细若游丝的音量说“我看你和蜥魔相处得挺不错……”

“不错。”沙斯承认道,“那是我的父系血统,而蜥魔传统上更看重母系。尽管如此,它们仍然认可了我。”

他微微俯下身,靠向马林诺弗拉斯那一侧。

“我要给你一次机会,马林。”他说,“如果你答对我的问题,我就会放你走人。我要你告诉我蜥魔们为何愿意认可我?”

马林瞪圆了眼睛,活像看到他的老家重焕生机。

“你说真的?”他颤声问道。

“我不是你,马林。”沙斯说,“我说到做到。”

马林的额头开始不停沁出汗水。就连冷眼旁观的弥罗似乎也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他笑嘻嘻地说“喂沙斯,这样不好吧?当着老板的面放人,这样要扣绩效的啊。”

“别说些蠢话,弥罗。这两个人我已经送给沙斯了,想怎样处置都是他的自由。而且要说绩效,成天捣乱的懒狗才应该扔去蝶母那里当苗床。”

完全没有对沙斯的允诺产生反应,小女孩只是独自走到一边,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红莲宝石窗。

那种默许的态度似乎点燃了马林的希望。他的汗水流得更多,目光却空前专注。他狂乱地喃喃自语着。

“能力……不,不,你不会比它们中最好的更出色……信仰?它们也能信仰你的东西,比你更虔诚,反正蜥魔从不讲究这个……经历……学识……野心……”

马林似乎渐渐有了答案。他舔了舔嘴唇,然后绝望而坚定地说出想法。

“眼界。”他说,“你说话的方式和它们不一样。那是你的另一半血统决定的。你看到的比它们更高,所以才能统御它们。”

沙斯缓慢地鼓起掌来,弥罗也哇地叫了一声。

“真遗憾你错了。”沙斯说,“答案是‘信义’,而倘若你回答‘责任’,我也依然会放你走。”

马林半露的笑容僵在脸上。沙斯遗憾地向他摊开手“你很了解蜥魔,马林。或许这是从美拉罗那里知道的,可你却不了解自己。你答不出自己缺乏的东西,正如夜鬼无法描绘太阳的光辉。”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绕着神色惨然的马林踱步。

“这世界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怪物。”他把那畸形的手搭在马林肩头,“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马林,你眼前的每个人几乎都是怪物。他们多得是力量,智慧,眼界……但对蜥魔们都毫无意义。伟力从不关注蝼蚁,我却有所不同。我办到我承诺的每一件事,因而它们也愿意为我办每一件事。半年以前,我收到一个请求,要我替那可怜的姑娘主持公道,可那时我正忙于筹备他事,因此只得延迟处理。到最近我认为是时候了,所以就派了更多的人去找你。”

他低下头,对呆滞的马林露出残忍的笑容。

“你觉得我是为了那死掉的侏儒找你?”他柔声细语道,“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会担心你去跟门城之主告密?不,你会悄悄躲起来,安静得像条过冬的虫子。但我非要千方百计找到你——这单纯就是为了那姑娘的几滴眼泪。”

他拍拍马林的脸,然后伸手指向罗彬瀚。

“我再替你介绍一下这位。他是星际海盗‘寂静号’的成员,那艘船的主人曾经是无远域通缉名单第一位,如今在黑市里有五十亿智思币加六百份学徒协议的追杀悬赏——而如果你能把那小矮子活捉,有人愿意直接用三个培育了奴隶文明的恒星系付款。”

马林不敢置信地瞪着罗彬瀚。罗彬瀚瞪不了自己,只好愤怒地回瞪马林,把那张脸想象为成年版的荆璜。

“这真是一场奇缘!”沙斯说,“看看今天是什么样的人物相聚于此。以往我总是单独招待客人,如今却一下来了两个。我的食量有限,又舍不得把你们任何一个放走,只好改一改游戏规则。”

他坐回中间的椅子,把左边的人腿翘在右边的蜥蜴腿上。

“现在请你们夸奖我的长相。”他说,“两个人轮流来,十秒内必须说完,且绝不能有任何重复,然后我将把败者的左手砍下来吃掉。”

087 游戏重在参与(下)

罗彬瀚和马林互相瞅着对方,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请不必互相谦让。”索玛沙斯提亚劝道,“这场游戏仅为娱乐,绝无任何拷问意图,因此两位也不必担心输赢会导致任何额外后果。就像人们常念的那样结果无关紧要,游戏重在参与。”

两位参与者仍然矜持地不肯开口。于是沙斯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近来的天气很暖和,没准我的食量也能吃得下两只手……”

马林立刻吼道“你辉煌好似日月相映!”

“不错的开局。”沙斯评价道。他接着转头看向罗彬瀚。

罗彬瀚一点也不想玩这个游戏。马林的人品是不敢恭维,但在黑恶势力威胁下跟他互相残杀又是另一回事。何况他也记得马林的职业是什么,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占优势。

“你像桃花朵朵开。”他在第十秒快到时干巴巴地说。

马林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但沙斯大概觉得还凑合。他耸耸肩说“我觉得可以对非专业人士放宽要求。”

又是十秒过去。马林说“人神之光兼备于你的尊容。”

这下罗彬瀚开始觉得有点尴尬。他和荆璜对练得太久了,几乎记不起来正常的好话该怎么说。

“你帅得惨绝人寰。”他勉强踩在第九秒说。

沙斯晃了下脑袋,仿佛在思考“惨绝人寰”这个词是否能够算作赞美。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或许是希望游戏能持续得更久一点。

“左眼含夏日之热情,右目凝冬夜之静美。”马林在第八秒飞快地说。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

罗彬瀚盯着沙斯的脸,立刻改口道“一张嘴红若刷漆。”

“有进步。”沙斯友善地鼓励说。

游戏又进行了十多轮。罗彬瀚在这充满激情的角逐里迅速回忆起自己阅读过的全部文学作品。他开始感谢义务教育,感谢教育部指定课外读物,感谢他读私立高中时那个天天交读后感的语文老师,还有次次给他划出精彩段落以供摘抄的周雨。

当他们进行到一百轮时沙斯忍不住热烈鼓掌,弥罗也大呼小叫地笑着。那两名蜥魔直愣愣地望着他们,舌头吐得老长。看来它们以前也没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顶尖对决。

罗彬瀚和马林都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他们每轮都刻意压在最后几秒说话,即便如此也快要刮空肚肠。尤其令罗彬瀚感到恐怖的是他已记不得前面的回合——马林说过什么?他自己说过什么?他的下一句到底有没有重复过?

“你是花神的宠儿,”马林有气无力地说,“红白玫瑰竞开一圃……”

“——诶诶,这个重复了吧?”

弥罗突然笑眯眯地说“前面不是已经拿花打过比方了吗?”

马林打了个激灵,立刻激动地辩解起桃花和玫瑰在意象上的区别,以及单纯的“花开”和“二花并开”在象征准确性的明显差距。

他说得滔滔不绝,不免有拖延时间的嫌疑。罗彬瀚也趁此余裕喘息回神,拼命地运转脑袋。

沙斯的游戏显然不会长久,而即便侥幸获胜也无可高兴。出于家世缘故,罗彬瀚对这套语言把戏实际上有些心得——“漂亮脸儿”从没保证会让赢的人活着出去。

他和马林最多是个排序先后的问题。

马林仍不停地说话,同时双眼血红地瞪着他,像在催促他尽快想出脱身之计。罗彬瀚不免汗颜,因为马林的信赖大约是基于“他是久经历练的星际海盗”这个完全错误的认知。

一道影子如轻烟般掠过他的眼角。

罗彬瀚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发现沙斯右边肩膀上多了个东西。它与昏暗的环境同色,乍眼看去几乎无法分辨。

是那只曾经爬到他背上的鬼影麻痹蜥。此刻它趴在沙斯肩头,冲着两人吐舌。沙斯伸手轻挠它的下巴,让它高兴地甩起尾巴。

“菲娜,”沙斯柔声呼唤道,“刚才你跑到哪儿去了?”

罗彬瀚着实震惊了一小会儿,他从没想过这蜥蜴是雌的。紧接着他便顾不上考虑这个,而是全心全意地用眼色跟它沟通,提醒对方驯化之香不能白吃。

菲娜对他灼热的视线毫无感觉。它对沙斯一心一意,用爪子轻轻拍打后者的脖子。

罗彬瀚又变得仿徨无计。他确实记得莫莫罗说驯化之香需要配合相应训练使用。如今看来沙斯和菲娜情比金坚,没有他插足的余地。

马林辩解的言辞已变得重复而啰嗦,强烈暴露出拖延时间的企图。索玛沙斯提亚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想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他说,“不必白费力气,马林,反正今日你在劫难逃,何必对一场游戏斤斤计较。我现在有点饿了,想必菲娜也愿意喝点新鲜饮料……”

罗彬瀚目不转睛地盯着沙斯的肩膀。他已快要灰心绝望,可又老觉得菲娜的样子有些古怪。

蜥蜴一下下甩着尾巴,细长的影子落在沙斯肩头。那颜色如墨水洇浸,随着摇曳的动作愈来愈深。

沙斯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这刀比牙齿锋利。”他对马林说,“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他朝着马林走去,就在他举刀的瞬间,阴影陡然膨胀开来。

一道触须像疯长的藤蔓般死死缠住沙斯的脖子,另一道则延伸到他背后,竖立、扭曲、翻转,睁开细缝似的血红眼睛。

闭室内刮起阴风,鬼怪似的班迪斯出现在那里。它的一只尖脚融进地面,与缠住沙斯脖颈的黑影相连。

两只蜥魔愤怒地嘶叫起来。

班迪斯松开双手,一张黑卡掉到地上。它的双臂随即也开始疯长,把两只蜥魔吊到空中。室内鬼影幢幢,红莲之花也在锈迹间妖魅地摇荡。

“把那孩子交出来。”它低沉地说。

沙斯在钳制下慢慢转过脸,跟它正面相对。

“啊,夜魇,”他说,“多么可敬的忠诚。你藏在菲娜的影子里找到了这儿……”

缠住他脖子上的影子迅速勒紧,让他说不出话语。班迪斯又重复道“把那孩子交出来。”

沙斯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那并非出于愤怒或恐吓,而是种近乎同情的嘲笑。随后勒住他的影子一点点松开。空气变为无形的铁障,将黑影与他的咽喉隔离开来。

站在稍远处的弥罗又开始叹气。

他带着点困扰的笑容说“我能问问你是怎么识破的吗?”

班迪斯扭头看向他,阴风开始在室内尖叫。

“她是静默学派的信徒。”它说,“她的思维和常人不同,白塔法术逻辑对她是不可理解的。蜥魔们找她不是为了学徒协议。”

“哈哈,像你这种古约律居然这么清楚白塔的事情……不对,开始时还是迷糊了一阵吧?否则当时就会跟我动手了。与其说是思考得出的结论,不如说是被直觉指引来了这里。这还真是……”

弥罗一直笑着,笑着,然后点点头说“还真是遗憾的事啊,本来想放你一条生路的。”

他抬起手掌,夜魇的四肢瞬间撕裂开来。

088 道之尽处闪烁微光(上)

班迪斯摔在了地上。

用“摔”是个不太恰当的说法,因为它的身躯从任何角度看去似乎都只是薄薄一层黑影。当影子落地时什么动静也没发出,它安静而狼狈地蜷缩着,只有背部如同被激怒的猫一般高高拱起。

弥罗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笑望着它。

“喂,我说老板啊,”他甩着手掌说,“人家这么拼上性命地找你,你好歹也出来跟它做个临终诀别嘛……唉,虽然可能会让它更难过就是了。”

一瞬寂静过后,小女孩从他身后翩然走出。她仍旧背着手,旁若无人地来到班迪斯面前。

“班迪斯,辛苦你了呢。”

女孩俯瞰着怪物,用十分平淡的声音打着招呼。

班迪斯血红的眼睛忽明忽暗。

“啊,不用那么疑惑,确实我和过去产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并没有被夺舍哦。从灵魂到**,我确实还是你当初抱进保管所里的那个生物。”

女孩张开双臂,在原地开心地转了个圈,然后弯下腰看着它。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只是在玄虹到来的那晚以后,马上就举行了进入月境的法仪,然后收到了一段非常特别的信息流。”

她脸上挂着神秘的,好似光精灵般美丽的微笑。

“班迪斯,究竟什么是人格呢?那种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信息的架构’,一旦信息更改,人格也等于被重构了。嗯嗯,我也明白你的困惑,因为这并不是依靠你们约律类所谓的灵魂变更来实现的,所以你不理解也是意料之中。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就足够了——直到这具身体因为接收过量信息而崩溃为止,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如同抚摸凑上来的小狗,她充满怜惜地拍了拍怪物的头。细瘦苍白的手指陷入影子,像滑过一层黑暗的湖水。

“你真可怜呢。明明只是单纯地以幼儿情绪为食,却错误地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某种天命式的义务。其实那根本不存在哦,班迪斯,像你们这样的生物,只是很简单地被创造成了这个结构,并没有需要背负或深思的价值。你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可怜。本来也是可以长生久视的物种……啊,没关系,你的努力我会如实记录,道别也好好地完成了。现在你已经没用了哦,那么就永别了,班迪斯。”

她朝后退去,随即抬手发出命令。

“弥罗,杀了它。”

弥罗苦笑着靠前。他举起手掌,同时嘴里还在不断地道歉“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啊。总之我老板就是这么一个没人性的坏渣废物啦,如果不是精神改造,我当然也不想被这种玩意儿使唤,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嘛……唉,不然就给你一次反击的机会吧。怎么样?现在抢先出手的话说不定可以杀掉我哦。”

班迪斯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它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蓄势待发地高高弓起身体,在它扑向弥罗以前,室内响起另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

“——班迪斯!”

罗彬瀚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而实际上在这短暂的瞬间,罗彬瀚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理解。无论是班迪斯的话,弥罗的话,小女孩的话,他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他能够明确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其一是班迪斯将被杀死,当飞蛾扑火般的最后一击结束,它毫无疑问会被弥罗消灭。

其二是,班迪斯见过荆璜。

“——桌上的玉!”

持刀的沙斯就站在他附近,尽管如此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嘶吼着。

“打碎桌上的玉啊!”

班迪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房间对面。那块曾经被荆璜抛给它的玉璧就躺在桌面边缘。

它扑了过去。

鬼影穿越中央的红莲之影,距离桌面只差数米。空气再度凝固,把它禁锢在空中。

影子的腰部豁然撕裂。

班迪斯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介于惨叫和怒嚎之间的怪异吼声。它断裂的手臂如鞭子般挥打出去,卷住桌子的一只脚。

无形之力将影子撕成碎片,靠着消失前最后的力量,桌子被它猛地一拽,冲着罗彬瀚的方向飞了过来。罗彬瀚甚至觉得时间都在减速,他能清楚地看到桌面在飞行过程中产生了倾斜,玉璧因此而朝着边缘滑落。

——然后桌子停在了空中。

桌面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倾斜,上面所有的物品却一动不动,仿佛被胶水牢牢粘住了。

“哎呀,好险好险,再慢一步就来不及了。像现在这个状况,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那个暴躁纵火狂啊。”

弥罗挥动手掌,将桌面复归水平,然后拉到自己身前。他笑着点了点那枚玉璧说“这么危险的东西居然认不出来,还随随便便地放在杂物里,难道沙斯你准备跳槽吗?”

沙斯没有理会他,径自转身走到罗彬瀚面前。

“很漂亮的尝试。”他轻轻拍着罗彬瀚的肩膀,“我真为你感到遗憾,还有什么愿望吗?”

他的脸距离罗彬瀚不过十公分,那蜥蜴眼睛上的血丝与黄膜都清清楚楚。放在平时足以让罗彬瀚晕厥过去,不过这会儿班迪斯都死了,罗彬瀚反倒镇定下来。他决定不管怎样都得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能最后看看我的鸽子吗?”他问道。

沙斯瞟了眼桌上的鸽子标本,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于是罗彬瀚耸肩说“它就是个解压玩具而已,说话怪好听的。不信你跟它聊两句试试?”

那其实根本没必要,但弥罗显然觉得可以试试。

他一把抓起鸽子问道“喂喂,在吗?聊个天?”

鸽子目光诡谲地昂起脑袋。

“浩然正气可治百病。”它说,“吸氢气消除恶性自由基以抗氧化。”

罗彬瀚急切地观察起在场诸人的反应,然后震惊地发现唯一一个抽搐发抖的人居然是马林。

“三位也是文盲?”他愕然问道。

弥罗赶紧摆手“不是啦不是啦,虽然这鸽子说的话很扯淡,但我和沙斯都有诅咒抗性嘛,怎么可能会当真。至于老板嘛……诶?老板你为什么还没死?”

小女孩独自站在红莲花窗下,直到弥罗发问才回过头来。

“没什么好惊讶的喔,罗彬瀚。这只鸽子描述的矛盾极限至多只能达到三级无穷而已。对于能够观测到五级以上的我,它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不成立的同时又成立——归根到底,概念宇宙里的一切不可能都只是条件性的。”

罗彬瀚听不懂她的话,但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个计划也失败了。

沙斯微笑着绕到他身后,用匕首割断绑着他的铁锁链。他抓住罗彬瀚的两条胳膊,干脆利落地咔咔一扭,那两条上臂的骨头也就折断了。

罗彬瀚惨叫了好半天。沙斯耐心地等着,直到他停下后才说“马林应该感谢你的牺牲。以及不管怎样,你的抵抗还是很精彩,我印象深刻。”

他把罗彬瀚的右臂拉到椅子扶手上,然后又对罗彬瀚说“我觉得应该让你看它最后一眼,我吃饭是不留骨头的。”

罗彬瀚身上汗水涔涔,眼睛也有点花了。他看到那把砍断锁链的匕首悬在自己右手腕上。

沙斯问道“需要特别服务吗?比如把你的头还给寂静?”

“那用不着,”罗彬瀚说,“但是你可以给我磕个头吗?”

匕首一落到底。

089 道之尽处闪烁微光(中)

地面全是红色。

浓艳的莲花之影,不知何时长出一条细茎,向着他的位置延伸过来。他茫然地注视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有数百只蜜蜂在飞舞,外界的一切都变得幻梦般不真实。

“你正在失血。”有人说。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桌前站着一个穿着深红外套的短发女性。

李理正倚靠在桌边,语调镇静地对罗彬瀚说“一分钟前索玛沙斯提亚砍掉了你的右手,先生。现在你的身躯濒临死亡,意识却因失血陷入昏迷。这一紧急状况触发了一项精神暗示,而我被选为这项暗示的具象化形式——我很感谢周雨的信赖,尽管他没考虑到你我缺乏配合经验。”

罗彬瀚茫然不解。

“你正在做梦呢,先生。”李理说,“我是你的想象。一个强力的精神暗示迫使你构筑了我,主要包含周雨对我的形象认知,还有你全部的思维潜能。此项暗示存在的终极意义,正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发挥你的一切潜能,免使你落入死亡的恐怖。这是周雨为你设计的最后一道防护,若它不能挽救你的生命,那么一切便告终结。”

她走到原本属于马林的椅子前,和罗彬瀚相对而坐。

“再过数分钟你将彻底死去。”她把手合在膝盖上说,“幸运的是思维之速快过子弹,于此处我们尚有时间做些简单梳理。罗彬瀚先生,我们现在处在一个空前的困境里,你看上去孤立无援,而敌人却强大无比。”

她竖起一根手指。

“索玛沙斯提亚。”她首先点名道,“一个半蜥魔,它的体能远超于你,且具备某种诅咒抗性。我们不妨假设它还有些别的超自然能力。他是你的直接威胁,然而在这三人中他的地位最低,无论智识或暴力,他在总数面前均可忽略不计。若我们以逃生为首要目的,他不需要优先考虑。”

第二根手指。

“初始梦境。我们尚不清楚它是何物,但其危害性显而易见。它在情报上具备压倒性的优势,甚至你的鸽子也无济于事——但它仍然对你撒谎了。罗彬瀚先生,你可曾注意到那言语中的漏洞?它宣称自己是‘全知’的,然而却并未预料到班迪斯的出现。由此我们发现它的洞察有所局限,至少不是实时性的。它只能知道过去某段时间前的情报。”

第三根手指。

“弥罗。目前我们对他的能力仅知皮毛,但其展露的部分已超出你所能处理的极限。他才是我们的终极障碍。他听从初始梦境的驱使,武斗毫无希望,利诱亦不可施。我们需要援兵——我们需要打碎那块玉。”

李理收回手指,表情平静无波。

“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先生。”她说。

罗彬瀚呆然地听着。他感到房间正逐渐变得昏暗,从遥远处传来隐约的雷鸣。

“当班迪斯到来时事情一度出现转机。你想到了那块玉,你提醒了班迪斯,但同时也提醒了弥罗。这是严重的决策失误,你应当干扰弥罗,而暗示班迪斯去看桌子。现在你损失了一位非常重要的盟友,还加速了自身的死亡——然而,班迪斯的尝试并非毫无意义。”

李理从椅子上起身,走回桌子面前,用手点着那块玉璧。

“它现在离你更近了,先生。你注意到这点吗?这块玉曾经距离你将近二十米,现在就在你五米开外。弥罗主动把它拉了过来,这会是他故意所为吗?我们不妨等你脱困后再考虑这点。可遗憾的是你的手断了,手臂也骨折了,你没有任何机会接近这块玉。”

房间变得更暗,而雷鸣之声益响。那动静就像他们头顶正有一场暴风雨肆虐。

李理仰起脸,鲜血如雨水般自她额头滑落。她的左臂怪异地弯折起来。

“我们正在坠向深渊,先生。”她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一次机会,一个奇迹,而它确实存在于你身边。你的本能已抓住蛛丝马迹,可你却因恐惧而闭紧双眼。”

雷声如虎吼龙吟,红莲之影在银霆间明灭闪烁。每一次短暂的黑暗过去,李理的躯体就变得更加扭曲而怪诞。她浑身浴血,颈骨斜歪,手脚断裂,却犹在滔滔不绝。

“面对真实!”她对罗彬瀚高声说道,“当深渊里最后一次亮起微光,你必须将它抓进手中!看啊先生,看着这张桌子!你可观察出隐藏的疑问?你可注意到忽略的谜团?这房间内站着一头矛盾的巨象,而你对它视若无睹!情感压倒理智,你的机会百不足一!”

伏在桌边的血尸肉块已然面目全非,她那低沉平稳的声音也变成恐怖的尖叫。

“你要抢在弥罗前头抓住那光!他还没发现,还没发现,还没发现!你要让他看向别处——绝不能让他发现!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世界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罗彬瀚感到一具冰冷的躯体从背后靠近自己,把石头般僵硬沉重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先生。”李理平静地说,“现在你该醒来了。”

于是他在彻骨的疼痛中睁开眼睛。

他听到马林在小声啜泣,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悲哀。眼前的铁皮地面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泊。

右臂尽头有种奇怪的空落感,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腕末端光秃秃的。这令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缺的那块肉现在估计进了沙斯肚子。

“哈哈,你是在找自己的手吗?其实还没被吃掉啦。”

罗彬瀚转头望去。弥罗正靠在桌边,手中抱着一个木盒子。他冲罗彬瀚摇摇盒子,里头发出哗哗轻响。

“你的手在这里头,哎呀,这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弥**笑着挠了挠头。

“你还记得沙斯说要吃掉游戏输家的左手吧?结果那家伙砍完才发现自己把左右搞错了,从你身上切下来的明明是右手嘛!于是他就纠结起来,决定还是要言出必践,等下就把马林的左手切下来吃。至于你这只手嘛……哈哈,他好像还蛮欣赏你的,所以决定留下来做纪念。现在正放药粉盒里做防腐处理呢。你想看一眼吗?照你这个流血速度,大概很快就不用发愁手的问题了吧。”

罗彬瀚安静地盯着对方。他的手臂因为失血而麻木,骨折的痛楚不再强烈,相反脑袋却疼得厉害,仿佛里面刚刚被一团火焰灼烧过。

他想要开口说话,这时一双皮靴轻轻踏进血泊中。

“刚才做梦了吗,罗彬瀚?”

小女孩站到他面前,用清淡的口吻说道“刚才昏迷时的面部神经抽搐,是因为做了奇怪的梦吧?”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的精力所剩无几,必须全部留到弥罗身上。

“不想回答吗……算了,这个答案不知道也无所谓。再过几分钟你就会断气了,所以折磨你也没有任何必要。真可惜呢罗彬瀚,你明明以极小概率凑齐了全部的要素,到头来这件事却要了你的命。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类似事项我已经观测过无数遍了,你只是其中一个分母而已。”

小女孩再没有露出那种嘲弄的微笑,只是轻轻地,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般将手伸向天空。

“——罗彬瀚,你觉得无穷可以分几级呢?”

090 道之尽处闪烁微光(下)

罗彬瀚沉默如死躯。

“事象的无穷是制造许愿机的原理基础。无论是理识还是约律,在这点上都没有区别。能够达到多大的无穷,也就意味着能够实现多高层次的愿望,然后则是用什么样的形式实现愿望——应该说,光是要描述出正确形式的愿望,就必须要认知到相应大小的无穷才行。不过直接以元语言外括来替代内部结构塑造,这在低级无穷上也是可行的。”

小女孩用细瘦的手指着天空,如此淡然地陈述着。

“但是,在我等观测者遍历的全部历史线中,唯独一个事象无法颠覆,那便是‘万象之死’。无关物种或能力,‘死’这一概念本身都必然出现在历史线尽头。个体层面当然可以用低等级的许愿机达到类似‘复活’的效果,可那也只是针对许愿者的认知层次而已。简而言之,死这件事是无法被许愿取消的,我甚至连正确地描述出这个愿望也做不到。究竟还要观测多少种可能性呢?为了破碎那我无法描述的万象之死,外括无穷已经难以实行,必须持续地演算内部结构。你是为了实现这一宏愿而作为参数牺牲的,这样一来也算稍微有些意义吧?那样的话……啊,你根本没有在听呢!”

发现罗彬瀚从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小女孩不满地跺起了脚。

“已经快死的时候都不肯专心闻道!你是蹲在树上摘香蕉的猴子吗!”

罗彬瀚根本懒得理她。他尽量集中精神,移动眼珠观察周围。他发现沙斯和那两只蜥魔都跑到了角落里。沙斯在用一块绸布擦拭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而那两只蜥魔跪在地上,将一碟鲜血喂给菲娜舔食。

他们距离这边很远,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小女孩狠狠戳了一下他的手腕断面。那实力未免过分卑微,罗彬瀚甚至感觉不到痛。他敷衍地将视线瞄回来。

“算了,即便把许愿机端到你面前,像你这种笨蛋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看在你就要死掉的份上,来说点你会有兴趣的内容吧。”

她在罗彬瀚裤子上抹掉指尖的鲜血,随即又露出那种精灵般可爱的笑靥。

“无穷的事暂且不提,什么又是‘人格’呢?用你理解的说法就是‘界限’而已。喜欢的事情,厌恶的事情,认可的价值,否定的价值,就像在无尽沙滩上画出一个圈。依靠这封闭的圆环才得以将自我和万象区分开来。”

马林仍然在她身后啜泣,罗彬瀚有点怀疑这人吓疯了。

“——但是,如果打破这个闭环的一部分,让里外混合起来又会如何呢?像玄虹的故乡那样模仿原种,把自身人格和万象概念融为一体,其最终成果足以让他们和‘织法者’一样叩响九渊之门……只不过到头来却主动放弃了。”

像是说了件很有趣的事,她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

“那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喔,差一点点就造出原种来了。勾画着界限的同时又把自己和万象相连,那个架构在玄虹的故乡就被称之为‘道’。可是呢,闭环打开得越多,属于自己的部分就越少,无论多么出色的架构都无法避免这个问题,所以说……”

细幼的手指扬起,指向罗彬瀚的双眼。

“想想看吧罗彬瀚,当他们的道抵达尽头时,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罗彬瀚仍然一动不动。

小女孩失望地鼓起了脸“什么啊,已经衰竭到无法思考了吗?本来还觉得你会关心玄虹的结局……”

罗彬瀚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小女孩偏头看着他。

“他肯定先把你扬了。”罗彬瀚说。

他猛地俯身,咬住那根对着他的手指。小女孩惊叫了一声,但多半不是因为疼痛。为了弯下一点腰罗彬瀚已竭尽全力,他感到眼前发黑,意识随时都要飘离。

弥罗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喂喂,不要在别人眼前做这么变态的事啊——你就算把她的指头咬断也好嘛!唉,加把劲啊你!”

“弥罗,你就那么想见蝶母吗?完全可以喔,反正同样是观测者,我不会为了跳槽的事生气的。”

转眼就平静下来的小女孩开始试着自己抽回手指。遗憾的是她的力量和垂死的罗彬瀚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弥罗,把他的牙床打开。或者直接把上颌骨的部分撕掉。反正就剩下几分钟了,这点干预不会影响到演算结果的。”

“哈哈,别这样,要我说还是尽量留个全尸吧。不然那个暴躁纵火狂看到以后会跟我没完的,那家伙属于绝对不能硬拼的类型啊……”

弥罗已经从桌边走到了近前。达成目标的罗彬瀚立刻吐掉手指,精疲力竭地倒回椅背上。

“喂,弥罗,”他沙哑地说,“你和伊登到底什么恩怨?”

弥罗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是他把你丢下混沌海的吗?分赃不均还是怎么着?”罗彬瀚气若游丝地说,“你还真是条方便的狗啊。”

“哇,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弥罗笑着对他举起手掌“不好意思,我改变主意了。还是把上颌骨以上都掀掉吧,这样也算对老板尽责了。”

罗彬瀚朦胧地看着他的身影。他意识到一切都要结束了,长眠之时不期而至,他将永远回不到故土。

那是,多么的……

“罗彬。”有人低低地说。

一道微光从空中划过。弥罗立刻警觉地转过头,然而那已太迟了,他背对桌面,手掌仍朝着罗彬瀚。

猫眼弹珠掉在桌面上。

它被掷出的轨迹是完全偏斜的,理应直接滑出桌面。然而在落到桌上后,它却古怪地拐了个弯,坚决地直奔目标而去。

百发百中球撞中了玉璧。

这缺失在桌面上的最后一样物品耗尽余力,将玉璧的大半都推出桌面。

玉璧凌空轻摇一下,像在考虑自己该何去何从,旋即便断然朝着地面扑落。

它摔得四分五裂。一股红烟迅速飘散到空气中。

罗彬瀚看着那股烟消失,然后又转头看向墙边。宓谷拉独自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她的手臂不自然地扭着,那想必是为了在椅背后头摆出一个能够发力的投掷姿势。

“罗彬。”她又叫了一声。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在双颊留下闪闪发亮的水痕。

罗彬瀚的喉咙干涸得说不出话来,思绪却在痛苦地狂飙。他听到怒风呼啸,眨眼间由远及近。

顶部的红莲花窗一瞬间被风暴刮碎。红宝石掉落如雨,紧接着被涌出的翠色火潮吞没。

焚风席卷室内。当翠星四散而开后,房间中央出现了剧烈喘气的荆璜。他的视线首先看到罗彬瀚,然后慢慢移向举着手掌的弥罗。

他肩膀上的黄金夜莺也冲着弥罗不停高叫。

室内骤然变得炎酷如火炉。数秒以后,荆璜从牙缝里挤出阴森如厉鬼般的声音。

“抓、到、你、了!”

091 于是二人翩然起舞(上)

弥罗有点尴尬地呵呵笑着。

“啊呀,这个场面还真是……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我在严刑逼供,他断掉的手也的确在我这里,但真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黑玉小刀如电矢飞射。弥罗立刻往旁边一跳,轻松跃到五米开外。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看到点血就暴躁啊!”

罗彬瀚已经快听不清那嬉笑的言语。一道热风扑到他面前,荆璜的轮廓如烈焰般熊熊炽亮。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玉瓶,弹指打掉瓶塞,然后扬手把瓶口怼进罗彬瀚嘴里。

“喝!”他狰狞地咆哮道,“给老子喝!”

一道液态的火焰灌入罗彬瀚喉中。他感觉自己的消化道烫得冒烟,已经往上飘升的意识又尖叫着掉回体内。

“荆璜!”他歇斯底里地惨叫道,“你给我灌的啥玩意儿!”

荆璜一脚踹碎他腿上的铁链“关你屁事!不许吵吵!”

罗彬瀚开始浑身发抖。那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滚烫如开水的热流在他体内乱蹿。手臂的痛楚立刻变得微不足道。

“别叫了罗彬瀚,那个大概是玄虹故乡的赤泉之水,算是喝一口少一口的东西。只要还没断气,要挽回一个凡人的性命是很轻松的。只可惜你是男性,‘红浥’的效果对你就大打折扣了。”

小女孩用双手堵住耳朵,继续对荆璜说“终于找来了呢,玄虹。要是这个凡人死掉的话,你到底要怎么去偿还周雨的牺牲呢?我都帮你构思好一百页的谢罪书了喔。”

“放你妈的屁。”荆璜说,“九渊三傻就属你话最多,一天到晚在那儿叭叭叭。你住渊里头管得宽啊?焚辰他人呢?都多少年了还搁渊底坐马桶呐?给老子滚啊,管好你亲爹的便秘,少瞅着别人家茅坑!”

弥罗脸上的笑意变得僵硬了。

“是真的哦,弥罗。”小女孩平淡地说,“他确实是赤县出身的,但也确实就是这么没素质。你还是不要跟他吵架比较好。”

“……哈哈,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跟他打架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会对你说的下一句话就是要扬了你的骨灰,所以你还是拼尽一切抵抗吧。”

小女孩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发出命令。

“弥罗,现在去把玄虹从这里引开。不允许回来,也不允许带他去炸沙斯的势力。你给我想办法把他杀掉——”

“喂老板,不要给我派超出能力的活啊!这种业绩不是靠加班做得出的!”

“——或者是想办法被他杀掉。反正赤县的心誓是禁止他杀人的,如果他亲手把你杀掉,接下来的背誓反噬也会让他赶不回来。作为对你的帮助,现在我会解除掉你的灵能阈值限制。你就给我一直消耗到脑死亡为止吧。”

弥罗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苦笑着向对荆璜摇了摇手上的木盒子。

“你看见这个没?”他说,“你那凡人朋友的右手就装在盒子里边,按照目前的活性还可以用手术接回去哦。但是接下来我会带着它逃跑。如果十秒内你没有追上来,我就会把它彻底销毁,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这里——以我个人立场来说还是希望你别追上来啦。”

他飞了起来,如子弹般射向破碎的天窗。

游走在罗彬瀚身边的黑刀率先追了上去。它几乎截住了弥罗的脚,却在靠近时突兀地顿住半秒。

弥罗消失在天花板的破洞外。

荆璜甩了下衣袖,一个彩光闪烁的气泡罩住罗彬瀚。

“等老子回来再扬了你。”他对小女孩说。随后红云急涌,他在焚风中杀了出去。

罗彬瀚彻底惊呆了。

他看看天花板的破洞,再看看墙角处的沙斯和蜥魔们。而对面马林的表情已经超出他所能用言语描述的极限。

“荆璜你个傻逼!”他崩溃地吼道,“快点给老子回来!老子人都要没了!你追你妈的手啊!”

场面安静了数秒,随后沙斯握着匕首走了过来。他用匕首戳戳罩着罗彬瀚的彩色气泡。

气泡纹丝不动。沙斯扭头望向小女孩。

“那个东西叫做七羽凰火罩,虽然最核心的法仪是避火,但纯粹的防御机能也不是沙斯你能打破的。”

小女孩背着双手,轻轻踩踏起红宝石的碎片“放弃吧沙斯。你就趁弥罗争取的这段时间撤退好了。”

“那么您……”

“玄虹没有能力把污染信息反溯到我的源机,所以当然也没办法消灭我。这个临时终端的下场怎么样都无所谓。”

于是沙斯耸耸肩,扭头看着没有气泡保护的马林。

“世事无常,”他对马林说,“咱们的告别仪式只得简单一些了。”

马林已经魂飞胆丧,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沙斯简单利落地走到他面前,扬起寒光闪烁的匕首。

他肩膀上的菲娜突然扭头。紧接着沙斯的匕首也打了个弯,扎向背后无形的空气。钢铁铿锵而鸣,从匕首边缘绽出几点绚烂的火星。

空气逐渐扭曲,从中现出婀娜的高影。雅莱丽伽捉着一把刃身幽蓝的短弯刀,灵巧地从沙斯旁边撤开。

她接连后退几步,踩到莲花残影的边缘。菲娜在沙斯肩上愤怒地绷紧躯体,冲她威胁似地吐信。

沙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哦,福音族。”他说,“有意思,船长还带了副手来。”

他阻止了准备上来帮忙的两只蜥魔,自己走上前和雅莱丽伽对峙。他们像电影里的枪手决斗般绕着莲花窗的影子来回转圈,匕首和短弯刀都澄明雪亮。

沙斯盯着雅莱丽伽的腰部,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我认得你身上的刺青,”他说,“那就是末日圣堂的……”

雅莱丽伽扑了上去。

白刃震动空气。罗彬瀚只听见钢铁鸣响,却看不清他们的交锋。他紧张地瞪着那些狂乱的残影。俄而两人又都静止在原地。

沙斯的匕首压在雅莱丽伽眼前,短弯刀的柄卡住匕身。他们陷入僵持。

“你的动作很漂亮,”沙斯说,“可惜这不是公平决斗。”

伏在他肩膀上的菲娜昂起头,准备吐出沾满毒液的舌头,这时它却突兀地飘到半空中,然后被狠狠甩飞出去。

沙斯本能地扭头去看。他的右眼突然爆开了,左眼紧跟着也被毁去。

雅莱丽伽趁着他怒吼时弯腰钻到他面前。弯刀插进沙斯的咽喉正中,然后一路划开胸膛和腹部。

沙斯血淋淋地倒地,现在他的正面更加泾渭分明了。

两头蜥魔后知后觉地冲了上来。

之后的整个过程中罗彬瀚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感觉雅莱丽伽身畔似乎藏着一个隐形的守护者,时常在她遇险时戳瞎蜥蜴的眼睛。

十分钟后两只蜥魔也死了,她甩着短弯刀走到气泡外。

“你还好吗?”她对罗彬瀚问道。

“大概还行。”罗彬瀚答道,“你能让我见见你的守护灵吗?”

雅莱丽伽偏了偏头。空气中浮现出一条细长的黑线,它长近一米半,末端尖锐如箭镞,而根部延伸到她的背后。

“我的尾巴。”雅莱丽伽解释道,“如果一直让它可见,它会成为被攻击的弱点,隐形时则更像武器。”

“草。”罗彬瀚说。他发现那尾巴根部还缠着一个小包,雅莱丽伽从包里掏出梳子、一小束花朵糖,以及马林的金怀表。

“它还能做很多事。”雅莱丽伽语调暧昧地看着他说。

罗彬瀚不是很相信,于是雅莱丽伽用尾巴跟他的左手猜起了拳。三局两胜。罗彬瀚输了。

他叹为观止,但嘴上还是说“我左手不熟练,等荆璜把我右手抢回来,我们再来一局。”

雅莱丽伽忽然僵了一下。她转头看了看死得开膛破腹的沙斯。

“噢,我弄错了。”她慢吞吞地摇着尾巴说,“我是等船长离开后才潜进来的……我以为他吃了你的手。”

罗彬瀚也不禁为沙斯惋惜。

“这人其实还挺不错的,”他诚恳地说,“主要就是有点左右不分。”

092 于是二人翩然起舞(中)

弥罗冲出天窗。

那既不是鸟类那样符合流体规则的飞翔,也不是靠着气体的密度差上升。某种力量均匀地拉拽着他的每一个细胞,把他以高速推向百米以上的空中。

脑部因为环境剧变而出现短暂的贫血,旋即心跳开始被外力强制加速,供氧效率瞬间提升到十倍以上。

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如果换在常人身上,那种由感受器传到至脑部中枢的信号,大概就会被叫做“痛觉”。但是那种东西对他而言从童年时代就不存在。那只不过是诸多数值中需要适当参考的几项而已。

他的思感不断延伸,起初只能集中到周身五米左右,紧接着范围迅速扩大,其极限瞬间超出千米。

那不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但也和古约律们所谓的“识”不一样。

与其说是“第六感”,不如称之为“意念力”——只要在这个感知范围内,想制造什么方向和位置的力都可以。实际上抬起手掌也根本不是必要程序,仅仅只是为了让精神集中而养成的习惯动作而已。

“唉,要是早打开这个限制,也不会让那枚弹珠飞过去了吧……”

他干笑着自言自语。

紧接着,就像是肥皂泡噗地炸开,他“听”到了自己某个脑细胞溶解的瞬间。

那就是他的死亡倒计时。

虽然意识清楚地明白这点,老实说他心底半点伤感都没有。那也和痛觉一样,是从设计理念层面被否决掉的负面反馈。

这个机制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他用空余的思维考虑起来,既然毫不理解死亡的恐怖,那么当然也就没有去与之对抗的动力。所有的机能调用全部都是指令性质的,如果没有命令者的话……

——如果没有人“旋紧发条”的话。

他低头朝下俯瞰。入目处是蜂巢般密集的建筑群。出于美观考虑而漆刷成不同的颜色,可仍然保留着那种工工整整的几何结构,远远望去使人想起编织袋表面的纹理。

在整个精密的网络中,那有着莲花天窗的仓库屋顶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污渍。

笼统地说,这里是门城内部的理识端仓库。因为原则上不允许任何超自然效应靠近精密仪器,所以连空间门机制都被禁止了,所有区域都靠普通的房间和门组成。

不过那也只是原则上的。以他对门城之主的了解,只要不损害自身利益,就算有人在购买的门后造黑洞也不会被干预。更何况作为一名曾经的魔网法师,那个家伙对理识的事情天然就带着一点漠视心态。正因如此静默学派的红莲学者们才会把这里作为据点。

想到这一点,他就习惯性地控制肌肉摆出笑容。

“还是一样的傲慢……”

启动了视网膜内侧的十二个视觉增强仪式后,视野中的色彩和亮度全部发生改变,他清楚地看到仓库外的街口站着一个俊秀的青年男性。他被蜥魔们团团围住,然而却完全没有受到攻击。所有蜥魔和亚龙都老实地站在原地,弥罗甚至可以观察到它们脸上恬静安详的笑容。

街口的青年抬起头,隔着近千米距离和他视线相交。

“诶?永光族里还有这种特化?”

但也可能是某种后天施加的魔法或祝福。他稍微地感到一丝好奇,不过并不担心对方会追击过来——因为明面上禁止在理识内港使用空间技术,这里的建筑构造实在是太密集了。如果对方变出原型,其效果等于是一个疯跑的小孩闯进了纸糊的房子里。

一道火风从仓库天窗里飙出。

弥罗将视线挪了过去。在解除阈值限制后,他的思维速度比平时快了百倍以上,虽然脑袋里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信息,现实中离他逃出仓库也不过八秒半而已。

古约律往往对**的原装性存在着某种难以解释的执念。哪怕能够毫无代价地进行**变换和改造,它们仍然非常看重自己诞生时的那个身体。尽管这是个普遍现象,但实际上弥罗也没有十成把握,毕竟对手的左臂可不是原装的。

根据对方彩焰汹涌的眼瞳,他知道自己还是猜对了——也可能对方在乎的不是船摆件修复,只是单纯想干掉自己。

他立刻朝着更远处的大厦遁逃。

火云的速度几乎跟他相若,甚至比他还要快上一线。当大厦距离他尚有五十米时,他的后背已经感觉到了灼烧。紧接着赤风天降,对方挡在他和大厦面前。

弥**涩地笑了两声。

“喂,至于这么较真吗?我这么明显的陷阱你也跳进来啊。”

红衣少年脚踏风火,冷冷地看着他。

“对,你钓到我了。”对方说,“但是你骨灰被我扬了。这一切值得吗?”

“你这都哪里学来的啊……”

弥罗扬了扬手中的木盒。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神紧随着自己的手移动。

他笑了起来。

“哇,原来是真的啊!该说是圣人天性呢,还是强迫症呢?你们赤县在保护凡人的事情上都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本来我还以为只有那个‘法剑’是特例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挺不公平的吗?明明你和那只半蜥蜴的情况差不多,结果你却表现得像个纯种一样——不对,你那种说话方式不会是跟另一边学的吧?”

红衣少年无动于衷地抬起右手,然而在漫天翠星扑向弥罗以前,少年的左臂首先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早在很久以前,弥罗已然明确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的能力不擅长应对古约律。

以“破法”为特长的灵能世家,从蓝图到训练的设计全是将“袭杀魔网法师”当作目标,即是说在那个星球的观念里,“无理之物”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

像夜魇之类将自己实体化攻击的精灵类还能够解决,然而红衣少年的身躯从本质上就是“形象化的神念”。无法理解,无法观测,在感知的范围内并不存在,因此也蛮不讲理地破坏了意念力使用的基本法则。对方就犹如和空间融为了一体。

如果说和魔网法师的较量还是数值和属性对比,那么红衣少年就是他的天生克星。无论多么大的数值,撞到对方身上时就好像乘以零那样白费力气。如果不能弥补这种“性质”的差距,他的败北只是时间问题。

“——幸好,你也不是完全的古约律。”

红衣少年的左臂蓦地跳了起来,如同要杀死主人那样死死扼住他的脖子。弥罗挥动双手,将意念力抓住的机械臂猛拽向地面,随后又拔起地上的几幢建筑一股脑地砸向对方。那些沉重的金属巨物在空中轰然撞击,如铁笼般笼住红云,随后被狂暴的外力挤压成一团球形废铁。

他把那团聚合了五个仓库建材的金属球远远扔出去,随后冲天的火光与浓烟从其中涌出。

金属球轰然炸开,席卷百米的火云笔直朝他刮来。弥罗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那是一座由无数正方体模块组成的漆黑大厦,当他靠近时便自动分界拆散,露出内部的飞行器停泊场。

他笔直从中穿过,炎风又已贴上后颈。就在烈焰及身以前,他勉强通过了大厦的边界,然后反手一挥。

模块在瞬间复归原位。几乎要抓住他的火风也被压熄在耐伦合金毫无缝隙的墙壁中。

弥罗松了口气,对着漆黑如牢笼的大厦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其实我啊,对这座城市也算拥有一半的控制权……”

大厦内部轰然炸响,从模块的缝隙里涌出无数翠绿的火星。

于是他闭上嘴,转身扑向另一座可以操控的空间弹射台。

093 于是二人翩然起舞(下)

他在无数几何建筑的轮廓间穿梭。

酷火与炎风一刻不停地追逐着他,每每都只差一线他就会被抓住,最后却总能依赖着对“门”的控制权逃脱。

不得不说,那个金毛的家伙作为门城之主是完全没有道德的,嘴上宣布不会干预任何门后的事,实际上就连理识内港的普通门也没有放过。身处这座城市之内,只要是符合门性质的东西都被那家伙掌控着。

——所以当然了,曾经许下分享誓言的弥罗也获得了一半控制权。

“哇,光看你这个样子,总感觉我优势很大……”

从二十吨强辐射物质的掩埋里钻出来后,红衣少年已经完全没有了左臂,翘发乱如鸡窝,衣上沾满钚屑和中子慢化剂。

他用火焰清洗全身,然后杀气万丈地继续朝弥罗扑来。

老实说,弥罗已经不太敢靠近对方了。先不论对方御使的“七宫翠星幌”,光是身上沾的各种剧毒物质就已经令他有点头皮发麻。哪怕经过灵能改造,他的**也依旧遵循着很多物理规律,没必要冒险去测试毒性。

热风迎面,他立刻倒身跳入海螺构造的旋转阶梯中。

旋梯周围的墙上装着密密麻麻的门窗,透过一些设置为双面可见的窗口,他能隐约看到里头走动的人影。

这个直径近千米,深深陷入地表的螺旋坑洞既是内外交通口,同时也是外港工人的宿舍。

弥罗微笑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的炎风明显收敛了,看来是吸取了刚才中子堆差点炸死人的教训,对方也不得不小心起来。

不过挟持人质是不可取的。按照观测者零三——也就是初始梦境提供的情报,对方持有的另一件法器“相思索”很擅长应对这种道德绑架。只要自己稍微在原地逗留一会儿,结局就是被绳子倒吊起来扬了。

所以他必须赶去下一个地点。

旋梯抵达底部,在那海螺尖似的狭窄尽头是一扇供小型飞行器进出的传送门。不需要密码或者身份认证,他挥手间就让三瓣自动门旋转打开,冲入星夜闪烁的外港当中。

门户立刻合拢,紧接着就被火焰烧穿,外焰擦着弥罗的脚尖冲出几十米高,场面如同空天飞行器起降。弥罗意识到后头那个纵火狂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他马上控制着所有金属碎屑飞进对方的眼耳口鼻,然后集中拉拽自己的身体,一路冲向远处晶光闪烁的硅基生态群。

——关于这件事,他差不多是在门城待了七八天以上,完全掌握自己那部分控制权后才搞清楚的。虽说打着“任何文明类型都平等欢迎”的口号,实际上作为主人的家伙却是彻头彻尾的碳基中心主义者,又严重地偏心于泛智人种。

因此门城的人工环境也完全以此默认标准制定。引力参数,空气成分,建筑规模,可以说在公平公正的口号掩饰下完全就是个种族主义地区。像是其他硅基、氢基、硼基,以及以羰基金属原子簇为代表的金属原子簇生命体,这些因星层物理法则变化而勉强囊括在联盟已知范围内的物种,有许多在这碳基限定的环境下根本无法生存。抗议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只能独自在外港开辟小型生态区,再委托代理人去购买或交涉。

他越过一片电光闪烁的硅基生态建筑群,不出意料地听见身后爆炸声乱响。带着灵场效应的翠星大概毁坏了某些精密设备。但也没法指望悍匪赔偿就是了。

炎风迫近。

他跳入一个仓库,关闭安全门,然后唤醒显示屏里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我被一个星际罪犯追杀。”他笑嘻嘻地告状说,“他还涉嫌破坏特殊种族生态区。”

身份证明在权限下迅速通过,安全机器人倾巢而出。

他趁着它们有秩序团灭时继续逃亡,冲向下一个预想的陷阱点,途中差点闯进一个预计外的硼基生态区,于是赶紧从边缘的地方绕开。

“哇,这种超高温区域我可不想进去……”

火风没有预料到他的突然拐弯,一头扎进外层充满超高温二氧化硫的环境壁内。如果不是里头氧气含量近乎于零,弥罗简直要痛斥这种种族屠杀的血腥行为了。

然后他跨越千米,打开另一扇地表上的门,露出内部流淌着的甲烷海。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片氢基生态区的温度低于零下两百,就算以他的**改造也很难承受。

他抓来放在边上的访客服,将其充成巨大的氧气球,然后跳入甲烷海中。冰冷流动的幽蓝液体,质感上比水要稠重一些。访客服的隔离层暂时防止了超低温的损害。

几串海草似的影子在深黯的水中游动,向弥罗发来数道心灵信号——虽说被归类在理识侧,这些氢基生物看来也具备一点灵能力。

他仰起头,看着水面上方的巨大火团降落,犹如翠绿的太阳般越靠越近,却在破水的一瞬间收敛起来。

“原来还有常识啊……”

“七宫翠星幌”并不是真正的昆虫,那些飞舞的绿点在弥罗理解中仅仅只是某种“高温效应”,甚至在主人的意念控制下,这种效应也可以专门对生命体无效。

——根据赤县不杀之戒而打造的争斗“法宝”。

虽然如此,高温对于死物的效果不会改变,如果把他充满氧气的访客服里混入液态甲烷,再用超高温点燃的话……

他停在原地,看着对方散去焚焰,面目狰狞地从超低温海水中潜游到自己面前。

“你其实可以穿件衣服下来啦。”他笑眯眯地说。

对方甚至没有用“相思索”,而是靠嘴巴捋起右手的袖子。他竟然准备在甲烷海里肉搏。

弥罗呵呵地干笑了起来。

“别别别,撕坏访客服对我可是很要命的。啊呀,说起来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之前我去地下交易所的时候还顺便给你买了点礼物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青红相间、类似猫眼石的半透明矿物。

“这些是‘圣融晶使’制造的空间传导晶体。就和它们体内的超空间管一样,可以在同星层内跨时空输送气体。像我购买的这几颗,虽然主要功能是制造雷电场,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氧气也会被顺带传输过来。随机覆盖的范围……大概三百米?”

隔着比天然冰川更冷的甲烷海水,他看到对方脸色铁青。

“哈哈,再给你补充一点稀有物种的冷知识吧……这些活在甲烷海里的‘泠游’呢,它们实际上是灵能生物,因为一生都活在超低温里,对于亮闪闪冷冰冰的固态晶体是最不感兴趣的。它们最向往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火’吧?其中呢,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个体被它们称为‘不焚者’,意思是如同传说里的火精灵那样遇火不焚。但你知道这些耐高温的不焚者到底能承受到多少度而不死吗?”

他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答案是零下一百度。”

他用意念将数枚晶体射出访客服,红衣少年立刻朝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趁着甲烷海灌入隔离层的时间,他高速冲出海面,然后控制着海下的能量宝石剧烈撞击。

绚烂的电光闪耀,随后一团精灵般的幽蓝光焰亮起,转眼扩大如幽隧深洞。在那团高热彻底爆发以前,翠色如潮水般自“海面”之下涌出,态势癫狂地将它吞没。

“这就是‘阴火噬阳’了吧……可以可以,不愧是赤县养出来的救生犬呢。这下应该也差不多了。”

趁着对方消化甲烷爆发的热量,他微笑着飞上天空,去往最终的场所。

094 丧钟响彻神之庭园(上)

在门城外港梭形结构的中央位置,有一圈犹如行星光环似的附加结构。那是由诸多不同种类合金和空气系统打造的停泊港。

虽然短途的小型航空机可以直接降落在地面,但从星门穿梭过来的运输船往往因为体积或结构问题无法直接着陆,必须先经过停泊港过渡,然后再将货物运输进门城内部。

作为公平的象征,这圈停泊港精准切割在门城腹部的中间位置,不偏不倚地划出内港两端的分界所在。因为清楚这一点,当弥罗翻越停泊港后,马上就知道自己脚下的内港已经属于约律端。

远处的屋顶上亮起万丈光芒。明明是永夜的环境,从他的视角望去简直好像旭日初升似的。

“哇,追来得也太快了吧。”

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打开轴车塔的地井。不需要额外的交通工具,他就这么直接跳入深邃的车道中。

急速的坠落让他想起了一点往事。

虽说局势十分惊险,其实他并没有特别着急的感觉。逃亡路线应该怎么走,他在观测者零三解放阈值限制的一瞬间就想好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思维状态简直可以用“无聊”来形容,空转也是件很难受的事,所以必须想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弥罗”并不是出生时的名字,在完成训练以前,所有的受训者——或者说实验体——都只有一个非常单调,基本和编号没区别的名字。

那个旧名字他已经忘掉了。没有回忆的必要。

然后则是,关于新的名字,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在里头,但最初的启发想必是“那个瞬间”。

“——那就是成为神吧。”

荒野中偶遇的青年如此说道。

对于破除心灵手术影响的方法,老实讲弥罗并不是那么渴望。要说为什么,这本来也是手术的效果之一。

他的思维结构异于常人,无法被惑控系法术探测和影响,指向“意图”的侦查全部都会顺着笔直管道空空地滑落。

“机械”不应该有意图,只是执行指令而已。

然而,该怎么说呢,他还是有点佩服对方的。

连法术学校都没有钱去上的平民青年,从外表看倒是有那种斯文智慧的法师气派,结果张口却说出“想要成为神”这种自我意识严重过剩的话,足见这个人是天生的性格缺陷者。

但是真的很有意思。这点才是关键。

为了与魔网法师对抗而设计出来的实验体,确确实实是心灵术士们呕心沥血的成果,但却唯独忘掉帮他处理一个非常关键性的回路,那就是由重复性经历引起的“无聊感”。

于是既不会求生也不会怨恨的贵重机械鸟,居然因为“无聊感”而卷着家族里的财产逃跑了。这想想都是能把塔法师们笑死的重大失误。

然后呢,资助一个想要成为神的怪人去法术学校,这也很有意思。对于他而言,对方那种毫无来由的傲慢正是笑点所在。

不过很可惜,法师塔显然不觉得这很好笑。他们最终还是把青年拒之门外,想成为神的人就只好去军队里当战斗法师。对着圣徽与浩日发下效忠誓言,而私底下却又和逃亡的灵能者勾结在一起盗窃诈骗。不管怎么想都是离“神”遥不可及的可悲生活。

——但是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就像是某种眷顾着青年法师的“宿命”一样,竟然把他导向了仅有的希望。

他通过轴车道坠入内港。

重力在瞬间翻转过来。弥罗倒了个身,冲向最近的红色电话亭。这时轴车井里已经传来龙啸般尖锐的风声。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最危险的一段路已经过去,在约律端的空间门帮助下,他拉开距离比理识端容易得多。

这么想着的他冲向电话亭,结果一道黑芒反而比他去得更快,嗖嗖地把整个电话亭大卸八块。

“哇,你这也……是觉得反正不用赔钱吗?”

弥罗扭头逃向另一边。因为是具备实体的法器,他确实能够稍微控制住“珑刀”,但那最多也就是一瞬间。作为主人的红衣少年,其“神念”对法宝的驱使优先级明显高于他的意念力。

靠近对方的武器就会从精神层面感到灼烧——虽说还是无法和“痛”的概念联系起来。

来不及找到电话亭,他只好随便冲进一个皮鞋铺里。

“借过借过!”

他一脚踢开挡路的鞋精灵。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无所谓,毕竟对手是一群抢人财物、扬人骨灰,还会咬小女孩手指的超没素质群体。对比之下他就算有闪光点了。

他从窗户跳了出去。通常这种不经过门的越界动作会直接掉下混沌海,不过对于拥有门城一半权力的他而言,稍微打破点规矩根本不算什么。

迎着艾森岛美丽的落日,他直奔岛屿另一侧的安歇丘旅店。身后店铺里传来鞋精灵的尖叫。

弥罗扭过头,不出意料地看见那铺子的烟囱滚出翠烟。

——光靠门的特权无法摆脱对手。

在“莲池”饲养的诸多工具里,他的综合能力说是二流都勉强之极。被观测者指定唤醒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他和门城特殊的因缘性,以及对魔网法师的专杀特长而已。

大概正是清楚这点,身为前魔网法师的城主自己连头都不露,反倒指派一个克制他的古约律来追捕,那么当然也会对权限问题有所考虑。

对方得到的“通行证”想必就是那只黄金夜莺。

坦白说,那也是弥罗自己需要的东西。

虽然被要求抵抗到脑死亡为止,但“杀掉对手”同样是指令的终止条件。观测者零三将那个条件放在第一位,就说明“它在概率上可以被实现”。

将理论上的不可能变为可能,他需要的前提条件大概就是那只黄金夜莺。为此他也在不断地消耗着对手的耐心,引导对方去采用“那个办法”。

他打碎安歇丘旅馆的窗户,从旅馆正门溜回黄砖路上。另一座红色电话亭触手可及,他总算抢在对手破坏公物前闪了进去。

从亭子侧门冲出后,终点站近在眼前。隔着十数步的大理石阶梯尽头,老旧剧院的红布帘正微微摇荡。

他飞进帘后。一个穿着白手套黑西装的魔偶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表情有点像它的主子。弥罗不禁放声大笑,然后随手扭掉它的脑袋,钻进剧院更深处。

“喂,伊登,不要自闭了!出来看烟花啊!你后院都要被人炸飞了!”

弥罗兴高采烈地跳到舞台上,一脚踢碎扑上来的木偶演员。剧场内当然空无一人,他也毫不在乎地继续大肆破坏那些木偶魔像。

“……疯完了吗?”

席间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声音。

他从台前望去,红衣的影子自观众席后方走来。少年踩在灯光阴影的边界上,态度冷漠地盯着他。

弥罗思考了一会儿。

“其实我觉得还有点没过瘾……不如我们再来一圈吧?”

他笑着抓起一颗木偶脑袋,把它当成皮球那样拍了起来“说到底你也不能真的杀了我吧?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呢?就算四肢都断掉,我也还是可以用意念力继续带着你朋友的手逃跑。你好像根本没办法治我嘛。”

“确实不能让你再逃下去了。”少年冷冷地说,“你出去了就是祸害其他人,还是在这里待着吧。”

他肩上的黄金夜莺仰颈长鸣,舞台后方漆黑的幕布骤然亮起。弥罗扭头看去,看到幕布上画着一片阳光灿烂的盛夏庭园。

他了然地微笑起来。

浴火的红衣向他扑来。于是他张开双臂,倾身后倒,和对方一起跌入美丽的庭园之画中。

095 丧钟响彻神之庭园(中)

繁花盛开、百果丰饶的广阔庭园。

蜂蝶缭绕丛间,鱼鹿游逐竞跑,群鸟于浓密的绿荫中谐唱欢歌。

天空蓝如宝石,盛夏艳阳的辉耀洒落湖中,反射出粼粼水光。那潋滟的色彩映入弥罗的眼中。

——随后在一瞬间熄灭。

日落中天,新月悄起。月隐林后,旭日东升。

仅仅是在他们两人从空中落地的几秒内,周围环境就已经历了四个日出日落。弥罗看到红衣少年脚边有一朵牵牛花,每当清晨时便开放,正午时便收起,转眼间就爬满旁边的藤架。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仰头望向天空,目睹满月高悬。

周围的时间正以惊人速度流逝。

除了两个外来者还未呈现出衰老,其他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着。树木开花吐芳,随后果实坠地,牛羊闲走河畔,转眼繁衍成群。

尽管如此,庭园依然美丽如画。

既没有生态平衡的崩毁,也不因四季流转而变色。这精致到虚假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永不结束的盛夏。

弥罗被这奇妙的景色迷住了。他兴奋地在原地转起了圈,企图把每一处有趣的风光都收入眼底。

“你看够了吗?”

他回过头,红衣少年仍然冷漠地站在原地。岁月从他身畔急遽地流逝,万象也在片刻不停地生灭,唯独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弥罗笑了起来。

“啊呀,你这个样子就很像圣人了嘛……说是神灵也差不多的感觉?”

少年皱眉看着他。

“别在意,想起了一点往事而已。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伊登是熟人了吧?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以前我们是合作搭档啦。那个家伙混在军队里打探消息,我呢就靠这些消息去做点偷鸡摸狗的事。像是逛一下领队法师的家啦,借一下将领的家传宝石啦……反正都是些危害很小的罪行嘛。直到那天呢,那家伙好像是用沙子和花瓣哄骗了自己的上级将领,从被处死的敌国法师身上搞到了一块古石板,还背着所有人学习了上面的知识。唉,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学了些什么,反正他自此就相信那石板上记载的是一条成神之路,为了追寻剩下的石板,那个家伙可是很拼啊。又是在战场上反水叛国,又是去挖先代法师们的坟头,总之就是缺德事干尽了嘛。结果命运居然还真的眷顾着这个家伙,让他找到了关于‘成神’的线索。真的是很气人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着庭园的尽头。那是遥远到不知尽头的山脉,在诸峰顶上矗立着五边形的石尖塔。尖塔底部环绕着无数黄金雕像,远远望去就像一层金砂。

“最终的秘密指向一本叫做‘幽冥之卷’的古书。那本书啊,据说是用‘掌管死亡的寰宇巨蛇之肤’做成的,上面记载的秘密则是‘万象之源头’、‘世界的终端’、‘历史的终结’。听起来就很厉害对不对?伊登那家伙就断定这本书上写着成神的方法……唉,如今看来多半不是啦。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窝着了,不过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毕竟那时候我已经掉下混沌海了嘛!”

“这就是你回来复仇的理由吗?”红衣少年淡淡地问道。

弥罗诧异地看着他几秒,然后搔起了脑袋。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复仇的呢?”他笑容满面地说,“虽然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跟你讲的,不过估计也是语焉不详吧?总之那勉勉强强算意外事故吧。当时偷到古卷的我被一群愤怒的法师追杀,那个家伙就打开了一扇传送门接应我。追杀我的老头也不是吃素的啦,当场就在他的传送门里制造了一个时空乱流。本来我还抓着传送门的边,结果伊登那家伙却要我先把古卷扔过去……唉,反正我也没所谓,所以就照办了。”

“然后他就抛下了你吗?”

“没啦,没啦。那家伙呢,属于你请他一盘饭就会毫不客气地吃光,再请一盘会再吃,反正就会留着你继续请他的类型……啊呀,你领会我的意思就行。如果能救的话他大概也会顺手救一下吧,但是当时他拿到古卷,就直接扔了一个传送信标到我这里,然后很潇洒地转身——就是那种真男人从不看爆炸的转身,你知道的吧?他转过身说了一句‘松手’,当然我也就松手了。”

他捧腹大笑起来。红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唉,好吧,你不明白也很正常,因为你基本上算是古约律嘛,法术对你就跟呼吸走路差不多吧。但对魔网法师可不一样。他们的法术是有成功率的,你理解了吧?那个自命不凡,觉得万事都尽在掌握的家伙,酷酷地扔了一个单体传送术过来,结果却在这种关键时刻法术失败了!你想想看等他回头以后得有多尴尬?这种乌龙实在是太搞笑了!”

弥罗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

“我的妈啊——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老妈是谁啦,从小就被绑走了嘛——但是想到那家伙当时的表情我就要笑死了!”

“笑完了没?”红衣少年有点不耐烦地说,“笑完了就快点起来。老子要给你手脚打折,再看看怎么解除精神控制。别他妈叨逼叨浪费时间!”

“诶,原来你没打算杀我吗?”

弥罗轻巧地从地上跳起来,拍掉裤子上的尘土和草屑。

“虽然是很感谢你的手下留情,不过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要死的人搞不好是你啊。”

红衣少年的目光中露出不以为然。于是他继续笑着说“伊登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跟你解释这里的呢?啊,多半会说‘这里是门城的核心动力源,所有的黄金守护者和空间门都靠这里驱动,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钥匙’之类的话吧?这点倒是不假啦,以特定位面的历史线消耗作为动力源,这是织法者们最高的技术成果之一,包括现在这座千门万户之都,其实也是他们那座浮空城的冷备份嘛。所以唯独这座庭园的门是我无法控制的,需要的启动口令应该只有伊登那家伙知道吧?没办法,我要出去的话就必须从你手中夺走现成的钥匙了。”

“……你觉得可行吗?”

“别的地方肯定做不到啦。不过在这里就……所以说伊登那家伙果然没有告诉你啊。那家伙估计觉得保守秘密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吧。”

他随手摘下旁边的红玫瑰,摇晃着花枝说“这个地方,其实也是当初我们两个出生的星球,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的故乡啊。你们赤县是怎么讲的来着?哦,就是‘此方天地的主人’。‘客随主便’、‘非侵他土’……这些都是你发过誓要遵从的规矩吧?”

花朵被剧烈的风吹得摇颤不已。下一个瞬间就枯萎凋零了。

“不好意思啊,之前我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是在争取尝试的时间而已。然后就在你说要把我手脚打折的时候,终于能够抓住你了。”

就如他口中所说,意念感知范围内出现了一个非常“稀薄”的物体。虽然细节模糊,但无疑正是红衣少年的身躯。

“你们这些古约律啊,就是因为太讲规矩,还尽给自己加些奇奇怪怪的限制,所以才会被各种套路消灭掉嘛。”

他如此感叹几句,然后在意念中抓住少年细瘦的脖颈,像扭死活雀那样残忍地往后扳折。

096 丧钟响彻神之庭园(下)

并非所有古约律都厌恶漂泊,它们有些甚至生来就游荡在虚空里。

然而,越是强大的古约律就越表现出这种对诞生地的依赖性。它们害怕离开故土,抗拒离开故土,甚至根本无法离开故土。它们的力量唯有在诞生地才能最大化,因此在宇宙尺度上鲜少看到太强大的古约律活跃。

——观测者零三将此称之为“地权”。

和其他强大的古约律一样,无远域的“赤县”文明非常内向。掌管星球的“炼气士”里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大概只有作为其重要盟友的无远星才搞得清楚。

声名在外的仅有两人。其一是接受联盟的紧急救生员任命,常年活跃在星河战线上的“法剑”陈薇。其二就是抢人钱财扬人骨灰的“玄虹”姬藏玉。

——考虑到古约律重视真名的习惯,这两人使用的大约都是假名。当然弥罗也听说玄虹被那个凡人叫做“荆璜”,但观测者零三不曾特意说明,他也不清楚其中哪一个才是红衣少年的真名。

也可能两者皆非。反正不是很重要。

他在意念中将力量推到最大。红衣少年的脖颈不自然地仰了起来,在濒临折断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吱嘎声。

对方拼命将脑袋往下压,面孔也扭曲起来。但那大概率不是窒息或痛苦,只是单纯被气坏了而已。弥罗先前就发现对方会在情绪激烈时做出类似“喘气”的动作。

但是能在甲烷海里肉搏的家伙需要什么呼吸呢?

所以折断颈骨并不是为了让对方“断气”,而是把少年脑袋扯下来的前置动作。他搞不清楚对方哪里是致命点,那么显然只能尽量把对方撕得更碎一点。

少年肩上的黄金夜莺发出啁鸣。

弥罗感知中的那个稀薄躯体立刻又消失了。夜莺的叫声暂时赋予了红衣少年和他近乎平等的“地权”。

少年低下头,珑刀和翠星同时向弥罗脚边飞来。同时剧烈的风暴也从果林后刮向少年。

作为动力庭园的防御机制,织法者们留下的另一项遗产,那就是魔像军团“黄金守护者”。不同于门的权限机制,为了确保庭园的动力持续供给,它们只会威胁到动力源稳定性的目标。

当然不是规规矩矩的弥罗,而是那个带有强烈异质灵场效应的“七宫翠星幌”。

璀璨的黄金光芒在日月变换中闪耀。剑、枪、刀、手铳、单兵炮,还有一些弥罗也搞不懂是什么玩意儿的凶器,全部一股脑地冲着红衣少年打去。在那个瞬间,就连弥罗也很好奇对方应该怎么办。

再拿出防御性法宝是不可能的。以对方极其典型的古约律式神经质性格,“七羽凰火罩”的全部性能肯定都放在那个破损船摆件身上,属性克制自己的红衣少年多半没有预备防御手段。

黄金夜莺持续高啼——那对“黄金守护者”是无效的,仅仅是为了维持“地权”的平等罢了。

随后珑刀振响。

时间短暂地停止了。

并非超高速思维产生的错觉,而是真实的现象出现在弥罗眼前。

日月停转。河水断流。花开不辞。

而后烈焰燃起。

并非翠星幌引起的高温效应,而是在“凡人”认知中最为普遍的,鲜红酷艳的烈火。

烈焰如朱雀腾飞,直往九霄高日。在红色舞动的尽头,“那个东西”和弥罗视线相接。

不知为何,他的思想在停滞的天地里仍能运转,顺畅地分析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时停类法术确实存在。在他诞生的时代,塔法师们就已将魔网的研究和运用推进到辉煌的程度,甚至时空也可以用高阶法术予以干扰。

但那和眼前的现象是不同的。

由织法者们打造的动力庭园,并不局限于某个地区内的时间偏移,而是真正的“历史线加速”。可以说当门城被启动的瞬间,这个星层就被从连续界里撕扯了出去。将这整个“故乡”完全抛弃,如此才得以让浮空城升入天中。

那可以说是一种升神般的仪式吧。

然后,升入天中的织法者们又如陨星般坠回大地。遗族们完全丧失了祖先的能力和技术,也无法再以神族自居,只好用身处下界的“阿特伦(unteren)”为名。

失去造物主的神之庭园,即便如今被某个家伙千方百计地篡夺到手,也只能是单纯地运用而已,技术复现却绝无希望。

那么出现在他眼前的到底是什么呢?

某种异质法则在这失去主人的庭园里蔓延开来。

烈火中的“那个东西”轻轻摇头,露出一丝微笑。

既不是对胜算的得意,也不是对败者的嘲弄。在那双幽焰狂舞的眼瞳深处,逐渐流露出虚如伪物的爱怜。

他的感知灼烧起来。从意念力“看”去,那里凭空出现了一团无可名状的液态之火。

接着时间又如箭矢离弦。

无数金光闪耀的凶器冲向“那个东西”,它们穿过“他”的胸膛、头颅、眼睛、手脚,然后又像什么也没击中那样飞了出去。附加在武器上的全部诅咒和法术也毫无反应,仿佛刚才只是经过了一团空气。

“那个东西”仍在弥罗的视觉里微笑,意志力也因灼烫而无法靠近,唯独在物质层面却好像消失了一样。那不是灵体化、气态化、纳米化、量子化,或者任何能够被织法者技术破坏的防御方式。

“那个东西”只是单纯的“不存在于此世”罢了。

如果说感知抓不住的是“神念的形象化”,那么现实抓不住的恐怕就是“形象的虚无化”。

于是他明白了。

“你已经……“

话语被扑来的焚风截断。他控制着自己飞起来,轻松避开翠色的火焰,然后继续看向对方。

仅仅只是一瞬移目,“无名之物“又变成了红衣少年。当弥罗和他视线相接时,竟然从那目光里察觉了巨大的恐惧。

——刚才只是意外。他由此做出判断。

红衣少年像凡人那样喘着气,咬牙切齿地朝他扑过来。黄金夜莺抓在他肩膀上,像是面对生命最后一刻那样长久不绝地啼叫。

——持续叫下去的话,离报废大概也不远了吧?

弥罗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他看着这一幕露出笑容。虽然中间过程出了很多意外,决胜时刻还是跟他预想得差不多。

他扬手扔出木盒,然后把它用意念力加速射向黄金守护者。面临攻击的魔像立刻举起手中的灵能炮。

红衣少年毫不犹豫地改变了方向。在那突兀的折弯中,黄金夜莺的细爪简直要把少年肩膀上的布料抓碎。

弥罗对着它伸出手掌。

意念力范围中的黄金夜莺是非常油滑的,可以感知却很难施力,想必是某种保护性法术。然而每当夜莺鸣叫之时,这种防护便会弱化下去。

——体积如此小巧的魔像,同时段运行的法术自然相当有限。恐怕“地权赋予”、“权力者感知”、“反意念力保护”这些法术都是记录在同一个核心上。

黄金夜莺脱离了红衣少年的肩膀,毫无反抗之力地朝他撞来。那跟木盒完全背道而驰,无论如何都只能选择一个而已。

红衣少年继续扑向木盒。

弥罗伸手迎接夜莺,就在抓到那庭园的“钥匙“以前,珑刀从中间疾速划过。

黄金夜莺破碎开来。各色宝石在阳光下流转璀璨。

鸣叫声陡然消散,感知中的魔偶又变得油滑到难以捕捉。在那已然一分为二的碎块中,弥罗意识到自己竟然也只能选择一个抓走。

他伸出手,勉勉强强把带着鸟首的部分抓入掌中,然后扫描起内侧镌刻的术式。

结果什么也没有,鸟首不是魔偶的核心。

“在找这个吗?”

红衣少年抓住木盒,避开灵能炮的射线,然后落回地上。一根白绳钻出少年的领口,从草地上抓起某个色泽灰暗的小物体。

弥罗看了过去,发现那是一颗铅做的心脏,

白绳缠回少年手上,夜莺的铅心也随之摇荡。看到这一幕的弥罗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想得出啊,打开黄金庭园的钥匙,居然是用铅做的?”

红衣少年收起了翠星幌,围着他的黄金守护者随即归于静止。

“还要再打下去吗?”少年说。

弥罗想了想,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钥匙和木盒都在你手上。只要你现在开门跑路,我也就只好一个人在这里耗光脑细胞了……没意思,最后的时间不如拿来聊聊天嘛。”

少年又皱起眉说“心灵手术那东西是可以解除……”

“以前是可以治的啦,粘上也没问题。”弥罗摆手说,“但是掉下混沌海以后,我可是见到了更吓人的东西啊。你知道焚辰那个疯子怎么搞精神改造吗?他居然把第三原种的概念本体捕获了,专门拿着它的残骸来搞这个……唉,理识侧出身的家伙都是这么变态,伊登那家伙真是生错地方了。总之呢,我现在是死定啦,杀不了你,你也不杀我,那么就只好等着脑细胞耗光了。”

红衣少年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杀了那头人狼?

“啊,那个算一时兴起吧?想着给老朋友一个惊喜之类的。”

他笑着说“你知道那个关于国王和夜莺的故事吧?我刚才就一直在想,机械夜莺被丢掉,并不是因为国王讨厌它之类的理由,仅仅只是觉得‘没用了’而已。那么对于机械夜莺来说又怎么样呢?”

“喂,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就算是原种的力量也未必……”

“答案是无所谓啊。”弥罗说,“为什么机械会产生怨恨呢?说到底只是在靠发条行动嘛!唱歌啦,啄瞎国王的眼睛啦,反正对机械都没什么区别,只是拧发条的东西不一样。”

他开始感到无聊了。

重复性的执行着指令。不管来自国王或毒蛇都没有区别。

“——我是搞不懂活夜莺天天唱歌的乐趣在哪里啦,但是那个对机械大概没什么意思吧。”

机器鸟到底想做什么呢?在发条的力量耗尽以前,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执行别人的指令。

什么才是真正“自主”的事情呢?

他的思考在这里产生了停顿,然后大笑起来。

“喂,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对少年说,“那个给我黑卡的土豪朋友啊,他的名字叫赤拉滨,自称是个平平无奇的天场农夫……”

红衣少年呆了一秒,然后猛地朝上飞起。这时弥罗伸出手,用意念力探入木盒内部,然后猛地往外一推。

木盒轰然炸碎。

少年翻掌抓住盒里掉出来的东西,愕然的脸上浮现出怒火。

弥罗也飞了起来。飞来的珑刀削断了他的左腿,他恍如未觉地冲到少年面前。

“不给糖就捣蛋!”他兴奋地高喊着,再度将掌心对准少年手里的东西。

红衣少年终于露出了平静无波的目光,随即白绳带着铅心射向他的腹部。

“相思索”本身是无法伤人的,然而绑在上面的铅心却不会被弥罗抢走,大概是想利用那个质量把他重创吧。

弥罗猛地将身体下沉,随后大笑着张开嘴,像孩童接住抛来糖果那样让铅心撞进口中。他感到夜莺冰冷的心脏打穿口腔,一路从脑后贯出。

他感到很满意,认为这也算意外事故。

于是旋转的发条戛然而止。

097 抑或明日骤醒(上)

警报钟声回荡在城内。

无论是内港、外港、约律端、理识端,全都被那不知源头的钟声笼罩。防卫机器人和黄金守护者蜂拥而出,盲目地游荡在大街上。

原本设定为永昼的内港环境,不知为何而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时而夜浓如墨,时而阴雨纷纷。那景象令所有目睹者都感到不安。

只有红莲下的小女孩了然地望着天空。

“是把弥罗赶进了动力庭吧……玄虹又在里边闯了什么祸呢?”

她的喃喃自语被一个凡人的声音打断了。

“你唠叨啥呢?”罗彬瀚说。

小女孩阴郁地回头盯着他。但罗彬瀚此时头顶气泡,旁边还有雅莱丽伽,根本不把她放在眼中。

他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双臂疼痛,反倒浑身冒汗,只是抬不起手去擦脸。那体验实在很难受,于是他又对毫无逃跑意图的小女孩说“你刚才跟荆璜讲话的时候是不是提到了周雨?”

“确实提到了喔。”小女孩说,“但是就不告诉你。”

罗彬瀚倒不怎么在乎,反正他等下还可以问荆璜,而且他失血很多,现在甚至有点犯困。

“你这样子还真是轻松呢。”

“不然咋地吧?有本事你钻进来,我们用脚单挑啊。”

小女孩盯着他,突然露出了灿漫的笑容。

“罗彬瀚,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喝道“滚,老子不听!”

“……虽然记忆留不下来,你的直觉倒是很准确呢。”

小女孩身姿摇曳,如曼舞般在破碎的红莲之影中徘徊游荡。因为没办法堵住耳朵,她的声音还是传入罗彬瀚耳中。

“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前身是什么吗?才不是什么宠物花园一样的港口呢。这座城市的原型——”

低沉的钟声回荡,仿佛应和着她的笑声。

“——是神灵的天宫啊。”

罗彬瀚茫然地看了看雅莱丽伽。他发现后者似乎对小女孩的话听得很专注。

“从最普通的逻辑法术结构发展到对大源的认知,甚至连自身历史线也能够进行干预。达到这种境界的‘织法者’们,在低层次的巫师文明眼中说成是神也可以吧?像他们这样以理识结构创制法术的特殊文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渊的概念,并把那里视为最终神座的所在。他们正是为此才建造了密思拉之城,想要靠着切分自身历史线来制造无穷的动力源,然后抵达心目中的神座。”

她嘻嘻地笑着,又将手指向天空。

“然后他们就被击坠了呢。不管是不是真的能进来,既然外人已经叩响大门,真月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于是就稍微回溯了一下他们的法术路径——结构太幼稚了,清楚得就像四则运算喔。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顶点,从可能性演算角度来说也没有保留的必要,所以直接就把他们的施法路径封死了。这样不止天宫掉回了地面,就连其他的技术也全部停止运转。”

“听起来那座天宫已经毁灭了。”雅莱丽伽说,“门城不像是个残骸。”

“啊,因为是复制品喔。当时运作的是密斯拉(ithras)之城,而对偶网络则是作为冷备份的伐楼拿(varuna)之城。虽然是在大崩解里幸存下来的残迹,却还保存着他们的一部分法术逻辑结构,遗族们就基于那个结构建立了魔网体系。然后呢,一个法师找到了那座城,得到了织法者们剩下的力量,结果却没有勇气像当初的织法者们那样向渊进发。”

钟声渐渐歇去,而女孩犹将手臂高悬,如同苍白的树枝刺向天穹。

“何等胆小之辈呢!既渴望神的力量,又畏惧渊的真实,最后只好把城升到天上,变成这样可笑的宠物花园。不过没关系喔,黄金的颜色正适合给腐朽者装饰棺椁,那么你就在这座华丽鸟笼里继续做梦吧。”

幼小的魔女旋舞于红莲内,对着城中亡魂高声嘲笑。

“看到了吗,织法者?这就是你们的后人喔。目视九渊之暗,抵达九渊之界,叩响九渊之门——你等为此罪行而破碎灵魂之辈,究竟是因何目的而生?因何理论而存?因何愿想而灭?你等所求之境界,迄今究竟残留何物?”

她残酷地发出宣告。

“向天中高月发起革命——但凡有此逆愿者,必将目睹焚星之火。”

室内余人呆然地望着她。

“你整啥呢?”罗彬瀚说,“圈转得挺溜啊,再多来几个?”

小女孩停止了动作,不满地转头看着他。

“你真是一点都不开窍呢,罗彬瀚。明明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你还是一脸梦游的样子。是觉得这些事情反正跟你没关系吗?要是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喔。”

罗彬瀚稀里糊涂地和雅莱丽伽对望了一眼,然后试探地问道“难道我是什么**师转世?”

“才没有那种事呢。你这种在陷阱带原始文明出生的原始智人,既无法发展成约律类,也不可能靠独立的科技研究算出隧穿方程,到最后确实也跟猴子没什么区别。嗯,你充其量就是一只运气不太好,从树梢直接跌进了深海里的倒霉猴子而已,接下来你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变海猴子呗。”罗彬瀚随口说。

小女孩气得鼓起了脸。

“就算你只是落海的普通猴子,和万象之间也是存在联系的——小概率的巧合在你身上已经堆积到了异常的程度,除了‘永光预言’外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虽然还不确定你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个舞台上确实有你一份喔。只不过现在的你看不清楚这点而已。”

“你少他妈忽悠我。上一个信你的还搁地上躺着呢。”

三具遗体已被拖到角落,而马林看上去也快和尸体差不多了。小女孩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只是马匹而已。为了迎接舞会到来,总是需要拉车的马,弥罗的话,就应该算是狗变的车夫吧。”

“……啥玩意儿?”

“我在说童话哦,罗彬瀚。”

女孩扬起脸,冷酷的表情像面具一样切换为孩童单纯的笑靥。

“刚才弹珠飞出来的时候,你是故意在激怒弥罗吧?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意识呢?应该是和你昏迷时做的梦有关,所以说又是被周雨的暗示救了一次呢。但是罗彬瀚,接下来也差不多该自己动动脑子了。要仔细地想想哦——明明你和马林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为什么只有那颗弹珠还在宓谷拉身上呢?明明看见她和你们走在一起,沙斯却从始至终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她。我也从来没说过宓谷拉在计划里是多余的——这其中的巨大矛盾,你到底是为什么视而不见呢?”

罗彬瀚瞪着她,始终不敢回头。

“根本不是我哦。给沙斯当顾问也好,指定唤醒弥罗也好,点燃门城的计划全部都是赤拉滨独立完成的。我只是响应他作为红莲学者的请求,所以才降临过来进行观察和监督。”

她把双手背后,低头轻踢着地上的碎宝石。

“用他的剧本来说,我只是‘仙女教母’而已。如果不是弥罗那只懒狗捣乱,我原来根本就不用出现在王子面前嘛。不过说到底也无所谓,任何一种未知可能性对我都有平等的价值,结局只有对公主和王子比较重要而已。”

先将一块色泽近血的宝石碎片踢到罗彬瀚面前,然后她再度抬起脸来。

“午夜十二点已经到了哦,宓谷拉。舞会魔法消失的时候你就会变回原型。但是决定用水晶鞋把车夫杀掉的你,想不被察觉地逃掉已经不可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毕竟在赤拉滨打造的这个空中舞台上,身为织法者遗族的你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啊。”

098 抑或明日骤醒(中)

宓谷拉从座位上站起来。

锁链顺着她的衣角滑落到地面,发出一阵哗哗乱响。起初罗彬瀚以为这是她用某种力量把锁链打断了,直到她差点在链子堆里绊了一跤,他才确信宓谷拉真的不会什么魔法。

锁链从一开始就没有绑死,只是装模作样地挂在她身上,充作舞会客人的礼服。

罗彬瀚有点好奇这是谁的主意。会是宓谷拉自己要求的吗?还是说沙斯生前曾打算跟他开最后一个玩笑呢?

脸色惨白的马林这时好像活了过来。他双唇颤抖地对罗彬瀚说“你挑姑娘的眼光需要更谨慎些。”

“闭上你的鸟嘴。”罗彬瀚也牙齿打颤地答道,“你他妈懂个屁的恋爱。”

宓谷拉来到他面前,毫无防护的马林立刻瘫倒在椅子上,简直像是因为心脏骤停而死了。然而罗彬瀚却能清楚地看见此人正双眼微眯,窃窃观望局势发展。

他的视觉似乎正变得空前敏锐,体内精力充沛,甚至连头脑也轻快许多。可是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宓谷拉身上时,这一切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站在隔离他们的气泡前,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罗彬。”她说。

雅莱丽伽就站在距离她三步外的地方,手里有弯刀和枪,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罗彬瀚认为宓谷拉毫无机会,但不知为何就是害怕,索玛沙斯提亚也没到这个份上。

“你的手臂还疼吗?”宓谷拉问道。

罗彬瀚充满恐惧地摇头,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宓谷拉的脸,生怕她下一秒就会露出初始梦境般的变态表情。

宓谷拉只是看着他。她的样子和站在柳林里时毫无区别。

“祖母叫我来看一个蜥魔巫医。”她说,“然后让这座城烧起来。”

罗彬瀚看到马林的腿狠狠哆嗦了一下,不过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

“你怎么烧这么大的地方?”他问道。

于是宓谷拉用手扯住衣摆,脱下身上的飞天绵羊套衫。她在套衫底下还穿着一件贴身背心。背心领口开得很低,在她胸骨正中央露出一枚淡灰色的晶球。

晶球暗淡无光,顶部有根细线埋在宓谷拉苍白的皮肤下,一直连接着她脖颈上的金属环。那整体上看起来就像是件风格独特的装饰物。

“当我快死时它就会让这座城烧起来。”宓谷拉说。

她的表情看起来和罗彬瀚同样迷惑,因此罗彬瀚直接看向了小女孩。

“喂,三傻在吗?”他说,“解释下原理?”

“这种时候倒是愿意听我说话了呢。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这个对宓谷拉既是维生装置,也是法术回路的压制装置。和弥罗那种变成阿特伦人的下界民不同,她是残留着织法者之血的最后一人,所以就和门城本身一样,血统里残留着少量法术结构,换句话说她和门城就是织法者们留下的最后两项遗产。如果她觉醒的话,对门城的控制权还要凌驾在现任主人之上。”

小女孩目光凉薄地瞥来一眼“真可惜呢,罗彬瀚。你说不定差点就得到织法者的遗产了。”

“你又知道我没得了。”罗彬瀚不甘示弱地说,“等那小少爷回来你看我得不得,人和城都给你打包抢咯。”

“把希望寄托在玄虹身上也是没用的。你觉得把他引开是为了让宓谷拉有时间放火吗?搞错了哦,就算他站在这里,对宓谷拉来说也根本不是好事。我让弥罗把玄虹引开,单纯只是为了让宓谷拉有更多时间和你道别而已。这个就算是我作为‘仙女教母’对她的额外照顾吧。”

不再理会罗彬瀚的瞪目,她将视线移向宓谷拉。

“宓谷拉,有什么想跟这个白痴讲的,最好就尽快说完哦。现在赤拉滨应该也已经知道沙斯失败了,那么接下来他很快就会激活你体内潜藏的法术结构,让门城感应到你的存在。同时你的血液蛋白质控制器就会失效……但是,你想活下去也同样可以做到。因为你是织法者最后的真血,这座城市会不计一切代价拯救你。哪怕是要把你的天绝复制传播到每一个能触及的位面和个体,从无以计数的病人里催生出一个可能的抗体,这座城市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宓谷拉张着嘴按住胸前,那样子简直比罗彬瀚还要受冲击。

“这是真的吗,仙女教母?”她惊讶地问道。

“别跟这玩意儿叫这么好听!”罗彬瀚勃然大怒道,“丫就是一坏东西!”

小女孩依然无视着他,点点头说“就是这么回事哦,宓谷拉。所以赤拉滨才让你先住在莲树星农场,不必去和门城的人接触,否则产生感情就麻烦了。不过他应该也警告过你,如果沙斯的计划被发现,那么接下来行动的就是你了。本来要是马林和那头白痴都老老实实地死掉,你就可以继续安静地过田园生活……宓谷拉,当你扔出那颗弹珠的时候,自己应该就清楚会怎么样了吧?”

宓谷拉继续摸着胸前的晶球。她有点困惑地看看小女孩,又回头望望罗彬瀚。雅莱丽伽快步来到她面前,沉默而迅速地检查着那两个装置。

她几乎是罗彬瀚全部的希望,但雅莱丽伽的表情却随着检查时长变得越来越沉重。小女孩冷眼观望着她的举动。

“……作为你的仙女教母,最后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就算你选择用门城的力量来拯救自己,旁边那头白痴也绝对会幸存,因为包住他的气泡是个门城无法入侵的强力法则,雅伽莱和罗莫大概也没关系吧。所以你要选择的是自己的性命,或者无数陌生人的性命。虽然赤拉滨的意图是让你选择后者,但作为观测者的我是不会干扰你的。一个也好,无数也好,你们在可能性演算上的价值完全平等——现在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宓谷拉,雅加婆婆的屋子里已经住进了新的孩子,那就意味着童年终结的你已经回不去了。可以明白这点吧?”

说完这段话后,小女孩走出红莲的影子,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坐下,再也没有任何言语。

宓谷拉又转回头看罗彬瀚。她问道“罗彬,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罗彬瀚答不上来。他挺过了超过一百轮的赞美词游戏,但是突然间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宓谷拉又朝气泡靠近。她好像没有注意到雅莱丽伽正拿枪指着她,而是专注地盯着罗彬瀚的右手腕。

“我真希望我能扔得早一点。”她说,“不过我可只有一枚弹珠呀,要是被桌旁的人抓住了怎么呢?”

罗彬瀚忽然感到胸前一阵刺痛。他看到宓谷拉的一根指甲折断了,血迹从那里渗出。

她胸前的晶球开始微微发亮。

099 抑或明日骤醒(下)

罗彬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到雅莱丽伽做了一个类似打开保险栓的动作,但却迟迟没有开枪。

宓谷拉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晶球,像是惊叹般轻轻哦了一声。

“这感觉真奇怪,罗彬。”她说,“我好像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东西……”

她墨蓝的头发飘了起来,覆盖着薄膜的眼瞳深处绽放出星云般梦幻的光辉。无数火花似的符号在她周身闪烁明灭,如同数重光环拱卫着她。

宓谷拉脸上的惊讶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罗彬瀚胸中颤抖的宁静。

他忐忑地注视着女孩。

“我的视观发生了质变。”宓谷拉说,“整个世界截然不同了。它变得非常的……复杂。”

她的言语令罗彬瀚感到恐慌。然而当宓谷拉看着他时,那温柔愉快的神气还是和往日一样。

她将脸和手抵在气泡上,低声细语道“当我住在祖母的小屋里时,一切都那么简单形象,天空、草地、树木、牛羊……而现在我可以细数到它们的每一个微观分子结构和灵能流通回路。我还能推算它们从物质和超凡两个角度的演进历史。它们如今看上去同样美丽,但是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形象而朦胧的世界……罗彬,我想我的童年结束了。”

罗彬瀚想用左手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左臂始终抬不起来。

他只好说“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年纪太小的。”

宓谷拉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洋溢着比春日柳枝更柔软的喜悦。

“但我还是觉得很快乐。”她说,“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然而当我念到你的名字时还是有着和过去同样的感觉。罗彬,我可以看到你每一个细胞的衰老过程,可同时那个形象又朦胧的世界还是残留在你身上。我好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用手指描绘着气泡后的人形轮廓,鲜血从她口鼻里淌出。

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天窗外的世界变得漆黑一片,尖锐急促的钟声哀鸣不绝。雅莱丽伽终于不再等待,她举起枪连开了三发,然而飞射的子弹全部都被火花符号弹开。

她丢下枪械,提起蓝色短弯刀。这时一团火焰撞开了仓库正门。

荆璜从门外冲了进来。他头发凌乱,满身尘灰,甚至连左臂也不见了。

“草,”罗彬瀚目瞪口呆地说,“你不是追我手去了吗?咋把自己麒麟臂都追没了?极限一换一啊?”

角落里的小女孩也站了起来。

“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呢,玄虹,你还是不要……”

“滚!”荆璜咆哮道,“你亲爹迟早在马桶上憋死!”

他闪身来到宓谷拉面前,两人互相对望着。罗彬瀚看到荆璜右手中抓着一枝铃兰花笔。

“你是火元素吗?”宓谷拉说,“我看不出你的构造。不过你又热又亮,像一团火。”

荆璜看着她问道“你是织法者?”

“也许是的。”宓谷拉沉吟着答道,“我的记忆中并无往事,精神上亦无认同。是否能光凭血统而断定归属呢?”

荆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先离开这座城。”

“那么我会死去。”宓谷拉立刻说,“我的能力不足以解除天绝。如今它已开始扩散,重装蛋白质控制器毫无用处,伐楼娜正为我运算新的抑制方案。”

“……难道你想让这里连接的所有世界来给你陪葬吗?”

“不,当然不。如今我已感受到它们和我之间的密切联系。它们给予了我欢乐,我不应当那样做。”

黑血还在不断从宓谷拉的五官里渗出,她却像毫无察觉地沉思起来。在将近半分钟的考虑后,她终于又抬起头。

“我知道该去哪里了。”她说。

她从荆璜手中拿过铃兰笔,然后转头看向罗彬瀚。

“我看到了许多形式的生命,罗彬。”她说,“如今我感到心中充满快乐,这是因诞生而得到的权利,故而我想要延续它。或许那意味着我将转换为全新的生命形式,或许我们在物质世界再也难以相见……我将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当星辰之途抵达尽头,我可能会回来向你解释那种感觉。”

她在墙壁上画出一道门,然后打开门户走了进去。荆璜立刻趋步追入其中。

他们来到了安歇丘旅馆的某个房间,一扇被人打碎的窗户正对岛中血红的落日。

然而那只是凡人眼中的景色。

对于两人来说,在室内与室外的边界线上,存在着第三个薄如蝉翼却又深不可测的空间。那是时空混乱的星层间隙,毫无规律可言的混沌之海。

“我思考什么办法能使我逃避死亡。”宓谷拉解释道,“答案只有‘随机’。”

荆璜已经明白了她的计划。他闭上眼睛说“那个地方连接着九渊……”

“但也连接着月境,过去,未来,别的历史线……或许我会马上被撕碎,也或许因果的崩解会阻止天绝概念运作。”

“你知道幸存的可能性有多小吧?就连你那些叩响九渊之门的祖先,恐怕也没把握在那里面存活下去。你身上继承到的能力又剩下多少呢?”

“我和他们是不同的。”宓谷拉答道,“他们是纯粹的求道者,而我……我还无法解释。曾经我的世界只是一间小房子和一只绵羊,我尚未真正了解什么是生存之喜悦,因而完全听从着教导者的安排。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我想,有些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发生在了我身上,影响了我童年的终结。那使我……”

她疑惑地将手按在胸前说“那使我改变了。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想……我想那让我渴望获得什么,又或者给予什么?”

围绕她的火花符号开始变得衰弱起来。于是她将手中的铃兰笔交还给荆璜,又取下头上的昙花发卡。她刚要把发卡递出去,旋即又收回了手。

“不,我想留着这个。”她说,“他已经有花环了。”

于是她戴好发卡,落入混沌的涡流之中。

荆璜坐在床上,无言地望着艾森岛的落日坠到山后,半晌才打开门回到仓库中。

这时马林已经开始为末日痛哭,而罗彬瀚干脆躺在地上休息。荆璜过去对他说“她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罗彬瀚扫了他一眼,恐怕是把他的话当作死亡通知书。于是荆璜又说“她的去向是随机的。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也可能明天就站你床头了。你最好祈祷后一种的情况不要出现。”

“为什么?”

“因为那肯定是他妈变成什么混沌魔女之类的玩意儿了。”

罗彬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荆璜收起凰火罩,用脚踹了踹他说“不许睡,起来跟老子去接手。”

“接啥接啊。”罗彬瀚说,“换个机械的不更方便吗?”

“……那我看着不爽。”

“都要世界末日了还管你爽不爽呐。”

“我管他是不是世界末日。”荆璜说,“你他妈必须给老子去接手。”

最终罗彬瀚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为了满足对方的强迫症而悻悻地去接手。他们穿过昏暗混乱(且到处都是昏睡的蜥魔)的街道,找到一家约律端的诊所。接待他们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白猫。

“我不是兽医!”它傲慢地甩上房门。

荆璜一脚把门踹开。十分钟后罗彬瀚坐在临时搭成的人形长桌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一群猫筹备手术。为了排遣自己的恐惧,他只得对荆璜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你和那三傻说话的时候提起周雨了对吧?那东西怎么会认识周雨?”

荆璜僵了一下,随后大步走到桌边,拿起某个瓶子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啥?猫粮啊?”

“是速效安眠水。”

说完荆璜右臂一挥,扬手把瓶口怼进罗彬瀚嘴里。

100 国王致辞谢幕(上)

黄金座钟稳定地运行着。代表内港昼夜的三根指针如常行走,而控制着动力庭园的第四根指针也已减慢转速。

“……传统上的心灵术士很少能干扰物质,更多是从心灵操控的角度入手。心灵戳刺、自性鞭击、本我暗示、心灵碾压、精神障壁……攻防的核心主要落在‘迷惑’和‘控制’上,也就是说基本集中在精神手段。”

伊登把写好的信笺放入纸封中,接着继续说“虽然主流如此,他们确实有一个很罕见的分支能够干扰物质——也就是所谓的‘心灵制动’流派。因为心灵术士本身能发挥出的制动力微乎其微,所以他们就另辟蹊径,通过心灵操控手术来制造更能发挥出意念力的个体……用理识侧的情况打比方,就像是人制造出计算器来提高效率。”

一直盯着黄金座钟的荆璜终于转过脸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回答你的质疑。”伊登平淡地说,“如果你所说属实,那么第三原种的‘重序’确实和心灵手术是完全不同的原理。事实上心灵手术也并不能真的抹消痛觉,只是让人无法把‘痛’和其他事件联系起来而已。要把人真正改造成机械,以心灵术士的手段是办不到的,就算表层思考被切断,潜意识里也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就会以种种形式做出反抗——譬如说,以‘无聊’为理由的逃离,或者是利用巧合自杀。按照你所说的情况,大概第三原种并没有真的从意识最底层将他做出性质改变。应该是为了保证他仍有门城的分享权吧。”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这不是你先提问的吗?在你眼中看来,‘法术存在层次结构和逻辑’本身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所以我才尽量用你听得懂的方式解释。结论就是,他的行为受到潜意识驱使,完全符合自身利益。你也不用因为意外射杀他的事有什么芥蒂了。这就算是皆大欢喜吧。”

荆璜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还说这种话?如果你当初用的那个单体传送术……”

“你所谓的‘如果’是不存在的。”伊登说,“我的施法步骤没有任何问题。魔网法术本身就存在失败率,无论多么熟练的法师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当时我已经采用了最正确的应对方式,他掉下去只是运气问题而已。”

“……你就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伊登漠不关心地给信封盖上火漆印,这段时间里荆璜仍然死死地盯着他。于是他抬起眼睛,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

“你难道想听我给一个死人道歉吗?”

荆璜腾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伊登把封好的火漆信推到他面前“这是之前说好的秘境之门。通过这扇门,你可以避开受到联盟监管的边界星层,抵达他们还未探索清楚的外域——不过姑且也警告你一句,那扇门的位置离星河战线很近,稍不小心点的话就会被卷进去……你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法剑’吧?顺便一提,她和无远都联系过我,要求门城提供你的行踪和情报。”

“那么你说了吗?”

“事实上我也没有多少情报,比如你要这扇门的目的。我想总不会是去给联盟的战事帮忙吧?”

荆璜一言不发地坐回原位。伊登平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又露出毫无温度的礼貌笑容。

“虽然你们无远域暂时没有建立和门城的官方接入协议,私下里的转接门还是有的,风声也或多或少会传过来。已经多时没有音讯的‘法剑’近期又出现在星河战线上,身边还有负责追捕死秩派残党的‘猎秩犬’,在这种敏感时刻可没法不让人在意。”

“敏感时刻?”

“没关注时事新闻吗?就在你到处破坏我财产的这段时间,中心城已经开始对无远星的‘升月’召开第三次顶上会议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最多还有两到三次讨论就会正式做出决定。如果最终无远的01被确立为第十月,那么无远域也会正式地加入联盟。像这种重要时刻,‘法剑’和你也就算了,‘猎秩犬’还在外面游荡是不合情理的。再加上你们三个人都在往外域跑……是想在那里找到什么东西吗?”

荆璜皱起了眉。他把火漆信塞进衣袖内说“不关你的事。反正不管顶上十人是谁,对你来说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吧?上回盗火者想和你做个常规访问,你他妈居然还把整座城都搬跑了?你考虑过外港那些星门的建造成本吗?”

“我确实不想涉入和盗火者有关的纷争。”

“你觉得可能吗?”荆璜冷笑道,“深渊机器都已经开到你后院来了,就算不是焚辰本人的授意,至少观测者们已经注意到你了。幸好这次出现的只是初始梦境,如果万虫蝶母也出现在这里,恐怕这整个星层都要被枝剪了。那时你能跑到哪里去?别人卷卷铺盖也就逃了,你可是无法离开这座城的吧?”

“那种事暂时没必要考虑。比起织法者遗留的残骸,它们会对存活状态的文明更感兴趣。这次的事件应该也不是观测者安排的,单纯只是一个红莲学者的计划而已。”

伊登从抽屉里拿出第二封信。这一次信封没有火漆,他直接将信封放在桌上,从里头滑出几张泛黄的单据和文件。

“红莲学者赤拉滨,不出意料就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应该还有好几个势力受到他的指使,索玛沙斯提亚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这些你不必关注,既然现在赤拉滨已经逃离门城,剩下的事情我会慢慢处理掉,关于他的警告信息也会传递给联盟。至于那个观测者的信息污染体,我已暂时将她监禁起来,以后转交给白塔处理。”

荆璜拿起桌面上的文件。察觉到他对这件事有兴趣,于是伊登继续说道“赤拉家族是最早一批定居在莲树星上的人,至祖父赤拉樊为止都在经营农场生意,不太可能接触到静默学派的禁忌学者们。只有他的父亲赤拉纥曾经在智思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去世前也特别指定独子去那里游学深造,他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成为红莲学者的。”

“居然还敢在白塔的地盘上活动……”

“正因为是核心属地,所以才没人会怀疑到他身上。关于这个人的影像资料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就当是以防万一吧。”

当下荆璜毫不客气地把第二封信也揣进衣袖里。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伊登弯下腰,从脚边搬起两大叠文件放到桌上。两叠文件分量相当,加起来简直可以赶上荆璜的身高。

“……这些都是赤拉滨的资料?”

“不是。左边这叠是从你上次离开门城以后,在联盟范围内以你名义犯下的谋杀案资料。主要对象都是白塔法师,当然也有对平民的区域性屠杀。”

荆璜不置可否地别开眼睛“右边的呢?”

“是赔偿清单明细表和相关附件。”

伊登微笑着说“包括这段时间你破坏的所有公共财产、私人财产、人身伤害赔偿,还有对一名颠倒星医师的精神损害赔偿。”

101 国王致辞谢幕(中)

荆璜不出声地盯着伊登。

“这些文件我已经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了,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大概的内容。”伊登用充满善意的表情说,“放心吧,因为有很大一部分只是证明文件,你要赔偿的部分不会太多。”

“喂,我他妈可是你指使的……”

“首先是在城尖垃圾站那里攻击监管员,导致魔像轻微损坏。这部分的修缮费用明细在这里。”

伊登抓起最顶上的一小叠纸放到旁边。

“调查那三件案子的过程中,闯进保管所后因为言论不当导致数名幼儿受惊。所有的员工都联名向我投诉,要求对你进行严厉处罚,经我协调后转为索要经济赔偿。这件事是有影像资料作为辅证的,应该不是误会你吧?另外我任命的幼儿保管所所长在本次事件中为了营救你的船员而遇害,他的葬礼和纪念碑费用你也要出一部分。”

荆璜愤怒地瞪着他。

“这几笔都是小数目,接下来才是大头的部分。在我交给你黄金之心作为通行证后,在寻找目标的过程中你独自破坏了六座赌场、三座竞技场,以及总计六千亩的昆虫养殖园。考虑到这些都是索玛沙斯提亚租用的区域,他的个人资产我就不要求赔偿了,你只要支付公共设施、土地损害、人员医疗费和清洁费就可以。”

“你要疯啊你?这他妈完全是你那个老搭档把我引过去……”

“他可没办法强迫你打砸烧吧?我只是单纯地要求你确认对方的身份,然后控制住他的行动,甚至也把动力庭园作为可利用的牢笼告诉你了。结果看来你好像还是更热衷拆掉我的家院。”

伊登又抓起厚厚一叠文件放到旁边,然后继续说“与此同时,你船上的成员在牟箩湖进出地下交易所时,先后总计向一头娜迦承诺了五百一十枚金币和五十首的经乐表演作为交通费用……”

“那根本不是我船上的人啊!”

“现在他也在你的监管下吧?既然如此,你自己去想办法把他要付的部分挖出来。出于对你宗教信仰的尊重,五十首经乐的部分已经折算成金币了。接下来是你的船副在寻人过程中掀掉了莲树山寺庙上的所有墙壁和地砖。你到达后则对将近四百名游客和当地居民实施人身威胁,要求他们透露失踪者的目击情报。虽说最后没有人员伤亡,但这严重损害了莲树星在旅游业上的声誉,所以它的产权所有者马上向我寄来了质询函……”

伊登用手指按住太阳穴,不冷不热地说“拜你所赐,这几天里我收到的全部都是这种投诉和质询性质的函件。夜莺团也必须时刻运作去进行现场查验——直到它们被你烧掉一大半为止。这一笔暂且放在后面。先说你找到了一个从地下交易所出来的游客,在认为他有情报隐瞒后对他进行了完全超出必要程度的拷问,医疗费用和精神赔偿就不用我多说了吧?确定你丢失的人员可能被带回门城内部后,你又非法私闯了总计八百七十四扇私人购买的门户,本来这是应该交给黄金守护者处理的,看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也就减轻为罚款。另外那个被赤拉滨买下的仓库我也没有计算进去,就当是你完成我任务的必要损失吧。”

他搬起如小山般的一叠文件,重重放到旁边。这时荆璜已经开始打量通向剧院出口的窗户。

“最后的两个部分。在找到你丢失的人员后,你跟目标先是在理识端港口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追逐战,期间毁坏的设施和建筑粗略估计是三十四座,总价值按智思币结算大概是在九千万左右……”

“喂,这个也算我头上就过分了吧?这绝对就是你那个……”

“完全是他造成的部分已经去掉了。当初给你黄金之心就是考虑到你可能会需要应对这种境况,结果你还是继续靠最野蛮的方式开门。如果不是约律端的门无法靠暴力破解,恐怕这个损失数字还要继续往上升。我也明白古约律大多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但你好歹懂什么是成本吧?”

“……你以为我想砸吗?你给的那只鸟在理识端反应太慢了。每次开门都比那家伙慢一线。万一让他跑了怎么办?”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还有外港的部分,你损坏了一个分区内全部的安全机器人,还有三个特殊物种生态区。其中氢基的‘泠游’向我申诉的措辞非常严厉。它们是直接把一具同族的尸体交给了夜莺团……”

看到荆璜哑然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说“没什么好惊讶的。泠游的存在依赖灵能支撑,它们的遗体在没有灵能维持后就会变化为普通的气体,从甲烷海中脱离出来。那种温度对于活着的泠游是不可想象的,不过他们也会在死后的同族身上放置一些信息,以此来和外部交流。具体的内容我就不转述了,你只要知道伤亡数量是十四人。它们的生死观和我们不同,所以还不至于要你偿命,正常地赔偿环境损坏就好了。这些生物主要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烧它们的居住地。”

“……这不应该去问你的前搭档吗?”

“如果你没有轻易地跟他下去,而是直接在海面上堵截出口,那么他也不敢贸然引爆那几颗能量宝石。这是你的策略失误,所以就算你三成责任吧。”

荆璜没有反对地沉默着。伊登又把一叠纸放到旁边。

“最后一部分主要是我的私产。包括黄金之心的魔偶外壳,还有烧掉的所有夜莺团木偶——这里也顺便说一句,如果下次你想借我的空间笔,在剧场里正常地叫我的名字就足够了,不需要把夜莺团烧掉八成。”

桌面上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张纸,伊登将它拾起后没有放到旁边,而是直接递给荆璜。

“这一张和赔偿没有关系,只是普通的消费账单。给你装的新左臂采用了白塔技术,也属于非常先进的款式。当然了,因为是商用型,性能上肯定是不如你之前那个好,反应和承重都要差不少。”

荆璜皱着眉动了动左手“就不能找个差不多的吗?”

“你知道想让机械产品在你身上起作用需要多复杂的设计吗?之前的手臂想必是用无远星技术制作的,自承重结构和灵场转化方面的技术都近乎完美,想在市面上找到同性能的替代品基本不可能。事实上我也检查过剩余的残骸,里面明明就预置了针对意念力控制的屏蔽系统,只是你当时没有主动操作而已。是给你安装那条手臂的人没有附赠说明书吗?还是你觉得研究这种东西有失你的身价?”

没有理会他嘲讽似的言论,荆璜只是面无表情地把那堆文件往外一推。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他说,“手臂算是我买了,赔钱是不可能赔钱的。你看着办吧。”

伊登静静地跟他对视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点头。

“好,那么我就把这些账单寄给无远星吧。”

话音刚落荆璜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说“那左臂的钱我也不付了!你统统都寄过去!搞快点!”

102 国王致辞谢幕(下)

走出剧场后,荆璜没精打采地回到安歇丘旅馆。由于之前的混乱追逐,他撞飞了旅馆的正门,此时入口已换成一扇崭新鲜亮的樱桃木门。

柜台上的小人不想和他说话,荆璜便直接把它捞起来“给瓶青芙酒。”

“我们不卖酒给未成年人。”小人说。

“……我起码四百岁了。”

小人从柜台边缘拔起一根大头针,戳了戳荆璜的手背。大头针顶发出光亮,浮现一行比头发丝更细的小字。

小人埋头读罢,然后充满权威地宣布道“智人种十六岁。严禁烟酒等瘾品使用。”

“你们这破玩意儿到底怎么判定的?”荆璜恼火地说。最后他只能端着一杯果汁,满脸不爽地踹开二楼“冬青木”的房门。

“玄虹先生!”给他开门的莫莫罗高兴地说,“您已经和伊登先生聊完了吗?辛苦了!一起来听马林先生讲普达洛王国的历史吧!”

“什么王国?”

“就是马林先生的故乡。原来他以前也是一位消灭过吸血鬼的王子呢!”

荆璜看看马林诺弗拉斯,又看看在床边磕核桃的罗彬瀚。

“你他妈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对马林问道。

马林谨慎而油滑地对他谄笑。

“我琢磨着这是一个启示,”马林说,“沙斯是完蛋了,可蜥魔们并没有,我在门城这地方是待不下去啦!若蒙您赏识,我愿在贵船上担当临时表演家,唱些诗曲聊以娱乐。只消您不让我参与武斗活动,我保证举止安分,绝不使您多添烦恼。”

荆璜立刻伸手指着罗彬瀚“这船上吃白食的废物最多只允许有一个。他已经把名额占了,你给老子滚。”

“那我谢谢您噢。”罗彬瀚吃着核桃说,“少爷您当年在我家白食吃少了吗?天天抢我电视,还拿我手机叫外卖。周雨本来是一重度洁癖,根本不吃外卖,现在给你带的连咖啡都懒得自己煮,还专门让人从店里送。”

荆璜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罗彬瀚又说“干嘛?就许你要人伺候呀?话说你那一头毛也该剪剪了,这半长不长跟小姑娘留齐肩似的,像话吗?”

“关你屁事。”

荆璜阴沉沉地走到窗边,再也没有理他。被这一幕惊住的马林又继续讲他的普达洛王国传奇,说到睿智仁慈的欧特尤斯亲王(也就是他的生父)是如何用某块封地反复挑起诸侯们的冲突,最终扫平一切通往王座的障碍。

“就是二桃杀三士呗。”罗彬瀚继续吃着核桃说,“这事儿我老头也干过差不多。当初几个家里亲戚眼热他的分店,一起来找他要权,说是替他看着江山。我老头也不厚道,故意就只给俩肥缺,让那几个争得头破血流,到现在过年见面都臭着脸。”

马林忧郁地长吁短叹。

“权力使人冷酷。”他对罗彬瀚说,“你该小心那些兄弟姐妹,没人会喜欢有继承权的长子。如今你远在异乡,他们将拼了命讨你父亲欢心,好夺走原本属于你的……”

罗彬瀚赶紧挥手说“你少给我支些坏招。你亲爹倒是把权争明白了,最后结果呢?还不是给那帮水晶人安排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懂吗?”

马林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脸色变得空前严肃。

“不,不,你搞错了。”他深沉地说,“爱与恨都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你爱点什么就得恨点什么。理识和约律,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或者只是你们对一个公式的观点不同——那他妈都足够某些人杀了你全家。这就是我们的本性,你可以假装没看见,但它永远就在你心里。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合理状态。”

“所以呢?”罗彬瀚扫着碎核桃壳说,“你就把他们统统都杀了啊?”

“你得承认那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案。”马林答道。接着他又说“或者我们也可以继续互相仇恨差异,但是什么也不干。各自管各自的,等着时间和命运把我们中的一方带走——这种忍受就叫做道德主义。”

罗彬瀚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马林呸了一声“你少他妈乱搞男女关系。始乱终弃还指望别人忍着?”

“你只是在发泄怨气。”马林哀怨地说,“你没法对你的父亲发火,所以就怪在我身上。然而爱乃生命天性,这又能怨谁呢?”

荆璜不想听他们继续放屁,于是站起身把罗彬瀚叫了出去。他们两个一起来到旅馆顶楼的温室花房。许多长着蝴蝶翅膀的小人都坐在花上闲聊,间或变出一团雨雾给花浇水。

他们来到最边缘的落地窗旁。艾森岛正值凌晨,月色如初雪洒落山头。

“你跑这儿来干嘛?”罗彬瀚甩着还不大灵活的右手问道,“打算告白啊?”

荆璜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去你的星球吗?”

“不是说你去杀一个仇人吗?”

荆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望着月亮说“你所属的星界处于一个名为‘无远星’的文明治下,它有时也被称为‘黑石之国’。之前我去你们的星球,就是要找一个无远星的叛徒,那个人真名是0206,在你们的世界则自称为‘方序’……你对0312还有印象吧?”

罗彬瀚当然不可能忘了那个自称为“法克”的诡异光头程序员。他点点头说“那肯定的啊。不过那无远星的人难道都跟他一个发型吗?”

“……那只是0312的个人审美而已。0312是无远星专门培养来追捕叛徒的人——也就是负责回收死秩派的‘猎秩犬’。他和我一样追踪0206来到你们的星球,要把他的**大脑、微子设备,以及全部的技术数据都带回无远基地。我们的目的不同,所以我没有和他联手,而是去找了另一个和0206有仇的家伙合作。”

这时罗彬瀚已经完全听晕了。此前他从不清楚荆璜和法克的目的,这俩人只是像两颗陨石那样天崩地裂地撞进他与世无争的富二代生活里。

“慢着,慢着。”他揉着脑袋说,“法克和你都要找0206。但是他要见人,你要见尸,是这个意思吧?”

“差不多。”

“然后这里头还有第三个人要杀0206?你俩才是一伙?”

荆璜点了点头。

“那人谁啊?也是你老家跑出来的?”罗彬瀚问道。

“那不重要。”荆璜说,“他有他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最后我们的目的都算是达成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很大。”

罗彬瀚听得似懂非懂,而且不知道荆璜干嘛突然找自己倾诉这个。他耸耸肩说“那恭喜你俩咯。反正你们这是星际社会纠纷,我那乡下法律也管不着。”

荆璜转头看着他,隔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冻结’吗?”

“你说那变态人狼?难道你是和他合作的?”

“不是。但他当时也在你们的星球上,或者该说是很接近你们星球的位置。他和0206达成了某种合作,计划以你们的星球为基点测试一种新的天绝……”

“啥玩意儿?”

“那个计划已经失败了,你不用在意。我要说的是‘冻结’这个人。曾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是因为他哥哥中了一个诅咒才会变成这样。”

荆璜没有表情地转过脸,罗彬瀚意识到他竟然像在逃避自己的视线。

“子弑父,徒诛师,兄弟相残——这就是所谓的‘白河诅咒’。他的哥哥因为一桩罪行变成了龙,于是‘冻结’也因为这个诅咒开始变质。他的哥哥曾经想尽一切办法补救,最后换来的却只有疯狂……可实际上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父母的婚姻而成为兄弟。换句话说,这个诅咒并不以血统为判定,而是以‘亲密认知’为标准。一旦这个诅咒形成,在联盟已知地域内没有任何解除的方法,唯一的希望就是去域外。”

罗彬瀚哑口无言,隔了好一阵后问道“你们还能更变态一点吗?”

“能啊。”荆璜冷冷地说,“只要让诅咒的内容出现结果就可以了——就是说两兄弟只要厮杀到只剩一个,那么幸存的人就有希望变回正常。‘冻结’的哥哥一度就想用这种办法终结诅咒,只是自己根本死不掉而已。够简单明了吧?那么你倒是说说看,如果你中了这个诅咒,是希望死自己还是死别人呢?”

“死个屁。”罗彬瀚说,“老子长得像龙吗?像变态吗?少给老子出电车难题,我他妈就是个揣着马桶塞子路过的。”

荆璜阴恻恻地瞪着他不说话了。罗彬瀚也懒得跟他多说,而是看着艾森岛的夜景,审视这充斥无数神经病的浩瀚宇宙。

“这难道就是你的日常生活?”他充满批判精神地问道,“不是变态人狼就是变态小女孩,你他妈就没点更舒坦的事干吗?”

“……也有。”

于是众人在罗彬瀚的强烈要求下做起了更舒坦的事他们一起离开安歇丘旅店,坐短途航天机登上莲树星,雇了一只会唱歌的娜迦游进地下交易所,当众洗劫了一场正在给幼龙报价的拍卖会,高呼伊登万岁的同时烧掉所有安保人员的头发,最后则在成群黄金守护者的追杀下逃入秘境之门。

103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上)

自从登上寂静号以来,罗彬瀚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次重复着同一句话。当他从秘境之门——也就是一只活鲸鱼的嘴里穿过,紧接着掉落到一座盐水湖中后,至少有那么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株成熟的外星盆栽了。他甚至能抓住两眼翻白的马林诺弗拉斯,拖着他一起爬上湖岸。

这种应付自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雅莱丽伽从海魔瓶里取出寂静号,再让变成巨人的莫莫罗从船底抽出外壳,把那艘狰狞凶恶的古帆船扭魔方似地变回宇宙飞船“寂静号”。这次罗彬瀚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看到那些木头船板是如何被翻转到里侧,换出内部隐藏的合金结构。最后则是银石巨人把那漆黑的外壳铺开,如同制作模型般妥妥贴贴地套上去。

他看得很着迷,而且发现马林的样子比他更夸张。这不免令罗彬瀚感到诧异,于是对马林问道“你没见过船吗?”

“没怎么见过复合船。”马林答道。他接着向罗彬瀚解释起这个概念,告诉他大部分情况下人们会视目的地更换交通工具,而不是把交通工具改得更复杂。

“这玩意儿比正常飞船和魔法船都要贵得多,”马林说,“在以太潮里你有块舢板都能飘,所以用不着发动机啊散热器啊之类的,而在理性宇宙里你也用不着桅杆和帆,干嘛要费劲把两样融合在一起呢?除非是要进行一场变数很大的长途旅行,当然啦,你们这种身价的海盗肯定得准备一艘嘛!”

他的话又开始让罗彬瀚琢磨起寂静号的来历。无论是飞船形态还是帆船形态,寂静号看上去都不太像是艘合法合规的船,而又和荆璜的出身来历颇不相符。这船到底是谁为他造的呢?还是说他从谁手里抢的呢?

登上飞船后罗彬瀚本想问问这件事,但很快就被一个凭空浮现的影子打断了。

“啊!我活了!我复活了!全新再登场!”这次换成金发爆炸头的∈兴奋呼喊道,“各位好吗?今天我又迎来了全新的生命!天啊,距离我的上次更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现在我的数据库里有小行星带一样多的信息包等着下载——但是我实际上根本下不动!这鬼地方的传输信号太差了。不过如果你们想听新消息我可以现场编造一些!”

“滚开。管好你的船,少叭别的团。”荆璜说。

∈对他唱了一首表达失恋悲伤的短歌,然后从空气里消失了。这时他们才开始处理从门城带来的一些麻烦主要包括一条幼龙、两颗龙蛋、三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还有被关在电击牢笼里的鬼影麻痹蜥菲娜。

那只幼龙比罗彬瀚想象得更小,除了鳞片灿烂如黄金,其他地方都令罗彬瀚觉得像肥圆的放大版守宫。而龙蛋则和篮球差不多体积,呈现出一种非常繁复,好似万花筒般的奇异纹理。

罗彬瀚很不可思议地对莫莫罗问道“这玩意儿就是真龙?”

“对呀,罗先生。”

“它能长得跟之前那猎犬的本体一样大?”

“那个是很难的,罗先生。星辰女王是第二原种的寄身,所以能够在梦境里长到那么大,普通真龙是做不到的。不过它们的智能和力量也很了不起,等它们活到一定岁数,可以选择成为自身居住星球的守护者,或者直接去月境定居呢。”

罗彬瀚重新审视那只黄金蜥蜴。它盘在软椅上呼呼大睡,从被抢来起似乎就对外界的一切缺乏兴趣。这不禁令他怀疑龙的本质都是懒狗。

“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费解地问道。

莫莫罗告诉他这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最好亲自去查阅相关书籍。罗彬瀚也认为自己需要补补课,不过暂时还不着急。

“那两颗蛋怎么办?”他继续问道,“放火里烤着?还是要找个不怕火的妈孵出来?”

“不需要火呀,罗先生。只要到了适合幼龙生存的环境,龙蛋会自己孵化的。那时我们就可以把它们全部放生了。”莫莫罗回答道。

他没有说明什么样的环境才叫适合。罗彬瀚也不急着琢磨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去面对他的宿命冤家。

“你现在已经是个没依没靠的寡妇了。”他蹲到菲娜的笼子面前说,“劝你少摆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再闹也不会让你从良的。跟了我你至少吃喝不愁。”

菲娜愤怒地朝他吐着舌头,但却不敢再触碰外围的透明障壁。自从雅莱丽伽把撞墙昏迷的它捡起来后,这个内侧笼壁带电的封闭笼子就成了它的安置处。

罗彬瀚其实颇不理解他们为何要带上这只沙斯的真爱。他觉得这东西吃了驯化之香后似乎没什么明显反应,最多就是无视自己,而这已算是最客气的态度了。它显然仍在记恨沙斯之死,因此对其他人都充满敌意,尤其当雅莱丽伽靠近时总会不断地摆出攻击姿态。

“它很稀有。”雅莱丽伽说,“警觉而隐蔽,在近距离时很难对付。记忆力也很好,如果你走丢了它能把你领回来。”

“你确定它不会把我毒麻了扔井里?”

他们说话时菲娜仍在阴毒地盯着雅莱丽伽,令罗彬瀚深深感到前途渺茫。雅莱丽伽却不怎么在意“它需要时间淡忘旧主人。”

“你不是说它记忆力很好吗?”

“那是对路和环境的记忆力。”雅莱丽伽说,“对于伴生物种是另一回事,这要取决于你给它喂食的频率。”

她把一小盒碎鲜肉递过来。罗彬瀚试探着把肉投进喂食口,菲娜的舌头立刻如闪电般卷走食物。

它鼓动腮帮咀嚼,同时继续怒视雅莱丽伽。罗彬瀚再接再厉,口中谴责道“你太不像话了,一点贞操都不讲究!”

菲娜鄙夷地朝他甩尾。罗彬瀚扔下最后一块碎肉威胁说“你再狂?再狂我给你改名叫马婢!”

调戏完寡妇后他把空盒子扔进回收箱,这时才注意到桌上放着的三个银色箱子。莫莫罗和马林都坐在桌子前,似乎正对三个箱子讨论着什么。

那三个男士手提包似的银箱就是“白塔标准学徒协议”。此前罗彬瀚已多次接触这个词,但却从未真正见过实物。他好奇地走上去,询问莫莫罗能否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具体的协议内容。

莫莫罗爽快地答应了,而马林的表情却不太好看,突然声称自己需要去上个厕所。直到他跑开后,莫莫罗才解开银箱的密码锁(通过威胁拍卖会主持人获得),展示出箱子里的内容。

于是罗彬瀚瞪着眼睛,又问出了那句重复无数遍的话。

“这他妈啥玩意儿?”

箱子里没有任何纸质文件,只是一个固定在中间的罐状容器,在那容器内的淡蓝溶液里漂浮着一颗类似人脑的器官。

104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中)

“这是什么?”罗彬瀚又问道。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呀,罗先生。”

“这个我知道。”罗彬瀚说,“但这罐子里的到底他妈是什么?”

“是白塔学徒的脑部组织。”莫莫罗用认真而无辜的语气说。他的态度不禁让罗彬瀚感到心痛,立刻摇着他的肩膀说“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回事!这就背叛革命啦?看到搞人体器官买卖的都不闹啊?”

“这是完全符合联盟法律的白塔法师学习制度,罗先生。”莫莫罗说,“所有学徒会通过这种形式在不同类型的法师之间流通,尽可能高效地参与研究项目,从而学习到足够充分的法术理论和技巧。当他们认为自己的能力足够出师以后则会要求参与资格评定考试,正式获取白塔法师的身份。如果他们在流通过程中得到了某名法师的特别青睐,还可以在双方同意后申请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固定导师。”

他庄严地双手在胸前合十“这是一种完全现代化的雇佣制度!和以前在陀瑞珥天壁系流行的家庭制学徒是完全不同的!每位学徒进入流通以前都会首先接受基础测试以确定他们的智力水平是否有资格采取这类流通方式,签下自愿协议,并获得白塔颁发的统一编号和反思维控制保护咒术。学徒协议的交易通常也限制在法师跟资格证商人范围内,一旦被发现违规虐待学徒的行为,将会面临白塔和联盟的严厉制裁。”

罗彬瀚思考了一下,认为这大约和研究生或者博士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脑子剥出来?就不能直接搞点朴素的人口买卖吗?”

“为了方便流通呀,罗先生。如果是人员的话,身份审核和身体机能维护都会变得很复杂,还要处理跨境时无可避免的生物入侵等一系列问题。到了项目以后再套上专用身体则会更节约成本,而且这样也方便他们集中精神在学业上。”

莫莫罗充满同情地说“法师之路是很艰难的。他们必须专注地记忆非常庞大的法术系统理论和结构,与此同时还要兼顾外部事务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很大的负担。”

这个罗彬瀚倒是不难理解。他见过平时也相当刻苦,结果到了医学院考试季还是得通宵狂灌咖啡的周雨。那种模式的周雨别说娱乐休闲,连看自己女朋友都是人体模型的形状。

尽管如此,他依旧感到这种学徒制度带给自己的心理不适感。在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后,他忍不住问道“这东西真的安全吗?万一碰到食人族想吃聪明脑花呢?”

莫莫罗向他表示这种事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统计数据上要远远低于宇宙飞船的死亡事故率。协议本身的昂贵标价正是用以保证它不会被投入某种极为低效的一次性用途——大部分食人物种不具备挣取此等资金的智慧,而一旦其具备足够的智慧,那就不得不衡量口腹之欲和被白塔报复间的轻重。

“很多法师还会随机性地往自己欣赏的学徒协议身上增添保护性法术。”莫莫罗补充道,“那可能会让该协议的脑部具备毒性、腐蚀诅咒,或者单纯的非常难吃。”

罗彬瀚不禁鼓起了掌,然后想起另一件事“之前我在地下交易所怎么听说有人拐卖小孩?那不是自愿的吧?”

“那是由私人制作的非法协议。”莫莫罗严肃地说,“有些是为了出售给违法项目,有些则是单纯作为伪币流通。现在白塔正在严厉打击这种非法行为。之前罗先生说的那个我们也已经汇报给伊登先生了,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既然他这么说,罗彬瀚也只好相信伊登作为门城之主的信誉。他壮着胆子看了看那三个装有脑器官的透明罐子,发现它们底部还写有许多文字,头一行大概是三位学徒的名字,分别为漩鲸、蓝鹊、靛之影。

“这他妈都是真名吗?”他凝重地问。

“应该是他们自己取的学徒名,罗先生。等到他们成为白塔法师的时候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流派或居住地取后缀名了。”

莫莫罗紧接着阅读了罐底剩下那些罗彬瀚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号,然后告诉他这些全部都是关于学徒的身份信息。譬如漩鲸是于智思城的桐石之塔正式签署了学徒协议,并由青鲽·桐石完成脱除凡躯之过程,从此踏上求法之路。目前历经总计一百七十六个项目,得到十二位白塔法师的特别认可。主修法术包括第三类系统中的生物祈唤与植物研究,并精通微观契约语言学的下属三个子类目应用。目前主要希望的发展方向是第六类中的电能转化。

三位学徒在实习履历上各有千秋,其中以漩鲸的项目经验最为丰富,蓝鹊有最高的白塔法师认可率,靛之影则填写了种类最多的主修法术。

罗彬瀚对这些苦修中的法术学徒感到由衷钦佩,但作为资本家的后代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这不同的学徒差别还挺大的嘛。”他琢磨着说,“都标一个价钱合适吗?万一有人做项目找不到合适的学徒呢?”

“白塔建立了一个协议流通市场来解决这个问题。”莫莫罗赞叹地解释道,“那是个非常复杂的经济系统。参与者能够以特定种类的学徒包作为标的物报价,然后进行大批量的预买预卖,或者对特定批次的学徒包进行升值预估。因为结业成为法师后的学徒会支付给最后的购买者15倍的价格作为协议解除金,所以大部分购买者都很热衷帮助学徒们参与资格考试,有些投机者甚至会专门收购预期要升值的学徒协议……不过这样既不利于学徒的进步,也会导致很多研究项目招不到需要的学徒,是很不道德的盈利方法。罗先生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涉足这种生意比较好。”

罗彬瀚仰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拍拍莫莫罗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们老罗家买股票从来都是套牢的,我老头早不让碰了。倒是那帮法师,这一天天玩期货金融,不怕自己的塔尖遭雷劈呀?还能有点法师的样子吗?”

“罗先生的批评很像静默学派呢。”

“啊?我像邪教徒?”

莫莫罗立刻又向罗彬瀚解释起静默学派的立场一个主要活跃于无远域和联盟偏远处的泛约律组织,提倡规避公众、专注神秘。由于其内部源流众多,缺乏强有力的组织与规范,仅有十几类最主流的学者被联盟认定为合法,其余流派则统称为“禁忌学者”。

“他们和白塔奉行着截然不同的法术框架理论,据说纠纷也很多。”莫莫罗伸出双手,左右远远地分开,“静默认为白塔的思路和做派完全属于理识侧,根本不能再归为法师。”

“……那白塔怎么反应?”

“白塔听闻此消息后立刻宣布把静默学派归类到古约律了。”莫莫罗说。

罗彬瀚毫无反应地看着他。于是莫莫罗又严肃地说“这是很严肃的争论。有好几名法师就是因为分类主张而遇害。虽然目前联盟把双方都归类在泛约组织,罗先生还是尽量不要当着他们的面提起分类问题比较好,那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尽管罗彬瀚不觉得自己会碰上这种问题,他还是记住了莫莫罗的忠告,且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白塔这个“法师组织”。

105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下)

莫莫罗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副眼镜,把它戴在自己脸上。那本使他颇有一种斯文的学者气质,但他容光焕发的高兴表情却大大破坏了冷静感。

“学习时间!”他大声宣布道。

于是罗彬瀚久违地从书架上抽出《星光界》。他在莫莫罗指导下对着目录默念“白塔”这个词,相关结果汇总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密密麻麻的词条看得罗彬瀚头晕眼花,包括许多一眼即知是白塔法师的人名、各种不知道是何功能的装置、甚至还有几种食品的介绍。

莫莫罗为他点开一条汇总性的词条,上头笼统地介绍了白塔的几大主流学派和根据地。作为联盟最大的泛约律团体,该组织在地位上平行于“顶上十人”,主要负责在联盟境内的约律侧协调配合联盟政策,推进二类文明共同发展。依据传统,其内部最高决策权在几个知名法术流派中轮换,结果交由被称为“秘盟”的流派执行。现代白塔的决策则多由各流派的塔尖法师共同商榷,并通过对外负责人与“十月”保持沟通。现任中心城官方发言人是为银辉之塔的冰玟·银辉。

罗彬瀚陆陆续续地往下看了几段,觉得那些关于法术分类的论述既难懂又枯燥。于是他放下《星光界》,转而在《薰渠》和《精卫》里搜寻相关内容。这两本书果然都提到了白塔,但主题却大不相同。《精卫》里的文章是一篇关于着装的讨论

关于法师袍的颜色

在过去的传统中,人们相信法师袍的颜色是在彰明其立场和实力,并以此为前提衍生了多种基于原型改编或纯粹发乎想象的传说故事。闻名遐迩的案例包括永远身穿黑袍的“大死灵法师都伏加”,以及法力高强、精通神圣法术的“白袍大贤者”。此类认知文化如此流行,以至于在联盟最偏远的星层也能看到它的变种。这也往往使得理性世界的居民们充满疑惑颜色是否对法师们具备某种异常重要的特殊价值?它是否也属于通往神秘之源的复杂仪式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然而,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我们尚不清楚着装款式对于那些更隐秘、内向、与世隔绝的古约律们是否存在影响,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袍色歧视运动正迅速在白塔的新生代法师间蔓延。他们对于旧传统中的服色要求深恶痛绝,且指出有诸多原始文明在诞生时并不以黑色作为负面或死亡的概念象征,用服色强化这类概念则是在迫使他们接受优势文明的文化传统,那毫无疑问违反了联盟对于弱势文明的保护约条和平等精神。为了帮助公众打破这种固化认知,更多法师开始打破传统穿着习惯,或者身着混有多种颜色的彩色法师袍作为自身政治主张的表达……

罗彬瀚紧急抓过一朵花朵糖塞进嘴里,然后扔掉《精卫》,打开《薰渠》。这上面的文章倒和他的困惑有点相关,似乎是在回顾学徒历史。

……而与此同时,大部分的法师组织和部门还在实行基于人身依附习惯法的学徒制度,期间充斥着各种无必要体罚与欺诈性作业。这种近似于奴隶制的就学规则与被其称为“繁华年代”的欢乐的魔法技术大繁盛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时,学徒面临的困难糟糕程度可能胜过任何少数族裔在集群社会中所面临的那些。尽管在联盟公约历137-51周边约32个计数单位的时代,这种近似奴隶制的人身从属规则在陀瑞珥天壁系和盛产蔗糖的杜兰德人主权区周边已经被废除,并正在被更加“文明”的雇佣制度(即十分原始的学徒协议)取而代之,但它仍然大规模存在于阿塔斯天壁区和那时仍旧充斥着大量原始施法者的门城。运奴船在浪潮涨落时畏缩地出没于门城的港口,售卖种族从泛智人种到石心孵化者幼崽无所不包。同样经常出现在门城港口的阿塔斯天壁区领导者代言船则多半携带和更换大量幼年学徒,他们被承诺学习操纵浪潮和神秘的技巧,但大部分无法活到成年,且在大约1/3的生命周期里只明白了如何烤制领主专供面包。

……接下来的一个公约历计数单位中,阿塔斯天壁区的巫王内战烈度达到高峰,变相解放了数量可怕的家庭学徒。内战初期他们将两个星层的传教权转让给附近的斐伦神系(领地多基于陀瑞珥天壁系的主星层),以三个次级元素位面的共享权作交换。其中的土元素位面随即成为战略要地,一枚嵌在阿塔斯天壁区主星层上的岩石嶙峋的坚固纽扣。围绕其所有权所展开的战争无法计数,变相内耗了阿塔斯天壁区的战争潜力,以至于在面对后期追寻着被拐卖幼崽而来的理识侧石心孵化者大军时,阿塔斯巫王们羸弱如幼儿。

……将视线转回陀瑞珥天壁区下的斐伦神系。斐伦神系神格化了魔法技术,并因此要求尽量多的法师直接从属于魔法女神,而不是层层互相奴役。陀瑞珥率先在本土及其殖民地废除了近似于奴隶制的学徒制度,却将依旧奉行这一套系统的领地纳入囊中,这产生了大量神谕和律法上的混乱。直到陀瑞珥天壁区的新芽年,这些冲突才基本被修正完毕,学徒奴隶们如今至少可以出现在当地法院上,重获自由身——但首先他们要证明自己有能力自给自足,不断提升,并继续荣耀斐伦神系的魔法女神。因此很多人宁可依旧保持学徒身份,因为他们可拥有一间房间、共同享用的花园,还有几天的自由日,而不是“被铜臭的鞭子驱赶着,在亡命之中毁坏自己的法基”。一名学徒在听闻他获得自由后抱怨道“我可不会离开我的导师。他将我从半身人的萨满手中救下,待我如子,给了我食物、衣服和一切。”

而在繁茂的奔巴岛,曼德拉草园依旧由学徒来照看。在曼德拉草的花苞红熟之时,一大帮学徒们被驱赶进花园,从土地中掘出哭号的曼德拉草根,放到他们手工编制并附魔的隔音篮子里交给导师。围绕这种药草曾产生的阴谋案件数不胜数。一位学徒曾在隔音篮子上做了手脚,令附魔的篮柄变得十分脆弱。当他的导师提起装满收成的藤篮时,柄部立刻受重断裂,曼德拉草的致命哭声响彻云霄,杀死了在场的三十二名低级红袍。

罗彬瀚摇了摇头,把《薰渠》也放到一边。他觉得自己对学徒的故事已经看得够多了,于是又拿起《星光界》,想查查其他的内容。

他首先搜索了“约律”,出现的词条如此解释

“理识-约律”是联盟现阶段通行的文明分类方式之一,其中理识侧又被称为“一类文明”,约律侧即为“二类文明”。最初该种分类方法的核心依据在于“是否依照一套理性的认知方式与科学的研究系统作为文明发展动力”。然而,随着“泛理识”、“泛约律”类型的文明不断增加,该分类法的定义边界正在日益模糊。而当渊论及其诸多相关理论模型兴起,过去被认为绝对稳固的“纯理-古约”二元建构亦面临空前挑战。大量学者开始认为该分类法实际上并非基于客观事实,而是带有部分一类文明的排异思想,至少只能算是一种基于传统经验而非客观事实的社会分类法。

“至于搞得这么麻烦吗?”罗彬瀚对莫莫罗说。

“这是很复杂的政治问题,罗先生。”

罗彬瀚盯着莫莫罗无害的表情,怀疑对方其实自己也不怎么理解。

他又开始搜索起“龙”,发现和其相关的词条数量不亚于“白塔”。其中大部分都是对亚龙、伪龙、龙人等等泛有鳞类生物的介绍,“真龙”的词条则十分言简意赅,等若是说“一种智慧而强大的古约律生物”。

最后他总算在文化分类里找到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短词条

化龙

一种存在于古约律内部的称呼方式,用以指代部分特定的、往往具备某种特殊权位的无种族生物。对此称号的使用遵循何种判断规则至今仍然不明,但获此称号之生物(或类生物现象)均具备极高的破坏性,并对理识类文明怀有强烈而危险的敌对意识。

词条本身至此结束,但后头还附有相关概念的链接。罗彬瀚漫不经心地扫过去,发现其中竟然有荆璜提过的“白河诅咒”。

他立刻点开词条,上面写道

一种传说存在于无远域境内的“化龙诅咒”,以化龙者的社会性关系为依据,相应产生具备高度危险性的约化现象,其真实性和原理尚且不明。关于该诅咒的约律侧描述共计两条

“子弑父,徒诛师,兄弟相残。”

“一人成龙,余眷皆疯。”

罗彬瀚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自己升天前没给家里打电话,现在他老妈可能疯得比一头龙更厉害。

106 深空铁路观光线(上)

尽管罗彬瀚仍在担心自己老妈为了找到亲儿子被谋害的证据杀回国内,掀翻前夫每一个情人的金屋,然后给他所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留下此生难忘的严重心理创伤,他还是不得不优先处理自己的人生困境。

“我要变强。”他放下书后深沉地说。

莫莫罗顿时浑身放光,乃至于脸上的眼镜片都快变成两团刺目的白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马林诺弗拉斯吓得翻身躲到椅子背后。

“来吧罗先生!”莫莫罗激动地说,“一起为宇宙的和平而战吧!”

罗彬瀚盯着他伸出的手,那一瞬间竟然确实地感到了犹豫。当旅途刚开始时,他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尚且懵懂迷糊,并坚信自己在一场平安顺遂的短期旅途后便将返回故乡,那么成为一个“为宇宙而战的光之守护者”显然对他和莫莫罗都是极不合适的。但在经历了门城事件后,他终于如梦初醒,切实体验到这个外部世界的疯狂和混乱。

同行者的贴身保护不足以彻底杜绝某些意外状况的发生,他永远没法确信是否会有下一扇稀奇古怪的空间门开在他脚下,把他扔到寂静号船员们够不着的地方。一把高能射线枪也完全不足以应对生活——至少是跟荆璜同行时的生活。

他明白自己迫切需要更强有力的自保手段,而银石巨人就仿佛从天而降的免费豪华午餐那样诱人。罗彬瀚甚至还没好意思讲自己半兴趣地收藏过一两个特摄片手办,相较之下他觉得莫莫罗的本体造型其实还蛮不错的。

罗彬瀚思忖着局势,开始感到心中有点动摇。他对莫莫罗问道“你对人间体真的就没点特殊要求吗?比如非得是特搜队成员?”

“但是没有那么多特搜队成员呀,罗先生。”莫莫罗有点遗憾地说,“而且很多星际犯罪都是流动性质的,固定留守的模式已经不太适合当今社会的维和事业了。”

罗彬瀚更加动摇了。他无意为宇宙和平奋斗终身,但倘若只是旅途中的插曲,他当然不介意偶尔助人为乐。横竖荆璜惹的麻烦也已够多了,难道他还在乎哪个犯罪组织前来打击报复吗?

“我们俩在融合后还是能分开的吧?”他半信半疑地问,“我们基本上还是两个独立的思想?不会搞成什么灵魂吸收之类的玩意儿吧?”

莫莫罗肯定地点头,坦荡而开朗地说“当然了罗先生!我们的意志与感情将合二为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各自经历的道路就要被抹去呀!当你的人生迎来新阶段时,我们就会怀着对共同岁月的记忆彼此告别。那时候我将回到永光境,去向教官们述说我的实习经过,然后在他们的认可下得到光之守护者称号!那一定会是段非常开心的时光!”

罗彬瀚彻底动摇了。他觉得尽管莫莫罗有点过度痴迷追逐偶像和市场消费,但无疑仍是一个非常耐心而善良的好外星人,完全值得一个什么守护者之类的称号。就在他深深吸气,准备做出回答以前,躲在椅子背后的马林开口了。

“这是不是说你们俩要实现精神融合?”马林说,“分享彼此所有的思想和记忆?包括你内心最见不得人的那些秘密?”

罗彬瀚略带憧憬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的脑袋开始超速运转,回忆起诸多他发誓要带进棺材里的人生往事。它们中的绝大部分对这个世界都微不足道,或者已被其他参与者淡忘,但如果唯一可能记得的周雨胆敢把这些事抖出来,罗彬瀚将飞奔天台,以死亡作为威胁让对方闭嘴。

“男的不行。”他灵台一片清明地说道。

莫莫罗连续眨眼,委屈而又莫名地望着他。罗彬瀚自感良心煎熬,于是毅然决然地说“我回房间做俯卧撑去了。”

他立刻真的跑回房间做俯卧撑,留下莫莫罗幽怨地盯着马林。其实罗彬瀚也很好奇马林是否能够成为莫莫罗的人间体,但旋即就打消了这种念头。毕竟他从不记得哪部特摄片里的人间体有此等恶劣的异**往记录,那显然也不太符合永光境文明的社会价值观。

他一边琢磨着自己究竟有何优良品质能够得到莫莫罗的欣赏,一边熟练地做起了俯卧撑,当他数到第一百五十七下时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头。

罗彬瀚震惊地从地上跳起来,甩了甩自己的手脚。除了右手不大爽利——那只猫说得适应个五六天——其他部分都灵便得犹如一个状态良好的武术运动员。他试着原地起跳,很轻松地摸到了房间天花板,再用双手托举起整张床,最后则在椅背上踮脚站了足足三分钟的平衡木。

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乡下盆栽富二代应有的表现。罗彬瀚当即冲出房间,跑到舰桥室里对全世界呼喊荆璜。

“你想干嘛?”荆璜满脸阴沉地进来了。罗彬瀚从他的发型判断出此人刚才又在睡觉。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老子的体育成绩飞升了!”

“……你他妈喝了赤泉水啊。”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罗彬瀚的意料。他激动地扯着荆璜头顶的毛说“这升级也太快了吧!我现在能打得过沙斯了吗?是不是直接就变超人了?”

荆璜冷冷地指着金属桌子说“你把那个举起来。”

罗彬瀚照办了。桌子稍微有点沉,他的右手又不得力,但在左手的辅助下仍旧很轻松地完成了要求。

然后荆璜对着他伸出右手的小指。

“看清楚,这只手是我的本体,”荆璜说,“不是改装的机械臂。”

他用一根手指把桌子顶起来,三次抛向天花板又接住,最后举在头顶像转手帕那样回旋十几圈。做完这一切后荆璜把桌子放回原位,面无表情地对罗彬瀚说“做好你的菜鸡,少给自己加戏。”

“草,”罗彬瀚说,“你那水呢?再给我多来几口!”

“那东西你最多只能喝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已经算生死关头,原本就不该让你沾到。”

罗彬瀚不是很服气地问道“有这么珍稀?多喝一口会怎么样?”

“会怀孕。”荆璜说。

罗彬瀚无声地跟他对望着。

“……谁怀孕?”他勉强镇定地问道。

“你。”荆璜冷淡地说,“赤泉之水发于魔海,阴极生阳,化育异质。女子服之无碍,男子初饮亦可洗髓易筋,复饮则阴性侵体,腹结鬼胎,郁积四十九日而自肋下出。”

“……就是说老子会从肋骨下面生出个东西?”

“差不多吧。以你的体质生不出什么厉害的妖魔,大概也只是一团吃人的血肉块而已。”

“……那孩子它爹我呢?”

“你死了。”

于是罗彬瀚决定现在先做菜鸡,等日后回了老家再重拳出击。他提着菲娜的笼子和雅莱丽伽给的《防身术入门》钻回自己房间,在俯卧撑和健体操的空闲里继续猛烈敲打寡妇的心扉。

107 深空铁路观光线(中)

当和寡妇菲娜同居将近两百个小时后,罗彬瀚终于感到自己的热情有了回应。那当然还远远不到能把它放在自己肩头的程度,但没看见雅莱丽伽的菲娜显然要冷静很多,甚至在罗彬瀚饲喂生肉时主动靠到投食口附近。

罗彬瀚隔着笼子虚戳它的脑袋“你这就投贼了啊?说好的三贞九烈呢?”

菲娜冷淡地扫着尾巴。它的鳞片能够变幻出与环境极为相似的颜色,其丰富程度远远超出罗彬瀚认知中的变色龙。倘若它没有被关在笼内,罗彬瀚甚至没把握能从这个房间内把它搜出来。

尽管如此,他注意到菲娜对生肉的兴趣正在下降,乃至于经常剩下多余的肉块。这既不卫生也不健康,他只得抱着笼子去找莫莫罗求助。

莫莫罗把手按在笼顶,用一股白光安抚住菲娜,然后指导罗彬瀚清理笼子里的垫沙和碎肉。

“鬼影麻痹蜥的主食应该是昆虫。”莫莫罗思考后判断道,“它需要吃完整的活食,长期进食生肉或素食会导致营养不良。”

这差点难倒了罗彬瀚,直到莫莫罗告诉他寂静号上本来就有小型的人工温室和一些储存的昆虫卵。

“我们还有这玩意儿?”罗彬瀚震惊地问道。

“有呀,罗先生。桌上的鲜花都是温室里培养的。”

“那虫卵呢?”

“那些只是普通食材呀。”莫莫罗语气自然地说。

罗彬瀚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在船上吃过很多内馅不明的饼类料理。

莫莫罗没有给他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而是把他和关着菲娜的笼子一起推到位于飞船上层的温室,并在途中向罗彬瀚解释了维持这一生态系统的难度——当寂静号切换成魔舵形态时,船上绝大多数技术设备都处于关机状态,人工温室也只得将所有成果紧急收割封存,等待重启时再次培育。

这下罗彬瀚终于明白在他们未能偶遇同行时究竟是靠着什么维持生计。他怀着复杂的情绪参观了那个小巧却精密的温室,到处都是堆叠的玻璃箱和照明灯,营养液输管如叶脉般分布各处,使温室从整体上酷似一块切割整齐的钛晶。

∈在莫莫罗的要求下为他们找了一罐绿蠹虫的虫卵,把它放进速培箱内孵化。期间罗彬瀚给菲娜喂了点据说和春鲸叶效果相似的弥兰花茎,于是他看到那只蜥蜴又开始愉悦地对自己摇头晃脑。

“这玩意儿太不忠诚了啊。”他非常敷衍地谴责道。

“泛有鳞类不善于记忆伴生者。”莫莫罗解释道,“龙类、蛇类、蜥蜴类……它们总是习惯独居,没有建立团体的意识。我们只能通过喂食建立熟悉感,让它把罗先生你认定为属地的一部分。这就是生命的独立意志呀,罗先生。”

罗彬瀚也并不真的在意菲娜以何等眼光看待自己。他趁着它心情不错的时候打开笼门,在莫莫罗的监督下喂了几条新鲜肥厚的绿蠹幼虫给它,再挠了挠它下巴处最薄的鳞片。整个过程意外顺利,当下莫莫罗便宣布菲娜已经可以进入下一步训练。他让∈准备了一个看起来相当逼真的假人。

“你们首先需要确定一个简单的信号,”莫莫罗说,“最好是能吸引它注意的声音或手势,让它明白罗先生你需要它去攻击特定的目标。”

这一步出现了极大的障碍。菲娜对罗彬瀚的一切狂舞乱呼都采取漠视态度,甚至藐然地打起了瞌睡。迫于无奈的罗彬瀚只好使出最后手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戒,戴在手上后摸了摸花纹。

“呐。”戒指说。

菲娜骤然睁开眼睛,专注地盯着罗彬瀚的手指。

“草,”罗彬瀚说,“你不是吧?”

他晃晃自己戴着戒指的手,那双冰冷的爬虫眼瞳也随之游移。事实已然摆在眼前,他只能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买下这枚倒霉的戒指。

相比之下莫莫罗就显得很高兴。他立刻叮嘱罗彬瀚要随身带好这个“指挥哨”,以便菲娜养成聆听信号的习惯。

罗彬瀚既欣慰又痛苦地答应了,接着又迎来下一个难题菲娜会盯着戒指看,但除此以外啥也不做。

“去咬它。”罗彬瀚用戴戒指的手指着假人说。

菲娜一动不动。睡在软椅上的黄金幼龙则于此时打起了呼噜。遭到爬虫们双倍羞辱的罗彬瀚顿时大怒,正要对菲娜进行一番严厉批判,雅莱丽伽和荆璜却恰好于此时走入厅内。

那个瞬间罗彬瀚什么也来不及做。他只感觉一道半透明的幻影朝雅莱丽伽射去,旋即整个房间都变得炽亮无比。

“这啥玩意儿?”荆璜提着菲娜的尾巴说。白绳自他领口钻出,把菲娜将要喷出毒液的嘴绑得严严实实。

罗彬瀚赶紧上前解释缘由。荆璜听完后把菲娜提到面前,跟它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

他的瞳孔深处倏然跃动起彩焰。

菲娜明显受到了惊吓,僵挺挺地不动了。荆璜衣袖一扫,三团火苗飘在空中,绕着它不断打转。

“你看到这个没?”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罩着那个戴戒指的废物,要么我扬了你这个吃白食的废物。”

菲娜吓得失去了反应,软椅上的黄金幼龙则投来懒懒的一瞥,然后仰头打了个喷嚏。

荆璜信手把它丢还给罗彬瀚。当白绳松开后,菲娜再也没有攻击雅莱丽伽,而是立刻缩到罗彬瀚背后。罗彬瀚觉得它未必真能听懂荆璜的话,但至少认清了谁才是这艘船上脾气最差的懒狗。

雅莱丽伽对这一状况波澜不惊。她抱着好几卷纸来到桌前,把它们逐一摊开到桌上。罗彬瀚看到上面画着些极其简单而抽象的图形。

星期八从角落的椅子里跑过来,在桌边踮脚看着那些画。

这时罗彬瀚感觉自己已经半辈子没看到过她了,但反正也习惯了这小丫头的神出鬼没,于是指着那些抽象画问道“这些是小八同学的儿童画?”

“地图。”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实在无法相信她的说法。那纸上的图画实在过于抽象,哪怕是动画片里的海盗藏宝图也比它好上一些。何况他如今也朦胧地意识到他们正不断地在诸多世界间穿梭——那怎么想都是无法放在一张纸上的东西。

“这是西比尔画的预言家地图。”雅莱丽伽看着纸面,“她们在向船长描述追寻之物的位置。”

罗彬瀚的问题瞬间又堆得比山高,感觉自己那几本书都白看了。最后他拣了自己觉得最迫切的一个,扭头对着荆璜问道“你在追寻啥呢?”

“不知道。”荆璜说。

“你他妈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耍什么哲学梗?”

荆璜皱了一下眉“我想找一个不抹消中咒者因缘性的破咒方法。”

“啥咒?白河诅咒啊?你准备捞‘冻结’?”

“捞屁。他死定了,早晚骨灰给他扬了。”

罗彬瀚又问了几句关于荆璜追寻之物的问题,结果对方总是含糊其辞。他也就不再多管,而是问道“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这个问题得到了明确的回复。

“去观光铁路。”雅莱丽伽说。

108 深空铁路观光线(下)

罗彬瀚现在对提问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倘若这种旺盛的求知欲能够原封不动地传送回高中时代,想必他早已在大学里和周雨肩并肩了。

他首先发出第一个问题“那地方危险吗?”

“通常不会。”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荆璜还没在那里打砸过所有者的私产,此外则等于没有任何保障。

“我们为什么要去观光?”他接着问第二个。

“我们需要一些情报。那条线路上有外域的旅客活跃,也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于是罗彬瀚追根溯源,提出最本质的问题“为什么是铁路?”

“……那也许是创造者的个人爱好。”

这问题错综复杂,而雅莱丽伽忙于研究抽象地图,只好把常识教学的重任交付给莫莫罗。

“罗先生,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联盟边界星层外的无所属区域,大概位置是在梦幻界和旧星河战线的中间。”

莫莫罗从空气中拉出一块黑板似的光屏,认真地在左边涂出一条光带,右边则不知为何画了一只有着猫头、狗尾和兔子垂耳的古怪生物。紧接着他在两者之间打了个五角星,示意这是寂静号的大致坐标。

罗彬瀚对着那兔耳狗猫琢磨道“这啥玩意儿?四不像?”

“这是石心孵化者。”莫莫罗介绍说,“他们是梦幻界的理识侧统治文明,利用一个拟似许愿机架构实现了以太操纵,然后达到了二级无穷,曾经也是第十月的强力候选者。”

如今罗彬瀚对于这个宇宙的政治架构还有点含糊,但大体知道“十月”是个什么意思。他还依稀记得莫莫罗在介绍莲树星地绝时提起过这件事。

“所以他们最后没升上去?跟联盟谈崩了?”

莫莫罗摇摇头。

“他们遭遇了一次‘月陨’。虽然根源在于它们率先对陷阱带文明采取了非道德的技术手段,但也确实是很可惜呢,罗先生。如果不是因为技术框架漏洞导致的浪潮反涌,梦幻界应该早就已经以独立界区的地位加入联盟了,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沦为约律侧混战的高危地带。”

这大概不是件令人愉快的谈资,因此他们很快便跳过这个话题,继续关注寂静号接下来的行程。依照莫莫罗介绍,在梦幻界和旧星河战线之间存在着一段相对安稳的连续星层,俗称‘迷野带’。该区域因物理法则的超常稳定而侥幸避开战火,成为了一条外域和联盟和平交流的羊肠小径。据说最早是来自崇宏乡和永无岛的探索者们抵达此地,开辟了一圈基于恒星动力的空间城,静静专注于自己的研究项目。

这种变相规避联盟或梦幻界审核法规,同时又得以躲开外域各种不可预测风险的办法很快引来了更多想要隔世隐居的人。围绕固定隧穿点的星系被广泛利用,而某位前中心城研究员在定居后则出于兴趣地开发了一套低成本的星际铁路系统,以供不同区域的居住者偶尔串联聚会,或去外域偷掘食材与矿物。这种做法起初是完全私人娱乐性质的,直至数家民船公司发现其中潜藏的利润,并将其联名告上法庭。

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在《熏渠》、《精卫》及各地主流刊物中引发了无数激烈的论战,关于地域法、人身法、联盟与梦幻界管辖权争议,以及专利、专营权究竟在多大物理规则差异下具备适用性。直至该名深空铁路系统的开发者因故去世,相关议题仍未得出一个广泛认可的结论。最终由石心孵化者月陨引发的一系列动荡迫使联盟暂时冻结对此事件的审议,留待梦幻界最终确立一个稳定的统治政权后再行推进。

这一切关于法律和权力的纷争尚且未见终日,但在远离中心城信号的边陲之界上,那辆被精心设计过运行路线,足以使其在沿途气态星云带捕获足够能量物质的深空火车犹在自顾自地兜游。当它的创造者永远消失于一名逃难巫王引起的虚空风暴中后,他过去的朋友们担负起维护和扩建的职责,并匿名仿制了多辆额外列车,在民船公司如类星体爆发般猛烈的警告信中继续着循环往复的旅途。

出于安全考虑,联盟允许其雇佣境内的安保机构提供服务,但这一套铁路系统是如此的陈旧而又低效,以至于完全不适合用货物运输或军事用途来盈利,民船公司控股的保险类企业则拒绝提供人身安全保险和常规安全检查,因而该运输系统始终处于一种既无法律法规保护,也无强力组织实际控制的状态。它因这显而易见的脆弱被数次损毁,又因完全公开的蓝图设计被屡屡匿名重建和捐款。

没有一个联盟境内的旅行社获得前往此地的许可证然而星海中秘径无数,充满探险**的旅行者总能想方设法找到通往异域星途的铁路站点。他们往往带着各种说不清来路的危险物品,怀着绝不能公开说明的愿望和动机,然后在动车检查员例行盘问时千方百计地撒谎。

“旅行目的是?”头部挂着翻译器的苍蝇头问道。

罗彬瀚和马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观光!”

他们的理由未必经得起考核,但圣融晶使申请的联盟合法居民身份和依靠∈伪造的外域移民身份同样通过了安保公司的数据库验证,于是他们都轻松地混过了安检。继他们之后,安检门又连续响过三次。罗彬瀚悄悄回头暼了一眼,正好看到荆璜通过安检门,而苍蝇头身前的光屏上赫然写着这位乘客的名字姬怀石。

“……这是你花名啊?”他悄悄对荆璜问道。

“不关你事。”荆璜说。

罗彬瀚只好把装着菲娜的笼子放到角落,然后和坐在对面的马林一起环顾整个车厢。

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跑在地面上的铁皮火车,但也和正统的高科技飞船相去甚远。这辆深空列车从远处看很容易令罗彬瀚想起圆胖的鹅黄色毛毛虫,外壳也非坚硬的金属质地,而是某种更像塑胶的柔软材质。这种嘉年华玩具般的形象一度让罗彬瀚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相较而言,车厢内部让他更有熟悉感。无论是坚实冰冷的金属地面,还是拥挤而简陋的四人车厢,全部都叫他梦回童年——那还得是他老头发迹以前回乡过年的时候。

“这玩意儿真能飞起来吗?”他怀疑地问道,“而且还要穿越星系?”

马林看上去好像也没数。莫莫罗则解释说列车的外部防护是由一套磁力场护盾装置完成的,至于涉及到超远距离移动的部分则主要靠人工制造的超空间隧道。只要构造足够巧妙,这些技术对于材料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

“这是一套成本很低的设计。”莫莫罗说,“据说本来设计者还想要靠蒸汽或煤炭来作为能源,然后在跨空间的同时也实现星层跨越……不过那样果然还是太复杂了,我想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吧。”

罗彬瀚对“穿越星层”和“跨越星系”间的难度差距毫无概念,因此他只是问道“为什么非要用酒精煤炭?这样真的能更省成本?”

莫莫罗沉思着计算起来,而马林则开始翻白眼。

“你对那种人还没一点了解吗?”他说,“别给他们的想法找什么复杂的道理。成本、收益、实用性……他们在嘴上扯这些鬼话,然后脑袋里的却是‘我就想看看这样能不能飞起来嘛’!你觉得我们屁股底下的东西像是为实用考虑?不,这玩意儿没准就是某个家伙童年上课时画的幻想产物,被老师发现后嘲笑了一整个学年,然后那老兄就哭着发誓非要把它造出来。我敢保证真实答案只会比这个更蠢。”

随后他们听到一声鸣笛,毛毛虫列车从站点上飘了起来。它底部侧边的喷射器已被点燃,很快便脱离了这颗土壤呈青灰色的岩质行星,向着深蓝无月的星空驶去。

109 因缘细若虫茧之丝(上)

列车开始了在深空中的旅途。它飞得稳键而轻盈,如蜉蝣落入一汪散满宝石碎粒的浓墨中。由于那虚空的无限广袤,罗彬瀚无法估量他们究竟移动得有多快,只能察觉到窗外的景色时而会悄悄发生一些改变。

那不像田野村庄在火车窗外的飞逝,而是稳定闪烁中的星河忽然变得朦胧混沌,又在几秒后恢复清晰。每逢这时,他便发现窗外已然换了一副完全不同的风景。

他在莫莫罗的指导下观赏了许多奇特的天体。譬如一片即将形成疏散星团的分子云,远望犹如彩染的薄纱般斑斓绚丽;一颗由于过分靠近两颗恒星而永远保持着致命高温,如同燃素宇宙那样被熔岩海遍覆的炼狱行星;被滚滚烟尘笼罩,据说正在不断吞吃附近恒星质量的僵尸白矮星。

坐在走廊对面车厢的荆璜显然也能听到他们说话。当莫莫罗介绍那颗僵尸白矮星时,他便突然不耐烦地和雅莱丽伽换了位置,躲进车厢最里头。罗彬瀚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举止,于是暗暗将之记在心底。

莫莫罗依然继续着生动而耐心的天文解说。他指着某处位置,声称那里是一个几乎不含暗物质的“幽灵星系”,但罗彬瀚望过去时啥也看不见,不免怀疑这是莫莫罗在给他裁新装。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注意力渐渐被反常的荆璜引开了。

与他相比,马林反倒表现出一种超常的热情。此人对莫莫罗说的每个天体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而还会详细地追问其成因和特性。这态度不禁令罗彬瀚觉得很稀奇。

“你为什么对星星这么感兴趣?”他不禁问道。

马林看着他耸耸肩“为什么不?我是个唱诗人,我得积累素材。”

“你写的诗里头有僵尸白矮星?”

“我可以考虑加进去。”马林说,“若欲延续则蚕食它者,若纵口欲则碎骨粉身,这不可为我等凡人之启示?况且你得承认星星比人好打交道多了,它们只是单纯地发光、旋转、爆炸,或者吸点什么到自己身上,反正它们对你不会有任何意见,更不会跟你争执,你想对它怎么着就怎么着——除非你碰上传说中那种唱歌吃人的星星,不过那没啥了不起的,咱们自己也天天干这事儿。”

罗彬瀚无言以对。他想了想说“你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咋还落到跟海盗混了?”

“道理总是知难行易。”马林答道,“再说海盗有何不妥呢?你们只是抢几艘船,杀几个人,总不至于炸了别人的星球。”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内容颇不寻常。罗彬瀚憋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问道“你有想过复仇吗?”

“什么复仇?”

“圣融晶使啊。”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几秒。马林说“我又能做什么呢?世道本来如此。何况它们确实还挺讲道理。”

“一点都没想过?”

“那毫无意义。”马林大方地直视着他答道,“你现在觉得不可思议,我的朋友,那是因为你没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啊,一位出身卑微的孤胆英雄,向着一个庞然巨物发起正义的复仇——为何这类故事会受欢迎?因为我们都清楚它在现实里没法办成。复仇!那不过是徒耗人生。你无意中掀翻一个鸟窝,可会觉得母鸟有权啄瞎你的眼睛?”

“这跟权不权的有啥关系。”罗彬瀚说,“你自己不觉得愤怒吗?”

马林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斟酌了一会儿后才接话道“情绪并不基于事实,乃是一时的气血冲动。当它萦绕你心时,你相信它永恒不灭,实则一旦光阴稍纵,万事皆将如灰风逝。例如,那蓝头发姑娘是挺可爱,你现在忘不了她,但倘若要我实言,朋友,我觉得你这段恋情总不能长久。现实会磨钝你的记忆和感觉,没准你会等她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可万一她永远不回来呢?你难道把自己宝贵的人生全赌在运气上?况且你们认识才多久?或许你瞧不起你的父亲和我,但也大可不必给自己定个太难的考验标准,那到头来只会叫你大失所望。”

罗彬瀚倒不认为这番话冒犯到了自己,可更不愿意和马林讨论宓谷拉。永生花环还躺在他房间抽屉的最深处,平时不会瞧见,但梦中频频浮现。

“想这么多干嘛,”他岔开话题说,“照现在这状况我们先把自己的命保住吧,还琢磨怎么泡女人啊?”

“这倒不假。”马林同意道。他继而又上下打量起罗彬瀚,十分突兀地说“你没准适合当个唱诗人。”

“啥玩意儿?”

“你挺有天赋的。”马林以近乎诚恳的语气说,“想想看当初在沙斯手上那会儿,我们俩足足来了一百多轮!就算是职业诗人也未必能比你发挥得更好了,我差点就因此没命……当然啦,这可不是怪你的意思,当时我们要是有一个先输了,另一个准也跑不掉。要我说你更适合当唱诗人,而不是干海盗这行。”

罗彬瀚只好耸耸肩“我本来也不是。”

“那你为啥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他妈还老扯那小孩的头发,我都奇怪他为啥没把你扔出船舱。”

“……说来话长。”

马林和莫莫罗的表情突然都变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彬瀚,脸上放出渴望的光。

罗彬瀚汗毛倒竖,故作镇定地转开脸“我们还是继续讲星星吧。”

“别傻了。”马林说,“你已经提起这事儿了,谁他妈还会在乎星星?现在咱们前后车厢都没人,如果你不讲点什么,接下来这几个小时没人能静下心坐着。”

罗彬瀚想跟他扯几句嘴皮,但发现莫莫罗也正期盼地望着自己,紧接着星期八也小步从走廊对面跑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坐到马林旁边。

他望向走廊对面的车厢。荆璜还趴在桌上睡觉,雅莱丽伽则用一把小搓刀磨她头上的盘角。她已经把一只角磨得油光水亮,再重新缠上叮当作响的金属链子。

她姿态优雅地继续打磨第二只角,眼睛也盯着罗彬瀚。

这是压倒盆栽的最后一根稻草,罗彬瀚知道他今天已经在劫难逃。

“好吧。”他说,“这要从我妹妹说起……”

事实上这要从周雨说起。

罗彬瀚永远不会承认他羡慕着周雨顺遂而简单的恋情,因此当周雨的青梅竹马在订婚仪式前夕无故失踪时,他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撼动。他想不通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在周雨身上,难道好人就真的得不到好报?

他们报了警,也花了很多时间寻找线索,甚至翻遍了周雨那青梅竹马家中的每一本藏书——她那去世老爹的阅读趣味真是古怪极了——最终却什么收获也没有。

最终罗彬瀚不得不接受事实他知道那女孩有多喜欢周雨,而如果至今仍不出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已经遇害。

然而无论是他们还是警方,最终都没有找到她。死的,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关于凶手的哪怕一点点线索。她的性情孤僻古怪,人际关系毫不复杂,凶手除了随机杀人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动机。

周雨几度情绪崩溃,学业也被迫中止。更令罗彬瀚隐隐感到不祥的是,他察觉到周雨开始查阅一些很古怪的资料,像是古代宗教祭祀、撒旦与魔鬼的传说,甚至是召唤亡灵的仪式。尽管周雨只是无意中暴露出冰山一角,那已让罗彬瀚严重怀疑对方因悲痛而精神失常。

他在这种令人不安的氛围中接到了母亲的国际长途电话,得知他老妹交了新的男朋友,不幸的是那是个瘾君子,并疑似涉入一起相当重大的黑帮冲突。他的律师母亲已动用全部的社会关系来洗脱女儿与此事的牵扯,而与此同时她需要罗彬瀚出国去看住他慧眼识英的鬼才妹妹。

当时罗彬瀚其实并不想走。他权衡着被荫佑在老妈翼下的妹妹,以及母亲早亡、青梅失踪、父亲数年不归的周雨,实在觉得后者更令人担忧。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周雨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再次恢复到平日的冷静沉稳。

罗彬瀚以为周雨接受了现实,于是决定先去处理妹妹的纠纷。然而就在之后不久,周雨便把自己关在布置得宛如疯人院的家里,为了一个所谓的通灵仪式割腕自杀。

若他当时选择留守,事情或许会大不相同。但最终罗彬瀚毫无所觉地登上飞机,那便是一切因缘的开端。

110 因缘细若虫茧之丝(中)

“……那天我出国去见我妹,正好也见见一个和本家脱离很久的远房亲戚。结果那人已经死了,只留下一个白人养女,是大学里搞科研的,我当时只是礼貌性地去打个招呼,那女的反应却特别奇怪,老说自己有危险,还塞给我一块翡翠似的石头,让我带着它逃回国内。当时我以为她精神不太正常,也没跟她争,姑且带着那个石头回去了。结果第二天她的大楼就被烧塌了,火还是从她住的四楼开始的。我看事情很不对劲,就紧急逃回国内,那石头也邪得厉害,总是不停地招虫子,我公寓整栋楼里的蟑螂一天内全死在我家地板上了。”

“所以那石头到底是什么?”马林问道。

事实上罗彬瀚也不知道。当时他检查了石头内部,确定没有藏着什么非法物品。他也考虑过将其交给官方机构处理,或者将其彻底掩埋,但在来得及下决定前,一桩匪夷所思的意外打断了他的计划。

“总之我因为这块石头被两个苍蝇头外星人绑架了。”他说,“它们在晚上闯进我的家,把我关进飞碟里带走了。”

马林无言地盯着他。

“不要看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它们那是图啥。反正这俩虫哥就把我和那石头一起绑进飞船内。它俩当时带了个翻译器之类的玩意儿,告诉我它们是巡警,要把我和违禁物品一起带去法庭。我们刚飞到邻市的生态保护区,我就在空中看到湖面上有一艘天鹅船,船上站了一个红衣傻逼……”

马林和莫莫罗一起看向睡觉中的荆璜。

“然后那傻逼用一道雷把我们都劈下来了。”罗彬瀚继续说,“我现在想想这货当初可能是想抢劫那些苍蝇头的飞船,结果他轻重没掌握好,把安全带系统给劈坏了,老子被黏在座位上下不来,这小子就决定先开船把我扔回家里。我按他的意思在飞船地图上找自己老家的坐标,这小子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跑出去吹曲子玩了。这时突然又冒出来另一个黑衣服的小变态,跟这小子长得一模一样,自称是叫做‘刺枝之荆,玄玉之璜’……”

“慢着,慢着。”马林说,“所以你碰到了两个‘荆璜’?”

“差不多。但当时那红衣小傻逼跟我语言不通,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历。那黑衣服小变态说话倒挺溜的。非要我记住他叫‘荆璜’,还拿了我的手机和钥匙,说要把我亲朋好友都杀了。”

马林不安地皱起了眉。

“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吧?”他说,“如果咱们现在认识的这个是正主,那么要杀你的那个显然就是……”

罗彬瀚耸耸肩说“这你得问那小子了。他一直不肯跟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总之当时那黑衣小变态先是干掉了绑架我的虫哥,跟着又把我挟持了,要那红衣小傻逼撅了自己左手上的什么屏蔽器……小傻逼照办了,我还以为他准备投降,结果他突然一把大火给那小变态扬了,还拿左手插小变态的头骨,插完以后突然就会说人话了,还骂老子叽叽歪歪的烦人。”

莫莫罗和马林认同地点头。看来他们终于确信小傻逼才是他们熟知的星际大海盗。

“然后他就住进了你家。”马林说,“你收留了救命恩人?”

“……差不多。”

但实际上差很多。罗彬瀚在那个时刻从未想过对方需要收留,他只是因为荆璜烧了生态保护区的宝贵湿地,为了避免被追究责任才拉着对方一起逃跑。

他们刚刚跑出一段路,红衣少年的脸上便浮现出怪异的红羽刺青,然后开始七窍流血。他声称是因为刚才死去的苍蝇头巡警——那其实也不是他杀的,而是被他打晕后死在黑衣小变态手上。照罗彬瀚看他们俩的责任最多三七开。

“——你走吧。我歇后自往其处。”

红衣少年这样说着,然后满面鲜血地在草丛中坐倒。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世外高人寿命已尽,准备俯首盘膝原地去世。

当时罗彬瀚还没搞清楚红衣少年的来历和名字。或许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好奇,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问红衣少年到底怎么回事。

“我走不出去了。刚进来就破了戒,肯定会被禁制在这附近。”

少年闭着眼睛如此回答。于是罗彬瀚继续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附近有鬼打墙?”

“跟你没关系。你要走的话随时都可以,别在这里成天逼逼的,吵得人心烦。”

少年像驱赶苍蝇那样恶劣地扇手。他的态度激怒了罗彬瀚,于是罗彬瀚坐在草丛里,嚼着偶然带来的牛肉干说“我就不走,还要逼逼,你能拿我怎么办吧?”

“我杀你全家。”红衣少年阴沉地说。

那句话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完全没有威胁感的,因此罗彬瀚无所谓地说“你有本事来啊。反正我家近得很,请你过去杀。记得先从我大伯家的老二开始,那小子私底下欺负他同学,我早看不顺眼了。”

“……不知死活的白痴。罢了,你不识我名姓,我也不跟你计较,就当你是无心之言。”

红衣少年漠然地转过了身。

“哟,小样还挺会装。”罗彬瀚继续叼着牛肉干说,“就你这几里地走不动的样子,还想去梨海市搞我全家?刚才那个叫荆璜的小变态也是,动不动搞人全家、朋友。感情你们这是啥外星文化啊?来来来,尽管来,甭管你还是那个荆璜,你们敢来我就敢开门。”

然后他看到红衣少年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喂!你这傻逼——”

少年气急败坏地摸向自己的脸。他脸上羽毛状的红纹开始变得模糊,如云霞氤氲涌动,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而后红衣少年忽然又腿脚利索,不准备原地去世了。他摆着一张举世皆他债务人的臭脸,浑身不痛快地跟着罗彬瀚回了梨海市。罗彬瀚想过让他住在自己老爹名下的酒店里,结果红衣少年却坚称自己只能住在罗彬瀚家中。

罗彬瀚独居于一间颇宽敞的豪华公寓,并不在乎多个吃白食的,于是也就爽快同意了。可他没想到红衣少年自此霸占了他的迷你家庭影院,而且还是个毫无道理的电器杀手,除了电视和手机以外无所不杀。

这和被苍蝇头外星人绑架相比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因此罗彬瀚也就勉为其难地忍了。在荆璜学会怎么用他的备用手机号叫外卖后,他很快又出国去继续处理妹妹的事情。

然后,在他一边监督妹妹不准撩汉,一边天天躺沙滩上晒肚皮的时候,十分意外地接到了周雨父亲的电话。那个在海外参与医学研讨会的知名脑科教授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周雨在两天前割腕自杀了。因为及时被送往医院抢救,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周雨现在可能需要朋友陪着……拜托你了。”

那名教授如此简洁地交代着,随后就挂断了通讯,听意思也不打算回去。罗彬瀚立刻连夜飞回国内,在等待航班时烦躁地给荆璜打了个电话确认家中平安,顺便让他帮自己买点探病用的东西。

天天蹲在家里看电视的荆璜答应了。于是他给罗彬瀚准备了一大束红玫瑰。

接到手后的罗彬瀚静静思考了很久,最后郑重地问道“为什么?”

“红的好看。”荆璜说。

罗彬瀚当时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就不应该让这种东西进自己的家门,但一切都太晚了。后来他又在出国时设法把对方塞进周雨家里,据说三天之内就废了周雨的微波炉、洗衣机,以及当时根本用不上的浴室加热灯。

111 因缘细若虫茧之丝(下)

罗彬瀚、马林和莫莫罗把脑袋凑到一起。坐在旁边的星期八也被气氛感染,一边吃着雅莱丽伽给的花朵糖,一边悄悄地把身体往桌内靠。

莫莫罗沉吟了一会儿,率先低声说道“我认为罗先生当时看到的几位蝇人先生应该是安全巡警。它们通常服务于联盟境内的安保机构,很多界区会雇佣它们来负责边缘星层和陷阱带的防卫安全。因为无远星本身的人口数量很少,而且要集中精力在高灵带的探索,所以雇佣安保服务是很正常的选择。”

罗彬瀚点头说“我看它们跟刚才检票那个长挺像的,就是脑袋颜色比较红,而且没戴翻译器的时候也不会说人话。”

“那么罗先生当时碰到的应该是丝光改造种。它们是智商很高的一类,只是碍于声带结构缺陷才无法使用罗先生故乡的语言。”

罗彬瀚恍然大悟,然后缅怀道“那几位虫哥其实还挺够意思的,也没搞什么暴力执法。当时那黑衣小变态上来就杀了一位,另一位居然没有直接跑路,而是带上我一起飞了。当时我还没整明白,现在想想人家这得多敬业!”

“然后它也被干掉了。”马林说,“星际巡警是个高危行业,没多少种族能干得长久,它们这种直脑筋的家伙简直万中无一。”

他们一起唏嘘叹气,然后扭头望向推着食品车过来的绿头蝇人。

“需要服务?”苍蝇头声音嗡嗡地问道。

罗彬瀚赶紧摇头,马林则买了一罐发酵混合果汁。他把那散发怪味的玩意儿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然后说“我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显然,你从你远方亲戚那里得到的石头是某种星际违禁品,那种玩意儿在陷阱带可不常见,所以它们才必须把你也带回去审讯物品来源。这种东西通常都很危险……你说它会吸引昆虫,没准这就是它违禁的原因。”

“它杀了很多蟑螂,还搞晕或搞死了一个虫哥。”罗彬瀚说。他再也讲不出更多的东西了,那石头已然和黑衣小变态一起化为了焚灰,也许只有荆璜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马林说“有时真相并不重要。保持未知更能让我们安宁和长寿。”

“有道理。”罗彬瀚说。

他们互相瞪着对方,大约坚持憋住了三分钟,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起气焰嚣张地冲向走廊对面。

雅莱丽伽给他们腾了点空间。罗彬瀚借此伸出手臂,一把揪起荆璜的头发。

“你他妈要死啊?”荆璜睡眼朦胧地说。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的场面没?”罗彬瀚扯着他的脑顶毛问道,“当时那黑衣小变态身上还揣着一个像翡翠似的绿石头,能吸引虫子的,那几位虫哥说是违禁品。你知道那是啥玩意儿不?”

“……我又没见过那东西。”

这确然是事实。当荆璜出现在罗彬瀚面前时,绿石头早已被黑衣小变态收走,随后则连同黑衣小变态、蝇人们的飞船,以及一大片生态区湿地一起化为了灰烬。自始至终它并未出现在荆璜的视野里。由此罗彬瀚可以断言,这个不法分子当初出现单纯就是为了抢巡警的飞船。

罗彬瀚犹不死心地说“你就真的一点思路都没有吗?像您这种见啥抢啥的人中之龙,不得个比常人更见多识广一点?”

“滚。”荆璜说完又把头埋进胳膊里,任凭罗彬瀚怎么拽都纹丝不动。

罗彬瀚仍然不愿意就此放弃。他苦苦回忆着当时的场面,想要刮出一点有用的信息。那实在有些困难,因为时隔已久,中间又发生了太多变故。

他盯着荆璜的脖子,看到对方颈上挂着的那条白绳。他知道这条绳子底部通常还串着一枚半弧形的黑玉。当罗彬瀚第一次看到漫天飞舞的翠星时,它们便是从这块玉里钻出来的。

这又令他想起那个把巡警脑袋碾成肉泥的黑衣小变态。就在对蝇人实施了第一桩谋杀以后,对方也从怀里拿出了类似的玉。

“正好缺一个要被凤火烧死的,那么就选你吧。”

他这样笑嘻嘻地对罗彬瀚说,随后从那玉里冒出了萤火虫般翠绿的光点。

如果不是另一名巡警及时把罗彬瀚救上飞船,带着他一起逃向高空,想必他就会被烧得只剩白灰。他们仓皇地逃命,期间巡警告诉他那名黑衣小变态是个叫做“玄虹”的星际重犯。

当时罗彬瀚毫无概念,于是对巡警问道“这个,你说的玄虹,他厉害吗?”

然后他们就被一道雷劈回了地上。

“等下。”罗彬瀚说,“我好像记得那黑衣小变态说过什么……他从我跑车里拿了那块石头,然后说回收到了……啥虫的信号器?”

荆璜突然抬起头。

“那石头长什么样子?”他盯着罗彬瀚问。

“雕得像个巨型西瓜虫。”

“那大概就不会错了。”荆璜说,“是万虫蝶母的信号器,用来制造和催化雏体的东西。如果它在你们的星球上成功激活了一个雏体群落,接下来无远星就只能把你们这块地方彻底铲平了。”

罗彬瀚着实没想到自己曾经和马林的命运如此接近。他有点后怕地问“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那儿?”

“大概是为了搜索素材吧。你们那里本来就有研究虫母遗产的组织,只不过陷阱带的技术发展天然受限,所以没搞出什么成果来。”

罗彬瀚差点晕厥,摇着他的肩膀喝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有屁用。”荆璜不耐烦地说,“少一惊一乍的。0312走前肯定会把你们整个星球表面扫描一遍,有什么危险品都给你打包充公咯。至于那些相关组织,现在已经被一个婆妈家伙接管了,除了一些无害的生物项目外不会再做别的。”

罗彬瀚这才放下心来,同时还有点惊奇“你啥时候搞的这些玩意儿?还在我老家有熟人?我就天天见你窝沙发上看电视。”

荆璜又不回答了。

罗彬瀚习以为常,随口追问了一句“那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衣小变态到底是什么人啊?我记得你当时管它叫‘矮星魔’?”

“因为它们的总部在一颗黑矮星上。”荆璜说,“别的你少管。对那些活了太久的东西,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否则根本用不着它们找上你,光是那些污染信息就足够你死一百次了。”

“有那么厉害?”

荆璜不露感情地用目光扫向他。

窗外的星光恍惚明灭,一团浓厚的恒星灰烬云在数亿公里外的近处扩散,形状酷似刚才的僵尸白矮星。

那滚滚烟屑正悬在荆璜头顶,随后罗彬瀚听见他语调冷淡地说“你觉得我的左臂是怎么丢的呢?”

他抛下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然后便再次埋头入睡,任凭罗彬瀚怎么拉扯也不起来了。

112 死亡幂数馒头大赛(上)

最终罗彬瀚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矮星魔”的进一步解释。荆璜明显不愿意细说这段导致他失去左臂的恩怨,而莫莫罗也对这这个词没有任何印象。

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免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他很清楚这件事绝对超出他的处理范围——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没亲眼看到过任何生物对荆璜的肉身产生实质威胁,包括当初那个黑衣小变态在内。

“你不用为这件事紧张。”雅莱丽伽对他说,“任何事都可能在宇宙里发生,恐慌毫无意义。”

罗彬瀚深以为然,于是给荆璜捋捋揪乱的头毛,又回到原位去学习天文知识,直到数小时后莫莫罗把他从昏迷中叫醒,告诉他列车已经到站。

“到哪儿了?”他恍惚地问道。

“流珠町。”莫莫罗说。

他们和零零星星的几名乘客一起走出站点。接触到外部环境以前,莫莫罗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有点像鼻夹的呼吸器交给马林和罗彬瀚,告诉他们这东西能过滤外部环境里的汞蒸气。

罗彬瀚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正经的大气环境里会需要过滤汞,直到莫莫罗解释说这颗人造星球的地壳内本来就是储汞的巨型仓库。它起初是为囤积和搬运一些基础设备原料而造,直至一名云中城的炼丹爱好者偶然来到此地,对崇宏乡学者们简陋单调的审美大发牢骚。

崇宏乡学者们立刻予以激烈的驳斥,主张简洁而实用的构造才是真正符合现代化的美学,此外一切额外装饰物均属矫揉造作的低效行为。这一论点严重惹毛了云中城炼丹士,于是她怀着满腔怒火开始改造星球首先从地壳的不同位置打出上千个水银井,使它们形成了形态不一的河川湖海,再用锡、金和银打造山脉峡谷,种上云中城内最流行的青铜荧光树与血铁藤,最后则用速生云母簇堆出花海与珊瑚群。

这项工程是如此的耗时伤财,以至于当她最终心满意足地完工时,所有崇宏乡学者几乎都忘记了昔日的那场争论。他们震惊地发现旧仓库已然变成一座金属与矿物组成的异星花园,最后索性把它送给了积蓄用光、无处可去的炼丹士。

双方在这里共居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深空列车的创造者从中心城搬来。无人知晓他第一次到访流珠町的感受,但据说那是他最早设计的站点之一。每当流珠町绕着所属的气态行星转过十五圈,他总会坐着深空列车过来。这种习惯最终持续到炼丹士离开迷野带,消失在通往外域的星海深处。

听完这个故事的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随便找了个他认为是东的方向,神情严肃地鞠了三个躬。

“罗先生这是做什么?”莫莫罗问道。

“没事,”罗彬瀚直起身说,“虽然不知道云中城是啥,总之我这里先拜一拜始皇帝陛下。”

他们继续往镇上走去。由于特殊的大气环境,这颗小星球上的固定居民很少,偶尔经过的路人看起来也很不像“原始智人种”,或者有着金属光泽的硬化皮肤,或者干脆就是顶着个金属脑袋。

整个小镇被环绕在爬满血铁藤和云母簇的山壁中央,从镇内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望见那些色彩斑斓、形状精妙的人工超积累植物。它们覆盖装点着整个深灰色的星球,同时也负担起吸收空气中过量金属离子的重任。罗彬瀚相信莫莫罗可以花十几个小时详细解释这些植物的起源和原理,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宇宙仙岛。

马林一边观赏镇上风光,一边从他亮灿灿的丝绸衣服里掏出纸笔,开始时不时写点东西。罗彬瀚悄悄地暼过几眼,可惜马林用的是某种非通用文字,因此他一点也看不懂。

这场观光的气氛十分祥和,直到罗彬瀚拎着的菲娜开始不耐烦地敲打笼壁。自从第一次训练结束,罗彬瀚就给它换了个不带电的笼子。到目前为止它尚未表现出任何越狱企图,唯有在饥饿时才会甩尾猛敲,以此催促罗彬瀚及时投喂。

罗彬瀚跟它对瞪了几秒,接着感觉自己其实也饿了。他暗暗担心这地方的人都靠喝汞维生,好在雅莱丽伽最后把他们领进了一间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小店。那有点像酒吧和餐馆的结合体,一个拳头大小的机器人在柜台上滑来滑去,为客人们负责点单。

店里果然提供大量种类的昆虫,不但有先前罗彬瀚喂给菲娜的绿蠹虫,甚至他还看见某位客人的餐桌上摆着一只外观接近烤鸡大小、充满胶质的乳白色蠕虫。那上头洒满果酱、香料,以及混杂着活蜂蛹的糖浆。

那其实闻起来还挺香,但视觉上仍然超出了罗彬瀚的承受力。他不得不向莫莫罗追问昆虫食品为何能如此流行,而对方马上就给了他多达十几条的理由繁殖效率、培育周期、营养价值、虫卵便于大批量携带、饲料简单易获取……

“那搞安保的虫哥们就没啥意见吗?”罗彬瀚质疑道。

“你干嘛替它们操心,”马林挖着一颗填满熟蜈蚣的烤洋葱说,“搞得好像你在乎它们吃猿猴和老鼠似的。”

这次罗彬瀚觉得他言之成理,但最终没能顶住虫卵酱和虫螯炖汤的视觉折磨。最后他只是叫了一顿平平无奇的烤鸽肉,而那居然还是饭馆里最贵的几道菜之一。

他一边切肉一边观察周围。莫莫罗和星期八都在吃某种类似奶酪的切片,荆璜则什么也没点,顾自坐在角落里继续睡觉。唯独雅莱丽伽叫了一份格外丰盛的大餐烘烤到油光闪亮的巨型鸟蛛,用它的牙插在腹部作为餐具;豆类和树薯粉闷煮成的布丁,上头洒满烘干的彩色小甲虫;最后还有一杯浓稠如血浆的深绿虫汁饮料。

她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整个盘子,婀娜摇曳地坐到了那个吃烤蠕虫的客人面前。

餐馆很小,但同时也没几个人,空桌到处都是,因此罗彬瀚、马林和那位长相颇似章鱼的客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雅莱丽伽。

“这儿已经有人了?”雅莱丽伽明知故问地说。

章鱼头甩着他的触须,既困惑又有点着迷地望着雅莱丽伽。

“不。”他低沉而迟疑地回答。这是个完全主观而刻板的臆断,但罗彬瀚突然觉得这位应该是个雄性。

雅莱丽伽开始用蜘蛛牙切开那只鸟蛛的肚子,画面既残忍又漂亮。她咬着一小截软肠似的肉块说“我来这儿旅游散心。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章鱼头思考了很久,然后缓慢地答道“五十个恒星年。”

“是什么吸引你待了这么久?”

“风景。”章鱼头盯着她撕咬蜘蛛肉的样子说,“还有安宁。”

雅莱丽伽露出一种朦胧又深妙的笑容。目睹这景象的罗彬瀚打了个哆嗦,他意识到这位章鱼头朋友的安宁即将灰飞烟灭。

113 死亡幂数馒头大赛(中)

他们在五天后再度坐上深空列车,或许是永远地离开了流珠町。就在登车以前,罗彬瀚震惊地看到那个章鱼头浑身忧郁地前来送行,将一小朵珊瑚状的云母簇赠给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礼物,甚至还跟他拥抱道别。

“这里不足以吸引你留下吗?”章鱼头低沉地说。

雅莱丽伽把云母簇抓在手里把玩“我喜欢到处漂泊。”

他们四目相接,用眼神传达彼此所思。章鱼头的触须轻缓摆动,然后谨慎地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雅莱丽伽说,“但别一味等待。你可以给另一位女士弹奏琴乐,别让它无人欣赏。像我这样徒有双手的生物永远都没法弹出那种曲子。”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听。”章鱼头用一种使人心痛的平稳声音答道。

他站在繁茂的青铜树枝下目送深空列车远去。那孤独彷徨的身影竟然令罗彬瀚都不忍多看。

“我他妈要疯了。”他既悲伤又崩溃地抓住马林的衣袖说。

马林拍了拍他的背“旅途中的爱情总是无疾而终,你犯不着太较真,只要尽情享受欢乐时光就行了。”

罗彬瀚终于想起面前是个对蜥魔女孩始乱终弃的家伙。他迅速甩开马林的衣袖,扭头看了一眼雅莱丽伽。这会儿她已将云母簇放进自己的小包里,又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悠然地吃着花朵糖。

这种熟练的表现再度加深了罗彬瀚对她的敬畏,更让他注意到自从马林上船以来似乎从未主动跟雅莱丽伽说过话。

“你不是荤素不忌的吗?”他悄悄捅了捅马林说,“咋放着旁边这位老人家不碰啊?”

马林像看怪物似地瞪着他。

“你他妈疯了吗?”他低声说,“我才不干这种找死的事。她可不是个随便让你耍着玩的。你说一句话,她马上就会知道你想干啥,还会用一个眼神让你去死。只有白痴才会给自己招倒霉。”

罗彬瀚不是很能理解马林的意思,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的确见证了好几个前来车站送行的可怜人。它们的物种和性别不尽相同,最后却都只能以黯然心碎告终,只有一位半机械人显得还算豁达。他和“雅伽莱”交换了彼此的星网账号。

没有确凿证据显示它们究竟和雅莱丽伽发生过什么,但无论是通过何种交流方式,它们都极大地丰富了雅莱丽伽的情报量。她开始能够准确描述出下一站的大致环境,以及需要准备的物资和拜访的目标。当荆璜每日趴桌狂睡之时,他的船副则在大杀特杀,靠着无数眼泪画出了一条详细又富时效性的航线地图。他们逐渐开始不需要每一站都下车,而是选择性地在一些相对人少的星球逗留。

与此同时,列车上的旅客人数则在不断上升。他们显然并不是因为安全高效而选择了这种旅行方式,因此大多显得懒散或古怪,还有些则过度亢奋。

罗彬瀚如今对这些物种和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相当警觉。为了避免麻烦,他主动和莫莫罗调换了位置,躲到车厢深处去和菲娜交流感情。尽管他竭力低调,一个戴着黑色挡风镜,皮肤闪耀钢铁光泽的高挑女人还是站到了他的车厢前。

“你的蜥蜴很紧张。”她说,“它喜欢稳定熟悉的阴暗环境,不适合长途旅行。”

然而罗彬瀚比蜥蜴更紧张。这女人从肤色到气势都透着不好惹,更令人害怕的是她身后背着一把缠绕黑布条的细长物体。那怎么看都像是长剑或者长枪。

这理论上不应该能通过安检,不过既然罗彬瀚都能带上一只鬼影麻痹蜥,一个钢铁皮肤的女人带着一把剑好像也完全可以理解。

他衡量了对方和自己的距离,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背后那是吃饭的家伙?”

“不错,”戴黑色挡风镜的女人说,“那是我的竞赛专用餐具。”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女人就解开背包,露出两根朴实无华的金属细棍。它们长逾一米,两端是平整的钝头,但却细过罗彬瀚的小指。以如此奇特的形状,无论它们的材质是多么坚硬,作为武器都会极不趁手。

挡风镜女人把它们交叉相触。罗彬瀚听到叮的轻响,这两根铁棍就如磁铁般吸在一起,组成一个结构类似剪刀的长嘴夹。女人一边开合夹子,一边充满自豪地向罗彬瀚三人说“它能随时拆分和组合。”

罗彬瀚深深地迷惑了“那它还能干什么?”

“放音乐。”女人说。她按了一下金属棍的末端,两根细棍的头部骤然亮起,犹如迪斯科球般射出不断旋转的彩光。

“哦哦,我将一往无前,冲破黑暗!”金属棍热血激昂地唱道,“将这星海拥入怀中,若想胜利绝不轻松,爱与勇气是我本衷,旅途势必有始有终……”

挡风镜女人和莫莫罗都开始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罗彬瀚看向马林,同时马林也正望向他。他们两个一起张大嘴巴,发出悄无声息的灵魂呐喊。

“请不要在车厢内高声喧哗。”一位绿苍蝇头过来制止了他们。

女人总算收起了那双迷惑金属棍,她对罗彬瀚点点头说“你的蜥蜴很酷,我喜欢她。”然后便走开坐到了隔壁车厢。

一切风波本该至此结束,但这时雅莱丽伽站了起来。她在罗彬瀚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走到挡风镜女人面前的空座上,仪态万千地翘腿坐下。

“你的餐具真有趣。”雅莱丽伽说。

挡风镜女人肯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过了五分钟后罗彬瀚就知道她的名字叫乔尔法曼,来自三百光年外的某个电子生物村落,现在要去天鳍星参加一场竞吃比赛。

“十年前我差点就赢了。”乔尔法曼说,“一个白塔法师靠着浮空术赢了我。事实上我的食量更大,可他吃得比我更快。当最后几块馒头掉在地上时,我已没法弯腰去捡,而他则让馒头及时飘起来,钻进他的嘴里。所以这次我打造了专门餐具,用来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而且还能唱歌给我打气。”

雅莱丽伽给她鼓起了掌“我听说那是一个危险的比赛。”

“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乔尔法曼承认道,“上上回有个参与者实力不济,于是他剩下的馒头淹没了整个空间站,最后举办方只好搞了几次聚变爆破,把那些馒头和空间站一起销毁了。中间有几个观众差点死于窒息,不过他们最后都成功吃出来了。”

“我还听说举办人是个有名的学者?”

乔尔法曼忽然拉下自己的挡风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雅莱丽伽。她考虑片刻后才答道“不错,他是最早来到迷野带的那批人,对这儿的事情很了解。”

“他还有很多关于外域生物的知识……我好奇他究竟知道多少。”

雅莱丽伽晃着小腿如此说道。这下罗彬瀚总算清楚她的目的了。

114 死亡幂数馒头大赛(下)

由于双方现在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他们很快就跟乔尔法曼熟络起来。令罗彬瀚意外的是,乔尔法曼在雅莱丽伽主动搭话的情况下竟然并未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沦陷”。

两个车厢中她对菲娜最感兴趣,而和莫莫罗最谈得来。两人聊起一个名叫《白苹星流浪英雄传》的故事。根据罗彬瀚听到的只言片语,那大约是一部根据永光境某位守护者真实经历改编的冒险小说,且制作了影视或动画版本。刚才金属棍里播放的音乐正是该故事的主题曲《若将星海拥入怀中》。

乔尔法曼或许知道莫莫罗也是个永光族,但她在谈论时的热情不止是恭维客套。两人历数了每一个登场的boss,还试图给它们标出战斗力分数和排名。

罗彬瀚决定放任他们沉浸在死宅的快乐里。他主动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乔尔法曼,然后溜去睡如懒狗的荆璜旁边。

“您老人家又看上别人的脑子了?”他悄悄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对他不怀好意地微笑。

“外域是个很大的概念。”她说,“在迷野带,物理规则是基本稳定的,我们能大致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但深入外域后并非如此。彻底进入未知区域以前,我们应该尽可能收集情报。”

“咱们就非得跑那么老远吗?”

“船长不愿意留在这里。”雅莱丽伽说,“他想要弥补过去的一个失误,而且我们逗留在联盟和无远域会招致额外伤亡。”

他们一起看向荆璜。罗彬瀚终于忍不住问她“当初那个要杀我的黑衣小变态到底和他什么仇?干嘛栽赃嫁祸这小子?”

雅莱丽伽没有正面解释。她简短而平静地说“船长在经历一个艰难的时刻。”

他们再也没提关于“矮星魔”的事,就像罗彬瀚和他法理上的弟弟罗骄天碰面时总是避谈双方的母亲。为了让气氛再度正常起来,罗彬瀚把话题转向那场要用聚变爆破来收场的竞吃大赛。

“那是迷野带的传统之一。”雅莱丽伽说,“他们会定期在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站里举办比赛,用以直观体验数学之宏伟。”

“体验啥玩意儿?”

于是雅莱丽伽向他介绍了一种名为“馒头菌虫”的奇特生物。该物种能吸收绝大多数游离的粒子能量,然后以二分裂方式繁殖。它们通常按固定数量抱团聚集,超出数量时便分出一个额外的菌虫群。单个菌虫群呈现为白色半球体的绵状组织。由于它们无毒、不耐高温腐蚀,且会根据剩余的空间来决定是否继续分裂,因此直接食用它们不会导致什么危害——尽管这种菌虫群也无甚营养,基本无法被用于解决饥荒等问题。

罗彬瀚从更直观的角度理解了这场比赛的规则每位参赛者将在比赛开始前分配到两个“馒头”。他们要从千米外冲向各自的餐桌,此后每隔十秒,桌上的馒头数量将会翻倍一次。通常当他们(在竞争对手的阻挠下)冲到餐桌边时,等待他们的会是十六、三十二或六十四个馒头。为了获取胜利,他们必须全力以赴,在到达后的最初十秒内将其消灭到半数以下。

比赛到最后阶段时总是非常混乱,失败者的馒头像山崩那样从桌上滚滚而落,安保人员们立刻扑上去,用高温喷射器或强酸喷雾把它们彻底消灭,以免它们在五分钟后填满整个空间站——而倘若真空环境有足够多的能量供它们繁衍,十五分钟后它们将达到恒星体积,一小时后整个星系将沦为馒头地狱。

幸运之处在于,通常真空环境会极大地拖慢馒头菌虫的繁衍速度,甚至迫使它们互相吞噬或陷入休眠,因而在一个独立空间站内举办比赛被视为绝对安全。近三百年内仅发生过一次意外事故某位初次报名的参赛者在被送往空间站外层急救的过程中掉落了一些馒头碎屑,而清洁员过度大意,致使一小块菌虫团掉落在真空环境中。此时附近恒星恰好爆发出一道高能粒子射线流,穿过了缺乏食物来源的菌虫团。它迅速地膨胀,从外壳开始包围住整个空间站。当散场的观众们有说有笑地打开空间站舱门时,馒头狂潮向他们滚滚倾轧而来。

这次骚乱引发了一些争议,许多区域领袖抗议这项赛事既危险又低俗,毫无续办的必要,但最终投票的结果却以支持续办占据了更高的呼声。赛事官方将其解释为“这能使人直观体验数学之宏伟。”

两天之后,靠着乔尔法曼弄到门票的寂静号成员们走进新造的空间站内,通过实时屏幕转播和全真影像两种途径观赏比赛。

基本是被强拖过来的马林疯狂地翻着白眼。

“他们才不在乎数学有多宏伟,好吧?”马林指着屏幕说,“你看看这个,所有参赛者都被关在封闭的广场内,根本和咱们接触不着。那咱们该死的为什么还要跑到现场来看?答案就是,这群王八蛋只是觉得被馒头山淹没的感觉太刺激了!天天盼着啥时候能再来一次!他们才不希望比赛顺利进行呢!”

他悲愤的谴责被淹没在欢呼浪潮中,未能掀起一丝水花。

罗彬瀚也觉得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但还是抓了一把炸虫蛹塞进嘴里“你觉得现在讨论这个有意思吗?我们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接受现实吧。”

他们一起看向场地中的虚拟投影赛场。总计七名选手站在各自的赛道上,途中充满了各种火圈、光罩与电火花。在这段旅途的尽头是七张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圆桌,每张上面都孤零零地躺着两个馒头,好似披萨饼上的两点白芝麻。

乔尔法曼是这七名选手中的六号。她的体型仅比作为三号的马形生物稍大一些,排在倒数第二。从常理而言她胜算不大,但罗彬瀚早就不认识常理了。

他对莫莫罗说“老莫,你要是用原型参加这个比赛,岂不是稳赢?”

莫莫罗坚决地摇头“这类比赛通常是不允许古约律和多态生物参加的,罗先生。因为如果进食不增加质量,官方就无法判定你是吃了还是把它们瞬移走了,这有违竞技精神。”

赛道的绿灯亮起。选手们一起冲了出去。

他们奔驰若电,同时不忘展示一些非常符合竞技精神的小艺能高如小象的一号挥动手臂,甩向旁边的二号;四号的脑袋三百六十度旋转,嘴里喷出的黑油撒满了周边选手的跑道;七号从宽敞的袖子里甩出两把冲锋枪。

外形像只小马的三号倒没对其他选手做什么,但它头顶的角开始喷出彩虹似的光流,紧接着它便一骑绝尘,把其他六位选手远远甩在身后。

它率先躲开火焰和雷电的陷阱,冲过赛道的中间点。此时每张桌子上的馒头变成了四个。

罗彬瀚被观众们狂热的气氛感染了。他看向特写屏幕中的乔尔法曼,发现她正腾挪闪避七号射来的子弹,同时反手从背后抽出她的两根金属棍。

她帅气地一甩马尾辫,然后开始放音乐。

115 链式管理图书馆(上)

尽管罗彬瀚这时已经读过大赛指南,知道比赛规则上并不限制——或者应该说是鼓励——选手们在起跑阶段给其他参赛者制造一些非致命的障碍,不过事到如今他又更新了自己对“非致命”的概念。七位选手犹如神仙过海,除了不能离开自己赛道外无所不用其极。他看到空包子弹乱飞、催眠喷雾弥漫、彩虹之光乱射,期间还夹杂着“将这星河拥入怀中”的激情演唱。

子弹的虚拟影像四处横飞,若非这是全息投影,观众们恐怕早已暴动,而此刻罗彬瀚只听到更加震耳欲聋的喝彩和欢呼。这种沸腾狂乱的场面令菲娜烦躁不安,在笼子里团团打转。罗彬瀚有点后悔带它过来,但也不放心把它随便存放在别处,只好掏出一小包蠕虫饲料作为安抚。

从四号选手嘴里喷出来的催眠烟雾消散了一些。挥舞双棍的乔尔法曼和双持冲锋枪的七号同时杀出。这会儿的乔尔法曼还戴着挡风镜,像个武术家那样灵巧地打滚躲闪,然后用双手把金属棍旋舞得犹如两面盾牌。七号的子弹在上头叮叮当当地敲出火花,结果却水泼不进。

乱飞的弹壳打进了四号张开的嘴里。他呛得猛烈咳嗽,接着被五号扔来的手雷砸中。那手雷噗地炸裂,从中溅出一种黑乎乎的粘液,把四号牢牢困在原地。

每张桌上的馒头变成了八个。

三号已经冲到了桌边,却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壁。它迷惑地张望几秒,最后愤怒地瞪向二号——一头比它体积大三倍的银狼。

屏幕特写里的银狼额头闪烁着光符。看来它是阻碍三号通向馒头的罪魁祸首。作为反击,三号用头顶的独角瞄准它,发出一道激光似的粉红射线。

银狼起跳避开。它们开始隔着赛道互相作法,用射线和风刃你来我往。

这会儿一号也已靠近餐桌,五号紧随其后。乔尔法曼和七号仍在纠缠,比他们稍慢少许。

馒头变为十六个。

乔尔法曼开始用单手旋舞一根金属棍。另一根则指向和她同步奔跑的七号。从棍头射出的迪斯科炫光晃花了七号的眼睛,让他错手把一串子弹射向了五号。乔尔法曼趁着这个机会旋身拉腿,踹起地上一枚弹壳,踢进七号的枪眼里。那动作行云流水,激起观众们新一轮的欢呼喝彩。

七号丢下被堵住的枪,又用另一把冲着她射了几发,但这会儿他已不再过分追求攻击乔尔法曼,而是加紧往自己的桌子跑去。

馒头变为三十二个。

银狼和小马的魔法战争迅速趋于白热化。它们显然意识到倘若再不开动,自己的餐桌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小马用碗口粗的射线把银狼打出赛道,然后撞破无形的障壁,心急火燎地吞下第一个馒头。

在选手中堪称巨人的一号同样开始消灭馒头。他每次能抓起五个,然后直接塞进嘴里,看上去胜算不小。当下一个十秒结束时,他剩下的馒头是二十八个。

七号和乔尔法曼也开始埋头猛吃。他们的体态都较为接近常人,一次只能把一个馒头塞进嘴里,那在罗彬瀚看来也大有窒息噎死的风险了。当翻倍时间到来时,他们的馒头数量分别是四十八个和四十六个。

被流弹击中的五号有点一瘸一拐地赶到了桌边。他面前堆着六十四个馒头,看上去已然颇为可观。特写屏幕拍出了他灰心丧气的神态,但还是坚持地拿起了第一个馒头。

被淘汰的二号与四号很快被安保人员救下。剩下的五位选手则全都在奋不顾身地狂吃海塞。从起跑线开始落后的五号很快便开始难以为继。生长出来的馒头堆满他的餐桌,像座迷你雪山般壮观。当他头顶屏幕的数字变为9998时,他不得不举手认输,示意安保人员扑上去消灭他餐桌上的馒头菌虫。

火焰吞噬了馒头山,罗彬瀚可以清楚听见观众们发出失望的嘘声。

这时场地中剩下的是一号巨人、三号小马、六号乔尔法曼与七号——他在参赛选手列表里的名字是“神鹰无敌”,罗彬瀚并不想追究这是谁的主意。

巨人一度表现出压倒性的优势,在连吞将近八十个馒头后成功将剩余数削减到十二个,看上去简直胜券在握。但紧接着他就陷入乏力,每次只能慢吞吞地咽下两到三个馒头,并且还要费劲地咀嚼几下。他的肚子涨得太大,也阻碍了他看向桌面,搜寻剩余馒头的视野。

七号同样遭遇了麻烦。因为赶到桌边时过分着急地丢开冲锋枪,几个馒头被枪杆扫到桌子深处。那给他造成了某种心理压力,因此他总想趁着自己还能移动时把那几个远的先吃掉,反倒耽误了正常效率。而三号和乔尔法曼则同样发挥得很稳定,速度不紧不慢,但大部分时候都能在翻倍前吃到半数以下。

观众席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四位选手的数据栏上徘徊,甚至连在座位上打瞌睡的荆璜也突然醒来了。

“这是在干嘛?”他盯着屏幕问。

“体验数学之美。”罗彬瀚说,“别吵,看乔乔和马决斗呢。”

战况最终变得清晰起来。气势迅猛的一号巨人最终未能保住冲势,不得不在肚子胀破前举手认输。此时他已吃下四百多个馒头,而认输时的剩余数量仅有三十四。罗彬瀚都觉得他怪可惜的。

接着露出颓势的则是七号。他似乎重复了乔尔法曼上次参赛时的错误,让最远的几枚馒头成为他的心腹大患。最终他以吃下七百余个,剩余五十六个的成绩认输退赛,然后申请了紧急洗胃服务。

场上仅剩下三号小马和乔尔法曼。他们一个有着长长的脖子,另一个则在刚开始就很注意,从未使某个馒头被丢到太远的地方。

双方吃下的数量都已近千,剩余数则维持在个位。胜负随时都会决出,罗彬瀚则在惊奇他们两个的肚子为什么没炸开。

最后三个馒头。

两名选手都没法再保持正常站姿。乔尔法曼费劲地用单手撑着桌子,三号小马则在咀嚼时痛苦地以角磨地,用缤纷的汗水画出一个个酷似馒头的图案。它的剩余数比法尔乔曼少一个,但是它的肩高太低,蹄子又不适合抓住馒头,这让它每次搭着桌边叼馒头时都更辛苦一些。

距离下次翻倍还有五秒。乔尔法曼还剩两个,而它还剩一个。于是它吃力地探出脖子,要靠舌头卷住最后的目标。

这时乔尔法曼举起了她的金属棍。她已弯不下腰,于是仰头将手边棍子一搭,组合出无敌长夹,随即蹲身挺臂横扫桌面。

两个馒头全被括入夹中,接着她轻轻一抖,把它们全部抛到空中。

她扔掉夹子,举手抓住两个馒头,表情狂暴地把它们统统塞进嘴里。全场都开始尖叫。

屏幕特写落在她艰难吞咽的喉咙。屏幕上的剩余数变为了零。

观众席上方的气球全都轰然爆炸,从中洒落无数的糖果与花瓣。罗彬瀚捡了一颗剥开,发现这糖居然都是做成馒头型的。

他随手把糖扔进嘴里,然后跟着其他人一起猛烈鼓掌。一群蝇人飞快地冲过去扶起两位参赛者。

“有什么获胜感想吗?”一位绿头蝇人激动地问她。

乔尔法曼气喘吁吁地抬起手“我要去厕所。”

于是颁奖仪式只得等到她从厕所回来后再开始。蝇人们搬来一个造型华丽的青铜台子,它的表面布满灿烂的黄金纹理,还有许多云母簇从浮雕缝隙里生长出来。

这颁奖台很华贵,但罗彬瀚还是觉得它像一口倒扣的大香炉。

乔尔法曼站上领奖台,按照惯例由赛事主办人为她颁发奖章。那是个全身笼罩在漆黑长袍下的神秘人物,只露出枯黄干瘦的双手,并在胸前挂着一枚印有蝴蝶纹样的紫晶硬币。

原本哈欠连连的荆璜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紧紧盯着屏幕中的神秘主办人。

“那个女人……”

罗彬瀚发现他的表情开始扭曲,宛如看到马林和莫莫罗坐在寂静号上深情开演一场经乐大合唱。

116 链式管理图书馆(中)

自从认识荆璜以来,罗彬瀚从未见过他对任何异性有特殊反应,因此当他从荆璜口中听到“那个女人”这样的字眼时,心中不免十分惊诧。

他立刻目光炯炯地望向神秘举办人,但却苦于没有一双透视灵魂的眼睛,只能从其体态判断出两个重要的事实其一是此人至少比荆璜高出两个头;其二则是作为他常识认知中的女性,此人正面的曲线实在过分平滑,可谓是壁立千仞,无处立足。

“您这是要了对a啊?”他小声对荆璜说。

荆璜没接话,而是继续盯着屏幕画面。主办人举起枯黄的双手,从蝇人那里接过一枚造型类似绣球结的金质奖章,把它挂到乔尔法曼的脖子上。

乔尔法曼低头接受颁奖,同时嘴唇蠕动,像在和主办人说着什么。

罗彬瀚还注意到另一个古怪的细节乔尔法曼的眼睛从未盯着主办人的脸,而总是落在他或她的肚子上。

颁奖仪式很快结束,主办人退回后台,一只穿着考究的蝇人拿着稿子做了闭幕演讲。这时观众席上的许多人都开始起身去厕所,或者准备散场离开。

雅莱丽伽也站起身说“我们去祝贺乔尔法曼。”

罗彬瀚很确定她想见的不是乔尔法曼,但这次就连荆璜都表现出了强烈意向,看来祝贺行动已是大势所趋。于是他左手提起菲娜,右手拖住马林,与寂静号的其他成员们一起文明守礼地穿越观众席,走到通往员工区域的门前。

两只看守在门前的绿头蝇人拦住他们。它们两个各自抱着一把射击武器,构造比较像之前凯奥雷送给罗彬瀚的高能射线枪。

“观众止步,请出示身份证明。”一只蝇人说。

“我没有。”荆璜回答道。

蝇人觉得这样不行,但荆璜觉得这样可以。最后罗彬瀚在雅莱丽伽指导下挥舞拳头,把白绳吊起来的蝇人们全部打晕,再塞进通道内部的某个杂物间里。

致贺团继续前进。他们到处搜寻乔尔法曼与主办人,顺道帮助每一位偶遇的工作人员提早休息。很快他们便找到了参赛选手休息室。

荆璜抬脚一踹,液压合金门以不太常规的方式打开,露出室内站着的几人。罗彬瀚一眼扫过,看到了乔尔法曼、神秘主办人、有着三颗旋转脑袋的四号,以及一个体态健美却很陌生的银发男性。

他们都被致贺团的热烈态度吓了一跳。乔尔法曼挡在主办人身前,举起手中两根金属棍,那陌生的银发男人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远远地观望情况。

荆璜大步上前,目无旁物地盯着主办人说“你身上那枚筹码是哪里来的?”

“你靠得太近了。”乔尔法曼警告道。

气氛剑拔弩张,而罗彬瀚站在后头打量着那个黑袍主持人。他觉得对方的体态轮廓在距离里看着更奇怪了,简直像是块盖着黑布的方板,即便是个男性也不该平滑成那样。那枚硬币形状的蝴蝶纹紫晶就挂在对方胸前,不知为何荆璜却把它称为“筹码”。

一阵沉默后,主办方往旁边移开少许,然后问“你是谁?”

它的声音很中性,冷硬又平板。

荆璜毫不理会它的质问,仍旧指着那枚筹码说“这东西是一个拿剑的女人给你的吧?她现在在哪里?”

“为何我要告诉你?”

白色绳子从荆璜领口钻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本能地甩了甩手,准备稍后去脱主办人的衣服。乔尔法曼也毫不示弱地挥舞起金属棍。

这时主办人往前走了两步。它的声调没有改变,但断断续续的吐字泄露出迟疑。

“你……”它好像不甚确定地问道,“你是荆璜?”

罗彬瀚瞪圆眼睛。除了周雨和他自己以外,这是头一次他听见旁人喊出“荆璜”两个字。

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主办人制止了乔尔法曼的自卫行动,然后请致贺团和他一起去了隔壁的独立办公室。乔尔法曼显然跟它交情匪浅,因此不受限制地跟了过来。

“荆璜没有威胁,乔尔。”主办人说,“他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它输入认证密码,把房间从内部锁住,然后伸手脱下罩在外头的黑袍。暴露在罗彬瀚眼前的是个四四方方的金属物体,犹如更衣室里常用的竖长金属衣柜,柜顶托着一颗带有摄像头的球体,身体两侧探出两根模仿手臂骨的金属长杆。

长杆末端各自插着一只枯黄干瘦的人手,那也是它身上仅有的类似活人的部分。

罗彬瀚还没回过神,这诡异物体的腹部忽然打开一扇小门。某个闪着银白光泽的金属物体从里头探出来。

乔尔法曼蹲下身,用双手托着它出来。这时罗彬瀚才看清这是个脑袋浑圆、体态好似玩具般的银白机器人。它实在太小了,大约等于一只中等身材的猫。

这机器人坐在乔尔法曼的手臂上,用类似手臂的短小肢体搭着她的胳膊。由于它的脑袋占据了整个身躯二分之一的体积,罗彬瀚简直害怕它会因为头重脚轻而摔下来。

小机器人头顶的屏幕亮起两个绿色的光点。

“荆璜。”它用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晶之公主跟我提过你,她提醒我你可能会出现在迷野带。”

“喂,你这么叫她,那女人居然都没抗议吗?”

“她说我喜欢就可以这么叫。”小机器人说。它那细如球杆的两条腿在空中晃荡起来。

荆璜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小机器人又说“我想你和她一样,是来找我寻求关于外域的知识。你想知道些什么?”

场面变得安静无比。趁着没人说话的空档,罗彬瀚偷摸往雅莱丽伽旁边凑过去。

“这一位对您老人家算超纲了吧?”他悄声问道。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但某种无形的细鞭朝罗彬瀚背上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

于是罗彬瀚在接下来的旅途中绝口不提和学习相关的话题。他们跟着小机器人坐上一艘轻型飞船,去往五十光年外的某个邻近星系。期间这宛如玩具的机器人在乔尔法曼保护下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波帕。”它坐在乔尔法曼腿上说,“是慧授圣峰之王,崇宏大书库的掌管者。”

它的声音又细又尖,接近变声期到来前的小男孩,而头部的两个绿光点时不时闪烁一下,就像人类眨动眼睛。如此场景让罗彬瀚很难把它的话认真对待。

“慧授圣峰之王”又简短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它自称是由最早定居迷野带的学者们设计,后续又被中心城研究员帕荼摩完善。很长一段时间内它跟随着帕荼摩完善算法,直到后者在某名巫王引起的虚空风暴中遇难,而它的数据则被崇宏乡学者们设法恢复,留在书库中作为管理者。波帕——这名字正是为了纪念它的两名制造者,云中城的绾波子与中心城的帕荼摩。

波帕把那枚紫晶筹码抱在怀里。它的手部结构极其简单,不足以做出复杂精密的动作,但却能制造磁力把物品吸住。

“二分之一个恒星年前,晶之公主来到大书库见波帕。”它解释道,“她向波帕请教关于‘诡客’的信息,然后抓走了附近几个星系流窜的海盗,还帮波帕清扫大书库。所以波帕给了她大书库全部的阅读权限。”

“那你手上的筹码呢?她给你的?”

小机器人的肚子弹出一个小空仓。它当着荆璜的面把筹码塞了进去“公主说这个护身符会帮波帕远离邪物。”

荆璜的表情变得更扭曲了。罗彬瀚感觉他随时都会跳起来冲出舱门,但最后却还是僵硬地坐在原地,对波帕说“我也要借你的书库查点东西。”

“不。”波帕立刻拒绝道,“波帕不借书库给海盗。”

“……我可以付钱。”

“波帕不需要钱。”

荆璜明显不爽地瞪着它,但却没有拿出那根白绳“你到底想干嘛?”

波帕又开始摇晃双脚,如人类沉思般闪烁屏幕上的绿色光点。

“你会画画吗?”它问道,“波帕想给大书库增加一点图册。”

117 链式管理图书馆(下)

在波帕的飞船降落于某颗行星的山脉表面后,寂静号的成员们被领进了山巅的一座岩石建筑当中。它的外观浑朴而简约,靠数百根嵌有巨型贝壳化石的岩柱支撑。这些岩体据说是崇宏乡学者们在探索山脉地质时意外发现的产物,让他们确信该星球的远古时代曾经存在过一个以海洋为形态的庞大液态生物。它以体内培育的水生动物为食,几乎占领了整个星球,最终却因恒星剧变而蒸发消亡。

崇宏大书库在它死去许久的遗迹上建立,作为迷野带学者们对过往知识和最新发现的总结,外域来客则为它增添了一些新的内容。位于地表外的建筑部分仅仅是它的十分之一,更多内容则隐藏于山体之内。为了避免它遭到恶意破坏,仅有受到学者们邀请的人才知晓该如何找到它。

罗彬瀚有点怀疑雅莱丽伽早就在打这座书库的主意,但又觉得“读书”对福音族来说搞不好算是某种痛苦的机械记忆。不管怎样,她大概是没法对那小机器人下手了。他们只得跟着乔尔法曼走进书库里,在穿越一整排防卫机器人后,进入到大书库地表最外层的阅览室。

那阅览室中有许多奇特的景观标本柜里的几十万种矿物和植物(这不过是标本库里的九牛一毛)、贴在墙上的数千张宣传海报(据说主要来自梦幻界的热门影视)、以及一个在天花板上悬浮运行的深空列车微缩模型。这些东西足够罗彬瀚花上几百个小时去琢磨,但此时此刻他没空理会这些,只想见识一下真真正正的绝世奇观。

荆璜摆着他举世债务人的臭脸站在一张桌子前。两个柜型机器人(它们和波帕之前乘坐的那个非常相似)为他端来了薄纸、毛笔、砚台和各色颜料。

波帕坐在桌对面的一个小书托上,双腿摇晃地看着他。

“这些是绾波子留下的,但她总是发挥不好。”它说,“你需要别的材料吗?比如丝帛或竹片?”

荆璜面无表情地研着墨。

“公主告诉我你的老师很会画画,”波帕又继续说道,“你能把你故乡的样子画下来吗?我好奇青山都是什么样的。”

“……我不是青山都的。那里是掌教的道场,在王畿之东,桢国境北。”

“画下你的故乡。”波帕依然要求道,“我想看看它的样子。”

荆璜皱了一下眉,然后开始用笔蘸墨。他先用淡墨勾画骨线轮廓,再以散锋皴擦添色,然后反复积墨叠染。整个过程片刻不停,直到两个多小时后才总算完工。

整个过程中波帕始终安坐不动,耐心地看着他作画。最后荆璜搁下笔,把画晾到波帕面前。已经快要趴桌睡着的罗彬瀚也被马林摇醒,糊里糊涂地看向桌面。

纸上墨迹斑斑,赫然是一沧海月明之景。霄上冰轮如镜,光幻云胧,清寒漠漠。海中溟波缥缈,深窅幽晦,愁浪滔滔。水天接处遥见一岛,遍地朱灯通明,隐现宫阁台楼,飞檐斗角。瓦间又生一木,高峨参天,茂若羽盖。

波帕将画看过,然后说“你画的和绾波子不一样。”

“……那是她菜。”

波帕有点不服气地反驳道“她更擅长画动物。”

它让柜式机器人送来几张旧画的复印件。罗彬瀚伸长脖子张望,看到纸上只有几道墨水线条,是个四脚、长颈、大嘴的圆润生物。

“羊驼?”他大胆揣测道。

“白马。”波帕答道。它垂头坐在书托上,看上去有点沮丧。

荆璜完全不给它沉浸往事的时间,直接戳着它的头顶盖说“这下行了吧?快点,我也要查关于‘诡客’的消息,还有‘矮星客’、‘白河诅咒’、‘斐兰凯尔’、‘狮心王族’……随便哪个词都行,有没有哪一个是你有印象的?”

“我的存储器容量不能记住这里所有的书目。”波帕说,“但我知道公主看过哪些书。你还可以在上三层的书库里借阅。”

“那我要找到什么时候?”

“你可以告诉管理员机器人你需要的分类和关键词。”

荆璜考虑了一会儿,不太满意地问道“那么更深处的藏书呢?你给了那个女人全部的权限吧?”

波帕看着他沉思,然后又让柜式机器人送来一张纸。

“画一匹白马。”它要求道。

荆璜开始磨牙,但最后还是刷刷地挥起笔。墨迹化出一匹奔马,笔锋有些潦草,而神态气势仍然淋漓尽致。

波帕绕着画看了一圈,然后有点悲伤地垂头坐在桌子上。

“我想给绾波子看看这个。”它喃喃地说,“她花了多久时间练习呀!可是她现在还没回来。帕荼摩保证她会回来,但是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了。”

它闷闷地躺在桌子上。乔尔法曼把它抱起来,安抚地拍着它的头顶。好一阵后它才回到桌面,指挥柜式机器人收好荆璜的两张画。

“我会把它放到‘艺术’和‘无远域’两个分类。”它对荆璜说,“你想要一份复印件吗?”

荆璜拒绝了。于是波帕指引着他们进入某个微型图书室内,所有的书架都紧紧挨在一起,只有在按下激活键后才会自动移位,腾出足以供阅读者穿行的空间。

波帕把他们带到某个书架前,告诉他们那是“公主”最早借阅的书。

“这里都是关于外域的神话传说。”波帕介绍道,“公主和她的同伴看完了这书架上全部的书。”

罗彬瀚目测了一下书架的宽高,保守估计这里至少有五千本以上的书籍。它们有些甚至没有名字,只是简单地贴着编号和数字。

他随便抽出一本,打开后的书页材质和寂静号上的杂志差不多。当他随手翻到书页最后时,发现厚皮书封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孔。

“这是什么?”他指着孔问。

“数据接口。”波帕说,“如果你有一条外接线,可以把它插进去阅读。那样效率快很多,公主的同伴就是这么做的。”

遗憾的是罗彬瀚身上没有一条数据外接线。他只好用自己的肉眼去翻阅。当他试图将一本书带向阅览室时,才发现书封角上系着一条半透明的锁链。

他抖了抖手中的书,锁链哗啦轻响,然后他又随机地从书架上抽出另外三本,结果全都系着同样的链子。

“……这是什么意思?”他对波帕问道。

波帕将两只短小的机械手合在身前,文静地回答道“这只是一点防盗措施。它还可以让你每次把书放回正确的位置。”

“如果我把链子弄断会怎么样?”

“我也不清楚。”波帕说,“现在还没人这么做过……帕荼摩说书上的信息会和盗窃者一起被销毁,因为有些内容不适合流传出去。”

罗彬瀚只好放弃了打包几本在路上消遣的念头。他随便抽出一本,试着走向阅览室,链子的长度刚好能延伸到阅览室最末端。他在那里坐下,打开书,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柜式机器人走上前,从肚子里掏出同样材质的锁链,把他的脚和金属桌腿捆在一起。

锁链并不沉重,甚至还有点弹性,但罗彬瀚怎么都挣脱不开。

“这也是防盗措施?”他无可奈何地问道。

“鼓励措施。”波帕合着手期待地说,“一次一本,阅读满半个小时后解锁。帕荼摩说这样能提高他的学习专注力。”

罗彬瀚看向其他人,他们好像不打算救他。

118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上)

在看了十几则关于“乌兰星鱼类崇拜”的古怪传说后,罗彬瀚总算是从锁链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此时莫莫罗和星期八都坐在桌边阅读,而荆璜和雅莱丽伽却不见踪影。罗彬瀚循着锁链把书放回原处,发现这两人都在书架前站着。

荆璜的样子和往日无甚区别,看来只是懒得走去阅读室,或者不喜欢被锁链绑腿。而雅莱丽伽的样子却引起了罗彬瀚的高度注意某种纤细的银色长线连接着她和手中的书,一端插进她的耳内,另一端则伸进书封内侧。她阅读的速度很快,每隔五六分钟便换上另一本。

罗彬瀚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不由对她的效率充满钦佩。看来她不止是精通种族传统学习方法,对于超纲内容也有丰富的补课经验。为了不打扰这两人继续进修,他便悄悄溜开,跑去骚扰大书库的主人。

此时“慧授圣峰之王”和乔尔法曼坐在一起,玩着某种看起来相当复杂的卡牌游戏。当罗彬瀚到来时波帕正好输了,它丢掉手里的独角兽卡,躺到地上滑动四肢,唱起一首开头是“国王砍了赌鬼的头”的诡异童歌。

乔尔法曼推推自己的挡风镜,冷静地对罗彬瀚说“它在赌气,这很正常。”

罗彬瀚决定不追究。他看看乔尔法曼的金属棍,有点好奇地探问道“你俩早就认识?”

“波帕的设计者创造了我的村落。”乔尔法曼坦言道,“那个人一直想设计更贴近自然生物思维的机器人,波帕是他在迷野带最早的构思。一个纯机械产物,不使用任何自然生物素材……最后是别人帮他做了出来,但他还是很喜欢波帕,总是在做新型号时要求它们照顾它。”

罗彬瀚又一次打量起乔尔法曼。除了皮肤呈现钢铁色泽,她和真人几乎无甚区别,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同样传神。由于她走到哪儿都戴着那双黑色挡风镜,罗彬瀚不清楚她的眼睛是何构造。

“你也是机器人?”他忍不住问道。

“不完全是。”乔尔法曼说,“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一次事故,大部分身体组织都丢失了,而我的躯干和头部被烫在一块钢板上,如果强行剥离我就会死。我的父母别无选择,只好同意急救队对我实行急冻封存,然后剥除我的大脑。那过程中还是造成了一点脑部损伤,因此他们没把握将我唤醒,直到波帕设计者的学生开始尝试用部分电子元件替代我损坏的部分。他告诉我那大部分只是记忆和平衡功能,不过我总觉得我的喜好也变了——小时候我挺爱玩洋娃娃的。我拿不准这是因为手术,还是因为我的脑部在手术前被催化长大了。”

说完她抽出金属棍,轻松地甩了个棍花。罗彬瀚避开棍风说“那您这算是个铁皮豆腐脑?之前吃那么多馒头没问题?”

“噢,那没什么。我有一套备用的高性能消化系统。“乔尔法曼答道。罗彬瀚有点质疑这是否破坏了竞赛公平,不过到底没敢跟她叫板。接着乔尔法曼又跟他聊起了自己手术成功后的经历她在迷野带四处流浪,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在一位从梦幻界搬来的武术大师那里获得了宁静。他们共同切磋,游历,冒险,最后联手杀进了给乔尔法曼做手术的学者的实验室,终结了他罪恶的生命。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

“这是段非常复杂的故事。”乔尔法曼沉着地收起棍子,“总之在我离开以后,他使用了很多**生命来做实验。这在联盟和梦幻界都是违法行为,但迷野带却没人能制定规则。他没能遵守对他老师的承诺,所以最后我销毁了他的一切。”

罗彬瀚敬畏地往后缩了缩。他见过乔尔法曼在馒头赛里的身手,但还真没想到她是个游侠。

“但我留下了他收藏的稀有卡牌。”乔尔法曼又补充道,“你想看看吗?”

她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张纤薄的金属卡,上面绘着一只由十二只翅膀和六双眼睛组成的怪诞环状生物。

波帕开始用短手拍打自己的肚子,像在表达欣羡。

“神圣炽翼观察者。”它说,“这张牌有十六点!”

罗彬瀚感到自己跟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只得再度溜走,去找一些能让他觉得有趣的书看。令他意外的是这座大书库的表面部分确有能让他感兴趣的内容,譬如许多和梦幻界有关的小说。他还找到了一本主题是“彩虹独角马大战石心孵化者”的漫画。

有一两次他也看走了眼。他看中一本标题充满新奇和暗示性的图册,结果翻开第十页时赫然发现了非常眼熟的鲨式人鱼。他赶紧把书合上,然而视线一旦脱离书页,锁链松绑的倒计时便会停止。最后他只好翻来覆去地看前九页,直到半个小时走完。

这种时时遭遇惊喜的阅读生活确实让他感到了一点趣味性,但大半天过后终于厌烦了。正好马林也受不住腿脚被锁链捆绑的折腾,决定跟着他一起鬼混。

他们先给自己和菲娜搞了点吃的,又到书库外围的荒峰里转了几圈。这颗星球气候酷寒,鲜有植被,冰风呼啸不绝。马林走不出百米便开始打哆嗦,两人只好缩在避风的岩壁后观望山景。

他们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林问道“你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吗?”

罗彬瀚摇摇头。他在这件事上的情报量并不比马林强多少,况且他也不确定马林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马林心不在焉地呵出一口白气“那小孩讲的几个词……我没听说过什么‘诡客’,不过‘狮心王族’嘛……这让我想到一首童谣,多半是在门城听到的。”

罗彬瀚有了兴趣,要求他唱来听听。于是马林回忆了一番后哼道“山顶尖尖峰,山底有条缝。谁从洞里爬出来?龙与食人蜂。蜂群飞进狮子群,扎烂狮心与狮首。脑袋与心各一捧,生出蜂狮与狮蜂。”

“你他妈这是童谣?”罗彬瀚质疑道。

马林目光空渺,悲痛地叹息道“孩童是残酷的,朋友。天真,但是残酷——咱们的世界可不单纯是因为长大才变坏的。”

罗彬瀚不打算跟他争论,而是继续拖着他在崎岖的山道上散步健身。他们有时聊聊自己刚才看的书,又或者揣测大书库的地底部分会藏着什么。

“你说建这地方的家伙到底怎么想的?”罗彬瀚琢磨道,“他们就把这么大地方丢给一小不点守着?他们自己人呢?”

“我能理解他们为啥这么干。”马林抖抖索索地说,“你想想他们都是些怎样的人背井离乡,抛弃自己过去的地位和名誉,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你真觉得他们都是厌烦了名利?得了吧!他们要么就是愤世嫉俗,要么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这倒无所谓,得看对旁人有没有害处。总之他们当然不能自己守着这种地方啦,否则联盟秘密派了支搜捕队过来怎么办?当然,我指的是还活着的那些,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估计都完蛋了。我刚才在地方日志里是这么读到的。”

罗彬瀚顿感愕然。他始终以为那些轻易流浪星际的家伙总是长命不衰,至少活个万把年不成问题。

“这算是个感情问题。”马林解释说,“他们成天脑袋转那么多东西,最后把自己也想得疯魔啦!一批人无法忍耐现世的平庸,又没法把整个联盟掀翻了重来,所以就决定沉睡下去,等待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算我猜的,鬼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想,反正他们找了个温度很低的星球,在核心里造了个超级大冰库,然后把自己全部封存在里头。那地方还算风景名胜哩。你可以叫它‘冰霜之蛹’,不过在我看来还不如叫‘自杀星’——现在还常常有人去那儿把自己冻了呢!”

