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破三春·别样晚唐史 - xp1024.com
《读破三春·别样晚唐史》


引子 长安——为故事搭建起一个舞台

<em>在我的灵魂里,有一个华丽而苍凉的天下。</em>

讲述过一个故事,当时偏安东南的晋元帝问他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晋明帝:日远还是长安远?

坐在他膝头的明帝伶俐地回答:日远,因为有人从长安来,却从未听说有人从日边来。

不曾想,这一次孩子告诉他:日近。

父亲诧异地问:你的回答怎么与昨日不同?

明帝笑着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一个不发生在长安的故事,使我第一次听说了长安。从此,我把长安和天上的太阳联系在一起。“东望望长安,正值日初出”。印象中,不管是日近长安远还是日远长安近,长安从来都是和骄阳,而非明月共存于一个语境之中。灿烂阳光,可以将一切的虚构化为真实。在长安阳光的照耀下,想象、理想和信念一类抽象的东西,刹那间变为“双阙烟云遥霭霭,五衢车马乱纷纷”的视图、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诗人和侠客,转变为真实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提到盛世、提到开放,提到一切美好和盛大的场景、时刻,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座长安城,想起岑参的《忆长安曲》:“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架上山河,笔底云烟,没有“的的”的马蹄,我的书卷和想象,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前直子午谷,后枕龙首原,左临浐灞,右抵沣水,东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

西汉丞相萧何以九条大街为经纬,在龙首原北边铺开了壮丽的汉长安。城南如南斗,城北如北斗,世称“斗城”。几百年后,星斗般灿烂的汉长安只留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当年模仿天体的想象力依然还在。大师宇文恺选择龙首原之南,来营造一座属于苍穹的城。他瞻星揆日、卜食相土,还参考了宏伟的洛阳和邺都南城,最大限度地发挥想像力。次年三月,春暖花开,隋文帝带着臣民,迁入新长安(当时称大兴城)。

九个月时间建造起来的都城给了我们四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还有一千多年时间,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演绎一段不朽的传奇。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你能将长安这段传奇演绎到淋漓尽致。你甚至永远读不懂它。

隋文帝的儿子隋炀帝就读不懂长安。他不知道,长安对他和他的王朝来说有多重要。

左有崤山,函谷关之险,右有关陇,巴蜀之固,长安所在的关中自古为四塞之地,号称金汤之固。当时,流传着“得关中者得天下”的说法。长安重要,绝不仅仅是它表里山河、金城千里。西魏的宇文泰模仿拓跋鲜卑的八部制度,自上而下设置了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和数以百计的外府。天下精兵悍卒,都归于军府。农忙时,府兵耕种于野;农闲时,练武操兵;烽烟一起,长安的将军手持兵部鱼符,沙场点兵,调遣府兵去征战四方;等到狼烟散尽,“兵散于府,将归于朝”,府兵和将军们享受着各自的太平时光——这就是二百年府兵制的滥觞。天下军府六百多,长安所在的关内道占了三分之一强;加上毗邻的河东等几个道,长安控驭着天下三分之二的军府。这种“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的格局,使长安天子居重驭轻,鸟瞰天下。举天下之力,也无法同长安抗衡。

可隋炀帝还是抛弃了长安。

在邙山脚下,宇文恺又建了一座东都洛阳。可隋炀帝没有停下脚步。也许,他还想向东走,走得更远些。散发着诗人气质的亡国帝王张着锦帆,沿耗尽天下之力开凿出来的大运河,一直向东、向南,一直流浪到开满琼花的扬州,走进垂杨暮鸦、腐草萤火的风景,再也没有回来。“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隋炀帝把他父亲的天下和他父亲的长安一齐抛闪,自己却变成铜镜里一个虚幻的影子。

就象希腊神话里临水照花的美少年,琼花下的隋炀帝抚摩着日渐消瘦的面庞,自怜自艾、自言自语:“好头颅,谁当斫之?”

那喀索斯痴痴地爱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不能自已,最后纵身跳入碧波之中。自恋的魂灵在涟漪中萌芽,开出一丛亭亭的水仙。隋炀帝的结局没有这样唯美。他在南方的玉树琼花下流连忘返的时候,身边的关中士卒正翘首西北,苦苦思念着万里外的秦月汉关。就如苏童所说的,“南方是一种腐败而充满魅力的存在”。关中的士卒感到,江南的梅雨中散发着灵魂霉变的气味,就如晚秋飘零的黄叶,慢慢地沤烂在湫湿的塘泥。宛转的丝管,掩不住营地里悠然响起羌管胡笳,将远行人的心带回了长安……

一个凄清的夜晚,隋炀帝看见气势汹汹的士卒破门而入,径直朝闯进大殿。他们要杀死这个不回家的人,他们要回长安。那一瞬间,镜子前的疑问终于有答案了。

三尺白缳,了结了风流天子的红尘孽债。可他的魂依然留连于雷塘的重重岸柳梢头,怎么也不愿意回长安。人世间的转瞬枯荣,隋炀帝是很看得开的:贵贱苦乐,轮回更迭,有什么可悲伤的!可他为何痴恋这婆娑扬州?能比拟长安的,大概也就只有这风情万种的扬州了。不过,扬州的可观与可爱,绝对是另种类型的,是缥缈的竹外歌吹,是月下红药、二十四桥芳踪缥缈的玉人,还是天下三分之二的明月,在无限光影中带着很大的虚空意味。最终这种虚空又被归结为“人生只合扬州死”的风流水转。

长安比扬州更为真切、更为实在。它是白牡丹、金步摇一类的绚丽意象构成的华丽景观。这里的情节是风云激荡的情节、人物是岳峙渊停的人物,细节是美仑美奂的细节,而主题是整个天下的主题。所以,汤因比在考察过所有的文明后说,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愿舍弃伦敦而就长安。

无穷劫难之后,长安的土木构造已经圮坏,变成废墟,甚至化为灰烬,连像样的废墟也荡然无存,凭吊也找不到一点遗迹。可它依然激活了我们麻木的想象力,让我们在一无所有的空白中去想象无所不有的存在。长安的生命历程,是搏击中的生存、沉重的维持,最后铺张地走向完结。它具有纯粹想像所不能替代的实在。

你看那“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发秦川”,长安的春天已经来了。那时候,树是隋朝的杨柳、花是唐朝的桃李。我喜欢这些春意盎然的草木。它们把王朝兴衰的沧桑意味置换为花开叶落的季节交替,表达了历史暗藏的无尽诗意。走在长安大道上,耳畔依稀传来一阵宛转的歌声:

<span>……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

桃花园,宛转属旌幡。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浪语,谁道许。

桃李子,洪水绕杨山。

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杨柳飞绵何处去,

李花结果自然成……</span>

第一篇 曾经的春天 第一章 我从何处来——李氏家族的创世神话

隋炀帝离去后,墙垣反锁长安春。一时间,没有什么可说的故事。只有《桃李子歌》还缭绕在寂静的空气里。在城南碧嶂插天的终南山,一个名叫岐晖的道人告诉门下弟子一个惊天秘密:“天道将改,吾犹及见之,不过数岁矣。”

弟子问他:谁将取代隋炀帝?

岐晖很肯定地说,是太上老君的子孙。

这是一个属于新王朝的神话。在没有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专属于唐朝的神话。有谁会相信岐晖如此突兀的预言呢?只有性本空灵的修道者透过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浮华世相,看到隋王朝灯枯油尽的本质。山人李淳风也到处宣扬自己遇到太上老君。终南山的神仙告诉他:“唐公当受天命”——创世纪的人物就这样浮现在我们面前。

李渊(唐高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这使他在孩提时就袭封唐国公。在姨母独孤氏,也就是隋炀帝之母的关照下,李渊在寂寞中慢慢地长大。年轻的唐国公没有什么鸿鹄大志,安于享受富贵闲人的生活。长安城里,他的慷慨豁达有口皆碑。上至王侯公卿,下到市井游侠,到处都有他的朋友。与好友们走马斗鸡、推杯换盏时的喧闹,多少弥补了父母双亡带来的失落感。

如果说,李渊平淡如水的前半生中还有什么流光溢彩的时刻,那就是窦家为爱女招亲的那一日。

世人都说,窦家姑娘是长安最美的少女。刚落地的时候,她就有一头长过颈项的黑发。三岁时,如瀑的黑发已长可及身。北周武帝(宇文邕)非常钟爱这个外甥女,将她养在深宫。武帝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迎娶突厥女为皇后。这是一段典型的政治婚姻。当时的突厥“控弦百万,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对长安形成黑云压顶之势。武帝不得不求婚突厥,换取片刻安宁。可嫁入北周的突厥女被冷落在后宫。七岁的窦氏暗地里拉住了武帝的手,稚声稚气地劝舅舅不要因夫妻勃谿,失欢于突厥,惹出天大的麻烦。几年后,武帝英年早逝。隋文帝(杨坚)欺侮北周帝室孤儿寡母,篡夺了帝位。听到这个消息,窦氏泪流满面,愤愤地说:只恨我不是男儿,不能救舅父家的社稷于危难中。

又有谁能想到,隋朝巧取豪夺来的江山最终会归这个哭泣的少女。

光阴荏苒,窦氏已到摽梅之年。两羽孔雀画上了她家的门屏。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谁就能抱得美人归。多少铩羽而归的五陵少年中,站出了一个贵公子。就象故事里常说的,射日弓开如满月,箭去流星,颤巍巍地插在画屏上孔雀的双目上。

引弓的少年就是李渊。他娶回了窦氏,“雀屏中选”变作了成语,而传奇拉开了序幕。

灿烂的时刻不过昙花一现。辗转几个州郡的脚步中,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掉了。皱纹如蛛网,过早地爬满了李渊的面庞。大宴群臣的时候,隋炀帝(杨广)嘲笑表兄老态渐露、满脸绉褶,有一张“阿婆”面。玳瑁筵散,李渊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府邸。

窦氏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悄悄告诉他:“唐”谐音于“堂”;阿婆也叫“堂主”——那是隋炀帝金口玉言,断定了李渊终有一日会成为“唐主”,大唐王朝的主人。愁眉不展的李渊莞尔一笑,洗尽隋炀帝带给他的不快。要到多年后,他才会恍然大悟:一句无心的嘲讽经过妻子巧妙的诠释,具有何等神奇的前瞻性。

平淡的生活中,有一对问题,一直在等待着平凡的李渊去解决: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两个问题中,也许“我往何处去”更具有现实意义,更值得回答。可从逻辑上讲,没有解决“我从何处来”,任何关于何去何从的答案都显得那么可疑。李渊必须郑重其事地思考这个听起来玄而又玄的问题。惟其如此,他才能在决定去向时不再无凭无据。他要天下人对他知根知底,从了解中生出信赖和崇拜。

没有人能为他答疑解惑了。很多年前,李渊的马厩里新增了几匹神逸非凡的骏马。耽于犬马声色的隋炀帝眼热不已。窦氏苦劝丈夫尽快献出骏马。可纨绔出身的李渊也喜欢走马架鹰,一直舍不得心爱的马。等他被隋炀帝找了个借口,贬到遥远的涿郡后,才明白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懊恼的李渊连忙收罗起鹰犬骏马,献往长安。几年内,他就青云直上,从一个徒有空衔的唐国公一跃成为雄镇一方的太原留守。可惜,窦氏看不到了。她的病体没有熬过涿郡冰天雪地的严冬。

现在,形单影只的李渊要自己寻找人生的答案了。

除了一个唐国公的爵位外,早逝的父亲李昞没有给李渊留下什么。年届半百的李渊已回忆不起父亲的具体面貌,更不用说,从他那里了解家族的神话与历史。父亲是李昞,父亲的父亲是李虎,再往上就是李天锡、李熙——这个世系没有什么疑问。但是,再向时间的深处追溯,李渊就陷入了云遮雾绕的迷境中去了——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的姓氏。

翻开史书,我的目光首先投向了长安所在的地方。

三千多年前的龙首原上天野苍茫,完全想象不出若干年后六陂之上的紫阙丹阁、雕栏玉砌。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支姬姓之人离开世代生息的关陇,辗转向南、向东,来到荒无人烟的钟离山下。这次出走使他们脱离了一段翻天覆地、波澜壮阔的历史。他们身后,歧山之颠回荡着清亮的凤凰叫。滞留歧山的另外一支姬姓族人吟鞭东指,夺取了殷商的天下。就象所写的:“考卜维王,宅是镐京”,周王抛弃了殷商的朝歌城,在沣河东岸建起了长安的前身——镐京。周王没有忘记远走天南的那支族人,将他们封于巴地。后来,人们将这支姬姓之人称为“巴人”。

镐京的姬姓崇拜凤凰,巴人却崇拜虎。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国象猛虎般,潜伏在巴山蜀水间,一伏七百年,一直到战国才被更加虎虎生威的秦国灭亡了。

亡国的巴人星散四方:南走湘西、东迁江夏,再不然就留在故国废墟上,变成了中原人眼中的板楯蛮。还有一些巴人,不甘于沦落为蛮夷,跋山涉水,流浪在别人的土地上。为了不让后代忘记自己的虎图腾,巴人把虎当成自己的姓氏。巴语中,虎的读音为“李”——他们有了一个铭记生命根源的姓氏。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有一支巴人循祖先的脚印,又回到了先人生活过的关陇。时间又过了几百年。西晋灭亡的前夕,连年荒旱逼迫他们第二次离开关陇、离开长安,转头踏上那条他们已经走过一个来回的离乡长路。在李特带领下,他们穿越莽莽苍苍的山峦,走进西蜀,开创了一个属于他们的成汉王朝。

学者们曾猜测过李渊家族源头的种种可能。可他们从不曾将李渊和巴人联系在一起。我却总是被这段历史所吸引。我喜欢它以关陇为起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历史有了一种轮回之美。

我会天马行空地臆断,成汉灭亡后,他们再一次流离失所,象飘蓬一样散落四方,一直飘到阴山脚下。

这是一群永远的行路者。碧川迢迢山宛宛,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一千多年时间里,从苍茫的关山陇头到蛮荒的巴山蜀水,他们走了一遍又一遍,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路。“李”这个姓氏就象一面画着猛虎的旗帜,指引着前行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歧山脚下的那片土地永远地吸引着他们。

我还喜欢故事里虎的意象,总让我没来由地联想到李渊的祖父李虎。他和那面风中的飞虎旗有不为人知的神秘渊源。

为抵御柔然人而设置的六镇,沿着蜿蜒的阴山一字排开。武川镇是其中之一。李虎的少年时代就在这里度过。他不问贵贱,结交了无数江湖豪杰。边城的风雪也锻造出一个弓马娴熟的英雄。翘首南望,洛阳城内的北魏王朝已在沉默中走向死亡。放眼天下,一个“云起风生龙虎醒”的时刻已经来临。六镇的英雄们热血沸腾、振臂高呼。天空里苍鹰盘旋,大地上万马奔腾。滚滚铁流中,走来了北齐王朝的缔造者高欢、北周王朝的缔造者宇文泰,也走来了隋文帝的父亲杨忠、岳父独孤信,走出了未来四百年天下的主人。李虎和他的儿时伙伴一起扬鞭飞鞚,离开了武川镇。“长风金鼓动,白雾铁衣湿”——起伏的马背上,年轻的英雄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他们要追随英雄贺拔岳去征战四方。

一代枭雄尔朱荣曾说过,“得贺拔兄弟,天下不足平”。但贺拔岳只是北朝风云中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他将李虎带到了关陇,自己却在这里死于一场卑鄙的谋杀。悲愤的李虎风尘仆仆,奔赴荆州,邀贺拔岳的兄长贺拔胜入关。贺拔胜犹豫再三后,只派出手下绰号“独孤郎”的独孤信北上。等他到的时候,宇文泰已被推为关陇的新领袖。消息传来,李虎立刻动身返回长安,去投奔宇文泰。在路上,他落入雄踞山东的高欢手中,被押送洛阳。幸运的是,洛阳的北魏天子没有刁难他,拜他为卫将军,将他又派回关中。

无论在荆州、在洛阳,还是更远的地方,长安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李虎。从此,他在宇文泰麾下屡建战功,官至三公,名列八柱国家之一,死后追封唐国公——这就是未来那个朝代名号的来历。

如果没有李虎,李家还在小小武川镇坐井观天。史书称:“今之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当时荣盛,莫与为比”。是李虎使家族升格为关陇最显赫的八柱国家。他还给家族安排下纵的和横的社会关系。李虎的儿子李昞娶“独孤郎”的女儿为妻。这门婚姻使李家的命运与天下风云联系在一起。因为,独孤信的长女是北周明敬皇后;次女是隋朝文献皇后,而李昞的妻子日后也将被追尊为大唐元贞皇后。出身草莽的李虎还带给家族强烈的天下意识。如果李虎是巴人的后代,那么他的姓氏是虎,名字也是虎。姓和名是两面迎风招展的飞虎旗,标识出李虎之于家族史独一无二的地位。就这样,李虎肩扛着两面飞虎旗,昂首阔步,走进我想象中的历史。

一千六百多年前,凤鸣歧山的时候,李虎的祖先没有在场。他们错过了一个伟大王朝诞生的时刻。

一千六百多年后,李虎听到歧山间又隐约传来阵阵虎啸。

……

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故事。我的想象无根无据,任意妄为,没有一点权威理论的背景。可我就是喜欢关陇和猛虎这两个元素,一再出现在情节中,使故事有了浓重的宿命气息。初唐时的僧人法琳比我更大胆。他曾当着李家天子的面,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是鲜卑拓跋氏的苗裔;更确切地说,是达阇部人。

如此大胆的论断,把我们追寻李唐家族史的脚步带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法琳的话指引我们穿越两千年风雪,来到了极北苦寒之地,一处名为大鲜卑山的地方。根据《魏书》的记载,拓跋氏的祖先在林海雪原最深处,艰难地凿开坚硬的石壁,建造起祖宗之庙,来供奉赐予他们血脉的灵魂。很多年后,他们还曾回祖先居住的石室,告祭天地。谁也说不清,传说中的大鲜卑山究竟在那里。直到二十多年前,考古学家们才在大兴安岭深处找到神秘的鲜卑旧墟石室,找到了二百零一个古朴苍劲的字组成的祝文。

幽暗深邃的石室就是传说中的拓拔氏祖庙。我们从这里开始讲述李渊的另外一段家族史。

在某个不可考证的时刻,幽居大鲜卑山的拓拔鲜卑走出了石室,迁徙到烟波浩淼的大泽之畔。繁衍生息了很多年后,拓拔鲜卑开枝散叶,人口众多,分成了八部。这里面就有李渊的先祖达阇。可荒芜的大泽承载不了如此众多的生灵。身着鹿皮的巫师燃起了青烟,跳起了舞,用狼一样苍凉凄厉的声音宣布:他们必须离开大泽,在无垠的天野间继续流浪。其形似马,其声类牛的神兽走在最前面,导引迁徙的拓拔人走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走出了九难八阻的高山深谷,来到了匈奴故地——长川。曾雄霸大漠的匈奴早已分裂为南北二部,在内耗中走向衰败。他们的没落,给新的民族迁徙留出了空间。

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原野上,家族神话演了一出最为绚烂的情节。

那天,拓拔人的首领诘汾看见一驾香车从天而降。车上是一位光艳照人的丽人。一夜刻骨缠绵之后,两人相约明年此时此地再相见。话说完后,天女芳踪杳杳,如一阵风,如一阵雨,消失在空气中。直到第二年,她为诘汾带回一个婴儿。天女告诉拓拔人,婴儿和他的子孙们将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帝王。这个婴儿,就是北魏的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

天女之子一生大起大落,充满了传奇色彩。在八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家族带到了云中郡。战国时代,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在阴山河曲建造了这座城。占卜选址的时候,无数的鹄鸟从白云间高高地飞过。人们便将这城称为云中。拓跋力微喜欢这里,不仅因为云中的鹄鸟,还因为云中郡已是繁华世界的边缘地带。

一段家族神话在大漠中辗转流传了千年后,终于进入了历史书写者的视野。

走进中原的鲜卑建立了北魏王朝,还兴起了一波改汉姓的风潮。《魏书》记载了当时封赐的一百一十八个鲜卑汉姓。皇族拓拔氏改姓元,拓拔鲜卑的八部也有了自己的汉姓。达阇部被赐李姓——就这样,拓拔鲜卑地老天荒的神话和李唐皇室的历史在这里接榫。

从拓拔鲜卑八部落里演化出了八柱国家,从达阇部里走出了一个名叫李虎的大人物。他的兄长名叫起头,弟弟的名字是乞豆,而李起头之子名达摩。这几个胡味十足的名字显示了这个家族和鲜卑人割不断的渊源。他们藐视儒家的伦理,兄长接纳了弟妇,儿子娶了父亲的妾侍,公公爱恋儿媳,一幕幕艳史让人目不暇接。在朱熹眼中,李唐家族层出不穷的乱伦辛秘保留了鲜卑人“异辈婚”旧俗的只鳞片爪。这让我想起陈寅恪先生的一个论断:“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道出了李唐勃勃生气的根源。可是,把追根溯源的幻想之旅放在长河落日的场景下,确实会使产生一种悠远而苍凉的美。不过,正是陈寅恪,还告诉我们另外一个推断:大鲜卑山深处的石室也不是李渊家族史的起点。在河北巨鹿郡的建初陵和启运陵里,还埋葬着李虎的祖父李熙和父亲李天锡。两座祖茔在告诉后人:这里才是李唐王朝的真正源头。

今天,我们找不到建初陵和启运陵了。斜阳荒草埋没了石兽、翁仲。本应该高耸着陵墓封土的地方除了一片洼地,什么也没有。“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红尘送马蹄”,天子的先人也不能例外。陵墓旁的光业寺一修再修,也阻止不了昔日壮观的佛寺、楼观化为废墟,最后变成眼前这片空旷的耕地。只有一方八楞形龟跌座石碑在岁月磨洗后,依然如故。四十多年前,附近的村民将石碑砸成数块,运回村里建屋。后来,有心人将散落的残碑又一一找回,拼出光业寺碑。

残存碑文的拓文上写着“维王桑梓,本际城池”的字样,宣告石碑所在的地方就是李唐皇室的桑梓之地。父子共茔这种典型的汉族墓葬形式也表明,李渊的祖先是地道的汉人,与天女的儿子,与鲜卑的石室没有什么瓜葛。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断,李虎之所以得到唐国公这个封号,也是因为他的故乡巨鹿郡一带正是传说中的唐尧故地——种种迹象标明,李渊的家族神话不在苍茫大漠,而是眼前这片寥落荒村。

那么,巨鹿郡的李熙、李天锡父子又将告诉我们一段怎样的家族史呢?

众所周知,河北只有一支显赫的李氏家族——赵郡李氏。他们是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的后人,几百年来瓜瓞绵绵,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并称华夏第一等士族高门。但是,赵郡李氏最显赫的房支“三巷李家”在常山郡,不在巨鹿郡。只有几支衰微的支派,远离了三巷李家的耀眼光芒,在历史学家的视野之外象野草一样默默无闻地生活。李渊的祖先要么是赵郡李氏某个没落的支系,无声无息地流落到毗邻的巨鹿郡;再不然,就根本不属于赵郡李氏,而是邻邑广阿的庶姓李氏。

赵国武安君李牧、后汉太尉李伯游,还有因品行高洁而被誉为“天下楷模”的李膺……这些璀璨的名字属于赵郡李氏,与庶姓李氏灰色的平民生活毫不相干。

卑微的祖先不仅仅没有留下多少有形的财富,甚至连精神上的力量也不曾传递给后代。他们春种秋收、迎来送往、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瑰丽飘逸的魏晋时代,他们生活得尘灰满面,琐事缠身。庶姓李氏没有保存儒家经典,也没有刻意地保留祖先遗风,更缺少赵郡李氏中李楷、李芬这样的精神偶像。在五胡乱华的背景下,没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家族只能放任家风被胡俗污染。到了李虎这一代,他们有的名叫起头、达摩,有的名字是乞豆,从姓名到生活方式,都和鲜卑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总有些人不甘象陇上青草,一枯一荣就是一生。在北魏朝廷的征召下,庶姓李氏离开了巨鹿郡故乡,奔向阴山六镇。边境腥风血雨的洗礼,改变了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素形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家的祖先与最彪悍的鲜卑战士一起,在大漠上走马射雕。直到死后,他们才会依据汉人的风俗,归葬故乡。李虎就从阴山六镇开始他一生的跋涉,走向长安,走向天下……

无论是石室野人,还是庶姓李氏,都不会是李渊心中想要的答案。当他走进长安,内心是如此寂寞,仿佛自己硬生生挤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李渊必须向整个天下证明,他和他的王朝有根有据,而不是无因无由。

从这一刻开始,李渊对家族历史的探究走上了一条辉煌的歧途。他要穿针引线,将一切蛛丝马迹编织成一段合情合理的历史,让自己与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和最强盛的家族在血缘和精神上发生联系。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的历史是由一个个真实的历史人物组成的。他们出将入相、光彩夺目,手拉着手,从战国一直连接到现在。每一个段落,甚至每个字句都是那么清晰、真实,经得起推敲。相比之下,李渊憧憬的家族史充满了空白和虚假,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而变得抽象,抽象得只剩下一个理念:我们必须生而高贵。

因此,李渊拒绝了鲜卑的父系血统,也拒绝了庶族李氏毫无美感的过去。他要重新选择自己家族史,并为自己的选择定下了两条标准:第一、他的祖先必须是汉族,这个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的民族;第二,他的祖先还必须是王者,这样,他就以归来的王者姿态出现在新的时代。

用这两个标准筛选了又筛选后,李渊选择西凉李暠来作为他的祖先,而李暠据说又是西汉名将李广的十六世孙。“才气天下无双”的飞将军就成了李渊家族史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

命运多舛的将军身上有太多可说的话题了。他的神勇、他的名声,还有沉重的悲剧宿命。知道他被列入李渊祖先的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史记》里的一个故事。相传那一日,李广出猎晚归,猛然瞅见苍茫的暮色藏着一只作势欲扑的虎。说时迟,那时快,飞将军猿臂轻舒,利箭破空而去,猛虎重重地跌落长草中,一动不动。片刻耽误,四野已伸手不见五指。李广只好跃马回营,打算天明后再去抬回猎物。第二天,他凭记忆回到弯弓射虎的地方,寻寻觅觅,总也找不到虎尸。只有昨日射出的一枝箭,端端插在一方坚硬的白石上,没镞而入。是林中的猛虎化作了白石,抑或那本就是块状如猛虎的巨石,没有人能说清楚。后来,诗人卢纶留下了一首《塞下曲》,来记述这段传奇:

<span>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span>

这是个李广本人也无法再现的神话。后来,他曾一再以箭射石,却再没能把箭射入石头。元狩四年出击匈奴的时候,大将军卫青故意让李广迂回远路。结果,他行军失道,贻误了战机。迟暮的将军不愿意接受刀笔吏刁钻、刻薄的审讯,引刀自刎了。

在李广的三子中,长子、次子都先他亡故。幼子李敢因父亲的冤死怨恨卫青,对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一顿拳脚。内心有愧的卫青悄悄地隐瞒了这件事情。可他的外甥霍去病一心想报复李敢。在甘泉宫狩猎的时候,霍去病偷偷潜伏暗处,冷箭射杀了李敢。了解到真相后,汉武帝到底还是袒护了霍去病,借口李敢被鹿角触杀,了结这段公案。

数年后远征匈奴,李广的孙子李陵又一次被皇亲国戚陷于死地,兵败浚稽山,步了乃祖乃叔的后尘。他没有象祖父那样选择自刎,而是归降匈奴。狂怒的汉武帝在将李家留在中原的人丁,夷族于长安市上。太史公司马迁不过替李陵分辨了几句,也惨遭阉割。李陵和他后来在大漠繁衍的子孙“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变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孤魂野鬼。飞将军的血脉就这样散入他纵横捭阖的万里大漠,再也说不清家族绵延的来龙去脉了。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失去了李广和李陵的家族史黯淡无光,乏善可陈。这一消沉就是几百年,要一直等到狼烟遍地的五胡十六国时代来临时,这个家族的又一位英雄才在敦煌横空出世。

《晋书》称李暠“性沉敏宽和,美器度”,是文武双全的乱世英物。又是一个出猎晚归的黄昏。敦煌太守李暠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叠声地高呼:“西凉君,西凉君!”他心中一惊,蓦然回头望去。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只猛虎蹲踞在路上。李暠慌忙摘下雕弓,伸手去取羽箭。没想到,猛虎不避不闪,从容地对他说:有事相告,西凉君勿放箭!

虎吐人言,李暠也知事出蹊跷,上前几步,抱拳答礼道:我可不是什么君王。不知大王如此呼叫,是何用意?

猛虎向他泄露了一个本不该泄露的天机:李暠将是西凉的君王。

当猛虎纵身一跃,风一般消失在密林长草中,我们还在思考——这是李广箭下的那只虎么?当它的身躯化为林间的巨石,灵魂却穿越几百年时光,把一个秘密透露给李暠。

这是个来也遽然,去也匆促的预言。李暠去世三年后,他建立的西凉就为北凉所亡。李暠的儿子后主李歆战死,另一个儿子李恂逃往北山。数月后,他率数十骑再入敦煌,想重建西凉国。没想到,北凉军引水灌入敦煌。见大势已去,李恂仓皇自杀。滔滔河水,使李暠的霸业宏图永远地成了浮花浪蕊。根据《册府元龟》的记载,后主李歆的儿子重耳在亡国后出奔南朝。北返后,他的后代李熙、李天锡辗转来到了代北的阴山六镇,成了武川镇的镇将。再后来,李虎出生了……

很多年后,李虎陪同宇文泰阅武北山下。民间传说,凶悍的豹子时常出没北山,吞噬了不少无辜性命。李虎听说后,单身持杖,潜入北山,格杀了那头恶豹。宇文泰高兴地说:“公之名虎,信不虚也”——李虎擒豹的故事中,没有猛虎的身影。可虎已经外化为主人公的名字,内化为他的勇猛气质。

从李广到李暠,再到李虎,凶猛无伦的虎再三出现,成了家族史中一个最明亮的意象。

等到李渊重写家族史的时候,李家离开猛虎出没的山林草泽很多年了。对虎的印象已逐渐地淡漠。生于长安的李渊看惯了雕龙画凤的宫阙。内心深处,他总希望自己家族的图腾是神秘的龙,而不是凶猛的虎。在汗牛充栋的史籍中,李渊苦苦搜寻每一个字句,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把自己的家族和龙联系在一起。他从李广的世系往上,经由李广的曾祖父秦将李信,一路寻到春秋。

这是一段被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的神奇时光。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里,东西方文明都在“终极关怀的觉醒”中超越了自身的原始文化,也都有了自己的精神导师:以色列的犹太教先知们、印度的释迦牟尼、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在中国,《史记》那一页清楚地写下这样的记载:“自周有老聃,姓李。”

这就是李渊寻寻觅觅要找的结果,中国的精神导师。传说李母怀胎八十一载,在李树下割左腑生下了一个婴儿。婴儿嘹亮的哭声中,李母指着李树,给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的姓氏:李。诞生在李树下的婴儿叫李耳,后来人们尊称他为“老子”。李耳一生如何已经没有什么人知道,只约略知道他曾做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史。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离去。

遥想几千年前的一天,函谷关前紫气浮关。站在城上了望的关令尹喜从异常云象中预感到:圣人要来了。

不多时,李耳乘着青牛,缓缓而来。

关令尹喜著有《关令子》一书,也是一位“服精华,隐德行仁”的智者。他知道,李耳也许将一去不回。尹喜再三央求青牛背上的圣人,一定要为这个庸庸碌碌的世界留下点什么。就这样,李耳在函谷关前写了五千言。后人称为。关令尹喜读后,恍然大悟。他也抛弃了家室和官位,伴着李耳,西出函谷关。据说很久以后,还曾有人看到他们流浪在西域流沙……

孔夫子回忆起自己向李耳问道时的情形,曾如此形容李耳:“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

“乘风云而上天”这样瑰丽的字句在中或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孔子口中,就不寻常了。朴素的孔子很少用这么有气势的语言来阐述他的思想。“龙”这个喻体更让李渊怦然心动。他也喜欢骑青牛出关的结局。这使李耳的下落无案可查,不知所终。这样,李渊就不需要绞尽脑汁,考证和杜撰李耳是如何将血脉传递给李信和李广的。李渊将李耳列为家族神话最重要的章节。

李渊追根溯源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上古的黄帝才是华夏始祖,就让家族史的第一篇章从他身上开始吧。

相传黄帝晚年,在荆山下铸造宝鼎。宝鼎铸成,黄帝乘龙飞往九重天外。他和嫘祖的次子名昌意。昌意在贬谪若水的时候生下了韩流。韩流娶淖子氏的女儿阿女为妻,生下了颛顼。受叔父少昊的熏陶,颛顼自幼酷爱音乐。听到掠过大地的八方来风,他便让八条飞龙仿效风声而长吟,名为《承云曲》,以纪念乘龙归天的黄帝。

据《秘笈新书》引《姓纂》的记载:“李氏,帝颛顼高阳之裔。颛顼生大业,大业生女华,女华生咎繇”。这就是颛顼之后的世系。咎繇也就是皋陶,尧帝手下掌刑法的大理官。《史记·五帝本纪》说他制定五刑,以善理刑狱著称于世。天下罪恶得以平正。尧将帝位禅让给了舜。舜还未来得及把帝位禅让给皋陶,皋陶就去世了。

换句话说,皋陶是一个不曾加冕的王者。这让李渊心中又是一动。

皋陶的后人历虞、夏、商三个朝代,二十六代人,代代为理官,执掌天下刑狱。按照古人以官为氏的习惯,皋陶的子孙被称为理氏。第二十六代传到了理征。他任理官的时候,刚正不阿,屡次冒犯暴虐无道的纣王,终于惨死于刑场。理征被杀后,妻子契和氏带着他的幼子理利贞逃出了朝歌城,颠沛流离。当他们走到伊侯之墟时已饥饿不堪,再也走不动了。伊侯之墟,李树婆娑。理利贞母子伸手摘下了枝头累累的李果,才避免饿死的命运。据清儒秦嘉谟所辑《世本》案的记载:在上古的时候,理、里、李三字是可以并通的。理利贞就在这伊侯之墟指树为氏,自称李氏。

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巨大变动。那个世代任理官的家族悄悄地被一个以树为氏的家族所置换。他们开枝散叶,花繁叶茂。李利贞的血脉传了又传,传到了李耳。李树下的故事演绎出新的章节。

就这样,从乘龙飞天的黄帝到让八龙吟唱《承云曲》的颛顼,再到皋陶、理征和理利贞,然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耳,秦将李信、汉将李广一路逶迤而下,经过西凉李暠,最终传到了李虎、李昞和李渊——凭借一个姓氏,李渊编织出一部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家族史,来回答“我从何处来”这个抽象的问题。

这条血脉传承的道路上,充满了虚构、臆断和不确定。比如,指树为姓的传说,在同一个家族的历史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理利贞在伊侯之墟靠李树的果实充饥后,一次发生在李耳在李树下诞生的时候。又比如,西凉李暠之子李歆生李飞、李飞生李宝,李宝又生李沖。李宝、李沖父子一门显贵,史称“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李)宝等为冠”。这个谱系绝对是清晰而且可靠的。如果李渊的家族史也没有谬误,李渊的先祖李熙与李沖就应该是同一曾祖的兄弟,血缘关系极近。可是,显赫的李宝、李沖从来都不承认遥远的阴山山麓,那个名为武川镇的边陲小城,还有自己的同宗兄弟。

总之,李渊的家族史有太多的疑问。在此前漫长的家族史中,说不清哪个时候、哪个环节,李渊的寻根之旅就已经走上了歧途,迷失在旁支细节里,错把别人家的故事当成自家的传奇来讲述。

可是,李渊不在乎。当他从太原出发,向长安杀去,身后不仅仅有鲜明的旌旗、雄健的将士,还有一个由黄帝、颛顼,皋陶、理征、理利贞、李耳、李信、李广和李暠组成的家族在他背后,支持着他。那一刻,李渊不再形单影只。他意气风发,对胜利充满信心,对天下充满了欲望。

我赞美巴山蜀水间的虎图腾,对鲜卑石室的祖先和天女之子也充满了好奇,更欣赏《新唐书·宗室世系表》那种让人折服的宏大叙事框架。我也知道,那些故事中只可能有一个是真的。甚至一个真的都没有。可我依然津津有味地讲述着李渊家族史的每一个可能。我喜欢故事里不时出现的龙和虎这样典雅的意象。无论真实或虚构,这都是一种精神境界。一堆没有逻辑的故事碎片被整合为一种天意,绝不是怪诞的纯虚构。

无论哪个故事,都配得上一个如日中天的时代,都可以成为明艳唐朝的前言。因为它们洋溢着一种让人振奋、使人向上的欢乐。在讲述故事的话语里,我们听到了自己血脉中龙吟虎啸的声音。神话片段填补了李虎之前没有历史记载的空白,构建起李唐家族的神话时代。当我开始讲述我真正要讲述的故事,在低回哀伤的情绪中写完几十万字的晚唐,我会无比怀念我曾讲过的这些神话。就象一个夜行的游子,在手中的火把渐渐黯淡、将熄未熄的时候,怀念曾经耀眼的光。

没有这些故事,没有真正读懂这些故事,在讲述晚唐时,我的哀伤和心痛都将会是不可理喻的。

甄别了这样或那样的可能后,我们筛选出了一部可能不真实,却最鼓舞人心的家族史,替李渊回答了“我从何处来”的问题。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在等待李渊去解决了:我往何处去。

第一篇 曾经的春天 第二章 穿过玄武门——前半截唐史

隋炀帝去扬州了,长安城空了,天下失去了天子。

白衣绿衫锦半臂、红罗抹额的陕县尉崔成甫站在第一船船头,嘹亮地唱起《得宝歌》。歌声不断水不断,每一艘船上齐声传来应和的声音。船下粼粼波光,映出放歌美人的身影。一人唱,百人和,万人听——广运潭边观者如山,翘首观望盛世的风光。望春楼上鼓笛胡部已经响起,迎接着远来的歌者。船只在曼妙的乐曲声中一一停泊在杨柳岸前,向楼上的三郎李隆基献上奇珍异宝,美食佳肴——这就是天宝二载的春天。

这时候,李渊离开太原,正往长安走去。

李泰咄咄逼人的气势刺激了李承乾脆弱的神经。太子刻意模仿突厥人,要象武川镇时代的祖先那样生活。可他从没有真正活得象那些祖先。李承乾没有草莽英雄的胸襟气魄,也没有他们的坚忍勇猛。地位受到挑战的时候,李承乾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继而沮丧消沉。等他从消沉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又变得暴戾、冲动,竟然想到勾结政治上失意的叔父李元昌,还有一些党羽,歃血盟誓,谋划一场宫廷政变。

李承乾最终被流放到遥远的黔州,而李泰被贬黜到同样遥远的均州。两人都没有能再回长安。一夕间失去两个儿子。父亲泪流满面,向身边的大臣哭诉自己心中的苦闷。说到伤心处,他激动地把头撞向御床,吓得大臣们死死地将他抱住。白发苍苍的天子抽出佩刀,想自刎了事。岁月磨人,眼前这个觅死觅活的老人,就象一尊金饰油彩脱落后的偶像,让我突然想起巨鹿郡的寥落荒村里,那群庶姓李氏的匹夫匹妇……

韩信告诉他不过十万。刘邦不服气地问这个名将中的名将,他认为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毫不谦虚地说:“臣多多而益善耳。”

看见旧布新的彗星出现天空后,太平长公主风风火火地闯进大明宫。她告诉李旦,慧星经天预示着帝星有难、太子夺位,希望挑拨李旦父子之情。公主和她的母亲一样迷恋语言。不同的是,武则天迷恋语言之美,对改一个美丽的名字、美丽的年号、美丽的官署名称乐此不疲;太平长公主迷信语言的力量。在流星散落如雪的深夜,李隆基选择了铁和血来解决韦氏之乱;当慧星又出现在夜空中的时候,太平长公主却可笑地选择用语言来发动最后一波攻势。机关算尽的公主没有算到,澹泊的李旦听了她的这一番话后,反而下决心要“传位避灾”,把帝位内禅给李隆基。

一地血污的玄武门呀,就是李唐家族神话开始消散的地方。

韩信的话是对的。开国帝王可以没有背景、没有英雄气,但他应该深谙他人的长短,知人善用。不能用谋士范增,“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也会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的困境中上演一出霸王别姬的悲剧。出身寒微的亭长刘邦斩白蛇起家,能从勇悍绝伦的项羽、出身高贵的六国诸侯苗裔手中全取天下,依靠的就是知人之明。刘邦后来也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反观李渊,他的用人之道无非四个字:用人惟亲。在他身边,找不出张良张子房式的人物。可是,窦氏为李渊留下了萧何与韩信——当他走进长安的时候,左边长子李建成,右边次子李世民。除了任用自己的两个儿子外,李渊用人几乎无一不是败笔。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有两个天才的儿子。愚蠢的任人唯亲,却开创出一派大局面——初唐的故事充满了喜剧色彩。

这出喜剧也许应该从李建成八岁的时候说起。那年,窦氏已怀胎十月。临盆的时候,薄雾浓云弥天盖地,围绕着李渊的别馆。云从龙、虎从风,人们纷纷传说,缭绕的云雾中隐约可见两条龙在追逐嬉戏,三日而去。是载黄帝上天的飞龙追寻真命天子的足迹,再次回到红尘?还是为颛顼吟唱《承云曲》的八条天龙,不知什么时候走失了一双,来别馆前,吟唱旧日的歌曲?孔子曾感慨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湮没在历史云烟中的龙今天又悄然现身,让那个冬天的人们目睹神龙摆尾的幻象奇景——别馆外龙飞九天的时候,一个婴儿正在别馆里呱呱坠地。

四年后,一个来去无踪的书生告诉李渊,这个孩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韬光养晦的李渊害怕这种出格的话语传到隋朝天子耳中,可书生攸地消失在空气里,再也找不到了。惊讶万分的李渊把书生的预言藏在了心底,却用“济世安民”之义来为自己的孩子命名——李世民(唐太宗)。

太原起兵后,李建成、李世民出征西河郡。对两人来说,这都是人生的第一次征战。兄弟俩是如此默契。行军时,他们约束将士,不得骚扰民间;在西河城下,他们身不披甲,一起查看地势……九天后,李氏兄弟未杀一人就全取西河,打开了通往长安的通道。李渊知道后高兴地说:“以此用兵天下,横行可也!”

