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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王》


正文 引子

今天,人们把澳门和香港都称为亚洲繁荣之地,但在历史上,澳门的繁荣远比香港早。

公元1553年(明嘉靖三十二年),当时中国正处于海上“倭寇之患”的震荡时期,葡萄牙人趁机进入澳门。起先是搭个简易窝棚,晾晒一下船上的货物,继而成批的葡人涌上岸来,修建起一座座宏伟的西洋建筑:教堂、修道院、商行、医院、洋楼别墅……没有多久,在中国的南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一座地中海式的南欧城市。

16世纪下半叶,澳门成为东方富庶的海港城市。明廷鉴于倭寇为患,在嘉靖年间曾禁绝了与日本的贸易,葡萄牙人便趁机成为中日贸易的中间商,大获其利。葡萄牙人以澳门为据点开辟了几条亚太地区利润最高的贸易航线,使它的海上贸易极为发达,海上交通日益繁忙。

17世纪中叶以后,葡萄牙在国际航运业的地位虽然有被西班牙、荷兰取代的迹象,但作为中国通商口岸的澳门,却依然繁荣。在康熙二十四年以后,由于只准广州单口通商,澳门因毗邻广州并未衰落。当时的澳门就成为广州的港口,所有外国商船必须停泊和经过澳门才能进口贸易,澳门成为各国与广州贸易的基地。广东海关派员在澳门收取税饷,一切进口船只,须在澳门雇用领航员,也从这里启程回国。冬天,在广州做生意的外商,必须在澳门过冬,等候下一个贸易季节的来临。由于清政府不准外商携女眷到广州,澳门便闲居着大群富商的女眷。俗话说:“无事生非。”又说:“温饱思淫欲。”那么多吃得好穿得好的男女闲着没事,干什么呢?于是,他们想到赌博。

澳门成为赌博业的温床,成为东方的蒙迪卡罗,赌博成为澳门最具活力和获得超额利润的特色行业,其中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啊。

1847年,葡澳当局正式宣布赌博合法化,弹丸之地已拥有赌档200余家。赌档均系江湖人物开设或控制,各路人马经常在赌档内外火并,冤冤相报,流血事件时有发生。

1872年,香港严禁赌博,一些嗜赌之港人见澳门交通便利,蜂拥而至,澳门赌场生意一派兴隆。

1896年,葡萄牙政府在国内宣布禁止赌博,但对澳门却网开一面。

随着香港的崛起,澳门正常的经济活动和进出口贸易数量相对减少,赌博业富了少数开赌场的人,而葡澳当局却囊中羞涩。于是,澳门总督决定对赌业实行立法管理。其方法是由政府出赌牌民间竞投,投得者必须按照与政府签订的合约,在指定地点开赌,并缴纳赌税。民间的私自聚赌属于非法。

澳门赌博专利权最早由卢九获得。到1930年合约期满,卢九仍不死心,联合范洁朋、何士等人,再次参加竞投,竞争十分激烈,各方后台与势力在暗中进行较量。为了竞投获胜,卢九、范洁朋、何士等人,拉出广东银行行长霍芝庭和香港康年银行创办人李声炬做后台。

霍芝庭乃广东南海人,少年时在香港做商店杂工,后继承其父在广州开设“福利”铁锅店,结识了广东水师提督的军需官,合伙经营旧军械投机生意,从而敛得大笔资产。龙济光入主广东时,霍芝庭与之结识。1914年,广东发生大水灾,龙济光以救灾为名,设立“水灾善后有奖议会”,在全省公开投标招商承办山铺票。大富商麦竹寰中标承办,设总厂于广州。霍芝庭与另一位叫植梓卿的人合办了江门、佛山两地的分厂。霍芝庭与龙济光暗中勾结,吞并了广州总厂,承办全省的山票和铺票赌博。

1918年至1920年,桂系军阀入主广东,大肆倡赌。霍芝庭以每月缴饷3万元,承租广州市番摊赌博最热闹的地段,设立了“明生”、“荣生”、“广恒”、“广益”四大番摊公司。陈炯明杀回广东后下令禁绝烟赌,霍芝庭逃往香港。

1923年,桂滇军又入据广东,开放烟赌。滇军招商承办全省山铺票,战事尚未结束,各赌商不敢冒险投承。结果霍芝庭以月饷51万元承办。滇军与他约定试办3个月,期满后再行协议。霍芝庭在试办的3个月,获纯利20万元。期满后,政局稳定,省财政厅收回山铺票的投承权,公开招商承投。结果霍芝庭又以月饷10万元中标。是年,霍芝庭获纯利近百万。霍芝庭对赌业兴趣愈浓,每年都设法投得山铺票的承办权,并雄心勃勃,时刻想染指香港、澳门的赌博业。霍芝庭认为,若要在赌博行业干出一番辉煌的业绩,最佳地点是在澳门。

1930年初,卢九为了投得澳门赌场的经营权,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得到霍芝庭的支持。霍芝庭喜出望外,联合香港康年银行创办人李声炬鼎力支持卢九,使“豪兴公司”再度投得澳门赌场的经营权,并成为该公司的主要股东和后台。

霍芝庭发现卢九虽热衷于赌业,实际上并无经验,且无大志。澳门赌业所以停步不前,正是因为没有雄才大略之人。

1930年5月,霍芝庭从广州来到澳门,受到了卢九、范洁朋、何士等人的盛情接待,并陪同观看了二、四楼的赌场,请求指点。以一代赌王自居的霍芝庭当场指出澳门赌业较过去虽有进步,但品种太单调,必须增设“番摊”、“骰宝”、“牌九”等新鲜玩意,旨在吸引香港、内地更多的赌客。卢九等人欣然接受。为了讨好他,还提供澳门最靓的女人为他服务……霍芝庭不觉有点飘飘然。

一天晚宴,卢九向他敬酒,说:“澳门赌业有今天,全仰仗着霍老板的扶植……请接受澳门赌业同仁的敬意,希望霍老板有时间经常过来指点。”

霍芝庭已有几分醉意,便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经常过来?澳门也算是我的一块地盘,我当然会常来!”

卢九、范洁朋等人一愣,心底涌起一阵不快,只是不表现出来,慌忙用碰杯来掩饰。谁知霍芝庭根本不在乎众人怎么想,继续说:“大陆市场虽大,但太容易受政治牵制,今天一个样,明日一个样,一惊一乍,没个稳定。香港呢,市场比澳门大,英国政府也禁止赌博,比较起来还是澳门好,自开埠以来政府一直倡赌。这条路子很对,弹丸之地又无出产,不靠赌如何发展?我早就有了一个构想,在大陆与澳门两地都开设赌场。如大陆不禁赌,可以放心大赚;若大陆禁赌,大陆赌客自然会涌入澳门,还是大赚,哈哈!”

卢九脸上肌肉搐动,皮笑肉不笑说:“如此可进可退,霍老板总是立于不败之地,高招,真乃高招!”

霍芝庭又是一阵大笑,拍着卢九的肩,又拍范洁朋、何士的肩:“你、你,还有你,好好地干,发展澳门赌业,到时我不会亏待你们。什么时候大陆换了老板,不喜欢霍某人了,我就把总部从广州移来!”

霍芝庭的心腹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快,慌忙劝道:“老板,你醉了,不可以再喝了。”

霍芝庭正在兴头上,摆着手说:“没、没事,我没有醉。东方的蒙迪卡罗,这是个伟大的构想,我霍芝庭就是、就是这儿的第一代赌、赌王……”

台上莺莺燕燕的舞女在闪烁的彩灯下开始起舞……音乐声四起,朦朦胧胧中,现场十分热闹;恍恍惚惚中霍芝庭已记不清是在喝酒还是在跳舞,但有一点是记得很清楚的——正在与众人谈论澳门赌王的问题。

“目下我霍某人是大陆当之无愧的赌王,如果我不得已移师澳门,这赌王的位置谁敢跟我争?”霍芝庭为了证实自己是澳门赌王,用手指着身边一位客人问:“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那位客人把头一扭,走了。霍芝庭感到懊丧,此时他才发现周围的人都不理他。他清楚自己有点醉了,因此也不责备谁。众人也在谈论谁是澳门赌王的话题,并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但就是没有他霍芝庭的名字,似乎大家把他给忽略了。

突然,现场开始骚动,有人大叫:“赌王来了!”

霍芝庭好生纳闷,睁眼一看,果见一群人拥簇着一位“赌王”进来……

“赌王”也发表一通澳门日后前程的宏论,但并无新意,无非是重复他霍芝庭刚才说过的话:“澳门乃弹丸之地,总面积不足20平方公里,发展‘特殊的娱乐’才是惟一的出路……澳门将来一定能成为东方的蒙迪卡罗……”

受到冷遇的霍芝庭有点火了,冲上台去揪住这位“赌王”的衣襟叫嚷:“这话是我说的,我才是赌王!来人啦,把这个家伙轰走!”

但没有人听他的,由于情绪激动,两人在台上推搡起来,不想脚下一虚,霍芝庭感觉如从高处坠下深渊……嗓门却喊不出话来……

霍芝庭一惊,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中央大酒店的豪华套房里,全身已惊出一身冷汗。贴身侍从忙扶他坐起,替他揩汗,说道:“老板,你喝得太多了,今后可不要喝醉了。”霍芝庭回想梦中的事,问:“刚才可听到我喊叫?”侍从说:“我正要问你呢,老板,你做什么噩梦了?”

霍芝庭叹了口气,把所梦之事说了一遍,侍从问:“你可记得那个‘赌王’长得什么模样?”

霍芝庭摇摇头,又点头,说:“对了,那‘赌王’长一颗大脑袋,特别是一对招风耳其大无比,比面颊还大!”

侍从说:“世上哪有这种长相古怪的人,想必是老板醉了,睡梦中出现幻觉。梦兆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想老板大可不必信。以你如今的地位,不来澳门则罢,若过来,谁敢跟你争霸?”

霍芝庭叹道:“干赌博这一行业,是最要迷信,凡种种预兆,都能应验。休要多说了,快去皮箱里寻《周公解梦》,我要算算凶吉。”

侍从取来《周公解梦》,霍芝庭卜算有许,惊道:“这一课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正文 第一章 赌博神童

一条古老的麻石路将小镇分成东西两半。

街面上店铺杂陈,写着各种字号的小旗在阵风中断断续续地卷动。麻石路上走动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多数是一些衣衫褴褛的农民,偶尔有穿绸着缎的商客,就立即吸引了两街店铺中的目光,这些目光大多是揣度商客来自何方,身家多少。

——这便是1906年的广东江门。

在江门麻石街参差不齐的建筑中,有一栋两层楼小砖屋,楼上是住房,楼下开着一间陶瓷铺。从铺面的装饰及掌柜的衣着可以看出,这是当地的中上等人家。

掌柜的姓叶,30来岁,头年冬天老婆怀了孕,到现在正是预产期。

这家陶瓷铺是叶掌柜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当然希望老婆能生下一个儿子,继承这份家业。

1906年7月10日,一阵男婴响亮的哭声从叶记陶瓷铺二楼传出,这时候街上恰好也响起了一阵炮竹声,接着便有人大叫:“开啦!开啦!快去看哪!”

不用去看,叶掌柜知道那是江门镇上又一家赌馆开彩,他趁顾客都去看开彩之际,匆匆上了楼,当接生婆将儿子抱给他看时,刹那间一腔喜悦立即散尽——这虽是一个儿子,但那长相……大头,大眼,颧骨突起,特别是两只耳朵夸张地张扬着,面积几乎比左右两边的脸还要大……

叶掌柜借口铺面无人照料,匆匆将儿子还给接生婆,走下楼。从此,心底便笼罩着一丝驱不散的阴影。

以后,叶掌柜也没有找算命先生,他知道儿子这种面相很不吉利,担心算命先生说出更不吉利的话来。

做“三朝”那天,长辈拿了很多玩具用碟子盛着让婴儿抓,并有意将笔、砚、书本、印泥摆在最上面,谁想这小家伙独独从盘底下摸出一枚骰子。

联想到他出生那天镇上有赌馆开张,叶掌柜摇头叹道“这小畜牲长大只怕是一条赌棍!”

按规矩,新生儿做完“三朝”就要起名。

叶掌柜说:“让他叫叶汉好了,只望他能长成一位男人,不敢有大的期望。”

幼年时,叶掌柜夫妇出于复杂的心情,对叶汉的管教有点放任。

当时正值民国初立,社会形势混乱不堪。广东先是由胡汉民、陈炯明控制,接着又长期被外来军阀割据霸占。

这些外来军阀垂涎广东的财富,大肆开赌贩烟,聚敛资财,特别是以前从未禁绝的赌博,更是风气日盛,泛滥成灾。

江门镇上,赌馆赌摊林立,每天听到的新闻是某某穷光蛋一下子赢了几多,那可能是规矩人家一年辛苦到头也赚不到的大笔金钱。至于大多数的输家,这常常是被人忽略不计的。

指望赌博发财,几乎成了许多人的愿望。

处在这种环境下,能做到坐怀不乱是十分艰难的,但叶掌柜就是这种人,他认为赌博是发不了财的,“十赌九输”这是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

可是,他的儿子叶汉对赌博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还在他光着屁股的时候,就能在赌摊前一站半天,直至父母寻来将其拽扯,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大约是六七岁的时候,叶汉在镇上的“觉觉学校”读书。这所学校在当地非常有名,校风严格,但还是无法抵挡赌风的侵扰,校门口的古荔枝树下就摆满了各种赌摊。由于家里开着陶瓷铺,母亲常常给几个零钱,这些钱叶汉是绝不用来买零食的,一律充做赌资。

随着赌瘾日重,叶汉不再满足校门口赌摊的小玩意了,经常跑到镇上的大赌馆去。

当时江门镇最有名的赌馆叫“大宝”,此处经常聚集大群五花八门的赌客,生意十分兴隆。

大宝赌馆的“荷官”谭通,据说是一位通晓赌道奇术的高人,由他摇骰能百分之百控制骰子的点数,一般进入大宝的赌客,没有不输得精光而返的。对赌徒而言,往往越输越不服气。谭通的名气一经传出,四方赌林高手蜂拥而至,非要一见高低不可。

数年间,由佛山、深圳、珠海、广州携巨资慕名而来的赌棍,无一例外地都败在谭通的手下。

凡精晓赌道的人都知道,再高明的赌枭不外乎在赌桌上做手脚。谭通不同凡响之处正是他敢于公开承认自己在赌桌上做手脚,但就是无人可以识破。

江门镇上,到处流传着谭通种种神奇的传说,有的说谭通的绝招是祖上传下来的,有的说谭通小的时候在一个大雨天借伞给一位受困庙宇的老人,老人受其感动,传授一套只赢不输的奇招异术给他。但谭通对这些讳莫如深,从不谈及。

耳濡目染的叶汉,从小就把谭通作为偶像,并希望自己也能学成这套赌术。青少年时期是最富幻想的年纪,叶汉也希望能与一位世外高人相逢,像谭通一样学成只赢不输的奇术。

在这种奇遇未能出现的情景下,叶汉一有空便跑到大赌馆,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谭通摇骰,但总是看不出半点破绽。当时曾有人认为谭通可能在骰子上做了手脚,于是换上赌客提供的骰子,结果仍然是庄家稳操胜券。

1919年,叶汉13岁,将从“觉觉学校”毕业。父亲早露出风声,为了改掉儿子的赌博恶习,准备送他去广州读书。也就是说,以后会离开江门,再也没有机会学谭通的奇术了。

是年秋天,叶汉积了点钱,趁一天提早放学,来到大宝赌馆由谭通主持的赌桌前。谭通由于名声日盛,这些年敢与他赌博的人渐少,他的赌桌开始出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景象。

叶汉那一对其大无比的招风耳是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加之数年来他一直围着谭通的赌桌转,两人早已熟络。叶汉为了摸出点门道,把几十枚铜板分多次押注,几圈下来,自然全落入谭通的钱袋里。

叶汉的赌瘾刚刚上来,摸摸全身,再找不出钱来了,解开领扣脱下长衫揉成一团放在赌桌上,说:“这是竹布的,花一块大洋,才穿了几次,抵五角洋钱怎么样?”

谭通望着已输红了眼的叶汉,点了点头,从钱袋里掏出五枚银角来,又继续开赌。这一次叶汉仍然没能坚持多久,当竹布长衫被赌场杂工取走之后,才想到这件长衫十分重要,他穿了还要传给弟弟……做陶瓷生意的父亲历来是爱财如命的,就这样回去岂可蒙混过关?

此刻,对叶汉来说已不再是过赌瘾的问题了。他涨红双颊,索性连包带书全部押上,说:“也抵五角洋钱,赢了你把长衫还我。”

谭通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兼轻蔑之色,熟练地摇动骰子,落桌时有意使骰子停下来,让叶汉看到,结果,以为稳操胜券的叶汉一下子连书带包全部输光。

其时天色向晚,叶汉身上仅剩下一套单薄的内衣裤,步出赌馆,打一个寒颤,肚子也感觉饿了。第一个念头是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躲过父亲一顿暴打;第二个念头便是深悔明知要输,为什么还要赌。

街那头不断有人向“大宝”走来,似乎那中间有父亲的身影。叶汉此刻不再有什么念头,拔脚向街东奔跑。当时的江门市区很小,没跑多远便是镇外,因担心父亲追来,绕过一条河又来到一面山坡。

附近有一座古庙,穿过一片杨桃树就发现了那座立于山顶的庙宇。夕阳于西山上浓浓的云层透出几束余晖,照着古庙上的翘檐,那厚厚的青苔依稀可辨。

四下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满山的乱坟陪伴着孤庙。此刻叶汉没有怕的感觉,惟一的愿望是快点进入庙中——父亲即使追来也看不到他了。

步入古庙便有了踏实感,这时他才大感意外:原以为此处无人光顾会肮脏不堪,想不到里面干干净净,连佛像上都少有尘埃。

凡赌徒都迷信,相信神灵,叶汉亦不例外,进来后便在佛像前跪下膜拜——但他并不认识这些泥像到底是何方神仙。

佛像后面较暗,叶汉担心会有狐、鼠之类的东西,只在祭台下收拾一块地盘躺下。夜幕悄悄降临了,风从壁隙、门缝钻进来,叶汉开始瑟瑟发抖,想起一个夜晚很长,心就发虚了。

这里离海不远,且无高山阻隔,海风无遮无挡地吹来,挤进庙宇时发出呜呜的鸣叫……

天更黑了,透过门缝,叶汉隐隐发现乱坟岗闪烁着几朵荧荧鬼火,再配以类似鬼叫的风声,叶汉感到毛骨悚然……风越来越大,“咣当”一声,庙门突然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恰在这时,乱坟岗划过一声凄厉的号叫,神经本来已经绷得很紧的叶汉惨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恍恍惚惚中,黑影把他掳至内庙,又从佛肚里取出棉被堆在他身上,点燃一盏风灯,接着是噼哩叭啦的雨滴声……

叶汉醒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他身前的是一位平凡得近似猥琐的老人。

老人见他醒来,先让他喝下一碗很苦的凉茶,才慢慢地问他来历。当得知叶汉是因赌博输光不敢回家时,叹道:“小小年纪就染上赌瘾——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了。”

叶汉惊奇地问道:“你也赌?”

老人苦笑地点点头。沉思良久,问叶汉:“古人有一首《戒赌诗》,你可知道?”

老人说罢,便吟出一首诗来:

贝者是人不是人,

只为今贝起祸根,

有朝一日分贝了,

到头成为贝戎人。

叶汉听了摇头,老人便解释说:“贝者合为赌,今贝合为贪,分贝合为贫,贝戎合为贼。这赌、贪、贫、贼四个字,便是一个赌徒的下场。”

叶汉明白了,这老人一定是把什么都输光了,然后落到这个下场,便说道:“阿公,我们镇上有一位谭通,得高人密传,学会赌博的奇术,如果你也学会了,就不会过这种日子。”

老人摇摇头:“没用的,如果大家都学会了,去赢谁的钱?赌博不是好事,你回去向家人认个错,还来得及,不要落到我的下场。”

叶汉摇摇头,哭道:“我回去,爹非打死我不可的。”老人摸着胡子想了想,叹道:“也难得你有这样一位严格的老爹,当初我的父亲若也这样要求我,我也不是这番光景,早该儿孙满堂了……”

老人说完,流露出无限神往和追悔的眼神,很久,才摸着叶汉的大头说:“汉仔,你想不想回去?”

叶汉点头又摇头,说:“阿公,以后我就跟你住古庙算了。你收下我吧!”

老人摇头说:“你不能跟我,我是不可救药的了。你还年轻,如果你已经后悔,并发誓今后不再赌博,我可以教你一招,打败谭通,把衣衫和书包赢回来!”

叶汉不相信地望着老人,说:“赢不了他的,谭通真的好有本事,好多外地高手都败在他的手下。真的,他有奇招异术。”

“什么奇招异术?”老人眯缝着眼睛。

叶汉摇着头想了半晌,说:“阿公,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可以打败他?”

老人从叶汉的口气里听出几分不信任,也不计较,继续问:“有了奇招异术又能怎样?”

叶汉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能吃香喝辣,发大财,一辈子受用不尽!”

“那么,”老人追问,“我且问你,那个谭通现在有多少身家,怎样个风光法?”

“……”叶汉被问住了,此刻连自己也弄不清,拥有奇招异术的谭通现在居然还是一名荷官,且时刻面临着炒鱿鱼的危险。

老人见叶汉答不出来,叹道:“赌博永远是发不了财的,无论他是怎样厉害的高手。奇招异术,说穿了也只是左道邪门的东西,真正的赌王并不依仗它,只靠练出来的硬功夫……”

说到此处,老人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打住。

叶汉从他的谈吐里听出不凡,追问道:“阿公,你叫什么名字,如果真的有奇术,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老人在叶汉的连连追问下摇头说:“关于我,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好比赌博,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天不早了,外面的雨好大呀。真的,我好希望有你这样一位孩子做伴,可是我不能害你……睡吧,明天我教你胜谭通的招数,把衣服和书本赢回来,往后可不要再赌了。”

叶汉点点头,在风雨飘摇的夜晚于古庙中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老人交给叶汉一个红绸布包好的小东西,吩咐道:“你不要打开它——它就像赌博一样,就像我一样丑陋不堪,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给你钱,你拿回到镇上去买点蜡烛香纸、猪头四爪,偷偷供奉,余下的钱做赌资,与谭通赌博时将这东西揣于怀中,到时自有妙处。用完之后,你还来此庙中把东西交还给老朽,不足与外人道,切记!切记!”

叶汉辞别老人,心里极想知道红绸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担心一旦露底就不灵。这时,老人又追了过来,对他说:“汉仔,你得在老朽面前发个誓,今后若继续赌博愿接受上苍何种处罚。”

叶汉正要信口开河,说出“遭雷打”、“断腿”什么的,老人马上认真地说:“在老朽面前起誓是很灵验的,你可得考虑清楚。”

叶汉想了想,说:“我今后若不听阿公劝告,继续赌博,这一辈子都脱不了身!”

老人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诚心戒赌,也好,听天由命罢。记住我的忠告:不论什么行业都是邪不胜正,赌博亦不例外,左道邪门的东西不可过分依赖,过硬的功夫总是得来不易的,有所付出才有所得。”

叶汉似懂非懂,但老人的原话却记在心里了。

叶汉回到镇上,按老人的吩咐购了祭品,找一偏静地点燃香烛,摆上祭品,焚燃纸钱,供奉小红包,于袅袅香火中跪拜少许,满脑子开始出现纸牌和骰子……

中午时分,叶汉怀揣小红包来到“大宝”赌馆。

赌客们见大耳男孩又要跟谭通较量,纷纷围拢来看热闹。

下注前,叶汉对赌客们说:“今天你们大可不必怕他,身上带多少钱只管跟着我押,保证各位赢!”

众人暗笑,都认为叶汉痴人说梦,谁也不押注,只在一旁观看。

叶汉见无人响应,面露窘色,将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押上,看着谭通。谭通轻蔑地“哼”了下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摇骰,盖下骰盅……

叶汉几乎惊呆了,他清清楚楚看到谭通在盖盅罩时随手把三枚骰子扫入右手袖子……

“空罩!”叶汉叫道。

谭通冷笑一声,揭盅时又从袖管弹出三枚骰子,说道:“怎么样,还赌不赌?”

叶汉奇怪地看看周围赌客,他们竟全部无动于衷……这不像是合伙有意欺侮他小孩,叶汉终于明白了,谭通一直是用这种赌法在欺骗赌客,只是他的“障眼法”已练得炉火纯青,难以识破……

叶汉咬咬牙,说:“我赌!”

谭通又哼了下鼻子,说:“你没钱了,用什么赌?”

“用我的大耳朵赌!”叶汉一字一顿说,“输了我自己割下来给你,不用你动手!”

“我可没耳朵赔你。”谭通被叶汉的气魄慑住了。

“我不要你赔耳朵。”叶汉对众人说,“有大家做证,输了只要你把衣服、书包还给我。”

谭通此刻已被逼得没有了退步之地,一想,觉得这小孩不可能有破他邪术的招数,胆子一壮,便摇起了骰子。

又是故伎重演,罩盅时把骰子扫进衣袖,叶汉冷笑一声,飞快地按住盅盖,叫道:“还是空的!”

谭通一惊,但仍然心存侥幸,分辩道:“你把手放开,我揭给你看!”

叶汉道:“别玩这一套了,我已识破了你,不会灵了。”叶汉说完,放开了手。谭通认为叶汉是小孩,只要瞒住众赌客的眼睛就行了,揭盖时又从衣袖里弹出三枚骰子。

这一幕被在场的赌客全看到了,众人明白原来一直在受谭通耍弄,群情激动,有输得多的冲过来就要讨回公道。谭通见势不妙,破窗而逃。

赌客们追了一阵见追不上了,返回来围住叶汉,追问他是用何种招数破了谭通的邪法。

叶汉自然不愿道出真情,想了想,便编出一段谎话哄住好奇的赌客,说:“我一个小孩子哪来什么招数,输急了在路上大哭,有位老人见我可怜,告诉说,左道邪门只要识破了就不会灵验。有些荷官玩的是障眼法,罩盅时随手把骰子扫入衣袖,待众赌客押了注,再本着赢多赔少的想法,从袖子里弹出有利于自己的点数——如此,当然稳赢不输啦。”

赌客们惊叹不已,又追问那老人是谁,何方人士,可否引见……叶汉见说漏了嘴,反口说:“刚才我是骗你们的,其实我也是瞎猜才破了谭通的。”

赌客们这才不再追问,恰在此时,叶掌柜闻讯从陶瓷铺赶来,将儿子拽回家去。

叶汉本想在天黑前将小红包送还古庙,这一天台风很大,高处的树木都被刮倒几株,人无法在路上行走。

过了一天,叶汉趁上学之机绕道去了那个山岗,一日不见,古庙居然被台风吹倒,那位老人自然早没影踪了。

赌瘾就像烟瘾一样,一旦染上,就很难戒除。叶汉找不到给他“红包”的老人,不久又赌瘾复发,开始出入赌场。

有了“护身符”,以后每赌必赢,叶汉的名气迅速取代了过去的谭通,甚至远在佛山、宝安的赌徒都知道江门出了个“赌博神童”。

大约在叶汉16岁那年,江门有名的“大宝”赌馆决定正式聘用叶汉做荷官。“大宝”赌馆属于广东赌头霍芝庭的产业,当家的亦是霍芝庭的亲信,他找叶汉的父亲交涉,但遭到拒绝。

尽管镇上风传叶汉每赌必赢的奇术,但叶掌柜不相信。

而此时的叶汉心里非常矛盾,一边是害怕父亲,一边又难以抑制赌瘾。

1924年,叶掌柜送叶汉去广州读中学。为了管住儿子不再赌博,特意选了校规最严的南武中学。

南武中学原是海堂寺,但寺庙里早已没有了和尚,当局把它改做学校。学校清规戒律极多,尤其对学生参赌管制最严,一旦发现,非开除不可。

在广州读了几年书,叶汉于1930年回到江门,这时他已24岁,书没读好,又无一技之长,父亲总算明白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但心里反而平静了。

他对叶汉说:“读不进书我也不勉强,但总得找份事做。干别的你也干不来,就跟我开陶瓷铺吧。”

叶汉不置可否。这些年他在广州见了世面,常常趁夜深越墙进入就近的赌馆。大赌馆的气派令他神往,时刻想着等毕了业筹得一笔钱就去开赌馆。

回到家里,他决定重操旧业,请出古庙中老人传给他的“小红包”,偷偷焚香奉供,准备杀回赌场,先以江门为基地,等名气大了以后,再向佛山、广州等大地方发展。

叶掌柜见儿子并没有按他的意思安心在陶瓷铺做事,而是神秘兮兮地在外奔跑,他并不知道叶汉在外面忙些什么,只是将不满变成喋喋不休。

叶汉开始还能忍耐,慢慢就产生厌烦,最后干脆向父亲摊牌说:“你非要逼着我开陶瓷铺,我也没办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陶瓷铺我迟早会卖掉,开一家赌馆!”

“你……”叶掌柜大吃一惊,他万没料到,儿子依然劣性未改,一回来就想着重返赌场。他扬起巴掌,但一见儿子个头比自己还高,只好摇头,唉声叹气说:“作孽呀,作孽!”

叶汉估计父亲最起码会拿棍棒打他一顿的,见扬起的巴掌放下了,于是大胆地说:“爹,赌博有什么不好,政府不正在倡导吗?这哪里是什么坏事,依我看开赌馆比开陶瓷铺赚钱。”

叶掌柜抬起头,不认识似地盯着儿子。

“我离开家几年回来,铺子还是老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爹和娘却老了不少。”叶汉说,“可广州那些开赌馆的老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门有私家车,左右有亲随,那份风光谁个不羡?可爹辛苦一辈子——”

叶汉见父亲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感到不自在,下意识地在脸上摸了摸,问道:“爹,你这样看我干吗?”

叶掌柜脸上的肌肉在抽搐,越看越显得情绪激动,抬手指着门口:“你、你给我滚!”

“莫名其妙!”叶汉嘟哝着悻悻离去。

叶掌柜见儿子消失在麻石路上的人流里,慌忙爬上楼,郑重其事地对在忙针线活的老婆说:“你有没有注意你儿子的面相?”

“面相?什么面相?”叶太太不解地问。

叶掌柜搓着手叹道:“大头、大耳朵,算命先生都说这种长相最不吉利。”

叶太太总算听明白了,放下针线问道:“怎个不吉利?”

“兜风耳不载财,头大高颧骨是败家相。”叶掌柜面露忧色道,“他刚才扬言要把铺子卖掉开赌馆。这可是我们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家当呀,如果真被他充赌资输光了,后半生我们靠什么过日子?”

叶太太也感到问题严重,喃喃道:“卖铺子开赌馆……这,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汉仔怎么变成这种人了?”

“这话该问你自己,你养的好儿子!”叶掌柜气愤道。

叶太太说:“光我一个也养不出来呀,你也有份。依我看他是在广州学坏的,当初不该让他去读中学,这也是你做的主。”

“好了好了,别唠叨这些,我看该想个办法,不但不能让他学陶瓷生意,连留在家里也不可以。万一他在外面赌输了,这间铺子还得卖掉抵债。”

“可是他一个小孩子,不留在家里,你叫他去哪儿?”

“什么小孩子,都24岁了,若是个争气的早该成家立业了!”叶掌柜愤愤道,一想到如何安排儿子的具体去处,就感到难办。

夫妻俩想了一会,总不得法,最后叶太太说:“你不是说等几天汉仔他世叔伯要来么,他去的地方多,熟人也多,不妨求求他。”

叶掌柜认为也只能这么办了,说道:“等他世叔伯来了再说吧,我要下去照看铺子了。”

叶汉的世叔伯叶作鹏是一位长袖善舞的角色,目下正在佛山经营一家很大的杂货公司。杂货公司有一个陶瓷专柜,那些货物便是从江门叶掌柜的铺里带去的,因此,两家交往颇深。

叶作鹏最敬佩的人是赌王霍芝庭,每回从佛山过来,都会带来有关霍芝庭的新闻。叶汉从小就听到叶作鹏与父亲谈论霍芝庭,内心倾慕不已。

1930年5月下旬,叶作鹏从佛山来到江门,准备从叶汉家进一批陶瓷回去。

叶掌柜夫妻热情款待。这次的热情除了正常的生意交往之外,另外还多了一层意思。

席间,叶太太不时借故递眼色给丈夫。

从没求过人的叶掌柜几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

叶作鹏很健谈,天南海北地神侃。以他久经世故的精明,走进陶瓷铺便察觉出叶掌柜一定有什么事求他,所以一直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同时亦在心里揣度对方所求之事是否会让他为难。

在一边着急的叶太太不再指望丈夫,趁着上菜的机会把话挑明了。叶作鹏听说是要他帮叶汉求个差事,用手绢擦擦额头,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面上的表情很快轻松自如起来,用关心的口吻问道:“世侄可有什么特长?”

叶掌柜看一眼妻子,说:“他能有什么特长。”

叶作鹏沉吟良久,说:“没特长,爱好总是有的吧?”

叶掌柜红着脸说:“不瞒世兄,你侄儿没有正当爱好,独独喜欢赌博。”说完,便难为情地搓着手,等着听叶作鹏为儿子惋惜。不想叶作鹏非但没有惋惜,反而认真地问道:“听说江门出了个赌博神童,说的可是世侄?”

叶掌柜苦笑道:“那是外人取笑他的,当不得真。自家人不说外家话,小弟正是为这个孽子求助世兄。他自幼好赌,为教他改邪归正,送他去学校受管束,现今他回来了,学问没学成,恶习不改,前些天他还扬言要把铺子卖掉赌博。世兄是知道的,小弟做的是小本生意,辛苦半辈子挣下的家当,还不够他上次赌桌。你来得正好,带他去外面见见世面,吃吃苦头,等碰得焦头烂额,什么时候知悔了再回来也不迟。”

叶作鹏抿了一口酒,把嘴唇咂响,说:“贤弟如此相信为兄,我就不客气了。有些话可能使你不大高兴,但我并无恶意。你做的是小本生意,一辈子图个温饱,这当然是一种活法,也未尝不可;只是世侄从小就有赌博天才,只要他不拿家中的钱去赌博,你何不网开一面,任其自然?说不定日后我们叶家也会出一个像霍芝庭那样风光的赌王。”

叶作鹏的话固然使叶掌柜倒胃,但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便说道:“世兄若能带他出去,他在外面干什么我当然不愿管,只是万一输了,不可连累这家小铺。”

叶作鹏脸上露出轻蔑之色,说:“凡真正有出息的人赌得起也输得起,绝不会连累他人。若世侄是那号没用的人,我自会打发他回来。老弟,都什么年代了,如今连政府都倡赌,好多人正是靠赌博步入上流社会的,对了,世侄呢?我正想见见他。”

叶太太说:“他早该回来了,可能又在外面赌吧。”说着,伸长脖子向街那头张望。

叶作鹏又与叶掌柜说了一番外面的世情,谈兴正浓时,突然一位大耳青年出现在眼前。叶作鹏顿时一惊,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很特殊的预兆……但搜索枯肠,一时竟说不出来。

“他就是逆子。”叶掌柜说,“叶汉,还不叫你世伯!”

叶作鹏摸着叶汉的大脑袋说:“最近澳门的卢九成立了一个‘豪兴公司’,投得了澳门的赌场经营权。你爹说要把你交给我,你愿不愿意去澳门赌场做事?”

叶汉一时还没有思想准备,问道:“世伯在佛山,怎么要我去澳门?莫非世伯也去澳门?”

叶作鹏摇头:“我不去澳门。是这么回事:霍芝庭与我是故交,他是澳门豪兴公司的后台兼股东,准备移师澳门,托我物色一些可靠的人——”

说到此处,叶作鹏刚才那种特殊预兆又在脑海闪过,他松开手,紧紧地盯着叶汉的大耳朵,喉节蠕动着,很久才转身对叶掌柜说:“贤弟,有一件怪事我忘了跟你说:霍芝庭因感到大陆政局不稳定,计划把赌场移到澳门去,豪兴公司新赌场开张的那天,他在中央酒店喝多了酒,醉后做了一怪梦,梦中,他自诩赌王,人家却不买账。更怪的是有一位长相和世侄一样的人偏偏被人尊为赌王。我这人本来不迷信,可有些事就是很难解释清楚,想想看,世侄长着一对大耳朵,且从小就爱好赌博,现在又被人称做‘赌博神童’……”

叶汉只感到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脑门,顿时全身热汗淋漓,脑子“嗡嗡”作响,满眼飞舞着纸牌、牌九、骰子,胸口处像有人用铁锤敲击他的筋骨……

叶作鹏、叶掌柜、叶太太见状,大惊失色,不知犯了何忌。叶汉本能地把手伸入胸口,摸着一样东西——怪事又出现了,瞬间刚才那些症状全部消失,一切复归原来。叶作鹏眼尖,一眼看见叶汉手中拿着一个小红包,一把夺过:“这是什么?”

叶掌柜夫妻异口同声:“打开看看!”

叶汉记起老人在古庙中交给他此物时的吩咐,害怕一旦露了底从此失灵,大声叫道:“不许打开!”喊罢,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正文 第二章 名噪澳门

1930年6月,叶汉经世叔伯叶作鹏引荐,从江门来到澳门,被安排在中央酒店六楼,担任骰宝台荷官。

中央酒店是豪兴公司的主要产业,二楼和六楼是赌场。以前这里只有“白鸽票”、“铺票”、“山票”之类,5月份,霍芝庭从大陆带来了“番摊”、“骰宝”和“牌九”等新鲜玩意,并带旺了澳门的赌场生意。

骰子相传是三国时代曹操的儿手曹植发明的,初时是用玉石做材料,人工磨成四方形,只有两面有点数,即一点和六点,名字也不叫骰子,叫“一名”,也叫“猴子”、“投子”或“色子”。到了唐朝以后,有用骨头做的,也有用木头做的,六面都有了点数,从一点至六点,从这时开始称做“骰子”。

一次,唐玄宗与杨玉环玩一种叫“双六”的赌博游戏,这种赌法是用两粒骰子。唐玄宗一输到头,下最后一注时大叫:“重四!”骰子在骰盘中停下,果然是两个四点。玄宗赢了杨玉环,非常高兴,即令高力士把骰子四点点成红色,并下令民间把四点一律涂成红色,一直沿袭至今。

唐代诗人温庭筠有诗云:“玲珑骰子安红豆,人骨相思知也无。”说的正是骰子的红四点。

流传到现在的骰宝,已发展到三粒。开赌时,三粒骰子放入骰盅,盖上盅盖,谁也看不到。赌桌上有块画着各种图案的布,供赌客下注用。

赌客下注的方式有好几种:

一是分大小二门。规定是摇出四点至十点为小,十一点至十七点为大。待赌客下完注后,再问一次还有没有人要下注,或要临时改动的,没有了,方可以摇骰。

摇骰的手法、姿势也有一定的讲究,双手要捧牢,绝不许裂盅让骰子掉下来。再就是停盅要稳,揭盅要轻、准。最后叫骰,即由荷官报出骰子的点数,按点数定输赢。如开出的点子是“大”,庄家就把押的“小”方的钱全部扫进钱袋,再按一定的比例赔偿押在“大”方的赌客。如果开出三粒同样的点数,这叫“全骰”,庄家可以统吃大小二门。

二是十六门押注。三粒骰子的点数,最小的是三个“么”,加起来共三点;最大是三个“六”,加起来共十八点。那么,从“三”到“十八”共有十六种骰式,赌客按骰式押注,如押在“六”上,开出来的三粒骰加起来刚好是“六”,庄家就要赔上赌桌上全部赌资的数目,再吃下没有押中的赌注。

三是以各骰子本身的点数押注。如果三粒骰当中,有一粒符合赌客押中的点数,便一赔一;三粒当中有二粒符合赌客押中的点数,便一赔二;三粒全中则一赔三。

四是番摊方式。把三粒骰子所开出的点数除以四,余数便为押中的点数。比如三粒骰子总数是十一点,除以四,余数是三,便算开“三摊”,押“三”的赌客赢;如是八点,除以四,余数是0,即开“0摊”,押“0”的赌客赢。

五是天九牌方式。三粒骰子可配成天九牌形式,然后按天九牌的规则比输赢,“天”比“地”大,“人”比“和”大,八点比七点大,“黑斧”比“红四六”大,“正门”比“邪门”大,以此类推……

初入豪兴公司,赌场经理吩咐叶汉先熟习环境,并派了一个名叫狗仔的青年人陪伴他,介绍赌场的一些基本情况。

中央酒店的营业时间从早晨8点到凌晨4点,中间只有四个钟头休息。

赌客们大多数是夜猫子,每天上午12点赌场才能热闹起来。这时,六楼的电梯十分忙碌,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每张赌桌前都围满了人。赌客亦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叶汉随在狗仔后面穿梭于每张赌桌之间,不时停下来看揭骰。

很快,叶汉看出了赌场的弊端,对狗仔说:“别看这里进进出出人气很旺,参赌的人也多,但赌场进账不是很理想。”

一直在中央酒店当荷官的狗仔惊奇地望着叶汉说:“你说得一点不差,你才来,怎么一下子就看得这么准?”

叶汉说:“这里有十几张赌桌,也就是说有十几个荷官,我观察到,这些荷官没一个够水准,摇出的骰数其输赢的比例和赌客并不相上下。这是很危险的势头,赌场开销大,损耗大,表面在赌桌上庄家没输,实际上大输特输。”

狗仔点头:“汉仔说得很对,你是内行。”

叶汉笑道:“实不相瞒,我从小就喜欢赌博,还喜欢研究。如果庄家想赢,就得摇出与大多数赌客下注不同的点数,要不就是摇出‘全骰’。”

狗仔叹道:“这个道理谁个不懂,问题是哪个荷官有这本事?要是有这本事,赌场当然稳操胜券。对了,汉仔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谭通的人?”

叶汉一愣,正要照实说,又觉不妥,摇头道:“没见过,他怎么啦?”

狗仔搓着手,啧啧道:“他太了不起了,会邪门异术,明明在赌桌上做了手脚,别人就是识不破。”

叶汉故作惊讶道:“有这种事?”

“当然有。”狗仔唾沫飞溅,“据说他是在一个大雨天借了一把伞给一位老人,谁想那位老人是奇人异士,传授一套‘障眼术’给谭通,从此谭通就能百赌不败。”

叶汉装做不全信的神态说:“谭通我是听说过,但没有这么玄乎,他若真有奇术,早该成大富翁,可是江门镇上如今没有这位富人。”

狗仔说:“是被一位赌博神童破了他的法术,在江门呆不下去了。”

叶汉正要打听谭通的下落,趁机说:“天下大得很,只要真有本事,去哪里都能施展。对了,卢老板为何不把谭通请到澳门来?这样,我们的赌场就有救了。”

“卢老板一直就有这念头,并派人去找过。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在上海找到。”狗仔说到此处,惋惜道:“可是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出山,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不知道。”

以后的几天,叶汉观察出赌场的情况越来越不妙,赌客中不乏有会左道邪术的,时不时出奇招使赌场赔一大笔钱,而“荷官”却束手无策。处在这种情况下,赌场经理哪里坐得住,但又无计可施,天天跑董事局,把叶汉的事早忘在九霄云外。因此叶汉仍天天在赌场游逛。

豪兴公司董事局成员卢九、范洁朋、何士,其实早知道赌场的境况,但霍芝庭五月份在中央酒店醉酒做了噩梦之后,再不管这边的事,骰宝、番摊是霍芝庭带来的新玩意,卢九等人不懂,经过讨论,决定取消六楼赌场。

恰在这个时候,叶作鹏受霍芝庭的委托,从佛山来到澳门了解中央酒店赌场的生意。1931年初,中央酒店六楼的赌场生意貌似红火,实则每况愈下。叶汉风闻董事局将撤销骰宝,正准备打道回府,卢九突然宴请所有“荷官”。

荷官们都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因此,对这“最后的晚餐”并不感到意外。席间,卢九先是谈了一番赌馆连连亏损,公司难以为继的难处,然后转入正题说:“骰宝、番摊是霍老板带过来的新玩意,在澳门还是很受赌客欢迎的。问题是我们不懂技术,又没有聘用到专门的骰宝人才,结果被有些赌客钻了空子,因此,董事局前几天开会决定撤销这种赌式。”

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此时话从卢九口里出来,众人还是有点难受,席上出现一阵骚动。

特别是叶汉,此刻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他满怀兴致而来,连一天班都没上又要回到江门去……他的鼻子一酸,便滚下泪水来……

卢九和另几位董事局成员紧紧盯着叶汉,叶汉慌忙用手拭去泪,端起一杯茶掩饰他的失态。

卢九与几位董事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扫视一眼手下,严肃地说:“昨天,佛山的叶作鹏受广州霍老板之托来到澳门,见这里的赌场生意是这番境况颇感意外,问明我们是因缺少技术人才所致时便放声大笑,说我们捧着金饭碗讨饭吃。”

全席又是一阵骚动,卢九停了片刻接着说:“在赌博界,大家都知道江门有位奇才叫谭通,豪兴公司开业之初,我曾派人去上海请他未遂,颇感遗憾,但是,赌场历来像其他各行业一样,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当初谭通就曾败在江门一位赌博神童手下,这位赌博神童现正在你们中间,他叫——叶汉!”

全场哗然,特别是狗仔不认识似地望着叶汉,然后兴奋地一拳将叶汉打倒在地,接下来叶汉被几位年轻荷官抬起抛在空中。

中央酒店的骰宝项目保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叶汉身上。

此时,叶汉才初出茅庐,虽浪得“赌博神童”的名声,但那只是一个虚名,是机缘获得的,内心并无过硬的本领。他感到压力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那次晚宴过后,赌场经理就催促叶汉上班。

这第一天上班是至关重要的,弄不好从此名誉扫地,除此外连世叔伯叶作鹏也会浪上一个说大话的名声,从此在江湖上失去威信……

到了这个时候,叶汉惟有信奉神鬼。他向经理要了一间清静的房子,摆上祭品,从胸口处请出小红包——这“小宝贝”已成了他惟一的依靠了。纵如此,他心里还是没有太大把握,“小宝贝”虽然灵验,那只能针对庄家的邪术而言,如今身份倒置——他做了荷官,将要在赌桌上做手脚让别人无法识破——也就是说,叶汉需要的是“障眼术”,小红包能赐予他“障眼术”吗?

纸钱焚尽,剩一堆灰尘,幽幽三炷香燃起的青烟和着纸钱的余烟弥漫于祭台,祭台上静躺着祭品及那个小红包,整间房子一片朦胧,充满了神秘气氛。叶汉的脑子一片模糊,双眼紧紧地盯着小红包,猜测着里面到底裹着何物……真的,有好几次他都抑制不住冲动要打开小红包看个究竟,最后还是掐断了这念头。来澳门之前,小红包差点被叶作鹏拆看,如果那一次真被拆看,那现在……他不敢想。

心诚则灵。叶汉心中坚守着这条信念,越是感觉到跪累了,他越认为距离希望不远……明天,明天我就要上赌桌了,大家都在看我呢……

叶汉近乎自残的虔诚终于感动神灵,大约在凌晨过后,心灵不可思议地洞开,在他的眼前很清楚地出现了一位老人的面容……

叶汉失声喊叫:“师父,我就要上赌桌了,心好虚……师父,我该怎么办?”

老人见叶汉叫他,抽身就走,叶汉急了,一失足,额头重重地撞在香案上,很痛。叶汉醒过来,发现香案上的香已换了几次,时间不早了,手摸案上一副竹卦,犹豫片刻,一下决心,心里默念道:“师父,如果弟子这次成功,日后一定复修我们相会的那座古庙……”

卦打了下去,在柚木地板上滚动出动听的响声。叶汉睁开眼,兴奋地搓着手——果然是巽卦。连打三次,三次巽卦。

这时外面正在吵吵嚷嚷,叶汉镇定地把小红包揣进怀里走出房子,天已大亮,第一批进来的赌客要求开赌,而赌场荷官要等他出场,因此双方争执起来。

叶汉双眼浮肿,在众目睽睽下抱拳施礼:“开赌吧!今天各路高手如真有手段,只管冲着我叶汉来好了!”

赌客们见叶汉年纪轻轻,又是新面孔,全都好奇地围到叶汉的赌台前。有些精于赌道的老赌棍早就看出中央酒店赌场撑不下去了,认为搬出这位新手是有意虚张声势,吓唬赌客,因此,一上场就有不少人下注。

第一次上场摇骰,面对的是数千大洋价值的筹码,如真有神功,叶汉真想摇出“全骰”,大小通吃……

叶汉笨拙地摇着骰,那手法、姿势无不暴露出他是新手,当他例行公事地问道:“还有没有要下注的?还有没有要临时改动的?”

叶汉话音刚落,有位赌客举起手来,说:“我改押小门!”

接着又有几个押大门的改了小门。叶汉默默祈祷,双手紧紧地捧着骰盅,鼓起腮帮子拼命摇动——停盅,骰子在玻璃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揭盅,三枚骰子映入众目:二、三、六。十一点开大……

叶汉叫完骰,额上已渗出汗来,庄家赔了数千元,赌客们一片欢呼。

第二轮开始了,赌客们吃准叶汉是生手,倾其所有,全部押在“小门”,这一次庄家又输惨了。

赌场的荷官慌了,急忙报告经理,没想经理“内急”,正蹲在厕所里,一下子无法出来制止事态发展。

连吃两次败仗,红了眼的叶汉准备孤注一掷,他已做好打算,如果再次惨败,他就跑回江门安心跟父亲开陶瓷铺,从此不再赌博,此时他反而显得平静了。

其时,有一荷官为了维护赌场利益,提出休场,赌客哪里肯依,特别是后来的赌客因为没有赶上,怕失去发财机会,对要休场的荷官大打出手。

关键就看叶汉了,如果他反悔还来得及,但他已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念头,大声宣布道:“开铺!”

赌客兴奋异常,将赌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入不了圈的倾其所有把筹码转递给里面的熟人,一下子台上的筹码堆得像小山,且全押在“小门”上。

叶汉手捧骰盅,扯起嗓门喊道:“还有没有要下注的?还有没有需要临时改动的?”

“没有了,快摇骰吧!”有人不耐烦叫道。

叶汉咽了口唾沫,喉节动了动,摇骰,盖上,骰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时连屁股都来不及擦的经理提着裤子,在手下的拥簇下赶来——然而已经晚了,骰盅揭了,全场爆发出一片惊叫声……

经理脑子“嗡”的一声感到已经大祸临头,突然有人跑来报告:“赢了,赢了,三个‘六’,叶汉摇出了‘全骰’!”

经理挤入赌台,见大堆筹码果然归入庄家,才放下心来,赞许地在叶汉肩上拍了拍。

这一次,叶汉为赌场赢得数万元,接下来又有一些不服输的赌客回家带钱来换了筹码,仍然未能扳回来。

一时间,叶汉的名声大噪,豪兴公司赌场的生意因此反亏为盈,并逐渐红火。

赌台上的叶汉每当捧起骰盅,仿佛有神灵相助,开出的骰子点数时不时大吃三方,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不久就获得了赌博“鬼王”的尊称。

中国的赌坛历来是强手如林、风云际会的场所。

澳门出了个赌博“鬼王”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引来四方八面的赌博高手。这些人当中好奇者有之,观摩学技者有之,更多的是不服气,想借斗败叶汉走出名捷径。

1932年,是叶汉的荷官生涯最辉煌的一年,为豪兴公司赚得大笔财富的同时,他的名气也日渐响亮。

然而,这一年的秋天,中央酒店六楼赌场出现了反常:数年来每天日进万金的景象突然停止,逐日由五千减至四千……直至出现亏损……

赌场经理很快查出了根由:原来有一批赌客在一位赌博高手的带领下专找其他赌台,凭着他的赌技大吃庄家。同时收买一批赌徒采用下小注的方式缠住叶汉。

叶汉得知,大为恼火了。次日,那位赌博高手再次进入六楼时,他上前与之论理,没想,对方一见他,扭头就跑。

叶汉失声叫道:“谭通,如果你还是条汉子,就不必避我!”

对方果然是谭通,见叶汉已经认出他,转过身来,四目相望……叶汉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谭通点头,并不接叶汉的手。

“为什么,我那么值得你牵挂?”

谭通咬着牙,很久才说:“好汉记得千年仇,对你的仇恨,我刻骨铭心!”

叶汉一惊,不解地说:“不就是破了你的邪术么,这也算深仇大恨?”

谭通被触到痛处,双眼涌出泪水说:“邪术?你知道什么叫邪术?那是我家祖上六代秘传,赖以为生的传家法宝。为练成它,我在云雾深处修炼三年,渴饮雾水,饥食蜈蚣、毒蛇,与虎狼作伴……三年啦,被你一下子破了,这不算深仇大恨,什么才算?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你,时刻想着报仇,原以为你已经退出赌界,没想到还是没能跳出这圈子,现在又以‘鬼王’的身份出现,果然应验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古话!”

叶汉说:“我热衷赌博乃是机缘所致,并非存心与谁结怨。江湖上都是成者为王,有本事你也破了我,本人绝不记仇。”

谭通冷笑道:“放心,终会有这一天的。前段时间我在上海听到澳门出了位‘鬼王’,怀疑是你,因此远道奔来,不想果然是你!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暗中观看,寻求破你招数的机会,算你走运,我谭通目前还难破你的招数。”

叶汉初出道,不想结仇,觉得与谭通的矛盾有必要化解,便说道:“谭先生,我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叙叙?”

“待我修炼成功之后,定会找你较量的!”谭通说完,扭身就走,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说,“今日一别,你我也许要多年后才得相见。我有一忠告相送:见好就收。”

谭通走后,果然再没有在中央酒店出现。

叶汉仍在卢九手下干他的荷官,不时与各路赌坛高手较量。

在较量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基本功很差,之所以常操胜券全凭运气好。

人在赌场,运气固然很重要,但这不是战无不胜的永久法宝,如果是,赌博也就失去意义了,绝不会流传这么久,能产生如此巨大的魅力。像其他各行业一样,赌博应该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他记起师傅的忠告:不论什么行业都是邪不胜正,赌博亦不例外,左道邪门的东西不可过分依赖,过硬的功夫总是得来不易的,有所付出才有所得。

叶汉知道,无论运气还是机缘,严格地说也只是“左道邪门”,终会有失效的一天,真功夫才是永久的法宝。

好在他悟性极好,更有赌博天赋,凡各路强手使用过的手段,他都能记住,即使当天无法破解,吃了败仗,过一夜他就能想出应对举措。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当叶汉真正无愧于“鬼王”称号的时候,他的荷官生涯也走到了尽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赌台由过去的“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前冷落”,赌客们都转移到由其他荷官主持的赌台。这境况正是当年谭通遭遇过的。

这时候,他恍然记起谭通临走时说过的一句话:见好就收。他对狗仔说:“其实我早该在最辉煌的时候离开豪兴,现在这份狼狈是本人自讨的。”

“你现在才觉悟,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你为何早不提醒我?”

“我担心你走后,我就少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像你这样的人才哪家赌场都抢着要,豪兴公司也太不知好歹了,这些年你给他们挣了这么多钱,还是一个荷官,连工资都没长,要是我,早就跳槽了。另外,做荷官是会受到局限的,太出名了,反而生意不行,若要不让自己走上死路,惟一的办法是不停地跳槽。”

叶汉叹道:“谁愿意做一辈子荷官,实不相瞒,原以为替卢九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升做赌场经理应该没问题,丢他妈,连个骰宝部主任都混不上。狗仔,等找到合适的地方,我把你也带上。”

狗仔喜道:“叶作鹏不是你世叔么?再求他跟霍芝庭讲一讲,说不定能在霍老板手下混上满意的位置。”

“不可以的。”叶汉摇头说,“我来中央酒店本身就是霍老板安排的,现在不干去求他,岂不是捉住他的手打他的嘴巴?”

狗仔搔着头闭上一只眼睛:“这个……其实霍芝庭已经老了,不会有太长的天下。有了,深圳有一位赌业大亨,叫傅老榕,此人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却是一位奇人。”

“傅老榕?是不是那位敢喝毒药的傅老榕?”

“正是他。”狗仔说,“这人在江湖上的口碑比卢九要好,应该能容纳人才。”叶汉咬着嘴唇沉思,傅老榕的名字他早听人提起过。此人出生于1894年,家境贫寒,父亲是位五金工人,有一女四子,傅老榕排行第二。傅老榕19岁随父亲到香港,先当杂工,后做轮船机械学徒。

年轻时的傅老榕极爱冒险,经常惹是生非,坐过牢。在狱中结识了一批奇人高手,其中不乏赌林异人,因此对赌博业极有兴趣。

出狱后,在桂林、梧州、柳州等地从事贸易,好结交达官贵人,与广东赌王霍芝庭亦过从甚密。

1926年,傅老榕被广东著名的黑道头子“大天二”绑票,绑票期间坚持不叫家人去“赎票”。

“大天二”恐吓他说,如果不合作就用毒药灌他,并把一碗汤汁毒药放在他旁边。

傅老榕全无惧色,竟趁对方没有防备,自己端起满碗毒药喝了下去……

没想那碗毒药原来是染了色的凉茶。

傅老榕的豪气震撼了江湖,名声大噪,被家人主动赎出来后,便与霍芝庭合作,在深圳开了一间大赌场……

叶汉说:“深圳赌场也有霍老板的份,只怕他知道内情后也不愿收。”

“傅老榕不会考虑这些小事。”狗仔说,“他一向自称‘深圳赌王’,不受任何人牵制。我们不妨去试试,万一不行,另想办法。”

在卢九手下反正呆不下去了,叶汉点点头,只好同意狗仔的建议。

就在叶汉准备离开豪兴公司的时候,中央酒店六楼来了几个陌生人,怎么看都不像来赌钱的,他们专围着叶汉的赌台,眼睛直愣愣地看叶汉摇骰、叫骰。赌场营业到凌晨,他们也站到凌晨,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叶汉开始紧张了,找狗仔商量。

狗仔亦看出势头不对,问叶汉:“在江湖上你是否与人结冤?”

叶汉说:“我原先破过谭通的障眼法,这家伙曾发誓找我报仇,那年他来这里捣过乱,说修炼成功后再来破我。我估计可能是他在赌术上仍无进展,又打听到我将离开豪兴,故买通黑道收拾我。”

“这……”狗仔吃了一惊,“你打算怎么办?”

叶汉镇定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帮我叫几个相好的朋友,就说我请客,找一家远一点的饭店,然后我趁机先逃,到时你来深圳找我。”

次日午间,叶汉领着一伙同事出外吃饭,连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换,没有半点逃遁迹象,那几位陌生人跟到门外,其中那位像是头目的黑汉说了几句什么,一伙人就到附近的食档吃东西去了。

叶汉松了口气,叫了几辆人力车,估计不会再有人盯梢了,才找了一家酒店。上了几道菜,狗仔向他递了个眼色,叶汉欠身道:“不好意思,内急,去去就来!”

叶汉从洗手间附近的门出去,刚好有一辆人力车经过,跳上去就急急吩咐:“快,去码头!”

车夫蹬车在街道上左转右拐,叶汉感觉不对,重复一遍:“去码头,听到没有?”车夫说:“没错,这是一条近路。”

叶汉狐疑间车已停下,左右围过一群人,其中就有那位盯梢他的黑汉,叶汉惊叫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黑汉一咧嘴,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恐怖,用粗重的嗓门说:“叶先生,有件事,我们需要单独谈谈。”不容叶汉分辩,一扬手,两位粗壮的汉子一屁股坐上人力车,把叶汉夹在中央。

正文 第三章 欲擒故纵

广东赌坛,历来风云际会,英雄辈出,各领风骚三四年。

话说1930年,旧桂系李济深的部下冯祝万主理广东财政,委任关道出任全省税捐局局长。当时,省府为了筹措经费,公开倡赌。

关道有一个心腹叫郑润琦,他看准了赌博这条发财捷径,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承办了宝安县的防务特权。为了拓展深圳的赌业,郑润琦在广州募集资金10万元,其中包括了冯祝万和关道的股份,由他的弟弟郑六叔带往深圳,创办“大利赌博公司”。

郑六叔依仗着特殊背景,首先强行收买了深圳土豪开办的赌馆,并另辟新址,在深圳火车站附近建立了“深圳大赌场”,又在深圳墟里设立五家小赌场。郑六叔亲自负责“深圳大赌场”的经营。

郑六叔是位颇有经营头脑的赌业承办人,为了吸引香港赌客,专门聘用男女“进客”数十名,前往香港拉赌客。

“进客”按赌注的多少抽取佣金作报酬。特别是女“进客”最为活跃。原来,女赌徒并不少,其中多是港商的爱妾和富家阔小姐,赌注极大,因此也带旺了“深圳大赌场”的生意。

郑六叔还规定,赌客不论输赢,一律给回程旅费。由于香港和内地来深圳的女性成分复杂,卖淫、嫖娼成了赌场的配套产业,深圳逐渐变成了赌场兼淫窟,生意一度红火。

这时的深圳,已粗具都市规模,街市上店铺林立,人流如鲫,熙来攘往,一派繁华。

店铺中,主要是赌馆、烟馆和妓院。所有赌馆大门之外,千篇一律地挂着四只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四个大字“海防经费”。

中国政局动荡不安,赌场是政治最为敏感的场所。

1932年,广东军阀陈济棠打败桂系。陈济棠在清除李济深势力的时候,冯祝万和关道被赶下台去,陈济棠把广东的“防务经费”特权交给了霍芝庭承办。

此时,霍芝庭又牵出了另一位赌场奇才,此人即傅老榕。

傅老榕凭着“喝毒汤”的壮举饮誉江湖,并结识了一批上流人物,其中亦包括“赌王”霍芝庭。1935年,霍芝庭成了陈济棠的红人,傅老榕自然不会失去这次机会,提出与霍芝庭合作,接管深圳的赌业。

傅老榕的赌场叫又生公司。他摸准了霍芝庭赌馆遍布全广东,不可能分出精力过问深圳的特点,实际上,他就是又生公司的惟一主人。

当时,澳门中央酒店赌场的生意十分红火,深圳、香港、广州等地之间属陆上交通,来往比澳门方便,又生公司开业伊始便吸引了不少赌客。

但是,由于傅老榕手下缺乏骰宝人才,迟迟未能开设骰宝台,而骰宝台是最受赌客欢迎的项目,因此生意一直停滞不前。

傅老榕有一位内侄叫简坤,负责跑外面的联络,他看到那些喜欢赌骰宝的客人流入广州、佛山、澳门等地,心痛不已,多次催促姑父把骰宝台开设起来。

傅老榕犹豫不决,他说:“要开骰宝台,必须有技术过硬的荷官,如今的赌徒赌技越来越精,没一个是吃素的,弄不好庄家会倒贴本。我曾听霍芝庭说过,当初澳门中央酒店的骰宝台曾亏得一塌糊涂。”

简坤听傅老榕提起中央酒店,忙追问:“姑爹,中央酒店的骰宝台后来如何?”

傅老榕不明白简坤的用意,不以为然道:“后来怎样关我屁事,我就听霍老板说了这半截话,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管澳门干什么!”

简坤道:“姑父不妨听一听,说不定对我们有好处。当初那里的骰宝台生意确如霍老板所说,亏得一塌糊涂,正准备停办,后来聘用一位有奇术的荷官,很快反亏为盈。”

“有奇术的荷官?”

“是的,”简坤神采飞扬道,“此人叫叶汉,是一位赌博奇才,十几岁在江门大破谭通的‘障眼法’,人称他‘赌博神童’。1931年经叶作鹏引荐去了澳门,在中央大酒店做荷官,连出怪招,他要想摇‘小门’,绝不会是‘大门’;他想摇‘全骰’,盅内的骰子也不会不听他的。”

“哪有这种奇事!”傅老榕不信道,“若有这种异人,赌客不如干脆送钱给庄家算了,省了麻烦。”

简坤涨红着脸道:“真是这样的,不信姑父还可以去问霍老板,这叶汉现在又赢得了一个绰号,叫‘鬼王’。”

“鬼王?”傅老榕这回不再怀疑,说,“这绰号我也常在赌场听人提起。”

简坤趁机向傅老榕建议:“姑爹,何不派人去一趟澳门,把叶汉挖过来,我们的骰宝台不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傅老榕觉得这确是一个好办法,点头说:“不用派别人,你领几个可靠的过去就行了。对了,你以前认识这个叶汉?”

简坤摇头:“不认识,不过一见面就认识了。听说此人两耳如芭蕉扇,颧骨很高,脑袋大,一眼就会认得。”

傅老榕一惊,手中的烟斗掉下地:“这叶汉以前认不认识霍芝庭?”

简坤看傅老榕惊慌失措的神态,疑惑道:“叶汉与霍芝庭从未谋面,姑爹,这又怎么啦?”

傅老榕掩饰道:“没,没什么,这个人你可以把他挖来,但不可太纵容,特别要杀一杀他的锐气。”

傅老榕失态的原因是他不止一次听霍芝庭说过,他第一次去澳门过夜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人们称一位大耳大头男人为“赌王”,联想到这位叶汉亦是大头大耳,且年纪轻轻,就先后获得了“赌博神童”和“鬼王”的称谓……因此,在傅老榕的潜意识里,第一次听说叶汉的名字,就产生了将其“扼杀”的念头。

简坤20来岁,面相极黑,但领会傅老榕的心意十分精明,因此深得傅老榕欢心。不日,他率一帮人去澳门,每天在中央酒店六楼看叶汉摇骰。叶汉的骰宝生意虽然清淡,但只要有赌客与他较量,他几乎没有输的时候。

简坤通过与赌场人员接触了解到,叶汉还是一位颇有经营头脑的将才,曾多次向卢九建议扩大赌场,拿出钱来把赌场布置得漂亮一些。如不想另买地皮建楼,就在中央酒店增加几层,免得各种不同的赌台都挤在同一层楼上。可是建议提过多次,卢九口头同意,却没有实际行动。叶汉对卢九早就不满,特别是最近,常在同事面前流露出另投明主的言语。

简坤认定目下是挖叶汉的最佳机会,无奈中央酒店管理严,叶汉很少外出,没有机会接触。好不容易有天中午叶汉约了同事一起外出吃饭,简坤立即派了两名手下扮成车夫,在叶汉用餐的饭店前后门等候,趁机把叶汉载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叶汉以为是有人劫持他,但待简坤说明来意后,便欣然应允,带着同伴狗仔随简坤一起来到深圳。

叶汉对傅老榕的为人早有所闻,加之简坤在他面前一番粉饰,更是把傅老榕当成好老板,来到深圳,他踌躇满志,准备在傅老榕手下好好表现一番。

原以为在深圳会受到新老板的热情接待,没想到一连数日,叶汉和狗仔被简坤安排在旅店里,久久不见傅老榕露面。

开始,简坤解释说傅老板去了广州,叶汉也曾相信,慢慢就感到事实并不是那样,而是傅老榕在有意冷待他俩。因为,叶汉听旅店小二说傅老榕并没有离开深圳,前两天也还看见傅老榕和他的情人出现在社交场所。

叶汉满脑的热情开始冷却,私下里对狗仔说:“说不定傅老榕跟卢九是一路货色,我们的前程不很乐观。”

狗仔说:“在深圳,傅老榕并非惟一的赌场老板,另外还有一家更大的赌场叫‘深圳大饭店’,老板是一位女人,这位女老板可漂亮了!”

叶汉见狗仔一说到女人就做出一副色痨样,看不过去,鄙夷道:“人家漂亮关你什么事?”

狗仔这才咽下唾沫变得认真起来:“这位漂亮女老板非常了不得,她叫莫秀英,广东茂名人,是陈济棠的爱妾。不但年轻美貌,还非常有手段。陈济棠主政广东后,她仗着丈夫对她的宠爱,非要插手深圳赌业不可,陈只好让胞弟陈维周和她合作。前些年莫秀英在深圳大赌棚的旧址上,盖了豪华的‘深圳大饭店’,里面设有大型的赌场、烟馆、淫窟和餐厅。赌场里除了番摊、骰宝,还设有从国外引进来的轮盘赌博。赌场对赌客的服务十分周到。莫秀英规定,凡购买筹码在1000元以上者,可以在饭店里享受丰盛的餐食和住宿,输光的赌客可由赌场发给回程车票。”

叶汉皱眉道:“这些招数又不是她莫秀英独创。先不要扯远了,如果傅老榕不要我们,可不可以进深圳大酒店?”

两人正说着,简坤又送生活费来了。狗仔一把抓住他问:“简先生,傅老板什么时候从广州回来?”

简坤敷衍说:“快了,可能就要回来了。”

狗仔冷笑道:“简先生,你不要骗我们了,前天这旅店的小二看到你姑爹和他的情人在跳舞!”

简坤红了一下脸,很快又恢复平静,说:“前天他确实回来了一天,正要接见你们,结果广州又打来电话,要他火速去省府公干。”

狗仔干咳一声,打断简坤的话对叶汉说:“汉哥,傅老板没有诚心,我看就算了。昨天我去了深圳大酒店,莫老板非常赏识你,约你去面谈。怎么样,明天去不去?”

简坤插嘴道:“本来我姑爹是诚心请叶先生的,既然两位等不得,我也不好强留,告辞。”

叶汉急了,一把拉住简坤说:“简先生不要听他说气话。叶某人既然有心投靠傅老板,就不会有二心,除非傅老板当真不打算收我们。”

“叶先生说哪里话!”简坤笑道,“我姑爹若不是有心聘你,就没必要大老远地派我去澳门请了。好吧,先安心住下,闷了可出去逛逛。等姑爹回来他一定会见你们的。”

简坤离开,叶汉狠狠瞪了狗仔一眼,埋怨道:“你呀你,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不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把话说绝了,万一莫秀英那里也不要人,我们怎么办?”

“这……”狗仔搔首皱眉,“你,你不打算到莫秀英那里去了?!”

“当然要。”叶汉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是同样待遇,我也要选择莫秀英,明天我就去试试!”

新建的深圳大饭店富丽堂皇,水磨石地板,大理石墙壁,水晶吊灯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彩光,门外及大堂的保镖身着一色的服装,腰别精美的勃朗宁手枪,一个个表情漠然。

叶汉和狗仔在中午时分来到深圳大饭店,先是参观了各个赌场,尤其是里面的骰宝台,从设施和客源来看,比澳门的中央酒店并不逊色。考察完赌场,叶汉开始打听莫秀英,赌场工作人员告诉他莫老板在四楼。

两人踩着猩红的羊毛地毯上到四楼,立即被四名保镖挡在楼梯口盘问,问清是找莫老板的,其中一名保镖马上进去通报。

有顷,里面款款走出一位衣着华丽、气质高雅、美若仙子的女人,但见她明眸皓齿,樱桃小口,人面桃花,笑盈盈地迎出来。

叶汉一下子呆了,直到女郎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才回过神来。

狗仔自然是把持不住的,一路上一双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女郎扭来扭去的屁股……叶汉用手拧了他几次,他似乎并没有痛的感觉。

进入一间宁静的会客厅,女佣献上茶点,叶汉用茶盖刮去浮在表层的茶叶,抬头四处望了望,用赞扬的口气说:“莫老板不愧为巾帼英雄,女流之辈能照应偌大的场面,一点不让须眉。”

女佣“吃吃”窃笑,叶汉不知道错在哪里了,瞪了女佣一眼:“笑什么?”

女佣不答,只望着女郎,女郎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说道:“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莫老板,我叫琼枝,莫老板是我干姐,她这几天过广州去了,由我在这里照应一下。对了,忘了问两位先生高姓大名,找莫老板有何贵干?”

狗仔忙咽下口水答道:“他叫叶汉,我叫狗仔,刚从澳门过来,想来投靠——”

叶汉在狗仔大腿上狠拧一把,抢过话说道:“我们想看看这边有没有合适的差事,恰好经过贵处,顺路进来问问。”

琼枝眉毛稍跳了一下,从大理石茶几上抽出一支雪茄,掏出一支黄金打火机,“啪”地打燃,很优雅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很久才问:“两位在澳门做哪一行?”

“赌场。”叶汉松了口气。

“在哪家赌场?干了多长时间?”

叶汉感到有些眉目了,恰好一块痰往上涌,喉节蠕动……咽下去:“中央酒店,干了10多年。”

“那是卢九开的。”琼枝弹掉烟灰,“做哪一行?”

“骰宝台。”

琼枝一扬眉毛说:“听说那里的骰宝台有一个叫‘鬼王’的荷官,此人十分了得,两位是否认识?”

“‘鬼王’就是他!”狗仔手指叶汉,满脸欢喜说,“琼枝小姐也知道‘鬼王’,真是太好了,莫老板若请了他,保证天天都大杀三方!”

琼枝不语。此时,叶汉的心已提到喉咙上了。

“唉——”琼枝终于开口说,“这么好的人才对赌场而言,应该是多多益善,只可惜这里的人已经满了。”

叶汉、狗仔如冷水泼面——凉了。狗仔仍不死心,说:“满了不打紧,你们可以炒几个人嘛。”

琼枝摇头叹道:“你们哪里知道,莫老板的赌场并非是纯粹的开赌,是有政治作用的,这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有政治背景,哪怕一个老妈子都不能随便动她。”

叶汉语塞了半晌,才说:“荷官这行当技术要求是很高的,如果——”

琼枝仍摇头:“带有政治色彩的赌场技术好坏并不重要,赌馆反正都是骗人的玩意。实不相瞒,这里的骰子都是做了手脚的,谁摇都是一个样。”

叶汉、狗仔面面相觑。

“对了,”琼枝突然掐灭烟蒂,说,“深圳还有一位老板叫傅老榕,他是专营赌博业的,为人十分圆滑,和政治没太大的关系,万一陈济棠倒了台,他还可以投靠另外的‘后台’,在这种人手下干事反而好。愿意,我托人帮你们说说。”

这时,站在旁边的女佣插话道:“我们二老板,只要答应的事,一定可以办成。你们不妨就请二老板去说一声。”

叶汉似乎看出了某种端倪,庆幸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否则真的连退路都没有了,说道:“不用了。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傅老板请来的,傅老板去广州公干还没回来,所以顺路看看这里的赌场,见这里办得很有生气,对莫老板有了几分敬仰,临时萌生了拜访的念头。”

“原来如此!”琼枝说,“叶先生是位很有眼光的人,我就知道你不会来深圳大饭店谋职。不说你们也明白,政治这东西就像赌博一样,输赢没有永久不变的。连李逵都会说‘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可想而知,陈济棠在广东的位置也不是铁打的。这回莫老板回广州,大概也是看出了不祥的势头,曾在我面前透露过一点口气,准备把这间赌场转让给傅老榕。傅老榕是最讨厌手下脚踏两只船的,今天的事就你知我知,以后还是一心一意到傅老榕手下做吧!”

叶汉感觉到如吞下一只苍蝇,匆匆起身。

走出深圳大饭店,叶汉拼命地把五脏六腑的痰全部吸上来,朝后面猛啐,愤愤道:“碰到鬼!男子汉大丈夫,竟送上门来给女人教训,呸,吐!臭逼!”

狗仔说:“这娘们的内裤是粉红色的……”

“还有你,”叶汉又啐了狗仔一口,“也不是好东西,这都是你招惹的,如果她把话传给傅老榕,看你还有没有看女人内裤的心情。”

“这……汉哥,万一琼枝小姐真把话传给傅老榕,他的赌场不要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叶汉没好气地说,“喝西北风去!”

狗仔这才蔫了,粉红内裤、白大腿、大屁股也从脑海中消失了……

回到旅店,吃了点心,各自蒙头大睡。不知过了多久,狗仔爬到叶汉的枕边,很认真地说:“汉哥,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叶汉此时已恢复平静,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你有奇术,其实根本用不着去给人打工,带上我每天赢个千儿八百的,这日子不是比神仙还好?”

叶汉冷不防狗仔会提出这问题,鄙夷地看他一眼。

“汉哥,”狗仔涎着脸说,“我们早就该这样了,给别人打工要看别人的脸色,得到的也就那么几个钱,吃没得好吃,玩没得好玩,有漂亮女人只能睁眼看……汉哥,如今你我已经是缠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这些年我一心一意跟你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

“丢那妈,你跟我好,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沾光?原以为你最了解我,没想到你也是个混账!”

“了解?我当然了解你,比如你喜欢玩什么样的女人,喜欢吃什么,我都知道。”

“你以为我活着就为这两样东西?”

狗仔舔着嘴唇道:“不为这两样,你还为什么?难道你还配做皇帝不成?”

叶汉突然瞪望着狗仔,认真说:“是的,我想做赌场皇帝——做赌王!”

狗仔不敢笑了,惊奇地望着叶汉。

“这些年来,我寄人篱下,忍辱负重,仰人鼻息,为的就是这个目标。我知道光凭赌技是不够的,以我的身世背景,要想做赌王,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惟一的途径是从赌场最基层做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熟悉每一工种的性质,掌握赌客心理,结识三教九流,疏通上层关系,长袖善舞,进退自如,处在逆境不丧其志,登上绝顶不眩其目,未雨绸缪,防微杜渐,风雨来临方能安如磐石,坐怀不乱,矢志不渝,机遇来临才不会失之交臂,这乃是为王之道。”

狗仔目瞪口呆地望着叶汉,刹那间叶汉在他的心目中高大起来,很久才喃喃道:“真想不到汉哥有鲲鹏之志,有经天纬地之才……从今后,狗仔愿相随鞍前马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叶汉和狗仔耐心地在旅店等了数日,简坤才来通知他们傅老榕已经回来,并说:“傅老板本来是要亲自到这里来的,可是这几天他坐车很累,没有休息好,要我请你们去他那里。”

叶汉已经懒得去揭穿简坤的谎言,起身就走。

简坤忙道:“现在还不行,傅老板刚刚睡觉,先别急,这么长时间都等了,还在乎这点时间?”

这回叶汉有点恼怒了,但还是抑制住自己。大概连简坤都感到过意不去了,在傅老榕面前说了些什么,当天夜晚又来到旅店,用一支手电筒把叶汉、狗仔引到又生公司。

傅老榕的又生公司果然气度非凡,甚至比莫秀英的深圳大饭店更加富丽堂皇。整栋大厦正面全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装饰,如梦似幻,金碧辉煌。赌客进入大厅的过道两旁则挂满红灯笼,给人一种如临仙境的飘渺感,很显然,傅老榕比莫秀英、卢九要高出几个档次。

傅老榕的房间在六楼,虽然他经常在广州、香港、内地走动,在深圳的日子不多,但在此处仍然辟有他的“行宫”。

叶汉、狗仔尾随着简坤,脚踩着猩红的地毯,如同走入一个军事首脑机关,每个楼道口均有保镖,一色着装,腰挎盒子枪,十分森严。狗仔被这气氛吓着了,不时望一眼叶汉。叶汉表情严肃,内心虽然难免羡慕,但不为所动,并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超过傅老榕,经营比这更气派的赌场。

在六楼左边的过道顶头,简坤轻轻推开一扇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叶汉也不客气,进去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姑爹在里面,我就不陪了。”简坤说完把门轻轻带上。

灯光十分明亮,与白昼无异。这是套房中的客厅,另有三扇门通向这里,分别是卧室、书房、冲凉房和卫生间。此时套房里静悄悄的,两人弄不清楚哪间是傅老榕的卧室。

客厅装饰得华贵而简洁,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红木沙发、大理石茶几,书案上整齐地摆了一套线装的《二十四史》,几尊价格昂贵的古董,一盆正在开花的君子兰,墙上点缀着几幅唐伯虎、齐白石的真迹字画……

由于是隔音门,这种肃静令人感到可怕,久坐后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狗仔十分紧张,手有点哆嗦,身子在沙发上像失去了知觉……

此时叶汉很烦,大声咳嗽,吐出一口浓浓的痰,咳嗽声把狗仔吓得从沙发上弹起,靠近卫生间的那扇门也震裂开了一条缝……一切复归平静之后,耳畔传来了女人的喘气之声,狗仔一个激灵,胆怯被色欲一扫而光,支愣起耳朵,寻找那女人的喘气声出自何处……

声音出自刚裂开的那扇门缝……

“成不了气候的东西!”

狗仔正看得起劲,冷不防屁股被叶汉踹了一脚,额头差点把门顶开,嘴角的涎水淌得老长,小声道:“汉哥,傅老榕在里头睡女人呢!”

狗仔这才恋恋不舍地坐回沙发,小声对叶汉说:“你猜那女人是谁?等会你就明白了。”

叶汉发了一会呆,卧室的门慢慢打开,稍后轻盈地走出一位穿粉红睡袍的女人——竟是深圳大饭店的琼枝!

叶汉心中“格登”一下,有了种被玩弄的屈辱感。琼枝不无作弄地朝叶汉一笑,旋即进入冲凉房,水声隐隐传来……狗仔的眼睛好像能看透木门似的,一眨不眨地盯住冲凉房……

大约又过去了十几分钟,卧室里才传来了男人咳嗽声,接着踱出一位穿长衫、约40来岁的男人。但见他身材魁梧,脸膛饱满,戴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当他的眼神与叶汉的目光相遇时,两人都呆了,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且相当熟,可仔细一想,两人现在才第一次见面……

不用猜,这位中年男人就是深圳赌王傅老榕了。

狗仔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叶汉的屁股像在沙发上生了根似的,他对傅老榕正一肚子不满。他发现曾显露惊讶之色的傅老榕很快又神情庄重、威仪十足起来。他用弹烟灰的手势示意狗仔坐下,对叶汉的不礼貌也并不介意。

傅老榕在两位对面的一张大沙发上落座,跷起二郎腿吞云吐雾,仿佛这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狗仔悄声对叶汉说:“他是杀我们的威风呢。”

叶汉正在思考如何对付傅老榕,他觉得自己已没有什么威风给人杀,冷不防又有一口痰涌上来。管他妈,啐向地毯,发出响声。傅老榕看看痰又看看叶汉,叶汉看看傅老榕又看一眼痰,觉得实在扎眼,伸出脚把痰蹭了。

“你们俩谁叫叶汉?”傅老榕忽然把大半截雪茄在汉白玉烟灰缸中掐灭问道。

“是我。你就是傅老榕吧?”叶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傅老榕脸上的肌肉搐动,但很快又复归平静,把二郎腿拿下,目光变得高深莫测,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澳门?”

“你说什么?我们不是你请到深圳来做事的么?!”狗仔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傅老榕把目光移向狗仔:“我们以前是有这种打算,后来情况突然有了变化,骰宝台不打算开了。”

叶汉原以为傅老榕只是变着法子压他的工资什么的,万没料到傅老榕会来这一招,也沉不住气了,粗声道:“不打算开了?那简坤为什么请我们过来?你叫我们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好意思吗?”

傅老榕故做吃惊道:“你们是简坤请来的,他怎么不跟我说?这简坤真是胡闹!”

“简坤!简坤——”狗仔开始喊叫起来,这喊叫当然是徒劳的,简坤早就躲起来了,于是缠着傅老榕求情,“傅老板,开骰宝真是好赚钱的,你不能放弃,由‘鬼王’叶汉给你撑腰,保证你赚得盘满钵满。”

傅老榕说:“有钱赚谁不想!我也知道开骰宝台赚钱,可是我和莫秀英有君子协定,她开骰宝台我就不能再开。这次我去广州就是为了征求她的同意,可她提出很高的条件,我无法接受。”

“什么条件?”叶汉抓住了一线希望,紧追不舍。

傅老榕苦笑着摇头:“算了,还是不说为好,反正我也不打算开骰宝台了。”

叶汉一急,在地毯上啐了口痰,说:“傅老板,你不妨说说,看合不合适。”

傅老榕用他那高深莫测的眼神在叶汉脸上扫视一下:“她说她们现在的骰宝生意本来就不错,每月最少有一万元的进项,如果我们又生公司非要开骰宝台,她就不打算开,损失由我们补偿……”

此刻,叶汉几乎不做任何考虑,一咬牙道:“傅老板,你大胆答应她,我了解过深圳的客源,只要想办法,除了一万元还有得赚!”

“可是,我们每月白白补助她一万元,这亏吃得太大了。”傅老榕仍然步步为营。这时琼枝从冲凉房出来,一只玉手搭在傅老榕的宽肩上说:“莫秀英是靠政治背景吃饭的人,陈济棠再有能耐不过一两年风光,既然叶先生有把握,你不妨把骰宝台交给他,立下军令状,于你、于他都是有好处的,何乐而不为?”

傅老榕偷偷瞟了叶汉一眼,因担心出现反复,不失时机地说:“好吧,我就把骰宝生意接过来交给你打理,我也不敢有过高要求,只要你每月给莫秀英筹足一万,另外能维持开销就行,等于我借赌场给你。”说完,便把琼枝揽在怀里,亲热起来。

叶汉知道到该走的时候了,从六楼下来,狗仔追上前说:“从一开始我们就入了傅老榕的圈套。”

“我也看出来了,傅老榕确实厉害。”

“那你为什么还往里钻?”