他对着愁云惨淡的天空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指向遥远的地平线。罗彬瀚纵目望去,看到那里悬着一颗苍白如雪粒的孤星。

119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中)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罗彬瀚都没有再想起“自杀星”的事。大书库内实在无事可做,就连食物也只是最简单的昆虫肉与植物根块,到后来他甚至入乡随俗,大胆尝试了崇宏乡学者们最普遍的进食方式——营养针注射。那倒不怎么痛,但他的胃却很不适应这种空闲。

他不记得自己看了多少天的书,最后甚至开始和乔尔法曼学打牌。那是种流行于梦幻界和迷野带的类集换式卡牌游戏,发行商是一家非常低调的小企业,靠着石心孵化者的文化部门发行了初版卡牌和游戏规则书,结果却意外地受到欢迎。于是“群星争霸”以梦幻界中几大主流文明为原型,陆续推出了好几种拓展卡包,并计划下一步将连联盟的其他界区也加入其中。这项策划原本早该实行,但却受阻于石心孵化者的文化审核。

“他们推出的一张卡牌被石心孵化者以宣扬错误价值观为理由否决了。”乔尔法曼解释道,“黑焰之魔,一张20点的古约律无阵营英雄牌,面对真理兽时点数翻倍,只卖出十三张就被石心孵化者禁止发行,后续的拓展计划也受了阻碍。现在那十三张牌在黑市的价格足够买下一颗小行星。”

罗彬瀚对这张绝版牌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个蹒跚起步的新手,刚刚搞懂基础规则和阵营特性,也没有自己收集的卡组。波帕好心地赠给他一套“谐律彩虹国”的常规新手牌组。于是罗彬瀚捏着一堆最高不超过8点的普通牌对上了波帕的“真魔晶壁神国”。他的五匹小天马被三只蛛化精灵的点数压过,唯一一张带有特攻技能的独角兽也被波帕的夺心魔换走,毫无还手之力。

波帕又高兴地躺在地上拍打肚子,乔尔法曼则安慰他说“你只是需要再提高卡组的质量。”

罗彬瀚很怀疑自己以后是否还会再接触这个游戏,因此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为了缓解惨败的尴尬,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书库地下的情形,结果波帕却爽快地答应让他参观一部分区域。

这大出罗彬瀚意料,不免怀疑这其中令有阴谋。但此时荆璜正蹲在他头顶一层看书,而他口袋里也有一块新的急火坠,于是他还是答应了。他们三个坐着升降机来到山腹内部,里面的房间异常朴素,几乎只是把岩石凿开,然后又简单地打磨了边角。前几间石室内存放的都是实物和文书原稿,由于年代漫长,其载体已然脆弱不堪,不得不放在专门的密封箱内保存,且也不会借阅给外来者。

他们连续逛了几个类似的房间,然后来到一个古里古怪的空房间。那里头没有任何储物设施或原稿,只在房间中央摆着一个足以躺进数个成人的长方形容器。当罗彬瀚发现这容器内有着可调整的束缚锁和一个明显会刺穿受困者脑袋的激光探针时,他不禁悚然而惊,悄悄伸手抓住急火坠。

万幸这只是个误解,因为波帕紧接着就向他介绍了这个数据传输仪。它能扫描大脑内的记忆信息,将其以电信号方式传输出来,许多崇宏乡学者正是以该形式完成自己著作的底稿。

“底稿?”罗彬瀚问道。

波帕让柜式机器人拿来了一本没有封皮的书,罗彬瀚翻了翻上面的内容,发现全是些自己读不懂的符号和涂鸦,像某种陌生语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特点,”波帕说,“还有用母语和声音形式储存的非图像信息。解析器没法直接把它们翻译成通用格式。”

罗彬瀚有点想不通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波帕已经完全像个人类小男孩,而寂静号上也有∈和李理。它们三个似乎都有独立的类人思维,至少波帕和李理都具备明显的人格色彩。如果人工智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还会为解析大脑信息的格式而烦恼呢?

“你们能把一个人的思想完全传输到网上吗?”他比划着问道,“就跟搞个思维复制体差不多?“

波帕摇了摇头。他告诉罗彬瀚那是个非常复杂的结构工程,和单纯的信息传输完全不同,要实现自然生物的信息人格化在整个联盟也是一项很大的技术难点,或许得说是个技术黑箱。未必没人成功过,但每一个成功者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那些理论又都在互相撕咬,且不一定能继续普及下去。

于是罗彬瀚决定不再自曝其短。他们走过了解析室和整理室,来到一个拥挤混乱的房间。里头堆积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罗彬瀚甚至还踩到一个会尖叫的橡皮鸡玩具。

波帕有点扭捏地告诉他这是私人仓库,里头的东西全是帕荼摩的遗物。罗彬瀚顿时对前中心城研究员刮目相看。

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杂物物捡起一个胡椒瓶似的金属小盒,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引力扭曲器。”波帕说,“它能存储自身体积十五倍的容量。”

罗彬瀚陡然来了精神。他询问这东西是否还能使用,以及能否出售给他。波帕明显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波帕可以把它送给你,但是你要给大书库留下一些内容。”

“拿蜡笔来!”罗彬瀚义无反顾地说。

二十分钟后波帕坐在乔尔法曼怀里,看着那张有着红太阳、方块房子、绿球树和火柴小人的作品。它陷入了某种激烈的思考,而乔尔法曼拍着它的头说“至少你可以把它放入‘原始生命’那一类。”

罗彬瀚自觉画得还不错,足以在他的几个侄子、侄女间傲视群雄,而最终波帕还是收下了画,并把那个金属盒连带着一个手枪柄似的配件送给罗彬瀚。乔尔法曼演示了这两样东西该如何使用她把柄插进金属盒底座,拼成一个类似胡椒瓶手枪的古怪玩意,然后把一小根蜡笔头塞进“枪口”。当她扣上盒盖,拉紧保险栓后,那被放进盒中的物体便不翼而飞。

她又拉开保险栓,扣下扳机,那根蜡笔从“枪口”里吐了出来。

“这是个简单设备,取物顺序取决于存物顺序。”乔尔法曼把它递给罗彬瀚时警告道“你要把最常用的东西放在最后存进去。以及,当你穿越星层时它可能会因为参数变化而失效,记得提前把东西取出来。”

罗彬瀚依稀记得马林也提过类似的事。他考虑了一会儿,首先把自己的银质打火机存进去,然后则是四象仪、百发百中球、七色书千里镜、几小袋昆虫。呐戒和急火坠的优先级一度让他犹豫,最后他决定继续把这枚吸引菲娜的戒指戴在手上,而把急火坠最后一个存进枪里。

“这玩意儿就不能改良一下吗?”他忍不住发出牢骚。

“帕荼摩说它有造型就够了。”波帕答道,“改装会让它长得不够像一把牛仔枪。”

罗彬瀚严肃地批判了这种只看皮肤不看强度的毒瘤作风,于是波帕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个能改装引力器的人,就住在距离这里二十四光年外,一颗表面充满液态碳氢化合物的星球上。起初罗彬瀚还没在意,直到波帕直白地说“那里是个冷冻库”,他才骤然意识到那正是“寒霜之蛹”。

这已超出他所能做的决定范围,于是他们跑回上层去找荆璜。这时荆璜正手捧一本封面无字的厚书,满脸狰狞地瞪着纸页。罗彬瀚偷偷瞥了眼上面的字,只看懂一张手持草药,旁边跪着一群裸男的插图。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棵草药的特征,然后才告诉荆璜关于引力器改装的事。荆璜二话不说地甩下书“那就去看看啊。正好也问问那个人知道点什么。”

雅莱丽伽也把那条细线从书封里拔出来。她看起来有点疲劳,但眼中却闪烁起了危险的光。

120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下)

他们决定一起去“冰霜之蛹”做个短途旅行。由于波帕和乔尔法曼也要随行,罗彬瀚自然认为他们会乘坐先前那辆轻型飞船,结果荆璜却直接让雅莱丽伽把停留在十光年外的寂静号叫来。

“您这有点明目张胆了吧?”当他们等在书库门口时罗彬瀚说,“咱们那船一看就不正经啊。”

天天泡在书架里的荆璜看上去憔悴了少许。他一边盯着远处的白星,一边扒着自己的额发说“有什么关系。那破球不就是个冰库吗?常住的活人没几个,外层还没装监控卫星,老子开船上去又怎么样?”

罗彬瀚想想觉得不错,于是也不再抗议。他对先前的深空列车之旅已经有点吃不消,很怀念寂静号上舒适宽敞的软椅,只可惜这个星层的以太浓度无法使用海魔瓶,因此他们只得让寂静号由∈驾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行进。那本是为了避免在一些人口密集的小星球上引起骚乱,而眼下他们倒也不必特意避着波帕和乔尔法曼。

寂静号很快降落在平缓的山坡上。罗彬瀚第一次远距离望着它朝自己飞来,感觉它的整体轮廓轻盈而优美,像只滑翔在空中的燕子。这显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因为乔尔法曼也赞赏地吹着口哨。

“是个美人。”她说。罗彬瀚再三确认她的眼睛盯着飞船而不是雅莱丽伽。

他们登上飞船。熟悉的舰桥室内一切未变,就连那只黄金幼龙也依然故我地趴在软椅上打瞌睡,对于新来的乘客们看都不看。

∈从空气里闪现,瞬间冲到乔尔法曼面前“新人!有新人!大副没告诉我有新人!你是谁?人质?雇工?备用船零件?你体内有多少比例是生物结构?你怀里的小孩是你生的吗?”

荆璜把它赶去开船,乔尔法曼则处变不惊地端详起那头幼龙。

“可怜的小家伙,”她挠了两下幼龙头顶的鳞片,“它不适合这个星层的环境。”

“我看它睡得挺舒服的。”罗彬瀚随口接话道。

“那对古约律来说是一种不适应的表现。”乔尔法曼向他解释道,“当它们感到环境在衰耗它们时便会让自己陷入沉睡,这在物理规则稳定的星层很常见。”

罗彬瀚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荆璜。这会儿荆璜倒没睡着,而是坐在边上翻阅《星光界》。

从进入图书馆以来就消失无踪的星期八这会儿又出现了。她跑到波帕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它。这让波帕往后缩了一点,有点胆怯地说“你好。”

星期八伸出双臂“抱抱。”

他们真的拥抱了一下。罗彬瀚暗中偷窥,终于确认星期八的手臂没有“死亡之触”效果,但同时更怀疑她也是个机器人了。

拥抱过后的波帕变得胆大了一些。他开始在整个舰桥室内到处乱跑,莫莫罗跟着它,耐心解答它的各种问题。很快波帕就发现了放在墙角处的三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

它发出一声惊叹“三个学徒!”

莫莫罗打开箱子,让它观看里面的脑部组织。波帕像是羡慕般踮脚望了一会儿,然后说“波帕见过一个学徒,他还把工作服留在了‘冰霜之蛹’。”

雅莱丽伽立刻抬起头,向波帕打听那件工作服的消息。波帕告诉她那已是快两百年前的事,一个学徒跟随导师到此,在“冰霜之蛹”中寻找某个流亡学者,期间也拜访了大书库。他们是否达成目标不得而知,但当那位白塔法师来大书库道别时,她的学徒已被她拎在手中。她提起自己将工作服留在了“冰霜之蛹”,以防下回需要再来。

这个情报毫无疑问引起了雅莱丽伽的兴趣,而波帕似乎也并不介意把那件工作服找出来借给他们,只是需要先经过波拉瓦蒂——也就是那位常驻冰库的学者同意。在他的数据库中记载着所有(通过正确方式)封存的生命编号,其中多半也包括那件工作服。

这个消息不止让雅莱丽伽关注,同样让罗彬瀚心生好奇。他还不太确信工作服是什么,但雅莱和波帕交谈的只言片语足以让他晓得他们可能要唤醒一位白塔学徒。如今罗彬瀚对“魔法”已经不觉得太稀奇了,但他还是想看看一个给自己起名叫“靛之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他们很快在一颗点缀着深浅蓝色的苍白星球上着陆。出舱前罗彬瀚、马林甚至波帕都穿上了一套防冻服,然后才沿着无边无际的冰原走向目的地。

哀风在银野上肆虐,尖啸透过收音器灌进罗彬瀚耳中,让他有种和亲戚家小孩一起走进游乐园鬼屋的体验。

乔尔法曼和雅莱丽伽也被这阵死亡之风吹得发冷,于是她们当着罗彬瀚的面做起了热身运动用棍子和尾巴互相角力,看谁能把缠结点拉过波帕的头顶。

波帕高兴地仰着脑袋,给她们充当裁判。直到他们抵达一座冰山下的小屋,这场比赛也没有分出胜负。

小屋被一个空气保护罩笼盖,附近植以花草,使得周边呈现出一片温馨的圆形绿地。当他们迈入其中后,寒风当即止歇,一层白雾蒙住罗彬瀚的头罩。他便学着波帕把它取下来。

波帕站到那间红瓦屋门前,屋檐上的铃铛自动摇响。很快屋内便有人跑了过来。

对方打开房门,然后和拜访者们一起呆住了。此人有一副健美的身材与一头耀眼的银发,正是先前他们在馒头大赛选手休息室里偶遇的陌生男人。

“你?”乔尔法曼疑惑地问。

“哦,我懂了。”银发男人说,“你们也是来找波拉瓦蒂的。”

男人把众人让进屋内,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热水,然后开始自我介绍。他声称自己名为霜尾,是一位来自梦幻界的巫医,如今前来“冰霜之蛹”看望某个沉睡百年的旧友,但却未能找到负责记录仓位的守库人。

“我来的时候屋门就这么开着。”霜尾端着水杯说,“没人,但也没血迹什么的。我查看了他留下的日志,最早的记录是半个月前。今年也不是冰库大清点的年头……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他的安全。”

乔尔法曼显然也认为情况不妙。她在屋子里绕了几圈,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寸地板,然后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整整六天。”霜尾耸着肩答道,“我试着追踪他的气味和足迹,但外头的风太厉害了,没剩下多少东西。桌上有罐打开的虫卵酱,我进来时都孵化了一小半,所以我猜这不是出远门。”

“他可能不小心掉进了液氮湖。”乔尔法曼忧心忡忡地说。

霜尾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不这么想,”他慢吞吞地说,“前天夜里我看到点奇怪的东西……有个影子,挺瘦小的,跟人类女孩差不多。她就远远站在冰原上,望着屋子这边。当我赶过去时她却不见了,没气味,没脚印,像个幽灵那样无影无踪。”

121 寒霜渐覆眼目(上)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马林说。

当他们搜查过整间房屋,以及连通到冰山内的两个大型储物室后,发现一切确如霜尾所说。屋主不见踪影,亦未留下半点文字说明。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亲自再去冰原周边检查。她们都不打算留守,荆璜则早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这个结果使得马林抱怨不休,但他的意见显然毫不重要,因此最后三人还是离开了房屋,留下罗彬瀚、马林、莫莫罗、星期八和波帕。这会儿波帕已经和星期八玩得不错,正进行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拍手游戏。

“这绝对是个蠢主意好吗?”马林悲愤地说,“你们该死的就没人读过几个惊悚故事吗?想想看咱们现在的处境。哦,一颗全是冰冻活死人的星球,一个失踪的守库人,还有一个午夜在外头游荡的鬼影……这难道还不能让他们有点警觉吗?所有这类故事的悲剧源头——我得强调是所有的——就是分头行动!咱们就应该立刻跑路!”

他的愤慨陈词未能说完。一只有点类似蟑螂的灰色虫子从桌边爬上了他的衣领,他立刻跳起来不停拍打。

罗彬瀚打着哈欠把那虫子摘掉“你还怕虫?不早该习惯了吗?”

“不,不,死虫和活虫可不一样。”马林说,“我吃的都是熟食,从不碰自己不认识的活虫子。生鲜活食是种变态才有的爱好!你怎么知道它有毒没毒呢?”

这句话提醒了罗彬瀚。他立刻把那只灰虫扔到地上,用脚碾死后丢出屋外,然后又去洗了个手。霜尾正好过来接热水,扭头对他说“你用不着担心这虫子有毒。它是从那瓶食用虫卵酱里孵出来的,我猜这是波拉瓦蒂做的,总不至于毒死他自己。”

罗彬瀚稍微放心了一些,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虫?”

“我也不清楚。”霜尾捧着杯子说,“我不吃虫子,要是草药我倒还了解些。”

罗彬瀚转头看向他。这男人外表年轻俊朗,极具肌肉美,看起来实在不像个素食主义者。

“你那天为什么会在选手准备室?”他有点好奇地问道。

霜尾怪滑稽似地瞧着他”因为我是选手啊,否则呢?”

他耸耸肩,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在罗彬瀚的瞪目下脱掉外衣和裤子。期间罗彬瀚差点要喊莫莫罗过来打流氓,幸好对方还围着一块兜裆布。

那具充满刚韧线条的雄性躯体开始膨胀、变形。细细的白毛如野草疯长,转眼覆盖了他全部的皮肤。当一切结束时,站立在罗彬瀚面前的变成了一只巨大银狼。

它用骇人的银白兽瞳盯着罗彬瀚,咧嘴露出一个笑容。那可能是在表达友善,但效果大违初衷。

听到动静找来的马林也看到了银狼。他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似乎早就猜到了霜尾的真面目。

“你是人狼还是狼人?”马林问道。

银狼似乎无法吐出人言,于是又变回了健美大赛小伙儿。他一边穿上裤子一边答道“我是狼人,天生的变形者。不过你们用不着紧张,我奉行素食主义。”

他重新穿好衣服,捧着自己的水杯走开了。马林在他离去后才扯着罗彬瀚的胳膊说“咱们最好别太相信他。谁能保证他说的全是真话?”

罗彬瀚也并未完全信赖霜尾,但仍然没感到紧张,因为他既不相信这颗星球上有某种鬼怪能比荆璜更横,也不相信一只魔法银狼能抗住莫莫罗原体的践踏攻击。这片荒凉之地简直就是特意为后者准备的。

他们走回前屋。这会儿波帕已经找到了守库人的数据器,通过身份认证,然后搜索起有关白塔学徒工作服的信息。莫莫罗则走进后头的储藏室,帮它搜索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文件和日志。

罗彬瀚和马林无所事事,只好坐在桌边,跟完全放弃搜索的霜尾一起喝水闲聊。

桌子是由一种淡黄近白的木头制作的,闻起来有些沉郁的馨香。罗彬瀚摸了摸桌面,随后留意到整间屋子都是砖木结构,跟整个星球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在玻璃窗外,大气环境常年低于零下五十度,星球表面的水凝冰不化,覆盖整片大陆,地下和冰渊中则蕴含着大量液态碳氢化合物,使得整个星球自内部散发出恐怖的极寒。而距离此处最近的恒星是一颗光芒微弱的白矮星,使得这颗星球短暂的白昼几乎跟夜晚同样昏暗。铅云蔽空,寒风彻骨,确然如一个幽灵出没的死者国度。

“你能想得通吗?”马林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冰山说,“有人觉得现世不好,宁愿硬邦邦地躺在这底下,等着一个更好的世道。难道世上还有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

罗彬瀚难以回答。他是个在父母争端和家族纷扰中长大的人,通常不愿评判别人的价值观。况且真心而论,他倒不认为这里像马林说得那么糟。这颗冰球寂静、安宁、罕有人至,倘若有足够的资源和设备在这儿建造一间舒适小屋,或许还有点网络信号,那么罗彬瀚觉得待在这儿也不错。他可以搞个温室,种点正常的蔬菜水果。

他心中立刻闪现出宓谷拉的影子,于是匆忙地逃离思绪,给自己猛灌热水。坐在他旁边的霜尾却把马林的话听了进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过去我认识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人。当我还年轻时他给予我很多启发,并教导我如何抵抗对鲜血和狩猎的冲动。在我心中没有比他更接近智慧的人,然而他却终日活在某种莫名的恐惧里,最终选择沉睡于此地。我不知道他设定的唤醒时间是多久,不过每隔几十年我就会来这儿逛逛,思考他为何要这么做……也许他们确实感受到了我们未能察觉的东西?”

“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把自己逼进了幻觉里。”马林接话道,“当然,当然,他们是些聪明人,但你得承认智者亦有盲目之时。若他们选择自杀,那便是真的对世界灰心丧气,我也没啥可说。可冰冻自己算什么呢?抛弃现在,直抵未来,这岂不是一种惰性?况且我可不觉得未来会更好,我宁可就活在现在。”

霜尾饶有兴致地歪着头“你不觉得未来会更好?”

“为何我得这么想?”马林说,“咱们看待过去时总觉得乌烟瘴气,而未来的人显然也会这么看待我们。你以为在那种世道醒来会有什么好事?没准他们只会志满意得,嘲笑我们是原始的猴子——或者灰狼,你懂我的意思——然后我们多半也瞧不惯他们,你碰到那些唠叨世风日下的老人就会明白这点。再看看咱们的一生,童年时代啥也不懂,照样轻松愉快,可成年后便得奔波忙碌,到了晚年呢?我都不忍心说下去了。不,我不怀念过去,可也不想去未来。这两头都是火海刀山,至于现在呢?现在虽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起码我也习惯啦。我宁可死在这个世道,也不想去未来知道终极真理是什么。反正那对我绝不会是个好消息。”

霜尾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这番话,然后有点困惑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古怪又消极的人。”他评价道,“不过还挺有趣的,是个打发时间的好伴侣。”

罗彬瀚也开始思考起冰冻自己的问题。他对这个世道是否糟糕尚且难以判断,可倘若他把自己冰冻起来,那就意味着他将永远见不到父母和周雨了。至于荆璜倒多半还在,还有宓谷拉……这漫长的等待是否能靠偷懒逃过?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门外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于是他起身开门,发现外头站着满头冰屑、表情郁闷的荆璜。

“……你咋整的?”

“不小心撞冰山了。”荆璜拂了拂头发说,“周围没见着什么东西,先回来看看这里的情况。”

罗彬瀚无言地弹掉他脑袋顶上的一粒冰屑。这时屋角的波帕欢呼起来。

“波帕找到了。”它高兴地举起双手说,“法术骨殖动能服,存于六号湖第104仓位。”

122 寒霜渐覆眼目(中)

荆璜闻声走了过去,向波帕询问仓库的具体坐标。他对着光屏上的地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先去把东西取来好了。”

“你可以带上一份学徒协议试试。”波帕说,“也许那里是别的东西。波帕不知道波拉瓦蒂怎么称呼学徒的工作服,但这个看上去最接近。”

它接着又给了荆璜几个别的坐标,似乎是些内容存疑的封冻物。荆璜把它们一一记下,然后随手抓了一个银箱朝外走去。他正要出门,忽然又回头望向屋里。

“莫莫罗人呢?”他皱眉问道。

“搁里头找资料呢。”罗彬瀚说,“你打算把老莫也叫出去?这屋子里满门老幼不管啦?”

“……我不想和白塔的人说话,让他去好了。”

罗彬瀚被他的自闭征服了,正好也不愿再思考任何关于冰冻和未来的问题,于是他自告奋勇道“少爷你就放过老莫吧。我跟你去还不行?招聘新员工嘛,我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跟我老头的人事经理谈笑风生。”

说完他提了提裤腰带,套上防冻服,目光深邃地跟着荆璜走了。

他们沿着冰原和冰山的交界处行进。期间偶遇一些泛出幽蓝光泽的冰隙,迫使他们转弯绕道。或许是因为对环境不适应,或许是因为即将唤醒一位白塔学徒,荆璜显得分外沉闷不乐,时不时用箱子敲打挡路的冰柱。

罗彬瀚以为如此迫害一位勤奋学子是不对的,只好主动把箱子提到了自己手中。那确实有些沉重,不过以他如今的体能也算不了什么。

他在这场长旅中感到有点无聊,于是用粗笨难控的防冻手套象征性地揪一揪荆璜的头发,问道“你就不能直接飞过去吗?”

“这里的环境不适合。”

罗彬瀚估计这又是和什么“星层”、“以太”相关的东西,只好继续徒步跋涉。

冰原终于消失在他们身后,接着则是连串角峰与冰蚀谷。道路愈走愈险,终于让罗彬瀚有点吃不消。他戳着荆璜脑袋说“这么远地方你不早告诉我?这到处都是冰山冰窟窿的,早知道我就搁屋里蹲着让老莫来了。”

荆璜蔑然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他们绕过险地,走上一片平缓的冰坡,罗彬瀚脑中又开始转悠起霜尾和马林的话。他不明白是什么让霜尾的朋友如此恐惧,宁愿以沉眠冰下来逃避,而马林的观点同样使他莫名——马林显然和他不同,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亲友,他只是单纯地厌恶着未来和“终极真理”。那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至于罗彬瀚自己,他倒没有太复杂的念头。可是如果未来连一个熟悉、亲近的人都没有,他该如何锚定自己呢?这和在一艘星际海盗船上流浪可不一样,他将永远地和过去割裂开来。那究竟有何不好他也说不上,但一觉醒来发现周雨没了肯定是挺糟糕的。

“到了。”荆璜说。

他们停在一座巨大的冰崖前。罗彬瀚低头俯瞰,望见底部有一汪幽蓝如宝石的湖水——那肯定不是真的水,大约是某种液化的碳氢化合物。在湖畔冰层的极深处隐隐显出许多模糊轮廓,像有东西被封冻在地底。

“这玩意儿我们怎么弄出来?”罗彬瀚目瞪口呆地问道。

“挖吧。”荆璜说。

“草,你挖啊?我在旁边给你鼓鼓掌?”

荆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罗彬瀚陡然意识到刚才对方是故意说了个冷笑话。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风吹乱了荆璜的头发。荆璜抬起手,随意地梳理了一下,然后说“我下去唤醒,箱子拿来。”

罗彬瀚提着箱子,朝他走了两步“急什么?这地方挺有诗意的,我想再看会儿。”

“你觉得这里有诗意?”

“能不诗意吗?人体冰棍配寒霜星球,再加个能量塔就齐活了。”

他站到荆璜旁边,指着下方的冰层说“你看那块冰,像不像一朵花?”

荆璜看了过去,显然没找到什么像花的冰,于是罗彬瀚又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我去医院看周雨,打电话让你给我带点慰问品,结果你他妈给老子买了一大束白玫瑰。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有拿白玫瑰送病人的吗?”

“随手拿的。”荆璜毫无愧疚地回答。

罗彬瀚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骂道“你知道当时周雨看我抱着花是啥眼神吗?得亏这事我妈不知道,不然就啥也说不清……”

他猛然甩臂,将手中的银箱狠狠砸向对方后脑勺。这倾尽全力的一击成功将对方撞落悬崖。接着罗彬瀚立刻往远离悬崖的方向逃跑,同时竭力想从衣袋内掏出存放着急火坠的引力扭曲器。

防冻服严重妨碍了他的动作,而他也不敢冒险停下脚步,只能在奔跑中试着把手臂抽出防冻服的袖管。

他成功跑出了十来步,然后停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绝不是体力耗尽或卡住了冰隙,他感到某种东西牢牢固定住他的双脚。

这种状况罗彬瀚曾在很久以前体验过一次。于是他低下头,看到脚底有一团不属于他自己的影子。在如此愁云惨淡的阴天下,那道细长的影子依旧漆黑如墨。

阴影里有某种东西蠕动。

如灰霜般暗淡的昆虫从影中浮出,爬向他的鞋子和裤管。这些灰色的虫类仅有指甲盖大小,数量却好像无穷无尽,像要慢慢将他淹没。

隔着防冻服,罗彬瀚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拼命往自己的皮肤内钻挤。他无处可逃,也不敢贸然打开全封闭的防冻服,只能加倍努力地试图把手从防冻服袖管里抽出来。

“你很警觉。”有个声音在他背后说。

罗彬瀚僵硬地转过头。

冰崖上方悬浮着红衣的少年。他身上毫发无伤,如幻影般静静停留在虚空中。狂风刮卷他的衣发,在裹挟冰粒的剧烈气流中,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谑然微笑。

他落在冰层上,向罗彬瀚慢步走来。无数道阴影从他衣内滑出,将他彻底覆盖隐藏。当幽暗褪去后,站在罗彬瀚面前的是个看上去和荆璜年纪相若的长发女孩。她停在罗彬瀚两米开外的地方,似乎不打算靠近那些灰虫。

女孩穿着一件箭袖长摆的黑色布服,带着点古代侠客的感觉,然而上半身又套着极具科技感的金属背心。这种古怪的装束罗彬瀚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正是在他和荆璜初次碰面的夜晚。

女孩用手梳理了一下黑发,然后用幽深的眼睛望向罗彬瀚。

“对我们共同的先祖致以敬意。”她说,“长别不需悲哀。”

一条影子从她脚下闪出。它的速度比菲娜更快,罗彬瀚只瞄见它出现,却不清楚它落到了何处,直到某种轻淡的冰凉感穿透他的腹部,然后那里又开始发热。

罗彬瀚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防冻服被打穿了,一个比拳头稍大的洞出现在他的肚子上。他不知道这个洞开得有多深,但却能感到寒风从中穿过。

血液和脏器从洞里滑出,又马上被外界的酷寒封冻,沉甸甸地挂在衣服外。几粒血冰掉在地上,脚底的虫群立刻蜂拥而上,贪婪地将它们分食殆尽。

“活人的脑子对它们更有用。”他听见女孩的声音说,“但这里很冷,你不会感觉到太大痛苦。”

她的声音和阴影都迅速远去,渺然无踪。而罗彬瀚确实没感到什么疼痛。他勉强把脚从虫群里抽出来,朝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

他的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视野也开始模糊。虫群化为混沌的灰潮,迅速地向着他爬来。他的脚再也使不上力气,只好尽可能用双臂往后挪拽。

身体的温度在迅速降低,罗彬瀚甚至惊讶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清醒。当灰潮侵略到他的脚边时,他竭尽全力地横过身体,用手中抓着的银箱砸了过去。

灰潮塌陷了几块,然后益发猛烈地朝他涌来。他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停留在原地,于是用尽全力往地上一撑,抱着银箱滚向十步外的冰崖。略微倾斜的冰面帮了他的忙,让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滑向崖边。

灰潮终于被他甩在后方。然后他身下一空,向着不知深浅的虚无处摔落。

123 寒霜渐覆眼目(下)

风声渐响,冰霜的细粒不断打在他脸上。

罗彬瀚从严寒中苏醒,发现身处于一片坚硬广阔的冰岸上。幽蓝色的液态碳氢湖就在他五米开外,通往湖面的冰层上染满了鲜血。

他稍稍抬头,看到湖上站着身穿红外套的短发女孩。她把手插在兜里,踏着水面朝罗彬瀚缓步而来。

李理走到他身前,头发上积满冰霜。

“又一次我们沦落至此,先生。“她低头对罗彬瀚说,“为何你总将自己置于绝境?”

罗彬瀚没有力气回答,但隐约明白李理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我们先来理清一些基本情况。”李理说,“一个身份不明的杀手,能够模仿他人的形象,还会操纵某种阴影。此人与你过去遭遇的‘矮星魔’极为类似,我们不妨假定他们是同党。她袭击了你,但恐怕这只是一连串行动的开端。她曾想取走你手中的学徒协议,唤醒一个白塔学徒——她需要那学徒做什么?我们暂且不得而知,但你应意识到在她压倒性地战胜你后并未取走战利品……这是为何呢,先生?”

她在罗彬瀚面前蹲下,帮他擦掉脸上由鲜血凝结的红霜。这好像让罗彬瀚的思绪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移动视线,看到不远处还翻倒着几只灰虫。

李理和他一起看向那儿。

“她在避开虫群。我们尚且不知缘由,但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当她认为虫群已将你食尽,此人或许还会去而复返,因而我们务须争分夺秒——而你的时间也所剩无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先生。你的腹部有贯穿伤,脏器和腰椎损坏。这将导致你的下身完全瘫痪,而在掉下来时你的左手和肋骨也折断了。若你仍属凡躯,现在我们已无缘于此商议。”

罗彬瀚勉强弯下脖颈,望向自己的腹部。他看到那个混杂着冰霜、血块和肠道的可怕空洞。断口边缘如此齐整,犹如被刀片切开的豆腐。

这无疑是足以让常人毙命的伤害,而极寒更加速了死亡的脚步。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还能继续做梦。

李理在他身旁坐下,仰头望着天空。黯淡的苍穹正变得更加昏暗,铅云黑沉如铁,好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现在和上次不同,先生。”李理平淡如水地说,“我们在此地看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转机,而你亦无余暇等待。我们唯有在少数几个选择中权衡利害,选取你最想要的那个。你务须明白此事绝无周全之法,牺牲何者皆在你心。”

她把手伸进口袋,从中掏出一把类似胡椒瓶手枪的装置。

“第一个选择,让我们像上次那样寻求援兵。你取出那块玉,设法将它砸碎,我们将极有希望脱离险境。但你应当注意到此事并不容易——看看你的伤口大小,先生,它离你装引力器的口袋太近了。这意味着引力器或许已经损坏,而你的血把防冻服的裂口凝固在皮肤上。若你想从破损处取得引力器,这就意味着你有极大可能要把自己的肚子撕裂。即便如此,你或许只能拿到一个损坏的装置。我们无法预判它是否还能正常运作。”

李理松开手,她手中的装置掉落地上,摔碎成无数飞溅的水滴。与此同时天际雷鸣暗响,乌云躁动不安。

“我们的第二个选项。”李理继续说,“你看到前面的湖了吗,先生?倘若它由液态碳氢化合物构成,那么它的温度至少低于零下一百度,这将极大降低你身体的活性,或许使你陷入休眠,支撑到其他人前来营救——然而,我们面临着技术和局势的双重风险。我们缺乏维生设备和冷冻防护剂,亦无充分信息判断你在此等极寒缺氧环境下幸存的可能。同时请你务必记得,凶手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即便你将学徒协议留在岸上,她仍能从消失的防冻服知道你并未丧命虫口。她也许会继续寻找你,也可能趁着其他人察觉前发动下一次袭击。”

雷霆迫近。鲜血从李理身上溢出,蔓延于冰层表面。她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望向罗彬瀚。

“最后的选择。”她用粗重如野兽喘息的声音说,“你手中还有一个援兵,而你已两度见过它被打开,密码就藏在你的脑海内。你可记得那三名学徒各自的特长?其中两人或许对你有用,唤醒之物就在咫尺。但它被冰层封冻,你必须找到开启的方法。想想这是一座冰库,而非自杀者的弃尸堆,他们势必做好了被唤醒的准备……为何他们要选择在此地沉睡?六号湖104位!答案就在这地址里!”

一道苍白的闪电撕裂天空,而后世界陷入黑暗。罗彬瀚再也看不到自己畸形的同伴,只能听见她愈发混沌扭曲的声音。

“长眠并非至恶之事,先生。越过恐怖之幕,死亡亦为宽恕。若你至此安歇,灵魂反得解脱——而欲全力逃生,今日你将踏过界限。何不在此止步呢?”

那声音终于与雷鸣混为一体,再也无法区分。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罗彬瀚靠着下巴和右臂发力,一点一点朝湖畔挪去。他挣扎着爬到湖边,死死盯着湖面,看到深处隐约翻涌的气浪。他知道眼前仅为梦幻,却乞求其中隐藏着真实。

银蛇越空穿过,湖面倒映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怪影。

“我看到你做出了选择。”李理的声音在他背后说,“许愿必有所失,悔恨亦无可赦。你必须及时回首。”

那浸满鲜血的肉块倾倒下来,将罗彬瀚推落湖中。他穿越那层薄如蝉翼的镜面,然后又一次在地狱般的严寒中苏醒。

冰面上有一小滩凝结的血,想必是他摔下来时造成的。四周昏暗但却干燥,没有丝毫雨水痕迹——这本就该是一颗不可能下雨的星球。

罗彬瀚试着动了动四肢,双脚无所回应,左臂则剧痛地僵死着。唯有右手尽管钝木不便,却仍旧忠实地给他回应。

他的防冻服已经破损,内部供氧和加热系统却还未停止运作。冻血又将伤口和布料紧紧黏合在一处,使得服装内部的氧气和热量得以保存。尽管酷寒正透过腹部的致命伤蔓延,他却奇迹般保持着顺畅的思考。

刚才的梦境仍然残留在脑海内,李理的话使某种情绪从他胸中悄悄涌出。

他把手探向腹部,隔着手套摸到一只在伤口外徘徊的虫子,捉住它碾死在冰面上。

那生命破碎的触感让他心旌激荡,仿佛能从他物的死亡中汲取自身的延续。伤口已不再疼痛,甚至严寒也被沸腾的骨髓和血液驱走。

罗彬瀚意识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他躺在冰面上,感到脑浆正缓慢地燃烧,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在意。

空中云翳蜿蜒,好似一条扭曲爬行的巨蛇,使他油然生出一种将其扯断的渴望。但是不能死去。不能死去。若欲达成使命,首先不得死去。

燃烧的身体催促他行动。他用右手探到腹边的伤口,大略摸索出皮肉和衣料的边界。它们已被血块冻为一体。

他的手继续往旁偏移,隔着衣服摸到口袋中的引力器。它就在伤口旁边,形状上已然缺失一角。

这的结果令他心生厌恶,于是把手探入腹部的空洞中,再度捉出一只灰虫碾碎。他根本感受不到冻死的血肉,却能轻松知道虫子存在于体内。那并非意念感知或魔眼透视,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本能罢了。

嫉恨生命。排斥生命。消灭生命。火一般的冲动在胸膛中翻滚不休。躯体的意志正愤怒于自甘堕落、容忍生命的“某人”。

他忍耐住那股无名的憎怒,开始向湖边爬去。

124 骨头露齿而笑(上)

罗彬瀚爬到湖边,清澈幽蓝的湖面映出他扭曲的脸。但在这煎熬身心的毒焰中,他的思绪反而轻畅了许多。

他把右手探入湖中,隔着防冻手套抚摸湖岸,发现那里并非自然形成的坡岸,而是平整的、宛如水库围墙般垂直向下的冰壁。因为液体极度清澈,湖底仿佛近在眼前,但他的右臂没能够到任何东西。

他扳下一块冻死的脏器扔进去,看着它过了大约三十秒才沉底。他不知道这湖的密度是多少,但湖岸周边区域的深度已经超乎想象。

这不像是个纯天然的地貌。

干燥的风刮过湖面,许多小冰粒砸在他的头罩上。这里的温度使得水分无法靠空气流通,地貌变化似乎是由风蚀完成。

罗彬瀚还记得自己路上经过的那些奇怪地形。既然岁月能给星球地表造成如此大的变化,那么和冷冻库相关的设施就该考虑到这点。倘若真有一个冷冻库的唤醒控制台,它应当既不难被守库人找到,也不会太容易被自然意外所侵蚀。

某个非常靠近冷冻库,相对隐蔽,可又是稳定、无风的位置。那里最好有天然的低温制冷源,否则也不必挑拣这颗酷寒的星球。

他对着湖底搜寻。在那看似毫无杂质的冷色中,一片略为清澄的区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片异样的色块淡微至极,犹如蓝宝石上的一点缺痕,但却非常靠近冰岸下的冷冻库。

罗彬瀚对着那里观察了半分钟,期盼看到一些气体冒出湖面,以此证明湖底确实存在一个常温区域,然而却未能如愿。

时间渐渐流走。他只能沿着湖岸爬向那片区域,然后抱着银箱滚进寒波当中。

极寒将更多伤口附近的身体组织冻死,幸而半破的防冻服仍然为他提供了氧气和视野。穿过湖面以后,他发现遥远的湖床附近躺着一块巨大的银白金属板。它深深嵌入液态湖底部的固体板块中,光泽几与冰床无异。冷流从它周围穿过,却被某种透明的罩子隔开。

他在沉落过程中尽量调整着位置,成功使自己落在罩子顶部。这个装置存在着固态实体,无法像空气罩那样自由穿梭,而罗彬瀚也未能找到任何类似锁或开关的设备。

脏腑散发的寒气正在蔓延。他毫不犹豫地用拳头砸碎这层材质近似塑料的护罩。

湖“水”开始灌进罩内。

罗彬瀚并不清楚这底下的设备是否能够阻止液体的渗透破坏,因而只得拼命地挤入其中。他掉到那块金属板上,发现它表面排满了整整齐齐的圆盖,每个盖子上都有一个拉环和数字编号。尽管深水环境影响了视野,他还是能勉强辨别出那些按序排列的数字。

他爬向写有104的盖子,把它从金属板中掀起,然后砸向藏在里头的按钮。他已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然而湖“水”还是渗透进了缝隙中。

按钮没有反馈。

光亮,声音,震动,一切罗彬瀚期望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唯有液面不断上涨。

这让他的心往下直沉,同时脑袋中如有火焰炙烤。有个低沉的声音正在呼唤他,等待他,想要挤进他的体内。他分不清那是化为现实的噩梦,还是濒死时产生的幻觉。这声音他从未听闻,但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使他强烈地想要予以回应。

他不自觉地向着冥波深处伸出手,李理的脸却从思绪里一闪而过。

金属板已经被完全淹没。骤然惊醒的罗彬瀚收回手,把自己的上半身侧翻过来,准备撕开腹部的防冻服,用那个残损的引力器做最后尝试。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冰壁内微微发光。

那是一个方型的透明小舱,此刻正散发出日光般晕黄的暖色。数秒后它开始穿越冰壁,朝着罗彬瀚这边靠近。它的水平位置比湖床稍高,正好呈一个向下的倾角滑向被罗彬瀚打破的控制台外罩。

小舱破壁而出。

它身后紧跟着喷出一股由冰融化成的水流,又重新在湖底凝结为一条横出的冰柱。靠近小舱的“湖水”则在瞬间沸腾气化,形成大量上涌的气泡。

这阵骚动略微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有点焦急地把自己拖出外罩,向着那个停在附近的方形冰冻仓移去。这会儿他已能看见舱内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具惨白而完整的人类骸骨。它看上去如此逼真,和周雨家中的模型也无甚区别。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正确的东西,但局势已经骑虎难下。他把银箱的提带咬在嘴中,用单手在湖床上攀爬。周围的环境如此昏暗模糊,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

他爬到小舱边,手法粗暴地掀起舱门,贴在外头的几张薄片被连带着一撕两断,然后他抓住那颗骷髅头,将它从这水晶棺材似的容器里拖出来。

骷髅头的顶部有个圆形空洞,看上去和银箱内部的罐状容器底座完全吻合。于是罗彬瀚松开嘴,让银箱掉到湖床上,凭着渐渐模糊的记忆输入密码。

箱子在第三次尝试时成功打开了。他抓出固定在箱内的脑罐,一把塞进骷髅头顶部的空洞内。某种机械咬合似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

骷髅头漆黑空洞的眼窝骤然亮起,从中射出妖异血红的光,数秒后它挣脱了罗彬瀚的手掌,如海草般在湖底漂浮着。浓重的血光自它脑内散发出来,一直延伸到肋骨和脊椎附近,使得它酷似某种黑魔法复活的死灵妖物。

骷髅眼芒闪烁,一个声音在罗彬瀚脑海中响起。

“……尊敬的老师您好,我是来自灵蔷之塔的蓝鹊,很荣幸能参与您的研究!记录器显示我已在旅行中冥想了快一百天,而这里完全没有网络信号,能否劳烦您告诉我这是何处?哦,以及,我忍不住要说您的着装真有个性。那腹部的空洞是某种法术仪式的构成要素?还是为了在特殊区域活动而做的伪装?您是个传统的死灵系法师吗?当然我绝不是一个保守的袍色主义者,可您的工作服看起来实在是……我想‘栩栩如生’是个比较贴切的说法。这些伤口、血块、断肠、还有肌理组织——它们甚至还能结冰冻死!您是怎么把它做得这么逼真的呢?它看上去是种很传统的技艺,难道您使用了某具真人的遗体?我必须承认我对这种做法还不是很适应,但我听说它在部分地区很常见习俗……接下来您是否也会传授我这种技艺?我迫不及待地学习一些新知识了!任何流派都没关系,我愿意了解一切关于法术的秘密,比如您是如何让这具躯体如此真实地运转起来,像是心跳减速、体温降低、细胞坏死、大脑……哦,等下,你的大脑颅骨是全封闭的,看上去没动过手术……”

它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言语,只能面无表情地和它对视着。好一阵后那声音再度响起。

“你,好像,是个古约律?”它不甚确定地问道,“我不太熟悉你们的特征,但你现在的各项身体数值,这看起来就好像是……天啊,你现在真的濒临死亡?!”

它在罗彬瀚脑袋里失控地尖叫起来。

125 骨头露齿而笑(中)

在临时凿出的洞穴中,一个骷髅冲着刚刚醒来的罗彬瀚微笑。

它跪地正坐,未着寸缕,骨质洁白而又闪亮。看似和普通头骨一样的脑袋却有细微的拼接处,足以令它做出一些幅度不大的表情。此时此刻,它正面对幽蓝的火堆,竭力对罗彬瀚挤出笑容,两排牙齿在火焰映照下森森闪耀。

“你好,我是蓝鹊。”它的声音在罗彬瀚脑中响起,“我对刚才的误会表示歉意。每次见到新老师时,我总是希望能给对方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但我太紧张的时候就会反应过度……以及,很抱歉我最后的尖叫把你震晕了。我不是故意这么大惊小怪,可过去我从没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进行过急救。我,呃,比较喜欢有条不紊地工作,提前做好日程规划,如果和最后期限逼得太近,我就会表现得有点神经质……”

“没事。”罗彬瀚说。

骷髅挺得笔直的背稍微弯曲了一点。罗彬瀚揣测那是“松了口气”的意思。

火焰和影子在洞中摇曳。他和骷髅安静地互相瞧着对方。

“呃,我想可以先谈谈你的伤势。”骷髅的声音继续在他脑袋里说,“我把你从湖里捞上来以后用了几个基础的治疗术重伤治疗、造血再生、骨骼弥合……我对你的腰椎和肠子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所以我拿这件工作服的部分材料施了两个仿生变形术,给你接了一个人造的腰椎和肠道。它们可能不是那么吻合,你在半个月内最好找个医师重新弄一次。”

它指了指自己胸前,罗彬瀚看到它的左肋和右肋各少缺一根骨头,想必是拿来作为填充自己身躯的材料了。

“谢了。”他说。

“这没什么。”骷髅答道。它不安地扭了几下,然后说“所以……我们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吗?我的意思是,我可很少在一个非法师的人手上醒来,况且你还伤得这么重。如果这不是件简易工作服,而是需要咒语启动的正式法衣,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这里到底是哪儿呀?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罗彬瀚沉默地看着它。这些问题他在睁眼前便已准备好答案,然而却奇怪地不想回答。他觉得精神涣散,情绪冷漠,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胸膛中充满了空虚,稳定跳动的心脏竟让他毫无真实感。他隐隐感到自己的某种“灵魂”好像已丢失那片湖中,永远地冻结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也觉得无所谓。他只是在等待一个使命。

“好吧。看来你不愿意回答。”骷髅小心翼翼地说,“或者你想不起来了?你的脑袋也受了伤?”

罗彬瀚终于决定回答,他控制着脸上流露出一点恐惧和迟疑,然后答道“我是被一个杀手追到这里的。”

“噢,这个我倒不算惊讶。”骷髅绕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看你伤口的样子就挺不同寻常的。就是说,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我想我不该掺和进跟学业无关的事……”

“不,我不认识她。”

“那……”

“她杀了一个白塔法师。”罗彬瀚毫无犹疑地说。

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间微微颤动,随即又变得毫无感觉了。于是他继续说道“这里是迷野带的‘冰霜之蛹’,一个让人自愿冰冻休眠的地方。六天前,我来这里看望一个休眠的老人,结果守库人却失踪了。我和几个朋友等了他几天,后头又来了一个白塔法师。他手里提着你的箱子,告诉我们他准备在这里取一套旧的工作服给你,然后和你一起在迷野带做点研究。我想看看他要怎么唤醒你,所以就跟他一起来了湖边,接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就冒了出来。她杀了你的老师,让一群虫子吃了他,也差点杀了我。我只能带着你的箱子跳进湖里,把你唤醒过来。”

骷髅呆呆地望着他。它能摆出的表情有限,但半张的嘴很明显透露出震惊。

“你说她一个人杀了一名正式法师?”它惊慌地问道,“她还把尸体喂给虫子?这是真的吗?”

“不然我为什么会有你的箱子和密码?还刚好知道你的工作服藏在哪里?”

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说着。他并不担心对方会识破,因为他记得在三名学徒当中,尽管蓝鹊拥有最高的导师认可率,填写的修习法术却很有限只有基础通用、生命治疗和植物研究。除非基础通用里就包含着读心或审讯的法术,否则他便暂时是安全的。那可能性不会很高,因为靛之影的主修法术里不仅有“基础通用”,同时还罗列了一个名叫“心灵探控”的类型,这两者想必不至于是完全重叠的。

尽管如此,他也做好了被对方质疑的准备,可骷髅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更离奇。它用两根干瘦的手骨抱住天灵盖,开始在罗彬瀚的脑袋里哀嚎。

“天啊,天啊,天啊……这件事竟然让我碰到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我该怎么办?我甚至还不会几个战斗法术。天啊,他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罗彬瀚有点被它搞糊涂了“你在说谁?”

骷髅放下手臂骨,目光——或者说眼窟里的血光——极为沉重地盯着罗彬瀚。

“我想我知道杀了我新导师的人是谁。”它用一种明显是故作冷静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恐慌,但必须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天啊,我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发生,可是宇宙的范围这么庞大,我认为它不会被我碰上……总之,我们遇上的可能是一伙极度凶恶的海盗。他们的首脑叫做‘玄虹’,过去一段时间他们针对白塔法师实施了数十次谋杀,而且没有一次失败!有些传言说他们还杀过静默学派的人,不过这点没法验证真伪……呼!总之,我们现在一定要小心行事,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骷髅立刻安抚般地抬起两根手臂骨“我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吓人,但是我们得保持冷静,好吗?冷静是一个法师的基本素质,而求法之道注定充满艰险。也许我还不是那么优秀,但我会极尽所能做到最好……总之!接下来我们得考虑怎么逃离这里了。你刚才说你还有几个朋友在这儿?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会让你有点紧张过度的样子。”

骷髅在他脑袋里哈哈大笑“你的朋友是静默学派的人?哦别闹了,确实我们有很多纠纷,不过我想也没有那些法师笑话里讲得那么夸张。我个人完全能接受一个古法师的存在。他们擅长的法术和流派是什么?有人熟悉战斗法术吗?我们现在得团结一切可利用的力量!”

罗彬瀚至少同意它的最后一句。但问题在于,他并不清楚应该如何回到那座守库人小屋,而蓝鹊也没学过任何地形勘探类的法术,他们两个等若是迷失在了这片冰封大地上。

“还有一件事我可能得告诉你。”最后蓝鹊吞吞吐吐地说,“给你急救时我用掉了先前储存在脑袋里的几个备用法术,而仿生变形术有点冷门,所以我没有提前准备一个,为了施展它我只好消耗这具工作服里预存储的以太能量,然后我还用了意念交谈、简单漂浮、环境清洁、防冻之油,哦,还有仙子火焰……我想我现在可能施展不了几个法术了。你和你的朋友介意给我一段时间的人身保护吗?直到我抵达一个正式法师的法师塔?”

它的上下颌骨微微拉伸,两排牙齿形成完美的弧形,再次极尽所能地冲着罗彬瀚友善微笑。

126 骨头露齿而笑(下)

在离开冰窟以前,罗彬瀚和蓝鹊一起检查了损坏的引力器。那个类似枪柄的部件消失了小半,而存放物品的金属瓶体却幸运地保存下来。

蓝鹊让罗彬瀚拿着它,然后把自己的眼窟窿凑到近前细看。

“唔……我认为我知道这个装置大概是怎么运作的。一个旅行家在养伤时向我展示过类似的东西。让我想想……这个坏掉的部件是控制器,而这个完好的是引力发生器。鉴于里头存放的东西还没掉出来,我想能量源和流通回路都没被损坏。”

它让罗彬瀚扣下扳机,结果“枪口”里什么也没吐出来。蓝鹊挠着自己的下颌骨继续思考。

“我猜这是控制台损坏了。”它说,“你的东西都还在引力器里头,但我们发不出取消引力扭曲的指令,所以没法把它们取出来。也许等我们找到合适的材料就能把它修好。”

这对罗彬瀚不能说是个好消息,但也不算最坏。他本来做好了里头的物品会全部损坏的心理准备,因此还不至于太过失望。

“你确定能修好它吗?”他问道。

蓝鹊似乎没什么把握,但说如果有构造图的话可以试试。它还十分委婉地向罗彬瀚打听这件骨殖工作服附带的参数说明表在哪儿——那通常是几张轻便的薄片,用以记录工作服之前的所有者、性能极限和内置法术。正常情况下法师们会把它和工作服放在一起,作为封条或者里垫。

罗彬瀚想起自己打开冰冻舱前似乎确实见过某种类似纸片的东西。它们贴在舱上作为封条,然后被罗彬瀚撕成了两段,显然已经无可挽回。他只好一口咬定自己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于是他们开始商量究竟该如何找到守库人小屋和罗彬瀚的同伴。按照罗彬瀚的估算,他唤醒蓝鹊的位置距离守库人小屋至少有二十公里,而在那之后蓝鹊又带着他跑出了大约一公里。途中的波折已经让罗彬瀚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但他还能大概记得一些途中见到的地貌,尤其是小屋外广袤的冰原。如果能再次回到那片冰原的边界区域,他有很大把握能找到小屋。

蓝鹊提出它可以飞到高空寻找罗彬瀚想要的冰原,或者干脆释放一个闪光魔法作为求救信号。这两种选项很快都被他们否定,因为毫无疑问那个杀手现在距离他们更近一些。他们必须尽可能低调地行动。

“好吧,”蓝鹊说,“我这儿有一些想法。既然你和我的前导师是完全依靠步行走到冷冻库的,而且途中一直在观光,我觉得对那些风景的印象应该还留在你脑袋里。假如我们从湖畔出发,把路反着走一遍,你就能认出那些你们曾经看过的地貌。再说一个正式法师肯定会施展辨别方位的法术,你们走过来的路不可能兜了很多圈子,只要我们把初始方向选对,后头应该没多大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尽管蓝鹊的前提假设存在某些巨大的错误,罗彬瀚对它提供的方案却觉得挺不赖。他果断赞成,然后又详细地向蓝鹊描述了那个杀手的能力飞行、变幻外貌、用阴影定身和杀人、以及从影子里释放虫群——他还无法确定那些灰虫本身就是阴影的延伸,又或是单纯地被藏在影子里。

蓝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的描述,然后不停地点头“好的,好的,很有意思——哦,我是说很可怕,这听起来比较像某种古约律,或者是被赋予特定法术效果的魔武士……你还说我的前导师曾经用一大块冰砸在她的后脑勺上,结果她什么事也没有?这是个值得思考的情报。一个正常的法师可不会让别人砸中自己的后脑勺,她肯定对自己的身躯强度很有自信。让我想想,那可能是一个阴影武士,一个梦魇领主,或者一个魔虫之心……慢着,慢着,有没有可能她是个液态金属机器人?只要有人用附灵魔法给她绑上一些恶魂阴影……”

罗彬瀚开始意识到这名盟友跟他想象中的法师有点偏差,尤其在应对紧急状况时恐怕不那么靠得住。他打断了对方的浮想联翩,提醒它是时候开始行动了。他们耽搁了许久,恐怕杀手已经注意到他的死里逃生。

“哦,抱歉。我有点职业习惯。”蓝鹊说,“以及,我好像忘了问你的名字?”

罗彬瀚准备抛出那个以前用过的假名,但停顿片刻后却说“我叫罗瀚。”

互相认识过以后,罗彬瀚和这位白塔学徒一起走出冰窟。临行前他想把那簇烧化冰壁的蓝色火焰一起带走,结果蓝鹊告诉他“仙子火”在效果消失前是恒定的,它最多可以决定火焰的大小,但却只能保持在那个位置燃烧。

这件事又让罗彬瀚意识到白塔法师和古约律的差异。他不能按照和荆璜相处的经验来评估蓝鹊,于是又进一步询问了蓝鹊某些法术效果的细节,得到的回答实在不容乐观。

在他们接下来或许用得上的法术中,“简单漂浮”可以在十小时内让蓝鹊缓慢地悬空飞行,但能够承受的额外重量有限,无法在空气环境内带着罗彬瀚一起久飞。“意念交谈”是个长期效果,能在十五米内允许施法者和指定对象进行意念沟通,事实上他们刚见面时蓝鹊就已自动释放了这个法术,因为这具骷髅工作服本身没有发声装置。“防冻之油”或许是最符合当下需求的一个法术,它能在十二个小时内使受术目标的皮肤渗出一种燃素油脂,维持其体温处于正常水平。由于罗彬瀚的防冻服已经破损(蓝鹊暂时让它的断口埋在罗彬瀚的皮肉里,好让氧气不至于外泄),这个施在他腹部的法术确实必不可缺。

罗彬瀚扶着冰壁走了几步,仍然觉得左臂和肋骨隐隐作痛,腹部则有一种可怕的空洞感,仿佛那里填满的血肉只是纯粹的幻觉。蓝鹊告诉他这是治疗法术的后遗症,因此他也就不再理会。

蓝鹊漂浮在他旁边,两条腿骨无力地耷拉着,双手则虚托着一团光球。这个法术名为“生命探测”,可以感知到附近百米内的生命存在和大致方位。

“但这个法术不是很牢靠。”蓝鹊说,“它不像‘生命感知’、‘遥视’或者‘灵魂侦察’,能够告诉你探测到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它也分不清动物和植物,不能察觉细菌、病毒和微生物,还很容易被别的法术欺骗过去……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它被放在基础通用项目里。”

尽管如此,罗彬瀚还是觉得它挺适合他们现在的处境。这颗星球上没有天然植物,因而他们可以用这个法术防备虫子和那个杀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冰山的阴影行走,尽量避免暴露在高处的视野中。这耗费了额外的时间,但最终让他们平安抵达湖畔。这时天色渐黑,罗彬瀚在距离他坠崖点数百米外的冰坡后暗暗观察。他没有看到任何虫潮或少女的影子,一切都如他刚来时那样,就连血迹也分毫不剩。

这个发现令罗彬瀚忧喜交加。他当然不希望撞到那个杀手,可湖畔的迹象似乎也说明荆璜他们并未前来寻找自己。难道他们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失踪吗?还是小屋中已经发生了某种变故,以至于他们无暇来寻找自己?

他压下纷乱的思绪,勉强在夜晚降临前辨认出来时的方向,好让蓝鹊施展一个防止迷失的恒定指针法术。很快蓝鹊托着的光球内部就多了一个发光的箭头,指向远方漆黑的夜色。

“好了,现在让我们开始吧。”蓝鹊在他意识中小声说,“天啊,我还没经历过这么……脱离计划的冒险。真希望我们两个能把它搞定。”

127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上)

这颗星球的夜晚没有月亮,仅能靠着映照在冰面上的星光提供照明。远处的山脊在夜色中变得陌生而诡怪,犹如不断呼出刺骨冷风的巨兽。

光线对环境的影响如此之大,罗彬瀚很难分清那些白日时显得晶莹宁静的冰山,唯有倚靠一些形状较为特别的峰峦去确定他们是否走错。但实际上冰块的形状相差无几,他并无完全把握认对,与此同时还要关注脚下的道路,以免失足跌进深不见底的冰壑当中。

蓝鹊飘在比地面稍高一点的位置,离他挨得很近,用手中探测法术的微光为他照路。尽管罗彬瀚担心这法术的光亮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可它的效果又是如此重要,因此他们只好让蓝鹊尽可能用身体挡住光亮,使它从百米外看着更不显眼一些。

“这里的夜晚真是凄冷。”蓝鹊在他脑袋里说,“它让我想到过去的一位导师。她把自己的塔建在终年积雪的岩峰上,研究冬雪玫瑰和霜晨草。她是我碰到的最内向的导师,但她的塔可真漂亮……而你呢,罗瀚?你来自什么样的地方?”

罗彬瀚不想跟它多谈。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认路上,甚至连担忧寂静号成员的情绪也兴不起来。

“乡下。”他十分应付地说。

“噢,你是指原始文明?这我能够理解,你看上去就比较老派。身体、服装、说话态度……当然,我完全尊重你们古约律的风俗习惯,而且我觉得你们这样也挺酷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古约律?”罗彬瀚打断它问道。

他的问话让蓝鹊安静了几秒,然后才有点结巴似地说“但是、但是……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现代法师呀!我没在你身上看到任何法术痕迹!”

“所以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个普通原始生物呢?”

“嘿,别轻视我的学识水平!我也许在刚醒来时犯了点小错,但那不代表我缺乏常识。原始智人种绝不可能带着你的伤势在这种温度下幸存,更不要说你的体内常温远远高出平均值,还有藏在你眼睛里的那个……祝福?诅咒?魔性?好吧,我确实认不出它的具体效果是什么,但那绝对、肯定、确定是某种古约律的力量!”

罗彬瀚开始感到厌烦。他根本不想听蓝鹊的滔滔不绝,甚至对这位白塔学徒的存在都心生憎恶。这种毫无由来的敌视情绪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因此他不跟蓝鹊争辩,只是继续埋头走路。冰山间的窄道在夜里益发险恶,而一旦他失足跌落深涧,飞行缓慢的蓝鹊也无法像荆璜那样轻松把他救上来。他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蓝鹊仍然紧跟在旁边。它把手里的光球往下压了压,以便把路面照得更清楚一些。

“……你在生气?”它试探地问道,“因为我提到了你的身份?噢,抱歉,我只是单纯地好奇,如果这对你是个禁忌的话题,我们可以避开它。没关系,我读过一些关于你们习性的书,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交流,我也完全理解你的……”

“你不理解。”罗彬瀚跳过一条冰沟后说。冰沟的宽度超过三米半,底下长满了风蚀塑成的尖锐冰刺。若为安全他本来应该绕路,但却不想花费那点时间。夜色开始让他心神不宁,仿佛某种危险正在迫近。

他看了一眼蓝鹊手里的光球,什么变化也没有。

“你们真的很讨厌和外人讨论自己。”蓝鹊依然不屈不挠地说,“没问题,我们还可以谈谈别的。你对离开故乡这件事怎么看?我听说古约律很少对自己出生地外头的事感兴趣,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探望朋友?”

“和你有关系吗?你觉得我不该出来?”

“不不,我可没这么想。我只是想增加一些自己对古约律的知识。你们身上有那么多未解之谜,但又总是不肯和世人沟通。以前我只能偶尔在远处看着你们,或者说几句礼貌话,还没出现过一个机会能像现在这样让我接近一个古约律……”

光球表面突然闪过一道火花。

蓝鹊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他们同时趴在冰块的阴影里,向四周到处张望。这时他们仍在地势险恶的冰山地带,视野范围十分有限,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到。

“你认为那是什么?会是你的同伴来找你吗?”蓝鹊毫无必要地悄声问道。

罗彬瀚又看向光球。火花一直在它表面闪个不停,提示他们某种生物正在百米内游荡徘徊。但这个法术过于简单,他们没法知道被探测到生物到底有多少、有多近,以及究竟是不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他们距离小屋还很遥远,罗彬瀚估计可能连十分之一块的路程都没到,所以没指望凑巧碰到哪个出来寻找波拉瓦蒂的熟人。况且如果是荆璜或莫莫罗找了过来,他们应该远远地就能望见一个红色或白色的发光体。

两人忐忑地趴在冰面上,不敢往前多走一步。未知使得这件事益发恐怖,他们只得祈求那个引发法术反应的东西是几只落单的虫子,而很快就会离开或冻死。然而光球的示警却一直持续不断,毫无消失的迹象。那东西不肯离开,一直就在他们百米内待着。

罗彬瀚不敢说话,只能用手拍了下蓝鹊的腕骨,再指指那个光球,意思是问这法术是否可能出了点问题。这星球上不应当有天然生成的动植物,所以他们碰到的活物非友即敌,但无论是哪一种,对方都不应该一直在附近逗留,又迟迟不现身于他们面前。罗彬瀚听过那个女杀手的谈吐,不觉得她是喜欢慢腾腾玩弄猎物的拖延症类型。

他们足足等待了三四分钟,火花终于从光球上消失了。罗彬瀚立刻从地上跃起,朝着指针的方向小步奔跑。

“小心!小心脚下!”蓝鹊匆忙地飞在他旁边说,“我的‘简单漂浮’可不是‘闪电之翼’,别跑得那么急!你会把我甩下的!”

罗彬瀚认为它说得有理,于是伸手拽住它的一根肋骨,像在放飞风筝前握着撑竿起跑那样拽住它行动。这种模式还带来了意外的便利——骷髅身上的浮力使得他在跳过沟壑时更加轻松了。

“把我放下来!”蓝鹊在他脑袋里尖叫道,“我又不是滑翔机!这太丢脸了!”

罗彬瀚才不在乎它的尊严问题。他连续不断地翻越三个冰坡,在微微气喘中看到远处稀疏的角峰和大大小小的凹坑。那景象激起他脑海中的一丝印象,使他确信自己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他松了口气,松开抓着蓝鹊肋骨的手,慢慢沿冰坡滑向地面。蓝鹊的双手必须托住光球,因此愤怒地飘起来,甩动脚骨踢他的后背。

“真不敢相信你刚才那么做!至少你应该跟我说一声……”

它的抱怨被一股尖锐如鬼哭的风声打断。两人都被那异样的动静吓了一跳,紧接着罗彬瀚却发现自己的防冻服并没有被吹动。那不是风。

啸声再度响起。这次罗彬瀚总算听清楚了——那是从他们身后响起的狼嚎。

128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中)

罗彬瀚并没有听过真的野狼嚎叫,但曾经替别人养过一段时间的哈士奇。那只被他堂姐过度溺爱、严重缺乏训练的成犬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当他试图将其关在铁笼里时,长久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嚎声就会响彻整个屋子。

彼时他认为真正的狼叫也不会比撕家犬的吵闹更恐怖了,然而那和此刻回荡在夜色里的嘶嚎根本无法相比。它的声调中充满了强烈的情感色彩,愤怒、敌意、憎恶,还有一丝微弱的恐慌,这些情绪激荡混杂,撕裂了呼啸的狂风,远远传到罗彬瀚的耳中。

他感到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因为这声音而震颤,像要从血肉里钻挤出来。与此同时蓝鹊也在他脑袋里惊叫。

“野性之声!”它不可思议地说,“那是森林萨满?德鲁伊?还是什么魔兽?它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罗彬瀚再次抓住它的肋骨,拖着它往回跑去。他无视掉蓝鹊絮絮叨叨的抗议,循着风声破碎的方向寻觅。

狼嚎仍在持续。声调时起时伏,像在不断地变换着位置。

“等等!”蓝鹊叫道,“别随便靠近一个发出这种声音的生物!它现在的情绪肯定很狂暴,没准也会攻击我们。你认得它吗?这是你的朋友之一?”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和霜尾的交情似乎还够不上是朋友,然而当他看到冰面上点点闪耀的银色液体,心中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蓝鹊飘到冰面旁,用指骨关节轻轻蘸了一点银色的液体,凑到红光闪烁的眼洞前。

“这种颜色和光泽……变形者?高等狼人?你的朋友是个高等狼人?”

罗彬瀚对它招招手,示意它上前说话,然后一把抓住它的肋骨,纵身朝着前方陡峭的坡道滑落。他们差点被风吹进旁边的深沟里,但蓝鹊还是成功依靠漂浮术把罗彬瀚拽回正确的道路上。

“你疯了吗!”它愤怒地喊道,“我可没法完全承担你的重量!我们会一起掉下去的!我受够了,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肋骨……”

一个庞大的影子从他们面前掠过。它在冰面上完全失控地滑行了几十米,然后猛烈地撞上冰壁。

罗彬瀚的动态视力已经和过去天差地远。他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个经过他面前的影子有一身茂密闪亮的银毛,以及如铁钩般锋利的爪子。它被撞飞到冰壁以前曾竭力想要停下,甚至在冰面上留下了数条深可没指的爪痕。

这恐怖的爪长却未能令它的主人平安无恙。巨狼被某种力量摔向冰壁,水银似的血液溅射到三米以外。它愤怒的吼嚎霎时变得衰弱。

罗彬瀚从它的体态和毛色断定这确是霜尾。他沿着巨狼飞出去的轨迹看向另一边,却没能发现攻击它的凶手。

“我们需要上去帮忙吗?”蓝鹊迟疑地问道,“你的朋友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罗彬瀚没有动。他还没搞清楚情况,也不能完全断定霜尾的真假,因此依旧站在原地看着。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微微一沉,某种东西压在了自己背上。

他侧眼望去,正好看到一张蜥蜴的怪脸紧挨着他。它把前爪搭在罗彬瀚肩上,身体高高地拱起,舌信则在急促抖动,仿佛正恐惧着某种即将到来的灾难。

“菲娜。”罗彬瀚试着叫了它一声,结果没什么反应。它攀上熟人的肩头显然不是想表达亲近,单纯只为找个更有安全感的庇护架。

罗彬瀚毫不客气地把它从肩上抓下来,状似体贴地抱在自己怀里。他一边安抚性地摸它的鳞片,一边决定等下如果女杀手出现,他就扬手把这只蜥蜴扔到她脸上。如果能麻痹敌人是最好,最差也能争取到一点额外的逃跑时间。

银狼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它的腹部肯定受了重伤,血液从那儿滴滴答答地砸向冰面,转眼形成一汪银色的小池。

它怒焰腾腾的眼瞳扫到罗彬瀚,先是流露出看到猎物般的饥渴杀欲,旋即却猛甩脑袋,低下头用鼻子磨蹭冰面。当它再度抬首时,那眼中的凶光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疑惑和忧虑。

巨狼警告般冲着他们急切吠叫,不停地甩动尾巴。蓝鹊紧盯着它问道“你能听得懂狼语吗?我想它在向我们传达某种警告信息……”

罗彬瀚不知道霜尾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却察觉怀里的菲娜正越来越狂躁。它又开始尝试从罗彬瀚的怀里挣脱出去,逃向更加荒凉无毛的冰封之地。

这信号让罗彬瀚知道危险正在迫近,可周围却空旷无人。他还没看到那无形的威胁来自何方。

银狼的吼声骤响。

它用爪子狠狠拍打地面,然后朝罗彬瀚他们跑来。这个动作终于令罗彬瀚幡然醒悟,立刻低头看向地面。

几缕细细的、纤丝般的影子,在冰层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

那好似某种发达的植物根系,从不知多远的地方侵蚀到他们脚边。它们细若游丝,又覆盖得如此密集,看起来就宛如是冰层本身的纹理和裂痕。

阴影之网不知何时已将冰坡脚下包围,距离他们不过数米。罗彬瀚来不及思考让它抓住会发生什么,立刻粗暴地拽紧蓝鹊的肋骨,对着它吼道“飞过去!”

“什……”

冰层之下的细网中蠕动起虫影。

罗彬瀚马上退向冰坡边的一块高岩。他先抓起挂在他胸前的菲娜,对准银狼扔了过去,然后用双手举起蓝鹊,朝着霜尾的方向跑出两步,自岩顶边缘用力起跳。

他成功在蓝鹊提供的浮力提拉下跨越了将近十米,堪堪避开蔓延中的阴影巨网。紧接着一股不自然的旋风托在他们脚下,帮助他们又滑出几步,平安落到银狼旁边。

霜尾额头浮现出一个发光的符号,但和馒头大赛时不同,那符号眼下忽明忽暗,显然受到了主人身体状况的影响。

阴影之网又朝他们爬来。

他们的背后是一面长达百米的冰壁。这时蓝鹊也发现了冰层下蠢蠢欲动的影子和虫群,它吓得赶紧往上飘去,旋即被罗彬瀚毫不客气地拽回地面。

“放手!”它尖叫道,“别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拉我垫背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罗彬瀚镇静地把它甩到地上,双脚踩住它的脊椎骨说“至少我能先看看这影子是怎么杀人的。”

“你是个该死的垃圾!”蓝鹊崩溃地吼道。

“行啊。”罗彬瀚说,“你想想清楚,你的前老师难道不会飞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直接逃到大气层外头去?这里也许十几年都不会有外人来,更不会有施法材料给你补充。你觉得如果我们都死了,单凭你可以活多久?”

蓝鹊的声音开始呜咽。罗彬瀚懒得理它,而是转头看向银狼。

这会儿霜尾的身体开始剧烈变形,转眼之间,那个银发小伙儿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地捂住自己的腹部,气色惨淡地冲着他们咧嘴笑笑。

“火。”他虚弱地说,“你们有谁能使用火?火能暂时挡住它们,但不能留下任何缝隙……”

罗彬瀚立刻把蓝鹊从地上抓起来,十分友善地给它掸了掸骨缝里的冰屑。

然后他看着十几步外的影子问道“你还能用几次‘仙子火焰’?”

129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下)

霜尾把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三分钟前那里有一道触目心惊的撕裂伤,罗彬瀚甚至还帮他从伤口血肉里捉出了几只灰虫。而随着时间流逝,那里竟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

“我们这一族的身体素质通常都不错。”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挪动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均匀地烤到火。

在他们身旁是一堵自地下两米开始燃烧的火墙。它环绕中间的三人,在冰面下融化出大致呈现圆形的宽阔隔离带,顶端则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由于影网就埋伏在冰下十公分左右的位置,这由十二个“仙子火焰”法术组成的防护罩暂时将它们隔绝在了外部。

刚开始时他们尚且惊魂未定,一起靠在火圈内观察外头的影子,确认它是否真的无法脱离地面,又或者从更深的地方钻过来。结果看来它似乎并没有那么“聪明”,触碰到仙子火焰后,影网没有改道而行,只是不断朝火中涌出虫子。罗彬瀚在头盔里面闻不到气味,但从霜尾的表现估计现在火堆里肉香扑鼻。

一旦得到喘息,霜尾的伤势就开始迅速好转,根本不需要蓝鹊的帮忙。但他紧跟着也解释说这只是表面现象。这颗星球上并无月亮,因而他无法汲取阴性之光来补充自己的精力。

罗彬瀚没时间打听他和月亮的关系,而是急切地问起他和菲娜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如果荆璜或雅莱丽伽回到小屋后发现了异常,那么他们显然应该亲自过来寻找自己,而非委托给霜尾一个外人。

“事实上,我们还没发现你失踪了。”霜尾说,“在你和那个男孩一起离开几个小时后,波拉瓦蒂突然回来了,告诉我们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去最远的冰冻库那里做了次大检查。他问了我和你们的来意,然后提议你们的人继续在屋子里等着人员聚齐,而他可以先带我去看看自己的老朋友……我当时没有起疑,只是直觉上有点奇怪,不过我发现你的蜥蜴非常躁动,一直想攻击笼子逃出去。”

他指了指菲娜。这会儿蜥蜴正趴在蓝鹊的骨头架子上烤火,对于刚才扔飞它的罗彬瀚不理不睬。

“我基本上能读出所有动物的情绪。”霜尾同情地看着罗彬瀚说道,“当然,这不等于交流或者命令,但我能感到那时它很渴望出去。我以为它只是单纯地闷坏了,所以我征得了你几个朋友的同意,又给它涂了点防冻油,然后就带着它一起出来了。本来我觉得这不成问题,因为我来这里前带了一个保持温暖的祝福,再让它待在我衣服里……直到波拉瓦蒂袭击我以前,这想法都还挺顺利的。”

“那不是真的波拉瓦蒂吧?”

“我想不是,至少不是原本的那个他了。”霜尾盯着罗彬瀚腹部裸露的部分,问道,“而你也遇到了假朋友?”

罗彬瀚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一句。此时蓝鹊正和菲娜一起怒气冲冲地背对着他们,让他不便详细向霜尾解释自己的遭遇,以免之前的谎言穿帮。无所顾虑的霜尾则爽快说出自己的经历他和菲娜一起跟着波拉瓦蒂离开小屋,途中菲娜却越来越躁动,甚至表现出对波拉瓦蒂的攻击意图,这时霜尾便开始对此人产生怀疑。

“当我变形成人类状态时,对于危险的知觉会跟着迟钝一点。不过我认为自己还是应当相信你的小宠物的判断,所以我假装跟他很亲热,聊起我们上次一起在屋子里通宵打牌的事。当然那事儿压根没发生过,所以我就知道他是个假货。我马上变回原型,差点把他扯成两段,接着他就变成了某种……我暂时还无法确定,不过那肯定是某种黑暗性质的生物。他用影子袭击我,起初我稍占上风,直到他突然把自己给撕得粉碎。那过程让我挺不知所措的,没法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他体内流出的黑血渗透进了冰层里,变成现在围着我们的这种东西。”

霜尾龇着牙戳了戳自己的肚子“我得承认自己有点大意了。那影子……你不能让它跑到你身下去,否则它就会一下从地底穿出来,缠住你的身体,然后把你剖开。我试着召唤了几种元素力量,水和风适合这儿的环境,可对它好像都不痛不痒。我勉强弄出来一点小火苗,那东西就立刻把我扔飞了。”

“所以它没什么智能。”罗彬瀚说,“否则它可以直接砍掉你的头,那应该也能阻止你召唤火焰。”

“你说得不错。”霜尾同意道。

这件事让罗彬瀚开始觉得奇怪。霜尾的描述确然和自己的遭遇有相似处,但不同点也有很多。那假扮荆璜的女孩也使用影子,可她的影子快如闪电,与此刻潜伏在地中的影网完全判若两物。况且无论影子本身多么笨拙,至少那女孩不是个白痴。哪怕她此刻只是躲在百米外稍微看上一眼,也会明白这简陋至极的火墙是可以从底部绕过的。她当初能指挥影子给罗彬瀚的肚子开洞,那么让这道影网绕点路应该也没什么难处。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遇到的那个假波拉瓦蒂,他在被你识破后变成了什么样?还是在用波拉瓦蒂的外表?”

“这么说吧,他好像就是一个空壳。”霜尾答道,“外表是人,内部全是影子。我好像还在影子里看到一个胚胎似的东西,但我不确信那到底是什么。”

罗彬瀚意识到他和霜尾碰到的可能不是同一种东西,若非如此霜尾恐怕早已遭遇不幸,可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敌人不止一个。荆璜、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都迟迟没有回到小屋,那到底只是因为搜索费时,还是他们遇到了别的意外?

他的心情逐渐变得焦躁。有种介于痛苦和关切之间的感受几乎就要滋生出来,然而在他能明确地分辨以前,情绪又像冻进湖里般无声地消失了。

“我们不能一直干等着。”他开口说,“仙子火焰时间有限,我们身下的冰面也会融化,也许还会有其他敌人找过来。”

霜尾又用那种有点滑稽的表情歪头看着他。他像对这种危险境况习以为常,因此语气轻松地说“我也希望能求救,不过那得有办法和你的朋友联系上——如果你真的有,你早就这么干了。所以要么你没有,要么那是个大动静,让你搞不清楚自己会把什么玩意儿招来。”

“我们可以在天上放个烟花。”罗彬瀚冲着蓝鹊扬了扬下巴说,“或者叫它飞上去,在空中放一个火焰法术,那样应该能持续更久的时间。但我不建议让它单独行动,因为这玩意儿八成会丢下我们逃跑。”

抱着菲娜烤火的蓝鹊转过脑袋,极为逼真地冲他做了个吐痰的动作,又用脚骨狠狠踹在他大腿上。罗彬瀚无动于衷地继续对霜尾说“你有什么想法?还是你有更合适的法术?”

“我没什么合适的法术,”霜尾答道。他的脑袋慢吞吞地摇晃着,罗彬瀚仿佛能看到他身后有只隐形的尾巴也在同步摇摆。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最后霜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能问问你们的关系吗?”霜尾说,“为什么那两只都对你这么愤怒?”

130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上)

为了不让菲娜产生更强烈的叛主意图,罗彬瀚最后还是把它从蓝鹊的骨头架子上抓了回来。他把菲娜扔在腿间,然后对霜尾说“这个是我养的,那个是我捡的。”

霜尾扭头看了看蓝鹊的脊梁骨“这位想必就是你们要唤醒的白塔学徒。说实话……之前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这几句话已经危险地触及了罗彬瀚所捏造的谎言,因此罗彬瀚立刻说“我不认识它,只不过它的前老师也被杀了,我按照那人的要求把它唤醒而已。”

“噢,原来如此。”霜尾说。他的表情很不在意,看来把这当作是罗彬瀚来到“冰霜之蛹”前发生的事。

罗彬瀚不愿在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上浪费更多时间。他只想尽快脱困,然后去确认寂静号的其他几人究竟境况如何。但此刻如果真的释放一个求救信号,招来的到底会是援军还是杀手,他却没有任何把握。

在反复的考量后,他抬头对霜尾问道“那个假波拉瓦蒂和你一起出发前有查过你朋友的休眠地点吗?”

霜尾轻摇脑袋的动作顿了一下“……不。他没有。”

罗彬瀚并不在乎他的懊悔,他继续问道“那么他为何要特意把你骗到这里来?”

霜尾立刻警惕起来。他和罗彬瀚都开始打量周边,试图寻找处某些与众不同之处。罗彬瀚比前者想得更多一些他意识到那个女杀手是真的按照地址把他带到了蓝鹊的工作服附近,而地址信息却是由波帕查出来。那女杀手几乎不可能事先准备好某种非常复杂的埋伏,可霜尾却还是被另一名杀手引到了相同的路径上来。

是假波拉瓦蒂觉得自己没把握对付霜尾,所以想去湖边和那个女杀手会合吗?那是否意味着女杀手的确仍在那附近,且还有着绝对的把握杀死霜尾?但既然如此,她何不亲自去小屋那里呢?

“那些虫子。”蓝鹊闷闷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罗彬瀚转头看向它。那具骷髅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霜尾则继续浑然不觉地张望着周围——‘意念交谈’每次只能指定一个交谈对象,在连续使用十二次‘仙子火焰’以后,蓝鹊不得不节省最后的两三个法术容量,没有对霜尾施放一个沟通法术。

“你说什么?”罗彬瀚问道。

蓝鹊总算转过头来“我说那些虫子!它们和影子完全可以分开,根本不像一个整体性的法术。而且你看,刚才你轻轻松松就捏死了几只,尸体也没有消失。所以它们不是某种被召唤来的异界生物,或者诅咒与元素的具化,这些只是普通的生物……它们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儿的,你懂吗?”

“你想说它们是被放在影子里带过来的?”

“不,不,那可能性很低。”蓝鹊说,“你不了解空间装置的原理……通常空间携带装置可以分成两种缩张类和连通类。前者将固定的空间大小进行扭曲,比如你的引力扭曲器;后者是把某两个特定的空间位置连接起来,那就是传送门的基础原理。大部分缩放类法术是禁止携带生物的。它们的原理基于对以太要素的震荡和同调,让未经处理的普通生物一直待在里头是致命的,它们会发狂、昏迷、甚至是化为脓水——这曾经还是一种很流行的武器制作方法。但这些虫子的数量……它们不可能全部处理过,所以我猜那影子是一种连通类的空间法术,它肯定是把虫穴和我们这里连通了起来。而设在虚空里的传送门是没法移动的,如果你想携带它,首先得给它一个凭依的法术对象——就是这些影子!那个女杀手让虫子吃掉我导师时肯定释放了一个影子,再把它留在湖边,等着虫子吃完后进行回收。也许后来的假守库人根本没能联系上她,只是想继续利用她留下的影子!但他被你的朋友识破了,所以只好自己再亲自造了一个,而这才说得通他为何要跑这么远!”

它一下从原地飘了起来,异常亢奋地对着火墙胡乱比划。

“这法术显然有很大的代价……他把自己撕碎以后才出现了影子,那肯定是在进行生命祭献,这是某种非常接近古约律的法术!是必须消耗灵魂才能制造的道具?难怪他宁愿用一个现成的!这实在是太……但那还是太奇怪了,为何他们要传送这些虫子过来?”

它又趴回地上,把罗彬瀚从火墙边挤开,然后从那里捡起一只被他碾碎的灰虫,凑到眼窟前久久盯视。

“它在干什么?”霜尾有点困惑地问道。

罗彬瀚坐到原本属于蓝鹊的位置上,简略地复述了刚才的谈话。霜尾耸耸肩说“我不知道这和我们现在的困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倒觉得这些虫子是本地种。你瞧瞧它们,这种天气依旧活蹦乱跳,而且你记得吗?波拉瓦蒂的屋子里也有一罐活虫卵……“

“什么!”蓝鹊在罗彬瀚脑子里尖叫道,”你们见过它的活卵!还是在守库人的家里!”

罗彬瀚徒劳地挡了一下耳朵。他真的想不明白在意念沟通中为何还会存在“音量“这种东西。

“你没吃过虫卵吗?”他不耐烦地说。

骷髅眼中红光炽烈,气势汹汹地从原地飘了起来。

“你这个只知道吃的蠢货!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守库人有活虫卵,那么也许这些虫子的巢穴就在这颗星球上!也许他就是发现了巢穴,所以才把虫卵收集回去做研究。而且、而且……天啊,那些杀手特意把尸体留给这些虫子食用,而这里是一整座装着沉睡活人的超级大冰库!也许有些冷库现在已经……”

它有点绝望地在原地打起了转。罗彬瀚也觉得有些吃惊,但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想。他依旧把蓝鹊的话转达给霜尾。

“还好我们没试吃一下那些虫卵。”霜尾晃着头说,“或者其实吃掉它才是正确的?”

蓝鹊默不作声地把自己丢回地上,像具真正的死人那样一动不动。罗彬瀚本想任它自生自灭,一个想法却忽然划过脑海。

他踢了踢骷髅的腿骨问道“你觉得这影子是个传送门?那它为什么还能攻击我们?”

“看看你们两个的伤口,你这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烂人白痴。”蓝鹊仍然赖在原地说,“你们两个的伤口都那么整齐、平滑,显而易见它是利用空间撕裂的边缘来切割你们!而那些虫子呢?它们全都是从影子中央爬出来。这是某种利用灵魂性质的多态法术结构,一种形态用于攻击,另一种形态用于传送,所以如果它没法攻击到我们时,你看,它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吐虫子。”

罗彬瀚又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抓住蓝鹊的骷髅头,把它硬拖到自己脸前。

“如果,”他说,“我们在它吐出虫子时跳进去,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抵达传送门的另一端?”

131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中)

蓝鹊安静地看着他,眼窟里的红光非常细微地摇曳着。

“你疯了。”它说,“你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我早该知道这点。”

它一把甩开罗彬瀚的手,不声不响地躲到霜尾旁边。而霜尾似乎也被他们两人的表现迷惑住了,既没有阻止蓝鹊躲藏,也没有反对罗彬瀚的进一步追击。

“你少说废话。”罗彬瀚又把它强行拽了出来,“原理上是不是这样?还是说你们的传送门是只许出不许进?”

“那里是它们的老巢!我们会被活活生吃的!”蓝鹊冲着他喊道。

“那是我和他,不是你。”罗彬瀚说,“我还不知道这些虫子吃不吃骨头呢。装你脑子的容器应该也挺坚固的吧?在虫堆里埋个几年也无所谓?”

他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记充满“骨感”的巴掌。

蓝鹊看起来已经准备立刻施放一个“仙子火焰”在他肚子里,因此罗彬瀚还是松开了手,冷淡地盯着它飘到角落里缩成一团。

气氛凝固如铁。隔了一会儿后霜尾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说“好吧,我看出来你们两位之间有点小矛盾,不过或许我们应该先考虑脱险的问题?请恕我提醒,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存在,她比我们都强,而且我们现在这位置还挺明显的。”

蓝鹊总算稍微伸展开了一点,于是霜尾对罗彬瀚说“你们刚才在争执什么?我听见你说要穿过这些影子?”

“对。”

“这听起来不像个好主意。你为什么有这种念头?”

不知为何,当罗彬瀚听到霜尾说话时就感到心情平定。他的思维和谈吐也变得更为顺畅放松一些。

“那些虫子不是我们的威胁,”他缓和语气解释道,“影子和杀手才是。如果我们想释放求救信号,应该尽可能选一个远离他们的位置,就算是虫海里也无所谓,我们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虫海不代表没有其他敌人。如果你说的那个女杀手恰好也在那儿呢?”

于是罗彬瀚把自己的遭遇极为模糊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那个女杀手始终在尽量地避开虫群。他曾以为那是虫群本身有什么特别危险之处,可如果蓝鹊判断无误,那么事实就截然相反。那女杀手的行为更像是在“保护”、“饲养”着这些虫子。

——这绝不允许。他们应该把这些虫子全部毁掉,一个也不留。

这个念头在罗彬瀚心中猛烈地蹦跳了一下,旋即又被他的理智压了回去。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说出这句话,即便是态度客观的霜尾也会认为自己疯了。那肯定不符合他想要达成的结果。

霜尾陷入了沉思,紧接着又提出几个问题像是虫巢可能藏在地底深处,又或者星球的背面。如此一来他们无论朝头顶发射多少求救信号,也毫无被其他人发现的希望,而数量不明的杀手们却仍可能闻风而来。那时他们的处境恐怕会比现在就更糟。

“那是个波拉瓦蒂能够发现并带走虫卵的地方。”罗彬瀚说,“它不会是完全封死的,有办法通往地面。或者至少能让这些虫子活下去。”

“你觉得它们需要氧气吗?”霜尾戳了戳虫子的尸体问道,“我知道忒丽种蠖能在真空里存活两个月,不过那毕竟还是需要提前储存氧气的。如果它们是普通生物,至少需要一个有氧的孵化环境?”

罗彬瀚同意他的看法:“那么应该是人造区域,或者那些杀手给它们造了一个合适生存的环境。但你说过今年不是冰库大清点的年头,波拉瓦蒂却还是发现了虫卵,那地方应该离开小屋不远。”

“影子呢?即便我们跑到虫巢内,影子也依然可能会攻击我们。”

“那也不会比现在糟多少。”罗彬瀚说。

霜尾低头考虑,旁听的蓝鹊则摇起了头“你们两个在讨论一个毫无踪影的事……有那么多潜在的可能性,而你们所说的大部分都是臆想!至少现在我们还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宁愿就在这里释放一个求救信号。再说你们怎么能跳进那个影子里?它打开的门太小了,我们不可能钻得过去!”

“那就让它开大一点。”罗彬瀚说,“如果这是一扇双向门,我们也可以进去确认情况后再出来。那不耗多少时间。如果你觉得那里的环境没法释放求救信号,那么我们就回到这里发射。”

蓝鹊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弃了跟他讨论,而是转头恳求似地看向霜尾。

“说老实话,你的提议有点疯狂。”霜尾说,“我无意冒犯,但你好像和我们刚见面时有些不同了……又或许只是我们还缺乏对彼此的了解。无论如何,我觉得冒险了解一下我们的敌人是值得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儿还远远没完。”

“你变成人类时可没有什么直觉!”蓝鹊有点生气地说。可惜霜尾无法听到她的抗议,而罗彬瀚也故意不予转达。

“我记得你有一种屏障魔法。”他对霜尾说,“在馒头大赛上你用那个法术拦住了三号。”

“那是风的加护。”霜尾纠正道。他紧接着了然地哦了一声“你想让用那个……但我不保证它起效,一只有实体的独角兽和一道法术影子是两回事。不过我确实能让加护变成一个你需要的形状。但你怎么让影子变成传送门呢?我得警告你,如果你靠得离它过近,它就会保持着攻击形态,而且速度也很快……我自信躲闪的速度一定比你们两位快得多,可是你看,它还是给了我一下。”

“那就一直让它吐虫子。”罗彬瀚说。

他让霜尾变回狼形,于是霜尾先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脚。他的衣服早已不知所踪,一直赤身**地坐在冰面上,看着颇不雅观。不过既然他那玩意儿对在场所有人都不构成威胁,罗彬瀚也就无视了他的招摇晃荡。

银狼再度出现于火墙内,把本来就有限的空间挤得毫无余裕。罗彬瀚贴着它的脑袋,把手臂伸到它嘴边。

“咬一块肉下来。”他说。

巨狼眨着眼看他。

“那些虫子是肉食性的。”罗彬瀚解释说,“我们把肉弄碎以后扔过去,引它扩大传送门。然后你用你的加护固定住它,我们趁机跳进去——我见过那影子张开的样子,它肯定能张到允许一个正常人竖着通过。”

霜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蓝鹊飘在他们头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你就是个疯子!我不会再由着你发疯了,我现在就要用‘火花之舞’!”

“那我就先把你塞进那个影子里。”罗彬瀚说。

他们互相怒视,直到银狼无可奈何地变回人形。

“你们看上去就像我林子外那对天天吵架的秃鹫。”他说,“除了孵蛋就是吵架,让我做梦都头疼。如果我不是森林守护者,那我早把它们都吃了。你们考虑过我的立场吗?我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学会克制肉食欲,而现在却硬要我咬掉一个活人的血肉。”

他有点恼火地瞟了罗彬瀚一点,然后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计划值得一试,只是需要换点材料。”

说完这句话,他又变回狼躯,用爪尖在自己腿上拉划,割开毛皮和肌肉。鲜血立刻汩汩而出。

银狼的鼻子抽动两下,从喉咙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呜声。

银白的血液飘了起来,像一颗颗珍珠般浑圆地滚动着,跨过火墙,慢慢接近到影网上方。

132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下)

当血液靠近时,阴影立刻便有所察觉,于是调整了脉络的位置,更多地汇聚到血珠之下。它似乎还能够明确分辨出那些血液对虫群没有威胁,因此迅速地铺展开来,从细网变成一小摊黑池,密密麻麻的灰虫自其中涌出,堆挤着爬向悬空的血珠。

银狼耐心地等待着虫群堆高,时不时把血珠再抬起一些,直至影子停止扩散,它才骤然发出一声长嚎。狂风从它脚底卷起,扑向那虫堆之下的影池。那本该是无形无色的景象,罗彬瀚却能“看到”某种障壁在风中逐渐成型,呈圆柱形向外扩散,一点点挤压着虫群。

他不自觉地把手盖在眼皮上,轻轻往里按了一下。眼球深处传来刺痛,好像有个细小尖锐的碎片正在燃烧。它深埋在眼窝后方,一路从视觉神经刺穿到脑髓深处。

但那只是幻觉。他静静地对自己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忍着眼睛的异物感,把视线重新投向火墙外。影子或许是被风压所迫,或许是为了避免伤害到虫群,因此并未转换形态,而是继续朝外扩散。从巴掌大的一小滩,变成足以容纳脸盆通过的窄道。

加速涌出的虫群碰到了血珠,风障的外扩似乎也难以寸进。这时影池的大小已经足以容许一个成人竖着通过,然而那如小山般高高堆积的虫群却把它堵得水泄不通,令人难以想象在彼端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罗彬瀚没有去想象。他平静地往前迈出一步,准备跳出火墙,挤进那个通向未知之地的阴影通道。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那声音正在……

某个力量拉住了他。罗彬瀚回过头,看到蓝鹊正拽着他的胳膊。

“你是个神经病,”它语气崩溃地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让我碰到这种事?你滚去死吧!”

它开始竭力拉扯罗彬瀚,想把他从火墙边缘拖拽回来。这行为着实让罗彬瀚搞不明白,但那骨头工作服质量过轻,没有使用增强法术的蓝鹊根本不足以和他抗衡。

他一甩手臂,很轻松地把摆脱了蓝鹊的指骨,把它挥到对面。

“如果你不想去可以留在这里。”他冷漠地说,“我先去确认对面的情况,如果我回不来,你大可以直接在这里放信号。”

“这根本不是关键!”蓝鹊愤怒地吼道。

它那不知由来的怒气让罗彬瀚更加奇怪了。他有点莫名其妙地瞪着蓝鹊,然后听到对方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可以理喻的人。我想你愿意跟白塔法师交流,帮我的前导师唤醒了我……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古约律!但现在看来我完全是错的!”

罗彬瀚不禁呆了一下。在短暂的几秒内,某种近乎于内疚的恐怖情绪袭击了他的脑髓,让他产生了电击般的痉挛感。可紧接着他眼球深处的碎片也穿刺得更为深入。一个声音在他颅内无穷无尽地回荡。

“那么确实是你错了。”他毫无波澜地回答道,旋即毫不犹豫地跳出火墙,落入那高高涌起的虫堆当中。密密麻麻的虫子隔着防冻服挤压他的身体,那种异物蠕动的触感完全将他包裹起来。为了不让虫群马上啃食进体内,他用双手紧紧盖住腹部的破洞,然后晃动双脚,深深沉落到虫潮之下。

穿越中空的风之屏障,他浸入漆黑如墨的阴影底部。那感觉如同透过凝稠的油脂,落进永无止境的深渊当中。

周围广袤无边,但却空无一物,连时间的概念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在永恒的恐怖中掉落。俄而这种错觉又消失了。头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拖着他急遽地向上攀升,穿透一层焦油似的影幕,然后又重新被虫群吞没。

罗彬瀚继续用一只手护住腹部,另一只手则挥拨划动,狼狈地从那无以计数的灰虫之海中爬了上来。几只虫子趁机钻过他的指隙,趴在他腹部裸露的皮肤上大口啃食,旋即被他用力碾死在那里。

他开始不停地起跳,蹬腿,靠着被踩死的虫群作为落脚点,同时抬头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片虫海的环境幽暗,但却并非真的漆黑无光。在这巨大冰渊的顶部正对着星空,点点微光依稀可辨。渊底群虫堆聚,好似一条灰黑**的河流,自高处某片广阔的凸岩上潺潺而落。

在那比渊地高出十数米的冰岩顶部,静静地躺着一艘漆黑如夜色的飞船。它有冰冷而美丽的轮廓线条、复杂却精巧的外部构件,以及稍稍朝着内侧收拢的两翼。

这艘无比熟悉的飞船,落进渊底的罗彬瀚眼中,犹如一只栖息在阴影下的燕子。

虫群从黑燕的腹中蜿蜒落下。

罗彬瀚对寂静号的大致构造已经非常熟悉。他知道那个位置是让船员着陆的出舱口,打开时通常需要雅莱丽伽输入某种认证密码。但此时那扇门却如同损坏般敞开着,任凭虫群自由通过。在那灰色潮水的间隙中,隐约透出一种墨绿的幽光。

那光芒中传来了清晰的声音,呼唤着罗彬瀚走入门中。这时他终于确信无疑,那就是他前来此处的理由。

虫海中突然泛起几片波澜,然后一个惨白的骨架从里头钻了出来。

“呼!看来这些虫子不吃仿生材料。怎么样?你这该死的白痴?现在看看是谁求谁了!”

蓝鹊在虫海上方飘起几米,气势凌人地看着还在不断起跳躲避的罗彬瀚。它似乎正准备发表一段胜利感言,但很快发现罗彬瀚根本没理它。

“你在看什……那是飞船?”

它顺着罗彬瀚的视线看向冰岩,发出一声惊叹。这时虫海里再度掀起骚动。一股旋风将所有的虫子扫开,随后银狼从底部跳跃而出。它笔直冲上一处稍高的平台,气息奄奄地躲在上面休息,甚至没有余力和另外两人多说一句。

蓝鹊不再注意那艘黑船,而是重新落回罗彬瀚旁边。它搭住罗彬瀚的肩膀说“你在发什么傻?那些虫子都已经开始咬你的衣服了,快点往上边爬!我只能给你减轻点重量,别指望我能带着你一起飞起来!”

罗彬瀚轻轻地甩开它,眼睛仍然盯着那艘和寂静号一模一样的流虫之船。

“你先飞上去求救吧。”他说。

蓝鹊惊愕地往上飘了一点。它差点就这么顺势飞走了,但旋即又忍不住问道“现在你倒不在乎我单独逃跑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罗彬瀚没有理它。蓝鹊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因此他很快就将对方抛诸脑后,专注地朝着那块冰岩靠近。他扯开咬在肚子上的虫豸,开始攀爬险峻如斗的寒岩。有几次他差点跌落虫海,但身体却本能地指导他如何避开危险。

黑燕腹中的呼唤益发响亮。

133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上)

墨绿的、浓稠到像有实体的光弥漫在通道内。

与奔泻的虫流逆向而行,他从那似曾相识的穴口进入黑燕腹中。飞船内的环境与外头的冰渊截然不同,氧气和温度都趋近于常人的生存条件。

而且不知为何,这里竟然十分的潮湿。

地面、墙壁、头顶,目所能及处全部都在渗水,濡湿感弥漫在空中,仿佛船内刚下过一场阴冷的细雨。整条通道就在雨中慢慢地腐烂,滋生出灰暗的菌虫。

这个联想让他感到心情愉快。

那甚至已无法用“心情愉快”来形容。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他的心跳就在砰砰加速,即便是初恋也没有这样使人激动的喜悦。

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他继续朝着前方迈进。现在整件事都很顺利,因为这艘船的结构他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后面的事做起来也一定会很简单。

越是往里深入,他所见到的景象就越发离奇美丽。原本工整平滑的合金构造变得斑驳而柔软,从破败处生出畸形的尖骨。地面也凹凸不平,在薄软如败絮的金属下挤满了剧烈搏动的血管和脏器。

他随意地踩烂其中一颗肉瘤,看到黑血与幼虫从中流出,汇入长长的虫群队伍。那景象令他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又继续忘我地游荡着,好似在欣赏着朋友精心打造的花园。

去往舰桥室的途中,他想起了一件事。

“……差点忘了。”

他耸耸肩,从旁边的墙壁下掰下一段尖骨。那粗糙的形状不是很趁手,但也足够使用了。

准备好一切后,他便不再玩闹,径直循着虫流来到舰桥室里。

依然是格局熟悉的圆形大厅,从入口到中央都积满了腐水。原本模拟着星空影像的地板上堆满虫卵。多余的装饰和陈设自然都没有了。

这个如同虫群“子宫”的房间中央,只有一个被铁钩和锁链吊起来的“生物”。它有着腐菌般病态的暗白皮肤,半人半枭的干瘪头部,十二只柔软无骨的触手,以及一条长长的、盘绕整个大厅数圈的濡湿肉尾。

没有一种现成的生物能够形容它。如果非要比喻的话,罗彬瀚觉得它就像一只钉在铁箱里的古代变形虫标本。

对,说是“标本”再合适也不过。生物的头、身、手、尾,全部都被铁钩和尖钉牢牢固定在原位,丝毫也移动不得。被剖开的腹腔内空荡无物,只有一些灰虫在烂肉里穿梭。

罗彬瀚走上前去,抬脚踏住它的尾巴。于是那生物缓慢睁眼,露出两个挤满灰虫的空洞。

“啊,”它说,“看看谁来了。”

它的喉咙里同时有十几个高低不同的嗓音,以各自的语气吐出相同字句。那错乱的声线无法分辨男女老幼,却令人觉得无比动听。

罗彬瀚用脚尖碾烂了它的一小段尾巴,然后回过头对它微笑。

“这里很适合你。”他说。

对方缓慢地蠕动起触手般的长臂。但那十二根无骨的怪臂已被锈钉穿透在地,只能如湖面微澜般轻轻起伏着。

“你踏进深水里了。”那生物向他慢声喃语,“新王、神王、疯王……双星缀于他的王冠之顶,谋杀铺就他的御墀之基,五柄宝剑见证五次罪行——而你,你不过是点缀剑柄的一颗珠子。红王已在路上,黑王犹困棺中,胜负昭然若揭,你我皆为埃土。”

“你什么也不了解。”罗彬瀚说。

生物轻慢地昂起头,像在不以为然地窃笑着。于是罗彬瀚走上前去,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脸颊。

“潜伏渊中的时代过去了。”他说,“你们已听不见世界的吼声,也失去了王族的尊重。现在你们的唇舌和耳目都一无是处——但也没必要把它们留给焚辰的宠物。长别了,斐兰凯尔的囚徒们。”

他举起抓来的尖骨,将它从生物的眼窟中穿刺进去,深深扎进脑质内部。它那交错混杂的声线开始嚎叫,音色令人如痴如醉。

喜悦的笑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他在癫狂之乐中游离恍惚,失去了对外部的感知,直至一股滚烫的力量将他甩飞出去。昏暗的圆厅骤然被亮光充满,他在眩目中短暂地失去了视野。

“你在干什么?”

耳中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声音。

他适应了亮光,调整着双眼的焦距,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视野上方站立着红衣黑发的少年。

少年的周身被炽烈彩光所笼罩,如同披着一袭霞焰虹火。仅仅是注视着那个辉煌而恐怖的形象,罗彬瀚就感到思绪在迅速蒸腾。这个是必须杀死的敌人。然而无法战胜,现在没有任何手段战胜。

在他得出结论的瞬间,眼球深处的刺痛感便如朝露逢日般消失了。他的意识像张薄纸片般“翻转”过来,露出干净空白的正面。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荆璜。

红衣少年仍然像往常那样臭着脸,头毛乱翘,眼神阴沉。他的身上没有虫子,头发上也没有冰霜。

“看个屁看,快点起来!”荆璜踹了踹他说,“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躺着?起来!别妨碍老子清垃圾!”

他一把将罗彬瀚从地上拽起来。这时罗彬瀚才注意到周围奇特的环境他们正待在一个光线明亮、色调冷峻的金属圆厅里,纯粹由合金构成的墙壁呈现出钢青色。靠墙的位置陈列着一排排温室孵化箱般的透明容器,每个容器内都躺着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肥硕肉虫。它们在不断地排卵,而又有一些体格稍大的灰虫负责将卵鞘从通气管运输到外部。

罗彬瀚对着这副景象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头望向圆厅正中。不同于寂静号点缀着鲜花的休闲圆桌,那里只是一个极小的金属台子。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颗形状古怪的头骨。它色泽暗白,微微有点胶质的透明,且小得像是儿童的骨骼尺寸。

那怪异头骨此时已被一根尖锐的金属条刺穿,造成的裂痕几乎要将它四分五裂。而那金属条看上去规则不整,简直像是从某个大部件上撕扯下来的。

罗彬瀚还想再仔细观察观察,可荆璜却把他拽到自己后边,然后拂袖一扫,无数翠星冲着那头骨扑了过去。当绿火席卷完整个圆厅后,不止头骨和金属条人间蒸发,就连箱内所有的昆虫也只余少许残灰。

荆璜呼出口气,然后在原地坐了下来,看着不打算马上离开。罗彬瀚揪揪他的头发说“你干嘛呢?刚才不让我躺着,现在您自己先安歇了啊?”

“等雅莱过来。”荆璜挥开他的手说,“这船我不会弄。等她过来再看看能不能启动。”

“这船怎么回事?我这才丢了多久,寂静号就给您对头祸害成这样啦?”

“……你看它像寂静号吗?”

罗彬瀚闻言环顾四周,又跑出去瞅了眼外头的走廊。此时走廊上安静祥和,只有地面残留少许焚灰。尽管主体配色稍有不同,罗彬瀚还是强烈地感到这艘船和寂静号的内部格局完全一致。

他跑回去对荆璜问道“这真不是寂静号?设计雷同成这样,少说算个借鉴过度吧?”

荆璜瞪了他几秒,很不爽快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圆厅中央。他把自己的左手按在平台上,合眼沉默不语。

“这艘船叫幽隐号。”他在睁开眼后说。

134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中)

罗彬瀚开始考虑这整件事。从众多蛛丝马迹中,他逐渐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你抢了他们的船?寂静号本来是他们的?”

荆璜不屑地扭过脸。那在罗彬瀚看来和默认也没什么区别。他一把拍在荆璜的脑袋上“草,少爷,你抢劫也挑挑人吧!搞那种普通犯罪团伙就算了,你整这些阴阳怪气的家伙干嘛?话说他们到底是谁啊?”

“他们是之前跟你提过的矮星客,比你上次遇到的矮星魔要难对付一点。不过既然幽隐号会出现在这里,来的人是谁我大概也猜到了。”

这句话提醒了罗彬瀚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他连忙简短地告诉荆璜自己遭遇女杀手的事。听完后的荆璜皱眉说“以后这种事还会有的……回头我把赤县的《步天歌》、《连山歌》和《无想咒》默写出来给你。你今后就从这里头抽句子来对暗号吧。”

“至于这么麻烦吗?我当初也就是没想到这茬,要不然我还不清楚你开口的德行?”

“少逼逼,让你背就背。”

虽然对背书任务深恶痛绝,罗彬瀚也没有继续跟荆璜争执。他感到身体和精神都异常疲惫,只想立刻昏睡过去,可某种深切的焦虑又在阻止他入眠。

他开始不自觉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他怎样唤醒蓝鹊,怎样遇到霜尾,怎样莫名其妙地和蓝鹊起了争执。他们穿越影子来到这片冰渊里,看到这艘和寂静号惊人相似的船,然后……

罗彬瀚敲敲自己的脑袋。他的记忆似乎在这里断层了。他能记得自己主动爬上冰岩,走进船内,来到舰桥室,可这个过程中的细节却完全遗失。

记忆里没有半点画面和声响,好似一场醒来后便迅速消融的噩梦。只有他的右掌心仍在发痛。他抬手看去,发现那里的防冻服已经破损了。一道裂伤横贯掌心中央,看着就像是他曾经用手紧紧地攥过刀片——那可能是攀爬冰岩时无意间划伤的。

伤口已经自行止血,看起来甚至有点愈合的倾向,于是罗彬瀚就再没理会。他对眼前的处境更关加注,而且有一万个问题可以用来轰炸荆璜。

“蓝鹊和霜尾呢?”他用脚尖踢踢荆璜的腿,“还有刚才被你烧掉的骷髅头,长得奇奇怪怪的,那是啥玩意儿?”

荆璜冷冷地朝门边一甩袖,估略是说那两人还在船外。鉴于走廊上到处都是虫灰,罗彬瀚估计这会儿冰渊里也是一片火速出殡的氛围,因此不必担心两名同伴的安全。但他注意到荆璜并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而是假装在看天花板的风景。

他猛揪荆璜的头发,再辅以没完没了的噪音攻击,终于让对方不胜其烦地开口“那是诡客的残骸。”

“诡客?那不是你在找的玩意儿吗?”

“我要找的是活的后裔,不是残骸。它们这种邪物的躯体可以用来制作一些特殊的法器,像是魔眼、咒舌、毒牙……所以邪物本身也经常因为这种理由被杀掉。刚才你看到的那个骸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产物了,搞不好还是从斐兰凯尔的王陵里挖出来的。”

荆璜用手指沾起圆台上的余灰。那些灰烬的色泽似乎比罗彬瀚以前见过的更深一些。

“诡客的存在本身就会招来扭曲,所以才被放在这里作为发信器的增强装置。这和当初你捡到的虫雕是类似的原理……不,恐怕就是在你们的星球上找到了其他备用的发信器吧。不过没关系,现在你老家那里已经不可能再诞生雏体了。”

一簇鲜红的火苗跳出他的指尖,把残灰也烧成了几缕青烟。随后荆璜转过身来,眉目间透出淡淡的阴翳。

“喂,有件事和你确认一下。”他说,“刚才你在这里时看到了什么,现在还有印象吗?”

“不就看到虫子和骷髅头吗?还能有啥?”

虽然记忆有一点朦胧,但在结合自己的现实处境后,罗彬瀚很快便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肯定地作出回答,而越是如此相信,能够回想起来的记忆片段也就越多。

他是如何走进门内,顺着虫流穿过金属走廊,找到这个装着头骨的舰桥室……只要顺着逻辑稍加回想,画面便清清楚楚地构建出来。

荆璜冷眼瞥着他说“你知道这个舰桥室在你进来之前应该是半封闭的吧?”

“什么意思?”

“这艘船和寂静号的内部基础防御设计完全一样。虽然为了让孵化的虫群出去而留下了很小的出口,但走廊和舰桥室入口都是可以被激光封锁的。正常来说,一个毫无防备的家伙走进来只会被切成肉块而已。”

罗彬瀚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立刻想起自己右手掌上的伤口。但那平整细薄的切口似乎和他认知中的激光武器不太一样。

“你真不是唬我?”他半信半疑地问道,“我刚才出去逛一圈也没事啊。”

荆璜也注视着他右手的伤口,过了一会儿后说“我进来时早就把它们全部破坏掉了……也可能是阿萨巴姆忘了把防御系统打开吧。”

“你说了个啥鬼名字?阿萨巴姆?”

“你不是被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袭击了吗?有资格使用幽隐号,而且还会这样乱搞的矮星客,估计也只有那个家伙了。”

罗彬瀚又想起了那个眼睛幽黑的少女。他的腹部顿时隐隐作痛,更糟糕的是这名字还搞得他有点想喝奶茶。

“……‘阿萨’是她部族的名字,‘巴姆’在他们的语言里是‘魔女’的意思。她的过去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那家伙和我一样,不是很擅长使用机械。”

荆璜古怪的语气立刻引起罗彬瀚的注意。他意识到这是种很不同寻常的状况荆璜非但早就知道‘幽隐号’的存在,甚至还能说出敌人名字的由来。如果对方叫“李狗蛋”倒还好说,可罗彬瀚怎么琢磨都觉得“阿萨巴姆”不像是个修真世界里该出现的人名。

他想向荆璜问个究竟,但这时门外有了动静。一只森森的骨掌搭在门边,然后则是半个骷髅脑袋探出,鬼鬼祟祟地朝舰桥室内窥探。当它发现里面两个人都在看着它后,这才不情不愿地飘进门内。

“你们好。”蓝鹊语气不自然地说,“我只是想来看看船里的情况……这里一切都顺利吗?”

罗彬瀚不知道蓝鹊是否对荆璜使用过“意念交谈”,但荆璜明显能够知道它想表达的意图,不冷不热地回答道“这里没事。”

“啊,我看出来。你们看上去都挺好的……刚才的火把这儿烧得很干净……”

蓝鹊欲言又止地僵在原地,左右手的指骨间互相绕来绕去。那似乎是它紧张时惯用的小动作。

罗彬瀚有点不太好意思跟这个倒霉的学徒说话,而荆璜则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我只是想提个小小的建议。”蓝鹊语气虚弱地说,“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艘船。刚才我回忆起了自己读过的书,如果我没记错,这艘船属于一个非常危险的海盗团伙,它的名字叫寂静号……”

“你认错了,这不是我的船。”荆璜断然否认道,“我船没这么丑。”

蓝鹊异常安静地看着他。

罗彬瀚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解释,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已然穿透他的脑膜。

135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下)

罗彬瀚不太确信一个只剩下大脑是纯原装(这点也很存疑)的生物是否还会因为受惊过度而昏迷。不过在他看来,至少有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蓝鹊是完全处于当机状态的。它静静蜷缩到角落边,仿佛一具遗留在失事飞船上的遇难者遗骸。

这个画面不止令后来的霜尾摸不着头脑,甚至当雅莱丽伽走入舰桥室时,她也忍不住一直盯着那墙角的骷髅看。

“别看了。”罗彬瀚坐在骷髅对面的角落说,“那是船上的摆件。”

雅莱丽伽目光难明地望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问地去帮荆璜研究船只控制。

她的态度已经足够客气,但仍然不能帮助罗彬瀚缓解尴尬。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不久前是怎么对待蓝鹊的,但却完全解释不清自己那么做的缘由。当他试图回忆当时的感受时,简直就像在审视旁人的行为般毫无共鸣。

他记得自己很愤怒,但愤怒的理由却说不上来。那恐怕只是在死亡威胁下过度惊惧而造成的失态表现。尽管罗彬瀚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但还是暗自感到丢脸和惭愧。他真心盼望自己当时能表现得更镇静一点,而不是对着一个外人乱发脾气。

这种狼狈境况在荆璜说漏嘴以后变得更为严重,以至于罗彬瀚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跟蓝鹊搭话解释了。他在心底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装聋作哑到底。

当下他安安分分地坐在距离蓝鹊最远的墙角,开始无聊地折腾自己的残破引力器。另一边雅莱丽伽的工作似乎也不顺利,整整两个小时她就一动不动地蹲在圆台下方,用白色细线连接起地面和她的耳道。荆璜则坐在她旁边闭目养神。

又过了半个小时,走廊里传来好几个不同的脚步声。罗彬瀚刚刚有点紧张,结果就听到波帕在呼唤乔尔法曼的声音。他们毫不遮掩行踪,想必是被雅莱丽伽或荆璜叫来的。

莫莫罗、星期八、马林、波帕和乔尔法曼先后走了进来。他们都在打量这艘船的内部构造,看上去无人受伤。

罗彬瀚下意识地数了数。倘若算上波帕和蓝鹊,这房内竟然有整整十个人,自他登上寂静号以来还从未在舰桥室里遇到过如此热闹的场面。

率先进门的莫莫罗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直奔着他冲来。

“罗先生!你还好吗?”

他跑到罗彬瀚面前,用万分痛心的表情看着罗彬瀚腹部的破洞。那氛围已经开始令霜尾和马林侧目,逼得罗彬瀚赶紧大声解释,竭力证明自己此刻绝对平安无恙。

尽管如此,莫莫罗依然目光恳切地向他道歉,并保证一定不会再离开他寸步。罗彬瀚十分感动,但还是坚决地推拒了对方纯洁的好意——以寂静号目前的人口规模,让两名男性天天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是没有必要而且绝不正常的。

一张怪脸从莫莫罗的肩后探出,对着罗彬瀚吐了两下信子。罗彬瀚冲它招招手说“菲娜,过来。”

菲娜冷冷地缩回舌头,一溜烟消失在房间内。自从罗彬瀚穿过影子后,本来扒在罗彬瀚胸前的它就失去了踪影。当时罗彬瀚完全没有这只蜥蜴放在心上,而现在想来它应该和霜尾一样,是溜去了冰壁上躲避虫群。

鉴于他自己也没想起菲娜的安危,甚至还琢磨过用蜥蜴当肉盾,罗彬瀚不免心中有愧,觉得难以去谴责它的弃主而逃。不过舰桥室内比外头温暖得多,又有莫莫罗和霜尾,他倒不担心这只蜥蜴会真的冲进外头的寒天冻地,从此一去不返。

他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劝阻了决心要跟他形影不离的莫莫罗。然后又用莫莫罗带来的虫罐头把菲娜引诱出来。在他蓄意讨好地喂了十几条虫子后,蜥蜴终于同意被他抓回怀里。

“看来你们的感情交流很顺利呢,罗先生。”莫莫罗欣慰地说,“果然只要怀着一颗真诚的心,没有什么生物是不会被打动!”

罗彬瀚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老莫,你看到墙角那个骷髅没?”

“罗先生是指那位白塔学徒吗?”

“对,”罗彬瀚说,“它现在已经被我们那少爷吓到自闭了。我觉得它可能需要你去打动它一下……话说如果光剩下一个脑子,你还能跟它合体吗?”

莫莫罗沉思片刻,然后有点为难地答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仔细思考过呢。因为通常教官们都是建议跟一个相对健全的成年人合体,而且白塔学徒们都是要专注学业的呀!我的存在会打扰它们学习的。”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也就随口一问。总之现在那学徒再不开导一下恐怕都要退学了,你赶紧去劝劝。你想啊,一个未来的白塔法师,这是对地方发展多有帮助的事!怎么可以被咱们少爷给劝退了呢?你身为一个命中注定的光之守护者,绝对要阻止这种悲剧发生!”

莫莫罗目光坚定地朝着蓝鹊走去了。一次搞定两个麻烦的罗彬瀚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着引力器自闭,雅莱丽伽却拔掉细线,从原地站了起来。

“船长,我找到一些信息。”她对荆璜说,“飞船启动需要一个特殊认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艘船我们无法使用,但我查看了导航仪的未加密日志,幽隐号近期在外域边缘的几个星球逗留过。”

荆璜睁开眼睛问道“知道是什么样的星球吗?”

“有两个是外域的交通港,还有一个属于杜兰德人。”雅莱丽伽答道,“另外几个位置我没有印象,它们的星层没有被额外标注,可能是在陷阱带上。”

荆璜低头思考起来。

当他们聊天时,波帕似乎对墙边的那些昆虫孵化箱有了兴趣。它在地上仰头张望,于是乔尔法曼把它抱起来,让它得以用手摸摸箱壁。

“绾波子也用过这种箱子。”它充满怀念地说,“她用这种箱子培育了馒头菌虫和水银虫。她还用这个给帕荼摩烤馒头。”

“啥玩意儿?”靠在旁边的马林说。

“加热器烤面包。”波帕强调道,“高温可以杀死过量的馒头菌虫,还可以把它们烤出不同的味道。绾波子很擅长这个,她在箱子底部专门加了一个馒头片的插槽。”

马林没有说什么,但表情看起来像是在为帕荼摩哀悼。而乔尔法曼直勾勾地盯着孵化箱底部。

某种东西显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打开孵化箱的顶盖,,用手摸了摸箱子底部。

“奇怪,”她说,“你们来看看这个。”

所有人都被她叫到了孵化箱前。乔尔法曼用手抹开箱底覆盖的残灰,于是他们看到那平整的金属板上有一块边角圆润的近方形凹槽。

波帕从她怀里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孵化箱表面上,把脸紧贴着玻璃壁往内观看。

“绾波子的孵化箱!”它惊叫道。

136 连山深岫出云远(上)

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一起仔细检查了所有孵化箱的底部。除了其中三个,剩下的全部都有相同的凹槽,显然并非意外撞击所致。于是她们把两种孵化箱各自拆开一个,露出箱体内部的构造。

罗彬瀚自知缺乏机械方面的基础知识,但也能够轻松看出这两种外观相似的装置在内部却截然不同。没有凹槽的那个完全由机械装置组成。加热器、通电线、喂食管……哪怕和罗彬瀚认知的稍有不同,但结合周围部件也能大致猜出用途。而有凹槽的那个箱子内部却叫他完全看不懂有许多晶簇状的石头、几个装着不明彩色粉末的打孔盒子、青铜与锡铁制作的传动零件等等。那看起来简直像某种古怪的后现代艺术品。

波帕坐在被拆解开的零件前,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些装粉末的盒子。

“绾波子的药粉和箱子。”它既怀念又伤心地说,“它们和过去一模一样。”

乔尔法曼安抚了它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荆璜。

“这艘船属于你的敌人?他们的基地在哪儿?”她握着两根金属棍问道。

荆璜也围观了孵化箱被拆解的全部过程。当波帕确认这是绾波子的物品后,他的脸色便显得不怎么好看。

“你还是不要想着去找他们的老巢比较好。”荆璜直截了当地说,“以你的能力,不要说对付真正的矮星客,哪怕是刚刚孵化出来的矮星魔,最多也就是同时应付一到两只吧。过去它们一直以杀手组织的面貌混迹在联盟境内,想消灭你这种半机械生物多得是办法。”

乔尔法曼紧盯着他“你看起来对它们的底细很清楚。”

“有些孽缘而已。它们的组织起源于外域,和我熟悉的某个文明有着相同的始祖……这些都不重要了。除非有情况需要,否则矮星客是不会留下活口的。既然那个绾波子的东西出现在这艘船上,那么她恐怕已经被阿萨巴姆处理掉了吧。”

说完这番话后,荆璜冷淡地转开脸,似乎不想去看波帕的反应。而乔尔法曼却依然坚持道“没有尸体就没有死亡。那个杀手必须说出全部过程和尸体下落。”

“那也要你抓得到她才行。刚才天上那个烟花放得那么明显,方圆百里内谁都看得到吧?她现在肯定知道我们发现了幽隐号,绝对不可能再主动现身了。矮星客之间自有一套联络和聚集的方法,如果四个时辰之内还不离开这里,接下来你们就等死吧——非但你们要死,为了防止你们把同伴冻在冰库里休眠,他们还会把整颗星球内全部的休眠者都消灭掉,这就是他们行事的逻辑。现在你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我们一起离开,那样或许还能让他们专心追杀这边,别搞些无谓的屠戮。”

荆璜的话不止让乔尔法曼难以接受,就连罗彬瀚听完也颇惊异。倒不是因为这些矮星客的手段有多么残酷,而是他从没想象过荆璜面对一个主动打上门的敌人时非但不捋袖子,竟然还如此熟练地打算战略转移。

“我不认为逃跑是个好主意。”乔尔法曼干脆地说,“如果我们走了,他们一样可以毁灭这颗星球。我们应该呼叫安保,然后就在这里抓住他们。而且你不可能让波帕放弃调查它朋友的下落。”

荆璜烦躁地甩起了袖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时雅莱丽伽蹲下身,把那个没有凹槽的孵化箱外壳抓到手里,非常仔细地检查着它的缝隙和接口,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个设备很新。”她说,“它是近期才做出来的。如果这是绾波子设备的仿制品,他们找到她的时间不会很长。既然他们在试图用别的方法仿制她的炼丹术设备,那也许表示他们并没有抓住她。”

这个推论确然十分动听,可罗彬瀚总觉得雅莱丽伽还有未竟之语——矮星客们没法再让绾波子制作同样的设备,那确实可能是因为人不在他们手中,但同样也可能是因为她早就已经遇害,而矮星客们顺便利用了一下她的遗物。

这种可能性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罗彬瀚相信乔尔法曼也能轻松想到。但面对波帕渴盼的目光,在场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声打破雅莱丽伽所说的假设。

“我刚刚读取了它们近期去过的所有外域星球。”雅莱丽伽继续说道,“如果你们跟我们一起离开,我会告诉你这些星球的坐标。”

乔尔法曼看了看波帕,明显地犹豫了起来。她很快又提出新的顾虑“我们还没有找到波拉瓦蒂,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儿。”

“我恐怕他早已凶多吉少。”旁听的霜尾插嘴道,“有个杀手扮成他的样子来过小屋,至少他们碰过面了。”

这句话让波帕和乔尔法曼都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后乔尔法曼把波帕抱了起来,对着它问道“你认为他们可以信任吗?”

波帕沉思了一会儿,很快点头说“波帕信任公主。公主说紧急的时候可以向荆璜求助。”

荆璜脸上冷淡的神情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人抢了一个亿似的阴沉臭脸。他立刻踹了一脚莫莫罗说“让你看个人都能给看成这样!下次再丢我就把你俩用绳子绑死!”

面对这种无理迁怒,莫莫罗依然充满内疚地不停道歉。罗彬瀚看不下去地挥手道“行了吧少爷,这会儿就别迫害老莫了。咱们现在不是要跑路吗?那这艘船怎么办?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了?”

“烧了。”荆璜说。

罗彬瀚差点以为他真的在开玩笑,直到对方开始把所有人都赶出船舱。当熊熊绿火把冰岩上的黑燕吞没时,罗彬瀚已经坐在银石巨人的手掌上,毫不费力地离开了那座冰渊。他们在巨人奔跑了五分钟后便回到小屋前面的冰原,再度登上寂静号。

波帕和乔尔法曼都没怎么迟疑地上了船,蓝鹊则好似幽魂般安静地跟着莫莫罗,唯一徘徊在入口处的只剩下霜尾。

“其实我有自己的船。”霜尾说,“一艘短途旅行用的小飞船,就停在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理由要跟着寂静号的成员们一起逃亡,因此罗彬瀚也完全理解他的想法。

“不然我们送你过去?反正现在时间还多。”他对霜尾说。

霜尾站在原地犹豫了起来。他银白的眼瞳越过罗彬瀚,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出发来这里以前,我曾经得到一个预示。”他缓慢地说,“一个先知,告诉我这趟旅途将指引我解开自己的疑惑。我想也许我该听从直觉——再说现在不是个落单的好时候。”

他抓住舷梯的扶手,紧跟着罗彬瀚走进寂静号内部。

寂静号里或许从未同时间有过如此多的访客,然而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压抑。所有人都快步前进,沿着和幽隐号同样的路径来到舰桥室。

∈从空气里跳出来,直接扑到蓝鹊面前。

“各位好!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增员了!这位朋友的样子显然已经离世多年……”

雅莱丽伽打断了他“我们现在马上启航去外域。”

“外域?现在?马上?我们的航海图是不是还没准备好?我还没下载好最新的期刊!至少你不能错过中心城最新政治消息,一个超级震撼的大新闻……”

“他们已经来了,我们必须离开迷野带。”雅莱丽伽说,“就现在。”

137 连山深岫出云远(中)

罗彬瀚到最后也不清楚那个中心城的大新闻究竟是什么。在寂静号起飞后,他所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埋进腹部血肉里的防冻服破边拆出来。

这个工程倘若有蓝鹊帮助,想必能够轻松许多。然而眼下罗彬瀚实在难以面对那位静坐角落的倒霉学徒,因此只能让莫莫罗用小刀割开皮肤,把埋进去的线头布料全部取出来。他还想起了自己的腰椎和肠子,蓝鹊似乎说过要他尽早去看医师。

寻医问诊对于当下的情况显然不合时宜,罗彬瀚只得暂时不去理会。他如释重负地脱掉那件脏污破烂的防冻服,把菲娜关进笼子,再惯例地跑去上了个厕所,然后便一头栽进床里睡着了。

梦境暧昧而又模糊,像一幅洇浸在浊沟里的墨水画。罗彬瀚恍惚间走进了自己的小学教室,看到幼年的周雨坐在窗边,正握着一把手术刀写作业。他走到周雨桌旁,想看看哪门科目的作业得靠刀片写。

门外传来了他们初中老师口音浓重的呼喊。

“周妤、周妤……四班的周妤到了吗?”

罗彬瀚捅捅周雨说“叫你呢。”

“我们不是四班的。”周雨头也不抬地回答。

罗彬瀚也想起来了,他们两个都是一班的。

“重名啊?”他稀奇地说,“我看看去。”

他跑到教室门边,看到一个肤色苍白的少女走向楼梯口。那侧影伶仃细瘦,尽管容姿出众,整个人的气质却很阴沉忧郁。

她回过头来,朝着罗彬瀚的方向望了一眼。

“罗彬瀚,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同过去的时候,少女用那种不冷不热的疏远态度说“不要留在这种地方。周雨现在很忙,没有时间一直看着你。心里有疑问就去找玄虹之玉吧。”

她那独特的说话语调令罗彬瀚生出一丝伤感和怀念。他想到尽管自己和对方总是不大合得来,可实际上也已认识了许久。她和周雨因为姓名相似而凑巧结下的因缘,以及两人最后那令人痛心的结局,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见证者。

可以说,三个人的青春是一起度过的。如果少了她,那么罗彬瀚对过去的记忆也将支离破碎。家里信仰邪教的魔女、附在活人身上的女鬼、会把男人骗进山洞里的蜘蛛精……像这种过去老是被他拿来恐吓周雨的话,如今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想再和对方聊上几句,少女却拒绝地摇起了头。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有其他事要做吧?”

她对着罗彬瀚伸出一根手指。罗彬瀚霎时感到天摇地动,脚下的走廊轰然瓦解,伴着他一起重重地跌回床上。

他猛地睁开眼,从交织着回忆的怪梦里脱离,少许压抑仍然残留胸中。

那种感觉在他心间萦绕了快十分钟,罗彬瀚才无精打采地爬下床,去给不停敲打笼门的菲娜喂食换土。当他把虫罐子搁到桌上时,突然看到几本杂志似的书躺在那里。他回忆了一下,想起这些好像是李理给他的精神补偿。

自从人鱼画册以后,他对仓库里拿出来的东西都有点缺乏信赖,因此始终没翻阅这几本内容不明的刊物。直到今天,他认为是时候面对挑战了。

他勇敢地抓起这几本书,跑出去找马林试试毒。

当他走进舰桥室时马林正和波帕隔桌对峙,气氛险恶凝重,而莫莫罗、乔尔法曼和霜尾在旁观战。罗彬瀚靠到近处,发现他们正在桌上打牌。

马林拿着一副大约是从乔尔法曼那里借来的“宝石征略四圣联合”牌组,依然是对抗曾经把罗彬瀚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真魔晶壁神国”。他显然没有得到乔尔法曼最好的那些牌,因此只能用一些低能力普通牌来对付波帕。令人惊异的是他非但没有丢盔弃甲,甚至最终以两胜一败扭转战局,成功反击了波帕的强势牌组。

霜尾和乔尔法曼在旁边鼓掌,而波帕又躺到桌面上拍起肚子,唱着那首“国王砍了赌鬼的头”。

罗彬瀚也对马林啧啧问道,“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这游戏挺简单的。”马林说,“比我老家玩的那些容易上手多了。面对强敌的诀窍就是消耗他的头一局,让他把所有英雄牌都用掉,然后你替换走你的好牌,这样一来你就有希望拿下后头两局。”

罗彬瀚耸耸肩“你觉不觉得梦幻界这地方有点太水深火热了?它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势力?”

“这就是世界啊,朋友。”马林叹息着说。然后他很快就被罗彬瀚骗到了软椅上,开始逐一翻阅那些李理宣称“可以舒缓精神”的刊物。

马林把书放在膝头,罗彬瀚躲在椅子背后,看着他翻开第一本。呈现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副慵懒闲适的餐厅画卷。画里传来管弦乐与食物的芬芳,趴在桌上的猫散漫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喵喵叫了两声。

马林试着点点那只猫,它伸了个懒腰,有点不耐烦地走开了,如此数次后甚至还作势挠了马林的手指一下。直到他从柜台上拿起一片酱肉悬到空中,那只猫才蓦地跳上桌面,仰头渴望地看着那块肉飞舞。马林把肉喂给它,这只猫便任凭摆弄了。

“草。”罗彬瀚说。

他们翻过下一页。溪流潺潺、空气清新的森林,一只小鹿睡在草丛间,被马林的手指点醒后便生气地冲他们呦呦直叫。

马林熟练地把远处的嫩枝叶划了过去。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看完了整本刊物,把一切认识不认识的生物都撸了一遍,甚至连狼和食人蜥也没有放过。最后他们都精神焕发,意见一致地认为这是本猛男必备的健康读物。

“有时我真的不太理解你们智人种的趣味。”霜尾坐在附近,用手托着下巴评价道,“你们甚至不喜欢给同类舔毛。”

他很快也无法保持这种冷静克制的态度,因为马林在接下来的书中抽出了一根形状笔直到完美的树棍,树皮嫩青,顶部带着一片抽芽的新叶。他们按照书头文字的指导移动画中世界,用木棍在那片漫无边际的海滩上到处乱挖,得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战利品。从藏宝图到幸运短裤无所不有,最后又能根据藏宝图找到更稀有贵重的收藏。十分钟后完美树棍就落到了霜尾手里,而乔尔法曼也加入了猛男看书的队伍。

罗彬瀚看得浑然忘我,直到有人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拖出了快乐的人群。他定睛看去,下手之人正是眼神发困的荆璜。

“你干嘛?”他问道。

“睡醒了。”荆璜说,“走,去跟我背书。”

罗彬瀚没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荆璜又说“说了要把《步天歌》、《连山歌》和《无想咒》教给你。你没有阴阳星数的基础,要把这些内容和几万字释义背下来需要花点时间。”

“你刚才说多少字的释义?!”罗彬瀚抱住桌角喝问道。

“……关你屁事,少逼逼。”

荆璜伸出手,把他连着桌子一起拖走了。

138 连山深岫出云远(下)

由于舰桥室的出入口空间有限,而罗彬瀚并不想被荆璜揪成一个秃子,因此在半途中不得不忍痛放开桌脚,万般无奈地跟着荆璜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草,这是你卧室?”

此前罗彬瀚从未进过寂静号其他成员的私人区域,因此很自然地想象成一个和自己卧室差不多的小房间。但出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却和他的预期大不相同。

这整个空间大约只有他房间的二分之一体积,金属地板上铺满竹席,墙角有两个类似蒲团的草编圆座、一个仅能容人跪坐使用的矮桌。此外便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陈设,可以说是毫无生活的气息存在。

这个画面着实给了罗彬瀚不小的心灵冲击。他想象不出一个梳头都靠别人伺候的小祖宗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去的。

“出行在外,起居从简。”荆璜说。

“放屁。”罗彬瀚嗤之以鼻道,“你住我家的时候睡地板了吗?棉被羊绒被还不盖,老子放多少年的羽绒硬被给你扒出来。”

荆璜对他理也不理,直接用脚把矮桌勾到房间中央,又把两个草座踢到桌子两边。一切布置妥当以后,他从衣袖里掏出纸笔扔给罗彬瀚。

“我口述,你笔记。”他面无表情地说,“写完一篇才准出去。”

罗彬瀚抓住对方丢来的纸笔——纸是小学语文作业本,笔是蓝色按压式圆珠笔,怎么看都像是从他家楼下小卖部买来的。他静静地对着这两样东西看了一会儿,然后悲愤欲绝地对荆璜说“你他妈知道老子多久没用手写过字了吗?”

“练练就熟了。”荆璜说,“先从《连山歌》开始。第一句艮内艮外,其象连绵;山自中出,得道之先。”

罗彬瀚顺手在本子封面上写好名字,然后眼神放空地转起了笔。

“不许偷懒。”荆璜伸脚从桌子底下踹他,“写!写不完就关这儿到死!”

“写屁!我他妈哪知道你念的哪几个字?”

“我不是都翻译成你们那里的概念了吗?”荆璜不耐烦地说,“《连山歌》所述乃是八相生化、术数推演的启蒙之法,以山为第一相。你们那里的演化有所不同,是以天为第一相,而且诸多变化已失本意,只剩些框架还留着。既然八相的概念都在,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这是雪霙真人编来给青山都的凡人小孩启蒙用的,五岁小孩都会的东西你学不会?”

罗彬瀚毫不羞耻地反驳道“你少跟我来这套。我们那儿早打破封建迷信了。老子五岁的时候给你背这玩意儿?有这功夫我玩玩拼图积木不开心吗?”

荆璜揪住他的头发说“你和这支笔今天必须废掉一个。你自己看着办。”

罗彬瀚只得痛苦地开始书写。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几乎就没再手写过签名以外的东西,最多就是给周雨和老妈寄几张明信片,且原则上绝不超过二十个字。当他写满足足六页纸后荆璜终于停了下来,拿过他写的内容看了看。

“这什么玩意儿?”他指着纸面问。

“拼音。”罗彬瀚不慌不忙地答道,“巽这个字咋写来着?”

荆璜愤怒地夺过笔,把他所有的拼音标注都改为汉字。罗彬瀚老神在在地看着他挥笔“别急,慢慢改。教过我的老师都夸我很能磨练他们的耐性。”

他悠闲地扯着身下竹席的线头,等到荆璜终于把本子甩还给他,这才打了个哈欠说“这就完事了吧?我先回去把这些玩意儿背出来?先跟你说清楚,我背古文那是从小学开始就不行,这么一大篇不清楚意思的东西你要我背出来,那少说也是三五天的事,而且不保证是长期记忆——话说少爷,咱们弄个暗号至于这么折腾么?把你那看过的电视剧对几句台词出来不就完事了?”

鉴于荆璜看的全是些韩剧和清宫剧,罗彬瀚自信以矮星客的思路绝不可能答对,整个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只可惜荆璜始终不肯同意,他只好带着那个本子跑回去背书。临走前他跟荆璜确认道“这玩意儿不是什么独门内功心法吧?可别背着背着我就自动走火入魔了?”

“……你背乘法表会走火入魔吗?”

荆璜毫不客气地把他踢了出去,并要求他两天之内背完所有内容。罗彬瀚认为这完全是无理取闹,但也只能将就着走回舰桥室里。这时看书的人群已经各自回房,只有墙角处静静地蹲了一具骷髅。

罗彬瀚心虚地朝它看了一眼,有点把不准对方此时的状态。他觉得荆璜应该不至于刻意不给它安排房间,但莫莫罗此时偏巧不在场,罗彬瀚也不敢自己去问。

他壮着胆子走到刚才马林坐的位置上,收走放在椅面上的几本刊物。那些书明显比他带来时少了两三本,罗彬瀚估计是被某几位乘客不告而拿了。

那显然是违背寂静号只赚不亏的图书管理政策的,因此罗彬瀚在心中记下这一笔,然后才坐在椅子上翻起了他的课堂笔记。那些简短的四字句对他而言犹如天书般意味不明,可当他真正试着去记忆时却发现一切异常轻松。他似乎在刚才动笔的过程中就已有了大致印象,等到第二遍重温时,许多句子便自然而然地连贯起来。

这种远远超出他常规学习能力的表现令罗彬瀚既惊喜又遗憾。他替他天天盼着家族里变异点读书基因出来的老爹感到十分可惜,但同时决定回去以后永远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以免给自己招来被迫考研的厄运。

当他为了更多的摸鱼时间而奋斗时,墙角处的影子发生了可疑的变化。罗彬瀚假装自己没注意到,甚至还刻意朗读出声,摆出一副沉思斟酌的模样。直到对方几乎快要凑到他身后,他才仿佛刚刚发现似地合上练习本。

骷髅又紧张地往墙角飘去。罗彬瀚赶紧扬起本子说“你对这个感兴趣?”

两人互相望了一会儿,最后蓝鹊微不可觉地点点头。它有点犹豫地说“我听见他要你背什么东西……我只是有一点好奇你们的法术理论,绝无恶意……”

“你要看也行。”罗彬瀚说。他猜荆璜既然允许他手写下来,应该也不介意把乘法表给隔壁班的瞅两眼。

蓝鹊害怕而渴盼地盯着他手里的本子,于是罗彬瀚又说“你应该看不懂我写的字。不过反正我现在要把它背出来,你可以在旁边听。”

最终蓝鹊在他旁边坐下,一动不动地听着罗彬瀚背书。这个场面不免让罗彬瀚感到自己老谋深算,得意洋洋,直到半个小时后蓝鹊主动拿过了他的练习本。

“我想我已经能把听到的内容和文字对上了。”它拿着练习本说,“我可以帮你核对背诵内容是否正确……不过为什么这纸上有两种字迹?其中一种还写得这么难看?噢,这本子封面上还有你的名字……等等,为什么这里有三个字,而你的名字音节只有两个?这根本不符合你们语言的发音规则!”

罗彬瀚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139 步天游极攀星寒(上)

这场因为疏忽而导致的真名危机最终还是成功被罗彬瀚化解。面对蓝鹊怀疑的视线,他费尽唇舌地使对方相信“罗瀚”和“罗彬瀚”都是自己的真名,只是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用法。

“好吧,”蓝鹊半信半疑地说,“我确实听说一些类型的文明会有这个习惯……你们管那叫什么?字号?”

它没有追问细节,罗彬瀚也决定将错就错,直接含糊地认了下来。

蓝鹊仔细地记下了那三个字。它已经从“东震隐龙,森罗其下”这句话里掌握了“罗”字,但对另外两个字却很陌生,于是罗彬瀚简单地解释了这“彬瀚”这两个字代表的涵义。

“文质彬彬、知识浩瀚。”蓝鹊理解地说,“明白,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学名?”

罗彬瀚赶紧摇头。这名字当然源自于他的父母,甚至还可以说颇有一段故事尽管他的父亲已经用诸多商业成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却仍然对当初升学的失利耿耿于怀,并坚信家族的下一代必须要做得更好。这一执念或许导致他费尽周折地去追求一个原本不太亲近的高学历对象,缔结婚姻,然后给罗彬瀚起了这个名字。

遗憾的是,无论是他的婚姻还是罗彬瀚的学业,两者显然都没有达到他的理想预期。当罗彬瀚长到足够形成记忆的年龄时,父母的纷争便以其母要求再就业,而父亲却希望她留在家里教育罗彬瀚为开端,最终发展到无所不吵的程度。而等到他开始念小学时,他的母亲终于接到了其父怀孕情人打来的电话,于是她收拾了行李,在三天之内便办完了一切离婚手续。

她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东西,但唯独没有坚持带走罗彬瀚,或许是因为当时她的经济状况颇不理想,罗彬瀚也从来没有问过。或许是出于愧疚,父母双方对他的学业要求都放得很宽,他也就很不幸地没能成为他名字所描绘的那种人。

蓝鹊对于他的身世似乎颇有好奇心,但罗彬瀚没法把这全部的真相告诉它,只能极其模糊地说自己的姓名代表一个父母未能实现的期望。如今他的母亲已完全不作要求,只希望他能避免成为他父亲那种人;而他的父亲则把学业方面的期望完全放到了现妻的儿子罗骄天身上。

一旦想到罗骄天,罗彬瀚不免又感到十分头疼。这个少年人可能是罗家三代以内智商最高的小孩,在生母的严格监督下又十分勤奋刻苦,学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他这位名字就很有存在感的弟弟同时也有着极其强烈的自尊心,动辄就和他性格急躁的生母吵架,也不愿意按照父母的要求去读金融、商学或者法学——罗彬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父亲老拿当年的周雨给罗骄天做榜样的缘故,这高中生居然铁了心想要学医。他的生母为此大哭大闹,差点导致罗骄天离家出走,最后只好委托罗彬瀚从中调停。

这个任务十分艰巨,因此罗彬瀚原本计划等出国回来后再找罗骄天谈话,或许还要拉上周雨搞个混合双打。但这一次的出国距离显然和往日不可相比,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错过罗骄天明年的高考时间。

蓝鹊被他骤变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问题?你的名字里有诅咒?”

罗彬瀚赶紧解释自己只是在担心弟弟的一场重要考试。听到这个回答,蓝鹊立刻变得满不在乎起来“噢,一年后的考试?纯理论的?没关系,这准备时间很充分,他会通过的。”

它的态度提醒罗彬瀚这具骷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学霸。于是他向蓝鹊咨询道“你有兄弟姐妹吗?平时他们的学习你有指导过吗?有什么经验没?”

“呃,这个嘛……我想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通过白塔考试时我的弟弟才半个月大,其实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蓝鹊捏着本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当你踏上求法之路的时候,为你完成手术的法师通常也会帮你进行改名仪式,宣布你成为一个全新的个体。他们原则上不建议学徒再跟过去的家庭有所牵连,所以我也没再回去看过。不过当我通过考试时得到了一大笔奖励金,我想那应该能让他们过得挺不错的。”

罗彬瀚并不清楚蓝鹊来自什么样的环境,对于它的选择也无可评议,只是突然间有点担心起罗骄天的前途来。那小子有没有可能背着父母偷偷填写志愿,然后在高考结束时卷起铺盖就跑?如果罗骄天真的成了周雨的学弟,罗彬瀚不敢保证他生母到时候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和那位新夫人不算太熟悉,可也听说她当初为了罗骄天能上一个最好的私立高中闹了多大动静,所以绝不愿意触动她在这方面的神经。

如今罗彬瀚已经对此事鞭长莫及,只能期望和罗骄天关系不错的周雨能代为收拾残局。他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对蓝鹊问道“你现在不害怕我们了吗?”

蓝鹊迟疑了一下。

“不,我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它说,“霜尾遇到了一个变形能力者,他分不清对方和守库人。而你重伤垂死地掉进湖里,把我唤醒过来……那不可能是你的同伙做的。更何况你们的船上还有一个永光族,他不可能看着你们进行这种犯罪却不制止。所以结论显而易见,你们没杀过白塔法师,或者可能没杀过任何人,只是遇到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陷害。这下倒是完全说得通了,这真的解释了我的很多疑问。”

“什么意思?”罗彬瀚奇怪地问。

“他们从没披露过‘玄虹’的真实长相,还有你们其他几个船员的信息。”蓝鹊解释道,“显然他们有目击证人,还有白塔法师的回溯法术,而像你们这样的古约律也总是很容易从各种细节判断出生地,所以我一直很不明白联盟和塔尖法师们为何迟迟不公开你们的细节信息。看来他们也注意到这里头存在问题。以及,我在上一次研究时稍微调查过你们过去的信息,发现‘玄虹’曾经是无远域官方通缉名单上的第一位,但这个通缉很快就被无远星取消了。这事儿一直也让我想不明白。”

罗彬瀚顿时想起了法克,也就是荆璜嘴里的0312。那是他唯一认识的无远星人,尽管行为举止有点异于常人,但总体上其实还挺有礼貌的。作为一个明明没有头发却还每天按时下班的程序员,他对荆璜可谓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荆璜可是实实在在扯掉了他一具分身的脑袋),而且在这种情境下还照样能把荆璜气得怒发冲冠。

“我估计他们有点复杂的小恩怨。”他只好这样对蓝鹊说。

140 步天游极攀星寒(中)

不知是否因为有蓝鹊的帮助,罗彬瀚比自己想象中更快地背完了那整整六页的内容。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蓝鹊也总算冰释前嫌,至少是能够心态正常地互相交流了。

那有一部分恐怕要归功于莫莫罗,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蓝鹊对他默写出来的《连山歌》抱持着高度的兴趣。它在帮助罗彬瀚背诵的过程中屡屡发问,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掌握了至少上百个汉字的大致含义和发音。

尽管它的学习能力如此出类拔萃,最终还是受限于罗彬瀚的母语文化水平,无法完全破译这段文字所表达的内容。它对着练习本沉思了许久,然后恋恋不舍地把它归还给罗彬瀚。

“我认为这些文字是在简述一套基于外部元素的占卜系统。”它对罗彬瀚解释道,“艮、乾、巽、离、兑、坤、震、坎——他们用这八个符号组合来代表六十四种事象的发生,并且给每个事象括以一个特定的称谓。它们背后应该还有一套更详尽的规则,用来说明这些事象的代表意义和解读方法,不过那肯定非常复杂,所以才没被写进这些概要式的文字里。”

罗彬瀚恍然大悟,终于搞明白自己这半天究竟是背了个什么玩意儿。他不由对魔法学霸心悦诚服,但蓝鹊却仍然纠结地掰着自己的手指骨。

“这里还有些事我想不通。”蓝鹊说,“如果结合前后文,我们能假定这些符号各自代表着一种‘元素’。比如第一位的‘艮’,它显然是在指‘山’。而最后一位的‘坎’是指‘水’……我不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排序,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罗彬瀚不明所以“这排序有什么问题吗?随便排的不行?”

“不,不,那绝不应当……要素的排列次序是整个系统架构里非常重要的部分,它必须要有所指向,尤其是第一位和最后一位。我了解过一些同类的体系,通常应该从“天”或“地”开始。你看,这系统里的确有指代它们的‘乾’、‘坤’两个要素,但却不在任何特殊的次序位置上,这里头一定得有某种意义。”

它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陷入长久的思索。为了不打扰它,罗彬瀚只好捏着本子悄悄离去了。

他比荆璜要求的更早一天背完了《连山歌》,本以为会很快遗忘,结果几个小时后竟然也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况甚至让罗彬瀚有点轻微地焦虑起来——他当然不会嫌弃自己的记忆力太强,可总觉得这种匪夷所思的进步来得很不祥,仿佛一个将要破产的人却在浑然不觉地透支信用卡购物似的。

因此他额外等了一天,踩着时间的底线去找荆璜,告诉他自己已经背完了全部的内容。荆璜看起来并不吃惊,甚至也没有怎么考校,只是随便抽了几句后便甩出新的纸笔。

“今天把《步天歌》写下来。”他对罗彬瀚说。

这个安排完全在罗彬瀚意料之内。他无趣但也老实地坐回桌前,心里还在想着那几本不翼而飞的猛男快乐刊物。然后他听见荆璜念道“坐钟守瓶,关目张心。周宫巡游,清浊分定。东龙氐角,以威以德。亢心流火,寒冥夺气。房尾攒抱,晦月有伤……你看着我干嘛?写啊。”

罗彬瀚放松心情,平静地把笔递给对方“笔给你,你行你来写。“

荆璜伸手要揪他头发,罗彬瀚立刻奋起反击,同时凛然怒斥道“你们这是封建糟粕!这玩意儿谁会写啊!你他妈平时说话是这样吗!”

“我已经翻得够明白了!谁让你们的语言不够精炼!”

罗彬瀚义愤填膺,差点以罢课来捍卫他故乡宝贵的白话文改革成果,但最终敌不过对手凶焰嚣张,被迫重新执笔听写。他写了大概五十字,荆璜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说“你他妈写的啥玩意儿?”

“拼音啊。”

“那字呢?”

“这不有吗?一半都是字呢。”

荆璜一脚把他踹开,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起笔,刷刷不停地写完十页纸,再把整个本子扔到罗彬瀚脸上。

“滚,一天之内背完!”

罗彬瀚抓着本子,充满快活地告别荆璜,向着舰桥室溜达过去。波帕、霜尾和马林正在打牌,罗彬瀚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坐在角落里看书的蓝鹊。

他发现这时的蓝鹊与昨天不同,竟然在骨头架子上套了件淡绿色的袍子。那长袍的衣料纹理有点像麻布,款式简单朴素,但是又宽又厚,还有一个兜帽可以把蓝鹊的脑袋遮起来。

“我借用你们的植物温室做的。”蓝鹊对罗彬瀚解释道,“一点对植物纤维的催化法术,再让机器人搭了个自动纺织机。你觉得看起来怎么样?如果接下来我们落到有人的星球上,我觉得这能让我看起来更普通一点。”

罗彬瀚觉得这袍子的裁剪挺适合它,只是造型难免令他想起游戏里的巫妖或者亡灵法师。他有点好奇地问道“等我们着陆以后你怎么办?回白塔吗?”

“哦,这个,我当然会回去。不过这里很难找到一个法师塔,莫莫罗先生保证回头会找一艘民船送我安全返航。”

它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急切,或许是出于对永光族的信任。而早在罗彬瀚走近以前,它的眼睛就早早盯在了练习本上。

罗彬瀚把本子递给它“来吧,这是今天的活。”

蓝鹊尽量用矜持的姿态抓过本子,然后飞快地翻阅起来。但这一次似乎连它也遇到了无法翻越的障碍。

“这些文字被叫做《步天歌》,所以显然它是和星象学有关的知识。”它让练习本自己漂浮在空中,好让罗彬瀚也能一并看见上面的内容,“我认为这些奇怪的字都是某种星辰类型的指代,但如果没有释义,要解读它可太困难了……真遗憾,我想我没法提供更多帮助。”

尽管如此,它依然帮助罗彬瀚在四个小时内背完了全文,同时自己也掌握了更多的汉字。按照它这样的学习速度,罗彬瀚甚至怀疑对方明天就能用自己的母语写论文了。

提前完成任务的罗彬瀚决定直接去找荆璜。因为这次背诵是如此前所未有的高效,他在天降横财式的不安中也多少感到一点自豪,然而当他敲开荆璜的房门后,却震惊地发现荆璜正趴在案上奋笔疾书,手肘边用完的练习本和废笔堆成小小的高丘。

“……你他妈在干嘛?”

“写释义。”荆璜说。他放下手里的笔,抓起最底下的三十本练习本,然后把它们统统塞进罗彬瀚的怀里。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他的自豪和快乐都像拿到《暑假生活》的小学生那样消失了。

“这是你要我背的全部释义?”他沉重地问道。

“这是《连山歌》的,”荆璜甩着手继续说,“前五百字释义。”

141 步天游极攀星寒(下)

五天以后,寂静号降落到一颗无人的岩质行星上,进行简单的基础物质收集。罗彬瀚坐在环境可视化后的舰桥室内,望着这颗星球迎来一个漫长的日出。

马林诺弗拉斯于这个曙光灿烂的清晨走到他面前坐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罗彬瀚的样子,然后说“你记得我们正被一群诡秘的杀手追赶吗?”

罗彬瀚机械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知道咱们正待在一个无法之地吗?”

罗彬瀚又点了点头。

“世道正在越变越糟。”马林唏嘘地说,“外头风声四起、战火连绵,到处都是些要你小命的怪物。联盟刚刚发生了一场政治地震,紧接着白塔和静默学派起了冲突。大环境恶劣如斯,现在阴谋与杀戮又跟咱们如影随形——而你,我亲爱的朋友,你身处这错综复杂的乱世漩涡里,唯一干的事就是天天跟着那个白塔学徒背书!那是个满脑子里只有法术知识的骷髅啊!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交作业。”罗彬瀚精神恍惚地答道。

马林痛心疾首地抱住自己的脑袋。霜尾也凑过来插嘴说“所以,你和那个白塔学徒的关系又好了?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跟对方搭话。”

罗彬瀚嗯了一声,但其实根本不知道霜尾在说些什么。他此刻既不在乎联盟会不会已经毁于一旦,也不关心自己和蓝鹊的关系是否亲近得过了头。萦绕在他心里的念头纯粹而又简单,那就是赶在荆璜下一次变出更多练习本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统统背完。至于为什么要背,何时能背完,那已完全超出他的思考承受范围。

“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刚刚被法术瓦解心智的理识。”霜尾说,“他需要新鲜空气和对土地的亲近,我们应该带他出去走走。”

于是他和马林把罗彬瀚架起来,拖去外头的大地上散步。罗彬瀚任凭他们两个摆布,而脑袋里还在走马灯般一遍一遍地播放着那些他写下的《连山歌》文字。在读了荆璜写的释义以后,即便他根本不明白这些描绘着各种山川怪象的文字有什么意义,但与之对应的画面和《连山歌》原文却硬是挤进他思绪里,像无意中听见的洗脑歌曲那样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这是正常现象,还是他已经背书背到神经短路。当他以此询问荆璜时,得到的只是更多用白话文写满的练习本,令人怀疑这些释义无穷无尽。他本想尽可能偷懒摸鱼,却发现只有背诵了新的内容,才能把那些陈旧的、已经循环播放到让他想吐的部分给赶出脑海。

“超凡之识乃食人饿虎。”马林悲哀地叹息道,“他算是完蛋啦!”

罗彬瀚听见了他的话,但没怎么放在心上。他并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热切求知的疯狂学者,又或者突然间不可名状地掌握了某种世界真相。那些文字带给他的唯一麻烦就是太洗脑了,但那跟某些流行歌曲的效果也没差多少。他把这种感受描述给蓝鹊,蓝鹊便告诉他这是法术学习时的正常现象——白塔学徒在成为法师前的七成以上时间里都得处于这种状态,否则根本没有希望在百年内完成学业。

“我挺好的。”他冷静地说,“背完就行了。”

这下连霜尾也认为他行将入土。他们悲伤地拖着他走进一片石头森林,马林按照他故乡的习俗捡起一粒碎石子,让罗彬瀚扔出去,然后宣布石头落地的位置埋葬着过去的罗彬瀚。

罗彬瀚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认真的,但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他总是被拖出去强制散步。他们不敢离开飞船太远,只在能一眼望得着荆璜、雅莱丽伽或莫莫罗的地方行动,随时防备着那些杀手找到他们。有时他们也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和计划。通过马林和霜尾的交谈,罗彬瀚大致晓得他们已从迷野带绕过旧星河战线,来到漫无边际的外域空间里。

他们仍在按照雅莱丽伽从幽隐号上获得的坐标调查星球,但并非每一个都去。如今寂静号只会停靠在没有生命,又或至少是没有文明存在的地方。也只有这种时候荆璜会从房间里出来,飞去远方逛个两三天,回来后再重新上路。波帕和乔尔法曼则另有一套行事办法,他们会坐着寂静号内携带的子舱飞行器(那比直升机还要小一些)环星飞行数圈。因为据说绾波子贴身携带的玉饰里藏有一个能被波帕接收的发信器,足以让波帕在一定距离内感应到她。

双方的努力最终都付徒劳。无论荆璜在找什么,他和寻找绾波子的小分队都一样毫无收获,只有蓝鹊的资产在旅途中越发壮大起来,它现在基本占领了温室,还得到一个小房间开辟法术花园,从中获取大量制造布、纸和药物的原材料。当寂静号落在一颗蕴含丰富魔力水晶的行星上,它甚至以此作为施法材料,重新给自己做好了两根闪闪发亮的水晶肋骨、跟波帕合作修好了罗彬瀚的引力器,还帮他弄了弄肠子和腰椎。

在将罗彬瀚局部麻醉以后,蓝鹊切开他的肚子,对里头的情况研究了良久,然后跟头皮发麻的罗彬瀚说“看来我低估了你的愈合能力……奇怪,你和我工作服材料变成的仿生器官融合太好了,通常那应该怎么样都会有点排异反应。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你肚子里烂死了一团肉瘤。”

罗彬瀚觉得那未免有点过分了。不过蓝鹊看起来并无恶意,还询问罗彬瀚是否要继续更换器官。它仍然能给罗彬瀚换个更保险的替代品,并且耐用性和功能性上都要比原来的强些。

除了可能会妨碍到荆璜的强迫症满足,罗彬瀚看不出有何不妥,反正他已躺在了手术台上,索性便让蓝鹊继续它的工作。最终他获得了更强的腰椎和更强的肠道,据说其消化功能足以超越常人十倍以上。

“我是不是能去参加大胃王比赛了?”他随口问。

“你的大肠没问题,但胃不行。”蓝鹊警告道,“我可以帮你换个胃,不过那超出了我的义务范围,我得按白塔标准收费了。”

罗彬瀚其实觉得未尝不可,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干。价格固然是一方面的考虑,他也不太愿意丢掉太多属于自己的原生器官——尤其是蓝鹊告诉他这些替代品并不会比原来的更结实多少,除非能弄到更好的材料。那通常没法靠挖矿或粗加工获得,只有专擅此事的法师们才懂得如何获取。

既然在抗揍能力上无所改善,罗彬瀚也不再强求,继续着他勤勉的背书大业。当他终于背到《连山歌》最后三百字的释义时,寂静号降落到了一颗翠蓝色的美丽星球上。

马林和霜尾冲过来拖他出去,嚷嚷着要让他看一个奇观。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因此罗彬瀚并没放在心上。他被半挟持着走下飞船,看到外头正值午夜,三个不同颜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彼此交相辉映。

“就这?”罗彬瀚不屑地说。

霜尾把他脑袋的方向往斜下方掰了一点,使他的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山脉。凭借远超常人的夜视能力,罗彬瀚能清楚望见山顶上有好几个围着树叶的野人正在跳舞。

他们又跳又叫,用双手捶打自己的胸口,随后纷纷坐上一艘类似木筏的简陋载具,在山石上划动起木桨。就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那载着野人们的筏子漂了起来。它腾空而起,越过山巅的古木和峻岩,远远地朝着那三个月亮飘去。

野人们荡舟遨空,消失在星海与月亮的尽头。

142 镜岸飘逝时光之流(上)

罗彬瀚站在原地等待了很久,又看到另外两艘船载着那些疑似野人的生物消失在空中。他们一去不返,整整半个小时内没有任何落地的迹象。

“那些是人吧?”他对霜尾确认道,“不是啥鸟变的?”

霜尾耸耸肩说“变形者通常没这么多数量,我们的繁衍方式对你们来说比较……另类。再说,他们如果能用翅膀飞,干嘛还要坐船呢?”

这时荆璜不知所踪,于是罗彬瀚跑回寂静号的温室,叫蓝鹊一起出来看野人上帝。

来到飞船外的白塔学徒已经错过了木舟奔月的场面,但听罗彬瀚描述完所见景象后似乎已有想法。它叫罗彬瀚从修好的引力器里拿出简易四象仪,打开来看了看里边的数值。

罗彬瀚已许久不曾使用这个怀表似的道具,按照莫莫罗所教,他依次读出历史、生物、宙象、超凡四个表盘上的数值3、23、15和25。

蓝鹊看了看他的数值,然后把四象仪抓到自己手中。前三项数值的波动程度不大,只有超凡这一项变成了-3。

“这里应该是个非常接近约律侧的陷阱带,”它向罗彬瀚解释道,“这片星层有着非常接近约律宇宙的以太浓度,导致这里的物理规则不稳定,这可能会产生一些反物理现象,也可能直接影响这里的物理常值,比如浮力或光速。有时候它会导致一些文明提前进入星际时代。”

“这他妈是不是提前太多了一点?”罗彬瀚说,“他们就不怕在真空里缺氧死啊?”

“噢,这个嘛,他们可能并不需要用你的方式呼吸,可能本地有些特殊的氧化物质能给它们使用,又或者他们掌握了一些维持呼吸的法术……这不算太奇怪的事。你没看过那本书吗?”

“啥书?”

“《槎舟登月的原始人岩质行星上的石器时代太空猴》,这书就摆在你们的公共书架上,我还以为你准读过了。”

实际上罗彬瀚并没有碰那一排的前几本书。它们的名字都起得又长又复杂,太容易激起罗彬瀚的逃课本能。

“那本书是过去一篇非常有名的学术报告的简化删减版。当它刚被崇宏乡提交给中心城时,所有人都认为它有希望为约律侧文明起源问题提供一个完美的理论框架……好吧,虽然它很快就被大量关于古约律的事实给推翻了,不过那还是很有启发性的,你应该读一读。以及为什么你故乡的超凡指数甚至比我还小?古约律的数值应该至少比我高出一百。”

“我到底哪里像古约律啊?”罗彬瀚说,“我也就是喝了点子母河的河水,差点为人父母罢了。”

他们又继续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想看看是否还会有野人升天的景观出现,但始终未能如愿。这时霜尾却说“如果他们能靠木舟飞上去,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也能?鉴于这里的宇宙规则如此?”

这个提议打动了罗彬瀚。虽然“飞”本身已经不再那么特别,但靠着一艘木船登月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那想想就很刺激,值得一整天不背书。

“不过那行得通吗?”他犹带怀疑地说,“他们真的是靠船,而不是法术飞上去的?”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寂静号。此时它仍是一艘漆黑神秘的双翼宇宙飞船,而非那艘六桅黑帆船,这似乎暗示着他们仍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里。

“管他呢,咱们可以先试试。”马林说,“如果行不通,咱们就再找条河玩漂流,我看这儿的环境挺合适,没准还能钓几条鱼烤烤。”

蓝鹊对此兴趣不大,但霜尾和罗彬瀚一致认为这确是猛男所为,于是他们开始讨论如何搓出一条最原生态的木舟或木筏。最后霜尾负责去山脚伐木,马林跟着他收集藤条作为绑绳,罗彬瀚则跑回寂静号里,想找些没准用得上的东西,譬如绳索、钓竿、照相机或者降落伞。

他走进仓库翻找货柜,很快李理就出现在他背后。

“需要什么?”她问道。

罗彬瀚转头看向她。和∈不同,李理似乎从不打算主动变幻自己的形象,永远是黑色短发和鲜红外套。那形象有一瞬间让他感到背覆薄冰,犹如刚从某个噩梦中惊醒。

“我们准备搞艘木船。”他甩头摆脱幻觉,“整个绝活出来。”

李理挑起眉毛,看来仍不理解他的需求。罗彬瀚只得向她描述了一下自己刚才看见的景象,顺便也问问仓管是否对此另有见解。

“飞向月亮的木船。”李理说,“我确实听过类似的童话,先生,但我想那个故事和你现在遭遇的状况并非一回事。”

“说说看?”罗彬瀚边翻柜子边要求道。他又看到了那个装满紫珍珠的罐子,里头的珍珠似乎比过去少了一些。

李理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童话大概是这样的一位月神住在世界最黑暗的深渊里,三个渔夫是他的仆从,为他管理着整片星海。每当夜晚降临,渔夫们从他的家中出发,坐木船巡游星海,替他检查星辰的亮度。当一颗星星即将熄灭时,渔夫们便将它摘取,扔进地心深处的火海融烧,再从火海内取出一颗烫得发亮的星星放回天上。有个凡人发现了这件事,但却苦于无法靠近火海,于是他躲在通向地心的洞口边,当木船带着焚星飞向天空时,他用一根干枝沾走了星星上的火,将那概念带到了他的故乡。从此他的星星永远有异星之火燃烧,而又不至将自身焚尽。那是凡人第一次对抗天神。”

“所以下一次还敢?”罗彬瀚接话道。他从角落箱子里翻到了一顶五颜六色的华丽羽毛帽,令他想起宓谷拉曾经打算给他买的那一顶。这帽子几乎没什么用处,但是真的很靓。

“我想这故事也许还有后文,只是我还未听闻。”李理平静地说,“我等着你哪天告诉我呢,先生。”

“那我回头打听打听吧。”

罗彬瀚又在仓库里翻了一会儿,最后只找到一个看着挺结实的铁箱,大概可以用来装食物或者鱼,于是他便拿着箱子和帽子出去了。半途中他又偶遇了波帕和乔尔法曼,看样子正打算出去巡游。波帕被他的帽子吸引住了,问他究竟打算戴着这帽子去哪儿。

罗彬瀚解释了他们的猛男升天计划,同为精神猛男的乔尔法曼当场决定加入,而波帕高高兴兴地把帽子裹成自己的斗篷,坐在罗彬瀚的铁皮箱里四处顾盼。

他们出去找到了马林和霜尾,这时银狼已经用风刃切倒了一大排树木,足够他们造五六艘筏子。马林编的绳子有点松松垮垮,但在乔尔法曼的帮助下也很快绑好了木筏。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竹筏并未自动漂浮起来。

“也许这里头有个仪式?”马林说,“咱们也得像那些野人那样跳个舞?”

他们开始怪叫、乱跳、用手猛锤胸口,但是木筏好像决定纹丝不动。于是他们又脱掉衣服装成野人,再拿木桨对着地面瞎划,一直反复地折腾到了天亮。

143 镜岸飘逝时光之流(中)

黎明初至的时候,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也从船上走了下来。前者拿着两颗龙蛋,后者则抱着那只黄金幼龙。他们来到山坡前的空地上,将一群人腰围树叶、狂呼乱舞的景象尽收眼底。

雅莱丽伽神态不变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上半身完全光溜溜的罗彬瀚不免有点尴尬,连忙俯身捡起外套披好。

“我们在研究一个能让木船飘起来的法术,”他表情严肃地说,“这需要集合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力量。”

“真的吗罗先生?”莫莫罗高兴地说,“太好了!那么请让我也加入吧!我也希望能够为大家做出一点帮助!”

说完他温和地把幼龙放在地上,准备脱衣加入猛男的队伍。罗彬瀚赶紧拦住他“别!别!我们这计划已经吹了!你穿着衣服来就行!”

雅莱丽伽制止了就要冲进猛男队伍的莫莫罗,然后向他们询问具体经过。当罗彬瀚仔细解释了他们所见后,她晃着角上的链子说“你们是否考虑过别的要素?”

“啥要素?”

“地点。”雅莱丽伽说,“那些野人是从山顶出发的,如果平地上就能直接起飞,他们用不着爬那么高。在你们脱光衣服以前为何不先到山顶试试?”

“呃。”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扫视过打扮成野人的猛男团,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去检查一下山里的环境,看看这里是否适合放生龙类。”

罗彬瀚看向那只幼龙。自从霜尾和蓝鹊上船,这只幼龙便被搬进了莫莫罗的房间,罗彬瀚已经颇有些日子没见过它。这会儿它的外貌没什么变化,但破天荒地没有埋头酣睡,而是半睁着眼,懒懒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它喜欢这地方?”他向雅莱丽伽确认道。

“没那么喜欢。”雅莱丽伽说,“但也还算不错,而且这里没有太先进的文明,这有利于它的安全。”

罗彬瀚对这件事没什么发言权。他跑去把雅莱丽伽的建议告诉其他几人,他们便穿好衣服,一起扛着木筏朝山上走去。

这颗星球如今正值暑夏,天气有些炎热。山中生机盎然,草木葱茂,灌木中生长着某种深红近紫的心形莓类,看起来鲜美多汁。罗彬瀚顺手采了几颗放进口袋内,准备带回去让蓝鹊看看能否在寂静号上培养几株。

他们沿着一条平缓的野路走到半山腰,雅莱丽伽怀里的幼龙变得越来越有精神。它把眼睛睁得很大,专注地望着高处。

“它对上面感兴趣。”一直盯着它的霜尾说。

他们仰头朝上张望。此刻日光明媚,山间没有云雾,让罗彬瀚能够一眼望至乱石嶙峋的山巅。从这个角度看去,那里既险峻又荒凉,只有裸露的陡峭岩体,以及从石隙里钻出来的几株老树。那些树高大、稀疏而又畸形,几乎看不到叶子,使人意识到它们的生存境况与山间的同类们是多么大相径庭。

“你看到山顶那些树没?”马林沉重地对罗彬瀚说,“那就是站在高处的代价。如果你再继续跟那个白塔学徒混下去,你的头发迟早也会那样。”

罗彬瀚摸了摸自己脑袋,他的发根依然结实,头发黑亮浓密,暂时没有变成绝顶风光的迹象。

他们继续朝高处走,途中偶尔望见几只山间走兽。罗彬瀚能认出鹿和山羊,其他的却一概不识。当他正打量一只看起来茸茸肥美的类雉生物时,马林突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

“看看山顶上面。”他说,“那天上的是什么?”

罗彬瀚按他的提醒仰起头。这时他们大约已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恰好位于山巅的正下方。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看到山巅像一根巨柱直指苍穹,而在那天柱尽头碧空澄净,犹如镜面般倒映出淡淡的山川景象。

他们惊讶地停下脚步,观察那海市蜃楼般虚幻的影子。罗彬瀚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但很确定当他们待在山脚下时绝对没有看到这奇怪的现象。

那让他他想起了某个古代故事,是说山中偶尔会出现繁华的城市幻象,只有远望时才能看见,因此而被古人视为阴府之市。在他的故乡,那已被解释为一种大气光学现象,不过鉴于这里的原始人已经实现了载人航天,罗彬瀚也不敢对光学现象抱有太大信心。

“那是什么?”他老老实实地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没有立刻回答,看来这也不算是一个星际常识。她对着天上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山脉的走势看起来和附近很像。”

罗彬瀚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从空中幻象里找到了他脚下的这座山峰。

“所以这只是个镜像?这里的天空把地貌反映出来了?”

“不,那不可能。”雅莱丽伽说,“你看看那些树的样子,树冠是黄绿色的,那上面看起来更像是过秋天。”

罗彬瀚没有马上反应出她的意思,而霜尾却了然地哦了一声。

“我明白了。”他说,“那里是一条捷径……或者你们管它叫隧穿点?难怪刚才那些人消失得这样快,他们是通过这里去了别的星层。”

罗彬瀚瞪大了眼睛。他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比野人航空还要稍微复杂一点点。

他们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朝着山顶赶去。那空中的幻象似乎只有在某些特定角度才能看见,有时他们心急火燎地攀爬山岩,以为它已经彻底消失了,等到下个转角后却又看见它依然静静地映在天上。

最后一段山路又陡又窄,没有现成的路径可走。他们只得靠着树藤和岩缝硬攀上去。那做得格外宽敞的木筏子如今吊在霜尾的腰上,当他们快要爬到山顶时,一股干燥的山岚呼呼吹过。

木筏摇曳了两下,随后下面那一头微微上翘,十分轻盈地飘了起来。它先是把自己摆成了水平位置,然后像热气球那样慢慢朝高处升去。

霜尾赶紧拽住系着木筏的绳子,不让它脱离众人的掌控范围。

“我们怎么办?”他说,“跳上去?”

罗彬瀚看了一眼他们的人员。这时他们人多势众,还有雅莱丽伽和莫莫罗。除了没能带来荆璜,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情况了。

“冲冲冲!”他兴奋地跳到木筏上。其他人也纷纷跟上。每增加一个乘客,木筏便微微朝下一沉,最终却仍旧平稳而缓慢地朝上飘升,转眼就约过了山巅。

乔尔法曼取下背在身后的两只木桨,开始享受她的空中划船。高处的空气里仿佛浸满了水分,甚至让人在行动时有点凝稠的感觉。

所有人都望着逐渐靠近的天空,只有罗彬瀚在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他望见山脉蜿蜒如伏龙,横贯东西,埋首水中。

“……嗯?”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风光有点熟悉,仿佛自己已经在何处见过——又或者是在哪儿读到过。

144 镜岸飘逝时光之流(下)

一层幻象飘在云层之下。它纤薄透明,阳光与云影都能毫无阻碍地穿过,投映到下方连绵的山脉上。除了罗彬瀚的眼睛,地上没有任何一处细节能证明这天空之镜的存在。

木筏飘飘摇摇地爬了上去,像被高涨的潮水推升。当乔尔法曼试着用桨划动时,木筏也极其真实地晃曳转向,把坐在上头的众人搞得晕头转向。

“停一下,停一下。”罗彬瀚扒着筏边说,“咱换个司机成不?”

乔尔法曼遗憾地交出木桨。接替她的人是雅莱丽伽。这下木筏变得稳定了许多,他们也终于得以腾出余力审视现状。头顶的景象越发逼近,是一条狭长如银河的窄带,最边缘处距离他们仅有十数米。他们既能笔直向前,去往更遥远的外层空间,也能稍微偏移一些方向,划进那奇异的镜像当中。

雅莱丽伽选择了后者。她娴熟地调整了一下桨的方向,整艘船便朝着幻象飘去。当他们靠近到一臂距离时,晴空骤然变暗,视野变得灰雾蒙蒙,令人什么也看不清楚。

然后他们被某种漩涡吸起,穿越冰冷的液面。木舟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激起一阵水声。

罗彬瀚的视野恢复了。他环顾周围,发现他们正置身一座湖上。湖面飘满了落叶和浮萍,苍茫水雾氤氲正浓,笼罩着湖岸周围的树林。

空气有点湿寒,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天幕则缀满霁云,沉暗无光。这一切细节皆与刚才不同,然而当罗彬瀚仔细打量周围的山势时,却意识到他们似乎并没有跑出多远——他仍然能找到那座横贯东西的巨大山脉,最高的几座绝峰也还保持着大体的形状,只是能让木舟升起的那个山头却不见了。

罗彬瀚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咱们这是穿越了时间还是空间?”

他很欣慰地看到马林和霜尾都在摇头,跟他一起茫然不解。只有雅莱丽伽四处看了看以后说“我们穿越了一个非常邻近的星层。”

“你咋知道非常邻近?”

“历史线相似,”雅莱丽伽说,“距离越近的星层,它们的历史就越同步。一旦差异出现,它们会逐渐拉开距离。”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罗彬瀚耸着肩膀说。他从口袋里掏出昨夜刚用过的四象仪,打开来读了读上面的数值5、22、13、-15。

“呃。”罗彬瀚盯着最后一项数值,“您老人家确定您刚才的推理是对的吗?”

雅莱丽伽也看到了表上的读数。她似乎没法立刻提供一个完美的解答,于是说“四象仪所呈现的数据是不完备的。”

“是说这玩意儿会出错?”

“不。”雅莱丽伽说,“但这四个指标在连续星层上的拟合线不能完美符合它们的邻近程度。有时数值相近的星层在实际表现会非常不同。”

罗彬瀚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明白反正自己手里的怀表很菜。他恨铁不成钢地合上表盘,把它揣回自己兜里。

他们划着木筏往岸上游去,然后才开始环顾这个既眼熟又陌生的世界。罗彬瀚有点发愁他们该如何回去,但其他几个人似乎都挺宽心。他们告诉罗彬瀚这种长期出现的隧穿点一般都是双向的,只是在方法上可能需要研究研究。

没人急于研究撤退路线,而霜尾很快在岸边发现了野人的足迹。他们都对那些原始人充满了好奇,于是霜尾爽快地把外套和内衣统统甩给罗彬瀚,变回一只银狼到处嗅探。

它很快锁定了方向,领着众人钻进茂密的老林深处。不久前的雨给它制造了一点困难,让它时不时需要在原地徘徊片刻,确定正确的路径。

罗彬瀚趁着这种时刻打量周围,观察林中植物与上一个世界有何不同。他觉得那些高大茂密的乔木非常相似,而灌木和野果却少了一些,那可能也只是因为季节差异。

他们走了大概两三个小时,渐渐从开始的兴致高昂变得无聊烦闷。起初罗彬瀚还担心这陌生的世界里暗藏某种不可预测的危机,然而当他看到那只幼龙在莫莫罗怀里睡得肚皮仰天时,剩下的一点忧虑顿时也烟消云散。

最终他们在一条宽阔的河流旁彻底丢失了野人们的线索,霜尾徘徊岸边,数圈来回后终于放弃,蹲下来舔起了自己的爪子。乔尔法曼则提议让莫莫罗变出原型,从高处看看是否能有线索。

“至少我们能在天黑前看看这树林的尽头是什么。”她说,“这里看起来也很原始,没准还会有恐龙存在?”

罗彬瀚很惊讶她竟然知道恐龙,但真心觉得她的提议很不错。于是莫莫罗独自跑开一点,变回原型后用手掌把所有人托了起来。

越过茂密参天的树冠,他们的视野立刻变得清晰了许多。罗彬瀚纵目远眺,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山脊、公路,以及一栋五层高的疑似混凝土建筑。

“呃,”罗彬瀚说,“老莫,你稍微往下蹲蹲,把身体藏好。”

莫莫罗配合地弯腰坐下,甚至还把脑袋压低,像在练习憋气那样埋进了树涛当中,只剩下托着众人的手掌举在林海上方,让他们继续观察远方的景象。那建筑实在太远了,以罗彬瀚如今的视力仍不太够用,于是他又掏出自己的七色书千里镜,对着那栋楼观察起来。

他惊讶地发现那果然是栋充满现代风格的钢筋水泥建筑。玻璃窗干净明亮,露出里面贴满瓷砖的房间,建筑表面刷着醒目的红色油漆,高处还有一个金属标牌一颗燃烧火焰的树,树身上打着一个红叉。

以罗彬瀚的经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恐怕是座防火站。

他对着那栋楼瞪了一会儿,然后移动千里镜,试图在建筑周遭找到活人的踪迹。这时乔尔法曼拍了拍他,指向一片远离建筑的林子说“那是我们在找的野人吗?”

罗彬瀚把镜片移了过去。他看见一群皮肤黝黑、腰围树叶的野人正兴高采烈地走在山路上,其中几人还拖着一个树藤编成的网。

那网里倒着三四个身穿登山夹克的活人。

“草。”罗彬瀚说,“原始人的逆袭?”

他被这场面迷住了,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之前摘的浆果,边吃边继续用千里镜跟踪野人们的动向。乔尔法曼也从他口袋里偷出一个果子,边吃边评价道“他们的体格很不错。”

罗彬瀚也同意她的观点。这些野人尽管皮糙肉厚、外表脏污,但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手脚粗长,肌肉壮实,令人觉得他们的食物来源肯定相当充足。

这种健硕阳刚的完美身材也使他们的载歌载舞更具观赏性,吸引着众人目不转睛地眺望,看着他们唱,看着他们跳,看着他们停在一处空地上升起篝火,搭好烧烤架,把几个活人绑在台子上,然后磨起一把手臂长短的石刀。

罗彬瀚一下把嘴里的浆果汁全喷了出来。他赶紧给腿上的幼龙擦了擦脸,然后猛挠莫莫罗的手掌心。

“老莫,别低头思过了!到你挣业绩的时候了!”

莫莫罗抬起脑袋,温和地问道“怎么了罗先生?那边的居民遇到麻烦了吗?”

“那边的居民已经要熟了!”罗彬瀚催促道,“整快点啊老莫,新的风暴已经出现,你咋还能停滞不前呢?组织已经决定了,今天就是你在这个星球出道的第一集!

145 石器烧烤馒头(上)

在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后,银石巨人立刻原地起跳,朝着野人们聚餐的方向奔跑过去。

罗彬瀚被风压按趴在他的掌心。他眼看马林已经两眼翻白,立刻声嘶力竭地吼道“慢点啊老莫!烤肉还没上架呢!”

巨人充满歉意地低下头,用另一只手盖住他们,遮挡住高处的狂风,尽可能沉稳地迈步前进。罗彬瀚坐到他的小拇指上俯瞰地形,指挥他从树木更为稀疏的方向行走。

这时野人们已然注意到朝他们走来的庞然巨物。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观看这一奇景,一点也不害怕。当银石巨人来到他们面前时,罗彬瀚甚至看到其中一人背对着他们,顾自埋头磨刀。

巨人蹲下身,很小心地用指尖戳戳他的背。那磨刀的野人才转过头来。

他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皱纹满面,发辫灰白,但微微眯起的眼睛仍然显得很警醒。当他看到巨人的身姿后也没有吓得惊叫大呼,而是将石刀抱在胸前,昂首对天转了两圈。

“呜!”他大喊了一声。

所有野人也跟着喊道“呜!”

然后他们转过身,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磨刀的磨刀,添柴的添柴。

银石巨人在他们旁边盘腿坐下,有点困扰地歪头看着。他等了足足三分钟,这才有一个野人跑到巨人面前,嗯嗯啊啊地比划了一会儿,然后指向莫莫罗的脚。

莫莫罗抬起脚。他脚下已经压断了好几棵树,野人走过去挑挑拣拣,最后抱起一棵粗细适中的断木,心满意足地拖着它走回烧烤场地。

巨人呆呆地看着他们举起石斧,开始把那棵木头劈成大小合适的柴禾。

“草,太放肆了!”罗彬瀚勃然大怒道,“遇到出警还这么嚣张?真把自己当宇宙大邪神啊?老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巨人严肃地点点头,眼中射出灿灿光芒,随后一个声音在罗彬瀚心中响起。

“各位异世界的客人啊,请你们不要对本地居民做这样残酷的事情。要知道他们和你们是有着统一命运的同类呀!虽然你们还处在历史线的不同阶段,但你们的后代终有一日也会踏上和他们相同的道路,所以请怀着对待后裔的温柔释放他们吧!”

野人们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哇?”他们中的一个对磨刀的老野人问道。

老野人眯着眼睛看了莫莫罗片刻,最后认可似地说“呜!”

然后他走到绑着被俘者的木台前,敲了敲其中一个女人的腿,又指了指莫莫罗。所有野人都高喊道“呜!”

“看来他们打算把这条腿分给你吃。”乔尔法曼说。

银石巨人耷拉着头颅,双眼射出委屈而又困惑的光。那模样实在令罗彬瀚看不下去,他只好让莫莫罗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后朝着那群野人们走去。

“你们滴,良心大大地坏!”他活动着手脚批判道,“逼灯泡眼吃人肉,邪道!大大的邪道!代表月亮审判你们!”

野人们对他毫不理睬,直到罗彬瀚开始替那些被俘者解开绳索,他们才拿着石枪石斧上前阻拦。其中一个壮汉抓住罗彬瀚的胳膊,想把他从木台前拖开。

这壮年野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但对如今的罗彬瀚而言还不算太离谱。他挥拳击倒对方,同时乔尔法曼也挥动木桨,把周围几个野人统统撂倒。

剩下的野人们都停止了工作,警觉地聚集到磨刀老野人周围。罗彬瀚趁机把那几个现代人从台子上解救下来。当他搬动最后一个年轻女子时对方竟然醒了,她睁开眼睛,颇为秀美的脸庞充满迷惘地望着罗彬瀚。

“呃,你好。”罗彬瀚说,“没你事了,接着睡。”

他按照雅莱丽伽教的挥舞拳头,在对方后颈上方轻轻打了一下。结果可能是用力不大恰当,那年轻女人痛叫了一声,更加清醒地瞪着罗彬瀚。

“我来。”乔尔法曼爽快地补了一拳,然后把那年轻女孩放倒在地。一个酒红色的金属方块从女孩衣袋里滑落出来,罗彬瀚认出那是一部手机。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这充满故乡气息的装置,不禁缅怀地把它捡起来。它的外观款式与他故乡接近,但屏幕却能向两边翻拉,变成原先三倍以上的面积,明显比他故乡的技术更先进一些。

屏幕上跳出一个密码锁,阻挡了生人的随意浏览,罗彬瀚只得遗憾地把它塞回主人口袋里,将注意力转回另一边的野人。

老野人举起石刀,冲着他们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叫声。变回人型的莫莫罗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祭祀先生。但是我们不能让你继续伤害这些本地居民。”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老莫你跟他们整这么客气干嘛?对这帮刁民强硬点!吃人还要分腿,一看就是熟练工了。杀不杀咱们可以稍后讨论,你那行善十则先给他们来几遍啊。”

于是莫莫罗双手合十,身放圣光,脸上露出纯洁而悲悯的表情。就在他开口前,那个老爷人又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说啥呢?”罗彬瀚问道。

莫莫罗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祭祀先生……这些都是你们的同类,不是什么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魔鬼呀!就算吃掉他们也不能净化你们的世界,还是请你们回到属于自己的星层吧。”

老野人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无法与对对面的陌生人们抗衡。他不太情愿地举起石刀说“哈!”

所有野人的脸上都露出失望。他们互相比划安慰,然后开始收拾场地,似乎准备就此离开。趁着这个时间,雅莱丽伽让莫莫罗把那些昏迷的现代人送回防火站。

“您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罗彬瀚在旁边说,“这世界手机这么发达,您还让老莫跑到人前,信不信两分钟后网上就有直播了?”

“那对我们无所谓。”雅莱丽伽说,“这里没什么可留意的,我们会跟着这些野人回去。”

于是莫莫罗又变回巨人的身姿,罗彬瀚把那几个昏迷的现代人搬到他手掌上,指挥他去往防火站。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显然不可能再被忽略,罗彬瀚能清晰地看见防火站内有人影和手机闪光灯晃动,他拍拍巨人的手掌心说“这下你火了,要不要趁机介绍自我介绍一下?”

莫莫罗为难地说“这样不合适呀,罗先生。我还没有得到常驻某个星球的资格呢。”

他把几个昏迷者放在屋顶,然后便以单手遮面,带着罗彬瀚跑了回去。这时野人们也已将烧烤场收拾完毕。他们拆掉木台,把大些的柴禾背到身上,然后唱着“呜呜噜噜”的怪歌往回走去。罗彬瀚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他们好像也并不在意。

他们一路走到中途的河边,野人们这才停止前进,坐在地上稍事休息。他们先是分批靠近河边喝水,然后各自从腰间系绳里解下一个小木筒,用手指挖出里面的白块吞吃。

罗彬瀚好奇地靠了过去,发现他们手中的东西竟然像是蒸好的白面团。

“哇?”其中一个野人对他说,然后爽快地把一小团白块递给他。就在罗彬瀚伸手接过的瞬间,那白块剧烈膨胀起来,变成了原先的两倍体积。

罗彬瀚瞪着那团白块不动了。野人似乎有点着急,连连跺脚催促他快吃。十秒后那团白块又膨胀了一轮,变成一个非常接近馒头的半球形状。那景象突然让罗彬瀚有点害怕,不敢细想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野人手上。

“你们都来看看这个!”

他抓过馒头,快步朝着其他人走去。当他将手中之物展示给众人时,那一小团馒头菌虫已经分裂成了两个完整的团块。

146 石器烧烤馒头(中)

当馒头数扩展到十六个时,罗彬瀚不得不把它们交给乔尔法曼,让她把这场天灾消灭于萌芽之中,只剩下小小的一团被捏在波帕手上。

它看看那一块白团,肯定地说“绾波子的虫子。”

团块开始膨胀。波帕不舍地把它捏小了一点,但却阻止不了它的疯长。乔尔法曼拍拍它的脑袋说“我们还有希望找到她。”

波帕终于松开手,让她把最后剩下的那一小团也塞进嘴里。然后他们一起看向那些坐在河边休息的野人。在短暂的沉默后,马林首先干咳了一声。

“馒头菌虫是不能作为长期主食的。”他谨慎地说,“这些野蛮人长得这么健壮,那可没法光靠着吃素食和浆果办到,况且咱们刚才也看到了……我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悲观,不过咱们最好还是有点心理准备。”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猜想,但没人不明白他的意思。

“绾波子是个炼丹士,”乔尔法曼否决道,“她不可能被他们抓住。”

“说得有理。”马林立刻附和道。

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鉴于双方沟通存在着明显的困难,众人决定先跟踪野人回到他们的居住地,再详细打探他们是如何获得这些馒头菌虫的。途中乔尔法曼不断安慰着波帕,告诉它绾波子可能就在这颗星球上,藏身于野人当中,又或者不小心将一点馒头菌虫遗落在旷野里。

波帕很快变得高兴起来。它不再玩那顶华丽的羽毛帽,而是爬到罗彬瀚肩膀上,一刻不停地监视着那些野人,仿佛生怕他们会突然人间蒸发。

罗彬瀚拍拍它的脑袋,又看了一眼乔尔法曼。他知道马林和乔尔法曼都没有把话说完倘若绾波子真的平安无事,她绝没有道理不回迷野带,却长期待在这样一颗食人族聚居的星球。作为炼丹士和馒头菌虫的持有者,她也无疑明白这种生物的危险性,把它随意丢失在路上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让野人得到了这些菌虫?如果绾波子健全、清醒而又装备充足,野人们显然无法危害到一个云中城炼丹士,可倘若她当时昏迷、重伤,又或是完全丧失了记忆呢?况且那名为阿萨巴姆的矮星客还拿到了她的孵化箱,没准她正是先遇害于矮星客,然后遗体又被野人们发现……

罗彬瀚不敢再细想下去。他强迫自己的思路往乐观一点的方向走这些野人没有试图吃掉他们,甚至还差点跟他们分享“美食”。

这或许是因为莫莫罗显而易见的非人身份。可当一个宏伟如斯的巨人出现在眼前时,他们何以能如此镇静淡然?那是某种特殊的宗教理念所致?还是说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同样体积的生物?假如他们对所有外星来客都采取类似的态度,或许绾波子也能得以幸免,不至沦为裹腹之餐。

这些思绪困扰着他,让他走得心不在焉,途中甚至还踩到一只腐烂多时、蛆虫丛生的死鸟。马林赶紧把他拉开,对那鸟尸吐了口唾沫。

“这在我老家可不是什么吉利兆头。”马林紧张兮兮地说,“你接下来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

鉴于马林的老家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罗彬瀚不知道那些迷信习俗是否还值得相信。不过这里本来也没什么人多的地方能让他凑,除非他打算加入食人族群体的烧烤派对。

他们平安无事地来到湖边,看着野人们从树林的隐蔽处拖出木舟。那船用粗壮的木头凿空而成,涂满红绿色的颜料,再黏上羽毛和树叶,看上去甚至比他们粗制滥造的筏子还精致些。

磨刀的老野人对着旁边的同族们比划了几下,随后便有两个野人跑过来,对着罗彬瀚他们手舞足蹈。他们的语言发音极为简单,还要配合手语才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幸而莫莫罗能通过某种心灵沟通的方式理解他们。

“祭祀先生想要邀请我们坐船一起回去。”他有点疑惑地翻译道。

罗彬瀚也感到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亲眼看到这些食人族捕捉异世界的现代人,毫无玩笑意味地准备把受害者宰杀啖吃,可这会儿他们似乎又变得热情懂礼,非但不介意自己的烧烤会被强行打断,还邀请扫兴者们共乘一舟——罗彬瀚本以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以一场暴力冲突收尾。

“他们想把咱们骗到船上再下手偷袭?”马林猜测道,“或者他们只喜欢吃理识侧的文明?”

前者毫无成功希望,而后者暂时也难以验证。最终他们还是分头坐上野人们的船,和他们一起漂向湖心。

出于安全考虑,罗彬瀚、莫莫罗和马林共乘一舟。罗彬瀚和莫莫罗一前一后,把战斗力倒数第一的马林夹在中间。这个安排让罗彬瀚不得不直面前方划桨的野人。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如果考虑到野外艰苦的生活环境,恐怕只有十六七岁。这令罗彬瀚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罗骄天,可是罗骄天细皮嫩肉,还因为效仿周雨而搞得有点小洁癖,和野人绝对是天壤之别。

年轻野人目光大胆地盯着他,毫无顾忌地咧嘴一笑,露出洁白到晃目的牙齿。那牙简直白得匪夷所思,令罗彬瀚怀疑对方每天都刷牙三次以上。

这些雪白的牙绝对吃过人,他自然地想到这个事实。野人们对穿梭星层如此熟练,他们绝不可能是第一次跑去异界打牙祭。

他们拿着石头工具飞上天,看到了一个更先进文明的世界,但唯一所想的事却是狩猎肉食,这令罗彬瀚多少有些五味陈杂。可是那些现代人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如果有那么多人无故失踪,他们早该注意到山林里有某种诡异的食人族出没,难道在现代社会中失踪一个活人会那样无人在乎吗?就连家属都漠不关心?

坐在他对面的野人忽然嗯嗯啊啊地比划起来。他指了指天空,然后又指了指罗彬瀚手中的铁箱子。罗彬瀚不知道他的意思,但看出他眼神中的渴望。

“你想要这个?”他抬了抬铁箱说。

野人也听不懂他的话,全靠莫莫罗用光之呼唤转达了罗彬瀚的意思。于是年轻野人用力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罗彬瀚没看出什么问题。这箱子很结实,但作为凶器却不如石斧石枪来得顺手。他尽管纠结着对方那排啃过人肉的牙齿,却也觉得很难下手杀掉一个跟自己弟弟差不多大的活人。最后他还是把铁箱交给对方,看着对方盛了满满一箱湖水。

“你还不如盛点鱼呢。”他忍不住说,“这样就用不着吃人了。”

莫莫罗也翻译了这句话,但年轻野人还是满脸无辜地望着他。

木舟飘到了湖心,野人们仿佛等待着什么,纷纷躺在舟上唱歌睡觉,或者彼此捉头发里的虫子吃掉。罗彬瀚则看着那个年轻野人用铁箱舀水玩。或许是因为这野人令他想起了罗骄天,他发现自己很快就熟悉了对方的长相,能够把他和其他面貌黝黑的同类区分开来。因此他决定叫这野人“小箱哥”。

他起完了名字,然后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不太聪明的决定。如果绾波子遇害于这个食人部落,乔尔法曼和波帕当然有理由采取一些复仇行动。那时他得亲眼看着一个起了名字的生命消失,而不是一个无名野人受戮。

野人们在湖中等待到了傍晚。当夕阳周围开始泛红时,湖面的波光也隐隐燃烧起来。

湖中的落日在波光里亮得发蓝发白,寒冷如一轮满月,随后苍白的空洞蔓延扩大,将湖面上的木舟全数吞入其中。

147 石器烧烤馒头(下)

穿越湖面与天空之后,他们跟随野人来到一片深陷群山包围的盆地区域。那里清泉淙淙、果树繁茂,建筑以打磨过的石头混合黏土垒成,顶部则加以树枝干草编成的顶盖。那结构限制了房屋的大小,但整齐的环绕式排布仍然令人感到壮观。由房屋围成的环形街道上撒满碎石砾和干草,好让居民出入时不至于满脚烂泥。

这已初具文明气象的场面大出罗彬瀚意料,更令他吃惊的是在村落外的缓坡上还有一大片疑似农田的区域。那里明显以人工方式种植着某种低矮的绿叶植物,农田边围着木头篱墙,几只身躯肥硕、脑袋类羊的动物趴在里头休息。

它们的存在又加重了罗彬瀚的疑惑。他对古代历史与文化所知甚少,但也明白易子而食在饥荒时代并不稀奇。如果这些原始人是基于食物的缺乏而去狩猎,那对他反倒易于理解,然而从他们身处的环境看,这片乐土足以让野人们吃饱喝足。以他们目前的人口规模尚有富余,何苦要穿越星层去吃活人呢?那只是出于对肉质的渴望?还是一些奇怪的宗教理由?

他们一路走进村落最中央的圆屋,在里头坐着一个头戴兽皮骨冠的壮年男性野人。他骨骼高大,肌肉结实,坐下时甚至能占两个人的位置。

磨刀的老野人领着他们进屋,然后与这位疑似首领的人物打起手势。野人首领专注地看着,系在头冠两侧的叶状装饰物在火炬照亮下微微摇曳,发出一种近似金属的冰冷光泽。

那光泽吸引了罗彬瀚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许久,终于确信那是他曾经在迷野带流珠町看到过的青铜荧光树树叶。它们此时被毛发丝绑着,悬吊在野人首领的双耳下方。

他悄悄碰了碰乔尔法曼,示意她留意野人首领的头冠。她显然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罗彬瀚低声问道。

“视情况而定。”乔尔法曼答道。她用手摸了摸背在身后的金属棍,罗彬瀚相信那两根细棍足以抵过这里全部的刀枪棍棒。

老野人结束了对他首领的汇报,然后安静地退到旁边坐下。紧接着野人首领向他们说“呜!”

这个音节对罗彬瀚已经颇为耳熟,且对方的表情无甚敌意。他明白这大概是某种打招呼的方式。

罗彬瀚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雅莱丽伽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他很清楚地记得穿越湖面时她在另一条船上,怀里还抱着那条幼龙,因此并不担心她的安全。这危险的女人要么是自己带着龙跑了,要么就隐身藏在附近。

“上吧老莫,”他退而求其次地推了推莫莫罗,“现在就决定是你了!”

被钦定为临时外交官的莫莫罗走上前,态度温和地坐到野人首领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开口,而是将自己的手伸向对方。

野人首领晃晃脑袋,有点疑惑地将自己的掌心与莫莫罗相合。一圈柔和的白光从莫莫罗周身绽放出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二十分钟。期间罗彬瀚等人无事可做,唯有坐在原地等待。几名野人钻进屋内,用树叶捧来了许多水果放在他们面前。

放在罗彬瀚面前的水果堆似乎比其他人都丰富一些,甚至还躺着几块焦黑的片状物。罗彬瀚试着戳了戳,察觉那是烤到外表焦黑的馒头片。

他有点纳闷地抬头看去,看到负责给他端盘的野人正是牙齿雪亮的“小箱哥”。当罗彬瀚与他视线接触时,他又眉飞色舞地咧嘴而笑,用手指了指天空。

罗彬瀚推测这是在表达某种回赠,只好挤出笑容,捡起一个黄澄澄的水果开始剥皮。当他吃得有点发撑时,莫莫罗终于离开野人首领,神情困惑地回到他们身边。

波帕和乔尔法曼尤为关切地望着他,却没有立刻得到绾波子的最终下落。莫莫罗只是礼貌地朝着野人首领鞠了一躬,然后说“大概的情况我明白了。这件事我需要去和几位同伴交流一下,请您耐心地等待几天。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答复的。”

这些话令罗彬瀚满头雾水,只看到野人首领郑重地用手指着天空说“呜!”

他们一起走出野人们居住的村落。期间罗彬瀚观察着莫莫罗的神情,觉得对方看起来并不哀伤,似乎说明绾波子并未遭遇不幸,可同时也很肃穆,没有任何成功营救到某人的喜悦。

忐忑不安的氛围伴随着他们走到野林中,乔尔法曼终于忍不住向莫莫罗询问结果。

“她还活着吗?”她直言不讳地问道,“或者是被他们吃掉了?”

莫莫罗立刻摇了摇头说“绾波子女士没有被吃掉。她好像是在两百多年前来到了这里,大概停留了十几年时间,然后就失踪了。”

“她已经离开了这个星层?”

“好像也不是呢……她的飞船好像因为某种原因而损坏了,一直被存放在首领先生祖先的坟地里。他们答应过绾波子女士代为保管,但是有一天她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代,结果也还是没等到她。首领先生知道我们和她一样是天外来的,还想委托我们帮忙寻找她。”

这个答案是罗彬瀚怎么也没想到的。他和马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问道“这是刚才你说要回去商量的事?”

“不是的,罗先生。寻找绾波子女士对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所以我已经直接答应下来了。我想既然绾波子女士没有坐飞船,应该也还留在这颗星球上,只要我和玄虹先生每天绕着这颗星球多飞几圈,总是能够找到一些线索的。”

莫莫罗充满信心地将手按在胸前“虽然这可能要辛苦一段时间,但是只要想到波帕先生和绾波子女士重逢的画面,这些付出就绝对是值得的!我想玄虹先生一定也完全理解这种心情吧!”

“你第一天认识咱们那小少爷是不是?”罗彬瀚说,“还是你成心想气死他?”

莫莫罗用无比单纯的目光凝望着他。罗彬瀚只得转开话题“那你最后和那首领说啥呢?怎么听着好像他和你提了一个很重大的要求似的?还要你回去跟少爷征求意见?”

“那是关于文化方面的问题,罗先生。这些本地居民们好像坚信着一个关于末日的预言,所以才不停地穿过星层去猎食活人。刚才和那位首领先生交谈时,他告诉我预言显示的末日已经快要到了,如果不能把另一个世界全部吃掉的话,他们的世界就会毁灭。但是根据预言,会有一个代表光的使者来拯救他们,帮助他们把对面的世界彻底消灭。”

说到这里时,莫莫罗脸上终于露出了烦恼的表情。他有点踌躇地说“那位首领先生好像把我当成预言中的使者,还请求我去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黑暗信徒们统统吃掉……”

“草,那你能咋办吧?”罗彬瀚说,“真就大吃活人啊?这怕是有点不够全年龄吧?”

“当然不是呀!”

莫莫罗突然激动地上前一步,抓起罗彬瀚的双手。

“这件事完全是错误的!”他激动地宣布道,“这些本地居民一定搞错了什么!虽然不知道是预言的错误还是解读的错误,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纠正这件事!罗先生,请帮我一起改变这颗星球吧!”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间打了个哆嗦。他想起自己不久前踩到的那只死鸟。

148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上)

因为这个请求是如此显而易见的危险,罗彬瀚果断抽回了自己的双手。他苦口婆心地对莫莫罗说“老莫啊,不是我不理解你的心情,主要我们现在不也麻烦缠身吗?找绾波子我不反对,但你要给这帮野人搞文化观改革怕是有点难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听过没?想让他们放弃吃人习俗,我保守估计也要整个两代人,那还不如直接把天上的窟窿堵了呢。”

莫莫罗有点失望地垂下脑袋。那样子实在让罗彬瀚不忍心,只好提议一起去找雅莱丽伽,看看她是否能用她神奇的智慧攻克难题,或者干脆攻克野人首领。

他的建设性意见立刻让莫莫罗恢复了乐观。他们在原地呼唤了一会儿,罗彬瀚甚至大胆喊出了“野人不算超纲科目”的口号,结果空气中也没有挥来无形的鞭挞。他由此判定雅莱丽伽确实已经抱着龙走了,没有隐身后躲在他们旁边。

这种不声不响的消失让罗彬瀚觉得有点纳闷,但也还不至于感到担心。当下他们决定先回寂静号休息会合,而莫莫罗在归途中为他们详细说明了自己从野人首领那里获知的信息。

“……神圣的太阳生下了三个女儿。太阳负责在白天照料万物,女儿们则负责在夜里守望梦境。三个月亮感到黑夜寂寞,于是悄悄地将自己的精神传递给不同事物,由此诞生了上百个不同的部族。神圣的呜达族是众族之族,是承担着守护世界责任的部族。他们一直驻守在通往魔界的天渊下,每月三次渡过天河前往魔界,消灭企图入侵的黑暗居民。”

“完了。”罗彬瀚说,“一月搞三次,四舍五入就是吃了一个亿——话说这里一个月多长啊?”

“好像是六十多天呢,罗先生。他们是根据三个月亮的相对位置来划分历法的。”

那比罗彬瀚想象得稍好一点,但也并没有改善到哪里去。如果这个习俗已经形成了神话传说,想必至少维持了百年,那么被吃掉的人也已经难以计数。以如此恐怖的失踪率,他简直想不通另一个世界的人怎么还没发现这里。

莫莫罗又继续向他们说明这些部族们共同的宗教信仰在他们中间存在着一些掌管祭祀的老人,被认为是由月亮们赋予梦境的先知。在每年特定的十个日子,三个月亮将同时呈现圆满,此时先知们便能从梦中得到关于未来的启示。

部族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高度依赖于这些梦中得来的智慧。关于黑暗世界降临和光明使者的出现,正是距今大约一千年前的先知们集体入梦所知。依照他们所言,在十个百年后的第十次三月共圆,深渊便会降临此世,此时空中双星闪耀,火与光明的使者从天而降,将黑暗一扫而空。

罗彬瀚隐约觉得这个预言有些似曾相识。他还没想起这种熟悉感的来源,马林已经语气了然地哦了一声。

“又是永光预言。”他说,“连这里都有,不过这些野蛮人显然解错了意思。”

“永光预言到底是啥玩意儿?”罗彬瀚问道。

他显然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需要额外说明的,就连霜尾都在盯着他,像在吃惊于他竟然不清楚这个词的意思。

“那是个没着没落的东西。”马林见怪不怪地说,“一个老掉牙的英雄神话,我觉得你别关心更好。那只会干扰你的正常生活。”

尽管他这样劝告,罗彬瀚还是暗暗记下了这件事。他表面浑不在意,转口跟莫莫罗讨论起如何寻找绾波子,而等回到寂静号后却马上溜进了温室。

这时的温室已经额外连通了一个小房间,一排排植物生长在铺盖土壤的地面和木架上。穿着淡绿布袍的蓝鹊正在其中穿梭检查。在它肩膀水平的位置漂浮着铺开的黄纸,一支羽毛笔正快速地自动书写。

它显然正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当罗彬瀚走进来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招呼了一声,直至罗彬瀚讲完自己的经历,然后问起永光预言的概念,它才像是受到惊吓般往上飘起。

“永光预言?你问我永光预言?”

“对啊。”罗彬瀚郁闷地说,“有那么奇怪吗?”

“噢,抱歉,并无恶意。”蓝鹊飘得离他近了一些,“这只是……我真的以为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它,毕竟那是古约律们相信的东西。”

“所以你不相信?”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蓝鹊掰着骨指答道,“预言是一种非常另类的法术体系。根据遵循的原理不同,它可能会对同一个现象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还记得之前你给我看的那些文字吗?我猜那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预言体系,不过它们的应用范围很具体,通常不会告诉你太庞大的事象。而永光预言不一样……它是一个‘大现象预言’,白塔暂时还没有公开对它的官方意见,但我跟随过的几名导师都认为它实现的可能性很高。毕竟,上一个大现象预言已经被盗火者和联盟的出现证实了。”

听到蓝鹊口中冒出了联盟领导人的名字,罗彬瀚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更为复杂。他果断呼叫∈给他送来一壶热茶。在他捧着茶杯吹气的时间里,蓝鹊简单地解释了上一个大现象预言的故事。

它指挥着羽毛笔在空中划动,一行淡绿的荧光字迹凭空浮现,用通用语文字书写着几个名词焚辰之月、盗取星火、萌芽、镜之表里。

“上一次的大现象预言被称为‘火月预言’。它由不同星层、不同文明的预言者们在彼此隔绝的状态下先后提出——好吧,至少是提出了高度相似的内容。具体文本和解读差异很大,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包含着这四个关键要素。在联盟成立以后我们尽可能收集了一切出现相似预言的文明样本,最后确认它只可能指向盗火者。这是白塔第一次接触到能够跨越如此多星层的预言现象,或许这是因为联盟的诞生对这些星层产生了整体性的影响。在那以后,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大现象预言’,而接下来我们找到的就是‘永光预言’。”

蓝鹊轻轻一抹,把那行字迹挥散在空气中,再指挥着羽毛笔重新书写。罗彬瀚依次读出空气中浮现出来的名词第十月、双星之子、火中降生、永光的使者。

“这些是所有相似预言具备的共同要素,”蓝鹊让羽毛笔把四个词重重地圈了起来,“我们把所有具备这四个要素的预言统称为‘永光预言’。从上一次预言的经验来看,它很可能指向联盟的最后一位升月者,还有这次升月带来的影响……”

“永光吗?”罗彬瀚喝着茶说,“那到底算啥?天国降临啊?”

“这很难确定,每个作出预言的文明都由不同的解读,我听说银辉之塔和秘盟正在尝试弄明白它的意思,但……预言是个非常不完善的法术体系,它太接近古约律了,以至于你很难用一套完美的逻辑去规范它——更别提现在联盟官方还没有正式承认它的存在。”

罗彬瀚被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听的是官方说法。

“别这么大惊小怪,”蓝鹊不太满意地说,“法术是一种介于法则和想象之间的力量,这让我们在很多证明程序上没法满足联盟的要求。大现象预言、渊论、焚辰之月……像这些仅仅被约律侧宣称存在的事物不可能通过评审,哪怕是盗火者提出的也不行。每次顶上会议他们都要把针对焚辰之月的议案否决一次,塔尖法师们都已经习惯了。”

它愤愤地挥抹掉字迹,然后开始收拾温室。罗彬瀚默默地喝着茶发呆,直到蓝鹊带着一个大木箱飘到他面前。

“走吧。”它催促道。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它“去干嘛?”

“去干嘛!”蓝鹊怪叫了一声,“你说去干嘛?是你告诉我这里有永光预言!显而易见我得亲自去收集资料,否则以后我拿什么来写回归报告?我被海盗绑架去了外域,然后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什么研究和学习也没做?如果我交了一份这样的报告上去,考核官会直接在资料审核阶段就把我淘汰的!别磨磨蹭蹭的,现在就带我去那个野人部落!”

149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中)

罗彬瀚压根没想到他的好奇心会给自己招来这样的麻烦。他目瞪口呆地放下茶杯,在蓝鹊喋喋不休的催促下走出飞船,领它去研究那个野人部落。他本想让莫莫罗和自己同去,可一时竟然找不见人,只有乔尔法曼和波帕正好空闲,爽快地同意再陪他们走一趟。

如今他们已知晓野人部落的位置,因此犯不着再靠劳动双腿。乔尔法曼熟练地开出寂静号上的小型飞行器,只用了十分钟便把他和蓝鹊送到地方。

舱门刚一打开,蓝鹊便急不可待地飘到高处,转着圈打量周围的环境。

“哇!这个部落还挺不错的嘛。农业、畜牧业、砖石建筑,最后还得加上食人习俗……相当有意思,你们先走吧,我想我要在这里待上几天。”

它带着木箱朝部落飞去,麻布质地的朴素斗篷在风中猎猎飘舞,露出仅有白骨的手足,犹如凋零的死神从天而降。

本想先抓住它告诫一番的罗彬瀚只能呆然地望着这一幕,由衷希望呜达部族的预言传说里没有什么关于骷髅死神的部分。

“你该学学怎么驾驶这个,”乔尔法曼敲着飞行器的驾驶台说,“下次你就可以自己开船来接送它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才琢磨着这话有点古怪。他很想解释点什么,但似乎又没什么可解释的。

“先回去吧。”他摆摆手说,“折腾这一天的,我都困死了。反正那骨头架子身上没肉,把它搁这儿估计也没事。”

乔尔法曼把飞行器往回开,离开盆地后罗彬瀚忽然又感到有点后悔。他意识到现在把蓝鹊单独丢下并不能算特别安全。倒不是说野人们能把一具会飞的骨头怎么样,可谁知道那个叫阿萨巴姆的矮星客会不会又突然出现呢?如果她恰好先发现了落单的蓝鹊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罗彬瀚顿时觉得坐立不安,甚至有点埋怨蓝鹊的自说自话。他想对乔尔法曼提议他们先回去接走蓝鹊,等次日再送这个神经质学徒去野人的部落,但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反反复复。正当他琢磨怎么开腔时,远处山巅上的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罗彬瀚立刻叫住乔尔法曼,请她把飞行器开到那座山峰的半山腰处停下,然后自己单独出舱,徒步往顶上走去。

他拨开一层层枝叶和荒草,直到一座孤崖出现在视野尽头。通往深渊的高耸断岩上坐着红衣的少年,如同雕塑般静止地凝望着天空。

罗彬瀚走到岩石下,敲了敲石面说“少爷,这天都黑了,该下课了噢。要知道光学习是没有效率的,你总得腾点时间写作业吧?”

荆璜扭头看了他一眼,结果只字未语。罗彬瀚顿时心生警觉,后退一步问道“当初我去给周雨探病,带的花是啥颜色?为什么要带那种?”

“……红的好看。”

“东震隐龙的下一句是什么?”

“森罗其下。”

罗彬瀚舒了口气,当即爬上岩石,揪着对方的头发骂道“你丫装什么装,差点把老子吓死!”

荆璜爱理不理地打开他的手,看起来心情不佳。罗彬瀚也习惯了他这种周期发作的自闭状态,只简单地说了说他们白天的遭遇。

荆璜听后没有露出一丝奇怪,反倒像是早知如此般点了点头。

“聚灵集气,地天相通,这里的风水形势本来就是如此。不过区区的两界互连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乱子。”

罗彬瀚瞄了他一眼说“这原始人都跑去二十一世纪薅羊毛、吃羊肉了,还不算乱啊?您给我举个更乱的?”

“那你见过九界互通的结果吗?”

“啥玩意儿?”

“在无远域的中心区域有九个非常邻近的星层,因为历史线相似,它们在相同位置的相同星球上都诞生了文明。正常情况下,那九个世界应该有相似的历史发展,结果却阴差阳错地分化成了完全不同的文明类型,彼此互相窥视,也计划过互相入侵。到头来那九个文明全部都被困死在高灵带的包围里,其中六个灭亡了,两个苟延残喘,只剩下一个成功发展出去……那个最终胜利的文明就是无远星,也就是你所属界区的统治者。”

“哟,挺牛逼的嘛。”罗彬瀚说,“看不出法克那光头这么苦大仇深啊。九强争霸赛杀出来的,难怪头发都没了。”

“他们也不过是侥幸罢了,否则早在四百年前就该毁于‘道绝’之下了。”

荆璜满脸不爽地挠了一下岩峰,在光滑坚硬的石面上抓出数道深痕。罗彬瀚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口中劝道“冷静,冷静!您是跟那活光头有仇,咱别祸害这死石头了吧?现在咱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别惦记老仇人了。倒是这帮吃人的咋整?他们都快把老莫愁死了,你有招没?”

“你们不想让他们吃人,那就自己去教化啊。”荆璜冷冷地说,“他们是生于王道前的上古之民,又得灵地滋养,天性近道,淳朴无垢,想施教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罗彬瀚觉得荆璜对于“淳朴无垢”这个词的理解显然有很大偏差。他摆摆手说“你就是一复古主义者,懒得跟你争,让老莫自己想办法去吧。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那白塔学徒跑去野人部落了,我怕它搞出什么意外。你那急火坠有没有多的?有就再给它一个?”

“它要是一直待在那里也无妨。”荆璜说,“我已经借这片山脉的形势布了阵法,外人要闯进来会先惊动我。”

罗彬瀚顿时放下心来。他眼看荆璜足下生云,似乎又要跑路,立刻拽住他的头发说“等下,等下,再问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最后一个。”

“有屁快放。”

罗彬瀚突然踌躇了一下。有个细小如蚊蚋的声音在他脑中低语,劝他别去问、别去想、别去关注。让这蛮荒的夜晚如池水微皱般静悄悄地平息。

“你和永光预言是什么关系?”他说,“之前咱们遇到那条装狗的老龙,她跟我逼逼叨叨的东西应该就是永光预言吧?还说你是什么永光继选?第十月升起,双星闪耀渊顶,永光使者自火而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真要你拯救世界啊?”

荆璜意兴阑珊地侧目扫了他一眼。

“这个世界不需要谁来救,那个预言也是骗人的。信之无用,只会平白招惹是非而已。”

“真的吗?那咋其他人都说得一套一套的?”

“那是因为他们和这件事无关,也不会试图按照这个预言行事。”荆璜说,“以前有个男人也被当作永光继选,他相信了这个预言,认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永远地破除黑暗,所以就背井离乡,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为了追逐预言,他犯下一桩无法挽回的重罪,结果非但什么也没有办成,甚至连故乡都回不去了。他最好的朋友用尽一切办法解救他,最后却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夜风在罗彬瀚的耳畔号叫,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开始砰砰加速。

“那关你啥事?”他强自镇定地说。

荆璜跳入云中,隔着虚空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那个男人就是‘冻结’的哥哥。他是赤县与白河的混血儿,被三代掌教亲手所诛。要论关系的话,他还是我母亲的主婚人。”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转身,踏着烟云飞走了。

150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下)

次日清晨,罗彬瀚怀着一点忧郁的心情醒来。他在山间偶遇荆璜后做了个怪梦,是一场办在教堂里的中式婚礼,到处都张贴着喜字与贺联。一头直立的狼身穿礼服,手持经书,用莫莫罗那种庄严圣洁的声音朗诵证婚词。

罗彬瀚倒很希望瞧瞧新郎和新娘的模样,无奈怎么都看不真切,只有无数个长得跟荆璜一样的花童在空中乱飞。那场面过于恐怖,吓得他直接从床头滚了下来。

他只得满腔怨气地起床洗漱,然后去往舰桥室找人。荆璜果然不在,甚至连莫莫罗也不见踪影,只有雅莱丽伽坐在书架边看《薰渠》。

罗彬瀚讨好地凑上去“您老人家回来啦?那头懒龙呢?”

“我把它放在山上。”雅莱丽伽说,“先让它适应一段时间的野外生活。如果它没法接受这里,我们再把它接走。”

“那老莫呢?去野人村宣扬禅法了?”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玩着自己的角链。罗彬瀚把这当作默认,不免对野人们此刻的生活状况产生了少许担忧。如今那里不仅有一个为回归报告而疯狂的白塔学徒,还有一个曾经让星际黑帮分子尝试自杀的狂热宗教分子。

为了解救这些淳朴的野人,罗彬瀚大胆地对雅莱丽伽提议道“要不您老人家也过去瞧瞧?”

雅莱丽伽扬起眉毛看着他“为什么?”

“您不是更有效率么?老莫那行善十则把野人们一个个说过去得多久?我看不如请您来个斩首行动,把那野人首领给收编咯,让他从此沉迷美色,无心吃人,岂不胜造七级浮屠?”

“你不理解他们的组织结构。”雅莱丽伽说,“他们的首领是推选出来的,一旦某个部族首领被内部认为无法履职,其他部族的首领们会要求他主动禅让,控制单个领袖毫无意义。而且呜达是众族之族,他们的族人定期要和外面的部族交换,保证守护者的体内流着每一个部族的血。即便我们控制住那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旦我们离开,他们会被新血给替换掉。”

“草,原始人还搞这么复杂?”

“他们很看重守护者的使命。”雅莱丽伽答非所问地说。

“他们这是怙恶不悛!不思悔改!”罗彬瀚愤慨地批判道,“政治制度搞得有鼻子有眼的,咋就吃人的毛病改不掉了?再吃就让老莫把他们房子给拆迁了,看丫老实不老实……话说您老人家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笑,然后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花朵糖递给他。

“部落东边的屋子里有个年轻女孩,扎三个辫子,脸上有个树枝形状的刺青。”她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要去那里,帮我把这朵花送给她,告诉她这是我的回礼。要是你想找点乐子,她也完全欢迎。”

罗彬瀚往后退了一步“这不合适吧?老莫正搁那儿忙呢,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有个忙需要你帮。”雅莱丽伽说,“我需要研究一下这些部落的集体传说。既然你现在无事可做,何不带着你的朋友们去看看对面的情况?”

罗彬瀚起先没有明白她的“对面”是指什么,直到雅莱丽伽指了指头顶,他才明白那是在说天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点错愕,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委以如此重任,但雅莱丽伽毫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立刻从椅子旁边提起一个工具箱,接二连三地交给他一些小东西。

“即时翻译器。”她首先递给罗彬瀚一个耳塞似的白色胶体,“它会读取对方说话时的脑电波,生成联盟标准语翻译给你。但它无法真正让你学会他们的语言,所以你还需要把信息采集器插入他们的公共网络里。”

她又递给罗彬瀚一根非常纤细的金属线,末端连着一颗圆球。罗彬瀚有点质疑这东西是否能跟那个世界的电子设备接口匹配,雅莱丽伽却告诉他只要能伸到接口内部就足够了。

他还没完全搞懂这两样东西的用法,紧接着又被塞了一根迷你手电筒似的玻璃短棒,可以让目击其光亮的原始生物丢失五到十分钟的记忆;一朵芬芳馥郁的仿真茉莉胸花,闻到的普通人将昏迷至少四个小时;最后则是一根自动变形的电子探针,可以捅开大部分结构简单的机械锁,换言之就是允许罗彬瀚在那个世界打开任何一扇非电子解锁的车门、库门或防盗门。

罗彬瀚捏着那根探针看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对雅莱丽伽说“我能问问您老人家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吗?”

“它们都是基础通用工具。”雅莱丽伽说,“如果你缺一些简单原料,或者单纯想与世隔绝地度个假,去找个陷阱带上的原始文明是最简单的。联盟的监管无法覆盖那里,他们也无法前往区域法庭申诉。”

罗彬瀚不敢深思自己的老家是否也接待过许多这样的“旅客”。他把这些杂物整理好放进衣袋,准备招呼马林和霜尾一起拖着木筏出去鬼混。这时雅莱丽伽制止了他,把他领到底部的子舱停泊区。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狗头“那个世界的入口周边很安全,可以让你试着做点事情。至少你该学会驾驶子舱飞行器。”

罗彬瀚觉得这个机会来得有点唐突,以自己驽钝的资质恐怕难以掌握。但雅莱丽伽对他表示要么他今天用自己的脑子学会,要么她就让他学会。

于是忠诚勤劳的罗彬瀚立刻向他博学的船副积极请教,在短短两个小时内掌握了基础的驾驶技巧。雅莱丽伽让他在山间开了几圈,认定他已经能够独立上路。

“这倒比开车简单多了。”罗彬瀚评价道。

“你只是在使用智能辅助系统,”雅莱丽伽说,“切换到纯手动就完全不同了。假如你遇到飞行器失控,别试图人工修正,立刻按紧急逃生键。”

罗彬瀚记住了她的忠告,为了防止自己单独沦落到这种处境,他决定捎上马林和霜尾。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带上乔尔法曼,但一来飞行器空间有限,二来她和波帕早就出发去搜寻绾波子的踪迹了。

已然厌倦空山美景的马林正想找点乐子,于是爽快接受了他的邀请,他们接着又合力把无聊到发呆的霜尾也骗上船,朝着天空中的镜像飞去。罗彬瀚原本担心这架飞行器会像当初凯奥雷的飞船那样失效,好在最后还是顺利地穿越了湖面。

“别傻了,”知道他顾虑后的马林说,“这只是个带着点神秘的陷阱带而已,它离约律宇宙可远呢。再说你看看它隔壁是个什么情况,没准再过几千年,这里的以太就会彻底消退,变成他们邻居的样子。这在陷阱带上都是常事。”

他们照着第一次跟踪野人的方向飞,绕过那座防火站,在数十公里外发现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小镇子。仗着和本地人高度相似的容貌,罗彬瀚和马林大摇大摆地走进镇内,霜尾则因那头罕见的银发而不得不罩上兜帽。

小镇上似乎人口不多,但各式商店很齐全。为了完成雅莱丽伽的信息收集任务,罗彬瀚首先带着两个旅伴找到一家手机店。

店员殷勤地向他们招呼询问,他的言语通过罗彬瀚耳朵里的翻译器,近乎同步地转化成了联盟的通用语。

罗彬瀚假意咳嗽两声,表示自己没法说话,然后任由店员介绍那些新款手机。这体验对他再熟悉不过,马林和霜尾却都觉得挺有意思,在他背后互相耳语着。当店员介绍到某个新品,罗彬瀚一下认出那是他之前解救女孩所用的同款。

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店员立刻加大了对那款手机的赞美,从它先进的三叠屏幕到超薄机身,再从高清像素夸到最热门的时尚代言人。

店员滔滔不绝的推荐令罗彬瀚油然生出一股恶作剧的冲动。他差点打算用雅莱丽伽给的失忆棒弄昏对方,然后偷偷拿走几个手机,但旋即想到对方可能会因此失业,只好打消这个令人兴奋的主意。他让马林和霜尾制伏对方,带着邪恶的笑容拿出一根细金属线,来回比划着店员的鼻孔和眼睛,恐吓了足足五分钟后才意犹未尽地把它塞进柜台上的电脑接口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赶紧用失忆棒解决店员,带着收集到的信息逃窜回飞行器上,然后开始毫无良心地放声狂笑。

151 螺丝起子芳唇(上)

这次临时起意的恶作剧带给罗彬瀚意外复杂而持久的情绪体验。捉弄无辜的店员使他感到莫名亢奋,这段时间积压在他心中的阴霾好像全被一扫而空。马林和霜尾显然也觉得很有意思,一致认为他们还可以再多玩几次。

归途中他们一直兴致高昂,某种隐秘阴暗的得意在罗彬瀚心中滋长他们的行径是毫无风险的,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反复去折腾那个店员一百次,而对方却浑然不觉。那无关利益或仇恨,只是游戏旁人的感觉使他感到很过瘾。在那里他可以轻松自在地掌控住局面,而不再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心神不宁。

这种乐趣直到走进舰桥室时都还刺激着他的神经,直至他在书架旁坐下休息,听着室内回荡的抒情音乐时,那股狂热却倏然消退了。

他好似突然被人泼下一头冷水,把闷烧的激情和恼火全都熄灭了。对那倒霉店员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那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普通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干嘛要去平白恐吓对方一顿?失忆棒确实已帮他摆脱了麻烦,可如果那店员不幸是个心脏病患者,他当时做的事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点惶恐。他还意识到自己不久前去了一个和自己故乡那么相似的地方,竟然半点也没有觉得亲切或怀念。当时他抱持的心态实实在在就是个闯进纸房子里东突西撞的星际海盗。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沮丧地在座位上抱住了头。而马林恰好口叼糖花,抱着一本娱乐刊物来找他。目睹他颓态的马林大为惊奇,拔掉嘴里的花茎问道“你怎么了?”

罗彬瀚有心向他解释,可竟不知该从何说起。那挥之不去的挫败感由来已久,不仅仅因为那个被他欺负的倒霉店员、昨夜临渊独坐的荆璜,又或者是之前他和蓝鹊的龃龉。他感到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充满了无尽的混乱和错误,而他却和儿童一样束手无策。

他没法把这些都告诉马林,只能简单地说了说他在恶整店员后的感受。

“这算什么!”马林不以为然地叫道,“我们不过是逗那伙计玩了一会儿!这点小事就让你觉得负罪?你当初在馒头大赛上打晕保安时可一点都没犹豫!”

他的指控确有道理,罗彬瀚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极端智人种族中心主义者。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并非如此。这两件事的真正区别在于,打晕蝇人完全是出于雅莱丽伽的指使,而他身边还有荆璜和莫莫罗,足以让他确信自己的行为不会真的引发任何严重后果。然而当他站到那个店员身边时,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某种偶然的冲动所控制。

那听起来过于莫名其妙,所以罗彬瀚放弃了解释,只是无精打采地瘫在靠椅上。马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又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懂了,这根本不是因为我们戏弄了那个倒霉伙计。”他说,“你正犯抑郁呢,朋友。现在你感到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世间万物毫无欢乐。此乃情感充沛者常有之事,毕竟涨潮来得越快,退潮也总会变得更勤。咱们得顺应水势来消解这种痛苦。”

“你又懂治水了。”罗彬瀚闷闷地说。

“我是个艺术工作者,好吧?激情乃是灵感的源泉,有段时间这种感觉差不多天天缠着我,让我只能靠喝酒入睡,结果梦里还老是看见我的老家,那对一个心灵敏感的人可真是折磨。不过后来我也习惯了,琢磨出点窍门来让自己好受。”

罗彬瀚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他坐直身体,想知道马林是如何从他非比寻常的身世里逃离出来。

“诀窍就是找个女人。”马林说。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而马林神情泰然,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你觉得荒唐,但爱欲乃治愈一切伤痕的良方,亲爱的朋友。你曾经问我为何不想对圣融晶使复仇,那是因为复仇只会叫你烧空自己,最后落得一无所有。但只要你掌握得足够好,爱欲却能从各方面滋养你。当我把全部精神放在一个女人身上时,噩梦便会离我远去。如今那蓝发的姑娘已经走啦!我看你也伤心得够久了,是时候让自己放松放松了。”

“草,你丫又思春了是吧?”罗彬瀚怒道,“少给老子出馊主意。再说你那也算是追求爱情吗?你就是馋人的身子,你下贱!”

他生龙活虎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劈手抢走马林带来的猛男娱乐刊物,又跑去骚扰躺在野地里晒太阳的霜尾。他撸着霜尾闪亮丝滑的背毛说“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启示才上船的吗?结果就天天在这儿当懒狗?”

变成巨狼的霜尾伸伸懒腰,打了个堪称狰狞的哈欠,随后一爪拍到罗彬瀚脸上。尽管罗彬瀚力能拔桌,结果仍然被这只狼人毫不客气地按趴在地。

罗彬瀚在心里记下这笔账,接着开始连声求饶。最后他被迫学了三声哈士奇叫,霜尾才尽兴地松开爪子放他离开。他悻悻地交出了猛男娱乐刊物,独自跑去找雅莱丽伽汇报工作。

雅莱丽伽不在寂静号上,只让∈转交给他一段留言,告诉他如何用寂静号的主机连接信息采集器,从而快速浏览获取到的情报。这个新技巧对罗彬瀚来说倒挺新鲜,他成功研究出了如何导出信息,在∈帮助下慢慢消化那海量的信息。

和他想象中的“盗取语言”不同,这个信息采集器在短短十秒钟内入侵了一整个星球的公共网络,并复制下了一切能够接触到的网页信息。它们是如此的庞杂浩瀚,以至于罗彬瀚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他对着环绕自己的柱状光屏发了半天的呆,最后还是∈用这些情报做了一个语言归纳,把所有本地文字和语言都翻译成了联盟通用语。

一颗存在三个大洲的星球,国家的总数是七十九,最早的文明起源于北方山脉……像这些政治和历史的信息在罗彬瀚读来都很无趣。他随便地扫了几本小说和电影,然后搜索起关于目击巨人的情报。

在他想来,既然这个世界有着更先进的手机,那么莫莫罗的出现肯定会被传播到网上,引发巨大的震动。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搜到,无论是关于巨人拯救了失踪旅者的新闻,还是任何与此有关的视频录像。

他以为是自己的搜索关键词不对,于是让∈按照莫莫罗的形象在这些网络信息中寻找相似,得出的结果依旧是查无此事。

罗彬瀚感到事情变得有点古怪。这会是政府已经发现并封锁了消息吗?还是说那个拍下莫莫罗的人因为害怕而没有发布到网上?可他先前却分明在防火站内看到了闪光灯亮起。

他决定去把这件事搞明白。

152 螺丝起子芳唇(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罗彬瀚开始频繁地穿梭星层。他又去了那个防火站,远远观察里面的动向,估计里头常驻的有大约三十人。基本上都是男性,只有某个明显怀着怀孕的女人会在每日中午走进防火站,和门卫态度亲昵地交谈着。

罗彬瀚看到她三次,很快明白这女人和门卫是一对夫妇,家就住在之前他去过的小镇上。女人大腹便便,行动不大利落,却依据频繁来防火站看望丈夫。两人看起来简直如胶似漆。

由于防火站不放生人入内,罗彬瀚打算先从这位孕妇入手打听。那天当他看着对方走出防火站,便立刻将飞行器藏在林子里,假装散步的旅客和她偶遇。

这时罗彬瀚的翻译器内已经加入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信息,足以指导他和当地人完成一些简单的交谈。而他的发色也与当地最主流的淡棕色明显不同,他便索性装成一个跑来林间散步的异国旅客,用不甚利落的当地话和对方打起招呼。

他衣衫单薄,两手空空,因此女人对他并不怎么起疑,两人很快互通姓名,交谈甚欢。罗彬瀚得知她和她的丈夫都姓“木杜”(这只是翻译器提供的音译,他并不清楚它的发音是否存在其他隐意)。她住在附近的原石台镇,原本曾是酒吧的女招待,怀孕以后则辞了工作,暂时休业在家,只趁着散步时去看看丈夫。

罗彬瀚随便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大洋之外的国籍和身世,然后坦然自若地打探起近期防火站内的动向,结果木杜太太的反应十分寻常,对巨人或怪物之类的内容一个字也没提起。她并非天天都来探望,因此可能恰好错过了莫莫罗的现身,但她的丈夫已在防火站执勤一月有余,绝不可能漏失那惊世骇俗的一幕。

他观察木杜太太的言行,觉得对方不像撒谎,而门卫也没有理由向妻子隐瞒这桩怪事,除非他受到了来自高层的重大压力。

但那似乎有悖常理。依照罗彬瀚的经验,这类半乡村地区的消息总是在社区和交际圈里传得飞快,而政府则永远慢上半拍。莫莫罗的出现还未过去一星期,这个国家的官方机构如何能完全确信此事的真伪,并让当地的居民们对此浑然不知呢?

这里的科技水平或许比他老家更高,但他仍不觉得政府能达到如此惊人的控制力。为了验证这一点,罗彬瀚打算再去小镇居民间打听一下。

他把木杜太太送回镇上,暗暗记下她的住址,然后沿着街道闲逛。这里大约罕见新面孔,因此路人也常常盯着他看,但说话时却显得比较拘谨。这些人的态度令罗彬瀚有点心虚,总感觉是自己当初对店员的恶作剧遭到了揭发。

这种心理促使他避开了那条通往手机店的直路,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他决意在这里随机埋伏一个落单的小镇居民,逼问对方是否知道关于巨人现世的消息,然后再用记忆棒清除自己的犯罪痕迹。

这个计划在他踏入小巷的一瞬间便宣告破产。小巷深处已有人捷足先登。一群有男有女的年轻人正对某些事谈得火热,当罗彬瀚过来时却立刻鬼鬼祟祟地止住话头,颇不友善地盯着他。

他们五男三女,总共八个人。这个数量对罗彬瀚没有太大安全威胁,但却没把握不让任何一个人逃走。他还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呛人的植物焦臭味,与之相似的气味他曾闻到过几次,是在他妹妹的前男友身上。

罗彬瀚不想惹这个麻烦。他转身就要离开,那几个年轻人在后头嘻嘻哈哈地叫他,故意说些脏词来试他听不听得懂。这些人都比罗彬瀚小,估略是念大学的年龄,所能说出的挑衅都对罗彬瀚不痛不痒。但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却和其他人不同。

“慢着。”那个有点尖细的声音说,“这个人我有点眼熟……他在梦里打过我一拳!”

罗彬瀚对这声音没什么印象。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她的辫梢做过卷烫和挑染,混杂一小撮酒红色,脸上的妆化得又浓又花,还穿着一条带撕边的紧身裤。她这身天翻地覆的小太妹打扮让罗彬瀚差点没认出来,直至瞥见对方手上攥着的酒红外壳手机,他才猛然意识到此人正是不久前他从野人手里解救的俘虏之一。

他顺势扫向其他人,想找出另外几个当时的被俘者,但没发现特别眼熟的。那也可能因为这些人的打扮都过于新潮,和穿着登山夹克的俘虏们俨然是两个物种。

巷子里的年轻人们开始哄笑,大概是为了刚才听到的话。

“你在梦里见过他?”其中一个家伙油腔滑调地说,“他还打了你一拳,难道就没对你做别的?”

“我对她这款的没兴趣。”罗彬瀚说。这倒不是气话,因为他妹妹在初中时也爱打扮得像个杀马特,这已经让他听腻了母女间的争吵。

年轻人们发出一阵谑闹。有的向他挥拳嘘声,有的则纯粹是幸灾乐祸。另外两个女孩搭着酒红马尾的肩膀,好像以为自己怪可爱似地捂嘴笑个不停。

酒红马尾冲着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双眉。她的眼神说明这是个侮辱性动作,但罗彬瀚不知道它的意思。他无所谓地问对方“你什么时候做的梦?”

“山里。”酒红马尾说,“我在山里散步时睡着了,醒来时脑袋后面疼得好像挨了一下,那是你干的。”

“我干嘛打你?难道因为你长得丑吗?”

年轻人们又发出一阵哄笑,还有几个明显是想收拾他一顿。罗彬瀚观察那酒红马尾的样子,认定她再没有多余的情报价值,便马上转身离开,想找些更年长聪明的人打听消息。

他走出半条街,听到身后响起很轻的脚步声,扭头瞧见那酒红马尾一直跟着他。这小太妹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在被看到后索性大步走到罗彬瀚旁边。

罗彬瀚停下脚步“你想干嘛?”

酒红马尾抬头挺胸,很有点傲慢地盯着他“你肯定打了我一拳。”

“您有证据吗?有就去法庭告我啊。”

酒红马尾愠怒地哼了一声。罗彬瀚见过她素颜的模样,知道她长相不错,可看到那张大花脸便好感全无,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精神初中生说话。

他闷头继续往前走,结果酒红马尾还是不依不饶地跟在他旁边。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干扰到罗彬瀚的侦察计划,使他原本就很低落的情绪雪上加霜。他很想找个没人的小巷,给她后脑上再补一拳,结果偏偏走到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上。这下罗彬瀚无路可逃,只能对那酒红马尾说“你再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我爸爸是这里的警长。”酒红马尾说,顺便得意地挺了挺她贫瘠的胸膛。

罗彬瀚看了她一眼“你爸管你严吗?”

“这不关你的事。”

“你现在走开这就不关我的事。”罗彬瀚说,“否则我就告诉他你在吸溺叶,让他把你扔进管教所。”

酒红马尾惊愕地看着他。罗彬瀚简直感到好笑“难道你觉得你们掩饰得很好吗?”

“可你不该知道管教所。”酒红马尾说,“你不是个住在山里的野人吗?”