就这样,父子踏上了漫漫征途。这时的李建成是左领军大都督,李世民是右领军大都督,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长安是李氏兄弟命运的转折点。李渊立李建成为世子、为太子。根据“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的古训,李建成在多数时候要留守长安。受封秦王的李世民则率麾下数万貔貅之士,为长安去赢取整个天下。

从少年身上的服色看,不过是小小别驾。席上就有人高声提议,大家饮酒时要自表门族、官品以助酒兴。大家会心一笑,轰然叫好,都想乘机奚落这个低品秩的不速之客。有人高声说自己的祖父宰相、父亲尚书;也有人矜持地说自己出身“四姓”,年纪轻轻就是台省郎官……顾盼之间,矜持中透出三分得意。

李世民扫平天下遇到的第一个劲敌是割据西凉的薛家父子。趁李唐在长安立足不稳之机,他们掀起了进攻的狂潮。西面庑廊上的第三匹骏马白蹄乌就是在这个时刻昂首怒目、四蹄腾空,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在浅水原相峙两月之后,李世民看准战机,以少量兵力正面牵制,自己催动白蹄乌直捣敌后。“泾水黄,陇野茫”,白蹄乌负着他,昼夜奔驰二百余里,衔尾猛追,终于迫使薛仁杲下马投降。

北方的刘武周、宋金刚依附突厥,悍然南下。李渊起家的太原很快就沦陷了。在最危急的时刻,李世民乘着特勒骠从关中重返河东。又是五个月耐心的相持后,李世民等来了宋金刚粮秣断绝的时刻。在敌人仓皇北撤的时候,神骏无比的特勒骠爆发了。它昼夜二百余里,在雀鼠谷追上了宋金刚。大唐铁骑一日八战,二日不食,三日未解甲,把刘武周、宋金刚驱逐到突厥。在东面庑廊第一个位置上,这匹白喙黄马留下了它的矫健身姿。

李世民没有停下脚步。手中的长剑早已指想盘踞东都洛阳的王世充。邙山脚下,轻如紫燕的飒露紫驮着他闯入敌阵。追兵如同闻到了血腥的猛兽,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朝年轻的秦王杀来。李世民身边随从的几十骑已在混战中失散。不知从那里射来的一支流矢正中飒露紫前胸。年少气盛的李世民面无惧色,在唯一一个部将的掩护下,飞骑如箭,突阵归来。西庑廊下第一幅浮雕记录下了这一惊心动魄的时刻。

飒露紫阵亡后,李世民胯下换上了什伐赤。这是一匹来自波斯的纯赤色骏马。从东庑廊第三幅浮雕上看,凌空飞奔的什伐赤身中五箭,可谁也阻挡不了它追风的身影。连战连败的王世充已经失去同李世民正面对抗的勇气了,狼狈地躲进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后面。

此时,洛阳如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王世充唯一的指望就是远在河北的另一位枭雄窦建德。就在洛阳将下未下之时,从远方终于传来了窦建德的消息。他将十余万众,挟新破孟海公的余威西进洛阳,来救王世充。窦建德的到来,使洛阳城下的唐军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危险,也使这一战成了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自古以来,逐鹿天下的重心在黄河中原一段。谁在这里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谁就赢得了整个天下。这段黄河以西是长安的李唐,南面是洛阳王世充,而河北就是窦建设德的大夏国。三大势力戏剧性地聚首洛阳一带。在这出围城打援、秦王破阵的大戏中,让我们铭记住东庑廊下的第二幅浮雕中那匹青白杂色的青骓。唐军主力留在了洛阳城下,李世民则带领三千五百名勇士轻装奔赴虎牢关,阻击窦建德的十万大军。经过一段时间的相持后,窦建德的士气渐渐低落。李世民骑上青骓,带三千铁骑勇敢地渡过汜水,向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发起了雷霆万钧的攻击。冲在最前面的李世民迎着飞蝗般的利箭踏破了敌手的营盘。冲锋中,“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的青骓迎面被射中五箭,可这没有阻止李世民骑着它去迎接一生中最闪亮的时刻。

窦建德被擒,王世充在绝望的情况下出降——虎牢一战后,天下归谁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后来,刘黑闼打着为窦建德复仇的旗号,收集旧部,在河北起兵反唐。可那不过是一段插曲。李世民又一次出征了。这一回,他的坐骑换成了一匹毛如旋涡的黑嘴黄马拳毛騧。在血战中,它前中六箭,背中三箭,驮着主人从刀光剑影中杀了出来,也把自己的身影固化为西庑廊下的第二幅浮雕——

这是一个属于骏马的时代。它们蹄声铮铮,血脉贲张,在遍地烟尘中昂首长嘶,谁与争锋?昭陵六骏和它们所代表的万千战马有龙的神气和虎的杀气。李氏家族的神话里所蕴藏的龙腾虎跃之义,经由这些骏马的蹄声鬃影,转化为对无限江山的占有。

借这个题目,李泰堂而皇之地结交权贵和士大夫,精心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络。《括地志》上承《汉书》“地理志”,下启元和郡县图志,是一部重要的地理书。更重要的是,它隐晦地表达了李泰对万里江山的勃勃野心。传统的修书方法进度太慢。李泰分道计州,编辑疏录,只用了几年时间,就将五百五十卷《括地志》急急地呈给父亲。这暴露了他一个致命的缺点:急功近利。

所以,诗人将这段历史描绘成一段“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的神话。(李贺的《秦王饮酒》是描写何人,学界存有“李世民说”、“李适说”、“秦始皇说”等不同见解,姑且采“李世民说”)只有这样,才能和李家神话中的龙和虎前后呼应。神话的主人公李世民受封天策上将,自置官属,俨然成为另一个小朝廷。

留在长安的李建成隐约意识到,功盖天下的兄弟将是自己最大的对手。由于太子的特殊身份,李建成不能象自己的兄弟那样纵横疆场。这使他在这个万马奔腾的时代逐渐被边缘化。多少英雄豪杰与李世民在战马上相逢一笑,在并肩浴血拼杀中成为生死莫逆之交。相形之下,长安的李建成形单影只。东宫谋臣建议他一定要亲自出征,接纳天下豪杰,为打下万里江山尽一份力。

这时,正好刘黑闼败而复起。李建成立刻主动请缨。李渊知道太子的顾虑,同意让他领兵出征。一个月后,李建成平定了刘黑闼之乱。可惜,他的努力有点晚了。尘埃落定,这个属于骏马的纷乱年代已近尾声。相比于李世民,太子李建成两手空空。他在考虑用阴谋攫取他没有得到的实力,而李世民也在考虑用阴谋攫取不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祸已迫在眉睫。

当太白金星悄然出现在秦分,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以果敢闻名的李世民却踟躇不决,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犹疑中,他想到了古老的龟卜。身边一个谋臣劈手夺过他的龟甲,狠狠地砸在地上——龟卜是用来决疑的。在你死我活的凶险局面下,还有什么问题,需要用占卜来解决!如果问卜不吉,难道要李世民和他身边的人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曦光初透,晓月将隐,只有明亮的太白金星象一个预言家,依然在天边闪烁。数百甲士迅速而安静地在秦王府集结,静悄悄地朝玄武门开进。在内重外轻的关中本位政策下,举天下之力不能同长安抗衡。天下的重心在长安,长安的重心在城北的宫殿,宫殿的重心在六军云集的北门。改变天下形势的非常之举惟有在长安发动,才能成功。长安的成与败,系于太极宫的北门——玄武门。

天下真的有那么大,可以让李世民纵横上下。可就是那小小玄武门,将决定他的命运。

半个时辰后,李建成纵马徐行,走出巍巍玄武门投下的阴影,朝临湖殿方向而来。李渊正在四海池上泛舟。宫中一片寂静,走了许久也不见人影。蹊跷的冷清,让李建成突然感到冷意侵人。在幽晦难明的林苑间,他突然勒马不前,四下观望。前方隔水一箭之地是水阁。时值盛夏,十三扇雕花长窗却反常地紧闭着。踌躇之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坚硬的马蹄敲在地面上,发出冰冷的声响,回荡在宫殿与宫殿之间,就如同命运的叩门声。

从这个意义上说,昭陵六骏的故事续写了李家生龙活虎的神话。

和武川的李虎、长安的李渊一样,年轻的李隆基天生喜欢结交英雄豪杰。以高丽人王毛仲为媒介,玄武门下最精锐的万骑营中多少豪杰都成了他的好友。在知悉伯父被毒杀后,李隆基神不知、鬼不觉地联络上当朝最有势力的人物太平长公主。政变的地点,依然选择在玄武门。

石头飞上树梢,被枯树乱枝挂住了。很多年后,还在那里。

清晨的微风中,李世民气不长出,箭已上弦!弓开、弦响、箭出,一星冷光一闪而逝。

那年正是暮春时节。风光旖旎的昆明池畔,酒新篘、曲新谱。五陵公子推杯唤盏,沉醉在撩人春色中。突然,一个戎服臂鹰的少年飞马狂奔,若无旁人地直闯筵席,骇得诗酒酬酢的纨绔子弟们心中都是一惊,纷纷面露不悦之色。

在风雪中,禁苑内的一棵参天大树突然开出一派繁花来。等到花落叶萎后,枝头挂满了璨烂如火的果。满树红果在数日后化为漫天红蛱蝶,翩翩飞去。仰望着皑皑白雪中的红蛱蝶,城中的老人们喃喃自语:这是不是寓意着长安要迎来新的天子了?

我曾见过一桢今人勾勒的玄武门复原图,层台高耸、檐牙如飞,有一种唐时建筑所独有的大气和简练。可比起我想象中的那座太极宫北门,它的笔触不够沉重、线条不够狞厉。印象中,玄武门是一座玄色的建筑,阴森、狰狞,每一条砖瓦的缝隙里都透出肃杀之气。血液凝固后的黑痂层层累累,使建筑比周遭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暗。玄武,北方之灵,是这道门的名字。这种龟蛇同体的怪诞生物仿佛就藏在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张开巨口,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万千生灵。是玄武门风格化的恐怖形象和具体的历史事件相结合,才产生了这种超自然、超人世的威吓力量。也只有这样一道门,有足够的体量,巍然屹立在这个家族所经所历的漫长道路上,把神话和历史分隔在门扇的两端。

长安不会喜欢一个要抛弃它的太子。这给了李承乾的弟弟李泰觊觎的机会。人们经常看见,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的李泰坐着小舆,出入太极宫,优雅地向父亲和他的大臣们阐述自己的观点。铁马金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李泰不能象当年的父亲那样,在征战中丰满自己的羽翼。可他还是聪明地找到了一种扩张势力的方法。在他的主持下,《括地志》的修撰开始了。

很多年后,苍老的李世民留下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言之所以为陛下擒也。”

指控他弑兄屠弟,逼父篡位的人无法给予李世民的理解,为他辩护的人同样给不了他。

这个家族把自己的神话演绎到尾声时,却带给了人间另一种神话。贞观四年,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罪至死刑的囚犯二十九人。此时的天下,东到沧海,南极五岭,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一派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盛世光景。当年,李陵以步卒五千血战匈奴,仍逃脱不了投降的命运。也是在这一年,大唐三千轻骑夜发马邑,深入虏庭,将“控弦百万”的突厥彻底击败。北周武帝的痛苦、刘武周的嚣张、几个王朝的梦魇在那一刻成为过去。从梦魇中醒来的长安陷入了彻夜狂欢。在照夜的火树银烛下,太上皇李渊反弹琵琶;李世民也在弦鼓声中举起双袖,载歌载舞;公卿们,正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酒觥……

在《草原帝国》中,勒内·格鲁塞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世界对李世民的观感:“一个受到震惊的亚洲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史诗般的中国”。

走进长安的李氏家族带给天下一个春天。站在玄武门的城楼上,看一看此时的长安和此时的天下——人世间的绚烂李花就如瑶池畔的蟠桃,五百年一结果,结在伊侯之墟,填饱了理利贞母子的漉漉饥肠;五百年一开花,花瓣落在孕育八十一载才呱呱坠地的婴儿身上;又过了两个五百年,李花在李世民的目光中开遍了天涯。桃红柳绿衬托下,李花摇曳多姿,娇嫩欲滴。李花掩映下的江山风日晴妍,闾阎明净。

这就是“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的贞观年代!

耀眼的光芒将要耗尽李世民的生命能量。天子过早地显露出老态。神话里的江山是注定要托付给下一代人的。

李承乾是这个家族降生宫廷的第一代人。他出生于承乾殿,他的名字就取自这座宫殿。可是,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却狂热地向往着大漠、长河,向往马背上的生活。大唐王朝的太子说着突厥语、穿着突厥衣,将散开的黑发按突厥的样式梳成小辫,连侍从也专选那些貌像突厥的人。李承乾带着他的侍卫,每五人为一个部落,在长安宫苑的草地上牧羊。在他的指使下,逃奴去盗窃别人牲畜。李承乾支起铜炉和铁锅,亲自烹煮偷来的牛羊。这群年轻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象马贼一样生活。酒酣耳热之余,太子高声宣布,自己继承皇位后一定要抛弃长安,率数万骑兵,到天边的金城,去当一名自由自在的突厥人。

李建成心头一震,转过头来,看见数十精骑如鬼似魅,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战马上的甲士周身散发着逼人的杀气。为首之人立马挽弓,平静地望着他,一点也不避讳他的犀利目光。

呼风唤雨的武照再也不回李家的长安。除了长安元年,也就是诗人李白和王维诞生的那一年,武照曾回过长安居住过两年,她已将洛阳当成她的家。她在自己的家中慢慢老去。与美少年的鱼水之欢,还有金粉红妆,都唤不回逝去的青春。女皇一生笃信佛教,却在最后几年,把延续生命的希望寄托在道士的金鼎上。她服食过莲花六郎张昌宗进献的丹药,还从白鹤山请来炼丹的隐士。丹药炼制了三年才大功告成。据说,服药后的武照容光焕发,自认为可以寿比彭祖。她特地将年号改为“久视”,希望能长长久久地俯视苍生。

只有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聪明如斯,方能洞悉玄武门对家族的真正意义。穿过阴森森的门洞,这个家族隐藏到长安城北的这片建筑群中。龙腾虎跃的神话在慢慢地,却是无可挽回地消散。一种封闭、幽闭的生活,取代了开放式的生活,在玄武门的另一端等待着李家子孙。这种生活的象征,不是龙,也不是虎,而是龟和蛇这样冰冷、湿滑,让人联系起阴谋诡计的生命。

在林苑中,李承乾经常与叔父李元昌各率人马,身披毛毡缝制的铠甲,手拿竹枪竹刀,列阵厮杀。这种虚拟的战争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残忍的娱乐,不能给予李承乾真实的战争体验。生长于宫庭的太子依然幼稚。

脱下溅血的铁衣,李世民跪在李渊身前,将脸庞贴在父亲前胸,放声痛哭。可是,紧紧相拥的父子都没有从对方身体感受到温度。父亲别无选择,内禅于李世民。人们将很快遗忘这位老人,任他蜗居长安城西狭窄的大安宫里,慢慢老去。那一年,李世民年逾廿六。他把年号改为“贞观”。

可这二十步,李承乾一生都无法跨过去。齐王叛乱牵连到了这位亲信。在刑讯中,他将这句话,连同政变的整套方案都供了出来。五天后,李世民下诏罢黜太子,幽禁起来。这时候,有朝廷重臣主张立年少的皇子李治(唐高宗)为太子。风闻此事后,李泰急了。他语带威胁地问李治:你与李元昌交情不错,没有牵涉他们的阴谋么?

这时,李世民才恍然大悟:所谓太子谋反,不过是一场未及上演的玄武门之变,也是一场没有胜出者的玄武门之变——玄武门的阴影,就是贞观的丽日照耀不到的地方。

李建成一楞:是李世民。

正如李世民对身边大臣所说:如果立李泰为太子,那就表明太子之位是靠阴谋来夺取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年迈的天子亲临太极宫的前门——承天门,向天下宣布:是没有阴谋的李治,将在不远的将来拥有这片开遍李花的天下。

刘邦听后笑着调侃他:多多益善,怎么被我在云梦泽给生擒活抓了?

太白金星又一次闪烁在太极宫上空。这一回,它现身白昼。

在甘露殿的密室里,太史令李淳风告诉李世民,这个星相占卜预示着三十年后女主将兴。太白之妖就藏身掖庭宫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三十年内,她将把李氏子孙诛杀殆尽,成为天下的主人。这时候,李淳风看见天子似信非信,眼中却闪烁着凶光:如果我将这妖孽杀了呢?

太史令突然意识到,一场宫闱杀戮已迫在眉睫。思索了片刻后,他字斟句酌地说:“天之所命,必无禳避之理”——三十年后,三十年后,当传说中的女子篡唐时,人到暮年,或许还存有些慈悲心肠,杀戮李家子孙时下手多少留有余地。如果今天杀了她,那一缕游魂也会转世投胎,来执行苍天不可逆转的旨意。转世重来的她三十年后血气方刚,杀戮由心,正是少年。李家子孙恐怕再无幸免之人。

听了这话后,李世民沉吟半晌,终于没有再说什么,第一次以听之任之的态度来对待天下大事。圣明的天子已经老去,再没有勇气去对抗命运的安排。

传说,在亚历山大的战马前,天竺的圣哲们跺了跺脚,用这种方式暗示他:你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但真正属于你的,不过是脚下的方寸之地。可是,印度人没有把这样的感悟告诉同样是一代大帝的李世民。相反,自言二百岁的天竺僧人那罗迩娑婆寐把愚蠢的幻想带到了长安。他从金飙门内馆舍中捧出一盘自己刚刚炼制的不死药。李世民憧憬着“金丹一粒定长生”。可他大概忘记了,玄武门前,神话消弭。没有神迹的时代,丹药也不能带来奇迹。

李世民在玄武门得到天下,又在服食了丹药后弃天下而去。一得一失之间,为他的王朝留下了两个命运的符咒。从此,玄武门和不死药如附骨之蛆,纠缠着唐朝的天子们。

只不过,李世民已长眠九嵕山下,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治的第一个年号是永徽。永徽是贞观的延续,和贞观时代一样春风扑面。它也只是贞观的延续,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病痛的肉体禁锢了李治的灵魂,使他不得不在病榻上虚掷光阴。太极宫在龙首原下低洼处。李治忍受不了它的潮溻,下旨修葺了长安城东北永安宫,改为大明宫。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周长十五里,东、西、北三面都有夹城。南门外则是宽阔的丹凤门大街。自南端丹凤门起,北抵太液池蓬莱山的中轴线上排列着气势恢弘的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壮丽的含元殿踞龙首原高处,高出平地,如在云端。面阔十一间,进深十七间,衬以翔鸾、栖凤二阁。这就是所谓“左翔鸾而右栖凤,翘两闕而为翼”。殿前的大道自上望下,宛如龙尾下垂,故名龙尾道。整座宫殿以居高临下的气势,俯瞰城南繁华的街坊——从此,唐朝故事的大多数情节将在这里展开。

贞观之治结束了,连永徽之治要结束了。

一辆小车将李世民的才人武照(武则天)从深宫送进了荒凉的感业寺。又是小小七香车,将这个俏丽的女尼悄悄地接回宫廷。在幽深的宫廷里,她掐死自己的女儿,虐杀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然后是宗室、大臣、甚至她自己的儿子、姐姐……一个个血腥扑鼻的阴谋,串成了新皇后凤冠上血红的珠串。可是,武照不喜欢长安。她总是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在掖庭宫的回廊暗室间飘荡。她们把腐臭的手指和足趾迎面掷来,就象在幽幽的水面上抛瓦片……梦魇乍醒而汗水淋漓的武照总会听见黑猫凄厉的声音,暗夜里,从永巷深处传来,酷似被她虐杀的萧淑妃在哀号。在濒死前,这个泼辣的女人发誓要转世为猫,来追逐武照的灵魂。如今,她的鬼魂声动深宫。

心惊肉跳的武照和丈夫李治銮驾东去,远远地离开了长安。

二十多年里,李治在长安与洛阳之间踌躇,拖着病体七次踏上从长安去洛阳的旅途。病是越来越重了,李治也开始广征术士,乞灵丹药能延续他的性命。为了专心于炼丹,他命太子监国,自己则躲进了丹鼎缭绕的白玉烟中。胡僧卢迦阿逸多合成了长生药。李治是在父亲的病榻前与武照初试云雨的。父亲驾崩前服药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懦弱的李治赏赐给卢迦阿逸多大将军的头衔,却没有勇气服下他炼出的金丹。不久,缠绵病榻多年的天子崩于洛阳宫贞观殿。

为了权力,武照已经先后杀死了亲生的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从东宫流传出来的《种瓜谣》很快就在洛阳城流行开了,听来更有一番凄怆动人的韵味:

<span>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span>

你看那“四郊秦汉国,八水帝王都”,壮美的长安城已在前方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我在脑海里想象那时的李渊,却总是皱纹满面的阿婆,勾勒不出一个创世者的英姿。翻遍二十四史,很难找到象李渊这样暗晦无光、形象苍白的开国帝王。近些年来,有人为李渊重新立传。他们认为李渊优柔寡断、无知无识的形象是被后人扭曲了的,要还原他创世者的英明形象。但是,千言万语掩盖不了李渊没有知人之明的缺陷。

曾经开遍天涯的李花如今只开在长安、洛阳的皇宫,还有一座座朱门紧锁的王府中。花样脆弱的李家子孙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一个女人昂首阔步,登上最高处的帝座。如暮春的李花,李家子孙在武照刮起的腥风血雨中几乎被清洗一净。

散落如雪的流星喻示着又一个喋血之夜。三更时分,羽林兵在李隆基的率领下杀进了玄武门。左、右万骑也从不同方向攻进太极宫,会师凌烟阁前。太极殿上守卫李显灵柩的南牙卫兵听到鼓噪之后,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刃,与羽林军、万骑营走到一起。韦氏没能象上次那样登上玄武门,只好狼狈地逃入飞骑营。最后,一个飞骑兵斩下了她的首级。几乎同时,甲士气势汹汹地闯入公主的寝室。刀光映衬下,安乐公主的脸如此苍白,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她曾以为自己是玄武门前的胜者,转瞬,就要化为巍巍玄武门的梁柱间又一缕不散的新魂。

三年后,白发飘萧的女皇死在清冷的上阳宫。

被女皇流放到房陵的李显常常独立空庭,回想短暂帝王生涯的点点滴滴。陪伴他身边的,只有妻子韦氏和刚刚降生的幼女。有时候,他仰望寥廓天穹,在心中默默叹息,就连叹息也无声,惟恐传到洛阳母亲的耳中。没有人的时候,李显拣起地上的石头。在抛到空中前,他在心中默默祈祷:我以后还能做皇帝,这块石头就不落地。

飞将军李广在暮色苍茫的林间射向猛虎的那一枝箭,穿透了玄武门下冰冻了的空气,射向李建成的心脏。李建成坠马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位据说被鹿角触死的李敢。他们都象一片飘摇的黄叶,弓弦响后飘摇在血光弥散的空气中——这样的联想让人黯然神伤。李广的洒脱、李敢的血性,现在都被功利性的算计所取代。

流放多年后,李显回到了属于母亲的洛阳。有人在过河的时候拾到了一面古镜,把它献给了李显。隋炀帝照过的镜子,李世民也曾揽镜自顾,而李显照镜的时候,镜中的魅影幽幽地对他说:又要做天子了。

十天后,也就是母亲驾崩前不久,李显在大臣们的拥戴下重登皇位。

长安禁苑内的树没有开花,也没有结出璨烂如火的果,更没有化为漫天红蛱蝶。可李显还是穿过漫天风雪,又回到了长安。被母亲幽禁房州的那么多年中,李显与韦氏母女相依为命。这种经历使李显格外眷恋自己的妻女,处处迁就她们。重返长安,不是因为他对这座父、祖生活过的城怀有深厚感情,仅仅是因为长安是韦氏的故乡,也是韦氏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

韦氏厌恶李显册立的太子李重俊。那不是她的亲生子。武则天称帝的先例使她的女儿安乐公主也对帝位有觊觎之心,一直想让父亲废掉太子,立她为皇太女。骄横的公主根本没有将李重俊放在眼中,有时甚至称他为奴才。皇位之争在公主和太子之间悄然展开——这是唐朝历史上非常吊诡的一幕。玄武门静静地等待着又一回宫门喋血。

神龙三年初秋的一个深夜,一向低声下气的李重俊突然率羽林军斩关而入,直扑宫闱,同时分兵守住宫城诸门。不可思议的是,他独独把玄武门遗漏了。

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天子李显带着韦后和安乐公主仓皇逃到了玄武门楼,躲避兵锋。李重俊随后赶到,围住了门楼。一时间,双方形成对峙之势。过了片刻,李显的头战战兢兢地探出了玄武楼的槛栏:你们都是朕的卫士,为什么要谋反!如果能斩下谋反者的首级,富贵就在眼前。

听了天子的许诺后,玄武门楼下的羽林兵骚动起来。李重俊见势不好,在混乱中夺路而走,狼狈逃窜到终南山。他再没有走出遮天蔽日的密林。当李重俊在树下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休憩片刻,一把刀悄无声息地掠过了他的脖颈——无法夺取玄武门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失去了太子的李显厌倦了长安的血腥。他又一次想到了母亲留在洛阳的家。两年后关中大旱,使李显动了东迁洛阳的念头。可是,韦氏阻止了他。这个女人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她需要留在自己根基深厚的长安。韦氏想重演武则天的旧事。可她缺少女皇的大气。武则天对自己的能力和寿命都是如此自信。她可以耐心地等到李治龙驭上宾,才从容地踏上登顶之路。可韦氏急不可耐地将朝丈夫的玉斝里投下一剂粉末……

李显神秘地驾崩后,韦氏立温王李重茂为帝。这只是过渡性举措。如果一切如她所愿意,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定会仿效武则天,将自己亲手推上帝座的傀儡再拉下来,取而代之。在韦氏眼中,最后的障碍就是李显仅存的同胞弟妹李旦和太平长公主。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病弱的李治、无能的李显和澹泊的李旦之后,李氏家族又一个激动人心的人物要器宇轩昂地登场亮相了。

和刚刚被毒死的兄长李显一样,李旦已经是二度称帝。前一次,是母亲武则天的手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现在是他的儿子李隆基。李旦的生活永远在别人手掌中。这个懦弱的天子立刻面临着艰难的抉择:究竟是按照嫡长继承制册立长子李成器为太子,还是由政变中功不可没的三郎李隆基入主东宫?

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曾问过淮阴侯韩信一个问题:“如我能将几何?”

轮到少年饮酒的时候,他神采飞扬地端起银船杯喊道:我的曾祖天子、祖天子,父亲乃是当今相王,我就是临淄王李某!

话音一落,席上诸位呆若木鸡。突然,訇的一声,如风卷残云,走得一个不剩。少年李隆基(唐玄宗)仰天大笑,连尽三钟,跳上金络马,绝尘而去。

比起幽州、并州的游侠,眼前这位王孙豪迈不羁,多了一种天下舍我其谁的王者之风。还在幼年时,李隆基就常常自比汉末枭雄曹操,宫中的人都呼他为“阿瞒”。七岁的李隆基到朝堂拜见祖母武则天。金吾将军武懿宗见他车骑严整,十分嫉妒。仗着自己是女皇的同宗亲族,武懿宗找了个借口,大声训斥李隆基的随从。不曾想,年幼的李隆基怒目而视,厉声喝道:这是我家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的护卫!

这时的长安,就像大唐帝陵前的华表,天竺的莲花基座上耸立着古巴比伦风格的带棱圆柱体,柱身上是波斯袄教的太阳,却围绕着拂菻的忍冬花纹。我想像中的长安,无论是被六街九衢分割开来的市井百态、透额纱下仕女光洁如满月的面庞、功名之士华服上工绮的黼黻,乃至在九姓胡牵引下彳亍的驼,都若有若无地泛出唐三彩釉色的光泽来。那是朱红、金黄和靛青以无法说清的比例复合而成的颜色,并且融入了捉摸不定的光亮;有大气的柔和,却包藏着可以恫震世人的夺目。金碧辉煌的色调、丰满充实的构图和圆润丰满的形象组成了人们对开元盛世的观感。

民间传言,黑夜中独行于坟场或者密林,彳亍间常常会迷失方向感。在黑暗摸索中前行了很久很久,人一次次回到曾经走过的旧地,怎么也走不出去。这就是“鬼打墙”。在甍宇接天的长安,李氏家族的一代又一代人蹒跚前行了一百年,穿过玄武门,又一次次回到骨肉相残的玄武门。巍峨的玄武门屹立在历史的虚空中。难道一个王朝的脚步将被鬼魂筑起的墙永远地圈禁起来?

错愕间,水阁的雕花长窗轰然洞开,无数枝长箭如雨倾泻。顷刻间,李建成身边的侍卫已经被射翻了十余人。听到长箭戳入肉体,发出沉沉的噗噗声,李建成的面色刹那间惨白如纸。不过,这也是一位见识过铁马金戈的人物。在密集的箭雨中,李建成低低地喝了一声,掉转马头。紫骝斜地一跃,穿过血肉横飞的人群,撒开四蹄,朝森森宫阙的深处奔去。

公主继续在铜镜前一笔一笔地画眉。镜光中的美人眉目如画,很快就被血洇湿,变得模糊不清……

李成器谦恭地让出这个理论上属于他的太子之位,将父亲从两难困境中解救出来。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李建成的身影,如黄叶般,飘摇在玄武门前。

若多年后,李世民在九嵕山为自己营造陵墓的时候,命工匠用高浮雕手法,将伴随自己征战四方的六匹骏马铭刻在两侧庑廊上。让我们指着“昭陵六骏”的残片图案,细数那段风云故事。

李成器将姑母的原话悄悄地转述给李隆基,自己则安静地躲藏在李隆基的背后。他知道,姑母最富蛊惑性的语言要将他拽上一条似曾相识的路——这条路是通向玄武门的。

太平长公主没有想到李成器不肯接受这宿命般的安排。急怒之下,她匆匆来到入中书省必经道路上的光范门,拦住正要上朝的宰相们,露骨地暗示他们,支持自己更换太子。这个愚不可及的举动暴露出公主比不上她的母亲;对玄武门的认识,她甚至比李成器还要肤浅得多。承天门或光范门这些阳光下的前门有什么用呢?王朝的命运一向取决于阴云重重的后门。

“秦中自古帝王州”,没有什么地方比八水环绕的长安更合适作为天下的中心了。道路上,匆匆地走来白衣举子的瘦驴、回朝献俘的将军的朱鬣马、五陵公子的金铃犬。多少意气风发的人为了各不相同的目的,络绎于途,从天南海北来到长安。名将哥舒翰的白驼奔走如风,将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消息从青海湾传到了长安。驼铃悠悠,九姓胡商带着他们的长长驼队不远万里驮来揭陀国的胡椒、于阗的美玉、拂菻孔翠、室韦丰貂,还有林邑火珠,也带来了昆仑奴、新罗婢。在物质主义的开元、天宝年间,头颅昂然四顾的骆驼才是最伟岸、最实在的生命。是它们驮起了一个海纳百川、吞吐万物的长安。

一败涂地的太平长公主这时候才想起玄武门,急急地去联络驻守门边的羽林军。李隆基没有给她决战玄武门的机会。他和心腹宦官高力士诱杀了左、右羽林将军和依附公主的宰相;王毛仲率三百余兵马控制了玄武门。公主狼狈地逃入终南山的佛寺,就象当年的太子李重俊……

登上帝座的李隆基还是离开了长安,去洛阳追寻祖母的足迹。早在受禅登基之初,他就想这么做了。可他与太平长公主的恩怨必须在长安有个了断。迁都计划因此推迟了整整四年。天子和他的大臣用了二十四天,跋山涉水来到洛阳。此后二十年,李隆基一半时光是在洛阳度过的,另一半时光在长安。长安与洛阳间,朝廷迁移不下十次。几经踌躇,李隆基终于选择长安来度过自己的下一个二十年。他把一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开元盛世带回了长安。

这时候的长安,“自安远门西尽唐朝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床翳野”,是一个辽阔到不能再辽阔的天下的中心。

到长安去——不论是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荒凉的碛路、庄严的跸道、驰道或者从山谷里蜿蜒而过的小迳,或者涩道,也就是那种用无级次的石砌成的陡斜小路,我知道,它们无一例外地伸向同一个地方。那是路和路的起点或终点、路汇集的地方,给予路和路以存在的意义并证明它们确实存在过——

那是长安,那时的长安,天下的长安和天上的长安。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李隆基在东宫住了不到四个月,“太子非长,不当立”的流言蜚语已在长安四下传播。制造这种舆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长公主。目睹过公主芳容的人都说,她的眉眼酷似母亲武则天。如花的容颜下,跳动着一颗觊觎天下的心。太平长公主不比懵懂无知的韦氏母女。她敏锐地感觉到李隆基身上逼人的英气。尽管党羽众多,朝中七位宰相中五位出自她的门下,可这位被称为“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心里清楚,妨碍拥有天下的人就只有英武的太子了。她悄悄地找来了李成器:“废太子,以尔代之。”

贞观十七年,齐王在封地发动了一场叛乱。消息传来,李承乾轻佻地对身边的亲信说,东宫的西墙距皇宫不过二十步,(如此优越的叛乱条件)齐王怎能相比?

这也是一个歌舞升平、歌声嘹亮的时代。

我喜欢西域康国“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胡旋舞,喜欢石国的柘枝舞和胡腾舞,还喜欢青门外当垆的胡姬、紫髯绿眼的胡人。《胡腾舞乐图》中的竖笛、箜篌和排箫,还有清元小殿上,“宁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马仙期方响、李龟年筚篥、张野狐箜篌、贺怀智拍”——错彩缕金画面都让人如闻仙乐。我还喜欢“出郭已行十五里,唯消一曲慢《霓裳》”的韵味。那是天竺舞曲《婆罗门》改编而来的动人音乐。当李隆基在勤政楼宴待百官,“观者数千万众,喧哗聚语”,无法听见百戏之音。恼怒的天子欲罢宴退席,他身边的高力士建议让永新高歌一曲。歌手站在百尺楼头撩鬓举袂,穿透力极强的歌声“喉啭一声,响传九陌”,刹那间广场寂寂,若无一人,几乎能让“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号称“声出朝霞之上”的念奴歌声也不在永新之下。史书告诉我们,二十五人吹管,盖不过她高亢的歌喉。诗人元稹称赞她是“飞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还有何满子、薛华和金吾妓,无不是这个如歌年代最美丽的声音。

这种烂漫的音乐性表现力量元气淋漓,不受任何形式拘限,渗透了整个盛唐。我们也叫它“盛唐之音”——让人念念在兹的盛唐,是晚唐,乃至比晚唐更晚的年代仿效的楷模,却也是无可仿效的盛唐。

在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的弘农之野,挖掘出了一方白石。石上写着一个艳红的“来”字。弘农得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为了纪念这件奇事,李隆基将年号从开元改成了天宝。后来,有人说,他没读懂石头上的铭文。读懂了,也许就不会改了。

天宝二载阳春三月,望春楼下的广运潭里船影翩然,连樯弥亘。三二百只崭新的小斛底船首尾相接,有数里之长,在头戴大笠子、身着宽袖衫、脚踏芒屦的驾船人控驭下迤俪从东而来。小斛底船为长安运来了扬州的铜镜、丹阳的绫衫缎、会稽的吴绫绛纱、豫章的名瓷、宣城的纸笔、吴郡的三破糯米。还从遥远的南海运来了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始安的蕉葛、蚺蛇胆、翡翠——天下为长安呈上了又一场永世难忘的视觉盛筵。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

李世民开了阴谋夺位的先例。他不想让王朝的命运永远与阴森的玄武门纠缠不清,可这由不得他了。

也许,只有天宝二载的春天才是春天……

“盛唐之音”依然在空气中缭绕不绝,天宝三载已悄然开始了。这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一年。那一年,李隆基造精舍、采药饵、合炼金丹。宫中建起为他祈福的坛,供上了嵩山上炼制的仙药。三十年太平天子得意洋洋地告诉宰相们,甲子日登坛祷告的时候,他听见天空中传来“圣寿延长”的话语。就在李隆基沉浸在自己编织出来的不老神话中时,唐朝的历史已无声无息翻过了一半。

正是在那一年,女道士杨玉环悄然开始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后宫生涯。正如中描绘的那样,“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李隆基痴恋着杨妃丰腴肉体。手中的权力漫不经心地交给了奸臣李林甫,自己隐退到幕后去。

香气氤氲的重重罗幕下,让人无限怀念的开元盛世就这样,悄悄结束了。

还是天宝三载,大臣的党争鸣锣开场。这场争斗迅速升级,最后演变成你死我活的较量。我们可以开列出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来证明这场党争的残酷。名单上面有多少显赫一时的精英人物,象鸟雀一样扑棱棱乱飞,却又都没有逃过奸臣李林甫的“罗钳吉网”。教人毛骨悚然的一份份排马牒,仿佛饱吸血浆的蝙蝠,从他的爪牙罗希奭掌心腾空而起,穿过密密匝匝的网眼窜入没有点缀的漆黑里,自北而南肆意传播着死亡的讯息。

一个又一个大臣屈辱地死去。党争使他们失去了官位、抱负、生命和尊严。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死亡还不是党争的句号,是省略号。

仿佛一阵落花风似的,从霓裳羽衣底里吹来。庙堂上的阵阵冷风吹散了那些人和事,吹散了落花,也吹出了长安的寒意。

第一篇 曾经的春天 第三章 王气与英雄气——从河北胡化到藩镇割据

在长安花落的时节里,河北的安禄山立马关山,腆着便便大腹,虎视眈眈地向西张望。这个胡人如此倨傲,因为他知道,脚下的幽燕大地蕴藏着一种反抗的力量,一股桀骜不驯的英雄气——在王气当空的长安面前,霸气十足的河北永不曾真正低下他们的身姿。

要追溯河北与长安那段波澜壮阔的龙争虎斗,就从隋朝末年的一首童谣开始:“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为流;不决则为沥。”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神秘的歌谣流行于市井村镇,象风一样来,又如风一样走。它们是谁编的,又是从那里传来,已经无从考证了。史学家称之为“图谶”。什么是图谶?《后汉书·光武帝纪》注:“图,河图也;谶,符命之书。谶,验也。言为王者受命之征验也”。图谶以歌谣的形式预言了王朝的命运。从东汉的“代汉者当涂高”到《桃李子歌》……这些谣谶使人们相信,童谣里藏有王朝更迭的秘密。

杨树下的池水是时世流转、气数无常的形象写照。杨隋的天下就要风水枯竭了。但究竟是在池壁决口后一流无遗,还是慢慢地沥入池底的泥土,慢慢地干涸?谁也不知道。人们只是约略地猜测,杨家的天下不是落入与“流”谐音的“刘”氏手中,就是归与“沥”谐音的“李”氏手中。“世上英雄本无主”,大河南北的山东豪杰围绕着天下属“刘”,还是属“李”,对童谣有了两种不同的理解:瓦岗寨的河南豪杰和李渊旗下的关陇贵族走到了一起,因为他们相信“李氏将兴”的预言;而高鸡泊的河北英雄却在“刘氏主吉”的图谶指示下,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长安,从此有了自己的对立面,那就是河北。

千年以来,燕赵故地从来英雄辈出。早在东汉的时候,人们就说,天下精兵,无非河北的“幽州突骑,冀州弓弩”。燕赵豪杰们弓马娴熟、来去如风,战力甲于天下。唐初,领袖河北的窦建德挟百战余威,要与长安的李渊、洛阳的王世充三分天下。可他失败了。败得很惨,几乎是一败涂地。窦建德与王世充一起,被囚车送到了长安。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王世充都是一个乱世里的小人。没想到,李渊宽宥了他,却把窦建德送上刑场。在翻看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后来人心中总壅塞着不平之气。李渊的处分是如此的不公平。可他们忽略了一点:

英雄,就是英雄死亡的唯一理由。

一个浑水摸鱼的小人王世充在长安能有什么作为?窦建德这样的英雄就不同了。他有武力,有气质,有智慧,有无穷的个人魅力。这样的英雄渴恋着风来时的呼啸。风中的画角与战鼓未曾响起的时候,英雄将怎样度过此生的寂寥与荒凉!当血雨腥风送来一个乱世,他们欢呼雀跃,勇敢将胸膛坦露在凄厉的风中。天地间上下翻飞的精魂是他们,山海间呼风唤雨的能量只属于他们。只有他们,有资格龙争虎斗,呼啸着把亿万生灵拖上血流飘杵的战场,再送进最黑暗的地狱!当英雄们虎倦龙疲,乱世也就快要结束了。英雄为乱世而生;要结束乱世,就首先要结果窦建德这样的乱世英雄。他慷慨豪爽,是天地间真正的英武男儿。哪怕有朝一日他沦为长安的阶下囚,在河北豪杰眼中依然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所以,长安没有给他生存的机会。刑场上的窦建德和乌江边的项羽一样,注定要用自己的死来为乱世划上句号。

让长安人没有想到的是,窦建德没有死,它的魂魄随着刚劲的秋风,回到燕赵大地。在大河之北,不死的英魂汲取了新的力量。它借着刘黑闼的躯体,不屈不挠地站了起来,率领河北,再一次向长安挑战。这一回,连李世民也几乎被狂暴的英雄气所震慑。他不得不掘开了河堤。滔滔洺河水在漫天血雨腥风中一泻千里。无数河北豪杰被波涛吞噬——

这是一幅具有象征意味的图景。浪花淘尽英雄,也洗出了风清月朗的盛唐时代。

心有余悸的李渊要将河北的女人和孩子驱入关中,坑杀那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在没有人烟的河北,英雄将从此成为浩瀚天空下的游魂野鬼。多数朝臣的反对下,这种极端的血腥做法没有付诸实施。《旧唐书》的“颜游秦传”清楚地记载着:“时刘黑闼初平,(河北)人多以强暴寡礼,风俗未安”——在河北平静的表面下,依旧跳动着一颗桀骜不逊的心。

根据史学家推断,当年窦建德、刘黑闼麾下的河北豪杰身上就有浓烈的胡人色彩。他们按照胡人风俗收壮士为养子,用拟制的血缘关系构筑起一支宛如胡族部落的强悍力量,去和长安争夺天下。为了抗衡这些带有胡人气质的河北英雄,长安从遥远的靺鞨邀来了彪悍的突地稽勇士。当河北臣服于唐朝后,这些靺鞨人没有返回自己冰天雪地的故乡,留在河北的幽州一带。李世民大破东突厥、远征高句丽后又将降唐的突厥残部和高句丽人也安置在这里。到了武照统治天下的时候,反叛的契丹人曾一度攻陷营州。原本生息在营州界内的胡族只好在纷飞的战火中南迁……这样,幽州陆陆续续有了二十一个胡人的羁縻州,成为胡人最集中的地方。

在一百多年时间里,河北渐渐地“胡化”了。胡人本能地喜欢上了河北。比如“昭武九姓”。他们是迢迢丝路上最重要的旅人,带着驼队和马队不远万里,往来于长安和西域。他们从长安带走了丝绸和瓷器,又为长安带来了珠宝、皮草,还有祆教、摩尼教和胡旋舞。昭武九姓的足迹遍及大漠东和西。从碎叶、蒲昌海到河曲六胡州,再到柳城,到处都有昭武九姓的后裔。这些走过天南海北的人见多识广,直觉地感受到河北的与众不同。这里最适合充当他们漫长游历后的栖身之地。

一百年来的胡风羯雨越过燕山谡谡南来,将河北的土地浸润出一种与别处完全不同的气息,最终在两种文明交界处,造就了一个胡化的社会。

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曾提出过一个问题:“夫河北之地,东汉、曹魏、西晋时固为文化甚高区域,虽经胡族之乱,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汉化仍未见甚衰减之相,何以至唐玄宗文治灿烂之世,转变为一胡化地域?”就让我们在这个文治灿烂之世中观察一下,河北是如何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那时候,如日中天的李隆基正憧憬着开疆拓土,超越以往任何一代帝王。天下洋溢着一种“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尚武精神。谁不想黄沙百战,勒石燕然,让自己的图形挂在凌烟阁上?但是,府兵战时征伐,平日务农,战斗力略嫌孱弱。“只恨汉家多苦战,徒遗金镞满长城”——他们无法支撑起李隆基的雄心壮志。长安不得不开始改组军力。

府兵没落,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机动、更为彪悍的募兵。从漠北到西域的漫长疆界上,长安陆陆续续设置了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北庭、安西等藩镇。藩镇的节度使们带领着几十万貔貅之师浴血沙场,把一出“壮士挥戈回白日,单于溅血染朱轮”的剧情演绎得惊心动魄。王朝的疆域,因此扩张到以前任何朝代不曾到过的广阔空间。

但是,藩镇掌握下的精锐士卒对长安来说,也是一个潜在的危险。“中原无鹿海无波”的太平岁月中,长安的北军和内地残留的府兵被慢慢销蚀,成为纸面上的军旅。长安天子曾经“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现在却从“居重驭轻”变成居轻驭重。

在拥有更广阔的天下时,长安没有发现自己有失去整个天下的危险。

募兵制取代了耕战一体的府兵制后,大量的壮丁长年戍边,不务农桑。可谁来完成田间的春种秋收呢?开元二十六年,李隆基颁布《敕亲祀东郊德音》,清晰地阐述了他解决这个矛盾的基本思路:为了避免给农耕生活带来负面影响,他在边地征募胡人,来组建雄师劲旅,实现雄霸天下的梦想。

随着胡人被大量征召,他们合法地、低烈度地,但又是规模很大地进入了河北。这就为游牧文明的反向同化创造了条件。李隆基未能预见到,大唐拓土开疆的同时,华夏文明的地域反而萎缩了。

马背民族在骑射方面的天然优势,使许多胡虏壮士很快脱颖而出,晋升将军。起用蕃将一直是唐朝的传统作法。不过,统帅却多是长安外派的朝廷重臣。那些元老重臣,如张嘉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都是在节度使任满后回长安,入知政事,成为宰相。在北陲所取得的赫赫战功帮助他们竞逐高位。这就是所谓的“出将入相”。

按照《旧唐书》的记载,没有藩镇履历的奸相李林甫上奏天子:“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他害怕这些能文能武的节度使入朝为相,会威胁自己。所以,他喜欢将藩镇交给不通文墨的蕃将。就这样,夫蒙灵察、安思顺、高仙芝、哥舒翰等一批蕃将陆续成为节度使。天宝三载后,长安的党争在加剧。从长安外放的节度使们大都与朝中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身不由己地卷入长安的旋涡,被很快地吞噬了。随着王忠嗣、皇甫惟明等来自长安的节度使相继被谪、被杀,手握雄兵的北疆各藩镇节度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胡人面孔。

这些节度使中最有势力的,就是坐镇幽州的安禄山。

安禄山本姓康。母亲阿史德氏改嫁安姓人家,他也就更名为安禄山。无论康姓还是安姓,都是寄居河北的昭武九姓。安禄山步走如飞、弓马娴熟,还能和着节拍急促的胡旋舞曲翩翩起舞。当朝廷征召胡族战士入伍的消息传来后,他和好友史思明一起放弃了在互市充当牙郎的生计,投身幽州张守珪帐下。一次,他贪功冒进,惨遭奚人和契丹人重创。按照军律,安禄山应问斩。临刑前,他厉声狂呼:“大夫欲灭奚契丹,奈何便杀禄山?”