叶汉叹道:“你不了解傅老榕,当初他被大天二绑票喝那碗毒汤,事前他并不知道是假毒——他就敢干这种玩命的赌博,今天我如果不钻他的圈套,他真有可能不开骰宝台。”

“可是,你不感到压力太大了吗?”

“没有压力,哪来动力?”叶汉说,“我喜欢给自己出难题,将来对自己有好处。”

不久,叶汉在傅老榕的又生公司正式开设了骰宝台,很快吸引了四方赌客。叶汉只要一上了赌台,全身就亢奋不已,像瘾君子正在过瘾一般,忘却一切。一天到晚,赌场只听到他的吆喝:“开!三、四、二,九点开小!”“六、六、二,十四点开大!”“二、二、二,哈哈!全骰!庄家统吃!”

话说光阴荏苒,转眼到了1936年。

是年四月,陈济棠联合李宗仁、白崇禧倒蒋。蒋介石派出特务头子戴笠潜入广东,利用金钱、美女、高官做诱饵,瓦解了陈济棠的海、陆、空三军,主要将领纷纷投降,陈济棠一夜间成了孤家寡人,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见风使舵,亦投降蒋介石……6月,陈济棠倒台,国民党南京中央政府全面控制了广东,从而结束了广东长期以来政局不定的局面。

陈济棠垮台后,莫秀英失去了势力,傅老榕抓住机遇准备雄心勃勃地扩充势力,达到他称霸广东赌坛的目的。他先低价收购深圳大饭店成功,将其作为又生公司的分赌场,交由情妇琼枝管理,然后将下一个目标盯住霍芝庭。

长期以来,霍芝庭与陈济棠唇齿相依,如今唇亡齿寒,深感在内地发展无望,准备逃往香港,行前亦将又生公司的股份全数卖给傅老榕。

这段时间,整个南方赌业的重心落在深圳与澳门,傅老榕的又生公司与卢九的豪兴公司成犄角之势,争夺香港与内地的客源。

澳门与香港、内地是水上交通,豪兴公司为了争生意,从奥地利购买了一艘旧军舰,改装成客轮,使港、澳之间的航程时间大大缩短,但仍需两个半小时,不光时间长,且水陆交通多有不便。

深圳却不同,与香港、内地是陆地交通,在地理上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之傅老榕善经营、会用人,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大有笑傲赌坛之势。

生意刚刚呈现好的势头,傅老榕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自诩是继霍芝庭之后的一代赌王,召集心腹聚会,计划向内地发展赌场。

会前,叶汉、琼枝、狗仔等人聚在一起,琼枝此时以恩人自居,对叶汉说:“叶先生,当初若不是我,你们投靠了莫老板,那现在就悔之莫及了。”

叶汉本来对琼枝的美丽十分倾慕,但一听她说这句话就有了反感,把头扭向一边。

一旁的狗仔显出感激之状,说:“我们心里也一直在感谢琼枝小姐,对了,莫老板她现在怎么样了?”

琼枝不满地斜了一眼叶汉,说:“莫老板当然得回广州啦。据说她仍操赌业,在荔湾区西岸开了一间隐蔽的赌场,人们管它叫‘文武赌场’,其实是以赌博为媒介供官僚政客、富人进行卖官鬻爵、行贿论价活动。”

对莫秀英的“文武赌场”,叶汉也非常清楚,知道赌场内分“文德”、“武功”、“内教”三个部门,分别接待不同类别不同层次的赌客,各部门之间相互不往来。

“文德”部招待文职官员和文人学者,内有围棋、象棋、麻将、升官图四种赌具,莫秀英每晚都巡视一会,但不与客人交谈,客人有所请求或接洽,均由主持人转达,莫秀英有所表示后,也由主持人下传。通常来这里的人都有明确目的,赌钱只是借口而已。

“武功”部是个大规模的赌场,什么样的赌博方式都有,主要接待豪商巨贾、显贵子弟和宠妾,侍者很有素质,随叫随到。

“内教”部专为女人设立,进出者都是高级官眷、富商妾侍、殷实孀妇,只设麻将,全由女人充当侍者。

琼枝见叶汉全无感激之意,又说:“其实当初莫老板很需要人才,是我不忍你们陷入政治,才有意拒绝。”

叶汉笑道:“这正是琼枝小姐精明之处,既帮了我们,又成全了傅老板,两头讨好,何乐而不为。”

琼枝面露愠色,转对狗仔说:“现在怎么样?你当初若跟了莫老板,也只能躲在广州荔湾那个阴暗的角落开地下赌场,说不定什么时候被蒋中正的特务发现,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叶汉见琼枝的话里头挟枪带棍,亦毫不让步说:“那才好呢,其实大陆不管哪一个地方办赌场都没有前途,霍芝庭的衰落便是前车之鉴。我可以建议莫老板移师澳门,那里才是开赌场的风水宝地。”

琼枝噎住了,花容色变,好在会议已经开始,狗仔才一边和稀泥,一边把叶汉往会场拉,并埋怨道:“汉哥也太不注意后果了,她是傅老板的床上相好,吹几句枕边风,日后有我们的果子吃。不就一句话么,让点就让点,有什么值得抬杠的!”

叶汉不以为然说:“凭本事吃饭,怕什么!”

又生公司的骨干就位后,傅老榕先是说了一通客套话,接着讲公司目前的成绩及将来的计划。他计划把赌场向内地发展,先取代霍芝庭的地位,然后超越。

傅老榕说完,琼枝、简坤相继恭维,说得傅老榕飘飘然。因见叶汉一言不发,便把目光转向他,并点名要他针对向内地发展赌业提出意见。

叶汉扫视了一眼琼枝和简坤,说:“既然傅老板如此看重叶某人,那我就不客气了。平心而论,傅老板确实是一位很有魄力的牵头人,但我认为……”

叶汉话声刚落,众人惊愕,一齐把目光投向傅老榕。傅老榕高深莫测的眼神透过镜片直视叶汉,很久,他点点头,示意叶汉往下说。

“我认为向内地发展不妥,甚至立足广东都不好。”叶汉大胆地接着说,“我知道傅老板向来有左右赌坛的雄心壮志,但凡成王者,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可缺一。纵观当今局势,地利尤为重要。广东是大陆的一个部分,内地其他省份的现在就是它的将来。蒋介石一向主张禁赌,在广东实施禁赌,也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琼枝插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蒋介石真禁赌,只要舍得花钱,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

“不论花钱给谁,实际上也是走政治路线。”叶汉说,“在中国这块特殊的地盘上,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容易风光,也容易衰退,比如霍芝庭,过去因陈济棠而大红大紫,现在也因陈济棠而威风扫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便是走政治路线的悲哀,今后也将成为一条规律,谁敢违抗,谁就将走向灭亡!”

傅老榕脸上的肌肉抽动,内心虽然极为愤怒,但仍不失风度地正襟危坐,等叶汉停了下来,才问:“依你的意思,何处才是办赌业的风水宝地?”

“澳门。”叶汉说,“傅老板若想成就霸业,非得移师澳门,否则,霍芝庭便是先例!”

傅老榕恢复威容道:“搞赌场的事我自会做主,用不着别人指指点点。散会!”

1936年7月,国民党南京政府全面控制了广东,陈济棠率家眷避走香港。同年8月,蒋介石飞抵广州。在他的一手操办下,组成了广东省、市政府及党部领导班子。8月17日,广东省新的党、政、军长官在广州举行就职宣誓仪式,蒋介石亲自出席并作了训词,其中专就禁赌发表了讲话:“我们竭全力来禁绝烟赌,烟赌是革命政治上一个必须去掉的污点,广东今日还有烟馆赌馆存在,真是本党的耻辱。中央已抱定最大决心,不管财政困难情形如何,决不在这种害国害民的恶习上谋一文税收,一定要严格地禁绝。因为烟赌不除,不但危害社会,弄得萎靡游惰败德丧志,而且军风纪律也没法整顿。所以,今后无论政治上的专员,或者军区官吏之考勤,一定要视其禁绝烟赌是否切实彻底为惩奖之标准。社会上也均应视为大敌,努力铲除。党政军全体一致应以此为大事,要知吾人今日即不能为民兴利,亦须消极地为民除害……”

这一次,蒋介石在广州逗留了一个半月之久,这是他统率北伐军离开广东后从未有过的情况,可见他对禁赌的决心。

1936年8月26日,广东省禁赌委员会成立。省主席黄慕公任委员长,三路军总司令陈诚、四路军总司令余汉谋任副委员长,民政厅厅长王应输、财政厅厅长宋子良、省党部特派员曾养甫、高等法院院长史延程等人为委员。

禁赌委员会宣布务必于1936年9月1日禁绝赌博。

一场轰轰烈烈的禁赌运动开始了,一时间,赌博界黑云压城,赌场老板如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

叶汉预计的赌场末日降临,但傅老榕仗着财势仍不失风度,坐阵不乱,频频与政界人物接触,生意照做。

叶汉似乎已看出了隐忧,他坚持劝告老板放弃大陆。他分析说:“新权贵顶着上面的强大压力,索求自然不菲,内地禁赌,香港赌客不敢过来,丧失客源,生意将会每况愈下。‘见好就收’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当初老板不听劝告,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当然损失也是在所难免的,最起码现在转手赌场,价钱会打折扣,但我们已别无选择。”

傅老榕明知叶汉的建议很好,但他并没有很快采纳,一是他对大陆仍抱最后一线幻想;二是建议由叶汉提出来,面子上过不去。

事实正如叶汉估计的那样,客源锐减,进项日少,且政界人物狮子大开口,场面越来越难以维持。这时候他才把叶汉叫去,但口气仍然是家长式的:“叶汉,你别得意,叫你来并不是因为我采用你的建议。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已计划移师澳门,但那时卢九与澳府刚刚签订赌博专营合约,我插不上手。”

叶汉说:“豪兴公司的合约今年刚好到期。”

“我知道。”傅老榕说,“在你没有提建议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澳门打探了,卢九的赌场一直办得很不错,他有续约的打算,我们插不进去。”

叶汉说:“按规则可以公开竞投,只要舍得出高价,我们完全可以把专营权争取过来。”

“你认为我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要你指点吗?”傅老榕突然板起面孔,“明着告诉你,我就是为了和你赌气,才有意不去澳门的!”

叶汉噎住了,瞪望着傅老榕。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这脾气。当初‘大天二’扬言要毒死我,我就要死给他看!丢那妈,‘大天二’是杂种,不敢给真药我喝,你以为我感谢他?呸!我瞧不起他!”傅老榕哼了一声,接着说,“还有你,以为会玩几枚骰子,就以为了不得。当初我确实急需骰宝人才,但你不主动求我,我宁愿不开也不会收你,为什么,你懂么?”

一种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叶汉心来,他大咳一声,一口浓痰掷地有声。傅老榕避开地毯上的痰,横了叶汉一眼。

“我没必要懂什么。”叶汉昂起大脑袋,“移师澳门的建议从来就是我提出来的,爱不爱去是老板的事,我没必要拱手让出来装潢别人的脸面。”

“叶汉,你这是跟谁说话?”

“跟老板。难道你连自己身份都忘了?”

“那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

“我就这个性,当初你录用我时就知道。”

傅老榕涨红了脸,四下望望,幸好没有人在场,但这口气仍难以咽下,赌气说:“澳门我肯定不去了!”

两人不欢而散。一连数日,傅老榕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半个月后,叶汉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去董事局一趟。狗仔说:“汉哥,这一天终是避免不了的,傅老板让你走呢。”

叶汉也一惊,喃喃道:“没想到傅老榕居然动真格哩!”

正文 第四章 濠江艳遇

叶汉被带到董事局,宽敞的会议室并不见傅老榕的影子,只有简坤笑吟吟地请他落座。

叶汉满腹狐疑地四下张望,简坤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傅老板去广州了,嘱我和你谈谈。”

叶汉慢慢把屁股放在沙发上,眼睛望着简坤,猜测他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傅老板很赏识你,说你脑子灵活,点子多,敬业,特别是有经营赌场的天分,还说如果我能及得上你一半他就——”

“简坤,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不必转弯抹角。”叶汉打断简坤的话。

“是这么回事,”简坤咽下要说的恭维话,“傅老板决定把这边的赌场处理掉,一心一意去澳门发展。”

叶汉的紧张松弛了,同时一口痰也从胸腔涌了上来。

“傅老板很赏识你的才干,加之在澳门呆了十余年,对那边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决定重用你。”

叶汉听到此处,痰破例地没往地毯上吐,从茶几下扯了一片卫生纸包着,很认真地放入痰盂里。

“傅老板认为,要进军澳门,最大的障碍是卢九,如果能与他合作,当然更好;如果不能合作,我们势单力薄,且是外乡人,怎样才能击败卢九,争取到澳门赌博专营权?”

“与卢九合作,这是万万行不通的。一来卢九不是一个好合作的人,独断专横,不听别人建议,跟傅老板很难搞到一块;二是他身边还有两个合作伙伴,不会再接纳外人,就算接纳,以后他们三派联合对付傅老板,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因此,惟一的办法就是取代卢九。傅老板考虑得很周到,作为外乡人,若要击败在澳门根深蒂固的地头蛇卢九,确实不是易事,但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如此说来,叶先生早就成竹在胸了。请讲,我一定详细向傅老板转告。”

“要取代卢九,最好的办法是在澳门找一位有势力的本地人联手作战,方能知己知彼,异军突起。”

“好建议!”简坤赞道,“傅老板已和我说过,等取得了澳门的经营权,用你做骰宝部主任。对了,你认为找何人合作最好?”

叶汉想了想,脱口而出道:“高可宁。”

“高可宁?”简坤摇头,“没听说过,他是什么来头?”

叶汉冷笑道:“连高可宁都不知道,你也太孤陋寡闻了。”

“在澳门,卢九是赌业巨头,他是‘押行’大王!”

“押行”是跟赌业配套的行业,它是赌业的晴雨表,押行兴旺,赌场生意也就旺盛。其时,整个澳门约有30多家“押行”,都是押业大王高可宁的产业,那些把钱输光的赌客,就进入这种地方,把身上的值钱物品用来做抵押,换得钱后作翻本赌资或回家旅费。

叶汉把高可宁的身世、经历、背景、性格、发迹史及他与卢九的纠葛恩怨,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简坤点头道:“很好,等傅老板回来,我一定劝他与高可宁合作。”说着,便站起身,这动作即是示意叶汉可以离开了。

叶汉刚刚出了门,与会议室相邻的竹帘一阵响动,简坤钻了进去,对正在休息室里的傅老榕说:“姑爹,他走了。”

傅老榕拿开含在口中的烟斗,表示他已经知道了。

“这小子真还有一套!姑爹,你以前认不认识高可宁这个人?叶汉说,目前盯着澳门赌牌的人还有很多,我们要早动手。”

傅老榕吸了一口烟,望着简坤说:“叫叶汉陪你去一趟澳门,与高可宁接洽,顺路打探卢九的情况。”

澳门的押店全部在赌场附近,都是差不多的小小的门面,门上高挂着一个“押”字,门两边写着“24小时服务,香港起货”,店堂的布置也一律用10号钢条隔起,高高的柜台只留一个小小的窗口,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从门外往里看,先是两扇半截的门,然后是巨大的屏风和高高的柜台。

光顾这里的赌客,差不多都要高高举起押当的物品,然后听任宰割,取了钱便匆匆离去。一般押期为四个月,抵押的货物大多数被主人赎回,押店赚取其高额利息,余下赎不回去的东西,由金银珠宝行来收购。门外告示中所写的“香港起货”,即是可根据客人的需要,把其押在这里的东西运送到香港去,方便香港客人取货,但要增加赎取费。

高可宁的押店在服务上十分周到,一般能准确无误地把客人的典当物品完整无损地送抵香港,如果是价值昂贵的物品,还会精心包装,派心腹亲自送往香港。

不管是哪一个行业,赚钱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开“押业”也是如此。由于典当之物种类繁多,品质优劣参差不齐,要作出准确无误的鉴定,没有一双火眼金睛是不行的。这项工作十分重要,可以说是整个押店的灵魂,一般由店主或请专家担任,且每家店最少要有三位这类懂行的师傅。师傅要识货,必须要有丰富的珠宝首饰知识,能以抵押品的成色准确定价。另外手表、相机、名牌金笔、打火机之类,必须时刻掌握新款信息,并知各类产品的出厂价,也即是“实价”。一般押店学徒要两年才能出师。出师之后,店内外都称之为“朝奉”。朝奉先生都是熟悉市面行情、善于鉴别物品且老于世故的人。

他们鉴定物品后开出的价都是一口价。如果客人嫌报价太低,朝奉先生会面无表情地把抵押品从小窗口退出来,绝无讨价还价余地。不论水平高下,所有的朝奉先生都要做一件相同的事,那就是在当票上写字。当典值确定,典当者愿意典当物品,押店需具当票为取赎凭证时,朝奉先生手拈一管饱蘸浓墨,口中朗声高唱钱的数目,管下则龙飞凤舞。当票上的字,是典当行业特有的写法,比中医郎中的字更为狂草,不是内行人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高可宁是押店学徒出身,一步一个脚印,由“朝奉”而店主,广交江湖人物、政界权贵,在澳门的押业中扎下根来,一枝独秀。

由于“押业”与“赌业”共生共存,卢九与高可宁便都想吃掉对方。

高可宁的手下,有一位名叫解典的心腹,此人原是高可宁手下的一名店员,学徒六载,仍无法胜任“朝奉”。

高可宁念其一片忠心,收在身边干干跑腿打杂的事,没想歪打正着,解典干“朝奉”不行,“跑腿”却有天赋,不出数日,便把整个澳门的大街小巷、大酒店小茅厕钻了数遍,且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向高可宁报告,卢九在某某地又开了一家赌场,并在附近开了一家“押店”;卢九在某某场所与人高谈阔论,扬言下一次竞投赌牌,他将建议澳府把押业也包括进去;卢九在某某“大寨”又与一位新来的“阿姑”好上了,如漆似胶,许诺将来给她一个押店老板当当……

高可宁闻讯,吃惊不小,他已经很明白地感觉到座下“押王”的位置已摇摇欲坠。卢九如一头饿虎,伸出长长的舌头,馋涎欲滴地盯着他。

高可宁问:“解典,卢九已经对我们下手了,该怎么办?”

“很好办,以牙还牙。”解典说,“他和澳府的合约马上就要到期,参加竞投,把赌牌夺过来!”

“光是卢九还好办,可是和他联手的还有范洁朋、何士,我们能敌得过他们吗?”

“这……”解典搔着头皮,一会又眉飞色舞道,“有了,老板,我们何不学他,联合几股更有势力的力量?”

高可宁点头:“这确是个好办法。好吧,你抓紧下去打探,争取在竞牌前把合适的合作伙伴找好。”

解典正要下去,一位保镖进来报告:“老板,有两位自称傅老榕手下的人求见。”

高可宁喜出望外,叫道:“有请!”

一会,保镖引进两位穿长衫的客人来,一位面黑,个大,约20多岁;一位短小身材,约30来岁,大头,高颧骨,特别是一双大如芭蕉扇的招风耳更引人注目……解典手指大耳者,失声叫道:“老板,他就是‘鬼王’叶汉!”

“解典休得无礼!”高可宁叱罢,抱拳向叶汉赔罪道,“高某人管教无方,得罪叶先生了。”

叶汉亦抱拳:“不介意,这位先生乃是恭维叶某人,不胜荣幸。”

双方一阵客套后,简坤即将傅老榕欲与高可宁合作之事详述一遍。

高可宁大喜,当即满口应承,设盛宴款待二位,并诚邀傅老榕速来澳门。

高可宁说:“根据澳门政府规定,竞投赌牌在上一次合约期满之前的6个月开始进行,现在刚好离卢九满期还有6个月,时间是十分紧迫的,可以用刻不容缓来形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卢九想继续竞投,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我们还没有进入准备阶段。”

解典插言道:“情报都是我得来的,在澳门没我解典不知道的事,大家管我叫‘通城虎’。”

高可宁横了解典一眼,转对叶汉:“你们傅老板什么时候可来澳门?”

“行前,姑爹对我说过,若与高老板接洽顺利,接到信他就会立即过来。”简坤见高可宁一直把叶汉当主角,于是把话抢过来,并特别点明他与傅老榕的关系。

“很好!”高可宁说,“那余下的事与傅老板见了面再详谈。二位还有什么事没有?”

“行前,姑爹说要我了解卢九的情况——特别是掌握他的最新动态。”简坤说完,得意地瞟了叶汉一眼。

“要了解卢九的情况问我就得了。”解典拍着胸部说,“最近他迷上‘大寨’一位新来的阿姑,这位阿姑据说是从广东来的,可靓了!她叫琴琴。简先生、叶先生,你们也是从广东过来的,以前认不认得这位琴琴小姐?”

简坤摇摇头:“不认识,不过,我也挺喜欢漂亮女人的。”

“当然啦,漂亮女人谁个不喜欢。”解典舔了舔嘴唇说,“只可惜我们打工的没钱,‘大寨’是去不起的,‘二寨’也只是偶尔去几次,‘三寨’倒是常客。”

高可宁见简坤经解典用言语挑拨,露出色迷迷的形态,干咳一声道:“时间不早了,简先生、叶先生如果晚上不忙,不妨去怡安街逛逛。解典,晚上你陪他们去,所需费用就记在公司头上好了。”

解典喜不自禁,得意地对简坤说:“你知道高老板说的‘怡安街’吗?那里就是‘大寨’!当然叶先生是最清楚的,他在澳门呆了十多年。”

解典说的“大寨”、“二寨”、“三寨”是时下澳门不同等级的妓院。在澳门,赌博属于一种特殊行业,有人把澳门称为“梳打埠”,“梳打”即“苏打”,意为进入澳门的人,钱袋就像给苏打洗过一般,来时鼓胀,去时精光。而与赌博齐名的则是另两种特殊行业:鸦片业和娼妓业。

葡萄牙是最早通过澳门把鸦片运入中国的,澳门是当年最大的鸦片转运站。

清朝时,林则徐虎门销烟,鸦片似乎绝迹,但到了清末,鸦片又重新开始贩运。

在香港,贩毒和吸毒均受缉查,被缉拿者轻为监禁,重则为死刑。而在澳门,贩毒和吸毒可以公开合法地存在。在澳门的行政机构和商务组织中,有专门管理买卖鸦片的机构,公开设立“烟膏配制厂”、“鸦片专卖局”。

30年代,澳门全市公开吸食鸦片烟的烟场就有50多所,每处烟床多则三四十张,少则十余张。澳门全市公开买卖鸦片烟的商店有80多家。

娼妓业,在唐朝,是允许存在的。年轻人在婚前有一段嫖妓史也并不为耻。当时不少文人墨客都与妓女有过非同寻常的情史,并由此留下许多淫词艳曲。

到民国时期,中国内地和香港虽也有私娼存在,但娼妓业在名义上是受到禁止的。而在澳门却是一种公开合法的行业,吸引着广东、香港、福建沿海城乡一些寻花问柳的人士到这里寻欢作乐。

澳门的娼妓有三大类:第一类是集中在福隆新街、怡安街一带,当地人称之为“大寨”,约有妓院60至70余家。每家有接客的妓女近20人,少的也有6至7人,共约1000多人,均属上等妓女,身材窈窕,容貌艳丽,接客虽不多,但收入可观。能和这类妓女作乐的,多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去这类地方的人,较大部分并不是专为性爱而去,还追求一种类似“消受名牌”的心理享受。

第二类集中在通商街一带,称为“二寨”,共30余家,每家有妓女10余人,共计300余人。她们不像“大寨”的妓女那么妖艳华贵,每日接客次数较多,虽也年轻貌美,但因纵欲过度,脸色苍白又阴暗,使人看了有些不适。她们接客的方式也和“大寨”有别,“大寨”妓女一般先通过电话预约,其日程安排一般在一日之后,按身份、出价排出长队。“二寨”就有些不同。因为被“大寨”一挤,许多有钱的客人都流到了那边,“二寨”的妓女们只有每日守在房中等待运气,说不准也会被哪位有钱阔人看上。到“二寨”去的人是不必有多少讲究的,衣冠不整,胡子拉碴,都不会引起反感,只要舍得花钱,妓女便使尽浑身解数,让客人骨头变酥;如果相反,则例行公事,四肢不动,客人不悦,打两下也行。这类妓女人数虽少,但嫖客众多,主要是那些经济上不宽裕但也不窘迫的人。

第三类叫“三寨”,是集中在草堆街附近的骑楼街、聚龙里一带的下等妓院。妓女人数不固定,时多时少。这里的妓女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在澳门生活,但因种种原因贫困不堪,只能以自己的肉体养活自己的女人,其中有华人,也有外国人;二是内地的人口贩子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弄到澳门卖给妓院老板而只得当妓女的女人。这类妓院实行“奖勤罚懒”的制度,接客多者奖,反之则罚,若不接客则无饭可吃。因此她们不能在房里等客人上门,必须到大街上去拉客,硬缠软磨,将客人引进房中,先交钱,后交“货”。出入这种场合的多是一些性饥渴者,其中也有不少初涉尘世的年轻人。

简坤、叶汉、解典乘坐高可宁的雪佛莱轿车来到怡安街,车驶入大门口即受到大寨妓女们的热情接待。一群莺莺燕燕粉黛妓女,簇拥着三个人来大堂,问他们是去歌厅还是“欢娱室”。

简坤不懂什么叫“欢娱室”。“欢娱室”说穿了其实就是一处男女群体淫乱场所。所有的空间全被各种姿态的肉体充斥,到处扭动、呻吟,人欲横流,嫖客和妓女在这里尽情纵欲。

叶汉感到一阵恶心,来这种场所,他并非热衷于群体滥交,而是为将来开办第一流的赌场做准备。他将来的赌场将会办成一个集赌博、购物、饮食、色情于一体的综合性场所,最大限度地把客人兜里的钱掏出来。因此,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交欢的男女身上,而是细致地观看室内的布局、灯光、配套设施、管理人员的素质及客人的心态……

当他认为已经够了的时候,便准备离开——可是,除了解典在与妓女鬼混,简坤却不知去向。

叶汉问解典:“简坤哪里去了?”

解典正忙着跟妓女摸乳探腹,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口气说:“简先生不是和你在一起么?我哪里知道?”

叶汉又向欢娱室保镖打听,得知有位黑大汉早离开了这里,并吩咐若有人找他,就说他自个玩去了,不必寻找。

叶汉皱了皱眉头,想起一来到澳门,他就有点神秘兮兮,暗忖:莫非傅老榕私下里另给他什么任务?呸,老子非要打听,可是怡安街大寨这么宽,去哪里找他?

解典离去后,叶汉越发纳闷,从咨询台问得琴琴小姐的房间,悄悄在门外窃听,里面果然有简坤的声音,那女人的声音似乎也有点熟——

“……改一个姿势嘛。”

“讨厌!”

“你跟你姑爹一样,馋猫。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叶汉吃了一惊,所谓的琴琴不正是傅老榕的相好琼枝么?这……

“阿枝,听说你和卢九好上了,他还许你做押店老板?”

“知道了你还问我干吗?我看卢九就是比你姑爹会疼女人。”

“当心坠入情网,你可是负有使命的。”

“喂,讨厌鬼,你姑爹这回是怎么跟你说的,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姑爹让你把卢九的高层秘密搞到手,至于好处嘛……对了,姑爹不是把我都给你了?!”

“谁稀罕你这馋痨似的讨厌鬼!呸,对了,还有谁过来了?”

“叶汉。”

“叶先生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干吗要让他知道?他是外人。”

叶汉只觉得从头至脚凉透了,不禁打一个寒颤,这句话伤透了他的心,更坚定了他自创事业的决心。

“其实,我觉得叶汉这人挺不错的。傅老榕不应该这样待他,这些年深圳开骰宝台,他真是立下汗马功劳。”

“立功劳是他的工作,没用处早炒他鱿鱼了。哟,莫不是你喜欢上他了?”

“最起码他比你可爱。”

“什么,你真喜欢他?他有什么好?大耳朵、高颧骨、大脑瓜、肺痨一样的身体……让他趴在你白嫩的肚皮上,即使你不在意,别人都会起鸡皮疙瘩!”

“不,你说错了。开始我也曾这么认为,可自从我与他接触后,我发现他有魅力……”

“嘿嘿,叶汉也有魅力?你有没有变态了?”

“他执著、敬业、敢做敢为,不媚俗,不人云亦云,独立思考,这都是男子汉最具魅力的优点。外表漂亮有什么用?像外国时装店里的塑料模特,没有思想。他年纪不大,就获得‘赌博神童’、‘鬼王’两顶桂冠,现在屈居人下,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够了!我看你差不多被一位侏儒样的男人迷住了!”简坤的声音开始激动,木门有了震荡的感觉。

琼枝也毫不让步:“你才是侏儒——精神上的侏儒,除了这一张臭皮囊,你哪点比得上他?见到女人就苍蝇似的!他虽风流,却并不下流,和我交往很久,从没有动手动脚……其实,我真巴不得他这样,他太迷人了……”

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往上涌,叶汉此时感觉自豪、雄壮、亢奋融于一体,这种满足超越了一切纯肉欲的快感。

里面的争执很快升级,嫉妒常常令男人失去理智,再本分的人,有时也可能变得不可思议。

房子里传来简坤的喊叫。

叶汉知道自己该离去了。然而,当他有了这念头,为时已晚,门“吱呀”一声打开,琼枝出现在面前……

躲已来不及了,叶汉只好面对现实:“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寻找简坤。”

见到叶汉,琼枝一脸怒气立即烟消云散,莞尔一笑,大方地说:“没关系,简坤在里头。”

叶汉咽咽口水,望着琼枝离去的背影。

叶汉心里一直倾慕琼枝的美艳,特别是她作为女人,在生意场上的手腕与成绩,令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但叶汉有自己的原则,不会因为倾慕一位女人,就丧失自己的立场。

在陈济棠下台后,琼枝在叶汉面前曾以恩人自居,谁想叶汉一点也不买账,正是这一次,叶汉引起了琼枝的注意。慢慢,她发现叶汉几乎全身是优点。

蒋介石在广东禁赌,叶汉提出移师澳门,琼枝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吹枕边风劝傅老榕,并主动请缨,愿赴澳门打探卢九的情报,鼎力促成此事。

琼枝来到澳门,很快得知卢九喜欢光顾怡安街“大寨”,尤其对新来的女人最有兴趣,遂凭色相入了“大寨”,将卢九猎获。

近几日她闻得傅老榕已派人过来与高可宁接洽,十分关注,并与简坤接上了头。今晚约好在大寨的欢娱室向简坤详述卢九的情况,无意中,简坤说到叶汉也来了澳门。

琼枝从房里出来,意外地碰上叶汉,此时,若不是简坤就在房里,她真想和叶汉相处一隅,向他倾诉衷情。

一会,简坤也出来了,一眼看到叶汉,心里打了个突,继而阴阳怪气地说:“我道琼枝小姐今天这么不听话是什么原因,原来是跟汉哥有约。嘿嘿,想不到汉哥还是位情场高手,佩服佩服!怎么,不追上去?”

此刻,所有的解释都是无用的,叶汉也没有要解释什么的习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正好简坤提醒了他,遂义无反顾地追赶刚刚离去的琼枝。

正文 第五章 赌场情场

“叶先生,我正要找你,肯赏脸找个地方叙一叙吗?”

这话本该由叶汉出口,因为他追上来,正是为了说此话的,现在由琼枝说出,挽回了他男子汉的面子。

“可以,什么地方?”

“澳门你比我熟,地方该由你选。”

叶汉想了想:“十月初五街,怎么样?”

琼枝几乎不作考虑,拦住一部刚巧经过的出租车,先钻了进去,叶汉随后也上了车。

十月初五街的名字来由于1910年10月5日,葡萄牙革命起义成功,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国。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澳门人就把当时靠近码头和岐关车站最繁华的街道,命名为十月初五街。

码头酒店是卢九的产业,但他本人很少出现在这里。琼枝、叶汉下了车,即在服务台开了一间包厢。

包厢内是三张排成“凹”字型的长沙发,中间放一架大理石茶几,光线很暗。服务员倒了茶后即离去,如不是客人使唤,一般不会贸然进来。

“就算是我勾引你吧。”琼枝第一句话就这么说道。

叶汉避开琼枝的目光,问道:“这一次傅老榕与高可宁联系,有无把握战胜卢九,竞得赌场?”

琼枝熟练地抽出一支雪茄点燃,吸了一口,吐着烟圈说:“这一次卢九的决心很大,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竞得赌牌。他知道有人会跟他争。”

叶汉身体探前:“他知道傅老榕从广东过来跟他争?”

“他认准的敌人是高可宁,还不曾考虑到其他对手。”

叶汉松了口气,自语道:“那我们一定得保密,不可走漏风声,连傅老榕都不能过澳门来,有什么重要事情应由高可宁过广东面商。”

琼枝望着叶汉道:“看你那认真的样子,好像是你自己过来开赌场,而不是替人打工。”

“你认为我替人打工就很卑微?”

“你理解错了,我是说你那份执著不是替人打工,而是另有所图。”

叶汉吃一惊,万没料到一位女流之辈可以看透他的内心。

“别紧张,我不会告诉傅老榕。”

叶汉从琼枝的眼神里读出了几分真情,于是也敞开心扉:“是的,我承认自己的目标是有朝一日登上赌王宝座,可是除了狗仔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太小看我了,我根本瞧不起傅老榕。凭你的赌技,如果离开他,早该有一番作为,可是你并没有离开,而是在赌场做最低下的荷官,忍辱负重,毫无怨言。你并非一位可以吃亏的人,这反常的举措令我怀疑。通过细致的观察,发现你虽在傅老榕手下做荷官,却对傅老榕的社交圈子、处世手腕极为热衷,在赌场广结人缘,对上层人物百般奉迎。你若没有到一定时候取而代之的念头,干吗要这样大打基础。”

“这……错了吗?”

“不,你很对。”琼枝的眼神放射出异样的光芒,喃喃道,“世界之大,众生芸芸,男人满街都是,可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少之又少。你雄心勃勃,目光远大,锲而不舍,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可我知道一旦傅老板不能移师澳门,我这些年的努力就得前功尽弃……真的,你才是女人中最优秀的,你的美丽与能干一直令我倾慕,以致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这主要缘于本人的长相……刚才在怡安街大寨你跟简坤的对话大部分我都听到了,我很感动,可是现在——”

“现在我知道你想些什么。”琼枝打断叶汉的话说,“第一是担心傅老榕突然变卦不下澳门;第二担心就是傅老榕与高可宁联系,能否击败卢九还是一个问号,是不是这样?”

叶汉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琼枝脸上露出自信和得意的神色说:“其实这两点你用不着担心,傅老榕也是位很优秀的男人,能看出广东不是搞赌场的地方,也不会因为和手下一位荷官赌气,就放弃澳门这块风水宝地。至于能否击败卢九确实是一大难题。兵书上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事实上,傅老榕在广东对卢九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

“所以,”叶汉打断琼枝的话说,“你才主动请缨,替老板充当谍报人员。”

琼枝敛起笑容,认真说:“你错了,我并非为了傅老榕才来澳门!”

叶汉蠕动喉头,把一口痰咽下说:“那琼枝小姐为哪一位?”

“叶汉!”

叶汉全身又涌起了一股热流,这一刹那,他幸福得痛苦,为了掩饰,他装成吐痰,把脸别了过去。

琼枝继续道:“现在好了,卢九的情报我都已掌握,特别是澳府支持他的几位主要官员的资料也落在了我的手里,只等傅老榕过来,再用多几倍于卢九的金钱买通他们,给卢九来一个釜底抽薪!”

望着琼枝,叶汉再抑制不住激动了,一双眼火辣辣地盯着她……活到三十多岁,叶汉置身声色场所,玩过的女人无以数计,但从来没有哪一位像现在这位动人……让他全身心地投入……他暗道:这大概就叫“恋爱”吧,我叶汉也恋爱了……恋爱真好,体验了这种感觉,才知道以前与女人的交欢是机械式的,啊,做男人如果没有“恋爱”的经历,活着是多么的悲哀……

叶汉望着琼枝,琼枝望着叶汉,两双眼睛都射出火焰,激情潮涌……两对嘴唇在颤抖着,仿佛经历了几万年的期盼,现在才碰在一起。

就在唇与唇接触的这一刹那,世界一下子消失了……当两个人都燃成了灰烬,他们的世界已换了新天地:明快、自然、充满了温馨……突然,叶汉记起一件事来,问道:“你和卢九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提到我?”

仍沉醉在温馨中的琼枝偏起头反问:“这很重要吗?”

“不很重要。”叶汉摇摇头说,“不过,如果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对我有益或是有害的消息,总比不听到的好。”

琼枝赞许地点点头,说:“他曾向我打听过你,好像要急于寻找到你。”

“为什么?”

“他不肯讲。”琼枝把一只手搭在叶汉肩上,“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你问出来的。”

中央酒店四楼,卢九的卧室里。

大瓦水晶顶灯放射出明亮、柔和的光线,使整间布置典雅的卧室既明如白昼,又不刺眼。

洁白如雪的床单上有一个身子扭动了一下——琼枝在卢九臂弯里换了一种睡姿,使她的脸靠卢九的面孔更近些:“九爷,你上次向我打听一个什么‘鬼王’是什么意思嘛。”

“问他干吗?不知道就算了。”

“那你上次干吗要问我?”

“我以为你一直在广东呆,他也很好色,喜欢逛妓院,你们有可能……”

“流氓!以后我再不理你了!”说罢翻一个身,给卢九一个背。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过身来好不好?我的美人儿。”

“我说不理就不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说了半截的话都留下了。”

“难道你也热衷于赌场?”

琼枝吃了一惊,以为卢九已看穿了她的内心,翻身坐起装成生气的样子,说:“我不知道什么热衷赌场,可我知道你说了半截的话都不肯告诉我,肚子里藏着的就更多了。你口口声声爱我,还要娶我,你这个汉子我敢嫁吗?呜,你是骗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琼枝梨花带雨的样子十分可爱,卢九搂着她哄道:“宝贝别哭,我真的很爱你,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不好?那个‘鬼王’叶汉原是我的马仔,后来跳槽跑到深圳去了。这家伙早年跟一位名叫谭通的赌棍结怨,前不久谭通练成一种神功找叶汉寻仇。”

“如果你找不到叶汉,谭通怕是不肯放过你。”

“所以我才急嘛。不过现在好了,我派出的探子已打听到叶汉在深圳傅老榕手下做荷官,现在傅老榕又与高可宁合作,想竞投澳门的赌牌。”

“澳门赌牌不是九爷你的吗,怎么可以让别人来插手?”

卢九叹道:“所以最近我的心情不好,一旦失去赌牌,今后这中央酒店也不会是我的了……”

“不,九爷,你不可没有赌场的,那时我跟你结了婚,我就做不了老板娘。九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办法是有的,好在我在澳门已经根深蒂固,澳门一些重要部门的头面人物历年受了我不少好处,关键时刻一定会帮忙的。”

“如果傅老榕、高可宁用更多的钱去行贿又怎么办?”

“……”卢九吃惊地望着琼枝说,“想不到你一介女流也能想到这么深的问题。万一如此,大不了竞投场上一决雌雄,那时候就是实力的较量了。我往年的赌税是每年60万两白银,竞投那天,我可以提高到120万两,再高的话,就放手让他们搞去,我知道澳门的潜力,到时他们办不下去,再接手不为迟。”

1937年,蒋介石迫于国内外的舆论,放弃了“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停止了对红军的围剿,对日宣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日寇为了尽快扑灭抗日烈火,调集大军对中国实行了疯狂的扫荡,大半个中国便沦于侵略者的铁蹄之下。

日寇先头部队抵达广州,遮天蔽日的飞机对市区狂轰滥炸,海珠桥是广州市的咽喉,日机对此实施重点轰炸,两岸居民区成为废墟,市民尸体漂满珠江,海珠桥自动升降机被炸毁,从此,大吨位巨轮再无法进入广州市区……

又生公司老板傅老榕知道深圳迟早要沦陷,迅速将赌博公司转手出卖,带着巨款携家眷与心腹来到澳门。

此时,澳门赌牌竞投已进入了最后阶段。在南湾高可宁的别墅里,针对竞投具体事项,双方举行最后磋商。

据可靠情报得知,这一次卢九已孤注一掷,为了继续持牌,已自动将赌税提高到120万两白银……

这一点,傅老榕、高可宁都是始料未及的,一时都有点不知所措。

南湾位于新马路尽头,当年是葡萄牙人最先占据的地方,也是澳门最美的地方。它前临镜海,背靠东望洋山,西接西湾,北临市区,树木苍翠,景色宜人。倚堤远眺,但见水色山光,帆影点点,美不胜收。

高可宁的别墅傍东望洋山而建,是一栋中西结合的建筑,既有尖顶、圆顶的主体建筑,也有苏杭式的楼台亭阁,别墅内树木密疏有致,花园里到处是名花异卉。

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宾主的气氛并不活跃,都各怀心事,忧心忡忡。

傅老榕在广东的主要赌场已经卖掉,再无退路,希望高可宁鼎力协作,竞争赌牌,即使出师不利,就算亏,也是两家各摊一半;高可宁没料到卢九会把税价一下提高一倍,若要竞投成功,惟一的途径是在此基础上再增加税额,这样风险比原先大得多,获利把握不大,但如果让卢九得逞,日后自己在澳门押业大王的地位势必动摇,因此,他想让傅老榕占主要股份,自己只担小股风险。

双方都委婉其辞,磋来商去,最后都不得要领,只好另约时间洽谈。

傅老榕回到临时住处已是深夜,手下琼枝、叶汉、简坤都没有回房休息,坐在客厅里等听消息。

待傅老榕说了结果,叶汉急道:“老板,过两天就是竞牌日期了,如果还不做出决策,等于拱手把赌牌让给卢九,那时后悔都晚了!”

“我当然知道。”傅老榕说,“卢九的开价是120万,如果再高于这个数目,能保证有得赚吗?”

“有!”叶汉肯定地说,“我在澳门呆了10余年,对这里的情况很熟,如果把赌牌抢过来,还可以大张旗鼓地扩大——澳门有这方面的潜力。过去我多次向卢九建议把中央酒店再加高几层楼,再增开几个赌博项目,卢九没有采纳,致使澳门的赌业停留在原来的水平。至于高可宁提出少要股份,我认为这是大好事,拥有最多的股份,等于有了最大的决策权,可以放开手脚大干!”

叶汉的话音落后,是一阵很久的沉默,傅老榕见无人发表意见了,问叶汉:“如果后天是你参加竞投,你愿意把赌税提高到多少?”

“160万两。”叶汉脱口说道。

“不是自己掏腰包,当然可以信口开河。”简坤冷笑道。

傅老榕大概觉得叶汉说得也不无道理,又问道:“除了刚才说的,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一个最大的好处。”叶汉认真地说,“只要老板把赌牌竞到,马上可以大捞一把——大陆已经沦陷,香港落入日本人之手也是迟早的问题,葡萄牙是中立国,很快就会人满为患,那时候四方赌客云集于此,还愁发不了财?!”

1937年冬,傅老榕联合押业大王高可宁,以三倍于旧饷的180万两白银的出价,击败卢九,取得澳门赌场的专营权,经营全澳赌业。

傅老榕将新成立的公司起名为“泰兴公司”,高可宁只出一部分资金入股,具体经营管理,由傅老榕一手把持。

泰兴公司成立伊始,傅老榕采用叶汉的建议,投入巨资扩大赌场,准备迎接赌博旺季的到来。

根据叶汉的策划,分别在中央酒店、福院新街、十月初五街开设三间大赌场,作为泰兴公司的支柱产业,然后围绕这三大赌场开设小赌场若干,经营番摊、骰宝、百家乐、升官图等多个品种,全方位地覆盖澳门赌业。

傅老榕持牌数日后,按规定卢九着手从中央酒店迁出。此时,卢九的心情很难形容,难过、不舍、沮丧兼而有之。当所有他私人的东西运走后,他仍然恋恋不舍地站在最高层六楼,鸟瞰澳门群楼……

“老板,走吧,等会若碰上傅老榕他们更不好受。”卢九的心腹邱老六催促道。卢九长叹一口气,没有答话,亦不愿就此离开。

“老板,有些话也许你不爱听,但听得进总是有好处的。女色这东西最好是少近为好,如果早有节制,也不会有今天。当初我就说过,那位琴琴小姐来路不明。”

“还有完没完!”卢九面露愠色,“你聪明,当初怎不提醒我,那位臭婊子就是傅老榕派来刺探情报的?”

“我……”

“你也是事后诸葛亮,高明不到哪里去。”

卢九下到四楼,在过道与傅老榕遇上了,由于已经对面,傅老榕已无法回避,他的身后跟着叶汉和简坤。

“傅老板,幸会!”卢九抱拳道。

傅老榕听出对方言语中有一股异味,亦不客气道:“这里曾是贵公司的‘旗舰’,我也准备把它当作大本营,先过来看看。”

卢九点头道:“嗯,不错,中央酒店确是个好地方。不过,这里也像赌场上的输赢一样,总是‘风水轮流转’,我坐镇最长,光成立豪兴公司就有7年多时间。傅老板打算坐几天?”

“一辈子!”傅老榕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强忍着怒气说。

卢九后退一步故作吃惊地打量傅老榕,阴阳怪气地说:“傅老板年纪轻轻,不像短寿之人,怎会出此不吉利之语?”

傅老榕正欲发火,转而想到对方初失江山,心理有点不平衡,出言不逊也在情理之中,想通后反怒为笑说:“人迟早要死的,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

卢九见傅老榕不怒,反自乱了方寸,搜索枯肠,也说不出尖刻含蓄够水准的话来,只好直言道:“我了解澳门赌场,最大限度每年也挣不了180万两,不出一年,你就得从这里离开,我又会卷土重来!”

傅老榕感到没必要再跟他纠缠下去,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来到,乃是天意,傅某人愿自退江山,绝不怨天尤人,谢卢老板及早提醒!”

卢九见再无借口纠缠下去了,只好走开,才走几步又回过来说:“傅老板,还有事特别相告。”说着手指叶汉,“此人原是我的马仔,在赌场上确有一技之长,但天生反骨,不可重用!什么叫‘反骨’知道么?孔明第一次见到魏延,就说他‘天生反骨’,要立即处斩,被刘备留下,到最后,断送蜀汉江山的正是魏延。这叶汉也是一样,先背叛了我,后又带人入澳门夺我江山。傅老板小心,将来他肯定也会背叛你!”

卢九说毕,率邱老六头也不回离去,下到一楼,对邱老六说:“明天你去上海通知谭通,告诉‘鬼王’叶汉回了澳门!”

正文 第六章 出师不利

1938年初,“泰兴娱乐总公司”如期开张。

中央酒店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增加了5层,共11层的大酒店气势非凡,修葺一新,楼上集饮食、住宿、赌博、欢娱于一体,特别是欢娱室提供五花八门的性服务,很能吸引客人。此外还新设了“濠江仕女娱乐场”,包括跳舞场、游戏场、天台茶室等设施。

开张伊始,傅老榕把叶汉叫到办公室,慎重地宣布他为泰兴娱乐总公司骰宝部主任,月薪200元。

对老板的重用,叶汉虽然满怀感激,但更多的还是忧心忡忡。为了迎接谭通的挑战,他做好了准备。

如今,他惟一的依靠和希望,便是这个不知裹了何物的“小红包”。为了让这宝贝灵验,叶汉特地设了一间房子,设香案、祭品虔诚供奉,并吩咐一个礼拜之内不接待任何人,更不许人打扰。

因估计在这一个礼拜之内,谭通会来骚扰,叶汉嘱咐狗仔,凡荷官职位一律用处女,且必须验明正身,若遇上月经期不得上骰宝台,这样可以起到“压邪”的作用。万一谭通道行高深,赌场损失惨重,最后一招就是宰狗取血,洒于赌场……

叶汉进入房间之后,除去杂念,清心静欲,打坐在香案之下。房间里一天到晚香火不断,全猪、全羊、时令水果等祭品一应俱全。

烟雾袅袅中,叶汉打坐到第六天,便能清晰地看到师傅的身影,第七日,师傅露出面貌……叶汉顶礼膜拜,询问此次较量之吉凶。师傅清楚地说:邪不胜正,越是简单的东西越复杂,越是高深莫测神乎其神的东西越不堪一击——过去谭通的“障眼术”便属于此类……

叶汉在打坐的日子里,一直苦修苦炼。准备报复的谭通终于寻上门来,问得叶汉正在屋里“静修功夫”,哈哈大笑,率众径至中央酒店骰宝台,不到半个小时,泰兴公司损失20余万元。然后扬长而去,并扬言,现在还算是“手下留情”,若叶汉出来,就不会是这样了。

代替叶汉负责的狗仔慌了,怀疑女荷官已失身或做月经,次日又换了一批荷官,这一次仍然没能抵挡谭通的“妖术”。狗仔于是按最后吩咐,捋起衣袖,亲自用一大桶黑狗的血,把赌场里里外外都浇洒了一遍。

谭通抚须哈哈大笑,对狗仔说:“别说是用狗血浇,就算你杀童男、童女都起不了作用,你们这些人不配和我较量,等叶汉出来,我公开告诉他老子用的是哪家道法!”

一连数日,谭通每天都来,把赌场花花绿绿的银纸一叠叠地捧走。但时间总不长,赢额也在20万元上下徘徊,这数目刚好和骰宝部一天利润齐平。

处在这种情形下,大家盼望叶汉早点出来,打败谭通,挽回局面。傅老榕更是忧心如焚,觉得赌场来这类奇人异士,对赌博公司确实是一种致命威胁。

七日后,叶汉揣好“小红包”,总算从房子里走出来,得到手下的报告后,吩咐道:“发消息下去,明天我在中央酒店骰宝部迎战谭通!”

消息一经传出,顿时成了全澳门街头巷尾的头号新闻,数家报纸派出强大的记者阵容,准备全方位地报道此事。

1938年5月某一天,一辆辆豪华轿车、人力车一早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位于澳门半岛南端的南湾之滨的中央大酒店,将酒店宽大的停车场挤满……车辆还在不停地涌来,从车上下来的客人身份各异,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富贾,有好奇的平民,有新闻记者,但最多的还是赌客。今天,这里将爆发一条澳门开埠以来最令人瞩目的新闻——赌坛异军突起的虬须汉谭通与享有“鬼王”盛名的叶汉进行超水平的骰宝大较量。

这一次较量,表面上是“虬须汉”为报仇解决多年的宿怨,“鬼王”为捍卫自己叱咤赌坛的地位。事实上,在谭、叶较量之前,已升级为两派势力的抗衡——卢九的豪兴公司与傅老榕的泰兴公司的大拼杀。

卢九自那天离开中央大酒店之后,一直不甘心,派手下邱老六赴上海请回“虬须汉”谭通。这时候,他又有了新计划:让谭通加盟豪兴共同对付傅老榕,以达到他卷土重来之目的。

上午9时,卢九的两部雪佛莱轿车载着谭通、邱老六及数名保镖来到中央大酒店楼下,泰兴公司的保镖早给谭通清出一条道路,引至停车场中央。

谭通在保镖的簇拥下下了车,一群记者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抢下几个镜头。

谭通神采飞扬,长发披肩,胡须垂胸,如三春绿柳;一甩头,须发抖动,似雄狮发威。在大门口稍作停留,手一扬,保镖便护送他走入金碧辉煌的大堂——大堂尽头,一架电梯开着,已等候他多时。

谭通走入大厅后,扫视四周,然后把目光定在正中央的骰宝台上,与叶汉的目光相遇——在这见面的较量中,叶汉已感觉到来者不善的腾腾杀气。

“叶先生,别来无恙?”谭通径至骰宝台,伸出一只右手。

“谭先生过得可好?”叶汉亦伸出右手。

这两只叱咤赌坛、各领风骚数载的手握在一起,便进入了第二个回合的较量。

“好什么!”谭通拉下脸来说,“自从那年在江门被你砸了饭碗,谭某便失去衣食,四乡飘零。我无钱进理发室,须发皆长,一咬牙,索性蓄发明志,不报大恨深仇,誓不剃发!”

叶汉抱拳道:“多年前叶汉年幼无知,凭侥幸破你绝招,实出于无意。既然谭先生不愿谅解,叶汉于情于理,不敢讨饶,赌台上一见高下,方为正理。”

“说得好!”谭通叫着,睁眼竖须,全身似乎充满着凛然正气,令叶汉内心又怯了一分,手一扬,再叫道:“开宝!”

谭通一屁股坐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叶汉,替他打下手的邱老六慌忙将一大盘标志着不同价值的各色筹码放在他最就手的地方。

在赌博场上,一个人的精、气、神是至关重要的,作为荷官,先得有“大杀三方”的决心,然后才有大杀三方的希望,叶汉尽可能地把双眼睁大,直逼谭通,再运动全身,提起一股勇气,在气势上压住对方,然后干咳一声,第一场拼杀开始了。

叶汉在摇骰之前,又运吸一口气,他知道谭通练就一种神奇的招术,眼睛仿佛能透穿骰盅,因此,惟一能胜的途径,就是每次都摇出全骰……最后一口精气传到手上,叶汉用近似习惯性的动作在左胸摸了一下——全身有了炙热感……他知道现在可以摇骰了。

他双手紧捧骰盅,用完美的熟练手法摇了三下,三枚骰子在盅内发出清脆的碰击声,然后缓缓放回台前,左手朝谭通一扬,示意可以下注。

谭通冷笑一声,随手从大盘内抓了一把随便押了下去……叶汉悄悄瞟了一眼,发现那些筹码都是小额的,加起来也不过二三百元。

叶汉皱了皱眉头,例行公事地问一遍,还有没有要下注的或临时改动的。按规则,这次谭叶较量,允许部分有身份地位的人参赌,谭通亦干咳一声道:“开你的罢,我不会改动,这点钱先送你了,别人也不会下注的,他们对我俩谁胜谁负还把握不定呢。”

“买定离手又拭开!”叶汉唱道,一边掀起骰盅盖子,然后报骰:“一、一、一、全骰,庄家统吃!”

记者们端起相机过来拍照,果然是三个“一”的全骰,全场一片嘘唏。

但谭通并不吃惊,脸上挂满了镇定的神色,自从押了注,他的双眼一直平视前方,叶汉揭骰盅时,他连斜视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这一场近乎神话般的较量立即引起了全场观众的一阵骚动,骚动过后,所有的目光直视骰宝台,大厅静得摆钟的走动都如雷霆之响……他们等看下一铺的结果。

叶汉第二铺开始前,心没有头一次镇定了,通过上一回合的拼杀,他明显感觉到,谭通对骰盅内的骰子点数了如指掌。由此,他没有了非要全面击溃对手的决心,改为以守为主——次次摇出全骰,然后谭通次次也下注一丁点……

在众目睽睽下,叶汉紧捧骰盅,右手习惯地摸了一下胸口,让全身发热……然后意念中出现的全是清一色的点数……骰子在盅内或相互碰撞,或被盅沿反弹,那面上的点数不断地变化着……当叶汉的意念全守在三个“四点”上时,将盅缓缓放回台前,手几乎习惯性地朝外一扬,示意谭通下赌。

谭通又是一阵冷笑,为了表示他的轻蔑,他只下注一元钱……结果又是可想而知的。

本希望高潮迭起的观众这一回似乎有点不满意了,如果这一场较量就以这一种小输小赢的平淡场面结束,失望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大厅里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尽人意,有起身去小解的,有吐痰咳嗽的,有忍了很久又趁机把屁放出来的……

这回谭通有点不耐烦了,站起来,扬手对全场观众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静一静,静一静!”

全场暂静。

“女士们、先生们,既然各位满怀兴趣而来,谭通自然不会使你们失望。刚才的两番较量根本算不上较量,而是我有意让叶先生两招,倒看他玩的是什么伎俩!”

全厅充满谭通粗犷、略带沙哑的声音,观众的胃口一下子被吊起了,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大厅已复归安静。

摆钟悬于正厅上首,响声其实不大,若在平时几乎被人忽略,但此刻发出的金石之声却能振聋发聩……

“嘀哒,嘀哒……”

谭通一声干咳将钟声淹了,高大性感的喉节动了动,说道:“叶先生,请吧!”

叶汉又开始摇骰了,之前,仍摸左胸,但这次的动作显然没有前两次自然,谭通见状冷笑道:“叶先生,摸胸部干吗!莫非内中藏有乾坤!”

叶汉一惊,全身如冰水浇淋,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随即,耳边全是谭通近似谴责的声音:莫非内中藏有乾坤?莫非内中藏有乾坤?!……

冷汗从手心移出来,盅仍在摇动,三枚骰子在盅内翻滚着,清脆的声音打破窒息般的沉默……

寂静无声……叶汉额上开始渗汗,盅放回台前,骰子仍在玻璃台板上跳动……当“尘埃落定”的一刹那,谭通放松了面部表情,放声大笑:“哈哈哈,叶先生呀叶先生,十数年来,你从‘赌博神童’升级为‘鬼王’,威风赌场,战无不胜,想不到你玩的仍然没能超出‘左道邪门’……”

叶汉不耐烦地又重复一个手势,催促着:“快下注吧!”

“注是肯定要下的。”谭通道,“不过,现在我想休息。”

记者们听说要休息,一拥而上围住谭通,要他谈感受。

谭通仿佛早有准备,说:“我有精彩的故事讲,让我讲吧。”

观众中有内急的不愿离去,有痰意的强咽下去,或有摸扣癖好的亦停止动作……他们全神贯注地等听“精彩故事”……

“我谭通祖上是江门土著人,世代以耕耘为生,自得其所,亦能温饱。不知从哪一位高祖开始,染上了赌博恶习,于是田地荒废、家道中落,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大家都知道,赌博这东西就如毒瘾一样,一旦染上,终生难得脱身,且代代相传。我的祖先始终认为靠赌博可以发财,振兴家业,并以农民特有的执著,苦苦探求只赢不输的赌技……那时的赌徒都还纯朴善良,赌术亦不高明,不像现在很多赔客会‘出千’。他们信赖的唯有神灵,相信世上一定有‘障眼术’之类的神奇事物存在,自以为只要修炼成此术,一辈子吃香喝辣不用发愁……因此,他们不顾千辛万苦,去百十里无人烟,终年锁在云雾中的深山老林苦苦打坐修炼,饥则吃毒蛇、蜈蚣,渴则饮露水,终日与虎狼为伍……凡此十数代,一事无成。

“大约到了乾隆年间,我的曾祖和他的弟弟入深山打坐,终于感动了神灵。首先是我的曾祖练就了呼云唤雾之异术,可凭意念在任何场所将云雾玩弄于股掌之中,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上赌场时明目张胆‘出千’也不被人识破。见阿哥得道,我的叔曾祖急了,苦苦修炼终不得法,于是心灰意冷。突然有一天,太阳将云雾蒸散,山川呈现朗朗之色。忽见一毒蛇饿急,无以为食,竟起食同类之念,不想另一毒蛇亦有此意,两毒蛇遂噬咬起来……

“叔曾祖见状摇头叹道:这个畜牲好不晓事,走出这深山大谷可食之物多的是,何苦同类相残!叹毕,恍然彻悟:赌博不也是如此么?赌场本不出产财物谷米,赌博玩耍的钱财都出自自身,赌徒与赌徒的较量其实就等同于这两条蛇的相互噬咬。

“两条毒蛇越斗越激烈,谁也不让谁。叔曾祖推己及物,产生怜悯,拾一块石子扔过去驱赶,想阻止这场血腥的争斗。但石子没有起到驱赶的作用,打中了其中的一条毒蛇,另一条趁机将其吞了下去……

“两条本来势均力敌的毒蛇因为一枚意外飞至的石子使另一条失势,这不应证了赌博场只有运气、没有绝对的胜算么?

“被吞下的一条蛇不是好惹的,张嘴咬了另一条蛇的食管,结果双双死于非命。

“叔曾祖惊叹不已,下决心不再打坐修炼。因家中早已断炊,把两条蛇抬回煮食,但剖腹时两个对咬的蛇头怎么也分不开,只得用斧斩断。

“这时,村中恰有因赌博输钱上吊自杀者,下葬不久,又连死数人,且都是赌徒。有道士做法得知,说是第一位赌徒下葬时犯了煞,鬼魂不散,死后在村中游荡,寻找到替身方可投胎转世,后死者又找新替身,村中还会不断死人。若要得安宁,非得设上祭台,用全猪、全羊、时令果品、纸人、纸钱、纸马打发孤魂野鬼,做道场三次。全村人出资请道士、师公照办,一共做了三七二十一天道场……没想这三次道场焚化的香火被两个对咬的蛇头受了,显起灵来,夜晚托梦给叔曾祖,告诉他,若将蛇头焙干,用红绸包裹,四时八节烧香吃斋供奉,揣于怀中出入赌场,可保百赌百胜。叔曾祖次日照办,在赌场果然大杀三方。”

谭通说到此处,全场一片嘘唏,被这故事强烈地吸引着,迫不及待地等听结局。

“后来,我家由叔曾祖世代相传‘蛇头’术;我家的‘障眼术’也一脉相承。赌博是发不了财的,这似乎已成了千古不变的真理。《增广贤文》有云‘大富皆有天命’,又云‘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该大富的人即使一无所能,也可能在一夜间富甲一方;命中注定发不了财的人,终生忙碌都是贫困潦倒——如我的祖先就是如此,纵有一身绝技亦枉然。我家双门密传,传到我这一代,‘障眼术’由我继承,在深山老林苦修得法,回到江门本想发笔大财,但一直只能混一个温饱。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江门地方小,发财也受到限制,建议我去广州混世界,岂知就在我去广州前夕,‘障眼术’被人破了,这个破我法术的人就是叶汉!由于我家世代以赌博为生,此外无一技之长,从那以后,我所受到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再说‘蛇头’术一绝传到这一代乃传与我的堂兄谭直,谭直混迹赌场,从青年到老年,一事无成,孤苦一人,于是看破赌博,情绪沮丧,终日出入庙宇桥亭,行为极为反常。

“忽一日遇见一好赌的大耳少年,此少年因输了衣服与书包,不敢回家,为救少年出水火,谭直借‘蛇头’给他,嘱其用过后仍回古庙归还。冥冥中也许是天意,当日江门遭遇百年罕见台风,古庙毁于风中,谭直被压死在残垣里。”

谭通说着,泪流满腮,用手指着叶汉说:“就是他得了我堂哥的‘蛇头’,并用蛇头破我‘障眼法’,我们谭家可谓与他不共戴天!”

叶汉听到此处,方记起师傅在古庙中借给他“小红包”时说过:“你不要打开它——它的本来面目就像赌博或者我的相貌一样,绝对丑陋不堪,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谭通说的是真话,那么,像护身符一样相随多年的小红包,就是一对丑陋不堪的蛇头了。叶汉还不曾反应过来,谭通突然停止滔滔不绝的讲述,一双眼睛直视叶汉,冷笑道:“叶先生,事隔多年,想不到你仍然是依靠身上的蛇头护身,毫无半点长进,这一次你败在我手里,也怨不得他人了。”

叶汉被他激得有点窘迫,但仍不服气地说道:“你注都没下,谁赢谁输还没定呢,说这一大通废话有什么用?”

谭通拉下脸,从鼻孔里哼出声:“叶汉,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的!押大!”谭通把一大盘筹码全押往大方,叶汉看一眼那一堆至少有20万元的筹码,心不免虚怯,但骰盅不揭是不可能了,唱道:“买定离手又试开!”

骰盅揭开了,叶汉傻眼了,谭通代为报骰道:“四、五、五,十四点开大!”

全场又是一阵骚动,有扔手袋的,有打唿哨的,有大声喝彩的……

谭通此时像一只斗胜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骰宝台前来回走动,向四周的观众频频作揖、道谢……最后又摆着手叫道:“静一静,请静一静!”

全场复静,谭通清清嗓门说:“女士们、先生们,‘鬼王’叶汉的神话已经从赌坛消失啦,他的‘蛇头’法已经被我破了,日后,谁都可以找他赌博,尽管放手下注——但要注意一点,每当他伸手摸胸口时莫忘说:‘莫非你内中另有乾坤?’他的伎俩就会不攻自破!”

全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站在前台的傅老榕、高可宁、简坤、琼枝等人眼见谭通的助手邱老六把20多万元花花绿绿的筹码从赌台取走,一个个表情痛苦、忧心忡忡……

这时,准备卷土重来的卢九、范洁朋、何士等人在一群保镖的护送下直奔骰宝台,新闻记者频频举起相机。

卢九兴奋地用力将谭通推倒,几名保镖马上把谭通抛向空中……

卢九神采飞扬地走上高处,挥着手向情绪激动的观众挥手,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这里是中央酒店,多年来一直是我们豪兴公司的旗舰,我们虽然已经退出,但那只是暂时的,豪兴公司一定能杀回来,今天谭通先为我们公司向泰兴公司打响了第一炮!”

观众对双方的争斗并不感兴趣,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而来,自然希望骰宝台上再起风云,高潮迭出。先是有几个人领头高喊:“再赌一次”!接着全厅的观众齐声呐喊:“谭通、叶汉,再赌一次!谭通、叶汉,再赌一次!”

尽管傅老榕、高可宁已急得大汗淋漓,盼望着这场戏立即收场,但面对黑压压的观众,一筹莫展。

此时,全场的核心人物自然是谭通,他的一抬腿一举手牵动着数百双目光。

叶汉的表情是木然的,他几乎成了别人操作的玩偶,再没有自主权。

谭通为了显示自己或者是出于某种阴险的心理,提出要叶汉把胸口处的东西拿出来。

叶汉在全场的再度呐喊声里失去自制,掏出“小红包”,并当众打开红绸布,果然是两个对咬的眼镜蛇蛇头……在全场的一片嘘唏声中,谭通达到了他预期的目的,所有的人,从心理上把他当成了神。他得意洋洋,出尽风头,还嫌不够,在出现再次静场的时候,公开对叶汉道:“我曾经说过,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拥有的功法是经过数十个寒暑苦练成的,不属于左道邪门,正因为如此,当然不怕你的‘蛇头’术。最近澳门风传说我练就一种神眼功,双目可穿透骰盅,直读骰子点数。好吧,为了证实我并非谣言传说的那般,等会儿你摇骰时,我背向你!”

叶汉本来已经麻木,见对方如此嚣张,视他如无物,倒唤醒了他的理智与血性,是可忍孰不可忍地说:“狗仔,运筹码!”

庄家的筹码已输光,狗仔又从金库搬来20多万元筹码;本来不热,因为紧张,脑袋上大汗直淌。

全场所有的人都尽最大努力地伸长脖子,张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央。叶汉手捧骰盅,看了谭通一眼。谭通嘴角浮现一丝捉弄的蔑笑,转过身去,给叶汉一个背……

钟声“嘀哒”,骰子在盅内碰撞,落入玻璃底板,清脆的响声令人荡气回肠……

“谭先生,请下注!”叶汉底气十足地叫道。

谭通转身,有意甩头,长发在空中旋起一道漂亮的弧线,在叶汉对面落坐后,认真说道:“我看在你还算一条汉子的份上,我手下留情!”

叶汉眼瞪瞪地看着谭通从盘内抓起一把筹码压在“小”字上,这把筹码大约一万元左右。叶汉窃喜,认定自己又摇了“全骰”,唱骰的声音也响亮了:“买定离手又拭开!”

熟练地掀起骰盅盖子,随唱道:“一、一、五,七点开……”

正文 第七章 东山再起

近段时间,整个澳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骰宝奇人谭通的事。虽然人们因各自的出发点不同,对谭通的褒贬不一,但有一点却达到了共识:泰兴公司不行了,豪兴公司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主宰澳门赌业……

澳门的中文或葡文报纸为了扩大发行量,更是对此事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乃至跟踪采访。当然,对日后澳门赌坛谁主沉浮的敏感问题更是不会放过。

由于谭通的崛起,加上各家报纸的推波助澜,澳门爱好骰宝的赌客呈现出猛增的势头,有些以前对骰宝不了解的亦产生了浓厚兴趣。

《澳门日报》针对社会各界的反应作出分析:“今后骰宝将成为澳门赌业的龙头产业,谁想经营赌业,就离不开骰宝这一行。”文章写到此处,突然笔锋一转,直言不讳道:“泰兴公司开张伊始,就遭谭通一个下马威,从此一蹶不振。据有关人士透露,傅老榕、高可宁决定取消骰宝业,以挽回损失。这一做法是极不明智的,如果这一规定一经公布,势必得罪广大的骰宝爱好者,众怒难犯,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加之,泰兴公司以年税180万两白银的天价竞得经营权,撤销骰宝,等于断了主要经济来源。哪怕傅、高资本再雄厚,也难以支撑长久……现在,泰兴公司的惟一出路,除非‘鬼王’叶汉又出新招,击败谭通,否则,要么拱手相让,与豪兴合并,分一杯羹;要么惨淡经营,打肿脸充胖子——但此举是极不明智的,其结果是回天乏术,落荒收场。”

《澳门日报》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说得傅老榕心惊肉跳,说得卢九心花怒放,说得大众拭目以待。

眼见时机成熟,卢九开始蠢蠢欲动,他利用金钱与美女做前锋,频频向澳府有关官员寻踪探路。卢九向澳府官员强调,就目前而言,泰兴公司的势头很不尽人意,撤消骰宝回避目前的艰难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一旦断了这条主要财路,恐怕每年的利税都要落空。

澳府官员首先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向傅老榕施加压力,不允许撤消骰宝。继而禁不住卢九的软磨硬催,向傅老榕建议主动让步,化干戈为玉帛,泰兴公司与豪兴公司合并,共同经营赌业。

傅老榕、高可宁犹豫不决。卢九自恃外有政府官员支持,内有谭通这张稳操胜券的王牌,步步紧逼。在谭通大败叶汉后的第六天,泰兴公司与豪兴公司的高层人物,于中央酒店第11层楼举行了一次会晤。与会者有傅老榕、卢九、高可宁、范洁明、何士、谭通、简坤、琼枝、叶汉、解典等人。

与会者到齐后,卢九并没直入会场,而是饶有兴致地率随从上了顶层台,声称要登高望远,观看澳门的山光水色。

站在澳门半岛最高的楼顶上,四处山光水色尽收眼底,特别是东面的东望洋山与西面的西望洋山遥相对峙,与11层楼高的中央酒店成鼎立之势,屹立于半岛之上,形成三处令人瞩目的风景。

东望洋山位于澳门之东南,松山峭立,雄视濠江,乃澳门著名的游览胜地。明末反清斗士、以画马闻名的广东东莞诗人张穆的著名诗篇《澳门览海》正是站在东望洋山上有感而作的。其诗云:“生处在海国,中岁逢丧乱。豪怀数十年,破浪已汗漫。故人建高蜃,楼船若鹅颧。因之慰奇观,地力尽海岸。西夷近咸池,重译慕大汉。宝玉与夜珠,结束异光灿。危楼切高云,连甍展屏翰。水上多神仙,青削屡续断。澄波或如镜,一叶亦足玩。及尔长风回,气色忽已换。狂澜渺何穷,万里生浩叹!”

张穆登东望洋山,吟咏抒怀,留下绝唱,而同时代隐居澳门的诗人屈大均则登西望洋山,赋诗一首,与其对应。诗云:“浮天拜水力,一气日射空。舶口三巴外,潮门十字中。鱼飞阴火乱,虹断瘴云通。洋货东西至,帆乘万里风。”

到了清代,隐居澳门的学者汪北镛,可能偶尔身处现在中央酒店的位置,想起前人咏颂东望洋山和西望洋山的两首诗,乃将两山做了一个归结。其诗云:“东西两望洋,犹然耸双秀。地势缭而曲,因山启户牖。南北成二湾,波平镜光逗。登高一舒啸,空翠扑襟袖。尤喜照海灯,转射夜如昼。”

汪北镛生活的年代离现今不远,当时此地最高的楼房也不过五六层,如今中央酒店一下加到11层,雄踞于众楼间如鹤立鸡群。

今天,卢九站在楼顶上当然不是为了咏诗,他先望了望远处风光,然后在楼顶四角看了看,摸了摸,问酒店跟随上来的保镖:“你们傅老板呢?”

得知傅老板在楼下等他会谈,于是说:“把他请上来。我有事跟他商量。”

傅老榕不知何事,在随从的簇拥下来到顶层,卢九笑吟吟地迎上来,执他的手亦在楼角四处走了一圈,突然问:“傅老板加盖这五层楼,花费几何?”

傅老榕不解,眼瞪瞪地望着他。卢九笑了笑,把一只手搭在傅老榕肩上说:“我们准备收购你们泰兴公司,这幢楼当然得打价,问一问心里好有底。”

傅老榕吃了一惊,原以为卢九是来洽谈双方合作事宜,没想到竟出此狂言,他虽强忍着不发火,但脸上的表情仍难掩饰,很久才说:“卢老板,你休欺人太甚!我们泰兴公司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卢九冷笑道:“你若是不听劝告,到时就悔之晚矣!”

傅老榕再也按不下火气了,回敬道:“就算真到了那一步,我宁愿把这五层楼毁了,也不会卖给你!”

“好!”卢九拉下脸说,“这话是你傅老板说出来的,谭通,我们走!”

傅老榕冷冷道:“恕不相送!”说完,见谭通从身边经过,恨不得将他一口咬死。

谭通仍是长发长须。打输叶汉后,他又向各报记者表示:不让泰兴公司倒台誓不剃须发。

泰兴公司很快陷入了绝境:一方面是澳府官员和赌客施加压力,不允许停开骰宝;另一方面是谭通隔三差五进入骰宝台,多则一次赢二十几万,少则也赢三五万,然后扬长而去。

泰兴公司骰宝主要设在十月初五街、中央酒店、福院新街。分别由狗仔、简坤、解典负责。

叶汉的办公室设在福院新街赌场内,三处分设的骰宝台均由他总管。

这几天,叶汉到各个赌场不停地走动巡视,见各个骰宝台前人头攒动,日进万金,但只要谭通出现一次,营业十数日,都无法填补亏损。

谭通的目的十分明确,不搞垮泰兴公司绝不会罢休。为扰乱人心,他采取“游击战术”,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的每一次出现汇报到董事部,傅老榕总要条件反射似地心惊肉跳一阵。

叶汉输的虽不是自己的钱,但他的心情并不比傅老榕好到哪里,由于事情因他而起,心理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正如澳门报纸分析的那样,这一次泰兴公司与豪兴公司的争夺,除非他叶汉突然有了破谭通的绝术,否则败局已定。

近段时间,叶汉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破谭通的办法。每当谭通出现在赌场,叶汉总是火速赶到现场,以看客的身份认真察看谭通如何赌钱,但大多数时间因为去得晚了,谭通已接近尾声。因此,叶汉命令三位骰宝负责人,如发现谭通再来,先停下注,专等他到来。

这一天,狗仔又结结巴巴打来电话,叶汉驱车赶到十月初五街,上了四楼,见一伙人正在吵吵嚷嚷要求开铺,为首的正是谭通。狗仔见叶汉来了,给他让出一个最近的位置,然后开始摇骰。

摇骰之前,谭通的随从尽可能地围在最里头的一层,喊骂赌客不许吵嚷。

所有的赌客均站立着。正对狗仔的赌客位置上,端坐着默不作声的谭通。他目不斜视,悠然自得地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等着荷官摇骰。

担任荷官的狗仔看了看叶汉。叶汉向他做了个眼色,示意可以开始。

狗仔摇骰,手法自然是专业水平的,骰盅放回前台,做一个专业化的手式,表示可以下注。

谭通几乎不做任何考虑地便在“小”处下了5000元。旁边的赌客一齐跟上,押“小”的总注码达三万余元……

“买定离手又拭开。”狗仔机械地重复千篇一律的动作,唱道:“一、三、五,九点开小。”

庄家输了三万,跟着发财的赌客们一片欢呼。这一次叶汉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狗仔端起骰,下一铺开始,谭通的随从大声要求肃静。

全场鸦雀无声。

前一次,叶汉和大家一样,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荷官手中的骰盅上。这一次叶汉改变策略,全神贯注地盯住谭通。

寂静无声过后,是骰子在骰盅里发出的零乱响声。这时,叶汉终于发现了疑点。

只见谭通身子微微前倾,而双眼却微微眯着,那样子就像是在凝神聆听什么……

叶汉记起谭通背过身去亦能猜中骰子点数,心里一惊,暗忖:莫非他有那种非凡神功?

这一铺,谭通又押中了,跟着他一起搭顺水船的亦不少,庄家损失四万余元。狗仔忙着遣人去金库搬筹码。

下铺又开始了。狗仔摇骰。

叶汉紧盯谭通……

这一铺又是谭通赢了。通过这一次的观察,叶汉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接下来听到消息的人纷纷赶来,人一多,赌场出现杂乱无章的局面,谭通站起身,手一挥,几名五大三粗的保镖拥着他挤出重围……留下邱老六在最后压阵。

这时,叶汉挤过去拍着邱老六的肩,小声道:“老六,我想找你说件事!”

邱老六四下里望望,见周围一片混乱,并没有人注意他,便压低嗓门道:“这里不便说话,有机会我上门与你详谈。”

望着邱老六消失在人堆中的背影,叶汉自言自语道:“不能再让谭通得意了,公司已山穷水尽……”

谭通离去后,赌场一下子显得静起来,剩下十月初五街骰宝分部的工作人员,一齐眼巴巴地望着叶汉。他们的眼神是忧郁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傅老榕撤掉骰宝,大家将失去饭碗,岂有不忧之理?

叶汉向属下挥了挥手,用十分自责的口气说:“叶汉无能,让弟兄们受累了。请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这种日子不能再发展下去了!”

叶汉说完,走进办公室。一会电话铃响起,狗仔拿起话筒听了一下,对叶汉说:“汉哥电话,老板找你。”

叶汉接过话筒,那边傅老榕要他过去,口气很生硬。他知道傅老榕找他的目的,叹了口气,正在此时,保镖报告有一位叫邱老六的客人找他。

“请他进来!”叶汉脸上一扫刚才的愁云,像绝望中的人终于看到希望一样。

邱老六和叶汉、狗仔原都是卢九中央酒店的荷官,关系十分融洽。由于卢九刚愎自用,不善待下人,在他手下做事,谁都有很压抑的感觉。

一会邱老六进来,自己将门掩了,急道:“汉仔,我只能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是趁谭通去大寨作乐才抽空出来的。有什么话尽快说。”

叶汉点头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家有老人,在卢九手下做事是不得已的事。我只问一句:谭通凭什么在赌场每赌必胜?”

邱老六狡黠地反问:“你自己认为呢?”

叶汉认真地说:“老六,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怀疑谭通有‘听骰’之术,若得到证实,自会有破他之法,到时我再拉你过来。我需要像你这样有经验的赌场管理人才。”

邱老六吃惊地望着叶汉,最后点下头来:“谭通确有听骰术,你……是怎么知道的?”

“观察出来的。”叶汉松了口气,“一方面他的随从要求赌客清静;第二,摇骰时他全神贯注;第三,人一多他就走开……”

电话铃再次响了,叶汉不情愿地起身,这自然又是傅老榕催他的电话。邱老六趁机提出告退,叶汉亦不挽留。

董事局设在中央酒店四楼。

叶汉进入办公室,傅老榕早等得不耐烦了,见了面劈头问道:“谭通又到赌场‘出千’了?”

叶汉点头。

“赌场损失一共有多少”

“已经输掉80多万元。”叶汉如实回答。

傅老榕脸上的肌肉在搐动,仿佛输掉的不是钱,而是从身上割下来的一块块肉……很久他才说:“董事局已经决定把骰宝台停下,从明天开始,你负责分批辞退所有的工作人员!”

叶汉知道傅老榕会做出这决定,内心十分宁静,一双大眼睛直望着他。

“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

叶汉仍站着不动,等傅老榕平静一些了,才诚恳地说:“这样太可惜了,停掉骰宝,几十万等于白白丢了。”

傅老榕大声道:“不停掉,再继续下去,丢掉的可是我整个的身家!”

“没有那么严重。”叶汉说,“我已知道谭通凭什么赢我。”

于是,叶汉把谭通“听骰”的事说了一遍。

傅老榕惊呆了。开赌场几十年,他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奇事,很久才说:“听骰术不在邪术之列,你有何办法破他?”

叶汉自信地说:“不论是什么法术,只要知道了,就没有破不了的道理。”

傅老榕目光直逼叶汉:“几天可破?”

“十天足够。”

“那么这十天内谭通再来呢?”

“很好办,三大赌场在谭通出现时有意制造噪音,扰乱他的听觉。”

傅老榕阴沉着脸,在叶汉肩胛上狠拍一下:“好,给你十天时间,破不了再拿你是问!”

叶汉领下军令状,专门在中央酒店辟了一间清静的房子潜心修炼“听骰”。

过去,这间房子被他设了香案供奉一对“蛇头”,整日烟雾缭绕,现在,那些东西全部扫地出门,整间房子只设一张骰宝台。骰台上一个骰盅、三枚骰子。

在此之前,叶汉并不懂得听骰的窍门,但他认为,若要破谭通,首先得自己学会听骰,惟有如此,才能反败为胜,才能保住泰兴公司,日后才有称霸赌坛的希望……

在普通人的耳朵里,一枚骰子落地后,无论它是几点,似乎声音是一样的。但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却能分辨出细微的变化。

叶汉天生一对大耳朵,这种面积大过脸颊的耳朵,恐怕人类要数千年才会出现一个。而且,叶汉的耳朵属于“兜风耳”。

从人类遗传学的角度分析,一个人的内脏和外形长成什么模样,与他的生存环境有密切的关系,但环境对人的影响,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可能显现出内脏与外形上的某些特点。

比如白种人的鼻子一般生得又高又大,是因为他们的远古祖先生活在寒冷地区,空气寒冷,使他们需要一个呼吸道较长的鼻子;而黑种人的鼻子则生得短促,多为“朝天鼻”,这是因为赤道地带太热,鼻内呼吸道短有利于加快换气速度。又如:以食肉为主的西方人,和以食粮为主的东方人比较,西方人的肠子比东方人短得多,是因为植物比肉类不易消化。在动物界,大凡听觉机警的动物,耳朵通常坚挺地耸立着,像猫、鼠、狗等,为的是防范或者攻击;听觉迟钝的动物,耳朵通常肉笃笃呈下垂状,比如大象和猪。人类的耳朵介乎二者之间。由于人类的特殊,别的感官进化了,耳朵的作用与眼睛比,自然不那么重要。因此,人类的耳朵比猫迟钝,但比猪强。但也有个别的人,耳朵一直保持高度的灵敏度。

叶汉的耳朵属于坚挺耸立着的,因此,在外形上,他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开始练“听骰”时,他仔细聆听骰子落盅时发出的声音,认真琢磨……一千次、一万次……百万次……以他的执著,总算能听到名堂了——

屏声敛气捧骰盅,使劲上下摇,骰子落下,不停地转动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是“六点”着台面,朝上的一面当然是“一点。”

揭开盅盖,果然是一点。

下一次骰子落台的“吱吱”声若稍次,便是“五点”,朝上的一面则是“三点”。以此类推,到了骰子跌落的声音最低沉时,那么,着台的一面是最少的点数,朝上一面必然是“六点”……

不过,赌骰并非一个骰子,而是同时摇三个,辨别三个骰子落台的声音,难度显然大了数倍。

这一点,叶汉相信“功多业熟”这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比如练走钢丝,只能在一次次失败中逐渐摸索,点滴积累;如此练武功,能从一个禁不起一拳的门外汉,成为能抵挡十数位大汉的武林高手……

叶汉硬是凭着这一份执著,分别记熟每一骰点着台的特殊响声,直至融汇贯通,在三枚骰子着台的刹那,准确猜出它们的点数……

叶汉练就这种神功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但是光练就“听骰”还不行,自己是庄家,必须想出破“听骰”的绝招,方能反败为胜,否则,惟一的办法还是靠在赌场制造噪音扰乱对方。

最后的一天,是最最关键的,大约是子夜过后,叶汉心灵豁然开朗,练就了破“听骰”的绝招。

话说叶汉僻室修炼“听骰”之后,谭通仍不时来三大骰宝场赌钱。所不同者,谭通似乎不再有以往的运气。无论他出现在哪家赌场,这家赌场必在骰宝台前配置鼓乐、歌女,鼓乐之韵不绝于耳。

谭通的随从自然大叫“安静”,赌场当然置之不理。连去三家赌场都是如此,谭通大为光火,叫嚷要叶汉出面见他。

叶汉的手下狗仔说:“你放心,我汉哥一定会赢你的,十天之后,与你决个高下!”