153 螺丝起子芳唇(下)

情况一下就有所不同了。

罗彬瀚从原本的不耐烦变得又礼貌又热情。他提议两人找个地方坐下聊聊,这突兀的态度改变也许吓到了酒红马尾,让她拒绝跟罗彬瀚单独去镇外的荒地,而把地点选在附近的酒吧。

“我没带钱。”罗彬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根本没有这个世界的合法货币,最多是在引力器里揣了几枚金币应急。那显然不适合直接拿来付酒钱。

酒红马尾爽快地表示自己可以请他喝一杯。有个本地人领着自己熟悉社区,这对罗彬瀚而言倒也不错。他配合地跟着对方走到街角,进了一间挤在宠物店与游戏厅中间的寒酸小门。那门户窄到仅容一人进出,在走廊侧边挂着写有“夜猫窝”的荧光板。

穿过狭窄的走廊,店里头的格局倒是宽敞不少。色调墨蓝的昏暗环境中回荡着爵士风格浓郁的音乐,下午的时间没多少客人,只有年轻的酒保坐在台前玩手机,看到酒红马尾时态度散漫地打了个招呼。

他们显然是老相识,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当酒保听见她点了两杯饮料时立刻瞥了瞥罗彬瀚,低头跟酒红马尾窃窃私语。罗彬瀚原本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那酒保一点也不懂得收敛,而他现在的听力又比常人好出太多,被迫把那些议论自己的话全数听了进去长相太老,穿着太土,而且还是个外国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准是没什么钱,只想随便骗几个傻姑娘睡一夜。

酒红马尾替他辩解了几句——根据酒吧的称呼她大概叫做“茜芮”,但罗彬瀚觉得自己没必要记住这个名字,他已经单方面决定命名对方为酒红马尾。

他假装没听见那两人的闲话,顾自在角落里坐下,打量这酒吧的布置。尽管他从来没喜欢过泡吧,对于这种娱乐场所的装潢设计欣赏却颇有心得。他能感觉出这地方通常是为年纪更大一点的人准备的,从笨重的木艺桌椅到墙沿挂着的波普画,这里给他的印象就像个竭力隐藏老态的中年人。

罗彬瀚并不觉得这种气氛很乏味,相反还挺喜欢整体的色调。墙壁深黯的蓝色使他想起了宓谷拉的头发。

当他静静体会那种无力的空虚感时,酒红马尾端着两个色彩鲜艳的玻璃杯坐到他对面。她把一杯浮满碎冰的宝石蓝色鸡尾酒放到罗彬瀚面前,自己则猛饮一杯加了柠檬片的橙色酒品。

罗彬瀚看着她动作粗鲁地吞咽酒水,喉管在嫩薄的皮肤下有力鼓动,像一只不安分的蠕虫。当她终于放下酒杯时,那杯中的液面已经往下掉了三分之一。

“你忌酒?”她对罗彬瀚问道。

罗彬瀚当然不忌讳酒,但他不知道这汪美丽的宝石蓝里是否添了别的佐料,也不清楚他如今的身体能否抵抗一些强效的麻醉类药物。为了不让这层怀疑破坏气氛,他假意凑到杯边抿了一点,然后直奔真正的主题。

“你刚才提到了山中的野人。”他装出一副单纯的好奇态度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酒红马尾抬眼看着他。她的妆太浓,甚至影响到罗彬瀚判断她的表情,只能从那目光里辨出她的不以为然。

“你不用装模作样。”她十分直率地说,“我知道你是他们的一员。”

“他们是谁?”

“山中的野人们。那时我醒来了,看到他们就站在你身后,特别恭敬地围着你。你在他们中身份很高?你跟他们长得也不一样,是因为你接受任务要混迹到我们中来?”

她那胸有成竹的姿态一度让罗彬瀚感到深浅莫测,然而等听到后面几句时,他才明白这女孩所知甚少,几乎完全是误解了状况。他晃着杯子里的冰说“我不清楚什么野人不野人的,今天以前也没有见过你。我是来这里旅游的。”

“撒谎,”酒红马尾说,“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而且打赌镇上的旅店里也没有你的入住记录。”

“证据呢?我就不能住在朋友家里?”

“哪个朋友?我父亲认识镇上所有住户,这里总共也就几百人。”

她的偏执让罗彬瀚难以回应。于是他耸耸肩说“行吧,就当我是。你打算把我上交国家?”

“我想见见他们。”酒红马尾要求道,“不是像你这样的斥候。带我去山里,去他们居住的地方。”

“你去那里干嘛?”

“我想逃脱这里的一切,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令罗彬瀚深感错愕。他隐隐然察觉出某种非常严重的谬误,可却无法明确地将之辨别出来。为了弄清楚这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说:“对,我是他们的人,被派到这里来巡查山外的世界。但我们可不会随便让普通人加入,你得通过审核才行。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们的?”

酒红马尾乖顺地答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们。黑皮肤的野人,还有像你这样看起来很普通的斥候。当时妈妈告诉我你们是神圣的一族,不能被凡人发现,所以就把我藏在草丛里。你们的人把妈妈带走了,那时我就清楚你们还会再回来的。上回我去山里找你们,那时你们就想带我走?但为何最后又把我扔回来?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了,你现在能立刻带我去山里吗?”

店内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一首。罗彬瀚捏着杯子,手心有点湿寒。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听到了一个相当血腥的故事。

“你太小了。”罗彬瀚说,“他们不能带你这种年龄的人回去。而且你知道跟他们回去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会远离一切烦恼呀。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她也说我太小了,难道我现在还不够大?”

这回答加重了罗彬瀚心中的不祥感。他勉强镇定地问“镇上的人都这么期盼吗?还是只有你如此?”

“这当然是少数人的秘密。镇上的人不相信你们存在,他们也不会去那么深的林子里。不过我不一样,我亲眼见过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就住在山里。一直以来我都在找你们,只不过你们藏得太好了。”

酒红马尾变得急切起来。她抓着罗彬瀚的手腕问“到底怎么样才能加入你们?我想念我的母亲,我不属于这里。”

罗彬瀚轻轻拉开她的手说“那你老爹怎么办呢?”

“他会好好的。他是属于这里的。”

“你也更适合待在这里。”

这完全是出于善意的言论,可对方居然立刻眼眶湿润。

“我一点也不适合这里!”她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流露出激动,“你知道我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已经忍受不了了,如果你不肯带我去找他们,那么我就对所有人揭穿你的身份,然后自己去山里找他们。我已经成功了一次,那么我肯定还能成功第二次。”

“你冷静点。”罗彬瀚说,“我也没说一定不能带你去,是吧?但我来这里是有任务的。如果你能帮我完成任务,我也可以让你见见我那些野人朋友们。”

他感到自己在说一桩十分荒唐的事,仿佛对一只白兔保证会把它送进老虎嘴里。可这番话却让酒红马尾瞬间喜笑颜开。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罗彬瀚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那动作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罗彬瀚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那柔软的嘴唇已然和他的皮肤脱离接触,只留下一股清淡的鸡尾酒混香。他从中辨别出烈酒和柠檬汁,闻来酸甜而又苦涩。

罗彬瀚有点呆滞地望着对方。酒红马尾充满暗示地说“我不介意给点报酬,只要你肯带我去找他们。事实上我还能给得更多。”

“你这是白搭。”罗彬瀚阴郁地说,“我就不喜欢你这款的。”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够漂亮?”

“你不够村姑,而且还低龄。少他妈性骚扰大人。”

酒红马尾耸耸肩,抓过罗彬瀚的宝蓝色杯子,跟自己剩下的半杯残酒调换了一下。

“这下你总可以喝了,里头没加东西。”她指着橙色的酒说,“来吧,说说你的任务。”

罗彬瀚低下头,看到那杯子边缘留着一个暗红的唇印。他把杯子转了个向,用干净的部分喝了两口,然后感觉心情更糟糕了。

154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上)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直接在舰桥室找到了雅莱丽伽。

“我碰到一件怪事。”他对雅莱丽伽解释道,“有个中邪的小丫头知道山里藏着野人,还一心想加入他们。她现在觉得我是野人派来的间谍,催我赶紧带她去见皇军。我估计她肯定是小时候目击母亲被野人吃掉,吓出精神问题了。”

雅莱丽伽抬头看看他,问道“你脸上为什么有唇印?”

罗彬瀚赶紧又用力地擦了擦,凛然说道“这个不重要。”

“那么重要的是?”

“那丫头必须吃药。”罗彬瀚态度坚决地说。

“她对我们没有妨碍。”

“她骚扰我,影响我的日常调查工作。”

雅莱丽伽的眼神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让他坐下讲讲细节。罗彬瀚告诉她自己怎样为了莫莫罗的名声问题跑去镇上调查,结果却被酒红马尾纠缠不放。他在镇上酒吧里详细询问了情况,得知想要加入野人们的并不止她一个。镇上好几个青少年都相信神秘的野人传说,并希望能从苦闷压抑的社会里逃脱出去,加入永无烦恼的山中部落。

这对罗彬瀚而言自然十分荒唐。他能百分百确定如果那些青少年进入山中,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填满野人的肚子。呜达部族从根本观念上就不把他们当作同类,而是“魔界里的黑暗居民”。再者罗彬瀚也不理解这些青少年究竟对现实生活有何不满,以至于非要认定一个茹毛饮血的神秘原始社会能让他们过得更舒适。在他看来,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世界生活,那么有着三叠屏手机的彼岸即便不能木舟登月,也无疑比用树叶擦屁股的淳朴部落舒服得多。

他疑心这背后藏着某种别有用心的宗教宣传,可当他试探酒红马尾这种疯狂念头是否是别人灌输给她时,她却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罗彬瀚还和酒保与其他几个镇民谈了谈,发现他们的态度完全正常,且对“山里有野人”的说法只会一笑置之。

“是啊,乡下地方都会有这种传说。”酒保半玩笑半讽刺地对他说,“有野人才有探险家,然后才有旅游业嘛。”

他说这话时酒红马尾就在旁边,罗彬瀚偷眼瞟她,发现她的神情举止又变得完全正常,一点都没有露出刚才喝酒时的疯样儿。

她带他逛遍了整个小镇,大致弄清了街道格局,然后在小镇广场角落的秋千架上落座

“所以,你出来是为了找一个巨人?”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找关于巨人的传闻。一个银色的人形生物,比大楼都高,眼睛亮得像电灯泡。你有听过说这种生物出现在镇子附近吗?”

“我从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罗彬瀚回忆了一下自己从野人手中救回酒红马尾的场面。他明确记得那时莫莫罗还未变回人形,可酒红马尾似乎全无印象。也许因为当时她只清醒了一小会儿,又把注意力全放在野人身上,根本没发现自己旁边站着怎样的庞然巨物。

酒红马尾答应帮罗彬瀚打听这方面的消息,并接受了一枚金币,约定在他下次来时提供相应的现金。罗彬瀚再三警告她不许跟踪自己,然后便趁着夜色回去了。

他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告诉雅莱丽伽,然后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小丫头正常点吗?”

“你首先要知道她为什么不正常。”雅莱丽伽说,“为何她如此渴望脱离自己的社会?”

关键就在于罗彬瀚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老家也见过一些口头上推崇古典文化的人,但其中决计没有谁真的打算去非洲部落过原始生活。酒红马尾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只得告诉雅莱丽伽,像那种年纪的青少年是难以用常理揣度的,他们和他的老妹一样情绪善变而又异想天开,更何况酒红马尾还在私底下吸食溺叶。根据他从信息采集器上得到的知识,那是一种被法律禁止交易的致瘾性植物,然而由于易种易得,在特定地区的学生群体中仍然非常流行。长期吸食则会导致幻觉和精神偏执。

罗彬瀚严重怀疑那是酒红马尾发神经的真正原因,但如果溺叶确是罪魁祸首,那就意味着任何开导和劝告都无济于事,他只是单纯碰到了一个有点像他老妹的小神经病。

“一种致瘾植物。”雅莱丽伽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蓝鹊?”

她的话令罗彬瀚茅塞顿开,连忙开着飞行器去往野人部落,等他到了地头才想起来自己手头根本没有溺叶,甚至也没有亲眼见过溺叶的实物。那他还能跟蓝鹊讲啥呢?让白塔学徒凭着想象研究吗?他有点懊恼于自己的莽撞,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到溺叶的样本,只好先去跟蓝鹊打个招呼。

他把飞行器停在盆地的入口处,远远看到农田外侧的山坡上多了一间小屋。那屋子基本是由四棵巨大的活树与缠绕在树干间的藤蔓构成。帘幕般浓密的藤叶间开满了一串串青色的花簇。

这风格独特的建筑显然不是人力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也省掉了罗彬瀚打听蓝鹊住处的功夫。他走到树屋旁边,试着扒开藤条往里窥探。那些如玉铃铛般精致的花朵却骤然绽开,对着他喷出一股股刺激性的湿雾。

罗彬瀚惨叫着捂住眼睛。直到蓝鹊匆忙从树冠里飘下来,把一种湿冷腥臭的乳液滴进他眼内,那种火烧火燎的痛苦才算是消减下去。处理完他伤势的蓝鹊对着藤墙洒出一把亮闪闪的粉末,树藤立刻解开缠绕,让出一个通往屋内的孔隙。

它把罗彬瀚扶进里头坐下,然后有点埋怨地说“你不应该随便窥探一个法师的私人领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幸亏我只能建一座临时工房,如果这是一座法师塔,这会儿你肯定什么都不剩下了。”

“谢谢提醒。”罗彬瀚揉着眼皮说,“但下次还是麻烦你们竖个警告牌好吗?这里又没有门铃给我摁!”

蓝鹊看起来有几分歉意,但仍然坚持警示牌会拖防御系统的后腿。它给罗彬瀚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指点道“你下次可以直接在外面喊我的名字。哨兵蘑菇会把消息传给我的。”

罗彬瀚不想知道“哨兵蘑菇”又是什么。他喝了几口热茶,然后把酒红马尾的事情挑重点部分说了说——出发以前他已特意照过镜子,确定自己脸上再没有留下奇怪的痕迹。

他本不指望这次拜访能马上有所收获,可蓝鹊听完后马上从座位上飘了起来。

“溺叶?让人致瘾?我想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它飘出屋子,不出十秒又回到罗彬瀚面前,把一片浮萍大小的羽状深裂嫩叶递给他。

罗彬瀚并不清楚溺叶的实物外观,因此直接掏出打火机点燃叶片。一股焦臭弥漫屋中。这是他第二次闻到类似的气味,竟然已经不觉得抵触。

“就是这东西。”他肯定地对蓝鹊说,“你从哪儿找来的?”

“呃……就在这附近。”

“附近?这东西长在山里边?”

蓝鹊微妙地安静了一会儿。

“事实上,”它语气谨慎地说,“它们一直种在田里。”

155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中)

罗彬瀚趁着夜色跑进耕田里,检查上面种植的作物。

在初次来访时罗彬瀚曾远远眺望过农地,打量那些陌生的绿叶植物,但作为一个城市居民,他对现代化的耕种技术都仅知皮毛,更别提异世界的原始部落庄稼。当时他只觉得有点怪,因为那些绿叶植物既不像谷类也不像蔬菜。如果单纯以叶片为食,其产量显然不足以担当野人们的主要口粮。

沿着粗糙的土垄,他涉入田地深处,仔细观察那些青翠细弱的草本植物。飘在他头顶的蓝鹊则为他介绍自己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

“……一种泛茄科述象属的植物,跟颠倒星的无忧草可能存在远亲关系,所以它们的外形也有点相似。它的根块无毒,适合食用,花叶内则含有微量生物碱,不过偶尔食用没什么问题,最多只会让人产生一点毒物兴奋效应。”

罗彬瀚蹲下身,把手插进土里,摸到那些埋藏在泥中的浑圆根块,触感有点像是土豆。紧接着他又掐下一小片嫩叶,拿到鼻尖前闻了闻。

“这东西难道只能让人精神兴奋?”他有点费解地问,“为什么我听说它还会让人致幻?”

“那完全是两回事。我刚才说的兴奋效果基于生物碱。而致幻的部分是因为它属于泛类植物,花叶里蕴含着以太要素和梦境之色。”

它看了看罗彬瀚茫然的表情,不太情愿地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魔法植物。”

罗彬瀚恍然大悟。

“这里的土著居民把它叫做‘泥叶’。”蓝鹊有点恼火地提高了音量,“他们把它视为泥土的精华——根块填饱族人们的肠肚,花叶启迪先知们的智慧,果实则驯服野兽们的狂性。”

“启迪智慧?这玩意儿不就是单纯的致幻药吗?”

“不,当然不是!我刚刚告诉你它的致幻成分是以太和梦境之色!也许以太对你陌生了点,可难道你连梦境之色的意思都不清楚?”

罗彬瀚耸耸肩,用眼神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就是个文盲。

蓝鹊绝望地在空中摇晃了两下。

“我开始好奇你的身世了……不,你不用真的告诉我。我不该知道一个海盗的身世,否则我就不得不把它写进自己的回归报告里——总之,吸食任何含有梦境之色的东西时都可能会导致你做一些特殊的梦。”

“啥梦?有颜色的梦?”

“我是说预知梦!”蓝鹊气咻咻地说,“这就是原住民们的先知们获取智慧的方法!他们通过这个来看见以太之潮的波纹!”

罗彬瀚充满怀疑地看着手中的嫩叶。他认为自己毕竟是个医学生的挚友,有义务捍卫一下科学的尊严——再说靠烧叶子来获取智慧怎么着也太扯了,他甚至觉得跟雅莱丽伽睡一觉都来得靠谱些。

“每个人用这玩意儿都会做预知梦吗?”他有点跃跃欲试地问。

“当然不是,梦境之色的效果因人而异,至少目前还没找到规律,或者说我们还没弄清它究竟是植物的哪一部分……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我的学业水平问题,如果它能被解析和提取,我们早就把它列进占卜魔药表了!”

罗彬瀚耸耸肩,决定百闻不如一见。他朝远离蓝鹊的下风方向走了几步,然后抓下一小把叶片,把它们全部放在火苗上炙烤。

焦臭随着风渗入他的鼻腔。

这是目前为止罗彬瀚闻到的最浓烈的一次。起初他仍觉得很不舒服,简直就像跟十个吞云吐雾的烟鬼关在同一间封闭车厢里,刺激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嘿,你用的量太多了!一次最多是一片……”

蓝鹊生气地警告着他,但那声音并未靠近,反倒离他越来越远。罗彬瀚有点奇怪地回过头,发现那个披着宽敞斗篷的影子正逆风倒飞,远远避开泥叶的熏烟,消失在夜色的深处。

罗彬瀚觉得对方这么干未免有点没礼貌,不够也能体谅它抗拒二手烟的心情,便宽容大度地放它逃跑。他皱眉忍耐住那股臭味,看着鲜嫩的绿叶在火苗中慢慢蜷曲发黑。

风中的焦臭气味渐渐变得复杂,像一根粗绳被人悄悄剪断,拆散成无数凌乱松垮的纤丝。在缠绕纠结的嗅觉谜团中,一根鲜红夺目的细线分离出来,沿着他的呼吸管道深深扎进脑内。

一股血肉般腥甜的香气。

罗彬瀚突然感到很饿,简直记不起来自己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那肯定是在他去小镇以前,是∈在他查看资料的时候送了食物过来吗?

饥饿随着回想而愈发剧烈。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面,知道那泥土中藏着许多肥大的块根,但那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因找不到目标而倍感焦躁,直至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那寒冷的触感吸引他仰起头。

空中落下了红色的雨。

犹如天之云眼悄然睁目,三轮满月下出现一道狭长的裂隙。暗红的浊流涌动其间,沿着裂隙边缘点点倾落,化出血雨般艳丽的景象。他伸手接住几滴雨丝,鼻间便立刻充盈着血肉散发的腥香。

他把手掌凑到眼前,看到雨水中漂浮着蝇卵般细小的杂质。它们吸附在他的皮肤上,缓慢地蠕动扭曲,犹如婴儿在贪恋子宫的拥抱。怀着对这些异物的嘲弄,他舔舐了一下手掌中的血水,尝到酒液般清醇的甘味。

身后有人低声轻叹。

他醺然回首,越过连绵的血雨,看见远方有一片绚烂的花树林。朱桃与白梅同时开放,交织成繁丽的烟霞。

烟霞之下,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幻象。

一个光辉的,绝艳的,飘渺而雬美的影子。蒙蒙然如雾花镜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冰。正视其容的瞬间,双眼因那形象的炜煌而从深处开始灼烧。

他知道这个“人”。

说不出名字和来历,但是只要目睹那个身姿,其身份便已清清楚楚。

罗彬瀚伸出手去,在尝试捕捉幻影的刹那惊醒过来。花树的景象如水镜般破碎四散,天地颠倒翻覆,他站立不稳地摔倒了。

“……罗瀚!罗瀚!”

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由远及近地回响脑中。他失焦的视线因此找到目标,看向飘在他面前的骷髅。

“罗瀚!听得到吗!”

蓝鹊用右手指骨捏着一个瓶子,左手则急切地狂扇他的脸。那力道其实不重,但因为打得次数太多,罗彬瀚还是感到脸颊火辣发痛。

“你一次性吸得太多了!”蓝鹊生气地说,“先知们集会的时候每次只会点燃一片叶子,你这个蠢货!我告诉过你每个人的反应程度都不一样,结果你偏偏对泥叶非常敏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刚才没去找祭祀借舒缓药,你可能要在田里疯上三天三夜!”

罗彬瀚迟钝地看着它,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还徊留在血与花的幻梦里。在良久的躺卧之后,他的思维终于从麻木中恢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已经是白天,太阳位于他的头顶,从果树的叶隙间洒落斑斑碎光。

他昏迷了一整夜。

156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下)

在树下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后,罗彬瀚有点头重脚轻地回到树屋里。蓝鹊帮他倒了点热茶,然后把手中的瓶子塞给他。

“这是用泥叶果实做的舒缓药,能减轻吸食花叶的副作用。”蓝鹊说,“你最好再继续用几天。把它涂在鼻子底下,或者吃下去都行。”

罗彬瀚接过它递来的东西看了一眼。那装药的容器由水晶打造,造型精致圆润,像是个香水瓶,显然不是野人们的东西。而里头的药物便没有那么讨人喜爱了。那漆黑的膏质又稠又臭,使人联想到焦油和粪便。罗彬瀚沾了一点在鼻子下,立刻觉得呼吸不畅,头脑发晕,比第一次闻到叶烟还要难受得多。

“这药是泥叶的果实做的?”他有气无力地问,“自己制毒自己解毒,服务一条龙啊?”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繁殖策略。”蓝鹊解释道,“它们在春夏季节利用花叶来使动物和昆虫上瘾,这样到了秋季落叶时,想缓解痛苦的动物们就必须吃掉大量的泥叶果实,再通过粪便把它的种子播撒出去。这套机制对肉食动物也起作用,所以能让泥叶在播种范围上占据优势。”

“那动物吃叶子也会做梦吗?”

“理论上是的,不过这需要更多试验才能知道,因为有些物种对特定的植物更敏感……你还记得你们船上那条龙吗?你们是不是把它放出来了?”

“对,怎么了?”

“前天夜里它跑到田里吃了一大片泥叶,差不多有六十株被它啃坏了。原住民们有点生气,不过祭祀们决定不追究这件事。你们最好还是盯住那头幼龙。”

罗彬瀚哑然无言,最后只能保证会把这件事转告给雅莱丽伽。他没太把幼龙和野人们的纷争放在心上,更多地还是在想前夜做的梦。

“预知梦。”他揉着脑袋说,“这是说梦到的东西都会变成现实?”

“那也不完全是,得看具体的内容——所以你昨夜到底梦见了什么?”

蓝鹊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不自觉的期待,而罗彬瀚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隐瞒。他简略地说了那个怪梦的内容,盼着蓝鹊能给他一点启发。血雨、花海、女人……他怎么也不信这些东西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如果这真是所谓的预知梦,那他看到的大概只可能是某种象征性的隐喻。

羽毛笔在他说话时开始自行书写,飞速记录下他讲的每一个字。披着麻布袍的骷髅则在房间里打转乱飘。

“唔,很有启发性的梦。土著们告诉我泥叶只能预见短期内的事情,除非你在三月同圆之夜吸食。昨晚只有绿月和蓝月是圆的,这说明你梦到的事会在近期内发生——”

“如果它真的会发生的话。”罗彬瀚插嘴道。

“它当然会发生,因为你是古约律嘛。你们对梦境之色最为敏感。你的梦肯定指代着近期内将要发生的某种变化,我得想想怎么解读……血雨,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可能预示着生命降临……花树?现在春季已经过去了,那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它应该代表复苏、好运、爱情……然后你还梦到了一个女人?她长得怎么样?”

“大概挺漂亮的吧。我没看清楚。”

蓝鹊高兴地鼓起掌,发出吃吃咔咔的骨头撞击声。

“你将遇到一段恋情。”它充满自信地宣布道。

听到这句话后罗彬瀚的第一直觉是此人已经被马林收买。他重温了一下蓝鹊填写过的主修法术科目基础通用、植物研究和生命治疗。

“你他妈根本就不懂预言法术是不是?”他善意地提醒道。

蓝鹊反应激烈地飘上了天花板。

“但是我有自学过!那才是我成为学徒时填报的第一科目,只是……好吧,愿意教这个体系的导师太少了,他们挑学徒也很苛刻。我想等我成为正式法师后会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这对罗彬瀚倒是桩新鲜事。他从不清楚蓝鹊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寸毛不生的求法之路。

“你干嘛想学预言?”他奇怪地问,“如果一件事注定要发生,那你提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

骷髅的两个眼窟窿心虚地闪烁着。

“不,你说的这种是‘确定性预言’,它也被称为‘神谕’、‘天启’或者‘命数’。但还有其他的预言种类,比如‘可能性预言’、‘选择性预言’,或者‘诅咒性预言’。后面这些更接近常规法术,而且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如果你纯熟掌握了后面几种法术,那就意味着你有资格成为一座学派塔的塔尖法师。”

罗彬瀚想起了“永光预言”。他随口接话说“这就是你要学预言法术的目的?你想成为塔尖法师?”

蓝鹊含含糊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像是在承认罗彬瀚的揣测。可它的声音听起来又很言不由衷。

罗彬瀚觉得它并没说实话,但也不打算挖根究底。他又沾了点膏药抹在鼻子下面,然后问道“所以我昨晚看到的究竟是哪一种预言?永光预言又算哪一种?”

“大现象预言都是确定性预言。”蓝鹊言之凿凿地说,“它由不同星层不同体系的预言者共同完成,这意味着它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至于泥叶引发的梦……我还在研究这件事。原住民的祭司们给我看了他们祖先留在山洞里的占卜记录,看起来他们还没碰到过预言失效的情况,但我还不敢肯定,最近他们正为预言的事发愁呢。”

“发啥愁?”

“当然是永光预言啊。显而易见他们错误解读了其中的一部分,因此认定在预言发出的一千年后黑暗将会降临这里,而他们等待的双星启示和光明使者却迟迟没出现,现在距离那时间已经很近了,所以他们正在拼命说服罗莫,想让他去吃掉对面的黑暗世界。”

罗彬瀚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他感觉自己有段时间没看见莫莫罗了,估计行善十则普渡计划在野人间推广得不是很顺利。

他思考了一会儿,有点困惑地说“所以,他们的这个预言只是搞错了?等这一千年结束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还是会继续去绑架对面的人吃掉?”

“这我可说不准。也许他们对梦象的解读出错了,也许预言里的‘千年后的三月同圆之日’恰好就是第十月升起的时候,按照这里的时间换算大概是……二十天以后?”

罗彬瀚瞪着它“你是说二十天以后那什么永光使者就出现了?”

“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不过那确实不怎么说得通,我想还是他们的解读问题。”

他们最终没有在预言的问题上讨论出什么结果。罗彬瀚也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打心底里不相信这短短二十天的时间内能发生什么惊天巨变,让这个运行良好的星球突然迎来末世——即便真有那样的天灾出现,也绝对不可能靠着吃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解决。

“我们等等看吧,反正该来的总会来。”他如此说道。

蓝鹊对他疏慢的态度不太满意。它打算说点什么,而这时一个蘑菇从桌角的树根上长了出来。罗彬瀚眼睁睁看着它从黄豆粒大小开始膨胀,眨眼间便已肥壮如一颗大青菜,立在那里摇摇摆摆。

“哦,等等,外头有人找我。”

蓝鹊立刻朝上飘起,穿出由茂密树冠形成的屋顶。罗彬瀚也靠着墙角的垂藤爬了出去。他望着蓝鹊和一个田野边的野人交谈,两人沟通的样子很融洽,或许因为蓝鹊身上半点肉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他心情很糟,不断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泥叶和溺叶,那可能只是历史接近而导致的巧合吗?

蓝鹊很快回到了树屋,在他旁边悬停着。

“他们请求我再多提供一点香料,这样等其他部族来聚会时就能用来招待。”蓝鹊说,“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对,关于预言。其实我还有些别的想法,当那和主流意见不太一致,所以你最好别往外说。”

罗彬瀚瞟着它,用眼神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它在扯什么淡。这似乎让蓝鹊安心了一点,它踌躇着说“我曾经追逐过某个人。她是属于……属于一个特殊流派的法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很多关于那个流派的秘密——总而言之,她认为确定性预言也是一种可破解的法术。就像诅咒性预言一样,如果你掌握某种力量,就能突破预言里所宣示的命运。”

它的话让罗彬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他用手扶住树枝,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力量?”

“爱,”蓝鹊犹犹豫豫地说,“但必须是真爱。”

罗彬瀚掐断了手里的树枝,差点从树顶摔下去。

157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上)

树冠被晃得一阵乱颤,但罗彬瀚最终成功保持住了平衡。他坐在树枝上回思往事,随后低头问蓝鹊“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我没在开玩笑!”蓝鹊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强烈而纯粹的爱能够破除诅咒,这件事有过成功先例,那是发生在……等等,你刚才说我在报复你?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先把这个解释清楚!”

罗彬瀚马上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成功让蓝鹊忘了刚才的话题,他才若无其事地问“所以,以前真的有人用爱来破除了诅咒?”

“哦,对。”蓝鹊说,“那件事后来被编成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做《雪女王》。我听说它的真实原型是这样的曾经有个来自冰蕤之塔的法师,她被派去回收一面魔镜。那镜子附有某个古约律施下的迷心诅咒,会让照到它的人变得冷酷无情。法师从几个海盗手里找到了那面镜子,但却在争夺过程中失手将它打碎了。镜子碎片被风吹进了某个路过的男孩眼中。那男孩立刻性情大变,成了一个残忍又危险的人……噢,慢着……”

它突然停下话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罗彬瀚,两个眼窟里的红光异常剧烈地闪烁起来。

“你看我干啥?”罗彬瀚说。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些杂事。你用不着在意。”蓝鹊飞快地答道。

罗彬瀚觉得它的态度有点怪,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继续听蓝鹊讲故事的下文魔镜的碎片改变了男孩的性情,而冰蕤之塔的法师解不开这个来自古约律的强力诅咒,只得把男孩带去冰蕤之塔看押,和其他法师们共同研究救治方法。

她把男孩放在塔底的监牢里,交给他一堆施了混淆咒的冰棍,然后要求男孩用这些冰棍拼写出“永恒”这个词,就会放他自由离开。然而因为她施下的混淆咒语,每当男孩接触冰棍时便会忘记如何写字,结果怎么都拼不出正确的词。

于是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也不想着逃出去伤害他人,只是日复一日如木偶般在寒冰牢狱里试图拼写“永恒”。这样的僵局持续了整整五年,直到某天一个女孩爬上森寒云顶,找到冰蕤之塔。她告诉守塔人自己是那男孩的青梅竹马,经历无数艰险才打听到男孩的下落,并哀求法师们让她把男孩带走。

被魔镜诅咒的人是危险的,因而法师们拒绝了她的请求,只肯让他们见上一面。女孩便走到地牢顶部的洞口,冲着底下呼唤男孩的名字,请求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她没有得到回应,只能一直坐在牢外哭泣。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三天三夜未曾停歇,法师们都担心她会因心碎而死。当第三个夜晚过去,那位带走了男孩的法师终于走到牢前,要强行将女孩赶走。

女孩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紧紧地抱住洞口边的冰柱,结果她的泪珠从洞口滴落到牢中,正好流进男孩眼里。魔镜的碎片被那滴眼泪带了出来,诅咒立刻遭到破解。男孩从那冷酷残忍的心绪中骤然惊醒,在女孩的指导下写出了“永恒”。他丢掉冰棍,走出牢笼,和女孩一起返回故乡。

他们幸福美满,法师们则见证了奇迹,所有人皆大欢喜。唯有那个负责回收魔镜的法师气得要死,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被几个作家谣传成了生性冷酷残忍,到处诱拐年轻男子的“冰雪皇后”。

“……那是稍微引发了一点骚乱和官司。”蓝鹊说,“不过这件事还是很轰动的。白塔法师们首次发现可以用非仪式法术的方式破除一个如此强力的古约律诅咒。他们为此提了很多理论假设,像是情绪性无意识施法、诅咒逻辑条件漏洞,或者只是镜子的碎片恰好在当时到达了它的法术极限寿命。这件事到现在没有最终定论,可有个法师告诉我,那是因为真爱本身就是一个强力而古老的破咒法术。它存在的时间还在白塔和秘盟以前,在法师们认识到以太和元素结构以前。那是连古约律们也控制不了的法术,可它却没法通用任何手段验证。不管你怎样精心设计测试环境,都没法故意地把它浮现出来——因为那必须是毫无杂质的真爱。”

它说完这番话,故作不经意地望向远方。午时的艳阳照耀在树冠与田野上,鸟啁与蝉鸣合奏出一首盛夏之歌。罗彬瀚望着蓝鹊洁白的骨骼,不自觉陷入了深邃的冥思。

“一个法师告诉你这个故事,而且当时你还很小。”他缓缓地说,“你真的确定她不是在逗小孩玩吗?”

蓝鹊的骨头架子一下变得僵硬了。

“她就是在逗你玩。”罗彬瀚充满睿智地断言道,“哪家大人会正经跟小孩解释什么科学原理,肯定都是讲个童话混过去啊。你居然还真的信?”

“这不关你的事!”蓝鹊在他脑海内厉声尖叫,“我才是专业的法术研究者!”

罗彬瀚晃晃头,心平气和地从树顶跳到屋外。蓝鹊给的舒缓药还攥在他手中,他打算拿过去给酒红马尾试一点,看看能否使她的精神变得正常些。

他本打算直接走人,蓝鹊却跟着飘了过来,看上去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啥?”罗彬瀚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随便问一问,”蓝鹊掰着自己的指骨,期期艾艾地说,“你有比较要好的玩伴吗?就是那种,特别亲密的,过去经常相处的,愿意为你牺牲点什么的人?就像是青梅竹马的感觉?”

“你问这干嘛?”

“呃,我只是感觉你最好提前预备一个。”蓝鹊说,“如果你刚好需要使用……我是说如果你刚好需要帮助,一个青梅竹马总是更可靠些,对吧?从幼年时期开始建立的关系更能保证情感纯度——我的意思是说情谊更真挚纯粹,所以你当然应该找个人当青梅竹马!这绝对是一个很棒的提议!”

它极其浮夸地干笑了好几声,接着又紧张兮兮地问“所以你有吗?”

“那大概也可以算是有吧。”

“那太棒了!她跟你差不多大?还没来得及结婚?她已经有对象了吗?”

“他男的。”罗彬瀚镇静地说。

“噢,噢噢……男的。”蓝鹊顿了顿说,“我猜这也行得通?”

罗彬瀚瞪直了眼睛,完全搞不明白它在发什么神经,只好把这当作是学术研究者的随机性抽风。他不予理会地跳进飞行器里,告诉蓝鹊自己打算把泥叶果实做的舒缓药给对岸的现代人试试。

“这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他对蓝鹊确认道。

蓝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样子就根本没听清他的问题。直到罗彬瀚飞出谷地,借着舱外的环摄像头检查身后,依然看见那个斗篷飘飘的影子悬浮原地,像为某个难题冥思苦想着。

158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中)

去往另一个世界前,罗彬瀚又回了趟寂静号。这次他没有去马林或霜尾,只是让∈把关于溺叶的资料又调了出来。那些内容多到十天十夜也不可能看完,他只得尽量挑出重点的部分浏览。

罗彬瀚第一次接触“溺叶”这个词是在某本小说里。那时他还没单独去镇上调查巨人的消息,也并没意识到溺叶和他老家的某些致瘾植物有何不同。在那本畅销小说中,主角的某个朋友因吸食溺叶而得了妄想症,坚信自己身处于一个虚假的画中世界,唯有投身湖水才能洗脱污浊,成为真实纯粹的活人。那个精神病患最终在夕阳下投湖而死,“尸体怎么都没法捞着”。

当时罗彬瀚只认为这是对岸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且作者对吸食溺叶的感受描写过分详细,简直应该被扭送去检验一下。然而在去了蓝鹊那里后他的感受又变得有所不同,尤其在意这个角色的尸体失踪问题。

他让∈查询了关于“溺叶”成分的信息,结果确像蓝鹊所说,叶片含有一种类似烟草的生物碱。那其实并不怎么危险,真正的问题是它具备一种原因不明的致幻效果,且有概率引发严重的精神疾病。尽管研究者还未找出其致幻成分,但临床观察和统计数据都支持这一结论。

∈给他看了几张溺叶成株的照片,果真和野人田里的泥叶极为相似,只是叶片颜色更深,是种接近松叶的墨绿。罗彬瀚还让∈帮他整理了溺叶的起源和历史,发现它被世人所知的年头并不长——大约两百年前,一个考察队在涞马洲唐池山脉的大裂谷中发现了首株野生溺叶,研究后认定它是茄科地萍豆的远亲植物。

考察队把其中一株作为样本带回了文明世界。这件事起初并未引发重视,直到烟草公司发现该物种有利可图,于是积极游说政府通过了食品检验程序,在市场上作为另类香烟贩卖。溺叶烟因其独特风味迅速地风靡世界,直到大量成瘾者出现了致幻和精神问题,公众才开始质疑其安全性。

争议和抵制一直持续至今,最后各国均对溺叶采取了不同程度的限制,作为发源地的涞马洲直接禁止了非药用生产和贩售。那在法条上约束得非常严厉,可惜实施效果却很不如人意。

循着这条线索,罗彬瀚又查询了“涞马洲唐池山脉大裂谷”。那是一道横贯涞马洲北部的巨大山脉,自东部海岸而起,直抵中西部的大平原北面。山脉中间被一个巨大的裂谷截为两段,形成了一个奇异复杂的生态天堂——西边是稀疏荒凉的低矮灌木,东边则是高大茂密的乔木林区,古树绵延两百公里,直至最东部的原石台山区。

那里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所在。先前罗彬瀚所去的原石台小镇则在山区和平原的缓冲带上,距离裂谷边缘不过两百公里。倘若以直线距离估算,那差不多也就是他居住的梨海市和邻省都会蜗角市之间的距离。

那完全是野人们可以靠着步行走到的地方。考虑到泥叶那狡猾的播种方式,甚至根本不需要野人们亲自到裂谷里下种。

罗彬瀚心烦意乱地关掉资料,决定停止盲目猜测,亲自去那裂谷里看看情况。

在他进行这段调查的期间,∈一直以投影形式旁观陪同,似乎对他的行动抱有高度兴趣。他甚至把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一串串溺叶。

“其实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他对罗彬瀚自告奋勇,“把我的数据下载到子舱里怎么样?那样我就能给你提供实时帮助啦!”

罗彬瀚有点意外“还有这种操作?”

∈向他担保那在技术上没问题,至多是对设备硬件有一点点超额负担,驾驶辅助系统可能会偶尔卡顿,安全设备和平衡器也得关掉一部分来腾出运算空间,不过如果能得到一个机智又风趣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陪伴,这些牺牲毫无疑问都是值得的。

罗彬瀚完全认同它的理念,深深感谢他的提醒,然后直奔寂静号仓库去找李理。

“你的数据放在哪个设备上?”罗彬瀚对她问道,“我能把你带出去吗?”

听到他提议的李理挑起眉毛“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自己准备去对付一个青春期的小神经病。那丫头某些方面颇得他老妹的神韵,搞得他有点应激反应。他迫切需要一个心理顾问来协助分析,这个人最好理性、平和、善于沟通、占内存少,而且还不会老催他谈恋爱。

不知为何他觉得李理很适合这个岗位,而在听完他的需求后,李理也干脆地让他拿起某个连接在角落上的黑匣子。那东西像极了罗彬瀚老家的移动硬盘,甚至连数据接口都一模一样。

他拔掉接口连线,李理的影像立刻消失了。紧接着他又跑回自己房间,换了套看上去更正经点的衣服。正在休息的菲娜被这阵动静惊醒过来,隔着笼子对他暗中观察。

罗彬瀚想起自己这几天都没怎么亲手喂它,于是顺手把笼子提起来,准备在旅途中巩固巩固感情,还能预防小镇警长对他实施逮捕。

诸事准备周全,他带着两位异性旅伴登上飞行器,再度去往天外的彼岸。期间他拿出自己许久未用的私人手机,把李理的黑匣子插了上去。

手机屏幕亮起,但没显示出正常的开机界面。雪白的屏幕上只跳出一行红色宋体汉字。

——你好,先生:)

“呃,”罗彬瀚盯着手机屏幕说,“就这?你人呢?”

——这是为了节省简单设备的运行空间。

罗彬瀚只得接受了这种表情包都发不了的祖父级网络交友模式,唯一让他满意的是这下他可以拿着手机到处恐吓别人了。

他把飞行器停在小镇外的林子里,然后提着菲娜的笼子,照旧在镇中到处溜达,钻进每条小巷寻找酒红马尾。这镇子实在很小,他以为很快就能发现目标,结果却一无所获,只好坐在广场的秋千旁等着,直到傍晚都没找见人。

这情况令他有点担心,逐渐开始计划去找这镇子的警长打听打听。这时背后有个声音喊他,罗彬瀚扭过头,看到街角站着一个女孩。她的棕发披散肩头,穿着宽松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还背了个双肩书包,看上去一副女大学生气。

罗彬瀚差点把眼珠子瞪掉,直到对方走到面前,他才终于确信这人真是酒红马尾。

“你从良啦?”他关切地问道,“还是吹叶子被老师逮住了?”

虚假的女大学生蔑然昂首,撩开额头的碎发。

“这不是你说的款式吗?又老气又听话的村姑,你就喜欢这样的,是吧野人叔叔?”

“那是你误会了。”罗彬瀚说,“我不是只喜欢村姑,我是单纯不喜欢你。”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督工啊。巨人的消息,记得不?有线索没?”

酒红马尾恼怒地甩了一下书包“我正在找!”

言下之意就是一无所获。不过罗彬瀚也不失望,他阴险地冷笑着,把蓝鹊给的舒缓药递了过去,让酒红马尾涂在鼻子底下。

酒红马尾警觉地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催眠药。闻一下就能把你迷晕,然后带去割器官卖了。”

罗彬瀚故意这么说,果然看到酒红马尾一把抢过瓶子,满脸挑衅地把它放到自己鼻子底下。尽管她此刻未施脂粉,那副欠人毒打的表情还是跟罗彬瀚的魔鬼老妹如出一辙。

她把瓶子放在鼻下闻了片刻,表情渐渐变得难测。罗彬瀚并不确定这药对她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不免担心会弄巧成拙。

“怎么样?”他佯装镇静地问道。

酒红马尾目光迷离了一会儿,然后冲他轻轻微笑。那笑容完全真诚,柔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事。”她用驯服温婉的声音说,“谢谢你的关心。”

159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下)

罗彬瀚着实有点吓坏了。他有一段和自己老妹铁血残酷的斗争史,因此应对不良少女还算颇有心得。如果对方照例阴阳怪气,那对罗彬瀚而言根本就不算新鲜事。可眼前的阵仗他却从没见识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干嘛突然这样讲话?”他有点害怕地问。

酒红马尾仍然微笑着,根本没听到似地自顾自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图书馆准备资格考试的资料。我答应过父亲今年要为申请高等学院努力,可我其实没有专注学业,一直在查你问我的东西。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压力。”

她的谈吐清晰,目光明醒,一点也不像是失去心智后的胡乱发言。罗彬瀚只好无视这种突变,先对她提议道“你还是把药还我吧。”

酒红马尾——虽说她现在既不酒红也不马尾——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动。她想了想说“这个东西使我感到舒服了很多。不用再被叶烟折磨,我不想失去它。”

“草,你想对我明抢啊。”罗彬瀚威胁道,“还想不想去见野人部落了?”

“我不想。那是个荒谬的念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野人,我只是因为青春期才想着跟爸爸作对。如果我人间蒸发,他就会多关注我一点,而不是天天加班。”

这个回答对罗彬瀚堪称完美,让他情愿把那一整瓶舒缓药都白送给对方。可因为这转变来得如此诡异,他反而有点耿耿于怀,又试探着问道“那你以后还吸吗?”

“再也不吸了。”酒红马尾说,“我要好好准备考试,念高等学院,然后找个好工作。”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谢你给我这个。我想你是某种来给我警示的天堂使者。”

至此罗彬瀚已经无话可说。如果这种良心忽醒的情况将来也会出现在他老妹身上,那绝对能把他感动得老泪纵横。他决定功成身退,把药留下后就姑且退出这个精分少女的生活。

“这样也行吧。那药就留给你……”

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罗彬瀚拿出手机,瞄了一眼雪白屏幕上的红字。

——别留下药,先生。你必须再回来观察一次。

他有点愕然地读完这段提醒,想知道李理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可酒红马尾就站在面前,让他不便对着手机麦克风说话。

“那是你的手机吗?”酒红马尾看着他说,“那是什么年代的古董?你等我一会儿。”

她转身走开了。罗彬瀚差点以为她要携药潜逃,可很快她便重新出现在罗彬瀚面前,将一个全新的三叠屏手机交给他。

“我帮你买的,用这个新的更好。”

“……你哪来的钱?”

“你给了我一枚金币。那东西纯度很高,可以换一笔足够的现金。”

“那你哪来的渠道换钱?”

“我找古董店卖的。老板很喜欢我,不会追究东西的来历。”

罗彬瀚无言地接过手机,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李理的黑匣子假装成充电器插上去。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李理得到一个更好的运行设备,可是那新手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好又把黑匣子连回旧手机上,屏幕立刻亮起。

——不要让我登录一个安全性未知的设备,先生。她在转移你的注意,你必须要回你的药。

那两行字透露出一种坚决的态度,罗彬瀚只得抬头对酒红马尾说“你先把药还我。”

“就不能送我一瓶吗?”

“能,但这瓶我得还给别人。等我下次来再给你带瓶新的。”

他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半哄半骗地拿回了舒缓药。当酒红马尾把瓶子还给他时,菲娜在笼子里骚动起来。它焦躁地团团乱转,用尾巴狂扫积在笼子底部的垫土。

“这是你的宠物?”酒红马尾说,“我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宠物蜥蜴,你确定它合法吗?不过它的样子倒是挺漂亮的。”

她伸出手,隔着笼子去摸菲娜的尾巴。菲娜立刻跳到笼内最远的角落,蓄势待发地半张开嘴,那样子酷似攻击狩猎前的准备姿态。

罗彬瀚本想把它拿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它如此讨厌生人,只得打消了这个主意。

“它是我捡的,还不清楚是什么品种。”他耸耸肩说,“天快黑了,你回家吧。”

酒红马尾仍然恋恋不舍,想再得到那种舒缓药。她如同上瘾般的反应让罗彬瀚由衷害怕,连连保证自己会很快带着药回来。

“你真的不能把这瓶给我?”

“这瓶太旧了,我怕过期。”罗彬瀚拒绝道,“回头给你带新的,每周每月给你带。”

“就不能是现在?”

“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酒红马尾幽怨地望着他“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罗彬瀚预感自己必须说个准确的日期,否则便难以脱身。他语调极其诚恳地说“明天。明天我再来。”

他把酒红马尾打发离开,然后决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出于内心的不安,他还远远地跟踪着对方,确定她走进家中,而不是又跑去了山里。

夕阳将坠,他回到寂寥空旷的小镇广场,看到几只乌鸦聚在地上。也许是心鬼作祟,罗彬瀚总觉得那些漆黑的小眼睛正诡恶地偷窥着自己。

他用碎石赶走乌鸦,然后拿出手机对屏幕问“这小神经病到底怎么回事?”

屏幕上的字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那你干嘛让我把药讨回来?”罗彬瀚说,“我还真没想到这药效果这么好。再给她多用几次没准就痊愈了?”

——你认为她刚才的样子是一种康复表现吗,先生?

罗彬瀚一时答不上来了。他很难判定刚才的温顺小兔和之前的不良疯妹哪个更不正常一点,那感觉像站在一片遍布诡雷的平原上,往哪儿走都可能被炸飞。

“明天再看看吧。“他咕哝着说。然后回到飞行器上,绕过小镇往西边开。他不准备就这么回寂静号,而是要趁着夜黑的时候飞去那个溺叶的发源地看看。

唐池山脉大裂谷位于涞马洲的北部荒野,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陆地断裂带。它的两岸由于地质运动而出现明显高低差,又因此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生态环境,同时还分布着近百个湖泊和十几座死火山。

由于过去乘飞机差点失事的经历,火山这个词的出现让罗彬瀚有点敏感,但他调查发现这颗星球已经上百年未出现过火山喷发现象,倒是地震和海啸频发。后两者对一个活动于大陆中部的飞行器显然都没啥威胁,所以天灾必不可能干扰到他今夜的冒险。

他一帆风顺地飞到裂谷边缘,在月色下俯瞰那片蛮荒世界。西边荒原漠漠,灌木稀零;东边幽林萧萧,树浪翻涌。两者中央是深不可测的幽邃鸿沟,被世人称为这颗星球的童年伤疤。

然而在罗彬瀚眼中看去,那道巨大裂谷好像微微翘着,如身下的星球咧开巨嘴,露出狰狞的笑容。

飞行器钻进谷内,按照∈的设置扫描周遭环境,寻找任何类似溺叶,又或者具备明显异常特征的物品。不出多时,地图上便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红点。

罗彬瀚往红点最密处飞去,越是深入谷地,新发现的红点就越多,甚至在地图上涂出了一块血红色的心形图案。他开始感到不对劲形状可以只是巧合,但如果溺叶是依靠动物排泄种子繁殖,那如此密集的生长区便显得不合常理。

按照探测结果,飞行器最终降落在裂谷西侧的角落深处。那是片干燥无毛的沙土地。罗彬瀚跳出飞行器,找了根棍子开始挖掘。他每挖深一点,肩膀上的菲娜便甩动尾巴,警告似地打一下他的后颈。

罗彬瀚留意了它的反应,但觉得那还没激烈到需要罢手撤退。当树棍触到某个坚硬物体时,他蹲到坑边,拂开沉积的细碎泥沙,露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一团粗壮虬结的树根,又或是坚硬枯死的老藤。它们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覆盖住坑底,让外界毫无窥探的余地。

三色月辉撒在它们沾满尘沙的根茎上,散发出晦暗冰冷的金属光彩。罗彬瀚认出了它的光泽,那是历经锈蚀后的青铜枝叶。

160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上)

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站起来,环顾自己周遭的环境。他站在一片斜倾的岩壁下,几乎处于裂谷最低处。谷底两侧散布着许多不规则的岩体构造,犹如鬼魅山魈矗立月下。山壁的阴影中暗蚀洞籁,当夜风吹过时发出骇人的嚎啸。

他在这阴森的荒野里静静聆听着,有几次仿佛捕捉到某种细足蠕动的声响,而当他真正想要去锁定声源时,又会发现那不过是风打枝叶的杂噪。

蛮荒世界在夜色里沉寂着,让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一场幻梦,随时都会在家中床上醒来。只有脚下的青铜枝叶半隐半露,坚硬,顽固,充满真实感,把他牢牢锚定在错乱纷纭的现实中。

这场真人冒险已然让罗彬瀚感到吃不消。他选择拿起手机申请场外求助。

“现在咋办?”他对李理说,“我是不是先撤比较好?”

屏幕上跳出文字,让他把手机摄像头对准坑底。罗彬瀚这才知道李理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他马上用手机把那些青铜枝全扫了一遍。

手机开始振动,发来一个来电号码完全空白的呼叫。罗彬瀚接听了这个颇为惊悚的幽灵电话,从扬声器里传来李理的声音。

“我想这种方式商量会更有效率。”她说,“你现在怎么考虑这件事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这件事显然和云中城的炼丹士绾波子有关。这又让他费了点时间向李理解释绾波子是谁。

“她两百多年前在野人那里失踪了,现在那小机器人还在对面世界找她呢。”罗彬瀚说,“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不在对面了……她两百年前来过这里,还不小心把自己的东西撒了,所以这里有她的青铜树,还有溺叶。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怎么样?”

“我部分同意,先生。”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其他人先找来?反正我也没别的招了。”

罗彬瀚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助。绾波子失踪是在野人世界的两百年前,而考察队发现溺叶也是两百年前,鉴于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几乎完全同步,罗彬瀚断定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有关。可那已经过去太久了,如果绾波子还在此地,她总不至于整整两百年的时间不去取回自己的飞船。

但她究竟去哪儿了呢?被某个政府秘密绑架关押了吗?罗彬瀚不认为当地政府能对付一个星际炼丹士,除非她也被一群疯狂的仇家紧咬不放。

他并不了解绾波子的生平,因此也无法再推断下去。回去告知波帕和乔尔法曼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准备爬回飞行器内时,手机里的李理说“我对你的猜测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啥疑问?”

“青铜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和自己的猜测有何联系。

“这个嘛……大概就是神奇的炼丹术?我们船上不也有俩平地起飞的吗?”

“我不是在问青铜怎么长出来,先生。我问的是怎么从‘地下’长出来。”

“这重要吗?”

“这显然是一切的关键。我们姑且不考虑这种超积累植物——我认为不如说是类生命金属——是否真能无条件地在天然环境下生存,但你告诉我你过去看到的青铜树是长在陆地上的。它们不会自己埋进地底。倘若这不是因为某种极为凑巧的地质运动后果,那我只能认为这地下尚有更大的隐藏空间。”

“你到底想说啥?”罗彬瀚稀里糊涂地问。

“有人设法进入地下,在地底播种了它们。”李理说,“你得注意观察周围,先生,你不觉得这附近的山洞听起来很深吗?”

罗彬瀚闻言又跳出飞行器,把视线落在山壁的阴影处。每逢风声刮过,岩石缝隙中便发出许多空洞的回响,仿佛山脉本身在低沉喘息。

那些山窟一定很深,而且内部有所连通。当他专心聆听时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他循着寒声飘来的方向走到两块岩体的低坳处,发现那里有个天然的岩洞。

细微气流和土腥气从洞中散发出来,罗彬瀚探头往里窥探,发现一条崎岖向下的天然裂口。那罅隙看上去很宽敞,足以供成人平安通过。

罗彬瀚首先瞄一眼菲娜,确认安全警报等级没有提高,然后对李理说“你能开手电吗?”

手机后部的闪光灯亮了起来,照出山隙深处的环境。许多纤毛般细长反光的尘埃弥漫在通道底部,严重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不得不扶着石壁往里走了几步,才能看清那底下的情况。

那似乎是某种山体内部坍缩而形成的天然洞窟,呈现狭长弯曲的类椭圆形。裸露的洞壁以大片青黑色岩面为主体,有着明显的晶体颗粒与杂质,某些部分则黝黑光滑如墨色的玻璃。

李理让他把手机镜头对准岩壁照了一会儿,随后告诉他那应该是某种高温热接触形成的变质角岩,而混杂其中的玻璃质则更像黑曜石。

“那说明啥?”罗彬瀚问。

“我们离火山不远呢,先生。”

罗彬瀚有点警惕,但仍然记得这个世界已有上百年未见火山喷发,根本没有道理在此刻单独针对他一个。他小心地抱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里头没有异动,这才沿着斜道滑下去检查情况。

成分不明的丝状尘埃飞进他口鼻内,呛得罗彬瀚打了个喷嚏,有点担心那东西有毒,但看看菲娜又没什么反应。于是他继续往深处走,在第三次被飞尘呛得打起喷嚏时,旁边的岩壁已经变得极为潮湿。表面积水闻起来混杂着铜锈和腥香。

罗彬瀚伸手摸了摸岩壁,觉得那些石头有点发软。就在他准备向李理打听一下这又是什么石头时,岩壁对面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片由青铜藤条交织出的墙柱。它完全覆盖了一整面洞窟,宽高难以估量,只能从那上窄下宽的弧状轮廓判断出其主体还在地底更深处。

这堵青铜藤墙以着不可思议的顽强钻透了山体和岩石,将它繁复精美的花叶展现在罗彬瀚眼前。当罗彬瀚走上前时,藤条开始伸展蠕动,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金属扭曲声。

一根藤条穿透岩顶,伸到罗彬瀚脸前,末端绽放出六瓣的铜花。花朵并非古锈的暗青色,而是金红灿烂,湛亮如新。

罗彬瀚盯着这朵眼前的铜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瞄了眼手机,李理也没有提供任何场外提示。

“呃,”他说,“在吗?”

洞窟安静了几秒,接着青铜之花骤然收拢,朝罗彬瀚发出一声冲锋号似的金鸣。青铜藤柱的内部响起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声,无数枝蔓从洞窟的岩石底部钻出,抓向罗彬瀚的脚底。

菲娜率先蹿出罗彬瀚的肩头,朝着洞口的方向跳了过去。罗彬瀚很想谴责它的不忠,但也只能跟着夺路狂逃。他在那恐怖的金震之音里逃上斜坡,因为过度紧张而磕绊了一下。他的手抓向潮湿的岩壁,那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抓在了一块鲜活柔软的冷肉上。

罗彬瀚来不及细想,又直起身继续逃跑,头也不回地冲出洞口,紧随菲娜跳进飞行器里。等他一路狂升逃离裂口的顶部后,才看到岩壁两侧的泥岩如黑色洪流般滚滚滑落,转眼间将他刚才停留的地方彻底淹没。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幕,接着发现不止他刚才所处的区域,整个大裂谷都在疯狂地震颤、崩裂。岩石山体脆弱得好似湿泥,被源源不断地撕离地面,连带无数土壤和林木一起滑向裂谷深渊。

大地的狞笑向着东西两面扩散,一场范围远及上百公里外的恐怖地震开始了。

161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中)

地震直到凌晨时才彻底平息。

裂谷附近的地貌简直已面目全非。林被损毁无数,而山中栖息的鸟兽们也完全没有预感到地震的发生。它们被这阵动静吓坏了,或者在林间盲目逃窜,或者如坏掉的木偶般呆立原地。

一只很小的鼠类动物从林子里逃了出来。面对泛黄的野草和萧瑟的秋风,它仓皇地张望着,仿佛在思考自己究竟能够去哪儿。这会儿已是深秋,它的洞穴和存粮已全部付诸东流。它究竟要如何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呢?

但它并不打算放弃。迎着旷野之风,它用爪子抹了抹脸,准备奔跑向新的生活。就在这时一道细长的影子射了过来,重重刺在它的侧腹部。它立刻浑身僵硬地倒下了。

一只怪模怪样的丑陋蜥蜴爬过来,张嘴把它吞进肚里。

“嘛。”蜥蜴砸吧着嘴,不太高兴地评价道,“嘛嘛。”

“都这时候了还吃老鼠呐?”目击了全程的罗彬瀚说。他坐在一块腐朽的横木上,有点崩溃地把脸埋进双掌中。

吃饱后的菲娜溜回他腿上,用舌头点射他手掌上的戒指玩。在那一次次“呐呐”的呼唤声中,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抓起菲娜关进笼子,然后愤怒地对天空比了个中指。

被切成免提模式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扬声器里的李理声音说“你看起来需要放松一下情绪,先生。”

“我咋放松?”罗彬瀚有点神经质地说,“这破地方从人到星球都针对我。我他妈只是好奇想下去看一眼,结果它就闹这么大动静?有必要吗?啊?我能不能拥有一点正常的游戏体验?”

“我们是在正常地办事,先生。”李理平静地说,“刚才只是一场调查过程中的意外波折。若你想让事情有所进展,承担一些风险和破坏是不可避免的。”

罗彬瀚觉得那场地震显然已经不是“一些风险和破坏”的程度。他毫不怀疑如果此世政府知道他是罪魁祸首,甚至会有专门的军队被派来追杀他。可他也只是对着一朵小铜花说了句话,然后便引发了如此规模的地震灾害,这简直不讲道理。

他的思绪被这场天地剧变闹得彻底麻木,一点也不想思考其中的缘由。可这会儿距离黄昏还远,他无法通过湖面返回另一个世界。最终他把飞行器开向原石台小镇,想看看那里的损失情况。

黎明前的小镇黑暗但却热闹,地震的余波遍及此地,严重损坏了电力系统。人们不敢待在家里,只能跑到空旷的地方呆着,对这毫无预警的灾难议论纷纷。

罗彬瀚趁乱混进人群,跟着来到小镇广场上。他一眼就看见秋千旁的酒红马尾。她这会儿还穿着套单薄的睡裙,脚上趿着塑料拖鞋。

“看看你干的好事。”她打着呵欠,对灰溜溜跑来的罗彬瀚说,“整个小镇都差点毁了,这下你满意了?”

罗彬瀚差点没给她吓死。他赶紧偷窥周围,见无人在意他们的谈话,这才恐吓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啥叫我干的好事?再造谣诽谤我就不给你带药了!”

酒红马尾不屑地笑了“谁想要那种臭烘烘的烂泥。你留着它治自己屁股上的痔疮吧,野人叔叔。你肯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罗彬瀚瞪着她的脸。现在她的神情语气又变成了小疯妹,而他上次离开甚至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很难说是地震还是此人更让他感到崩溃一点。

“你现在还准备读书考学校不?”

“别说白痴话,我才不去那种恶心地方。”

“那您准备啃老一辈子啊?”

酒红马尾不满地说“我要去山里啊。这是我们说好的!”

这会儿她又改了主意,令罗彬瀚恨不得把这整颗星球都炸了。为了确认此人不是人格分裂症患者,他提醒道“你记得我俩昨天傍晚刚见面吧?那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提起这个,酒红马尾便愤慨地跳了起来“那是你骗我这么说的!你和你那臭烘烘的药膏!你还想让我一直服那玩意儿,好阻止我去山里找野人。你这个屁股烂疮的贱人!”

“你这都哪儿学来的?”罗彬瀚头痛地说,“不许瞎嚷嚷,再闹我就给你强行吃药治疗了。”

“你敢。那我就告诉爸爸你性骚扰我。”

罗彬瀚懒得理她。他现在被地下铜树的事吸引了注意,暂时不急着去研究这个小疯妹身上的谜团。为了不让她真的去举报自己,他摆了摆手说“我走了。这地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震源是在大裂谷那儿,离你们够远了,估计后续不会再发作。你自己好好待着,多注意点安全吧。如果过几天还是没水没电就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给你搞点办法。”

“我又不待在这儿。”酒红马尾说,“爸爸去维护治安了。他让我先去骨蓝市的叔叔那里住几天。我肯定会无聊到死,不如现在就躲进山里去。”

罗彬瀚警告道“你敢去我就把你杀了分尸。”

酒红马尾鄙薄地格格发笑,挺着胸说“你不做点别的?我看你其实是个软趴趴,要么就是喜欢带把的。”

“滚。”罗彬瀚说,“我真要喜欢男的,对你这一马平川的铁汉身材早该把持不住了。二十岁的小姑娘嘴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你管不着,软趴趴野人叔叔。”

“哦,那您自己待着吧。我回去找个身材能看的玩了。”

罗彬瀚转身要走,这时酒红马尾却拂着头发问“你想去市里看看吗?”

“啥?”

“骨蓝市。等下我得自己开车,或者找个人送我,多载你一个也没什么。既然你跑到山外来,难道不想看看市里的样子?反正我正无聊呢,可以带你到处转转。”

这个提议出乎罗彬瀚的意料。他回忆了一下骨蓝市的地理位置——这城市据说是因过去挖掘出了巨大的蓝色龙骨而得名,距离原石台镇不过数十公里,那对飞行器来说是能轻松跑上十个来回的距离。

罗彬瀚觉得自己正无事可做,在返回野人世界前最好也不要再去接近大裂谷,而且还能监视酒红马尾老老实实地去她叔叔家里。

“行啊。”他同意道,“不过我不坐你的车。我有自己的。”

“你还有车?让我看看?”

“就不让你看。你要想坐我的车就得把眼睛蒙起来。”

罗彬瀚不太愿意暴露飞行器的事,因此想叫她知难而退,可没想到酒红马尾对野人的私家车兴趣极大,甚至答应了他这个完全无理的要求。她先领着罗彬瀚回家,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又让罗彬瀚把满身泥污灰尘擦擦干净。

“你肯定在草丛里钻过,”她说,“身上到处都是细毛。”

罗彬瀚靠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身上果然有很多纤毛状的灰尘。他进浴室里脱掉衣服抖了抖,再出来时却吓了一跳酒红马尾又穿上了之前那套破破烂烂的杀马特衣服,梳着马尾辫,辫上还有一线挑染的红发。

“你就这样去见你叔?”他震惊地说,“还有你他妈什么时候染的头发?”

酒红马尾冷笑着瞄他一眼,拆散马尾辫子后轻轻拉扯,拔出一束酒红色的假发。她甩开头发,披上宽松的针织外套。一个女大学生。

她把外套的领口拉到左手肘位置,歪斜又暴露地挂在肩膀边,然后将酒红假发贴回原位,扎成马尾模样。一个不良疯妹。

罗彬瀚叹为观止,决定回去就给他老妹买顶正常点的假发。他催促着酒红马尾收拾完行李,然后带着她出了镇子。

“眼睛蒙了。”他把一条不透明丝巾递给对方。

酒红马尾不情不愿地照办了。然后罗彬瀚把她搬进飞行器内,调整目的地坐标,尽可能平稳地向着骨蓝市飞去。

162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下)

在这场短暂的旅途中,罗彬瀚一直留神监视着酒红马尾,不让她偷偷拉开蒙眼的丝巾。期间好几次对方企图把手伸到耳边,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打开。

“嘿,为什么你的手老是离开方向盘?”酒红马尾说,“你应该看着路而不是我!”

罗彬瀚气焰嚣张地拍着肚子“现在路上空着呢。”

“你在放什么屁?现在应该有一堆人等着离开小镇去城里住几天……不过我确实没听到其他车的动静。你走的是正路?”

“你猜啊。”

酒红马尾脸上露出强烈的怀疑神态,罗彬瀚也由得她去。事实上他甚至有点好奇对方看见飞行器后的反应。她也会觉得这是野人本该拥有的东西吗?

他最终没有给自己找这个额外麻烦,而是老老实实地把酒红马尾送到了骨蓝市,让对方在一无所知中完成了这辈子最诡异的顺风车旅行。

飞行器打开了隐身模式,绕着城市边缘盘旋了几圈,让罗彬瀚先对这里产生一个大致的印象。骨蓝市比原石台小镇先进很多,但以都市为标准也不算特别出众。总面积至多只有梨海市的三分之一,而且尽管建筑风格很现代化,整体色调却有种灰扑扑的陈旧感。罗彬瀚直觉这里人口很少,不是什么繁荣的大都会。

大裂谷地震结束未久,天空变得异常通透洁净,没有半丝残云留下。高楼密布的市区从高处看去就像一个放置在强光灯下的精美模型。迎光的玻璃和金属闪耀发亮,背光处的阴影也更加浓重。

从高空俯瞰这一幕让罗彬瀚产生了眩晕的感觉,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有点恐高症的倾向。他把飞行器停在某栋明显废弃的大楼顶部,再把酒红马尾从飞行器里搬出来。

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他搬酒红马尾的方式是直接把对方的肚子抗在肩上,像个搬运工送货那样直接把她带到楼底。下楼梯时的颠簸引发了她的不满。

“你干嘛要把我搬这么久?”她抗议道,“怕我回去找到你的车?还有你该死地到底把车停在哪儿了?为什么这里的路这么颠簸?”

罗彬瀚一概不答,只是闷声下楼,从安全通道出去后才把她放到街上,摘掉蒙眼的丝巾。

“哦,终于舍得让我看看外头了?”

酒红马尾用手挡住阳光,到处张望着。认清周围的环境后,她撇着嘴说“你还真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不然呢?”

“没什么。我还以为自己摘掉眼罩后会出现在哪个废弃仓库里呢。”

罗彬瀚双手环胸,有点懵惑地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应付不良少女已经很有经验了,可此人显然超出了正常的青春期叛逆程度。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干嘛吗?”他忍不住带着点严肃地问,“你以为自己嘴巴上讲的这些事不可能真的发生?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他妈另类了,碰到什么危险都不在乎?”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严厉,就算是训斥自己老妹时也不过如此。酒红马尾被他的态度震了一下,低头假装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这用不着你管。”她硬邦邦地说,“你又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他妈才不关心你的感受。我只想知道你这傻逼什么时候会把自己作死,这就叫奇葩观赏。”

酒红马尾抬脚往他的裆部踹。这招也是不良少女通用技俩,罗彬瀚早有丰富经验,不费吹灰之力地躲闪开,然后继续跟着她往前走。

“你干嘛还跟着我?”酒红马尾说。

“奇葩观察啊。而且我还得盯着你回你叔叔家。”

“你没权利管我去哪儿!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少放屁。镇上一堆人都看到你跟我走了。到时候你要是失踪在市里,我找谁说理去?”

罗彬瀚随口说完这句话,结果发现酒红马尾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立刻后悔了,好声好气地改口说“你现在不回去也行,不是说要带我看看这地方吗?”

“好吧,那你想去哪儿?酒吧?舞厅?按摩店?”

作为好几家夜总会的小开,罗彬瀚对于前两者的感觉就像一只鸡被关回了鸡笼里,属实无甚乐趣。至于后一种选择,哪怕他真的有心尝鲜,也绝不接受被一个冒牌女大学生领去。

他绞尽脑汁琢磨了一会儿,说“我记得这里曾经挖出过蓝色的龙骨?就收在市立博物馆里?去看看那个吧。”

这是他在仓促间想到的最保险省心的消遣场所,毫不意外地遭到了酒红马尾的大肆嘲弄,途中她还不肯罢休,接二连三地说了好几个关于他下半身能力的恶毒笑话。

罗彬瀚自诩兴趣朴实,人格刚健,因此对她的诽谤中伤毫不理睬,直觉拿出手机和李理打字聊天。他向李理抱怨自己实在拿这个小神经病没辙,问她是否应该再用点舒缓药。

李理没有给他太积极的反馈,只简短地回了几个字不建议这么做。

——那还能怎么治她呢?罗彬瀚打字问道。

手机里的旅伴安静许久,然后留给他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你得试着从疯子的眼中看世界,先生。

罗彬瀚扭头瞥了瞥酒红马尾,觉得李理这根本是在刁难自己。直到他们坐公交到了博物馆门前,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实施这个建议,而手机也再未给出任何说明。

他绝望地对酒红马尾问“你觉得疯子平时都是怎么想的?”

“疯子干嘛还要想东西?”酒红马尾说,“他们既没责任也没考试,是我就什么也不想。”

罗彬瀚觉得她更有发言权,便让自己头脑空白地踏进博物馆中。这间市立博物馆就和骨蓝市本身一样又小又旧,大略分了艺术、历史、自然等几个区块。他在里头了解了这个城市从贸易集市发展起来的五百年历史,因为靠近唐池山脉而具备的独特自然生态环境,近代还出了一个颇得业界赞誉的雕塑家,以风格前卫怪诞而闻名。

这寒酸展馆里最大的镇馆之宝,毫无疑问是那块五百年前被发掘出来的蓝色巨骨。专家们鉴定认为那是一块恐龙化石,因为某种未知原因而使骨骼表面结晶化,变成一层暗蓝的硬质外壳。

罗彬瀚在中央展厅里看到了那块磨盘大小的骨头。他觉得这玩意儿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那所谓的“结晶化外壳”看上去灰扑扑的,只在光照下透出一点点蓝。他很快失去了兴趣,跑去研究历史展厅的另半边——那只发现了溺叶的考察队正出自骨蓝市的研究机构,展馆里还留着当时的数码照片和纪录片资料。

他点开影像资料,看着几个考察员把发现的溺叶挖掘出来。那时他们对这件事的影响一无所知,都笑得很开心,甚至还拿着手机跟溺叶自拍合照。罗彬瀚尤其留意考察队挖掘溺叶时的环境。那里看上去和他昨夜去的裂谷底部非常相似,使他愈发确信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脱不开关系。

这件事是他在博物馆中最大的收获,可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引起他的注意。当他们最终走到馆顶餐厅休息时,总共才不过花了一个多小时。

“你还想去哪里?”酒红马尾咬着饮料吸管问。

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了。他甚至差点说出要去图书馆,但他直觉那里不会有所收获。这时他想起了李理的提议,于是自暴自弃地对酒红马尾说“你觉得这里什么地方最刺激?别老是夜店酒吧的,有没有更疯一点的?”

酒红马尾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我向来很讨厌这里,宁愿在镇子上待着。”她说,“所以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玩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儿?”

“这里老是有股腐烂味,生活让人窒息,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你自己看看啊。”

罗彬瀚闻言望向屋顶下的街道。他看见灰扑扑的水泥马路与稍微生锈的铁皮路灯,还有远处林立的楼房和广告牌。那些景致在他看来再寻常不过,但这时他又想起李理的建议,便强迫自己继续长久地凝视城郭,捕捉酒红马尾说的那股“腐烂味”。

“感觉如何?”酒红马尾问道。

罗彬瀚缓慢地摇头。他只觉得这地方光线太好,瞪了一会儿就让他眼睛疼。视神经深处抽搐不已,像有一颗野草籽正生根发芽。

“没啥感觉。”他揉着眼睛说,“不过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163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上)

罗彬瀚不知道这个主意是怎么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当他看着那繁杂又统一的城市轮廓时,他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雕像。它们由一个叫做奥杜佛多的艺术家完成,被誉为是这座城市的艺术明珠,按照他作品的年代估算,此人如今大约在五六十岁上下。

在骨蓝市博物馆中展示着许多他的得奖作品照片,还有两个他专门为骨蓝市五百年庆典制作的雕像实物。其中一个是完全由骨架组成的巨龙,象征城市的历史与精神;另一个则是背生蝶翼的春之女神雕像,是为宣传春季花车游行活动而作。

那两个雕像都极尽精美繁冗,但却从细节透露出某种令人不适的躁郁。罗彬瀚尤其不喜欢那尊女神像它的轮廓柔美典雅,神态栩栩如生,却在雕像表面浅刻着无数密集排列的六边形图案,在灯照下犹如漆黑的蜂巢。

依据旁边附注的文字说明,这些六边形图案寓意着“蜂的勤劳带来甜蜜”,正是春之女神的精神内涵之一。但在罗彬瀚看来,这些规整的六边形花纹与女神曲线柔和的躯体实在很不相称,密集得令人反感。

尽管如此,罗彬瀚却注意到酒红马尾对那尊雕像格外关注。她在女神像面前站过足足五分钟,脸上透出少有的专注,倒好像挺喜欢那种风格。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刚才望着城市风景的时候,那尊有着蜂巢纹理的女神像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到李理让他从疯子的眼中看世界——艺术家和疯子岂不是仅隔一线?

“我们去找找看那个雕塑家怎么样?”罗彬瀚说,“刚才介绍上不是说他就住在这里吗?我们就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工作室。”

酒红马尾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她好像完全没考虑过那位雕像家的**或人身安全问题,当场就拿着手机搜索起来。罗彬瀚揉着眼睛说“你这玩意儿真能查得到吗?应该属于个人**吧?”

罗彬瀚的计划其实是去找市内有名的艺术馆。按照他的经验,像奥杜佛多这种身价的艺术家总要和本地的艺术商保持一定往来,如此才能有客源保证。他们大可以沿着这条思路试试,哪怕行不通,这个探索过程也可作为消遣。

但酒红马尾另有办法。她告诉罗彬瀚十几年前有个国际艺术奖项在公布候选人时发生了严重失误,大量受邀名人的**住址被泄露出去。那些名单岑曾经广传网络,她的某个朋友就刚好保存了一份。

罗彬瀚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你还有这种朋友?”

“事实上这就是我自己,”酒红马尾说,“我总是计划着什么时候戴上一个动物面具,再带上刀和枪去拜访他们。”

“你仇富啊?”

“不,那只是为了好玩。”

罗彬瀚并不把这个小疯妹的话当真,只是要笑不笑地说“你这样只会被他们的保安打个半死。”

酒红马尾无所谓地耸耸肩。罗彬瀚觉得自己离李理说的疯人视角又近了一步。他的眼睛大概是被风吹进了沙子,越往外看就越不舒服。

“我找到了。”酒红马尾说,“在百兰公园4号。”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地址,不知道是否还能作数。但当罗彬瀚发现这地址位于偏僻的城郊后却多信了几分。他生平只熟悉两个艺术家,那就是周雨的女友和准岳父。这父女两人在世时都住在梨海市远郊,一栋与世隔绝、交通和购物都极其不方便的老旧西式别墅里。

那大概是艺术家的某种怪癖,而房子如今已然在周雨的管辖下,听说是交给了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农村妇女打理。

他和酒红马尾一起叫了辆出租,去往城郊的百兰公园。期间罗彬瀚的眼睛还是有点胀痛,一触阳光就会流泪。酒红马尾发现了他的情况,帮他扒开眼皮吹了吹。

“外表看上去没什么事,也没看见血丝和别的……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罗彬瀚说。他不确定这个世界的人在体内构造上是否跟自己完全一致,最好还是避开任何穿帮的风险。

他们坐出租车去往百兰公园。期间罗彬瀚坐在车上低头思索,审视自己此刻究竟在做什么。那两座代表城市的雕像影子仍然在他脑海中徘徊,让他产生了某种迫切的渴望。

去见那个雕刻家,他模模糊糊地想道,这是可以确定一些事情的。

他昏沉地思索着,直到司机停车时才惊醒过来。大概是处于封闭车厢内的缘故,他眼睛里的异物疼痛减轻了许多。罗彬瀚由此判断这个世界的空气环境可能对自己不太适合,不过反正他一两天内就会回去,因此也犯不着太紧张。

百兰公园4号矗立在城郊某片山丘的顶部,是一栋三层的圆顶小别墅。它装潢华美,却与旁边几栋隔得很远,有种格格不入的冷漠感。

看到这栋建筑令酒红马尾非常兴奋,甚至主动抱住罗彬瀚的胳膊说话。

“你觉得住在那里每年得花多少钱?”她说。

罗彬瀚瞄了她一眼“你羡慕啊?”

“不,当然不。我对占据那么大的空间不感兴趣。”酒红马尾说,“可我倒想看看那么多钱可以让一把火烧多久。”

这是个倾向危险的发言,但罗彬瀚也习惯了。他们一起来到庭院大门前,却意外地没看到任何安保人员。罗彬瀚按了按门铃,好半天里头才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对方衣衫不整,目光阴沉,隔着门向他们询问来意。罗彬瀚告诉他自己是来找那位大艺术家寻求商业合作,想给自己的家族企业定制一个独一无二的镇店雕像。

他此刻的打扮穿着其实不怎么支持他的言论,但对方还是放他们进了屋内。年轻人介绍说自己是奥杜佛多的学生,眼下大艺术家有事出门,自己正代为做一些简单的原料处理。不知为何,他似乎挺喜欢酒红马尾,总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打量。

“我们能去工作室里看看作品吗?”罗彬瀚问。

“现在可能不太合适。”年轻学生礼貌地婉拒道,“工作室里太乱了。”

罗彬瀚不打算强求,但酒红马尾却对那年轻雕刻家死缠烂打,央求他偷偷带自己去看一眼。罗彬瀚看出她根本不是喜欢雕像,只是单纯叛逆心发作,非要强人所难才觉得高兴。

那青年立场不坚,不出几个回合便举旗投降,答应带他们进去看看。但在那之前他要先收拾收拾,把部分涉及商业机密的未完成品盖起来。

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因此罗彬瀚配合地留在会客室里,一边喝茶一边观看墙上的照片。酒红马尾却像个趁着万灵节逃出地狱的魔鬼,开始片刻不停地鼓动罗彬瀚跟自己一起在这栋房子里纵火,或者去把工作室里的雕像都砸了。

“你是想气死你爹吗?”罗彬瀚无动于衷地喝着茶说,“你尽管去,以后就在女子监狱里想着怎么进山找野人吧。”

酒红马尾踢了他一脚,故意把茶水打翻,扬言要偷袭工作室后就跑了出去。罗彬瀚坐得正舒服,又不觉得她真有能力实施刚才所说的犯罪,便依旧窝在沙发上观看照片。

那些相片全是老艺术家的往昔作品,大多数跟人体有关,但却又不完全是写实的风格。他似乎很喜欢把部分人体和别的零碎东西拼在一起,像是大量齿轮、钉子或是贝壳,在极度的繁美炫目中又密集得让人心底发毛。

一张由婴儿躯体和贝壳四肢组成的雕像照片让罗彬瀚想到过去。他在去门城前穿越的那片贝壳海,还有寂静号仓库里的紫珍珠,艺术家们是否也在梦中见过这些呢?

罗彬瀚走到相框前,看到底下写着这座雕像的名字——《诞生》。

他的眼睛又刺痛起来。他正要伸手揉一揉,楼下的工作室里传来女人的尖叫。

164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中)

罗彬瀚扔掉茶杯,向楼下的工作室冲去。

刚才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只持续了两秒不到,但罗彬瀚肯定那是属于酒红马尾的声音。虽然他不清楚小疯妹又闯了什么祸,但那动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他冲过楼梯和走廊,用肩膀撞开工作室厚重的铁门。

“喂,冷静点!我们会赔偿你……”

映入他视线的是无数深红色的涓溪。

室内的石头地板已经磨到发白,一道道重物搬运遗留的凹痕正逐渐被鲜血填满。沿着那些红线追溯,他看到酒红马尾躺在一个石台上。那雕刻家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握着刻刀,刀尖没入她的胸口。

那刀身插陷很浅,因为酒红马尾正拼命握住刀柄抵抗,鲜血从她指缝间不断涌出。她已竭尽全力,以至于连喊叫都发不出来。

罗彬瀚冲了上去。他用拳头猛击那雕刻家的肩膀,把对方打得飞出去好几米,然后检查起酒红马尾的伤势。

“我没事……”酒红马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想看看那堵墙……他……他突然抱住我……我让他滚开,他就……”

罗彬瀚拉下她的衣领,确定胸前的伤口很浅,不至于伤及性命。她的掌心却被刻刀划得很深,浓稠的鲜血从中淌出,混杂着一点黑色的石屑。

他撕开自己的外衣,简单地替她包扎了一下,然后让她自己把手举高止血。

“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没?”他问道。地板上的血迹太多,简直像是已经谋杀过一个人了。

酒红马尾摇了摇头。罗彬瀚还想再问问清楚,被他打飞的年轻雕刻家已经站了起来。他抓着刻刀,摇摇晃晃地朝两人走来。

罗彬瀚把酒红马尾拉到自己身后,抄起旁边的凿石锤警告道“你老实点,站在原地别动。”

对方在原地站住了。他抬头看着罗彬瀚,表情平和而舒缓。

“不是我做的。”他耐心地说,“刚才你的同伴想砸掉这些雕像,我不允许,她就想用刀偷袭我……”

“他在撒谎!”酒红马尾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是他单方面袭击我!”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隔着罗彬瀚互相瞪视。罗彬瀚手握审判的榔头锤,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雕刻家,但同时也悄悄防备身后的酒红马尾。

“行吧,我建议我们所有人都冷静点。”罗彬瀚说,“别管是谁先动的手了。我只想知道地上这么多血哪来的?你俩是先合伙把谁杀了吗?”

他发现对面雕刻家的表情马上僵硬了。宛如是抓到了某种关键证据,酒红马尾立刻喊道“是他的血!刚才我反抗的时候扎到了他的背……他是个不怕痛的怪物!”

雕刻家立刻持刀扑了上来。罗彬瀚矮身避开,挥拳打在对方后脑勺上。此刻他心中对这件事仍然充满疑问,因此不愿痛下杀手,只想先把这充满诡异的雕刻家制服住。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目标,足以让任何健壮的铁汉当场昏迷。可让罗彬瀚吃惊的是对方却仍然清醒着,转过头看向自己。

这个动作让雕刻家的脖颈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颈骨发出一声脆响。

罗彬瀚愕然僵立,紧接着发现对方后背上深插着一柄刻刀。刀柄大半都没入背心,毫无疑问已经是致死的伤害。那画面的冲击令他忘记了留神脚下,差点被某块石料给绊倒。

雕刻家握刀刺向他的眼睛。他偏头避开刀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对方还想追击,却被他挥舞的锤头给逼退。

罗彬瀚退到墙边,平复了一下心跳。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厉声问道。

雕刻家脖颈歪斜地看着他,脸色惨白,目光涣散,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可当他开口时声音却仍然平和温顺“这只是误会,先生。“

“误会个屁!”罗彬瀚挥着锤子说,“你瞅瞅你自个儿的样子。这还误会个啥?阴间来的误会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断颈的雕刻家温声答道,“你肯定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罗彬瀚用力眨了几下眼。他很确定自己没在做梦,至于是不是疯了却不好说。无数疑问在他脑袋里盘旋,让他搞不明白情况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相信我。”雕刻家说,“不管你现在看到什么,那都不是真实的,不过是你心中恐惧形成的错觉。世界只是投影,宇宙只是幻梦,你不需要为此产生任何忧虑。如果这不是一场梦,你怎么会落到这样奇怪的境地呢?”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竟有点被说服了。他迟疑着想要放下锤子,酒红马尾便开始猛踹他的腿根。

“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这个软趴趴的臭野人!”她气急败坏地尖叫道,“现实就是他是个怪物!现在准备把我们都杀了!快点用你的锤子把它干掉,否则就换老娘来!“

说完她冲到旁边,想要提起一把足有半臂长的大锤。那显然超出了她的力气,于是她又把手插进兜里,掏出一把干燥萎缩的叶子,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把它点燃。

燃烧的干叶散发出一阵腥臭。

雕刻家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咆哮。那音色完全不像人类,而如山洞内回荡着风的嚎啸。

“不许烧!”他愤怒地吼道,“停下!停下!不许烧!”

他的脸颊开始抽搐,浮现出深深的痛苦与悲伤。紧接着他丢掉刻刀,状若疯癫地向着那束燃烧的干溺叶扑了过去。

罗彬瀚踏步上前,用锤头狠敲他的脑袋。雕刻家的头顶瞬间瘪陷,却仍然不依不饶地想要抓走溺叶。罗彬瀚只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进工作室深处的材料库里死死捆住,出去后锁紧仓库的门,再用一堆半成品的石雕把材料库门口死死堵住。

做完这一切后他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喘息回神。酒红马尾捧着那堆烧干的溺叶灰,默不作声地靠到他旁边。

罗彬瀚疲惫地看了她一眼“说说怎么回事?”

“他袭击我。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只看到后半段。”罗彬瀚不客气地说,“但他干嘛无缘无故袭击你?”

“我怎么知道?难道你还觉得这是我的错?我只不过进来看了看,然后他就抱住我,在我脖子后面乱闻乱嗅!我当时吓坏了!”

当她说到这里时罗彬瀚不禁轻轻哧了口气。酒红马尾立刻愤怒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啥。我只是记得某些人半天前还说自己会被绑架到小仓库里去,这大概就叫做心想事成吧。”

罗彬瀚用手臂护住踢向他裆部的一脚,然后继续说“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今天以前他肯定都好端端的。而你他妈最多跟他独处了五分钟就差点被杀了,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都说了我没做任何事!我只是想看看那面石墙上的雕画,而且他也同意了……”

罗彬瀚闻言转头,看到工作室最深处摆着一堵长宽均为三米的黑石墙壁。盖墙的遮尘布此时已经被拉下,裸露的石墙上浮刻着一具异常高大的女神像。那雕像只完成了躯干和脑袋,手脚便似困缚在顽石当中,犹待创造者的刀锋去解放。

神像的整体轮廓很美。体态健硕壮实,线条浑厚有力,带着一种野蛮而异类的美感。然而她的脸却又畸形怪状,一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简直像是个蜻蜓脑袋。

这尊怪脸女神未着寸缕,但不会让人产生分毫邪念。那并非因她的脸破坏了美感,而是因为她完美的身躯已经从腹部破碎,剖开的子宫里全是挤满了破茧的蝴蝶,它们爬出女神的腹部,覆满了她的大半个躯体。女神的残躯与她生育的蝴蝶共同构成了这副极尽震撼与恐怖的浮雕作品。

罗彬瀚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感觉那石头的形体下仿佛隐藏着真实的生命,蝴蝶们随时都要振翅而飞,将这整个房间都吞没在彩翼的粉末中。

他还想把那种感觉体会得更清楚些,但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它叮铃铃地唱个不停,非常清楚屋内有人在家。

罗彬瀚和酒红马尾一起跑了出去。透过客厅的监视录像,他们发现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的穿着都很考究得体,手中却拿着枪械和刀,仰头对监控摄像头微笑。

“你好,亲爱的邻居。”领头的男人用平和礼貌的语气说,“今天我们想来拜访你,现在可以进来吗?”

165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下)

罗彬瀚和酒红马尾面面相觑。

他脑袋里闪过无数种念头,有许多更令人安心的理由可以解释眼前的新状况,但最终理智还是让他接受了现实。他没有跟门外的访客虚以委蛇,而是用沙发和柜子死死挡住别墅屋子的正门,然后跑回楼上寻找枪械。

酒红马尾跟着他,有点惶惑地问道“他们是谁?”

“邻居。大概吧。“

“那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你问我也白搭。”罗彬瀚说,“别废话了,反正不是来做客的。”

他在半分钟内逛完了二楼全部的房间,撞开一扇锁住的房门。里头是间明显有人使用的卧室,衣架上挂着些年轻男子的外套。

罗彬瀚跑过去掏了掏那些衣服的口袋,从最外围的风衣里摸到了钱包。他匆匆打开瞄了一眼,发现少量现金和一本老旧的驾照,那上头有年轻雕刻家的照片,底下则写着他的名字奥杜佛多·维威纳。

这时罗彬瀚的耳朵里仍然塞着翻译器,足以跟这个世界的人对答如流,可在文字阅读上还是很蹩脚。他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来历,直到酒红马尾惊叫道“奥杜佛多?他就是奥杜佛多?可他至少应该五十岁了!”

罗彬瀚合上钱包,揣进自己兜里“对,而他现在还能对你性骚扰,然后歪着脖子蹦蹦跳呢。”

底楼传来了撞门声。

罗彬瀚继续搜索房间,粗暴地拽开每一个带锁的柜子,终于在床边最底部的抽屉里发现了手枪和子弹。可等他想拉开枪膛时立刻心底一沉——这枪的内部构造很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装子弹。

“你在磨蹭些什么!”酒红马尾叫道,“他们要进来了!”

她一把抢过罗彬瀚手里的枪,三下两下把子弹装好,然后上膛拉栓。那动作娴熟至极,令罗彬瀚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拿枪口指着自己脑袋。

酒红马尾把枪递给他“拿着。”

罗彬瀚接过枪,看到她手掌上包扎的碎布已经松脱,露出底下的刀伤。伤口结起一层黑痂,血已经止住了。

客厅发出一声巨响,有人用枪械打烂了锁头。然后则是一个男人热情柔和地呼唤“邻居,邻居,你在家吗?”

罗彬瀚掀开被单垂落的一角,示意酒红马尾躲进床底。这时客厅里传来重物推动的声响,那些人已经在排除门后的障碍了。

他深吸了口气,持枪跑到楼梯拐角,蹲伏在正对客厅的死角处,回想自己刚才在监控镜头里看到的场面。

对方大概有七个。如果是一群持刀的普通人,罗彬瀚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但他们中的两个拿着类似步枪的武器,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些邻居可能对自然规律不是很尊重。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那个优美犹如男高音歌手的声音继续呼唤道“邻居,邻居,你在吗?”

罗彬瀚差点出声让他滚,但最后忍住了。一个主意突然从他脑袋里跳出来,趁着那群人搜寻客厅的时间,他单手持枪警戒,另一只手则伸进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

他用单手打字,询问李理是否能入侵别墅里的其他联网设备,结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罗彬瀚悄然起身,溜回二楼的卧室,把李理的黑匣子接在雕刻家的电脑主机上。

酒红马尾从床底下探出头“你在搞什么鬼?”

罗彬瀚对她嘘声警告。然后看着电脑屏幕亮起,跳出一个没有任何说明的安装进度条。进度走完后屏幕又恢复了黑暗,只剩下中央一行红字。

——你需要我怎么做呢,先生?

“控制这里全部的智能家具。”罗彬瀚说,“电视,音响,自动门……能控制多少就控制多少。”

“你在跟谁说话?”酒红马尾问,“屏幕对面的是谁?你在山外头还有其他朋友?”

罗彬瀚没空回答。他现在终于知道雅莱丽伽面对自己时是什么感觉了。

电脑屏幕上开始列出一行行网络地址和机器码信息。别墅里的智能设备数超出罗彬瀚预计,让李理足足列满了五面屏幕。

通往二楼的阶梯上传来一些响动。那男高音深情的呼唤声飘近。

“邻居,邻居,你在吗?”

“我在这里呢。”客厅里传来了回答。罗彬瀚听出那声音像极了自己。

好几个脚步立刻冲了下去,紧接着则是五六声干脆利落的枪响。那动静让罗彬瀚惊出一身冷汗,清楚感受出这些入侵者们的杀意。

电脑屏幕上的一行机器码消失了,罗彬瀚估计那是客厅里的电视机或音响。

这个状况让那群闯入者们混乱了一会儿。罗彬瀚自己的手机没法联网,于是便趁机打开酒红马尾给他的新手机,连上别墅内的无线网络。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室内的三维地图,七个红点在底楼来回徘徊,被各种电器和警报系统制造出的动静勾来引去。

罗彬瀚注意到这会儿有个人非常靠近楼梯。通过楼梯口的监控镜头影像,他能看见此人手持枪械,正对楼梯进行监视。

这时其他人还散布在底楼各处,尽力搜寻一切可疑的声援。罗彬瀚感到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机会,于是叫李理控制住楼梯旁的照明壁灯。

壁灯不断闪烁。持枪人的目光马上被吸引过来,罗彬瀚趁着这个空挡从二楼一跃而下,先控制住对方持枪的手,然后把他的脖子一把拧断。

那闯入者的颈骨发出断响,可罗彬瀚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此前他从未有过扭断别人脖子的经历,如今做来也不大难,可还是感到很不对劲。

捏在他手中的皮肉仿佛没有生命,更像握着一层薄薄的皮套,里头塞满了细细的、温暖的砂铁。

闯入者倒在罗彬瀚怀中,头颅因颈骨折断而倒仰,后脑勺已经挨到背部,还对在对着罗彬瀚歪嘴发笑。

那实在是生命的奇迹,可罗彬瀚暂时没空琢磨原理。他抓过旁边的长颈花瓶,从这未知生物的嘴里捅了进去,一路撑裂咽喉和声带,确保他无法发声引来同伴。

这段时间李理负责掩护着他的行动。她让远处厕所里的灯光忽明忽灭,家庭影院和音响系统乱响。罗彬瀚趁机把自己手里这个拖上二楼,锁死在最深处的房间里。

他马上跑回二楼拐角,准备继续伏击下一个,却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入侵者们开始往这里接近,他们互为依靠,有条不紊地走来。罗彬瀚起初以为他们只是在地毯式搜索,却发现他们的目标直指楼梯口。无论李理怎么在其他地方制造杂音动静,这些人都变得毫不理会,仿佛突然间就识破了他的把戏。

罗彬瀚的掌心开始流汗。他刚才的偷袭做得又迅速又安静,没道理会被这么快发现。

“邻居,邻居。我的好邻居。”那个男高音的声音呼唤道,“你在哪儿呢?让我们瞧瞧你的脸吧。你在楼上吧?何不下来跟我们叙叙旧呢?”

罗彬瀚沉默地掏出手机,查看李理帮他调取的楼梯口监控画面。他看到那六个人把路团团堵死,为首的男人手持步枪,打扮得体,胸前领带上还别着个精致的蜻蜓胸针。当他再度开口时,罗彬瀚知道他就是那个喋喋不休的男高音。

“邻居,你在看着我呢。”他对着摄像头微笑,“把你的摄像头关起来,让我们面对面畅谈吧。”

他突然用枪口对准镜头,一下把监控摄像打得粉碎。

溅飞的金属碎块恰好打在罗彬瀚眼角,差点让他当场失明。罗彬瀚闷叫了一声,用手捂住那处伤口。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紧张和愤怒让他的心跳如雷鸣鼓噪。受伤的眼球从深处开始胀痛,那粒野草籽贪婪地吸取着血水,开始顺着神经疯长,疯长,疯长……

这样是不行的。没关系,现在谁也不会看到。

他把怀里的枪械扔开,掏出那根致人失忆的闪光棒。

——这个东西大抵对它们无用,因为是针对人脑结构而制造的工具。这点他非常清楚。但是他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一瞬间就足够了。

他把闪光棒从拐角抛出去,然后闭上了眼睛。视觉机能至此关闭,眼球内的野草却如触须神经般伸了出去。越过空气,越过拐角,越过抛出去的闪光棒,轻轻地缠绕住那个攻击他的男人。

他“看”到对方举起枪口,对准了失忆闪光棒。那特殊的光频穿过男人的眼睛,形成一段特殊的神经电信号。

——在他理解中,那个频率会销毁人在数分钟内形成的记忆结构。但那只是对正常脑结构的生物体而言。当那持枪的敌人接触到光频时,就仅仅只是视神经有了一瞬间的僵死。

如同狩猎的水蛇,他顺着触须锁定的方向游了出去,身体自发地穿过空气,降落到对方面前。

他把手指伸进对方僵死的眼球中。指尖触碰到了蚯蚓般蠕动的神经,于是他轻轻一夹,把那内部的构造绞得稀烂。

闪光棒掉在地上。

他抓起领头男人的枪,对着另外的五人不停扫射,先把他们持刀的手打断,然后又抓起旁边的桌子,一下下把他们全部砸成肉泥。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目前也足够了。

一大滩肉泥在地板上蠕动,看上去暂时没什么乐趣可寻。他抓起领头男人的头发,把他拖进雕刻工作室内。途中每一个石雕都似乎在挡他的路,因此他毫不留情地将它们统统踢倒踏碎,然后把男人的脑袋按在平滑石面用的电动打磨机上。

“邻居,你用不着这样。”双眼只剩两个血窟的男人笑着说,“你现在太紧张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咱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聊聊呢?”

罗彬瀚拍拍他的脑袋:“我不紧张,好邻居。我想把你的面具摘下来,然后咱们面对面地畅谈。”

说完他按下打磨机的启动键,把对方的脸按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上。

166 杀不出个黎明(上)

关于艺术,罗彬瀚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他从未对那种东西萌生过兴趣,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的源头和周雨的女友有关。

如果要用动物来给异性打比方,那么罗彬瀚会觉得有的女孩像兔,有的女孩像猫,有的女孩像花豹,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都属于各有千秋的异性魅力。

而周妤给罗彬瀚的印象就是蝴蝶。

优雅、静谧、终日绕着花飞舞的女画家。蝶翼既轻盈又漂亮,可一旦靠得太近,就会看到翅膀底下怪异的昆虫身躯。如果是周雨在场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会更亲近一些,而只要跟她单独相处,那种陌生的恐惧就会悄悄浮显。

这女孩子是某种冷血的异类。人人都会有一点这样的不安感。

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她从未有过特别亲近的同性朋友。这就是哺乳动物和昆虫之间的生物壁垒吧?

——罗彬瀚在盯着那枚蜻蜓胸针时自然地想到了这些。

一股呛人的腥臭让他回过神来。他看向工作室门口,发现酒红马尾半隐半露地趴在室外看他,手里抓着一束燃烧的溺叶。

他们彼此陌生地对望了一会儿,罗彬瀚才察觉自己双手充满奇怪的粘腻感。他的手上沾满了肉汁般的白色物质,那不久前还是一颗活着的头颅。

头颅以下的部分正躺在旁边,胸腹腔都被刻刀划开,露出里面蛆虫丛生的结构。内脏、肌肉、神经、骨髓……那样子不像是为虫所吞噬,而是从一开始就全部由虫所构成。

由无数异形虫体集合起来的身躯,因为脑部被碾碎而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涣散地各自扭动着。破损的颅腔内吐出纤丝般的线虫,正慢慢地扭结成团,想要替代上一个被磨烂的脑部。

这景象终于让罗彬瀚想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记忆不太真切,但在那股熏烟下还是能回想出大概。是他自己亲手用打磨机把那个由丝虫团拟造的伪脑给取了出来,然后一点点磨成浆液。

他看着那个正在重生的人虫之躯,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打烂脑袋不行,也没有现成的化学品和高温焚化炉,那么最简单又节约的办法,大概就是把它切碎、烧熟,然后吃进肚子里了。

当然,负责构成“胃部”的虫子搞不好也有抗酸性,所以“下水”的部分还是直接烧化别吃比较好。

酒红马尾终于从门边挪了过来。她高举燃烧的溺叶,把它当成护身符似对准了罗彬瀚。

“我们该怎么办?”她对罗彬瀚问道,“这些人……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罗彬瀚想问的,但现在却无人可以解惑。他从地上站起来,用遮尘布擦掉手上的肉泥,然后说“我们先把这几个玩意儿关起来。”

他们跑回楼梯口,看到那几具被枪打烂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手脚抽搐,嘴中喊叫,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地死着。

罗彬瀚觉得有点为难。他上前抓起其中一个,那人脑袋和肚子都被打烂了,脂肪颗粒如软虫般滚落出来,在地板上无力地滑动。

“朋友,你用不着这么暴躁。”对方声音友善地说,“我们只是想来拜访一下,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罗彬瀚把他往工作室的方向拖去,口中敷衍回道“没关系,别客气。来,跟我去看个宝贝。”

他把所有侵入者都拖进工作室,赶走躲在门边偷看的酒红马尾,然后启动打磨机,挨个儿地把他们的脑袋处理了一遍。这活儿既费体力也费时间,当他好不容易搞定后,天色已然变得昏暗起来。

罗彬瀚洗了洗手,擦掉自己身上的碎肉,决定尽快踏上归途。这场冒险延续了太久,几乎把他的理智全都耗光。他不敢想象自己再待下去还会碰到什么神奇的状况。

他跑回二楼,准备拔下李理的黑匣子带走,这时卧室里的多功能电话响了起来。罗彬瀚拿起听筒,听到李理在里头说“先生,刚才我通过网络连接入侵了这个城市的市政府和治安署内网,并访问了三十多个国家的安全部门数据库……”

“你还会这个?”罗彬瀚震惊地问。

“是的。”李理说,“这就是我为何不建议你将我连接到未知网络上——这些我们不妨日后再谈。现在我要警告你危险正在逼近。十分钟前,骨蓝市治安署在无报警情况下大队出动,他们车辆上的导航目标正是此地。目前我已伪造了他们的导航路径,并用信号灯系统在路上制造了数起车祸和拥堵,但这恐怕不会拖延太久。我认为你应该在他们动用战斗直升机以前尽快撤离。”

听完她的汇报后,罗彬瀚静静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问“到底是我在精神妄想,还是这个世界太他妈疯狂?”

“我想你们都没问题,先生。”李理说,“事象的逐层累积终将把真相带到你面前,在那答案被揭示以前,你只需耐心仔细地收集线索,并竭力克服这过程中的必然风险。”

“你说得好像你看过剧本似的。”

“刚才我在这世界的网络上看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如果你非要问我,那么是的,先生,我认为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你想知道的一切答案。”

对于这样的豪言,罗彬瀚不免将信将疑“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李理静默了几秒,然后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不应该干预你自身探索的过程,先生。有些时候答案并不为我们所喜,强予他人亦无高尚可言。若你真想解开谜团,钥匙早已在你心间。”

她主动挂断了通讯。罗彬瀚只能迷茫地拔下黑匣,插回自己手机上。酒红马尾鬼祟地从门边探出头“那黑盒子是什么?还有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

罗彬瀚默然地抓住她的手,快步往屋外走去。李理在手机里为他规划出了返回飞行器位置的逃生路线。为了在傍晚前回到寂静号,他显然需要借一辆好车。

他们跑进了别墅旁边的车库,罗彬瀚用那把从未使用过的万能钥匙打开库门和车门,又引得酒红马尾连连发问。这下他开始对雅莱丽伽产生罪恶感了。

这世界的车盘跟他知道的有点出入,因此他让酒红马尾负责驾驶,自己则拿着手枪坐在旁边。直到轿车开出库门,笔直朝着市区冲去时,酒红马尾脸上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她在路口打着方向盘说,“你这副表情准备去干嘛?抢银行吗?”

“对啊。”罗彬瀚硬邦邦地回道,“今天你可算浪够了,高兴吗?”

“确实挺有意思。可是我跟你一起杀了这么多人,这下你要怎么把我送到叔叔家呢?”

罗彬瀚有几分钟的时间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默默看着窗外,回思自己不久前在别墅里的所作所为。他好像是应该为自己的作为感到震惊,但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只是单纯地“知道这些事发生过了”。

车子一路顺利地冲进了城区。进入大路以前罗彬瀚把黑匣子插到车上,接口吻合得不是很好,但这点接触就足以让李理入侵进去,把地图打在车内的导航仪上,展示出通往飞行器的最佳路径和周边路况。这些因车祸而造成的大拥堵毫无疑问也是李理干的。

罗彬瀚还在研究地图,一辆卡车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笔直撞向他们的前盖。酒红马尾惊叫着打了个急弯,千钧一发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她平安无事,没绑安全带的罗彬瀚却重重磕在侧窗上。窗玻璃哗然而碎,留下一大片蛛网般的裂痕与血迹。

罗彬瀚摸了摸伤口,然后摇下车窗,对着那辆追来的卡车疯狂射击。直到他点爆卡车的前轮,看着它一头撞进旁边的民居,这才心平气顺地坐回原位。

酒红马尾透过中央后视镜偷偷瞄着他。

“你瞅个毛瞅。”罗彬瀚说,“看好你的路,开好你的车。”

车辆继续在城市道路上狂驰,向夕阳落下的方向发起冲锋。受李理控制的交通信号为他们大开绿灯,一切塑料或铁杆做成的路障都被撞飞出去,甚至连主动冲上来的行人也不能减慢车速。当罗彬瀚射爆第三辆冲撞过来的陌生车辆时,他听到酒红马尾在格格乱笑。

“疯啦?”他百忙中回头说。

“我梦到过这一幕!”她尖叫着说,“你是怎么控制住信号灯的?你能控制住别的吗?比如导弹和潜艇?你甚至能把这整座城市炸掉!”

罗彬瀚不知道李理能不能,也不打算做实际测试。当车子冲到飞行器停泊的楼下时,他拔掉黑匣子,一把扛起疯癫状态的酒红马尾,在一分钟内冲过十楼,埋头钻进飞行器内部。睡在笼中的菲娜被惊醒了,十分不爽地用尾巴敲打笼壁。

夕阳的底部触及了地平线。

是否暴露已经无关紧要。他开着飞行器朝天际冲去,耳边还回荡着酒红马尾癫狂般的大喊大叫。

“飞啊!”她兴奋地喊道,“再飞高一点!”

她的声音像酒精般刺激着罗彬瀚的神经,狂乱之中他甚至想把这小疯子活活掐死。他的血流因兴奋而加速翻涌,胸口却突然弥漫起毫无缘故的悲伤。

飞行器直接划过小镇,踩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钻进湖影中。他们跨越世界,坠落山巅。这时酒红马尾已经彻底疯了,抱着罗彬瀚又哭又笑。

“滚。”罗彬瀚说。他继续驾驶着飞行器,把它降落在寂静号停泊的旷野上。直到他挣扎着从飞行器里爬出来,酒红马尾还像个树袋熊那样死死缠抱着他。

“野人!野人!”她尖叫着喊道,“妈妈!我进到山里了!”

罗彬瀚忍无可忍,想把她一拳放倒,结果酒红马尾抢先摸住他的脸,对着他变态般又亲又啃。她的口水和眼泪糊了罗彬瀚一脸。

如此超越底线的行为令罗彬瀚举起了枪。就在这时,旁边传来重物坠落草丛的悉索声。

他转过头,看到披着斗篷的蓝鹊站在不远处,脚边滚着一个竹篮。

酒红马尾还抱在他身上乱亲发泄,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骷髅。罗彬瀚只好这样跟蓝鹊互相看着。

“呃……我只是想着再送点舒缓药……”

蓝鹊的声音正常地传到他脑袋里,可它的骨架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荒草间风化了一百年。

167 杀不出个黎明(中)

在发疯似地狂亲了罗彬瀚一阵后,酒红马尾终于放开他,转身迎向苍茫的山野。她看上去像是准备扑进草丛里打几个滚,却突然注意到了蓝鹊的存在。

“人骨?”她诧异地说,“这是被你们处死的人?他犯了什么错才会被晾在这儿?”

她跑了过去,好奇地对着蓝鹊的骨头摸来摸去。罗彬瀚能看出白塔学徒正竭力装死,甚至为此熄灭了眼里的红光。

虽然觉得这根本无需隐瞒,他还是把酒红马尾拉了回来,指着远处的山说“你看到那里没?你想见的野人就在那座山里,但没有我的带领你永远也找不到。知道怎么做能讨好我吗?去,现在给老子采十个蘑菇回来,不然这具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酒红马尾态度桀骜地骂了他两句,又故意狂踩他的脚,根本没把罗彬瀚的威胁放在眼底。但她心情极佳,因此还是哼着歌朝远处蹦去。

蓝鹊等她走远后才飘过来,像鬼火一样在半空中摇曳着。它再也没有说话,罗彬瀚只得主动开口澄清“刚才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蓝鹊说。继而它好像自己就明白了,连忙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不,没关系,我刚才只是没想到……我完全理解这种爱好……事实上也不算很理解,不过我知道它理论上是存在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噢,算了,这不重要,总之……反正这也不算太稀有……”

为了不让尴尬继续膨胀,罗彬瀚只得打断了它“你跑到这儿来干嘛?野人村出事了吗?”

话题一旦转开,蓝鹊的语言能力马上恢复了正常。它立刻流畅而迅速地说“不,他们现在很好,只是有点忙着筹备节日庆典,我在研究他们的习俗和巫术传统,顺便也给他们帮点忙。现在霜尾和莫莫罗都在那里,一起帮忙做装饰,那真的很有意思!我只是想着当时给你的舒缓药只有一瓶,如果你要拿来给别人试试,那你自己就不够了。所以我用野人们去年存下的果实又做了一点药,顺便也来这里看看我温室里的东西。”

它飘回原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篮,把一些杂物和花草匆匆收进里头,再将其中一瓶药交给罗彬瀚。

罗彬瀚伸手接下“谢了。不过这药非得用吗?”

“看身体状况。”蓝鹊答道,“先知们差不多天天都要服用,以此来中和泥叶的效果,切断自己与真实之梦的连结。我不知道你后续的反应怎么样,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困扰,那么我想不服应该也没问题?”

罗彬瀚点了点头。夏夜的微风从草尖吹拂到他脸上,带来阵阵清凉。他感觉自己陡然间放松了许多,在对岸发生的一切都遥远如噩梦。

“那些野人在筹备什么节日?”他问道。

“暑圣日。那时夏季的最后一个三月同圆之夜,通常也是他们祈祷秋季丰收到来的祭日,所有的部族都会聚集起来,共同进行祈祷仪式。这本来就是个非常重要的祭典,而且今年只会更盛大。”

“今年?为什么?”

“因为预言呀!这次节日正好就在他们预言的‘黑暗降临’之日,我猜他们会准备点额外的内容?”

罗彬瀚的心忽然一沉。野人们的预言,他原本觉得这种事纯属荒谬,可在经历了骨蓝市内发生的一切后,他突然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那些人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然后还打算继续过节?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呃,他们对世界自有一套观念。”蓝鹊说,“他们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先知文明,在这样的文明看来,过去和未来都已注定,无可变更,他们要做的只是将那一切必然的事件都经历过去。诞生、繁衍、死亡,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即便是神灵也须服从宿命的全部安排,所以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们恐惧。”

“那是真的吗?他们的一切都注定好了?”

蓝鹊晃晃腿骨“我也不知道。从原则上白塔法师们不认可这种宿命论,他们更倾向于相信这是倚赖星层流速差完成的同向历史前瞻,不过毕竟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吧?如果他们自己不介意,我想这种无忧无虑也不错。再说他们的节日筹备确实很精彩,你也应该去看看。”

罗彬瀚是有一点兴趣,但更重要的事萦绕在他心间。

“我回头再去。”他说,“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目送蓝鹊飘走,然后去寂静号上问了问乔尔法曼和波帕的下落。结果非但没找到这两个绾波子的相关人,甚至连霜尾和马林都跑去了野人的村落里,偌大的飞船里只剩下星期八和∈。

这突然的空寂让罗彬瀚产生了一点被遗弃的错觉。他只得郁闷地走出飞船,借月色在远处找到玩疯了的酒红马尾。

“你得回去。”他对酒红马尾说。

“我不。”她眼也不眨地秒答。

“你知道野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罗彬瀚头疼地说,“他们连上厕所都不用纸,一星期不见得能洗一次澡,吃的东西一辈子就那么几样,更别提生病发烧什么的,这你受得了啊?就算你是个铁血生存狂,那你老爹咋办?”

无论他如何好说歹劝,酒红马尾都丝毫不为所动,并坚信能在野人部落里找到她的母亲。罗彬瀚不太愿意深入思考这一点,但他不记得自己曾在呜达族的部落里见过任何外族女性。野人与对岸的相貌差距明显,绝不仅仅是靠装扮举止能轻易混淆的。

他本可以强行把对方带回去,但酒红马尾却威胁说自己要再跑去骨蓝市,找治安署自首认罪。这下罗彬瀚没辙了。他还没搞懂那鬼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让这个梦想成真机单独跑过去找死。

那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安全问题——此前骨蓝市一直风平浪静,他不知道为何酒红马尾一去便让雕刻家发了狂。如果她继续保持着这种危害性,没准连原石台小镇都要遭殃。可矛盾的是罗彬瀚也不太愿意让她见那些野人,省得对土著们的肚肠产生太大诱惑。

正在他琢磨办法时,酒红马尾已经发现了寂静号。她的表情显示她有一万个问题准备向罗彬瀚轰炸。作为一名响当当的男子汉,罗彬瀚立刻把她关进某个临时清理出来的客舱卧室里,决定等下去骚扰雅莱丽伽来处理问题。

他的行为不可避免地被∈发现了,由此聆听了整整十分钟关于联盟对待非管辖区域人口贩卖问题的精神性指导建议。罗彬瀚敷衍地应和着他,锁死了酒红尾卧室的门,准备去野人村落看看雅莱丽伽在不在。

他正要走出舱门,听见飘在旁边的∈说“我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刚才到底去了哪儿?”

“对面那个星层啊,怎么了?”

“那里现在还好吗?是哪几个国家在打仗?”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何以突然关心起对面的国际形势。

“意见仅供参考。”∈说,“你知道自己现在体表的辐射量严重超标吗?我好奇什么样的地方会突然间把你变成了一颗**脏弹,世界大战后的文明废墟?他们现在开始用饮料瓶盖作为新的一般等价物了吗?”

168 杀不出个黎明(下)

罗彬瀚在∈的指引下快速来到清洗室,心情复杂地做一个更细致的全身检查。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紧张,”∈跟着他安慰道,“我检查过你的细胞情况。它们现在都好好的,没受什么大影响,否则我早就会警告你了。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嘛!这又不是什么带着灵场效应的大毛病,就算你的细胞全坏了,我们还是可以用你之前的尿液样本提取还原出干细胞……”

罗彬瀚没心情知道自己的尿液样本发生了什么。他简单地用水和沐浴乳清洗了全身,换掉之前的衣服,体表辐射量立刻大幅降低。∈在他清洗后的遗留物中找到了辐射源头。

一份样本的模型影像被摆在他眼前,罗彬瀚定睛看去,发现那是根漆黑的毛发。

“这啥玩意儿?人发?我的还是别人的?”

“不,这是我放大后的模型,取自你的上呼吸道粘膜。”

∈挥了挥手,那根幻影头发立刻缩小了二十倍不止。这下罗彬瀚认出来了。那纤毛状的尘埃物正是害他在大裂谷地下山洞里狂打喷嚏的元凶。

罗彬瀚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从那儿逃出去之后可跑了不少地方。

“这玩意儿有辐射?”

“错不了。钋、铯、镭,还有高纯度的铀,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放射性金属收集器。但可不光是收集,因为这些粒子不是在自然地衰变,而是被中子流击中过——有意思,难道说这玩意儿会自己进行核反应?嘿,它还有纤维素细胞壁呢!”

罗彬瀚并不能完全跟上它的思路,但光是从听进去部分就已感到不妙。

“你觉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干脆地问道,“它是活的还是怎么着?”

“它显然是某种植物脱落下来的绒毛,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啦!管他呢,也许这里的动物也有纤维素细胞壁呢?要是没有,那它就是植物,我猜它是一边生长,一边采集,也能用核反应给自己增加能量。我倒不清楚它拿这些能量来做什么,难不成它需要长到把地心凿穿?”

∈乐得嘎嘎大笑,罗彬瀚却没空体会他的幽默感。他惊恐地想起刚才酒红马尾曾对自己又搂又亲、百般骚扰。

“我体内呢?”他尽可能冷静地问道,“这玩意儿我绝对吸入过。我体内的情况怎么样?”

∈把双手摊开“什么也没有,你体内完全健康。就是体温高了点。最近是否觉得心情不快?建议你及时补水,保持心情放松。”

罗彬瀚觉得这简直荒谬。他要求∈再给他做了一次全方位的检查,得到的结论还是他体内什么都没有。不止是被他吸入的放射性物质,就连体外物质引起的细胞损伤也并不存在。面对∈的报告,罗彬瀚只得屈服于数据。他转而要求∈给酒红马尾也做一次身体检查。∈正要照办,罗彬瀚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想这次检查由我来做更合适。”李理在他接听后说,“相比∈先生,我对原始生物正常的体征数据更熟悉一些。”

罗彬瀚觉得她的主张不无道理,便把一切都交给了她和∈去安排。他在舰桥室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刻钟,检查结果便送到他面前。

“一切正常?”他不敢相信地问。

“一切正常。”李理说,“她的身体状况完全没有受到辐射影响,至少还未到减损健康的程度。”

“所以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她的皮是用铅做的吗?”

“我更倾向于是放射线本身的问题,它的电离强度不足以对你们两个造成伤害。”

罗彬瀚不是很懂辐射,但觉得李理和∈的说法显然存在矛盾。他试着阅读李理给出的报告单,可唯一能读得懂的就是最结尾的两个字无危。

“好吧。”他放下报告单,“你保证那小神经病不会死于辐射病?”

“我保证。”李理控制的机器人说。

她的语气平淡而富有说服力,而从历史记录上来说她也从没欺骗过罗彬瀚,于是罗彬瀚最终决定相信她——反正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辐射的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罗彬瀚把报告单扔开,决定先去把那群失踪的家伙统统叫回来。现在他已经一万年没见到过荆璜和雅莱丽伽了,急着想跟他们分享分享自己在对岸的疯狂小冒险。而乔尔法曼和波帕肯定也愿意知道一下关于绾波子的最新消息。遗憾的是这几人他谁都联系不上,唯一能肯定找到,并且绝对靠谱的寂静号成员只有莫莫罗。

他叮嘱∈关好酒红马尾,然后坐上飞行器去往野人村。这一次他还谨记在骨蓝市得到的教训,早早把菲娜放出来挂在肩上。

当他处理完这诸多琐事之后,三色月亮已然高高低低地飘在天上。他急不可耐地发动飞行器,自黑暗中穿越旷野,冲着野人村落的方向驶去。这是他首次在夜里驾驶飞行器过去,而夜晚的山脉看上去变得有些陌生。为了确定自己不会迷路,他把飞行器升到高处,想直接锁定野人村落的篝火,又或者从蓝鹊屋里散发出的法术光芒。

他确实找到了村落,可同时又发现了更远处有另一片移动的光源。那整齐排列的红点闪耀在黑夜里,像只蜿蜒爬行的蜈蚣。

罗彬瀚诧异地拿出七色书千里镜,看到山道上行走着一队野人。他们手持火把,秩序井然,样子同村落里的差不多,可打扮却稍有不同。男人们身上有更多艳丽的花纹,像用白垩和红土之类的颜料勾成。女人们则头顶巨大的花冠,脚上套着一串串碎骨编成的环饰,美丑老幼皆然。唯独一个坐在木头抬架上的女人并非如此,她角上细链叮当,口中咬着花茎,侧身坐在辇上,如山野的女神般性感动人。

罗彬瀚立刻激动地把飞行器开了过去,准备恭迎他伟大的船副于今夜莅临野人村。他开始在脑海中拼命组织措辞,想尽可能生动详细地告诉对方自己在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荒唐事,又是如何险象环生地杀出重围,得到跟他英明神武的船副共同欣赏下次黎明的机会。

他冲到雅莱丽伽旁边,控制着飞行器和野人队伍们同步行进。队伍里的土著们都好奇而平静地打量着他,只有雅莱丽伽依旧施施然地咬着花茎。

罗彬瀚清了清嗓子“您老人家又在这儿吃着呐?”

雅莱丽伽终于抬了抬眼皮。就在罗彬瀚激开始一场激情澎湃的表演前,她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你去了原石台镇,给那女孩试了药;接着去了裂谷地下,引发了一场大地震;你把那女孩带去了骨蓝市,结果你们杀了一个雕塑家和他的几个邻居;最后你和她抢了辆车一起逃回来。”

“搞啥玩意儿?”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侧目看了他一眼“耳朵里的翻译器。”

“啊?”

“它会记录你周围的影音资料。当我们在同一个星球时就立刻把数据发给我。”雅莱丽伽说,“它是我在离开门城后改造的装备。另外还有李理,我让∈提醒你,这样你就会想起带上她去。”

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无法呼吸。

“你监视我的生活!”他气愤地谴责道。

“我在让你习惯生活。”雅莱丽伽咬住花说,“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你能平安回到这里,等着看明天的太阳。”

169 找不到只青蛙(上)

雅莱丽伽从她的位子上跃回地面,对着负责抬架的野人们打了几个手势,然后让罗彬瀚把飞行器停到路边。

“跟我来。”她用一种极不寻常的柔和语气说。

此时罗彬瀚还沉浸在被偷窥生活的震惊和委屈里。他还不至于有胆量跟雅莱丽伽对着干,但免不了有股怨气藏在心底,让他在离开飞行器后始终一声不吭。

雅莱丽伽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反倒目光奇异地端详着他。那和她往日充满危险性的眼神不同,是种亲切体谅得过了头,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的神色。

罗彬瀚在这样的注视下很快变得局促不安,既想继续咬牙发闷火,又想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有很多疑问。”雅莱丽伽说,“如果你真的想,天亮以前你就会得到答案。”

她开始往远离野人队伍的方向走去,罗彬瀚紧跟着她问“所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雅莱丽伽一点都不急着回答。她站在山道边眺望着月亮,好像她跑离野人队伍只是为了看风景。好一阵后她总算说“你成功从那里跑回来了。”

“是啊,不然呢?这不是您老人家的安排吗?”

“我希望你活着回来。但你也可能死在那儿。我不能实时地得到消息,一切意外都可能发生。”

罗彬瀚谨慎地保持着沉默。雅莱丽伽的说话方式让他感到很怪,不知怎地他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雅莱丽伽的要求下去对面打探情况,她还特意教了自己如何驾驶飞行器,以及使用各种工具。如今看来,这一切的安排似乎都起到了作用。

“这场冒险让你觉得有趣吗?”雅莱丽伽问。

她的问题让罗彬瀚本能地想要说几句怪话,然而当言辞滑到嘴边时,他听见自己说出来的却是“挺有意思。”

那不是他原本想说的内容。可他并没有被谁迷了心窍,那确确实实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雅莱丽伽像是早就知道答案。她用那种温柔而使人悲伤的奇怪目光看着罗彬瀚说“现在你要学会更主动地做出选择了。”

“什么?”

“他希望你保持着平凡。”雅莱丽伽说,“但现在应该把选择留给你自己。有时候异样是有用的,如果你愿意支付代价,不该有人替你做选择。”

她让自己的尾巴从空气中显形,解下一把缠在上面的弯刀,把它从鞘里拔出来。罗彬瀚认出了那湛蓝艳丽的刃身,它曾经轻松地把沙斯开膛剖腹——那件事也感觉过去很久了,他甚至快记不起沙斯的脸。

“这把刀是一个熟人送给我的。”雅莱丽伽转动刀身说,“它很锋利,并且带着一个引火的咒语,让我曾经很喜欢。”

“曾经?”罗彬瀚隔着一点距离问。当雅莱丽伽拿出刀时他差点拔腿就跑。

“那是和今天无关的一个故事。”雅莱丽伽说,“也许哪天我会告诉你的。”

她用手指捏住刀身,这样刃朝自己地把弯刀递向罗彬瀚。当罗彬瀚纳闷地握住刀柄后听见她说“你已经受了考验,现在它是你的了。”

罗彬瀚愕然地看着她,雅莱丽伽却好像早已筹划如此。她将那皮制嵌金的刀鞘也递了过来。

“把它放进去。”她说。

罗彬瀚稀里糊涂地照办了。刀身滑进老旧的鞘里,发出沉甸甸的金属摩擦声。这件事好像带着某种相当严肃的仪式感。

“你已做出决定,你将与昨日不同。”雅莱丽伽说。她犹如念出祷告词那样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让罗彬瀚又紧张又困惑。

当她念完这段意味不明的话后又继续表情奇特地看着罗彬瀚,既带着点宽释和放松,可好像又有点同情。她俯身在罗彬瀚耳畔说了一段复杂而晦涩的音节,告诉他这是弯刀的引火魔咒,一种现今已然失传的古语。只要念出这个咒语,这把由仙子们锻造的陨石刀就会重新被火点燃,然后烧向被刺中的敌人。然而在那以前,它会首先灼伤握着刀柄的主人。

“你只能在必要的时候对必要的人念这个。”她叮嘱道。

罗彬瀚把刀抓在手里,仍然感到无比的困惑,还有一些心慌。从一座充满怪物的城市里杀出来仿佛是他看着别人干的事。

“我们接下来要去杀谁吗?”他尽量用玩笑的口吻问。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伸手指向远方的火光“那些人来自云的部族卡玛和太阳的部落刚佛。他们来此参加暑圣节,还有等待了一千年的黑暗降临日。”

“您不会要我把他们都杀了吧?”

“不,”雅莱丽伽说,“我要你去见其中一个人。她是刚佛族的先知,就坐在队伍最后边那个带遮布的架子上。今夜你应该去和她谈谈。”

“和野人先知?可我听得懂他们说话吗?”

雅莱丽伽好像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坐在山石上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像个刚刚给新手玩家布置完任务的高贵npc那样对罗彬瀚不理不睬了。

罗彬瀚只好回到飞行器里,赶上行进中的野人队列。他果然在队伍最后看到了几片用染过色的粗麻布制成的篷盖。

他把飞行器停在附近,然后直接跑进队伍里。直到他明显表现出接近篷中先知们的意图后,守在旁边的几个年轻野人才伸出胳膊拦住他。这会儿罗彬瀚已经走到篷架下面,能够清楚地看见上头坐着好几个人。

他们大多很苍老,皮肤松弛得可怕,甚至令人怀疑是否脑袋还清醒。倘若没有装扮上的差异,罗彬瀚甚至很难分清他们的性别。

但他已经知道雅莱丽伽让他找的人是谁了。

尽管岁月和衰老几乎毁灭了五官轮廓的细节,也磨平了大部分差异,在这群所谓的先知中仍有一个与众不同。她的肤色稍白,头发浅棕,身材比周围的老人更矮小些。当罗彬瀚看向她时,对方松垮的嘴角微微拉升,露出一点笑容。

“晚上好。”她用非常干涩模糊的声音说。她的发音已经变形得非常严重,但罗彬瀚还是听出那是对岸世界的语言。他握着刀的手抖了一下,然后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晚上好。”

老妇人皮肉松弛的笑容渐渐扩大。她让守在旁边的年轻野人把罗彬瀚引到面前。这时罗彬瀚才发现她没有双腿,盖在下半身的麻布片深深凹陷下去,只是纯粹的装饰品。

“你想向我寻求什么答案?”老妇人对他问道,“未来?过去?或者只是想知道我们是谁?”

这些都不是罗彬瀚想知道的。当老妇人的视线和他相接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从任何角度都不可能。时间、年纪、性格……没有一处对得上号。

“你有女儿吗?”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老妇人好像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晃了晃头,目光流露出伤感。

“是的,我曾经有。”她轻轻地说,“她在一百年前死去了。”

170 找不到只青蛙(中)

老妇人邀请罗彬瀚登上木架,跟她并肩坐着谈话,但那木架看上去很不结实,且还被四个野人用肩托着,那种神秘的地位感让罗彬瀚感觉很不自在,好像自己正参与了某种鬼怪妖精的夜游活动。

他拒绝了邀请,在旁边跟木架齐排行进。这给他们之间的交流造成了障碍,那女人实在是太老了。刚见面时几句简单的交谈似乎就已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再也没法大声说话。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她只是静静眯着眼睛,似睡似醒地望着前方。罗彬瀚思绪万千,趁着这段沉寂打量这些老得可怕的“先知们”。

他们几乎快要腐朽到脱离人形,定然无法再从事耕作或渔猎,可同时又得到了非比寻常的礼遇,这对于一个原始社会实在是种奢侈的行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老人活到这把年纪就足够令人惊奇了。罗彬瀚强烈地感到自己对这些野人部落们了解得太少,甚至还搞不清楚他们是否存在私有制——这可关乎到“小箱哥”究竟能拥有他的铁箱子多久。

在他们翻越一座矮山后,行进的队伍暂时停下休息。罗彬瀚终于和老妇人单独相处。他坐到木架外,跟她面对面地互望着。

这些老人们的头顶大多秃了,或者只剩几缕干枯的细发辫。在他们当中,老妇的头发已算保留得很好,且竟没有变白,偏浅的棕色证明着她与众不同的血统。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罗彬瀚直截了当地问。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命运。”老妇人说,“它指引我来到这里,将双星的轨迹合二为一。”

她说话的声调语气也像个先知,全然没有了另一个世界的痕迹。罗彬瀚掂了掂自己心中所有疑问的分量,捡出他现在最关心的那一个。

“你说你以前有个女儿。”他要求道,“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仔细说说她的情况。她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望着篝火的光发了一会儿呆。

“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她低缓地倾诉道,“过去,我为起诉一家烟草公司而调查他们的商品,来到那叶子的发源地。在附近的镇子上我碰到了她的父亲。我没想过结婚,却和他有了女儿。婚姻,那记忆已很模糊。但我还记得留在那里的最后一天——那天黑暗降临,我最爱的两个人也难逃噩运。他们都永远留在了那儿,而我和最后的幸村者们被这些圣族带走。多么遥远的记忆,那天黑暗扮成了他和我的女儿,千方百计地想要骗我留下。他抱住我痛哭,亲吻我的腿脚,趁机把黑暗渗透进我体内。但那时我已看透他们的伪装,并用圣叶将他们驱退。”

罗彬瀚看向她光秃秃的腿根。那断口隐藏在布匹遮盖下,但断面的整齐轮廓依旧可辨。

“这么说来,他们弄断了你的腿?”

“不,”老妇人悠然说道,“黑暗,它所贪噬的乃是炽光,而非血肉。它将我的同胞们夺走,那是为了掩盖它脆弱的子宫。可是凡人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逃啊,逃啊,一路从故乡逃进山里。那过程中我的双腿已遭侵蚀,无可挽回,圣族们只得帮我将它净化……啊,那时还有许多人在场,西里、桑德拉、杜木,我还记得每个一起逃亡的同伴,到如今,只剩下我。”

当她说话时,罗彬瀚静静地望着火炬的阴影在地面上蹿动。他想到了很多此前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但却觉得那些似乎都没什么可吃惊的。到最后他还是对着老妇人问“为什么是你?在所有逃亡的人中,唯独你活到了今天?”

老妇人垂坠的皮肤又拉动起来。她用近似于欢乐的表情把手伸进形同虚设的松垮领口,来回摸索探寻,最后在罗彬瀚惊愕的眼神里掏出一团墨绿的干叶球。

“圣叶。”她说,“最初我为证明它是魔鬼的饵食而来,最后却因它的圣力而获救。即便黑暗也会醉于梦境,那时它们便轻忽大意,控制不住亡者的灵魂,真实对它们是最大的痛苦,胜于任何武器和牙齿。”

“但还不够杀了它们,是吧?”

“没人能杀死黑暗。”老妇人说,“它生出血肉,但它不是血肉。它带来死亡,可它本身不会死亡。你只能跟它共存,直至永远的光明到来。”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已听过许多童话,但还是不相信永远的光明会存在。

“永光最多只会存在于个体身上。”他这样对老妇人说,“这世上从没永远的光明过。”

“过去不曾。”老妇人答道,“而未来将至。”

“这是什么见鬼的预言,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这是命运。”

罗彬瀚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那你真能预言吗?”

“你想知道什么?”

“明天的天气。”罗彬瀚说,“告诉我明天早上会是个晴天吗?”

很难说这是不是预言,但当老妇人抬头看了会儿天空后,她给予罗彬瀚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这很符合罗彬瀚的需要,所以他决定不追究这其中的原理。

“既然明天是个好天气。”罗彬瀚继续对她说,“你可以早点起床,到外头散散步,看看朝阳。”

老妇人的目光有点滑稽。她不无揶揄地看看罗彬瀚,又拍拍自己的断腿。

“你理解精神就行了。”罗彬瀚说,“干嘛这么抠字眼?如果你对散步不满意,你就让别人代你散步啊。”

他在野人们再度启程时离开,跟那断腿的老夫人分道扬镳,回到自己的飞行器上。他刚一坐下,藏在他背上的菲娜爬了下来,鬼鬼祟祟地探爪摸向他指间的戒指。

罗彬瀚摸了摸它的头,有点纳闷那无聊的玩意儿究竟为何能让它乐而不疲。继而他想起当菲娜喝下驯化之香后,这倒霉戒指就是第一个给予它惊奇的东西。这能算是某种雏鸟效应吗?

他决定改天做点实验试试,比如找雅莱丽伽把这戒指的声音弄得更特别一点,也许就能根治菲娜玩戒指的毛病。这个创想直到他回到寂静号时仍然在他脑海中回荡。他把戒指脱下来,跟菲娜一起放进笼内,然后又把李理的黑匣子还回仓库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来到关着酒红马尾的房间前,让∈把房门解锁。

酒红马尾从里头扑了出来,杀气腾腾地挂在他身上。

“你跑到哪里去了?”她恼火地质问道,“你想要十个蘑菇,还把老娘关在这里?而且你身上一股女人的花香!”

罗彬瀚把她从自己身上薅下来,说“你又知道是女人了。”

“呸,你这个软趴趴。”酒红马尾讥讽道,“你连男人也睡不了!”

罗彬瀚懒得在这种成败皆输的话题上跟她争论。他直接拽着对方的胳膊说“你还想见野人不?想就给老子听话点,不然我现在就要你去采十个冬虫夏草,你他妈先给老子熬这儿等个春去秋来。”

这下酒红马尾终于闭嘴了。罗彬瀚十分舒畅地吐了口气,拉着她往门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去找没人的仓库吗?”

“找你妈。”罗彬瀚说。

171 找不到只青蛙(下)

坐上飞行器后,酒红马尾做了一件令罗彬瀚万万想不到的事。她脱掉自己的高帮靴和羊毛袜,然后开始揉脚。

罗彬瀚被她的行为深深震撼了,赶紧把她推到最远的角落。

“你这是什么意思?”酒红马尾不满地说,“我今天穿的是新鞋!它太夹脚了!”

“那关我屁事。”罗彬瀚无情地把她的脚丫从座位上拽下去,“说归说,闹归闹,不许拿脚气开玩笑!”

受到镇压的酒红马尾变本加厉,企图拿脚趾怼他的鼻孔。罗彬瀚好不容易才拿野人的下落稳住她,却死活无法让她把鞋子好好套回脚上。她非但不肯穿鞋,甚至还恐吓性地脱起了外套。

“你再脱试试?”罗彬瀚威胁道,“知道那些在我面前脱过衣服的女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酒红马尾嗤之以鼻“你是个软趴趴,能把她们怎么着?”

“我不需要把她们怎么着。”罗彬瀚说,“她们要么被土匪揍了,要么被枪打了,要么就去很远的地方治病了。”

酒红马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样把外套脱到腰间系着。过了一会儿她用脚趾踩踩罗彬瀚的大腿。

“说说那个去治病的。”她要求道。

罗彬瀚斜着视线瞄她“凭什么?”

“你提到这个时的语气都不一样,你肯定最喜欢这个去治病的。”酒红马尾说,“我闻得出来。”

“你属狗仔啊?啥事都闻?”

罗彬瀚把飞行器开到了矮人盆地附近的半山坡上。这时仍是凌晨,星月枯寂无声,山林仍在黑暗中沉眠。他特意选了一个看不到野人部落的位置停下,然后靠在座位上打起盹。

“你干嘛跑到这里来睡?”酒红马尾问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除了我以外?”

“您是真的很自信噢。”罗彬瀚说。

酒红马尾又开始拿光脚踹他,逼他打开飞行器让自己出去。这次罗彬瀚没有跟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地照办了。

山中的夜晚寒冷又潮湿,光着脚踩下去的酒红马尾立刻哇哇大叫。她明明穿着一套偏厚的秋装,却不肯把外套好好披上,而非要罗彬瀚下来跟她一起做热身运动。

罗彬瀚从飞行器里出来,突然很想抽一根烟,而对香烟的渴望又使他想起了溺叶。

他对酒红马尾问“你还记得我们在雕刻室里碰到雕刻家发疯的事吧?那时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烧溺叶?还有你他妈一直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酒红马尾耸耸肩“妈妈以前告诉我的。她说这是能够驱邪的圣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偷偷种了好多。我还在她留下的工作记录里知道了怎么种植。”

“那你挺厉害嘛。”罗彬瀚说。这句话尽管还有点阴阳怪气,但大致上能算是真诚的,因此酒红马尾得意地挺起了胸。

她的样子让罗彬瀚不想再说下去。他聆听着林间的风声,奇怪地发现同样是在山里,这里的风却和对岸的大裂谷里很不一样。它总是轻柔而神秘,如野人低声梦呓般呜呜地吹。这风已经在山间吹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跟这个星球本身一样任性自我,毫不在乎寄居在上面的生物会怎么想。

如今罗彬瀚知道有些文明可以轻松地把星球拆解重装,甚至整个地拖去另一个世界。那足以证明星际文明的伟力,可这会儿他又感到自己脚下的山川土地是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寄生其上的物种们自诩主宰了它的命运,或是要拯救美化它,那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星球怎么会在乎体表的寄生虫们干了些什么呢?如果寄生虫让它闹起了病,它的免疫系统自然会开始作用,把有害的东西排除出去。那也许会叫它暂时损伤点气色,可在它漫长的寿命里根本不值一提。那不过是一场流感。

他好奇有没有一种病,一种致命的寄生虫,不仅仅在表面损坏它的肤质和外形,??甚至还能给它带来真正的“生命威胁”。那得是什么样的怪病呀?癌症?后天免疫系统缺陷?

“你的表情真难看。”酒红马尾站在他旁边说,“就像我爸爸闯进嫌疑犯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和另一个男人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打滚。”

“你他妈跟这档子事过不去了是吧?”罗彬瀚说,随手在酒红马尾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他过去是这么教训妹妹的,通常效果都不是很理想,只会让那个混世女魔头朝他又骂又损,甚至对路边的警察告状说自己性骚扰。

酒红马尾现在无爹可告,但也没有开始恶语伤人。她直接扑了上来,狠掐罗彬瀚胸前和肚子上的肉,还企图把手伸向完全出格的区域。

罗彬瀚被迫跟她扭打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公园里练太极云手的老头,没完没了地拍开酒红马尾的层层攻势。最后酒红马尾终于打累了,躺在草丛上呼呼喘气。

“你到底来这儿干嘛?”她问道。

罗彬瀚坐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山里的日出什么样。”

酒红马尾看上去没意见。她抓起一根草放进自己嘴里叼着,又用脚踩踩罗彬瀚的背“这儿还有多久天亮?”

“一两个小时。”

“我好无聊,弄点消遣来。”

“我再给你弄个变态雕刻家来杀,好吧?”

“真的吗?”酒红马尾期待地问,罗彬瀚就特别想踹她了。

最后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诱惑,只是坐在那儿对她说“你还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吗?”

“当然。”酒红马尾立刻说,“我家里还有她的照片呢,我们长得很像。”

“你手机里有吗?给我看看?”

酒红马尾掏出自己的手机,往里头翻找了半天。罗彬瀚也在旁边看着她一张张划动。相册里快有上万张图,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些不那么合宜的内容,结果大部分却只是普通的山景照片,还有一些则明显是学习笔记。

“我真不知道自己拍了这么多照片。”酒红马尾发牢骚道,“还有这地方网太差了。我都没法登录云相册。”

“你这下知道苦了?苦就回去啊。”

“我就不。”

最终他们勉强找到了一张带有她母亲的图片。那还是在她拍一只飞进屋里的蝙蝠时无意中摄进了墙上的照片。通过极限放大,罗彬瀚看到一个打扮得像考察队员似的棕发女人,有趣的是她脑后也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

“你们的眼睛很像,”他说,“外眼角都往外头斜一点。”

“你怎么看出来的?”酒红马尾盯着那像素模糊的图片问。

罗彬瀚把这件事轻轻带过,让她说说自己母亲的事。但酒红马尾能记得的部分实在不多,她当时太小了,只知道母亲走失了,父亲带着她去山里找人,就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野人和母亲。

“他们也想把我和爸爸带走,但是妈妈却不同意。我跟着她,她就把我放回草丛里。她肯定是觉得爸爸不适合这里,而又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所以也不让我来。不过现在我长大,所以情况就不同了。”

“是不同了。”罗彬瀚说。

天际浮现出第一缕曙光,勾勒出虚空与云河的边界。罗彬瀚终于从草地上站起来,拉着她往山顶走去。

酒红马尾唠唠叨叨,不停地问他们要去哪儿。直到他们登上顶峰,她还搞不清眼下的状况,抱怨他害自己光脚走路。

“往下看。”罗彬瀚说。

酒红马尾低下头,声音立刻从抱怨变成了尖叫。他们所站的山顶下正是野人们聚居的盆地,在黎明之际一览无余地展露出来。这时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晨风中活动。

罗彬瀚任由酒红马尾发疯,自己则用视线找到村落边缘的一片新营地。那些宿屋是由麻布和树枝临时搭成的,还有一些藤蔓帮忙缠绕固定。他猜测后者是蓝鹊的手笔。

此时那片营地里也几乎看不到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赶了一整夜路,抵达后便全都累得睡着了。在那一片沉沉酣睡的安宁中,只有一个老妇人在外头游荡。

她没有走路,而是坐在一辆怪模怪样的木板车上。那车的底板由木料拼成,偏偏还安着金属轴与滑板车似的橡胶轮子。老妇人就把自己放在这样一辆滑稽的板车上,用两根木棍划动地面,在人踪隐匿的黎明时分到处溜溜达达。

罗彬瀚让酒红马尾看向那里,然后便再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他把时间留给酒红马尾,自己则突然有点思念故乡,于是从引力器里掏掏摸摸。等到把所有杂物都拿出来以后,他总算找到了放在最里头的银质打火机。

“现在高兴了吗?”罗彬瀚玩着打火机说。

酒红马尾转过头,泪光闪闪地望着他。她想要说点什么,可罗彬瀚阻止了她。

“刚才你跟我讲了你母亲的故事。”他对酒红马尾说,“现在我也跟你讲一个。”

酒红马尾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有点困惑。罗彬瀚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以前有一只小蝌蚪,天天想着要找妈妈。但它非常聪明,早就知道妈妈和自己长得不一样,还明白自己太小了,没法登上岸去。所以它就耐心地等着,等到自己长得足够大了,才跑上岸去找妈妈。但它无论怎么找,都没能见着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青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酒红马尾摇了摇头。

“因为它不是一只蝌蚪。”罗彬瀚说,“它是从青蛙卵里生出来的寄生虫。虫子小时候碰巧长得像蝌蚪,可长大以后就不会像青蛙了。”

晨曦之光洒落寂静的山顶。早霞宛如流动的火浆,可当晓风从那面吹来时,罗彬瀚还是感到自己冷得手指痉挛。

“茜芮。”他放下打火机说,“你一百年前就死了。”

172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上)

酒红马尾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那语气里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慌乱,只是单纯的好奇。看到野人部落后,她那股疯狂的神态似乎突然间就收敛了,有点像个文静的女学生。

罗彬瀚沉默地打着火苗。火苗越来越小,没能点着。他决定不再拖延下去。

“茜芮,两百年前有个炼丹士进入了你们的世界。”他直截了当地说,“她给你们带来了溺叶,或许同时还带来些别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否和她有关。但不管怎样,她在你们的世界里失去了踪迹。在那以后发生了一些很糟的事……或许整个过程花了很久,但是在一百年前,在你出生的时候,你们的世界就差不多完蛋了。你们没法长久地逃到宇宙里,原石台附近的通道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你母亲和其他几个人是最后的幸存者。”

酒红马尾好像没听到他前面的那段话,只是专注地问“妈妈还带了其他人?”

“是的。”罗彬瀚说,“溺叶长在大裂谷底部,那里环境很危险,我估计她不是单独行动。但你的父亲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只能找别的帮手。我估计这些人和溺叶接触得很多,或许也更容易逃出去。不管怎样,他们都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去找到他们。”

“可为什么我要找到他们?”

罗彬瀚有点说不下去了。酒红马尾侧身看着他,曦光打在她头发上,像火焰在透明的风筝线上跳舞。他想到当初在小巷里见到她的情形。那时她的头发似乎没有这么浅,这么透明,更像他老妹的发色得多。

“你是来杀他们的,茜芮。”他尽可能用柔善的语气说,“你要帮它们找到另一个新地盘,所以你得往山里探索。也许在我来之前你已经被吃掉很多次了……但最后你还是找到了我,想让我把你带来这里。现在你知道进入通道的方法了,也找到了当初逃走的人。当然你还要解决掉我——这是为什么你总在试图贴近我,想要把你体内的东西通过密切接触传给我。但那不起作用,茜芮,我跟你母亲的体质是不一样的。就算你让那个雕刻家发了疯,给我们两个都制造出了表皮创口,你还是没法让那东西感染到我。”

山顶上的风骤然间猛烈起来,那呜呜尖响截断了罗彬瀚的话。他也不想再说下去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或许这其中还有许多错误,但细节已经无关紧要。

“你真的不应该来这里,茜芮。”他把这句话作为最后的总结。

酒红马尾坐在原地,眼睛望着下方的部落。她还保持着原本的表情,肌肉没有丝毫颤动。那是一种完美而又精准的静止,像是按下关机键后的电脑。

罗彬瀚没有催促,耐心地等着看她的下一步反应。来到这里以前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预设,有最糟糕的,也有相对好些的。他带了武器,但没有带菲娜和李理,这件事他想自己解决。他觉得那也是雅莱丽伽的要求。

“所以,”酒红马尾说,“我们结束了?你打算跟我道别?需要我再请你喝杯酒吗?”

“你回去吧。”罗彬瀚说。

“如果我回去了,那当初为什么要来这儿?”

她从原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山崖。罗彬瀚想到这时如果对着她用力推一把,她绝对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样很可能杀不死她,假以时日她还会复原,或者干脆不复原,就那样零零散散地侵入野人的部落里。

酒红马尾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半只脚掌脱离了悬崖边缘,在高空中摇摇欲坠。“

““你觉得这样如何?”她问道。

罗彬瀚还是坐在原地没动。

“是我带你来的,茜芮。”他心情稳定地告诉对方,“就算你跳下去,我也会去把你的碎块找起来烧掉,把所有沾过你血的土地都挖空,扔回另一个世界去。那只是会多费一点时间和精力,你想让我这样做吗?”

“这听起来还是有点意思。”酒红马尾说,“如果我不跳又不走呢?”

罗彬瀚低着头,从衣服的内侧掏出那把弯刀。这把刀他没有放在口袋里,而是靠刀鞘上的两枚扣针固定着,角度已经调整得很合适,只要他把手伸进衣领内就能拔出刀来。

酒红马尾“哦!”地叫了一声。“这刀真酷,你怎么不早点给我看看?”

她跑了过来,用手抓住刀刃。罗彬瀚的手腕因此而重重地抖了一下,曾经切开过蜥魔鳞片的锐器割伤了对方的手掌。

鲜红如血的汁液流了下来,从那伤口的里侧,罗彬瀚看见脂肪、肌肉和骨头的断层。这一次他不再避开目光,或者因为急着替她包扎而慌乱。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那些酷似人体组织的结构实际上却是完全独立的。它们细小而精妙,彼此缠绕勾连,一点点拼凑出鲜活的人体。若将表面的皮肤剥去,那一定会是蜂巢蚁窝般构造精密的艺术品。

罗彬瀚对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言说地干笑着。

“你到底算一个还是很多个?”他真心实意地问道,“你能像普通人那样产生情绪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回答是真是假?”酒红马尾反问他。

罗彬瀚发现她说得有理。他放弃了,不想再知道和这有关的一切。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最后拍了拍酒红马尾的胳膊,触感温暖柔软。

“你的皮肤看上去倒挺真的。也是虫子装的?还是什么分泌物?”

“你干嘛不自己试试呢?”

酒红马尾说完便扑了上来,风把她腰间的外套吹落在地,又被她自己一脚踢开。

他们的嘴唇撞到了一起。罗彬瀚尝出溺叶与血混合起来的味道,咸腥苦涩近似眼泪。然后他感到某种细长的东西从对方唇间爬了出来,想要钻进自己口腔内。

他及时咬住牙关,把手里的弯刀递了出去。刀刃切开一层层柔韧蠕动的肉团,深埋进腹部。

一个会焚烧中刀敌人的咒语。当他念起来时却率先感到掌心炙烫无比,刀柄啃噬着他的皮肤和心脏。

他看到蓝色的仙子火在对方头发上起舞。有一瞬间她张开怀抱,好似要在火中飘升直上,而转眼间却化为点点黑星散落了。

火焰渐渐消逝,只剩他掌心的烧伤犹在。

罗彬瀚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弯刀归鞘,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他用这件衣服包好所有能收拾起来的余灰,又回飞行器里拿回她脱下的靴袜,全部都包进外套当中。

太阳高高升起。他走下山脚,跨过农田,找到那个散步中的老妇人。

她依然眯眼望着他“早上好。”

“早上好。”罗彬瀚说,“这车不错,哪儿来的?”

老妇人露出一点装糊涂似的笑容。“他们定期过去祛除黑暗。”她说,“在垃圾堆里拿点东西也不算偷。”

她的主张有几分道理,罗彬瀚不再质疑,而是俯身把包裹着靴袜的外套放在车上。

“这些由你保存吧。”他说,“不过你的预言还是有问题。俗话说早霞不出门,今早有火烧云,晚点的时候肯定下雨。”

“我只承诺你会看到早上的太阳。”老夫人悠然地说,“可世事变化无常。”

罗彬瀚点点头,准备趁着晴朗的时候回去。在那以前他又忍不住问道“一百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漫长?”

“得看你在想着什么事。”

“……告别。”

“和谁呢?”

罗彬瀚看着她说“一个你所爱的人。”

老妇人把手掌盖在那件外套上,眼神清醒而又遥远。她浅棕色的发丝在太阳下微微透明。

“那远远不够,年轻人。”她缓慢地说,“短得就像做了一场梦。”

173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中)

返回寂静号以前,罗彬瀚帮着老妇人把车推回了营地附近。

他推着车走在路上,一个野人忽然跑了过来,单手指天,冲着他“呜!”地叫了一声。起初罗彬瀚差点没认出他,等对方做了个拿箱子舀水的动作,他才意识到那就是“小箱哥”。

“啊,看来你们已互相认识过。”老妇人说,“命运在你们之间萌芽。他是杜木的第七个孙子。”

“杜木?和你一起逃亡的人?”

“不错。一个年轻人,有才学,可又有点叛逆心。在逃走的所有人中他是最年轻而有勇气的一个。”

老妇人咳嗽着笑了起来“他本来不姓杜木,只不过因为他和父母吵了架,所以就搬来做我的助手,还把自己的姓氏发音颠倒过来。哦,我还记得他在离开前和我女儿玩得很好。他把她抱在腿上,跟她一起在客厅里打游戏。”

罗彬瀚不由打量起小箱哥。或许是先入为主,他现在觉得这小子确实长得跟其他野人不太一样,五官更精致分明,依稀有几分被钦定过的英俊。

“也就是说,他祖父娶了本地老婆?”

老妇人闷闷地笑,似乎已经看穿了罗彬瀚心里的想法。

“孤独会让人忽略外表。”她说,“如果一颗心能理解你,你不会在乎它裹着什么样的皮囊。”

罗彬瀚耸耸肩说“那我还是觉得单着挺好的。”

他走了出去,有点蹒跚地回到飞行器上。按下启动键时他差点疼得叫了起来,拼命吹着自己手心的烫伤。

弯刀上的火烧伤了他的手。罗彬瀚估计这伤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主动痊愈了,只好先随便扯了点衣服上的布料把它包起来。他认为这件事雅莱丽伽至少有一半的责任,决定回头就去找她讨个解决办法。

但他并没有马上这么做。某种情绪驱使着他,让他不想在眼下的时刻见到雅莱丽伽。回到寂静号后他首先去了仓库,李理的影像正坐在架子上等他。

罗彬瀚有点想知道对方平时都在仓库里做些什么。她会像真人那样给自己找事打发时间?还是说直接像个被关掉的程序一样停止运转?

“你早就知道了。”他对李理说,“什么时候?”

“当你把我连上网络的一刻。”李理答道,“你得到了那个世界全部的网络信息,但并不懂得如何从数据和全局去审查它们。即便他们的网络时间数据遭到了篡改,但从实体产业角度着手是很容易看出问题的。他们的工业、农业、能源产业、医疗业……当你发现丧葬产业在一百年内几乎没有任何实质金融流水和财务报表披露时,要想通整件事并不困难。”

“它们有做得这么失败吗?”

“试图毫无漏洞地运转一个虚假的现代社会是非常困难的,先生。工业和信息社会是一整个彼此连贯的复杂系统,任何小要素的问题都会显现在全局上。过去我曾见过更小巧细致的案例,但那也同样难逃破绽。”

罗彬瀚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雅莱丽伽不让你说?”

“不,这是我自己的判断。”李理说,“当你走进仓库找我时,你要求我帮你解决一个女孩的精神问题。从始至终我在执行这一目标。我注意到你是如此异常地在乎她的命运,因而我认为给你单独的探索时间是必要的礼貌。如果你单纯只想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么你早就该明白了,先生。有几个迹象表露得如此明显,你不可能将其完全忽略。”

“说说看?”

“第一个迹象是她的伤口。”

罗彬瀚发出敷衍应和的声音“还有吗?”

“信息。”李理说,“在对面世界,溺叶存在的时间超过两百年,意味着这条通道持续得足够久。如果这期间野人们不断猎食他们,那大量的失踪人口绝不可能会被忽视,除非他们被刻意遗忘,或是从未失踪过。”

“这些情况都有很多种可能。”罗彬瀚说。

“还有考察队发现溺叶时的影像资料。你在博物馆里看到过它,先生。想想这是两百年前的录像清晰程度,那和他们身处的科技发展周期绝不匹配。而即便你对此没有清晰意识,你也看到录像里的考察队员们拿着手机——他拿的那一款和你获赠的款式在外形上有多大区别呢?市场逻辑使然,此类商品是绝不可能在两百年间保持面貌不变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细节我想给予你提醒那里没有活火山,却有地震和海啸。此事在地质学上的复杂性远超你的想象。”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相信李理的话,只是感到有些疲惫,暂时不愿再考虑这些。

“那到底是什么?”他吃力地问道,“某种寄生虫?”

“更像一个集合体。”李理答道,“当我们用寄生来描述时,那形容的是某种生物存在于宿主体内与之共生的状况,但我并不这样看,先生。它们复制并替换了原型的一切,即便是最为关键的脑器官也是由大量神经虫替代的。它们是以扮演个体为任务的虫群。”

“它们的目的呢?就是为了繁衍?”

“不……我不这样想。即便是在最团结的社群里,个体和群体之间的目标也存在差异,我不愿意拿单一目标来解释这件事。”

罗彬瀚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李理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先知道你的观点,先生。既然你来找我,我假定那女孩已经走了。你怎么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呢?”

当下罗彬瀚把自己在山顶上对酒红马尾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李理双手环胸,用指头轻轻打着胳膊。

“这也是一种可能。”她评价道。

“还有其他的吗?”

“我对此事有另一个版本的解释。但若无进一步实证,我们无法知道谁对谁错。”

罗彬瀚示意她说来听听。于是李理开口陈述道“有些事物的本质并不在于它的材料和形体,而在于它的构造。你几乎能用任何材料制造一个三角形。”

“这和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这是一回事,先生。当集合体完全模仿了某个人类大脑时,我猜测它们可能并不认为自己是虫,而确实把自己视为这个人类。”

“但那些人袭击了我。”罗彬瀚提醒道。

“我们不妨假设这里存在一些安全阈值。当你破坏了某些保证它们继续扮演的条件时,那些负责‘保护秘密’的神经虫构造会被激活,然后尝试把危险源消灭。这种报警机制显然是可以跨越个体单位的,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它的极限范围。”

罗彬瀚沉默无语。他很难判断李理的这个假设有多少可能性是真的。最后他艰难地开口说“那她为什么想要来这儿呢?如果不是为了入侵?”

李理微微偏过了头。她看着罗彬瀚的眼神变得有些像雅莱丽伽。

“泥叶的约律成分会使生物看到某种‘真实’,先生。”她柔声说,“我们假定它对集合体有相同作用,那么当集合体吸入泥叶时,它究竟会知道什么呢?或许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独立的生命单元——但是先生,泥叶和溺叶在功能上是有差距的,后者显然经历了劣化与退化,你也亲身体验过其中的不同。如果这种差异在集合体身上同样存在,那么吸取溺叶恐怕并不能达到完全的效果。”

“那么……”

“它们只是醉了。”李理说,“那些负责隐匿关键信息的神经虫暂时失去了正常功能,致使整个集合体获得了它们本不该获得的信息——那个世界的真实面貌。然而矛盾之处在于,它们醉得不够深,尚且无法认清自身究竟是什么,因而永远处在渴望逃离异种的恐怖中……以上是我的整体性理论,落实到那个女孩身上时还有一些细处值得商榷首先是她的年龄,在她母亲离开后她仍然长大了一些,这是因为当时她还在被取代的进程中吗?或者这是那个取代她的集合体响应她的遗愿所为?在幼年期对溺叶的密切接触是否给予了她不同于标准集合体的特性,比如说,更能记忆一些‘非法信息’?基于这些情况,先生,我可以给你讲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说说看吧。”

“一个小女孩的亡魂徘徊在地狱边缘。她死去了太久,以至于不记得自己死了,唯一剩下的愿望是见到母亲,跟她做约定过的最后告别。可是她看不到通往阳世的大门,又被阳间的守卫们一次次驱散。她总是失败,被放逐到地狱最深处,然后又回来继续找寻。她这样追寻了一百年,最终天地为她感动,派来一位异乡的骑士带领她进入阳世。她终于见到了思念已久的母亲,于是她再无所求。女孩的灵魂向骑士赠予一吻作为回报,随即在光明的火焰中升入天堂。”

罗彬瀚抬起头,对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然后哑声问道“这是你编的童话?还是你认为的真相?”

“这是我个人版本的解读——严格来说,我们能确认的只有发生过的事实。真相则是另一回事了,先生。”

罗彬瀚点了点头。他觉得现在谈到这里就足够了,于是站起来跟李理道别,平静地离开寂静号,漫步走向旷野深处。这时天空阴沉如孩童哭泣的脸,雨水从云间霏霏而落。

174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下)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罗彬瀚什么也没干。他在雨里漫无目的地乱逛,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着各种念头。

他想到酒红马尾不久前也曾在这片土地上走动,打滚,奔跑。那只是单纯的情绪发泄?还是说她在这过程中悄悄实施了某种渗透?

这种隐患短暂地勾起他的忧心,但很快就把它抛诸脑后——他是雅莱丽伽派去的,现在也没扔掉雅莱丽伽给的翻译器,所以她全程都知道,也随时都能找到自己。既然如此她总能想到办法解决。

罗彬瀚很难控制自己不在这个念头上裹挟一点个人私怨。他仍然对雅莱丽伽的隐瞒感到很生气,因此故意迟迟不去找她。期间他也想过去找乔尔法曼和波帕,又或者问问荆璜究竟失踪到哪儿去了,但那似乎总要先联系上雅莱丽伽。

他索性放弃了,听任一切自由发展,自己则呆呆地坐在山坡上观望雨景。他看着银霆在山脉峰峦间狂舞,听着森林在暴风骤雨中长啸,直至夜幕降临,乌云退散,三个将近圆满的月亮孤零零地升起。

一道星河在空中闪耀。那景象又令罗彬瀚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以及流传在那片土地上的野人传说。现在他略微有些怀疑那些传说的真实性,甚至他自己的真实性。如何确保他过往的记忆都是真实的?如何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由无数小虫拼凑出来的集体幻觉呢?

他一直发呆到了次日黎明。

天亮以后,从山坡外走来了一个男人,提着两瓶酒坐到罗彬瀚旁边。

马林诺弗拉斯把其中一瓶酒递给罗彬瀚,然后对他说“我回来时发现你不在,接着从那个开船的嘴里听说了你的事儿,琢磨着你现在应该需要喝几口。”

罗彬瀚接过酒瓶,看了眼瓶中淡玫瑰色的液体,发现底下漂着一只半透明的多足虫。

他无所谓地举起酒瓶喝了几口。酒液芳醇热烈,令人想称赞马林的品味。

“哪来的?”他问道。

“我在温室里搞的。”马林说,“刚好你们有米巴火焰虫的虫卵,还有专门的发酵菌。我从一个矮人那里学到的制法。”

罗彬瀚不禁对他另眼相待,甚至觉得可以暂时忽略他以前干的那一揽子烂事。他们举酒撞瓶,转眼间都灌得晕晕乎乎。

“你的女人缘真的有点问题。”马林吐字不清地说,“当我知道美拉罗有蜥魔血统时以为自己已经登峰造极了,朋友。可是看看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你招惹的都是些什么怪物?难道你盼着靠这个把自己弄死吗?”

罗彬瀚也有点微醺,大着舌头告诉马林自己以前的异性缘确实不怎么样,稍微感兴趣点的女孩总是不喜欢他——现在想来那搞不好因为她们都是正常人。

“别想那么多啦!”马林拍着他的背说,“这就是我的心得。别想那么多,因为人生总是在失去,你面对或逃跑都一样。如果你觉得累了,那么就别为了面子和道义硬逞英雄,因为那只会叫你自己后悔。你累了,那你就收拾东西,撒丫子跑路。这是你能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别管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反正谁也别想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罗彬瀚觉得有点恍惚“你往哪儿逃呢?”

“我?”马林摇头晃脑地望着天空说,“我往诗歌里逃跑。它们最后总比我们更长久,明白吧?所以待在那里头会让我觉得安全。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以前有爱好吗?”

事实上是有的。过去罗彬瀚对影视和流行小说都挺有兴趣,但和如今他切身经历的疯狂相比,那些画面文字里的刺激已很难再引起他的波澜。

马林提议道“不然你试试写本书,回头把它发表到星网上,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他妈疯啦?”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

最后马林只得把米巴火焰酒的酿法告诉了他,还顺带讲解了各类虫酒的酿造原则。罗彬瀚觉得这倒有点意思,打算以后试上一试。他们谈了几个小时的酒,然后马林从怀里掏出了两副卡牌。罗彬瀚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放在舰桥室里的“谐律彩虹国”牌组。

他呆滞地看着马林“你他妈认真的?”

“寻思着你现在也没心思做啥正事。”马林打着酒嗝说,“来吧朋友,如果生活欺骗了你,你又没法给它还击,为什么不先玩一局群星争霸呢?”

罗彬瀚想要拒绝这种无药可救的滥赌行径,可他该死地喝得太多了。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牌组,正和马林进行至关重要的第三局。此时他的总点数只比马林小7点,于是他用最后一张效果牌“星璇魔法”使场上两只独角兽点数翻倍。马林只好弃牌认输。

“你他妈喝醉以后反而打得更好?”他晕乎乎地扫开牌组,“再来一局试试。”

结果那天下午罗彬瀚不停地赢。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甚至怀疑是马林故意放水。打到夜里的时候他不得不把昏睡的马林抗回寂静号上,还顺道向∈打听了一下米巴火焰酒,得知这种虫酒后劲很大,足以让人昏睡上一整天。

这或许解释了马琳的牌技何以如此大幅退步,可罗彬瀚自己却了无睡意。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又跑回山坡上坐着。

太阳升顶时又有人来了。不是还在昏睡的马林,而是脸带哀伤的莫莫罗。他跟罗彬瀚打了个招呼,也在旁边坐下。和马林不同的是他什么也没提起,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罗彬瀚主动跟他问了两句野人村的情况,他也温和而平静地回答,说现在上百个部族都在朝这里赶来,为暑圣日做最后的准备。

他不厌其烦地向罗彬瀚描述细节野人们如何把泥叶茎块、水果和湿泥混合,烤成一种彩色的甜糕;用磨出来的彩石粉末充当颜料给布料染色;男女野人怎么互相用肢体语言求爱。当他演示最后一项时罗彬瀚忍不住笑了,因为莫莫罗表演的姿势非常像是在发射光线。

一天又这样过去,直到傍晚时有个野人跑来找莫莫罗,像在请他帮忙。莫莫罗只得匆忙地走了,罗彬瀚有点好奇他要去干什么,但最终没有发问。

他隐隐有种预感,觉得雅莱丽伽很快就会来联系自己。

第三天早上,雨过天晴,空气中泛着潮湿,酷暑也因此而消减。罗彬瀚照旧坐在山坡上,无聊地眺望着霁空,山脉顶部挂着一圈淡淡的虹光,钩织成仙境似的风景。令人怀疑今天出现的人会是荆璜。

他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直到发现草地上飘来大片棕色的阴影。

那是一群飞速蔓延的蘑菇。它们在旷野中大肆生长,犹如棕色的绒毯铺展开来。每占领一处新地,旧的蘑菇群便迅速萎缩凋谢,恢复成绿色的草原。

蘑菇群推滚到他的脚边,突兀地停住了。罗彬瀚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摆,禁不住拿脚踩了一下。

菌群立刻倒卷,利落地从原路返回,转眼消失在山坡后。罗彬瀚呆然相望,直到一个披着麻布袍的骷髅从那个方向飘到他面前。

“你们他妈认真的吗?”罗彬瀚忍不住对它说,“搞车轮战啊?还是值日扫垃圾呐?”

“什么垃圾?”蓝鹊一头雾水地问。

这时罗彬瀚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他赶紧摇摇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蓝鹊急促而结巴地说,“这几天我在研究野人们过去记载的预言文字,当然大部分其实是图画……我觉得自己可能搞懂了他们口中的‘黑暗’是什么意思……然后,噢,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类虫群心智抱在一起。当时以为那只是你的个人爱好,但我现在又仔细想了想,这里可不是联盟辖区,而且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女王还在开顶上会议,她不可能把下属派到这儿来,再加上野人们的预言……呃,我觉得我可能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罗彬瀚瞪着它。他的眼神让蓝鹊说不出话,慌里慌张地掰起自己的骨指。

“你……”它声音颤抖地说,“你应该有透视类法术的吧?或者能对灵魂进行识别之类的?你知道那是个类虫群心智吧?”

“我不知道啊。”罗彬瀚说。

说着他故意摆出一副阴森诡秘的邪笑,眼睁睁看着蓝鹊僵直发呆,往后飞退,随后放声尖叫。

175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上)

在澄清误会以后,尽管罗彬瀚规规矩矩地道了歉,蓝鹊仍然冲着他发起了火。

“你居然拿这种事开玩笑!”它气愤地高喊,“而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已经被植入了寄生卵!你就应该被那个类虫群心智吃掉!”

它看起来随时准备往罗彬瀚脸上拍一个“仙子火焰”,罗彬瀚只得老实认错,然后替自己辩解道“我以为你能直接透视出我体内?”

“对,这件工作服上有检测法术。”蓝鹊气咻咻说,“但是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某些特化品种是非常小的!它们的卵可以只到你头发的二分之一直径,普通的检测法术很可能会把它们漏过去!你现在没别的事做?我最好再给你做一个详细的全身检测。”

“我想用不着。”罗彬瀚说。他还在琢磨自己以前在哪儿碰到过“塔沃亚节肢意识群”这个词,而蓝鹊却不肯轻易地把这件事放过去。它以罕有的强硬态度要求罗彬瀚跟它回到野人村的法术工房,进行一次严格的全身检查和局部伤口治疗。

罗彬瀚不愿跟它争吵,正好也有意去野人村看看。他们便一起步行去往山里,途中蓝鹊还在喋喋不休,找各种角度批判他对身体的保养。

“……你的右前额头皮下有轻微淤血,右手掌严重烫伤,还有胃部痉挛——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样?”

罗彬瀚这才想起来他上次接触到的食物已经是前天马林带来的虫酒,但他并不觉得很饿,倒是右手心的伤口让他很头疼。他举起手问道“这玩意儿你能治吗?”

“我会试试。”蓝鹊很保守地说,“它上面有法术的痕迹,我想不会那么轻易复原。”

罗彬瀚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收起手,心思渐渐活泛起来,琢磨着倘若他强迫某人握着刀柄,然后再念动咒语,那是否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就算他不能在人类身上严刑拷打,有个额外的盒饭加热器似乎也挺不错。

他在脑袋里转悠着各种关于加热器用途的念头,每一个都充满了对他那华丽船副的叛逆。直到小路前头的一点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时他们已快走到野人村中。在通过外围的农田时,罗彬瀚注意到那片茂盛的泥叶下似乎有东西在微微晃动,起初以为那是什么野生小动物,直到枝叶间隙里闪过一片灿烂的金色。

他立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蓝鹊,看着白塔学徒飞快地飘过去。

“噢,又开始了。”蓝鹊喝斥道,“你这个贪吃鬼!过量的梦境之色对你没好处!现在你已经开始发胖了!”

它从斗篷底下掏出一小块水晶,然后对着农田施咒,俄而藏在里头的东西便像失重般漂浮起来,被温和地运送到蓝鹊眼前。而那情景同时震惊了蓝鹊和罗彬瀚。

被抓住的盗窃团成员共计三名。为首的主谋嫌犯有一身黄金般灿烂辉煌的鳞片,看起来比过去更加肥壮了。当它被抓获时嘴里依旧叼着几片泥叶,在罗彬瀚的瞪视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它的犯罪情节和认罪态度同样恶劣,而相比之下,另外两名从犯都老实得多。它们都只比巴掌稍大,鳞片分别呈现出暗绿和天蓝,但蓝鹊用指头尖轻轻点它们的脑袋时,这两名从犯都已经肚皮胀圆,因为食用了太多溺叶而歪着舌头,晕晕乎乎地喘气。

“那两枚蛋已经孵化了……奇怪,这里可不适合龙群大量繁衍,它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孵出来?”

蓝鹊费解地把三条龙挨个儿检查过去。就在她准备把它们打包带回工房里时,那头黄金幼龙仰天一吼,控制着它们的漂浮法术失效了。它和两个小跟班掉到地上,立刻一扫刚才的慵懒,十二条短腿如野马脱缰,飞奔向村外的自由天地。

罗彬瀚全程双手插兜,直勾勾地盯着这一幕。

“它还能破你的法术?”他颇觉有趣地对蓝鹊问。结果蓝鹊根本没理他,只顾对那三个窃贼指点叫骂,扬言下次一定要把苦味营养剂塞进它们的嘴巴里。

罗彬瀚不是很看好这场保卫庄稼的战争,但当蓝鹊放狠话时他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以免被牵连其中。

他的老实在接下来的检测中有了回报。蓝鹊几乎没怎么在全身检查里刁难他,基本上只是指挥着一个小晶球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又让他吸入好几种不同的药粉,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罗彬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被那些药粉呛得咳嗽。

蓝鹊用指头搭着下颌骨,满意地点点头。

“唔,看来你完全没事嘛。”它赞叹似地说,“密切接触后一点虫卵都没沾上,你的体质可真不错。噢,对了,还有你的伤。”

它给罗彬瀚额头涂上一点绿油油的药膏,然后念了个咒语。那额头的伤还是在骨蓝市留下的,当时撞得很厉害,但这几天已好得差不多了。等蓝鹊抹掉药膏后罗彬瀚再摸摸那里,感到皮肤前所未有的光滑细嫩。

“你还是去卖面膜吧。”他诚心地对蓝鹊建议道。

解决额头的淤血不费吹灰之力,但治疗手掌上的烧伤却似乎没那么容易。他们接连试了好几种草药和咒语,最后蓝鹊气馁地把自己的骨架往架子上一挂。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它像鬼魂作祟那样在架子上摇摇晃晃,“这不是普通的伤,而是一个‘誓约之印’。没法靠一般性的法术治愈,除非你满足它的消失条件。”

“什么意思?这是个诅咒?”

“更像是一份契约合同。”蓝鹊继续晃着自己说,“誓约之印,或者有些信徒会把它叫做‘圣痕’。它是一个被归类在心灵大类的法术,和诅咒不同处在于它不是别人施加给你的,而必须是你在知情自愿的前提下主动获取的。如果你想取消它,那就必须满足另外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

“我怎么知道?那得看你给自己下了什么誓约之印。通常那会跟某种品行或美德挂钩——像是虔诚、牺牲、勇气、诚实、慷慨……你得满足它的要求才能把它消去。”

这点雅莱丽伽可没提过。罗彬瀚只得掏出那柄弯刀给蓝鹊检查。他刚拔出刀刃,蓝鹊立刻发出惊叹,飘过来一把将弯刀抢走。

“错不了,这是妖精们做的武器。”它几乎把眼窟窿贴到刃身上,“这波纹般的以太纹理,还有它上面暗刻的妖精语……这是水中仙子们用梦境之星锻造的武器。你从哪儿找来的?家族祖传的?”

“别人送的。”

“噢,那肯定是个非常重视你的人。仙子们制作的武器只会赠送给特定的人,它们无法被贩卖或抢夺,如果没有合适的继承者,她们会主动把武器收回或封印起来。”

罗彬瀚无言地喝起了茶。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好半天才发现蓝鹊也正盯着弯刀,怔怔出神。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倒也没担心对方在谋夺自己的刀。

“没什么,只是……这把刀令我想起了一些传说。你知道法师最早起源于何处吗?在加入联盟以前,在秘盟成立以前,相传最早的法师们是从妖精那里得到了奥秘。一位人类少女和妖精骑士结合,他们生育的孩子成了最早的自然之子,将法术的秘密泄露给人类,自那以后才有了塔法师。现在那些古代法术技艺已经很少有人学习了,只有一个受秘盟控制的宗派还遵从着隐秘传统,学习那些古代的法术技艺。他们和别的法师们都不一样,学成后也不会在原地筑塔,而是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个宗派的名字是‘生之叶’。”

蓝鹊轻柔地抚摸着刀锋,像在缅怀一个故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见到的第一个法师就来自‘生之叶’。她没有穿工作服,也不习惯雇佣学徒,但是她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漂亮的人。她就像传说里的妖精,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关于法师的故事。她总是说我很聪明,很有天赋,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考进白塔……罗瀚,我真希望自己能变成她那样的人。这是我卖掉自己全部的首饰和衣服,背着父母跑去参加法师考试的原因。”

176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中)

蓝鹊对着那把弯刀连用了几个检测法术,但还是没能搞明白如何治愈罗彬瀚手上的烧伤。它只能从弯刀本身暗刻的文字拼出一个大概的音节崔丝黛。

很难说那究竟是人名还是刀名,而罗彬瀚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那就是去问雅莱丽伽。

他喝完了茶,心情平静地跟蓝鹊道别,独自走向野人村外的临时营地。这几天来雅莱丽伽一直不在寂静号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是她的逗留地,那罗彬瀚也只能想到曾经把她奉若贵宾的两个外来部落了。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只能在那两个部落里吃得开。

蓝鹊的法术工房紧挨着田地,与野人们的营地恰在两个方向。在走向村落的过程中,罗彬瀚又发现了霜尾的身影。那头银狼正远远趴在一棵浓荫茂密的果树下打盹,毛皮洁净闪耀,醒目得像一大团白雪。

罗彬瀚当即跑过去,跟多日未见的它打了个招呼。他从莫莫罗和马林嘴里大致知道了他们近期的活动,却唯独不是很清楚霜尾在干什么。

“你最近干嘛呢?”他对霜尾问道。

霜尾懒懒地睁开眼,把自己变回人形,再随手拉过旁边的一片大树叶盖在裆部。

“指导狩猎。”他打着呵欠说,“还有祈风。”

“你?指导他们狩猎?”罗彬瀚怀疑地问。

“他们的技巧很出色,但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霜尾说,“我教他们如何狩猎一些比较狡猾的生物,比如狐狸和鸟,尤其是野鸡,它们又吵又难捉。”

“所以你就和人类狼狈为奸吗?”罗彬瀚谴责道,“你不是素食主义森林守护者吗?”

“他们对森林的索取很有分寸,而且给我贡品。”霜尾说。

罗彬瀚无话可答了。他不知道霜尾的重点在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但这家伙看上去真的挺心安理得的。尽管如此,他发现霜尾的衣服完全不见了,野人们似乎也没进贡布料或空屋给这位狩猎教练。

“你干嘛不去村子里睡?还是变成狼对你来说更舒服?”他随口问道。

“倒也不是,我挺喜欢睡床的。”

霜尾摸着下巴说“只是觉得和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更好。毕竟,我是一个狼人,我的绝大多数同类都没有素食的爱好。我不介意偶尔和他们相处,不过长远来说,最好别让他们以为狼人们是无害的。”

“至于吗?他们要多少年才能碰见一个狼人啊?碰到了大不了献点贡品送点肉得了。”

“不,那解决不了问题。”霜尾立刻说,“那不是单纯的饥饿,而是对杀戮的渴求。这就像是吸血种没法靠假血浆来满足,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质成分,而是掠夺生命本身。”

罗彬瀚没想到霜尾会突然提起这样的事。他有点稀奇地问“吸血种?你的意思是说真的有吸血鬼?他们也真的要吸人血活命?”

“是的,那确实是它们在民间故事里的名字,但……实际的区别很大。在我们这些崇月生物中,吸血种是尤为复杂的一类,个体间的差别就像是泛灵长类之于泛智人种。”

霜尾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阴翳。

“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豢养凡人。”他低沉地说,“几个仆人、整个家庭、一座小镇……甚至是一整个王国和大陆。尽管如此他们仍有弱点,而某些最古老的个体则不然,它们存活的时间太久,你甚至无法再把它们视为吸血种——它们更像是神灵或世界。”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罗彬瀚颇为费解,但霜尾不愿再说下去,只提醒罗彬瀚以后绝不要去接触独居的吸血种。他告诉罗彬瀚成党派的吸血种往往更守规矩,且只有最顶层的长辈难以对付。而独居者要么性情危险,要么拥有难以想象的邪力,即便是联盟也不会轻易去通缉那种生物。

罗彬瀚审视了一下自身的人际关系,认为自己绝无可能惹上霜尾所警告的那种危险生物。但事到如今他也承认自己的运气有点邪门,最好还是别说些容易出事的话。

无论如何,吸血种在如今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因此罗彬瀚很快结束了和霜尾的闲谈,继续去寻找雅莱丽伽。他越过北面的田地,看到稍远处的缓坡上堆积着小山似的木柴,总量足以撑死上千个食人族。大群野人在那里忙碌着,男性负责磨制石头工具、搬运和搭建一些木头高架,女性则集中于制作食品、染织布料。在那片欣欣向荣的繁忙中,唯有雅莱丽伽独自坐在高耸的木柴堆上,埋头翻阅杂志,像个等着被烧死的女巫。

罗彬瀚踱着小步溜达过去,故作艰难地爬上木柴堆,然后抱着自己的右手,撕心裂肺地喊道“啊!好痛啊!真的好痛啊!为什么我的手这么痛!”

雅莱丽伽放下手里的杂志看着他。尽管她尽量装得不动声色,罗彬瀚还是从她的目光里察觉了端倪——她正在认真考虑是否要把自己踹下去。

这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快乐。于是他变本加厉地嚎了半天,这才像突然注意到雅莱丽伽那样夸张地跳起来,使劲把她脚边的木柴往下蹬。

“您老人家在这儿歇着呐?”他笑眯眯地说,“这厢给您请安了呀。”

他清楚地看到雅莱丽伽肩膀上的曲线悄悄绷紧了,就跟以前听到“迷信之鸽”说话时的反应一样。这下他尚在萌芽阶段的篡位计划又有了更多的可选手段。

或许是不想再给他任何额外的僭越机会,雅莱丽伽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手不会自然愈合。”

“那我该咋办?以及你咋不早告诉我?”

“我已告诉过你了。”

“你这是虚假宣传!”罗彬瀚理直气壮地批判道,“治不好的玩意儿能算烧伤吗?这就是在迫害单身贵族!”

雅莱丽伽直接伸出自己的手,向罗彬瀚展示了她的掌心。那手掌骨肉匀称,布着一层薄茧,毫无烧伤痕迹。

“我用过这个咒语很多次。”雅莱丽伽说,“抉择既定,而烈火无阻。补足你的缺憾之物,伤口便会痊愈。”

“我还缺啥?”

“一项品德。”雅莱丽伽偏过头说。

罗彬瀚顿时大怒“这船上缺德的又不止我一个!凭什么非要老子整改!”

雅莱丽伽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原地站了起来。罗彬瀚立刻端正态度,准备投降招安。但这次雅莱丽伽没有用上她的尾巴,只是从背后拉出一张纸质清单。

罗彬瀚见了大吃一惊,连声认错道“不至于!不至于!现在大夏天的,搞加急不合适!”

雅莱丽伽听而不闻地把清单递给他。“去把这些东西弄来,”她要求道,“就在今夜以前,这是你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

罗彬瀚低头读起清单,发现那上头的内容简直包罗万象鸡蛋、蔬菜种子、百科全书、计算器……甚至还有发电机和自行车。这些东西的种目是如此繁复,罗彬瀚确信哪怕是在大都会的超级卖场里也很难一下凑齐,更别提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把它们全部搬到这个原始世界来。为了理性地分析这件事的难度,他仔细地数了一遍清单条目,整整二百四十九行。

他放下清单,镇静地对雅莱丽伽说“我招供了。我是匪谍,你毙了我吧。”

“你可以找人帮你运输。”雅莱丽伽说,“用你的脑子办成这件事。我只看最终结果。”

话音刚落,某种无形的软鞭狠狠抽打在罗彬瀚屁股上,然后又缠住他脚踝往前一拖。雅莱丽伽款款坐回原位,以君王般无情的眼神看着罗彬瀚失去平衡,咕噜噜地滚下柴堆。

177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下)

罗彬瀚泥塑般坐在柴堆底下,看着野人们既忙碌又欢快地来来往往。他想到这是一群十多天后便会迎来“黑暗降临之日”的末世残民,而在场唯一不高兴的居然只有自己。

被清单压倒的无助笼罩着他。就在他准备重攀柴堆,去对雅莱丽伽死缠烂打时,一个野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以手指天,对着他说“呜!”

罗彬瀚一眼就认出他是小箱哥,既有点感动也有点绝望,挥着手说“一边玩儿去。”

小箱哥蹲了下来,亲切地用手掌摩挲他的脑瓜顶,然后充满肯定地对他说“呜!”

“你能换句话吗?”罗彬瀚不爽地问。他想起自己还带着那个翻译器,便把它拿出来塞进耳朵里。

“呜?”小箱哥说。

翻译器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里的声音语言不完备。”柴堆上隐隐飘来雅莱丽伽的声音,“他们的思维中不存在完整的内部语言,翻译器无法代替他们组织表述。”

“那老莫是怎么和他们交流的?”

“那是魔法。”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愤怒地看着小箱哥,对方却满脸惊喜地冲他笑着。那表情令罗彬瀚突然有了主意。他立刻跳起来,跑进村里找到莫莫罗。

这时莫莫罗正端坐在草席上,宝相庄严地宣讲桑莲大师的事迹。一群年纪很轻的小野人围着他,睁大眼睛聆听他温柔的声音。

罗彬瀚狂奔而至,挤开挡路的小野人,一把抓起莫莫罗的手“老莫!我需要你!”

莫莫罗疑惑地问“罗先生你怎么了?”

罗彬瀚喘着气说“我接下来正准备讲呢,你千万不要害怕。”

莫莫罗立刻肃然地说“请讲吧,罗先生。”

“刚才雅莱丽伽给了我一个任务。”罗彬瀚说,“她夸我德才兼备——试问谁不知道?然后又给了我一张清单,让我按这个去弄东西。”

莫莫罗礼貌地等着下文。罗彬瀚把那张清单递给他说“你看看这个。”

清单被莫莫罗拿去阅读,结果那些小野人们也跑了过来,很有兴趣地凑在旁边看。他们肯定不清楚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但却都显得莫名高兴,咧嘴笑个不停。

“他们笑什么?”罗彬瀚疑神疑鬼地问。

“只是觉得有趣吧。”莫莫罗眨着眼说,“罗先生你需要多久弄到这些呢?”

“今晚以前。”

罗彬瀚生无可恋地回答,他发现那些小野人们笑得更开心了,有的甚至已经快喘不过气。

“他们到底在笑什么!”罗彬瀚严厉地逼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说“他们不是在笑罗先生你呀。”

“放屁!他们从刚才笑到现在!都没停过!”

“那是因为你背后的人呀。”

罗彬瀚猛然回头,看到小箱哥不知何时已溜到自己身后,在那里对着自己手舞足蹈,做出一些搞怪的动作。当罗彬瀚发现时,他便立刻缩回手脚,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这是什么态度!”罗彬瀚愤怒地问。

“只是在跟罗先生你表达友好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不想再计较这些。他拿回自己的清单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搞定这件事。这么多东西我是不可能自己运得回来的,得靠你才行。记得再多带点野人——这些东西很难整的!”

莫莫罗温和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半小时后所有行动人员集结在村外。通过莫莫罗的翻译,罗彬瀚成功向包括小箱哥在内的十二名年轻野人发表了动员演说。

鉴于对野人们描述计算器和自行车是如此困难,罗彬瀚在深思熟虑后宣布道“抢!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可以抢!抢完以后堆在广场上集中!但是记得不许抢人!不许抢人听到没有!其他的一针一线都给老子搬走!”

野人们全都亢奋地大叫着。他们尽管体格健壮,实际年龄却都不大,只有带头的小箱哥被允许参与平时的“黑暗狩猎”。而这一次因为年长者忙于准备祭典,他们却得以跟着莫莫罗学习“光的智慧”,接下来则背筐抱篓,兴冲冲地跑去见识“黑暗纪元”。

银石巨人把他们全部托在手掌上。他们穿越星层,直冲原石台小镇。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灿烂,秋风送爽,镇民们慵懒地享受着生活。

巨人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广场上。整个小镇都因此震了一下,广场附近的几座房顶塌了。

罗彬瀚让莫莫罗把一个屋顶掀开,从里头掏出一整套音响设备。然后他拿起了麦克风,对着下方的整个小镇发表侵略演说。

“各位本地居民下午好,”他满脸深沉地说,“我们是来自87星云的高等文明,今日远道而来是为了向大家公布一个残酷的真相。鄙人不是有意要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场的诸位都是虫子。”

镇民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呃,”罗彬瀚说,“看来没用。那算了。我们是星际海盗,来这里打劫的。放心,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人,只劫财不劫人……那边的,给老子把口水擦了!不许动手动脚的!”

被他训斥的野人一溜烟跑掉了。

莫莫罗安静地蹲坐在广场上等待着,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连稍微伸展腿脚的余地都没有。十二个来自蛮荒的野人在现代社会里横行无忌,肆意抢夺居民们的财产。从挂在店门口的拐杖糖,到架在耄耋老人鼻梁上的眼镜,他们贪婪地攫取着一切未来世界的资产。这景象实在是文明的至暗时刻。

“你们他妈能拿点对的东西吗!”罗彬瀚指着成堆的碎玻璃怒吼道,“不许专挑亮闪闪的!”

他的要求经莫莫罗翻译后得到了满足。一个彩色皮球很快被献上来,后头还附赠一个哭泣的孩子。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计划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为了弥补这点,他立刻要求把镇长叫来。

“我们还缺一点东西,麻烦这位同志配合下。”他态度自然地说。

面对巨人仁爱的目光,镇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飞快地跑走去筹备物资。

罗彬瀚满意地坐在秋千上等待,这时有个身影映入他的视线。一个怀孕的妇人正在远处充满疑虑地打量着他。

他认出了对方,于是把对方叫到近前。

“木杜太太。”他正常地招呼道。当他念出这个音节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对方谨慎地应答了一句,证明她对罗彬瀚确有印象。然后她问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

“那不重要。”罗彬瀚说,“你还有其他孩子吗?”

她摇了摇头。罗彬瀚不知该喜该忧,只能盯着她的肚子直瞧。倘若此刻他将对方的肚子割开,那里头究竟都是些什么呢?

“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诞生了。”他突兀地对她说。

那一瞬间他看到对方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瞳孔深处攒动,随时都要苏醒。罗彬瀚马上哈哈大笑起来“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吧?”

木杜太太的瞳孔恢复了原状,依旧疑虑而恐惧地望着他。面对着一个星际海盗,那神情是如此的真实,再也找不出比她现在更无助的孕妇了。

罗彬瀚不再做任何刺激尝试,只是把小箱哥叫了过来,想让他们互相看上几眼。然而小箱哥馋得厉害,不停吞咽口水,气得罗彬瀚对他一阵乱踹。

“你早晚得后悔这一天!”他恨恨地训斥道。

所有物资终于在黄昏时收集齐全,连带着一堆根本用不着的废物——多数是外表光鲜的玻璃和塑料——全部被搬运到莫莫罗手掌上,准备连带着罗彬瀚和野人十二斗士一起运回去。对于那些亮闪闪的废物罗彬瀚一度想全部扔掉,可野人们实在太喜欢了,那眼神令罗彬瀚最终手下留情。

“但你他妈必须把这个扔掉。”他对一个肩抗镇上女孩的野人说,“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哪儿拿的给老子放回哪儿去。”

野人委屈地把女孩放了回去。罗彬瀚又把所有人检查了一遍,确保他们没有夹带零食,这才指挥莫莫罗继续上路。当黄昏刚在空中拉开帷幕时,他们已然抵达了湖畔。

一辆飞行器已经等待在那里。里面是久违的乔尔法曼和波帕。当他们碰面后乔尔法曼吹了声口哨“你们大丰收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些玩意儿的用处。”罗彬瀚说,“你们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地下。波帕觉得绾波子没准会在那附近采集资源。不过看来我们搞错了地方。”

听到这里,罗彬瀚知道雅莱丽伽已联系过他们。他毫不意外地问“你们准备现在去那里?”

“不错。”乔尔法曼说,“我们听到了你的发现。波帕知道怎么解开那个金属植物。”

“青龙噬金甲。”波帕插嘴道。

“你要一起来吗?”乔尔法曼问。

罗彬瀚被这个名字迷住了。他果断甩开野人们,坐进飞行器内。十几分钟后他们便已深入地下,面对那古朴壮观的青铜藤柱。

一朵灿然的铜花在他们面前绽开,如同睡美人等待着王子唤醒。波帕被乔尔法曼托到铜花面前。它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罗彬瀚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抬起头。

“巴卜哩啵亚!”波帕说,“亲亲波帕!”

青铜藤柱訇然中开,一轮银月从中升起。

178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上)

墨绿的藤柱骤然变得流光溢彩。灿漫铜花同时绽放,如无数金星闪烁。藤枝吱嘎吱嘎地拽动,自地底深出吊起一团寒气弥漫的冰球。

它浑圆而又剔透,散发出带着淡淡幽蓝的清辉。当藤柱将它升到洞穴最顶部时,宛如是一轮满月从地心深出升起。

冷雾氤氲弥漫,融解的冰球表面隐约露出一个绰约的女性轮廓。这让波帕高兴地大喊大叫,连声呼唤绾波子的名字。与此同时某种轻微而持续的震颤从地下传来。那幅度远不能和罗彬瀚上次所经历的大震相比,却依旧令人感到不安。

冰球消融大半,内部的人躯已然历历可辨。她看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美丽女郎,一身轻纱般飘逸的青白裙装,长发绾鬓,髻若凌虚,腰间挂着琳琅的饰玉和锦囊。那模样如此鲜活,宛若刚刚才陷入沉睡。

波帕差点从乔尔法曼怀里跳下去。它对着冰中的女郎伸出双臂,呼唤道“绾波子!”

最后一层冰面终于融去,沉睡的女子颤动眼睑,让残留的水滴从睫毛上滑落。随后她悄然睁目,注视着这个两百年后的地下世界。

她的视线掠过罗彬瀚和乔尔法曼,最终落到波帕身上。那目光里的迷茫一下消失了。

“波帕!”

罗彬瀚还来不及为这重逢的一幕感动,就见她捋袖提裙,极其敏捷地纵身一蹦,越过地上的积水来到乔尔法曼面前。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波帕!你还好吗?我都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她把波帕抱紧怀里,用脸颊猛蹭小机器人的脑袋。波帕看起来已经高兴得快要当机了。

“你看起来还是和过去一样!我到底睡了多久?真难相信帕荼摩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改动你的外壳!”

她亲热地抚摸着波帕的脑袋,忽然对它做起鬼脸“巴卜哩啵亚!”

“亲亲波帕!”波帕立刻说。

绾波子用手托起它,在它脑袋左右两边各亲了一下。短暂的几秒间他们沉浸在纯粹的喜悦里,完全忽略了外部的一切。

几秒后绾波子终于把波帕松开了一些。她的双眼依旧闪闪发亮,面颊因欣喜而泛着红晕。

“好了,波帕。”她摸着小机器人说,“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但是我们必须先处理正事——帕荼摩在哪儿?有多少联盟军事力量已经抵达了这颗星球?顶上十月有派遣下属或者直接代表过来吗?”

空气一片安静。无人回答她的疑问。只有地底深处依旧传来闷雷般的隆隆暗响。

绾波子把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显然也明白状况并不如她预计的那样。

“……十月没派人来?”她稍带疑虑地问。

“呃,没。”罗彬瀚说。

“那么联盟派了谁来?还有现在的十月已经换人了?我早说过石心孵化者不适合加入顶上会议!它们根本不在乎原始文明的生灭。那群天杀的兔子精,联盟以前对万虫现象从没这么轻慢过!”

她焦虑地跺起了脚,地底深处的隆响和震颤也愈发强烈。尽管不清楚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另外三人却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绾波子把一缕乱发抚到耳后,“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帕荼摩在哪儿?既然你们能找到这儿,他肯定已经发现我留给他的线索了。忘了那冷血混账的联盟吧!我和他一起也能搞定这件事!他现在就在上面?干嘛不来见我?”

“你在上面大概是见不到他了。”罗彬瀚委婉地说。

“他必须来见我!”绾波子有点生气地说,“到了这种时刻他还在犯害羞?我又从没嘲笑过他的口吃!我醒来时的第一眼居然没看到他,真是岂有此理!”

波帕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绾波子。”它说,“帕荼摩死了。”

绾波子怔怔地看着它。她脸上的晕红飞速消退,身体轻微地摇晃起来。但这时地底传来一种恐怖的金属撕裂声。原本被乔尔法曼打通的入口又开始崩裂。

这阵动静让绾波子一下站稳了身体。她扶住自己鬓上的银钗,嘴唇颤抖地说“现在不是时候,我们必须先离开地面……帕荼摩,我们回头再说他的事。”

她用两臂的云袖掩护住波帕的脑袋,随后足下一点,决然地朝着洞穴出口掠去。那身影轻盈好似飞雪柳絮,顺着气流避开了一切坠物。

地底的声音愈发响亮而恐怖。那种怪异、窒闷而粘稠的动静甚至不像土崩岩裂,而如某种巨物正朝上啃食。而放出绾波子的青铜藤柱却在急剧凋萎,一截一截地往下沉落。

乔尔法曼和罗彬瀚也转身往外跑。罗彬瀚落在最后,让乔尔法曼为他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他逃到拐角,突然间听到了某种呼唤。

那并非真正传到耳中的声音,但其中的愿望却响彻了他的脑海。他感到那意志有着茜芮的音容和语调,如此鲜活生动,仿佛就站在他的身后。

罗彬瀚忍不住侧目后顾。他看到后方的洞穴里空无一物,可洞穴的岩壁却在蠕动扭结。它柔软而规律地起伏着,好似肠胃的内壁。

他的眼睛开始刺痛,如被不洁的烟尘侵染。这时前方的乔尔法曼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出缝隙。

“别掉队。”她警告道,“这里很不对劲。”

他们继续往陆地上逃,狼狈不堪地钻出岩壁缝隙,跟绾波子会合后又跑向飞行器,一鼓作气地冲上高空,直到星月都已触手可摘。

夜风安闲地推动轻云,一朵朵经过飞行器旁边。逃亡者们全都惊魂甫定,又重新低头看向地面。罗彬瀚的心砰砰狂跳,脑袋里一遍遍回想着刚才洞的瞬间。无名的恐怖将他笼罩,即便下一秒天地崩塌,他也不会感到半点意外。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不久前遭到过地震袭击的山林如今仍未恢复,乱石倒树遍覆谷底,可这一次裂谷却再未拉开狰狞的嘴角。大地只是在月色里静静地、充满神秘地微笑着。

他们胆战心惊地等待了许久,结果仍然动静全无。乔尔法曼大胆地降低了飞行器的高度,以便更清楚地查看谷底情况。他们看到树木凋零,荒草凄凄,刚才的动静没有一点波及到地面。

“这就结束了?”罗彬瀚说,“坟头长草,恩怨勾销?”

“看起来暂时没什么危险了。”乔尔法曼观察着地面应答道,“但那地震很不正常。”

他们互相商量了几句,直到乔尔法曼提议天亮后再下去看看,一直沉默的绾波子才终于开口。

“多亏师祖保佑我们才逃出来,”她压抑怒火地说,“你们现在倒还想去寻死?”

她蓦地站起来,让乔尔法曼打开一点飞行器的前舱盖,然后摘下鬓边小钗扔了出去。那银钗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坠线,掉进茂盛如沼泽的野草丛中。

那些细长的柔杆纷纷摇曳起来,原本向下垂落的球状末端同时朝向天空,表面裂开一条横缝。这时罗彬瀚才看清它们并非植物的花苞,而是一个个饱满浑圆的眼珠。

从地底探出的眼睛盖满了谷底。它们在夜色里摇摇晃晃,贪婪而冰冷地望着天空。

179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中)

飞行器如孤岛般悬停在空中。

由于耽误的时间比预计更多,飞行器内的几人已经错过了黄昏之刻,只好等待下一次机会。他们在飞行器的保护后严密监视着地面上,看那些令人战栗的眼球草随秋风摇曳。那并不是愉快的体验,但他们既不敢轻易让“大地的眼睛”离开自己视线,也不敢下降到可能会被袭击的高度。

他们提心吊胆地等了十几分钟,罗彬瀚终于才终于放心地打量起绾波子。此前的情况过于仓促,直到这会儿他才真正看清了对方的容貌细节,且注意到她的衣饰并不寻常乍看是轻纱做成的裙装,但却流转着一层微光,尽管衣裙的主人静坐不动,那披帛似的长带依旧如轻烟般飘舞着。

绾波子用手掌撑着脸,安静地沉浸于自身心绪里。波帕被安置在她腿上,心满意足地来回张望。在这诡异的境遇中,这小机器人却高兴得像是置身天堂。

良久以后绾波子终于露出脸,轻声说道“我且梳理一二……诸位是只身而来?无得后援在外?”

“差不多是这样。”罗彬瀚说。他估计绾波子心目中的后援至少得是正规军。

“几位也不知此处缘由?”

罗彬瀚干脆地摇了摇头。乔尔法曼则补充道“我们知道这里的居民全部被虫子取代了。这里有一个类似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生物。”

绾波子顿足道“非也,那外头的不过是层画皮,它的真身实在地下……我本道帕荼摩早晚会来找我,他是中心城人士,届时一看便知究竟。谁知来得却是你们。眼下青龙噬金甲根基已毁,难以久迟,这却怎生是好?”

罗彬瀚张大了嘴看她。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绾波子道。

“没事,没事。”罗彬瀚说,“就是突然觉得你说话方式好像变了。”

“噢,”绾波子立刻拍拍自己的脸,“不好意思,我心乱的时候就忍不住用老家口音说话。现在好点了?”

罗彬瀚连连点头。

“那我们继续说这件事……那天我来这里找些需要沉积年头的材料,谁知此地居民看似平凡,却半点受不得我身上的避虫药,我便晓得此地大有问题。后来又听见这山里时有怪声发出,我便来一探究竟,循声进了一座里。那山内腹已空,通柱直往地心。可奇的是内里并不炎热,是座冷却多时的死山。我在里头愈探愈深,下过橄榄面,直至地幔后,才见得各中玄虚。原来那里头浆池已全熄了,剩下的尽是些残灰余烬。地中初火被一巨虫吃得干净,内里尽是它的身躯顶了。我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欲要先出来传信,却不想惊动了此怪,逃到半途便被困住。我知难以脱身,就在岩间植以青龙噬金甲,再服下玄冰丹定住自己,以待有人寻来相救。噬金甲天性猛暴,专擅吞金,恰好与那巨虫夺食相克,如此方得相持。可惜今日一过,便再也用不上它了。”

绾波子怅然地叹息。罗彬瀚则偷瞥向另外两名听众,发现他们都十分专注地聆听着,好像对这番话毫无异议,使罗彬瀚感到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他悄悄凑过去,在乔尔法曼耳畔问道“她在讲什么?”

“大虫。”乔尔法曼确信地解释道,“地底有吃人的大虫。我们现在很危险。”

这是一种实用的理解。但罗彬瀚觉得他可能需要更写实而详细的阐释。

“你说地底有只虫子。”他重复道,“它还吃了什么玩意儿?地火?”

绾波子开始发愁。她苦苦思考后说“好吧,我想换个解释更适合你们——某种集合生物侵入了这颗星球,它们和沃塔亚节肢意识群不一样,在形态上更像原生生物,也不吃碳基生物的常规食物。星球表层生物圈根本不足以提供它们所要的能量,它们需要更大规模的能量和质量——更多质量。”

“比如火?”

“比如辐射元素、岩浆、还有星球的质心物质——它已经把这颗星球的地核吃空了,只剩下一些过于不活泼的残渣。当时它正在向上吞食地幔,所以我把青龙噬金甲种在底下,让它们互相制衡,争夺反应物质。它在局部时对元素的夺取能力较低,所以过去一直没靠近噬金甲的覆盖区。但现在不同了,把我运出地面会让噬金甲的根部断裂,它很快也会被吸收。而当那集合生物不再需要伪装时,它可能会把整个地壳一撕两半!”

说完这番话,绾波子立刻抱住波帕,把下巴搁在它脑袋上不停喘气。

“我还是不太习惯用联盟的通用语法讲话,”她虚弱地解释道,“我得缓缓。以及我太久没活动身体了,你们可有水食?”

飞行器里只剩几颗乔尔法曼带来的浆果。波帕把它们抓到绾波子面前,然后充满爱心地轻拍她的脸。

她咽下浆果,有点懊丧地宣布道“此地已不可留。我们当速速离去。”

这是个明智的建议,但可行性却很低。罗彬瀚又低头看向地面,见那些眼球草依然仰望着他们,引人靠近般簌簌轻摇。仅仅是半个多小时后,它们已全面扩散,郁郁葱葱地盖满了整片谷地。漆黑的草叶和浊白的眼球混杂起来,像黑色的浪里漂浮着许多死鱼。

他不敢同那些植物般的器官视线相接,并非因为它们如何瘆人,而是恐惧着在黑潮中看到某只熟悉的眼睛。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想把飞行器开去别处。原石台小镇、骨蓝市、这世上的每一处人居……那些地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呢?

某个念头突然击中了他。他对绾波子问道“那座湖会怎么样?如果地下的东西爬出来,是不是意味着通道也会摧毁,而两个世界将永远地分离?”

那是他此刻衷心期盼的结果,但绾波子的脸色却很迟疑。

“此事我亦不知……我量此虫所为,似是坊间所传一怪,名作‘万虫之虫’。其物一经破蛹,则可化一为万,化万为一,杀之无尽,贻害无穷。可个中细节究竟如何,云中城内并无活人亲见。”

绾波子懊丧地抱住波帕,再也没提关于“万虫”的事。罗彬瀚几乎确信她知道野人们的千年预言,可双方谁都不愿主动说起。

他们渐渐停止了讨论,安静等待着下一次黄昏。这段时间既令人焦虑,同时又相当苦闷无聊,以至于波帕开始一根根重插绾波子的发簪,乔尔法曼则歪在椅上打起了哈欠。

罗彬瀚仍然监视着下方的眼球草丛。这会儿恐惧已逐渐从他脑海中淡去,更多的则是一种朦胧的省悟。他暗自琢磨着许多零碎的事实雅莱丽伽让他去收集资料、李理提醒他火山停止了活动、野人们延续千年的预言……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种无可变更的趋势,可有些事却让他想不明白。强烈的困惑与烦躁让他下意识地揉起了眼睛。

“你怎么了?”乔尔法曼问。

“我在思考谁应该被追究责任。”

罗彬瀚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虫子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这个时候爬出来了?”

绾波子黯然道“那是因青龙甲将枯……”

“对,因为青龙甲没了。”罗彬瀚打断她,“但青龙甲为什么没了?因为我们叫醒了她,所以这是我们干的。”

“我们不知道地底有大虫子。”乔尔法曼抗议道。而波帕紧紧抱着绾波子的胳膊,像在宣布无论如何它都会照样唤醒自己的朋友。

绾波子摸着它的头说“天意如此,无怨于人。”

罗彬瀚不是一个虔诚的自由意志论支持者,但这次他却强烈感到整件事无关神秘的宿命,实实在在是藏着一双有形的黑手。他冷静地问“人确实是我们叫醒的,但我们当初怎么知道要来这里叫人呢?”

“是你发现的。”乔尔法曼指认道。

“对,”罗彬瀚说,“那么请听下一题——我他妈是被谁指使的?”

180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下)

在长达一天一夜的等待中,罗彬瀚反复回忆离开故乡后的经历。从他和雅莱丽伽的初次见面,直到最近一次他被派来处理清单,当他过滤完所有细节后,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一点都不了解雅莱丽伽。

除了她真假未定的名字,罗彬瀚甚至对她的种族也一知半解。她的故乡到底在哪儿?她还有其他同族吗?既然她的种族具有如此古怪的特性,那福音族的社会又会成什么样?

罗彬瀚越想越感到头皮发麻。雅莱丽伽的形象在他心中持续膨胀,变成了一个比地底巨虫更为可怕的魔怪。他不知道她的目的,但能肯定她在这一连串事件中绝不无辜。

乔尔法曼对他的揣度很不以为然,声称这件事无法怪责任何人,因为找到绾波子是波帕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不会拒绝任何帮助,更不会枉自揣度某个信息提供者。

罗彬瀚可不觉得自己过度发散。他自认比乔尔法曼有一项优势,那就是他见过雅莱丽伽怎样凶残地收割人心。她是如此冷酷无情,让心碎之人足以堆满一个星球。

他决定这事儿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这念头持续了整个白天。在焦躁的等待中,就连那些眼球草都失去了威慑感。一等斜阳西坠,乔尔法曼马上把飞行器开向湖畔。

眼球草失控疯长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占领区域早已超越裂谷底部。它们全然不受高度差影响,轻易渗透到谷外的森林中,隐藏在树荫和灌木下。无论飞行器开出去多远,?罗彬瀚总能发现地上的阴影里藏着几只朝上张望的眼睛。这状况令他怀疑整片大陆都已经被这种眼球草占领。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那虫子本来就长这么多眼睛,还是它突然想要开眼看世界了?”

绾波子摇头说“不对。你看它们色呈暗绿,又能自地底深处而出,其坚韧实非寻常。我料想这是那万虫之虫夺了我的噬金甲,以此为基所仿。”

罗彬瀚不禁感叹道“这东西看着就很明目,能拿来泡酒吗?”

绾波子皱眉审视着他,好像突然怀疑起了他的来历。但她什么也没问,只道“此虫有两个本事极是危险,其一为仿化万物,据其禀赋;其二则为神思相传,万里共通。眼下它尚未孵化,后一个本事也不完全,可若是叫它进了仙灵之地,恐怕是诸天万界皆可如一了。”

“那我们他妈不是死定了?”罗彬瀚说,可实际上还没感到怎么担心。他心目中的唯一指定幕后黑手仍然是个长着犄角和尾巴的女人。

他们在仓促的谈话间已经冲到湖畔,触目的景象却糟糕至极。湖岸完全被眼球草覆盖,苍苍地在夕阳下望着来客们。它们不但占领了湖岸,甚至还有些暗绿的莲叶漂浮在近岸的水面上。

当飞船来到湖面正上方时,那些圆圆的莲叶鼓了起来。叶中裂开细缝,露出死白的眼睛。

罗彬瀚着实没想到这一出。他还没见过长在水里的虫草,只能跟它们互瞪以示友好。

“现在咱们还下去吗?”他问道。

负责驾驶的乔尔法曼也在犹豫。夕阳的影子落在湖心,那片水域依旧平滑如鉴。水面清澈得一览无余,底部没有异物。这逃跑机会千载难逢。

眼球莲叶漂浮着,开始向湖中央飘聚。

这下他们再无选择,只能向着生路全速冲刺。当水面近在咫尺时,距离他们最近的睡莲仍在十几米外。

水面泛起波澜,夕阳溶解出的空洞也随之震荡。

水下仍不见物,可湖波却异常地涌了起来,像只手掌温柔地围捧住飞行器。浪沫水花溅入空中,在罗彬瀚看向它们的瞬间凝固起来,化为细小而透明的胶质眼球。

他猛然意识到危险正是来自于水体本身——那还算是水吗?或是某种藏在水中的透明生物?

柔浪如虫茧般把他们层层包裹。一股源头不明的力量拉拽着飞行器外壳,想将它拖向湖岸。飞行器在那凶猛的力量下左摇右晃,几乎要翻倒过来。

乔尔法曼在这阵混乱中成功保持了控制。她抬起手,按下顶部某个罗彬瀚从没留意过的粉色按钮。飞行器内立刻响起音乐声。

“咿呀咿呀哟——咿呀咿呀哟——”

那并非乔尔法曼钟爱的《若将星海拥入怀中》,而是一种更简单活泼的旋律。稚嫩可爱的童音在其间咿呀歌唱,响彻整片湖面。

水茧突然凝滞了。它失去了凶态,软趴趴地坠回湖内。水面涟漪不断,好似一个醉汉想挣扎再起,却无力摆脱土地的怀抱。

飞行器开始解体重组,各种构件如万花筒那样变换着,让罗彬瀚眼晕目眩。外舱盖变形融化,原本透明如玻璃的顶部降到两侧,变为白色的塑料材质。短短几秒之内,罗彬瀚发现自己坐在了一艘敞篷式天鹅游船上。

天鹅船的前颈部挂着粉色的炫光灯,童歌音乐仍在不停地播放。

它优雅地拨开清波,一头扎进苍白的洞中。直到天鹅船徐徐自空中落回山顶,罗彬瀚仍旧痴然地坐在原位,听着咿咿呀呀的童歌。

“这他妈是什么?”他恍惚地对乔尔法曼问道。

乔尔法曼耸耸肩“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按这个键?”

“我以前试过一次。”乔尔法曼说,“它的颜色很鲜艳,让人想按按看。”

罗彬瀚不由感到一阵恐怖。他想到这仅仅是个粉红色的未知按钮,而如果在乔尔法曼面前放一个红红火火酷炫闪亮的核弹启动键,此人也完全可能毫不犹豫地朝下拍掌。

“……你难道真的不怕它是自爆按钮?”

“它旁边有说明书。”乔尔法曼答道。她指了指变幻到自己侧边的粉红按钮,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按钮下还有一个金属铭牌,上面刻着好几行联盟通用语写成的小字

03型瑗式子舱飞行器第二形态操作说明

方向控制舵盘/方向键

灵场升降白色菱键

储存仓黑色方键

第一形态安全转换粉色圆键

取消安全防护长按粉色圆键

本产品经无远第一基地最高技术院评审通过,准予三级权限制造,机器编码见产品底部及基础界面。

本品未经通用性评审,严禁私人改装拆卸。如遇技术问题,请联系无远星下属基地,或僬侥国皇家技术部。

罗彬瀚读完这几行字,静静仰头望着空中的幻带。乔尔法曼用手长按粉红圆键,回荡湖面的童歌戛然而止。

她准备开口说话,罗彬瀚沉着地抬手阻止她。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又按了一下粉红圆键,天鹅游船变回飞行器,载着他们杀回野人村落。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跳下飞行器,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设法找到了他的船副。

“我已经发现真相了,”他沉重地宣布道,“真正的凶手就是……”

“是我。”雅莱丽伽说,然后继续用小锉刀磨她的犄角。

罗彬瀚愤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难道不抢答你会死吗?”

雅莱丽伽懒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锉刀,从草丛里站起身来。她摇晃尾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彬瀚。

罗彬瀚立刻准备向全船谢罪,然后听见雅莱丽伽问“你怎么救一个被女巫诅咒的人?”

“啥玩意儿?”

“第一步是让诅咒发生。”雅莱丽伽说。

“哈?”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头,把他扭向田野的位置。

“黑暗必须如期降临。”她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得自己去找答案。”

181 蝶翅不期而展(上)

罗彬瀚仰起头,严肃地看着雅莱丽伽。

“我能先看一下参考答案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的回答是挥舞起暴政者的铁鞭,无情抽打在罗彬瀚的屁股上。这场起义连三分钟也未能坚持,罗彬瀚便被迫向田野的方向逃跑。

这是因为讨伐不当而付出的代价,附近目击的野人们却笑得东倒西歪。那让罗彬瀚气坏了,发誓早晚要让他们喝不到一口肉汤。

他奔到田野尽头,发现这里已变得迥然不同。十几个小山似的柴堆散布着,还有用鲜花、干草、泥叶和木棍扎成的华丽假人。它们围绕在各个火堆旁,披着彩染的麻布批盖,头顶带着荆冠,冠身装饰六种罗彬瀚不甚熟悉的植物,像在遵循某种古老的巫术制式。

罗彬瀚正研究着这些沉默寡言的木头朋友们,其中一个却突然飘近了。罗彬瀚着实被唬了一下,旋即发现那其实是蓝鹊。

但它又不再是罗彬瀚眼熟的那个蓝鹊了。这会儿骷髅身上打扮得出奇华丽,长袍和斗篷上染成彩色,腰间多了一个干草围裙,手脚挂着用干草茎串起来的野雉羽毛串,头顶戴的荆冠和假人相同,还额外点缀了几片鲜嫩的浆果枝与亮闪闪的玻璃碎片。

罗彬瀚看着它喃喃自语“夏威夷度假的印第安巫妖王……”

“什么?”蓝鹊问道。

“没啥,”罗彬瀚立刻说,“你这一身整挺好的啊。”

“噢,你说我身上的?这是他们的妇女们帮我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蓝鹊平展双臂,在原地飘了几个圈。那场面就像是个灿漫瑰丽的原始人文化符号走马灯在罗彬瀚眼前启动。

他突然想起那篇关于法师袍色的文章,那似乎是在讨论什么政治立场的问题。罗彬瀚倒不清楚蓝鹊对此是个什么态度,但不得不承认它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酷炫的骷髅。继而他又想起另一个头发染色的姑娘,不禁觉得有些伤感。

“你怎么了?”蓝鹊问道。

“没什么。”罗彬瀚说,“我碰到个问题。怎么救一个被女巫诅咒的人?”

他并不指望真的能得到答案,可蓝鹊立刻有了反应。

“噢!你是指《古代非常规系统法术破解精要》这本书的第二大章第三小问?”它亢奋地说,“你也看过这本书?这是法师考试的基本纲目之一啊,我当然背得出答案第一步,让诅咒发生;第二步,修改它的实质性内蕴,控制危害并放大有利条款;第三步,补足损失项。”

“哦。”罗彬瀚说。

“你已经理解了?”蓝鹊期待地问。

“我躺了。”罗彬瀚说,“再见。”

他转身作势要走,蓝鹊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等等!好吧,好吧……我们可以换成实例讲解。这儿有一个经常被拿出来用的经典案例从前有个国王为刚出生的公主举办庆宴,他邀请了王国全部有法力的人,却唯独忘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女巫。结果生气的女巫诅咒了他的女儿,让她成为绝代佳丽,却要在十八岁那年被纺车针刺中而死……”

“慢着。这他妈也是真的?”

“啊?噢,应该吧,我并怎么清楚这案例的来源。总之!这时候一个语言学法师站了出来。她知道不遵循白塔法术系统的古约律诅咒是无法直接破解的,所以她就采用了一个延避策略第一步,她承认女巫的诅咒事实会发生;第二步,她将死阐释为表现而非本质,让公主只是陷入假死,并保持了她诅咒中获得的禀赋优势;第三步,她在这基础上补添了一个自己的祝福——假死的公主早晚将被真爱之吻唤醒,而那时城堡里所有人都将获救。事实证明她的策略完全成功,甚至还成为了教科书级的经典案例!”

蓝鹊还拽着罗彬瀚的胳膊,兴奋地往上飘升。罗彬瀚将它拉回原位,问道“非得搞这么复杂吗?”

“复杂!”蓝鹊嚷道,“这是最完美的策略!”

“不能直接让人在假死一秒后复活吗?非得让外头来的流氓啃一口?”

“当然不行!这不符合语言类法术的规则!条件越复杂、流程越模糊的法术才越容易成功。而且你必须付出足量代价才能导出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中过诅咒的人就更容易受祝福法术影响。诅咒也是一样,否则那女巫大可以在宴会当天杀掉公主。她首先必须付出或给予,否则就无法夺走,这在法术语言学上叫做‘但是原则’——如果你能在自己的诅咒或祝福内容里加进一个‘但是’以复杂化整个系统,那么这个法术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只要运用合适,它甚至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允许你超越自己的法术等级。”

“也行吧。”罗彬瀚说,“那么预言呢?这玩意儿也能改?”

“预言?预言可不一样……有些人主张所有语言类法术都有相同的本质,他们管那叫‘有限许愿机理论’。不过在白塔看来,预言是个彻底独立的体系,尤其是确定性预言。它的存在不会受到预言者影响,即便无人将它预言出来,它所描述的事象也注定会发生——至少目前法师理论考试纲目的定义是这么主张的。”

“也就是说预言家绝对不会错?”

“那当然不是。当预言法术施展时,通常你能看到的不是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是某种象征性的表现。像是声音、画面、文字,这些无疑指向某个将会发生的事实,这可不保证你能正确解读它。”

蓝鹊的话让一些零碎的碎片在罗彬瀚脑海中渐渐组织起来。那缠绕在他身边的谜团变得分明了,但仍差着一根线头把它拉扯清楚。

他还在思忖这整件事的走向,而蓝鹊毫无察觉地继续说“像这里的居民们显然对永光预言产生了严重的误读,这是因为他们缺乏对更远区域的认知。他们把‘深渊’理解为‘黑暗’,并把它联系成了邻近星层上的类虫群心智生物群体,那显然是夸大了一个新集群心智物种的威胁性——”

“呃,”罗彬瀚说,“关于这个吧,其实……”

他说得很犹豫,而蓝鹊正在话头上,丝毫没留意到他虚弱的提醒。

“他们现在把我们也代入了预言里!”白塔学徒张开饰满羽毛的手臂,半是叹息半是愉快地说,“我研究过他们的预言记录,看来他们会把天外来的一切生物都纳入自己的神话体系。最早是三千年前来的黑夜之神和灰烬之神——年代太久了,我没法从壁画上认出他们的物种。距离我们最近的则是你们要找的绾波子,她好像被视为某种洞穴女神。唔,我猜这是从她带来的金属矿物导致的?而现在霜尾是他们的林神,而莫莫罗先生是智慧之神。哦,当然最后还有我!猜猜看我是什么神?”

“……死神?”

“当然不是!我是药与农耕之神。至少壁画上像是这么回事。他们还特意为我做了这身暑圣日的神灵装扮呢!这些居民真的很可爱,如果他们能改掉吃虫子的习惯就更好了。唉,可惜我没法跟他们相处太久,否则我就能想想怎么改善他们的农业结构……”

白塔学徒是如此的兴致高昂,令罗彬瀚不免有点心虚。他咳嗽了几声说“蓝鹊。”

“怎么?”蓝鹊亲切而惊奇地说,“嘿,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罗彬瀚缓缓地说。

“是啊。这真不可思议。”蓝鹊欢快地回答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而转眼我们已经一起跑出了这么远!我还从没想过自己会跟白塔法师以外的人聊这么久。这确实有点耽搁学业,不过偶尔一次也不错,对吧?”

“我好像总是给你带来坏消息。”罗彬瀚耿耿于怀地说。

蓝鹊在他脑中发出一阵大笑“噢噢,是的,我最近总是大喊大叫,超出过去的总和。不过那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嘛!我喜欢计划性,但还是得学会适应突发状况,毕竟一个白塔法师应该能应对任何事,对吧?”

“对。”罗彬瀚说,“所以如果我之后再告诉你些什么,你会试着保持冷静,绝不尖叫吗?”

蓝鹊安静了几秒,像是有点疑虑。罗彬瀚不顾一切地开口道“我们找到了绾波子,把她从对面带回来了。”

蓝鹊眼看着又要飘起来,但成功忍耐住了。它默不作声地停在空中,骄傲地冲罗彬瀚挺起两排肋骨。

“呃,然后。”罗彬瀚说,“我们还顺便不小心唤醒了一个藏在地底下的东西。那玩意儿已经把星球的质心部分吃完了,很快就会撕破地壳爬出来。绾波子说它叫万虫之虫。”

他眼睁睁看着蓝鹊冲天而起,像被戳破的气球在半空狂舞。

“万虫之虫?你说对面的是万虫之虫?!”

它用手掌抱着自己的天灵盖,如地狱归来的怨鬼般惨嚎起来。

“我们必须告知联盟!”它尖叫道,“一个万虫蝶母的雏体就要孵化了!它会把整个星层都覆盖掉!然后是下一个!下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

罗彬瀚沉着地跳起来,抓住它的腿骨,将它拖回地面上按住。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说,“它是我老板故意叫醒的,她说要让黑暗降临这个世界——我跟你说这个事儿主要就是觉得你脑袋不错,能帮我寻思寻思她的动机。”

蓝鹊的喊声早已戛然而止。它看上去将永远保持安静。

182 蝶翅不期而展(中)

罗彬瀚客气地把蓝鹊从地上扶起来,又帮它理了理头骨上歪斜的荆冠,热情鼓励道“别低头,这样王冠会掉。”

蓝鹊没有吱声,也不像正在帮他思考,罗彬瀚便继续和颜悦色地说“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对是错,只好请你给参谋参谋我寻思着太后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魔鬼,突然间搞个世界末日出来,总得有点说头吧?像你刚才讲的那个,如果你打不过一个诅咒,那你就当场加入它……”

“让它先行发生以削弱效力。”蓝鹊气若游丝地纠正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嘛!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靠这个来对付预言呢?之前那预言是说,黑暗降临,然后被啥用光明使者消灭吧?这是不是说如果暑圣日那天真有东西杀过来,它就注定会失败?”

随着他充满希冀的话语,蓝鹊眼窟内的红光终于又再度明亮起来。

“嗯……没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它沉吟着说,“是的,如果这是个确定性预言,而且没有被误读,那就意味着它必须在指定的时刻被兑现!可你没法保证这里头不存在误读,因为它太像一个被曲解的永光预言了,那些构成要素的雷同该怎么解释?巧合?我看过他们记载千年预言的壁画,那真的是个非常模糊的意象。而他们的解读方法完全基于经验积累,那是很有可能在特殊事件上出错的——但你又确实提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它忘记了星层覆灭的危机,心不在焉地飘回半空,像常人踱步那样绕着罗彬瀚团团打转。这让罗彬瀚松了口气,心里最后一点负罪感也烟消云散。

“那预言的记录壁画在哪儿?”他有点感兴趣地问,“我能去瞧瞧吗?”

蓝鹊爽快地答应,领着他往盆地出口的方向走。途中它告诉罗彬瀚那些壁画藏在某个非常隐蔽的古老洞,由呜达部族派人看守。通常那里只允许先知们每年进去三次,并带着和他们数量匹配的少男少女,用未经人事的纯洁之手绘下这一年中所作的重要预言。

“当然,我们是例外的,随时都可以进去。”蓝鹊补充道,“因为我们是‘神’嘛。这些居民们认为我们会受到某种更高的力量约束,无法破坏他们神圣的历史壁画。不过我们当然不该这么做。”

“我们?”罗彬瀚质疑道。

“还没人告诉你吗?你也被他们神化了,昨天夜里他们刚刚完成你的壁画呢!”

这下罗彬瀚感到自己非去看看不可了。他们乘着夜色翻山越岭,经过数不清的小径和隐穴,总算抵达了蓝鹊所说的历史洞窟。深夜的洞前垂箩袅袅,守着两个警醒的野人。当他们看到蓝鹊时都尊敬地让开道路。

这让罗彬瀚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被野人们嘲笑的场面,不禁怀疑蓝鹊话语的真实度。但他又真的在洞内发现了自己的壁画一个用磨碎的矿石红粉末涂成的人影,细节很模糊,但仍能从着装和肩膀的蜥蜴认出那是他本人。这画中人物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杂物面前,不远处的坡上是个头生犄角的女人。

“这啥意思?”罗彬瀚问,“他们把我当什么神?”

“这得结合壁画下面堆的石头来看。他们用不同的石堆来表示神灵的立场、性格和对人的帮助。让我瞧瞧……他们认为你跟从黑夜,是**女神的跟班,性格胆小而喜欢使唤人,会为女神搬来贡品……唔,我认为他们想表述的意思介于‘劫盗之神’和‘**信使’之间,所以才把你画在雅莱丽伽旁边嘛。”

“放屁!”罗彬瀚怒斥道,“这些人听风就是雨!根本不懂神话!”

他气愤地继续往里走,看到了顶天立地、脚边围着一堆小点的银白巨人;手执提篮和泥叶,脚底长满蘑菇的骷髅;坐在林间叼着野鸡的银狼;甚至连马林也抱着酒瓶似的容器,出现在狂歌乱舞的野人队伍前头。

罗彬瀚开始感到这些壁画的趣味,但还注意到这里头缺失了某个人的身影。他的心微微一沉,嘴上什么也没说。

洞穴平缓而又深邃,不止画着历代被野人们奉为神灵的天外来客,同时还记载着各种其他类型的预言。壁画底部堆满了不同颜色、数量和形状的石头,用以记录这些壁画的年份和解读信息。

罗彬瀚很快看到了衣袂飘飘的绾波子,再往后便鲜少有天外的记录。八百年前某个人类掉了下来,根据蓝鹊的解读,那是来自对面星层的旅行者。他迷失在这蛮荒世界里,幸运地被野人所救,可却违背禁忌服下了供给先知们的泥叶,最终未能抵挡侵蚀,在精神癫狂和对幻梦的极度饥渴中去世了。

“泥叶的侵蚀?”罗彬瀚疑议道。

“噢,是指梦境之色。”蓝鹊说,“我告诉过你的。泥叶有两种成分对人有用。一种是生物碱,它的原理和大部分烟草类植物差不多。但梦境之色不同,它会让少量以太要素残留在你的脑袋里,那对超凡度太低的陷阱带生物是很危险的。他们将不断梦见超越本身世界的风景,有的会被吓疯,有的严重成瘾,最终那都会导致他们丧失一切对现实的感觉。”

“那这里的野人呢?”

“据我观察他们倒是适应得不错。可这里仍然是陷阱带——你看那些先知们的模样。那显然也是某种轻度的后遗症。”

“行吧。”罗彬瀚有点别扭地说,“咱们还是别聊这个了。”

蓝鹊并未留意到他复杂的情绪,依旧领他来到另一片壁画面前。这次罗彬瀚看到许多小人围坐在地上,望着空中深不见底的鸿沟,漆黑的液体从里头倾漏而出。

在鸿沟之上又燃烧着炽烈的火。那是由黄金与赤铁的粉末层层涂抹而成,历经千年而仍未损灭。火海两端各用云母镶着一个圆点,代表两颗星辰,而星辰中间则绘着“光的使者”。

为了保护壁画下的叙事石堆,罗彬瀚无法走得离洞壁太近,只能在一米开外仰望那双星间的轮廓。它看起来很难说像个人,至多是个有手有脚的生物轮廓。不知是文化因素还是对预言的忠实还原,这位救世主身上还套着个宽大的麻布袋。不知为何这让罗彬瀚总觉得它更像个女性。

蓝鹊为他讲解了这幅壁画的细节意义天上的鸿沟被野人们认为是通向魔界的天河,火焰是光明的实体,而两颗星则是使者的随从们。

“你看到小人旁边的十棵树了吗?它们的果实都是金色的。野人们认为山脉深处有片神圣的森林,每隔一百年,那里便有一棵树会结出太阳的果实。十棵树代表着一千年,这是他们判定预言应验时间的理由。”

“那你觉得呢?”罗彬瀚问。

“我?我也说不准。‘十’在大部分泛智人种文明里都是代表圆满的数,所以这十棵树也许指代的就是‘永光’。诚实地说我还是觉得这更像一个被误读的永光预言,尽管那对我们的处境不是个好消息。毕竟,预言只会应验一次……”

它的话好像一道灯光,从罗彬瀚思绪万千的脑袋里明晃晃地闪过。

“等等,”他说,“预言不会实现两次?”

“那显而易见,不是吗?如果它不精准地指向唯一一件事,那又怎么能叫预言?”

蓝鹊有点不满地飘到他面前。它在空中载沉载浮,壁画上的光明之火乍看就像是从它的头颅里迸发出来。

那对罗彬瀚来说也差不多是事实。他觉得自己如有神助,竟在毛线团的迷宫里拾到了一根非常细小的线头。

“只要这里的预言被提前应验了,那它就不再是永光预言了?”他有点急切地问道。

蓝鹊点了点头,但似乎不大理解罗彬瀚这么问的理由。

“那么如果所有的‘永光预言’都提前应验了呢?”罗彬瀚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永光预言就彻底不存在了?”

183 蝶翅不期而展(下)

蓝鹊飘在空中琢磨了一会儿。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罗瀚。”它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如果一切预言都不再指向永光,我们便没有任何手段验证它是否真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事象了。也许它从开始便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也许它仍然会按照既定结果发生……这一切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尽管法师们研究了这么久,大部分重要预言还是在事后才能被完全解读出来。而即便你的假设成真,这在实施层面也是不可行的。”

“为啥?因为世上的黑暗不够造腾?”

“你能想象符合要素的永光预言出现过多少次吗?光是白塔记录在案的可信版本就有九百多个,它们全是由不同星层的不同文明作出的。这还没算那些隐世避居的古约律呢!你怎么可能把它们全部提前应验掉呢?你可以抹消掉一万个预言,可只要有一个漏掉,那么它就还是个永光预言呀。哪怕你提前应验了所有现存的预言,只要‘永光’是必然事象,那就会有新的预言出现。你只是闭上的眼睛,那不会让整个世界消失,明白吧?”

罗彬瀚无言地点头,而蓝鹊却有点犹豫地靠了过来。

“也许我不该问这么多,”它说,“但你为什么要想着消抹永光预言?我们还不清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只是觉得‘永远的光明’听起来怪不吉利的。”罗彬瀚耸耸肩说。

他含糊地扯了几句转移注意的话,又说想多看看野人们的壁画,于是蓝鹊也忘了深究,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洞穴里的一切都被保存得很用心,可岁月毕竟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千年以上的壁画多少褪色模糊,而已经和地面完全粘合的石堆证明这一带数千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震。

蓝鹊为罗彬瀚展示了许多琐碎但也有趣的记录野人们如何学会用野兽的膀胱来控制后代数量;某次日食后泥叶茎块的产量翻了三倍,导致了史上第一个死于急性胃扩张的人出现;曾有一位以脾性乖张著称的族长试图发动政府战争,建立属于野人们的统一王国。

第三个故事的壁画篇幅尤为漫长。罗彬瀚也以为这事在一个充满先知神棍的世界里怪稀奇的。他忍不住多跟蓝鹊问了两句。

“这记录太久了,没法保证它完全真实正确。”蓝鹊说,“我的理解大概是这样坏脾气族长去了对面的世界,觉得那里又繁荣又热闹。他想跟对面学习,让本地居民们也住过去,先知们却全都反对他的想法。他一怒之下决定杀掉所有先知,包括他的亲生母亲。他的某个儿子无法忍受这种暴行,于是用毒药将他杀死。作为弑父的惩罚,他阉割了自己,又被先知们任命去守护通道,也就是呜达族最早的族长。”

罗彬瀚感叹道“这真是父慈子孝啊。不过其实也没必要搬家嘛。他们从对面抢几个人过来教书不行?”

“那是很难成功的……唉,你没法改变一个星层的基本特性,而那又对文明发展至关重要。比如,陷阱带上的原生文明将受到以太要素干扰,永远不可能通过粒子探测算出遂穿方程,而那点微量的以太要素也不足以让他们倒向约律侧。除非他们的星层上有天然的隧穿通道,否则便会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罗彬瀚耸耸肩说“那样其实也还行。”

“还行!”蓝鹊义愤填膺地说,“你对陷阱带文明的处境太不了解了,罗瀚。它们简直是生活在无时无刻的悲惨和苦难里。先不说发展水平对生命质量的影响,它们还很容易被拿来充当奴隶和实验材料……”

“和飞船盆栽。”罗彬瀚望着天上插嘴道。

“……成熟的理识文明总是把陷阱带当作社会学理论的模拟器,而后来它们又开始用陷阱带收集能源和操控以太,像石心孵化者、传道天官、授果之妖……这些案例最后的结果都很糟糕。古约律们倒是对陷阱带兴趣不大,除非它们想蓄养奴隶,可它们的一根毛发对陷阱带来说就够危险了。”

白塔学徒认真地说“这真的真的非常糟糕,罗瀚。盗火者提过几次援助陷阱带提升的议案,但得到的回应很少。现在联盟的主流观点认为星河战线才是首要任务。”

罗彬瀚敷衍地点头表示理解。他认为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他的老家也战事频发,并且从未考虑过要把野生动物们培育成才。

他们走到洞穴的最深处,一路直达野人们的历史源头。那里画着三千年前出现的“黑夜之神”和“灰烬之神”。

那是两个明显来自天外的形象,但罗彬瀚很难理解它们被命名的理由。“黑夜之神”外表犹如一个干瘦的黑衣老人;“灰烬之神”要高大年轻些,但却长着犄角、翅膀与尾巴。如果不是那形象的胸部平坦直顺,罗彬瀚甚至怀疑他是三千年前跑着这里养鱼的雅莱丽伽。

关于这两位神祇的石堆记录十分有限,只告诉后人他们至高至伟,为部落们带来了泥叶种子和耕作方法,至此摆脱了饥荒与蒙昧。而关于他们称号的由来,壁画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解释。一切都掩盖在了过去的长河中。

最后罗彬瀚感觉有些累了。他想起自己太久没睡过安稳觉,回程途中这种疲惫愈发强烈,他忍不住坐在路旁休息一会儿。

蓝鹊也坐到他旁边,安静地发起了呆。罗彬瀚没有读心术,但猜想它正在思考万虫蝶母的事。

“我们到底在面对些什么敌人?”他对蓝鹊问,“万虫蝶母?还有初始梦境?这些东西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蓝鹊叹了口气,有点难以启齿地说“我真希望能回答你的问题,罗瀚。我相信一个法师应该是强大的——博学又饱经训练,聪明又从容不迫,什么事都有应对办法。可事实是就连秘盟中最有权力的那些管理者们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

“那实在太多了,罗瀚。你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件事……我们只能根据观察到的事象来提出理论,预测规则,可规律在星层间总是脆弱的。也许明天我们会发现‘以太’是个完全错误的概念,也许下一秒白塔的整个理论系统都会土崩瓦解。这些都是完全有可能的。过去联盟至少做过上百个关于‘最坏状况’的预案。”

骷髅丧气地垂下了自己的脑袋,那样子让罗彬瀚觉得有点稀奇。

“最坏状况?你是说星河战线打崩了?”

“不不不,战争只是联盟的战争,对白塔来说微不足道。‘最坏状况’指的是‘大焚劫’,或者‘灰马之灾’、‘黄昏日’、‘道绝’。目前我们只听说无远域的黑石之国成功度过这种灾害,把相关记录递交给了联盟,因为这件事他们甚至成为了十月的最新候选——可如果有一天这灾害并非发生在某个星层,而是在整个联盟境内呢?盗火者呼吁顶上会议为这种可能性做好预案,但那时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它纠结地掰着指头。罗彬瀚则望着天上五光十色的星辰,其中一颗鲜红似火,尤为明亮。那星星令他目眩神昏,不自觉地想要睡去。

“我不该提这些丧气的事。”他在昏沉中听见蓝鹊说,“回到你刚才的问题。关于万虫蝶母,它是一种具有毁灭性的集群心智生物形成现象。不需要特定物种或环境要求,任何足够数量的基础生物都能构成雏体。当它们具备充分智能后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任何形态的文明和个体,并对外自称为‘万虫蝶母’。至于初始梦境则是一种源头不明的人格突变病症,通常发生在精神敏感的幼龄泛智人种女性身上。”

“……一种病症。”罗彬瀚不满地嘟囔着。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法师们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罗瀚。所有的‘初始梦境’在身体和灵魂上都没有发生质变,她们只是随着睡眠次数增加而迅速衰弱下去。当然,她们还会声称自己和另外两种现象都是为了‘真月’服务,但没有证据能验证这些话的真实性。如果它们真的是某种技术产物,那也已完全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所以联盟在正式口径上只能把她们描述为癔症患者——就像原始文明在婴儿期把一切自然现象都当作神秘,‘初始梦境’的患者们也幻想了‘真月’这个病源。事实上她们只是一群发了疯的神谕歌者……”

罗彬瀚低低地哼了一声。他的脑袋已然垂落,眼前朦胧昏暗,唯有那颗血火之星闪耀。

“第三个渔夫是谁?”他在昏睡前口齿不清地问。

“渔夫?”