张守珪犹豫再三后,将安禄山押送长安听候发落。张九龄看出了安禄山“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可李隆基没有听宰相的意见,把长安最危险的敌人又放回了河北。

从此,安禄山扶摇直上:担任平卢节度使两年后,他又兼任了范阳节度使;六年后,他的头衔增加了河北采访使;紧接着,河东节度使的印绶也佩在了他的腰间。按照惯例,节度使任期不过三年。可安禄山雄视河北超过了十二年。这既反映了长安在人事任免上是如此懈怠和大意,也归因于这个狡猾的胡人准确地把握住河北胡化渐深的本质特征。父亲和继父是九姓胡,母亲是突厥人的种族优势使安禄山赢得了北方胡人的广泛认同。十几年中,他不断收买胡族人心。东至靺鞨,北及匈奴,到处都有他的拥戴者。对奚、契丹等不肯臣服的胡族,安禄山依靠唐朝的强大实力连年征伐。在精通九夷之语的安禄山躬自抚慰下,被俘的胡虏壮士“朝为俘囚,暮为战士”。

窦建德、刘黑闼的灵魂寄居在安禄山的躯体里。转世的窦建德、刘黑闼和他们的河北蠢蠢欲动。也许,明天的太阳就将在四方倾动烟尘起的地平线上升起,可今夜的李隆基,不,也许是整个长安香梦沉酣。谁也没有听见风中传来的低沉角声蕴藏着危险来临的讯息。

安禄山暂时没有什么动作。笑里藏刀的宰相李林甫是他非常忌惮的人物。这个奸臣没有达到李隆基曾有过的高度。但是,作为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李林甫的存在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李隆基倦政后的权力真空。与安禄山交谈时,李林甫总能先行说破他心中所想。这让心怀鬼胎的安禄山于满朝公卿中独怕李林甫一人。即使在滴水成冰的隆冬腊月,安禄山和李林甫说话时也是大汗淋漓,诚惶诚恐。每当下属从长安回幽州,安禄山一定要问李林甫可有什么吩咐?若是听说李林甫有所夸奖,他会欢喜雀跃;如果听李林甫的言辞中透露出不满,安禄山就魂飞魄散。

可李林甫到底还是死了。接替他的是杨玉环的族兄杨国忠。比起李林甫,他又等而下之。安禄山看不起一个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宰相,杨国忠又缺乏和安禄山周旋到底的忍耐力。这样的人,怎么能填补李林甫留下的空白?

一个王朝有它自己的灵魂。当年的长安有年轻而强健的灵魂,并外化为李世民这样天纵英武的历史形象。在它蓬勃的朝气面前,河北英雄气黯然收敛。可是,长安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活力了。繁华景象掩盖了它逐渐糜烂的本质。腐朽的长安还能压制住生机勃勃的河北么?

安禄山的铁骑旋风一样地踏过大河之上的坚冰,向歌舞升平的中原杀来。谁也没有想到,长安在很短的时间里丢掉了黄河、丢掉了曾实现过李世民光荣与梦想的虎牢关、也丢掉了东都洛阳。一败再败的王师龟缩在潼关。这里扼守着西入长安的绾毂要道。从潼关到长安,每隔三十里一所烽火台。“渔阳烽火照函关”的日子里,每天傍晚,山巅上的高台由东向西燃起烽烟,半个时辰内站站相传,向天子报告,潼关又平安地度过了一天。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九黄昏,两目眵昏的李隆基痴痴地伫立在风中,期待着,可远方的平安火始终没有燃起。

长安东望,是无疆的夜色;夜色里注满了伤逝之痛……

黎明时分,危城里的人们多数还没有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李隆基悄悄地出延秋门,向西逃去。

“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长安人一梦醒来,街头到处摇曳着“渔阳突骑邯郸儿”的矫健身影。破城后三天时间,“满耳笙歌满眼花”的九城在刀光剑影里,沦为腥膻之地。滞留长安的王侯将相大多被屠戮,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幸免。街坊到处都是死者的残骸。凶神恶煞搬的叛军用铁棒生生撬开了权贵们的脑盖。霍国长公主死在了崇仁坊,她和未能逃出长安的王妃、驸马被挖出心肝,血流满了长街。在隐约的哭声中,旧魂新鬼飘荡在每一个让人伤心的角落。人亡花落,只有冷月还和旧时一样,端端地照着满目疮痍的城。

曾为大唐宫廷上演《霓裳羽衣舞》的梨园乐工和歌舞伎,连同犀牛、大象,还有能衔杯跳舞的百匹舞马,现在正小心翼翼地在遍地残骸中选择每一个落脚的地方。长长的队伍从枪尖和刀锋前走过,出了大明宫和兴庆宫,缓缓穿过长安的街市,穿过幽蓝的月光。他们将东行千里,被送进安禄山的大帐。

“国破城荒万事空”,我们的长安一夜苍老。

在长安以北的千里之外,太子李亨(唐肃宗)取代威信扫地的父亲李隆基,来收拾这残破的山河。在他的背后,一边是宦官李辅国,另一边是北方强藩朔方镇的大将们。他们簇拥着新天子登上帝位。这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图象。可是,此时的李亨无暇品味其间的奥妙。

胡尘遮不去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大唐的虎幡龙戟。从朔方走来了郭子仪、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从河西走来了王思礼,从安西、北庭走来了李嗣业……鬣鬣旌旗下,天下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王朝在内地也设立了一个又一个的藩镇,来抗衡叛军惊涛骇浪般的强大攻势。第二年深秋,郭子仪的率领十五万王师和四千从回纥借来的铁骑逼近长安。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与十万叛军决战长安城西的香积寺。在胡骑的迅猛攻势下,唐军一度濒临崩溃。就在这时候,来自安西的悍将李嗣业脱去战袍,坦胸露怀天神般地立于阵前,高喊着:“今日不以身饵敌,军无遗矣!”

那柄曾横扫万里西域的雪亮陌刀之下,叛军人马俱碎。大唐陌刀手们终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高喊着,如墙般,朝着长安推进——河北不是在和一个孤零零的长安对抗。在长安的背后,是整个天下。

光复长安后,李亨迫不及待地下了道诏书,将宫廷的安化门改为达礼门,安上门改为先天门,长安的坊名有‘安’者悉改掉。就连和王朝无限辉煌联系在一起的安西都护府、安西节度使也被改称“镇西”。“安”是我们最习见的美好字眼之一。这样的修改使许多名称变得非常的别扭。如此蹩脚的反应背后,有一颗日渐孱弱和封闭的王朝之心。灾难过后的长安城迫不及待地想抹掉所有安禄山的痕迹,抹掉胡人的痕迹,就如一个被强暴后的妇人徒劳地洗刷着自己的身体。长安开始转过身去,背对曾给他无限生气的西域和大漠。因为胡人安禄山、史思明发动的一场浩劫,“胡化”在长安几成梦魇。在《安禄山事迹》中,天宝初年长安盛行穿胡服、戴豹皮帽的风气被看作动乱的征兆。诗人白居易和元稹不约而同,用《胡旋女》这样诗篇把胡舞描绘成大动乱的先兆。正如《旧唐书·舆服志》提到的,曾经风靡长安的胡曲、胡食和胡妆,关于胡人的一切,现在都被长安定性为“妖异”,解读为亡国之兆。劫后重生的长安天经地义地将中原文明等同于普世价值,拒绝承认胡俗的殊别价值。

文明的冲突使唐朝面临“精神分裂”,一个完整的世界已成记忆中的黄花。

安禄山死在自己儿子手上,他的儿子则被大将史思明所杀,史思明也死在自己儿子手上……河北在一系列自相残杀的悲剧后也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人物;有的只是叛逆的灵魂,依然寄生在安、史余孽的躯体里。他们手中依然有可以让天下惊心的“幽州突骑,冀州弓弩”,依然有土地与城池。河北强悍的民风、浓郁的胡化色彩和不愿臣服于长安的心,是安、史余孽继续抗衡天下的最大资本。他们没有能力完成王朝更迭的壮举,但他们能把唐朝的天下拖到气竭力尽的地步。倦怠的王朝已经没有百年前开国时那种气吞万里、横扫六合的气势了。

术士桑道茂敏锐地看穿了这一点。当九节度将叛军重重围困在相州城时,困坐愁城的术士却悄悄地告诉身边的人:长安的军队即将在三月溃败。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

血流飘杵、尸积如山的相州会战使人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河北固然无法取代长安领袖天下,长安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让河北臣服。在死亡的血盆巨口吞噬万事万物前,筋疲力尽的长安与失魂落魄的河北开始寻找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妥协方案。一番波折之后,河北诸将屈膝拜倒在唐军统帅仆固怀恩的战马前。“安史之乱”划上了句号。

但是,这只是一个仪式,不能说明什么。站在长安的角楼上放眼远眺,青的是烽烟,白的是人骨。劫难过后,一派“江山无限英雄鬼”的苍凉气象,让人唏嘘不已。

看着马前俯首的河北英雄,仆固怀恩脸上没有一点胜利者喜悦的笑容。乱后长安的空气中有种让他非常不安的气息。在夷夏之防森严的氛围下,身影曾经遍布天下的胡人焦躁不安。仆固怀恩也是胡人。当年大唐征服铁勒九姓后,在铁勒故地分置金微、瀚海、燕然、幽陵等九都督府。仆固怀恩一族世袭金微都督。安史乱起后,他率领从回纥借来的铁骑入中原参战。在这个家族中,战死沙场者四十六人。他的女儿也为了巩固大唐与回纥的联盟而远嫁大漠。当仆固怀恩为长安的天下浴血百战,即将收功的时候,却隐约感觉到:长安变了,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阳刚长安。

那种能容下整个大漠和天空的气度已经不在有了。

长安和它的天下不再能宽容外来的胡人,对胡人地提防和胡化的担心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功成名就的仆固怀恩带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忧虑,开始考虑如何安排河北的未来。他将河北一分为三,却保留了他们抗衡长安的力量。

在仆固怀恩的安排下,归降的安史旧将薛嵩为相、卫、邢、洺、贝、磁六州节度使;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李怀仙盘踞幽州,任卢龙节度使;张忠志赐名李宝臣,为成德军节度使,统恒、赵、深、定、易五州。这样,安禄山麾下的河北旧将依然拥有河北。被仆固怀恩三分的河北几经变迁后,逐渐形成了卢龙、成德、魏博三个藩镇,史称“河朔(河北)三镇”。它们内则拥兵自重,外则互为奥援。这就是河北两百年割据格局之滥觞。安禄山起家的平卢军渡海南来,占据淄、青诸州,与河北三镇遥相呼应。虚弱的长安无力过问,只能一味地姑息了事。

养寇自重的意愿最终还是落空了。河北的英雄不是仆固怀恩的工具。在长安的权力场中,他又敌不过阴鸷的天子。在一系列阴谋中,仆固怀恩一步步走到身败名裂的绝境。契丹族的李光弼、靺鞨族的李怀光等名将也在被猜忌、被排斥的氛围中疏远。最后,他们选择了公开或不公开地背叛长安。他们的背叛反过来又加深了长安对胡人的猜忌与排斥。不愿意步他们后尘的胡族将领们只好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胡人身份。武威安氏一度是唐朝最著名的粟特胡人望族。他们的身影从大唐开国以来一直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中。消灭凉州李轨的安兴贵、安修仁,参与玄武门之变在先、征伐东西突厥在后的安元寿,还有戍边三十年间屡抗突厥、吐蕃的鄯州都督安忠敬都来自这个素以忠诚闻名的家族。现在,连武威安氏也感受到身后充满敌意的目光。安重璋上书天子,恳请赐给他一个汉姓。几年后,已经改名为李抱玉的安重璋又一次上书朝廷,请求将籍贯从凉州改为京兆府长安县。李抱玉用这样抛弃姓氏和籍贯的方法抹去了自己身上的胡人气息。赫赫有名的武威销声匿迹在两道诏书背后,湮没于人数众多的李氏人群,再也辨别不出来了。

不是所有滞留内地的胡人都能得到天子赐姓。从这些胡族大人物的悲剧性下场中,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排胡的气氛日渐浓厚的背景下,习惯于漂泊的他们又一次踏上了迁徙的道路:他们可以从灵州取道并州、代州和蔚州向东;也可以从河东出太行八陉;还可以出东都洛阳,北折渡过黄河,到幽州和更远、更北的地方……所有的路线都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河北。

今天,我们可以从河北出土的大量中、晚唐石碑上看到,碑阴镌刻满了安、康、何、曹、米、史等来自西域的昭武九姓。《米文辩墓志》则完整地记述了一个来自米国的昭武九姓家族三代效力于河北魏博镇的经历。石碑和文献记载相结合,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当时的历史画卷:在长安竭力洗刷胡风的遗留气味时,河北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被长安和它身后的整个天下排挤的昭武九姓和其他胡人从天南海北聚集到河北来。只有这里,为他们提供了栖息的地方。河北不会歧视他们;它给了他们升迁的机会,让他们在河北藩镇中形成一股不容小视的胡人势力;还允许他们在鹿泉、在乐寿和其他许多我们今天不知道的地方兴建新的祆祠,点起熊熊燃烧的圣火,来膜拜他们自己的神灵……

无数胡人的到来,使河北悄悄地发生着社会结构性的变化。

史家在描绘河北的时候,把重点放在了藩镇将帅们的权力争夺,还有他们与长安的对抗,民间的生存状态,他们着墨不多。这使我们无法精致地描述河北的风貌。不过,从文字记载的只鳞片爪还是可以看出些端倪。卢龙节度使一次就可以向朝廷供奉战马一万五千匹,另一位节度使也提出进奉良马一万匹、羊十万口。这些都可以和韩愈的文章中“冀北马多天下”的论断相印证。大量马匹清楚地表明,河北与人烟稠密、水草匮乏的内地迥然不同。九世纪的河北似乎是农、牧混合区域,带有胡化的明显印记。

在胡化的大风潮中,河北的世家大族感到了自己的无力无助。在失去了对河北文化上的认同感后,他们纷纷选择南下、西走,改徙他乡来躲避这种剧烈的变化。对河北五大士族的三十四个显赫的房支进行研究后,学者毛汉光告诉我们,只有两个房支还留在河北。就连这两个房支,也从自己原来的乡邑南移了半个河北。散落在河北的一座座士族宅院相继冷清下来了。往日千里逢迎、高朋满座的气象烟销云散。指点江山的高谈阔论转瞬换作花落的声音。深深庭院都只剩下匝地青蒿的簌簌声、青蒿丛中的虫吊……河北只是他们想象中的故乡。

到长安,到洛阳,士族迁徙的路线与胡人正好相反。一去一来间,变换了一个河北。

滞留故乡的士族,则不得不改变自己,来适应一个不一样的河北。如赵郡李珙,“不好读书,唯以弓马为务”。杜牧在《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中提到的那位河北秀才,竟对圣人全然无所知,只晓得“去毬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儒生属于文化精英阶层,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更是海内第一等高第,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尚且如此,其他河北人就更可想而知了。

这方水土所生养的这一方人抗拒不了胡化的生活。正如他们自己说的:“大河之北号富强,然而挺乱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几经波折后,河北已经从长安为中心的天下中分裂出来,渐行渐远……我们目睹了“悲风杀气满山河”的乱世图象重现人间。长安与河北屡动刀兵,可谁也没能将对方完全征服。最后,长安不得不承认,河北的节度使们和长安天子一样,享有世袭的特权,史称“河北故事”。

从宏观处看,河北的英雄气和长安的王气氤氲交流、互为消长,结构出一个被标识为“藩镇割据”的母题。在这个母题下,乱世英雄和末世帝王将相的谋略和气质、进取与逃遁,敷衍成一篇篇晚唐故事。从微观处看,“精神分裂”的断裂带中,汩汩地流淌出一种颓废忧伤与风流绮糜的情态来。这种情态在李商隐晦涩浓艳的七律,在李贺鬼气萧森的古风,在更晚些的南唐《韩熙载夜宴图》画卷,更在我要讲述的晚唐故事里。盛唐的意气和功业不再被重视;无尽的意绪和质地细腻的官能感受,成为我们阅读史书时的审美对象。

当我们挥一挥手拨开河北的烟尘,重新审视大唐的版图时会发现,原本单色的版图已经被颜色各异的色块所取代。

正如《剑桥中国隋唐史》所说的,王朝“在寻多方面实际上维持着统一,从各个方面看又只是在形式上维持统一”。安史乱后,郭子仪曾提出撤除藩镇的建议,可惜无法付诸实施。随着时光流逝,藩镇的数量还在增加。它们有的只包含两个州,有的却囊括了十多个州,把长安的天下分割得支离破碎。在强大的河北面前,长安掩饰不住它的虚弱。这使河北以外的许多表面上忠诚的藩镇也怦然心动。在淮西、襄阳和平卢,还有许许多多隐藏得更深一些的藩镇,效仿河北藩镇的念头在节度使们心中潜滋暗长。

第一篇 曾经的春天 第四章 深宫蛇影——阉人是如何成为问题的

那一刻,我们是如此思念曾经的盛唐。

曾几何时,雪白的骆驼风一样地来往于迢迢长路,从青海湾带来名将哥舒翰的一段段传奇:强攻石堡城、屯田赤峰西、收复大漠门、取黄河九曲……河西、陇右的数万大军黄沙百战,将吐蕃驱逐到了青海和黄河以西。从青海到黄河,一曲“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的民歌到处传唱着将军的威名。

为防吐蕃卷土重来,哥舒翰在青海一带设置了一支神策军。诗人王昌龄“饮马渡秋水”时,曾看到的那座孤城,就是神策军驻地,就在平沙落日的地方。

渐渐地,李亨又不喜欢父亲待在这么一个地方。他害怕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上皇,还有他身边的高力士结交势力,威胁他的权威。在李辅国的谋划下,一乘步辇,把奄奄一息的李隆基从兴庆宫抬到荒芜已久的太极宫。旧时宫殿的西风残照,送走了一代风流天子的最后时光。

哥舒翰的白驼是那个年代里神话般的异数,如幻的形影随着那个神话般的年代一起湮没在西北的滚滚风沙中了。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四王二帝”之乱的凄风苦雨,洗去了长安的短暂春天。束手无策的李适不得不征收起间架税和除陌钱,来支持不知何时结束的战争。沸腾的民怨凝聚成那年冬天积雨的云。

倚杖沉思了许久后,馆驿门里的李隆基艰难地点了点头,掩面躲开了三尺白绫下香魂缥缈的心痛时分……

哥舒翰的大军覆灭后,朝廷可以依靠的劲旅就只剩下郭子仪的朔方军了。李亨(唐肃宗)依靠朔方军的支持,才能在灵武登基。他和他的儿子都要依仗朔方军来平定叛乱。但这并不能减轻他们对朔方军的猜忌。安禄山的叛乱给他们的刺激太强烈了,使他们不再真心实意地相信任何藩镇。天子要让眼前这支来自青海的精锐成为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重建长安以重驭轻、俯视天下之势。

就这样,神策军取代了曾经的北衙六军,成为新的北军。正如韩愈在《永贞行》里所说的“北军百万虎与貔,天子自将非他师。”这种特殊地位,使神策军凌驾于包括朔方军在内的诸军之上。后来的历史,就是一部朔方军不断被削弱、神策军不断强化的历史。长安天子给了神策军优越的地位;给了它的将士们丰厚的衣粮赏赐;神策军将领们也有着更为远大的政治前途。这些优厚的待遇吸引着长安西、北诸军。他们纷纷上书要求改隶神策。仅仅数年后,神策军已经坐拥十五万之众,控制着长安城和长安周围的八百里秦川。

手握神策军的阉人就住在长安的春明门内。

长安坊里的荣枯是随着时世更迭而变化的:唐初以太极宫为天子正衙时,皇城东西诸坊生机无限。地势低洼,让太极宫的夏天湫湿难忍。李治(唐高宗)移驾长安城东北的大明宫。从此,大明宫南诸坊独占风流。李隆基(唐玄宗)偏爱兴庆宫。这是他早年被封为临淄郡王时的潜龙邸。他的兄弟们将与之毗邻的王府献了出来。原先的王府群落构成了兴庆宫的雏形。非对称布局的宫殿没有太极宫和大明宫那么多的建筑,但兴庆殿、南熏殿、新射殿和金花落无不气势磅礴。它们坐落在龙池北岸,让整个南内呈现出“东北何霭霭,宫阙入烟云”的曼妙景致来。所以开元、天宝年间春明门内各坊盛极一时——直到一曲《霓裳》把中原舞破。

不久,玄武门的将领们纷纷被贬。王毛仲随后被驱逐出长安,缢死在荒远的永州。王毛仲垮了之后,象陈玄礼这样的北军将领只能在高力士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这是一次标志性事件。在长安叱咤风云的北衙六军向阉人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宦官归内侍省掌管。依照唐太宗的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以四品的内侍为长官,充当洒扫宫廷、服侍帝后妃嫔的杂役。七十年中,宦官们是对王朝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的一个群体。武照(武则天)当国的二十年间,宦官人数开始增加。到李显(唐中宗)时,宫中宦官已有三千余人,超授七品以上的也有千余人之多。不过,他们依然默默无闻。开元盛世中,奢靡的宫廷生活使更多的阉人入宫服役。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在加上东都洛阳两宫,近有品秩的宦官就有三千人之多,衣色朱紫的高品宦官不下千人。内侍省也设置了“内侍监”,与外朝宰相同为正三品。首位内侍监,正是李隆基(唐玄宗)最宠幸的宦官高力士。

在李隆基诛杀韦氏母女、清除太平长公主的两次政变中,高力士与北军大将王毛仲都是核心人物。可王毛仲极端瞧不起这个权倾一时的权阉。一回,王毛仲喜得麟子。天子命高力士带着丰厚的金帛、酒馔亲自前往王毛仲的府邸,授这个刚刚落地的婴儿五品官衔。王毛仲抱着襁褓中的爱儿,轻蔑地对官居三品的高力士说:“此儿岂不堪作三品耶?”

听人转述当时的情形后,李隆基的脸上阴云密布。高力士在他的耳畔轻轻地说:玄武门的将领都是王毛仲的羽翼,如果不除掉他,一定会酿成大祸。

天子的心头格地一动。

李适一纸诏书,免除了四方贡献和天下榷酒之税;数百名宫女和三百多梨园乐工欢天喜地地告别寂寞深锁的宫阙,去民间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宫中饲养的虎豹鸡犬放生了;就连海外进献的四十二头驯象也被放归荆山南麓……大明宫里,御柳摇绿,宫花散红——李适要给天下一片迟来的春光。

此时的高力士权倾朝野。四方进奏的文表无不先呈送他过目。如非大事,高力士多自行裁决。李隆基曾说“力士当上,我寝乃安”。宰相李林甫、杨国忠和藩镇将领安禄山无不折节结交这位权阉。当时还在东宫的李亨(唐肃宗)称呼高力士之为“二兄”;诸王、公主呼其“阿翁”;驸马一辈,就只能尊称他为“爷”了。煊赫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天宝十五年。高力士和李隆基被渔阳铁骑逐出长安。

青海之滨、黄河之畔的精锐之师就这样走进了天子的视野。西北的狂风暴雪锻造了神策军的铮铮铁骨,赋予了他们一种边地雄师所特有的刚硬气质。皇帝和他身边的宦官见惯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长安北军。神策军让他们眼前为之一亮。

晚唐的宦官与朝官之争在马嵬坡初露端倪。

那是寒食东风御柳斜的日子,天子置酒设宴,与近臣共度寒食节。红烛宴罢,李豫下旨让鱼朝恩留下议事。直到日暮汉宫传蜡烛的时分,这个权阉也没有从宫里出来……鱼朝恩被悄悄勒死后,昔日的权势也如轻烟、飞花散入九城,再没有留下什么。他带回长安的神策军,被新的天子李适(唐德宗)交给了朝臣白志贞。

正如晚唐诗人所吟唱的,“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高力士和李隆基一起,到底回到光复的长安。白发君臣已不再是当年的风云人物了。大明宫新的主宰是李隆基的儿子李亨,还有他所宠幸的阉人李辅国。李隆基回不了大明宫,就把春明门内的兴庆宫当成自己的家。

李亨在兴庆宫里架起金灶,供父亲煮炼石英,圆一个长生的不醒之梦。这座宫苑对王朝来说是一段无限繁华的视觉体现。但都已经结束了。高踞长安东北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又一次成为帝国真正的中心地带。重回兴庆宫的李隆基不过是儿子手中的傀儡。就如他自己在傀儡诗里写的那样:

<span>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span>

我们有什么理由傲慢地对待这个受伤害的群体?如果说,我们仍有理由去反对阉人们的政治,那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宫廷政治中享有士大夫们所没有的自由。他们可以随时接近天子,发表意见,而且还不必负任何行政责任,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的职权所在。这一点自由,足以使阉人的权力从一开始就存在恶性扩张的隐患,破坏了维系政治体系所需要的平衡。

百姓们渐渐平静下来了,在潇潇冷雨中,冷漠地围观泾原兵撞开了丹凤门。

阉人家族承门阀政治的流风余韵,模仿士族高第,父子兄弟竞逐高位,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宦官门阀,比如王氏家族、第五家族和仇氏家族。西门家族在右神策军中拥有深厚根基,而最有势力的杨氏家族起于盛唐,终于五代时的后唐,绵亘一百数十年,四代人中五人掌神策军,三任枢密使。《新唐书》称其“世为权家”,几乎可以说是“四世三公”了。

泰陵边上的一堆黄土掩埋了高力士。比他更有权势的宦官依然出入宫廷,活跃在看不见的历史暗角中。在潼关失守后,高力士从前的仆役李辅国和太子李亨一起北上灵武。李亨即位后,李辅国判元帅府行军司马,成为手握虎符,权重一时的人物。除常朝之外,百官经由他才能面见天子,诏书也要由他签署后才能颁发天下。就连宰相李揆,也要尊称他为“五父”,执子弟之礼。回长安后的李辅国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李亨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物在威胁他的权势。那就是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后张氏。五年后,太上皇李隆基在孤独中撒手而去,病重的天子李亨也到了弥留之际。张氏将一百多人潜伏在李亨卧病的长生殿,然后矫诏召太子李豫(唐代宗)到长生殿。她想杀死太子,重现初唐女主天下的局面。没有想到,阉人程元振已经将消息暗中透露给了李辅国。洞悉内幕后,李辅国命北军簇拥着太子,藏到了到玄武门外的飞龙厩。夜幕降临后,程元振领兵杀入大明宫,拿住了张氏埋伏在宫殿中的一百多人。

几年前,术士桑道茂曾说过:不出三年,厄运将要降临长安。奉天城隐约有王气,应该将城墙修得高些,作为王者的居处。事情不幸又被桑道茂言中。无家可归的李适突然想起了他的话,逃进了奉天城。伤透了心的天子在流亡的黑夜里痛定思痛。

继玄武门外北衙六军的男性之后,玉座上、珠帘后,左右宫廷政治多少年的女性也失败了,败在了不男不女的阉人手中。一张张明艳的面容从宫廷里逐渐地消隐后,她们身上的阴气却仿佛被不经意地留下似的。

从那以后,兴庆宫成了晚唐的上皇和太后们颐养天年的地方。以兴庆宫为终老居所有它的道理:除了宫内水光潋滟、花木繁庑,这里还毗邻东市。闹市的浮嚣正可以聊解疲老之人的寂寞情怀。兴庆宫一带成了宫廷与市井信息交流汇集的场所。三大内沿东城墙筑有全封闭的夹城,帝王于夹城中来往,外人无从知晓。东内的秘闻经过夹道暗暗地传播到南内,再从墙垣上方逾越、下方流泻出去。

李豫恭敬地尊李辅国为“尚父”,加司空、中书令,大小政事都请他参预决定,暗地里却悄悄地联络上了程元振。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天子突然进封李辅国为博陆王,同时罢免了他所有的官职。程元振取代了李辅国。后来,李豫告诉身边的人,他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李豫独上高楼。远远眺望见数百铁骑,风卷潮涌,杀了过来。高力士手持长戟,刺向李辅国。猝不及防之下,李辅国当场中戟,流血洒地。高力士和他的铁骑前后歌呼,向北驰骋而去,李豫慌忙派人追上去,询问缘故。高力士说,这是唐玄宗的旨意。

李豫心中一惊,猛然醒了过来,才发现是一场梦。可他已经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几天后,一名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死了李辅国。

现在,程元振是长安的第一号权阉了。可他几乎了得罪了整个天下。名将郭子仪、李光弼被排挤;开罪于他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来瑱死于他的屠刀下。长安城内、还有天下藩镇,人人自危。第二年,吐蕃、吐谷浑、党项、氏、羌二十多万人弥漫几十里,铺天盖地杀向长安。震骇万分的天子发出诏书,急召天下藩镇入关勤王。可是响应者寥寥。只有郭子仪带着二十骑去迎敌。他派回长安求救的使者被程元振拦了下来。长安沦陷,使这个荒悖的阉人落到了千夫所指的境地。

吐蕃退去后,李豫在阉人鱼朝恩和他的神策军簇拥下回到了长安。这时,一个老妪匆匆穿过城门洞,潜入长安。有人发现,那就是被削官的前骠骑大将军程元振。李豫知道后,下旨放逐这个落魄的阉人。没等走到流放地,他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仇家杀死在路上。

取代程元振的,是手握神策军的鱼朝恩。在士子云集的国子监,这个胸无点墨的阉人手执,堂而皇之地升座讲学。他别有用意地选择“鼎折足,覆公饨”开讲,讥讽当朝宰相。可鱼朝恩没有注意到,一丝诡异的冷笑从天子嘴角边闪过。

当夜,张氏被秘密处死于别宫。弥留的李亨闻此噩耗,在惊惶中闭上了眼。

和士大夫不同,阉人们不喜欢涂抹文字。权力从擅长于舞文弄墨的外庭转移到难以落笔的内庭,使我们只能依据寥寥无几的史料粗枝大叶说上那么两三句。可我相信,我们表述的,只是无数事情中被窥看到的一点点。毋庸惊讶,阴暗的宫廷里有多少事情,不是前因见不得人,就是后果不能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当李适回身去召唤神策军,却惊惶万分地发现,本该拱卫他的白志贞和神策军杳无踪影。为了贪污饷银,神策军使白志贞对减员一概隐瞒不报。剩下的士卒也有很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市井商贾。他们靠贿赂白志贞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军籍,人却还在东西两市的商肆里。只有一百多个宦官手执刀剑,簇拥着伤心的天子,逃出了大明宫。后宫中的诸王、公主什有七八来不及跟从天子出逃。七十七人惨死屠刀下。

拥有着各自的优势,又互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阉人与士大夫间牵扯不清的关系,构成了晚唐故事的另一个母题。

阴霾遍天的长安仿佛看到了云开月明。

宫廷政治没有了女性,也没有了真正含义上的男性。由女性化的男人们操盘的政治,更加显出变态的重重阴晦。

当牛车驶入辕门,又饥又冷的泾原突然兵发现,除了些难以下咽的粝食菜餤,什么都没有。

风雨中,泾原军的擂鼓声突然响彻浐水。气愤的将士们几近疯狂,尖叫着,朝通化门杀去。丰屋栉比,高墙回环的帝京近在眼前,入通化门北折,就是大明宫。琼林、大盈两个内库里堆满了金银锦帛。乱兵杀死了前来传旨的宦官,踩着尸体杀进了长安。等唐德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乱兵已在丹凤门外结阵,跃跃欲试,要叩开大明宫的门。长街两边,聚集起数以万计的长安百姓。在乱兵刚刚入城的时候,他们也曾惊惶万分。可泾原的士卒在喊叫:不要恐慌,再不会有人夺取你们的货物、剥削你们的利钱,再不会有人向你们征缴沉重的间架税和除陌钱了!

当青海湾的神策军覆灭的时候,还有一千多神策士卒滞留在中原。他们是先前被抽调到内地平叛的一部,从遥远的青海东行千里,却没赶上九节度使和叛军的相州会战。这一支神策军与宦官鱼朝恩退守到山高沟深的陕州,等待战机。这时候,在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让人心痛的消息。吞并了神策军旧地后,吐蕃没有停下他们的铮铮铁蹄,闯进了空虚的长安。天子不得不逃出大明宫,仓皇东走陕州。等吐蕃人退去,神策军在鱼朝恩的率领下,护卫天子返回劫后的长安。

如果要给那些事情赋予视觉上的形象,那就一定是蛇。它们和蛇一样优雅、冰冷,由于逻辑自足而呈现优美的流线型,却在流畅的游走中隐藏着尖锐和剧毒。事情和事情盘在一起,你绕着我、我绕着你,合谋绞杀另外一些事情;要不就你吞噬我的尾巴;我吞噬你的尾巴,留下一个教人费解的结局。宦官们没有性能力,可他们所谋划的那些事情无一例外在自我繁殖,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产下卵来。坚硬的外壳里孕育着下一件事情的胚胎,很快就孵化出新的事情来,而新的事情同样是藏头露尾,安静得恐怖地从我们的脚背和看不见的地表游过。

如果不是那场席卷半个天下安史之乱,神策军将永远留在黄河九曲。可几年后,渔阳的铁蹄踏破了中原。朝廷想到了中风卧病的哥舒翰。在潼关前,老将军一败涂地。麾下的大军几乎在一夕之间丧失殆尽,他自己也屈膝投降了。由于精兵劲旅源源不断地被抽回中原参战,空虚的西北再也顶不住吐蕃的压力。留在青海湾的神策军被吐蕃逐出自己的地盘后,湮没在历史的云烟中,再无踪影。与河北的漫长角力耗尽了长安的精、气、神。吐蕃人趁着唐朝最虚弱的时候入侵河西走廊,终于切断了长安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

失望和愤懑的情绪笼罩着仓皇逃亡的队伍。眼前的灾难,随行的龙武军归咎于宰相杨国忠,还有他在深宫中的奥援杨贵妃。走到马嵬驿的时候,骚动的军士突然杀死杨国忠,包围了驿站。局面随时可能失控。这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请求赐死杨贵妃,平息将士的愤怒。有人说,在陈玄礼的背后隐约飘过了高力士的身影。马嵬之变,其实是外朝的宰相杨国忠和内朝的权阉高力士之间的最后决斗。

但是,事情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泾师之变”使李适再也不相信文官们的逻辑了。他设置了护军中尉的职位,让阉人来统领他的左、右神策军。从宦官手里取回的神策军权,现在又重新交给了宦官。所谓“天子自将”的左、右神策军从此被阉人操控。两军就好比两只有力的手。

天子在宫殿里——宫殿在长安城里——长安就在这两只无所不能的手掌里。

从李隆基设置九节度使开始,朝廷就开始让阉人取代御史台的大臣,出任监军使。当年,宦官边令诚曾长时间在安西四镇监军。安史之乱中,他凭借天子的一纸敕书,竟然在大营中诛杀名将,威权赫赫。到了李适在位的时候,监军使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印信,成为长安天子在藩镇中的耳目。高力士、李辅国接受表奏、上呈御览的差事逐渐演变为左、右枢密使,取代门下省上传下达。两枢密使执掌枢密、预闻机密,与两神策军中尉并称“内庭四贵”。他们的赫赫权势,完全可与外朝的四宰相内外制衡。在阉人们中间,逐渐多了弓箭库使、皇城使、武德使等名目繁多的位置,超越了内侍省的本来职守,分割外朝省、寺的权力。

宦官们的内诸司使在宫城北侧,被称为“北司”;宫城南面的中书、门下两省,乃至整个外朝则相对被称为“南衙”——晚唐的朝廷,在某种程度上是南衙北司共治天下的朝廷。

冷风冻雨中,又有五千泾原士卒艰难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将取道武关,东进平叛。听说路出长安,泾原将士们都兴奋不已。浐水之畔,冻雨如丝。不少将士三三两两地徘徊在寒风里,翘首西望,希望看到牛车从长安城内驮来犒赏三军的玉帛和金银。在期待的目光中,京兆尹的车队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营盘里一阵骚动。

为了遏制日渐盛行的养子之风,天子下诏,限令五品以上的宦官才能收养十岁以下的幼童一名。但是,阉人对此置若罔闻,养子少则数人,多至几十上百。这些养子凭借养父权势窃取美官,横行于长安。鱼朝恩的养子鱼令徽年纪幼小就已是内给事。一次,他被人讥笑只是绿衣的低品宦官。第二天,鱼朝恩入朝时,请天子赐给他的养子最高品秩的紫衣。没等李豫点头,左右就已经将紫衣送来了。

这就是阉人给我们的印象。残忍的阉割,造成了尿道损伤,使他们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那些身体健全的士大夫们走过阉人身边时,皱着眉、斜着眼,恨不得用手巾和长袖捂上口和鼻。事实上,他们就是带着这种态度来书写历史的。在纸面的世界里,阉人们千篇一律地人格残缺、灵魂丑陋。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是有情感、有尊严的人,也有可怜、可爱的地方。可是,士大夫寒冷阴郁的目光永远看不到阉人的另一面。现实中,他们被阉人压制和羞辱,就用书写来压制和羞辱阉人,把他们当成没有疼痛感的物件来蹂躏,直到把他们身上残存的尊严剥得干干净净。我们对阉人的印象,也全来自这些不无偏见的文字。这些文字,或多或少,干扰了我们对阉人的观感,使我们将他们对权力的欲望当成了一个导致王朝衰弱的问题,因此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可谁也无法改变阉人蓄子的风气,更改变不了北司的门阀政治。因为,这些标榜清高的士族门第也已经日薄西山,生气奄然。他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如海一样深的幽幽宫闱中,阉人们构建了一个充满揶揄气味的世界。

象光宅、永昌、来庭、大宁、兴宁、永兴、安兴这些里坊,藏在春明门内横街的北侧,北接大明宫、南邻兴庆宫,离太极宫和东宫也不过咫尺。对经常要出入宫廷的阉人来说,这一带是他们栖居的最好地点了。

高力士则被远远地流放到巫州去了。几年后,他在赦还长安的路上听到李隆基驾崩的噩耗,号恸不已,呕血而卒。

一片颂扬声中,飘飘然的李适忍不住将自信的目光投向河北。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病死后,他断然拒绝李惟岳子袭父位的要求。这触动了河北藩镇的神经。他们早已经将河北看成世袭领地,要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就象长安的天子。李适拒绝李惟岳,就是拒绝了整个河北。长安可以杀死李惟岳,但剿灭不了河北桀骜不逊的心。河北三镇连手平卢,公然称王,他们要让天下回到诸侯林立、虚尊天子的春秋。

阉人们多出自西蜀、岭南和闽中。他们从蛮烟瘴雨之地来到繁华长安,无依无靠,没根没底。为了改变孤立状态,得到权势与富贵的阉人们纷纷娶妻。高力士之妻吕氏的父亲本是小小刀笔吏。女儿嫁入豪门后,父亲也从此飞黄腾达,官至少卿。天子甚至将代北旧族元氏之女指配给李辅国为妻。通过这层姻缘,李辅国与宰相元载认为姻亲,内外结交。可宦官们毕竟失去了传宗接代的器官。婚姻于他们,不过是孤独中的慰藉。这时候,胡人蓄养子的风俗启发了他们。阉人们模仿这种胡族风俗,收养年幼的阉人为子息,构建起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族。到了鱼朝恩当权时,他甚至奏请天子,公然将不是阉人的神策大将也收养为子,来扩张自己的势力。

从高力士到鱼朝恩,他们的崛起虽然以阉人阶层地位的总体上升为背景,但还属于个人的成功。他们或者凭借在东宫的时候就与天子有旧,或者风云际会,侥幸得到天子垂青,在长安翻手云雨。因此,当他们失去了天子的欢心后,祸不旋踵,身败名裂。

在南衙北司的较量中,阉人其实并没有象某些历史教材所想当然的那样,为所欲为。士大夫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作为知识阶层,文化修养也比出身边地、下层的阉人高;同时,他们还得到社会舆论的支持。所以,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王朝政治生活在既有轨道上运行,总体上南衙大臣并不会处在很被动的地位,甚至能在皇帝的支持下有力地箝制北司。但是,这种作用的发挥高度依赖于一个相对正常的政治环境。在这里,“正常”的涵义可能只剩下皇帝必须能够御门听政这点可怜的内容了。大臣无法进入大内。如果皇帝再不能自由出入,来去自如的阉人就要借联络内外的机会口含天宪,操纵一切。以后的历史将一再证明,出入宫禁的自由是何等的重要。

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刑余之人的操守、才智并没有和器官一起被阉割掉。举有唐一代为例:马存亮、严遵美、西门季玄并称宦官中的三贤,风骨不让名臣。反观外廷大臣,素质舛错不齐,猥獕颟顸之辈比比皆是。泾原兵变时,手握兵柄的外庭大臣逃之夭夭,反而是宦官忠心耿耿地守护在落难的天子身边。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阉人们当然不知道,也不关心士大夫会如何书写他们。他们只在乎手中的东西:权力、金帛,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娶了门第多么高贵的妻室,收养了多少养子,他们都不会有未来。当夜幕降临,权阉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大明宫,散入他们分布在光宅、永昌、来庭、大宁、兴宁、永兴、安兴等里坊的府邸。

沉沉朱门宅,藏起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藏起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晚唐。

第二篇 转瞬消失的又一春 第五章 在细雨中呼喊——元和中兴始末

冷雨,淅淅沥沥地,从深秋下到了初冬。整个大明宫都浸泡在白茫茫的水汽中。诗人告诉我们,“寒雨萧萧不可闻”。可我要为你讲述的晚唐,就从雨中的一扇雕窗说起。

田承嗣也许是这些枭雄中最有远见的。他不屑于李宝臣之流的愚蠢作法。尽管膝下有很多儿子,可田承嗣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节度使之位传给了侄儿田悦。

玉钩罗幕,将如火如荼“四王二帝之乱”隔在了千万里外——我们的孩子,对雨帘外的江山还一无所知。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踏破了深宫的宁静。小李纯惊讶地转过头,看见几个宦官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大事不好,泾原兵从丹凤门打进宫来了!快带殿下走。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背了起来。一行人,慌不择路地向北狂奔。在他们身后,骚乱的泾原兵正裹挟着风雨,横扫过阴沉沉的大明宫。一百多个宦官神色慌张地围在祖父唐德宗(李适)身边。舒王李谊在前开路。李纯的父亲太子李诵(唐顺宗)则手执长剑,在逃亡的人流末尾殿后。颠簸的背上,孩子看到了飕飕风雨中的杀戮、抢劫、喧嚣、背叛……一个疯狂的、分裂的世界,从层层罗幕后完整地浮现出来,映入孩子黑漆漆的眸子。

等流亡的人群逃到咸阳时,夜色四阖。梦魇般的黑暗,让我想起那句话:“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什么时候,李纯已经在宦官肩头沉沉睡去。

那一刻,唐德宗无法入眠。在辗转反侧的长夜,他独自品味着孤单的滋味:河北反叛了;平卢、淮西与河北遥相呼应;派往山东平叛的泾原兵也反进长安;泾师之变发生时,就连神策军抛弃了他——两百年来,这个家族从未如此形单影只。哪怕是潼关失陷,唐玄宗(李隆基)流亡的时候,咸阳道上也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父老们,手中捧着羼杂麦豆的粝饭,争相进献。

今天,在百姓比冬雨还要冷的眼神里,天子狼狈地逃出长安。

夏、蜀两地叛乱灰飞烟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河南北,也传到了江南。镇海节度使李锜内心纷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二十年来,他的宦途辗转于膏腴的浙西。数年前,李锜还兼领过盐铁使这个出名的肥缺。敛聚来的无数钱财,让他也有了点野心。可江南的烟雨消磨了李锜气魄,又钝化了他的判断力。踌躇再三后,李锜仿效田承嗣,装模作样,上表长安,请求入朝觐见。表文一上,李纯立刻征召李锜回京任左仆射。

田承嗣的故事,要从多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冬天说起。那时候,安禄山还是唐朝最负盛名的将军。他冒着纷飞的雨雪,巡视诸军,来到了田承嗣的大营。让安禄山惊讶的是,偌大一个营盘寂静无声,若无一人。可当来到中军大帐,翻出手中的名录开始点兵,却惊讶地发现,营中士卒一个不少。营盘肃静,是行军中最要紧的事。看到田承嗣治军如此之严,安禄山不能不刮目相看。

琉璃深殿里,响起一个清灵灵的童音:我就是第三天子呀!