由于谭通已成澳门名人,知名度很高,常有记者跟踪采访。近几日,谭通“出千”不成,很快成了各报追逐的热点新闻,全澳门都在热切关注此事。

各报对谭通近几日的表现有着五花八门的猜测,有的说,骰宝场置鼓乐歌女,可使谭通的法术失灵;有的说,谭通的法术最怕淫邪之气,那些歌女都是日夜与无数男人淫乐的“破鞋”,有她们在,谭通的法术遇着了克星……

猜测之多,不胜枚举,但都不得要领,拿不出可以让全澳门关心此事的人信服的说法。

最后,还是《澳门日报》派出得力的记者周平,通过说服、收买泰兴公司的头目狗仔,狗仔在征得傅老榕同意之后,透露出内情——原来谭通炼成的是“听骰”神功,叶汉正在僻室修炼破解之法,十日后出来与谭通一决雌雄。

消息一经刊出,当日的《澳门日报》一再加印,全澳门的赌客们奔走相告,风传此事。一时间,赌客们纷纷效尤,练习“听骰”之术,无奈不得要领,寄希望于《澳门日报》,盼着报纸公布炼“听骰”的秘密诀窍。

谭通仍然是新闻的焦点,他的“法术”曝光,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在全澳居民的一片呼声中,谭通向记者坦言击败叶汉用的正是“听骰术”。但这并非“邪术”,不须焚香、设祭台请动鬼神。这一“法术”是经过十数年苦苦修炼而成的硬本事,应该算是正常的“技术”,全无妖气之嫌。

谭通借此机会向泰兴公司提出强烈抗议,用鼓乐之声、靡靡之音扰乱他的听觉,此举有失公理,甚至有卑鄙之嫌。在这一点上,社会呼声偏向谭通,强烈谴责泰兴公司采用不正当手段对付谭通。

傅老榕代表泰兴公司向报界解释,他的骰宝主任叶汉正在潜心练破“听骰”之术,十日后方能出场与谭通较量,为减少公司损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谭通闻讯,做出高姿态,声称他暂时不去骰宝场赌钱,专等叶汉出来,如叶汉能胜他,愿将以前所赢款项全部奉还。

十日后谭通与叶汉的再次较量,又成了全澳门关注的焦点。

记者周平采访谭通,问他第二次与叶汉较量有无取胜把握。谭通自信他仍能稳操胜券,他说:“只要那天在公平竞争的前提下双方较量——也就是说,叶汉不用搅乱我听觉的办法,我是有百分之百胜利把握的。”

周平飞快地说:“在舆论和公众的督促下,叶汉自然不敢采用不公平的办法,这一点,我代表全澳门关心此事的大众向你做出保证。现在,公众最感兴趣的是,你凭什么保证自己稳操胜券?”

“我凭自信。”谭通说,“这句话你们可能认为不够具体,但我却坚信这一点。我的依据是:我苦苦修炼十数年才得来的功夫,叶汉不可能在短短的十天里就能练就。”

周平对这答复似乎还比较满意,站起来与谭通握手,表示感谢。

为了把这件事情搞得像样,经泰兴公司和豪兴公司相商,场地仍然选在中央酒店8楼,到场观看者,却只限于社会名流,余者一律拒之门外。

十天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越是临近较量日期,傅老榕越是担心、紧张。豪兴公司已经提出,这一次无论谁胜谁负,赢者入主澳门赌坛,败者则自动退出江湖。

傅老榕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报纸上说得很对,人家十数年练成的功夫,叶汉能在十日内练出来吗?

第十天凌晨四点,叶汉眼睛红肿地从房子里出来,心急火燎的傅老榕搓着手迎上来问:“练得怎么样了?”

叶汉点头:“差不多了。”

傅老榕望着高可宁,高可宁说:“可不可以试给我们看看?若不行,主动投降还来得及,免得丢脸。”

叶汉怀中就抱着骰盅和骰子,这十天内一直没有离过手,累了,就抱在怀里歪在椅子上打盹。他向两位老板点点头,表示可以试给他们看。

来到骰宝台上,叶汉把骰盅递了过去。

傅老榕摆手说:“慢,不能用你的,简坤,去赌场取一个骰盅来!”

简坤立即取来一个。

傅老榕接过骰盅,望着叶汉:“准备好了没有?”

叶汉点头。

傅老榕用劲摇了几下,放回骰宝台,三枚骰子在玻璃台板上发出三种不同的响声,叶汉皱了皱眉,随口念道:“一、三、三,七点开小。”

傅老榕掀盅,果然是两个“三点”,一个“一点”。随后又试了多次,亦是每猜必中。

傅老榕满意地在叶汉胸部上打了一捶,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叶汉心底涌起一股畅快,他了解傅老榕的为人,难得这样表扬手下。

这时,高可宁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叶主任在短短的十日内练就别人花费十几年练成的功夫,当然算是奇迹,只是仅仅‘练就’,并不等于可以破他。到时候,我们是庄家,人家听骰,这——”

傅老榕恍然大悟,睁着眼睛道:“是呀,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叶汉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干净的地毯上,得意地说:“我当然会破‘听骰’密术,才敢跟谭通较量!”

傅老榕与高可宁互望一眼,脸上绽开了少有的笑容。

“不过,”叶汉一会又说,“我得去大厅熟悉熟悉环境,除了狗仔,谁也不许在场。”

中央酒店八楼赌博大厅早已收拾停当,一切布置仍按前一次安排。叶汉领着狗仔在骰宝台上忙乎一阵,便倒在就近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早晨8点,周平率各报社记者首先到场,用相机摄下了叶汉因练“听骰”而疲倦的镜头。他们都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叶汉能在短短的十天内练就那种神术吗?

上午9点,大厅座无虚席,听叶汉在沙发上发出雷动的呼噜声……

9点15分,谭通在十数位保镖的簇拥下进入赌场,见叶汉那副样子,当场发出一串响亮的“哈哈”声。

狗仔慌忙把叶汉推醒。叶汉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云里雾里地被推上骰宝台。

第一铺开始了,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挂钟的“嘀哒”声主宰大厅。《澳门日报》首席记者端起相机对准骰宝台。

叶汉打了一串呵欠,摇摇头,总算清醒过来,望了一眼谭通的长胡子,屏住呼吸,上下摇了几次,放盅,骰子在骰宝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谭通聆听毕,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捧了一大把筹码押在“小”上。被特许可以跟着参赌的几名达官要人亦跟着往“小”字上押……

“买定离手又拭开!”叶汉掀盅,唱道:“四、四、六,十四点开大!”

一大堆约十几万元的筹码统归庄家,全场哗然。

此时,谭通仍保持绅士风度,摆着手,示意全场安静。

第二铺开始了。叶汉摇骰,这次谭通集中了全部精神,听出三粒骰子跌落的声音非常低沉,这是“一”或“二”的骰点着台面的响声,也就是说,骰子朝上的一面不是五点就是六点。自认准确无误之后,谭通为报刚才的一箭之仇,咬着牙,把一盆筹码全押在“大”上……

刚才吃过亏的赌客,也怀着捞回本钱的心理,把所有剩余的筹码跟着押在“大”上……

叶汉例行公事地叫道:“有没有再下注的?或要临时改动的?”

全场无声。

“买定离手又拭开。”叶汉唱罢,揭起了骰盅。

这时,骰宝台前的所有眼睛全都最大程度地睁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汉的手和骰盅,惟有谭通仍在正襟危坐,傲然地看着别处。

“一、一、二,四点开小。”叶汉唱骰。

骰宝台前一片惨叫。谭通亦沉不住气了,吼道:“静一静!”

全场肃静。

谭通用眼瞪了叶汉一眼,说道:“我怀疑你做了手脚!”

叶汉回敬道:“我不否认你的怀疑,可你总不能红口白牙无端栽赃!”

“我会拿到证据的!”谭通气咻咻道,“请把骰子与骰盅换了!”

狗仔下去搬来一大堆骰盅、骰子,谭通逐个检查,选出一套来,并令邱老六把带来的现款全部换成中央酒店的赌博筹码。

第三铺就在这种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下开始了。

这一次有点虚怯的谭通不敢多押,骰宝台周围的人更是杯弓蛇影,心有余悸,骰宝台上只堆了谭通押的1000余筹码。

摇骰开始,谭通全神贯注,明明听出是“大”,掀骰时偏偏是小。这时候,聪明的谭通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奸笑。在第四铺开始之前,小声对叶汉说:“叶先生,念你还算一条汉子,谭某人愿放你一马:你能自动投降,我就不当面出你的丑!”

叶汉意识到对方已看出点破绽,脸上的肌肉搐动,但仍不服输道:“谢谭先生美意。古云‘赌博场上无父子’,你我萍水相逢,更何况早有宿怨,受之有愧。请吧,叶某人甘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失信!”

谭通咬牙说道:“那好,我就做深山老林两条毒蛇中的一条——不过,这次失势的是你,开铺吧!”

叶汉双眼也充满敌意。

此刻,两人的较量,远远胜过当时谭直的祖先在深山老林中目睹的那两条毒蛇——当时,它们纯粹只是命与命的相搏,牵扯不到任何故事。而如今,谭通与叶汉的赌博,除了本身的你死我活之外,还牵扯到两个大公司的生死存亡,一群人的名誉及日后前程……

叶汉手捧骰,全场寂静,先是挂钟的响声,然后被骰子的碰撞声掩过……三枚骰子跌落时声音悦耳,令人荡气回肠……叶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下注。

谭通扫视一眼周围的大贾富豪,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说:“这一次,你们大胆跟我往下押好了。叶汉玩的这一套把戏我明白之后一秒钟就可破了!我修炼十几年,对每一种骰点跌落之声可谓了如指掌。刚才几番较量,果然都是相反的声音,由此可见叶汉已经穷途末路,用妖术将骰子跌落声颠倒过来!”

众人愕然,尤其是狗仔更是脸红一阵、白一阵,因为他清楚,叶汉练成破“听骰”之术的正是谭通说的那样。

谭通说毕,把一大盆筹码全部押在“大”上。旁边的巨贾、富人来不及买换筹码,又不愿放弃这“扳本”机会,纷纷把身上的证券、金戒指、派克金笔、纯金打火机等等贵重物品全部押在“大”上。

全场出现了白炽化的局面,无论参赌者或是赌场工作人员,或四处的观众,无一不把心提到喉咙上,关注即将公开的结果……

周平更是忙得团团转,不停地掀动相机快门,抓拍张开嘴、伸长脖子等看热闹的赌客,抓拍嘴角流涎都浑然不觉只盯着骰盅的参赌者,抓拍叶汉表情深邃的面孔,抓拍谭通稳操胜券的镇定和略带嘲弄的调皮……明天,写一篇轰动澳门的新闻,并配以多副精彩的照片……《澳门日报》又将再掀高潮,洛阳纸贵,他周平自然也会跟着风光,名利双收。

叶汉例行公事地重复几句话,右手将盅盖掀开,三枚骰子赫然出现在睽睽目光之下……

正文 第八章 鸟尽弓藏

“二、二、五,九点开小。”叶汉尖声唱骰道。

骰宝台惨叫声起。谭通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怒目圆睁,高声叫喊:“妖术,妖术,你用的是妖术!”

叶汉说道:“就算我用的是‘妖术’,谭先生为何不当场识破?”

谭通气得面红肉扭,手指叶汉道:“好,你不认账,那么,由我摇骰做庄,你来猜!”

叶汉看了一眼谭通身旁空空的筹码盘,冷冷道:“倘若再次输了,你用什么赔我?”

谭通已输红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以为我输不起?我用这颗人头与你赌!大家做证,谭某人若输了,自己把头割下!”

叶汉认真道:“叶某人虽系赌徒,但人性始终未曾泯灭,不会如此狠心,若赢了你,只要求谭先生把须发剃了。”

“好,叶汉说得好!”全场一片欢呼之声。

叶汉从荷官台退下,让位给谭通。谭通认真检查骰盅和骰子,没发现破绽,要求全场肃静。

最后一铺开始了。

谭通宣泄似的摇骰,停下,骰子在跌落时发出“兹兹”的响声,按正常情况,这是一点或二点着地的响声,即向上的一面是六或五,该押大,但这一次相反,必须押“小”。

叶汉在“小”字上押下20余万元筹码……谭通掀骰盅,三枚骰子赫然入目:一、一、五,七点开小……

谭通这一次彻底服了,当狗仔用冰盘端来一把锋利的剪刀,他一手操起,先挽过头发,“咔嚓”一声剪下,再抓起胡子……一大把粗黑的须发被抛在骰宝台上,谭通的泪水也跟着洒了下来……仰头长叹一声,挥泪离开赌场……

“叶汉!”

“叶汉!”

此刻,叶汉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虚脱般的疲倦。

全场一片呼喊,狗仔、解典等人回过神来,激动地将叶汉向高空抛。

周平端起相机,不停地掀动快门。

傅老榕、高可宁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打了大胜仗的统帅,频频向观众致意。

卢九、何士等人趁机悄悄离去。

全澳门在一阵狂热过后复归平静。不过,这一次的“叶汉热”似乎起到了意外的宣传效果,即爱好赌博——特别是爱好骰宝的人,无形中成倍增加,《澳门日报》依时而起,率先开辟了赌博专栏,并由此赢得了大批读者。

叶汉的名字自然早已家喻户晓,被众多赌徒视为心目中的偶像。

在澳门这块特殊的土地上,一位赌博明星的知名度和影响,是众多诸如影星、歌星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叶汉当然地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关于他的身世、经历、爱好,特别是赌博方面的事,都成了“追星族”喜爱打听的问题。《澳门日报》首席记者周平责无旁贷地担任采访叶汉的重任,以满足广大赌迷的要求。

叶汉成了公众人物,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注意。他自信将来一定会成为叱咤赌坛的风云人物,现在讨得大众的喜欢,正是为日后打基础。

周平在《澳门日报》开办了“叶汉专栏”,就赌迷们关心叶汉的事做出各种答复。赌迷耿耿于怀的是叶汉大胜谭通的那一段精彩表现,并就此事提出如下具体问题:

1.何谓“听骰”,一般的人都可以练吗?你对“听骰”持何种态度?

2.谭通乃是一代赌博奇才,他惨败于你手下的直接因素是什么?他还能东山再起吗?

3.谭通拥有听骰神功,在他发现按原来的方法听骰都失败后改变方法,为何还是败在你手下?当时你是采取什么手法?

4.当最后一次谭通做庄,你为何还能稳操胜券?

5.目前澳门爱好骰宝的人很多,可是都知道叶先生有如此了得的手段便望而却步,请问叶先生,广大赌客来泰兴公司骰宝场赌博,怎样才能获得公平?

这些问题,都相当尖锐、客观,无法回避。特别是第5条,更直接反映了当前赌客的心态,如果泰兴公司骰宝场能处在不败之地,那大家干脆送钱给赌场好了,根本用不着赌。

但赌博的全部意义就在一个“博”字上,输赢未定的诱惑才使这一个非正当行业得以万代流传,长盛不衰。

事实上,赌客的这种担心是合乎情理的。由于抗战正在进行,内地的大批人涌入澳门,这些人无以消遣,赌博成了他们的首选。但是,当他们听说泰兴公司有这么一位神乎其神的骰宝主任,又都犹豫不决了。

针对这些情况,叶汉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周平的采访,在回答第一问题时,他说:“听骰,就是根据骰子跌落的不同响声,判断出骰子点数,以达到赢钱目的。众所周知,骰子是正方形的,共有呈水平的六个表面,每面按点数分别刻有一至六个圆形凹位。由于被挖出点数,骰面剩余的平面面积就因点数不同而不同。以一个骰子为例,比如‘一点’那面,只有中间一个圆点微微凹入,落地时接触面积与全平面着地就没有什么区别;再看‘六点’这面,因为钻了六个小圆点,骰面被挖去不少,余下围在点子周围的骰面,比‘一点’要少很多。所以,这两种骰面在与其他平面相互摩擦时,产生的音调也就不会一样。正常情况下,‘一点’那面落地,因只挖去一个圆点,中间没有太大隔阂,发出的声音当然干净利落,没有杂音,直到骰子停稳前,都会一直发出‘兹——’的叫声,如同蝉鸣。‘一点’着地,那最上的一面必然是‘六点’。

“‘二点’比‘一点’只差一点,落地时声音也像蝉鸣,但是有点像‘蝉曳残声过别枝’,音调略微短促一些,没‘一点’响亮,这时,应该判定它是‘五点’;反之,‘六点’和‘五点’落地的声音比较低沉,音色微弱或暗,这时,表面上的那一面可能是‘一点’或‘二点’。另外,‘三点’和‘四点’有点暧昧,介乎‘六点’与‘一点’之间。

“要是什么也听不见,那么,很可能是骰子跌落时没有转动,这种情况下注,完全要凭运气。

“至于是不是所有人可以练‘听骰’,只要不是聋子,都可以练成。但练得快或慢,都因人而异,各凭天赋,有的人要十数年——比如谭通,而有的人只须十天就够了——比如在下。

“关于我对‘听骰’持什么态度,叶某人的旗帜是鲜明的——不可取。赌博讲求的是公平竞争,公平竞争只能凭运气,若做不到这一点,就失去了赌博的意义。我叶某人练‘听骰’,乃是为了破‘听骰’,迫不得已而为之。”

叶汉针对第二个问题作出如下答复:“谭通确是一代赌博奇才,无论他的天赋与执著,都是一般人无法相比的,但他太过分相信自己了,这是他失败的直接因素。至于他能否东山再起,前面我已经说过,赌博场上只存在运气,没有定数,人生如赌,我叶某人不是才从失败中走出来么?有一点必须说明:我很敬佩谭通的个性,敢用命做赌注的,这世界上为数不多,多数人是希望借赌博让自己过得更好。

“朋友们对前次我与谭通的较量很感兴趣。回答第三个问题,我还是一句老话:赌博只凭运气,如果总是赢,无论他采用何种手段,都属于不正常,我破谭通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在骰盅底层加垫了一层较厚实的透明胶布。经过改进的骰盅,骰子在胶布上打转,发出来的声音恰恰与没有经过改进时相反。后来谭通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该轻敌,在台前喊叫,这时我自然会示意手下换一只骰盅。至于最后谭通做庄,我能赢他就更不足为奇了。

“说到第五个问题,朋友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叶汉笑道,“既然叶某人把什么秘密都公开了,大家还有什么可怕的?作为赌场,惟有公道才能求生存,叶某人道术再高,也害怕赌客不进入赌场。如何想办法让客人满意,是泰兴公司之立足点,今后我将邀请客人参与我们的骰宝改进工作——我们的宗旨是尽可能做到公道,使大家在平等的基础上凭运气决定输赢。谢谢大家对叶某的厚爱,希望不断听到各方意见。”

周平的采访文章一经发表,全澳门又掀起了一场“叶汉热”。赌客们对叶汉的坦率由吃惊变为亲切。他们打消了顾虑,大胆走进叶汉经营的三大赌场赌骰宝。热衷于“听骰”的赌客,都停止了训练,他们知道,在叶汉的骰宝场赌钱,只能凭运气,无论玩何种伎俩都是行不通的。

以后的事实说明,叶汉公开了自己的秘密,不仅没有使自己的形象有所损失,相反,更加赢得了广泛的信赖与敬佩。

由于谭通的失败,卢九再无法入主澳门赌坛,他的手下除被谭通带走一部分,多数作鸟兽散,邱老六投到了叶汉手下。

叶汉以骰宝需专业化为由,让邱老六取代简坤,负责管理十月初五街的骰宝场。

他本人仍在各处走动,不时应酬报界或政界人物的造访。

一天,叶汉刚在中央酒店八楼办公室落座,琼枝破门而入,对叶汉说:“叶先生,你刚刚在报纸上答复了赌客提出的5个问题,获得了圆满的成功。现在,由我向你提出第6个问题:最近叶先生出了名,不可一世,有人猜想,你身边的女人肯定成倍增加,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请问,你对过去的女朋友是否还残留一丝依恋?”

叶汉一愣,冷不防琼枝会提出这个问题,当他明白过来后笑道:“叶汉虽然出了点名,但也谈不上‘不可一世’,瞎忙倒是有的。当然,叶汉也巴不得身边美女成群,有享受不尽的艳福。可惜父母造成本人这副尊容,很难招女人喜欢。故名虽出,而艳遇全无,幸得老天怜悯,赏我一绝色女子,无奈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冷落了大美人,还望琼枝小姐原谅。”

琼枝被叶汉幽默的表情逗乐了,“扑哧”一笑,用一根粉嫩的手指顶住他的额头:“讨厌鬼,你这副尊容除了我,确实没人瞧得上。喂,想不想我?”

叶汉努努嘴,示意琼枝关门。琼枝在叶汉的脸颊处刮了一下说:“像馋猫似的稀罕你了?今天我找你是说些正经事。”

叶汉伸出手臂欲揽琼枝入怀,涎着脸说:“难道做爱不算正经事?”

琼枝甩了一下手臂,红着脸看了一眼敞开的门外,低声求饶道:“汉哥,别……真的,我要跟你说一些事。”

叶汉松下手,亦认真起来,问道:“什么事,真的很重要吗?”

琼枝点点头,望着叶汉:“汉哥,近段时间,你知道老板是如何看待你的?”

“不知道。”叶汉摇头不解地望着琼枝。

“可能你以为自己破了谭通,挽救了泰兴公司,功劳大,老板会感谢你?”

“我认为,”叶汉的喉头动了动说,“最起码应该是这样——如果他们还有点良心的话。”

琼枝冷笑道:“你果然是这么想的,不过,你想错了,凭良心是做不了老板的。”

叶汉吃惊地望着琼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汉哥,最近你的情况很不妙,傅老榕很有可能做出对你不利的决定。”

“为……为什么?”叶汉只感到一盆凉水自头顶浇下,全身凉透。近段时间,他一直处在热头上,冷不防背后还潜伏着意外的危机。

“因为你热过了头。”

叶汉听到这句话,更加泄气,无力地把背向后靠。

“凭良心说,傅老榕、高可宁对你破了‘听骰党’首先还是感谢的。可是慢慢他们发现街头巷尾都议论你,视老板如无物,后来《澳门日报》又推波助澜,连篇累牍地刊登你的照片和访谈,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叶汉’似乎成了泰兴公司的代名词,想想看,他们心理能平衡?物极必反,汉哥,近段时间你真的太张扬了。”

“琼枝,你有没有听到傅老榕将怎样处置我的消息?”

琼枝摇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会向我下手?”

“这事纯属偶然。今天我去董事局找傅老榕签字,听他在办公室大骂:‘叶汉是什么东西?我看他还能得意几天,老子定要他哭笑不得!’当时我就吃了一惊,慌忙退回来,又听到简坤、高可宁、解典他们在说你的坏话。遗憾的是,恰在这时傅老榕的女佣送开水进来,我不得不进门去。”

叶汉咬着嘴唇沉思,脑海里想着的转来转去是两句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现在泰兴公司的生意如火如荼,骰宝部日进万金,有他或没他都是一样,傅老榕当然有可能对自己下毒手,只是,他没料到会如此之快。

恰在此时,电话铃声起,叶汉手中的烟头惊落在大腿上,灼痛中,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猜想到这个电话是傅老榕打来的,而且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他有意不接,让电话一直响下去,但每响一次,都令他心烦一次……最后,他还是拿起了电话。果然是傅老榕打来的。

傅老榕干咳一声说:“我和高老板正商量,准备重用你,可是澳门乃弹丸之地,再发展也只有这一点点前景。最近听说上海的赌博业搞得热火朝天,上海,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一个好地方,比澳门少说也大一百倍,真正的英雄在那种地方才能大显身手……我和高老板商量好了,准备派一支最精干的队伍去那里打天下,由你负责,叶主任,你觉得怎么样?”

正文 第九章 落难他乡

1938年4月,叶汉携带傅老榕打发的20余万元资金,率狗仔、邱老六等10余人,从澳门码头出发,乘坐一艘英国客货两用轮船驶往上海。

4月底,轮船经过近半月的航行,进入虹口码头。

叶汉等人,夹杂在熙熙攘攘的客流中,一时被上海大都会的繁华所迷住。他们不顾旅途的疲倦,兴奋地左顾右盼。

这次叶汉是满怀希望而来的,既然被傅老榕像充军一样发配到这里,但如果能在上海闯出大名堂来,那么,就可以趁此机会与傅老榕分道扬镳,独霸一方赌坛,然后再杀回澳门,与傅老榕争夺天下。他临离澳门时,与琼枝约定,由琼枝在澳门继续结交和疏通各方面的关系,为他杀回澳门做准备。

叶汉在上海的第一步工作自然是调查上海赌场行情,结识有关朋友。

当时的上海滩,堪称中国第一大赌城。这里的赌场陈设豪华,赌博花样新鲜繁多,叶汉初逛赌场就大开眼界,羡叹不已。第一个感觉就是深圳、香港,包括澳门的赌业都无法与上海相比。

上海自19世纪中叶开放以来,便变成了东方大都会,随着各种文化的侵入,赌博这一社会毒瘤也跟着繁衍、扩大。

这里除了旅馆、茶楼和烟馆成为赌场外,还有一种名为“总会”或“俱乐部”的赌场。诸如“招商局董事俱乐部”、“长春总会”、“宁商总会”等等,都是专业性质的赌场。此外,还有跑马场、公馆赌场等等。

在赌博花样方面,叶汉发现比澳门多了好几种。其中有“轮盘赌”、“扑克”。轮盘赌系光绪末年由欧洲殖民主义分子带入中国的,英文名叫Roulette。传至今日,最有名的是上海老靶子路的“A字十三号”赌场,专开轮盘赌,出入此地的多是大腹便便的商人、地位显赫的政要官员、十里洋场阔少、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红衣舞女及名妓。

“扑克”的英文名为Poker,于清朝同治年间从欧洲传入中国。不过,那时候的扑克与叶汉见到的不同,那时扑克共有52张,分为四种花纸:一为铁铲(spade),即后来的黑桃;二为红心(Red),即后来的红桃;三为钻石(diamond),即后来的方块;四为圆柱(club),即后来的梅花。以铁铲为最大,红心次之,钻石再次之,圆柱最小。

喜欢新鲜的叶汉对这两样赌分外喜爱,一整天都在赌场留连忘返。

几天后,叶汉发现了一种最引人的赌具,即“吃角子机”。这种赌具几乎上海所有公共场所,如舞厅、咖啡馆、游乐场、说书场都摆有,它的周围经常是人头攒动,争相往“虎口”送角子。

叶汉粗略估算了一下,在地理位置一般化的场地,每台机器平均每昼夜可以收入500余元,差一些的平均也有300元。

叶汉非常兴奋,对他的手下说,如果自己的赌场开张以后,一定得安置一大批这样的机子,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调查,叶汉对上海赌界有了初步的认识。从民国以后,上海的赌业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辛亥革命到1937年。当时的赌场都由流氓或与流氓有联系的人所开设。比如1915年,上海本帮流氓许荣福在山西路昼锦里开设赌场,接着,蔡鸿生在郑家木桥,陆少卿在鸡鸭弄(今山东路打狗桥),三丫头在五马路(今广东路)满庭坊,杜月笙的老头子陈世昌在自来水街(今广西南路)宝兴里都设有赌场。就规模和实力而言,要算马祥生、金廷孙在南阳桥生吉里开设的赌场为最大,当时到生吉里去赌博的,都是一些富商巨贾和有势力的人物。

1927年澳门赌商梁培派广东帮王宝善向法租界当局行贿,获准之后,投资800万元,在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设立“利生”、“富生”两大赌场。场内陈设十分华丽,有中西菜点供应、女子招待、汽车接送,各种中西赌具一应俱全,职员加保镖共800余人。

后来,由于黄金荣等三大亨要求分享利润未成,三大亨联合一批买办绅士,请求法国领事馆,把这两个大赌场给取缔了。

1931年,杜月笙在福煦路181号开设了一家规模更大的赌场。这个时期还有不少所谓“铜宝”赌台,那是一种低档次的小赌场。

1937年以后为第二阶段。芦沟桥事变之后,抗日战争爆发。5个月后,国民党军队放弃了上海的最后阵地,除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苏州河以南地区外,上海全部落入日军之手。日本帝国主义为推行殖民统治,麻痹中国人民的斗志,刻意实行毒化政策,大力倡导腐朽生活方式,废除对烟、赌、娼的各项禁令,从而促使上海的赌博业进入鼎盛时期。上海亦成为中国乃至东方的第一大赌城。这个时期的赌场,均由汉奸、流氓所开设,他们受到日伪势力的庇护,气焰异常嚣张。

叶汉在宏观上对上海赌场有了初步了解,接着开始筹划自己的赌场。

其时,上海各大赌场都有自己的背景,租界内的,依靠英、美、法等帝国主义支持;租界外的或投靠日本人,或仗着国民党军统特务组织,或本身就是地痞、流氓、帮会组织——这批人又分为广东帮和上海本帮。

初来乍到的叶汉什么势力也没有,但他自信能在这个东方头号赌城中占上一席之地。

临行前,傅老榕曾给广东赌商梁培写了一封信让叶汉带在身上,希望他给予支持。

1931年1月18日,淞沪战役爆发,十九路军顶着压力,与日军决战,由于蒋介石采取不抵抗政策,十九路军孤军奋战,最后败退,上海很快沦陷。这时候,梁培和日本驻上海占领军总部攀上关系,在愚园路1002号开设一家大型赌场,起名为“百乐门舞厅”。由于梁培与日军的关系,黄金荣、杜月笙及其他势力不敢再排挤他,生意一直红火。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黄金荣年老体弱仍留在上海,依靠法国主子过日子。杜月笙为避免被日本人利用,在戴笠的安排下逃往香港。此段时间,梁培红极一时,他的百乐门舞厅更是热火朝天,日进万金。舞厅不光拥有上海第一流的设施、一流的乐队和一流的舞女,而且厅内设了多间赌室,另外还有芬兰浴、艳舞厅等色情服务,光是看门打手就超过100人。百乐门的地理位置也十分优越,背后是富人聚居区,前面离闹市大街有数百米,可说是闹中取静,环境幽雅。

这一天,叶汉备下礼物,率狗仔、邱老六来到愚园路1002号认门。

在百乐门豪华会客厅里,叶汉一干人等了很久,才见梁培打着呵欠出来会见。

梁培在广东时,与霍芝庭、傅老榕、高可宁都有过交往,为人也很谦和。近些年由于财大气粗,加上有日本人撑腰,性格也变得傲气起来。

叶汉这些年常与上层人物交往,也不足为怪,先递上傅老榕的信,然后作自我介绍。

梁培这才露出笑脸,请叶汉等人落座,问道:“你以前不是在卢九手下做事么?怎么又跟上傅老榕了?”

“揾工跳槽,对打工者来说,乃是很正常的事,说不定明年我又会另谋高就。”

梁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傅老榕比卢九档次要高,这点是肯定的。对了,我听人说你‘鬼王’叶汉会魔法、妖术,可有这事?”

叶汉摇头:“那都是谣言,叶汉只是一个平凡的赌场从业人员。”

梁培道:“不管你有没有妖术,那只能局限于玩骰宝。上海玩这玩意的人不多,大多数喜欢新鲜,对了,澳门有‘老虎机’没有?”

“没有。”叶汉摇头,“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好东西,把角子一枚一枚地投进,运气好的掉下大批角子——当然更多的情况下是什么也不掉,玩这东西的人最多,谁都可以赌。”

梁培点头:“相比起来,澳门太落后了。这次你们远道来此,是观光还是另有事情?”

叶汉答道:“请梁先生过目傅老板的信就会知道。”

“不必了。”梁培紧盯着叶汉,“你说了也一样,我对那些‘之乎者也’的信很头痛。”

叶汉稍做心理准备,临场编了一个理由说:“是这么回事,近年由于战乱,澳门生意不景气,有一批弟兄活不下去,傅老板让我领一批人来上海混一口饭吃。”

梁培冷笑道:“傅老榕什么时候变得仁善了?你们一共多少人?”

“十余人。”

“愿不愿到我的赌场里干?我也开了几张骰宝台。”

“不不。”叶汉急道,“我们带了点资金,想自己搞间赌摊……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望梁老板看在乡亲的份上多多关照。”

梁培皱了皱眉头,虽有不悦,但也不能说出口,一会又问:“选好场地了没有?”

叶汉摇头:“才刚到,不知选哪里恰当。想来想去,还是把赌场开在广东帮自己的地盘附近为好。乡里乡亲的,好有个照顾。我的手下先看中愚园路864号,认为那里可以开一家赌场。可是那里离愚园路1002号只隔200来个门牌,担心冲撞了梁先生的‘百乐门’,故特来问问。‘百乐门’乃是全上海首屈一指的大赌场,梁先生又在赌界德高望重,借你们的光说不定真能在上海立足下来。”

梁培被叶汉几句恭维话说得头脑发热,挥挥手道:“开吧开吧,生意各做各的,在愚园路开赌也不是我梁某人的专利。如遇上麻烦找我得了,凡广东来上海谋生遇难的,我不管,谁还管?”

“大恩不言谢。”叶汉起身道,“梁老板的一番盛意叶汉已铭记在心!”

梁培亦不留,起身相送。这时,突然又记起一件事来,说道:“对了,要开赌场别忘了买一两部老虎机,够你们几个吃饭的。买这玩意要找美国人杰克·拉莱,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会便宜一些。”

“吃角子老虎机”,原是美国水果糖公司的自动售货机,上面印有柠檬、苹果、桔子等图案。民国初,美国失业者杰克·拉莱因使用空头支票被判刑,刑满释放后感到前途渺茫,只身来到中国,先在上海黄金荣开办的酒吧当仆人,后改做酒店杂役,对赌博情有独钟。待积下一笔钱后,他回国将水果糖自动售货机偷偷运到中国,然后进行改装。经改装的“吃角子老虎机”体积不大,相当于一台中型收音机,外观呈方形,上面有个小孔,供塞钱币,下面有个大漏斗。赌客从小孔塞进角子,再扳动右边一个铁杆,机器中的齿轮便旋转起来,在这种人与机器的较量中,有时会从漏斗中掉下大批钱币,更多的情况下是什么也不掉。

杰克·拉莱初试结果大获其利,于是又陆续从美国运来几台。当时,中国海关已确认这玩艺属于赌具,禁止进口。杰克·拉莱遂将机器拆散,把零件分装在行李袋里,瞒过海关检查,运到上海之后再制造外壳,重新组装成“老虎机”。久而久之,他弄清了机器的结构,开始试着在上海直接秘密生产,并销售给其他赌场,大发其财。

杰克·拉莱的冒险经历使叶汉很受感动,从梁培的办公室出来,便率狗仔、邱老六径去拜访。

叶汉并没有呈递梁培的介绍信,他不屑于拉大旗作虎皮的做派,自信凭自己的名气和诚恳可以成为杰克·拉莱的好朋友。

事实上,杰克·拉莱是下层人物出身,十分平易近人,加之是异国人,更不敢有什么架子。他热情地接待了叶汉一行。当他听说叶汉来买他的机器时,喜得合不拢嘴,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问:“叶先生需要购买几台‘吃角子机’?”

叶汉伸出一个指头。

“1台?还是10台?”

“100台。”叶汉平静地说。

杰克·拉莱嘴张成“0”字,吃惊地问道:“叶先生开一家这么大的赌场,地段选在哪里?”

“愚园路864号。”

杰克·拉莱更吃惊了:“那里不是有一家‘百乐门’么?规模也是很大的。”

叶汉认真说:“杰克先生尽管放心,我说过买100台机器绝不会开玩笑。”

“叶先生误会了。”杰克·拉莱也认真说,“作为商人,我当然巴不得多卖产品,可是出于关心,我不得不提醒,‘百乐门’是梁培开的,他在上海很有势力,背后还有日本人支持。叶先生把赌场开在前面,对梁培的生意肯定有影响,他会不会向你发难?”

叶汉自信道:“不会,我和梁培都是广东人,同在外乡闯天下,没有什么好冲突的。况且,在来贵处之前,我已经征得他同意。”

杰克·拉莱摇头耸肩,不解道:“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同乡关系有这样大作用。在美国,凡牵扯到切身利益,父子、夫妻都分文不让。”

叶汉自豪道:“这正是我们中华民族不同于美利坚的地方——美国人太过分自我化了。”

他没有把“自私”吐明,怕引起杰克·拉莱不高兴。

杰克·拉莱仍不服气地说:“依我多年的了解,中国人虽然很重感情,但也有一定限度,并非一味相让,更何况梁培也不是一个很能吃亏的人。我很佩服叶先生的勇气,单人独马敢来上海闯天下,据此,l00部机器我会优惠卖给你。祝你好运,但愿我的提醒只是一句多余的废话。”

叶汉一行回到旅店,就开赌场的具体问题进行讨论。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希望尽快开办起来,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好有一个安居的地方。大家担心的和杰克·拉莱一致,害怕梁培表面上支持,暗中搞鬼。

狗仔说:“就算梁培真能容忍我们,但现在‘百乐门’生意十分红火,且有大批固定的客人捧场,我们恐怕竞争不过他。”

邱老六也说:“或许梁培正是料定我们做不下去,才有意送个顺水人情。”

叶汉不悦道:“照你们的说法,我们该怎么办?把傅老榕给的钱分了散伙算了?”

众人不再吭声,知道劝不住叶汉。

叶汉咳嗽一声,吐了口浓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人家在上海能站稳脚,我们就不行。不就是担心梁培么?他有什么了不得,过去在澳门连卢九都斗不过——各位别忘了,卢九是我叶汉把他赶出赌坛的。当初我若早来上海,说不定比梁培还强!”说完,又看着大家。

邱老六说:“既然叶先生有决心,我们跟着干得了,有什么好讲的。”

狗仔说:“其实我刚才只是提醒汉哥注意,并不是说要打道回府。若要回去,就不必远道来上海,况且我也是男子汉嘛,这口气总是要争的。”

“很好。”叶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大家的担心也并非多余,不过我早已想好了对策,如果梁培要为难我们,可用‘同乡’和‘傅老榕’这两张牌压他。至于生意能否做过‘百乐门’,我去那里调查了几天,发现梁培还不是一个优秀的赌商,很多地方还可以改进。兄弟们等着瞧吧,叶某人很快就会在愚园路弄出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赌场来!”

经过两个月紧张筹备,“864号赌场”如期开张。

赌场规模直追“百乐门”,装饰豪华,内设轮盘赌台8张,大小赌厅36间,赌式有扑克、沙蟹、牌九、麻将、骰宝。

按照其他赌场的格局,叶汉也在赌场内设置了休息厅,备有名酒名烟,中西菜肴糕点一应俱全,另有上等鸦片,一律免费招待。

赌场特意从苏州、杭州等出美女的地方招聘了20余名天姿国色的美女,担任咨客和侍应小姐。

凡场内工作人员统一着装,男的穿黑色西服、白衬衣打黑色蝴蝶结;女的穿玫瑰色西服、短裙,露出白白的大腿,并一律剪掉辫子,烫成卷发。在员工的着装和精神面貌上,给所有赌客一个特别神气的感觉。

100台“老虎机”摆在大堂两边及各种休息室、舞厅,使走过或休息的人,只要口袋里有“角子”,随时都可以扔进去试试运气。

与其他赌场不同的是,在“864号赌场”正门口两侧,日夜都站着两排笑容甜美的大美人,每一位赌客进出,都可以得到她们迷人的微笑。

赌场开张之前,叶汉在上海各报大做广告,造成声势,剪彩那天,又邀请部分名人及有关人员捧场。梁培、杰克·拉莱也应邀到场。

杰克称赞叶汉有丰富的赌场经验,别具一格的布置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梁培一进赌场,就一直没有露过笑容,对“864号赌场”的规模及叶汉这种标新立异的做法十分不满,未终场,便借故离去了。

杰克趁机拍了一下叶汉的肩臂,悄声说:“你注意到梁先生没有?”

叶汉冷笑道:“他有情绪,不过现在才开始,以后更有他看的呢。”

杰克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叶汉这样自得,只好把话咽下。

“864”开张以后的生意,果如叶汉预计的那样,喜欢新鲜、刺激的赌客蜂拥而至。凡来过的客人,又被场内优质的服务和优惠的条件所吸引,忍不住第二次仍来这里。消息一经传开,愚园路附近几家赌场的老客忍不住也来此一试,然后也成了“864号”的客人。

1002号“百乐门舞厅”的舞客兼赌客,都得经过“864号”大门口,叶汉便发动攻势,邀请他们进来跳舞。叶汉是早有准备的,从苏、杭等地选来的美女都被培养成陪舞小姐,她们年纪不大,多在16岁至20岁之间,且常换新人,收取的服务费也比“百乐门”低得多。

开始梁培还能保持绅士风度,认为要不了几天赌客的好奇心过去之后,“864号”会自动“退烧”。一段时间过去,叶汉这边仍然热火,而“百乐门”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旺盛的景象不再来。

处在这种势头之下,再能沉得住气的人也坐不住了。

这时候,梁培的手下向他建议,要么像当年杜月笙一样,派一帮流氓天天去“864号”捣乱,让他无法办下去;要么报告日本人,栽他一个“抗战”之罪,把赌场查封了……

梁培对手下的建议不置可否,关于如何对付叶汉,他早有准备。

再说叶汉的赌场开张以后,生意兴隆,日进万金,总算圆了老板梦。正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突然接到梁培的请柬,约定他去“百乐门”叙同乡之情。

叶汉并不心疑,把赌场交给狗仔打理,带着邱老六前往。

这一次梁培十分客气,早早地迎出门,携手同登餐厅,由乐队歌女伴唱,一边饮酒,一边欣赏。

从梁培的客气里,叶汉意识到梁培另有意思,只是梁培仿佛很能沉住气,一个劲地劝酒,说一些风花雪月。

不觉中一场席宴完毕,梁培仍不言他,请叶汉入舞场,领略“百乐门”舞女的艺技。“百乐门”的舞女十分风骚,梁培要求她们必须用尽手腕令客人满意,因此,在跳舞的过程中,她们尽可能地把胸峰袒露出来,在客人的身上蹭来蹭去,秀发和面颊也尽可能地在客人脸上留下馨香……

这一招果然有其妙处,一会功夫,叶汉就被撩拨得心旌摇晃,想入非非……正想着要把此项引进自己的“864号”,梁培恰好也来到身边,他放下舞女,向叶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两个男人便舞在一起。

叶汉感觉到梁培要说话了,果然,梁培干咳一声开了腔:“叶先生,你觉得‘百乐门’与从前比较生意方面有什么变化?”

叶汉摇头:“没注意到。”

梁培露出笑容:“叶先生果然是位称职的管理人员,埋头干自己的事不问其他,很好!”

叶汉忍不住问道:“梁先生有什么事吗?如有事,直说无妨。”

梁培严肃起来,在忽明忽暗的霓虹灯里,甚至显出阴森来,突然问:“叶先生,傅老榕给你工资是多少?”

“每月700元。”叶汉不解,但仍然如实回答。

梁培摇头:“太少了,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才700元?傅老榕真是岂有此理!”

叶汉听到此处,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仍不敢肯定,抬头望着梁培。

“叶汉,”梁培突然又改变了称呼,“你愿不愿意跟我干?我给你每月4000元工薪!”

梁培果然是这意思,叶汉故作糊涂道:“可是,我正在打理‘864号’,抽不出身来。”

梁培冷笑道:“864号?那是我赏识你,准许你开设的。傅老榕算什么东西?我干吗要买他的账!我没有看错,短短的一段时间,你就把‘864号’开办得有声有色,甚至连‘百乐门’这边的生意也抢去了。好,我们广东又出了一位人才。”

听了这一番话,叶汉委婉道:“‘864号’是傅老板让我带资金过来开办的,这个……”

“‘864号’的资金我当然会划给傅老榕。以后,就不能叫‘864号’这名字,应该改为‘小百乐门’,这名字好听吧?”

叶汉苦笑,此刻,他心里的感觉真是五味俱全。

“我知道你这半生受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主要是没有遇上一个好老板。”梁培仍喋喋不休,“先是卢九亏待你,在他手下干了近十年,到临走还是一个荷官。不平之下,你才一走了之——卢九这有眼无珠的家伙也因此留下祸患,他若善待你,也不会败走麦城。你后来的老板傅老榕也不是个东西,你替他立下汗马功劳,也没得到该得的好处,随便打发一点钱,发配到这上海来。你以为上海是好闯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哪个是好惹的?哪个背后没有后台背景?你小子走运,一来就让我看上了,准你在我的眼皮底下开赌馆,谁都把你认做我的人,地痞、流氓、日本人都不敢动你一根汗毛,你小子还真行,风风光光把生意居然做旺了!”

叶汉脸上的肌肉搐动着,想了很久才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出门在外没有几个走得很近的朋友是立不稳脚的。梁先生对我的支持和帮助,叶某人已铭记在心,日后有机会……”

这回轮到梁培脸上的肌肉搐动,但他仍不死心,在做最后努力:“过去卢九、傅老榕对你不好,并非所有的老板都是一样的,最起码我就很赏识你,只要你答应把‘864号’改‘小百乐门’——”

到了这种时候,不直说已经不行了,叶汉避开梁培的目光:“我相信梁先生是一位很好的老板,绝不是卢九、傅老榕可以比的。而且我一直很信赖敬佩你,正因为信赖,我也敢向你吐露心里话:实不相瞒,自从叶某涉足赌界,就有一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拥有自己的赌场,不再给别人打工。我闯荡上海的目的,就是想独立门户,等凑足交付傅老榕的钱,然后一起还他。谢谢梁先生对我的支持,以后有机会,一定加倍偿还。”

听到此处,梁培反而平静下来了,望着叶汉点头道:“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也想说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仔也不是好打工仔。叶先生果然有志气,就凭这点,我认了你这个朋友!”

这时,“百乐门”的一位小头目过来向梁培请示什么,叶汉告辞,梁培一把拉住:“叶先生不要走,再陪我跳一会儿。”转脸叱骂手下,“没见我正忙吗?滚蛋,丢那妈!”

叶汉脱不了身了,只得陪梁培跳完一曲。

下一曲开始,叶汉推说累了。梁培说:“正好我也累了,去休息室里哥俩聊聊天。”

叶汉跟着去了休息室,侍女送来水果、饮料,梁培很有感触道:“我虽是法国留学生,说到底也是打工仔出身,受尽别人的管束、盘剥,所以我最理解你的心情。谁不想做老板?可是万千打工者当中,又有几人能做成老板呢?我很赏识你。真的,从个人利益出发,我希望你成为我的马仔,像替傅老榕卖力一样,为我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我不能太自私,只顾自己而妨碍别人的前程——我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是最不道德的行为。”

听到这里,叶汉的眼睛潮了,感到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若换了卢九或傅老榕,这种情况早已火冒三丈,当场撕破面皮……梁培这份雅量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因盛情难却,叶汉在“百乐门”一呆直到下午才离开。一出到大门口,只见几位手下慌慌张张向他报告:“叶、叶先生,大、大事不好,我们的赌场完、完蛋了……”

叶汉吃了一惊,如挨当头棒喝,问道:“说慢一点,我们的赌场怎么了?”

一位说:“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回去就知道了。”

叶汉这才发现这几位手下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有的连话也说不清楚。他意识到问题很严重,疾步往回赶。

来到“864号”赌场门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招牌砸了,场内一片狼籍,新购的100架“吃角子老虎机”全部被砸成废铁,8张轮盘赌台被打烂,三十余间赌厅内全是打碎的窗户玻璃、扑克牌、烂赌具……

百十名员工和侍女跑的跑,躲的躲,剩下10余名亲随全部被打伤……叶汉声嘶力竭地吼叫,一会,狗仔、邱老六不知从哪间赌厅爬了出来,叶汉冲过去大声吼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邱老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伙日本人在中午过后来到这里,说我们这里是抗战分子的窝藏处,不容分辩就一顿乱打乱砸,吓得赌客不要命地逃跑。我们上前论理,他们……他们竟动手打人,手里拿着什么,就用什么打,根本不顾你的死活。”

狗仔哼哼叽叽道:“我的头给枪托砸了,好痛,哎哟……”

叶汉跺着脚道:“日本人中午到这里,为什么不早向我报告!”

一位到百乐门向叶汉报告的手下说:“我们早就到百乐门门口了,一听说是找你的,保镖说,他们老板有吩咐,不许任何人找叶汉,还要赶我们走。”

叶汉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正文 第十章 龙困浅滩

叶汉率手下人返回“百乐门”,已是傍晚时分,这次,保镖没再阻拦他们。

叶汉直奔办公室,梁培跷起二郎腿在老板椅上看报纸,似乎专候叶汉找他。

“梁培,你不要太过分了!”叶汉的一腔怒火,化作这一句话。

梁培拿开报纸,用眼睛望着叶汉,四目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梁培喉头动了动,终于开腔:“叶先生,你这是干吗?”

叶汉似乎已看穿了梁培的本来面目,此刻他深深感受到阴险比凶恶更可怕、更可恨,咬牙道:“你不要装蒜,看一看我手下的模样,你还有人性吗?”

梁培很能沉得住气,干咳一声说:“刚才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日本人查获到少数抗战分子利用赌场做联络处,怎么,‘864号’也遭殃了?”

叶汉咬牙道:“梁培,你不要演戏了,你收购‘864号’不成,就有意把我留在这里,暗中与日本人串通,下此毒手,你太狠毒了!”

梁培双手一摆:“到了这步田地,什么解释也是多余的,由着你怀疑好了,反正我梁培是清白的,不曾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

这个时候,叶汉突然产生强烈的念头——冲上去把梁培打个半死……可这是人家的地盘,梁培身边的保镖十分魁梧。叶汉只好说:“你……太卑鄙了!”

梁培仍然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你生我的气,我也不计较,出于对同乡的关心,还得提醒叶先生:在日本人面前,还是忍让为好,惹急了,莫说砸店,就是杀人也只当一件小事。”

叶汉觉得再没必要在这里呆下去了,从肺部深处吸上一口痰,掷地有声,然后扭头走开。

回到“864号”,一部分员工从四方八面回来;一部分员工失去信心,在中午就已黄鹤一去。叶汉令大家收拾残局,能修能用的设施留下,报废的当垃圾清扫,并好言劝慰手下,要他们安下心来,“864号”一定要开,损坏的东西马上要傅老板送钱过来补添。

狗仔、邱老六等人也不知叶汉用什么方法重新开放赌场,等第二天叶汉领他们去拜访杰克·拉莱,才明白他是想利用法租界保护自己。

杰克·拉莱已知道“864号”的遭遇,见了叶汉摇头耸肩说:“太可惜了,叶先生的赌场正呈现好的势头,就遭此不幸。”

叶汉道:“杰克先生说得很对,中华民族虽然善良纯朴,但一小撮败类要坏起来的话,比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坏。比如梁培,他若公开反对我在愚园路开赌场倒罢了,谁知他表面装好人,暗地里却用心险恶,让人防不胜防。”

杰克·拉莱说:“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就叫‘笑里藏刀’,从维护自身利益上讲,我不认为笑里藏刀是坏的行为,美国人也愿意这么做,只是不会而已;这正是贵国人最聪明的地方。到了这一步,我劝叶先生也实际一点,像梁先生一样,找一位靠山。”

叶汉点头道:“我来找你,正是此意,望杰克先生指点指点。”

杰克·拉莱望着叶汉:“你的意思是找法国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

“你认为找哪个国家好?”

杰克不假思索道:“就目前上海的形势而言,无论法租界还是英租界,都属于寄人篱下,最可靠还是找日本人,若能跟日本宪长山佐拉上关系,‘864号赌场’几天之后就可重新开放。”

“山佐?他不正是梁培的后台么?我和梁培不共戴天,怎么可以找同一位靠山?”

杰克·拉莱笑道:“叶先生在这问题上怎就不开窍?找山佐最好,这人我很了解,喜欢女人,你手下不是有大把苏、杭美女么?送几位给他,包你成功。他和梁培的关系也不外乎女人和金钱的关系,他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求他,大不了他在你和梁培中间做一个折衷,准许两家在愚园路开赌,不就等于报了梁培一箭之仇?”

“这办法好!”旁边的邱老六失声叫道,“阿汉,马上请杰克先生去找山佐,凭我们的赌场经验,要击败梁培易如反掌,到时阿汉你就成了大老板,我们也跟着风光。”

狗仔也表示赞同。

叶汉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杰克·拉莱。

杰克说:“叶先生,你的两位手下都同意了,你呢?我和山佐还算有点交情,一般情况下他不愿听梁培的话,而愿意买我的账。这说客我可以去当。”

叶汉终于摇头:“谢谢杰克先生的好意,不过,让我去投靠日本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杰克、狗仔、邱老六一齐望着叶汉。

叶汉垂下头:“日本人侵占了祖国的领土,屠杀我们的同胞,奸淫我们的姐妹……只要是中国人,如果他还有良知的话,都会牢记这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叶汉算不上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还没有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壮举,但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也没有泯灭人性,我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姐妹送给日本人蹂躏,去换取一点点好处?不,我做不到!”

叶汉说到最后,情绪激动起来,双眼淌下泪水。狗仔、邱老六也不自觉垂下头来。

杰克·拉莱赞许地点点头:“想不到叶先生还真是条汉子,使我想起自己的祖国如果也处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心里也不会好受……”

叶汉长叹一声,仰起头,任泪水从双颊流下:“真的,我这一生吃尽了打工的苦头,内心比谁都更渴望发财,渴望有自己的赌场,自己做老板——这几乎已成了我终生奋斗的目标。我也知道,只要现实一点,像梁培一样傍一位日本人,生意就会一帆风顺,超过卢九,超过傅老榕,甚至超过梁培也不会是一句空话——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可是我不能,在国家与个人,民族尊严与自身利益面前,我只能选择前者!”

场面一下子沉默下来。

叶汉见他们不说话,准备告辞:“我原来打算请杰克先生帮我疏通英、法租界的官员,能使赌场继续开下去,既然不行,那也不勉强,好吧,打扰了。”

杰克亦不相留,起身道:“我也愿意帮忙,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汉一行出到门外,风一吹,大家似乎都清醒了。

邱老六最先嚷道:“阿汉,你不肯求日本人,赌场也开不下去了,那兄弟们靠什么过日子?”

叶汉狠狠横了邱老六一眼:“我宁愿领着兄弟们要饭,也不会学梁培认日本人做干爹!”

1938年秋,叶汉在上海愚园路开办的“864号赌场”营业才几个月,就被日军宪兵部派人捣毁查封了。上百名从业人员等了一段时间,见毫无转机,都开始动摇了……

叶汉经多方努力,终是回天乏术,不得不遣散一部分雇员。恰在这时候,曾经带人来捣毁赌场的宪兵小队长抱来一块招牌对叶汉说:“奉上级旨令,从明天开始,准许‘864号’重新开业!”

消息一传开,没走的从业人员一片欢呼雀跃。叶汉却如坠云雾,大惑不解。

叶汉正要向小队长打听原委,狗仔劝道:“汉哥,只要他们准赌场开业,就是一件大喜事,其余的你就甭问了。”

“不!”叶汉说,“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银元,说不定这又是别人的阴谋!因为,自从赌场被查封后,梁培贼心不死,放风说只要叶汉回心转意,仍可以让我每月领几千元工资,经营‘小百乐门’。”

第二天,宪兵小头目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要从“864号”带走5名杭州姑娘,叶汉不解地望着狗仔。

狗仔低下头,不时看一眼邱老六。

司机在驾驶室不耐烦地按动喇叭。邱老六不得不说道:“阿汉,日本人是我叫来的。我答应赌场凡有新鲜女人都请山佐尝鲜……”

叶汉总算明白了,一口痰一上喉咙,啐向邱老六:“何不把你亲妹妹也献给日本人?”

邱老六抹去脸上的痰,说:“阿汉,兄弟们很快就撑不下去了,如果不向日本人求和,真落到要饭的地步,我可不愿干!”

吉普车上的喇叭按得更急了,叶汉扔下邱老六,跑过去向小头目抱拳说:“太君的对不起,花姑娘的不愿意,都跑光了。”

“小头目”咿哩哇啦骂了一通日本话,重重地关上车门,冒一道青烟走了。

这时邱老六又跑过来:“阿汉,日本人是不好惹的,现在骗了他,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赌场员工们明白原委后,知道这家赌场是绝对开不下去了,纷纷要求散伙,向叶汉索要盘缠。

大势已去,叶汉忍痛遣散员工,每人发放100元路费,最后只剩下从澳门带来的10余人。但现款只剩4000元了。

这些人回家路程遥远,一点点钱根本不够回去,叶汉安慰他们:“有叶汉在,绝对不会让弟兄们饿死!明天,把剩下的赌具变卖,愿回澳门的发给路费,愿跟我在上海的更欢迎!”

邱老六第一个提出:“我要回去,澳门还有老婆孩子。”

接着又有几个人要求回去,叶汉都一一答应。树倒猢狲散,叶汉只能仰天长叹。到最后愿跟他留在上海的,只剩下狗仔。

中午,吃过午饭,叶汉让邱老六等人守住赌场,自己准备和狗仔一起去杰克那里联系转卖一批尚未打烂的“吃角子老虎机”。

还没出门,只听到警笛声起,一队日宪警车向这边开来。叶汉情知不妙,下命道:“弟兄们快逃命,日本人来了!”

向前逃是不行了,幸好后边还有一条小街巷,众人一窝蜂向后拥。翻过一堵五六尺高的围墙,大家在墙根下喘气,只听得“864号”先是一阵密集枪声,而后是“劈里叭啦”砸东西的声响……

这条小街四通八达,十余个本来就要散伙的人为了逃命,又成为一个整体。他们一直逃出愚园路,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叶汉趁机对大家说:“弟兄们,我们所有财产就剩4000元了,现在最首要的大事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然后再研究今后怎么办。”

所剩的钱不多,10余人开销大,众人一致建议先找一家低档的旅馆住下。叶汉遂在虹口区选了一家名叫“如归”的小客栈。客栈由一栋普通民房改成,砖瓦结构,上下两层楼,约有20余间客房。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小商贩、穷困学生及偶尔落脚的野鸳鸯。

每间房约六七平方米,安了上下两张床,余下的空隙供客人行走。叶汉开了两间房,每间房睡4人,多余两人和其他旅客共住一间。叶汉是头儿,困难时期理所当然吃亏在前,他与狗仔住在和其他旅客共租的房间里。

房租不贵,一人一晚只须五毛钱。条件之差也是可以想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初进来时无法忍受,适应后也不当一回事了。叶汉和狗仔后来,睡上铺。床刚好只能睡两个人,还不能动,一动睡边上的就有掉下来的危险。

上床后等被窝热了,臭虫、跳蚤、虱子就开始蠢蠢欲动,接着大举进攻,全身痒得难以入眠……半夜时分,下铺的才回来,说了几句话就上床休息,一会便传来呼噜声,那香甜劲真让人嫉妒。

叶汉说:“下面的肯定在这里住了很久,和这些爬虫都成朋友了。”

狗仔说:“也不尽然,下等人生下来就是和臭虫、跳蚤为友的,到哪里都能适应。等我们把4000元钱花了,也和他们一样,不再怕臭虫了。”

叶汉说:“这种地方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好,吃了苦,才会去奋斗。”

“汉哥,我受不了,不睡了,去那边串串门,顺便也讨论日后该怎么办。”

此话正中叶汉下怀,两人遂起床,走出房间。

邱老六他们也同样睡不着,各坐在床上扪虱聊天。邱老六在被褥缝里翻寻,一边还哼着那首“嘴角吟诗手扪虱”的小调,一见了叶汉便停了下来,说:“阿汉,弟兄们刚才一致认为,我们是奉老板的命令千里迢迢来上海开赌的,今日落到这步田地,天灾人祸,不全是我们的错,估计傅老榕也不会责怪。弟兄们说,不如大家住在此地,派一个人先回去报告,带钱过来,以解眼下之急。”

叶汉觉得有理,点头说:“也只有这办法了,大家说,派谁回去最好?”

邱老六自告奋勇:“这任务交给我得了,由阿汉写封信,说明原委,再加上我的口头解释,傅老榕不会见死不救的。”

狗仔说:“你不能回去,万一你去了不再回来,我们怎么办?”

邱老六板起面孔道:“狗仔,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邱老六会是那种人吗?”

叶汉知道邱老六归心似箭,派他回去也落个成人之美,说道:“那就派老六回去好了,我们相信你,千万快去快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问题。”

邱老六高兴道:“那当然,回去一拿到钱,当然第一件事就是救弟兄们。”

见众人没有异议,叶汉从内衣里抽出一支自来水笔,在一张“骆驼”牌香烟纸背面给傅老榕写了一封短信。

叶汉把信给邱老六收好,又从4000元中分出600元给他当路费。

大家坐等天明,送邱老六去吴淞码头,恰有一艘往澳门的葡萄牙货轮准备开船。

叶汉等人与邱老六告别,不觉又饥又困,遂找了家小店一人吃了一碗馄饨,一起回“如归”客栈休息。

下铺的两位客人还没起来,狗仔过去占了邱老六空下的位置。叶汉爬上床的响声惊醒了下铺,一位说:“通哥,我饿了,能不能想点办法?”

另一位有气无力地说:“能,不嫌酸从我身上割一块肉去。”

“嫌酸倒不是,只是你身上也没什么肉了,于心不忍。”

“那我也没什么法子,最后的几块钱昨晚上已经输光了。”

叶汉正要入睡,听得下铺有一个人的声音特别熟悉,一下子睡意全无,想要听一个究竟。

“通哥,听说以前和你做对的叶汉也来上海来了,在愚园路864号开了一家赌场,我们何不去那里试试运气,说不准能赢一笔钱。”

叶汉一骨碌爬下来,下铺睡着的果然是谭通,禁不住叫道:“谭通先生怎么是你?”

谭通认出叶汉,也吃了一惊,然后把头别向一边。

叶汉从包里取出一张钞票递给谭通的同伴:“去买两份饭菜来,别饿坏了。”

谭通见同伴真要接,叱道:“阿牛,你干啥?!”

叶汉诚恳地说:“谭先生不必介意,等你有了钱再还我也不迟。”

谭通情绪激动道:“见我这般下场高兴了是不?”

叶汉说:“我不也同样?谭先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一切从头开始。今日相会,看来我们是很有缘分的。《水浒》里的好汉常说,‘不打不相识’,越打越能成好朋友。”

叫“阿牛”的愣愣地盯着叶汉,很久才说:“叶先生,你不是在愚园路开赌场么,怎么也到了这地方?”

叶汉叹道:“一言难尽,这年头只有坏人才能发财,我的赌场被日本人查封了。”阿牛似乎明白什么了,点头说:“叶先生说的极是,这年头坏人才有好日子过。我和通哥原来在杜月笙的赌场干得好好的。日本人占了上海后,杜先生去了香港,‘百乐门’老板梁培很赏识通哥的能力,要请我们,可通哥嫌他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宁愿饿死也不肯替汉奸做事。”

叶汉听了阿牛的介绍,对谭通肃然起敬,伸出一只手说:“谭先生,就冲你的民族骨气,叶某人认了你!”

谭通犹豫良久,终是敌不过叶汉的诚心,也伸出了手——这一对赌场上的敌手,因为民族的尊严,握在了一起……

叶汉这才注意到,谭通再没昔日那副神采飞扬的形象,他的头发和胡子十分零乱,面容枯瘦,颧骨高高地隆起,那菜色的眼睛明显是因为营养不良……

“阿通,”叶汉改变称呼,“你不是有‘听骰’绝技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谭通垂下了头。

阿牛替他解释说:“我们刚离开杜月笙的赌场,靠‘听骰’,还能过上好日子,后来因为拒绝了梁培,这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骰子再也听不出了,骰宝只能全凭运气。更可恶的是,梁培还把他的手法告诉了所有赌场。几年下来,我们的积蓄全输光了。”

叶汉咬牙切齿道:“梁培这狗汉奸,我不会放过他的。等傅老榕送钱过来,打发了我的手下,我再跟你联手破他!走,为我们今日的幸会去酒店撮一顿。日后就跟着我,我有一口饭,就分半口给你们。这位阿牛兄弟是哪里人?”

“广州荔湾。”阿牛自报家门道,“全名叫陈子牛,本是水果小贩,后来混迹江湖。前些年在澳门与异帮火并吃了亏,与兄弟们失散,流落街头,幸得与通哥相识,便一直跟着他。”

叶汉点头道:“你如今再次落难,想不想再去找过去的弟兄?”

陈子牛摇头叹道:“音讯已断了很久,也不知他们现在何处,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叶汉又转向谭通:“谭先生对今后有何打算?”

谭通总算开了口;“原说好等挣够一笔盘缠,再跟阿牛一起回澳门,寻找他的朋友,可现在……”

叶汉见谭通十分窘迫的样子,也不再追问,一起在附近的酒店点了十几个菜。谭通也不在意,先要了五大碗米饭,几下子吃完了,才慢慢和叶汉喝酒、尝菜。

酒至半酣,叶汉道:“谭先生、阿牛,我们已派人回去拿钱了,到时也匀一部分给你们,希望能找到阿牛的朋友。”

谭通连连摇头:“这不行,无功不受禄,加之我谭某人从不食‘嗟来之食’。”

叶汉不悦道:“什么‘嗟来之食’?我是借给你们,待日后我回了澳门,是要索还的——而且还会要利息。”

谭通本是位重情义的人,见叶汉如此,感动得眼睛潮了。

以后,谭通和叶汉吃住在“如归”客栈,坐等邱老六回来。从狗仔等人的口里,谭通得知,叶汉很重兄弟之情,出门在外,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兄弟们才愿意跟着他,只可惜时运不佳,到现在仍未闯出个什么名堂来。无形中,谭通对叶汉有了了解,从内心更加敬重。

话说光阴似箭,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一个月过去。邱老六离开时说过,最多一个月无论如何要返回上海。

以后的日子,叶汉一干人等开始在焦急的等待中度日如年。望穿秋水,总算盼来一信。当“如归”客栈跑堂交过信,叶汉迫不及待地拆看:

阿汉及众兄弟如鉴:

老六自离开上海,不敢一日不挂念诸位,回来后即向老板禀报。老板不语,老六又苦苦哀求。无奈老六人微言轻,傅老榕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他的理由是阿汉会“听骰”,不信会落到惨痛地步。经最后努力失败,老六只好如实相告。老六无能,家资微薄,亦无力支助,愧哉愧哉!

邱老六奉上

众人从叶汉的表情里猜出结果。叶汉把信传给狗仔,让他们逐个细看……

现在总共还剩2500元,望着沮丧的手下,叶汉说:“不是我叶某人不安好心,这事早就该提出来了,现在就剩下这点钱,充路费也不够,住下去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不如做赌资,去梁培的骰宝台搏一搏!”

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如此,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叶汉身上。

陈子牛担心道:“上海的骰宝很不好听,通哥都连连吃了败仗,才落到现在的下场,万一连这点钱都输了……”

谭通说:“叶先生的天分岂是我能相比的,这一点应该相信他,大家不必怀疑。”

叶汉扫视一眼众人,见他们不再有异议,喉节动了动,说道:“这些日子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一个月前你们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骨瘦如柴,只剩一张皮包骨……这种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了,跟我走,把房退了,先住进高级旅店,再去赢钱!”

窄小的房间里响起一片叫好声,然后大家跟着叶汉走了出去。

叶汉用500元钱在虹口饭店订了一个套间,时间为一个星期。又花500元让大家换了行头,理了发,配上领带,像模像样地在街上行走,拥簇叶汉去赌钱。

叶汉的主攻目标当然是梁培的“百乐门”。

愚园路1002号“百乐门舞厅”。

夜晚,“百乐门”霓虹闪烁,大门口人流进进出出,生意十分兴隆。这种景象是粱培通过卑鄙手段挤走叶汉之后才出现的。一来到这里,各位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恨不得把梁培吞下肚去。

两扇镂花大铁门敞开着,外面站着两排涂脂抹粉的女人。狗仔一见到女人,全身就起了劲,才记起自己很久没有那个了。大厅里是两排全副武装的保镖,置身这种处境,叶汉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澳门大破谭通的辉煌时候。

骰宝在二楼,进门前,谭通提醒大家:“听骰的要害是环境必须安静,大家要维护好秩序,劝阻赌客吵吵嚷嚷。”

“百乐门”的骰宝台与澳门相比大同小异,但爱好骰宝的赌客没有澳门多,每张台最多只围了五六个人,有的才两三个人。叶汉向手下递了个眼色,10余人便全部围在一张人少的骰宝台前。荷官有点意外地望着他们。

叶汉先不急着参赌,从台上摸起一只骰盅,见是光滑的玻璃底垫,于是放下心来。

摇骰的荷官是个男青年,他在人群中发现了谭通,便明白这伙人是来扳本的,冲叶汉笑了笑说:“可以开始了?”叶汉面无表情地望了荷官一眼,把手里的骰盅放回台,又换了另外一只,熟练地把盅盖揭开,又把固定在底座上的半圆形玻璃罩卸下,仔细观察底垫,并用手摸摸、敲敲,证实确是玻璃的,于是重新装好,递给荷官:“就用这只。”

荷官接过,脸上掠过一丝嘲弄的笑,干咳一声,准备摇骰。

全场鸦雀无声。

叶汉坐在正对荷官的位置上,把全部精神集中在耳朵上,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荷官手中的骰盅……

荷官开始摇骰,骰子和骰子、盅沿在相互碰撞……似乎它们每翻动一次都被叶汉的耳朵读得清清楚楚……骰盅“蝉鸣”兹兹,干净利落,叶汉与谭通对视一眼,他们都听出,按正常“听骰”,这是“一点”和“二点”与骰底磨擦发出的响声,那么,在上层的点数该是“六点”或“五点”,买“大”可赚。

由于谭通在这里屡战屡败,输光了老本,叶汉不敢轻举妄动,犹豫片刻,他在“大”字上押了50元。

“买定离手又拭开。”荷官掀开盅盖,唱骰道:“一、一、二,四点开小。”

谭通望着叶汉,可叶汉脸上却出现一种少有的轻松,暗忖:这把戏正是我早先玩过的,想不到现在居然还有人玩!

荷官收好筹码,第二铺开始。

这时候,荷官看叶汉的眼神已经有点蔑视了。

叶汉强忍着,只把精力集中在耳朵上。骰子在盅内滚动,这回的响声又是清脆悦耳,按正常情况,该押“大”,既然刚才是相反,那么,这一次押“小”可稳操胜券。

荷官示意叶汉可以下注。此时,叶汉总共还剩1500元钱,除留下300元做生活费,其余都买了筹码。

在众目下,叶汉颇具大将风度地把1200元筹码全部押在“小”上。

荷官似乎已看出这伙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见叶汉如此玩命,愣着了,可能是本能的良心发现,干咳一声劝道:“还是分两次押注吧,现在还来得及改。”

叶汉冷笑道:“不用你操心,赌输了我们心甘情愿去要饭。”

叶汉的话使手下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狗仔道:“汉哥,还是分两次下注罢,万一输了,我们还有回‘如归’客栈的钱。”

叶汉哼道:“人生如赌,好坏尽在一搏,没有什么值得反悔的,开!”

荷官敛起笑脸,熟练地掀盅,唱道:“四、四、五,十三点开大。”

全场一阵惨叫。

此时叶汉已输红了眼,从兜里摔出200元钱,叫道:“再赌一铺!”

狗仔急了,扑过来爬在钱袋上,哭叫道:“汉哥,不能再赌了,留点钱吃饭吧!”

叶汉擂着骰宝台冲荷官吼叫:“不要理他,给我换成筹码,尽地一煲(粤语,拼完拉倒之意)!”

狗仔见劝不住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谭通。

正文 第十一章 名震上海

谭通见众人可怜巴巴地求饶,又觉得叶汉没有赢的把握,劝道:“阿汉,这一铺不要赌了,先回去静一静,等有了把握再来,我相信你一定能赢的!”

叶汉听了谭通的话,心中总算有了安慰,人在逆境,是最需要有人相信的,他点了点头,在狗仔他们的拥簇下走出“百乐门”。

回到虹口饭店,众人叫嚷着把200元分了散伙。

谭通劝道:“把钱分了,一人也才十几块钱,吃最差的伙食也不过撑10来天,过了这10天你们去哪里?”

众人哑然。

“弟兄们,”谭通接着说,“我们应该相信阿汉,他会有办法的——真的,他一定有办法的!”

正在蒙头思考的叶汉听到这话,猛地坐了起来,大家的目光一齐望着他——使他如芒刺背,感到责任重大。

谭通拍着狗仔的肩:“你和兄弟们出去走走,让阿汉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狗仔率众人走出酒店,在门口的马路上游逛,看霓虹闪烁,看车灯如炽。

套间内,谭通在叶汉身边坐下,劝道:“别急,放轻松一点,会想出办法来的。”

叶汉点头,一边思索一边说:“刚才我在被窝里像放电影一样把‘百乐门’的过程从头至尾放映了一遍,不曾放过任何细节,可是,偏偏找不出破绽。”

谭通点头:“我花了一年功夫都没想透这个问题。”

叶汉点头,自言道:“会不会是在骰盅上搞了什么名堂?”

谭通一怔,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对了,当初我在你那里听骰,开始顺风,后来你出了面,听骰便完全不对……我看得很清楚,骰盅根本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我饮恨离开,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叶汉摇头笑道:“可惜你离开澳门太急了,那件事没几天我就在《澳门日报》公开了——我在骰盅底垫加了一层透明胶布。”

谭通恍然大悟,直拍自己的脑袋连连骂道:“笨蛋!笨蛋!”

“不过,”叶汉又说,“‘百乐门’的骰盅是绝对没问题的,我用指甲刮过,材料也是玻璃做的。”

谭通回过神来:“在这一点上我俩的看法一致。开始我也怀疑‘百乐门’的骰盅有鬼,就让陈子牛偷了一个带回来,每个部分我都拆了检查,底垫是玻璃的,其他部分也完全没问题。而且我就用这个骰盅试着听骰,竟然百听百准。奇怪的是,跑到‘百乐门’,总是每听必输。我不信邪,又要陈子牛偷回一只,结果还是百听百准,再到‘百乐门’……唉,除了相信鬼神,再没有理由解释。我怀疑可能又是‘蛇头术’一类的东西作祟。”

叶汉听到此处,猛拍大腿,叫道:“莫非是他的骰出了问题?”

谭通恍然大悟,击掌道:“好,我去把陈子牛叫来,要他再去偷几枚骰子!”说完,推开窗户,叫正在外面散步的陈子牛回来。

上海的赌场也像澳门一样,一般营业到凌晨四点。陈子牛晚上10点出门,午夜便偷回几枚“百乐门”的骰子。

此时大家已上床休息,叶汉独开一间房子,对骰子进行研究……终于,他发现了破绽,按正常情况,骰子的原料是象牙,而陈子牛盗回的除了象牙的,另外还有塑料的!

凭着他天才般的听骰能力,几个钟头下来,分辨出塑料骰子和象牙骰子发出的声音恰恰截然相反!

叶汉欣喜若狂,立即叫醒谭通,向他报告了这一喜讯。

谭通先是很高兴,一会又皱眉道:“可是你后来赌那1200元钱的时候,也是按相反的声音下注的,结果还是输了。”

叶汉得意道:“这个很简单,山人自有妙计。”说完附着谭通耳朵,谭通听罢,大叫明白了。叶汉拍着他的肩说:“美美地睡一觉,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过好日子了!”

一觉睡来,已是第二天上午11点。大家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听说叶汉已有破“百乐门”的绝招,一个个情绪激动,也不在乎饿了。临出门,叶汉对他们说:“大家做好准备,要拿几个袋子。”

众人不解,有人直问拿袋子干吗,叶汉说:“装钱!”

众人大笑,忘了肚饿。

中午12点,叶汉、谭通、狗仔、陈子牛一行11人来到“百乐门”二楼,仍然选了昨晚那张骰宝台。

荷官见了摇头道:“你们这种精神确实令人钦佩。”说到这里,又小声附着叶汉耳朵,“看在你们可怜的份上,让你赢一回,以后死了这条心,百乐门的钱不是好拿的。”

叶汉感到受了侮辱,但还是强忍着不显露出来,心里憋足气,准备在骰宝台狠狠发泄,因说道:“谢谢你的好心,我们既然来了,肯定也输得起。”说毕便在荷官对面的位置坐下,像是等着荷官摇骰,一双眼睛却盯着荷官的手。

荷官干咳一声,他的手下有两堆骰子,随手在左边捡了三枚装入骰盅,上下摇了起来。这时周围很静,骰子跌落的声音直灌耳膜,声音低沉,按正常情况,押“小”可赢。叶汉从仅有的200元筹码里拿出50元在“小”上下注,荷官掀盅,却是“大”,狗仔、陈子牛等人额上急得冒出汗来……

第二铺开始时,梁培来到骰宝部,与叶汉的目光相遇。叶汉别过头去,不想与梁培打招呼。

“叶先生好!怎么,你也有雅兴来‘百乐门’玩骰宝?”

由于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叶汉不得已回过头来。这时,他发现梁培后背还跟了几个人,其中有杰克·拉莱和《京报》的首席记者“花花公子”及几位不认识的日本人。

《京报》虽是一家小报,其影响却胜过上海的几家大报,以刊登低级下流、火爆新闻见称,深受小市民读者欢迎,同时,上流社会对该报的娱乐性亦极其喜爱。

“花花公子”是《京报》众多记者中的佼佼者,他炮制的杰作,如《节妇艳史》、《纯情淫女》、《老淫棍演义》、《一百零八位嫖客史》、《太阳出来晒屁股赋》、《青楼革命》等等一大批才气横溢、行云流水的文章早已深入人心。据他自己说,当代著名影星胡蝶曾与他有过一段恋情。因此,他的身后拥簇着大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地痞流氓的追随者。

叶汉的“864号赌场”开业之初,曾在《京报》刊登过广告,与“花花公子”有过几面之交。所以,叶汉与杰克·拉莱招呼过后,又向“花花公子”点了点头。

梁培分开围观的人群,率先挤了进来,拍着叶汉的肩对一位日本人说:“山佐先生,这位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鬼王’叶汉,我的同乡,当年在澳门因听骰,名噪濠江!”

留着“八”字胡,一脸横肉的山佐傲然向叶汉抬了一下头。

叶汉此刻如坐针毡,盼望着这帮人早点离去。

梁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挂着笑,看看叶汉,又看看大家,然后取下金丝眼镜用手绢擦拭:“我佩服叶先生,不仅仅是他的赌技,更佩服他的坦率。当年他在澳门练成‘听骰’绝技,本可以挟技大发其财,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在《澳门日报》上把其中‘机关’向广大赌客公开了!”

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听得梁培如是说,立即取下脖子上的相机,对准叶汉“咔嚓”摄下一个镜头。

梁培戴好眼镜,望着叶汉说:“实不相瞒,我在上海开设骰宝台,就是因为受到你的启发改进的。在我这里,赌客与庄家都处在平等的地位上,只能凭运气,谁也别想靠左道邪门发财!”听到此处,叶汉明白梁培并非偶尔路过这里,正是专门来对他说这番话的。在这种场合下,沉默是金。

梁培把目光移到谭通身上:“这位谭先生——澳门人称他‘虬须汉’,也是一位引领过赌坛风骚的人物,可他来到这里就不灵了,从一代赌枭,落到今日的地步,真乃可怜、可叹!所以——”梁培转对叶汉,“我奉劝叶先生最好打消来‘百乐门’发财的念头。”说着,便拿起叶汉身边的筹码盆,摇头叹道:“真所谓英雄末路,这点点钱,若在过去还不够叶先生开出的小费,现在居然要依仗它充做扳本的资金!”

在梁培嘲弄的口气里,叶汉受到刺激,忍无可忍地说:“梁先生,你这样劝我,莫非你的骰宝玩了什么鬼怕我识破?”

梁培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叶先生误会了,梁某乃出于同乡的情谊,一方面对你的为人十分钦佩,另一方面对你现在的处境发自内心地同情。我还是原先那句话:愿意跟我干,马上可以上班,包括你的手下,都可以留在这里!”

叶汉冷笑道:“谢谢梁先生好意。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好马不吃回头草。叶某虽不曾在你的手下干过,但曾拒绝过两次,我做人有个规矩——不违背自己的初衷。我承认就只剩这150元家当了,若输光,心甘愿情沦为乞丐,绝不反悔!”

梁培的眉毛在镜片内跳动,拍着叶汉的肩道:“好,有志气!你若真能从我这里赢钱,一元钱我赔你两元!”

叶汉直视着梁培:“你说话可算数?”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梁培指着山佐、花花公子和杰克·拉莱,“有他们做证,我梁培在上海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面子少说也值数千万,难道会赖你的账不成?”

叶汉咬牙道:“好,我相信你这一回。不过,我不需要一元赔两元,双方仍按正常规矩赌博!”

梁培把位置让给荷官,下令道:“开下一铺!”

“慢!”叶汉举起手,“这点点赌注太少,待我筹了钱再择日开赌,场面最好搞热闹一些。”

梁培的随从哄然大笑,认为这是叶汉怯场的遁词。叶汉此刻并没有尴尬红脸,走过去拍着花花公子的肩:“我住虹口大酒店,有兴趣欢迎你来采访!”说毕,示意狗仔把筹码收起,率先走出百乐门。

已是中午,大家饿得头昏眼花,本指望赢了钱先解决肚子问题,现在见叶汉临场改变主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叶汉安慰道:“到了这种时候,请各位务必相信我,等会狗仔换了钱回来,那150元全用做中午的生活费,后面的事我慢慢解释。”

一会,狗仔把筹码换了钱出来,叶汉果然带大家去一家小店吃了顿实惠的饭菜,然后对大家说:“百乐门骰宝台的机关我已经识破,问题全出在骰子上面。他们用的是两种原料的骰子——象牙和塑料。这两种骰子跌落的响声刚好相反!”

众人恍然大悟。

叶汉接着说:“刚才开第一铺,荷官从左手捡了三枚骰子,按正常情况,押‘小’可赢,第一次是试探,所以只下注50元,结果输了,由此可肯定,荷官左边的骰子是塑料做的,右边是象牙做的。”

狗仔插嘴道:“汉哥既然已识破机关,为什么不赌下去?”

叶汉轻蔑地看了狗仔一眼,正欲解释,谭通抢先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阿汉是怕打草惊蛇,今天资本太小,恐日后梁培改动骰盅,机会就白白失去了。”

叶汉赞许地看了谭通一眼:“谭先生说得很对,除了怕打草惊蛇,还担心一旦时间拉长,赢钱多,百乐门有100多名保镖,不容易拿出来。如果让新闻媒体介入其中,像当初在澳门与谭先生较量一样,众目睽睽下,梁培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狗仔道:“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扳本的钱了,这……”

叶汉道:“这不用你们担心,我已想好了计划。今天你们仍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我和谭先生去一趟杰克·拉莱家。”

杰克·拉莱把身子埋在真皮沙发里,手摸着下巴,认真地听完了叶汉的讲述。

豪华、典雅的小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杰克坐了起来,望着叶汉:“叶先生准备借多少?”

叶汉的喉节动了动,把一口已上来的痰强咽下去说:“有多的话,100万更好,万一没有,最少也得50万。我们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争取在短短的时间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末了,又补充道:“杰克先生请放心,不会借太长时间,我会给高利息的。”

杰克眼睛微闭,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嘴唇,突然睁开:“50万、100万,对我来说都不成问题。可是,我是在贵国的土地上做生意,哪一路神仙都得罪不起。对你目下的处境,那天梁培都跟我说了。不过,我会帮你想出办法来的。”

叶汉突然记起一件事来,问道:“对了,那天我在百乐门赌骰宝,你和花花公子,还有山佐为何也在那里?是不是梁培担心我识破他的机关,先由你出面劝说,若不行,再借日本人的势力逼我就范或离开上海?”

“NO,NO,”杰克·拉莱连连摇头,“看来,对梁培的了解,叶先生还不如我。其实,自从你的赌场关门后,梁先生一直在关注你。中国富人都是这样,为了发财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一旦有了身份,又很注重自己的名誉,梁培正是这一类的典型。‘864号’被查封,他认为你会怀疑他,一旦传到广东,对他的声望将大有影响,所以想把你们拉到他的公司做事,不行的话,最少也做出一点让人说他好的事情来,可一直没有机会。这段时间恰好你几次出入他的赌场赌骰宝,就约了我、花花公子和山佐来会你。梁先生的计划是这样的:先让你打消在百乐门赌钱的念头,由我出面用钱遣散你身边的人,剩下你一个人万一不买账也无所谓,然后请花花公子写几篇文章,让你的手下带到广东或澳门,向赌界的人公布此事,表明他已尽到同乡的责任。”

“那把山佐叫来是什么意思?”

杰克道:“因为山佐是查封‘864号’的直接人,他可以向新闻界说明此事与梁培无关呀!”