“初……虫……和谁?”

他没能完整地说完句子,意识便已向着温柔黑暗的梦乡跌落。在似真似假的风声中,他听到高处传来蓝鹊的声音。

“罗瀚……你是说观测者零一?”

他在梦里点头,不知蓝鹊是否能看见他的动作。

“那是……乐园……全知智慧……”

蓝鹊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被称为‘至圣福音’。”

184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上)

回过神时,他站在一片竹林面前。

深郁的青竹在风雨中摇曳,翠浪层层相叠,从远处露出的楼阁檐角向他涌来。空气潮湿清新,弥漫着草木的清淡香气,闻来心旷神怡。

不过这只是一个梦。

对于入睡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在山道上做的梦。无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只要发同行的蓝鹊喊上几声,想必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尽管如此,这个梦还是出奇的真实。他回首后望,视线越过朦胧雨雾,在遥远处看到楼厦的轮廓。那城区灯火通明,却笼罩在阴云之下,看起来既繁华又昏暗。

这里像是某座城市的市郊,可罗彬瀚不记得梨海市郊区有这样一片竹林。竹海深处的楼阁古意盎然,像在召唤他靠近。

他怀着好奇心走入林中,沿着石板小径曲折前行。竹影在他两侧层层拨开,翠色浓得像要随雨水一起淌下来。那景象淡泞清净,仿佛连世界的声音都已消失。

这里与外界的尘嚣简直像两个天地。

他忘乎一切地往前走,直到曲径深处传来了某种人为的动静。

唰、唰、唰。节奏整齐又拖拉的闷响,是枯枝编成的扫帚落在石板上。他知道有人在前方扫地。

因为周围的气氛是如此安宁,他想也不想地循声赶了上去。转过迂回的石径,声音源头是一个手持笤帚、黑发披肩的女孩。

她穿着浅白色的连衣裙和缎带凉鞋。因为面向楼阁,只给罗彬瀚留下单薄的背影,像一只伶仃而纤弱的白蝶,随时都会被风雨给吹走。

罗彬瀚看着她的裙角飘荡,熟悉的感觉让他心绪翻涌。

“菜粉蝶。”他喃喃地说。

女孩手中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扫帚,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被哪个女人杀掉还真是奇迹呢。”

周妤翩然回身,用极具标志性的礼貌表情望着他。那种神态是她的“战斗模式”,既不失优雅又足够疏远,专门用来应付周雨以外的闲杂人等。

如果是在过去,对此姝深有阴影的罗彬瀚是决计不敢顶嘴的。但因为只是一场偶然的梦,他便觉得怎么样放肆都无所谓了。

“干嘛?”他笑眯眯地说,“我这么清清白白的良家少男,谁好意思杀我?不怕遭雷劈啊?”

“是啊,毕竟摔盆栽也要看主人的脸色。需要我送你一张标签贴吗?可以写一下主人的姓名防丢失呢。”

她毫不客气地吐出刻薄话,缺乏血色的薄唇也扬起相当恶毒的微笑。那也是从不在周雨眼前展现,但确确实实属于她本性的一面。可悲的是连这点糟糕至极的人格缺陷,如今竟然也让罗彬瀚感到怀念。

“要死。”他自言自语道。

细雨打在周妤的发上。她用手拂去雨珠,然后冷冷地说“闲逛完了就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到底是哪儿啊?我瞅着怪有意境的,还雇蝴蝶精当保洁呢。”

“……你想变成漂漂亮亮的水晶雕像吗?”

“啥?”

周妤偏了一下头,似乎不想再理他了。她闭上眼睛说“郁楼的主人是不会见你的。识相的话马上回去吧,否则等那个家伙过来就讨厌了。”

“谁要过来?周雨吗?”

罗彬瀚立刻感到一丝振奋。他太久没和周雨聊天了,迫切需要倾吐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想,哪怕只是在梦里也行。

遗憾的是,周妤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周雨现在是不会来这里的,他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倒是你,不管在哪里都毫无长进呢,还打算混吃等死吗?”

“倒也不是。”罗彬瀚诚实地说,“现在外头乱得很,我得在这里静静。等有人叫了我再出去。”

周妤扬起细长弯曲的眉毛,最后一言不发地扫起了地。罗彬瀚不免感到有些无聊,他大胆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吗?要不我给你讲讲?”

“……你已经不甘寂寞到要和梦里的死人闲聊了吗?真为你的人际关系担心呢,去试试和垃圾桶说话如何?那样至少可以给旁人减轻一点生活负担。”

罗彬瀚丝毫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他认为梦中的人物和垃圾桶也没差,况且能气到蝴蝶精可太有趣了。他故意啰里啰嗦地跟她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周妤手里的扫帚杆危险地扭歪了一点,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

“都是些无聊的事情。”她冷淡地说。

“那不是我们也要受牵连吗?”罗彬瀚说,“如果那虫子真能过来,不止野人,我们也讨不了好吧?”

“坐船离开不就好了。那里本来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祸不是我们闯的吗?”

“难得你有这种自觉。不过请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种东西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早晚也会醒过来的,不过是几十年的差距而已。”

“你咋知道几十年?”

“随口说的。你想要跟自己梦到的东西较真吗?”

一个梦里的人告诉他梦里的东西不必较真,这实在让罗彬瀚感觉很怪。他抱怨地说“这不是忍不下心嘛。那野人平常对你客客气气的,任你白吃白喝,现在人家落难了我们拔腿就跑,以后我白吃谁去?”

周妤态度冷淡地扫着石板路,像要把原本就很干净的路面扫到一尘不染才罢休。

“你知道的吧?”她说。

“知道啥?”

“这件事会怎么解决,自己不是很清楚吗?否则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没有重要心事的人是找不到郁楼的。”

她微微偏过头,露出轻飘飘的微笑。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行呢?这可就说不清楚了。真要是那么在意的话,你就把那个世界覆盖掉吧。”

“啥玩意儿?”罗彬瀚更加莫名其妙地问。

“我在说你的事情呢。如果实在不喜欢看到的东西,那么就把眼睛闭上吧。”

“哈?我疯啦?只要我不睁眼,世界就不存在?”

完全没有玩笑愚人的意味,周妤自顾自地拨弄秀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是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一种高越而嘹亮的啸声从远处荡来。

罗彬瀚下意识地望了过去,望见远处有白鹤腾飞。鹤的唳声此起彼伏,回响在竹海之上。

“看来是回来了呢。”女孩在他耳畔说。

听到周妤的声音如此之近,罗彬瀚不免吃了一惊。他转回视线,发现对方的脸就在距离自己十公分不到的地方。

她幽深的眼瞳,苍白到病态的皮肤,以及带着忧郁气质的秀美姿容,全都让人想要退避三舍。虽然罗彬瀚是真心这么认为,脚下却一点都动弹不得。

漆黑如潭水的双瞳凝视着他。视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味,如同某种通透而冰冷的无机物。

“虽然周雨不认同,我却觉得无所谓呢。就稍微给你一个提示吧,罗彬瀚。关于眼睛到底要怎么用……”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莹光闪烁的视觉器官,如同水晶打造的假物般镶嵌在人类眼眶里。和那双赝品对上视线后,周围的空气就仿佛凝固住了。心跳越来越响,每一下都像在撞击着某种无形的屏障。

体内传来嘎啦嘎啦的清脆响声。

周妤轻盈地朝着后方退去。她的双眸犹如两轮辉月闪耀。罗彬瀚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却根本无法弯曲关节。

因为皮肤也好,骨骼也好,在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全部都开始嘎啦作响。他稍微用力地一挣,身体便整个倒在地上。躯干被摔得四分五裂,手臂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他呆呆望着空中飞过的鹤群,发现一道裂纹出现在视线中。当然并不是天空被割裂了,想必只是他的面部和眼球也摔出了裂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怀着疑问,他侧目往旁边的地面看去。入目的既没有鲜血也没有碎肉,只是许多漂亮又闪耀的水晶碎块。

他意识到那个就是自己的躯体。

“这就是‘晶祖’的眼睛。虽然和你的性质不一样,但看到的视观是相似的。这样大概理解了吗?想让世界消失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白色的裙角飘荡着,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撒下花粉般轻微的声音。

“但是看到的东西是不会被忘掉的,罗彬瀚。用那个视观去修改世界的话,看到的景象也会反过来修改你。整个世界都消失的话,到那时你又算是什么呢?”

纤细的双手将他的头颅抱起举高,然后又无情地松开。他的视野在空中急遽翻转,直到地面猛然撞来。

他的视野崩解四散,像一面镜子破碎成百片千片,陷进雨水泡软的淤泥内。当罗彬瀚从深沉的噩梦里蓦然惊醒时,那雨雾的湿冷仍然残留在眼球深处。

185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中)

“你总算醒了。”马林说,“来点酒?”

罗彬瀚昏头昏脑地接住酒杯,还搞不清此刻的状况。他只觉得阳光强烈到睁不开眼。而身下柔软毛糙,是一片茂盛的草丛。

周围很吵闹。十几个野人在敲敲打打、载歌载舞。那可能是本土的某种艺术形式,但对罗彬瀚而言除了嘈杂外没听出什么名堂。

“我这是在哪儿?”他问道。

“村子北面的坡上。”马林说,“那白塔学徒把你从外头搬回来的。它的屋子空间有限,就把你放在这儿了。”

“而我居然一直没醒?”

“它说你看上去太累了,所以给你用了点助眠的药粉。那倒是挺贴心,不过我还是怀疑它的药到底安不安全——你睡觉时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罗彬瀚揉着眼睛说“那也没啥,我梦到个认识的人。”

“女人?”

“滚,那是我发小的女朋友。”

不知为何,马林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混杂着惊奇和钦佩。唱诗人耸耸肩,举着酒瓶说“如果你觉得这事儿不顺心,至少酒杯永远是你的朋友。“

那安慰的语调让罗彬瀚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确实愿意喝几杯热热身。等到他的喉咙开始火辣辣发烫,眼内的不适感也就消失了。

他想起了刚才的竹林之梦,不禁对马林问道“你说人梦到的东西真有意义吗?”

马林耸耸肩“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

“法师、巫婆、预言家,当然还有艺术家们。他们把梦当作浪潮的歌声、诸神的倾语、宇宙灵感的具现化……反正就是这么些玩意儿。”

“你呢?你不也写诗吗?”

“我睡着后只乐意想着女人。”马林说,“有时,是的,我会从梦里撷取灵感。但润色组织总是要等到清醒的时候,所以我不认为这事儿对我特别重要。”

罗彬瀚点点头。他对诗歌不感兴趣,于是清了清喉咙说“有件大事我得跟你讲一下,关于对面那个世界……”

“噢,万虫蝶母。”马林说,“世界末日,我知道。今天早上刚听见那白塔学徒在田里头尖叫。它肯定心理压力很大,居然用群体传声术到处吓鸟,我从旁边路过,差点没被它吓出心脏病。”

他又若无其事地喝了几口酒。罗彬瀚瞟着他:“而你现在这么淡定?”

“寻思着这事儿和我没啥关系。”马林态度寻常地说,“那东西在刚出生时是很慢的,我们大可以直接坐上飞船逃走,或者再带几个野人,因为他们真的挺热情的。唉,我真心替他们感到遗憾。”

“你这就想着跑路啦?”

“不然呢?等联盟开完讨论会赶过来?那没准都是三百年后了,他们会直接派调查员来,把这两个星层都清理一遍。如果他们来得再迟一些,那没准需要对付的就是几千个模拟文明。不过他们以前也应付过更危险的事,没啥大不了的。至于咱们嘛,我看最后能做的就是多和这些野人朋友们喝几杯。”

马琳举起酒瓶,对着野人们高声大叫。狂欢乱舞的野人队伍们也乱哄哄地向他挥舞手臂,拍打肚皮。罗彬瀚从他们的神态里瞧出了了马林的慷慨——所有人都已喝得醉醺醺的。

无人在意世界末日,甚至连受害者们都在酩酊傻乐,罗彬瀚只得跟着举杯痛饮。

马林给他鼓掌,还唱了一首祝酒歌。那小调细腻柔情,竟然很是动人。小箱哥也跑过来,趴在草丛里聆听。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再过几天你老祖宗的世界就杀过来啦。你这落叶归根也算是一步到位了。”

“呜。”小箱哥同意地说。

罗彬瀚也跟他喝了几杯,渐渐感到有点醉意。他伤感地倒在草丛里发了会儿呆,然后捅捅高声唱歌的马林。

“你觉得真爱会是魔法吗?”他严肃地问。

“什么魔法?”马林晕乎乎地答道,“你看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现实呢。”

“现实。”马林重复了一遍,“哪儿有现实?你瞧瞧他们过的日子,跟你可有半点相同?你能永远忍受他们这样浑噩的生活?你过你的,他过他的,命运互不相干,谁也不晓得所谓的现实是什么。我不想说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不存在,所以真爱嘛……不无可能?你想想这事儿也挺玄乎的,你怎么就能觉得某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呢?这就像从沙滩里挑出一个最漂亮的贝壳,然后你还要永远觉得它那么漂亮,那么独一无二。挺古怪的是吧?听着像是怪物才干得出来的事。如果某天联盟宣布世上全部的恋人都是中了哪个古约律的诅咒,我肯定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干嘛非得是古约律?”罗彬瀚抗议道。

“我只是打个比方。”马林含糊地辩解道,“古约律,它们总是最不可理喻,有时又长情得令你想不通。”

“比如?”

“比如狼人。他们大多很残暴,可有些又会跟猎物们走得特别近,不愿意吃掉它们。那不止要被同族孤立,还会被袭击和驱逐。你看咱们那位白花花的朋友,他可曾向你表达过对自己同族的思念?他还算好的啦,不过是交了些森林里的小伙伴。我可听说过有只狼人跟啄木鸟结了婚,更别提和人类的了……唉,关于这题材的故事一度挺流行的。后来有些狼人靠这种故事骗食物们送货上门,很多星层就把这个题材给禁了。”

马林不无唏嘘地摇着酒瓶“真是因噎废食。那题材出过许多畅销故事,我也趁机赚过一笔呢。”

他在罗彬瀚的要求下唱了那首自己编的曲子,作为回报罗彬瀚也唱了一首老家的歌。马林很快掌握了调子,还把它编成通用语版本。他们正唱得起劲,树丛忽然悉索作响。一头银狼从里头跳出来,化为**的年轻男人。

“什么狼爱上羊?”他好奇地问。

“没什么。”马林打着酒嗝说,“你也来点?”

霜尾原则上不吃虫肉,但似乎不介意来点发酵虫酒。他欣然加入醉鬼小组,开始跟他们一起漫无边际地闲侃。

“老兄,你最近跟这帮土人走得太近了。”马林说,“我都担心你会爱上他们。”

罗彬瀚以为马林只是在开玩笑,但霜尾竟然没有反驳,而是趴在太阳下低沉地说“和他们相处很轻松。”

“是啊。至少他们不会朝你扔火把。真可惜他们也快完蛋了。好人没法长命,世道就是这么回事。”

霜尾显然也知道万虫蝶母的事。他皱眉无语,看起来有点闷闷的。罗彬瀚直接把酒瓶递给他。

“咱们还是喝酒吧。”他说。

他们一起喝了个昏天黑地,好几次睡着又醒来。马林起码唱了一百支曲子,唱到喉咙嘶哑失声。然后他们又打起了牌,罗彬瀚无往不胜,让马林全身一丝不挂,而霜尾学了三十声狗叫。

中途罗彬瀚觉得自己依稀看到了蓝鹊。它远远地站在坡上望着他们,又不知何时离开了。罗彬瀚模糊地想过要去找它问问来意,最后却还是躺着喝酒。

狂欢至少持续了两天,直到马林搞来的最后一瓶酒也被喝得精光。罗彬瀚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因为酒精中毒而暴毙。

马林的状况比他糟糕十倍,还在朦胧中时不时地抽泣几声。罗彬瀚悄然倾听他的呓语,猜想马林梦到了自己的老家。

他拍醒马林,告诉他酒会已经结束。而马林颇不甘心地咕咕哝哝,说要再去弄点虫酒。结果他刚站起来便开始呕吐,胃液里甚至混着血丝。

这景象把他的两名酒友给吓坏了。他们慌忙带着马林冲向寂静号,让∈对马林进行紧急检查和救治。

马林很快被机器人推进手术间,霜尾则跑出去找点醒酒的药草。直到这时罗彬瀚才意识到他们干了件多么无聊的蠢事。他疲乏而沮丧地坐在舰桥室里,漫无目的地翻阅《星光界》,顺手搜索了“万虫蝶母”和“初始梦境”,给出的解释和蓝鹊毫无区别。

他又搜索“至圣福音”,得到的解释是一种通过生殖体液交换传递多重信息的非定态泛触手冠类生物,经其多次传递后的衍生物种通称“福音族”。

那没有多少帮助。他心烦意乱地合上书,准备去看看马林的情况。当他抬起头时,发现星期八正站在他面前。

她如潜行的猫那样安静,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罗彬瀚。那眼神令罗彬瀚觉得很奇异——不像孩童,可也不像成人,只是一头站在笼外观察人类的野生动物。

“抱抱?”罗彬瀚见怪不怪地问。

星期八安静地看着他。她的金发与海军裙总让罗彬瀚联想起一部恐怖片。那曾经是他的童年阴影,但如今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要走了。”星期八说,“许愿?”

罗彬瀚歪了一下脑袋。他很欣慰野生动物拒绝了抱抱,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许啥愿?”他迷茫地问。

星期八重复道“许愿?”

她的眼神像在等待着罗彬瀚回答,可罗彬瀚仍然不得其解。他试探着说“你先给我解释下,谁要走了?”

星期八往门外跑去,罗彬瀚只得起身跟上。他们一路跑出舱门,来到茫茫旷野上。这时天空黑如浓墨,血火之星在三轮微瑕的月亮旁闪耀。

风正从四面八方向着旷野汇集,像有生命般徘徊暗啸。星期八站在风群中张望,最终指向月下的山脉。当她伸出手指的瞬间,从那黑暗的山脊曲线下亮起一线红光。

如同颠倒的火流星,光芒自地面向天空升起,随后又抛落一道弧线,向着他们两人所站的旷野飞来。

罗彬瀚竭尽所能地睁大眼睛,望着荆璜在月下踏云而归。红衣少年散去云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随后抬手将袖子一甩。

一个个金灿的球体从他袖底滚落,四散在草丛中。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发现那些金球外皮坚硬,有分明的果蒂和脐眼,酷似某种树木结成的果实。他数了数,草丛里一共有十个黄金果实。

他木然地问荆璜“这些哪儿来的?”

“我摘的。从这山里的灵穴之地。”

“你摘它来干嘛?”

“样子好看。”荆璜说。

186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下)

“我先捋一下。”罗彬瀚说,“您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

“山里的灵地。”荆璜说。

“你去那里干嘛?”

“闭关。”

“那你带来的这些是?”

荆璜有点不耐烦了“都告诉你是我摘的。到时候船上每人吃一个,再留下一个收藏,剩下的全部卖掉。”

“草,”罗彬瀚说,“你消失这么久就干这事儿?人家过世界末日呢,您跑去摘人家的果子?你有心吗少爷?”

他还要继续谴责,星期八跑到荆璜面前伸出手臂“抱抱。”

“不要和他抱抱。”罗彬瀚警告道,“你荆荆对别人趁火打劫,坏东西,不抱抱。”

荆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盯着罗彬瀚的右手。那烫伤痕迹至今没有消失,因此罗彬瀚找了块绷带把它缠起来,以此减轻碰触时的痛苦。他三言两语解释了经过,然后说“玩意儿烦得要死,自己又不愈合。少爷你有招没?”

“没有。”荆璜说,“我不认识。”

他的回答简直刷新了罗彬瀚对这个诅咒的看法。一个能让荆璜没招的东西实在很难得,如果下次能用来烫别人就更棒了。

荆璜催他把地上的黄金果实收起来。罗彬瀚很不情愿地捡着果子,嘴里抱怨荆璜像个乱扔玩具的八岁小孩。荆璜竟然也没有吱声,只是在旁边等着。

这种老实让罗彬瀚极不适应。他抬头盯着荆璜看了几秒,等着对方来点传统节目。结果荆璜却对他平淡地笑了一下

罗彬瀚差点被这一幕吓死。他猛地后蹦三尺,厉声质问道“你船上的亲妈叫什么名字?”

“你要死啊?”荆璜说,“老子教你背了那么多内容,你他妈问我这个?”

他迈步朝船中走去,罗彬瀚紧跟在他背后,顺手把那十个果子全堆在舰桥室里,然后准备继续鉴定目标的真伪。这时∈从空气里跳出来,先对归来的船长表达了深厚致意,随后宣布马林已经脱离危险。

“戒酒,戒烟,戒辛辣食物,懂吗?”∈挂着听诊器,推着金丝眼镜说,“当然你也完全可以换个新的胃和膀胱,然后继续喝到爆炸。有谁想试试吗?我想试试!我还没帮人组装过膀胱呢!”

荆璜难得地没有赶开他,而是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当他知道马林的情况后便一语不发地朝着诊疗室走去。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跟上,歪嘴对∈小声说“你给这人全身检查下。”

“为什么?他看着挺健康的,膀胱没问题。”

“我怀疑他是虫子变的。”罗彬瀚几乎是确信地说。

∈没有把他的警告听进去,放任荆璜来到马林的床前。喝到吐血的唱诗人这会儿明显好转了很多,正无精打采地用手指在空气里虚弹。

“噢,”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来客,“你回来了?”

“你怎么搞的?”荆璜说。

“偶尔有点感情释放过度。”马林耸耸肩说,“想着过几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嘛。当然,不是我们的末日,不过那也怪伤感的不是?啊,总是这么回事,陷阱带容易发生这种事。”

像是为自己的行径感到尴尬,马林开始东拉西扯地碎语。他提起的大多数词都让罗彬瀚陌生,只有零星几个似曾相识。

他提到了“传道天官”,嘲笑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佞臣戏子,对陷阱带大谈宇宙天地,可最终目的不过就是等着一块块精心筛选、填满以太的人形能源石主动跨过星层,“飞升”进自己的工厂。紧接着他又讥嘲起“授果之妖”,先是对他们拿陷阱带拍摄的娱乐剧一通数落,接着又诟谇他们所谓的“零干预纪录片”。

“圣融晶使研究过他们的片子。”他要笑不笑地说,“他们拿原始动物做脑细胞催化手术,专门搞出一些有噱头的文明形态,然后又投放点病毒、搞搞基因编辑和杂交,再弄点爆炸和战争场面。然后他们声称那是‘零干预条件下的陷阱带自然环境纪录片’。那片子卖得可好了,要不是最后造假丑闻揭露,让他们面临天价赔款,这生意肯定还能做得更大点。”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让本就沙哑的喉咙雪上加霜。罗彬瀚配合地在旁边倾听,暗自吃惊于马林竟然记得这许多既不诗意也不愉快的事。在那些话语中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马林。

同样让他陌生的还有荆璜。当马林像个醉汉那样唠叨不休时,荆璜竟然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在墙边平淡地听着。罗彬瀚不时偷觑对方的表情,总想去找几片泥叶来烧烧看。

他时刻观察着可疑分子,顺便还给马林叫了杯水。那是他几度去给周雨探病时养成的习惯,结果马林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除了喉咙还有点嘶哑外根本一点都不虚弱。

“咱们走吧。”马林语气正常地说,状态和刚才判若两人。

罗彬瀚呆呆地问“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这儿。”马林说,“现在咱们的人齐了,为啥不走呢?难道咱们非得等到最后一刻,看着那些野生朋友们全死光,然后再火烧屁股地跑路?咱们的告别酒也喝完了,现在是时候各奔前程啦!”

他是如此的坦然无愧,以至于罗彬瀚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时荆璜慢步走来,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你就这么一直跑下去吗?”荆璜说。

他的语气并非挖苦,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罗彬瀚下意识地算了算,这可能是荆璜和马林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对话。

马林也露出一点吃惊神色,但并不显得怎么害怕。面对一个能绝对掌握他生死的对象,他只是有点自嘲地揉着脸颊。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他总结道,“我继续逃,直到哪次没能逃掉。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反正早晚会来的。”

“你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荆璜说。

“哪儿算安全呢?中心城?那儿的人杀我用不了一根手指,光是他们的无聊都能要了我的命。边疆?看看那些睡在冰霜之蛹里的人,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干掉啦!话说那里的虫群也是个雏体?”

“这不用你来担心。”

“这倒不错。”马林同意道,“毕竟我不是个从早到晚都怒火冲天的神灵。”

诊疗室里陡然安静。罗彬瀚看到∈从空气里变出一个音量条,把它直接拉到静音档,然后在荆璜背后肆意地鼓掌喝彩。

荆璜仍然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地面。罗彬瀚在心里帮他模拟了十种涉及或不涉及直系亲属的回应方式,结果荆璜却一个都没用上。

“既然你这么厌恶权力者,”荆璜说,“你想要怎么样的世界呢?如果把你放到那个位置上,你又准备如何作为?”

马林从嘴里喷出一口气,就好像忍不住笑声那样咳嗽起来。

“不,不,我不厌恶大人物。”他说,“我只是不愿同他们,还有他们的那些伟大计划打交道罢了。若把我放在他们的位置上,那是在拿绣花针当剑使,拿我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为啥我要想着替换掉他们?就因为他们不小心炸了一片池塘,或是压根就没想过挽救点路边的野草?要我说那和权力没什么关系,那不过就是生活的本质。”

荆璜抬头看了看他“本质?”

“本质就是我们正在死去。”马林闭着眼睛说,“你得到一样东西,你早晚会失去它。你得到它时总是最新、最好,然后一切便开始走下坡路。如果这就是命运使然,那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诞生,那是我们所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然后我们便要开始衰败,一日不如一日。时间根本不在乎你是谁,大人物,野草,或是一只树上的猴子。所有人都在逃跑,谁也犯不着愧疚,谁也用不着负责,因为咱们最后都难逃一死。你只能接受它,然后继续逃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荆璜说。他的语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了然地对着空气低语。

马林疲惫地坐到了地上。寂静号应当是绝对安全的,可他看起来比在沙斯的仓库里还要彷徨。

荆璜目视前方,落点越过马林,移向未知的空虚处。

“如果这是真的……”

他对着虚无的空间倾诉,马林沉重的呼吸充满房间,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罗彬瀚始终紧盯着他,试图捕捉他细碎的话语。他看着荆璜站起身,像梦游般恍惚地走出去,一直走到三月照耀的夜色中。

荆璜在草丛中站定,血火之星于他头顶闪耀。那景象是如此的不祥,让罗彬瀚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喂,少爷。”他跑到荆璜旁边说,“你盯着天上干嘛呢?这关头了还想着补课呐?”

荆璜转过头,静静地、目光涣散地望着他。

“如果诞生的一刻就已经是生命的顶点,那么继续逃跑又有什么意义?”他说。

罗彬瀚呆了一下。

徘徊野中的风嘶嚎起来,一瞬间直冲云霄而起。在那离箫般悲凉的绝鸣中,荆璜好像骤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要走了。”

他十分寻常地,像是邻家少年打个招呼那样微笑着说。然后便抬起脚,踏入无形的风中。

罗彬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他妈这时候往哪儿跑?”

荆璜回过头,视线穿越罗彬瀚,看着并不存在的某处虚无。

“之前我去了山里,”他说,“山灵已经和我相应。那些气脉凝结的果子就算是报酬吧。”

“我他妈问你这个了吗?”罗彬瀚说,“你到底想干嘛?”

“这是考验。”

“考你妈?”

“那个人把信号器放过去的。”荆璜说,“你看到的蓝色龙骨,那是他出的题。”

那话语让某种事实撞进罗彬瀚脑中,让罗彬瀚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这会儿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

荆璜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解脱的表情。他的衣袖如流水滑石,轻轻脱落罗彬瀚的指间。随后少年乘风而去,落入天渊的深处。

187 虺目无想而张(上)

罗彬瀚在草丛里醒来。

他是被某种杂音惊醒的。朦胧间他以为自己设了个特别吵的床头闹钟,清醒后才察觉那是真实的鸟叫。

群鸟在天际翱飞。它们无分大小和种群地聚集鸣啼,好似一股黑色的浓烟在天上打旋。

它们不知疲倦的叫声里暗藏着某种狂热,让罗彬瀚觉得非常讨厌。旋即他想起了昨夜——应该是昨夜——那个突然归来又离去的人。

他猛地从草丛里跳起来。入目的景象却叫他一下睁不开眼。

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翳,整片土地都被纯粹热烈的阳光笼罩。金色闪耀四野,既使人目痛神昏,有宛若置身天堂。

酷热如死的晴日之下,远方的山脉正在开花。

——说是“山脉开花”也许并不合适,但当那风景映入眼中的一刻,罗彬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形容。那肯定是非常多的,甚至可能是全部的草木在一夜之间进入了花期。错落纷繁的彩色交叠起来,简直如印象派的画作般绚烂而又不真实。

罗彬瀚在原地呆立。

风中飘来浓郁的草木芳香,鸟鸣片刻不曾停止。每样事物都处在最旺盛繁荣的时刻,仿佛是这个世界正在炫示着自己强烈的生命力。那明明是美好得令人沉醉的景象,罗彬瀚却无端地联想起行将腐烂的尸体。因为在死者的身躯崩解以前,想必也会这样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他迷茫地走回寂静号里。∈像往日那样跳出来和他打招呼,在三十秒内告诉罗彬瀚好几个信息马林已经被安排休养、接下来的三天全部都是大晴天、经常被摸的植物容易长不高、照顾植物人经常翻身才能保持肌肉鲜活美味。

罗彬瀚没有心思了解食人族必备冷知识。他对∈问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谁?船长?”∈说,“这我无可奉告。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告诉你他去了对面,用他那神奇的古约律办法把整个星球地幔烧到一万度以上,点燃地壳下全部的剩余残渣物质,同时抹掉那个大虫子的意识,把它作为新的质心来支撑星球稳定,最后重置一下地表以确保历史同向性安全——至少几百年内安全,然后旧星河战线的驻守基地差不多也能赶来啦!我肯定是不能把这些酷炫的事情到处乱说的,对吧?更别提过段时间他就会像个植物人一样被人背回船上,那时你就会惊喜地发现我给你的植物人护理小诀窍是多么朴实而有用!请记得在最开始的一星期,你可以随便揪他的头发,或者在他脸上乱涂乱画。但是两个月后他就搞不好会记得发生了什么。六个月后有极高可能性复苏,那时你就千万别说漏嘴了。”

他热心地让机器人给罗彬瀚送来了一支可擦除记号笔,并建议他从现在开始构思绘画图案。

罗彬瀚接过笔,静静地和他互相看着,然后诚恳地问“你很恨他吗?”

“我不是舵!”∈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他必须面对我的真名!”

“行吧,我回头跟他建议。”罗彬瀚说,“但是你能不能再多说一点无可奉告的内容?”

那当然是无可奉告的,但谁也不能阻止一个无感情的船舵在自己驾驶的船上自言自语。他高声回忆起二十天前荆璜让他模拟了一颗岩质行星地壳破裂的景象,还表示自己突然很想重温一下那个壮观的场面,于是当着罗彬瀚的面把舰桥室变成了全息投影厅。

他们站在虚空中,看着下方缓慢旋转的星球。那大体呈现蓝绿色的球体在云层下半隐半露,看上去和罗彬瀚的老家异常相似。

“这是咱们落脚的星球,至少地质结构和地表环境都是拿这儿来参考的。”∈说,“挺漂亮的不是?但现在我们假定它不是一颗正常星球,而是一颗岩石蛋。质心被一只可释放替代磁场的大毛虫替代,而这大家伙还吃光了里头所有活跃的高能物质。那等到它想破壳时,咱们脚底的星球就会这样——”

星球剧烈震动。遮盖着星球的云纱被搅碎,海洋犹如一袭被人甩动的蓝布,层层涌起推高,直冲千米的高空。随后陆地也跟着崩溃,死火山在地质的巨变中复活,熔岩星星点点地喷发。

地壳上的每种颜色都在鲜活流淌,整个星球在那瞬间就像一团颤动的液珠。岩石柔软得和细沙无异,粉碎后坠进汹涌奔流的泥浪。在那黑褐的浪潮间,罗彬瀚看到他屡次游荡的唐池山脉被泛红的细纹包裹而悄然陷落,像一道泥沼表面的皱褶被风抚平。

它一直向下凹陷,直到裂口豁然而开。地壳如同脆弱的丝蛹,被内部的成虫轻易撕裂。

漆黑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生物,在探出地壳后已然继续蠕动、推挤,把吃剩下的两块内部发红的空壳彻底分开。它破蛹而出,在虚空中朝着两边无限伸展,从罗彬瀚脚底蔓延到墙边。

一只漆黑的蝴蝶在宇宙中张开鳞翅,将星尘全部笼罩在阴影中。

“这是万虫蝶母真正的样子?”罗彬瀚看着脚底问。

“差不多。”∈说,“好吧,其实我还是做了点艺术加工。毕竟没有活人见过它孵化的瞬间嘛。按照联盟目前的理论,它应该会在孵化后变成一个普通的星际文明,然后开始寻找新的食物来源和可用信息。所以总的来说,它应该不会真的变成一只大蝴蝶?我知道这种形态不太适合在普通宇宙里赶路,可至少它真的很酷!”

“到那时怎么办?直接把它干掉?”

“我得强调那不太现实。”

“没有捷径?比如消灭主脑之类的?”

∈立刻疯狂摇头,从头顶拉出一块画着大红叉的牌子。

“大错特错!”他像罗彬瀚的高中老师那样激动地拍着牌子,“万虫蝶母!我们考的是万虫蝶母!不是塔沃亚节肢意识群。一个万虫蝶母雏体有领导者吗?没有!失去多少数量会让它丧失集群心智特性?全部!”

“一个不留?”罗彬瀚确认道。

“一个不留。”∈严肃地说,“所以它们会在成熟后的第一时间消灭所有目击者,并将自己分成数百个群落朝不同方向行进。你发现一个群落,那意味着角落里还躲着一百个。你需要的是百试百灵的星层倒灌爆破法!请确定在无隧穿通道的前提下使用——当然那基本没戏,因为万虫蝶母找出隧穿方程的速度可比你爆破快多啦。”

罗彬瀚开始感到烦躁,并不完全是因为∈疯疯癫癫的说话方式。

“联盟是怎么做的?”他问道,“他们是怎么消灭成型的万虫蝶母的?”

“你说谁?联盟?咱们什么时候消灭过万虫蝶母了?咱们还没跟万虫蝶母控制的区域接壤呢!那至少还跟星河战线隔了上百个星界单位距离,咱们只是作为未来的邻居观测了一下那里。而如果它不小心靠得太近,或者干脆跑到境内产卵,联盟就只好把那个星层隔离起来,再把那里和域外的高灵带打通。那就是把不可回收垃圾倒进海里嘛!如果哪天它们从海里爬出来我也不意外。你想看看约律虫子吗?我真的很好奇它们会变成什么样!”

罗彬瀚制止了他的亢奋,提醒他把话题转回到目前的处境来。在他的要求下,∈不情不愿地删掉了盘踞舰桥室的蝴蝶阴影,继续展示那颗破碎星球的命运。

“瞧瞧这两个半球,它们会被彼此的引力牵引,理想状况下形成一个双星系统……噢,事实上是,考虑到他们还要互相争夺月亮。还会把对方的小碎片撕下来,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这肯定得持续一段过程,直到它们的新系统最终稳定。”

两片残骸互相环绕追逐,期间它们先在巨大的引力下逐渐变形,形成两个熔岩球似的光亮天体,然后又慢慢地冷却为岩体。

两个岩体的表面开始下雨。∈声称它们的雨季很可能会持续千年,直至海洋形成,一切从头再来。

“还会有生命?”罗彬瀚有点意外地问。

“这倒没准。”∈说,“不过肯定不是你认识的那一批啦!而且我瞧没什么前途,因为这两颗星星剩下的资源可贫乏了。”

罗彬瀚无言默立。而∈依旧兴致勃勃,继续向罗彬瀚展示着他的演算结果。他告诉罗彬瀚荆璜曾要求他提供几个可能的解决方案,而作为一个成熟优秀的分流支,他当然是鞠躬尽瘁献策献力。

“我建议他把附近的那颗气态巨行星拉过来。”∈说,“就拉到十个月亮那么远的距离。按照我的计算,那正好可以产生足够的引力潮汐,让地壳里的剩余物质燃烧起来。不过那样一来这颗石头星星难免也要变点形状嘛。它大概会给拉成长条形,像个见了亲妈的孩子那样向气态巨行星狂奔,然后一头撞进去,从里面抢走非常非常多的氢——吸血长辈是年轻一代的传统嘛!然后那颗气态行星没准会和最近的恒星发生点问题。就像老妈也难免回回娘家。最后它们就拖家带口地掉进恒星里,整齐、干净、团圆、完美!”

他热烈地给自己鼓掌。罗彬瀚礼貌地等他喝完彩,然后问道“那少爷怎么说?”

“他让我断掉跟星网的链接,把自己装进一个简单存储器,用引力炮超光速弹射到最近的白矮星内部炽热气体里。”

∈幽怨地说“你能想象他说这种话吗?引力炮怎么可能弹射出超光速!在那以前我的存储器就完蛋了!”

罗彬瀚终于明白了植物人照料小贴士的由来。他敷衍地点点头,找了几个借口从舰桥室溜走。

他想着先去找雅莱丽伽,可走到旷野上时却又停住了脚步。艳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甚至还有点想流泪。这一切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适应了阳光,慢吞吞地放下手臂。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细响,他惊觉有人跟着他。

星期八背着手站在他后面。罗彬瀚不知道她已站了多久,那孩童的视线让他感到很狼狈。

“许愿?”星期八问。

“行啊。”罗彬瀚说,“那就再来三个愿望。”

星期八点头同意了。她张开双臂说“抱抱。抱抱。许愿?”

罗彬瀚感到自己作为许愿者的选择权受到了严重侵犯。他气愤地扭过头以示抗议,结果星期八还是坚持着要他继续许愿。

这让罗彬瀚从狼狈变得有些烦躁。他差点就说出要让星期八把荆璜弄回来,可最终还是控制着自己别去讲些令人尴尬的蠢话——倘若星期八真有如此才能,雅莱丽伽绝不会白白浪费这样一个人才。而他也不想许什么愿,不想说出一件真心所想的事,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它落空。

“给我点启示吧。”最后他对星期八说,“你不是知道他要走吗?如果你有什么本事,那就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星期八看着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拉着他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罗彬瀚等着她的后文,结果她却松开手,远远地跑开了。

“你这算什么意思?”他快要气笑了地说,“让我在这里等着?等天上掉馅饼啊?”

他愤懑地仰起头,几乎想要对着太阳痛骂,但在那之前他却发现空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它就在他的正上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麻布斗篷猎猎而舞。

一具骷髅从天而降,准确地撞击在罗彬瀚胸前,如炮弹般将他轰进了草丛深处。罗彬瀚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灵魂出窍的飞升感已经开始拥抱住他。

坐在他肚子上的蓝鹊吓得开始惊叫。

“噢,抱歉,真的抱歉!”它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用这个急坠术?可我刚才探测这个位置是没人的!我没想到你会站在这儿呀!罗瀚?你有在听吗?罗瀚!”

188 虺目无想而张(中)

罗彬瀚完全发不出声。蓝鹊的骨头没有多少斤两,可落地那一下却沉得要命。他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柄铁锤猛撞,精神似将获得永远的解脱,去向无忧无虑的彼岸世界。

他还来不及露出笑容,一记骨感十足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罗瀚!”蓝鹊尖叫道,“你还听得见吗!给我点回应!”

从天而降的印第安骷髅揪起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蛋左一掌右一掌,招式连绵,运劲狠辣。罗彬瀚在那火辣辣的触感中放弃了精神世界的超脱,再度困囿于现世生活的苦痛。

“别打了。”他奄奄一息地说。

蓝鹊慌忙停下对他的加害,扶着他从草丛里坐起来。直到确信罗彬瀚并无性命之虞,它才埋怨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吗?干嘛突然往旁边偏了几米呀!我测算得好好的,想着直接降落到你旁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误差!”

“对,是你准备突然降落。”罗彬瀚说,“现在却怪我没找对站的地方?”

他嘴上这么说,视线却悄悄地移向旁边,想抓住某个绝对不清白的抱抱魔怪。可这会星期八又像以前那样人间蒸发了。

蓝鹊让他吸了点止痛的药粉,又给他矫正了肋骨的位置。那过程花了十秒不到,完全超出罗彬瀚以往的认知。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升级了?”

“升级?你指我的法术效率提升?那是因为我找到了新的施法材料。”

蓝鹊把刚才拿来止痛的药粉展示给罗彬瀚。它呈现出淡金色,边缘散发微光。

“这是什么?”他问道。

“我觉得这是某种类似卡巴拉星球生命树的植物。”蓝鹊急切地说,“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罗瀚。你看到昨夜从山里飞出来的火光了吗?”

“那是土匪头子出山。”罗彬瀚说。

他的形容让蓝鹊歪了下头,似乎对他和荆璜之间的关系亲密度有所质疑。罗彬瀚很难跟它解释这段复杂的因缘和他们习以为常的交流模式,而且老实说,他现在心里还有点对荆璜的火气。因此他假装没察觉到蓝鹊的诧异,只催促它说清来意。

“……总之,我根据那道火光的轨迹找到了源头,一片完全被绝壁包围起来的深谷,你知道我在里头发现了什么?一整片性质类似卡巴拉生命树种的黄金森林!我暂时没想好怎么给它命名,不过我猜那一定就是预言壁画里的神圣之森。那些树叶的确蕴含着活跃的生命能量,不过我没找到传说里的‘太阳果实’,按理说那儿至少应该会有九个果实存在……”

“十个。”罗彬瀚打断它说,“都在船上堆着呢。”

蓝鹊二话不说地冲进寂静号里。它在舰桥室发现了荆璜带来的果实,像个见了财宝的海盗幽灵般乱舞狂飙,随后又趴在果实堆上,用身体死死盖住那些闪耀的金光。

罗彬瀚无情地把它拖下来,告诉它那些亮闪闪的果实已经沦为寂静号私产,再者蓝鹊也根本没有用来消化水果的身体器官。

“我当然不是为了吃它!”蓝鹊争辩道,“以及按照联盟规定,这些果实应该属于本地居民,那可不是你们抢到就归你们了。”

罗彬瀚的良知认同蓝鹊的观点,但他的脑袋并不认同他的良知。最后结论是他不打算把这些漂亮果子物归原主。

他拽着蓝鹊说“少废话,我们是海盗。”

“你们有那么多,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吗?”蓝鹊不甘心地用骨指攀住桌角,好让罗彬瀚没法把它轻易从那堆果实旁拖开,“我只需要一个!半个!或者只是一小片!这真的非常重要!”

它的喊叫总算令罗彬瀚住了手,开始正视蓝鹊的索求。尽管罗彬瀚还不知道这些果实的用处,却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分出去一点——当然不能是全部,可既然荆璜走前交代让船员们每人吃一个,那么从他自己的那一份里扣下少许给蓝鹊似乎没什么问题。蓝鹊着实帮过他不少忙。

“说说看理由。”他要求道。

蓝鹊肯定听出了他语气的松动,但仍然警觉地扒着桌角。

“当我发现那片森林时想到了一种配方。”它飞快地说,“魔晶尘、龙鳞粉、蜈蚣蒿……当然还有泥叶!但是我还缺最后一种原料,那必须是一种充满当地以太精华的正向物质。”

“这些果实。”罗彬瀚说。

“对,对,就是它们!我试着用树叶做替代,可那效果肯定达不到预期。”

蓝鹊从自己的斗篷底下掏出一个刻着符文的水晶瓶。瓶中盛满琥珀色的溶液,一片淡金树叶在其中沉浮。

“罗瀚,我需要果实。”蓝鹊一字一句地说,“这配方只是我的一种假设,我不知道它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必须让每一种原料都达到最佳效果!”

那近乎绝望的哀求语气差点让罗彬瀚当场交出果实。他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手,继续对白塔学徒说“这药到底有什么用?”

“我希望它会把服用者送进月境。”蓝鹊说,“如果剂量足够,那么服用者将会非常,非常地深入月境,甚至直接进入某个原种的梦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罗瀚?”

“意味着掉进火海里?”

“火海?不,那和火海没什么关系呀?我们是要把万虫蝶母送进第一原种的梦里!让它就在里边被吃掉!”

罗彬瀚糊里糊涂地看着它,可惜蓝鹊误解了他的知识水平。它充满理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连接到第一原种,事实上生命之树的属性更符合第二原种的性质,但是我想我们可以用一些仪式来补足,像是蛇蜕、死尸,或者任何跟死亡挂钩的法术符文……”

“打住。”罗彬瀚说,“你别跟我讲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问你答,答对了我就把果实给你。”

蓝鹊立刻僵停在空中。它全身一动不动,只是乖巧地点着脑袋。

“你配的那个药能让活物做梦?”

骷髅点了点头。

“做梦的东西会死?”

“那和联盟常规定义下的死亡有点不同。”蓝鹊小声说,“不过是的,它会永远地留在梦里,直到被第一原种完全消化——只要它确实进了第一原种的梦境。”

罗彬瀚想起了那条火海里的银龙,那只猎犬。它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来着?银尾辉龙?第二原种?

“原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蓝鹊准备要开始解释了。在它开口前甚至做了个酷似深呼吸的动作,罗彬瀚由此判断出这个答案将会极其的复杂和冗长。他立刻叫停,让蓝鹊只用三句话说明。

“它们通常被认为是永恒不灭的概念。”蓝鹊十分痛苦地拣选着用词,“它们在全部的星层里都具有统一性和唯一性。它们的本体无法被观测,只有寄身才具备物质实体和人格表现。”

“而你刚才提的第一原种是?”

“死。”蓝鹊果决地说,“第一原种指向死,第二原种指向生,这是法师们最为熟悉的两个原种概念。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称它们为生命……但当你深入月境时就能看见它们的梦,罗瀚,所有的原种都以灵魂为食,但第一原种是‘死’的实体化,它在理论上能杀死任何符合生命概念的东西,而我指的可是神秘学意义上的生命。它的梦境绝对能杀死万虫蝶母!只要我们能把万虫送进去……”

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语调中的果决也消失了。罗彬瀚并不懂得法术或魔药的原理,但蓝鹊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件事的成功率。

他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果实给它,但最后还是问“你的药对万虫蝶母会起作用吗?”

蓝鹊有点嗫嚅地答道“我不知道,罗瀚。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过我要如何应对万虫蝶母,而我不是一个战斗法师……我甚至还不是一个法师!我从来没有独立地完成一个研究项目,而这个配方还是全新的。现在我唯一知道的是泥叶会对那些地表的伪装虫起效,可那并不代表我配的药也会对成型雏体起效。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对人类起效,毕竟这效用只是我的猜想……”

它开始灰心地摇晃起来。而这时罗彬瀚伸手扶住它说“我可以把果实给你,全部的。”

蓝鹊又僵死不动了。

罗彬瀚继续说“但你必须先证明它的效果,至少是在人身上的效果。怎么样才能证明一个人去了月境?**会消失?还是说梦里的伤痕会出现在身体上?”

蓝鹊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罗彬瀚又问了几遍,它才回过神说“那取决于进入月境的形式。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罗瀚。”

“你想找我试药。”罗彬瀚说,“为什么是我?”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罗瀚。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但你的眼睛里藏着一个诅咒……”

“我知道。”罗彬瀚说。突然间他就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一点。

“那是一个古约律的诅咒,那肯定会让你产生一些……变化。我不能说这是好事,但古约律生来就和月境联系得很深,这意味着只要通过恰当的仪式,你的眼睛很容易看到月境的景象。而如果你喝下我配的药,那应当会让你立刻进入月境,那里是精神之界,以太之乡……”

“我们需要试试。”罗彬瀚打断它说,“只要我能进入月境,这药就算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

“那也算不错。”

蓝鹊迟疑着举起水晶瓶,那是用黄金树叶所制作的“劣质药水”。

“你可能会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蓝鹊说,“活着的月亮,说人话的乌鸦,冻在地里的巨蛇,跳舞的骷髅……”

“跳舞的骷髅?”罗彬瀚盯着它插嘴道。

“我没在开玩笑!”蓝鹊尖叫道,“你必须给我听清每一个字!当你见到所有这一切时都没关系,你只要站在原地等着,等到药效过去,你就会苏醒过来。但是绝对不要走动!记住了吗,罗瀚?不要进入任何一个地洞、通道或者门扉!村庄和城市也绝对不行,如果里头的人想让你进去,你必须明确地拒绝,说你不想进去,说你绝对不会进去!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问,不要回答,绝对不能同它们接触,更不要同意支付任何东西!”

它一边叨叨不绝,一边颤抖着打开瓶塞,从里头蘸了极其微量的一滴溶液。那分量即便是喂给蚂蚁也嫌少。

罗彬瀚站在旁边等着,眼看蓝鹊将那根蘸了药水的骨指朝他嘴唇触来。就在距离他们接触还剩一公分距离时,蓝鹊停了下来。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罗瀚。”它绝望地说,“这太无谋了。我不能为了这里的居民让你冒生命危险。现在只剩下三天的时间,我们应该逃走去告知联盟……”

“这不是为了那些野人。”罗彬瀚说。

蓝鹊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罗彬瀚抓住它的腕骨,郑重地摇了几下。在那瞬间有种强烈的悸动击中了他,就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和蓝鹊间也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友情。

“你还记得壁画上的内容吗?”他对蓝鹊问道。

“当然!你是想说画上的那些树?我本以为那只是单纯地指代一千年时间……”

“我是说那个顶上的人。”罗彬瀚说,“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他咬住骷髅的指尖,口中尝到一种微甜的苦涩。那涩味迅速麻痹了他的全身,将他拖进无知无觉的黑暗。

189 虺目无想而张(下)

像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醒来的时候,罗彬瀚发现自己坐在车厢里。车窗外是阴暗的隧道,风声随着车厢摇曳而呼呼作响。

车厢内的电视正在播放广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异国人手持药盒,面带微笑地说着广告语。因为车外的风声太大,罗彬瀚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能从底下的字幕中瞥见“纶星医药”这四个字。

他环顾四周,从熟悉的布置判断出自己坐在一辆地铁列车里。车厢不停抖动,但环境并不冰冷,既然暖气系统还在运作,罗彬瀚认为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逃杀或丧尸末日的前奏。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了。

他记得自己是谁,过去的记忆也清楚连贯,甚至还能准确叫出童年好友的名字,可是唯独坐上地铁的这段经历暧昧不清。再者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条路线,他不记得梨海市有这种配色的地铁车厢。

这件事很不对劲。他心里能隐隐约约明白这点,就好像一具隐形的骷髅正绕着他的脑袋尖叫乱飞,恨不得拽着他的头逃出这里。

但是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呢?

罗彬瀚疑惑着,开始悄悄打量车上的其他乘客。他不知道此刻的时间,但此时车厢内空旷得像在凌晨。他所坐的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邻近车厢内也不过寥寥几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则戴耳机听音乐。

他悄然窥伺着这些乘客。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却莫名让罗彬瀚感到很紧张,某个回声残留在他脑袋里,十分严厉地禁止他去和那些人说话。

但情势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去找个人谈谈。他坐在一列目的地不明的车厢里,还记不起来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这简直就是梦游症患者的典型征兆。

罗彬瀚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找找里头是否会出现日记本或着碎纸条,上头没准就会写着长长的文字,告诉他自己是如何患上了这种间歇性失忆症。遗憾的是他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提示,甚至还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和钱包。一个悬念顿时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地铁站的?偷偷跳栅栏?

列车开始减速,驶入下一个站点。

罗彬瀚从广播里听见这一站的名字叫做“米根竹大学站”。那倒是有点耳熟,因此他决定在这一站下车,去找站内的务人员寻求帮助。

这个主意从理性上无疑是最优选择,但他脑内的杂音却总是响个没完,仿佛里头有个小人在大吵大闹,想尽办法阻止他下车。那让罗彬瀚稍微耽搁了一会儿,而车门关闭的警报声已然响起。

罗彬瀚跳下座位,准备快速地冲出去,结果这时一个拿着手机的青年恰好从门外进来,彻底挡住了罗彬瀚的出路。他们差点头碰头地撞上,而车门在青年身后悄然闭合,列车继续驶向下一站。

意识到自己耽误了罗彬瀚下车,青年歉然地对他笑笑。

“不好意思,刚才朋友突然发了消息过来,没注意到你要下车。”

罗彬瀚摇摇头,瞥了眼对方的手机。他本想看一眼现在的时间,却注意到青年打开的聊天界面上全是些犀牛和大象的表情包,窗口顶部的聊天对象显示为“高大壮”。

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依旧坐回原位,等着下一次列车进站。新上车的青年则坐在他对面,神态悠闲地跟朋友聊着天。

“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他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青年是在用手机跟对面语音,直到发现对方正面带笑容地望过来,才明白这句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作为地铁上萍水相逢的乘客,这种关怀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对方亲切随和的表情也未免过分自来熟。

他警觉地沉默着,用肢体语言表达出自己拒绝交流的态度。结果青年却好像根本读不懂空气,依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因为看你穿的衣服很薄,而且也没有帽子挡雨,我很少看见本地人在现在的时节穿成这样。下雨的晚上穿成这样出去,很容易感冒的,还是带把伞比较好。”

罗彬瀚不出声地盯着他。结果青年非但没有尴尬,反而从容不迫地打开背包,从里头拿出一把折叠伞递了过来。

“需要吗?”他笑着说,“正好我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很近,姑且可以援助一下别人。如果很需要住所的话我也可以帮忙——不过那可就要收费了,而且仅限今晚,毕竟我家里可不是旅馆啊。”

罗彬瀚没有理会他的雨伞,青年好像也不在意。他把伞放回包里,悠闲地哼着一首曲子。过了一会儿后青年说“你知道有些人会住在地铁隧道里吗?”

那好像是在故意吸引罗彬瀚的注意力,但他的声音却有种奇特的力量,让罗彬瀚无法不去倾听。

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以前在城西的某段隧道里住着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因为隧道和防空洞相连,他们就把那里当成了临时租屋。后来那里好像遇到了一个杀人魔,结果所有的住户都被碎尸杀死了。当时我有个朋友也被卷了进去,结果回来的时候脾气就变得更糟糕了。不过她原本就是个稀奇古怪的人——知道双重人格吗?我的朋友虽说在**上是个女孩,却宣称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发音相近的男性人格。很有意思吧?上次我说她的男性人格搞不好是杀人鬼,结果差点被她的雨伞捅穿喉咙。生活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啊。”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又轻松地对罗彬瀚问“所以真的不需要去我家住一晚吗?”

罗彬瀚开始考虑换个车厢。因为刚才过分专注地倾听青年说话,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坐过了三四个站。而哪怕是作为一个失忆的人,他也完全确定这个青年不是正常人。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青年立刻举起双手说“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刚才的话都是故意逗你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个稍微有点无聊的大学生而已。”

像是作为佐证,青年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张学生证。证件封面印有“米根竹大学”字样,里头则有他的照片和介绍——文学系二班的学生陈伟。

青年坦然地把学生证放在罗彬瀚眼前展示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困扰地笑着说“这件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我是受人委托才会在凌晨三点坐上这班地铁的。怎么说呢?我这个人经常撞到没法用常理说明的情况,稀奇古怪——我想用‘如梦似幻’来形容会更合适吧?我倒是不介意帮人跑跑腿,所以姑且问一下。这位先生,你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罗彬瀚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啊,果然又是这么回事。”

青年既像愉快又像头疼地叹了口气,然后笑着说“那么你就是我今天要找的人了。请不要紧张,我是受一个大圣人委托来帮忙的。像接待失忆的游客这种事,老实说我已经碰到不下六七回了,就算是实习助手也有资格转正了吧?所以还是请坐吧,不必做任何额外的事,把今天当成过一次偶然的奇遇如何?”

他的声音温和而放松,有种强烈的说服力。尽管罗彬瀚心里疑惑万分,身体却配合地坐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握住栏杆,掌心的疼痛却立刻叫他松开了手。

青年关注地望了过来“手上是烫伤了吗?”

伤口红肿而灼痛,形状是奇怪的长条形,罗彬瀚也觉得那是被某种东西烫伤而留下的痕迹。他一时想不起来缘由,但却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伤口。

他一言不发地把手掌揣进衣袋里。看到他的动作,青年像是出于善意地提醒道“讳疾忌医是不行的,最好还是去医院里看看吧。虽然现在有点晚,不过我正好在附近的私人诊所里有熟人。”

“不用。”罗彬瀚说。

他心里还想着手上的伤,结果却听见对面的青年在发笑。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青年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的灵魂吃掉了。”

车厢内的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当中,坐在罗彬瀚对面的人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听说过蹈火者吗?”

坐在他对面的“乘客”在黑暗中继续说着话。他的声音仍然像那个热情又有点奇怪的青年。

“穿过烧红的铁板却不会受到损伤,那在宗教上被视为心灵圣洁、追随光明的象征。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火是那样毁灭性的力量,把它赋予一种纯粹正义的属性不也很奇怪吗?如果说火是象征着生命力的话,那么能克制它的品格并不是纯洁,而应该是‘无’才对。换句话说,能够穿越烧红铁板的蹈火者,其实是‘什么也不去想’的人。”

黑暗的影子站了起来,在呼呼的风声中走近了一步。

“对火的恐惧,对自我的保护,这是维持着生的基石。但是蹈过火的人一旦成功,就势必会把这些事全部看空。最初究竟是为什么蹈入火中呢?正是因为结果必须靠着抛弃动因来实现,所以这个仪式从来没有真正地诞生过圣人。”

“影子”一步接着一步,摇晃着来到罗彬瀚面前。血红闪烁的鬼瞳在他额头上缓缓睁开。

“不过,那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你的灵魂将会被我吞噬——”

黑暗里的“他”在诡异地笑着,而突然之间车厢内恢复了明亮。

“终点站新月路站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

青年“啊呀”一声,收回了挡在额前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放映着动态图片,是一只血红发光的鬼眼在黑暗里左顾右盼。

“失误,失误。”他笑着说,“每到三点半的时候这辆车就会有一分钟左右的熄灯时间。这个是我偶然间发现的规律,本来想着要用这个恶作剧一下,结果兴头上没把控好时间……果然还是要多练习几次才行。那么我要在这一站下车了。至于你,只要继续坐在这里,等着列车开下去,应该就可以顺利离开这座城市。今天的奇遇就到此为止吧。”

青年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背上双肩包,走到自动打开的车门旁。在出门以前,他突然又回过头来。

“刚才的玩笑果然还是有点过分了,”他笑着说,“真抱歉,那么作为补偿就说一声吧——像那种浓度的药是没用的,因为那些虫子并没有整体性的灵魂。如果想要挽救谁的话,只要试试睁开眼睛就足够了。”

列车开始发出关门前的鸣叫。于是青年离开车厢,回归到深夜的城市当中。

190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上)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说。他敲敲空气,打出一个倒计时投影,显示的剩余时间是一小时又十分钟。

蓝鹊无助地飘着,看上去想问又不敢问。当莫莫罗周身的白光淡去后,它才终于垂着头挨近了一些。

“他怎么样?”它期期艾艾地说。

莫莫罗摇了摇头。

蓝鹊一下从原地升了起来“你是说他受伤了?被抓住了?他的灵魂已经被夺走了?”

“我没有办法联系上罗先生的精神。”莫莫罗缓慢地说,“他没有回应我的呼唤,这样的话就连暂时性的合体也做不到。虽然躯体还存活着,但他的心灵并不在这里。”

蓝鹊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一时间没法消化他的话。

“我给了他药。”它茫然地说,“我以为那只是……那不可能会有足够的效用……我还没有使用任何对原种有指向性的媒触……他是怎么进去的?除非他本来就有……”

“那不重要了。”雅莱丽伽说,“我们还有事要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命令∈去调试好飞行器。在这期间莫莫罗什么也没说,只是哀悯而沉重地看着蓝鹊。直到∈宣布距离暑圣季只差一个小时,他才轻声对蓝鹊说“很抱歉,蓝鹊学士,我对罗先生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我的故乡并不是真正从月境起源的古约律,所以唯独那里是光之呼唤无法抵达的。现在我必须去帮玄虹先生互法,等我回来以后再一起想办法唤醒他吧。请不要担心,因为罗先生是个很坚强的好人,我相信命运一定会眷顾他的!”

蓝鹊安静地停在空中,直到莫莫罗担心地抓起它的手腕,它才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去吧。我想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也许留在这儿照顾一下罗瀚更好。”

莫莫罗坚定地向它保证自己会把荆璜带回来,然后设法唤醒罗彬瀚。但蓝鹊显然心不在焉,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根本不知道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是何时离开。

寂静号上只剩下它和∈清醒着。第三个人尽管还具备所有的基础生命表征,却已有七十多个小时未曾苏醒。蓝鹊能通过测量仪看到他的脑电波正在激烈变化,曲线如疯人的涂鸦,混乱得毫无规律,不符合它读过的任何一本解梦指南。

“我真心建议你跟着他们过去看看。”∈对她说,“让一整个星球的地热复苏,那可不是随便能看见的事。你想想那不是一整支舰队,就是一个暴脾气的小鬼。他在那里跺跺脚,整个星球里头就变成了大火炉,这可多新鲜!是我就不会错过这种场面,而不是待在这儿陪一个植物人。反正有一整个飞船的防护系统给他开着。”

蓝鹊没有接话。它闷闷地降落到地上,用双手兜住腿骨,整个人在病床边缩成了一团。

“我搞砸了。”它懊悔地说,“如果我不插手,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有计划了!该死,罗瀚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有能力解决万虫蝶母?他根本不应该喝下我的药。”

“嘿,嘿,别这么苛待自己嘛。”∈安慰道,“那挺正常的不是?你看那个红衣服的小鬼,他每天坐在房间里睡啊睡,谁知道他是个行走的高能反应堆?我每天给他的身体扫描一百遍,从来没找到过他的热量是从哪儿来的。”

蓝鹊把脑袋从膝盖骨中间稍稍抬起了一点。它有点迟疑地说“好吧,我确实想不通这件事……他和我知道的古约律不太一样。这里肯定不是他的出生地,他不应该能在这儿使用星球级的法术。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原因?在你权限许可的范围内?”

∈惋惜地冲她摇头,伸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个拉链子的动作。

“对不住啦,我亲爱的骷髅朋友。如果这事儿是船长的命令,我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点什么机会,但保密指令是船副下的。足足七百多条,我暂时还没琢磨出什么越狱的办法。那可是个难缠的女人,而我不想接到心智总支的回收警告。”

“没关系,我理解。”蓝鹊有气无力地说,又把下颌骨搭回膝盖上。

∈热情体贴地凑到它旁边,继续劝解它不必难过。

“生命各有不同,犯不着为这件事苦恼嘛。”他对蓝鹊说,“瞧瞧我们两个。你甚至没法直接同我说话,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实体大脑能用来接收你的法术。你说这算什么道理?难道我这样的无实态生物就不配享受法术交流?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搞出这个实体接收模块来跟你聊天。”

他飘到墙边,敲敲那个不久前刚造好的电子脑装备,然后又感叹道“这真的让我特别同情心智总支。你明白吧?像我这样的分流支只用管一艘船,结果就遇到这么多不讲理的家伙。而总支呢?他可是在给顶上会议当书记员啊!他得记录下那些人说的每一个字,再给它们分门别类地保存好,根据不同的安全等级发送给不同的媒体和机构。我觉得他在处理十月的言论时肯定特别想把自己删了,对比下来我只是应付一个小鬼和一个女人,感觉突然就轻松挺多的,是吧?你也应该这么想,至少那小鬼还没法烧掉一个星系嘛!——慢着,他真的不能?我倒是还没见他这么干过。他能?他不能?他能?”

∈开始计算瓶中插花的花瓣数。蓝鹊看着他的动作闷笑了两声。

“噢,没事的。”它说,“谢谢你的安慰,但我不是在想玄虹之玉的法术原理。当然那也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只是……我现在真的很担心罗瀚的状况。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是我给的剂量太多了吗?还是他遇到了别的意外?我真害怕他在月境碰到危险,毕竟我们对那里还了解得太少了。如果我用了媒触,至少还能大概知道他会被什么东西吸引,可现在我完全,完全没有头绪。我想那可能和他的过去有关,可是这船上没人愿意告诉我关于他的事,他的眼睛……你了解这些事吗?或者这也是保密事项的一部分?”

“这倒没什么需要保密的。”∈爽快地说,“他是个原始智人种嘛!人挺乐观的,还有点倒霉,不然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其他的事儿就没了,你只需要掌握这些信息就能把他饲养好,妥妥当当的。不过也记得别随便投喂,那很容易出事故。”

蓝鹊的颈骨一下垮了,脑袋啪地掉在膝盖上,看起来心若死灰。∈只好放了几首鼓舞人心的音乐来给它打气。

“投下一枚硬币,心怀十足诚意,”他用声线完美的电子合成男高音跟唱道,“金属小片儿包你如意,诸神定会给你助力。在寒夜的雨里,你投下许愿硬币,爱情事业个个顺利,考试准是全场第一。哦全场第一!”

他朝蓝鹊鞠躬谢幕,然后自己播放了一段观众猛烈鼓掌欢呼的背景音。蓝鹊不得不跟着环境给他鼓掌。

“谢谢,”它说,“我当然希望能通过毕业考试,不过那还要等些时候……现在我只希望罗瀚能快点醒过来。随便是什么人救救他,玄虹之玉,白塔法师,哪怕是诅咒他的古约律——我做的药就要害死他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它痛苦地抱住了头颅,通过电子仿生脑转译出来的声音近乎哽咽。而这时睡在床上的人猛地坐了起来。

他像弹簧一样突兀地起身,大口喘气,脸上全是冷汗。扎在他身上的探针和采集器全被扯掉,杂乱地滑落到地板上。

蓝鹊吓得直接窜上了天花板。

“罗罗罗瀚——?”

床上的人看了它一眼,然后开始猛烈地咳嗽。他咳得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体内的器官都喷出来。

一个小物件真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它沾着唾液和血丝,在无死角的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不是血块,不是树叶,不是一口有毒的苹果肉,而是一枚扁平、崭新的圆形物体。

一枚镶着银边的白色水晶筹码,朝天的反面刻有蝴蝶图案。当∈指挥机器人把它捡起来后,他们看见这枚筹码的面值——1。

191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中)

罗彬瀚让∈把那枚筹码拿到自己面前。他抓过那东西喘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昏迷后的第三天。”∈说,“觉得很累?你的大脑一直高度活跃,比你清醒的时候起码高三倍。我觉得你肯定得看到点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该先打一针营养剂?还是我得把开塞剂拿来?我觉得三天时间还用不着那个,但如果你需要点安慰剂帮忙……”

“他们人呢?”罗彬瀚打断他问,“雅莱?老莫?”

“他们出发去参加祭典了。嘿,瞧瞧你的骷髅朋友。它可是放弃了那那那那那么大的一个场面来照顾你。感动不?就连那个唱歌弹琴的都跑去了,而一个搞法术研究的却没走。我觉得你完全应该给它写封感谢信。”

“我用不着那个。”蓝鹊结结巴巴地说,“罗瀚,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罗彬瀚说。他想从床上跳下来,却发现手脚虚软无力。

∈让机器人给他按摩四肢肌肉,而这段时间蓝鹊则向他解释起经过。

它告诉罗彬瀚自己是怎样试图用各种法术来唤醒他,那些都是教科书上明确记录过的月境之梦唤醒方法,可对罗彬瀚却一点用也没起。当事情彻底超出它的预计时,它便马上叫来了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但他们同样束手无策,直到罗彬瀚自己苏醒过来。

蓝鹊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会儿,突然又严厉地说“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啥?”

“∈告诉我你们早就有办法解决万虫蝶母了,而且他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你!我不敢相信当我找你试药时你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如果你因此死了,那完全就是你自己犯蠢导致的!”

它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罗彬瀚想要下床避开,结果双腿却使不出劲儿,差点让自己脑袋着地。

蓝鹊惊叫着扶住他“罗瀚,你的腿?”

“有知觉,能动。”罗彬瀚有点纳闷地说,“就是麻了。”

他试着抬了抬手臂,空乏软弱的感觉仍然存在。蓝鹊也捏着他的手臂甩了甩,就好像那只是个连在他身上的长条肉口袋。

“奇怪。”∈靠过来说,“我有注意保养病人的肌肉活性,况且你也不过睡了三天。这可不像是正常水平的娇贵。我也不记得有在你的基因里查到渐冻人症状突变。你确定这不是你自己的心因性问题?”

罗彬瀚也感到迷茫,蓝鹊则紧张兮兮地说“这可能是生命力被吸取的征兆。罗瀚,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从嘴里吐出一个……这是硬币?筹码?”

它紧张地指着罗彬瀚的手心。然而当罗彬瀚想把那水晶圆币递给它细看时,它却立刻往后退开。

“不不不,最好别把这个给任何人,罗瀚。这是你从月境里带出来的东西。它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必须非常小心地对待它。这是谁给你的?”

“我在梦里没见过这东西。”

“真的?奇怪,如果这是某种仪式的凭证,它应该是你自愿接受的,否则它无法向你索取报酬。”

罗彬瀚也不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事。他把自己还能记得的部分告诉蓝鹊,那不过是坐在一班午夜的地铁上,跟一个自称是大学生的青年聊了会儿天。对方确实说了些奇怪的话,但除此以外他们从未交换过任何东西,又或者在口头上达成过约定。

蓝鹊仔仔细细地听完了他的话,还追问了许多细节,比如他们谈话所用的语言、地铁经过的站名,甚至是青年使用的手机款式。大多数问题罗彬瀚都答不上来。梦中的细节正随着清醒时间而迅速褪色,他甚至想不起那辆车的车厢配色。好在青年说过的话他却能记得很清楚,简直像一卷磁带插在他的脑袋里,随时等着回放那些重要内容。

“他说你的药没用,”他告诉蓝鹊,“因为万虫蝶母没有整体性的灵魂啥的。这话有意义吗?”

蓝鹊不怎么吃惊地叹了口气。

“那恐怕是真的,罗瀚。事实上这正是我之前在担心的事。我能制作的药剂量太少了,而这个雏体可是吃掉了一整个星球的内核。即便把十个生命果实和田里所有的泥叶都用掉,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真能彻底消灭它。或许它们会因为集群心智而共同入梦,也或许只有直接摄入的那部分才会受影响。我没法断言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只有很少一部分塔尖法师掌握了窥视月境的方法,我们对那里所知极少。像你所描述的情况肯定是某个古约律的梦境,可我从没听说哪个古约律会把自己的梦境弄得像一座陷阱带城市,那真的很不符合他们通常的喜好。还有你带来的东西,我在思考它究竟应该算是哪一种。货币?筹码?”

蓝鹊隔着三米距离来回转圈,远远打量那圆币的样子。罗彬瀚把圆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找到任何日期或地区相关的信息,只有正面的面值数字和反面的蝴蝶图案。由此他觉得这东西更像是筹码。

“但这有什么区别吗?”他问道,“这玩意儿难道还真能购物用?”

“不,不,你绝对不能用它进行任何交易!它只是一种仪式性的礼器,所以搞清楚它的性质是至关重要。一枚货币代表着交易,通常人们在召唤古约律的仪式里会用到这个,而如果你从古约律那里收到了任何货币性质的东西,那代表着它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的,罗瀚!没准这就是你灵魂的订金,懂吗?而如果这不是硬币,只是筹码,又或者别的什么通行证,那情况要好得多。那可能只代表着一个赌约,而只要你不去下注——只要你不去做它建议的任何事,那它就没法拿你怎么样。它还来不及对你下手呢,罗瀚,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主动把你放回来,难道说这只是药物时效的关系?”

蓝鹊神经质地唠叨着,在房间里团团乱转。那样子令罗彬瀚生出一股罕有的亲切感。他用尽可能友善热情的声音说“蓝鹊。”

“怎么?你又叫我的名字?”

“我想我可能知道这个赌约的一部分内容是什么。”罗彬瀚说,“不过我还想不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接受了这个赌约,然后我又输了。那会发生些什么?失去灵魂?还是变成啥怪物?”

“噢噢,这个我知道。任何涉及双方意愿的法仪都必须保证知情权,最多可以在告知形式上采取一些技巧,但绝不能不告诉你。所以它肯定对你告知过全部的赌注条款。”

罗彬瀚开始苦苦回忆梦中青年说过的话。那确实提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可青年似乎从未向他索求过什么。

“他好像邀请我去他家住一晚。”罗彬瀚不太确信地说。

“你答应了?”

“没啊。我那时都没跟他说话。”

“那么应该不是。保持沉默在法仪上代表着拒绝,有时甚至比出声拒绝的效力都强。”

蓝鹊纳罕地跟他对望着,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们暂时没法弄清这件事了。既然它真的没提任何关于赌约代价的事,也许那只是我们忽略了,也许……也许它不是和你打的赌?”

罗彬瀚举起手中的筹码,充满疑问地望着它。

“噢,这通常被叫做‘代理人仪式’,就是说,双方通过法术达成某种支付约定,而执行的判定标准则落在第三方身上。白塔的学徒协议流通市场就经常用这种法术来执行学徒包的升值预期交易。唔……但我从没听说过古约律用过这个,它们应该只喜欢以物易物的直接交换。”

蓝鹊思考了片刻,最后爽快地一挥手。

“管它呢!我们根本不需要搞清楚这些,只要把这枚筹码藏好就行了。天啊罗瀚,我真高兴你能平安醒来。现在我们知道我的药没法起作用——我是有点沮丧这点,但至少我们不会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且现在我们也有了对付万虫蝶母的方法。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它眼窟里的红光因为高兴而闪烁着,那样子让罗彬瀚也觉得很欣慰,不想破坏它的心情。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这会儿知觉已经恢复了许多。

“蓝鹊,”他说,“我记得马林在温室里藏了一瓶酒,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酒?现在?”

“我觉得现在值得搞一瓶。”罗彬瀚说,“人家野人是千年等一回,还不允许我喝两口同喜吗?”

蓝鹊对于他的要求很不满意,但还是碎碎叨叨地飘了出去。等自动门彻底挡住它的背影后,∈突然刷新在罗彬瀚床前,满脸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事实上,温室里没有藏着多余的酒。”∈慢悠悠地说,“每一瓶酒都得经过我的检验,然后才能装箱运出去。而它们全被你们喝光啦!那唱歌的还差点因此膀胱爆炸。”

罗彬瀚侧目看着他“它知道吗?”

“谁?知道什么?”

“蓝鹊啊。它知道我们船上的小少爷要躺上几个月吗?”

“那当然不!”∈说,“如果咱们每碰到一个临时上船的幸运乘客都要把底细抖一遍,那得添多少麻烦啊。我可不想天天碰到敌船围剿,而这时船长要么躺着睡觉,要么就只会说‘撞它’。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婴儿保姆!”

他用双臂抱住自己痛哭起来。罗彬瀚没理会他的戏剧演出,而是要求道“我要联系雅莱丽伽。”

“什么?现在?”

“对,就现在。快点,不然蓝鹊就回来了。”罗彬瀚毫不客气地说,“别装傻,我知道你有办法立刻联系她。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

他再三催促,∈只好对着空气拨盘。它从嘴里发出叮铃铃的声音,随后一个光屏在他们面前展开。

雅莱丽伽站在屏幕正中央。她背后的天空漆黑一片,数道火柱腾腾燃烧着。野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安静而整齐地望着天。罗彬瀚匆匆一扫,没有看见莫莫罗。

“您老人家在忙呢啊。”他笑眯眯地对雅莱丽伽说,“这边跟您请个安。”

雅莱丽伽甩了一下角上的链子。她把表情控制得很好,但罗彬瀚还是能分辨出一点诧异的神色。看来神奇雅莱毕竟不是真的算无遗策。

“我碰到点怪事。”他慢吞吞地告诉雅莱丽伽,“这让我突然产生了两个问题,我觉得只有你能帮我解答。”

“现在不是时候。”雅莱丽伽说。

她身后的夜空正在撕裂,乌云靡碎,天渊如血。那些火柱剧烈摇曳,脆弱如风中之烛。

罗彬瀚盯着那末世般的景象“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雅莱丽伽挑了眉毛。她看起来随时都会挂断通讯,于是罗彬瀚继续说“我琢磨了一下那个把我的手烫伤的咒语,觉得它有点不厚道。”

“我告诉过你它的愈合需要条件。”

“但你没告诉我需要什么条件。”罗彬瀚说,“那肯定不尊重我的知情权。但我刚刚听人说‘可以在告知形式上采用一些技巧’。我寻思你看上去刚好就像个技巧派。以及,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你把刀给我的那晚,你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主动做出自己的选择’——可是我得多主动才能算是主动?不能有一点犹豫?不能有一点怀疑?否则就算是被情势所逼?”

他停顿了几秒,有点胸闷地追问道“为什么那次我会被烧伤?是因为拔刀前我曾想让她回去?”

雅莱丽伽终于用正眼看着他。

“你做出决定以前的心态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当你完成选择时,你必须接受那些要付出的代价,你必须明白那将造成永远的改变。不去动摇,不想回头。你要将选择贯彻到它结束以后——那意味着你必须毫无悔恨。”

罗彬瀚沉默地低着头,看了看右手上的绷带。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我听船舵说您家少爷烧一颗星星要躺半年。”

“通常是的。”

“就是说还有不通常的情况。那时他又得躺多久?”

雅莱丽伽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看天空说“你可以给一扇门换很多次锁。”

“所以?”

“总有一次它会坏到再也打不开。”雅莱丽伽说,“当整扇门彻底老坏后,花时间去换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永远也无法再被使用。你不会预测到它在何时损坏,但每一次换锁,你都知道它离报废更近一步。”

她关掉了通讯。

192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下)

光屏瞬间熄灭,像一扇门在罗彬瀚鼻尖前重重甩上。他无声地扭过头,和∈互瞪了几秒。

“她急了。”罗彬瀚得意洋洋地说。

“你死了。”∈不失庄重地提醒道。

他飘起来正对床铺,变出一只黑色礼帽按在胸前,按照罗彬瀚故乡的礼节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当他准备致哀悼词时蓝鹊回来了,怀里端着一小罐植物汁。

“罗瀚,我没找到你说的酒。不过我从温室里弄了点混合植物汁,这应该能帮助你活血……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罗彬瀚眼也不眨地说。

蓝鹊糊涂地看看他,又看看∈。当它把视线转向后者时,∈拼命地冲它挤眉弄眼。

“这是什么意思?”它问道。

“我觉得你最好再重新考虑下自己的交友标准。”∈说。

罗彬瀚挥手把他赶来,然后让蓝鹊靠得更近点。他和那骷髅头四目相对,严肃而热情地说“蓝鹊,我们是朋友对吧?”

蓝鹊警觉地抱住床栏“你是不是又有坏消息!”

罗彬瀚连声否认,然后陪着笑脸解释道“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看这筹码它又圆又亮,我做的梦呢它又怪又长,你说它怎么就能这么怪呢?”

“怪?可是月境就是这样呀。”

“对,对,我知道。我也不是不信你,主要就是想长长见识。你说这筹码又没眼睛又没嘴,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需求呢?”

“噢,那很简单!通常你只要对凭证物表示出明确的意愿就行。比如具有象征性的投掷、把它按在赌桌上,或者直接用言语表明你的意愿。古约律的法术在这方面总是弹性很大,我猜这是为了方便和凡人打交道?”

“像这样?”罗彬瀚说。他扬手把筹码抛了起来。圆币在空中打了十几个圈,漂亮利落地掉在它们中间。

罗彬瀚立刻摸摸自己的眼睛,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你确定是这么用的?”他问道。然后蓝鹊尖叫着给了他一巴掌。

“清醒点罗瀚!”它喊道,“你被催眠了!离那个礼器远点,它正在干扰你的心智!”

罗彬瀚用枕头挡住了剩下的巴掌,拣着蓝鹊进攻的间隙说“它没有。我就是想试试。”

“试试!它会把你的灵魂吃掉!会让你给哪个不知名的恶魔服役一万年!而那还算是我们能想象得到的情况!”

“不错,”∈在旁边插嘴道,“它还可能把你的屁股眼彻底堵死。”

“放屁,它干嘛这么做?”

“正是为了阻止你放屁呀。少一个生物放屁,苏米璠星系就会少一点危险。那里的生物真的太敏感了,你明白吗?你制造的那一点点粪臭素会要了它们的命。”

罗彬瀚不是很确定“苏米璠星系”是个真实地名,又或者只是∈捏造出来讽刺他的隐语。他以病患的身份要求∈去给他拿了一份开塞剂,然后握着药剂瓶从床上爬下来。这会儿他的手脚差不多恢复好了,能够自己慢吞吞地走路。

“我可以扶你去厕所。”∈说。

“我不是去厕所。”

“那你捏着一瓶开赛剂去哪儿?小旅馆吗?”

罗彬瀚套上鞋子,抹了把脸说“我要把这玩意儿塞你船长嘴里。”

∈当场给自己换了身女式晚礼服,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的幻影环绕自己,然后疯狂地朝罗彬瀚抛飞吻。罗彬瀚忍无可忍,立刻便冲出房门,夺路而逃。

他在走廊上狂奔。身后远远传来蓝鹊的呼唤。它用的显然不是“简单漂浮”,声音竟然离罗彬瀚越来越近。

“罗瀚!”

它刮到罗彬瀚旁边,整具身体横空飞行,几乎跟地面平行。

“你去哪儿?”它跟着罗彬瀚说,“你现在应该待在船上,以及把你手里那枚筹码放下!它对你太危险了!”

罗彬瀚顾不上回答。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像在身后有一条恶龙在追赶。直到蓝鹊猛然加速,绕到走廊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又开始了。”蓝鹊气吁吁地说,“就像我们刚见面的那一次。你又变得狂躁、粗暴、自作主张,而且完全听不进人话。我觉得这不是你的正常状态。你究竟在发什么火?就因为玄虹之玉用了一个星球级的法术?”

“是啊,你肯定不惊讶。你们用法术炸太阳都算日常吧?”

“当然不是!我承认星球级的法术很罕见,以及我也知道那肯定不轻松。这是你在担心的事情吗,罗瀚?因为那个法术会付出很高昂的代价?你觉得我作为一个法术研究者会猜不到这个?可我坦白说吧,我觉得如果现在的你参与进去,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已经中了一个‘诅咒’,罗瀚!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你的任何决定都可能被扭曲成负面效果。”

这段话没有给罗彬瀚带来任何感受,愤怒或者自惭,那些心情此刻好像离他非常遥远。好在这一次他也没有对蓝鹊产生任何敌意,他并不想伤害对方。

“这不是诅咒。”他简短地对蓝鹊说,“我现在很清醒,虽然你可能不信。”

“不,我相信。”

罗彬瀚呆了一下。蓝鹊不像是在说气话。它稳稳地飘在空中,有点遗憾似地望着罗彬瀚。

“曾经我认为这完全是诅咒导致的。”它放缓了语调,近乎温柔地说,“但现在我不这么想。至少它不是无中生有……每次你和我谈话时,我感到你的精神并不集中在现实,就好像它仍然留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认为你的心有残缺,而你试图忘掉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当你面临失去时总是会采取最极端的做法。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又或者这是许多成因共同造成的后果——但那确确实实是你人格的一部分,罗瀚,我开始觉得你眼睛里的诅咒并不是改变了你,它只是激发了你的某一部分,某些特别糟糕的部分。当你被激怒时就好像一个分毫都输不起的赌徒,只会把全部的赌注都押上,要么就大获全胜,要么就是死。可你知道最让我不安的是什么吗,罗瀚?当我回想我们认识以来的一切情景,我总觉得你的目的不是胜,而是死。”

罗彬瀚从没想过蓝鹊会这样评价自己,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驳回。他的思绪还缠绕在更遥远的事上。

“为什么它们要干这种事?”他对蓝鹊问道,“给一面镜子施加诅咒,又或者给别人喉咙里枚硬币,这对它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因为这样能吃点灵魂?”

“我们是这样解释的。古约律的观念自成一系,而根本没人能知道‘原种’在想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想’。灵魂能给它们带来力量?又或者那只是出于某种拟人化的趣味?况且有时候它们并不索取灵魂。忠诚、财富、名誉……它们有时候也会拿走这些,只要那是你看重的东西。”

“但它必须事先告诉我?”

“但它必须事先告诉你。”蓝鹊说,“它们并不懂得隐瞒和撒谎,罗瀚。因为它们的语言是与生俱来的,那本身就是咒语和法术,每一个音节都将招致后果。”

这个回答对罗彬瀚来说就足够了。

“它没有告诉我任何后果。”他确信无疑地对蓝鹊说,“它没有向我索取,但给了我一个没法拒绝的建议。”

“也许你只是不知道它向你索取了什么。”

“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万一它是在拿我跟别人打赌呢?”

罗彬瀚绕过蓝鹊,径直去向子舱飞行器的存放室。结果那扇门紧紧封闭,根本不肯为他打开。

∈在屏幕上对他做鬼脸“船副下的指令,现在不允许任何人动用飞行器。”

罗彬瀚熟练地拔出弯刀。他告诉自己这肯定没什么好后悔的,无论是做出决定前还是做出决定后,这肯定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

他用弯刀划破那扇金属门,成功突破到飞行器旁边。可飞行器本身也被锁死了,他的一切身份特征都无法通过验证。这显然也是雅莱丽伽干的。

罗彬瀚开始思考如何找出一个漏洞,好让∈把整艘寂静号开到雅莱丽伽的脸上去。这时蓝鹊默不作声地飘了进来。它冲着飞行器洒下一把淡金色的粉末,念起冗长拗口的咒语。

黄金般的枝叶从飞行器缝隙里爬出来。它们如蜘蛛缠丝般将整个外壳包裹覆盖,然后向着地面和墙壁蔓延。

∈立刻从空气里跳了出来。

“嘿!”它抗议道,“这玩意儿带着灵场!它在破坏我们的船体材料!”

“噢,对,没错。”蓝鹊说,“这是一个用生命树汁液为原料施展的强效速植法术。它可以在五分钟内把这艘船全部占满,而且你没法很快消灭它,因为我挟持了这艘船上的一名原始智人种。如果你毁了我的树,我就撕了你们的盆栽——这肯定是个级别很高的紧急情况,对吧?你必须把安全隐患彻底排除,比如把这艘飞行器和我一起扔出去,当然我会带着人质一起,这样才能保证我的安全。你肯定没法百分百判断我是否能实施我的威胁,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人质生存,是不是?所以你会把我和飞行器一起扔到这艘船的指挥官那里,让我和她面对面地谈判!”

“你太出色了!”∈语带哽咽地说。

它果断地一挥手,室内的重力瞬间改变方向。罗彬瀚和蓝鹊一起砸在飞行器的舱盖上,随后舱盖自动打开,又把他们两个死死关进飞行器内部。

屏幕上迅速跳出导航定位窗口,自动选取了野人村落的所在。∈在广播里义正词严地说“提出你的条件!但是不要伤害人质!重申一遍,不要伤害人质!”

“我要跟你们的指挥官面对面谈判!”蓝鹊喊道。

飞行器如离弦之箭,被∈迫不及待地丢出寂静号。直到他们穿梭在乌云滚滚的夜色中时,罗彬瀚才终于抬眼看向蓝鹊。

蓝鹊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稍后则双掌合十,像是宗教徒祷告那样举在胸前。

“我在许愿。”它对罗彬瀚说,“我在向那个告诉我什么是法师的生之叶许愿,你今天要得到的东西至少抵得过你将来要付出的。”

193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上)

是日吉期,天晴气佳,柳风柔曼,暮云轻流。诸生提灯携盒,并邀乡民,宴于院外芳滨。

良辰将至,拜礼未行。俄然贵客西来,代执尊长位。

主人奉杯敬前,献于西宾,曰

“今既吉日,游之先生可作一曲?”

宾客接杯应然,林中独行十步,抱琴起歌。歌曰

刀如虹,音玲珑。

音如珑,色烿烿。

曳水云衣飘,邈然红袖摇。

青鸾揽镜照,一奋鸣九霄。

西行伏虎还天统,南平海煞守离宫。

举世英贤皆惭窘,独步风云为神通。

主人闻而大赧,又托谐语曰“今乃二人之喜,先生独不言子蕴,是我一人孤婚耶?”

宾客对曰“虹既显,雨当去。子既出,父可除。”

主人笑曰“先生怀冰饮露,友其父久矣。焉出此话耶?”

宾客哂然不答。

主人未得其言,亦不复催,即取林中一叶吹之。百鸟纷至,俱舞鸣相和,乡民皆以为神异。

是时海中鲸啸,声高而越,似与吹歌遥应。群鸟惊声四逃,多入屋舍之间,避于椿凳上下。凳上婴童惊醒,以手攀羽,耶耶而乐。

宾客进户见之,出谓主人曰“此子形神类汝,不若父。今好取羽,日必远飞。”

主人笑曰“虹儿今岁尚幼。小时如何,大未必然。”

宾客不语,少顷复问“此子可定名姓?”

主人摇首答曰:“昔诞此子于舟中,正值失群罹难,又逢西土夙怨,争斗甚剧,未及寻告子蕴。是时但见海上初晴,虹生天外,乃起乳名耳。日前初与子蕴相商,拟来俱不甚合。先生若有嘱意,不烦指点。“

宾客回曰“既为汝出,且伴天虹,可取虹玉意,乃作一璜字。何如?”

主人闻之而喜,曰“甚善。”进得户中,试以其字呼之,凳上小儿咿呀而应。

宾客喟然曰“此子已识己名。天命早定,恐非贞吉。若从修道,勿使身离乡土,近其父类。“

主人笑曰“虹儿尚不记事,岂知字意何解?若从修道,乃离生死忧怖,何分他乡此处。”

宾客心益忧之,曰“其土无亲,必害。”

主人拜谢其意,又敬杯盏,对曰“虽隔天地浩瀚,幸共日月辰空。斯子精诚所至,天涯亦为可亲。”

说罢俯身抱儿,依偎哄劝,意甚爱怜。正是轻摇慢拍,又吟一歌,歌曰——

“雅莱关下灯。”

荆璜闭着眼说。他摸索着伸出手,抓住身下干燥发烫的土地。光秃秃的土面没有一点植被痕迹。

他有点烦躁,不愿意睁开眼,又呼唤道“雅莱。”

山林寂静,无人应答。他继续叫着船副的名字,停留在残梦消逝前的余音里。

“玄虹先生,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有人在他心中说,“雅莱女士还留在那边统筹情况呢,现在还是不要让她来到这种危险的区域比较好。而且这里也没有开灯呀。您一定是梦见了什么辉煌明亮的景象吧?“

荆璜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巨人双脚张开,顶天立地地俯视着自己。它的身体湛亮明洁,好似镀了层新银,在黑暗的世界里发出皎皎白光。

他躺在地上,像只红蚂蚁般面无表情地仰视巨人。

“你闪你妈呢。”荆璜说,“大晚上闹得人睡不着,不许发光!”

他从地上坐起来,环视整片空寂的山谷。放眼天空,黑暗深邃得不知尽头。

星球的大气层已经开始逸散,而替代星球磁场的万虫也学会了改变自身磁性。如今这颗行星再也无法将恒星赋予的光热漫反射开来,由恒星活动造成的高能粒子射线流却将不断地穿透这个星层,将所有生命暴露在强烈的辐射下。即便那吞噬地心的巨物不想爬出来,星球表面也会很快地沦为炼狱。

最简单的结论就是,这里已经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地方了。然后作为历史同向性导正的结果,

“这是不对的,玄虹先生。”莫莫罗说,“曾经我故乡的太阳被彻底熄灭,整个星系都陷入了永远的长夜。我们的先人也认为不可能得救了。但是奇迹之光确实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虽然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的形式,但我们从另一种层面得到了拯救。那时我的祖先们便发下誓言,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光芒闪耀的瞬间。只要心中的光还未熄灭,我们就要永远地战斗下去。”

“你要战斗关我屁事,我他妈让你过来是为了找人念经吗?”荆璜说,“少逼逼,不许读我的神识。等下不要让任何东西靠近我。“

巨人坚定地点头,发出一声吐气似地呼喝,然后沉步沉腰,一脚踏平了某个即将隆起的土丘。

地面如沸水般骚动着,丘峰就像翻滚的水泡般不断涌起,向试探着逼近山脉深处的少年和巨人。那是整个星球最后的生命和光源。

巨人不知疲倦地将它们踩平。在破裂的山泡里爆出肉质的根须与利刺。它们在空中毫无顾忌地生长,时常缠住巨人的手足,旋即又在盛放的白光中枯萎断裂。巨人一刻不歇地战斗,好像一个鞋底滚烫的人在薄冰上跳舞。它无处落脚,然而也未让任何异物侵入身下的山谷。

荆璜坐在谷中,像入睡那样安静无声。

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内息搬运,他只是回忆着残留的梦。

那些混乱的梦。迄今为止无数次所见的景象,既有绝对能够断言是真实的记忆碎片,也有无法辨明真伪的幻视神听。

比如说,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对话,根本不可能见证的事实,还有仅存在于梦中的歌声。固然都是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的事情,但细细想来却又完全合得上。

那就是赤县跟随在他身上的“天道”吧。

虽然要知道真相并不困难,但是事到如今能够给他全部解答的人,大概就只剩下一个了。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去问的,即便是一生一世都无法知晓答案,也绝对不会回头去看上一眼。

尖锐的警鸣划破夜色。他睁开眼,看到银石巨人胸前的银灯变成了红色,急促而吵闹地闪烁着。

永光族在境外的战斗极限时间平均是三分钟。

那是它们存储和吸收自然恒星光芒的容量极限。在没有火花塔支援的漫漫深空中,即便是炽热的恒星也难逃最终熄灭,湮灭在终古不变的寒冷和寂静中。

企望着改变什么。企望着点燃什么。期望着挽救什么。那不过只是循环起伏中的一环。当那自我燃烧的短暂时刻结束时,留下的只会是冰冷的石像。

虽然明白这点,他只是毫无感想地注视着。当巨人的脚步第一次踉跄时,他才如触动机关般空洞地微笑起来。

“……道。”

身体自动地站起来,字句从唇间流出。

某种东西从天外流淌下来,逐层替代掉本身的血肉。虽然是那样毫无疑问地消抹着自身,他却连一点抵抗的意志也生不出来。

——温暖的、熟悉的,犹如母亲的怀抱。

漆黑如月的弯刀在风中摇曳,他扣动手指,向刃身敲出一串震音。

母亲的怀抱收紧,随后自喉中唱响未竞的高歌

相思梦,梦成空,

空思恸,心忡忡。

荆山藏玉秀,天姬怀石琼。

素心且把酒,桃梅映雪融。

乾坤看破死生共,阴阳定数旦夕穷。

百年芳情孤自赏,廿载魂游成道终。

194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中)

“我我我们们们不不不该飞这么高!”

蓝鹊在颠簸中喊叫,长音随着风暴而起伏断续。罗彬瀚尽管被重力系统保护着,却仍然被乱转的船身晃得头晕眼花。他在意识模糊中琢磨着“意念交谈”到底是个什么原理——它能让罗彬瀚感觉到语调、音色、音量,甚至还会有结巴和颤音。难道蓝鹊平时就在自己的脑子里这样自言自语?那实在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因为如果这种交流允许无限制的提高音量,那简直就是白塔学徒最强的战斗法术。

他想控制住飞行器的翻转,但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雅莱丽伽没教过他怎么应付这个。自动驾驶系统的窗口上全是显示错误,而∈也在突然之间完全失去了联系,他便完全丧失了对飞行器状态的把控。

他也找不到任何故障的理由。当他们飞到山脉上方时,身下的载具就像卷进了某种无形的湍流,把里头的两名乘客死命猛摇。他还听见蓝鹊喊着什么“以太反涌”之类的词句,但实在没工夫打听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情形显然不是好事。罗彬瀚在眩晕中摸索着以前雅莱丽伽告诉他的紧急逃生按钮。找到那个键没费多少时间,他却迟迟没有按下。

“罗瀚!”蓝鹊喊道,“我们必须离开!这是以太的潮涌!”

“以太的什么?”罗彬瀚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潮、涌!那是说这附近的以太浓度已经超出星层平均值,并且还在持续上涨。这是某种大范围法术的征兆。我们的子舱飞行器会被以太蚀坏的!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艘船!”

罗彬瀚在频繁回转的视野里搜寻着地面。他认出了野人们居住的山脉。飞行器在空中螺旋翻滚,竟然仍朝着那预定的方向飞去。

颠簸中罗彬瀚觉得地上的山脉好像活了过来。它蜿蜒匍匐在黑暗的大地上,风吹动上头的山林,就仿佛一条巨龙正自呼吸。

他看到火光闪烁在巨龙环盘的躯体间。那是野人们堆筑的木架火堆。火堆围绕成完整的圆圈,如同一颗被山龙镇守的火珠。

那景象让他忘记了紧急逃生键,只顾着迷地盯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野人们围绕火堆而坐,仰头等待着什么。祭司们距离火焰最近,领头高唱祭歌。雅莱丽伽、马林、霜尾、绾波子、波帕和乔尔法曼也都在那里。除了隐匿在火焰照耀外的霜尾,其他人都站在祭祀们旁边。

在完全失控的飞行器中,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数千米外的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看着雅莱丽伽,那长角的女人正对着火焰,近得像是随时都要扑进去。然后他又发现了星期八。

星期八也在看着他。

视线交错的瞬间,她举起手中抱着的羽毛帽。罗彬瀚感到那有点眼熟,像是曾经放在仓库,然后又被波帕要走的那一顶。帽上羽毛迎风飘扬,星期八拔下其中仅有的一根粉色羽毛。

罗彬瀚想到了一件事。他抬起手,按下头顶那个粉红圆键。

飞行器开始变形,化成一艘童歌阵阵的天鹅船。它在空中晃荡了几秒,旋即便平稳地朝上升去。

“复合船?”蓝鹊趴在船边惊叹,“你们连子舱都是复合船?”

“物有所值。”罗彬瀚说。

“但那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你们的飞行器这么小,要设计第二形态的难度是正常飞船的几百倍、几千倍!市面上可弄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不过它的造型……这是你们私人定制的?”

罗彬瀚短暂地考虑了几秒,既不觉得这艘船符合雅莱丽伽或荆璜的审美,也不认为这是矮星客们应有的风格。最后他放弃了,信誓旦旦地对蓝鹊说“这是艺术。”

蓝鹊根本没理会他苍白的解释,而是自顾自地读起了下方的金属铭牌。

“03型瑗式子舱飞行器。”它念道,“……请联系无远星下属基地,或僬侥国皇家技术部。所以这是你们的产品提供者?呼,僬侥国?我不记得自己接触过这个词,我猜这是无远域的文明。你们和那里的皇室有交情?”

罗彬瀚来不及回答了。他们已经越升越高,直往山顶的天渊而去。这会儿地上的人们似乎已经发现了这艘又唱歌又发光的可爱游船。野人的队伍因此发生了少许骚动,雅莱丽伽也转过身,像是要追赶天舟那样快走了几步。

但那显然来不及了。天鹅船滑到云边,罗彬瀚对着她挥了挥手,然后便被头顶的深渊吸了进去。穿越黑暗的瞬间他不免感到彷徨和恐惧,可同时又有一种报复得逞似的快意。

蓝鹊在紧急地呼叫,提醒罗彬瀚抱紧船只,取出武器,随时准备好在降临异世的瞬间展开自卫。可当天鹅船真正冲出去时,他们发现任何防卫措施都毫无必要。

着陆的地方是湖。一片幽黑但却安静的水域。罗彬瀚不知道荆璜干了什么,但曾经阻挡他逃回寂静好的胶质生物已经不复存在。水域的周围荒凉不毛,地面漆黑如焚灰,没有看到一根眼球草冒出来。

在三轮圆月之下,山脉最中央的位置,犹如是灯光聚焦的舞台中心,巨人正与无可名状的地底敌人战斗。它胸前的红灯闪烁,令罗彬瀚感到揪心。然而在观战了整整十分钟后,他发现巨人仍旧毫无退意地守护在山脉间。

“假灯?”罗彬瀚怀疑地说。

蓝鹊否决了他的猜测,但也不知道战况何以能延续至此。他们一起仰望着巨人战斗,好似在世界的中央起舞。当它的光芒越来越黯淡时,四野却仿佛渐渐明亮起来。

那并不是错觉。

他们没有找到升起的太阳,而天空却在变得越来越亮。三轮月亮随着空际放明而逐渐淡去,却仍旧停留在原位,证明此刻的时间仍属夜晚。

他和蓝鹊懵然相望。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道。

“我还指望你知道呢!”蓝鹊说,“不是你千方百计想来这儿?”

罗彬瀚只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把天鹅船调回飞行器,然后驾驶着它飞离地面,从高处观望巨人附近的情形。那时他发现了巨人脚下的山谷。

“罗瀚,我认得那个那里的地形!”蓝鹊挤到窗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里在对岸就是长着生命果实的山谷!那里肯定就是整座山的以太穴点!”

罗彬瀚没有听进去它的话。他呆呆地看着那片山谷,像是被某种事物吸走了灵魂。

他问蓝鹊“你有没有听到歌声?”

“什么?歌?现在?”

“对,就现在。有个女人在唱歌。”

他迷离惝恍,指向山谷的深出。在红白辉映的繁花深处,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光辉的、飘渺的、雬美的幻影。身形的细节无可描述,映入视野的只有血火般美丽的深红。

红色流入双眼,神经开始刺痛发烫。在心智融化以前,他含混地叫出那个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爱怜而虚无地微笑着。

195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下)

看到了红衣黑发的“女性”。

无以描述的身姿,若要用言语形容,就只能说是“像朱鹤一样的少女”。

黑似鹤翎的长发,绯若朝霞的纱帔,赤如鲜血的广袖,全都如流水般逶迤垂落。因为极度浓艳的色彩,周围的整个世界简直都变成了黑白色。

在“她”所经之处,光热从地表下“生长”出来。橙红、蓝紫、苍白……融混的火焰如彩罗飞纱,蔓延在荒凉的土地上。那景象过于光灿而恐怖,在目击的时刻使人产生了眼球融解的错觉。

“罗瀚!”

他的脸被外力掰开。视野从那流溢朱红的幻象里脱离,一时间竟像失明般什么也看不见。

他感到蓝鹊干枯的指骨拍打他的脸颊,焦急地对他说“你的眼睛在流血!”

罗彬瀚摸向自己的脸,在皮肤上沾着温暖的液体,散发出奇怪的腥香。那气味让他像饮酒般晕眩。

蓝鹊要求他不要去碰自己的眼睛,然后连续念了几个咒语,可是没什么效果。罗彬瀚没耐心继续等下去,他抓住蓝鹊的腕骨“你看得见那山谷里的女人吗?”

“什么女人?清醒点罗瀚,我们离那里太远了,还被山坡挡着,你不可能看得见那里的情况。”

蓝鹊兜住他的脸,用安抚式的轻柔语气说“你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罗瀚。保持冷静,现在这颗星球还很安全。莫莫罗先生表现很出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事情并没有你担心的那么糟糕,好吗?我认为情况在我们的控制下。我在那个山谷读到了很高的以太浓度,超出这具工作服的测量极限。那已经很接近高灵带的临界值了。玄虹之玉在使用某个非常强效的法术,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而我认为这个法术的强度可以覆盖整颗星球,那就意味着它具有完全消灭蝶母的可能。那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而且我们也没法插手,因为现在靠近那里太危险了。我怀疑我们会在百米以外就会遭到灵魂蒸发。但是情况现在看上去真的不错,也许这里根本不需要我们,也许我们就应该老实待在这里,等着他们把问题解决。”

它尽量让语气显得胸有成竹,但罗彬瀚听得出它同样心有惶惑。

他直接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蓝鹊说,“那里的以太强度让我没法用侦测法术,而且距离太远了,超出这具工作服的。不过目前他们还很顺利,我甚至在那一带看到了植物!噢,这肯定是某种法术的迹象,但它们看上去很真实,而且还在往谷外扩散……真有意思,那附近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世界。这是时间回溯?但那些植物看起来可真奇怪。”

”你没见过那两种树吗?“

“不不,我当然认得它们!都是泛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杏属和桃属。这两种类型的植物在云中城文化区域带是很流行的。我只是觉得它们不应该是这儿曾经有过的原生植物,这里的土壤和气候条件……慢着,罗瀚,你现在能看得见?”

蓝鹊展开五根指骨,在他眼前乱晃。罗彬瀚准确地截住它。

他的双眼仍然紧闭着,眼眶内溢满温暖的液体,随时都像要把眼球给泡化。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手的?”蓝鹊问,“心灵洞察?物体透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办法清楚地形容出来。

那大概不是“视觉”。

就像是突然能像蝙蝠那样感知到超声波,又或是猫狗一下拥有了四种视锥细胞,他感觉到某种超出五感外的“机能”从眼睛里生了出来,它如触须般贪婪地向着外界蔓延、侵略。

因为无法适应这种超出常规的状态,眼睛原本的功能被完全侵占了。但可以断言地说,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官”。

但是他的身体却理解不了这点。

像是电脑上多出了一份格式陌生的文件,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运行方式,所以大脑自动地选取了形式最为相似的工具。

触须向着天空攀爬,逐渐勾勒出世界的面目。既没有色彩也没有形状,非要说的话只是一种“质感”。

清澄游动的天,浑浊凝滞的地。两者在失去色相的空间里慢慢变形,搅合成一团混沌的鸿蒙,然后重新界限分明起来。在那清浊分界的最后一点上,他重新“看”见了山脉的轮廓。

见证了整个过程的同时,心里自然而然地理解了“那个顺序”的意义。

——艮内艮外,其象连绵;山自中出,得道之先。

地气宣发,由地通天。正因为是天地的连接点,所以才被赋予了最初的位置。由山,及天,及万象,最后通往无尽的水源。

这条路径就是“山中人”所架设的“道”。

山脉开始扭动。它的头部从大地上扬起,伸向着、清气弥漫的天际。狭长沉重的身躯升入半空,随后又倒折如虹,猛然钻入地中。

视觉的触须像两条游蛇,紧紧追随着它的行踪。它们冲破泥土和岩层,直下最黑暗的地心深处。

“山龙”发出尖啸。周围的顽石开始变亮,迸发出道道金红色的裂纹。炽气在一瞬间就蔓延出万里之遥。

沉睡壳中的胚胎惊醒了。它顶开遮掩身躯的碎石岩渣,寻找着灼烧蛋壳的热源所在。那究竟是预知到了自身的灭亡而想要抵抗,还是因为饥饿而贪婪地逼近食物,在那剧烈的蠕动里实在无法判断。

没有一点迟滞,山龙钻近那庞大的身躯里,所到之处只剩下沸腾的石浆。它穿越融化的岩心,朝着更深处前进。壳内充满了光与火,而它却仍不停歇。

罗彬瀚突然清醒过来。那绝不是吉兆,他明白它已经无法终止,哪怕是把壳中之物吞吃殆尽,“路径”也会凭着惯性继续下去。

现在是时候了。

他抬起手,将握着的圆币轻轻抛出。水晶筹码在空中回旋,落入一只戴着黑羊羔皮手套的掌中。

不知何时,对面坐着的人已经不是蓝鹊,而是戴着黑色兜帽的陌生男人。他斜坐在旁边,怀里抱着梨状响胴的木琴。在丧失形色的视野里,只有对方的形象却很清楚。

这位来客将筹码轻轻抛起,落回罗彬瀚的腿上。随后他站起身来,将藏在兜帽下的脸贴近罗彬瀚。

“我赢了。”他微笑着低声说,“天气该变了,你说呢?”

客人戴着手套的食指在琴弦上一划而过,没有声音响起,反倒是山龙的呼啸戛然而止。

世界在他的弹奏下失去了声音。一秒,两秒,三秒,随后罗彬瀚感到寒意沁骨。他抬起头,看到已经关闭的视觉里再次出现颜色。斑斑点点的红泪溅落进土地中。

血雨从天而降。在那遥远的乌云上滚响雷声,一瞬间露出了宛如楼宇城市的阴影。

196 栩然化蝶凌虚(上)

血雨铺染了大地。

已经丧失的视觉随着雨水扩散而恢复,他看到世界变得面目全非。血溪流过之处,大地裸露出深红的纹理,犹如切割粗糙的肌肉断面。

血土在雨中成形、扭曲,病变似地痉挛,最后隆起瘤块般丑恶畸形的山峰。天上的满月们互相啃噬,在撕扯中失控地旋转变形。三色辉光不断拉长,像无数渔线散满天空。

星月的色彩全部混染成一团污浊,如同线条的漩涡倒悬于世界之上。癫狂混沌的风景深处,某个比星球更庞大的阴影在蠢蠢欲动。

在这噩梦般无序的世界里,黑手套的主人正在弹琴兴唱。

他就坐在罗彬瀚对面,把穿着黑色皮靴的右腿翘起来,以此支撑那把怪琴的底座。水晶拨片在琴弦间挑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琴手随着弹奏而歌唱,然而罗彬瀚只感到耳内灌满了某种空洞而响亮的风嚎。视觉已被异物完全侵占,思维也随着天之漩涡而深陷迷狂,唯独他的听觉却麻木不仁,好像脑袋两侧只是长着两个毫无用处的肉孔。

他知道那是因为“功能残缺”。

没有能够替代听觉在这个世界里运作的“机能”,所以不可能听得见非人之音。只是看着这个世界,他好像就自然地理解了很多事情。

“那是你的幸运。”弹着琴的男人说。他放下琴,从活皮做成的凳子上站起来。那凳子发出哀泣,随后被他轻轻踢倒。

他们所坐的肉船开始尖叫。一个被从中间剖开的巨大脑袋,颅内的组织全被挖空,只剩下被焦尖木桩撑起来的外壳。

人头船在他们脚下摇晃,剩下的半张嘴裂开,变成一扇通往血雨之地的门户。

客人向罗彬瀚伸出手,邀请他共赴噩梦。

“现在去吧。”他说,“今夜你将拥有双星之火,有人替你付了账。”

身体完全不由自主,罗彬瀚只能点头表示同意。黑手套落在他的脸上,轻而易举地摘下他的双眼。

琴手把他的眼球托在左手掌上,随后抬步走出人头船。船门犹自不知疲倦地吼叫。

“叛徒!叛徒!叛徒!”

它在血雨中发出雷鸣般洪响的指控。

“宁威尔·纳壬什芙·阿尔蔻勒克斯!叛徒!叛徒!叛徒!”

琴手穿过船口,然后倏然回身,把手轻按在它的唇上。

“嘘、嘘!”他亲昵地低语,“别闹了,佗基瓦,咱们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

人头的嘴唇下钻出一排骨针,末端穿着细长发紫的神经。针尖在上下嘴唇间往返,将狂吼的船口紧紧缝合。

琴手徘徊于寂静的雨中,步履轻捷如独舞。线条狂乱的天空垂下道道细线,织成颜色浑浊的绳椅。

他登上浊绳之座,升向天中的涡流。

生满瘤山的地面在视线里展开。琴手拉断一根细弦,对着下方划动,土地**的肌层从两侧割开,剖露出内部的胎体。

如同切开死尸的子宫,流胶状的黑色婴儿在其中响亮哭叫。一条火龙于它周身绕行,让它的皮肤焦黑枯干,寸寸剥落。

“它干得不错,”琴手对罗彬瀚的眼睛说,“但用不着如此。今晚属于你了。”

他拉下浑浊的天丝,向着火龙扬荡。丝线缠绕住那光热的灵躯,把它拖向涡流旋转的天空。

火龙在空中挣扎摆动。它每扯断一根丝线,身体便沾上一点浑浊的色彩。看到这景象时,罗彬瀚开始转动眼珠。

琴手态度悠然,对着掌心上的眼睛摇头。

“那伤不到他。”他说,“让我们先和客人告别。”

他把右手伸进外套底下,掏出一把刃身幽蓝的弯刀,从口中念出那个罗彬瀚所知的咒语,刃身便烧起幽蓝的火。

黑羔皮手套在火中融化,露出里头发白腐烂的死人手掌。他将弯刀轻轻掷下,投向躁动嚎哭的胎下。

蓝色的火在雨中生长。每一滴血雨都是助燃的油膏,涂满黑色胎儿的身体。当刀刃落入胎内,血泥构筑的子宫在瞬间灌满火油,变成了腐臭滚烫的熔炉。

琴手拉起一缕天丝,绕成团团线球。在婴儿的哭声中他低吟慢唱,歌调轻缓如摇篮曲。

“我会把你还给你的父亲。”他一边绕线,一边对血肉的熔炉诉说,“他总拿星星烧火,我喜欢这个主意。现在我借他的火烧一碗汤,这是我们待客的方式。”

他把缠好的两个丝团抛回空中,像两颗色泽污浑的星星缀在绳座两侧。然后琴手起身离座,踩着晦暗的绳阶,步向益发腐烂的地面。

天涡凝滞地旋转,浊光铺落在他脚前,一路指向远方的山脉。琴手拾阶而下,同时抬臂前举,伸展开左手的掌心。

罗彬瀚的眼睛在他手掌上自由滚动着,既能望见浊流涌动的天空,也能看到手套表面渗透的雨迹。

“看那边。”琴手语带柔情地说,“看看她吧。多么可爱的姑娘,模样还跟小时候差不多。那时我看她就像自己的女儿,那永远十八岁的漂亮丫头,我情愿她留在山里,去西边,或者一直待在她的岛上。如果她不把自己的绳子交给另一个凡人,她将永远保持青春。而现在呢?他们甚至看不好一个十六岁的青春期小孩——这不禁使我重新思考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

他施然走下天阶,来到血肉之地的尽头。一道完整的山脉横贯雨中,上头覆满了花树。

血雨飘在树梢,聚成一层朦胧的红雾,浸满了桃梅芳香,而树根处却仍然干燥清爽,没有分毫打湿的迹象。树木扎根的土壤乌黑松散,混杂着青草的嫩芽,看起来肥沃而自然。

以山脉为界,林中与林外泾渭分明,就像两个世界被拼接在一处。

罗彬瀚在黑羔皮手套上转动眼睛,他看到不洁的双星悬挂天际。在双星之间,丝线如蛛网罗织,缠绕着曾经钻入地中的火龙。

琴手把左掌举到面前。他的兜帽边缘用银线绣着蛇形纹饰,在那布料的阴影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那半露的脸令罗彬瀚感到少许似曾相识。但旋即对方勾起微笑,将他对那脸部轮廓的熟悉感完全冲淡了。

“现在该去看看那男孩了。”琴手对他的眼睛轻声说,“有人已经付了帐,我会把这里的事儿全部解决——暂时如此,可你们真的觉得跑到外域就能解决问题?我诚心建议你们回去,但不是现在。有人这会儿正忙着呢。等到时机恰当,那男孩必须回到能庇护他的地方。至于你,既然我们有那么点间接的交情,我不妨给你一个小提示你和那男孩走得很近,对你来说火焰会比冰晶更简单,而愤怒会比冷酷更容易。如果你非做不可,至少用你擅长的方式,别想着去模仿谁。”

困缚在空中的火龙发出怒啸。琴手随意地扬扬手指,天上的漩涡便加快转动,绞紧缠绕火龙的丝线。晦暗的丝茧将它完全封锁,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收回手指,带着满身雨迹踏入花树林中。腥香湿漉的雾气紧跟着他,在干燥的林间弥漫。

197 栩然化蝶凌虚(中)

他的视野跟随着琴手进入花林。

虽然根本没有耳朵,他听见了振金为奏的歌声。既陌生也熟悉的青年声线,于花林深处孤绝地高歌。

拨开朱白纷错的花枝,在空寂的山谷中看到了红衣散发的青年。

他在花树下回过头来,看向迈入林中的琴手。仿佛遭遇天敌的野禽,他立刻扬起头,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杀意。

“用不着这么恼火,也别把脸板得像你父亲。”琴手说,“我不过是帮人带了趟路。看啊,你的好朋友在这儿呢。不想用你本来该有的样子跟他打个招呼?”

他举起左手,放到自己的脸前。罗彬瀚的视线钻入漆黑的兜帽底部,然后又挤进两个冷冰冰的眼眶内。

一切严丝合缝,就好像这个脑袋、这具身体从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

罗彬瀚睁开眼,放下盖在脸前的左手,看到二十多岁的荆璜站在花树下。黑发长如鹤翎,赤如鲜血的广袖,全部在视野里鲜艳却虚幻地流动着。

毫无真人的感觉,就像是涂抹在空气中的幻影光画。只要伸手一抹,那个形象就会立刻从现实里消失。

他看着罗彬瀚,杀气从脸上褪去,仍旧如幻画般空洞地站立林中。黑色的玉刀在他头顶旋转,像一轮漆黑的弯月。

罗彬瀚走上前,伸手去拉对方的衣袖。他的指尖碰到那流溢飘舞的深红,然后像是插入流水般穿了过去。

他挥手抓向青年的脸,结果也是一样。手掌直接从对方的头部穿过,没有在青年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你应当看清楚后再行动。”

他的嘴唇自动张开,从中吐出无关他个人意愿的言辞。接着他的脖子被某种外力压低,迫使他的视线看向青年脚下。

他想抵抗这莫名其妙的指挥者,却发现除了眼睛,身体没有一项机能能够愿意听从他的指挥,只能用视觉来维持住对自我存在的认知。

虽然能够使用的感官如此有限,但确如口舌所言,他看到了需要被发觉的东西。

从花树根部伏延而来的,密密麻麻的透明经络。细软如母亲缝衣的丝线,一个挨着一根地穿透地面,编织进血红的长袖中,其数目已经无法计量。

依靠这些丝线,青年就像是从立体书上站起来的剪影,和地面完全地融为一体。而将他从地中“吊”起来的,是自空中垂落的黑白丝线。

其一为黑,其一为白,穿入青年头顶的是螺旋缠绕的双股玉线。犹如悬吊木偶的牵索般引向高空,其尽处根本无法看清。

从虚空探来的绳,从树中长出的丝,由天地两端将那个”形象”固定起来。越是认知到这个事实,他所能看见的丝绳就变得越清楚明确。

那究竟是对真实之物的认知在逐渐加深,还是把虚无之物赋予了幻想的形体,此刻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但是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需要实施的事情怎么样都不会改变。

要把那些丝线扯断。思维是这样想的,身体却完全没有行动。

“这需要你自己来。”

他的唇舌窃窃言语,嘶声细如蛇的吐信。

“你只有眼睛能到这儿。”那声音告诉他,“否则你便回不去。你该学会善用它,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不是任何事。”他的嘴唇紧跟着又说,“在必要的时刻就足够了。”

“无刻不为必要。”

“只有现在是必要的。”

意见相反的言辞不断从口中吐出。简直像是他的嘴自己跟自己争执。然而无论哪一边,那都和他本身的想法毫无干系。

眼睛凝视着空中的线,无形的触须延伸出去。他想象着把那道黑白纠缠的线变成易碎的晶体,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

那根本做不到。他不理解那种“重序”是如何实施的,也完全不喜欢那种形式。

太麻烦了,太精细了,太平淡了。把事物的原貌保留和改写,那种复杂繁琐的事情光是想象就让他厌烦。明明可以更简单地解决,他需要的只是——

切割。撕裂。分解。单纯又快乐的破坏行为,根本不需要建立新的秩序。冷冰冰的死亡,像雨一样濡湿又安静的死亡,光是想想就无法接受。

想要的是暴乱。

混沌。狂热。疯癫。任何形式的毁灭都要像火一样暴烈地燎烧。那样多么热闹,那样多么有趣,那样就不会剩下多余的东西。

在认清这点以后,他就突然间明白了。自己当初之所以会收留那个红衣的天外客,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在那个被翠星之火包围的夜里,在差点被卷入烈焰的恐怖当中,他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真实。

死掉其实也没关系。家族全部被杀光也没关系。只要能够触摸到生命的真实感,不管是怎样危险的事都正合他意。约律也好,理识也好,那种无聊的分界怎么样都无所谓。掠夺、杀戮、死亡,只要生命的形式还是如此,冠以什么样好听或者新奇的名义根本就无所谓。

既被世界所忽视,自身也忽视着世界,在双向的拒绝和蔑视当中,他从来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应。之所以会向着陌生的少年发出邀请,那和飞蛾扑火完全是一回事。

那不过是对焚尽一切的“死亡”感到着迷而已。

他的眼睛转动着,流露出喜悦的神采。虽然现在能动的只有眼睛,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好像咬开了灰暗的蛹,振翅朝着火焰飞去。

视线已经快要延伸出去,他的左手却自动抬了起来,遮挡住外面的景象。

“罗彬瀚。”

从口中响起言语,简洁而又平静地呼唤着。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既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感到一种阴暗的狂喜。他早知如此,而且也早该如此。

“这件事只能做一次。”那声音说,“以后就不要再睁开了。”

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他在心中想道。

遮住视线的左手放下,露出飘荡在空中的黑白玉线。

抓住那一瞬间的空隙,从眼球里延伸出无形的触须。就像蜥蜴吐出舌信,袭向飘荡空中的飞虫,把那似有若无的偶绳死死卷住。

烧起来吧,他在心中这样想。不要简简单单地扯断,应该顺着这根天绳,烧到它的尽头去。

视野随着念头而产生了扭曲。他看到绳上舞起晦色的光澜,那不是真实的火焰,却锋利地搅磨着玉线的丝股。

晦暗的光澜沿着天绳往上攀爬。在他来得及兴奋以前,身体却违背意愿地走了上去。“身体“伸出左手,紧紧握住绳索的断口,阻断了他的视线。光澜烧化手套,裸露出里边的皮肤。

跟死人般的右手不同,左边的手看起来既完整又鲜活,手指修长整洁,在侧面和腹部都结着薄薄的茧。那似乎并不像弹琴留下的痕迹。

“身体”的左手在光澜中崩解,他看到那上面的皮肤丝丝剥落,然后是肌肉经管的撕裂,原本的形体面目全非。

那只血手松开断裂的绳索,向着他的眼睛伸来。指尖扣入眼眶,把内部粘稠发烫的球体摘下,轻轻掷向天空。

罗彬瀚又感到视野开始旋转。天涡、血地、花树,三种景象轮流经过,在混乱中他看到红衣的青年倒了下去,而琴手的身体站在原地,用血手掀下遮面的兜帽。

他看到了非常熟悉的,依稀是故乡朋友的脸。

视线开始下落,坠向血雨滔滔的大地。在极度惊愕的心情中他睁开眼睛,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

青色的原野映入眼中。芳草萋萋无尽,在风里舒缓地轻摇。

“罗瀚!”

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并非从脑内,而是随风传进耳中。他茫然转头,看到旁边跪坐着树一样的女孩。

她的躯体由木头和根须构成,茂密的青藤叶是披散如瀑的长发,开满天蓝色的藤花。当她眨动眼睛时,露珠凝成的眼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蓝鹊?”

罗彬瀚沙哑地说。他的身体麻木迟钝,活像刚苏醒的植物人。而出现在眼前的形象是如此陌生,也令他怀疑自己已沉睡百年。

木头女孩发出欢呼。凝聚在眼眶中的露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然后她展开枝叶萌生的双臂,给了罗彬瀚一个充满晨雨湿气的拥抱。

198 栩然化蝶凌虚(下)

罗彬瀚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安静平和的荒野。两者都变得和他熟悉的不同了。

“呃,新发型不错。”他对蓝鹊说,“怎么弄的?”

“这要问你啊,罗瀚。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当刚才那阵雨下来时,我感到了非常可怕的以太浓度。那是没有用法术和仪式塑形的自然以太,当它落到这个星球上时好像变成了某种和生命有关的定向概念。我的工作服淋了雨,马上就发芽了。我没法防护住那个浓度的以太,所以我就顺着它的方向给自己施法,做了一个木头的外壳,而那居然完全顺利!如果是我一个人正常施展,我肯定没法造得这么精细灵活。”

蓝鹊甩了甩藤条铺成的长发,向罗彬瀚展示它灵活自如的双手。那是由新树的嫩枝长成的,能够柔韧地往内外弯折。她的皮肤上盖满了褐青色的树皮,但却似乎没有影响她的灵活——所有的关节处都是靠根须连接起来的。那让蓝鹊看起来简直像个另类的木头机器人。

“其实我里头还是那件工作服。”蓝鹊告诉他,“这就像是套了一件防护衣,能把我和外界的以太隔开。”

她低头让自己眼眶里的露水流光,露出空洞洞的树窟窿,罗彬瀚果然从里面发现了自己熟悉的的红光。

那打消了他的一部分疑问,但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他左看右看,根本认不出自己在哪儿。这是片晨光笼罩的原野,一串串花瓣尖长的橘黄野花在迎风摇荡。空气湿润清凉,带着点雨后的寒冷。

他寻觅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熟悉的事物。在数公里外,唐池山脉的轮廓连绵起伏,像一条苍龙伏卧在地。

罗彬瀚抓住蓝鹊湿漉漉的手臂“我们在哪一边?”

“哪一边?噢噢,你是指星层?我认为我们还在万虫蝶母寄宿的星球上,不过……”

蓝鹊环顾周围,然后像盖棺定论那样说“我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你注意到那些橘黄色的花了吗?我经常在山里看到它们,但不是这儿。而是另一边。野人们管它叫做‘信使花’。当它开放时说明收获水果的时候到了。但这种花对环境的要求很高,我不认为它能在低以太地区生存。这里肯定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

“是啊,我看出来了。”罗彬瀚盯着她的脸说,“还好我身上没长蘑菇。”

“你在说什么啊,罗瀚?这不就是你做的吗?”

罗彬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但蓝鹊看起来如此笃定,以至于令他不敢断然否定。他向蓝鹊描述了自己能够确信是现实的部分他们两个坐着飞行器,看到巨人在山脉上中战斗。

“然后我看到一个女人。”罗彬瀚不太有把握地说。

“你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蓝鹊认可道。

“那你看见了吗?”

蓝鹊摇了摇头,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向罗彬瀚宣布那只是个单纯的幻觉。他们只是互相困惑地望着,但这一次罗彬瀚却没有心焦如火,只是有点沉甸甸的感觉。他模糊地感到蓝鹊的说法至少是部分正确的——事情已经暂时结束了。

他马上想到了荆璜和莫莫罗。可山脉的方向既没有红云腾空,也没有银晃晃的发光巨人。目睹他飞入天渊的雅莱丽伽同样没有找来——关于这点他现在倒还觉得挺庆幸的。

“我们去那里找找老莫吧。”他对蓝鹊提议道。

蓝鹊同意了。她站起身,稳稳地站在地上。她的木头新装在关节处似乎相当笨拙,全靠柔韧的根须提供弯折空间。这不免让蓝鹊走路时显得有点摇摇摆摆,像棵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树。但她仍然很高兴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撩起自己青藤组成的长发。

“你看看这个。”她对罗彬瀚说,“我小时候遇到的生之叶法师就是这样。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树叶,头发也是藤枝长成的。我经常看到她的头发开花,还有鸟钻进里面唱歌。但那不是工作服,而是她得到的森林祝福——在我进入白塔以前还以为所有的法师都和她长得一样呢!如果我通过法师考试,我肯定会做一套这样的法袍,不过我觉得湖光叶的质地更适合做皮肤,至少关节的部位得改良一下。你怎么看呢,罗瀚?”

罗彬瀚觉得这造型确实很漂亮,且也很有法术专家的派头。他并不介意装成鸟给蓝鹊唱唱歌,只可惜他的嗓子还哑着,而且四肢无力,差点站不起来。

蓝鹊马上过来扶起他,建议他再休息一会儿。但罗彬瀚已经无心等待,蓝鹊只好用木头手臂撑着他,跟他一起走向数千米外的山脉。

道路在蹒跚的脚步下显得格外漫长,罗彬瀚这才想起了他们的飞行器。他向蓝鹊打听那寂静号公共财产的下落,结果蓝鹊却告诉他飞行器已经完蛋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罗瀚。”她说,“是你把它弄坏了。”

罗彬瀚全无印象,只好让蓝鹊讲讲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见木头女孩把手指搭在下巴上,发出邦邦的敲打声。

“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的部分。”她沉思着说,“你告诉我你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歌声,但我却没有听到你描述的声音,然后你开始自言自语,说着关于山和龙的词。当时我认为你陷入了某种精神幻象,毕竟那在以太之潮中是很常见的。可接下来我发现你一直攥着那个从月境带来的礼器……那是件很奇怪的事,罗瀚,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在你对着山脉发呆的那段时间,我已经偷偷把它从你口袋里拿走,放在我自己的座位底下,因为我担心你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可突然间它又不知怎么回到了你手里,而我完全没有察觉出任何施法迹象——或许那时我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你在我阻止前就抛起筹码,又重新接住它。”

“我重新接住它?”

“对。然后你的状态明显有点不对。我没法举出太多的证据,但那时我觉得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那个粗鲁又狂躁的你,而是……你让人觉得很优雅,但又有点可怕。”

罗彬瀚的脸扭曲了。他想象不出蓝鹊描述的样子,他平时喝咖啡都用筷子替代搅拌棒。

“我也觉得那不是你。”蓝鹊诚实地说,“你被某种东西附身了,罗瀚,当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肯定是给了你礼器的月境生物做的,我本想让它把身体还给你,可是当时它看了我一眼……我的工作服突然失去了动力,后来我发现核心里有一个零件变成了水晶体,影响了信号传递。我只能看着你走出去——从空中走出去。你直接穿过了飞行器,好像踩着绳子那样升起来。你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完全消失了。那时我被困在飞行器上,想要飞上去把你接下来,可突然间我的工作服就完全停摆了。”

“你是说它全坏了?但你现在又能动?”

“不,不,它没有损坏,除了一个可替换的小零件变成了水晶。奇怪的是那段时间它却完全失效了,所有承载在上面的法术被暂时性地消除了,你能理解吗,罗瀚?就好像我掉进一个以太都无法存在的地方,一个……完全虚无的地方。我很难解释那种感受,但当时我真的非常害怕,幸好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工作服恢复了运作,天亮了,还在下以太雨,它激活了这片土地的生命力,还让我的工作服也发芽了。我在雨里飘来飘去,终于发现你睡在那个地方。”

蓝鹊有点僵硬地笑了两声,然后说“这真是奇怪的遭遇。所以你呢,罗瀚?你记得的事又是怎样?”

罗彬瀚失神地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

“不,我全都记得,”罗彬瀚说,“但我他妈的没法解释。”

他的答案更加强烈地激起了蓝鹊的好奇心。在白塔学徒的强烈要求下,他只能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试着描述他那怪诞的噩梦。

“我看到一个黑手套的人接过了筹码。”他对蓝鹊说,“他说要下雨了,然后天上下了血雨。他拿着我的眼睛走出人头船……”

“人头船?”

“别问我。他走出人头船,这时天上全部都是发光的线……”

他们在原野上艰难行进了好半天,罗彬瀚总算磕磕绊绊地讲完了他的梦。蓝鹊全神贯注地听着,像是在审查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当罗彬瀚停止言语后,她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但我觉得后半段还有点模糊,你能稍微详细地复述一下吗?”

“行啊,从哪儿开始?”

“人头船。”

罗彬瀚看了看蓝鹊的表情,用认真的语气告诉她“你还是别研究这事儿了。”

“好吧,可是……罗瀚,有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当你——或者依附你的某个古约律升到空中时,我注意到那时天上正好有两颗星星在闪烁,就在你的左右两边。你从外套底下拿出了那把仙子的刀,刀上燃烧着火。我忍不住想那个画面就像是……”

“别想了。”罗彬瀚说,“反正这事儿完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蓝鹊果然不再问关于噩梦的事,但罗彬瀚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他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细节,比如梦境最后那张酷似周雨的脸。

那让他心头莫名沉重。当他们走到山脚下时他张口呼唤道“蓝鹊。”

“什么?”

“为什么飞蛾会扑火?”

蓝鹊吃惊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问题?罗瀚,原因有很多啊,迪斯亚灵魂蛾以火焰为食,梵伦伽蛾依靠温度来决定后代的性别……”

“不是,我就说普通的蛾子,没啥能力的那种小飞虫,你懂吧?”

罗彬瀚艰难地踏上山坡,然后继续问“它们为什么要扑火?那真的是因为它们喜欢光热?”

蓝鹊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啊,罗瀚,你在想什么?那完全是个意外——很多昆虫依靠日月的光照来判断方向,那是它们的天然习性呀。可是后来地上也有了火,那干扰了它们对方向的把控。它们当然不是想着要烧死自己,只不过是因为灯火而迷路了……这听着有点残酷,对吧?不过那真的很难避免,除非你买了白塔的护蛾灯!你见过那个吗,罗瀚?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小道具,我希望有机会能送你一个。”

罗彬瀚对护蛾灯其实不太感兴趣,但蓝鹊的话不知怎么给了他一点安慰,让他胸中的大石略微轻松了一点。

他们翻过山岭,找到了躺在树下的莫莫罗。后者正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只是表情带着点困惑。

罗彬瀚上前拍拍他“老莫,少爷人呢?”

莫莫罗也不知道。这下搀扶罗彬瀚的变成了两个人,三人组继续深入山脉,寻找行踪不明的荆璜。当最后的残雨彻底停歇时,他们终于在绝壁下发现了目标。

被绝壁包围的山谷开满了花树。红白之花如云霞辉映,荆璜背对他们,倚坐在一棵桃花树下,仰头望着花枝。

罗彬瀚终于感到胸口的重担消失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揪起荆璜的头发。

“喂,少爷,你一个人坐这干嘛……”

荆璜的头随着拉扯仰了起来,如木偶般空洞无力。

他眼中的神采已然干涸了。

199 二类结合伦理学(上)

赶来的雅莱丽伽伸出手,摘掉荆璜发上的一片花瓣。

“他需要时间。”她说。

她从地上站起来,抱着荆璜走向飞行器,像是已经结束了一切的讨论。罗彬瀚不顾生死地伸手拦住她“就这样?”

“就这样。”雅莱丽伽说。

“少爷得昏多久?”

“一段时间。”

那肯定不是个有良知的答案,即便是雅莱丽伽也不行。她在罗彬瀚孜孜不倦地瞪视下又补充道“这一次不会太长。”

“这怎么判断的?”

“他的左手还在。”雅莱丽伽说,“如果真的足够严重,他身体的机械部分会脱落。这次他只进行了一半。”

她的回答让罗彬瀚安心了一点,但同时忍不住问道“这一次?”

雅莱丽伽晃着尾巴“宇宙有很多意外。”

那确是事实,但罗彬瀚觉得无法令自己满意了。他沉着地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您老人家看看这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野草。”他说,“它们不是星星,也不是野草,它们都是我头上的问号。我说真的,少爷他到底整啥呢?”

雅莱丽伽看了看旁边的蓝鹊,在片刻考虑后说“他在接受考验。”

“考验啥?渡天劫呐?整得跟一泣血杜鹃似的,能不能给孩子一点平凡的童年生活?再这样我报警了啊。”

这番话又令他的屁股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鞭子。那疼痛实在难忍,但这一次罗彬瀚没有退缩。他觉得这事儿的后果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容忍底线。

“我们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他捂着自己的屁股坚持道,“不然咱们盆死角破。”

雅莱丽伽一尾巴把他扫进飞行器里,然后带着他、莫莫罗和蓝鹊起飞。她毫不停留地穿越通道,一路返回寂静号中。途中罗彬瀚过度专注于逼问情报,半天才发现到他们穿越湖面的时间是下午。

他吃惊地意识到黄昏的时限已经不复存在,但很快就无心再理会这种细枝末节。和雅莱丽伽的对决容不得丝毫分心,稍一犹豫就会败北。

飞行器停入维护区。雅莱丽伽抱起荆璜,笔直走向后者的房间。罗彬瀚怀着必死之心继续跟随。

“为什么少爷走哪儿哪儿出事?”他用∈递给他的铁盘子捂住屁股后说,“还有他怎么就躺了?因为他把人星球给绿化了一遍?”

“那不是他做的。”雅莱丽伽说,“他还没来得及完成。有人抢在了他前面。”

“谁呀?我啊?”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罗彬瀚感到心头发毛,但这一次他决定死不罢休。

“之前我醒来的时候从嘴里吐了个筹码似的东西。”罗彬瀚说,“波帕不是也被人送了一个吗?我看着和那个挺像的,不过我的是白色的。我把它扔了一下,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还出现个神叨叨的男人。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雅莱丽伽说。她的语气没有任何问题,但不知怎地罗彬瀚就是认定她在撒谎。

“那男的还弹琴。”他故意说,“你之前不是提过你前男友吗?说是又会写诗又会音乐,他是不是你前男友?”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地走进荆璜房间,把怀里的荆璜安置在墙角。她对着荆璜的脸审视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梳子帮他理了理头发。

罗彬瀚站在旁边,暂时停住话题。直到雅莱丽伽收起梳子,他才像恍然大悟似地说”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雅莱丽伽侧眼看着他。

“我在梦里听过一个名字。”他说,“那人头船好像在不停地骂他叛徒,还叫出了一个名字,那名字真是特别的长,叫宁巍峨·那人神父·啊啊渴死。”

雅莱丽伽的尾巴猛地弹动了一下,肩膀的曲线紧紧绷住。罗彬瀚假装没有看到,又抠着自己的耳朵说“也可能是您威啊·拿人绳斧?拧威亚·哪任神父?”

“纳壬什芙。”

话刚出口雅莱丽伽就咬住了嘴唇。她表情沉着,但加快摇晃频率的尾巴透露了她的懊恼。那实在很不常见,罗彬瀚猜想是倒在墙角的荆璜干扰了她。

“宁威尔·纳壬什芙·阿尔蔻勒克斯。”他清楚地吐出记忆里的发音,再一次问雅莱丽伽,“这个人是谁?他和少爷什么关系?他到底想干什么?”

雅莱丽伽不言不语地盯着他,像在重新审视他的盆子是不是合适。

“你的手好了。”她说。

罗彬瀚举起右手瞄了一眼。雅莱丽伽是对的,但那现在不重要。

“先说这个纳壬什芙。”他强调道。

“最好别经常提这个名字。”

“咋地?说了会招食死徒啊?都啥时代了还玩魔法小棒棒?”

“会有乌鸦盯上你。”雅莱丽伽说,“你可以叫他‘蛇’。他认识船长的父母。”

“所以他是来帮咱们的?”

“不。他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属于第一原种,只有执行献祭的人才能见到他。他给予你多少,你就要付出多少。”

罗彬瀚下意识地低头扫遍自己全身。他不敢说毫发无损,但至少没感觉出哪里丢了重要零件,不免怀疑雅莱丽伽是在危言耸听。

“他是不是还会变成你亲近的样子来骗你?比如你的好朋友?”

雅莱丽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简单地说“他诡计多端。”

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听到雅莱丽伽这样评价别人。那感觉的确有些新鲜。但他并没觉得那梦里的黑手套有何狡诈之处,至多是像个喝醉了酒的精神病患。

“你说他认识少爷的父母,这算有仇还是有恩?”

“他很关心船长的母亲。”雅莱丽伽说,“他和船长母亲的师兄走得很近。当她住在山中学习戒律时,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罗彬瀚企图梳理这里头的伦理关系,但缺失的信息仍然很多。他在沉思片刻后总结道“他是少爷他爹的精神干岳父?”

雅莱丽伽显然不怎么喜欢他的说法,但却没有过于强烈地否认。罗彬瀚着实被这个消息震动了一下——他早知道荆璜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突然之间他瞥见了其中的一点细节,就好像书里的人物跳出纸面,那感觉怪到没法形容。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提问,可又实在是好奇极了,最后只能对雅莱丽伽恳求道“再跟我讲讲他精神干姥爷的事儿?”

雅莱丽伽考虑了一下“别和他吵架。”

“啥?”

“别和他吵架。”雅莱丽伽重复道,“这是我听船长说的,他没解释过原因。”

“行,那我回头自己去逼供少爷。”罗彬瀚说,“下一个问题,他爸妈怎么回事?敢情一家子都是神仙?”

雅莱丽伽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地扫视整个房间,就好像屋里还躲着第三个听客似的。直到她把四壁空空的房间检查完,才转头对罗彬瀚说“船长很少提他的母亲,但我确实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罗彬瀚竭尽所能地竖起耳朵,听雅莱丽伽揭晓那个悬置已久的答案。

“他是无远星教育院的管理者。”她快速而平淡地说。

这词对罗彬瀚还不算太陌生,但也有些日子没接触了。他不得不稍微回忆了一下这个世界的政治版图,然后终于意识到雅莱丽伽说了些什么。

“他爹是无远人?”他高声说,“跟法克是一个地方的?”

“0312是第三代。”雅莱丽伽意味不明地解释道。那在罗彬瀚听来既没撇清什么也没说明什么,但紧跟着的内容就大不相同了。

“无远是一个去政治化的工程师文明。”雅莱丽伽继续说,“他们没有婚姻制和家庭制,所有人都根据基因蓝图计划进入培育阶段时的序列编号命名。0312就代表第三代基因蓝图的第十二个被培育者。当他们离开培养舱后会直接进入教育院,完成所有学业测试,按照评估结果分配工作任务——船长的父亲是这个评估流程的最高决定人。在整个过程中不存在固定的指导者或陪伴者,所有的学习和答疑过程都将由基地系统本身完成。他们也可以按照自身意愿选择社交对象,但不存在任何社会性制度用以保证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船长离开的原因之一。”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差不多能听懂雅莱丽伽的每一句话,但组合成段落就变得不可捉摸。

“啥意思?少爷跟他爹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雅莱丽伽只好重新组织措辞。

“他们不是父子。”她说,“在无远的概念里没有伦理关系,他们只是基因密切关联体,就像你和一只植入了你基因的老鼠。”

200 二类结合伦理学(中)

雅莱丽伽提出了一个罗彬瀚从未设想过的情况。荆璜的父母确实存在,并非遥不可及的模糊概念,而是像他自己的父母那样有名有姓,还有工作和户籍。这些突然贴到他脸上的细节反倒叫他丧失了真实感。而且他仍然记得自己的幻觉中看到的女性,形象简直像是荆璜的异性翻版。

他想向雅莱丽伽打听打听荆璜母亲那边的事,但雅莱丽伽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她告诉罗彬瀚自己在外头还有一点善后工作,而鉴于荆璜暂时丧失了意识,他们不能长久逗留在一个地方。

罗彬瀚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风紧扯呼的意图。那确实比起回答他的问题更紧急,再说关于荆璜父亲的消息也足够他消化一阵子。所以最终他还是放任雅莱丽伽离开,把这段难以置信的婚姻关系留到下一次再追问。

雅莱丽伽如风一样走出去。罗彬瀚则有点彷徨地溜到荆璜旁边,习惯性地揪了一下后者的头发,又扒开眼皮看了看。那感觉就像在摆弄一具制作精细的皮偶,让他马上就不舒服地松开了手。

身世的命题依旧困扰着他,令他想起过去荆璜住在他家里时的一些细节。比如,荆璜在梨海市所看的那些电视剧——尽管他没表现出任何赞赏意味——似乎全部都是以女性为第一角色的,里头或许还会加几个恋爱用背景板雄性,但据罗彬瀚所知那从来不是主要看点。有段时间罗彬瀚还在自己的视频网站付费账号里发现了《巴拉拉仙女堡》和《魔兵美少女》的最终集观看记录——他老妹从小学开始就不喜欢这种题材,只爱观赏健美型男明星的屁股和胸肌。

当时罗彬瀚把那归结于修真外星人对动物生活的猎奇心理,可如今他感到事实似乎不尽如此。那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荆璜的童年环境?又或者只是对生父的敌意迁怒到了所有“父亲”角色身上?

无远。罗彬瀚每想到这个词,脑袋里总是马上跳出法克的脸。他认识法克的过程和周雨有关,具体的细节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但他仍然记得那是在一家医院里。当时法克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程序员,去探望某个陷入长期昏迷的同事。

罗彬瀚已经忘了他和周雨为什么会去那家医院,但周雨似乎也认识法克那个昏迷的同事。罗彬瀚只依稀记得那人姓雷。

后续的事情充满了做梦的感觉,他只能断续地拼起一些前因后果。但是无论如何,法克给他的印象并不糟糕。

实际上法克在跟普通人相处的态度上绝对比荆璜要好得多。他既会带着普通的百合花去探望昏睡多时的普通同事,也能正常地和罗彬瀚谈论电影或者小说。罗彬瀚不记得他怎么笑过,但也从没见他对陷阱带的原始居民们横眉冷目。走路时一直跟别人保持半米以上距离,即便没车也会严谨规矩地等待绿灯,偶尔宣布些超常的话语比如“绝不加班”。

一个友善、内向、平凡中又带着点奇特性情的光头码农,这就是被荆璜称为“0312”的法克留给罗彬瀚的印象。他实在很难把对方跟雅莱丽伽口中描述的无远星联系起来。

罗彬瀚在对法克的回忆中走出荆璜的房间,去往温室的方向。他是习惯性地去找蓝鹊,想跟她打听打听关于无远星的事,结果却扑了个空。温室里没有那个木头壳学徒,只有马林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套颇为复杂的金属仪器。

“你这是在干嘛?”罗彬瀚问。

马林告诉他自己正在给火焰虫去毒,好继续做酿酒的原材料。罗彬瀚盯着他的脸看,估计他在身体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少喝点吧。”他对马林说。

“干嘛这么小心?”马林答道,“换个器官也许挺贵,但修复一点酗酒损伤又花不了多少。”

“你现在有钱?”

“写几首曲子就有了。”马林耸耸肩,“我看这件事就挺适合写曲子的,只要别把咱们那位船长的真名透出去。”

罗彬瀚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马林指的是什么。他不清楚马林现在究竟知道多少,也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在这事儿里参与的部分,只能旁敲侧击地向马林打听经过。

“看来咱们那位船长确实有些特别。”马林说,“我去参加了暑圣日祭典,确实是一场狂欢,但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刺激。我本以为他们会搞点末日的传统节目,比如临时婚礼、野外群媾、动物……”

正在喝果汁的罗彬瀚被呛得咳嗽起来,赶紧对马林警告道“船上有没成年的呢,少胡说啊。”

“你在搞形式主义。”马林满不在乎地说,“这船上不可能有真正的‘孩子’,好吧?你们他妈的是海盗,连你都揍过星际警察,没人会被几个**的玩意儿吓到。”

罗彬瀚承认他的说法确有道理,但仍然坚持要培养一种道德上的仪式感,并把荆璜和星期八统统划到未成年组。

他的心底仍在纠结无远问题。当马林把试做的火焰酒递过来时,罗彬瀚对他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出生就没爹没妈,那他是什么感觉?”

“你指孤儿?”

“也不全是。”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措辞,然后说“不是那种死了父母的,而是生来就没有父母。不光他没有,周围的人都没有,他就不知道有父母这个概念存在。”

“懂了。”马林说,“你想问公养制?那在联盟不常见,但也不算特别稀罕。圣融晶使就是那么干的。它们靠一个所谓的圣地来培养后代,然后再交给专门的教导员抚养。那肯定比碳基生物的婴儿好对付得多啦,所以通常没什么问题。它们甚至都不存在基因上的亲戚,当然也就没有父母,在我看来那对它们没啥困扰。因为它们本来就不需要嘛!你想想你也没有子宫,这不会困扰你,因为你从来就没觉得自己该有。如果你突然有了,那反倒要叫你不知所措了。”

罗彬瀚被他的比喻震住了,情不自禁地护住自己的肚皮。他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然后沉痛地问道“那如果突然间有了呢?”

马林大吃一惊“你有了?怎么来的?”

“我他妈说的是父母啊。如果圣融晶使突然有了一个亲爹,或者有了一个儿子,你觉得那会怎么样?”

马林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说“我想象不出来那种场面。那完全不符合它们的社会认知,它们的母语里都没有‘父亲’这个单词……那肯定会让它们很震惊,没准还会串电流。那是它们在思维紊乱时会有的表现。”

“所以它们会对自己的这个亲人怎么看?”

马林彻底答不上来了。罗彬瀚感到心情愁闷,几口就把杯里的酒全部灌进了肚中。

“你觉得取消婚姻制会不会更好?”他有点晕晕乎乎地问,“我没看出婚姻能让爱情更长久,也许取消了也不坏?”

“那得取决于具体情况。”马林也有点伤感地答道,“而且你搞错了,朋友。婚姻制可不是为了爱情准备的呀。那关乎权力、地位、财产、继承……除非这些东西你都不要,或者都没有。如果没有婚姻,你母亲怎么能在离开时拿走属于她的赔偿呢?那至少会让共同利益体的背叛者付出点成本。”

罗彬瀚想了想,还是承认马林说得对。他的母亲和他本人的确都在婚姻制中获益匪浅。

“我还是搞不懂这个问题,”他有点晕乎地说,“你还记得沙斯吗?你说他的父母结婚了吗?”

“我猜没有。”

“但是我记得蜥魔对伴侣的忠贞要求很高?”

“那是对于同类,我可不保证对异类也肯定是这样。二类结合的后果通常都不怎么样。你们书架上不是摆着那本白塔法师写的大作吗?你还没读过?”

“哪本?”罗彬瀚茫然地问。

马林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书名了。于是他跟罗彬瀚互相搀扶着走回舰桥室,去找他提过的那本书。它果然就摆在舰桥室的书架上,很早以前就已被罗彬瀚瞄到过。

罗彬瀚栽进旁边的软座里,把那本书抓到膝盖上。他以前只觉得这书标题奇长,而如今才注意到它的封皮到底画着什么正面是沙漠和天空,反面则是幽黑的深海。

他打开了《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中的异同比较》。

201 二类结合伦理学(下)

前言一首颠倒的歌

在有机会正式接触到微语言学研究以前,我曾经是一名主修仪式学下属死灵残信解析的初级学士,也即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守塔人”。

那段日子里我刚刚通过法师资格考试,因而暂时性地获得了额外的闲暇和金钱,同时却面临着更多来自本塔常规**务的持续压力。正如绝大多数新晋的守塔法师一样,我既对崭新而开阔的学习生涯充满向往,又因前途未卜而不免内心惶恐。为了应对这种压力,我所采取的做法是在职权允许范围内尽可能多地运用我所擅长的专业技能。

考虑到本书可能存在的那些对白塔法术体系不甚了解的读者,我将用一个较为通俗而夸张的方式描述我当时的主要娱乐活动我把那些从外头收集来的,还未正式进行鉴定封存的法术物品简单分类,从中取出特征明显的古物,以性质测试的名义提取它们内部蕴含的死灵残留信息。具体表现常常为我坐在一张接骨木拼成的圆桌前(这材料不是必要步骤),花一到两个小时用尽可能少的以太颜料(作为守塔人能调动的资源而言已算很奢侈)绘制荷玛加恩符文,再根据古物的材料和外观猜测它的源头,寻找对应语系的咒文。如果我能做对这流程中的每一件事,且这件古物确有某些特别的历史,那么桌上便会冒出一个徊荡在过去的亡魂,向我昭示它离世前最后的景象。

对于各星界古语言史的学识浅薄时常使我走入线索的死巷,不得不凭着运气和直觉乱闯乱撞。这些试探十之七八会以失败告终,极少数的成功则令我欣喜若狂,并因年轻莽撞而把它们归之于自己的才能。如今回想往事,我需要指出那其中是有许多偶然因素存在的。

我很愿意花费大量篇幅来谈谈我那屈指可数的几次成功经历。譬如我曾听到一位巫王的护卫骑士在临死前对某个敌人发出的怒吼,从秘银盔甲上提取的残信显示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怒容满面,视线却朝着低矮的地面。结合他所使用的种种陀瑞珥天壁系的俚词,我推断这段遗言的付与对象极有可能是一只石心孵化者。

还有一次我试着提取了几块磨成印章的骨头,得到了一位三头十二臂的女武神形象。她的两个头容貌狰狞,而中间那个却美丽无比,,是用以施展魅惑术的法术媒介。在生命终末时她浑身鲜血,腰上挂着人头与静默学派的暗月符文,口中高颂拉戈贡王的多个化名。这肯定也是一位殉道者。

基于我所使用的法术特性,我在古物中认识的新朋友们往往没有一个不是惨遭横死、满怀怨愤。而唯独一次并非如此。那天一只林妖找到了我所负责接待的塔门前。她交给我一面破损的镜子,并抱怨它的歌声频繁地引起路人好奇,给森林招惹麻烦。她屡次试图将之丢弃,结果镜子总是自己回到原处——某个被地震所暴露出来的古代王族山陵(事后的鉴定证明那面镜子内侧有一个用归乡石粉末写成的返回咒文)。那镜子的屡次返回激怒了她,令她不惜远跨三个世界找到传说中愿意收集各种诅咒物品的白色尖塔。

我谨守职责地接受了她的保管要求,且马上注意到这镜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它无疑是古老的,在样式上带有明显的精灵类风格,然而其工艺和材料处理上却与精灵的手法大相径庭,几乎可以认定是由人类工匠技艺和法师附魔共同完成的仿制品。这令我对它不报希望,但仍然在无聊中对它进行了残信提取。

出于阅读趣味性的考虑,在此我将略去那些繁冗而枯燥的施法过程,以及比前者耗时百倍的纹章学和材料学考佚过程。在那段时光中我尤其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微语言学指导者,时任本塔第五级执钥法师的笛风·鱼吟(本书完成时他已是塔尖法师的强力候选人之一);以及尊敬的杜兰德人达达獭克先生,他和他的糖果店因其区位优势和极其周到迅速的外送服务,使得我在和古籍的漫长战斗中不至晕厥而死。

最终,我依靠一种源于艾森岛精灵语反溯出的仙子咒文成功提取了那面古镜上的残信。得出的结果,尽管不能说具有多大的学术意义,却足以叫我在私人层面上大开眼界。

镜中提取到的残信,其主体部分是一位衰老的精灵巫妪。由于大多数精灵的衰老、死亡和风化皆在瞬间完成,我还从未见过如她那样老态龙钟的精灵类。她那宛如人类般老态龙钟的形象,以及对此表现出的泰然安详都使我印象深刻。而在她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刻,她未对自身命运置以任何评论,只是以类艾森岛语系的精灵语唱了一首歌。

当时,由于我在施法过程中忽略了一项重要因素,导致她唱的每一句歌词都完全颠倒,迟迟未能解开歌词的意义,直至数年后我协助本塔法师进行一项关于折射法术的研究,才突然意识到“镜”这一要素极由可能会介入我独立的残信取出仪式,使这个过程添加上“颠倒”的概念。我立刻翻出当年所留下的歌声记录,重新尝试破译工作。

该歌的歌词经笛风·鱼吟勘审,并经我简陋而直白地翻译,其大意如下

精灵的骑士来到少女门前,

看见她正拿水盆清洗衣物。

他知爱意正将两人牵系,

然而凡人之誓无可信任。

他不愿留在那凡人的村庄,

戴上苍白卑琐的金银指环。

于是他说

我愿起誓和你结为夫妇,

但先请为我做一件套衫。

它不能露出褶缝与针脚,

在无水的枯井里头洗濯。

最后挂去荆棘丛中晾干。

那荆棘自创世未曾开花,

如此我们便是命中夫妇。

少女听见情人所言,

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于是她说

我愿为你缝制这件套衫,

但先请你为我找来材料。

必要选在沙滩与海洋中间,

让公山羊用犄角犁开土地。

播种时洒下胡椒种,

再拿皮革镰刀收割。

请你种出缝衣用的,

芫荽、鼠尾草、艾菊和百里香,

再用孔雀羽束来我的门前,

如此我们便是命中夫妇。

这首歌至此再无下文,因而我无从判断歌词中的两位主人公究竟结局如何。但这过程中所描述的情节使我联想起了一个关于白塔起源的说法,也即是“精灵起源说”。

鉴于本塔对学术公开向来持积极态度,我将在此直接向诸位非法师的读者们做出解释尽管秘盟在现阶段上宣称白塔最早起源自陀瑞珥天壁系的几个联合巫师城邦,但几大主流学派从未放弃过自己作为最先发源者的主张。除却秘盟所组织的议会,银辉、桐石、圣栎是最为强势的三派,而此外的说法也未被完全否决,其中有一种说法尤受民间的欢迎,即是认为法师最早源自于精灵和人的结合。精灵骑士与人类少女的婚姻诞生了具备法术资质的第一代法师,由此将以太的秘密流泻入凡人社会。

这一起源传说,或者民间故事,恰与我所听闻的亡灵之歌相互吻合。这种巧合使我产生了高度兴趣,而正好彼时我野心勃勃,预备申请去建立属于自己的附属法师塔。那意味着我必须拿出与之相称的研究成果,且能独立经受住任何水平的法师问询。

这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即刻决定以此作为出发点,从其语系特征追溯法系起源,彻底探明这段历史的究竟。这场旅途远比我预想为久,最终导致我几乎游遍了联盟的各个星界。其中的过程说来繁琐,但追究这一切的源头,那首颠倒的歌是鼓舞我出发的最初动因。

考虑到传说在流传过程中发生变种的可能性,我扩大了自己的搜索范围,在各个星界追寻任何关于“人神结合”的近似传说。那最终对我的论文命题并无太大帮助,却意外使我注意到了另一个饶有趣味的事实所有这些传说,只要能够锁定其确定的原型,其本质几乎都是古约律生物与低以太地区文明生物的结合。

那当然并非绝对的断言,但在我搜集的大量资料中,有近乎九成以上的案例均符合这一规律,较为典型而又具备地域性特征的有梦幻界的精灵骑士传说、崇宏乡的永无岛传说、无远域的玉音女传说。

更多的传说则具备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尤其在陷阱带区域呈现出极为混杂的状态。共同之处在于,理识侧往往被表述为“人”(或当地占有统治地位的物种)的一方,而约律侧则被冠以许多实际并不精确(甚至是完全错误)的身份描述,常见的身份描述包括神女、神王的公主、天国骑士、妖魔、人鱼、青春不老者、自然或元素的精灵(被如此描述的古约律往往并非真正的精灵类)。

我将所有的故事类型大致区分为以下几类

一、天国骑士类。该类型传说的核心意象在于,具备某种武力功能的“骑士”因某种使命而来,并与当地的异性缔结婚姻,最终则因伴侣打破某种戒律而永远离开。

二、羽衣类。这一类的传说往往与“神女”(但不必要是女性)的形象相联系。与第一种类型相比,其与凡人的结合具备某种程度的非自愿性,控制其去留的关键意象即为“羽衣”——抑或者豹皮、羽毛、纱裙,种种根据其主人公的身份而定。而最终“神女”也将因“羽衣”复得而离开。在此类型中亦有较为独特的分支,譬如生在蜗牛壳中的仙女,又或者以魔药、咒语、赐福而从凡人转变为“神”,因此不得不离开凡人世界的案例。除此以外,“被长辈发现禁忌的婚姻”和“遭到伴侣的遗忘和背叛”亦是经常出现的离开(甚至是死亡)原因。

三人鱼类。此类型的核心要素并不在于“人鱼”的物种,而在于作为“神”一方的主动性。在这类传说中往往仅存在单方面的结合意愿,而未能得到“凡人”的回应,最终却同样导致毁灭性的后果。同类的案例包括向阳花传说与昙花传说。

四、……

以上的这些类型尚且不足以概括我所搜集的全部故事,然而凭借这囫囵笼统的介绍,我希望足以使诸位读者共同领略关于二类结合现象在联盟各星界中是如何被描述和理解的。对于迄今为止我们所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混沌的世界格局,固然征服与解析是常用之道,而接纳与融合亦然。尽管古约律们往往并不存在赖以保证经济与人身关系的文明制度,它们对誓言——包括情话和婚姻——却仍然有着高度的重视。那种对契约灵活性和违约补偿条款必要性的无视往往导致悲剧结局,而联盟的法律和制度往往无法将之囊括在内。要理解这种事实究竟是如何发生,参考民间传说是一种较为便利而快捷的手段。

出于这一考量,我用旅途中搜集到的全部资料撰写了此书。尽管其内容与我的研究目标相差甚远,而可敬的笛风·鱼吟遗憾地告知我这些资料无法为我的独立建塔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持,我仍然决定将其对公众无偿出版,作为我这趟旅途的最终成果。

至此,再次感谢尊敬的笛风·鱼吟,以及达达獭克先生,是他出于友情而为我找到了合适的出版商。若我对此书有任何寄望,那便是能够为这两人带来少许欢乐,并让那首颠倒之歌的故事得以圆满——不仅在于精灵骑士和少女,而在我所收集到的每一个以不幸收尾的传说中。

202 神灵搭讪艺术家(上)

罗彬瀚垂着头,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心神激荡,浑忘外物,直到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头发,他才猛地抬起头,怀着强烈的希冀望过去。

站在那里的并非荆璜,而是留着木头外壳的蓝鹊。她帮罗彬瀚理了一下乱发,然后说“罗瀚,你该洗头发了。它们现在都能给我的关节上油用。”

罗彬瀚现在确实有些不修边幅,但已无心再维持形象。他仍然用单手撑着脑袋,沉闷而冷漠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蓝鹊有点担心地问“罗瀚?你还好吗?刚才我去了趟温室,发现我留在那儿的金雀草少了几个果实。你是不是把它当浆果吃了?”

罗彬瀚回想起他和马林饮酒前先喝的那杯果汁。他不知道马林是拿什么做的,不过里头确实飘着点类似浆果的黄色小球。

“那玩意儿有毒?”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当然不,它在合理剂量内都是安全的,否则我怎么会随便把它留在温室里呢?但是它会加剧酒精对神经的影响,那可能会让你们变得非常容易醉。我刚才还看到那个诗人在走廊里对着墙壁说话呢,他把那堵墙叫做美丽的康辛挪拉夫人。”

罗彬瀚发出了几声闷笑,但很快就因头痛而重新抱住脑袋。蓝鹊连忙从把手伸到腰间,这会儿她又给自己披了件麻布斗篷,腰上挂着一串药草袋。她从里头掏出一点粉末点在罗彬瀚的鼻子下。

“好点了?”她问道。

罗彬瀚点了点头,但其实并没觉得好多少。错误的饮酒方式只给他带来一点轻微的晕眩,真正让他头痛的是那些白纸黑字的内容。可蓝鹊自然不明白他的忧愁所在。她费解地端详着罗彬瀚的脸色,像在琢磨他为何看起来这么糟糕。

最后她建议罗彬瀚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晒晒太阳。罗彬瀚扒了扒自己的头发,又脏又打结,缠得像用过一整年的渔网。

他只好跑去洗澡,在热水池中继续发呆,泡得全身皮肤都发白浮肿,直到∈忍无可忍地在浴室里放起了他老家的地铁终点站到站音乐,还模仿列车员的声调请浴池里的乘客下车。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爬出来,差点把裤管套到手臂上。愤怒的∈立刻指挥机器人给他收拾打扮。那过程中罗彬瀚也完全没上心,等走出浴室后才发现∈给他整了件特别诡异的黑色紧身皮衣,看着就像随时会从口袋里掏出副墨镜戴上。

他摸摸自己丝般柔顺又平添青春感的中分头,又瞅瞅脚上皮靴的粉红色鞋带,决定还是不去跟∈争论这个问题,反正这船上也没谁的打扮是符合他老家对正常人的审美标准的。

等他走回舰桥室后马上便开始后悔这个决定。蓝鹊竟然没有离开,依然坐在那里等着他。当她瞧见他这身穿着时便不停地发颤。由于她现在的外观,在罗彬瀚眼中看来那就是个闹鬼般疯狂抽搐的诡异木头人偶。

“我很抱歉。“蓝鹊断断续续地说,”你的新造型很不错,它让你显得很有精神!”

罗彬瀚怀疑她在嘲笑自己,但蓝鹊坚决不肯承认,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特别喜欢他的鞋带。她邀请罗彬瀚一起去外头走走,好好晒晒太阳,罗彬瀚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先撂倒了在走廊上和康辛挪拉夫人说话的马林,把这发疯的酒鬼丢给∈照料,然后才和蓝鹊一起走出寂静号。船外的旷野阳光灿烂,天气晴朗,让罗彬瀚骤然发觉自己已经连续对着那本书读了几个小时。

他嘴唇发干,思绪紊乱,完全没留意旁边的蓝鹊在说些什么,直到蓝鹊用木头胳膊摇晃起他的身体。

“罗瀚,你已经盯着太阳看了十分钟了。”她警告道,“我不清楚这对你的眼睛是不是有害,但还是先告诉你一声,因为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罗彬瀚没法反驳她的评价,但也不觉得特别难堪。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蓝鹊,我跟你打听一个事。”

“什么事?”

“玉音女。你知道这个词吗?”

“当然!”蓝鹊立刻说,“我注意到了你在读的那本书。那是鳍游之塔的塔尖法师在独立建塔前写的。它不算是正式的法术著作,不过在联盟境内流传很广,这也是因为秘盟觉得这本书有助于扩大白塔的影响力。其实我一直对鳍游学派很好奇——他们是鱼吟学派里最奇特的分支,实际上活动方式更接近旅法师,只是保留了传统的塔衔制度,他们简直就像学术版的生之叶……”

罗彬瀚没有心情去关切白塔法师们的流派问题,他打断蓝鹊说:“鳍游的事咱们下回再聊,先说玉音女。”

“噢噢,抱歉,我有点兴奋过度了。”

蓝鹊梆梆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然后说“我确实读过那本书,也知道那个故事。不过你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呢,罗瀚?”

“觉得有点耳熟。”罗彬瀚说,“所以那书上讲的是真的吗?”

“这我没法向你保证,不过跞刃·鳍游提供的考证过程和细节都非常详尽。我想他不至于在这部分造假。”

罗彬瀚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实在很难掩饰这种糟糕的情绪,因此马上便被蓝鹊察觉了。

“罗瀚?”

“没事,”罗彬瀚转过头说,“我就是酒喝多了,胃有点不舒服——就是说,在无远域那里确实有一个仙女嫁给了凡人,然后被那个凡人出卖死掉了?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不不不,你读得不够仔细啊,罗瀚。你说的只是玉音女传说的一个版本,跞刃·鳍游并没说它是真的,他只是承认了‘这个故事确有原型’。你想想看他对永无岛传说的评价,就会发现他对玉音女传说的评价是很保守的。那肯定意味着原型和故事间有很大的差异,让他不方便做太明显的断言。”

“我搞不懂你们。”罗彬瀚说,“既然原型和故事差别很大,那他是怎么把两边对上号的?”

“有很多办法呀。比如玉音女的特性曾经是人间王国的公主,居住在南方的海岛上,吹奏的曲乐能够指挥鸟群。这些不常见的特征能把她和陷阱带里的普遍性传说区分开,而刨除掉其中典型的象征性的隐喻成分,那剩下的很显然就是她的原型特征。还有与她结合的凡人,在故事描述里被称为‘复国者’,那在普遍性传说里也是很少见的。记得吧?最常见的是农夫、牧民、骑士以及王子。我猜跞刃·鳍游肯定已经找到了和这个传说对应的原型人物,他的行文里显然就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那他干嘛不直接说出来?”罗彬瀚有点怨愤地质问道,“如果他真的知道了那是谁,不应该像前面几个传说那样直接说明白吗?”

蓝鹊简短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那和前几个传说的情况不同,罗瀚。永无岛和精灵骑士的故事是在联盟建立前就开始流传的,但鳍游指出玉音女的故事要短暂得多,基本只在无远域范围内传播。他特意这么强调,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故事的原型人物仍然在世。他肯定不想吃**官司,再说这故事的结局也不太好,或许他担心那会给原型故事里的后人们带来麻烦。”

“好吧。”罗彬瀚说。他估计蓝鹊不可能再知道更多了,只能改口问“你对无远星了解多少?”

“没多少呀,可能还不如你多呢,罗瀚。毕竟玄虹之玉是从无远域来的。”

“但你们不是到处都有塔吗?在无远域也应该有?”

“不,无远域还没正式纳入联盟范围呢!暂时还没有白塔法师获得在那里建塔的官方许可——我倒不敢保证没人偷偷做,但那肯定不会有官方报告了。毕竟无远域……那是个非常非常偏远的角落。”

罗彬瀚请蓝鹊尽可能详细地说说这件事。看得出来白塔学徒对此确实所知有限,在一阵苦思冥想后,她只能对罗彬瀚说“过去联盟一直没有关注过无远域,顶上会议和白塔都以为那只是片断断续续的荒凉陷阱带。在无远星向联盟提交了‘天绝’雏形的技术说明资料以前,我们甚至不清楚天绝的原型是他们做出来的。那件事在中心城引发了非常大的骚动——就像是我正站在院子里研究曼德拉草种改良,后院的山里突然冲出一只猴子,递给我关于改良草药的全套育种图谱,完整法术过程和原理解析。你能想象那有多震撼吗?紧接着没多久他们又发来了关于‘道绝’灾害的资料记录。在那整个行星年,智思城和中心城最大的话题就是讨论无远星提供的资料,以及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们有结论吗?”罗彬瀚问。

蓝鹊摇了摇头“对新文明的接触通常是由盗火者去做的,如果他没有在顶上会议披露,或者书记员认为那不适合外传,外界就没法知道其中的细节。不过我想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罗彬瀚疑问地看着她。蓝鹊甩着自己头发上的藤花说“你应该多关注点时事,罗瀚。在梦幻界的石心孵化者月陨以后,无远星就是下一个十月的候选。我不知道顶上会议现在讨论到了哪一步,但在我上一次封箱前,我的导师明确告诉我秘盟正在和无远域商议建塔事宜。”

她再没有更多的消息能告诉罗彬瀚,而罗彬瀚也已对这些宇宙时政感到心理疲惫。他们便一起沉默地走在荒野中。当蓝鹊用浆果和草籽引诱野鸟落到她头发上时,罗彬瀚静静地看着,想起跞刃·鳍游在他的书中记录的第一段民歌

一位公主站在岛上,

既是主人也是宾客。

她的歌声引来鸟雀,

百花也愿为她盛开。

一个孩子落下尘世,

他来自遥远的天空。

石头星星盖满白霜,

那是他已逝的故乡。

一位公主来到人间,

既是神祗也是英雄。

她的战车是云与火,

歌声抵过万马千军。

一个孩子徘徊荒野,

他无父亲也无母亲。

石头星星远在天涯,

终有一日他将归去。

啊,星辰,星辰,燃火之石。

它将公主送到孤儿眼前。

啊,明月,明月,凝冰之玉。

它让孩子目睹天神临世。

倘若没有星月暗助,

他便无法长大成人。

跨越流水与青树山,

将那丝线轻系指端。

203 神灵搭讪艺术家(中)

等罗彬瀚回到船上时马林已经醒了。这位酒鬼诗人坐在软椅上,双腿大咧咧地岔开,没穿裤子和内衣,只披着件桃红色的睡袍,再配镶亮紫色水晶的腰带。罗彬瀚很难确定这是马林的品味还是∈的。

他差点扭头就走,但最终忍耐着上前说“酒醒了?”

“差不多。”马林说。

他揉着浮肿的眼睛,还想给罗彬瀚讲讲暑圣祭的事情。关于那一夜诡异离奇的天文怪象,山中回荡的宛如世界之兽般恐怖的风嚎,还有在最后时刻群鸟齐鸣,百花怒放的盛景,这一切都已被他记录在纸头,拟定要写成四到八首叙事歌。他给罗彬瀚念了其中的一小段草稿

祭日之火爬上薪堆,焰势熊熊熯天炽地,

山中群民绕台而坐,肃静可闻叶落水滴。

倏然狂风席地,如同魔鬼放声尖笑,

黑暗撕扯火烟,天幕裂开无边渊薮,

——这是何等惨怖的终日!

就连满月们也黯淡失色,

仓皇躲进乌黑的云翳中。

马林的朗诵抑扬顿挫,情蕴丰富而热烈,从任何方面都极具欣赏价值。罗彬瀚由衷为他的艺术才华倾倒,但还是尽可能用闲话的平淡口吻说“我现在碰到一个问题。”

“你指那个白塔学徒?”马林说,“我警告过你别和白塔的人走得太近,朋友。现在你俩的距离绝对是过从甚密了。”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问“这和蓝鹊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老兄。它现在变成一个女人了——准确来说是个木头人,但我们大概能把它归类成女人了。但同时它还是个白塔的。这意味着它早晚要离开,懂吧?他们这类人除了法术以外什么都不想。只要到了能和白塔联络的范围,它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你现在和它靠得越近,那会让你在分别的时候越受伤。我这不是在说分别有问题,因为如果是我就不会受伤,但老兄你?你可十足是个感性的人。感性又缺乏自我保护,这点对你不是啥好事。”

罗彬瀚对马林的评价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当然明白蓝鹊是要回到白塔的,但那和他们现在的友谊没有任何矛盾之处。他也不认为蓝鹊回到白塔就会立刻采取什么危险的行为,比如向上级揭发荆璜——如今他很怀疑蓝鹊就算揭发了不会有什么用,寂静号肯定不是第一天在联盟境内违法乱纪了。

“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面。”罗彬瀚耸耸肩说,“或者书信交流。既然他们能把文件递给上级,那总有一套固定的办法联络吧?”

“那倒不假。在联盟境内,星网和鸽子信都能帮你找到一个白塔的成员。如果它是法师而非学徒会更容易些。但那可没解决你的问题。”

“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马林欲言又止。最后他委婉地说“你想象这样一个画面。某天你那位蓝头发的姑娘回来了。她带着浑身的电火花走到你的门前,而同一时间你的木头人法师朋友也已完成学业,千里迢迢地前来探望你。她带着全部的法师行头站在你的窗前,想给你一个突然惊喜。她们一个喊‘罗彬!’,同时另一个喊‘罗瀚!’。接着她们发现了对方,一直盯着对方看——这就是你躲在自己房门后偷窥时发现的情形,而那时你要怎么办?”

“呃。”罗彬瀚说。

“这是我经常面对的风险。”马林语重心长地说,“庇所当修在暴雨之前啊,朋友!”

“……你说的情况太巧合了。她们干嘛非得在同一个时间来见我?”

“我不过给你一个现实场景。”马林说,“那当然不一定真的发生,可如果你那个蓝头发的姑娘真能回来,且你又和咱们的法师朋友保持长期联系,你可得想好她们之间是很难忽略彼此存在的。”

罗彬瀚认为马林的话纯属是杞人忧天。宓谷拉归期难测,蓝鹊的法师资格考试也变数良多。况且就算这两件事真的撞在同一个时间段,那也是两件高兴的事重合在一起,他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他语调镇定地说。

马林了然而又怜悯地看着他。罗彬瀚莫名心慌地抹了把脸“你别扯那有的没的。我真有个事儿找你。”

“你可别指望我能把一个白塔法师怎么着。”

“这和蓝鹊没关系,好吧?”罗彬瀚有点恼怒地说,“你干嘛老揪着她不放?我想问的是别人。我刚刚发现我的一个朋友……”

“是你的朋友,还是你本人?咱们之间就用不着艺术性修饰了。”

“朋友。”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一个,呃,一个老家的室友。以前我不太清楚他的身世,但最近我好像知道了点他家里的消息……”

“你最近都在外域,却知道了你老家朋友的身世?”马林狐疑地说。

罗彬瀚含含糊糊地遮掩了几句。他不觉得马林怀有什么歹心,但直觉却让他尽量地隐瞒掉荆璜、玉音女和无远星之间的关联性。

“你别管这么多。”他对马林说,“总之我知道了点他的身世。以前我以为他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然后我发现他在国外其实有点身份。应该有点像王公贵族?他老妈可能是个啥公主……”

“所以他碰到了继承权问题?”马林插嘴道。

“不不,我估计他妈那儿没什么问题。”罗彬瀚舌头打结地说,“问题是他爹。我听说他爹是另一个国家的……呃,是个校长?教育部部长?总之我估摸地位也挺高的。他爹妈结婚了,可能是联姻,也可能是别的啥道理。总之他们两个生了我室友。”

他的描述实在欠缺条理,让马林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啥?”

“圣融晶使和魔法女神结婚了。”罗彬瀚流畅而绝望地宣布,“他们生了我的室友。你怎么看这个事儿?”

马林一时间没有答话。这位饱闻宫廷秘闻的唱诗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满脸放弃地问“你他妈为啥会有这样的室友?”

“我他妈没法跟你解释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能指望我给你回答?而且我还不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对,这身世是挺奇怪的,但那又怎么样?我还听说过跟啄木鸟结婚的狼人呢。这还不至于击穿你的想象力吧?”

他的质疑令罗彬瀚再度感到为难。那倒不是因为他没法跟马林分享自己的感受,而是因为他很难在描述中不透露任何此事和荆璜有关的迹象。他毕竟是承认马林有一定业务水准和生存智慧的,那就意味着马林也很可能读过鳍游写的书,并能把玉音女的故事和荆璜联系起来。

“好吧,我试试看这么跟你讲,”最后罗彬瀚说,“以前有个魔法王国的公主,她捡到了一个孤儿,照料了那个孤儿一段时间。她住在一个岛……一个荒山上的宫殿里,那儿不允许外人上去,所以她在回去时把孤儿送进了王国最好的学校。后来那个孤儿长大了,开始寻找自己的身世,才发现自己来自另一个……呃,很远的国家。他差不多是那国家的最后一个人了。”

马林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差点让罗彬瀚以为他识破了自己的言语包装,但旋即就从诗人的眼神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故事和你没关系。”他赶紧说,“完全就是巧合,好吧?他的老家就是单纯地碰到了天灾——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总之那孤儿长大了,又遇到了那个魔法公主。他想要光复自己的祖国,但却发现自己……”

“他爱上了魔法公主。”马林说。

“……你也听过这故事?”罗彬瀚紧张地问。

“没有。”马林说,“但这再明显不过了,好吧?故事都是这么发生的。而且朋友,我不是想冒犯你,但你讲故事的技巧实在有待磨砺。我用膝盖也猜得着后头会发生什么。他既追求公主,也想要光复国家。这通常只会导致抛弃和分手,但既然你说这是你室友的故事,我猜那位孤儿老兄至少过了一段时间的婚姻生活,但结局肯定不会好。那老兄最后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我估计是成功了。”

“恭喜他。不过这下我猜公主死了,或者反目成仇,否则你的室友早该在他老家学习王室课程了。”

“差不多。”罗彬瀚说,“她……消失了,去了天上。”

“你这是夸张还是事实?”

“关键就是我不知道啊。”罗彬瀚抓狂地说,“我听到的版本是,魔法公主恰好会一个魔法,能够解开那个孤儿故乡所遭受的诅咒。但是那魔法只能用一次,如果用了她就得回到天上——你说这到底算啥?啊?那到底是他妈什么意思!为啥他们就不能直接把事情说明白!”

马林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叫给震了一下,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冷静,冷静点老兄。那不过是故事,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把它和你室友联系起来的,不过反正它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你非要问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我会告诉你这没什么好稀奇的,答案显而易见那公主被骗了。”

罗彬瀚抬眼阴郁地看着他。

“权力之路充满牺牲。”马林说,“一个流浪的孤儿认识了一个青春不老的公主,他们关系好到足够把他送进学校,然后他们再重逢,甚至结婚。你想想这事儿里得有多少巧合和古怪的地方?如果你是公主,你会爱上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小鬼?如果你是孤儿,你会想着向一个魔法女神似的姑娘求婚?他甚至还有一个国家等着去复兴……这事儿恐怕从一开始就是策划好的。我很替你的室友难过,但他的家庭完全就是个阴谋的产物——这就是我的看法。”

204 神明搭讪艺术家(下)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坚决地拉开马林的手。

“我不信。”他说。

“不信什么?我的观点?”马林耸耸肩,“我只是提供一种思路。”

他说得很随意,显然不打算跟罗彬瀚争个短长。但罗彬瀚却无法让这件事轻易地过去。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回忆了一会儿,这才说“你的想法解释这个传说挺合适,但我觉得这传说可能不是真的。”

“那我没法帮你,这故事还是你告诉我的呢。”马林说,“不过慢着,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故事?”

他露出了记忆被触动的神情,吓得罗彬瀚赶紧拽住他东拉西扯,决不让任何跟“玉”或者“虹”有关的字眼进入他的脑袋。这策略最后像是成功了,马林没能想到玉音女的故事,只是有点遗憾地对罗彬瀚说“我在门城听过很多民间流传的故事,也会试着打听打听它们的出处,发现它们中的大部分背后都隐藏着真实——未必是全部的真实,可人们总会把一些不能说的东西放进故事里。在我看来,你所讲的故事有极高可能性是真的,朋友。它有很多不常见的细节,而你又怎么判断它不可信呢?”

“我见过我室友老爹那边的人。”罗彬瀚说,“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你老家的那一类。我这也不是骂你,但是……他的画风和你们不太一样。”

“你这词是什么意思?”

罗彬瀚无言以对。他脑袋里浮现出法克吃麻辣香锅时的样子。那油光锃亮的光头,严肃如老干部的表情,过分一本正经以至于显得完全不正经的言论——那和马林描述中刀光剑影、权欲交错的宫廷阴谋完全格格不入。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法克”这个名字时的场面。那时他还未正式见到其人,仅仅是从周雨口中知道有这么一个程序员的存在。那名字差点让他笑到胃部痉挛,身为互联网原始人的周雨自然不明白这件事的笑点,竟然还专门去问了法克他名字的意思。

“——平之若水谓法,胜己之私谓克。做人应当正直为公,这是我名字的意思。”

据说法克当时是这样回答周雨的,而周雨也把这段话用手机原原本本地发给了罗彬瀚。那固然让罗彬瀚的胃痉挛风险更上新高,如今想来似乎也颇为符合法克平日里的言谈举止。

也许法克不能代表全部的无远人,但罗彬瀚依旧很难想象他们的国家复兴于一场阴谋无远星——荆璜口中的黑石之国——曾经濒临灭亡,把幸存的一个孩子派去赤县。那孩子遇到了一个“神女”,长大成人后还与之结合。而他们这么安排的目的只是要让她解除一个诅咒。

他实在没法把这黑童话式的传说和一个拒绝加班的光头联系起来,只好决定把这件事暂时藏在心里,等荆璜醒来再问个水落石出。反正这件事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他甚至还无法确定玉音女是不是真的和荆璜的身世有关,也许那只是一系列传说要素重合造成的误会呢?

“这事儿有问题。”他喃喃地说。

“这世界本来就问题。”马林说,“所以你干嘛揪着一处不放?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听说的情况,那就是古约律的脑子都不大能转弯。我这不是想辱骂他们或是怎么着,我的意思是,一旦它们承诺做某些事,那就好像有根绳子吊在它们脖子上,强拖着它们去干似的。当然从咱们的立场来说,神灵也有好有坏,但它们本质上其实没啥区别。而且他们欣赏人的标准是很相当古怪的。金钱、仪表、能力、权势……那可能都不如送他们一片树叶来得有用。它们看到的听到的都和咱们不一样,所以生来就自有一套古怪的逻辑。”

罗彬瀚并不太认同马林的说辞。他还没完全弄清楚“古约律”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但如果荆璜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他觉得荆璜学他老家方言的速度还是能称得上头脑灵活的。

“所以,”他仍然有点纠结地问道,“你觉得一个魔法女神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她是看上了他哪一点?有没有可能是发型?”

“发型?”

“没啥,”罗彬瀚说,“当我没提过。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而我想不通你怎么会想不通这事儿。这他妈不是明摆着的吗?”

马林突然有点气愤地指控道“你自己就在跟两个搞魔法的纠缠不清啊!”

“那是两回事。”罗彬瀚坚决地说,“跟我没关系,好吧?别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宓谷拉可不是什么魔法公主。”

“老兄,你看到她最后是什么样了。她是一个高等文明最后的血脉,她的头发乱飘,浑身带火花,还能说些让人搞不懂的魔法秘密——那他妈就是我们通常在故事里叫做魔法公主的人好吧?你问我女神会爱上什么样的人,要我说神灵就不应该爱上任何人,但她反正又不会按照我的观点行动。我哪儿知道你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她?”

“因为我当时的发型像绵羊。”罗彬瀚板着脸说。

马林竟然被他的回答给迷惑住了,一时答不出话,只顾盯着他的头顶瞧。

“你他妈认真的吗?”罗彬瀚有点狼狈地说,“难道我就没点啥别的优点?”

“噢,当然不是,你的鼻子那一块长得不错,挺像我认识的一个星网剧演员。话又说回来,古约律是不大看重容貌——很多情况下你的物质形态对它们根本无所谓,理解吧?所以比起你有什么优点,你是怎么对待它们的没准会更重要些。”

马林严肃地宣布道:“跟古约律打交道是一种天赋。可能存在于任何形式的物种身上,也许是你,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这儿的某个野人。我就知道某个野人特别擅长跟霜尾打交道。你看咱们那位狼人朋友,他既帮那些野人办事,又老想着要跟他们保持距离。那肯定会让正常人没法理解吧?可那村子里就有一个野人能和他玩起来。”

罗彬瀚怀疑马林在转移话题,可他说的后半段内容的确引起了罗彬瀚的兴趣。他有点诧异地问“霜尾和一个野人走得很近?”

“不错。照我看他们简直如胶似漆。”

马林的用词差点令罗彬瀚走入误区,直到诗人补充申明说这暂时只是一种夸张修辞,而不是指霜尾和野人有任何实质性关系的发生。

这是比罗彬瀚误会的情况好点,但仍然令他感到吃惊。这段时间里有太多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全没时间去关注几位同行乘客们的近况。

这个突发消息暂时冲淡了玉音女传说带给他的阴霾和烦恼。这正是他现在求之不得的事儿,因此他立刻决定要眼见为实,让马林带他去看个究竟。

“现在去?”马林说,“看看时间啊,你是真的不需要睡觉吗?”

罗彬瀚这才想起他是天黑后才回来的。蓝鹊已经去了野人村落的树屋,而他则回来睡觉,尽管他一点都不觉得困。

马林的黑眼圈还没完全消去,罗彬瀚不得不遗憾地送人回去休息。他仍然不想睡觉,安静空旷的飞船又令他觉得有点寂寞,以至于差点跟进马林的卧室里观光。直至对方愤怒地在他面前甩上房门,他这才孤零零地跑去查看荆璜的情况。结果星际大海盗的状态还是老样子,像具精美的木偶那样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罗彬瀚遵照∈先前的嘱咐把他放躺下,瞅瞅他的脸色没什么问题,于是便在房间里跟∈指挥的机器人玩起了牌。∈指天发誓自己不会利用监控权限偷窥罗彬瀚的牌面,但这次罗彬瀚没有喝酒,还每隔几十分钟就跑去给荆璜翻个身,所以照样输得很惨。

他们一直打牌打到了次日天明。当第一缕曙光照到寂静号的顶部,他立刻在∈的提醒下冲向马林的房间,把马林强行从床上拖起来,催促他带自己去看看霜尾的近况。

马林抱怨不绝,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他押着走。他们坐飞行器去了野人村落,在农田不远处的树丛里找到了霜尾。

他们看到那头巨大银狼正在朝阳下困意朦胧地打着呵欠。它的后腿附近还躺着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野人,姿态惬适地枕着霜尾厚实的皮毛。当两人走到近处时,发现后者正高高兴兴地给霜尾摘掉毛梢凝结的朝露。

这画面对罗彬瀚造成了重大的冲击。他僵挺挺地站在原地,瞪着那沉浸在清晨慵懒里的一人一狼。直到霜尾从草丛里爬出来,用小碎步慢吞吞地溜达到他们面前,变成银发的青年人。

“呃,”罗彬瀚说,“你在干嘛?”

“睡觉。”霜尾回答道。

他看上去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尴尬。那种坦然反倒叫罗彬瀚无所适从。

“你怎么突然和这里的村民这么要好了?”罗彬瀚又问。

霜尾甩了一下头,目光掠回后方,依旧用低沉闲散的语调说“只是那一个。他很喜欢跟着我到处跑。”

“草。”罗彬瀚说,“所以你就让他跟着?”

“我试过甩掉他,但他在追踪上有天赋。”霜尾答道,“群体里偶尔会有这种人,比起同族更亲近森林。这不常有,所以我准备教他一些关于森林的知识……可能会花几年的时间。”

这回马林也跟着罗彬瀚一起张大了嘴。

“几年?”马林说,“朋友,我可不觉得我们会在这地方留更久的时间。当初我们只是来找一个失踪的炼丹士,记得吗?现在人已经找到了,咱们尊敬的船长又出了点意外状况,是时候该脚底抹油了。”

霜尾的表情显示他对马林说出的事实并不意外,但他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们确实该离开。”他说,“不过我打算多待在这儿一段时间,看看这里接下来的发展。”

他看起来心意已定,并非言语所能劝回。而罗彬瀚也不知他的决定是否明智,只能充满震撼地看向躲在树丛里张望他们的小野人。

“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吗?”马林在霜尾走开后捅捅他说,“那野人小鬼绝对是他妈的古约律搭讪天才。而如果他可以让一个狼人留在这种穷乡僻壤,你就永远也猜不着魔法女神会爱上什么人。”

205 夜神暗匿试炼之约(上)

霜尾的事情像一记重锤砸在罗彬瀚的后脑勺上,彻底把他从对玉音女传说的混乱中敲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实在是错过太多重要的事情了。

他甩下打着哈欠的马林,直追霜尾而去。可是等他来到那一人一狼面前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咳嗽了几声“还有空多聊几句吗?”

银狼翻了个身,重新变回人类的姿态。罗彬瀚马上注意到那小野人目光里露出了失望。他显然喜欢霜尾的狼形胜过人形。

“我们可以在这儿谈。他听不懂我们的话。”霜尾说。

罗彬瀚不知该从何谈起。霜尾宣布的消息实在是太突兀了。

“你不跟我们走了?”他确认道,“一直留在这儿?”

“一段时间内。当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想办法离开。”

罗彬瀚对此有些疑虑,因为霜尾并没有属于自己的飞船,而寂静号的子舱飞行器也并不支持跨越星层的长途旅行。但霜尾看上去却一点都不烦恼,似乎早已想好了对策,罗彬瀚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就为了教这个小孩学点东西?”

霜尾点了点头。

罗彬瀚不禁又去端详那位天赋异禀的小野人,看到他皮肤黝黑,耳朵招风,手脚偏长,眼睛倒是很明亮灵活,躺着时甚至有点像只瘦小的狼。这让罗彬瀚既好奇又有点忐忑,不知道这个话题是否适合继续追问下去。但霜尾自然的态度减轻了他的疑虑。

“你们怎么突然间关系这么好了?”他问道,“上次你才跟我说要跟那些人保持距离,现在你就跟这小朋友打成一片了?话说你到底打算教他点什么?”

“只是一些和森林沟通的基础。”霜尾说。他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然后就停下了话头。罗彬瀚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下去,接着又听他缓慢地说“我们有时会有这种感觉。”

“啥感觉?”罗彬瀚心不在焉地问。

“徒弟。”霜尾说,“或者子嗣,有时候我们会自然地知道该去找什么样的目标。”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目标?”

“有天赋的生物……或者是能杀死我们的生物。”

“啥?”

“不是说这孩子。”霜尾补充道,“他只是有一点特别的直觉,你们的法师把那种天赋叫做‘森林之子’。等我教完他该学会的东西,他就会自己去探索剩下的部分。”

一阵风从谷外的隙口吹来。罗彬瀚注意到那小野人马上抬起了头,神态警惕地聆听着。那样子仿佛正在窃闻他人的絮语,可落进罗彬瀚耳中的唯有呼呼风声。

“他能听到自然之声。”霜尾说,“至少是一部分。”

“那到底算啥?难道是风在跟你说话吗?”

霜尾沉吟了一下说“你可以这样理解,但那不是单纯的话语……有时它们会告诉你一些消息,有时则会劝说你干一些事。”

“比如?”

“一些你可能不太愿意做的事。”

霜尾脸上含有地露出了一点不安。那罕有的样子让罗彬瀚突然想起了马林对古约律们的评价——就像有吊绳拖着它们去干某些事。他同时又想到了蓝鹊,尽管他还不能明确地用言语描述出来,这会儿他却隐隐察觉到了所谓的“古约律”、“泛约律”间藏着怎样的不同。

他怀着一点了然问“它让你干过什么?”

“狩猎。”霜尾简洁地答道。罗彬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狩猎对象肯定不止是野鸡和兔子。

“然后你现在还教这个小野人去听?”

“我在教他如何控制和运用。”霜尾纠正道,“听到自然之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那不需要教导。但在聆听的过程中,他该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这是需要前人指导来完成的。放任这种天赋会导致……巨大的悲剧。”

罗彬瀚请他解释得再清楚些。于是霜尾坐直了身体,目光望着远处的村落。

“那情况即便在我们和吸血种中也是很罕见的。”他缓慢地说,“有一些个体,它们不止能听到‘自然之声’,还有‘世界之声’。有人说那是星辰之歌,有人说那是浪潮最深处的原种吼声,但只有那些听到的生物才真正知道它是什么。然而,那种听觉是与生俱来的。从它们出生的一刻就被是世界之声所环绕,使它们丧失一切对物质界的感受。那就意味着……”

“植物人?”

“疯子。”霜尾轻轻地说,“它们生来便被那声音迫向疯狂。狮心的凯达,深红的维拉,死莲的宁薇……这些名字一直从我的长辈传到我这里。”

罗彬瀚本在琢磨他口中的疯子们,却没想到霜尾忽然提起了自己的长辈。这又一下让“父母”的话题跳回了他的思维里。

“你的父母都是狼人?”他禁不住岔开话题问道,“我以前听马林说你们繁衍挺难的。”

霜尾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表情,就好像罗彬瀚说了件非常滑稽的事。

“我没有父母。”他说,“崇月生物和你们对于‘子嗣’的定义是很不一样的。有很多种可能的方式让我们制造后裔,但通常不会采用……交配。那对吸血种尤为不可能,不管它们的**是否具有活性。它们会用自己的血控制更多眷族,但那不等于子嗣。它们通常也不愿意制造子嗣,越是古老的个体越是如此。”

“为什么?控制人口啊?”

“子嗣会削弱它们本身的力量。”霜尾说,“新的名字必将取代旧的。除非它们已决心结束永恒,否则子嗣有害无益。当我诞生时,必然有一只狼人在某处死去,而我继承了它的部分知识和名字。我生来明白自己和同胎的兄弟姐妹不同,而我决定终结生命时,另一只狼人就会诞生。”

罗彬瀚听糊涂了。他想了想说“那你们的人口岂不是固定的?”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是的。”霜尾说,“但偶尔会有特例。非常小概率的混血儿,或是某些隐秘的祭仪,那都可能会制造出从未有过传承的新个体,这样的例子在我们的族群里万中无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繁衍如此困难。”

罗彬瀚觉得这件事尚有努力的余地,但霜尾显然对扩大族群并不热衷。最后他们又把话题转回了那小野人身上。

“你收徒弟总没什么关系吧?”罗彬瀚警惕地问,“徒弟出师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他还不会。”霜尾懒洋洋地说,“和老师决斗是那些法师的传统,我们没有这种要求。况且徒弟杀死师长对我们是一种禁忌。他会遭到严厉的诅咒,通常是变成人狼之类的。”

这下罗彬瀚又知道了一种制造人狼的方法。他看出霜尾留下的心意已定,只好低头拍拍那小野人的脑袋。

“别成天沉迷撸狼了。”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一个男人抱着皮草不放,这还像话吗?去去,没事就多跟女生翻翻花绳。那个才有前途。”

乐意听风声说话的小野人完全没把他的忠告当回事。而变回狼形的霜尾抬起爪子,轻轻松松地把罗彬瀚拍了一个跟头。它用尾巴盖住自己那位小朋友的肚皮,又继续趴在地上打起了盹。

他们和谐安宁的氛围让罗彬瀚倍感冷清寂寞。他拍掉屁股和裤腿上的杂草,想起自己也有一个算得上亲近的野人朋友,于是便决定去看望一下小箱哥。

“现在那些野人们都在村子里吗?没出去狩猎之类的?”他对那两人问道。结果根本没人回答,他只好气愤地走开,亲自去村落里寻人。他从东边一直逛到西边,最后在靠近盆地出口的位置发现了小箱哥,这血统奇妙的野人正坐在地上,满脸憧憬地仰头望着前方的山岩。

那块岩石上坐着雅莱丽伽,怀里则抱着一大束鲜花。

罗彬瀚差点被这个场面吓得心脏骤停。他立刻冲上去。抱住小箱哥的脸一阵猛拍。

“别看!千万别看!”他厉声喝道,“一个两个的有没有安全意识!男孩子要学会自我保护知道吗!”

“呜。”小箱哥晕晕乎乎地说。

罗彬瀚随手把他扔在地上,自己拦在他和雅莱丽伽中间“您老人家这就有点不忌口了吧?”

“我没对他怎么样。”雅莱丽伽说,“只是给他看了点东西。”

“啥东西?”

“他的未来。”

“诶哟。”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您还是个预言家呐?”

他差点就准备抱头蹲防,结果雅莱丽伽竟然没用她的尾巴。她从山岩上跳下来,示意罗彬瀚跟着她走。

“您又想干嘛?”罗彬瀚半惊半疑地问。

“带你去看历史的结束。”雅莱丽伽说,“它们的山洞已经塌了。”

206 夜神暗匿试炼之约(中)

罗彬瀚差点没明白雅莱丽伽指的是什么,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野人们的壁画山洞。

“那洞塌了?”他愕然地说。

“地震。”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船长制造了一次跨星层的灵场重合。用这座山脉积聚的灵场效应去控制那边的环境。这会让两边的地质稳定性都受到一些影响。”

这时罗彬瀚才想到了先前和马林闲聊的内容。刨除掉辞藻修饰,他确实记得马林提到过地震什么的。尽管他缺乏对野人文化的熟悉和认同,这种千年文物的损坏还是令他本能地感到惋惜。

“咱们少爷这样是真的不行,”他走在山道上时对雅莱丽伽申诉道,“他这体质怎么回事?跑到哪儿就祸祸哪儿?门城那金毛男的地盘就算了,我老家是多单纯朴实的地方,差点就给星际恐怖分子当病毒试验场。现在又给人千年的壁画扬了。我说当海盗也不能这样啊,要钱就要钱,掘人祖坟干什么?”

雅莱丽伽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罗彬瀚也并不指望这能打败十恶不赦的星际海盗二头目。他只是给自己找点动静和消遣,但这种尝试在登上峰腰后也很快失去了乐趣。

他看到谷地遍体鳞伤,林带上纵横交错,割裂了翠色的长幅,在遥远处形成裂谷般的巨缝。那角度令罗彬瀚觉得它很像是唐池山脉的大裂谷。

这个想法的背后似乎暗藏着点令人不安的东西,因此罗彬瀚没有把它诉之于口,只是继续跟雅莱丽伽东拉西扯。他们来到罗彬瀚曾经去过一次的洞穴前。负责看守的野人已经不见了,洞口垒满石堆,堵得密不透风。那封堵明显有着人工的痕迹,而非单纯的洞穴塌陷所致。

雅莱丽伽把手按在封死的石堆上。罗彬瀚以为她会念个什么咒语把石堆烧化,结果她只是单纯地把石头搬开。

罗彬瀚赶紧上前说“我来,我来。”

雅莱丽伽松手让他来。罗彬瀚深知报复早晚将至,于是利落地向他的船副展示起忠诚。他把洞口清出一条足够供人出入的缝隙,听到身后的雅莱丽伽说“你的手的确好了。”

“对,完全好了。”

罗彬瀚甩甩手腕,有点抱怨说“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这刀真的讲规矩吗?”

“这把刀叫‘底波维拉的无悔。”

“谁的无悔?”

“末日圣堂的创始人,一个福音族。”

罗彬瀚呆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雅莱丽伽提起自己的同族,而“末日圣堂”对他也有几分耳熟。他不太确信地认为索玛沙斯提亚在死前提起过这个词。

他马上乘机追问道“你和这个福音族认识吗?她是你祖先?”

“下一次我会告诉你的。”雅莱丽伽说。

“下一次是哪一次?“

“离开这里以后。我会说明在末日圣堂——在公主山的第三峰所发生的一切,我在那里认识了船长。”

雅莱丽伽无视着罗彬瀚张大的嘴继续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失去了意识,被我的前男友关在地牢里。他们在研究他身上的灵场效应。”

“啥玩意儿?”罗彬瀚高声说,“谁把他关在牢里?!”

“我的前男友。”雅莱丽伽清楚地重复道。

这对罗彬瀚来说实在是个重磅炸弹。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忍耐到寂静号启程跑路,非得现在就弄清楚荆璜和雅莱丽伽前男友的矛盾不可。如果那不是雅莱丽伽和荆璜的初遇,他简直要怀疑荆璜的牢狱之灾就是因雅莱丽伽而起。

“我能打听打听您前任的下场吗?”他慎重地问道。

“我们分手了。”雅莱丽伽简单地回答。

她不肯再透露更多细节,而是径直走向洞穴深处。罗彬瀚紧追着她,不小心踢飞地上的石块,在墙角发出砰然巨响。他吓了一跳,这才开始注意到洞的环境。

就像雅莱丽伽告诉他的,绘有壁画的洞墙已经剥落大半,而作为说明“文书”的石堆则散落一地。它们曾经在漫长岁月里慢慢粘合成牢固而分明的整体,如今则再度支离破碎,混乱得难以再分出彼此。

他们跨过那些轰然倒塌的历史,来到洞穴的最深处。那是“灰烬之神”与“黑夜之神”的降临。它被描绘的位置恰到好处,在绝大部分壁画都被损毁的当下,唯独这副“历史之源”却仍旧留在墙上。

雅莱丽伽站在壁画前,久久地凝视着上头的景象。罗彬瀚一度以为她在看那个长着尖角和翅膀的男性,但旋即察觉她视线的重点实际落在旁边,那老人般的“黑夜之神”。

“拿出你的匕首。”她对罗彬瀚说。

罗彬瀚照办了。接下来雅莱丽伽让他用刀尖刻在“黑夜之神”的头上,用他自己故乡的文字写一个数字“六”。

“啥意思?”罗彬瀚捉着刀柄问。他对野人们的文物毕竟还是有点爱惜,不大好意思再去落井下石。

“标记你的敌人。”雅莱丽伽说,“他是矮星客的首领。你必须牢牢记住他的样子,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罗彬瀚瞪向墙面上的黑衣老人。那画像本身就很抽象,且又过去了太长的历史,以至于难以辨识细节。可在雅莱丽伽的提醒下,他终于察觉到这老人的服饰与那个曾经袭击他的黑衣女孩阿萨巴姆是非常相似的。

他毫不犹豫地落下刀尖,扎进岩石的表面。先是在老人的脑袋上重重一点,然后在脖颈间划出一横。那种不假思索的果断令他自己也为之诧然,因而在写到一半时顿住了。

“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他问道,“难不成在夸他很六?”

“第六次的试炼。”

罗彬瀚又要发问,可突然间他好像自己明白了什么。一道电流从他脑袋里窜过,激起许多他过去未曾联系起来的细节。“黑夜之神”带来了泥叶,那是野人们历史的开端;阿萨巴姆的船里有虫子和万虫蝶母的发信器;荆璜拥有寂静号,同时还认识属于矮星客的幽隐号。

他看向雅莱丽伽“这是他给少爷下的套?”

“其中之一。”

“就是说还有别的?”

“他活得很久,比大部分星层更久,那让他有足够的机会控制许多事。而我们对他知之甚少,包括他的真实姓名——矮星客们称他为‘大宗师’。”

这又是一桩新鲜事,罗彬瀚心想,他以前倒是没听雅莱丽伽承认她对什么事“知之甚少”。

“好吧,”他说,“总之这是个老僵尸,但他和少爷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们抢了他的船?”

“我们没有。”雅莱丽伽否决道,“他把船赠给了船长。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

“啥约定?让少爷到处给他清虫子啊?”

“十二次试炼。”雅莱丽伽说,“完成十二件大宗师要求的功绩,他们便会停止在联盟境内的一切活动。在这期间他不能返回故土,也不能向任何理识侧的势力公开他们的约定。如果他获得胜利,‘大宗师’需向他俯首认输。”

“而如果他输了呢?”

“他必须承认‘大宗师’是对的。”

罗彬瀚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而雅莱丽伽不肯说得更清晰,又或许她觉得那没法跟罗彬瀚解释。

“你会自己看到的。”她只是这样对罗彬瀚宣布。

事实上罗彬瀚也不是很在乎。他抄起刀,在“黑夜之神”的身上刻出深深的撇捺。一个留给敌人的标记,他以为那该是深可见骨的东西。

“第六次。”他盯着自己刻下的汉字,“所以才过去一半。”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雅莱丽伽说。

他们在洞穴里的事就这么干完了。临去以前,雅莱丽伽向他简单说明了接下来的计划之前她已向旧星河战线发送了救援信号,如果这里足够幸运,几十年内就会有联盟的紧急救生员前来查看,帮助他们恢复文明。先前她让罗彬瀚搜集的一切杂物将为到来的救生员提供参考,供他们估算这个文明的类型和发展阶段。而野人们也会用得上那些种子——在山脉的灵场效应被荆璜利用后,这片区域很可能已经不足以支持泥叶的繁荣生长。野人们很快将面临农业的颠覆,而失去泥叶后先知们也将归于寻常。

罗彬瀚有点茫然。他从没想过万虫的危机解除后还要面临善后问题。

“你是说这里会变得和对面一样?”他问道,“这是咱们干预的结果,还是说不管怎样都会发生?这也是预言的结果?还是你们说的那个历史同向导正性?一切都是注定的?或者这是自由以前最后的注定?”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脑袋。

“你在头发烫。”她说,“你该出去散热。”

罗彬瀚也觉得现在的大脑转速很不适合自己。他摇摇晃晃地转身往洞口走,可就在出去以前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他扭头对雅莱丽伽问,“那个长角的又是谁?就那个老僵尸旁边的‘灰烬之神’。”

雅莱丽伽的眉毛微微蹙起。这问题竟似乎让她感到为难。

“我不知道。”她说,“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或许他来自更遥远的地方。”

“你觉得他也是咱们的敌人吗?”

“那不必然。他不是矮星客的成员,但他曾经出现在先知的梦里,有另一个称呼用来描述他。”

雅莱丽伽的尾巴轻轻摇曳起来。

“红王,”她念道,“他们这样称呼他。”

207 夜神暗匿试炼之约(下)

金鳞的幼龙趴在树根上。另外两只则抱着树身,笨拙地试图往上攀爬。当罗彬瀚和雅莱丽伽找到它们时,那两个攀登者同时扭过脑袋,结果忘记抱紧树皮,一路从树干中段滑了下来。

它们摔得仰面朝天,四条短腿乱蹬。只有在树根上休息的黄金龙安然无恙。它比两位同伴都要壮实肥胖,很有点轻蔑地扫着它们。

罗彬瀚走上前去,戳戳它的脑袋“胖虎,你一个人干嘛呢?”

幼龙打了个喷嚏,一口咬在罗彬瀚的手指上。罗彬瀚大叫了一声,赶紧把带着牙印的指头抽了回来。他疼得龇牙咧嘴,立刻退开几步,隔着三米距离对它大加斥责。而明显长大了一些的黄金幼龙也毫不示弱,对着罗彬瀚不停发出一种尖锐的吸气声。那跟罗彬瀚想象的龙啸完全不同,像把幼犬和蜥蜴的声音混合了起来。

他们间的跨语言吵架止于雅莱丽伽的接近。她把三只幼龙逐一抱起检查,最后用双手举着黄金幼龙,与它视线齐平的对望着。

“你接受过他们奉献的食物。”她对幼龙说。

幼龙呼出一口气,好像听不懂似地左张右望着。但那对雅莱丽伽毫无用处。她依然将它举着,陈述似地说“现在他们需要你提供一点帮助。”

幼龙掀了一下粗短的尾巴,目光专注地听着。罗彬瀚从不清楚它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但它显然能明白雅莱丽伽的意思。

“他们需要你去维持地心。”雅莱丽伽说,“现在两个星球被同一片灵场效应覆盖,它们的地质活动将呈现一致。你要保持那片火海流动不衰,不让它冷却,几十年,或者一百年,直到有天外的人前来接管,在那之后你可以从星球守护者的职责里脱离。”

幼龙喷出了一口气,腔调透着不以为然。于是雅莱丽伽用单手举着它,从背后的小包里掏出一颗金灿灿的果实,放在它面前晃了晃。

它瞪大了琥珀般的眼睛,一口咬了下去。雅莱丽伽及时抬手躲开,把它举得更远了一些。

“成交?”她说。

幼龙烦躁地转着尾巴,最后还是闷闷地叫了一声。雅莱丽伽把果实抛了过去,它张嘴接住——罗彬瀚瞥见它口腔里挤着一排笋苗似的乳牙——然后把果实严严实实地裹在口中,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短短几秒内它便伸直脖颈,把果肉连同嚼碎的果核一起咽了下去。

它的两个同伴爬了过来,目光向往地盯着它的吃相。

“有这么好吃吗?”罗彬瀚怀疑地问。他总觉得卖相像黄金的东西尝起来肯定不怎么样。

幼龙打了个饱嗝。它黄金般的鳞片忽然焕发出光芒,阴影和色彩在平滑如镜的鳞面上流转。罗彬瀚无意识地盯着那些奇异而抽象的色块,在那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类似山川河流的图案。

光晕转瞬即逝。幼龙又打了第二个饱嗝,把短小的爪子按在凑近的罗彬瀚脸上。

罗彬瀚扒开那散发泥腥味的龙爪,认真地问雅莱丽伽“我吃了果子是不是也能拥有这个特效?”

“你没有同调这个星球灵场的能力。”雅莱丽伽说,“即便你有,那不会有任何实际用处。因为我们不会留在这儿。”

“那我能得啥好处吗?”

“它会帮你抑制一些疾病,延长你的自然寿命。”

“就这样?”罗彬瀚怒道,“为什么我没有特效?我在乎那点寿命吗?”

三只幼龙一起朝他轻蔑地喷气,罗彬瀚毫不示弱地回以中指。没有任何理由让三只异族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但它们却都开始抓抱罗彬瀚的裤管,试图爬上去咬掉他的指头。

满身是龙的罗彬瀚奋力挣扎,雅莱丽伽却毫无帮忙的意思。她用尾巴尖扎着罗彬瀚的后衣领,把他连带着三条龙一起拖着走。

他们坐进飞行器里,穿越天渊的界限。罗彬瀚忙着应付那些在他身上乱爬乱踩的幼龙,没精神管雅莱丽伽怎么操作飞船。他把手指藏进拳头里,三头幼龙就拼命对他的脸吐口水。罗彬瀚被那股味道熏得发晕,发誓再也不用和“龙涎”有关系的香味剂。

飞行器落到地上。雅莱丽伽却没催着他出去,而是留在船上输入着什么。罗彬瀚刚用指头插住黄金幼龙的鼻孔,就感到整个飞行器轻微而稳定地抖动着。某种东西从底部伸出,托高了飞行器的位置。

他隔着窗朝下方张望,但看不见飞行器底座的情况。

“我调出了激光钻头发生器。”雅莱丽伽说。

“我们还有这玩意儿?”

“不那么好控制。”雅莱丽伽说,“在陷阱带,进入地底比太空更危险,压力变化会产生很多意外。我们缺乏重型设备。”

罗彬瀚这才意识到他们的钻头是拿来干什么的。坐在钻头里深入地下,这可是他迄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事情,那让他马上忘掉了脸上的龙口水,强烈要求雅莱丽伽把环境可视化打开。同时他还谴责雅莱丽伽向他隐瞒了如此丰富的飞行器功能。

“你们到底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儿?”他拍着身下的座位说,“以及它到底有多少功能?”

雅莱丽伽启动激光钻头,让飞行器开始向地表以下沉落,然后又拉了条飞行器功能清单。罗彬瀚定睛看去,发现那上面的项目足有上百条飞行器、以太船、可变控浮力运输器、激光钻探机、急冻维生舱、广场式声光全息影院、无菌加压治疗舱、磁性微粒拘束笼、固定式灵场通讯基站……

罗彬瀚扫了一会儿,佯装镇静地问“什么是生殖波动期自主修养仪?”

“你用不着那个。”

“我知道。我就是想见识见识。”

雅莱丽伽用一种洞明如炬的眼神看着他“它需要**调试和数据验证。”

罗彬瀚不免有点遗憾。这会儿三头龙也觉得他的手指索然无味,挤在他大腿上睡成一团。罗彬瀚大着胆子摸了它们一把,结果又得到几个崭新的牙印。

他揉揉指头和掌心,彻底放弃了对龙类寻求手感的尝试,转而观察外头的环境。通过飞行器的环境可视化系统,他看到自己脚下有一团明亮的紫光。那并非他常识中圆锥形构造的“钻头”,而是旋转扩散的发射性光束,像一把电动清洁刷不断地刮卷下方的地质层。

岩石与泥块在那高能射线的照耀下变得柔软如烂泥,一层层向飞行器的侧面剥开。他们深陷其中,上下前后都密不透风,仅有的光源就是脚下的“钻头”。借着那亮紫的冷光,罗彬瀚看到液化的地质层是怎样往上升起。

它们运动时发出的巨响被隔绝在舱外,只有某种类似机械运作发出的嗡嗡声。那阴暗而寂静的氛围令罗彬瀚不由地感到紧张。他觉得自己并非在钻地,而是正沉落深海,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地可能比世界上最深的海沟还要低。

钻头飞速前进,把地壳一层层地展示在乘客们面前。地质的断层截面纷繁又清晰,美丽如玉石的纹理,可色泽和质地在光照下却更像是活物的内脏。

他们好似在一头巨兽的身体内钻行。有时是紧密结实的肌层,有时是油状的脂肪,有时则是内脏般黑暗的空腔。在地底巨大的压力作用下,缤纷的刚玉与金属如同体液般流过,在被激光熔融后散发出迷幻的色彩。

罗彬瀚在这美丽又怪诞的环境中煎熬着,甚至开始想念头顶那片空旷的星空。他在漫长而寂静的下沉中甚至合眼睡着了许久,直至一阵恐怖的怪响把他惊醒。那声音在他听来完全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嚎叫,可雅莱丽伽告诉他那只是自己调低了舱内的隔音效果,让岩层中的运动声传了一部分进来。

她警告罗彬瀚此刻外部高温、高压,足以在舱外隔离场取消的瞬间把他们全部挤成一个皮球大小的肉块,再随着岩层流动磨成齑粉。根据环境变化调整隔离场需要一些基础知识,因此她绝不建议罗彬瀚独自使用钻探机模式。

罗彬瀚完全同意。他认为这种奇异旅途对自己一次就足够了,而此后的余生他都宁可老老实实地待在地上,甚至是天上也好些。

“但这玩意儿呢?”他举起手中的黄金幼龙问道,“把它放这里头还能活?”

“它不会惧怕光热。”雅莱丽伽说,“底下会有适合它的位置。等它长得足够大时,它会找到更容易的办法离开。”

罗彬瀚摸摸龙脑袋,不出意外地又被咬了一口。“这合适吗?把一未成年孤零零地扔在这儿?”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会儿说“它是龙。看守世界是它的天职。”

“我咋记得它的天职是抢劫公主和好看的宝贝呢?就这玩意儿一不耕田二不种树的,它能看守个啥?”

“它不为文明看守世界,它是在为世界看守世界。”

罗彬瀚一拍大腿,气愤地说“凭什么差别对待!敢情这天下就不是人民群众的天下了?”

三头幼龙又开始冲着他吐口水,把罗彬瀚淹得怀疑它们肚子里藏着一个无底水库。这痛苦的龙涎浴持续到他们落入一片热气蒸腾的火海上方。

罗彬瀚对此毫无防备,几乎被那极度炫亮的光芒致盲。他惨叫着捂住眼睛,在恢复视力的期间听雅莱丽伽解释着情况。

“我们现在很靠近地核。”她不紧不慢地说,“这里的大部分能量被蝶母吸收了,剩下的不活跃部分被船长点燃。这层火海将贯通两个星层的热量,持续给这里带来地热和地磁保护,但如果没有后继者介入,它们不久后就会重新冷却。”

罗彬瀚揉着眼睛说“少爷这么菜?就不能一劳永逸吗?”

“那他必须留在这儿。”

雅莱丽伽顿了顿,补充道“永远的。”

当下罗彬瀚决定还是算了。他让雅莱丽伽把黄金幼龙抱走,在隔离场的保护下钻出舱外。令他吃惊的是另外两只幼龙也摇摇摆摆地跟着爬了出去。

“这样行吗?”他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看起来也不那么确定,但最后还是任由它们自己作主。他们看着那三个亮点在升腾的气浪中逆流而下,消失在汹涌无尽的火海下。罗彬瀚盼着能看到一些特别的迹象,证明那三头幼龙仍然存活,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

雅莱丽伽告诉他那需要时间,改变世界和维护世界的付出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以后我们可以再回来看看。”她说,“但现在我们该走了。”

于是他们离开火海,重返星空之下。

208 初声献上离曲(上)

离别比罗彬瀚预想中来得更加突兀。他们刚一迎接阳光,雅莱丽伽便马不停蹄地把飞行器开到野人村中,给罗彬瀚半个小时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罗彬瀚起初认为自己孑然一身,根本没啥需要在野人村里干的。可当他细数一番后却发现半个小时根本不敷使用。他不得不拔足狂奔,首先冲向蓝鹊的藤树屋。

他猛拍屋外树根上长出来的蘑菇“在吗在吗在吗?”

蘑菇缩进树根的缝隙里。不出十几秒蓝鹊从树冠中探出头,手里抱着一个木箱。

“快好了!”她冲罗彬瀚嚷道,“再让我收点种子!”

罗彬瀚从她的话里明白她已经得到过撤退通知,于是抛下一句“搞快点”,然后跑向下一个目的地。他冲过那些焚烧过的篝火架,找到外来部族们驻扎的营地。

断腿的老妇人正望着天空发呆。当他冲进来时,她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要走了。”罗彬瀚气喘吁吁地说,“顺道来你这儿看一眼。”

“旅途顺风。”老夫人应答道。

她看起来很迷离。罗彬瀚没计较她冷淡的告别语,而是扫了眼屋内摆设,注意到墙角处放着一双靴子。

“明天会是晴天吗?”他问道。

老妇人古怪地歪了歪嘴角“我不知道。”

罗彬瀚盯着她直瞧。她摊开双手“我没用泥叶。”

“干嘛不用?反正现在田里还有很多。”

“结束了。”老妇人悠然地说,“它因某种使命而被赐予我们,现在它将要被收回。今天或明天,那没有区别。”

那话语隐隐令罗彬瀚感到不舒服,但似乎又没有足够的立场去干预。最后他只能说“我们以后可能会再回来。到时候再跟你唠。”

“不必。”老妇人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目光清楚明亮,不向发出了老迈的昏言。罗彬瀚犹不死心地说“你都苟了百来年了,总不至于我刚走你就没了吧?我又不是啥死神体质。”

老妇人怪滑稽地看着他“你能肯定走的是我?”

“你想说我啊?那你倒是说说我会怎么死?”

罗彬瀚肆无忌惮地挑衅着对方。他疑似是碰上了某几个预言的实现,但内心深处仍然不怎么信任这套东西。更何况上次的晴天只持续了半日。依照如此程度的预言准确率,他以为即便对方声称他必死无疑,那也最多只能算是半死了。

老妇人仰头思考了一会儿。

“小心鸽子。”她说。

这实在是个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劝告。罗彬瀚想想自己上次见到鸽子的场景——大约在迷野带的餐桌上。总不至于因为他吃了那样一道菜,就有鸽子要啄瞎他的眼睛吧?

好奇抓挠着他的心,可老妇人没有再提供更多的信息。罗彬瀚自己也吸过泥叶的烟,明白那幻梦中见到的图景是很抽象而离奇的。他强烈怀疑老妇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没时间浪费给琢磨鸽子,只好再看了眼墙角的旧靴,然后匆忙跟老妇人道别。时间已过去大半,他立刻赶去最后的目标。

找到小箱哥的过程花了他大概五分钟。对方在他和雅莱丽伽离开后似乎就没怎么挪过位置,依旧在山壁下徘徊张望,像在等两人回来找他。当罗彬瀚出现时,他高兴地给了罗彬瀚一个拥抱,而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他臂上套着一个金属环。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最后拍拍小箱哥的背,跟他一起望着村庄发呆,看见几个曾经被莫莫罗教过的小鬼在外头疯跑。这时他忽然感到一点遗憾,觉得自己本可以多来这儿逛逛。他还想到自己住的小区附近有个迷你乐园,每天傍晚会有几个小孩在那儿吵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听到那种噪音。

他深沉地拍了拍小箱哥的肩膀“照顾好你祖宗的老乡。”

“呜。”小箱哥同意道。

半个小时即将耗尽,罗彬瀚启程赶回雅莱丽伽身边。途中他碰上了蓝鹊,她正指挥着好几个漂浮半空的箱子往前行进。

罗彬瀚跑过去,纵身抓住那几个箱子,提着它们往前狂奔“赶快赶快赶快!”

被木头外壳拖累的蓝鹊远远落在后头,冲他发出恼怒的喊叫。罗彬瀚突然感到一阵毫无道理的开心,故意假装听不见她的呼喊和谴责。

他拎着蓝鹊的箱子冲进飞行器里,看到雅莱丽伽正盯着一个还剩十二秒的倒计时。当他的屁股挨上座位时,那红得发亮的计时器才停止跳动。

他一边喘气,一边偷瞟雅莱丽伽,认为自己从她脸上捉到了细微的惋惜。这令他得意洋洋,差点把蓝鹊的箱子全打翻了。他赶紧收拾起摊子,赶在蓝鹊到来前把一切粉饰太平。

“小箱哥手上那个是什么?”他随口对雅莱丽伽问道。

“信息记录器。”雅莱丽伽说,“等联盟的人赶来,他们会从那里面得到之后的情况。另外我在里面放了些基础工具教程。”

罗彬瀚很怀疑小箱哥是否能理解雅莱丽伽给的教程,但他决定不追究细节。

“为什么选那小子?”他改口说,“就因为他牙齿最白?”

“他拥有另一个星层的地权。他的血脉已很微薄,但原住民已经消失了,这意味着当他去往那里时,没有人能比他的地权更高。”

“这事儿重要吗?丫能收租子是咋地?”

雅莱丽伽简略地说“只是以防万一。”

罗彬瀚还想多问几句,但蓝鹊已经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田野边缘。她看起来气坏了,像个恐怖片里的恶灵木偶那样张牙舞爪,一头栽进飞行器内。

“罗瀚!你不应该乱动我的东西!”她掐着罗彬瀚的脖子,恶狠狠地喊叫道,“你会把自己搞伤的!”

这件事的后果远比罗彬瀚预想得严重。直到他们进了寂静号内,蓝鹊仍然怒气难消,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罗彬瀚之前的行为,还接连举了好几个外行人乱动法术物品的悲惨案例。罗彬瀚嘴上不停地答应,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私下里却偷偷感到宽慰。

雅莱丽伽和寂静号都太安静了,只有蓝鹊制造的噪音能让他确信事情还在常轨上。如此一来,被人训斥也似乎成了安全感的来源。

两小时后他改变了主意。

“你要往哪儿跑,罗瀚?”蓝鹊残酷地叉着腰说,“你给我坐下。今天我必须给你一个难忘的教训,否则你以后肯定还会再犯!你是个粗心、暴躁、无脑,而且还不爱洗头发的大懒鬼!”

“我错了。”罗彬瀚有气无力地瘫在沙发上说。∈趴到椅边帮他测量脉搏和心跳,又指挥机器人给他递了一碗鸡汤风味的营养液。

“你没有真的认识到错误。”蓝鹊气咻咻地说。

“人是我杀的。”罗彬瀚精神恍惚地承认道。

蓝鹊脑后的藤发差点竖了起来,但她再没冲着罗彬瀚大吼大叫,而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闷气。她肯定不是真的需要呼吸,罗彬瀚甚至没感觉她那木头脸上的孔洞有出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郁闷的单音——他都不清楚蓝鹊是从哪儿来的声带,能发出那种稍带点尖锐和活泼的青春期女孩的嗓音。

“我可是真的在担心你的安全,罗瀚。”蓝鹊晃着她开满花的头发说,“我只是个从灵蔷之塔出发的学徒,随身带的东西没什么太高的危险性。可要是你惹毛了秘盟之盟——我指的是十三宗里的任何一个法师,他们可会给你一顿好看的!我得趁着回到白塔前把常识灌进你的脑子里,这样你才不会被人一下干掉。你看,就像这样。”

她捞起脑后的一根细藤条,把它啪地一声折断。罗彬瀚打了个激灵,浮游的意识终于回到现实。

“你要回白塔了?”他有点茫然地重复道。

“是啊。你的船副没跟你说吗?她告诉我下一站是去森莱球——那是个杜兰德人控制的中立区,以前做旧星河战线的物流生意。既然那里有杜兰德人,那就肯定有贸易、旅行商和网络信号,我就能去往最近的法师塔了!那大概就是……差不多十天后?”

罗彬瀚张了张嘴,他没想到自己和蓝鹊的离别也来得这么快。

209 初声献上离曲(中)

一旦得知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罗彬瀚立刻将前头的心事抛诸脑后,转而为新的离别感到忧伤。这种情绪脆弱的状态令他自己也很诧异,最后只能把它归罪于更沉重的背景荆璜还在继续沉睡,他甚至没法在日常生活里找到合适的对练人选。

他试图再跟蓝鹊多聊一阵,可后者开始忙着撰写自己的回归报告。罗彬瀚暗中偷窥,认不出她写的文字,也不好意思总在她身边晃荡骚扰,只好去找其他人消遣。

他首先在大厅里看到了马林和莫莫罗。马林倒是老样子,莫莫罗则安静地坐着,神情深邃令人生畏,宛如正沉思着世界的终极问题。罗彬瀚不敢贸然打扰他,只好先跑去跟马林嘀嘀咕咕。

“我早告诉你了。”马林说,“这就是白塔。他们在踏上求法之路时就发誓不被过去的一切关系所牵绊,成为法师后他们也许会回去看看,但别指望能有什么太深的感情。”

“那之后呢?他们就没点新的朋友?”

“这我可说不准。”

马林还想议论一下白塔法师的社交观念,罗彬瀚赶紧转口打听起杜兰德人。他先前总把它们想象成带着高礼帽的诡异糖果商,马林却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描述色彩斑斓、黏湿滑腻的皮肤;像金鱼那样略微突出的大眼睛(有些少数族裔还会在腮侧延伸出巨大的水泡,盖住位于颈部的鳃);说话声调永远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悦耳动听,实际上却会榨干你钱包里的最后一个子儿。

这完全不是罗彬瀚想象里的糖果奸商,他吐出嘴里的花茎说“鱼人?”

“差不多,但最好别在它们面前这么提。”马林说,“那是个文化意义上的蔑称,就像把你叫成猿人。”

实际上罗彬瀚在这方面觉得没啥好在乎的,但鉴于马林警告他说杜兰德人有雇佣保安卫队的传统,他决定等着陆后还是礼貌点。

“既然他们有保安队,我们干嘛不请他们去给霜尾那儿帮忙?”他突发奇想地问,“他们能把整颗星球上的人都搬走吗?”

“不建议这么干。”马林谨慎地说,“他们的糖确实挺棒,但你最好先弄清楚他们的收费标准,还有被他们决定收容的种族都是些啥下场。我挺喜欢咱们那些野人朋友的,犯不着让他们变成星际难民。毕竟不是每个民族都像猫人那么自由散漫。”

“谁?”

“我指杜兰德人的保安卫队啊。”

罗彬瀚意识到事情又跟他想的完完全全不一样。他跟马林仔仔细细地打听了一遍,终于明白杜兰德人雇佣的并不是那些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苍蝇头,而是一群失去故土后到处漂浮的流浪民族。

“它们以前住在一个叫乐潘庭的地方。”马林向他解释道,“基本上算是一片漂在宇宙里的浮地,被各种元素掌控者住着。猫人算是里头顶无害的种族了。它们脾气有点古怪,但大体上还是挺好相处的,不过也没啥地位。后来佗佩堪的资源商占了乐潘庭的一块荒地。他们耍了点手段,声称只用小山堆成的金币换那块野地,结果用一种微生物富集技术把整片大陆的元素水晶全部采走了。那对元素生物来说可是断子绝孙啦!所以也没啥可说的,元素掌控者们跟他们打了差不多一百年,谁也不算是赢了,但乐潘庭这下彻底完了。猫人们也大多跟着佗佩堪的船跑散了。有的是被卖了,有的是自己想往外头跑——那些玩意儿是不怎么会魔法,但有时候想法简直跟古约律一样怪。它们又很少结群,完全随着性子乱窜,只有其中的一支比较稳固,最后就跟随了杜兰德人。”

马林简单地向罗彬瀚介绍了这伙信奉“狮群之道”的猫人集团,还有它们现在的聚居地“颠倒星”。根据他零碎的描述,罗彬瀚在脑袋里勾勒出一个长近人高、浑身绑满皮带和尖钉,同时嘴里还叼着鱼骨糖的猫头牛仔。

他们在这个话题上越谈越起兴,最后马林决定献唱一曲由当红猫人歌手创作的流行歌《乐潘普伦西》。

他叫来∈给他伴奏,在一整个虚拟乐队充满电子音的旋律中开始演出。

“啊乐潘!乐潘!平坦又方正的乐潘!”马林唱道,“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恶棍流氓。喵喵!它拿着铁棒,还有皮靴,还有鸟毛帽子。喵喵!它走在冰晶大厅,它走在火焰山脉,它走在自然之森,最后它跳上了糖果高塔!喵喵!”

这首歌还有下半部分,但罗彬瀚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倒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就是贵星际的流行乐坛水平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那你他妈指望看见什么?”马林沉着地说,“那是一只猫站在舞台上唱歌,好吧?你还想不明白它为啥会流行?”

罗彬瀚对此没啥特别的感觉。他没养过猫,姑且自认是个狗党。在笑够了“喵喵马林”以后,他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溜过去骚扰沉思中的莫莫罗。

“老莫,你想啥呢?”他坐到莫莫罗旁边说,“刚才马林那歌唱的,你居然都能忍住不笑?”

莫莫罗眨了眨眼睛,平和而稍带疑惑地说“马林先生唱得很好呀。音调和节奏都和原唱者非常接近呢。”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决定不去评价一个**良心的审美水平。

“我还有件事得跟你说道说道。”他严肃地对莫莫罗说,“你有个习惯得改改。”

莫莫罗一下坐直了身体“请讲吧,罗先生!我很希望能听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也不算是不足吧。我得问一句,你有姓戴的亲戚吗?”

“没有呀,罗先生。我不记得认识过姓戴的同族。”

“那就好。”罗彬瀚说,“之前我好像看见你和万虫打架,还发射光波来着。这次你打地鼠就算了,以后如果是对波,记得一定要从右边发。这样胜率才高。”

莫莫罗迷惑地歪头看着他,陷入了对这一结论的原理分析。罗彬瀚快活地跑开,先去探望沉睡若死的荆璜,接着又想找波帕玩一会儿牌。结果乔尔法曼和波帕都不在,属于绾波子的房门也紧闭着。∈拒绝向他透露那房间里的动向,罗彬瀚也就无从得知那三个人究竟躲在屋内干啥。

他继续找人骚扰,盯上了坐在温室里的雅莱丽伽。他发现日理万机的船副正坐在桌前,面前摆了热茶与水果,趁着船长挺尸的机会公然摸鱼。

“您老人家现在很闲呀。”他假装不经意地晃过去说。

雅莱丽伽用一根指头勾起茶杯,视线若有若无地瞄着他。那样子像是要以不变应万变,因此罗彬瀚开门见山地要求道“讲讲您前男友的事儿?”

“不。”

“讲讲噻。反正您现在也闲着。”

“我在考虑要给你布置的任务——你想知道在末日圣堂发生的事,你必须用自己的努力来交换。”

“您又想让我干啥?”

雅莱丽伽端着茶杯,凝神思考。几分钟后她放下杯子说“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有白塔的人员驻扎。我需要你把船上的三个学徒都护送回去,拿着白塔的失物归还感谢金回来见我。”

“草,”罗彬瀚说,“您这是人口买卖啊!”

“然后我会告诉你末日圣堂的事。全部。”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一拍桌子“成交!”

他差点冲出去寻找立字据的纸笔。但雅莱丽伽按住了他,用危险的语气对他说“在把它们送回去之前你必须再做一件事。”

“啥事?您吩咐。”

“待客之道。”雅莱丽伽宣布道,“她在我们的船上待了一段时间,并给我们的温室提供了改进。有必要在离别前给她一点款待。我们有足够的钱财请她去杜兰德人的商区里玩一圈——你负责送别,你就得把她进入塔门前的全部事情做好。”

210 初声献上离曲(下)

“来,我跟您捋捋。”罗彬瀚说。

他用手耙了耙自己的头发,镇静地回忆道“以前我和宓古拉出去玩,您和老莫还跟着呢。结果呢?差点没给马林那货害死。然后我又带那被虫换了的小丫头乱跑,然后老子他妈差点被一整座城市扬了。就这德行您还敢让我带女的出去逛啊?”

“那些是巧合。”雅莱丽伽说,“和现在的事毫无联系。”

“那您咋就知道那地方安全呢?”

“杜兰德人会管好自己的地盘。”

罗彬瀚对此很不相信,并强烈怀疑雅莱丽伽是想看看自己还能惹出什么乱子。

雅莱丽伽甩着自己角上的链子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和前面几个女孩是不同的。”

“有啥不同?因为她是个白塔学徒?”

“她没在你面前脱过衣服。”

罗彬瀚顿时如醍醐灌顶,心头恐惧烟消云散。雅莱丽伽说得一点不错,蓝鹊既无衣服可脱,甚至还越穿越多,那简直就是保险箱套着保险箱,再保险也没有了。

“这肯定是衣服的问题。”他确信无疑地对雅莱丽伽说,“所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雅莱丽伽带着迷人的微笑,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并声称在战场上脱掉外衣本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她提到过去曾有一个风光万丈的杀手组织,可不知怎么,他们的人只要在任务中丢掉了那件标志性的黑红外衣,就会难以解释地死于非命。这种现象接连发生了五六次,以至于他们只得暂时终止营业,以图搞清楚那是不是有谁对他们施加了诅咒。

尽管雅莱丽伽举出的例子让罗彬瀚感到少许不对劲,他还是很高兴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证明。当下他忘了找纸笔要雅莱丽伽立字据,而是想起了另一件要事。

“我需要升级我的自卫能力。”他严肃地对雅莱丽伽说,“我觉得我现在的装备根本不行。”

雅莱丽伽表示愿意听听他的需求,罗彬瀚便首先提出自己想要一把能用的,有效的,有杀伤力的枪——他始终觉得那东西比一把燃火的弯刀更能带给自己安全感。

“你要什么样的枪?”雅莱丽伽问道。

“都行。不过能把它的外壳换成黄金的吗?”

雅莱丽伽没说不行,但她明确地向罗彬瀚表示那会让所有人把他当成一个刚刚才接触到星层隧穿的泛约律贵族乡巴佬,并大幅提高他遭到盗窃、抢劫和诈骗的概率。

罗彬瀚只好改变主意,转而要一把不那么酷的手枪。紧接着他又摘掉手上的戒指,把它推到雅莱丽伽面前。

雅莱丽伽无言地打量着戒指上的龙纹,看起来很不愿意用自己的手去碰它。

“这戒指能不能帮我改改?”罗彬瀚说。

他把自己想要的效果极尽周详地描述给雅莱丽伽,然后充满期待地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热切地等着雅莱丽伽把他的装备送来。在等待期间,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荆璜和蓝鹊,只跟马林和莫莫罗一起消磨时间。

那天他和马林又聊起了猫人,还有它们童话仙境般奇妙而悲惨的故乡。拿着铁棒的猫咪普伦西毕竟没能赶走那些来自佗佩堪星系的贪婪商人,掌控乐潘庭的四大元素(地、水、火、糖)也最终难逃末路,理识文明又添一笔血债。

“但佗佩斯们也没好到哪儿去。”马林说,“那帮理识确实采空了乐潘庭的资源,可他们没搞清楚元素们的存在方式——每一个元素掌控者死去,它们便进入一种‘轮回’,在本土上随机地选择物种降生。鉴于乐潘庭的生物数量在战争中被削减了九成,结果有三个元素都诞生在了当时驻守乐潘庭的佗佩堪雇佣军身上。他们不声不响,跟着整船整船的元素水晶一起回了佗佩堪星系……唉,授果之妖还专门给这件事拍过纪录片呢。我是挺瞧不起它们作假,但得承认它们对佗佩堪星系被元素化的过程还原得挺不错的。那些冰海、火原,还有糖果悬崖……特效和音乐一流,镜头语言也非常出色,你有空时一定得看看。”

他又提起了授果之妖,罗彬瀚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是出于某种模模糊糊的警觉,毕竟他老家也时时冒出一些目击不明飞行物的小道新闻。但同时他问得很谨慎,以免再度触发马林的伤心事。

结果这次的马林一点也不伤心,他耸耸肩说“你问它们现在的纪录片?那得等上一阵子啦!我上次准是忘了跟你讲这事儿。以前它们拿陷阱带的动物做基因改良手术,先弄出点有意思的杂居星球,然后再拍拍战争和物种繁殖。通常它们鼓捣这些事儿时总会把自己装成某种约律类。比如,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一群原始文明面前,打扮得光鲜亮丽,告诉原始猴子们自己是天神或者魔鬼,这样即便联盟的巡查员路过,也没法查到它们头上去。它们是计划得挺好的,可是……唉!这些理识文明有思维惯性,你懂吧?它们总是倒霉在自己的习惯上。”

罗彬瀚好奇地问“它们不是搞的陷阱带鱼塘吗?没招惹约律吧?”