有人说,李纯就是那位种桃的道士。

对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下一代人来说,劫持太原尹、血战相州城、掌批回纥人,这些惊心动魄的事迹是如此遥远。他们没有见过,潼关陷落时尸体填满了堑壕、收复长安时香积寺前陌刀如墙,更想象不出相州城下鲜血流成了一条河……所以,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河北与长安抗衡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转眼,又一年过去。

高踞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在冬日的寒流中是如此清冷、阴沉,感受不到一点元日的春意。白发萧萧的唐德宗迟钝地抬起双眼,麻木地看着入宫为他贺岁的宗室诸王。当他的目光移过长长的队伍,发现那个属于太子的位置空着。

嘹亮的歌声,仿佛又把人带回了天宝二载阳春三月、带回望春楼下的帆影中。永贞革新黯然收场后就离开长安的刘禹锡,重回长安。映入眼帘的,是玄都观艳若云霞的桃花,和元和时代桃红柳绿的春天。当年,是李纯放逐了包括刘禹锡在内的“二王八司马”。可被放逐的人依然要为这激动人心的时代放歌。因为,李纯把他们又带回了魂牵梦萦的盛唐。

几天后,宫中传出消息:在巨大的刺激下,唐德宗一病不起。天子病了,太子也病了。长安仿佛已经病入膏肓。二十多天后,在位二十多年的老皇帝一瞑不视。大明宫迎来了一个云诡波谲的时刻。

苍猝间,阉人们将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召到金銮殿起草遗诏。他们中突然有人抛出了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册立谁为天子还没有确定呢。

卫次公立刻针锋相对地说:太子继位中外归心,就算染病不起,也应该立太子的长子广陵王李纯。

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天光曦微。力主用兵淮西的宰相武元衡和往常一样,出了府邸,翻身上马,朝大明宫走去。就在出靖安坊东门的那一刻,长箭破空,迎面射来。错愕之间,道旁的树影中蹿出几名刺客,舞动木棓,狠狠地砸在武元衡的左腿上……闻讯赶来的金吾军举起火炬,只照见宰相的尸身,正横在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里。刺客割下了他的头颅,杳杳无踪。夜漏未尽,目睹惨状的早行路人惊骇万分,厉声狂喊:贼人把宰相给杀了!

天明时分,李纯的玉辇刚到紫宸门,就遇到匍匐路上的几个大臣。乍闻噩耗,如遭雷殛的李纯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平定刘闢时的宰相杜黄裳去世多年了;接替杜黄裳的李吉甫也在去年病故。与藩镇的争斗中,武元衡是他最得力的大臣。谁能想到,刺客竟然在长安公然行凶。早朝被取消了。当几个宰相走进森森延英殿,只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天子。金樽玉馔摆满了案几,可什么也没动过。伤心的李纯已在御床上恸哭了很久,再也哭不出声音了。泪水流淌进嘴里,苦涩的咸味,引爆了每一粒味蕾。

多少个铜壶漏断的深夜,李纯点亮银烛,翻开历代天子的实录,在一页页贞观、开元的故事中找寻风日晴妍、闾阎明净的过去时光……西窗下的夜雨声,仿佛离他很远很远。不知不觉,夜雨好象停了。一抹曙光,悄然出现在天际。喔喔的唱晓声陆续在大明宫响起。宫中不养鸡,每天清晨都有专人模仿金鸡报晓。在鸡人高亢清亮的叫声中,又是一年春来早。我们的主人公在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的实录中寻找盛世景象,是因为他早已厌倦了“满空寒雨漫霏霏”的残冬。

这样,以诗歌词赋取悦天子的翰林学士地位凸现。翰林学士不是一个官位,而只是一个临时差事。从低品的校书郎到高品的六部侍郎都可以兼任翰林学士。但是,他们被看成是“天子私人”,和宰相的政事堂保持一定距离,地位清贵超然。到了泾师之变,唐德宗出逃奉天,把大臣们抛在长安。天子身边的翰林学士陆贽成了事实上的宰相。他的出众表现给翰林学士赢得了“内相”之名。翰林学士们常伴天子身边,自由地将观点灌输给天子,又可以在草诏时利用文字取舍、语气吞吐,对主旨进行微调,微妙地影响政局。

现在,王叔文扮演起陆贽的角色。他自行决断政事,连宰相韦执谊都只敢听命而行。在春风得意的日子里,王叔文和他的朋友们把酒高论,指点江山,以伊尹、周公、管仲、诸葛亮自比。

可士大夫和宦官却投来了冰冷的目光。这让王叔文惴惴不安。除了李诵的信赖,二王八司马一无所有。他们在长安缺乏足够的人脉,气质上又是如此偏激。他们的永贞革新注定如昙花一现。看清这一点后,永贞革新的反对派聚集在宦官首领俱文珍身边,开始谋划一个釜底抽薪的阴谋。他们要用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取代李诵,让二王八司马成为无根的飘萍、风中的柳絮。

士大夫和宦官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李诵的长子李纯。

一无主见的李师道又一次动摇了。

比起颟顸无能的祖父、病容满面的父亲,长大后的李纯丰神如玉,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印象。册立太子的仪式结束后,退出宣政殿的大臣们眉飞色舞,互相拱手互贺。只有王叔文脸带忧色。他预感到,自己所谓的“永贞革新”将在李纯手中灰飞烟灭。当王叔文负着手,吟出了杜甫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听到耳畔一片轻蔑的嗤嗤笑声。

王叔文的党羽陆质是太子侍读。借讲书之机,他旁敲侧击,想试探一下李纯。没想到,一句冰冷的话迎面砸了过来:“陛下令先生为寡人讲经义耳,何为预他事!”

望着陆质狼狈离开的背影,李纯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轻蔑的笑。

秋天,以李诵名义颁布的一道禅位诏书突然公布。李纯取代了父亲。这次政变,在历史上称为“永贞内禅”。又是一乘步辇,将奄奄一息的李诵从大明宫强行抬进了兴庆宫。就象当年,唐玄宗那样。似曾相识的情景中似是而非的情景,我们在历史的重叠交错中产生迷离的幻觉。

窗前,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小手托着腮帮,默默地听阶前雨落鸳鸯瓦。一声、两声、千百声……深宫岁月,好象才刚刚开始。小李纯(唐宪宗)当然不会知道,那时候,长安的王气与河北的英雄气正在历史的天空中相遇。冷暖交会,成云致雨。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冰冷的锋面雨飘飘洒洒,带来了晚唐连绵不绝的雨季,从李贺的崇义里下到韩愈的天街,下到李涉的江湖,一直下到李商隐的西窗。

元和元年正月初一的阳光照亮了大明宫的彤庭彩旆、翠幌明珰,也照出了元旦朝会的万千气象。

光阴荏苒,当年祖父膝上的第三天子,如今将以第一天子的身份,接受文武百官的第一次新年朝贺。玉阶丹陛下,一片黑压压的舞拜身影。意气风发的李纯眼前,仿佛浮现出“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的壮美景象。

李师古深知,锦衣玉食的弟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整日与婢女厮混后堂。早几年,李师古命他出镇密州,希望他能深入底层,了解民间疾苦,衣食所出。密州归来后,李师道周身依然透出暗晦的气息。高句丽李氏的命运,难道就要交给这样一个无知无能的小儿?阴沉气氛在平卢节度使牙门四周回旋,如同来自远方的诅咒。李师古多么希望,高墙上会再次传来青鸟的啼声,告诉他未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可窗外一片寂静,如在井底。

叛将摇身一变,成了唐朝的魏博节度使,占据着富甲河北的魏博六州,坐拥十万悍卒猛将,还招募最骠悍的子弟组建起一支“父子世袭,姻党盘互”的魏博牙军。可这一切,还无法填满他的欲壑。毗邻的昭义节度使薛嵩一死,田承嗣突然袭取了昭义的相、卫四州。忍无可忍的唐代宗终于下诏讨伐魏博。

刘闢?又是刘闢!新憾旧恨,一时都涌上心头。沸腾的血浆快要从口中、鼻孔,甚至眼睛里喷射出来,李纯的拳头恨恨地砸在了御案上。他清楚地记得,去年,刘闢偷偷溜进长安,上下活动,图谋让西川节度使韦皋兼领东川和山南西道的节度使。

那时候,二王八司马在朝堂上颐指气使、指点江山。他们如果说,某人可为某官,不过一二日,必定应验。这使王叔文的门庭昼夜若市,有所干求的人如过江之鲫。为了见王叔文一面,无数人要交上一千钱,才能借宿坊中的饼肆、酒垆下。刘闢也混迹其中。见到王叔文后,这个狂妄的书生竟然大剌剌地说:太尉(韦皋)让我告诉您,如果让韦某兼领三川(西川、东川和山南西道这三个藩镇,合称“三川”)那韦某就以死相助;如果不给……

夜半时分,雪更大了。你看“三千世界雪花中”,只有一支孤零零的军队艰难地跋涉在陌生的路途。旌旗在如刀的北风中破裂。不断有人马抵挡不住严寒,倒毙在长路上。没有倒下的人则带着有去无回的悲壮心情,继续前行。疾行七十里后,他们在将近四鼓的时分来到了蔡州城下。此时,城下池中的鹅鸭受惊嘎嘎地叫了起来,掩盖了行军之声。守城的老弱戍卒依然在梦中。三十多年来,从没有王师曾到过蔡州。他们也许听到了鹅鸭夜惊的喧闹,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翻身又睡了过去。

李愬没有动摇,从俘获的淮西将领那里,他探听到一个很重要的讯息:此时的蔡州城,不过是一座空巢。

不久,韦皋薨殁。长安收到了西川诸将快马传递来的文书:他们要拥戴刘闢接任节度使。刚刚即位的李纯没有在意。在他印象中,刘闢不过是一介痴书生,哪有资格接替坐镇西川二十一年的韦皋。所以,他草率地任命宰相袁滋为节度使,同时征召刘闢回长安。没有想到,新天子的旨意到了刘闢手上,竟然成了一张废纸。南下的袁滋被他拦在关隘之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这时候,李纯突然接到陇西密报,一个名叫罗令则的山人潜出长安,神秘地出现在秦州。据说,这个罗令则自称藏有太上皇的诏令,要号召陇西士卒在李纯的祖父下葬之日发动兵变,废黜李纯,迎他的父亲重登皇位。一时间,长安云谲波诡。在这样一种风声鹤唳的氛围下,李纯只好忍气吞声,改命刘闢为西川节度使。可贪婪的刘闢得陇望蜀,又送来一道奏章,向朝廷索要东川和山南西道。李纯忍无可忍,一口拒绝。正月未过,结果,刘闢悍然发兵东川。

再没有绣帐紫帷,为当年听雨的孩子遮挡弥天亘地的寒气了。

可李纯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几天后,李纯突然宣布从当月十六日后暂不听政,要去兴庆宫服侍病重的父亲。正月十八日,一道明诏告诉天下:“太上皇旧疾衍和”。在印象中,从来没有什么公布病情的诏书。这种不同寻常的作法,好象在为一次精心安排的死亡作铺垫似的。有人说,太上皇早已不在。昨天那道通报病情的诏书,本就是为掩盖他死亡的真相。

谁知道呢?宫掖之中云重烟深,隐藏了多少外人无从知晓的隐情秘事。后来,有一篇《辛公平上仙》的笔记小说广为流传。主人公辛公平机缘巧合,有幸踏足长安宫殿。在一个诡异的深夜,他目睹皇帝是如何在神秘的兵解后升上天界,变成了神仙。很多年过去后,还有人从这段奇幻文字透露出的只鳞片爪,去推测真相,推测一个过渡性的帝王是如何不露痕迹地死于兴庆宫咸宁殿。就象死于漫长的卧病时光之后,那样安静,那样平常。

那是个教人永难释怀的夜晚。咸宁殿里沈静如水。半旧的绞金蟠龙黄铜烛台上,儿臂粗的油烛猛地两三声炸响,釭花闪了一闪。在白得碜人的素壁上,光影一波一波荡漾不止。灯火摇曳间,又恢复了一片静谧。李诵的病体似乎经不起风里任何一丝潮气或寒意的侵蚀。于是,悄悄落下的廛帷将风,连同光一并挡住。中和殿匼匝惟余黑夜,有溶解力的黑夜。从黑暗里感知到莫可名状的骚动——就在厚重廛帷后面,仿佛有无数灵物在嬉闹、在偷窥、在喷振、在窃窃私语。当细切的喧嚣渐渐低沉下来,直至没有,病榻上的李诵忽然意识到,自己隳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没有边界、没有标示。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听橐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他试图看清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正在逼近自己的恐怖,可那是徒劳。狰狞的面目还在继续逼近,一直向他压迫过来,使他窒息,使他临死时才真实地感到,他必须接受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结局。李诵用尽最后的力气长嚎,细如游丝的声音在甍甍深宫里缭绕、消散……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失语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兴庆宫的神鼓夜钟突然响起。

初唐的中枢三省分立:中书省按圣意草拟诏书,送门下省复核,最后付尚书省执行。一百多年过去,这种权力制衡模式已空有虚名。尚书省主官尚书令长期空缺,副职仆射和六部尚书也陆续成了虚衔,尚书省地位逐渐下降。为了简化程序,中书省草诏和门下省复核两个步骤常常合而为一,两省之长合为中书门下政事堂。这样,外朝模式,演化为尚书省六部直隶中书门下政事堂。见三省六部制的“分权制衡”精神有失落之虞,唐玄宗将供养文人的翰林学士院改造为新的草诏机构,取代原来的中书省;而把中书门下政事堂当做原来的尚书省,实现新的制衡。至于复核的权力,却有一部分落入了宦官充当的枢密使手中。

但是,中风失语的李诵只能永远地躺在低垂的帷幕后面。他让身边的牛昭容和宦官李忠言将政事交到翰林院。翰林学士王叔文、王伾会代他决断军国大事。在他们身边,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程异等人。后来,人们称他们为“二王八司马”。就这样,缠绵病榻的天子把一群小人物带到了朝堂上,掀起了一场所谓“永贞革新”的政治变革。

朝堂上一片妥协的论调中,只有宰相杜黄裳挺身出列,高声说道:“闢狂戆书生,取之如拾芥耳!”

鼙鼓夜闻,旌旗晓动。神策军在大将高崇文率领下,取道百步九折的天梯石栈,南下巴蜀……此时,一个阴阳家正煞有介事地对刘闢说,五福太一(天神)降临西蜀,给他带了天大的福气。对阴阳家的话,刘闢深信不疑。他派人连夜造起一座五福楼,来纪念这一盛事。在传说中的五福太一降临的时候,高崇文杀进了成都。见大势已去,刘闢带领数十骑仓皇西奔吐蕃。但是,高崇文派出的铁骑一路穷追不舍,终于在长江边赶上了他们。绝望之中,刘闢纵身跳入大江。几个追兵立刻跃入水中,在滔滔白浪里生擒刘闢。

当神策军士将他捆上囚车的时候,这个狂戆书生竟然天真地问:“何至于是?”

几乎在同一时间,夏绥军的杨惠琳上表宣称,军中将士逼他接任节度使;同时将朝廷新任命的节度使拒于境外。这不过是刘闢之乱的翻版。李纯毫不犹豫地诏命河东、天德两军合击杨惠琳。人心浮动的夏绥军很快把杨惠琳的头颅送到长安。

桀骜不逊的节度使们突然意识到,可以对长安说“不”的日子也许快要结束了。你看那“天地自迎风雨来”,李纯正在踌躇满志地站在大明宫的玉墀上,等待他们回长安觐见。

按照旧例,每隔几年,节度使们就要回长安,当面向天子和宰相禀告地方上的风俗政事。狂妄如安禄山,也曾多次入觐,在寒冬里冷汗淋漓地接受宰相李林甫的质询。可最近几十年来,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们担心朝廷借机将他们留在长安,或者把他们另行派往不熟悉的藩镇。多年来,这些雄踞一方的藩帅们以种种理由拒绝回长安觐见天子。“红尘遮断长安陌,芳草王孙暮不归”,被冷落的帝京度过了漫长的清冷时光。

说到不入朝的风气,就不能不提到田承嗣。河北枭雄中,大概没有人能与他比肩。

父亲死亡,解除了李纯在长安的后顾之忧。再没有任何人能利用太上皇来威胁他了。

当安禄山掀起叛乱后,田承嗣充当了他的急前锋,入洛阳、破南阳、进襄阳,马不停蹄地横扫大河上下。在安禄山被弑后,田承嗣曾沮丧地向长安投降。可一听说史思明卷土重来,他又竖起了反叛的旗帜,挂前锋,再下洛阳和睢阳,依然是叛军中风头最劲的悍将。当史思明也死在儿子手中,老谋深算的田承嗣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了。面对步步进逼的王师,坐困愁城的史朝义一筹莫展。在田承嗣如簧巧舌的鼓动下,他决定突围北上,回安史老巢幽州去。临行前,史朝义紧紧地握住了田承嗣的手,以存亡相托。就在他凄凄惶惶地踏上逃亡路后,刚才还顿首流泪、慷慨激昂的田承嗣在莫州城头竖起了一片降幡。

是谁又穿上白衣绿衫锦半臂、戴着红罗抹额?在风中吟唱着诗人刘禹锡的新诗:

让年轻的李怀玉名扬天下的,是一场赛马会。那时候,平叛的唐军大营中,有几千回纥铁骑。他们是朝廷向可汗借来对抗安禄山、史思明的幽州突骑的。这些回纥人倚仗自己有功,横行无忌。唐军将士忍气吞声很久了。一天,战事闲暇,营地里举行赛马。回纥人自恃是马背上的民族,欣然上马,狂妄地宣称:落后的骑士要挨揍。这时候,从唐军一边跃出年轻气盛的李怀玉。在激昂的鼓点中,李怀玉风驰电掣、匹马当先,把回纥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一到终点,他翻身下马,揪过回纥人,抡起手掌,一阵猛批,打得那个回纥人屎尿流离,狼狈地逃回毡帐。只有李怀玉,洋洋得意地站在马前,接受将士的欢呼。

诗人郎士元曾开玩笑似地点评过当时的三位名将:郭子仪不懂欣赏古琴;马璘不懂喝茶;而田承嗣不懂入朝觐见。节度使们也许不懂琴和茶。可狡黠的田承嗣玩弄长安天子于股掌间,他们都看在了眼中。和田承嗣一样,他们爱上了不回长安的感觉。

在狱里,睡梦中的李怀玉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李怀玉,汝富贵时至。”

仆射为尚书省副职。唐太宗未登基前,曾任尚书令。此后,这个位置总是空阙。仆射就成了尚书省最高长官。初唐时代,仆射与中书令、侍中同掌相权,而左仆射更是贵为首相。大名鼎鼎的房玄龄就曾任左仆射前后二十年之久。不过,时光流转。仆射、侍中都慢慢演变成无权无势的虚衔。相传,徐州的节度使王智兴带着侍中的头衔,罢镇归京。亲戚中有人恳请他向吏部推荐自己。再三推辞不了,王智兴只好写了一封书函,交给吏部侍郎。几天后,事情竟然有了眉目。王智兴还不无自嘲地说:不知侍中也有用处。

枯槁的心刹那间生出一朵喜悦的花苞,开在愁眉深锁的面容上:自己是天子,自己的儿子是第二天子,眼前这个顽童不正是王朝的第三天子?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竟然已经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天下的主人。唐德宗若有所思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膝头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会是家族的下一个传奇么?

当“山河重起旧烟尘”时,战局却象是二十年多前的往事重演。大半年中,吐突承璀帐下的将领屡战屡败,士气低迷得一如那年深秋的湿雨寒烟。就在李纯一筹莫展的时候,驿马从淮西为他带来另外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吴少诚死了。接到家奴暗中通风报信后,吴少诚的结义兄弟吴少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蔡州,夺取了权力。

李锜和儿子被腰斩于长安的独柳后,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也慌了。说起他的劣迹,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頔曾公然劫持被朝廷流放的人;也曾兵包围官宅,强行逼婚;还曾经擅自出兵攻占邓州……人们常常将那些骄蹇不法的节度使称为“襄样节度”,意思就是,象襄阳的于頔那样声名狼藉的节度使。当于頔为儿子向皇室求婚时,李纯立刻暗示他要入朝谢恩。听到这个口信后,这个跋扈的节度使慌忙动身,歙肩俯首,赶回长安。

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到来了。

淮南、荆南节度使纷纷踏上了回归长安的迢递长路。义武节度使张茂昭也开始收拾行装了。这在河北如平地惊雷。具有叛逆传统的河北诸镇到底与蜀、夏、吴不同,从不曾屈服于长安的压力。邻近的河北藩镇使者纷至沓来,苦苦劝说张茂昭不要向长安示弱。可张茂昭去意已坚——短短几个月内,长安让人眼花缭乱地更换了几十个藩镇节度使。正如白居易的表状中所说,一时间诸道节度使“奔走道路,惧承命之不暇”。

“马踏沙鸣惊雁起”,驮回了多年未归的节度使们。长安的云甍彩栋、绿槐香陌,在蹋蹋蹄声里渐渐地近了、近了……久违帝乡多年的节度使们惊讶地发现,霜叶秋云中,风雨后的六陂之城隐然透出一缕春的气息。

只有强悍的河北三镇卢龙、成德和魏博依然故我,冷眼观望着长安的变化。

大明宫云烟深处,长安天子也在等待一个再次与河北角力的时机。元和四年,机会出现在成德。

成德军的第一任节度使张忠志是一个被汉将收养的奚人。安禄山渔阳起兵的时候,张忠志身在长安宫廷。听到消息后,他千里单骑潜回了河北。安禄山高兴地收他为养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奚人带上十八骁骑,深入河东数百里,轻身闯入城高池深的太原,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太原尹杨光翙。万余追兵在他身后鼓噪,穷追不舍。可他们慑于这个奚人的神勇,竟然无人敢逼近半步,眼睁睁地看着张忠志和他的十八骑绝尘而去,留给他们一个英雄的传奇。

今夜的长安如此深沉,仿佛四十几年前那个风雨旧墟的夜晚。还记得那一夜么?“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今夜,他终于知道他恐惧的原因了。飕飕雨声中,传来最后的呐喊声:

千军万马中来去如风的草莽英雄张忠志,变成了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当年逼人的英雄气也开始逐渐地消褪了。他每日蜷缩在放满银盘金匜、丹书硃草的别室里、神坛上,慢慢衰朽下去。过气英雄时日无多了。李宝臣喝下了术士献上的甘露液,想祈求长生。三日后,被神酒毒哑的他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王叔文一向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哪里听得了这种赤裸裸的勒索,勃然大怒。见势不妙,刘闢闻风先遁,慌慌张张地逃回西川去了。

杀死李惟岳的王武俊来自契丹怒皆部。开元年间,他的父辈才从茫茫草原迁入河北的蓟州城。十五岁的王武俊就凭借骑射绝技与大将张孝忠齐名。年过花甲之时,他还能开弓放箭,一日之内射杀鸡、兔九十五。围观的宾客无不骇然。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曾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父亲下世后,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旌节。现在,王士真也死了。他的儿子王承宗又想遵循父位子袭的惯例。

这一回,李纯不愿意承认河北故事了: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故,卢龙的刘济和魏博的田季安也老病寻侵,去日无多了——这也许是长安再一次让河北臣服的最好时机。可是,李纯耳畔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

当征伐大军如乌云压顶,如狼似豺的田承嗣却表现出了狐的黠狯。他故作姿态,上表长安,声称自己愿意束身归朝,放弃在河北多年苦心经营的霸业。就在天子踌躇之际,田承嗣已在暗地里着手瓦解围攻他的大军……近一年的征伐后,长安疲惫不堪了。见时机已到,田承嗣又两次上表,请求入朝谢罪。唐代宗见师老无功,只好下诏赦免田承嗣。当征伐大军潮水般退去。田承嗣仿佛将入朝的事遗忘在脑后,再也不提起了。仅仅过了数月,他又把贪婪的手伸向了汴州和宋州。等回过神来的长安愤怒的时候,田承嗣故伎重演,又一次送来了谢罪的表文。被多次愚弄的唐代宗也只好悻悻然地咽下了这口气,煞有介事地下诏,特许田承嗣不必入朝觐见。

可狂愎少谋的田悦不行。他屡次与长安、与他的对手们硬碰硬地厮杀。四年中,战火在魏博六州蔓延。一败再败的魏博元气大伤,渐渐失去了田承嗣时代领袖河北的地位。军中弥漫着强烈的不满情绪。

当龙和虎的神话已经远离李唐皇族,他们还有在河北伏虎降龙的力量么?

一幅罗幕,将李锜裹成一团,缒下城墙,把他送回他一直不愿意回去的长安。

淮西北逼东都洛阳和运河边的重镇汴州,东南跨淮水,西南出襄州可以到汉水——沟通长安与江南的两大水道都在淮西的阴影里蜿蜒流过。这里的骄兵悍将一直是长安的心腹之患。

父亲(唐代宗李豫)、祖父(唐肃宗李亨)和曾祖父(唐玄宗李隆基)把一片残破的江山留给他来收拾。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已经消磨了唐德宗的雄心与光阴。风烛残年的他心里明镜一样,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在后来的大小平叛战争中,都有淮西节度使李忠臣的身影。他所向披靡,一时间,风光无二。可是,温柔乡却成了李忠臣的英雄冢。充满诱惑的夜色中,他一次又一次潜入属下将吏的床帷,在别人妻女的美艳肉体上沉迷。血气翻涌、气喘吁吁的李忠臣没有看见,黑暗中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他的族侄李希烈把他逐出了蔡州——猥亵淫逸的肉体游戏开启了李忠臣的堕落之旅。

长安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李忠臣。可他却不喜欢长安。紫阁丹楼间,没有他熟悉的江湖情怀、草莽气息。李忠臣只能苟活于金粉京华。

泾师之变在一夜之间颠覆了长安的安逸生活。唐德宗出逃奉天后,河北的朱泚被簇拥到大明宫。郁郁寡欢的李忠臣又惊又喜,瞪大了自己的眼睛:风云再起,属于英雄的乱世又要来临了么?这一回,李忠臣再没有回头——天子赐给他的名字,成了对他一生最大的讽刺。

李忠臣的族侄李希烈有着与李忠臣相似的人生轨迹。当他率领淮西精兵开进随州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井税鹑衣乐,壶浆鹤发迎”,迎接这位结束荆、襄十九年割据局面的英雄。那时候,谁会想到平叛的英雄不久就蜕变为新的叛逆。河北使者带着称臣的表文赶到襄阳,恭敬地向自号楚帝的李希烈行拜舞大礼。在他们的怂恿下,李希烈兵临汴渠,凶狠地扼住了长安的咽喉。正在与河北鏖战的唐德宗陷入了双线作战的困境中。

帝王幻梦不过是昨夜昙花,很快就凋零了。李希烈被毒死,毒死他的淮西大将陈仙奇后来又死在了吴少诚的手里。

吴少诚来自幽州,他的父亲曾任魏博节度使的都虞侯。他们与河北三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少年时,吴少诚游历荆南,被留下来任牙门将。在李希烈忠于长安的时候,吴少诚曾是他麾下最得力的战将。日后,也正是他,将淮西变成长安最危险的敌人。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吴少诚垂垂老矣。

李绛告诉天子:吴少诚身死之日,就是收回淮西之时。在此之前,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与河北决裂。

听了李绛的一席话后,李纯勉强同意王承宗接任成德军节度使。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削弱这个藩镇的企图。长安酝酿了一个分而治之的计划:从成德管辖的六州中,分割德、棣二州,交王士真的女婿薛昌朝。剩下四个州归王承宗。

临死前,李宝臣想把成德节度使留给了儿子李惟岳,可唐德宗拒绝了。长安与河北战火再起。生于节度牙门的李惟岳只懂得宠信府中的王他奴。一时间,军中怨声载道。当大将王武俊杀进恒州时,李惟岳哭哭啼啼,任凭一个裨校把他牵出内堂,用三尺白练缢死于辕门外。

心高气傲的李纯拍案而起,命宦官吐突承璀率领神策军兵发成德,讨伐王承宗。一直躲在幕后煽风点火的田季安也气势汹汹地站到了台前,对帐下的诸将说道:二十五年来,长安的王师从没有越过黄河,杀进河北;今天,成德一旦被长安征服,魏博将唇亡齿寒。怎么办呢?

被煽动起来的河北诸将高声喊到:“愿借骑五千,以除君忧!”

听了这话,田季安兴奋地振臂高呼:“壮哉!兵决出,格沮者斩!”

大河之北,虎踞龙蟠。

权阉们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卫次公的说法。可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太子是否还在人世。在焦虑的等待中,中风卧床多时的太子李诵终于紫衣麻鞋,拄着拐杖,艰难地穿过云遮雾绕的九仙门,出现在世人面前。摇动的人心渐渐平定下来。几天后,身染风疾重症的李诵扶病登基,年号永贞。

在众人眼中,此时的李纯,仿佛就是祖父的翻版。他们不晓得,年轻的天子蛰伏在大明宫的重重绣帐后面,细心倾听窗外的阑风长雨。他相信,机会还会有的。

李纯没有等太长时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疯了。

疯癫的田季安变成了一个嗜血的妖魔,对身边的人亮出了雪白的牙齿。杀戮、不断的杀戮。死亡每天都在魏州发生,而他自己也在癫狂状态中一步步走向死亡。一时之间,阴森恐怖的末日气氛笼罩着魏博六州。万不得已之下,田季安的夫人元氏秘密地召集魏博诸将,把癫狂的田季安强行迁出了节度使牙门。十一岁的田怀谏被推上了副大使之位。幼稚的孩子、无知的妇人,就象当年成德的李惟岳一样,把繁琐的军政事务都托付给了身边的家僮。

魏博牙兵的骄横跋扈天下闻名,以致当时流传着一句谚语:“长安天子,魏博牙军”,就是说魏博牙军目空一切,惟我独尊,几乎可以和长安天子相匹。成德的骄兵悍将不愿受几个家僮的摆布,魏博牙军就更不肯俯首听命了。哗变的牙兵呼啸而来,把牙内兵马使田兴拥进了节度厅。

数日后,李纯意外地收到了魏州飞马献来的六州地图。刚刚接掌魏博的田兴用这个举动宣布:魏博归顺长安。兴奋的李纯立即同意田兴为节度使,赐名田弘正。大臣裴度带着一百五十万缗前往河北,犒赏牙军,还免除了魏博六州赋税徭役一年,大赦囚犯。感激涕零的魏博人奔走相告,高声欢呼:“归天子乃如是耶!”

但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满朝公卿对用兵西川依然顾虑重重。在大臣记忆中,往事如昨。唐德宗讨伐藩镇,引发“二帝四王”之乱的前车之鉴,使他们畏首畏尾。难道,李纯也要像祖父一样藏身长安的琉璃深殿,对藩镇的公然挑衅视而不见么?

这时候,淮西在五年内第二次传来了节度使死亡的消息。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曾被错过的机会又一次摆在了李纯面前。

这几年来吴少阳阴聚了大批亡命之徒,还不时袭击毗邻的寿州,大肆掠夺茶山。他一直在为淮西与长安的最后决战作准备。吴少阳之子吴元济偷偷地隐匿父亲病故的消息,掩耳盗铃地上奏朝廷,称父亲卧病,命自己代领军务。早已获悉真相的李纯根本不理会吴元济自说自话的把戏,派出专使奔赴蔡州吊祭。恼羞成怒的吴元济立刻发兵,四处屠城掠地,烧杀劫掠,前锋进逼东畿洛阳。他以为自己张牙舞爪的姿态足以吓倒李纯。可他错了。

四方倾动烟尘起,汴渠两岸战旗如云。长安天子要将割据一方的枭雄们再一次拖上血雨腥风的战场。

马蹄声在千万条奔赴淮西战场的大道上铮铮响起,象一场滂沱暴雨,横扫过苍茫大地。十六道大军将淮西重重围住。河北的田弘正也派儿子田布将兵三千,南下助战。淮西没有多少骏马。从吴少诚开始,他们就练兵乘骡,号称“骡子军”。骡军的铁甲上,绘制了很多雷公星文的图案,妄想借神鬼之力,挡住嘶风啸月的万千龙驹。驴马杂交的古怪牲畜扯着脖颈,歇斯底里地嗷嗷乱叫,可它们什么也挡不住。在那一刻,凝固成昭陵浮雕的六骏复活了。它们昂首扬蹄,迎风长嘶,宣告一个属于骏马的时代又将来到。

王叔文不喜欢英武的李纯。可他也没有任何借口阻止这件事。翰林学士郑絪大笔一挥,径直写下“立嫡以长”四个字。病榻上的天子口不能言,只能点点头。就这样,李纯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

不知什么时候,天光大亮了。在白晃晃的日光中,恢复了点气力的赵昌时摇摇晃晃地,从一片狼藉的死尸堆里站了起来。端详着张张熟悉的凝固脸孔,他感到一阵悲痛袭来:昨日还鲜活一具具身躯早已经停止了呼吸。突然,一个惊骇的念头在脑海中闪了一下:极目所见的死者,不正是黑夜里被点名的人!

李愬出身将门。曾祖父和祖父都是陇右的裨将。他的父亲,就是从朱泚手中收复长安的平西郡王李晟。李愬从小就慈孝过人。父亲下世后,十五个兄弟中,唯有他与兄长李宪坚持要按儒教的礼制,庐墓三年。唐德宗特意下诏,劝止李愬守墓。可隔天他又不见踪影。最后,人们在李晟的坟前找到了回来守墓的李愬。丁忧期满后,李愬等兄弟九人同日拜官。李愿、李听等都成为独当一面的节度使。可在兄弟中,唯有李愬精于骑射,有父亲当年“万人敌”的风采。可惜,直到出征淮西前,他也只是在长安任太子詹事这一闲职。

环顾四方,可以救他的人,一个是成德的王承宗;另一个也许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

几天后,河阴漕院突然火光冲天。贮藏于此的三十多万缗匹钱帛、二万馀斛谷子化做熊熊烈焰,照亮了半个天空。从这里往南数百里,襄州佛寺中的军储也在一夕之间,被数十名刺客奸人盗焚。此时,李师道派出的凶徒已经偷偷地流窜入关。唐高祖(李渊)的献陵寝宫和永巷被焚烧的消息传到长安。就在亡命之徒烹牛飨士,要在下一个黑夜潜入洛阳的宫阙纵火时,有人告发了他们。穷凶极恶的歹徒门从长夏门杀出血路,望山而遁。可最恐怖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和田承嗣一样,张忠志在安史之乱中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反复无常。直到史思明死后,他选择了再次归降。唐代宗赐给他一个新的名字。

只剩下李师道,在黑暗中徊彷。

不久,平卢军中流言蜚语,传说李怀玉会接替表兄执掌平卢。恼怒的侯希逸立即将他囚禁起来。侯希逸忘了,当年如果不是李怀玉杀死王玄志之子,他又怎能顺利主掌平卢军?

一想到要告别妩媚的江南,李锜的心隐隐生疼。他借口生病,把行期拖了又拖,想让入觐之事不了了之。可长安突然公布了征召他入朝的诏书。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李纯的强硬态度让李锜心惊肉跳,感到长安之行凶多吉少。元和二年十月,李锜突然派三千人袭取宣州,想放手一搏。可将士们都知道,在长安的布置下,对浙西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谁也不愿意为一个优柔寡断的节度使去殉葬。三千劲卒举火鼓噪,杀回节度使牙门。

环视四周,人影无无,铁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李怀玉摇了摇头,翻身睡去。朦胧间,那个神秘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墙上青鸟鸹噪,就是富贵到来的时候。”

李怀玉睁开眼,依然没有看见说话的人。当一抹天光照亮了四野,他突然看见十多只体大如雀的青鸟正落在高墙上。不一会,就听见三军山呼海啸的声音远远传来。撵走侯希逸的士卒打碎牢锁,救出李怀玉,把他推上了平卢节度使的位子。后来,天子赐给他新的名字,叫李正己。

李正己死前,将位子传给了儿子李纳,李纳又传给了儿子李师古。

病痛禁锢了李师古的身体,可没有禁锢他的思想。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平卢军中高句丽人的式微而担心。临终前,李师古将心腹高沐、李公度召到病榻前,询问他们谁可以接任节度使。两人犹豫了许久,没有回答。这本就不须回答的问题。除了同母异父的兄弟李师道,李师古别无子弟可以托付。垂死多此一问,不过是他最后一次宣泄心中的焦躁。

从远离河北的淮西传来了另一个消息:节度使吴少诚病入膏肓。翰林学士李绛告诉李纯,这才是一个可以把握的机会。

李师道的心,就是那口阴暗的枯井,在等待这个家族投井自尽。堕落井底前,他的兄长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接到淮西求救的书函后,李师道和王承宗数次上表,请求李纯赦免吴元济。可表文如石沉沧海,再没有激起什么动静。吴元济慌了,王承宗沉默了,怯懦的李师道却开始酝酿一个阴谋。

一批又一批獐头鼠目的亡命之徒悄悄地离开郓州,鬼鬼祟祟地潜入漆黑的夜幕中。

冲动过后,田绪心中紊乱而空虚,只知道自己闯下了祸端,竟不知往何处去。当他带着数百心腹仓皇出逃时,亟亟赶来的魏博诸将在半路上拦下他。在一片乱哄哄的喧嚣声中,牙军将凶手推上了节度留后之位。

这时剑南传来消息:刘闢将东川节度使李康围困在梓州!