叶汉咬牙切齿道:“梁培这个俏流氓,就冲这一点,我也不会放过他!杰克先生,借款的事……”

杰克·拉莱说:“由我直接借钱是不可以的,这样会得罪梁培,你不是给他一个‘俏流氓’的绰号么,说不定他日后会不时玩一个什么花招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那……”

杰克点头:“我会给你想办法的,在上海多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有一个放高利贷的,叫梁国天,可能也是你们老乡,我可以向他担保——不过,这只能是暗中的,千万别说出我来。”

叶汉见有了眉目,连连点头:“杰克先生尽管放心,你可以把梁国天叫到虹口大酒店来,369号房,我随时都在恭候。”

杰克·拉莱随手从桌上抓起电话,摇了一阵,转身对叶汉说:“他这个时候不在家,你先回去,联系好了我让他来找你。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走出杰克·拉莱的公馆,两个人心里总算踏实了,一路上,叶汉问谭通:“谭先生,等赢了钱,我按比例分一部分给你,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谭通连连摇头:“你赢的钱,我不能多要,给一点路费就行。经历了这么多,对赌博我已经看透,今后绝不会再染指。陈子牛跟我讲好了,等寻找到他的兄弟,我也跟着入伙,混迹江湖!”

“混黑道?”

谭通点头说:“不过,他们只抢有钱人,从不骚扰穷苦人。这世界太不公平,有钱人多数为富不仁,抢他、绑票我觉得是一件很开心的事。阿汉,你呢?”

叶汉叹道:“人各有志,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么?这辈子恐怕还得在赌场混下去。对了,我想问你,陈子牛在澳门与兄弟失散,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谭通叹道:“阿牛也是听人说他的兄弟很多到了上海,才邀了我一起北上的。唉,现在想回澳门也回不去了。”

叶汉安慰道:“这样的日子不长了,很快你就能回澳门去的。只是这一别,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很难肯定,”谭通说,“这要看我们的缘分。”

“如果将来我仍回澳门,怎样才可以和你联系?”

谭通想了想,说:“陈子牛的老大叫‘大天二’,在江湖上是很有名气的,问他的名字就可以找到我。”

“‘大天二’?”叶汉猛然想起,“是不是当年在深圳绑票傅老榕的那位‘大天二’?”

“正是他!”谭通道,“你也听说这件事了?”

叶汉点头:“傅老榕是我老板,他的事怎么会不知?‘大天二’算是一条汉子,当时以凉茶充毒药吓唬傅老榕,傅老榕大胆喝下,就冲这一点,‘大天二’敬佩他的为人,以后再不骚扰他。”

谭通点头道:“可不是,后来‘大天二’领着陈子牛他们去澳门打天下,由于人生地不熟,盘缠花光了,有人建议‘大天二’找傅老榕要,‘大天二’不干,说要打劫就得找不认识的人,结果被那家公司联合警方打得落花流水。”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回到虹口大酒店。在369号房间,大家都在等听消息,得知有了眉目,一个个欢喜不已。这时陈子牛又向谭通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说他已经打听到“大天二”的下落。

大家高兴过后,狗仔递来一张当天的《京报》,叶汉饶有兴致地展开,一个醒目的套红标题映入眼帘:“鬼王”叶汉能否再显“听骰”神术?——叶汉将于近日入百乐门赌博骰宝。

这篇署名“花花公子”的文章称,赌坛怪杰叶汉,拥有“蛇头术”、“障眼术”、“听骰术”等左道邪门的法术,曾在广东、澳门数度创造令赌坛瞩目的辉煌业绩,名噪南国。今年北上申城,因种种缘故,出师不利,如今龙困沙滩,无以为生。百乐门老板梁培,念同乡情谊,特许入百乐门赌博骰宝,给其一次名利双收的机会。叶汉能否名噪上海?人们拭目以待,请读者留意本报专栏文章。

花花公子写到此处,笔锋一转:又,叶汉近日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身上仅剩150余元。有10余张嘴吃饭……有人怀疑,叶汉大势已去,根本无法应付百乐门公道无疵的骰宝赌具,故夸下海口,趁机溜之大吉,云云。

正文的下面是当年《澳门日报》报道叶汉辉煌业绩的报纸影印件。《京报》在捕捉新闻方面是颇有头脑的,如此炒作,又将炮制出一条轰动上海的热门新闻。叶汉觉得,这位花花公子比《澳门日报》的周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汉读罢,随手递给谭通,一旁的狗仔又告诉他:“刚才花花公子到了这里,报纸是他带来的。”

“他人呢?”

“他正要找你。我们告诉他你去了杰克·拉莱那里,说不定他去杰克家了。”

叶汉还想进一步问些什么,酒店楼下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声。叶汉推开窗户,发现杰克·拉莱从车上下来,后面跟随的正是花花公子。

叶汉向他们招手。

杰克、花花公子进入369室,叶汉劈头问道:“杰克先生,还有一个人呢。”

杰克明白叶汉问的是谁,耸耸肩,摊开双手:“梁国天先生不愿随便露面。不过,钱我已经代他带来了,100万,够了罢?”

叶汉兴奋地握手点头。

“这是银票,可以直接去百乐门购买筹码,不过,利息是很高的,每天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十天后,你得还他200万。行吗?”

叶汉仍然点头。

“那好,在这上面画押,这儿、这儿,对,很正确。还有今天虽只有小半天,也要算一天,行吗?”

“行,没什么不行的。”

花花公子在杰克递支票给叶汉时,抢下第一个镜头,接着连珠炮似的问:“叶先生,读者普遍关心你没有钱做扳本资金,现在这种担心没有了,想不到叶先生真有如此壮举!这深深地感动了我,同时也一定能感动所有读者。我代表《京报》及本报读者向你致以崇高敬意!谢谢!不过,我们也很担心,叶先生借的是高利贷,风险很大,万一输了,梁国天不是一位善良人,你生命将会受到威胁,请问你胆怯吗?要么,叶先生一定另有手段,或洞悉百乐门骰宝机关,请问是这样吗?另外,叶先生将定在哪一天去百乐门赌博?”

叶汉想了想,平静地答道:“谢谢贵报及贵报读者对叶某的关心,我将以最佳表现答谢各位!但凡赌博只有运气,并无胜算,这乃是赌博的真理,任何赌圣、赌王都不能违背。只要百乐门在骰宝台没做任何手脚,双方在平等的基础上一决高下,我何怯之有?万一运气不佳,输得一败涂地,我愿以肉身抵债,要割要剐都合情合理,绝无怨言!叶汉自十几岁与赌博结缘,至今无以脱身,凡‘蛇头术’、‘障眼术’,包括‘听骰术’都属邪门左道,有违赌博宗旨,我已在《澳门日报》上点破,不再神秘。叶某既然不齿于邪术,‘另有手段’又何从谈起?百乐门一向标榜公正、平等,他们又有什么机关值我‘洞悉’?至于哪一天开赌,花先生是知道的,我借的是高利贷,当然越快越好。考虑到公众对我的关心,用一天时间让贵报刊登消息——明天晚上百乐门见!”

花花公子拍起了巴掌,拍毕,走近与叶汉握手:“谢谢,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又转对杰克·拉莱,“杰克先生,请用你的车送我回去,我要赶写新闻,明早得让读者知道这条特大新闻!”

1938年腊月的一天夜晚,百乐门骰宝大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百乐门老板梁培按当年澳门中央大酒店8楼的布局,在中间留一张骰宝台,周围安置供客人坐的靠背长椅。早晨,全上海人都读到了叶汉将来此“听骰”的新闻。因对此事关注的人很多,为了顺利进行,规定只有达官贵人方可入场。

梁培自百乐门开张至今,骰宝生意一直惨淡经营,这次正好趁机大作广告,提起赌客的兴趣,更重要的是扫一扫叶汉的威风,抬高自己在赌业界的知名度。说来也很悲哀,梁培虽在上海拥有身价数千万,但在他的家乡广东,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一提起叶汉,几乎是无人不晓。

大厅坐满人之后,刚好才九点。

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中,叶汉终于出现了……

全场掌声雷动。

叶汉挥手向众人致意。

目睹这一幕的梁培先是嫉妒然后暗自冷笑:先让你得意,等会要你欲哭无泪!

全场热闹过后,鸦雀无声。

梁培干咳一声,说:“女士们,先生们,叶先生素以‘听骰’闻名于世,安静是听骰的先决条件,希望大家在开铺的时间保持肃静,也希望叶先生不负众望有上佳表现!”说到此处,把手伸向叶汉。

叶汉亦伸出手与梁培相握——上面目光与目光相遇,用这种虚礼,掩饰各自内心的杀机。

花花公子和闻讯赶来抢新闻的记者举起相机,摄下了这个镜头。

叶汉与梁培放下手,一起走向大厅中央的骰宝台。

梁培从台上拿起一只骰盅示给观众:“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只玻璃骰盅,底部不曾贴有透明胶布,现在请叶先生自己检查。”

叶汉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免了,一屁股坐在荷官对面的位置上。

台前除了叶汉、新闻记者、梁培、荷官及负责公证的杰克·拉莱,另外有日本宪兵长官山佐和几个亲日的达官贵人,他们被特许可以参加下注,搭顺风船大捞横财。寂静无声中,杰克·拉莱清清嗓子郑重宣布道:“第一铺开始!”

荷官征得梁培许可,揭开骰盅盖,随手从右边摸了三枚骰子放入盅内盖好,望着叶汉摇了起来,骰子在盅内发出声响,跌落时,犹如“蝉鸣声曳过别枝”,按正常情况,这是“五点”或“四点”的声音,押“大”可赢。叶汉毫不犹豫地从盘内拿出5000元筹码押在“大”上。

荷官用职业性的术语说道:“谁需要临时更改或再下注的?”说完,盯着山佐和几位要人。山佐和要人互望一眼,摇摇头。

“买定离手又试开!”荷官念毕,熟练地掀盖,然后唱骰,“三、三、二,八点开小!”

荷官收起筹码,得意地冲叶汉一笑。

全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趁此机会,荷官有意把骰盅碰翻,随手从左边捡了三枚骰子盖在骰盅内……

叶汉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这一幕,他已试探明白,刚才右边的骰子是塑料做的,现在换了左边的,按正常听骰可赢。

“静一静!”杰克·拉莱说,“第二铺开始!”

荷官捧起骰盅,望着叶汉那一大盆堆得满满的筹码,冷笑不已。征得杰克准许,鼓起腮帮狠狠摇了几下……

骰子跌落发出低沉的响声……

叶汉深深地吸了口气,随之一口痰涌了上来,从骰宝台下随手扯了一片卫生纸包了,很文雅地扔入垃圾篮内,然后仍拿出5000元筹码押在“大”上。

这一回不等荷官催问,山佐和几位要人不做任何考虑各在“小”那边下注5000元。

荷官重复一遍过程,说道:“买定离手又拭开!”

台前除了叶汉,所有人伸长脖子看骰盅内,但见三枚骰子分别是“五、五、六”,十六点开大……

山佐咿咿呀呀破口大骂,梁培用日本话对他说:“山佐先生别急,这属于偶尔碰巧赢了,很正常。”

第二铺叶汉赢了25000元,减去第一铺输了的5000元,净赢20000元。

第三铺开始,叶汉注意到荷官不曾换骰子,下注时,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倍,押10000元。这一回,山佐等人没有下注。叶汉又赢10000元。

这时,荷官开始紧张了,把骰盅用力往台上一摔,盖和骰子全部弹出来,装成很生气的样子。

杰克·拉莱宣布第四铺开始。

荷官从右边捡了三枚骰子盖入骰盅内,宣泄似的猛摇几下,以致骰盅放稳后,骰子还响了很久才停止,因此跌落声十分响亮。叶汉听出是“滋——”的一声响,但这回荷官用的是塑料骰子,买“小”才可以赢。本来他想慢慢赌下去,但一抬头看到梁培那副不怀好意的嘴脸,长期积压在心底的仇恨一齐涌上,心一横,把10万元筹码全部押“小”……

荷官与梁培面面相觑,山佐和几位要人愣在那里,花花公子等记者及全场观众一起伸长脖子睁大眼睛……

叶汉向山佐眨了眨眼,山佐等人明白过来,都跟着在“小”上下了50000元筹码。

“买定离手又拭开……”荷官的声音明显没有前几次自然,掀盅时,手法也不再利落。

“二、三、四,九点开小……”

全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花花公子兴奋地对着叶汉左右拍照。梁培脸上的肌肉明显挤成堆。荷官额上急出豆大的汗水。山佐捧过庄家赔来的50000元筹码,喜得合不拢嘴。

“静一静,静一静!”杰克·拉莱先用中国话后用英语喊叫,直到他宣布第五铺开始,偌大的赌厅才安静下来。

平时傲气十足的荷官这时摔骰盅的手开始发抖,眼睛直直地望着梁培。

输了一百多万,就像割肉一样,梁培很心痛,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另外还有日本人在场,表面上仍然保持绅士风度,向荷官挥了挥手,表示可以继续开铺赌博。

接下来叶汉不再孤注一掷,一次五万往下押,不到一个小时,他身边的筹码已超过250万元。

山佐及另几位要人也跟着大发其财。

到了这种时候,梁培再也坐不住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骰宝台前来回走动。

赌场保镖见状,走近来,用眼色询问什么,梁培还了一个暗号,一把将荷官推到一边,夺过骰盅对叶汉说:“叶先生,我从来不曾亲自参加赌博,肯赏脸跟我玩几铺么?”

叶汉点点头,表示同意。

梁培眼睛望着叶汉,手悄悄将骰盅内的三枚骰子倒出,顺手一扫,将左右两边的骰子和在一起……叶汉只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下面,表情却一派从容。

梁培做完手脚,脸上的表情变得自如起来,并露出一丝冷笑来:“叶先生不愧拥有一对神耳,不过梁某是不信神的,这一铺还敢孤注一掷么?”

叶汉明白梁培想用激将法逼他吐回全部筹码,在这种情形下,为了面子,他不能回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梁培又道:“有志气,请听准了!”

骰子在盅内滚动,叶汉听出塑料骰子与象牙骰子混乱发出的响声果然不一样,难度陡增一倍,若要想完全把握住,一两次根本不行。这一铺,叶汉犹豫片刻,下注5000元,结果输给庄家。

梁培轻蔑地看了叶汉一眼,似乎对他的下注数目十分不满。到了第28铺,梁培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叶先生,我对你的性别表示怀疑。”

叶汉说:“我乃堂堂须眉,站着撒尿,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梁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要验明正身?”

梁培冷笑着摇头:“没这必要。你若是男人,说好孤注一掷,干吗像羊拉屎似的?你的血性哪里去了?”

叶汉从容答道:“凡人之躯再有血性也不可能总处在亢奋阶段,在征服一个目标之后需要一个休整过程,才能重振雄风。梁先生难道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现在休整够了没有?”

叶汉点头。

梁培拉下脸道:“如果再像羊拉屎一般,大家都会笑话你!”

梁培说完,狠瞪了叶汉一眼,摇起骰来,骰子的碰击声清脆悦耳……

通过数次现场观摩,叶汉的耳朵已分辨出其中有两枚塑料骰子,一枚象牙骰子。

两种原料的骰子所发出的声音在刹那间要进行分门别类,必须有一段适应过程。叶汉利用下小赌注的机会,一个个熟悉、把握,宁愿输小,不到百分之百准确,绝不妄动。

骰子跌落……两枚塑料骰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另一枚象牙骰子发出悦耳的脆响。这时押“大”能赢,但另一种可怕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万一是三个“六”的“全骰”怎么办?

梁培从叶汉紧皱眉头的表现已看出他的顾虑,他虽不会“听骰”,但从叶汉当年在《澳门日报》上公开的听骰术得知,只要能混搅听骰者的听觉,庄家就能稳操胜券。他干咳一声说:“站着撒尿的男子汉,这次怎么下注?”

叶汉感觉到全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脸上一阵发热。

凡在赌场上混的人,面子上最要紧的,更何况是叶汉!他狠狠地瞪了梁培一眼,把二百多万元的筹码全部押上……很快他又后悔了,最起码也该留下一点本钱,万一是“全骰”,梁国天追起债来,自己的性命是小事,最要紧连累了杰克·拉莱及谭通他们。

“有没有再下注的?或需临时改动的?”梁培重复着这句赌场常用话,山佐他们自然已经不敢再跟着下注。

叶汉本欲再拿回100万元,但他的手好像有数百斤重,说什么也不听自已使唤,更要命的是喉咙仿佛也堵了什么似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这紧张非常的关头,最活跃的是花花公子等报社记者,所有的镜头或对准叶汉或对准将要揭开的骰盅……

梁培见叶汉果真孤注一掷,想到万一被押中……所以,他迟迟不愿掀盅,再重复一遍,希望叶汉能拿回大部分赌注……

于无声处听惊雷,恰在这时,叶汉的老毛病忽发,痰涌上喉咙,一句话也跟着说出来——但出口时却变成了另一种意思:“梁先生,还犹豫什么,掀盅呀!”

叶汉声音刚落,全场立即响起催促的附和声:“掀盅,快掀盅呀!”

梁培一双手抖颤得十分厉害,艰难地移向骰盅,方寸之隔,他感到比万水千山更难逾越,额上汗珠如豆,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叶汉在说完那句话之后,自己亦大吃一惊,冥冥中的鬼使神差,只能听任命运安排,他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买定……离手又……拭……”

骰盅总算掀开了,三枚骰子赫然入目:双六单五……叶汉总算松了口气,但全身像虚脱一般,此刻的心情几乎全无喜悦可言。

梁培在唱完骰后便气倒在骰宝台前,几名随身保镖慌忙将他扶出大厅。

山佐等人正赢在兴头上,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喊叫:“赌博的,再继续的!”

全厅的观众也正在兴头上,叫嚷着还要看叶汉赌钱。

百乐门舞厅情知不妙,数十名早已化装成赌客的保镖有计划地挤入赌场,故意大吵大闹,以达到叶汉无法“听骰”之目的。

记者们见不能再赌下去也趁机将叶汉团团围住,频频向他提出各种问题。

这时候,叶汉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听骰”是最费精神的,这种耗费比任何繁重体力劳动更甚。

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很久他才缓过气来,双手抱拳作揖:“谢谢各位先生捧场……今天我很累,等休息一天之后,你们提出的各种问题,都会一一答复。谢谢!”

此时,谭通担心时间一长有变,派陈子牛、狗仔把筹码换成支票和现钞,自己和留下的弟兄拥簇叶汉离开百乐门。

第二天,上海数家报纸都在头版头条报道了叶汉大赢百乐门的新闻。

数日内,叶汉成了全上海家喻户晓的人物。《京报》及数家大报派出精干的记者对叶汉进行跟踪采访。

因马上就是年关,叶汉觉得弟兄们跟着他吃了不少苦,该让他们痛痛快快过个好年,遂谢绝采访,许诺过完年再给予满意答复。

挡住了记者,第二件事乃是通过杰克·拉莱还了梁天国的钱及高利贷利息,然后开始过大鱼大肉、夜夜床上美人换新的快活日子。

不知不觉中,日子过得飞快。

1939年春节眨眼就过去了,直至一帮记者找上门来,叶汉才记起自己的诺言。

这天,叶汉在虹口大酒店369室举行记者招待会。

“叶先生,去年底,你一夜间成为千万富翁,请问你是如何支配这些钱的?”

首先发问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小报记者。

叶汉望了一眼人群中的花花公子,回答道:“这件事可以向花先生问明,当时他也在场,知道我具体赢了多少钱。”

“叶先生别误会。”小报记者连忙解释,“并不是敝人说你赢了1000万,而是社会上普遍这样流传。”

叶汉说:“正因如此,你们更应该了解真相,以免以讹传讹,歪曲事实。当时我赢了400万,3天时间还高利贷利息9万,具体赢了390多万,与千万元相去甚远。至于这些钱如何支配——本人喜爱赌博,自幼都梦想成为老板,拥有自己的赌场,这些钱,我当然要用作开赌场。另外,跟随我的一帮弟兄,想远走高飞的也不能强留,该打发一笔钱做盘缠。”

“请问打发的这笔钱具体是多少?是按比例还是仅给一点点路费?”

叶汉望了一眼他的手下说:“既然是‘盘缠’,就不会按比例分配,若是这样,谁都愿意走,就会失去聚合力。留下大部分钱,并非叶某自恃功高,而是为了一个事业。今后,弟兄们若混不下去或出现什么意外,叶某仍欢迎他们回来。”

“叶先生,如今你已经是公众人物,《京报》广大读者最最关心的是你的隐私和个人喜好。请问环肥燕瘦,叶先生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做爱时有何不同于一般人的嗜好?”叶汉刚刚答完一个话题,花花公子立即提出这样一个古怪问题,并引起哄堂大笑。

叶汉严肃道:“叶汉谢谢花先生的恭维,既是‘公众人物’,就得注意公众形象,因此我拒绝回答牵涉到个人隐私的各类问题。”

“回答得非常好!”花花公子立即拍起巴掌,“叶先生果然是一位正统的名人。《京报》读者虽然喜爱公众人物的风流轶事、花边新闻,但更敬重维护人格和个人尊严的名人——叶先生正属此类!我代表《京报》及《京报》读者向叶先生致以崇高敬意!叶先生乃一代当之无愧的赌圣,人们敬佩的不仅仅是你卓尔不凡的赌技,对你的坦率尤为推崇。当年叶先生在澳门公开听骰术成为佳话,那么现在可否向上海大众公开你在百乐门大赢梁培的秘诀?”

花花公子口齿伶俐,思维敏捷,极善应变,叶汉对他的才气从内心折服,点头道:“叶某早有向上海骰宝爱好者公开此事的意思,谢谢花先生给我这次机会。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正常的赌博只能凭借运气,离开‘运气’二字,赌博毫无意义可言,无论什么‘赌圣’、‘赌王’,谁也不能违背这条真理。比如‘听骰’,自从我在澳门公开了其中奥秘之后,本来再无任何新意可言,令叶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居然上海还有人袭用。所不同的是,过去我在骰盅上做手脚,梁培在骰子上做手脚——换汤不换药。

“由于‘听骰’的人很多,多年来,梁培以此为诱饵,引这些人上钩,然后利用塑料与象牙两种材料的骰子混淆赌客的听觉。由于骰盅底部的玻璃垫坚硬,塑料骰子质地较软,相撞摩擦之下,发出的声音刚好与象牙骰子相反。梁培的骰宝台备有这两种骰子,可针对不同赌客随时调换,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正因为如此,百乐门开业以来,骰宝部生意才逐渐衰退,不如其他部门——究其原因,就是他违背了赌博只能凭‘运气’这条千古不变的规律。

“我赢梁培不存在任何奥秘可言,掌握了他的底细,然后为广大赌客讨回公道,还‘骰宝’一个本来面目!这里顺带透个风,日后我仍将开赌场,且以骰宝为主要项目。我将改进赌具,骰盅底部垫一层绒布,打磨骰子的六个边角,保证来我赌场赌骰宝的朋友与庄家处在绝对平等的基础上,有运气,绝对赢一个满堂彩!”

叶汉的话音刚落,花花公子又鼓起掌来,赞道:“叶先生的回答十分精彩,令花某茅塞顿开。从此后,蒙罩在骰宝台上的‘听骰’阴影将烟消云散。我敢打赌,叶先生的赌场一旦开业,爱好骰宝的人将会与日俱增,呈现繁荣昌盛的景象!恭贺叶先生!”

接下来又有几位记者向叶汉提出各种问题,但都不及花花公子的才华,问得干巴巴的,叶汉都给予最准确巧妙的回答。

记者们将采访叶汉的文章在各自的报纸上发表,继去年底大赢梁培之后,又掀起了一股“叶汉热”。大家因对上海赌场作弊、霸气等状况不满,都盼望叶汉的赌场早日开办起来。

叶汉是极善利用新闻媒体的,如此一来,等于给他日后的赌场做了免费广告。

但是,有利必有弊,自己过于招摇,无形中得罪了另一批人。

一天,叶汉正在房内筹划将来的赌场如何开办,杰克·拉莱急匆匆找上门来,劈头就问:“叶先生,你赢了钱,当真准备开赌场?”

叶汉点头,不解地问:“怎么啦?”

杰克·拉莱跺脚道:“当初真不该借钱给你——不、不、不,真不该担保你借梁国天的钱。为此,梁培恨死了我,现在你又在报纸上说了一大通很难听的话,仿佛天下就你一个人最公道,别人都不配开赌场。说说倒也罢了,还真要开赌场!梁培对我直言了,说如果你真开赌场,他第一个就饶不了我。叶先生,求求你不要过河拆桥,真要开赌场,也得离开上海。”

叶汉把痰吐在地板上,一脚擦了:“杰克先生替我作担保,这好处叶某早已牢记于心,只是跟开赌场不能扯在一起,更不能把‘过河拆桥’也强加进来。他梁培找你是没有道理的,你大可不必怕他。”

杰克做痛苦之状说:“我也想对自己说不要怕他,可他要找上门来怎么办?好了,我也懒得多说,不光是我,你也得小心,赢了他400万,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谢杰克先生提醒,人在江湖,‘小心’是不可或缺的。”叶汉不冷不热道。

杰克·拉莱自觉没趣,说了几句就告辞了。他刚下了楼谭通便说:“阿汉,我认为那100万元高利贷并不是梁国天的,不过是杰克的借口罢了。”

叶汉点头:“我早就猜到了。不过,还是得感谢他。”

“依我看你也不必感谢,如果他认为无利可图,是不会借钱给你的!”

“那倒也是。”叶汉说,“对了,你和阿牛打算什么时候走?‘大天二’找到没有?”

谭通叹道:“正因为没有找到‘大天二’,我们才没有走,要不早就——”

“谭先生,你能不能留下来跟我一起干赌场?”叶汉打断他的话,诚恳地说。

谭通摇头:“我早就厌倦了赌博,一个人如果厌倦了一件事,那是不会再有任何留恋的。”

叶汉见谭通不肯更改主意,亦不勉强,便说道:“人各有志,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做。”

谭通仰起头望着叶汉:“叶先生,我知道你喜欢赌博事业,将来你是打算长期在上海,还是去其他地方?”

叶汉摇头:“我不喜欢上海。在来之前我已经跟狗仔他们说了,上海只是一个跳板,利用这里挣一笔钱,将来仍希望杀回澳门。”

谭通点头:“搞赌业,澳门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你的计划是对的,将来一定能成功。至于我,除了对赌博一知半解,其他别无所能,真不知道将来该干些什么营生。”

“你们不是说已经知道‘大天二’的下落了?现在是否联系上了?”

“还没有。”谭通说,“去年底,阿牛在百乐门舞厅大门口碰上他在澳门认识的朋友鄢之利,鄢之利说,‘大天二’也在上海混世界。”

“鄢之利?哪一位鄢之利?是不是澳门大富豪贺诗光的女婿?”

“正是他。阿牛向他追问,他只说曾在一家赌场见‘大天二’抢钱,江湖人物飘忽不定,以后再没有遇见。”

叶汉点头,不再追问,转而对另一个话题产生了兴趣,说道:“鄢之利不是一位花花公子么,如今兵荒马乱,他跑上海来干吗?”

谭通叹道:“此事说来话长,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贺诗光本是数代富豪之家,名震港澳,谁想一日之间玩股票把亿万家产全部赔光,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躲债,他不得不携家小逃避到越南西贡。”

“岳父欠债,跟鄢之利有何关系?”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但中国的国情你也清楚,父债子还,一个女婿半个儿,追债的人天天盯着他怎么办?鄢之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逃到上海暂避。”鄢之利系澳门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无所不精,最喜追逐女人与名流。叶汉名声鹊起于澳门之初,鄢之利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经常相伴左右。叶汉因叹道:“也难怪,原来是贺诗光连累他了。只是他来了上海,当初我的‘864号赌场’开业,他何不来找我?我在报上大做广告,他不会不知道的,况且他对嫖、赌一类的事物是极感兴趣的。”

谭通说:“我听阿牛说,鄢之利也知道你在上海开赌场,本打算找你,可一想到他过去与你交往时是何等风光,现在又是这般落魄情形,因此不好意思,怕你瞧他不起。”

叶汉认真道:“谭先生,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是那种势利人么?”

谭通点头:“当然不是。”

叶汉还要继续往下说,只听得外面有吵嚷之声,接着狗仔慌慌张张进来报告:“汉哥,不好了,梁国天讨债来了!”

叶汉一愣,说道:“有没有搞错,我不是连本带息都让杰克·拉莱带去了?难道杰克先生没还给他?”

“还给我了!”一位长发披肩、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在一群面目凶狠的随从拥簇下走进369室,一屁股坐在叶汉对面说,“我现在是来讨回股份的。叶先生,你太不自觉了,这么长时间不主动送上门来,非要我亲自登门!”

叶汉吃了一惊,望着他说:“这位是……”

汉子道:“本人坐不改名,站不改姓,梁国天便是。”

叶汉咽了咽口水,淡淡道:“我不认识你。”

梁国天冷笑道。

“叶先生别摆谱了,不认识我?我可认得你!当初你在傅老榕手下打工,傅老榕请我喝茶,你还给我打火点过烟呢。”

叶汉冷冷道:“当初我是在傅老榕手下打工,但干的是骰宝主任,倒茶点烟之类的差事是有专人干的,想必是梁先生记错了。”说完又暗自纳闷:这家伙在上海干黑道,怎么又认识傅老榕?

叶汉还不曾想出一点眉目来,梁国天突然把脸一沉,板起面孔道:“叶汉,我没有闲心跟你咬舌头,做人要讲良心,当初若不是我借钱给你,你这400万哪里来?既然赢了,赌博场上有规矩,‘赢钱个个占份’,我也有分红资格!”

叶汉强忍着说:“梁先生是道上人,‘规矩’二字就不必叶某多费口舌了,当初梁先生放的若不是高利贷,而是风险同担,‘分红’的事早不用别人说,我也会自觉。”

梁国天见叶汉不肯就范,朝地毯上唾了一口唾沫,凶相毕露道:“丢那妈,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面子你不要,弟兄们给我上!”

刹那,十几名黑帮分子各从怀中“嗖”的一下抽出勃宁郎手枪……

谭通慌了,挤到梁国天身边作揖道:“梁先生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梁国天横了叶汉一眼,哼道:“看在这位先生的份上,饶了你一条命!分红的事我说了算:四六分成,240万元归我,没什么条件可讲的,快拿出来!”

“快拿出来!”梁国天的手下异口同声。

叶汉脸涨得铁青,终于忍无可忍:“简直是敲诈勒索,别说240万,就是240元也不会给!”

“放肆!”梁国天跳起来用手枪顶住叶汉的面门,“看你的命硬还是我的枪硬,快拿出来!否则一枪毙了你!”

叶汉昂起头,傲然地望着梁国天。不可一世的黑道枭雄感到受了侮辱,在手下面前面子上过不去,恼羞成怒,脸上的肌肉搐动着,吼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吼毕,将保险打开,眼睛里射出凶光……

“住手,谁敢在此撒野!”恰在这时,在室内与同伴玩扑克牌的陈子牛冲了出来,见有人用手枪顶着叶汉,顺手操起一张折叠椅打了过来,梁国天闻风举手一迎,把椅子的另一端抓在手中,上了膛的手枪掉在地毯上……

正文 第十二章 好梦难圆

“阿牛,怎么是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子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定眼一看,把手一松,“扑通”跪在地上:“小弟鲁莽,大哥恕罪!”

梁国天把折叠椅扔在一旁,扶起陈子牛:“不知者不为罪,阿牛,你怎么也在上海?”

陈子牛起身道:“我听鄢之利说大哥到上海来了,恰好我认识的一位谭通先生也在澳门呆不下去,就一起来了。”

梁国天“哼”了一声:“这鄢嫖客,一张臭嘴就是爱乱讲。喂,你和这帮人是什么关系?”

陈子牛转对站着发愣的叶汉、谭通等人说:“这位梁先生就是我和你们常提到的‘大天二’,我的大哥。他的绰号比本名出名,一般人都不知道本名。”接着,又把自己跟谭通、叶汉认识的经过对“大天二”梁国天说了一遍。

“大天二”盯了叶汉半晌,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把一只手伸了过来。

叶汉犹豫片刻,也伸出了手。一场干戈就这样化解了。大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在南粤久闻叶先生的大名,本人也曾去过傅老榕开在深圳的赌场,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初次接触,叶先生果然是一条汉子,与傅老榕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刚才冲撞,还望海涵!我们是道上人,养成了这个习性!”

“哪里哪里。”叶汉道,“不打不相识嘛,梁山好汉不都是这样认识的!”

“大天二”紧握着叶汉的手,叫道:“说得好,我们今天才开了个头,就为你这句话,走,喝酒去,我买单!”

说走就走,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去了二楼餐厅,要了两间豪华包厢,“大天二”、叶汉、陈子牛、狗仔、谭通五个人占了一间。刚入座,服务小姐带着甜甜的笑,递给他们每人一块热毛巾擦脸。擦脸过程中,热腾腾的茶也泡好了,包厢里立刻溢满普洱茶的清香。

叶汉坐在“大天二”的正对面。意外地认识了这位黑道大亨,使他临时有了一个计划,准备在用餐时间借机会吐明。

“大天二”十分健谈,酒菜一上桌就开始唾沫飞溅地高谈阔论,内容不外乎江湖上的打打杀杀——特别是他的光辉业绩。

酒至半酣,叶汉总算有了一个插话的机会,因问道:“梁先生,你在广东混得好好的,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大天二”省略了他在澳门失利的不光彩环节,说:“主要是日本人占领了广东,广州、深圳、佛山、香港等地都在炮火之下,弟兄们感到不安全,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有人建议去澳门,在澳门走了一圈,丢那妈,那地方太小,我说不如去越南或者泰国。这时候,一位才认识不久的朋友鄢之利告诉我,越南那地方很苦,鸟不落脚,不如干脆去日占区还好混世界。丢那妈,我就跟鄢嫖客到了上海。由于上海是沦陷区,怕传出去道上人说我‘大天二’不是东西,日本人欺侮我们同胞,我在日本之后火上浇油。于是就叮嘱鄢之利不要告诉广东同乡我在上海。丢那妈鄢之利口不紧,不久就让梁培、杰克他们知道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叶汉见有了点眉目,咽了咽口水问道:“梁先生打算长呆下去呢,还是呆一段时间?”

“大天二”摇摇头:“谁想在这地方长期呆下去?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所以能在上海暂时站稳,还不是沾了日本人的光,日本人在这里,本地最大的青帮头子杜月笙跑到香港去了,他们群龙无首,没有聚合力,又不了解我到底有多大来头,所以才相安无事。丢那妈,趁着这机会先捞一把,等有了经济实力再回广东老家扩大队伍。”

叶汉立即打断“大天二”道:“梁先生的想法跟我真是不谋而合。我也准备趁机会在上海捞一笔钱,然后回澳门竞投赌牌。日本人总会有一天要失败,到时候杜月笙他们还会卷土重来,我们异乡人是争不过他的。”说到此处,叶汉停下来,望着梁国天,很久,才用商量的口气说:“有一件事有求于梁先生,不知梁先生……”

梁国天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喝干,抹干嘴道:“叶先生是位爽快人,这会怎就变得吞吞吐吐?有何事相求,只要‘大天二’办得到,绝不推辞!”

“那好!”叶汉搓着手高兴道,“初来上海时,我曾开了一家‘864号赌场’,因为没有后台,没多长时间就遭人暗算了。现在又赢了一笔钱,打算把赌场重新开办起来。如果梁先生答应做赌场的保护人——”

“小事一桩!”梁国天挥挥手,大度地说,“你是阿牛的朋友,现在也是我的朋友,你的赌场也等于是我的赌场,谁敢来捣乱,我当然要保护你。请放心开办赌场好了,能不能挣钱是你的事,出不出乱子,包在我身上!”

叶汉松了一口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对山佐和梁培还是小心点为好。”

“这两个人不怕。”梁国天说,“实不相瞒,山佐也很怕死,几次捎口信要收编我,当汉奸我不干,回绝了,以后见了面他一直很客气。至于梁培,你更不用怕,这鸟人不是看在本家份上,我才懒得理他,什么时候我把你们俩约在一起见面,我再把话挑明,他敢不听,有他好瞧的!”

“多谢梁先生!”叶汉斟满一杯酒,站起来举过头,“为今后的合作,叶某敬你三杯!”连饮三杯,方落座道,“这次能赢回400万元,多亏你借本钱给我,待日后生意好转,赚了钱,一定谢你!”

梁国天连连摆手:“休出此言,梁国天受之有愧。实不相瞒,我根本没借钱给你,那是杰克·拉莱向你索高利息的借口。这事本来我也不知道,因为报纸上盛传你还要在‘864号’开办赌场,梁培害怕,怪罪杰克,杰克为了赎罪,向梁培献计,请我出面对你发难。梁培许诺,事成后除了索得的钱归我,他另外还给一笔酬劳金。”

叶汉与身旁的谭通对视一眼,他们早就猜测到了,事实果然是这样,因叹道:“朋友和敌人在这上面就可见分晓,相去何止千里。对国天先生而言,侠义重千金!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今天的。另外,如见到鄢之利请转告他,说我想请他跟我开赌场。”

梁国天皱眉说:“他是个花花公子,不懂开赌场,你请他何用?”

叶汉点头说道:“鄢之利确实不懂开赌场,但他近来十分潦倒,需要照顾。可这家伙很要面子,不会轻易低头的。说我请他,其实是给他面子。”

梁国天颇有感触道:“叶先生还真是位侠义之人,难怪阿牛都愿买你的账,这家伙在道上除了我,一般的人是征服不了他的。”

“比起梁先生来,叶某差得太远了。”叶汉摇头说,“所以这帮兄弟,我更不忍心不管他们了。如果不出意外,希望将全部带回澳门,共享荣华。”说到这里,叶汉咬咬牙,“至于梁培,这辈子我不会放过他的,终有一天,我要让他在上海呆不下去!”

梁培从来就不是一位能吃亏的人,对付叶汉,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收买黑社会头子梁国天收抬他!

由于杰克·拉莱向他提供叶汉的准确情况,很快他便使出一条毒计:以梁国天要求分红为由,逼叶汉走上绝路!他了解梁国天和叶汉的性格,认为这一对针尖对麦芒的犟汉子碰在一起绝对有好戏。

自从梁国天去了虹口大酒店之后,梁培就在家里等听好消息。不知何故,一连几天,都不见梁国天来取酬金,也不见报上刊登有关叶汉被黑帮击毙的新闻。

半个月后,梁培终于接到梁国天的电话,约他去虹口大酒店茶楼饮早茶。梁培十分纳闷,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想去认为最有可能是梁国天已经把叶汉暗杀了,以此为筹码追加酬金。

梁培想了想,横下一条心准备应承下来,因为叶汉的存在对他的威胁太大,甚至动摇他已拥有的地位。

梁培带上保镖乘坐自己的雪佛莱轿车来到虹口大酒店。按说好的包厢号码推开一扇虚掩的门,立即又缩了回来——包厢内,梁国天正与叶汉促膝而谈,那关系像是十分融洽的样子。

就在这时,梁国天看见了他,叫道:“本家,我们正等你呢,要去哪里?”

梁培不得已回来,走了进去,身后的保镖却被梁国天的手下挡在外面,门“咣当”一声被关上了。

梁培看看梁国天又看看叶汉,预感到情况对他可能不利,但已经没有回避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在椅子上放下半边屁股,心怦然作跳。

梁国天在地毯上啐了一口,望着梁培说:“梁培,你干的好事,要我对付的人原来是广东同乡。俗话说‘岩鹰不打窝边鸡’,传出去将来我回到广东,如何面对乡人?”

梁培噎住了,偷偷地瞟了一眼叶汉,只见他脸上露出嘲讽之色。

“幸亏叶先生下面有我过去的手下,”梁国天接着说,“总算没有闯出祸来。你们读书人肚子里就是弯弯道道多,我警告你,今后少在我面前玩这一套!”

梁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难当。

梁国天喝了一口茶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老是窝里斗没啥意思,有本事到外面去逞英雄!话就说到这里,买我一次面子,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谁也不准惹谁,哪个再犯规矩,‘大天二’第一个就饶不了他!梁培你先听着:以后叶先生还在愚园路开办赌场,在平等的条件下各显其能,不许你利用手段破坏人家!叶先生你也听着:什么‘要叫梁培在上海呆不下去’的过头话少说,从道理上讲,‘以牙还牙’,你要报他一箭之仇没错,可他毕竟姓‘梁’,一笔难写两个‘梁’字!请你也买我这回面子,以后他再乱来,我第一个就饶不了!”

梁培额上渗出星星汗珠,听到此处才松了口气,掏出手绢擦拭。

叶汉也小吃一惊,感到梁国天对他的态度与前些天不同,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可厚非,站在中间立场各打三十大板是黑道大亨惯耍的作风,这样既可左右讨好,又能树立个人威信。

梁国天看看叶汉,又看了一眼梁培:“两位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没有就这样定了。”

“我有。”梁培说,“我知道叶先生对我有成见,乡里乡亲的,我早有心化解,只是没有机会。今天‘本家’给我们创造了这次机会,梁培举双手赞成。叶先生要开赌场,我也没有意见,生意各做各的才能相安无事。只是愚园路地方不大,客源有限,两家赌场一开,生意必然清淡,不如……”

叶汉冷笑道:“你少来这一套,什么‘乡里乡亲’、‘早想化解’,这些话说给别人听还可以,我和国天先生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底,你也太无耻到没有底了!什么‘客源有限’、‘生意清淡’,难道你说这些话,我就打消开赌场的主意?”

“叶先生误会了。”梁培涨红脸说,“我不是不准你开赌场,意思是说各家经营几个项目,比如你开骰宝,我就不开;我开山票,你就不保留这项目……”说完,求助似的望着梁国天。

梁国天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叶汉,见他无动于衷,遂道:“梁培,你也太不知足了,这几年来你独占一处地盘,早就赚足了;人家叶先生才起步,你就这样那样说。俗话说‘货卖堆山’,东西越多越有人买,一个地方开两家赌场,客人自然会来。万一生意不好,叶先生是自愿那样的,也怨不到你。好了,这事就由叶汉先生自己敲定。感谢两位今天都买我的面子,这一顿早茶我请了,小姐——买单!”

1939年5月,叶汉经过紧张的筹划,“864号”得以重新开张。

在人事方面,从澳门随叶汉过来的十余人成了赌场的骨干,负责各处管理。谭通和陈子牛则归到“大天二”旗下,叶汉打发了他们一笔钱。

开业之后,赌客如云,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旧友鄢之利投靠到叶汉门下。叶汉以为他是个没有用的闲人,谁想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鄢之利有惊人的能力。他不仅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且交游甚广,结交了不少有钱的朋友,加之他头脑精明,很有生意眼光,经常大批大批带这些人来‘864号’狂赌,为赌场带来不少财富。叶汉根据他的特长,委任他为外交主任,迎宾送客,负责应酬,与形形色色的赌客周旋。

鄢之利一表人材,风度翩翩,极善讨女人欢心,所到之处,身边总是莺莺燕燕围绕着大群女人。这些女人中,不乏名媛闺秀、阔太宠妾,因此,常常能听到各种有关时局的绝密消息。他见叶汉自当上老板后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在一次单独相处时问道:“叶老板,你把‘864号’的场面拉得这么大,是否准备在上海住家,长期经营下去?”

叶汉知道鄢之利可能又听到什么消息,因此反问道:“怎么,上海不好吗?”

“上海当然是个很好的地方。”鄢之利说,“不过,正因为太好,这里常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演主角的经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台。”

鄢之利说到这里,叶汉总算听出一点端倪,望着对方,“莫非上海又要换主人了?”然后摇头,自言道,“不会这么快吧,日本人正是势力猖獗时期,他们怎会就滚出上海?”

鄢之利也盯着叶汉道:“日本人当然不会很快就垮台,但是他们若想全面主宰中国,还得借用汉奸势力。前些天我听山佐的情人说,现在与日本人走得很近的汪精卫,将在上海组建伪政府。姓汪的一旦出笼,会有他自己的一套政策。这家伙喜欢沽名钓誉,说不定首先在上海实行禁赌,到时候,‘864号’场面才刚拉开,岂不又白忙一场?”

叶汉点头道:“这一层我倒是不曾想到。我的计划你也知道,原打算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等时局有变,立即收摊,那时已经赚足了,携款回澳门与傅老榕竞投赌牌。”

“你估计回澳门再开赌场要多少资金?”

“我离开澳门时,傅老榕是以年利税210万元从卢九手中夺过赌牌来的,那么,我最少要抬高到250万元。最主要开办数家大型赌场没有1000万元是无法启动的,因此,我最少要拥有1500万元现金。上海如果不出意外,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我可以赚够这个数。俗话说,‘本大利大’,这也是我把场面拉大的主要原因。”

鄢之利想了想:“其实叶老板也不必非要一个人与傅老榕竞投赌牌,找几个合作伙伴不就解决了?人多力量大,当初傅老榕不也跟高可宁联手?”

叶汉叹道:“说起来容易,真正找合适的哪里有?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朋友就好了,将来如有兴趣,我一定邀你。”

鄢之利摇头:“我在澳门虽有点资产,但也不够那个数目,不过,万一不行,我还可以拉几个人进来。”

叶汉连连摆手:“人多不好,太复杂了勾心斗角的事在所难免。我叶某办事一向光明磊落,可是有几个像你这样相信我?这事以后再谈吧,现在唯有多烧香,求赌神保佑赌场财源滚滚,早日筹足1500万元。”

如果天遂人愿,叶汉的计划是不难实现的。谁知“864号”刚刚呈现好的势头,汪精卫的伪政府已入主上海。

1940年,叶汉的“864号”经营不到一年,汪精卫的伪政府正式颁布法令,在上海实行全面禁赌。

作为中国第一大赌城的上海当时拥有150余家大中型赌场、万余名从业人员。汪精卫的法令一公布,如炸开一锅油,赌场内外人心惶惶,赌商感到如世界末日来临,急得上蹿下跳……

“864号”赌场办公室内烟雾缭绕,狗仔等赌场管理员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一个个情绪沮丧,神态凄然。

坐在叶汉身边的鄢之利终于忍受不了,抗议道:“不要再抽了,抽烟能解决问题吗?”说着起身推开窗户,冷空气侵袭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打一个寒战。

“我早说过,大陆不是搞赌场的地方。”叶汉终于开口了,“我也不打算在上海长呆下去,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收场。”

“人算不如天算。”狗仔在烟灰缸内掐灭烟蒂说,“汉哥,我们也不怪你,可是今后怎么办,这么多嘴要吃饭呀!”

叶汉把一口涌到喉咙上的痰强咽下去,扫视一眼众人:“也许这只是暂时的,等过了风头,伪政府还会开赌,没有赌税,他们哪里去筹经费?”

狗仔冷笑道:“汉哥,到了这一步你就不要再抱幻想了。1936年的事你该记得吧,当时傅老榕总比我们有钱,蒋介石的禁令一下来,他花再多钱也无法挽回局势,最后还是溜到澳门去了。现在的情况也一样,我看不要走上层路线了,留下点钱做遣散我们的路费。”

叶汉的眉毛挑动一下说:“愿意走的我当然打发盘缠,愿留下跟我的更加欢迎。天无绝人之路,难道老天偏要和我叶汉作对?”

一会狗仔也觉得话说过了头,改变口气道:“不是我狗仔提出散伙,是下面的人一天到晚吵吵嚷嚷,所谓大势所趋,我费了很多口舌也不管用。他们害怕又像前年一样,落到连回澳门的路费都没有。”

叶汉见狗仔提起“864号”第一次被查封的事,如揭了痛处一般,但事实本就如此。他红着脸道:“这次不会了,等会你下去对他们说,想走的马上结算,绝不见怪,日后叶某若有出头之日,仍欢迎回来。”

叶汉话音一落,办公室周围响起雷鸣般的响声——原来大部分员工都围在外面偷听,担心叶汉不放走他们。

叶汉突然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所谓英雄末路亦不过如此。他用发哽的声音说:“各位去财务室领钱吧,谢谢你们跟了我这么久!”说完双手抱拳,向周围作揖,眼睛却是闭着的……

大家离去了,偌大的办公室内只剩下叶汉和鄢之利。

“叶老板,我有点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这样舍不得上海?”鄢之利不解地望着叶汉。

叶汉道:“哪里是舍不得,是心不甘,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傅老榕把我发配到这里,我曾暗下决心,不混出点名堂绝不回澳门。后来我开了赌场,生意也红火,计划还清傅老板的本息后再自己干几年,没想遭梁培暗算,到现在总算是东山再起,结果天不遂人愿,还是落到这般下场。老鄢,你说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就一直这样失败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鄢之利摇头:“不会的,你经受的苦难越多,将来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功。不是我夸你,你的赌技与经营才能,在中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从我见了你第一面开始,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你绝不是一位凡人,一定能创造出一项举世瞩目的奇迹来!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

叶汉点头道:“谢谢你给我鼓励,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出息,可在这种逆境中,这种安慰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不,我不是安慰你,是在说心里话。实不相瞒,我很早也想回澳门去。我岳父的债已还得差不多了,我要回去干事业。正因为你遇上现在的麻烦,我才不忍心离开。叶老板,你别灰心,你一定会走出困境的,等帮助你度过这道难关,我再回去忙自己的事业不迟。”

“你的事业?”叶汉不解,在他的印象里,像鄢之利这种人是不会有事业的。

鄢之利点点头:“是的,我的事业。我的一生是依靠两样东西活下去的:一是赛车,二是女人。这两样东西就是我的事业。可这两项事业都是最耗金钱的,所以我要拼命赚钱——炒股票和做黄金生意。”

叶汉伸出一只手与鄢之利紧握:“谢谢你在最困难的时候和我站在一起,将来我一定送最好的赛车和最靓的女人给你!”言罢,失声笑了。他觉得此时,鄢之利的幽默赛过任何灵丹妙药,使他在困境中笑对艰难。

此时,赌场员工已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叶汉走近前窗,推开窗户,面带微笑地向他们招手:“弟兄们,我的赌场还会开业的,欢迎你们回来!”

鄢之利亦挤到窗前,向领取了盘缠散去的员工招手,挤眉弄眼,高声道:“弟兄们听到没有?你们叶老板吩咐,明天早点回来上班!”

山雨欲来风满楼,数日内,不时传来各处赌场被查封的消息,稍有不从者则遭抄没。“864号”赌场也人去场空,剩下空荡荡的一栋钢筋混泥土楼盘及两位男人——叶汉和鄢之利。

狗仔因对赌场失去信心,外加留恋澳门草堆街“三寨”妓女的廉价与风骚,亦离开了叶汉。

大势所趋下,叶汉最后的愿望是尽量保持赌场原样,以便时局适宜开业时不要再浪费人工和金钱。

鄢之利从他的情人口里得知,负责查封赌场的吴世宝是“76”号特务头子李士群的心腹。此人奉上级旨令,准备在上海开办赌场,因此大肆搜刮赌具和资金。

1940年12月,鄢之利打听到吴世宝率领手下于某日来愚园路“扫荡”。

叶汉不敢怠慢,慌忙通知陈子牛请梁国天出面帮忙。梁国天因有诺言在先,不好回绝,亲自来到“864号”与叶汉商量对策。

梁国天说:“现在不比从前,日本人虽凶残,但毕竟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一切依赖汉奸势力,对付他们办法很多。如今是伪政府主政,具体负责的‘76’号特务多数是地头蛇,有些人甚至是杜月笙手下的地痞流氓。我们‘广东帮’人少势微,恐怕难与他们对抗。”

叶汉一听急了,求道:“国天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民国二十七年离开澳门到这里,几经风险,所有的心血都在赌场内,一旦真被抄没,又得从零开始。”

梁国天想了想说:“不如这样罢,我派手下帮你把赌场内所有能移动的全部转移到安全地方,尽量使你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鄢之利赞道:“很好,这办法再好没有了,只要吴世宝不放火烧房子,等于没有损失!”

叶汉点头道:“这样当然好,只是辛苦弟兄们了。”

梁国天挥挥手:“辛苦什么,人长了手就是用来做事的。转移的具体地方我替你找,什么时候行动由你决定。”

“当然是越快越好。”叶汉道,“‘76’号耳目很多,到处打探,今天晚上如何?”

梁国天点点头,表示可以。

是夜,梁国天带来一大帮人,开了两台大货车,把“864号”内的轮盘、骰宝台、“吃角子老虎机”、红木沙发、办公用具甚至地毯、纱窗等一应俱全的东西全部装车,直到变得“家徒四壁”,叶汉才请梁国天及手下宵夜。

梁国天四处看看,摇头道:“今晚就免了吧,明天再补,万一被发现,辛苦又白费了。”

果然,梁国天的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叶汉预感到情况不妙,对梁国天说:“快命令司机把车灯熄了,我去楼上把所有电灯拉亮,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鄢之利道:“不会就是吴世宝他们吧,即使是,也不一定冲我们来,天底下没这么巧合的事。”

叶汉急道:“天底下偏偏就有这么巧合的事,你不要再盘根究底,以后我会让你明白,快和国天一起离开此地!”

车灯熄了,隐隐发现警车正是朝这方向开来。

梁国天下令调转车头,从相反方向开走。

叶汉丢下鄢之利,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把所有房间的电灯开亮,倚在临街的窗口目送梁国天他们离去……

警笛声由远而近,响到“864号”楼下戛然而止,紧接着车上爬下大批伪警,杂乱的脚步声直灌耳膜。

“是空的,东西都搬走了!”有人向楼下报告。

“给我搜,灯亮不久,楼上一定有人。”楼下有人下令。

叶汉又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马上有了一个念头:我该找个地方躲一躲。

躲哪里?所有房间空空如也,每条门都敞开着……脚步声已经传到身边来了,不远处有一个小阁楼,那是赌场关狼狗用的,钻里头?叶汉的理智立即拒绝了这念头,就算真被抓去也不能失去风度与身份。结果,叶汉很快被发现了。

发现叶汉的小特务愣了一下,突然喜出望外,朝楼下喊道:“吴队长,‘864号’的老板叶汉在这里!”

正文 第十三章 人生如赌

审讯室内。

墙上挂满各种刑具,有钢鞭、狼牙棍、竹签及多样叫不出名的玩意。几名面相凶恶的打手抱着手臂站在身后,叶汉的对面是特务头子吴世宝。

“我没有犯法,我抗议!”叶汉突然叫道。

“抗议什么?我们没打你没骂你呀?”吴世宝阴笑道。

“你们凭什么抓我?”

“抓你?当然要抓!”吴世宝敛起笑,“我们执行汪主席的法令,没收赌场非法所得,你的财产呢?快交出来!”

“我没有财产,都亏空了!”

“亏空了?那么,赌场固定财产总该有吧?”

“没有。早卖光了,做遣散手下的盘缠了!”

吴世宝哼道:“叶先生,你休要耍花招,据‘百乐门’老板梁培举报,今晚上你把赌场财产全部转移了,快交出来,转到哪里去了?”

叶汉一愣,果然是梁培出卖他!面对连戴笠都惧怕三分的特务头子,他几乎没有一点畏惧感觉,大声道:“梁培与我结怨人所共知,他有意陷害我,难道你们也相信?”

吴世宝噎住了,拍打惊堂木:“押下去!”

叶汉甩开拉他的两名特务:“我自己会走!”

特务们多数是昔日的赌徒,对叶汉一向敬重,遂由他自己走入大牢。

大牢系大块青砖砌成,地下是水泥地,十分阴暗潮湿,眼睛很久才适应过来。

这时,他才发现牢里早有几位“犯人”。这些人都是上海赌界巨头,他们见叶汉进来,一起围拢请教赌技。

牢里卫生很差,弥漫着霉味和人屎尿的臭味,跳蚤、臭虫横行,这些平日骄贵惯了的富人哪里受得了,不出几天,就有几个人自愿缴出财产。

叶汉与这些人相比财产最少,且都是靠自己智慧和辛勤挣得的,不会轻易放弃,宁愿受皮肉之苦。

牢里日子十分枯燥,巨头们于是挖空心思找乐消遣。各种高雅或下流的玩笑无所不开,但更多的还是玩本行——赌博。赌谁的痰多,吐得远;赌谁小便声音最小,不会搅起臭味……

在靠最内头的墙角处有一只供“犯人”排泄的便桶,等盛满后再由牢子倒出去。不管赌博何种方式,凡输者都罚睡桶旁。但不久又出现了问题,一些被罚睡便桶旁的因怀不满之心,小便时故意飞流直下,使便桶翻江倒海,臭气四溢,大家一起受害。

叶汉于是发明了比小便声音小的赌式。此项很快深得众人拥戴。开始时,除了叶汉,几乎谁也无法做到“于无声处听春潮”,叶汉于是像公开“听骰”术一样传授“秘方”——方便时调好角度,尽量使尿柱直射桶壁,让液体垂直渗下……巨头们大受启发,以后牢里的空气大为改观。

巨头们与叶汉在一起,感到快乐。

有一天,叶汉手指头顶问道:“大家说,这是什么?”

有人不解地说:“不就是牢顶么?”

“不!”叶汉坚决地说,“不是‘牢顶’,是‘骰盅盖’!”

众人大惑,叶汉又指地上:“这是骰盅的底,你们和我都是‘骰子’。”

众人明白过来,哄然大笑。

叶汉严肃地说:“人生和坐牢极其相似,为了打发无穷白昼与漫漫长夜,我们必须寻找乐事——赌博便是最好的消遣。”

巨头们一个个开始神色黯然。

叶汉接着说:“大家不必伤心,如果没有坐牢的经历,也不可能彻悟。所以说,监狱是最好的学校,当有一天我们走出牢房时,就会发现,天是骰盅盖,地是骰盅底,我们自己仍然是‘骰子’……明白这道理,就会懂得该怎样活下去。你们不是要向我讨教赌技么?那现在就告诉大家:真正的赌博没有‘技巧’,只有‘运气’。赌徒活着的全部意义,全在未知的一搏……弟兄们,‘开铺’的时候就要到了,祝你们好运!”

自从叶汉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巨头们再没有找乐的兴趣,他们时刻想到的是尽快出牢。这现象恰像‘蛇头术’或‘障眼术’一样,一旦点破,即失去了本身的神秘。

叶汉在牢里的第十天,牢子给他带来一封信,拆看,几行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叶老板,我们现在才打听到你的下落,让你受苦了,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鄢之利。”

叶汉把纸揉成一团,松了口气。这一铺很快就要掀开了。

一天上午,一阵锁匙声过后,“咣当”一声,大铁门打开了。耀眼的阳光下,牢子高声道:“谁是叶汉先生?”

“我是!”叶汉从地上站起,用手挡住强光。

“你可以出去了,外面有人接你!”牢子宣布道。

叶汉回过头对他的同伴说:“这一铺我赢了,弟兄们再见!”

“你赢了,我们呢?”巨头们异口同声。

“等下一‘铺’吧。”叶汉扮了个鬼脸说,“这一铺‘庄家’把你们通吃了。”

叶汉走出牢房,一种获释的喜悦涌上心头。大门口,鄢之利果然等在那里,一见叶汉,张开手臂迎了上来……

“老鄢,谢谢你,将来若有出头之日,我不会忘记你的!”叶汉拍着鄢之利的背。

“快别这样说。”鄢之利松开叶汉,“我不过尽了朋友应尽的职责。走,梁国天他们在虹口饭店等你。另外,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

叶汉随鄢之利乘坐出租车回到虹口饭店,梁国天、陈子牛、谭通迎上来向他祝贺。

“这一次幸亏鄢先生帮你!”谭通告诉叶汉道,“他用美男计和公安局长卢英的姨太太拉上关系,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叶汉拍着鄢之利的肩:“老鄢,真有你的。”

鄢之利面露得意之色,说道:“叶老板,卢英的姨太太告诉我,汪精卫为了解决经费问题,准备在上海开赌。不过,为了统一管理,整个上海只能开一家,由李士群的心腹吴世宝总负责。”

叶汉皱眉道:“这算什么好消息,即使我能加入进去,也只是打工仔的身份。”

鄢之利摇头:“你理解错了。吴世宝其实只负责赌税征收,新开的赌场允许赌商购买股份。吴世宝不懂赌博,更不懂管理。”

叶汉点点头,感到又有了一丝希望。

1941年,汪伪政府为了筹措经费,准许“好莱坞”、“联侨”、“秋圆”、“荣生”、“兆丰”、“华人”六家赌场组合成一家超级大赌场,取名为“六国饭店”。叶汉由鄢之利出面活动,亦在“六国饭店”争取到一份股权。

由于战争形势十分严酷,国难当头,有志青年奔赴前线杀敌,后方人民亦惶惶不可终日,赌博人数急剧锐减,生意大不如前,“六国饭店”经营惨淡,叶汉虽有一身绝技,怎奈大势所趋,回天乏术。

1942年,“六国饭店”解散,叶汉分得60万元本金。同年,杜月笙留在上海的门徒重组势力,梁国天感到难以支撑,率陈子牛、谭通回了广东;鄢之利也感到上海不是久住之地,劝叶汉返回澳门。可是,叶汉认为过去拥有400万元都不曾回澳门,现在剩下这点点资金就更不好回去了。

鄢之利劝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再下去恐怕连回程的盘缠都没有了。叶老板,到那时后悔都由不得自己了!”

叶汉摇头:“本来就身不由己了。对人生和赌博我已经彻悟,好歹全在一搏,你不要劝,不输光这60万我是不会死心的。”

鄢之利知道输红眼的赌徒不到把身上的衣裤输光是不会罢休的,不再苦功,不久自己回了澳门。

1943年,上海本帮在伪公安局长卢英和“76”号特务头子李士群的支持下,在上海老城厢开设了数家赌场,从而使上海市的“赌博中心”呈现南移趋势。叶汉将60万元资金孤注一掷,在南区开设了一间“华文”赌场。

“华文”赌场规模小,投资不大,叶汉无法施展雄才大略,加之因“珍珠港”事件的发生,美国对日宣战,整个战局出现了转机,杜月笙不断派遣门徒返回上海,“华文”赌场已岌岌可危。

1945年6月,日暮途穷的日寇也像输红了眼的赌徒,结集数十万大军南下,企图打通“湘黔”线直捣四川,威胁“陪都”重庆……

7月,日寇全军覆灭于湘西雪峰山;8月15日,日军最高首领冈村宁茨正式在湘西芷江签署投降协议,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是年,杜月笙卷土重回上海。叶汉情知大势已去,忍痛离沪。

抗日战争结束后,国内战争又起,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烽火不断,硝烟相连。叶汉几经辗转,先回广州,后南下香港,最后返回老家,在江门开办一间很小的赌场。

1948年5月,叶汉在家乡开办的赌场开业。此时,他已42岁,头添华发。虽一事无成,然壮心不已,称雄赌界的豪情一刻也不曾泯灭。

为了表达自己的志向,他将自己的小赌场取名“濠雄赌场”。自信总有一天他能称雄濠江。

由于战争的影响,民心不安,加之江门地方小,“濠雄”赌场的生意很不理想。

开门营业,关门打烊,日出日落,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面对无聊日子,叶汉长叹不已。壮志难酬乃人生一大悲哀,有时半夜惊醒,竟泪湿枕巾。

每逢这种时候,叶汉只好起来,披衣趿靴,独立楼台,望浩浩星空,看漠漠远方,或让过去的经历在心头重现,或猜度茫茫前程对月沉思……他深刻感受到,将来最是个捉摸不透的东西——好比骰蛊内的骰子,不到掀盅,谁也无法肯定。

人常常弄不明白自己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和前行的方向。生活的艰难也就是判断的艰难。泛泛地说人生痛苦或幸福,这种哲学和诗学的空话并不能解决我们遭遇的各种实际问题。抒情往往是空泛的。沉思对哲学家来说是积极的行动,对普通人来说一味地沉思就会失去行动的机会。赌徒的精彩之处在于他果敢的一次性判断,并敢于为自己判断的失误付出代价。

回头说1938年叶汉的“864号”赌场遭日本人查封,身上的钱还不够大家返回澳门的盘缠。邱老六提出由他先回去向傅老榕求援,叶汉许之。

邱老六原是叶汉在卢九手下当荷官时的同事,叶汉随傅老榕重返濠江时,又把他拉到“泰兴公司”,算是有知遇之恩。邱老六回澳门后,确向傅老榕如实报告叶汉在上海的窘境,没想傅老榕决意见死不救。

想起叶汉在上海受苦,邱老六良心总是受到谴责。因此,他特别留意上海方面的情况。

不久,叶汉东山再起,大赢梁培400万,邱老六总算有了安慰,并向傅老榕报喜。

傅老榕说:“叶汉是位奇才,我相信他靠自己的能力可以渡过难关,你看,现在不就应验了!”

叶汉在上海依仗“广东帮”势力重开“864号”之后,邱老六就不再过问,开始心安理得地在傅老榕手下干他的骰宝部主任,过着丰衣足食、美女作伴的日子。

时间到了1941冬天,狗仔突然来中央饭店找他,告知叶汉的赌场再次被汪伪政府查封,人被投进监狱。从此,邱老六又背上思想包袱,并开始对叶汉怜悯。常在傅老榕面前说,叶汉空有一身本事,无奈命运不济,总是灾难相随。

接着,又得知叶汉在鄢之利的协助下出狱,重返赌界,但生意惨淡经营,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1942年,邱老六在《澳门日报》读到一篇由娱乐记者周平采写的新闻《花花公子鄢之利返回濠江,旧情人莺莺燕燕左跟右随》。

邱老六一惊:鄢之利不是在叶汉身边么?怎么又回来了?邱老六向周平打听到鄢之利的电话号码,遂约他出来一起喝茶。

多年不见,鄢之利一点也不显老,皮肤保养得十分好,头发纹丝不乱,西装革履,全身散发出法国香水味。回来后他仍忙于股票、黄金生意,频频出入各种社交场所,身边总是花团锦簇,十分热闹。见了面未坐稳,就看一眼腕表说:“老邱有什么事尽快说,我还有一个约会。”

邱老六盯了他半晌,才开口道:“你先别急着想走,坐下来,我慢慢问你。”

鄢之利皱着眉,显出万般无奈的样子,叹道:“你们这些赌鬼,拿你们真没办法。可以问了吧?”

邱老六点点头:“你不是跟叶汉在一起么,跑回来干吗?不管他了?”

鄢之利摇头:“叶汉才是真正的赌鬼,真拿他没法,上海是呆不下去了,他不肯认输,非要连他自己一起输光才肯回头!”

邱老六探过头,咽着口水道:“他现在情况怎样?”

鄢之利望着邱老六,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为了使他有更多的自责,有意夸张道:“他很惨,欠了一屁股债!”

邱老六吃了一惊,心中果然涌起一股难受,很久才道:“你应该拉他回来,我可以在老板面前说好话,请他回来。”

鄢之利冷笑道:“请他回来?你当初为何不带一笔钱去上海接他?亏你现在才说这种话,你还是人不是人?”

邱老六红着脸,低下头:“老鄢,你别提了,这些年我心里一直不好过,为的就是对叶汉有愧。真的,我好希望他的情况能有好转,如果你还能见到他,一定要替我解释。”

鄢之利哼道:“他才不愿听你的解释呢,他恨死你了,发誓一辈子也不愿见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他怎样怪你一点也不过分,要知道他对你是有知遇之恩的呀!”

邱老六痛苦地捧着头,啜声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感欠他太多,心中一直不安。老鄢,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弥补过错,使叶汉不再记恨我?”

鄢之利说:“你最好是想办法把他请回澳门,说服傅老榕重新重用他。”

邱老六想了想,认为也只能如此,便说道:“傅老榕那里我肯定要去说的,至于请叶汉回来,只怕由我说不太行,老鄢,你可不可以代我去上海请他!”

鄢之利连连摇头:“恐怕不行,这次我也费了很多口舌;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借傅老榕的名义请他回来可能更合适。”

以后的日子,邱老六凡与傅老榕在一起,都说叶汉的诸多好处。时过境迁,傅老榕对叶汉的防范日淡,有时想起过去,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太过分,只是战火纷飞,音讯两隔,不知叶汉有无回心之意。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接着又是内战爆发,邱老六打听到叶汉已离开上海,但去了哪里不太清楚。

1948年间,国民党失败已成定局,共产党对赌博一向是深恶痛绝的,广东一部分赌徒跑到澳门来了,其中有过去与邱老六认识的,邱老六向他们打听,才知道叶的下落。原来叶汉在1945年底就离开了上海,在广州停了几年骰,于1948年5月回家乡江门开了一间“濠雄赌场”。惨淡经营,日夜忧郁……

邱老六大动恻隐,再次恳求傅老榕,说叶汉病危,全因事业不遂意而起,如能请其出山,一则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则公司正是用人之际,重用叶汉生意定能出现新的转机。

叶汉离开澳门时,因抗日战争爆发,人口急增至24.5万人。抗战胜利后,从内地逃亡来澳的中国人纷纷返回家园,人口又回落到19万,所以澳门赌场生意开始萧条。面对新的形势,傅老榕一时不知所措,手下也没有一个能想出良策的,因此,对叶汉又起了怀念之心。经邱老六提起,一口答应重召叶汉,并委派邱老六担当此任。

傅老榕的内侄简坤知道此事,也要求随同邱老六一起赴江门请叶汉出山。原来简坤与叶汉共事多年,平常仗着与傅老榕的亲戚关系,妒嫉之心常存,到叶汉离开后,又觉得叶汉为人光明磊落,仗义疏财,更不恃才傲物,想起这诸般好处,深悔自己当初对不起叶汉,去江门请他,正好是一个赔罪机会。

邱老六和简坤择日乘船至珠海,然后搭上便车直奔江门。

话说叶汉大病初愈后因感前途渺茫,一天,正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有伙计向他报告说,有两位客人专程从澳门来找他。

叶汉起身,在赌场门口一眼认出是邱老六与简坤,如冷水浇身,热情一下子退却了,冷冷道:“怎么是你们?”

邱老六一路上想了很多见了叶汉要说的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红着脸眼睛不敢正视。

相比起来简坤显得从容一些,说道:“叶先生,老邱这些年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心中常常自责,今天第一件事是向你赔罪来的。”

叶汉的眉毛跳动着,他一直想,如果什么时候见了邱老六,非骂他一个狗血喷头不可,现在真见了面,心中的气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好说:“不必了,进屋里坐吧。”

一会伙计倒来热腾腾的香茶,叶汉趁机打量邱老六和简坤。但见两位西装笔挺,头发纹丝不乱,身上还散发出香水味,皮肤光滑少皱,虽然年纪相仿,在外人看来起码比自己年轻十几岁。

邱老六偷偷地瞟了简坤一眼,简坤会意,放下茶杯开口道:“这一次除了向你道歉赔罪,另外还奉傅老板之命,特意请你回公司上班。”

邱老六也找到了说话机会:“现在赌场生意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公司上下都束手无策。傅老板骂我们没用,没一个及得上你,所以——”

叶汉冷笑道:“老傅要利用我时才想到叶汉,请两位回去转告他:叶汉不是一件东西,想起了随时可以用。”

邱老六与简坤面面相觑。很久,邱老六仍不死心道:“老叶误会了,傅老榕虽然有利用你的意思,最主要还是赏识你的才能。当初我们在上海落难,他不施援手的原因就是因为相信你凭自己的能力可以闯过难关。他说否则的话,叶汉就不是叶汉了。”

“谢谢他对我的夸奖。”

邱老六又说:“其实自从你落难之后,傅老板一直在暗中关心你。你以后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这次你在老家病重,他心急如焚,催我们快点过来请你回澳门。”

叶汉从两位的神色与言谈中已察觉出什么来,直言道:“你们两位不要多费口舌了,叶某不是傻瓜,不是随便就可以哄住的,一定是你们觉得欠我什么,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才说服傅老榕召我回去,是不是这样?”两位被击中要害,一时语塞。

叶汉笑道:“我很了解你们,虽算不上好人,但也不至于太坏,从这件事可证明你们还有良心。我想,你们不必这样。我叶汉走南闯北过了大半生,风里雨里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见过,如果你们非要有什么不安的话,现在已经登门谢罪——我们之间的事扯平了!”

邱老六被叶汉的话感动了,哽咽道:“老叶的大度和与人为善的举动令老六惭愧……作为朋友我请你去澳门绝对是出于真心。江门地方小,且很快就要解放了,你总得找一个归宿吧。眼下傅老榕年届六旬,他的儿子又无心继承赌业,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吗?老叶,我一向了解你,知道你心怀大志,绝非池中物,因此劝你更应该珍惜这次良机!”

叶汉一愣,邱老六的这番话总算说到他心坎上了,眼睛直直地望着简坤。

邱老六也明白他的意思,喉头动了动说:“老叶尽管放心,简坤也算自己人。这些年傅老榕除了相信他自己,对谁都不放心。简坤虽是他的内侄,也总是疑神疑鬼的。”

简坤亦道:“傅老榕常在我面前说,在公司里他没有亲戚只有员工,不管什么场所,他只顾个人威信,从不考虑我的面子。叶先生,你还是回来吧,我愿意跟你干!”

邱老六见叶汉没有吭声,估计他已经动心了,凑近来小声道:“还有一个人在澳门等着你,她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呵!”

叶汉全身立即涌起一股激情,嘴唇抖动着问邱老六:“她……现在还好吗?”

邱老六点点头:“她很好,只是老了……不过,她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儿。”说完又偷看了一眼简坤,简坤红着脸垂下了头。

“女儿?她和谁的女儿?”

邱老六狡黠地冲叶汉眨了眨眼睛,有意卖关子道:“如果你答应去澳门,还有什么事情弄不明白的?”

叶汉沉思片刻:“现在不能答复你,让我再考虑几天吧。”

邱老六得意地冲简坤一笑,说道:“好,我们等你的回话。”

两天过后,邱老六、简坤来找叶汉,叶汉劈头问道:“老傅真有诚心请我出山?”

邱老六、简坤异口同声:“难道还有假吗?”

叶汉点头道:“我知道澳门的情况不妙,泰兴公司面临着新的问题。如不采取措施,赌场生意还会每况愈下。”

邱老六说:“傅老板也看到这问题了,所以才——他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叶汉打断他的话,“赌客锐减,惟一的办法是改进赌场,引进新鲜赌式,但具体问题并不是靠口头就能解决的,不过,我也是快50岁的人了,虽没赚到什么钱,但名气是被赌界公认了的,难道还要我给他打工?”

邱老六面露难色:“傅老板说过不会亏待你,但是不是让你打工我们也说不清楚。当然,你是可以向他提要求的。”

“人生如赌”,这一“铺”叶汉已作出计划,以自己为筹码,向傅老榕挑战,如果傅老榕愿意让出一部分股权,他就赢了;如果傅老榕坚持不让步,他宁愿失去这次机会。

“在上海我已经是老板,到了这一把年纪更不可能走回头路。”叶汉说,“我的要求不算过分,我可以创造出可观的利润,不会使傅老榕吃亏。如果他真有诚意,对他对我都是件好事。”

正文 第十四章 两地恋情

1949年秋,叶汉离别江门重返濠江。邱老六、简坤,以及闻讯赶来的鄢之利、狗仔,都到码头迎接。

叶汉与鄢之利、狗仔拥抱在一起,高兴过后,邱老六安排叶汉住进国际酒店。

沧海桑田,阔别10多年,变化是巨大的。叶汉一踏上澳门这块土地已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多想这些,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前途。因此,一进房间第一句话就问:“老六,傅老榕什么时候来见我?可不能再像当年一样玩什么把戏!”

邱老六、简坤说了一阵解释宽心的话离去。叶汉看看房间的豪华设施,满意地点点头,心也踏实了,开始陪狗仔、鄢之利说话。

狗仔书名叫罗治国,“狗仔”是爹妈给他起的小名,穷人家的孩子缺吃少穿,希望像狗一样贱,容易长大成人。自从他在上海离开叶汉后,回到澳门本想再在赌场干事,但简坤不喜欢他好色和爱贪小便宜的习惯,不给予方便。本来陈子牛是想拉他入帮的,狗仔胆小、怕死,赌场干不成,黑道又不愿干,干苦力更吃不消,正穷困潦倒时,突然时来运转,结识了一位政府要员,得到了一份肥差,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叶汉问起他别后的经历,狗仔不无得意道:“那一天我身上只剩下一个面包钱,‘饥寒起盗心’,我想总不能饿死,去偷点什么吧。就这样我摸进一户富人家,富人全家刚好午睡,正高兴,一条比我还高的狼狗站起来冲我大吠一声,吓得我魂飞魄散,幸好狼狗是上了铁链的。什么也没偷着,心不甘,总该捞些什么,四下里张望,没有什么好拿的东西,只有一支钓杆做得十分考究。心想钓几条鱼也好,于是拿了钓杆到水滩钓鱼。那天太阳很大,滩上有位葡萄牙老人也在钓鱼,钓了一会儿,老人就盯着我的钓杆发呆,问我从哪里弄来。原来我偷的钓杆就是他家的!心想这下完蛋了,谁想老人问清情况后不但不责怪,还送500元钱给我吃饭,钓杆也送给我,但要求我每天中午都来老地方陪他钓鱼。嗨,天下的好事叫我全碰上啦,你猜这葡萄牙老人是谁?”

鄢之利抢过话道:“他是伯多先生,澳门财政厅厅长,他要给你官做了。”

狗仔点头道:“正是这样。他要我去政府做官,我说我没喝过多少墨水,干不了。后来他发现我帮他买香烟、火柴知道吃回扣,就摸着我的头说:‘你可以跑买办,我派你去监狱食堂做总管。’就这样,他把原来的食堂总管炒了鱿鱼,让我顶上。他说我当总管最合适,每星期六要到财政厅领伙食钱,见面的机会多,可以常在一起。汉哥,这葡国人可好了!”

鄢之利对叶汉挤眉弄眼,叶汉心里明白,但为人一世各有所好,只要自己不感到厌恶,也不强人所难就不算坏事。

一会儿,狗仔又道:“不过,我跟他在一起也不是很自在的。我喜欢玩女人,从他那里弄了钱再满足自己,也算是一种活法,做人哪有完全不委屈自己的?对了,汉哥,如果你回来做了赌场老板,我当然要回到你身边!哟,光知道说话,忘了伯多先生在等我呢,汉哥再见。”

罗治国离去后,鄢之利把门掩上,在叶汉的对面坐下:“叶老板,你这次回来的情况,邱老六都对我说了。据我个人分析,傅老榕可能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叶汉叹道:“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不过,这一次我是决意把自己吊起来卖的,大不了一走了之。”

“去哪里?大陆?香港?或外国?”

“大陆很快就要解放,不能搞赌;香港政府一贯主张禁赌;至于澳门,我最后目的当然是回澳门,但要筹集一笔钱。你知道,以前我去上海也是为了筹钱。”

鄢之利想了想,说道:“我岳父在越南西贡,那里开赌场能挣钱,我也跟你一起去。当然,最好不要走这一步,傅老榕如答应你的条件就不必考虑这一步了。”

叶汉叹道:“但愿如此。”

鄢之利陪叶汉用了餐,天已经黑了下来,冲完凉,鄢之利建议道:“叶老板,这国际酒店的女人还有些特色,不妨去看看。”

叶汉虽不是苦行僧,但也不是风流浪子,事情未定下来,是没有心思的,但又拗不过鄢之利,只好跟着下去到一楼妓院。

此时正是妓女拉客的高峰期,肤色不同国籍不同的女人一个个袒胸露腹,搔首弄姿卖弄风情。鄢之利自然与众妓女十分熟络,他一出现便被团团围住你摸我扣,淫声四起。

叶汉明白这是鄢之利有意向他显示优越。

正感到百无聊赖,叶汉突然发现站在墙脚不动的女人正直愣愣看他,细看之下觉得十分眼熟,情不自禁走了过去:“小姐,叫什么名?”

“阮妮。”

“阮妮?你是越南人?”叶汉这才看清楚这女人虽十分面熟,但还是能认出她的越南血统。

阮妮点点头:“我母亲是越南人。”

“可以陪我吗?我想带你出场。”叶汉咽咽口水。

阮妮摇头:“上班时间不可以,你能等到午夜后吗?这是我们酒店的规矩。”

叶汉吸了口气,说道:“不必了,本来我没有心情,看到你,使我想起过去的一位朋友——真的,你很像她。”

阮妮莞尔一笑,这笑十分甜美,叶汉不禁为之一动,啜声道:“太像了,她叫琼枝……”

阮妮摇头:“我不认识她。对不起,先生,如果你不需要特殊服务,我该走了。”

叶汉呆呆地望着阮妮离去,想起在江门时邱老六说过琼枝已生有一女,莫非就是她?太像了,而且还是越南人!叶汉早就猜出琼枝是一位越南姑娘,交往时,因她对此事讳莫如深,一直不便细问。

叶汉从女人堆里找出鄢之利,把他拉到房间问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应该知道,因为她是女人!”

鄢之利如坠五里云雾,说:“难道所有的女人我都会认识?你把我当公用男人了——像公猪那样神通。”

叶汉领教过鄢之利的幽默,但此时他没有半点笑的心情。认真道:“这位女人也是位大众情人,叫琼枝,过去在陈济棠的姨太太莫秀英手下做事,后来又随傅老榕来到澳门。”

鄢之利笑了起来:“原来你问她,她不是跟你有过一段情?怎么,又想她了?别不好意思,男人嘛,不好色能叫男人?不过,琼枝早已过时了,她有位女儿,你应该找她女儿。”

“是阮妮?”

“想不到你鼻子挺灵的嘛,才来几个钟头就和她有了,滋味好吗?”

“老鄢,你正经点好不好!”叶汉一脸认真道,“请你告诉我,琼枝去了哪里?”

“回越南去了。”鄢之利不再打趣,表情严肃起来,“难怪琼枝一直挂念你,原来你对她如此痴情。”

叶汉听琼枝回了越南,心凉了半截,坐在床沿上发呆。

鄢之利叹道:“琼枝是位苦命的女人,原是越南西贡人,十几岁随父亲在广西贩卖烟土,遭桂系人盘查。白崇禧见她有点姿色,留在身边,经常带到外面去。1934年,桂系与粤系密谋倒蒋时,陈济棠看上了琼枝,白崇禧当一件礼物相送。陈济棠本欲纳她为妾,知道她是越南人后就打消了念头,派她帮助莫秀英打理赌场,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与傅老榕认识的。”

叶汉听罢,如梦初醒,叹道:“难怪她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有几次我提出她的名字很像越南女孩,她很不高兴。老鄢,琼枝为什么要离开澳门,这位阮妮又是什么来历?”

鄢之利盯着叶汉道:“为了你,她才离开澳门的。”

叶汉吃了一惊:“为了我?”

“是的,你临走时说过很快会返回澳门,要她与上层结交,到时为你竞投赌场开路,有没有这回事?”

叶汉点头:“我是这样吩咐过。”

鄢之利鼻子一哼,骂道:“你这个狗男人,太不负责了!你走后人家老老实实照你说的去做,无偿与澳门有关政府官员结交,关系打通了,可你迟迟不回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她望穿秋水,青春就这样浪费了……慢慢她年老色衰,不再讨男人欢心,而你一直不见回来,她只好饮恨离开澳门回西贡老家。”

听到这里,叶汉已泪如雨下,痛心疾首,想不到为了他的一句承诺,琼枝竟付出了一生的幸福……他仰起泪脸:“老叶,这位阮妮到底是哪位男人的孩子?她今年多大了?她为什么不随母亲一起回越南?”

鄢之利摇头:“这属于她母女的隐私问题,我搞不清楚。阮妮就在楼下接客,你自己问她去。”

叶汉拭去泪,转身朝楼下走。妓院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有了生意,只剩下几位色衰的非洲黑妞,她们围过来挑逗叶汉。叶汉找不到阮妮,问她们道:“阮妮在哪个房间?小姐,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

拉不到生意的妓女们不无妒意地推开叶汉,生气道:“什么阮妮,我们不认识!”

叶汉无奈,只好寄希望于来日。

第二天,叶汉早早来到妓院,却找不到阮妮,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向妓楼经理打听,才知道阮妮已经被其他男人赎身出去了。

叶汉怅然,这数日里他几乎天天在寻找阮妮,同时还盼望傅老榕召见他。现在寻找阮妮无望了,而傅老榕仍没有动静。简坤、邱老六虽时常来看他,但问起傅老榕何时回来,都用“快了”来搪塞他。

就这样,叶汉在国际酒店住了半个月后,鄢之利过来问他:“叶老板,你怎么还住在这里,公司没给你安排住处吗?”

叶汉知道鄢之利在打趣他,愤然道:“傅老榕真不是个东西,现在还赖在香港没回来。”

鄢之利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叶汉,摇头道:“我左右看你都不像白痴,怎么说出这种傻话来?我告诉你,傅老榕根本没有离开澳门,这间房子也是邱老六和简坤私人替你掏钱订下的!”

话说叶汉从江门来到澳门,邱老六和简坤向傅老榕汇报,就在这一刹那,傅老榕又后悔了,装做没听到,大声道:“老六、简坤,你们不去赌场往董事局跑干吗?”