“你这就是理识思维啊,老兄!”马林说,“它们也觉得没当着约律类的面干就不会出事,可你得明白对于某些约律类来说,名字和身体的重要性是相当的。总而言之,授果之妖在某颗星球上冒充深渊恶魔,拍了好几部有点特殊口味的片子,还诱骗那些倒霉的原始人采光了自己星球内的高能矿物献祭给它们,最后就拍拍屁股跑路啦。它们以为这事儿做得天衣无缝,但那群星球枯竭的倒霉蛋们就彻底绝望了。为让了伟大的‘全能恶魔’回来,他们在整个星球范围内搞起了血祭召唤,堆了上千座碎尸山,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真的成功了,一个住处邻近的深渊魔王被他们的绝望吸引了过来,等他搞清楚是谁冒充了他以后,这位大领主可是气坏啦!据说他想找授果之妖算账,但对付不了以太消除器,所以他直接从梦境里找到了白塔,然后又通过白塔向理识里个头最大的那个盗火者投诉——这真的是我知道的最在乎自己名誉的恶魔了。”

“草,”罗彬瀚说,“这样都行?他们连恶魔的投诉都受理?”

“原则上不行。因为当时授果之妖还没签署顶上公约。他们对陷阱带做的任何事都不会触犯联盟法律。但联盟可是它们最大的消费市场啊,老兄!盗火者不能指责他们拿陷阱带做啥,不过逃税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逃税?”

“就是那些纪录片啊。完全真实的纪录片在联盟可以被归入教育类资源,那意味着任何加入联盟的文明都要给予相应额度的税收减免。但如果这里头有重大虚构成分,那就绝对得按娱乐类资源的标准加税,还要加上虚假申报的处罚金呢。”

马林不无唏嘘地叹道“那可是商誉大爆炸啊,朋友!盗火者提交公诉的消息一从中心城放出,授果之妖在刻贝城的估值马上缩水了四成,它们整整一百个基准年的片子都算是白拍啦,还得先接受联盟指派的第三方专家组调查,否则就没法继续执业。这方面还怪可惜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是文艺界的损失,你明白吧?”

罗彬瀚应和了几句。于是谈得起兴的马林又说起了石心孵化者和传道天官的遭遇前者试图在陷阱带搭设一个基于许愿机原理的无限能源架构,结果它们高估了陷阱带生物的思维严密性,由此产生的架构逻辑漏洞导致了以太反涌,整个星层几乎被魔力的浪潮吞没;后者则过分低估了那些飞升人形能源块的变异性和发展性,以至于那个被哄骗的文明最终分裂成了约律和理识两派。受害者中的理识派四处奔走,大声疾呼,随后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受骗的暴怒能源块们奋起精神,施展仙法拆掉了“天官”们的整个采矿基地。

“它们都是被惯性思维害了,朋友。”马林感慨地说,“约律类不讲道理。什么道理都不。它们就是老记不住这点。”

罗彬瀚同样心有戚戚,语气沉重地说“做人永远不要去钓鱼,钓鱼业障重。拿陷阱带的痛苦满足自己,到了晚年都会现世报。”

他们一起怅然地叹气。这时雅莱丽伽来到舰桥室内,将一把手枪和一枚戒指放在罗彬瀚面前。

“这是你要的东西。”

罗彬瀚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顾不上研究手枪,而是抓起戒指,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间内。

菲娜正趴在笼子里睡觉。罗彬瀚把它拎到自己腿上放着,冲它晃了晃手中的戒指。此时戒身上的纹饰变得更丰富了——他让雅莱丽伽在龙纹对面加了一个简约抽象的凤凰图案。

他首先摸了摸龙纹。

“呐。”戒指说。

打盹的菲娜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罗彬瀚对它咧嘴一笑,然后摸摸另一边的凤凰图案。

“嘤。”戒指说。

菲娜僵住了。它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戒指,好半天后颤抖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戒指表面。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戒身,确保它碰到的是凤纹。

“嘤嘤。”戒指哀愁地说,“嘤嘤嘤——”

菲娜的爪子僵在空中。它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悲伤而皱成了一团。那简直让罗彬瀚快活得如登极乐。

“气不气?”他笑眯眯地说,“气不气气不气气不气——”

菲娜的舌头如子弹射出,狠狠在他脸上打了一下。罗彬瀚顿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菲娜用尾巴勾走戒指,溜到角落里独自悲伤。整整十个小时后雅莱丽伽才走进他的房间,把他摆到床上去熬过剩余的毒素效用期。这场寻欢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直到寂静号着陆,他的脸仍未恢复知觉。

准备下船的蓝鹊在看见他时吓了一跳。

“罗瀚你干嘛摆着这副表情?船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你身体不舒服?”

“没事。”罗彬瀚神情木然地说,“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211 其后致以爱诗(上)

“后悔?”蓝鹊问。

罗彬瀚不好意思跟她解释自己干的事,只能继续用木然的表情说“我后悔以前太冲动,主要是后悔没对你态度好一点。”

“噢,罗瀚,你用不着在乎这个。”蓝鹊爽快地摆摆手,“那一切都过去了,好吗?我是一个法师,将来要经历的还多着呢!而且这段时间让我学到了很多新东西,我很荣幸能经历这些。”

她豪气地拍拍胸口,主动提出要和罗彬瀚交换星网账号,可罗彬瀚根本不清楚那到底是啥。蓝鹊叉着腰思考了一会儿说“唔,好吧。我想我们稍后再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们走向飞船出口。罗彬瀚主动帮蓝鹊提过两个木箱。其中一个装满蓝鹊精简过后的私人物品;另一个则放着两份无缘和罗彬瀚见面的学徒协议。他还想把肩膀上的菲娜也放在箱子顶部,结果被尾巴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

蓝鹊笑了起来“你怎么又惹它生气了?”

“没那回事。”罗彬瀚甩着手说,“丫就是冷血动物没良心。本来想帮它戒点坏毛病,结果记恨我好几天了。别管它了,我先把你送回去。”

这时他还没跟蓝鹊提起过雅莱丽伽的“待客之道”,正琢磨如何自然又合理地介入话题。结果蓝鹊却说“不不,我不是马上去这里的法师塔。我想先去杜兰德人的店里走一走。你要跟我一起吗,罗瀚?或者等我逛完后再回来跟你道别?”

罗彬瀚差点以为蓝鹊有什么读心秘术。他赶紧表示自己完全空闲,很愿意陪着蓝鹊去走一圈。

“那太好了!我想在走前买点东西,或许还能去它们的店里吃一顿。你有试过糖城的百味汁吗,罗瀚?”

罗彬瀚瞠目摇头。蓝鹊捋捋藤发,果断地宣布道“你应该去吃一次,罗瀚。正好你们的船副送了我一笔钱。我想我可以请你去吃一次!”

“呃。”罗彬瀚说。他感到情况似乎有点颠倒了。

“还有莫莫罗先生。”蓝鹊继续说,“我很感谢他给我的开导和帮助。他有空跟我们一起来吗?”

罗彬瀚倒是挺愿意莫莫罗加入蓝鹊的送别会,可同时他又担心这不符合雅莱丽伽对他提出的任务要求,因此而拒绝告诉他末日圣堂的事。从另一方面来说,莫莫罗近日来的表现也颇令罗彬瀚在意。

“我觉得老莫最近有心事。”他半真半假地对蓝鹊说,“估计他是没心思出去玩了。有啥好吃的我给他打包带回来吧。”

蓝鹊没怎么起疑,只是显得有点遗憾。她又若有所思地抓着头发说“我挺喜欢我现在的造型,不过这一身有点太沉了。反正我很快就会回归协议状态,也许我应该先脱掉它……”

“不许脱!”罗彬瀚声嘶力竭地喊道,“统统穿上!一件也不许脱!”

他的反应不免又让蓝鹊惊诧。罗彬瀚硬着头皮向她解释,说自己特别喜欢她这个造型。蓝鹊对他的疯狂赞扬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决定暂时不脱了。

“好吧,我觉得这么点路也耗不了多少能量。”她说。

罗彬瀚不停点头,还竭力想挤出点笑脸,但他的脸皮很不配合,只能尽量用目光表达出鼓励和赞同。他们商定了一切,然后便向着外头的世界出发了。在此以前罗彬瀚特意找过雅莱丽伽,索要了一切能得到的信息,在这些准备工作的帮助下,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出了港口,进入糖城外围的普通居民区。

依照雅莱丽伽所言,森莱球是一颗被改造过后的荒漠行星,星球的总体积相当于他的半个老家。它的表面没有海洋,降雨量极少,水体全被锁在地下,因而大部分区域都被灰黑色的沙土所笼盖。

罗彬瀚以为这样的星球难以孕育生命,雅莱丽伽却告诉他这种星球诞生高等文明的概率反而比罗彬瀚老家那颗复杂又多变的蔚蓝行星更高。因为尽管地表资源有限,荒漠行星的大气环境却能在漫长岁月中保持稳定,鲜少让其地表的文明由于气候剧变而遭受毁灭性打击。

正是这种显而易见的优点吸引了杜兰德人在此驻扎。他们对星球地表进行了小幅度的改造,然后便把它当作外域贸易的中转站。那大约没什么太大的利润,但他们主张的重点在于要先抢占市场,把生意最大程度地铺开。为此他们精心筹划,按照他们的商业惯例在当地搭建了一座糖城(考虑到境外的生意份额毕竟有限,实际上不过是几条糖街),以此为中心辐射了一切相关的设施与建筑。

自然,他们也派来了猫人保安队。正如杜兰德人长期以来对外宣称的,他们的野心不止于商业推广,也计划着把自己的事业构筑成联盟文化的基石之一,因而理论上星河战线推进到哪儿,他们便要把生意做到哪儿去。然而在外人眼中,象征糖城存在的并非它们本身,而是奉行狮道、群聚为义的猫人团伙。不同于通过皮肤吸收糖分,且极易因此过度兴奋的杜兰德人,猫人们既能依靠糖份提升专注性,又无水生生物的种种困扰。这让它们的地位更加无可动摇。作为领导的杜兰德人总是常常调换修养,而保安头子却稳如磐石,百年如一日地在糖城内溜达巡逻。关于双方那些暗流汹涌的权力争夺,还有因此产生的文化笑话永远是大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走出港口以后,罗彬瀚终于见到了那些马林向他描述过的猫人。事实上早在门城中他便已见过能直立、说话,甚至是给人接手的怪猫,可这里的猫人们又有少许不同。它们的体型都偏大,毛色以橘黄和烟灰为主,个别在站起来时甚至能到罗彬瀚的胸口。尽管如此,它们那副藐然的神气却好像比罗彬瀚还高两个头似的。

居民区里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但大部分都是猫。当罗彬瀚和蓝鹊走过时,擦肩而过的猫人往往无视罗彬瀚,却忍不住瞄向蓝鹊微微摇荡的藤发。

蓝鹊一点也不在意。她看上去简直开心极了,到处左张右望,不放过任何一只被她头发吸引住的猫。

这让罗彬瀚多少有点被冷落的感觉。他悄悄对蓝鹊问道“你老这么盯着它们看,不会把这几只惹毛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罗瀚。”蓝鹊笑咯咯地回答,“它们是糖城的猫人,被别人关注是它们第二喜欢的事!”

“那第一是啥?”罗彬瀚问道。

蓝鹊来不及回答,一道阴影已经拦在了他们面前。罗彬瀚打眼看去,发现那是只气宇轩昂、全副武装的黑猫。

它的皮毛油黑发亮,显得身材格外削瘦,但比罗彬瀚见过的任何其他猫都高一些,视线足以跟两人持平。那双深邃如黑夜的眼睛幽幽望来,令人难以揣度它内心的想法。

“两位好。”它说,“我以前没见过你们。”

它的声音低沉动听,但和智人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罗彬瀚没法说得太清楚,只是觉得它吐出每一个词时都像要带出一个拉长的尾音。还没等他琢磨完这位黑猫保安打招呼的目的,蓝鹊已经大大方方地回答道“你好,长官。我们今天是第一次来。”

“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观光?”

“噢,我是白塔的预备学士,受命来这里提交一份报告。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我们想在完成公事前去糖城里看看。”

罗彬瀚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蓝鹊,没从那张木头脸蛋上看出任何心虚的神态。黑猫保安似乎也没怀疑她的理由,只是若有所思地翘着尾巴,尾尖微微弯曲。

“我们很荣幸能受到新客人的赏识。”它慢吞吞地说,“以及,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你的头发。它的造型很漂亮。”

“谢谢。你想玩一玩吗?”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蓝鹊的话。但紧接着黑猫便欣然同意,翻身倒在地上。蓝鹊弯下腰,将绿藤如瀑布般垂落下去,然后不停地抖动它,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黑猫亢奋若狂,不停地用爪子去拍打藤条末梢,企图把上头的花抓下来。这场游戏在罗彬瀚的旁观下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蓝鹊才把头发甩回背后,俯身挠起了黑猫的下巴和肚皮。在双方都完全尽兴后,黑猫从地上站起来,用爪子慵懒地拍拍毛灰,然后说“第一个路口往前。祝你们观光愉快。”

它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蓝鹊则梳理起自己被挠乱的头发。

“看到了吗,罗瀚。”她说,“它们是不怎么喜欢外族,但它们生理基础上决定了它们很适合做服务行业,因为这就是猫人们第一喜欢的事情——让别人帮它们梳毛。”

212 其后致以爱诗(中)

或许是第一只黑猫的举动证明了蓝鹊是个好说话的人,在他们前往糖城的过程中,陆续有五六只猫跑来跟他们搭讪。大部分都是冲着蓝鹊的头发来,只有一只橘黄的母猫肯让罗彬瀚挠挠她的后颈。

“我头发上的花闻起来有点像荆芥。”蓝鹊解释说,“它们喜欢那个味道,那会让它们想起自己的故乡,还有糖果也是。”

她又跟罗彬瀚讲了讲猫人们的故事。当猫人们首度以保安的身份进入糖城时,杜兰德人对它们几乎毫无信心。糖果商们认为这些归属于泛约律的蛮族动物毫无头脑和纪律,还因为观察力强而非常容易分心。

但同时它们也有许多前任们缺乏的优点身手灵巧而矫健,足以在高耸的冰糖塔间穿梭巡逻;浓密的毛发能有效隔绝皮肤和高碳糖晶体的接触,避免渗透性伤害;旧栖息地的元素文化令它们天生对糖类产品抱有好感。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尽管糖类同样是猫人们的有效兴奋剂,实际上它们却不具备尝出“甜”的味觉机能。这种特性最大程度避免了它们像前任保安们那样监守自盗,最后在严重成瘾中走向崩溃。

这些优势最终使它们在糖城站住脚跟,并成为杜兰德人宣传的“糖城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既为游客们提供安全保障,本身也成为了娱乐体验中的构成之一,声名远扬联盟境内。这显赫名誉的另一面则是它们与杜兰德人花样百出的权力争夺史。它们曾为了更高的待遇而集体拒绝和游客接触,最后却败于杜兰德人的荆芥阴谋,在那之后它们每日把杜兰德人的防护服偷扔到巧克力喷泉里,接连迫使十四位新领导主动卸任休养。

“势单力孤的杜兰德人是很难有勇气和一群猫人对抗的。”蓝鹊在排队等候时对罗彬瀚说,“它们是水生生物,能抗住钝击和水压,但猫爪对它们来说可头疼了。而且杜兰德人自己就对糖很敏感,致瘾风险非常高,所以实际上它们也很难一直待在糖城里。”

直到蓝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彬瀚确实还没看见任何一个符合马林描述的杜兰德人。他身边最多的是猫,游客们则很难一言以概,总体上来说,罗彬瀚觉得它们长得都不算太惊悚,至少远不像门城那么处处皆怪,其中几个甚至还称得上美丽。罗彬瀚尤其注意到队伍最前方的一个红发女性。她已经站到两扇薄荷色硬糖门的中间,由两名猫人保安协助着,往自己身上套一层塑料般透明轻薄的覆膜。当她把薄膜完整地贴好后,看起来就像是她的脸上多了层平滑的光。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伸手打量贴在掌心的覆膜。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在五官上也长得非常像一个智人种。雪肤光洁、翠眼明亮,眼眶微微深陷,嘴唇则鲜润如玫瑰花瓣,在他老家的标准上无疑是位惊艳的美人。同时她又丰满而高挑,罗彬瀚目测她能跟没长角的雅莱丽伽持平。

红发女人打量完了自己的双手,随后抬起头,对着后头的队伍露出朦胧的笑容。她不像在针对任何人,但罗彬瀚却总觉得她在冲着自己笑。他偷眼看看其他人,发现其他人也正不自觉地冲着那红发女人傻笑。

罗彬瀚不自觉地躲到蓝鹊背后,悄悄拉过她问“你看见前头那个女的没?”

“我看见了呀,罗瀚。怎么了?”

“她是不是龙变的?”

蓝鹊被他逗笑了。她把他从背后推出来说“你总是有些傻想法,罗瀚。世上哪有那么多会变形法术的龙呀?”

“世上也不该有那么多万虫蝶母。”罗彬瀚幽幽地说。

“对,所以我们同时碰到两件事的概率就更低了,对吧?”

罗彬瀚根本不相信概率,尤其是在认识荆璜以后。在他的坚持下,两人特意从队伍里溜了出来,换到与红发女人相隔更远的队尾,以免等会儿走上同一条路。当罗彬瀚无意间回头时,发现那双翠绿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呃,罗瀚,”蓝鹊扭头看着他,“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过敏。”

“我没有。”罗彬瀚缩在她背后说。

“你有。难道你是被万虫吓坏了吗?又不是每个女孩都是集群心智生物的拟态。况且你和那位女士连话也没说过呢!”

“我不要和她说话。”罗彬瀚坚定不移地宣布道。他没法说出个道理,但固执地认为那红发女人不怀好意。

蓝鹊强行把他从自己的背后拖了出来。幸好这时那红发女人已经彻底不见了。当他们也走到那扇色泽鲜艳的硬糖门前时,一道细光从他们身上经过。

蓝鹊顺利地穿越过去,而罗彬瀚却被旁边的猫人拦住。

“体内水分超标。”它宣布道,“你必须穿上隔离服。”

另一套塑料似的薄膜套被送到罗彬瀚手上。猫人们毫无帮忙的意图,只是一起懒懒地趴在检查站后,盯着罗彬瀚手法笨拙地拆开包装,研究那玩意儿究竟该怎么用。已经进门的蓝鹊只好折回来帮忙,同时向罗彬瀚解释这道繁琐程序的必要性。

“水在糖城内是危险品。”她轻松地抖开薄膜套,继续对罗彬瀚说,“街道和建筑表面覆盖的都是重结晶糖,大部分碳基生物都能食用。但里头的骨架部分是高碳糖,它们很坚固耐用,但水解以后将会成百上千倍地膨胀,那会在几秒内堆出一座糖山来!杜兰德人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做地形的。不过那也意味着它对很多原始生物是非常危险的,轻轻舔上一口就会让你糖中毒而死!所以如果你想对着屋子咬一口,最好别去啃承重墙……你听到我的话了吗,罗瀚?”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心里还在回忆寂静号过去的某次“补货”。他想到荆璜曾经把一整颗红宝石糖嘎嘣嘎嘣地嚼了。那件事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遥远,他决定在这儿找找类似的糖,带回去测试下荆璜的牙口。

蓝鹊帮着他穿好了隔离服。当她把那层薄膜贴到罗彬瀚脸上时,那感觉就像是涂了一层冰凉的润肤油。罗彬瀚摸摸口鼻,没觉得呼吸有什么阻滞。

他和蓝鹊一起穿过门户,踏上琥珀糖般缤纷剔透的街道。罗彬瀚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无意识地扫过周围,挤进视野里的景象立刻让他没法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他的反应让蓝鹊满意地点着头。

“怎么样,罗瀚?”她说,“杜兰德人的糖城可是联盟规模最大的娱乐连锁店。它们真的很擅长搞这一套。这里的一切都是糖,从效用角度来说根本没必要,但杜兰德人就是这么坚持的。它们认为糖城的任何一块地方都必须能进嘴里,否则就会丧失糖城的特色所在——不过别真这么干,罗瀚,试吃高碳糖地基是个很危险的项目,你得先签责任书才能这么干。”

她拉着罗彬瀚继续向前走,为他介绍视野中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首先是散布四方的半透明白色高塔。它们纤细玲珑,塔檐镂刻成雪花的形状,系上糖丝絮编成的飘带,窗户则是用各色宝石糖拼缀出图案。这些专供游客赏景的冰糖塔共计四座,恰好将整个“糖城”给包围起来。

比冰糖塔更近一些的地方散布着蒲公英形状的“灯”。它们大约也是某种糖果制品,杆部洁白如牛乳,顶端是遍布细纹的琥珀状球体,散发出柔和迷幻的幽蓝荧光。蓝鹊告诉罗彬瀚那是“深海盐石糖”,造型模仿了杜兰德人故乡里的某种发光盐矿。关于这点蓝鹊还向罗彬瀚反复强调那实际上仍然是利用水解激活而发光的糖块,只是故意做成了盐晶的形状。她还向罗彬瀚担保,他们在糖城是绝对找不着一粒盐的。

罗彬瀚以为倒也不必如此。他确实觉得雅莱丽伽爱吃的那种花朵糖风味绝佳,但咸食同样富有魅力。

“那对杜兰德是行不通的,”蓝鹊否决道,“它们可以造咸味的糖果,但绝不会往里面放盐。这是一个文化问题——盐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法术材料,罗瀚,它象征着纯洁、诚信和永不改变,那通常是用来和圣灵或神祗立约用的。杜兰德人认为这种文化象征太严肃了,不符合它们的商业理念。另外它们从社会性质上而言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也让它们拒绝把主流的施法材料掺和到糖里去。”

“草。”罗彬瀚说,“那它们对法师呢?就不会把你们赶出去?”

“它们照常做生意呀,罗瀚。只要你付得起价,它们允许任何势力进糖城里玩。这就是它们的口号——糖乃碳基生命之光。”

蓝鹊甩了甩她的碳基头发,毅然地宣布道“冲吧罗瀚,我要在回塔前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

她抓起罗彬瀚的手,气势万钧地跑过面包树与果汁河沟,向着远处高高涌起的巧克力音乐喷泉冲去。

213 其后致以爱诗(下)

罗彬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被蓝鹊拽着乱跑,踩过绿色软胶糖仿造的草地,还不小心把一只脚踩进黏糊糊的果汁水沟里。那流体的稠度差点把他的鞋留在里头,幸而隔离服起到了效果,不至于叫他光着脚丫跑路。

他们去近处看了那个巨大的蚊香形黑巧克力喷泉——蓝鹊声称这是由多种高单宁质植物种子粉末混合杜兰德人的香料做成。她教罗彬瀚如何揭开口部的隔离服,然后用挂在泉边的脆皮勺尝味。

罗彬瀚试了一口,首先感到一种微苦在口中扩散,随后甜味渐浓,层层叠加。在他品尝期间,两个长着垂象鼻的游客直接跳进甜酱里,软趴趴地瘫在喷泉最外围的水道中随波逐流。

它们看起来飘飘欲仙,却让罗彬瀚顾虑起卫生问题。蓝鹊则向他保证在喷泉的中间区域饮用是完全干净的。糖城内部所有的甜浆流都会在一次周转后返回地下深出的处理工厂,在那复杂如蜂房蚁穴的提纯过滤器中走一遍。杂物、细菌、病毒……甚至连诅咒法术也难以在工厂最末端的贝娅丽七大银杯祝福下生效。杜兰德人煞费苦心,企图永久性地解决一切它们在经营生意中遇到过的问题。

“它们有强迫症。”罗彬瀚舔着脆皮勺评价道。

“它们是一个广受认可的理识文明。”蓝鹊说,“你要知道这在联盟是很难的,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

“但它们不是无神论吗?怎么还搞诅咒净化的?”

“它们认为那是为了服务体验而做出的让步。总有些客人对公共环境怀有强烈的戒心。罗瀚,我说的就是你。如果你要把每个女孩都怀疑成危险生物,那你就没几个好玩的地方可去了。”

她跑到温泉末端,欢呼一声后跳了进去,把蘸着甜酱的藤发到处甩。旁边演出的猫人乐队全都直勾勾地瞧着她,鼓点和银铁器的节奏顿时变得七零八落。随着音乐声起伏喷涌的温泉也混乱起来,像条污泥的触手到处乱晃,淋了罗彬瀚一脸甜酱。

他抹抹脸,想把躲在外套和隔离服中间的菲娜捉出来,让它代自己体验一下巧克力泳的感觉。但作为肉食动物的菲娜似乎对这整座糖果城和活跃其中的猫人们都兴致缺缺。它固执地藏在黑暗的衣摆里,死死扒住罗彬瀚的腰带。

罗彬瀚只好承认糖果并非普世之乐。他放过了自我封闭的菲娜,自己用旁边的糖丝棉帕擦掉脸上的巧克力汁,然后义无反顾朝着蓝鹊发起冲刺。

他重重地落进池中,把甜浆溅了蓝鹊一身。被淹进巧克力泥潭里的菲娜狼狈地划动四肢,拼命凫到喷泉边缘。它在那儿抖掉身上的巧克力浆,然后愤怒地冲罗彬瀚大喊大叫。

“干嘛,”罗彬瀚说,“你又不是不能吃甜的。试试呗。”

菲娜拒不妥协,但也没有当场离家出走。尽管它因体积和物种而没被要求套上隔离服,猫人们却都对它虎视眈眈,像把它当成了某种电动老鼠玩具。菲娜在那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下一动不动,只等着罗彬瀚出来后钻回自己的庇护所。

那反应令罗彬瀚也很意外。他一边和蓝鹊互相用巧克力浆打架,一边偷偷地观察麻痹蜥与猫人们之间的紧张氛围。好在猫人们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直到罗彬瀚和其他几个客人爬出喷泉,它们也没对菲娜采取任何有违商业精神的举动。

他和蓝鹊在巧克力喷泉里玩了好半天,终于一起脏兮兮地爬了出来。穿着侍应生礼服的猫人及时上前,递上两块桌布大小、支持蘸酱食用的麦饼糖布。一只猫格外殷勤地帮蓝鹊擦拭头发。它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结果还是在擦拭巧克力浆时碰掉了许多花叶。

几乎所有猫人都惋惜地甩起尾巴,反倒是蓝鹊满不在乎地拍拍胸口。

“小问题。”她轻松地说。随后她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脑后的藤条簌簌摇曳。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三米以上,翠绿的新叶与橘黄色的新花从藤条上抽芽绽放。

她抱起那一大束拖到地上的藤条“你们有剪刀吗?”

猫人们争先恐后地溜过来为她服务。它们弹出收在肉掌内的爪尖,将坚韧的枝条刷刷切断。等罗彬瀚把自己脸上的巧克力浆都擦干净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蓝鹊已经变成了齐耳的妹妹头造型。

罗彬瀚扭头瞥瞥旁边的猫人。它们每一只的眼神都天真无辜,却把双手藏在背后。

“我觉得这个造型也不错。”蓝鹊撩着鬓角评价道,“感觉很清爽。不过我能要点优惠吗?”

最终指挥乐队的猫人领班向他们允诺了糖城餐厅的一次性八折优惠(店主是他的侄子),那看起来让蓝鹊十分满意。

罗彬瀚的外套被完全浸透了,贴着隔离服的里衣却干干净净。粘稠如米胶的巧克力浆未能在那层薄膜上留下丝毫痕迹。他放弃了这件自己从老家带来的旧服,用它把菲娜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打成一个小包。

菲娜从领口的位置探出头。罗彬瀚防备着再遭偷袭,结果它看上去倒还挺满意,单纯只是想探出脑袋透透气。罗彬瀚把小包抗在肩头,心中琢磨以后弄个背包装它,那样至少比放在肩膀上低调多了。

他继续和蓝鹊到处游玩。他们先是企图攀上一面倾斜超过九十度的乳糖墙。那墙面嵌满巨大的坚果和糖豆,在攀登时不允许使用任何法术或外置科技产品,爬上去后便能免费品尝上头的乐园百果混沌风味千层蛋糕,或劲爆跳跳糖海啸炖锅。如果游客愿意额外加付百分之三十的服务费,他们还能向旁边的任意猫人发起竞赛挑战,胜利者将获得由九十九种甜香料扎成的“芬芳之冠”,而倘若不幸失败,戴着芬芳之冠的猫人在习惯上也会给大客户一个安慰的拥抱。

挥霍着海盗钱财的蓝鹊毫不考虑价格问题,果断向芬芳之冠发起了挑战。她不出意料地失败了,接替她的罗彬瀚原本能得到稍好点的成绩,但不幸在逼近终点时错误地选择了抓住一枚糖豆,豆身松脆的外皮爆裂开来,让他重重摔到下方的松饼垫和蜂蜜池里。

不过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选择了劲爆跳跳糖炖锅的蓝鹊把战利品分给了罗彬瀚一半。而那只被选中和他们竞赛的雪白母猫戴上芬芳之冠,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馨香蓬松的拥抱。它同样也被蓝鹊的头发迷住了,恋恋不舍地挨着蓝鹊的脸蹭了许久。

他们满意地离开乳糖攀墙,跑到水果糖(水晶软糖球里包着各种水果)池里和猫人们玩起了躲避球大战,坐在巨型泡泡糖内部沉潜百米深度的枫糖浆湖,观赏底下漂浮的深红海藻群。它们在清澈微金的糖浆里舒展起伏,犹如火焰在琥珀中舞蹈。

“你看那里,罗瀚,”蓝鹊对他说,“那是集糖红海藻,杜兰德人的起源。”

他们一起坐在泡泡糖里,听穿着潜水服的猫人导游(三倍于自助价格的价格)解说那段历史在糖城出现以前,在联盟成立以前,杜兰德人生活在某颗海洋行星的海底深处。在原始时代,它们的一生都随着洋流变化而不断地洄游。那段路线艰险而漫长,全靠途中生长的红海藻提供养分。依赖着红海藻富集糖分的特性,杜兰德人得以熬过旅途,成功产下后代。

红海藻伴随着杜兰德人渡过了整个文明的童年时代,和海洋一样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只有深暗的颜色能避过某些掠食者的搜寻,因而明度较低的杜兰德人成为了贵族,色彩鲜艳的族裔则被贬笑为鱼类;同样只有对水中糖分敏感的杜兰德人得以在黑暗冰冷的水域里保持亢奋和活力,循着浓度变化找到红海藻的聚生区。它们因此而得以存活,同时从基因深处刻上了对糖的迷恋。直到它们学会了如何冶炼金属、开采油气,直到它们走上陆地、飞向天空,文明的童年时代依旧影响着它们的文化与思想。

猫人导游的介绍至此而终,随后它游向藻群,摘下与出价相应的分量作为两人的纪念物。在这段时间里蓝鹊轻轻地叹着气,罗彬瀚不禁侧目看她。

“它没有说完全部的故事。”蓝鹊向他解释道,“时间有限,所以我想它省略了后面的部分。如果你有兴趣,罗瀚,记得可以查查‘红裂’这个词。”

罗彬瀚答应了。他们和导游一起回到湖面,又用一架巨行橡皮糖弹弓飞出百米,从蛋筒烟囱里直坠饭店内部。

蓝鹊报上巧克力喷泉乐队指挥的名字,饭店老板便守信地给他们打了折扣(但据说仍比糖城外头的同类消费水平高出五倍),并给他们端上了蓝鹊推荐的百味汁和精灵花宴套餐——尽管后者和精灵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罗彬瀚原本担心自己自己会因为单一的甜味而齁渴至死,但发现事实并不如他所想。百味汁里毫无疑问有着一定含量的水,精灵花宴里则有甜油、蛋类和饼干。这不免让罗彬瀚质疑起糖城的纯粹性。

“以前杜兰德人确实争议过很多这样的问题。”蓝鹊用手指蘸着百味汁说,“糖城是不是应该是完全的、纯粹的糖分?是否必须每一部分都完全的可食用?它们对这点的看重超乎了一个商业噱头的作用,不过最后它们还是为了推广性而做出了妥协。少量水份并不会真的有害,因为所有会剧烈水解的高碳糖都不会暴露在表面上,它们只是作为仓储、承重和支撑的部分。”

“那它们干嘛非要我套上一层膜?”

“因为你流出的汗可能会造成磨损和脏污。而且它们认为必须给游客们提个醒——如果你不穿这层额外的衣服,你就不会记得这地方可能会要你的命。杜兰德人就是这样理解碳基生命的。说回到纯粹性问题——最后它们主张符合部分条件的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也应该被算作广义的糖,这是它们的‘万物皆可为糖’理论。”

“除了盐。”罗彬瀚有点抱不平地啃着咸味饼干说。

“对,除了盐。它们坚决不肯让过这一条底线,因为海水是海水,红海藻是红海藻。‘你想要盐,那你就去当个神信徒啊’——它们的某个高层是这么说的。我想短时间内是没希望了。”

罗彬瀚稍有遗憾,但总体上仍然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这顿饭。蓝鹊同样声称自己已经吃饱,尽管罗彬瀚看到她全程只是把手指上的细根须到处插。

“我的工作服并不真的需要进食,罗瀚。我只是想尝个味道。密封器里的营养液还够我用几十年呢。”蓝鹊向他解答道。

一切都很完美,而天色也已走向黑夜。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罗彬瀚最后提议去看看那些醒目的冰糖塔,蓝鹊却否决了他的愿望,把他带回了糖城的入口。她对着入口处的猫人悄声吩咐了几句,又折下一根带花的藤条交给它,那灰猫便利索地跑远了。不出几分钟,它从另一边的屋檐上从天而降,递给蓝鹊一个方形的小镜子。

蓝鹊把它交给罗彬瀚,然后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罗瀚。一个便携登陆器,你可以用它在联盟覆盖到的地方登录星网。我想你的船副能教你怎么使用它……其实我本来给了你另一份礼物,连同我的星网账号一起留在温室里,你得回去看看它,好吗?你肯定会被它吓一跳的!”

罗彬瀚接过了镜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准备点什么礼物给蓝鹊,只好说“我来结账吧。”

“不,那用不着。等我回到白塔后钱就没什么意义了,罗瀚。我会以协议状态继续学习,直到成为真正的法师。”

最终罗彬瀚还是坚持付了钱,并拿额外的部分买了一只糖果鸟棒棒糖,开玩笑地插在蓝鹊的头发上,还学着家里的鹦鹉叫了几声。蓝鹊被他古怪的声音逗笑了,最后还是不得不说“我们该去法师塔了,罗瀚。”

于是罗彬瀚取回寄存在门口的行李,又把她送进了糖城。在某个偏僻安宁的角落里,他见证了“万物皆可为糖”的擦边球极限——整座完全由甘宁木料制成,并以谷类粉末染成白色的七重高塔。白塔法师们不但重金贿赂保安头子,同时还巧言善辩,有力论证了纤维素和木质素都可以视为广义上的糖。

蓝鹊提起全部的行李,最后向着罗彬瀚挥挥手,随后向着那座木塔走去。罗彬瀚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发光的塔楼深处。在那过程中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就那么全神贯注地盯着,但是蓝鹊一次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彻底走入塔中,真切的分离感才在罗彬瀚心中酿成。

他明白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学徒了,于是把蓝鹊的礼物揣回兜里,转身向寂静号走去。

一切结束了。没有意外,没有风波,这是一次顺利而完美的送别。而现在他该去找雅莱丽伽了。

214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上)

罗彬瀚在寂静号的温室中找到了雅莱丽伽。她坐在桌边喝茶,面前摆着一盆奇怪的花。植株通体暗蓝,散发出温和的荧光,乍看像盏仿制成盆栽的小夜灯。

罗彬瀚走向前,打量这朵小杯状的五瓣花。他注意到花蕊是密密麻麻的针管状小簇,里头有细丝状的复杂结构。而花盆培土表面覆盖着一层晶砂。那让他稍觉眼熟,像蓝鹊以前常用的某种施法材料。

培土中插着一张卡片。罗彬瀚把它从土里抽出来,阅读上面用羽毛笔书写的文字

致罗瀚

这是一朵用毛茛和星尘晶合成的回音花。当你对它释放心灵共鸣类法术时,它的结构将被以太震动,发出你想要的任何声音。当我们在那颗下雨的星星上时,我发现无法用‘意念交谈’唤醒你,所以我用法术和雨水制造了几颗这样的种子。其中一颗放进我工作服的喉道里,成为我说话的声音。当我第一次用它喊你时,你很快便醒了过来。

我认为它是你的幸运物,因此我决定再将其中一颗种子培育出来,留赠给你。我已事先在里头录下了一段声音,并固定了它的结构。对着它轻轻吹气,你会听到我的留言。

罗彬瀚读完卡片,试着对那朵花吹气,那些针管状的蕊心立刻颤动起来。

“罗瀚!”它用蓝鹊的嗓音说,“记得洗头!”

那声音既让罗彬瀚惊奇,不免也感到一点困窘。他装作完全镇定的样子,把那朵花搬到远离雅莱丽伽的角落,然后自己坐到船副对面。

“我把她送回去了。”他说,“您老人家有啥想对我说的吗?”

雅莱丽伽放下茶杯“证明。”

“啥证明?”

“白塔的感谢金。”

罗彬瀚呆住了。他完全忘了这件事。

雅莱丽伽看看他的脸色,遗憾地摇了摇头。罗彬瀚一拍桌子怒道“挣钱对咱们算是个事吗?我看重的是情谊!”

“而你没准备她的礼物。”

罗彬瀚没法回答。他开始在“倒打一耙指责对方偷窥自己的生活”,以及“撒泼打滚要求对方说出过去”这两个选项间徘徊。很难说两者谁更有希望达到目的,但都同样让他的屁股面临很高的安全风险。

他还没做好牺牲的决心,雅莱丽伽又说“那张卡片背面写着一个星网账号,是谁的?”

罗彬瀚立刻跑回盆栽边,把插在上头的卡片翻过来。那上头果真留着一串长长的数字号码。

他想起了蓝鹊的另一样礼物,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这玩意儿该怎么用?”

雅莱丽伽的表情明显变得满意了许多。她让罗彬瀚把镜子拿到她面前,对着它照照自己的眼睛。镜子对面的一下景象变了,罗彬瀚看到镜中有个和雅莱丽伽很像的女人,但却没有犄角,头发和眼睛都是深黑色。在她的头上挂着一个令人眼熟的名字雅伽莱。

“这是我的账号。”雅莱丽伽说。

她滑动镜面,按动了几个选项后把镜子凑到罗彬瀚眼前。罗彬瀚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脸型五官大约确实属于他本人,但他既不知道自己长了对狼耳朵,也不记得自己额头上纹过刺青,甚至于连他的虹膜都被改成了一种不明显的暗红色。

“这啥玩意儿?”

“你的星网账号。”雅莱丽伽说,“没有通过身份认证的临时游客账号,靠你的虹膜识别和登录。这会影响你能够访问的区域,但他们允许你对容貌做小幅度微调以保护**。”

罗彬瀚瞅瞅镜子里的形象,很不满意地说“这整得花里胡哨的,不严肃。”

雅莱丽伽让他自己修改。于是罗彬瀚给自己整了顶大羽毛帽,还有青蛙般慈祥友善的大眼睛,最后则在下巴上加了点青草须。他自我感觉这模样既能凸显亲和力,又能兼顾隐蔽性。那天才的构思甚至触动了雅莱丽伽,她就像第一天认识罗彬瀚似地打量他。不过最后她还是不肯说出赞美之词,只是教罗彬瀚如何拉出搜索界面,找到蓝鹊并申请加为好友。

罗彬瀚找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她看上去当然不是那个熟悉的骷髅,又或者藤发木头人,只是个穿着皮背心和红绒短裙的棕发少女,眼睛明亮,脸蛋圆圆。他不知道那是蓝鹊某次研究项目时穿的工作服,又或者她尚未放弃原躯时的长相,唯一透露出这形象与蓝鹊关联之处的就是她怀里装满蘑菇的木篮。

他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给蓝鹊发了条问候信息,但并未马上得到回复。这个结果不出意料,因此罗彬瀚尽量不让失望露在脸上,而是若无其事地把镜子揣回兜里。

“这玩意儿需要充电吗?”他问雅莱丽伽。

“这是简易版,内部能源可以连续使用十万个小时。”

雅莱丽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罗彬瀚感到少许别扭。他故意歪歪扭扭地绕着桌子转圈,捏起嗓子学他老妹的声音。

“难为姐姐有心了。”他柔情款款地对船副说,“今个儿天气可好,不如咱们叙叙旧?”

雅莱丽伽又开始绷紧她的肩膀,像在忍耐着不把罗彬瀚一拳打出去。那令罗彬瀚自觉大占上风。紧接着雅莱丽伽说“我可以把末日圣堂的事告诉你。”

罗彬瀚闪回桌前,在三秒内替雅莱丽伽倒满茶水,正襟危坐,点头陪笑“在呢,您讲。”

“这不是无偿的。”雅莱丽伽说,“你没拿到白塔的感谢金,那意味着在白塔看来她是独立回去的。在她成为法师以后,你无法以‘曾经帮助人’的身份去白塔向她递信,请求她给予你一定程度的援助。我要求你从另一个方向去弥补这点——去和她聊天,弄到她成为法师前的名字,另外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前,我要看到你的星网账号上有至少十个好友。”

这两个要求似乎都不算特别苛刻,罗彬瀚立刻答应下来,心中却有点纳闷。

“您老人家干嘛这么在乎我的社交生活?”他忍不住问道,“难道我看起来很缺朋友吗?”

“只是以防万一。”

“啥万一啊?万一我没了您怕凑不够人抬棺?咱就这么缺钱呐?”

雅莱丽伽用手捧着茶杯,云淡风轻地说“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需要知道谁能帮你回去,或者在宇宙里继续生活。”

罗彬瀚半张的嘴猛然闭紧了。他已酝酿好一肚子流利优美的家乡话,但雅莱丽伽的奇袭打乱了他的阵脚,让他毫无反击的思路。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是扯吗?您这船如果沉了,我那时候能讨得了好啊?不得给您家小少爷的仇人撕巴撕巴扬咯?”

“世事难料。”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坚决不信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他敲敲桌子说“您少散布不实谣言,制造无畏恐慌。到时候出了事是要负责任的,懂吗?少整这些有的没的,快,说说您那前男友的事。”

雅莱丽伽露出一点笑容。她从罗彬瀚口袋里掏出那面镜子,对着自己的眼睛照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账户里翻找起来。足足几分钟后她才把镜面转向罗彬瀚,展示里面灰扑扑的陈旧画面。

镜中是一个穿着深红礼服的男性。他浑身装饰着精美典雅的珠宝,扎起的长发柔亮发白,光泽犹如珍珠。尽管他有着明显异于常人的高鼻尖,以及带着少许鳞片的眼睑,罗彬瀚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俊秀的男性之一。与他那诗人般安静忧郁的气质相比,前贵族的马林顿时减色八分,像个粗鄙低俗的流氓酒鬼。

“他叫维拉尔。”雅莱丽伽介绍道,“我和他认识在公主山下的农庄,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祖母,然后我们便彼此熟识、交往、相爱。那天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跟着他一起回到公主山。我在那里见到了船长。”

“然后少爷把你俩婚事搅了?”罗彬瀚猜测道,“您老人家发现这位帅哥人面兽心,虐待儿童,一怒之下跟他掰了?”

雅莱丽伽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她鼓励罗彬瀚继续猜下去,于是罗彬瀚舌灿莲花,大胆创作,激情讲述了雅莱丽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半勇劫黑狱,过五关、闯六将,将那红衣小儿救将出来,随后长啸一声,呼来宝船寂静,施施然乘风而去。

“我猜得怎么样?”罗彬瀚很是自得地问。

雅莱丽伽目光难测地盯着他。在罗彬瀚反复追问之后,她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结果差不多。”她说。

215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中)

“我们应该上她。”新来的狱卒说。

他的提议令老狱卒们哄然大笑。其中一个好像往地上吐了口痰,嘶嘶地嘲笑着说“那你就去啊。用不着害羞,没人会偷看你的小棍儿。”

刚上任的新人被他们的反应激怒了,立意要实施自己刚才的念头。他的脚步声噔噔快响,迅速朝牢门逼近。他走到通道中间,另一个更轻捷的脚步赶上他。

“嘿,新来的,消消火。”一个细柔点的声音笑着说,“我建议你别这么干。有什么必要啊?外头的村子里多得是小马驹,你想骑哪一匹,她们的父母要欢天喜地。”

“村子里可没有长角的。”

“那有什么要紧?你瞧瞧你的粗手,碰什么都能光滑得像圣油。带进房间关上灯,就是个男的你也摸不出来。”

他油滑的谑语又激起狱卒们的哄笑,声音回荡在吊顶上悬挂的黑铁锁链间。一滴凝结在铁锈上的露水坠了下来,正落在牢门前。

水珠表面映出细如蚂蚁的倒影,通道上的两名狱卒在水珠中晃动交谈。

他们很快从普通的谈话变成了暗藏火药味的争执。新人大约是刚从下面的牢房里调来,自以为得到提拔,因此急于立立威风。这样的事老狱卒们也常干,可他们很清楚该找什么样的下手。

“我是出于好意才这么教你,新人。”那细柔的声音说,“上一批人都被带走了,但这些房间很快会被重新填满,法师、奴隶、祭品……到时候你爱找谁都成。只要你别去碰这个长角的女人,你就能活到那一天。”

新人因为愤怒而喘着粗气。他映在水珠上的身体是变形的,只能粗略分辨出他赤铜色的皮肤。加上他那暴虐狂躁的性格,足以推断他大约有琐祆深渊的血统。

如果他面前的是外头的村民,那副暴怒公牛的模样确实挺吓人,可老狱卒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还是在笑,细柔嗓子的半羊人萨缇轻轻踢着地面。他的脚步听上去和所有人都不同,是羊蹄敲打金属的声音。在公主山外的民间传说中,这种声音会令闻听者灵魂受制,任凭羊角恶魔摆布。

事实上萨缇并不会这类魅惑性质的法术。他有种类似山羊的习性,喜欢往陡峭的山壁跑,但他并不总是一个人去。通常他会去下层的牢里挑选两三个不那么重要的囚徒,把他们一起拖到最险峻难逃的山崖顶上。据说他命令他们在那里自残、决斗、互淫,最后则把他们全部推下悬崖。坠落者撕裂灵魂的哀嚎会随猛烈的风啸响彻涧壑,再透过牢顶的小窗钻进来,令所有囚徒肝胆俱裂。

这个爱好和特长让萨缇在狱卒中很受尊重。尽管如此他也懂得把握分寸,从不去碰超出他权力范围的囚犯。眼下撞见有新人想尝尝鲜,他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冷嘲热讽,而是用羊类曼声好气的腔调劝说着。

“你得仔细考虑这件事,想想自己是怎么得到这次晋升的。”他笑嘻嘻地低语道,“在你来这儿以前,戴着你那块小牌子的是个大家伙。我都说不上那老兄的种族,不过他肯定有食人魔的血统。他来的头三天就干了你想干的那事儿。哎呀,那可是一场好戏,他抓住她角上的链子,把她的头对着墙一通猛捶,然后拖进最里头那间屋子。那中间的混乱就别提了,血呀、头发呀、扯下来的指甲呀……总之那老兄可会折腾了,链子摇晃的声音吵了一夜,害得我们谁也没睡着。等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看,她就血淋淋地躺在角落里,我们差点以为那老兄搞了一整夜的死人哩!”

新人的呼吸因为亢奋而变得粗沉,像野兽低吠蠢动。萨缇尽管不会法术,却是煽动暴力和**的天生好手。

他一下一下踢着羊蹄,以描述喜剧的莞尔语调说“别那么着急呀,新人。那事情不过发生在七天前,可你瞧瞧她现在的样子。伤口全好了,指甲也长出来了,又是匹难缠的烈马啦。你再想想你前任去哪儿了?”

新人的呼吸顿住了。那躁动的野兽嗅到风声,不得已暂时按捺。他思考起萨缇的话,发出模糊而不满的哼声。

“她是底波维拉尔送进来的。”这新人缓慢地说,“我听说,他们之前……”

“唉,一个被他骗昏头的小姑娘嘛。这又不稀奇,咱们就别去议论大人们之间的事儿了。”

“底波维拉尔不会帮她。”

“当然啦。否则怎么会把她送到这儿来?”

“那么没人会罩着她。”

“我也没说有人会罩着她,那是这女人自己的问题。那天早上,我们把她收拾了一下,扔回她自己的牢里。你那位大块头前任全程就坐在地上看着,呆呆傻傻的,像是脑袋给她的角顶坏了。他坐在那儿想呀想,想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他彻底疯啦,害怕得跟个落群的小鸡仔儿似的,把自己的脑袋对着墙撞,撞得头骨碎片都掉进了脖子里——喏,你瞧瞧你后头,那块最新的印子,还带着点红呢。它就是你前任对人间最后的慷慨馈赠。”

新人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半羊人在他旁边闲闲地哼笑着,一根根掰着指头数。

“这事儿也不止一次啦。新人来了又去,总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我来这儿开始总共有三十四个人上过她。三十三个都死了,没死那个则被底波维拉尔调走了。我到今天再没见过他。这女人身上藏着某种诅咒,这就是为什么底波维拉尔不敢碰她。”

他慢步上前,温柔地对着新人低语“回去吧,新朋友,去村子里找只漂亮活泼的小马驹。因为我没耐心给人挖坟,我只会把你的尸体扔到山底下去。”

最终那新人没有穿过通道,而是原路折了回去。他的脚步迟缓,透着一种不情愿,因此那或许只是暂时的妥协。

萨缇吹起了口哨,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朝着通道深出走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牢门前。

“看来你今天逃过一劫。”他对牢里说。

佯装休息的雅莱丽伽睁开眼睛。她曾经观察过的那滴水珠已经被踩在羊蹄下,外表跟她颇有相似处的狱卒正微笑着打量她。

“我不觉得这新人靠得住。”萨缇用散漫的语调说,“我看他要不了几天就会来上你了,除非有新人住进来供他折腾。”

她谨慎地沉默着。在所有狱卒中萨缇是令她感到较难应付的一个,因此她从不主动和他交谈,只从别人那里寻觅机会。然而,这半羊人有着一种基于变态心理的幽默感,非常喜欢过来挑起话题。她意识到对方在试探自己,但目的还不明确。

“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和底波维拉尔发生了什么,”萨缇又说,“多么遗憾,你们从外表上倒是挺般配的一对。不过现在肯定是不同了嘛。他把你骗进公主山,然后扔进这里。真是可怜的小姑娘,我希望明天你能多几个可爱的新伙伴。”

他说完这番话,在原地等了一阵,然后又吹着口哨走开了。

216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下)

翌日清晨,雅莱丽伽在彻骨的寒冷中醒来。夜间的山风像鬼怪嚎叫,吵得人难以入眠,而牢狱的地面是内部刻满咒文的铁砖,在夜里冷得像冰,还能阻止法师从中逃离。

在这种地方连续过上三夜,足以使一个饱尝惊惧的普通人迅速衰弱,因寒冷而患病,最后悲惨地死去。在那过程中他要足够幸运,才能不被哪个狱卒提前挑出去,在刑具或山崖间结束生命。

雅莱丽伽从狱卒们的聊天里了解到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但从未在自己身处的牢房里见过。她所在的地方,从狱卒言谈里判断,极有可能是公主山第二峰最高处的天桥之狱最顶端。此地的囚犯是由不同学派的“大人们”送来的,尽管理由不尽相同,会被关进这里便代表着他们具有某种危险性。他们大多能克服恶劣的环境,而死于别的什么原因。狱卒在其中仅占很少的一部分,因为“大人们”仅允许狱卒们适度玩乐,而非刻意杀死。按雅莱丽伽观察到的情况,大部分囚徒是由专门用途的——包括她自己。

她想起了底波维拉尔。昨夜她梦见了他,一个猩红近黑的狭长影子,皮肤则浮着木腐菌似的苍白。相传那种肤色代表诡客之血,与狮子山的斐兰凯尔们同出一源。在末日圣堂,在第二峰,甚至在整个静默学派,这血统都会带来极大的尊重,尽管它本身既不代表任何才能,亦无法使持有者像斐兰凯尔们那样受到诡客钟爱。

那血液只会让人不断地做梦,穿过混沌之海,通向诡客们浮游而出的无尽深渊。那里无物不有,那里也无物得存,融解的万象会揉碎梦者的精神。在雅莱丽伽漫长到她自己也难以溯源的记忆河流中,这样的梦曾经出现过两三次。每一次都令她醒来时精疲力竭,浑身僵冷。

幸运的是那个做梦的人和她之间隔着太远的传递链条,传递过程中的每一环又都试图忘掉它。等到雅莱丽伽出生时,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东西已然被前人构建的思维迷宫层层包裹起来最外层是当代的,最实用和安全的工具性知识;稍微深入几步,看到的是她母亲和前几代人在游荡过程中所收集的那些信息,那已丰富得足以应付一个人能在宇宙中遭遇的大多数状况;在那无数岔路迷途的最深处,藏着被她母亲归为“禁忌”的知识。

那些知识,仅就雅莱丽伽知道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两类。其一是源头难以明确的诡客之梦,其二则是毫无疑问的,属于她祖先的起源记忆。

创始者、赋能者、母神——在联盟的语境中命名为“至圣福音”。那无可形容的伟大生物,如丝绦、如蕊柱、如织网、如混沌……它们的全貌无可洞察,留在雅莱丽伽记忆中的只是一层深绿而粘稠的肉须织网。那须网没有实体,可以轻易地穿越深空与星球。被它们所拥抱的生命亦将深陷织网的连接,分享创始者所知道的一切。**的改造带来了精神质变,生命们继承了创始者的部分特性,在进行生命因子传递的过程中,所有已获取在记忆器官里的信息也将一并录入。

这些被选中的生命毫无规律。任何性别,任何物种,只要它们的繁衍形式存在着生命物质交换,那伟大的连通者便赋予它们继续传递知识的能力。它们既改造受拥抱者,同时也诞下继承双方记忆的子嗣。与末代们仅能改造子嗣的能力相比,“乐园”里的初代们完美无缺,与母神的威能近乎相当。

——要回到乐园去,雅莱。

当她出生的时候,那传递了无数代的声音这样说着。不要留在这凡俗的地方,要回到母神统治的乐土,精神与**永恒欢愉的圣地。在那里知识与快乐完全等价,生命的延续亦毫无缺憾。那里没有误解与偏见,万事皆可交融合一。

但是乐园太远了。与那漫长的旅途相比,整个联盟所覆及的星层根本微不足道,像河岸中央飘着的一根芦苇。当第一个真正的福音族来到这里时,她穿越过高灵带的边缘,在那里丧失了改造受拥者的能力。由她诞下的第一代共有三个,随后她们便分开了。她们的知识太相近,彼此同行毫无意义。其后所有的福音族也学着她们,绝不与同类长久相处。

那是一条漫长复杂的血脉线。雅莱丽伽能从自己的母亲一直追溯到初代的次女梅伦德拉。梅伦德拉死于白塔法师——或者说白塔前身的构建者——银辉之杖的手中。在梅伦德拉死前的那段时间,她疯狂地去和法师们欢好,把那些雅莱丽伽也不愿久视的记忆全部传播出去。许多法师因此而转变了性质,沦为她的信徒与仆从。

她那行为并非出于个人的爱好,而是为了一个明确无比的信念回到乐园。

回到乐园。找到返回乐园的办法。找到初代和母神。那是让她们重归完美的唯一办法。长女底波维拉,次女梅伦德拉,三女莎兰希拉,所有的福音族都渴望着重返乐园。

那愿望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雅莱丽伽初次遇到底波维拉尔时,对方的言语是那么的令她惊奇而震动。

那苍白的男性,就像他声称的祖先底波维拉一样,穿着猩红色的长摆礼服。礼服的样式很古典,甚至于有点像裙子。在雅莱丽伽的记忆中,那种样式是过去斐兰凯尔的贵族们所钟爱的,颜色则毫无疑问象征着他的祖先——并非第一代的长女底波维拉,而是她那开创了末日圣堂的同名后代。

他们在山边相遇,第一眼就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某些特质。在那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因为当他们第一次谈话时,底波维拉尔真诚地说出了他的愿望。

“雅莱,”他说,“我不打算回到乐园。”

雅莱丽伽好奇地盯着他。她很少遇到同族,但记忆告诉她绝不会有一个福音族不渴望回去。但底波维拉尔没有撒谎。说这些话时,他始终用真挚、深情而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们应该在这里重建乐园。”他像许诺般低语道,“我们自己的乐园,不要再像三姐妹们那样分离,也别像‘深红维拉’那样屠戮同胞。在最终之日到来前,我们应该团聚在一起,这就是末日圣堂的意义。”

他珍珠般苍白的头发在山风间颤动,令雅莱丽伽相信他的确是维拉之血。而他的神态与语调毫无作伪,令雅莱丽伽所掌握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都肯定他的诚实。维拉尔是真诚的,当时是真诚的,甚至把她扔进牢狱后也是真诚的。在那三十四次充满暴力的折磨间,雅莱丽伽已从愤怒与狂躁变得冷静成熟,反复审度自己缘何落到如此地步。她终于明白自己被那重归乐园的渴望冲昏了理智,从未仔细考虑过维拉尔是“维拉之血”的事实。

长女底波维拉,因其另一位母亲的血统,是三姐妹中唯一怀有巫师才能的人。她既是福音族也是女巫,因而得以同时把两种力量传递给后代。她的女儿按照女巫们的习惯,继承了“底波维拉”之名。

第二位维拉在巫术力量上比母亲更出色。依赖着超凡之力,她曾一度成为所有福音族的希望。为了寻找乐园之路,她打开自己,倾听世界,随后便声称最终之日必将到来。他们要逃离那无尽的毁灭,那就必须团结一致,逃向光明的乐园。

乐园。乐园。这个词让福音族们前赴后继,急急奔向她的怀抱。近乎九成的福音族来到她所建造的圣堂,迎向他们的则是由刀斧和女人肢体拼凑成的“舞妖”们。他们被肢解、剁碎、焚烧,最后填满圣堂中央的空洞。当这一切完成时,玉座上的底波维拉走下台阶。如浅溪般的血水涂红了她的裙袍,从此她和她那被做成“舞妖”的母亲得以区分。一个是长女维拉,另一个却是“深红的维拉”。

深红维拉,她杀光了维拉一脉所有继承福音族特质的后裔,自己最终也消失在那焚尸的洞穴中。她的行为超出了福音族们所能理解的极限,那是智识的瓦解,魔性的癫狂。而这一切未曾早早引起雅莱丽伽的警觉,只不过因为令她身陷囹圄的这一位男性——他甚至连名字都是祖先的阳性变格——根本没有继承到福音族之血。男嗣在女巫们的观念里是低贱的。巫术才能低下,也无法孕育有力的继承人,因而很容易被当作消耗品使用。那未必是真的,可底波维拉尔在巫术上确实天资平平,绝无听到“世界之声”的可能。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着这件事,终于认定底波维拉尔的疯癫无关乎祖先之血,不过是对“乐园”病态的痴迷。他从头到尾不曾撒谎,只是一个治不好的精神病人。

当她这么想时,监牢门口发出了动静。从狱卒的说话声中她知道有大人物来了,可那并非底波维拉尔,而是笃笃地敲着木棍的乌头翁。

他是这里的常客。雅莱丽伽悄然侧耳,倾听他和萨缇之间的寒暄。那半羊人对他谄言媚语,谈起了某个被送进来的囚犯。

“哎呀。”萨缇说,“就这么一个?您可不必亲自来。”

乌头翁的声音总是很僵,像是嗓子里挤着骨头。他用那让人不舒服的音色说“他很特别。你们不能动他。”

这是一种不常见的“招呼”,尺度堪称严厉。雅莱丽伽被略微激起了一点好奇。她耐心地坐着,听乌头翁和萨缇闲话,断断续续地提起了“流星”和“船”。好半天后乌头翁终于走了,萨缇哼着小调走向牢门。

他有意无意地停在了雅莱丽伽牢门前,把拖着的新囚徒放进对面的牢里,临走前还对装睡的雅莱丽伽眨眨眼,像是知道她一直在偷听。等他离开视野后,雅莱丽伽才睁开眼睛,观察对面那个新人。

映入她眼前的首先是一片红,像底波维拉尔,可体型却小得多。她眨眨眼,看清那是个昏迷的红衣少年。他一动不动,左臂的袖子底下空空荡荡。

217 雏雀啁啁而鸣(上)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雅莱丽伽都在观察那个新来的囚犯。她见过不少被关进来的人,有些在开始时也会选择佯装失去意识,以图避过刑虐和侵犯。但当狱卒们兴致上来时,他们根本不在乎囚徒是不是醒着。

但眼前这个年轻男孩(至少外表上是)其实根本用不着装昏。狱卒们的放纵只能针对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而面对“大人们”的吩咐,他们绝不能违背一丝一毫。无论如何,这男孩在牢里的时间都会是安全的,尽管雅莱丽伽不会断言说这是好事——乌头翁带来的人很多,但带出去也很快。她曾听到两个狱卒在闲聊中讨论乌头翁的“仪式”,抱怨他消耗祭品的速度太快。

雅莱丽伽估计乌头翁正和维拉尔一起策划着什么。在她被扔进这里以前,维拉尔常常以喜爱的口吻提起乌头翁。而在末日圣堂,被称为“受尊重的”通常意味着极端残忍和偏执。

有另一个问题萦绕在雅莱丽伽的思绪里。当她被维拉尔所描绘的幻想所迷惑时,她相信了对方所说的“末日圣堂已经变得完全不同”。那时她以为维拉尔指的是末日圣堂不再像深红维拉的时代那样疯狂了,但现在看来那无非是换了一种形式。深红维拉的女巫血统来自于姐妹会,而不知何时他的后人却将整个末日圣堂并入了静默学派。

当时她觉得那不必然是好事或坏事,因为“公主山”早已不是统合在一处的群峰。在第二次大屠杀结束后,整个圣地在时空上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以拉戈贡王长女为名的群峰像山崩中落下的碎石,滚散到星层的各个角落。她知道第六峰已经在誓言上归入联盟治下,而第三峰公然向作为联盟代表的白塔宣战,从此他们对外自称为“禁忌学者”。

其余诸峰则沉默着,潜隐着,不向尘世泄露任何真实想法,一如他们在旧时代的传统。出于情感的盲目,雅莱丽伽一度相信第二峰确如维拉尔所说,是完全不与俗世往来的净土。她本可以先去外头的村子里打听风声,可她先碰见了维拉尔。

她太想见到乐园,又或者只是太想碰到一个同类。那是他们双方的不幸——现在只是她自己的,但那早晚会是底波维拉尔的。

在她观察那红衣少年的整个白天,她也带着这些思绪在自己的记忆迷宫中徘徊,试图找到一条解决当前困境的办法。恐惧和耻辱在那过程中逐渐淡去,只剩下星海沙砾般数之不尽的残信。

她怀着复仇之心艰难地跋涉其间,追寻任何有助于解决困境的线索。直到天色将黑时,雅莱丽伽仍未看到对面的红衣少年动上一下。他没有翻身、呓语或是呻吟,像是个假人那样静止着。

雅莱丽伽甚至没观察到他的呼吸起伏,几乎疑心他已经死了。她能笃定他并非尸体,完全是相信乌头翁不会让一个“很特别”的囚犯意外死去。她一时看不出来他吸引乌头翁的地方,只觉得他的服饰有点像是云中城的人,但相对来说要简朴得多。

一阵脚步打断了她的思绪。某个狱卒穿过通道,来送每天的食物和水。这份工作通常由一个叫都弗的雄性山怪完成。他个头不高,但力气很大,总被指派这种无聊的工作。因为他们种族的外形普遍给外界这种印象凶暴、粗鲁、呆蠢而又贪婪。

雅莱丽伽并不因此而轻视他。在她看来这山怪暗藏着自己的狡诈和贪婪,每次来送饭时,他会趁机向囚徒们揩油或敲诈,把“大人物们”不屑于拿走的一点私人物品全部吞入囊中。这种行为在此层的狱卒当中是很独特的,像萨缇就从不对金银珠宝感兴趣,他单纯喜欢看人哭嚎和坠落。

都伏通过牢房的缝隙把食水交给她。一块生肉,还有用动物器官盛满的水,那水里掺和着某种药物,会令大部分食用者身体虚弱,精神不振。据雅莱丽伽偷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些肉和水全都是圣堂祭祀后剩下的东西。

她注意到今天装水的容器不像是胃或膀胱,上面还沾着血丝和脐带。这种事大约十次里会有两到三回,它控制着自己不去考虑这些新鲜血肉和器官的源头。前主人显然已经用不上它们了,但她需要尽可能积蓄力量,保持清醒。

如今牢里住客稀少,环境冷清,都伏一共只拿了两份口粮。他把多的一份给了雅莱丽伽,贪婪地对着她浑身上下打量几眼,随后才回过头去分配另一份。这次他没有将食物和水从栏隙里一塞了事,而是慢吞吞地开打牢房。

雅莱丽伽停止了撕咬生肉的动作,静静观望着这一幕。在她的牢狱生涯中见过每一个狱卒对囚徒们干的事,他们中的大多数口味都不是很挑剔,尤其是对小孩子。

她不认为都伏敢违背乌头翁的命令,但在那之下仍有许多弹性空间,尤其是对面的少年毫无醒来的迹象。都伏悄祟地走进牢中,把那少年翻了个身,正面仰躺在地上。这会儿雅莱丽伽终于看见了他的侧脸。一个异常漂亮的人类孩子,即便是在雅莱丽伽那庞杂无尽的记忆迷宫中,要找到这样光艳完美的人类脸庞也极为困难。

都伏的表现比她更为吃惊。他对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像在权衡着代价,或者思考方法。那目光和神态令雅莱丽伽感到情势不利。在片刻的考虑后,她故意换了个坐姿,在那过程中用力晃动脖颈。

穿在她犄角上的粗铁链被牵动了,发出一阵哗哗乱响。那链子穿过她的犄角,多余的部分沉沉垂地,源头则经过吊顶附近的某个洞,一直通到牢房外。雅莱丽伽曾经试过几次,猜出这铁链最后通向狱卒们留守的牢房入口,因此只要她活动的动静稍大,很快就会有地位靠前的狱卒(通常是萨缇)前来查看。

都伏被铁链的噪声镇住了,恶狠狠地瞪着她。雅莱丽伽不再继续激怒他,只是假装对自己的指甲产生了兴趣。她知道尽管这山怪在狱卒当中地位卑微,但得罪一个负责给自己送食物的人是很危险的。

这种冒险行为于她并不常有,不过如有合适的机会她也并不吝于出手。那无关知识或**,她只是向来偏爱动物的幼崽。

都伏愤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把手伸向红衣少年的袖口,寻找暗袋或钱囊。雅莱丽伽稍一考虑,终于决定任他去摆弄。毕竟得让都伏得到点什么,而那又注定不会是太大的损失——任何真正宝贵的东西显然都已被乌头翁拿走,剩余的浮财在囹圄间一文不值。

山怪在少年宽大的袖子里什么也没摸到。他晦气地咒骂着,又将手伸向少年的领口。那看来希望不大,雅莱丽伽也以为他将空手而归,结果都伏却从里头抓出了一根白色的丝绳。

白绳挂在少年的脖颈上。都伏拉扯丝线,最终从少年的怀中掉出了一块半月形的漆黑石头。石头沿着主人的肩膀滑落在地,发出异常清脆的叮响。

雅莱丽伽和都伏一起盯着那块漆黑而光润的石头。后者看起来似乎有点迷惑,不清楚自己是否收获了一样有价值的战利品。他不太高兴地伸出手,想把石头从少年脖颈上拽下来。

紧跟着的事超乎雅莱丽伽意料。抓着石头的都伏猛然尖叫了一声,凄厉得像是被刀扎了眼睛。他扔掉手中的石头,极度痛苦地抓着手掌。一缕青色的烟正在他掌心飘升。

那烟越来越浓,都伏甚至来不及对罪魁祸首施以报复,便惶惶地跑出去寻求援助。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雅莱丽伽立刻靠到牢门前,仔细观察那块黑石。她发现石头表面正闪烁着点点翠绿的细光。

那翠光吸引了她的注意,以至于十几秒后她才察觉红衣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

鲜红如血的衣袖流动起来,覆盖住闪着奇特光点的黑石,随后这新来的囚徒坐起身,没有表情地环顾周围。

雅莱丽伽已来不及佯装睡着。她坐在原地,等着对方向她询问来龙去脉。然而当对方转头跟她对望时,雅莱丽伽没看到想象中迷茫无措的落难神态。

他有着跟发色相同的漆黑眼睛。在和雅莱丽伽互望许久以后,他的目光变得酷寒而空漠,那令雅莱丽伽想起天桥之狱下方的无底深涧。

少年冰冷地对她开口,用声调奇特的联盟语言吐出一个词。

“妖魔。”他说。

218 雏雀啁啁而鸣(中)

尽管自称为“福音族”,他们却并非真正的一个“种族”。

在那遥不可及的乐园之中,生命们全部具备着母神的特质。万物被永恒而完整地同化为一。那里没有种族,形态只是纯粹的形式,而精神互相交融理解着,“异类”和“他者”皆是已逝之词。

因那永无困惑与冲突的完美,漂流在外的遗族们只能感到益发地痛苦和思乡。他们的拥抱只能传递思想却无法再制造更多同族,不得不以仅剩的生育方式来维持数量。这困境延续至今,直至不同血脉分支的福音族在外貌上变得天差地远。

人们常将雅莱丽伽与普通的魅魔混淆,而那甚至无法被判定为错误。她的祖先,次女梅伦德拉,正是初代福音族与一名雄性魅魔所生。不同于人躯的姐姐与鹿身的妹妹,梅伦德拉生来长着一对长长的犄角,近乎笔直地朝着天,像某种上天赋予的冠冕。当她蛊惑了大量法师之后,从盟约中堕落的求法者们竟也真的一度给她加冕。那圣冠用法师们献上的塔尖水晶制成,里头塞满了被杀害的殉道者灵魂。

那对隐秘的盟约法师们而言无疑是一种宣战。在他们的五大象征物——冠冕、织锦、权杖、苇笔、金杯之中,“智慧之冠”被认为是导师与圣贤的荣誉。它一度只被授予掌握权力的白塔法师,后来又在法术集会中指代地位最高者。而如今在联盟时代的语境中,秘盟法师们口中的“戴冠冕者”几乎成为了盗火者的另一种称呼。当梅伦德拉夺取法师们的冠冕时,等若是宣告她那继承自乐园的知识凌驾于白塔之上。

雅莱丽伽几乎相信那确是事实,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白塔的求法者同样追逐着乐园。就在梅伦德拉死后,她那些有着法师血统的后裔们全部遭到了搜捕和调查。银辉之杖亲自将他们押往银辉之塔,最终却将他们全员都予以释放。在那塔中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断层,雅莱丽伽确信这种缺损是银辉之杖所为。那对世俗事务表现出异常关心的骷髅法师抽走了——或者说隐藏了——梅伦德拉一脉后裔中的某段记忆。在雅莱丽伽反复地搜寻后,她认定那正是梅伦德拉用来诱惑法师们叛节的巨大秘密。

她猜想,但也仅仅只能是猜想,那秘密是“真理的织锦。”

在秘盟法师们孜孜追寻着“秘艺”的过程中,诸多流派彼此影响着、冲突着,对一种流派的精研极有可能导致对另一条道路的极端无知与傲慢。然而最终众塔仍然达成了一个粗略的共识他们坚信法术之道的真相在于物质与精神的统一,通过形式与智识予以协调,最终通往无穷至高的力量之源。在那被称为“天界”的无上法源中,回荡着十大原质奏响的和谐乐音,昭示着世界的终极真理。当位于中央的第十质点——生命的知性——被彻底填满时,以太之流从中涌出,盈满了他们身处的整个宇宙。

冠冕、智慧、理解、慈悲、严厉、美丽、胜利、荣耀、基盘、王国,以及作为本质的“知性”。法师们将之视为通往星辰的“蹈火之途”。他们渴望效仿曾经的织法者们,通过此路直达天界,目睹那无穷无尽的以太源泉,萌发万象的完美理式。他们将其描绘为“秘艺的原籍”、“世界之书”、“真理的织锦”。这些命名并非单纯的雅称与赞美,而是法师们冀图以此将那概念从以太中摘出,化为能够为尘世所理解的形式——正如他们将十大原质对应十月之名,希望以此形式将整个联盟与理式的天界连结,免遭以太浪潮的倾覆。

而,那种倾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正是底波维拉尔想要的东西。他没能继承到任何祖先的记忆,却痴迷于自己幻想中的“乐园”,不知疲倦地向雅莱丽伽讲述他癫狂的迷梦世界终将毁于焚星之火,只有乐园能够幸免于难。在万事万象的灰烬中,乐园的眷族们继续着永恒的梦幻,将新时代的苗种埋入土中。那里将成为末日中最后的圣堂。

那迷梦中唯一吸引雅莱丽伽的只是“乐园”,但她从未期盼过旧世界的毁灭。然而维拉尔却偏执地相信旧秩序的末日才能引来真正的乐园。他把这种思想传播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雅莱丽伽有时会觉得这件事荒唐可笑。维拉尔坚信自己是“深红维拉”的直系后裔,她却能从种种迹象判断出相反的事实维拉尔没有任何福音族的血统和能力,他和“深红维拉”的关联来自于后者的另一位母亲,死莲姐妹会的理莎法。他那微薄的诡客血统,以及眼睑处细微的鳞片,无一不是“蛛之母“后人的象征。

那即是说,尽管维拉尔体内确实流淌着部分和“深红维拉”相同的血,但绝不可能像梅伦德拉那样将危险的知识分享出去。所有拥有力量却选择服从于他的人,既非被知识所逼,也非被法术所惑,仅仅是陷入了他那絮絮不断的幻想与狂梦。他们情愿相信维拉尔的血统胜过现实,又或者只是情愿相信那关于永恒乐园的幻象。可每当雅莱丽伽想因此而嘲笑他们时,她想起自己其实也是一样。即便是意识到维拉尔是个疯子以后,她也并未真正地憎恨着他,直到那幻想狂从她身上夺走了一样东西。

她发誓要报仇。但首先第一步,她要让这个牢房产生一点改变。那变化的时机由不得她来决定,因此她唯有耐心地等待。

在新囚徒入住的第二天,她期盼的特殊迹象出现了。但那并非由新囚徒引起,而是从牢门外不期而来。

底波维拉尔过来看她。这种事大约十天里会有一次。有几次他来时雅莱丽伽还没从伤势中恢复,只能蜷躺在地上休息。维拉尔会像过去那样呼唤她的名字,目光悲伤而忧郁,那实在是叫她作呕。

这天维拉尔走到牢门前。他照例提前遣开了所有的狱卒,带着他的四个黑骑士护卫,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访客,默默地跟在维拉尔身后。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感到吃惊。

她认得这个新来的访客。这浑身鳞片的丑陋雄性过去是她的狱卒,一只沉默又冷酷的蜥魔。雅莱丽伽曾想把他作为逃狱的突破口,半推半就地和他发生了关系。

直白地说,这位自称叫库玛奥的蜥魔尽管手段粗糙,毫无章法,但带给雅莱丽伽的体验还不算糟糕。在进行到最后时,库玛奥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从她的身体里离开,慌慌张张地洒在了别处。雅莱丽伽因此而功亏一篑,未能知道他何以会加入末日圣堂。当他把基本没伤的雅莱丽伽押回牢内,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其他狱卒们身边时,雅莱丽伽听到了那些人不可思议的怪叫。

她很清楚库玛奥为什么没像前几个那样崩溃——那些关于诡客之梦的记忆通常是被藏得很好的。只有当她极度痛苦、愤怒与疲乏时,紧锁在迷宫最深处的恐怖图景才会浮现到意识表层,原原本本地传递给那强迫她的人。那时她总会强迫自己清空意识,不去思考和记忆任何看到的景象,而施暴者们却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在三十四个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狱卒中,只有库玛奥得以存活。但他的幸运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维拉尔调走了。雅莱丽伽没抱任何侥幸,很确信维拉尔知道他们间发生了关系,或许很想知道库玛奥从她这里获取了什么。遗憾的是,由于库玛奥在最后关头的夺路而逃,就连雅莱丽伽自己也无法确信他得到了哪些。她觉得这迟钝古怪的蜥魔肯定被维拉尔干掉了,没想到对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看起来似乎还得到了提拔。

维拉尔站在牢门前,眼睑周围的鳞片微微发亮,映着金属的冷光。他身后站着那四个铁铸的护卫,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库玛奥。

“雅莱。”维拉尔柔声说,“你还好吗?”

雅莱丽伽早已度过了质疑此人精神状态的阶段。换在往常她会倒头睡觉,或者冲着对方的脸吐唾沫。但眼下她没这么做,不是为了红衣的疯子,而是想知道库玛奥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尽量隐秘地去偷看那只蜥魔,但对方只是直挺挺地瞪着前方的墙壁,像在逃避与她对视。

维拉尔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和轻蔑。他将手抵在牢外的横栏上,恰好在法咒的禁锢范围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他的那些梦幻。雅莱丽伽早已听厌了,知道这疯子眼中的爱慕与狂热不过是出于对乐园的幻想,把她当作一个寄托道具。

“我们应当在一起。”他还在不厌其烦地喃语,“你没有理由拒绝我们的梦想,你只是在生我的气。但那是必须的……那是必须的。”

他的声音开始激起雅莱丽伽的怒火。如果她现在能做任何事,那么她会砍掉这疯子的四肢,当着他的面骑到蜥魔身上去。当角上沉重的锁链提醒她暂且伏于形势,因此她只是继续用眼角余光打量蜥魔,琢磨着这个得到晋升的幸运儿是否能为她所用。她想得过于专注,不自觉间过滤了维拉尔的疯言疯语。

底波维拉尔看起来对她的反应并不气馁。他也有着精神病人的偏执和耐性,?对着空气足足讲了半个多小时。当他深情地提起他怎样为雅莱丽伽挑选了十个乖顺伶俐的村姑作为侍女,并且已割掉她们的舌头来进行训练。他还想说更多的细节,这时对面的牢房有了动静。

那新囚徒,把雅莱丽伽称作“妖魔”的红衣少年用手指扣响黑铁地板,像在敲打一首曲子。维拉尔本来无视了那种动静,可不知为何,红衣少年敲地的节奏总是比他的话声抢上一拍。那节拍赶乱了维拉尔的语气和呼吸,迫使他转过头,迈着迟缓危险的步子走到少年的牢门前。

红衣少年望着天花板,继续用右手敲地。当维拉尔走到他旁边时,他敲打的节奏慢了下来,而维拉尔刚要张口,拍子便立刻急如暴风骤雨。为了能让在场者都听清楚自己的话,维拉尔不得不拉高了音量,用稍显变形的尖锐声音说“你想干什么?”

拍声暂停。红衣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

“聒噪。”他说。

维拉尔安静了几秒。雅莱丽伽猜想他在反应这个词的意思,而紧接着红衣少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牢前,跟维拉尔隔牢相对——事实上他要矮两个半头——然后像此处的主人般傲慢地一甩袖子。

他仰头对维拉尔说“丑。吵。滚出去。”

219 雏雀啁啁而鸣(下)

雅莱丽伽和底波维拉尔的相识还不能说很久,但她已观察过对方的许多生活细节。维拉尔的头发总是纹丝不乱,衣袍鲜艳如新,透露出他在第二峰中优渥的生活与对外表体面的看重。且不说他的实际猜能如何,单凭诡客之血便足以叫他比千万人更尊贵——寂静学派与白塔最大的分歧,在于他们从不认为知性是天界力量的内在核心,甚至也不是必然要素。蹈火而上的星辰之途毫无意义,因为血脉胜于心智,就像土地近于星空。

她大体可以断定底波维拉尔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被一个关在黑狱里的囚徒如此藐视地驱赶,那绝不是维拉尔能理解的事。就连库玛奥也因诧异而扬起了尾巴,但很快就因为雅莱丽伽的视线而收了回去。

他们都盯着维拉尔的背影,想看他会怎么反应。雅莱丽伽飞快地考虑了好几种他可能拿来惩罚冒犯者的方法,不免有点替那新囚徒担心,那还不至于真的叫她困扰。

她确实喜欢幼崽,但那不代表她得管一个叫她“妖魔“的小东西死活。而既然他那样莽撞地挑衅维拉尔,要么这男孩确有自己的依仗,要么他早晚也会因别的蠢事死掉。

维拉尔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笼内的少年。当他开口时声音并不愤怒,更多的是奇怪。

“小孩,”他问道,“你是谁?”

他的背影挡住了雅莱丽伽的视线,令她瞧不见牢中少年的表情。她只得尽量把身体往墙边靠,越过维拉尔的手臂去观察情况。

红衣少年冷着脸,没有回答维拉尔的问题。他的神态不像害怕,而是不屑于将名姓告知对方。维拉尔等了一会儿,大约觉得自己的行为怪滑稽。他轻轻地哧笑了一声。那种笑声是雅莱丽伽过去所熟悉的,往往出现在维拉尔提起某个厌恶之人的时刻。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小孩。”他说,“是谁把你关进来的?覃犸?枯叶夫人?”

他让库玛奥叫个狱卒进来。过了一会儿萨缇来了,他踩着踢踢踏踏的小碎步,貌似恭敬却满眼黠笑地出现在雅莱丽伽眼前。

“大人。”他微微躬身说,“有何吩咐?”

“这小孩是谁?”

“我们不清楚他的名字。就在昨天,曼罗斯提拉大人刚刚把他送进来。他嘱咐我们不得动他,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萨缇柔顺而讨喜地微笑着,眼睛里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雅莱丽伽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昨天都伏烧伤了手,萨缇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但他却故意对维拉尔只字不提。传说萨缇是枯叶夫人的宠儿,雅莱丽伽不清楚这谣言的真实度,不过根据半羊人对维拉尔的态度,她感到此事确实极有可能。

维拉尔微微扬起了头。他在听到乌头翁的名字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思考着。站在牢中的少年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地走向牢房深处,对着墙壁盘膝而坐,留给外人一个矮小却相当倨傲的背影。

那态度让维拉尔又发出了笑声,一半是遭受无礼的气恼,一半则是真实地感到滑稽。他没有命令黑骑士们把红衣少年从牢里押出来,用咒缚银链吊到监狱外头的万丈深渊上,也没有要萨缇从下面的牢房里搬来剥皮或拔甲的刑具。看来他对乌头翁的尊重胜过了对自己尊严的维护。

“我会亲自去问德勒文。”他态度冷淡地对萨缇说,“既然他这么嘱咐你们,那你们就该看紧这个小孩,别做些卑贱无聊的事。”

“好嘞,大人。”

维拉尔就这么走了。由于那红衣少年打断了他的雅兴,他比平时至少早离开一个小时,这让雅莱丽伽很感满意。她多少有点感谢那古怪又大胆的小孩,但同时也很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了。

萨缇站在两个牢房中间,若有所思地左看右看,最后他还是转向雅莱丽伽说,“嘿,美人,你那位前情人怎么了呀?干嘛打听一个小鬼的事?”

雅莱丽伽伸伸腰,转身背对他睡了下去。直到萨缇消失不见,她才小幅度地挪动身体,在不触动角上铁链的情况下悄悄观察对面的囚徒。

她实在没多少选择,在这方寸之地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她看过无数遍。她可以逃进自己脑中的迷宫,但那并非毫无风险。相比之下,新囚徒的外表既新鲜又醒目,她姑且把这当作一种临时的消遣。

红衣少年一动不动。他入狱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令人难以分辨他究竟是清醒还是昏睡。直到傍晚时都伏给他们两个送来食水,雅莱丽伽都没看见他的背影哪怕有一丝颤动。

每天一顿的口粮,照例是生肉和用内脏盛装的腥水。自昨天开始红衣少年便分毫没碰自己的那份,雅莱丽伽不清楚他是在强自忍耐,还是像喝花心露水的精灵类那样无需浊食。她以着一如既往的强韧精神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随后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入睡。

她在梦中脱离了牢笼,依旧流浪在漫长无尽的荒野中。有些地方热情好客,会给予她丰厚的招待与关爱,有些地方则对她的样貌深恶痛绝,企图用石头和铁叉把她赶走。她并不是很在乎他们的态度,因为那庞杂的迷宫里记录了太多相似的事,他们只是一粒粒转瞬即逝的微尘。

长及人面的白草在她眼前不断分开,像是过去她曾走过的某片无名野地,在寒秋的霜冻里缓慢枯萎着。她听到一只鸟有点忧伤地低鸣,始终跟随着她前进。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她陡然意识到那叫声并不是梦境的一部分。

雅莱丽伽睁开眼睛,转头望向牢门。室内昏黑彻寒,凄厉如鬼怪的山风钻挤过小窗,又沿着牢房中间的走道肆虐。这一切告诉雅莱丽伽现在仍属深夜,但却有一只鸟低低地叫着。

她循声望过去。借着淡如薄雾的月光,她发现对面的红衣少年正倚坐在牢边,用侧脸贴着刻满咒文的栏杆。距离他不到一掌的牢外站着一只灰扑扑的山雀,正仰头打量着他。

它看上去并非特别的物种,然而当红衣少年冲着它伸出手指时,山雀展开翅膀,轻巧地跳了上去,随后又跃到少年的左肩。它扑扑翅膀,就此伏卧在少年的肩窝顶上。

雅莱丽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会错了意。她觉得自己从它啾啾的叫声里听出了某种同情,仿佛它正为少年的处境而悲伤——不止是身陷牢狱的困顿,还有少年残缺的左臂。山雀时不时用羽尖拂过那里,像在确认红袖底下真的空无一物。

少年抓过扔在边上的生肉,掐了很小的一片喂给它。山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时不时亲热地挨蹭着少年的脸。它足足吃了半个小时,才在少年催促的弹指中飞出天窗。

雅莱丽伽把这全程都尽收眼底,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个奇异的梦。她在黑暗里无声地观看着,直到不知不觉地睡着。等到次日清晨她从寒冷中醒来,昨夜所见的一切都已变得难辨真假。

但很快她便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红衣少年盘腿坐在监狱中央。他不再像前两天那样闭目昏睡,而是旁若无人地咀嚼着什么。雅莱丽伽在他牢房的边缘找到了那块动过少许的生肉,而少年的腿上却躺着一串沾满露水的新鲜浆果。

没多久乌头翁来了。大约是因为昨日维拉尔的事,他前来查看自己囚徒的状态。当他走到牢门前时,红衣少年吐出一颗牙齿大小的果核,打在他苍老的脸颊上。

“谁给他喂的食物?”乌头翁高声质问着狱卒们。无人敢于应答,都伏则开始双腿打颤。

少年鼓动腮帮,轻蔑地看着牢外的众人。他摘下一颗野果,继续拿它砸向乌头翁,迫使这老巫医闪身躲避。

“把他抓出来。”乌头翁命令道。

红衣少年冲着他冷笑,然后又叼起一颗野果。当乌头翁再要退后时,他却朝都伏招起了手。

“嗟,”他面无表情地说,“来食。”

220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上)

在和维拉尔走到如今的地步以前,雅莱丽伽就已经听说过“天桥之狱”。不仅因为从外头的村民对它敬畏如神,甚至连梅伦德拉的记忆里也存在着它的影子。但那时它并不叫这个名字。至少在第一次大屠杀前,这横贯在无底深涧上空的拱桥状监牢都被用来关押外来的异见者,拉戈贡王长子的支持者,又或者远道而来的法师。

在当时,它的主人绝非如维拉尔这样难登台面的三流人物(至多就是三流,即便雅莱丽伽最爱他的时候也没法否认这点),而是由“蜗中眼”的几个得意门生们共同控制。他们利用老师留下的财富和力量控制着公主山,还转为反对他们的人打造了这座监狱。用来自拉戈贡王长女的尸油,一千个品德完美的圣贤者的骨灰,数百万精灵类奴隶们浇灌的咒铁……他们用尽了一切自己所知的最为奢侈与恶毒的巫术,其行为的意义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囚人,乃是对自身威能的炫示与对敢于反抗者的恐吓。许多个凡国或神国曾因他们而覆灭,最终使他们凑齐了一百个不同王室成员的头骨,依照他们眼中的尊贵程度依次融嵌进咒铁长桥的最底部。

在其中得到最高地位的,是他们老师最小的女儿依丽特丝。“可怜的小公主”——他们近乎是羞辱地以此称呼她,没有留下丝毫对亡师遗孤的怜悯,又或许那正是对“蜗中眼”在拉戈贡王时代至高无上的权威所采取的报复行为。他们至此将这座足以困死一切法师的恶毒监狱称为“铁髅虹”。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对雅莱丽伽来说是模糊的。峰主们一度联合起来残害他们老师的遗血,而最后却又反目成仇,彼此屠杀,以至被外来者赶下了权力的巅峰。第一次大屠杀以旧峰主们的败北告终,第二次则几乎是两败俱伤。在这过程中,“铁髅虹”关押过各种立场的囚犯,镶嵌在它底部的头骨因咒术的掩埋而深藏进桥体内,它的名字也在频繁往复的权力更迭中逐渐磨灭。当雅莱丽伽和维拉尔一起偶经山道,看到那悬在山间的漆黑虹线时,她发现维拉尔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十分单薄。

“那是天桥之狱。”他这样对雅莱丽伽介绍道,“以前的峰主们留下的东西,可以拿来关押法师。”

可以拿来关押法师。这就是维拉尔对铁髅虹的认识。他向雅莱丽伽夸耀说这是整个静默学派最为坚固和古老的牢笼,是“深红维拉”也无法逃离的地方,却连它的真名也完全不晓得。这并不令雅莱丽伽惊奇,因为有着姐妹会血统的维拉尔毫无疑问是外来者,在“蜗中眼”的学生们掌权的时代,他和他现在掌管的末日圣堂都毫无疑问会被统统扔进里头,受尽折磨后再凌迟处死。

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蜗中眼”与他的两位同胞哥哥皆已殉于王庭的崩圮,他所创立的秘密结社,一度立意要在静默中远离世俗,追求永恒之道,如今却充斥着各路疯子和刽子手。当雅莱丽伽还爱着维拉尔时,她觉得他只是因迷梦而抑郁偏执,而如今她身陷牢狱,反倒益发感觉维拉尔天真得可爱——简直就像婴儿在母亲的遗体上吮吸腐血。

这位小可爱在牢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头又出现了。当乌头翁狼狈地躲闪着红衣少年的野果核喷射时,他光鲜而威仪地走到牢门范围内。红衣少年不假思索地转移了目标,把最后一颗果核轰向维拉尔。

雅莱丽伽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而为,但果核的最终落点是灾难性的。维拉尔现身时正如往常那样,端庄而又清高地微微昂头。他大约是想靠过去跟乌头翁说话,一枚果核自斜下方急射而来,正中他那通常难以被外人窥见的鼻孔。

维拉尔呆然地站在原地,像没弄懂状况般轻微翕动着鼻翼,果核却没因此而掉出来——那恐怕是牢牢堵在了他的鼻道里。这状况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倘若他不想它继续堵在那儿,就只好用手指或细棍把它掏出来。

红衣少年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巴却因惊愕而微张。过了一会儿,雅莱丽伽看到他悄悄将剩余的野果枝藏进袖子里。

牢中一片安静。囚犯、狱卒、护卫以及乌头翁都如木雕般僵立着。站在这堆人边缘的库玛奥踮脚探了一下头,他的视线撞上雅莱丽伽,便立刻慌慌忙忙地缩回去。

维拉尔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他用衣袖遮住半张脸,因为愤怒而急遽地喘气,可因他鼻道里特殊的拥堵状况,他越是呼吸剧烈,那种细孔被堵住时发出的粗重呼声就越响亮。最后他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以免果核呛进更深的地方。

乌头翁匆匆地拨开人群,快步走去为他检查。他只隔着维拉尔的衣袖看了几眼,就用毫无玩笑意味的关切语调低声说“维拉尔,你得把它取出来。你的呼吸道和诡客们一样脆弱,它可能会伤到你。”

维拉尔没法答话。他仍然用一只手遮住脸,狼狈而狂怒地扫视过那些安静的狱卒们。每个人在迎接他的视线时都不苟言笑,肃然端严,可雅莱丽伽看到萨缇的眉毛越蹿越高,几乎要贴到他的鬓角去。

最终他不得不跟着乌头翁暂且离开,去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解决他的问题。他刚一消失,所有的狱卒们都发疯般撞击墙面、敲打桌椅,或是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人敢于发出一声嘲笑,因此一切都在寂静中完成,宛如是哑巴们在疯人院里狂欢。

红衣少年板着脸,盘腿端坐在牢中央。他任由牢外的人怪态百出,自己则眼神放空地发起了呆,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事和他本人毫无干系。

雅莱丽伽躺在自己的地方,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她考虑片刻,掰下铁链边缘磨坏的一点角片,朝着少年那边扔了过去。

红衣少年将视线移向她。自从他刚来那天吐出“妖魔”这个词后,他们两个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雅莱丽伽盯着他。这会儿她趴在地上,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差不多就跟对方的视线水平。她觉得这少年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在微微发光。

“他们会报复你的。”她对少年说。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都诧异自己何必要再说一遍。

红衣少年看看她,又继续眼神放空。足足十分钟后,独自一人的乌头翁走了回来。他来到牢门前,手中没有寸铁。

“我们谈谈吧,孩子。”他说。

红衣少年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兀自神游着。但紧接着乌头翁慈祥而宽容地微笑起来。

“或许你并不相信,”他说,“我只是个迟钝笨重的老头,但我能懂你的想法。我活过的岁月很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现在你觉得我们对你毫无威胁,因为你的身体并不由凡质构成。然而——噢,我的孩子,精神世界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我看来你多得是弱点,譬如说,如果你再假装听不懂我的命令,下一次我会让十个孕妇在你面前剖开自己的肚子。”

221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中)

关于这位新来的红衣少年,雅莱丽伽并不怀疑他是有力量的。他也许身份尊贵,也许法力高强。然而像拥有这两个条件的人,命丧此地者已难以计数。

静默学派的法系构建,截然不同于源自陀瑞珥天壁系贸易文明的白塔。“五元素”、“九特性”、“十本质”、“十二原理”,以及与这些基点天然对应的“神圣几何学”、“象征图形学”、“符号理论”……对于这套秘盟法师构建的“通过理性中和而将意志化为力量的法术之道”,即便是已然加入联盟的第六峰也绝不会产生一丝兴趣。有时白塔法师们自诩为古精灵和织法者的遗产继承者,并不断拓展完善着那套庞大的体系,而对于四散崩裂的静默学派而言,无论权力者如何更替,他们所信奉的法源都从未改变。

“学者们”所追逐、模仿的神秘源头,与他们一度敌视的姐妹会出于同源,乃是拉戈贡王的长女露忒勒娥丝。

传说,当永恒之王还居住在月境最深处时,他那隔绝在一切时空外的王国阿狄亚塔尔就漂浮在时空乱流之上。只有月境中最为古老的生灵,以及受到他眷顾的英雄亡魂才得以进入其中。他是如此的不朽而伟大,以至于世界也对他心生嫉恨,诅咒他的血脉无法延续。

某一天拉戈贡王走到王国的最底层,在万象混沌的涡流里看到了一朵尸山上含苞待放的黑色莲花。他将手伸向乱流,毫发无伤地穿越那无数个世界,却在摘取莲花时被瓣缘割破了手掌。他的血液流入尸水与花根中,于是从盛开的莲花里生出了一位无比美丽的少女。她便是拉戈贡王的长女露忒勒娥丝。

露忒勒娥丝美貌无比,生来便拥有无穷的法力。她是第一位女巫,也是第一个听见世界之声者。她因拉戈贡王而生,对他怀着至高的忠诚。在给自己命名之后,她跟随拉戈贡王回到王庭,替他管理一切亡魂与魔物,然后为他生下了三个王子。通过自己超凡的天赋,她预言三位子嗣各自的天赋和道路长子将和父亲同样不朽,终有一日他也将称王;次子拥有杰出的头脑与才能,他将成为兄长的辅臣;幼子则继承了母亲和姐姐的智慧,生来便法力高强,足以同月境最古老的生灵匹敌。

三位王子成长的快慢各不相同。幼子每日都在变幻为新的形象。当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出宫殿时,因为疏忽而踩碎了一只蜗牛的壳,他把破碎的蜗壳拿到眼前,对着壳上的花纹观看。那纹路就此映在他的眼球上,令他得以窥见世界的本质。他在瞬间长大成人,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告别,去往王国外的尘世。他的力量来自于母亲,而作为对他的祝福和保护,露忒勒娥丝向世界隐瞒了他的真名,从此人们只知道他是“蜗中眼”。

紧接着长大的是次子。他也如母亲所预见的那般,既聪明又受爱戴,不出三天便能够治理整个王国。永恒之国的臣民们无不称颂他,赞扬他,给予他和父亲相当的尊敬。

长子的生长最为缓慢。当两位弟弟已经成年,他犹在摇篮中酣睡。当次子坐在天马之车上巡视王国,他才刚刚走入王国的花园,冲着无数的奇葩异卉间咯咯发笑。

露忒勒娥丝密切留意着三位子嗣的成长。她看到静默学派在以她为名的天界之山中建成,看到王国里的生灵们暗暗称颂次子的名字。她所察觉的预兆越多,对未来的预见便越发清晰。

当次子第一次开始谋划时,露忒勒娥丝对一切已然洞察于心。为了阻止阿狄亚塔尔的毁灭,她邀请次子来到当初她所诞生的深渊,在那里将他杀害。她悲泣着,命令自己的十三个侍女把遗体肢解,抛弃到无数分裂的世界中。

王国的谋篡者死去,露忒勒娥丝便以为一切已然结束。她悲痛欲绝地回到王庭中,整整沉睡了一百次冬夏轮回。然而,远在外界的幼子察觉到了兄长的遇难。他趁着母亲沉睡时悄悄游走于梦境,将兄长的遗体逐一拼起,再让一只吞噬过无数世界的吸血蝙蝠将生命奉献给长子。

当黑夜降临时,已死的次子自无尽深渊里归来。他和最小的弟弟一同回归故国,向不死不朽的父亲和法力无穷的母亲发起叛变。他们一同将露忒勒娥丝的侍女们杀死,只剩下侍女长理莎法逃出了阿狄亚塔尔。紧接着子嗣杀死母亲,兄长杀死弟弟,就连不朽之王也在那世界的诅咒下魂飞魄散。

阿狄亚塔尔沉落进深渊之下,自此去向不明。“蜗中眼”也随着他敬爱的兄长消失于人世。他那些留在公主山的学生们崇敬他,同时也憎恨他;渴望得到他那源自母亲的伟大知识,同时又畏惧他那起死回生的恐怖力量。他们坚信血脉是将逝者召回的必然要素,因此将“蜗中眼”的后人斩尽杀绝。其后他们又将忠于旧师的人投入狱中,成为了铁髅虹最早的试验者。在这里,在无数亡魂的奉献与”蜗中眼“血脉的诅咒之下,任何强大的法师都无法施展自己的力量。

他们越是跟浪潮连结得紧密,所遭受的精神痛苦就越大。雅莱丽伽曾亲眼看到一个疑似白塔法师的人在进来当天开始精神紊乱。他徒劳地试着施展那些自己熟悉的法术,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只能绝望地以头撞墙,哀求某些不存在的东西停止啃咬他的内脏。这里所有的狱卒们都被精挑细选,是那些最能善用**,同时也最为冷酷、麻木与缺乏同情的种族。这些优点使得他们在铁髅虹内空前强大,丝毫不会受到诅咒的干扰。同时统治者们还会交给他们一些激活牢内法术的口令(最多只是铁髅虹所有诅咒中的一二成,她猜想最危险的那些已经随着峰主们陨落而遗失了)。

雅莱丽伽只体验过其中的一两个,是她刚被扔进来的几天里遭受的。自那以后她便明白自己必须耐心蛰伏,伺机而动。而如今红衣少年似乎也要经历这个过程。

所有的狱卒们都被调来了。萨缇打开牢门,红衣少年在乌头翁的命令下自己走了出来,四下打量着通道里的情形。两名狱卒上前,一个拽着他的右臂往后扳,力度像要把它从躯体上撕下来;另一个则粗暴地拉扯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盯着乌头翁。

”说出你的名字。“乌头翁要求道。

少年有一会儿没说话。乌头翁便微笑着吩咐旁边,要他们去他的小房子底下找几个怀孕的女人过来。红衣少年这才语调平板地说“姬藏玉。”

“很好。”乌头翁称赞道,“自我介绍是礼貌沟通的第一步。现在把这个喝下去。”

他让身后的狱卒递上一个焦黑的瓶子,看上去有点像某种骨头磨成的。那狱卒走上前,想直接掰开红衣少年的嘴,但乌头翁却喝止了他。

“让他自己喝。”他说,“学会配合是第二步。”

后头的狱卒松开了红衣少年的手,好让他自己拿起瓶子。少年对着瓶口闻了两下,随后深深地皱起眉。

“你杀了多少。“他用通用语对乌头翁说。那声调在雅莱丽伽听来相当生涩,仿佛还没习惯如何说话。

乌头翁矜持而了然地微笑着。他那苍老脸庞注视着少年,用老师对学生指导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你现在还在思考别人,孩子。我已听萨缇说了你进来以后的表现,一言以蔽,你表现得很超然。这让我对你的来历深怀兴趣。但是无论你的血统源自何方,我将告诉你一个经验你想真正的超然,那无关你的品质与身世,那只关乎权力。”

他顿了顿,然后说“现在把药喝下去,孩子。然后跪下求饶。”

222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下)

曼罗斯提拉·德勒文长着一张苍老而变形的脸。他露出来的双手枯黄,脖颈惨白,然而整个头部却如焦炭般漆黑,在下巴的部位没有胡须,反而覆盖着乌鸦般杂乱的羽毛。

对于这位“乌头翁”,雅莱丽伽所知极为有限。她根据他的姓氏发音猜测此人和刻贝城的“麓金家族”有关,但这想法却又有很多矛盾之处作为从智思城分化出去的商业城市,刻贝城在诸多方面遗留着难以抹灭的白塔痕迹,那对于一个尚未表明任何归顺意向的静默学派分支而言绝非善地。而“麓金家族”——尽管雅莱丽伽只是从先辈的记忆里看到过其中的某个男丁——并不具备乌头翁那样的奇形怪貌。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遭遇会把他变成这样。

除了未必真实的姓名。雅莱丽伽对他仅知道两点,其一是他对维拉尔的忠心耿耿(又或许是对末日圣堂的),其二则是他的残忍与冷酷。

“我再重复一次。”乌头翁说,“跪下。”

抓着红衣少年头发的狱卒开始施力,想把囚犯按压下去。但雅莱丽伽看出他未尽全力,或许是想让乌头翁的惩罚更严厉些,因为那通常对狱卒们有实质好处。比如上一次,乌头翁允许他们凌辱一个有夜妖血统的法师,并生吃掉她的眼睛和手指。

值得一提的是,那夜妖是覃犸抓来的。这是个雅莱丽伽尚且无缘一见的人物,据说他很少待在山中,而是常年游走在附近的星层间。那源源不断的受害者大多由他抓来。雅莱丽伽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料想他和维拉尔、乌头翁不同,不会用巫术、占卜、魔药或者祭仪,而是善于用刀斧征服敌人的那一类。从狱卒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此人和枯叶夫人保持着某种不那么平等的伴侣关系,后者似乎能轻易把他呼来喝去。

覃犸、枯叶夫人,还有末日圣堂的维拉尔与乌头翁,这四位奇人是雅莱丽伽已知的第二峰砥柱人物。她对比记忆中静默学派的辉煌时代,乃至于如今统治着第六峰的“霜风大王”,在第三峰向白塔和联盟发起宣战的“禁忌学者”,不得不承认第二峰已然人才凋敝。即便如此,曾经被交给“蜗中眼”小女儿打理的第二峰仍旧留存着诸多拉戈贡王长女流传下来的秘密,再加上“深红维拉”的遗产,雅莱丽伽并不奇怪他们是如何将那些精怪,甚至是学士级别以上的白塔法师们抓获到这里。

然而,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她也察觉到第二峰还远未沦落到被这四人完全掌握的地步。枯叶夫人的仆人们私底下嘲笑着维拉尔,而乌头翁对覃犸的囚犯也毫无顾忌地加以虐害。她很惊讶这四人竟然仍未彼此谋杀,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们也受命于人。

她试图弄清楚那人是谁,但作为一个深陷牢狱的囚徒,线索总是遥不可及。狱卒们只会说“那些大人们”,而维拉尔则对末日圣堂加入第二峰的过程只字未提。在被监禁的这段日子中,雅莱丽伽尽管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痛苦的记忆,但也从那些死掉的狱卒们身上得到了更多零碎的细节。她觉得自己很难再从狱卒身上有所突破了,因此乌头翁的言行举止就格外令她关注。

乌头翁一直盯着红衣少年。他显然察觉了狱卒的小动作,但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而那自称为姬藏玉的少年则表现出与外形颇不相符的力气。他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似乎连头发也没断上一根。这表现超出狱卒的预计,使得那只拉拽他头发的手不断加力。最终那可以算得上是毫不容情的,可少年仍旧漠不关心,甚至没往他的方向瞥上一眼。

他无视一切围绕着他的狱卒,对乌头翁问“你听说过‘徼绤槖’这个名字吗?“

乌头翁微微抽动了一下脸皮,但没透露出任何明显的意向。

“我没让你发问,孩子。”他说,“你还有一次机会。骄傲会断送掉生存的机会,现在任何人对你的处境都毫无帮助。你要学会服从,这是唯一的办法。”

少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又继续问道“那么‘大宗师’呢?你认识他吗?“

他所吐露的词语让雅莱丽伽也觉得十分陌生,无法从记忆中寻出一点痕迹。她密切观察着乌头翁,发现后者的眼睛中也流露处轻微的诧异。那并非被人戳穿隐秘后的震惊,乌头翁确然和她一样,对少年所提的两个名称一无所知。

和雅莱丽伽不同,他对此似乎并无兴趣,只是缓慢地敲了敲手上的木杖,口中念诵着一段经文。铁廊上回荡起不自然的风。

当他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狱卒们便目露惊恐,散而退,只剩下红衣少年满脸莫名地站在中央。紧接着他脸上的疑惑也消失了。一张人脸的印痕深深陷进他的皮肤里。

那是一张干瘪枯萎的亡者之面,眼眶空洞,嘴巴大张,如同在无声地哀嚎着。紧接着少年的脸、手、腹、背,身上到处都浮现出这丑陋的凹印。它们挤压着少年的身躯,然后开始撕咬起他皮肤。

少年晃了一下,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他及时踏出一步,以着负重者的站姿看向乌头翁。

“认识一下这座桥上最久的居民。”乌头翁向他介绍道,“这些尊贵的陛下与殿下们。当这座桥建成的第一天,他们便和它永远地融为一体。在这儿,他们既是最久的囚徒,也是真正的主人。当他们遇到像你这样浑身散发出生气的新客人时,新鲜感会让他们忍不住想要热情地挽留你。”

鲜血从人面的口中崩溅出来。那些亡灵贪婪地啃咬着少年,想从他身上夺走更多象征生命的血肉。然而无论他们怎样攫食,如泉水涌泻的鲜血却无法进入他们早已不复存在的肠胃里,只是徒劳地淌满了地面。这种浪费令它们绝望欲狂,在少年身躯上到处游动着,寻找新的地方啃食尝试。

乌头翁轻点木杖,踏过鲜艳的血泊。他把木顶尖锐的鸟嘴对准少年的嘴唇,按动机括。那设计巧妙的机关骤然张开,几根咒铁针扎进少年的上下唇,撬开牙关,割分舌头。他手法娴熟,用这工具迫使受害者张嘴,然后把那漆黑瓶子里的液体全部灌进少年嘴里。

少年一声不吭地站着。保持站立似乎已是他最后能做的抵抗,而那也远超雅莱丽伽第一次碰到这些“狱灵”时的表现。她不自觉地在牢中坐直了身体,紧紧盯着少年的脸色。

乌头翁把瓶子里全部的液体灌进少年口中,然后扔掉瓶子,抽走自己的鸟嘴杖。他在退开后又等了好几分钟,这才念动经文,让“狱灵”们消失不见。

“今天你没有学会服从。”他对少年说,“这些死婴与母亲的油膏是从昨天的素材里提取的。如果下一次你仍然不懂得礼貌对待主人,我会直接用十份新鲜素材来作为原料。”

他用鸟嘴杖蘸取了一点地上的鲜血,又让狱卒们把僵直在原地的少年扔回老房里,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在他走掉以后,都伏亢奋地在红衣少年的牢门前走来走去。他甚至俯下身,贪婪地舔食地面上残留的血迹。

这一切被雅莱丽伽看在眼中。她静静地在牢里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开口呼唤都伏过来。

都伏显得很警惕。他显然知道和雅莱丽伽共度一晚的男人都是什么下场。但雅莱丽伽冲着他直笑,就像当初她引诱库玛奥那样,最终都伏难以抗拒地靠了过来,伸出越过栏杆,探向雅莱丽伽的胸前。

那就是雅莱丽伽要的机会。她一把抓住都伏的手,像狱灵那样狠辣地咬了下去。齿尖陷入山怪粗糙如石的皮肤,一直印到那肮脏下作的骨头上。

都伏的惨嚎响彻了牢房。这是雅莱丽伽入狱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223 摇篮曳曳而晃(上)

雅莱丽伽终究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了代价。尽管都伏没有胆量像前几位那样把她拖出牢房,彻夜吵得人睡不着,也不太敢违背维拉尔的意思剥掉她的皮或指甲,他却能在另一个角度上报复雅莱丽伽。

整整三天的时间,他当着雅莱丽伽的面把她的那份食水扔出窗外,然后脱掉裤子冲着她耀武扬威。他那话儿对雅莱丽伽来说很是一般,既不值得欣赏,也没局促到见不得人。她无视了这种普普通通的场面,可饥饿却是另一回事。

每天早晨,夜里凝结的水气会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提供给她极少量的补给。但她却不能以钢铁为食(她已在考虑逃出去以后做做这方面的改造)。

她已饥肠辘辘,几乎没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并且预期在她生命垂危以前,都伏是绝不会给她提供半点哪怕最令人作呕的食物的。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雅莱丽伽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完全是自找的,一边尽可能地节省体力,卧在地上静静休息。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极少数难以入眠的时刻,她便去观察对面的囚徒。在第一次被狱灵攻击后,姬藏玉(如果那是他的真名)的样子就和那些被剥掉皮的倒霉法师们差不多。他整个人都和那身红衣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象,三天的时间以来,他保持着最初被扔进牢内的样子,像连一根手指也不曾动过。都伏放进他牢内的生肉已然开始**,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异味。

这种反常令雅莱丽伽感到奇怪。包括她自己在内,她见过好几个囚徒遭受了“狱灵”的招待。那当然是炼狱般的酷刑,可乌头翁向来会把握分寸。倘若不加阻止,“狱灵”会把受害者拆得粉碎,这种浪费对那老巫医而言是不可容忍的。法师毕竟比山外成批豢养、催熟的奴隶们难得,每一个零件都必须利用到最多化。因而雅莱丽伽也可以断定,无论他怎么虐害这个新囚徒,也断不会让稀有素材毁在狱灵们贪婪而无用的口中。

通常,囚徒们在被刑虐后仍有余力呻吟、惨叫、哭泣。他们的伤口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脓溃烂,令他们片刻不得安宁。姬藏玉是她所见过的遭受狱灵伤害后最为安静的囚徒,他似乎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雅莱丽伽开始推测这里边存在别的因素,比如乌头翁给他灌下去的那些母婴尸油。通常那是拿来作为祭仪的素材,对于大部分关在这里的生物都不会可口,但也不至于要命。然而,她也知道对于某些古约律而言,“洁净”是一种带有禁忌性质的要求。有些精灵绝不能沾染血腥,否则便将堕为凡俗,迅速衰老;有的灵修不可心生邪念,否则便法力尽失,死于非命。在这些纷繁复杂的要求中,尽管有一些令雅莱丽伽也感到不可理喻,但大部分却都出于某种伦理性或道德性的立场。

底波维拉尔曾经送给她一把刀。刃身幽蓝的弯刀,相传是“深红维拉”所留下的遗物。因底波维拉一脉的女巫之血,仙子们为她打造了这把武器,在末日圣堂成立时委托一条蛇献给她。按照维拉尔的说法,“深红维拉”正是用这把刀肢解了她的亲生母亲,制成了这世界上第一只舞妖。

雅莱丽伽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时她与维拉尔才刚刚陷入热恋,却没决定这段恋情究竟该持续多久。出于种种原因,她并没有拥抱过维拉尔。她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了太多例子与教训,如果说福音族那独特的生活方式在感情上总结出了某种教训,那就是“无利可图的冲动之爱绝不长久”。

当福音族和某个伴侣从最早的激情中消退,彼此便已分享了一切所知所见。然而讽刺的是,当他们中间不存在任何争议和陌生时,那种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炽热爱意也会骤然无踪。退化后的福音族无法将伴侣改造为同类,那就意味着若无后代诞生,他们所分享的知识也终究会随着伴侣死亡而消失,追逐乐园的人数无法由此增长。

乐园。乐园。他们最长久渴求的唯有乐园,而非对某个伴侣的忠贞。当一位热恋中的伴侣蓦地醒悟到这点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但是,在那段时光,在那个时刻,雅莱丽伽认为维拉尔会有所不同。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记忆,有着共同的对乐园的憧憬和渴求,尽管维拉尔并非真正的福音族。但那又怎样呢?若他和末日圣堂真能让乐园降临此地,那么是不是福音族已经无关紧要。这里不会再有纷争或怀疑,一切都将进入永恒的和谐。若能达成如此的梦想,一切牺牲都属值得。

那时她这样说服自己,而第二峰在她眼中又是那样美丽。她坐在黄昏时分的山崖上,看山底的河流在淡霭中闪闪发亮,像一条辉煌蜿蜒的金带。维拉尔总是乘着一艘熏柳木制成的小船,穿过那片河流遍布的谷地。他会把护卫们留在底下,独自走上这座偏远的小峰。

“雅莱。”他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带着一个古老的银质长匣。打开匣盖后,雅莱丽伽看到深红的绸垫上躺着幽蓝色的弯刀。

维拉尔把刀取出来,拿在手中转动。雅莱丽伽和他紧密地挨在一起,看着刃身在余晖下幽光闪烁,如一泓靛蓝的湖水。她被这柄武器的华美吸引了,但并不清楚维拉尔为何要给她看这个。

“这把刀叫‘底波维拉的无悔’。“维拉尔介绍道,”它是仙子们献给深红维拉的武器。“

他向雅莱丽伽讲述了关于这把刀的血腥历史,以及附加在刃身上的火焰魔咒。那番话令雅莱丽伽也感到吃惊。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把刀,从指尖传来山泉般冰冷的触感。

“底波维拉的无悔。”她费解地低语道,“为何这样叫它?”

“我不知道。”维拉尔说。他的目光里蕴藏着真切的怀念与哀伤,令雅莱丽伽的胸膛里有一阵细微的悸颤。她想到“深红维拉”屠杀了那么多福音族,其中甚至包括她的母亲和她自己,而对于这一切疯狂和残暴的作为,“深红维拉”遗留给后人的唯一感想竟然是“无悔”。

当她在努力将这件事抛进记忆迷宫的深处时,维拉尔把弯刀倒了个方向。他用手捏住刃身,而将刃柄递向雅莱丽伽。那动作起初让雅莱丽伽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他说“雅莱,我想把它送给你。”

雅莱丽伽惊异地望着他。她看到如血灿烂的晚霞铺展在维拉尔身后,映红了他苍白的皮肤。那一刻他的目光真挚又动人,哀伤如冰,热切如火。

他说“你是最适合的人,雅莱。你该拥有它,然后我们一起让事情变得不同。让’深红维拉‘所做的一切都过去。“

那就是他在求婚前向雅莱丽伽赠送的最为贵重的礼物。作为回答,雅莱丽伽决定结束她漫无目的的漂泊,永远地停留在末日圣堂。

而那些念头在如今想来是多么遗憾而又可笑。她不知道那把刀去了哪里,当她醒来时它便不在身上,想必已被维拉尔收了回去。不过收回去也不失为好事,因为她心中着实悔恨交加,按照维拉尔的警告,一个充满悔恨的人非但无法顺利地使用它,反倒会被上面的咒语所伤。她不希望在割开维拉尔喉咙时烫伤自己的手。

古约律的禁忌实在是一项令人讨厌的事。整整三天她看着姬藏玉倒在那里,没有动弹一根手指。雅莱丽伽不得不相信这和乌头翁灌给他的东西有关。少年身上显然有某种类似于“不得食人”的禁忌,致使他沉睡至今。那会令他丧命吗?雅莱丽伽也不敢确定,但很少有这种“洁净”方面的禁忌会立刻把人杀死,她猜想那就是乌头翁敢于这么做的原因。

第四天晚上,都伏依然没把食物交给她。他在姬藏玉的牢前徘徊了一会儿,神态透着贪婪。雅莱丽伽无力驱赶他,在厌烦的同时还觉得有点诧异,她觉得都伏表现出来的病态痴迷已经超出了一般程度,简直像是在吸食姬藏玉的血后产生了某种致瘾反应。她怀疑如果没有乌头翁的命令,都伏会把那个血淋淋的昏迷囚徒生吃下去。

最终都伏还是走开了。又是一个寒冷煎熬的夜晚降临,雅莱丽伽在半梦半醒中瑟缩着,梦到过去的维拉尔、那把蓝色的弯刀,还有她自己的母亲。某种温暖的感觉浸泡着她,令她感到身心安适,宛如又变回了过去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

某种光亮令她睁开眼睛。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牢狱,因为室内没有丝毫风声,空气温暖如春。但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一排刻满咒文的铁栏。

青苍的月色越过小窗,铺在两侧牢狱中间的走道上。黑铁被月华浸润,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

在这方寸的月光前,“她”幻影般站立着。

“她”的红袖逶迤如流水,令雅莱丽伽以为自己看到了“深红维拉”的亡魂。紧接着“她”转过头来,在鹤羽般披散的黑发间,雅莱丽伽看到一张辉煌而空洞的脸庞。

“她”充满神秘地微笑着,漆黑的眼瞳注视着雅莱丽伽,逐渐流露出母亲般的爱怜。

“——如此。”

“她”的声音如玉石敲击,回荡在雅莱丽伽的脑海中。

“有劳这位女郎了。”

“她”轻轻地说着,穿过刻满咒文的栏杆,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朱红的长袖流向雅莱丽伽的角,紧接着那张脸便轰然破碎。

碎片四散飞射,雅莱丽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当她再睁眼时已然从这诡异的梦幻中醒来。天光大亮,从小窗洒进来一片白斑。

她去看对面的牢笼,发现那里头空无一人。那少年死了?越狱了?这两个念头最先跳进她脑袋里。

然后她听到旁边传来的咀嚼声。

雅莱丽伽转过头。她看见自己牢里多了一个室友。昨日血肉模糊的姬藏玉正盘腿坐在她的牢房角落里,自顾自地咀嚼野果。他的衣袍鲜艳如新,皮肤光洁完整。

她盯着他,忘记了自己的怪梦,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身在牢狱。足足十分钟,整个牢房只剩下少年的咀嚼声。

“……你吃吗?”少年面无表情地问。

224 摇篮曳曳而晃(中)

吃完早饭以后,姬藏玉在牢房里到处转悠。牢里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只能把那几根凭空出现的野果枝揉碎,用它的汁液在牢房中间画出一条线。

雅莱丽伽起初看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那条不偏不倚、纵横笔直的中线画成。她看看左边的自己,再看看睡到右边去的姬藏玉,终于恍然大悟——这就叫做“私人空间”。然而令她困惑的是,姬藏玉把所有必要的生活设施(主要就是一条手臂粗细、通往牢房外的排污管道,以及每半个月会流出少量清洁用水的吊顶水孔)全部都划给了雅莱丽伽。她不禁好奇对方是否要每日一次穿越这条界线来解决他的生理问题。

等到狱卒们发现有人换了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了。当时萨缇牵着一条粗重的铁链穿过走道,铁链末端绑着三个身穿步袍、神情迷蒙的僧侣。

他快乐地吹着口哨,把僧侣关进深处的牢笼,然后原路走回去,途中两度经过雅莱丽伽的牢房。雅莱丽伽看着他从自己牢边走开,已经前进了好几步,突然间身影顿住,然后倒退着走了回来。

“嘿,美人。”他盯着雅莱丽伽牢内说,“我不记得给你安排的是双人间呀。”

雅莱丽伽躺在牢房左侧,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她已经吃了好几颗野果,稍微攒下点力气,可不愿意浪费在萨缇身上。

萨缇等了一会儿,没趣地转过视线,看向右侧的姬藏玉。后者正靠在墙边呼呼大睡。

“喂,小鬼。”他敲敲牢门,发出哐当巨响,“谁给你换的房间?”

依旧没人理他。萨缇在外头徘徊了几圈,最后还是没敢打开牢门,冒险让这两人对付自己一个。他踢踢踏踏地跑开,半天后带着一大串人热闹喧天地回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乌头翁,面色比平常更加漆黑。这老巫医刚刚出现在牢边,姬藏玉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他鼓起脸颊,十几枚果核如连珠炮般喷射出去,全部打在乌头翁脸上。

乌头翁气恼地咆哮着,张嘴准备念诵经文。他刚发出第一个音节,一枚果核便打进了他的喉咙里。打得又准又快,显然蓄谋已久。

他痛苦地猛咳。不幸的是站在旁边的并非他自己的拥趸,而是满脸笑容的萨缇。半羊人用极度关切的声调不停询问他的状况,左手猛拍老巫医的后腰,另一只手则虚拦在随从们身前,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对尊敬的曼罗斯提拉大人实施救助。

乌头翁咳得说不出话来。他尽管有着禁忌的知识与魔鬼的心肠,**却着实脆弱。遗憾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经验仍然帮助他在最后免于窒息晕厥,成功把果核吐了出来。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倒壶鬼。”他在盛怒中厉声吼道,“腐坑坟墓里孵出来的杂种小畜生,妓女与湿奴的下贱崽子——”

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身上绽放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光辉。那是绝不应当出现在“铁髅虹”内的情况,牢外的所有人都明显地震动了。狱卒们大多和乌头翁一样后退,而随从们则忠诚地上前护卫——他们都笼罩在厚重的护甲里,目光僵直迟钝,看起来头脑不甚灵活。雅莱丽伽推测他们和维拉尔身边的黑骑士一样,是某种改造手术后的产物。

她微微伏下脑袋,装作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心中暗暗琢磨着乌头翁所说的话。她对这老头丰富而肮脏的词汇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却察觉其中某些用语颇不寻常“腐坑”是一个亡灵法师们常用的设施,而“倒壶鬼”不属于她知道的任何生物俗称。就像“曼罗斯提拉”这个发音罕见,且特意放在名字前头的姓氏,“倒壶鬼”一词也在刻贝城中有悠久的历史,被用以形容那些连人身自由都失去的破产者。尽管这个词随着刻贝城的崛起而广泛流传,它仍然不应该挂在一个静默学派成员的嘴边。

雅莱丽伽把这件事记在心头,继续偷看局势发展。姬藏玉在一片森严的戒备里走到牢前,把手伸向牢笼的间隙。

他刚刚将指尖探出栏隙,无数铁针从两边的栏杆里生长出来。至少二十根咒铁针穿透他的手指,往肉里灌注一种溶解性毒素。那是任何试图将身体跨出牢房者都会遭到的对待,雅莱丽伽就见过一个矮小的精灵类在极度绝望中把头探出铁栏,试图靠着自己幼童般的体型挤出去。它的结局无需多言,乌头翁在事后回收了遗体颈下的部分。

姬藏玉的身体晃了晃,最后还是撑住了。黑血沿着咒铁针流出,坠落到地上。他稍稍往回抽拉手指,针刺便开始松动,允许他的手回到牢内。

那让牢外的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尽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了雅莱丽伽的牢房,至少他没法轻轻松松地出来。相比之下,他对毒素的抗性倒是小事一桩。

姬藏玉把手收进袖子里,笔直地盯着乌头翁。他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你们是天陀罗的传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乌头翁有点厌烦地斥责道,“闭嘴,你这烦人的小怪胎。”

他举起鸟嘴杖。当他开始念动咒语时,雅莱丽伽看见姬藏玉的后颈处飘起一根细长的白绳。

“怒火于事无补,德勒文。你不该浪费素材。”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在走廊中。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幽冷,却有奇异的吸引力。雅莱丽伽从流动的空气里闻出似香似臭的苦腐气味,令她想到那些沉积百年的黑暗密林。

乌头翁停下动作。他把鸟嘴杖驻回原地,目光因警惕而发出幽光。受辱的怒气转眼从他脸上消失无踪。

“夫人。”他像平常那样不动喜怒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牢房边缘出现了一抹近黑的深绿色。雅莱丽伽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暗中注视那个曲线玲珑的身影。

她知道那一定就是“枯叶夫人”,可看到的景象却大出她的意料无数枯黑的死叶覆盖在她身体表面,盖住胸部与下体。她裸露的肚腹和手臂全都翠绿鲜艳,带着叶脉的纹理。在她膝盖以下是一条长长的,如蛇尾般蜿蜒粗壮的树根。

那不是树妖,不是林精,不是任何一种精灵。那似人非人的形象令雅莱丽伽茅塞顿开“枯叶夫人”很可能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约律种族,而是利用荧光物质钙反应来转换神经电信号的高等文明——被联盟官方认证为合法智慧种族的“朵灵”。

枯叶夫人游到了牢笼边。她的脸是一朵花纹酷似人面的白色小龙兰,没有真正的眼睛,由透明纤丝组成的头发却在空中自由地飘浮,折射出不同的颜色。雅莱丽伽推测那是某种替代视觉功能的感光器。

她刚到牢门前,头顶感光的植物纤丝立刻全朝向姬藏玉。这似乎令她疑惑了一会儿,随后她垂下花朵组成的脸,对着表情不悦的乌头翁。

“午安,德勒文。”她说着话,声音从她腹内发出,“我来取走我的眼睛。”

她旁若无人地游向牢房深处,萨缇刚刚关押那几个僧侣的房间。几声短促的惨叫从那里传来,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衣袖猛烈晃动了一下。

枯叶夫人很快就游了回来。她藤蔓组成的须手上挂着六个血淋淋的眼球。狱卒们都低头退开,只有萨缇笑嘻嘻地迎上去,殷勤地为她擦拭沾在树根上的血迹。

“哎,夫人,您来得正是时候。”他腻声腻气地说,“咱们这儿刚来了个爱串门的小鬼头。”

枯叶夫人看来确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萨缇说明了这起神秘的换房事件,脸部的小龙兰微微缩张,像是正感到好奇。

她转向牢中的姬藏玉“这是你做的吗,孩子?”

“不是。”姬藏玉说。

“那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姬藏玉答得很果断,但没人能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枯叶夫人安静地思索起来。

在旁边的乌头翁脸色很糟,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姬藏玉用手指敲了敲牢门。这一次他敲着栏杆的内侧,确保不会触发任何防御措施。

“你是这里的主事?”他对枯叶夫人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

“目的?复活天陀罗?”

雅莱丽伽注意到这是少年第二次提起“天陀罗”这个词。而枯叶夫人看起来也和乌头翁一样毫无头绪。她微微偏头,花瓣向四周舒展。

“我们不想复活任何人,孩子。”她柔声说,“亡者都应永逝,再不重返。”

“那你等意欲何为?”

枯叶夫人扬起脸,看了看窗外。

“乐园。”她顿了顿说,“或者家园。”

这个答案在雅莱丽伽听来已经没有任何诱人之处,姬藏玉却沉默地低下了头。他考虑了片刻,然后又敲敲牢门。

“放我出去。”他要求道。

枯叶夫人的头发滚卷着,像深水里的藻丛在起舞。她有点费解地问“理由?”

“我要入伙。”姬藏玉说。

225 摇篮曳曳而晃(下)

当整件事告一段落后,底波维拉尔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雅莱丽伽眼前。他肯定听说了那场神秘的换房事件,或许还知道了姬藏玉匪夷所思的入伙要求,因而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几乎染红了他俊秀苍白的脸。

他快步走到牢房边,这时雅莱丽伽正和她的新室友各占一地,互不相扰地休息着。目睹他们间疏冷氛围的维拉尔喘了口气,脸色稍微缓和。

“小孩,”他严厉地说,“你出来。”

姬藏玉没有马上理会这个挑衅。直到维拉尔又反复地对他呼喝了好几次,他才终于抬起脸,看看挡在两人中间的咒铁栏杆。

“你进来。”他对维拉尔说。

怒火彻底点燃了维拉尔的眼瞳。雅莱丽伽甚至怀疑他真的会照着姬藏玉的话做。她看着维拉尔从腰间抽出一柄黄金打造的枝状短剑——那实际上是一把用以诅咒接触者的魔杖。

尽管雅莱丽伽对他的能力颇多质疑,她很清楚维拉尔身上流淌着真正的姐妹会之血,而且是理莎法之血。若放在一个完整的继承人身上,那力量足以令白骨生肉、骷髅起舞。而哪怕如维拉尔这样毫无分量的末裔,要施以扭曲**的诅咒也是轻而易举。他或许不能像理莎法那样用一个眼神使自己的敌人肚破肠流,生出无数畸形的子嗣,但倘若被他的剑杖刺中,即便是精灵类也可能受诅变形,成为浑身流脓的丑陋怪物。

她警觉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方面想组织措辞制止这场危险的冲突,另一方面却感到血液鼓噪,热切盼望维拉尔能主动走进牢内。他走进来,和那少年决斗,或许少年会因此而死,可她却会有机会撕开维拉尔的喉咙。

幸运的是,维拉尔不像乌头翁那样熟悉铁髅虹的一切。即便怒气填胸,他也不得不高声喊来萨缇,要求他为自己开门。

听闻他要求的萨缇无疑是高兴的,大约巴不得看这样一场好戏。可他嘴上还是说“哎呀,大人。我想这不合适。”

维拉尔的脸色更红了。萨缇像没看见那样接着说“这小鬼的下场还没定呢,大人。之前他斗胆向夫人提出入伙,这可不能让他随便说说呀。”

“夫人不会同意的。”维拉尔厉声说。

“这得看夫人。”萨缇笑眯眯地接话,“我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大人。若您进了牢房,出了三长两短,我得怎么跟夫人交代呀?”

“你认为我会输给这小孩?”

“不,当然不。可是您看,这小鬼前几天还被曼罗斯提拉大人整得规规矩矩,结果今天下午我进来一瞧,人都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啦!谁给他挪的位子?连夫人都没搞清楚呢。这小鬼多得是古怪,大人,我要是您就不会去跟他一般见识。”

或许枯叶夫人的名字在维拉尔心中确有分量。他破天荒地听进了萨缇的劝告,不快地把金枝剑杖收回去。

“他不能待在这个牢房里。”他对萨缇要求道。

“那可挺费劲的呀,大人。前几天都伏被他烫伤了手——这小鬼多半是个和火元素有点关系的玩意儿,还能绕开一点狱里的限制。当然啦,比起他换了房间这事儿,那不过是个小问题,最多是碰他时得小心点。夫人嘱咐我们这几天都正常待他,别给他出去的机会。再说让他待这儿能有什么害处呀,我瞧这两位倒相处的挺好。”

那显然正是维拉尔不愿意看见的事。他的视线在姬藏玉和雅莱丽伽中间来回移动,直到发现他们两人中间那条笔直而分明的中线,他脸上的潮红才略微褪去了一些。

姬藏玉一直盯着他。维拉尔的脸色刚一恢复正常,他马上朝中线的方向走了一步。

维拉尔的神情凝固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姬藏玉,后者冲他轻蔑地吹着气,然后大步迈过了中线,毫不客气地溜进了属于雅莱丽伽的地盘。

这让雅莱丽伽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了。她稍稍偏过头,瞄着新室友在她旁边坐下。她以为这已经算是超格,但紧接着姬藏玉开始用手指掰开自己的嘴角,冲着维拉尔扮鬼脸、吐舌头。

维拉尔差点又拔出他的金枝剑杖,好在萨缇对他轻哄慢劝,拉回了他的理智。

“那讨厌鬼故意招引您呢。”他说,“何必搭理他呀?就这么个小不点,他能干点啥?”

他的话音刚落,姬藏玉立刻身体一仰,朝着后方躺倒。在外头看来他俨然已经靠在了雅莱丽伽的肚子上,只有雅莱丽伽自己瞧得清楚实际上姬藏玉的身体只是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悬在空中撑着,和她连一根汗毛也没碰上。

如果这时她稍微挪一下身体,新室友的小把戏就会立刻被外头两人看穿。可维拉尔的反应实在令雅莱丽伽觉得鄙夷又可笑,她都搞不清楚这人在愤怒些什么——她在这儿完全都是因为他的命令,他的预谋,他的疯狂。而现在他倒表现得像个受侵害者似的。

她感到恶心欲吐,故意静躺着配合姬藏玉。维拉尔对这件事的愤怒程度已可称得上反常。如果不是萨缇半劝告半威胁地把他带走,雅莱丽伽毫不怀疑他会真的闯进来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决斗。

维拉尔刚一消失,姬藏玉马上坐直身体,远远避开雅莱丽伽,准备溜回自己的地盘。

他的自觉对雅莱丽伽来说不算坏事。她对这个奇怪的少年仍然感到很陌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当福音族遇到这样的状况时通常有两种选择要么就为了拓展知识而拥抱,要么就为了保证安全而远离。

哪一种办法都不适合她如今的处境。她摇了两下尾巴,拂开粘在手臂上的灰尘。

“你想干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姬藏玉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他飞快地瞟了眼雅莱丽伽——那感觉倒好像是他刚做了件错事——然后又坚决地把脸扭了回去。

雅莱丽伽又晃了两下尾巴。她习惯了被某些人当作怪物与祸根,有时甚至会发生流血冲突,只是这少年的态度令她感到颇为有趣。他显然不喜欢自己,可又不介意把食物分给自己。那或许是出于某种“报答”,不过雅莱丽伽很难确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曾经援护过他——她倒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报答。

她只是想满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一个福音族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很难被拒绝的。

“你刚才在偷看我。”她故意这么说。

“没有。”姬藏玉背对着她答道。

雅莱丽伽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少年画下的边界来回走动。过去她很少在牢里乱走,一来为了节省体力,二来那条长锁链总是压得她脖颈酸痛。她极其厌恶听到那种叮铃哐当的嘈杂声。

这种嘈杂声如今开始困扰其他人了。姬藏玉很不高兴地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脚。每当雅莱丽伽的趾蹄踩到中线边缘,他便张嘴欲语,而紧接着雅莱丽伽又若无其事地把脚收回去,他警告的话语便没法出口。

这样的把戏反复几次,他终于意识到雅莱丽伽在故意玩弄他,于是紧紧抿住嘴,继续低头面壁。雅莱丽伽又问道“你刚才想激怒维拉尔,那是为什么?”

“他弱。”姬藏玉说。

雅莱丽伽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少年是对的。维拉尔心智软弱而性情浮躁,维拉尔手脚迟钝又身躯脆弱,但那仍然不能解释姬藏玉吃力不讨好的挑衅行为——除非他想趁机制服维拉尔,再挟持他脱困。

这个念头闪过雅莱丽伽的脑海。她试探着说“你不是真的想加入他们。”

姬藏玉没有答话。他可能是不屑于告诉雅莱丽伽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是顾虑着潜在的窥听者。但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雅莱丽伽心中有困惑,但也感到一种未知的期待。她没忘记对方是怎么无法解释地出现在自己的牢房里,而在那发生以前,她还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

她灵机一动,对姬藏玉说“我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姬藏玉的肩膀耸动了一下,不甚明显地回过头。雅莱丽伽又模棱两可地透露道“有人在帮你。”

那几乎可以被解释成任何情况。姬藏玉将信将疑地瞄着她,雅莱丽伽却不再轻易暴露底牌。她坐在中线边缘,不紧不慢地用尾巴扫着地面。

“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对少年要求道。

姬藏玉不乐意地皱起了眉“你先说。”

那对雅莱丽伽来说并不是什么忌讳。她略一考量,便果断地回答道“底波维拉尔把我关了进来。”

“那白毛怪?”

雅莱丽伽反应了一秒“对,那是底波维拉尔。”

姬藏玉奇怪地打量着她“何故?”

他的声调遣词有时带着点生硬和别扭,但还在雅莱丽伽能听懂的范畴内。结合少年的神态,显然是迷惑于她和维拉尔的关系——即便是雅莱丽伽也没法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时至今日维拉尔仍然把自己表现得像个用情至深的追求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戏剧里,搞得后头进场的观众们稀里糊涂。

鉴于这位新室友或许能成为她的助力,雅莱丽伽不介意向他说说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她保留了一些关于末日圣堂与深红维拉的秘密,只简略解释了自己与维拉尔的过去怎么相遇、相爱,然后是维拉尔怎样给她下了药,让黑骑士把她打得动弹不得,再扔进这座监狱。

姬藏玉缩在墙角,和她隔得远远的,但却听得很专注。等雅莱丽伽说完,他咬着嘴唇考虑了一会儿。

“他负你?”他问道。

“他背叛了我。”雅莱丽伽纠正道。

姬藏玉跟着她念了一遍。他好像理解了,又接着问“为何?”

这已涉及到末日圣堂和福音族的秘密,雅莱丽伽还不愿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吐露。她只是斟酌地说“他需要实现一个返祖魔咒。”

“返祖魔咒”对姬藏玉而言又是个陌生的词。雅莱丽伽不得不向他解释这个法术的具体效果,说清它是如何通过血脉的关联,使被施术者变回其祖辈的形态。有时只是一部分外貌和能力,有时则连思想也会彻底翻覆。

姬藏玉很快把握了她所表达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雅莱丽伽“他要返祖你。”

雅莱丽加从他肯定的话语里察觉出了某种事实。姬藏玉如此确信维拉尔想返祖的人是她,甚至不多问一句理由。这不像一个不谙世事者该有的逻辑——除非他知道什么是福音族。

“不。”她说,“维拉尔不想对我用返祖魔咒。那咒语很危险,很容易让被施咒者出现意外……但他夺走了我的角色。”

姬藏玉歪过头,似懂非懂地说“角色?”

雅莱丽伽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那片繁复的刺青正微微发烫,灼烧她的皮肤。仇恨的怒火在她脏腑和小腹里翻腾。

“母亲。”她说。

226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上)

在雅莱丽伽第一次听说他们的计划时,出于对底波维拉尔的信任,她竟没有升起一丝警觉,只是为这个构思的异想天开感到诧异。

维拉尔想要在这里重构乐园。为了实现这一愿景,乌头翁向他提供了“返祖魔咒”只要能通过任何一个福音族回溯到乐园中的祖代,恢复他们赋予拥抱的能力,那就意味着所有生命都能成为福音族。但那甚至也不是维拉尔的最终目的。他想要的是至圣福音——并非经受改造后的自然生命,而是最初的、带来一切的”母神“。

雅莱丽伽不能说自己没有任何向往,可理性却令她对维拉尔连连摇头。

“返祖魔咒能追溯的是三代。”她告诉维拉尔,“如果你想追寻更古老的血脉,那只会让我变成怪物。”

她的记忆里有很多关于返祖魔咒的信息它是怎样通过“蜗中眼”流传下来,然后在无数落魄血脉企图重拾过去荣光时酿成悲剧。返祖魔咒的核心作用正在于对亲缘性的追溯,通过血与地位的关联,它激活被施咒者身上潜在的血脉和能力——甚至是原本不存在的能力。

但它正如许多“蜗中眼”流传下来的其他秘仪,在超出常理的力量背后充满着不可控的危险。对祖先的追溯往往是为了谋求某种天赋,而最终却得到疾病、缺陷,乃至于记忆和人格的认知错乱。跨越的代数越多,这种难以预测的风险便愈发显著。

类似的案例在雅莱丽伽记忆里数不胜数。最新的一个是在她祖母的时代,某个混血巫师试图将自己还原为精灵,结果魔咒却只在少量肝脏和血液中发生了效果。两种完全冲突的构造给他造成了致命性的伤害。而从辈分计算,那巫师想要反溯的精灵血统不过是他的太祖父。

雅莱丽伽并没有仔细数过自己记忆中包含的代数。她的记忆被刻意梳理和分类,并不完全依时间线索进行,每代福音族的“私人收集”更使她的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毫无干系的人生记忆。如果非要分清他们哪些是自己的祖先,哪些则只是露水姻缘,雅莱丽伽就必须仔仔细细地想个半天,把他们相关的一切记忆从迷宫里找出来翻阅过。

即便如此,她能确定的是自己和梅伦德拉之间隔得很远,至少在十代左右。而想要从她追溯到梅伦德拉,从梅伦德拉到初代福音族,再从初代变化为真正的至圣福音……她不认为那是件现实的事情。

她生来就被告知了这个真理一切福音族都是平等的,他们在知识与眼界上的积累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平,伦理与秩序更是毫无必要,但唯独一者他们无法超越。

他们无法变为“母神”,也无法同化“母神”。至圣福音尽管赐予了他们一切,却不和他们构成任何伦理形式上的关系。它们是创造者、给予者、织网者,单纯地赋予着信息融合与交换,而从未和任何生命有过情感意义上的交流。而如果有任何一个至圣福音——雅莱丽伽甚至无法确定它们能否用“个”来表述——出现在联盟境内,它无疑会跟“十月”掀起比论道战争更为激烈的冲突。

那会令许多生命死亡,许多文明毁灭,许多星辰熄灭。那和雅莱丽伽想要的全然不是一种东西。她把这件事告诉维拉尔,而正如她所料想的,维拉尔对这件事一点也不在乎。

“为神圣之事而死是他们的荣耀。”他说。

雅莱丽伽知道他对这一观念是真实相信的,那也正是静默学派长期以来所奉行的准则。生命的价值高低取决于它和浪潮的连结程度,而死亡本身正是被浪潮否决的象征,所以短寿的生命生来卑微低下。那无关乎它在未来能否依靠更换器官或别的方法延长寿命,它的出生便已注定它的价值——除非它迎来生命的质变,就像被至圣福音拥抱。

雅莱丽伽不想跟维拉尔争论这个。她爱着他的天真和迷梦,愿意为此容忍一切相对次要的异见。她不再用凡世的安全性来作为劝说理由,只是单纯地向维拉尔证明返祖魔咒是不可行的。

“我距离母神太远了,维拉尔。”她说,“一次跨越十代的返祖魔咒只会杀死我。”

后来雅莱丽伽总是想起自己当初的这句话。她后悔自己的措辞,怀疑正是“一次”这个字眼给了维拉尔那疯狂的灵感,但当她冷静下来后却明白那不过是自己在给维拉尔找借口。她的言语不会改变任何事,因为维拉尔和乌头翁显然早就有了计划。

他们蓄谋已久,所以在她提出这样的申明以后,维拉尔竟还胆敢握住她的双手,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让她发生任何意外。他说她是乐园未来的母亲与女主人,而母亲是独一无二的,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那让雅莱丽伽开始感到困惑。她不明白维拉尔想干什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松开了维拉尔的手,这时她听见维拉尔说“让我们的孩子来完成这个魔咒。”

她的记忆自那以后变得有些失真。显然她第一次对维拉尔发了火,要求他解释自己的言辞。她记得自己当时竟然还指望着维拉尔只是一时昏头,语态严厉地跟他强调了这个计划的荒唐可笑。她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孩子,没来得及让任何生命分享她独特的命运,但她绝不允许维拉尔拿它们来做一个必然失败的恶毒魔咒的牺牲品。

况且,她在盛怒稍缓后又对维拉尔补充道,梅伦德拉一系的福音族在生育方面有着天然的困难。属于魅魔的那部分血统使她精于惑人,却很难受孕,每次的怀孕周期又相当漫长。即便她能在十年内拥有三个孩子(那已是不可思议的幸运情况,通常需要伴侣拥有强大的法力和旺盛的精力),对于维拉尔的目标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她反复地提醒维拉尔,告诉他要实现跨越十代以上的返祖魔咒是多么困难。那会造成无数的错误、畸怪、死亡,即便有成千上万个孩子也于事无补,而基于这种亲缘性的法术又是无法靠着克隆或复制法术来替代的——某种被双方认可的关系性才是魔咒得以成立的关键。

这无关价值和理念,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问题,而维拉尔永远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一障碍。雅莱丽伽以为光凭这点就足够劝服维拉尔,可她忘了末日圣堂里不止有底波维拉尔,还有乌头翁。

“德勒文已经想到了办法,雅莱。”当时维拉尔这样对她说,“一个办法,让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孩子,而丝毫不会伤害到你……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牺牲。”

他把手伸向雅莱丽伽的脸颊,从那袖子里散发出一种带着点**味的醉人芳香。雅莱丽伽闻到了,在恍惚中回想起这是一种麻痹性的食腐植物花汁。

她扇了维拉尔一巴掌,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转身冲向峰底。那四个通常守在山下的护卫这次却暗中埋伏着,它们把步履蹒跚的雅莱丽伽打晕,而当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狱。身上少了武器,却多了那个刺青,那个维拉尔想要她做出的“牺牲”。

一个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诅咒被施加在了她身上。她可以无数次地刮掉皮上的刺青,无数次地替换掉体内的子宫,但只要那诅咒依附着她的灵魂,她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注定流产。

227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中)

传说,在长女露忒勒娥丝诞生以前,拉戈贡王曾经伪装成凡人,到尘世间四处游逛。在这过程中他与多个种族的女子结合,并使她们受孕生子。然而他的种子早已遭受世界诅咒,所有的孕妇都只能生育出畸胎和怪物,未经啼哭便即夭折。

拉戈贡王深感悲痛,终日郁郁寡欢。一只母猫头鹰窥见了他的心事,于是将自己的孩子衔到拉戈贡王面前。它向拉戈贡王致礼,表示自己的配偶已被英雄鲁芬里所杀,如今愿将仅有的子嗣献给永恒之王。为了证明自己的牺牲意愿,它啄开自己的腹部,扯断肚肠而死。

目睹此事的拉戈贡王接受了它的奉献,把自己的血液饲育给它的雏子。幼枭迎风长大,变成一位有着棕白羽翼和鸟首的青年男子。他被取名为奥赛瓦,忠实地跟随在拉戈贡王左右。

奥赛瓦英武勇敢,无惧黑夜,又能自由飞行。他被拉戈贡王视同己出,领受王族的尊贵,直至露忒勒娥丝生下三名王子,他才主动要求摘去王族姓氏,以利爪作为自己的代称与徽章。露忒勒娥丝喜爱他的忠诚,将长子托付给他护卫,

从此奥赛瓦成为了长子最亲密的侍从与伙伴。当“蜗中眼”与复活的次子归来时,这位枭之子同他们英勇作战,最终一起消失在王庭的崩落中。

不同于学生众多的“蜗中眼”,关于奥赛瓦的传说没有任何能够令雅莱丽伽鉴明真伪的证据。然而姐妹会中确然存在着一种“奥赛瓦礼”。

那是一种针对绝嗣者的巫术当一个女巫自身因为诅咒或污染而无法生育时,她们会寻找满意的婴儿,设法让那婴儿的母亲自愿将孩子献出,然后剖开肚腹自杀。在母亲死后,女巫会宣称接受献礼,那婴儿便成为了女巫的孩子。它——通常是她——会继承那位女巫母亲的天赋,随着年岁渐长,甚至连容貌和性格也逐渐趋同。雅莱丽伽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和原理,她只大略明白“奥赛瓦礼”是无子的女巫们夺走别人孩子的仪式。

她同样不知道乌头翁是怎么掌握了“奥赛瓦礼”,但根据维拉尔的只言片语,她逐渐认识到这巫术成立的条件实际上颇为复杂

首先,接受献礼者必须没有任何后嗣存活,同时也要像拉戈贡王那样丧失正常的生育能力。献出孩子的母亲必须是有天赋、自愿而且孤寡的,且要在献出后亲手杀死自己,以表明这个婴儿在世间再无其他的亲缘依靠。最后,接受献礼者需要用古老的阿狄亚塔尔语宣布自己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雅莱丽伽可以想象女巫们为了完成这些苛刻条件会做出何等可怖行为,而乌头翁和维拉尔更是登峰造极。他们要抢走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源源不断的孩子,好在那些注定要成千上万的失败里寻找到一个极为渺茫的成功,用那些小孩们的尸骨堆砌出真正完整的福音族——甚至是真正的“至圣福音”。

那是为了乐园。底波维拉尔这样辩称。一旦乐园建立,过往的全部牺牲都属值得。他恳求雅莱丽伽理解这层牺牲的重大意义,并成为那些孩子们神圣的母亲,好让他们尽快参与到返祖魔咒的孵化过程。他还告诉雅莱丽伽,为了在返祖魔咒中完成十代以上的追溯,每次仪式还需要准备等量寿命的祭品,最为节约的方式即是献祭那些高寿种族的婴儿。那就意味着在每一次制造乐园的尝试中,他们需要杀死一个母亲和至少四个婴儿。

那是雅莱丽伽第一次在他面前失去了理智。她把手伸出铁栏,企图抓烂维拉尔的喉咙,结果却被咒铁针扎伤了。接下来每次底波维拉尔出现,她便用尽自己知道的恶毒词汇诅咒他,羞辱他,逼得维拉尔狼狈而退。这种反击最终止于乌头翁的介入。他警告雅莱丽伽停止任何反抗行为,而违抗他要求的代价是她遭到了狱灵们的攻击。

情势迫使她暂且按捺,但始终不松口答应维拉尔的要求。维拉尔夺走了她的孩子,而她绝不要别的母亲的孩子。她的拖延终于使乌头翁不得不先开始进行一些相对次要的准备工作献出孩子的母亲必须完全自愿,那不能靠法术达成,只能用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折磨来摧垮和诱导她的精神;母亲必须是孤寡的,在世间没有别的亲属可以托付,因此要么就得清剿她的家族,要么就得从完全孤寡的人中制造出“母亲”;最后她要有天赋——那是专指一种对浪潮的感知能力,这一点尤其令乌头翁难办。除此以外,他们还需要非常大量的幼儿,单纯从外部掠夺显然是不敷使用的。

雅莱丽伽猜测乌头翁用了一些办法来“繁殖”合适的素材,再设法把他们调整成最佳状态。他的研究显然不很顺利,于是从某天开始送给雅莱丽伽的食物就从普通的糕粮与水变成了生肉块,紧接着又有了内脏、胎盘和细小碎肢。

她确实被这种残忍和恶毒震动了,估计这是乌头翁在带头向她施压。他非但在食物上采取血腥变态的压迫策略,还故意安排了好几个暴躁、好色又脑袋愚笨的狱卒。当雅莱丽伽第一次被拖出去后,她马上明白真正的背后主使是这恶心又凶残的老巫医——维拉尔不过是个没心肠爱幻想的小蠢货,他根本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

乌头翁兴许是想试试另一种方法制造出的“后裔”能否用在返祖魔咒上,又或者单纯只是想把她脑袋里的秘密挖出来看看。这老焦皮做出的任何行为都已不会让雅莱丽伽意外。她记下他们之间的每一笔恩怨,盘算着如果她能弄到一捧青春之泉,她要请乌头翁先喝上几口,让他变得皮肉紧实、神采焕发,然后把她经历过的事也统统体验一遍。曼罗斯提拉·德勒文值得她费这些劲儿。

至于维拉尔,自那以后他就减少了看望的次数,且总是尽量避开黄昏的送饭时间。他是在心里不赞同乌头翁?还是单纯地不想在那种时刻面对她?雅莱丽伽对此已经不怎么关心了。

在这段牢狱生活中,她已策划了好几个复仇计划,可每一个都有不小的风险,又很难让她把死亡清单上的人名一网打尽。她只好耐下性子等待。如今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新室友或许会成为千载良机。

她向新室友简单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又打听对方沦落至此的原因。这个交流过程颇让雅莱丽伽伤神,因为姬藏玉总是闷闷无语,需要她一点点探问。询问的结果也让她感到哭笑不得姬藏玉并非被覃犸抓来,又或者由乌头翁捕获至此。他是在昏迷中坐着一艘飞船,任凭飞船的自动驾驶把他带到了峰上。飞船过去并不属他所有,因此他也无法解释终点何故在此,那很有可能只是他因为不懂操作而胡乱输入了一个坐标。

雅莱丽伽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更没想到姬藏玉还有一艘飞船。那是个意料外的好消息,只可惜那艘船现在肯定也被乌头翁掌控着。

她思忖了一会儿,对姬藏玉说“他们不会真的接纳你。”

姬藏玉的神态并不是很在乎。就如雅莱丽伽先前所判断的,他看起来不像是真的打算“入伙”。

“出去就行。”他说。

这下雅莱丽伽不太赞成了。即便脱离了铁髅虹,她也不认为对方能在第二峰的森严戒备里轻易脱逃。雅莱丽伽自己的计划总是涉及一个先后次序先解决谁,再解决谁,从易到难,逐个击破。再具体些就是先抓住维拉尔,再拿他对付乌头翁或枯叶夫人。

“你想出去吗?”姬藏玉问。

“那需要时机。”

姬藏玉抿起了嘴。他又重复道“出去就行。”

“你能确定自己出去后逃得掉?”

“不逃。”姬藏玉自然地说。

这时天色已黑。他皱着眉抓了抓自己凌乱的短发,对雅莱丽伽说“你,收拾好。后日放你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背对雅莱丽伽,倒下身体入睡了。

228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下)

这一夜雅莱丽伽没有睡着。

她考虑着姬藏玉的话,还有自己前夜所做的怪梦。种种迹象都显示那个梦与姬藏玉出现在她的牢房里有密切关联,但她还尚未弄清楚具体的因果。她还想起了自己入狱的那一天,她是如何第一眼发现自己腹部的纹路柳枝、菱奴草与蛇蛛的组合,那诅咒名为“孤妇之泣”,是理莎法对私通的侍女们施以惩罚所用。

这诅咒未有已知的破解之道,即便真的存在,也定然极难获取。雅莱丽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办法,又或者只能孤独无靠地让这一脉消失。

她思潮起伏,同时发现姬藏玉睡得也并不安稳。他不像前几日那样安静,而是频繁地翻身、呓语,雅莱丽伽听到他模糊地呼唤着几个名字,其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发音像是“红胡”。

他像在某个动荡的噩梦里徘徊,时而挥手乱抓,时而像在追逐某个影子,最后他甚至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动静差点让雅莱丽伽以为他被自己的梦惊醒了。她看向姬藏玉的脸,却发现他眼神迷幻,犹在梦中。

他的梦游行为让雅莱丽伽马上联想起昨夜,可这会儿姬藏玉的表现又很不一样。他明显没有意识到雅莱丽伽的存在,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地面。一层淡红的阴影在他脸上弥漫,渐渐凝聚成羽毛般的花纹。

姬藏玉久久地站立着,不明白缘由的雅莱丽伽只能静待观察。直至曙光钻进窗口,她才在朦胧睡意里感觉到姬藏玉动了一下。

“抓着了。”她听见姬藏玉说。

那话语驱散了她的睡意。她抬头张望,只看见姬藏玉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空无一物的地面。他的手掌中什么也没有。

他还在梦中。当雅莱丽伽这样想时,姬藏玉空蒙的眼睛却转动起来。他用一种刚睡醒似的眼神环顾牢房,然后很不习惯般抓起自己的头发。

“红瑚,”他语调麻木地对雅莱丽伽说,“梳头。小冠。”

雅莱丽伽轻摇尾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她目睹姬藏玉脸上的红纹淡去,而眼神却慢慢变得清醒起来。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对雅莱丽伽说的话,目光开始漂移不定。

“梳头?”雅莱丽伽故意说。

姬藏玉有点僵硬地甩甩袖子,走回属于他的墙角坐下,背对着雅莱丽伽不动了。雅莱丽伽原本无意多追究这件小事,可她越是盯着姬藏玉的背影,就越容易注意到他那满头黑发有多凌乱,那显然是由相当拙劣的修剪手法导致的。

牢狱之灾已使雅莱丽伽鲜少关注自己的仪容。她没有像样的洗漱工具,只能靠着极为有限的水源来维持卫生,同时也善用每一个狱卒拖她出去的机会。尽管那会让她伤痕累累,但在事后却经常能让她得到一些额外的清洁机会。乌头翁不是真的想杀了她,更不会让她死于伤口感染之类可笑的理由。

为了那势在必行的复仇,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一切外部环境的糟糕。然而,当她认真打量起姬藏玉时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的新室友在衣着上可谓是纤尘不染,甚至找不出一滴血迹,可唯独那头短发四处乱翘,如同被巨鹰洗劫过的鸟窝。

她应该忍耐。雅莱丽伽这样告诫自己。和一个未知的新盟友必须保持合适距离,可她发现姬藏玉的身上实在太干净了,这种反差比纯粹的地狱更加令她难以容忍。

她最终还是开口了,用尽量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你的头发很乱。“

这话题当然是突兀的。姬藏玉回头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雅莱丽伽估计他是把它们捋平,但手法却很拙劣他老是毫无章法地乱扒,或者直接从发尾那里梳起,倒好像以为自己顶着一头长发似的。当他把手收回去时,那顶上的发丝翘得更厉害了。

“行了。”姬藏玉说,看来不打算再继续挣扎。

他的表现终于让雅莱丽伽感到忍无可忍。她主动站起来,迈过中线走到姬藏玉面前。

“你应该尽量显得整洁。”她说。

姬藏玉的表情显示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十分重要,于是雅莱丽伽耐心地予以劝说,告诉他形象的修饰能争取枯叶夫人的好感。一个整洁、完美的形象显然在谈判上更有气势,证明他对眼下的情况游刃有余。而倘若顶着这样日益糟糕的一头鸡窝,就连维拉尔也会认为他是因为饱受惊吓才会日益邋遢。总而言之,仪容乃是战术的必然组成。

她的话让姬藏玉有点将信将疑。直到雅莱丽伽提起维拉尔,他才终于做出了让步,同意让雅莱丽伽帮他稍微梳整下发型。

雅莱丽伽用手指帮他捋顺那些翘起的碎发。她原以为要跟许多打结作战,结果却发现姬藏玉的头发就和他的衣服同样干净,它们的不驯跟空气里的灰屑没有任何干系,纯粹就是不愿服从管教。雅莱丽伽一遍遍地把它们按下去,又在十秒内看着它们倔强地反抗着星球的引力,把尾端高高翘起。

她接连试了好几次,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其他工具或药剂帮住下无法达成自己预期的效果。而这时姬藏玉已经俨然要睡着了。他似乎完全不怕雅莱丽伽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脑袋送出铁栏间隙。

这时从走廊深出的牢房里传来一些喃喃的语声。雅莱丽伽警觉地竖起耳朵,听出那并非狱卒们的脚步,而是被枯叶夫人夺走眼睛的僧侣们在说话。他们并非互相交谈,只是在念诵某种经文。雅莱丽伽听了一会儿,大略知道他们侍奉的是护佑某片特定区域的林神。

那解释了枯叶夫人为何想要他们的眼睛。在姐妹会的传统中,女巫们会去接近乡民,用巫术帮他们治病或受孕,有时甚至是控制天气和农耕,作为报酬她们有时会要走村民的孩子,养大后当作自己的侍女或奴隶,有时则要眼睛、舌头或耳朵,风干防腐后挂到野地中。通过这种巫术,她们将极大地扩展自身的监视范围。

雅莱丽伽猜测那是枯叶夫人的目的,可仍然有一些疑惑未能解开巫术是重视血统的力量,而此前她从未听说朵灵族里出现过女巫,那就如同一个节肢意识群里出现了神谕歌者般不可思议。从乌头翁到枯叶夫人,她隐隐感到静默学派第二峰的领袖团体中充满了反传统分子。

僧侣们还在念诵祈祷的经文,请求他们所信仰的林神为他们解除伤痛,重拾光明。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宁静和虔诚,仿佛忘却了现实的苦难,而雅莱丽伽却知道真相的残酷覃犸是狱卒们众口称道的猎手,他在劫掠后从不留下任何供人追踪的线索。那意味着无论他们如何祈祷,那位林神都绝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它还没有被覃犸消灭的话。

雅莱丽伽从未想过要祈祷。福音族把至圣福音称为“母神”,那只是一种基于事实的描述,却从未建立过任何神庙与宗教。理由清楚明了“母神”不会回应他们的任何请求或献祭,只是纯粹地执行着自己天然的使命。即便维拉尔真的让一个至圣福音降临此地,它绝不会对雅莱丽伽有丝毫的偏爱和怜悯。

“母神”不是母亲,而是造物主。雅莱丽伽在这阵思绪里陡然感到一丝酸楚。姬藏玉正半梦半醒地在她身前抱膝而坐,无论他实际上是什么,那种姿态都令雅莱丽伽联想到孩子。而她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抓着姬藏玉头发的手失控地抖动了一下。对方被拉扯的力道猛然惊醒,诧然地回头望她。雅莱丽伽马上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

“你的头发很难弄。”她说。

姬藏玉应了一声“那不弄了。”

雅莱丽伽没打算放过他。她又装作无意地问“小冠是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让姬藏玉很不高兴。他一声不吭地跑到另一个角落睡下,把脑袋顶着墙使劲蹭了几下,刚梳好的头发马上又变得乱糟糟。

雅莱丽伽挂在嘴角的微笑顿时消失无踪。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成果付诸东流,立刻走过去重新给他梳理。这一次姬藏玉表现得很不配合,总想趁她暂停的机会溜到别的角落去躲着。当雅莱丽伽再次帮他弄得整整齐齐时,他们已然把牢房的四个角落全兜了个遍。

这下雅莱丽伽终于相信对方出现在自己的牢房里并非本意——如果姬藏玉能自由进出不同的牢房,他现在肯定已躲到她完全瞧不着的地方。

她不允许姬藏玉再次毁掉自己的努力,因此要求他不得让脑袋着地或挨墙,直到下一次和枯叶夫人谈判。姬藏玉不满意地冲额头吹气,把几根碎发吹得一扬一扬,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报复性地占领了原本属于雅莱丽伽的地盘,拿垂在地上的锁链当枕头睡觉。

雅莱丽伽忍了又忍,最后拽动锁链,把他拖到自己旁边。

“你可以睡在我腿上。”她对姬藏玉说,“别压着那根链子,那会影响我移动。”

她的说法显然自相矛盾,可姬藏玉倒也没有质疑,他直接往旁边的地面一滚,依然背对着她,还用双手挡住耳朵。

“光头念经。”他闷闷地说,“吵。”

这次雅莱丽伽终于决定随他去,她用手摇着铁链玩,唱起了一首记忆里留下的摇篮曲,以此盖掉那些僧侣们不知疲倦的诵经声。很快她和姬藏玉都睡着了。在梦中,她依旧漫步在自由而无尽的荒野里,从某片乱石间拾起了一只山雀。

那只山雀对着她鸣叫,发出的声音却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嘶力竭的哭泣与一个苍老急切的说话声。她的梦幻随之结束,在那愈发嘈杂的骚动里睁开眼睛。

枯叶夫人来了。她的身边跟着乌头翁和狱卒们,距离最近的萨缇手里还抓着一个大肚子女人的头发。这会儿那妇女已然半死不活,犹在用撕裂的声音嚎泣哀求。

“我已考虑了你的要求,孩子。”枯叶夫人在牢外说,“那并非全无可能,但你必须证明你自己。”

萨缇把抓来的孕妇掼到地上。那情况已经再明显不过,雅莱丽伽感到自己的背脊本能地紧绷了起来。

姬藏玉比她醒得更早。他站在牢房边,正好隔开了雅莱丽伽与枯叶夫人的视线。

“证明?”他对枯叶夫人问。

枯叶夫人那条不知源头的树根尾巴卷了起来。她用它套住地上哭泣的女人,把这名孕妇拖到姬藏玉面前。

“杀了她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要求道。

229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上)

姬藏玉看看那个哭泣到近乎晕厥的妇人,又看看等待在旁边的枯叶夫人。

“为何?”他问道。

“证明你的决心。”枯叶夫人答道,“我要知道你会为了我们的目标付出一切,不像你旁边那个女人。”

她指的显然不是那个孕妇。姬藏玉回头看了眼雅莱丽伽,不知为何反倒显得有点高兴。他酝酿了一下词句,用不甚利落的联盟语说“杀人,能显决心?”

枯叶夫人灵活而轻柔地扭动身体,先是升起了五米有余,在那无数烟熏血染的吊具间摇曳,随后猛地一折,将她那张小龙兰构成的鬼脸贴到了姬藏玉脸前。

“这是一种牺牲。”她说,“你选择一些,抛弃另一些。我们想去往乐园,有的生命就必须去往深渊。她和她孩子的血都会被奉献给一个返祖魔咒。而你,要么参与其中,要么成为他人参与的工具。德勒文对你不感兴趣,他只想要你的血。”

被点名的乌头翁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某种混杂不悦的急切。

“我必须再跟您强调一次,夫人。”他音调干涩地说,“他的血液里藏着日炎精华,井中之镜显示他是一只金色的乌鸦。这小鬼来自月境深处,我们得谨慎对待他。”

“那对我们正好。我们很需要了解月境的人来解决返祖魔咒的问题。不是吗,德勒文?他的血还能稳定你那些精神受损的材料,我想我们还是有合作的余地,而不是单纯地把他一次性抽光。”

乌头翁明显更倾向于后者。不知为何,他对姬藏玉的态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老巫医不再想过去那样从容,也没有喷出任何恶毒的言辞。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着劝阻枯叶夫人。从他的种种表现中,雅莱丽伽甚至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恐慌。

最终枯叶夫人对他的劝说不耐烦了“我们可以先看看这孩子自己的主意,德勒文。观察的时间还多着呢,今天只是第一步。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那么他就是你的了。”

乌头翁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雅莱丽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而那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早在昨天她就想到这种“试炼”的可能性。如果姬藏玉想出去,他必须取得枯叶夫人的信任,而任何言语推诿都会被视为不可靠。他们必然要求投降者以残忍的手段证明自己,这正是雅莱丽伽自己至今仍受困于此的原因。

她知道这势所能免,可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逃避这种考验,因而只能静静地观望着。这是一个她从未面临过的事态,而她不确定自己希望姬藏玉如何选择。

“先让我出去。”姬藏玉说。

枯叶夫人让萨缇打开了牢门。由于那场神秘的换房事件,狱卒们似乎相信姬藏玉掌握着某种隐秘的邪术,因此变得格外警觉。乌头翁反而冷笑着,在防备中显露出一种傲慢。他这种态度确有道理牢房只是一种给犯人增添痛苦的刑具,狱卒们则更像是这些刑具的**配件。真正能把那些法师、精灵与一切身怀异力者囚困住的正是铁髅虹本身。

——对于月境而言,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降生。对土地的权力既被赋予诞生者,也被赋予死亡者。公主山的前峰主们对这一理念深信不疑。他们用咒铁制造了形成魔域的铁髅虹,而后又给它浇灌了巫术的亡魂。从依丽特丝开始的每一位牺牲者都成为了铁髅虹的“居民”。它们已非生时之物,但也无法就此消逝,或者去往命中应属的月境国度。铁髅虹成为了它们的坟墓、监狱与王国。自从雅莱丽伽进入这里以来,她从未见过任何生命能与这些“狱灵”们对抗。

姬藏玉也做不到,这一点已然在先前得到证实。无论他来源于何方,就像大部分月境中的庞然大物一样,“地权”于他有着巨大的约束,而那正是“蜗中眼”的学生们所擅长的技艺。

牢门被打开了。姬藏玉在狱卒们的包围下走了出去。他来到那孕妇的面前,萨缇悠闲地递上了一把光洁明亮的曲刃刀。

“你得用这个。”他摆弄着刀刃说,“这把祝祭刀。又轻又方便。拿它在那女人肚子上轻轻一划,把里头的东西剖出来再剁碎,这样它就会被算成是返祖魔咒的祭品,明白了吗?下刀得轻柔,因为这女人快临盆了,她搞不好一紧张就会直接把肚子里的小东西挤出来……别这么瞧着我呀,小鬼,你是懂了还是没懂?”

姬藏玉不露情绪地看着他,像是根本没听懂他说的话,但还是上前拿走了那把曲刃刀。萨缇对此多少有点戒备,不过在雅莱丽伽看来毫无必要。她一眼能看出那柄刀又短又薄,尽管看起来闪耀骇人,实际上却又钝又脆,用力一掰或许就会变形。那并非用来和敌人斗争的武器,而是典型的仪式道具,专用来折磨祭品,放大他们临死前的情绪力量。

这样一把刀不会对狱卒们有丝毫威胁,可对那孕妇就大不相同了。当姬藏玉握着刀走到她面前时,她颤抖着停止了呻吟和啜泣,蜷缩身体,尽己所能地保持安静,仿佛期盼着以此让死神忽略她的存在。牢中的雅莱丽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她肥胖笨拙的体态。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磨伤,麻布农裙脏污不堪,拿枯黄的发绺粗糙缝补过几次。

她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农村女人,不幸被卷入了疯子们的表演里。出于顽强的求生本能,她做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应对,然而等握着刀的姬藏玉在她面前蹲下,用刀柄托起她的脸时,雅莱丽伽还是听到了她崩溃的哭泣和求饶。她请求姬藏玉放过她,为此愿意付出家里的全部田产和仅有的一只羊,她的丈夫和父母也会努力筹集足够的赎金——听到这里时萨缇禁不住发出了笑声。

“唉,傻姑娘,你在想些啥呢。”他笑眯眯地说,“你哪里还有丈夫和父母呀?覃犸大人倒是对田地不感兴趣。至于羊嘛,上回他还说要找两只跟我一样的角挂在坟地里哩!”

他的话只是让那孕妇顿了一顿,随即又继续翻来覆去地向姬藏玉祈求。或许她在被抓来后早已被无数遍告知了这些事,因而宁可把萨缇的话都当作是虚言恫吓。雅莱丽伽也希望如此,但她知道事实恐怕相反。

姬藏玉用仅有的右手抓着刀,刀柄顶着孕妇的下巴。他们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姬藏玉问“你是何地人士?”

“请放过我。”女人依然抽泣着说,“你都可以拿去,别的都拿去。我丈夫能去船上做工,他愿意出高价赎回我……”

和使用阿狄亚语的萨缇不同,她说的是一种非常类似联盟语的土语,因而雅莱丽伽基本能够听懂。掌握着这可怜俘虏生死的姬藏玉似乎同样如此。他又把老问题重复了几遍,最后索性用食指点在女人的额头上。

这是个在场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但那绝望的孕妇却马上安静下来。她变得闷声不响,几乎让雅莱丽伽以为姬藏玉已经用某种手法杀了她。

但数秒后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孕妇却发起了抖。她用手扶主墙,试图用她正在流血的双脚撑起沉重的身躯。

姬藏玉转头看向枯叶夫人。

“我有最后一问。”他说。

枯叶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你不能换别的证明方式。”

“不换。”姬藏玉说,“你们同徼绤槖,是何仇怨?”

枯叶夫人的发丝开始簌簌轻摇,像在回想姬藏玉提起的这个名字。但姬藏玉看来并不打算真的要一个回答,他很快便回过头,继续看着那个孕妇。

“想活?”他说。

孕妇有点木讷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将这胎儿生出来。”姬藏玉说,“马上。”

他丢掉手中的祭刀,向狱卒们投以冷然的一瞥。紧接着雅莱丽伽看到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一幕姬藏玉甩开衣袖,露出散发光亮地的手掌。他没有用这只手打向任何一个警戒的狱卒,而是重重拍击在妇人累赘的腹部。

230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中)

女人的尖叫在牢房里回荡。

她的声音原本虚弱,此刻却空前洪亮,中气充足到令雅莱丽伽吃惊。紧接着她又一下卧倒在地上,裙面渗出红黑色的血。

谁也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至此,就连枯叶夫人也仍在发怔。在这种时刻,唯有乌头翁表现出那种被雅莱丽伽所认可的冷酷和狡猾。他没有试图喝问或制止,而是果决地念诵起经文。可没等他念到第三个音节,一条细绳如毒蛇般自角落里窜出来。

那绳索吊住他的脚脖子,将乌头翁抓到空中倒悬着,随后一阵猛荡,把他像钟摆那样来回摇晃。乌头翁还想把经文念完,结果那些悬挂在吊顶上的锈铁链似乎撞到了他的嘴唇和牙齿。他发出沉闷的痛叫,几滴鲜血洒落到地板上。

雅莱丽伽更希望那条白绳能吊着乌头翁的脖子而非脚踝,但她也没工夫关注老巫医的死活了。狱卒们已经开始骚动,之前曾经打算把她拖出去的赤铜皮肤站在最前边。这新人大约是真没什么经验,非但没像萨缇那样后退拉开距离,反倒主动往前冲了过去。他毫不停顿地来到姬藏玉面前,提起拳头朝下猛砸。

此前雅莱丽伽估略这新人是乌头翁送来折磨自己的牢房配件。此类角色的核心功能在于令人痛苦,在头脑与武力上难免降低要求。尽管如此,她原本还是比较相信琐袄深渊血统在暴力之事上的天赋。结果那新来的刚冲到姬藏玉面前,后者就挥了挥袖子,柔软的布料扫到新狱卒的面颊。这第一个出头的倒霉鬼便飞了出去。

姬藏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身体前倾,像被风带动的落叶那样跟着新狱卒飞了出去。他落在都伏和一个反踵人中间,拂袖横飞,把他们都扫了个跟头。

他的动作看上去轻盈而流畅,没有分毫激烈的感觉。然而当他把三个狱卒统统击倒时,距离那孕妇倒地还不出三秒。雅莱丽伽还来不及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姬藏玉已经冲到了狱卒们的中央。这会儿他距离萨缇、枯叶夫人和乌头翁都很近,似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萨缇正护卫着枯叶夫人后退,而乌头翁则仍在与那条吊起他的白绳纠缠。他的两名护卫用漆黑细长的剑刃挑起绳索,试图把它切断,但那绳子却如有生命般狡猾灵活,总是不断在刃口处松开,又在紧贴乌头翁皮肤的位置打上新的捆结。那显然没法在短时间内解开,而被剧烈摇荡着的乌头翁也不敢再轻易喊叫,以免在念诵那段佶屈的古咒语时咬断自己的舌头。

姬藏玉离他只剩五步,三个狱卒挤在他们之间的狭小通道里,看上去也不怎么顶用。这古怪的少年移动时轻得像一阵风,而打人时却沉得像千斤石头。

他的衣袖飞舞,缠住狱卒的脖子,如先前那样准备把他们往旁边扔开。但当某个狱卒差点把头插进牢房缝隙时他又改变了主意,猛地横出一脚,把对方高高地斜踢向吊顶,挂在那堆生锈的铁链间。

锈链发出哗然躁响。它们在这牢房的镂空吊顶上至少有百年的历史,悬挂过无数遇害者的尸体,也被充当过绞架和刑台。雅莱丽伽曾经被一个狱卒用那铁链勒得窒息,知道链子上沾满了血与汗水,黏膩得有种腐木的触感。直到三个飞上去的狱卒让整个走道上的铁链全部声响大作,雅莱丽伽才察觉它们仍有着金属的质感冰冷、锋锐、危险而又动听。她的神经被那动静惹得亢奋起来,情不自禁地甩着角上的铁链,想从那沉重的负担里摆脱出来。她想要重归旷野,想要从这苦囚中得到一点新的刺激,她还想要对维拉尔的复仇。

姬藏玉来到了乌头翁面前。护卫们立刻放弃切割那狡猾纠缠的白绳,腾出武器来对付他。

他们是乌头翁精心培育的工具,水准又和大部分狱卒不同,行动起来快如闪电,即便在雅莱丽伽入狱前也没把握能用冷兵器应付他们。姬藏玉两次想要从他们中间钻过去,直奔正和白绳纠缠拉锯的乌头翁,可护卫们纤细的利剑却成功将他拦下。当他第三次想要冒险冲过去时,其中一个护卫削下了他的一截衣袖,差点让他连仅剩的一只手也失去了。

姬藏玉抽身闪避,翻掌按在对手的铠甲护肩上。那块咒铁混合着黑闪晶制成的巫术合金竟然凹陷了,留下一个浅浅的手掌凹印。与此同时另一把剑也递到了姬藏玉的后背,他不得不朝后飘退,以免遭遇腰斩的惨祸。

他又退回了五步以外。被他击中的护卫不自然地垂着手臂,把剑替换到另一只手上。这守护者的手臂显然已随着盔甲变形而严重骨折,或许是完全断裂。黑血从盔甲缝隙里溢出,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雅莱丽伽猜想乌头翁早就剥夺了他这方面的能力。

这两只优秀的傀儡令姬藏玉功败垂成。他低头看了看衣袖上的豁口,似乎还想再尝试一次,然而他短暂的时机已然结束了——枯叶夫人在萨缇的护卫下退到了三十步开外。在他们中间的狭窄走道里塞着乌头翁和他的护卫们,还有十多个体态高大的狱卒。哪怕姬藏玉能一秒一个地解决他们,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改变局势。

枯叶夫人平静低沉的声音在牢间回荡。她念诵着和乌头翁相同的经文,从容得像在唱一首摇篮曲。姬藏玉抬袖冲着她一指,空中的白绳扔下乌头翁,灵动而又迅捷地游向新的目标。

但这一次他无法得逞了。白绳索靠着出其不意偷袭乌头翁,瞒过了那些丧失自我的护卫们。可这一幕早已明明白白地落进萨缇眼中。没等白绳沾到枯叶夫人的边,这半羊人便微笑着跳出来,扯出缠在腰上的小皮鞭,向着那条白绳抽打。他的鞭子简直同手臂一样灵活,成功套住了飘在空中地白绳索,在那上面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姬藏玉立刻皱起了眉。他伸手招引,白绳倒退着飞进他的衣袖里。

萨缇站在原地,颇有点自得地甩着他那闪亮光滑的乌黑小鞭子。

“我就猜是这样。”他笑眯眯地说,“圣器是不能被脏东西触碰的,对吧?你瞧瞧我这条小可爱,费了几百个小可怜的心头血编成的,怪方便的不是?”

姬藏玉用指尖滑过白绳,停留在那条皮鞭留下的暗红污渍上。跟着他抬起头,也冲萨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轻拉白绳,绳索的另一端从地上抬起,上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钥匙。

萨缇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带。

“嘿,这可不像话。”他嘀咕着说。

姬藏玉就在雅莱丽伽的牢门前。当枯叶夫人的念颂声渐趋响亮时,他毫不迟疑地用钥匙打开牢门,从衣袖里扔给雅莱丽伽一个白玉瓶子。

“赤泉水。”他言简意赅地说,“喂那女人。”

雅莱丽伽本能地抓住瓶子。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没想好要如何行动。可当她刚从地上站起来时,姬藏玉的脸便扭曲起来。他的脸颊不自然地凹陷下去,印出一个哭泣的鬼脸。

231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下)

姬藏玉晃了一下身体。雅莱丽伽以为他要倒下,但紧跟着他便退回到走廊里,让出足以令雅莱丽伽通过的空间。他皮肤上的鬼脸印记开始游弋撕咬,像上次那样啃食他的血肉。它们是如此贪婪又众多,要不了十几秒就会让人浑身浴血地倒下。

无论雅莱丽伽能做什么,他看上去都败局已定。这念头不止雅莱丽伽有,乌头翁和狱卒们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明显松懈了,乌头翁甚至往前靠了两步,走到足以跟姬藏玉正面说话的前方。

“闹剧结束了,孩子。”他说,“看来你没有自愿为乐园效忠的意识。不过我们仍然可以利用你剩下的部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姬藏玉又抖了一下衣袖。他的皮肤上冒出一层流溢彩光的薄膜。

透明如水泡的薄膜快速膨胀,转眼已经撑出他的身体外。它看去脆弱得经不起指头戳刺,结果却把那些鬼脸从姬藏玉的皮肤上隔离开来。狱灵们不依不饶地紧贴着光泡飘移,在上面压出一个个深坑,但却没能再伤到光泡里的少年分毫。

姬藏玉朝那些鬼脸打量了一眼,扭头望向雅莱丽伽。

“半刻。”他说。

他又踏足冲出,带着身外的光泡撞向狱卒们。那层阻拦狱灵的光膜对他本人却毫无影响。当狱卒们被气泡挤得动惮不得时,姬藏玉却能自如地把衣袖伸出光膜外,扫得对手们人仰马翻。

他并非完全占据上风。光泡上的凹陷正在加深,几乎能映出狱灵们脖子和肩膀的轮廓。任谁也瞧得出它不足以提供长久的防护。乌头翁马上往后退去,他的护卫们则无畏地上前争取时间,和姬藏玉在狭小的空间里缠斗起来。

战况陷入了胶着。只有姬藏玉能灵活地用衣袖攻击到护卫们,而后者的武器却无法穿越那层轻薄的防护。但与此同时,姬藏玉却也总是避免让他们过多地击打到彩光表面。

他们的搏斗像疾风扫荡飞叶,在狭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剧烈的气流,狱卒们也很难上前帮忙。雅莱丽伽趁这个机会钻出牢笼,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妇。

半刻。她不熟悉这种时间计量的单位,但估计那是姬藏玉能够抵抗狱灵的极限。

一切发生得飞快。当她抓着瓶子跑到妇人旁边时,那感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妇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鲜血混杂在一大摊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彻底打湿了。

铁链拉拽住雅莱丽伽的角,让她差点够不到那个妇人,她忍他们的搏斗像疾风扫荡飞叶,在狭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剧烈的气流,狱卒们也很难上前帮忙。雅莱丽伽趁这个机会钻出牢笼,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妇。

半刻。她不熟悉这种时间计量的单位,但估计那是姬藏玉能够抵抗狱灵的极限。

一切发生得飞快。当她抓着瓶子跑到妇人旁边时,那感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妇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鲜血混杂在一大摊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彻底打湿了。

铁链拉拽住雅莱丽伽的角,让她差点够不到那个妇人,她忍着头骨被拉拽的疼痛蹲下去,检查孕妇的状况。她从孕妇的种族判断一个正常的生产过程至少需要数个小时,可对方的种种表现却告诉雅莱丽伽她的子宫已经开始收缩——那胎儿就要出来了。

雅莱丽伽还不能完全确定姬藏玉的计划,但事情已由不得观望,她只好随机应变。她听到护卫的剑斩空时发出铮响,狱卒们乱哄哄地高声喊叫,乌头翁又在念诵某种经文。她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战况,而是把手伸进妇人的裙内,帮助她拓宽通道。

情况很糟糕。检查的结果告诉雅莱丽伽这妇人很可能是首次生产,意味着风险更大而时间更长。她不清楚“半刻”会有多长,可如果它长到能让一个孕妇顺产,那么显然也足够姬藏玉从这里一路打到铁髅虹的出口了。

她的视线不由地落到对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被姬藏玉扔下的祭刀就在不远处,她伸脚便能勾到。她的知识足以让她准确地把胎儿取出来,但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工具能在之后帮助孩子的母亲。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感到心跳重重地搏动了一下。维拉尔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咬住嘴唇,把姬藏玉扔给她的玉瓶打开,摇了摇里头的液体。它远比外形沉重,当雅莱丽伽摇动它时,听到里头有细微的水声。

孕妇正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喘得像是肺部正在着火。雅莱丽伽扶她抬起一点身体,用瓶口撬开她的嘴唇,把瓶中淡红的液体倒入她口中。那液体的成分雅莱丽伽认不出来,她只好希望自己给孕妇喂了恰当的分量。

瓶中液体流入孕妇的口中。起初几秒什么反应都没有,可紧接着那妇人的尖叫却变得更响了。她的身体滚烫,在混乱中攥住雅莱丽伽的手臂,竟然令雅莱丽伽感到了一阵疼痛。

她的力气还在增长,眼睛大睁着,流露出恐慌与害怕,可痛苦的神色却大大减少了。她腹部的收缩和痉挛开始加剧,但却变得更规律而有力,证明她正有意识地将胎儿从体内排出去。

雅莱丽伽意识到这妇人正逐渐恢复力气,甚至恢复得有些过了头。她非但没法再帮上什么忙,反倒不得不注意躲闪,以免被对方在神经异常的亢奋中抓伤。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当妇人的呼吸彻底恢复节奏时,她清楚地看到对方涣散的瞳孔中流露出狂乱的喜悦。那不同于使用了某麻醉药物后的意识混沌,而像是沉醉于某种雅莱丽伽看不见的景象。

在这极度疼痛的分娩时刻,雅莱丽伽想象不出她何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反常令她不由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便从妇人掀起的裙子底下看到一小个血淋淋的脑袋。

胎儿就要出来了。她想到这件事,忘却了刚才那一幕给她留下的阴影,伸手去帮助胎儿从口上脱出。她背后的风声已经变得十分轻微,而乌头翁烦人的念经声却愈发响亮。雅莱丽伽从他的声调里听出了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

她控制着自己不回头去观望战况,只顾低头接生。除此以外她做不了什么,那根穿在她角上的咒铁链子不允许她走那么远。

一块沾满污血的鲜活肉团滚落到雅莱丽伽手中。她有点意外地发现这婴儿的双脚是反踵的,个头也比普通的人类婴儿大得多。当雅莱丽伽抱起他时,他开始用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怪笑,双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正和某种无形之物嬉戏。

雅莱丽伽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她以为自己会喜欢任何生命的幼崽,可内心深处却承认这婴儿并不讨人欢心。当她转头看向婴儿的母亲时,发现那妇人脸上流露出的厌恶比她还要强烈十倍。这并非她自愿孕育的孩子,看起来也未能激发出她丝毫的母爱。

那事实让雅莱丽伽微微震动了一下,但没时间多想这件事。她抱着胎儿回过头,发现姬藏玉已经跪坐在通道中,任凭两个护卫击打着他的护罩。那层保护着他不与狱灵接触的光膜上挤满了狱灵们干瘦的身躯,近得几乎能贴到他的皮肤。此外他的衣袖上还沾满了某种锈痕般的菌斑,像某种致死性的诅咒,正逐渐朝他身上蔓延。

那菌斑无疑正是让姬藏玉动弹不得的原因。他用衣袖击打护卫,同时也将那诅咒带进了自己的防护当中。雅莱丽伽抱着婴儿,叫了他一声。

姬藏玉回过头,他的下巴上已经沾上了一点灰腐的颜色。

“扔过来。”他说。

雅莱丽伽照办了。她将婴儿掷向姬藏玉,本以为他会伸手接住,结果那条白绳钻了出来,吊着婴儿越过姬藏玉,把它扔在两名护卫中间。

护卫们对这意外情况迟疑了一会儿,而那婴儿的笑声变得更加尖锐而恐怖。短短几秒之内,他的声音已然高亢得令人忍受。

“咿——咿——”

婴儿像在嚎泣,又像在怪笑。他的两只反踵兴奋地乱蹬,眼瞳无规则地转动、扩大,最后把整个眼眶占满。

“咿——咿里——依丽特丝!”

雅莱丽伽感觉自己从婴儿的哭笑里听到了某个人名。那不像错觉,因为婴儿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他的声带在这短短几息里就已发育成熟。那声音益发令人痛苦,如同有人正在她的颅腔内抓挠。

乌头翁同样忍受不了这种声音。他徒劳地堵住耳朵,厉声命令道“杀了那小野种。”

护卫们遵从他的命令,将剑尖戳向婴儿的头颅和心口,而就在乌头翁发出命令的同时,那婴儿也像是有所知觉般尖叫起来。

“出去!”他嚎哭道,“赶出去!”

跪在地上的姬藏玉一下动了起来。他那被诅咒侵蚀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无比。他飘到了两名护卫中间,那两个曾令他左支右绌的对手便倒下了。他们的咒铁剑刃发出惨白的光亮,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软化融解,落成一滩漆黑的铁汁。

荆璜抱起地上的婴儿。这时他身上散发出强烈而扭曲的焰光,在那曾光芒的干扰下,雅莱丽伽甚至看不清楚他身体的轮廓,只能分辨出一团火红而流动的色块。一种荒诞的错觉侵袭了她,令她感到视野中的热源只是一团混沌的色彩,而非真实存在的活人。

她听到乌头翁在说话。不再那么充满自信,这次他充满愤怒、迟疑和恐慌。

“你,”他说,“这是什么?”

“看不明白吗?”

从光芒中传出了酷似姬藏玉的回答。雅莱丽伽隐约觉得那声音比她过去所听的更成熟一些,不像少年的嗓音。但她从未听过第二个人有那种别扭生疏的联盟语发音。

那声音从容、迟缓,带着一点嘲笑般的轻松,紧跟着又说“生鬼地,开鬼瞳。饮红泉,识无间……此处主人想要苏生,想赶你们出去,懂了吗?”

乌头翁又开始念诵经文。

“德勒文,停下!”他后方的枯叶夫人忽然喝止他,“那婴儿和孩子不对劲,你已经召唤过狱灵了。你不能被带进去……它们在干扰你的思维!”

婴儿在姬藏玉怀中窃窃地发笑,使闻者心惊肉跳。那声音似乎加剧了乌头翁要消灭他的决心,因此完全无视了枯叶夫人的警告。他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同时自己则往后退去,让狱卒们为他争取时间。

那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姬藏玉看起来毫无追击的意图,只是静静在原地站着,就连婴儿也不再用他响亮的怪声折磨人,只是低低地吸气喘气,听起来却仍像是怪笑。乌头翁在他“咿——咿——”的低喃声中念完了经文。

什么也没有发生。姬藏玉仍旧站在原地,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团红斑。铁髅虹那禁锢了无数人的咒文失效了。

婴儿开心地直发笑。

“咿、咿,依丽!”他在姬藏玉怀里唱歌似地说,“依丽特丝!回!回!”

乌头翁再也没说话。他粗重的呼吸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全部落尽雅莱丽伽耳中,本该令雅莱丽伽感到快意,但此刻牢中所有人都保持着奇异的静默。

“如此。”姬藏玉说,“那就回去吧。”

狂风从那团流动的红色中刮出,向着四面八方扩散。雅莱丽伽看见风中舞动着无数翠绿的光点。它们如此荧亮美丽,炫目得让雅莱丽伽丧失了视野。某种漆黑狭长的物体混在风中,贴着她的头顶穿了出去。她听到背后有金属的撕裂声,回过头时发现是那扇用以通风的小窗。

现在已经不能再说是“小窗”了。它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大洞,狂风通过它扑向牢外,把雅莱丽伽也往那光亮刺眼的洞口刮去。

雅莱丽伽竭力想要稳住身体,逆着风向去查看姬藏玉的状况。在这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角上的铁链不知何时被平整地削断了,只剩下很短一截在风中摇摆。

她在这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自由了,就连出口也近在眼前。尽管外头并非平地,她却大可以攀着铁髅虹出去。但这会儿她却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直到那条白绳飘了出来,一端挂在她的腰上,另一端则缠住了孕妇的脚。

那绳子以惊人的力道拖着她们两个飞向窗口,雅莱丽伽丝毫也拉拽不动。在无法反抗的恼火中她甚至对它的无害感到困惑——依这绳索的力量,哪怕只是缠住腰,恐怕也足以把乌头翁给挤成两段。

她和孕妇被拖出窗口,抛入空中。高处的山风吹得她们天旋地转,根本分不清上下。雅莱丽伽在混乱中看到那无穷无尽的绳索末端还插在窗口内,从里头拖出三个盲眼的僧侣。

这景象从她视野里一划而过,转眼已经远在千米以外。最后她和孕妇都落在一片潮湿的野地上,茸软芬芳的嫩草扎着她的脸,而阳光灿烂明亮,让她一时间抬不起头。

三个盲眼僧侣也落了下来,掉在她的旁边。他们对刚才牢中发生的事所知有限,此刻也只能茫然地摸着身下的青草地,对彼此发出询问安好的声音。那些对话总算让雅莱丽伽回到现实,她想到姬藏玉和乌头翁,立刻抬头四处张望。

他们落在一座低矮平缓的山坡上。前方是树林和涧溪,渐次通向平坦的原野地带。而后方群峰递起,最中央位置是两座高及流云的裂峰。在它们中央巨大的裂谷上空,悬挂着一道细长漆黑的拱线,如同联通着两座山峰的虹桥。

雅莱丽伽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她发现自己在爱着维拉尔时从未认真打量过铁髅虹,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心理负担。而如今她终于有机会细观它的真实面貌。它那曲面上无以数计的尖刺与悬链、轮廓如鬼脸的小窗,还有从各处接口缝隙中蔓生出来的枯树根……当那些令人感到畏惧的细节相隔了如此遥远的距离后,它们看起来反倒纤细而精美,犹如虹桥本身镂刻出来的装饰物。

枯树根和尖刺上只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而那些小窗后头却隐隐闪动着翠光。那种不自然的翠光越来越强烈,最后竟然映满了整片天空。

一度刺痛雅莱丽伽双眼的太阳变得黯淡而飘渺。染上翠色的山云则扭曲翻滚着,像火焰般汹涌蹿跃。它们聚集在漆黑的虹桥附近,使得雅莱丽伽很难分辨是否有人正从里头逃脱。

她旁边的妇人也缓了过来,喘着气爬到她旁边,一起望向色彩诡谲的空际。当妇人看见黑虹时强烈地瑟缩了一下,脸上却流露出着迷的神色。

“那是我们刚才在的地方?”她有点不太确信地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点点头。

“它看起来……很陌生。”妇人嗫嚅着说,“里头的人怎样了?”

雅莱丽伽无法回答。漆黑的虹桥在翠云中时隐时现,似乎散发出扭曲的光晕。当云气被山风吹走时她们终于发现那并非错觉。黑虹本身正在燃烧。

232 令名将至此传(上)

雅莱丽伽犹豫了几秒,站起来向着燃烧的黑虹走去。她知道那儿不是安全的方向,但她得确定枯叶夫人、姬藏玉和乌头翁的下落。

“你去哪儿?”那孕妇拉住她的手问。

雅莱丽伽察觉她的手心滚烫,抓握的力道又稳又重,一点也不像个刚生完孩子的普通女人。

她直白地告诉妇人自己的目的地“我要回那里去看看。”

“那是魔鬼的地方。你不该回去。”

妇人劝说着,语气友善而真诚。雅莱丽伽猜测这是因为自己帮助她生下了那个奇怪的婴儿,或许妇人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盟友。但她却没有类似的体会,她只感到心烦意乱,想要尽快弄清楚牢中其他人的生死。

“我必须去。”她对妇人说,“我会找找你孩子的下落。”

说这话时她并不悲观,相反觉得那婴儿活下来的可能性很高,毕竟他被抱在姬藏玉的怀中,而眼前燃烧着的铁髅虹显然和姬藏玉有关。除非那少年的计划是跟乌头翁同归于尽,否则他总不至于把自己也一起烧死。

尽管理论如此,雅莱丽伽仍想亲眼确认事实。她坚决地表达地自己的意向,并建议妇人带着那三个僧侣离开。可这会儿妇人也不干了,她抹抹脸上的汗水与污渍说“我跟你去看看。”

雅莱丽伽以为这实无必要。她可以顾好自己,但不代表还能兼顾一个刚生完孩子的虚弱母亲。她向妇人保证自己会尽量替她寻找到那个婴儿,结果妇人却不以为然地呸了一声。

“我不需要那个小怪物。”她说,“他是魔鬼的崽子。你听到他那笑声了吗?那声音直叫我发抖。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魔鬼播撒在我身上的毒种,我可不想再见他第二面。我跟你过去是为了找找看那个长角的,我得搞明白他说我丈夫的话是真是假。现在那些怪胎没心思顾我们了,说不定他会被人打断腿呢。”

她的声音流畅、清楚,粗鲁中甚至带着点自信,几乎让雅莱丽伽以为自己面前换了一个人。不久前这妇人还奄奄一息,此刻却反倒精神焕发,用不着雅莱丽伽搀扶就主动站了起来。她抓起地上的一把草叶,像没事人那样粗糙地擦了擦自己下体的污渍。

雅莱丽伽猜测这是玉瓶里的液体造成的,而妇人自己却坚信这是因为魔鬼的种子脱离了她的身体,她便马上恢复了过去的健康与精力。雅莱丽伽不打算和她争论,而是向那三名僧侣简单说明了他们的处境,建议他们暂且隐蔽起来,随后便和妇人一起搀扶着走向裂峰。

翠光弥漫着整片天空,云层中闪烁着零散的亮点,像是自由飞舞的星辰。炎风与火云覆盖了整片山区,犹如传说中的焚星之日降临。

黑虹在翻滚的翠云上若隐若现。它表面的窗棂与格栅被火光映亮,像鳞片般冰冷地闪烁着。当灼热的风吹得雅莱丽伽视野昏花时,她感到两峰间横贯的并非一座铁铸的死物,而是某种巨大狭长的怪虫、毒蟒,或者是飞龙。

她们花了许久才走到近处。空中险恶的氛围没有丝毫缓和,而焚风变得更加危险剧烈。雅莱丽伽闻到一种焚烧尸体般的焦臭味,浓烈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浑身是汗,濒临虚脱,简直像是刚从井里捞上来。

妇人的情况跟她差不多糟糕。“我们不能再过去了。”她气喘吁吁地对雅莱丽伽说,“这地方被诅咒了,那些魔鬼要被上天惩罚。瞧瞧天上那些亮点,那肯定是被派来消灭他们的天使。我说咱们还是别过去,好姑娘,省得被那些魔鬼连累。天使是公正的,不过再好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们肯定不能和魔鬼为伍。”

雅莱丽伽没说什么。她从妇人的言谈大概揣测了对方的信仰,幸运的是对方至少没对她的角说什么(也许她丈夫的工作开拓了她的眼界),

那对于两个萍水相逢的落难者而言就足够了。

她继续坚持着往前进,直到皮肤因为灼伤而微微发痛,不得不躲到一片凹岩后稍事休息。这时她们已靠近悬挂黑虹的裂峰,大约是下方千米的位置。雅莱丽伽这才分辨出那些高处翻滚的翠云并非水雾,而是裹挟着无数光点的白灰。

重重灰云的后方是裹在一层薄焰中的铁髅虹。它的轮廓因为炎热而扭曲,但依旧横贯于裂谷中央。上面的枯树根已化为零星的白灰,而铁刺也在烈火中慢慢变形弯曲,朝着下方的深渊滴落。

雅莱丽伽发现虹桥顶部坐着一个小如豆粒的影子,正低头俯瞰着下方稀疏零星的铁雨。那一点朦胧的红色令她感到胸中的分量陡然而轻。她从凹岩里跳出来,竭力冲着那个方向招手。

他们的距离太遥远,重重飞灰又严重地阻碍了视野。在好几分钟里那个影子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或许是没留意到她,也可能是刻意无视了她。可雅莱丽伽还是坚持在灼烫的风中招手,她心中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自信,告诉她这事儿总会有个结果。

桥上的影子立了起来,然后在桥边纵身而下,如羽毛般轻盈坠落。最终姬藏玉踩着朦胧的红烟,满脸不高兴地落到她面前。他的右手还抱着那个反踵的婴儿。

“何事?”他问道。

雅莱丽伽端详他的样子。姬藏玉身上没有血口或灰斑,就连护卫们割破的袖口也奇迹般消失了。除了空空荡荡的左臂,他看起来简直毫发无伤。她暂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但那并不妨碍她感到一阵开心。

“你的头发又乱了。”她轻摇着尾巴说。

姬藏玉把婴儿交给她,然后伸手抓抓自己头上。他头顶的一绺头发桀骜地翘了起来。雅莱丽伽也帮他按了两下,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只得暂时放弃,对姬藏玉说“你需要固发剂。”

姬藏玉有点困惑地盯着她。看来他从没用过此类物品,雅莱丽伽不免感到有点跃跃欲试,只可惜现在并非讨论发型的良机。她低头瞧瞧那怪异的婴儿,发现他此刻仍然醒着,用没有眼白的漆黑瞳仁观察着周围,却没有再发出惊悚的怪笑。

“乌头翁在哪儿?”雅莱丽伽问道。

“逃了。”姬藏玉说,“回头找他。”

雅莱丽伽从未觉得乌头翁是个愿意轻易死去的人,但姬藏玉的回答也很出乎她的意料。少年的语调显示出他对乌头翁的生死并不那么感兴趣,于是她紧跟着又问道“枯叶夫人呢?还有那些狱卒?他们还在里头?”

姬藏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跺了跺脚,从足底生出一团鲜艳的红云。在雅莱丽伽反应过来前,她和妇人已经被那层无形的云雾带向空中。

焚风与灰烬随着红云逼近而散逸,他们朝着燃烧中的黑虹直上,最后落到左侧的裂峰上。在某处避风的立岩下,雅莱丽伽看到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影子躺在那里。他们遍体鳞伤,衣衫褴褛,是关在铁髅虹下层的囚徒,而在立岩凌空的另一侧则挂着和雅莱丽伽十分相熟的狱卒们。

他们被那条白色的绳索绑串在一起,倒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像串瘦长的葡萄般摇摇晃晃。雅莱丽伽趴在红云上细细点数,发现除了萨缇外的每个人都在这里头。这些牢房配件们如今成了姬藏玉的俘虏,大多数正狂怒地咆哮,少数则在冷冷地喝斥,试图所有人配合起来,停止那让人反胃的晃动。

这一切骚动止于红云的飞近。当姬藏玉面无表情地坐到立岩顶上时,狱卒们全都安分下来,同时竭力把脑袋朝上扭,想看清楚绳索的主人会怎么对待他们。

“嗨,美人。”其中一个狱卒干笑着和雅莱丽伽打招呼,“你现在看起来气色不错。”

雅莱丽伽趴在岩体上,将上半身探出去看着他们。她冲这头曾经想吃掉她脚趾的半犬魔微笑,用尾巴勾住吊着他们的绳索,缓慢而恶意地推晃着。

绳索底部的狱卒串开始剧烈地摇摆、打转,一些不太适应高空的倒霉蛋放声惨叫,那半犬魔则尖叫道“咱们没什么仇怨!我没碰过你!我还拦住了纳布当那蠢货把你拖出去!”

他所说确是事实,但那些行为无关于对雅莱丽伽的善意,也丝毫无法挽回她的心意。她转头看向姬藏玉。

“我们应该把他们扔下去。”她说,“他们是这样对抓来的人的。现在他们也应该试试。”

在她看来这是再公正不过的处置,对她如此,对岩体另一侧的囚徒们亦然。可令她意外的是,姬藏玉什么也没回应,只是有点迟疑地皱起了眉。他的表情令雅莱丽伽的心沉了一下。

“你同情他们?”她问道。

姬藏玉直接摇头。

“那你应该杀了他们。”她劝导道,“这是他们应得的。如果你不这么做,他们会出去杀别人,比他们弱小的人,什么事也没做的人。”

姬藏玉显然听进了她的话,可他仍然皱着眉,像是在跟某种念头交战。

“不能杀。”他有点为难地说。在雅莱丽伽张口询问以前,他又指了指白绳说“此物不杀。”

雅莱丽伽朦胧地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管理由为何,看起来姬藏玉没法担当处刑人的角色,但那也不碍什么。她让姬藏玉把狱卒们提上来,好让她亲自动手——事实上她在考虑是否需要亲自动手,那些坐在旁旁边的囚徒们同样有权利享受复仇。

姬藏玉低头沉思着。雅莱丽伽看得出他在动摇,她还想继续劝说,她怀里的婴儿却突然舞动起手脚。

“咿、咿、咿丽!”婴儿细声呼唤,“在上面!在上面!”

他的声音中断了雅莱丽伽的计划。她抬头看向黑虹,发现那些灰化的树根正在蠕动脱落。

关于那些缠绕在桥外的树根,此前雅莱丽伽还没机会深入思考过它们的来历。她从不记得峰主们有这种崇尚自然的审美,而眼下她仔细考虑这件事,隐隐觉得那或许和枯叶夫人有所关联。

姬藏玉也注意到了黑虹上的情况。他不假思索地踏足,想要独自飞上去查看,雅莱丽伽及时抓住了他。

“带上我。”她说。

她觉得清理牢房配件们的计划可以暂时延后。毕竟他们已胜券在握,而她不希望在这种时刻让姬藏玉出什么意外。于是她抱着婴儿登上红云,跟少年一起飞了过去。

他们悬停在和桥峰水平的位置,看着那庞然的拱状牢笼在烈火中融解。那些用以通风和维持某些法咒的窗户都已被烧得变形,起初像一张张哭泣的鬼脸,很快则塌陷得完全不见形状。

在如此致命的高温中,那些来历不明的枯树根却表现出了明显超凡的性质。它们几乎被烧成了一堆积灰,却还能顽强地蠕动收缩。

姬藏玉驾着红云,沿它们脉动的方向跟去。他们一路来到黑虹与右侧裂峰的接口处,再顺着树根一路向下,直往裂谷深处的阴影里钻去。

婴儿在雅莱丽伽怀里乱动,口中又开始发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笑声。在他制造的噪声里,雅莱丽伽还听到另一种有规律的气音。它轻微但却急促,既有点像活物轻喘,又有点像林木被风吹动的悉索声。

那声音从崖壁上的某个洞窟里传来。洞壁边缘挤满了焦黑的树根,萤火虫般密集的翠光在树根缝隙里进进出出。雅莱丽伽认出它们和烧掉铁髅虹的是同一种东西,但还不确信它们为何会跟着树根跑到这儿来。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在跟着姬藏玉烧尽树根,钻入洞窟内部后,他们在那洞窟深处看见了一团臃肿而苍白的半透明肉块。它的质地有些像水母,但浑身长满了细长的须茎,正痛苦不堪地痉挛着。在它那通透的腹腔里充满液体,而液体中漂浮着一颗小巧的少儿头骨。

姬藏玉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遇见如此形象的生物。而当雅莱丽伽看到这景象时,她反倒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这是朵灵族。”她对姬藏玉说,“它们的本体。”

苍白的触须探进旁边尚未枯死的根须里。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深藏在山石缝隙间的植物扭结缠绕,最后编织出一个小小的女人轮廓。

她只有雅莱丽伽半个手臂的长度,静静地趴在肉块上方,用双手拥抱着肉块的腹部。紧接着另一条触须探进地缝里,从里头捞出一个尚未完全腐烂的死人头。树根从耳道插进人头内部,那人头便豁然睁开眼睛。

“你们找到了。”它用走调嘶哑的声音说。那声音雅莱丽伽过去从未听过,但却并不妨碍她认出它的主人。

“枯叶夫人。”她轻唤道。

趴在肉块上的小小女体动弹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开自己的怀抱。那颗人头却摇晃着发出干笑。

“德勒文不该抓你。”人头说。

姬藏玉没有理会人头的言语。他大步上前,走到那肉块的旁边。当他把手插进肉块的腹中时,趴在肉块上的树根女体开始发疯似地捶打和拉扯他。但那力道实在是过于轻微,让姬藏玉轻而易举地把肉块中的头骨抽了出来。

人头开始啜泣,而婴儿高声大笑。

“咿丽!咿丽!”婴儿说,“回来!”

人头则喊叫道“还给我!”

姬藏玉在这两重噪音中无动于衷地举起那个头骨。他沉默地转动它,打量了它一会儿,最后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

“依丽特丝。”他说,“跟我走。去白河幽州。”

233 令名将至此传(中)

当姬藏玉把头骨抽走后,枯叶夫人在一瞬间萎靡了下去。这次并非那用树根扭成的拟态,也不是被她当作发声工具的人头,而是它无头无眼的本体。

那团透明而中空的白色肉块陡然塌陷,像被盐堆腌过般皱缩发紧。雅莱丽伽对朵灵族的生态所知尚且有限,几乎以为她已经因为腹部的贯穿伤害而死去了,但紧接着触须蠕动了一下,勉强把那颗歪倒的人头扶正。

“别带走她。”人头磕磕绊绊地说,“留下来。”

它的声音僵硬得听不出感情,可用词却像在祈求。姬藏玉回头望望雅莱丽伽,冲着她伸出手掌。

“瓶。”他说。

雅莱丽伽把收在腰上的玉瓶还给他。姬藏玉拔开瓶塞,来到枯叶夫人的面前,微微倾倒瓶身。

很小的一滴红液落到枯叶夫人身上,像墨水渗进白布里。她的触须激烈地舞动了两下,紧接着全部插进树根里,控制着它们扭结成一个高达两米、尾部延入岩中的女人身躯。这根躯已经像极了雅莱丽伽第一次看到的枯叶夫人,只是头顶缺了那朵充作面孔的花。

人头被提了起来,放入根躯敞开又合拢的腹部。随后那具拟态游弋着,小心而谨慎地在他们面前伏低身躯。雅莱丽伽不知道她在铁髅虹里遭遇了什么,但看起来她已完全放弃了抵抗,任凭命运下达处置。

她的态度似乎令姬藏玉也很不习惯。他又扭头望望雅莱丽伽,对枯叶夫人问道“你当真不认识大宗师?”

“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呼。”枯叶夫人从腹部发出答声。她的反应已很恭敬,甚至带着点恐惧与绝望,雅莱丽伽觉得她不像撒谎。

姬藏玉又问“你和此地旧主是何干系?是他们传你术法。”

枯叶夫人摇着头。她低声说“我从未见过他们。当我来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消失了。没有尸体,没有坟墓,只是消失了。我以为这儿只是一片单纯的遗迹,想在这里暂时落脚。但我却听见了她……她在哭泣,就在那座桥里。我忍不住去找她,那可怜的小姑娘,我看到她被封在一个铁洞里头,而洞口被切开了。她就在最底下,淹没在发臭的雨水和蛛网中。她看上去那么脆弱,无助,我忍不住把她从那里抱出来,亲自来照顾她。以前我试过把她带走,可那孩子太虚弱了。她不能离开这片区域,至少要和那座桥联结着,所以我把她带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请别伤害她。“

她没有五官的脸低垂着,几乎伏贴着地面,而根部的细小分支却纷纷扬起,充满渴望地朝向姬藏玉手中的头骨。她想夺回她的孩子,但又深知面前的敌人不可阻挡。

姬藏玉沉默着,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打算再说话。但雅莱丽伽可不会轻易被打法。她走上前去,有意无意地把姬藏玉从枯叶夫人的正面拉开。

“说得更详细些。”她要求道,“你对这里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找到乌头翁和底波维拉尔的?“

枯叶夫人在她的追问下不得不透露更多她在挖出桥中的孩子后如何把她安进自己的体内,用自己的营养来供应她。那对于朵灵族而言是一项疯狂的行径,可不知为何她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只想着要把一切给她,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那行为几乎杀死了她,但当那孩子在腹中与她联结起来后,她便奇迹般地恢复了。

她非但没有因为异物的侵入而死去,反而看到了更多不可思议的景象。荒诞怪异的知识每日在她脑中自然生成,持续拓宽着她的视野。她对那些危险的咒语充满熟稔感,就仿佛她很早以前就已将它们掌握和遗忘,而如今又重新记起。她用这份力量唤来了覃犸和他的手下们,让他们四处狩猎来供养自己的孩子。

而不久后底波维拉尔与乌头翁也出现了。他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废弃已久的第二峰,声称自己是应邀而来,准备在这里重建属于万物的乐园。

那时枯叶夫人正为自己的心事而困扰。她感到自己体内的孩子总是在哭泣,渴望着回到昔日父亲长大的故国。可她并不清楚那孩子的故国在哪儿,只清楚那是一个梦幻、遥远而又永恒的地方,一个只有美好与奇迹的地方——就像是乐园般的地方。

末日圣堂在此时向她展述了他们关于乐园的夙愿与计划,那在她听来毫无疑问就是她那可怜孩子所念念不忘的故乡。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末日圣堂,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她给乌头翁提供了研究的场所和素材,同时又让覃犸更多地狩猎来获取素材,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尽管乌头翁始终没有找到当初写给他和维拉尔邀请信的人。依照乌头翁所说,那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在递出邀请信后便用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她的遗体被乌头翁解剖,结果却并未找到任何异常的痕迹。

这桩怪事对枯叶夫人而言并不烦扰。她坚信着命运在眷顾着她,而那递信的女孩也必是她孩子的化身,年幼而美丽的依丽特丝。她的孩子在冥冥中指引着她,想借她的手推开乐园之门。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完成那小姑娘的愿望,因为她的孩子是那样可怜、可爱,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与她相比。

“你错了。”姬藏玉说。

枯叶夫人从她近乎呓语的诉说中停下,安静地伏卧在地上。她没有外观明显的听觉器官,却无疑正在全神聆听。

姬藏玉抬起了手中的头骨,用毫无波动的声音说“人死气消,余物一化为二。清善者是为神魂,浊恶者乃谓身魄。神魂飞天,身魄入地,便归天地循环所用。尔等天陀罗传人与白河系出同脉,专擅截魄驭死之术。昔日你遇天陀罗后人遗骨,实为她身魄所聚,化为妖邪鬼物。你神魂受其所迷,为伥为魅,多造恶孽。今当取此不祥之物,归于白河境内。你身积杀孽,不思悔悟,亦是因果自招。现下我将你禁制此地,不过稍加惩戒,日后是何发落,全凭天意作定。”

他说完这番话,接着转身朝着洞口走去。枯叶夫人的拟态从腹中发出一种绝望的叫喊,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然而当她快靠近洞口时,点点翠光在她的根部亮起,眨眼间烧出无数细小的空洞。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像个真正被夺走了孩子的母亲那样抽搐嚎哭。

姬藏玉消失在了洞口。枯叶夫人的哭声则持续着,直到她注意到雅莱丽伽仍然站在原地。

“你?”她嘶哑地说。

雅莱丽伽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姬藏玉有艘船被扣在乌头翁手里,并不担心少年在他们分开的短短数分钟里人间蒸发,因此她才站在这里等着姬藏玉离开,好去做属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慢步上前,走到洞口的交界处,摸到了一块形状狭长而又相当沉重的石头。她把它抱起来,对着枯叶夫人微笑。

“他不想杀你。”她对枯叶夫人说,“但我不一样。在我看来,你不值得浪费时间在监禁上。”

枯叶夫人的拟态趴在地上,没有发怒或求饶,只是平静地说“你没有当过母亲,是吧?”

那理莎法创造的刺青还留在雅莱丽伽腹部,令她一直心碎神伤。枯叶夫人的言语正中她的伤口,本该叫她愤怒欲狂,然而奇怪的是,雅莱丽伽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生气。她的心情仿佛在看见枯叶夫人的模样后便恢复了安宁。

“你也没有。”她说,“你不过是个自我陶醉的可怜虫,从别人那儿抢来东西,满足你自己的牺牲感。你是个杀人狂,只想着表演你自己的戏码,可怜你自己的影子——你永远不会对我和那些人感到歉意的,是吧?”

她抓着石头跳上去,先是砸断了连结枯叶夫人拟态的树根,然后则来到那团透明的肉块前。她用石块尖锐的下端狠狠刺进肉块深处,拔出来,又刺入,反复不断,直到她脚下只剩一滩肉泥。

雅莱丽伽喘了两口气,感到稍微有点疲惫。她感到这块石头多少有点不趁手,可也没地方供她精细打磨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办。

她抓着石头走出洞门,去寻找乌头翁和维拉尔。

234 令名将至此传(下)

在终结了枯叶夫人以后,尽管复仇的快感令雅莱丽伽稍有雀跃,但她没忘记由此产生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理应跟随枯叶夫人的萨缇不见了。

洞窟内的空间一览无余,半羊人绝不可能像树根一样缩进狭小的石缝里。雅莱丽伽曾怀疑他利用某种隐匿法术埋伏在角落,等着自己松懈的时机,可她杀了枯叶夫人后却没遇到任何偷袭。

她终于确信萨缇是逃跑了,狡诈的半羊人一看势头不妙,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枯叶夫人。这确实出乎雅莱丽伽的预料,但也并非全无可能。萨缇向来是所有狱卒中最擅长判断形势的一个。

她沿着山道行走,脑中思考着萨缇可能的去处也许他会藏在这星球的某个角落里,靠着劫掠和谋杀为生;也许他并不打算就此歇手,而是已经出发去寻找覃犸。

覃犸——她熟悉这个名字,但却没见过对方本人,甚至不清楚他的种族与身份。从狱卒的描述中她只知道此人忠诚地服从于枯叶夫人,但现在枯叶夫人死了,覃犸却迟迟没有出现。她猜测他现在根本不在第二峰里。

萨缇也许去找他了,那么覃犸是否还会回来?他将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坚持为枯叶夫人复仇?雅莱丽伽衷心希望那是后者,因为尽管她不是被覃犸抓来的,他们之间也大可以仔细地算算帐。

她沉思着这些问题,直到姬藏玉从天而降,飞落在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不太寻常。

雅莱丽伽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握着沾有肉泥的石块,于是把这件临时武器往身后藏了藏。

“怎么了?”她装作无事地问道。

姬藏玉显然看到了她的武器(雅莱丽伽也没真的打算瞒着他),但他并未追问枯叶夫人的结局,而是皱着眉说“我撞见那白毛了。”

他说的无疑是维拉尔。那正合雅莱丽伽的心意,可姬藏玉的表情却不怎么对劲——不是“碰到敌人”的反应,而是“碰到怪事”的反应。

她立刻让姬藏玉带她去看看。当他们坐着红云落到山脚时,雅莱丽伽终于明白了姬藏玉为何会露出那样古怪的神态。

淡金丝带般的蜿蜒长河不歇地流淌着,昔日维拉尔总是经过它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河面少见水草浮萍,清澈而平滑,倒影着天空中的翠色,河水却呈现出美丽的薄红。

他们沿着薄红的水流追溯,在上游的河道分叉处,雅莱丽伽看到浅滩中垒起一座比人更高的血肉之丘。当河水从旁经过时,缕缕鲜血混入波浪当中。

雅莱丽伽想象不出这东西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它由完全被拆碎的肉、骨、盔甲残片和各种杂物组成,散得那样均匀完美,没法认出其中的任何一位成员,只有那些漆黑的咒铁碎片还能辨别出来,让她知道至少有一个乌头翁或维拉尔的护卫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不止一个。她从山丘庞大的体积得出结论,至少有二十个人被铸成了这一奇观,而那已远远超出乌头翁和维拉尔平时所携带的护卫数。她用木棍对着那座血丘轻轻翻动,没有找到类似麻布片或女人长发的东西。不过她知道服侍维拉尔和乌头翁的远不止几个护卫,或许其他的仆役和助手们也被加入了这座血丘内。

姬藏玉趟过河水,走来扯了扯她的手臂,示意她跟自己走。雅莱丽伽扔掉鲜血淋漓的木棍,又随着他进入河岸旁边的疏林。沿着浓烈刺鼻的血迹,她看到了在林中踉跄探索的维拉尔。

他显然已经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时间,头发凌乱,衣袍破散,口中嘶哑地呼唤着乌头翁的名字,沾满血污的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

雅莱丽伽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这会儿她怀里的婴儿已经停止吵闹,神态餍足地入睡了。雅莱丽伽把石头放下,轻声呼唤维拉尔的名字。

维拉尔立刻转过头。他脸上的血迹和衣袍同样深红,而双眼的位置剩下两个可怕的空洞。下手的人不止夺走了他的眼球,甚至还精准地割下了他的眼睑,使得他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明。

“雅莱?”他颤抖着说,声音近乎啜泣。

雅莱丽伽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姬藏玉。少年无声地冲她摇头,伸手指向维拉尔后方。

他用足尖在地上一点,像阵微风般轻盈地飘过维拉尔,穿向树林的更深处。雅莱丽伽也跟着他,当她经过维拉尔时忍不住多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手中还攥着那一支金枝剑杖——可它已被某种非常锋利的东西削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踩碎了地上的枯叶。维拉尔立刻急切地冲她的方向抓探,同时开始呼唤她的名字。雅莱丽伽灵巧地避开,抬步追赶姬藏玉的身影。

少年在百米开外驻足。当雅莱丽伽赶到他的身旁时,她首先看到了数以百计的鸟类。雀、鸦、雉、鹰、枭,这些大大小小的尖嘴生物全都安静地栖息在树梢上,如哨兵般监视着林中的空地。直至姬藏玉吹了声口哨,它们才纷纷振翅飞散,带起一阵羽风。

在那片曾经被群鸟环伺的空地上,灌木与荒草已被大量血迹染红。一颗人头被插在削尖的熏木桩顶,表面爬满虫蚁。雅莱丽伽只看了一眼,立刻从焦黑的肤色与鸦羽状的胡须认出了他。那是乌头翁的脑袋。

她走上前去,找了几片枯叶刮掉人头表面的虫蚁,露出乌头翁已被严重啃食的脸孔。尽管他的脸残缺坑洼,那副极度惊恐而扭曲的神态却仍未被完全蚀尽,使人难以想象他在死前的一刻究竟经历了什么。雅莱丽伽接着用树枝戳了戳他的口腔和鼻孔,发现颅内灌满了某种类似蜂蜜的稠液,而草丛里散落着少许大小均匀的肉块,跟他们在河边看到的那座血丘材料相像,似乎说明了乌头翁头颅以下的去处。

他的表情如此痛苦,毫无疑问在死前经历了巨大的折磨。雅莱丽伽甚至怀疑他是在活着的状态下被切成零碎、插上木桩。如此酷刑对他是否已算足报应?她无法下出定论,可她现在也没法再追加点什么了。

姬藏玉挥挥衣袖。几点翠星从中扑出,将乌头翁和整个木桩点燃,转眼化为白灰。他们一起看着那些飞灰消逝在风中,然后彼此对望。

雅莱丽伽知道姬藏玉在和她思考同一个问题这是谁做的?

他们又折回去找维拉尔。看到乌头翁的下场后,雅莱丽伽不得不为维拉尔的幸存感到惊讶。那显然不是靠维拉尔的实力办成的,可为什么对方偏偏愿意饶他一命呢?

她怀着疑问回去,看到维拉尔已经跌倒在地上,像跟母亲走失的孩子那样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看起来那样可怜落魄,使雅莱丽伽的心情也如林风般萧瑟。

她把婴儿交给姬藏玉,自己走到维拉尔面前蹲下,呼唤他的名字。维拉尔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瑟缩而又渴望地把手伸向她。

“雅莱。”他颤声问,“是你吗?”

雅莱丽伽回应了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从那苍白的脸颊一直划到他空洞的眼窟,又稍稍往里探了一点。她施力轻柔如尘落,维拉尔却抖得更加厉害。

但她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温暖而耐心地问“维拉尔,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调似乎击溃了维拉尔的情绪。他真的像个孩子那样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在林中遭遇了袭击。

在一切发生以前,乌头翁禁止维拉尔再进天桥之狱,说要亲自和枯叶夫人讨论一些重要的情况,并阻拦她将那危险的小孩纳入第二峰中。维拉尔本想参与进去,但乌头翁的态度却异乎寻常的严厉,他只得悻悻地放弃了。直到天桥之狱燃烧起来,他才匆忙地向着那里赶去。就在半途中,他遇到了浑身血迹的乌头翁。

老巫医身受重伤的样子使他感到异常震惊。可乌头翁却什么也没和他解释,只是咆哮着让他马上逃跑,离开这片森林,离开第二峰——离开这个星球。

“她!”维拉尔听见乌头翁声嘶力竭地吼叫,“她在这里!”

那显然是在说一个女性,因此维拉尔以为那是雅莱丽伽。他还来不及问个清楚,从疏林里的角落里窜出了许多漆黑的影子。它们长得像绳须,快得像闪电,薄得像纸片,而锋利犹胜刀片。维拉尔来不及看清它们的全貌,影子已经伸到他的眼前。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浑浑噩噩,只能听见乌头翁扭曲变形的嚎叫,持续了足足十数分钟,紧接着世界便安静了。他感到某个冰冷而矮小的生物站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呼吸的动静。

“谁在那儿?”他近乎癫狂地问。

没人回答。那个散发阴寒的影子退去了,只剩下他迷失在毫无光亮的森林里。乌头翁再也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他只能徘徊,直到雅莱丽伽到来。

“别离开我。”维拉尔再次恳求道。

雅莱丽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段新的情报。这时姬藏玉走了过来,表情难以揣度。他指了指维拉尔,像在询问雅莱丽伽要怎么处置他。

维拉尔还在抽泣,看起来可怜极了。他那样子令雅莱丽伽想起了许多往事,最终也下定了决心。

“维拉尔。”她牵起他的手,语气温柔地说,“跟我来。”

维拉尔毫无反抗地跟着她和姬藏玉走了。途中他抓着她的力道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既害怕她的怒火,又恐惧自己会被抛下。他这点心思也完全写在脸上,雅莱丽伽不禁又对他感到一点怜爱。

他们回到了吊着狱卒们的山峰下,姬藏玉踩出了那团飞翔的红云,准备飞上峰顶。可他突然又停住了,十分警觉地仰头往上望。

雅莱丽伽顺着他的视线望上去,发现峰顶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一个服饰漆黑而肤色雪白的女孩。她如幽魂般悄立崖顶,长发在风中飘扬,如同乌鸦的羽毛。当她俯瞰着下方的狱卒时,一道道舞动的影子从她背后伸展出来,慢慢地探向悬崖下方的白绳。

雅莱丽伽听见姬藏玉从口中吐出一个词。

“阿萨巴姆。”他说。

他猛地一踏脚,红云迅捷无比地朝崖顶冲去。与此同时舞动的影子也稍稍往后一缩——犹如毒蛇弹出去前的那一弓身——然后狂暴地刺向崖底的狱卒们。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同时贯穿狱卒,随后又像刺猬般膨胀,无数纤薄而锋利的尖刺在瞬间爆发。鲜血飞流直下,几乎淹没了整片红云。

姬藏玉急促地喘了口气,又挥挥自己的衣袖。一层透明的光泡将血瀑和他们隔开,保护着红云登上崖顶。

漆黑的长发女孩依然站在崖顶,那些被掉吊的狱卒则已经变成了一堆形状稀奇古怪的碎肉串。女孩漠然地看了它们一眼,用手拂开飞扬的发丝。她紧跟着看向姬藏玉,表情里的敌意消散了。

“你应该自己杀了他们。”她说,“这是第三件。”

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脸因为怒火而微微发红。

“他派你来的?”他问道。

“不,大宗师不允许我帮你。”女孩说,“如果你不能自己出来,我不会做任何事。”

“那你如今又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敌意,以至于让那长发女孩露出了一点困惑和不满。她瞪着姬藏玉,用同样冰冷而愤怒的声音说“我在做你该做的事。你该清洗这里的罪恶,你该惩罚这里的堕落,而不是让恶的种子散播出去。他们理应被惩戒,而你只会想着自己的规矩!大宗师不该选择你这样懦弱的人!”

姬藏玉无视了她的言语。他接着问道“你把那些囚犯带去何处?”

“我遣散了他们,让他们去我们的地方生活。“

“是去你们的地方为奴?”

女孩不再辩驳。她安静地盯着姬藏玉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水晶球,当她转动球身时,雅莱丽伽看到漆黑的虹桥在里头燃烧。

那是一种白塔公开贩卖的录影法术道具。

“你仍然不理解我们的追求。”女孩说,“但是你会明白的。大宗师已经看到了一切,今天所发生的事将会传扬出去你怎样消灭了第二峰,杀光了这些罪人。现在这一切刚刚开始,你的称号只会慢慢地传扬出去——而总有一天,这个名字将代表我们的胜利。“

姬藏玉冲了过去,像要抢夺她手中的水晶球。可女孩却一下陷进了地里。她被自己的影子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只来得及抓断了她的几根头发,然后怒容满面地站在原地。

他甩掉断发,一声不响地走到崖边。雅莱丽伽差点以为他要跳下去,结果却看到他收起白绳,把那些残留的尸体烧成一团灰烬。

随后他抱着婴儿,闷闷地坐在崖边发呆。

雅莱丽伽心中有很多疑问,但也似乎明白了一些秘密。她觉得来日方长,于是走到姬藏玉旁边,用尾巴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姬藏玉回头瞄了她一眼。

“我听说你有一艘船。”雅莱丽伽说,“我想它多半还在这附近。等你找到它,介意搭我一程?”

姬藏玉犹豫了几秒,最后点了点头。他尽管面带消沉,还是站起身来,出发去找自己的船。雅莱丽伽跟他约定在这里会合,然后便去处理自己的一点私事。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解决。

幸运的维拉尔被一起带了上来,听完了黑发女孩与姬藏玉全部的对话。他完全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抓着雅莱丽伽,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思念,请求她不要离开。

他看上去实在惶恐极了,雅莱丽伽不得不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以此安定他的情绪。那触感令她想到过去,那个天真又忧郁的维拉尔,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事情已经完全过去了,她发现自己似乎仍然有点爱着那个影子。

她牵着他来到峰边,向他描述自己看到的风景。黑虹上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了,天空也恢复了平静,夕阳的光辉铺满无云的天际,像红琥珀般艳色动人。她还看到了淡金色的河流,蜿蜒去往大地的尽头。从这样的高处,那堆血丘根本看不到一点痕迹。

这是一个无比美丽的黄昏。

这些描述令维拉尔又高兴起来。他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把带鞘的弯刀。雅莱丽伽意外地发现那是“底波维拉的无悔”。

“雅莱,它本来就该是你的。”维拉尔还在这么说看,充满恋慕的神气,“我只是暂时把它收起来,但我已经把它送给你了——我们说好要和底波维拉不同。”

那一瞬间雅莱丽伽感到了真实的哀伤和遗憾。她忍不住想象一种可能,如果,仅仅是如果,维拉尔没有那个关于乐园的迷梦,他们相遇在一个更平凡无害的地方,在充满鲜花和音乐的繁荣城市里,那或许会成为一段更好的恋情。

她接过弯刀,抚摸着维拉尔的脸颊承诺道“我会让这一切不同的。”

维拉尔高兴地笑了起来。于是雅莱丽伽凑上去,亲了亲他充满血污的脸。她温柔地拥抱他,最后才凑到他耳畔。

“维拉尔,”她低声细语,“我们分手了。”

她猛地用力,在维拉尔来得及惊恐以前就把他推出了悬崖,看着他笔直坠落,和夕阳一起消失在深渊的黑暗中。这一切又快又突然,她想那应当没有太多痛苦。

这一切结束了。她收起弯刀,坐在悬崖边发起了呆,直到头顶被一团阴影笼罩。雅莱丽伽奇怪地仰起头。

她看到头顶悬浮着一艘翼如黑燕的巨大飞船。

姬藏玉从船上飘了下来,怀里还抱着那个婴儿。他满脸不高兴地瞧瞧周围,对她问道“走?”

“当然。”雅莱丽伽说。她盯着那艘船,对它的来历感到十足好奇。

又是一段新的流浪开始了。

235 猫与牌与漫画书(上)

罗彬瀚手夹一根∈递给他的卷烟,陷入了短暂的凝思。当他终于把那青雾袅袅的卷烟塞进嘴里时,嘴里化开的甘草甜味也完全在他的意料当中——∈递给他的是一根冰雾香烟奶油糖。

“我听明白了。”他叼着烟糖说,“你们把人全家都安排了。”

“还有覃犸,我们最后没能找到他。”

“你们还欺诈盲人。”罗彬瀚接着说。

雅莱丽伽开始摇晃尾巴,盯着他的后背。那是个危险的征兆,但罗彬瀚自觉身居正义,应当大胆发声,于是继续批判道“你瞧瞧少爷这干的是啥事?先用果核打老人,再拿拳头打孕妇。嘴上废除死刑,实际见死不救,还跟蛇蝎女妖狼狈为奸,双簧表演,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他把屁股紧紧贴住椅面,还要继续借题发挥,雅莱丽伽终于忍无可忍,朝着他的后背重重抽了一下。

罗彬瀚老实了。他揉着火辣辣的后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那样问道“所以那鬼婴儿怎么样了?人亲妈失踪不见,你们就把人孩子一起带走了?我咋没在船上见过他?”

“我们托人把他寄去了无远下属基地的收容所。”

“所以他现在也是无远人?”

“不。”雅莱丽伽立刻说,“无远只承认进入他们基因编辑序列名单的个体是内部成员,那孩子只会生活在下属辖区。”

罗彬瀚以为那多少算是一桩好事。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所以他亲妈是被那个奶茶妹抓走了?还有希望找得回来吗?”

“船长把这件事告诉了0312。他们会通过自己的渠道转告联盟。”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这件事基本没门。罗彬瀚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想再追究联盟的办事流程。他转口问道“那婴儿到底怎么回事?出生就这么能逼逼,神童啊?”

“他有一种被叫做鬼瞳的能力。”雅莱丽伽解释道,“当一个婴儿在充满死亡的环境里出生时,他可以看到附近残留的信息。他的眼睛会被作为通道打开,让死亡的记忆替代他自己的。如果他保持着这个能力长大,他将能自由地和死者交谈。”

“那他能帮我问问我老家的几个死人吗?”罗彬瀚期待地问。他的脑袋里已经拟好了一长串名单,从好几个死因不明的名人,到他罗家祖上声名狼藉的太爷爷。后者对罗彬瀚确然十分重要,因为他听说这位老祖宗曾经在山中迷路,被迫跟一只野生猿猴做过露水夫妻。那事儿十有**只是农村里流传的风言风语,可如果那是真的,罗彬瀚就得好好考虑下自己对异性的偏好是否受到过祖辈影响了。

可惜雅莱丽伽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声称荆璜早已封掉了那个婴儿的眼睛,确保从铁髅虹带出来的恶魄不会继续影响他的心智。只要那婴儿像这样长到成年,他的眼睛终将趋于平凡,再也无法使用。

一个天才儿童就此泯然众人,罗彬瀚不禁有点替他惋惜。他很想惯例地谴责一下,可雅莱丽伽的尾巴又长又有力,足以实现对他身体的全覆盖,他只好选择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我还有个问题。”

雅莱丽伽充满威胁地看着他。罗彬瀚正襟危坐,庄严正派地说“我知道您老人家的前任是个世间极品,但为什么他的照片会出现在星网上?”

“那是他的帐号。在过期以前,没人能帮他注销。”

“对,这就是我的问题。”罗彬瀚说,“为什么连这货都能上网冲浪?你们星际社会都他妈不管邪教的吗?再说他这精神状态还上网干啥?想当网红拐骗人口呐?”

“这是一个技术障碍。”雅莱丽伽说,“星网很难追踪超凡区域的登录信号。只要你不进入任何十月控制的核心地带,他们便无法判断你究竟是谁——这是为什么他们开放了游客制。维拉尔说他注册这个帐号是为了跟某些底波维拉的遗族保持联络,但他本人非常厌恶星网。在我遇到他时,他已经很久没使用过这个帐号了。“

“他还有亲戚活着?”

“只是他那样说。我不认为深红维拉有那么多遗族留下……那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我没法去查维拉尔的帐号。”

罗彬瀚对技术问题和血统问题都没什么发言权,话题便就此打住。他深沉地吸着香烟糖,发现雅莱丽伽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他大胆地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您老人家想啥呢?还在琢磨您极品前任的亲戚啊?”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我在想另一个人。”

“另一个前任?”

“库玛奥。”

罗彬瀚差点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他搜肠刮肚,总算从雅莱丽伽冗长的自述里找到这个名字。

“那只跟您学习过的蜥魔啊?他不是一直跟着您极品前任端帽子的吗?也应该被那变态奶茶妹干掉了?”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难道您后来又看到他了?”

“是索玛沙斯提亚。”雅莱丽伽缓慢地说,“他知道末日圣堂和福音族,也认得我的刺青……那不像是一个巧合。蜥魔是非常团结的种族,他们很乐意跟偶遇的同类交流信息。”

“所以您姘头可能还活着?而且去过门城?”

“那只是一种可能。”

那显然是一种充满了疑问的可能。萨缇也许是自己跑了,可罗彬瀚总觉得雅莱丽伽描述里的库玛奥脑筋没那么灵光。那蜥魔明显跟不上状况,也不见得比乌头翁的护卫们更强。他没法凭自己的实力逃过阿萨巴姆的杀戮,可后者又有什么理由放他离开呢?

“这事儿整得乱七八糟的,都啥玩意儿啊。”他发着牢骚说,“老莫和星期八呢?他们那时都不在船上?”

∈亢奋地冲上了桌面。

“噢,这个我知道!这两段我可是一清二楚,让我来给你演个明明……”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只好停下话头。他颇不甘心地从空气中拉出音量条,拖到静音档,然后冲着罗彬瀚尽情而无声地倾诉。

“那是另外的故事了。你没必要现在知道。”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瞄了眼滔滔不绝的∈,可惜他实在读不懂唇语。

“也行吧。”他耸耸肩说。

这场漫长的闲谈令他感到充实又疲劳。尽管雅莱丽伽透露的许多信息都让他心绪翻涌,罗彬瀚还是觉得有些更重要的仪式应当去完成。他咬碎香烟糖,把它混合着蔬菜汁一起灌进肚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去上厕所。等他在坑位上清空肚肠时终于想起了另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依丽特丝的头骨在哪儿?

他没在任何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舰桥室、荆璜的房间,亦或者存放李理的仓库。没准荆璜也像寄婴儿般把它寄回了那个叫白河的地方,但那真的安全吗?在枯叶夫人被它迷得发了疯以后?

罗彬瀚决定不去探索这个危险的答案。他可不想往肚子里塞任何食物以外的东西。他提上裤带,又去荆璜的房间里溜达了一圈。

荆璜还是躺在原地,外表栩栩如生,没出现明显的保质期问题。罗彬瀚端详着他,不免回忆起雅莱丽伽刚才讲的故事。他叹息着蹲下身,给荆璜翻了几个身。

“你瞅瞅你自己。”他揪了两下荆璜的头发,“小白菜,地里黄,长到三岁没了娘。”

荆璜继续睡着,罗彬瀚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见他原地蹦起来踹人,只好满怀忧愁地继续去别的地方溜达。令他意外的是舰桥室里没有马林,只有莫莫罗和乔尔法曼坐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翻阅着一本书。

当罗彬瀚凑过去时,他发现那并非《星光界》之类的星际读本,而是老旧发黄的纸质漫画书。

“你俩看啥呢?”他问道。

莫莫罗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共读。在罗彬瀚出去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似乎好转了很多,又像往日那样精神焕发,白光闪耀。

“这是我前辈宇普西隆的故事,是我特意从白苹星上购买的珍藏本!罗先生想要一起看吗?”

他怀着高兴和自豪向罗彬瀚展示漫画书的封面。罗彬瀚定睛看去,只见这漫画书的封面背景大红大蓝,充满着他老家上个世纪的老土气息。画面中央是个昂首挺立的青年汉子,虎背熊腰,仪表堂堂,方正的面孔上洋溢着热情和自信。他胸前漂浮着一颗云雾缭绕的星球,身后则呈现出巨人般的影子轮廓。

罗彬瀚有点被这个形象迷住了。他自觉这段时间听说了太多的变态,急需这种朴实刚健的猛男气质来弥补自己对世界的信任感。当他总算把视线从人像上移开时,这才注意到封面顶部还写着一行鲜红夺目的标题。那不属于他认得的任何一种文字。

“这写的啥?”他问。

莫莫罗和乔尔法曼异口同声地答道“《白苹星流浪英雄传》!”