声音一直传到大明宫建福门外的侍漏院。听到噩耗,等待上朝的百官纷纷猜测,到底哪位宰相遭此劫数。须臾,晨光中蹒跚走来武元衡的马,马背上空无一人。

几乎同时,另一位大臣裴度也在通化坊遇刺。那时的长安风行扬州传来的氈帽。今晨梳洗后,裴度戴上广陵师昨日刚赠的一顶。才出坊门,贼人就一刀砍在毡帽上,裴度跌下马来。刺客还以为裴度已死,趋马掠回来寻找头颅。跟在裴度身后的仆人王义慌忙用身体挡住主人。刺客上前又是一刀。王义举起臂膀一格挡,当场被砍翻。如果没有厚实的氈帽和奋不顾身的义仆,裴度就会是第二个武元衡。

在叛军如潮的攻势下,平卢军狼狈地登上苇筏,渡海南下。李怀玉也跟着表哥侯希逸,辗转来到青州和郓州。

在蹲兽吐出的缕缕碧穗中,沮丧的天子陷入了长时间的反思:河北用兵,长安已无力在淮西再掀波澜。一个绝好的机会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年轻的天子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了代价。战事胶着之际,王承宗派人到长安上表请罪。借着这个台阶,李纯悻悻然下旨洗雪王承宗的罪名,把德、棣二州也还给了他。历时九个月的大征伐征调诸道兵马二十余万,耗军费七百余万缗。干戈之后,尘埃落定。李纯什么也没有得到。

千门九陌的长安湮没在一片恐慌之中。诸坊对经过坊门的人无不严加盘查。宰相出入,金吾骑士都张弦露刃,如临大敌。没有金吾骑士护卫的大臣们不到天光大亮,谁也不敢出门上朝。有时候,李纯御殿多时,大臣竟然还不能到齐。一场谋杀,使长安和千里之外的淮西战场近若咫尺。刺客嚣张地在金吾卫和长安的府、县衙门留下了纸条。纸上赫然写着八个字:“毋急捕我,我先杀汝”。

我仿佛听见李师道正藏在某个阴暗角落里狞笑。他以为,卑鄙的伎俩得逞了。

可他失望了。李纯很快下旨,拜刚刚伤愈的裴度为宰相,奔赴淮西。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李愬也动身离开了长安,悄悄地出现在战场上——李纯要告诉黑暗中藏头露尾的对手,刺杀和纵火,不过是他们的垂死挣扎。

兴庆宫将是这个太上皇最后的栖身之所。失语的病人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

现在,就让我们和李愬一起,走进元和十一年十月十五日的风雪中去。

九千大军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日里,突然接到了东进的将令。对计划茫然无知的将领们纷纷赶到中军,探问出兵的方向。可李愬只是简单地重复了指令。冒着漫天风雪,大军东行了六十里。在张柴村休整时,李愬才向麾下众将士宣布:今夜自己要杀入蔡州、生擒吴元济!诸将相顾失色,监军的宦官当场就哭出声来。谁也不敢相信,区区九千人能攻破三十年来从未被攻破的蔡州。

这就是平卢故事的结局。我们曾以为,这也是所有藩镇英雄传奇的结局。元和十四年,当我们回首往事,把那些河北故事重新梳理一遍的时候,不难发现,所有的故事都是相异中有相似,象是一个故事在无限地分裂繁殖。

多少淮西士卒被铁骑狂奔形成的洪流席卷,湮没在血海中。副将赵昌时疯狂地挣扎着,想逃离这恐怖的阿修罗场。突然,眼前一黑,他翻身从骡背上重重地摔了下来。等到赵昌时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深埋在层层累累的断肢残骸中。战场一片沉寂,已经是四更天时分了。深秋季节,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浓的时刻。朦胧间,赵昌时仿佛听见有人在点名,就象那些阳光和煦的清晨,吴元济检阅早操,依照惯例点数出操的士卒。似曾相识的声音叫某一个人,就听到这个人的应答声。赵昌时很专注,想听什么时候会点到自己。可点了一千多人,也没听见他的名字……赵昌时在剧痛中又一次昏厥过去。

还记得有一回,祖父抱起李纯,放在膝头,带着戏谑的口吻问:你是谁的儿子呀,坐在我怀里?

在报晓的鸡声陆续响起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雪突然停了。第一抹晨曦照亮了蔡州城头刚刚插上的旌旗。

<span>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span>

潜伏长安的耳目快马加鞭,以最快速度将消息传回河北。获悉此事后,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立刻派人赶到王承宗处。在他的挑拨下,本来已经打算交出两州的王承宗开始怀疑薛昌朝勾结长安,来钳制自己。当河北三镇紧锣密鼓地布置人马,破坏分割成德军的计划时,长安却一无所知。怀揣密旨的使者正慢悠悠地走在去往河北的路上。到了魏州后,一场盛大的酒筵在等待着他。云鬟绿,蜡烛红,长安来使在氤氲的酒香中沉沉醉去。旖旎时分,王承宗的数百铁骑正如风一般,杀进德州,绑架了毫不知情的薛昌朝。等长安使者酒意褪尽,来到德州城时,却再觅不到薛昌朝的踪影……

长安独柳下,吴元济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红尘。刀光照亮了剩下几个藩镇节度使瑟瑟发抖的身影。目空一切的横海节度使再不敢贪恋沧州的权势;对长安阳奉阴违的宣武节度使韩弘也放弃汴州的富贵,回长安觐见天子。十年来,成德与长安有太多的恩怨纠葛没有了结。节度使王承宗还不敢贸然回长安。多少天来,他一直在苦苦哀求田弘正代他向李纯求情。远在幽州的卢龙节度使也送来了称臣的表文。河北三镇,终于又一次向长安俯首称臣。

人们突然记起,多年前术士桑道茂有过一个预言:“年号元和,寇盗翦灭矣。”

这是何其熟悉的一幅图象。谁敢说,他们中间就不会走出一个、甚至几个新王朝的创世者?

蔡州城风歇雪停之后,就不断有人在劝说李师道向长安天子请罪。河北传来消息:经过田弘正精心斡旋,王承宗把两个儿子王知感、王知信送往长安为人质。成德王氏子袭父位的传统将就此中断。同时送到长安的,还有德、棣二州的图印。李师道也有两个儿子。幕僚们纷纷劝他仿效王承宗。几经犹豫后,李师道终于遣使奉表到长安,请求让长子代他回朝,还要献出沂、密、海三州。

可妻子魏氏舍不得自己的长子远走长安。在她的唆使下,一大群婢女、奴仆在李师道的耳畔絮絮叨叨,劝他打消纳质献地的想法。几天来,李师道忧郁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两个孩子身上,每一眼都象是诀别。

西川的刘闢是一个狂戆书生、夏绥的杨惠琳是一个边城无赖,而李锜更不过是江南的一个庸人。长安的龙戟虎幡面前,他们形单影只,势穷力绌。可河北英雄底气十足。从田承嗣到田季安,田家三代人领袖魏博。成德军从王武俊算起,王承宗也是第三代了;在卢龙,刘济也是从父亲手中接掌节度使之位——半个世纪里,河北的真正主宰是几个互相联姻的家族。他们枯荣与共,互为奥援,对抗着长安。更不用说在他们背后,还有盘根错节的牙兵势力和北虏髯胡。

蔡州风雪中一战成名的李愬十一战十一胜,连破金乡和兗州。铮铮铁蹄卷起的风暴正朝郓州袭来。不长时间,李师道手下已有都知兵马使夏侯澄等四十七人被俘。田弘正将战俘送往长安。可李纯大气地挥了挥手,把他们释放了:“朕所诛者,师道而已。”

听到这个消息后,平卢军心更加动摇。谁都无心为李师道一搏生死。每天,都有人逃离营盘,归降朝廷。貌似坚硬的平卢军如春冰乍暖,眼看就要消融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中。各地告急求救的驿骑络绎于途。可李师道一无所知。身边的奴婢们贴心地拉上了层层帘幕,把惨败的消息瞒得风雨不透。病中的李师道更加的疑神疑鬼。阴暗的心里,藏下了太多的秘密:飘忽无定的刺客身影,河阴漕院钱帛谷物燃烧的刺鼻焦味、献陵的冲天火光,还有武元衡血肉模糊的头颅,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世间没有不泄露的秘密。罪行败露、末日来临——恐惧感化作一条长蛇,蜿蜒缠绕。蛇吻轻轻地触着李师道的脸庞。

仿长安含元殿修起的节度使府邸终于落成了。可那一晚,云物遽晦,风雷如撼,壮丽的大殿在如注的暴雨中轰然倒塌。剧烈的震动中,床前银鼎的耳和足哐地掉在地上,发出闷响。就在那一刻,狂舞金蛇一样的闪电准确地击中了断壁残垣。整座府邸在熊熊燃烧的天火中烧得片瓦无存。风雨之夕,郓州百姓们奔走相告:这就是人臣背叛天子的报应呀。

几天后,李师道勒令禁止聚众饮宴。路上行人哪怕是悄声私语,也会被重刑惩处。整个郓州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逶迤的城墙上人影如梭。连妇女也在鞭子的驱赶下,顶着烈日骄阳搬运土石,加固郓州的女墙堞雉。

巍巍的墙和寂寂的城,安抚不了李师道懦弱的灵魂。鸹噪的青鸟曾是这个高句丽家族短暂的神话。可现在,风吹过,鸟飞来,再寻常的动静也会让李师道的脸刹那间,苍白中透出骇人的铁青。他终于在忧悸中病倒了。

卧病的时候,李师道的眼睛在将领名单上扫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每张面孔都带着不怀好意的阴笑。最后,狐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都知兵马使刘悟的名字上。

刘悟的曾祖父就是当年手刃吕知晦的英雄刘客奴。几经辗转,他来到了曾祖父当年统帅过的平卢军。为人宽厚的刘悟被将士们亲切地称为“刘父”。此时,他正将兵万余人,屯在阳谷,与渡河南下的田弘正对峙。士气低落的平卢军多日来连战连败。躲在节度牙门帘幕后的李师道对这意料之外的失败疑窦重生,总怀疑刘悟已经和田弘正达成某种他不知晓的默契。这时候,有人在他耳畔悄悄地说:刘悟收买人心,恐有异志。

李师道盘算了半天后,借口商议军事,把刘悟召回郓州。就在他下毒手前,又有人劝李师道:听信一人之言,就在战事正酣的时候诛杀没有谋反迹象的刘悟,诸位将领岂不会寒心?

李师道也认为言之有理,把刘悟又放回了阳谷。没过多久,另一个声音又在李师道耳畔絮叨:“刘悟终为患,不如早除之。”

魏博田氏的堕落,也是那几个藩镇世家共同的命运。淮西李忠臣的族侄李希烈除了阴谋和空想,一无所长;比起吴少诚,他的义弟吴少阳器局狭隘,过于阴柔;如果说吴少阳还有“为治尚宽易”的优点,他的儿子吴元济却是一个色厉内荏的猥琐角色;平卢李正己豪迈过人;可儿子李纳没有继承他的勇武。从李纳、到李师古,再到李师道,这个高句丽家族日薄西山——你看,那英雄主义正在溃败。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安逸的富贵生活的销蚀力。我们感慨过,一个又一个枭雄的家族风流不再,在富贵生活中迅速腐朽下去。颓败的家族史话,却反衬出天地间有一个家族,只有这一个家族,是如此不凡。

李师道还在卧室里焦急等候两个心腹回来复命。他不知道,两人已经横尸荒野。刘悟卷旗束甲,人衔枚,马缚口,连夜潜回了郓州。在天光未明的时分,他骗开了城门……左右摇摆之间,李师道把自己推到了绝境。从浅梦中惊醒过来时,他恍惚听见动地的噪哗,如同狂风吹过屋脊,万片甍瓦砸落在屋外的砖地上。瑟瑟发抖的李师道带着两个儿子,狼狈藏到床下……

士卒们很快就找到了父子三人。有人说:刘悟奉天子密诏,预备将你送回长安,可你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天子呢?直到这时,李师道还幻想能逃过一死。反倒是他的儿子心里明白些:“事已至此,速死为幸!”

几天后,三颗首级被装在一个木函中,用飞骑日夜兼程,送往长安。只留下郓州那片没有青鸟影踪的天,空落落的。

几天后,两个心腹携带李师道的密令赶到阳谷,秘密地找到行营兵马副使张暹,要他割下刘悟头颅,送回郓州。此时,刘悟正在阳谷大营外二三里的高丘上饮酒。几天前,他就收到长子刘从谏从郓州送来的密信。在与李师道的家奴往来酬酢时,刘从谏已探听出李师道的阴谋了。匆匆赶来的张暹就在此时走进帐幕,一迭声摒退左右随从,把那道密令放在刘悟面前……

几十年前,烽火照云的河北走出了田承嗣、李宝臣、李忠臣、李正己。大漠边关,衍生与滋长着雄浑的人生与时代的枭雄。这时的河北,就有如两百年前的阴山六镇,云起风生,到处晃动着英雄的身影。

在幽燕大地上,田承嗣的祖、父早有侠名,他自己年轻时也以豪侠闻名江湖,就和当年的李虎一样。比他更年轻的李宝臣是一名孤独的射雕客,匹马单身,游走在阴山深处,追寻着敌人的踪迹。一回,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行踪。无数胡骑一路尾随追杀。可李宝臣不慌不忙,翻身连珠箭,射杀六人后翩然回营。还有李忠臣,也是力压九牛、气凌万夫的猛将……渔阳鼙鼓在天边隆隆地响起,英雄们欢呼雀跃,在安禄山的率领下扬鞭向南,驰骋在宇文泰、杨忠和李虎曾经驰骋过的大道上。

草泽山野间的物竞天择使他们不仅武艺出众,而且能屈能伸、狡黠无比。与长安的漫长较量中,得势的时候他们的豪情恣肆汪洋、席卷中原;失意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放低姿态,卑躬屈膝;转眼,他们又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再次掀起血雨腥风——没有这种生存智慧,他们又怎么能在碛烟烽火中生存下来,分割属于长安的天下——这可真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啊!

可是,河北的英雄们终究没有变成又一代宇文泰、杨忠和李虎。光阴荏苒,曾经呼风唤雨的英雄们虎倦龙疲,在自己的地盘上慢慢老去。李宝臣沉湎神仙之术,而李忠臣沉湎于白皙丰腴的女体。只有魏博的田承嗣到死都保有一颗觊觎天下的心。可惜,比起他的雄心,他的身体太苍老了,不得不将手中的权力托付给下一代人。

当李氏家族穿过阴森森的玄武门洞,我们曾经感慨过龙腾虎跃的神话将就此结束。现在,崛起于安史之乱的家族也将告别大漠长河。英雄的传奇写到魏州、镇州或郓州的一座座节度牙门,就很难再写下去了。

高句丽李氏盘踞平卢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平卢是盛唐时九大藩镇之一,节度使由安禄山兼任。安史乱起后,长安命原副使吕知晦为新的节度使。可他屈膝拜倒在安禄山脚下。这时候,平卢军中一个名叫刘客奴的人砍下吕知晦的头颅,率平卢军奔袭叛军老巢范阳。但高句丽人王玄志却卑鄙地鸩杀了英雄刘客奴。

知子者莫若父,连李宝臣都不相信生性暗弱的儿子李惟岳能控制住局面。所以,他决心亲手为儿子除掉潜在的对手。当二十多颗骨鲠之将的头颅血淋淋地一字排开,李宝臣才发现少了大将张孝忠的那颗。他派人到易州去请。可张孝忠没有来,只让人带给李宝臣一句话:他不敢回镇州,就象李宝臣不敢回长安一样。等到李宝臣一死,与张孝忠齐名的王武俊在戟门下缢死了平庸的李惟岳。

淮西割据可以追溯到李忠臣。他本名董秦,也出身于河北边城。凭借勇冠三军的武艺,少年董秦从张守珪、安禄山帐下脱颖而出。安史乱起后,董秦却没有追随提携过安禄山。袭击叛军老巢渔阳的壮举,使他成为叛军眼中最恐怖的对手。几年后,他被围困于汴州,不得不降于史思明。这只是暂时的。英雄董秦很快就斫营突围,重新回到大唐的旗帜下。长安天子高兴地赐给他一个新的名字:李忠臣。

田悦早年丧父。母亲改嫁给平卢军的一名戍卒。年幼时,他流落淄、青一带。等田承嗣寻访到田悦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十三岁了。流落江湖的经历,使他比田承嗣锦衣玉食的孩子多了几分历练。田悦不仅剽悍善斗、勇冠三军,在军中还有轻财重施、朴素节俭的口碑,深得军中将士的赞赏。对这个早年离散的侄儿,田承嗣也是青眼有加。他早把田悦看成自己的衣钵传人。这个被史书称为“老而黠”的人物希望,十三年的底层生活能让田悦学会生存的智慧,来阻止家族命中注定的溃败。可惜,这种苦心安排不被他自己的儿子所理解。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田承嗣的儿子田绪带着心腹逾墙而入,潜进节度使府邸。当他亮出手中的白刃时,田悦还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骨肉相残的背景总是在黑夜,它需要以此来衬托来铺垫。本质上讲,田绪是一个非常懦弱自卑的人。杀死田悦,不是因为这个纨绔子弟有多大的野心。这场谋杀的起因琐碎得让人无语。可能是早年贫寒生活的影响,田悦在饮食衣服上一向俭朴,对从兄弟们也是同等要求。从小锦衣玉食的田绪早就心怀怨恨了。一日,骄纵的田绪又违反军令了。怒其不争的田悦狠狠地鞭笞了他一顿。不久,谋杀案发生了。

平心而论,就算田悦不死,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有田承嗣的勇敢,却没有学会田承嗣能屈能伸的坚忍。

得意时,田承嗣可以无情的杖杀李宝臣的弟弟;只要有必要,转眼又可以谄媚地阿谀奉承李宝臣;他向来轻看李正已,可形势不利的时候,又可以把自己管内户口、甲兵籍簿送与李正己,谄媚地说自己年迈,今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李正己守护而已!田承嗣甚至可以将李正己的画像挂在堂上,早晚焚香膜拜……只要能摆脱被李宝臣、李正已南北夹击的困境,狡猾的田承嗣可以低下自己的头颅,低到尘土里。

魏博回归,改变了长安的被动。李纯可以又一次踌躇满志地面对遍地枭雄。

心乱如麻的天子需要一个冷静的空间,来理一理思绪。

大权在握的田绪依然惶恐不安。为了杜绝后患,他以厚礼贿赂平卢节度使李纳,想召回自己的兄长田朝,加以杀害。李纳不忍这么做,左右为难之下,只好将田朝送往长安。田绪知道后,竟然在滑州伏兵,想劫杀田朝。如果不是他人相救,田朝恐怕在劫难逃。留在魏州的兄弟姊妹就难逃一死了。他们的血也洗不去田绪入骨入髓的懦弱。余生的光阴,都要在杯弓蛇影的恐惧中度过。

田绪暴疾而死的时候,十五岁的田季安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他的母亲出身微贱,本没有资格继承田绪之位。可田绪从长安迎娶来的公主没有子息,将他视同己出。凭借这重渊源,田季安才得以继位。公主在世的时候,他循规蹈矩,安分守纪。等到公主薨殁,压抑许久的田季安终于暴露出骄纵自恣的本来面目。他沉湎于美酒、鞠戏中,军政早已被抛在脑后。比起卤莽的田悦、懦弱而残忍的田绪、纵欲无度终致疯癫的田季安就更等而下之了。

那深邃声音来自不可知的阴间,一个又一个地,点数着淮西人的名字……下一个,会是吴元济么?

“四王二帝”之乱中,王武俊、朱滔这两个河北枭雄翻脸。前者曾经说过一句话:“二百年天子吾不能臣,岂能臣此田舍儿(朱滔)乎!”

就象王武俊所说的,二百年了!那个生龙活虎的家族被禁锢在宫墙内整整二百年了!唐高祖的神话已经消散,唐太宗的光芒渐渐黯淡,就连唐玄宗的盛世也恍如春梦无痕。当我们以为它将就此在凄风苦雨中沉沦,它却又一次生机勃发。李虎为它带来盎然生气的时候,我们对这个家族的生命力还没有深刻的体会。夜色渐浓的时候,我们却深切地感受到蕴藏在血脉里的底气。

和秦王破阵时在枪林箭雨中匹马当先的传奇不同,李纯一直蜗居在大明宫中。自从洛阳残破后,大唐天子除非流亡,就很少离开过长安。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在风雨愆岁的晚唐背景下,书写如此恢弘的一段家国演义!

九重青锁闼,百尺碧云楼,走出了一个众声颂扬的李纯——长安最后的王气,在历史天空中凝结成如此伟岸的形象。在他面前,几乎已没剩下什么对手。枭雄遁形、豪杰雌服——李氏家族,将河北枭雄都当成了自己的陪衬物,用他们昙花一显的短篇传奇,来衬托自己的宏大叙事。

可再跌宕的主线、再铺张的情节,都在元和十五年春的潇潇夜雨中,不可挽回地滑向它的尾声。就象玄都观里桃花烂漫,却终将在春风中成为回忆。

刘禹锡从“紫陌红尘拂面来”的繁华表象下体会到一丝凶兆。玄都观的种桃道士经常端着酒壶,醉醺醺地斜躺在桃花下。他曾种出了一片繁华似锦的春天,却在春色里失去了自己。他没有了往日的勤勉。放纵的生活伤害了他的身体。一点不易觉察的死灰色隐约出现在眉眼间。诗人眼前,浮现出多年后的景象:种桃道士已死,玄都观里一派破落。百亩桃花林“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

刘闢顿了顿,语带威胁地说:我们就用别的方式来报答。

这时候,老人好象才想起太子李诵从去年九月中风卧床,已经很久没有来朝见他了。不知不觉,两行浑浊的泪水潸然落下……

李纯死了!

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引子

从凤凰涅磐式的元和中兴,到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个家族难道将就此转身?

踌躇之后,我决定从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一个漆黑的深夜开讲。选择一次事故,开始述说一段名为“元和宫变”的故事。它有如一朵诡异的夜海棠,被朱红的茎从雕栏玉砌的石础下悄然托出,绽放在青烟灰雾缭绕的长安,也绽放在因关注往事而深邃的目光里。新、旧唐书对它都只是一笔带过。可我们还是要推敲手头的一点文字,试图钩校出一个可能的真相来——

剥开一片片滚动着血珠的花瓣,去寻找血腥气息的源头,那一点历史真相的蕊。

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六章 道人柳泌——元和宫变是一桩中毒事件

李纯(唐宪宗)罹难,道人柳泌难辞其咎。

第二天,京兆府狱吏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兴唐观。这座道观地居长乐坊。当年,唐玄宗(李隆基)毁兴庆、大明两宫别殿,修建了兴唐观。这里一直是帝王家最喜爱的道观。一年来,青铜大釜下火光熊熊,经年不熄,为当今天子炼制传说中的仙丹。当狱吏猛地踹开丹房的门扇,道人柳泌还苦守在烟火未消的铜釜边,等待又一炉不死药九转丹成。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条沉重的枷锁就粗暴地套到头上,把他连拉带扯,曳出了兴唐观。直到锒铛入狱,柳泌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暗的京兆府狱里阴风四起,不时隐约传来凄厉尖叫和苦痛呻吟,刺激着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蓬头垢面的囚犯象卑贱的丧家犬,蜷缩在肮脏角落里。几天前,他还是大明宫里“貌似桃花体似银”的神仙。通过狱吏的只言片语,柳泌才知悉当今天子暴崩的噩耗。死因是服食丹药。

在道士岐晖身上,我们看到一种对天下局势和走势的深刻洞察力。有了这样一种能力,他们才能朝代更迭的大动荡中准确地预见未来。这种神秘光辉在前道士魏徵身上已经褪色了,他不能象岐晖一样预见未来。可魏徵能坚定地把握现在。在新王朝里他带着夸张的严肃,扮演道德原则的守望者。

从记载看,凶神恶煞般的刑吏们一定动了披蓑衣、烙皮肉一类用火的酷刑,才在柳泌白皙的皮肉上留下累累的灸瘢灼痕。让人作呕的焦味一阵阵,在溷浊的空气中弥漫。柳泌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捱不过京兆府狱的种种酷刑。很快,他就供认自己毒害天子的罪行,还把狱吏逼他供认的细节一一供认、画押了。昨夜的宫闱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已不重要。隐藏在重重黑幕后的大人物们需要一只替罪羔羊。道人曾无数次在帝王面前炫耀自己享寿四百岁,可他现在只祈求死亡。狱吏狞笑着奚落他:早知有今日,当初又何苦要故弄玄虚?

遍体鳞伤的柳泌无言以对,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在《离骚》中,不死的神仙还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瑰丽幻想。到秦汉之际,求仙已经演化为“方仙道”的具体技术方案。西汉时的方士李少君就以丹术见宠于汉武帝。淮南王刘安曾用八卷《中篇》来阐述炼丹术。两晋以来数百年,道人们各辟蹊径,颇有心得。《抱朴子内篇》和《周易参同契》流行于世,使帝王将相们开始相信鼎炉之中,升仙有路。炼丹术从六朝时道人方士藏在深山中自娱自乐的生命游戏转变为一股社会风潮。引领这股风潮的,就是长安的历代天子。他们是道家鼻祖李耳的后人,一向痴迷于求仙访道。唐玄宗将天下的道人术士都引为同宗,让主掌皇室家务的宗正寺来管辖道教。皇室和道人是一株李树萌发的两枝桠,一枝延续了李耳的血脉,一枝传承了李耳的智慧,各自在人世间开出一片繁花似锦的春色。

年轻时,李纯对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如此自信,发自内心地反感祖先种种佞道之举。即位第二年,他就下诏将道士、女冠由宗正寺划出,和佛教、摩尼教的僧侣一样改隶左、右街功德使,不再给道教特殊礼遇。长生不老的荒谬说法根本无法打动一个体魄健全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当时光流逝,生命不再年轻。有一天,李纯也会沉湎于荒诞不经的长生术,无法自拔。十年前,宰相李藩陪天子闲谈时,惊讶地听见李纯带着好奇、艳羡的语气谈论起如何才能“只吞一粒金丹药,飞入青霄更不回”。

李藩面色沉重地告诫天子:前代帝王追逐长生不老,最后都成了江渚上渔樵把酒闲话时的笑谈。就连英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在服用了天竺僧人的长生不老药后不起——长生之术,其实是致命的诱惑。

可是,长生术的五光十色远比李藩灰色的论调更吸引李纯。

就在第二年,阉人张惟则从新罗国回长安。他向天子讲述了海上的一段神奇经历。张惟则说,他的船停泊海岛的时候,忽闻鸡鸣犬吠之声隐约传来,似有烟火。借着皎洁月光,闲暇无事的张惟则上从容上岛散步。大约走一二里,就见到繁花中的玲珑楼阁间,几个头戴章甫冠、身着紫霞衣的公子吟啸自若,望之如神仙中人。见到张惟则,几位公子问起他从那里来。张惟则告诉他们,自己是唐朝出使新罗国的臣子。公子听后说:“唐皇帝乃吾友也。”转身命青衣侍女捧来一个宝匣,托张惟则代为向长安天子致意。

故事说完,张惟则恭敬地把手中的宝匣呈送到御案上。李纯好奇地打开匣盖,见一方金龟印,长五寸,面方一寸八分,篆文八字:“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李纯读不懂这句话,只好用紫泥玉锁缄封宝匣,放置在帷帐深处。一丈多长的五色光隐约从帐内透出。到了月底,寝殿前面的连理树上生出灵芝二株,宛如龙凤。这就是凤芝龙木的答案呀。

两个刽子手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地举起了木杖……什么都没有发生。木杖砸在肉身上的闷响让人心里一悸。青筋暴露的柳泌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前几天用刑的时候留下的灸灼瘢痕如此醒目,象一条条蠕动的虫蛇,扭曲到极致。

刚刚缓过气来的李抱真立刻再服三千丸,顷刻毙命。

<span>……

退之服硫磺,一病讫不痊。

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

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

……</span>

看来,狱吏们是多虑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刽子手很快就把冰冷的尸体从角门拖了出去——这就是传奇道人柳泌的最后结局,没有任何传奇。

还有很多名相重臣喜欢钟乳石。从开元时的贤相宋璟,到后来的李石,史不绝书。传说,李石为宰相的时候对同僚李程无所关照。有一次,李程故意问他服食钟乳石了么?李石说自己近来吃了不少,觉得很得力。李程调侃道,我可是不得乳力。他借“乳”谐音于“汝”,对李石没有支持自己,婉转地表达出不满之意。

形形色色的服药者最离奇的结局也就是荒诞的尸解。肉体在尸解中死去,灵魂却未必能就此升仙。中已经有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句子。中唐《玄解录》更明确地说“道士服之,从羲、轩已来,万不存一,未有不死者。”

我们曾提到过,河北英雄李宝臣是如何被术士的甘露液毒哑,惨死在神坛上的。中唐名将李抱真与他半生为敌。但在求仙这点上,两人是一样的。

晚年时,李抱真聘来一个名叫孙季长的江湖术士。从此,他的府邸烟火薰燎,经年不散。所在街坊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路人纷纷掩鼻急走,不敢停留。李抱真却兴高采烈地和同僚下属、亲朋至好道别,准备白日飞升。先后服丹二万丸后,羽化升仙的神话也没有成真。这时候,李抱真的腹部早已坚硬如铁,不醒人事数日之久。家人束手无策,已经开始预备后事了。有人以猪肪、泻药为他灌肠,将腹中所谓的仙丹排泄出去,才救回了他的一条性命。不曾想,孙季长竟对李抱真说:眼看翩然飞升的时候马上就到,大人怎么能半途而废?

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安南郊唐代窖藏发掘出一张唐代金丹配方。硫磺是炼丹时必不可少的,再有就是石钟乳、琥珀、珊瑚、石英、朱砂和密陀僧。药方上可能还包括了紫石英、白石英和金屑、金箔。有人将炼丹所用之药归纳为“五金八石”。它们或多或少都含有些毒性。柳泌的炼丹术属于铅汞一派,以铅、汞为至宝大药。号称“火取南方赤凤髓,水求北海黑龟精”的丹药其实就是铅、汞化合物。有没有长生不老的药效,柳泌心知肚明。怎么也没有想到,春秋鼎盛的李纯会被那一小撮鱼肚白的粉末毒死。这一回,柳泌是在劫难逃了。

很快,李纯的子孙会重新将它点燃。

求仙求药的诏书颁布后,士大夫们反应非常冷淡。他们以儒教中人自矜。在追逐长生的同时,又矛盾地讽刺这种追求。白居易、元稹痴迷炼丹,可这不妨碍他们用笔墨去抨击这种怪诞的风气。诗鬼李贺一边尝试着炼药,一边狼毫一挥,写下“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的诗句,借秦皇、汉武求仙不得的故事来讽刺炼丹的李纯。

无论自身是否沉溺于方术,士大夫们大多不愿意公然迎合天子的长生奇想,在史书上落下一个逢君之恶的骂名。他们更害怕天子服药后或有不测,自身会卷入祸延九族的旋涡中。

只有声名狼藉的李道古不在乎。

那时候,他正身陷危机。前几年,李道古担任鄂岳观察使的时候横征暴敛。贪暴声名如风一样传遍荆楚大地,传到了长安。风闻言事的谏官们听说他的种种恶行后纷纷酝酿上书弹劾。大难临头的李道古冥思苦想,终于从这道求药的诏书中看到了一个从危机中脱身的绝好机会。只要他响应这道诏书,博取天子的好感,天大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在李道古的精心策划下,道士柳泌象一个骑着黄鹤的仙人,飘然来到了长安城,为天子带来了长生不老的希望。大喜过望的李纯完全被柳泌玉树临风的神仙风采倾倒。李道古在他心目的形象一时间亮了起来。弹劾李道古的白简纷纷飞来,都被李纯漫不经心地搁在旁边,就象没有看见。在他看来,谏官们不过是看不惯李道古迎合自己长生的欲望,借题发挥罢了。

一堆白简,很快就在御案边蒙上厚厚的灰……

李纯对长生的狂热追求使柳泌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一向靠诓骗为生的道人知道,面对的是尘世上最有权力的人物。骗术一但被戳穿,自己就有性命之虞。狡猾的柳泌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他煞有介事地请求李纯将自己外放浙东为官,到天台山寻找传说中的仙草。

高一万八千丈、周围八百里的天台山地处“牛斗之分,上应台宿,光辅紫宸”,因此得名。千年来无数瑰丽的神话给这座浙东的美丽山峦带来了离合的神光:相传黄帝在山巅拜九元子为师;任顼在山脚救过龙;大名鼎鼎的葛洪在山腰炼过丹;隋炀帝请教过山中的道士徐则。翻开天台山的历史,我们可以在长长的名单上看到号称神仙宗伯的王远知、隋朝仆射徐之才的女儿徐仙姑,还有因身负役使鬼神之术而为唐玄宗所宠的叶法善。青松下、白岩旁,到处有他们修行过的痕迹。汉朝的刘晨和阮肇曾在山重水复的采药路上迷失方向,与山中仙子“旋弹青瑟旋闲游”,共度一段洞中一日、世间一年的神仙时光。有一天,他们终于想起红尘里的旧时家园,走出天台山的重峦叠嶂。刘晨和阮肇推开了自家的柴扉,却发现风景依旧,人事全非。自己的七世儿孙也已是白发苍苍。只有这个老态龙钟的七世孙还依稀记得,故老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两位祖先一去不回……无家可归的刘晨和阮肇只好转身离去,重返天台山,去继续他们的神仙生涯。两百年后的西晋太康八年,还曾有人在天台山的某一条幽径上与这两个人邂逅。

所以,受唐朝几代帝王礼遇的茅山派传人司马承祯在撰写《天地宫府图》的时候,将神光离合的天台山列为十大洞天之六的“上清玉平之洞天”。如果被派到那离长安千万里外的台州,柳泌就可以借着寻药的题目逍遥一生。

就这样,道人又从长安城出走,飘然来到了草香石冷的天台山。

他挥舞着长鞭,把台州的官吏和百姓驱赶进高山深谷,去寻找想象中的仙草。曾经仙人飘来飞去的天台山,现在挤满了满腹怨气的采药人。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柳泌一无所得。谎言就要被揭穿了。惊惶的道人自觉走投无路,狼狈逃入山中。刘晨和阮肇归去后,“碧山明月闭苍苔”,再找不到仙人的踪影。走遍方圆八百里重山复水,也没有柳泌栖身的地方。

当浙东观察使在山谷深处捕捉到走投无路的柳泌,元和十四年还是元和十四年,所谓“洞中一日,世间一年”终究只是飘渺的传说。

被押送回长安的柳泌以为,他的神仙生涯已经演到了尽头。事情竟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李道古担心柳泌的骗局被戳穿会殃及自身,在天子面前鼓动如簧的巧舌,竭力为他开脱。在李道古的蛊惑下,李纯相信天台山发生的闹剧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他不仅没有惩罚柳泌,还把这个已经被戳穿骗局的道士留在兴唐观,为他炼制不死之药。

悲剧性的偏执,终于把故事从闹剧演绎为一场悲剧。

在我眼中,柳泌是如鬼如魅的人物,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李纯。对那段历史来说,他绝不仅是一个引子,一个诱因,而是一个王朝气数将尽的象征,就象那些栖息在长安城内外松树与桂树上的鸱枭。

柳泌点燃了青铜大釜下的火焰。他现在只能枯坐在兴唐观终年火气不消的铜釜旁用功,再也不敢奢望到海外仙山寻找子虚乌有的仙草。在长安,他也不寂寞。帝京里,满眼都是招摇撞骗之徒的身影。僧人大通出入宫廷,到处宣扬自己伏虎降龙的无上神通。田佐元则到处吹嘘自己能把瓦砾变成黄金,从李纯手上骗来了一顶虢县令的乌纱。

还有个道士,自称三百多岁,面貌不过二十许。一时间,上门求教的人络绎不绝。一日,几个权贵正好登门拜访。寒暄之际,家人入内禀报说,道士的儿子刚从乡下来。道士满脸不悦,喝退家人。见到这番情形,在座众人纷纷表示见见何妨?迟疑片刻后,道人才召儿子前来会客。一个须发如雪、老态龙钟的人蹒跚地走上堂来。道士很抱歉地对大家说,自己的儿子不肯吃仙丹,没到一百岁就衰朽不堪。权贵们大惊失色,不由得崇拜起这个道士,把他看作尘世的神仙。后来,有好事之人私下向道士的亲戚、知已打听,才获悉一个让人捧腹的秘密:那老人竟然是道士的父亲。

莞尔一笑,掩盖了世间多少荒唐。

“鼎追四季中央合,药遣三元八卦行”炼制出的丹药,不过是一撮鱼肚白粉末。柳泌将它盛在瓷钵里,恭敬地进献到李纯的御几上。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虽热衷于炼丹,一但丹成却很理性,都没有贸然服食。可李纯抵御不了丹药的诱惑。这时候,起居舍人裴潾站出来说,君主的药物按照古时候的惯例都应由臣下先尝,确信没有问题才能服食。献药的柳泌应该自己先服食一年,以观药效。可焦急的李纯甚至连一年也不愿意等。多嘴的裴潾很快就被黜为江陵令——长安天子李纯象河北英雄李宝臣一样死去。

十二天后,京兆府接到了处死柳泌的指令。

几个老成的狱吏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执行这道命令。在长安,柳泌的名气非常大。他们有些担心。种种道人施法遁形的故事,狱吏们道听途说,知道不少。

相传,唐玄宗曾向罗思远讨教隐形之法。可道人总是有所保留。与罗思远一起作法时,唐玄宗隐形后,再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当皇帝单独练习的时候,不是露出一截衣带,就是藏不住幞头边角,宫人总能找到他。唐玄宗百般相求,罗思远最终也没有将隐形术倾囊相授。失去耐性的皇帝大怒,命高力士用油布裹住罗思远,活活压死后埋进泥土。十天后,一位从西蜀回京的宦官告诉唐玄宗,自己在蜀道上邂逅罗思远。驴背上的道士遥遥一揖,笑着告诉他:皇上的玩笑,未免太残酷了。

庐山茅安道的故事也有很多狱吏听说过。一次,两个弟子回家省亲。下山前,他再三叮嘱,不要炫耀法术;否则法术遇事不灵。两弟子下山后,听说镇海节度使韩滉一向深恶术士,就想去卖弄一下。如果以遁形术折服韩滉,两人顷刻间就可以名动天下。到镇海节度使牙门,两人不下跪行礼,傲慢地径直登上台阶。韩滉大怒,命吏卒将这两个胆大妄为的术士捆起来。等他们要遁形逃走时,却发觉法术果然不灵。见状不妙,两人只好信口把师父攀扯进来。一心要杀尽术士的韩滉当场允诺,只要他们供出师父的姓名和住处,就可免一死。两人还没说话,守门的吏卒已上堂报告,茅安道登门求见。韩滉立即令人将他召入牙门。落座后,茅安道说想见一见闯祸的顽徒。韩滉一挥手,让人去带。此时,一群牙军手持刀棍,四下围了上来。茅安道熟视无睹,平静地向韩滉讨杯水。韩滉没有给他。茅安道满不在乎,端起案头的石砚,喝了一口墨汁,喷向两个弟子。他们在一眨眼间化为两只黑鼠,在庭前乱跑。没等韩滉回过神来,茅安道已变成一羽苍鹰,一爪拿住一只黑鼠,冲天而起,瞬间就消失在白云深处。

如果柳沁象传说中的罗思远、茅安道那样,在最后关头遁形逃生,事情就麻烦了。一番商量后,京兆府的狱吏们秘密地预备了破除妖术的黑狗粪和乌鸡血什么的。

牢厅里空旷、阴森,只有几盏如豆的残灯,恍如磷磷鬼火。借着昏黄的亮光,刚刚被架进来的柳泌看见暗角边搁着一堆破缟败絮样的什物。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如狼似虎的狱卒们已经粗暴地扒下柳泌的衣裳,将他死死地摁倒在地上,脸庞被粗砺的地面硌得一片刺痛。猛然间,他看见一张血污的脸正对着他,狰狞、恐怖,翻出眼白的眸子已经黯淡无光。柳泌认得,那是僧人大通。横在地上的破缟败絮,是他正在冷去的尸体。

那时候,长安还是隋朝的大兴城,而唐高祖李渊还只是隋朝的唐国公李渊。一个自己和自己子孙的王朝,对他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南方的茅山道士、北方的楼观道士都曾以天才的预见能力和勇气充当着李氏家族神话最热心的撰写者和传播者,为一个新王朝的建立鼓与呼。

柳泌惊惶地挣扎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他的嘴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堵上,只能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人们没有听见凄厉的哀号和粗重的喘息。一道道暗红色的血从柳泌头顶流淌下来,游过他的脖颈,沿着脊线蜿蜒而下,很快和蛇形的灸灼瘢痕交织缠绕在一起,构成一幅凄美的画面。

玉漏杳杳,从幽暗的大明宫传来,记载着生命结束后的点滴时间。天子李纯与道人柳泌就如两条彼此纠缠的蛇,一起蜿蜒游向最深、最黑的地狱……只有紫泥玉锁缄封的宝匣,依然在帷帐深处透着五色幽光。

大漠长河、青山绿水间的英雄气,在这个家族走进长安后渐渐收敛。如果说那些龙腾虎跃的家族神话还残留下什么残骸的话,那就是丹鼎中的龙铅虎汞。从唐太宗开始,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帝王之家代代都有人盘桓在丹炉之畔,徒劳地炼制白日飞升的灵丹妙药。没有千岁鹤,没有九重云,谁能白日羽化,拥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飞舞能力?