邱老六胆小,不敢吭声,这些年他就是靠夹着尾巴做人才获得傅老榕重用的。

简坤见邱老六缩头乌龟似的,干咳一声重复道:“老板,叶汉已经过来了,住在国际酒店。”

傅老榕瞪了简坤一眼,说:“知道了,叶汉不是两位的朋友么?住酒店的钱你们替他垫上,算是你们接待他。”

简坤忍不住了:“老板,叶汉是你同意请他回来的,怎么现在又变卦?”

傅老榕从老板椅上坐起:“我没说不用他,他想回公司做事,让他主动找我。”

简坤、邱老六面面相觑。

傅老榕干咳一声:“老六,你出去。”

邱老六于是诚惶诚恐地退出。董事局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剩下傅老榕和简坤面对面坐着。

“简坤,你刚才的表现令我很不满意!”傅老榕气咻咻道,“有外人在场你不可以当面顶撞我。现在没有外人,我才是你姑爹,有什么话你可以讲了。”

“老板——不,姑爹,叶汉现住在‘国际酒店’,等你去见他呢。”

傅老榕扶了扶眼镜,眼睛射出深不可测的光,看了简坤半晌才说:“你知道老板一般喜欢什么样的手下?”

“老实听话,工作卖力,没有个人野心……”简坤低下头,“不过这些话都是你说的。”

傅老榕点头:“你说得对。所以,叶汉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个好马崽。他恃才傲物,目无尊长,好出风头,野心勃勃,很不安分!”

“可是,姑爹已经叫他来了呀,言而无信会失去威信的。”

“我要他来,是让他在赌场打工,可以安排他在邱老六手下做事,他肯吗?”

简坤此刻对傅老榕有了明显的反感,说道:“目下赌场面临新的问题,邱老六和我都没有解决的能力,必须由叶汉出山才能解决。姑爹既然要用他,怎么安排他在昔日的下属下面干事呢?古人云:‘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姑爹,你这样翻来覆去,任何热心肠也会变冷,就算你勉强收下他,日后也是一个祸根!”

“算你说对了!”傅老榕道,“当初我支开他去上海,就是担心留他在身边碍手碍脚,现在也是因为同样道理才临场变卦。你是我的亲戚,相信你也不愿意泰兴公司将来姓叶。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必再哄他了,就直言我在澳门,随时等他主动找上门来!”

简坤从董事局出来,一肚子委屈,又感到没脸面见叶汉,遂请鄢之利出面,把前后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叶汉在国际酒店住了半个月后,已不再耐烦,听了鄢之利讲的情况,愤怒地把房间里的茶具、热水瓶砸烂。当时,大陆已经解放,叶汉只好去了香港,投资开了一家茶楼,忧闷度日。

澳门这边,因人口急剧减少,赌场生意日淡,举步艰难。

泰兴公司架子拉得很大,从业员工千余名,日常开销庞大,傅老榕不从长远利益着眼,采取裁员方式应急。

被裁的员工失去生活来源,迁怒傅老榕,组成一股势力,天天入赌场捣乱。三大赌场的主管一日数次报告赌场混乱情况,令他心急如焚。

这时候邱老六、简坤再次力荐叶汉,傅老榕考虑再三,认为也只有此法可扭转局面。

1950年9月间,简坤奉傅老榕之命前往香港请叶汉。

叶汉冷笑道:“这一回我不会再上当了,我叶某当然有办法挽救赌场,但必须他傅老板亲自出面来请,否则我是不会过去的。”

简坤面露难色:“傅老板现在年纪大了,被人恭维惯了,凡事总爱摆点架子,恐怕……”

叶汉沉下脸骂道:“丢他老母,我叶某在江湖闯荡半辈子,在赌界也算是有头有脸,多少人想巴结我还轮不上呢。他在我面前摆这种臭架子有资格吗?告诉他,他不来请,这事免谈!”

简坤央求道:“叶先生,你不满意他,总得看我们的面子。如果泰兴公司倒了,我们这些人去哪里混饭吃?”

叶汉“哼”地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傅老榕是什么东西,当初叶某大破‘听骰党’,力挽狂澜,使泰兴公司在澳门站稳脚跟,老傅不仅毫无表示,还把我充军到上海,最惨的是老子落难,他见死不救!他欠我的太多了,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

简坤想了想:“要他亲自来香港请,可能拉不下面子,这样吧,为了我们,也为了你自己,你让让步,要他写封信来如何?”

叶汉把一口痰用卫生纸包好,扔在纸篓里,抹抹嘴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如果老傅真有再用我的意思,你回去叫他写封信来。”

简坤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了,又改口说:“打电话可以吗?”

叶汉连连摆手:“打电话不行。电话中说过的事,到时候他又说没说过;写信是硬家伙,白纸黑字,他想赖也赖不了。”

简坤回去向傅老榕禀报,傅老榕又犹豫了,认为这是叶汉在要挟他。信先压下不写,把精力全部集中在赌场上,如果能扭转局面,当然就不必请叶汉了。

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赌场一乱起来,就牵出一系列的问题,如:其他黑社会组织混水摸鱼;固定赌客顾虑人身安全不敢光顾赌场;卢九等旧派势力开始蠢蠢欲动,筹划东山再起……

四个月后,傅老榕一咬牙,给叶汉去了一封信。

叶汉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回一趟澳门,以自己为“筹码”,与傅老榕赌一“铺”。

1951年初,叶汉再次回澳门。这一次终于受到了傅老榕的礼待,一踏上澳门码头,简坤驾着傅老榕的专座——一辆漂亮的名贵房车——来接叶汉。

房车奔驰在大街上,简坤边驾车边高兴地说:“叶先生,你赌赢了,老板这回真下决心召你回来啦!”

叶汉问道:“你先载我去哪里?会不会又是你私人掏钱租酒店给我住?”

简坤红着脸道:“你别提了,上次你干的好事,发脾气砸东西,害得我和老六各赔了好几千。这次我不会再当灾了,有本事你多砸些!”

房车直接把叶汉送到泰兴公司的“旗舰”——中央酒店,傅老榕事先已通知酒店主管,安排叶汉在一个接待贵客的套间住下。

叶汉扫视豪华典雅的房间,心里总算有了踏实感。仿佛赌“骰宝”时听到“骰子”清楚的滚动声——傅老榕派房车接他,包括安排在这里住下,都是好的预兆。

简坤见叶汉露出满意的形色,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叶先生,我给你安排一个精彩的节目!”

叶汉一愣,抓住简坤:“什么‘节目’?是不是又向我推销你玩腻了的女人?”

简坤扮着鬼脸,挣脱叶汉:“先不告诉你,等会你就知道了。”

简坤离去不久,门铃响了,叶汉懒懒道:“请进。”

门开处,一位绝色女子亭亭玉立于叶汉身前……叶汉失声叫道:“阮妮,怎么是你?!”

阮妮冲叶汉莞尔一笑,扬着一块“请勿打搅”的牌子往门外拉手上一挂,把门关死,一边脱衣,一边朝叶汉走来……

叶汉吃了一惊。阮妮明眸一动,露出皓齿:“叶先生不喜欢我吗?”

“喜……喜欢……可是我是长辈呀!”

阮妮“扑哧”一笑:“叶先生误会了,这是我的分内工作——凡住豪华套间的客人,一开始就能享受一个小时的按摩推拿。”

叶汉松了口气,尴尬地笑了笑:“免了吧,我不需要,请你在我对面坐坐,我想和你说说话。”

“干吗要坐对面?难道叶先生就有那么封建?我不会强迫你的。”

“不不不,我、我和你妈……”

阮妮一脸的调皮消失了,很规矩地在叶汉对面坐下,低头玩着手指说:“你和我妈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今年多大?”

“21岁。”

叶汉又吃一惊,他1938年离开,到现在刚巧过了22年时间,莫非……叶汉咽下一口痰,万般慈爱地问道:“你父亲呢?”

阮妮望着叶汉,摇摇头:“妈没和我讲。”

叶汉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很久才问:“你以前并没有见过我,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阮妮玩着手说:“我妈说,叶叔叔的耳朵……所以,去年在国际大酒店我一眼就认出你来……”

叶汉点点头:“后来我又找过你,你去哪里了?别人说有人为你赎身,这是怎么回事?”

阮妮抬起头,扑闪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叶汉,很久才说:“我妈妈年老之后,无以为慰,深染毒瘾……她欠下一大笔债,是高利贷……”

叶汉追问道:“后来你卖身替她还债,是不是这样?”

阮妮点头:“那一年我才十三岁,第一次接客什么也不懂……”

说到这里,她已泪盈双眼:“叶先生,做女人很苦,年轻时招蜂引蝶,人老珠黄时谁也不理,我妈妈就是在这种情景下吸毒害自己,所以,我不能再走妈妈的路,和一位对我有情有意的男人相好,今后,我的一生就托付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就是为你赎身的男人?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阮妮点头:“他对我是真心的。他叫简坤,比我大20多岁。男人年纪大可靠,我们会相处好的。”

叶汉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他了解简坤,知道他心不花,对感情还是专一的,便又问道:“你妈妈在越南,是不是将来准备接她回澳门?”

阮妮摇头:“不知道。我们现在最要紧是赚一笔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简坤的钱都花光了,为了我。”

叶汉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问道:“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回西贡与你妈妈团聚?”

阮妮破涕为笑:“当然愿意,可是哪来这样的机会?”

叶汉认真道:“这就要看你们母女有没有缘分。我这次回来是有条件的,如果傅老榕不肯答应,我可能会去西贡开赌场,到时一定把你也带上。”

阮妮苦笑道:“但愿不要如此,要不,你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我妈说,你一辈子的愿望就是……”

“当然,我也希望这一‘铺’能赢,”叶汉亦苦笑,“不过,既然是‘赌博’,输赢就只能选其一,全看我的运气或造化。”

两人正说话,门铃响了,进来的是简坤,他告诉叶汉,傅老榕说,上午的时间不多了,下午三点见他。

“你好好休息吧,下午三点钟我再来叫你。”简坤最后望着叶汉说。

叶汉见简坤欲走,忙道:“不行,我不能去那里,叫老傅自己过来!”

简坤沉吟片刻,说道:“好吧,我尽量争取他来。不打扰了,再见!”

简坤出门时,与阮妮眉来眼去,叶汉叫住他:“简坤,你和阮妮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是位好姑娘,今后不许你欺侮她。”

“不会的,”简坤红着脸说,“我一把年纪了,只要阮姑娘不嫌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简坤离去后,阮妮告诉叶汉,她妈妈离开澳门的主要原因是身体不好,澳门开销大,怕拖累女儿。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中餐由服务生送到房里来。

用完餐,叶汉和阮妮分床而睡。待阮妮睡熟之后,叶汉轻轻爬起来偷看,认真地研究她有哪些地方和自己相像……直到门铃再次按响,才一骨碌爬起来。这次是傅老榕来看他。

傅老榕由邱老六与简坤陪同。

套房的小客厅里,叶汉与傅老榕行了见面礼,然后隔着茶几,相向而坐,邱、简分别坐在傅老榕两边。

叶汉注意到,分别十几年,傅老榕老了很多,头发斑白眼袋下垂,皱纹深刻,手背上还有了老年斑,但身架还是那么高大魁梧,眼神从镜片后透射出深邃的威严,虽说早已是澳门巨富,衣着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上身是中式布扣对襟衣,套在丝绸长衫上,戴的也还是十几年前那副老式圆框眼镜,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大清遗老”。

坐定后,各自喝了一口茶,傅老榕单刀直入:“叶汉,你对现在的泰兴公司有何看法?”

叶汉早已成竹在胸,但不愿意一下子全部倒出来,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方面?”

傅老榕皱了皱眉头,对叶汉没有称他“老板”有点不太自在,说:“当然是整体上的。”

叶汉把一口痰吐在地毯上,再一脚蹭掉——以此宣泄多年来积压在心里对傅老榕的不满,清清嗓门道:“既然是谈整体看法,首先得从目前谈起。我虽然没有直接看过你的赌场,但我估计到,针对胜利后的生意萧条,你会采取裁员的办法,对吧?”

“是这样。”简坤代傅老榕回答。

叶汉冷笑道:“这是最不明智之举。职员们兢兢业业为你卖命,到了这时候一脚踢开,不管是谁,心理都不会平衡。生活无着,当然要回来捣乱,会直接影响赌客兴趣,在生意大滑坡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岂不等于火上浇油?”

叶汉看了一眼傅老榕,继续说:“而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就算没有眼前的麻烦,‘泰兴’的前程也是堪忧的。据我初步了解,泰兴的弊端在于经营作风老旧,管理方式古板,很多赌博品种已经不合现在赌客的口味。现在是什么年月?居然还在搞什么沙蟹、铺票!新品种诸如回力球、吃角子老虎机、赛马车、百家乐、二十一点为什么不搞?再者,赌场从业人员素质太差,穿戴过时,跟清朝相比只差后脑勺上没根辫子。”

傅老榕不停地皱眉头,扶扶眼镜说:“还是你年轻比我入潮流。”

叶汉又朝地毯上吐一口痰说:“要吸引客人就得不断创造新招数,凡是流行时新的玩意都要及时引进,最好是时时刻刻走在别人前面,凌驾在时代潮流之上,紧紧地牵着客人的鼻子走!依我看,眼下的澳门赌场,还不如十几年前的上海滩!如今澳门什么国家的人都有,条件得天独厚,只要我们在赌博品种上做到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就能吸引人!”

傅老榕道:“如今澳门人口锐减,花样再多,去吸引哪个?”

叶汉冷笑道:“澳门的赌客,70%来自香港,可交通不方便,来来往往就那么几条破船,跑一个单程要将近三个钟头,如果你舍得花钱购买一批快船,客源少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你早这样做了,哪还有今天的被动场面?”

叶汉说得头头是道,傅老榕亦感到有些道理,但他表面一直不动声色,直至叶汉停下来不再往下说,才语气平静地问:“如此说来,你真有办法把澳门的赌业搞得红火起来?”

叶汉自信地点点头:“我有这把握。”

傅老榕扶扶眼镜:“你具体怎么做?”

叶汉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认真说:“你可以把赌场全部交给我,什么也不用管,不出半年,保证旺起来!我可以立下军令状。”

傅老榕咽了口唾沫,点头说:“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回公司上班,起一个计划。”

叶汉叹道:“几十年来,我走南闯北,虽浪有盛名,却一事无成,至今身无居所——”

“这事好商量,”傅老榕说,“只要你能把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和福院新街三大赌场搞旺,我保证给你丰厚的薪水,另外送一套海滨别墅。”

叶汉直言道:“老傅,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不再打工,要分几成股份给我。”

傅老榕眉毛挑了几下,仰起脸:“具体分多少?”

“两成怎么样?你和高可宁各占四成。”

傅老榕沉默地注视着叶汉,邱老六、简坤亦静心等听结果,小客厅里出现了僵局。

叶汉叹了口气,做出让步道:“分一成好不好?我话已经挑明,我不再打工,万一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傅老榕沉吟良久,最后说:“按理,你提出的条件不算过分,但我事前没有准备,你也知道,泰兴公司不是我一个人做主,增加入股人的重大事情还得董事局研究决定,所以,现在不能直接答复你。你确实是一位奇才,虽不常住澳门,但分析问题颇为透彻,这一点,我一直赏识你,也希望你能为公司再立新功。好吧,暂谈到这里,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

叶汉为了不失风度率先起身:“我这就回香港,允许你们慢慢研究,一年半载的我也等得起。”

傅老榕随后起身:“你不必走,我是第一股东,召集会议还是有权的,回去后马上研究,晚上就会有明确答复给你——我会派简坤来通知你的。”

傅老榕、邱老六、简坤离去后,叶汉如释重负,此时的心情可与“停骰”那刻相比,局势已定,只差“掀盅盖”那一环节了。

阮妮这时从卧室出来,她醒来很久了,但不便出来打扰。

叶汉给她沏了一杯茶,问道:“刚才你都听到了?”

阮妮点头,在叶汉对面落座。

“你认为我能赢这一‘铺’吗?”

阮妮摇头:“不知道,这年头人和赌技一起水涨船高,不到最后掀盖谁也猜不透。”

叶汉点点头:“你说得很对,和你妈一样聪明。如果她是男人,是不会落到这般下场的。对了,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这一‘铺’无论输赢,我都要和你妈在一起:赢了,我接她回澳门;输了,去西贡找她!”

阮妮突然偏过身去,偷偷地哭起来,叶汉大惑不解:“小妮,你这是怎么啦,不喜欢我和你妈在一起?”

阮妮回过头用手绢拭泪,啜声道:“不……我在替妈高兴,她的眼睛没有看错,叶叔叔确是位有情有义、可以托付终生的好男人,可是她、她……”

叶汉急问道:“她怎么啦?”

“可惜她没有这福分。”

叶汉一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摇着阮妮的手:“小妮,你告诉我,你妈妈到底怎么啦,你说呀!”

正文 第十五章 愧对痴情

话说傅老榕离开叶汉回到董事局,刚坐定便沉下脸骂道:“贼心不死,十几年过去了,还时刻想着夺我的江山!”

简坤本欲提醒他通知高可宁召开董事会议,见如此,知道叶汉想入股的计划泡汤了,咽下要说的话,改口道:“不同意你应该当面拒绝,叶汉这个人是最受不了这一套的。”

傅老榕瞪了简坤一眼,质问道:“说这些话你是站在谁的立场上?”

“当然是公道立场。”简坤脱口说,“两次都是你派我们请他过来的,现在又变卦,我以后怎好意思见他?”

傅老榕对简坤的态度十分反感,强忍着火气说:“我要他来是替公司打工,不是请他来夺权!我原设想让他主持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和福院新街三大赌场的日常事务。我现在不打算用他了,简坤,这项工作我交给你!”

简坤连连摇头:“谢老板好意,不过简坤能力确实有限,难以胜任。”

傅老榕大声说:“你不干,我让邱老六干!”

邱老六诚惶诚恐,不敢说话。简坤道:“邱老六更加难以胜任,让他挂帅,泰兴公司要不了多久就会垮掉!此事还非得请叶汉出山不可。人家才要求两成股份,保证让赌场旺起来,这等好事你都不答应,恕我直言,你这是——”

“我这是怎么啦?”傅老榕瞪望着简坤,“我这是不愿引狼入室!你不要逼我,没有你,没有叶汉,泰兴公司照样能运转下去。我已经和警方联系出面镇压捣乱分子,很快赌场就能恢复正常秩序!”

“你这是嫉贤妒能!”简坤要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我就是嫉贤妒能,你还有什么说的?”傅老榕脸上的肌肉搐动着说,“简坤,我命令你把我的意思转告叶汉,不同意打工,马上滚出澳门!”

“我不说,你自己跟他说!”

“你……”傅老榕涨红着脸说,“你也给我滚!老六,你把我的话转告叶汉!”

邱老六虽不愿意,也不好拒绝,正要答应,一想到自己欠叶汉太多,更不好面对,求助地望着简坤。

“好吧,看在老六的份上,我去说,不过,老六,你也要陪我一起去。”

邱老六连连点头。

出得门来,邱老六松了口气,对简坤说:“阿坤,你怎么敢当面跟老板顶嘴?这样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简坤哼道:“你越怕他,他越霸气。老六,我觉得你这辈子也活得太窝囊了,在老傅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与其这样,还不如离开泰兴公司。”

邱老六吓了一跳:“阿坤你怎么也叫他‘老傅’,他是你姑爹呀,万一听见……”

“听见又怎么啦?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内侄了?我才巴不得他听到呢!”

邱老六小心地四处张望:“好了,好了,快走吧。可是,等会见叶汉,我们如何开口?”

豪华套间的小客厅里十分宁静,很久,叶汉才叹了口气说:“这一‘铺’我又输了!”

“我和老六都尽到义务了,”简坤解释说,“刚才我还跟他翻了脸。”

“谢谢你俩!”叶汉说,“刚才我跟阮妮说,如果这里失利,我马上去越南开赌场!”

“越南?”简坤喜出望外:“我去跟老傅说说,如有可能,我也代表公司与你合作!”

邱老六插言道:“傅老板肯定会同意,他早就有个想法,准备在泰国、越南或者菲律宾开一家分场,与澳门形成犄角之势,以应付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这件事我可以帮阿坤去说。”

简坤搓着手道:“如能成,再好没有了,我早就许诺要让阮妮回一趟越南。”

阮妮不满地瞪了一眼简坤:“你是说凭你自己的本事送我回越南,你这是借叶叔叔的光!”

简坤涎着脸说:“叶先生是我朋友,借他的光也算我的本事。”

叶汉沉吟片刻说:“好吧,只要傅老榕愿意拿出钱来,我也认了,而且我也没他那样小气——可以各占一半股份。老六,这事就交给你去办理,我准备再呆一段时间,打探有关方面的消息。”

几天后,傅老榕果然同意简坤去越南开赌场,在邱老六的说服下,准备拿出40万元让简坤带走。拍板后,先支付15万元起动资金。

叶汉同意简坤入股,直接因素是为了阮妮这辈子能有个安定之所,不再重蹈她妈妈的覆辙。主意打定后,他又邀鄢之利入股。

在中央酒店豪华套间的小客厅里,鄢之利不停地抽着雪茄,听叶汉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计划。

“像当年去上海一样,这次我去越南也只是一个跳板,等赚了钱,再杀回澳门。我自信越南之行不会像上海一样,那里的政治气候是适宜于办赌场的。如果你愿意,我只要你投资,不用管事,一文不少分利润给你。”

鄢之利突然掐灭烟蒂:“你不是和简坤合作了?多一个人岂不少了股份?”

叶汉摇头:“简坤只有15万元。”

“傅老榕不是答应投资40万?”

“哪有这等好事,”叶汉笑道,“傅老榕不满意简坤,就像当年他把我充军到上海一样,算是一次性的遣散费。”

鄢之利望着叶汉:“不是我不愿和你合作,说实在的,越南地方小,两人合伙利润少,你何时才能赚够回澳门的钱?最主要,我在香港、澳门的股票生意抽不出身,而且是关键时刻,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

“不,老鄢你理解错了,我拉你去越南并非缺少投资资金,四五十万我拿得出,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因我在越南住过一段时间,熟人多,还有很多亲戚在那里,对不对?”见叶汉点头,又说,“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不在越南也一样,我先写几封信寄过去通知他们照顾你。我岳父贺诗光是位宽厚长者,最肯帮忙;我舅子贺明高是位生意红人,如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找他绝对好办。”

叶汉这下放了心,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大胆放心地干。信你不用寄了,我最近就起程,带在身上更好。”

叶汉离开澳门去了香港,先把茶楼处理了。

又经过一个月紧张筹备,叶汉招募了一批从业人员,还准备到越南再招一批当地人,带上“吃角子老虎机”,轮盘赌等赌具,乘轮船从香港湾仔码头出发,开赴越南西贡。

一路上,叶汉十分怀念琼枝,希望这次与她团聚,从此不再分开。阮妮和简坤合住一个统舱,在叶汉的隔壁,因此经常爬过来陪他说话,驱赶旅途寂寞。

叶汉最难以忘怀的是琼枝的能干和重情,谈起她的过去不无感慨道:“她若是个男人,一定能干出一番业绩,最起码,她的才干胜我十倍。红颜薄命,可惜她是一位女流。”

阮妮也认同这一点,另外她认为:“我妈妈若不是越南人,境况也许不会如此惨,最起码,做白崇禧或者陈济棠的姨太太,也能风光半生。”

叶汉摇头:“做姨太太也不是风光。中国的旧官僚把女人当做玩物,喜新厌旧是他们的本性。能较长久保持关系的,也一定掺杂了各种政治目的或利益因果。比如宋美龄与蒋介石,蒋介石不看宋家的实力及宋美龄与美国人的关系,他能那样老实?”

阮妮望着叶汉,突然问:“叶叔叔,如果当初你不和我妈分手,你们能长久吗?”

叶汉默然,很久才说:“单从爱情方面去想,我愿意跟她白头偕老,但人生包含丰富,爱情只是一个部分,好比赌博有各种赌式:番摊、山铺、扑克、轮盘赌……爱情对我而言,可与‘骰宝’相比,虽重要,但不是全部。当时我与你妈妈分手是万不得已的。为了入主澳门,必须以上海为跳板……”

“你也可以把我妈带到上海去呀?”阮妮打断叶汉道。

叶汉点头:“她也有这个要求,可当时你妈在澳门过得很好,不忍心她跟我去上海受苦。但最主要还是我存了私心,希望她留在澳门疏通上层关系。当时我想,最多是三五年我就能重返澳门,可万没想到我一离开就是将近20年。关于这一点,只能用‘缘分’来解释才能找到答案。如果我和她有缘,三五年后回来,一起击败傅老板,双双入主澳门赌场,凭她的聪明与能干,绝对能当一位合格的女老板——这种结局岂不是尽善尽美?即使有一天她年老色衰,我叶某移情别恋,最起码她也有一半股权。”说到此处,叶汉低下头,“更何况我叶某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人,真的,每当想起来,我总觉得欠她太多……”

阮妮含着泪点头:“你不要太自责,要怪就怪我妈没有福分……”

“不,她会有福分的。”叶汉动情地说,“这次去越南,为了她也是一个因素。小妮,我向你保证,不管她现在境况怎样,我一定不会嫌弃她!”

阮妮听到这里,泪如雨下,把头偏向一边,叶汉心里又是一惊,压低声音问道:“小妮,上次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妈到底怎样了?”

阮妮抹去泪,摇摇头:“没什么,她……很好,只是很想念你。”

叶汉追问道:“她怎样个好法?住哪里?到了越南头一件事我就去找她!”

“别,别这样……”阮妮紧张地说,“叶叔叔应该以自己的事业为重。我妈真的好希望你能在赌界出人头地,她临走时吩咐,以后也不再见你,当你成功的那一天,她会向你表示祝贺。”

叶汉点头,他相信这番话是琼枝说的,咽了咽唾沫,决心掐断欲念,将全部精力投入事业,琼枝也一定希望他这样。

船在大海上颠簸了半月之久,抵达西贡,叶汉按图索骥找到贺诗光,拿出鄢之利的介绍信。

贺诗光果然是位宽厚长者,尤其他经历了从巨富到穷人这一过程,已洞悉了人生冷暖,变得大彻大悟,超然物外。他对女婿推荐来的叶汉早有耳闻,也愿意帮忙。

贺诗光在西贡住了多年,对周围情况十分熟悉,他替叶汉选地段、租购场地、招募员工、跑当局,使叶汉少走了很多弯路。

叶汉初来越南,最大障碍是语言不通,必须有一个好的翻译。在西贡,懂中国话的越南人不难找,但懂粤语的却如沙里淘金。

没有翻译,工作无法开展,幸亏贺诗光几经周折,找到了一位到过广东的越南人阿黎。

阿黎50来岁,早年跑船运,在广州、香港、澳门等地都滞留了很长时间,能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叶汉最满意的是他为人忠诚老实,敬业精神很强。

1952年7月,叶汉在越南西贡开办了一家中型赌场,名字仍袭用当年在家乡的“濠雄”。

“濠雄”赌场开业之前,傅老榕许诺的40万元仍然没到位。到了这时候,叶汉不得不把话挑明了:“阿坤,你不要再等了,傅老榕给你的15万不是投资,是给你的一次性遣散费——说得更露骨一些,这些钱是你彻底脱离泰兴公司的安家费!”

简坤跳起来,青筋暴起:“不可能,他对待别人可能这样,我是他内侄,他不会这么做的!”

叶汉冷笑道:“信不信由你。现在‘濠雄’的场地和规格都有了,就剩下投资设备,你的15万和我投资的15万都花光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姑爹会寄来的。”简坤涨红脸说,“我马上拍电报!”

简坤接二连三地给傅老榕发电报,加急、特急、十万火急……

澳门那边无动于衷,最后接到邱老六以个人名义拍来的电报:老板将你除名,汇款之事勿望。

简坤这才蔫了,有气无力地望着叶汉。

叶汉说:“傅老榕把你甩了,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简坤于是破口大骂。

“骂有什么用?”叶汉说,“其实我早就跟鄢之利说过了,他根本不是让你来越南开赌,而是为了永远把你支开——你走的是我当年上海的老路。总之,他对你还算尽了情义,15万元是送给你的,如果不乱花,够吃一辈子。此外,他也为你谋划好了,你身边还有个意中人,现在又回到了老家,觉得你在越南比在澳门会过得更好。”

简坤恨恨道:“他为何不明白告诉我?可是,我并不愿意呀,虽说有阮妮,这15万也只能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我对阮妮许诺的不是这种日子!”

叶汉把头偏向一边:“其实,你只是牺牲品,这样做,傅老榕的全部阴谋主要是对付我叶某的!”

简坤吃惊道:“对付你?”

“是的,”叶汉点头,“他怕我夺他的江山。”

简坤不解地望着叶汉。

“论能力,他三个傅老榕也不是我的对手,我的存在对他始终是一个威胁,虽说他现在有澳门政府发给的赌牌专利,但并非和他与生俱来,是我叶某帮他从卢九手中夺过来的。既然他可以从卢九手里抢,难道我叶汉不能从他傅老榕手中夺过赌牌?这就是他畏惧我的原因。他奈何不了我,惟一的办法就是希望我远远地离开澳门。他知道我和鄢之利的关系,估计到有可能去越南开赌场。他也知道,如果由他开口让我来越南我会拒绝,因此,他千方百计让我自己提出来。”说到此处,叶汉冷笑道,“既然知道他的阴谋,我干脆来个将计就计,主动约你合作。没想到老傅果然中计,哄你随我来越南,许诺投资40万。等赌场开办起来,我们没有回头机会了,他就不再管了。”

简坤听得呆了,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办?”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的投入。”叶汉说,“你除了傅老榕给的那点点,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我么,当然有,没有准备怎敢出国?如果我不投资,亏的是两家,对我而言,是甘心不甘心的问题,你却是怎么活下去的问题。我当然不会甘心,来越南的目的也是为了有朝一日重返澳门。只是我们不管关系如何密切,生意归生意,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继续投资,那么我们还怎么合作?减少你的股份是一种办法,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你把股权全部卖给我,我再高薪聘用你。”

简坤苦丧着脸说:“傅老榕把我甩了,你可不能再把我甩了!叶先生,股权还是保留我的好不好?”

叶汉见简坤焦急的样子,望着阮妮笑道:“傅老榕是你姑爹,我是阿妮的干爹,如果我像傅老榕一样狠心肠,肯定是不收你的。别紧张,这间赌场我最终还是要交给你们的,但有个条件——必须把琼枝接来,你们一起生活。怎么样,这条件不算苛刻吧?”

简坤与阮妮面面相觑。

叶汉把话挑明,是为了让简坤认清傅老榕的真实面目及明白他的意图。不久,他将所带的钱全部注入赌场,在西贡大做广告,招聘服务员,与当地政府官员疏通,赌场生意很快走上了正轨。

只是,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叶汉时不时思念琼枝,希望能和她团聚。

对这个问题,简坤夫妻总是讳莫如深。

叶汉又向翻译阿黎打听,阿黎也闪烁其辞。叶汉觉得他们仿佛在联合起来瞒着什么。

叶汉确是一位奇才,西贡虽说是越南最富庶的城市,但远远无法与澳门相比,像这种地方居然被他挖掘出最大的潜力,简坤每月领取红利,和阮妮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赌场生意红火之后,简坤不再满足于原来的少量股份,不断地向叶汉提出要求,希望逐步增大股份,以达到各占50%为止。

简坤的投资来源是不断从赌场获取的红利。

每次,叶汉犹豫时,一看到简坤背后的阮妮,心就软了,最后总是做出让步。

从1952年至1956年,叶汉在越南扎扎实实搞了三年多赌场,算一算几年的积蓄终于足够回澳门与傅老榕竞投赌牌了,遂准备收场。

这时候,他在越南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够跟琼枝见面——最好是一起回澳门,共同对付傅老榕。

这些年,简坤和阮妮一直瞒着他,琼枝始终不见露面。为了了却心愿,叶汉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放出风声准备将所持的50%股权转让给贺诗光。

简坤夫妻这时候开始焦急了,向叶汉求饶。叶汉说:“你们经营水平我最清楚,即使赌场全部交给你们,终有一天‘濠雄’还是会垮掉。贺老是位生意高手,有能力把赌场撑下去,加之这些年我一直受他的照顾,欠了一份人情,把股权让给他正好还情。”

简坤夫妻担心一旦赌场分一半给外人,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惟一的办法就是苦苦哀求。叶汉见时机成熟了,最后摊牌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追问。如果你们再回避,我当然只能把股权转让给别人。”

简坤、阮妮低下头,不语。

“请你们告诉我,琼枝是不是已经离开人世?”叶汉说完这句话时,只感到内心一阵绞痛。

简坤与阮妮面面相觑,仍不说话。

叶汉叹道:“既如此,我真的只有把股权转让给贺诗光了。我原计划是交给琼枝管理的——只有她,才有这能力。现在她不在了,我不能眼睁睁让‘濠雄’倒掉。”

“不,”阮妮终于开了口,“我妈还没有死……”

“那她为什么一直不出来见我?”

“她说过,等你有一天出人头地,她才愿意见你。”阮妮避开叶汉的目光说。

叶汉从阮妮虚怯的目光里读出破绽,摇头道:“你别再撒谎了,我这一走,说不定从此再无见面机会,除非她对我已经死心,要不,她是不会这样的。”

“她……心里有愧……”

叶汉吃了一惊:“不,无论如何,她对我无愧。你让她出面见我,否则,我绝不会把另一半股权交给你们!”

阮妮被逼到绝处了,无奈地点头:“她离这里不远,今晚,你们见面吧!”

按照阮妮的安排,晚上琼枝来赌场会客厅与叶汉见面。叶汉经过一番精心打扮,从傍晚开始就一心等待着琼枝到来。

晚上9点,琼枝准时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老多了,但当年的风韵犹存,刹那间叶汉的热血奔涌,无以自制地迎上去,一把将琼枝抱在怀里,喃喃道:“阿枝,跟我回澳门吧,这辈子我再不能让你离开我了……阿枝,你答应我……”

琼枝轻轻地将叶汉推开,客气地说:“叶先生,我们坐下谈好吗?”

叶汉准备再上前拥抱,猛发现琼枝身后还有一位男人——翻译阿黎向他点头致意。

叶汉正要支走阿黎,琼枝介绍道:“他叫阮阿黎,是我丈夫。”

叶汉目瞪口呆。

正文 第十六章 杀回濠江

“阿黎,你出去一下,我和叶先生……”

“不必了。”叶汉说,“阮先生请坐。”

阮阿黎看看琼枝,又看看叶汉,摇头说:“你们谈吧,再见!”阮阿黎出去时,随手把门带上。

“他很忠厚。”叶汉收回目光说,“你挑了个好老公。”

“你去上海后,我就和他认识了,都是西贡人,乡里乡亲的。”琼枝避开叶汉的目光,“阮妮是他的。”

叶汉已经猜到了,但此时由琼枝自己说出来,心里如倒了五味瓶,不自在地搓着手道:“你什么时候离开澳门的?”

“1945年底。”琼枝叹道,“那时候还不见你回来,我估计恐怕再也等不到你了,阿黎恰好又来澳门。”

“如果我能在1945年前赶回澳门,”叶汉的喉节动了动,“你能嫁给我吗?”

琼枝望着叶汉摇头,“那时我已经人老珠黄。”

“我不嫌你!”

琼枝滚下泪水。

“我一直在想,等筹足钱就杀回澳门和你团聚,从此不再分开。”

琼枝抽泣。

“直到现在你仍然在我的心里,一刻也不曾离开!”

琼枝咬着手绢哭了起来。

“在越南的这些年,你是我的精神支柱。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天气炎热,雨季漫长,长夜寂寞……我就是靠思念你才度过这么多难熬岁月的……”

“求求你,”琼枝泪眼蒙蒙地望着叶汉,“求求你别说了,我快要崩溃了……”

叶汉长长地叹了口气,把万种恋情咽进肚里,很久,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阿枝,谢谢你!真的,你的聪明是任何女人都无法企及的。三年多来,你一直不露面,一直让阮妮他们守口如瓶,保留最后的秘密,才使我在这份寄托中顺利地完成了事业的第一步……如果从一踏上越南这块土地,就知道你已经名花有主,真不知道我有没有毅力支撑到今天。阿枝,请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你……”

琼枝已恢复平静,用手绢拭去面颊的残泪说:“你太优秀了。在你们中国,凡优秀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跟过白崇禧、陈济棠,跟过傅老榕,这些都是优秀的男人,他们妻妾成群,我的分量太少太少了。”

“我会是这种人吗?你太不了解我了。”叶汉说完,感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失望。

“阿汉,你可以恨我,真的,是我辜负了你。正因为我有愧,才不愿随阿黎回越南,一直在澳门活动,与政界周旋,等你回来时可助一臂之力,这样我才能得到一点慰藉……阿汉忘了我吧,这辈子我愧对你的一生痴情……”

此时的叶汉脑海一片空白。他站起来踱到窗前,居高临下,下面是西贡市区参差不齐的各式建筑物,“濠雄”赌楼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叶汉的套间在顶层,极目望去,尽头那边是漠漠远山。有风自山那边来,带来城外的气息。一群白鹭飞在天际,擦着云彩飞往山那边,叶汉的心也被带去了,那种美丽的诱惑令人一辈子魂系梦萦……

叶汉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愿望,幻想那群雁调过头向他飞来,然后停在窗台上供他观赏……很快这念头又被自己打消了:雁的美丽与神奇正是因为飞得远,它与蓝天白云、漠漠远山及这空穴来风已构成了一幅完美的画卷,如果非要让雁飞到窗台,恰似在这幅完美图画中挖去了灵魂……

距离就是美,就是诱惑——琼枝的出现就是飞雁停在窗台上。

叶汉了却一桩心愿,将股权如数出卖,携带巨款,踏上了回归澳门之路。

1956年秋天,叶汉回到澳门,下榻霍芝庭儿子霍宝材的国际酒店,开始筹划竞投赌牌、取代“泰兴公司”的工作。

兵书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千头万绪,第一件事就是着手调查傅老榕在澳门经营赌业的各种资料。诸如:经营权在什么时间开投,底价多少,何时期满,以及傅老榕经营赌业20多年来,每年上缴赌税的数额和变化,特别是傅老榕与澳门政府千丝万缕的关系。

要了解这些,最好的途径是从傅老榕内部着手——他想到了泰兴公司的赌场主任邱老六,如果能拉他入伙,无疑是一个妙招。

通过电话联系,叶汉把邱老六约到国际酒店自己的套房。

几年不见,岁月在每个人脸上都镂下了深深的皱纹。坐定后,叶汉便开诚布公道:“老六,傅老榕现在给你什么待遇?”

邱老六不解地望着叶汉。

“我要主宰澳门赌场,你愿不愿跟我干?我会给你更高的薪金。”

邱老六不置可否地低头沉想。

“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好了再回答,不必强人所难。”

邱老六回去数日,然后回到国际酒店向叶汉表示,他愿意跟叶汉干,但必须占一部分股份,哪怕只有一成都行。

叶汉想了想:“好吧,我可以分一成股份给你。你是老虎身边的人,了解不少‘泰兴’高层内幕,这些东西很重要,你一定要把来龙去脉全部弄清楚。”

邱老六听了,面露难色:“这些东西傅老榕封锁得特别严,除了他和高可宁,连他儿子都不知道。以前简坤也算是他的心腹,事实简坤对公司高层的秘密也是一无所知。想必你也问过他。傅老榕专横,我在他手下憋气了才想着跟你的。”

叶汉皱了皱眉,不再追问。这时候他又想起琼枝来。如果早回来十几、二十年,那时候琼枝早已把这些东西准备好了,眼前的难处也就不复存在。

一连十数天,叶汉虽然多方努力,无奈澳门政府办事没有多少透明度,很难查出眉目来。

一天,叶汉百无聊赖地在小客厅内翻阅报纸,不想,一个题目赫然入目:《叶汉杀回濠江——傅老榕说:蚍蜉撼大树由他去吧!》

叶汉吃了一惊,自从踏上澳门的土地,除了单独会见了邱老六,几乎不曾下国际酒店的楼,消息怎么这样快就走漏了?这篇文章发表在《澳门日报》,署名周平。文章称:20多年前,鬼王叶汉曾名噪澳门,再之后,在上海再创辉煌,之后一直浪迹江湖,寻找杀回濠江的良机。作为多次报道过叶汉事迹的笔者,一直关注着他的下落。几经查询,得知叶先生在越南西贡开赌场。近日得报社支持,亲赴西贡追踪采访,不巧叶先生已离越赴澳,欲竞投澳门赌牌,与傅老榕先生一决高下,了结几十年恩怨。为此,笔者回国采访了傅老先生。傅先生自恃树大根深,对叶汉之举嗤之以鼻,说:“蚍蜉撼大树,由他去吧……”

叶汉猛然记起,他在离开越南前确实接到过周平的一封信,信中提出各种问题,但叶汉因准备潜回澳门,不宜公开行踪,故没有回信。

现在既然已经公开了,就约鄢之利获取有用的情报,商量对策。

叶汉回澳门的事,鄢之利也从《澳门日报》上知道了,因此,接到叶汉的电话,他一点也不吃惊。

这一次,贺诗光也让叶汉给鄢之利捎回口信,老人一再嘱咐,女婿要对他女儿好,尤其要多在家里陪他女儿。

见面时,鄢之利说:“丢老母你真是混账,回来了连老朋友都不通知。”

叶汉笑了笑,把不愿露面的原因说出来,叹道:“现在泰兴公司固若金汤,老鄢,你说该从何处着手?”

鄢之利想了想,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细想。”

叶汉皱眉道:“你以前不是许诺和我合作?临别时,我嘱你多打探泰兴公司的内幕,难道你一直不放在心上?”

鄢之利生气道:“谁说我没放在心上?你去越南没有多久,我就开始按你的吩咐去做,一深入打探,我几乎吓了一跳:傅老榕在澳门的势力远非我们可以相比!向他挑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老鄢,不许你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一次我是铁了心的,不扳倒傅老榕,绝不罢休!”

鄢之利摇头叹道:“不是我泼你冷水,老傅在澳门把持赌场20多年,树大根深,财势逼人,而且还有显赫的名望和地位。他除了是泰兴娱乐总公司的总裁,还是澳门德记船务贸易公司、大来轮船和澳门16号码头的东主,另外,还兼任澳门商会名誉顾问、澳门南海西樵同乡会名誉会长。在香港、美国和加拿大都拥有可观的产业。1952年,葡国还授予他葡萄牙基利斯督荣誉大勋章。”

“就为这些,你就畏惧了?”

“是……当然也不全是。主要是我的股票生意脱不了身,就目前而言,前景还算光明。人各有好,我暂时对赌业还没有——”

“不是你对赌业没有兴趣,而是对我叶某没有信心。好吧,我不强人所难,老鄢,你在社交圈子里很有知名度,可否介绍几个对我有用的政府官员?”

“当然可以。其实根本不用我介绍,凭你已有的知名度比我更有优势。我认识的多是女人,她们的老公知道了,还会吃我的醋呢。”

“女人正好,吹吹枕边风。你还愁什么?愁你没有开一家专门制作‘绿帽子’的工厂?”

“叶老板,我认为你从暗中搞傅老榕不可取,老傅本人走的就是‘地下路线’,他和澳督白理觉的关系非同寻常,白每时每刻都在暗中保护老傅。你不妨先通过舆论张扬声势,然后直接找澳门政府。”

叶汉认为此举很好,立即召集澳门数家报社记者举行新闻发布会,公开声称这次回澳门是为了竞投赌牌。他说,从战略眼光看,从地理位置看,澳门赌业大有潜力可挖,完全有可能成为举世瞩目的赌城。但事实上,澳门赌业一直停滞不前。这主要是澳门赌业的领头雁造成,云云。

叶汉公开批评:傅老榕思想守旧,不锐意取新,嫉贤妒能,是阻挡澳门赌业发展的绊脚石!有傅老榕存在,澳门永远也无法繁荣。又称,从发展角度出发,澳门赌坛惟有不断更换主持人才能不断推陈出新,创造佳迹。傅老榕20多年如一日稳坐赌王宝座,实际上是占着茅坑不屙屎。

最后,叶汉善意地规劝澳门政府,竟投赌牌,公开竞争,不仅有利于能人发挥其作用,更能不断增加政府收入。

叶汉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一经各报刊载,立即掀起了一阵热潮。

市民们对一人主持赌牌的做法一直不满,现在叶汉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纷纷写信要求政府采纳叶汉的建议。

叶汉见声势已经造成,便直接上澳门政府公开查询有关情况,接待他的是澳督白理觉的秘书高斯。

首先,他耐心地听完叶汉的讲述,然后耸耸肩摊开手道:“据政府规定,澳门赌场的经营权是代办性质,已经确定由傅老榕先生、高可宁先生代办,不会公开竞投!”

叶汉如吞了一口热稀饭,吐不出也咽不下,很久才说:“这不合理,不合理的事非得改掉!”

高斯冷冷道:“那你去改掉好了。”

叶汉感到高斯说出的话,根本不像一位政府工作人员,气愤地说:“你这是成心袒护傅老榕,我要找白总督!”

在休息室里的白理觉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吵闹,含着烟斗走出来,一见到叶汉,他心里就明白了,不失风度地做了一个手势,请叶汉就坐。

叶汉不肯坐,涨红着脸说:“白总督,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应该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不能带有任何个人感情色彩。这位高斯先生居然公开偏袒傅老榕!”

白理觉见叶汉一副气愤的样子,觉得有趣,取下烟斗上下打量,然后微笑着问道:“你就是叶汉先生?”

叶汉点头。

“很好。”白理觉吸了一口烟斗,吐出浓浓的烟雾,“你的高见我在报上都看到了,很有见地,我也愿意锐意改革,做出政绩。不过,据我所知,傅先生并非你说的那么糟,对政府还是有贡献的,就目前而言,澳门还没有谁可以替代他——也包括你叶先生!”

叶汉吃惊地望着白理觉。

白理觉突然拉下脸来:“叶先生,我们澳门可不欢迎惹事捣乱的公民,今后还要在报纸上乱捅,把政府说得一无是处,那是没有好处的!”说到此处,转身对相随的侍卫下令道:“送客!”

叶汉走出总督府,理解了鄢之利的一番话,傅老榕果然不容易撼动。

鄢之利再次劝他打消念头,最好和他一起投资股票,叶汉坚决地摇头:“我立下的志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21岁踏上这块土地,至今我的信念一直未曾泯灭,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越不能放弃。老鄢,你再陪我去找几位政府官员,我不信澳府会铁板一块!”

鄢之利见劝服不了叶汉,只好说:“其实你根本不用去找别人,有关官员都得过傅老榕的好处,你不妨去找罗治国,他会有办法的。”

“你说的是狗仔?”叶汉恍然大悟,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叶汉与鄢之利告别,立即搭乘出租车去澳门监狱找狗仔。

上次分手时,狗仔说过他和澳门财政厅厅长伯多有特殊关系,伯多绝对知道竟投赌牌内幕。叶汉深深地感受到,人,有时确实不是个东西,相互间的利害关系能残忍地撕毁公理、道德乃至人性……他也承认自己在世俗的浊流中纯洁不到哪去,过去利用琼枝的色相打通上头关节,现在仍然沿用这办法——用狗仔的男色去打通关节。人啊人,怎么越是有头有脸的人,越是卑鄙、下流和无耻?

又是三年不见,狗仔仍然不显老,光洁而富有弹性的肌肤,纹丝不乱的头发,端正且恰到好处的五官,再配上高大魁梧的身材……叶汉突然发现,狗仔原来如此英俊,难怪他能在变态人的心目中保持长盛不衰的魅力。真的,作为正常的叶汉,以前忽略了狗仔的美。

狗仔把叶汉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问:“汉哥,三年前,你为何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不忍心用自己的不幸影响你的平静。”

“汉哥,你这样说也太见外了。我罗治国很早就跟随你,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曾亏待我,难道我就那么不识好歹?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听说你和财政厅厅长伯多有交情,可不可以帮我打听竞投赌牌内幕?”

“我的记性差,你想问什么,我不一定都记得,我今天去和伯多先生说好,明天你仍到这里来,我带你去见他。”

“那就全拜托你了。”

次日上午,叶汉仍乘出租车去澳门监狱,狗仔早在等他,两人一起坐人力车去不远的伯多先生的别墅。

别墅建于海滨,典型的欧式风格,外面是围墙,围墙内种植各种观赏树木和名花异卉。

守门的是一条高大威武的大狼狗,脖子上套着铁链,一见狗仔,就高兴地张着嘴立着前腿。

狗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巧克力喂进狗嘴里,又在它的头上拍了一下。

走进别墅内,伯多先生已迎了出来,把两位请进小会客厅,然后和狗仔坐在一起,面对叶汉。

伯多把狗仔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大腿上,轻轻地摸着,轻咳一声说:“听罗治国先生说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有什么要问的不必客气。”

“我想竞投澳门赌牌。可是赌牌现有主持人傅老榕与政府关系密切,澳督白理觉说澳门赌博经营权是代办性质,长期由傅老榕代理,不再公开竞投,请问是不是这样?”

“不。”伯多摇头,“这是白理觉有意庇护傅老榕。澳门赌博管理文献是经过国家机关审批的,规定赌业专营权两年为一期,期满后再公开竞投,原则是谁出价高谁得持牌。”

叶汉咽咽口水问:“今年是否已经满期?竞投时间如何安排?”

“明年。”伯多的一只手移到狗仔大腿上轻轻地抚摸,“按规定,期满前的六个月开始竞投,而且还要在报纸上公布,以吸引更多的竞投者,提高透明度。但是,在白理觉执政期间,因傅老榕给他大笔好处,他有意缩小消息公布范围,华文报纸和英文报纸都不登,只在一份很小的葡文宪报刊登这消息,以此应付国家机关。”

叶汉咬牙骂道:“简直是流氓!白理觉太放肆了,你们应该向国家机关反映。”

伯多叹道:“没用的。他的任期也快满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只想趁机会多捞实惠。”

“白理觉任期还有几年?”

“没有明确规定,情况好三五年,政绩不行也就一二年吧。”

叶汉激动地起身向伯多伸出一只手:“谢谢你向我提供这么多重要情报!否则,我真是无从着手。”

伯多站起来,犹豫一下,还是握着了叶汉的手。

“你们聊吧。”叶汉向狗仔眨眨眼,“我要回去重新筹划,告辞了。”

狗仔起身也要走,伯多无奈地摇头苦笑。

叶汉领着狗仔回到中央酒店,立即宣布道:“这一回我有了拱倒傅老榕的杀手锏!”

“杀手锏!”狗仔不解地问。

“是的,要拱倒老傅,就得先把白理觉赶走,一旦他失去靠山,处在平等的地位上,傅老榕不是我的对手!”叶汉自信地说。

“赶走白理觉,能行吗?”

“绝对能行,就从竞投赌业着手。他既然这样顶天立地帮傅老榕,一定受了贿赂,只要找到证据,不出一年,就能叫他滚回葡萄牙。”

“证据只怕难找。”

“不难,你再去求求伯多,想办法把这20年来傅老榕经营赌场与政府签订的合约全部弄出来,我会在里头找出破绽来的!”

“这事恐怕难办。不过,我会不惜一切弄到手。”

“伯多愿冒这风险吗?”

“为了我,他也会不惜一切的。”

叶汉的喉节动了动:“他对你真好。”

狗仔把脸偏向一边,凄然道:“你以为我很愿意?多少年来都是迫不得已,人生有得必有失,别说了。”

叶汉把一只手搭在狗仔肩上,激动地说:“不会太久了,等我打赢傅老榕,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

几天后,狗仔向叶汉报告一个消息,傅老榕和澳府的合约副本锁在总督府资料室的保险柜里,财政厅长有权调阅。伯多先生经初步阅看,里面有很多重要证据。

叶汉喜出望外,高兴地捶了狗仔一拳:“很好,你马上请伯多先生帮忙拿出来!”

“不行,按资料室规定,凡入库的重要文献任何人不许拿走——连白理觉都没有这个权力。”

叶汉一下子又泄气了,想了很久,突然问道:“可不可照相机翻拍?”

狗仔点了点头:“伯多先生也这么说,只是20多个副本要费很大一阵功夫,一旦发现,将会做窃贼处理。以伯多先生的身份,他是不会这样帮我们干的。”

叶汉觉得这最后一线希望不能失去,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我们可不可以扮成伯多先生的助手,带一部照相机进去?”

“对,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狗仔敲着自己的脑袋说。

“牵扯到白理觉证据的事,他们肯定也很重视,并做好防范准备。不过,到了这时候,我们也没有退路了,惟一的出路是孤注一掷!好吧,你再求求伯多先生,谈妥了,再通知我。”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再陪他……他会答应的,你还是准备一架好点的相机。”

几天后,狗仔通知叶汉,一起去伯多别墅商量。伯多说,他可以把叶汉和狗仔带到资料室去,但不能陪同,并且要求一路上不许说话,万一出事,他可一口咬定不认识叶汉和狗仔,说他俩是有意混进去的。

狗仔不干,叶汉认为伯多先生做到这一点,已经够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先由伯多先生用轿车把他俩带到资料室附近下来,穿一色的服装,把相机卸下,零件分别藏在内衣里,伺机行动。

轿车在总督府附近停下来,伯多下了车,直接向资料室走去。叶汉和狗仔紧随在后面,给人的感觉是随从。

第一关是总督府大门,卫兵向伯多行了礼,叶汉和狗仔跟着顺利过去了。

第二关——也是最后一关,资料室的门警向伯多行了礼,检看了伯多的证件,叶汉紧紧跟上,警卫拦住他索要证件,叶汉指了指伯多的背,扮了个鬼脸,也通过了。

后面的狗仔见剩下他一个,在门警的逼视下显得更加紧张,因担心露出破绽,临时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在外面徘徊。

资料室很大,分门别类地耸立着各种木柜或保险柜。查资料的人不多,伯多向叶汉递了个眼色,指了指一个保险柜,悄悄交给他一片钥匙,然后跑到休息室抽烟、喝茶。

叶汉打开保险柜,从目录上寻找到放置赌业合约副本的抽届。拉开,傅老榕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他紧张地四处望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将副本全部抱出来,走进写有“阅查室”的房间。

阅查室由十数间用木板隔开的统仓式房间组成,内有书桌和靠背椅。叶汉将门掩了——却没有门插。不管它,先看了再说。

副本最上面的一份是1938年签订的,赌饷是210万,这一份叶汉熟悉;下一份是1940年签订的,赌饷减为200万;第三本为1942年所签,金额190万;第四本是1944年签订,金额是120万。

叶汉一阵惊喜,这些证据无疑是白理觉的致命点,透过这些逐年减少赌饷的合约,完全可以看穿澳督和傅老榕在暗中的行当。按常理,赌饷竞投,只能逐年增加,现在的这些反常现象,一旦在报纸上公开,或投诉到葡萄牙国,白理觉立即就得滚蛋!

叶汉抑制住喜悦,把相机零部件从内衣里拿出,重新组装好,安上胶卷,一份份认真拍摄……

近些日子,《澳门日报》首席记者周平经常缠住叶汉,想挖掘出一些有轰动效应的火爆新闻。此刻,叶汉的第一个计划就是把胶卷冲洗出来后,冲印一份给周平在《澳门日报》上公布。这种轰动效应将是不可估量的,白理觉定会名誉扫地,落荒而逃,傅老榕也因为采用卑鄙手段遗臭澳门,退出赌界!以后,澳门赌场的地位就非他叶汉莫属了!

第一卷拍摄完毕,叶汉把拍好的胶卷放在桌面上,换好第二卷胶片,直至拍完最后一张,才松了口气,喜悦和得意溢满心胸。刚准备把胶卷藏好,放回副本原件,桌上却空空如也……叶汉正纳闷,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怪笑,叶汉吃了一惊,这时他才感觉到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人。回过头来,拍好的胶卷正在白理觉秘书高斯手中。

“叶先生,你还真神通,怎么样,跟不跟我去警察局走一趟?”

叶汉自言道:“这一‘铺’我又输了……”

正文 第十七章 老赌亡命

傅老榕决不允许自己的事业落到别人手中,因此,对叶汉一百个不放心,打听到叶汉住在国际酒店,遂命令高可宁的心腹解典负责监视叶汉,如有行动,及时汇报,必要时再做出相应对策。

解典是澳门通,擅长盯梢打探。他经过一番乔装,化名在国际酒店叶汉的房间隔壁订了一个套间。

开始的一段时间,他只能在窗口看着叶汉进进出出,并无多大收获。他想,如能在叶汉的房子里装上一只“耳朵”,那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神效。

解典虽成不了大气,但“小脑”发达,他从医生看病受到启发,弄来“听诊器”,把管子接长,趁叶汉出门之机,从房顶装饰板空隙内,把“听诊器”的另一端接到叶汉的房间里,这办法果然有效,只要叶汉在房间里与鄢之利、周平、狗仔等人谈话,都能听得一句不漏。

就这样,叶汉的行动完全被傅老榕掌握。

当叶汉公开向澳府索要竞投资料时,傅老榕有点急了,认为只要资料到手,即使他不拱倒自己,最起码,赌税也要回升到过去的210万元。

傅老榕将此事告知白理觉,白闻讯惊恐万状,急忙和傅老榕商量对策。

原来,白理觉与傅老榕私下订了协议,赌场利税在210万元的基础上,政府每减一万元,除减去的一万元归白理觉,傅老榕再额外给他一万元酬金。多年来,白理觉在这种利诱下一步步被傅老榕拉下水,越陷越深。

白理觉知道,一旦事情败露,他将身败名裂。

就在两人拿不定主意时,解典打探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叶汉将潜入资料室用照相机偷拍所有副本,然后在《澳门日报》上公布,再直接捅到葡国……

白理觉、傅老榕大惊失色,仿佛如末日来临。

这一惊,傅老榕衰老的身体扛不住了,在床上咳喘不停。

由于是痼疾,医药无效,惟一的办法是从妓院选来未曾开苞的正宗黄花处女伴陪,傅老榕就在一种激情与亢奋中暂时解除这种痛苦……他告诉白理觉,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派人当场逮住叶汉,定他一个偷窃政府机密罪。

白理觉依计而行,派秘书高斯在叶汉潜入资料室时跟踪,由于叶汉太得意忘形,身后有人都不曾察觉,每拍完一卷都被取走,直至最后证据全部落到高斯手中。

且说叶汉被高斯逮个正着,以为真会送他去警局,没想被带到澳督府办公室。白理觉早已等候在那里,很客气地起身相迎。

白理觉听傅老榕说过,叶汉吃软不吃硬。坐定后,他支走高斯,把烟斗轻轻地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用不太流利的粤语问道:“叶先生这次一定要竞投赌牌?”

叶汉点头。

白理觉沉吟良久,仰起脸用商量的口气问道:“可不可以与傅先生、高先生合作?”

叶汉望着白理觉,不语。

“他们会听劝告的,我可以把利税在120万元的基础上再往下减。”

“然后白总督向葡国政府申报,说1958年度澳门无人竞投,原持牌人要求利税减少,是不是这样?”叶汉冷笑道。

“叶先生果然聪明!”白理觉伸出大拇指夸道,“难怪傅先生那么害怕你。怎么样,我的条件可以考虑吧?”

叶汉咬牙道:“不行,有我一个人足够,我不需要合作伙伴,更不需要政府减利税,相反,为了增加政府收入,我将自动把利税提高到210万元以上!”

白理觉见叶汉毫无通融余地,沉下脸说:“叶先生,你别忘了,私带相机偷拍政府机密是犯法的!”

叶汉昂起头说:“不用白总督提醒,叶某自己已经查阅了有关法律,窃取机密根据情节之轻重,判处1~5年坐监。”

“你不怕坐牢?”

“我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5年之后,叶某仍然可以出来竞投赌牌。”说到此处,叶汉盯着白理觉冷冷道:“那时,白总督也不会是总督了,嘿嘿!”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汉抱胸,眼望着天花板说,“各报记者都在关注我的行动。我是赌界名人,曾数度成为澳门新闻的热点人物。我如坐牢,原因当然得公布,到时候你和傅老榕的幕后交易——”

“你没有证据!”白理觉近乎歇斯底里,“你拍摄的底片我会毁掉!还有副本原件我也会毁掉!”

“可你毁不掉已经向葡国政府的申报材料——那些同样是致命的证据!只要我坐牢的内幕经报纸公布,你和傅老榕多年来欺上瞒下的秘密也将曝光。那时候,傅老榕的宿敌卢九、范洁朋、叶汉等人群起作证——白总督,你说,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白理觉的额上渗出汗珠,掏出手绢,抖颤地擦拭。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的摆钟撞击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

双方沉默了很久,白理觉终于开口道,“你既然不愿意与傅老榕合作,可不可以放他一马,让他再主持两年赌牌?”

“我干吗要放他一马?”

“这些年傅先生外表虽然风光,那不过是一种表象,真的他很糟——他的身体可能撑不了两年……在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眼看着自己创建多年的基业被人取代。看在一位垂死老人的份上,你可不可以……”

傅老榕的身体状况叶汉也早有耳闻,但不曾意识到会很糟。短暂的时间里,他确实产生过同情和恻隐,但一想到这一辈子与傅老榕的恩怨纠葛,摇头说:“不,我回澳门竞投赌牌正是为了跟老傅争雄,在他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赶他走下赌王的宝座,否则,我与他的争斗还有什么意义?白总督请放心,叶某不是那号不择手段的赌徒,人生如赌,赌博的精髓在于‘公平竞争’,人生的意义在于获得平衡。只要白总督主持公道,不偏向任何人,能跟傅老榕在平等的地位上竞争,我就不会感到不平衡。白总督,你说,我的要求算不算过分?”

“不过分。”白理觉说,“但关于向报界捅的事……”

叶汉哈哈大笑道:“当叶某心里感到平衡的时候,这类问题也将不复存在。”

白理觉亦哈哈大笑。

叶汉去资料室偷拍副本的时候,傅老榕在病榻上等候白理觉的消息。

傅老榕的病是亏精过度引起的,上了年纪这方面尤其要节制,但他做不到,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是认为必须抓紧时间享受。

激情与亢奋过后,现在他很虚弱,希望白理觉给他带来好消息,然后提起他的精神,多云转晴……

傅老榕在他的海滨别墅里,一直等到傍晚,白理觉的豪华轿车才出现在他的别墅大门外。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只留下一抹余晖挂在傅老榕西头的窗台上。

白理觉进入房间,傅老榕尽力地支撑起身子,问道:“总督,叶汉抓进牢里了?”

“没有。”白理觉摇头,靠近傅老榕坐下。

“为什么?给他逃走了?”

“也没有。傅先生,以后的竞投可能要公开了,叶汉很厉害,比我们想像的更难对付。”白理觉将与叶汉交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傅老榕听着听着,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双眼翻白,口流白沫……手下乱成一团,捶背掐穴位都无济于事,最后邱老六口对着傅老榕的口用人工呼吸把他救过来……

傅老榕醒过来,被灌下人参汤,慢慢又恢复了元气,望着邱老六说:“这一辈子在很多事情上我瞎了眼,尤其是看错了人……惟有你,总算没有辜负我……”

邱老六受宠若惊,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傅老榕又转对白理觉:“这些年谢谢你对我的关照,使我能在有生之年稳坐澳门赌王宝座,从未动摇……”

白理觉摇头:“别说了,你我之间互不相欠,‘谢谢’二字,我受之有愧……”说完,垂下了头。

傅老榕亦感到无愧于白理觉,于是又回想到叶汉:“叶汉,我再怎么对不起你,总归是我把你带出来!你若是没有个人野心,我怎会赶你出澳门。现在我已经风烛残年,你居然还念念不忘报仇,你……”

“傅先生别激动。”白理觉劝道,“叶汉虽然扬言要在你有生之年赶你下台,可这并不等于他能成功。你们双方的势力相差何止百倍,凭什么他也竞不过你。”

傅老榕摇头说:“他是我的马仔,这口气我咽不下呀!他这样一捅,以后我的赌税平白无故地增加好几倍,这口气……啊——啊——”

傅老榕再度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手下又乱做一团,在他的眼前晃动……晃动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傅老榕翻身爬起来,大声叫道:“霍老板,你怎么来到这里?”熟悉的身影不理,傅老榕以为认错了人,非要看个究竟,走出房屋,追过群楼,再跨过一座桥,前面的人这才回过头来——果然是霍芝庭!傅老榕大惑不解,问道:“霍老板,你不是死去多年了么?你这是……”

霍芝庭点头说:“是呀,我这是来接你——你回头看看那是什么?”

傅老榕回过头,一块牌子上三个大字:“奈何桥”……

傅老榕吃了一惊,大声质问道:“霍芝庭,在房里我叫你为什么不应我?不理睬我?”

“那是阳界,我不能答应你,也只能给你一个背影,引你走过这座‘奈何桥’……老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啥抛不开的。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当初我在中央酒店做梦,你也是澳门赌王之一,你的天下完了,下一位是大耳叶汉……”

“我不想退位!”傅老榕大声地叫喊……牛头、马面将他的嘴堵住,扭着他走向阴曹地府……

“傅老板,傅老板,你醒醒!”

“傅老板,傅老板……”

这一次,傅老榕再没有醒过来,西窗那抹晚霞早已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窗繁星,还有繁星下的万家灯火……

泰兴公司一阵忙碌,公司上下一律佩戴黑纱,中央酒店、福院新街、十月初五街三大赌场及澳门德记船务贸易公司、大来轮船、澳门16号码头全部停业办丧。

傅老榕的灵堂设在中央酒店大堂,一具上等红木棺材装殓着一代赌王,两旁摆满各界送来的花圈,傅老榕的儿子傅继业身披重孝,跪在棺材前。为了显示哀悼,灵堂布置尽可能昏暗,没有电灯,让香火和烛光衬托出一种阴森神秘的氛围。

泰兴公司分别以公司的名义及傅继业的名义向叶汉发出了请贴。

听到这个消息,叶汉惊呆了,几乎不相信命运会这么无情地捉弄他……20多年来,叶汉四处飘泊,尝尽万苦千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与傅老榕争一个高下,到了这最后关头,对手竟撒手西去,似乎不屑与他相争……

叶汉万分悲戚,柔肠百转,带着复杂的心情,参加了傅老榕的葬礼。

哀乐声之后,灵堂又恢复了神秘的寂静,叶汉跪在死者的棺木前叩首,既缅怀傅老榕当年对自己的提携之恩,又诅咒他强加给自己的百般磨难,并且在他正要表现自己的时候,傅老榕竟不屑一顾,乘鹤归去。

叶汉上三炷香在灵柩前,再点燃一盏菜油灯,跪看灯烟袅袅,这空洞的赌王宝殿谁可登堂入室?

人死如灯灭,傅老榕死后,高可宁成了泰兴公司理所当然的继位人。

多少年来,高可宁一直不直接插手赌场内部的事务,只在年终参与分红,这并非高可宁无能,这正是他高明之处。他了解傅老榕争强好胜的性格,如果自己也挤到台前,一山难容二虎,矛盾和磨擦将会不断发生,其结果是公司利益受损,给人可乘之机。莫如让他一手打理,自己反倒落得轻松,修心养性。这些年,傅老榕的身体每况愈下,而高可宁却精神饱满,气色红润,如返老还童。

傅老榕在世之日,曾多次请高可宁在他百年之后能给傅继业保留一半的股权。高可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向他表示,20多年来自己对公司没有贡献,坐享其成,万一老板西去,于情于理,他该鼎力辅助傅继业,不让赌牌落在他人手中。那时,叶汉还在越南,傅老榕预感到终有一天他会杀回来,因此特别提醒高可宁提防叶汉。

傅老榕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送葬队伍长达一公里,市民万人空巷,澳门各报都在头版显要位置报道了葬礼盛况。

出殡之后,高可宁召集傅继业、邱老六、解典等骨干开会,并特别邀请了白理觉参加。

高可宁在会上说:“傅老板在世之日就一再提醒叶汉是我们的头号对手,现在他果然出现了,且来势相当凶猛。今后,公司的头等大事就是调动一切力量对付叶汉。”

高可宁说到此处,转脸望着白理觉:“白总督虽不是我们公司的成员,但一直是我们的靠山,没有你,公司就没有今天。现在,叶汉像疯狗一样咬我们,仍然希望总督能一如既往地保护我们。”

白理觉叹道:“高先生不必太客气,我们的利益都是相通的,能做到哪一步,我会尽力争取。只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叶汉已经抓住了我们的弱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

高可宁点头:“只要能保住赌牌持有权,公司会不惜一切代价。总督请放心,不论叶汉把赌税抬高到多少,酬劳方面仍然一文不少。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叶汉已经知道我们的底细,公开竞投已成定局,不清楚他将把赌税加到多少,把握不住这一点,免不了会吃亏。”

白理觉想了想说:“我可以制订出新规章,要求在竞投前双方先报出底价,这样一来,叶汉就在我的把握之中,我将他的底价通知你,你再在他的基础上略加一点就能稳操胜券,同时也可避免加得太多,使你们公司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高可宁说:“你这样做,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事。但有个问题我想讨教:双方报出的底价,是否仅限于总督及其机要秘书知道?”

“不是。”白理觉摇头,“根据本国制度,这类机密在我过目之后,再交给财政厅保管——也就是说由伯多先生负责。”

高可宁吃了一惊说:“伯多和狗仔的关系非同寻常,狗仔是叶汉的铁杆,上一次叶汉去资料室偷拍副本,正是伯多提供的方便!”

“我问过伯多,他说他并不认识叶汉,叶汉是混水摸鱼走进去的。”白理觉说,“而且叶汉也承认不认识伯多。”

高可宁急道:“他们当然会统一口径不承认,总督,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伯多把消息透露给叶汉,否则,即使不输,我们也会蒙受更大损失。”

白理觉皱眉道:“我可以把消息透露给你,伯多当然也会把消息转告叶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

竞投时间只剩下半个月了,高可宁心急如焚,站起来,在会议室来回走动,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在白理觉前面停住,求饶道:“总督,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帮忙。傅老板尸骨未寒,如果赌牌被叶汉夺去,我除对不起死者,更没有面目立于人世!”

再说叶汉送傅老榕出殡后不多日,在中央酒店和狗仔研究竞投赌牌的具体事宜。

叶汉说:“傅老榕虽然死了,傅继业也无心于赌业,但并不等于已经万事大吉,可以稳操胜券。高可宁不是一位等闲角色,与傅老榕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傅老榕锋芒毕露,高可宁则擅于诡计,老谋深算。”

狗仔说:“我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对这类你谋算我、我谋算你的事不内行。但我跟定了你,汉哥,要我干什么,你只管吩咐!”

“你谋我算的事当然不用你管。”叶汉说,“这次我与高可宁较量,最关键的是情报工作,在这方面你可以帮我,要想尽一切办法通过伯多先生的关系掌握高可宁的动态。”

“高可宁在中央酒店,伯多先生在财政厅,”狗仔搔着头皮说,“了解高可宁难。”

“澳府规定,竞投赌牌先由竞家自愿报出底价,公开后采取多胜少汰的办法。伯多先生是财政厅长,主管这方面的事,高可宁报出多少底价,他一定知道。”

狗仔松了口气:“那我可以每天到伯多那里去。”

由于时间紧迫,叶汉担心到时候白理觉反复,就先向周平透露白总督将采取公开竞投赌牌的新闻。文章先给白理觉戴一顶高帽子,称他亦认为多年来由一家持牌的做法不妥,有碍澳门赌业发展,因此准备向社会发布公告,欢迎有能力和实力的个人或集团参加竞投。

周平的文章一经发表,各界反应十分强烈,一致认为白理觉如果遵守诺言,对澳门无疑是一件大好事。

叶汉趁势发表文章,声称拭目以待,希望总督不辜负民心,用多得的收入投资澳门公益事业。

白理觉被逼入局,不得已,于竞投日期的前5天在澳门各家中英文报纸发表文章,公开承诺。

白理觉的文章是由秘书高斯起草,再经本人审阅才发表的。文章称,澳门政府一直很穷,想加强产业投入、改造房屋、改善交通状况等等,都拿不出钱来,为了增加政府财政收入,决定竞投赌业专营权。此次竞投,本着多胜少汰的原则,竞家自愿报出底价,起草成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交由政府有关部门秘密保管,在正式竞投的日期予以公开。政府机关将本着公正的原则,不偏向任何人。

白理觉的文章多数是重复了报纸上提到过的,叶汉一眼便看出他是为了应付。

快到澳门赌牌竞投时间,叶汉请来律师,根据有关条款拟写竞投报告书,出价为180万元,在泰兴公司120万元的基础上提高了60万元。叶汉自信高可宁不会出这个底价,是可以稳操胜券的。

报告书呈交以后,很快狗仔从伯多厅长公馆打来电话,说高可宁的出价为181万元。

叶汉大惊,找来律师在国际大酒店租住的套间里把底价180万元改成190万元。谁想,刚从总督府回来,狗仔又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报告高可宁也把底价追加到191万元……

叶汉傻眼了,对他的律师说,一定是白理觉向高可宁通风报信,他决定将此事向新闻界披露,揭穿白理觉所谓的“不偏向任何人”的谎言,叶汉的代理律师邓成高问他:“你有证据吗?”

叶汉吼叫说:“我报出180万,他马上报出181万;现在我报出190万,他立即追加到191万,不是白理觉向他透露,怎会如此准确,难道这不算证据?”

邓成高反问道:“那么我问你,现在还没有公布,叶先生为什么也知道泰兴公司报出的底价了?”

叶汉哑然。

邓成高笑道:“法律是讲求逻辑推理的,你揭露了别人自己也不打自招。”

叶汉咬牙切齿道:“如果此次我竞投失败,非得把白理觉拉下马不可!”

“你把白理觉拉下马也没用,他走了,还会来一个黑理觉。”邓成高说,“我总觉得事情有点怪,按道理,白理觉身为总督,明知你和伯多先生有交往,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情报透露给高可宁——更何况你还掌握他致命的证据,叶先生,你认为呢?”

叶汉猛然醒悟,惊道:“莫非我的内部出现了间谍?对呀当初我去总督资料室偷拍资料,白理觉不可能知道我的计划和行动时间,怎么高斯恰恰在那个时候逮住我?可是,我内部也不会有人出卖我呀!”

叶汉正纳闷,突然感觉到外面有人在来回走动,打开门,失口叫道:“老——”

对方连忙打手势示意周不要叫出声,叶汉把后面的字咽了下去,请他进屋。

来者是邱老六。进来后他也不说话,递给叶汉一张字条:此房有人窃听,请去外面交谈。

叶汉大惊,拉了老六就往外面走,在四楼餐厅开了一个小包厢。

“叶先生,你怎么如此不小心,竟让人在你的房间里安装了‘窃听器’?”

“什么‘窃听器’?”

邱老六比划着:“就是医生看病听内脏的那种,高可宁的心腹解典在你隔壁订了个房间,用这玩意直接接到你的房间。”

叶汉恍然大悟,人也蔫了,叹道:“原来是这样……”

“叶先生,”邱老六咽下口水说,“以前你向我打探情况,老六确实不知道,现在傅老榕死了,高可宁稍好一点,准我参与他的事务。可是,泰兴公司是没有前途的,今后澳门赌坛一定是你的天下。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好在你过去一直是我的上级,今后也跟定了你!”

“你放心,叶某是不会食言的,只要你跟了我,今后绝不会亏待你。对了,解典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事连高可宁也不知道,是傅老榕一人所为,傅老榕出殡后,解典向高可宁报告此事,恰好我在门外听到。”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哪里有机会,解典一天到晚在房间窃听,我几次来到你的门外,又怕他发现。挨到今天,眼见竞投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才冒险来会你,幸亏没被他发现。叶先生,你千万不要识破他,恐引起怀疑,对我们不利。”

“我会有办法对付他的。老六,你这次立了大功,我会奖励你的。你回去罢,有情报及时向我报告。”

送走邱老六,叶汉回到房间,用手势示意邓成高不要吭声,接着在天花板上认真寻找,果然寻找到隐藏在暗处的“听诊器”,然后写了“将计就计”四字给邓成高看。

邓成高会意,干咳一声问道:“叶先生,刚才谁找你?”

叶汉大声说:“我的朋友狗仔。”

“他找你干啥?”

“他告诉我,我们两次的报价都被白理觉透露给高可宁了。狗仔本要在房间告诉我,见你在场,怕不方便。”

邓成高故做吃惊道:“白理觉与高可宁勾结,叶先生,你竞不过他的,不如放弃算了。”

叶汉装成生气的样子骂道:“狗日的白理觉,他敢这样,我马上打电话警告他!”骂完,果真给总督府挂电话,不等对方说话,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自信地说:“这一次他再不敢了,邓律师,请你把竞投报告再改动改动,我出底价209万元!”

邓成高望着叶汉,并不动笔,叶汉从书案上拿起笔,在竞投报告上写下:底价210万元。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隔壁的解典马上打电话,向高可宁汇报叶汉改动底价的数目。

是日,叶汉从总督府呈递报告书出来,并没有回国际大酒店,而是直接去了伯多厅长的别墅。狗仔一见了他劈头就问:“汉哥,原来你到这里来了,难怪我打电话没人接。”

叶汉说:“你以后不要打电话到我房间去,解典在隔壁窃听。”

“原来如此,难怪刚才伯多先生打电话告诉我,高可宁也把赌价追回到210万元了!”

“现在不要更改了,两人都是210万,相同的数目有个先后次序,我们比高可宁早报几个小时。”

“幸亏老六帮了我们一把。”

“罗治国,明天就要公布结果了,你在这里再坚持一个晚上,如有情况,亲自来国际酒店告诉我。”

狗仔点头。

叶汉回到国际酒店自己的房间,电话铃马上响了,是高可宁打来的,说是有重要事约他去中央酒店洽谈。

叶汉本不愿去,又恐怕高可宁产生怀疑,最后还是决定去走一趟。

在中央酒店第十楼的一间贵宾室里,高可宁亲自接待叶汉。

此时正是夜晚9点,高可宁让厨房送来满桌山珍海味,然后高可宁、傅继业、邱老六等人轮流向他敬酒。

叶汉不知对方是何用意,又不便直问,只是不时递眼色给邱老六。邱老六也向他挤眉弄眼,意思是有很多人在场,不便说话。

叶汉无奈,好不容易挨到深夜12点,高可宁才下令厨子把残羹剩酒收拾了去。叶汉想着狗仔万一有事会来找他,向高可宁告辞,高可宁苦苦相留,说最后还有重要事情没有商量。

叶汉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凌晨一点在邱老六内急时他跟了去,小声问道:“老六,高可宁找我是何用意?”

邱老六四处张望,见没有人窃听才附着叶汉的耳朵说:“等会你就知道了,高可宁向你妥协。”

叶汉出来,高可宁正在找他,支走手下,领叶汉入小客厅喝茶谈正事。

墙上的吊钟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两人沉默一阵,高可宁抬起头看了一眼钟,开口道:“叶先生,是不是耽搁你了?”

叶汉礼节性地摇头。

高可宁望着叶汉,又把目光移开,以认真的口吻说:“以前老傅是有很多地方做得太过火,甚至伤害到你。你也知道,那时候,我也不太管事。如今老傅死了,从前的恩恩怨怨也该有一个了结,不必再耿耿于怀……叶先生,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什么重新开始?”

“是这样的,泰兴公司想在经营方式上做一些改变,把个别赌场租出去,让公司以外的人经营。”

“准备出租哪间赌场?”

“十月初五街、福院新街、中央酒店都可以,不过,那要看承租的是什么人。”

“谢谢高先生美意,看起来高先生确实比傅老榕棋高一招,如果稳住了叶某,就没有人跟你竞投赌牌,是不是?可惜太晚了,早几年你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这又何苦呢,你这样闹下去,除了害得我们每年多缴一大笔赌饷,渔翁得利的是澳门政府,你能得到什么?”

“今后咱们什么事明着来,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你说你有实力,你就充分利用它;我觉得我有本事,也全部使出来。优胜劣汰,古今皆然,这样才有利于澳门经济的发展,你和我方可显出本色来!”

高可宁见叶汉不听他的,沉下脸说:“好吧,你有多少本事全都使出来,我倒要见识见识,不过,据我所知,你也无非靠一位朋友出卖色相……”

“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胜你就行!”

“胜我?你不就是最后把底价改成210万元么?”

叶汉吃了一惊,万没料到在他识破了解典的窃听器后,高可宁还是能知道他的底细。转而一想,高可宁也是出价210万元,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他也能稳操胜券。他从鼻孔里哼出声来,起身离去。

回到国际大酒店,刚从电梯走下,狗仔迎了过来,叫道:“汉哥,你怎么才回来,现在都来不及了,过了凌晨,报价书就不能再更改。你走后不久,伯多先生告诉我,政府有文件规定,如果底价出得一样,不按先后次序,而是优先原持牌人!”

叶汉脑子“嗡”的一声,如遭雷劈。

正文 第十八章 驱走澳督

且说高可宁当上“泰兴娱乐总公司”总裁之后,正遇上叶汉的疯狂进攻,如果让叶汉的计划得逞,高可宁失去的不仅仅是赌博经营权,名誉也会从此一落千丈。因此,他必须全力以赴,迎接叶汉的挑战。

高可宁的杀手锏,是公司多年来与白理觉的特殊关系,利用他可以准确无误地知道叶汉的竞投底价。但在这方面,叶汉亦有优势,通过财政厅厅长伯多,可以及时掌握泰兴公司的动态。

针对这种情况,高可宁绞尽脑汁,最后想出一条双环妙计。他让公司的得力干将邱老六以出卖解典为诱饵,迷惑叶汉。暗中让白理觉积极活动。

白理觉在竞争规章上特别加一条:如果竞投底价相同,原持牌人享有优先权。

因担心伯多将消息透露给叶汉,在最后一天晚上,高可宁设计拖住叶汉,然后稳操胜券。

1957-1958年,澳门赌博经营权仍由泰兴公司投得。

消息在各家报纸上刊登之后,高可宁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叶汉不会甘心失败,下一轮的争霸战将更加激烈,胜负更难以预料,但能在傅老榕去世之后首战获胜,他已经满足了,最起码江湖上不会骂他是一个无用之人。

再说叶汉失利,仍不灰心,只是尝到了高可宁的厉害,不敢掉以轻心,决心积蓄力量在下一轮竞投时,将高可宁拉下马来。

总结这一次教训,叶汉更强烈地认识到要击败高可宁,最大的障碍是白理觉。归根到底,这次挫败是对白理觉没有采取有效的打击措施。

在泰兴公司得意洋洋继续动作的时候,叶汉也紧锣密鼓开始了下一轮的工作。他和律师邓成高第一步就是调查整理现任总督白理觉的资料,一旦整理完毕,下一步即是呈送到葡国首府里斯本,等待结果。

澳门总督最早要追溯到明朝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6年),葡萄牙任命的首位澳门总督叫卡拉斯科,但此人一直没有到任。过了7年,即明朝天启二年(1623年),葡萄牙正式派出马斯卡雷尼亚斯,为澳门总督兼陆军司令。此后的300多年中,澳门总督平均每三年换一个,到第115任澳督加·特谢拉用的都是洋名,第116任澳督柯维纳,才开始取第一个中文名字。白理觉是第118任澳督。

邓成高是一位擅长从各类资料中寻找有力证据的高水准律师,通晓中、英文和葡萄牙语,对葡国法律十分熟悉。

他从历年出版的葡文报得知,澳门政府很穷,不要说许多公益设施无钱改造,甚至正如市民取笑的:“政府的厕所里,连擦屁股纸都没钱买。”可是,傅老榕、高可宁把持的泰兴公司,却在政府有关人员的庇护下,每年都赚到巨额利润,而向政府上缴的赌饷,反倒一年比一年少。个中曲直,明眼人一看即知。

由于泰兴公司赌场合约副本拿不到手,给搜集材料带来了一定困难。

叶汉突然记起自1938年以后,历届竞投都在葡文宪报上刊登,估计合约也有可能在那上面刊登。

这种宪报发行量很少,尤其合订本只有厅以上机构才有保存。通过财政厅长伯多帮助,报纸找到了,果然如叶汉所料,就在竞投当天,报纸都在第二版刊登了合约影印件。

叶汉和邓成高仔细研究合约,发现白理觉与泰兴公司那种息息相依的特殊关系十分扎眼,最后选准一个角度,拟出一份报告,集中阐述“泰兴”经营赌场不合理现象。这样才显得有力度。如果里斯本认真采纳,说不定还能收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报告称:“泰兴”开业之初,向政府交纳的赌税是180万元,一年后,因卢九参与竞投,曾增加到210万元,但那以后,政府个别官员与“泰兴”关系极不正常,时间过去了24年,到现在赌税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到120万元。1957年度竞投,若不是叶汉先生杀出,把赌税抬回到210万元,那么至今还是120万元,政府每年都蒙受90万元的损失。

接着,报告不无夸张地渲染泰兴赌源滚滚的盛况,以及澳门政府囊中羞涩的窘迫。20多年来,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福院新街三大赌场一直是全澳门最繁华的场所,赌客由广东、上海、香港及东南亚各国蜂拥而至,每当三大赌场的大门一开,便出现客潮如涌的景象,泰兴自然日进万金,富得流油。而另一方面,澳门政府则叫穷不迭,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白理觉执政数载,毫无政绩,但在个人敛财方面无人能及,在澳门拥有多处豪华别墅,私家车不计其数,与泰兴关系融洽到不分彼此的程度……因此,叶汉在报告中建议:应该增强赌牌竞投活动的透明度;取消保护原持牌人经营优先的条文;逐年提高向政府交纳赌税的数额;对取得专营权的持牌人所获取的税后利润,其投资方向应受到政府的适当控制,重点用于大力发展澳门公共事业。

最后写道:“自从白理觉当政以来,不仅毫无政绩可言,甚至在白的影响下,政府人员贪污、受贿,市民怨声载道。可以说,白理觉在澳门起到的作用都是相反的,若要繁荣澳门经济,葡国务必委派正直廉洁、亲政爱民的新澳督。”

报告草拟完毕,邓成高说道:“有些建议是不是过头了?比如‘逐年增加赌税’,这一条,万一竞投胜出,那可是要履诺的。是不是改动一下?”