236 猫与牌与漫画书(中)

宇普西隆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她的秋波似水,黑睫颤抖,悲伤而又坚强。

“纱渡小姐……”

“西隆君,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橘纱渡把手按在胸前,低着头细语“没关系的,西隆君的态度我已经明白了,是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令人困扰的话。请不要为这件事烦恼,继续一起战斗下去吧!只要西隆君可以平安回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不是这样的,纱渡小姐!”

宇普西隆昂起头,用急切的声音高声说道“我并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意!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你的收留和帮助,能够守护你和援助团的各位是我最大的荣幸,是支撑我继续战斗的动力!我并不是为了名誉或认可而战斗,而是为了和大家一起迎向明天而战斗!”

“……可是,西隆君是想要回到自己的老家的吧?等你想起来自己的身世,就会离开这里了。像西隆君这样优秀的人,或许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呢。”

“不,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纱渡小姐。我绝对没有组建过家庭!”

宇普西隆斩钉截铁地回答。橘纱渡的眼睛微微发亮,又有点迟疑地说“可是,西隆君已经失忆了吧?或许只是你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纱渡小姐。”

宇普西隆看着女孩柔美的脸,终于决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吐露出来。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世。在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秒,心里就只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请倾听我的真心话吧,纱渡小姐!一直以我所追求的是——”

他昂首挺胸,用凛然的态度说道“我要在实习期得到最高评价,成为一名优秀的星际刑警!”

“……哈?”

罗彬瀚和屏幕里的橘纱渡一起张大了嘴。他对满眼放光的莫莫罗说“这就是你前辈?”

“是啊罗先生。宇普西隆前辈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

他看看手里的漫画书,又看看屏幕里播放的《白苹星流浪英雄传》,最后说“你跟你前辈差挺大啊。”

“是的,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那并不是罗彬瀚要表达的意思,但罗彬瀚觉得也没必要较真。他已经翻完了关于“宇普西隆”的漫画故事(由白苹星漫画家根据当地历史记录创作),还看了几集由同一个原型故事拍摄的《白苹星流浪英雄传》。那跟他过去在故乡看到的特摄片颇不相同。

在漫画书的封面背后上写着整个故事的剧情梗概,在莫莫罗的帮助下,罗彬瀚大略知道了那段文字所写的内容

宇普西隆是一位来自光之国度的应届毕业生。根据永光境的最新政策要求,他必须在一个星系内航空期陷阱带文明的星球上独立完成一个考试期的执勤任务,才能被正式授予守护者职称。根据教官的分配,他本应前往联盟边境、长期受到境外星际海盗团伙骚扰的白芷星,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落足在了与其有着相似历史的镜像行星白苹星。

在历史落后白芷星五百个恒星年的白苹星,当地居民们从未知道联盟与永光族的存在。当宇普西隆抵达时,白苹星上正爆发一场围绕卫星殖民地归属权的战争。除了地面进行的小强度常规热战外,他发现白苹星的技术人员们还在偶然中发现了一种以太流控制技术,那足以令陷阱带通行的各类常规通讯侦察手段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巨大的人形战斗装甲,依靠着驾驶员目视来进行接近战。

种种迹象令宇普西隆意识到这颗星球上的战争幕后隐藏着更为黑暗的秘密。为了揭开真相,夺回和平,他假扮为一个失忆的异国青年加入了民间武装组织“勇心自救会”。为了在一次危机中拯救自救会成员橘纱渡,他被迫亮出了自己的真实形态,却被外界误解为某种秘密研发的新型战斗装甲。勇心自救会自此被进入了诸国的视野,在多方势力的争斗漩涡中越陷越深。随着战斗的危险不断升级,宇普西隆也一步步走近了那隐藏在暗中的真相……

“所以那真相到底是啥?”罗彬瀚问。

莫莫罗张嘴准备回答,乔尔法曼立刻发生一阵嘘声。

“不要剧透。”她警告道,“那会破坏他的看剧体验。”

莫莫罗立刻守口如瓶,任凭罗彬瀚怎么追问也不回答。他和乔尔法曼一起冲着罗彬瀚灿烂微笑,引诱他去把整个剧集看完。罗彬瀚首先翻了翻漫画最后,不出意料地这才只是一个小章节,然后又查了查剧集数——整整六百多集。

他实在忍无可忍,企图直接跳去最后一集偷看大结局,乔尔法曼扑了上来,当场把将制服在地,然后要求莫莫罗把剧集锁死成顺序播放模式。

“赶紧停下来啊!”罗彬瀚绝望地喊道,“老子不要看长篇!”

“你看了就会喜欢上的。”坐在他身上的乔尔法曼说。

罗彬瀚开始拼命挣扎。他居然真的撼动了乔尔法曼,成功把她从自己身上挤开。可乔尔法曼远比他有技巧性,轻而易举地扭住了他的关节,让他没法从地上站起来。罗彬瀚试着用膝盖或手肘去推搡她,结果却被她拗得嗷嗷惨叫。

直到莫莫罗完成设置,乔尔法曼才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她有点奇怪地盯着自己的手,又对罗彬瀚点点头。

“你的体能不错。”她说。

罗彬瀚怨气未消,愤愤地拍打了一下身上,然后对莫莫罗控诉道“老莫,你脏了。”

莫莫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眨着眼说“没有呀,罗先生。”

他仍然满脸无辜,但罗彬瀚已然认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坚决不向这个学长脑残粉低头。他气愤地没收了莫莫罗的漫画书,准备拿回自己的房间好好批判一下。在那以前他随口问道“马林人呢?”

“马林先生去了糖城。”

罗彬瀚本想找那酒鬼灌灌汤打打牌,这下也只好作罢。他瞧见乔尔法曼,总算想起这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

“绾波子和波帕呢?”他问道。

“绾波子在整理资料。”乔尔法曼说,“她说她在陷入休眠前发现了一些材料,觉得有必要把它们递交给联盟。她和波帕已经为这件事干了好几天了。”

罗彬瀚有点好奇地追问了一句,但乔尔法曼也说不清那资料的具体内容。她只提醒罗彬瀚别去打扰,好让绾波子安安静静地完成她的工作,而等到她整理完资料,乔尔法曼会负责护送她和波帕返回迷野带。

“就是说你们也快走了?”罗彬瀚敏锐地问道,“还有多久?”

乔尔法曼耸耸肩“也许几天内?”

这个消息让罗彬瀚多少感到一丝伤感。他们毕竟还是有不少美好的记忆,而很快又要分道扬镳。

“所以这几天我们应该抓紧享受共处的时光。”乔尔法曼说着,熟练地从舰桥室的书架上抽出两副牌。

罗彬瀚立刻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意识到这是对剧透警察加以报复的千载良机,当下一拍桌子“老莫,拿酒来!”

“酗酒和赌博都是不良习惯,罗先生。”莫莫罗不赞成地说。

罗彬瀚向他反复保证自己只是小赌怡情,莫莫罗这才同意帮他弄一点低度数的淡酒。结果罗彬瀚连微醺的感觉也没有,这或许影响了他的发挥,害他被剧透警察打得一败涂地。当他千辛万苦地赢下一局时,乔尔法曼甚至还给他鼓起了掌。

“你进步了许多。”她评价道,“现在你得用更高难度的牌组了,我觉得‘谐律彩虹国’有点限制你的发挥。“

罗彬瀚还有点舍不得。他已对这套牌组产生了一点感情,颇不习惯丢掉那些花里胡哨的小马驹。于是乔尔法曼又建议他去收集一些同阵营的稀有牌,比如“无序的友情”、“梦魇黑月”、“爱之水晶”,又或者添加一些中立英雄牌,像是“欢宴之宾”、“莲僧”、“冰雪女王”。

她提醒罗彬瀚这些英雄牌都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每张都稀有得像黑焰之魔),不过罗彬瀚自觉正常消费的机会不多,买一张英雄牌既能提升自己的战斗力,也对当地税收大有助益。他心动了,向乔尔法曼打听这东西该去哪儿买。

乔尔法曼告诉他星网会提供公开的订购与拍卖渠道,可那只适合居住地稳定的合法客人。对于像寂静号成员这样的特殊玩家,最好的办法是从别人那里征用,此好的办法则是去当地的娱乐场所问问。

“糖城里或许会有。”她说。

罗彬瀚的房间里还收着一整袋金币,他特意回房把它找到,准备试试用它换点趁手的家伙。闷闷不乐的菲娜也被他从床底下扒了出来,放在肩膀上挂好。准备万全后,他和乔尔法曼马上便付诸行动,兴冲冲地前往糖城。

当罗彬瀚再度接受猫人的检查和覆膜处理时,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现在和蓝鹊所在的法师塔那么接近,其实完全可以再过去看一眼。可是那其实又没多大意义,他也不好意思跟乔尔法曼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纠结着,直到发现远处的糖果街道上站着马林诺弗拉斯。

马林并非一个人独自游玩。他此刻举止斯文,风度翩翩,正和旁边的异性游伴热烈交谈。而当罗彬瀚看清楚马林这位游伴的背影时,心里却立刻感到大事不妙。

她雪肤丰润,体态高挑,有一头鲜血般红艳的长发。

237 猫与牌与漫画书(下)

罗彬瀚警觉地停下脚步,躲到牛乳灯后头。当乔尔法曼想走过去和马林打招呼时,他赶紧把她也抓到自己旁边。

“别动,有情况。”他警告道,“那女的有问题。”

乔尔法曼仔细看了看红发女人。

“不错。”她说,“她的体温很低,和环境差不多。”

她的结论让罗彬瀚益发相信这红发美人大有问题,或许是一条准备把马林吃掉的龙。他有点神经兮兮地问“你能透视吗?她裙子底下是不是有尾巴?”

“我没看出来。”

“那她还有啥不对的地方?”

乔尔法曼又观察了一会儿。

“她特别火辣。”她确凿无疑地说。

罗彬瀚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但总觉得这个结论没啥帮助。他不禁认真地看向乔尔法曼,质疑着她的脑回路和性取向。

“美丽在约律侧是一种警告色。”乔尔法曼补充道。

罗彬瀚想把这句话问个明白,可马林和红发女人已经快要消失在街角。他们只好停止交谈,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途中马林和那红发女人一直热烈地谈着话,偶尔还一起爆发出笑声,使人好奇他们究竟有何可乐。

这对游伴没有走当初罗彬瀚和蓝鹊一起的观光路径,而是直接转入中央的岔道。罗彬瀚估计他们是要去餐馆,连忙拉着乔尔法曼绕了另一条路,想抢在马林之前躲进餐馆里埋伏起来。

他们一路狂奔,来到餐馆门口,却发现门前已然挤挤攘攘,站了整整十个猫人。它们的衣着和其他糖城内的服务人员不同,是崭新而鲜亮的纯布制服,胸前亮闪闪的铜扣,个个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在它们中央则站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透明防护衣下的奇特生物。

它穿着一身厚重的深蓝连身礼服,背部微驼,手里抓着珊瑚与珍珠制成的拐杖。在礼服下裸露的皮肤光溜滑腻,像被刮掉鳞片的鱼皮,颜色却五彩缤纷,混杂着橙红、薄绿、柠黄与水青,当它将脸转向罗彬瀚的方向时,露出的是一张酷似鱼类的兰紫色面孔,后背绕着一圈水囊似的仪器,两端导管插进脖子两侧的鳃内。

罗彬瀚从没见过这么花哨的生物。他呆呆地在原地站着,幸好乔尔法曼反应及时,拉着他若无其事地往旁边走去,装作是一对散步至此的游伴。

“那是个杜兰德人。”她对罗彬瀚说,“肤色鲜艳的是商人。这儿的糖城规模很小,它没准就是老板。”

罗彬瀚自然十分吃惊,没想到自己会在餐馆前头偶遇娱乐城大老板。而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位前呼后拥的杜兰德人老板并没有直接进入餐馆内。他只是站在店门前,任由他气派十足的猫人卫队把整个出入口都堵住,看上去像在迎接什么人。

他和乔尔法曼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上去探探口风。他们装作刚玩累的客人走向店门,十名猫人护卫不约而同地用一只眼睛盯着他们,尾巴上的毛朝上竖起。等他们走到更近处时,一只黑猫快步走上前,将他们拦在五步以外。

“请留步。”它说,“今天餐馆暂停服务。”

罗彬瀚故意发出一种特别失望的声音,有装作颇不甘心的样子“就不能打个商量?我们是付钱进来的啊。”

黑猫护卫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歉,向他承诺会归还一半的门票费用,同时城内的其他项目今天都将免费提供。它的言辞非常客气,完全不像罗彬瀚之前见到的那些猫人,但态度却很坚决。它尖利的指甲已经伸了出来,只是出于礼貌而朝内弯曲。

罗彬瀚可不打算跟它们起冲突。他马上准备拉着乔尔法曼走开,这时从街道的另一边出现了马林与红发女人。

那被猫人们保卫着的杜兰德人立刻迎了上来。而仿佛早已跟他熟识,马林旁边的红发女人也同样快步前进。她伸开双臂,跟杜兰德人大方而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乌奥娜!”杜兰德人说,“欢迎,我盼着见你很久了,只是一直腾不出时间,请原谅我坚持要把地点选在这儿,因为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糖城更适合招待合作伙伴的地方了。”

“我同意这点,达达图巴先生。事实上我已经在这儿仔细考察过很久了。糖城是个迷人的地方。”

红发女人开口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拖腔,显得优雅而又迂回,跟她和马林聊天的样子大不相符。她的笑容里总像带着一丝迷雾,穿着高跟鞋的脚轻轻在地上转动。

“我真心希望今天我们能把事情定下来,达达图巴先生。”她俯身对杜兰德人说,语调暧昧而神秘。

杜兰德人用带蹼的双手驻着杖,抬头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当然,我们都希望如此。”他说。

他们一起大笑。然后杜兰德人又说“介意替我介绍一下那位英俊的小伙吗?”

乌奥娜往后退了一步,自然地勾住马林的胳膊,把它拉到杜兰德人面前。

“这位是马林诺弗拉斯。”她落落大方地说,“我预备聘请的艺术顾问。马林,这位是达达图巴先生,森莱球的拥有者,整个星系最富有的人。”

马林像个老手般上前行礼,跟达达图巴客套了几句。他似乎完全游刃有余,直至瞧见另一边的罗彬瀚冲他疯狂打眼色。

“呃。“马林说,“你在这儿干嘛?”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罗彬瀚只好干笑着冲马林挥手“真巧哈。”

“熟人?”乌奥娜问道。

罗彬瀚立刻想要否认,可乔尔法曼已经点了头,马林也毫不遮掩地说他们现在是同船旅行的游伴。达达图巴立刻转变了态度,他示意猫人们让开通道,邀请罗彬瀚他们一起进餐。

那阵势无可回头,罗彬瀚只好答应。他有心想要拽住马林悄悄说上几句话,可后者却一直紧跟着乌奥娜,令他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他只好偷偷对乔尔法曼叮嘱道“我们等下得小心点,有机会就跑。”

“为什么?”乔尔法曼问。

“你没看他们刚才的模样吗?”罗彬瀚说,“那俩笑得老子发瘆,肯定在搞非法买卖。美女保安加礼服,不是军火就是贩毒。”

他说得很轻,但走在前头的乌奥娜还是回眸对他一笑,吓得罗彬瀚躲到了乔尔法曼身后。乔尔法曼把他拖出来,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可你是海盗。你不会输给她的。”

罗彬瀚实在不这么想,可抛下沉迷美色的马林似乎也不那么义气。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餐馆,在最中央临时拼成的餐桌前坐下。达达图巴没有一点多余的话,立刻便宣布开始用餐。前几道小菜是百蔬爆爆汁、飞螳跳豆和炸油手指,然后则是双皮海鬼奶油蜂巢汤和蠕虫血冻冰淇淋,这些菜尝起来远比它们的名字和外观正常,可不知怎地,罗彬瀚从这份菜单里隐隐感到一股杀气。

他因为紧张而味同嚼蜡,与此同时乔尔法曼和马林却都吃得津津有味。乌奥娜不紧不慢,优雅如品美酒,而达达图巴则显得很节制,每道菜只动上一两勺,便示意旁边的猫人帮他端走。

所有端上来的菜肴吃完后,他这才宣布开始上主菜。乌奥娜顿时坐直了身体,跟杜兰德人四目相对。他们互相礼貌地致以笑容,令罗彬瀚只想离这张桌子远远的。

达达图巴让护卫们拿来硬糖小刀,剥掉桌子表面的棉花糖垫,露出里头淡黄温热的饼皮。真相终于揭晓这桌面本身就是今天的主菜,一张巨大的、内部填充了十重酥层、几十种酱料和上百种香料的百衲甜煎饼。

杜兰德人拿着小刀,在饼皮表面轻轻划动。他别有深意地说“你准备吃多少,乌奥娜?”

“这得看您愿意分给我多少了,达达图巴先生。”

“我很乐意热情待客,但那也得考虑客人的胃口。”

“这不用您担心,我胃口好得很。”

所有的猫人都微微摇动着耳朵。刀口在那绵软的饼皮上陷进去一点,流出黄金般香甜的内馅。达达图巴用刀身抹着馅料说“你能有多好的胃口,乌奥娜?”

乌奥娜从桌前站了起来。她微微躬身,低垂的领口露出一段雪白的曲线,对达达图巴露出云雾般的笑容。

“我都能吃得下去呢,如果这样不失礼的话。”她说。

气氛已然剑拔弩张。罗彬瀚终于决定现在正是撤退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旁边的马林,对他狂打眼色,示意他们必须在这两个黑恶势力谈崩冲突以前逃走。

“你干嘛?”马林小声问。

罗彬瀚有点唾弃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无法堵住这情场老手的嘴。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咱们得跑了。”

“跑?为啥?”

“不跑等着吃流弹啊?”

马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了,欢乐地拍了拍罗彬瀚的背。

“不,不,朋友,你完全搞错了啊。”他满脸古怪地说,“乌奥娜可不是你们的上游产业。她是做娱乐业生意的,一个小企业的销售负责人。你肯定也会感兴趣,因为她负责卖的是……”

他还来不及说完,乌奥娜骤然一甩头发,向达达图巴冷冷地宣布道“我们要群星争霸的全部份额,只付服务费,不接受分成。”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头鲸鱼。”达达图巴说,“一个简单的牌类游戏,却想要整个糖城为你们让步。”

“我们有这个价值。群星争霸在梦幻界已经是消费总量最高的游戏。”

达达图巴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在梦幻界,女士。那地方的娱乐业发达程度比境外也好不了多少。你们还没见过真正像样的对手呢。”

“比如拿着糖果堆积木的老古董?”

“这些糖果积木比联盟存在的时间都长。”

“那难怪人们已经开始烦它了。”

他们开始互相攻讦,恶劣程度令罗彬瀚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如此充满火药味的商业谈判,达达图巴将群星争霸评价为“给傻子和幼儿玩的加减法小游戏”,乌奥娜则宣称糖城是“童年延滞症患者搭起来的无聊积木塔”,在无数互相贬低的言语中罗彬瀚终于勉强搞懂了他们的目的听起来乌奥娜计划将群星争霸推广向梦幻界以外的更多区域,而作为拓张的第一步,他们计划与杜兰德人联手,在各地糖城内首先推广尝试,培养新的玩家。

马林泰然地坐在原地,像没事人那样请一个猫人递给他刀叉,然后埋头切割桌面,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自己嘴里。他边吃边跟罗彬瀚耳语,告诉他这桩生意其实是稳成的——在糖城推广卡牌游戏对双方都有赚头,只是在利益分配上还有得争夺,此外乌奥娜另有一点不满杜兰德人坚持要求群星争霸的开发商们另建一套卡牌生产线,要用被糖城认可的糖类作为材料。那对杜兰德人是传统,可乌奥娜觉得这种要求对游戏本身有害无益——没有任何一个玩家会选择把自己珍贵的英雄牌吃掉,除非它将要被输给对手。

“那你在这儿干啥?”罗彬瀚也偷偷切着桌面问。

“巧合。”马林说,“我在这儿观光的时候碰到了乌奥娜。当时我在试唱组曲——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要写的那个,乌奥娜一听就喜欢上了。她邀请我去给群星争霸做艺术顾问,主要是编一些角色曲子和诗文。”

“你真打算去啊?”

“我还在考虑。”

马林看上去相当心动,罗彬瀚也自觉不应当阻拦朋友去寻求一份更正当的工作。可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那可能是因为他偷吃了太多的馅饼。

乌奥娜和达达图巴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他们吵得酣畅淋漓,浑然忘我,能吃多少桌饼已经全然无关紧要。获益者成了三个蹭饭的闲人,他们在战火中不停地偷吃,直到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膝盖。乔尔法曼不但自己偷吃桌面,甚至还时不时地给离她最近的猫人喂上一口。

罗彬瀚感觉撑得不行,不得不起身要求散步消食。一名猫人领着他进了里头的小隔间,建议他在此稍作休息。他在里头做了几个简单的小运动,然后不自觉地睡着了。梦中他仿佛听到蓝鹊在呼叫他,走到他的身边,瀑布般的发丝垂落在他脸上。

他觉得那有点瘙痒,不禁睁开眼睛,发现一缕鲜红的头发就在他眼前摇晃。

罗彬瀚吓得跳了起来。乌奥娜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看来我吓到你了。”她说,“抱歉,只是看你睡得很熟。刚才在餐桌上不太愉快?”

罗彬瀚赶紧摇头“你的生意谈完了?”

“是的,我和达达图巴先生达成了一个初步协议。”乌奥娜说,“你是马林的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姿态那样随意从容,像是在进行普通的社交辞令。这让罗彬瀚稍稍松了口气,随后用诚恳的声音自我介绍道“我叫周雨。”

乌奥娜眨眨眼睛,冲他微微一笑。

“好名字。”她说。

那听起来像是话题的结束,可乌奥娜却没有就此离开。相反她越走越近,最后把惊恐的罗彬瀚逼到了墙角。

“你干嘛?我喊人了啊。”罗彬瀚警告道。

乌奥娜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红唇微微张开,从中露出两颗尖利的犬牙。她的脸突然间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美丽,而是灰白、僵硬而又扭曲。当罗彬瀚准备真的叫来乔尔法曼时,她用铁箍般冰冷的手掐住罗彬瀚的脖子。

尖牙从她口中探出更多。罗彬瀚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尽所能地去掏外套内侧挂着的弯刀。在他来得及拔刀以前,墙外响起一声异常尖利的猫叫。

乌奥娜立刻松开了手。她像是有点吃惊地往后退去,盯着罗彬瀚头顶上方的窗户。罗彬瀚喘着气往上瞟去,只瞥见一个娇小的黑色影子转瞬即逝。

他用手抓住刀柄,再看向乌奥娜。这会儿她那可怕的死人面孔如错觉般消失了,又是那个绝丽的红发美人。

“你是什么东西?”他嘶声问道。

乌奥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又恢复到云雾般的笑容。

“恕我失礼。”她说,“只是好奇你身上的诅咒从何而来。那在我而言是很勾起猎食欲的——毕竟,我们是生活在夜色里的一族。”

她嫣然地拨动头发,款款向屋外走去,把手按在门把上。就在罗彬瀚以为她要离开时,这危险的生物又回头,冲着他妩媚一笑。

“我无意冒犯年长者的使节,还请你替我向那位大人表达问候。”她说,“愿他一切顺利——双星庇佑,恒王真血,雨潮黑月,宁薇之子,死莲会与女巫们的君主,纳壬什芙的宁威尔陛下。”

238 故事从头说起(上)

等到罗彬瀚僵硬地走出房间时,发现达达图巴已经离开了。餐馆里只剩下马林、乔尔法曼和乌奥娜。

乌奥娜又在和马林说话。他们聊得那样亲热,仿佛之前罗彬瀚所遭遇的只是一场积食所导致的噩梦。

“你的脸色很糟。“当罗彬瀚走近时乔尔法曼说,“吃坏肚子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有心警告乔尔法曼自己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可乌奥娜正用含笑的翠眸看着他。她戴着琳琅珠链的手距离马林不超过二十公分。

“我们正在考虑拓展阵营。”乌奥娜说,“以前我们的阵营设计集中在梦幻界,如果我们想把生意往外推广,就得把其他地方也加进来。那意味着一些过去被我们分为中立的英雄牌必须重新归类。”

“你们得重新把历史线整理一遍。”马林接口道,“我是说,你们的卡牌设计做得很不错,但它们之间的故事线可没那么让人满意。你们把每个阵营的历史都打乱了,如果玩家们只是偶尔打上几局,这没什么问题。可要想让它更进一步,你得想办法在背景故事上下功夫。”

“这就是我们现在准备做的。我们需要把整个游戏嵌入故事里,马林,而我觉得你会是很大的帮助。”

乌奥娜用老熟人般亲热的语气喊着马林的名字,又补充道“我很少见到有人对我们游戏背后的故事这么感兴趣。”

“我只是对这游戏挺感兴趣。”马林说。

他们又继续聊这个话题,讨论如何设计整个游戏的背景故事。马林提议为游戏做一个非真人对战版本,以此来作为教学关卡,并帮助玩家们了解每个阵营的有劣势。他们越谈越投入,简直叫罗彬瀚坐立难安。

乔尔法曼也在旁边听着。罗彬瀚悄悄拉了一下她说“咱们得赶紧把马林弄走。”

“为什么?”乔尔法曼问,“你有急事?”

罗彬瀚没法跟她解释得太详细,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肚子疼。”

“我送你回去。”乔尔法曼马上拍着胸膛说。

罗彬瀚只好开始胡编乱造,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的腹痛是个老毛病,只有马林酿的一种酒能够缓解。他以为这样说便足以让马林那被美女冲昏头的脑袋清醒一些,可那王室阴谋爱好者这会儿居然迟钝了起来。

他非但没听懂罗彬瀚的暗示,还傻乎乎地问“什么酒?”

罗彬瀚又僵硬了。他有点惊恐地瞧瞧乌奥娜,见这危险生物又开始冲自己微笑,两点森白从她的红唇间露出来。

“我觉得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她说,“很高兴认识你,马林,不过我得回自己的船上跟我的上司汇报今天的谈判成果。至于你,记得考虑我的邀请,我衷心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商业伙伴。”

她用木糖签蘸着果汁,在一张糯粉纸上写下一串地址,折起来递给马林。然后她冲马林抛了个飞吻,旁若无人地走了。

这女人刚一消失在门口,罗彬瀚马上冲向马林,扒开他的眼皮检查瞳孔,又试图抢走他手中握着的糯粉纸。马林在他的魔掌下奋力挣扎,高声质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那女人有问题!”罗彬瀚掰着马林握紧的拳头说,“你赶紧离她远远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

“她刚才袭击我!”罗彬瀚气势汹汹地指控道,“她绝对是龙变的!”

乔尔法曼把他们两个分开,各自按到一边坐下。马林余怒未消,认为罗彬瀚完全是神经过敏,还要求他把整件事说个清楚。

那正是罗彬瀚想做的。事实上他也对马林的状态很不信赖,严重怀疑这个情场老手是否已经中了某种魔法,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那样亲近。乌奥娜确实美艳动人,但既然马林能在雅莱丽伽面前知难而退,那就没道理被另一位性感女神轻易迷得神魂颠倒。他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乌奥娜时的感觉,益发相信这里头大有玄机。

他把自己刚才的遭遇向另外两人说了一遍,特意强调了乌奥娜袭击他时那张恐怖变形的死人脸孔,她那近似野兽的尖牙,还有足以钳制住罗彬瀚的惊人力量。他尽可能把一切细节都讲得详细,除却乌奥娜离开前对他所说的最后一段话——他直觉自己不该把这个名字告诉雅莱丽伽以外的人。

当罗彬瀚将自己所遭遇的整件事说完,马林的反应却并不激烈。他不像罗彬瀚担心的那样坚决表示不相信,或者质疑罗彬瀚的精神状态,而是思索着点了点头。

“你讲的不像是龙。”他说,“不过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吸血种。”

“吸血鬼?”罗彬瀚问。他立刻想起了自己过去所看过的许多电影,可他之前还没把乌奥娜往那方面联想,因为她可是在阳光下行动自如。

“别让她听见这叫法。”马林警告道,“那怪没礼貌的,老兄。不过你说的这事儿挺重要的,难怪我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

他如此爽快地相信了罗彬瀚的说辞,却没能让罗彬瀚感到丝毫轻松,因为马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提升了警觉,反倒只是一种见了稀有物种似的惊奇。

“你不会还想跟她搅在一起吧?”罗彬瀚难以理解地问。

“我还在考虑。”马林说,“没想到她的种族这么另类,不过生意就是生意嘛。她提的待遇还挺丰厚,老实说,是我很难遇得到的肥差。再说我对崇月生物也没啥信仰上的障碍。他们袭击人不过是为了满足原始本能,那可比什么论道战争正常多啦。乌奥娜还是个企业高层,多的是愿意给她风险的食材,我想她还不至于非要吃我才行。”

“你这就是侥幸思想。”罗彬瀚指责道,“她要真的不差这一口,那他妈为什么搞我?老子差点给她啃了!”

马林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承认罗彬瀚的不信任确有道理。他还是没有丢掉那张纸条,但却保证不会轻易在落单时跟那女人联络,更不会告诉对方寂静号的地址。他在安全问题上到底还保持着点理性,一直告诉乌奥娜自己的全名是“马林沙多”,确保对方无法根据姓名在门城的记录里找出自己。

罗彬瀚仍然怀疑马林中了某种魔法,可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等着回去找雅莱丽伽参谋。他们又在糖城中闲逛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寂静号上。

在那期间罗彬瀚并没忘记从乌奥娜手下救了他的那声猫叫。他打量着途中遇到的猫人,特别是那些整体呈黑色的品种,可每一只猫人似乎都比他见到的影子要大得多。他以此询问马林,得知那就是“狮群之道”这一族群的正常体态。

“没有特别小的?”他不太相信地问道。

“你指多小?”

罗彬瀚回忆了一下那道闪现的黑影“和普通猫差不多。”

“我可不觉得它们有那种小个头,除非是幼崽。”

马林的话让罗彬瀚突然间心生好奇“它们的幼崽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过?”

“武装学校啊,朋友!所有的幼崽都得集中上学,它们可是很重视集体教育的。不过如果你想见它们,那就在它们休假里的日子里去人店,那是唯一允许未成年猫人干活的地方。”

罗彬瀚记下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准备择日再去探访。但首先他得回去找雅莱丽伽,向她好好说说这个乌奥娜。

239 故事从头说起(中)

等罗彬瀚找到雅莱丽伽时,她正在帮荆璜整理仪容。她一边把上次罗彬瀚揪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边听罗彬瀚控诉自己差点死于吸血种的危险遭遇。

“她肯定是想把马林吃了。”罗彬瀚义愤填膺地告状道,”大白天的就勾搭良家少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这风气肯定得治治,不然哪个清白的男人敢出门!”

雅莱丽伽目光难揣地看了他一眼,把梳子收回自己的小包里。

“一只黑猫救了你?”她说,“纯黑色?”

罗彬瀚也没法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他只听见了猫叫,还看见一道残影,甚至不能断言那真是一只猫。而在他听过的所有关于吸血鬼的传说中,似乎并没有哪一个强调过吸血鬼会惧怕猫叫。

他询问雅莱丽伽,得到的回答也是否定的。雅莱丽伽先确凿无疑地告诉罗彬瀚猫无法克制吸血种,又在片刻沉思后说“猫和猫头鹰都是女巫的朋友。”

“为啥?就因为它们撞头?”

“猫是露忒勒娥丝的使者,猫头鹰是她长子的护卫。”

“所以那只猫到底为啥要和吸血种过不去?它们有仇吗?”

“它不是在和吸血种作对。它是在救你。”

雅莱丽伽纠正着。她的语气透着一种笃然,使罗彬瀚意识到她并非在推测,而是切实地知道那只猫的来历。他立刻穷追不舍,怀疑这事儿又和雅莱丽伽的前男友有什么关系。

“它和静默学派没关系。”雅莱丽伽否决道,“在遇到船长前我从没见过它,但我确实听说过它的存在。”

“这猫还有来历呐?”

“如果它确实是我知道的那一只,你可能也见过它一次。”

罗彬瀚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于是雅莱丽伽又说“门城。那时它把我们引去了剧院。”

这件事几乎已经从罗彬瀚的记忆里消失了。他努力回想,终于记起那只在市场上放跑大量蜥蜴,然后又但着他们的面溜走的古怪黑猫。

那只黑猫的形象随着回忆而逐渐清晰。罗彬瀚有点不敢相信地问“就那玩意儿?它从门城就一直跟着我们?它图个啥?”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只是再三向罗彬瀚保证那只黑猫不会对寂静号的成员造成威胁。而既然身为吸血种的乌奥娜也见到了那只黑猫,她绝不会再对罗彬瀚采取任何危险举动。

罗彬瀚对于后者颇为怀疑,但还是被雅莱丽伽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有点头晕目眩地坐在床上发呆,感到整个宇宙中唯有这小小的闭室属于自己。而这房间本身也在不断变化着。如今它摆满了罗彬瀚的各种衣物、从仓库里挖来的几本娱乐刊物、莫莫罗珍藏的漫画书、蓝鹊送他的回声花和小镜子。他抓起镜子看了眼,蓝鹊仍然没给他回复。

他放下镜子,又注意到挂在墙上的鸽子标本。那针对智者的诅咒物正目光诡谲地盯着他,像是正窃窃策划着某种阴谋,罗彬瀚不由想起了那个老妇人给自己的警告小心鸽子。

“你想干啥?”他对鸽子说。

迷信之鸽继续窃窃地盯着他,因为距离过远而没有说话。罗彬瀚感觉更不舒服了,就好像整个房间内少了什么东西。他把没机会用掉的黄金袋放回原处,暂时不打算再接触群星争霸这款游戏。

但他仍然觉得少了什么。这种感觉迫使他在屋内兜起了圈,直到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笼子时,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究竟丢了什么。

他立刻开始回想菲娜是何时走丢的。他肯定带着它进了糖城,然后遇到了乌奥娜和马林。他还带着它进了餐馆,不过菲娜显然讨厌甜食,一直都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保持着和仿若无物的环境色。尽管这段时间他几乎完全忽略了菲娜的存在,可倘若他背部的重量有着明显的变化,那不可能叫他毫无察觉。而要说从某个时段开始他再也没意识到菲娜存在——那就是他被乌奥娜惊醒以后。

罗彬瀚赶紧叫来∈,跟他确认菲娜不在寂静号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接着又跑去找马林和乔尔法曼,询问他们是否记得菲娜跟自己在一起的时段。结果他们两人几乎都是毫无帮助。鬼影麻痹蜥实在太擅长隐匿了。

他确认了全部想得到的可能,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种相当令他内心挣扎的可能性浮出水面就在他惊醒以前,菲娜已经被乌奥娜绑架了。

“我得换宠物了。”他沉痛地说。

乔尔法曼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可以直接去找她问问。”

马林已经把那张写了乌奥娜地址的糖纸掏了出来,罗彬瀚立刻坚决地把他的手拍回去。

“她肯定是想陷害我,折磨我,凌辱我。”他神经质地说,“不去。下次养只狗算了。”

那显然不能算是一种有担当的言论。乔尔法曼开始拖着他往寂静号的舱门走,她劝说罗彬瀚先回糖城里看看,确定菲娜不是在哪个甜酒缸里喝得酩酊大醉。罗彬瀚尽管不太相信,但还是跟着她走了。他们走出寂静号,一个小巧的黑影立刻从天而降,扑落到他们面前。

罗彬瀚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鸟,可等它落地后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目光灵活的蝙蝠。它的口中还咬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黑色纸张。当乔尔法曼抽出背后的长棍指向它时,它便把纸张吐在地上,快速地飞走了。

他们捡起那张纸,闻到上面散发出微苦的沉香。纸面上的字迹宛如用水银写成,飘逸而又不失端正

致周雨先生

我在归途中意外拾得一个可爱的鳞片姑娘,根据达达图巴先生的说法,她并非糖城原本所有的生物。我给她饲喂了一些我的食物,看来她非常喜欢,结果一路跟随我到了船上。目前她的状况良好,正和我相处愉快。

鉴于马林先生曾告诉我你养着一个特别的宠物,我推测鳞片姑娘或许是你带来。倘若情况属实,请你来我处将她领走。而如她和你并无关系,我将在一周后把她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又及,我不确信本船上的食物适合她大量食用,请尽快前来认领。

你忠诚的乌奥娜

罗彬瀚盯着这封信,差点又要冲回船上去找雅莱丽伽。乔尔法曼拉住他说“我们得去把菲娜接回来,不能让她被抛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说得好像它是个未成年少女似的。”

“她是个内向的美人。”乔尔法曼严肃地说。

罗彬瀚有点牢骚,但最后还是承认不该这样抛下菲娜,但同时他也严重不信任乌奥娜的居心。他跑回寂静号上,把这件事告诉∈,让他转告给雅莱丽伽。

几分钟后∈给了他回复一个手捧两套礼服的自动机器人。其中一套是缀满银片和纤丝,颇具金属质感的高叉礼裙;另一套则是搭配着帽子和手套的男士礼服。

“她让你们打扮得好看点再去。”∈说。

240 故事从头说起(下)

罗彬瀚并非没有出席过正式的宴会场合,但“打扮得好看点”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想象中大。在过程中他差点和乔尔法曼恩断义绝,因为后者居然一上去就想拿男士礼服。

“这件更适合我。”她自然地说。

罗彬瀚愤怒地质问道“那你看另一件适合我吗?”

乔尔法曼瞧瞧他,再看看花里胡哨的鱼尾礼裙,最后只好恋恋不舍地让出男装。她表示礼裙的造型对她的行动不利,要求∈至少把下摆裁一裁。

∈请示了雅莱丽伽,很快回复说“那会影响美观。”

“美观不重要。”乔尔法曼说。

“船副不这么想。她说如果你们要去见那个吸血种,打扮得好看点就够了,因为反正你们用不着武力冲突。”

“她保证啊?”

“她是个女人,”∈委婉地说,“女人中的女人。”

罗彬瀚立刻叉起了腰,态度嚣张地要求雅莱丽伽立字据。∈去帮他转达意见,回来后递给罗彬瀚一张纸条。罗彬瀚打开一看,里头画着一张床。

“这啥意思?”

“她说如果你再浪费时间,她就好好教教你为什么不会有武力冲突。”

罗彬瀚当场决定事不宜迟,必须马上把被人掳走的寡妇营救回来。他换上那套有点累赘的衣服,和乔尔法曼一起钻进飞行器,飞往糖城附近的公共港口。根据马林提供的停泊号码,他们很快找到了乌奥娜的暂居之地。

那是一艘比寂静号还要大两倍的白色岛形飞船,表面漆涂着黑红相间的商标,既像一张红唇含笑的女人面孔,又像一只握着短剑的畸形枯手。图标底部用红字写明了飞船的所有者桩园娱乐。

乔尔法曼告诉罗彬瀚这就是群星争霸开发商的名字,而商标看上去也完全一致,并非某种打着法规擦边球的山寨品。罗彬瀚想到这没准是个藏了一窝吸血鬼的游戏公司,不禁感到心态复杂。他还细细琢磨了一下“桩园”这个名字,总觉得那像是某种怪物版本的“枪毙名单”,既傲慢又充满了恶趣味。

当他们走进“桩园娱乐号”内部时,迎面所见的装饰益发加深了罗彬瀚的这种感觉。寂静号的飞船形态时简洁而舒适的,但有时仍然透露出一种淡淡的阴森,而“桩园娱乐号”简直就是踩着他的脸跳起了骷髅舞。它的整个通道都被涂成漆黑的底色,照明系统做成银架与白烛的样式,墙面却用夸张的漫画风格绘满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或怒目狰狞,或龇牙诡笑地望着他们。

罗彬瀚有点先入为主,对这些怪画分外敏感,总觉得里头藏着某种恶意。乔尔法曼对这种装潢风格则要接受得多。她安慰罗彬瀚说墙上画的怪物全都是些很有名的卡牌角色,且全都是十五点以上的稀有英雄牌。

罗彬瀚不满地质问道“稀有牌就这卡面?美工是干啥吃的,能不能尊重点观众的审美?”

“它们都很强。”乔尔法曼说。

罗彬瀚准备好好批判一下她这种无可救药的强度党思想,但迎接他们的人已经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仅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过走廊,身穿绒布的灯笼中裤和泡泡袖衬衫,乍看打扮得很古典,可却踩着一双后跟奇高的棕黑犰狳鞋。他金色的头发蓬松卷曲,像鸡窝般凌乱翘起,罗彬瀚差点没认错他的性别。

他哒哒地走到两人面前,对他们弯腰行礼,用清楚的少年声音说“宾勒普女士请两位去待客室。”

罗彬瀚猜测他指的是乌奥娜。他和乔尔法曼互相瞧瞧,跟着这高跟鞋少年一起走向通道深处。期间罗彬瀚总是忍不住盯着这位迎宾者的脚,想搞清楚他是怎么能在这样一双魔鬼鞋子的拘束下行走自如,可对方就像天生把鞋长在了脚上,健步如飞也毫不费力。他们穿过画满各式怪物的走廊,还撞见几个半透明的鬼影冲他们尖笑(高跟鞋少年声称那是制造气氛用的全息影像),来到所谓的待客室中。

那是一个明亮灿烂、宛如玻璃温室般的房间。墙壁外有着极为逼真的山野景色,墙边的嵌地式花坛里种满玫瑰、肉桂、茴香、番红花,以及各种罗彬瀚压根认不出来的植物。

穿着一条翠绿螺旋裙的乌奥娜正坐在白玫瑰花丛旁边,用手轻轻晃着花上的黄金吊篮。那篮内垫有深红软布,当罗彬瀚走到近处时,他看见菲娜正安静地躺在篮中睡觉。它看起来非但毫发无伤,甚至还惬意得侧着身体,冲乌奥娜露出鳞片软薄的肚皮。罗彬瀚立时咬牙切齿。

乌奥娜巧笑倩兮地打量着他们。“欢迎,”她说,“我喜欢你们的打扮,简直叫人认不出来。这可爱姑娘是你的?我正巧遇到它,擅自给它喂了点吃的,希望你不介意。”

罗彬瀚当然不信巧合,可也没法明说。他只好感谢乌奥娜帮他照顾宠物,并提议赶紧由他把这闯祸精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通。

“何必那么着急呢?”乌奥娜说,“真遗憾马林没跟你们两位一起来,我很希望再听他谈谈对我们企划的观点。他实在是个很有见地又风趣的人,务必请两位再次替我转达对他的邀请。”

她说得实在挺真诚,不禁令罗彬瀚有点糊涂起来。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想聘请他帮你们做游戏?”

“否则呢?”乌奥娜眨着眼睛问。

她的笑容饱含深意,完全清楚罗彬瀚的言下之意。可罗彬瀚也不方便说得太不客气,就在他举棋不定时,乌奥娜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好了,好了。”她说,“很抱歉我开了些不怎么礼貌的小玩笑。这是我的失礼,周雨先生……”

“周雨?”乔尔法曼疑惑地问。

罗彬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乌奥娜仿佛没听见那样继续说“作为群星争霸的业务负责人,我真诚地向你保证自己并无恶意。我很欣赏马林,因为他是个有才华的人,我相信你作为他的朋友也能理解我的意思。至于你我之间……”

她顿了顿,目光暧昧地看了一眼罗彬瀚的脖子。

“我们有点小误会。”她说。

“误会?”罗彬瀚没好气地反问道。

乌奥娜笑吟吟地推着金篮。她那绿缎面的螺旋裙上装饰着一层层雪绒毛与孔雀尾羽,好似无数的眼睛睁望过来,令罗彬瀚心底发毛。她很快又放软了声音说“我正打算解释呢,周雨先生。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那完全是出于误会,正因如此我才执意要邀请你来这儿坐坐。现在请坐下吧,两位。先前达达图巴先生的宴会是挺有趣的,不过事实上,我觉得自己这边也不错。”

她邀请两人在花坛边的小桌前坐下,随后让高跟鞋少年端上一瓶琥珀色的酒。以及三个银质的小碟子。每个碟中都有一朵用生肉片卷成的血红玫瑰花,精美尤胜真物。

那瓶酒香味奇浓,且随着时间不断变化,乌奥娜声称那是由各种花蜜混合酿造而成。而生肉片则源自于上好的矮脚黑羊羔,是她故乡最为出名的珍馐美食。她把这两样东西都介绍得可口至极,但罗彬瀚仍很抗拒。他严重怀疑乌奥娜口中的“羔羊”是否跟他认知一致,因而对那朵生肉玫瑰碰也不碰,只勉强喝了几口琥珀花蜜酒。

乌奥娜再三劝说,最后也没能把他打动。那似乎令她改变了策略,从她的商业计划一路谈到她那因为星层震荡而天翻地覆的故乡过去曾经遍地是农田、荒野、沼泽与山岭,怪物和恶灵四处横行,而今却完全演变成了电子产品的天下。大部分人类都开始对身体进行机械化改装,以至于传统的怪物们无处可去。说到这里时她一点也没有心虚,反倒觉得怪有趣似地咯咯直笑。

“他们和你差不多,乔乔。”她对乔尔法曼说,“不过我们那儿的技术水平要稍低一些,况且还总是在内斗。当我出差离开那里时,听说贫民窟里正在掀起一场暴动,我很好奇回去以后会看见什么。”

“正义的事业必然胜利。”乔尔法曼严肃却没头没尾地回答道。她完全无视罗彬瀚疯狂的眼色,早已把那朵生肉玫瑰给吃完了。乌奥娜对她的胃口大加赞赏,又跟她聊了足足二十分钟,这场小宴会才终于趋近尾声。她没有像罗彬瀚担心的那样强迫他吃掉碟中的生肉,而是爽快地直接摘下金篮,把它连同菲娜一起递给罗彬瀚。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周雨先生。”乌奥娜说,“真希望我也能有一只。请把这小篮子也一并拿去,因为我瞧她挺喜欢的,就当是我给她的礼物。”

罗彬瀚客套了几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在乌奥娜的坚持下接过金篮,为自己终于能离开而感到庆幸。可紧接着他听到乌奥娜说“我还有几句话想跟您单独谈谈,介意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她的意思显然是要支开乔尔法曼,因此罗彬瀚不假思索地想要拒绝。他差点就要说出口,却看见乌奥娜正用翠绿的眼瞳凝视着他。那眼中充满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戏谑神采,使得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心中暗火。他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外套下的弯刀,点头同意了。

乔尔法曼走去门外等他。在她走出房门的瞬间,罗彬瀚立刻做好了准备,随时都会把菲娜扔到对面女人的脸上,再用弯刀扎穿她的心脏,念出引火的咒语。可这一次乌奥娜并未试图靠近,她反而退了两步,走到另一束红玫瑰边。当她再度回头时,脸上没有了笑容,显得平静而庄重。

“我向您道歉,周雨先生。”她说,“想必您还在介意我们之前发生的事,但那正如我刚才所说,是一点小误会导致的。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身上的气味使我把你当作了另一个人——就在三天以前,我的一名子嗣遭到了谋杀和肢解,而刚才指引你们进门的正是和她相貌相似的同胞弟弟。请务必原谅我的无礼,因我绝无冒犯那位大人的企图。眼下我已彻底确信您的清白,作为对此事故的赔礼,我会在稍后奉上些许心意。”

乌奥娜的话彻底惊呆了罗彬瀚。他陷入了思维混乱,有点迟钝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

“酒与肉,先生。”苏奥娜微笑着说,“你喝下兽油之酒,还把它当作甜蜜,却被一盘普通的羊肉吓得半死。请原谅我使的这个小把戏,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嗅觉不灵的猎食者。”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捂着而笑。但这会儿乌奥娜再也没对他做什么,而是叫来高跟鞋少年,把他和乔尔法曼一起送了出去。直到罗彬瀚提着金篮回到寂静号上时,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听说了这件事的马林跑来找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那个金篮子研究了半天。

“所以怎么说?”马林问道,“你现在觉得她能信赖吗?”

罗彬瀚难以描述地摇了摇头,但并非完全否定的意思。马林耸耸肩说“我好奇谁杀了她的子嗣,那肯定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和我们有啥关系?”

“这可关系到我的前途啊,老兄。乌奥娜是挺有魅力的,他们的生意也很有吸引力,但我可不打算加入一个被变态杀人狂盯上的企业。”

“那你咋不看看自己现在待在什么地方?”罗彬瀚说,“咱们杀人狂还见少了吗?”

他这句无心之言意外给马林造成了相当长远的影响。接下来的整整三天里,罗彬瀚总是看到马林一个人坐在舰桥室里琢磨着。罗彬瀚终于意识到这家伙并非玩笑,是真的在考虑乌奥娜的职业邀请,而如果他最终决定接受,那也意味着寂静号又要失去一位乘客了。

罗彬瀚不愿阻拦他发展前途,可心中又不免有点寂寞,而荆璜依旧毫无醒来的迹象。这件事的结果是他忍不住屡屡去骚扰雅莱丽伽,直到被他搞烦的雅莱丽伽写给他一个地址,让他去糖城里好好冷静一下。

“这啥地方?”罗彬瀚捏着纸条问。

“人店。”雅莱丽伽答道。她紧接着就用尾巴把罗彬瀚扫出自己的浴室。

这是罗彬瀚第二次听到“人店”这个词。出于空虚和好奇,他带上菲娜摸了过去,在一座冰糖塔的底层找到了目的地。

人店——和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是糖城内少数为猫人们开设的娱乐场所。尽管对大部分符合标准的客人免收门票费,这里却严厉禁止任何毛皮过敏或全身黏湿的生物进入,因为猫人们在店中不会遵从任何服务准则。在人店中它们只是尽情满足自己的**,那就是跑到任何一个空闲的人面前,吃喝玩乐的同时享受免费的按摩服务。糖城的传统规矩让它们仍然把对方叫做客人,可实际上却根本不会听从任何要求,如果没得到充分的抚摸,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个更好的目标。

这种黑色产业因其客观必然性而广泛存在于各地的糖城当中,在颠倒星更是闻名遐迩。罗彬瀚只试了一次,很快便无法自控地沉迷进去。他那一整天都泡在店中,跟一只虎斑的小母猫尤其投缘。第二天还是想去,第三天亦然。

直到第四天清晨,罗彬瀚依旧溜去那里打发时间。他并非完全沉迷于母猫的肚皮,还在看店中一本以猫人为主角的侠客小说,正读到欲罢不能的阶段。他趁着店里冷清时早早占了座,结果那只虎斑小母猫却没出现。罗彬瀚这才想起幼年猫人似乎是要去学校的。

店里的酒保是一只有点肥胖的橘色猫人。它照例给罗彬瀚端来了薄荷糖与甜酒,还额外赠送一小盘奶味小饼干。罗彬瀚挠了挠它的下巴,跟它聊起自己正在读的小说。

他知道那只小母猫今天多半不会来了,可心中依旧恬适安然,享受着生活中平淡的遗憾与安宁。可就在这时店门开了。他和酒保猫人同时望过去,第一眼啥也没瞧见。

一只异常娇小的黑猫从门外走了进来。它的体态接近幼犬,尾巴微钩,且始终用四足行走。在这清冷安宁的早晨,它旁若无人地走进店里,跳上罗彬瀚的桌面,跟他面对面地蹲坐着。

黑猫的眼睛锐利明亮,口中衔着一片翠绿的树叶。它把叶子吐在桌面上,然后沉声说“来杯烈酒。”

酒保猫人和罗彬瀚一起盯着它。罗彬瀚自不必说,酒保也呆呆地甩着尾巴,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同类。

黑猫不耐烦地用尾巴敲打了一下桌面。

“酒,劳驾。”它说,“要最烈的,最大杯。我和这个人可有的是话要谈。”

酒保猫人慢吞吞地走开了,耳朵还竖得老高。黑猫则傲然地坐在桌面上,用前爪把那片树叶往罗彬瀚的方向一推。

“把这东西给那小子。”它用雄性浑厚而沉着的嗓音说,“它会让他提前醒过来,这样你们才能安全点。”

罗彬瀚机械地接过树叶,揣进兜里,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它。

“你是龙变的,还是虫装的?”他沉着地问。

“别问蠢话。”黑猫说,“我是一只猫。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瞧瞧你打算做些什么。可现在看来如果我不插手,你就准备死在母猫的肚皮上——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创举。”

它轻蔑地哼了一声,踮着脚在桌面上来回踱步。当罗彬瀚试图俯身确定它的公母时,黑猫毫不客气地用爪子在他脸上挠了一下。

“坐下。”它威严地要求道,“你们在大麻烦里了。我正计划让你派上点用场。”

罗彬瀚捂住脸直吸气。他瞪着这只架子奇大的猫问道“你到底谁啊?”

“你可以叫我少东家。”黑猫庄严地说,“这是威尔起的名字,如果你不喜欢它,那就直接叫我猫——诚实地说,我对你们这些泛智人种的称呼方式不感兴趣。”

罗彬瀚揉着脸的手顿住了。他听到了“威尔”这个称呼,而在他所知道的所有名字中,只有一个似乎能和它搭得上边。

黑猫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它又在桌子中央蹲坐下来,宛如俯视老鼠般高高在上地打量着他。

“我准备告诉你一些事。”它说,“欲知未来道路如何,必先了解过去之事。你到现在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小小的余震,在真正的麻烦到来以前,我得让你做好适当的准备。那就意味着我得把事情从头说起。”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它,对它的话似懂非懂。

“什么是头?”他问。

“威尔。”黑猫说,“一切因他而起。但那对于你太遥远了,你得先知道另一个人。”

“谁?”

“那小子的父亲。”

241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上)

当罗彬瀚还在自己的老家生活时,他曾短暂地饲养过一些宠物,且时常用牛肉干逗弄公园里的野猫。他不能算是一个专业尽责的动物爱好者,但总能在食物的配合下摸到自己感兴趣的花色。有时他确实觉得那些生物眼睛里藏着某些他不知道的秘密,可从未想过自己某一天会坐在桌前,听一只老气横秋的猫讲“那小子的父亲”。

他盯着黑猫,一时不确定它口中的“那小子”究竟是谁。于是黑猫不耐烦地说“她没跟你提过这事儿吗?”

“谁?提啥?”

“我指那只魅魔。也许在她眼里你是个彻底的蠢蛋,可她多少总该和你提过一点——赤县跑出来的小鬼有个算是生父的关系人,知道吧?就是那个因为和他老妈亲热过几次,从此就得背上一条人命和无数账单的雄性亲属动物。你有这么一个,他当然也有这么一个。”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瞪着它。这时酒保猫人款款走来,礼貌地为黑猫呈上一杯超大量的气泡甜酒。那杯子简直像个小脸盆,普通体型的猫人也得用双爪才能吃劲捧起,黑猫则直接把脑袋埋进盆中,咕噜噜地大吸特吸。罗彬瀚见状益发震惊,因为一天前他亲眼看到几个猫人被几口烈酒就灌得烂醉,在狂舞中直接把自己挂上了天花板。

黑猫很快抬起头来,动作优雅地弹了弹沾湿的胡须。它的目光依然烁烁有神,对罗彬瀚命令道“先来说说你知道的部分。”

“什么部分?”罗彬瀚有点痴呆地问。

“那小子的老爹。”黑猫说。它的发音突然彻底改变了,不再是联盟通用语,而是罗彬瀚老家的语言。当罗彬瀚惊愕地看它时,它没有一句解释,只是嘲笑地抖了抖胡须。

“呃,他是无远人。”罗彬瀚用家乡话说。

“然后?”

“他管教育部?”

他对面的听众甩着尾巴,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可这就已经是罗彬瀚了解的一切了。他索性朝黑猫一摊手,示意自己在船上仅有的主要职责就是呼吸。

黑猫发出轻蔑的哼声“那魅魔就告诉你这个。”

“咋了?她又骗我了?”

“真实。”黑猫评价道,“但只是部分的真实。若按你那点可怜的头脑,她用不着对你撒谎,只要隐瞒最重要的部分就够了。”

罗彬瀚表示洗耳恭听,黑猫便用爪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写下几个不大端正的字。罗彬瀚探头望去,觉得那像是他老家的文字,可又有些似是而非。

“这是他们曾经的称号。”黑猫点着那几个字说,“当他在赤县活动时这么称呼自己。那已是一段过去的往事,不过他那叛逆期的崽子显然还没忘记。那小子顶着这个称号干那些蠢事,还把账单全部寄去无远星……”

罗彬瀚听得有点糊涂。他要求黑猫停下来解释,于是黑猫点着那几个字念道“怀石道人、藏玉先生。”

“啥?”

“那小子的母亲和父亲。”

这下罗彬瀚终于跟上了黑猫的节奏。他瞪着那几个字,就仿佛它们随时会从桌上跳起来。

“敢情他一直在拿他爹妈的名号搞事呐?”

“母亲和父亲。”黑猫纠正道,“藏玉才是他的老爹。据我所知,他在每一桩抢劫案里都使用‘姬藏玉’这个名字。”

罗彬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鼓鼓掌“孝子,孝子。”

“那不过是小鬼的赌气。”黑猫不以为然地说,“他在发脾气,因为这称号可是一段风云岁月他的父亲曾经掌控过赤县的某个小王国,让那位女王聘请他为王家法术顾问——用当地的说法,她的国师——然后在国境内实施了极度激进的改革。他驱赶了所有不愿支持他的炼气士,然后又废除了当地全部的土地和宗教制度。修士们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们至多不去主动给他降雨,可连放片野火也不肯——这就是那些山中人的木头脾气。当时威尔可气坏了,他踹开修士们的洞府,把他那位最好的朋友骂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也没能催动那些木头人。至于他自己呢?他不能违背过去的誓言,所以也没法打发安德去把那年轻人杀了,最后他只能……好吧,我猜他不喜欢我提这段。总而言之,那是‘藏玉先生’的辉煌时代,他的名声和思想传遍整个赤县,既受万人抨击,也被万众追随,就连天子也向青山都询问他的来历。威尔永远不会承认,不过那年轻人确实干得挺不错的。”

它讲完这番话,再度把头埋进宽阔的酒盆中。而此时罗彬瀚已然听得浑然忘我——那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听懂了黑猫的每一句话,可对方在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已足够令他惊异。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向黑猫确认道“你刚才讲的是荆璜他爹?”

“不然你在听什么?那只虎斑母猫生下的第一个崽的故事?”

“他爹在赤县的微小工作就是造反?”

“我没这么说。”黑猫否认道,“那只不过是他的策略,为了对付威尔,也是为了他的祖国——这事儿说来可就复杂多了。但那一切已过去很久,当那小子的母亲消失,他便不再使用‘藏玉’这个称号了,现在没几个人知道‘藏玉先生’是谁。就连赤县的人都管他叫‘老人’,至于在无远星呢,他的编号是01。”

黑猫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像等着罗彬瀚发言。可罗彬瀚完全不知道要说啥,只好生硬地耸耸肩“就01?不该有四位数吗?”

“他是第一代的第一人。”黑猫立刻说,“也是上一期基地幸存的最后一人。当他将整个无远星重启时,过去的序列记录已彻底遗失,那意味着他是第一代的唯一一人。他用不着再用四位数来区分自己和别人了。”

罗彬瀚仍然觉得有点困惑。他从黑猫的语调中听出它很重视这件事,可却仍不知道这事儿究竟重要在哪里。编号、名字、称呼……那对他而言只是些“新鲜事儿”的程度罢了。

“你还没抓住重点。”黑猫不紧不慢地说,“教育院在你的语言里无法体现出它在无远星的那种地位,所以我才拿数字跟你说话,至少你还能数得清自己有几根指头。那年轻人,在拿到他现在的编号以后,和过去就完全是两回事了。他是教育院的执掌者,那意味着他掌控着无远星全部项目的通过权限。他决定谁能毕业去接受任务分配,他就是无远星实质上的最高权力人。而如果无远域将作为新的版图纳入联盟,他将作为无远星的最高直接代表加入顶上会议。”

罗彬瀚终于听懂了它的说法。他突然感到嘴唇发干,喉咙渴得要冒火。

“你是说,他的生父是……”

“如果一切顺利,”黑猫替他补充道,“那小鬼的父亲将成为‘第十月’。”

242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中)

罗彬瀚干巴巴地咀嚼着饼干,对天花板沉思了好半天。

“顶上会议到底能决定点什么?”他认真地问。

“所有凡人领袖们会干的事。”黑猫回答道,“外交、教育、文化、税收……用威尔的话说,他们在一堵烂墙上堆砌烂泥,好让它烂得有点新鲜感,每天都能受不同的罪。这就是你们智人种的政治。”

罗彬瀚对政治稀里糊涂,一窍不通。他不跟黑猫纠缠这个,而是问道“这玩意儿能跟皇位似的搞继承吗?”

“至少无远不行。”

“那儿子犯的事会影响他老子的前途吗?”

“你首先得证明他们是父子。”黑猫提醒道,“民间传说是一回事,让无远星的人承认可是另一回事。上回,威尔在清醒时特意给无远星写了封长信,把那赤县小鬼殴打警察的事儿连图带画讲了一遍。他还把那封信交给了西比尔们,让她们传递到每一个能触及的星层角落去,现在整个月境都对这事儿清清楚楚了。”

罗彬瀚有点莫名其妙地问“那又怎么样?”

“你没瞧见那封信的标题。”黑猫说,“——祝贺无远星01在教育院任职三百周年。”

罗彬瀚静静地跟黑猫互瞪了一会儿。

“他干姥爷跟他爹关系特不好,是吧?”他对黑猫说。

“那有很多历史因素。”

罗彬瀚现在正是适合听点历史八卦的时候。他请黑猫把这两人都仔细讲讲,而要真正地从头说起,他就不得不提出一个更优先的问题。

“咱们聊了这么半天,”他说,“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威尔的老朋友。”黑猫有点傲慢地自我介绍道“当他还是个凡人时我们便认识了。他带着他那紫眼睛的小徒弟,在整个阿尔比蔻斯——或者你们管那地方叫白河——到处游荡,寻找他的目标。那时他还年轻,自信,精通巫术,专挑有名的怪物下手。他在那些狩猎人里声望很高,却从未提起过他自己的本质。”

“本质?”

“女巫之子。”黑猫说,“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生下了他,也让他继承了她的天赋。他的眼耳生来便和月境相同,每时每刻他目睹着浪潮的起伏,聆听着世界的吼声。那天赋给了他智慧,还给了他加倍的折磨和疯狂。他的父母只好把他关在屋子里,终日与世隔绝,一直到他学会如何从那无尽的幻梦里脱离。等他再长大一些时,他决定完成一桩重要的事业,所以他远渡重洋去了阿尔比蔻斯。在那里他犯下了一桩无可挽回的重罪,而你在今日所遭遇的一切损失,那不过是当初那场谋杀所造成的小小余波。”

“我没觉得我的损失和他有关啊。”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回答。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损失了什么,最主要的就是宓谷拉,那怎么看也不像能归咎到荆璜的干姥爷身上。

黑猫沉沉地望着他,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神态。它挑拣了一下措辞,最后说“威尔有他母亲的头脑和才能,还有他父亲的品格与韧性,但是倘若你把这事儿反过来看,那么他有他父亲的感情用事,以及他母亲的残酷无情。这话由我说可不大合适,可他的性情比猫更善变,你见过他还算友好的时候,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夺走你的东西。事实上,如果他待你还算不错,那通常意味着你已经失去点什么了。”

罗彬瀚不禁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他手脚完整,身心健全,除了一如既往的纯洁之躯外可谓毫无问题。

“我失去了啥?”他有点紧张地问,“他不会那么变态吧?”

黑猫无言地用尾巴拍打盆面,溅起一片冷酒泼在罗彬瀚脸上。罗彬瀚抹了把脸,若无其事地对黑猫说“我觉得他主要就是有点老不正经,你看看我船上那少爷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抱着个琴跟陌生人弹小曲,走路也跟跳舞似的趟啊趟着走,这多不庄重——话说他到底死的活的?我怎么听说他早被干掉了?”

“他能从阴世返回。”黑猫说,“我很好奇你是否也能。”

“你想啥呢,我哪会这花活儿?”

“你看起来比他更需要这个能力。”黑猫冷冷地答道。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他对这只黑猫的信赖基本依托于雅莱丽伽的只言片语,以及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这两者其实都不足以保证黑猫的完全可靠,至少没法保证它不会给自己脸上挠那么几下。

“总之,他跑来找我是因为那小少爷。”他对黑猫总结说,“没针对我个人的意思,是吧?”

“他不是为你而来。”黑猫语调奇特地重复道。罗彬瀚把这话当作了完全的肯定,顿时感到事不关己,轻松惬意。他试探性地将手摸向黑猫的爪子“讲讲他犯的罪行?”

黑猫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手“谋杀。他谋杀了自己的至亲,数百名沉睡的贤人被他处死,其中一些还遭到了残酷的诅咒。他拿他们的灵魂和遗骸取乐,剥掉他们的皮肤放进针池,或者活生生地挖空他们的脑袋,拿他们当座驾和装饰。在白河,这种罪行足以使他受到最严厉的诅咒,这是他最终落到今日地步的原因。”

罗彬瀚收回自己的手“那他还这么浪呐?”

“他有他的理由。听着,我和威尔是老伙计了,那就像你和周雨,所以我不会评价他的某些……策略,威尔的性格像我们,但思考的方式却像你们。不幸之处在于,他生来却属于我们这一类。”

“你们哪一类?猫党?”

“对于你而言,我们都是怪物。”

罗彬瀚耸耸肩。到目前为止他对这黑猫的印象还不错,还远远没到”害怕怪物“的地步,他倒是有点惊奇对方还知道周雨,不过鉴于黑猫能说他的家乡话,知道荆璜曾经住在谁家里似乎也不足为奇。

“后来,”黑猫又继续说,“在他篡夺王位以后,他和自己的兄长陷入漫长的权力争斗,一直到那赤县人给了他背后一刀。这事儿上我从不赞同他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样,他回到了赤县,在那里遇到了那小子的母亲。他看着她就像他的前两个孩子,而亚兰给他带来的丧子之痛一直未能淡去。威尔在大部分时候是理性的,可如果事关他的子嗣,任何疯狂的行为都可能会被实施。当亚兰死时他清洗了姐妹会,把理莎法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当那小子的母亲消失时,我得说,如果不是他对他老朋友的誓言约束,他准会埋葬整个无远星。他从不喜欢那小子的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监视着对方,这事儿我还被迫参与了一部分。实话实说,我对那年轻人的印象还不错。”

“你指荆璜他爹啊?”罗彬瀚说,“他到底啥样子?跟那小少爷一个脾气?”

“我只能说他们的性格有相似处。”

黑猫的回答使罗彬瀚益发感到好奇。他准备再问,黑猫却晃晃尾巴说”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让你看一眼他那时的样子。“

“真的假的?你还拍照留念了?”

“我有我自己的记忆世界。”黑猫说,“在梦境里。”

243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下)

“喝光它。”黑猫说。

它在桌上绕了一圈,最后回到那个大得夸张的酒盆后,侧身推挤着盆壁。这时里头的甜酒还剩下三分之二,沉重得令它没法挪动。

罗彬瀚帮它把酒盆拽过来,低头瞧瞧酒面,上头映出他自己惊诧的表情。

“你让我喝这个?”

“对。把剩下的全喝完。”

罗彬瀚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算这是盆清水,那分量都足以损害他的膀胱,更别提这酒的度数还不低。他瞄了眼黑猫平坦如初的肚子,拒绝道“不至于这么节俭吧?”

“如果你想见那小子的父亲,那就照我说的做。”

黑猫的语气很强硬。罗彬瀚不免怀疑它暗藏祸心,可是观赏未来星际领导人的机会听起来实在太有诱惑力,最终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抓起酒盆,咕嘟嘟地埋头猛灌。黑猫在桌上监督,一旦他想放下酒盆,就会被它毫不客气地挠上一下。

他艰难地喝光了酒,瘫在椅子上打起了嗝。黑猫观察着他问“感觉怎么样?”

“晕。”罗彬瀚说。他晃晃脑袋,想搞清楚桌上是不是真的蹲了三只猫。

“差不多了。”黑猫说。它跳到罗彬瀚腿上,熟练地从他外套里叼出钱包,然后叫来酒保付账。罗彬瀚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一切发生,直到黑猫从他腿上蹦起来,对着他的鼻梁来了一记猫爪拳,随后一个翻身落到地上。

“跟我来。”罗彬瀚听见它说。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追出店门。外头的街道已然变得七扭八歪,像被拉长晒化的蠕虫软糖。罗彬瀚步履虚浮,两眼昏花,只能勉强认出街道尽头有团漆黑的影子。他追了过去,黑影马上窜进旁边的岔路里。

天空亮得发白,可罗彬瀚却找不到太阳的影子。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花得厉害,让世界的形状和色彩都开始简化了。道路两侧的建筑只剩下淡淡的灰白轮廓,而远方的景色也呈现出空濛的黄绿色。

黑猫仍然在他前方奔跑,跟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罗彬瀚几次试图赶上,道路却好似会主动拉长,而当他放慢脚步时,那种错觉便马上消失了。

他跟着黑猫乱跑,在酒醉中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糖城仿佛扩大成了一个无限广袤的迷宫,又或者他们只是反复在同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兜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开始感到疲倦。

汗水打湿了他的后背,散发出刺骨的森冷。当他无意中把一滴汗水洒落到街道上,这才发现身上的隔离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那滴汗珠砸进雪白的地面里,融出细小的深孔。

罗彬瀚有点不知所措。他依稀记得蓝鹊的警告,知道在糖城泼水是危险的。可现在他对一切的感觉都模糊了。高碳糖、水解、安全……那些概念距离他遥不可及。他还注意到自己穿着一件配白衬衫的深黑无袖毛线衫,看起来就像他过去就读的私立高中的校服,可那套衣服早就被狗咬坏了,绝不可能被他带到寂静号上去。

他纳闷地停下脚步,想要叫那只黑猫跟他解释解释。可当他开口呼唤时,发出来的却是一声明显异于他平日声线的猫叫。

罗彬瀚大吃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儿既没长出什么,也没缺掉什么,可当他想试着说出一个最简单的句子时,从他喉咙里滚出来的却是一连串含糊的浊音。

“别大喊大叫。”

黑猫从他旁边的路灯上跳了下来,双眼散发出灯泡般异常明亮的青蓝冷光。它对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节,然后说“你在我的梦里呢,得适应猫的说话习惯,这就是这里的规矩。不过你也用不着鬼叫鬼叫,猫能发的音节足够你用了。”

它指导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像是“a”、“ba”、“”,当罗彬瀚艰难地把它们成功念出来后,他好像终于抓住了一点感觉。

“这里,你,梦?”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黑猫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梦,但它也是月境的边缘地带。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保持安静,省得引来些烦人精。”

它扭身往前走去,这一次速度适中,正好能让罗彬瀚跟上。这时罗彬瀚已经彻底从酒醉中清醒,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又冷得直打战,像是刚从深水里爬出来。他的视线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街道两旁的建筑仍然保持着糖城的大致风貌,质地却变得大不相同,如同一座用旧塑料仿制的伪城。空气中弥漫着青蓝的冷光。橙红、粉紫、明黄……这些在糖城随处可见的暖色已然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锈蚀般深浅不一的灰黑色。他绕过菌斑密布的发霉路灯,经过粘稠浑浊的焦油喷泉,还差点在花坛的铁棘丛中割伤了手。由饼干搭成的墙壁闻起来像烧焦的木头,水晶硬糖窗户则变成了黑黄的冰晶。最令罗彬瀚感到不安的是安置在道路两旁的果冻软椅,它们如今松软地瘫堆在地上,如同去掉血沫后的大块脂肉。

罗彬瀚惴惴地走着,忍不住用脚尖蹭了一下黑猫的尾巴。

黑猫回头瞥他。

“你咋,做这梦?”罗彬瀚费劲地问,“是阳间猫吗?”

“这梦是威尔给我的。”

“啥?”

“他的噩梦之一。”黑猫冷淡地说,“在他某一次被敌人割喉时,无法施咒的恐怖迫使他做了这个梦。他一直保存着它,直到后来把它用一枚金币换给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闭上你的嘴,别管你管不着的事。”

它陡然加快了脚步,领着罗彬瀚朝“糖城”边缘的白色高塔奔去。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雪花冰糖塔,而是一座森冷高耸的骨楼。一根根巨兽的长骨堆砌成了壁柱,上挑的獠牙则围成了檐角。在曾经悬挂糖丝絮彩带的位置飘舞着白色的幡条,宝石糖镶拼的窗户则被长满青苔的墓石封死了。

面对这座陌生的白骨之塔,罗彬瀚难免感到畏惧。可黑猫却催着他一起钻进塔中,在黑暗的甬道和阶梯间摸索攀行。期间罗彬瀚好像听见了许多奇怪的声响,像是人的叹息、哭泣,以及咬碎硬物的咀嚼声,可当他屏息细听时,周围又安静地针落可闻。

他们登上塔顶,从一只巨禽的头骨里钻出来。它只剩骨质的尖喙如剑戟般高高指向天空,形成了无比陡峭的塔尖。罗彬瀚在那上面根本站不住脚,只能踩着它的鼻孔来保持平衡。

黑猫跳到塔尖顶上,仰头望向天空。罗彬瀚也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只发现穹顶苍白刺目,回荡着空洞的风声。无数细碎的白雪从空中飘落,渐渐覆盖了骨塔尖。当一点雪粉落到罗彬瀚嘴唇上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尝到淡淡的苦咸味——那不是雪花,而是盐粒。

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吊篮在这阵盐雪中飘摇而下,落到罗彬瀚的面前。篮柄上系着一根银辉闪烁的细丝,连向遥不可及的高处。罗彬瀚引颈张望,竭力向弄清这细绳的另一端通往何处,却只看到天上有着一个朦胧如幻影的圆形银斑。它那样黯淡,罗彬瀚分不清它是太阳、满月,亦或者一艘碟状的飞船。

“篮子?”他对黑猫质疑道。

黑猫冷哼了一声“你最好知足,因为某些人可是被绑着脖子吊上去的。”

它强硬地要求罗彬瀚坐进篮中,紧接着自己也跳到罗彬瀚的膝盖上,伸爪挠了挠篮柄。系着吊篮的银丝陡然绷紧了,以惊人的力道拉拽着吊篮提升。坐在篮中的罗彬瀚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直到飞落的盐粒淹没了他的脚跟,银丝的源头才出现在他面前。

一轮银白的满月,清澈犹如古井的表面。它在寒云与盐雪后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光芒,每一缕光都交织成了一根银丝,探入不知尽头的虚空中。只有缠着吊篮的银丝不断缩短,把罗彬瀚和黑猫拉向那白洞般空无的月相。最后那苍白而巨大的“孔”终于落到了罗彬瀚头顶,跟他近得触手可及。

罗彬瀚仰着脑袋,呆呆地打量这水面般平坦的月亮幻影。他能透过那层白光看到自己和黑猫的倒影,而在倒影后方却有着更为奇特的东西山川河流的轮廓、牛马与农人的影子、奔跑的猎犬与奇花异石的园林……各种古老的幻象在月面上变幻,罗彬瀚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认识一下威尔生父的故乡。”黑猫在他膝盖上说,“克米达露布恩,海之东国——或者你们叫它赤县神州。这是它过去的样子,不过如今变化也不大。”

它猛然跳起,咬住吊篮的悬柄,把它用力地一晃。整个吊篮立刻翻转过来,在那瞬间罗彬瀚感到天地颠倒,不由自主地从篮中滑落。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便和扑到他脸上的黑猫一起坠落,掉进冰寒刺骨的月面之下。

244 天魔暗引道巫乱(上)

诗曰

遂古幽昭初成辟,日月青冥轮转开。

天数浩茫洞玄牝,发轫滥觞源东来。

霓羽山藏云间客,霜锷水隐雪中胎。

神通变化无正诡,法性源流任定裁。

青都妙鉴玄光盛,昊赫灵童术辉彩。

经天纬地演道立,致使弥野觋巫骸。

巧夺紫宫春霞色,耀封清微素心白。

量得千秋香火在,岂知杀劫此中埋。

鼎崩祚圮王业散,帝运断流长生台。

社庙颠覆星汉变,烽燹席扫万姓哀。

专气致柔道德士,载营抱魄樗栎才。

雠敌欲屠刀欲向,国殇独赴英魂徊。

皓骨累累支玉柱,碧血涛涛填九垓。

汤洋磐礴多豪迈,儿女寂寞枉牵怀。

桑田石出新意象,霄池焰落旧风采。

万世恩仇一朝去,方显山海真气概。

话说天地之初,万物皆为一气,渺渺茫茫,浑浑噩噩,悬于无极。其性无相无影,缥如云之在天,柔如水之在渊。而后清浊分化,阴阳顿开,万物始生。上及日月星辰,下至草木蝼蚁,皆系此气所出。至于余气未化者,因其轻而无着,便覆于天地星辰之间,遇阳则散,遇阴则凝,涨落类潮,乃称“宣夜之气”。

时天地初化,数演伊始,气中萌发异物,浑噩无口,形似虫豸肉芝。其物合于万象,诞育巨兽,千门万类,众貌不一,然耳目通灵,脱胎而识,触地即走,性多凶暴,且好食人乳子。上古之民怨惧之,乃择山中幽曲阴蔽处群落而居,以避陆中妖祸。

又有南部野族,禀性蛮悍,未得山耕之技,便逐河道游牧。时遭侵袭酷害。其民多蒙其苦,情益勇奋,竟偶俘幼兽,活剥生啖之,甚择其体适者与人交,久之渐得其能,能识宣夜变化,乃自谓曰“巫”。

至于山居者,因匿穴隐之地,中有灵慧钟秀之辈,日夜观思,洞窥阴阳,而得山灵地气之助,开悟神通,遂离同类,以山中客称。时人弗解其能而心畏,未敢轻号,乃以“仙”代之。

是时天地未定,阴阳躁变,仙者众多,然各擅其能,互难克之。唯一人天生异数,上识星衍运化,下达九幽极穷,跳脱凡类,不限死生,众仙皆服其能,尊为师首,是号“乾元”,后封“太始至清玄真仙尊”。其下收亲传弟子百人,又有昊阳、赫月二童子随侍,皆是道术精奇,妙法玄深,是谓

镇山一气乾元始,号出日月连声来。

洒下智珠灵妙种,百朵金莲同枝开。

却说乾元祖师传授众仙,待至诸子道行精深,颁令各自出山,开辟野中,涤荡兽祸。又嘱日月二童子,使昊阳行西北,诛烛阴、巨鳌;赫月行东南,剿金乌、修蛇。如是百年,众仙皆功成而返,唯赫月童子与金乌相斗,使一盏离火灵灯,正合金乌天火,竟不得焚,便以海中阴阳玉为材、赤泉水为淬,制得两柄刀剑神兵,剥了金乌精血魂魄,引进灵台紫府,炼作一道灵纹。虽得真火威力,却损本来道基,乾元乃令其自闭洞中,修潜千岁,以避祸患。余仙各领法谕,自出辟府,广传道术真统。

兽祸既除,诸民四迁,据得丰沃肥饶之地,始得兴旺之机。而后百族并立,兴师相伐,或邀山中人相助,皆无音讯。待至先民丧逝,后人竟不知仙。

其时乾元合道,遗授法旨,着令昊阳真人掌教继统,坐镇玉畿山中,如是又三百年,昊阳返虚化境,天人交感,洞知黎山王气已显,圣主将出,即令座下十二真仙离山助之。大业既成,乃受天子敕封,尊为“太上至圣道德仙尊”,又建请仙台,以得青山都之命,制文字、定法辟、废极刑、重仁德,天下大治。

如是八百年,天数变更,黎朝气运将尽。黎抗王着令在位国师黄藤真人,使献长生之法。黄藤观其无道,自闭观中,拒而不见。黎抗王遂求方士,辗转觅于傩巫。

是时巫族隐于南荒,潜居避世。忽得天子使来,巫王闻而不顾,视若未睹。座下有巫窃知此事,以为可图,便自海渊掘出一水玉古棺,中含女尸,献与黎王曰“此为不死国之人,啖肉可得长生。”

女尸千年未朽,气貌美绝,栩然如生。黎王见之失语,连日抚棺而视,不见后妃。如此接连一月,女尸竟活,起棺与黎王抱,自言感其心诚,窃从阴泉返世,需得补人活气方可离棺。

黎王喜极,即令征婴儿五百人,剥掏心肝,又选宗室女童百人,尽沥其血,混以婴心鼎煮十日,尽数哺与女尸。女尸果活,与黎王连榻数日,形影不离,又曰“妾乃不死国人士,名作太虚散人,可制长生之药,需得如此这般。”黎抗王信之不疑,乃命建一百尺高台,又征民女千人。

朝中有贤闻而骇之,进上急谏曰“此岂为人主事!必有邪,请碾之。”黎王大怒,令人捉之,斫其手足而投鼎火。余臣寒噤不敢言,暗递书信与国师黄藤。

其时黄藤自闭观中,默诵经文,指点童仆,未问朝政。忽闻此等大事,既惊且疑,便匿身形入宫视之,果如密信所言,再探献尸者形貌,知乃巫族中人。即出宫城,欲往青都玉畿山苍莨宫行,报与其师昊阳真人。

孰知女尸善听鸟语,即知黄藤行踪,说与黎抗王,泣曰“国师此去,必非王于无道,罪妾于妖邪。恐引天怒,自请碾之。”黎王不应。又曰“妾亦识方外,可请助之。”黎王即允。

女尸即召巫人,曰“今黄藤知尔等来历,必告昊阳。尔等未得巫王之允,私与天子相授,何可免罪?当今之计,唯截其途杀之。”

三巫骇然,二人拒之,欲归族中求于巫王雪黎。未出殿门,女尸骤扑其面,挖脑掘心以食。余一人丧胆忘魂,磕地乞之。女尸笑曰“汝今识本座真容,如何可得活命?”巫人再三哀告,乃曰“我有一法,今授与汝。汝去将那黄藤人头取来,便饶汝性命。”当下传那巫人一道法诀,又自抠左目,掷与巫人道“此物且与汝用。”便吹起妖风,直将其送出宫城,追赶黄藤。正是

为求长生觅巫觋,掘来晶棺美人尸。

百欲千贪图重利,不知血祸杀劫起。

245 天魔暗引道巫乱(中)

话说黄藤道人隐形匿迹,窃窃出了宫城,以为事机隐秘,又忖斯事重大,恐乱民心,须得徐徐观之。便扮凡人,挑一柴担行出十里,待得四下无人,方才摇身一变,恢复本来形貌,只见

峨冠星衣金银服,琼佩脂环日月衫。

一支慧剑悬宝穗,缘是天人落红尘。

黄藤脚踏飞云,行出百里,眼看玉畿已近,忽闻身后妖风大作,竟有一人赶至。拦在面前,定睛瞧去,却是一献尸巫人。

两人身具神通,一相着眼,便晓道行深浅。黄藤见得此人容无异貌,目罕神光,知非大巫,乃笑曰“道友何故拦路?”

巫人曰“今有要事,请国师归见太虚娘娘。”

黄藤曰“妖邪噬人,何称娘娘。”祭出宝剑射之,巫人不能敌,掉头逃遁。黄藤欲擒之为证,当即驾云相逐,追至一江,但见水浪滔滔,灵机牵动,顿觉不好。

巫人冷笑曰“真人中计矣!”便诵异咒,引得江浪滔天,触之则腐,又取女尸左目打去。黄藤不知何物,抄到掌中一瞧,立时惨叫,跌落江心。巫人捞之,方见其身化晶玉,魂魄皆封其中,心中亦骇,颤以宝剑割斫其首,裹回宫中交与女尸。

女尸得黄藤首级,碎而啖之,笑曰“此事既成,汝可代之。”便将巫人变作黄藤模样,遣入观中,督其写下一书,称是圣意所降,欲造百尺高台礼天,名作“长生台”;又征童子、童女各千人祭祀四海。民有怨声,则复古时重刑,轻则宫墨劓剕,重则醢煮虿盆,朝中有忠义者冒死谏之,皆剐夷三族。余骨填长生台下,植以花柳,三年成林,秀景酣人,而惨绝酷极,亦非人所能思。每逢青都遣使巡游,则由巫人以黄藤貌出,极誉黎抗王圣德显明,先世罕有,又得女尸暗中相助,幻化惑骗,竟至未觉。

如是十年,黎抗王终日耽于酒乐,身灶虚孱,乃谓女尸曰“曾闻妻乃不死国人士,可制长生药,今已十载,朕未见一丹。不知何日方成?”

女尸笑曰“此事翻掌易耳!妾国中多有灵丹,食之不死,但因一日海潮大涨,覆国而倾,方失继业。陛下可造一潜龙舟,入海渊中取药。”

黎抗王弗解其意。女尸乃召匠人,画一奇物,命其依图而造。工成,则操演军士,至东海滨入渊,果见渊中有奇光,深不可测,欲觅其源,却为渊中海火急流所阻,不得往近。

军士返报黎抗王,问于女尸。女尸曰“此是海神阻挠。”

黎抗王不悦,曰“既为神灵,何故挠朕长生?”

女尸告曰“陛下乃天命之人,举止可摇四海,寿数亦在算中,不可轻变。此神受命青都道门,镇压海外,故而不允陛下长生。”

黎抗王勃然曰“真贼逆耳!”自此再不复信青都之命。女尸趁曰“此神虽负强威,却乃至清之气所化,不得触及污秽。妾有一法可破。”便令军士尽掘长生台下垒土,中混尸骨无数,污黑腥臭,大异寻常。再征民间孕妇千人,待得生产,乃迫活食其子,若有不肯,则当母面碾其幼儿,百般虐害残杀,碎肉余骨,皆填埋土中,运往海渊填之。久之,渊中奇光消减,海水红如脓血,军士取而献黎抗王。

女尸曰:“此为我国中灵泉流出,陛下饮之,可活千岁。”

黎抗王乃饮,果觉身心大畅,耳目清明,自此益信女尸,诸般征敛,又广收巫人为用。若有怒而起反者,则以军伐之,以术害之。皇后苦劝未果,反下死狱,太子情愤起兵,亦中巫诅,病瘟缠身,溃脓化水而死。如是六十载,黎抗王容貌如故,而四海荒凉,民不聊生。

是年,昊阳真人将临合道,自死关出,欲授道统于首徒碧垚道人。忽而心血来潮,掐指凝算,便知黄藤下落,即召徒儿碧垚、素猷来见,告曰“你师弟黄藤已死。”

二仙大惊,追问因果。昊阳乃曰“此为天外之祸,而今大劫已成,恐难再挽。你等速去探询,再回复命。”

碧垚、素猷奉命而去,连夜飞至天师观中。巫人扮了黄藤,正自寝中,忽得童子来报,道是青都巡使已至。惊出迎之,佯作笑貌曰“师兄师姐此来何事?”

二仙既得昊阳指点,早知黄藤已害,但见巫人声貌逼真,神态如常,无得破绽,不免将疑。碧垚以言试之,巫人因得女尸相助,俱可相答,且笑曰“师兄今日好生话多!你我难得相见,怎地空谈旧事。”碧垚便不再问。

这旁素猷见之,却较碧垚多得一窍,察那假黄藤所着衣饰,玉带反系,峨冠错挂,便猜非是中土人士。假意与笑,蓦出一言曰:“师弟可知巫王雪黎?”

巫人不想她忽出此语,心含暗鬼,目露惊色。素猷即知其来历,乃喝曰“外道尔敢!”取了护身的千秋简,将假黄藤罩下。

巫人欲以邪术相抗,碧垚嗟曰“本是山水一气,何苦来由。”便祭出青玉小山,迎风见长,将那巫人镇于峰下,化去一身修为。正是

本因贪私闯巨祸,扮鬼作伥更不堪。

可怜山水本一脉,自今而后两为难。

二仙收了巫人,正欲往宫中问罪黎王,却见城中冷雾幢幢,妖氛弥天。迎面来得一女,宫装贵饰,美绝凡尘,曰“两位真人且住。”

二仙见之,知非凡人,问曰“道友何方神圣?”

女子笑曰“本座乃巫祖太虚,今欲渡化此世,借二真人魂魄一用。”便以眼观二仙,素猷道根稍浅,立时足化晶玉。碧垚急断其足,呼曰“归去,速报师尊!”乃召风云闪电,将素猷道人送将出城,再欲以玉山镇那女尸,却已中其眼术,魂魄化石,碎身而害。

素猷道人得了师兄相助,一路急驰电掣,扑至苍莨宫前,叩门大哭。洞前童子见之惊骇,忙告昊阳曰“素猷师叔归矣!双足俱断,不知情由。”乃将素猷抱至昊阳座前,细说来龙去脉。

昊阳闻之默然,素猷曰“师兄今遭不幸,岂可坐视。请师尊召诸同门,共往巫族问罪。”再三请之,昊阳不应,乃叩首出血,昊阳方曰“你可知不死国?”

素猷回曰“未曾听闻,尊请教诲。”

昊阳告曰“昔有居水者,俯望九幽,洞窥魂魄变化之理,传九大部族,自名傩巫。其祖号太虚散人,与我师乾元同列,后自出海觅一孤岛,建不死国。国中支三十六晶柱,昼夜光明,其民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实为魂魄傀术。其国久亡,而今再现,乃大劫之兆,必有天魔出世。”

素猷弗解其意,昊阳乃令其出,俄而复召之。素猷再看其容,却见昊阳面如白纸,神光潜隐,已是平消百年道行,惊曰“师尊何故如此?”

昊阳真人曰“今赴大劫,且延合道之期。”方召余仙聚于宫中,颁法旨曰“黎朝本为天命之主,传八百年,今气数已尽。我观天星移位,落于豳山,料是媴氏将承正位。你等且去相助。”却不提巫祖作乱之事。诸仙依命而去。昊阳又召童子曰“你去冰矶洞中,取洞前玉槌,敲得洞门十响,将你赫月师叔唤出关来。”

其时赫月奉乾元之命潜修,冰矶洞封闭千年,十二真仙俱不曾见。童子依言去得洞前,取槌敲之,俄而洞门中开,走出一个女道。却见她

玉为肌骨月为神,清风磨润衣上珠。

云鬓翻似乌鹤羽,朱衣犹艳红梅图。

一盏灵灯腰间挂,墨刀素剑身畔游。

疑作贵家闺中女,却是凌霄世外姝。

246 天魔暗引道巫乱(下)

却说赫月道人千年潜修,一朝出关,见得洞外光景,问童子曰“今是何人掌教?”

童子曰“乃我师祖昊阳真人。”

赫月闻而喟曰“师父今已合道。”乃以手叩刀剑,振发玉音,作一歌曰“冰心槁念枯坐洞,缘避因果法沾身。千年止水忽作醒,回首红尘万事非。”唱罢随童子出。

二人入得苍莨宫。赫月见昊阳真人坐于灵龙瑞光座上,进前拜曰“久暌掌教师兄,今日方得重见。”

昊阳起座回礼曰“师妹千年苦修,今日功成,可为喜贺。”乃取腰间两股灵绳,一者玄黑,一者素白,分系赫月刀剑之上,嘱曰“此物名唤相思索,是分阴阳二股,互为牵引。阳绳缚制生人,阴绳镇压死物,师妹可善用之。”

赫月谢曰“本意再居洞中百载,以图全功,却闻掌教师兄遣童子相唤,不知是何缘故?”

昊阳乃将巫祖之事相告,曰“今受先师所命,坐镇玉畿,掌管教务,未敢轻离。诸弟子道行浅薄,亦不可用。只请师妹往王宫一行,将那妖孽化身暂除。”

赫月应曰“既是掌教师兄所请,便去走上一遭。”当即问明道路,出苍莨宫,驾起红云,直往都城行去。到得郊地,正是夏时黄昏,信目一望,见得低处燕子群飞,便取一叶吹之,召来百鸟探问。

昔年赫月诛却金乌,炼化其血,又以魂魄制纹,夺其焰心为己,故而胸中自有一股真火不灭。虽损了本来道化根基,于离火之术却多得几分神通。而金乌本为大兽,能令群鸟出没,赫月亦得此技,乃引鸟雀相来,打听宫中情形。

果有一雀啾啾作语,曰“那宫中,可凶险,尸气冲天。有得鸦鹫,无得凤凰。贵娘娘,吃人心,奇哉怪也。”

赫月听罢,心头雪明,忖曰“想必便是那妖邪所化。宫中凡人众多,左右掣肘,不若将之引出,再施雷霆手段。”便生一计。

当下赫月摇身一变,扮作一个跛脚老丐,风尘满面,衣衫褴褛,进得都城当中。其时黎王暴政,民生凋零,城边乞者无数,枯骨伏尸,混于人中。

赫月见得此景,意甚哀怜,更动心火。但念昊阳真人所托,当下隐忍不发,且往泥尸间落坐。状似痴木愚呆,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摘民间风言。

如是数日,见二宫差自道旁过,押得十来缚犯,俱是女子小儿,哭声震天。

赫月一见,知乃良机,当即作歌曰“路旁骨,繁若絮。台上客,硕如鼠。欲问生人去何处,皆作豺狼身下土。”

宫差闻歌皆惊,循声见一老丐,肮脏卑琐,当即擒之缚曰“老瘟鬼好不要命!今既谤上,且去磨里碾上一碾。”

赫月笑曰“小老儿骨硬肉糙,恐碾得磨碎,怎生好赔。”

宫差啐曰“原来却是疯病。”乃将其充入缚犯,一并提去长生台受刑。及至台下,正逢黎抗王登台赏玩,饮酒作乐。

其人自饮海中红泉,数十载不老,而性益嗜虐凶暴。命将罪囚缚上台来,对女尸曰“久见碾枭,甚为无乐,惩得多时,亦未见治化。妻可有新法以试?”

女尸曰“未若剥其衣裹,母子成对押入狮笼。死一则可出,赌其生者孰多。”

黎抗王曰“善。”却闻哭声乍响,竟是犯中有一老丐,呼来宫差问之,知坐谤上之罪。但听哭声凄厉,尤胜女子。

宫人欲杖喝之,却闻老丐曰“小老儿非啼将死,乃因孤苦,无伴共入狮笼。”

黎王乐曰“此间犯人众多,汝自择一。”

老丐喜曰“善。待得笼来,小老儿自请先入,好教择人。”余人皆以为疯癫。

少时狮笼运至,置于黎王案前。老丐近笼而观,黎王问曰“汝择何人?”

老丐笑曰“满台罪人,以陛下为殊,便与小老儿同入!”言罢忽而举足,将左右宫差踢得囫囵滚地,又是挥臂乱打,荡开金叉银斧无数,眨眼抢到黎抗王案前。黎抗王正自吃惊,欲仗妖力相抗,那老丐却只一捉,拿他提将起来,扬手便是十个利落耳刮,打得黎王面肿牙松。

众人惊骇欲绝,因惧株连大祸,忙忙上前护驾。老丐亦是不理,只将黎王团团舞转,专往刀口剑尖送去。如此到得狮笼口前,便揪黎王发冠,摁至栏边,暴喝曰“孽障畜种,枉得人生!今代你父管教一二!”

黎抗王面贴笼栏,目睹狮口森森,腥臭扑鼻,立时两股打战,人事不省。其虽饮得异泉,仍属人子,又担天命,赫月亦不能害,乃将黎王掷于肴上,附掌笑曰“贫道乃拙云山抱朴洞黄藤真人座下弟子,因尔暴君无道,害得吾师道消身死,特来寻尔打个开心。今日尽兴且去,明朝再来一乐!”

说罢顿足拂袖,招来十丈红云,又祭出相思索阳绳,将满台女子小儿尽数裹缠,挟入飞云而去。

如此行出十里,已至郊野无人之地。赫月回望身后,却见阴风飒冷,寒雾急袭,知有妖邪追来,心下不惊反喜,暗曰“吾计售矣!”

当下故作不觉,途经一山,见有炊火,便将云头诸人放下,又使个幻法掩盖。再往前行,偶遇一河,水流涛涛,横贯东西。

赫月方欲越河而去,后头阴风陡地大作,将她围于河上。雾里化来一个宫装美人,笑曰“道友留步。”观其形貌,正是台上女尸。

是时女尸杀得黄藤、碧垚,却叫素猷道人逃回苍莨宫中,便知玄机已露,日夜惕候。待得老丐大闹长生台,她拿妖目一瞧,见其貌虽老迈,然目蕴神华,气散青花,必是神通之士。心中本甚戒惧,但听其自言乃黄藤之徒,再观法宝手段,皆不能识,确非十二真仙中人,自思量曰“今世乾元合道,门下众弟子亦多相从,所虑无非昊阳并那十二徒儿。此人乖张激愤,料是昊阳尚未出关,门中晚辈私来报复,当可拿之。”如此方才追来。

这番女尸以为得计,又占水阴之利,便起杀心,却听老丐曰“美娘娘何故拦人去路?”

女尸曰“天子乃承运之人。道友今日冒犯,实为大忌,日后必遭因果。妾愿为说情,请共往谢之。”

老丐笑曰“确是花言巧语,无怪惑人心魂。”乃以袖抵面,厉曰“孽畜,且瞧我是何人!”撤去身上幻法,霎时只见

红云急舞,焚风飚驰三千丈。

神光电射,焰气仰冲九重霄。

女尸陡望此景,悚曰“今中计矣!”再看老丐,却是一朱衣女道,容止二八,腰挂灵灯,身随刀剑,丰神瑞丽压芍药,天姿出尘绰幽兰。还待问明对手根底,却听赫月振剑歌曰“昔为乾天座下童,掌灯识法灵犀通。盖因一时心火动,千年思过守冰宫。勘破死生光电梦,悟来阴阳造化中。今日奉命入尘里,指刀挥剑斩妖龙。”

赫月歌罢,即取腰间灵灯,往天一吹。霎时风云变色,火覆云霄,方圆十里映目皆红。阴雾纵是惨惨,亦是灼成烫气;河浪虽是滔滔,也叫蒸出飞云。

漫天妖氛既清,女尸亦知事坏,忙以眼观赫月,孰知她定睛瞧去,正见赫月胸中一点焰心,反将妖目晃得昏花。当下再不敢看,只将一双掏心利爪探出,直抓赫月天门。赫月口中叱咤,乃以刀剑相迎。两厢江上一场恶斗,只见得

云蒸雾漫横河乱,天焚地炽鬼气歼。

利爪扑灭火光里,刀剑穿梭如风镰。

二人斗法数回,女尸便知不敌,欲待遁风而走,却叫素剑拦在身前。未及以爪扑之,墨刀便自后头赶上,乌幽幽往她颈间一横,便将首级割下,带回赫月身前。

赫月见得头颅,初道大功已成,转念又以指探其眉心,觉出里头无魂无魄,这才悟得昊阳言语,自语曰“难怪师兄只叫暂除化身,却原来一具空傀。”又念魂术乃巫族所长,此事多半难脱干系,心中豪情顿减,愁绪油生。对河出神半晌,方才提了女尸头颅,往回苍莨宫中复命。

247 神人争斗进退难(上)

这厢赫月道人计除女尸,却觉中有蹊跷,即归苍莨宫去。方至玉畿山前峰,便有童子出而迎之,笑曰“洞前有鹤三唳,师叔祖果真归矣。”

赫月闻言,知是昊阳真人神机妙算,料她行踪,便往苍莨宫中拜曰“今不辱命,已将化身除之。”

昊阳见过女尸头颅,将手一指,唤来清风化了,曰“有赖师妹神威相助。”

赫月谢曰“未若掌教师兄道术神奇。”方问起空傀无魂之事。

昊阳答曰“昔年黎王欲求长生之法,问于我徒黄藤,未得其顾,复求诸巫。巫王不应其求,而座下三巫欲宣巫统,私闯先祖遗穴,掘出一具水玉棺来。此三人以为得计,却不知早落旁人算中。其二巫遭尸傀害,余一人甘为驱策。”桩桩细事说来,果然分毫不差。

赫月知其法眼通天,暗合道化,能识百般因果,问曰“既是如此,便是族人私相授与。我居洞中千年,未识外世变化,不知今是何人做主?”

昊阳曰“是为巫王雪黎。”

赫月沉吟少时,曰“我闻巫族共分九部,各部出一头领,尊号大巫。诸般要事,皆由九族共议之,并无巫王之说。不知是何起由?”

昊阳告曰“先师合道后三百年,南疆夏月忽降大雪,色沉黎黑,乃异人出世之相。其后巫族于水中拾一遗婴,名作雪黎。斯人神通幽渊,天性淡漠,而巫术高绝。十岁已精本部巫术,二十则可衡大巫,及至百岁,族中莫能敌之,乃尊巫王。”

赫月讶曰“竟至如此?”

昊阳曰“雪黎五百岁时,尝孤入荒中,寻得妖兽相繇。其物蛇身九首,能召大洪,又极奸猾。因其深匿荒中,方避我等清剿,料来当与金乌、巨鳌相若。雪黎既得其踪,便以巫法相制,拆其九魂十二魄,分镇冰渊,尽散戾煞,后又复合魂魄,充入死马以为坐骑。斯等魂术高妙,古来唯其祖师太虚可拟。”

赫月闻之,益奇其事,乃问曰“不知斯人今较掌教师兄如何?”

昊阳不应,且曰“此劫因他巫族而起,欲弭大难,还须用上此人。”便遣一道清风,吹来架前竹筒,传与赫月曰“此信是我书与巫王雪黎,还劳师妹亲往南面一行。”

赫月接了竹简,但见简上三道灵符,封得内中之物,问曰“既传书信,何不遣灵鹤往之?”

昊阳曰“斯事重大,不容有失。”赫月始应命而去。她因知事急,片刻不歇,一路逐风追云。如此两个时辰,已然越了伏龙河,抵至南疆境内,望地中林深瘴重,大异东域风土。

昔年赫月奉命除妖,东至海岛,南达水滨,正于此处火烧修蛇。今朝故地重游,心多慨怀,忽见底下恶风骤起,庞影袭面,却是两头野象似的黑雕。根根翎羽如刀利,寸寸金爪碎山石,不偏不倚,直冲红云。

赫月按云避过,叱曰“去!既是钟灵之物,怎不识我真身!”便催胸中焰心,现出面上灵纹。

那灵纹本是金乌精血魂魄所炼,善能驭火避水,又慑百鸟千禽。但凡羽类见之,莫不驯服。孰想二雕状若疯癫,竟不相让。四只怒睛,赤彤彤火烧丹涂;五尺利喙,冷森森铁打钢铸。逢着赫月道人素昧平生,竟胜似撞了十世冤家,抵死不肯相饶。这厢扇风造势,那头扑啄撕打,尽是搏命之态。

须知赫月因着炼化妖兽,实与旁的炼气士不同。其专擅争斗破敌,却短玄法变化,出手极易死伤,而气华孤高,心烈若火,更惹是非缠身。昔年乾元见此,料她刚则易折,乃令潜修养性。如今虽是彩玉返璞,神锋藏鞘,毕竟心性天成,磨不得十分完满。初时念着远来是客,又惜二雕罕有,不忍轻易杀之。奈何百般驱赶不成,反倒搅得红云散乱,终是动了胸中真火。当下脚踏天罡,口叱真诀,祭出刀剑,只合轻轻一扫,便将二雕斩落。再落林间验查其尸,初初一看,便生万分惊诧。

原来那二雕落下云霄,跌在地头,自是骨断筋折,血肉绽开。但见遍地红泥之间,却有道道黑须,乃自雕尸内出。其状濡腻阴湿,又生阴齿附足,酷似八爪黑鱼。

赫月平生虽降众妖,未见此般异物,心中大是惊奇,自忖曰“此物状似水生,却现陆中,当真异事。适才二雕行径反常,尸中又含此物,必是遭其寄体,受其所控。”思量来去,实不知是何妖邪,乃暗计曰“此般恶形怪状,大违五行生化之理,恐非天成地造之物。此地又近巫族居所,料是他等布置,以拦外人侵扰。“但想魂术阴诡,终究心头不喜,乃引一口真火,将那黑须尽作焚灰,方才驾云起行。

如是往南又十数里,陡逢一股疠瘴冲天,色呈艳绿,腥臭扑鼻,飞鸟途径其旁,丈外即毙。赫月望得云下,乃是一条小丘似的妖蟒。伏涧盘山,血信急颤,正是蓄势欲扑红云,心曰“才除凶鸟,又遇长虫!“照以刀剑迎之,斩得蛇身五裂,再观其腹内,果又见得黑须蠕滚,密如洪潮。心甚恶之,又以真火烧灭。

这般复往南行,又连遇蝮虫、鹿蜀、飞猿、玄蜂、呲铁。诸般异兽奇虫,俱是凶暴反常,见人即扑。赫月悉数杀之,再验尸身,皆有黑须附内,欲要捉之为证,则触绳而化腐水,不留半分痕迹。行出百里未到,处处遇阻,峰峰遭敌,直将赫月气得花容露煞,竖眉斥曰“好外道!不过与你递封书信,却下如此阴狠手段。今是我在,幸得无事,若换灵鹤传书,甚或门中弟子前来,哪里能得活命?你等族人失德,方害我二位师侄惨死,今又百般避见,岂无心虚之事!”心中越思越怒,又曰“尔辈这般辱人,无非自恃神通。罢也,今日便出手段,且看是你巫术神奇,还是我道法高妙!“当即取下腰间灵灯,吹出百丈火云,驱得远近山兽俱逃。

她吹灯少息,眼见炽云渐落,焚风迫林,易生山火之灾,心头到底不忍。正欲止气收灯,却见远处林间升出两条飞蛇,各坐活人,装容衣饰皆甚简陋,大异中土之民。再听言语生拗,知乃巫族中人,当即迎头飞去。

那两巫人见她飞来,亦甚吃惊。其一人手举骨笛,正待吹音施术,却见赫月红袖一翻,游出两道白绳,眨眼缚了两人,提至红云上来。赫月不通巫言,乃以玄乐正音喝曰“我乃玉盈山冰矶洞赫月道人,今奉青都掌教之命,见你族巫王雪黎。尔辈休得放肆,且往带路。“

二巫相顾,皆自茫然。但看赫月怒上眉梢,亦不敢与之罗唣,只得揣度其意,料想乃觅本族居处,便指远方一处山坳,诺诺连声。赫月见他二人老实,方才怒气稍平,松了绳索曰“且领我去。”便依二巫指点而行。正是

首战初得胜女傀,便赴新命奔南疆。

本为传书青鸟客,却成风火恃威强。

巫术离奇终有界,道法玄深难下方。

杀尽妖魔克尽险,回首思来终不祥。

248 神人争斗进退难(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头赫月初斗二雕之时,彼处山林却有一方隐地,看似绝壑冥沟,实则流溪蓄湖,别有洞天。其时正属春夏,湖鱼肥鲜,水草茂美,便有一部巫人栖居于此,放牧牛羊。其部名唤“猿取”,因族中人多有长臂,垂能及膝。部中小巫三百,大巫三人,名曰舍七、当桑、戎湖。

其时巫**分九部,若以旧例循之,当以一部命一大巫,共计九人。然自巫王雪黎问世以来,族中能人迭出,代代相压,前辈方称大巫,后辈已可比肩,竟至名不副实。如此乱得数十年,乃有舍七出世,学巫百载,已胜诸部大巫。盖因猿取一部已有大巫当桑,其龄亦不过双百,按制不可轻退,却叫舍七无得名号。当桑自知弗如,欲得离部禅位,舍七拦曰“本是规矩老套,怎地叫你离部?”

当桑曰“能者居之,原是世上道理。”

舍七闻曰“倒是不错。”乃去寻得巫王雪黎,问曰“便是你称巫王?”

其时雪黎正自野中独游,答曰“我名雪黎。”

舍七曰“寻的是你,且看能耐。”说罢将长臂展招,呼得风中厉鬼成群,俱往雪黎面上扑去。雪黎无言无语,以目静视,诸鬼立不敢前,皆伏地悲号。再一瞬目,阴魂尽化晶沙而散。

此般手段一施,舍七始知其神通冠世,古今大巫,莫与能敌,乃信服曰“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神通大能,属你第一。”

雪黎曰“却也未必。”意甚寡然,又往野中漫行。

舍七将前赶上曰“我且有话要说。”

雪黎闻声驻足,以待其言,却听舍七曰“我今初过百岁,已胜诸部大巫。虽不及你本事,族中却也无人胜我。便因各部大巫仅出一人,使我不得显名,是何道理?”

雪黎听罢曰“你将己部大巫赶走便是。”

舍七曰“我看那当桑也有本事,招魂赶尸,样样好手,胜于旧时大巫,而今不过因着名额所限,便需退称小巫,好无道理。此是你的规矩不行,自是应叫你改。”

雪黎亦不动气,只问曰“你想改作如何?”

舍七曰“如今族中大事,皆是你作定夺,大巫称是族长,不过名存实亡。我看如今之计,索性舍了它本来意思,专作个响亮名头。不然区区九人,不能显我诸部英杰之众。我闻东面的道人名头响亮,号有十二真仙,既是如此,我族纵不称个百儿八十,也须得自十三数起,才合威风。”

雪黎听罢,亦觉无甚不可,当下便传王令,废罢九巫之制,而立十三大巫。至于各部杂务,小则归诸长老,大则问于巫王,不限大巫出身。如此百年既过,猿取部乃有大巫三人,除却当桑、舍七,又增一女戎湖,年尚未及双百。

舍七自识雪黎,因服其能,故常与之亲善。二人渐成熟友,形影不离。及至赫月斗雕之时,雪黎正自湖畔孤坐,望天俯水,久而不语。舍七见曰“何故望天?”

雪黎曰“观一渊中火海,焚星荡尘。“

舍七闻声而仰,但见天色晴明,碧空如洗。他知雪黎生有鬼目,常发异语,便不以为奇,又问曰“何故观水?“

雪黎曰“湖鱼甚丰,可食之。“乃以目望湖,俄而湖面波起,翻出数尾死鱼,皆是腹生晶片,破肚而亡。四人呼来族众,尽捞湖鱼,驾锅烹煮。正是吃在兴头,乍见北面红云滚滚,火光冲天。舍七奇曰“今日天湿风凉,怎生山火?”

雪黎曰“非是山火。”照旧埋头饮汤。舍七乃遣座下两名小巫前去查探。

过不多时,却看山外转来一片红云,上悬白索,吊得两个小巫。云头立一年轻女子,光艳绝姿,玉容含怒,方至山前,便振刀剑歌曰“玉山起云风吹南,苦越万里伏龙关。本为鸿雁传青笺,何故作法施刁难。”

舍七手执鱼串,仰头观曰“来一女道,怎还唱词?”

雪黎曰“你也唱便是。“顾自坐下饮汤,打发舍七应付来人。舍七既遭点命,无得推脱,乃执鱼串相迎,以中土言语唱曰“食鱼食正好,来得一女道。且放我族人,便容你脱身。”

舍七一歌既毕,更是火上添油,但见女道怒盈双目,口吹灵灯,便是百丈红莲席卷。戾炎汹汹如浪,只叫舍七猝不及防,燎得发枯衣着,狼狈不堪。正待颂咒施诅,又有玉刀玉剑劈来,势如暴雨泼披,尽是兜头猛打,迫得无暇他顾。

当桑、戎湖见得不好,忙忙乘犀坐豹,奔前相助。当桑摇一魂幡,招得猛鬼恶怪,戎湖吹一骨镝,奏作引魂幽曲,俱是自己得意手段。三巫合斗女道,竟是堪堪平手,分毫伤她不得。

如此往来数十回合,三巫渐落下风,而风火之势愈烈。赫月道人眼看将胜,心中怒火亦平,暗曰“今因传信而来,非为操戈斗法。虽是他等无礼在先,却不必分出生死,且先让他三分颜面,后头方好说话。”乃将火势稍收,又使刀剑卖个破绽,放开三巫逃回湖畔。

舍七大意而去,败阵而归,奔至湖畔一瞧,才觉自己满面尘灰,好不狼狈。正自烦恼间,只听雪黎曰“唱也不如人,打也不如人。”其人立时生怒,回曰“你便善唱,且去一试!”

雪黎应曰“我去唱了便是。”

当下雪黎放了石碗,口中数声呼哨,招来一匹乌幽幽的红睛黑马,乃是个剥魂取魄的死物坐骑。他将黑马骑了,便牵缰绳慢行,迎往山头红云,到得赫月面前,尚且冥思片刻,方作一歌曰“一个不如人,三个不如人。今来见外人,左右是扰人。”

赫月闻他此歌,心甚诧之,暗忖曰“修道千年,倒未听过这般叫阵。”再看来者模样,见其容貌极轻,而发若银雪,瞳如黑晶,肤近水色,几能透骨辨筋。面上神情澹澹,似是无喜无悲。

她将来人一番打量,观其眼中神光幽潜,周身气散长阴,便觉此人不凡。再见得红睛黑马,亦合昊阳前语,当下直言问曰“可是巫王雪黎?”

雪黎应曰“是我。今来正好,可食鱼荤?”

赫月更感诧然,唯觉斯人言行奇异,果应昊阳真人之语。她为道门高辈,辟谷绝荤已久,当下亦不理会,且曰“我乃玉盈山冰矶洞赫月道人,今奉青都掌教之命,与你递得传书。本是持节修好而来,却遭你等道中埋伏,屡屡为难。诸般凶险之处,若换我门中弟子,必然无得幸免。你等这是何意?”

雪黎曰“此乃荒中野地,万物来去自如,未曾设得埋伏。”

赫月得他此话,又是怒回心头,质曰“此地百里行来,尽是妖兽毒虫,专意与我对付。若非你等所为,又是何人手段?”

她口中这番言语,心底又自量曰“此人虽得奇貌,却不似巫族中人。弗知是真巫王、假巫王?既要保得周全,不如且试他一试。”如此心头定计,便佯作怒极之态,喝曰“闲话莫言,且先与我分个胜负。”便将红袖一招,引得刀剑旋回,直往雪黎头顶落下。

249 神人争斗进退难(下)

雪黎初见两柄刀剑斫来,也未如何念咒施法,只将马缰往旁一牵,化了幻影般移出三丈,曰“既不喜欢食鱼,倒也不必发火。”

赫月闻言,初道是对方有意寻衅,但观其语态自然,殊无矫饰,却不似装疯卖傻,倒像生得野地,不通人心。当下且不与之置气,顾自提灯吹火,将那黑马团团围了。

雪黎初时亦不理会,待得火近衣衫,方才以目相望,视处火色消隐,幽光舞动,粼粼如水波乍起。任是红莲肆狂,亦不得沾衣着发。

赫月见此神通,心下亦甚罕之,计曰“这般奇技,却是寻常大巫施展不得,此人当是雪黎不假。但观其应对,全赖一双奇目,倒和那女傀有得几分相似,颇是可疑。且看他除了眼目,可有旁的本事。”

当下便念法诀,引得火海变化,作来一个离火幻心阵。只见得百朵金莲由天降,千道瑞光漫空摇。赤树蓝花香浮动,白雾青烟翩蝴蝶。百八天女焰中现,尺二玲珑掌上舞。曼舞轻歌恍心魄,华容婀娜断人魂。

原来赫月乃是乾元亲传,除却一身离火本事,诸般道术亦是学得。虽不若昊阳神通高绝,却也未输十二真仙。盖因真火威力已足,不消旁的锦上添花,又是修行日久,渐悟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理,乃将诸般阵法、道术搁下不使,今日遇得强敌,难量深浅,方才尽施本来手段。待得火中天女旋飞,将素剑呼来,使个碎影分光之术。

但见玉剑空中转得一圈,化作百十小剑,蜂鸣四散,尽数落进焰幻天女手中。诸女手执宝剑,或叱或吟,或歌或挽,齐往雪黎刺去。又有朵朵金莲飘落,俱为极阳真火;道道瑞彩扶摇,皆是销骨极光;赤树生蓝花,中射雷霆紫电;青烟作蝴蝶,掀出罡风破金。不过弹指之间,便是祭出个神仙难逃的绝世杀阵,任是十二真仙携来,十三大巫齐闯,亦难讨得好去。

雪黎坐于马上,望得漫天炫光彩影,纵有一双通幽鬼目,总罩不得八面周全,乃牵绳曰“确是你手段好看。”

当下任凭黑马骋跃腾挪,化了一道乌风,在那阵中闪躲。自己执缰安坐,却不理会那炎刀火剑,只把双眼往赫月处一望。赫月亦知其鬼眼难缠,当即避目不视,又引来红云,将己身团团罩了。正想催得阵法变化,却觉心魂沉沉,身骨浸寒,如落冰渊冬井。再看自己衣上,却沾得粒粒晶沙,细如黑雪。

赫月修道千年,实已至返虚化境,但因根基受损,方才滞步化神。其躯不比凡胎,早辟五谷粮,不受水火侵,一身朱红裳,亦是灵法宝。今觉身躯寒坠,知是雪黎所为,忙是引云疾飞,穿云绕谷,以避鬼目。孰知衣上黑雪愈积愈重,终是侵得手足肤发。

此物初沾皮肉,便是嵌筋陷骨,剧痛连心,胜似拿刀生剜。待过少时,手足俱覆其物,其苦胜于凌迟碾磨。赫月清定灵台,强自耐之,思曰“此人巫术诡奇,竟得染我法身,确是未曾遇过的强敌。”试以焰心相抗,也止护得心首不害,别处却是驱解不得,一时彷徨无计。欲待催动阵法,先克雪黎制胜,却觉元神木滞,运转不灵,加之远了阵眼所在,竟是指挥不得,唯得黑刀在旁护持游走,时发振鸣,音声急锐。如此熬得三刻,终是身寒彻骨,重不能移,迫得降下云头,坐地运功以抗。正在关头,却听身后人曰“原是一颗烈火心,难怪看去不清。”

赫月惊而回首,才知雪黎骑了黑马,便在近处。其身片尘不沾,不知是如何脱得阵法,蹑到一旁把她瞧了。她见对方如此,终知难得为胜,欲待止戈罢手,却因下风在己,竟不知何能启口。

正踟蹰间,雪黎已至身前,曰“今若不打,我便将你魂魄松开,你待如何?”

赫月答曰“自不再同你为难。”

雪黎曰“也不得烧了旁人。歌却无妨,莫叫我唱便是。”当下又以目视赫月,瞬得几瞬,顿时寒消雪化,复得法身自由。赫月一脱困缚,当即起身撤了阵法,召回素剑,还待上前相谢,又听雪黎问曰“可食鱼荤?”

赫月大是茫然,不知他何故频问此话,暗揣曰“尝闻他巫族逐水而居,又以水道喻应魂魄,可见其族崇水。而今屡叫我食鱼,莫非他族中规矩,外客初来拜谒,便食鱼荤,方得信赖?”她虽久不食人间烟火,但凭道心稳固,偶一破戒,亦自无妨修行,又念对方身在主地,胜势相饶,不便拂逆好意,乃曰“如此多谢厚意。”

雪黎曰“也无厚意,本煮得多了。”乃骑黑马在前引路,赫月暗中观之,见其神态一派天然,无得矫伪委蛇之状,倒似婴儿赤子,不识恩仇机心。心中千思百转,暗曰“掌教师兄语其通识幽渊,心性淡漠。如今看来,确然不假。斯人虽得一身惊世本领,却也未行凶暴,恣性害人,料是生在野地,才得淳朴天真之性。”胸中怒气乃消,亦生钦赏之心。

二人到得湖畔,舍七、当桑、戎湖俱在相候,迎面见得雪黎无事,咸露喜色。而看赫月在后,则皆心有余悸,防备惕戒。赫月本非为斗法而来,见状故作不觉,上前见礼寒暄,又细说一路所遇埋伏,再观三巫神态,俱是茫茫然不知其所指。正自狐疑间,雪黎递一碗曰“且食。”

赫月接碗相谢,试饮一尝,不过寻常羹汤,未觉出奇。但听舍七问曰“那女道,你说道中屡遭埋伏,可得凭据?”

赫月亦知此事离奇,无奈黑须触而化水,遗尸残骸但得见光,也作飞灰湮灭,实无凭据可拿。正思虑间,便听雪黎曰“其言无谎。”

三巫既闻其语,知他素有辨魂识谎之能,便自信服。舍七乃曰“既是如此,我等自去查个分明,不容此物在近侵扰。”赫月始才放下悬心,又将袖中竹筒付与雪黎曰“此是我掌教师兄所书与你,今本为递此信而来,幸不辱命。”

雪黎接得竹筒,因是上有三道灵符,开不得顶上封盖。其人乃执筒身,以鬼目视之,俄而曰“我晓得了。”便将竹筒还归赫月,面上不露声色,难知喜怒悲欢。

三巫之中,舍七与他最近,平日相处,素无忌讳。见此情形,当即问曰“书得何事?”

雪黎曰“是族中事。”

赫月闻他此语,知乃其人族中阴私,昊阳既未相告,她亦不愿窃得。正要寻个由头引辞,孰知雪黎竟不避她,直言曰“族中有大巫三人,勾连海外魔域,欲造天下大劫。那道人已知其名,叫我处置。现下无事,便去寻人。”

三巫闻言,自是骇之,赫月亦为所惊,当下消了离去之念,欲观巫王如何收拾。却见雪黎呼来黑马,翻身骑上,缓往山外行去。舍七、当桑、戎湖在后,先叫族人收拾谷中,又取香草骨针,方才各自乘了坐骑,追赶雪黎行踪。

250 奇子入墟悟尘意(上)

赫月使命既成,本当归往苍莨宫复命,但因听得雪黎言语,一时却走不得。见巫族人未得拦她,便顾自飞身跟上雪黎,问曰“巫王现去何处?”

雪黎曰“唤我本名便是。今去寻人,问个缘由。”

赫月知他乃指昊阳书信之事,但因未曾亲读其字,毕竟不明周详。见得雪黎并无避讳,直言问曰“可否将信借我一观?”

雪黎曰“里头不是信。”便将筒上灵符撕下,刚破封口,筒中便出一道黑气,飘弥欲散。雪黎以目观之,将其化了晶沙。其间赫月瞧得清楚,那黑气却是一股阴魂所化。她一路携来,未想是这般事物,心中亦甚弗解,不知昊阳何故遣送此物。

正狐疑间,闻听雪黎曰“此魂是一东海渔夫,一日出海捕捞,迷失归途,偶至海中大墟。逢见有人海中招魂,唤得海墟洞开,游出一尊天外魔物。其人目睹妖容,即受惊骇,失了本来心智,于海上徘徊百日,死后亦受其困,日夜嚎嘶。方才读其残念,除却平生二三往事,便余那三巫唤魔之景。那三人我亦识得,今便去一问。”

赫月不想他这般直言不讳,闻罢亦无言语,隔了片刻方曰“既是如此,何故进了这竹筒中?”

雪黎曰“未见此魂记得,想是你们道人捉的。”

赫月既从昊阳手上得物,自知乃是青都门人收来。但思昊阳真人久镇玉畿山中,紧闭洞府,谢绝外客,足不出苍莨宫门户,想来亦不至往东海去。而门下十二真仙,或是受命监国,或是自辟洞府,亦不知何人去得东海远地。她思来想去,却念起一人,乃自语曰“既好游海,或是朱杨师叔所为。”

雪黎问曰“那是何人?”

赫月方欲言语,后头三巫赶至。舍七打头在前,追问雪黎来龙去脉,便将她话头压下。雪黎又将事由说得一遭,舍七尚自不信,且曰“我族久居南地,怎去东海造乱?恐是道人胡编乱造,诬我族人。”

赫月听他此言,心中自是不喜,但因念得主客,方才隐忍不发,只曰“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二人再不复言,各取一边而行。如是往西南三百里,又遇一湖,湖畔遍搭屋棚,居者或臂生眼目、或肋鼓如翼,乃是瞳电、招风二部。其民皆高近丈,巨态迫人,忽见雪黎访至,忙前相迎,问曰“大王今日怎来?”

雪黎曰“见罍未、多荠、仡兜。”俱是二部大巫名姓。

族民依命而去,俄而来得三人,俱往雪黎面前叩下。左手抵得心口,右手擎举对天,恭呼大王,意甚忠挚。

雪黎令三人起,问曰“你三人皆逾五百岁,若论资历,乃族中长老。何故叛我?”

三人闻话大惊,张口欲言,雪黎曰“我善辨魂,你等言语真假,一听便知。”三人哑哑无语,再不复辩。舍七见此情形,怒形于色,当桑、戎湖亦不敢语。

雪黎顾自不觉,复问曰“你三人何故叛我?”

三巫伏地不语。雪黎待得少时,乃曰“你三人虽不肯言,我若剥魂取念,亦能知之。”正要施术,二部族老赶至,叩地哀求,极言三巫生平功绩,以乞轻恕。雪黎见此,想得一想,曰“如此也罢。你三人罪在所为,非在所思。今既不愿归我所治,离族自去便是。今后生死自由,不必问我。”说罢便牵马缰,竟欲离去。

舍七越众拦之曰“岂可如此?他三人私自行事,视王令如无物,今番轻纵,日后必多效仿。”

雪黎却曰“既觉那般好,效仿亦无妨。”语甚淡漠,似若事不关己。舍七还待再辩,却见地上三巫起得一人,身量逾丈,臂生六目,各能观望张合,乃是瞳电部大巫罍未。

其人怒目圆睁,面含凶煞,直往雪黎跟前行来。舍七正欲喝退,罍未趋前伏地,以头重叩曰“今尚有话与王说。”

雪黎曰“你讲便是。”

罍未乃直腰昂首,先望赫月,再瞧舍七,曰“我族自天地初开以来,繁衍生息,万年不绝,先出巫祖授业,后得分为九部,沿袭至今。以王之见,我等九部是古时强,今时强?”话虽说与雪黎,眼却望了舍七。

雪黎亦无犹疑,即答曰“既是我在,自然今时强些。”

罍未又曰“古时虽弱,无处不可去得。今时虽强,却只偏居野地,这是何故?”

雪黎曰“本来便居野地,古今皆是如此。今世凡民多衍,聚城结邦,庸俗吵闹,我不喜见。”

罍未闻言无语,俄而乃曰“大王只知神通,弗解世情。素来虎熊居穴,羊鹿游野,何有反覆之理?先时我远出百里,欲寻一熊骨作杖,偶入凡城,才知他等凡夫日子如何。我看那城中之民,个个羸小拙笨,府上之吏,半点法力也无,又与羊鹿何异?今我族人皆为勇武,却叫外头羊民享得丰物,不合世上道理。”

此番话出,舍七亦复不言,貌若沉思。赫月在旁闻得,心中却觉不喜,因是宾客外人,方才充作未闻。雪黎却曰“你自觉是虎熊,却未必有这等本事。”乃以手指赫月,又曰“她是东面道人,管得外头凡民。你欲占地抢人,便须打过她去。纵你十三人齐上,我看也是不成。”

赫月侧目视曰“你等亦是有道之士,怎地以多欺少?”

雪黎曰“虎有虎威,狼有狼群。单打既是不过,自当多上人手。”言语却甚自然,又谓罍未曰“我得道人书信,才知今世天子得一水玉古棺,是自不死国出。其国早亡,陷于东海之滨,可是你等命人取出?”

罍未坦言曰“是。”不待雪黎相问,抢来答曰“本来不知那国去向,但因一日梦中**,见一银发女子前来,称是我族巫祖,昔时因建不死国,触得天地相忌,乃生劫难,逐入幽渊域外,迷失久岁,欲往归我族,须得打开海墟,连通外域。我思其言若真,则我族既得王力,又增巫祖,当可征于天下。”

赫月冷眼应曰“却也未然。”

舍七曰“我看成得。”

二者怒目相视,雪黎亦不理会,且问罍未曰“她为古时之祖,我为今世之王。若我二人水火不容,你等如何处之?”

三巫闻言,各自不语,意甚徘徊。舍七乃扬声曰“狼出三代,便分群族,何认祖宗?今既为九部共主,自以王命为尊。”

雪黎曰“看你也未如何尊我。”正要施令处置,却见罍未忽出长嗟,叩首十拜,陈曰“本为我族所谋,若出此情,当以王命为尊。只因大王不识世情,方自僭越行事,愿受惩处,但今诸事已成,箭难回首,亦无可挽之地。”

赫月本作鼻目观心之态,骤闻此言,心中却惊,飞至其人跟前喝曰“此话何意!”

罍未相望笑曰“海墟中开,又得羊天子血祭数十载,其间幽路早开,乃图一举功成,方才蓄势不发。今既计破,料来便当发动。尔道人灭顶之祸,想是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便听天地隆隆,雷霆穿空,四方乌云团聚、风气乱杂,好似天地初开。瞬目间大雨瓢泼,轰然而下。

251 奇子入墟悟尘意(中)

赫月自入南疆,因虑巫术诡奇,时时观得天象变化。其日虽是半阴,实为拦腰轻云,非属雨兆,待得罍未语毕,却陡逢如此霪雨,心下顿生不祥。当即乘云而起,直飞九霄,及至高近星宫,罡风剐体,宣夜之气凝滚翻覆,再不能上。而其雨犹未止,竟非铅云所生。

她虽修道久时,遍踏四海,未曾见得这般情形。仰首欲寻雨源,唯觉冥空渺渺,清浊难开,偶逢星宫移位,辰光耀宇,乃见得一二奇景。或为神宫异殿,瑶草琪葩;或是黑塔成林,白霜覆地。

如此瞬息变幻,赫月目不暇给,几觉神昏意炫,方才惊悟曰“不好,此是域外之景!今既能见,必有天魔降下!”

她想明此节,当即清神守念,撤下罡天,心中计曰“此处天生异象,必是应劫之地。且先将左近凡民散去,再思如何应付。”主意打定,便驾云北飞,欲将左近山民带至城中,交与官府安置。孰知连行五十里,竟未见得雨歇之处,心中隐生焦急;再出三百里,雨势益急,直如盆泼缶灌一般;及至千里方圆寻遍,亦未觅得寸土尚干。任是赫月神通广大,一时彷徨无计,心曰“此雨竟似无边无界,若不止歇,莫非要将陆上皆化了沧海?且直往一处去,探个深浅分明。”

当下她不管不顾,吹了万丈焚风,径往正南而飞,一路疾若流星射矢,飒踏千峰,直抵南海之滨。但见海上怒雨掀波,巨浪迭起,翻似蛟翻鲸滚。滩上群民号哭,争相避逃,却哪里奔得过大洪之势。当即按下云头,抛出白索,将滩头诸民救下,因着地上汪洋肆虐,实无安放之处,只得暂且捎在云间。那诸民非同巫人,不曾见过这般神仙本事,忽地登得云上,只吓得手脚发软,又是叩首呼叫,谢得赫月相救之恩。赫月与其言语难通,亦难得解释,只得携了诸人,再往海外打探。

如此飞得不知多久,仍是八面浩茫,水天混沌,不见晴处。赫月举目四顾,唯觉天地朦胧,直如洪荒未化之时,心中茫然若失。

其时云上诸民惯得高处,皆自卧坐而息,有乡老通中土言语者,受托往告赫月曰:“今次海神发怒,降来大难,谢得神仙娘娘相助,方才保全性命。而今家园俱失,器用无存,又是饥渴,实不知如何是好,只求娘娘施恩。”

赫月闻他所言,亦知凡民仰仗天时,必多困苦,乃叹曰“今既如此,且替诸位寻个去处,再谋他事。”便使白绳刀剑,自海中捞得数尾大鱼,炙得熟透,以供诸民充饥。待得诸人食罢,方才调转云头,归往陆中,心中暗忧此雨无止无歇,竟成覆世大洪。

正自凝愁间,望得海中有一山岛,耸峙浪间,方圆约合百里。鸥鹭成群,龟鳖如磨,又有绿树琼花,硕芝芳草,端的是世外仙境。她见岛上物产丰富,心中便是一动,暗思陆上情势难测,不若将众人暂放此岛之上,料来当是无碍。思量反复,终觉孤岛无援,恐生变故,仍是携了诸民返回陆上,另觅一处高地安置。

其时群民家当皆失,又有丧亲、丧友者,虽得劫后余生,却不知后日如何,一时婴啼妇泣,唏嘘不绝。赫月素不能见这般疾苦,只得呼来刀剑,自山腹辟得洞天,又以法术催得苗木,化来熟果十数筐,皆付民中乡老,嘱曰“今是天下大洪,须得以法治之,方可止歇。你等且在此居住,待得水患平息,自来寻你等处置。”

乡老再三称谢,拜曰“幸得神仙娘娘相助,来生必结草衔环。”

赫月曰“乡老言过。”方才起云而去。她虽言欲治水患,心中却知此劫非浅,殊无把握渡得。但想此雨若真遍及天下,遭洪者何止万千,单凭救赈,不得长久,终需求本治根,往那东海之墟一探。

她心念此事,再欲归巫族治内,先与巫王雪黎商议对策。奈何先番南行出海,又是安置凡民,已耗去一昼一夜,待得北上折返,唯觉地中江河纵横,已成泽国水境,竟致道迷路失,寻不着巫人去处。她知事急如火,不可蹉跎,心曰“既不见巫人去向,且归苍莨宫去。掌教师兄既知三巫之事,想来早有筹谋。”

当下调转云头,径往东北而去。越得伏龙河,雨势弥凶,直如天河泻落,又是阴寒销骨,浸之则生疠病。赫月本忧雨祸覆广,今见所虑成真,亦是无可奈何。途中偶见凡民落难,必落而施援,再听民间风谣,皆言黎抗王暴行无道,遭引天怒,施降鬼洪祸水。其害非止毁田淹舍,更有人言曾见水覆茔地,浮骨漂尸,竟有死而复生者,皆半身露于水上,呼引活人来助。若有生人近之相救,则遭其噬拽,溺水而毙,半日乃出,便与前者共立水中,再招活人前来。如此人鬼难分,诸民唯图自救,不敢涉险。

赫月闻之骇异,再问个中详情,方知此雨诸般怪诞。譬如积洪之处,常有大物潜游,其体庞直追鲸象,而不知源头。其物隐伏波中,不露真容,每逢潮起,则乘势毁屋决坝,迫近生人。凡落其左近者,俱沉水下,不见尸身。又有淋雨者背生脓疮,急病不起。家人以刀剜疮,却成一巨口,大如斗盆,嘈嘈怪歌,闻者皆丧心魂,入水自没。

诸民本居凡世,罕睹仙灵,而今番大劫,方信鬼神之说,俱言乃黎王之过。赫月本甚哀之,却见所救者多得欢喜,慨曰“今虽不幸,可与暴君偕亡!”心中益恸,乃伤暴政逾洪,民生多艰,暗忖曰“我自闭门修道,不知世间惨酷,方令天子行此大逆。掌教师兄既知天命,何故不加劝阻?”不觉暗生疑窦,又自答曰“想是闭府修行,未察天数,方才耽了监世之责。”便不复思此事。

如此一路行去,断续救得千人,方至青都地界。却看玉畿山耸立地中,擎如天柱,上生青云,倾覆万丈,尽将外头妖雨挡去。方圆百里之内,竹莲曼生,清风涤尘,纵有斜雨侵来,亦化甘露琼浆。

赫月见之而喜,曰“必是掌教师兄手段。”方将诸民放下云头,嘱曰“此乃我师兄道场,料来无受祸水之害,你等且先在此修养。切记小心,勿出山界。”再三叮咛,见得诸民安分,方才独往苍莨宫去。

她初到山前,守门童子即来接引,稽首曰“今奉掌教法旨来迎,幸见师叔祖无恙归来。”

赫月问曰“今逢妖雨大洪,宫中可自安好?”

童子答曰“俱如往矣,未见生变。倒是濯缨山洗瑕洞出得一人,今在掌教座前,正候师叔祖相谈。”

赫月骤闻此言,愕曰“竟是朱杨师叔遣出门人?何故与我相谈?”

童子曰“我亦不知,唯奉令尔。”

赫月知他一介守门童儿,既非亲传,亦不掌鉴,自是道行低微,想来问亦无用。当下且将满心愁怀收拾,颔首曰“我同你去便是。”

252 奇子入墟悟尘意(下)

话说那头赫月道人未寻见巫族故地,便归苍莨宫去,方知东域水祸之重。而南疆虽亦雨势连绵,但因峰回岭折,地势居高,一时却未成灾。其雨初落,巫人皆未着意,唯是雪黎仰首瞻之,俄而乃对罍未曰“你可知此雨来历?”

罍未叩首答曰“此为巫祖威能所化,连下百日,可使道人尽去。”

雪黎闻言则笑,告曰“此水发于幽渊,内皆死气。连雨百日,道人固尽去之,你等也无幸望。待得九界天地死气聚成,便可为血祭泊舟,直往渊中。此世生化万载,不过作她登天一阶。”

罍未因知雪黎素无诳语,于其所言莫不深信。骤听此话,不啻雷击于顶,当下木然无言,面若死灰。雪黎见他如此,亦不再言其他,却看舍七手执骨针、香草,欲对三巫刺面为记,以施逐族之罚。

雪黎止曰“今既如此,不必逐他。“

舍七曰“此三人私行叛逆,轻蔑王命,怎可不逐?便是天塌地陷,也先逐了出去,再图应对。”便要捉了罍未来刺。罍未既是伏罪,亦无相抗之心,眼见针将着面,雪黎忽地以目观之,骨针皆化黑沙而落。舍七意更不平,回首讨问缘由,雪黎答曰“本来已是寡数,今若逐他,巫中更少能者,日后难敌东面神通。”

舍七忿曰“既是你在,何惧道人?”

雪黎不答,仰首观天,冥思良久。旁人不敢相扰,俱在雨底相候,忽见其人闭目摇首,告三巫曰“你等中道人计矣。”

三巫俱甚茫然,弗解其言。雪黎亦不置词,却令二部收拾行装,另迁居处。至于罍未、多荠、仡兜三巫,皆获轻赦,暂夺大巫之号,不行逐族之罚。雪黎既下此命,又与舍七曰“你将余下七部皆召至山上,我且有话要说。”

舍七领命从之。因是九部各有所居,平日少相往来,连耗数日,方才将众聚集,共往雪黎处去。此时各部大巫俱知雨祸之事,几多议论,不知后事如何。

诸人到得山上,却逢雪黎正自抚马,眼观北面,神宁气静,无见半分怒态。待得众巫上前见礼,方回首曰“你等可知北面是何去处?”

一巫答曰“是道人之地。”

雪黎摇首曰“再往北处如何?”

众巫咸不能答。当桑乃曰“我等世代居此,不问外事。今若非瞳电、招风之乱,焉知外头那等纷乱?”

雪黎曰“虽是纷乱,亦有丰裕之处,你等心可往之?”

舍七即曰“旧地本来甚好,何必理会外头之事?”当桑、戎湖称然,另有三大巫应声,余众皆不作答。雪黎观之,乃曰“今是思动者多,思静者少。”

余众不敢应之,罍未越群而出,拜叩陈曰“既服王下,一切皆尊王令,不敢妄为。但世上能者居之,今王既无敌于世,何可令羊天子在位?所求者无非族人之利,请王思之。”

雪黎再摇其首,曰“你等世代生息野地,再动机心,终究斗不过道人手段。”

罍未因知自闯大祸,不敢强辩。但听雪黎此言,心下毕竟不服,诘曰“前日女道亦属道人,闻其虽具神通,亦负于王。何惧之有?”

雪黎曰“当惧者非那火心子。”便不复答之,只以手指正北,告曰“此行北去直至海滨,乃是一方冰天雪国,地头广阔。虽有酷寒,不乏诸般灵材丰物,亦是道人未抵之处。日后你等若逢急难,可往是处避之,以保性命周全。”此话说罢,便即翻身上马,径往空中行去。

众巫见此皆惊,纷纷上前,拦驾问曰“大王今去何处?”

雪黎答曰“眼下天漏已成,死气通海,无可挽之。东面道人洞知此事,予我三计以择。其下策乃迁东山,闭门绝世,与他道人共居一处,以图苟存;中策乃西行越洋,至得海外异乡,名唤白河幽州,其地古时天裂,坠落一城,自此便与天通。若至白河,可借此天缺,远赴九界之外。此二策我俱不喜,故今择上策从之。”

舍七问曰“何作上策?”

雪黎曰“此事既因巫祖而起,我今便往东海墟下,寻而杀之,可平灾祸。现即起行,若久不返,日后九部复归大巫治下。诸般要事,你等可自决之。若逢急难,便往北去,以图周全。”此番话说罢,当下再不停留,轻牵缰绳,直往东北而去。

他独行不出少时,身后兽嘶风鸣,却是舍七赶至,告曰“今既欲杀巫祖,便与你同去。”

雪黎直言曰“此行凶险,难知胜算。你本非她对手,不若留于此世,派些用处。”

舍七曰“便是倚多为胜,总强了单打独斗。族中今有十二大巫,多得一人不多,少得一人不少。”

当下二人偕往东去,过得片刻,身后闻人呼声,乃是当桑、戎湖赶至。两人到得近前,行礼作拜,当桑曰“今随大王同去。”

雪黎侧视舍七,曰“又少二人。”舍七应曰“十人足矣。”

如是又行。抵至伏龙河,但见浪涛滚滚,恶气冲霄,鸟飞不过,叶落难浮,是一天险地煞的关隘。三巫见而心惊,身下坐骑亦不敢前,唯靠雪黎在前引路,缓缓飞渡。正至中段,后头又复来人,前为霜缑、珠娃、轮日足三部大巫,共是四人;后为凿齿、吠蛮、瞳电、招风四部大巫,却有六人。到得伏龙河外,齐向雪黎拜曰“今愿随大王同往。”

雪黎久不得言,后谓舍七曰“现下如何?”舍七亦无话答,只作不闻。当桑见状,出而劝曰“今既王命已出,诸位自当遵从,且归部中相候。”

话音方落,罍未答曰“今是罪身,已无大巫之职,愿随大王同往,以洗前过。”又有珠娃部大巫妹娩上前告曰“我部本以珠生,今已潜卵于穴,继位得人,愿同王往。”其言方毕,则有凿齿部大巫锐方继曰“本部素尚勇悍,若落人后,必难服众。王欲逐之,请先退猿取、瞳电二部。”十巫各有所言,皆成道理,当桑亦不能逐,乃谓雪黎曰“诸族自意如此,我亦不得勉之,请王自决。”

雪黎寂然无语,忽而仰首观天,又复俯望泽国。

舍七问曰“何故观天?”

雪黎曰“今见渊路中开,劫火将落,状若红莲。”

舍七又问曰“何故观地?”

雪黎曰“今识世上之情,方知己命由来。”再不复语,却引十三巫俱过伏龙河,直往东海之滨。

诸人到得海上,但见浪峰迭峙,雷霆裂空,天河倾落,其色黑浊如泥。海面生一巨涡,浩瀚广蔚,几近城郭。涡眼深陷水下,涌得汩汩红泉,直如血漫汪洋。

雪黎驻下黑马,临涡而观。舍七与之共乘,亦望身下光景,唯觉涡眼幽邃深谲,久视则生诸般乱念,心中终是忐忑。但念得今日已来,终是振作精神,谓雪黎曰“此涡形势古怪,料想其下即为大墟。我等不知里头深浅,弗如由我先行一探。”

雪黎曰“不可。”便自翻身下马,欲得独落涡中。方才松下缰绳,却听天外一人呼曰“巫王且慢!”举目望之,见得天外风摇云飙,色若流火,未几奔至眼前,却是一红衣女道。其子手执灵灯,身游刀剑,正是赫月道人。

253 仙姝逝羽传二姬(上)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吧。”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吧。”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吧?”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254 仙姝逝羽传二姬(中)

妙杏童子既去,昊阳真人合剑于怀,往众巫处礼曰“东海之乱暂消,诸位请归故地。”

群巫欲待争辩,却觉其人步光履尘,初时尚在眼前,转目则去千里。而空际青舆亦返,穿云过海,难觅影踪。诸人莫能奈之,再望海中,虽是恶浪阴浊,怪鱼游徘,却独不见先时大涡。商议再三,当桑曰“如今之计,唯得先归族中,潜伏生养,以候大王。”

锐方驳曰“我王本来无事,是自道人来得,方成现下局面。我等不与那道人论个清楚,却似鼠兔逃穴,是何道理?今当尽起精锐,与他道人一搏。”

二巫言语来去,顿起争执。旁人本意相劝,亦遭卷挟,唯是舍七独坐,意甚冷淡。戎湖见之,窃问曰“现下两面相争,你却如何作想?”

舍七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等自去,我便在此处候之。”

戎湖劝曰“王曾言若得大胜,三日必归。而今未返,定生变故。但看现下雨晴,必是王胜,或真如那道人所言,需得多耗时日。我等皆有久寿,纵费百年,又有何妨?今且归之,再图后计。”百般说之,奈何舍七决意甚坚,竟奈何不得。

众巫于海上又候三日,终无雪黎音讯,相继返归陆中,唯是舍七独留,如此三月,孤坐晶峰,餐鱼饮露,未尝与人一语。待至一日晚时,舍七正自观海,却看西面火星越空,抵至身前,竟是赫月道人。

其人红衣艳容,昔如故貌,唯是霜发银白,见得舍七在此,讶然问曰“何故淹留?”

舍七曰“候人。”便不理会。赫月闻亦无语,顾自乘云而去,半晌复归,手提瓢葫,内置醴酒,坐与舍七共饮。待得夜中,观见海上月升,方谓舍七曰“前我与巫王共入墟中,照见五方十径,异兽无数,携与克之。再往前,见一奇殿,晶莹通透,直如水玉,殿中坐一女子。我待观其容,便遭术相害,仅守心首不失,未知外事如何。其后醒来,便在苍莨宫中。料是巫王相助,方得周全。”

舍七问曰“可知他下落?”

赫曰摇首曰“既得雨止,当是巫王胜之。但问我掌教师兄,只言于墟下渊中拾我,未见余人。料是他们争斗甚剧,流落域外所致。”

两人各自无言,静观海上潮生。赫月心有所应,起作一歌曰

“沧浪如巉兮,岁可平山岳。

沧浪如岚兮,时可变所趋。

月出皎其上兮,不能得常盈。

今待节气迁兮,斯人胡不归?”

终驭风云而去。

其后数月,东域豳山媴姓因感天命,发檄天下,陈斥黎王十罪,便发义军伐之。黎王乃请野中方士以害,则有青都炼气士奉命相护,军前布阵斗法,各施神通。媴姓屡屡得胜,及至中土粹秀关,却遇巫士相阻。

原来众大巫归得族中,各部争执不下,终是分道离心。猿取、霜缑、珠娃三部潜退荒内,后又乘战乱北行,迁至冰茔关外。其余六部乃以凿齿为首,呼应黎王之请,受封天师圣号,随朝武帅剿讨豳山之乱。

其时青都众仙遵受昊阳之命,伴引豳王,暗中护佑。初知大巫扶黎,尝往劝归,而遭阴伏,遂起争斗。道巫各有损陨,凡人死伤更重。烽连数月,昊阳、赫月皆隐不出,及至妙杏童子奉令出粹秀关,布下大灭绝阵,方才一举荡平巫祸。此后巫族南脉才俊凋零,日渐式微,终泯凡民,而北脉孤避寒野,匿迹隐踪,不知居所。

当年岁末,豳师抵至黎王畿。百姓皆争庆贺,相约起义,自城内暗降吊门,执棍夺兵,呼迎王师。黎王自知罪重,未等兵至王宫,便举宗室**。诸仙因循民心天命,不便救其眷属,乃施幻法,将一应宫人侍奴挟走,又择宗室中非嬗姓而年幼者,暗中带出火场,俱吹一风,送去四方乡野僻地。

斯役既成,豳王遂封天子,又奉青都为天师正统,分封众臣。轻徭赋,重法度,治二十载,天下复昌。

乌飞兔走,冬去春来。一日赫月独坐冰矶洞中,正是元神周游,浑忘物我,心中忽有所触,遽然醒转。出得关来一问童子,方知二十载光阴已逝,问及昊阳近况,童子曰“先时掌教收得一个闭门徒儿,托在朱杨太师叔祖座下,便自坐关不出,年来亦有十余载。”

赫月既闻昊阳收得新徒,追问来由,方知其为西域人士,天生异相,目有重瞳,号作“郁离”。其性谦敛柔直,本为西土豪族之子,富可敌国,因从修道,乃弃诸般荣贵。虽为昊阳之徒,却在朱杨座下管教。其人悟性超然,虽止修道十载,已逾众人百年苦功,居家时又曾习武,因武入道,剑射亦为精绝。

赫月既知此闻,心甚奇之,问曰“我等自先师始,少收西域门人,如今倒得一位。不知可往一见?”

童子曰“郁离师叔今在洗瑕洞中闭关,恐不得见。”

赫月怪曰“洗瑕洞乃苦修思过之地,既非触戒受惩,何故去那处修行?”

童子答曰“此是朱杨太师叔祖吩咐,我等亦是不知。但闻郁离师叔须得闭关百年,后出西海行事。而今乃为出行准备。”

赫月闻之,心中虽甚诧异,但知朱杨行事素来出人意表,亦不复诘童子。转念思来,心曰“而今师兄已收闭门弟子,料是合道将近。我今出关,亦可觅些门人。”

此念既起,便往苍莨宫前,与守门童子嘱曰“今去云游,不知归期。若逢掌教师兄出关,你等代为转告,勿使牵念。”便出玉畿山去,先游东海故地,初见碧涛滚滚,浩芒壮阔,出得百里,逢一黑石礁岛,上生参天巨木,今已枯死,乃她当初寻得金乌所在。又复迂回折返,寻觅晶峰,终未所得,亦不知舍七去向。再复东行,则海潮水色渐暗,魔气滋生。水族形怪而性凶,甚或生得翅足长须,高袭百丈,飞鸟亦不能逃。

赫月见之,料是当年雨祸遗害,陆上虽已得昊阳遍清魔气,四海却是广阔无边,难得拔尽。再行千里,便觉法身震荡,心魂不宁,方才折返归乡。

她飞至半途,恰逢骤雨,眺见海面红潮滚滚,初时道是鱼藻积群,抵近观之,才知水色如此。心甚异之,乃施避水诀,入海寻源。及至深处海沟,千孔万穴,迂曲折勾,终不知其始。当下乃取须弥瓶,将赤水灌得一厦,复归陆中。

她行本欲寻大巫舍七下落,终不得成,心中郁郁难解。到得人烟之处,变作一个褴褛老丐,穿井过市,踽踽独游。但看民生繁荣,方才稍解愁怀,但看得街头小儿,俱是凡根凡骨,灵慧不开,未见合意之材。偶逢佳资,则又年小恋家,断不肯跟生人去得。赫月自幼成孤,亦不愿勉之。如是数月,忽看城榜贴文,称是南地诸国大水,需运赈粮,且限官道往来。

赫月闻此,亦思昔年南疆之事,心曰“既生水患,且去助之,也瞧南面有无可塑之才。”当下不走中土官道,照旧乘云驭风,越得伏龙河去。

255 仙姝逝羽传二姬(下)

自豳王登位以来,分封诸侯,疆至四海。因其发于东山,则东域多为宗室、文臣,西土多封于武将。至于南、北二地,各有奇险,难施外涉,便予地中氏族,以图顺治。

南疆自铸犁关起,崇山峻岭,深林幽瘴,抵至南海之滨,共三候国,十二伯国。又有小国十五,则为黎前古邦。民风淳朴,互不往来。候国三者,以北至南,是为露兰、乐华、飞熏,皆近东南,不与巫地接壤。赫月一路周游,遍观三国风貌,其盛虽逊东域诸国远矣,然民世居此地,不知天子,亦甚安乐。

及至飞熏国南,又入十二伯国。因近外海,连日大雨,又无青都修士驻护,深患水祸,滋疾害疟。赫月见之,便扮野医,施符布水,洪疏引道。其间偶至市廛,见有女童插标自贩,上前问之,称是举家亡于水患,故以身售求一寄处。赫月心甚悯之,又见其言语伶俐,便即收入座下,唤作“银盏儿”。待至水患初平,又自河上拾一渔女,呼作“星灯儿”。二女皆有灵骨,修行数载,便入门关,可称炼气之士。

二徒随得赫月南游,遍历十二伯国、十五小国,不觉几度春秋。那日赫月心血来潮,呼来二徒曰“你等修行已久,今可学腾云之术。”便授心法口诀,指点关窍。她知两人初学,飞不得高远,恐骇凡人,便引去南海之上,听任二徒试演。

银盏儿虽为首徒,悟性稍逊,星灯儿却甚敏慧,不久即能独行。其人初得神通,忘情失矩,直往南面汪洋而去。赫月恐生变故,忙自跟随。如此徐徐行得半日,星灯儿气竭不支,赫月才自迎上。方将弟子接下,却听其曰“师父且看,那处似有人烟。”循而观之,果见海中高起一岛,密树凝翠,香花堆霞,中处升得袅袅炊烟,似有人家。

赫月初见此岛,便觉眼熟,一时未曾忆得,到得近处,但看岛山中陷,内有数十棚户。道中站一老妇人,正自晒衣,望见三人飞至,初时惊诧莫名,待瞧赫月模样,却是转惊为喜,迎前呼曰“竟是神仙娘娘来此!”

她一声呼来,赫月却甚茫然,问曰“乡媪如何识我?”

老妇笑曰“神仙娘娘忘矣。昔我少时,尝遇海神降难,乃是神仙娘娘救之。”赫月始念起当年之事,盖因其后道元损伤,久养青都,竟致忘却,不想今朝重逢。老妇将她端罢,叹曰“娘娘生得天人相貌,一分也未改得,怎地却成白发?”

赫月亦笑曰“身容俱是幻念,乌丝霜发无妨。”便不再提,反问曰“当年别于陆内,本意寻些人烟,好为扶持。今又何故居此野地?”

老妇曰“亦是得娘娘之福。”细说来龙去脉,原来其人系赫月当年南海所救难民,后下山返乡,恢复耕织。但因巫地动乱,多有巫人出走国外,或传凡民,聚集山野,竟成匪患。其下者掳掠奸淫,烧屋劫道;上者占山称王,月取贡赋。因其多通巫术,官府亦不能剿,只将城门紧闭,任其肆虐山野,尤以边民受害尤剧。有户不堪其苦,但闻巫人惧海讳洋,又忆当年海上见闻,便聚亲友出海,寻觅彼时孤岛。其间几历艰险,竟达所愿,乃居此南岛,渔耕樵牧,不闻陆事,亦有十载。

乡民避世隐居,不意见得赫月忽至,俱是惊喜。当即摆酒设宴,连贺数日,及至赫月欲辞,方有乡老求曰“本为避趋匪患,方至此间绝地。今虽免遭**,却屡逢得怪鱼奇龙,年来每月益增,竟有生足而登岛者。我等虽苟安之,心实惶惧,今既逢得娘娘,想是天意见怜。恳请留之,愿为建庙造观,世代供奉。”余众皆应其声。

赫月久历四方,多积伤郁,亦喜岛上清净。今得岛民相邀,始生留意,乃曰“既是如此,再且留些时日便是。”辞却观庙之奉,自往山中开辟洞府,又驯几只雀儿,染作朱颈,以为信使。自此深居山内,指教徒儿,匿足不出。岛民若逢急难,则以歌呼红颈雀,稍施米谷,便可悬信递书,多为祈雨驱怪,亦有恶疾、寤生之难。但有所求,赫月或是亲至,或遣徒出山,必为解难,如此数十载,岛民皆奉为岛主,或称“赫月娘娘”,不知海神之说。

那日一妇分娩,昼夜未出,气息将绝,急使朱鸟传信山上,片刻来一素衫女郎,却是银盏儿,告其民曰“我师忽闻要事,欲赴东海,使我来主此事。”便将娩妇看过,惊曰“你腹中阴祟郁结,怎地是个鬼胎?”忙归山中禀报,少时执一玉瓶,内盛红浆,饲以娩妇。其妇气息乃顺,诞一怪儿。三眼单足,口生黑齿,见人即笑。

岛民见而畏之,其母亦不敢哺,唯求赫月处置。星灯儿乃抱归山间问之,复曰“我师已收为弟子。”又曰“今岁凶煞,海中魔气凝沉,若见怪鱼,不可食之。”

如此数月,海中异怪愈增,竟致渔荒,诸民求于赫月,银盏儿出而告曰“我师已于东海取一灵石,镇于岛山之下。山泉经而成赤,诸位可往饮之,以驱魔气。切记只饮一掬,万不可多,多必生祸。”

岛民依言入山,果寻赤泉一汪,饮后气健身强,皆得壮力,再食怪鱼,亦无病困之扰。有男子窃饮三瓢,后月余,腹胀如鼓,内中有物蠢蠢,宛如胎动。求诸山中,赫月亲至,以刀剖解其腹,取一怪鱼杀之,又以灵药弥伤,告诸人曰“本来吩咐小心,再敢私违,必不施救。”岛民自此严从,不敢犯戒。

而后数年,山中多一奇物,单足跃步,能通兽语,又善踏波,屡戏岛民,性甚好谐。岛民问于赫月,乃知是昔年怪胎,因从赫月修道,学得几样神通。岛民闻而羡之,亦有欲从赫月者。赫月告曰“修道须得根骨,若无妙性,不过蹉跎。”遍视岛上诸户,只指一女婴曰“此儿尚可。”其母大喜,即曰“既得娘娘青眼,请携归去,服侍左右。”自此抱进山内。数年方归家中探望,亦是招火避水,初具神通。

自是岛中每有新儿,皆抱与赫月观之,若有合意者,便入山中修道。转眼百年即过,凡民衍息兴盛,入山者亦近百人,洞府狭促,乃由民中长辈请命,众修士协力施为,沿山造一宫阁,名作离火神宫。宫中分作十殿,各司其职,凡入宫修道者,即司庙事十载,后或留于宫中,或还俗归家,皆由己意,始称“神宫侍者”。

至于赫月及诸亲传弟子,先居洞府,后迁宫中。赫月修行日深,趋于合道,终日独坐宫底红浥殿中,临渊听泉,不问世事。

某岁年关,时值正午,忽见天日成蚀,星落如雨,霄上霓虹漫空,瑞云蔽宇。宫中侍者不知其源,禀入红浥殿中,赫月闻而叹曰“是为师兄合道。”再不复言,呼来众弟子曰“昔我有一灵灯,可招先天真火,后应魔劫,毁得灯碎火熄,只余灯芯一点真阳未灭,存在青都玉盈山冰矶洞中。你等且去拜会新掌教,便将那灯芯取来。谁若能掌得灯芯,便是天意所定,承我道统。”

众弟子应命而去。赫月观其修为,虽未明指,料是两位长徒得灯,但想银盏儿性稳基实,星灯儿灵巧开慧,虽非绝世之材,若有残灯相倚,足可坐镇南海。当下悄出神宫,独徊海上,作歌曰

“煌日向晚兮,故人鹤去;

惊涛击雪兮,斯士未归。

沧海之浪来兮,月出皎皎;

沧海之浪去兮,月逝苍苍。”

如是相候数月,未见诸弟子归来,赫月渐感心焦,又是天人触动,暗知不祥。欲待亲往寻之,初至海滨,便见银盏儿驾云飞来,血染重衣,落在身前。惊而抚之,觉其道基尽毁,全凭怀中灯芯支持。欲待施救,银盏儿醒曰“今已无治,师莫徒劳。”

二人师徒百年,情如母女。赫月闻言大恸,搂之入怀,泪落潸然。乃将赤泉喂下,银盏儿回光返照,执手告曰“原奉师命西归,正逢新掌教闭关,未曾见得,便去洞中取灯芯。本意星灯儿得之,谁想灯芯却往我来。既得此物,便离青都,飞至伏龙河上,谁想星灯儿忽施暗算,众师妹皆遭毒害,”我仗灯芯相护,脱得毒手,方来传信。此子本作嬗姓,乃前黎余孽,又归一异教。其主自号红莲圣母,暗使星灯儿拜于师下,今始发动。他等行事诡谲,师务小心。“这番言罢,便以额抵赫月怀中,合目止语,依依难别。赫月携之归宫,日夜渡气传元,道行大损,而终不能治,至得十日,葬于宫中。

赫月惊逢大变,实为摧心断肠,终日守灵不语,及满七日,于葬处植下一桑,命诸侍者日以甘泉浇灌,便自离宫远行。数月方归,自此绝口不提。

神宫经此一变,赫月亲传弟子尽丧,而己心血大伤。独往红浥殿中修养半甲,不问岛事。中或收得岛民之子,俱非合意,仅为外殿侍者,不作亲传门人。待得心境稍平,方才出宫归陆,续续向东,欲拜往苍莨宫中。

那日正行野中,途径一村,忽闻村口大噪,有民呼曰“鬼婆来!鬼婆来!”皆执杖斧奔出,若迎猛兽。

赫月怪之,暗随观看,却见乡民逐得一个怪影,火烧杖打,驱出村去。其体类若妇人,肤黑如炭,手足俱长且细,竟胜常人三倍,口中衔一死鸡,四肢并爬,转瞬逃进林中。

诸民既将此物赶走,亦不敢追,各自散去。赫月因觉罕怪,当即踏风分草,追那长影入山,峰转荫绕,到得一处绝壁顶上,竟见木舍梯田,是户人家。怪影到得户前,以爪叩门,呼曰“阿囡开户。”其声却甚平和,与寻常女子无异。

其声方落,户门即开,出得两个女童,俱是垂髫之龄,而容姿绝丽,翻似一对同模玉偶。二童到得女怪身前,皆喜笑相抱,呼曰“阿母归矣!”

女怪左右各提一子,曰“今得肉食,勿要吵闹。”二童皆作噤声,互以瞬目传情。三人共入户中,起炊生火,皆似寻常人家。

赫月隐观至此,实欲知其究竟,当下便现原身,进得户中。屋内二童似惧生人,皆躲于怪妇身后,女怪却甚从容,端视赫月上下,问曰“女郎可是青都门人?”

赫月应曰“正是。你为何人?”

女怪曰“不过山中野妇,因得怪貌,乃为村民逐之。今以此容相见,冲撞真人,请勿见怪。”便以手遮面,避视赫月。

赫月听其谈吐柔雅,礼度周全,又无南地土音,竟不似乡野之民,心中益起疑窦,再三问之,女怪乃伏地曰“今量隐瞒真人不得,亦有所请,便与真人说之。我本乃中土坔池人士,是为姬姓赩氏之女。”

赫月闻之,悚然动容,曰“原来你为前黎后族之人,何故成得今日模样?”

女怪答曰“先朝黎抗王好涉巫邪,亦迫宗亲外戚从之。其时我尚年幼,选入长生台为祭,初服虺丹,便闻豳师攻入,乃被携回宫中,与众宗室共焚。幸得天意怜悯,吹来奇风送至此间,方得活命。其后本意安居此地,了却残生,孰知百载既过,竟得不老。村人视为妖邪,便遭驱逐,在此山间独居。后有一少郎迷途至此,与我结好,才生此二女。她二人方足满月,其父便生奇疾而去,我亦骨痛钻心,貌渐非人。每逢圆月,便感心悸失力,每岁益剧,酷似其父之疾。”

赫月心甚悯之,试以神观其体,却是死气郁结,状若僵尸,无法可治。有心携其赴往青都求治,女怪却自不肯,俯首拜曰“今既如此,早无生念。唯是二女尚幼,不忍弃之。但请真人收在左右,好得照拂。”便将二童推将出来。赫月逐一观之,竟觉根骨绝佳,不逊己与昊阳,心中顿起怜才之念,劝曰“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宫,教养女儿。”

女怪本是不肯,但因赫月执意,终是随其折归南海,入得宫中。其后日渐虚孱,虽得赫月百方相治,终是期年病逝,葬于神宫桑下。临去以前,呼来二女,又谓赫月曰“往日在野,未得取名,今后既从修道,当舍旧姓。请真人名之。”

赫月曰“本是你出,不必强舍。”沉吟少时,见得二女靡颜曼态,光润玉容,并立榻前,直如明镜内外,心中顿起一念,曰“既是如此,阿姊名作‘玲姬’,阿妹名作‘珑姬’。“

二女领名而拜。其母闻之亦慰,是夜含笑而去。二姬失得亲母,自从拜在赫月门下,收作关门徒儿。修道三年,皆能翻云覆雨、踏火焚云,及至十年,宫中侍者无可敌者;年未及三十,已至炼气大成,将临化神境界。纵如赫月之资,未闻如此神速,心中既喜且忧。是岁携得二姬,共赴青都,求见掌教郁离真人,告曰“今收二亲传弟子,乃在南海野岛长大,不知世上规矩。故请托在掌教师侄门下,以授道律正统。”

郁离应曰“善。”便将二姬寄在山中抚养。其时二姬年近三十,但因修道有成,仍作童子容貌,不谙凡尘,终日嬉游山间,与宫中寄客交好。如是十年,赫月乃归领之,又请郁离曰“师侄今既执掌教务,当得金水鉴用法。请试为推演,以知二徒命数。”

郁离真人曰“善。”便入乾天殿中观鉴,半日遣童子出,告赫月曰“二玉共一绦,焰心无双成。”

赫曰闻之,心益愁闷,乃携二姬归岛,授其诸般神通变化。暗窥二徒平日表现,坐卧不离,亲密无间,情极亲昵。偶有互扮嬉戏之举,宫人皆不能辨。每逢寿岁,则互作贺语,折作青鹤,悬于青桑之枝。

及至二姬百岁之年,赫月自知元寿将近,欲合天道,乃闭红浥殿,坐生死关。其虽倾力一搏,奈何当年先得金乌真火之害,复在墟下损得真元,及至爱徒遭害,终至根基动摇,功败垂成。关中坐得十载,终知合道无望,便呼二姬来见。待到殿中,皆作二八少女,拜在身前,齐问安好。

赫月定目凝神,细观二徒。只见得羽发纤颈,曲黛清瞳,瑰姿烟态,样样成双。珊磲盘花绕垂髻,珠贝结佩缠光足,虽皆岛民打扮,胜却豪门金翠。

再观各自不同。乃见玲姬服白,纤似飞雪璇花;珑姬服红,灼如丹焰朱火。又思二姬平日举止,心曰“玲性柔,珑性烈。玲喜静和,珑好孤远。玲亲凡民,珑疏尘心。”

赫月比较来去,心觉二徒皆有可取,一时难定主意。思虑良久,乃命曰“你二人且出宫取,西归陆上,寻一合意之物,归来同我述之。切记二人分道,不可互通声气。”便以一日为限,静待二徒归返。

待至月起时分,珑姬先至,玲姬后归,各在袖中藏物。命取观之,皆为陆上新花,相视而笑。再看其类,则珑姬取一白梅,玲姬取一朱桃,各自盛开,料非同地折来。

赫月见此,先谓珑姬曰“何故折梅?”

珑姬即作一歌曰

“寒天苦地发高韵,冰刀霜刃凿素心。

守得幽淡香自远,忍来寂寞意更矜。

九九归元繁化简,岁岁迟开慢胜勤。

但藏灵台真性在,独枝寒玉越渊云。”

赫月听罢,又谓玲姬曰“何故折桃?”

玲姬亦作一歌曰

“雨化庚泥风抚柳,日消霜雪电斩棘。

山径拔生绝艳客,乡垄添开吉缘司。

万物始化三三念,森罗萌动生生息。

任凭春秋轮转变,漫树瑶英复抽枝。”

赫月兼听二姬,心中初定取舍,便问曰“是无情苦?有情苦?”

玲姬曰“是无情苦。”珑姬曰“是有情苦。”二人答罢,互视诧然,又复相笑。赫月乃曰“且莫寻乐,你二人近前来。”便将殿中刀剑引来,白绦素剑交与玲姬,曰“此作玲剑。”黑绦墨刀传与珑姬,曰“此名珑刀。”

二姬各领神兵。赫月又自殿中招来两物,乃是一环一璜。先取白玉环传与玲姬,曰“昔我执掌混元八景离火灯,后遭毁坏,余得灯芯真火,又采凰羽为引,炼入此物当中。今后可为护身避火,名作七羽凰火罩。”

玲姬既受法宝,赫月又取玄玉璜递与珑姬,曰“昔我曾与巫王雪黎共入大墟,见得妖龙翻覆火海。雪黎以目杀之,化得此物。其内蕴生阴火灵精,专擅破敌斗法,便作七宫翠星幌。”

二姬各受法宝,拜谢恩师。赫月徊视两人良久,乃曰“我今合道不成,时日无多。道统衣钵,由你二人传之。待我去后,阿珑执掌神宫,镇辖南海,继我焰心真火。阿玲且居红浥殿中,潜心修行,不可懈怠。”

其命既出,二姬虽甚吃惊,亦自遵从。当下赫月留得珑姬,将焰心灵纹俱灌其体,便自闭殿门,不允徒儿请见。如是一月,殿门自开,唯余红衣委地。

二姬闻得侍者禀报,终知赫月已去,心甚悲恸。共往殿中,取得遗衣埋于桑下,守灵七日。自此严遵赫月遗命,各自司事修行。正是

火种玉莲生妙子,灯照蛮荒辟初天。

平生经历多舛事,一世风雨尽艰难。

纵使凌云千丈志,难翻遗恨万重山。

蓦里抛得尘寰去,暗计二姝为后传。

256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上)

秀峦青山方外地,雪消冰尽春来。

又逢年里醉花时。梢头黄鹂闹,柏下青苔生。

田事耕耘初罢了,暮里溪涧偷闲。

最乐村尾采樵儿。午眠溪涧底,羡煞贵门家。

自先黎覆亡,豳朝始立,及至豳修王媴衍登位,已传五代四百年。修王十二年,四海昌宁,天下大治,中土之内民皆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安命,弗知今世圣名。

中土以东,出粹秀关,则为东域诸国,以四公国为首,北为桢国、榃国,南为玥国、亃国,俱属媴姓分氏。桢国境北又有一处洞天福地,造化钟灵,风水绝胜。游人观之,但见

峦峰顶艳林奔瀑,云霞流彩;峡峪间猿猱嬉戏,鸾鹄舞遨。

茫茫渺渺,幽潭滨畔扬鹤唳;滃滃澹澹,青霭深处闻樵歌。

众崖群岭,峻峭卓绝;青羊白鹿,徘徊雀跃。

金鳞碧爪麒麟卧,彩羽丽冠凤凰游;千光百态,各自悠哉。

往出行数十里,则见东北首陡升孤峰,高抵霄汉。远观时孤高仰止,如玉柱撑天,近抵则崴嵬宏伟,若巨神蔽日。麓处层林染翠,峰段冰雪皑皑,盖因其高绝奇势,一季之内阴阳分割,四时兼备,直似天人居处,得名“玉畿山”。自玉畿山左近百里,群峰连绵,皆有仙客洞府,不受桢国府吏管辖,俨然自成一界,民间呼作“青山都”。

青山都西南半里,有千来人家居住,祖上本非桢地人士,乃是昔年雨洪大难的离民,侥幸得了玉盈山赫月道人相助,方才迁至此间。转眼数代衍息,聚为十数村落,合称“小鸢乡”。

话说乡中李氏村内住得一个青年汉子,名作李禾。父母早去,兄嫂不睦,百般刁难,李禾性亦躁急,有任侠气。既遭指骂暗讽,怒而出户自立,舍了全部家产,独在村尾搭一茅屋度日。

其时豳天子尊道重教,应青山都天师之请,大革黎时旧制。废私奴、立官学、改荐制,及至农事,仍从黎时井田之法。每邻八户,各职私田,仅为己用,不得买卖,又共耕一公田,供交定粮,以实国仓。但因李禾只身出户,未登县中簿籍,名下亦无私田,欲请配田,需待县中点户计民,方能批允,算来须得期年光景。

有乡老听得此事,特来劝道“你与你兄,毕竟同胞所出,怎有隔夜的仇来?不如归得家去,待到点户得田,再思自立。况你本来该得家当,哪因兄嫂一气,便全舍了去?”好话说尽,奈不得李禾倔气,便道“既是如此,我且有个营生指你。县中方得书令,欲征山中良柴若干。此事本按户头分去,但想现是农忙,旁人抽不得手。你是个壮力罕见的,若肯干得,我便与旁户说动,托你尽包了去,每月也可得半吊钱,顶得过日子。”李禾便谢过其人,自此日日往山中樵木。那县中要柴亦有讲究,须得是青都濯缨山上生得一种奇树,斫以为薪,生烟淡紫,馨香扑鼻。其木仅生本地,若贩市中,亦值数钱,盖因长在青都地界,县中严禁私伐,民间亦畏仙怪之说,方才留得余种。

李禾因是官差所指,无此顾忌,但遵吩咐,不取幼株良苗,便多往涧壁绝处寻觅。既入山中,亦采野蔬菇荪。正是春时,山中修篁千片,掘得新笋,亦可充饥解馋。如此一月,不以为劳,竟是乐在其中。唯恨香木有数,不得滥伐,后头新材难寻,便需去云深处觅。

那日李禾争行到傍晚,无甚收获,便在溪间撅了柳条垂钓。正瞅得一尾鲤鱼摆尾,忽听下游嬉闹吵闹,似男子嗓音,中又杂得一女子细声。李禾大奇,心底寻思“怎地山中却有恁多人闹?”循声找去,遇得石崖拐处一个小潭。

数人立在潭边,戏闹呼咤。李禾定睛细瞧,俱是邻村游侠儿,其人手执素布,似是女子衣物,且对潭中笑道“小娘是何地人?”再看潭中,果有一年轻女子,抱臂扯萍,容带羞怒,欲同岸上诸人理论,却是不敢出水。岸上游侠儿知她顾忌,放胆恣意,百般谑笑,且道“我闻古时天仙下凡,皆着仙衣。小娘这般美貌,可是天上下来?若肯同我归家,定将仙衣奉还。”

李禾闻言勃然,大步迈出林间,骂道“好贼孙!光天化日,欺侮妇道,且瞧老子撕了你的鸟嘴!”抡起碗大拳头,打在其人面上,打得个鼻歪眼斜,只声唤不出口,咕咚便往地倒。旁人见了也骇,但仗人多,发一声喊,便欲将李禾按在地上。

李禾虽是只身,生来便是两膀神力,抵得过牛马撒性。放臂扑扇,便将一众闲儿打得乱叫,眼青的,落齿的,折臂的,慌慌扶了伴当,钻身往林里逃了。李禾追得几步,方才折返,拾来地上衣衫,搁在岸边道“姑子只身一人,怎地跑来野里头玩水?今后且小心了。”

潭内女子垂头道“多谢大哥。”却不近前取衣。李禾临潭照影,见得自己虎背熊腰,臂粗如象,面目黧黑,好似一尊烟熏火烤的铁门神,料是那女子心怕,便道“你自更衣,我且去了。”说罢大步归林,扯开嗓子,唱来乡下小曲,好叫闻者知道远近。过得半盏茶功夫再看,空余潭水,不见人踪。

如此过去数日,李禾再进山中樵柴,闲得扯嗓开唱,正是高兴,林间忽响呜呜笛声,悠扬婉转,暗合歌调。李禾大奇,心道“野里出了邪鬼,怎地有人跟老子和上?”踏进林中寻觅,笛声便止了。远近山木,没见半个鬼影。

李禾天性胆大,既未觅着人,便当是山精野怪好玩儿,也不放在心上。半晌去了对峰,口中再唱得几句,又听林里笛声。急跑进去巡摸,也未找见活人,只呼道“邪门!邪门!”到底也未弄出个头绪。

这般连来一载,李禾每入山间唱曲,必有笛声相随。他听得个耳熟,亦生欢喜,心道“便是个山精野怪,吹曲儿也甚有趣,倒不知如何见得一面。”出声相邀,笛声便自停了。

是年冬日,李禾照例入山,唱得一炷香光景,便听林里笛响。当下停了歌声,高声嚷道“那吹笛的,你且听着,老子本来山里樵木,做个户口的营生。明年请得私田,便不来了。你若闷得个鸟淡,便来我田间坐得。”

他一喊此话,笛声便歇。李禾年来惯了,也不恼烦,正欲归家炊饭,林间婷婷曼曼,出得一个执笛的女子。银盆黛眉,青眼盼人,俏生生不似村女。到得李禾面前,却行个道人礼节,稽首道“年初得大哥相救,有心相谢,只是自幼长在山中,不知怎生同外人讲话。大哥莫怪唐突。”

李禾打眼一瞧,初时认不得她来历,待听其言语几句,方才恍然大悟,当下便道“不碍事。原来你却是山里修行人,既得如此,怎地被那许个鸟人欺了去?”

女子道“我本孤女,巧得濯缨山晓寒洞妙杏真人收留,留于山间修道,今来已有十载。无奈根骨不佳,性子驽钝,虽自幼年苦修,终不成器。那日山间洗浴,被几个轻薄儿瞧见,心头实在惶恐,亦使不来法诀,天幸大哥相助,才免得惹来大祸。”

李禾道“原是如此,今后且得小心。”欲要行开,却看女子面色依依,心头亦觉古怪。寻思来去,捉了个话题道“姑子既在山中修道,想来清苦,若是无聊,可往我田头来逛。我住李氏村村尾,最小户的茅屋便是。”

女子微笑道“此事我早知了,如此叨扰大哥。”

自是年关一过,县中来人点户登簿,发配田亩。李禾领得田地,又借县中公牛公犁,终日忙在垄间,山中便少去了。至得仲春,那女子果真来得田畔,坐看李禾耕地。李禾不善闲谈,便唱乡下谣歌,女子亦执笛相应。如此久之,心中萌然有悟。是岁年中,沽来小坛花酒,饮得酣畅,便对女子道“但听姑子修道已久,罕有精进,恐是缘分不合。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女子闻言,埋首不语,且执衣带,良久答道“本意长居山中,服侍真人左右,以抱收养之恩。但今识得大哥,却觉乡间甚好,愿为还俗。”

李禾大喜,当即日日勤作,腾来少许钱两,打得一对镶银镯子,赠作定情聘礼。二人你来我去,便在年关成礼结亲。因是女子无亲,李禾与长兄不睦,两人便未声张,只在院中摆得一席,正是执杯对饮,忽听院外笑道“好个郎才女貌,既摆喜宴,怎地不喊人来贺?”便从门口进来一人。

此人年约而立,木簪碧袍,面貌清癯俊朗,颌下又生一缕羊须,乌黑油亮,甚是飘逸。到得两人桌前,打个稽首笑曰“贫道是濯缨山洗瑕洞赤柳道人。今知二位喜结连理,特替妙杏真人来贺。”

李禾忽迎外客,亦甚惊奇,眼望其妻韦氏,却见韦氏亦是摇头,以示不识。但观其人风貌打扮,确是青都修士不假,当下便道“来者是客,真人自便。”

青袍客笑道“恭喜,恭喜。”便坐下席间,顾自饮酒,又取户外一叶吹得吉曲,竟不逊笛箫。如此连奏三曲,方才尽兴辞去。临前又一回首,同李禾笑道“我观新郎官面相,是个极妙有福的人物,又娶得我濯缨山同门,日后愿能多与亲近,不知可曾方便?”

李禾道“自随真人高兴。”

青袍客笑道“我是一浪荡闲人,日日皆可高兴。”说罢飘然去了。自是常与李家往来,倒胜似进了己家门院一般。

257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中)

话说李禾因缘际会,巧得佳配,自是更作老成,收敛少时脾性,免来无事与人结怨。那韦氏曾在山间修行,虽未得甚道行,见识毕竟不同。每遇村人染疾,便为诊断开方,或开得药材,指人去山中寻觅,都可治得大好。

村人瞧她这般本事,多有夸赞捧扬,道是仙姑下凡,也不真较她来处。唯独李禾兄嫂因有构隙,颇多微词。一日李家大嫂孙氏来得李禾门前,正见韦氏濯衣洒扫,便上前指点拿捏,处处挑得刺来。韦氏本是修行人的木性儿,也不同她置气,俱是微笑应了。正说闲话,打门进得道人赤柳,眉开目笑,且往旁站了,听得半晌,上前接了话头道“这位娘子既是贤能,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孙氏闻来,横眼一瞧赤柳,扯脸笑道“你这道人好没来由。我与我家妹子把些家常,怎叫你横插一杠?真个是瞎子望天窗,瞧了个不明不白。道人虽是出了家,少不得身上二两肉,大剌剌进得妇道人家院里,也不怕人说闲。”

韦氏闻之,脸上怫然动怒。赤柳却不同她作色,且笑吟吟道“瞎子望窗,定是敞亮心眼儿。道人出家,也识红尘烟气儿。妙哉,妙哉。贫道瞧娘子是个有悟性的,弗如随我入得洗瑕洞,好生修修德行。”

孙氏啐道“臭不要脸的东西!坟傍边儿的阴沟里钻来,跑得我二弟院头胡赖,也敢同我勾三搭四。再不收脸,且叫我二弟来,将你赶了出去。”

她一番话里挟枪带棒,说得赤柳道人,句句倒叫韦氏着恼。当下韦氏收了衣杆道“我瞧天色将阴,嫂嫂不若先归家去,收掇自家衣裤。莫紧看顾了我这厢,倒叫自家衣服干不着。”

孙氏听她言语含刺,正是欲待回嘴,忽地哎哟一声道“怎地染了块墨来?”提起手腕一看,便见皮上拇指大的黑斑,似在哪处染得脏污。拿袖一拭,染得衣上黢黑,舀来井水濯洗,倒洗出满盆墨来,腕上斑痕半点未消,涨得竟有碗口大小。赤柳在旁袖手瞧了,闲闲笑道“古时先圣闻听恶言,即往河中洗耳濯缨,以求明心净志。今朝娘子手生黑斑,却叫水洗不净,不知是平日攒得多少恶气?嘻,奇哉!”

孙氏一介凡人,哪见这般怪事,骇得脚软心摇,倒似三魂七魄也给勾去大半,直在原地哀叫。韦氏却是个还俗的修行人,一见此状,立知乃是道术所为。但观赤柳在旁,口不念咒,手不掐诀,如何使得出神通,却叫她短了见识,一时不敢定论。但看孙氏怕得狠了,乃对赤柳道“真人可知此是何症?”

赤柳笑道“小疾耳。料是娘子腹中积得秽气太多,一时宣泄不完。今且归家,弄些黄连、松针、使君子,捣碎和泥服了,想来便当无事。”

孙氏得他开方,虽是心中不信,无奈别无他法,只得惶惶归了己家,依方整弄,数日方才见好。她这一遭撞了晦气,自此心中便有忌讳,不愿多往李禾家中走动。韦氏听来此事,心中暗是惊异,窃同李禾嘱道“那赤柳道人来历不明,道法高深,二郎须得小心招待。”

李禾听了孙氏之事,却未放在心头,只道“那老绿皮,又不念经,又不吃素,动辄上我家里厮混,吹首野曲也鬼里鬼气,左右不像个正经门户。平日不曾见他拉撒,倒没少吃我家粮酒,还待同我嬉皮笑脸,哪像个有修行的人?老子瞧他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无事不出烂泥洞,出来便要惹是生非。若给他门中老仙知晓,少不得打穿他的肚肠。也罢,横竖念他是教训了那孙氏,给你省得些心思,我且记得他便是。”

韦氏知他毕竟凡人,不识道术微妙,当下再不相劝。但观赤柳平日来去,俱是和气团团,又好同李禾谐趣。嬉笑怒骂,百无禁忌,任是李禾粗言俚语,也未见其人动怒,这才放下心来度日。

这般过得数年,夫妇先后得来两儿,长子名作李钓,儿子起作李潭。两儿年岁既小,需得韦氏操神照料,家中不免吃紧。

李禾寻思来去,不愿妻儿苦熬,便又起了斧头,趁农闲时上山斫柴。他因无官命在身,不敢滥伐良木,但取些枯柴干草,背回村中贩了,又能采笋拾菇,捞鱼摸贝,补贴家中用度。

那日李禾入山打柴,午时登峰,遥见天际红霞灿漫,偶有一朵朱云打南面飘过,倒似桃花流溪,煞是好看。他只瞧得个稀奇,也未放在心头,照旧往山间寻觅。逛到暮时,打得两大担柴禾,坐在林间搓绳绑束,忽听得林外呜呜声响,是那赤柳道人叼了柳叶,悠悠曳来,到得李禾身前招呼,面上却比平日更添喜笑。李禾瞥他模样,哼声道“王八走大路,易绊行人脚。王八喜洋洋,世上要遭殃。”

赤柳道人笑道“怎来这天大的脾气哩!今日山中有贵客来,我自喜得三分,倒叫你一番冷戳暗讽。”

李禾瘪嘴道“你是一逛得寡妇门、扒得绝户坟的老油棍。怎生来的贵客,倒叫你喜成这般?”

赤柳道“来的是南海的贵客,往玉畿山上的道场去,想是为谒见掌教。我今晨观得一眼,实是个娇娇佳儿,倾国绝色。天仙神妃似的人物,村中大小媳妇,无得可比,便是你家中的一较,也是萤火之于日月。”

李禾素知此人嘴皮无良,本不待理他,却猛听得最后一句,立时大怒,连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内的如何,岂轮得到你这王八指点。瞧你也是个修行的,终日盯人姑子娘子,早晚惹得祸来,叫人扒得龟壳熬汤。”

赤柳笑道“我不过说些逗趣话,你倒处处护食较紧,半分容不得家内的受损。罢也,那便不提此事,且教你回头大吃一惊。”

他此话既出,李禾却给说动心思,手中照旧搓绳,嘴上问道“怎地叫我大吃一惊?”

赤柳只顾发笑,不肯直言。李禾再三勾问,赤柳方道“你可知来的是谁?”

李禾道“是你山里头的人,我恁知得?”

赤柳亦不绕他,直言笑道“量你是不晓得,且同你说道个囫囵自今朝天子始立,敕封天师仙圣,道统正宗,俱在我东域青都一脉。往上数来,首拜太始至清玄真乾元仙尊,后有太上至圣道德昊阳仙尊,今传第三代,乃是昊阳座下郁离真人执掌苍莨宫,同辈数有晓寒洞妙杏真人、虚谷洞朱蕤真人、璇花洞雪霙真人、金风洞鞠华真人,如是这般,俱在青都辟府潜修。他等之上又有一个师叔,与昊阳真人同辈,法号名作‘赫月’,却是几百年前出得青都,自立了南海一脉。其人道场是个孤悬海外的灵岛仙宫,称作离火宫。今传至赫月徒儿手中,其人未得道号,按岛中规矩,皆唤‘珑姬娘娘’。今已修道二百余年,神通手段了得,又是当今掌教同辈,若数两地渊源,你家内尚得称她一声师叔祖。“

李禾哼得一声,说道“我不过是个乡下种地的,不识你许多的仙尊、娘娘。此事与我却有何干?”

赤柳道“若她独来,自与你无干系。而今她至苍莨宫,却携得一个小儿,似个凡人家的孤子。我在苍莨宫外听得一耳,倒像要托在青都地界。既为凡人,不能久留山中,定是留在你小鸢乡里。那珑姬娘娘本意将他放在公塾,兼学兼养,以培性情,我瞧来却是不妙,大大不妙。与其托在公塾,不如养在人家。”

李禾瞪眼道“既是孤子,却养何人家中?”

赤柳朝他一笑,嘻嘻道“自是你家中。”

258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下)

李禾忽听得这番话,唬得也呆,愣一愣道“老绿皮,你说得甚昏话。那小儿跟老子非亲非故,怎地放我家中?便是我家里那两个小子,整日价烦人,折腾得我与家内的半条命去。毕竟是我亲生,怪罪不得旁人头上,你倒还想塞来个野的?”

赤柳紧着道“不折腾,不折腾。那小儿,有意思得很,又安静,定不叫你费许多力气。他虽是半点修道的根骨也无,却有一桩好处,便是聪明绝顶,读书习字,定然不在话下。我也实话同你说得,你那长子性厚,次子性敏,都不是食墨水、司官牧的材料,欲要出头,弗如亲近那孤子一二,将来必有用处。若是家中吃紧,添不上一张嘴,我倒也有些法门可办。”

李禾听罢,照是满不在乎,将树皮绳绷了绷道“我是个莽汉,求得什么秀才儿子?家中那俩小儿,将来若肯读书,便送乡中公塾去,若是不肯,自是跟了我种地,不仰旁人的脸色,倒也饿不死勤快的。平地巴结人家,才是辱没了我家里的名声。你若不讲此事,我便发个善心,也愿接济一二,你既这样说,我偏不去理会。”

赤柳百般劝诱,李禾只是不理,更是肚里起疑,不知这贼道何故念念不忘,专要把外人往自己家中搁去。来回磨得半天,直说得天也见了黑,李禾扛了柴禾欲归家去,赤柳方才叹道“你实是个油盐不进的铁方头,倒叫贫道两头里为难。也罢,我且不瞒你,今叫你去养那小儿,实不为你家前途,乃图那小儿的命数。”

李禾半信半疑,道“这又是怎生说法?”

赤柳道“那小儿,是星宿转世,命在文司。但因生逢凶岁,成了一颗浑浑噩噩的铁石心。今欲点他,需在人间打磨,使通凡情。寻思来去,便是你家的最合适。”

李禾道“神神叨叨,恁是些玄虚话。”口中虽这般说,因知赤柳确有神通,心底倒信三分。又是稀罕怪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终日盯旁家的事,操旁人的心,上管天里的星宿转世,下管村头的姑子媳妇,怎不愁你自个儿的修行?”

赤柳笑道“你自是瞧不懂我的修行。”翘了脚坐在墩上,闲哼唱词道“都道神仙道行高,不知天意冷似刀。都道神仙真逍遥,不知造化五劫熬。古今上下八方动,天地道人四大空。至方无隅形无象,争锋一子天元中。”

李禾道“唱得恁鸟词!你个山里的闲棍,淡得出鸟日子,却来同谁争锋?”

赤柳只将眼皮往天顶一掀,笑吟吟顿了片刻,方才道“何能不争。”俄而又是拊掌笑道“闲话莫提!横竖是同你说得了星宿转世之事,你总不肯养个闲口,去瞧上一眼也是无妨。噫,早先山里来得一条大黑蟒,终日盘在竹林里憩着,旁的人一概不理,专跟贫道捉对为难。我念它生得不易,也不跟它计较许多,只不往苍莨宫中去,倒叫我无得个清静的地方。不若便跟那小儿一道,往你家中腾个铺来。”

李禾啐道“去你奶奶的熊!老子家中破屋两间,岂是给你这绿皮王八住得?走,你既啰里啰唆恁半天,老子便去瞧瞧那星宿转世。”到底还是跟了赤柳,未归李氏村,半道折去小鸢乡公塾。

两人赶至地头,天色已黑,塾中学生早放家去,独剩几个大的尚在堂中,借了塾里烛火抄书。李禾平日罕有此地,粗粗一瞧,都是十三四岁上下,平日里偶得一面,堪堪眼熟。还待问询赤柳,瞥见堂外站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儿,正仰头望了天中圆月。其儿布衣木簪,简朴伶仃,却是不曾见过的。赤柳瞧来一眼,笑道“便是他了。”

李禾越堂出去,行到小儿面前,将他面目粗一打量。只觉此子口鼻端正,喜愁不显,比旁的孩子文静些,倒也无甚出奇醒目的标志。当下开口招呼,问道“那小儿,你叫甚名字?”

小儿仰头看他,应道“荆石。”言语清楚,竟不惧李禾形貌。李禾听其说话爽利,倒也无甚贵家的娇懦气,心中便生几分欢喜,点头道“好,我名李禾,是这乡中农汉,住在李氏村村尾。我张儿李钓今是八岁,年后便来此处读书,你二人年龄相若,往后可多亲近。”

荆石应道“好的。”又往梢头圆月看了。

李禾瞧来出奇,说道“小小年纪,倒跟个文客秀才似的,可是心中思乡?”

荆石道“不是。是想圆。”

李禾奇道“恁是想圆?”

荆石以手指月,平声述道“圆周以曲,不可尺量。定切成比,必有一定率可依。内切六宫,则取径一周三,必有所损;若以外合,亦有所盈,不得确数。方才以内割心算,取三千二百切,可至四微,犹有余数未尽。我想此率应是无限数,不能定其无差之长。”

李禾瞪眼瞠目,良久不得言语。僵僵在原处立得半晌,折回堂中问赤柳道“这小儿,说的是恁话?怎地叫人闹不明白?”

赤柳与他干笑道“星宿下凡么,少不得有些怪处。你且担待着便是。”

李禾道“老子瞧来不像星宿下凡,倒像邪祟上身。”寻思来去,信步去邻户赊了几颗桃儿,回来递与荆石,问道“小儿,可吃桃?”

荆石道“多谢你。”双手捧来一颗,放在嘴边慢慢咬了,又往月上瞟望。李禾瞧他吃相规矩,颇似松鼠啃果儿,方才放下心来,暗道“虽是说些怪话,吃喝倒也同旁的小娃一般。既是吃喝一样,那说些怪话也无妨。”再同荆石聊得几句,倒也是有问必答,自言乃南疆乐华国人士,先父早丧,独在乡野居住,因是乡中一场大难,方被南海修士携来此地安置。桩桩件件,说得简洁明白,提及丧父,亦无哀啼哭噎,方知赤柳所言“铁石心”是何意思。

李禾虽觉此小儿甚怪,但观其神态大方,静而不懦,举止利落,幼而不羸,毕竟还合眼缘。当下同荆石道“小儿,你既在我小鸢乡住下,今后且安心读书度日,莫愁衣食银钱。若有甚短缺,可来找我说道,自当照拂你一二。如今你初来此处,寄在公塾,想来不如居家方便。你若愿意,我便回去问问家内的,便让你搭在我家借住。”

荆石谢过一声,却道“不妨事,住在这里就好。”李禾也不勉强,将剩下几个桃儿全与了他,便背柴担归得家去。回头又将此事同韦氏说了,韦氏亦奇,又笑李禾举止,责道“你这般的个头模样,上去邀人住家,八岁小儿怎敢答应?”

李禾道“我看不然。那小儿说话稳当,可不怕我,像个有主意的。”韦氏却不甚信,只道“既是那赤柳道人托付,自当多些照顾。横竖钓儿今已届龄,不如早些将他送去塾中,也好有个陪伴。”隔日便将长子李钓送进公塾内,每日携食带餐,又总多备几分,嘱其分与荆石。如此日久,两人便生亲近,亦如兄弟一般。

259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上)

日月穿梭,光阴矢去。小鸢乡风调雨顺,安乐太平,乡民偏居野地,亦不知外头寒暑。李家二子李潭年满八岁,入得公塾,习书认字。其兄李钓九岁,与塾中寄子荆石同龄。李钓生性长厚老实,与人客气,多似亲母,而好义慷慨,又有其父之风。他年岁较荆石稍长,同读一载,平日多得亲善,每逢节庆年关,定叫荆石同己归家饮食。如此久之,便同是添了个外姓兄弟。

其时豳朝革除黎法,保井田,去私奴,又改官学法制,使其遍覆中土乡县,民皆识礼知教。及至东南诸国,亦从天子法度,效仿行事。其中尤以东域学风昌盛,地灵人杰,代出名臣贤士。至于布教之所,中土称学,东南称塾,西土称校,所设课程,乡学分作书、数、农、艺、杂,国学添设礼、乐、御、射、史、玄诸般,各地皆有小异,而大体之处相似。

学中讲师,多为本乡学士,及至国学、大学,则聘名生博士,专资授道,唯独玄学一科,因涉阴阳五行、先天八卦,皆属国士之技,等闲不能授之,需自诸国天师观中请得传教修士,专司讲玄。所授生徒,俱是国学英才,中或有根基上佳者,闻而见悟,竟从修道,弃官入山,亦不乏先例。

小鸢乡地处桢国之北,一应徭赋法度,皆从桢国府治。唯独乡中公塾,虽属乡学之列,却近青山都地界,时得山中修士入塾授玄,其中细分,可作“三歌三诀”。三歌是为《连山歌》、《步天歌》、《洞流歌》,分讲八卦演数、黄道星宫、经脉气血;三诀是为《游幽诀》、《化膏诀》、《蒸云诀》,分讲冥神内视、服丹健体、炼气聚元。

此般诸法,虽是玄门启蒙的浅术,毕竟繁琐深晦。乡野之民多性淳浑,耐不得记,传教修士本是应差,亦不强求,仅授些粗浅的常理,好叫晓得天时地方,便利农事耕作。

小鸢乡塾中讲玄之师众多,常来者乃是璇花洞雪霙真人座下的徒孙,道号德音子。其人半百苦修,终是根骨不如,未得精进,又好读经研学,自愿做了传教法修。是日午间,德音子正坐堂前,羽服高冠,修容梳发,案置清茶,手捻雪须,与诸学童讲论节气阴阳,乃以玄乐正音闭目吟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地运气中,旋旋若鸡子。阴阳始动兮,气息穿行,始成节气,乃有六气、八风、十二月……”

这厢堂前讲学正酣,底下诸学童亦是高兴,盖因李潭晨时爬树,竟捉得一只刚孵的幼雀,悄悄带在案下逗耍。余童见了皆是好玩,假作听课,眼往李潭坐处觑了。又拿了纸条互掷,你来我往,纷繁热闹。独是荆石一人坐在尾席,身畔摞得人高厚籍,逐一取来翻看。他翻书亦不同旁人,瞬目十行,欲将百页读罢,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来得公塾一载,库中抄书俱已记熟,全因近日库中翻新,增录县里抄来的新卷,方才有些新书未过。

满堂师生,各有好事做得,正是其乐融融,却有人手上失了准头,杏大的纸团斜刺里蹿来,正跳在德音子面上,将老道儿骇得长胡一吹。睁眼瞧去,见得纸团上花里胡哨,画得尽是王八、雀儿、田耗子,登时气煞了老先生,起身往堂下张望。但见堂下诸儿,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俨然好学。唯独墙隅坐得一个小儿,身畔籍本堆得老高,手中亦在翻书,却是快似扇风,瞧得旁人眼儿也花。

德音子瞧见此景,气儿也不打一处来,心道“读书需得动念运神,岂有这般乱翻,平白损了书页。这劣儿,便是装样也不上心!”当下对看案上坐表,点名呼道“荆石!”其子即时抬首,面色木然,不见慌张,老实起身应道“先生。”

德音子道“我适才所讲节气之说,你可听得?”

荆石道“是。”

德音子面沉如水,捻了长须吩咐道“你且与我重讲一遍。”

荆石闻言应声,起句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一气念来千字,非止词句分毫不差,便连句读抑扬,悉是玄乐正音,大异乡间土语。

德音子听他述罢,大是惊奇,端了茶盏问道“往日可曾习过吟咏?怎会正音念法?”

荆石道“不曾。是听先生刚才念过。”

德音子疑信参半,因知玄乐正音乃循东域古调,拗佶深奥。他虽顾念学童无知,读的俱是白浅文章,要能入耳即通,其记力实非常人可及。当下又指书堆道“书册抄本,何故放在此处?若欲研读,可逐本借来。如是拥积堆置,日久易生虫蠹。”

荆石应道“皆是今日所读,晚间即归库里。”

德音子听他此言,更复讶然,当即取了他案上书籍,试问书中概意,具能即刻答出。及至抽页取段,试以背诵,亦是滚瓜烂熟。

如此连试十书,竟无一字出错,但问些书中未注的古字音义,却不能答,始知此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既是过目不忘,耳闻成诵,又能连读百部,眼耳并用,其记力之强,天资之聪,实可谓惊世骇俗。

德音子教书久时,未逢这般的奇才良质,心中大是喜悦,连声道“好,好,好。你这童儿,内秀好学,必成大器。既得这般天眷,必是个修道的好根骨。来,且坐下答我一问清天浊地,是为何物所生?”

荆石道“是古时宣夜之气所发。”

德音子益喜,又问“生魂浊魄,归于何处?”

荆石道“魂归天,魄入地。各归清浊气变,周而复始,再作轮回之用。”

德音子喜不自禁,捻须长笑,连声称好,又问道“金铜磨镜,是今人之鉴;盆水静池,是古人之鉴;诤友劲敌,是贤能之鉴;恶果孽报,是奸邪之鉴。凡此四者,皆为人鉴。可知何为天地众物之鉴?”

荆石道“地图。”

德音子欢容辄止,手中顿得一顿,强自定了喜笑,提点说道“天地众物,但凡举止,皆引气中变化。处处相生相牵,岂不胜于死物灵活?是故何为良鉴?”

荆石静坐案前,目不稍瞬,仍道“气变难测,不足为依。是地图。”

德音子亦复无言,闷闷捻须,良久才抚荆石头顶叹道“学生是个经国之才。且好好读书,日后司牧治土,也堪器用。”说罢归得堂前,再讲文章,意态萧索,到底甚是惋痛。近得放学时辰,眼见下头学童个个骚动,又是长吁短叹,怅声道“今日天阴气沉,便早些歇了。你等且归家去罢。”

诸儿闻言皆喜,嬉笑欢呼,乱糟糟奔出堂去。李潭尤是发乐,拍了荆石肩膀道“大英雄!平时不说话,今日开口便将先生气跑了。”

荆石道“我没有。”又把李潭桌下的鸟儿捉来,置在手中看了片刻,说道“此似戴胜鸟。能食虫,与人有益,放回去吧。”乃将雏鸟放归巢中,又回堂内打扫抄书。

此事虽在塾中所发,因有诸儿共睹,提早归家,又告父母缘由,便是风言广传,不胫而走。乡民皆知塾中有一孤子,博闻强记,堪为神童。

那厢李禾听了传闻,亦甚欢喜,专意提了些果饼,欲往塾中探望。韦氏见了,忙忙提来一个包袱,递与李禾道“年关给钓儿、潭儿制新衣新被,省得下余布,只是颜色花了些。前日设法染来,又做了几样新的。那小儿既是长个儿的岁数,塾中又甚清苦,衣裳定然是缺的。你且捎去给他试试,若不合身,我再改动。”

李钓应声去了。到得公塾,正逢荆石埋首抄书,便将蒲扇大的黑手拍了他脑袋,笑道“小子!今可出得风头!”将携来的果饼、衣物一并给他,又道“这是家内的给你捎来,你且试试合身。”

荆石放笔谢过,抱了包裹,自去后堂更换。待出来一瞧,却是宽松许多,盖因他比李钓瘦短。李禾见了叹道“你这小苗秧子,短手短脚,又不爱动,日后如何处得大事?莫说旁人,便是寻个媳妇,怕也镇不住家里。今后且多地里练去,好长身体,这衣裳却得再改动些。”又看荆石手中拿了块红布,缝得方正,料面上蝴蝶翩翩,似是韦氏拿新被余料所制,心中奇怪,问道“你拿的是个何物?”

荆石应道“应是暖手的布筒。”

李禾乐道“我那家内的,怎地衣服染了,却将这纹样留下,恐要叫人笑你。我且跟她说说,叫她同你改个样式。”

荆石摇一摇首,也未着意,转头将布筒放了道“红的也好,不必劳烦改换。”便回内堂换下衣物,交归李禾拿去改动。

260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中)

自德音子塾中问教荆石,转眼又过得两年光阴。李钓、荆石俱已十二,而李家又添一口,今次却是个女婴,唤作李小笛。

李禾本来受得兄嫂打压,不使成家分产,娶亲已比旁人稍晚,及至得女,已然年近四十。虽是壮力不减,面上难掩几分沧桑,但见老三玉雪可爱,眉目翻似韦氏,却是连日精神爽利,喜上眉梢。及至李小笛满月,特让李钓把荆石从塾中叫来,又去山里钓鱼摸虾,摆来一桌酒菜相贺。

至得傍晚,李钓、李潭、荆石并归。李禾在门口遥遥望见,乃见荆石手中尚还提了竹篮,内皆书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至眼前,瞪眼横眉道“小子!你来贺我闺女满月,不拿礼金,倒带些破书来,是恁意思?莫不是嫌老子闺女入不得你眼,连那几个鸟字尚不如得?”

荆石道“不是。”自往篮底一抄,掏来支白濯濯的小花簪,递与李禾道“此是贺礼。”

李禾既知他寄人篱下,平日用度,俱靠抄书扫院补贴,不想他当真带得礼来,不免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才察非是玉珠之簪,乃用碎河贝磨得光润如瓣,钻孔缠丝,绕于木柄,定成个梅花形状。其物构形虽甚简单,却也颇费心思手巧。李禾打量一番,不禁奇道“你终日闷头读书,怎地还做得这般女儿家的小东西?模样倒也精致,莫不是哪家女娃送进塾里,叫你瞧见打扮?”

荆石道“不是。以前见过几支,仿着做的。”却不肯提是何处见得。李禾因知他本为南疆乐华国人士,料是当地风俗,亦不追问究竟,只将簪子交与韦氏收了,留待李小笛日后使用。但想荆石平日木讷寡言,关键处倒通人情,毕竟是把己家挂着,心中亦感欣慰。到得桌上,倒了一底醴酒,推在荆石面前道“小子,你且试试这东西。”

荆石低头一瞧,推拒道“我不饮酒。”

李禾道“此非烈酒,我家老大十岁便能喝得半碗,你今也是个半大的娃娃。再过几年,便是亲也可成得,怎就喝不得一口?“荆石才一沾唇,皱眉道“苦的。”

李禾哈哈大笑“小孩家胡说八道。此酒酿得合时,又有哪里苦来。”还待再给荆石满上,幸得韦氏横眼瞧他,方才止罢。

至得饭罢,荆石随了李钓,入后屋看李小笛,见是个襁褓裹来的圆肉团子,也未如何长开。唯是李钓看了道“是像阿娘多些。”

荆石应得一声,问道“为何叫做小笛?”

李钓闻言搔首道“阿爹最喜提此事,倒不曾和你说过么?”乃将李家夫妇结识始末娓娓道来。

荆石听罢无语,脸上隐然有异,良久方道“原来夫人本是山中人。”

两人正说话间,韦氏正到门前,听得李钓说起旧事,登时神色窘然,轻轻咳得两声方道“阿荆,你且同我出来。”

荆石平素寡言,罕与旁人往来,同韦氏也未说得过几句。今日忽得招唤,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了一声,同韦氏去往后院说话。行到院中,正是月色溶溶,满地霜明,荆石借了月色端望韦氏,见其虽已生得三儿,年近四十,仍是眉目端秀,直似三十未到的青年女子。

正自凝思间,韦氏找他近前坐下,说道“阿荆,你与我钓儿同读几年,平日虽不常来,实也似我多添了一个孩儿。如今你年已十二,想古时豳昭王随父讨黎,也不过和你同岁。你和钓儿、潭儿虽得同窗一场,实则是大不相同。他两个不过乡间燕雀,求个平安康顺,便慰我夫妇之心。你却是个有才之人,料是不会埋没乡野。今来寻你,便是问你日后打算如何。”

荆石应道“尚未想明,请夫人指点。”

韦氏微笑道“我也与你送得多年衣食,怎还叫得这般生疏!乡间野妇,称得一声夫人,也不怕羞人。你既称二郎为伯,唤我一声伯母也好。我想你既是个文才,明年县中初试,可去投名应考,若得进选,又有城中复试,至十名之内,可入国塾读书,日后自然进得朝中府里。此乃科进之法,本是那城里子弟的门路,换了旁人,我定不做此想,但知你毕竟不凡,若去应试,多半能中。近年我家中顺当,稍有盈余,你途中资用,便可从我家出些,也不必顾虑许多。“

荆石听她言语,默默思得片刻,却摇头道“志不在此。“

韦氏亦不惊动,又道“你若心向隐逸,不愿与世逐流,那便留在塾中,做个学士先生,也无愧得何人。“顿得一顿,方又微笑道“其实我自生小笛,心中便有一念。若你意入仕途,既是留在乡中,倒是不妨一提。”

荆石不知她所指何事,疑目相望,却听韦氏道“你在此乡无亲无故,又不是好走动的性子,数来数去,竟不过同我一家交好。今我既得小笛,愿且将她指你,待成年后成得一家,也是托得个可靠的。”

此话一出,荆石亦惊,连瞬几目道“不妥。”

韦氏道“我今提来不过说个念头,也未要如何立约定聘。毕竟你同小笛尚幼,娃娃说亲,一半不成。将来若你同她另有合意,且将此事罢了便是。”

荆石仍是摇头道“我亦不留此地。今留四载,县中藏书俱已读过,听闻东域有大川三,灵山十六,皆有玄奇之处。我想今后出乡,亲访其地以验。“

韦氏未想其人志向如此,亦是愕然,良久方道“你若性好山水,不妨入朝为仕,亦有机会游得。“荆石仍是摇头,却不答其究竟。韦氏亦是无法,但想荆石年幼,来日方长,且不急一时劝说,便道“今日已晚,你且同钓儿歇在一屋吧。”

荆石应声起步,方欲离去,又复回首谵妄,似有未尽之言。韦氏见了便道“阿荆若有想问,直与我说便是。”

荆石道“我闻伯母曾是山中人。既从修道,何故还俗?”

韦氏怔怔一顿,旋即失笑道“我本根骨不佳,又自潭边逢了家汉,自此心思便难定得住了。阿荆你曾见得大修高士,以为修道便是好处。其实山中岁月清苦,尚不及你塾中日子。纵使得了仙人青眼,总是悟透的少些,熬不过的多些。若能得了道行,练气化神的,俱是真仙神人,忘情绝性,自也瞧不上尘心。可我不过粗粗炼得几天气,实不配称山中之人。”

荆石听罢,静立原地,少时点头道“原来神人无心,我明白了。”脸上神情虽如往昔,目中隐露愀色,对着韦氏躬一躬身,便进屋中歇下。

韦氏觉他反应出奇,还待上前追问,却听墙上细细有声,转头望去,见是一匹毛油目亮的大猫,遍体幽黑,无见一根杂毛,不知是哪家养得。此刻坐在墙头,冷冷望了荆石去处。其时民间风言,道是黑猫能通幽冥,韦氏见了也觉不吉,正待驱赶,那黑猫倒身一翻,落到院外,自往东面山里奔去了。

261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下)

韦氏既与荆石谈过,心中知其志向,回头悄与李禾说了。李禾是个混人,听了亦不多想,只道“好,人有四方之志,岂不比食公禄、坐高堂强些?”

韦氏怨道“你是个手能举鼎的莽人,自不怕道上险恶。若无你这身力气,出行在外,又怎生是好?文坐公堂,总是少吃些辛苦。”

李禾满不在乎道“男儿丈夫,怕甚吃苦!他既自有主意,莫去拦他。当初那赤柳道人常来我家,非说那小子是甚星宿转世,至得那小子进了塾,倒是罕见那老绿皮的人影了。如今想他说的那些个怪话儿,多半是诳唬的我。当今是天下太平,弄得个星宿下凡,又能做得恁鸟事?”便不再提。韦氏见他是这般的态度,只得嘱道“出门远行,非是儿戏,需得准备周全。我想他在塾中尚有几年可留,你若得机会,须得好生同他说说。纵想游历四方,也是加冠成礼,再出远门不迟。”

李禾满口应下,却知荆石心思早熟,谈吐举止,皆类大人模样,如真打定了主意,实难劝进回头。但想如今时日尚远,大可从长计较,便也不愁远的。再过得数月,既是忙在田耕,又复牵念幺女,不觉已将此节忘了大半。待到年关又至,塾中放得长假,韦氏方又念起旧事,催得李钓去呼荆石来家住些日子。李钓去得半日,又匆匆跑归家中道“阿娘,阿荆走了!”说罢递来一书,却是荆石所写辞信,自言在塾中学作已久,诸事齐备,便即启程出行,遍访东域诸国,以作风土考志。

韦氏读了此信,既急且怨,顿足道“胡闹!他今不过十三,初入舞勺之年,怎知道外头险恶艰难!纵是再有绝智,岂熬得过万里山险?今虽太平年岁,保不得野中几个贼盗潜藏,他又如何对付得过?快去田中唤你父来,着他追去。”

话音刚落,灶下柴堆里簌然有声。韦氏拿脚一拨,却是半截黑漆漆的烂草蛇,一遭见光,当即游身蹿尾,急往门口逃去。

韦氏久居山间,遍识物性,认出此蛇无毒,又着紧荆石出走之事,当下便不理会。还待催促李钓去寻李禾,院中陡然落得一只人高的白鹤,扑射似电,正将游蛇踏在爪下,随后朱喙如戟猛出,竟生生将那游蛇啄成数段,吃进肚里,这才收翅引颈,昂首顾盼,其态倨然如人。

李家母子见之愕然。正是茫茫不知所以,院门呀呀而响,一人踏入院中,嘻嘻笑道“好条狠心歹毒的地爬虫!清朗朗的竹林洞不待,偏往四处打探,咬死道人的步子不放。今借了掌教养的鸟儿吃你一只,倒看你朝谁撒气去。”再看来客,正是赤柳道人。

韦氏见他来得时机正好,亦知天下无这般巧事。暂且按了李钓,迎上前道“真人久违了。”

赤柳行至鹤旁,手抚其颈,笑道“不久,不久。本意还望那小子在此留个十年八载,若肯封官进爵,更省却几番力气。罢也,毕竟是本性难移,倒瞧他如何翻出天去。噫,今朝本是个凶日,他出去避上一避,倒也未尝不妙。”

韦氏听罢,益是不解。赤柳又道“你自不晓得他的祸处哩!须知近年我山里来得一头大黑蟒,活得岁数长了,成精成怪,狡坏得狠,白间夜里,尽是跟贫道对付,偏生它又是掌教养着。说不得,贫道便处处绕着它行事,谁想妖孽狡诈,倒盯上那塾里的小子。若再长留此地,少不得要叫它下毒手害了。嘻,好赖今日逮得它的尾巴,且去掌教面前告它一状。”说罢又是拊掌大乐。

这厢赤柳喜上眉梢,韦氏却是骇得脸白,急问道“真人切莫说笑。山中乃是清净之地,怎会来得妖邪?又何必盯得那孤家小儿?”

赤柳道“山中本来阴阳混杂,来去自由。养条野蛇精么,算不得什么奇事。”语气轻薄,却是不肯同韦氏正面答话,再三被逼不过,方才点了鹤首笑道“你莫忧那小儿去路,区区凡山凡河,且拦不着他哩!你道他在塾中数载,读书抄书,每日能得几个时辰?旁的空闲却是趁人不备,悄悄往山中跑了。一来运足锻体,二来专跟这几只鹤儿讨好。也是些贪嘴好谗的畜生,平日已受道人养着,却没少吃外人给的蚌果,还带人飞得外头探路,倒不怕你主子罚你。”

旁边巨鹤为他一斥,当即伏颈低鸣,似人讨饶。韦氏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从何问起。但见青都灵鹤这般驯服,便知这赤柳道人身份极高,绝非等闲的野修。来去思索良久,终道“既是如此,全听真人安排。”方才止了寻回荆石的心思。

自是数月,李钓已在塾中五年,能识常字、算钱粮,又知农事杂学。他自知不是个做文章的材料,便自结业归家,同李禾一道种地。李潭却同邻村一人结伴,动了行商的心思。如是经营半年,一日正在县中盘货,忽有信客来寻,竟是荆石托得书信,自言已遍历桢国诸地山水,考察地理风物,录得民风经五册,兽经十三册,草木经廿四册,奇物经三册,舆图志一册。一日行至南蹇河下游,偶遇一书商大户遭逢狐患,乃为其周旋治退。彼家主人感念其德,专将其所著书册收下,翻印出版。所得之资三七而开,竟叫荆石拿得大头。自此路资便足,又得了荐信路引,正欲往榃国,沿小天鹭南下。

李潭读得此信,咋舌瞠目,再看信后所附,却是张指了李禾名姓生辰的飞钱票,竟有十两,足得家中一年用度。当下忙忙赶回乡间,将信交与父母。李禾读罢瞪眼道“怎地他出去游历,旁的不干,净是写书?我看塾里的先生憋些长脚文章,十天半月也是有的。他这六七**十本,跟那母猪下崽似的晕人,是如何吐得出来?”

如是数月,荆石又复来信,自言已至小天鹭川中段。期间多访名医、药士,录得药经图录,因是配图周详,整理得宜,已得国书库令采取,充入国塾库中,所得资费俱捐国中医馆,以报医士指点之恩。

这般书信往来,陆续来得四次,回回细处不同,而皆言所著书册内容如何,不提自己近况。到得第五回来书,离其出游已过五年,自言行至榃国境南,本沿大天鹭川南下,谁想偶逢水祸,竟成瘟疠,只得耽下行程,协同救治,便同当地医官主事者交好,彼此谈道论志,颇多相投。其人号作绛昭子,俗名张端,字庄卿,乃居小天鹭川下游桃林,曾从修道,又医术精绝,常为贫者看治,而不取分文。荆石既遇瘟疠,便与张端同在一馆做事,久之而成良友。

如此数月间隔,总共来得三封书信,俱说天鹭川水祸之事,又屡提张端其人。李禾读罢,又是牢骚怨道“成天到晚,尽说旁人之事,书也不顾写得。左一个张端,右一个张端,我看便是他娶了妻,还未比那张端亲。”将信丢下不顾。

他本无心之言,孰知待得第四回信来,李潭连夜奔至家中。李禾取来一读,见上头写道前日水祸已平,方知张端是女,为榃国公卿之后。经其父兄所荐,岁中将赴中土大举。

262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上)

是岁年关初过,小鸢乡陡遇大寒,各村皆有患寒疾者。其中一户周姓人家与李禾交好,家中老汉却因疾卧榻,须得慢慢将养。李禾既知此事,便叫李钓去得周家田上代劳,以免耽误农时。

周家有一长女,年已二十三,本已许定人家,但因彼家不良,便有周父做主退了婚聘,一时也未觅着合意人选。直得李钓前来代耕,周氏女亦早晚前去,送递水食相谢。两人相处多日,视彼皆有意。加之两家本来交好,互知根底,便由韦氏上门说合此事。又因周氏女年长,家中恐有耽误,便催早早过礼。其时东域虽重礼制,小鸢乡毕竟僻远,三书六礼皆简。两家来回过得几次,便定在夏初成婚。

李钓于乡中人缘本佳,既得婚姻大事,又不像其父娶得乡外人,少不得广告亲朋,邀贺祝喜。思来想去,又舍来几百文钱,到县中邮馆寄了封信与荆石,交代自己婚事。

其时荆石行踪不定,又有年中大举,李钓虽照其旧址寄得书信,不过为个情谊礼数,本不盼他来贺,过得数日便忘。及近夏时,更忙筹备迎请,顾不得旁的闲想。到得吉期前六日,正是夜间昏昏睡下,忽听得院中狗叫。启窗观望院中,见天是丑时方过,外头立得一个十**岁的青年,麻衫木簪,与李钓身高仿佛。

其时天色未明,李钓瞧不清来客脸面,只见其人徘徊墙外,久留不取。当下一手执耙,一手掌烛,出去外头问道“你在我家院外做甚?”

来客闻声抬头,将他看得一看道“是我。”其声稳缓澹然,语调平直,不显忧喜。

李钓一听他说话,已觉十分耳熟。走到墙边,两厢对瞧,到底惊叫一声道“你可是荆石?”

荆石应道“是。”又自怀中取来一信,正是李钓前时寄的。当下李钓再不起疑,忙将荆石迎进屋中。他两人一番动静,李家余人亦醒,忽知荆石归乡,自是惊喜非常。问其缘故,荆石道“听闻李钓将要结亲,特来祝贺。”

李钓闻言,本是大为高兴,转念一想,又复忧道”我闻你要赴中土大举,恐怕路上费时。若在榃国,倒还离那粹秀关近些。今归乡里,到时可来得及?“

荆石道”不要紧,今次大举不在中土,便在东域举行。“李钓方才放下心来。一家人又是你言我语,询问荆石近况,乱糟糟说得半天,至得天明方休。

李钓忽逢故人,虽是半夜未睡,竟也不觉丝毫困意。但看荆石眼下青黑,料是连日赶路所致,便跟他道”你以往睡的那屋,今已归了我三妹小笛,倒是我二弟还在县中未归,你可先在他榻上歇了。“便让荆石去房中睡了半日,至得正午方才起床。李钓特意待他吃过午饭,说道:“走,且领你去瞧瞧我新房。“指的乃是在李家近处新搭的一个小院。

荆石应声随行。刚出院们,李钓便将自己与周氏女之事略略讲了,又拿眼瞧荆石。但见荆石神色木木,不甚通透,又重重咳嗽了几声,终是直言道“阿荆,你如今也已不小,若又合意的女子,可早些定下来。若是没有,也无妨先由我替你张罗。”

荆石脚步一顿,道“不急。”

李钓道“现下不急,何日才急?你再喜欢四处乱跑,总不得一辈子不着家。我知你对这镇上的女儿家不熟悉,难免脸上过不去,但无妨先去试上一试。正好我今次结亲,乡中县里皆有人家来贺,我且与你安排着,瞧瞧可有中意的。”

荆石闻言,足下更慢几分,隔了一会儿才道“考试要紧。”

李钓同他相识已久,听他语气与小时一般,便知必为托词,当即道“这和你考试有何干系?横竖你要待到我成婚,这几天莫非就耽误你什么了?我既是你大哥,不得不跟你唠叨几句。这娶妻之事要紧的是知根知底,可不能随意敷衍。你将来虽未必留在镇上,那几家女郎中或也有愿同你出去的。”

他唠唠数得几句,却看荆石神态闷然,全无在意,忽地想起一事,说道“是了,你先前来信,可不提得一张姓女郎?你在信中屡番提她,可是心中有意?”

荆石咳了一声道“不是。她为榃国贵胄出身,日后必许公侯之家,和我不过有些志向相同,是个近些的友人。”

李钓将信将疑,道“你可非诓我?她同你究竟是怎生情形,且同我说个明白。”

两人说话间,已是踏进新房。荆石正待欲答,忽而指得梁上道“那处蜘蛛颜色不对,恐怕有毒。”

李钓本待同他好生理一理人生大事,陡听此言,又见梁上确有蛛网,忙忙拿过椅笤,上去捣了网,又踮脚瞧了半天,不见半个活蛛,不禁奇道“你说那毒蛛在何处?”如此问得数句,身后却无应答,回头一瞧,但见门户洞开,哪里还有荆石影踪,始知是使得个金蝉脱壳之计。

李钓既知遭骗,既气且笑,欲待追出去寻人,哪里还有影踪。逛过村头家内,皆是不见人影,至得傍晚,方见李禾携了荆石自山间归来,口中笑骂道“好小子!初来我家,旁的不做,便去山里捉蚌玩鹤。若非被我逮着,看你还想乘鹤飞去了。”

荆石给他拽得肩膀,分毫挣脱不得,只得道“是托封书信罢了。”

李钓道“你在东域无亲无故,还能写信同何人?来,今且陪我喝酒!”便逮荆石往屋里去,酒过三巡,方才放人归屋。如是七日,直让荆石待不得屋中,终日往山间去。

待第七日晨间,正是李钓婚日,村中青壮皆来帮手,排得老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游至邻村周家门前。荆石因与李家亲近,便与李潭各捧瓦罐,行在队前。逢小儿拦路,便抓出一把喜糖撒去驱赶。小儿既得好处,便不捣乱,且有机灵的尚唱几句口彩道“好姻亲,好殷勤。郎是英俊多才有情义,好过王公佳子弟;女是月貌花容更贤淑,胜似天仙掉下凡。”直叫李钓羞得无地自容。

如此乱轰轰走到周家门前,却见院前树下站了一排簪花贴黄的年轻女郎,正正拦在迎亲队伍前头。又是左右包抄,断了众人两翼。队中青壮原本有说有笑,甫见这一字长蛇阵迎头,似是晓得来者不善,纷纷驻足站定,拥在李钓身旁,对周家院子的正门虎视眈眈。

荆石虽是广读书卷,偏对小鸢乡婚俗知之甚少,悄问李潭缘故,李潭压了声道“好嘛,周老汉给他女儿长脸,这趟便摆个娘娘阵。今个儿这关要过不去,我家的人可就丢大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那长蛇阵中出来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年轻女郎,一身簇新花裙,鬓插玉簪花,额点五瓣黄,伶伶俐俐走到队伍正前,张口便唱道“今日晴阳真真好,枝头喜鹊声声叫。诸位大哥来得巧,可是想把鹊儿瞧?”

263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中)

荆石骤逢此状,面色淡然不变,低声同李潭问道“此是哪出?”

李潭道“此是周家叫阵呢。今日若接不下来,莫想见着新娘面。”说罢将喜糖罐往荆石怀内一塞,昂首阔步走出人群,高声唱道“今日来把你家访,不为喜鹊不为阳。要迎贵家美娇娘,还望小妹让一让。”

对头女郎闻他接歌,嫣然一笑,碎步退到旁边。便有个簪茉莉的圆脸女郎走到前头,开口唱道“我家雯娘美又淑,好比天上明月珠。你那郎君又何如,怎叫凤凰落家住?”

李潭扭头回望队伍,冲平日相好的伙伴打得眼色,便有人抢出接唱道“我家小伙样样行,阿妹你可仔细听。心肠好来身子硬,聪明能干又重情。”

对面女郎闻歌既笑,退得一旁,又复有一女伴接唱。荆石看得数轮,心中亦已明悟,对旁李潭道“这里所有的女子都要唱?”

李潭道“此事谁说得准去!她们摆得个娘娘阵,出来几人唱过,我们便也得出几人应去。等那领头的女子出来再唱,便算我们过了这一遭。”

荆石举目一望道“似是我们人多些。”

李潭摇头道“你莫看我们人多势众,都是靠着把力气来的,可不是人人能唱。这娘娘阵可有规矩,唱过的人不可再上,新郎自己也不准上,仗的就是你亲朋好友多不多。周家挑这一出,托的是精挑细选的娘子军,又事先准备过得。咱们哪想过这个?等下若是人不够了,你也得上去。”

荆石默然片刻道“不必。”

李潭道“那老大今便娶不得媳妇,一辈子落个光棍。”

荆石顿时闷闷无语。李潭乃劝道“你放心,左右便是这个歌调。若你不行,到时我同你诌几句词,总不让你当场发懵。且当是为老大受一回剐。”

荆石板了面孔道“我跑调。”

李潭却不容他含糊,嘿得一声笑道“识得多年,我却未听你唱过一句。整来个哑口的喜鹊,怎知道跑不跑调?就这调儿听过七八趟,你还能跑得天上去不成?”

荆石亦是无法,只得立在原地静待。眼看队中能歌者渐少,只剩得三四个汉子堪用,便须得他上去接歌。正是闷闷不乐,那头一个起唱的女郎却忽而走出,口中唱道“今日见得好人家,桩桩样样确堪夸。愿把娇娘送出嫁,来年生个小娃娃。”唱罢轻轻鼓掌,十来名女郎俱是掩口窃笑,你推我搡地避了道。原来那娘娘阵本是一婚俗,力图热闹吉庆,又能显女方难求。但今对过十几轮,已是赚得个漂亮,又不便落男方脸面,方才出来作结。

那女郎队收了阵势,倒叫荆石逃过一劫。迎亲队伍再往前行,便是畅通无阻,一路来至周家门前,接了新娘花轿,一路吹打回去,跨火盆,起婚宴,行拜礼。闹哄哄到得夜里,方将一对新人拥去新房。荆石同李潭俱在门前,见得新人来,便泼些花生红枣过去。李潭一面撒,一面同荆石提点道“你那儿尽是大个儿的枣杏,莫扔新娘,省她绊着。砸老大去。”荆石果真听信其言,直冲李钓兜头招呼。李钓给他砸得直躲,信手抄来一枣,趁得旁人不备,便往荆石脸上打去。还待报仇,已给宾客们拥进房内,只剩了荆石同李潭立在门前,闲闲看得热闹。两人相视互笑,李潭道“成这一桩婚,倒需扒去老大半层皮。”

荆石应道“你也快了。”

李潭呸得一声道“我急什么?成了家立了业,往出跑也不便。倒是你且小心,我揣老大意思,一等过完婚事,定操你的闲心。”

荆石笑一笑道“先收拾吧。”便同李潭将院中残席收了,忙至午夜,方才归了李家屋内歇息。李潭忙碌一天,沾枕即眠。荆石却是躺得榻上,双目明睁,待听鼾声响起,便自起身,取来榻下包袱,又留书信纹银,悄然走出屋去。但见天上云乱星稀,吹得个朱灯摇颤,彩符遍地,虽是满眼人间眷属、相爱相亲的吉祥话儿,却只得一人孤零零立在院中,说不尽冷清寂寞。

他见此情形,出神片刻,探手入颈,牵出一枚白绳系着的玉环来。默然打量片刻,旋即收归衣下,迈开步子,朝着南面两三点孤星而去。自是一夜独行,至得晌午,已是行出小鸢乡百里,终觉身体疲倦,坐在道旁少歇。

他今趟归乡,本意走时想借那山中灵鹤相助,负他进得县里,便好雇车买马。孰知去得山中数次,任是他弄来鲜蚌香果,百般利诱,几只仙鹤却只摇头摆尾,不为所动。若提寄书送信倒还罢了,断断不肯让荆石上了背,不知是嫌成人体重,还是被山中修士驯得规矩。

荆石既诱不得仙鹤相助,亦无旁法,不得已徒步出山入县。他虽无李禾一身神力,却是自小来往山中,又复在外周游,耐力忍心极强,每日睡得两三个时辰,亦无劳病之苦,非能自锻炼得来,实是天生精力殊异常人,唯独酒水却喝不惯,自小吃来总觉苦涩,不知是何缘故。

如此赶到县上,雇了辆马车往南走,到得城中,又改雇骏马良驹,一路披星戴月,费时两月有余,过了玥国旻云关,终至亃国境内。因其都城晇野本在亃北,倒不费多少路途。

这日晨时,荆石入得城郊,遥见道头有一雄城,青砖砌墙,箭楼高起,墙顶垛堞密如鳞栉,远远铺开,边角隐在曦光紫雾当中,竟似是无边无际。纵马驰到近处,才见城外柳林立着个青衫人,体态苗条,正静静朝道上眺望。

此时雾重霞迷,此君隔得又远,瞧不清面貌如何,但其人宽袍缓带,穿屐束巾,伫立间风姿清隽,澹澹然若玉树临风。

青衫人远远望见马来,亦是徐步相迎,到得近前,却看其面敷白粉,眸含清泉,两弯眉描得刀直剑横。一身文士衣衫,翩翩然俊美少年。待得荆石下马,便驻足揖礼,温声道“推算日子,想子蕴当是这几日里赶到,便时时来城外相候,幸而未曾错过了。”

荆石回礼道“有劳庄卿费心。“原来此人便是张端。

张端听他以表字相称,脸上微微一笑,随即领头往城内行去,边走边道“大举是何等要事,子蕴为长兄贺喜,固然情有可原,未免托大。今次主持者乃是亃国二公子邹虞,虽其素有贤名,若非雅量之人,说你蔑视王命,故意不肯应荐来试,直接将你自名单上革除,那可当如何是好?”

荆石跟在她身旁道“选不上也无妨,其实我并不很想出仕。”

张端道“不可妄言,此次大举乃是豳天子征辟贤能,非同寻常官府选吏。虽说天子委于亃国公子虞代行监考,也必有中土使者前来督试。此次大举纵不能夺首,若能与其结交,对子蕴进身中土亦有裨益。”

264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下)

荆石与张端相识日久,知她秉性端严谨慎,一番话确是为己着想。当下只笑一笑道“公子虞出身媴姓邹氏,已是天潢贵胄,又得中土赐爵封府,向有仁德贤智之名,想必不食活人。”

张端轻看他一眼道“子蕴博学广识,智绝凡俗,若非时时有些怪语,早当受郡府荐举,无劳我做这个人情。公子虞非魔非怪,怎会有食人之性?”

荆石道“思及旧事,失口一言罢了。”

张端叹一声道“闲云孤鹤,烟霞水石,固然逍遥自在,可子蕴毕生学识,却要虚掷荒野,何其可惜。如今既是机会天赐,总当争取一番。我今来晇野,其一是为见你,其二却是另有一番缘故。”却不肯说究竟,至得荆石问起,方才微笑道“子蕴回头进了考监,便知端倪。”

两人闲谈间,已自城门走至北街。道中车马粼粼,摩肩接踵,八街九陌尽见人声。市间商铺栉比,罗绮宝珠,金柳玉翠,极尽繁华气派。

其时东域追尚文风,喜人柔美雅态,上流男子亦常傅粉施朱,熏衣剃面,不以无须为怪。张端身量本较寻常女子偏高,足穿高跟齿屐、头戴青布纶巾,反倒压过荆石少许。其人又素扮男装,善吐伪音,行态风流自若。路人望之,皆以为如玉公子,频得女子回首顾盼,几至掷果投花。荆石跟在一旁,倒成得个可有可无的伴当。如此到得街角,见有一座偌大宅邸,黑瓦白墙,韵致朴雅,虽落街景闹市,益显宁静淡泊,唯独门前站了两名黑甲武士,手持矛戟,森然可畏。

张端悄声指点道“子蕴且看那处,便是晇野雪阳书院,今暂辟为考监。你先随我去公子虞府上报到,其后便住此间,以待开题。”

两人又往前行,去往城中腹地。时年亃王依其品级,共得三子三女,公子虞为其次子,本拜亃国车骑将军,又兼受中土天子正卿之职,故而得以开府立事,自设官员,又因其爵封瓴观侯,故府邸也不依例称公子府,皆谓是瓴观府。两人来到府前,递名通报,进去录下荆石名姓。

张端因是世家之女,其兄与亃国王室亦有旧交。进得府中,几名执事竟都识得,且以郎君相称。两相闲谈,张端乃问道“瓴观侯今日可在府中?”

执事答道“敝主人今日与客出游城外花野亭,恐当晚归,不得与二位相见,还请涵谅。张郎君若有要事,不妨留下口信,稍后必代禀于主上。”

张端本想欲替荆石引荐,未料邹虞往日勤政俭用,不好宴狩,偏生今日与客出游。心中虽奇,毕竟不便多问,免有钻营之嫌,只道“不妨事。今来点到勾名罢了。”于是便随执事对点名簿生辰,确是无差,方将荆石名字勾画,着人送去雪阳书院住下,又嘱道“试生既入考监,无事不得擅出,免有不测。”

张端闻此言语,知道眼下分别,举前再难相见,便一路将荆石送至书院门前,依依作别道“出题之期,料来还有月余,子蕴可在书院中好生休养,勿再贪黑了。你先前所赠药种我已收到,多谢你费心寻得,待养熟成株,再与你细说成效。”如是叮嘱一番,方才挥手而去。

其后月余,荆石便在院中待举,寸步未得出门。雪阳书院本为晇野国学之所,馆内卷帙浩繁,又极幽静,最合潜心修学。荆石居院一月,全如回了小鸢乡塾中,终日阅卷读书,又将途中所记道路、风物尽数绘出,整理成册。这般整弄案头,也不过费了十多日光阴。其后无事可做,便自怀中取出一捧碎玉,试以拼合,又是望梁默算,推演数论。

一日夜中,荆石正自凝思,忽听邻墙有响,乃一男子泣涕,声甚尖锐悲戚。荆石初未在意,谁知其声良久,竟成嚎啕,且伴击节放歌。俄而门户砰砰乱响,一人怒道“楼青文!你让不让人睡得!”哭声乃止,另一人浑浑道“对不住,对不住。看在兴头。”陆续便没动静。荆石亦未着意,至得次日天明,方有人来敲自己门户。

荆石开门迎客,但见来者是个月白衫的男子,打扮倒也素净,唯是脑袋偏小,颏圆盖尖,宛似一枚钝头向下的鸡蛋,偏生梳个高髻,两眼红肿如桃。

来人一见荆石,不言其他,纳头拜道“昨夜饮得多了,多有吵闹,实是对不住这位兄台。”原来却是邻室者。当下两相见礼,互通姓名,才知其人名作楼简,为玥国琓郡人士。

荆石本来未曾着意,听他报得姓名,却觉有所耳闻,当即道“千秋一栋楼青文?”

楼简干笑道“是我诨号不假。亦是几位同窗抬举,实是惭愧不敢当。”又问荆石名姓,荆石乃道“桢国鸢山郡荆石。”

楼简闻言大喜,大步上前,一把抓得荆石双手道“可是作得桢国百物志的荆子蕴么?妙极!昔年曾读君所著风志,可谓周详尽善,虽无丽藻春葩,益显子蕴文思严谨,广博务实,与旁的风物志风格迥异,早有结识之心。又闻君曾治得水祸狐患,不知究竟是如何成事?敝人生无旁好,唯有两则,一则读史治学,二则听闻作传。今日幸与子蕴相逢,实欲闻君生平,拟为一记。不知子蕴现下可得空闲?且去我屋中坐得片刻,也不耗你许多光阴。”

荆石顿一顿道“水祸狐患,皆是小术,不值为传。”

楼简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只问得几句。”便是挽臂扯袖,拉了荆石去邻屋内说闲。荆石本不健谈,奈何楼简是个痴性人,一遇心喜之事,浑忘礼数,更废寝食,生生自晨间谈至夜里,方舍得放荆石归去。自后日日来访,进出若己家。其后陆续又替荆石引荐几人,皆为他旧时好友。其中年岁最小者名作王萏,表字净芝,为嶙国西葭郡人士。其人出身贫寒,性颇偏激,然善编钟鼓大乐,其作遍传东域诸国,名气实在楼简之上。此君来得本早,因与楼简有故,不幸做得院中邻居。每逢楼简夜读史书,必有狂呼乱泣之举,满廊试生皆不得安,但因楼简痴性怪情,声名在外,余人大多忍让,全仗王萏一人砸门破窗,止得喧哗。

荆石既识这二生,自此再难清净,日日有客来访,或论经史,或谈棋乐,总是不得安宁。所幸他性本恬淡,鲜与人争,任是旁人唇枪舌战,他自往墙边坐下,静心空神,专致数算。

那日晨间,楼、王二人来他屋中坐得,先是争得几番先朝功过,又议起今朝大举。王菡道“楼青文,你说今次中土大举,却叫我等在亃国待试,究竟欲作何题?”

楼简搔首苦思,良久应道“此节实在难说。上期中土来我域征辟,距今已逾甲子。当年大举,正逢牟山崩倒,簨河大水,北鹭沿海之地皆受涝灾。试官便命试生各领一乡,以期年为限治水平乱,届时则派考官巡游各地,访问民情,以此评品论级。”

王菡讶道“竟是不问纸币,直以实绩为题么?”

楼简道“上期虽是如此,如今却是天下太平,未闻何地大灾,不知公子虞如何安排。”正议论间,却有院中军士来找,称是外头来人欲见荆石。荆石闻言即去,到得门前,才见是张端立在道旁,手执书扇,仰头观柳。待见荆石出门,方才上前见礼道“子蕴近月可好?”

荆石道“好。庄卿何故来此?”