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耳,到射虎入石的李广、与虎交谈的李暠和北山杀豹的李虎,再到《桃李子歌》和羊角山上白马朱鬣的老叟,王朝从来不缺少自己的神话。道士们用一个又一个神话为唐朝兴起提供了“君权神授”的理论依据。

不要以为道士们仅仅依靠图谶进行政治投机。在李渊和天下英雄争夺万里江山的故事中,道士的身影无处不在。决战霍邑前夕,一个霍太山间的白衣老道为唐军指明了进兵的路线;平阳公主关中起兵时,最先提出“天道将改”的道士岐晖为名震天下的娘子军送来了一车车资粮;岐晖也亲自带着八十余名道士奔赴蒲津关,将唐军从河东迎入关中……

宛如龙凤的二株灵芝使李纯更加相信,自己的前生一定是个逍遥天外的仙人。他旧事重提,下诏求仙。某种意义上讲,李纯的死亡其实正是从这道诏书开始的。

在我的想象中,贞观朝的太极宫像一间挂满镜子的房间。魏徵就是一面镌刻着古朴花纹的古镜,闪着青冷的光。现在,挂满镜子的房间已空无一人。唐太宗听说魏徵病逝后,不无伤感地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如果魏徵是铜鉴,镜面上也没有里风月宝鉴的玄光幻影和洞悉世相本质的深刻。他只是普通而清晰的一方铜鉴,真实地把镜像呈现给镜子前面的天子。

又过了一百年,宫廷里有神仙宰相李泌在辅佐唐肃宗(李亨)、唐代宗(李豫)和唐德宗(李适)这三代平庸的帝王,延续了道教和王朝的独特缘分。这时候,所谓的道德原则已经被抛弃了很多年。道家给予李泌的智慧,只能让他捉襟见肘地应付艰难时局。

等到柳泌出场,道士已经沦落为长安招摇撞骗的小丑。虚妄代替了睿智,贪婪主宰了灵魂——修道者所扮演的角色从阳刚到阴柔,从正面到负面,发生着让人侧目的蜕变。在这个“妖气欲昏唐社稷”的时分,道士已经失去了他们前辈那种预见未来的能力,只懂得唆使天子们守在终日烟火不灭的丹炉边。和这种蜕变相对应的,是王朝生气的衰竭。

谁也无法从九天上某个夐绝的角度回望长安,从而明了多少悲欢离合、兴衰成败的玄机所在。

翻开史书,我们可以知道,这时候长生不老术之风在士大夫中历久不衰。诗人白居易在《思旧》中就描绘过那种病态:

象龙和虎那样典雅的象喻被阴冷的蛇所取代。神话意境消失无影踪,神奇堕落为荒诞,冶炼丹药的青铜大釜依然摆放在兴唐观的角落里。釜底的炭火暂时熄灭了,青铜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大儒韩愈晚年痴迷于黛青粉白的女色。为了唤回消逝的青春,他将硫磺末搅在粥饭中,喂养雄鸡雏,名为火灵库。满千日后,隔日烹煮进食。这种具有壮阳功效的丹药让大师晚年的帷幕里春光旖旎。不过,他最后也正是死于火灵库。诗人元稹钟情于皂荚汁液提炼童子尿而得的秋石;杜牧的长生之术不是辟谷,就是茹素;崔玄亮秉魏晋风流的余脉,在五石散的药力中寻找神仙感觉。连白居易也没能抵挡住丹药的诱惑。早年庐山炼药不成,他又追随大名鼎鼎的毛仙翁,以云母散炼药。六十六岁归隐洛阳后,白居易还守在丹鼎旁,炼他的玉液金丹:“阅水年将暮,烧金道未成。丹砂不肯死,白发自须生。”不过,他终是没能如愿。

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七章 化身淫妇的天子——元和宫变是一次阉人弑君

走出烟雾缭绕的兴唐观,让我们向南穿越整个长安城,一直走到长安东南隅的曲江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滴露,柳摇烟,曲江池正是烟水明媚、乳燕流莺的时节。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桃蹊柳陌间流连,别有一种“烟动花间叶,香流马上人”的妖娆风情。

一座尼寺藏在曲江池的芳草洲西。暮鼓晨钟都不响,午后的佛堂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几个轻浮女子,簇拥着一个美妇人,围在放生池畔,不时发出窃窃的说笑声。屈起嫩若柔荑的手指,笃笃地,敲一敲水槛,波光粼粼的水中一下就聚过来无数鱼和鳖。看到它们摇头曳尾争食的憨态,凭栏的美人噗地笑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那些轻浮女子正在她身后挤眉弄眼,仿佛就要发生什么闹剧似的。

我们实在不愿意提起这场闹剧受害者的真实姓名,就用她的籍贯“河间”来称呼这个美丽的女主人公吧。

眼前的琉璃梵宫、翡翠精舍,在河间眼底,无不是如此新奇。她常年在家陪伴孀居的婆婆,几乎从不出门,就更不用说到曲江游览了。深闺中,做不完的女红消磨了她的多少时光,也为她在亲友中赢得了贞静的美好名声。身边那几个轻浮女子,是河间夫家的亲族。她们常常登门拜访婆婆。可河间对她们掩饰不住的淫亵表情感到不安,总是远远地避开。这些无赖最看不惯河间独善其身的姿态,总想把她拖进泥潭。一年多前,她们邀河间去看城南佛寺新绘的壁画。当河间在佛堂里入座时,听到室内隐约传来陌生男子咳嗽的声音。还没坐稳的河间吓得跣足而逃。今天,久未登门的三姑六婆又来相邀。拗不过婆婆再三要求,河间才勉强答应,陪她们游览曲江风光。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人悄悄地散去。河间没有发觉,出神地瞻仰着宝相佛容,信步往廊庑深处走去。等她突然意识到空气中的暧昧,水晶帘已悄悄地落了下来,把她和红菡萏、绿莓苔,还有外面的阳光一下全隔开。帘幕后面,隐约传来阵阵宛转销魂的呻吟和喘息。嫁为人妇多年的河间当然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惊疑的脸上刹那间红潮荡漾。她想走,可原本空无帷幕的廊庑落下了重重卷帘,撩开一层又一层,怎么也寻不到来时的路。

惊惶中,河间突然感觉到,一阵炙热的气息喷在了裸露的后颈上,痒痒地,撩起了她的欲望。她慌忙转身,男性健美的裸体赫然映入眼帘。河间也不知为什么,眼睛竟然下意识地朝陌生美少年的下体滑去。目光让人羞耻地黏住了,甩也甩不开。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河间拥进宽厚的胸膛。如麝如兰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把她湮没,让她窒息,有种没顶的感觉。河间想挣扎,可又如此无力,就只好随波逐流,让想象中的风褪下她的衣、她的裳、她的罗袜……恍惚间,有人笑,有人骂,有人在她耳畔呢喃。

在如潮的快感中,一丝不挂的河间潸然落泪。

第二天清晨,那几个亲族无赖带着阴谋得逞的坏笑,来到了河间的房门前,想看一看这个有口皆碑的贞女露出羞愧的容颜。没有想到,房门依旧紧闭着。门扇后面,响了一夜的欢声浪笑依然没有停歇。河间的身体在腻雨香云中彻底绽放,仿佛要补偿过去一个个索然无味的深夜里失去的快乐。门外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一夕鱼水之欢,会如此彻底地改变了一个人。

当黄昏悄然而至的时候,河间还没有出来。那几个百般算计,想玷污河间贞操的亲族开始慌了。再不回去,河间的艳遇就会让她的夫家知道。在她们的苦苦哀求下,河间又缠绵了一夜,才在白昼来临时依依不舍地起身。临上车前,她猛地回身,紧拥着疲惫不堪的美少年,在他手臂留下齿痕,聊为两夜风流的表记。

一年多后,长安某个里坊的西南隅,开了一个小酒垆。往来的酒客陶然举杯的时候,不会想到,一双欲火燃烧的眸子正透过墙壁上的小孔,偷偷打量着他们的容貌和肌肉。每一天,都会有雄健的酒客被当垆的红袖女唤走。步入香气氤氲的内室。他们透过轻纱薄幕,隐约看见一具白腻的丰腴肉体……

那就是昔日有名的贞女河间。丈夫已经被她害死了。就连佛寺中的美少年也耐不住河间床第间需索无度,象早衰的蒲柳,枯萎得不成样子。无论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还是月残星冷的深宵,里坊中的人经常听到河间的家中一次次传来让人绮想联翩的叩门声。可她依然感到每一寸肌肤下燃烧着欲望的火焰。经常来往的无赖男子,谁也满足不了她。河间只好以开酒垆为掩护,去寻找可以给她片刻欢愉的身体。高潮过去,酒客从火热的女体上疲惫地滑落时,会看见片刻前还欲仙欲死的河间又将眼睛凑在小孔上,惟恐一个疏忽,错过了下一个交媾的对象……

十年过去,精尽髓枯的河间,如残花样,凋零在云雨的床上。

就如海伦·劳伦森所说:“不管你把性说成什么,反正不能说它是一种尊贵的表演就是了。”柳宗元以细腻妖冶的笔触,来表演一场性爱狂欢,也制造了柳文研究的一大难点。柳宗元因此成为唾沫之争的主角。

百样人有百样的解读:有人说,柳宗元写了一个类似中潘金莲、潘巧云的荡妇传奇;康熙年间“帖学四大家”之一的何焯则说,隐去姓名的河间影射了唐朝某位公主;晚些时候,与纪晓岚并称“南钱北纪”的钱大昕认为,不堪入目的情节隐寓着“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的道理,这才是一个“文以明道”的柳宗元;更晚一点,也就是咸丰年间,陆以湉告诉我们,河间的故事是警告那些喜欢进出佛寺的妇人,要当心宝相庄严的佛像背后,隐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污垢;到了近代,近代研究柳宗元最为透彻的章士钊索性宣称:《河间传》是赝作。

赝品淫书、影射诽谤,说什么的都有。柳宗元因此成为唾沫之争的主角。众声喧哗中,宋代大儒胡寅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李纯)”。

文风清峭的柳宗元写下这么一篇绮丽的狎邪文章,已经让人觉得吊诡;胡寅的解读更是让人感到双倍的吊诡。按照他的说法,《河间传》中的淫荡女子是用来比喻李纯,而围绕在她身边的亲族无赖和放荡男子,则是大明宫里的宦官们——

耽溺于性爱的肉体上,书写了一段欲说还休的秘史。

师法三代的古文大师为什么要如此描写当时的天子呢?事情应该从永贞内禅说起。

时光倒流十五年,在宦官俱文珍、刘光琦和薛盈珍等人的胁迫下,唐顺宗(李诵)禅位于李纯。可长安依然云谲波诡。为了自己的位置,李纯在阉人们的唆使下,亮出了屠刀。可能威胁李纯皇位的人一一死去,除了咸宁殿里的太上皇。

李纯踌躇了。这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呀。当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俱文珍等人,只看了一双双怂恿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李纯仿佛就是那个河间,被夫家的亲族无赖簇拥着,坐在尼寺的水槛边。充满诱惑力的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只等他和她突破那道坚守多年的底线。李纯焦躁地挥了挥手,要身边的人都退出去。他需要一个空间,去冷静思考自己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李纯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俱文珍们已经不知那里去了。只有从小跟随左右的小黄门吐突承璀还在一旁。

吐突这个姓氏据说来自阴山脚下某个部落。不过,这个阉人却是个地道的南方人。幼年时,吐突承璀被人从遥远的闽中带到长安,净身入了东宫。李纯一直很宠爱这个敏慧的小黄门。这样机密的事,也许只能和他商量一下。世上最有诱惑力的,莫过于性和权力。权力甚至比性更具诱惑力。“面对禁果的诱惑与禁忌,没有人能故作天真”。年轻的天子和年轻的宦官窃窃私语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

望着吐突承璀匆匆走远的背影,年轻的李纯止不住潸然落泪——仁义道德、忠孝廉耻的外衣被一层层地剥落,露出了满是罪恶和血迹的肉身。

也许,只有拥有权力的快感,可以弥补这内心的伤痛。

接到吐突承璀带来的口信后,俱文珍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几天后,李纯的父亲驾崩,庙号顺宗,谥号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

唐太宗(李世民)的初谥只有一字:“文皇帝”;唐高祖(李渊)初谥也不过两字:“大武皇帝”。在位极短的唐顺宗却有如此之长的初谥。“号者,功之表也”。有人说,李纯用唐朝字数最多的初谥,来表达他心中对父亲的愧疚。

王叔文死了,王伾也死了。他们的好友柳宗元、刘禹锡逃过了杀戮,可也只能八司马中的其他人一样,带着瘦驴嬴仆,踏上万里谪路了。分手之际,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今天,离觞不醉的诗人才知道,果然是“酒薄恨浓消不得”。夕阳下,雕盘酒器一片狼藉。两个失意之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消失在寂寥风烟中。

几十年后,时移事往,当事人都已翩然而逝。作为二王八司马中最后一个下世的人,诗人刘禹锡在《刘子自传》中写下了“建桓立顺,功归贵臣”八个字,引用东汉阉人诛杀大臣,拥立顺帝、桓帝的典故,来比附永贞内禅,告诉我们一个很可能是真相的故事。

永贞内禅烟销雾卷后,俱文珍升任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薛盈珍于元和元年正月出任右神策护军中尉,而刘光琦当上了枢密使。但是,比起吐突承璀,他们就有所不如了。昔日默默无闻的小黄门摇身变成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权阉。几年时光,他授内常侍、知内省事,封左监门将军,扶摇直上,超越许多资历更深的前辈宦官,成为权倾一朝的左神策军中尉。

正当柳宗元千里跋涉在去邵州的路上,又接到了一道诏书。意犹未尽的李纯将他流放到更加偏僻、人烟更为稀少的永州去了。

在天南的层峦迭嶂中,落叶腐败、虫蛇朽死,经过炎蒸暑气化为秽浊之气。蛮夷之人传说,潜伏地下的毒物年深日久,为精为怪,在莽莽深林中吐气吞云:黑蛙口里吐出的毒气,是所谓“黑蛙瘴”;蜈蚣吐出来的,是“蜈蚣瘴”;巨蟒的蛇吻中喷射出的毒气,叫作“长虫瘴”。有人还说,有种仙女瘴,在晚间的幽深林间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

李纯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地除掉这个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文豪。与柳宗元同行的,还有他年近七旬的老母卢氏。衰老的身躯经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颠簸和艰难。半年后,老人就死在贬所。

十年蛮烟瘴雨,使柳宗元“行则膝颤、坐则髀痹”。元和十年二月,他再次回到长安时,已过早地衰老了。可李纯对柳宗元的厌恶依然如故。暮春三月,他和刘禹锡一起,再次踏上谪路。这一回,柳宗元改贬柳州刺史,而刘禹锡要到荒无人烟的播州去。想到好友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随身奉养,柳宗元不得不几次上书给朝廷,请求与刘禹锡互换贬所。可没有什么消息。借着入宫面见天子的机会,裴度也提到刘禹锡的母亲年事已高,却要和远贬蛮荒的儿子永别,让人心有不忍。李纯听后,冷冷地说:为人之子,应该谨慎行事,以免亲人担忧;如此说来,刘禹锡更要责难了!

裴度委婉地劝道:陛下侍奉太后以孝,对刘禹锡应要多怜悯。

李纯这才悻悻地说:朕说的话不过是责备当儿子的,并不想让他母亲伤心。

就这样,刘禹锡改贬连州。

长亭外,柳宗元与自己的挚友依依惜别,匹马东西。这一去,再没有相见之日了。满天寂寥风烟中,又一次留下两个人挥手作别的苍凉手势。“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几人”——一个春意盎然的元和时代,仿佛和愁肠百结的柳宗元没有任何关系。他与李纯的恩怨纠葛,也再没有化解的时候了。

在穷山恶水间的某个角落,柳宗元挥毫写下了《河间传》。那是他对李纯命运的诅咒,也是预言。极隐私的题材,藏着政治上的公开表态。他要用河间的秽亵经历来暗示人们:李纯被阉人诱惑,犯下了罪,可他终将丧命于阉人之手,丧命于一次次苟且之后。

柳宗元预见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就在尘烟消散的时光尽头,等待着李纯。

那天,紫阙丹楼在寒日最后斜照里投射下来的巨大阴翳,仿佛死去许久的怪兽,把尸体横陈在中和殿前空旷到清冷的砖地上。绣闼琼墀不过是些立体的阴影,横亘在日夜交替的年月里。

又一具黄衣小宦官的尸体被拖出中和殿的阴影,在砖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阉人、宫女们默默地看着,心中满是悲哀。将要逝去的白昼对中和殿里的人来说,是如此难捱。不间断地服食柳泌送来的丹药后,辍朝已经数月的李纯陷入了狂躁不安,甚至疯狂的状态。他手舞足蹈,双手在空气里抓挠着,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扯成碎片。一句在不该说的时候说的话,一个在不该做的时候做的动作,甚至一个表情、一声喘息,都会带来死亡。

李纯喘着粗重的气息,瞪着血红的眼睛,象恶狼一样扫视着环列大殿的人,捕捉每一个可以让他发泄焦躁的机会。

打死他!打死这个奴才!

中和殿的空气里还回响着李纯歇斯底里的狂吼。人们已经想不起这是第几个牺牲品了。

病榻上的李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血腥气息浓郁的空气,仿佛冰冷的血腥味可以浇灭他心头铅和汞助燃的心火。谁也不知道在下一刻,炙热的心火又将吞噬哪一条孱弱生命。崩溃边缘的宫人和阉人无声地交流着目光,却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瑟索的身影。整个中和殿里弥散着人人自危的紧张空气。

突然,一个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崩溃的小阉人疯狂地叫喊着,抱头鼠窜,逃出中和殿,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剩下几个瑟瑟发抖的宦官蜷缩在角落里,把乞怜的目光投向藏在殿柱后面的内常侍陈弘志。

可陈弘志仿佛无知无觉,出神地望着中和殿一侧的三两株桂树——这些植物枯萎近百年了。谁都不愿提议将那曾经香气馥郁的残骸掘去。诡异的宫阙里有着太多莫名的禁忌。为了掘去已经没有生命的花树,去破坏帝王家的风水,或者触犯冥冥中不可知的神道,实在有些犯不着。死去的桂树无香无色,作为一个逝去的时代留下来的旧道具,被遗弃在绿意缺失的宫壶。

许久,陈弘志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枯死桂树的乱枝上缓缓移开。

一个让人窒息的下午,总会让人无端想起从前听过的故事。

陈弘志仿佛看见,垂地的帷幕吸收了天地间全部的光线,给病榻上的人留下了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空间。那是几十年前洛阳的宫殿,正沦陷于河北叛军之手。

瘦削的身影一晃,隐没入内室的黑暗中。片刻之后,一张冰冷的面孔从帷幕后面探了出来。幽光闪烁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床上那具臃肿的躯体。

在睡梦里,安禄山很艰难地侧了侧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肥胖的人气喘吁吁了。半晌旧梦中,他忽而在牙市上唾沫横飞地和胡商讨价还价,忽而拖曳着契丹俘虏纵马飞掠过长草,忽而在杨贵妃顾盼摇曳的目光中跳起胡旋舞……遍身毒疮又是一阵刺痛,安禄山在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唤了一声:李猪儿。

帷幕后,还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看着腹大垂膝的安禄山,我们很难想象他可以在最急促的节拍中演绎高难度的胡旋舞。臃肿的躯体和妖娆的舞姿,象征一段腐朽的身体传奇。下了红氍毹,安禄山就回复笨拙的原形,甚至连更衣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依靠李猪儿。唐玄宗在华清宫赐汤浴的时候,破例允许李猪儿入池,为安禄山宽衣解带。

从心底里,李猪儿能感受到主人的宠爱。对床上这个老病寻侵的枭雄,他一直有种又愤恨、又感激的复杂心情。如果不是安禄山,李猪儿可能还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穷苦契丹人,在浩瀚天空下牧羊、放歌,繁衍自己的后代。可是,安禄山把他从大漠掠到了千里之外的幽州。命运就这样改变了。安禄山喜欢这个乖巧的契丹少年。一天,他突然亲自操刀,把李猪儿死死地摁倒在地上。等血流数升的李猪儿悠悠地苏醒过来,看见安禄山挽着袖口,细心地将草木灰敷在他下体的伤口上。被阉割后的李猪儿就一直跟在主人身旁。

毒疮、肥胖,再加上反叛后的焦虑,苦苦折磨着去日无多的安禄山。渔阳起兵反叛后,目疾越来越严重。世界在他眼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脾气更是暴躁,小不如意,就对身边的奴婢痛加棰挞。最受宠爱的李猪儿也是被鞭笞最多的人。

隐身幕布后的李猪儿下意识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遍体鳞伤。火辣辣的疼痛激起了他的怒火。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上了刀柄……

安禄山突然从浅睡中惊醒过来。对正在逼近的危险,戎马半生的枭雄有种天然的警觉。浑浊无光的眼睛看不见李猪儿手中的刀,可想象中的眼睛永远怒目圆睁。在枕边,本应搁着一柄锋利的佩刀。安禄山突然翻过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猪儿手起刀落,刀刃狠狠地斫在安禄山硕大的腹部。目不见物的病人疯了似的,摇撼着床边的幄柱。在最后的抽搐中,安禄山象受创的苍狼,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长嚎:家贼!家贼……

满床满地,都是鲜血淋漓的肚肠;暗红的血流了数斗,滴滴答答,还在从榻上淌下来;用毡包裹着的尸体,还有床下新挖的数尺深坑——

沉浸在血腥想象中的陈弘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又是一个寒气侵人的正月,又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主人。

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宫晚树后面下坠,蓬莱池上闪烁着鱼鳞般细碎的光。夕阳拉长了桂树的投影,和陈弘志的身影叠印在一起,就好象李猪儿的阴魂附体。在阴冷的晚风中,他忍不住又是一个寒战。

白头宫人把李猪儿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仍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在倒错回环的情节中迷失。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陈弘志还在等待自己出场的时刻。可是,派出去联络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和枢密使王守澄的手下去了多时,却迟迟未归。

梁守谦多年来历任内府局令、学士院使、掖庭局令、内常侍等职。到元和四年,他“总枢密之任”,进入了长安的权力核心圈。讨淮西吴元济的时候,梁守谦是行营招讨都监。《功德铭》甚至夸张地颂扬他“灭蔡之功,十有其七”。回长安后,梁守谦转任神策军右军中尉,手握着长安一半的兵力。

王守澄是这段历史中另一个引人瞩目的阉人。元和十五年不过是他初登历史舞台。未来的十多年,宦官领袖的位置是属于王守澄的。他们两人,再加上马进潭、崔潭峻、刘承偕、韦元素,都是李纯非常宠爱的宦官。此刻他们正站在幕后,煽动中和殿里的陈弘志去扮演传说中的李猪儿。没有他们,陈弘志在中和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害怕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

惯例上讲,左军中尉位在右军中尉之上。吐突承璀的圣眷也远在梁守谦等人之上。元和四年,李纯讨伐成德王承宗。他选择的统帅就是吐突承璀。旨意一下,一片哗然。奏章如雪片般飞来。可起用吐突承璀为统帅是士大夫无法接受,但最终也未能改变的一次人事安排。为了敷衍这些唾沫横飞的大臣,李纯将吐突承璀的四道兵马使头衔改为宣慰使。出征之日,天子亲临通化门楼,为他送行。

在阴暗的角落里,还藏着一个暗藏祸心的小人——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当初,是他上书献策,信誓旦旦,要收复河北。一转身,他又悄悄地勾结上王承宗了。在各路大军向成德合围的时候,卢从史自己逗留不前,却诬陷各路节度使通敌,还到处散布不可进兵的谣言,暗地里哄抬粟价,造成朝廷大军补给困难。卢从史没有想到,自己上窜下跳的身影都落入了李纯眼中。忍无可忍的天子考虑多时后,让人给吐突承璀送去了一道密旨。

卢从史与吐突承璀的营盘相对,近在咫尺。在他眼中,这个显赫的权阉不过是天子身边的弄臣,就如一个婴儿般无知无能。卢从史没有将吐突承璀放在眼里。吐突承璀也不露声色,经常馈赠卢从史一些长安带来的珍玩,两人很快成为昵狎无间的密友。谁会想到,笑容可鞠的吐突承璀背后,一群手持利刃的壮士已悄悄地潜伏在帷幕中。等卢从史的脚踏进大帐,伏兵四起,将他摁倒在地上。跟随卢从史的左右亲军护卫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已被当场斩杀了十余人。几个壮士将卢从史拽到帐后,用绳子缚紧,塞进囚车,在夜色的掩护下,驰诣京师。天色未明,辘辘囚车早出了昭义镇的辖境。

生擒卢从史,没有挽回这场征伐的失败。吐突承璀到底还是铩羽而归。不过,天子对他的宠爱没有变。翰林学士李绛当面控诉吐突承璀的专横。可李纯却很不高兴地说:“卿言太过!”

后来,羽林大将军孙俦以二万缗行贿弓箭库使刘希光,想谋求一个节度使之位。案件揭露出来后,刘希光被李纯赐死。可人们相信,他不过是一个经手之人。在他的背后,是权势滔天的吐突承璀。这一回,李纯也找不到什么理由为自己宠爱的宦官开脱,悻悻然地问翰林学士李绛:朕贬吐突承璀怎么样?

李绛恭敬地说:外人没有想到陛下能这样做。

李纯故作轻松地说:他不过是个家奴,朕去之轻如一毛!

有人说,这显示了天子的威仪;也有人说,这句话暴露出他对宦官的轻慢。我想,他们都误读了李纯的意思。故作严厉的言语下,分明有种隐藏不住的亲昵。诏书下来,吐突承璀外放淮南监军。

几年后,吐突承璀又回到了长安,官复左神策军中尉。李纯卧病的几个月里,他频繁地出入中和殿。每一次入觐,他都要和天子摒人密谈,悄悄地说上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君臣两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话要说。可梁守谦等人知道吐突承璀向李纯说了些什么:他想让李纯选择他拥戴的皇子澧王李宽——十五年前的永贞内禅,吐突承璀赢得了李纯的宠幸;十五年后,他又想独占翊戴之功。多年居于下风的梁守谦等人再不能坐视吐突承璀阴谋得逞。他们改变不了李纯对吐突承璀的宠爱。但是,他们可以用屠刀去改变李纯的命运。

就象十五年前,宦官俱文珍改变不了李纯的父亲对二王八司马的信赖,就把下手对象改为皇帝。

吐突承璀根基尚浅,富贵穷通全系于李纯一身。有他在,就绝不会让伤害李纯的事情发生。他麾下的几万左神策军正驻扎在大明宫左银台门外。谋害天子的阴谋一旦败露,如狼似虎的神策军会将陈弘志撕成碎片。在动手前,必须杀死吐突承璀;而杀死吐突承璀的刀就握在梁守谦的手中——只有九仙门和右银台门外的右神策军,可以和左军抗衡。

不知不觉中,被桂树零乱的枯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让人窒息的白昼就要结束了。陈弘志的身影被暮色一点点染黑。随着远处传来一阵欻欻的脚步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仿佛就要跳出胸腔。一定有重要的消息,从梁守谦、王守澄那里传回。他压抑着慌乱的心情,快步迎了上去。

此时,故事的另一位重要角色正踏着夜色,匆匆走进大明宫。

几天来,左军中尉吐突承璀一直心绪不宁。《中庸》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可那人要败亡的时候,妖孽的形和影又何尝不是隐约可见?

在吐突承璀的私邸中有一间秘室,收藏着诏敕等机密文稿。几天前的一个清晨,他象往常一样推开门扇,走进红梁粉壁的秘室。眼前的情景把他给惊呆了。在砖地上,一夜间生出了二尺许长的毛发,华丽秘室里一派荒芜景色。目瞪口呆的吐突承璀半日才回过神来。在内心深处,他隐约感到这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迟疑了片刻后,吐突承璀转身退了出去,随手将门悄悄地掩上。

吐突承璀没有将密室里的诡异情景告诉任何人。他不动声色地取来了一副箕帚,亲手将满室的地毛一点一点地芟除干净,再偷偷掩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危机四伏的元和十五年春,吐突承璀可不想看到这件怪事被大肆渲染,闹得满城风雨。

几日后,外甥偷偷地告诉吐突承璀,自己在安上门外见到两个刚从贡院返回的秀士,正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左军中尉家的一地乱毛……当他说完,抬起眼来,正好看见吐突承璀惊惶的眼神。

密室里的长毛,使不请自来的祸事平添了几分鬼怪之气。

现有的史料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正月二十七的夜晚,大明宫中爆发过血战。按照推测,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在第一时间得到李纯驾崩的消息。和宦官马进潭、王守澄商量一番后,他封锁了消息,矫诏把吐突承璀召入了大明宫。

李纯服食丹药后卧病月余,可病势不重。所以,吐突承璀没有想到是“出大事了”,欣然入宫。

入了银台门后,吐突承璀穿越复宫深殿的重重投影,朝中和殿走去。他是少数几个可以随时进出寝宫的人物。这条道路再熟悉不过的了。寒柝凄怆,砭骨阴风穿过道旁的松树和桂树,发出阵阵呼啸声,掩盖住道旁甲士急促的呼吸声。风声好象有些异常。吐突承璀抬头望了望黑透了的夜空,枯枝乱影外,一弯被冻僵的下弦月,冷冷地照在他脸庞。

等吐突承璀低下头,就看见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树后长起身形来了。他一楞,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对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回应。黑影的背后,是更多的黑影。

吐突承璀突然发觉事有蹊跷,回身想走。这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无声地锁住了他的咽喉。

徒劳地挣扎的时候,吐突承璀脑海里浮现出卢从史扭曲的面孔。只不过,自己换了个角色。濒死的阉人看见灵魂挣脱了出去,站在道旁,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肉身被摁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那情形,与多年前他伏甲生擒卢从史惊人地相似。

右神策军的甲士仿佛听到吐突承璀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好象是“卢从史”,也许不是。谁知道呢?他们拖着渐渐凉去的尸体,消失在宫树云阙间……暗昧的天光下,右军的铁甲青光扑朔,像渊薮里出没的狞厉鳞族,游弋在阴森的宫门外。左神策军的大营中则刁斗森森,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片刻之前,他们的护军中尉刚刚悲惨地死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如鬼似魅的黑影飘进了李纯的寝宫。

夜深了。大明宫里黑漆漆的。“蕙炷香销烛影残”,就连为天子熏熨御衣的宫女也沉沉睡去。只有银薰笼底的霏霏火焰闪着幽幽的光。

夜阑人静的时分,陈弘志悄悄地走出了血光笼罩的中和殿。他小心地揩净了沾满血腥的双手,别了长安的宫阙,东下扬州,潇潇洒洒,去任淮南监军使。唐朝有“一扬二益”之说。骑鹤下扬州,是人生最可艳羡的事。在婆娑扬州,淮南监军使可以予取予求。有资历的宦官从扬州内调后,大多数具备染指枢密使、护军中尉的资格。出了春明门,回望龙烟中的宫阙,金络马上的陈弘志也许会不无遗憾地想到,临行前怎么忘了去一趟清冷深宫,看望白头宫女,向她问一问,李猪儿在故事里的最后结局……

一别长安,山长水阔。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陈弘志才会忆起指尖最后一次触及死者的冰凉感觉。

陈弘志的同党们想把元和宫变定性为一次丹药中毒;新、旧唐书寥寥数字的记载又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元和宫变是陈弘志的个人行为,是一个丹药诱发的谋杀个案。可是,对凶手陈弘志的处分可以清楚地看出,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朝廷让陈弘志暂时离开政治旋涡的中心长安,却选择了芍药花开、玉人吹萧的旖旎扬州来安顿他。

这种别有用意的赍赏说明,弑君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而只是整个计划关键的环节。当计划全盘实现后,计划的执行者陈弘志不过是分取了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把左、右神策军比作掌握长安的两只手,元和宫变就是一次右手对左手的胜利。

吐突承璀被杀后,群龙无首的左神策军没有一个在资格上能与梁守谦、王守澄匹敌的人物,来率领他们抗衡右军。左军只能选择沉默。六天后,也就是当年闰正月初三,大局已定。太子李宥在笑容满面的梁守谦、王守澄等人簇拥下,登上太极殿。新天子立刻下诏赏赐京师各军。神策军卒每人得到了五十缗酬庸,比北门六军多了整整二十缗。只不过,这笔钱在右军来说是赏金,在左军则是抚慰——

对控制左、右神策军的宦官来说,都无所谓。

柳宗元没有看到自己的预言变成现实。元和宫变发生前几个月,他在荒凉的柳州一瞑不视,年仅四十七。此时,赦还的诏书还在送往柳州的崎岖山路上。透过纸页,我看到一个凄苦灵魂,满怀乡愁,在烟瘴中渐行渐远。

轻飘飘的一纸《河间传》,就这样,飘摇于荒城的晚风中。

极尽挑逗之能事的亲族妇女,还有那些骑跨在河间身上顾盼自雄的奸夫,原来都是阉人猥琐的幻影;而一代中兴帝王,却化身河间淫妇,以娇艳如花的肉身,辗转、呻吟于市井无赖的肮脏躯体下——被偷窥的性,藏着已被公开的政治。这可真是一种不太让人接受的幽默。宋代大儒胡寅对柳宗元敢于以如此污秽的荡妇形象,来指代当时的天子而愤愤不平。他宣称:柳宗元等人没有被处极刑,已经是万幸;摈废终身,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某种程度上,《河间传》比新、旧唐书,还有冠冕堂皇的文字更接近历史真实,因为柳宗元挑战和挑逗了社会道德尺度,明白无误地说出了道德与不道德的颠倒错乱。如此吊诡的书写,真实地表现了晚唐色相流转、秩序颠覆的真相——

交媾男女的阵阵娇喘中,绮丽而疲惫的晚唐永劫不归。

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八章 《满床笏》的续集《麦克白》——元和宫变是一场家变

让我们来听一段唱词:“金乌东升玉兔坠,景阳钟三响把王催……”

戏剧舞台的错彩流金,还有古老唱腔,流动着历史的迷离感。悠悠然的西皮流水里,我们再换个角度,把李纯(唐宪宗)之死和台前幕后的悲喜人生、前因后果说一遍。

红氍毹上,七子八婿齐聚一堂,为郭子仪贺寿。儿媳昇平公主自恃身份高贵,在寿筵上乱摆谱,把丈夫郭暧惹恼了。筵席散后,小夫妻房中口角。郭暧一气之下,借酒壮胆,打了昇平公主。娇生惯养的公主哪里肯罢休,连夜进宫告御状。消息传到郭子仪耳中。他连忙缚子请罪,跪倒在宫门外。没想到,唐代宗(李豫)宽恕了郭暧,教育了公主,安抚了老臣——一出《打金枝》,包含了豪门辛秘、伦理意味、一波三折的情节和大团圆式的尾声。桃红配葱绿般俗不可耐的大结局呀,有中国人全部人生幸福。所以,它久演不衰。

这出戏有另一个更喜庆的名字《满床笏》。有时候,人们干脆把它叫作《富贵寿考》。因它写尽了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鼎盛家运。

第二十九回描写贾府到清虚观打醮。一个程序是神前拈戏。抽签的结果,第一出是《斩白蛇》,写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最终问鼎的故事。第二出就是这《满床笏》。可惜,跟在后面的第三出是《南柯梦》。淳于棼梦游大槐安国,由极富极贵到家破势败,最后春梦乍醒,两手空空——连缀的三出戏,勾勒出由草莽到富贵,再盛极而衰的抛物线轨迹。听了这戏目后,贾母沉默了。谁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凭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所特有的直觉,享福人贾母不也意会到戏文后面所隐藏的全部命运意味。

当《满床笏》锣鼓渐歇,笙歌消散,昇平公主与郭暧的女儿郭氏娉娉袅袅,走上了舞台。

郭氏出阁的时候,丈夫李纯(唐宪宗)年方十六,还是广陵王。这门婚姻藏着那么一点不和谐。李纯是唐德宗(李适)长孙、唐代宗的曾孙。郭氏的母亲昇平公主却是唐代宗的女儿,与唐德宗分属兄妹。从这一层血缘上讲,郭氏嫁给了从侄儿。那年,李纯已有了两个儿子:长子李宁,次子李宽。不过,两个孩子的生母都是身份低微的宫人。

三年后,这对少年夫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李宥(唐穆宗)。

如果你对元和宫变缺乏感性的认识,那就和我一样,把《麦克白》从头读起。在我看来,《麦克白》就是一部改写过的元和宫变。它戏剧张力又正好是新、旧唐书所缺少的。中国史书的遮遮掩掩,使我们无从了解李宥的内心活动。但是,麦克白的饰演者把一个弑君者的恐慌与虚弱演绎得淋漓尽致,使我们可以在一个很近很近的距离来观察弑君者。借用这出西方的经典戏剧,让我把元和宫变的细节一一地补上。

李纯死后,服丧的李宥漫不经心,御临丹凤门楼,大摆乐舞和杂戏,在欢歌笑语中沉醉。谁会想到,父亲尸骨未寒,还摆放在太极宫清冷的大殿上。与冷淡的父子关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儿子对母亲却怀有深深的眷恋。每月望朔,李宥都不忘亲临郭氏居住的兴庆宫,行晨昏定省之礼。

把李宥的恋母和仇父联系起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俄底浦斯。

在古老的希腊传说中,拉伊俄斯受到神渝警告:他的亲生骨肉长大后,会危及他的王位与生命。惊惶的底比斯国王偷偷找来一个猎人,让他偷偷杀死这个婴儿。可猎人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把婴儿丢弃在荒野。多年以后,拉伊俄斯在路上与一个年轻人为了点细故争斗起来。这位名叫俄底浦斯的年轻人杀了他。底比斯人推举俄底浦斯为新的国王。他的王后,就是拉伊俄斯的遗孀。从此,瘟疫和饥荒在底比斯大地上游荡。苦不堪言的底比斯人又一次想到了神。这一次,全知全能的神告诉他们:俄底浦斯就是当年的弃婴。在无意中,儿子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行,引来了苍天的愤怒。痛苦的俄底浦斯自抉双眼,离开底比斯,四处流浪……

弗洛依德从索福克勒斯的这出经典悲剧中汲取灵感,将以本能冲动力为核心的一种恋母仇父称作“俄底浦斯情结”。随着年龄增长,俄底浦斯情结会逐渐被压抑、克服。只有在某些个体上,它会病态发展。病态俄底浦斯情结患者多钟情于年纪比自己大的异性。这让我心头一跳:记忆中,李宥曾在外命妇身上,找寻一种难以启齿的快乐。

我们可不可以下结论:元和宫变就是索福克勒斯悲剧的中国版本?

我不太肯定。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方法依赖于尽可能丰富、真实并且是晦密的细节。这正是有着诸多避讳的中国史书无法提供的。文字的过分简陋,使我们无法运用精神分析工具,来解析李宥不醒的恶梦,还有醒后梦魇般的生活。

比起廋藏在灵魂底层的俄底浦斯情结,利害关系似乎更具有解释力。在我看来,记载元和宫变那一页纸张的反面,写着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而不是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

我在前面说过,史书对元和宫变着墨不多。我们无从想象它的细节,更谈不上真切地体会悲伤氛围。《麦克白》也许可以弥补这个缺憾。

我愿意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阅莎翁的剧本。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坐在舞台下,欣赏中国人在唐朝的舞台背景中,把这出经典戏剧重新演绎一遍。

李纯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父亲唐顺宗。直到生命最后一秒,他才恍然大悟:那具尸体不也是他自己的——家国兴亡、世事巨变,只在那如癫似狂的一瞬间。凶手,其实是整个环境;李纯自己,也是谋杀自己的凶手之一。在大明宫的暗夜里,我们看到了父子间血腥的连环套。

悲剧揭幕于元和四年。那一年,李纯册封长子邓王李宁为太子。

遂王李宥默然地看着长兄搬进东宫。年轻的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失意的滋味。就在几天前,李宥还天真地以为,凭借母亲的原配身份和显赫家世,自己能顺利成为帝国的储君。可是,一道册封李宁为太子的诏书把他从梦中惊醒。李宥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似曾相识的最后景象,正从李纯一点点放大的瞳孔里散开。目光漶漫后,李纯的记忆永远地定格在另一张榻上。深邃的空间里,惨白的光照亮了一具尸体,孤零零地横放在御榻上的——死于他杀。

十六宅是万千院落中很特别的一个。那里蛰居这唐代诸王。李宥的院落是十六宅中的一小格。

当年,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出入长安,结交豪杰,显露峥嵘于变幻的风云中。登上皇位后,他却比任何人更害怕子孙也仿效他的故智。在安国寺东附苑城,唐玄宗划出了一片地,建起十六宅,把十个儿子锁进深院。后来又有六王就封入宅。皇子们曾是何等风流:在万里江山驰骋、玄武门下弯弓,围攻过大明宫、杀死过武家和韦家的阴险人物……现在,他们却被禁锢在长安城东北角不大的一片地方。手举银船杯,高喊“曾祖天子、祖天子”的豪迈渐渐成为传说。这片被称为十六宅的院落楼台逶迤,飞檐相接。毗邻的东城墙有两层,中间的夹道静谧无人。经过狭长的夹道,皇子们不用假道长安闹市,就可以进出大明宫,向父皇请安。

面对他们,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很多的皇子意味着很多选择和希望,可同时意味很多的纷扰和威胁。朱门深锁的十六宅为这对矛盾提供了折衷方案:它使众多的皇子有了栖身之所,同时又用禁锢来消除他们的威胁——这就决定了十六宅生活的基本形态。

十六宅的生活是安逸的,也很平淡,甚至是边缘化的,尽管大明宫就在不远的地方。除了那沟壑般的夹道外,就只有壁垒森严的高墙来为连天的屋宇断行、断句,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割裂了连绵起伏的屋脊瓦楞,还有密密匝匝的瓦甃。如果能揭开连云华第的屋顶,俯瞰十六宅,我们将看到一个蚁穴一样的空间。每个院落,甚至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是雷同的。如蚁的人在里面忙碌着,周而复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忙碌。生活就剩下一无目的的消磨。白纸一样没有内容的生活,就是李宥在十六宅里的苍凉年月——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很快就要满十六岁了。

“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

李宥站在门前石阶上,呆呆地看着院落上方的一方。“细雨轻寒花落时”,檐下双飞的燕子牵引着忧郁的目光,飞向龙首原上的嵯峨宫阙。李宥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大明宫是如此近切,又是如此遥远。长长地太息了一声,他带着无限落寞的表情转回房内,沮丧地跌坐在榻上:这又将是一个难捱的漫长白昼。

<span>……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

诸王在閤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閟。

隋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

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span>

元稹是李宥最喜爱的诗人。在他笔下,皇子皇孙和深宫老去的红颜一样,是被命运遗弃在宫廷的可怜人,注定要在世间最华丽的地方等待最黯淡的死亡。李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也许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悲剧。

就在这时候,李宥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一点声音?不可捉摸的声音,细碎到难以辨认。他带着狐疑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的人。眉黛唇朱的侍女紧紧抿着樱唇,表情漠然地盯着垂地的帷幕发呆,没有一点窃窃私语的迹象。

也许是听错了,要不就是耳鸣。李宥不无悻悻地想,难道自己未老先衰了?就在这时,如雨如滴的声音又一次触动了耳膜。目光还没有离开侍女的红唇。他很肯定,不是她们在絮叨。相反,她们吹气如兰,依然妨碍了李宥倾听那神秘的声音。李宥挥了挥手,要侍女们离开。

当艳丽衣角在门口一晃后消失,玉扃又重新掩上。李宥从榻上一跃而起,在空旷的殿内找寻声音的来源。每一道帷幕后面空空如也,矮橱里藏不了人,房梁上除了尘埃什么也没有,连结网的蜘蛛也不曾见。李宥疑惑地停下了自己逡巡的脚步。步声停止的时候,柔糯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是三个声音。是的,李宥很肯定。象女巫一样柔媚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耳畔次第回响——

第一个声音对他说:“祝福你,遂王殿下!”