叶汉摇头:“这些条款约束是很大,但要竞投成功,不拿出令葡国和澳府格外兴奋的施政纲领怎么能行?原文一条也不能改,万一我失败,能使‘泰兴’蒙受损失,我也能获得些许安慰。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这一次我还是玩‘孤注一掷’的赌博!”

邓成高不再说话,又认真改正、校对,用中、英、葡三种文字成书,留下底稿,直接寄往里斯本葡国政府。

五个月后,葡国政府很快作出了反应。据伯多先生透露,葡国专就叶汉的建议,召开了首脑会议,就澳门的前景问题讨论,考虑撤换白理觉。

白理觉在葡国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对叶汉恨之入骨。他打电话告诉叶汉,即使他离开澳门,赌牌也绝不会落在叶汉手中,他会有办法继续帮助高可宁。

“人走茶凉”,作为高可宁,他太知道这道理了,明白一旦白理觉离开,他只能依靠新的势力来庇护自己。幸好持牌多年,树大根深,与白理觉之外的葡国上层官员有很深的关系,他一边派遣傅继业赴葡萄牙活动,一边又想出办法稳住叶汉。

1957年初秋,高可宁亲自来到国际酒店拜访叶汉。

双方在小客厅就坐后,高可宁先开口说:“叶先生,上次竞投的事,高某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是知道的,我年纪已经大了,历来做的都是押业,对赌场并不内行。我之所以不择手段稳住目前的局面,全是为了这张老脸。”

叶汉默声不响,静听着高可宁说话,慢慢揣度他的意图。

“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20多年来,泰兴公司在傅老板手中坚如磐石,如果一到我手中赌牌就失去,我老脸往哪放?”

“高先生不必拐弯抹角了。”叶汉终于忍不住说,“有什么话直说吧,我喜欢爽快。”

高可宁点头:“那我就直说了,实不相瞒,自从傅先生死后,因公司内没有一个精于赌业的专门人才,我想着把你拉进来——当然是占股份的,不是打工。公司其他人员提议,这事最少要到下一届竞投才说,我认为,那样一来,说明泰兴公司不够诚意,现在说出来会更好一些。不知叶先生意下如何?”

叶汉自然不信这一套,冷笑道:“高先生不是说要分一间赌场承包给我么,怎么现在又变成合作关系了?”

高可宁一时语塞,很久才说:“我事前不是已经申明,那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做出来的。叶先生,此事就不要提它了,你考虑一下,想清楚了,什么时候都可以通知我。等我此届期满后再携手合作。”

叶汉摇头:“不必考虑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叶汉竞投这一届赌牌是绝不会放弃的,即使找合作伙伴,也绝对不是你们泰兴公司。高先生说,人要脸,树要皮,多年以来,叶某一直是公开站在贵公司相反的立场上,如果现在突然改变,岂不是自己背叛自己?我还有什么面目立足澳门?”

高可宁见叶汉毫无通融余地,改变口吻道:“叶先生既然不愿给这个面子,那就到1959年竞投场上见高下好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把底价抬高数十倍。我不怕,我亏得起!”

叶汉点头道:“高先生总算说了一句令叶某佩服的话,这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叶某虽然没有你那么有本事,但我是一个大胆的赌徒!”

1958年,白理觉被葡萄牙国召回,取而代之的将是第119任总督马济时先生。

据伯多先生向叶汉透露,马济时是个颇有创意的人,他以痛恨贪污腐化而在葡萄牙国内享有崇高威望。里斯本派他来澳门,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可想而知,叶汉的报告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伯多先生最后要狗仔转告叶汉,在马济时到任后,他不可能再提供内部情报,在马济时面前,他必须以新的工作方式和诚实态度做官。

1959年初,马济时正式到任。离开葡国时,里斯本交给他叶汉的报告书。叶汉在报告中提出的建议,每一条都合他的胃口,边看边拍案叫绝,掩卷之后又想到:一个能拿出这么有分量的报告的投标人,居然不能中标,澳门的停滞不前和白理觉的混蛋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约在5月间,马济时召见了叶汉。

一见面,马济时就开诚布公地说:“叶先生,我找你是为了澳门日后的繁荣和总体利益,并不是和你拉个人交情,如果你有这方面的念头,我奉劝你趁早打消!”

听到这话,叶汉喜出望外,可见伯多先生的话不假,便道:“听了马总督这番话,叶某很高兴。想来总督对我已有所了解,我是赌徒,赌博的精髓是公平竞争,最嫉恨舞弊做手脚,这一生,我深受其害,故一贯切齿痛恨。要说拉个人关系,从财势上讲,十个叶某也不是高可宁的对手,如果马总督仍和上任总督一样,那我可就死定了。谢谢马总督的一番话,这等于是一种福音,能获得公平竞争的权利,我就心满意足!”

马济时点头说:“我看过你的报告,你是个很能干的赌业经营人才,澳门赌业如果由你持牌,相信还能挖掘出更大的潜力。作为总督,我也希望你下一届获胜,但仅仅只是‘希望’而已,我主持公道,帮不上你一点忙,祝你好运。好吧,不说这些,今天我找你来,是想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澳门当前的经济状况,并听取你的建议。”

叶汉亦不客气,侃侃而谈。他认为澳门乃蕞尔之地,面积不足20平方公里,人口密度大,处在此种地理和资源条件下,发展工业、农业、渔业都不行。但是,澳门毗邻大陆、香港,和东南亚各国交往密切,这恰恰是一种优势,旅游资源大有潜力可挖,特别是赌博娱乐业,是澳门最大的经济增长点。总结叶某毕生从赌的经验,赌业最受政治牵制,如果总督呈书里斯本,批准澳门为永久博彩区,在宏观上给赌客安全感,澳门的繁荣将会指日可待!

叶汉的建议说到马济时的心坎上,他兴奋异常。几天后起草报告,呈报里斯本。报告里有些内容采纳叶汉的建议。

他在报告中写道:澳门限于地理和资源条件,工、农、渔业不可能有太大发展,而旅游资源却大有潜力可挖,特别是赌博娱乐业,将会是澳门最大的经济增长点。但是,自1896年7月10日起,国内宣布禁赌,澳门虽然没有实行,并从1937年还出现专营赌场,但澳门政府因顾虑国内政策,不便大力提倡和扶植。因此,若把澳门辟为“旅游区”,准许澳门以博彩业作为一种“特殊的娱乐”,以此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便能达到繁荣澳门经济之目的……

马济时为获得里斯本首肯,对“赌博”进行了曲意的解释,说“凡依幸运博彩获胜者,称为博彩娱乐”;又说,“凡博彩,其结果系不可预计,且纯粹碰运气者,概称为幸运博彩”。在报告中反复强调博彩业会对澳门经济发展起很大的促进作用。

里斯本接到马济时的报告后,经内阁反复研究讨论,最后颁布18267号法令,将澳门辟为旅游区,并明确宣布澳门为“恒久性的博彩区”。

马济时的报告经葡国政府批复同意后,他开始翻阅历年来泰兴公司与澳门签订的合约。这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出,泰兴公司如此红火,而缴给政府的饷金竟如此之低,可见他们与白理觉的幕后交易是何等肮脏!

为了提高赌场纳税额,繁荣澳门经济,马济时认为泰兴公司和政府内部勾结是最大的障碍,必须予以剔除!白理觉虽然离去了,但澳门政府中仍有被高可宁买通的官员。因此,不能再按以前的方法竞投赌牌,必须全面革新。第一是彻底杜绝政府官员与竞投人之间的私下交易;第二是要运用一种更公平的方式,使对澳门经济发展更有利的能人成为持牌人。

马济时经过调查研究,初步拟定了新的竞投方法,在确定投标底价时,又约请叶汉来征询有关情况。

叶汉认为,现在葡国已正式颁布法令,规定澳门为恒久性博彩区,境况和以前相比自然大不一样,如经营得当,在原有的基础上翻一倍也不为多,以后还可以逐年增加。

马济时也认为日后的生意会好转,但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摸索,首先不宜定得太高,300万元起价足够。

初步拟定的新方案主要有三条:取消现有牌照持有人的经营优先权,投标底价为300万元;以暗标竞投,价高者胜。

马济时说:“这是初步方案,还要呈送里斯本经国家内阁成员审核研究,才能生效。”

叶汉自信道:“不管里斯本如何更改,相信出发点是为了繁荣澳门、多增加赌税。总之,这一次我很有信心!”

马济时叹道:“叶汉先生太不了解本国政治内幕了。”

叶汉听到弦外之音,追问道:“马总督,葡国有什么政治内幕,对我有什么不利?”

马济时欲言又止,最后说:“从私人感情出发,你是我朋友,但从大局着想,我是总督,竞投很快就开始了,正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更不能透露工作以内的问题。对了,作为朋友,我想提醒叶先生,多年来你老是一人单枪匹马地干,难道不感到很吃力,或者说太势单力薄了?”

“你是说再找个合作伙伴?”

马济时点头:“人多力量大,会对你有好处。”

叶汉亦感觉到马济时说得很对。这些年来,他确实很累,有时忙得焦头烂额,顾头不顾腚,以至被高可宁抓住薄弱点,最后败北。

合作伙伴,第一个他就想到了鄢之利,以前两人曾有过这方面的口头协议,现在看样子是非得拉他入伙不可了——使叶汉作出这决定的另一个原因是:他预感到马济时的提醒绝不是一般的提醒,这后面一定还有某种不便说明的玄机。

近些年鄢之利玩股票发了大财,在《澳门日报》的富豪排名榜上也榜上有名。这位风流哥最喜欢出风头,经常成为报界花边新闻的主角。以至于一向对叶汉紧追不舍的名记者周平也把主要精力都集中在鄢之利身上。

最近,在周平的策划下,鄢之利完成了一伟大的壮举——他以墨西哥度假胜地阿及培哥的私人豪华别墅为基地,邀请他在世界各地结交的数十名前度女友,及他们的丈夫、儿女和他共度50岁寿辰。所有被邀嘉宾均获赠来回头等机票,在豪华的星级酒店住宿四天,美味佳肴任由吃喝。每一位女友都获赠金表、钻石胸针……他的出手阔绰使许多外国记者都以为他是某国国王。

这条新闻后经世界各地发表,同时配上鄢之利与众洋妞嬉水的照片,使鄢之利出尽了风头。

鄢之利祖籍广东梅县,从父辈起举家移居印尼,因境况不佳,鄢之利成人后返回港、澳谋生。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国民收银公司当推销员。国民收银公司的老板是位英国人,初次应聘时,他问鄢之利有什么特长,工资要求多少。鄢之利说:“我是位语言天才。我能讲英语、法语、德语、荷兰语、马来语和汉语,此外,在汉语中,我能讲福建话、客家话、潮州话、广州话和上海话五种方言。至于工资要求,当然最好是有你那么多!”英国老板很欣赏他的才能和洒脱,很快就录用了他,每月工资500元。但老板把最难推销的产品交给他推销,他说:“你说你是语言天才,就试一试吧!”结果,鄢之利获得成功。

后来,鄢之利又到越南、缅甸、泰国等地做生意,并在越南西贡与贺诗光之女贺丽丽坠入情网。贺诗光因股票风潮身份跌落后,鄢之利又去了上海闯荡。

鄢之利英语最流利,对金融、股票有深入研究。从上海回来后,成为许多人的投资顾问,很多朋友都把钱交给他,请他代为投资,如此一来,他更加得心应手,左右股市风云。

叶汉找到鄢之利,正是他从墨西哥与众女友团聚之后,春风得意,一见叶汉劈头就说:“叶先生,都啥年头了,还玩什么赌博,干脆把钱都交给我投资股票,保证你稳赚钱!”

叶汉认真道:“之利,我是来拉你入伙的,什么股票,没办法跟开赌场比!”

鄢之利知道劝不了叶汉,只好说:“我这人不合适开赌场,也没多少兴趣,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算了,我也不劝你玩股票啦。”

目前叶汉正需要一个具备实力而日后又不会与自己争权夺利的搭档,鄢之利正是这种人,他当然不会放过:“之利,你说错了,你不仅是个语言天才,交游广泛,而且头脑精明,擅长商务,这些正是搞赌场的必备素质。你从前曾经跟我有过口头协定,你不要推辞。如果你担心赚不到钱,我可以打保票。”

鄢之利苦着脸说:“其实我并不是怕赚不到钱,而是担心功夫又白费了。真的,我早先就说过,你斗不过泰兴公司的。虽然傅老榕不在了,但傅、高两大家族的势力还在,无论财力、物力,还是上层关系,我们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叶汉冷笑道:“你太高估他们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能赢的,他们若真是财大气粗,为何主动提出让我入股?”

“真有这种事?”

“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了?你总该知道,前一轮的拼杀我差点把高可宁拉下马来。当时是白理觉舍命庇护他,否则我早就入主赌业了。现在的新总督深恶痛绝不正之风,泰兴公司再无孔可钻了,在平等的条件下,我有胜他的把握。”

接着,叶汉把如何驱走白理觉、他的建议怎样被马济时采纳的事详述一遍,最后说:“之利,我是在赌场过了大半生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开赌场是最好的途径。现在葡国批准澳门为永久性博彩区,日后发展的步伐将会更快,机会一旦失去,你我将终生都悔之莫及。”

经叶汉一说,鄢之利不免动心,但他的心情仍然是十分复杂的。他虽然想发大财,也知道在澳门开赌确实能发大财,但仍有不少顾虑:一方面他对赌博业兴趣不大,难以焕发出热情来,不能凭热情去做的事,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件苦差事;二来活在这世上,鄢之利感兴趣、能吊起他无穷热忱的,一是赛车,二是女人。消受这两样东西,一要时间,二要身体,而开赌场是很缠人的事,真要干起来,时间就不能由自己支配。不过,如果既能赚钱,又不必出多少力,那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便说道:“叶先生,我可以投资合股,不过,我对赌博这玩艺不太通,到时候……”

“这不要紧。”叶汉岔断道,“我会尽心尽意把实情告诉你。”

鄢之利连连摆手:“我是说到时候我可能没太多时间插手赌场事务,最好是像当初高可宁与傅老榕一样。”

叶汉窃喜,他需要的正是那号合作伙伴,便说道:“这个问题不是很大,我叶汉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做出来的事绝对比傅老榕合理,财务方面一是一,二是二,不可能有含糊不清的地方。”

鄢之利松了口气:“叶先生说到哪里去了,你是什么人我当然最清楚,合作的事没问题,什么时候需要钱投资,随时都可以拿出来!”

“慢,”叶汉皱眉道,“投资的问题那是另外一回事,说不要你管事并非什么也不必管,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万事开头难,现在你必须顶天立地和我一起设法把赌牌拿到手,这才是关键的关键,而且也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玩女人。”

鄢之利突然问道:“怎么个合作法?”

“六四分股怎么样?”

鄢之利咬着嘴唇想了片刻点头道:“这个问题不是很大,你出力多,多两份股也未尝不可。那你说,我们第一步该怎么做?”

叶汉挥着手说:“我主内,你主外,我们兵分两路。”

“什么叫‘内’,什么叫‘外’?”

“‘内’就是我坐镇澳门,负责协助律师草拟投标书,争取马济时的支持,随时掌握泰兴的动向;‘外’就是利用你的外交天分,亲自去葡萄牙首府里斯本一趟,设法打入内部,提早掌握竞投新规章,然后采取相应措施。下轮的竞投时间快到了,你必须抓紧时间——最好是立即出发!”

“那我就立即出发。”鄢之利说着真要起身。

“慢,”叶汉止住道,“我还有两件重要事情交代。第一件,这次行动必须保密,绝不可以走漏半点消息,一旦让高可宁知道,他会千方百计想办法破坏的;第二件,我要派一位助手跟你同行,时刻不离左右!”

“你这是什么意思?”鄢之利跳起来,“是不是对我放心不下,从一开始就要派心腹监视我?”

叶汉照直说道:“你这人我太了解了,别的都没得说,但有一样对你最不放心——你太爱玩女人了!”

鄢之利脸上的表情松弛起来,说:“叶先生,你吃哪门子醋哟,鄢某承认好色如命,可江湖道义还是懂的,‘朋友妻,不可欺’,我敢打赌,鄢某玩过的女人绝对和你扯不上半点关系!”

叶汉仍然认真地说:“我怕你把大事给误了。”

鄢之利听得明白,讪笑起来,说道:“就是带了助手去,要泡洋妞还是照泡呀,他总不敢把我的鸡巴给割了。”

叶汉严肃道:“我给你派的助手,她虽不会割你的鸡巴,看你敢不敢在洋妞身前把它掏出来!”

鄢之利总算完全明白了,哭丧着脸说:“叶先生,你也太缺德了,干这种事,是有意折我的寿呀!好吧,好吧,下不为例!”

叶汉给鄢之利选的“助手”叫贺丽丽,鄢之利暂时惟一的太太。

第二天,鄢之利偕太太贺丽丽回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利用香港的关系,直接打入里斯本,这样就少走很多弯路,办起事来得心应手。他首先来到最初打工的香港国民收银公司,找当年提携过他的英国老板希尼斯。希尼斯说他与葡国政府官员没有直接交往,但他提供了一条线索,他有位在华盛顿当律师的朋友和美国外交部关系密切,可以请他通过美国葡萄牙领事馆,打听有关情况。

鄢之利请求希尼斯立即用电话联系,不到半个小时,希尼斯的律师朋友告诉他,有关澳门赌业专营权审批事务,现在由葡国海外部负责,但是如果想查询审批赌牌的具体细节,必须亲自去里斯本,他可以提供关系。

鄢之利于是向叶汉汇报,然后偕太太贺丽丽悄悄起程,绕道西班牙,转抵巴黎,故意给人造成他们是外出旅游的错觉。

鄢之利飞走后,叶汉就开始和律师邓成高起草投标书,暗中收买人打探高可宁的动静,一边又在等待鄢之利回来。

高可宁这边,由于对新澳督失去信心,似乎没有太大的行动,但叶汉预计到,在暗中,他们的活动一刻也不会停止。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高可宁并非善类。

一个星期天,叶汉把狗仔约到国际酒店,向他询问里斯本的情况。

狗仔苦着脸说:“汉哥,现在不比以前啦,伯多先生提出不能再帮我们,马济时不比白理觉,更何况他人在澳门,对里斯本的情况不甚了解。”

叶汉说:“他手下经常有人回葡萄牙,你帮我打听一下,像赌牌的审批机构具体是哪个部门,另外还有白理觉回国后的情况。”

“这两个问题我已经替你打听到了。”狗仔搔着头说,“白理觉回国后去了海外部工作,海外部正是审批澳门赌牌竞投的机关。汉哥,怎么会有这么巧,莫不是白理觉专门为对付你,才去了海外部?”

叶汉吃了一惊,觉得这问题十分严重,如果狗仔的情报准确,这一次竞投又是凶多吉少。因此,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对狗仔说:“你再去多问几个人,证实了再转告我。希望这些只是谣传。”

狗仔离去后,叶汉又记起马济时说他不了解葡国政府内幕,如此说来,谣传不会假。白理觉能当上澳督,凭这一点足以证明他在里斯本还有一定势力,去海外部工作也只是他个人选择的问题。

很久,狗仔从澳门监狱打来电话,证实白理觉确实是在海外部工作,具体负责修改审批澳门赌牌竞投章程。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叶汉听到这个不幸消息之后,泰兴公司被他收买的探子向他报告,高可宁已知道他和鄢之利合作,并派邱老六盯梢鄢之利,已经飞往里斯本,同时还负有与白理觉接洽的使命。

正文 第十九章 再欠情债

话说鄢之利接受叶汉的任务偕妻子前往葡萄牙里斯本打探竞投赌牌有关事宜。和妻子一起出国,这对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来说,是最难受没有的了,但此次他没有半点怨言。个中曲直,恐怕暂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夫妻俩浸泡在热水澡盆里,一边消除旅途疲劳,一边说话。

贺丽丽一路上憋了一肚子话,但丈夫一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此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用手抓起一块肥皂泡沫扔向丈夫:“之利,这一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带我出来,莫不是又做错什么事向我赎罪!”

“丽丽,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老夫老妻,有什么罪值得赎!”

“你别赖了,外面都风传你和好几十女人有染,你给我戴这一大摞绿帽子也罢了,还存心欺哄我!”贺丽丽说着,委屈得流下泪来。

鄢之利将她揽在怀里:“丽丽,你不要相信外面的谣言,别人是有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的。我是生意场上人,哪会没有女朋友的道理?我敢打赌,我和所有女朋友的交往都是正常的,绝对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贺丽丽“哇”的一声哭了:“没良心的,你果然和很多女人好!你说没做对不起我的事,外面骚女人多的是,我又不在身边,谁可以证明?!”

鄢之利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良心可以证明。我承认是有不少骚女人对我起了不良之心,这证明你的丈夫很优秀,可我并没有被她们玷污,始终为你保持清白之身!别说这些了,丽丽,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带你出来?”

“我怎么知道!”贺丽丽用手揩泪,不想肥皂泡反渗入眼睛,干脆哭起来说,“肯定是你做了伤害我的事,找这种鬼地方向我赔罪;要不是专门为了和一位葡国骚女人约会!”

鄢之利用清水替妻子洗净眼睛,劝道:“你真是蠢,我和女人约会敢把你带在身边——”

“啊?原来你不带我在身边都是和女人约会,你总算自己承认了!”贺丽丽花容失色,用手拧住了丈夫的耳朵。

“太太,别、别这样,”鄢之利偏着头说,“你快放下,我真的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不放,真是好消息我才饶了你!”

“好吧,我说。太太,我们又有了一次发大财的机会!”

“是股票又涨了?”

“不是,有人邀我竞投澳门赌牌。”

“是叶汉?”贺丽丽松了手。

“是的,”鄢之利揉着被拧痛的耳朵,“这次来里斯本正是他安排的。”鄢之利接着把与叶汉合作的事从头说了一遍。

贺丽丽问道:“你同意了?”

“这种美事我当然不拒绝。”

贺丽丽皱眉道:“可是你并不懂赌呀,都说赌博场上无父子,何况叶汉只是你朋友,他是赌徒出身,手段了不得,万一他玩你怎么办?”

鄢之利点头:“知夫莫若妻,我担心的正是这问题。是不是拒绝他算了?”

贺丽丽撇撇嘴道:“你人都到里斯本来了,还说这话哄我,你有啥弯弯心肠都说出来吧,我们合计合计。”

鄢之利认真道:“和叶汉合伙,我是没有多少时间直接管事的,到时候赌场盈利,我拿走很多红利,短时间倒也罢了,若长期如此,他出力大,肯定不甘心,说不定要逼我退股,他一个人经营——”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贺丽丽岔断鄢之利的话说。

“所以,我想来想去准备把明高拉进来,这样,两股势力对付叶汉一个,他就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这当然好,可是叶汉他会同意?”

鄢之利咬着嘴唇,眼望着天花板,很久才说:“这问题我还得想想办法……”

夫妻俩刚刚上床,门铃声响起,鄢之利吻别太太,束紧睡衣腰带趿着拖鞋去开门。

门刚开一条缝,一张艳丽的女人面孔挤了进来,多情的鄢之利一阵酥麻,张开嘴……

“之利,这么晚了,谁在叫门?”贺丽丽在被窝里慵懒地问道。

“没、没有谁……”鄢之利慌忙退出舌头说道,“晤,大概是服务员吧。”

“服务员?是男的,还是女的?”贺丽丽抬起了半个头。

“当然是男的啦!”鄢之利向女郎眨着眼。

“唉,真讨厌……”贺丽丽又躺了下去。

鄢之利刚刚退却的激情一下子又回来了,深吸了口气,向女郎张开了双臂。这女人是酒店的应招女郎,以出售色相为业。鄢之利一踏上这家酒店的门,两人就用眉眼勾搭上了。鄢之利在这方面是颇有天才的。登记房间时,他趁太太点钞时随手在服务台上的一张小纸片上留下自己的房间号码,用手扫落在地毯上,那位应招女郎自然心领神会地拾起,现在果然找上门来了。

第一个回合过去后,女郎推开鄢之利,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先生,我可以进你的房间吗?”

鄢之利摇头,指指里面:“我太太。”

女人生气地瞪了鄢之利一眼,用英语骂道:“流氓!”

不想女郎的话被贺丽丽听到了,刹那间,那种女人捍卫自己利益的本能醋意令她疲倦顿消,一骨碌爬了起来……

鄢之利听到妻子的脚步声,求助地示意女郎走开。女郎轻蔑地冲他一笑,交抱起手臂挑战似的有意等贺丽丽出来。

贺丽丽敌意地望着女郎,问鄢之利:“你不是说按门铃的是位男人吗?”

此时,鄢之利已经彻底被女郎征服,在中意的女人面前他的机灵和才气总能淋漓尽致地发挥,他说:“是呀,那男的刚刚离开,她就来了。”

鄢之利的从容令贺丽丽都不敢怀疑他有过越轨行动,她双手一叉腰,冲着女人叫道:“你来这里干什么?骚女人,给我滚!”

鄢之利心想这下完蛋了,如果女郎在太太面前公布刚才的……谁想,女郎并没有这样做,先瞪了贺丽丽一眼,转身朝鄢之利脸上啐上一口,骂道:“谁稀罕这种臭男人!”

望着女郎离去的背影,鄢之利感到脸上的唾沫像电源,刺激着他的面颊,令他一阵阵激动……当贺丽丽替他拭去,一种无以言状的失望和惆怅立即涌上心头……

已是子夜时分,女郎占据着鄢之利的心,生物钟失去作用,使之全无睡意。当妻子熟睡发出均匀的鼻息声,鄢之利又悄悄爬起来,趿着拖鞋,蹑手蹑脚走近门边,不时下意识地看一眼床上的贺丽丽。

此刻,鄢之利的脑海中始终盘踞着一种幻想:那位女郎还在门外等他……正是这种幻想的驱使下,鄢之利鬼使神差地走到门边,当他手拧拉手时,门外果然有轻轻的脚步声……这一刹那的感觉美妙无穷,这一生鄢之利可谓享尽温柔,和他上过床的女人何止数以百计,但在妻子眼皮底下偷情却是头一回……他心中暗暗感谢叶汉给他创造了体验这种生活的机会!

床上是熟睡的妻子,门外是刚刚结识——但不知道名字的美丽女郎,就在这扇门将开未开的瞬间,亦惊亦喜、渴望与畏惧同时出现,将偷情的妙处推到一个最高的佳境……鄢之利感到一阵喉干舌燥,全身涌起的电流似乎正将他体内的水分蒸干……总之,他开这扇门费了很大的工夫——本以为会有激动的场面出现,当他拉开门,眼前呈现出的却是一个男人身影时,鄢之利大倒胃口,连叫晦气。

回到房间一宿无话。次日,鄢之利把太太留在酒店休息,准备一个人去海外部打探消息。如此做,他是希望能碰上昨晚的那位女人,他有这种预感,预感将与那位女郎拥有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在酒店里他特别留意,直至到了大门外,那种可能不会再有了,他才拦住一辆出租车,懒懒地用葡萄牙语说了一句:“海外部。”

出租车汇入车流,风驰电掣在马路上飞奔,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突然刹车,鄢之利仍然懒洋洋问道:“到了?”

“还早呢,你没看见前面的红灯?”司机不耐烦地丢过一句话。

恰在这时,他的右侧“嘎”地一声停刹了一部出租车。窗玻璃开处,一张熟悉的美人脸探了出来,用流利的英语说:“喂,怕老婆的男人,去哪里?”

鄢之利对这种喜出望外一时无法适应,摇下玻璃窗,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望着对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郎自然是有备而来的。她伸脖子,幸福地闭上双眼,微张着樱桃小口……鄢之利很快也恢复了他本能的血性,一口咬了那张樱桃小口,饥饿地吮吃起来……

绿灯亮了,司机叫道:“开车啦!”

此时此刻,如果司机愿意通融,每秒钟哪怕给一万元,鄢之利也愿意出……出租车还是无情地启动了,鄢之利情急中突然萌生一个念头,大声对司机说:“停车,请停车!”

“你没见这里没有停靠站吗!”司机叫完之后嘀咕道,“好色不要命的男人!”

车在一个停靠站停下,鄢之利甩给司机100元葡币,刚刚走下车,载着女郎的那辆车已飞驰而去,“停停,停停——”鄢之利挥着手,徒劳地追了一段。

正万分懊丧的时候,女郎却在对面的停车站停下向他招手,并称他为“怕老婆的男人”。

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车流,鄢之利想过去又无法过去。此时,他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到那边去……焦急地等待了十几分钟,好容易等到前面红灯亮,鄢之利穿过挤满车辆的街道,终于和女郎搂在一起……

一阵热烈的拥抱与亲吻过去后,两个人坐进同一辆出租车里,女郎问:“去哪?”

“国家海外部,你呢?”

“随便。”停了一会,见鄢之利征求她,对司机说,“那就海外部吧。”

汽车启动了,鄢之利将她揽入怀里,问道:“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安娜妮。”

“安娜妮,”鄢之利喃喃道,“多美的名字,人比名字更美。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葡国姑娘。”

安娜妮“扑哧”一笑,举着粉嫩的纤指指着鄢之利。

“你笑什么,难道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我是在笑报纸。报纸上说鄢先生每结识一位女人都会说这句话——”

“你认识我?”鄢之利惊奇地望着安娜妮,“我怎么不认识你?”

安娜妮不笑了,认真道:“鄢先生,你真健忘,你不是才在墨西哥阿及培哥出尽了风头么?我是从报纸上认识你的,世界上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女人在为你倾倒……”

鄢之利恍然大悟,叹道:“看来我在阿及培哥的那笔钱没有白花,等于在全世界为自己做了一次广告。只可惜世上的靓女太多太多,而属于我的时间太少太少……真恨不得全世界所有美丽动人的女郎,都和我有鱼水之欢……”

和女人在一起,时间总是容易过去,葡国海外部很快就到了,下了车,鄢之利又犹豫了。到目前为止,他虽知道澳门赌业专营权审批由海外部主管,但他并不认识这个部门的任何人。

安娜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叶先生想找熟人?”

鄢之利反应过来,忙道:“是的。不过,我找的熟人与我交情不深,娜妮小姐是否有更熟的?”

安娜妮莞尔一笑,点头道:“有一位。不过,他不是主要负责人,才调来的。”

“这就够了,他叫什么名?”

“白理觉。”

鄢之利吃了一惊:“莫非是任过澳门总督的白理觉?”

“是的,你认识?”

鄢之利摇头:“不认识,算了吧,改天再来。今晚上,我太太熟睡之后……”

安娜妮正要答话,发现从大门口走出两个人。安娜妮忙对鄢之利说:“你看,白理觉出来了,要不要认识他?”

鄢之利认识白理觉,幸亏白理觉并不认识他,他轻声止住安娜妮,猛发现和白理觉走在一起的大胡子男人十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胡子男人也认出了鄢之利,迅速把头别向一边,然后钻进一部刚刚停下来的出租车。

出租车排出一道黑烟离去。醒悟过来的安娜妮失声叫道:“鄢先生,刚才那位男人我认识,他住在你的对面,昨晚上我来找你,发现他一直在你的门口……”

鄢之利心里“咯登”一下,凉了半截,想不到里斯本之行会出现这样多的怪事。

回到酒店,鄢之利回想起在海外部碰上的大胡子,越来越感到蹊跷,猛然,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对太太说:“丽丽,对门是高可宁派来盯梢我们的人,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你说该怎么处理?”

贺丽丽也吃了一惊,脱口道:“识破他!”

鄢之利二话没说,起身推开门,按响了对面的门铃。

里面的“大胡子”以为是服务员找他,发现是鄢之利,一边关门,一边用英语说:“先生,你找错门了,我不认识你!”鄢之利强行挤进去,冷笑道:“邱老六,你不认识我,可你烧成灰我都认识你!”

邱老六见伎俩已被识破,只好请鄢之利入室,双方各怀心事地沉默了很久。

邱老六突然问道:“鄢先生,你愿不愿意和我们高老板合作?”

鄢之利已经料到了这一招,为探虚实,顺从地点了点头。

邱老六松了口气说:“出门前高老板对我特别吩咐,只要能使叶汉得不到赌牌,泰兴公司愿意和所有人合作。”

“具体怎么合作?”鄢之利进一步问道。

“当然是‘三三’分股。你、高可宁还有傅继业各占一份。”

“说话能算数吗?”

“我马上打电话,只要鄢先生有诚意,你可以直接和我们高老板通话!”说着,抓电话真要打澳门长途。

“不必了。”鄢之利止住邱老六,“如此重要的事,最好是回澳当面商量为好,对了,你今天去海外部找白理觉干吗?”

“为了叶汉。”

“为叶汉?什么意思?”鄢之利皱眉道。

邱老六冷笑:“鄢先生总不会如此糊涂吧,白总督在澳门干得好好的,就因为叶汉捅给里斯本的告状信,使他灰溜溜地回了葡萄牙。”

鄢之利总算明白过来,点头道:“原来你们是合计对付叶汉。”

“是的。”邱老六望着鄢之利,“白先生恨透了叶汉。为了报仇,他想尽办法争取到海外部做事,为的就是直接决策澳门赌牌条款,千方百计不让叶汉的计划得逞。”

鄢之利也紧盯着邱老六,突然问道:“你也恨叶汉?”

邱老六垂下头:“不恨也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千方百计地阻止他竞投赌牌?”

邱老六欲言又止。

鄢之利平静地说:“据我所知,你和叶汉一直没有交恶,即使有过节,也只是一些小问题而已,记得他从上海回来,你还替他在傅老榕面前说好话,并且亲自去江门接他,为什么在他上一次竞投赌牌时又不择手段搞他?现在仍然不肯放手?”

邱老六避开鄢之利的视线不语。

鄢之利觉得自己问得太急,改用平缓的口气:“是不是高可宁给你很多好处?”

“这些很重要吗?”

鄢之利摇头:“不太重要。不过多了解你们之间的矛盾,我可以在今后与高可宁、傅继业相处时懂得注意什么、忌讳什么。”

邱老六这才说道:“这辈子我和叶汉确实没有太大过节。早在30年前,就跟他同在卢九手下做荷官,关系十分融洽。直到上海分离时,我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上海那一次是我对不起他,心里一直不安,因此,他落魄时,我愿意帮……可是自他从西贡回来,雄心勃勃要与傅老榕争高下,我的心,说什么也无法平静……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心情的,鄢先生,如果你处在我的地步你是怎么想,同样的人,从小在一起干事,不论哪方面一直不相上下,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果有一天突然别人发达,你会是什么感想?真的,除了叶汉,谁持得赌牌我都没有想法,偏偏是他就不可。他如果登上澳门赌王的宝座,这一生我都不会平衡……”

听到此处,鄢之利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味道,人,活在世界上,整个过程似乎都在寻找“平衡”,因此,对邱老六的这种念头,并没有谴责的意思。

“鄢先生,你听了我的表白,是不是认为我很坏?”邱老六捂着胸口道:“可我不是坏人,天在上,地在下,我邱老六还是有良心的。如果叶汉现在很穷,最好是没有饭吃,我愿意帮他,有我一口干饭,就不能给他稀的。真的,我可以做到这点,就是不愿他比我强很多很多……”

“人是一个最复杂、最奇怪的东西。”鄢之利听罢邱老六心灵的表白,突然得出这么个结论。

为了把气氛搞轻松,鄢之利笑道:“如果我做了你的三老板,你也不平衡?”

“不不不!”邱老六连连摆手,“我们以前虽认识,并没有在一起共过事,而且你的岳父原来就是亿万富豪,我没有一点要妒嫉你的基础。更何况,你加盟泰兴公司能让叶汉的‘赌王’梦破灭,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同事。对了,鄢先生,江湖上都称你是‘智多星’,你有什么妙计妙策,可以让泰兴公司打败叶汉?”

“你们不是有一张王牌么,何不利用白理觉打击叶汉?”

邱老六叹道:“刚才我和白理觉谈到这问题。他最苦恼的是,叶汉过去弹劾他的报告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如果从正面下手,又留下‘打击报复’的口实。”

鄢之利想了想,提醒道:“海外部在合理的前提下,可不可以在马济时呈送来的方案上增删有关条文?”“这个可以。”邱老六说,“白理觉还要我想一条呢,可是,我哪有这能耐,对了,鄢先生,你可不可以……”

鄢之利咽了咽口水:“我当然可以想出一条置叶汉于死地的条款,可是,万一高可宁他……”

邱老六连连摇头:“不会不会。高可宁、白理觉、傅继业,他们共同的敌人是叶汉,你能帮我们铲除叶汉,如此劳苦功高,大家都会记着你!”

鄢之利又咽了咽口水,附着邱老六的耳朵,如此这般一番吩咐。

邱老六喜出望外,伸出大拇指道:“妙!妙!实在是妙!这一次叶汉死定了,我马上去向白理觉转告!”

见邱老六真要到海外部去,鄢之利这才起身回到自己房里,把与邱老六说话的内容全部告诉贺丽丽。

贺丽丽问道:“你真要和高可宁合股?”

鄢之利叹道:“叶汉树敌太多了,如果和他在一起,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跟高可宁合伙,也不是上策。”

贺丽丽不悦道:“你不和叶汉合作,又不和高可宁合股,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山人自有妙计!”鄢之利得意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贺丽丽附过耳朵去,听罢大喜,然后又担心道:“这样能成吗?”

鄢之利自信道:“你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我提议的那一条,就会写进澳门赌牌竞投规章!”

两日后,邱老六转告鄢之利,他提议的那一条已正式写进规章里,已用急电发往澳门,然后,他高高兴兴地飞回澳门去。

鄢之利迷恋安娜妮,在里斯本又多住了两天,因时间紧迫,不得不分别。分手时,他让安娜妮给他留下通讯地址,无限依恋地对她说:“六十大寿我会把全世界所有的女朋友再聚集在一起——你也在邀请之列,希望你能带上丈夫和儿女一起来!”

安娜妮幸福地闭上双眼,喃喃道:“从现在开始,我就一心一意地等待那一天来临……”

鄢之利在葡萄牙又欠下一笔风流账,一拍屁股离去。

鄢之利飞回澳门,知道叶汉正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遂住进一家很不起眼的旅社里,立即打电话约见叶汉。

见了面,鄢之利将门掩了。叶汉从他的举止中已预感不妙,急问道:“是不是高可宁联合白理觉在里斯本搞我?”

鄢之利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叶汉直视着鄢之利反问。

鄢之利脸上一阵火辣,避开叶汉的目光:“你料事如神,当然该知道。”

叶汉收回目光:“过奖了,其实我也不是诸葛亮,派你去里斯本之前,马济时已经提醒了我。”

“他怎么提醒你?”鄢之利总算松了口气。

“有一次,我和他在一起谈到下一届赌牌竞投的事,因我过分自信,他说我太不了解葡国政治内幕,后又建议我找一个合作伙伴……当时我就预感到,这中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不利于我的玄机。之利,你告诉我,里斯本那边发生什么情况了?”

鄢之利为了把气氛弄得逼真,不让叶汉看出什么破绽,故意欲言又止,经叶汉再三催促,才用沉重的口气说:“叶先生,说出来你可要顶住……高可宁派邱老六去了里斯本……”

叶汉心里一惊:“去里斯本怎么啦?”

“和白理觉研究对付你的方案。”鄢之利见叶汉不会再怀疑,直言道:“白理觉为了报仇,特意在海外部做事,在制订竞投规章时,他特别建议,从今年开始,澳门博彩区的竞投人,必须是葡萄牙正式公民……”

叶汉哽咽了,很久才悲戚地问:“这一条建议采纳了没有?”

鄢之利点头:“白理觉的建议理由很充分,说是让外籍人持有赌牌,万一经营不善,赌场垮了可以一拍屁股走路,澳门政府白白受损失。因此,这建议被正式采纳。”

叶汉脱口道:“高可宁也不是葡萄牙公民呀,他可不可参加竞投?”

“可以。”鄢之利道,“白理觉又在后面加了一条:原持牌人,在澳门或葡国拥有6000万以上固定产业的外籍人,在签署抵押书的前提下,可以参加竞投。”

叶汉惊呆了,这两条正是专冲他来的。

正文 第二十章 陷入圈套

叶汉情绪沮丧地坐在旧椅上,沉默着,鄢之利开口说:“我知道叶先生这一辈子的愿望是能够主宰澳门赌业,并为此努力了几十年。可是,‘时不济兮奈若何’,叶先生,想开点,世上的路也不光就赌博这一条可以走,所谓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是跟我投资股票吧!”

叶汉是何等人物,自然从鄢之利的话语里听出了异味,他暗自冷笑一声,然后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拉一位葡籍人入伙,以他的名义参加竞投?”

鄢之利故做吃惊地敲着自己的头皮,叫道:“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叶先生,这办法不错,你考虑一下,看拉谁合适。”

叶汉不无讥讽地说:“这不用问我,之利应该早就成竹在胸。”

鄢之利意识到叶汉已开始怀疑自己,但此时最好的办法是故作糊涂。他说:“嗯,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合适的应首推贺明高!”

叶汉的怀疑总算证实了,冷笑道:“贺明高不是你的舅子么?”

“是的。”鄢之利点头,“他在澳门有产业,加起来远远超过6000万,最主要的是他的太太黎婉华是葡萄牙正式公民,完全符合竞投赌牌的条件。”

“真乃是天造地设,再巧也没有了。”

“当然,让贺明高加入进来,也存在不少弊端,我和他是亲戚关系,在感觉上就让人感到不合理,叶先生能找到更合适的,那就再好没有了。”

叶汉见鄢之利又虚晃了一枪,说道:“这事就先放一放吧——当然时间很紧迫,争取能尽快做出决定。”

叶汉回到国际大酒店,立即把狗仔召来,问道:“罗治国你一定要帮我打听一个情况——葡国这一次是不是真有规定非要葡籍人士才有资格竞投赌牌。”

“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叶汉把鄢之利跟他说过的一五一十告诉狗仔,不无忧心道:“我怀疑鄢之利背着我搞鬼。”

“不会吧,他干吗要搞你的鬼,”狗仔说,“你们一直不是很要好的朋友么?”

“人生如赌,”叶汉叹道,“赌博场上无父子,这是一条千古不变的真理,更何况朋友?在利益面前,越是要好的朋友到最后越是仇人。鄢之利很狡猾,和我合伙,担心到最后我甩了他,因此才埋下这奸计,让他的舅子入股,三足鼎立,稳定他自己的地位,我是不会上当的。因此,你务必帮我打探清楚,如是鄢之利耍的花招,我再破他!”

恰在此时,里斯本的批复已寄抵澳门,先是马济时打来电话,告诉叶汉表示虽然愿意由叶汉持牌,但新的规章已将他排除在外。最后,马济时在电话里说:“我还是以前那句话,如果你能找一位适合投标的合作伙伴,还是可以为推动澳门赌业出力的。”

叶汉又陷入了新的困境中。

在他万分苦恼的时候,狗仔告诉他一个新的消息:高可宁的心腹解典愿意投靠他。

“这会不会是骗局?”叶汉几乎跳了起来。

“是不是骗局我搞不清楚。”狗仔说,“他先找我,征得你许可后再和你见面,他这样做就是担心你怀疑他。”

叶汉想了想说道:“不管他投靠我是真还是假,你先让他来见我。”

解典趁着一个深夜来到叶汉房里。叶汉劈头问道:“解典,是不是高可宁又派你来监视我了?不然,作为他的心腹,你怎么会背叛他?”

解典直视着叶汉,从容说道:“正因为我是他的心腹,才最容易背叛他!”

“为什么?”

“为心理不平衡。”

叶汉从解典的神色看出有几分不像诈降,口气不再像刚才一样敌视,但仍有几分怀疑:“高可宁哪里亏待你了?”

解典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气愤道:“1958年高可宁和你竞投赌牌,在探听情报方面,我呕心沥血,为他立下汗马功劳!谁想到,到头来,他让邱老六揭穿我的‘窃听器’,把我当成邱老六的牺牲品。我的话,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时间会证明的。今天我要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一次邱老六去里斯本,暗中与鄢之利达成协议。”

叶汉眉头一挑,望着解典。

“我话仅供参考,相信叶先生是有鉴别能力的。邱老六与鄢之利在里斯本达成协议,只要鄢之利协助高可宁击败叶先生,答应他入股泰兴公司。”

叶汉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据我分析,鄢之利不会真心入股‘泰兴’。”解典说,“论交情和了解,鄢之利当然偏向叶先生,他不会随意和不知底细的人合作。泰兴公司目前有两个主要股东,并且一直合作愉快,对新来的肯定持排挤态度。”

“如此说来,鄢之利还是诚心和我合作?”

“这问题叶先生比我更清楚。如果他从里斯本回来,把那边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说明他是诚心的。反之,就不能成立。”

“除了告诉新的竞投规定,别的,他什么也没讲。”

“说明他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只有他才知道。我不会追问你,否则,我真成了高可宁派来的奸细了。”

“那你向我透露这些内幕是什么目的?”

“让泰兴公司在下一届竞投中失利。‘和尚没老婆,大家没老婆’,我就获得心理平衡。”

送走解典,已是深夜12点,突然鄢之利打来电话,询问叶汉找到合适伙伴没有,并提醒,正式竞投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很显然,鄢之利的计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目的再明确没有了。但叶汉已经被逼入绝境,惟有依着他才能实现多年的意愿,否则,鄢之利另组班子,把他弃之一旁。因此,在鄢之利没放下电话之前,叶汉说道:“我已经考虑好了,让贺明高进来,你尽快把他约到澳门来,我们一起研究竞投方案!”

叶汉说完这番话,就像虚脱一般。他已经预感到,让贺明高进来,日后将会发生一系列令他焦头烂额的麻烦,但他别无选择。

且说鄢之利此次里斯本之行,可谓色利双收,不仅享尽了葡国美人安娜妮的温柔,更获取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人活在世上,机遇所起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比如这一次,如果不是与安娜妮相识,他就发现不了邱老六;如果发现不了邱老六,他就不可能借白理觉之手在叶汉脖子上套一条解不开的绳子……

在回到澳门的飞机上,鄢之利就想好了自己的计划,设下圈套,步步为营,他自信无论叶汉再怎么难对付,终会束手就擒。

“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危险的敌人。”这次叶汉的受困正应了这句话。

鄢之利得意地对太太贺丽丽说:“叶汉不该拉我入伙,他辛辛苦苦守望大半生,我和明高一下子就搭上了顺风船!”

贺丽丽撇撇嘴道:“你先别得意,明高愿不愿入伙还不一定呢。”

鄢之利自信道:“明高肯定会愿意的,如果连这样的发财机会他都放弃,说明他太傻了!我们还是赶紧回香港通知他吧。”

贺明高出身于豪门望族,家道中落。1947年,贺明高和傅老榕手下干将钟子光等人合作,开了一间煤油公司。这以后,贺明高遭到澳门黑势力的沉重打击,煤油仓库被手榴弹炸坏,受伤的黑道人物竟强行向贺明高索赔。此事一直拖到1953年,在各方人士的规劝下,贺明高憋着满腔怒火和仇恨,结束了澳门的生意,返回香港。

回到香港之后,贺明高致力于经营房地产,与人合股开办了一间“利安建筑公司”,兴建了许多商业及住宅楼宇,还替香港三军人员兴建了大量宿舍。到1959年,时来运转,他的身家已从原来的200多万元升到数千万元,成为当时香港的超级富豪。

且说鄢之利胁迫叶汉同意贺明高加盟,十分得意,偕妻子贺丽丽兴高采烈地从澳门来香港“利安建筑公司”找小舅子贺明高经营澳门赌业。

澳门是贺明高魂系梦绕的地方,1953年他饮恨离去,在他心里,一直计划着终有一天要杀回来。但他万万不曾料到,重返澳门是经营赌业。听姐夫说明来意,贺明高确实感到意外,担心地说道:“竞投赌牌,有把握获胜吗?现有持牌人高可宁,在澳门可是很有势力的。”

“他势力再大,反正已经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了。我们的合伙人叶汉,为这件事准备了大半生,前一次泰兴公司就差点被他拱倒,何况我们两个现在又加盟,势力就更大了。”

贺明高想了想,觉得姐夫专程来找他,肯定是有把握的,因而说道:“既然叶汉为此事努力了大半生,我半路参加进来,他可能不会同意。”

鄢之利得意道:“我不仅可以让你加入,而且还有办法要你领衔挂帅,担任申请人和获胜后的法定持牌人!”

贺明高望着姐夫,更不相信地摇头。

鄢之利于是把经过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最后道:“叶汉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角色,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能制伏他,日后更难对付。实不相瞒,从他邀我入伙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要拉你进来,两股势力对付他一股,他若是明智的话,惟有老老实实管理赌场,大家和和气气分红,否则我们就请他……”

贺明高沉思片刻,突然问道:“葡萄牙真的规定只能由葡籍人申请赌牌吗?”

鄢之利点头说:“能有假吗?不是这样,叶汉怎会同意你加盟?”

贺明高叹道:“这一招也真够绝的,好像是专门针对叶汉才加上这些条款。”

“本来就是针对叶汉的。”鄢之利诡笑道,“谁让他锋芒太露,既得罪了白理觉,还跟泰兴公司过不去,他们肯定要联合起来对付他。”

“之利,自己的弟弟你就不要隐瞒了,”贺丽丽插话道,“明高,别听你姐夫瞎说,那些条款是你姐夫想出来的,再由邱老六转告白理觉。”

贺明高点头道:“叶汉也够惨的了,敌人搞他,朋友也搞他……不是看在他可怜的份上,姐夫,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另组班子,把他甩掉。”

鄢之利吃了一惊道:“明高,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贺明高摇摇头,“姐夫,赌徒是最不择手段的,叶汉单枪匹马,居然能有本事把泰兴公司拱得摇摇欲坠,和他合作,日后恐怕……”

鄢之利咽了咽口水:“挤掉他?可是我们不懂赌博呀!”

“不懂赌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钱,我们可以请。为王者不一定他的文武之道比所有人强,只要他善于驾驭。比如宋江,论本事,手下的107员大将谁都比他强!”

“这道理倒是真的,可是,要甩掉叶汉一方面从道义上说不过去,二方面一旦得罪了他,日后专和我们做对,也是麻烦。我从一开始,就只存在套住他的想法,并不打算甩他。”

贺明高叹道:“姐夫太优柔寡断了,这样是很难成气候的。在生意场上,只要占了上风,就不能心慈手软,机会不可多得,轮到别人占了上风,人家可不会仁慈。你想想看,叶汉如果不是感到势单力薄,他会找你吗?现在如果竞投规章有变,他会同意我贺明高加盟吗?当然,江湖道义也是需要的,正因为顾虑这一点,我才不勉强你甩掉叶汉,否则,你不同意,我一个人另组人马也要去竞投!”

鄢之利松了口气:“既然你不准备甩掉叶汉,这问题就不必要谈了,明高,你考虑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回澳门和叶汉商量。”

“不,”贺明高摇头,“我虽然决定暂不甩掉叶汉,但并不是就不对他采取措施。姐夫,凭我们两个对付叶汉可能很吃力,是不是再拉一个进来?这样对我们会更加有利些。”

鄢之利道:“我拉你进来,叶汉就犹豫了很久,如果再拉一个人进来,他万万不会答应的!”

贺明高冷笑道:“如果是那样,那就太好了!”

鄢之利望着贺明高,喃喃道:“原来你还是想挤他……”

“就算是吧,”贺明高平静地说,“我对叶汉不甚了解,在这里说一千道一万也是没用的。我明天跟你过去,看看叶汉到底是什么态度,然后才能作出相应的举措。”

次日,鄢之利带着贺明高乘船回到澳门,在国际大酒店与叶汉见面。

贺明高与叶汉相见的刹那,双方同时一惊,都感到十分熟,可事实确是第一次见面。都预感到这一生会与对方有一段无法扯清的恩怨。

仨人落座后,叶汉很快记起,这种感觉是他第二次与傅老榕见面时所有过的。

贺明高首先开口:“久仰叶先生大名,想当初叶先生在澳门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不得相见,今日聚在一起,可算是机缘巧合。贺某是个直道人,说话办事不会转弯抹角,关于我们合作的事,鄢先生都跟我说过了,叶先生的眼光是看得很准的,澳门已辟为永久性博彩区,赌场将来势必成为澳门经济的拳头产业,大有潜力可挖,所以,鄢先生一提起,我就一口答应下来。”

贺明高说话很有气势,叶汉初次接触,就感觉到一种威严。他意识到,冥冥中,上苍已安排好了一切,从现在起,就没办法与贺明高分开。

“既然鄢先生什么话都跟你说了,”叶汉扯下一片卫生纸吐一口痰包好,“我就用不着解释什么了。竞投日期快要到了,贺先生来得正好,眼下有许多工作都需要抓紧完成,千头万绪,第一件大事就是把竞投方案拿出来,呈交给澳门政府。”

“不,”贺明高立即反对,“竞投方案固然重要,但并非头等大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内部的事尚未确定,其他的问题从何谈起?”

“这个问题我已经和之利谈妥了。”叶汉十分不满道,“你、我、之利各占一份股,法定申请人由贺先生担任,再明白也没有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贺明高用手绢揩了一下嘴角说,“既然我是法定申请人,你们要做出什么决定,最起码得由我参与。你们不征得我的同意,擅自做主,请问,我算哪门的‘法定申请人’?”

叶汉噎住了,一腔的怒气无法排泄,脸红一阵、白一阵。

贺明高很快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太冲,不给叶汉留一点面子,但转而又想到,第一次交锋至关重要,不能给对方留下一个软弱无能的印象,更何况是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于是又释然,目光直视着叶汉。

介在中间的鄢之利已明显闻出了火药味,但一方是舅子,另一方是多年的朋友,初次聚会,偏向谁都不好,惟一的办法是装聋作哑。

叶汉从贺明高咄咄逼人的攻势中,已明显感觉到今后的难堪,但现在已别无选择,除非退出这个……这念头一产生,叶汉立即明白贺明高所以这样,目的或许正是要逼他说出这句话。

“哇吐”,叶汉把手中的卫生纸扔在地上,又吐了一口痰,以此表示他对贺明高的不满。

贺明高目光避开地毯,按照他的计划不亢不卑地往下说:“当然,叶先生的分配也是值得商榷的,我贺明高也不是个不好商量的人。今天第一次聚会,先把这个首要问题解决了,然后起草一份文书,大家签了名,存放律师楼保管,叶先生,你认为呢?”

叶汉强忍着怒气,说话道:“我的话已经吐明了,分三个股份,各占其一,你们还有什么不同想法也可以提出来。”

贺明高这才露出笑脸,转对鄢之利:“姐夫,你有没有不同意见?”

鄢之利摇头。

“那好。”贺明高用手绢抹了一下嘴,“我就说出我的不同想法。大家既然合作竞投赌牌,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精诚团结,尽心尽意地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这才是至关重要的,离开了这个最基本的出发点,一切都是空谈!说到精诚团结,刚才的事提醒了我。目前我们三家合作关系,鄢先生是我姐夫,是叶先生的老友,按正常情况,如果我和叶先生出现了矛盾,起协调作用的是鄢先生,事实上鄢先生无法做到这一点,像刚才,他是该站在我的立场呢?还是站在叶先生的立场上?因此,我建议在我们中间再增加一位合作伙伴!”

贺明高口头上是说“建议”,但语气却不由商量,叶汉本欲发作,但还是克制住了,问道:“贺先生准备增加谁?”

“霍英东。”

“他不是你的朋友么?”叶汉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你和之利是亲戚关系,我本来就感到压力,现在再加一位你的朋友,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贺明高说,“霍英东是我的朋友,合伙以后也可以是叶先生的朋友,这样关系比较好处理。”

叶汉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久才说:“不行,不能再增加任何人!”

“为什么不能再增加?请说出理由来!”贺明高紧逼不让。

“为什么要增加,你也说出理由来!”

“理由有很多,”贺明高平静地说,“除了好调节关系,另外傅、高家族在澳门几十年,树大根深,财大气粗,势力不可轻视,让霍英东参加,可以增加我们的势力!”

“什么增加势力,三个人难道还不够吗?过去我叶某一个人都敢和他们较量。先生,我们不是和人家比势力,是竞投赌牌!”

“既然是‘竞投’,也就是势力与势力的较量。我佩服叶先生的勇气,敢一个人与‘泰兴’较量,可是,你获胜了吗?这正是叶先生失败的原因!现在再增加霍英东,我们组成四人集团,就可能稳操胜券。还有,霍英东正气凛然的人品和经营天才,也会给我们日后的生意带来一派春风!”

叶汉冷笑道:“什么经营天才,霍英东开过赌场吗?先生,我们现在是准备开赌场,不是搞房地产,也不是和共产党做生意!”

贺明高依然不急不躁:“要说经营赌场,我跟霍先生一样,完全是外行。不过开赌场也同样是商业经营,专业技术固然重要,但真正的领头羊却不一定要是一位职业赌客。叶先生,你认为呢?”

贺明高的话再明白没有了——你叶汉充其量不过是一位职业赌徒,少了你,我们照样可以竞投赌牌并把赌场办好,霍英东我是非要拉进来不可的,否则,请自动退出我们的圈子……

叶汉总算彻底明白了,贺明高的目的是逼他主动退出。

小客厅一下子显得格外肃静,主宰这一切的是墙上那口老式挂钟,钟声“嘀哒”,悦耳的金属声令人回肠荡气……听着这钟声,叶汉情不自禁地回到当年他在中央酒店与谭通的较量……冥冥中,那一幕场景又在今天重演,所不同者,对手不再是谭通,而是换了贺明高……

人生如赌,这一辈子叶汉一直都在与人较量——与谭通、与卢九、与傅老榕、与梁培、与高可宁、与鄢之利、贺明高……既然是赌博,每时每刻都是高度紧张都是惊心动魄都是危机四伏……输就是输,赢也是输,在这输输赢赢的过程中,他已青春抛掷,华发早生。此时此刻,他感到好累、好累。尽管他很累,命运却并不放过他,只要他还有一刻生息,在他的前面总会安排一个接着一个的对手……

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当年他大破谭通,一夜间名噪濠江,有多少赌徒和靓女为他倾倒!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忘、最辉煌的时刻,现在他也许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贺明高——眼前这位对手,他练就的“赌技”是超越了“听骰术”和“障眼术”的新品种。

这是一个超越了所有对手的对手。对手,如果没有对手,赌博还有什么意义!就在这一刹那,叶汉彻悟了,于是血液沸腾,全身亢奋,瞪望着贺明高,放声狂笑……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四大天王

贺明高与鄢之利被叶汉的失态举止搞懵了,两人面面相觑。

“叶先生,你笑什么?不同意也不要这样呀。”鄢之利不无同情地望着叶汉。

叶汉止住笑,认真道:“我在笑我自己。叶汉呀叶汉,你聪明一世,这会子怎么就不开窍!贺先生的建议非常正确,我们竞投赌牌确实需要增加力量,好比板凳,缺一只脚怎么行?我同意霍英东加入,请马上通知他来澳门,共同研究竞投方案!”

贺明高暗吃一惊,万没料到叶汉突然想通了。由此可知,日后的这位对手是何等棘手。他的吃惊只在他那特殊的鹰勾鼻上表现了一下,然后平静地点点头:“事关重大,我马上回香港请霍英东过来!”

话说1961年秋天,贺明高从澳门回到香港,马不停蹄地来到香港“立信置业公司”劝说霍英东加盟。霍英东听得明白,面露难色地说:“老贺啊,这年头什么生意不好做,何必搞什么赌场!”

贺明高笑道:“开赌场能赚大钱啊,最起码比海草生意、淘沙生意要强。”

两人平时是开惯了玩笑的,霍英东也笑道:“你别揭我的痛处了,做生意哪有只赚不亏的。我承认开赌场赚钱,你说,赌博这玩意算不算光彩的事业?就那么几个钱,今天在你口袋里,明天又跑到我口袋里,不仅不能增加财富为社会做贡献,而且还损害人们的身心健康。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比较注重公众形象的,在香港大小还是个人物,如果我跑到澳门去开赌场,恐怕别人在后面戳我的脊梁骨,骂我赚黑心钱,老贺,你就饶了我吧。”

贺明高摇头说:“霍先生,你言重了。我承认赌博不是什么好事,香港禁赌,我也支持,但澳门和香港的情况不一样,你是位聪明人,总该知道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这道理,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的人。首先,澳门开赌场是经过政府部门批准的,属于合法经营的范畴。而且,澳门开赌场对社会也有不可估量的贡献,每年上缴的赌税是一笔为数不少的财富,把这些钱投资社会公益事业,你能说这是坏事吗?”

霍英东苦笑道:“你的嘴会说,我说不过你好不好?”

贺明高严肃道:“这并不是会说不会说的问题,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我们是商人,在商言商,只要政府允许,法律保护能赚钱的生意什么都可以做。澳门开赌场能赚钱,这你也是知道了的,如果我们不去干,别人照样要干。我们又何必把这种好机会让给别人呢?”

霍英东禁不住贺明高一番话,慢慢也动心了,转而又有了顾虑,皱眉道:“在澳门开赌场是一块好肉,想争的人很多。如果你真要竞投,第一个强劲的对手就是泰兴公司。对傅、高两家我也了解一些,他们是望族,在澳门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树大根深,势力雄厚……”

“泰兴公司不足惧。”贺明高岔断他的话道,“这方面的工作,我们的合伙人叶汉已经准备了大半辈子。1956年,他一个人就差点拱倒了‘泰兴’,何况我们现在是四家合作。”

霍英东摇头道:“这种顾虑只是表面的,我的意思是一旦得罪了高可宁,还会牵系到更深一层的问题。‘泰兴’在澳门几十年,白道黑道势力都有,你是吃过这方面亏的,就怕招惹没完没了的麻烦。老贺,我说这番话,不光为我自己,也是为你考虑!”

贺明高很受感动,点头说:“我知道你为我好,这种事我早就考虑过了。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坚定了入澳门开赌场的决心。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当年我被黑道逼离澳门,现在我再堂堂正正、风风光光杀回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霍先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贺明高说着,一把抓住霍英东,眼睛滚下泪水来……

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来还有这样或那样顾虑的霍英东,见贺明高如此,一下子便下定了决心,点头说:“别说这些了,我们一起干!”

贺明高破涕为笑,从裤袋里掏出手绢拭去泪水,说道:“谢谢你,我们会在澳门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霍英东答应之后,问道:“老贺,我们什么时候过澳门?”

“当然是越快越好。”贺明高收起手绢,“叶汉和鄢之利正在等我们呢。”

数日后,霍英东处理完香港这边的事务,便和贺明高一起启程。临出发,贺明高给叶汉打了个电话,要他和鄢之利一起去码头迎接。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贺明高和霍英东站在客轮甲板上,任爽风吹拂。从香港到澳门有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一路上,两人谈得最多的是日后内部的人际关系问题。

霍英东和叶汉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只从报纸和社会传说了解一点有关他的为人,知道他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物。他担心叶汉会和贺明高在长期的合伙过程中发生磨擦。

贺明高笑道:“你是个最善于和稀泥的人,有你在怕什么?”

霍英东摇头:“一时半载或许还行,时间长了恐怕这稀泥不太好和。”

贺明高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实不相瞒,我原打算甩开他单独投标。”

霍英东连连摇头:“万万不能。一方面他是牵头人,甩掉他从道义上说不过去;二方面有叶汉在更好,四个人中只有他是职业赌徒,开赌场少不了这种人才。”

贺明高不屑道:“开赌场光懂赌博算什么,最重要是善于管理和经营,只要有钱,什么人才请不到?我留下他纯粹是从道义着想,我是法定竞投人,成功之后,我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叶汉识趣的话还好办,如果非要强出头——”贺明高说到这里,自知说走了嘴,连忙打住了。

霍英东望了一眼贺明高,他的这种“老大”作风此时已暴露无遗,暗忖:叶汉为了登上澳门赌坛霸主地位努力了几十年,现在又摊上了贺明高这位有强烈“王者”欲的伙伴,日后的争斗是不可避免的。作为我,最好是尽可能地少参与。因此说道:“老贺,有句话我已经憋了很久,想来想去还是说出来为好,我先打个招呼,你一定要成全我。”

贺明高直视着霍英东。

“我在香港的事务很繁忙,手下一大摊人要管理。”霍英东一边思考一边说,“所以呢,完全抽身是不可能的,澳门这边只能投入一少部分精力。至于投资,多少都不成问题,反正有你在,我放心。说明白一点,我不能插手赌场具体事务。”

贺明高大眼睛一动说:“这怎么成,你什么也不管还叫什么合作?你不管,鄢之利也不管,剩下我和叶汉,岂不成了双龙会?你应该看得明白,叶汉很霸气,他巴不得你们那样呢,我一个是对付不了他的,正因为如此,才拉你进来。”

霍英东皱眉道:“既然是合作,相互信任是前提。只要能把赌场搞好,叶汉想出风头尽管由他出。据你的介绍,叶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如果大家放手让他干,对发挥他的作用大有好处。”

两个半小时后,客轮抵达澳门码头。老远就有人喊叫他俩:“霍先生,明高,我等你们很久了!”

迎接两位的是鄢之利。

上车前,贺明高有意四处张望。

鄢之利会意,说道:“不要找了,叶先生在酒店等你们呢,快上车吧。”

贺明高脸上的肌肉搐动,霍英东见状,连忙说道:“叶先生很忙,一定是抽不出时间来。之利,叶先生最近是不是忙着起草竞投文件?”说完,向鄢之利挤挤眼。

“啊,是呀,叶先生真的很忙,吩咐我接到你们,马上去国际酒店会他。”鄢之利说罢,回头问道:“两位坐好了?我开车罗。”

贺明高鼻子哼了一下:“不要去国际酒店,我们另找地方,通知他来找我们!”

鄢之利为难地望着霍英东。

“老叶,我们还是去国际酒店,”霍英东笑着转对贺明高,“老贺,在船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精诚团结,一致对外,怎么样,你那根‘神经’可不可以暂时收敛?”

鄢之利踩动了油门,贺明高气咻咻道:“他忙什么,说不定正在睡觉呢。他在杀我们的锐气,抬高他自己。”

汽车抵达国际酒店,在车场停好,三个人乘电梯直上六楼。电梯门开处,叶汉笑吟吟地迎上来,搓着手道:“总算等到你们来了,本来我是要去码头接你们的,可是太突然了,我得给霍先生订间房子——就在我隔壁,现在忙完了,霍先生、贺先生,你们一路辛苦了。”

霍英东向贺明高眨眨眼,贺明高红着脸走进叶汉的房间。

小会客厅里,叶汉已泡好四杯热气腾腾的香茶,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笑道:“兆头很好,茶刚刚泡好,你们恰好就到了,我们的合作一定会成功的,这一次泰兴公司输定了!”

霍英东原以为叶汉不好相处,见如此,总算松了口气,在叶汉的对面坐下。

各自喝了一阵茶,叶汉扯下一片卫生纸,把痰包好,轻轻地放入垃圾篮内,搓了搓手说:“今天,我们‘四大天王’都到齐了。初次聚会,叶某有个小小的建议:从现在起,‘四大天王’都处在平等的地位上,各尽其责,竭尽全力争取把赌牌拿到手,其余任何杂念,暂时收起!”

“说得好!”霍英东率先拍起巴掌。他知道叶汉的话是专门针对贺明高的,但在此种情景下,贺明高确实需要刺一刺。

霍英东掌声刚落,叶汉接着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都说没有了,又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议,这个问题就不复存在了。下面是具体部署竞投的各项准备工作,希望大家发表高见。我的话暂告一个段落。”

叶汉停口后,鄢之利、贺明高、霍英东三个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霍英东说:“明高、之利和我,对赌博一向是外行,是现在才决定参加竞投的,因此不大熟悉。叶先生不同,数十年如一日,一直在盯着澳门赌牌,准备相当充足,经验十分丰富,且有过几次竞投经验。这个会应该由叶先生主持!”说毕,又率先拍起了巴掌。

鄢之利和贺明高也不得不拍了几下。

叶汉冲霍英东一笑,然后道:“既然各位抬举我,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到准备工作,首先要了解当前澳门的有关形势才能做到有的放矢,希望大家不要厌烦我说话冗长。

“傅老榕和高可宁把持澳门赌场24年,可谓赚足了钱,但他们无心在澳门投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傅老榕和高可宁竞相朝香港和国外发展。如1952年,傅老榕的儿子傅继业,分别向太古及港府投得两块地皮,并企图把它连成一片,然后在上面建造大厦。把从澳门赚得的钱拿到外面去,只要是稍有头脑的澳督都是不会允许的。因此,我们在制订方案时,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承诺,直击泰兴公司的要害!”

叶汉轻蔑地看了贺明高一眼,然后又逐一讲述他21岁经世叔伯叶作鹏介绍,踏足澳门在卢九手下做荷官,被傅老榕挖角,又帮助他夺得赌牌,到被逼走越南及近些年的竞投失败。

说到动情处,他声色俱悲,他对赌博的迷恋及孜孜以求的精神,无不感动在座者……

叶汉滔滔不绝,一口气把要说的都说了,每一个问题都独到、精辟,虽然足足有一个钟头,但每一位在座者都不感到冗长或厌烦。

话停住后最先从叶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的是霍英东,他态度严肃地说:“叶先生的发言十分精彩,连我这个刚来澳门几个钟头的人,都对这场竞投有了深刻的了解,并有了取胜的信心。另外我认为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在竞投之前,为了讨好政府,我们当然可以漫天许诺,甚至说得天花乱坠。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了,建议——具体说是许诺,一旦写在投标书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什么时候夺得了赌牌,什么时候就得兑现。所以,一定要注意分寸,要提那些既能引起政府重视,增大胜数,同时我们又能兑现的建议。第二,马济时取消原赌牌持有人的经营优先权,说明他对泰兴公司以前的纳税情况和经营情况是不满意的。高可宁、傅继业每年上缴的税金太少,而且没有做到逐年能有增长,最关键的是,他们赚了大把大把钞票,澳门政府却得不到一点好处。像叶先生提到的傅老榕24年来从澳门赌场所赚到的钱有十几个亿,但他把钱都投资到香港、美国、加拿大,而对澳门却没投一分钱。政府怎会把赌牌交给他们呢?除非马济时仍和白理觉是一类货色。第三,纸包不住火。我们的行动,高可宁也一定在暗中注意,为了和我们争夺赌牌,他也会采取向政府许诺的办法,因此,我们也不能太保守。最后一点,是关于投标时的底价问题。这一点我认为还是叶汉先生比较权威,当然,鄢先生、贺先生也可以发表意见。”

霍英东说完,叶汉也欣喜地拍起了巴掌,由衷地佩服他不仅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更能抓住要害,在关键时刻说出这番很有分量的话来。

贺明高见叶汉、霍英东都有上佳表现,亦不甘示弱,说道:“我觉得,对繁荣澳门能做出多大贡献,是新政府考察竞投者的主要标准。从标价高低和持牌人所获收入的投资方向来比较,我认为,政府更关心后者。我建议写上这样一条:如果投得赌牌,除保证及时交纳专利税外,还将拿出赌业利润的10%,捐作慈善,而其余的90%,统统在澳门投资,保证不向澳门之外的地区投一分钱。投资的项目可以是疏通水道、兴建酒店和民宅等等。总之,从赌场赚的钱,完全用来建设澳门,繁荣澳门!”

霍英东也提议说:“再加上一条:如获牌照,我们将尽快兴建码头、公路等公共设施,改善澳门的交通,特别使往返港澳的时间缩短,以吸引更多的香港人到澳门来旅游。”

叶汉说:“你们两个的提议都很好。不过,贺先生提出的那个90%,大家可要想仔细,白纸黑字,到时想赖是赖不掉的。”

鄢之利对这个90%有点想法,这就是说,红利也不能由自己做主,想怎样用就怎样用了,这样的话,自己这双脚不就被拴死澳门了吗?但他见三人都同意了,也不想从中作梗,只是叹道:“这是一道高门坎,恐怕没人能跨过。只是把我们自己也堵死在里面了!”

叶汉笑笑:“那么你是不同意了?”

鄢之利马上说:“谁说我不同意了?同意!”

“那好!”叶汉又说,“我在以前的报告中还有一条:投得赌牌后,保证逐年增加赌税。看看要不要写上去?”

大家各自思考了一阵,纷纷发言说,这一条最好不要写,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生意,而且是个不确定的数字。逐年增加赌税则是个硬指标,因为现在的标底就是300万,以后究竟每年能赚到多少,至少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叶汉也同意不加这一条。

四个人的意见逐渐统一,最后商议出价的问题。

标价是投标书中极其重要的一环,标价过高,对自己不利;但标价太低,又容易被对手击败,因此,标价本身就是一场赌博。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大家都感到束手无策,一齐把目光投向叶汉。

叶汉暗自得意地扫视三位合作者一眼,把一口痰直接吐在垃圾篮里,说道:“澳门政府这次公布的底价是300万元,并规定‘暗标竞投、价高者胜’,我们的对手是泰兴公司,对付这样一个惯用卑劣手段的对手,就只能‘以卑对卑’。我有位朋友,和财政厅长伯多先生关系密切,竞投者标出的底价最后都得由他保管,过去他曾帮过我不少忙,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都要争取他的支持!”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由于竞投已经开始,一致催促叶汉立即办理这件事。

叶汉点头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的,今天时间不早了,各位回去休息吧,明天听我的消息。”

是夜,叶汉把狗仔约出来,为避开高可宁布置的耳目,有意选了一家非常偏远的小店碰头。见了面,狗仔十分为难地说:“汉哥,这一次恐怕帮不了你的忙了,伯多先生说,马济时不同于其他澳督,一旦事情败露,他可不愿担当这风险。”

叶汉早就估计到狗仔会说这番话,强调道:“请你转告伯多先生,这事天知、地知、他知、你我知,绝不会泄露,这一点,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你应该相信我。”

狗仔搔着头道:“不是我和伯多先生不相信你,即使没人知道,一旦你们获胜,马济时就会怀疑他,加上高可宁天天去闹,他也难做人。伯多说,比如高可宁标价301万元,你标价302万元,人家必然就会怀疑。”

叶汉抓住狗仔:“治国,你一定要帮我!伯多的担心我也替他考虑了,如果高可宁标价301万元,我就标价302.8万元,这样,谁还会怀疑?真的,这是最后一次求他了,以后绝不这样!”

狗仔想了想,最后咬牙道:“好吧,舍出命来,我帮你这最后一次!”

叶汉松了口气,全身像虚脱一般。他知道,干这种事,伤元气的不光是自己,更有罗治国和伯多,但他不得不这样干。

回到国际酒店,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都在等他的消息,见他那副蔫蔫的样子,以为事情落空了,一齐情绪沮丧。

进入房间,各自喝了一阵茶,突然电话铃响了,大家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汉。放下电话,他转身平淡地对三个伙伴说:“我的朋友已从财政厅长那里打听到确切情报了,高可宁竞投的底价是315万元。”

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脸上立即露出喜色,高兴地互相捶打……

“各位先别激动。”叶汉说,“这次伯多先生是冒了最大风险帮助我们的,他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我们绝对保密。为了不使人怀疑他,我们的投标价码一定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大家敛起兴奋,开始沉思,然后各自报出一个价格,叶汉最后道:“我认为整数都有被人怀疑的嫌疑,最好是在后面加上一位尾数。316.7万元怎么样?”

众人又一致同意。

投标书内容主要包括对澳门政府的承诺、标价,这些都确定后,这一步就算大功告成,下一步就是委托律师正式起草,并办理投标手续。

根据澳门政府特殊规定,凡受委托办理投标的律师,必须是葡国认可的澳门挂牌律师,也就是说,贺明高、霍英东的香港律师都派不上用场。幸好叶汉的律师邓成高属于前者,此时,在合作伙伴面前,他不免得意,暗忖道:你们还想挤兑我,没有我,看下面的戏怎么唱!

也许是高兴过了头,这一次给邓成高挂电话,对方一直没有人接。叶汉尴尬道:“这个邓成高,这个时候到哪里去了呢!真是的,最关键的时候他却不在!”

叶汉耐心地等了很久,对方仍然没人接,他意识到问题很严重,决定亲自去找。

临出门,叶汉对霍英东、贺明高说:“你们两位在这里等我,不要跑远了。之利,你驾车带我去十月初五街找邓成高。”

叶汉和鄢之利来到十月初五街邓成高的住所,门是半掩的,推开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家私东倒西歪,文件撒满一地,一头用金属链条套住的波丝猫已饿得奄奄一息,见人来了,张着口准备接纳食物……

叶汉一惊,意识到情况不妙,从食品柜里拿出猫食要鄢之利喂猫,自己则跑出去向邻近的房客打听邓成高的下落。

那些人一听是打听邓成高的下落,纷纷躲开,抓住的也装聋作哑……很快,他又发现这附近有戴了墨镜的人在游荡,不时向这边看上一眼,行迹十分可疑。

“之利,快离开这里,我们找别的律师!”叶汉冲着屋内叫道。

鄢之利出来,载着叶汉去找澳门挂牌律师,一连找了三位,一听说是竞投赌牌,都委婉谢绝了。

叶汉万没料到会这样,回到国际酒店自己房间,发现有人在跟贺明高、霍英东说话。他一眼认出,失声叫道:“解典,你来干什么?”

解典起身相迎,慌张地对叶汉说:“叶先生,我是冒险来通知你的。高可宁这一次在政府未能买通有关人员向他透露情报,已经决定孤注一掷……”

“解典,你坐下。”叶汉把解典按在沙发上,“慢慢说。”

解典坐下半边屁股,说道:“高可宁已出重金收买了黑社会对付你。另外,还买通澳门所有的律师不与你合作……叶先生,我、我该走了,久了恐被人怀疑。你……你好好保重,高可宁已经孤注一掷……”

没有律师,就不能参加投标,怎么办?怎么办?叶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你死我活

请不到律师,前期准备等于泡汤,高可宁这一招确实厉害。“四大天王”全都束手无策。

沉默片刻,鄢之利说:“邓成高肯定是被暗杀了,要不,就是被绑架。”

贺明高、霍英东也同意这观点。

叶汉突然停止踱步,望着三位说:“邓成高不可能被绑架,更不可能被暗杀。他是名律师,在澳门有一定威望,高可宁再蠢也不会出此下策,一旦被我们查出,这次竞投他们便会不战而败。”

“不是绑架,也没被暗杀,那他去了哪里?”鄢之利坚持己见说,“他的家我们去了,一片狼藉,而且连他最心爱的波斯猫都差点饿死。这表明有人到过他家,一番打砸之后再把他带走——当然,绑架的可能性最大,等这次竞投结束后,再放他出来。”

“这只能说明你对邓成高不了解。”叶汉摇头说,“邓成高胆子很小,最怕死,以前当我的律师都是秘密的,后来被高可宁的探子知道了,他就提出不干,但他以前得过我不少好处,面子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这一次高可宁可能派人恐吓过他,为了推脱,邓有意用了‘苦肉计’,在他房子里制造那种假象,以免我们到处找他。说不定,他现在正躲在哪家酒店里。”

贺明高点头说:“叶先生的分析也有一定道理,我们不妨找找再说,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这办法了。”

“反正澳门也就屁股大一块地方。”叶汉说,“之利,你的赛车队可不可帮我们寻找?”

鄢之利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你的我的!”

鄢之利召来几位赛车手,开着车四处寻找。

叶汉让鄢之利载着他,凭着他对邓成高的熟悉,凡邓成高平常去过的地方都认真搜寻。大半天过去了,仍无踪影,这时候,鄢之利不免有点泄气,怨叶汉没把事情做好。

傍晚时分,叶汉在南环的一家旅店正巧碰上邓成高出来。

不容分说,令鄢之利刹车,冲过去将邓成高拖进车内。

邓成高先是吃了一惊,发现是叶汉,作揖央求道:“叶先生,你饶了我吧,高可宁我得罪不起,今后我还要在澳门生活。”

“有我在,你怕什么?我知道你担心我一旦失利,今后就失去依靠。这一点你放心,只要你替我起草文件,这一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他!废话少说,跟我回国际酒店去!”

邓成高被叶汉“押”回酒店,贺明高、霍英东松了口气,然后着手起草投标书。

这个夜晚,邓成高连夜赶工,起草投标书。

叶汉、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守在一旁,逐条校阅,提醒和补充,均彻夜未眠。

澳门政府办公厅规定,1961年10月15日下午5时整以前,为投标截止时间。也就是说,明天下午5时以后,将决出胜负。

天亮了,投标书的最后定稿也完成了。

邓成高歪倒在床上睡去。

叶汉、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四人却不能睡,必须精神振作,做最后冲刺。

定稿上,最关键的标价处暂时空着。凌晨,四个人来到政府办公厅附近的小旅店潜伏下来,透过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小窗户,时刻注意办公厅大门口。

叶汉等人知道高可宁目前的底价是315万元,但根据规定,在今天下午5点以前,高可宁随时还有改动的自由。

四个人注视着大门口,一旦高可宁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就说明他决定临时改动底价,到时候仍然只能用最后一招——请伯多先生透露底价给狗仔,再在投标书空白处填上可以击败高可宁的价码。

天亮了,大门口开始有人走动,但并没有高可宁等人的身影。在政府内部,这一次高可宁没有内线,因此,对叶汉是否已投标并不知道。但叶汉意识到了,此时此刻,高可宁也一定在这附近注意政府办公厅大门。

这是一场忍耐的较量,大家一边注意大门,一边又不时回头看墙上的挂钟,扳着指头,一秒钟,一秒钟地熬过去……

4时30分到了,大门口一直没有出现高可宁的身影。这时候,四个人高度紧张,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叶汉在心里计算着,从这里进入政府办公厅投标处,需要两分半钟,也就是说,在4时57分以前,必须走出这房间!

4时56分,贺明高再也忍耐不住了,急道:“叶先生,如果我们还不走,赌牌就是高可宁的了!”

叶汉咬着牙,一直坚持了这最惊心动魄的一分钟,在这一分钟内,如果高可宁出现了,惟一的办法就是孤注一掷——在投标书上填上400万元的底价……

幸好,高可宁大概已经麻痹了,或许认为已经稳操胜券,正在附近等候佳音。

4时57分20秒,叶汉率先冲出房间,三步并做两步,直奔政府办公厅投标处,抽出水笔,在空白处填上:“316.7”四个数字,呈给办事处官员……

“当、当、当、当、当——”

钟声敲响了五下,叶汉松了口气,转过身去,高可宁、傅继业在随从的拥簇下疾步走进来,手中也拿着一份签写好了的投标书,然而,他已经晚了半拍。

“截止时间已到。”办事官员用英语说道,“请明天8时整来听竞投结果!”

大门“咣当”一声关了。叶汉与高可宁的目光相遇,各藏杀机,如闪电在空中碰触,溅开朵朵灼人的火花……

叶汉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伸出一只右手,笑道:“高先生明天见!”

1961年10月16日早晨8点,澳门政府办公厅大门口人头攒动。这些人当中有高可宁的泰兴公司主管以上高层人员,有叶汉集团,有双方律师,更多的还是各报社记者。记者们把这一天当成“澳门划时代的一天”,投入了十二分的热忱。

8点15分,办公厅官员向大家公布开标结果:“泰兴公司出价315万;叶汉集团出价316.7万元。澳门赌业专营权由叶汉集团竞得!”

大门口响起一片掌声,叶汉兴奋得举起双手大声叫喊:“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也高兴地和叶汉抱成一团……

记者周平分开众人,“咔嚓”、“咔嚓”对叶汉集团进行拍照,在叶汉与合作伙伴分开后,不失时机地采访道:“叶先生,祝贺你终于梦想成真!请问,此刻你的心情如何,有什么感受?”