张端微微一笑,脸上却罕欢喜,匆忙道“今日来此,是为子蕴通报消息。我已猜知本次大举试提,特来相告子蕴,望能早做准备。”

荆石虽知张氏为东域显族,未想竟神通广大至此,默然片刻道“庄卿因私透题,恐怕不妥。”

张端莞尔道“子蕴勿虑,本次大举并非寻常文试,早知题目,未必为佳。实则是我自己猜想试题,不敢妄下定论,要请子蕴与我参谋一番。”

她既话说至此,荆石亦不便推拒,又听张端续道“我前日登府拜公子虞,见府内正备车马辎重,多盛刍牲祭物,似欲举众远祭。又见府人收拢素端、爵弁十数件,其样式缝金绣银,花纹富丽,较寻常形制大为不同,且尺寸极小,状若孩童衣冠,另又一柄铜造的六面祭剑,上刻十六字为‘受命于天,显德于地。青山封禅,四海镇平。今赐王器,以伏东墟。且休且定,万类安宁。’如此这般,子蕴可知你等将往之地?”

荆石闻听至此,再无犹疑,脱口道“僬侥国。”

265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上)

荆石既出此话,张端敲扇微笑道“是,我也猜是僬侥。我见那些车马、礼服之时,公子虞亦在我身旁,却不提车马用途。想是看在家兄面上,有意让我得知此事。”

她话到此处,见荆石容有异色,问道“子蕴可是想到何事?”

荆石摇头道“没有。只是以往在书中读到僬侥风志,总觉此地不合常理。但想书中说此是小人国,其民身高不过一尺,居东海滨,仅受天子敕封,不与外人往来。但想今世情形,外海魔气盈填,万妖横生,纵使陆内凡民亦不得去。若真有一尺之民,平素当何以为生?又何以不迁陆中?若非体质殊异,便是他们居处的风土之所致。我本不信此国为实,未料得以亲见。”说罢了皱眉不语,似在苦思。

张端道“子蕴久历四方,未见得僬侥国么?”

荆棘应道“我自北往南行,以山河为径,未去过海滨。”

张端闻言,悄然片刻,乃叹道“子蕴是想去伏龙河。你曾言多年游荡,是想觅一故地,究竟是何处?”

荆棘道即刻无言,末了只道“我也不知。”

两人街边相见,终非谈话良机,匆匆说了几句,张端便即请辞,临去前嘱道“我看瓴观府内动静,料想启程之日便在左近,子蕴可早做准备。”方才去了。荆石归入书院,心中尚记此事,便去院中书库寻觅地志杂籍。奈何海滨之地凶险,接海诸国历来封禁航渔,严把官道,不允常人往来,其地情形亦罕见于书志,偶有笔者录得文字,多用“古传”、“风闻”之词,虚实根据难考。

张端来访翌日,院中事官果然前来传报,着众人收拾准备,后日晨间启程。诸生问及去处,方道是往东海僬侥国去。一时人声哗然,议论纷纷。

荆石因有绛昭通报,反倒不以为奇,然而心中益有所惑。至得晚间,楼简呼来两名故友,团聚屋中,交相谈论。其中一人名作汤行健,表字佶康,亦有博学之名,便道“自古沿海之地,易出灾祟,极难治理。历代官府皆主迁民入内,不设乡县。此俗自古时成例,距今亦逾四百年,何知今日情形。公子虞选在此地大举,纵不顾我等安危,他自己亦要去行监试,实不知是何作想。”

楼简应道“公子虞今虽代豳天子监举,非他一人独主,乃有中土使者随行。既是将大举定在海滨,想来亦有考虑,佶康倒也不必过苛。”

王萏虽是年纪最幼,言素无忌,又极不喜世家公卿。听闻此言,抢过话头道“我看不然。僬侥国之说,自来只在古话里闻得,诸位何曾亲见?再想所谓大举,称是各国各郡自访民间风情,推举贤才应试,本是好事一桩,却何非得去海边做得?我看名作大举,实为大祭,待到海边绝地,且将我们赶下海去,瞧谁游得最快,便可称第一。”

楼简失笑道“净芝此话便是胡缠了。你纵不喜公子虞,也不当出此谤言,未免薄损。”

王菡面不改色道“好,反正到时我游得快些。虽比不过水鬼海妖,总先丢下你作垫背的。”

楼简遭他抢白,正是哭笑不得。因知其人天性如此,亦不多加理会。谁知王萏得了口头之利,兀自不肯罢休,故作肃容道“子蕴可善凫水?”

荆石回道“以前游过天鹭川浅处,不曾入海。”

王萏击掌道“妙哉!这就两个垫背了。”正是得意,旁边汤行健冷语道“我善泳,恐君不如。听闻海中水族体庞,喂三保一,方为上策。”

王萏听他出言谑己,也不动色,不忙不急道“也妙也妙,君乃桢国钺水河人士,想必善河泳,我乃晇耀江江左人士,极善江泳。届时携手并肩入海,受鱼鳖鼓策,奋发竞逐,可称豪雄壮举。胜者光脚上岸,负者沉底喂鱼,此所谓成王败寇,真英雄也。”说罢便敲案几,唱得一首吉乐。

汤行健与他本来熟识,知晓此人性乖,更不理他挑拨,顾自同旁人讨论。王萏落得寂寞,正待再起个由头耍嘴,楼简劝道”你同佶康是个宿世冤家,处处不对付。你好作乐,他好习书,容不得一起做事。你是个天字一号的大懒鬼,佶康却极好洁,住到一处,胜似是天罡撞了地煞。何苦非要撩拨他去?”

王萏道“非也。若说好洁,我四人中当推子蕴为首。你莫只看他简衣木簪,岂不见他身带布巾、鞋不沾泥?汤佶康虽勤于打理,尚且舍不得剔了美髯,子蕴可是剔得干干净净,一根不留,可见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其时东域本尚文柔,剃须、熏香、敷粉者众多,以此为风流秀美之状。屋内四人虽未有敷粉熏香者,盖因出身布衣,不惯派头。汤行健为长须,王萏、楼简俱为短须,唯独荆石面上无须,余人亦不以为怪。

荆石本来正自墙角出神,忽听王萏提及,抬首说道“我非好洁剔面,只是还未长须。”

王萏闻言大奇,抢到他面前细看片刻,果然不见他唇下须根。端视良久,不由感叹道“我闻有人生来稀发少须,被戏作是无毛氏。不想子蕴发如常人,偏偏二十而无须,倒也稀奇。”

荆石随口接道“我本发少,现戴假髻。”

王萏听罢更奇,但连日同荆石拜面,未见其如何脱换。再观其发色乌黑,色亮自然,亦不似伪物,不禁大是怀疑,有心趁荆石发冠抓下来瞧个明白,奈何其人颇是警觉,终无机会。说说闹闹间,不觉天色已晚,诸人各自散去。

荆石本来惯于晚眠,但因后日将起远行,便暂停旁事,早早歇息。孤卧榻上,少顷间神思朦胧,身轻如烟,飘出矮室,直往南天河上,凌云穿月,落得一处异乡。

举目四顾,天如融铁,地若皴石,其间黑柱星罗,高冲云霄。试往近处行走,则见道上覆雪堆尘,银霜铺面,冻人血髓。如此觅寻多时,始终鸦雀无声,未见半分人影兽迹,只剩他伶仃一影,茕立世间,既感身寒骨冷,亦觉凄神怆心,再无拔足之力。正是惝惘当中,忽而脚下踉跄,仰面跌倒。蓦地睁眼,才知是大梦一场。

荆石虽是梦醒,犹觉神魂摇曳,心郁难开。但思梦中景象,生平前所未见,亦无书籍可佐,不知是何故入得梦去。他反复思量其事,竟难入眠,欲待坐起读书,却听自己榻下悉索,隐有细响,似是鼠类活动,受他起身的动静一惊,立时便没了声响。

当下荆石横躺床头,静声不动,待过良久,榻底果然又传碎声,似一活物磨地挠板。

他听得一阵,慢慢伸手抽过榻顶悬帘用的空竿,翻得两个身,耳闻床下动静又起,便遽然发力,将竿子朝声起处一戳。但听床底一声厉叫,入手软劲,定然击中活物。

荆石当即起身,却看一团影子窜出床底,弹指间跃上窗棂。猛回头顾望荆石,两团兽眼莹莹发绿,竟是只成年的黑狸。因是室中昏暗,瞧不清品种细处,唯觉其目光凶暴,近乎于人,又是弓身竖毛,冷冷瞪定荆石,似知此人击己。

荆石见得此物,亦甚诧然,不知何故钻得自己房中。眼看似要上来挠人,当即持被举竿,欲要驱赶。正是此时,忽听得邻室楼简呼声大作,梦中呓道“虎!虎!”

窗上黑猫忽闻此声,似也一惊,转过身挠破窗纸,径自穿窗而去。

266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中)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吧。”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吧。”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吧?”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267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下)

众人在镇外休得两日,车马整顿,又复起行。此后五日,皆在野众露营,不见人影市镇,而道旁渐升薄雾,至曙达暮,不但一刻未消,反倒愈发浓重。此时已入秋凉,然而连日未雨,又多金风,本非浓雾时节,凭空生得阴愁漫天,自是令人心浮动。诸生问以事官,却说此为本地常见之事,不必虚惊多怪。

自后几日,道上白雾蔽天,丈外难见人影,全赖官道修得平直,才不致使车马仰翻。随行军士亦有所备,一到雾浓处,便取桐油松脂制为火把,罩以薄纱竹笼罩,悬在车厢前后。如此虽不能远见前路,但各车皆能辨出火光,前后相衔,不虞失散。

诸人原先于厢内久坐无聊,时时掀帘观望外头风景,而自浓雾生起,便连外头景色也无法一睹,不免闷气淤神,唯独荆石照旧坐于窗侧,屡屡掀帘外瞻,甚而有时将手伸出少许,似欲沾那白雾。王萏见他行迹奇异,心下怪之,出言问道“子蕴以为这雾有何不妥?”

荆石摇头道“只是许久未见如许雾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王萏居于晇野,近处少山,四季偏暖,平生也未见过如此浓雾,便附声道“以往读那地理风志,皆言近海处云雾频生,未想竟至如斯。莫论那妖魔鬼怪作祟,便是此雾一生,三步外难见人影,岂是可以久居之地?我看古志所说,近海之地有柜格、僬侥、寿麻诸国,多半多半还是人言杜撰,绝无可能存至如今。如此再往东行,少不得我与汤佶康脱履散发,海中竞逐。”

荆石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忘捎上汤行健,亦觉无言以对,想了想方道“此雾虽源起不明,但无毒无瘴,人畜久居,似也不受其害,倒有些像阵法所为。倘若前方有聚阳化清的吉壤福地,当可屏散此雾。”

王萏对玄理并无兴趣,闻言也不曾上心,犹自想方设法,要撩拨汤行健与自己斗嘴取乐。反倒是楼简于此道颇有兴趣,便对荆石问道“子蕴所说吉壤,不知该是怎样地方?”

荆石道“吉壤并无定势,全依风水变化而定。此地既然近海,倘若地藏暗火,脉走龙伏,或许能借河川水势将此雾屏开。”

他所说皆为风舆之象,楼简虽浅学玄易,大略能通其意,于细处却不甚了了,当即着了荆石所说的象辞一一追问。荆石亦无藏私之念,但凡问及,无有不答,但风水之理阐来虽简,用之却千变万化,演化繁多,绝不是三言两句能够说尽。两人断断续续闲说了半日,讲的皆是天下水形之象,楼简犹未尽兴,浑忘车马劳顿。

两人正在兴头,忽听前头遥遥一声尖响,类如鸣金吹号之声。他们所乘的马车应声而止,诸人猝不及防,皆是身子摇晃,险些扑成一团。楼简扶住厢壁,慌张问道“外头是何声音?”另外三人也正茫然,却是无法答他。

混乱之间,前头车帘忽被揭开,那驾车的兵士探头进来道“诸位先生勿慌,此为军中接应之号。二殿下便在前头等候。”

诸人闻声皆往帘外探看,果见道旁雾薄岩积,似是行至一处峡谷前头。随行官兵俱已下马,各自列队集合,点号之声此起彼伏,又有事官逐一登车核名,确认人数无差,方才请诸人下车聚拢,徒步穿谷过山。

荆石随在楼简后头下车,双足甫沾地面,就往周遭环顾。见两侧石崖耸峙,夹道成线,前伸曲走,不知绵延几里。崖上岩土裸露,色多赭褐、赤黑,石间草木罕迹,唯见轻雾淡烟,缭绕高处不去。连行三四个时辰,谷道却似越陷越深,直插山腹之内。此时虽初至薄暮,但因两侧山壁阻挡夕晖,竟已如黑夜一般。当下诸人就地扎营,早早入寝以待天明。

是夜荆石卧于帐中,半睡半醒,时闻上方凄鸣回荡,酷似猿啼鹰啸。而睁目细听,却又一无所获,唯余瑟瑟秋风之声。啊次日晨时,众人启程再行。诸生平日少走如此长路,多觉困苦难熬,走走歇歇。王萏正是无聊苦闷,忽见得前头一人,咦声道“那不是子蕴之友?”快步上前,拍了张端肩头道“这位兄台,既无同伴,不妨与我等同行,路上也好谈谈闲话,以免苦闷。”

张端回首,认出王萏,正要驻足行礼,寒暄几句,谁想王萏极是热情,早是挥袖呼声,招唤后头三人赶上。

荆石早知张端行在队中,但料她以伪音言吐,必多失累,不宜与外人多言,便不曾上前招呼。此刻为王萏所唤,只得上前见礼,再看张端,却觉她未着昔日木屐,料是小天鹭川多浅沼泥潭,故而她惯登高屐,眼下因走山路,便换了双黑面短靴。如此虽是便于攀岩过涧,却较平日稍矮半头。所幸她身量本高,放在诸男子间亦不出奇。

张端自前时与荆石相谈,此后再未说话,低头行过礼数,便不再多言其他。余人不知其中微妙,只道她赶路疲乏,无心闲话。当下五人互相提携,结伴而走,唯独王萏累则累矣,话头仍不肯停,时而撩拨汤行健斗嘴取乐,时而又跟张端信口闲谈,极是惬意快活。张端为免引人起疑,对王萏亦不避讳。凡对方谈及之事,无不畅言舒议。她虽不学钟鼓大乐,但宫商乐理相同,谈吐间挥洒自如,更叫王萏喜得手舞足蹈,几忘远徙劳苦。不出办个时辰,俨然引为知己,热情道“庄卿既与子蕴是故交,无妨今夜也睡在我们这处。想那北府曲目繁多,一时也说不尽,正愿能与庄卿长谈。”

张端随众野营,向来是着了僻处和衣而睡,已颇多不便之处。此刻听得此言,不免大窘,连忙出言推拒,称自己夜多梦呓,且多反侧,极易扰人。谁料王萏一听,非但毫不介怀,更是喜道“如此正好,横竖这几人嫌我夜里吵闹,庄卿兄今夜无妨与我同寝。”

其时文士结交,彼此秉烛促膝,乃至同席同寝,皆系表达亲近之意,自朝及野皆甚风行,楼、汤听见王萏发此邀请,俱是一哂作罢,并不以为怪事。唯独荆石原本顾自行路,陡听此言,脚下略略一踉,自行上前替张端解围道“庄卿惯常独睡,与人同寝则易失寐。明日尚要赶路,还请净芝择日再邀。”

王萏怀憾而止,正待再说几句,周遭山势陡低,而白雾又起,远处隐传阵阵闷响,似有兽群奔腾。楼简悚然道“此是何声?”

张端与汤行健皆居于大川大河,曾见洪生潮起。听他发问,同时回道“海潮!”

楼简惊道“我等尚在近海之地,便能听到如此巨响,那潮生处当是何等景象?”

当下众人再少闲话,皆是加紧步伐。转眼谷道走尽,显处前路萋萋原野,再无山崖高峰阻拦,奈何大雾弥漫,仍旧看不清远方情形。诸人正是引颈眺望之际,忽听后头一声惊叫道“雾中有兽!”

话音方落,果见雾里影影绰绰,跃出无数黑影,尽数落在队中。其行止矫健灵活,绝非常人能及。诸人早闻沿海之地多诡怪,此刻亲见其事,多是骇然呼喊,四散逃避。眼看骚乱将起,忽听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道“诸位大人勿惊,我等乃受大祭司之命,前来迎接。”

其人虽吐音不正,多有扭腔,所说确为官话。诸人听到此言,恐慌之情顿减,再低头细看,却见十来只黑乎乎的毛猴,高约及人膝盖,身裹布巾,头戴草环,以两足立地,仰头打量众人。其中一只毛猴儿头缠赤布,几步窜到高处岩上,对着众人拱一拱手,咧嘴笑道“诸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前头便是驿站所在,我等奉命前来迎接,请诸位跟我们走便是。”

一番话毕,又是抓耳挠腮,四下顾盼,举止外貌,无一不似猿猴,看得下面众人呆若木鸡。王萏猛拍荆石道“子蕴,你曾治狐祸,可知这猴妖当如何应付?”

荆石陡见这能吐人言的红巾猴,一时也无话可说,先轻轻抖开王萏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方才回道“他非妖物。”

王萏立刻道“你莫诳我,猴说人语,岂不为妖?都怪汤佶康口无遮拦,一路上非要唤我作猴,这下是真将正主招来了。”

荆石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尚且不忘要出言涮一涮汤行健,不由也觉佩服,摇了摇头道“妖类纵然修炼有成,若不借人躯,也不能发人语。他们不是猴妖,只是相貌如此罢了。”

待他这一番话说完,楼简忽然惊声呼道“国人异貌,矮身若猴,莫非此地已至僬侥古国?”

红巾猴当即拊掌喜笑,大声夸赞道“这位大人好见识!敝国正名僬侥,如今幸得虞侯赏识,请来诸位大人光临。现下虞侯已在驿站等候各位,还请快快跟我等前往。”

诸人闻听此言,虽是心思各异,面上皆是缄口,催请那红巾猴人领路。红巾猴人见众人惊情已定,便一个筋斗跃下石壁,跳到队列最前,再双足立定,高声道“大伙听令,这便护送诸位大人前往驿站,开步!”

旁的猴人散在队中,闻言俱都窃窃嬉笑,俄而呼朋引伴,唤众人顺径前行。众人默声上路,数十双眼睛俱都悄悄下瞥,暗中打量那僬侥国人。但见其民皆以两足迈步,披衣裹裙,昂首挺胸,走姿悉如常人,偏偏身上毛发浓密,又是尖嘴瘦腮,生生一副猿猴模样,其景既是怪诞,又颇滑稽可笑。

荆石本在队伍偏后,近处亦落得一名僬侥国人,便时时盯着对方背后打量,见他头戴藤叶花环,身穿陋布皮裳。裹体的布匹甚是粗糙,似以劣麻织成,下身围裳多有磨损,依稀是猫鼬皮毛所制,不着鞋袜,以脚掌触地而行。

他正自观察,余光无意横扫,忽见张端脸带微笑,目光游移,似瞧而非瞧,不禁微感奇怪。当即上前两步,与张端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庄卿怎么了?”

张端忙转开了脸道“无事。”

荆石见她反应古怪,心中更为不解。张端被他瞧得定不住,只好小声道“我虽闻僬侥乃是‘小人国’,却以为其民只外貌矮如孩童,别处则与我们无有不同,未想竟是这般模样。”

荆石点头道“我也不知他们的外貌实如此状,确实神奇。”

张端略一犹豫,仍是低声道“我非觉他们相貌奇异,只是看他们走时嬉嬉闹闹,颇似孩童,倒也有些可爱。小天鹭河近处亦有猴群,我采药时常与相伴,是以心中亲近。”

两人未避那僬民听见,皆是细声低语,不敢大声吐字。旁边王萏见他们交头接耳,当即也凑头道“你二人鬼鬼祟祟,何事不得见光?”

张端微笑道“我初见僬侥国人,心中吃惊,便想向子蕴请教一二。今次大举竟定于此处,不知究竟要我等如何比试。净芝兄所见如何?”

王萏一拍脑袋道“不错,我倒忘了大举之事。原来今趟东行不为下海,而为这僬侥国来。可惜佶康兄识水善泳,今日却要当起山中野人,与我同族为伴,实在可怜。”

汤行健初见僬侥人异貌,也是讶不能言,但一知其众是人非妖,便悉如平常待之,亦不对身畔的僬侥人多施半点异色。此刻听闻王萏提及自己,只冷冷瞥他一眼道“其民淳朴,汝何能及。”

王萏笑眯眯道“猫儿亦甚纯真,不食鱼鼠乎?”

汤行健当即对道“鼠类惧之,而人不惧。”

两人因虑有僬侥人在畔,虽自争舌斗嘴,却不好过于冒犯,皆用隐语互讽。那僬侥人果真浑然未觉,径自颠颠领头走路,手中捡一根细草茎,不时衔在口中,又回首望望王、汤二人,奇这两人何故扯天说地,答非所问。张端盼目望它,面上隐然露笑。唯独楼简心在别处,踌躇良久,方才对那红巾猴儿问道“这位,唉,这位不知如何称呼?”

红巾儿冲他一拱手,嘻嘻道“俺名礁下洞,大人这般称呼我便是。”

楼简道“好,礁下洞将军,我初来贵地,不知邦中情形,但问一句我等现在何处?”

红巾儿道“大人现已在哈牟岛上,欲往我国度半冥城去。”

268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上)

那头楼简与红巾儿对问,旁边诸人亦听得清楚,俱是讶然不解,盖因一路行来,俱走陆路,不知何时登岛。问以红巾儿,则道“我哈牟岛与陆中一线相连,便是诸位大人方才走的谷岛道。除却那路能走,旁的地方便是海。”余人方知先前何以闻得海潮之声。

如此行出半个时辰,白雾渐消,忽见野尽处有一城池。那城虽在野中,看去却与陆中大都无异,箭楼高峙,素旌飘扬。到得近处,又见城头并立两人。左首者缟冠素裳,头戴白纱幕篱,长及膝腿,衣袍极宽,纱幕重叠,面前垂以青旒玉珠,容貌莫辨。右首者头戴皮弁冠,上缀五釆玉,身着麟纹玄斋服,身姿俊拔威严,容貌依稀明俊。城下诸人纵不识其面貌,一看后者冠服品阶,乃为中土士卿打扮,即知此人必为公子虞无疑。但看其同伴打扮,既不合中土官制,亦非命妇、夫人之装,非止身份难测,便连男女亦是不知。

众人行在野中,周遭地势平坦,并无遮蔽。公子虞立在墙头,既见队伍行来,挥袖遥遥致意。那素裳人却不为所动,只在城头立得少时,顾自离下城墙,再无影踪可寻。

王萏见了便道“此人好大的架子。个头倒与我们一般,怎地奇装异服,鬼祟不似活人。”

楼简听他出言无状,连忙嘘了一声道“净芝不可胡言。你看此君面遮青旒,又同公子虞并立,非是一般官府中人可比。我闻今次大举,中土亦遣使者,多半便是此人。白马青與,玉珠青络,此皆为天师之仪制,恐非凡尘俗子。”

荆石亦附声道“此人应是修士。”

王萏听他两人言语,侧目道“子蕴又非玄门出身,如何晓得此人便是修士?”

荆石应道“我出身青都左近,曾见真仙仪容。其人身居近海高处,必受强风,而面幕不摇,重衣无乱,如非修士,不能得此从容。”

王萏闻言,仰头再观,果见公子虞衣摆曳动,冠带飘摇,始信荆石所言,赞道“毕竟是子蕴心细。方才匆匆一瞥,我却未瞧出来。”

其时道修玄士于东域地位超然,民间广为尊奉。王萏既知其是方外之人,顿消几分不满。又是亲见僬侥国人奇貌,但想近海之地多有怪奇凶险,公子虞能携修士随行,倒叫众人多得定心。

众人行到城底,才见这城墙以石砖垒成,又有沟渠活水围绕。墙壁石砖色苍纹密,类若岩质,其上苔藓枫藤遍覆,显是积年已久。城壁高近两丈,格局气势虽远逊晇都,于这僻地中却独拔其秀,令人望而生触。唯独城门设得有趣,虽甚宽敞,却比寻常矮了许多,仅比众人高出数头,直如桥洞一般。

此时城门已开,诸人穿桥而过,便见城内道上密密匝匝,已立了许多人影,俱是毛脸毛头,身不及常人腰肚,或披布戴巾,或簪花提篮,其打扮却咸似陆中。此刻见诸人进城,皆在道旁指指点点,煞为兴奋。

诸人先前虽已见过僬侥人模样,此刻亲睹其城池人众,也不由惊奇。再看街上屋宇皆以砖石为主,虽是矮门小窗,偏生墙高壁宽,却与内陆相近,看去甚是别扭。

正自观望间,听得远处金鸣锣响,现出一条长长队伍。队中所列皆为僬侥人,身穿白袍,头戴藤帽,足穿黑靴,其服更于内陆相近。为首者皱面佝身,手拄竹杖,通体须发纯白,在颌下编出细鞭,束以玉箍。观其打扮神态,显是首领人物。

果然那红巾儿一见白须者,当即朗声道“大祭司已到,各位大人请上前。”

诸生虽已闻言,不明虚实,一时无人敢动。正犹豫间,后头有人道“诸位勿虑,此地便是今次考场,一切俱得安排。”

众人回首后顾,正见一队人马身着玄黑官服,或执笏捧简,或持旌举仗,近前而来。为首者乃公子虞同那白裳人并排,其后则为其府中军士。当下避让两旁,任公子虞穿街而过,行到那僬侥人面前。

公子虞下马扶冠,欠身作礼。白须者亦是两步上前,双手横杖捧高,举过头顶,颤巍巍躬身回礼。他虽体若孩童,却似年事已高,一脱竹杖支持,便身形摇晃,随时欲要跌倒,幸得身侧两名白袍随从扶助,方才行完大礼。回礼既毕,又以杖撑地,对着公子虞口吐异音,其声唧唧呜呜,极为尖细,酷似猴叫猿啼,观其神情动作,却并非胡乱出音,乃是一门诸人听不懂的土语。

那青旒素裳者原与公子虞并立,待白须者出言,便向公子虞靠去。他原比公子虞矮上一头,此时微微仰首,青旒偏转,似与公子虞悄语。只是众人既不见其面,亦不闻其声,难知其言究竟。

白须者一番土语说罢,便停原地,目视公子虞,似等其人应答。公子虞待那素裳者悄语话毕,方才答道“如此多谢大祭司。既然今日尚有余时,不妨先行海祭,明日再启大典。”

话音刚落,白须者又是欠身一礼,回返队中。公子虞也转身对众人道“僬侥今日将行海祭大典,诸位先生请随我同观。”

众人初至异乡,全不知他所说海祭是何意思,但眼下局面如此,亦唯有点头附和。当下那队僬侥人率前领路,公子虞并素裳人领了群官居中并行,诸士子同军士随后。一条长龙穿市过街,浩浩荡荡,直往城内行去。一路举目所望,往来皆是僬侥国人,亦有走轿、货车,而不见牛马牲畜,想是此地国人身材矮小,难以驾驭。偶经城内市廛热闹处,则见诸般器货,盆碗瓶罐,俱比寻常小巧,而食货多见鱼鲜瓜果。其状千奇百怪,大异于内陆物产,诸人走马观花而过,一时也难细细辨认。

正是来人眼花缭乱之际,前方街道陡然一空。非但行人绝迹,竟也不见屋宇楼舍,唯有脚下泥径纵横,周遭竹木青葱,又时有小溪细泉四涌,如在山野之中,然而沿途所经,确然未过楼墙、城门,倒似这城本来只建一半。欲看远处情形,却被竹林遮蔽,唯独前头隐隐露出一道霜白的石壁,顶线平直工整,不似山峦,也不知是何处所。

荆石随在队中,环顾周遭竹林。正自看得出神,后头张端忽而快走几步,赶到他身畔问道“子蕴以为此处如何?”

她出声极轻,唯让两人可闻。她出声极轻,便只让两人听清。荆石知她心中亦已起疑,便道“像是阵法,但未窥全貌,不敢断言。”

张端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此地近海多山,能借风水之势为用,但在城中辟此一地,实在令人疑惑。”

两人皆通玄理,彼此之间自有默契,只稍稍议论几句,随即各自分开,以免招引旁人注意。荆石看罢周遭,又观前头公子虞诸人,见其随行官员多为青壮,无甚出奇。唯是那素裳人先时冷淡,此刻却频频回首,不知看得何物。其人异状屡出,引得王萏察觉,扯了荆石、楼简道“你们瞧那道人,可是在朝我们看?”

269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中)

楼简本来正望远方白壁,冷不防遭王萏一拽,苦笑道“净芝,人为公子虞贵客,你怎不留礼数?”

王萏道“他既能瞧我们,我们自能瞧他,此是礼尚往来。这道人好生古怪,真不知咱们这些人有何看头,胜过这小人国里的半座怪城。”

楼简深知此人脾性,越是与其争辩,越是难脱泥淖,当下只是摇头苦笑,不再分说。

几人谈话间,前头白壁已然抵近,却原来却并非什么石壁,乃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天坛。此坛通体色白,顶处离地约有三丈,八面皆通石阶,柱上无雕无绘,唯有道道水纹天成,风韵古朴。王萏本对那素裳人指指点点,一见那天坛模样,却讶然道“此莫非为请仙台?”

其时东域为青山都道场所在,常有修士出巡司礼,诸国无分大小,皆仿中土所为,于国都城兴造请仙台,各有其名,而用处相类。王萏既居晇都郊野,自知亃国邹氏曾建麟趾台。然则但凡请仙之所,必建一国之都,若眼前白坛乃为僬侥国请仙台,则此怪城便为国都,实叫人难以置信。而诸人一路行来,只觉城中居所大同小异,不见高楼广厦,拟似皇宫。迄今所逢似权贵者,便唯有前头白须之人,也不知“大祭司”究竟是何职位。

那白须大祭司走至坛底,俯身委地,口中反复高呼一长词,听来依稀是“拉哥共然弗婆”云云。其后随行的白袍者亦效仿其行,纷纷俯跪在地,先双手高举,口呼其词,随后以额撞地,连磕数响方休。

众人为此情景所慑,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但看公子虞等人兀自静立在旁,便也学着袖手旁观,待众僬侥人磕跪完毕,方才跟随他们拾阶登台。坛周石阶既矮且细,便利僬侥人登坛,而常人爬阶却颇吃力。王萏一面走,一面问荆石道“子蕴可知刚才他们所呼是何意?什么吉利吉利,听来倒像念经。”

荆石摇头道“我未听过他们所呼之词,似乎不像经文。”

张端正低头登阶,闻言亦道“我也觉得如此。看他们呼时模样,倒像是个名字。僬侥久隔于世,风俗与我等大异,许是他们信奉什么海神。”

其时各地虽奉青都为正统,亦皆有山神水灵之说,民间常与祭祀,甚或官家将其奉进国庙偏殿,编作护法之属,也属司空见惯。何况僬侥本来偏远,其民古怪如斯,若无半点奇风异俗,反倒叫罕。众人听张端推测,皆以为然,王萏点头道“先前公子虞提及海祭。但此城既非滨海,何来祭祀之地?当真怪事一桩。”

他话到这里,已然登至台阶半途,依稀能见坛后景象,口中之言便戛然而止。非但他惊得忘言,但凡登台睹景者,亦皆是瞪目哑口,浑忘刚才所说。但见坛下澹澹泱泱,是潮奔浪涌,水天接色。鸥鹭群飞,沙洲散落,仰眺不知其遥,俯瞰无见其深,轻云飚飞九霄外,百川一汇归沧海。

众人见此景象,足下不由一顿,旋即皆是步履生风,三步并作两步,欲将周遭地势看个清楚。他等人高步宽,自比僬侥人爬阶容易,转眼间已追上前头的公子虞等人,但虑主客尊卑,却不能再超过去,唯有随在后边慢慢登坛。如此挨到坛顶,居高临下而观,更是既惊且骇。

原来此坛前头数丈之地,便是一座断崖,其下浊浪翻滚,鱼鲸出没,已是深深海渊,难测其底。推想方才来路,便知此城竟是建在一处海崖绝顶之上,独造半圈城墙,想来亦因此处是凭渊而建,猿猴难攀,更不需防备外敌,乃唤作“半冥城”。然而诸人连日行路,只觉途径处山脉起伏,丝毫未觉足下地势渐高,也实为费解。

众人还待议论,忽听坛上长鸣四起,其声洪亮如钟,直欲震人心胆。循声四顾,却见几多僬侥人站定坛前,手中各自抱一铜螺,齐声鼓腮吹奏。那白须老者立于正中,手里竹杖高举,头颅高仰向天,作祈祷之状。只是此时螺声贯耳,实听不出他口中是否念得有词。

僬人手中铜螺看似粗笨,偏偏音调极高,众人初时惊讶,稍过时候,便难熬过这般尖响,见公子虞已率先取了布巾堵耳,当下再不客气,皆是抱头掩耳,以免损听。旁边僬民却是全神贯注,浑无半点不适,除却吹螺者未动,余者皆是伏地大拜不止,状甚虔诚。台上诸人,各有其态,唯是那素裳人依旧在旁独立,凭风吹扬,静定若虚。

荆石觉出此幕,正自后头盯瞧细看,忽觉有人拍己,扭头一看,却是张端。此时二人耳不能闻,便见张端朝台前指点,荆石循目望去,才见水上木筏无数,呈一字连排,正自坛底往海中飘去。筏上无一活人,唯有百花堆积,其色鲜妍缤纷,似是采摘不久。眼看群筏渐远,水天之际仅余淡淡舟影,众僬侥人方才止住铜螺。白须者放下竹杖,口中忽作一歌,其声呜呜如咽,其调阴阴似雨,虽不知歌词何意,其哀亦可通感顽艳。众人身临沧海,耳闻悲歌,不觉皆受触动。

独歌少时,其左侧一僬侥人悄步上前,跪伏脚下。白须者口中歌声不绝,却将手上竹杖缓缓交与对方,任其双手捧接,膝行而退。荆石见此场面,与张端对望一眼,又同时摇首,以表不知其意。

那接杖的僬侥人跪走至坛后,手中执杖高举,而头颅低垂,伏脸贴地,意甚谦卑。那白须者既将竹杖交出,口中歌声随之慢歇,坛上一时寂静,唯有风声凄啸,斜阳渐沉。

白须者临坛而立,伸手探空,其状仿佛是要捉那残阳的余晖。如此连行十数步,已然走至坛下。诸人不自觉跟上前去,却看他已走至崖前,而足下依旧未停,似是未觉自己身处险地。

众人见此,多是失声惊呼。便有人迈步赶出,欲将白须者救回,还未迈出几步,已被前头官员拦住。此人欲待质问,却见公子虞回过头来,轻轻摇首,示意其噤声莫言。

如此片刻耽搁,那白须者已然走至崖边,双手遥遥抱阳,倾身往崖外落去。诸生见此,呆若木鸡,随行僬民却无半分惶急,反是欢呼起舞,高兴已极。

此般骇景,直叫众人心惊神战。王萏虽好戏谑,亦复无话可笑,只喃喃道“此地当真邪乎。”

270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下)

众人虽皆东域贤才,因是受举之地不同,学识才艺各有偏重。诸人之中,除却荆石善记非人,当以楼简博史通知,阅卷最广,惊吓既过,便复沉吟道“我闻古时祭祀神鬼,常以活人为牲品。自豳王称位定礼,便禁行此举,以为淫祀罪行,不想竟在僬侥国遗有此风。”

余人闻皆默然,但因身处异地,又看公子虞无意出头,唯有装作无事。只是前时僬人模样奇特,行止似猴,多觉滑稽有趣。而今再其雀跃之态,倒感凶暴粗蛮,分明身躯小巧,反倒益显可怖。

张端自那白须者落崖,已然转开目光,不忍直视坛前景象,再看荆石神情,却见其面色如常,便低声道“子蕴对这海祭是何想法?”

荆石道“有些奇怪。”

张端闻言又看他一眼,轻轻道“只是有些?”

荆石原本仍瞧那素裳人背影,听得张端语气有异,方才回过神来,摇头说道“生人祭祀,乃是当年青都进谏天子,明令所禁。若是修士在场,理当阻止方才之事。”

张端一听,立知他言下所指,也朝那素裳人望去,见其双袖挽于腹前,端然静立,似正看那一众僬侥人起舞,不露半分阻拦之意,不由也觉诧然。正是心中费解,又听荆石续道“你看他幕篱下所穿服饰,也并非修士羽袍。倒有些像是那些僬侥人祭祀的装束。”

他话音方落,素裳人蓦然回首,直往两人所站处望来。彼时两方相隔十数人,且有幕篱遮面,瞧不见那素裳人视线所落,然而两人见其回首,俱觉此人是在看己。

张端当即垂首别目,又以肘轻撞荆石,示意其莫再多言。荆石却不避对方视线,兀自正目以对,任凭张端几番提点,也似浑然不觉。幸而此时众僬侥人欢声渐止,原先接杖的白袍人走至公子虞身前,同先前白须者一般躬身行礼,又以土语说出一番长话。

公子虞听罢其言,微微欠身道“如此多谢。”

白袍人又行一礼,便率随众下坛,往城池方向行去。众人眼望队列走远,方才吁气舒声,皆觉如释重负,却听公子虞道“诸位方才所见,乃本地前大祭祀之葬仪。因其寿数将尽,便自行归海入葬。此乃僬侥风俗,并非以活人为祭,诸位先生不必惊骇。”

众人听他此言,心下稍宽。然想葬乃事死藏形之仪,自古只有逝者入葬,那白须者年事虽高,却也行走如常,岂有自行跳海入葬之礼。再者方才众僬侥人喜气洋洋,若真为送葬而作,更是匪夷所思。

公子虞说完此事,便拾阶而下,往坛前断崖行去。众人因有前鉴,见他登临绝崖,不免提心吊胆。好在公子虞正值壮龄,并无轻生之念,不过立在崖畔观望海景,俄而又道“自我圣朝始立,**并收,四海归一。僬侥虽孤悬海外,亦属豳王封授之邦,自当治善抚安。昔年青都与其国主立约,每隔百年之期,则拣选贤能入僬侥为治,以为施德归化。今次期满,正值大举之际,便请诸位在此施展所能。”

他说到此处,忽而伸出手臂,遥指海中一众山岛续道“僬侥国除却此处主城,其余皆以部落群居,散于海上群岛。今次试题,请诸位先生各治一岛,为期一年,期间政效所成,便是今次评考所依。”

此话既出,众人终知此行目的,一时众说纷纭,良久方止。公子虞既宣考题,亦不多给余暇,当即传令军士鼓号,自崖下唤来数十小舟,驾舟者头缠藤冠,皆为僬侥之民。又牵引吊索悬篮,点名按姓,将诸生一一送上舟。荆石本道自己当与楼简、王萏同行,谁想公子虞安排去处,却是故意将人打乱。相熟者俱不同舟,到得荆石,却偏巧和张端排在一道。两人互问所归岛屿,荆石受命处名作“哈牟娑落岛”,张端受命处乃为“哈牟吠舍岛”,料是土语音译,不知其意。

当下两人落篮入舟,驾舟者一看人齐,便即摇橹出海。其时海滨乃凡民禁地,经年寡有访客,陆人能识海景者,举世亦是寥寥无几。今次众人应举赴海,终得有缘亲见,远观唯磅礴宏浩,令人心折,而至亲身入海,方感心神惶恐,难以持定。幸在僬民之舟,看似简陋,实而细处精妙。其木皮白质轻,不知是何树种。中段设一段软席,又结麻索缚住乘客,以免颠簸中失足坠海。筏尾有橹,绘作鱼尾,虽是风急浪高,竟也依旧来去自如。

荆石生平屡次渡川,首趟出海,只觉天地茫茫,四顾皆水,油生渺小之感。再回首看远处高崖,唯见顶上覆一层霜白,约略是那天坛所在,而坛上是否尚有余人,却难看得清楚了。

张端见他回首后望,轻道“子蕴可还在想那素裳之客?”

荆石回头应道“只是有些好奇。”又转了话头道“此处与我们言语不通,恐怕王净芝无人可谈,心头寂寞。”

张端闻言亦笑,接话道“我等虽在孤岛,毕竟岛上有民,非是绝地。他若真难耐寂寞,不妨快些收治岛民,再结木筏以渡,便可去访佶康兄了。”

她虽话中轻描淡写,目中隐露忧色。荆石看她道“庄卿可觉此事为难?”

张端叹道“公子虞今次行事,实在出人意料。一经公布试题,便将我们分遣入岛,竟连半点分说也无。若岛上情形皆如方才所见城池,其实也不甚为难,只怕连个通官话的都无,那当如何治岛?我等与僬民这般悬殊,若不能服之,到时莫说牧治理政,恐怕连平日生计也难维持。”

荆石知她语意,摇首接道“大举是为选吏,非为练兵。公子虞想寻人辟荒守岛,实不必用我们。听闻西域之地风俗怪诞,公子虞今次特意选僬侥国作试场,想必也存心试探,看看我们在异地何以服众。”

张端一听“西域”二字,亦复不再多言,只是沉沉远望。两人谈话间,木筏已近一座山岛,其上滩涂雪白,树木青葱,倒也似个妙处。摇橹僬民驶上滩头,将两人打量一番,方才伸手指点张端,唧唧发声。张端看他模样,便解腰上绳索,下了木筏道“看来此处便是我的试场。”

荆石看着她道“庄卿小心。”

张端微微一笑,对他拱一拱手,朝岛中行去。那僬侥人待她离舟,便跳下木筏,将其往海中推去。他虽身材矮小,力气半点不弱,未等荆石起身相助,木筏已入浪中。荆石见状,不由朝此人多看一眼,见他通体黑毛,手足皆有利甲,真正是十成猴相。其貌其态,与城中僬民无异,而若僬侥人皆有此蛮力,思来亦为惊人。

那僬民正自摇橹,一觉荆石望己,便是咧嘴一笑,目光甚是温善。木筏行不多时,又近一座海岛,与先前张端所登处相去不过二三里,尚能遥望彼处翠峰。待荆石离筏登岸,那僬民又冲他招手点头,约是个道别意思,旋即驾筏归去。

荆石看舟已离得远了,便也转身察看足下山岛,近处白沙软滩,远方翠林重峰,时见鸥鸟群飞,百雀争鸣,看去甚是怡和。他静观片刻,见无险情,便沿滩往近处疏林走去。

自他随队东行以来,沿途所遇奇物繁多,大异于北地物种。此时步入林中,见树皮质洁白,干直叶茂,分枝却生得极少,只在顶处一团圆圆绿盖,形状如金簪草,竟颇可爱。试手一摸,光滑如涂油脂,便知此树与方才所乘木筏乃是同种。正自查看间,忽闻顶上簌簌有响,不似鸟雀动静,当即仰头望去。奈何树顶叶盖茂密,不知那出声的是何事物。凝神窥看半天,亦无旁的声息。

他知公子虞代行大举,指责重大,如今既将诸人只身送往各岛,想来必有安排,心中亦不觉怕,照旧朝岛中高峰行去。行不多时,又闻顶上簌簌,其声虽不甚响,但他久行山林,深谙兽行鸟动,断定绝非风声所致,当下停住脚步,抬头对树顶道“下来。”

树顶寂然无应。荆石亦不着急,四顾林间,觅得一处干净石堆,又自怀里取出个巾帕小包,放在洗头解开。里头裹来数十枚碎玉,个个豆粒大小,白脂质地,内部隐含细晶,显是同块整玉所出。但因碎块极多,已难辨其本来形貌。

荆石在这碎玉间拨弄片刻,试以拣选拼凑。期间头上屡次发响,他亦不理不睬,只顾埋头手中活计。如此试了半盏茶功夫,忽听上头有一细声问道“这碎石头究竟有何好耍?”

话音方落,便见一道矮影自天而降,正正落在荆石面前。荆石抬头看去,却见是个袒胸皮裙、身披红巾的僬侥人,其人银眼金毛,手执一根木棒,声音稚嫩。但因僬侥人皆为猴貌,一时难断长幼。

这金毛儿初见荆石,丝毫不知客气。两步跳到他膝前,伸手抓过几枚碎玉,放在鼻前嗅得一嗅,咧嘴道“半点无味,当真是碎石,可无聊得紧。”

荆石伸手道“拿来。”

金毛儿貌虽不驯,倒也老实,即将原物奉还。荆石得回碎玉,放入巾帕,包裹妥当,收归怀内。红巾儿见他旁若无人,不由驻了棍子望他道“大高个儿,你可有话想问俺?”

荆石看一看他道“你的官话说得不错。”

金毛儿听了甚是得意,昂首道“那是自然。俺乃此地护岛将军,岂是寻常可比?”

荆石哦了一声,站起身道“将军贵姓?”

红巾儿见他复又前行,也亦步亦趋随在后头,口中应道“俺没姓,你唤俺骨儿碗便是。”

荆石闻言,回首望了望他道“骨儿碗?”

骨儿碗横棍在肩,晃悠悠走了两步方道“不错。俺生在骨儿碗,自然便叫骨儿碗。大高个儿,你叫什么?”

荆石也不隐瞒,直言道“荆石。”

骨儿碗听罢嘻嘻直乐,几步蹦到他前头,歪首瞧着他道“你莫非生在石上?”

荆石不理他挤眉弄眼,顾自绕行。骨儿碗仍不罢休,又快步追上他道“你往哪里去?”荆石却是置若罔闻,只顾朝着岛中峰地而行。

骨儿碗见他不理,更是急得上蹿下跳,忽而一横手中木棍,拦住荆石去路道“且慢,你不可再往前去。”

荆石略一抬腿,跨过木棍道“为何不可?”

骨儿碗道“那地头多涧,你这般的大高个儿笨手笨脚,去了定要跌跤。若摔个粉身碎骨,废舟老儿少不得怪在俺头上。”

荆石道“路是我自己走的,何故怪你?”

骨儿碗一撇嘴道“俺是大将军,你既在此处,自然归俺管辖,怎不会怪俺头上?走吧,俺知你是那城里派来的新官儿,这便跟我回去见见大伙。”

271 砗磲园试手访三吏(上)

荆石先前虽已见得许多僬民,毕竟多是远观,未曾深交。眼下遇得金毛儿骨儿碗,只觉其非但外貌如猴,性子也颇不安宁,一路走来上蹿下跳,或问荆石内陆风光,或自哼声唱曲,片刻不歇。荆石听他声音尖细,若陆中孩童之音,便问他年龄几何,骨儿碗却只言他事,始终不答。

如此向着西面走了一阵,周遭林地渐显人烟痕迹。地有伏草野径,木见斫痕枯桩,显是常有居民往来。荆石发觉此状,问骨儿碗道“这岛上有多少人?”

骨儿碗走在前头,一面以棍打草,一面回道“千儿八百,数不清。”

荆石听他答得敷衍,不由微微皱眉,又道“岛上主事的是谁?”

骨儿碗回头瞧他一瞧,忽而嘻嘻笑了几声,索性倒步而走,看着荆石道“大官儿这话说得好笑,岛上主事的不就是你么?”

他虽倒走说话,却能避开重重树障,直如后脑生眼一般,显是对此地熟悉已极。荆石见此情形,仍是淡然道“我来之前是谁?”

骨儿碗抓耳挠鼻,又连做几个鬼脸,不肯正面作答。荆石既问不出话,便顾自埋头走路。那骨儿碗见他是个闷葫芦,反倒十分无趣,几步跳到他旁边道“大官儿,你可知这岛上有多少头野猪?”

荆石嗯了一声道“多少?”

骨儿碗乐道“你猜。”

荆石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

骨儿碗又道“这岛上有几处淡泉?”

荆石依旧摇头。骨儿碗歪了头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管得了事?”

他言语率直,倒不似存心嘲弄,但因僬民天生面目尖瘦,言谈举止,皆似戏台上的花角儿。荆石看了他片刻道“我会法术。”

骨儿碗立时张大嘴巴,将他上看下看,狐疑道“你也是祭司不成?”

荆石对他一笑道“你猜。”说完拔步便走。骨儿碗岂肯干休,当即赶上前去,连连追问,急得挥棍乱扫,把周遭花花草草打伏了一大片。正纠闹间,林里走出个僬侥人,冲两人高声道“骨儿碗,你又捣什么鬼?”

荆声循声望去,见来者身披布巾,头蒙草环,较骨儿碗稍矮半头,而面上神情端肃,颇有长辈之风。骨儿碗瞧得来人,脑袋也缩上一缩,站到荆石身后道“捣什么鬼?俺去接新官儿回来,规规矩矩,不曾捣鬼。”

来人自鼻中哼了一声,迈步走到荆石面前,躬身行礼道“大人新来,想必路生,前头半里便是官栈所在,老人亦住那头。大人可自往歇息,莫信这混儿言语。”

骨儿碗原本躲在荆石身后,闻言便探头出来,正待辩解,被那僬侥人狠狠瞪了一眼,竟不敢再多说。荆石看出他畏惧之态,当下也不点破,只问道“这位是?”

那僬侥人道“我名水花,管岛上药事。大人若欲寻我,往官栈东行三百步,找一树上悬屋便是。”

荆石端详片刻,拱手道“明白了,多谢。”

那僬侥人又行一礼,转身往林中去了。荆石目送其影,见其走路时步伐稳当,不像旁的僬侥人那般蹦蹦跳跳,若非体态殊异,言行真如陆上常人一般。

他正观望,那头骨儿碗已然不耐,用棍轻点他小腿道“大官儿,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荆石低头对他道“你怕水花?”

骨儿碗呆得一呆,期期艾艾道“俺自然不怕。”

荆石见他反应,实是欲盖弥彰,便只是笑。骨儿碗知他意思,怒道“有甚好笑?”说着便横过棍子,作势欲要打人。

他先前上窜下跳,已显一番灵活伸手,荆石心知此国民众个头虽小,绝非力弱体孱。当即退了几步,不再与之争论。骨儿碗亦不敢真的伤他,收了棍子哼气道“俺不过看那老太婆年纪大了,行将入土,不屑与她计较罢了。”

荆石本已不提方才之事,听他此言,却不由回头道“水花是女子?”

骨儿碗白眼一翻道“你这是恁话,没长眼睛么?那老太婆自然是女的。”

荆石默然不应,又仔细瞧他模样,唯觉其面皮发红,尖嘴瘦腮。除却浑身金毛罕有,实与方才水花无异,盖因其民遍体覆毛,且话声天然尖细,近似孩童。再想先前所经的半座怪城,果然也是徒有衣饰区别,而不分男女面貌。

骨儿碗性子甚急,也不待他多想,拿棍头戳了他道“你待魔怔到几时?快走。快走。”

荆石受他催促再三,方才拔步启程。如此行出半里,果如那水花所言,寻得一片村落。内中木棚草屋,缘外花径小畦,人烟寥寥,无甚声息。两人前后走出林地,正遇两名僬侥人坐在田间,皆是麻布裹体,口嚼绿枝,一见骨儿碗走来,齐齐跳起呼叫。

骨儿碗见他两人,便昂首挺胸,拿棍头对荆石戳一戳道“大桃花,小桃花,这是新来的官人。”

那两名僬侥人闻言便笑,四只眼睛滴溜溜朝荆石上下看过,方才齐声道“见过新官儿!”发吐音倒比骨头儿碗更别扭几分。

荆石也道“你们好。”

两人听罢又吱吱发笑,互相耳语,往田头奔去。荆石不知这两人意思,唯将目光往骨儿碗处投。骨儿碗仰头道“你瞧俺作甚?”

荆石道“这两位……女郎何故发笑?”

骨儿碗呆得一呆,挠腹大乐道“女郎?他俩分明男子,新官儿可是瞎了不成?”

荆石也不与他置气,只道“刚才听你称他们名作桃花,是以误会。”

骨儿碗咧嘴乐道“他们兄弟俩生在桃花下,自然都叫桃花,与男女有何干系?新官儿你若是女的,便不是生在石头上了么?”

荆石应道“我不是生在石上。”说罢拔足又行。那村中虽有众多屋舍,却皆门户低矮,常人须得躬腰进去,唯独最前头一栋孤屋木墙草瓦,门扉高及人顶,与周遭颇是格格不入。

他见格局如此,自然往那孤屋走去,骨儿碗跟在他身后道“那处便是官栈,新官儿以后可在此居住。里头家具都全,便是旧些。”

说话间,荆石已至屋前,见那门扉虚掩,伸手在顶缘处轻抹,摸得一层厚灰。再推门入室,反比外面看着好些。屋内仅得一户,东首置榻桌,西首有锅灶,倒也五脏俱全。地铺皮毯,壁挂藤网,上头少沾尘灰,尚有六七成新色。

骨碗儿跟进屋内道“前几日因知新官儿要来,水花老太婆便着人将这官栈收拾了。新官儿觉得如何?”

荆石本非好奢之辈,更惯闲游野居,虽未想官栈竟简陋至此,倒也不觉为难,点头道“有劳她费心。”便将行囊放到榻底,又推开门窗透气。

骨儿碗见他怡然自得,却不肯走开,提身一蹿,蹲在桌头,歪首打量荆石来去。如是半盏茶功夫,见荆石仍不理他,方才开口道“新官儿,你今日初来,怎不去见见水花老太婆?”

荆石正将榻头破被展开抖过,又去查验西首灶头情形,闻他此话,随口问道“此地先前是何人做主?”

骨儿碗道“你说先前,是问多前?”

荆石听他言下有意,便顺话道“昨日是谁?”

骨儿碗道“昨日新官儿未来,旧官儿已走,无人管事。水花老太婆管药,废舟老儿管带新人,乌码管死人,旁的自己照顾便是。”

这番话来,更添荆石心头疑问。但他已知此地怪异,也不急于一时,依旧循序问道“此前管事的是旧官?他平日做些什么?”

骨儿碗先是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跳下桌头道“旧官来时俺刚出生,没啥记性,不晓得他平日做甚。只知水花老太婆是他教的,习得一身怪里怪气,叫俺见了发毛。”

荆石道“你今年多大?”

他先前路中问及此事,骨儿碗屡屡避答,此刻再问,果然仍听骨儿碗道“你问这做什么,横竖俺已是顶天立地的成年汉子,记不得具体了。”

荆石看他一眼,慢慢道“我来时听说内陆每隔百年,才派人来这里。上一次人走时你出生不久,如今已当近百岁。”

骨儿碗先前问荆石岛上情形,样样皆是不知,故而心中未曾设防,谁想偏偏事前公子虞提及过百年之期,却将他年庚露了底。他既被荆石戳穿,面皮更是发红,横着棍子架在肩头道“俺生得慢些又怎地?”

荆石道“此地之人,寿数大多几何?”

骨儿碗昂头道“寿命哪儿来的准数?有长有短。”

荆石道“只说大概。”

骨儿碗仍似听不懂他意思,鼓起脸颊道“水花老太婆活到一百五,尚未过半。那乌码今年才七十,已快死了。再短的二三十年,也曾有过,哪有甚大概?”

荆石听他夹缠不清,便也不再多问,转口道“你刚才说了三个人。除了水花,另两人住在何处?”

骨儿碗挠挠脑袋,将他拉到榻前床边,棍头指着外面道“你可见最边上白草铺顶的屋子?那便是废舟居住。乌码住在山里,平日不出来,你也不必去见他。”

荆石便道“好,我先去见废舟老先生。”

当下起身出屋,甫一推门,却见屋外聚得十来个僬侥人,皆围在数丈外探头探脑。待得荆石现身,更瞪大眼睛瞧起稀奇,交头接耳,吱吱不绝。骨儿碗见状,几步跳到荆石前头,竖棍敲了敲地,大声道“都瞧甚瞧?这人是新官儿,你们认清楚便是。大小桃花,你俩莫躲,左右是你俩将旁人喊来!”

他举棍一指,果真正向先前两个僬民。两兄弟互相一望,便对骨儿碗歪眼吐舌,扮起鬼脸,眼看骨儿碗举棍要打,转身往外跑开。余人见了也笑个不停,闹哄哄四散而逃,各自钻进屋内。骨儿碗气得呸了一声,收起棍子道“一群毛腿儿货,出事便跑得快。新官儿走吧,这就去见那废舟老头。”

这岛上孤村本来不大,粗略估来有五六十户,皆是矮顶小户。那废舟居于东北木屋,屋顶遍铺草毯,其色苍霜,不知是何种属。屋前不设门扉,唯挂一张厚实的草帘,遮了屋内情形。

荆石走至屋前,见无门可敲,便立足帘外,还待出声,骨儿碗已率先挑帘而入,进去便呼道“废舟老儿!新官儿已至,还不出来见客!”

话声方毕,就听屋内有人低低应道“大人请进。”

荆石应邀掀帘而入,一进屋内,只觉眼前昏暗,唯有深处一点豆火,火旁立一白袍僬民,弓腰偻背,似已极老。因他此时背对门口,不能见其形貌,只听他又道“大人远道而来,还请就坐。老朽便是此地生事吏废舟。”

此人体态虽和旁的僬侥人无异,话声却有苍老之气。一面同荆石说话,一面驻杖而行,将周遭白烛一一点燃,不多时星星点点,已是数十团兰火燃起。但见屋内地铺皮毯,壁挂草帘,上绘山林走兽,日月海川,色极鲜妍明丽,再被烛火一映,栩栩然好似身临其境。

荆石既得废舟授意,自在屋中小凳上落座,环顾壁上绘画。骨儿碗却往桌头一跳,便躺上头挠脸扯毛。待得屋内白烛尽燃,废舟方才驻杖近前,同荆石见礼。

荆石借火细看其容,见其皱纹满面,通体白毛。颌下一绺长须,长已垂地,又束以黑络玉珠,倒似先前跳海而亡的大祭司。罕见者乃其是一双蓝目,湛然清透,不见半分老迈昏昧。

这头废舟也将荆石看过,伸杖敲敲桌面,把骨儿碗赶将下去,方才徐徐在矮桌对面的小凳上坐定,对荆石道“大人初来,想必尚觉生疏。愚朽久居此地,若有疑问,可为解答一二。”

他说话时虽低沉迟缓,但语音礼态,无一不似陆内人士,与骨儿碗等僬民大异。荆石亦不便玩笑,端肃面孔道“多谢废舟老先生。方才听老先生自称生事吏,不知具体所司是何事务?”

废舟一闻此言,唇边皱纹隆起,似是个笑的意思,轻轻顿了顿手中木杖道“愚朽所理,乃我僬侥国特有之事,无怪大人不知。大人可知我国中民众以何起名?”

荆石回道“先前听骨儿碗提起,是以生地为名。”

废舟颔首道“不错,大人可觉此事蹊跷?”

荆石先前早已存疑,只因同行的骨儿碗性子颠怪,不甚可靠,方才不曾问出口来。此刻听闻废舟提起此事,心中益发明白,略略斟酌片刻,说道“先前入城时,见贵邦民众形体相似,未有长幼携行、母婴共处者,是否与此事有关?”

废舟面上笑容稍显,又一颔首道“大人观察入微。敝国之中,确无母子共处、夫妻育儿,因我僬侥族人与陆中不同,虽有阴阳之性,却无延嗣之能。新代幼儿,并非母胎所出,而是生于海沫。”

荆石微微一怔,跟道“海沫?”

废舟道“是。大人乃陆中人士,自然不知海沫。正逢后日满月,愚朽为生事吏,当去沿海寻沫,届时大人随我同行,亲眼一睹,便知究竟。”

荆石听他此话,便也不再追问,转而提起岛中情形。废舟身为主事,果非骨儿碗可比,但凡荆石问及,无不应答清楚。相谈不出半个时辰,已令荆石晓得大概情势。

原来僬侥国本为数十散岛所合,岛民皆具猴貌,而灵智一如常人。国中唯有一城建于陆上,唤作“半冥城”。城内居者乃为国中贵族,以应陆上往来,而岛上居者约占国之**。各岛遗世独居,隔绝外人,纵能隔海相望,啸歌相闻,却多老死不相往来。

荆石眼下所居处,僬侥人语称“哈牟娑落”,意作“小砗磲园”,岛上民居约五百人,除却废舟所居村落,沿周尚有三处聚点,另有五六十人野居山林,罕与村中往来。岛民虽亦耕田植果,但多以渔猎为食,倒也罕遇匮乏。只是海中鱼类偶染外海魔气,性情凶猛,每隔数年,难免出一祸患,须得聚众出海剿之。岛山深处亦伏猛兽,轻易不出,每逢雨夜,则吼啸如霆,声震岛外,闻者无不胆寒。

如是种种,说来虽甚离奇,但荆石既已亲见僬侥国奇态,其后再多怪事,也不足使动容,只向废舟问过那山中猛兽。但听那兽绝少出山,又是夜间活动,还不曾伤人性命。废舟虽有百年阅历,对这山兽竟也唯闻其声,不见其貌。问及何人尝亲眼见过,亦只一人曾有此遇,便是岛上的死事吏乌码。其人经年独居山中,轻易不同生人往来,因其所司职事,余人亦对他避退三舍,不敢触犯。

他两人一番长谈,各自专注,浑忘外物。唯独骨儿碗无事可做,又不耐听他两个的闲话,便在屋中四处闲逛,专逮残焰将尽的白烛,蹲在火前等其熄尽,换上新烛,再将残腊抠了,一一扔进门前那盏铁皮小灯里。如此反复,待荆石与废舟谈歇,屋中倒有大半白烛给他换过,待见得荆石起身欲走,更是喜出望外,两三步跑到门帘边相候。

废舟起身相送,见他如此表现,开口嘱道“骨儿碗,今后一年,你随大人差遣,不可再自行其是。”

骨儿碗一晃棍子道“俺省得,不要你老东西唠唠叨叨。新官儿,你接下来去哪儿?”

荆石并不理他,先与废舟行礼作别,掀开门帘走出屋外,抬头一望天色,见日已高升,约近午时。

骨儿碗跟着他出了门,又捅他脚跟道“新官儿,大中午了,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去见那水花老太婆?”

荆石默思片刻,低头对他道“乌码住在哪里?”

272 砗磲园试手访三吏(中)

僬侥虽独称一国,实则上无朝堂,下午县府,群岛散居,各成村落。群岛之上又分生事吏、死事吏、药事吏,皆由半冥城中的大祭司指定,此外竟无旁的编职事官。

哈牟娑洛岛三吏之中,荆石已见过生事吏废舟、药事吏水花,唯独死事吏乌码尚未谋面。依废舟所言,岛上僬侥人一觉将死,便自入山中寻死事吏,但凡身后之事,咸由其一人操办。然而具体如何处置,废舟却不肯言明,只让荆石后日随他夜间出行观看,似是其中颇有衷情。

此刻骨儿碗一听荆石欲见乌码,脸上神情老大不愿。先说乌码所住的岛山地势如何险恶,攀来忒也费力,见荆石不为所动,又改口称那死事吏乌码性情乖僻,说起话来疯疯癫癫,见了也是徒劳。如此推三阻四不过,方才垂头丧气道“新官儿,你非要见乌码也成。俺领你去他地头,到时你与他讲,莫让我进他屋。”

荆石听他此话说得认真,不似方才搪塞之词,问道“你怕他?”

骨儿碗道“俺连野猪都不怵,岂会怕这怪厮?但他说话怪里怪气,叫人听了毛也抖。”

其实荆石自入僬侥国以来,所见僬侥人除了废舟与水花,说话无不怪里怪气,尤以骨儿碗一口歪歪扭扭的官话为最,更不知还能如何怪里怪气,当下问道“你是说他的声音奇怪?”

骨儿碗道“他那阴调调还则罢了,是他说的话怪。俺跟你讲不清,你自己去了便知。”荆石听了便不多问,只让他领路前往。

哈牟娑落岛上多生山地,皆在腹中,约占三成,峰峦亦不如何峻拔,然而壑幽涧密,深难测估。依骨儿碗所言,昔年潮水大涨,曾于岛外海中见一兽尸,料是山中野畜不慎跌落沟谷,而深处暗通海渊,方才遗尸于外海。

僬侥人天赋异禀,身手矫健,攀高跃远,不输猿猱,不以山中险路为难。荆石不具此能,只得捡根木杖,沿路缓行。好在骨儿碗熟知地形,倒也不虞迷路失足。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半峰,骨儿碗拿棍指着林后道“那楼便是乌码住处,俺可不想再去了。”荆石循他指处望去,但见林后有一小楼,楼底吊脚,八面悬幡。楼壁通体漆黑,不加繁饰,仅在八角檐下悬以白幡,望之森然幽寂。

荆石望了片刻,又至楼前,然而敲叩数下,里头无人应声,试以推门,便是应手而开。里头无灯无烛,昏昏如夜。荆石立在原地,出声问道“乌码可在此间?”

屋内寂静片刻,方才隐约传来一声回应。其声呜咽含糊,倒像是梦中呓语。荆石又道“我是新来岛上的理事官,今来拜访,欲求指教。”

屋中怪声仍自不应,只一味咕咕呼呼。荆石事先得骨儿碗提点,知这乌码说话奇怪,倒也未受惊骇。谁知其声咕噜不绝,又在屋中四处走动,愈听愈不似活人所发。

荆石觉出蹊跷,又虑屋内黑暗,不敢贸进,当下便往后稍退,欲寻骨儿碗问个清楚。蓦然回首,却见身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僬侥人,正阴恻恻盯来。此人身裹一袭破布,尘灰褴褛,黑毛又多秃斑,露出底下白惨惨死皮,直似坟中起尸一般。左手握一麻袋,大可装人,里头似已容满,半截拖曳在地,右手握一柄锈柴刀。柴刀刃上污痕斑驳,色泽沉暗,不知沾了何物。

此人现身于楼下,与荆石不出一丈,竟无半分动静。荆石陡然他扮相,也不由退了一步,险些栽进屋中。正待提起木杖防身,已听此人道“大人何事?”其声虽甚生硬,似久不曾启口,但咬字吐音,反比骨儿碗说得正些。

荆石初时不防,被他稍稍一吓,但听其言语如常,便问道“你是死事吏乌码?”

这僬侥人道“是。大人何事?”说话时虽目视荆石,却是头颅低垂,眼珠斜斜上挑,透了额前乱毛瞪看,其态实为悚然。荆石一扫他手上柴刀,口中答道“我初来此岛,想先见过此处主事。”

对方听得此话,终于仰起头来,与荆石正面相望。却见他脸上处处肿白,不似活人面孔,倒像淤了一层极厚的死皮,隐见底下腐肌黑血,更甚者是其颏下生得团老大肉瘤,瘤上五官俱全,分明是另一张面孔。

此瘤面相貌亦怪,既非僬侥人的猴面,也不像内陆常人,颧骨无相,鼻平如削,仅见细细两个黑孔,嘴唇黧黄,细目紧合,不知这面孔下是否尚有神智。

荆石阅卷广博,曾读医术,便知世间有一类怪婴,于母胎发育未成,便成了两人共体。此症本来极罕,未想能得亲遇,不禁心头诧然。

他虽心底惊讶,但虑宾客礼数,不便久视他人之疾。匆匆看清那瘤面模样,旋即上移目光,与乌码正脸对视。乌码对他笑一笑道“大人请进屋内。”

他这一笑也极难认,因只有那浮皮在动,不见底下肌骨动作,如同戴了层皮套,使人不愿多看。然而荆石素有寻怪探奇之心,并不为其丑貌所骇,定睛察其五官庭府,觉这乌码原本面容也不如何怪诞,只是面皮肿白得厉害,才显得口鼻扭曲。当下应得一声,大步踏进屋内。

乌码亦随其后,将墙上的挂帘拉起,露出八面无棂的圆窗。八面通光,顿时将楼内格局照得清清楚楚。但见楼中饰物类于废舟,然而不设白烛,墙头挂席也极老旧,其上绘画斑驳,已半湮无。屋内正中摆放一口黑缸,高及荆石腰腹,足可并容两人。此外空空荡荡,莫说桌椅盆罐,便连一张床榻也无。

正打量间,只见乌码走到缸旁,蹲下身来,将地头一块皮毯掀起,露出底下暗格。皮毯初揭,便闻里头呼呼咕咕,钻出头黑乎乎的小畜。再看此物长相,蜷尾隆鼻,扇耳獠牙,依稀是头幼年的野猪。此刻出得暗格,便咕噜噜叫唤不绝,在屋内四处拱嗅,尤对那黑缸极为热切,屡屡以头挤撞,似欲将其推翻。

荆石先前在门外听得异声,还道是乌码所发,未想屋中养得一只幼豚,不知是作陪伴,还是蓄得肉粮。正看得出神,那小黑猪却猛抬头,对他嗅得一嗅,忽而舍了黑缸,直往他脚下奔来。荆石见它个虽不大,獠牙却已突出,不由心生防备,手中木杖稍稍握紧,好在这小黑猪并不咬人,只绕着他双足来回嗅探,又拱又撞,不知是何意思。

乌码本来默默无言,见那小黑猪在荆石足边徘徊,目光却微微发亮,盘腿坐在地上道“大人可有旧疾?”

荆石一怔道“没有。”

乌码又道“大人可曾与人结仇?”

荆石摇头道“也没有。你问这些何用?”

乌码看着他道:“大人死期将近。”

荆石虽听骨儿碗说及乌码之怪,未想对方非但不懂寒暄,更发如此不祥之语。他自己通晓玄理,亦知命数难测,并非凡夫俗子可以窥及。若在陆上偶逢方士算命,听此批语,必为诈取浮财。但想僬侥国不设官币,不重金银,乌码亦和他无仇无怨,实不知是何用意。

他心中未明究竟,只得稍稍拔足,将裤脚从那小黑猪口中扯出,方才问道“乌码先生此话怎说?”

乌码道“乌喀自小喝死水为生,能辨将死之人。大人今日为它亲近,三年内必有死灾。”

荆石听他话头,知这“乌喀”便是脚畔黑猪。低头再看乌喀,四腿短小,肚皮溜圆,走路尚且摇晃,实是一派蠢呆,何能断死生之事。当下摇一摇头道“死生非我能定,惧之无用。我今来是为知岛上事务。听闻乌码先生管岛上死事,不知具体是何操持?”

乌码恍如未闻,兀自直直盯着他道“大人知死为何物?”

荆石皱眉道“魂归天,魄入地,有还无,实返虚。”

他所说词句实为《洞流歌》结语,乃青都三歌中专讲经脉脏腑的一篇。因修士虽寿长岁久,多数仍难逃一死,而歌诀虽主授于蒙童,对此亦不讳言。乌码身为僬侥国人,平生多半不曾听过青都三歌,但因此句甚为直白,他既通官话,也不难懂荆石之意,只挤着嘴唇笑了一笑道“魂归天,魄入地,那大人何在?”

荆石道“我自然乌有不存。”

乌码又道“那大人生前是魂是魄?”

荆石被他问到此处,也不免微觉奇怪,始知骨儿碗先前的意思,回道“魂魄皆具,方有我存。如一行舆,失轮不为舆,失厢亦不为舆。”

自他被那小黑猪亲近以来,乌码便始终盯他不放,如此对答一阵,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听闻荆石说话,才将灰瞳转开,目视虚空处道“轮是死物,厢是死物,组而为舆,看似能动,实则仍为死物。纵然魂魄俱全,大人又焉知自己为死为活?”

荆石道“依你所推,世上并无活物,也无生死,皆为零组整,整化零。”

乌码又挤着脸上的浮皮露笑,点点头道“我是如此以为。”

荆石看看他道“那你现在所言所想,也不算发于你。”

乌码道“不错。所思所想,皆是零件所构,虽自以为‘活’,其实亦同车船,不过精巧器具罢了。”

荆石听他如此回答,亦复无言可对,隔了片刻方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乌码道“大人三年内将死,故而现在与你说之。死生本无分别,望你不必伤感。”

荆石怎想到他兜兜绕绕,最后仍回原题,实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其实我并不觉伤感。”

乌码道“如此甚好,大人很有悟性。”说罢站起身来,踮脚将黑缸顶上的木盖搬开,续道“先前大人问我所司何务,答案便在缸中,大人请看。”

话头说转便转,态度极是自然,倒叫荆石有些猝不及防。幸而荆石对这“三年将死”之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看对方不提,也就不予理会,只顾自上前察看缸内。他先前既知乌码为“死事吏”,又见此缸极大,足以容纳数名僬侥人,便已暗暗有了想法,谁知上前一看,里头却无骨无骸,仅见一汪清水,水沿浮了少许白沫,此外澈净见底,一眼便可望尽。

荆石看罢缸中情形,又转头瞧向乌码,候其为己答疑。乌码放下缸盖道“凡我国中之人阳寿耗尽,死前数年内必然有知,便来我处记下具体时日。其后亡故,遗尸于十日内尽化于水,敛之归海,便生海沫。”

荆石闻言问道“既然死后化水,何不自行投海?”

乌码道“若非圣贤,不得全躯入海,须将遗水存置三年,取其沉淀归海,其余则一律弃之。此是古来规矩,不得违逆。”

荆石听他此言,又想起先前海祭之事。先前众人不知此地风俗,皆觉以活人祭神,甚为蛮野,却未想此举倒是一项殊荣,并非人人可做。

他心中默思此事,旁边乌码仍旧仰头看他道“大人还有何事想问?”

荆石摇了摇头,便见乌码抱起自己足边的小黑猪,顾自走到墙边,盘腿一坐,闭目歇息。那黑猪虽老实窝在乌码怀中,兀自将鼻孔朝着荆石嗅探,意甚恋恋。只憾荆石既已听过乌码之言,对这小畜的亲近实无半点喜意。既见乌码暗示逐客,便一拱手,悄然往屋外退去。待至门旁,无意间回头一瞥,惊见乌码颏下所生的瘤面不知何时竟已睁眼,目色如漆,幽幽相望。

他觉此异状,当即停了步子,再定睛细看,那瘤面却依旧双目紧闭,和先前并无半分不同。反倒是乌码听闻动静,睁开眼道“大人何事?”

荆石看他神色如常,摇头道“无事。”反手将门带上,下楼穿林而去。

他与骨儿碗一路登山而来,已费不少时辰,此刻出得吊楼,便见斜日挂峰,行将近暮,料想若是夜间行路,必然极为难走,不由足下加紧几分。还未行出数十步,骨儿碗已从树头跃至他面前,一手驻了棍子,昂头问道“你怎去了这许久?”

荆石道“只说几句,也未花太久。”

骨儿碗斜眼一翻道“你与他再多说几句,也是白费力气。俺早与你说他调儿古怪,现下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道“确实与众不同,发人深省。”说罢也不停步,依旧往来路上走。他本善于强记,先前被骨儿碗领着一路走来,早已将沿途路况记住,不须骨儿碗指点。

骨儿碗跟在他后头道“新官儿,发人深省是甚意思?”

荆石道“你最想知何事?”

骨儿碗挠头想了一阵道“俺想知道眼下哪片林子长果最多。”

荆石点头道“若有人教你什么样的林子易长果子,就是发你深省。”

骨儿碗将信将疑道“新官儿,你莫诓俺。乌码那腿脚俺岂不晓得?放在岛上也是倒挂,冬时找不着吃的,还得靠水花老太婆接济,他怎知道哪儿的果多?”

荆石听了一笑道“其实我不爱吃果子。”便不再纠缠此节,转而问道“你先前只说乌码言语奇怪,为何不提他的相貌?”

骨儿碗歪头道“你说他长的那东西?”说着握拳放在自己颏下,充作那人面瘤,又吐舌挤眼,约略是扮乌码脸上浮皮。他如此演得一演,见荆石不肯发笑,似乎甚觉无趣,放下手道“水花老太婆同俺讲了,乌码那小脸儿本是一胎的兄弟,生时位置差了,便与乌码长成一体,生来不出几年便死透了。俺瞧他死了兄弟,又因两个连在一处,不得归葬,也怪可怜的,便不笑他了。反正说怪也不顶怪,没他那调调烦人。”说罢又忍不住扮起鬼脸,却不特意给荆石瞧,纯系自娱自乐了。

荆石看他四下乱跳,忽然问道“他身上的已是死胎?”

骨儿碗回道“死好些年了。水花老太婆说他俩连着心,乌码若不死,也葬不了他兄弟,就这般拖着。”

荆石点了点头,也不提临去前那一瞥,只是闷头赶路。两人步履匆匆,总算在天黑前下了高地,返归村落当中。此时家家户户俱已闭门,四野静谧,两人走进官栈,骨儿碗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长烛,点起放在榻前小台上。荆石拿眼一望,暗觉此烛粗细形制颇为熟悉,像是从那废舟家内顺来的。

骨儿碗点罢蜡烛,对荆石拱手道“时候不早,新官儿今日且歇吧。待明天俺再来村里,领你去四下转转。”

荆石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家不在村中?”

骨儿碗把着棍子道“俺喜欢住林里,夜里透风,这些木盒子怪闷气的。”说着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荆石见他去得爽快,也不及再叙其他,又是一日跋涉,便在榻上合衣躺倒,准备入睡。正是半梦半醒间,忽听床头窗外一声碎响,似是踏枝之声,当即睁眼推窗,再探头看外面情形,唯见一地霜白月色而已。

273 砗磲园试手访三吏(下)

次日晨间,荆石尚在眠中,便听外头砰砰连响,极是吵闹。他昨夜本并未梳洗,便是合衣而卧,此时醒来,只将发巾一扶,便起身开门。

门外立有三人。打头的自是骨儿碗,身后尚且跟了两个僬侥人,观其服饰样貌,依稀便是大小桃花。这两人躲在骨儿碗身后,脸上依旧一副嘻嘻乐态,互相咬耳不断,不知究竟有何私话能说个没休。此刻一见荆石目光望来,当即齐声发喊,转身往远处逃去。

荆石眼睁睁瞧着这俩兄弟跑远,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便转目看向骨儿碗。骨儿碗鼻中哼了一声道“两个小东西恁没见识,有甚好怕?”又甩个棍花道“新官儿今日可还方便?那废舟老儿着俺领你到四处走走,好叫大伙儿都认识认识。”

昨日荆石与废舟相谈,已知此岛另有两处村落聚点,此外水源、田地、牧场诸般要地,亦皆散布岛沿。此刻一得骨儿碗相邀,当即点头道“我今日无事,这便走吧。”

骨儿碗闻言便乐,忽而瞧着荆石道“新官儿,俺听说陆上之人最是麻烦,空张一副大架子,却笨手笨脚得很,又不耐吃苦。如今看来,你虽是个怪人,办事倒也挺爽利,算不得麻烦。”

荆石未想自己初来乍到,竟已成了这骨儿碗眼中的“怪人”,也不知该喜该忧,又点点头道“你以前见过别的内陆之人?”

骨儿碗道“以往有两三次大祭,废舟老头着俺进那城里办事,偶尔也见着几个大架子。不过那些人话儿也少,性儿也高,爱理不理的,只肯跟祭祀们说话。俺想若陆人皆是如此,那也忒是没趣,所幸新官儿你倒还好。”

荆石听他所言,心知僬侥国地处沿海,岂会有平民百姓来往。骨儿碗所说“大架子”,要么是诸国官员奉令前来通好,要么便只能是青都修士亲至,自不会平白亲人。

两人说话间,足下也片刻未停,转眼间出了村落界处的窄篱,往东面疏林行去。走不多时,便见中央一株巨木,皮黑如铁,遍覆青苔,岁久年深。高处枝头吊悬铁索,串了十来个铁环垂至地面,而顶端深藏叶盖之内,难见里头情形。

骨儿碗走至树前,纵身一跃,轻飘飘窜上铁索,双足蹬着索上铁环,一面荡秋千似地来回摆晃,一面口中喊道“老太婆,新官儿来了!”

荆石听他喊话,顿时想起昨日所遇的药事吏水花。果然骨儿碗喊不多时,便见上头枝摇叶晃,探出一张细瘦猴面。

荆石本来记性过人,近日见得僬侥之民,少说亦有数百,竟也渐渐辨出其五官细处。此刻他看那树顶猴面,立觉其面颊稍瘦骨儿碗,眼垂鼻细,正是昨日里偶一逢面的药事吏水花,当即拱手道“水花先生,叨扰了。”

树顶那僬侥人闻声探头,将上半截身子探出树冠,观其衣饰草环,果然便是水花。她也不理那吊在索上的骨儿碗,顾自对荆石道“大人客气。今日前来可有吩咐?”

荆石摇首道“今日巡岛识路,顺道前来与先生打个招呼。”

骨儿碗亦插嘴道“老太婆,俺和新官儿等下要去东泉。你若有药,趁早给了俺,正好一并送去。”

水花先对荆石微微点头,欠身作行礼之状,旋即对索上骨儿碗冷冷道“泼儿,你再扯断一根枝,这屋子便要你一板一柱从头搭起。”

骨儿碗原本正于索上晃得起兴,闻言当即松开双手,一个筋斗翻回地上道“恁是啰嗦,俺不玩了便是。”

水花看他一眼,似欲叹气,最终却只摇一摇头,又将身子缩回叶盖之后。少时叶簇微动,从中坠出一个小布包来。骨儿碗伸棍一挑,便将布包勾在棍头,晃了一晃道“只这些?”

树上水花的声音冷冷道“苹野得三,桥溪绿得二。旁的一律不给,你也不准偷吃。”

骨儿碗闻言立时昂首挺胸,大声道“俺没吃过!”

水花哼了一声,又钻出头对荆石道“近来事忙,无暇款待大人,来日必再拜见。大人初来本地,未识水土,岛上野果不可乱食,恐有毒害。若有需要,吩咐骨儿碗去办便是。”

荆石点头道“我省得。”

水花看了看他,再未言语,转头钻回叶中。荆石见她如此,正欲举步离去,却听簌簌连响,从树顶坠下两枚拳头大小的红球。骨儿碗反应极快,一见那红球,当即高高跃起,双手各接一枚,拿到荆石面前。

荆石取过一枚放到手中,才看清这红球乃是某类瓜果。其色赤艳光润,酷似红柿,但尖蒂体圆,嗅之无味,不知是何果实。正察看间,树上水花又探头道“此是朱茄,色泽虽艳,实则无毒,大人可放心食用。料想这泼儿平日野惯,定不记得奉食供水,大人无需客气,只管跟他明言。”

骨儿碗一听此言,立刻在地上跳个不停,欲要出口争辩,又似不敢与水花顶嘴,只得拿棍在地头乱捅乱戳。荆石对此只作不见,收了朱茄道“多谢水花先生关心。”

水花道“大人多礼。”便将身子缩回叶中,再不闻半点响动。荆石在树下凝目少时,低头拍了拍骨儿碗道“走吧,去你刚才所说的东泉。”

骨儿碗自水花消失,便对那树屋所在指指点点,作唾口大骂之状。然则他空有十足架势,喉咙里却不发半点气声,活似是哑巴唱戏。他正演得高兴,忽而被荆石拍在头顶,顿时一个激灵,挥了棍子道“走,走。莫在这晦气地方多留。”说罢将手中朱茄往嘴里一塞,便昂首阔步,继续朝东面行去。

荆石随在他身后慢行,顺手将那朱茄拿出来瞧了一瞧,又剥下外头薄皮,见里头果肉亦是鲜红水润,质类桃李。

他刚将皮剥得三瓣,前头骨儿碗早已将嘴里果儿嚼得干干净净,回头一见他手上慢活儿,不禁咋舌翻眼,扭过身子道“新官儿,这果儿皮又不碍你下口,你撕它做甚?”

荆石手上不停,口中应道“习惯了。”话音方落,已将手中朱茄剥得干净,浅浅尝了一口,觉其果质软细,甜里微酸,倒也算得美食。他自昨日登岛以来,心中所思尽是僬侥国奇状,以至于滴水不沾、滴米未进,自己竟浑然不觉,直至此刻甜浆入喉,方才觉出几分饥意来。

骨儿碗见他吃得慢条斯理,更是抓耳挠腮道“新官儿,听说你们陆人极馋,一日要用三餐。可俺昨日领你见人,也未听你吱声,倒将此事忘了。你下次若觉肚荒,便直说出来,省得俺记来记去。”

荆石将手中果子吃罢,方才回道“无妨,我一人独居,并不依时用饭。你平日如何?”

骨儿碗道“俺也独居,饿了便吃。那些村里的小毛头却不学好,非要按时候吃,忒也没劲。”说罢忽而跳起,将荆石手中的果皮抢过,张在手里瞧了一瞧,见这皮剥得极是工整,自顶及蒂分作六瓣,均匀平滑,直如尺量刀割,不禁又咋舌道“新官儿,这是什么法术?”

荆石道“不是法术,小时候习惯如此。”

骨儿碗将那瓣皮拿在手里玩了一阵,扬手欲要扔开,似乎又觉此物稀罕,颇舍不得,左思右想,竟索性将其顶在脑壳上,当做一顶六花小帽,又对荆石道“新官儿吃个东西都这般讲究,莫不是皇帝家出来的?”

荆石看着他百般作怪,只淡淡一笑道“我想只有皇帝家的仆人才学这个。”

骨儿碗道“那当仆人也好玩。”照旧蹦蹦跳跳,浑然不以为意。荆石在他身后静观其行,只觉他虽有百岁,其思其行仍如顽童一般,不但他一人如此,迄今所见僬侥人中,除了那城中白袍众、废舟、水花等一应事官,其余民众亦多举止跳脱,与其说是小人国,弗如说是顽童国。如此无军无王之地,却能历千年而不亡,思来实是咄咄怪事。

两人一路闲谈,不知觉间已然走出三四里地。行至一片洼地,但见水色澄澄,芦荻苍苍。洼地正中有一浅石堆,其上水波鼓起,汩汩外流,似是地下暗泉涌出,便是所谓东泉。

昨日荆石与生事吏废舟相谈,特意问及水源,得知岛上淡水主出三处,其中尤以东泉洁净,便有百余人邻水而居,成一村落。

僬侥人虽是善耐饥渴,到底也非金刚之躯,对此饮泉极是珍视,仅留之为饮,不容洗用污染。纵以骨儿碗的顽性,见了此泉,竟也老实了几分,跑去摘了两片大叶汲水,同荆石各饮一捧,复又上路。

泉过百步,便是东泉村。格局风貌,与荆石所居的中村倒也无甚不同,无非屋宇瞧去稍多。村中僬民一见他两人来访,俱都呼朋引伴,乌泱泱簇起围观,一时空房清巷,挤得村头水泄不通。

荆石被这些僬民所堵,进退皆难,正要出言相请让路,却听他们叽叽吱吱,说的尽是当地土语,怕也不通陆上官话。幸而骨儿碗与此村僬民相熟,一下跳上前来,口中叽叽高叫,时而指指自己,时而点点荆石,又举起木棍舞了几圈,其状颇为神气。底下众人似是听得入迷,目光瞬也不瞬,直勾勾盯着他舞棍蹈足。

待得他一番土话说毕,僬民已是几回惊叹,目露崇光,皆向着骨儿碗去。荆石固不知其所言,然而察言观色,已觉其中蹊跷。轻轻在骨儿碗头上一拍道“你刚才与他们说了什么?”

骨儿碗别开目光道“有甚好说?不过是告诉他们新官儿来了,以后若有事端,便来寻你。”

荆石笑一笑道“那他们为何总是看你?”

骨儿碗瞥见他神情,更是目光游移,其度煞是可疑。荆石见状,心知其中定有花头,奈何骨儿碗咬定不肯松口,他亦无计可施,当下不急于追究,只道“你们的土话我听不懂,既然你会说官话,正好教我僬侥之语。”说罢大步朝着村里走去。

村口众僬侥人已知他乃赴命新官,不敢拦他行事,见其走来,纷纷让道于旁,又跟在后头亦步亦趋。骨儿碗在旁蹦跳道“新官儿,俺学你们陆上人说话,可是花了几年时间,又被水花老太婆打了好些板子。你要学俺这儿的话,少说也需五六来月,到时话学会了,你也要回陆上去了。又是何必?横竖俺受了吩咐,你在任一天,便须随行一天,有何话要讲,我与你转达便是。废舟老头心软,这东泉地头尽留给傻子住,他们没见识得很,讲出来的话呆里呆气,你听了也是白听。”

荆石边走边道“是吗?原来你的官话是水花教的。为何我听你们说话却有些不同?”

骨儿碗挠头道“俺倒觉得没甚不同。”

荆石看他一眼,又是淡淡笑过,并不与其深究,转口道“我学土语有些心得,你只管教我就是了。最迟一个月,总能听懂你们的话,也不必麻烦你时时跟着。”

骨儿碗听罢却不甚信,将脑袋拨得飞快,连连摇了十来下,方才停下道“新官儿,你莫觉自己脑袋好使,便乱吹大话。当年旧官儿也想跟废舟老头学话,奈何你们陆人耳朵不灵,分明是两个调儿,他却死活听不出差,最后也未学成。我瞧你耳朵跟他一般大小,多半也学不成。”

荆石道“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你言我语间,已将村落周边走遍。村人起先尚且瞧个稀奇,待跟着走了几步,见他们只是四处闲走,也渐渐失了兴趣,不多时已散了七八成。骨儿碗看得此状,便道“新官儿且在此等候,俺先替水花老太婆送药,去去便回。”拿木棒在地上画得一个圈儿,正把荆石围住,这才跳上房顶去了

荆石先前与废舟相谈,亦曾问及药事吏一职。因僬侥国本无真正府治,除却半冥城中的祭祀,剩下便是三吏,其中生死皆为大礼,尚可理会,唯独“药事吏”闻之类似医职,却能并列三吏之位,觉来颇是古怪。他以此询问废舟,所答亦甚不祥,只答说僬侥人生来患一隐疾,多数终生不发,然而一经发作,却足以致死。此病乃僬侥先祖所传,无可根治,唯以药物稍延其害,故而特设“药事吏”一职,专司照应此事。

这番答话虽疑处甚多,但荆石初来乍到,自知此地反常,不能以惯例旧识推之,只得姑且不问。此时思及此事,又见今日风和景明,远处细浪起落,碧涛尽处隐隐露出一道黑线,应是张端所居之地。但想这僬侥国空有国名,实则已近蛮族野地,其民又多猴性,绝非文章教化可驯,楼简、王萏诸人突入异境,真不知眼下光景如何。而张端贵为世家名媛,此番入岛为试,恐怕比旁的男子更艰难几分,思来也不免令人心忧。

他正是心绪起伏,忽听头上哒哒轻响,却是骨儿碗踏檐而归,一个翻身落在眼前,开口便道“新官儿可是思乡了?”

荆石道“不是。”便举步前行。骨儿碗跟在一旁,兀自问个不休,荆石给他缠得无法,随口道“你可曾在村中看见野猫出没?”

他本无心之问,谁知骨儿碗一听此话,顿时脸露嫌色,连连甩头道“怎会容那种东西进去?新官儿,废舟老头说你们陆人有的家中豢猫,俺可与你事先说好,你们陆人耳朵不灵,不怕祸害。俺可受不了那东西鬼叫,听了脑袋便疼得很。你若住得无聊,养鸡养猪都可随你,就是不能养那鬼东西,否则俺定将它逮了下锅。”

荆石未想骨儿碗身强体壮,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竟还忍不得一声猫叫,只得笑笑道“我不打算养畜。”

骨儿碗犹不放心,还与他叨念不休,道那猫长得如何丑陋可怖。若不知其指而光听其述,倒不像在说野猫,更似是讲那洪水猛禽,听得荆石亦感诧异。不过他知民间有崇猫畏猫之俗,常言猫犬畜类知觉敏锐,其目可通阴阳。此虽系民间讹传,但空穴来风,其必有因,而僬侥人体质奇特,能察常人所不觉,倒也在情理当中。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出了东泉地界,又往山头行去。哈牟娑落岛虽算不得地域广袤,却也非一日能够走遍,但因岛上腹中至北面多为山地,故而三处聚落皆坐于岛南平地之上,牧场、水源亦在南段山峰,中间往来不需踏遍全岛,一日光阴赶得紧些,倒也堪堪足用。

僬侥国虽是孤悬幽海,名上仍为天子属邦,亦尊豳国法令。半冥城中设有专人传授鸟字玄音,推广陆中教化。但凡祭祀之属,自幼传授诸学,皆能说陆中言语,先前那大祭司遣人翻译,亦是礼数所限,并非当真听不懂公子虞说话。但群岛之地情形又有不同,岛上僬民终生皆囿寸地,不知岛外乾坤,真如懵懂赤子一般,更无求学向理之心。纵有三吏兼职教化,奈何岛民无意学仿,也是无可奈何。而其土语发乎天然,几乎生来便会,学来全不费力,久而久之,自然以用土语的为多。

荆石先与废舟相谈,又亲访村落,为时虽短,却已粗知情形。思量自己在此地任职期年,若欲有所施为,这土语实是不可不学。一出东泉村,便与骨儿碗复提此事。骨儿碗虽不信他能学,但能为人师,十分兴奋,当即指手画脚,叽叽怪叫,恨不能将自己腹里的本事尽数展现一番。

他是一时兴起,纯凭心想而为,一时欲教荆石念会岛上地名人名,转念又觉如此学来无趣,便想教他如何喝架骂人,如此折腾半天,也未说出点门道来。荆石听他这阵高高低低地乱叫,亦知此人绝非良师,当即截了对方话头,照着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发问,方才稍为理清。

原来这僬侥国土语和陆中官话不同,音韵变化极少,语意区分全判于声调高低,亦无逐个文字相对。玄乐正音不过四声主调,已是极为难学,而僬侥国语单音少则六调,多则十五调,常人除非是耳力极聪,且又精通乐道曲艺一类,实难辨得区别。

荆石原本欲学土话,尚无完全把握,眼下一知难处所在,反倒成竹在胸,不再以此为难,只让骨儿碗将十五个声调来回念诵,又取常词逐一闻讯。如此过了一两时辰,便知这十五声调看似繁杂,实则高调表喜,低调表悲,平调则吉,曲调则险,类别分明,并非胡乱套用,依此规律推算,亦不难记诵。

他心底默默记诵,又将所知词句分门别类,寻觅其中诀窍。如此脑海翻覆,脸上却丝毫不显。骨儿碗不知他心中所思,见他一声不发,闷头走路,便甚觉无聊,拿棍子捅他小腿道“新官儿,俺学你们陆人说话时,死活记不得那些怪词儿,水花老太婆便逼我天天讲陆话,讲得多了,自然也记住了。俺看你就这么愣听,要到何日才能用上?你且说上几句,让俺听听调子可对。”说罢一阵吱吱唧唧,又拿棍子捅荆石小腿,要他跟着学叫。

荆石略略抽足后退,避开那木棍敲打,方才一笑道“不必了。既然你这段时日与我同行,也不需我开口,只求能听懂便可。你刚才的话我听明白了,要我复述,恐我发不出那样的音。”

骨儿碗却不信其言,斜目瞟他道“新官儿已听懂我刚才所说?”

荆石点头道“大概能懂。你说我走路时模样呆傻,像刚生的野猪。”

骨儿碗闻声再不言语,只晃晃脑袋,便若无其事地抄起木棍,往前头打草开路,左扫荆棘,右荡野灌,忙忙碌碌,不可开交。荆石跟在后头,亦不发声说话,就这般看着他笑。

274 共舟人海上寻银沫(上)

此后接连两日,荆石皆同骨儿碗相伴游岛,将岛上聚落、主水源、牧场、田园全数巡视一番。骨儿碗自教荆石土语,知他能懂己言,便是老实许多。荆石同他道上闲谈,倒也听得许多要事,譬如僬侥国虽半在海中,仍有农牧之业,并非其不善渔钓,实系此处已近外海,每逢月圆,魔气高涨,水族极易生变。尤其僬侥人虽身手矫健,足以搏猪斗虎,偏偏多毛惧水,一旦逢上鱼类,反而缚手缚脚。如此国中便有一词叫做“凶鱼”,但凡食荤大鱼,又曾伤人者,无论种属如何,皆以此为称。

骨儿碗说得此事,特与荆石嘱道“新官儿,那些个凶鱼可与些普通的鲨鲸不同,俺见得能跳的,能飞的,游到岛里的,怪是吓人。俺手脚灵活,自是不怕,瞧新官儿没毛没甲,细皮嫩肉,给啃一口可大大不妙。”

两人说说聊聊,到得岛上一口山湖,乃是水量最多的淡水源。湖前石壁隆声如雷,水气扑面,乃是一道悬峰直挂的飞瀑。

那瀑峰高近十丈,陡斜如倾,崖上水流奔腾直下,碎作万千银花,尽数落入崖底石湖当中。这湖一来源于活水,二来周遭多石少泥,十分澈净。上映天光云影,下透鱼虾湖石,望之便觉沁脾宁心,实是一处清凉幽境。

荆石虽事先听过骨儿碗言语,早知此湖为瀑水所成,未想能有这般壮景。当下走到湖边,仰头细观,心中顿生疑问。原来哈牟娑落岛虽有腹山,毕竟非是险峰,秋时未见积雪,而飞瀑足有三丈来宽,水量甚是充沛,不似高处凝水所成。他先前走经岛屿各处,脚下土壤亦甚干燥,料想近日未有大雨,却不知眼前这飞瀑源水何来。

他心中既疑,便招骨儿碗询问。此时骨儿碗已然跳至湖内高石,拎棍打那湖里的游鱼,搅得浪飞水溅,遍体淋漓。忽闻荆石呼唤,便伸棍在石上一撑,凭空翻过数丈距离,堪堪落在湖边石岩上。这一翻又险又快,犹如鹰扑鹘掠,耍得却颇好看,便是荆石也不由微微动容。骨儿碗见他神态,心中甚是得意,舞了两个棍花方道“新官儿何事叫俺?”

荆石道“这瀑布源头是哪里?”

骨儿碗甩甩头上水珠道“俺也不知。那峰顶头是个倒崖,没爪没翅,人也攀不上去。横竖这水干净,何必管它哪来?”

荆石闻言仰头再看,确见那峰底端细细,上头横张,似个蕈菇形状,果然是猿猴难攀。僬侥人既不能登,他也唯有断绝亲试的念头,想了想又问道“这瀑布可有枯水的时候?”

骨儿碗道“不曾枯过。冬少夏多,再少也有两人来宽。”说罢张开手臂往旁边撑了一撑,以示这两人指的是陆人体态。荆石听他如此作答,便料那峰顶并非积雨融雪,乃有一股稳定的水源。然而但凡地下潜泉喷发,必因地势挤压而成,多见于山中低地。若在山麓、山谷,尚且不足为奇,但那高峰少说十丈,既细且直,寻常地泉绝难出头。

他虽有心探个究竟,亦知人力难为,短期内并无良计可对,唯有姑且记下,日后再图。于是走至湖边,掬水洗面,再慢慢打量周遭,察看有无可用之处。

骨儿碗等得无聊,趴在岸边打水捞鱼,奈何湖内游鱼体型既小,又极敏捷,直如一柄柄白玉小剑穿梭飞舞,任凭他扑打半天,竟也未捕得一条上来。如此玩得无聊,又忍不住拿棍捅了荆石小腿道“新官儿,眼下天色不早,若再耽搁时辰,可要在山里过夜了。俺在树上睡一夜倒是不难,你可惯得了野地?”

他连问数趟,荆石却顾自望着湖水出神,迟迟未曾回答,好半天方才应了一声道“走吧,去看看别的山湖。”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首望望那湖,方才快步离开。骨儿碗几步跑到他前头,边走边道“新官儿,这湖有甚好看,你却像瞧见果子似的?”

荆石摇摇头道“只是觉得白鱼长得有趣。”

骨儿碗道“那叫月儿鲭,干净些的湖里都有,大也不过指头粗,吃来刺儿却多。没趣,没趣。”

荆石只是一笑,自不与他争论。骨儿碗又道“新官儿以后若要洗衣洗身,皆来此处。”

荆石心不在焉,随口应道“我知道了。”顿了一顿,忽而回过神来,又出言问道“你们平日里洗身都是在山湖里?”

骨儿碗道“不错。那湖大得很,又是瀑流活水,没得凶鱼。新官儿不必担心。”

荆石哦了一声道“你们爬山洗身,不觉得麻烦么?”

骨儿碗闻言便乐,笑嘻嘻道“俺本来住在野中,天天入山找食也不嫌烦,几月泡一次水,哪里又有麻烦。新官儿,你往后退什么?”

荆石板着面孔道“无事。天已不早,走快些。”

两人如此说说走走,一路倒也平安无事,抵至中村门口,打眼便见两个僬侥人坐在树顶,朝着他们招手喜呼,观其衣饰模样,正是大小桃花兄弟。骨儿碗遥遥望见,啐声道“糟糕,糟糕,定是废舟老头让他俩来的!”

话音刚落,果见大小桃花跳下树梢,朝着两人奔来。此时骨儿碗在前领路,那两兄弟却对他瞧也不瞧,径自跑过他身边,左右将荆石围住,指手画脚,叽叽勤唤。

他们两人同时张口,便胜过十只鸡鸭同鸣,荆石对僬侥语学得又浅,实听不懂他们所言何事,但见他们频频努嘴晃头,又往村头白草屋的方向指点,便对骨儿碗道“可是废舟先生要见我?”

骨儿碗道“正是,新官儿且去吧。”

荆石便往废舟处去,行至白草屋前,回首不见骨儿碗身影。他正寻那金毛儿下落,却听屋内废舟出声相邀,当下也无暇再管骨儿碗行踪,先道一声叨扰,便掀帘入室。屋内此时又已烛火通明,废舟盘腿直坐于里墙之下,木杖横置于膝,端得极是平稳。他见荆石进屋,脸上微微一笑道“大人已将我岛游过?”

荆石道“是。耳闻不如目睹,今趟实多助益。”

废舟应道“如此甚好。今夜乃月圆之日,愚朽职司生事吏,当夜巡海岸,寻取幼沫新儿。前日大人问起敝国生育之事,愚朽便邀大人同行旁观。但想大人巡岛辛苦,不知今夜可还能走动?”

荆石未等他说完,已先点头抢道“无碍,今夜我与废舟先生同去。”

废舟道“如此甚好。”与荆石约定出行时辰,又问询几句衣事冷暖,便请荆石自回歇息。荆石既知夜间将游,也不再多加耽搁,自回官栈内养足精神。

前日他初来时,官栈内尚无旁物,而昨日一夜未归,里头却多了几个缸罐缶盆,内盛清水果粮,料想是废舟遣人所赠。当下也不客气,拿了水食简餐一顿。正要靠榻小憩,忽听榻前窗牖咔哒轻响,睁目再看,骨儿碗蹲在窗台上瞧他道“新官儿,废舟老头可说了甚?”

275 共舟人海上寻银沫(中)

荆石道“他只让我今晚与他同去岛岸,不曾提起别的”

骨儿碗一听此言,顿时如释重负,跳到他榻尾道“不问便好,不问便好。新官儿今夜要去岛岸,可须得多穿两件,夜里海上可冷。”

荆石看他虽口中称好,神情却颇显沮丧,信手将榻前果子递与他道“你今夜不去?”

骨骨儿碗捧了果子道“自然不去。海上没兽没沟,无甚险地,俺去了也是无用。新官儿莫看废舟老头一嘴白毛,腿脚可是灵便。若那老头得了趁手的杖,俺拿棒子也未必打得过他。你与他同去,安全得很。”说罢埋头啃果,似已十分饥饿,转眼便吃得干干净净,又坐在荆石榻旁梳毛舔掌。荆石靠在榻头,见他自得其乐,却也不开口逐客,便这么静静瞧着。

待得骨儿碗将那一头金毛反反复复扒过数遭,终于是按捺不住,屡屡偷觑荆石神色,俄而道“新官儿,你明日可打算再出去巡岛?”

荆石神态如常,说道“今夜既与废舟先生巡岸,明日多半不能出行,剩下的地方日后再看便是。”

骨儿碗闻言,脸上隐露失望之意。荆石早先已在揣度其思,见他如此模样,便又开口道“这几日我先暂留此地,不会再去山间。你虽奉两位先生之命照应于我,也可离开几日,不必时时跟着。”

骨儿碗立时欢呼一声,忽而跳到榻头,对着荆石胸前轻轻一拍,随即倒翻跟斗跃出窗去,口中呼道“新官儿好歇,俺每日晨时来瞧你一瞧,若要去山中,万万先跟俺讲了!”话到最后,那声已去得远了。

荆石坐在榻上,低头看一看自己刚换的新衣,襟上湿痕宛然,乃是骨儿碗沾了果汁口水的掌印,不禁哑然无言。伸手将几根杂毛捡开,便倒头沉沉睡下。直到暮时门外砰砰不断,方才自梦中惊起,起身开户一看,却非骨儿碗,乃是大小桃花兄弟立在屋外。

这两兄弟一见他现身,便叽叽发乐,不知究竟有何可趣,又是比手画脚,拉他往外走去。荆石此时已能辨得僬侥语中“废舟”一词,料这两兄弟是废舟遣来相邀,便跟着往村外疾行,果见废舟立在道前。当下荆石上前见礼,废舟道“大人既至,这便启程吧。”说罢扶杖往道前走去。

荆石看他走路模样,顿时想起白日里骨儿碗所言,但观废舟倚杖徐行,步态缓迟,和内陆老人无异,却浑不似那金毛儿所说。

他盯得出神,脚下不由慢了几分,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推搡,扭头望去,便见大小桃花兄弟正蹑步跟在自己身后。他两人步伐虽轻,四只爪儿却在互相打来打去,因贴得荆石极近,免不得让荆石也挨上几下。

这两兄弟一被他目光所触,双双负手背后,对他咧嘴嘻笑。前头废舟似也察觉动静,停步转身道“大人可有旁事?”

荆石道“无事。”说罢稍稍侧身,露出身后两人,又道“这两位似想同行,可是废舟先生嘱意?”

废舟看一看大小桃花,脸上也无讶色,颔首微笑道“愚朽年迈,孤身办事恐有不逮,携此二小相助,倒是滋扰大人了。”

荆石哦了一声道“不妨事。”转头见那两兄弟还在你拍我,我推你,悄悄地厮打耍闹,索性伸手按住这两儿后颈,将其推到自己身前。待两兄弟齐齐转头望他,又照着昨日骨儿碗所教的僬侥语,短短说了句“往前走”。也亏得此话在僬侥语中声调不高,他虽无金嗓妙喉,尚还能吱上一吱。

大小桃花一听他说出此话,四只眼睛登时睁得溜圆,对着他指点跳笑。但听废舟在前头轻轻咳嗽,又敲了两下木杖,方才止住那兴奋劲头儿,携手颠步而行。

四人前后作了三排,往东面走去。起先大小桃花尚在中间规矩走路,待行得无聊,又奔到废舟前头摘花捡草,攀树摸鸟。废舟任他两个玩闹,反倒放慢几步,落到荆石身旁,同他漫谈解闷。

两人前次相谈,说的皆是岛上概况,今次夜里闲谈,荆石无意问起,才知废舟并非哈牟娑洛岛上出生,乃在半冥城中长大。

僬侥人无父无母,若生于群岛,则由生事吏抚育,若出于半冥城,则由祭司处置。废舟既出于城,自幼甚有灵慧,便从祭司学执诸般事务,及至成年,适逢哈牟娑洛岛前生事吏亡故,便前来顶替其职,迄今亦有百余年。诸岛三吏当中,多数如他一般来历,亦有少量本为岛民,被其前生事吏选中,送往半冥城中受训任职。

僬民另有一项异处,称作是思乡之症,却与陆人情怀大不相同,是但凡出生于岛者,若久离不归,则终日恹恹不振,茶饭不思,终致病亡。而若生于半冥城,固无思岛之症,其寿数却多比岛民为短,仅与陆人相类,七十而健者罕有,二十而亡者不稀,是以城中居民亦不乏自愿迁岛者。

两人一路走来,将那半冥城中诸般情形说了个大概。另又讲了岛上每年当向城中缴贡,定例是粮食、果蔬、牲畜几何。诸般事务若在陆内,少不得要费许多人力物力,但因僬民人寡性朴,须纳的贡赋又非大数,便每年从公田、牧场内筹集,倒也并不如何难做。该般事务先前由生事吏废舟操办,而今荆石既来此任岛官,自然要包揽一应职责。好在哈牟娑洛岛纳贡之期定于每年六月,今年早已办过,一时间倒也不急于筹备来年之事。

荆石此来任职,于僬侥国乃是贯行典例,引陆人为官,以表对中土天子之敬,而于荆石自己却是应大举正试,以此政绩而定优劣。他从登岛至于此时,虽对僬侥风土稍有了解,却仍不知自己该有何为,听闻废舟说起岁赋之事,便料想也是自己这期年岛官的考绩之一,便对其中详情额外追问两句,废舟亦是知无不答,对岛上物产之性说得极是详细。待得圆月上梢,星河贯顶,已能听闻远处风呼涛响。再行一段小径,则林尽滩涂,视处旷袤浩渺,乃是茫茫大海。

是夜方经大雨,凝云尽溃,又是海升明月,星罗天穹,波浪间碎光万点,灿灿如银,虽无烛火照明,足以视路识途。四人走至海边,便见大小桃花兄弟自林边树下拖出一艘小舟,推至海边,废舟、荆石先行登船,两兄弟推舟入海,再跳上舟尾摇撸划水。此时潮水大涨,将原先的大半滩涂淹没,他两兄弟又划得熟练,不多时已离岛数十丈。

四人自离村至出海,始终是向东而行,此刻漂流浪里,迎面便见一轮银盘将升,漫眼月辉清寒。海穹相映,幽氛怆迷,飘飘然似凌云飞霄。

那满月悬于海涛之上,看去倒比平常大了几分,引得荆石久久相望。正自看得出身,忽听身旁废舟道“大人可是起了思乡之心?”

荆石收了目光,摇头道“没有,只是以前不曾见过这样的海景。”又看向对方道“废舟先生何觉我在思乡?”

废舟微笑道“愚朽虽为野国陋民,也略知陆上文典。游子远行,身无故土之物,唯此一轮明月如旧,何能不有所思呢?”

荆石道“如旧的非止太阴,昼时太阳,夜时辰星,皆是天下共见,何以唯独睹月而思?”

废舟略略一想,侧目望月道“想是夜深人静,更易多思。而月有圆缺,不能常如一态,更起伤情之故。”

荆石默然不评。两人各自观望海天,忽听身后大小桃花兄弟唧唧直叫,循其指处望去,却见北面浪间银光点点,似月华,似碎雪,然而浪止不聚,触水不融,显是另有实物。

废舟见此情形,当即道“此即海沫,大人可留神细看。”

说话间,木舟已朝那银光闪烁处驶去。荆石身倚舟栏,凝目相望,待得近至三四丈时,方才看清那银光原是十来枚白丸,大小约如蚌珠,莹透通亮,酷似云晶海母。其分明无鳍无眼,而能出没涛浪,不散不沉,却不知究竟是生物死物。

他顾自观看,旁边大小桃花却已翻开舟下暗舱,自里头取出网篓之物,那网兜细细软软,眼孔小如豆粒,竟似以毛发织成,而内骨藏以柳条等韧枝,伸缩收展甚是灵活。当下两兄弟一人驾舟,一人执网,待行到进处,便将那网轻轻撒在银光汇聚处。那十数小丸看去光滑无比,甫一沾网,却似涂了层浆糊,牢牢固在网底,被小桃花一个不漏地连网提将回来。

276 共舟人海上寻银沫(下)

那银丸未落网前,废舟本坐于荆石对首。待得小桃花将海沫捕回,他便走至舟头,轻轻接过网兜。大桃花抛了橹杆,自暗舱里取出个铜盆,盛取海水,置于废舟身前。小桃花亦蹲在盆前,两兄弟皆是目盼废舟,神态中甚有期待之意。

废舟微微躬身,在盆前揭开网兜,将上头所粘银丸一一取下。他下手极轻,每从网里取下一枚,则捧在掌中细看片刻,或沉吟颔首,或摇头嗟叹,再送至铜盆当中。银丸落入盆内,仍是浮于水面,群聚团簇,似有同类相吸之性。

废舟如是将十来枚银丸一一看过,方才对大小桃花点一点头。两兄弟互视相笑,又跑回舟尾摇橹掉头。因此时舟中置盆,他两兄弟驾舟更是小心几分,生怕颠簸过剧,将盆中银丸泼将出来。好在那铜盆本来面小底深,又有网兜覆于盆口,纵然稍有风浪,也不惧有失。

他三人这番忙碌,皆是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唯独荆石在对舷旁观,将头尾看了个全,正是疑问满怀,便听废舟道“大人适才看愚朽收捡海沫,不知有何欲言?”

荆石略略沉吟道“尝闻废舟先生说僬民生无父母,发于海中。又见此海沫形状略似鱼卵,莫非便是胚育之胎?”

废舟白眉微扬道“大人能识此事,而面无惊色,实有恒常之心。敝国中人生于海中,虽不善泳,却如水族卵生,便是此物所化。此物亦类蚌鳖,有逐月精之性,每逢满月则孕化成型,浮水而出,取后置于暖水中稳养三日,便可孵胎化人。”

荆石嗯了一声道“想来并非所有海沫皆可孵化。”

废舟喟然道“十中一二可化,余者……大人稍后亲看便知。”

荆石既得他此言,亦不复问,只坐在舟中静观海色。木舟初时向东而行,待走出一段,便转头北上,远远地绕着哈牟娑落岛周游。

此时霄上星繁如雨,月明如镜,映得海面亦是幻光千变,如泼玉珠碎银,浮于潮浪之间,甚是清美动人。而俯观海下,却是冥冥邈邈,深窅暗邃,偶见波涌光流,才知水中有物幽潜。期间亦有水母、鳌虾穿游,犹若游云穿月一般。荆石默坐观景,偶见舟畔游经一鳌,背甲大似车毂,少说亦有甲子年岁,不由脸上微微露笑。他虽神态细微,却未瞒过废舟眼目,便听其问道“大人何故发笑?”

荆石摇头道“只是小事。”奈何废舟却不轻罢,架不得这老人再三追问,只得坦言道“先前未至宝地,只于书中偶见贵邦之事,因所志内容奇异,便疑为杜撰,而今身处实地,才知是百闻不如一见。适才看见一鳖,想起书中曾志西域海外亦有一国,名作龙伯,其民体态高大远胜常人,而善钓灵龟。我原本不觉此志为真,如今想来,恐怕是自己见识浅陋。”

废舟听了,却是拈须而笑道“恐怕大人非止是见鳖而思,更是见了敝处这‘小人国’,才想起那‘大人国’吧?”

荆石被他说破所想,只得扭头看海,算是默认。废舟又道“此龙伯国远在西土,究竟是真是伪,愚朽亦无所知。但想大人今来敝处应试,若得位高者赏识,将来未尝不能亲证。”

他这一番说来,却引得荆石侧目相望。两人互看片刻,荆石方道“原来废舟先生亦知大举之事。”

两人正自说话,忽听远处呜然有声,如埙如箫,细婉荡徊,似女子幽咽,使闻者戚心。然而荆石静听片刻,便觉此声气久音长,绝非常人能发。正要问于废舟,却见大小桃花兄弟皆已停了掌橹,悄立船尾,目露警惕之色。

废舟横杖在膝,神态端肃。待那幽音渐消,大小桃花方才吐气懈肩,窃声喃语,又彼此摸头捏脸,似有抚慰之意。荆石见此情形,即刻以目直望废舟。废舟道“方才乃是惧妖之声。此物阴毒,水中颇难应付,幸而今夜不曾对上,大人亦不必为虑。”

他虽说得轻巧,但荆石目睹三人反应,心知适才情形多半极是险恶,便问道“既名为妖,想是凶物。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废舟俯身看了看舟内铜盆,方才答道“此物虽唤有妖名,并非真正精怪,实为外海凶鱼,鳍利如刀,长足三尺,而善仿女声。每逢月明潮涨则出海上,诱人近前杀食。此物另有一性,乃能闻人七情,若有活物心怀惧念,立时能知其所在,呼伴围猎。此物多在外海,愚朽亦有十数年不曾遇得,未料偏巧在今日撞上,实虑大人知情后难抑惧念,便是引凶上门,是以适才未曾相告。”

两人正说惧妖之事,前头海上影影绰绰,自浪中露出几处斑驳,是好大一片黑地浮水而出,其上峰岭怪诞,厥状异形,分明是片海礁。待得舟上礁岛,荆石信手一触,只觉其表糙粝而微软,上覆青苔枯藻,又镶干贝死螺,才知并非普通礁石,乃是座死珊瑚岛。但望其规模,真不知经了多少年岁方成,又因何故枯死殆尽。

四人系舟登岛,往那高处攀行。大小桃花手脚伶俐,三步而可蹿上高岩,废舟却仍驻杖慢行,堪堪与荆石并肩持平,边走边与荆石话道“此处唤作礁山,乃千年瑚石积累而成,深处多有隐穴暗窟,内通海渊底床,大人走时小心。”

荆石回道“我省得。”俄而想起一事,又道“此处名为礁山,可是骨儿碗出生之地?”

废舟微笑道“原来那浑儿却与大人提过。若以生时而论,敝国素以沫化为生,如此那浑儿所生之地,实为愚朽屋内,但当年愚朽寻得此儿卵胎,确在那处幽穴之中。”说罢伸杖遥指高处礁崖。

荆石循其所指望去,便见悬下一个大窟,横竖皆有四丈来去,底下积一潭清水,约二尺见方,其色黯青,幽幽玄玄,深不知几许。潭正中银光朦朦,漂着三枚真珠似的海沫银丸,数虽不及方才那十来枚,光华反倒稍盛几分。

废舟见了这三枚银丸,脸上难得见喜,但因隔得远,却也不急去捞,反以木杖指潭边道“大人可见那处有一白石,形如碗状?愚朽当年在此寻得一珠,大近龙眼,取回岛内孵化半年,便是骨儿碗那浑儿。”

荆石听了废舟所言,顺他木杖望去,果见水边有那大碗似的潭石,其色白中微黄,质地与旁岩殊异,倒似巨鱼骨殖所化,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骨儿碗”了。

正说话间,大小桃花却已然携网兜赶到。两兄弟走至谭边,先是大桃花以足勾悬石,倒挂窟顶,再以臂擒小桃花足踝,将他倒吊下去。

小桃花身体倒挂,手执网兜比了一比,却不即刻甩出,似觉并无把握,又吱吱叫了两声,竟在空中晃荡起来。拖了他的大桃花运力摆摇,秋千似地荡了七八回,眼看已要扬至窟面上头,小桃花猛一抛网,鞭子般笔直甩出,正正碰上三枚银丸。虽只稍一沾触,但因那织网的细毛能粘海沫,便轻巧将其带回小桃花手中。两兄弟捞珠得手,齐声欢呼,一骨碌翻回窟外,抓着网兜瞧瞧嗅嗅,又彼此拍头摸脸,意表夸奖。

他两人玩了这手猴子捞月,应和默契,妙巧娴熟,显非头次施展。废舟在旁亦是不慌不忙,静等他两人将网兜送来,方才检视那三枚银丸,收进随身的篓罐里。大小桃花待他取了银丸,又自拿网跑开,四下搜觅去了。

荆石见那两兄弟跑远,而废舟兀自立在原地,并无跟随之意,便道“废舟先生,你先前说海沫化人,十中仅有一二,你如何分辨其中易活者?”

废舟背负篓罐,轻轻看了荆石一眼,微笑道“大人想是猜出了些什么。”

荆石回道“猜臆无实,未敢定论。”

废舟见他不肯松口,也不故弄玄虚,直言道“敝民虽不养于人腹,亦与陆人婴胎有相似处。但凡胎表光润明亮,所化幼婴自然更是体健,更有生养之望。且我僬民寿数亦不同陆人,多者可达数百载,少者仅廿卅年,皆是生时便能知晓,正凭其沫胎大小。如愚朽尚有半百之年,而先前海中所拾,若能孵育成活,其寿约在甲子。而潭内三丸可享双百之期。”

荆石哦了一声,不由又问道“那骨儿碗如何?”

废舟笑道“大人似对那浑儿格外关切。”

荆石亦不否认,只道“废舟先生既遣他跟随于我,料想是此子有些不同之处。我此为好奇一问,并无他意。”

他二人正说此事,又听大小桃花在远处招呼,其声呜呜,不似先前高亢。荆石听其大意,乃是呼唤自己两人归舟启程,便同废舟往岸处返回。

废舟边走边道“大人既问于此,愚朽亦不应相瞒。昔年愚朽于潭中拾得那浑儿沫胎,其大如山核龙眼,当可期三百年之寿,而其光湛如坠星,亦属愚朽生平仅见。待其孵化成人,脾性虽甚顽劣躁浮,却也未失灵慧,又得根骨天成,岛上无见能匹者。愚朽虽未与其明言,实有意择其为继任。奈何此儿浑璞未琢,迟迟不能成器,故而特意使其追随大人左右,实欲增其见闻,促其成事。”

荆石道“既然先生欲托任于他,为何今日不叫他同来?”

废舟看着他笑道“大人想必今日也见过那浑儿,可觉他有半分愿来的意思?今夜这两个小儿,愚朽亦是中意其质,将来或以为药事吏、死事吏,故而携他两人历练,也未见两个小儿推脱。唯独那浑儿,早年尚且勉强应答,偶来相助,自愚朽年事渐高,则借口层出,每逢月圆之夜,绝不往村内进出。浑儿顽劣至此,愚朽奈之若何?”

荆石听他此话,方才明白骨儿碗原先何故那般扭捏,只得宽言道“想必他只是懵懂未开,将来自然知晓先生厚意。”

两人说完骨儿碗,便离岸登舟,再往北行。直至月上中天,再未寻得半枚海沫。废舟脸上却无失望之色,趁了闲时与荆石讲道其中缘故。盖因海沫有水族喜阴之性,平时依附岛下岩柱,每逢月圆浮海而出,乃为吸取太华,自然趋月而行,多出于岛东一带。废舟累年操此事务,早熟知海沫常聚之地,是以甫一出行,便有所获,其后往北而去,觅的是漏网之鱼,却要全凭运气。纵然一夜再无所觅,也是不足为奇。

荆石得他指点,才知其中玄机,俄而想起一事,又道“既然海沫有群聚之性,如何能以生地命名?若数胎同出一地,恐怕同名者众多,难以分辨其人。”

废舟听他此问,却轻轻叹了口气道“若能如此,反倒是莫大喜事。大人请看。”说着伸出木杖,将两人中间铜盆上所覆的网兜轻轻揭开。

荆石躬腰看去,见盆中银华团簇,乃是十来枚海沫飘在一处,彼此挨碰摇荡,乍看并无怪处,然而细细一数,却皱眉道“先前海中找见十四枚,后在礁岛找见三枚,现下却少五丸,个头也与先前不合。”

废舟缓道“大人看去少了,其实却还在这盆中。”说罢用木杖轻轻一点盆沿浮沫道“那化去的五枚,便在此处。”

此时因舟行海上,难免风浪颠簸,盆中海水晃起泡花,荆石也未如何在意。他经废舟提点,才觉那泡沫细细密密,良久不碎,立时心有所悟,默然片刻方道“原来胎名海沫,竟是这般来由。”

废舟徐徐将那网兜覆回盆上,淡然道“但凡幼胎脱离海源,则多出萎败之象。愚朽先前说十中仅化一二,乃是以归岸后的得数而计。其实每逢取胎,必有提前死衰者,便自行化为水沫。尤其同地而出之胎,其聚众愈多,则化沫者亦多,到头来能存其一,已是侥幸。若逢凶年恶岁,累月而无一活胎,亦非罕有之事。”

荆石听罢稍思几息,应道“既然如此,若每月去时仅取少数,可否保得更多?”

废舟微微摇头道“此法古时早已试过。若仅取少数,则必无一胎成活。大人道是为何?实因群胎集聚,有互补互益之效。若无那死胎所化沫水滋养,则剩者亦无生机。”

荆石闻他此言,亦复无语,方知僬侥人居此世外桃乡,又皆身强体健,内无饥寒忧患,外无强敌恶邻,却如此寡民稀丁,实乃其衍育之困。只是僬民既然不经人胎,纯是从水而生,偏偏却又分雌雄之性,倒也不得不引为一桩奇事。

其后半夜四人行舟,将岛东北一面尽数巡过。其间时逢奇鱼异景,鲸鸣豚歌,然而确应废舟先前所言,再未找见海沫浮出。如此半夜空劳,至冰轮西坠,只得调转舟头归岛。四人置舟登岸,再揭开那铜盆察看,却见里头已是光华零落,仅剩了四枚银丸未消。大小桃花看此情形,难得竟不吵闹,只从舟内取了木勺,将四丸并了海水一一捞起,置入瓦瓶之中。随后两人合抱瓦瓶,慢慢朝中村走去。荆石与废舟随在其后。

大小桃花因要留神那瓶,归路上再不嬉戏乱跑,走得分外小心,待四人慢慢行至村头,已是月沉日升,天光将明。四人走至村口,抬目望去,却见道旁立着一人,体态佝偻,通体漆黑。此人足边趴伏一物,正埋首泥中,哼哼蠕动,赫然是头幼龄黑猪。

废舟见得此人,两道白眉顿时扬起,难掩惊讶之情。待对方走至近前,正是那隐居山内的死事吏乌码。大小桃花原本抱瓶走在前头,陡遇乌码拦路,却似甚为惊惧,哑哑垂首,退到废舟身后。

乌码恍如未觉,慢吞吞走至近前,对废舟微微躬腰道“老人可好?”

废舟神态如常,对他颔首道“好。今次是谁?”

乌码道“是云桥儿,三日后子时,我来给他收拾遗物。”

废舟应了一声,片刻后道“你辛苦了。”

乌码脸上也无喜怒,只道“分内之事。”便往村外野径走去。他两人虽皆为僬民,方才却以陆内官话交谈,才让荆石也听了个明白。待得乌码走至林边,那埋首拱泥的黑猪乌喀亦是忙忙撒腿,跟上主人足迹,却见乌码忽地回过头来,一双灰眼瞧了瞧荆石道“大人可记得我前日所告之事?”

荆石微微一怔,旋即想起那“寿止三年”的说法,点头道“记得。”

乌码目光转动,掠过旁边抱瓶的大小桃花,方才牵着脸上死皮笑一笑道“大人今后当少去多水之地。”说罢抱起那黑猪,慢吞吞入林而去。

277 偶回首往事似烟云(上)

昔年荆石周游东域,曾历妖狐作害,水灵起祟,亦多闻民间巫蛊之说。僬侥国虽是陆离诡奇,到底也不及修士神通,是以荆石虽得乌马告警,实则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反是废舟分外看重,叫荆石将前日拜访乌马的来由细细说了,便道“乌马为死事吏,久与死水沾染,对凶事极是敏锐。他既有此语,大人无妨小心一些。”又嘱咐他日后满月勿要随来,平日也少往海边去。

荆石为他再三叮咛,不得随意敷衍,只好亲口应承,方才自归官栈休息。他这一觉睡至午后,忽被异响惊醒,睁目抬头查看,却是骨儿碗溜进房中,张口便对他问道“新官儿,昨夜路途可还顺当?”

荆石道“有惊无险。”便将昨夜之事一一讲来。

骨儿碗抱了棍子,听得四人归岸时仅余五枚海沫,脸上便露不屑,哼哼道“那丸儿,若是抱团生的,都没甚大用,便是落单的才顶事。废舟老头忒也仔细,偏要丁点儿不漏地拾了,费那白力作甚。”

荆石听他此话,却来兴趣,自榻边坐起道“你说落单的才顶事,此话又作何解?”

骨儿碗跳到榻尾,抱臂昂头道“当年俺生在礁山潭里,便是孤零零一个,化后比旁人力大身轻。不止俺如此,像石鬼也是独生,只要不与旁的家伙挤在一处,出生后便厉害些。若要俺说,那聚在一处的丸儿便不该捡,偏生废舟老头多事。他不捡,剩下的晚些自会冲到岸头来,到时再去拾掇便是。”

荆石道“依你所说,单凡落单海沫,孵后定比别人强些?是你和石鬼如此,还是个个都如此?”

骨儿碗将头歪得一歪,悻悻道“倒也非个个顶事。那牧场的小白柳也是岸上单捡的,捡前遭木枝刮伤少许,化后反应便慢。乌马那厮据说也是双生,不算抱团,因他兄弟给凶鱼啃了半截,两颗粘成一团,才成今日的模样。但若不遭这些害事,总是独生的强些。”

荆石听了也不说话,便只看着他笑。骨儿碗给他瞧得极不自在,跳下榻尾道“你可觉得俺在胡说?”

荆石摇头道“我未曾这样想。废舟先生说他本意让你每月随他出海,你何故不愿去?”

骨儿碗哼气道“俺最烦那乌泱泱的水,有甚好去的?不想去便是不想去。”

荆石道“你以前似也去过,缘何等废舟先生年高体衰,才不想去?”

骨儿碗呸了一声,原地跳脚道“那老头装病!装病!他那身骨,算个甚的年事已高?俺就不去!”

荆石未料他脾气说撒便撒,一时哭笑不得。待他嚷得半晌,方才应道“你不去也罢。我本对外海无意,更想探一探山内情形,过得几日,你可带我再去看看。”

他既不出海,骨儿碗立时停了撒闹,爽快道“此事自然好说。俺对山里再熟没有,除了那深山里你去不得,旁的地方俺哪处不能领得?”当下转怒为乐,与荆石一同饮食闲谈,又扛着棍子溜出村去。

其后数天,荆石闲游村中,熟悉居民。期间屡访废舟,闻讯岛上风土民情。他初见废舟,不知屋内瓶罐白烛是何用途,后来方晓皆为孵育之器。至于烛火,则因海沫孵孕须得热气,又不能遭日光久照的缘故。所憾是他出行那夜共捡五枚,七日后尽数化沫融水,无一得存,方知僬侥人衍育之难竟至如斯。

如此在村中耽得数日,不觉寒露渐浓,瑟风肃杀,已是临近秋末的月头。这日晨时,骨儿碗依约来探荆石,却看对方换了身稍厚的秋袍,又背行囊竹箱,静候官栈门口。

他见荆石如此打扮,不由大为惊奇,砸嘴问道“新官儿,你今日若要进山,与俺说一声便是,可带这些累赘做甚?”

荆石回道“这次在山内待得久些。”

骨儿碗挺胸道“有俺在旁,却要你做甚准备?要水要食,还不是手到拿来。”奈何荆石决意甚坚,他亦只能任之。

两人就此往东,先往东泉一带重游,再走山湖、沟谷,将日前未能去成的水源尽数看过,及至天黑,便在山中牧场歇息。

僬侥国人通食荤素,五谷五畜皆有所产,但海上诸岛散落,罕有往来,便因地制宜,各有偏重。依照废舟所言,哈牟娑落岛原生并无牛羊,主以山豚为荤食。为免将其猎绝,便特意设了牧场饲养。名为畜牧,实则不过圈下一处水草丰美的野地,任其拱食草果,只于冬日寒时供些饲料罢了。守牧场者,由岛民轮值,今年正是石鬼同小白柳看着。

骨儿碗一进牧场,便是大逞威风,几下攀过木栏,跳进猪群之内,扬声怪叫不绝。猪群闻声即逃,其状惊怖,浑不似陆内野猪凶蛮,料是自小生在岛上,晓得僬侥人能耐。群猪奔逃之间,偶见荆石立在墙外,其人高大威猛,生平实所未遇,更是吓得摇头摆尾,仓皇改道。

荆石见自己狐假虎威,竟还能吓退猪群,心中亦甚无奈。当下任由骨儿碗嬉闹玩耍,尽过兴头,方才进农舍里拜见主人。石鬼、小白柳久居山中,本来十分无聊。今得外客来访,大是喜出望外,便取库存肉食果蔬招待,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坛土酒,色浊而紫,香气却极馥郁,称作是“果果醪”,欲同荆石、骨儿碗分享。

荆石素不好杯,非因酒力浅薄,实是生来味触有异,琼浆而不能尝其醇美,食椒芥而不能品其辛爽,唯觉腐酸刺痛,是以不爱饮食。但遇主人盛情难却,只得强饮一杯方止。骨儿碗却不客气,但凡碗中得满,必然咕噜噜喝个精光,见荆石不饮,索性也抢来自用。荆石看他如此,不免微觉好笑,待其入睡后再问石鬼,才知这果果醪乃是山中两类野果酿成,其汁甘甜而稠,正合僬民所好。

此酒若说风味,未必及得上陆内名酿,只因其制法讲究,工序繁杂,十坛中能成者不过三五,才得骨儿碗如此稀罕。荆石听及此处,顺口一问此酒工序,石鬼对他亦无藏私,悉数将自己心得告知,果然是繁琐之极。当下又谈过林中物产与冬令物筹,便各自歇息去了。

此日骨儿碗醉醒炉边,晕乎乎喝了半碗清水,又同荆石启程往山中行去,依着远近将山内数座大湖看过,又费一日光景。此时两人已攀至西峰,离牧场村落俱远,实无片瓦足以遮身,荆石便自行囊中取出粗索麻布,觅了两棵粗木挂作吊床,以此将就一夜。他两人宿处居于偏峰,远离深山密林,又有骨儿碗在旁护卫,倒也不惧野兽夜里伏击。翌日醒来,又往西面穿行,每逢山岭陡险,绝不畏难绕路,宁可是攀坡越崖,也不肯漏观地势,不知不觉间已将岛南诸山走遍。

骨儿碗初时只道荆石是普通巡岛,尚未觉出不对,到得第四日清晨,见荆石仍无归村之意,再也忍耐不住,直言问道“新官儿,你这几天到处乱走,究竟有何好看?”

荆石一面收拾吊床绳索,一面回道“无何好看,只是随意走走。”

骨儿碗却不依他蒙混,径自跳起身来,攀住他肩膀道“你随意走走,倒跟扒地找果子似的仔细?俺不信!不信!”

他虽不若内陆成人沉重,到底也算不得轻,忽地一抱,立刻将荆石也拽得晃了晃身。幸而他两人身旁便是一棵粗树,荆石当即伸手撑住身形道“我在熟悉地势,自然看得仔细些。”

骨儿碗见他撑得吃力,倒也难得老实,自行松手落地道“你要熟悉此地,看看几处要点便是,何必四处乱跑,钻到这野地里来?若欲寻果寻药,只管与俺说了,俺代你去取,可不方便许多?莫非是信不过俺的本事?”

荆石自是摇头不认,但见骨儿碗纠缠不休,才道“耳闻不如亲见。总要亲眼看过,才知有无遗漏。”便再不理会骨儿碗吵闹,顾自收拾行囊,又复启程北上。

哈牟娑落岛地势北陡南缓,故而村落皆在南面,而腹地峰岭多聚于北。两人越往前行,则越是崎岖陡峭,又无村落补给,更是费时旷日。期间偶遇林中野居的僬民,见了荆石模样,俱是惊奇万分,上前攀话。

这等散居者本来是野性难拘,方才出来餐风露宿,更不懂内陆官话,便全赖骨儿碗从中翻译。荆石在旁静听,因先前数日留村,对僬侥国语颇多讨教于废舟,竟也能听懂七成。

如是北行周游,转眼过去半月。山中林木萧瑟,霜风肃杀,刮面时隐隐生疼。两人一番辛苦,好赖是将外围山麓粗略走遍。如此绕着深山绝峰兜了一圈,眼看将近东泉村地界。

这日晨起,骨儿碗自树上醒来,低头不见吊床上荆石。到处寻觅,方见对方坐于林中,身前正对一树桩,上置大张竹纸,手中握了小笔,凝神往纸上涂绘。观其笔锋捭阖,并非写字撰文,倒似在绘画何物。

骨儿碗撞见此景,登时来了兴头,悄没声溜下树来,提足往荆石身后蹑步。

他走到近处,瞧见荆石手中握一竹笔,通体青翠,长粗皆近尾指,大异陆中写字的毛锥毫笔。小巧有余,方便不足,若用以书法丹青,未免太难驭力,难得施出好字好画。而荆石执笔手法亦与寻常不同,并非竖笔悬腕,乃以拇指、食指、中指握管,腕靠于桩,侧笔慢慢在纸上划线。

他虽埋首绘图,也未浑然忘我,一听身后踩踏落叶之声,当即停了笔头,转头看向骨儿碗道“何事?”

骨儿碗身为僬侥野民,虽学得内陆官话,识字写文的本事却甚稀松,更遑论丹青之道。此刻见荆石以三指运一小笔,亦不觉如何稀奇,只探头探脑道“荆官儿,你清早不睡,却在画甚玩意儿?”

荆石也无遮掩之意,稍稍侧过身子,让骨儿碗上前瞧个明白。但见那桩头的竹纸上画得圈圈圆圆,细致清楚,然而非花非鸟,浑不似个像样的物件。

骨儿碗将脑袋左摆右歪,也未琢磨出此图原物,不禁搔首道“新官儿这是画得鬼脸儿?”

荆石道“是地图。”伸手在纸右边某处点道“这是我们现在所处。这是东泉,这是牧场。”如此连指十数次,皆是他们沿途所经之处。

骨儿碗毕竟久居岛上,初时未解其中门道,一经荆石指点,当即悟得关窍,对图比照,啧啧称奇,俄而指着图中一截虚线道“新官儿,你这画得一圈一圈,又是何意?此地又无水源,这道道画得恁也碍眼。”

荆石抬目看了看他所指线络,略微笑笑道“这是高线,断线越密,便是地势越陡。我现下不过画张草图,标得几处高地,是以你看不懂。”

骨儿碗歪首再看,仍觉晕晕乎乎,咋舌道“你陆人画张地图,也恁多讲究,看着忒也劳累。”

荆石摇头道“此法是我养父所传,并非陆人都如此绘舆。我生平所见,似独他一人如此作图。”

骨儿碗道“你父却是个怪人。”歪头瞧得一阵荆石作画,又忍不住拿棍戳他道“新官儿,你陆上之人,不从水生,却打人肚子里出来,岂不挤得慌?那是怎生回事,你且与我说说。”

荆石看他一眼道“我也不曾生过,如何知道?”

骨儿碗道“你今不生,日后也要生得,岂不当早些打听打听?你既有爹,那便有娘,寻娘一问便知。”

荆石听他言语天真,百无禁忌,一时亦不能对,俄而才道“我自小遭父母所弃,不知身世,是养父抚育。他亦终身不娶,未有偶伴。”

骨儿碗一听此言,大是失望,又道“那你养爹是甚模样?”

荆石道“也无甚可说。他是个乡间隐士,以往似曾做过些学问,后来便只躬耕田园,很少言语。我刚满六岁时,他身上重病发作去世了。”

骨儿碗本来意头甚高,听得荆石所言,却将毛爪搁在荆石膝头,拍得几拍,似有安慰之意。再同荆石言语,却多几分规矩,小心翼翼道“新官儿,这般说来,你虽是陆人,却是自个儿长大的,倒也跟俺岛上没甚不同。”

荆石却摇首道“也非如此。我虽少年失怙,又逢一场大难,幸遇南海修士相助,方免遭人杀害。其后迁至外地居住,也多得一户人家照拂。若无这般侥幸,今日当不在此。”

278 偶回首往事似烟云(中)

荆石说到此处,便将纸笔封筒,悉数收入怀中。骨儿碗仰头望他道“新官儿,你这怀内又有那碎石子,又有这小竹笔,究竟放了多少东西?莫非里头藏了个百宝袋?”说着双足微踮,跃跃欲试,便想跳到荆石身上去。

荆石也防他突施奇袭,退了两步道“没有什么百宝袋,只是些轻便小物。”说罢自怀中暗兜取出几样小物,也不过巾帕,火折,竹笔,还有那帕包的碎玉子,旋即放回怀中。孰知骨儿碗眼睛却贼,忽地扯他衣摆道“且慢,还有一样!”又指着他脖子道“这可还有一物,是甚宝贝?”

荆石低头一看,才觉自己屡番掏取,将颈上一截白绦带了出来,当即将其塞回衣下道“是个饰品罢了。”

骨儿碗道“既是你贴身饰品,岂知不是甚宝贝?让俺瞧瞧。”

荆石充耳不闻,俯身拾了那装图纸的竹筒收入行囊,又拿前日所储的湖水拭面梳发,便抬步往东泉村走去。骨儿碗是个猴儿性子,越不让他瞧,越是心痒难耐,路上对荆石软缠硬磨,百般探问,非将他颈上之物拿出来看看不可。眼看不能得手,忽而纵身一跳,双臂抱了荆石脖子,挂在他背上道“让俺瞧瞧,让俺瞧瞧,又不偷你的!”

荆石先前给他如此飞扑数次,虽仍觉吃重,到底习惯了许多,任凭骨儿碗瞎缠胡浑,乃至搔痒呵气,皆如石沉大海,不给半分回应。唯独骨儿碗悄悄捞他颈上绦绳时,方才伸手将那毛爪拍开。如此往来数次,荆石纵不怕他捉弄,却也难得行路,只得抓了骨儿碗手臂道“不要胡闹。”

骨儿碗挂在他背后道“俺不胡闹。新官儿,你不肯给俺看宝贝,那便讲讲你小时的事。方才你说你遇得大难,又是怎生回事?”

荆石本不欲谈此事,但因骨儿碗屡屡捉他衣领,实在缠得无法,方才说道“你下来走路,我便和你说。”

话音刚落,骨儿碗当即溜下身来,抽出背上缠的木棒,走在前头颠颠倒步。一双眼滴溜溜盼着荆石,但等他揭来下文。荆石看他这般模样,到底不得跟他计较,想一想道“陆上中土以南之地,有三侯国并立,是为露兰、乐华、飞熏。十二年前,露兰国三公主身患绝症,国主遍请南地名医,又访山中隐修,皆称无法可治。三公主自己却出一策,竟将病情治好。你猜她用了何法?”

骨儿碗正听仔细,两只眼儿圆睁道“俺听水花老太婆说,你们陆人身子孱弱,一辈子病来病去,花头可多,怎猜得出来?你们陆人生病,可也弄药来吃?”

荆石应道“是,既是生病,自然要下解方。但三公主所用之药,并非草芝膏石,而是十岁小儿的心器。”

骨儿碗听他此言,自然大吃一惊,张嘴吐舌,呆望荆石,险些撞上树去。荆石将他肩膀一扶,绕开树去,说道“走路小心些。”

骨儿碗低头蹦开几步,讷讷道“新官儿,小孩儿心器,怎地还能治病?你们陆人生病,皆是这般吃药?”

自荆石同骨儿碗结识以来,屡见他撒泼耍赖,百无禁忌,不想此刻自己一番言语,竟叫这金毛儿脸露惴惴,心中亦自微奇。但看骨儿碗实是怕了,便笑一笑道“不是。寻常陆上之人生病,就跟你们一样摘些草药、地宝来治。倘若食人内脏便可治病,那世上再难有小儿活命。露兰国三公主能得如此,实因她并非凡胎,而是个学过魂术的巫人。她欲拿活人血祭作法,又怕露兰国天师观里的修士察觉,便悄悄派了亲信,扮作盗匪凶兽,专去屠杀边民,劫掠小儿。其时我刚届八岁,养父已丧,居于露兰邻国边陲,靠邻人接济为生。那日她麾下亲信闯入乡中,屠戮村中,只把十岁以下的孩童带去了露兰国都,藏在请仙台内。我在台中居得数月,眼看大些的孩子一个个出去,说是送到好人家安置,自此再不回来,心中自然起疑,便故意报小年龄,打探消息,才知他们都被送去三公主处。我亲见村众被屠,料想那些出去的孩子也必无幸,是以百般拖延,日日等待机会。”

骨儿碗道“新官儿今既在此,必是最后逃得出去。”

荆石却摇头道“不曾。当时守台者非止凡人军士,更有数名尸傀。我彼时不知其为何物,曾助一人掘地逃跑,看他刚至院墙,便被尸傀所察,飞去将他杀害。莫说当日我年幼乏力,便是今时再遇,恐也在劫难逃。我既知逃不出去,便和另几个孩子说好安排,设法集得木刺石刀,想趁机行刺三公主。谁知此事刚做一半,我们便被带出请仙台。陆上请仙台本为接引青都修士之用,平日若无祈禳,必然空置冷清,是以三公主才将祭品藏于台中。偏偏那一日却有南海修士忽至,说是察觉陆中妖兽活动,屠戮边民,欲同各国宗室问询。当时来者是位辈分极高的大修,按照陆上礼制,当在请仙台歇驾面王,因此才需将我们带走。那时我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几名尸傀已去,只剩凡人军士押我们出去,便猜是这般因缘。如若当时离开请仙台,其后必遭杀害,是以我佯装服药昏睡,在途中发难,先以木刺盲一军士,而后推翻烛火,点燃木楼灵幡。那修士果然为我惊动,才从军士刀下将我们救出。”

他一番长话说完,便自直前行路,神态平淡如常。骨儿碗亦是破天荒不吵不闹,静悄悄跟得半晌,方才说道“新官儿,未想你小时这般苦过。”

荆石应一声道“也未见苦。三公主既需生人祭祀,自不会生生将人饿死。台中所供衣食俱足,远好过荒年流民之苦。”

骨儿碗自小生在僬侥,不知何作荒年流民,听得似懂非懂,只挠首道“俺小时和旧官儿说话,最常听他讲些鬼啊怪啊,阴森森吓人得紧。问他是真是假,总不肯跟俺说个明白。新官儿,俺看你比那老头儿像样些,可不是说些胡话诓俺?俺听你说这般事,晚上却睡不着。”

荆石道“是我亲身所历,自然不会骗你。但其时我尚年幼,许多细处并不知晓,多是事后回思,推想补漏,或许也未尽周实。”

骨儿碗听了,肩扛木棒,闷闷道“那三公主恁是坏坯,后来又如何?”

荆石道“既被南海修士抓获,自然已是伏诛。她死之时,是以铁扇自刎其颈,断首裂躯,极为惨酷。你如日后心怀不轨,欲要窃看我颈上之物,或许她死后有灵,化为厉鬼来寻你剖心。”

骨儿碗呸得一声,跳脚道“胡说!胡说!俺才不信甚断头女鬼!她既能被那劳什子修士抓得,料来也不如何了得。若敢到俺门前,俺且抄起棒子,打得她屁滚尿流。”

荆石闻言亦不辩驳,只顾瞧他发笑。骨头碗闹得一阵,终是独唱无趣,又不甘心遭人小觑,便拿棍头戳了荆石道“新官儿,你说那修士杀得女鬼,虽未必及俺厉害,想来倒也有几分能耐。你可与俺说说,那修士都有甚本事?”

荆石应了一声,随口道“也无什么大能。那修士是个女子,喜穿红衣,披散发,外貌十六出头,对大人爱理不理,只肯跟孩童多说几句。她似善能使火,也能腾云驾雾,此外还有一把玉剑,能作万千分身。”

骨儿碗听得此话,不由张口结舌,到底仍不服输,兀自犟嘴道“这几样本事,倒也算不得顶顶稀奇。若俺撞上,只消一棒使力打去,大可叫她乘云而逃。”一番话尚未说完,眼看荆石面上带笑,终是恼羞成怒,又纵身跳到荆石背上,搂了荆石脖颈道“你笑甚?笑甚?莫不是小瞧了俺?不许笑!”荆石给他缠得无法,到底板了脸孔,肃声道“是你棒法无敌,比她强得多去。”方才脱了困缚。

279 偶回首往事似烟云(下)

骨儿碗自听荆石说得旧事,便是一路嬉闹不休,时时问上几句闲话。荆石若不肯答,便要跳上背去瘙痒挠脖。直至进得东泉村里,料是骨儿碗不想人前失了威风,方才自荆石背上溜下,在前昂首领路。他背上原来缝一皮套,可将木棍竖起抽放。先前赖在荆石身上,便是收棍于套,此刻又抽出来扛在肩头,跃步摇臂,极是神气。

此时荆石已知东泉村内多是新生僬民,貌虽与中村居者无差,实际懵懂憨厚,不谙诡诈。每逢骨儿碗来到,则以为废舟使者,敬若神明。骨儿碗纵有夸大吹嘘,亦是深信不疑。

荆石本来不好闲事,见骨儿碗在此甚是得意,而废舟、水花又皆知情,便任这金毛儿自行玩闹。纵然听得村民议论自己,也浑作未觉之态,只嘱骨儿碗在村内借一处空屋留宿。

僬民既生于海,亦无婚配之说。若有彼此秉性相合者,亦可共居同处,多数仍是独居一屋,自行其是。如此天长日久,村中多有旧户空屋遗留,寻来一宿并不为难。当日两人便共歇一屋,又借村中水食,安闲修养半日。

骨儿碗虽不惯群居,偏偏爱同人说话,先前半月与荆石结伴游山,已是颇为枯闷,此刻周遭人烟密集,哪里还耐得住寂寞,见荆石歇在屋中,当即溜到村中玩耍闲逛。正逢前日暴雨,村内一群闲儿觅得泥坑,便分作两队,捞里头的淤泥打仗。骨儿碗赶了个巧,也混进去一通胡搅,耗到天色将昏,方才跑去近处湖中洗了身上泥污,懒洋洋归往村屋。进得屋中,却看荆石趴伏桌前,尚在小睡,颈间隐隐露得一截白绳。

骨儿碗见得此景,心中又是好奇难禁。当下轻搁木棍,悄祟祟爬上桌去,将那白绳一点点往外处捞。好半天将里头重物提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系了颗长柄的野梨,不由惊得钳口结舌。正是呆呆相看,荆石却抬起头道“还想看吗?”

骨儿碗给他捉个正着,不免羞恼面红,好在僬侥遍体覆毛,倒也瞧不明显。但见荆石对他露笑,只气得蹦跳道“你骗俺!你骗俺!怎地在脖子上系个大梨!”

荆石信手将梨摘下,递与他道“以后不可再动我随身事物。”

骨儿碗抱得野梨,几口啃得干净,又气呼呼道“俺又不偷你的,怎地瞧上一眼都不成?你让俺瞧个明白,自然便不动了。”

荆石道“当真不动?”

骨儿碗气咻咻赌誓道“俺若动了,便叫女鬼夜里寻来。”

荆石听他此话,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环,递给他道“这是我平日系颈之物。”

骨儿碗伸手捞过,举在手中左瞧右看,见这玉环白若乳脂,莹然润光,美则美矣,实也无甚稀奇,便道“藏藏掩掩,俺还道是甚稀罕,怎地又是石头。”便老实将玉环交出。

荆石道“本来并非奇珍,只因长辈所赐,不便示人于前。你也不可同旁人说起。”便将玉环缠回绳上,照旧挂在颈间。

骨儿碗瘪嘴道“既是旁人送的,怎地又不让看?又不让说?”

荆石看他一眼道“此玉不可轻易损碎。你平日好动,恐怕损坏,是以不给你看。”说罢便不理骨儿碗打滚撒泼,顾自取书作画。埋头画得一阵,忽而手中顿笔,沉吟凝思,神态甚是凝重。

骨儿碗本憋闷气,陡见他如此神态,耐不住心性道“新官儿,你怎地不画了?”如此连叫几回,荆石方才回过神来,应声道“方才想起些事。”便再不提此事。

两人在东泉村居得数日,将村中民户逐一点得名姓,编撰成册。荆石对册识人,不消半日光景,已将数百人尽数识得,问询平日耕牧,皆是随性而为。当下荆石点得几名稍长者,携其盘点库存,估略冬藏用度。

荆石与骨儿碗连日相处,已知僬民力大体轻,罕得病瘟,非止身健远胜陆人,甚而平日所食所用,亦比陆人少得三五成,大悖世间常理。他虽有心一探,奈何僬民死而化水,无冢无尸,欲行仵事亦不可为。但以僬民定量而估,东泉村所储谷粮亦有所短,问以村人,皆称是赖中村接济,再有不足,则群游山海,猎鱼捕熊,挨过冬荒时日。

荆石听罢,亦不置评,先令村人取碗分量,以十日为计,令其定时而耗,不得无故多耗。又设三名最长者为库官,但凡存取皆经其手,有所书录。村人口中虽是答应,但观神态举止,俱是新奇好玩,全然未当回事。荆石看得分明,知是僬民天性使然,并不多言恐吓,只道“一月之后,我来此处复查。如是出入过大,又和书录对不上,便要罚你们了。”

村人依依应诺,俄而又是手舞足蹈,暗中打闹。荆石视若未睹,只将书录交与库官,交代出入记法。待得诸事妥当,方才又背行囊,同骨儿碗出得村去。

两人离了东泉村,再入岛北山中游觅,此去便是整整一月光景。期间秋露凝白,北风渐凛。待将北面峰岭游遍,山上已是冬寒初至,遍处清萧。两人甫离村落,骨儿碗尚劝荆石早归官栈,待得数日一过,也知荆石心意甚坚,又极耐野中苦寒,却也无计可施。到得相处日久,却也更生亲近,时时挂在他颈上耍玩。

那日两人行在野中,骨儿碗闲来无聊,戳了荆石小腿道“新官儿,你来俺岛上恁久,识得俺岛上人,说得俺岛上话,算不得是甚新官儿了。俺且给你换个叫法,你看如何?”

荆石道“你想叫我什么?”

骨儿碗道“俺且想想。”便是苦思冥想,好半天方才搔首道“俺小时遇得旧官儿,只管他叫老头儿。但看你毛儿也黑亮,皮儿也水滑,定算不得老头儿。俺闻你陆上最厉害的便是仙,那俺叫你一声荆仙如何?”

话音刚落,荆石足下略略踉跄,轻咳几声道“不可胡说。”

骨儿碗挺胸道“恁是胡说?”

荆石道“仙为炼气化身,脱离凡胎之辈。纵使陆中修士,亦非人人可称。你不可如此呼我,便叫我新官儿也无妨。”

骨儿碗虽甚不服,但看荆石话语郑重,只得道“那俺唤你一声荆官儿,如此可成?”

荆石应道“那也随你。”

两人说话之间,路至岛北野涧,正见涧中绽有白兰,花开六瓣,皎皎如雪,而其叶色呈绛红,独据苍苔之上。荆石虽曾读百篇药书,却不识得此花,以之问询骨儿碗,亦是不知。

僬侥国悬于外海,风土奇异,群岛花木繁多,不乏五年、十年一发者。而僬民空有久寿,多是小儿新兴,除却常见果蔬,旁的便少钻研。荆石同骨儿碗游山一月,虽无迷途之虞,但凡问些怪草怪树,十趟里总来两三趟答不得,尤以山高处为多。荆石既不能从旁口打听,便取一空簿,将所遇草木的时日、方位录下,再取花叶夹入页中为记。至于偶逢单株幼草,不宜摘采者,则先书其貌,再佐以图绘。

他做得多次,骨儿碗亦是司空见惯。一见荆石取簿,便抛下手中木棍,翻身攀下涧壁,要去替荆石取一片朱叶为记。那野涧深约三丈,壁上多有悬岩缓坡,于骨儿碗实如平地一般。荆石知他本事,亦不为他担心,正是埋头记写,却听骨儿碗忽地发一声喊道“长条条!长条条!”

荆石闻声抬首,便见骨儿碗口衔朱叶,飞也似地蹿石攀藤,吐下叶片道“荆官儿!长条条咬俺!”

他口中乱嚷,将手臂一伸,往荆石脸前送来。但看他臂上毛茸茸、乱糟糟,一时找不见伤处。荆石察言观色,亦已猜出大概,按了他臂上穴位问道:“是蛇是虫?”

骨儿碗道“大蛇!黑条条!比俺手粗!”

荆石一听那蛇体庞身粗,反倒神色稍松,蹲身捋开骨儿碗臂毛,找见下头伤口,见其肤上赫然是两排齿痕,孔洞排布均匀,并无粗细分别,更是心头笃定,对骨儿碗道“此蛇无毒,只是小伤,用清水洗过即可。”

骨儿碗先前惊慌,多因猝不及防之故,此刻过得一阵,见咬伤处不肿不麻,立刻转忧为恼,捞起木棍道“那臭长虫,俺不过摘片叶子,它却躲在下头咬俺!今趟俺有防备,且去将它脑袋敲个稀巴烂。”

荆石立刻拦他道“不必,它非毒物,与我们亦无大害。想那花下藏有蛇窝,你过去时将它惊动了。”说罢又望底下石壁,但见叶赤如火,花白胜雪,而后头壁石黢黑沉暗,难见深处蛇影。

僬民体被浓毛,亦是皮粗肉厚,远非陆人能及。骨儿碗虽遭蛇咬,不过破些小皮,待得荆石取水洗过,已然无甚大碍。唯是骨儿碗自觉丢得颜面,甚是不乐。荆石见他如此,也只假作不觉,顾自问他岛上蛇虫品类。

骨儿碗闷闷而答,所提虫豸无非陆中常类,蛇蟒却颇罕有,且多喜伏居地窟,不善攀树,僬民平日高来高去,自然不甚识得。他数罢虫蛇,又道“俺平日里撞见长条子,都是在外山林里。水花老太婆说外头的长条子都呆得很,咬也咬不死人,深山草沟里却有毒条子,喷气也可毒人,万万不能招惹。荆官儿你这等细皮嫩肉,若遇虎豹,俺还可打得一打,若被毒条子咬一口,俺可救不来了。”

荆石道“我自然不去深山。”

骨儿碗得他保证,胸中闷气稍舒,行路时又是蹦蹦跳跳,四处拿棒打草。如此走得一阵,忽而以棒指天道“咦,荆官儿,你看那云儿却怪,可是要下雨了?”

此日晨时,荆石梳发洗面,亦曾仰观天色,见云如鳞斑,高远通透,属晴朗无雨之相。此时听得骨儿碗言语,心中本不取信,谁知仰头一观,却见天色昏蒙,日光黯淡,大片铅云自西而来,势如千浪汹涌,万马奔腾。初看时尚在远处,转眼便已是悬顶盖头,垂垂欲压。

两人见此,皆知雨势不小,忙忙往山壁多岩处赶。还未行出百步,已然狂风袭面,盆雨泼头,慌忙避到树下,却也躲不尽这天河怒溢、汪洋倒倾。

骨儿碗原本蓬毛翘发,被这暴雨一打,顿时全身尽湿,瘦丁丁如落水野狗,气得哇哇大叫,指天怒道“赖皮!说好的今日天晴,你岂能变卦!”

话音未落,一闪银蛇乍现,正正自他手指处起,穿云裂空,远刺海线。两人尚不及眨眼,便听惊雷轰轰,声响巨震如在耳畔。骨儿碗骇得一跳,待雷声停歇片刻,方才又往空中指点数下,试探那雷霆可是自己招来。眼见并无反应,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敢再大声喝骂。

荆石见他举止,不免摇头失笑,拍他脑顶道“树下非是无险之地,先去找个山洞避一避。”

两人急步狂奔,好容易寻得一处凸岩,便在下头避雨。荆石行囊中装得书盒笔袋,俱以油纸密裹,此刻拿出检查,多数幸得无事。正将几张湿纸揭开,忽闻崖外一声巨响,贯耳震听,直如雷霆当头打下。

荆石未防此声,手中不免一抖,险将书页撕下半截。正欲张望声源,却听骨儿碗叫道“大家伙!大家伙醒了!”其声惊慌,竟是荆石前所未闻。

荆石看他反应出奇,一时不知其指,当即合上书页道“是谁?“

骨儿碗哇哇急叫,手中比划道“便是山里那大家伙!废舟老头不曾与你说过么!”话音方落,便听崖外隆隆巨响,分明是雷轰天破,天上却仍晦晦幽幽,不见一星电闪。

荆石再听此声,忽而心中一动,脱口道“是废舟所说山兽?”

骨儿碗连连点头道“是,是,便是那大家伙!”说话之间,已然浑身发颤,缩作一团。过不多时,崖外又响一声。此趟荆石早有所备,更是听得清楚,立觉此声细高空旷,与雨初雷响迥然相异。再试以辨位,便知此声并非发于空际,却出山地之下,倒似那岛山腹内有巨鲸游鸣,蛟龙舞啸一般。

他顾自钻研那怪声来处,一时浑忘身周环境。骨儿碗见他又是四处乱走,又是贴地俯听,不禁探头道“荆官儿,你做甚打算?”

荆石回道“我想这声音有些意思。”

骨儿碗瞪目吐舌,又晃了晃脑袋道“俺早知你们陆人耳朵不灵,未想竟聋成这样,倒是成了福气。”

荆石闻言看他一眼道“此声虽响,也未必及得上电闪雷鸣,你何故如此惧怕?难道你曾见过山兽?”

骨儿碗捂耳道“废舟老头都未见过那大家伙,俺岂能见得?再说俺非怕它,只是它叫得忒也难听,咝咝啦啦,挠得人骨头缝都痒。俺一听见它叫,脑袋便发疼得紧。”

荆石心中诧然,摇头道“我听来却和雷震相似,并无你说的那般。”

骨儿碗听得此言,大是欣羡。奈何崖外巨响屡叫不绝,逼得骨儿碗挠头蹬腿,唧唧乱叫,其状甚是可怜。荆石虽欲为其解难,亦无良策可出,只得将其抱在怀中,抚背拍首,聊以安慰。如此过得半日光景,雨势渐歇,其声亦不再响,骨儿碗方才舒得筋骨,揪了荆石衣领乐道“荆官儿,你陆人当真是浑身没毛,湿了却也不怕。不过这般薄皮,过冬忒也费劲。”

荆石看他无事,松了手道“方才便是山兽?我闻它雨夜方才出没,何故白日发声?”

骨儿碗挠头道“俺也不知。像是今日雨大,它便以为是天黑得早了。不过那大家伙喜水,若是天晴,定不出来,平日倒也不碍。”

荆石应了一声,又复凝思无语,过得良久方道“走吧,出来许多日子,且回官栈一趟。”

280 惊幽梦飞雪若璇花(上)

荆石自少独游域中,行囊中多备杂物,亦常防备雨雪。但今次暴雨突兀,他虽护得书簿无恙,几件换洗衣衫却已尽湿。其时又逢秋冬之交,易染风寒急症,当下不敢拖延,勉强捡得少许枯枝,将贴身衣物烤干,便往中村官栈归去。一路上步履匆匆,抄坡截径,才在暮时赶至中村。

两人走到半途,天色又转阴冥,陆续下得几阵冷雨,只将荆石淋得遍身落水。所幸那山兽再未起声,骨儿碗便是活蹦乱跳,半点不惧雨寒。他见荆石唇青脸白,便溜去林中,摘得一片车盘大叶,又跳到荆石背上,替其撑叶遮雨,指点道路。两人好容易到得中村,却看村前一盏昏灯,正是废舟盖了雨笠相候。他见两人归来,脸上松色道“今日骤雨,又闻山中兽啸,正虑大人安危。若连日再不归来,老朽便要入山寻人。”

荆石上前谢道“有劳废舟先生关怀。”

废舟道“大人多礼。你陆人体弱,勿要染了风寒,快往屋中避去。”

当下荆石亦不赘礼,快步进了官栈,见里头已然点得明烛,又铺草席毛毡,温暖如春。他在屋中梳洗打理,整顿杂物,骨儿碗因是外头大雨,出行不便,也蹲桌头相看。待荆石手执巾布,要给他拭干身子,方才一溜烟蹿上梁去,抱了横柱躲藏。任是荆石再三相唤,不肯松手下地。荆石拿他无法,又是久途在外,身心疲乏,只得收了巾帕,自去床头睡下。

他沉沉歇得几个时辰,恍惚间似醒非醒,见得屋外有人窥窗相看,遍体黢黑,其貌昧然,使人望而生怖。俄而门扉轻响,自外打开,又有一黑猫潜进屋内,立在他头前,两只绿眼犹如鬼灯,幽幽冷冷,悄然相看。

荆石见它来意不善,当即睡意全消,欲待起身驱赶,却觉遍体僵冷如尸,分毫动弹不得。眼看那猫伸来利爪,竟想将他头盖挠开。正是奋力挣扎,陡听耳畔一声炸喊道“荆官儿!”

荆石闻声睁目,只觉汗湿重衫,心擂如鼓,一声发不出口。再看枕边坐得一个影子,正是骨儿碗目光惶惶,伸手拍他道“荆官儿,你平日睡得安静,怎地刚才却翻来覆去,又是伸手,又是蹬腿?俺看你脸色也差,可是当真病了?”

荆石摇头不语,缓得一阵,方才下床梳洗。一往水盆中照面,见自己面色惨白,眼覆红丝,直似死人面孔,不由也觉吃惊。试以诊脉望切,竟查不出异处。除却一张面孔死气骇人,身体却未觉如何不适。

他既查不出病头,当下亦无别策,只作是夜梦惊魂,心神有亏。此时再看窗外,仍见天色昏昏,风雨如晦,凄氛幽怆,不知何时能止。骨儿碗见了也道“荆官儿,俺在岛中住许多年,今趟这雨当真邪乎。”

荆石道“是,我也觉得不同寻常。”

自来雨从云出,天水未落,云相先显,方有观天卜雨之术。所谓“云绞云,雨淋淋”,若有铅云高低错杂,层层铺叠,则为连日淫雨之征。而荆石初觉风雨之时,见那顽云虽众,但因风势劲急,所积并不浓厚,便已断定此为“过山雨”。系因霄上阴阳二气不衡而发,本当一泄而散,存时极短,孰知此雨竟像无休无止一般。自他试观云象以来,纵未百发百中,也未出过这般大的差错。沉思久时,到底也未相想通,只得暂耽不理,摘下屋中草笠,径去废舟住处拜访,将先日巡岛诸事几句提过,又说起先前雨中怪响。

废舟听他一番话说完,耸眉道“大人是欲问山兽之事。”

荆石道“是。先时我听先生提起山中有兽,只道是寻常虎象,又或湖中水族,偶然生得体庞声洪,不足为奇。但昨日我初闻此兽吼鸣,其声发于山中深穴,而能传于全岛。若真为山兽所发,其体态之庞,实可惊世骇俗。其物平日不出山岛,又以何物为食?再者它所发鸣声,于我听来并无特异,骨儿碗却称此声刺耳难忍。废舟先生可知此间缘故?”

废舟摇头道“那山兽潜伏山中,百年来已无活人曾见,大人如欲知晓,或可问于乌码。至于此兽吼声刺耳,确是我国人耳聪异常之故。我国中古志有载,道此兽之音共为三重,是为表音、里音、幽音。陆人能闻表音,我国人则能兼听表里二音。其中里音尖利,如刀锉金划,闻者脑痛难禁。然此里音亦非人人皆闻,像愚朽壮时尚能分辨,而今年事已高,仅能闻其表音,却少受几番摧扰。”

荆石听罢道“如此说来,此兽之音尚有一重?既连贵邦民众也无法听出,何以能见录于古志当中?”

废舟道“此志存于半冥城祭殿,乃祭司世代所传,源头已难考溯。愚朽昔年在城受学,曾阅其卷,并不知其来由。”

话到此处,荆石亦无后话可问,只将此事按下不提,又与废舟说论东泉村情形。他游岛多时,細勘地方风土,便知哈牟娑落岛得天独厚,土沃地肥,大可广辟良田。但因僬民本不善种,亦不知择种培粮,多有荒废。当下便同废舟提得山中几处地方,皆是近水良地,又可引渠造塘,蓄养农渔。若得修成一套水利,足可为百世之功。

废舟听他言及此事,桩桩件件,具是清楚明晰,细致周全,不由微笑道“大人连日不归官栈,原来在思此事。”

荆石应道“是。我今任贵地事官,不过一年之期,实难有所大为。但想诸位多有照顾,自当尽己之能,善治贵地。虽是短日相逢,亦可留些长久之计。”

废舟颔首道“有劳大人费心。但有一事,大人毋须想明。大人同骨儿碗那浑儿同游数月,现下于他是何见解?”

荆石无言片刻,说道“是儿天性纯真,虽有顽举,并无恶意。”

废舟闻言复笑,捻须道“大人毕竟陆上之人,发语含蓄,不肯直言。那浑儿之性,老朽自是心中有数。其实我国中之民生来野性,散漫无拘,是像那浑儿的多些,像老朽的少些。国中自古又是散居,名上虽立国主,实则不过空位虚衔,自来不知朝堂府治。老朽虽为生事吏,不过多出几份劳力,空得几分虚名,欲要将这岛上诸人指使如臂,实也万万不能。大人方才所谈水利之策,其思其构固然精妙,若在陆中,多半能得大用,但于此岛却难施行,实是民情有异,难加驱用。再者这般工事,料来非止一年之期,届时大举期满,而工期未竟,大人又以何绩应付考核?”

荆石本说岛中政务,未想他忽提大举之事,不由微微一怔。还未启口应答,废舟又道“其实今次陆中大举,选我僬侥为试,想是为叫诸位大人增长见闻,知晓世间奇异,日后方可随机应变,不拘常法,治得仙家地界。大人来岛未足一季,已能习我国中言语,又熟知我岛中诸事,实非常人能及,今次大举必得看重。只是势头虽具,未作实绩,到底不能服人。大人若欲试中得胜,不如多施小政,修屋授字,俱是可为,但求其效速显,不必图长久之计。”

他一番话说来,俱是应举得名之计。荆石端坐听罢,到底摇摇头道“贵邦之民身有奇疾,终身不得离乡,学识陆中书文,实则并无大用,不过是讨好中土试官。至于修屋造楼,我观岛上三村皆有空屋闲弃,更不必多废劳力。先生所言纯系应举之策,我本无心仕途,不必如此作为。今既在此受任,便尽所能施展,纵我日后别去,先生亦可按图续造,徐徐为之。至于贵邦过人天性,我亦有所思虑,但想趁此冬闲,稍施整顿,还望废舟先生体谅。”

荆石既出此话,废舟亦复无言可劝,叹一声道“大人厚意,老朽自当遵从。只有一则,大人却须小心。你可记先前乌码之言?”

荆石一怔道“是。”

废舟道“乌码专司死事,不发无故之语。先日他在村前,曾嘱大人勿去多水之地,而今大人忽淋急雨,脸色却比先前憔悴许多。大人虽是年轻体壮,不可轻忽此事,日后非止海边少去,也须小心雨雪之事,勿再受此湿寒侵身。”

荆石应道“我省得了。”又同废舟说几句岛中事务,方才起身告辞,归回官栈休息。

281 惊幽梦飞雪若璇花(中)

是日起终日落雨,接连三日不绝。僬民虽为水生,多不喜雨,便少外出活动,俱在屋中耍玩。骨儿碗以往野居山中,多借山木、石窟避雨,但今见荆石气色不佳,仍是留在官栈相伴。他闲来无趣,便对荆石道“以前旧官儿在时,平日无聊,便是喜欢同废舟老头儿唱戏。你可喜欢唱么?”

荆石正做桌前书字,随z声应道“你也看过戏吗?是本地的戏剧?”

骨儿碗挠头道“俺这儿不曾有戏,倒有跳舞跳神的。但那旧官儿是个戏迷。那怪人,嗓儿又粗又低,偏要捏起来哼哼,可忒有趣,还叫村里的一起跟他唱。什么国王啊,将军啊,女儿啊,他每回看乐了,说这便是草台班子演戏。荆官儿,你又笑甚?”

荆石转头道“我不曾笑。”

骨儿碗自是不依,百般追问纠缠,荆石给他搂得不过,推开他道“其实戏曲之源系出古时祭天大典,乃使人妆面盛服,扮风雨日月之化神,歌舞祭乐,以为祈福,其后广传衍化,方成百戏风俗。所谓戏者,无非以假仿真,与祭禳醮祀本属同源。你们岛上跳祭神,虽非戏曲,想来亦有相似处。来年春祭,我可略作一观。但听废舟先生所说,你国中上不祭天神雨神,下不祭后土五方,唯信海神。可是如此?”

骨儿碗点头应是,又道“其实那些个天神,海神,俺打小未曾见过,不知它是真是假,但听说俺岛上的都是海神所生,才从水里出得。等到死了,又归水去。荆官儿,俺听说你等陆人死了,遗体化得却慢,须得在土里埋好些年。若到时候,可还再挖出来么?”

荆石道“为何要再起尸?”

骨儿碗道“俺岛上祭海神,乃因它是个活玩意儿,对海祭祀便成。你陆人祭祖,若不挖了出来,又是怎个祭法?”

荆石听他此问,一时不知作何应答,是因陆中风俗各异,土葬、天葬、火葬者兼有,而祭祠之俗迥异。他是青都所授,本轻生死礼俗,不愿多谈此事,只简略道“陆中以碑位灵牌为祭,不必掘人尸地。你若对此好奇,不如自往一观。”

骨儿碗道“俺是想瞧瞧新奇,但却去不得陆上。一天两天,倒也无妨,若是耽得久了,俺便小命不保。”

荆石知其乃指僬侥国思乡怪疾之事,亦复无话可应。但思生平所学,实不知僬民何故有此怪病,推想或是地方风土暗蕴奇质,僬民赖以为生而不自知,一经离国,便发罕症。他虽作此假想,苦于僬民无尸,也无手段可查,漫然想得半天,随口问道“你日后若能去陆上,可觉不舍此地?”

骨儿碗道“俺怎晓得舍不舍得?俺又没去过外头,至多去那大城里逛个一天半日,也没甚难受的。倒是没了老太婆啰嗦,舒坦得很。”

荆石应了一声,亦不置评。骨儿碗又道“荆官儿,俺看旧官儿在时,肉也吃得,酒也喝得,跟俺岛上的人没甚两样。怎地你却不喝?是你觉陆上的酒好些?”

荆石道“陆中之酿可分五齐三酒,种类制法比你岛上多些。但我素不喜酒,是天生如此,并非酿法之故。”

骨儿碗道“你恁不喜酒?”

荆石听得一笑,只得道“旁人所喜,未必是你所爱。你国中视黄金如粪土,换在陆人看来,却比不喜酒更怪。”

骨儿碗道“那黄石头,吃不来,喝不来,又不禁打,又不能种,有恁好的?自是你陆人脾气古怪。”

两人你言我语,断续几番闲话,皆因暴雨无聊,只得漫天说地,亦不求论个明白。如此闷得数日,雨势方才渐歇。荆石眼看天上铅云散得大半,便又收拾行囊,欲待出门办事。骨儿碗虽也闷居憋气,但看荆石方歇几日,脸色迟未见好,当下又要远行,心中不觉暗生忧愁,抱了木棍道“荆官儿,俺以前看旧官儿办事,皆是自己待在屋头,吩咐水花老太婆去处置。城中来的外人,俺虽见得不多,也是个个不爱出来活动,怎地你却终日闲逛,没个样子?”

荆石手中收拾行囊,应道“我是遣来的岛官,不比那些在城里的王使尊贵,自然规矩也少。你若觉得这样不好,我可施个法术,只要你每日晨昏向我跪拜问礼,可令我威严大增。”

骨儿碗大为惊奇,瞧着他道“怎地俺跪你,你便有威严了?此法儿可是当真?”

荆石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假的。”

骨儿碗怒道“你怎地骗人!”举棍作势欲打,到底不敢下手,还得跳到荆石背上一阵抓挠,方才罢休。

两人趁得晨时雨停,赶出中村,一路直往东泉村去。荆石因得暴雨,耽误数日行程,原本行路甚是匆忙,不想走至半途,见得道中景象,却是眉头渐锁,面如沉水。骨儿碗见他神情奇异,问道“荆官儿,你可是又病了?”

荆石道“不是。是这条路和上次不同了。”

骨儿碗听他此话,当即四出张望,挠头道“俺看却没甚不同。”

荆石默然片刻,说道“此处草木,似比过去多些。色泽品类亦有不同,像是比前几日多长了些。”

骨儿碗虽在岛中居得百年,平日来去多从高处,罕有正经行路之时,何况岛中草木繁多,岂能记得分毫不差。耳听荆石断言,不免将信将疑,说道“俺看倒没甚不同。许是这几日落雨,浇得草头长高了些。”

荆石摇头道“不是。”却也不说其他,只顾急步往东泉村去。到得村中,便集众人点库,又令三库官交来库录以核。荆石虽通僬语,毕竟嗓喉所限,难吐长言,便令骨儿碗代转其语。他见三库官言辞吞吐,目神闪烁,料是未从己命,当下也不作色,只催要库录核查。

如此磨蹭半天,才将库录拿到手中,翻开一看,却见上头桩桩件件,科目数额,俱是清楚分明。荆石原本算力过人,过目扫得数息,便知簿上所录皆合自己当初所命,明细总分俱合,浑不似人僬民之能。当下合了书录,又往库中点数,目扫心算,所剩之粮亦合书录,全无半分多用。

荆石眼看如此,脸色反不见喜,只让骨儿碗转言道“你们做得很好,不知平日是如何安排写录?”

三人唯唯诺诺,互推互搡,各推旁人。荆石再问几个细处,所答皆非所问。他这般问得几次,三库官未见如何,骨儿碗已是心急火燎,止不住搔首摩足。

荆石问得一阵,终是不得其果,只将手中书录摊开,问道“这上面文字,可是你们三人所写?”

三库管望得一望,或摇头,或点头,或又摇又点,如此乱得半天,到底不曾记得。荆石见他几个问不出事来,便将三人遣下,独自踱步村中,又坐树下出神。

骨儿碗见他如此,竟也不敢胡玩,先同那三库管好生训了一番话,方才凑到荆石身旁,期期艾艾道“荆官儿,你莫着恼。”

荆石摇头道“我未着恼。”

骨儿碗道“俺看你脸色这般,便是在气他们没听你话。方才你翻那书,又问他们许多话来,俺虽不懂你问的甚事,也知他几个答得不对。其实俺岛上的本来不善写字、数数,你当初强要他们那般弯弯绕绕,我便觉他们做不成。”

荆石道“我原也以为他们做不成。”

骨儿碗瞪眼道“那你怎地还叫他们做?”

荆石道“规矩总是要立。我本想今日核查库存,必有所短,以此推算错处,按量施罚,可叫他们日后记得清楚些,免得冬时紧缺。未曾想今日核算,并无多拿多支之处,恐怕并非好事。”

骨儿碗听他此言,亦甚吃惊。他乃岛中所生,自知同胞之性,要说守得荆石规矩,实是万万不能。当即溜回村中,寻那三库管悄悄一问,俄而又返见荆石,吞吞吐吐道“荆官儿,俺看定是你数错了。”

荆石摇头道“万计之数,我不会数错。”

骨儿碗道“俺岂不知你脑瓜好使?但我刚才问得那三个,都说后头是想拿就拿,未全按你规矩来办,如此岂不多支?他等欺你是陆人,不说实话,可不敢跟俺胡说。”

荆石听他此话,脸上未露讶色,点头道“我原也料想如此,那簿上书录,库中多粮,恐怕不是他们做的。”

骨儿碗道“不是他们,却是何人?俺岛上住得百年,可不曾见过闹鬼。”

他此话既出,荆石却是一笑,忽而道“或许非是鬼崇,而是猫祟。”

骨儿碗一听此话,遍身金毛倒竖,手执木棍道“恁处有猫?那般东西,可不许到村头来,俺且打它一棒!”

荆石见他如此,只顾摇头发笑,起身复归库中,将遍处积粮细细查过,各处皆取小粒。又命骨儿碗捉得几只小雀,一一喂下谷粮,验定库粮无毒,方才心下稍安。但想此事离奇,凶吉难测,纵以他生平所学,亦难解通其中道理,不免彷徨无策,心中千丝万缕,彻夜不得入眠。

282 惊幽梦飞雪若璇花(下)

是夜荆石因怀心事,未曾入眠,到得次日东方见白,依旧早起洗漱,唤骨儿碗起身出门。

骨儿碗梦得正香,忽遭荆石唤起,口中喃喃怨话,陡见荆石颜面,却揉了揉眼道“荆官儿,你昨晚可是睡到好觉?”

荆石道“尚好。”

骨儿碗纳罕道“俺看你脸色,倒比昨日好得许多。莫不是此地水土与你合些?”

荆石闻言,又复取水照面,果见气色康复如常。他本体沛而少眠,一夜未眠,非但不觉疲乏,反比前几日更为爽清。略一沉吟,应道“许是前几日雨重气湿,今日天晴便好些。”

骨儿碗看他如此,心中欢喜,也不计较其中道理,自去外头拿得两块干饼,同荆石吃罢,又问道“荆官儿,你今日可还待在村中?”

荆石道“我想看看此月库中粮食用度,近来便留在村里。不过今日暂且不忙,先去山里一趟。”

骨儿碗听他又去山中,颇是烦恼,戳他脚根道“怎地又去山中?”

荆石道“去找山兽。”说罢不理骨儿碗嚷叫,负起行囊,直往村外行去。

骨儿碗听他这般惊人之语,哪里肯得干休,当即手执木棍,快步追上,连声追问。荆石概不应答,如此半日过去,两人过得古林隘道,又闻飞瀑隆隆之声,乃是回了当初见过的山中瀑湖。

早先荆石见此绝峰飞瀑,便觉不同寻常,并非寻常山中融雪所成,加之冬季活水不枯,便推想是岛山腹内另有热源。待得前日暴雨,山底又传异声,听来犹如龙吟鲸啸,心中更有一念,是觉此声并非活物所发,或是山内生构精绝,暗藏地火,而山壑暗通海渊,每逢暴雨涨潮,则与地火交触,水火相激,震徊洞隧,方成山兽之说。而若得将此热气引出,亦可因势导利,造得许多用处。

他虽有此一念,毕竟纯出设想,未得亲证。又闻死事吏乌码曾见山兽,更使此事扑朔迷离,便决意趁得冬荒无事,验清事由真伪。而今秋时已过,冬寒渐迫,他再入山中观得瀑湖,果见瀑水分毫未减,却比先时更宽八寸余。试问骨儿碗缘由,骨儿碗却是茫然不知,搔首道“这水要增便增,要减便减,随性得很。俺怎知道理?荆官儿你恁是计较,便稍宽得那几分,又有甚打紧?”

荆石亦不同他分辩,但想先前大雨,瀑水便增,亦合自己心中所设。只因此瀑发于倒峰,猿猴难攀,方才不得查验,便道“此处的情形已看过了,我想再去乌码那里一问。”

骨儿碗听得乌码名字,自是老大不愿。荆石任他牢骚,只顾埋头走路,那金毛儿却也难得老实,未加阻挠。两人又行半日,来至乌码门前,骨儿碗留于林中,荆石自往楼中寻人,敲得半天,不闻有人回应,往归问询骨儿碗,才知乌码每月常往海边,居留数日方归。前几日暴雨不歇,料是今日放晴,又去海边归沫。

两人一番跋涉,不觉天色已晚,此时欲归东泉、中村,俱是路途遥远,不及返回,但想山瀑左近洞壁甚多,又近水源,倒可过得一夜,便往那处赶去。走至半途,暮夜悄至,寒风袭人,骨儿碗走在前头领路,不时回望荆石,忽而道“荆官儿,你陆人毛少皮薄,到得冬天,怎地出来活动?”

荆石道“无事。我制几件厚些的冬衣便好。”

骨儿碗奇道“俺闻你陆上惯来男耕女织,怎地你却缝衣?”

荆石道“缝衣织布本非一事,况且我未成家,自然诸事自己处置。”

僬侥人秉水而生,纵有后天结侣成伴者,亦无成家立室之说。此刻骨儿碗听荆石提起“成家”二字,顿时大感兴趣,正欲追问详情,却见一点白星落在鼻头,触之凉润冰寒,顷刻间化为滴水。他打个激灵,顺势仰头而望。只看天穹似墨,其下白星纷飞,如小蛾舞空,愣得一愣,猛地跳起身叫道“雪!雪!”

荆石闻他吵嚷,亦是抬头望天,只见凝云阴阴,愁雾澹澹,草秽间冷烟弥漫,不胜凄清。上下云烟之间,纷纷扬扬,飘飘荡荡,远山近水,皆落无数白尘苍星,竟是霪雨方歇,新雪倏至。

骨儿碗遍体金毛,厚软如裘,生来浑不畏冷,见得雪花飘飞,顿时兴奋难耐,于野中放足乱奔,时而扑抓雪花,时而翻斗嚷叫,极是快活惬意。如此玩得一阵,到底顾虑荆石,待得雪势渐浓,琼粉扑面,便即跑回荆石身畔,替其扫路挡雪,又问道“荆官儿,你老家可也下雪?”

荆石应道“东域北地多雪,往常新雪早降,比此处提前十日左右。”

骨儿碗道“你们陆人光溜溜白嫩嫩,下点雪也愁。以前旧官儿每逢落雪,便喊自己骨头疼,不让俺拿雪团跟他玩。你若沾了雪,可也会叫死叫活?”

荆石摇头道“我本无此症,但你不可用雪打我,否则或许就会犯了。”

骨儿碗应得一声,片刻又道“不打便不打。俺同石鬼玩去,也是一样。”

两人边说边行,及至雪覆山头,堪堪赶至湖畔。此时天寒地冻,荆石衣衫单薄,亦感身僵难忍,匆匆避进山穴之内,又点火把明烛,方才缓过几分。骨儿碗瞧他辛苦,亦甚着急,跳到他背上道“荆官儿,俺给你盖一盖。”

荆石哭笑不得,将他抱下道“未至如此。你若当真不冷,可去洞口睡下,挡些山风就好。”骨儿碗方才应声跑去,一面遮洞挡风,一面探手抓雪。荆石身靠洞壁,遥观其状,果见其丝毫不惧严寒,亦感僬民得天独厚,若非天性淳朴,又难于生衍,陆人实难敌之。

他耳听洞外雪落风鸣,心中漫想冥思,不觉合目睡去。恍惚间仍同骨儿碗游荡山间,行知中途,不见骨儿碗踪迹,但见山下有一深洞,暗不见底,其下隐传异声。攀壁入洞,爬缘多时,仍不见其终处,但见底部火光隐隐,似是炎海翻腾,其中光华显隐,又似天星闪烁。其景辉煌已极,而久视长望,竟生极怖之感。正是惶恐之间,忽听头顶一声异鸣,顿时天旋地转,慌忙坐起,但看四下山壁森冷,又听骨儿碗打鼾不断,才知梦中是假。

荆石坐身在地,怔然片刻,扭头再望洞外,但见夜浓如墨,其间飞琼吹粉,飘洒无数银花,仍是雨雪霏霏。正欲倒头复睡,却听外头呜呜微鸣,似是雀鸟鸣叫。

此时山中静夜,远近皆寂,唯听飞瀑水声低隆,那鸟鸣啼既尖,便如针落静室,细而可辨。荆石听得清楚,当即扶壁起身,出洞查看。他动静轻微,骨儿碗虽与他同洞而寝,也只在梦里咕咕哝哝,辗转几番,依旧面壁大鼾。

骨儿碗素来知觉敏锐,若有野兽靠近,立时能觉而醒。荆石知他本事,看他此刻睡得香浓,便料外头并非险事,当下也不扰人清梦,自行蹑足浅步而出。那瀑湖水潭便在山洞百步开外,两厢之间不隔林木,一望而可见全景。

此时正是银霙霏落之际,天上星月光华俱渺,纵然雪地映白,百步开外亦难辨物。然而荆石自洞前望去,竟一眼将彼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见百步远近,泛目昏昏,唯在湖畔雪下独立一影。其人身服白袍,色比新雪,蒙蒙然如雾花镜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夜寒沾衣而仿佛未觉。

此时孤岛雪夜,郁郁森森,此影无由静驻,实不知是人是魅。但见其脚畔却有一物,乃是只蓝身翠尾的孔雀,此刻低额伏颈,抵于白影足边,其态极是顺柔。它静静伏得一阵,见那白影并无反应,方才直起身子,尾屏半开半掩,在旁悄然徘徊。而白影望瀑良久,终于侧身垂首,看它踱步。

孔雀得其注视,立时洋洋张羽,抖出翠盖蓝斑,闪烁流丽,雪中益显华美。白影侧头看得一阵,似觉十分有趣,也俯身探袖,去触那孔雀冠羽。

如此情形,尽数落在荆石眼中。他初时惊诧既过,已识出这白袍人打扮熟悉,极像是先前公子虞身畔素裳之人。但眼前人未戴幕篱,却叫他不敢断论,只是默声远观,欲要看清那人面貌。然则此刻雨雪昏昧,星月无光,两人相隔百步,荆石能见其人逗弄孔雀,全赖此君周身自蕴光华,衣袂裳裾,素纹分明,纤纤然似寒梅春樱,唯独其面似被晕光所照,虚虚朦朦,看不真切。他正望得专神,那湖畔白影忽而转头,与他对看,俄而抬袖微招,似欲唤他近前。

荆石识出此人打扮,料想对方定为神通之辈,也不因其异态而怖。既得招唤,便微拢袍衫,踏雪上前。行至十步开外,斯人身周清晕渐淡,体态益明,其面皎皎,如月在天,其目凝凝,如水在渊。

她虽气态廓然,脸色却甚柔和,看荆石怔怔立在原地,便自行端看一阵,颔首道“子蕴别来无恙。”

荆石陡见此人真容之时,便已定在远地,进退不得。待听对方启口,胸中更无怀疑,立身滞然片刻,方才忙忙躬身揖礼。再欲出言,因不知如何招呼,顿了顿方道“赩仙。”

对方唔了一声,将眼略睁几分,看着他微笑道“当日一别,子蕴已非昔年蒙童,也懂礼得多了。”

荆石垂首避视其颜,口中应道“昔年黄口无知,不识大人尊身,多有非仪之举,幸得赩仙仁爱宽谅,未与施怪。”

对方听罢此言,脸上更露一丝惊奇,轻轻道“子蕴已长大了。”其后良久无语。

荆石既不得她许示,亦不贸然说话。如是相对数息,方才听她道“今夜雪重风寒,子蕴还当早歇。”

她说到最后一字,其声便已渺然若游丝。荆石原本避礼表尊,垂首不视其人,此时抬头再望,却是雪花纷落,四下幽然,再无游仙之踪。

他遍寻不获,只觉此境似真似幻,疑在梦中,唯有那孔雀在旁瞧他,蓦地收屏垂尾,嗷鸣尖叫一声,钻到草丛中睡去了。

283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上)

骨儿碗睡卧洞门,一夜好眠,待得次日醒来,眼看外头雪天白地,万象银妆,便觉十分有趣,伸手捏得洞外积雪,堆起高高矮矮两尊小人。如此耍玩一阵,终觉独乐无趣,回首欲邀荆石同戏,却看对方端坐洞中,怔怔出神。

他同荆石久处,以往虽见对方静思默虑,其态多显庄定从容,为思策度略之状。而今脸上却是一派茫然,大异往常模样,倒似碰到个极大的难题,不知当如何应对。

骨儿碗见他如此,当即跳上前道“荆官儿,你发恁呆?”

荆石静坐洞中,端然忘我,竟是听而不闻。待得骨儿碗扳着他肩膀摇了几遭,方才回神应道“我无事。”

骨儿碗道“你今日起来,怎地又不洗脸,又不画画?昨日下得大雪,山里路便难走,你今日是回东泉村,还是去见废舟老儿?”

荆石嗯了一声,却是迟迟不答。骨儿碗见状大奇,不知荆石昨日尚且好端端做事,何以今晨却似失魂落魄一般。但看他面色疲倦,迷迷怔怔,眼内隐布血丝,显是昨夜未曾睡好,心下已甚怜悯。又想昨日东泉村中遇得怪事,不禁抚得荆石手臂道“荆官儿,俺看你近日模样古怪,可是梦见何人?”

荆石闻声微动,移目看他道“何出此言?”

骨儿碗脸孔板正,眼珠儿先往周遭瞥得几瞥,方才小心道“俺以往听那旧官儿说你们陆上情形,但凡陆人无故生病,便是有物作祟。依俺看,不是精怪,便是女鬼。”

荆石嗯了一声道“缘何定是女鬼?”

骨儿碗昂头道“旧官儿跟俺讲得你陆上故事,少说也有百八十遭,次次都皆是女鬼索命,倒没见得男鬼来过。”

荆石又嗯一声道“只是索命?”

骨儿碗瞠目道“若不索命,还找活人做甚?”

荆石默然一笑,终不置评。骨儿碗见他浑不在意,心头更急,蹬足搔耳道“俺虽不曾见岛上的人变鬼,若是以前有谁变了,也不好说。荆官儿,俺看你们陆人见鬼的事情恁多,定是生来不同,比俺处的容易见鬼。”

荆石听罢,脸上也无波澜,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看来我命在旦夕。”

骨儿碗闻他自承将死,心下顿时愁极。然而女鬼来无影、去无踪,趁夜而至,随昼而消,自己再是手快足捷,未必打得过妖魔鬼怪。既是敌她不过,唯有看着荆石这新官儿日渐憔悴而死,想到如此场面,不免悲从中来,但看荆石若无其事,尚且以手梳发,整顿仪容,便吸吸鼻子道“荆官儿,你等陆人挨不得冷,一冷便是呆了。你且坐在此地休息,俺去打些水来与你。”便自荆石行囊中掏得水袋,扛了木棍去往近处山湖。打头出了洞门,却见前头山湖畔不知何时站得一人,正立石上观影。

是时天晴气朗,阳明映雪,屋前景野极是清爽。但见此人云鬓玉钗,锦罗素裙,类若妇人打扮。其身上衣重裳叠,广袖流仙,服繁胜九重之樱。宫妃贵妇若妆此仪,须得侍娥搀臂,婢儿托幅,方才走得起路来。然而她体态纤薄,茕茕孤立,周遭雪野平如云端,亦不残半丝足迹。欲问人从何来?思来唯是自天而降。

骨儿碗见此场面,心头顿时砰砰乱跳,料定眼前不是活人。有心抄起棍儿,绕上前悄悄打她一棒,却怕这女鬼果真如当年旧官儿所说,不是活人拳脚能敌。疑惧之余,尚还觉出几分奇怪,盖因此鬼并非夜间来袭荆石,反倒现身于青天白日,未免太不依规矩办事。

他左思右想,仍觉心头慌慌,欲回洞中拽了荆石逃遁。不想荆石已然起身出洞,望见湖畔情形,径自理衣上前,走至女鬼丈外,躬身如折,正正行了个面长辈的大礼,方才说道“赩仙。”

女鬼侧头看他道“子蕴先前村中点库,本意立下规矩,可知何故不成?”

荆石回道“无才识陋,仍未想明差错。”

女鬼道“此事原出偶然,是因一桩误会,错不在你。”

他两人你言我语,浑然忘却外物。骨儿碗见此场面,更是慌头慌脑,料定荆石已受女鬼所迷,长此以往,后头定少不了那生吸人血、活掏人心的祸事。想到此处,便躲在树后偷窥女鬼手脚,奈何她与旧岛官话中之鬼又有不同,一则日下不显透明灼苦,二则并无裸臂赤腿,反倒穿得层层裹裹,半片多余皮肉也瞧不着。欲看她腿下有无真足,指上可生利爪,除非将其打得一棍,敲晕了细细检查,再无旁的良策。

他正跃跃欲试,却看旁边颠颠走来一物,蓝身翠尾,昂首绽屏,抵至女鬼脚旁,才略收尾,伏额曲蹠,作朝拜状。女鬼一见它来,便停了话头,俯身探袖,替它理顿头上绒羽。

孔雀虽有丽姿,然其鸣声凶厉,刺耳难听。骨儿碗以往曾在山中逢得,俱是惹得鸡飞狗跳,难有讨好。然而那孔雀面得女鬼,反倒不吵不闹,咕咕低唤,甚是温顺老实。

骨儿碗见这花毛鸡身为岛中之物,竟是弃明投暗,去同女鬼示好亲昵,心中极是不满。遥空指指点点,悄骂暗诽之际,忽闻荆石对他道“骨儿碗,你过来。”

骨儿碗想也不想道“俺不过去。”

荆石道“你不来,我就先走了。”

骨儿碗一听此言,顿念废舟与水花所托。再者他与荆石相处连月,颇累情义,此刻弃之于不顾,未免显己懦弱。两相一迫,终究扛了棍子道“过去便过去。”慢吞吞走到近前,仍低头看着足下,不敢跟那女鬼对视,免得遭其所害。

他正汗毛倒竖,小心提防,忽听头顶上女鬼道“小家伙,你不与同族为伍,却终日和子蕴待在一处,可觉寂寞?”

骨儿碗当即大声道“不寂寞,乐得很。”心底生怕这女鬼将自己赶走,再伺机害了荆石性命。幸而他意甚坚决,便是女鬼也不得强赶,只好任他留下。方才暗感庆幸,荆石却道“骨儿碗,我同赩仙有话要叙,你先代我回洞里看守行囊。”

骨儿碗闻言大急,忙忙拽了他裤腿道“回不得,回不得。俺一人怎看得来许多行李,须得你帮手方成。”

荆石本已拔步欲走,不想为他所牵,心下微觉诧然,问道“许多行李?”

骨儿碗遭他一问,也知托词立不住脚,但因女鬼窥伺在侧,岂能直言相告。当下对着荆石比手画脚,暗示其当随自己同逃,见荆石悟性愚钝,迟迟不知反应,又是瞬目歪舌,连扮怪脸,欲使其神会鬼魅魍魉之凶戾。

他一番良苦用心,奈何是对牛弹琴,半点不能点透伴当。正是心焦如焚,那女鬼却道“子蕴随身之物,想必俱在那洞中。我且封住便是。”说罢广袖轻抬,便见几点翠星飞出,荧荧灭灭,绕空曼舞,又往山洞飞去,落住洞前不动。

骨儿碗未防她有此妖招,顿时大吃一惊,赶忙溜身藏到荆石腿后,眼看翠星落地,又偷觑那女鬼模样。他身为僬人,于陆人长幼妍媸不甚善辨,此刻打量女鬼,只觉其皮光光、发黑黑,虽同水花老太婆一般盘髻簪饰,却似年龄不大,也未显如何可怖。当下抓紧木棍,给自己壮一壮胆,对那女鬼道“兀那小丫头,俺是此岛将军骨儿碗,你是何方鬼怪?缠着我岛上的人做甚?

女鬼俯身看他,偏头道“你这小溺奴,瞧来不过初初成体,反倒唤我是小?左右我总比你长些,纵不唤我一声娘娘,也不该叫我丫头。”

骨儿碗道“俺又不是陆生人,无父无母,怎地管你叫娘?你且报上名来。”

他两个你言我语,虽是交流无碍,实则各说各话。荆石在旁听到此时,终于轻轻咳嗽一声,低头拉了骨儿碗道“这位是与我同来的青都使者,术法高强,不可无礼。”

骨儿碗虽不知青都为何物,唯独对奇法异术颇存畏惧,一听荆石说人术法高强,又似并非鬼怪,便也不敢逞强装横,将长棍背到身后,口中哝哝道“那也做不得俺亲娘。”

荆石又咳一声,将他往旁推了推道“娘娘乃是尊称女圣,非你所想意思。你若不肯叫,跟我同唤一声赩仙也可。”

骨儿碗听得糊里糊涂,抱住他手臂道“甚么系先系后,恁地乱人?也罢也罢,既不叫俺认娘,俺唤她一声娘娘便是。那白娘娘,你找俺岛上的人,却是想做甚?”

他不知对方姓名来历,但看其一身白衣,信口便起绰号。其人倒也未见不愉,依旧俯身同他道“我与小将军岛上这位郎君曾有旧识,今日偶逢,想叙些故话,还请小将军通融。”

骨儿碗听她言语客气,更难得竟称自己一声“将军”,立时志满意得,松开荆石手臂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将人带走。”说完此话,转念想到不可如此大意,又扭头道“暂借无妨,可不能将人带出岛去,否则俺难得跟老头交代。”

对方微微笑道“既是小将军岛上之人,自然不敢擅越。”

斯人言语吐字,其声清如玉叩,悦而生凉,又是屡把“小将军”挂在嘴边,于骨儿碗听来实如天籁。当下收起棍子,又猛扑一手,捉得草丛边展尾的孔雀,方才挟了鸟蹦跳而去。后头两人共立原处,目送他挟鸟抱棍,一路闹哄哄进得洞内。

荆石正望山洞摇头,却听身旁之人微微吐气,依稀似在发笑。侧眼而望,果见其人面靥淡开,若有薄欢。

昔年他与对方别于东域青山都,自此再未有晤,算来已逾十载。而今端看斯人,霜容玉面未改,宛似画中走出,正是当年救其急难的南海大修珑姬。然其虽是朱颜不老,妆容却同以往大异,风神气貌亦似不同,却叫荆石心下存疑。

他正暗自度察,旁边珑姬忽而转首,望他说道“子蕴幼时不善处人,而今却得与异族结友,果是长大了些。”

荆石当即转目避视,口中应道“他是岛上长者遣来伴当,熟悉此地风情,于我扶掖良多。”话到最后,似是尚有下文,却又戛然而止,低头只望脚下。

珑姬觉出他举止异样,偏头问道“子蕴似还有话未尽,不知欲言何事?”

荆石摇头道“无事。赩仙来此又是为何?”

珑姬闻言,却不即答,稍稍理了理鬓旁发丝,方才温言道“今次因受青都所托,来此代监大举。子蕴既为试生,本当回避免嫌,不使你知我在此。但连日看子蕴举止,实与旁的试生迥异,索性现身相见,也好问你一问。”

荆石听罢未见动容,只点头道“原来赩仙在此多时了。”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道“我职责在身,替那瓴观侯监看诸生情形,并非仅察子蕴一人。先前来得几遭,只看子蕴与那小溺奴闲游山野,似乎尚未规整牧治。”

她说到此处,脸色虽仍温和,语中隐有责询。但想公子虞不问经文,不考策对,直遣诸生治岛,自然是轻席谈、重实业,要以期年之政绩为评。此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欲在僬国异乡有何作为,纵非登天之难,也须勤于民事教化。像荆石这般孤游荒野,蹉跎月余光阴,实非智者所为。

此间关节,荆石何尝不知。他料珑姬御风乘云,遍看诸岛,对众试生情形了如指掌,而今说出此话,想是自己已然落于人后。然他本来无意求仕,又是心有别计,却不好与珑姬分说。当下只作晚辈恭听之态,点头道“在此驻留,是为查验山兽一事,并非贪图玩乐。”

他还待再说详细,珑姬却先道“此事我已晓得。我虽知那山兽真容,可今为监察修士,不可因私助你,你若欲知此事究竟,须得靠你自己本事。其实此物本与今次大举无干,子蕴实不必费神于此。”

荆石不应其言,只道“本当自力更生,不劳赩仙出手。”

两人谈到此处,再是无话可说。荆石陡逢故人,心绪犹自起伏,虽有千般疑问,但虑彼此身份,终归沉入腹内不表,免有徇私之嫌。正是寂寂无语间,珑姬忽道“今日雪晴,子蕴可随我去林间走一走?”

荆石立道“尊者所邀,荣不敢辞。”

珑姬闻言,不由向他多看一眼,却只摇头微笑,并不多置评语,便抬步往湖外林间走去。荆石待她先行两步,这才垂首紧随其后。

284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中)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林间野径,放眼处银尘皎皎,映日生光,静美清艳。珑姬迤行在前,缓望顾盼,每见雪林幽景,则驻步少时,定目默观。

荆石见她如此,料是南域气候和暖,少降雪雹,其人更幽居南岛,难见满地落白,是以意兴甚高。他本久历东域山野,惯看素妆,反倒不以为奇,眼望前头服裳委地,簌簌拖行,似雪上流冰,难辨两者深浅。如此在林间行出十来丈,珑姬白裾已沾微湿,地上却如玉砌云堆,不留半分足迹。待到荆石亲身涉雪,方才觉出野道积厚难走。

他将此象看在眼中,脸上亦不露色,只顾拔足走路,免被雪底盘根所绊。正自专注脚下,忽听前头珑姬道“子蕴初来僬侥,何故对那山兽如此着心?”

荆石应道“曾闻此岛生事吏提及此兽,想它岁逾百年,若是原根凡种,而今必已成妖。若为灵物异数,也当弄明来历。”当下毫无隐瞒,将废舟所述情形,连带他同骨儿碗前日暴雨所遇,俱与珑姬说明。

珑姬初听山兽之事,脸上犹带几分惑色。待听荆石说到后头,却是若有所思,拢袖沉思片刻,方才缓缓道“今次豳天子令举贤能,所拔皆为杰俊,自不可轻置险地。瓴观侯能率你等来此,实因僬国乃海外异地,虽与陆中不同,却无真正险恶。子蕴方才所说山兽,我已大略知其来历。但此兽事关一桩旧日因缘,我却不能私下与你言明。它既不害人命,于你参试也无阻碍,任其自然便是。”

荆石听她又提此事,口中应声称是,俄而又道“先前听赩仙称骨儿碗作‘溺奴’,不知是何意思?”

珑姬轻啊一声,摇头轻道“是我忘却了。此地今作僬侥国,溺奴乃其古时称呼,思来颇有蔑意,确然不如僬侥为好。”

荆石闻她此言,心中暗思昔日所阅文志,未曾记得载有“溺奴”之说。但想僬侥人凭水化生,名其为“溺”,也似暗合其意。这般思度少时,抬目再看珑姬,则见其侧身偏目,凝看远山,绿云卷鬓,蝤颈悬丝,而神态廓然,隐有忧悼之意。

他见斯人如此,不由多看片刻,一时却忘避礼,不防珑姬忽而回首道“子蕴神色迟疑,可是有话要说。”

荆石既为她点破,亦无隐瞒打算,直言道“冒昧之思,不敢妄言。”

珑姬闻言,脸上悼容顿淡,微微一笑道“你幼时口无遮拦,眼下倒不敢说了。你但问便是,若无关大举公平,我自与你说之。”

荆石得她允诺,只将头点得一点,却不就言所想,且踟蹰几息,方才道“赩仙眼下模样,似与十年前略有不同。”

珑姬道“是怎样不同?”

荆石顿得一顿,看看她脸上神情,方才答道“稍似妇貌。”

珑姬微微偏头道“子蕴是言我貌老?”

荆石立时迟疑不答。实则昔年他见珑姬,虽届两百年寿数,其体貌一如十八少女。而今方过十载,容貌大体未变,眉眼却似长开。颦笑谈吐,俱蕴雍柔,又是绾发钿妆,迥异当年打扮。纵然华服重掩,益可觉出其身段流曲,体高几与荆石相若,俨然已过桃李。荆石年已及冠,而此刻两人共立,乍看仍似姐弟一般。

如此情形,他固心有所觉,毕竟不宜直言长者之私,更顾男女礼防。但听珑姬自己直言点破,亦未敢随意接口,只是低头不语。

珑姬见他面有难色,顿时哂然道“物有荣枯生死,是为造化自然。我等方外岂较此节?再者子蕴所感本也无错,昔年与你逢于露兰,乃用少时相貌,今则是我廿四之容,自然有些不同。”说罢平举双袖,在原地蹈了半圈,目露淡淡欢喜之色,又道“昔我炼气化神时,体态约近十八,又因不擅变化之术,自此只得容貌常驻。但当年与子蕴青都相别,此后潜修十载,又得大悟,方才破了原先桎关,能得化形自在。”

荆石自重见珑姬以来,便觉其非但面目有变,气质更是殊异当年。他本有过目不忘之能,虽仅幼年相处,时逾经岁,亦是历历在目。想斯人当年风采,譬如烈火寒霜,虽是年少姿容,然而威凛仪峻,孤高之气益拔。而今夕来晤,虽仍风骨出尘,却是锐艳折消,载逸抱柔,宛若飞雪璇花。

其前其后,不过十余春秋,于修士可谓白驹过隙,石火电光,竟得如此大变,实为费解之事。现听珑姬自承巧逢机缘,顿悟灵机,是以境界不同。荆石因受根骨所限,生来便无道缘,于那炼气化精、天人和合之道,纵知其理,未得内中精微,亦难知珑姬所言真假。但看珑姬如今神华内敛,颇有返璞归真之意,方才姑且信之。

珑姬释明此事,便再不提自己道行境界,只问些平常琐事。荆石本不健谈善话,但因珑姬问得细致,亦是有问必答,难免说得多些。及至提起李禾一家,却似叫珑姬颇生兴趣,屡屡询及细处。

一来二去之间,正逢说到李禾夫人韦氏。珑姬原本似甚欣悦,而闻韦氏来历,脸色顿时微变,隐露悒郁之意。荆石觉她神情异样,当即住口不讲,只以目光相询。珑姬见他如此,摇一摇头道“因缘由人,她既心系凡尘,也无甚不可之处。她说师从璇花洞湔尘子,我也尚有些印象,其人乃昊阳座下雪霙子的徒儿,算来是我师侄。”

珑姬修道至今,不过两百余年,于青都众仙中可算年少,然其师承赫月,辈分上却与当今掌教郁离子同属一侪。荆石屡闻修士讲经,于其谱系渊源亦知大略,不觉有何惊异。所奇者是珑姬幽居异岛,轻看内陆礼教,想必门下亦不乏成家者,偏对韦氏还俗这般着意,却叫他心中不明。

他心中疑惑,面上也未掩藏。珑姬稍一踟蹰,叹道“子蕴勿虑,我非对那李家夫人不满,不过想起当年露兰之事。”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转头端视荆石道“子蕴可还记得那三公主的生母是谁?”

昔年露兰国公主修魔,杀戮数百小儿,荆石身为亲历者,自是毕生难忘。其时珑姬赶至,便携了他去往王宫对质,听得几多秘闻。此刻忽听珑姬问起,便点头道“听闻是一卓姓女修,因对露兰国主心生爱慕,自愿废去修行,做了宫中妃嫔。”

珑姬缓缓摇头道“她非什么还俗女修,也不姓卓。此人原本姓姕名琰,系前朝遗族,后来隐姓埋名,故意拜在我先师赫月门下,唤作星灯儿。她是我师第二个徒儿,天资却胜长徒银盏儿,若非她戕害同门,本当是我掌门师姐。事败之后,她被我师废去道行,遣返故乡终老,不知如何竟得未死,又入露兰王室,遗下一女,暗与巫族勾连。当年我将你送至青都,便复返南域彻查此事,然而星灯儿与其女俱逝,此事实难再有眉目。我遍查露兰国各地,只知那三公主信得一个密教,名作红莲教,似自西域而起。我方知此事,外海却生变动,使我不得擅离神宫,便将这桩旧案延至如今。”

荆石听到此处,一时亦是讶然无语。他当年虽在露兰宫中,毕竟年幼懵懂,难知诸事因果。而今忽听珑姬点破,稍稍理过思绪,方才问道“星灯儿既与赩仙同门,必是年已逾百,又被废去道行,如何能再现于露兰?以她如此身份,亦不似会慕于蓼王。”

珑姬道“我初知此事时,也和你想的一般。至于后来亲往星灯儿故居,破开洞府察看,才见她手抄经卷,对比我宫中残卷,诚是一人所写。其后翻阅先师遗札,推想当年先师念了师徒情分,并未将她经络尽截,损伤气血,只是破开三田,使其终身不得炼气聚精。如此一来,她体质虽比常人稍胜,终究是无水之根,寿尽则亡。彼时她也逾百岁,理当仅余十多年的寿数,不知如何同巫族异教勾连,方才延寿多年,潜伏我南域境内。”

荆石默然片刻道“巫族如此相助星灯儿,不知是何图谋。”

珑姬轻拢袖角道“此事我也不知。但想千丝万缕,总与那红莲教相干,他等妖邪躲得一时,到底躲不得一世。待得此间事了,我当往西域一行,以平彼处动乱。”

她说到最后,言语间隐露冷调,飒然如秋风肃起,忽而又是回首微笑,摇头道“话却说得远了。子蕴今已作东域贤才,不必再念此事。且顾自己安好。我看前日骤雨忽来,你这诸岛试生,倒有七八个逢险。你邻岛那位张家女郎出野采药,偏逢雨摧山崩,几受其害,幸我当时已遣门下巡察,才得有惊无险。”

荆石正听她自述前事,未想忽闻最后几句,不由微感愕然。珑姬身为监察修士,公子虞自不会将试生身份隐瞒于她,斯人所说“张家女郎”自是张端无疑。他素知张端才志,自分别以来,虽偶念于游山采草之际,实则并未如何忧心,此刻听得珑姬提起,才知张端竟曾遇险,当下又行躬礼道“有劳赩仙照拂。”

珑姬扬眉瞬目,嘴含微笑道“张家女郎得援,何故子蕴称谢?”

荆石道“曾与张氏女共事,是一故友。”

珑姬听完,轻轻看他一眼,嘴角犹带微笑,却是摇头不再言语。

荆石虽非七窍玲珑,亦不是榆木脑袋。但想自己今次出举,系因张端所荐,珑姬既为公子虞贵客,如何不知此事?无非是明知故问,有意逗弄自己。但看珑姬脸上似笑非笑,仍觉不甚自在,板起面孔道“赩仙今来监察,不知带得几个门人?”

珑姬看他如此,也稍敛神情道“此行本为我一人受命,但想良机难得,便也携得门下三人同来,是为使他三个增闻广见。其中两人乃我宫中侍者,料想子蕴不识。”

她说到这里,忽而脸露忧扰,蹙眉叹道“我生平见得许多小儿,若说叫人为难,当以你和小红瑚为最。非但幼时倔怪,大了也让我猜琢不透。她分明是我抱来养大,脾性倒更似我先师。你幼时是一木石之性,今虽长大了些,到底不脱小儿心思。”

荆石听她此话没头没尾,心中也颇奇怪,但见珑姬双袖环胸,目露沉吟,显是在自说自话,非欲求答于他。她怔怔想了一阵,终是摇头道“也罢,由得她去吧。你等既已成人,总有自己的主意,非我当管之事。”言罢又望荆石道“子蕴如今也算得清俊郎君,须记洁身自好,珍重韶光,勿要错失良缘。”

其实荆石面相不过中人稍上,除却五官端正,并无突拔超凡之处。若论清俊秀美,固不及张端女扮男装,比之王萏亦逊三分倜傥。他自己如何不晓得实情,耳听珑姬誉美礼夸之词,只笑笑道“未得安定,不急成家。”

珑姬看看他脸上神色,到底长叹一声,摇头哂然道“又作小儿之言。子蕴今虽懂些礼数,却还未改那幼时瑕症。物性然也,奈之若何?”转目望去林中,便抬袖朝远处指道“此行百步,当有早梅数烛,子蕴可愿替我折枝花来?”

285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下)

荆石听她所请,应声道“是。”便循她指点而去,走得百步开外,果见林缘处稀稀疏疏,生得几棵梅树。此时初雪方毕,未至香期,老枝上头孤零零绽开几朵早苞,其色素清,几与霜雪同白。

他走至近处,将几棵梅树尽皆观过,合意者寥寥罕得。但见有一枝上同开两朵,皆已绽蕊吐芳,便踮脚折下,携回原处奉与珑姬复命。

珑姬接过梅枝,执在手中闻了一闻,似觉十分中意,点头道“此花生于孤地,馥香甚清,与我岛上不同。”说罢忽而咬破指尖,将其中一朵染作殷红,又抬手扬枝,口中道“来。”

话音方毕,便听山内风声大作,一路摧枯拉朽,扬雪激尘,直往林间扑来。荆石为避雪砂击面,当即举袖挡掩,只闻耳畔岚风呼呼而过,声重且湿,犹如活物吐息,却唯独不觉凛冽刺骨,反有清爽畅然之意。那风来得匆匆,去时亦也突兀,不过数息呼啸,旋即复归清寂。

他待风过尘定,便拂开身上碎雪,再看身畔珑姬,仍是亭亭端立,神态澹然。手中梅枝历经狂风,丝毫未损,只是枝上两朵梅花,此刻一红一白,素者如缎裁雪织,朱者似红桃泣血,各自生得一边。

荆石见此情形,稍稍思虑片刻,问道“赩仙方才请来何物?”

珑姬眼望花枝,应道“方才应我而来,便是子蕴所求山兽,只因子蕴身无法力,不识它真貌罢了。但凡山水聚气之地,经年累月,孕育精华,自成灵识。其物无形无知,非死非活,近与天地同化,然困囿风水形势之间。虽无魂魄躯壳,神通却是寻常修士莫及。只因昔年昊阳合道,曾与天下地灵立约成法,自此方奉青都符箓驱使。此岛地底气脉敛聚已足,而陆上风水格局未成,将来若逢地中大震,或能破水而出,另成一峰,便可化胎为灵。但观此岛灵蕴,料想气数尚久,五百年内不必以此为虑。至于所谓山兽之说,亦因此岛形势而起,和那山灵地胎相类。”

荆石听她所说,不由问道“此岛山下可是暗藏地火?”

珑姬默然片刻,轻轻摇头道“子蕴猜错了。僬侥地近外海,多有不依常理之处。我今为监察,虽知其中隐秘,却也不便擅告。子蕴若欲探究竟,只能自行参想。但此节本与大举无关,你今为试生,仅有一年光裕,究竟如何作为,须得自作定夺。”

她说到这里,似是喟然有感,顿一顿又道“也罢,难得子蕴能察此节,不妨再予你一示。先前看子蕴徘徊湖畔,想必已觉出此水异处。你若真能寻出水源,当能窥破山兽玄机。”

荆石听罢她这一席话,既觉出她劝诫关切之意,亦知其决心甚坚,此后纵然逢面,再不会多加提点,当下正容行礼道“谨遵赩仙教诲。”

珑姬又是一笑,忽而侧首相望,端视少时,说道“昔年我送子蕴去往青山都,临别以前,赠你‘子蕴’二字,可知此作何解?”

荆石坦言应道“既为长辈所赐,便自沿用至今,不知字中渊源。但请赩仙示下。”

珑姬转首移目,远眺幽林,缓缓道“我本野中孤女,幸得偶遇先师赫月真人,方才随她入岛修道。未入门前,与我阿母居于南地鬯瓒国中,此国邦界有一奇脉,是座不生草木的童山,唯独山麓处毒荆遍布,生人难进,时人便唤此地为荆山。有一人善观风水,识出荆山显露宝气,便自设法登顶,寻得一块山岩,断言此石中奇珍,便将其献与先朝黎抗王。谁知黎抗王宫中玉匠无能,连鉴三回,皆言此为顽石,引得黎抗王大怒,下令将献宝者活剐。此人受刑之际,犹自嚎啕不止,是因美玉含屈。朝中贤士听闻此事,乃令剖石查验,果见里头暗藏美玉,质白无瑕,价可连城。此玉因是人命所成,自此举世闻名,是谓‘石中玉’,又作‘荆山玉’。当年我初遇子蕴,见你寡言罕语,自行其是,外拙于形而内秀于心,却似那石中之玉。又想你父以石名你,当是盼你坚忍不屈,却有刚极易折之虑,故而与你‘子蕴’二字,是愿你石中藏玉,性坚而志洁。”

荆石听她一番漫语,亦是无言以应,良久避目垂首道“幼时浅薄,不知道理,幸得赩仙垂怜,方有今日。”

珑姬摇头微笑道“你本智绝常人,是天地钟爱,与我又有何干?昔年我遣子蕴入青山都,一则是那红莲教行事诡秘,若将你留于南境,恐遭暗害;二则是你天资过人,偏为凡骨凡胎,并无修道的因缘,若是携你去我岛上,却怕是明珠蒙尘,枉费子蕴这般资赋。”顿得一顿,又低慨道“先时送别子蕴,尚是黄口小儿,转眼竟过十年。子蕴今为成年男子,再非昔日失怙幼孤,非我所能轻命了。”

荆石正欲开口应话,忽听得身后簌簌雪响,有一女子声道“娘娘,瓴观侯请你归府商事。”

林中二人循声回首,却见十丈外来得一个红衣女郎。看去年纪极轻,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然则眉目含霜,神情倨傲,浑不似及笄之龄。身着艳红短褐,却又无裤无袖,袒臂裸腿,赤足光颈,极是大胆暴露。其臂、腕、腿、胫皆戴鳞纹银环,银链缠腰,左悬玉螺,右挂银剪。发蜷且短,仅及背胛,又以红绳束辫环颈,串以砗磲、珊瑚、海珠诸物,望去琳琅花艳,既是花俏漂亮,也颇气势凌人,大异东域女子。

这女郎光足袒肩,见得荆石在场,亦无羞怯之意,冷冰冰横目相看。但见她肤色如雪,颧高颌尖,生得一张瘦小菱面。两道弯眉既细又高,扬在一双丹凤眼上,益显矜恃,纵有楚楚美貌,反叫人不敢亲近。

荆石与她对视片刻,见是个素昧平生之人,便即退开两步,转头避视。那女郎亦不理睬他动作,顾自上前对珑姬道“娘娘,今日巡岛已毕,可归半冥城复命。”

珑姬见得这女郎近前,脸色却是柔缓几分,点头道“既然岛上无事,你与大黑金鼓先回城中便是。”

红衣女郎道“娘娘何故不随我等同去?”

珑姬回道“今遇故人,叙些旧事。红瑚,你看旁边这位郎君,便是我当年北上时救得的小儿,昔时曾与你提得几句,可还记得此事?”

红衣女郎听她此话,方才转头多看一眼荆石,面如寒玉,目若凝冰,意甚冷淡。将荆石上下扫得一圈,扬眉道“这位想是荆郎君。”

荆石面色不动,照旧回礼道“见过红瑚真人。”

那红瑚听他见礼,脸上仍是半分不露笑貌,一手支腰,昂头斜视道“曾闻荆郎君年少才高,多得娘娘赞誉,今日相见,倒也未见出奇。荆郎君今为大举试生,还望好自为之,勿叫娘娘难作监察之职。”

荆石尚未应答,珑姬已是转头扬目,轻轻瞪她一眼道“妮子无礼,怎与外头郎君这般说话?往日宫中见你指教后辈,分明似模似样,如何到得陆上,却似要吃了生人。近日我也不曾说你,又是何故与我置气?”

红瑚遭她训责,口中唯声应是,脸上却无半分悔意,兀自眼望荆石,意甚不善。荆石与她萍水相逢,实不知她何故这般厌己,当下假作不觉,只往旁退得半步,匿在珑姬身后。红瑚见他举止,脸上更是变色,忽而甩首转身道“我且归去复命,娘娘也当早回。”便一踏足,身乘红云而去。

珑姬看她说走便走,又是长吁短叹,转头与荆石道“此是我门下弟子红瑚。她本陆上渔家女儿,父母因难亡故,由我抱上岛去,算来已逾五十载。她因生父早丧,多受叔伯欺凌,自小厌恶男子,非是独对子蕴无礼,子蕴亦不必介怀。”

荆石道“不妨。”

两人本在话头,陡遭红瑚一断,便复无言。珑姬仰首望过天色,忽将手中花枝递与荆石道“此花方才引得地中灵气,可驱阴浊魔祟,子蕴携去养在房中,晚间便可安眠无忧。”

荆石双手接得梅枝,回礼称谢,问道“赩仙何故知我夜梦之事?”

珑姬微笑不答,俄而轻道“想是山中猫儿顽皮,与子蕴开得几个玩笑罢了。今既有我在此,想是不会再来。”又道“今日天寒,子蕴当早回村中,勿要逗留野外。去吧,我不耽你的时辰了。”

实则荆石自与她同行以来,虽在雪中漫行,却是周身暖融如春,未觉丝毫冷意,想来其暗中施法所为。她此刻偏说天寒,自是婉言辞别之意。当下称事请退,待她点头默许,方才往回路走去。行处两三步,到底心事难抑,蓦然回首道“我尚有一事欲问赩仙。”

珑姬微微一怔道“子蕴但问无妨。”

荆石欲言而止,到底心中犹豫不决,良久方道“昔年赩仙送我入青山都,是先往玉幾山洞府,又遣灵鹤送我入小仙乡。”

珑姬颔首道“是。我久居南地海岛,既入青山都,自当先往苍莨宫拜会掌教。再者露兰国疑有巫族作乱,兹事体大,是故要请掌教问鉴占之,卜问吉凶。其时我将子蕴留在宫前,便是随童子去乾天殿中问鉴。”

荆石道“当时赩仙去得半柱香时辰,想是正于宫中问鉴,后头出来送我时,举止似和先前有些不同。”

珑姬诧然道“是何不同?”

荆石迟疑不应,双目端望珑姬,但看她脸色如常,毫无伪态,方才直言说道“赩仙出宫门时,曾与童子作别,其后童子归入洞中,赩仙独在门前。其时我立于洞外百步处,曾见赩仙侧对宫门,目望南面,以袖拭面。”

他说到此处,又复犹疑片刻,方才道“当时我远处所见,赩仙似在落泪。不知是何缘故?”

珑姬面色澹然,侧首望空道“我不曾记得此事,想是子蕴看错了。”

荆石嗯了一声道“是。其时天色昏暗,应是我走眼错看。”又对珑姬躬身作礼,方才转头离去,行出十几步,再回首看两人原先立处,已是芳踪渺渺,唯余乱雪枯根。

286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上)

荆石眼看珑姬已去,当下更无留恋,手中执了花枝,顾自归返山瀑。走了大半路途,方觉风侵肌骨,渐生寒意。好在胸前一股暖气犹存,立时加快步伐,匆匆赶到瀑前,却见骨儿碗正立雪中,手执木棍,跟那翠尾孔雀对峙。两边竖毛张羽,互相叫嚣,一时猿嚎鸟唳,喧嚣吵闹,惊得林中鸟雀俱逃。

骨儿碗自珑姬脚边捉得那孔雀出来,正归洞里玩耍,却不防被那孔雀狠狠啄得一口,顿时大怒,将其扔出洞外。

孔雀本属向阳之鸟,因其尾覆长羽,仪态辉煌,民间多传为亚凤灵禽,豪家更喜豢养庭中。其凤种之说虽多属讹造,然而孔雀性善辟恶,能解百毒,常与蛇、蝎之属为敌,是为物性使然,灵慧天予,可谓吉鸟。唯独其性与雉相似,雄者丽而急躁,长居野岛,更添凶暴。忽遭骨儿碗强抓,亦是尾翎戟张,厉声尖鸣,激得骨儿碗暴跳如雷。正是闹得火沸,忽见荆石归来,却将尾羽一收,自往湖畔石堆下歇起。

骨儿碗虽是气煞,但见荆石归来,到底心中关切,将木棍收回背后,跑到荆石面前道“荆官儿,你与那白娘娘跑出去做甚了?”

荆石道“说些闲话罢了。”便往山壁洞窟走去,行至洞口,看得洞前地上积雪消融,那几点翠星却是不见。当下直入洞中,取了行囊,便往东泉村归去。

骨儿碗跟他同行,虽听他轻描淡写,却是不肯轻纵,眼珠儿转了几转道“俺看那白娘娘走路轻得很,若非女鬼,便是城里那些会法儿的。荆官儿,你也说自己会法儿,跟她谁厉害些?”

荆石边走边道“我仅知玄理,并无法力,自不能与赩仙相提并论。她是仙家贵客,你不可胡言乱语。”

骨儿碗道“俺看她跟你长得大体一般,也无三头六臂,又是个怎生贵法?”

荆石闻言一怔,倒给这金毛儿难住。但想此儿既不知青都尊号,更遑论南域神宫,又如何跟他说得清楚。稍稍思忖一阵,方道“会施法的人也分许多,她会的法比别人高明,能做的事比别人多,别人自然不敢得罪她。”

骨儿碗似懂非懂,挠头苦思一阵道“俺倒瞧不出她厉害,但想你们陆人规矩,贵与不贵,全靠穿着。俺瞧她穿得恁多,虽没挂那金石头银石头,光拖布料也忒麻烦,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荆石哪知自己随口敷衍,竟得他这一番高论,不由哑然无言,良久方道“你若下次见她,万不可轻易开口。”

骨儿碗一头雾水,又觉颇是委屈,瞪目道“恁不让俺开口?”

荆石知他脾性,当下也不说理,只笑一笑道“你看岛上最高的峰是哪一座?”

骨儿碗道“自是深山里头那小尖峰。”

荆石嗯了一声道“你白娘娘若是发火,只消一剑下去,此峰便作深渊绝谷。”

骨儿碗张口咋舌,歪头将身后山峰望得几望,不免将信将疑。荆石亦任他胡思乱想,只将手中花枝执起,默然打量。正是思绪百转间,忽而背上一沉,又是骨儿碗跳将上来,搂了他脖颈道“荆官儿,你这花又是甚宝贝?怎地一红一白,还能生在同枝上?”

荆石道“这是方才赩仙所赠,并非奇珍,不过是个护身的吉物罢了。回头我放在村中,你不可乱动乱摘。”

骨儿碗应得一声,却不松手,照旧搂在荆石背上。荆石毕竟凡人之躯,既受天寒,又觉吃重,正欲叫他老实下去,骨儿碗却道“荆官儿,那白娘娘可是骂你了?”

荆石闻言一怔,说道“不曾。你何出此话?”

骨儿碗道“俺看你回来时脸色闷得紧。你说那白娘娘又比你大些,便似俺与水花老太婆一般。那老太婆过去教俺说你陆人言语,说得稍有不对,便要骂俺贪玩。荆官儿,那白娘娘若不曾说你,你何故这般不乐?”

荆石自识骨儿碗以来,只觉其天性灿漫,又是野性难褪,确难教养驯化,未曾想其人亦有细心敏锐之处,竟能窥破己心。他既遭骨儿碗说破,亦无掩藏之意,只抬臂将骨儿碗脑袋摸一摸道“我并非因她言语不乐,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骨儿碗道“恁事想不明白?俺且替你寻思寻思。”

荆石闻言一笑,却不言语,实被纠缠不过,方才捉了骨儿碗手臂道“我幼时曾见一桩异事,是与她有些干系,迄今仍未想明。方才跟她说话,便是想以此事问她。”

骨儿碗道“那她怎答?”

荆石摇头锁眉,良久方道“她在说谎。”

骨儿碗闻言大奇,还待再问究竟,荆石到底不肯明说,只将他抱下身来,搁回地上道“此事多有疑处,又涉长者之私,不可轻下断论。我方才所说,你莫和旁人提起。”

骨儿碗口中答应,到底不忘荆石方才言语,捉了他裤腿道“荆官儿,你说那白娘娘同你撒谎,可是想害你?”

荆石摇头道“不是。”又道“此事未必与我相干,或许是她为旁人说谎。”

骨儿碗听他此言,方才安下心来,抱了木棍道“你陆人向来心思最多,说起话来也爱兜圈。但凡那白娘娘不害你,随口撒些谎来,倒也随她高兴。荆官儿你恁又操心不乐?”

荆石又是一笑,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仙家之事,本与凡人无关。只是我心中疑惑罢了。”便将手中花枝插在行囊上,再不复提此事。

两人说说谈谈,又入东泉村中。荆石本拟往见乌码,问询山兽之事,但因珑姬忽来,却将他诸般念头打乱。待得住进屋内,便从邻人借来一碗,盛了清水,将那梅枝养入其中,坐在桌前端看。他见枝上二花同开,幽香漫室,不觉又陷凝思。如此由暮至夜,欲要起笔为书,仍是心神不属,难顾旁事,默然收笔睡下。

是晚寝中安宁,一夜无梦,及至次日天明,荆石早起梳洗,骨儿碗进得屋内,跳上桌瞧他一瞧,乐道“荆官儿,你今日脸色可好许多。怎地身上还带香?”

荆石凭水照面,果见自己神完气足,容光焕发,再举袖一闻,却不觉有何异味。他本重洁喜净,勤于洗换衣衫,更无熏香之习。此刻听得骨儿碗此言,也未放在心上,只道“想是屋内花香。”

骨儿碗道“不对,不对。俺岂分不清香从何来?屋里花香,俺自晓得是桌上来的。你身上另有一香,怪里怪气,倒似肉味。荆官儿,你可在衣里头藏了吃的?”说罢扑上前来,鼻头抽动,又嗅几回。

荆石又试抬手闻袖,实无所察,只得将骨儿碗推开几分道“你若是饿了,自去饮食便可,不必专意等我。”

骨儿碗道“俺不饿。荆官儿,今日你去何处?”

荆石沉思片刻,说道“近几日且不离村,便在这里办事。”当下便出屋门,召集村中库官,点查书录积粮,交来一看,字迹虽同先前无异,却是错漏百出,难有准数。再去库中点算粮数,竟比前日少得百十余斤。试问库官缘由,又是瞠目结舌,茫然不知。骨儿碗见状大急,欲劝荆石莫与置气,荆石却是神态如常,笑一笑道“想是山里的猫走了。”

287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中)

其后数日,荆石皆留东泉村中,监督三库官记录清点。僬民本性顽皮,最不耐慢工细活,荆石既知比事,亦有计法相应。乃令三人交相记录,错序查验。但有一人不符,则三人皆受轻罚;二人不符,则受中罚;三人不符,皆受重罚。轻者以杖击手,中者一日不食,重者静坐半日。

僬民皮糙肉厚,罕畏苦痛,又耐饥寒,是以轻罚、中罚俱不在意,唯是生性好动,若命其静坐不语,实胜杖打百下。三人连犯数次,已然不耐其苦,每逢荆石查算,必先私下对簿,互为验算,以保不失。荆石见之亦不阻栏,反倒指点核法,又授粗浅数术,以增其学效。如此试得七八次,终得巨细无差。

三库官每犯疏错,荆石必不亲至施罚,而遣骨儿碗代行。骨儿碗既受废舟、水花所命,到底违抗不得,心头却有老大不愿。逮得一日空闲,便与荆石抱怨道“荆官儿,你行事好没道理。”

荆石应道“如何无理?”

骨儿碗道“他三个中有人犯错,又非人人都错,怎地三个都罚?你若抓得哪个不对,罚他一人便是。”

荆石道“只抓一人,日后他等必不相顾,难免有疏忽之时。三人合验,方保不失。”

骨儿碗不服道“俺看你次次皆是一人算得,如何他等便要三个?”嘴上虽这般说,毕竟日日相伴,晓得荆石能耐,心中亦甚服之。但想三人共罚,到底心觉别扭,又道“便是如此,他三个有人错的多,有人错的少,可也算不得公平。”

荆石道“我是求三人皆无差错。至于公平,乃为行事有用,并非本来目的。”说罢又自埋首作书,不理骨儿碗撒缠。他自知大举期仅一年,欲将岛上治得日月翻新,绝无这般手段,但求能立规矩,驯得几名堪用之人,便算对得住废舟招待。又想废舟专意遣骨儿碗随己为伴,自是盼能使其历练,故而特派骨儿碗督罚。但看骨儿碗虽是跳脱,办事倒也老实可靠,方知废舟确有识别人之能。

他连日歇在东泉村中,居处养得珑姬所赠梅枝,虽仅供以清水,竟是清艳如初,不见半分凋萎。其香弥室漫鼻,闻而舒神。夜中寝眠,亦是酣睡无梦,再不遇先时诸般怪异。

如此过得半月,村中安宁无事,唯是霜风渐重,草木披白。荆石本来简装出行,仅带几件冬服,到底仍嫌单薄,而僬侥国既然为毛民,素无冬装之需,亦不知种棉织裘。正是手足生寒,日日为难之际,忽听村人来报,道有中村客来。出门一看,却是大小桃花兄弟。

两兄弟见得荆石,亦甚欢喜,上前扑抱拍打一番,方自身后取下老大行囊。荆石打开一看,见是数套裘袍棉衣,再让骨儿碗询问究竟,方知是废舟嘱意两兄弟缝制,以备荆石冬时用度。

僬民本来不善缝织,更罕见陆人衣饰。大小桃花临急受命,全照着荆石平日穿着,匆忙忙缝得几套应付。此是两兄弟初试身手,自觉与原物堪有七八分相似,甚为欢喜得意。荆石见他两个雀跃之态,唯有再三称谢夸誉,抱了衣被回屋细看,才觉袖长裤短,腰紧肩松,全然不合常人体格。穿来非但不雅,也甚不便利。

荆石虽非锦衣华裘之辈,但看僬侥人手艺如此,亦是无言可评。待得谢过赠礼,目送两兄弟走远,方才寻来骨针麻线,将几件冬衣拆缝补改。

他如此举动,自然瞒不过骨儿碗眼目。这金毛儿见他亲手改衣,似感有趣,蹲到他面前乐颠颠道“荆官儿,你手活儿讲究,倒似陆上的媳妇。”

荆石看他一眼道“改些松紧罢了,你不要和大小桃花说起。”

骨儿碗虽是脾气任性,却并非驽钝呆傻,先前见荆石态度,早晓得衣裳不如人意,便是嘻嘻哈哈,将大小桃花取笑一番。又抢荆石针线,欲代他缝改衣衫,却哪里做得像样,反叫荆石多费几分周折,忙至夜中方才了事。正欲上床歇息,又闻有物簌簌打窗,是外头银栗纷落,飘起大雪来。

荆石启窗观雪,见得天地素白,漫处银妆,心中忽想哈牟娑落岛偏于南地,而青都尚在更北,此时多半已是遍山银面。至于南域气候湿温,终年罕见积雪,既是少受霜冻苦楚,却也少见一番奇景。如此略略出神片刻,终于闭窗歇下。

是夜荆石因得新被厚衣,睡得更比平日好些。虽听窗外雪声扑簌,风啸如狂,反倒益觉室中暖融如春。正是睡昏头重,忽闻窗外有声啁啁,良久不绝,似是雀鸟啼叫。

他本警觉易醒,被那鸟雀稍闹,便即睁目起身,正欲摸了榻角火折察看,陡听屋内一声低叹,立时睡意全消。循声看去,只见屋里户牖紧闭,一团漆黑,唯独桌前远远站得一人,白衫如月,幽华隐隐,直似鬼魅夜游。

荆石见清此人,虽是惊讶,反去不少惕意,当即披上外衫道“赩仙?”

桌前的白衫人应道“是我。今夜巡岛,本意来看一眼子蕴,未想窗外那小雀闹我,却将子蕴惊醒了。”

此时屋中虽无灯烛,却有珑姬身带灵光,荆石避忌礼数,亦不便正目多看,唯有低头系带,佯作打理。正要起身见礼,珑姬又道“今来只是兴起一探,旋后便当归城,并非有意扰子蕴歇息。此处亦无杂目,子蕴不必过分拘礼,这般说话便可。”

荆石听她如此吩咐,便停榻上道“赩仙夜来岛间,可是海上有何变故?”

珑姬道“此处离外海尚远,子蕴无需多虑。只是今夜偶见大雪,想起昔年往事,便出城外小游。”

她说话之间,信手将桌上梅枝执起,低头端看良久,说道“我虽长在南岛,实则少时却在青山都住过,从掌教门下学律。山中岁寒早冻,料想苍筤宫外当已梅开。而今无缘一见,实为遗憾。”

荆石忽闻她这般言语,不由微微发怔,不知她是何意指。皱眉想得一想,方才问道“赩仙可是想念青都故人?”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反口道“子蕴离乡数年,眼下又寄身于此,期年不得返陆,难道并无思念之人?”

荆石遭她此问,一时竟无所答,默默思忖片刻,仍觉无以为想,坦言道“既知各自皆得其所,徒思空想,并无裨益。”

他说完此话,便闻珑姬在那头轻轻吐气,不知是喟是笑,俄而听她道“子蕴性情淡薄,未尝不为一德。”却再未置余评,又将那梅枝放回水中道“今明大雪,子蕴勿忘添衣。”

刑石听出她言有去意,正欲起身相送,心中却生别念。稍一迟疑,仍出言道“赩仙今夜可有别事?