第二个声音对他说:“祝福你,太子殿下!”

第三个声音则说:“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那是只有李宥才能听见的声音。在独处的寂寥时分,他听到如鬼如巫的祝福。它来自内心的最深处,来自他的血液。在那片邪恶的血色森林里,苏格兰大将麦克白和女巫们偶然邂逅。李宥没有去过那阴沉沉的血色森林。可在任何一个角落里,他都能听见来自自己血液的诱惑。蛛网一样密布的血管,就是一片隐藏着欲望之巫的血色森林。可李宥只能理解第一个祝福。没错,他就是遂王,十六宅诸王中的寻常一位。

第二个祝福让他困惑不已。他伸出手掌,惴惴然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是在说我么?我还有机会当上太子……

机会真的还有。那时阳光依旧,却注定跟着一连串落雨的天。

苍天并不眷顾“词尚经雅,动皆中礼”的皇长子李宁。册立太子的仪式最初选在孟夏季节进行——那是长安一年中最明媚的时节了:九城沁绿;肥厚的叶掌撑出层层叠叠的生意,将翳然气象掩盖得一点不露;仕女们心情愉快地往来于青鸦鸦的季节里,笑着、闹着、揣摩着盛典的每一个细节,并在若干年后把每一个细节都羼入她们青涩的回忆——不带有灰黑的情景在记忆中已越来越少了。然而,在不期而至的缠绵雨水里,什么都湿透了。在随后数月内,铅灰的雨云封锁着帝京的天空。仪式推迟到孟秋,又因同样的原因推迟到十月。

这时已到颓废的冬天。经过了长逾六个月的宕延,从上到下,包括李纯本人都是带着应付的心态,在如期而至的凛冽寒风中履行完繁琐的仪式。

<span>为了欺骗世人,

就必须装出和世人同样的神情;

您眼里、手上与舌尖都要流露出欢迎;

您看起来应像一朵纯洁的花,

花瓣下却有一条毒蛇在潜伏。</span>

李纯又面临着一次新的选择。

“母以子贵”和“子以母贵”是法则的两面。李宽的生母只是掖庭宫内一个甚至连姓氏都不为人所知晓的宫女。她低微身份是李宽入主东宫的巨大障碍。郭氏就不同了。任何一本史书在提到她的时候,都不忘强调门第。

郭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高第士族。安史之乱前,郭子仪不过是北疆众将中的寻常一员。如果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动乱,他很快就要无荣无辱地结束戎马生涯。可是,渔阳鼙鼓改变了这一切。东北的精锐叛乱了,西北的精锐在潼关前几乎覆没,朔方军成了王朝硕果仅存的擎天柱石。在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他们的统帅郭子仪扮演了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角色,也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了《满床笏》的全盛光景。

可是,李纯不喜欢郭氏。

立李宁为太子的时候,李纯的表面理由是立嫡以长。蕴藏的一句潜台词是:在后宫中,贵妃郭氏没有什么特殊地位。她的儿子遂王李宥不能“子凭母贵”。为什么郭氏以原配身份,却始终无法晋位为后呢?新、旧唐书告诉我们,李纯好色。他担心郭氏利用中宫的权威,钳掣自己征歌选色、寻欢作乐——这至少是片面的。象李纯这样一位强势人物,小心提防着在自己的后宫出现同样强势的女性。

李宥的眼前晃动着古行宫里白头宫女的身影。她们日复一日,枯坐在布满苔色与蛛丝的清冷角落,絮絮叨叨地聊着盛唐的旖旎风情。肮脏的裙裾、枯槁的脸庞,还有慢慢褪色的记忆。《上阳白发人》的诗句在空洞洞的心底响起:

今天,李纯抬头仰望苍穹,想看看象征“女主天下”的星象是否又在天幕下隐约可见。可他只看见满天星斗。不称职的钦天监连一个适合册立太子时间都找不准,又怎能指望他们象李淳风一样领悟上天的安排。徨彷的李纯勉强同意立李宥为太子。

“祝福你,太子殿下!”第二个祝福已经被验证了。踏入东宫的那一瞬间,李宥开始相信来自血液的预言。在内心里,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第三个祝福:“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就象麦克白的台词所说的那样:“这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场的正戏了。”李宥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坐上含元殿正中央的那个座位。

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没有能如人们所预料的,晋位皇后。也许是李宥本人的无能和懦弱带累生母无法正位中宫——因为郭氏成为皇后,将(在宽泛的意义上)赋与李宥嫡子身份,从而使父亲必须服从古老而权威的“嫡子继承制”,失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有可能是郭氏的强势使丈夫心存疑虑,生怕自己身后会重现太阿倒持于外戚的局面,才不愿让软弱的李宥承继大统。究竟李纯是出于何种考虑,现在我们说不清了。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郭氏母子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忧心忡忡的李宥秘密找到了他的母舅司农卿郭钊。

一百多年前,太白金星昼现长安。懦弱的儿子们,谁都没有能阻止武则天(武照)从垂帘听政到君临天下。李纯若有所思地看着精明的郭氏和无能的李宥,这样一对母子会重演百余年前那一段“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不堪往事么?选择这样一位皇后,选择这样一位太子,无疑是把王朝的命运又一次交给上苍。

这句话在我看来,和麦克白夫人口中那几句台词意思雷同:

整个长安城就是一个院落,一个由大小院落组成的封闭院落。如白居易所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如今,构建起长安的脉络不再是沟通南北的路,而是阡陌纵横的墙。一堵墙就是千重万重山。被分割出来的院落看上去面目划一。分不清,辨不明。可又是各有各的风格,让人摸不着门槛,不得门径而入,油然而生“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感触来——长安的院落是一个又一个的矩形。大的套着小的;小的集合成大的;在大大小小的院落外还套着更大的,坊墙纵横交错,分出长安的坊和市;畦分棋布的坊外面,围着属于整个长安的墙,实实在在地圈起了一个王朝的心。

李宥就这样等了下去,一直等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在同样黑暗的深夜里,这条毒蛇吐着猩红的蛇信子,游过同样阴森的空间,一直游进了黑与红两种颜色为基调的舞台——黑,是黑夜,是阴森恐怖的黑夜和夜色里的宫殿;打破这浓重夜色的惟一色彩,是血的颜色。

元和十五年前后,当母子俩发觉李纯将要作出对他们不利的抉择,从而将命运引向不测的境地时,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背叛了父亲。

《麦克白》中最恐怖的一幕是什么?

对了,就是那舞台上那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它很快就要在大明宫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响起。

让我们掩上书房的门,将案头的灯光调到最低亮度。灯罩笼罩的范围之外,暗流汹涌的黑夜已经周遭的人、物,还有空间完全吞噬。昏黄的灯光下,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深夜所发生的,案情重演——

那也是个教人永难释怀的夜晚。

中和殿里沈静如水。半旧的绞金蟠龙黄铜烛台上,儿臂粗的油烛猛地两三声炸响,釭花闪了一闪。在白得碜人的素壁上,光影一波一波荡漾不止。灯火摇曳间,又恢复了一片静谧。李纯的病体似乎经不起风里任何一丝潮气或寒意的侵蚀。于是,悄悄落下的廛帷将风,连同光一并挡住。中和殿匼匝惟余黑夜,有溶解力的黑夜。从黑暗里感知到莫可名状的骚动——就在厚重廛帷后面,仿佛有无数灵物在嬉闹、在偷窥、在喷振、在窃窃私语。当细切的喧嚣渐渐低沉下来,直至没有,病榻上的李纯忽然意识到,自己隳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没有边界、没有标示。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听橐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他试图看清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正在逼近自己的恐怖,可那是徒劳。狰狞的面目还在继续逼近,一直向他压迫过来,使他窒息,使他临死时才真实地感到,他必须接受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结局。李纯用尽最后的力气长嚎,细如游丝的声音在甍甍深宫里缭绕、消散……只有几声凄厉的枭哭隐约传来。

让人厌倦的雨,暗示了苍天的旨意。两年又两个月后,李宁薨殁了。国典中没有太子丧仪,权摄太常博士的国子司业自创了一套繁琐的仪注。隆重得异乎寻常的葬礼寄托了李纯的丧子之痛,还是哀悼他自己的身不由己,就不得而知了。葬礼也意味着,角逐在李宁的两个弟弟之间展开了。

又过了很多年,明末大儒王夫之用一句“宪宗(李纯)之贼非郭氏、穆宗(李宥)而谁哉”,将郭氏母子推上了元和宫变的被告席上。

好象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郭氏母子是元和宫变的元凶,但同样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置身事外。就如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所概括的:“当行为人决意实施该行为时虽然发现某种结果,认识到该结果可能发生,但是该结果的发生不是构成其预期的连锁的一环,那这种结果便是间接或附属的”。这种明知且希望、放任结果发生的状态,在犯罪形态构成论中被称为“间接故意”。如果没有元和宫变,郭氏母子也许只是历史舞台上衣衫华丽的配角,甚至只是舞台下的看客。可这场谋杀改变了他们的命运。郭氏母子彻底摆脱了生死不测的境地,走向权力之颠。李纯的死亡正是他们所乐见的。

中国臧丕人物向来有“诛心之论”的传统。《后汉书·霍谞传》里就说过:“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这是一种不问罪迹如何,仅就动机和用心来讨论是非的尺度。在元和宫变后,郭氏将参与谋杀的阉人刘承偕收为养子。李宥不仅对梁守谦、王守澄宠爱有加,还听任凶手陈弘志逍遥于东南。这一切,都说明他们在元和宫变中有难以洗刷的嫌疑。

当年,唐中宗(李显)被自己的妻女鸩杀;今天,李纯又死在了郭氏母子冷漠的目光中——正如《圣经》里所说的:“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郭氏母子被推上被告席的时候,手持凶器的宦官们反而从刑事谋杀案的主犯变成了政治阴谋中的从犯。

吐突承璀和李纯的死讯相继传来后,几名宦官受梁守谦、王守澄差遣,鬼魅一样飘到了十六宅。深夜里,澧王府的门被冰冷的手敲开了。

澧王李宽从迷梦中被惊醒过来。深夜的敲门声非常刺耳。朦胧中,他还以为是在敲别人的门扇。可死神的脚步声分明冲着他橐橐而来……世上有一种死亡,叫作“剭诛”。剭,从字形上看就是金屋中的利刃——多少不明不白的死亡,共有的特点,被直观地点了出来。天湟贵胄通常不会象庶民一样,死在青天白日下。澧王府的帐幔里,一缕凄苦灵魂悄然散去。

我们看过玄武门之变中的太子李建成、贞观时的太子李承乾、女皇阴影下的太子李忠、李弘和李贤、另一次玄武门之变中的太子李重俊,还有越王李係、舒王李谊,了解一系列已经发生的死亡,还有即将发生的绛王李悟、漳王李凑、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之死……看着一段段不堪闻问的往事,我们的鼻孔里灌满了血腥气味。谁失去了东宫的位置,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没人能站着退出权力角逐。

无论如何,玄武门之变总还是发生在阳光和月光下的,总还有洋溢着暴烈的美。如今,金屋珠帘遮住了视线。一切都在变得鬼祟。

从惠昭太子李宁薨没的那一刻起,郭氏和李宥就面对着一道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皇位,或者死亡。

不,我说错了。死亡能成为一个选项么?不能。这只是答案唯一的填空题。与其说我为母子两人罪恶的抉择而悲哀,不如说是那罪恶的无可抉择让我悲哀。早在王夫之说出那句话之前,在他们登上舞台的时候,郭氏和李宥就注定要被推上历史公审的被告席了。

噩梦在玄武门下转了又转,散入十六宅和大明宫。当长安失去了完整的天下,当李家子孙失去了活力,那道皇宫北门也失去了它的现实作用。可是,骨肉相残的悲剧不会因为失去玄武门这个固定舞台而落幕。玄武门依然作为一种意象、一种深刻回忆而存在——父与子、夫与妻,世间多么亲密的人啊!站在门里门外,从此红尘两分。

元和宫变,不过是玄武门后又一个家族记忆的创伤。

不知不觉,言菊朋的唱段已经播放完了。传说中的《南柯梦》还没有上演。我在灯下翻开了《麦克白》,把它当成《满床笏》的续集,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九章 象野枭那样沉默——元和宫变的第六种诠释

韩愈还记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的那天,贺客盈门。寒暄之际,他突然看见混迹贺客中的侄孙,不禁一怔,随即笑开了。多年来,韩湘云游山水间,寻仙访道,象一抹天边的白云,下一刻就不知飘向何方。两人已经暌违多年了。韩湘翩然上前,给叔祖见礼。见到玉树临风的侄孙,韩愈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拉住他的手,问长问短。等叔祖说完后,韩湘突然问了韩愈一个问题:是否愿意抛弃着红尘的名与利,和自己一道,去过野鹤闲云的神仙生活?

人们通常认为,《柳子厚墓志铭》的文字是泛泛而指。可也有人说,韩愈在柳宗元的墓志里不惜笔墨,是有所影射。

元和四年,翰林学士李绛一道请立皇储的奏章,牵出了元和宫变的线索。李纯选择了长子李宁,选择了一个大臣们很难抗辩的理由:立嫡以长。可李宁两年后薨殁,皇储人选再次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这一回,大臣们抬出了“子以母贵”的法则。种种迹象表明,李宥入东宫,不过是他父亲迫于朝臣压力而采取的过渡性措施:

第一个迹象,李纯诏命翰林学士崔群代澧王草拟一道让表。这暗示了年长的李宽具有某种优先权。大臣对文字天生敏感,更何况这绝非单纯的文字问题。当年,太平长公主就试图利用唐睿宗(李旦)长子李成器的优先权,来动摇唐玄宗(李隆基)的地位。前事不远,崔群直截了当地说:嫡子李宥入东宫天经地义,不存在李宽让不让的问题。他的话很能代表大臣的观点,不过理由略嫌牵强:严格说来李宥可不算嫡子。因为——

第二个迹象,郭氏没能正位中宫。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母以子贵、晋位皇后原是顺理成章。但李纯一直有意地遗忘了这件事。他心里清楚,郭氏主馔中宫后,自己再不会有重择太子的机会。大臣也很清楚。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联名三上奏表,要求册后,锲而不舍地向天子施压。事态几乎演化为政潮。李纯终于不能装聋作哑了。可他借口“岁犯甲午”,近乎赌气地宕延册封皇后的时间。隐藏在宫闱帘幕后的琴瑟不调,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这已经大大抵销了册立太子的政治意义。

第三个迹象是吐突承璀回到长安,重任左军中尉。因“孙俦行贿案”,他于元和六年冬被谪到淮南。李宥入主东宫,他没有什么功劳。拥立太子中出力最多的李绛、崔群等,又正是他的死敌。出身东宫小黄门的吐突承璀是永贞内禅的亲历者,并因此成为李纯身边的宠臣。他深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为了扭转这一不利局面,吐突承璀决定支持没有背景的澧王李宽,对现有格局来一个大翻盘。如果凭借一己之力扳倒太子,为李宽夺取帝位,吐突承璀会赢得整个未来。这个权阉的回归,让东宫之争静水微澜。

让人担心的迹象也许还包括,李纯突然将太子侍读韦绶撵出长安,到遥远的虔州任刺史。据说,他对李宥过分亲密,经常用美酒佳肴来招待太子。对这种手腕,熟稔宫廷政治的人并不陌生——借口很琐碎的事情来处分东宫属官和太子亲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压制东宫的通用模式。有时,那还是更换太子的雨前山风。

大臣们顿时哑口无言。确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天子。

听到这样的迅息后,许多被遏制的势力苏醒了,驿动着,伸出他们的触角,品味着空气中暧昧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劝谏下,李纯是否会幡然变计,废立太子;谁也不知道控制着半数神策军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笔,来掀起宫闱的狂波巨浪。李纯服药病倒,使事态骤然紧张,几乎要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跃的大臣们却发现局面不再他们的掌控下。他们很久没有看到天子了。西汉初年,汉高祖卧病才不过数日,大将樊哙就敢“排闼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纵政局。可大臣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哙。他们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宫禁就象一道篱墙,横亘在大臣面前。这篱墙后面是很多很多美丽聪慧的女孩。她们是姝丽的花草,遍植深宫的每一个角落,希冀着无数寂寞难捱的昼夜终能换来一夕的雨露,却总在落寞中度过她们只有一季的明媚鲜妍。天子不允许别人擅自进入他欲望的后园。大臣们也自觉地止步于这道藩篱之外。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深深庭院里也莳弄着一朵、两朵女孩子的花,也有着类似的禁忌。

就在此时,又发生了柳泌采药和迎奉佛骨。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仙草,李纯让柳泌出任台州刺史,还赐给他象征荣誉的金鱼紫衣。当谏官们纷纷上表反对时,李纯不耐烦地说:“烦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长年,臣子于君父何爱焉!”

那么,在元和宫变,在郭氏母子与李纯(唐宪宗)的恩怨纠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翻开《唐国史补》的时候,我看见它是这样描写元和中兴时的大臣:这个时代“有杜邠公(杜黄裳)之器量,郑少保(郑余庆)之清俭,郑武阳(郑絪)之精粹,李安邑(李吉甫)之智计,裴中书(裴垍)之秉持,李仆射(李绛)之强贞,韦河南(韦贯之)之坚正,裴晋公(裴度)之宏达……”寥寥几笔,刻画出了一幅生气勃勃的士大夫群像。

<span>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span>

在元和宫变中,陈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尝不是噤若寒蝉?又有谁明明白白地为李纯的死痛不欲生?

不错,手执白刃的是陈弘志,被指责有“商臣之酷”的是李宥。大臣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朱紫袍服上需要藏匿的一点血渍,也被他们才能娴熟运用的毛笔轻轻地涂抹掉了。史书上没有记载大臣们在元和宫变中的具体行迹。后人只能勉强从狼毫末梢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春秋时,晋国的正卿赵盾因劝谏,遭到晋灵公的记恨,只得远走他乡。就在他还没有逃离国境时,从都城传来消息:赵盾的族人赵穿起兵杀了晋灵公。重回朝堂后,赵盾很惊讶地发现,太史董狐竟然在史书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赵盾不解地抗议说,自己不是杀害晋灵公的凶手。但是,董狐说:春秋责备贤者。身为大臣,坐视国君被弑却一言不发,这与合谋有什么区别呢?

我怀念董狐书写的那一枝笔,怀念那个铿锵的声音: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可惜,时去春秋已逾千年,墨干了,笔也秃了。

恍惚间,仿佛背后有人在呼唤。蓦然回首,原来是侄孙韩湘长亭相送。

大臣和阉人的默契使发生过的一切都如那年正月的冬雾,混沌不明、若隐若现,在不很爽朗的日光下渐渐散去。当然,和阉人及他们的神策军不同,大臣无法坦然参与分赃。李宥有意拜参与机密的兵部郎中薛放、驾部员外郎丁公著为宰相,作为酬庸。但两人都坚决地回绝了。

与程异同时拜相的皇甫镈,更是一个千夫所指的恶人。丁母忧的时候,他就敢流连花街柳巷,根本没把舆论放在眼中。几年来,皇甫鎛推荐方士、勾结阉宦、排除异己,甚至公然奏请减少内外大臣的俸钱,以赡国用……从民间刻剥来的财物,都被他作为羡余献给了天子。当李纯为大内库房的陈朽织物发愁时,皇甫镈乖巧地动用户部银两,高价收购,供给边关将士……在目睹李纯是如何视大臣如无物后,他没把朝堂上随处可见的冰冷目光放在心上。只要天子喜欢,他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在围绕元和宫变展开的多重矛盾中,君臣矛盾是最不重要的。但它依然为我所关注。立储只是李纯与大臣的最后一道裂缝。他们之间的多重矛盾可以上溯到元和三年二月——那是和亲回鹘的咸安大长公主溘然长逝的时间。

咸安大长公主是唐德宗(李适)之女,李纯的姑母。很多年前,她下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公主按大漠的收继婚风俗改嫁他的儿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被人毒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诚可汗。不久,奉诚可汗也撒手离去。他的国相骨咄禄成了怀信可汗。回鹘王族药罗葛氏族就此被阿跌氏族取代。在这风云变幻的岁月中,咸安公主在回鹘汗国中赢得的尊重始终如一。她保持着可敦名位,也保证了两国关系没有因为回鹘频繁的权力斗争而恶化。在大漠度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后,这个身系两大帝国关系的柔弱女子香魂归去。数日之后,怀信可汗也死了——大唐和回鹘以婚姻为媒介构建的关系,失去了基础。

不久,驼队驼负着新可汗的求婚之意逶迤东来。但请婚使者伊珠难很失望。李纯拒绝了求婚。

大臣们依稀还记得,当年李纯细心地从《尚书》、《史记》、《汉书》、《三国志》等九部经典中,摘录下明君贤臣间发生过的美好故事,汇编成十四篇,墨迹淋漓地书写在屏风上。大臣们总能在御座之右看见六扇屏风。这让他们深感欣喜。翰林学士白居易高兴地说,这是“庶将为后事之师,不独观古人之象。”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象屏风中的贤臣那样,被后来人写上他们的屏风。今天,大臣们也许还在怀念元和二年的六扇屏风,还有屏风前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屏风已经被撤了。

当年,刚愎自用的唐德宗也拒绝过回鹘的请婚,少年时,他曾在陕州回鹘的营盘里蒙受屈辱。为了会见可汗的礼节,他的僚属被虎狼一样的回鹘人鞭笞,命丧当场。他自己也被回鹘人赶出大营。唐德宗从心底里厌恶狰狞的回鹘人。不过,严峻的现实最终逼他接受宰相李泌的劝谏,搁置旧恨,将咸安大长公主嫁入大漠。

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当李纯和他祖父面临同样问题时,大臣们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像当年说服他祖父一样说服李纯。

大臣操守,如此而已。

据正史记载,李纯认为和亲的花费巨大。尚公主,有司计其费近五百万缗。但谁都知道,拒绝请婚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李纯的态度一定是基于更为宏观的战略设想。这种设想,没有形诸文字。在没有付诸实施前,天子不会明明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意图。他们总是将真实的自我掩藏在缭绕的云雾之中,表现出天外神龙的风貌来。可我们还是从溟溟云雾间隙窥到了一鳞半爪。

你看那“禁门烟起紫沉沉”,改变了多少宫廷故事的结局。

<span>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span>

我们可以想象,扫平河北藩镇后,李纯必将回马西进,剑指平分西域的回鹘与吐蕃。《旧唐书·李愬传》中也记载,李愬在风雪蔡州城,平定淮西后被调到长安以西,担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名将西调,就是为了收复陇右故地。可惜,李愬还没有动身,东方就传来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抗命的消息。李愬改授武宁军节度使,率徐州精锐,北上淄、青平叛。收复陇右的计划就此搁浅,一搁就是几十年。

在霸气十足的李纯眼中,黄河下游那几个强大藩镇早是囊中之物,在黄河上游对回鹘、吐蕃取得决定性胜利,也是指顾间的事。几十年后,当唐朝趁着回鹘、吐蕃衰亡之机用兵西北时,李纯的儿子没有忘记父亲。他下诏称,规复河、湟是李纯遗愿,并为父亲(以及祖父)上尊崇谥号,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正因为李纯在河湟,乃至整个西北地区总体战略构想的主题是积极的,才对回鹘请婚持消极态度——在他看来,与回鹘联姻,对大唐经营西北没有好处,相反,还束缚了他的手脚。也许,伊难珠来到长安,正提醒了胸衾博大的李纯将目光从淮西、从河朔收回,徐徐投向广袤无垠的西北。那里有肥马长草,有碛日瀚海,有贞观遗风、开元霸业在等他去追寻……

听说李纯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新可汗向边境派出铁骑,炫耀武力。可区区三千人马,岂能改变一代雄主的鸿鹄之志?

<span>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

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span>

有人回答是包子虚,也有人说是冷朝阳。可李纯一直在摇了摇头。见宰相们没有头绪,他吟诵出“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的诗句。宰相们恍然大悟。

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相传在一个月夜,管桂观察使李夔倘徉于庭院中。当徐徐晚风送来隔墙的吟诗声,他停下了脚步,聆听起来。细细品味之下,李夔不禁暗暗称奇。寻人一问,才知道吟诗之人名叫戎昱。李夔当即下书,礼聘这个落魄书生为幕僚。几年后,戎昱春风得意,摇身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进士。李夔(一说是湖南观察使崔瓘)有意将膝下如花娇女许配给他。不过,他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戎昱的姓氏——“戎”姓会让人想起西戎、犬戎。于是,李夔托人委婉地转告戎昱,如果改换姓氏,他愿意将爱女下嫁。戎昱听后,濡墨挥毫,写下了这句诗。

在商议和亲的延英会议上,李纯怎么突然问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诗人?大臣们有些摸不着头绪。这时,李纯背诵起另外一首诗:

宫禁制度合理合法地将生理正常的大臣阻挡在宫外,却给了另外一些有生理缺憾的男性涉足重要区域的自由。阉人们失去了肢体的健全,却换来了对宫廷政治来说至关紧要的自由。出入宫禁的自由使他们在非常时刻占尽了上风——

听到李纯朗诵戎昱的《和蕃》诗后,我仿佛看到大臣们张张青一阵、红一阵的脸孔。李纯面带嘲讽地说:春秋时,晋国大夫魏绛用和亲之法,你们也效仿,未免太懦弱了吧。

可程异依然只是一个不入清流的钱谷吏,依然是永贞余孽。舆论的压力,使程异从没踏进过政事堂半步,更不敢动用宰相的印绶和枢笔。拜相一个多月后,他就自请出任巡边使,远走西北,逃避大臣们歧视的目光。那么,在同样被打压、被凌辱的永贞党人眼中,程异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元和四年冬,讨伐成德王承宗的战争拉开序幕。吐突承璀挂帅,领军出征河北。旨意颁下后,朝野哗然。问题不在于李纯无视大臣的强烈抗议,甚至也不在于他对阉人的重用。重要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背后隐藏的动机。知道吐突承璀挂帅后,幽州最有智慧的谭忠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前几年,征伐西蜀刘闢靠的是杜黄裳一力承担;平定东吴李锜,靠的是李吉甫运筹帷幄。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派耆臣宿将,却将兵权交给阉人;不起天下精锐,却派出阉人控制下的神策军……这是天子想要撇开大臣,显示一下自己重整河山的力量,好向那些神气活现的大臣们炫耀。

寥寥数语,就为李纯勾画出一个生气勃勃、争强好胜的调皮形象。

马蹄铮铮,扫过峥嵘的初唐时,李纯祖先的身影在昭陵六骏起伏的马背上,留给后人一个“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的神幻形象。当马蹄又一次踏遍天下,李纯却不能在草泽大野间驰骋。禁锢了多少代人的宫门,没有对他敞开。李纯守在深宫,神情寂寥地看着裴度、李愬、田弘正,以他的名义征伐四方。在李纯的手上,破碎的万里河山被重新打理了一便。可他却走不出这小小长安城。也许,只有在梦中,李纯才能骑着金鞭玉勒的白马,踏遍千里关河,去体会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情怀。

当佛骨经光顺门,被迎入城中,长安陷入了空前的疯狂。长街两侧,放眼望去,到出是金花帐、温清床。孔雀氄毛装饰的金银宝刹,小者一丈,大者二丈。香檀刻出的飞帘花槛、瓦木阶砌,覆盖着金银。数百民夫拉着宝帐香舁,缓缓走过长街。焚烧玉髓散发出的奇异香气弥散在空气中,久久也没有散去。长安的大道两旁,人潮汹涌澎湃。无数百姓挤在道路两边,瞻奉舍施,甚至烧顶灼背、截指断臂以求供养——庄严缄默的佛陀脚下,李纯导演了一幅群魔乱舞的末世景象。

他让我想起了《游龙戏凤》里的正德皇帝。游戏人生的明朝天子也憧憬着沙场上的生活。一纸诏书,浪漫的正德皇帝就摇身化作两人:一个是大明天子朱厚照,另一个是他新封的总兵官朱寿。前一个留在京城,应付大臣的絮叨,在批不完的文书上加盖玉玺;后一个纵横于宣府、大同的雄关,实现个人英雄主义梦想。

早生几百年的李纯不象正德皇帝那样分身有术。他选择了一个可能不那么富于想像力,却更为稳妥的办法——让自幼跟随身边的吐突承璀充当他的替身,率领属于天子的神策军,奔赴鼓角争鸣的河北。

大臣们忘记了,世间还有人在纸上书写春秋。

不管是朱厚照的分身,还是李纯的替身,都是这些生气勃勃的皇帝为挣脱制度框囿,完成自我实现而变的戏法。他们不甘心被大臣,还有所谓的制度理性禁锢了尚未泯灭的顽皮心性。精灵古怪的戏法对大臣们极力维护的制度构成了莫大讽刺和威胁,招致他们的极端反感。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顽皮的天子重新变成木讷的偶像。

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吐突承璀的河北之役成了少有的一次灰色经历。几乎从一开始,失败就是注定的。史书告诉我们,这个阉人在行营中“威令不振”。多少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敷衍他。元和四年十月,当吐突承璀率领十多万大军杀向河北,不要指望大臣们给他任何支持。“兵者,凶器也”。在孤立的状态下,他要去面对河北的虎狼之师,下场可想而知。

第二年春,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战死沙场。在我看来,他成为第一位阵亡的大将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诸军观望,只有郦定进这样出身神策军的嫡系愿意为吐突承璀搏杀。骁将殒命,三军士气一片低迷。长安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高声谈论吐突承璀久战无功的罪过。此时距离京出征不过两个多月。

等吐突承璀灰头土脸地从河北行营回到了长安后,李纯仍旧让吐突承璀担任左军中尉。大臣们可不想放过他。他们不敢将矛头指向李纯本人,转而纷纷攻击吐突承璀。宰相裴垍和翰林学士李绛等要求贬黜吐突承璀以谢天下。一个叫段平仲的大臣干脆说:要斩杀吐突承璀!

但李纯只是轻描淡写地罢免吐突承璀的中尉,降为军器使。天子和他最宠幸的宦官没有得到想要的胜利,那他们也不愿意再失去什么。李纯知道战败的真正原因所在,根本不想加罪于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不过是李纯手中的一架提线木偶、和官僚们开展赌赛的一件工具罢了。没过多久,李纯就重新升吐突承璀为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

只要天子还在,天子的“影子”就一定会投射在大明宫的地上。

围绕回鹘请婚的争论,表明李纯和大臣对全局的判断截然相反;任用吐突承璀,则说明君臣关系紧张的根源——诸多具体问题上的矛盾,不过是这两种重大对立的反映。远距离观察李纯的史学家们可以不吝惜溢美之辞;但对与他共事的大臣来说,极具个性的李纯可能远不是那么理想。这两个例子为大臣在元和宫变中的表现作一很好的铺叙了。

在大臣们高谈“古之和亲,有五利而日无千金之费”的时候,李纯却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近来听说有一位大臣擅长诗歌,但姓氏很少见,不知是谁?

遇刺身亡的宰相武元衡有位堂弟,叫武儒衡,就在这时候送上了一份奏疏,断言:“大功之后,逸欲易生”。

志得意满的李纯命六军大修麟德殿。右龙武统军张奉国和大将军李文悦都认为外寇初平,就大兴土木,将士太过辛苦,恳求宰相出面进谏。李纯知道后,勃然大怒,将张奉国调鸿胪卿,而把李文悦遣出长安,远远地打发去任威远营使。随即,疏浚龙首池、兴建承晖殿陆续开始。天子根本没有顾及大臣们的看法。在李纯非常自我的表现里,早包含着种种自我瓦解的因素。

“君臣都是一场笑,家国共成千载悲”。元和一朝的最后时光里,悲剧正在上演。

大臣的领袖是宰相。唐朝宰相威仪特重。百官参见时,都要行跪拜大礼。受礼的宰相只需伸手虚扶一下,号称“礼绝百僚”。因此,宰相的进身之阶极其讲究:一般地说,以柏台领袖身份入相最佳,两省郎官次之;两省中又以吏部、兵部侍郎为上选。

李纯曾经象一个高明的骑手,有节律地张弛着手中的缰绳,使得大臣收敛脾性,向着他设想的方向扬蹄,骎骎向前。十几年之间,由蜀而吴,由风雪蔡州城到对桀骜不驯的淄青犁庭扫穴,对藩镇的战争中取得的一系列辉煌胜利反过来又掩盖,而不是消弭了君臣间的分歧。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时,天子李纯驾崩了,澧王李宽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对弈以惊心动魄的方式结束官子。没有任何上喻来宣布什么,也没有任何奏章涉及什么。

十多年来,李纯的宰相即使不来自翰林学士院,也多出身高门,深负清望,很少受到质疑。现在,李纯却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中,下诏将皇甫鎛、程异提拔为宰相。

和柳宗元、刘禹锡一样,程异是永贞革新“八司马”之一。当柳宗元往永州方向彳亍南行的时候,他也踏上了左迁岳州的长路。在半路,他被改为郴州司马,又降了一级。但是,当柳宗元在瘴烟之地苦熬岁月,程异却很快离开了清冷的潇湘。在盐铁使李巽的保荐下,程异回到了扬州,又一次出任多年前曾担任过的扬子留后。他的理财能力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连一向贬抑“二王八司马”的史书也承认,在程异手上,“江淮钱谷之弊,多所铲革”。没有他深入江表、发掘财赋之源,就没有淮西战场上万马奔腾的壮丽景象。

相传佛陀涅檠于菩提树下时,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一百五十年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阿阁世王所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他处的佛骨舍利,制造八万四千个宝匣和八万四千个宝盖,用八万四千匹彩缎包裹着起来。神奇的阿育王“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万四千塔”。中国,有五座。《后魏志》载,“秦国岐山得其一”;这就是法门寺佛骨。贞观五年,岐州刺史上书太宗皇帝,称地宫“三十年一开,则岁谷稔而兵戈息”。唐太宗(李世民)于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于寝殿,开了唐代迎奉佛骨的风气。从那时起,每隔三十年,宫中迎奉佛骨一次。唐太宗贞观五年、唐高宗(李治)显庆五年、武则天(武曌)长安四年、唐肃宗(李亨)上元元年、唐德宗贞元六年,再加上唐朝之前的元魏二年、仁寿二年,元和十四年已经是第八次迎奉佛骨了。

程异宣麻拜相一年后,老病寻侵的柳宗元在蛮烟瘴雨中含恨归西。为他撰写墓志铭的时候,韩愈用笔刻画了这样一个形象。当友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等到友人落难时,反目成仇、落阱下石的,又是他。

直到李纯驾崩,和亲回鹘再也没有下文。

在流落天南的日子里,柳宗元寄出了一封又一封书信。收信的人,有他的朋友、有所不熟悉的人,甚至还有他的政敌。柳宗元幻想这些春风得意的人中间,会伸出一双援手,不要让自己凄凉地客死他乡。故人程异宣麻拜相,本是他的最后机会。可是,今天我们却没有看到柳宗元求助于程异的蛛丝马迹。他宁可哀求曾经攻讦过岳父的政敌,也不求助于曾经的盟友。在柳宗元厚厚的文集中,看不到一首与程异酬酢的诗歌。

两个故人之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难怪有人会怀疑,程异就是韩愈笔下那个“落阱下石”的人。胡寅以为,他透过《河间传》的文字幻影,看到了阉人猖狂的龌龊世相。可另一种观点:淫荡的河间其实是程异的化身:

早年的程异侍父至孝,在长安有很好的名声,就象那位静守深闺的河间。在他人引诱与强迫下,纯洁的河间堕落了。昨日恩爱缠绵的丈夫,被她当成妨碍自己及时享乐的仇雠,用尽心计,要除之而后快。在程异投身政敌的怀抱,青云得路的时候,柳宗元把自己想象成那位被河间无情抛弃的丈夫。不堪入目的情节里,浸透了柳宗元对程异的愤慨和鄙夷。他用《河间传》的情色文字,来告诫好色的李纯:像程异这种小人,怎么能当宰相?

可李纯看不透色相下的严肃主题。

我们忽然又想起那位荒唐的大明天子了。他也是孤零零地在病榻上度过生命里的最后春天。正德十六年春,大臣们为选择新的皇帝忙忙碌碌,独独把垂死的他遗忘在清冷的豹房里。他们想抛开大臣,去恣意而为,终归被大臣们无情地遗弃。反噬的危险已然不远,李纯却不得不孤独地面对它。

愤怒的裴度站出来,三次上书,一次比一次激烈,直指皇甫鎛和程异为“市肆商徒”、“佞巧小人”,以挂冠求去为要挟,要李纯罢免两人的相位。这次冲突以裴度被赶出长安收场。

征伐淮西的功臣黯然离去后,崔群成了皇帝与大臣间最后的调停人。在延英殿上,李纯偶然问起,为什么唐玄宗早年手创开元盛世,晚年却引发安史之乱。崔群立刻说:人们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叛,是动乱的开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唐玄宗罢免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才是王朝盛极而衰的分水岭。

聪明如斯的李纯当然明白,崔群说的分水岭,一边是裴度,另一边是皇甫镈。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闪过皇甫镈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

皇甫镈从大内库房收罗的罗縠缯彩送到士卒手中后,触风断裂、随手散坏。军中群情汹汹。忧心如焚的节度使弹压不了愤怒的士卒,几乎要一死以谢天下。消息传到长安后,惶恐的情绪笼罩着京城。崔群立刻上奏天子。身处风口浪尖的皇甫镈却面不改色地回禀李纯:朝廷供给边军的衣粮赏赐一如旧制。今天的局面,完全是因崔群的煽动。他自己猎取了名声,却让人们将怨怒集于天子身上。

皇甫镈也知道,一支冷箭还射不倒崔群。黑暗中,他还在耐心地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淮西的风雨停了,淄青的阴霾在消散,破碎的山河经过十四年血雨腥风的洗涤,几乎焕然一新。迷恋文字的大臣们开始筹划着为李纯上徽号,来庆贺这段让人难忘的中兴岁月。草拟徽号的时候,皇甫镈提出要增加“孝德”两个字。也不知是书生气太重,还是故意要皇甫镈唱反调,崔群说:尊号中的“圣”字已经包含了“孝”的意义,加“孝德”两字有雷同的嫌疑。第二天,皇甫镈幽幽地对李纯说:崔群为皇帝上尊号,舍不得用“孝德”这两个字。

英武过人的李纯不甘心。

礼部尚书李绛说的话,与当年的李泌一样。可李纯完全听不进去。他与回鹘没有宿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如此固执的理由何在呢?

无遮无挡的元和十四年,有点“满城风雨近重阳”的萧索气象。

一句话,就勾起了李纯的痛苦回忆:惨白的灯光、御榻上的尸体,还有兴庆宫的神鼓夜钟……十四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一个心结。对“孝”字,内惭神明的李纯太敏感了。皇甫镈的话,捶在他内心最柔弱的要害。这一回,崔群再不能留在长安了。

没想到,李纯转身又对迎奉佛骨表现出同样的狂热。

今天,杳杳无踪的韩湘又悄然出现在古道旁,为叔祖送上一程。以美玉闻名的蓝田古称“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境内的蓝关古道勾连着长安与云水苍苍的南方。象韩愈这样被谪贬的重臣,出了繁华长安,取道蓝田城南的山路,过蓝桥关,就是武关了。出了武关,极目可见便是暮霭沉沉、楚天寥落。面对这莽莽秦岭,巍巍蓝关,韩愈终于读懂了那片牡丹花瓣。夕阳残照里,白发萧萧的失意人挥一挥手,作别自己的侄孙……

<span>汉家青史内,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span>

在群魔乱舞的佞佛图景中,紧锁起一双浓黑的眉。

几天后,墨迹未干的奏章送到了李纯案头。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谈到了上古黄帝到禹,汤、文、武,没有佛的年月有多么美好。他告诉李纯,当东来的白马驮来一卷卷佛经后,美好时光一去不回。这位文豪嘲笑了三次舍身为佛寺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却被叛将侯景围困在台城,饥肠漉漉地死去。最后,韩愈骄傲地宣称,如果因为他的狂妄言语,佛陀要降给人间灾难,就让所有灾难都加在他一人身上……

走火入魔的李纯在深宫里咬牙切齿。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他与大臣们有怎样的分歧,也从来不随便诛杀大臣。今天,这种克制似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当时还是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拽住了李纯紧握屠刀的手,生生把韩愈从死亡的阴影中拉了出来。

李纯喜欢从翰林学士中选择他的宰相。玉堂金马的翰林学士多是出身清贵、文采斐然的人物。在翰林学士院,他们草拟诏书、熟悉朝廷的人事与政务,为日后秉政积累经验。翰林学士入相保证了宰相始终由身份清高、文名素著的饱学之士担任。李纯使这种深受士大夫推崇的作法成为一种不成文的惯例。在元和一朝中,多数宰相都有过翰林学士的履历。与白居易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裴垍、王涯、杜元颖、崔群及李绛先后拜相。只有白居易向隅。后来,隐退的诗人泛舟烟波,还不无惆怅地吟过:

几天后,韩愈步履蹒跚地踏上夕贬潮阳的八千里路。

在神策军和宫人的簇拥下,李纯驾幸法门寺,启迎佛骨。

所有迹象,传递出一个很清楚的讯息:太子李宥的地位并不稳固。

《因话录》透露了那么一点线索:“蕃人未知宪宗(李纯)弃天下,日夜惧王师复河湟,不安寝食。”可知,吐蕃人了解李纯的雄心。杜牧的诗《河湟》可以旁证:

韩湘也知道,此时此地,韩愈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笑了笑,不说什么了。樽俎灯烛间,筵席已开。旧族新贵,纷纷落座。酒过三巡后,韩湘突然站起身来,说自己要表演一个戏法,助一助酒兴。在座诸位轰然叫好。韩湘矜持地笑了笑,随手从席上取过一个盆,走到庭前,矮身从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进盆中。众人顿时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须臾,目光敏锐的人早看见一点如豆绿芽破土而出。不过一盏茶时间,小芽迎风茁长,抽青枝,舒绿叶,骤然开出两朵牡丹来。

韩愈瞪大了眼睛,望着侄孙,仿佛不认识他一样。自己如坐春风的得意时刻,怎么问起如此扫兴的事来?