叶汉回答道:“很高兴。自从我21岁踏上澳门这块土地,就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如今我已年逾半百。这中间可谓历尽艰难困苦,尝遍辛酸,所吃的苦,是无法用一言两语来表达的……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我很激动,感谢新的政策给我机会,感谢新闻界对我的支持和理解。几十年来,澳门赌业在旧集团的控制下墨守成规,毫无进展,对澳门经济的发展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正如你们新闻界宣传的,今天是澳门划时代的一天,从今以后,赌业将成为澳门的一大特色,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将澳门经济推进到一个最辉煌的历史阶段!同时,赌业带来的巨额税金,将造益于澳门的每一个角落——交通、教育、卫生、社会福利……”

“叶先生的回答非常精彩!”周平急切地说,“我们衷心地希望叶先生描绘的澳门未来能成为现实。谢谢!”

周平采访完叶汉,转身又追上准备悻悻离去的高可宁:“高先生,我可以采访你吗?你们泰兴公司在澳门经营赌业24年,即将落入他人手中,你有何感想?”

高可宁把已钻进轿车的头探出来,喊道:“泰兴公司经营赌业24年,对澳门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并不像别人诽谤的那样,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至于有何感想,请转告所有支持和关心我们的父老乡亲:泰兴公司是不会就这样轻意垮掉的,主宰澳门赌场,最终还是离不开高可宁!谢谢你的采访。”

高可宁的轿车“吱溜”一声离去。

叶汉手一挥:“女士们、先生们,今天谢谢各位的捧场,跟我去国际酒店喝酒去!”

记者们收起相机,一窝蜂似的跟着叶汉涌到中央酒店二楼餐厅部。

叶汉见贺明高不停地皱眉,笑道:“贺明高不要心痛,这一顿我叶汉请!”

贺明高摇头道:“叶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还不能太张扬,竞投虽然获胜,但还没有拿到政府批文,高可宁的势力不可太低估呵!”

叶汉点头道:“这一层我早已想到了,既然第一步已取得胜利,接踵而来的困难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应付的,谢谢你提醒,真的,对你们几个合作伙伴我感到很满意。”

记者们和叶汉等人在国际酒店举杯相庆,酒到半酣,突然一群人冲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打,见桌子就掀,一时间餐厅内乱做一团,记者们抱头鼠蹿,喊爹叫娘。

叶汉见状,跃上一只未推倒的桌子,拍着胸部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冲着我来的,如果你们还讲一点江湖道义的话,请放过我的客人,要打要杀,我一个人顶!”

一帮暴徒被叶汉的气度慑住了,放过记者和其余食客,拖刀带棍,将叶汉团团围住。有一个小头目样的人物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叶汉:“你小子有种!今天我们奉大哥之命,通知你们立即打消在澳门开赌场的念头,否则下次就没有这么轻松!”

叶汉冷笑问道:“下次怎么啦?”

“下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头目丢下一句话,一挥手指着叶汉,然后率手下扬长而去,留下一地乱七八糟的桌椅和菜肴。

被打伤的记者也在挟腿摸腰,哼哼叽叽叫痛。

周平捧着被打伤的头,气愤地说:“太卑鄙了!竞投失败就采取这种手段,我一定要把这事公之于众,让社会向高可宁讨回一个公道!”

叶汉等四人回到房间,中央酒店的经理早等在那里,面带难色说:“叶先生,对不起,我们刚刚接到霍宝材董事长的命令,请你立即离开此地。”

叶汉忍住气,质问道:“我欠你们租金了?不守你们的规章了?损坏你们的用具了?”

酒店经理连连摇头,哭丧着脸说:“叶先生,你是我们的老客人,一向遵守酒店的制度。可是,你也应该理解我们的难处。我是打工的,老板说什么都得听,高可宁和我们老板的父亲霍芝庭是朋友,也是老板的长辈,这你比我更清楚,求求你,我这份工作得来不易,要养家活口,我真的不想失去。叶先生,求求你,我会退押金给你的,租金少算也行……”

经理的可怜样子实在叫人同情,叶汉终于点头道:“好吧,我看在你的份上决定搬走,退押金就不必了。贺先生、霍先生,你们帮我收拾东西,之利,你回去把你的房车开来接我。”

经理放心地离去。这时房间的电话铃响了,是马济时打来的,他约叶汉和贺明高马上去一趟总督府,说是有要事商量。

叶汉把搬家的事交给霍英东和鄢之利,与贺明高一起急忙赶往总督府。

此时天已大黑,总督府的大铁门已经关紧,路灯下,几位卫兵在没精打彩地站立着,见叶汉两人来了,问明身份,便启开一扇小门放两位进去。

马济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停地看表,见客人来了立即起身相迎。

叶汉从马济时的面部表情已看出情况不妙,把痰强咽下去,等听结果。

马济时看了墙上的挂钟一眼,用略带葡国口音的中国话说:“高可宁很有能耐,现在才10点多一点,5个小时不到,他就做了大量的工作,这种效率在整个澳门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叶汉、贺明高一齐盯着马济时,等下面的内容。

“下午5点半钟,”马济时掏出一块洒了香水的手绢在鼻梁下闻了一下,“澳门各界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开始轮流来游说,帮高可宁说话。他们的理由很多,什么泰兴公司劳苦功高,政府应对其持保护态度;什么泰兴公司开了24年赌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轻易换人弊大于利;什么叶汉集团纯粹是捣乱,由其经营,肯定交不起赌税,对政府的所有承诺也只是一纸空文……哎哟,说得太多了,我一不子都记不过来了,唉,好头痛。”

叶汉的喉节动了动,试问道:“你都相信他们?”

马济时把手拿开,摇头说:“从5点半到7点,游说的人一批接一批。同时,电话也响个不停,这种‘车轮战术’据说是你们的古人创造的,现在被高可宁用了,我被搞得晕头转向,差点没发疯。我只好请卫兵挡驾,把电话听筒统统搁起。7点10分,里斯本开始一份接一份拍来急电——有海外部的,有政府办的,有我的顶头上司拍来的,内容也千篇一律:赌牌不许换人。”

叶汉和贺明高低下头,心情十分沉重,手使劲地搓着。

马济时身子反仰,手摸着额,叹道:“任何一个新的变动出现,都得经受各种各样的压力,难啦……”

叶汉的心剧烈跳动,张着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马济时。

“以新换旧,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马济时突然坐起来,语气也开始激动,“腐旧势力强大,难道我就害怕了?叶先生、贺先生,你们放心,这股压力我会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承担下来的!”

叶、贺松了口气。叶汉说:“谢谢马总督的支持。有你的支持,澳门一定会繁荣的!马总督的功劳,将会永远记在澳门父老的心里,并将载入史册……”

马济时摇头:“旧势力毕竟太强大了,或许还没有到该灭亡的时候,我虽然想成全你们,但也要做好失败的打算……”

叶、贺又一次蔫了。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报告,马济时冲叶汉一笑,说道:“又是急电来了。”

马济时让卫兵进来,接过急电看了一眼,随手又交给叶汉。

这是一份匿名电报,内容如下:“新集团得到博彩业专利的那天,就是澳门的末日!”

叶汉把电报递给贺明高,贺明高看罢还给马济时,马济时痛苦地摇着头,抓起搁在一边的电话,放上机,那电话立即响起,马济时对叶汉说:“要不要听一下?”

叶汉接过,这个电话是从里斯本打来的,那边在话筒里吼叫,用命令式的口吻要马济时不要发牌给新集团。

叶汉问马济时要不要听,马济时摇头:“不必了,内容我已经知道。两位回去吧,赌牌暂时还不能发,过了这个风口再说吧。我是个小小澳督,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叶汉和贺明高离开澳督府,心事沉重地回到鄢之利的别墅,向鄢之利和霍英东转述马济时说过的话,大家情绪低落。

叶汉暂时只能住在鄢之利的别墅里,四个人睡了一夜,第二天8点,又被下人吵醒,说是有人求见。

鄢之利在床上吼道:“没见我们几天没休息吗?不管是谁,不见!”

下人不肯走,对鄢之利说:“老爷,是何贤老先生找贺明高先生。”

贺明高在隔壁一听说是何贤找他,一骨碌爬起来,脱口道:“有请何老先生!”

何贤是澳门华人社团中的头号人物。1952年,基于他的贡献和影响,葡萄牙政府给他颁发了葡国基利斯督大勋章,次年又给他颁发了葡国红十字会荣誉十字勋章,表彰他对澳门经济和公共事业所做的贡献。1955年,他又被葡国政府委任为澳门政务会议华人代表。

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澳门各帮派之间发生重大冲突,都由他出面调解。

何贤是贺明高、叶汉、霍英东的朋友,也是傅老榕的老朋友,但与傅老榕的关系更早、更深。当年他从广东来澳门闯荡,傅老榕帮过他不少忙,早期傅老榕被“大天二”梁国天绑架,便是何贤出面化解的。十几年前,贺明高在澳门被仇家找到,也是何贤把事情摆平。

四个人一听说何贤来了,一齐穿戴整齐起身相迎。在鄢之利的客厅里,大家请他入座。何贤摆着手:“没工夫坐了,我是来找明高的。明高,14年前,我替你出面把矛盾化除了,当时你承诺不再回澳门,现在人家知道你出面竞投赌牌,不饶你呢。我在中间为难啦,他正在‘康乐俱乐部’等你,快点去吧!”

贺明高望着众人。

叶汉终于记起来了,问道:“昨天来国际酒店二楼捣乱的是你仇人?”

贺明高点点头:“要来的终是躲不开的,叶先生、姐夫、霍先生,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会没事的。”

贺明高随何贤走后,大家一直提心吊胆,替他担忧。鄢之利一个劲地求叶汉和霍英东不要把此事告诉他老婆,否则就不得安宁。

直到下午,贺明高总算回来了,见他全身完好无损,大家才放下心来。接着开始询问具体情况。

贺明高坐定后说:“大家不必担心,这次是高可宁联合我的仇家威胁我们,目的无非是要我们放弃赌牌。”

鄢之利急切地问道:“如果不同意,他们会怎样?”

贺明高平静地说:“他们提出了八条威胁。”

“哪八条?”叶、霍、鄢异口同声问。

“第一,要我的性命;第二,要让澳门所有酒店停业,使外来赌客没有住的地方;第三,要港、澳一切客船停航,使各路赌资无法飞到澳门;第四,要派叫花子每天坐在新赌场门口,拉屎拉尿在现场;第五,要所有私人楼宇不敢租给我们做赌场,让新赌场无法开张;第六,要将原来的赌场伙计、荷官通通包养起来,让新公司无兵无将,无法开赌;第七,要在赌场里制造手榴弹爆炸事件;第八,要在一切关系部门活动,无论澳门还是里斯本,利用一切关系,千方百计,一定要使新合约胎死腹中!”

贺明高说完,扫视一眼三位伙伴,最先有反应的是鄢之利,他大惊失色地说:“明高,你快答应他们的要求,这祸是我招惹的,你原来在香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是我把你拉到澳门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你姐姐会跟我没完。”

贺明高把目光投向霍英东:“霍先生,你认为呢?”

霍英东皱了皱眉,反问道:“你是如何答应他们了?”

贺明高摇头:“我回来征求你们的意见。”

霍英东叹道:“自古江湖多险恶,尤其是黑道,我们是得罪不起的,他们心狠手辣,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明高,他们的来势很凶猛,我们的目的是想发财,结果连性命都搭上,那就太不合算了,好在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耗费什么,退还来得及。真的,我也后悔不该过来,我在香港的房产生意做得好好的,何必过来招惹麻烦?”

贺明高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四个人当中,已有两位最亲近的提出放弃,最后,他把目光投向叶汉。

叶汉的眉毛一挑,望了霍英东一眼,说道:“霍先生说得好,你们都是才加入进来的,在精力与财力上,都没有耗费什么,一旦失去,并不可惜。可是,你们别忘了,我叶某为了今天,付出了毕生的奋斗!好不容易取得初步的胜利,你们竟好意思提出放弃!实话说,这种时候,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胆小鬼!如果问我佩服谁!我佩服我们的对手!他们刚刚失败,就马上联合黑势力向我们提出了八条威胁,如果是我们,能提出几条?我看一条都提不出来!先生们,我们也是男人啦,是站着撒尿的,我们的雄性到哪里去了?明高,如果你们害怕,想马上退出来,我叶汉不会勉强,反正我是要干到底的!只是请好事做到头,名义上你还得当我的持牌人,如果我也有位葡国老婆,今天也就没有你们几个人了。我知道,这次高可宁是动真格的,但我不怕,我的一生是在赌场上度过的,我是赌徒,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无论在何种情况,都敢孤注一掷!”

贺明高激动地走上前,紧握着叶汉的手说:“叶先生,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和我一样有坚定的意志!实不相瞒,今天在康乐俱乐部我已回绝了他们的要求,并答应随时迎接他们提出的8条!14年前,因为势单力薄,被人逼离澳门,这14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筹划重返濠江,雪当年的耻辱!人生在世,为的就是争一口气,我很赞同叶先生的说法,‘人生如赌’,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一搏’!”

在两位勇者无畏的精神感染下,霍英东、鄢之利感到羞惭,继而也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和叶汉、贺明高的手握在一起,誓与反对势力一决雌雄!

至此,内部已达到了一致,接下来就是如何应付对手。叶汉说:“贺先生身披高可宁和黑势力的两层威胁,危险性最大,这段时间你应该少出面,一切由我来担当,澳门的黑道我也有朋友,谭通、陈子牛据说也在澳门活动,等我找到他们,黑道是不敢怎么样的。”

“谭通?是不是当初和你较量的赌徒?”贺明高皱眉问道,“他怎么也卷进黑道了?”

叶汉点头道:“正是他。后来他厌倦了赌博,决定退出。因身上无一特长,恰好在上海结识了一位名叫陈子牛的朋友,这人是‘大天二’梁国天的手下,于是入了黑道。”

贺明高吃惊地问道:“如此说来,你和梁国天也有交情?”

叶汉点头。

贺明高痛苦地摇头:“这下子就难堪了,我的仇人正是梁国天……”

这一回轮到叶汉吃惊了,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鄢之利、霍英东亦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下人向鄢之利报告,何贤又来了,说是那边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叶汉醒过来,对三位说道:“你们在这里,由我去应付,说不定他会放我们一马。”

贺明高摇头:“要肯放我们,早就不找上门来了,难道他不知道我和你合伙竞投?”

叶汉自信道:“应该不会知道。他们干黑道的,一般只注意哪家银行或公司有钱,怎么去抢,不会在意澳门赌牌竞投。不管怎样,我去试试。”

叶汉走出房间,何贤在外面跺着脚道:“叶先生,他们找的是明高,不是你,再迟一点他们可要动武了!”

叶汉正欲与何贤说话,这时,他听得外面喊叫声起,扬言一定要报仇,并点贺明高的名字。

叶汉扔下何贤,走出大门,果然是梁国天、陈子牛、谭通率手下在外面叫喊,所有的人或手持利刃,或腰别手枪。梁、陈、谭见出来的是叶汉,都吃了一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子牛,迎上前问道:“叶先生,怎么是你,你和贺明高是什么关系?”

叶汉向梁国天、谭通、陈子牛一一施礼,回答道:“各位兄弟,我正要找你们,想不到是在这种场合下重逢!贺明高现在是我的合作伙伴,你们可不可以高抬贵手——”

“不行!”梁国天岔断叶汉,“叶先生,今天的场面确实尴尬,按我们的计划,今天贺明高若不离开澳门,就要索他性命的,既然你介入进来了,这工作是不是由你来做,劝他离开澳门?”

叶汉避开梁国天的话题,问道:“梁先生,你们与贺先生到底是什么冤仇,可不可以化解?”

“什么冤仇?难道你不知道?”梁国天咬牙切齿道,“当初我率兄弟们来澳门打天下,由于人生地不熟,想去由贺明高负责的‘联昌公司’讨点小费,谁想他对我们下了毒手,用日本人给他们装备的武器打死我十几名兄弟。我和陈子牛也差点死在他的手里……后来,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带上几位幸存的兄弟去了上海,多少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替死去的兄弟报仇。当初在上海时,我也多次向你提到过报仇的事。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后,我估计到‘联昌公司’已失去依靠,立即率兄弟们杀了回来。当时,按弟兄们的脾气,是要用贺明高的人头祭奠死难弟兄的,后来由何贤老先生说情,我给老先生面子,留下他一条性命,警告他今后不再在澳门出现。江湖上干的是刀口添血的营生,说出来的话是要兑现的。今天贺明高返澳门开赌场,明摆着是向我挑战。叶先生,这一次你最好一边去,非要插手的话,也只能玉石俱焚了!”

叶汉自知无法说服梁国天,求助地望着陈子牛。陈子牛摇头道:“叶先生,这一次我可帮不了你。”

叶汉又把目光转向谭通:“谭先生,我的处境你应该最清楚,今生今世,除了开赌场,再没有任何远大目标。从21岁开始足踏澳门,到现在30多年过去,付出的心血与精力是常人难以估量的,好容易才有今天的机会,如果一旦失去,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谭通自然很理解叶汉,向梁国天央求道:“大哥,你就给叶汉一次机会吧,真的,如果他这次失败,一辈子就完了。”

梁国天坚持道:“我可以放过叶先生,但不会放过贺明高。”

谭通于是对叶汉说:“叶先生,我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能否不与贺明高合作,赌牌由你一个人主持?”

叶汉摇头:“赌牌的法定持牌人只有贺先生够资格,你们这不是一样逼我吗?”

谭通为难地搓着手,望着梁国天。

梁国天说:“叶先生,在我的做人原则里,朋友是朋友,仇人是仇人,我不会因为朋友而认同仇人。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告辞!”

梁国天手下离去时,谭通和陈子牛不时回望叶汉。

叶汉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街那边的人群里,才回过头来——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不知何时也出来了,一齐望着他。

“回去吧。”叶汉挥着手,“会没事的。”

四个人回到厅里,沉默了好一阵。贺明高内疚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叶汉抬起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从现在起,我们四个人就不再分你我了。有事,大家一起承担!”

“可是,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鄢之利担忧道,“三天一过,不知他们会干出什么出格事来。”

霍英东亦叹道:“是呵,这问题我们总是无法回避的。”

叶汉对三天后的事也没有半点把握,只好安慰三位伙伴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三天到后再说吧。”

事实上,等不到第三天,次日,梁国天就要何贤带来了他们的决定。

本来,何贤是要单独跟叶汉谈的,但叶汉坚持要有他的伙伴在场,否则,他宁愿不听。

何贤无奈,只好在鄢之利的会客厅对叶汉说:“‘大天二’带来的话本来也只能让叶先生一个人听,现在叶先生对朋友如此肝胆相照,我也无法勉强。‘大天二’他们确实很同情叶先生的处境,回去后经反复讨论,最后决定与高可宁交涉,让叶先生入股泰兴公司,与高可宁、傅继业占相同的股份,没想到高、傅二人满口应承下来,并向‘大天二’保证:只要叶先生答应,可由叶先生全权代理经营,他们退居幕后。”

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大惊失声。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难求“平衡”

叶汉望着何贤,问道:“他们的‘最后措施’是什么?”

“他们的最后措施就是你既然不愿买账,他们也就不当有你这位朋友,按以前的计划该怎么做仍然怎么做。具体地说,就是提出的那‘八条’要一一践言。我的话已经传到了,叶先生,‘大天二’希望你明天给他准确的答复。”

叶汉说:“不必等到明天了。何老先生,请你马上转告梁国天,我叶汉对他的一番好意心领了,今后他也不再欠我,至于我欠他的,有机会一定报答。高可宁是我的老对手,我若答应他的条件,早就答应了,不必挨到今天。做人必须有自己的准则,这一点我和国天是相同的,想必他也能够理解。我的准则是不改变初衷,就像赌博一样,下注后绝不改动,直到赌完这一铺。除此之外,不背叛现有的合作伙伴也是我不接受的重要原因。人活在世上品行是第一重要的,走得端,行得正,不出卖朋友,也是我一向奉行的准则。现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从此后与国天再无牵扯,他要践言,我当全力迎战。人生如赌,这正应了‘赌博场上无父子、无朋友’的古人言。麻烦老先生如实转告。”

叶汉说完话,贺明高、鄢之利、霍英东都松了口气,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何贤摇头告辞,离去后,贺明高起身一把将叶汉搂在怀里,激动地说:“叶先生,我会永远记得今日的!”

叶汉轻轻地推开贺明高,笑道:“贺先生言重了,我叶某仅仅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贺明高有点过意不去地说:“为了我,你失去了以前的朋友……”

叶汉认真道:“这并没有什么,上苍既然这么安排,谁也无法改变。恩与怨,仇与友,敌与我,就像赌博场上的输赢一样,变来变去,谁也无法主宰自己。对你们也一样,我不会抱太大希望,只要现在能和我站在一起,赌完这一铺,我就心满意足了。好吧,现在暂不谈这些,贺先生、霍先生、之利,梁国天提出的八条威胁很快就要实施了,我们不能束手无策,必须想出对应措施。”

鄢之利赞同道:“叶先生说得很对,这才是我们要做的头等大事。明高,既然他们是专冲你来的,你不妨暂回香港躲一躲,等赌场正式开张后再回来。”

“不可以!”贺明高坚决地摇头,“他既是专冲我来的,我更应该站出来迎战。如果当缩头乌龟躲在香港,传出去我贺明高还算什么血性男儿?姐夫,我知道你的担心,请放心,我会和姐姐说的,万一出了事不会怪罪你的。”

“怎说不会怪罪?这几天澳门风声紧,她已经埋怨我多次了,说我好好地把你从香港拉到澳门来,出了事这一辈子恐怕不得安宁,你姐姐的一张嘴是很厉害的。”鄢之利说罢把目光转向霍英东,希望帮他劝劝贺明高。

霍英东想了想,说道:“贺先生是法定持牌人,发牌照时他一定得在场,加之千头万绪,手头有很多事要分头去做,去香港躲不太现实。依我看,最好是聘请一批高级保镖,随时保护贺先生的安全。”

“保镖也没有用的。”鄢之利说,“现在是枪炮的年代,连外国总统都随时有被暗杀掉的可能,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商人。”

贺明高不悦道:“照你这般说,我干脆退出来,前怕狼、后怕虎的还闯什么天下?叶先生,你说呢?”

叶汉道:“有胆量,不怕死当然很重要,不过以防万一,必要的安全措施还是要的。保镖肯定要请,但还是起不了根本性的作用。依我之见,不如在《澳门日报》上登个启示:如果贺明高先生被打死,48小时之内,谁能把凶手杀掉,可得100万元酬劳费。”

霍英东立即赞赏道:“这办法最好,时下澳门帮派林立,为了钱不要命的人多得很,别说100万,就是十几万元都有人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论梁国天派出什么样的杀手,他也无非为几个钱,在这种大压力下肯定不敢出头下手。”

意见统一后,叶汉立即打电话给周平,请他过来起草“启示”,尽快在报上刊登。

在刊登“启示”的同时,准备工作也非常重要。按规定,在赌牌发下前,新公司必须选好场地,组织一帮从业人员,赌牌发下后立即开始动作。

第一件事是找场地。大家分头出动,准备先租下几家有名的酒店开赌场,几天下来,大家跑酸了腿,连一处也没谈成。原来高可宁利用自己的势力,说通所有酒店不要租场地给新公司。

合作伙伴感到失望的时候,叶汉给他们打气:“这一点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凡做大事,都是这样的。”

鄢之利这些年已吃够了苦头,见叶汉如此说,冷笑道:“唱高调有什么用,能解决实际问题么?叶先生,我们现在亟待解决的是场地,没有场地,大事怎么做?”

叶汉说,“我有位朋友在‘爱华酒店’舞厅里做事,这家舞厅据说亏损很厉害,正准备转租出去,我们不妨去试试。”

鄢之利白了叶汉一眼说:“不必去试了,我们已试过了。”

叶汉耐心地说:“这一次不会了,‘爱华酒店’是澳门政府的产业,不受高可宁和黑社会的控制。政府既然接受我们的投标,当然会支持我们开业。如果能把整幢酒店楼租下当然最好,万一不行,先租里面的‘新花园’舞厅开了张再说。目下赌牌虽未到手,但投标取胜的结果已经是公布了的。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动静,人家会怀疑我们真的不行。先开张一家赌场,等于是向社会宣布:新公司已经正式登堂入室!”

叶汉的建议立即得到贺明高和霍英东的支持,三人同乘一辆车直接开往“爱华酒店”。

在四楼的“新花园舞厅”,叶汉的朋友接待了他们。朋友听完叶汉的来意,一口应承愿将舞厅转让给新公司开赌场。转而又提出作为承租人,他没有全权代理转让,必须征得政府部门同意。

离开酒店,三人马不停蹄来到澳督府找马济时协商。

近段时间,马济时以他钢铁般的意志总算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但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见了面,他神色沉重地告诉叶汉他们:“很快,我就要离开澳门了……”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叶汉急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里斯本。”

叶汉绝望地把身子缩进沙发里,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马济时把手绢塞回口袋,望着叶汉道:“我很留恋澳门,从感情上说,我是不甘心就这样离去的,可是,来自里斯本的压力太大了,高可宁很有能耐,我算是被他拉下马了。不过我手头的事是一定得办完的,你们一定要抓紧,在我离开之前办好,一旦换了新澳督,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叶汉点头道:“谢谢马总督。这次我们来找你,正是为了开业的事。”

“你的场地选好了?”

“还没有。”叶汉摇头,“高可宁封锁了所有的酒店。他们都不愿租给我们。现在,我们最后的希望就是你们政府的爱华酒店,那里有一间新花园舞厅,由于管理不善亏损厉害,承租人有意转让,刚才我已经和他谈好了,他说要经政府同意。”

马济时点头道:“我们政府是肯定同意的,不过,要租的话,整幢爱华酒店得全部租下,这是规矩。”

叶、贺、霍三人如释重负,相视而笑。

马济时又说:“不过,光一幢爱华酒店还是不够嘛,现在里斯本那边认为,泰兴公司拥有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赌楼、福院新街赌楼,担心你们实力不如他们雄厚,到时候对政府的承诺会落空。这个问题很实际,你们一定要设法解决,到时我也好说话一些。”

叶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谢谢马总督提醒。我们四家的经济实力并不亚于泰兴公司,这一点请政府放心。我们暂时把爱华酒店租下,然后一边经营,一边向政府购买地皮,建酒店、筑赌场,保证比目前的中央酒店更豪华。”

马济时点头:“好,我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若干年后,我重返澳门,若如你说的,呈现出一片繁荣、富裕的景象,我也有几分欣慰,这忙没有白帮。”

“马总督放心,那一天一定会来到的。到时我们一定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你的光临!”

叶汉三人心满意足地离去,几天后,整幢爱华酒店的承租手续已经全部办妥,下一步就是招聘赌场管理人员和“荷官”。

恰在此时,解典向叶汉报告高可宁准备处理几座物业。从这种迹象看出,高可宁已自知日暮途穷,回天乏术,已开始做撤退的准备工作。

叶汉问解典:“你可不可以帮我把高可宁出售的物业买下来?”

解典连连摆手:“这万万不可以,到目前为止,我背叛他的事一直在暗中进行,任何人都没有察觉——我也准备隐瞒他一辈子。”

叶汉进一步说道:“你不用担心,等新公司正式开业,你到我下面,最少给你一个主管的位置。”

解典吃惊地连连摆手,把身子向后仰:“不不不,这更加使不得!”

叶汉说道:“你背叛他,不就是为了在我这里谋点什么吗?”

解典摇头:“叶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谋什么才背叛他的,实不相瞒,等他的公司关门、你的公司开业那一天,我就会离开澳门,以后永不再回来!”

“为什么?”

“为了心理平衡。”

叶汉很受启发,回想自己的一生,何时何处不是在寻找“平衡”?已经奋斗了大半生,如果这一次不能坐上澳门赌王位置,岂不是一种最大的“不平衡”?

“叶先生,关于我的事,在我离开后,你千万不要透露出去。一旦让傅老榕的儿子知道,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背叛他,这种事会使他最不平衡的。”

叶汉笑道:“我会替你保密的。谢谢你把机密告诉我,如果我再出卖你,不也是一种失衡?”说到这里,叶汉认真道:“解先生,高可宁出售的物业你一定要帮我想办法买到手,如果落在别人手里,我再以高价收购,那是很不合算的。”

解典想了想道:“反正高可宁已放出风声,说只要不是你要,卖给别人可以从优。不如这样,你买通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让他出面,说是作其他用场,只要保密得好,是不难买下的。他现在很急,政府催着他停业,他担心一旦停下来,很多东西都有待处理,别人会杀他的价。”

叶汉抓着解典的肩,感动地说:“以后我们之间怎么‘平衡’?”

解典想了半晌,说道:“我为了‘平衡’出卖高可宁,需要找一个对象,这对象恰好是你。这是你的运气,就当幸运之神关照你,让你中了头彩。”

“说得好,只有我才配中!”

“你先别得意,高可宁不是一位等闲角色,这‘头彩’归不归你,还不一定呢。”

“这一次高可宁具体出售哪些物业?”

“如能找到合适的买家,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福院新街的赌场都卖。”

叶汉口张成一个“0”字。如果能买到手,确实等于中了一次头彩,有了这些物业,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求政府发赌牌给他。这比去购买政府的旧地皮重建不知要省力多少倍!首先,赌客已经熟悉了这里,再是在时间上也省了好几年……

送走解典,叶汉喜孜孜地向伙伴报告这个好消息。

谁想,三个人坐在小客厅里一言不发,对叶汉的好消息提不起半点兴趣。

原来,在叶汉与解典密谈时,何贤又来到了这里,他带来“大天二”的最后警告,说是如果不把报纸上的“启示”取消,他将不惜任何代价杀死贺明高……

叶汉从贺明高手里接过梁国天写来的字条,上面除了威胁,后面还写了一条:为表示我们的决心,今晚9点整,请看我们的行动!

四个人神色黯然地互望着。很久,叶汉才说:“我以为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会再有事了……大家还是等到九点吧,看他们采取何种行动。明高,这是火口上,你应该躲一躲。”

贺明高咬牙道:“自从我决定重回澳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今天我偏偏不走!”

鄢之利说:“如果是仅仅要求我们撤销报纸上的启示,我们撤下来就得了,只是,撤了以后……”

贺明高道:“不能撤。不是我怕死,为的是争一口气,我看马上通知周平,从明天起,把价钱提高到210万。如果我真被杀死,这笔钱归我出,不与你们相干!”

叶汉说道:“贺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如果他们真敢动手,我们三人倾家荡产也要替你报仇。说不定他们这次仍然是恫吓而已。”

一直沉默不语的霍英东说:“还是等到了九点再说吧。”

吃罢午餐,天就慢慢暗了下来。四个人不再干别的什么,一人拿着一根牙签在剔牙齿,不时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挂钟。越是临近九点,大家的心越是不安……

九点整,外面一声巨响,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接着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

回头说十月十六投标时,泰兴公司未中。

高可宁不甘心失败,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对叶汉集团进行反扑。

这次反扑行动的气势十分疯狂,分四路大军对尚在襁褓中的叶汉集团进行围剿、扼杀。

第一路军是利用澳门政府内的要员采用车轮战术对马济时进行游说;第二路军是直接派员去里斯本联合白理觉利用海外部的权力极力排挤新集团,维护旧公司;第三路军,是说通贺明高的仇人梁国天,向新公司提出“八条威胁”;第四路军,是利用本身的条件,从各个方面向叶汉集团发难和封锁。

一、二路军因有马济时的挡驾而纷纷瓦解,剩下第三路军和第四路军,对叶汉集团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梁国天在澳门黑道称得上是一位够分量的枭雄,本来这一次他是专冲贺明高而来的,按道理凭他目前的势力要把尚未站稳脚的贺明高赶出澳门,是易如反掌的,谁想阴错阳差,贺明高的集团内,有一位昔日的旧友叶汉……恩与仇、爱与恨交织在一起,这给梁国天大大地出了一道难题。

高可宁得知梁国天与叶汉的关系,立即改变策略,提出只要叶汉与贺明高等人分道扬镳,许诺他加入泰兴公司,并具体负责赌场生意。

这一条把敌人与仇人分开的妙计被梁国天接受了,谁知叶汉却毫不动摇。梁国天大为光火,发誓不再顾任何情面对叶汉等人采取行动。

眼见一场厮杀就要发生,谭通出面苦苦劝说。他说,叶汉在危难时刻不放弃伙伴,这正是叶汉最值得敬佩的地方。

同时,陈子牛也站在谭通一边为叶汉说情。

终于,梁国天改变主意,放弃对叶汉采取行动。

没想就在这时刻,叶汉集团在报上刊登启示,声称:如果贺明高被打死,在48小时之内,谁把凶手杀掉,赏100万元。

一场本已熄灭的灾祸因为这条启示,再次燃起。

梁国天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如今叶汉等人居然不识好歹,那就给点颜色让他们尝尝厉害。他点起十数名杀手,带上冲锋枪、手榴弹,准备把鄢之利的海滨别墅踏平。

谭通再次苦苦相劝,说叶汉可能是不知道内情,不知者不为罪,等查明情况再行动不迟。

气急败坏的梁国天哪里肯听,大骂叶汉不是东西。陈子牛也帮着谭通说话,并建议再请何贤出面要叶汉停止在报上刊登启示。

梁国天终是禁不住两位心腹手下的轮番说情,咬着牙道:“好吧,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明天再在报纸上看到启示,我首先把叶汉给杀了!”

谭通、陈子牛这才松了口气。梁国天又说:“不过,这一次我的气还是没地方出,我得在鄢之利门口扔几个手榴弹,要不,他还以为我真的怕他。”

谭、陈依言。梁国天遂写了一纸条请何贤带给叶汉,并写明晚上九点正有“警告”行动。

晚上九点,梁国天率手下在鄢之利大门口扔了十六枚手榴弹。回来后,谭通担心叶汉执意要与梁国天作对,悄悄与陈子牛商量,决定亲自去说服叶汉。

且说晚上九点,一阵爆炸声过后,鄢之利吓破了胆,霍英东亦感到梁国天这回动真格了,劝贺明高道:“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山穷水尽,老贺,依我之见明天的启示就不要登了。”

贺明高并没有被刚才的手榴弹吓倒,坚持道:“如果没有刚才的爆炸声,也许我还会考虑你们的劝说,现在再不可能让步了。明天,我要将赏金提高到300万元,并点名要杀梁国天。霍先生,你马上去律师楼帮我办理公证。能和梁国天命碰命,我亦不感到吃亏!”

叶汉对贺明高的这种强硬作风十分敬佩,正要说点什么,佣人进来报告有一位名叫谭通的先生求见叶汉。

谭通来到会客厅,鄢之利、霍英东、贺明高就要起身回避,谭通道:“三位请留下,我正要与你们商议一件大事。”

叶、霍、贺只好坐下。

谭通把客厅扫视一圈,问道:“各位对刚才的爆炸声有何反应?”

贺明高正要说话,叶汉止住他,反问谭通道:“梁先生这样做是何用意?”

谭通不直接回答,望着叶汉:“叶先生,你太不给我留面子了!”

叶汉警觉道:“什么意思?”

谭通叹道:“你自己说什么意思?自从我与你结识开始,由仇人变为朋友,个中原因就是敬佩你的人品与敬业精神。可是,我们大哥在江湖上也最是个经风经浪、连鬼神见了都怕三分的人物,登这样的启示能吓唬倒他?只能起火上浇油的作用!你们几个都是大有前程的人物,来澳门开赌场也是为了发财,总不会是为了赔性命来的吧。”

鄢之利、霍英东同声道:“明天我们一定把启示撤了。”

谭通起身就要走,叶汉、鄢之利、霍英东一齐拉着他,要留他宵夜。

谭通连连摆手:“留日后吧,今晚是万万不能的,大哥上了火,我还得回去劝说。”

送走谭通,四个人都会心地一笑,然后大家的兴趣又回到购买泰兴公司物业的问题上。

“前些天,我和老贺为承租爱华酒店的事去了总督府,”叶汉说,“马济时提醒我们,说眼下他不发牌的主要原因,是我们没有多少场地,里斯本方面对我们信心不足。这一次解典带给我们好消息,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一旦收购成功,再率先把爱华酒店的赌场开了张,就等于我们已彻底战胜了高可宁!”

叶汉的想法得到三位合作者的一致认同,但如何收购三大赌场才不引起高可宁的怀疑,这又是一大难题。

沉默有许,贺明高突然问道:“叶先生,那位向你透露泰兴公司内幕的解典可不可靠?”

“不会有假,很长时间了,他向我提供的情报一直准确。”

贺明高道:“我是说如果解典可靠,该拉他入伙,让他出面收购三大赌场,对自己人,高可宁也许不会防备。”

叶汉连连摇头:“万万不可以,解典背叛他的主子,是因为主子把对他的信任移到了邱老六身上,他仅仅只是为了求得心理平衡,不存在任何利益上的目的,因此,要他加盟,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再者,就算他愿意出面,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高可宁能不怀疑?”

这时候,头脑最清醒的是霍英东,他提醒各位说:“大家回忆回忆,在你的生活圈子里,有没有既有购买能力,又不会让高可宁怀疑代人购买的朋友?”

大家挖空心思,找这样一位代理人还真不容易。

再说高可宁兵分四路对叶汉集团进行围剿,最后都惨遭失败,于是发出了“时不济兮奈若何”的浩叹。但是他仍然不放弃对叶汉集团的最后反扑。

这时候,被派去里斯本活动的邱老六也回来了,他花掉公司大笔活动经费,得到的答复是:如果新的公司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葡国政府只能承认10月16日的竞投结果有效。

这个消息如一盆冷水当头浇来——高可宁凉彻心骨。

败局已定,泰兴公司内部开始考虑切身利益问题。傅继业提出,既然不再经营赌业,三大赌场也将成为多余的物业,不如趁新公司未开业,放出风声处理掉,这样损失会少些,一旦新公司上了马,买方了解内情,就会不留余地地杀价。

高可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老了,早过了与人争斗的年纪。他同意傅继业的建议,但他不甘心物业落在叶汉集团手中,不赞同放出风声卖物业的做法,理由是避免叶汉会乘虚而入。

傅继业说:“提防叶汉不难,三大赌场只找一家受主,有这种购买能力的人,我们也熟悉,他们与叶汉等人是否有交情,我们都了如指掌。如果不放出风声,人家怎么知道我们要卖物业?”

“这个不难。”高可宁说,“我们可以让自己最值得信任的人联系买主,另外还可以在里斯本物色。总之,绝不能让叶汉他们有可乘之机!”

高可宁做出决定后,手下心腹开始四处活动,经过一番努力,在澳门总算找到几位买主,但都提出只买一处。另外,白理觉介绍了一位准备来澳门发展的商人,此人虽然胃口大,但压价很厉害。

高可宁考虑再三,认为澳门的几位买主,虽背景都很了解,但不能保证其中没有被叶汉收买的,只有葡国那位,有白理觉介绍,保险系数要大些,最后一咬牙,答应可以约谈。

1961年12月中旬,葡国买主玛丽从里斯本飞往澳门,下榻中央酒店,与高可宁洽谈。

据白理觉介绍,玛丽是位服装业发展商,经营网点遍布世界各地。她买下三大赌场是用来做制衣厂。对此,高可宁并不怀疑,余下的,是尽可能争取多抬价。

他亲自陪着玛丽从一楼走到十一楼,介绍说:“这些楼的结构是十分坚固的,用做服装厂再好没有了,不管多少机器都能承载。特别是这里的装修,材料都是第一流的,造价比建楼盘的钱还贵!”

玛丽似乎十分老练,不管高可宁如何说得天花乱坠,她始终一言不发,只认真检查每处墙面和地板的结实程度。看完中央酒店,再看十月初五街赌场、福院新街赌场,最后回到中央酒店8楼办公室里进行具体论价。

看得出来,玛丽是惯在生意场上周旋的老将,坐下来就问高可宁:“高先生,你这三处赌场的总造价是多少?”

高可宁知道对方不是一个轻意可以懵住的角色,只能在实价的基础上稍加一点,说道:“这三处物业造价多少我不清楚,因为不是我造的。是从卢九手中一次性买过来的,总价是500万元,不过,不包括中央酒店后来加上的五层,另外,接过来时,装修又是重新搞的。”

玛丽笑道:“难怪楼盘这么古旧,楼盘的寿命,恐怕没有多久了。另外,这中央酒店后加的五层只能做员工宿舍,没办法承载笨重的机器。还有这些装修,我承认你造价高,但千万别忘了,我们是开工厂,不是办舞厅或赌场,豪华是没用的,还有——”

“玛丽小姐,”高可宁有点沉不住气道,“你到底有无诚意购买楼房?”

玛丽反问道:“没有诚意我大老远跑来干吗?澳门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人口多,工价低廉,船运方便,还有——”

高可宁再次打断玛丽的话:“多余的话你就不要说了,你开个价,好不好?”

玛丽点头:“300万,怎么样?”

高可宁生气地起身道:“今天就到此为止,玛丽小姐考虑清楚了明天再给我个实价!”

第二天,玛丽把价提到400万,说再也加不上去。

高可宁正在犹豫中,叶汉集团闻讯放出话来,说愿以500万元的原价收购。

高可宁被逼入绝境,和傅继业商量,一咬牙,以408万的价钱卖给玛丽。

12月下旬,玛丽和高可宁同往澳门律师楼签署契约。

玛丽的代理人是邓成高,高可宁亦聘请了名律师。此外,高可宁和傅继业的心腹邱老六、解典等人也到场。

签字仪式上,邱老六对玛丽左看右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就是记不起来。

邱老六一边搜索枯肠,一边盯着在签字台上与高可宁签约的玛丽……

玛丽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掷笔后恰与邱老六的目光相遇,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迅速地收拾好文书,装入一只精制的真皮文件夹内,向邓成高递个眼色,然后一起从容地走下台来。经过邱老六身边时,她取下右手套,伸出玉嫩的手与邱老六相握,笑吟吟道:“邱先生好!”

邱老六全身像触电一般,一阵酥麻,脑子即刻开了窍,终于记起这位女人是谁——可是他喉咙像塞满了棉絮,喊也喊不出来……

高可宁随后也走下台来,望着玛丽远去的背影,问邱老六道:“你认识她?”

这一问邱老六的喉咙不再填塞,脱口道:“她不叫‘玛丽’,真名叫安娜妮,我认识她,她是鄢之利的葡国情人……”

高可宁大吃一惊,质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邱老六跺着脚,痛苦地说:“我也是后来才记起……高老板,她是代叶汉他们收购物业的,现在怎么办?”

高可宁摇头:“现在没办法了……”高可宁话未说完,一口气在腹内形成,迅速扩散,出也出不来,双眼一翻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邱老六急忙扶起,大叫道:“高老板,你怎么了?醒醒,你醒醒!”

傅继业、解典等人一齐围过来,律师楼乱做一团。众人七手八脚把高可宁抬下楼,扶上车,直奔医院……

经过抢救,高可宁总算救过来了,但他积压在心中的那口气永远无法排泄。回到自己别墅,不管谁劝说都没有用,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本来准备马上离开澳门去香港的解典,见高可宁这般模样,良心上过不去,只好留下来伺候老板。

到了这个时候,高可宁也只愿意解典在身边,端茶送饭陪着说话,一如几十年前。说话的内容自然提到这次惨遭叶汉集团的暗算。

高可宁说:“这次我们做得如此保密,想不到还是被他们知道了。解典,你认为是否我们内部出了奸细?”

解典此时已经有几分后悔,但他知道,高可宁是绝不会怀疑到他的,因说:“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老板,是不是该查一查?”

高可宁摇头:“不必了,到了这一步,我唯有放开。人生如赌,这一‘铺’我输了,叶汉赢了,往前想,我当然想不通,要和叶汉拼个高下,无休无止地拼下去;退后一步想,我输掉的也是从卢九、傅老榕手里赢来的,我来到世界上赤条条的并没有带来什么。这些天,我就反反复复想这问题,终于想通了,准备退出人生的赌博。既然退出,内部是否有人出卖我也变得无所谓了。”

解典望着形容枯槁的高可宁,内心不免产生同情和怜悯,觉得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该受这种打击,尤其想到自己是造成这场打击的幕后……

高可宁干咳一声,打断解典的思路,说道:“人活着,说穿了其实没有什么意义,要说有意义,无非是为了寻找一种平衡,比如别人发了财,你没有,你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发财;比如有人无辜捅了你一刀,你觉得很亏,非要报复别人;比如有人对你有恩,你心里总觉得欠人什么,想尽一切办法要补偿……说到此处,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阿典,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解典心里一酸,他原以为高可宁不会有这种想法,早知如此,他是不背叛老板的……

高可宁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解典说:“很早开始,你就是我最亲近的手下,直至今天,我仍然是这样认为,正因为如此,在我需利用邱老六的时候,我才表面对他器重——其实,这只是一种驾驭人的手腕啊!想必你也能够理解。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是没有平衡的,每时每刻都想到对不起你。为了弥补,我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自傅老榕去世的时候开始,我每月为你补添了一份工资,存在银行里,现在公司倒了,等我身体恢复后,将处理善后事务,那笔属于你的钱,你随时可以取走……”

高可宁话未说完,解典只感到脑子“嗡嗡”地响,精神开始崩溃,大声哭叫道:“高老板,我对不起你!我不要,不要……”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最后反扑

叶、贺、鄢、霍四大天王一致决定新赌场于1962年元旦开业。

事前,在《澳门日报》上大作广告,并配上由周平采写的介绍新赌场的文章。文章称,凡进入新花园赌场的客人,无论选择哪一项赌式,都是在绝对公正的前提下赌博。为了让赌客打消顾虑,叶汉公布了他对几样赌具的改造内幕。

叶汉经常到各个骰宝台巡视,有一次发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天摇骰女开早班,她们都习惯一边开工一边吃早点,开过一铺之后,摇骰女随手拿起一个大面包,撕掉油纸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而另一只手则按着骰盅盖,叫客人下注。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忘了摇骰!

对于赌场来说,这是一起严重事件。

摇骰女刚唱过点数,便盖上骰盅盖,里面的骰子点数,正是上一铺的点数。本来她应该捧起骰盅,使劲摇几下,然后才能叫客人下注,但是她一心顾着吃东西,而把摇骰忘记了。

周围的赌客全是有心人,到哪里去碰这种好事?因此纷纷掏出全副身家来押。

等摇骰女发觉自己的过失,但她话已出口,按规矩也不能改变了。结果赌场赔了一笔钱。

还有一次,也是发生在中央酒店六楼女骰部,这倒是一次人为事故。

有一个摇骰女和她的未婚夫暗中联手作弊,但被叶汉及时识破。

当时,女骰部的赌台旁边设有茶餐室。在长时间的赌博过程中,有些客人会暂时离开赌台,到茶餐室去吃喝点什么。为了方便赌客下注,茶餐室也装有通知下注时间等内容的显示板和无线电,并有专人过来收集赌注,也就是说,身在茶餐室便可以赌骰宝。

这个摇骰女是摇骰好手,善于控制点数,碰上3粒骰当中,有一至两粒跌近玻璃盅侧边的夹角里,她便能使出一种巧劲,表面看去骰盅照样在她手中摇动,但夹角里的骰子却不会移动。这时,如果这不动的骰子点数大,即使不计那跳动的骰子,总的来看,开“大”的机会便很高,反之,如果不动的骰子点数小,则开“小”的机会高。

她的未婚夫故意坐在茶餐室里,与摇骰女隔离,避开赌台工作人员,但两人约定了一套暗语,摇骰女通过无线电话告诉未婚夫应该押“大”,还是押“小”。

这种作弊方式也曾使赌场蒙受损失。

为了杜绝以上两种事故的发生,叶汉把骰盅接上电源,在骰盅外面装上一个开关和一块会亮灯的显示牌,盖上盅盖之后,摇骰女要在开关上按三下,盅内的弹簧装置便自动“摇”了三次骰,灯光显示牌随后亮起来,牌上的中英文写着的“请下注”反复闪烁,示意赌客们可以下注了。

骰子上面的点数,原先由人手刻于骰面,所以,每面都有不同点数的凹位,与骰盅底产生摩擦时,便会发生不同声调,因此便造就了一些专门听骰的赌客。

骰可以听,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弊病,因此叶汉决计要使骰子变得尽善尽美。经过仔细观察,叶汉想到一个办法。

从前骰子可听,全因骰子是个正方形,六个平面上的凹陷点数不一,与骰盅摩擦时,总有声音可寻。若要造出完美的骰子,就要使它在摩擦时无声无息,或者各面均只发出相同的声音。

叶汉做了一个试验,他先锉磨骰面,使原本平整的骰面变成略微陷进去的窝状,然后,再在这些小窝内雕刻骰子的点数。经过改进的骰子,在与骰盅摩擦时,再不会是点数各异的整个骰面,而是骰面的四边,并且六面的四边都是一样的。

这种骰子的制作方法十分考究,叶汉要求工匠把骰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以至于用手触摸时,感觉不到微凹进去的窝状。

如今澳门赌场使用的,便是经过叶汉改进的骰子。

“二十一点”和“百家乐”都要用到扑克牌,这两种原本都是西洋赌式。其中“二十一点”,从前是用一副牌,共计52张,“公仔”16张,细牌36张,若以一副纸牌玩一次来计算,照以往6门来说,发牌以后,最低限度可以看到的纸牌为13张,占整副牌的1/4。如今的澳门赌场,“二十一点”已成为最难赌的一种,已由原有的一副纸牌,变为4副纸牌同时使用,参加玩同一局牌的人数增加了,但赌客赢的机会却变少了。

因为在玩一副牌时,输赢是可算计的,道理很简单,将已经露面的纸牌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公仔”,另一类是“细牌”,除了已经亮相的,尚余一些什么牌,通过计算便可以大致推算出所需要博牌的机会“率”。现在同时用4副牌,计算便极其困难了。

赌客经常怀疑发牌人“做千”而闹事,事实上,发牌人是可能作弊的,尤其是在玩一副牌的时候,也曾出现偷牌和换牌的情况。为了杜绝这一弊端,叶汉发明了一种可以同时装七八副牌的扑克牌匣,赌场某些人靠记牌“出千”便不容易了。

扑克牌匣造得极为精巧,匣口只能容一张扑克牌出入,由一只手指来取牌,这样可以避免“出千”,也可以避免出错,因为人工发牌时,有时只该发一张的,却会无意间发出两张以上。

叶汉的这种扑克牌匣,除适用于赌“二十一点”外,还适用于赌“百家乐”。“百家乐”一共用6副扑克牌,每副52张,6副牌共计312张,每次洗牌以后,由台长切牌,开始派牌以前,先行数出6张作为废牌,这时扑克牌匣中可以用的牌大约在二百几十张。当一副开始派牌,必先取一张废牌,然后“庄家”和“闲家”各发两张,若是遇上了双方都标牌的话,也仅是一张为限。所以,每一副牌,至少是用5张,最多是7张,平均以6门一副牌来计算,每一次新牌开始,大致上可以玩50手牌。

在使用纸牌的赌博中,发牌是很频繁的,因此也是容易出问题的环节,叶汉的扑克牌匣可以避免这一问题的出现。

1962年元旦,早晨8时正,叶汉集团的第一家赌场——新花园赌场正式开张。与此同时,泰兴公司的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福院新街三大赌场,在有关部门的督促下,宣布停业,从而结束了他们称霸澳门赌坛24年的历史。

爆竹声炸响,贺明高、霍英东、叶汉、鄢之利西装革履,喜气洋洋地站在大门口迎候客人,双手不停地作揖,口中重复着一句话:“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由于报纸上的广告起到了作用,客人潮水般涌来。叶汉在赌客心目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有不少人路过时向他问候,这使贺明高感到某种不快。

中国人是最信“开张大吉”的,如果一开始就来个“开门红”,即预示着日后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看今天的势头,“开门红”是应该不成问题的,正高兴,谁想爆竹响了半小时后,客人渐渐稀少,最后干脆根本没有人进门……

“四大天王”感到纳闷,准备去两边路口看个究竟。这时候,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向这边走来,叶汉一眼认出,脱口道:“解典,那边怎么没有人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解典抬眼望叶汉,径直走过来,看看大门口“开张大吉”的横幅,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爆竹碎纸片,对叶汉说:“高老板还没认输,怎么你就开张了……呵,开张了,高老板还赌最后一铺……”

叶汉抓了解典的手臂,问道:“解典,你说什么?!”

解典大声叫道:“我不要,我不要!”边叫边把叶汉往前推。

叶汉一个趔趄,站稳后,这才发现解典的神色呆滞,眼睛散淡无光,吃惊地问道:“解典,解典,我是谁,你认识我吗?”

解典回答:“我不要,我不要!”

贺明高皱眉道:“叶先生,他疯了,不要管他,别搅了我们的生意!”

叶汉摇摇头,放开解典,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跌跌撞撞地向街边走去……正在此时,街那边走来了一群人,鄢之利高兴道:“又来客人了,准备迎接!”

鄢之利话音刚落,很快感觉到不妙,那群“客人”一个个衣服褴褛,披头散发……四个人一下子明白过来,异口同声道:“高可宁收买乞丐捣乱来了!”

乞丐来到大门口,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全身散发着臭气,混和着硝烟味,十分难闻。鄢之利慌忙掏出手绢掩了鼻子,拉着霍英东往酒店内躲避。

赌场保镖闻讯赶来驱逐,没想大街的另一头又拥来了一大群乞丐,和先来的加在一起,有四五十名。

贺明高也慌了,连叫“晦气”。叶汉叱住保镖,向乞丐作揖道:“弟兄们,静一静,静一静,有事好商量。请问,你们中谁是头儿?”

乞丐们果然停止吵闹,人群中一位满头黄发,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乞丐走到叶汉身边,自报家们道:“我就是头儿。”

叶汉只感到一阵恶臭直冲鼻子,但他还是忍住,和蔼地问道:“先生尊姓大名?”

“我没有姓,你叫我‘金丝猴’好了。”黄发乞丐大大咧咧说道。

“怎会没姓呢?”

金丝猴说道:“是呵,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人总该有个姓的。可我确实不知道,从记事起我就没爹没娘,一个人到处要饭。”

叶汉点头道:“金先生,请你告诉我,我们素无冤仇,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们来这里吓走我的客人?”

金丝猴见叶汉称他“金先生”,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点头说:“是的,是高可宁给我们每人一块大洋,我是双倍。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我们当然要帮助高先生吓走你的客人。”

“如果我给一个人两块大洋,你双倍是四块,你们可不可以立即离开?”

金丝猴笑逐颜开,拍着巴掌道:“谢谢,我们发达罗!弟兄们,叶先生发大洋给我们了,还不谢谢!”

四五十名乞丐一齐跪下,等着发派大洋。

叶汉让保镖拿钱来分派,他则在一边向金丝猴打探高可宁那边的情况。

金丝猴说:“高可宁手下说,公司解散时,高可宁要给解典一笔钱——而别人没有,解典不知是太高兴或者没有福气消受,结果就疯了。”

叶汉总算明白了,他记得解典清醒时曾说过,泰兴公司解散那天,他就离开澳门——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老板。最后,当他终于明白老板一直不曾亏待过他,而自己又给老板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这种“失衡”是足以令人崩溃的。同时叶汉还明白,正因为有解典的精神失常,高可宁受到刺激,为了“平衡”自己,他必须对新公司进行疯狂打击——赌完最后一“铺”。

乞丐虽然打发走了,接着又陆续来了客人,但这事在四个人脑海里留下了驱不散的阴影。他们估计到,高可宁既然是要赌最后一“铺”,还会不断使出招数。

果然,两天后,里斯本直接给叶汉打来电话,质问葡国政府还没有与竞投获胜者签署合约,新赌场为什么开张。

叶汉本来想在电话里回敬几句,但对方已放下电话,他这口气一直咽不下,他听出是白理觉的声音,于是立即给海外部发去一份电报,内容是:“几乎全澳门的公民都听到了新赌场开张的爆竹声,难道还会有假?”

贺明高得知,对叶汉的做法很不满意。

叶汉却不以为然说:“怕什么?煮死的鸭子飞不了,竞投我们已经获胜,高可宁的几路大军也被我们全面击溃。说到底,现在高可宁也只能算是一位输得只剩裤衩的赌徒。”

贺明高说:“别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还没有签约,主动权还有一半在人家手里,哀兵必胜,眼下只能唱低调。高可宁虽然输得只剩一条裤,但他仍然可以脱下来扳本。”

叶汉冷笑道:“赌博的事你不懂,输红了眼的赌徒在赌场上还没有出现过反败为胜的先例!”

贺明高的脸搐动了一下,生气道:“我虽然不懂赌博,但道理还是知道,‘物极必反’,‘后来居上’,难道这种说法是错的?”

叶汉毫不让步道:“这说法当然没有错,但还是有‘大前提’、‘小前提’之分。我叶汉自从踏足澳门,在傅老榕与高可宁面前,一直是输家,‘物极必反’,这一次的赢家当然是我。再者,泰兴公司称霸赌坛24年,我们的新公司算不算‘后来者’?”

贺明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久才说:“你懂赌博,你能,你得意好了。可是我要提醒你:现在葡国的批文还没有下来!”

叶汉意识到自己的话伤了贺明高,眼下还不是内部争斗的时候,口气缓和道:“贺先生别担心,批文总有一天会下来的。现在,我们的条件都已经成熟,说不定批文已到了澳督府。”

两个正争论着,电话铃响了,是马济时打来的,要叶汉去总督府一趟。

叶汉得意地冲着贺明高一笑,本欲说什么,转而又觉得现在还不能高兴太早,只好一个人去了澳督府。

马济时在办公室等着叶汉。见了面,叶汉劈头就问道:“马总督,我们新公司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了,里斯本的批文为什么还不下来?”

马济时并不急着说话,请叶汉坐下,习惯性地用手绢在鼻下抹了几下,开口道:“叶先生,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谈批文的事。”

叶汉原以为马济时是通知他取批文,听马济时说第一句话,全身凉了半截。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很沉重,估计到可能又遇上新的麻烦。

果然,马济时说:“真料不到高可宁有这种神通,最后时刻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招。”

叶汉急问道:“高可宁他怎么厉害?”

马济时盯着叶汉:“叶先生,你难道还不知道?现在从香港至澳门的客船都停了!”

“……”叶汉吃惊不少,很久才说,“开客轮的总得吃饭,总有一天还是要恢复航运的。”

马济时叹道:“就算只停运一天,澳门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啊!更何况这次高可宁已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准备孤注一掷,他向所有客轮主人承诺,赔偿他们的损失……”

叶汉倒抽了一口凉气,原以为输得只剩一条裤衩的高可宁不会把这最后一层“遮丑布”脱下扳本,想不到他真是这么干了。

“叶先生,”马济时说,“这种损失我无法承担,长此下去将会出现一系列的混乱。我会没办法向几十万澳门公民及里斯本政府交差。现在我交给你一件重要任务:在两天之内,必须保证至少要有一艘港澳渡轮开航。否则,我只能让你的赌场停业。”

叶汉感觉到,高可宁这一招“回马枪”几乎可以置他于死地。如果真让他的计划得逞,也就意味着所有的努力将前功尽弃,而这口怨气是永远也无法排泄的,说不定会精神崩溃,步解典的后尘……

回到新花园赌场,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正在办公室等听消息。叶汉情绪沮丧地把马济时的话转告伙伴,贺明高本想揶揄几句,但在此重大问题面前,早没有了这种心情。

众人沉默一阵后,叶汉摊牌道:“对这件事我叶某无能为力,能否解决,就看你们了。霍先生、贺先生,你们以前不是经营过航运吗?能否想想办法?”

霍英东摇头:“我现在是经营房地产,早退出航运业了,明高,你呢?”

“对了,明高,你以前在澳门不是和人合伙经营过海上客运么,你离开澳门时有没有退股?”鄢之利提醒道。

贺明高一下子也记起来了,摇头道:“还没有退股。我现在还是‘佛山轮’号的永久董事之一。”

众人松了口气,叶汉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明高,你应该马上命令‘佛山轮’开船,以解燃眉之急!”

贺明高皱眉道:“我只是‘佛山轮’的董事之一,不是惟一的董事,现在该轮的总经理是梁昌,还得找他商量才行。”

时间刻不容缓,叶汉立即敦促贺明高找梁昌,并亲自陪了去。

港口码头的船只都泊在港湾,在波涛中轻轻地摇晃。码头上少有行人,也没有机器声,更没有往日码头生龙活虎的搬运身影和粗犷的吆喝声……总之,一派死气沉沉……

贺明高和叶汉在码头附近的一幢写字楼里找到了“佛山轮”总经理梁昌。坐下后,贺明高明知故问道:“梁先生,为什么码头上没有一点生气?”

梁昌自然知道贺明高的来意,盯了他半晌,开口道:“高可宁先生许诺,什么时候你们的新赌场停业,什么时候就可以开始航运。”

贺明高叫道:“你有没有搞错,我的赌场才开业,怎么可能就停业?梁先生,这次你一定要帮我,马上把佛山轮开起来,要不,我真的只有停业了。”

梁昌苦笑道:“佛山轮停运是经过董事局会议通过的,如果要投入客运,还得再召开会议。你也是董事,这事情也用不着我帮你。”

贺明高点头道:“那好,我提议召开董事会议,你帮我提供其他董事成员的住址。”

梁昌犹豫片刻后,说:“我可以提供住址给你,但你别指望我鼎力支持你,最多只能随大流。个中曲直就不必解释了。”

“解释与不解释都一样。”贺明高说,“不就是高可宁给了你好处?梁先生,高可宁给你什么,我可以双倍给你!”

梁昌苦着脸说:“高可宁在澳门的势力很大,日后我们还要靠澳门的生意为生,得罪他没有好果子吃。明高,不是我说你,你在香港好端端的,跑到澳门来跟高可宁斗法干吗?”

叶汉意识到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插话道:“梁先生,如果你能让客船开起来,我们的新公司就稳坐江山,到了那时候,你还怕高可宁干吗?难道你不怕得罪我们?”

梁昌认真道:“如果客轮开起来,你们能稳坐江山,开不起来,就是高可宁的天下。我们是站在中间立场上的人,谁也不想得罪。问题是佛山轮董事局多数人与高可宁交情深,贺先生、叶先生,如果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该怎么办?”

劝导梁昌是不可能了,贺、叶两人寄希望于召开董事局非常会议,争取其他成员的支持。

在梁昌提供住址时,又来了几个“佛山轮”高层管理人员。他们得知贺明高与叶汉的来意,群起反对。其中有一个人叫嚷得最凶,说:“召开非常会议?这万万不可能!”

贺明高也有点被激怒了,反问道:“我是董事之一,干吗不可以?”

对方振振有词道:“依照一般公司的章程,如果董事局成员人数较多,通常要有二至三个董事同意,才可以召开非常会议。请问贺先生,除了你,还有谁支持你?”

贺明高哑然。他仍然不甘心,按照地址又找到几位董事,但态度多数和梁昌大同小异。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累了一天,回到新花园赌场办公室,立即接到马济时打来的电话,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开通澳门至香港的客轮。接电话的是贺明高,他支吾了几句,把话筒交给叶汉。

马济时再追问一遍,叶汉回答道:“马总督,开船的事是绝对不成问题的。我的合作伙伴自己就有一艘,只是两天时间太紧迫了,可不可以通融延长几天?”

马济时在电话里生气道:“你自己说延长几天?是10天,还是半月?”

“当然要不了那么长时间。”叶汉此时已没有半点底气,说道:“最少你得给我五天时间吧?”

“先生,你总得替我考虑吧。你知道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有多大。现在已停两天,澳门已经成‘死门’了,里斯本一天最少十几份电报,下令不惜任何代价要让航运重新运作起来。海外部对我的质问更直接,声称:立即查封新花园赌场,以解目下燃眉之急!叶先生,我给你们两天时间已经是很出格的了,你怎么还会提出这种要求?好歹就看明天了,明天我可以延迟到下午五点,够意思了吧?”

说完,对方搁下电话。贺明高、鄢之利、霍英东一齐望着叶汉。

叶汉望着贺明高,喉节动了动,把一口痰强咽下去,说道:“马总督说,明天下午5点以前,如果还没有轮船开启,新公司立即下马……”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又换对手

话说叶汉集团穷途末路之际,贺明高突然记起“佛山轮”董事会章程有些特别之处,遂找来资料查阅,果然发现在该轮的章程中,有一个令他惊喜的条款:特殊情况下,只要有一位董事提出动议,便可以召开董事局非常会议。

贺明高立即以此为由,召来港澳各地的董事开会。但能开会和能通过动议是两码事。幸亏在“佛山轮”董事局里,有邓肇坚和周竣年两位香港爵士。邓肇坚是慈善家,他不会受高可宁的影响;周竣年则是贺明高父亲贺诗光的好友。有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支持,董事局立即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致同意开航。

新公司躲过了一次灭顶之灾,最后一步是等葡国的正式批文下来。

四个人一致认为,等,不是办法,最好去里斯本活动。

叶汉主动请缨,但大家认为贺明高是法定竞投人,应该由他出面,最后决定两个人一起赴葡萄牙。

1962年元月中旬,贺明高和叶汉飞往葡国,下榻里斯本酒店。

这家酒店是当年鄢之利与安娜妮相识的地方。出发前,鄢之利瞒着太太贺丽丽给安娜妮拍了一份电报,请她出面帮助叶汉、贺明高在里斯本疏通有关部门的关系。

贺、叶住下后,安娜妮很快就到达酒店,见了面,叶汉第一句话就问道:“安小姐现在干何种营生发财?”

安娜妮睁着一对美丽迷人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叶汉。

叶汉以为,凡做妓女都是因为生活所迫,安娜妮这次帮助他们收购三大赌场得到了一笔巨大的酬金,发了财,因此也认为她必定脱离了风尘。

安娜妮听罢“扑哧”一笑,反问道:“叶先生,你认为我现在应该是干何种职业?”

对美丽女郎,叶汉也有着一种天然的喜爱,也乐于与她说话,猜道:“服装商?酒店老板?公司股东?要不就是富商太太?”

安娜妮连连摇头,见叶汉实在猜不出了,只好说道:“还是老本行——应召女郎!”

叶汉大吃一惊,不解地望着安娜妮。

安娜妮也明白叶汉的意思,认真道:“我喜欢这个职业,我就要干下去,直至男人们都嫌我老了,我才会歇业。”

叶汉喉节动了动:“为什么……”

“喜欢呀!”安娜妮白了叶汉一眼,“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用你们的话说,叫‘做惯乞丐懒做官’,但这句话还是不够充分、贴切。用我们葡国话说,叫‘妓女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因为她是靠干自己最喜欢的事赚钱。’”

叶汉叫好道:“太精彩了,这是我所听到的最生动的语言!”

安娜妮点头道:“我的一生都离不开男人,特别是有特色的男人,我没有不喜欢的。叶先生,你也是。”

叶汉哑然失笑道:“安小姐就别笑话我了,我这长相自己最知道。”

安娜妮认真道:“乍一看你的长相并不好,但这并不重要。如果选择外表,时装店的塑料模特多的是,那有什么用?真正的女人是最善于发现男人的,发现你,缘于几年以前。”

叶汉几乎叫了起来:“安小姐,你有没有搞错,几年前,我们根本还没见面。”

“是的,我们是没有见面,可是我认识鄢之利先生,从他口里多少听到有关你的传闻——比如‘听骰’呀,什么‘蛇头术’呀,这些东西实在太神奇了,能拥有这种本事的男人难道还不算有特色?”

叶汉摇头道:“我算是服了你了!照你这样说,天下有特色的男人那么多,你都想得到?”

安娜妮叹道:“是啊,这一点我和鄢先生很相似,他认为天下靓女太多,时间太少。我也一样,觉得天下有特色的男人太多太多,每一位都令我魂系梦绕,可属于我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特别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男人就不会要,你说,难道这不是一种人生的悲哀吗?做女人太可怜了……”

同在一个房间的贺明高见叶汉有靓女相伴,而自己却形单影只,不无醋意地说:

“我们是负有使命的,这种时候不能儿女情长。”

叶汉也醒过来,对安娜妮说:“这次我们来里斯本的目的鄢先生跟你说了,我这里也不重复。我们投标是去年10月16日获胜的,现在快是1962年的2月份了,葡国的批文怎么还不下来?”

安娜妮向贺明高做了一个媚眼,回答叶汉道:“关键是海外部,白理觉还是有一定权力的。”

叶汉与贺明高面面相觑。

这时候,安娜妮开始不老实起来,利用手臂、手背、手指、大腿、膝盖、足尖,从各种不同角度对叶汉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进行接触……叶汉感觉到,安娜妮在揩他的“油”,但此时他根本没有这种心情。

“安小姐,对付白理觉,有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贺明高问道,“比如他有什么爱好,我们可不可以通过这途径……”

安娜妮笑道:“他当然是喜欢金钱和美女啦。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这句话给叶汉和贺明高带来一线希望,只要是凡胎肉身,都迷恋金钱,两位一致同意向白理觉行贿,由安娜妮出面说项。

来到酒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现在已是深夜,该说的都说了,由于旅途疲劳,两位准备休息。叶汉望着安娜妮道:“安小姐,我们也为你订了房间——但不是这间。”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吊着门牌号码的钥匙。

安娜妮接过钥匙,定定地望着叶汉:“叶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说。你答应了我才告诉你。”

叶汉想了想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就一定答应你。”

安娜妮高兴道:“那好,请你把我送进房间去。怎么样,这不难吧?”

叶汉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去送。贺明高在后面干咳,叶汉回过头,却见他在挤眉弄眼。

叶汉送安娜妮到了房间,准备回转,安娜妮哪里肯依,央求道:“叶先生,我好寂寞啊,求求你陪我说说话。”

叶汉无奈,只好走进去,安娜妮在后面随手把门关紧,并开亮了房间的日光灯。异国情调的高级套房立即给人一种浪漫的情调。

叶汉刚刚坐下,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便靠了过来……叶汉吃了一惊,屁股向一边移动,以回避安娜妮的亲热……

“叶先生,你不喜欢女人?”

叶汉摇头。

“那么,是我不漂亮、不迷人?”

叶汉摇头。

“既然你喜欢女人,也认为我漂亮、迷人,为什么不和我……”

叶汉望见安娜妮委屈的样子,咽咽口水说:“安小姐,你很美丽,我打心眼里喜欢你,如果换了别人,我都迫不及待希望做爱,但是,和你不行……”

“为什么?”安娜妮双眼含泪,如梨花带雨。

“因为你是鄢之利的情人。”叶汉一字一顿地说。

“这又怎么啦,他碍着你了?”

“鄢之利是我朋友。”叶汉的喉节动了动,“中国江湖上有一条铁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欺。又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

“可是,我不是鄢先生的妻子呀?”

“你虽然不是他的妻子,但也存在一个江湖道义的问题。中国人是最讲究道义的,朋友可以同吃同住同穿一件衣,甚至同生死、共患难,但就是不能共用一个女人……”

安娜妮终于明白了,掏出手绢拭去泪,叹道:

“看来,我们是没有缘分。”

“安小姐,我可以走了吗?”

“不,你不能走。”安娜妮拉住叶汉,“最起码,你得陪我坐坐。你们中国是不是有这条规矩:不可以和朋友的女人坐在一起?”

叶汉没有吭声,很久才问道:“安小姐,会不会因为我拒绝你,你就不再帮助我?”

安娜妮反问道:“我会是这种人吗?”

叶汉抬起眼,望着安娜妮不语。

安娜妮垂下头来,说道:“我很喜欢你,当然也想得到你。但是贵国既然有那样的规矩,我肯定要尊重。叶先生,我真的很佩服你,即使与朋友相隔万里,也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真的,我为鄢先生高兴……但我无法控制我的感情,你的拒绝会更加激起我对你的爱恋……一种崇高的、超越了肉欲的精神爱恋……叶先生,你放心,为了你,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打通白理觉这个关节的!”

“谢谢。”叶汉起身告辞。

这一次,安娜妮再没有留他,只是痴痴地目送他走出房间。

次日,安娜妮出面替叶汉在白理觉面前求情,并透出风声,叶汉愿出一笔钱解除过去的恩怨。

白理觉是一个最重实际的人,自知难以挽回局面,也落得个拿一笔好处费。经双方协商,以12万元了结过去的恩怨。

这件事情办妥之后,恰逢马济时任期已到,新接手的澳督罗必信正在办理有关接替手续。就这样,签订合约的事仍得等一段时间。

两个多月过去后的1962年3月30日,在里斯本葡国海外部秘书长办公室里,罗必信代表澳门政府,贺明高代表新公司,在海外部秘书长高德等人的监证下,互签了承办澳门博彩业的合约。

新合约的条款主要内容如下:签约60天后成立新公司,新组建的澳门旅游娱乐公司,投资额不得少于300万元。其中55%的资金要缴存西洋银行,作为履约的保证。1962年、1963年、1964年,每年要向澳门政府缴博彩税316.7万元。1965年至1969年,每年要增缴税款30万元。公司每年净利,规定10%用于澳门慈善事业,90%由公司建议、经澳门政府同意,用于发展澳门经济、工商事业。在1962年度内,分三次缴保证金共316.7万元。此外,公司要兴建一家拥有200间客房的酒店、三间新型的餐厅饭店和一间国际水平的博彩娱乐场,发展新口岸地区;购置水翼船,改善港、澳交通;为保持内港畅通,每年浚深河道100万立方米。专营年限8年,每3年修订合约一次。

话说1962年4月初,叶汉、贺明高从里斯本飞回澳门,开始筹划新公司的成立。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准备,“澳门旅游娱乐有限公司”正式挂牌。

5月中旬,就“娱乐公司”成立后的班子任职事宜第一次在“新花园赌场”办公室里召开董事会议。

到此为止,叶汉这辈子与泰兴公司这场旷日持久的赌博终于胜利。赢是赢了,但赢得十分艰难。为此,他几乎付出了毕生的精力与心血……现在,他感觉到很累,一种类似虚脱的累。既然已经彻悟赌博、彻悟人生,他不想再与人争斗了,只希望后半生能在一种宁静的日子中度过。

因此,他做好了让步的打算,不与贺明高争斗。会议刚开始,叶汉就说:“关于任职的事,首先我提出自己的一点意见。明高是法定持牌人,董事长就由他担任好了。他是我们的龙头,对业务方面我经验稍多一些;第二把交椅——总经理的位置就由我来坐好了。各位有没有不同意见?”

沉默片刻后,贺明高见其他两位不说话,干咳一声道:“我不当董事长。”

“为什么?”叶汉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是法定持牌人,我不能以此居功,让合作伙伴不高兴。”

“你想做什么?”

“做总经理。”

叶汉耐心地追问道:“那么,董事长谁来当?”

贺明高斩钉截铁地说:“我认为鄢之利最合适。”

叶汉倒抽一口凉气,吃惊地望着贺明高。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何等错误。“人生如赌”,只要活着,就等于还坐在赌台上,你即使不愿赌,对手也由不得你——现在,坐在对面的敌手就是贺明高。

就在这一刹那间,因为受到刺激,他本能的赌性又发作了,跳起来质问道:“好呀,贺明高,你做总经理,你姐夫做董事长,这不成了你家的公司了吗?既然你存心要排挤外人,当初为何还把我拉进来?”

霍英东连忙将叶汉按回座位:“叶先生息怒,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新公司才成立,不能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叶汉坐在沙发上,仍然气咻咻地说道:“一开始就挤掉我,日后我还能呆得下去?”

“叶先生言重了。”鄢之利插话道,“职务是根据各人的长处来安排的,目的是按能力行使职责,不存在挤掉谁。其实我也不适合当董事长,我这人生活散漫。对了,霍先生在这方面有专长,在香港管理上千人的大公司都管得有声有色,这董事长由他当好了。”

贺明高立即附和道:“好吧,我也同意。现在总该没有‘私家公司’的嫌疑了。那么,总经理由谁担任呢?”

霍英东立即说道:“贺先生是法定持牌人,职位当然不能太低,你自己也提出担任此职,叶先生、鄢先生,你们的意见呢?”

叶汉处在三面夹攻中,他能有什么意见?这时候,他才强烈地感觉到,从一开始,自己就处在劣势中,后悔当初不该同意贺明高加盟——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他就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正的赌徒是永不言悔的,既然已经坐上了台,不管对手有何等强大,都要赌完这一局,直至最后连短裤都输了……

第一铺,叶汉彻底输了,很显然,对手就任职问题是经过秘密协商的,这好比赌台上的舞弊,虽不道德,但叶汉未能识破,也只能让它成为事实。

接着,霍英东代表公司,宣布叶汉、鄢之利为常务董事。

职位确定后,是股份的分配问题。这一点,暂按人均分配,做四股投资。

资金最少的叶汉,在交纳股金时,其中一部分是与政府办公厅的官员应酬、疏通关系,向中央酒店旧赌场的从业人员挖角吃饭的费用,还有律师费、调查费、应酬费,共计20多万。

贺明高拿着这些票据退回给叶汉:“叶先生,这些不能算数。”

叶汉强咽下一口气,问道:“为什么不能算数?”

贺明高说:“新公司5月份才成立,而这些账目都是3月份以前的,这如何做账?”

叶汉哽咽了,很久才回过气来:“这都是为创建新公司垫下的呀,特别是在里斯本花掉的那笔钱,你亲眼得见,难道还有假?”

贺明高用手绢在鼻下揩了一下说:“我亲眼得见是一回事,财务制度又是另一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按道理,前期投资可以算算,但必须建立在健全的财务制度上。比如四个人各掏出10万或20万元,交在会计与出纳手中,需要开销时,再去支取。问题是当初高可宁的势力十分凶猛,投标取胜还在未知中,‘新公司’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旦失败,再多的花费等于零。我承认叶先生掏钱最多,但都是你自愿的,并没有谁强迫你。加之你与泰兴公司乃是不共戴天的对手,那些钱其实等于是与高可宁赌博下的赌注。霍先生、鄢先生,你们认为呢?”

叶汉哑然,第二“铺”他又赌输了,他咬着牙,愤怒地把票据扯碎,扔在地毯上,再连啐几口痰……

贺明高见霍英东、鄢之利不说话,笑着对叶汉说:“这一‘铺’你还是赢了嘛,高可宁被你逼离了赌台,你也实现了多年的愿望。”

叶汉瞪望着贺明高没好气地说:“高可宁虽然离开了赌台,但我的对面又换了你。你比他更可怕!”

贺明高讪笑道:“那可不一样,我和你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朋友。”

“这正是可怕之所在。”

第一次董事会议就在叶汉不停的吐痰声中结束。接下来就是新公司的具体运作事务。由于叶汉有情绪,不愿尽心尽力,贺明高、霍英东、鄢之利三个人又不懂赌场管理,生意上纰漏百出,无法进入正常轨道。

贺明高慌神了,立即召集霍英东、鄢之利研究对策。

三人一致认为,要搞好赌场,还非得叶汉不行。叶汉有情绪,必须想办法调动他的积极性。

霍英东提议,最好的办法是把专营权转让给叶汉。贺明高先是不同意,但一下子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最后决定把鄢之利安插进去,算是监视叶汉。

1962年5月26日,董事局召开第二次董事会议。

这次的会议在澳督府内进行,会议内容是签订转让合约,将专营权转让给“澳门旅游娱乐有限公司”,代表公司签名的是叶汉和鄢之利。合约的第一条规定:凡有关赌场经营业务方面的权力,由叶汉在总经理贺明高的指导下分管。

叶汉总算挽回了一点面子,为了寻找安慰,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以自己的聪明及罕见的敬业精神,对新赌场进行扩建、改革。娱乐公司除了在“新花园”开赌外,还在新马路的中央百货公司、十月初五街七妙斋、福院新街等地开设了赌场。

在赌博品种方面,以前澳门政府只限“番摊”、“骰宝”及“牌九”等几种,叶汉向政府提出,因为赌税增加,希望政府允许西方流行的博彩品种进入澳门,以便广开财路。

于是,在叶汉的赌场内有了“二十一点”、“轮盘”、“百家乐”、“金露彩票”和“老虎机”。

这些新东西出现之初,赌客对陌生的游戏不感兴趣。叶汉便将赌法写成文字单张,贴在赌场大堂四壁,同时还在报纸上刊登和介绍。

叶汉是喜欢并善于出风头的人物,在赌场走上正轨后,接受了数家报社的采访。

周平又不失时机地向读者透露,说“鬼王”叶汉经过几十年的修炼,又拥有了新的绝技,这种绝技比当年的“障眼术”、“蛇头术”、“听骰术”更要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常胜不衰……赌客们的胃口被吊了起来,信雪片般地飞到报社和赌场,强烈要求叶汉公开“秘方”。

叶汉本无“秘方”,因为周平的恶作剧,被逼入了绝境,只好充当鸭子上架。幸得他终生泡身赌场,精于赌博,积累的经验常人难及,于是写下了“四宜八忌”的十二条心得交给周平。周平看罢,拍案叫绝,说这十二条心得足以传世,于是在次日的报纸上以头版位置公布了叶汉的十二条“秘方”:

一宜忍:手风不顺势,先要忍忍手。

二宜狠:手风转顺了,下注要够狠。

三宜等:等到运到方下注。

四宜杀:自己做庄且兼运势好,多大都要杀!

一忌:心情不佳,焦躁不宁。

二忌:经济拮据,“棺材钱”、“吝啬钱”输得快。

三忌:磨烂席,长赌好伤神。

四忌:情人在身侧,心花花,有钱不会捡。

五忌:骄躁轻浮,先赢后败北。

六忌:赌客“自怨自艾”,最易倒霉。

七忌:姑息养奸,有钱要赢尽,否则,转头被人吃光台面。

八忌:不熟行,明明不会玩,硬要下注,活该输。

叶汉的“秘方”一经报纸公布,他的坦率与公允使他赢得了更多的崇拜者与追随者,继1938年之后,澳门上下又掀起了一股“叶汉热”。

其结果是,各处赌场的生意日日红火,每日进账十数万。这种兴旺景象,是泰兴公司主持赌场的24年间从未出现过的。

按照公司章程,赌场每天打烊后都要开箱点钱,杀多少、赔多少,各个股东都要派心腹账房当场查看。贺明高、霍英东因为估计开始会赔本,一直没有派人来。一个月后鄢之利把赌场进账可观的消息告诉两位,二人便兴致勃勃地亲自来查看。

查过账目,又到各处赌场巡视一番,最后来到新花园赌场办公室与叶汉见面。坐定后,贺明高且喜且忧地问叶汉:“我们每天杀这么多下注钱,怕不怕日后没有人来赌?”

叶汉先是一惊,继而哈哈大笑地说:“明高呀明高,我说你是不是越活越聪明了?全世界每天有那么多人死,怎不见你担心人会死光?”

贺明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这是叶汉嘲笑他不懂赌博兼发泄对他积压的不满。

叶汉继续说道:“赌博之道一如生存之道,做人和赌博是息息相通的。人终归难免一死,恰如赌博终归要输一样。人不会因为自己要死,而失去生存的勇气,整个过程,就是寻找‘平衡’的过程,像赌博,输了想赢,赢了想多赢,一涉足进去,永远也无法脱身。明高,人生之道你懂,赌博之道你为何如此外行?”

贺明高由尴尬而恼怒,狠狠瞪了叶汉一眼。霍英东连忙圆场,大家才不欢而散。赌场生意红火,但叶汉并未满足,他认为,澳门赌业应该大有潜力可挖,而这种潜力便是吸引外来赌客。

澳门赌业的主要客源是香港过来的。当时,来往港澳的交通只有“德星轮”、“大来轮”和“佛山轮”,不仅船只少,且航速慢,光单程就需要三四小时。对此,叶汉大为苦恼,亲自跑到外国考察。在意大利,叶汉看中了一种名叫“水翼船”的客轮,航速快如飞,立即返回澳门提议召开董事局非常会议。

会上,叶汉把建议提出来后,望着众人,等他们的反应。

很久,贺明高才说:“目下赌场的生意虽然出现了一个好的势头,但还不宜太乐观,商场如战场,在未了解敌情之前,要经过详尽的侦察、调查和研究,才能做出是否增兵的决策。现在公司才赚了那么一点点钱,还不够买一艘水翼船,投入一笔这么大资金,万一没有那么多客可运,岂不报废?我看,这种冒险事还不宜做得过早。”

叶汉站起来说:“‘不了解敌情’,这话只能对你而言,我叶汉21岁涉足澳门赌场,以后一直关注着这片土地,从没有隔断过,难道我还不了解么?在我的计划中,目前还称不上什么‘好势头’,只能算是开了个头而已,如果增设几艘水翼船,往返于香港澳门之间,就等于把香港那班有钱佬连屋都搬过来,生意还会跃上一个台阶!”

贺明高瞻望着叶汉:“你能保证?”