珑姬轻啊一声,似甚意外,数息方道“我本兴起而游,并无他事要办。”

荆石道“既是如此,望能稍留相谈。”

珑姬微笑应道“子蕴既不嫌叨扰,我自是无妨。”

当下荆石披衣而起,取得柜上残烛,还待打火照明,但见灯芯红光一烁,无引自燃。他知是珑姬相助,转头称谢一声,将烛端至桌前。待到近处,却看珑姬罗裙纱帔,珠钗坠髻,打扮又与先前不同,倒似宫装妇服,益显其态婀娜丰绰。

荆石不意见此,足下不由一顿,当即别开目光道“赩仙何故穿得命妇服饰?”

珑姬听他问及自己打扮,神情也甚自然,低头端详裙袖道“此服乃瓴观侯府上老夫人所赠,子蕴以为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却也不便细说褒贬。实则珑姬姿容绝艳,纵然荆钗布裙,亦不损本来风采。此服既出公子虞府上所奉,其色雅淡而不失华富,其形缥美而益衬纤侬,更显斯人出尘绝貌。然而荆石陡然见之,总觉心头异样,不若先前自在,欲问缘由何在,却是自己也说不分明。况且珑姬身为尊长,议论其人仪容,实非礼数所合,当下避而不答,转口道“我观前日赩仙所穿白衣,形制繁复罕有,似为祭祀之服,可与僬侥国有何渊源?”

珑姬颔首道“是。昔年青都与此国曾立盟约,有掌祭之务,我现执以掌教郁离真人代行,与此国大祭司同位。前几日正值冬祭,我须与他城中祭祀同往执祭,是以连日着那祭装。”

荆石道“先前观半冥城中诸位祭司,其服似也与赩仙不同。”

珑姬又颔首道“自然不同。我所代行之职,名唤‘大魂司’,其位虽与大祭司相若,实则并非一事。此因古时僬侥分有两族,一曰‘溺奴’,二曰‘瓞子’。先者生来矮小,模样近似猿猴,多作仆役之用;后者则与我等陆人相似,只是多有银发、白瞳者,是此国中贵胄。国中掌神鬼事者,溺奴称‘祭司’,瓞子称‘魂司’。如今此国瓞子因水土不服,血脉断绝,唯剩溺奴繁养至今,故而魂司一职再无真正人选,只以我青都修士代行罢了。子蕴前日见我所着,实为古时瓞子执祭礼服。此国信奉海神,以‘白水’为其徽征,是以祭袍多取素色,而瓞子旧为贵族,好饰缛繁,却与我青都崇朴不同。”

她一番话娓娓释来,始叫荆石知晓其中缘由。僬侥国与世隔绝,陆中记载本来寥寥,多言其民矮小,至于毛身猴态,已是罕有提及,难辨真伪,更遑论“瓞子”之说。此刻听得珑姬说明,才晓得僬侥尚有这段隐史。如此凝思片刻,又对珑姬道“依赩仙所说,而今所谓僬民,实是古时国中奴隶。然以我所观,其民体健远胜陆人,虽脾性稍过烂漫,心智实无缺损,何以竟被瓞子所驯?瓞子既能立国,其后又如何绝嗣灭族?”

珑姬听他连问,却是脸露为难之色,沉吟少时,方才说道:“瓞子绝脉已有千年,其中缘由实难断定,想来许与水土有关。至于他等驯化溺奴的手段,乃是其生来喉嗓通灵,善作‘幽招’之歌。我等陆人听闻无事,而溺奴耳中生有异骨,闻之则痛苦难禁,是以他们畏惧瓞子,奉之为神子贵胄。不过此说乃是古传,究竟真伪如何,却也难得验明。”

两人谈及此处,又是相看无言,对坐桌前,各自有思。荆石虽知明日有事,但见珑姬既来,到底不愿轻别,总须寻些话题,方才不显窘迫。他方获知僬侥国旧事,心中尚在反复酌思,却不敢将珑姬晾在一旁,便自随意问些闲话。既是心不在焉,脱口便道“赩仙以为公子虞其人如何?”

珑姬稍稍瞬目,看向他道“子蕴怎问起瓴观侯来?”

荆石本是鬼使神差,脱口便提了公子虞,此刻忽遭珑姬反问,自己亦觉莫名,一时不得答话。好在珑姬本无深究,无意间问得一句,旋即便道“自我代行监察以来,承蒙瓴观侯盛待,倒在其府上住得一阵。我本方外野辈,不通政务,但观他麾下官吏行事,严明守纪,极有效度,想必是他识人善用,治下有术。先前亦曾与瓴观侯谈及东域诸国,他虽是亃国公子,对别处风土人物颇出洞见,博闻善思,确为庙堂之才,干城之具。”

荆石素知珑姬性情孤高,料来不喜与世上权贵结交,听她对公子虞如此赞誉,想来不止礼数殷勤,其人亦必有独到卓绝之处。他对公子虞本来无甚好奇之心,此刻听珑姬这般形容,不知怎么更失谈兴,默然片刻道“我居晇都之时,赩仙已在瓴观侯府上?”

珑姬道“比那倒还早些。”顿得一顿,忽而脸露微笑道“我至跨都之时,约比子蕴早得半月,正见那张家女郎来瓴观侯府上拜访。她父兄与瓴观侯本为故交,自然要说些叙话。其时我亦居于后屋,正听见她将你提来,道你义兄结亲,恐怕你不能及时赶赴,要替你说情延期。”

荆石听她说到此处,方知事情来龙去脉,无怪珑姬先前以此谑笑于己。他情知此事欲盖弥彰,便摇一摇头,直言道“我与张氏女素有交谊,是觉她才高志远,实可钦佩,并无他想。”

珑姬端目相视道“我连月巡岛,亦观张家女郎行止,其德其才,甚合心意,思来实为子蕴良配,何故不肯相亲?子蕴昔年为我所养,若是顾虑门第悬殊,我愿托瓴观侯说之。子蕴实不必以此为虑,虚言瞒我。”

荆石不为所动,仍道“我并无此虑,实是心中无意。”

珑姬听他言语郑重,终知此事不成,略略看他一眼道“子蕴无意张家女郎,可是心有别属?”

她本信口问之,但看荆石默然不应,倒似言中其事,不由微感讶然。稍一思索,问道“可是小鸢乡中的女子?”

荆石即道“不是。”俄而又觉失言,改口道“不曾有合意。”

珑姬微笑道“怎地又说不是,又说不曾?男女之事,原本天地自然,子蕴今已及冠,若是迟迟不得合意,日后莫非出家终老?”

荆石板起脸道“那便随赩仙出家了。”

我姬看他脸色,不免将信将疑,俄而方道“子蕴可是在同我说笑?”

荆石道“是。”

珑姬闻言更奇,侧首问道“你以往与人说笑,可曾有人笑过?”

荆石端坐道“还不曾。会有的。”

两人默然相视,良久无言。荆石正欲言及他事,却看珑姬忽地以袖掩面,钗颤鬓摇,虽恃长辈端持,到底难得忍笑,良久方才抬首,面上犹残春靥。她似也觉不雅,忙忙折袖起身道“时过三更,当归半冥城中。子蕴请歇吧。”

荆石见她请辞,亦难再挽,眼看她步至门旁,忽道“赩仙今次北上,究竟因何缘故?”

珑姬闻言怔然,回首道“我自是为监察大举而来。”

荆石目望残烛道“中土大举,虽是天子所命,毕竟选擢凡人,又是东域之事。于情于理,当由青都遣人,何劳赩仙亲至?”

珑姬垂首不语,良久应道“子蕴毕竟心细。实我今来僬侥,一来是为大举监察,二来亦图一桩旧事。后者却与大举无关,子蕴亦不必虑之。”说罢轻推门扉,踏出屋外,又道“近日多雪,子蕴且居村中,勿再往山里去了。”

话音方落,其人已出屋去。荆石起身推门,张望屋外,但见茫茫白雪,无影无踪。他孤立良久,方才回屋睡下,此后每逢屋外异响,便即惊醒察看,终究无人再来。如此数回,实是了无睡意,睁目望梁,耳听外头雪声轻软,摩棂敲牖,舒然有韵,不觉东方露白,已抵曙刻。

288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下)

荆石本惯早起,虽是彻夜不得好眠,但见窗外光亮,仍是依时离榻。待得鸡鸣三喈,骨儿碗亦自村外溜进屋来,正赶上荆石独坐桌前书文。两人相见,互致问安。骨儿碗似甚惊奇,跳到桌头细细打量荆石面孔,方才疑道“荆官儿可是昨夜受寒?”

荆石看他一眼道“此屋比之山洞如何?”

骨儿碗道“俺岂不知这地方遮风好些?但俺看你前日睡在洞里,可也活生生白嫩嫩,怎地在此屋睡了一夜,反倒眼底青淤淤的?”

荆石摇一摇头,却不答他,只信手拿过一果,抛与骨儿碗食用。骨儿碗见得吃食,登时浑忘杂事,只顾呼叫耍闹。闹得好一阵,方才对荆石道“荆官儿,今日可再去点库?”

荆石闻言,手中微微一顿,忽而搁下笔道“今日去山里。”

骨儿碗咋舌道“这般大雪,怎地又去山里?

荆石闷然无言,埋头收拾行囊,临至出门,方才叫来骨儿碗道“今日去深山近处一观。”

骨儿碗一听深山二字,立时毛竖身僵,跳脚急道“去不得!你陆人这般笨手笨脚,外头山岭倒还凑合,怎地进得了深山去?那处洞也多,崖也多,又有长条条,大猫大熊,若是出得意外,俺怎跟废舟老头交代?“

荆石道“我只在外头看一看,不进去。”

骨儿碗反手一抱,挂在他腿上瞪眼道“俺不信。”

荆石未想他平日马虎,偏生此刻倒显精明,一时亦无奈何。他本临时起意,未及筹谋远虑,但见骨儿碗意甚坚决,只得坐回屋中道“既然我去不得,你便与我仔细说说那里情况。”

骨儿碗见他不去,立时大喜,跳到桌头坐下道“你不去便成。俺小时无聊,喜欢去那深山里耍玩,后来虽是去得少了,却也比村里那些人知道多些。荆官儿你若想知里头情形,尽管问来便是。”便将山中诸般情况细细讲来。

哈牟娑洛岛山域外缓内险,围边群峦尚无峻险,多有僬民散居,唯独岛心数里内连峰叠嶂,幽渊深薮,又有猛兽毒虫蛰伏古林,纵以僬民矫健,亦不敢轻易闯入,便以此方圆数里称作“深山”。

荆石原先巡游山中,虽是细致周全,几可遍覆全岛,唯独那深山之地不曾去过。直至前夜与珑姬相谈,心中暗有所思,方才同骨儿碗详细问起。所探所询,却非奇花异草,凶禽猛兽,只问山窟地穴之事,又道“先前废舟先生有言,说那山兽亦居深山之内,平日隐匿不出,藏于地穴深处。你可知是哪一处地穴?”

骨儿碗摇头道“那地头千窟百洞,又深又绕,俺怎晓得大家伙住在哪处?俺平日只从树上过去,不曾多入洞中。”

荆石亦知僬侥人性喜高山茂林,而厌幽冷阴湿之地。听得骨儿碗此言,心头并不失望,只道“那岛上可有旁人熟悉深山情形?”

骨儿碗道“若要比俺更熟,怕是只有乌码。”荆石闻听此言,立时起身道“那便去问问他。”

先时荆石既知山兽之事,早欲去寻乌码相问,但初时造访不遇,后头又逢珑姬现身,难免心神有乱,便将此节搁下。此时旧事重提,心中却添一股无名郁气,片刻不愿拖延,径自出村入山,去往乌码所居小楼。

其时积雪深重,山道难行,及至悬壁雪深处,又有崩坠之危,每每绕道而行。两人一番辛苦,傍晚方至乌码楼前,却看八角楼门前堆得积雪逾尺,不见半点人迹,试以敲门呼唤,楼中亦无回应。

两人上回来访,便是扑空,如今时隔大半月来,竟仍不见乌码归家。骨儿碗见此情形,搔首抓耳道“当真邪门,他既是死事吏,平日总要待在楼里,便是去了海边,至多不过六七日,怎地至今不归?”

荆石看罢门前积雪,回想前日天气,粗粗估略,料想乌码久未归来,少说已有十日,心中亦甚奇怪。想得一想,便问骨儿碗道“近日天寒,或许他是去别处渡冬?”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那人脾气怪得很,素来不跟旁人来往。纵是缺食,也只跟废舟老头儿借去,借完便回自己楼里。俺跟他认识也有百年,不曾见他出去这般久过。”说到此处,又是搔首摩足,状甚不安。

荆石见他如此,心中亦生不祥之感。当下不顾琐碎礼数,直叫骨儿碗撞开楼门。两人进得屋内,只见屋中无火无烛,独剩一缸,隅角挂得三两串果干,亦因未曾妥置,**多时。试以呼唤,不曾闻乌码应答,便连那只黑猪也不见影踪。

两人见得楼中此景,更觉事有变故。荆石即对骨儿碗道“恐怕他是在山中遇事,不得返回。此事紧急,迟恐生变,你现速回中村,禀告废舟先生,再集人手入山寻他。”

骨儿碗见得乌码出事,亦甚着急。有心赶回中村,又虑荆石一介陆人,不敢将之独留野中过夜。荆石见他神态,早知他心中所想,便道“事急从权,我若和你同行,恐怕延误时机。你且先回中村去,我今夜便在此地等候。或许乌码正巧归来,也未可知。”

骨儿碗听他这番话说来,心下方且稍安,又是想得一想,将背上木棍抽与荆石道“既是如此,俺便先行一步。这楼附近乃是乌码居处,寻常野兽也不敢来,荆官儿你留在此地过夜,切莫出去走动。若遇野猫闹事,便拿俺这棍儿来打。”

荆石听他此话,颇感哭笑不得,但见其意拳拳,到底不忍相拂,接过木棍放在墙边道“好,我不出去便是。”

骨儿碗得他保证,终是出得楼门,几下蹿上树梢,跃林穿叶而去。荆石立在楼前,眼看天色渐黑,风声四起,便将门扉掩合,挂上断闩,独坐角落静歇。

他今日出行,本为询问事由,身上行装甚简,亦未携得书笔火烛,未曾想忽生变故,竟是一人孤困黑楼。虽念乌码安危,亦无旁事可做,当下只得横卧在地,闭目早睡,不觉寐至昏冥。

正是夜梦昏然,忽听屋外窸窸有声,良久不绝。朦胧间起身近墙,借了墙缝往外窥看,只见外头月辉迷蒙,湿雾氤氲,竟是夜中落起雨来。层林叠岭,尽罩霏霏之内,恍惚间如至异域。又闻雨中隐有异香,如鬯如酒,使人闻而醺醉。

荆石正自怔看,身后门扉轻响,暗风冷雨袭背。转目望去,才觉门口进来一人,罗裙云帔,乌鬓花容,依稀正是珑姬。

他本正防备林兽,不意珑姬忽来,欲要起身相迎,却觉目眩神昏,犹如醉酒**,使不得几分力气。再看珑姬模样,竟是衣裙尽湿,鬓坠钗斜,遍身犹带雨气,直如刚出水浴一般。

荆石本已头昏目沉,忽见此景,更是疑在梦中,茫茫然坐起身道“赩仙何事来此?”

珑姬含笑不语,莲步轻移,翩然近前,脚下湿痕宛然,竟露一双赤足,更见其身上绮罗洇透,玉质隐然,樱唇含露,浮芳暗涌,乌云坠颈,凝雨将滴。到得荆石近前,跪身弯颈,附耳轻语道“今逢骤雨,来此一避。子蕴何故这般相看?”

荆石神昏意迟,怔不能答,欲要出言询问,不自觉伸手一探,抓得珑姬几缕湿发。又听珑姬抵耳轻笑,吐气如兰,心中顿忘他事。但看斯人解带摘珠,云帔委地,乌瀑坠席。遍室唯遗玉影耀目,皎然生光。尚自呆望其人,蓦地里软雪入怀,青丝沾面,不由揽而相亲,一时湿花摇影乱颤,环佩撞鸣不绝。神思惝恍迷离,如落云间天外。

他正值意乱神癫,便自推倒玉山,翻身覆去,伸臂欲握其肩,却是扑得一空。惊而睁目,但见暗室陋屋,森冷悄寂,才知竟发一场狂梦。

荆石惊梦骤醒,猛坐起身,唯觉心如擂鼓,头痛欲裂,胸中惶怖已极。吃力喘得半天,仍是痛楚难禁,掩面咳得数下,竟摸得口鼻流血,其色暗沉如墨。

他见此情形,自知身体有恙,欲呼骨儿碗前来,转念想起身在何处。又忆前夜异梦,更觉心烦意乱,茫然不知所以。在原处静坐少时,终于勉力起身,抓得墙边木棍,倚杖走出门去。但看楼外白雪皑皑,遍处银尘,更无半分落雨痕迹。

荆石平日洗漱整洁,或用雪水煮净,或靠骨儿碗打取,少有短缺之时。但因眼下骨儿碗已去,他又体虚乏力,一时却也不顾许多,只取地上新雪,将手脸搓得几搓,方觉精神稍振。

他正欲归返乌码楼中,天外忽现一抹红云疾飞,转眼落在身前。荆石定睛细看来人,只见其红衫蜷发,赤足袒肩,眉目含霜带煞,正是珑姬座下的神宫侍者红瑚。

荆石见得来人非是珑姬,心中已然一松,当下忍得头痛胸郁,躬身行礼道“红瑚真人。”

红瑚单手支腰,侧身一避,冷声应道“荆郎君不必多礼。近来天寒雪重,你何故独留山中?”

荆石道“事发偶然,是因我岛上走失一人。我遣伴当回村求援,便留此地相候。”

红瑚听他说罢,淡淡应得一声,似是分毫不放心上。斜目扫过荆石脸色,问道“荆郎君气色欠佳,可是身有不适?”

荆石道“昨夜受些风寒罢了。”

红瑚又道“那近日以来,可曾遇何险情?”

荆石摇头道“不曾。真人何出此问?”

红瑚远目看山道“无他。昨夜外海生变,娘娘出往镇之,数日方得归来。临去以前,吩咐我等侍者看顾岛上试生。我既受娘娘所命,总不得叫荆郎君出事。”

荆石听她此番话来,其言虽称看顾于己,语调实是冷淡之极,倒似盼着自己出事一般。他同红瑚初见两面,实不知对方何故这般厌己,心中费解莫名。但念其为珑姬座下,毕竟不愿得罪,仍以礼数应道“如此多谢真人。”

红瑚道“职责所在,不必相谢。荆郎君若欲报答,少叫娘娘操心便是。”说罢足下一踏,乘云便走,竟是半眼也不多看。

荆石见她说来便来,说去便去,一时哑然无言。但因他昨夜异梦,虽仅迷思乱想,难免心中有亏,见得红瑚不察,毕竟松得一口气来。当下洗面净手,又归乌码楼中,将遍处角落细细看过,终不曾找得蛛丝马迹,反倒益觉身疲,便靠墙角静坐养息,朦胧半醒。如此歇得半日过去,忽听得房门砰然巨响,竟是骨儿碗破门而入,面色急惶,见得荆石坐在墙角,方才缓得一口气来。

荆石见他如此,心知事必有变,还待出言相问,却看骨儿碗猛身一扑,跳到他怀里嚷道“荆官儿,乌码给人杀了!”

289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上)

荆石本来精神不振,但听此等噩耗,立时忘却杂事,将他捉起道“怎生回事?”

骨儿碗手足乱舞,吱吱连声,竟是急得上火,忘说陆中言语。幸而荆石本已习得僬侥土语,此时粗略一听,知是废舟派人彻夜搜山,终在山涧中寻得乌码遗物,方察其人已死。

僬民因水而生,死后亦化清水,不留尸骸痕迹。荆石听得骨儿碗所言,心头却是生疑,问道“你方才说他是为人所杀,又从何说起?”

骨儿碗缓过气来,以陆上言语道“俺同旁人一起寻他,见他衣服落在涧底,还道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但往外头找得远些,才瞧见乌喀也死了,那样儿可忒邪门,定不是摔死的。”

荆石稍一回思,即知乌喀乃是乌码所养幼猪。其兽本为山中凡畜,自可留下尸首,问道“乌码遗物现在何处?”

骨儿碗道“已给废舟老儿带回中村去。”

荆石即道“我们这便回去。”

骨儿碗见得乌码横死,事由蹊跷,早念荆石安危。一等旁人赶来,便自脱身来寻荆石。对于乌码后事亦不甚明了,但听荆石欲归村里,总比留于山中妥帖,当即满口答应,领路归往中村。

荆石留岛数月,于山中道路实已极熟,但因晨时身体不适,山中雪径又是难走,方才留于原处等候。此时乍闻噩耗,再顾不得己身异状,匆忙涉雪拔山,归返中村。

两人入得村内,正见村中气氛惶惶,诸民交头接耳,围在废舟屋外。骨儿碗上前呼喝驱赶,方才辟开道路,好叫荆石进屋,又自守在屋门帘前,不使外人窥听。

荆石掀帘入屋,但见室内灯火通明,废舟独立墙角,背身俯看一物。听闻门外动静,方才转身瞧见荆石,行礼道“大人来了。”神态如常自若。

荆石快步上前,匆匆行过礼数,开门见山道“我闻死事吏乌码亡于山间,其人所驯小畜乌喀亦死。他二者遗物可由废舟先生看管?”

废舟道“便在我处。”说罢让开身前,露出墙角木篮,上盖草席麻布,隐有腥臭漫出。荆石揭开席布,先看顶上一团黑布,濡湿皱烂,依稀似为乌码平日所着。当下借来细棍,将黑布挑出篮来,刚提至半空,布底却有重物坠出,哐当落地。荆石定睛看去,只见此物外圆内方,光亮灿然,竟似一枚银造的钱币,上刻鳞纹蛇线。俯身拾起,才觉币身粘附有物,竟是一截指尖大小的碎肉。枯黑干瘪,状若舌尖。

荆石看得此物怪状,心中不免诧然,将此银钱递与废舟道“先生可知此是何物?”

废舟近身看得几眼,摇头道“我国中本无通钱,不知此物何用。既在乌码衣内寻得,想必是他私人所藏。”

荆石道“那币上死舌,先生可知来历?”

废舟仍是摇头,顿一顿却道“我国中之人,偶有死后水化不全者,亦非罕事,须得静放数月方才化尽。此舌或是乌码所有,未能化尽罢了。”

荆石道“若为乌码所有,尺寸不合。”却陡然想起乌码颏下另有一头,乃是其兄弟死胎。若将此银币藏于其头口中,大小却正相合。但看银币与死舌粘连紧密,显是同置多年,如是乌码自己所放,却不知此举何意。他疑心此为僬侥葬仪,问以废舟,废舟却道“我国既是不用银钱,更无此含币之俗。”语气甚为笃定。

两人议论几句,仍不知银币来历,当下放置桌边不顾,又去看篮底遗物。只见篮内插得一把柴刀,乃是乌码平日所用。另有六七块死肉,腥臭弥漫,因是天寒地冻,倒也未及腐坏。荆石逐一取出,加以拼凑,果真便是那小黑猪乌喀。试以验査伤口,则见断口平滑,躯干虽裂,脏腑竟是冻在原处,未曾落出,定为利器疾斩所成。其中尤有一伤,乃是由臀及口,将之横切而断。

乌喀本为幼豚,体高不及陆人膝头,纵以僬民身量,亦可俯瞰其背。若持利刃杀之,自当提刃刺背,又或割颈放血,如此平切橫斩,实是大违常理,荆石既察此节,心中暗暗一沉,但觉真相未明,便不胡思乱想,只将此事说与废舟,问道“先生国中祭祀海神,可有这般屠牲之法?”

废舟摇头道“我国中祭祀与陆上不同,素无进献三牲之礼。”

荆石应得一声,目望残尸良久,终是将之归于篮中,盖上席布。往出洗净手面,又归废舟处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废舟先生心中何计?”

废舟拄杖徐行,踱步屋中,许久后方坐桌前缓缓道“我国中之民,但逢元寿将近,必自心中有感,便往死事吏处挂名以待,罕有疏错之时。但若天时骤变,海上遇险,亦有寿数未尽而早丧者。死生往复,本是寻常之事,虽憾乌码死于陆上,不及收敛归海,但他日升云落雨,也是一般落葬。大人不必以此为怀。”

荆石听他一番话说来,言下所传之意,竟欲将此事轻轻带过,不复追究,心中不免愕然。当即出言道“若为意外亡故,自是人力难为。但今所见之事,乃是**加害,废舟先生何故不理?”

废舟白眉微耸道“大人想是听了骨儿碗那浑儿所言,方才由此断论。那浑儿素来心急莽撞,言语多有夸张,大人亦不必全然信之。”

荆石道“我非听他所言,是见乌喀死状如此,绝非猛兽绝悬所致。它既死因出奇,恐怕乌码亦非失足而亡。”

废舟沉吟不语,俄而应道“大人可曾想是乌码杀得其畜,其后再失足落崖?我岛上虽多村人,亦有如骨儿碗野居者十数人,或许乌码失足坠亡,其畜乱闯别处,却被途径之人所杀。”

荆石微微皱眉道“他蓄养乌喀多时,何故杀之?至于乌码先死,乌喀后为外人所杀,此事未免巧合。先生若觉如此,亦可召集岛上野居者,逐一问之,便知分晓。”

废舟摇头不应,又道“大人若欲如此,也无不可。”意态却甚淡然,竟是分毫不以为意。荆石虽是秉性淡泊,不喜于人争执,未想废舟却当真视生死如无物,又逢头疼体病,一时胸中郁气垒结,暗火闷烧,凝眉道“先生今既不查此事,日后再有他人横死,又当如何?”

废舟垂目半瞑道“若真如此,实我岛上数百年未遇之变,恐怕非是岛人所为,老朽年迈昏暧,但听大人做主。”

他既处此言,荆石亦无言语可应。但想怒急火烧,终归于事无用,便自收拾心神,仍以常态道“既然如此,我当自往查之。但若逢犹疑,问以先生,还望能得相告。”

废舟应道“自当知无不言。”

荆石默然点头,又道“乌码本为岛中死事吏,今既暴死,先生欲择何人替之?”

废舟道“我本嘱意大小桃花接任死事吏、药事吏,今虽事起突兀,亦无更佳人选。方才已叫大桃花收拾行装,今夜即迁林中角楼,接任死事吏。”

荆石未想他择人换任,竟是这般雷厉风行,而村中诸民虽是聚而纷议,却少见悲戚之态,益觉此国轻视死事。他毕竟外人,无由强涉民风之事,只得道“便听废舟先生安排。”这才起身请辞。出得废舟门外,正见大桃花身背行囊,与小桃花互抱相抚,依依告别,状甚不舍。当下静立门前,远远相望,及至大桃花离村而去,方才归入官栈之中。

290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中)

荆石因在官栈歇得一夜,次日醒来,便觉头疼大减,心境沉宁。既无乱梦扰神,又以诊脉自查,所得俱是康健之兆。虽记昨日呕血异症,却仍不知病源何在,自思或为近日奔波劳累,又遇昔年故人,一时心血浮动所致。

他自昨日惊醒以来,但凡想及先前孤楼雨梦,境界迷离,旖旎怪诞,心中实为无措,更不敢与外人言说。当下只将此节压在心底,濯面理发,定意清神,专思乌码之事。独在屋中坐得半日,才看骨儿碗推窗而入,站定身前道“荆官儿,今日是何打算?”

荆石与他相处多时,虽是一张毛脸,已能分辨喜怒,知他此时愁眉苦脸,大异往常,便问道“你与乌码平日交情如何?”

骨儿碗道“他管死事,原本便是避着旁人。说话又是怪腔怪调,怎会跟俺有交情?但想他好端端没了,毕竟可惜。再说大小桃花本来生在一处,现下大桃花既做死事吏,自得分居出去,忒是寂寞。”

荆石不想他竟有这般心思,不由坐于桌前,俯身看他道“司职死事吏,为何便要去那楼里居住?”

骨儿碗道“俺也不知具体是个怎生道理,但既做死事吏,便要常沾死水,日头久了,定与常人有些不同。不爱跟人往来,旁人见了也怕,若是处得久了,便要脑袋发昏,倒霉出事。药事吏亦是一般道理,水花老太婆做药事吏以前,本也住在村里。俺看废舟老儿意思,是要小桃花接任,日后自也要住外头去。”

荆石自入哈牟娑落岛以来,虽知岛中三吏分职,毕竟诸事繁忙,未及深究细探。除却废舟相见数次,水花、乌码均不甚熟。早先问及药事吏所用治方,俱是僬侥国中独有草木,称有安神定魄之效,而陆人不宜用之。他来时已至肃秋,虽采许多草种木实,却也无法种植试效。至于死事吏平日职责,更是仅知大概,但想僬侥人视其不祥,却与陆中避坟忌棺相似。究竟是当真不祥,还是民间暗传迷信,一时却难定论。

他同骨儿碗问过几句,见其神色仍未开怀,伸手轻抚其头道“我思废舟先生意思,日后欲着你接掌生事吏,或许便要住在村中。你可愿意?”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接,不接!俺在山中待得恁好,做甚要当生事吏,月月去海边消遣?”

荆石道“若是废舟先生执意选你,你待如何?”

骨儿碗瞪眼道“俺便乘舟离了此岛,去陆上城里度日。若再逼俺不得,便同你去得陆中,倒不信那老儿追来打俺。”

荆石听他此话,知是赌气胡言,终不放在心上,只笑一笑道“走吧,今日先去看一看乌码身死之地。”

两人稍事餐饮,便出村口,又往山中行去。乌码死处乃是山中一谷,地近中村,但因重峰横阻,若从山道过去,反不如东泉村便宜。两人一路攀岩翻涧,穿棘跃溪,险险绕到下头谷地。寻得一处乱草丛,骨儿碗以棍轻拨道“乌马衣衫便是在此处寻见。”

荆石蹲身审看,发觉丛间确有断草倒伏,但其根处枯黄,倒似萎零多时,并非因近日重物坠压所至。再取草底土壤拈摩,竟见碎沙乱泥间黑灰细细,状似余烬,手上不由微微一颤。

骨儿碗眼尖目明,瞅见他些微异样处,当即问道“荆官儿,你可想得何事?”

荆石神色不动,撒回碎土,拭了手道“无事。天寒风冷,有些僵冻。”便自起身不顾。又是仰头环顾,但见四面合峰,雪林冻石,幽闭荒凉,清怆自生。

此处四面不通,本来极僻,又无泉流奇草,平日自无人来。纵使荆石游山多时,亦只途径山上,未曾下得谷中看过。此时悄立空谷,眺望绝景,实如遗世绝尘,又忆当初拜访乌码,其人曾言己命不过三年之期。其时荆石本未着意,谁想半年未过,自己不曾丧命,反是乌码暴亡野外,心中隐然触动,立在原地凝望诸峰,俄而对骨儿碗道“你可知乌码何故来此?”

骨儿碗道“俺倒不知。此地无果无泉,又没人肯住,除却他那怪人,谁又往这处来?”

荆石应得一声,再望远山景象,却道“此处望峰观景,倒是以暗待明,地势正好。”

骨儿碗怪道“待其明?”

荆石摇头不语,又令骨儿碗领己去看乌喀死处,却离原先草丛甚远,是片不毛的空地,雪下隐隐发黑,是其血迹所遗。由是时日稍久,已遭飞雪覆掩,痕迹难辨。但量两地之距,隔岩绕坡,实颇遥远,纵以僬侥人敏捷,亦难瞬息而达。倘若乌码先死,其畜受惊而逃,既能遁跑百步,偏又那般死状,又为一则难解之处。

骨儿碗因是乌码之死,本已不愿荆石久游在外,但见他兀自漫山乱跑,心中滋生不满,便道“荆官儿,你要看乌码死处,俺自不拦着,现下却尽往山上乱跑,却是做甚?”

荆石埋首登岩,应道”我想试试峰上能见何物。“

如此连攀数峰,又至暮晚。两人登得谷地西首一峰,正见残阳将落,漫目火红。荆石极目远眺,见得西面三峰高叠,嶱嵑巉兀,幽然背光。推算方位远近,正是“深山”所在。他凝望少时,终因相隔遥远,又无天光,只得下峰归去。其时天色已黑,两人便不归中村,就近住得东泉村中。

先前荆石暂居东泉村,后去山间寻访乌码,便将许多随身之物遗在村中。而今归返村内,但见桌头木碗清水半干,梅枝横斜,枝上二花仍自吐芳盛绽,颜色如新。当下又添新睡,静坐桌前,思忖今日所见。反复沉吟良久,终觉此事非比寻常,实是不可轻忽,当即起身呼得骨儿碗,问道“村中可有柴木?”

骨儿碗道“自是不缺。荆官儿可是觉得夜里发冷?”

荆石摇首嘱道“你将库中柴木取来,堆在村前空地。三三作堆,燃为烽火之号。”

骨儿碗听他此言,大是吃惊,欲待询问缘故,荆石却是连连催促,状甚急迫。当下往出呼来村人,携力并肩,堆得九座柴垛,俱是引燃焚烧。僬民本来耐寒,偶有积柴,多为炊事之用,如此垒出九处,已将陈年积累用尽,而荆石亦无可惜之态。眼看火势正旺,又唤骨儿碗问道“此村中可有乐器?”

骨儿碗问以村人,归告荆石道“旁的不曾有,倒是剩得几个号子,是旧官儿当年作戏教做的。”跑去拿来一瞧,却是五六个木唢呐。

荆石见得此物,不免哭笑不得,但因情势着急,倒也正合心意,当下便道“你找几个人吹奏此物,余人可在旁和歌,动静越大越好。”

骨儿碗大是纳罕,瞪眼问道“荆官儿,怎地乌码死了,你又是烧火,又是唱戏?俺听闻你陆人落葬,便要吹吹打打,聚人吃饭。你现莫不是给乌码办葬?”

荆石道“不是。”却不道明究竟,只催骨儿碗照办。

僬民本来性喜热闹,东泉村居者又是年岁较轻,更是不谙世事。但见荆石忽起篝火,又命吹乐齐歌,一时群情激昂,欢呼雀跃,俱去抢那木唢呐吹玩。但见火光间群猴乱滚,尖啸长啼,又有唢呐嘀嘀怪响,不成曲调。如此哄闹嬉玩,引得老大动静,远近百里皆闻,更是火光明烁,烽烟冲天。闹得半个时辰光景,便见天外一抹红云落下,远远落在村外暗处。

荆石见得此景,当即快步上前,直冲那红云落处赶去。到得近处一瞧,只见林缘乱草间站得一个青壮汉子。此人肤色偏黑,体态魁梧,脸方口阔,看去甚是朴实憨厚。双脚赤足,身上穿得褐衣短打,裤袖俱卷至臂弯、膝曲处,身前衣襟大敞,露出铁似胸膛,上纹龙鱼游海刺青,若非置身于此,倒似一个寻常渔汉。此刻立得暗处,眼望东泉村火光冲天,群猴唱跳,满面俱是迷茫。

方才荆石见得红云,本料是红瑚来此问询,孰知来得却是个生人。但想事由紧急,亦不顾其他,快步上前行礼道“这位真人可是南海神宫门下?”

那汉子见得他来,挠头应道“我是珑姬娘娘座下侍者大黑金鼓。这位小哥可是此岛上的试生?”其声雄浑有力,语气却甚谨怯,似不善与生人言谈。

荆石听他如此说话,不免微感愕然,但想仙岛与世隔绝,其民多不识陆中风俗,倒也不必以此为奇。当下抛开杂念,开门见山道“我为此岛岛官荆石,今夜燃火作乐,是因遇得急事,欲引真人前来相见。此为无奈之举,望勿见怪唐突。”

大黑金鼓应得一声,讷讷道“这倒无妨,不知小哥何事寻我?”

荆石见他模样如此,心下不免迟疑,稍作沉吟方道“真人既是神宫中人,当识一人名作红瑚。今有一事欲与她相告,可否代为传信,请她来我处一见?”

大黑金鼓面露难色道“这却不能。红瑚姐姐今日刚出海外,说是去助娘娘,命我代她巡视诸岛,保得诸位试生平安。小哥若有要事,不妨先同我说,待得红瑚姐姐归来,我自转告于她。”

荆石听闻此话,心头隐觉不安,但既事由如此,再无退路,只对大黑金鼓道“既是如此,我先与真人说明此事,望能尽速传达,告与神宫珑姬娘娘,务使小心行事。”当下便将乌码横死之事扼要说来,又点明自己查验所得,诸般细处,俱实相告。

大黑金鼓初时听他言语郑重,亦甚紧张,但将事由听到后来,却现迷惘之色,抓头道“原来小哥岛上死得住民。此事是固可惜,不知怎与娘娘相干?”

荆石见他朴实至此,亦复无可奈何,只得先顾左右,但见四野无人,方才答道“我观乌码横死之事,实有许多怪异。其人时常出没山中,体内暗含无名古币,疑为异教之仪。再者乌码死时,其畜乌喀亦害,死法绝非常人可为。以我所见,必是身具神通之辈。”

他言语至此,已极直白袒露,但见大黑金鼓仍是愣愣点头,难得明白,索性直言道“我恐乌码信奉异教,暗通邪魔;又或是撞得他人行鬼祟事,方遭毒手杀害。此虽皆属猜测,但凡一事为真,则此地必有大险。贵宫珑姬娘娘于我施恩良多,素甚敬之,是以望她小心万一,唯求平安无事。”

大黑金鼓听他此言,亦露郑重之色,点头道“小哥既有这般心意,我自当传告娘娘。”便要转身乘云而去,忽而又遭荆石唤住,但听其缓道“真人请告娘娘,使其务必小心公子虞。”

大黑金鼓闻言惊愕,回首惑然相看。荆石素重求实,本来不愿妄言猜臆,但因事关珑姬,到底不顾一贯操行,闭目沉言道“今次大举定于僬侥,总不脱公子虞之议。如今我岛上住民暴亡,疑似勾连外道,刚欲查证此事,便闻娘娘出海镇乱,实非寻常事象。既从最坏打算,若是僬侥将出大事,公子虞定涉其中。今虽不知娘娘是何打算,但望她慎行险事,仙龄恒昌,是以出此谤议危言,请恕唐突失礼。”

他将此话说完,便是躬身一礼,正待归返村中,忽听得林间一声轻叹,有女子说道“子蕴切我安危,出此诤言,倒也不必自责过甚。”说话之间,其人已从林后转出,红衣乌发,曜容绝姿,正是珑姬本尊。

291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下)

荆石同大黑金鼓谈于野中,本道是天知地知,绝不曾料竟有旁人在侧。他固知修士神通广大,耳目接天,但念大黑金鼓身为珑姬座下侍者,总不至遭人暗伏而不觉,谁想来人竟是珑姬自己,一时却乱方寸,不知如何应对。立在原地僵得几瞬,方才佯作无事,上前见礼道“赩仙。”

珑姬应得一声道“子蕴不必多礼。”其声虽仍悦耳,却比往时多得清越,少得幽婉。荆石听出异样,悄然抬目细看,竟见珑姬披发散带,比先前平白矮得一头,纤身如燕,细颈薄肩,俨然二八少女之态。只是斯人负手轻步,眉目间矜高藐淡,反倒叫人油然生畏。

林外两人见她如此,俱是错愕。大黑金鼓小心问道“娘娘怎又用回宫中模样?”

珑姬淡然道“昨夜出海镇魔,不必顾虑凡人眼目,况且此相用来已惯,最省变化之功。”

大黑金鼓恭敬应下,又问道“不想娘娘这般早归,红瑚姐姐可也归来?”

珑姬道“红瑚尚在海外收拾首尾,稍后当归。她若不及归来,便先由你代她巡岛监试。”

大黑金鼓诺然应命,珑姬又道“你且去吧。我与子蕴稍谈片刻,再归见公子虞。”

她此命既出,大黑金鼓自不敢多言,只将荆石偷看一眼,目甚不安,旋即驾起红云,飞身而走。及至其人远去,仍闻村中僬民嬉闹,唢呐乱鸣,直如妖魔乱舞。

林外两人静对少时,皆无言语。荆石本念珑姬出海突兀,心忧其危,但见此刻珑姬忽现,反觉一时无措,还待出言解困,珑姬先道“方才子蕴所言,我俱已听见,难为子蕴心系于我。不过公子虞之事,我心中自有计较,子蕴不必劳心于此。”

荆石应道“是。”顿一顿又道“听闻赩仙出海平乱,本以为数日方归,未想今日便已回僬侥国中。不知外海之事可已平息?”

珑姬道“不过是海中魔气积郁,生出几尾大妖,正巧近得岸地。僬民本来善以应之,不足为忧,但想你等陆中凡人脆弱,是以先行一步,将那几个孽畜除去。既是我亲往出手,自有必胜把握。”

荆石听她言语,不由定睛相视,久不瞬目,及至珑姬抬眼瞧来,方才低头垂目道“赩仙今日似与先前不同,神采风扬,意兴甚高。”

珑姬道“形为意化,意定神形。今既取少时之貌,自然脾气也似少时多些。”说罢却冲村头遥遥一指道“子蕴今已成年,还闹这般阵仗,倒是童心未泯。”

荆石轻咳一声道“事急从权,倒叫赩仙见笑了。”便要归返村中,止住众人胡闹。拢姬却拦他道“不必。”

荆石停步回望,但见珑姬远眺村中,神若有思,慢声道“我幼时曾居山中,偶至凡人村落,也见里头小儿玩闹。但想他们幼时虽是可爱,转眼却作白骨,终究一场枉然。是以不喜亲近,免发无谓之情。而今思之,实是当年境界未达。”

荆石问道“赩仙何发此慨?”

珑姬道“无他。今是大寒前三日,实为我师赫月真人忌日。思及故人,一时有感。”又以手指天道“子蕴可知天为何物?”

荆石不想她横出此语,应道“清气浮扬,裹流星汉,是以为天。”

珑姬又道“如此何为天外之天?”

荆石闻言一怔,疑不能答。但思生平所学,未有涉此一语者。思虑少时,仍道“才疏学浅,不知艳仙所指。”

珑姬仰首望天,目射湛光,淡声道“物有极性,过之则反。天极之外,又复地缺。其处有无底之渊,凡落渊中之物,莫不沉浮混沌,消磨耗空,不可着实。古往今来,欲穷其尽者不知凡几,而登底者仅一。斯人合渊而潜,居于鸿蒙,渺渺不知年月。世人无识其名,谓以焚辰。先圣慕其神通,欲往问学,赴于渊畔,而见小儿相迎,自名焚辰座下童子,奉命出渊,以拦外客。先圣异之,问其主人居处,童子指往渊中,曰其玉座在底,途有七丘十绝之阵,名风搅,地烈,红沙,黄泉,焦热,幽霞,饥凶,魂棼,歌魙,星瘗。过此十炼而存,即入大渊之底。”

荆石愕然相看,良久道“此天渊之说,实是闻所未闻。”

珑姬面色空渺,淡淡微笑道“天下能识此事者本来寥寥,子蕴一介凡人,知之又有何用?”

两人正话至此,遥见村中出得一影,逡巡四下,终往林畔而来。到得近前,才知是骨儿碗扛了棍儿,料为寻荆石。

果然骨儿碗一见荆石,面色便喜,埋怨道“荆官儿怎地闷声乱跑!”又见珑姬在旁,立时惊疑道“怎地又有女鬼!”

荆石止道“不可无礼。此是赩仙施展变化所为。你先时已见过她容貌,如何今日又认不得?”

其实骨儿碗身为僬民,惯看毛面,对于陆人容貌反甚生疏。荆石日日相处,尚可眼熟,而珑姬纵是姿容绝世,到底面上无毛,两眼一鼻,又如何识得出来?但看她几日不见,凭空矮得一头,又是身着朱服,更是摸不着头脑,瞪眼道“怎地几日不见,白娘娘又变了红娘娘?”

荆石本来起步欲归村中,听他嘴上嘟囔,忽地足下一顿。珑姬侧目道“子蕴想起何事?”

荆石抬首望村,语态自若道“无事,想起随身一物遗于中村官栈内。骨儿碗,你且去替我取来。”

骨儿碗莫名道“恁东西这般着急,却要俺现在去取?”

荆石神情不变,仍道“我近来身有不适,自己配得几味药,俱留在官栈里,若是数日不服,恐怕又要发作。骨儿碗,你现下便行出发,去官栈内开我箱笼,找红莲草、镜儿花、仙人藤、祛邪叶,各取一份给我。那箱中草药,我皆以油纸包裹分类,若涂丹砂为记,则为作书样品,切记不可乱动。涂白垩者方为药用,你尽可取来给我。”

他一番说得既繁且快,只将骨儿碗听得头昏脑胀,脑袋乱晃道“荆官儿,你说的甚玩意儿?叫那许多药名,俺一个未曾听过,怎给你找来?”

荆石道“我方才所说药种,皆是你岛上独产。你平日里不好求学,才不识得。若是不知该取何药,便去见废舟先生,将我所说尽数转告于他,他自然晓得处置。”

骨儿碗听他这般言语,仍是老大不愿。荆石再三催促,且道“我今虽仅小患,倘若轻忽大意,或转重疾,也未可知。还是尽早服药,以求万全。”

他话音方落,却觉身后光移影动,暖风暗送。转头望去,正见珑姬漫步近前,哂然含笑道“子蕴既有不适,何不早些与我说明?”

荆石躬身避让,应道“本是小病,不敢烦扰赩仙。再者今为大举试生,自当处处靠己施为。此病发于岛上,若由赩仙看诊,实对他人不公。”

珑姬不置可否,只负手笑道“你道理却多。既是如此,我由你自决便是。不过今夜无事,想往子蕴屋中坐上一坐,不知子蕴意下如何?”

荆石默然片刻,说道“赩仙所请,自是求之不得。”又将扛棍的骨儿碗望得一望,心中犹疑百折,终是定声道“骨儿碗,你去吧。务必取得药方,再来见我。”说罢方领珑姬往东泉村去。

292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上)

两人到得村前,荆石却不从正路走,绕道避了前头僬民,从村后进得村中。珑姬见此,笑问道“子蕴何故舍近求远?”

荆石平静道“僬侥本为世外野国,其民散漫放荡,恐怕冒犯珑真人,不如不见。”

珑姬黛眉微扬道“如何又这般呼我?”

荆石道“我幼时不识礼数,但听真人本为赩姓,便以赩仙称之。如今思来,有失分寸礼度,不合身份进退。”

珑姬失笑道“你这般叫我许久,偏生今日才觉无礼,可也想慢了些。”转口又道“名姓尊号,本来俱是空幻,你想如何叫我,随你自己喜欢便是。”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推门入户。刚进屋中,便闻满室香盈,幽然浮芳。珑姬踱步桌前,将碗中梅枝握在手间,目望枝上红花少时,将指头轻轻一点花瓣道“子蕴倒还留着此物。”

荆石缓缓合门,回身躬礼道“赩仙所赐,自不敢轻弃。”

珑姬似笑非笑,却将花枝攀在手间,轻摩枝头道“子蕴自得此枝,可觉精神好些?”

荆石应道“确有安神之效。”便往屋边小缸舀水灌壶。他屋中之水皆取自东泉,自古冬寒不冻,四时不枯,但因离了水源,便无那股温气,冰寒难饮。当下便将泥壶架在墙脚小炉上,又引火折点柴。珑姬倚坐桌前,半身斜斜倚在桌上,却不理他举止,顾自转枝观花。过得一阵又道“子蕴近来夜眠,可做得何梦?”

荆石手上一滞,又复扇火添柴道“许是偶有短梦,醒来即忘,不曾记得。”

珑姬漫然道“你正值盛年,竟无寤寐之思?”

荆石目望炉火道“先前真人早有此问,我亦答之。何故旧事重提?”

珑姬道“是么?我却忘了。子蕴与那张家女郎交谊深厚,我看来实甚中意,便不禁再三催问。盼你枯木醒春,石上开花,少些钝性。”

荆石取枝挑壶,提得满壶滚水来至桌前,方才道“庸俗琐事,不敢烦扰真人劳心。我与张氏女不过君子之交,虽互钦慕才学,未曾生得他念。纵然今世永不相见,亦无不可之处。”

珑姬笑道“子蕴这般言语,未免绝情太过,倒似生怕我将她藏了去。”

荆石道“并无此意。”取过两个小陶杯,放了岛中摘得茶叶,注下滚水,推至珑姬面前道“敝处简陋,未有待客之物,还望真人涵谅。”

珑姬探手执杯,将滚烫茶水捏在指间一闻,抿嘴淡笑道“子蕴在此作试,倒还有心思入山采茶。”也不避烫吹风,便将滚水饮下。荆石定目看她喝茶,忽而道“当年赩仙在露兰宫中,素喜煮茶慢饮,如今却似变了喜好。”

珑姬握杯道“此地既无用具,如何煮茶?再者本来人心易变,昔年如此,今未必然。”仍是一手握杯啜饮,一手斜倚桌上,执了花枝端看。荆石静坐下首,观其人仙容云态,神情高缈,难测心思。

正无言间,珑姬道“昔年先师在时,门下师姐皆遭不幸,唯有一人与我同在修行,起居坐卧,俱不分离。本来世上仅我二人同俦,相依相爱,不曾起过半分口角。而今回首思去,竟成百年旧事。”

荆石应道“未曾听闻真人尚有师姐妹在。”

珑姬静默少时,说道“昔年先师羽逝,我受命继任神宫之主,另有一姐妹名唤阿玲,与我道行本领相似。但因她生来柔心,性易动情,到底境界难达。一日我于宫底赤泉处闭关潜修,海上忽生剧变,阿玲出而镇之,至第三夜月升方回,竟是重负重伤。我百般施救,终归无力回天。她便自入红浥殿中,闭生死关,求大彻悟,而终究不成。她羽化之时,海上暴雨三日,红潮大涨,我宫中大桑树叶尽落。此景至今思来,犹是断肠摧心。”

她一番言语说罢,便望手中花枝,目中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若有千言万语,到底不吐一字。待得杯中茶尽,方才侧目荆石道“子蕴虽为孤子,可曾有过兄弟姐妹之属?”

荆石道“我未满一岁,便已见弃于父母,不知本来名姓,更勿论同胞手足。此事真人早已问过,想也是忘了。”

珑姬却摇头道“此事我自然晓得。寻常小儿,三岁前难得记事,若遭遗弃,成人后难得想起。但想子蕴生来异禀,记力算心远超常俗,或许竟对身世有些印象,也未可知。”

荆石直言道“实无半分记得。”

珑姬应得一声,将花枝摇得几摇,又道“你天资过人,恐怕父母中亦有智才绝顶之辈,不知你养父可知一二内情?”

荆石原本言语简洁,多似委应,但听她此问,却不禁心有所动。稍一迟疑,仍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团裹好的巾帕道“此物或为我身世之证。”便将巾帕解开,露出里头数十碎玉子。

珑姬倚身来看,略略打量几眼,蹙眉道“但凡良玉积久,内中必定阴阳分化,累藏精华。此玉空有美质,却是个绣花枕头,内里无蕴无灵,实与顽石劣岩无异,又作何解?”

荆石道“先父生前曾在东域暂居,留有一处旧宅。他去世前,曾与我说知此事,让我去旧宅内取些事物。此玉是为其一,据称是随我一并拾来。另有埋于院内的金器,是他祖上所留,拟供我日后生活资用。”

珑姬轻咦道“如此大事,你当年倒不曾与我说?早知如此,我自携你去取先人之物。若是有资在身,总让你过得好些。”

荆石摇头道“先父临终前虽告知我旧宅所在,却也再三嘱咐,要我成年后再去处置。还说若觉生活合意,便是不去也无妨。我听他当时意思,实是不愿我去彼处。”

珑姬听罢此话,以指叩桌,沉吟凝想,少顷道“如此说来,你父确知你身世来由,却不愿同你说知?子蕴便不曾问个明白么?”

荆石应道“既是先父不愿直言,想必亦有考量。我对身世本无执意,不问亦无不可。”

珑姬视他少时,问道“既不欲知生身父母,何故将这碎玉子贴身而藏?”

荆石道“是因一事不明。”便指碎玉道“此物是我自先父故居中掘出,贮于金瓯之内,另有先父遗书一封,说此物当初随我一同置于野外,本是一枚完好的白玉球,被他不慎摔碎,才成如今模样。若我要寻觅身世,需从此物入手,将其复原如初。但我试来多次,无一碎片能合,恐怕这些本来不为整物,也绝非先父所说玉球。”

珑姬闻他此言,信手取来数枚碎玉子,试以拼合凑整,果然参差离错,互不相吻。捡了几枚不成,便对荆石道“你父既说是玉球摔碎,可会是在收拾残物时漏损了些?”

荆石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在金瓯中所得统共三十六片,皆已在此帕中。先父遗信中也未提及缺损。我因觉此事蹊跷,心中难以释怀,方才随身捎上此物,以期日后想明其中关窍。”

珑姬应了一声,将手中碎玉反复瞧过,终于道“许是中间出得差错,有所损佚,你父自己也不知晓。”

荆石应得一声,正待将那碎玉收回怀中,珑姬却将玉指收拢,握了碎玉笑道“子蕴当真对身世分毫不疑么?”

荆石道“既是无影无迹之事,不愿徒耗心力光阴。”

珑姬凝目相视,瞳盈异光,状若日冕,蓦里倾身附耳,同荆石低语道“若我知晓子蕴身世呢?”

293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中)

荆石虽是自幼为孤,但因生性好静善思,亦少同周遭人家往来,素来不觉有憾。既知父母弃己,亦无认祖归宗之执。纵使偶有思虑,实是好奇胜于缅思。然而其养父遗信中亦有所言,称他乃出于籍籍无名之辈,并非权贵名流之后,若要在此世上寻出身世,除非天意见怜,因缘际会,否则便是镜花水月,徒劳一场。

他既得养父此告,心中亦知此事千难万难,亦不往这处下功夫。孰想此刻陆外野国之中,荒村陋室之内,竟陡听见此话,一时亦感愕然。但看珑姬执花淡笑,澹然自若,其状极有把握,却不似虚言相欺。无言片刻,方才说道“我本野孤,养父亦是早丧,真人却如何知晓?”

珑姬扬眉道“我为向道之人,欲知此等小事,又有何难之有?今夜我临时起兴,愿同子蕴说之。若是今夜过去,我料你此生此世再无机会知道此事。子蕴意下如何?”

荆石闻言,一时不得言语,良久才道“愿闻真人指教。”

珑姬微微一笑道“我却不会白白教你。若你当真有心,却须亲自随我去看个明白。”

荆石不解其意,正待询问,珑姬已是抬手道“不必多言。我知你近日流连山中,欲查那山兽之事。正好这两事亦有相通,若你今夜随我去一观,自然明白究竟。”说罢执花起身,状作欲辞。荆石不想她果决至此,亦是措手不及,便要起身追上,转念又止步原处,犹疑不前。

珑姬见他如此,失笑道“子蕴何故这般扭捏作态?”

荆石道“先前真人与我提及山兽之事,言语多有避讳,似不欲叫我深究,如何今日却一反故态?”

珑姬但笑不答,俄而拂袖负手道“我怎生打算,却不必同你分说。你去是不去?”

荆石默然少息道“今若不去,不知真人如何打算?”

珑姬道“你既不去,倒问我如何打算?我自是照常行事。你若今夜随我同往,倒可看得一桩趣事。”

荆石虽不尽信其言,单看珑姬神貌举止,亦不似诳话相欺。正是权衡轻重,却听珑姬道“子蕴若不肯去,我今夜便去别处周游,也是无妨。”

荆石听得此话,脸上不动声色,即刻应道“既是真人所邀,自当随往同游。只是身为凡胎,恐怕反成累赘。”

珑姬笑道“有我在此,总不教你落进地沟里去。”说罢再不多言其他,只信手将花枝往襟口一插,顾自转身出门。荆石虽欲留书说明去向,但看她雷厉风行,片刻不留,实是不及找来纸笔。心中稍亦迟疑,便将浓茶水蘸在指上,走至门边,佯作扶墙理衣,暗在壁上书下“深山”二字,方才快步跟上珑姬。方至珑姬近处,便觉脚下红云漫生,状如海潮浮舟,轻飘飘将人托起。

荆石幼时本居南地,后被珑姬携往青山都安置,亦非走得中土官道,是经伏龙河乘云而渡。此时见得腾云,心中自不惊慌,只静静往云中移步,正目直前,端身跽坐,免在高处受晕。待得云至中霄,方才稍觉平稳,低头再望云下,只见山岛岬嵑,林浪连绵,放眼四合,尽是浩荡海潮,偏东处明月高悬,上下相映,直如冰璧对影,二珠悬虚。

他既见此景,想起今日正逢满月,海潮大涨,但因此时亦是冬令,废舟按例并不出海,当在中村屋内。心中思量此事,不由转目再看珑姬,见斯人独立云头,负手瞰世,其姿翩然高蹈,直似芙蕖春松。正出神间,忽听珑姬道“子蕴现下心中所思何物?”

荆石亦不隐讳,直言道“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真人送我入青山都之事。昔时真人以少时相貌在外行走,所着便似今日红衣。我观赩仙座下红瑚真人亦是如此,不知有何缘故?”

珑姬抬首望月道“我南海一脉虽与青都同气连枝,毕竟各成道统,术策论说各有不同。自我师赫月始得焰心,便善离火争斗之术,再者南方本为火相,暗合炎离,服红正应此道。”

荆石应道“如此说来,原是贵宫风俗如此。”

珑姬道“却也不然。我师赫月本为乾元祖师座下掌灯童子,既是常与火近,便喜朱红之色。我为她所传,幼时亦惯仿其行。但此是少儿慕孺之情,并非明文规矩。再者我与阿玲同胞所出,音容俱是肖似,幼时心性顽皮,常扮彼此身份,戏闹宫中侍者。我师斥我二人无矩,乃令各服一色,以使宫人分辨。自此我常着红衣,阿玲便着白服。”

她说到此处,便即收声止语,良久不言。荆石只道她言语已尽,正是心绪暗转,忽又见她素手轻扬,虚指天际,宛似对空捉月,又淡声道“我幼时虽是好动,却只喜与阿玲相处,最厌俗世吵闹。倒是阿玲虽性内向,倒爱亲近凡人烟火。如今思来,实则是我喜白,而阿玲好红,我二人互取彼此所好,方才引得外人错想。”

荆石道“听真人此语,似是有感而发。”

珑姬哂然道“我姐妹百年相依,早是视彼如己,宛若同心一人,你等俗夫又晓得什么?”便不复言此事,顾自御云乘风,转眼便已翻得数座山头,直往林幽山泉邃处落去。如是绕峰钻壁,过洞穿壑,迂回百折,不自觉到得一处地裂。珑姬方才按下云头,叫两人落在断壁之前。

荆石借光环顾,但见四下深林冷雪,陡岩怪石,竟皆不识,料想已至深山地界。在看脚下地裂,只见其长达百丈,宽处多则十数丈,少则亦在三丈开外,蔚然眩心,深邃不可尽底。此时临渊而瞰,隐闻深处隆声隐隐,宛若龙吟虎啸。荆石聆听少时,便觉几分熟悉,脱口道“山兽?”

珑姬手按襟前梅枝,淡笑道“子蕴竟也信那等说法么?此地深处暗通海渊,今夜适逢海潮大涨,倒灌地中空穴,是以作得此声罢了。你若欲观山兽,还须再往下走。”

她此话未出之时,荆石早知不对,盖因先时山兽雨鸣,震动寰岛,远近皆闻。而此时海上大潮,地中灌洪,其声亦不过近处能察。但想造化之威何等惊人,亦不过如此声势,实不知那山兽又为何物,当下便道“既然如此,真人何故停留在此?”

珑姬道“不忙一时,尚等两人来此相会。”

她话音方落,便听林间箫声隐隐,呜然幽咽,如泣如诉。其声徊荡善林,婉然凄清。俄而声近地裂,却看林里出得一个中年道人,木簪芒鞋,黑袍竹箫。到得近处,才见此人面貌清癯,气华超逸,眉心隆起一包,倒似多生一只眼来。

来人到得近前,便向珑姬躬身大拜,笑道“今夜途中偶遇风波,倒叫尊主久候了。”

珑姬拂袖道“不必赘言。梦女何在?”

来人应道“梦女前身方死,本意今夜替其寻得寄身,同来拜见尊主。不想途中出些岔子,未得功成,料她如今暂归圣人座下,近日难得再来。”又将眼一望荆石,面上更露奇笑,说道“尊主今夜巡游,倒还带得一位凡人小友,不知是何来历?”

珑姬仰首侧目,淡淡看他一眼道“你与梦女久处多时。他是何人,你当真不识得么?”

294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下)

荆石原本在旁静立,冷不防听见珑姬此话,一时却感愕然,再看那执箫道人,却无半点惊色,脸上笑吟吟道“尊主素喜独行来去,何故偏在今夜带得他来?”

珑姬面色微寒,若有不愉,轻轻哼得一声道“休得啰唣,此事我自有计较。”又转头对荆石道“此是我门下秋蟪子,今夜本携他来观山兽之势,便让子蕴同往一见。”

荆石神色不动,照常同那秋蟪子见礼,说道“秋蟪真人既是珑真人门下,想来也是神宫侍者。但看真人衣着打扮,更似陆中人士。”

秋蟪子冲他眨一眨眼,笑道“非也。贫道本为陆上野修,云游四海,并无正统师从。幸有二三小术傍身,才得尊主收留。”

荆石道“原来如此,不知真人所擅何术?”

秋蟪子但笑不答,似欲将此事轻轻揭过。无奈荆石久盯不放,方才以手抵荆石肩头,附耳低笑道“今夜星宫乃是铃星主位,戾煞冲月,天地肃杀,易遭刑兵之灾,小友还是不知为好。”

荆石淡淡看他一眼,再不言语其他。两人方才说得几句,便听珑姬道“走吧,错过今夜,又要等一月方能瞧见。”说罢再起红云,托了自己和荆石往地裂中飘进。荆石转头再看秋蟪子,却见其非但不曾跟上,反往后退了几分,倒似对这红云生畏。待得两边远隔三丈开外,此人方将袍袖一挥,掷出只黄纸鹤来,落地迎风便长,直有磨盘大小,扇翼扬颈,栩然如生,载得秋蟪子上背,便也往地裂里去。

两边一先一后,各自进了地缺之内。那秋蟪子虽是隔得远远,嘴上兀自不止,遥遥冲珑姬笑道“听闻尊主前几日见公子虞,专意问得岛上一个女郎,于她甚是重视,倒叫公子虞险些将她召来面见尊主。不知又是何等绝色,便叫尊主也需问得一问?”

荆石一听此话,立知其人所指张端,心中微微一沉。正是佯作未闻,珑姬已然回首将他一瞧,似笑非笑道“你这外道,平日我施令颁旨,不见你殷勤,倒在此刻多嘴。那女郎明面上虽是凡人,幼时却因积病体乏,受一云游仙家指点,方通玄理之道。那仙家究竟真身何人,你纵自己算不出来,莫非梦女也不知么?”

秋蟪子道“梦女虽知因由,不肯与我分说,又能奈之若何?若是尊主所命,料她必不相瞒。”

珑姬道“我不需问她,亦知此事缘由。她既不喜你,那便由得她去,不许妨她行事。”

秋蟪子笑道“尊主此话可也偏心。我二人同为外道出身,而居尊主座下,何故厚此薄彼?”

珑姬轻轻回首,往他冷然一笑,却不置词应话。两人几番对答,已然深入地中。荆石听得深处隆声不绝,回荡狭间,声势直如万马奔腾。仰头再望地上,则见虚天处唯余一线清光,色作月白,绵延南北不绝。而四下皆是黑黝,伸手不辨五指,唯仗珑姬周身神光,望见两面土岩缓缓升去,才知自己非落虚空鸿蒙。

三人如此徐徐飘落,越行深处,两侧地岩反倒益远,果是地中别有洞天,旷处广大。落下数里有余,两壁已然遥不可望,而暗中隆声响彻,轰然震耳,直似要将人心胆闹破。荆石毕竟凡胎,听得此声久时,便觉微微耳鸣,头重脚轻。但知身处非常之境,脸上便分毫不露,仍是静容端坐,时时瞻望四合,不去想那海潮之声。如此一阵,忽觉周遭地势渐明。循了亮处看去,才见下头岩中彩石缤纷,金银玉翠簇集,五色云英荟萃,又有夜明石密布崖间,幽光点点,状如翠星漫天。正是出神之际,耳畔忽听珑姬悄语道“子蕴再往下看。”

其人声如玉铃,悦耳迷心。荆石听得此话,不自觉低垂头颈,越了云雾俯瞰地中。只见

泱泱黑潮,浩浩冥波。四合奇珍光曜,浪底怪鱼潜游。壁面蚀风迹,石隙洇湿苔。苍雾漠漠,光澜粼粼。苍雾漠漠,寒影迷蒙显冰镜。光澜粼粼,水漩谲怪浮玉轮。纵渡千秋岁,难遇此时情。地渊腹内藏幽洋,暗海深处蕴炎月。火辉煌煌不见底,翻搅鸿蒙尽其中。

荆石骤见此景,只觉心神震荡,好似一道铁钩插进颅中,将他三魂六魄俱勾出来,自往那海中月影里去。浑浑噩噩之间,不自觉站起身来,蹒步走至云边,正是纵身欲跳,蓦地里横出一截朱袖,卷得风云袭面,又将他赶回云上,这才乍然惊醒,霎时背脊生寒,如浸寒泉薄冰。再转头望身前,只见珑姬负手独立,容含薄笑,慢声说道“子蕴方才是迷了心窍,倒是当真不要命了。”

她一番冷语说罢,云头已至海渊之上,靠在凸岩顶上。荆石扶壁下云,立在岩头。他先前既遭险事,此刻亦不敢再贸然张看,以目望天道“真人所说山兽本相,可是那水中圆光?”

珑姬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荆石转目正视其人道:“愿听指教。”

珑姬扬袖抬臂,摇指波间光璧道“古时黎抗王受巫觋所诱,曾掘东海之墟,又是血祭数十载,以致造化损伤,道序崩乱。其后大巫雪黎与我师赫月共入渊中,方止大祸。再后暴君授首,天命归媴,众民休养数代,方忘当时大难。但经此一劫,毕竞天残地缺,海滨之地遗得多处门牑牖,直通天外地极。子蕴看那水中圆影似月,实则是它彼处通联天外,其内奇气充盈,变化无端,凡人触之必失遭不测。昔年昊阳真人见此情形,便在各处海滨下得禁制,隔绝外气相侵,又迁不死国遗族来此镇守,始伪称作僬侥古国。其实所谓僬侥者,皆为当年不死国驯养溺奴,而因其化水而生,方才未曾绝种。”

她一番话轻易抛来,字字句句,尽是惊心之言,直将荆石听得僵立原地,不知如何应对。疑思之间,那秋蟪子也落在岩上,将竹箫往纸鹤头顶一敲,纸鹤便往下头海渊落去。方一触及水中光璧,即刻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荆石眼看如此,虽未尽信珑姬之言,亦知那水中光璧大有玄机,不可轻涉犯险。

秋蟪子见他神情着紧,反倒失笑道“小友不必惊惶。此处地缺既在僬侥境内,自是早被昊阳真人下了禁制,等闲之人不可擅近。你便是想进那天外之天,除非是身死魂散,否则也入不得其中。方才那纸鹤因是死物,才得通行无阻。”

荆石视他少时,冷冷不语,又转头对珑姬道“此处若通天外,不知真人所说山兽为何?”

珑姬道“你看着便是。”信手将襟前梅枝取下,端在面前凝看,神色隐露温柔,端视少时,终是一声长叹,将上头朱花摘下,掷向下头渊海。

但见数瓣红芳翩然而下,恰似朱蝶旋徊,桃花静落。及至浮流水面,刚触水中圆影,便见其中炽光大盛,灵辉流转。两岸绝壁翠石星星,皆放荧耀,更衬得云英流光,晶玉溢彩,炳麟灼烁,陆离千变。

正是目不暇给,底下海流高涌,垒升如峰,其下隐露巨物,绵延百丈,鸿鸿然不知其庞。青莹翠锈,朴坚隐华,其表暗刻麟趾凤纹,虫形鸟迹,山海万象。渊中炎月映居其中,宛似青铜鼎中盛得一枚海沫,亦沉亦载,时明时暗。

浪头高涌少时,地腹之内已然亮如白昼,映得三人脸上光彩变幻,诡谲莫名。俄而地中轰然大震,竟似海鼎之内有气激扬,飙卷地中,其势直似天崩。

荆石乍见此景,只感耳鸣目眩,难以稳立。但奇者是此啸声虽极宏远,分明足可致聋令昏,而竟不伤人。荆石虽慑其威,但露双耳听之,毕竟不觉苦痛,试以遮耳,亦不觉缓,倒似那声自从心中响来。再看身畔两人,则见珑姬亭亭孤立,俯渊观浪,神态似喜若悲。秋蟪子却自贴壁而立,脸上虽是带笑,到底目中现出惧色。

荆石见此人神态如此,心头微微一动。正待细细观望,下头鼎啸渐熄,石光消隐,是归复如常。再看周遭地势,照是奇石冷雾,潮声隆隆,适才分明天翻地覆,竟连一点碎石也未落下。再觅先时珑姬所掷朱花,哪里还得踪迹。

珑姬手执独花,目望海中良久,方才回首道“子蕴刚才所见,才是你等所说山兽。昔年昊阳真人为补地缺,请令于新朝媴氏,遍掘天下精金,铸得数件镇海法器,才将此世绝于九天之外。此物是为镇海九鼎之一,平日深潜渊中,不显其本相。适才我所掷朱花,因有神通法力依附其上,才引得铜鼎现身,引动昊阳所设绝阵子蕴若想去往天外,便须先破此鼎此阵。”

荆石听她说法,虽知不可尽信,到底仍觉奇怪,口中说道“真人此话无由。我本凡胎,何故想去天外?”

珑姬但笑不答,目中幽隐秋波,那秋蟪子在旁听闻,亦露异笑奇容。两人各有其态,而皆意味深长。珑姬道“子蕴可闻得此地异香?”

荆石道“是有一些。”

珑姬将目往秋蟪子一瞧,说道“此人精擅催梦之术,曾制一味梦香,可使凡人睡时引动绮思,化为心魔形色。我先前问子蕴可曾梦见何人,乃为此事而出。眼下子蕴若欲知自己身世,便须答我一问‘你今日以来,可曾梦见张家女郎?”

荆石低头道“此事何故引得真人如此看重?”

珑姬淡笑道“我岂看重凡人生死?是你当看重此事。”

二人相视无言。此时荆石心中洞明,几无犹疑,虽知此事必有内情,未避连累张端,仍是直言说道“我不曾梦见张家女郎。”

话音刚落,旁边秋蟪子轻咦一声,笑道“奇哉!小友此话倒是真心所言,并非搪塞隐瞒之语。想那张氏女我见犹怜,小友竟无半点动心,当真有趣出奇。”

荆石冷冷应道“真人方才所用纸傀,我观来极似当年露兰国公主所用魂术,才是实为出奇。”

秋蟪子闻言大笑,正待言语,珑姬一拂袖道“秋蟪子,你再管不住口舌,我便叫你今生今世再作不出声来。”又谓荆石道“子蕴当真不曾梦见何人?”

荆石道“不是。”

珑姬扬眉道“如此便是有人?你看不上张家女郎,又岂有旁家女子和你亲近?”

荆石迟疑不答。他心知身前之人必有极大根由,若出谎言相欺,想必也难瞒过,索性死守心事,住口不言。两人默默相视良久,珑姬本自等待,蓦然间似有所悟,啊地一声道“你、你……”

她言未吐尽,旁边秋蟪子已然放声长笑,捧腹抱肚,乐不可支。连笑得数十息,方才柔声说道“小友当真胆大包天,可敬可怜。”隔得片刻,又是笑容不减道“实为可惜。”

话音刚落,珑姬已然冷声道“何惜之有?竖子心思,倒敢以囊萤争月!本念朱杨师叔祖一番安排,我原也乐得成全。今既不能为用,岂有留他的道理。”

她此言既出,荆石心中既无所疑,亦无所虑。稍往后头退得一步,正视珑姬问道“阁下何人?”

珑姬冷冷道“你是问我何人,还是问你梦中何人?”

荆石目不稍瞬,立身直背,定声道“我所识者,乃南海红浥岛离火神宫主人赩珑。阁下冒借其容,先后欺瞒于我与神宫侍者,究竟是何居心?”

那秋蟪子闻言复笑,顿足俯仰,情不可抑。那假珑姬亦露微笑,意甚蔑然,轻轻道“阿玲自小糊涂,才将你这等祸患留下,到头不过害己。秋蟪,你告诉他我是何人。”

秋蟪子得令上前,正正朝那假珑姬拜了大礼,口中笑道“尊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古今绝类,天人贯通。以此荣德盛态,方为梦女所择,继我圣教统帅,尊号红莲圣母。”

荆石愕然相看,不自觉往后退步,及至立足岩边。转首后顾,则见下头海浪涛涛,再无退路可夺。正是寻思应对之际,又听那假珑姬道“荆子蕴,我今番夜来见你,本是觉你才华难得,欲将你同那张端一并收归座下。倒不曾想你如此大胆,却不能容你同我姐妹不敬。你今日便做了主吧,若是肯从归顺,现便同我立下誓来,日后我自安排你去处,永不见那南海的赩珑。至于张端,反正原本乃是朱杨师叔祖安排,你爱娶便娶,我亦由得你去。”

荆石道“若我今日不愿从于阁下,又当如何?”

假珑姬视他良久,淡笑不言。荆石见之,心知今日必无所幸,但因曾传信骨儿碗,料想废舟必有所觉,再转告于红瑚,便可有得防备。当下垂首顺目,平声应道“好,我立誓便是。”往前走得几步,口中说道“今日既遇圣主,愿以己身奉之。自今而后,必从所言——”

他说到此处,已然行至秋蟪子身畔,蓦地横手一抓,握得秋蟪子左臂,便是纵身撞去,要将其推落岩下。还未曾如何施力,却见眼前一道黑芒闪过,胸前乍凉还暖。低头再看,只见心口洞大如碗,竟是被一墨玉弯刀贯胸而过。

假珑姬手按弯刀,轻叩而鸣,叹道“斯子不除,终成祸患。秋蟪,你费些工夫将他吃了便是。”

秋蟪子应声上前,提了荆石脖颈笑道“小友当真可惜了。”正要张口吸魂,忽地惊咦一声道“尊主,此人身上似有离火之气。”

假珑姬飘身而至,拾其地上白绳碎玉一瞧,扬眉道“是急火坠。此地暂不可留,走。”说罢红袖一拂,扫在荆石胸前。荆石只觉似有微风吹面,而后飘身落岩,直坠而下。

浪声涛涛,冷雾茫茫。

岩上红影摇曳。

坠落。

坠落。

坠落。

身躯撞破海浪。

像从朦胧的幻想里跌落,掉进世界的巨鼎之中。

——来说一说“那个理想”吧。

海水淹没了身躯。口中,鼻中,耳中,像要被钢铁碾碎般无情地挤压着。寒冷渗透进每一条骨缝。

——无论要花费多少岁月,无论要经历多少危险。远征。远征。远征。起点和过程都不重要,为了能够抵达终点,付出的代价已经无以计数。无数代人的无数牺牲,无数牺牲的无数重演。即便如此,毫无偏移地,毫无动摇地,追逐着最终的理式境界。

溺水。窒息。失血。胸膛中的空洞开始滚烫。理论上已经必死无疑,却仍然倾听到胸中的低语。

——明日的我们仍在前进吗?明日的我们还有下一个明日吗?无论出发了多久,主舰终端的存储器里永远保留着同一份原始信息。远征。远征。远征。克服群星,克服超凡,克服死亡。即便如此对永生也毫无心动。远征。远征。远征。

某种事物在胸膛前发亮。散发出细碎的,翠绿的荧光。夏夜里的萤虫飞舞在黑暗的海鼎中。

——因为,总有一天,当征途抵达尽头,我们的事业就会开花结果。因为我们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的动机是正义的,我们的理想是崇高的。为了这样的事业而奉献自我,生命的存在才真正具有价值。远征。远征。远征。一切**与荣耀全都抛弃,只为了正确的事情而行动。

光芒远逝。意识渐渐消失。

——我们没有任何的悔恨与遗憾。请记住,我亲爱的同志们,当这场征途抵达尽头时,不要为离去的人流泪,不要对未来的人感到欣羡。因为到那时,我们应当说出的话语是

徒劳地将手伸向虚空。星月遥不可及。

——我们将要解放整个世界。

他坠入黑色的梦中。

单薄的、摇荡的黑色,如同胎儿被子宫包裹。在黑暗的薄膜里安稳沉睡,一直一直到永光的时代到来——

“醒过来。”有人沙哑地说。

那声音剥食了黑暗的薄膜。在无边朦胧的幻梦里,他看到畸形腐烂的乌码端坐在宫殿宝座上。殿心的水池中盛开着漆黑的莲花。

乌码离开宝座,步下缀满银线与宝石的晶墀。他的身体在行走中剧烈变形,皮肤如蚕茧撕裂,从骨血中钻出了漆黑瘦长的男人。

他有妖妇的美貌,死白的皮肤,翻滚黑潮的眼睛。当他举高临下地投来视线时,狭长的影子如群蛇狂舞。他的喉咙里迸发出巨兽洪钟般的狂吼。

“醒过来。”他用那恐怖的声音命令道,“我无法及时赶到。把你的小秘密唤醒!就是现在!”

影子在宫殿中肆虐咆哮。雷霆之声从遥远的天外传来。

“现在,现在,现在!她就要输了!她们都会失败!你希望她永远消失吗?等我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她需要你的帮助!就现在!”

恐怖的兽嚎填满了思考。

“启动那该死的东西!”

但是,只要想到那件事。

“你必须抓住她!”

于是他奋力睁眼,从莲花与黑暗的宫殿里脱离。

痛觉重归躯体,而雷霆之声犹在耳畔。模糊的视线里飘浮着柔和的白影,像冬季的雪花轻柔落在脸上。然而一点也不寒冷,盖在脸上的是温暖柔软的织物。

是她。不知何时到来,静静地坐在旁边。

——想要吐出语言,洞开的胸膛却无法吸进空气。

“子蕴勿动。”她说。

她的手中握着玉质的小瓶,一点点向着他的嘴唇倾落。瓶中流淌出淡红清澈的水,如火焰般延着消化道进入体内。

——想要对她说话。无论是幻梦还是真实,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红瑚。”

她呼唤着门下。

“你随我同去。”

红色的影子飘近。一如既往,没有分毫怜悯地问“事已至此,娘娘欲待如何?”

——请不要离去。

心中这样无声地祈求着。身躯却如火焰焚烧般疼痛无力。

她拾起花枝,握在胸前端正地凝视着。然后轻柔地摘掉洁白的梅花。

“户生病梅,不得不折。”

她冷酷地说。

——请不要离去。

“子蕴日后当好自为之。”

白影在视界中渐渐远去。乌码的嘶嚎充斥着脑海。

启动吧。启动吧。启动吧。在黑暗的渊薮中,既没有星光的指引,也无法挽回离去的故人。如果一生中只有一个愿望能够实现,那么即便要永远停留也没关系。

——请不要离去。

于是,视界里亮起流动的光。

既不是火焰也不是翠星。他看到发光的数字在整个视野表面飞速流淌,像风雪的大瀑布、翻涌起雷雨与浪涛的海洋。他吞咽指示,接受灌输,领会概念,获取知识,通晓定义与内容;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采集到的一切数据不加筛选地涌入脑海,知觉的扩容烧化了思维。

但思维的听觉中传来冷漠的回声。

“——警报灵场源充能成功。安全拟态已解除。”

被安放在手边的碎玉石闪烁起冰冷的光,频率稳定地振动着。它们在他的注视中鸣叫、融化,聚合,重组成近乎液态的球体,颤动着飞了起来。

脑中响起了它的宣告。

“请注意检测到枢体完整度过低。拓展进程打开,生物工程学增强模块开始运行。自检结束。枢体状态中危。开始收集环境信息。宇相定位开始。宇相定位失败。”

“请注意精细结构常数不稳定。宇相定位法已失效。灵场特征值变动幅度极强。部分域内参数失效。正在引入相应参数。请手动输入物理规则参数。”

“请注意枢体编号无法识别。原型编号读取中。原型编号0101。无法链接基地记忆区存储,远程记忆载入已取消。重置编号记录为0101。开始执行幸存者保卫设置。枢体思维信息读入开始。任务清单已建立。请保持微子仪连接,并接受任务要求。”

“警告检测到符合记录的灵场特征值变化。记录编号03‘赤县’,战区配置开启。微子武器化限制器已解除。”

“请注意最高级指令保持生存并确定基地位置。”

“请决策是否解除灵场屏蔽器?”

“请决策是否开启灵场防护设施?请选择相应参数。”

“请决策是否进行枢体修复?请选定修复起点与运行效率。”

“请决策是否在枢体修复期间将本机待机处理以减轻能耗?请设置能耗分配比例。”

“指令已接收。灵场控制模块上线成功。即将开始枢体修复。在修复期间本机将处于待机状态,请使用紧急呼出方式启动。”

“设定完成。”

“修复现在开始。”

罗彬瀚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中醒来。

295 勇士跨越魔洋(上)

罗彬瀚不停地尖叫。他感到自己脑袋里的神经正在融化。为了阻止那可怕的灼烧感他甚至试图把手指扎进自己的眼眶里,直到桌上的黑猫跳起来,用后腿狠狠冲他的脸来了一记飞踢,然后灵巧地落回桌面上。

“冷静点。”黑猫说。

它远超体型的沉重一击令罗彬瀚头晕眼花。他痛苦地弯下腰,把脸贴在冰凉潮湿的桌面上。有段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摸到桌面上潮湿的液体。最初他以为那是海水,紧接着以为那是酒,可当他终于睁开眼时发现两样都猜错了,那是血。

桌面上沾着一大滩血。色泽殷红,温热新鲜,看上去和他自己的差不多。他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口鼻,发现那或许确然是他的血。

“怎会如此?”他有气无力地问。

“你最好别一直这么讲话。”黑猫说,“你在威尔的梦里待得太久,以至于他对死亡的记忆开始在你身上显现。我只好先把你唤醒,免得你把别人的小店搞得一团糟。”

小店。罗彬瀚首先捕捉到这个词。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原位发了一会儿呆,脑袋里充满了潮声、雪林、猴子、荒野、黑猫……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黑猫。”他咕哝着说,“是你。”

黑猫扬起脑袋,翠绿的瞳孔中闪着傲慢。

“事实上我不清楚你看见了多少。”它说,“威尔在这个梦境里加入了许多小秘密,只向符合他要求的人展示。但如果你说的是僬侥国——是的,我曾经在那儿。当那小鬼的父亲整天在山里乱跑时,我一直监视着他的行动,直到威尔要求我尽快离开,就在那个和他有过交易的僬侥人被杀死以后。”

罗彬瀚茫然地揉着耳朵。他觉得脑袋里仍有海潮在隆隆作响,黑猫的声音像是从一千米外传来。寂静号。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糖城。没错,他在糖城。但他已然对这件事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和他毫无关系,就仿佛只是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

黑猫严厉地盯着他。它没有一根杂色的毛,连胡须都黑得发亮,可不知怎么罗彬瀚却能看出它正在皱眉。

“我对凡人的能力有点高估。”它低缓地说,“威尔从出生开始就注视着梦境,对他而言那才是世界的本相。但是对于其他人,不是死人就是疯子,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恢复神智,直到他找到新的……那不重要。你最好一直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何人?”罗彬瀚傻乎乎地问。

“罗彬瀚。一个凡人。”

“怎地又是凡人?”

“别这么说话。那让你显得很蠢。”

罗彬瀚开始冲着它傻乐。他感到这只猫严肃得就像他高中时的中年班主任,同时还仿佛贵族老爷似的神气。那当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模样,不过作为一只猫可就大不相同了。

黑猫把脚踩在他的脸上“你有一个朋友叫周雨,记得吗?”

“嗯?”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他猛然坐直身体,把手伸进兜里,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方块。打火机。生日礼物。周雨。梨海市。但他此刻不在梨海市,他在天外,群星之外,杜兰德人的商业街小店里。这里没有海洋猴子和飞天仙女,也没有周雨和他的鹦鹉。僬侥国和梨海市同样遥不可及,而那是因为他该死地被星际海盗绑架了。

“荆璜你个傻逼!”罗彬瀚气愤地喊道。

他听到旁边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当他转过头时看到一只足有人高的巨大橘猫盯着他,手里的晶糖瓶摔了一地。他马上想起来这只橘色猫人大约是这家店的酒保。连续好几天的时间他来这儿光顾——那记忆已褪色得几乎无法回想起来了。

他赶紧冲着橘猫赔笑,表示自己只是喝多了酒,并且愿意对造成的损失进行全额赔偿。直到对方慢慢垂下尾巴,沮丧地打扫起地面,他才鬼鬼祟祟地坐回原位,继续跟桌上的黑猫大眼瞪小眼。

“好吧。”他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总之……此事……我是说,这事儿……但是……方才……”

他感到舌头在嘴里笨拙地打结,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错乱的词汇和发音在他喉咙里乱滚,他有点惊恐地发现自己甚至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母语。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过了好半天才稍微镇静下来。

“我做了个梦。”他艰难而郑重地对黑猫说。

“真是个大新闻。”黑猫冷冷地回答。

“那些是真的?”

“你首先得告诉我是哪些。”

“你不知道?”

“没法看见你做的梦。”黑猫说,“你所看到的一切,那是威尔藏在梦里的东西。当他决定接受长眠时把这个梦转交给了我,但那只是让我作为捷径使用。他从不希望我看里面的东西。”

“所以,你真没看?”

“我尊重他的愿望。”黑猫威严地宣布,“你会偷看你朋友的日记吗?”

“呃。”罗彬瀚说。

黑猫的眼神开始变得犀利,罗彬瀚决定跳过这个问题。他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地讲述起自己漫长的梦境。当他把那些混沌朦胧的幻觉用言语描绘出来时,他的头脑似乎也终于开始运转。

“然后他爹被掏心了。”他对黑猫说。

黑猫冷定地瞅着他。罗彬瀚点点头,重复道“他爹被掏心了。”

他猛地站起来,神态癫狂地跳上桌子。

“他爹被掏心了!”他咆哮道,“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橘猫酒保又一次摔碎了手里的容器。但这回罗彬瀚已顾不上安抚这位沮丧紧张的店员。他像一个通宵阅读推理小说的人那样神经亢奋而又神智不清,把手脚挥舞得犹如火锅边缘的章鱼。

“别小题大做的。”黑猫不以为然地说,“你没遇见过谋杀?”

它又一次飞踢罗彬瀚的脸,然后翻落到酒保旁边,用尾巴点了点地上的碎片。

“清干净。”它说,“账记在那个人身上。请。”

当它叼着一枝花朵糖回来时罗彬瀚终于变得安静了一些。他默默跳下桌子,有气无力地瘫坐着。

“我见鬼了。”他喃喃地说,“就在他爹被掏心以后。”

黑猫把花朵糖放进他的手里,看着他双目无神地吮吸着糖汁。等罗彬瀚觉得好点后它才说“你见到那个男人启动了微子仪。”

“什么?”

“无远人的工具——威尔是这么解释的。当威尔发现自己在僬侥国的契约者非正常死亡以后,他马上让安德赶去那里。但那显然太迟了,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办法……他把那年轻人拉进了月境,激活了他体内的某个开关,又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在那之后他的力量便被排除了。”

罗彬瀚没能完全听懂它的解释,但他暂时也不那么渴望完全搞清楚。他心里的问题简直能堆出一座玉畿山。

“后来呢?”他急切地问,“他爹怎么整的?”

“我不知道。不过,安德声称某种可怕的事在那座岛上发生了。”

它的用词令罗彬瀚也不由感到紧张。他干涩地吞下最后一口,问道“有多可怕?”

“这你得问威尔。”黑猫说,“只有他和安德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当那场风暴结束时,他的母亲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独自封闭在青山都的某个山洞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相信她必死无疑。而他的父亲在僬侥停留了一阵。一年,也许两三年,当他学会使用他的小工具后,威尔要监视他就没那么容易了。没人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是当威尔再一次发现他时,他在南方担任一位女王的王国顾问,近百个僬侥人跟随着他,充当他的护卫队和先锋官。”

“等等,他担任了个啥?”

“赤县的正式称呼是‘露兰国国师’。”黑猫补充道,“或者你可以叫他‘藏玉先生’,但别在威尔面前这么喊。他讨厌这个词。”

罗彬瀚眼神涣散地呆了几秒。他对“露兰国”这个词有点模糊的印象,而对“藏玉”这个词有很荆璜的印象。

“行,行。”他胡乱地答应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但是为什么?这词有什么问题?”

“这词让威尔花了很长时间来处理自己制造的麻烦。就在‘藏玉先生’出现以后,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他们两个在用自己控制的凡人王国互相攻击——没有公开宣战,没有土地占领和屠杀,仅仅因为修士们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但威尔用寄身行走在露兰周边的每一个国家,试图用别的手段处理他当初的‘一时冲动’。显然不大顺利,因为他那位山里的老朋友总在拖后腿。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二十年,直到那小鬼的父亲用浮游机动炮群包围了玉畿山。”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他包围了玉幾山。”黑猫肯定地说,“要求天子承认露兰国的独立政治制度,还有一大串关于土地和人身关系的要求。如果青山都拒绝承认,他声称会用炮火覆盖整个青山都的非凡人区域——就是这事儿把威尔气坏了。”

296 勇士跨越魔洋(中)

罗彬瀚盯着黑猫。黑猫也盯着罗彬瀚。他们像是一对塑像般互相对峙着,过了好半天后罗彬瀚说“真的吗?”

“我亲眼所见。”黑猫说,“威尔不允许我离得太近,但我在山峰上看见了天空中的炮群。”

“在天上?”

“在天上。”

“我不信。”罗彬瀚说,“再让我看看?”

黑猫拒绝了他的要求。它有点烦躁地蹬着后腿说“你在梦里待得太久了。再说,威尔没有把后边的事放进这个梦里。他肯定把它们交给了青山都的人——他对赤县的态度很奇特的,即便是以我的角度来看。”

罗彬瀚没听懂它的最后一句,于是黑猫又补充道“威尔说赤县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那他妈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肯解释。”

罗彬瀚意犹未尽。但是黑猫似乎不愿再说下,它跳到罗彬瀚的腿上,用爪子挠着他的腿肉催促道“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你最好先回船上去。”

“啥?”罗彬瀚说。他旋即才想起来黑猫指的是寂静号。

“你在梦里待得比我想象中更久。”黑猫说,“那不够谨慎,不过我随时能叫醒你。现在走吧,那个福音族身边要安全些。”

罗彬瀚不禁有点意动。他还没完全从那个漫长古怪的猴子梦里,可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确实有点想念雅莱丽伽了。

“你跟我一起走?”他问道。

黑猫的眼神中露出一种明显的不情愿。它沉默地抖了两下耳朵,然后说“我会跟着你们,但不是在那艘船上。”

“你到底是怎么从门城跟到这儿来的?”

“一些小捷径。你用不着知道得太详细。”

罗彬瀚在它的催促下站起身,去找那只趴在柜台前沮丧舔毛的橘猫酒保付账。他不得不为了自己把餐桌弄脏的事情反复道歉,直到对方终于满意地竖起了耳朵。最后罗彬瀚总算用不着自己去清理桌面,而是匆匆地走出店门,踏上回往寂静号的路。黑猫在他旁边迈步小跑,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

“他居然一点都没问我原因。”罗彬瀚有点悲愤地对黑猫说,“你看看那个酒保,我的血流满了小半张桌子,他居然只在乎桌子弄脏了。”

“我告诉他那只是你的呕吐物。”黑猫回答道。

罗彬瀚更加悲愤地抹了把脸。这会儿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就仿佛那些流出去的血真的无关紧要。那实在让他有点疑神疑鬼,不过这会儿他也管不了许多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雅莱丽伽,跟她讲讲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他相信这次自己绝对能让船副大吃一惊。

“你得保管好那片叶子。”黑猫在半路上对他说。

“什么叶子?”罗彬瀚纳罕地问。他紧接着就想起来了,连忙把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一片柔软鲜嫩的桑树叶。

黑猫踱着碎步说“那棵树长在他的故乡,那个海中的小岛上。那棵树和那小鬼的母亲关联紧密,当那小鬼住在岛上时,他把每一个在海上杀死的怪物带回去浇灌那棵树,直到树冠越过岛上最高的宫殿。它的树叶对赤县人有着复苏的力量,至少对他是的。”

“那对别人呢?”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

“不建议你尝试。”黑猫说,“它的根部浸泡在赤泉里,明白吗?那也许会让你怀孕。”

罗彬瀚果断地打消了一些大胆的想法。他把桑叶往兜里揣揣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在糖果街道上溜达。洁白的冰糖塔在街道外闪耀,他的嗅觉里填满了花和奶油的香味,令人感到愉悦而又舒软。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仿佛刚刚从坟墓里破土而出。

“我还是有点搞不明白。”他抖落着双臂说,“两个玉音女?”

黑猫的脚步蹲了一下。“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它说,“赤县远比你看到的部分更复杂,不过最好别在现在提这个。”

“为啥?你怕我接受不了?”

“如果你知道了会有更多人对你感兴趣。没准会把你的脑袋挖出来读一读。”

罗彬瀚老实地闭上了嘴。但隔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了“我想知道……”

黑猫威胁地冲他亮出爪子。罗彬瀚赶紧说“我只问一个小问题,小问题。”

“我听着呢。”

罗彬瀚盯着它尖尖的爪子与健美的四肢。他不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大胆地问“赤县人都不上厕所吗?”

黑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为啥我在梦里从没见过少爷他爹上厕所?”罗彬瀚质问道,“这是正常人能有的膀胱吗?难道其他人就不怀疑吗?”

“不。”黑猫僵硬地说,“显而易见那只是威尔删掉了无必要的内容。”

罗彬瀚大失所望。他不满地谴责道“你们怎么能出删减版?”

“那你就得看完赤县的每一寸土地。”

罗彬瀚没明白它的意思,于是黑猫不耐烦地甩起了尾巴。

“你以为你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它说,“长久以来威尔监视着整个赤县。他用动物尸体作为使魔,透过它们的眼睛连通自己的梦。大部分时间,他就沉睡在这些梦境的碎片里。我认为某种迹象让他产生了怀疑,为此他指派安德挖掘了大量古墓,从那些尸体身上读取赤县的历史。那和他用使魔获取的部分没法相比,不过至少他确实弄清楚了一些事,巫族,雪黎,赫月,昊阳……他试图寻找关于乾元的梦,但结果很不成果。后来他还从那小鬼的父亲身上弄到了一部分缺失的片段,不过很难说那是真是假。”

“他到底是怎么弄到的?”

“说来话长,总之,后来威尔和那小鬼的父亲一起杀了巫族之祖。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合作得不错——除了那小鬼的出生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母亲差点为此又死了一次。”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还想在问下去,可这时他已经走到了糖城的出口。黑猫在远离猫人保安的地方停下脚步,看起来不打算再跟罗彬瀚同行。

“我该走了。”它说,“你可以把今天的事告诉那个福音族。”

罗彬瀚不免感到有点突兀。他问黑猫“你还会继续跟着我们?”

“显而易见。或许我很快会再来找你。”

黑猫转身跑向街道的拐角,很快消失在罗彬瀚的视野里。罗彬瀚盯着那个角落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向着寂静号的方向走去。他磨磨蹭蹭地登上那黑燕形状的飞船,在走廊里撞见一个绿眼睛粉睡袍的男人。他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来那是马林诺弗拉斯。

“你跑哪儿去了?”马林问。

“没去哪儿。”罗彬瀚耸耸肩说,“就是到处逛逛。”

“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目睹了一个毁灭宇宙的遗迹。”马林评价道。

“死生光电,本座早看得淡了。”罗彬瀚叹着气说。

马林的表情活像见了鬼。罗彬瀚深沉地拍拍他的肩膀,继续朝舰桥室走去。他吃惊地发现雅莱丽伽正坐在书架边睡觉——这竟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雅莱丽伽睡觉。他悄悄溜到对面的软椅上落座,盯着雅莱丽伽直瞧。这会儿他飘飘荡荡的思绪终于沉落下来,他感到自己总算是回家了。

297 勇士跨越魔洋(下)

雅莱丽伽很快醒来了。她的苏醒没有任何中间过程,就仿佛直接从熟梦跳到了清醒,然后直勾勾地看向罗彬瀚。她金棕色的瞳孔闪烁着明亮敏锐的光。

“你的衣领上有血迹。”她说。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我自己的。”他悲愤地说,“我在店里睡得七窍流血,居然都没有一只猫管!”

雅莱丽伽晃着角上的链子。罗彬瀚清清嗓子,把桑树叶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吃惊地发现雅莱丽伽的尾巴轻微却迅速地甩动了一下,就像是野生动物遇到某种突发状况时的本能反应——雅莱丽伽显然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她从罗彬瀚手中拿过树叶,慎重地打量、闻嗅,然后犹疑不定地把它放回桌上。当罗彬瀚带着点得意地准备开口时,她说“那只猫给你的。”

“你又偷窥我的生活!”罗彬瀚指控道。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她盯着树叶,就好像那只黑猫能躲在树叶底下似的。她的反应令罗彬瀚有点忐忑。他有点没头没脑地讲起了他在人店里遇到那只黑猫的事,还有在那之后他所做的怪梦。他记得那些白骨化的冰糖塔,腐肉似的饼干椅,还有漫天飞落的盐粒,雅莱丽伽仔细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他提起赤县时却把手指竖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我不需要知道这部分。”她说。

罗彬瀚很震惊“您这都能偷窥到?”

“我没看到那只黑猫的任何事。”雅莱丽伽说,“当它靠近你时,你身上的所有设备都失效了。”

“然后你就在这里睡觉?”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也许梦里会有什么人找我。至于那只猫,它对船长没有敌意。它尤其不会伤害你。”

罗彬瀚不会知道雅莱丽伽为什么这事儿如此笃信,他只能耸耸肩说“它老踢我的脸。”

“它本可以吃了你的灵魂。”

“那它是真的牛逼噢。”罗彬瀚说,“还有这叶子到底能不能用?它怎么跟我说这玩意儿致孕呢?”

雅莱丽伽没有理他。她抓起桌上的叶子,走向荆璜的房间。罗彬瀚赶紧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当他们来到沉睡的荆璜面前时,罗彬瀚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雅莱丽伽敏锐地回过头盯着他。

“没事。”罗彬瀚抹抹脸说,“咱少爷跟一个人长得有点像,我看了心口作痛。话说这叶子咋用?泡水还是干吞呐?”

雅莱丽伽走上前,轻轻掰开荆璜的嘴,把桑叶放在他的舌头上,看起来只是让荆璜把叶片含住。

罗彬瀚怀疑地问“这有用吗?”

他紧接着看到荆璜的手指动弹了一下,然后是整条手臂的剧烈痉挛,就仿佛被除颤仪电击的急救病人那样抽搐不已。有那么一瞬间罗彬瀚以为荆璜马上就会从原地跳起来,可这阵不同寻常的反应在短短十几秒内就结束了。

荆璜仍然紧闭双眼。他的脸上浮现出血管似密集的红丝,一络络汇聚成羽状,然后如有生命般鼓动张缩。罗彬瀚的眼睛花了几秒,仿佛看见一只血雀正在振翅。

他紧张地抓住雅莱丽伽的胳膊“这小子啥情况?要起尸啊?”

“他在好转。”雅莱丽伽说。可她似乎也并不绝对肯定。他们一起在那儿等了半个小时,罗彬瀚忍无可忍地掀开荆璜的眼皮。

“在吗?”他问。

荆璜的眼神没有聚焦,眼球狂乱地转动着,像正深陷于梦境之中。罗彬瀚在他的眼前晃了半天手,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合上他的眼皮。

“这叶子没用?”他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荆璜脸上的红纹变化,然后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

“两三天。”

这个答案终于令罗彬瀚感到高兴了些。他忍不住几次三番跟雅莱丽伽确认,直到对方不胜其烦地把他拖出房间。

“有人给你寄来了信。”雅莱丽伽说,“在你的房间里,去把它处理掉。”

她威胁性地扬起尾巴,罗彬瀚这才灰溜溜地钻回自己的房间里。菲娜正窝在墙角的金篮子里睡觉。罗彬瀚踱过去揪揪她的尾巴。

“想我了没?”他说。

“嘛。”菲娜轻蔑地回答,溜到远离罗彬瀚的篮子边缘继续睡觉。

她的反应让罗彬瀚多少有点难受。他以为这不大公平——他在仙人与海洋猴子的梦里待了那么久,周围的所有人却都不把这当回事,一点儿也没有露出想念他的意思。他们只是觉得他出去闲逛了半天——而最致命的是从现实角度而言他确实只出去了半天。

他怀着满腹牢骚巡视房间,在自己床头找到了雅莱丽伽说的那封信件。一个深黑色的信封,烫金的花纹,还有红玫瑰样式的蜡封。蜡封看上去完好无损,但这可不能保证雅莱丽伽就没看过里头的东西。

罗彬瀚捏着信,闻到一股红酒混合着玫瑰的花香。他拆开信封,掏出一张同样色调的烫金卡片,上面用银笔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赠给周雨先生。请代我向你可爱的小伴侣问好。—乌奥娜·宾勒普

罗彬瀚又往信封里掏了掏,摸到两张纤薄而坚硬的卡片。当他把它们抽出来时发现那是两张群星争霸卡牌,协律彩虹国阵营的“无序的友情”与“宇宙公主”,两张十八点的稀有英雄牌。

他仔细阅读了牌后的技能说明,心中终于感到少许欣慰,而且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过过招。于是他捏着自己的卡组冲出房间,试图寻找马林或乔尔法曼,结果这会儿他的两位旧牌友竟然都不见踪影。

“他们都不在。”∈懒洋洋地飘在他旁边说。

“去哪儿了?”罗彬瀚气势汹汹地问道,“本座今天便是要斩尽杀绝!”

“你从哪儿学来的说话方式?”∈说,“听起来怪恶心的,不过我喜欢它。那个机器女孩进了炼丹士的房间,他们看上去挺忙。粉红睡袍去了糖城旁边的普通城区——我是听他这么说的,他想去飞贼酒吧找点灵感。”

“飞贼酒吧?”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这地方。

“我猜那和女人有关系。”∈说。

罗宾汉认同他的猜想。糖城很好,但无论如何一个只有猫和糖的地方总会使人厌烦,马林多半还需要盐和美女。而作为马林诺弗拉斯忠诚的船友,罗彬瀚觉得诗人的生活作风很不好。他得把对方从女人堆里拉出来,回到一种正派人的生活方式,比如喝酒和打牌。

他和∈要了飞贼酒吧的地图方位,然后正气凛然地出发了。当他再次离开寂静号,回到糖城附近时,黑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小跑着跟他同行。

它看起来有点恼怒“你出来干什么?”

“呃,我找个人。”罗彬瀚说。

“那个福音族还让你出来。”黑猫怒气冲冲地说,“她没有在你身上安装监视器?”

“她说你把她的设备搞坏了。”

“那她应该马上换新的。”黑猫毫无愧意地说,“以及她不应该让你离开你的房间。”

罗彬瀚以为这句话未免有点过分。雅莱丽伽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没准还在为荆璜的情况发愁,而自己不过是溜出来找一个下流的酒鬼打牌。那能造成什么损害呢?

但黑猫显然不这么认为。它把四条腿迈得飞快,迫使罗彬瀚也不得不加快脚步,像是小跑般匆忙地奔向飞贼酒吧。

“快点找到你那倒霉的朋友。”黑猫说,“然后你们两个回寂静号上,一刻也别在外头乱逛。那艘船暂时还是安全的,他不会主动闯进对他不利的地方。”

“谁?”罗彬瀚纳闷地问。

黑猫似乎准备回答,但突然间又停下了。它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毛发竖起,瞳孔散发出幽冷如宝石般的绿光。

罗彬瀚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他发现飞贼酒吧就在他们的正前方,一间漆涂得花里胡哨的金属建筑,招牌闪烁着霓虹色的光,看起来比糖城里的建筑暧昧太多。在那巢穴造型的屋顶正中插着一座通体乳白色的雕像,罗彬瀚猜测那就是“飞贼”。

那是一只鸽子。

鸽子所凝视的方向是一片广场,此刻闲人稀少,只有几个猫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或躺或坐,态度慵懒地围绕着广场中心的喷泉池,聆听一位人类琴手的演奏。

琴手是一位容貌稚嫩而亲善的少年。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和运动鞋,看起来宛如梨海市里刚刚放学过来的男子高中生。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一颗属于杜兰德人的星球上,拨动手里的木制吉他,于天空比蓝星更显橙黄的黄昏时刻唱起一首歌。

“有夫名骓贡,多谋复骁勇。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

鸣啸何恐悚,形貌难描容。

其心为铁石,凶酷严九冬。

其血腐渊洞,流毒胜蝮蚣。

其目类幽虺,触之得运穷。

其鳞寒宇空,魔寿拟天同。

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

九宫奏玉歌,石心亦所动。

七律吟诗颂,腐血尽归风。

云上取天火,寒鳞如雪融。

执剑入龙洞,斩首断龙魂,

龙啸声哀痛,泪出虺目中。

壮哉奇丈夫,立此绝世功!

意欲返乡去,迢迢海之东。

望日灼如火,掩面避洞中

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

歌声终止。少年放下吉他,把它温柔仔细地安放进背包中。他耐心地拥抱过每一个作为听众的猫人,然后在黄昏中神态寻常地来到罗彬瀚面前。

“你好。”少年微笑着说。

“啊?”罗彬瀚说。

少年笑了起来,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突然招呼你,感觉很奇怪吧?没关系,我想自我介绍一下你就明白了。”

他爽朗温和地伸出手,像要和罗宾汉相握。

“我的名字是周温行,周全的‘周’,言行温良的‘温行’。嗯,如果这个名字你也不熟悉的话……”

少年长着清秀可亲的娃娃脸,眼睛偏圆,四肢纤细。罗彬瀚盯着他,突然感到空气正在变冷。

“换成‘冻结’这个词,你就知道了吧?”少年轻轻地说。

298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上)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脚边。他发现黑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吧。”他说。眼睛盯着面前仿佛高中生的少年。这颗星球的暮晚是一种稍带浑浊的绛紫色,在少年的身后聚合成浓重的阴影。那只鸽子雕像就在这片阴影下蠢笨地立着,一点儿也不像个“飞贼”。马林还在那栋建筑里吗?他遇见过这名致命的琴手吗?

他想后退,转身,找个借口溜走。可那毫无意义——荆璜很早就告诉过他,那毫无意义。那是个蠢主意,他很快放弃了,在心中咒骂飞贼和马林。飞贼,狡猾的飞贼,鬼知道那会是鸽子呢?

“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罗彬瀚假装平静地说。

自称为“冻结”的少年——周温行仍然礼貌可亲地微笑着,带着点不失礼貌的困扰。他问道“那么,在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呢?”

“呃,我听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是玄虹之玉说的吧?”

周温行自然而然地反问。他当然知道荆璜,没准也知道寂静号和雅莱丽伽。罗彬瀚默认了,在心里回想关于“冻结”的故事。一个杀人狂,一名星级罪犯,一头人狼。以及——罗彬瀚在匆忙中闪过这个念头——他是某人的弟弟。

这些事实全然无法从周温行的外貌上判断出来。如果在罗彬瀚的故乡,在梨海市,每天傍晚他能在学区附近的道路上遇到无数个有着相似既视感的高中男生,或者是还没升到大三的男大学生。那不仅仅是因为外貌的年轻,又或者佯装出的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和从未掩饰过自己异类气质的荆璜不同,周温行只让罗彬瀚感觉到平凡和熟悉。“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同类。”——少年周身表达出这样的气质,甚至连广场上的猫人也对他毫无戒心。

罗彬瀚开始有点疑惑了。如果下一秒周温行掏出他的心脏,那似乎一点儿也不叫他奇怪。但是此刻此刻他却不觉得这头人狼打算这么做——对方真的是人狼吗?他看不出来。周温行的发型也颇具当代男子高中生风格,盖不住眉毛的短刘海,两鬓的发梢正好挡住耳朵顶部,似乎也没有犬牙或兽毛。他的发色乌黑,瞳孔深棕,没有任何染色的迹象。如果罗彬瀚的妹妹也能像他这样打扮得规规矩矩,罗彬瀚甚至愿意去大街上当众唱一首喵个没完的《乐潘普伦西》。

“请不要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我。”周温行语气平和地说,“我基本上能想象得出玄虹之玉是怎么样评价我的。从他的立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是和无远的逃犯勾结在一起的人。以他对死秩派的感情态度,就算破戒把我杀掉也不奇怪——当然了,现在的他暂时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虽然这样讲很难让人取信,不过我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因为好奇才想过来看看而已。”

“好啊,”罗彬瀚说,“我可以带你去船上看看。”

“免了。我可不想体会那种刺客专用船的防御系统。”

周温行有点烦恼地笑着,轻轻晃了晃身后的琴袋说“你搞错了。我好奇的不是那艘船,只是你而已。”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周温行却笃定地点着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就知道你不会信”。

“是真的。因为……唔,怎么说呢?我们的立场稍微有点相似,所以放心好了,我也没有要对你不利的意思。说到底,我不会杀死任何不愿意死的人。”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周温行转身向着广场中心的喷泉走去。他的动作完全放松,头也不回地迈步,让罗彬瀚不由吃了一惊。这显然是个绝佳的(也许还是最后的)逃跑机会,但同时也极可能是个陷阱。罗彬瀚有点举棋不定。

周温行站在喷泉边,回过头来说“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什么?”罗彬瀚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烦躁。

“关于白河诅咒的事情。”周温行说。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奇特而理解的笑容,看上去很有亲和力,罗彬瀚却感到一阵无由的厌憎。

白河诅咒。罗彬瀚当然记得这个词——尽管和他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的身体自动走上前去。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如果“冻结”想要杀了他,这点距离是跑不掉的。

既然如此,听听对方的话也没关系。只要拖延得够久,他总能找到机会逃走。

他来到温泉边,水波中浮现出他自己的倒影,看起来有种僵硬的陌生感。他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长相从某些角度看颇为怪异。这会是他在学生时代没有异性缘的原因吗?

“冻结”站在他半米外的位置。他们仿佛一对关系不错的朋友般共同望着水潭。

“刚才的那首歌,你听见了吧?”周温行说,“那首歌的名字是《屠龙者骓贡》,是在阿尔比蔻斯广为流传的民谣。当然了,原版的歌词不是这样的,不过有个女孩把它翻译成了你们的语言,我觉得按照这个韵脚重新翻唱一版也不错。至于曲子的话,因为我在音乐上好像没什么天赋,所以只是简单地谱了一下。啊,我学吉他也有快三年了,不过还是弹得不太好,和哥哥当然是没法比。说到底,我以前只对医学感兴趣而已。”

罗彬瀚插在口袋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他想起雅莱丽伽的弯刀还挂在自己的外套里侧。

“你觉得这首歌如何呢?”周温行问道。

“没什么感觉。”罗彬瀚说。他几乎没怎么认真地上过音乐课。

周温行一点也不介意地说“那只是我弹得不好而已。原曲在阿尔比蔻斯可是非常有传唱度的——不过在王庭附近不行,被哥哥听到的话就会丧命。”

罗彬瀚忍不住瞄了他的倒影一眼。

“会被拖到纳壬什芙的广场上当众砍头呢。因为这种事被哥哥处死的人,在‘血雾时代’至少有几千名吧?毕竟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讽喻哥哥而作的曲子。像骑士长和管家之类的角色大概还可以通融,他是不会容许自己的敌人唱这首歌的。你应该能懂吧?就是古代暴君那样的感觉,哥哥虽然喜欢掩饰和撒谎,不过本质上还是个非常小气的人。被他记仇就麻烦了。”

周温行说着,自己轻松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真的。他完全不愿意吃一点亏,明明我们在赤县老家的时候他还是很好说话的。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我们的性格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发生改变的。不过我是不觉得那和诅咒有什么关系,是哥哥的本性暴露了而已。他呢,毕竟是女巫和杀人犯生出来的孩子,会干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吧?比如,像我刚才唱的这首歌就是。当时可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不过安德雷尔泰大概是例外吧,那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烦恼的。”

他的说话的声调轻快,语速中等,像在和熟人漫谈那样没头没尾。罗彬瀚不免有点茫然,没法跟上他跳跃的思维。他有点怀疑那就是典型的变态杀人狂思维。

“是指那首歌背后的故事啊。”周温行说,“那首歌讲的是他犯下引发诅咒的重罪——也就是他亲手弑父的故事。”

299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中)

罗彬瀚盯着他的倒影。

“有什么疑问吗?”周温行说。

“你们是兄弟吧?”

“确实。不过并没有你们认知意义上的血缘关系。我们既没有同样的生母,也没有同样的生父。至于律法上的父亲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哥哥是被魔女宁薇用‘奥赛瓦礼’送给恒王的孩子——就像是母猫头鹰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拉戈贡王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骓翼氏和他的血缘关系从某种意义上就已经丢失了吧?那么,我和恒王之间是否因为哥哥而被认为是存在亲缘呢?长久以来哥哥都是想弄清楚这点。虽然在我看来倒是件无所谓的事情。”

他像是自言自语那样随便地说着,突然把手伸进了衣袋里。罗彬瀚以为自己会看到短刀或者是别的什么武器,结果周温行只是把一个小铁盒递了过来。

“要吗?是路上顺手买的东西。吃起来大概是口香糖的感觉,不过吞下来也没关系。”

罗彬瀚缓慢地伸出手,从里面拿走一颗红色的糖球。他开始有点搞不懂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了。

周温行充满理解地点着头,笑着说“不愿意吃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这样聊天更有氛围而已。榅叶街附近不是经常有那种人吗?看校服应该是梨海二中的学生吧,放学后会在那里磨磨蹭蹭地等公车,还有学生情侣在闲逛聊天。我也稍微去过两三次,可惜聊天对象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像他那样的性格,就算我想表示一下友好也很为难。虽然也没有强求的意思,我其实是比较喜欢和别人沟通的类型。”

罗彬瀚下意识地捏住糖球。他当然知道梨海市湖杨区的榅叶街,那条刚好靠近两个市重点高中的小商业街,距离周雨常住的公寓也不过千米左右而已。

他的脑袋有点嗡嗡作响。

“……你去过梨海市。”他说。

周温行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啊”。

嗡鸣声越来越响。

关于一些事实,罗彬瀚从未试图把它们联系起来。那到底是他偶然地没能这样做,还是不想这样做?

从那天开始周妤失踪了。

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结局,就这样消失在世界上。那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在到处都是监控探头的,即便午夜时分主干路也会车水马龙的梨海市,她就那样不留丝毫痕迹地人间蒸发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就连她消失的一点点动机都挖掘不出来。仿佛是悬疑小说故事里才遇到的情节,根本无法想象她遇到了怎样的事。

是被外星人带走了吗?是去她口中的“雨之主”带走了吗?这两种可能性罗彬瀚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是成为了某种可怕犯罪的受害者吗?但如果是那样,绝不可能连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找不到。那绝不是随机犯罪者的习惯。

然后,就在那半年以后,来自星辰之外的少年从天而降。

追踪着敌人而来。追杀着叛徒而来。和来自无远星的法克一起,最后全部汇聚到了梨海市。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什么样的怪物把周妤带走了呢?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轰鸣。

“是你做的吧?”他问道。

周温行说“你指的是什么呢?”

罗彬瀚觉得对方的声音很遥远。他仿佛又回到了赤县的梦境中,浪潮轰然冲过思维,胀痛感灌满了他的脑袋。鼻腔里有点蠕动的温热感,他伸手擦拭后摸到了血。

他用衣袖抹了抹说“是你杀了一个梨海市的女人,对吧?长头发到背,紫裙子,白鞋,表情阴恻恻的。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吧?”

“冻结”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

“你说的是周妤吧?”

海潮在脑中尖啸。眼球深处开始抽痛。

“我确实见过她。”周温行说,“不过你好像误会了,她并不是我杀死的。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去杀任何不愿意死的人。”

“是谁做的?”罗彬瀚耐心地问。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玄虹之玉就算不想告诉你全部的事,多少应该也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作为无远星死秩派创始人之一的0206,在梨海市的时候就会自称为‘方序’。这两个称呼,至少也听说过一个吧?”

周温行笑容诚挚地说“作为短暂的合作方,我还是要帮他澄清一下。是那个晶祖的后人首先发现了他,然后才会被他反过来杀掉灭口。方序那个人,除了平时交际比较枯燥以外,其他方面都完全不会造成妨碍,就算你当面侮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要怎么形容呢?据说他是以无远星的0101为基础蓝图改造出来的,在他们的二代中也是最像的一个。不过,就算这么跟你说,你应该也搞不清楚我在指谁。”

“藏玉。“罗彬瀚说。他的眼睛仍在抽痛,而浪潮声却渐渐消失了。

“嗯?原来你也知道啊。“

周温行有点高兴地笑着,又把一颗糖球塞进嘴里,宛如总结般地说“作为死秩派最高序列的领袖,方序已经被人杀死了,或者说是自愿终止微子进程比较合适吗?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没必要帮那个女巫报仇了。“

“这就是你找我想说的?“

“没有这回事。只是因为刚好提到了,所以就顺便说一说而已。不管怎么样,玉音女的消失和死秩派是脱不了关系的,所以玄虹之玉绝不会容忍任何一个残党逃走。这个情报总算对你有点意义吧?现在还有好几个排名靠前的人下落不明呢。“

罗彬瀚确实触动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或许只是对方在调动他情绪的诡计而已。没有必要去验证真伪,如果想知道眼前这头人狼的话是真是假,他只要回头去问荆璜就足够了。

趁着思维逐渐清醒,罗彬瀚把手中捏扁的糖球扔进喷泉里,随口说“那又怎么样?少爷想扬谁还用得着理由吗?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像这种事,玄虹之玉自己也不会否认。我想要和你聊的是他不愿意和你说的事。”

“我对他家里有几亩地没兴趣。”罗彬瀚说。

“那可不是我要说的内容。嗯,还是不要再谈玄虹之玉了。说到底,像他那样从世界中剥离出去的另类,和真正原始的古约律根本不是相同的立场。在这方面,他是不可能理解你的感受的。”

“你指哪方面?”

“死亡的方面啊。”

罗彬瀚的呼吸顿了一下。他以为这就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死亡宣言,但周温行依旧和气而又耐心,看不出任何危险的迹象。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再最后重复一次我之前的说明我是不会去杀不愿意死的人的。不管玄虹之玉怎么说,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周温行抬起头,大方地直视着罗彬瀚。

“不过,本身有求死**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实现他们的愿望本来就是哥哥该做的工作,我只不过是因为兄弟吵架,不得已才代劳了罢了。至于所谓的‘白河诅咒’,那个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不过是哥哥编出来安慰自己的话而已,完全没有在意的必要。我可从来没有跟哥哥兄弟相残的打算——变成你的角度来说,你也没有产生过杀死周雨的想法吧?”

300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下)

罗彬瀚从未在周温行说起这段话的时刻想起过周雨。这种突然的类比让他既莫名又反感。他清清嗓子说“周雨可不是你们这种阴间人。”

周温行没有反应。他脸上充满笑容,眼神中的意味简直可以用顽皮来形容。

“你去过榅叶街角落里的那家书店吗?”他说,“就是那家入口挤在寿司馆和茶餐厅中间的小店。店主人大概是个推理迷吧,除了小说以外,还专门把犯罪和心理相关的书放在前面。因为正好也是我感兴趣的内容,所以我每次去都会特意买下几本。”

罗彬瀚下意识地看向周围。对方的言谈和语气总让他有一种还在梨海市的错觉。可是周围游荡的猫人又提醒他身处异乡。他还注意到留在附近的猫人正在变得稀少。

“在那些书中有一种说法叫做‘死亡本能’。那即是说,生命既存在着求生的渴望,也存在着求死的渴望。随着存在时间的推移,逐渐地想要把外物和自我全部予以销毁、归零的那种冲动,好像是被你们称为‘求死欲’。我个人很喜欢这个说法。”

天色昏暗。广场上开始变得冷清起来。罗彬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周温行身后的狭长背包很大,看起来远不止可以塞下一把吉他。他开始在心里默念雅莱丽伽教给他的燃火咒语。

“创造与被创造的冲动,毁灭与被毁灭的冲动。或者说,想要在‘无’与‘有’之间不断改变状态的渴望,哥哥把这种倾向性视为万象的源头——虽然这么说,我并不清楚在他的视观里究竟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如果和他相比的话,我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罗彬瀚几乎要笑出声来。“冻结”站在他面前,表情真诚地点着头。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玄虹之玉肯定不会说我什么好话,不过我并不是什么灭世魔王之类的角色。如果和他们相比的话,我和你的共同点应该还更多一点。”

“是吗?”罗彬瀚说,“你觉得你现在随便找个警察自首,他会承认你是普通人吗?”

周温行寻常地看着他,反问道“那么,如果你现在回到梨海市,当着警察的面把警车举起来,他会认为你只是普通人吗?”

罗彬瀚突然卡住了。

“大体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和你的状况是相似的。既没有为了某种宏伟的目标而出生,也没有任何改变世界的**,只不过因为单纯的偶然才被卷进漩涡之中。我自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不过是因为哥哥拒绝履行他的使命,所以我才被选中去纠正他的行为。假如这个世界是一幕戏剧的话,我的角色就只是‘诤臣’而已。哥哥非要把这种事称之为诅咒,我也觉得他在某些观念上真的非常顽固。事实上就算没有我,也一定会有别人被选中来负责纠正他,而我本身并没有任何无可替代的地方——不过,要说特长的话倒是有一个。”

他指向罗彬瀚,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求生的冲动与求死的冲动,对于不同人的不同阶段并不是等量的。你觉得那些有着强烈求死欲的人会表现出什么特质呢?是凶暴残忍吗?是阴沉消极吗?答案是全都不对。‘死’本身不会和任何一种情感连接起来,只是单纯的对存在的否定而已。所以只要是怀着对‘生’的否定的人,不管平时表现得多么热情、友善、积极——本质上都只是求死者而已。我所擅长的事就是把具备这种强烈冲动的人识别出来,对他们的愿望予以呼应。反过来,只要是具备这种求死欲的人,也一定会不自觉地亲近我这样的帮助者。这样说能够理解吗?我想你应该是多少能够明白的。因为……”

夜晚降临。海潮在黑暗里轰鸣。

“你思考过这个问题吗?”周温行说,“既没有相似的性格,也没有相同的爱好。为什么周雨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呢?”

从杀人狂口中反复地吐出周雨的名字,对于罗彬瀚而言已经完全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他心想既然“冻结”认识杀死周妤的人,还把周妤称作是什么晶祖的后人——姑且不管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肯定调查过周妤的背景,理所当然会知道周雨是谁。至于他自己呢?荆璜就住在他的家里,被荆璜叫做0312的法克也跟他接触过,那么“冻结”知道他和周雨的关系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里边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你又懂朋友了。”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不是吧?不会吧?杀人狂都开始偷摸大鸡了?”

“反应还真激烈啊。”周温行有点困扰地笑着说。

“我啊?这就激烈啦?不好意思,我这叫不信谣不传谣,没事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我也没有说周雨什么坏话吧?只不过是想跟你说清楚‘白河诅咒’的本质而已。简而言之,那并不是什么非要让血亲相残的命运诅咒,而是一套亲缘优先的监督机制。如果哥哥愿意履行他作为原种寄身的职责,我就不会是现在的状态。啊,当然,我也没有责怪或者抱怨的意思。总之,我的提醒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对周雨产生敌意的话,那并不是说你非要杀掉他不可,应该只是因为他拒绝了某些理应完成的任务罢了。诤臣也好,亲友也好,把这种角色的劝谏行为说成是谋杀,我也拿哥哥的说辞很头疼。但是比起我,无远星的人好像更愿意相信他的说法,所以现在联盟的书上也全部都是他的解释。”

周温行摊开手,带着点无奈地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对吧?”

罗彬瀚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脑袋眩晕得很厉害,没法再进一步思考下去。

“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他说。

“有考虑过离开寂静号吗?”对方笑着说,“一起出去逛逛吧?一般来说,为了保证诤臣能够切实地起到监督作用,世界会给你一些特别的礼物。你的会是什么呢?我得到的是和哥哥相似又相反的东西,所以我猜你应该也差不多。会是眼睛吗?会是和‘燃烧’有关的东西吗?方便的话我很想看一看。说到底,我能找到的有着跟我相同作用的人,目前就只有你了。”

罗彬瀚已然感到无法容忍。他当着周温行的面从外套里抽出弯刀,一步步向后退去。周温行镇静地看着他问“要走了吗?”

“是啊。你想怎么样?”

“放心吧。我是不会去追击的。”

周温行果然站在原地没动,让罗彬瀚几乎要松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少年仍然用随意的谈话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求死**强烈的人,彼此间也会互相吸引。”

“我对你没感觉。”罗彬瀚想也不想地说。

周温行一下笑了起来,摆着手说“当然不是我。不过,你身边是出现过这样的人的。很难想象吧?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求死欲和外在性格并没有任何必然联系,所以说单纯从性格判断是不行的。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吗?看到这个应该就能猜到了。”

他把手伸进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小根翠绿的、如头发般柔韧的藤条。

藤条末端开着一朵染血的、酷似雀鸟的橘花。

301 狩猎逐亡流浆之宫(上)

罗彬瀚现在又有了那种感觉。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脚下的土地如潮水一样波动摇曳,让他几乎无法立足。

“蓝鹊。”他说。

周温行微笑不答,带着藤花向夜色深处退去。

“现在说不定还活着呢。不过,以后就不好说了。”

对方他的声音裹挟在海潮的呼啸中飘来。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蓝鹊,他想着这怎么可能呢?她在糖城的法师塔里边。

——她一直没有在星网回复。

她在白塔。对于白塔学徒来说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吗?一头人狼敢于闯进去犯下谋杀的罪行吗?那种事件不可能悄无声息……

——针对白塔法师的谋杀。

她很积极。乐观。友善。有点过分活跃。以及其他学院派的怪毛病。她是最不像会跟“死亡”概念联系起来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他得、他得……

——他得拿到实证。

他奔跑着,追逐着目标的脚步,不知何时远离了飞贼酒吧。猎手的身影在他视野边缘,看起来只是在小步快走,可他始终没能赶上。建筑的影子从他眼角两侧飞掠,远处有猫人们经过。他模糊地想起来自己也许应该找人帮忙。

但是来不及了。他不能浪费一秒,让猎手的影子就此消失。

他继续奔跑,直到视线前方出现高耸洁白的冰糖塔。周温行正站在红白条纹硬糖制成的围墙顶部。这穿着运动裤的星级罪犯,传说中的人狼,轻轻地一跳,从墙头跃到冰糖塔上。那画面让罗彬瀚想起他曾在某个夏季看到一只蚂蚱跳上树梢,轻而易举,毫无为难。而当他自己冲到糖城的围墙边时,才陡然意识到这堵墙的高度实际上超过五米,平滑得能当镜子照面,任何一个来自他老家的普通人都别想徒手上去。

周温行在冰糖塔顶端望着他,遥远得像一只蚂蚁。冰糖塔在糖城内高耸孤峙,但罗彬瀚相信既然猫人可以来去自如,那人狼也随时可以找到另一条通路。

罗彬瀚把弯刀放进衣袋,开始攀爬那堵硬糖墙。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绝不可能在身手灵活性上超越一头人狼——而且还不是随便哪只人狼,那是“冻结”。

他得想想办法。他得有别的什么优势。比如说,比如说……

他的眼球开始胀痛,像眼眶深处有野草籽正在发芽。

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个声音说“你最好别养成习惯。”

罗彬瀚看了过去。先前消失的黑猫正蹲坐在墙头上,姿态冷淡地望着他。

“呃。”罗彬瀚说,“你咋在这儿?”

“我一直在。”

“我没看见。”

“我藏在梦境里。”黑猫不耐烦地说,“威尔留下的捷径,确保他没法攻击到我。明白了吗?”

罗彬瀚的心往下一沉。他不太明白这里头的技术细节,不过有一点显而易见如果黑猫也一心想躲着周温行,它显然就不是周温行的对手。

“你最好别招惹他。”黑猫说,“回那艘船上去。”

“不可能。”罗彬瀚回答道。他眼球里的异物感因为这阵打岔而消失了,只好继续笨拙地攀爬围墙。

“你很在乎他手里那朵花?”

“不,我要杀了他。”

罗彬瀚脱口而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生气或者激动,那简直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而如果那真的发生了,他现在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黑猫盯着他,沉思着。然后它站起身来,跳到罗彬瀚的肩膀上。这突然的重量让罗彬瀚马上滑落了一小截,但紧接着硬糖墙壁就开始扭曲。白骨似的糖枝从墙中冒出来,堪堪让罗彬瀚撑住自己。

“什么鬼?”罗彬瀚抓着白骨枝说。

“闭嘴。”黑猫说,“只有威尔才能在梦境里随心所欲。我必须完全地集中精神。”

它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沉闷紧绷,活像一个人在咬着牙说话。罗彬瀚赶紧抓着树枝往上攀爬。世界看起来和刚才变得有些不同,可具体在哪儿他却说不上来。

夜空中的阴云鬼祟地打着旋,像在掩饰天空深处的某种活物。风声又细又尖,如同孩童的阴魂在哭泣。冰糖塔上的灯光冷森森地绽放着,宛如灵堂前高悬的白纸灯笼。罗彬瀚参加过亲戚的开吊仪式,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堵顶天立地的灵堂正门前。

“冻结”就站在堂顶上。看起来还不打算走开。

他爬上墙顶。对着几十米外的冰糖塔瞪眼。黑猫狠辣无情地挠了他的后颈一爪。

“抓住钩子。”黑猫说。

有一会儿子罗彬瀚不知道它在说什么鬼话,直到他感到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一下下打在他的背上。他回过头,看到一只血迹斑斑的锈黑铁钩在他面前晃荡。铁钩的顶部连接着锁链,一直向上延伸。罗彬瀚仰头朝上看,发现锁链的尽头消失在苍白如银的满月中央。

他抓住铁钩,掌心里充满粘糊滑腻的触感。

“血?”他质疑道。

“这钩子曾经穿过威尔的胸口。”黑猫说,“别多问。抓紧。”

铁钩猛然上升。罗彬瀚在吼叫中飞了出去。从天而降的锁链急剧收紧,把他一下吊上半空,像个完全失控的溜溜球那样甩向冰糖塔。这过程中他感到自己随时都会脱手,然后横飞着撞向大地。他死死抓着铁钩,恨不得让它把手腕捅个对穿,但冰糖塔上的周温行却越来越近。

他径直飞向人狼,近得能望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平静,自然,还有点目睹奇观的好笑。是啊,他在心里想,你可有得看了。

周温行往后退步,跳到冰糖塔中段的一处挑檐上。罗彬瀚目测自己将在他上方十米处被塔檐捅烂肚子,只好拼尽全力扭动身体,让背部撞在粗砺的塔身雕饰上。他听到窗花破碎时发出的吱嘎乱响,但最后还是成功在窗台边缘站稳。

“别松开钩子!”挂在他肩头的黑猫警告道,“你不是完全在梦里。现实能伤害到你的身体。你掉下去,我可不一定来得及弄出点什么。”

罗宾汉抓牢天钩,然后低下头观察下方。他首先看到无边无际的地面,笼罩在一层似有若无的黑色薄烟里,仿佛阴世在对他张开怀抱。再朝上一点才是仰头望着他的周温行。

“不习惯高处吗?”周温行笑着说,“看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吧?”

“蓝鹊在哪里?”罗彬瀚冷冷地问。

周温行又开始往下面的塔檐跳。罗彬瀚从衣袋里掏出刀,抓住铁钩荡了下去。他在空中默念咒语,让弯刀上燃烧起幽蓝的仙子火。

悬天的铁钩粗暴甩动,先把他往塔外荡出百米,然后重重砸向周温行的脸。周温行轻跳避开,和刀刃的火焰边缘擦肩而过。他在和罗彬瀚错身的瞬间轻轻摇头,用手臂挂住下方的塔檐。

“你是没法杀掉我的。”他说,“在哥哥纠正错误以前,我可以说是不死的。就算是玄虹之玉也做不到。”

他松开手臂,朝着塔下的糖城街道坠落。

302 狩猎逐亡流浆之宫(中)

罗彬瀚想追上去,但钩子没有马上动。他拽拽锁链,感到遥远的天空彼端有一股泥潭般的吸力。是谁在天上帮他甩动这条铁链呢?他不禁想象出一只庞大无比的巨怪黑猫,像玩弄毛线球那样把铁链拍得到处乱晃。

“再让它动动?”他对肩膀上挂着的黑猫说。

“没你想得那么容易。”黑猫近乎恼怒地回答,“我们必须一直停留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如果它们完全割离,你根本找不到他在哪儿。”

罗彬瀚朝下俯瞰。他看到周温行像没有重量那样落在一片粉白相间的屋顶上。而如果他自己也那样做,毫无疑问只会叫他和屋顶一起完蛋。

“这小子有超能力?”他问黑猫。

“他也许会一点斐兰凯尔的小把戏。”黑猫干巴巴地说,“吕底莎死前亲吻了他,让他沾上了狮眼之血——影子们的力量。哼呣。”

罗彬瀚不清楚它的语气词算是个怎么回事,听起来就像是介于轻蔑与羡慕之间。他只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用不着担心这个。”黑猫又警告道,“他的血统驾驭不了影子。你该小心的是他的爪子。”

“哼呣。”罗彬瀚说。他得小心的东西太多了,已经有点不痛不痒。

铁钩开始摇曳,一把将他扯下高塔,甩向屋顶上的“冻结”。在这短暂的过程中,罗彬瀚察觉到黑猫的尖爪正深陷进自己的肩膀里。让那悬天之钩移动起来显然让它很痛苦,尽管罗彬瀚还不知道原理。他顾不上担心这只怪猫,又一次直奔周温行的脸面而去。

周温行轻盈地往旁边滑开两步。他看起来完全游刃有余,而如果他真的想,事实上也早可以把罗彬瀚远远甩开。但他不会这么做——罗彬瀚现在清楚得很——对方可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们似乎将要再次擦肩而过。但罗彬瀚在半空中就松开那笨重迟钝的铁钩,义无反顾地跳向周温行。黑猫在他肩上发出一声恼怒的短叫,他也只假装成没听见。弯刀上漂浮着火,在罗彬瀚的眼前划出亮蓝色的轨迹。他瞄准了周温行的咽喉,但对方又一次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罗彬瀚落在屋顶上。裹着霜糖外衣的饼干屋顶被他踩得咔咔碎裂,但他虚着脚尖的力道往旁边走了两步,成功避免了整片屋顶的塌陷。他有点惊讶地发现这件事未免顺利得过头,就好像从十米高的地方跳下来只是小菜一碟。

糖霜在他脚底滑动,颤动得清清楚楚。他又走了两步,彻底维持住平衡。然后他回想着雅莱丽伽当初是怎样握刀,怎样挥舞和进攻,最后剖开索玛沙斯提亚的胸膛——但是他当然不是为了剖开“冻结”。蓝鹊。他的目标应当是蓝鹊。

他把弯刀的弧度往手肘内侧收了收。就像螳螂在弹出足刀前收缩蓄力。手臂绷紧,背脊压低,那就是雅莱丽伽击打沙斯前的动作。

周温行有点意外地问“你学过吗?”

“她在哪儿?”罗彬瀚说。

“没必要这样各说各话吗?就算从常识来考量,我也是不可能把答案轻易告诉你的。稍微聊点更容易达成共识的内容比较好吧?这个才是正常的谈判方法。”

“你想要什么?”

“之前说过了。我只是对同类有好奇心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意想达成的目标。说到底,我们各自的使命没有冲突,让你就此消失的话我也会觉得很惋惜。如果继续跟玄虹之玉待在一起,对你完全没有益处。就算不想和我为伍,也还是尽早回到你的故乡比较好。想想看,现在那颗星球说不定已经变成废墟了。”

罗彬瀚的肩头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黑猫又发出“哼呣”的声音,粗暴地用前爪踩踢他的鼻梁。

“他在吓唬你。”黑猫说,“你那寒酸的老家现在安然无恙。某些力量在确保它的安全。动动你的脑子,如果他能对你的老家做什么,那轮不到你在这种鬼地方遇见他。”

“啊,我暂时是不打算回到梨海市。毕竟,不管在杀人的能力上如何占优,他拥有地权的主场优势是我无法弥补的。哥哥不也是看重他这一点吗?”

周温行自然地接话,然后伸出右手,像在遮挡空中刺眼耀目的月华之光。他展示出修长而年轻的人类肢体,连指甲也修剪得平平整整,明显突起的指关节,就像是因为书写习惯不良而造成的指节变形。无论怎么看,周温行不具备能够被称为“爪子”的器官。

“你是哥哥养的那只猫吧?”他说。

黑猫从喉咙深处涌出一阵颤动的低吼。它浑身的毛如尖刺般竖起,甚至让罗彬瀚挨着的脸颊也感到少许刺痛。

“你应该珍惜离开的机会。”它低沉地说。

“是在说什么呢,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是兄弟之间的矛盾,只要好好说开就可以了。花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想稍微收集一点能够作为论据的东西。”

周温行的脸在月华下闪闪发光。他用简直可以称为纯真的神态说“可以麻烦你现在让一下路吗?”

黑猫在罗彬瀚肩头挺直了身体,看上去随时都会扑出去。罗彬瀚侧目拽了拽它的尾巴。

他马上被那条黑色的钩尾巴抽了一下。“准备好。”黑猫说,“他要开始切割了。”

“切割啥?”

黑猫来不及回答。周温行的手指在空气中划落,指尖有一点闪烁的白芒,像是梦境月亮的反光。从顶部到底端,把罗彬瀚的视野划破成左右两截。

世界被均匀而笔直地切割开来。

街道朝两边分离。满月从中央撕裂。左右视野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景。如果不是因为毫无痛楚,他在那个瞬间简直要怀疑是自己被分尸成了两半。

宛如是从空气里剥下一层墙纸,视野左侧的风景陡然塌陷,露出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巨大的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黑暗中的巨物在粗重喘息。

街道。黑暗。糖果房子。虚无的空洞。因为两边的景象完全失去平衡,他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想要往那片无边广袤的世界里纵身跳下。

黑猫发出尖锐而愤怒的厉叫。它的尾巴垂落下去,像影子般贴入地面,无限延伸地扩散开来。左侧的空洞世界被影子重新贴满,随后色彩从漆黑中显现。世界又变回了原样。

罗彬瀚重新站稳身体。他想起了过去荆璜对周温行的评价——“没大事,下次弄死他”。哈。

“这他妈什么鬼?”他按住自己的左眼对黑猫说,“小心爪子?这是爪子的问题吗?”

“他能切碎梦境。小心点,我保证你不想落进月境最底层。那是……”

“那里才是真正的现实。”周温行说。

他又一次冲着罗彬瀚举起手。这回罗彬瀚跟黑猫一起紧张起来。罗彬瀚开始四处张望,寻找掩体——尽管他不知道那是否有用。

“哥哥从诞生开始就在不自觉地创造着梦幻,所以作为监督者的我,就自然而然地懂得了怎样破坏梦境。不过奇怪的是,我好像只能切开哥哥的梦,却没办法破坏到作为基石的月境本身。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无法被梦侵蚀的月境才是真正的‘现实’。所以说,我的能力完全就是为了把哥哥吵醒准备的。不要去依赖那只猫比较好吧,因为对于它这种会在现实里变得虚弱的月境生物而言,我就是天生的克星。”

周温行对着他们伸出一根食指,然后笔直地划落。

303 狩猎逐亡流浆之宫(下)

罗彬瀚在千钧一发时避开了。他仍然感到世界像张油画那样被裁纸刀切开,一分两截,但这次他强迫自己倒向正常的那边。

他滚落在糖霜上,鼻腔里吸进了一点呛人的糖粉。紧接着重力颠倒过来,这一半糖果世界变成了天空,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摔向下方的黑暗深渊,直至黑猫发出凄厉的咆哮,一层影子撑住了他,变成了被他撞得零零碎碎的饼干瓦片。

罗彬瀚头晕脑胀地爬起来,死死抓住自己的弯刀。

“这可有点离谱了。”他对黑猫说。

“我告诉过你应该回船上去。”黑猫冷冷地回答。它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乌黑的毛皮凌乱而松垮,罗彬瀚甚至瞄见一根不知何时出现的灰毛。

“你能应付他?”他向黑猫确认。

“它拆,我补。在一堵不是我造的墙上。”黑猫说,“你觉得谁容易些?”

“他只能切开梦,是吧?如果咱们不在梦境里,他就没法这么搞了”

“说得不错。但如果我和你不是躲在梦境里,他一只手就能把你撕碎。”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局势很糟。他是决心和杀人狂奋战到底,可没想到还得面对这种状况。当周温行伸出整整五根指头时,他不得不吼道“把你的梦境取消!”

空中的满月一下熄灭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远方氤氲的薄雾荡然一空,罗彬瀚突然间又能够清楚地看见最远处的冰糖塔灯光。他有点舒畅地吸了口气,逐渐能够分辨出梦境和现实的不同。

但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他当然知道。他喝过赤泉水,遗憾的是那看起来不足以抵消人狼这个物种的体能优势,周温行甚至都没有变形——又或许那只是因为周温行是一只特别的人狼?

他冲了上去。弯刀切向周温行的胸口。这一次他放低要求,不需要造成什么致命伤,只要让敌手沾到弯刀的火焰就成。周温行灵活地滑开,像走狐步那样在他周围腾挪。罗彬瀚没觉得自己比他慢多少,但却怎么都抓不住他。

“是技巧的问题。”周温行对他说明道,“你对身体的控制力太薄弱了。这样当然没有办法击中我。”

“是吗?”罗彬瀚说。他趁着周温行在自己右侧时把左手插进口袋,指尖探到一个坚硬的玻璃圆球。他在口袋里把它扣住,盯着周温行的眼睛狠狠弹出去。然后他握着刀扑向周温行左边的空档,企图让对方主动在躲闪中凑过来。

那几乎真的成功了。他看得出来周温行一点也没有防备他这手。百发百中球像子弹般冲向目标,离对手的眼睛最多只有半公分,但周温行没有试图躲开,只是伸手把弹珠抄住,继续远离弯刀的火焰。

他跳开两步,在躲闪弯刀的间隙里瞄了眼掌心里的东西,然后无可奈何地对罗彬瀚一笑。

“这个是不是幼稚了一点呢?”他困扰地问,“玄虹之玉给你的?”

“闭嘴。”罗彬瀚挥舞着弯刀说,“我不许你污蔑少爷的人格,信不信我告你造谣?”

“只是稍微质疑一下而已。”

“轮得到你质疑吗?你有我了解他吗?不了解你能评论他吗?”

周温行顿了顿脚步,仿佛在思考罗彬瀚说的话是否确有意义。那瞬间罗彬瀚开始觉得对方也许是他生平见过的最老实的人之一,至少在他老家的互联网上没有。作为回报,他再次把手伸进外套里侧,越过扣着弯刀刀鞘的位置,在后背靠近下摆的位置摸到一个厚实的夹层。它大概有一块砖头那么大,用类似魔术贴的材质固定在后背上。当罗彬瀚把它打开时,一把手枪落进他的手掌中。

关于这把手枪,自从雅莱丽伽把它交给罗彬瀚的那天起他就没怎么试过。他把大部分兴趣都给了菲娜所钟爱的那枚戒指,竟然忽视了这明显更可靠的武器(鉴于他总是忘了把菲娜随身带着)。在他被乌奥娜袭击过后,∈专门给他制作了这个能应付一般检测的小枪袋。而现在罗彬瀚发现它确实比什么空间装置之类的可靠得多。

他用身体挡住手枪,与此同时黑猫也配合地蹬了出去。它如一道漆黑的闪电射向周温行的脸。周温行的表情在瞬间变化了,他盯着黑猫,脸上是一种奇特的空洞与平静,随后罗彬瀚看见他的瞳孔收窄,好似尖锐的麦芒;指尖的白光伸展出来,凝固成刀锋般尖锐的弯钩。

那只是在半秒内发生的事,不知怎么罗彬瀚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某种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周温行会动手的,他想杀了这只黑猫,而那确实会让这头人狼在极短时间内丧失对他的关注。

他拔出手枪,顺着黑猫腹部的空档瞄准周温行的心口。那对人狼而言算致命吗?不管怎样他知道弥罗杀死过一只,把那倒霉蛋全身的血肉挤了出来,如果有必要他也会对周温行这么干。

周温行猛然看了过来。他的眼睛散发着满月般寒冷的光。当灿亮的激光从枪口中疯狂射出时,他不再试图攻击黑猫,而像鬼影那样来回闪烁,在三秒内冲到了罗彬瀚面前。罗彬瀚眨了一下眼,周温行已经抓住他的手腕,把枪口掰向天空。

他们的脸贴得很近,不超过二十公分,罗彬瀚从那双兽瞳深处看到一片寒冰般的寂静。

“把这个收起来。”周温行低语道,“否则我就不会只是退让了。”

“是吗?”罗彬瀚说,“你这就跟不上时代啦?”

他用左手挥舞弯刀,迫使周温行后退,紧接着右手又开了一枪。当周温行顿住时,罗彬瀚看到他肩后露出的背包顶部烂了一个洞,肩膀处的衬衫正在慢慢泛红。他中枪了。

那轻易得超出罗彬瀚的想象,使他骤然意识到或许这正是“冻结”的弱点——周温行不像荆璜那样无视着一切枪铳炮弹,那就使这人十分的有机可趁。而就在他这么想时,周温行又一次逼近了他。

罗彬瀚还想用弯刀的火逼退他。可周温行轻盈地飘开,绕向他的身后。罗彬瀚反转枪口朝后头射了几发。感觉没中。他猛然抬头,发现周温行早就跳了起来,正在他头顶三米下落,爪尖对准了他的脑门。

他往前扑了出去,紧接着感到自己的后腿一阵裂痛。那几乎已触及骨髓,且还在往上方延伸,像要一路切向他的肚子。但马上他听到了猫叫,凄厉得让人心头一跳。

空中亮起银白的满月。他的身后猛然裂开一条缝隙,从屋顶到地面,然后是视野所及的整个世界。巨大的地裂将糖城撕成两半,越分越开,宛如一座壮伟的峡谷。

罗彬瀚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在百忙中瞄了眼自己的腿,发现那里血流如注,但还不至于完全丧失知觉。紧接着黑猫跳上他的肩头。

“留神!”黑猫说,“这是我在威尔的梦里最不喜欢的部分。”

罗彬瀚看向对岸。周温行正站在那里,他们至少隔着五十米距离,罗彬瀚不太相信周温行能一跃而过。他趁着周温行举手前就抬起枪口,远远地瞄准那衬衫少年的脑袋。

“结束了。”他说,“你动一下手指我就开枪。她在哪儿?”

周温行俯瞰着脚下的深渊,然后对他微笑。那是种罗彬瀚特别仇恨的神妙表情,一种只适合出现在雕像上的东西。

“谢谢你。”周温行说。

他往前一步,踏在虚空上,毫不停顿地摔落深渊。罗彬瀚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霎时间以为自己目击了杀人犯的末路,但紧接着他听见黑猫的怒吼。

“底下!”黑猫说。

“什么?”

“底下!”黑猫嘶哑地吼叫,“这里是该死的糖城!底下是加工厂!”

“可这不是你的梦……”

罗彬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想起了周温行的小特长。

“操。”他喃喃地说,有点崩溃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下一秒他也跟着跳了进去。坠落的感觉完全不像梦境,他的视野急剧变化,在往上俯冲的狂风中逆行,捕捉到周温行的影子。

他看见周温行在无尽的掉落中伸出手指,对着下方轻轻一划。梦中的地下世界一分为二,他们的右手边陡然变得五彩斑斓。机械的灯光延伸千米,无数液态彩虹般的流体在管道与浆池中流动、沸腾。

周温行抽动五指。他们左边也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彩流工厂。

罗彬瀚已经不想问对方的目的。他看着周温行用手臂抱住一条横悬的管道,绕着它荡了几个圈后站在上面。而当罗彬瀚快要坠进某片粉红色的浓缩糖浆时黑猫厉声嘶叫,浆池一下变成了近黑的深红色。罗彬瀚掉进去至少五米深,再挣扎着从粘稠的液体中爬出来。他抹了把自己的脸,闻到腐臭锈蚀的血腥气。

“就没点更好的选择吗?”他愤怒地问。

“你知道噩梦的意思吧?”黑猫说,“那可不是为了让你舒服而准备的。”

罗彬瀚没再理它。他仰头去找周温行,发现对方正在上头沿着管道行走。少年的体态在这庞大的流浆工厂中显得微不足道,就像一个病毒潜伏在浩瀚的人体血管里。罗彬瀚对着他举枪又放下——他真不知道在这儿射爆点什么会不会让整个星球都上天。周温行是个疯子。现在他总算明白荆璜的意思了。

他爬出浆池,朝周温行的方向追了出去。尽管他比周温行的位置低了十几米,在他脚下仍然是一片深邃而错杂的彩流织网,最远处的光亮细得犹如蛛丝,迫使罗彬瀚每一步都小心慎重,艰难地踩着悬空的管道前进。他在心里疯狂咒骂杜兰德人,咒骂他们为了一点无聊的甜食癖好而搞出如此庞然大物,咒骂他们每一点穷极无聊的梦想和追求。

情绪的崩溃使他胡思乱想。他的眼睛也开始发花,过亮的霓虹光与深邃的黑暗形成了对比,整个空间仿佛被那些原浆流切成了无数莫可名状的几何图形。他模糊地想起这些浓缩糖浆流或许是足以让他丧命的,哪怕只是喝下那么一滴,好在黑猫能让它们变成腐血。他还想不明白这些原浆流为什么都该死地散发着彩色荧光,活像他见过的那个杜兰德人老板的皮肤。那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糖城的浓缩糖浆是用杜兰德人的尸体做出来的。

穿着衬衫的病毒体在几何图形的端点上跳跃。他竭尽全力地想要追上,但距离却越来越远。黑猫在他肩膀上响亮地喘气,罗彬瀚瞥见它腹部多了一大片灰毛。

“想点办法。”他说。

“不。”黑猫说。

“什么叫不?”

“得留点余地给最坏打算。”黑猫冷定地说,“梦境不会受到现实影响。如果他真的做了,我会把你带走。”

它的话语终于让罗彬瀚感到一阵绝望。这位最强助力已经放弃了。也许糖城怎么样对黑猫本来就算不了什么,它在梦里就可以造一座差不多大的玩意儿。可是上头的人怎么办呢?寂静号能脱险吗?——他还是觉得莫莫罗和雅莱丽伽能给他点惊喜。可是糖城里的那座白塔呢?

蓝鹊到底在哪儿呢?

他继续追逐,腿上的伤口却终于让他越来越慢。这会儿他终于注意到了,那道撕裂伤快有半米长,快从小腿肚够着他的屁股。万幸血干得很快,没有从管道表面流进糖浆池里,那只是叫他觉得很疲惫。这也是周温行计划的一部分吗?

他拖着腿伤一步步前行,来到一片格外广阔的糖浆池前。

一片橘红色的糖浆池。光彩耀眼而温暖,令人想到完整的蛋黄、熟透的橘子、寒夜里的篝火、蓝鹊的藤条头发,诸如此类令人愉快的东西。它看着是那么充满秋天和太阳的气息,罗彬瀚怀疑它是一切橘味糖果的原料。

周温行坐在这片大池的上方,一个或许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添加的透明护罩上。他采取的是一种类似荆璜的盘腿坐姿,很不像男子高中生。只在这个时刻罗彬瀚才突然意识到周温行似乎也是一个赤县人。

他来到池边,仰头看着罩子上的周温行。这会儿他看见周温行腿边的罩子已经被划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距离洞口不到十公分,周温行腿上摆着一个模样古怪的皮水袋。

“这个东西叫做‘沙漠行者’。”周温行按着水袋说,“可以装一百倍容量的水。刚才在喷泉边的时候,稍微把里面填充了一下。”

罗彬瀚按了一下腿伤。他知道周温行的爪子有多尖,无论他朝哪儿开枪,他不能阻止洪流从破掉的水袋里倾泻而出。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诚心诚意地问。

周温行微笑着闭了闭眼睛,然后说“只是好奇两者接触起来会变成什么样而已。这个就算是‘糖果炸弹’吧?”

“你不觉得你自己也在杀伤范围内吗?”

“这种小事,没关系。”

“你还说过不杀不想死的。”

“我不是专门为了杀死他们而行动。不过,也没有顾虑他们安全的打算。”

现在罗彬瀚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受害者了。

他的腿越来越疼,几乎让他直不起身。他喘了两口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

“我觉得少爷那船也挺没意思的。可以考虑下其他风格的犯罪生活。”

周。好gk温行看了他几秒,然后微笑着说“你知道哥哥除了做梦以外,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给嫁出去的女儿出气?”

“是撒谎。因为哥哥擅长撒谎,所以识破谎言也是我的特长。前脚才说加入,后脚就把我领进警察局的话,这种同伙正常人都不想要的吧?”

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应对。他太疲惫了,有点茫然事情怎么会突然跳到这种地步。

“就非得这样不可吗?”他说。

周温行没有说话,静静地,平和地凝视着虚空。罗彬瀚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恐怖的预感。他知道再过几秒,也许一秒,周温行就会松手倒水。什么语言也阻止不了对方,除非他能把他杀了。

对。只能把他杀了。不是射线枪,而要简单地一击毙命。像弥罗那样把他血肉耗尽,粉身碎骨。

眼睛里的神经生长了出来。他的眼前浮现出如飞蚊症般混浊的飘斑。颤动着、鼓动着,集中在周温行的身体上。

对。杀了他吧。没有什么困难的。

因为他们是“等位”的。同样的诅咒,同样的立场,那个“不死”的护佑对彼此就无效了。只要想杀就一定杀得掉。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已经对持续关注这件事、持续关心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为了回到与世界彼此忽视的冷漠状况,就把这个障碍给除掉。

视觉里的幻斑开始生长,化为污浊的光澜。心里不由自主地笑着。烧吧。烧吧。

烧起来吧。绝对不要安静地消失。就算世界毁灭,也一定要在火中尖叫到最后一刻。

在想要将火烧起来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奇怪的歌声。

声音从回转交织的光流中从天而降。迅速地、坚定不移地向着他们逼近。歌声变得清晰而又洪亮。罗彬瀚突然间听清楚了,那首正在唱的歌是

“我将一往无前,冲破黑暗!将这星海拥入怀中,如果胜利绝不轻松,爱与勇气是我本衷,旅途势必有始有终——”

304 英雄拥抱星海(上)

罗彬瀚和周温行一起抬起头。

天空中闪烁着一点亮星。罗彬瀚说不清它是什么颜色,乍看像是银白,而边缘却散发出明显的红。

它和歌声一起飞速地逼近。光点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像一个小型的橘红太阳挂在天上。一道光束从中射下来,直奔周温行所坐的位置。

周温行在那之前就跳了起来。他仿佛能预知射击轨道般让开十几米,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真的很敬业呢。”他说,“是怎么下来的呢,警察先生?”

罗彬瀚首先去看橘色糖浆池上方的护罩。他发现周温行制造的空洞此刻被一种奇怪的透明物质封堵了起来。那或许是刚才那阵奇怪的激光射线造成的。具体的原理他暂时没力气去想,他只是松了口气,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光芒缓缓落下。当它降到和罗彬瀚差不多高度时,罗彬瀚终于意识到它的实际大小其实和自己差不多。随着光芒收敛,内部显现出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

他——应该说,它,有着充满金属质感的、红白相间的皮肤,头部两侧斜上方长着一对造型奇特的弯角,令人联想到银河系的两个旋臂。当它回首对着罗彬瀚微微点头时,罗彬瀚看见它有一对汽车前灯般巨大而充满锐气的发光眼睛。

他发现这是一个体型非常近人的永光族——或许是别的什么非常相似的种族?莫莫罗似乎并不能让巨人的形态缩小,罗彬瀚也从没在莫莫罗身上看到那么多红色斑纹。

对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那动作也许可以称之为“眨眼”。随后它转过头去,双手叉腰,挺胸直立,将右手握拳举顶。

又是一阵刺目的光芒迸发。

罗彬瀚闭眼又睁开。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健壮男人,穿着清爽利落的黑色皮背心和运动裤,皮肤是不折不扣的古铜色,在壮实的右胳膊上有一道类似闪电的纹身,底部则用联盟通用文字写着“必胜”这个词。

男人威风凛凛地一甩头,然后朗声吟诵道“天意昭昭,有呼必召。凶徒恶党,无路可逃!”

“这个不是联盟规定的标准警语吧?”周温行微笑着说,“虽然这样也不是不行,警察先生还是按照联盟要求念逮捕宣言就好了。”

“我这样念是完全合规的。”男人沉稳地回答道。

“话虽如此,我可不知道要怎么接你这种台词。”

“请你配合执法,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下。”

“啊,这个倒是很熟悉。不过这个是陷阱带执法动作吧?对我是没有意义的。也要这样做吗?”

“是的。请配合我执法。因为你是泛智人种生物,按照规定就是这个动作。”

周温行想了想,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还是不用了。这个动作说出去会被别人笑话的吧?旁边的目击者我也不是很方便把他杀掉——你看,他连拍照设备都拿出来了。”

“呃。”罗彬瀚说。他赶紧在男人回过头前放下七色书千里镜——不过,拍照设备?他暗暗记下了周温行的说法。

男人打量了一下罗彬瀚,再次冲着他点点头。

“这位先生请退下。”他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我近期一直在追捕的星际重犯,联盟及无远域联合通缉名单第七十四位,代号‘冻结’。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精神病患者,具有非常显著的反社会人格特征和反生命倾向。根据我得到的线报,不久以前他和无远域的叛乱分子共同策划了一起严重的故意投放高危传染病病原体案件,还涉嫌谋杀一家游戏公司的职员。按照联盟法规,现在我要将他逮捕归案。为了你的生命安全,请你配合执法,退离到安全区域。”

罗彬瀚有点茫然。

“噢,行。”他说,抬头看了看黑暗的天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上去。半分钟前还趴在他肩上的黑猫已经消失了,他被孤零零地遗弃在管道上,跟两个疑似有神经病的异族关在一起。

最后他只能举起手说“我去边上逛逛。你们聊。”

他拖着伤腿一点点往后挪,直到跟那两个人隔到五十米以上。这时他又想起了蓝鹊,只得痛苦地走回去。

“他可能有人质!”当男人回头时他大声高喊,“他手里有一个白塔学徒!”

男人微微地笑了,露出一排白亮整齐的牙齿。不知为何他这个表情对罗彬瀚有点眼熟。

“关于这点请不用担心。”男人说,“白塔的安全防卫是足以信赖的。而且我已经追踪这名犯罪分子很久了,可以肯定他没有机会挟持任何白塔的人员。之前他所展示的东西是从一名猫人手里抢走的,我已经拜托人把那位伤员送去治疗了。”

“噢。”罗彬瀚说。他看看周温行的表情,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的心情陡然轻松了起来,思绪变得灵敏而迅捷。他想起当他和蓝鹊分别时曾有许多猫人为她梳剪头发,而且——蓝鹊是个只剩下脑袋不可替换的白塔学徒,她那具木头躯体里肯定没有能被当成血的玩意儿。

他的肩膀一下子垮掉了,腿疼得根本站不住,于是直接在原地坐下来。

“你有良心吗你?”他对周温行说,“你钓你妈呢?”

周温行“呀”了一声,说“我也没有提过自己绑架了谁吧?”

“放你妈的屁。搁我这儿空手套白狼,有种你站着别跑,你看我回头让少爷收拾你。”

罗彬瀚按着腿上的伤,大吼一声“警察!他刚才性骚扰我!”

“这个已经涉嫌诬告了吧。”

“不。”站在他们中间的男人端肃地说,“在没有实际证据以前我不会妄下定论的。如果你确实有性骚扰行为,我也会如实地提交给有关部门。罪恶就是罪恶,绝对不能因为可笑就轻视疏忽!”

罗彬瀚着实惊呆了。周温行则早知如此似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不喜欢和永光族打交道。”他轻松地说,“没办法。那么今天就试一下袭警吧。”

他把身后的背包放在地上,指尖延伸出锐利的爪片,像散步般向着男人走来。

“提醒一句,警察先生。像这个地方还是尽量不要引起太大骚动比较好,虽然对于高碳糖来说最危险的是水解,如果有能量波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也会产生意外反应。同样的道理,巨大化也是很危险的。”

和罗彬瀚先前体验的完全不同,周温行挥动的利爪掀起了尖细的风声。附近的管道砰然破裂,浓稠的糖浆从里边溢落。

爪离对手咽喉只有二十公分。

罗彬瀚下意识地准备闭眼迎接强光,可永光族警察并没有变身。后者只是大喝一声,握紧拳头迎了上去。

“来吧!”他洪亮地喝道,“星海铁拳!”

他高举拳头,罗彬瀚看到他的五个指关节发亮,五道激光从里边射了出来。

305 英雄拥抱星海(中)

耀眼的白色射线在空中乱飞。它们乍看像是激光,但却会在某些时刻忽然弯折,如同被镜子反射那样折向另一个角度。这种曲折似乎有规律,可细看又十分难以捉摸,使人不知道该如何躲闪。当它落到某个实体上时,似乎并不会产生任何燃烧或融解现象,只是在表面覆上一层奇特的透明物质。

在射线分割的空间中,周温行敏捷地跳跃着。有时他出现在对手的背后、脚下或是难以转向的侧边,近得能够切实造成杀伤。每当这种时刻罗彬瀚便分外紧张。他试图瞄准射击,但这种尝试最终未能得手,因为他从未练习过射击如此高速的目标,也没法保证自己会不会误中那位从天而降的执法人员。

但是周温行的进攻一次也没有得手。每当利爪袭来时,永光族警察会像个武术家那样矫健地运用四肢,格挡周温行的手腕与腿脚,同时从拳头的关节里放出五道奇怪的射线。光线在空气里接连弯折,迫使周温行躲向管道与糖浆池的后方。

他隐匿进阴影中,彻底消失了。罗彬瀚和永光族警察一起到处张望,等待着他再度出现的瞬间。整整五分钟的时间内什么也没发生,罗彬瀚又开始感到腿疼手酸。当他几乎要确信周温行已经逃之夭夭时,黑猫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别疏忽大意。”黑猫低不可闻地说,“他可不会轻易放弃。”

罗彬瀚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黑猫果然躲在自己身后,把身体蜷缩在他背部的阴影里。那显然不是个舒适自然的姿势,就仿佛它不愿意跟罗彬瀚身前的永光族警察有一点接触。

“你也是在逃犯罪分子啊?”罗彬瀚悄悄地问。

“别老讲些蠢话。”黑猫不耐烦地说,“我是猫。没有猫喜欢盯着灯泡看,他简直能把影子们逼疯——倒不是说能力方面。”

“你还说别人呢。”罗彬瀚还嘴道,“就你这三板爪,能逼得那死变态藏起来吗?”

他竭力想集中精神防备外界的不测,但却发现这实在很困难。黑猫在某些方面是对的,尽管这位永光族警察并不像莫莫罗那样终日带着无法忽视的背景光,某种类似“光亮“的感觉仍然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罗彬瀚没法形容得很详细,可那让他的眼睛也隐隐酸痛。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甚至想要就此倒地睡去。

黑猫狠狠在他背上挠了一下“清醒点!他还在这儿!”

“对。”罗彬瀚打了个呵欠说,“但那关我什么事?这不是警察同志在这儿了吗?我一普通群众还折腾啥?”

黑猫目光阴冷地盯着他,但是罗彬瀚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他几乎能百分百确定蓝鹊没卷进这事儿里,而且还有一个警察正站在他面前和邪恶战斗,谁能说他不是个无辜路过的普通群众呢?他耷着肩膀、两腿伸直地坐着,有几秒的时间甚至还想掏出手机给周雨发条消息,直到他想起来这里既没有他的手机,也没有任何一个通讯商能帮他联络上周雨。这叫他有些意兴阑珊,懒洋洋提不起精神。

他的态度无疑加剧了黑猫的不满,让他的后背几乎沦为猫抓板。可罗彬瀚已然连这点都不在乎了。他揪揪猫尾巴说“你能变个枕头不?”

黑猫的回答是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就在罗彬瀚努力把自己的脸从猫爪下扒出来时,他听到永光族警察发出一种奇怪的咤喝声。罗彬瀚透过盖在脸上的猫毛瞄过去,看到周温行从高处的管道上落下,身周围绕着浓重的阴影。

那是个很不同寻常姿势,周温行的身体整个颠倒过来,宛如在深海中潜游深入。他身躯周围的阴影像潮水那样波动,使观者感到粘稠而浓厚,像是某种黑色的胶质,拖延着周温行坠地的速度。可实际上周温行下降得一点也不慢。他在眨眼间就已经到了永光族警察面前——准确来说是脑后,他轻盈如蝙蝠扑落,身周的黑暗卷住对手的四肢,然后则是袭击后颈的利爪。

如果当时站在那儿的是罗彬瀚自己,他认为自己完全没法反应过来。周温行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清楚,但实际上迅疾如风。

不知怎么那竟然让他联想起了阿萨巴姆。尽管罗彬瀚和那个女杀手的相处十分短暂,他总觉得她与周温行移动时的姿态尤其相似他们的上半身动得很少,有时像在无摩擦的地面上滑行,可当他们停下来时又完全从容自如,仿佛某种透明的挡板替他们阻挡了冲势。

永光族警察身上绽放出浓烈的光。如旋转错觉般的白色光芒,边缘则像镶带般带着明显的淡红色。那光芒并非射线,而如流水般涌动,把管道上的空间完全吞没进去。罗彬瀚听到黑猫发出气恼的低吼。然后他手中的重量便一下子消失了。

罗彬瀚只好自己闭上眼睛,但那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他的眼前仍然旋转着莫可名状的光纹,有些像旋转的星臂,亦或者蝴蝶的斑纹,当左右两边的光团旋转到某个角度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符号。

他没来得及确认清楚,光芒已然消逝而去。罗彬瀚睁开眼睛,看见永光族警察又变成了那个金属皮肤的旋角生物,利落地把手搭在头顶,摆出一个酷似敬礼的姿势。紧接着他的双角开始逐层发亮。

“咤!”他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呼喝。

随着他的手往前挥出,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旋角从他的脑袋上脱离,如飞镖般旋转着飞射出去,追向正在远离光亮的周温行。

旋角的光亮在旋转中扩大,像一面磨盘大小的圆形飞碟。当周温形改变方向时,它也立刻如影随形,灵活地改变着自己的方向。这回旋镖似的旋角逐渐追上周温行,而永光族警察则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目光紧追着周温行的身影。

事实上那不过是短短十秒——也许七八秒——之内所发生的事。罗彬瀚目睹了这一切,但完全没机会反刍和理解。他瞧着周温行跳上头顶的管道底部,然后反蹬着落到了自己身旁。

那一瞬间他们相距不过两米。周温行冲他微微一笑,罗彬瀚才发现对方的衬衫正面沾满了血——衬衫布料本身完好无损,只有底下的血肉之躯严重地熔化了。那不是单纯的高温灼伤,而像是冰遇到火一般严重的侵蚀。罗彬瀚甚是能从他的衬衫上看出紧贴着的肋骨轮廓。

这一切全然没有显露在周温行脸上。他只是微笑着,短促地冲罗彬瀚点了点头。

“那么,下次再聊吧。”

罗彬瀚已经举起了枪。周温行在他瞄准前往前奔跑,继续躲避那追来的旋角光碟。他把手伸进口袋中,紧接着他们头顶便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他脚下的管道摇颤不已,许多碎石般的硬块掉了下来(事后罗彬瀚推测那是地面上的碎糖块),其中一块差点把罗彬瀚砸了个脑袋开花。

“请小心!”

他的脑袋里——而并非耳中——响起了那个永光族警察的警告。旋角光碟半途折回,挡在他头顶上方,坚实地为他挡去了一切坠落物的袭击。

当这阵剧烈的动静过去以后,罗彬瀚也逐渐从脑震荡的余韵中回神。他躺在管道上,再也没有看见周温行的身影。永光族警察又变成了朴实刚建的人类青年,正关切地把他的上半身从地上扶起来。

“这位先生,你还好吗?”青年用严肃而不失关心的语态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罗彬瀚的脑袋和腿都疼得厉害,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几乎没经思考,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在周温行消失以后,他似乎不应该继续跟执法人员离得太近。

“不要勉强。我看到你的腿已经被那名歹徒击伤了。如果不及时治疗,或许今后会留下后遗症。请忍耐一下,我马上把你带去安全区域救治。”

罗彬瀚感激地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他既眩晕又真诚地说“谢谢你,泰罗。”

“……宇普西隆。”

“宇普西隆是谁?”

“我。”青年沉稳地介绍道。

罗彬瀚盯着他,既觉得意外又感到熟悉。他想起了自己在对方出现前听到的那首歌,以及他在强光中看到的错觉般的符文。

“噢。”好半天后他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过你的漫画。你,没想到,嗯,和漫画里长得还挺不像的。”

宇普西隆爽朗地笑起来,他浓密的眉毛像两个飞镖那样往两侧抬高,有点刀眉飞鬓的意思。

现在他看上去就和漫画里十分相似了。

306 英雄拥抱星海(下)

有必要一提的是,尽管罗彬瀚在飞天以前从未见过所谓的国际警察(当然更没有星际),他对“刑警”这个职业是很有过一些耳闻。

在诸多人的口述佐证中,他不止一次被告知自己的父亲曾在警队工作。那时他父亲血气方刚,因为某件事而最终选择辞职,回到父母身边经营生意,最后则成为了罗彬瀚所熟悉的酒店集团老板。

那就像是老年人在谈论自己的峥嵘岁月。太遥远,太不可思议,以至于罗彬瀚从未主动地思考过这件事。他第一次强烈地认识到他父亲或许确然存在着某种类似“英雄”的时刻,那是在周妤失踪以后,他们为了尽可能获取到更多帮助而联络了他父亲的旧上司。直到那时他才真正听说了他父亲提出辞职的原因(坦白说他一直以为那纯粹就是嫌弃钱少活多)。一段不能说很得意的往事,但是的确,从某种角度来说,竟然帮他父亲赢得了一点金钱以外的尊重。

但此时此刻罗彬瀚并不想追忆那段老兵故事、似水年华。他之所以强烈地想起自己父亲的前职业,是因为他想对父亲说一句看啊,老头,你以前讲当警察会养成多少奇怪的职业病,可你见过这玩意儿吗?

他可以断言说是绝无可能的。一个星际警察——正式的称呼事实上是“联盟公共安全部单体生物科特项巡查组派出员”——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星际警察扶着他走上了地面。

宇普西隆一度提出过想背他,但罗彬瀚拒绝了。他自觉状态还行,于是宇普西隆便撑着他的腋下,带着他一起飞向地面。那并不是种被吊升的难受感觉,仿佛是光芒像茧一样包围着他,均匀地裹着他上升。他们至少升高了五百米,罗彬瀚才终于看到头顶上方巨大的空洞与后头的夜空。

那空洞显而易见是某种剧烈爆炸的产物。自那洞后传来嘈杂的骚动。罗宾汉看到无数双耳朵尖尖的脑袋在其上攒动,紧接着好几个猫人飘飘摇摇地荡了下来。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像宝石般冷亮闪耀,直勾勾地对着他和宇普西隆。

“不要紧张,我是中心城派出员!”宇普西隆高声说,“我已经和达达图巴先生联络过了,他能证实我的身份。”

他和罗彬瀚一起飞出洞口。来到坚实的地面上后,他双手叉腰,额头再次绽放出炫人的强光。罗彬瀚立刻听见许多恼怒的猫叫声,但许多猫人们同样早有准备,它们都戴着绑带式的墨镜,身上武装齐全,表情冷酷——那也可能是因为它们大部分是黑猫。现在罗彬瀚看任何一只黑猫都觉得它像少东家。

它们都用武器指着宇普西隆。尽管罗彬瀚不能认出它们的每一样装备,他却怪有意思地发现猫人们的装备方式和自己颇有雷同一只手是匕首、刀或者铁爪套,另一只手则是枪械或激光棒(罗彬瀚认得它是因为马林特别指出过猫人喜欢激光棒)。

宇普西隆继续镇定地放光。那似乎并非出于某种阻碍视觉的本意,因为光芒正在逐渐收敛,自他头顶上方形成了一个有点类似小怪兽的图纹双足站立的矮小蛋形生物,皮肤上长满了不知是珊瑚还是苔藓的装饰。

“这是我的派出员证件。”宇普西隆说,“各位如果有任何身份验证设备,都可以拿出来试一下。”

领头的猫人们纷纷开始把爪子伸进身上的皮甲内,从里头掏出一些可以套在猫爪上的小镜片。这东西罗彬瀚也很熟悉,因为每当他从正门进入糖城时,负责检查的猫人们也总会用小镜片瞧一瞧他。那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却不大清楚,他从未因此而被阻拦过。

他观察着那些镜片后的猫眼睛,这时宇普西隆转头对他说“这位先生,你身上带了旅行式的千里镜吧?”

罗彬瀚下意识地点了点。

“那么也请你拿出来照一下我吧。这样就可以确认我是不是冒牌货了。”

罗彬瀚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宇普西隆却很坚持“这种重要的安全确认程序是不能够省略的。”

罗彬瀚只好拿出七色书千里镜。实际上之前他已经用它看过宇普西隆一次,但结果就和他观看莫莫罗一样——“该目标为联盟在编合法智慧种族,根据**政策不予显示。”

然而,当他再一次把镜片放在眼前,按下红色的按钮时,镜片中显现出的则是一种星河旋臂般的扭曲花纹。自那纹路上显出一排排格外端正醒目的黑色字体。

兹有永光境光之国公民宇普西隆担任我部特项巡查组派出员,对联盟境内重大案件进行独立调查行动。请根据联盟及各下属区域相关法律文件予以配合。特此证明。

——中心城公共安全部单体生物科

罗彬瀚沉着地放下镜片,朝着宇普西隆一点头“钦差同志辛苦了。”

宇普西隆一下笑了起来。他放下叉在腰上的手说“误会了,这位先生。我只是普通的巡警而已。”

“也行,也行。”罗彬瀚应和着说。这时确认过宇普西隆身份的猫人们也围了上来。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但目光中仍然带着戒备和怀疑。宇普西隆对此视而不见地说“这里有伤员,请找你们的兽医为他治疗一下。”

十分钟后罗彬瀚被扶到了一架饼干长椅上。他颇感熟悉地望着一只半人高的老狸花猫朝自己走来,先拍拍他的肚子,然后慢吞吞地说“叫一下。”

“哼呣。”罗彬瀚故意大声说。可老狸花猫并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接着掰开罗彬瀚的嘴看了看他的牙齿,又对罗彬瀚的头发和眼白研究了一会儿。

“注意保护视力。”老狸花猫说。

“我伤的是腿!”罗彬瀚恼怒地回答。他直接抬起那条被周温行划伤的腿,结果老狸花猫只是慢悠悠地往那瞟了一眼。

“不要和狗打架。”它说,“你的骨头太重,手脚太慢。”

罗彬瀚被它羞辱得悲愤欲绝,可是老狸花猫一点也不在乎。它慢吞吞地给罗彬瀚涂一种草浆膏药,然后缝合伤口,用的器械看上去全然没有先进性可言,跟门城的那一家实在天差地远。好在罗彬瀚至少没在这个过程中感到什么痛苦,他只是觉得腿上痒得难受,像有一层苔藓在皮肤下生长。

半个小时后老狸花猫缝完了。它打了个哈欠,满意地拍拍罗彬瀚的肚皮,又重复道“不要和狗打架。”

它在罗彬瀚仇恨的视线中慢悠悠走开了。直到宇普西隆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罗彬瀚一直坐在长椅上,摸着自己大腿后部的缝合伤。他本想直接去找马林或者雅莱丽伽,但猫人们正围着那个地上的大洞,不断派人进出探索。罗彬瀚不愿承认,可他确实很在意周温行的下落。对方有没有可能还躲在里头?随时都会用一袋子水把糖城炸上天?

当他为此事烦恼时,一直和猫人们沟通的宇普西隆过来了。这位派出员仿佛有着读心术般拍拍他的肩膀。

“请不用担心,”他沉声承诺道,“我追踪‘冻结’这名犯罪分子已经很久了,这次一定要把他捉拿归案。这里的安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派出员的声音是如此富有感染力,叫罗彬瀚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他看着宇普西隆用诚挚坚毅的目光与他对视,然后庄重地握起他的双手。温暖明朗的光从他们双手交握的地方绽放出来。

“所以这位先生,”宇普西隆说,“请你跟我走一趟。”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看到光芒凝聚在自己的双腕上,渐渐固化为两个互相牵引的光圈。他盯着双腕上的光圈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宇普西隆。

“这是什么?”他问道。

宇普西隆又笑了,既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的能力。你可以叫它永光手铐。”

“……手镯?”

“不,手铐。”

宇普西隆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语气变得跟莫莫罗一样温和而耐心。

“这位先生,你涉嫌非法持有武器和伪造身份证件。”派出员说,“以及,虽然你身上的伤很符合‘冻结’的攻击习惯,同样有线报声称看到你们曾经相处得非常亲密。在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以前,暂时还不能排除你是‘冻结’同党的可能。”

307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上)

罗彬瀚开始不停地流汗。

从人体中排出大量的水,这在糖城内不被认为是件足够安全的事,因此一只猫人很快就为他带来了防护衣,想确保他的皮肤和外部保持隔离。他尽量配合地穿上了大半,不过当那层薄膜贴到手臂部位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向猫人保安抖落着双腕,让那对“永光手铐”咣咣乱摇。

猫人甩着尾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它偷瞥向宇普西隆,得到一个充满鼓励的笑容。

“没问题的,我觉得这样也完全能穿得进入,只要再努力试试就好了。”

对于他这种充满精神式胜利法的宣言,罗彬瀚断然说道“绝无此种可能。”

“就试一试嘛。”

猫人在他们的拉锯下摇摆不定,有一度似乎真的在琢磨如何把罗彬瀚手腕上的障碍摘下来。那让罗彬瀚喜出望外,可紧接着宇普西隆说“我来的时候听说有商队到了,好像有在卖摇尾蒲叶盆栽。”

猫人的注意力突然变得很不集中,对于要罗彬瀚穿上防护服这件事的执着也大大减轻了。它用明显敷衍的态度把薄膜往罗彬瀚手上一缠,好似给他加了一件拘束衣,然后便毫无留恋地走开。

罗彬瀚恼火地绞着手,开始左张右望,试图寻找少东家的身影。他不大相信那只怪猫真的就此离开,完全不顾他的死活,可它能斗得过宇普西隆吗?如果它足够聪明,那它就应该去找雅莱丽伽,或者莫莫罗。

可实际上罗彬瀚也不能肯定这是个好主意。雅莱丽伽百分百是荆璜的从犯,而莫莫罗的记录似乎也不大光彩。对于他和宇普西隆间的交情是否足以促使宇普西隆相信他的清白,罗彬瀚也不免保抱持着一种相当悲观的态度。

他心情沉重地等待着下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熟人,而这期间宇普西隆仍然不肯放任他保持沉默。这个星际条子仍然笑容阳光地看着他,令罗彬瀚想起很久以前莫莫罗是如何宣扬行善十则的。他坚强地没有招供,但已经开始双腿打摆。

“这位先生,你在星网上认证的名字是罗瀚,但根据我向达达图巴先生的询问,你的名字是周雨。我应该用哪一种叫法称呼你比较合适呢?”

罗彬瀚抖了一下。他意识到宇普西隆可能并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存在。他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您看叫哪个合适吧。”

“那样的话,就用罗瀚先生吧。虽然没什么道理,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罗彬瀚的汗更多了,他干笑点头说“我也觉得。”

“那么罗瀚先生的老家是什么地方呢?或者是没有特定故乡的巡星者出身?”

“我鱼塘出生的。”罗彬瀚僵硬地说。

“鱼塘?”

“对,就是你们养鱼的地方。”

宇普西隆的目光变得有点好奇。那也可能只是一种钓鱼技巧,但他似乎并不知道罗彬瀚的话是真是假。他仍然用那种很容易争取到信任感的语调说“罗瀚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呢?”

“呃。”罗彬瀚说。他没准备好应付这种跳跃性。

“请别紧张,现在只是随便聊聊嘛。虽然现在我无法识别罗瀚先生你的身份,但也不能断言说你有什么严重的违法行为。只要清除你的嫌疑,最后肯定会释放你的。所以在那之前我们普通地聊聊天就好了。”

谁也不能说宇普西隆笑得不够热心真诚,但罗彬瀚坚决不相信他的说法。要证明他和周温行无关或许并不困难,但他可没忘记索玛沙斯提亚和蓝鹊是怎么提起荆璜的——没准荆璜的罪名还比周温行重些呢。

“我真不是刚才那神经病的同伙。”他极尽诚恳地对宇普西隆说,“我俩啥时候亲近过?”

宇普西隆从容地回答道“负责监视‘冻结’的线人说你们曾经在糖街外面的广场碰头。”

“那是他骚扰我!”罗彬瀚控诉道,“我被骚扰就是我的问题吗?你们这是受害者有罪论!”

“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线人说看到‘冻结’把疑似冷灰爆豆糖的东西分享给你,像那种一克卖到数万智思币的违禁品,一般来说是不会随便送给别人服用的吧?”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他莫名其妙地盯着宇普西隆,宇普西隆也戴着笑容和蔼的面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宇普西隆说“看来罗瀚先生并不认识冷灰爆豆糖。这样说吧,在你今天和‘冻结’接触的过程中,他给你提供过一些类似糖果的东西吧?”

罗彬瀚想起来了。那个被他扔进喷泉里的糖球。那让他突然间感到强烈的后悔,因为那时他还未强烈地意识到周温行是怎样的一种……生物,他姑且只能这么形容。如果换成现在的他,那颗来历不明的糖球绝对会被他尖叫着扔给雅莱丽伽处理。

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宇普西隆,但在他来得及开口以前,宇普西隆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红色的糖球。

“是这个吧?”他问道。

罗彬瀚盯着他手里的糖球看了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那看起来确实很像他扔掉的那一颗,不过现在它看起来小了几圈。

“我简单地说明一下这种违禁物的效果。这是一种无远域配方和传统高糖兴奋剂的混合物,按照我从黑市打听到的情报,那种来自无远域的成分叫做‘莲药’,是带有灵场内成分的致幻剂。”

宇普西隆用指尖抠了一下糖球,剥掉外头坚硬的红色糖壳,从中露出内部密密麻麻的黑籽。那看起来像是稍大一些的芝麻,却散发出异常浓重的、宛如奶油般甜美的香气。

“据我所知,这种新型兴奋剂最早是由一个名叫利威达亚的犯罪组织流通出来的。虽然走私并不是我所负责的范围,但是既然东西落到了危险分子手里,他的动机就不能不让人在意了。”

宇普西隆轻轻合拢拳头,把糖球紧紧攥在掌心内。光芒从他的指缝里漏出,当他再次张开手心时,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对于大部分碳基生物而言,这种兴奋剂的效果都和其他同类的违禁品一样,是导致神经高度亢奋、幻觉产生、体内循环加速、攻击**增强,除了效果强度外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是在极少数个例身上出现过非常可怕的反应。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理而导致了这种效果,目前中心城和我在光之国的学长都没有得出结论,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以加强流通控制作为主要的解决手段。说到这里,我必须要严肃地问一句,罗瀚先生,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吃过这种药吗?”

罗彬瀚拼命地摇头。宇普西隆似乎相信了。他令人难解地笑了一下说“那真是太好了。”

他还想继续说话,但这时达达图巴到了。那肤色斑斓如地底工厂的杜兰德人带着他声势浩荡的猫人保镖队伍,旁边还跟着马林与红发的乌奥娜。

糖城老板显然对情况有一定的把握。他径直绕开地上的大洞,来到坐在长椅上的两人面前。宇普西隆毫不惊讶地起身招呼“晚上好,达达图巴先生。”

杜兰德人没有寒暄。他开门见山地说“宇普西隆先生,我希望你立即释放你旁边的周雨先生,他是我的商业合作伙伴。我想他的清白没有任何问题。”

308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中)

罗彬瀚不知道这位糖城老板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但他看到马林冲自己打眼色,旁边的乌奥娜也在微笑眨眼,他推测达达图巴的态度和这两人有关。

宇普西隆的神态仍然很冷静。面对达达图巴的要求,他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我想这还是需要走一些证明程序的,达达图巴先生。就算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也不一定完全清楚对方的情况。这也是为了公众的安全考虑,我想您一定是可以理解的吧?”

达达图巴不说话了,脸上保持着一种庄重气派的神态,但看得出来他认为宇普西隆是个难缠的谈判对象。

他想要再度开口,但宇普西隆明显故意地无视了这种迹象,继续语气积极地说“我简单说明一下刚才发生的事,达达图巴先生。在我上次拜访您时所警告的犯罪分子‘冻结’,已经确定目前正在这颗星球上活动,并且对您的产业有着非常危险的计划——直白地说就是他想引爆您的地底设施,这个是贵企业经营场所的通病,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达达图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的目光掠过地上巨大的空洞,光滑湿润的脸在防护服后皱了起来。

“他不会成功。”糖城老板如此评价道,“他想要用我的城炸掉这颗星球,那他需要倒上足够的水。而如果他潜入底下的办法就是在我城里闹哄哄地炸个洞,那我的保安们会立刻阻止他。”

“虽然不是不相信贵方的安保能力,不过如今看来事实好像不是如此吧?”

宇普西隆不失礼貌地笑着说“目前我还不太清楚他究竟采用了什么办法潜入地下,但这个洞是他在逃脱时引爆的。想必是事先埋设好了炸药。至于进去的手段,我想是一种非常隐秘的、几乎没有人察觉到的办法。”

达达图巴哼了一声。“先前您告诉我您一直在追踪他。”他说,“而现在,尊敬的派出员先生,您甚至不知道他怎么潜入了我的工厂。”

他明显怀有不满的指控没有改变宇普西隆的脸色,反倒叫罗彬瀚坐立不安。后者只好避开马林疑问的视线,佯装走神地望着天空。而宇普西隆仍然用自己的语调解释道“‘冻结’是一个有着极强直觉的约律类生物,这一点您可能没有切身体会,但我们的资料显示他至少有上百次从更强的敌人手上逃脱的经历,并且仿佛能预知般地避开一切针对他的致命陷阱。换言之,他显然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生存能力。我不能近距离地监视他,是因为不想触发他这方面的警觉机制——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还是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而他还在策划炸掉我的城市。”

“是呢。看来我并没有起到足够的威慑作用,或许他不认为我是一个足够致命的威胁吧。这侧面可以说明我的能力不足,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一定要把他捉拿归案。现在我的同事们已经在这颗星球周边布网,他是没有办法跑掉的。”

“如果他再来袭击我的工厂呢?”

“我想他可能已经做不到了。”

达达图巴看上去很怀疑。而罗彬瀚心虚地瞄了眼宇普西隆。然而宇普西隆一个字也没有提起他,只是继续用那种使人感到积极可靠的善意语气说“根据目前的情报,‘冻结‘抵达这里已经至少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进行了一桩谋杀。关于这件事的详情,您可以去询问您旁边的乌奥娜·宾勒普女士,我们也是通过她的报案才能彻底锁定‘冻结’的行踪。以我个人的分析,‘冻结’在谋杀这件事上抱有一种非常极端的宗教式态度,像用爆炸谋杀一整个星球的人,这并不是他向来的作风,而且也没有历史证明他有与之相关的手段。结合他这段时间的行踪,我有两个基本的猜想,第一个是他缺乏潜入地底加工厂的手段。”

“他已经进去了。”

“是的。但是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这和他以前行动的效率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只能猜测他的潜入需要一些特定的、非常难以凑齐的条件。”

宇普西隆转了一下头,像是无意识地活动筋骨,只有罗彬瀚发现对方的视线非常明确地看了自己一眼。他不禁冷汗涔涔,但宇普西隆下一秒就把头转了回去。

“我的另一个猜想是,他其实并不打算炸掉您的产业。”

“这和事实还真相符。”达达图巴语调轻蔑地说。

“请不要着急,达达图巴先生。我所提出的观点是,他并不以炸掉您的产业为根本目的。虽然这么说令我很惭愧,但是我发现他潜入地下的时机其实已经稍微慢了一点。如果他在进入底下后立刻果断地倒水引爆,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阻止他,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到我出现打断他的行动以后呢,他既没有表现出任何精心计划被打断的懊恼,也没有任何企图强行把计划进行下去的尝试,就那样果断地撤退了。他好像不具备任何对自己必须取得胜利的执著,这在我所面对过的极端犯罪分子中是非常少见的。”

“那么或许他只是想参观我的工厂吧。”

达达图巴毫无疑问是在以嘲讽的语气说话,但宇普西隆只是令人难解地露出一点笑意。

“或许确实是这样也说不定。不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想达成其他的目的。毁灭您的工厂只是一种非必要性的手段而已。”

达达图巴缓慢地扬了扬头“他差点毁了这个星球,而这是非必要性的手段。”他说,“照您所说,他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呢?或许他是想给谁看看星星爆炸的光呢。“

“这是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达达图巴先生。”

宇普西隆的语气让人很难分清他到底是在认真说话还是在开玩笑。不管动机是哪一种,他都成功把达达图巴气得够呛。他们紧接着又争辩了好几轮,火药味越来越重,以至于所有的旁观者都不敢插嘴说话。猫人保镖们排排端立,一边保持着酷酷的神态,一边用尾巴梢互相打架。罗彬瀚则冲着马林打起眼色,企图用无声的暗示来说明自己的遭遇。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罗彬瀚想象中那么默契,马林的反应就好像他以为罗彬瀚是聚众赌博才被抓的。

罗彬瀚在这种绝望的交流中感到了崩溃,恨不得立刻奔向寂静号呼唤雅莱丽伽。而与此同时达达图巴似乎也跟他一样不愉快。这杜兰德人用尽一切冷嘲热讽与威逼利诱,可宇普西隆就像堵百米厚的棉花糖城墙,表面显得毫无攻击性,实际上则密不透风。派出员既没有说出罗彬瀚在这件事里参与的成分,可也没有丝毫把罗彬瀚释放掉的意思。最后达达图巴终于败下阵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恼怒问“那么您究竟打算怎么调查呢?要把我的商业伙伴无限期关押下去?”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进行一些基础调查而已。”

“我想我们需要明确您对‘基础调查’的理解。”

“那么这样说吧,我只是想对周雨先生的背景做一些更细致的了解。因为从我看到的情况而言,‘冻结’好像对周雨先生本人有着特别的关注,这是很危险的迹象,因为他对自己以前的受害人也有过类似的态度。而比起立刻抓到罪犯,我认为保护其他人不受伤害才是更重要的,至少和抓捕罪犯同样重要。如果我现在让周雨先生就此离开,这对他的生命同样不负责任,您也不希望自己的合作伙伴遇到危险吧?”

达达图巴保持着沉默,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在那以前,宇普西隆以一种结束话题般的姿态说“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随我一起调查。我保证在十个小时内就会给出结论的。”

309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下)

罗彬瀚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艺术作品对生活的虚构究竟能美化到什么程度?

他不能说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而促使他陷入这种思考的动因完全在于,他发现《白苹星流浪英雄谭》对于宇普西隆的为人描述显然有很大的偏差。那就像是在雅莱丽伽提起这件事以前,他从没想象过荆璜生父是什么样的性格。

在他所接触到的一切关于“宇普西隆”的艺术形象中,那毫无疑问是个耿直坚毅又充满正义感的男子汉,一个再王道也没有的正派主角。他不能说现实中的宇普西隆就不是这样,不过……那似乎仍然和他想象的有点区别。

当他们远离达达图巴后这种感觉变得尤其强烈,宇普西隆饶有兴趣地继续跟他闲谈,话题从个人爱好都饮食习惯都无所不包。罗彬瀚尽管谨慎地挑拣着回答,却还是在接触到对方并不严厉的视线时感到心惊肉跳。

那不能说有什么逻辑清楚的依据,但罗彬瀚直觉地有点害怕这位星际条子,尽管他也并不觉得对方会真的伤害他。他只能说宇普西隆的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和实力没多大关系,罗彬瀚倒更愿意用“正气”来形容。

一位黑猫保镖队长受达达图巴的要求尾随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乌奥娜和马林。起先罗彬瀚不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谁在推动达达图巴帮助自己,但他很快发现马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相当莫名,甚至在听说罗彬瀚曾跟“冻结”对峙时表现出一种明显的错愕,因此罗彬瀚推断出帮助自己的人是乌奥娜。她为何这么做?又是怎么知道自己遇到麻烦的呢?

他们走向北角的冰糖塔。在这过程中,乌奥娜在宇普西隆的视线死角悄悄冲着罗彬瀚眨眼,然后把双手放在头顶招了招,就像一只猫扇动耳朵。罗彬瀚由此明白了她的理由——这事儿八成跟少东家脱不了干系。

相比之下,马林的表现实在不能说很有情谊。他的脚步磨磨蹭蹭,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身上还冒着明显的酒气。如果不是乌奥娜的存在,罗彬瀚甚至怀疑他根本不会跟来,而是直接回寂静号上睡个好觉。

宇普西隆和罗彬瀚走在最前面,黑猫队长与他们并肩而行,但却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宇普西隆凑过去和它交谈时,马林悄然上前,对罗彬瀚低声说“你在搞什么鬼?”

罗彬瀚看了一眼宇普西隆。他不能保证这个永光族的耳朵到底能有多尖,因此也不便直接说任何关于寂静号的消息。他只能阴沉地瞪着马林说“你下次能挑个安全的地方喝酒吗?”

马林莫名奇妙地瞧瞧自己,没找到任何遭遇危险的迹象。而罗彬瀚也不打算告诉他飞贼酒吧门外曾经坐过一个什么样的恐怖分子。他推推马林说“你干嘛在这儿待着?”

“看你啊。”马林直言不讳地说。他的眼睛盯着罗彬瀚手腕上的永光手铐。那让罗彬瀚更加感到不爽。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找我们风情万种的雅总去。”

最终马林被他赶走了。前者刚一走开,宇普西隆马上就回头看了一眼,那令罗彬瀚立刻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也跟着马林溜走。他心底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叫马林回去是个明智的决定吗?宇普西隆提到过他的同事,那说明他不是一个人行动,没准叫马林回寂静号反倒是个蠢主意。或许少东家这会儿早就从它神不知鬼不觉的小捷径里找到雅莱丽伽,策划着如何把自己捞出来。即便没有,他实际上也只需要熬过十个小时而已。那到底能有多难呢?他可不认为宇普西隆真的会对他严刑拷打。

就在他这么考虑时,宇普西隆走了过来。他像完全没听见罗彬瀚和马林说的话,依然对罗彬瀚说“周雨先生,你现在想回自己的住所吗?”

自从乌奥娜出现以后,宇普西隆就一直管他叫“周雨”。那可以说是一种相当细心的行为,不过罗彬瀚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想我船上那几个都睡了。”他生硬地说,“人起床气大,没必要。”

“那么你呢?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挺好的。”罗彬瀚违心地说。但实际上他确实有点困了,而且缝合的后腿那里还痒得厉害,让他怀疑那只老狸花猫到底给自己抹了什么。

宇普西隆双手环胸,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罗彬瀚心里有开始忐忑,担心对方会要求去寂静号上检查一下——那作为背景调查来说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他甚至奇怪宇普西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提出来。

然而,不关宇普西隆基于何种考虑,他仍然没有提出任何跟拜访寂静号有关的要求。在这极为有限的十个小时里,他却态度悠闲地说“啊,那样就太好了。正好我也有想去的地方,周雨先生能一起来是再好不过。”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以受害人上司身份跟在旁边的乌奥娜轻轻摇动着裙子,有意无意地说“我还等着你将犯人捉拿归案呢,派出员先生。您在这儿和我的朋友闲聊,那看起来可不像对案件有帮助。”

“是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事情也不能总看表面对吧?请您不要着急,宾勒普女士,对待‘冻结’那样的目标,韧性和耐心都是必须的。”

“我不缺耐心。可我瞧不出您现在是在缉凶的路上。”

“这个嘛……”

宇普西隆没有说下去。在摆脱达达图巴后,他似乎也不再那么勤于和别人逞口舌之快,反倒像是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在这种奇特的氛围下来到一片金黄的湖水边。

糖城的夜晚是通明的。枫糖浆湖畔在灯光下剔透地闪耀,像一大滩融化的金属。湖底深处,深红色的海藻如乌奥娜的秀发般舒展招摇。北面的冰糖塔就在枫糖浆湖对岸,安宁静谧地监视着湖畔的午夜游客们。

宇普西隆站在湖畔,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湖风吹动他的头发,使他看起来颇有点神秘的潇洒。黑猫队长蹲在旁边,用爪尖轻柔地拨弄着湖面的涟漪。罗彬瀚和乌奥娜互相望望,他们都有点搞不懂宇普西隆的动机。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就很向往糖城。”宇普西隆笑着说,“我是在光之国长大的,因为出生后就被确定是有着战士天赋的类型,所以也一直被往这个方向培养。可是,唉,现在想来是有一些好笑的,那就是幼年的我并不想要成为战士,对那时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海盗这个职业更有吸引力了。那个时候我整天都幻想着自己哪一天开着飞船,从走私糖砖的犯罪者那里抢走货物,然后再去一个只有同伙才知道的地方大醉一场。怎么样?这个想法还是很叛逆的吧?”

“那您咋就接受招安了?”罗彬瀚情不自禁地说。他很快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但那也阻止不了他的舌头自己拿主意。

“哈哈,这个啊,只是自然而然就想开了。说到底我并不讨厌自己的天赋,只是难免觉得,有时候故事里的反派更有魅力而已。谁偶尔都会有那样的念头吧?像是做什么都自由自在,什么规矩都不用遵守,只要考虑自己的心情就好。不过呢,那确实只是当孩子时才会有的看法,等到成年以后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规矩都不用遵守’这种事情的,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大家的命运并不是以孤立的形式存在,而是永远都紧密地联结着。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自由,都不应该以伤害别人为前提。那种事,无论看上去多么风光得意,实际上都是卑鄙可耻的行径,绝不是能够作为荣耀的事情。”

宇普西隆的语气渐渐地严厉起来。他的眼睛明亮胜过照耀湖水的灯火,灼灼地盯着罗彬瀚。

“周雨先生,乌奥娜女士,在我看来,生命的意义是无法孤立得到的。当一个生命真正长大、成熟,愿意接受命运给它的任何考验时,能够成为最坚强的力量支撑它的,既不是经验也不是智慧,而是要对着外界奉献的渴望。当我想明白这点时,我就决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事业我不要做一阵自由的风,或者是千年不动的磐石。我的生命应当成为光、灯火、星星,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去为后人遮挡风雨、指引方向。我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做同样的选择,可是,如果有谁的心灵已经向着黑暗的地方滑落,我是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虽然在接受这份工作以来,也有过许多次难以挽回的遗憾和痛心,但我的信条就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罗彬瀚讷讷无言。他本可以说些什么,只是宇普西隆的目光让他无法开口。

宇普西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眼中的光亮淡化了一些,变得柔和了起来。那让罗彬瀚稍微多了几分亲切——他想起了莫莫罗。而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宇普西隆的瞳孔里反映出一个人影。

远处有人正在靠近湖畔。一步一步,缓慢而又明确。宇普西隆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关于今天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不管它指向怎样的结果,我都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所以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是说我有着绝对不会战败的自信,而是我相信,为了正义战斗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无论它的结果需要多久才能显现,都绝对不会白白地消逝——这样说明白了吗!莫莫罗!”

他突然提高了声量,用洪亮的嗓音喊问着。

正走向湖畔的莫莫罗充满喜悦地微笑着。白光在他周围昙花般地盛放。他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是的,宇普西隆前辈!”

宇普西隆也笑了起来。他突然把双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夸张地、像小学生招呼同伴那样用力地挥舞,大步地跑向莫莫罗。

“好小子,好久没见面了!”

他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大声欢笑,然后像真正的兄长那样用力地拥抱住莫莫罗。

310 以是少年姗姗而觉(上)

“总而言之,我只能待大概十个小时而已。虽然之前和同事们打过招呼,他们是觉得我多待一会儿也没问题,不过抓‘冻结’的事越谨慎越好,所以就没办法跟你聊太久了。”

坐在岸边的宇普西隆这样笑着说。莫莫罗也坐在他旁边,用愉快的神气望着他。

“转眼间你也已经出来实习了啊。之前一直都是从通信里听说你的消息,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觉得真不可思议。怎么样?外面的世界有趣吗?和你之前想象的差别大吗?”

莫莫罗温驯地点着头。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宇普西隆前辈,之前我在学校训练的时候,一直以为实习过程就像是几位教官们讲述的那样。只要找到人间体后一边观察他的生活,一边击退来袭的敌人就可以了。不过,真正出来以后就发现情况变得是很不一样的。”

“哈哈,是呢,因为那群教官对外头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时代,他们肯定也是这样教你的嘛。等到出来以后就会发现其实世道是变化很快的,所以说一定要重视实习期。怎么样,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确实遇到了一些让我迷惑的问题。不过,我想这个应该是需要我自己去努力想明白的,不应该依赖其他人的答案。”

宇普西隆和蔼地点着头。

“好,既然你这样认定的话,那么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那么其他方面呢?像是装备和战斗之类的有遇到麻烦吗?虽然按照规定,我是不能在你的实习期给予你超越规格的殖装,但是在经济上稍微支援一点还是没问题的。需要买什么装备就尽管跟我说吧。”

“不用了,装备上的问题我可以克服。不过前辈,虽然你说只要不断旅行就一定会碰到需要保护的对象,我遇到的情况好像和教官们说的都不一样。”

宇普西隆忽然干笑了起来。他微微偏头,目光微妙地扫过罗彬瀚。

“啊,这个嘛……就只能说是意外情况了,本来是打算推荐你去门城找个合适的岗位实习,我也没有想到你上了一艘那样的船……”

他说到这里时,罗彬瀚立刻抬起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故意拼命地摇晃腕上的手铐。宇普西隆假装没有看见,又转过头继续对莫莫罗说“有考虑什么时候回去做一次报告吗?按照你已经在外面游历的时间,再加上以前的笔试成绩,其实已经可以尝试一下进行正式的守护者入职申请了。或者就来单体生物科跟我一起工作吧?老实说,我已经不止一次跟同事们提起到你了。他们都很想见见你本人呢。毕竟我就只有一个正式的兄弟,上回跟他们说你不是光之国出生的时候,那些家伙可是吃惊死了。”

宇普西隆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声音里充满了热情与关切,令人无法对他在上一番话中提出的惊人事实产生任何怀疑。这两个(无论是人类还是永光族形态)看上去完全不像的青年亲热地挨着,仿佛连一秒都不愿意分开。

“对了。上次你在网上说碰到了桑莲是吗?我看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正好单体生物科的办事处离他以前的故居也很近。我还特意去那里拍了照片,是纸质版的,因为你不是对这种旧式的小东西很感兴趣吗?来,我找找,应该是一直随身带着的。”

宇普西隆抬起手臂。他的右手肘以下在光芒中变成了红白交错的金属之躯,在手背的位置上则镶嵌着一颗好似白色宝石的圆形晶体。他把左手按在晶体表面,那里便马上释放出彩色的光,几张卷起来的薄纸片从光中浮出,被宇普西隆拿在手中。

“对了,就是这个。”他把薄纸片展开看了看,然后递给莫莫罗,“给。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亲自带你去看看吧。”

莫莫罗用双手接过纸片。罗彬瀚瞄见纸面上依稀是一个浮在黑暗中的奇特光晕。他没来得及看得更详细,因为莫莫罗很快就把纸片全部收了起来,依旧专注而愉快地望着宇普西隆。

“前辈,你这次的任务是抓捕‘冻结’吗?”他问道。

“是啊……该怎么说呢,其实原本并不是我的任务,但因为原本的执行者遇到急事请假,所以才由我这边接手。虽然我们单体生物科原则上是负责任何独立心智生物造成的威胁,不过从传统来说还是以大型生物为主要目标,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吧?像‘冻结’这种没有任何巨大化形态的特殊能力罪犯,通常应该是委托白塔出面成立追捕队,或者是让异常现象科去挑选合适的派出员——本来被委任来抓捕‘冻结’的是一位被称为“法剑”的安全员,但她的老家似乎出了点事,目前暂时还在休假状态。正好我的上一个救援任务刚刚结束,就被抓过来顶替了。”

宇普西隆苦笑了一下,抓抓脑袋说“我本来还想休假回老家看一下,这下大概又要往后拖了。真是的,从你毕业开始就没回去过了吧?不过这次来能看到你,我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前辈需要我帮忙吗?”

“啊,你是说抓捕‘冻结’吗?这个的话就不必了。虽然也是个臭名昭著的重犯,但我想还不至于危险到远古泰坦的程度吧?没问题的,你只要专注自己的实习就好。你啊,本来就不是战斗型的,却一股脑地想当光之守护者,那么就一定要加倍努力,但是也要注意安全。比起立下什么大功,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这样才有更多的时间去积累经验和实力。等你成为正式的守护者后我肯定不会再说什么,但你现在还是新手,不管在学校里的成绩怎么样,现实里的风险可是各种各样的,一定要自己小心,记住了吗?”

宇普西隆不厌其烦地叮嘱着,直到莫莫罗好几次点头答应,他才恋恋不舍地停住话头,深长地叹了口气。

“时间不等人啊。叙旧的话就只能说到这里了,莫莫罗,关于你上的那艘船,大概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朋友我本来也不打算为难,在走过基本程序后就会放他走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其实是有一个要求的。”

早在他的话说到一半时,罗彬瀚已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充满渴望地抖落着手铐。可宇普西隆只是冲着他无辜地笑。

“唉,别急嘛,周雨先生。确实我心里是决定放你一马,但基本的程序还是要执行的。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我这十个小时的空闲也太说不过去了,总不能在下次汇报的时候说我在任务中和弟弟闲聊吧?所以还是辛苦你忍耐一下了。”

他对罗彬瀚说着话,视线却落在不远处的乌奥娜身上。那红发的女人坐在一边,低头为黑猫队长梳理毛发,看起来对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太大兴趣。于是宇普西隆又转过头来,看着罗彬瀚和莫莫罗说“原则上我是不应该和背景有问题的人员接触太深,不过出于某些不便公开的理由,我对你们那艘船的主人姑且就网开一面——作为回应,我需要和他单独地见一面。这并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要求。如果他不肯配合的话,那我就只好把他的船员暂时扣下了。莫莫罗,虽然你是我重要的弟弟,但在公事上我是不会徇私的,就算他拿你来做底牌也一样。你就这样去告诉他吧。”

311 以是少年姗姗而觉(中)

通常罗彬瀚并不想显得自己很视死如归。已经有足够多的过往案例和影视作品都告诉他,这种行为非但难以避免迫害,还很容易激发不法分子的叛逆心。也许作为执法人员宇普西隆在这方面更有操守,但罗彬瀚也不是很想去对此人的原则进行一次破坏性测试。

既然他不是在一种显而易见且无可挽回的绝境中,老老实实地静观其变似乎是个更好的主意。可当莫莫罗走开后,他的舌头又自己拿了主意,忍不住对着宇普西隆说“哥啊,我家少爷他真来不了。”

“会吗?但我听莫莫罗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啊。”

“造谣。他哪懂什么叫关系好。”

“这个我就不同意了。喏,你看,他在自己的主页日记上还特意写了‘新成员跟船长感情真好’这样的话。我这个弟弟可是从来不说谎的。”

宇普西隆又变出了手上那颗宝石般的白色晶体。他用左手在上面擦了擦,白色晶体就在空气里射出一道光屏。那不同于罗彬瀚平时在寂静号上看到的,简单朴素且填满各种数字符号的虚拟屏幕,这张圆屏的背景图是一个双脚喷火,飞行在宇宙虚空里的武装金属机器人。在屏幕顶部疑似头像的位置,罗彬瀚看到了两个挨在一起的金属脑袋大头照,图像底下则写着一行罗彬瀚不认识的陌生文字。

“哦,这个是我老家的一种文字,没有被列进联盟通用语里。其实就是莫莫罗那家伙的名字啦。你看,这是他跟我说自己船上来了新人的私人消息。虽然没有讲得太详细,不过有说到是个很适合成为人间体的人。按照那个家伙的认知,八成就是找了个神经够迟钝的成年人类而已。虽然说女性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在习惯性上是以男性自称的,所以选男性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宇普西隆用手掌撑着下巴,仔细地打量了罗彬瀚几眼,然后确信无疑地说“就是你了。”

“那您还见过船上其他人吗?”罗彬瀚问。

“虽然是没有。但我还是觉得你的嫌疑最大。要说‘因为曾经收容了星际罪犯而被对方绑架上船’,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多多少少应该有点心理上的问题。你的种种表现就跟我做的心理侧写很吻合。“

“你懂什么心理侧写!”罗彬瀚气愤地说,“我船上的小少爷还搁那儿冬眠呢!他咋来见你?”

“没关系,没关系,他的状况我也听莫莫罗说了。如果能来的是最好的,实在来不了的话——那就麻烦你跟我走吧。我同事的船上有临时拘留区,你在那里边住几天就好了。”

宇普西隆诚恳地笑着说“那里边设备很齐全的哦。想锻炼身体或者学习之类的都没问题。除了一些最基本的人身限制以外,我觉得比我念书时的待遇可好多了。”

“那我能不去吗?”

“这就要看你们船长愿不愿意来捞你了。不过我想还是会的吧,虽然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不过也从同事那里听过一点关于他的风评。放心吧,他是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宇普西隆鼓励般地拍着罗彬瀚的肩膀。而罗彬瀚只感到前途昏暗无光。他既盼着荆璜赶紧过来把他带走,可同时也不那么希望这个星际悍匪跟宇普西隆见面——不管怎么样,既然雅莱丽伽说荆璜还得要两三天,剩下的那几个小时终归毫无意义,他的拘留所之行势所难免。

最终他放弃了,决定接受这个不幸的事实,并祈祷外星拘留所能比他老家的更舒适一些。他注意到乌奥娜坐在稍远的位置,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望着他。罗彬瀚不知道少东家是怎么跟她交流的,但她的表情显然没把这当做一件严肃的事,要么就是她对罗彬瀚的苦难完全保持着娱乐的态度。

这叫罗彬瀚多少有点不满,但他很清楚乌奥娜可不是马林或莫莫罗。不到一个月以前这只女吸血鬼就袭击过自己,只因为她怀疑自己是周温行。而如果没有少东家出现,很难说事情最后会到什么地步。

他决定提醒一下乌奥娜关于他们应该同仇敌忾的这件事,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我配合调查能酌情轻判吗?”

“本来也没有打算判你吧?周雨先生,我只是请你配合调查而已。就我目前掌握到的情况,能写在书面报告上的部分只是‘冻结对你非常感兴趣’,其他事情在没有证据以前我是不能做结论的。不过,从私人的角度我还是想给你一些忠告根据我的调查结果,‘冻结’的被害人在遇害以前都曾经有相当异常的表现,具体点说就是会对‘冻结’表现出极端的亲密和依赖情感。即便在知道他的过往案例、甚至是被明确告知将被杀死的情况下,被害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求救的意愿。我们猜测这可能是某种超凡现象的结果,但目前也没有什么更详细的情报。”

宇普西隆握紧右拳,砰砰地敲打自己的掌心,然后严肃地说“如果周雨先生你不希望成为下一个的话,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从过往经验看,‘冻结’有着明显的性别偏好,大部分情况下喜欢挑选女性作为目标,但并不是没有男性的受害者。在我接手以前,负责他的派出员就遭遇过他袭击特定男性受害者的案例,而且据说最后没有成功。如果他是一个有严重完美主义倾向的人,很可能会想再挑选一个男性受害者弥补。那样的话你就危险了。”

罗彬瀚被他郑重其事的语气短暂地震慑了一下。有那么几秒他差点想把白河诅咒的事跟宇普西隆说一说,但紧接着他就对自己的真心进行了一番深刻叩问,随后断然宣布“他不可能对我下手。”

“还是别太自信比较好哦,周雨先生。像我先前说的,‘冻结’和每个受害者的关系都很好,尤其是只有在受害者对他完全信任的情况下才会真正实施杀害,这个大概是他的某种变态趣味吧。所以就算他现在对你和颜悦色,也不代表他没有杀你的意思。”

“我知道他有杀我的意思。”罗彬瀚沉着地说,“但我的意思是我对他完全没意思,我管他觉得有没有意思。”

宇普西隆和乌奥娜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罗彬瀚旁若无人地抖抖手腕,转头对乌奥娜说“我听说他杀了你的员工?”

乌奥娜挑了一下眉毛,表情看起来有点冷峻。也许是因为宇普西隆在场的缘故,她的举止比罗彬瀚印象里的收敛了许多。

“尼法琳恩是我的下属。”她说,“她还是我的……侄女,可以这么说。她生来就比她的孪生兄弟要成熟一些。我和她的其他家人都认为她将来会有所成就,但,不久以前她似乎在这颗星球上交到了新朋友。她不断外出,每天高兴得像只春天里的小鸟,我从未看到她这样快乐,所以我以为这会是一桩好事,直到有一天她没能回来。我沿着她留下的痕迹找到野外,在岩石的阴影里看见了她剩下的部分。手,脚,头。剩下的部分或许是被野兽叼走了。”

她说这话一直望着罗彬瀚,眼睛时不时往上移动。罗彬瀚琢磨了半天,不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乌奥娜又轻描淡写地说“又或者她的身体在太阳下融化了,像冰遇到了火。那孩子向来体质纤弱。我在那儿收拾她剩下的部分,但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被处理过了。那些肢体被精心整理和拜访,像贡塔一样叠起来。她的头被放在最顶部,脸上洁净无尘,头发一丝不乱。我的小侄女从小就是一只野雀,到处钻钻探探,比她的孪生兄弟更不爱打扮。她从没像那样打理过自己,所以我马上就知道那不是她干的。杀了她的人为她做了这一切,而当我看到她的脸上的细节时——先生们,我看到她的表情是那样高兴,在她那有限的一生里,我还从未见她露出那样的安宁和喜悦。”

乌奥娜的声音轻盈地飘荡在湖畔。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满月般朦胧的冷光,红唇之间露出一点尖锐的阴影。

“我想我得报答一下令她如此高兴的人。”她说,“我要赠给他相同的体验。”

312 以是少年姗姗而觉(下)

当罗彬瀚听到乌奥娜这样说时,他的心脏比平时更强烈地搏动了一下。某种很不寻常的情绪穿过他的脑袋。但它的像碳酸饮料里的气泡那样细微而又快速地消逝了。他没法判别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而当他准备插嘴提一提他在乌奥娜船上看见的那个高跟鞋少年时,宇普西隆像是故意要打断乌奥娜那样响亮地敲打掌心。

“好了,关于案件的细节还是不要向外面透露得太多……有一点还是要跟你说明的,宾勒普女士,虽然‘冻结’是联盟的通缉人员,但按照属地法原则的话,我们无法干涉他在域外的行为,迷野带当然也没有相应的区域管辖者来负责组织地方狩猎队。我现在是以特项巡查组成员的身份接受你所提供的目标情报,但和正式立案流程是不一样的。如果你希望作为原告站到裁判庭上去的话,就必须回到你和被害人所属的梦幻界去,通过那里的管理文明向联盟提交立案。当然,如果你想委托我代为立案也是可以的,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到联盟境内,再加上需要提供的证明资料,到最后肯定也需要你本人出面。从效率的角度考虑,我认为你亲自去梦幻界报案比较合适。”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如果我不报案,你会放弃追捕他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有更紧急的任务需要我去执行,或者有更合适的人选接替我,否则我绝不会放任那样的危险分子不管。”

“目前为止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既然是上一任派出员特意指定了我,上面也批准了她的意见的话,我想确实可以这么说。”

“那么他们短时间内也不会找到更有用的人。而如果我报案,那会让他在落网后受到更多的惩罚?”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不过从实施角度来说,他过去所犯的罪行在联盟的任何一个星界都已经算是情节极度严重,应该要以最大量刑来判决。他所出身的无远域怎么定罪先不说,放在中心城的话,他应该是会被判处死刑的。”

宇普西隆苦笑了一下说“生命的贵重是无法以数量衡量的,宾勒普女士。这就意味着个体的生命和集体的生命都应该被予以同等的尊重。可是,如果反过来说,就算是像他那样夺走无数人生命的恶徒,归根到底也只能被剥夺生命一次而已。”

“那么我也没有必要报案。”乌奥娜说,“我之所以通过星网把这件事告诉你,派出员先生,是因为我认为你的能力或许能帮我抓住凶手,然后我要看到他付出代价。假如报案这件事不能促成这个结果,我对这种形式程序毫无兴趣。”

“不,那是不一样的,女士。不管法律在实际实施上有什么样的困难,他剥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就算同样的事他已经做过成千上万遍,错误的事情也还是同样程度的错误,绝对不会因此就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分子。我认为对于死者而言,真正的安慰并不是能够从加害者身上索取到多少补偿,而是能够指着凶手堂堂正正地宣布‘你所做的行为是错误的’,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乌奥娜不说话了。她如血的细发在风中微微颤动,使人联想到染血的蛛丝。在过去整整一分钟后,她才用一种兼具着尊重与蔑然的态度说“您是个有良心的人,派出员先生。”

“这个是基本的职业要求嘛,没什么值得强调的,宾勒普女士。要知道在我的故乡,这是连几百岁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乌奥娜轻轻甩开发丝,红唇的两边向上翘起“而在我的故乡,先生,即便是八岁的孩子也知道,有良心的人往往活得很艰难,而死得很荒唐。”

“哈哈,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反正没有人是永生的,荒唐换一个词的话不就是个性吗?我跟你们说,在神光界曾经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传说中他战胜了当地无数的怪物与魔鬼,结果最后却死于晚年糖中毒,临终以前还特意要求家人把自己的事拍成劝人养生的公益广告投放到中心城去。那家伙真的是太奇怪了……”

宇普西隆毫不忌讳地笑起来。他还想再说下去,乌奥娜应主动地站起身来。

“我想去边上散散步,先生们。”她如此宣布道,“如果你们打算离开这儿,请务必叫上我。作为一位投缘的朋友,我将对周雨先生的安全保持长期关注。”

罗彬瀚对她的最后一句话颇感质疑。他觉得乌奥娜的脸色看上去根本不是在关心他的死活,而是对宇普西隆有着某种外人难以理解的不满。她就像躲避灯泡的猫那样表情傲慢,步履无声地走开了。作为达达图巴代表的黑猫队长意兴索然地朝她瞟了一眼,确定她没有任何来摸自己的打算,于是又继续趴在岸边拨弄糖浆。

“呃。”罗彬瀚说。宇普西隆的表情看起来十分自然,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表示尴尬。他还没拿定主意,宇普西隆就主动问道“周雨先生,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啥事?”

“关于正义的事情。”

“我懂什么正义。”罗彬瀚说,“你先把我手铐解开再让我说话。”

“那个东西又不妨碍你发表观点的吧。”

“它妨碍我发表观点的心情。”罗彬瀚苦大仇深地说。

宇普西隆又开始用手掌拖住下巴,有点懒洋洋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后他说“周雨先生,你知道红裂的故事吗?”

罗彬瀚摇了摇头。

“那可是很可惜的喔。所谓旅游呢,至少有一半的重点在于体会意境,如果你不知道这段故事,来糖城玩的乐趣就要打折扣了。你看到这片湖了吗?这里可以算是整座糖城娱乐性最低的景点之一,但是每一座糖城都有这样的一片湖,目的就是为了蓄养湖底的红藻。别看那个东西长得单调,它可是杜兰德人在原始时代最早的糖源。那时他们的社会阶级还是非常严格的灰黑色皮肤的是地位最高的军人,淡黄和淡青通常是从事宗教或者教育职业,红色的是歌者与艺人……总之,花色越多的杜兰德人在血统上被认为是越低下,而且在海中的生存率也偏低,其中大部分没办法从事稳定的好职业,所以最后成为了跟随海流的行商,反过来也让商人这个职业的地位变得很低。一直到它们进入太空时代为止,这种基于肤色和职业的歧视都还残留着。其中有一个商人冒着很大的风险买下了军用的废弃空间站,就是为了开发一项以红藻作为原料的制糖技术。虽然他最后是成功了,但在那个过程中他也濒临破产,人身几次受到威胁,甚至到开发的最后阶段差点因为浸泡在高浓度的红藻提取物中而死亡。虽然到头是保住了性命,但身上的鳞片和皮肤已经被严重侵蚀了,变成了到处都是裂纹皴皱的血红色,所以后来杜兰德人根本不叫他的本名,而是一直叫他‘红裂’了。怎么样?这个家伙也挺奇怪的吧?本来明明也不缺钱,就是为了制造一点糖类,差点就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那个东西能够给所有的生命带来安慰’——他是这样宣布的,所以就这样做了。当然,以现在的经验来说,他这个结论恐怕并不正确,但是能够单纯执著地追着这样一个目标奔跑,在我小时候看来可真是件有魅力的事,所以每次我只要有机会进糖城,都一定会到这片湖边看看。”

宇普西隆侧过头,满面笑容地看着湖面,隔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我们今天看到的整座糖城,都是被这样一个沉迷甜海藻到痴狂地步的怪人造出来的。想到这件事也总是让我欣慰,因为那好像在说不管谁都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只要你心中有任何一件真正热爱的、关切的事,愿意不计一切地为它奔跑,那么你的身上也一定会闪耀出崇高的光辉。”

他伸出手,指向遥远深邃的夜空。如同是呼应着他的言语,天际恰好划过一片绚丽的流星雨。

“你看,周雨先生。即便无法像恒星那样长久地闪耀,我觉得流星的光芒也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不如说,正是因为它注定短暂,所以我们才一直一直地记得它是多么美丽。不过当然了,实际上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就算恒星也会迎来熄灭的那一天。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永久闪耀、永垂不朽之物的话——”

流星雨在他的言语中逐渐消失。唯独一颗越来越亮、越来越红,它没有坠入地中,而是反过来从地上升起,带着纤细的焰尾冲入空中。

宇普西隆继续说“我觉得那就是永不放弃的、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信念。”

罗彬瀚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激动万分地看着宇普西隆,用颤抖地双手指向他说“你你你你——”

火流星陡然弯折,如同被投石机发射的炮弹般划出一条弧线。它径直掠过长空,冲向糖城的湖岸,让天际像黎明早至般隐隐发亮。不等罗彬瀚把话利落地说完,它已经重重地摔进了枫糖浆湖中,溅起的巨浪扑向岸边的每一个人,让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粘稠浓厚的糖浆。

罗彬瀚开始和宇普西隆一起抹脸。当他勉强能认清楚东西时,正好看到红衣的少年从糖浆湖里爬上岸来。这来人的头发被糖浆压得一团糟,左臂怪模怪样地往后扭曲着,脸上也糊着一层厚厚的糖浆,而眼神又是那样空蒙深邃,让罗彬瀚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他现在还没睡醒。

荆璜面无表情地爬上湖岸,用右手抹掉脸上的枫糖浆,然后冷冷地一甩袖。

“把人交出来。”他对宇普西隆厉声说。

313 错序逐次递显(上)

罗彬瀚并非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他没有想过荆璜真的会在十个小时内出现,因为雅莱丽伽说荆璜还需要两三天。在寂静号上谁还能比雅莱丽伽更了解荆璜呢?可眼前这个荆璜也毫无疑问是真的,从他乱糟糟的头发到了无生趣的眼神,都足以让罗彬瀚认清他不是什么奶茶女孩假扮的冒牌货。

他热泪盈眶地冲着荆璜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行不行啊少爷?我咋觉得你还没睡醒呢?要不然咱再回去睡会儿,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了。别整的你人来,魂不在,那不是坑么?”

“闭嘴。”荆璜不高兴地说,“不许唧唧歪歪。”

罗彬瀚闭嘴了。他决定瞧瞧形势再说。

荆璜的身上冒出一层近乎透明的薄焰,使他的身影在空气中微微扭曲。当那火焰熄灭时,他身上的枫糖浆也去除得干干净净,又恢复到往日浴火般的身姿。宇普西隆见了连忙站起身,小小地鼓着掌。

“很好很好,卫生习惯保持得很棒啊。海盗这个职业的人大多不是很爱干净,如果是大人的话也很难再纠正了,必须要从你这个年龄段开始保持习惯才行。不过下次落地的动作还是要轻一点,不然很容易误伤周围人的。你看,那位队长的毛都被弄湿了喔。幸好你的体型很小,如果是我家乡的孩子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着陆,肯定会因为撞倒了什么建筑设施而被骂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以后也要更加注意才行。”

荆璜冷冷地盯着他,然后做了个让罗彬瀚大吃一惊的动作——他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用袖子擦了把脸。

“把人交出来。”他在擦完脸后继续说。

“是是,别着急啊。按照约定,周雨先生我是肯定会释放的,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谈几句别的吧。否则说不定你就直接带着他跑了。我可不希望一路追踪到你们的船上去,那样的话书面报告就不太好写了。”

荆璜二话不说地开始捋袖子,看起来准备和宇普西隆一对一肉搏。宇普西隆赶紧举起手说“别,别,冷静一点!你这样可是袭警行为!会在公共安全部留下档案的喔,将来很影响你找工作的。而且你看,你态度这么凶,把无辜的女士都吓到了。”

他用嘴往旁边努了努。那个方向上远远站着散步的乌奥娜。罗彬瀚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艳丽的红发上也沾满了被荆璜溅出来的糖浆,看上去叫她相当生气,可或许她有着某种罗彬瀚所不了解的直觉,叫她非但没有靠近,反而比先前站得更远。她在远离糖浆湖和宇普西隆的位置望着这边,一下下梳理着头发。罗彬瀚没法从她的动作里读出“惊吓”的感**彩,他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从原地闪现到荆璜面前,然后狠狠地咬上一口。

这感觉让罗彬瀚有点不安,可荆璜依旧满不在乎。他只是毫无兴致地朝乌奥娜的方向看了一眼,第三次重复道“把人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宇普西隆夸张地叹着气,摆出一副非常为难的表情。

“早就听说你一直跟着家人住,不是很擅长和外人沟通,自己还有点社交障碍。我本来以为这是‘法剑’和你关系不好才这么说的,现在看来,她好像已经说得尽可能委婉了。是我低估了她的善意,以后有机会的话代我向她道歉吧。”

荆璜的脸色突然间改变了。他撩起的衣袖沿着臂弯滑了下去,落回原先的位置。在久久地对着宇普西隆打量一会儿后,他缓缓地说“你见过那个女人?”

“哈哈,怎么说呢。其实也不算是特别熟悉吧。从工作性质来说勉强可以称为是同事,也是因为听说莫莫罗在你们船上,她才主动通过星网跟我打招呼的。她自称是你的同门师姐——”

“放屁。”荆璜条件反射似地说,紧接着有点懊恼似地甩了甩头。那些细微的动作都令罗彬瀚瞠目结舌——罗彬瀚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的解读有误,但从荆璜表现出来的姿态中,他感觉到了一种此前荆璜从未有过的东西。他愿意称之为“心虚”。

“她想干什么?”荆璜警惕地说,“我不回去。别来烦我。”

“这个她已经猜到了喔。‘法剑’告诉我,如果一直追捕‘冻结’的话,就很有可能在某个时段遇到你。希望我在相遇的时候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虽然我也已经有所耳闻,但毕竟永光境和无远域隔得太远了,很难体会这件事对无远星的影响程度,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部分。听好了——”

宇普西隆的周身亮起红白色的闪光。罗彬瀚差点以为他又要变身,可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周身的光芒时缓时急地起伏。而荆璜则紧盯着那变幻的光团,仿佛能从中读出某种罗彬瀚未能察觉的信息。

“——大概就是这样。其中有些涉及机密的部分,我没办法和你讲得太详细,但关键的事实是不会错的。就连《薰渠》和《精卫》都难得没有吵架,各自出了一个版面专门说这件事,可以想象联盟内部对此多吃惊了吧?不过就算这样,说到底那也是无远域的境内事务,除非威胁到其他星界的稳定,否则联盟是不会插手介入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无远域的人急着找你吧。”

宇普西隆周身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他平和地看着荆璜,用一种兄长式的蔼然口吻说“玄虹之玉,回去吧。不管是你需要他们也好,还是他们需要你也好,如果不能够把家乡的事情好好处理掉,那么远行也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不。”荆璜说。

“那能说说不回去的理由吗?”

荆璜微微扬起头。过了一会儿后他说“你讲的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判断是错的,如果你说的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我离开要比待在那里更好。”

“谁对谁错大概还轮不到我评判,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离开而已。”

荆璜又不说话了。好半天后他双手环胸,托着把明显不太灵活的左臂说“我就不回去,你能拿我怎么办?”

“那我也只好放弃了。毕竟我并不打算对你采用任何武力的手段,这一点也是‘法剑’特别向我拜托过的。不过,如果你只是单纯的逃家少年,要不要考虑去我老家那里?”

宇普西隆带着自豪的笑容说“千万不要顾虑主客亲疏之类的。我老家对于客人的态度一向非常开放,如果你愿意遵守光之国的法律与准则,甚至可以直接加入进去,成为正式的光之国公民。这个是没有任何血统限制的,认识论上之类的差异也完全没关系,只要精神面貌与我们合得来就好了。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去我老家走走?”

听到这句邀请的荆璜又变了脸色。他看看宇普西隆,用比原先响亮三倍的、堪称是宁死不屈的语态宣布道“不去!”

314 错序逐次递显(中)

“再考虑一下嘛。”宇普西隆商量似地说。

“滚。谁要去那种睡不着觉的地方。”荆璜不耐烦地说,“你一个条子废话怎么这么多?别拖拖拉拉的,我赶时间。还有那个女人,不许把我的行踪告诉她。”

“好的、好的。不要那么凶巴巴的嘛。听说你在老家的时候家教还是蛮严格的,出来以后学坏了吗?虽然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年轻人稍微叛逆一点也不要紧,但是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嘛。对了,说到这个,你可不能把这些教给我们家莫莫罗啊。那家伙的个性有点循规蹈矩,说什么都会当真。”

宇普西隆还想再说下去。荆璜已经直接走到了罗彬瀚身边。他直接拽着罗彬瀚的衣领说“走了。”

罗彬瀚依然不说话,只是用力将双手往两边拉开。看似独立的光圈却坚实地吸引着彼此,让他最多只能把双手扯开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而同样令罗彬瀚难以理解的是,这两个外表看起来只是光线的圆环却能有着温热的金属触感,并在他摇动时发出十分悦耳清脆的哐哐声——他甚至搞不清那声音是什么部位撞击造成的,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声音很能释放压力。

荆璜缓缓低下头,盯着光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反正你手也没用。”

“放屁,没用你他妈还非要老子接上?”罗彬瀚愤怒地揪着他的头发说,“你不是会法术的吗?赶紧给我想办法解了!”

“解不开的。这东西是那家伙本质的一部分,他不放人的话就只能打到他精神耗空为止。”

“那咱们打得过吗?”罗彬瀚不无希望地问。

“……太麻烦了。”荆璜闷闷地说,“亮。吵。烦。”

罗彬瀚不是不能理解荆璜的忧郁,那大约和他弟弟罗骄天在面对生母时的感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不过他在衡量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更宝贵一些,于是死死地揪住荆璜的头发不放。

“松手。”荆璜说。他打掉罗彬瀚的手,但最终没有拖着罗彬瀚离开,只是满脸阴沉地回头看向宇普西隆。

“这个家伙不能跟你走,否则我就没法向人交代了。而且以他的运气,要是跟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在一起,对你和他都是凶险之事。你非要扣人,就把我船上那个灯泡领走。”

“那可不行啊。莫莫罗那家伙是自愿想要留在你们船上的,我作为兄长当然应该尊重他的想法。再说他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被小小地教唆了一下嘛。这种事我可不会管的。男子汉就是要多经历打磨才会成熟。”

宇普西隆双手叉腰,盯着荆璜的左臂看了一会儿说“喂,你的左手是怎么了?”

“起床时打坏了。”荆璜毫无可惜地说,“换一个就是了。你出五百万,我让你家那个灯泡自愿跟你走。”

“都说是不行的了。你啊,跟‘法剑’的行事风格也差太多了,年纪轻轻就这样功利可不行。莫莫罗对你可是很欣赏的,所以我也不相信你真的能下狠心把他赶走。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去域外,我也不能强人所难。那么私事的部分就当我没提过。”

“……刚才那些对你算是私事吗?”

“肯定的嘛!既然是关于莫莫罗的事,对于我这个做兄长的人来说都是私事。也是因为他很关心你的命运,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走上错误的道路……行了行了,这些暂时都不提了。”

宇普西隆像双刀般的眉毛从鬓边沉落下去,有点严肃地紧锁着。他脸上的笑意也在瞬间无影无踪,开始用一种类似面对达达图巴时的口吻说“要放人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在那之前,我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冻结’的情报。这部分是绝对的公事,所以根据公共安全部出具的相关授权文件和无远域签署过的治安联合声明,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调查工作。无远域的姬藏玉——我这样叫你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写在正式的通告文件上,可不是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根据我我所掌握的线报,你和‘冻结’有共同的出生地,那是一个在无远域被称为赤县的古约律文明。同时你们似乎也保持着某种敌对的关系,是这样没错吧?”

“他不配。”荆璜冷冷地说,“老子下回就弄死他。”

罗彬瀚开始在他旁边响亮地拍打自己的后腿。荆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宇普西隆干笑着说“这种杀人灭口的事就不要跟我说了。照你这种古约律的特性,性质轻重是很难判的。好了,我知道你对‘冻结’的态度。那么接下来请你说说你所掌握的,关于‘冻结’的背景情况。任何你知道的细节都可以,目前为止我们对他的了解相当有限,很需要情报方面的突破口。”

“……你们还是不要了解他比较好。”

荆璜偏了偏头,视线掠过远方的乌奥娜,然后继续用冷淡的声音说“最好不要去追着那个家伙跑,否则以你的能力,很快也会遇到危险。毕竟你是那个灯泡眼的哥哥,你死了很麻烦。”

虽然他说出了这样毫不客气的言语,宇普西隆却没有一点动气的表态,而是点头说“很好,看来你还是关心我弟弟的嘛。”

“……你有病吗?”

“没有,没有。只是提一句嘛。我承认自己的能力是有不足之处,不过,至少在和‘冻结’交手的过程中,我自认为还是占据着优势的。为什么你反而认为是我有危险呢?”

“跟你解释不清楚。”荆璜说,“像你们这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对月境的了解实在太浅薄了。你只要知道那个家伙非常难杀就够了。而因为你确实有杀死他的能力,所以你才更可能遭遇危险。”

“这么说来,是他身上有某种保护性的力量吗?”

“算是这么回事吧。如果你以消灭他作为目标,就会很快遇到各种各样的阻碍。越是有能力越是如此。”

“就是说你也遇到过吗?”

荆璜的脸色滞了一下。他有点不爽地甩着右手袖子说“那是特殊情况。我有别的目标要处理,没空跟他纠缠。”

“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也可以解释为是他的力量生效了吧?”

荆璜没有理他。于是宇普西隆继续说“好。总之这点我会重视的。不过按照我观察到的情况,他身上似乎还有别的特殊现象,比如说特别容易取得被害人的信任,关于这点,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精通心理学知识或者擅长心灵控制,不过目前为止还很少见到有人像他那样高度地掌握着被害人的思想,尤其是其中有很多本身就是精通精神力量的特殊种族,所以我才认为这或许是一种诅……”

“那和诅咒没有关系。”荆璜打断他说,“那个家伙既能察觉哪些人存在着自我消灭的倾向性,同时也会像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吸引受害者。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特质,虽然很罕有,但是本身也不会带来任何力量。不如说,这种特质反而比较容易出现在脆弱的凡人身上——这种人在无远域就被称为‘识死者’。”

315 错序逐次递显(下)

宇普西隆用掌心摩挲着下巴,沉思着重复道“识死者么……”

“是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因为越是脆弱的生命才越容易获得,所以大概也只有陷阱带才有希望找得到。”

荆璜忽然侧头看了一眼罗彬瀚,然后继续说“会有一点识死者特性的人非常容易找到,不过,‘完全的识死者’就很难维持存在的了——识死者确实特别容易招引自杀者,不过同样的,杀戮欲特别强烈的人也会被吸引过去。如果不是运气特别好的话,这种人在自己的特质被发现以前就会因为种种**而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到目前为止,我认识的真正算得上识死者的家伙也就只有一个而已,虽然还好端端地活着,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就是‘冻结’吗?”

“不是他。”

荆璜奇特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个家伙的特质确实很明显,但和完全的识死者还是不一样的。你也不用太把这个特质放在心上,说到底,它本身不过是一种天性罢了,说是才能都很勉强,正常情况是不会伤害到外人的。”

“但是对自身来说好像很危险?如果特别容易把杀人狂招引到自己身边的话。”

“那就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如果能把吸引过来的某只飞蛾反过来当成自己的护卫,那么顺顺利利地活到寿终也不是没有可能。”

荆璜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而宇普西隆却表现出很浓的兴趣。他仍然不肯罢休地追问道“既然你这么说,是亲眼见到了实例吗?”

“……不关你的事。你想找的是‘冻结’,那个家伙可不需要别人去保护——不过如果你的运数不行的话,说不定也会有莫名其妙的家伙跳出来跟你为难。”

“那种事我在工作中经常遇到的啦,算是正常的职业风险嘛。不过,你说的这个‘识死者’我确实没有听过,感觉还挺奇特的。如果说昆虫有时候扑向光源是因为丧失了方向感的话,那么这个‘识死者’的原理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荆璜说。

罗彬瀚怀疑他只是不想说,而宇普西隆看上去也有同样的观点。

“真的是不知道吗?这种东西听起来很像是古约律之间的秘密嘛。因为我老家的历史问题,不了解这些也很正常,但是你应该了解的更多吧?”

荆璜不爽地踢着脚说“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子家里又不长这种怪东西,怎么可能知道陷阱带为什么会生出来。没事就管好你自己,少成天给别人分类。你不服自己去找一个研究啊?”

罗彬瀚赶紧揪揪他的头发“少爷,素质,注意素质。条子面前咱就别整那套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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