“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来保证!”叶汉指指自己的大脑袋。

贺明高求助地望着另两位股东。

鄢之利开口道:“明高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的出发点也是从公司的整体利益着想,做生意忌冒险,这是对的。不过,叶先生精通赌场,在他的经历中,凡有关赌博的事还没有失算过。依我看,这艘船就由他出资好不好?”

叶汉喜道:“那这艘船的资金要另算股份——也就是说,如果盈利,除原有的股份,这是多加的。”

贺明高冷笑道:“你能拿出一条船的资金?”

叶汉涨红了脸:“当然是动用我已投入的那部分!”

贺明高气咻咻道:“岂有此理,你的股金都去买船还要另算股份,公司不是被抬空了?”

“都是自家人,别争了。”霍英东出面圆场道,“叶先生的建议我觉得有一定道理,但要求是说不过去的。这样吧,先购买一条船试试,如还有潜力可挖,大家再适时增加投资。”

随后,贺、鄢也一致赞成,叶汉的建议算是通过了。

很快,娱乐公司购进了第一条水翼船,来往于港澳之间。航程由过去普通轮船3小时缩短为1个多小时,立即吸引了大批香港赌客。

贺明高这时候才从内心折服叶汉精深的赌业眼光,也看到了叶汉那永不服输的傲气,决定在适当的时刻再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

由于叶汉的正确经营,该年娱乐公司赚了一个满堂彩。

1964年春节刚过,贺明高提议召开本年度第一次董事局会议。

在时间上,这个会议是正常的,但在会议内容方面,出乎叶汉意料之外。

“四大天王”坐齐之后,贺明高抢在叶汉之前说道:“公司已经正常运作了一年,成绩我就不说了。新年伊始,首要问题是扩大经营。目前的资金金额是300万,这远远不够,接下来我们准备增购两艘水翼船,加上已有的一条,一共是三条,这样一来,又得修建我们自己的码头。三条船投入运行后,客源量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这样一来,我们现有的赌场设施、酒店房间、餐厅饮食就远远跟不上趟。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是把公司股本扩大。”说到此,贺明高望了望叶汉,又把目光移到霍英东、鄢之利身上。

“明高这个提议甚妥。”鄢之利看了一眼叶汉说,“那股本扩展多少?”

“最少不能低于1000万。”贺明高说,“我算过了,需要这么多钱。叶先生,你经常说本大利大,是不是这道理?”

叶汉反对道:“增加投资可以,用赌场赚到的钱。我终生的积蓄就100万,其中20万竞投时花掉了,剩余的80万,已全做股本。”

“不行!”贺明高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发展太缓慢了,你们掏不出钱我掏得出!”

叶汉松了口气,喜道:“既然贺先生有这份好心,我代表董事们表示感谢!请问,你准备出资多少?”

“200万。”

叶汉搓着手道:“太好了!你先拿出来,等公司赚了钱,一定付利息给你。”

贺明高双眼一瞪道:“谁要利息?”

叶汉正要拍巴掌,冷不防贺明高最后加了一句道:“这些钱是我增加的股份金!”

叶汉大惊失色,跳起来叫道:“贺明高,你有没有搞错,你凭什么增加股份?!”

“凭我是法定持牌人!”贺明高占理不饶人道,“如果你是法人,我也同意你加!”

叶汉最怕的就是有人增加股份,这样一来,四个人均等的局面就打破了,日后还会事事受制于人——更有甚者,他已看出贺明高的用心并非为加股份而加股,而是采取措施一步步排挤掉他……

叶汉跳起来叫道:“不行,我不同意加股,你这是存心坑我!”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一山二虎

叶汉朝地毯上狠啐一口痰,唾沫星子溅到贺明高脸上,大叫道:“合作之初,说好是四个人均分股份,现在赚钱了,你知道有利可图了,就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贺明高仍然不急不躁地说:“当初是说好四个人均分股份,可并没有规定日后如遇上特殊情况不许有关人员加股嘛!”

叶汉针锋相对道:“如果你能拿出遇上特殊情况可以加股的文件,我也认了!”

贺明高道:“都拿不出来,你也拿不出不可以加股的文件!”

霍英东见两人气急败坏的样子,说:“这事稍后再说吧,刚过完年,大家应该高兴,不必要大动干戈。”

第一次董事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叶汉离开后,霍英东对贺明高说:“今天太急了,应该给他一个适应的机会,下一次准能成。”

一个月过后,又召开第二次董事局会议。这一次贺明高仍不等叶汉开口,便先声夺人地说:“这个会议就算是第一次会议的继续吧,本来想再酝酿一段时间,但形势不允许再拖了。目前,公司经营看好,增加投资,加速基础建设,如修建酒店啦、赌场啦、购买交通工具啦,都刻不容缓。没有投资,生意就没有前途。各位董事,你们说该怎么办?”

叶汉经过一个月的考虑,自知难以阻止,这一次也看淡了,冷笑道:“贺先生,别转弯抹角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叶汉是个爽快人,放屁都不带弯。”

贺明高并不计较叶汉,把目光移向霍英东。霍英东犹豫片刻说道:“明高是法人,又是董事总经理,就多给他200万元股份吧!”

鄢之利附和道:“我没意见。”

叶汉道:“我有满肚子意见,可是又有什么用?识相点吧,有意见当没意见。”

关于贺明高加股的事,就这样确定了,当场写成了文书存放律师楼,以后无论哪种情况,叶汉想反复也不行了。

但贺明高对叶汉的打击并没有到此为止,又是一个月过去,第三次董事会议召开。

会上,贺明高说:“现在,船也购了,酒店的地皮也确定了,可是资金还远远不够,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

叶汉一阵紧张,明白贺明高又拿他开刀了,一双大眼睛直瞪着贺明高。

贺明高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我是总经理,可以增加200万元,既然有先例,霍先生是董事长,更应该增加200万元的股。”

叶汉往大理石茶几上啐了一口痰,红着脸指着贺明高,咬牙道:“好呀,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当初新公司没有成立之前,我叶汉冲锋在前,立下了汗马功劳,甚至高可宁来拉我入伙,我也不曾有过二心。现在公司盈利了,你又合伙变着法子坑我!什么‘加股’,说得好听,干脆明说要摊薄我的股份,我心里还好受些!贺明高,你这是缺德呀,你连傅老榕都不如!”

霍英东插话道:“叶先生,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从发展公司的角度考虑,现在百业待兴,什么都要钱,难道你就愿意这样慢慢发展吗?”

叶汉转对霍英东:“还有你。我过去一直把你当好人,想不到和贺明高是一路货,关键时刻咬我一口,做他的帮凶!以后你别再在我和贺明高中间充什么好人,我不再信你了!”

霍英东从未被人这样骂过,满脸羞恼,生气道:“好吧好吧,以后我再不插手了,由你们争个你死我活!”

贺明高说道:“叶先生,你别拿人家出气,有什么都冲我来好了。我的话还没讲完,下面的你好生听着:霍英东可以加200万,你叶汉也可以加200万,还有鄢之利也不可以漏掉他!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叶汉目瞪口呆,憋得满脸通红,指着贺明高,很久才喊出话来:“我穷,我没有钱,你知道我拿不出才敢这样逼我!什么为公司考虑,完全是为个人考虑!真是为公司,你们照样可以投资,按银行规矩拿利息,怎么,这亏你吃不了?我早知道你们没安好心,存心坑害我,我瞎了眼睛,当初不该让你们进来。好吧,我横竖就这一百多斤,还有一百万——已经被你们吃去20万了,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都由着你们!”

叶汉在叫骂,霍英东皱着眉头走到贺明高面前说:“我当初就不想加入,合作不愉快最伤脑筋。现在公司已经运作了,我香港那边还有一摊子事,明天就要回去。”

贺明高还想挽留,无奈霍英东说话坚决。他知道,以后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与叶汉争斗了。

这边,鄢之利在劝叶汉。贺明高是他拉进来的,公司才运作不到两年,就发生了矛盾。他是贺明高的姐夫,也觉他某些做法上有过火之处。为了安慰叶汉,他表示,他份上的200万元不准备拿出来。

于是叶汉总算有了一点平衡。

为了更长久地把持澳门赌业,1964年11月5日,贺明高主动向政府申请,提前一年修订第一次合约,内容是:延长专营期限为25年,即从1962年至1986年底。从1965年起,税额每年增至516.7万元。其中70%交纳港币,余交澳门元,另交税额的5%,作为旅游基金及公务员互助费。从1970年至1974年5年内,每年加税100万元。从1980年到期满,每年加税50万元。每年捐助慈善救济费不少于30万元,负责新口岸地区建设及卫生设施。准许在娱乐场内开设指定的17项博彩,但不得安装“老虎机”。合约期满,夜总会娱乐场建筑及附属品,无偿交给澳门政府。

合约提前修订,使叶汉大吃一惊,这一点他本来早就意识到了,但就是不甘心说出来,让贺明高白得好处,没想到他也有这种超前的预计能力。延长专营限期为25年,无形中,即将所有竞争对手一律拒之门外,这一招确实厉害。叶汉明白地感觉到:贺明高虽不会赌场赌博,却精于人生的赌技!

生意上一切都在按照叶汉的预计一一实现。1965年,来澳门旅游的客人全年达到15.6万人次,其中大多数是香港人,而这些香港人中,多数又是奔澳门赌场而来的。

为了迎接日后更旺盛的旅游高潮的来到,是年,公司四巨头决定在澳门半岛南端的南湾之滨,修筑一栋跨世纪的豪华酒店,即日后澳门的象征——葡京大酒店。

叶汉终身泡在赌场,对迷信、风水深信不疑。葡京酒店设计背后,无不隐藏着“叶汉思想”。

“葡京大酒店”斥资6000万元,首期于1966年建成,这是一幢十几层楼高的圆形通体玻璃的雀笼式建筑物,设计稀奇独特,选址、朝向和建筑形式十分迷信风水,处处充满风水玄机。它的外形酷似“雀笼”,是寄意凡是雀鸟飞进去之后,势必被困,难以跳出樊笼。葡京酒店大门口的设计也独具匠心,有人称之为“老虎口”,远看颇像老虎张开血盆大口,下颚尚有丝丝血痕。其实,在风水学上却是采用“蝠鼠钩金钱”的格局,蝠鼠张开双翼,“葡京大酒店”五个字就刚好在蝠鼠头上,两旁的光管象征蝠鼠的爪,鼠口张开,呈吞吐之状。最独特的是葡京大酒店的屋顶,一把把混凝土西洋剑,横斜直插入一颗心形的明珠上,此即为“万剑穿心”阵。酒店内部也是处处玄机,大门的道路全是微向内斜,不让蝠鼠钩到的金钱向外流失。酒店的大堂是蝠鼠的肚,地面由100多块云石组成八八六十四卦象。对方进入这个八卦阵,就会方寸大乱,赌博焉有不输。大堂的圆拱顶上,由瓷砖砌成大风大浪的壁画,使赌客们置身风浪之中。海面上有多艘十字救生船,喻意是来拯救将被淹的人。其实这些船亦即葡京的海盗船。大酒店的设计为古典欧洲式,设有柱子的地方,据说也与“风水”有关。葡京大酒店的外形尚为一景,在澳凼大桥或南湾,两环侧望,它如一艘大船。“雀笼”后一支大圆柱像船上的烟囱,客人入内有如乘船,命运被掌握在船长之手。

设计上不管是“雀笼”还是“蝠鼠钩金钱”、“万剑穿心阵”,还有“八卦阵”,无一不是宰顾客。然而,“风水”先生仍解释说:“葡京赌场外形虽然仿似雀笼,但只是困着鸟儿,而不把鸟儿弄死,也希望赌客进账一点,多数输光的赌客自‘生门’离去,他日还会成为‘回头客’。”

葡京娱乐场亦是一座圆形建筑,与酒店部分相通,它分上下两层,每层各有几十张赌桌,中央是一个大厅,周围设有贵客厅,咖啡座式角子机(俗称老虎机)室,贵宾厅专门招待一掷千金的豪赌客。

小厅里摆放老虎机,但这种赌具在超级赌场上不过是个小小序曲。

序曲过后方入正题,正题是宽阔的大赌厅。大赌厅开在小厅的里头,大赌厅的屋顶半球状,仰起脑袋才能看清它高阔的顶。整个建筑空间感很强,看样子可容纳上千人,像个巨型的会议场所。置身其中,嗡嗡相叠的声流来来回回宕荡,仿佛不安分的精灵挤压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喧哗烦躁之声不绝于耳。

葡京大酒店进入最后装修阶段,突然手下人向叶汉报告,说有熟人来找。

叶汉正猜测着会是谁时,罗治国快步走入大厅叫道:“汉哥,你一向可好?”

叶汉喜出望外,迎上去当胸打了罗治国一拳:“狗仔,走,酒店去,我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难得你出来看我,哥儿俩好好叙叙!”

罗治国本来有满肚子话,见叶汉如此,只好跟在后面,去了就近的一家小酒店。两人坐定,点过菜,叶汉盯着罗治国:“你苦着一张脸干吗?”

狗仔说:“伯多先生退休回葡萄牙了……”

不用狗仔说下面的话,叶汉已明白他的意思,却有意不提,笑道:“舍不得了?”

狗仔涨红着脸:“他一走,新上任的财政厅长马上炒了我的鱿鱼,我失业了……”

“天下的职业多的是,你可以再去打工嘛,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除了管赌场,我一无所长——”

“你自己不开口,叫我怎么帮你?”

“我就知道汉哥会帮我的,今天找你,就是想在你下面谋份事做。你的新赌场真气派,如果能在这里干一个荷官,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呸,没出息的东西,一大把年纪了,一双眼睛却只盯着一个荷官的位置!我为你羞耻!”

“我这号人,有个职业就满足了,哪里还敢奢望。”

应侍端酒菜上了桌,叶汉先尝了一口,用筷子指着狗仔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罗治国肚里的肠子有多少道弯弯我叶某都知道,我是股东,又是具体管赌场工作的,人事安排我说了算,你什么不好当,偏要做荷官,这不是有意激我么?那好,我就让你做荷官!”

“汉哥,别、别当真。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做荷官面子上过不去,我、我……最好捞个主管当当。”

“好吧,我让你管葡京酒店,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能令我失望。葡京目前是濠江最大的酒店,日后可能会成为整个澳门的象征,这份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你一定要尽心尽职。”

狗仔搓着手,喜得合不拢嘴:“我一定拼了老命去干好。这顿饭我请。”

叶汉瞪着眼骂道:“放你妈的狗屁,我叶汉难道连一顿饭都请不起么!”

此时,狗仔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骂自己混账。

饭毕,叶汉说:“今天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你这副模样一定要修整,胡子拉碴的,配做葡京的主管么?明天一早来办公室报到。”

狗仔摸着下巴说:“伯多先生说,男人要有胡子才能显出魅力,好,我就去刮掉,明天见。”

叶汉回到葡京。

在葡京工作人员名册上,第一个写下“罗治国”的名字,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叶汉说了一声“进来”,一个贼头贼脑的瘦高个男人就出现在身前。

叶汉并不认识他,没好气地问:“你找谁?”

高瘦男人满脸堆着笑,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你就是叶董事吧?我叫朱永小,贺总经理的亲戚。贺总让我来找你,安排我今后的工作。”

“有介绍信吗?”

“有有有,我差点忘了,在这,在这……”朱永小从内衣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叶汉。

叶汉展看,大惊失色,没想到贺明高是要朱永小来葡京任主管职位的,他一把将纸条扯碎,指着朱永小的鼻子骂道:“这副獐头鼠目的模样还想做葡京主管,你给我滚回去,让贺明高来见我!”

朱永小惊慌失措地向后一退,到了门口,一扭身竟像猴子一样灵巧地飞跑。

叶汉越想越气,最后抓起电话直拨董事局,对着贺明高大叫:“明高,朱永小是什么人?我让他滚回去了,主管的位置我已安排了狗仔!”不由对方回话,“啪”地一声挂断电话,扶起一张椅子坐下生闷气。

电话铃响了,他不接。电话铃响个不停,干脆把线扯断,然后跷起二郎腿,把身子靠在靠背上,等候贺明高来找他,再然后就大吵一场,让狗仔担任葡京的主管……

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仍没有贺明高的身影出现。叶汉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出办公室,只见一帮工人在朱永小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

叶汉皱了一下眉头,大声叱道:“没有我的命令,谁让你们瞎忙!”

工人们停下手头的工作,一齐望着叶汉,其中一位工头说:“是朱主管让我们干的。”

叶汉走近去,上下打量朱永小,这一次朱永小再没有刚才的卑谦,抱着胸,挑战似的望着叶汉。

叶汉明白朱永小是受贺明高的指使才敢如此无礼的,骂道:“狗仗人势!”

朱永小放开手,有意咋咋乎乎地对工人们说:“干活,愣着干啥,当心我炒你鱿鱼!”

叶汉本想大发雷霆,转而又想到以自己的身份没必要和一位下人计较,压下火气道:“让你得意半天,明天给我滚!”

朱永小冷笑道:“叶先生,董事局四个成员有三个同意我担任葡京主管,恐怕你赶不走我哟!”

叶汉鼻子“哼”了一下,走出了大堂。想起明天狗仔就要来上班,心头不免焦急,不管怎样,明天早晨以前必须把这件事落实,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贺明高。

董事局里没有贺明高的身影,问工作人员,也说不知去向。叶汉明白这是贺明高有意晾他。

次日,八时整,狗仔高高兴兴来上班,见了面,叶汉二话没说,领着他来到大堂,对工人宣布道:“这位是你们的主管,叫罗治国先生,各位一定要好好协助他的工作。”

这时候,正洋洋得意的朱永小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叶汉:“他是主管,那我算什么?”

叶汉把右手拇指伸进食指和中指中间,握成拳:“你算这个!”

朱永小跳起来:“你才算个B,我告诉你,我是贺总的亲戚,我的职位是他亲自安排的,你算什么,四个董事你排在最后!”

叶汉也不计较,只令工人听狗仔的。工人们一直在叶汉的直接领导下从葡京奠基干到现在,只知道他是“老板”,因此把朱永小晾在一边。

朱永小哪里服气,于是大吵大闹起来,眼见无法收场,贺明高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站在叶汉身边。

朱永小哭着向贺明高说明情况,贺明高笑着对叶汉说:“叶先生,我们去办公室里谈吧,这里不太方便。”

叶汉也觉得在下人们面前与人吵闹有失风度,随贺明高进入办公室。

“叶先生,昨天我接到你的电话后,本来是要找你的,不想香港那边有急事需要处理。”贺明高边坐下边说,“希望你能够谅解,关于葡京主管的人事安排问题,霍先生、鄢先生和我已经决定由朱永小先生担任此职,现在已不好更改。”

叶汉的气不打一处出:“你别拿霍先生、鄢先生来压我,1965年5月26日签订转让合同的时候,你们已经表过态,赌场内部的事不再插手。以前我什么都让你们,吃过不少亏,这一次绝对不行!我已经答应此职给罗治国先生。我们竞投赌牌时,他为我们立下过汗马功劳,加之,他也是我多年的朋友,半辈子都在赌场度过,业务精熟,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个位置都要给他。朱永小是什么人?他对公司有何贡献?他懂赌场管理吗?!”

贺明高依然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用手绢在鹰勾鼻下习惯性地揩了一下,说道:“葡京是我们最大的赌场,日后将是整个澳门的象征。因此,管理人员必须要求素质高、年轻、头脑灵活。朱永小虽不懂赌博,但这个问题不大,只要人聪明,赌场的事几个月就会。朱永小人年轻,且在美国留过学,学的又是经营管理。至于罗治国先生,我会安排他的好去处的。十月初五街赌场规模也不小,让他去管理好不好?”

贺明高的话像一块软海绵,塞在叶汉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一肚子气欲泄不能。

“反正我已经答应过狗仔,我是董事,日后还要指挥那一大群手下,如果我的话不算数,谁还听我的?依我看,狗仔留在葡京,朱永小去十月初五街!”

“你是董事,我承认,但我和鄢先生、霍先生也是董事呀。处在这种情况,要从整体上考虑,一个人失面子和三个人失面子,这么简单的算术题连小学生都会。”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些话,你们三人从一开始就合伙对付我,这几年我几乎被你们剥夺了所有权力,最后只剩下赌场——你们不懂赌,若懂的话早就向我开刀。可不,现在还是没有放过我,在葡京安下你们的心腹,好日后取代我。我不怕,把你的伎俩全使出来好了!”

“叶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赚钱是目的,不存在合伙坑你的事。”

“还不算坑我?原来你还嫌不够!今天我就一句话:要么留下狗仔,要么我走人!”

“走了好呀,我正好可以试试朱永小的能力。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仍然欢迎你回来。”

叶汉一口痰涌上,欲向贺明高脸上啐——最后还是妥协了,啐上大班台,转身离去,出门时关门声震得天花板发出嗡嗡的响声。

叶汉这一次在家里躺了几天,辗转反侧,觉得自己还是离不开赌场,特别是由他亲手设计的葡京,更是他魂牵梦绕之所,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骂道:“老子不在,那帮家伙不知道又是怎样瞎搞一气了!”

葡京就快要开张了,他必须到场,处理一些事务。

踏进酒店大堂,只听到朱永小颐指气使地教训手下,叶汉的气就上来了。

朱永小发现叶汉,声音立即降低,跑过来问候。正如贺明高所说,朱永小是位头脑灵活的人,知道叶汉日后仍是他的顶头上司,大有讨好的必要。问候一番之后,即说道:“叶先生,贺总已经把你的朋友安排在十月初五街了,昨天我去看望他,他干得很开心的。”

叶汉爱理不理,他不吃这一套,在各处看看走走,抬头见天花板吊得很高,于是找到了借口,破口大骂:“丢那妈一群饭桶!这就叫做赌场吗?天花板离地这么远,灯光照不到赌台,客人怎么赌钱?!”

工人们都知道不是骂他们,这些天受够了朱永小的冤气,都挤眉弄眼示意这是照主管的意思干的。

叶汉把朱永小叫到身边,指着天花板:“给我拆,全部拆!重新改过。”

朱永小搓着手,涨红着脸说:“这是贺总教我们这样干的。”

提起贺明高,叶汉更没好气,大骂朱永小一通,径至董事局办公室,借题发挥地数落装修不合理,要立即拆除改装。

贺明高知道叶汉是在借机出气,一言不发地等叶汉说个够,然后又搬出他的杀手锏:“关于葡京的装修问题,这些天你缺席,我和霍先生、鄢先生认真讨论过,认为这是最佳方案,不能拆!”

叶汉果然无法招架,贺明高可以代表姐夫和好友,他叶汉始终只能代表自己,这三对一的境况,他永远只能站在输的那一边。

但这一次他不再让步,气哼哼地返回葡京,按自己的构思把大堂和赌场重新改过。

几天后贺明高过来,也不得不默认。

叶汉见贺明高没有说话,总算挣回了一点面子,在酒店内走完一圈,回到办公室,得意地对贺明高说:“昨晚上我想了很久,觉得在赌场门口应该写几句什么,让赌客看了心里舒服,我这人吟诗作对的水平不高,但对赌博还算精通,于是就自己的经历和心得,写了一首诗。”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

贺明高接过,看罢立即叫好。诗有四句,道是:赌博无不胜,轻注好怡情,闲钱来玩耍,保持娱乐性。

这首由叶汉创作的诗很快由工匠书写好,放在赌场门口最醒目的地方。

走出葡京,叶汉在宏观上对葡京左看右瞧,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这感觉就像一条龙已经画好,独独缺少一双眼睛。突然,叶汉灵机一动,对贺明高说:“贺先生,葡京缺的就是一件标志性的物件,既然是赌城,铸一个巨大的金属赌博轮盘安置在顶上如何?”

贺明高表示赞同。金属赌博轮盘铸好了,安置在顶上,果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神效,远远地就能吸引游人的注意,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1970年6月,葡京如期开业。

开业前,叶汉仍少不得大作广告,在报上连篇累牍介绍赌场内部的各种设施和赌式。

爆竹声炸响后,客人蜂拥而至。

葡京娱乐场是开放式的,只要不带包谁都可以进去,愿意赌的和不愿意赌的没有限制。

门口是叶汉的那首诗。客人们一见很快就记熟。剪完彩,叶汉就夹在客人中,从门口走进,一件件欣赏自己的杰作。

进门后先见到的是一个小厅,五彩缤纷的灯光下摆着一排排自动角子机——即“老虎机”。每一排机上都用中文和葡文注明了是投港币还是葡币;有的吞食一元,有的吞食五角。

有兴趣的人持纸币去服务台换硬币,叮叮当当装进一个铝盘子,端到自己选定的一个“老虎机”前,去塞“老虎口”。客人们很有耐心地一枚接一枚往“虎口”里喂,喂一次就摇动一下操纵杆,只听到这一枚硬币落进金属槽底的清脆响声,一个殷红指示灯亮起:未中、未中,还是未中。这种人跟机器的较量,更多地带有戏剧性。突然,如果指示灯显示:中彩。唏哩哗啦,唏哩哗啦,“老虎口”吐出一枚又一枚硬币,可以把空空的盘子装满。

走过小厅,立即豁然开朗,一个其大无比的大赌场就呈现在眼前。

赌台都是由叶汉亲自设计的,大大小小,有长方形的、正方形的、椭圆形的,深蓝或咖啡色的丝绒台面富丽华贵,赌台计有75张之多,仅此数字,在目前全世界算是绝无仅有的。赌台不同,赌法也五花八门,叶汉别出心裁地集天下赌界智慧之大成。

叶汉在报纸上公布,开业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里将天天开门营业,大自然的一年四季都与它无涉,赌客不论贫富,只要有钱下赌注,都可以成为葡京的座上宾。

赌场内使用的纸牌是经过叶汉特别设计的,乍看之下似乎与普通纸牌无异,其实这里面另有乾坤,它的中间,夹着一层特殊的物质,使用任何仪器亦不能将牌看穿。此外,主持派牌的荷官,在派牌前往往淘汰一些白牌,以扰乱职业赌徒的视觉和记忆力。其他的一些赌具也是特制的,殊难作弊。

场内设有监控用的闭路电视系统,每张赌台桌底都安装了先进的录音装置,人们的谈话全部如实记录,以防赌桌上数不清的纠纷。这些防范措施人所周知见诸文字,并没给人们带来不便和顾忌,反倒成为赌场以公正面目招徕赌客的资本。

这儿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什么肤色都有,大多像模像样,不见有谁大声喊叫什么。坐在赌台上的,男女老少都有,以中年居多。夫妻同上阵,夫人坐台,男人站在后边助阵的也不在少数。大概他们相信一句话:男人手臭,女人运气好。

每张赌台旁边站立身穿朱砂色连衣裙的服务小姐。她手持一根细长的圆木棍,用来把赌客下注的塑料筹码归拢,这些塑料筹码一摞一摞放在赌台两端,是赌客用钱币兑换来的,代表了不同的币值。

转盘静静地躺在赌台之上,桔黄的指针像个亟待出击的魔鬼。天知道它在最后的一秒钟里会偏向谁。筹码押在“大”的一边,转盘指针指向“大”,就可以翻本,反之就只能亏本。是赢家是输家,看你在哪一边冒险了。

赌台边沿数十只手摆着塑料筹码,啪啪噼噼地转响。押在这边还是那边的犹豫硬是磨人。陆陆续续终于把筹码一摞一摞地放上赌台,转盘左左右右的赌注各缴起一大堆了。服务小姐用细长圆棍使劲一拨,转盘便飞快地旋转起来,旋转得面目全非……

旋转,不停地旋转,拼命地旋转。还在旋就有希望。旋转是个未知的定数,押上赌注的人,定眼凝视着转成花一样的转盘,不知道他们心里默念了多少老天保佑、菩萨保佑抑或上帝保佑。总有人是幸运儿,有人是倒霉蛋。

转盘的速度慢下来,指针从桔黄色的圆弧线又恢复它自己的模样,晃晃悠悠像是在寻找最后的落脚点,仿佛要停在“大”字那边了,一滑,滑向了“小”字……

服务小姐的圆木棍一拨,“大”字那头的一大堆筹码全归赌场了,“小”字这头的筹码分还各位投注者,加足了翻倍的筹码,比原先多出一倍来。取走可以,再投注也可以,下一轮即将开始……

且说葡京大酒店开业之后,因附设的赌场规模巨大,品种繁多,且受到政府的保护,短短的时间内,它的声望不胫而走,很快名扬东南亚及世界上众多国家和地区,从而使澳门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方赌城”。

这景象是叶汉当初就预料和描绘过的。叶汉对整个澳门赌城的设计已成为事实。

葡京日进百万金,生意如火如荼,世界各地的赌客纷至沓来,叶汉自然也成了这座东方赌城万众仰慕的人物。

然而,欢乐和忧患,本身就是一对孪生兄妹,在叶汉风光十足的时候,一直隐居幕后的贺明高开始走上前台。

贺明高也动用舆论工具,以“葡京”第一主人自居,对自己进行全方位的宣传,提高知名度。澳门《华侨报》是他的喉舌,宣扬他“善于处事,更善于处士,能礼贤下士,智而不傲,富而不骄,谦恭自处”。他自己常在公众场所标榜处世6条:待人以诚,处事以勤,亲力亲为,罗织人才,精打细算,公平交易。

第二步,贺明高开始坐镇葡京酒店,亲理赌场事务。几个月下来,他对赌场的业务、人事便了如指掌。

1972年初,贺明高主持召开了本年度第一次董事局会议,连一向不过问澳门赌业事务的霍英东也被拉来列席。

这次会议的宗旨,是对赌场管理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实际上,是最后一次将叶汉逼入绝路。

会上,贺明高首先说:“现在是70年代,而我们的赌场制度,仍然在五六十年代原地踏步。为了让澳门的赌业跃上一个新的台阶,首要问题就是改革制度,用现代化的管理方式取代旧制度。现代化的管理方式,主要体现在工作人员的素质上——包括年龄、知识结构、服装、语言等都要受到纪律的约束,例如,不准大喊大叫、不准口出粗言、不准说方言、不准随地吐痰——”

叶汉觉得贺明高的每一条都是针对他而定的,他朝地上啐一口痰,高声说道:“痰也不许吐难道要我一口口咽下?我吐了一辈子痰,年纪大了,改不了了!”

“改不了也得改,”贺明高说,“年纪大不是理由,世界是年轻人的,眼下赌场的业务人员普遍素质差,年龄老化、痰也多,封建习气严重,动辄称兄道弟,因此,今年我头一件事就是撤换年纪大的从业人员!”

贺明高此举几乎扼住了叶汉的咽喉。这些业务人员,都是叶汉早期的原班人马,多数占居要职,叶汉是他们心目中的“老大”。这些年来,叶汉之所以稳坐江山,全因他们的支持。如果撤换了他们,叶汉就成了孤家寡人……

叶汉的双眼翻着白,面对三位早已结成同盟的对手,他终于没能骂出粗话来,只一口接一口地吐痰,吐够之后,他气咻咻地说:“你要换他们,自然也容不了我。好,我老,怪毛病多,我走,我不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鄢之利劝道:“叶先生,想开一些,明高的做法总体上是为公司的发展考虑。”

霍英东也附和道:“是呀,老的不退,新的怎么上来?没有新人,公司怎么发展?”

贺明高说:“当然,老的都是叶先生的朋友,退下后无以为生,我会妥善安排的,发放一笔退休金。我和霍先生、鄢先生已经讨论过了,多数起用本地人,我已列好名单,昨天申报政府,政府很支持,这事就这样定了……”

叶汉到最后只看到贺明高的嘴在动,张着血盆大嘴,吐着毒信,向他扑来……

人生如赌,赌艺无止境。叶汉曾大破“障眼术”、“蛇头术”、“听骰术”……却无法招架贺明高的赌术。他已经感到心力交瘁,至少在有生之年都赌不过贺明高了。叶汉说:“各位股东,我叶某服输了。到了这时候,惟有一个要求,请大家看在合作多年的份上,一定要成全我。”

贺、鄢、霍,一齐望着叶汉……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再度辉煌

贺明高高大雄性的喉节动了动:

“叶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没必要吞吞吐吐。”

叶汉道:“我想退休,以后不再插手公司的任何事务。”

贺明高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叶汉的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几年,现在总算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了。

“不过,我的位置不能空缺,由我儿子接替。”叶汉说完,期待地望着贺明高。

“这个……”贺明高望着另两位股东,“大家认为合适吗?”

霍英东、鄢之利低头不语。

贺明高的喉节又动了动,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他知道叶汉已经彻底认输,在这最后关头,他记起叶汉的赌博秘方中的第十一条:“七忌姑息养奸,有钱要赢尽,否则转头被人吃光台面。”

“叶先生,你这个要求虽不过分,但不适合我们公司的实际情况。你想退,霍先生、鄢先生比你的念头更早。如果大家都退下,公司岂不要散摊?”

叶汉倒抽了一口凉气,贺明高的做法恰似赌台上的赢家死死拉住对方,直至对方把最后一块遮丑布输给他,才肯放手。

“吐故纳新,老的不退,新人上不了。”叶汉说,“贺先生,这话不是你刚才说的么?怎么一下子就变卦了?”

“我是这么说过,”贺明高道,“但那是针对下层管理人员而言,董事局决策人员,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培养出来的。你不能退,如果你开了头,霍先生、鄢先生也要退,喂,是不是这样呀?”

霍英东、鄢之利此刻理所当然该站在贺明高的一边,异口同声说:“是这样。”

到这地步,叶汉再有能耐,也回天乏术。他记起谭通很早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见好就收”,现在早就过了该收的时候了。

“各位股东,不好意思,”叶汉做出痛苦之状,“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一步。”

叶汉回到家里,尽最大力量控制自己不去想公司的事,随手从身边摸出一副扑克牌,很雅致地玩起来。

叶汉的家在凼仔海滨,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豪宅,尖顶圆顶结合苏州园林式的建筑,给人的感觉是典雅和舒适。

室内的装修、陈设和家具充分体现叶汉的性格和爱好。大门由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做成,进大厅有一道镶着翠玉的黑漆描金六折屏风,客厅具有浓郁的欧陆情调。在客厅的一端,有几张法国宫廷式的沙发椅。每遇心情不佳时,叶汉便身裹枣红色晨褛,坐在其中的一张沙发上,看窗外的大海。

穿过房间走到顶端,是一个宽大的露天阳台,凭栏鸟瞰,远处碧水连天,白帆点点,能给人超然物外的淡泊……

叶汉家中最多的是电视机和扑克牌。客厅有两台日本“索尼”,饭厅有一台,房间也有,连他的劳斯莱斯房车中也有一台。叶汉玩扑克牌戏法十分到家,他无论坐在哪里,只想玩牌,随手就摸来了几副扑克牌,仿佛任何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都藏有几副扑克牌。

自从和贺明高合作,叶汉的心情似乎没有愉快过,这种感觉就像在赌台前屡战屡败的赌徒,如此而已,欢从何来?

这次叶汉采取这种方式抗议,他知道贺明高是不会让步的,但对他而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然,在他的潜意识里,是希望贺明高大发慈悲,同意他的请求,准允儿子参加董事局。

几天后,狗仔来劝说:“汉哥,你还有心玩牌,弟兄们都被贺明高赶走了!”

叶汉一惊,愣了很久才问:“那么,你呢?”

狗仔苦丧着脸:“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哪里还有更好的下场,贺明高昨晚上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递给我一个大红包,我当时高兴,还以为是自己工作突出,他要奖赏我,走出门,保镖才告诉我,要我从明天开始不必再去赌场上班了。汉哥,我承认是老了,脸像苦瓜,精力也大不如前,连大寨的女人都不愿赔我上床。可是,这口气咽不下呀。汉哥,你是这公司的缔造者呀!先有你,才有鄢之利,最后才有他贺明高。我们这帮老人都是你的心腹,这一次全部换了贺明高的人。我虽蠢,可这事还是看得出来,贺明高的真正用心还是想架空汉哥。汉哥,你要当心啦!”

这些天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现狗仔把公司的情况一说,如火上浇油,叶汉最后一咬牙道:“狗仔,我想竞投赌牌,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狗仔苦着脸,双手摊开:“我哪里有钱,这些年赚的钱都填了女人洞了。汉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叶汉气咻咻道:“谁拉你加盟了?我是让你跟我干——打工!”

狗仔破涕为笑,语气也响亮了:“好呀,我给你打工,有一份工作,就不愁没女人了。”

叶汉鄙夷道:“没出息,一辈子转来转去为了女人!”

狗仔笑道:“你过去告诫过我,说做人都得有一样寄托,我不比汉哥,胸无大志,当然只能把一颗心寄托在女人身上。”

叶汉不悦道:“我现在不是和你谈人生,是要干大事。今年刚好是‘娱乐公司’和政府的合约期满,明天你陪我去一趟香港,拉一位有实力、合得来的香港人,把贺明高赶下台去!”

次日,叶汉率狗仔登轮去了香港。两人在船上一合计,认为香港地产、珠宝巨富郑裕彤不仅经济实力雄厚,且口碑也不错,与他合作必定愉快。就算不愉快,以一对一的形势,叶汉是有把握操纵对方的。

在香港湾仔郑裕彤的公司里,叶汉与这位巨富接上了头。

这些年来,澳门赌业独占鳌头的形势,对于郑裕彤来说,可谓耳熟能详,一听叶汉说明来意,喜出望外,表现出十二分的热心。

郑裕彤是广东顺德人,与叶汉系半个同乡。郑15岁时,因抗日战争爆发,在父亲的安排下,背井离乡来澳门,投靠经营金铺的故交周至元。开始在周至元的店里打杂,三年后升为主管。周至元十分赏识郑裕彤的勤勉与聪明,将17岁的女儿许配他为妻。1945年,郑裕彤奉岳父之命到香港皇后大道开设“周大福”分行。1956年,周至元与合伙人因年事已高,遂将生意转让给女婿。“周大福”在郑裕彤的苦心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成为香港三大金行之一。1970年,郑裕彤与香港商办、金融界巨子何添、郭得胜、何善衡等人,合股成立“新世界发展公司”,进军房地产。他以1.37亿港元,向太古洋行购入尖东“蓝烟囱”旧址,用来兴建新世界中心酒店、购物商场及丽晶酒店,从而使他进入港澳超级富豪行列。

叶汉与郑裕彤的初步洽谈是很愉快的。

叶汉明确表示,这次合作只吸收郑裕彤一人,不再增加其他人。他尝够了与贺明高长期以来“三对一”的苦头,这种屈辱是永远忘不了的,他不愿再吃同样的亏。郑裕彤表示,他不是贺明高,如果竞投获胜后,愿放手让叶汉去干,他只抽取份上的股利。

几天后,两人来到澳门,秘密与第121任澳督嘉乐庇接洽。

叶汉曾数度竞投赌牌,对这方面的情况十分熟,去澳督府活动可谓轻车熟路。在澳督府,叶汉向嘉乐庇透露他和郑裕彤的财富,提出数倍于“娱乐公司”的赌税,希望澳督支持他竞投赌牌。

但叶汉的行动仍然没有逃过贺明高的耳目。贺明高得知叶汉故伎重演,慌忙亲赴澳督府,出示1964年11月4日第一次修订的合约。合约的第一条就是“延长专营期限为25年,即从1962年至1986年底”。

嘉乐庇是初上任的澳督,对情况还不十分了解,他认为合约应该执行,但在第二次修订日期临近时,如有愿意增加赌税的竞投者,政府从整体利益考虑,不排除接受的可能。贺明高据理力争,加之在澳府内部各部门的关系已根深蒂固,嘉乐庇最后放弃了公开竞投的计划。

1967年6月3日,“娱乐公司”与澳府第二次修订合约。

内容是:从1973年1月1日起,每年共缴加征税款100万元;1976年至1980年再加征50万元,即每年缴200万元。娱乐公司负担稽查费每年20万元。准许在特别场所内增设100部“吃角子老虎机”,每年另缴25万元税款。娱乐公司可以拥有4个娱乐场。公司负责在凼仔建4座大厦,必要时建更多的徙置大厦,以安置新口岸区全部徙置居民。每年缴繁荣费用125万元,其中100万元用于繁荣工程,25万元用于社会工作。

至此,叶汉欲竞投赌牌的计划落空。为了彻底打击叶汉,贺明高主动与郑裕彤合股在伊朗开设跑马场。

叶汉回去工作是万万不能的了,于是开始周游列国,借此驱赶心中的烦恼。

1974年,叶汉在北欧旅游,发现那里的赛马车场十分火爆,每场赛事都有几万人捧场,于是有把它引入澳门的念头,并借此打击贺明高。

叶汉从北欧回来,召集狗仔等旧部,开始筹办赛马车活动,拟定在澳门凼仔开设一个大型的赛马车场。

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叶汉的活动一直秘密进行。

1974年11月,第121任总督嘉乐庇退休,第122任澳督李安道正式就任。

为了争取政府的支持,叶汉在向李安道递交经营赛马车会报告时,特别提出了投资南湾填海计划。

赛马车兴起于1806年的美国,后在欧洲、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区得以推广。叶汉提议将赛马车在澳门开展,算是首次将此项活动带入亚洲。

李安道接到叶汉的报告,颇为重视,认为澳门既然辟为永久博彩区,就必须多多引进赌博项目。

叶汉在暗中开始了紧张的筹备。他很得意,计划如果成功,不仅会再度名噪濠江,更主要这等于给贺明高致命的一击——那时,大部分赌客将会被吸引到赛马车会来。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汉的计划最终还是没有瞒过贺明高。贺明高听到这消息,如芒刺背,自然会想尽办法阻止叶汉的计划实现。

转眼就是1975年春节,澳门的富豪们宴请李安道。按以往的惯例,由于叶汉是澳门大众公认的“赌王”,应该被安排与澳督同席,但这一次叶汉的位置被贺明高占据了。直到这时,叶汉才明白,他在赌坛的地位,已彻底被贺明高取代了。

敬酒时,叶汉有意多次与李安道碰杯,并特意提起赛马车会的事,李安道却用其他话题岔开。

叶汉十分焦急,春节过后,迫不及待地去澳督府询问。

李安道在叶汉的一再催问下,才不得不说:“赛马车不适合澳门,贺明高在你呈递报告之后,也提出了一个新方案,准备在新口岸填海建一个大型赛马场,他们的经济实力比你雄厚,又是现有赌牌持有人,他的方案当然更能引起政府重视。”

计划又被贺明高扼杀了,叶汉气得直翻眼,很久才说:“李总督,你不要相信贺明高,他这是有意跟我唱对台戏!”

李安道不悦道:“叶先生,我不愿意介入你们之间的任何争斗,谁的计划对繁荣澳门更有利,我就支持谁。”

叶汉气愤异常,在报纸上刊登文章,强烈指责贺明高独霸娱乐公司董事会、破坏赛马车会的不良行径。

贺明高也毫不让步,对各种新闻媒体发表书面讲话,谴责叶汉违反董事会在1962年订下的协议,自办新博彩项目,抢本公司的生意,这种“吃里扒外”的做法是极不道德的。

这场叫战持续了几个月。这几个月中贺明高的赛马计划一直没有开始实施。李安道感到不妙,亲自催问,贺明高解释说,原计划是联合香港马会一起投资,但对方突然变卦,不愿来澳门投资。

在这种情况下,澳督李安道又再度邀请叶汉到澳府,商议曾被搁置的在凼仔办赛马车场的计划。

在政府的支持下,叶汉的计划很快获得里斯本的批准。

1977年8月,叶汉正式获得专营澳门赛马车权。此时,他已70岁出头。他邀来澳门华人代表何贤、香港电影业巨子邵逸夫、香港超级富豪利铭泽等人,出任澳门赛马车会的名誉主席。叶汉本人领衔挂帅,充任主席。

9月,凼仔填海工程开始,这荒凉的海域一下子热闹非凡,赛马车场于1980年初建成,耗资1.5亿元,占地面积21.3万平方米,车道全长2110米,5层看台大楼的建筑面积达3.5万平方米,全天候跑道可容8至12辆马车出赛。场内有世界第一流的巨型电子影像显示屏幕,还有电子售票派彩机。此外,场内还设有电话投注服务,并设“合法外围投注站”。投注分独赢、位置、连赢、三重形和六环彩等。它是亚洲第一座赛马车场,也是东南亚最大的赛马车场。

1980年9月6日,这是叶汉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港澳两地万人瞩目、声势浩大的澳门赛马车会开张了!

这天,在宏伟壮观的赛马车场上,举行了盛大的赛马车博彩活动的揭幕典礼,港澳不少政要商贾名流前来祝贺捧场,第123任澳督伊芝迪主持了开幕仪式。15000多观众云集场内外,平日人烟稀少的凼仔,一时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叶汉自然大出风头,港澳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们将照相机、摄像机的镜头对着他。他表现得十分从容,大有“赌王”风度。

开幕典礼后,举行了第一场马车比赛。马迷和观众,十分投入和狂热地观看了这场比赛。这项全新的博彩赛车,无疑给沉闷的澳门博彩娱乐业注入了新鲜血液。

这时候,叶汉的对手贺明高躲在葡京,情绪极为沮丧,日后,如果赛马车会蓬勃发展,受到打击的首当其冲就是葡京的生意。

贺明高的担心还远远不止这些,根据叶汉与澳门政府签订的专营合约,他拥有20年经营权,每年只向政府缴纳专利税450万元。也就是说,日后澳门的“赌王”之争,将旷日持久,孰胜孰负还无可猜度。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怪招迭出

话说叶汉的赛马车生意红火了一阵子后,由于场地远离闹市,前来澳门的一般赌客渐渐失去兴趣,加之港澳人士觉得赛马车节奏太慢,不够刺激,另外,还受到香港每周两次赛马的影响,许多香港赌客感到顾此失彼,遂放弃澳门赛马车的下注。看到这个情况,叶汉的对手贺明高总算松了口气,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马车会亏损厉害,开销庞大。叶汉为了面子,必须坚持下去。叶汉决定退出娱乐公司,与贺明高彻底脱离关系。

为了集中财力挽救危机重重的赛马车,1982年,叶汉把他在娱乐公司的所有股权,以三亿港元的价格套现,转让给香港商人郑裕彤。

郑裕彤加入娱乐公司,澳门博彩业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霍英东虽是最大股东,但他和郑裕彤、鄢之利这两个小股东一样,只管拿钱,不管赌场的具体业务,澳门赌业经营大权完全落在贺明高一个人手里。

叶汉退出了,娱乐公司内部再也没有人跟贺明高争夺权力,贺以一家之主的姿态,更加广泛地博取民心和澳门政府的青睐。1982年,他个人捐资2000万元,兴建澳门新口岸体育馆;同年12月30日,贺明高与澳府第四次修订合约。

有人欢喜有人愁。贺明高春风得意之时,叶汉的赛马车生意却每况愈下。尽管他作了很大投资和努力,但投注额一直不尽人意。到1983年,已跌至6000万元;1984年更惨,只有4400万元,使得赛马车公司连年严重亏损。

叶汉不甘心,他不能让贺明高笑话他,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断追加投资,想尽招数。

1986年8月,澳门赛马车会成立四周年之际,叶汉专程从泰国请来四面佛铜像,供奉于马场,希望菩萨显灵,保佑他的生意兴隆。

然而,面对赛马车会的现状,佛祖也无能为力,偌大的凼仔岛赛马车场每天照旧门庭冷落车马稀……

这时候跟随他多年的罗治国埋怨道:“汉哥,其实当初你万万不该退出娱乐公司的,现在霍英东、郑裕彤、鄢之利他们可发达了,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叶汉骂道:“不开窍的东西,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钱?”

罗治国道:“听人家讲,他到处散布谣言,说你本身就没什么本事,如果娱乐公司继续放手让你打理,也会是今天赛马车会的下场。”

这些不啻于在叶汉的伤口上抹盐,他皱眉问道:“他是这样说的?”

“那还有假?”狗仔道,“他还说你不仅没有本事,还要硬逞能,占着位置不愿退,他看不过,怕公司垮掉,才不得不出面打理赌场。还说他的冤正没处申,幸好你搞了个赛马车会,是驴子是马,现在就见分晓了……”

叶汉瞪大眼睛,朝地上啐痰,骂道:“丢他老母!”

1986年9月29日,贺明高与澳府第五次修订合约。

合约修订之后,春风得意的贺明高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的电视采访。

这个采访节目播出之后,在赌业人士中间产生了强烈反响,叶汉的朋友安娜妮看到了这个节目,打越洋电话询问叶汉是否看到了,并复制一盘寄给叶汉。

在这个节目中,贺明高大谈特谈他的生意经,当记者询问叶汉为何退出娱乐公司时,贺明高说,叶汉是一个过了时的旧赌徒,思想和眼界仍停留在二三十年代,极力反对公司的现代化改革和新技术的引进,云云。

叶汉看罢,大动肝火,请来澳门新闻界人士,对贺明高的言论进行驳辩。

不久,又有朋友寄来一本由BBC记者写的贺明高传记,书中说,世界上最赚钱的有6个人,贺明高是其中之一。里面也自然少不了叶汉这一角色,说叶汉在娱乐公司时,把赌场搞得一团糟,不肯引进新技术和现代管理方式,他手下的荷官对客人毫无礼貌,抢客人的茶钱……

叶汉再也忍不住了,找来律师邓成高,控告贺明高无中生有,诽谤他的名誉。贺明高立即托头面人物向叶汉求情,除表示歉意外,拿出50万元律师费,愿以此了结。叶汉才不再追究。

见叶汉那副自得的样子,狗仔不满道:“汉哥,这辈子你最大的缺点是心肠太软,你吃亏也是这点。如果当初你一口回绝鄢之利的要求,怎会留下今天的后患?”

叶汉叹道:“我也承认自己心肠不够狠毒,可这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天性,改变不了。”

“改不了就得吃亏到底。”狗仔道,“公司撑不下去了,弟兄们的日子怎么过?当初你若不是头脑一时发热退了股,起码你还可——”

叶汉瞪起眼道:“什么‘当初’?是不是当初所有进了口袋的钱都不要出去?亏你还是赌徒,连这道理都不懂!赌博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经历,这种经历的精髓就是永不言悔!你转告弟兄们,跟着汉哥日子不用愁,输了还能赢,我不会饿死他们的,当初在上海连那种日子都熬过来了,何况是现在!”

尽管叶汉颇有大家风度,但赛马车公司最终还是垮了。营业情况以每年亏损1亿元的数字发展,到1988年1月30日举行最后一场赛马车,叶汉共亏损10亿元。

按叶汉与澳府所签的专营合同,假如电脑记录的总下注额每年少于1.5亿元葡币,则免缴博彩税。自马车会开业以来,每年总投注额从来没有超过1.5亿元,也就是说,叶汉从没有向政府缴过税。叶汉决定将马车会卖盘。

对这次的惨败,叶汉并不忌讳,公开对一些捕捉名人新闻的小报记者说:“我见北欧赛马场免费送饮料都无人光顾,后来才知道,原来北欧整天下雪,跑马整天失蹄,便无人赛马。赛马车就不会失蹄,所以在北欧大受欢迎。但澳门与北欧不同环境,赛马车引不起人们的兴趣,这就失败了。”

记者又问:“赛马车会失败了,娱乐公司你也早已退出,请问叶先生日后将打算干些什么?”

叶汉环顾左右的手下,想了一会说道:“我目前还来不及考虑这问题,但有一点我是很自信的——叶某一定能弄出新鲜事来。我喜欢创新,实际上娱乐公司现有的项目,都是我最先引进的,贺明高说我保守,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就为他这句话,我仍然不会退出赌坛,还要坐在他的对面玩几‘铺’新鲜的。”

这时候下人送来了报纸,一会有人看罢惊叫:“汉哥,这里有人说你已经穷途末路了!”

叶汉接过一看,一个标题赫然入目:“鬼王叶汉山穷水尽?”

文内称,曾数度领尽濠江风骚的赌王叶汉,目下已陷山穷水尽的绝境。赛马车会卖盘了,娱乐公司早已退出。年老体弱,风光不再,这辈子曾经所向披靡,最后彻底败在贺明高手下……

最气人的是,文章最后说他是粪坑中的石头,“又臭又硬”,明明败局已定,内心还不服输,在马车会关门那天公然称日后不会退出赌界。无疑,这是一句非常令人发笑的大话,澳门的赌业是娱乐公司的专利,叶汉除非跑出澳门去国外开赌场,方可自圆其说。若如此,他等于向贺先生投降……

很显然,这种文章是贺明高一手策划的,但确实刺中了叶汉的痛处,让他难以忍受。他愤怒地将报纸扯掉,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到露天台,凭栏长叹。

随后跟上来的狗仔一把抱着叶汉:“汉哥,你可别扔下我们不管!”

叶汉挣脱,回头啐道:“放你的狗屁!我叶汉在那么多绝境中都没有去死,现在我怎么会为这点小事寻短见!”

狗仔搓着手道:“我以为你上了年纪,会想不开,所以……嘿嘿,其实人老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有好多人还活不到我们这年纪呢。精力是差点,欲望也没过去那么大了,要求也低下,就说我吧,和女人在一起,只想到摸一摸……”

叶汉知道狗仔是在想办法逗他,但此时他的心情,就算是卓别林在世也难使他开心。

“狗仔,别拿这些没出息的话来逗我,男人活着不一定只为女人——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

狗仔点头:“是的,我现在只想有个安定的晚年。想女人的事前些年还行,过了70岁觉得不过是那么回事。汉哥,现在贺明高,还有好多澳门人都在看你的笑话呢。”

“你没见我正想这事吗?!”叶汉吼道,“你有本事帮我想个不让人笑话的办法出来!”

狗仔搔着头:“我要是想得出,一定说出来了。”

“说不出就闭嘴,”叶汉骂道,“讨厌的老东西!”

狗仔道:“可是汉哥,你也不很年轻呀。”

叶汉咬着牙,白了他一眼,转回去,凭栏眺望远处。

蓝天、白云,蔚蓝的大海,风微微吹来,空气里弥漫海的气息,一群群海鸥,追逐着远去的船只,航船由大而小,到了公海那边,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叶汉豁然开朗,一条新的妙计就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他对罗治国说:“狗仔,你下去打听一下,看澳门或香港有没有人出售旧船。”

“干吗?”狗仔不解地望着叶汉。

“我要你去干就照我的意思办好了,问那么多废话干啥!”

狗仔出门后,直到第二天才回来见叶汉。

叶汉十分不悦,责怪道:“昨晚上哪里去了?有没有消息都该早点回来,我好做下一步准备!”

狗仔搔着头皮说:“昨晚在三寨谈好了一个女人,五十元钱一宿,时间很宝贵,怪舍不得的……不过,你托的事我办好了。汉哥,你还记得杰克·拉莱先生吧?”

叶汉翻着眼,想了好久才记起来:“是不是当初在上海创造老虎机的那位?他怎么了?”

狗仔伸出大拇指:“汉哥果然好记性,正是他!1949年,大陆解放后,因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就在香港买了一条大客船,专门行走新加坡、马来西亚、海南岛等地,没想最近出现了麻烦,准备把船出售后回国。我昨晚上就找到了他,他还记得你,一再追问买船干啥。汉哥,我是最好的朋友,难道连我也不能说吗?”

叶汉点头道:“我想买一条旧船改装成赌船,专门到公海上去赌博!”

狗仔失声叫道:“哇!你真伟大!这一招又要让贺明高睡不稳觉了!在公海赌博,谁也管不了,又新鲜,太好了!太好了!”

叶汉严肃道:“好什么好!杰克·拉莱先生的船同不同意卖给我?”

这下狗仔又开始搔首,头屑纷纷飞落,苦着脸道:“杰克说,我去晚了一步,他已经跟贺明高联系了,贺明高已答应买下,用作行走澳门至台湾的客轮。”

叶汉一下子泄气了,很久才问:“成交了没有?”

“搞不清楚,船还在澳门码头,杰克也在船上。”

叶汉一把拉起狗仔:“走,你领我去!”

两人乘车径至澳门码头,狗仔指着一条船对叶汉说:“就是它!”

叶汉手搭凉篷,果见一条吨位很大的旧船泊在岸边,暗忖:用这条船改赌船是再好没有了,只要贺明高没交钱,我非得买下不可!

狗仔与船上的水手打了招呼,率先跃了上去,转过来拉叶汉。这时,恰好杰克·拉莱刚从舱内走出,一见叶汉,两人高兴地拥抱在一起。

杰克把叶汉请进船长舱,少不了一番问候,各诉别后经历。转而杰克问道:“叶先生,你买船干啥?”

叶汉直视着他:“你一定要问清楚才肯卖?这很重要吗?”

杰克耸肩摇头:“买船做何用本不该我问,那只是针对别人而言。但你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不得不问。”

“为什么?”

“你先回答我。”杰克毫不让步。

“不,你先得回答我是否已与贺明高成交。”

杰克耸肩摇头,摊开双手。

叶汉松了口气,说道:“我准备将它改做赌船,专在公海赌博。”

杰克吃惊地摆手:“NO!NO!我不能卖给你,你是我的朋友,几十年前我还欠你一份情,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万万不可以再害你!”

“是这条船不好?”

杰克摇头,憋了很久才说:“叶先生,我说出来你得替我保密,如果让贺明高知道了,他会杀我的价。”

叶汉伸右手小指与杰克拉勾。

杰克这才说道:“实不相瞒,这条船我也舍不得卖,多年来,在新、马等地行走生意一直好。可是,最近公海上活跃一群海盗,他们拥有冲锋枪、手榴弹,甚至火箭炮,十分凶悍,我被抢了几次,老命差点丢了……叶先生,去公海开赌,这事万万干不得!”

叶汉向窗外吐了口痰说:“谢谢好意!不过,船我是非要不可的。你应该听到有关我和贺明高恩怨的消息——就冲这,我一定要把船买下!”

“原来是这样,那我卖给你,明天就去办理法律手续。”

“不,”叶汉道,“就今天去办理!”

杰克也顺从地点头。

1988年10月,叶汉斥资550万港元,买下了美国人杰克·拉莱的一艘巨型客轮,又花200万港元装修一新,命名为“东方公主”号。

狗仔见叶汉真要去公海开赌场,不免担忧道:“汉哥,我听杰克手下的水手说,海盗十分猖狂,这个……”

“这个什么?怕丢了你‘这个’老命?”

狗仔点头。

叶汉轻蔑地道:“我最瞧不起胆小怕事的人!海盗怕什么?有贺明高可怕?海盗无非为了钱,大不了给他一点,再不行船上搞几架冲锋枪,以狠对狠!”

“东方公主”装修好后,无论外观和内部装饰都十分富丽豪华。由于日后的客人主要来源于香港,因此,叶汉开始在香港各家报纸上刊登广告。叶汉向广大赌客们承诺,“东方公主”号开张之后,将向游客提供各种娱乐服务,包括游泳池、健身中心、桑拿浴以及放映激光视盘等等。

主题广告词是叶汉亲自创作的,道是:“只要你有备而来,就可能满载而归。”

由于香港政府不提倡赌博,叶汉在广告的前面加上一句“海上一日游”。但赌客们都知道叶汉是“赌王”,上他的船自然少不了这主要项目。

“东方公主”号泊在香港皇后码头,很多人都专程来先睹为快。因此,叶汉决定于1988年10月23日正式开业。

10月22日,澳门华人代表何贤匆匆登上“东方公主”号,要求见叶汉。叶汉把他请进客厅里,不无得意地说:“贺先生在陆地上赌,我在海上赌,这回应该是河水不犯井水了吧?”

何贤用手绢习惯性地印印额头,说道:“叶先生,贺先生让我带话给你,希望你不要抢他的生意,至少条件可以商量。”

叶汉意识到贺明高终于狗急跳墙了,不得已出此下策,请何贤出面说项。叶汉故作糊涂道:“先生,我这是抢贺明高的生意吗?你别搞错,我这是‘海上一日游’,与他有何相干了?你应该反过来可怜可怜我,在娱乐公司我已被贺明高挤走,赛马车会也赔本。好不容易才搞了这一点点小意思,他又来拦我,难道他存心不让我有活路吗?”

“叶先生,你别瞒我了,明高这次真的坐卧不安了,他说‘公海旅游纯属幌子,难道欣赏大海风景一定要到公海上去?枯燥、乏味之余,除了赌博没什么可搞的’。”

叶汉暗忖:贺明高还算聪明。便问道:“你老先生信他的话了?”

“我知道你跟贺先生有过节,都一把年纪了,可不可放开些?这次他答应愿以数倍的价格购买你的东方公主号。你意下……”

“不同意!”叶汉斩钉截铁地说,“哪怕他用葡京酒店来换,我也不会答应。你应该清楚,这一辈子我与贺明高的赌博,从一开始一直占下风,这一次总算坐了庄。这一‘铺’无论输赢,我是要和他赌到底的!”

何贤知道这一次叶汉不会给他面子,只好悻悻离开“东方公主”号,回澳门转告贺明高。

10月23日下午2时,“东方公主”号在一阵震天响的爆竹声中准时开船,驶离皇后码头,从维多利亚湾向西进入公海。

第一次上船的香港赌客约300余人。公海上开船赌博,本来就已经够新鲜,加之船上的豪华装饰、丰富多姿的赌博方式和综合性服务,都令赌客兴趣大增。

按叶汉的方案,赌客下午2时出发,在公海度过绚丽多彩的通宵,然后返回,第二天下午1时回到皇后码头,接载第二批赌客。

“东方公主”号全速航行了一个多小时,进入到公海。这里水天相连,茫茫无际,如果不是挂在西边天上的那轮太阳,人们很难辨出方向,仿佛赌船才是天地间惟一的主宰。当然,不时也有一两艘船经过这里,但距离都相当遥远。

第一天开业,叶汉心中还是难免不安,越是临近晚上,越是担心海盗的突然袭击。

叶汉在赌船里安置了20多名保镖,并暗里藏有从黑道购置的十几条火力相当强的AK47自动步枪。纵如此,他还是不希望海盗出现,如果第一次就发生这种事,那日后赌客谁还敢上船?

太阳西坠时,水天间一片桔红,那大朵大朵的云霞使人联想天宫中的玉殿琼楼。叶汉无心欣赏美景。出发前,他就吩咐过保镖,到傍晚时分必须集中到甲板上,全神贯注周围的动静。为了不使赌客受惊,这时候也不能让他们出来。事实上,赌客赌兴正浓时是会忘却周围一切的。

据杰克·拉莱说,海盗专会找天黑时行动,手段十分残忍,稍有反抗便乱枪打死扔海里喂鲨鱼。

有两条快船远远地出现在后面,手下向叶汉报告,叶汉拿出望远镜看,由于天色很晚,看不清楚。

也就在这时,左右两边的保镖也发现有快船跟踪……

叶汉吃了一惊,命令狗仔道:“快下舱去关紧所有窗口,千万注意不要让客人受惊!”

狗仔下去后,后背一条快船犁开水面追了上来,与公主号只相隔100米。一位戴着墨镜的匪徒用话筒喊话道:“船上的头儿请听着,我们已跟踪你们多时,现在前后左右都被我们包围了。我们装备了冲锋枪、手榴弹还有火箭炮,反抗是没有用的,识相的马上派代表过来谈判。”

叶汉此时反而十分镇定,接过一位保镖递过来的话筒回话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是经营小本生意的,对面的兄弟,请问你们要多少茶水费?我们好马上派人送过来!”

对面交头接耳一番,于是喊道:“既是朋友,发财不分彼此,你们的船这么大,想必很赚钱,先给1000万元吧,少了这数目我们只好拿硬东西出来说话!”匪徒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冲锋枪。

叶汉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如此狮子大开口,他向手下递了个眼色,保镖们熟练地从暗处拿出自动步枪,恰在这时,“轰”地一声响,对面快艇上发射了一发火箭炮,把东方公主号顶上的一面彩旗打下来,墨镜匪徒接着喊道:“放下武器!”

好汉不吃眼前亏,叶汉只好下令放下自动步枪。

“我警告你们,玩这一套是行不通的,虽然我们是要钱财,逼急了也会杀人的!”

叶汉打了个寒颤,恰在此时,火箭炮声惊动了船内的赌客,他们茫然打开船舱,发现四周都是明火执仗的海盗,吓得失声惊叫,大厅里立时乱做一团……

五六条快艇在武装的掩护下逼近了,若干条挂钩从四面很快挂在“东方公主”号的舷窗上,数十名海盗灵巧地跃上大船,命令叶汉等人举起手来……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见好就收

叶汉服从地举起手来,这时,一位“老大”模样矮个男人在一群匪徒的拥簇下来到甲板上。叶汉一眼认出对方,失声叫道:“阿牛,怎么是你?”

“老大”一愣,很快也认出叶汉,走过来当胸擂了叶汉一拳:“汉哥,怎么是你?”

叶汉一场虚惊过去,拉着陈子牛的手急道:“阿牛,快,快去安慰我的客人?”

“客人?什么客人?”

“这是我的赌船。”叶汉飞快地说道,“今天才开张,惊了客人以后没有生意的!有很多要说的话等会慢慢聊!”

陈子牛明白过来,命令手下道:“这船是我兄弟的,大家不许乱来,放规矩些!”说完随叶汉走下舱去。

惊慌失措的赌客见叶汉领着一位老年“海盗”进来,一下子变得噤若寒蝉,不知道等着他们的命运将是怎样。

陈子牛扶扶眼镜,双手抱拳左右作揖:“各位弟兄继续玩,继续玩,我是叶先生的朋友,闻得他今天开业,特来祝贺,刚才那一声炮响,是我放的礼炮。对不起,事前没有商量,各位受惊了!”

数百名赌客这才松了口气,回到赌台前准备继续赌钱。

“阿牛,你的弟兄要不要进来看看?”叶汉问道。

“不必了。”陈子牛摆手,“别叫他们吓着了你的客人,找个地方,哥俩好好叙叙。”

叶汉将陈子牛领至贵宾室,服务生便呈上香茶、点心。陈子牛左右瞧,叹了口气:“汉哥,你不是在葡京做事么,怎么想起到公海上开赌?”

叶汉摇头,一言难尽。遂将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

叶汉把一杯香茶端到陈子牛手里:“阿牛,你一向不是在陆上‘做世界’么,怎么想起到海上来?”

陈子牛长叹一气,突然问叶汉:“汉哥知不知道‘大圈帮’?”

“知道。这些人是从大陆过来的,绝大多数是‘红卫兵’,香港的报纸、电视经常报道他们作案的新闻,是一伙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可是,他们的大本营在香港呀。”

陈子牛神色忧郁地说:“最近他们过澳门来了。”

叶汉总算明白陈子牛为什么来海上“做世界”。沉默一会后,关心地问道:“梁国天、谭通他们现在还好吧?”

不问则已,一问起这两个人,陈子牛的双颊便滚下眼泪,然后竟“呜呜”地哭起来……

叶汉靠拢,轻轻地拍着陈子牛的背,一边安慰,一边请他说出梁国天和谭通的事。

陈子牛说,梁国天两年前已经患病死了,一副重担就落在他和谭通的肩上。澳门是个蛇龙混杂的地方,不足2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有来自香港的“十四K党”、“安乐”、“新义安”、“和群”及澳门本地帮等十数个帮派。在警力方面,也有3000多人的保安部队。陈子牛、谭通为了弟兄们的生存,在这块危机四伏的土地上苦苦拼杀,好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地盘。不想,最近从香港过来一群不要命的暴徒——也就是“大圈帮”成员。他们拥有强大的火力及残忍毒辣的手段,过来后,第一个目标就是抢陈子牛的地盘,于是两帮不断火拼。“大圈帮”成员年轻,身手敏捷,大部分还当过兵,枪法极准,几番较量下来,陈子牛惨败,谭通也在战斗中死于非命。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让出地盘,在海上抢了几条快船,干起了“海盗”营生。

叶汉一听说谭通也死了,不觉泪下……人生如赌,输输赢赢,朋友是对手,对手就是朋友,在叶汉的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对手和朋友就是谭通。

“谭先生他死得很惨。”陈子牛抹去眼泪说,“他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本来不应该直接参加战斗。但他定要守在阵地上,与大圈帮战斗。那一次对方的火力十分强大,还用了手榴弹,眼见顶不住了,只好撤退,但他不肯走,要掩护大家,结果身中数弹负了重伤,几天后死在私人医院里。”

叶汉不无遗憾道:“为什么不去大医院?或许他还有救。”

陈子牛摇头:“干我们这一行的负了伤谁敢去大医院?而且是枪伤,岂不是自投罗网?谭先生临死前还说到你,没能见上一面。”

“为什么不通知我?”

“你是社会上有名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怕影响你。”

“你太多虑了,在港澳两地,哪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后面没有黑道背景?”

“谭通佩服你,说在华人界,你对澳门的贡献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如果要评选‘赌王’,你的地位谁也无法替代。”

“过奖了,其实我只能算一个合格的赌徒。”

“最后,他还特别叮嘱,要我转告你:见好就收。”

“谢谢他的提醒,我已经记住了。”

夜已深,“东方公主”号披星戴月,漂摇在浩淼无边的大海上。一排排彩灯闪烁在船的四周,与星月相互辉映。此时万籁俱寂,而整条赌船却像一座辉煌的宫殿,承载着数百名忘却时间的赌客乘风破浪。

陈子牛推开一页玻璃,让凉爽的海风注入到贵宾室内,望着自己的快艇相随在不远处,不无感慨道:“汉哥,今天是你开张的大喜日子,按理,我也该前来祝贺,想不到这么巧,刚好我们相逢了。人生真有意思,也许这正是天意吧。日后你放心开船好了,有我在,其他海盗不敢为难你的。另外贺明高那里,我会替你出气的。”。

“谢谢,不过,贺明高你不必为难他。”

“为什么?”

“我毕生都在追求一种公正的赌法,不用一切非正当手段。我要凭自己的能力与贺明高赌,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陈子牛:“这辈子我算没认错你,做人就是要这样。好吧,祝你好运,你一定能赢的。我就要告辞了,你也该回转。”陈子牛说完便起身。

叶汉也不强留,亦起身相送,拉着陈子牛的手:“最后有两件事相求,第一件事,找个合适的时间,领我去谭通的墓地看看;第二件事,今后这公海上将会出现更多的赌船,希望你一视同仁,不要为难他们,赌船出现得越多,‘葡京’的生意越少,惟有如此,才可以给贺明高以大打击!”

陈子牛点了点头,在叶汉肩胛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汉哥保重。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什么时候你认为出够了气,准备上岸,我随时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领你去给谭先生上香!”

话分两头,何贤在香港皇后码头的“东方公主”号上碰了叶汉的钉子,只好回澳门如实向贺明高转告。

贺明高和郑裕彤、鄢之利商量对策。

郑裕彤说:“贺先生当初应该下狠心买下杰克·拉莱的旧船。”。

贺明高苦笑:“当初我只想到要杀价,谁想到会是这样,这叫防不胜防。叶汉既然有这打算,他总会搞到船的,不过,还好,公海上最近海盗猖狂,最终他还是要上岸的。我们马上派手下与他们联系,一定要尽快扑灭由叶汉点起的公海赌钱之火,否则一旦燃烧起来,还会有更多的人下海。姐夫,这事就交给你算了。”

鄢之利连连摇头:“没用的,如果是‘广州帮’,他们的老大陈子牛在上海与叶汉就有交往,不会听我们的话。”

贺明高大吃一惊,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在“东方公主”号开赌一周后,贺明高再也坐不住了,便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叶汉此举进行抨击和指责。他说:“叶汉不顾道义,霸气十足,原来和我合作期间,我虽是大股东和总经理,赌场的事一向是放手让他搞。但他的江湖习气太重了,在赌场称兄道弟,他的手下都年纪老化,行将就木,连赌场内外都散发出棺材味。不得已,我撤换了这些人。没想到,这好像掘他的祖坟,一气之下退出不干,专门搞出一个赛马车会和我作对。马车会垮掉后,又想出这种花招来。”

记者问,“东方公主”号是否会对葡京构成直接的威胁?贺明高毫不隐瞒地承认:“由于‘东方公主’号的博彩规则较澳门赌场为宽,如不需小账,百家乐‘限红’每注为60万,比澳门赌场高出一倍,而且不需纳税,经营赚头大,所以到目前为止,‘东方公主’号已从澳门赌场抢走了好几名大客。我是澳门惟一拥有政府赌业专营牌照的人,他这样做实际上等于违犯政策规定,是应该受到制裁的!”

有位记者提出不同看法:“政府颁发的赌照,只能在澳门范围内有效,可是,叶先生是在公海开赌,能说他是跟政府和贺先生过不去吗?”

贺明高道:“这正是叶汉狡猾之处。别说他是在公海上开赌,就是在公海上杀人越货,政府也是管不了他的。然而,谁又能说‘东方公主’号不是在和澳门赌场竞争?赌客不断涌向公海,娱乐公司的投注额逐日下降,这难道不是铁的事实?我希望新闻媒体能主持公道。”

贺明高召开新闻发布会后,立即转入到实施计划的行动中。他认为,“公主”号在公海开赌一天,就是对他的一次打击,绝不能放任不管。好在他一贯长袖善舞,与澳、港和内地政府关系良好,他决定以杜绝公海赌博为名,频频出动,积极游说,要求澳门、香港和大陆政府制止公海赌博活动。

第一步,他先与澳门政府交涉,明确提出,如果政府不能采取积极行动,在澳门的过渡期内,他将无法保证实现曾经许诺的对澳门的投资,并且澳门的各项事业都将因此而受到影响。澳府对此态度明确而且积极。“东方公主”号开进公海几天后,政务司官员薛民信公开表态说,虽然澳门政府无权干涉公海上的任何活动,不过,“东方公主”号由香港启航,他们会利用可能的影响力,希望叶汉撤掉这项经营。接着,澳府电召叶汉来澳门商谈有关事宜。

1988年10月30日,叶汉在罗治国和律师邓成高的陪同下,从香港来澳门,与薛民信举行会谈。

其时,叶汉还是澳门马会股东之一,留有500万元股权,这是澳门政府惟一能挟持叶汉的地方。

会谈开始,薛民信的态度十分谦和,但说话内容是完全偏向贺明高一边的。因此,叶汉把这次会谈当成是与贺明高的会谈,毫不让步。无计可施的薛民信,以赛马车转换股权和专营合约为条件,希望叶汉放弃公海开赌:“政府希望叶汉先生重出江湖,把持马会的专营权,替社会做出更大贡献,到时,你的地位和贺先生是并驾齐驱的。公海开赌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还得罪人,希望叶先生三思。”

“我不需要三思,我是个厚道人,喜欢直言直语,我在公海开赌并不是为了名利。我已经一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一蹬腿就‘瓜直’(死了)。可是,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口气,就像赌博一样,如果没有输赢,一点意义也没有。我的心思外人是无法理解的,和贺先生合作,从一开始就处在劣势,一直没有赢过,如果你是赌徒,会理解这种心情,那是死也不会瞑目的。现在我老了,搞马会也没有精力和时间,跟贺明高赌完这一‘铺’就行了。”

薛民信仍不死心,苦苦劝说,这一次叶汉是铁了心的,一概拒绝。

会谈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薛民信算是白费口舌,80多岁的叶汉也被拖得精疲力竭,最后不欢而散。

叶汉回了香港后,“东方公主”号依然天天开船,生意十分兴隆,贺明高依然是坐卧不安。

贺明高第二步是向中国政府求援,是年12月,他写信给中国政府有关官员,要求阻止赌船在中国水域开赌。

叶汉早预料到贺明高会走这些路线,因此,他的“东方公主”号始终在“公海”上开赌,从不进入中国水域。

最后,贺明高只好向香港政府求援。

这件事情在香港政府和立法局引起不少争议。行政局官员曹广荣特别向法律顾问咨询,请其答复“东方公主”号是不是违犯本港有关法律。结果,助理行政司谢萧方答复贺明高:“港府在寻求法律顾问的意见之后,认为东方公主号在公海进行赌博,并没有触犯本港法律,本港不予干预。警方惟一可做的,便是在本港水域内,严格监守所有船只,包括‘东方公主’号,是否在进行赌博。”

就在贺明高三地求援、疲于奔命之时,另一艘赌船“利达王子”号又于1989年1月26日,开进内地与港澳之间的水域和公海。据称,“利达王子”号的后台是经营香港夜总会的名人。这标志着公海竞赌之战急剧升温,贺明高的对手不再仅仅是叶汉了。

葡京不少“大豪客”纷纷放弃陆地赌场投向“赌海”,在一段时间内,两条赌船抢走了葡京近1/4的生意。

贺明高越发紧张,声色俱厉地向外界表示:他曾多番向港澳政府反映此事,但政府至今尚无实际行动,如果任由赌船接二连三地启航,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还说,以前港澳两地有一个默契,澳门开赌,香港赛马,但现在平衡已失,澳门兼有赛马,香港也开赌。他大声疾呼,开赌对香港没有好处,是对港府禁赌政策的严重挑战。他宣布,在没有解决赌船事件之前,娱乐公司不会在澳门作任何投资。

贺明高挖空心思采取各种手段应付,然而,由叶汉亲手点燃的这把公海赌船之火,非但没有熄灭的迹象,而且愈烧愈猛烈。恰如叶汉当年听骰,很多人搭他的“顺风船”一样,纷纷将赌博开向公海。

继“利达王子”号之后驶向公海的,是一艘名为“锦江皇后”号的赌轮。此轮原是行驶于香港和上海之间的客轮,由于客源有限,生意不佳,被一些眼红公海赌博的港人用来作赌船。开业的头一天适逢圣诞节,客人云至,赌船“大杀三方”,第一晚就赢了19万美元。

与此同时,一艘名为“新东方公主”号的豪华赌轮也出现在公海上,幕后老板正是陈子牛。

“新东方公主”号的后台是黑道,因此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为了兜揽生意,不惜采用一些声色犬马的手段,经常搞一些带刺激的“业余活动”,来增加对赌客的吸引力。

由于赌场开设在公海上,不受香港、澳门和内地的管制,一切被视为非法的色情活动,“新东方公主”号都敢放胆进行。

船上的卡拉OK彩灯随音乐转动,一会儿便有一名衣着妖冶的菲律宾女郎出场在追光灯的照耀下四处走动,然后逐渐把舞衣脱下,最后赤裸全身,展露一切部位,在观众面前扭动挑逗。

舞厅提供“视觉刺激”,桑拿浴室则是“全套服务”,一律由性技巧高超的泰国女郎接待。在餐厅边上设有电影厅,随时放映“四级片”,门是打开的,从旁边经过,各种动作的性交画面就呈现在眼前。

公海开赌有了甜头,接着,“海豚星”号和“日本之梦”号也跟着下海。一时间,赌船齐出,公海上风起云涌。一方面,赌船与赌船之间搏杀得难分难解,昏天暗地;更有,海上赌船以其巨大的吸引力,卷走了澳门赌场的大批赌客。

1989年冬,眼见贺明高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叶汉却感到一阵空前绝后的痛快淋漓。大输之后的大赢,这种人生境界并非是常人所能获得的,多年来积压心头的屈辱与愤懑一下子释解了。他获得了平衡。

一天,叶汉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公海上风大,酒醒时只感到一阵头痛脑热的不适——他知自己病了。

“东方公主”号上备有医生,经吃药打针后,虽有好转,但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睡在床上噩梦不断,天地间飞舞的尽是骰子、轮盘、扑克牌和筹码……这些东西总是劈头盖脸向他袭来,令他无法招架……

医生说,叶汉年老体弱,不适宜于船上生活,建议上岸去医院休养。

狗仔陪叶汉上岸,在大医院看了医生,诊断是冷热不调引起的风寒,若是年纪轻,吃药打针也就好了,但毕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需要慢慢诊治疗养。

叶汉回到澳门的凼仔岛别墅,由私人医生和狗仔治疗照料,一个多月过去,病情仍无起色,总是头重脚轻,四肢乏力。

一天,他感到好像自己仍是坐在客厅那张法国宫廷式沙发椅上,心情十分烦闷。身边没有一个人,医生和狗仔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大厅那道翠玉六折屏风一阵掀动,翩然走进一个人来。叶汉失声叫道:“琼枝?”

琼枝笑而不答,神态一如当初那般妩媚动人,全身闪烁着珠光宝气。

叶汉大悦,病情顿消,起身扶琼枝,从脚底涌起一股少有的激情。叶汉喃喃道:“我说得的是什么怪病,原来是想你,你来了,我的病也好了。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琼枝的身上仿佛有一股迷人的气息,叶汉咽了咽口水,搂着她去了房间,然后宽衣上床,好不销魂……正在此刻,门“哐当”一声打开,傅老榕、卢九、霍芝庭、高可宁、梁培、梁国天,还有谭通一起出现在眼前……叶汉大吃一惊,放开琼枝翻身起来……

“汉哥,你怎么啦!”

叶汉睁开眼睛,见医生和狗仔站在身前,方知是南柯一梦,挥手让医生走开,拉着狗仔的手说:“治国,我这病乃是怪病,医不好的,刚才我梦见和琼枝在一起……”

狗仔惊道:“琼枝?琼枝已经死了,汉哥,你怎么梦见她了?”

叶汉亦惊:“她死了?”

狗仔道:“前两天死的。简坤前天从泰国打来电话,报告琼枝的死讯,我见你身体不好,才没有告诉你。”

叶汉不觉泪下,狗仔追问道:“汉哥,你怎么梦见她了,可不可告诉我?我帮你查查《周公解梦》,看看是何兆头。”

叶汉把所梦之事述了一遍,摇头道:“梦见的都是死人,不会是好兆头。狗仔,现在是什么时辰?”

狗仔看了墙上的挂钟,答道:“午夜十二点。”

叶汉点头:“明天一早,你帮我把陈子牛和杰克先生叫来,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

狗仔点点头:“汉哥好好睡罢,我明天一定叫他们来。”

“另外你还帮我备些冥纸、香烛和时令贡品……”叶汉未说完,打一个呵欠,幻觉中,“当啷”帘动,琼枝又翩然而至……

正文 尾尾声

次日上午,狗仔领陈子牛、杰克·拉莱来到凼仔岛叶汉别墅。此时,身裹枣红晨褛的叶汉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候多时。

见礼后各自落座,佣人奉上茶,叶汉待佣人离去才开口道:

“今天找二位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我想把‘东方公主’号归还给杰克先生。”

三人面面相觑。

叶汉望着杰克:“船还给你,你可以继续跑航运,也可以在公海开赌,公海开赌是大有钱可赚的,不必有什么顾虑。”

狗仔反应过来,急道:“船还给他,那我们干什么?”

叶汉不悦地看了狗仔一眼:“你呀,一辈子碌碌无为,年轻时依赖我,中年时依赖伯多,老来又回到我身边!放心,有我在,饿不死你!”

狗仔搔着头:“小时爹妈给我看‘八字’,算命先生说,我一生有贵人相助,真是命中注定嘛。”

叶汉把眼投向陈子牛、杰克,叹道:“这辈子我一直坐在赌台上与人赌博,像演戏给人家看。这些天我突然有了隐退的念头,谭通先生说得好,‘见好就收’,现在我的对手与很多人搏,此时退出来做观众正是时候。”

杰克扶扶眼镜:“公海开赌船,好是好,可我不懂。”

“这不成问题。”叶汉说,“我赌船上的原班人马都归你。他们跟了我大半辈子,都是一些忠实、敬业的好人,不会辜负你的。至于船价方面,我可以让步。”杰克想了想,最终答应下来。

叶汉转对陈子牛:“第二件事你早许诺的,我想趁这机会去给谭通上香,请你带我去他的墓地。”

陈子牛:“这个问题不大,只是汉哥的身体……?”

叶汉摇头:“没问题。我这人一生信鬼神,我这病正是鬼神缠身,替他上了香,兴许也就好了。”

陈子牛抬起头:“什么时候?”

“就今天,”叶汉补充道,“祭品我已经准备好了。”

杰克·拉莱见状,起身告辞。

送走杰克,叶汉令狗仔将备好的祭品装上自己的劳斯莱斯,由陈子牛驾车,开往澳门公墓……

从公墓回来,叶汉的病好了大半,一生的对手和朋友不再出现梦中,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师傅谭直。谭直告诉叶汉,他有秘方相传,每当叶汉追问,师傅立即翩然远去,醒来时,一身大汗淋漓。

1990年,叶汉率亲随从澳门回故乡江门,沧海桑田,昔日的小镇成了群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在这块曾经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叶汉寻找那座师傅殉难的庙宇,这种举动当然是徒劳无功的。向当地老人打听,才知道那座山冈早夷为平地,耸立在上面的,是一幢星级酒店。

在家乡的日子,叶汉就入住这家酒店的顶层,设香案祭供师傅。

一天深夜,谭直进入叶汉的梦乡,神态安详,有仙家之风骨。

叶汉跪拜问道:“师傅告诉弟子有‘秘方’相传,现在可否相告?”

谭直笑而不答,从袖中示出一绢,上书有四句诗,前两句是当年诸葛孔明在卧龙岗所吟。叶汉顿悟,遂牢记于怀,心胸豁然开朗,久病大康,醒来东方已晓,伸手蹬脚而吟: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博彩缘偶遇,

传世不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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