风雨将起的那一夕,大臣们的无能暴露无遗。他们要么褰裳避之,无所作为;要么乞灵于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谦之流,因为他们手握右神策军——前者成了元和宫变中冷漠的看客,而后者充当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质上,他们都悖离了自己所奉行的“神圣原则”。不同的是,后者在抛弃原则的同时,还抛弃了他们贯彻原则的手段,选择他们并不擅长运用的工具:铁和血。

在朝野一片惋惜声中,崔群外放湖南任观察使。皇甫鎛站在整个士大夫阶层对立面,把李纯和大臣的矛盾推向新的高潮。

韩愈领会到自己的伤心结局,谴谪他的天子却怎么也看不透自己坏到不能再坏的结局。仙家丹药伤害了李纯的身体。元和十五年春,他已卧床多日了。

夤夜里,那些曾经被李纯驯服的,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野枭不知何时落满长安城内的松桂,仿佛从空气中嗅出什么似的,沉默地等待着夜幕降临……史书的册页上溅满了干燥的灰白鸟粪。

第四篇 长庆元年春 引子

我们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补充,那就是在李宥身后那些缟冠素纰的守灵人中低伏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少年皇子。他是李纯(唐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李忱(唐宣宗)。

三数只野枭,在枯树上、在飘忽无定的阴霾里鸹噪不止。粗糙的枭哭充斥着暮色里空荡荡的长安城,仿佛几个巫人——一如从前。

在高高的玉陛下,少年李忱要尽量地压低自己的身形和自己的哭泣,尽量地显得渺小些平庸些,也尽量地压抑着丧父之痛,实在压抑不住才从眼角悄悄地渗出一缕恨意。二十多年后,还是那双眼睛,年迈的郭氏从深邃的眸子里读懂了仇恨:李忱对涉嫌参与谋害宪宗李纯的所谓“元和逆党”进行血腥报复,包括当时已经不在世的李宥(唐穆宗)和还在世的郭氏。郭氏在凄风苦雨中老去,化为清冷宫殿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幽魂。尽管她还活着。

又七年后,李忱下诏停止了对“元和逆党”大规模的清洗。那是元和宫变的尾声。在经历了罪与罚的循环后,王朝气息奄然……

花谢花开仿佛只是一刹那,雁阵又从大慈恩寺上空高高地往北去了。

缦徊的廊腰上,摇摆着千盏万盏的素纱宫灯,九楹大殿的丹朱完完全全湮没在弥天亘地的惨白色中。袅袅悲风从层层宫阙间隙中穿过,发出凄厉的啸响。哀弦如泣,除此之外,就是白莽莽的灵幡纸帐簌簌上下。

灯光下,我仿佛倘佯在西安的兴庆宫公园内。唐代的建筑已荡然无存。没有楼台遮掩的暮天空荡荡的。在西南角,勤政务本楼的遗址湮没在荒烟蔓草里。我在裸露的石础上虚构出一座巍峨的画楼来。在我的虚构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千年的转瞬光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苍老妇人在巍峨的画楼上幻想一派繁华的景象来。在她的幻想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百年的转瞬光阴。

仿佛,元和十五年的春天仅仅是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后面,依然是苍白和寒冷的季节。

元和十五年造下的恶业终于到了了断的时候——已经当过一朝太后、三朝太皇太后,母仪天下垂四十年的郭氏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没有什么不明了的。她不愿意继续象一个没有生气的鬼魂一样,枯坐在冷泉殿——一座乍闻其名,就已教人觉得翛翛寒气侵入骨髓的清冷宫殿里,难堪地枯坐在李忱刻意营造的冰冷氛围里了。也许在郭氏看来,用坠楼来结束若多年的恩怨情仇最具象征性,最能恰当地表达她对人生的终极态度。李忱及时地制止了这种对皇室来说很不名誉的死亡方式。不过他并不制止死亡:当晚,郭氏逝于无限凄清中。

春色已所剩无几。可长安人丝毫不在意。在他们看来,浮华的长安春游图中还少了浓墨重彩的几笔:新进士们的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这是一种铺天盖地般的全民性痴迷。毫不夸张地说,春天为激动人心的贡举大典而滞留长安。

<span>熄灭了吧,熄灭了吧。

短暂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span>

烛光灭后,勤政务本楼上暮色苍茫。正是行人寥落、灯火阑珊的时候。当年的天子登临勤政楼时,群鸱如云,栖息在楼头。世人都说那是随驾老鸱。如今的薄暮里又掠过老鸱的影子,宛如昔日重来。

郭氏倚着阑干,听任晚来的疾风中自己白发飘萧。她的目光正迟缓地从市坊阛阓间移过。“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的官街鼓不知何时已然息止,惟有坊门次第落锁的响动稀稀零零地回荡在阒如的街巷。寂寥的天衢象僵冷的蛇身翻露出死白的肚皮。抽动鼻翼,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嗅出丁点腐败的气息。冥冥薄雾不规律地散射残阳冷光,远方市厘、近处草树都在一派黯淡天光中模糊了轮廓、褪却了颜色,消解在如水暮色方向不明的流淌中。只有迤俪在龙首原和乐游原上的墙垣和谯楼拒绝消解,依然守护着这座失魂落魄的城。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这决不是一种救赎。

奢糜的春夜里,天子李宥(唐穆宗)惬意地坐在千叶牡丹的花海中,乐而忘忧地看着千叶牡丹,怒放出深深浅浅的红。还有数以万计的黄白蛱蝶,来去花间。皎然的明月光,照亮了花开蝶舞的风流时光。李宥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兴致勃勃地对给事中丁公著说:士大夫饮宴游乐、沉湎于征歌选色的盛世景象真让人倍感欣慰呀。

元和十五年的料峭春寒正或真或假地被人淡忘。世间的男女纵情享受起长庆时代的第一个春天。且不说,平康里的柳陌花衢游人如梭,朱雀大街和横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通往城西南启夏门、延兴门的大小道路上也是轨躅爻错。李肇在《唐国史补》里记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青骢马嘶,金铃犬吠。看花路上,南国的莫愁佳人袒露着瓠肥的酥胸,与姹紫嫣红的牡丹争风斗艳争,引来多少西园公子无忌的目光。入夜后,歌伎舞童载歌载舞,淋漓地表现着长庆一朝的浇漓世风。

今天,人们对晚唐夜宴的印象多来自南唐长卷《韩熙载夜宴图》。卷轴中刻骨缠绵与伤心沉郁交织,开筵的欢乐和散筵的凄凉衔接,传神地表现出一个醉生梦死的晚唐。但长庆元年的夜宴,独独少了韩熙载那点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神情。

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有无数诱人的话题:马樱花下常系游骖,究竟是杜家公子,还是韦家的?渭城垆头新熟的酒和青门外胡姬卖的灞陵酒,哪一种味道更醇厚?还有元稹的诗歌、令狐楚的骈文……酒罢歌余,最流行的话题还是今年的春闱盛况。踏着浩荡的春风,多少入闱的年轻才俊走进长安城。通衢大道上,到处都是他们昂首挺胸、一步三摇的身影,憧憬着金榜题名后“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的无边风光。曲江边的舞榭歌台、东市逼仄的酒家食肆里,还有朱门红楼的宴席上,到处都有虬须公子五侯客,放肆地品评今年入闱的人物,大胆作出各种可信不可信的预言,仿佛他们掌握了今年科举的内幕消息。举子们的文采、相貌、书法、品格,还有他们的阀阅高低和风流行迹,无不是酒酣耳热的酒徒食客议论的焦点。

丁公著听了这话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可是,有多少人会在意丁公著的意见呢?时代败落的明显先兆,不妨碍酒精和音符麻痹世人。

选择一个承载过开元盛世的地方来终结自己,郭氏这么做似乎是别有意味的。

一百多年前,正是开元盛世。勤政务本楼上,光艳照人的杨贵妃把八岁的神童刘晏抱在膝头,颇有兴致地欣赏教坊王大娘顶竿;玄宗皇帝则轻唱着“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楼下,三十匹舞马和着《衔杯乐》翩翩起舞;人群万头攒动,随时可能涌起人潮。京兆府的严安之威严是出名的。他不得不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画出一条线。汹涌的人流立刻止步于线前,谁也不敢踏过这条有名的“严公界限”。就在这时,空中散落下如雨的金钱……

第四篇 长庆元年春 第十章 青云得路——谈谈唐代科举之弊

但是,科举制度给寒门士子创造的机会远不象表面上反映的那么公平。唐朝科举的卷子不糊名、不誊录。试卷出自谁人之手,主考官一目了然。在决定举子的去取高下时,他不仅看卷面诗文,也会考虑举子的声望与文名。贞元七年某个月夜,举子尹极在寓所接待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访客。微服私访的杜黄裳毫不隐讳自己就是今科主考。他直切主题,告诉尹极,自己非常欣赏他,也希望他能推荐几名才学出众的举子。还没有入闱,尹极和他推荐的人金榜题名已成定局,卷面文字不过聊为参考。

长庆元年春,我们也会拈起几个门阀,来说一段“满地落花红几片”的暮春故事。

终于有一天,在无节制的放浪和无休止的残杀中,南朝的士族门阀走向“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的幻灭,而主宰未来的北朝却呈现则出了另一种狞厉、粗糙,但生机勃勃的风貌。

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夜一兴亡。正如《左传》所说的,多少王朝和人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span>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span>

逐鹿中原的龙争虎斗,无论花落谁家,胜利者都只能选择与出身士族阀阅的官僚士大夫分享权力。每一次较量的目的,都是为了取代他人,继续与士族构建同样模式的政府,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三百多年来,谁家兴废谁成败,都没有撼动过士族门阀。以闻喜裴家为例,裴宪是后赵的司徒、裴开在前燕任太常卿、裴谨任前秦大鸿胪,而裴徽的子孙在西凉为官。同样,博陵崔氏第二房是北周最显赫的家族,而第三房的崔暹却是北齐高欢的重臣……

在波澜翻覆的长安官场,门生与座主的关系,就象考官崔沆取中门生崔瀣时人们所嘲笑的那样:“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崔沆与崔瀣究竟是沆瀣一气,还是名字巧合,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座主、门生互为奥援,从中唐到晚清史不绝书。就是在科举制度消亡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影影绰绰,似隐还显。

为了象王维、杜牧这样得到推荐,举子们便自己平时得意的诗文编辑、誊清为卷轴,投献给当时的权贵、名流。这种风尚就叫做“行卷”。一次不够,隔日再投,称为“温卷”。白居易以《赋得古草原送别》向当时的名士顾况行卷。顾况笑着打趣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书生:“长安物贵,居大不易。”

无论这些铁血人物有着怎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谋略,有让人膜拜的坚硬如铁的生命意志,他们终究有一天要皈依尘土。铜雀台的秋风中,隐约传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吟唱。老迈的英雄埋进阴暗的墓穴,你死我活的争夺却还在阳光下继续。死去的英雄未必能有同样是英雄的后裔。不是谁都能用有力的手,紧紧掐住命运的咽喉。

《元白诗笺证稿》归纳道:“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李治)之时,成于玄宗(李隆基)之代,而极于德宗(李适)之世。”科举制使士族豪门的子弟“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现象成为明日黄花;它所推动的文化普及又打破了门阀的文化垄断。在表层制度和深层文化两个层面上,科举取士都动摇了门阀政治。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一系列近乎做作的铺张,使这种文官选拔制度赢得了无数关注的眼球。

在京兆府试前,少年王维请岐王推荐自己。可岐王告诉他:玉真公主已推荐了另一个举子张九皋。眼见王维一脸失落,心有不忍的岐王沉吟片刻,在他耳畔叮嘱数句。王维会意地点了点头,欣然离去。五日后,王维把一袭青衿换作乐工的素衣小帽,捧着琵琶,随岐王登门谒见公主。宴席之上,“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那一曲新谱的《郁轮袍》,感染了满座高朋。见玉真公主沉迷曼妙的音乐,岐王凑上前低声说:王维有比琵琶声更美丽的辞章。着时候,王维已伶俐地掏出藏在怀中的诗篇,呈了上去。读过几首后,公主面露惊讶之色,告诉岐王:这是她儿子和张九皋这些少年经常诵读的呀。人们还以为如此雅致的文字一定出自古人手笔。王维玉树临风般的姿仪与潇洒谈吐,已吸引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岐王见机,立刻将话题转到今年京兆的考试上。玉真公主转头问王维是否入闱。这时候,岐王才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公主举荐张九皋一事。玉真公主笑着对王维说:自己会为他尽力。

听了这话,崔夫人一脸困惑。求田问舍这样的事情,自己身为主妇,怎么会茫然无所知?

形式上遵循书面考试的规则,但又默许人们用行卷、通榜等方式来干预书面考试的结果,这就背离了考试制度本身张扬的机会公平这一价值旗帜。士族政治借科举之尸还魂,也背离了设立科举制度时削弱门阀政治的初衷。正因为这种深层矛盾的存在,行卷、通榜在唐朝一直是朝野认可的一种时尚,却没有合法化。我们姑且称之为“隐性规则”。

还好,杜牧总算不是屠狗之人。

科举的重要性在这样的背景下骤然凸现。

你看那“日暮东风春草绿”,长庆元年的贡举不觉已拉开了序幕。

这种行为游走在合法与非法边缘,很容易成为党争的导火索。不同的派系和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诠释这个隐性规则。他们既可以宣称行卷、通榜是惯例,堂而皇之地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可以将行卷、通榜斥为牟私,打击自己的政敌。

那时候,四百年的汉朝气数已尽。社稷犹如一只脆弱易碎的玉斝,突然间被无数只强劲的手高高举起,狠狠地掼碎在尘土覆盖的大地上。这样、那样千疮百孔的权威,摇摇欲坠地维持了很久。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或真或假的脉脉温情瞬间消逝无影踪,暴力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逻辑。道德、律法都让位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那无疑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span>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span>

苍茫大地上站起来的英雄们手握三尺青锋、麾下十万铁蹄,梦想在汉王朝废墟上,重建不朽的宫阙。无论是被许邵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还是被曹操推崇为“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刘备,抑或辛弃疾激赏的江东碧眼儿孙权,都没有能一统海内。司马家的三分归一,也不过是昨夜偶然开放的昙花。

安史之乱后,这种看法更是深入人心。

被英雄们强行压服的各种力量纷纷从蛰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为生存空间和最高权力又一次去战斗。

没有这些市侩的前提,故事又何以能演绎得如此美丽?

但是,安禄山带领着胡人的冀马燕犀踏破了大唐的盛世景象时,阉人和胡人却借着王朝衰弱趋势,在中央和地方两个层面上褫夺了许多属于帝王的权力,使长安的权威摇摇欲坠。那么出路何在呢?

彻底摧毁汉家天下的大动荡却没有能摧毁士族门阀。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具备高度组织性和凝聚力的士族才有能力生存下来,并通过保存和研习典籍传承文明的火和光。即使是依靠地方豪强起家的曹魏也不得不正视士族的能量。魏文帝曹丕篡汉前夕,将汉代就已经流行的乡闾评议定型为九品官人法。各州的中正官依据家世、道德、才能这三个标准,将人物分为九品,授予相应官职。由于品评人物的中正官均来自士族门阀。在他们眼中,只有门阀子弟才是天生的大人物。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形慢慢形成。

谁的卷轴能放到公卿名士的案头呢?当然是门第显赫的士族子弟。透过刚才提到的几个故事浪漫的情节,我们看见了一点都不浪漫的本质:王维出身于号称银质金饰的太原王氏,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声名显赫的元老重臣,卢储是海内“四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子弟,而他的岳父李翱更出于唐朝门第第一的陇西李氏……

可当他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已不禁倾倒,赞叹道:“有句如此,居亦何难?”

战场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帝王们孤独地坐在高处,却明显感到他们控制政治进程的手段远较门阀士族来得单调,单调得几乎只剩下暴力。

卢储的行卷就更是一个浪漫故事了。他向尚书李翱投赠诗文时,正逢主人外出。李翱年方及笄的爱女从案几上捡起卢储的卷轴。细细诵读后,小姐断言卢储一定会是状元郎。这话恰好被回来的李翱听见了。数日后,他就托人向卢储提亲。一卷诗歌成就了一门因缘。来年金榜题名时,也就是卢储的洞房花烛夜。这位以新状元(又称“状头”)兼新郎官的才子乘兴写下了一首催妆诗:

朝廷试图起用寒门士子来制衡士族高门的势力,建立一个不受门阀控制的官僚体系。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在放榜之日来到端门,看到新科进士鱼贯而出,得意洋洋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卢储的故事只是偶然开放在明净月色里的昙花。寒门举子的落寞背影却总在明月照不到的地方。正如《旧唐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这种对人不对文章的作法将举子的先赋身份作为识拔人才的尺度,多少还残留着九品官人法的袅袅余韵。在科举考试的形式下,高第士族重新赢得了政治优势。考试成了他们又一条青云之路。文化底蕴深厚、人脉深厚的士族,如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的子弟纷纷入闱应试,为自己博取进士功名。重视科举的晚唐,来自士族的宰相反而比过去一百多年都要多。科举选拔和门阀政治,这两种冰炭对峙的观念竟然模糊了界限,消弭了分歧,为士族高门的子弟迎来了最后的东风。但是,在许多看似美丽的故事中,科举制度失落了其本应具备的意义,直接滑向荒诞……

相传,宰相崔群有一日偷得片刻清闲,与夫人闲谈家事。丈夫与皇甫镈的矛盾,崔夫人也略有耳闻。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试着劝相公趁身居高位、俸禄丰厚的时候,及时为子孙置些田产。崔群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置下了三十处膏腴的庄田了。

从废除九品官人法开始,隋唐的天子们决心改变这种现状。特别是武则天当国以来,政治资源逐渐被更多地分配给门阀以外的人。他们包括出身于内部无产者的阉人;也包括边兵镇将——他们中很多来源于胡人,他们是帝国的外部无产者。

仰望历史的苍穹,数不清的短命王朝纷纭如流星经天,在人们的视野内里一闪而过。曾照亮汉家宫阙的一弯残月,依旧冷冷地照着支离破碎的天下。天幕下恒久地明亮的,是所谓门阀高第:弘农杨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

一种考试制度被社会如此重视,自然有它的原由。也许,事情应该从很久以前说起——

崔群莞尔一笑,解释道:前年春,我入闱主考,取中了三十名进士呀。

玉轸朱弦,为王维换来了那年的解头。

这还只是科举制度与党争的第一重关系。

时入晚唐,行卷之风已盛行长安。杜牧行卷时编了一卷诗,共一百五十篇;皮日休行卷时编了《皮子文薮》十卷,二百篇;《唐摭言》记载,举子薛保逊行卷的时候所编的卷轴粗大无比,号称“金刚杵”。每到春闱前,公卿门前的举子如过江之鲫。他们送来的卷轴多数都没有能送到主人的案几上。看门的老媪用写满锦绣文章的卷轴代替守夜时用的脂烛,照亮了一个个漆黑的夜晚。

暴力,也许是一切手段中最本原和最有效的。但它无疑也是高成本的、粗线条的。洗去征尘的帝王们沉湎于日趋精致的生活,越来越不愿意频繁地使用暴力,更遑论暴力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士族中那些使他们明显感到威胁的个体,当然可以被从肉体上完全消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杀死过清河崔家的崔浩,尔朱天光对弘农杨氏的杨椿、杨津兄弟举起了屠刀。可格局没有改变:牺牲者的接替者依然出身于清河崔家、弘农杨氏,或者地位相当的士族,并且依然掌握着教人不安的力量。

《唐摭言》更是形容士子们:“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辨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弘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是而晦之。修身慎行,虽处子之不若。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所无恨。”人们才会说:“太宗皇帝真长算,赚得英雄尽白头”。世人普遍认为,所谓理想的仕宦生涯,就是由进士而翰林,由翰林而宰辅。早在武则天(武曌)时,宰相薛元超就曾遗憾地说,自己富贵过人,平生却有三个遗憾:不曾娶海内最显赫的五姓之女为妻,不曾主持修撰国史,还有一个就是不曾进士擢第。

我们必须注意到,即使是那些出于草莽、进于青紫的寒门士子也很快地在科举制度上发展出一种“座主(考官)-门生”的关系模式——简单地说,就是座主提携门生,门生翼卫座主,同年登科的举子则结党谋权——他们参照士族中的父子兄弟伦理,形成一套虽未见诸于文字,却同样具有权威的伦理法则。这种后天编织起来的关系网络弥补个人先天背景的不足,使自己获得了准士族式的政治根基。明朝人沈德符就说过:“座主、门生之谊,自唐而重”。

几十年后,天下就在五胡乱华的烟尘中又一次分崩离析。

有句谚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说五十中进士,还算年轻。可见中举之难了。那些被誉称为“白衣公卿”的举子中,许多人在考场中蹉跎一生,无怨无悔。诗人孟郊苦熬到四十七岁才高中进士。欣喜若狂的他挥毫写下一首诗,来记叙心中的得意:

同年登科的进士间也是党同伐异。贞元七年的进士皇甫镈、令狐楚和萧俛,还有贞元二十一年的进士牛僧孺、李宗闵、杨嗣复,都以同年的身份结成朋党,在各自时代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玉尺量才的科举制度推动了文职官僚内部派系的形成。

崔夫人会意地笑了——在唐朝人眼中,门生是座主最重要的政治财富。三十名门生,就是福荫子孙的三十处膏腴良田。

第四篇 长庆元年春 第十一章 鸟散余落花——长庆贡举舞弊案

裴度,是闻喜裴氏最有声望的代表。人们用“魏分三祖,晋方八王”八个字,来概括这个家族数百年不衰的气运。在品藻人物成风的魏晋时代,琅琊王氏盛极一时。只有闻喜裴氏的八位一流人物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当琅琊王氏一如乌衣巷口的斜阳,风光不再,裴氏三祖传下来的五眷依然人才辈出。三百年来,闻喜裴氏一门先后走出宰相五十九人之多。裴度是其中的佼佼者。从淮西龛乱到卧镇北门,他历事七朝、四度拜相,是郭子仪之后又一堪称朝廷柱石的人物。半年后,裴度三度上疏,指责科举案中支持段文昌的元稹。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两败俱伤的冲突。

段文昌算唐代少数几位早年孤寒的宰辅之一。当年流落荆楚,江陵人经常看见他靸着破屐,游荡街头的潦倒身影。有一日骤雨初歇,道路泥泞。街边有一个巨宅,门下一片水洼。半醉的段文昌旁若无人地脱掉了鞋袜,一边在水洼中洗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做了节度使,一定要买了这个宅院。周围传来一片嗤笑。

如此之多的高官和望族涉案,赋予长庆舞弊案别样的深意。在很多人看来,“落花啼鸟纷纷乱”,不正标志着牛李党争鸣锣开场?这种看法值得商榷。

怎么会这样?一句“落花飞絮成春梦”,写尽了失意人心头的苦涩滋味。杨浑之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南院。

清人俞樾的一句“花落春仍在”意象与之仿佛。但“鸟散余落花”在摇落之象以外,还有俞诗所没有的衰飒之意。拟出意境如此萧然的试题在明清两朝实在是不可想象。有味的是,去年贡举出的诗题“早春残雪诗”凝结着元和十五年春长安的刺骨寒气。现在,李宥又在不经意间,以廖廖五个字,道出了一个时代的颓唐气象。为没有诗意的艰难年代起了一个有诗意的题目,这恐怕是命题者所始料未及的。

除了诗题《鸟散余落花》外,另一道试题是《孤竹管赋》。这道题目出自《周礼》“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和“孤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两段话。《周礼》和《仪礼》、《礼记》并称“三礼”,西汉以来就一直是儒家最重要的典籍。孤竹管出自这样的经典,不算冷僻。唐代的《中宗祀昊天乐章·雍和》和几首郊庙歌辞,都以孤竹管为象征礼仪的符号。可是,多数举子竟然对孤竹管的典故茫然无所知。下笔千言,不知所云。

段文昌和李绅、元稹联手攻击了钱徽,最终却发现他们伤害了比钱徽更显赫的人物,还有他们背后的家族:

传说,郑覃的弟弟郑朗入闱前,曾到青龙寺游玩。一位擅长相面的僧人说他没有中进士的缘分。就在几天前,郑朗赫然高中。一时间,贺客盈门,只少了那位僧人。等郑朗在复试中落第,那位僧人才飘然而至,高兴地祝贺郑朗,说:你若中第,就不好了;现在落第,意味着你要位极人臣。多年以后,郑朗果然继父、兄之后,当上宰相。可这个故事,谁又能说,不是郑家为了掩饰先中后黜的尴尬,自说自话呢?

郑覃和他的家族荥阳郑氏北族第二房“不以才行相尚,不以轩冕为贵”。一介布衣,也敢傲视公卿。凭借深厚的经学功底和朴素的家风,他们赢得了世人的仰慕,名列“四姓”高门。到了中唐,这个房支前后六人拜相。郑覃是已故宰相郑珣瑜之子,自己后来也成了宰相。虽然是贵公子,郑覃少年时就甘于清贫。位至宰相后,他依然家无媵妾,府邸简陋如故,仅能遮庇风雨。父子两代人的品格与不凡成就,标志着荥阳郑氏仍是山东最高贵的士族之一。郑覃擅长稽古守正的经学,曾奏请宿儒校定六籍,刻在太学的石碑上。进士科所擅长的诗歌词赋却是他的弱项。朴素的郑覃严厉批评过进士们的浮华作风,但他并不反对考取进士。和其他山东旧族一样,他们需要靠进士入仕为官,保持家族的政治地位。

我们说过,向考官推荐举子的事例在唐朝不胜枚举,有些成了流传天下的风雅故事。在段文昌眼中,杨浑之的请求不过是区区小事。堪称神品的书画极大地满足自己难饕的欲望,代价却很小。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世代显宦的杨家利用自己的资源。谋取科举功名,而曾经贫寒的段文昌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其他寒门士子的利益,爽快地满口应承——科举制度的操作与初衷已经拉开了多么大的差距。

就这样,曲江雁塔少了几分浮华,飞觥换盏时倒多出一个话题。以新进士为主角的风雅故事还没有进入高潮就嘎然而止,悄悄地被置换为了无意趣的案情分析和带有市井味道的流言。

当一个个卷轴在段文昌的眼前徐徐展开,他炙热的目光就在也没有离开过。每一个笔画,每一点墨迹都闪烁着大师的灵感。谁能抵御如此致命的诱惑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段文昌才依依不舍地收起卷轴。带着一点失态后的愧意,招呼杨浑之落座。

钱徽出身江南的书香门第,一直供职于翰林院。直到元和十一年,钱徽贸然上疏,请求终止征伐淮西,引起了李纯(唐宪宗)的不悦,被逐出了翰林学士院。段文昌拜相后,钱徽才逐渐走出低谷,升任礼部侍郎,主持这一年春闱。有这重渊源,段文昌自信,钱徽不敢轻慢自己的推荐。

和段文昌、元稹一道充当原告的李绅,是未来李党的中坚。但是,仅凭这一点就断定这是李党对牛党的一次政治攻势,证据不足。段文昌、元稹二人好像都不能划归李党。被告席的情况更能说明问题。那上面,站着牛党领袖李宗闵和他的盟友杨汝士,也站着李党的领袖郑覃,还有李党的同情者裴度。所以,将长庆贡举舞弊案看成牛李党争的第一幕失之牵强。

钱徽只是被贬离开长安的大臣的一个。在他之后,官僚们“皆挟邪取权,两相倾轧。自是(贡举舞弊案)纷纷排陷,垂四十年。”一次寻常的贡举舞弊,还有一次不那么寻常的揭发,最终演变为长时间的党争。

可能是早年见惯白眼,段文昌性格比较偏狭。即使一些礼节上的小纰漏,他也不能容忍。有个叫薛大白的进士,在酒筵上直呼他人名字。第二天,段文昌就将他从宴客的名单中删除。更何况这一回,钱徽狠狠地扫了他的面子。早些日子,长安人就知道段文昌辞职的奏章已经得到天子的批准。宰相去位后,难免要面对“门掩残阳鸣鸟雀,花飞何处好池台”的事态炎凉。段文昌自以为洒脱。可这人走茶凉的滋味落到自己身上,怨恨还是象无数的虫蚁,一口一口地吞噬理智。

征诸史籍,有唐一代,贡举纠纷如果闹到不得不以复试甄别是非时,向例都是由翰林学士主持的。因为他们无不文才过人;作为天子私人,地位又相对超然。长庆元年的子亭复试却一改常例。代替他们主持复试的王起和白居易,会保持中立和客观的立场么?

不要忘了,段文昌本身就是一个“贵者以势托”的舞弊者,只不过钱徽没有买他的帐,才转而发难。“倜傥有气义”的段文昌很重一诺千金。如今,价值何止千金的书画收入行囊,区区一诺却没有兑现。无怪乎,他要恼羞成怒了。就要离开长安这个是非圈的段文昌无所顾忌,在临行前掀起了轩然大波。

最终,钱徽被谪为江州刺史。这是一个远算不上严厉的处罚,而且没多久便内迁华州。未来的几十年内,当多少同僚深陷党争、不能自拔,钱徽却平静地度过自己的宦海余生。这不能不说得益于这种及时抽身的智慧。

但这确实是一次无是无非的党争事件。

段文昌咬牙切齿地想到:自己明天要入宫向天子辞行。他要让世人知道,即使是一个去位宰相,依然能把钱徽再次推入深渊。

<span>美景春堪赏,芳园白日斜。

共看飞鸟好,复见落余花。

来往惊翻电,经过想散霞。

雨余飘处处,风送满家家。

求友声初去,离枝色可嗟。

从兹时节换,谁为惜年华。</span>

长庆舞弊案牵扯到的第三位大人物是宗室之后李宗闵。他的父亲曾任宗正卿,伯父李夷简贵为宰相。杨浑之的父亲杨凭就曾因李夷简弹劾,被贬出长安。这一回,杨浑之落第,李宗闵的女婿苏巢却金榜题名。一枯一荣,更是落在世人眼中。段文昌奋力一击,把苏巢从进士行列中踢了出来,也算是杨浑之那几卷书画的意外收获。当时,李宗闵已官拜中书舍人。如果不是舞弊案意外受挫,再熬数年,入阁拜相也不算奢望。未来几十年,工于权术的李宗闵是长安的风云人物。在他身边,聚集着许多年轻才俊,形成不可小视力的势力。他们虽号称“牛党”,可牛僧孺没有当过他们的领袖,一直是李宗闵领导他们,对抗李德裕的李党。不少人认为,所谓“牛李党争”名不符实,“二李党争”好象更为贴切。

白居易与钱徽曾同在翰林学士院。他们诗歌唱和,留下了“连辅青缣被,对置通中枕”的诗句。在用兵还是罢兵的争论中两人立场一致。另外,在李宗闵的密友杨虞卿牵线下,白居易娶了杨汝士的妹妹为妻。李宗闵之婿苏巢、杨汝士的季弟杨殷士都是参与舞弊的举子。白居易与被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子亭复试的另一位考官王起。他曾是李德裕父亲的掌书记。两人关系亲厚……

故事应该从举子杨浑之叩开了宰相段文昌的朱门说起。

比之诗文,李宥出的试题倒能给人更多的感悟,通过感悟,接触到另种历史真实:

长庆贡举舞弊案,在钱徽一肩担起了大部分的罪责后,终于结案了。从更长远的时间看,一切还刚刚开始。

很快,中书舍人王起和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接到旨意,要他们在子亭主持复试——就这样,冷风乍起,吹皱了眼前的一池春水。

也许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就如当时人所评论的那样,这次贡举“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此岂真贡举哉”。依照常理,揭发有理,作弊无耻。控方拥有道德优势。可我们把案情细细地把玩一遍,是非界限就模糊了。

子亭复试没有使事情变得简单。正相反,证实钱徽确实存在舞弊罪状的同时,复试将那些原本高中、继而落第的人拖进了不名誉的泥沼。他们包括裴度之子裴譔、李宗闵之婿苏巢、杨汝士的季弟杨殷士,还有郑覃之弟郑朗。

听客人说明来意后,段文昌内心开出了欢喜的花来。

在一个轻寒未散的清晨,万众瞩目的进士榜终于贴上了礼部南院一丈多高的东墙。新科进士的名字用很淡的墨工整地书写在四张黄纸上。上面有中书舍人李宗闵的东床快婿苏巢、前宰相裴度之子裴譔和谏议大夫郑覃之弟郑朗……不出人们的预料,权贵子弟的名字赫然在列。杨殷士也榜上有名,他的季兄右补阙杨汝士就是那一科的考官。在熙熙攘攘的看榜人群中,有杨浑之的身影。把榜文看了一遍,没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心突地一沉,摒住呼吸,又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

这首诗犯了唐诗肤廓平滑的流弊,却少了浑雅空灵的妙处。文字有敷衍成篇的痕迹。考试闹到如此地步,已没有多少斯文可言。复试要检查的,不是文化的高低,而是舞弊罪行是否成立。从这个角度上讲,它更象是司法鉴定。我们也就很难期待它有多少文化韵味。

愕然的李宥一时间还无法判断真伪,便召当值的翰林学士元稹和李绅入内。段文昌心中暗暗窃喜。他早已预料到天子会向翰林学士们求证。昨天,他已经拜会过元稹和李绅了……

“人生几何,要酬平生不足也”。

另外一名牵涉案件的杨汝士,家世可以追溯到汉朝的“关西夫子”杨震。名满长安的弘农杨氏共有三家:履道坊的杨凭,新昌坊的仆射杨于陵,再有就是杨汝士了。杨汝士一门盛极一时。除了杨汝士外,杨虞卿、杨汉公、杨鲁士等人相继跻身朝堂。杨汝士和他的两个兄弟最爱在科举中上下其手。每到春闱,许多热衷功名的举子无不奔走门下。当时,苏景胤、张元夫喜欢为举子通榜是出了名的。可杨家三兄弟更是有过之而不无不及。长安里坊,一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欲趋举场,先问苏、张;苏、张犹可,三杨杀我。”

第二天,天子李宥在大明宫别殿接见了段文昌。这是他登基后起用的第一位宰相。如果不是段文昌去意坚决,李宥并没有罢免他的意思。想到一别之后,君臣从此天各一方,柔弱的李宥心中多少有些“人随流水东西”的伤感。

十四位新进士中经得起复试的,除了孔温业,就只有赵存业和窦洵直两人。

杨浑之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段府。如他所愿,段文昌此时正铺开笺纸,笔走龙蛇,给主持今年贡举的钱徽写了封信。

诗歌以唐为颠峰。在这个颠峰时代里,科举考场中却鲜有佳作。天宝十年,一句如鬼谣般空灵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使钱徽的父亲钱起名满天下。后来,又有了祖咏的半首《终南望余雪》。此外,考场再没有值得一提的诗歌了。据说,孔温业的诗是子亭复试的压轴之作。在三两遍诵读之后,我还是有不过尔尔的感觉:

杨浑之黯然神伤的时候,刚刚辞去宰相的段文昌正带着逃离长安红尘是非的轻快,收拾行囊,预备到温柔的西川去享受余生。听到杨浑之落榜的消息时,他先是一愣。刹那间,眸子里飞过万点寒鸦。

细细推敲这种洒脱,我又不免怀疑那不过是另样的世故:考虑到李绅、元稹和李德裕身居清秘,再加上一个段文昌,钱徽用信笺来徼讦对手,不见得有效。如果不能一击中的,那么他很可能遭到更残酷的报复。钱徽的退让却不失为一步好棋:既明白地向对手示弱,换取他们对等的宽大;又塑造了一个处变不惊、胸襟宽广的君子形象,及时扭转了对自己很不利的舆论。

所以,我们要把长庆贡举舞弊案放到大背景下来观察。惟其如此,我们才能超越案件本身的是非纠葛,获得一个完整的理解。

年光似水,转眼过去。潦倒半生的段文昌果如高崇文之言,扶摇直上,当到了宰相。他用加倍的豪奢,来洗刷贫穷带来的辛酸回忆。服饰玩好、歌童妓女,段文昌无一不好。出入公堂,没有铺地的锦绣,他是绝不落脚的。在家濯足,他只用金莲花盆。当年洗脚处的巨宅,也早被段文昌一掷千金,买了下来。段府的厨房号称“炼珍堂”,由任职四十年的老婢担纲。人们都尊她为“膳祖”。炼珍堂中,役使的女婢有百名左右,经筛选只有九人获得老婢的认可。精于饮馔的段文昌还自撰《食经》五十卷。《旧唐书》批评他“奢侈过度,物议贬之”。可段文昌却理直气壮地说:

李绅和段文昌一样懊恼。他推荐的周宾士也名落孙山。如果没有段文昌发难,他势单力孤,也许会暗暗忍下这口气,等待报复的机会。没想到,天赐良机。当李绅听说段文昌告了御状,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原告一边。另一名翰林学士李德裕与李绅、元稹并称“翰林三俊”,当然是同气联声了——素称清贵的翰林学士们,都在舞弊案的沼泽里泥足深陷。

话别后,段文昌没有就势拜别天子,反而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风闻今年春闱所放的十四名进士都是滥竽充数,没有什么学问,依仗是大臣子弟,才能蟾宫折桂。

今天,杨浑之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步入奢华的相府时,腋下夹着几卷书画。他的父亲杨凭,在唐代宗(李豫)时与弟弟杨凝、杨凌一起中了进士,时人称之为“三杨”,都以文学知名。杨浑之的姊夫则是一代文宗柳宗元。但他本人却没有什么学问。卷轴混在众多举子投献的诗稿中,多半要当看门老媪明晚的脂烛。杨浑之了解段文昌的风雅,也了解他的物欲。要如何打动这颗风雅与贪婪杂糅的心?

作为旋涡中心的人物,钱徽倒是表现出应有的风度。李宗闵、杨汝士劝他将段文昌、李绅请托的私人信件进呈天子,好把原告也拉下水。钱徽却把这几封很重要的函件掷入焦杯。一片飘扬的纸灰里,事态进一步恶化的可能性就此灰飞烟灭。

总之,没有是非,没有曲直,在堂皇的议论和谴责后面无非是一张张因恼羞成怒而涨红的面孔。在“玉管金樽夜不休”的长庆元年春夜,我们要象狄奥根尼那样,提着一个灯笼,游走在长安,告诉全世界的人:“我在找一个真正诚实的人。”

果真如此的话,控、辩两造,谁牛谁李?

后来,段文昌辗转来到成都,栖身于西川节度使幕府,卷入了刘闢叛乱。高崇文杀入成都后,段文昌和同僚们狼狈地素服麻屦,衔土请罪。不过,高崇文心知,这些书生不过是被刘闢胁持而已。他不仅厚赠路费,让这些名士回长安,还草拟表章向天子荐贤。不过,表章上独缺了段文昌的名字。高崇文恭敬地对他说:“君必为将相,未敢奉荐。”

杨凭对书画有很高的鉴赏力。家中藏有的字画多出自钟、王、张、郑等名家的手笔,有不少《书断》、《画吕》中记载的神品。

第四篇 长庆元年春 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贡举舞弊案的党争背景

在这个鸟散余落花的春天,让我们的目光穿透茫茫烟云,投向十三年前,也就是元和三年那个绿肥红瘦的季节。那时,另外一场考试正在举行。

这是一种和进士科略有不同的考试。考取进士只意味着得到入仕的资格,也就是“释褐”。新进士们还要参加吏部的铨选,才能为官。在中进士后的十多年中,“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就曾屡屡受挫于铨选,迟迟不能正式踏入官场。制举就不同了。它举选合一,登科就可以授官。在朝廷来说,这是打破常规,选拔非常之才;在士人,则被看成平步青云的捷径。晚唐时范摅曾说:“是时贵族竞应制科,用为男子荣进”。青衿书生、白衣寒士无不对制举趋之若骛。就连已经考取进士,甚至入仕的人也想通过制举,为政治生涯赢得更高的起点。

那么,这个大臣是谁呢?我想,可能是令狐楚。

在针锋相对的辩论中,李绛占尽了上风。可在元和年间,他依然只是棋局中一个能适时提出建议的旁观者。李吉甫在辩论中窘态毕露,可实际政务上却游刃有余。司马光不惜笔墨,复述李绛如玻璃碎片般的话语,薄脆易碎、可是犀利、闪着点点的光。李纯也没有低估他最能干的宰相。直到病故前,整个外朝一直在李吉甫的控驭下,有条不紊地改革官制、整军备武、为武力削藩作准备。反而是李绛所主持的京西京北神策镇兵改隶、检阅边兵等事项,大多不了了之。

年轻时,李吉甫就深受神仙宰相李泌的推重。陆贽为相时,两人政见不合。李吉甫被贬出长安。辗转江淮十五个春秋后,他突然被调到忠州任刺史。因为,朝中奸佞已经把陆贽贬到了那里。这是故意把刀塞到李吉甫手中。不过,他们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李吉甫对落难的陆贽十分尊重,早已抛开当年的恩怨。如此器量赢得了一片赞叹。元和时代,李吉甫终于可以回长安了。平定西川刘闢和江南李锜的叛乱中,他都坚定地站在李纯一边,极力主张“武力削藩”。

对裴度的用意,李纯心领神会。他以此为借口,让令狐楚退出翰林学士院。同时,李逢南谪东川。天子为远征的裴度扫清了后顾之忧。

登进士第后,李绅只得到国子助教的位子。可能是适应不了官学枯燥刻板的生活,他意兴阑珊地东归金陵。镇海节度使李锜听说过李绅的名气,有意将他罗致到幕府中。可李绅根本不接受书币。威福自专的李锜恼羞成怒,动了杀心。李绅风闻此事,只好遁迹江湖,躲避风头,一直躲到李锜谋反事败。

韦贯之长时间地摩挲着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闵的卷子。三篇文章里洋溢着年轻人所独有那种“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的新鲜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过中年的韦贯之油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把三份卷子专门挑了出来,放在手边,预备列入上第。这看似寻常的动作,轻快,随意,仿佛荼麽花上蝶翼的颤动。

我仿佛看见,那翅底的微风经过一系列莫测的变化反应,演变成二十年后的党争风暴。看着秉烛阅卷的韦贯之,我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蝴蝶,在元和三年的灯影中,张开了诡异绮丽的双翅。

几天以后,韦贯之选中的卷子送到了翰林学士裴垍、王涯手中。他们奉旨重读了一遍。谁也没有挑剔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的文章。卷子和名单很快就送到了李纯(唐宪宗)的御案上。最开始时,天子对那年制举的结果也很满意。榜文公布后,他让中书省从优安排十一名取中的士子。

接旨的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

就谪贬来说,宣城如画,还算是个不坏的去处。元和年间,长安省、寺的郎官们相聚饮酒。推杯换盏间,以各自平生所喜、所恶之事为酒令,谁说得好,在座诸位同饮一杯。有人说喜绘画和下棋,有的害怕无知妄为和阿谀奉承的人。唯独工部员外郎周愿说:我平生最喜欢宣歙观察使,最惧怕老虎。席上同人纷纷表示深有同感。大家陶然引杯,一醉方休。

李吉甫薨后,朝廷开始讨论他的谥号。掌管拟谥的太常寺提议用“恭懿”,而博士尉迟汾认为“敬宪”更贴切些。这都是些美谥,没有根本的区别。就在这时,张仲方站出来,对李吉甫生前鼓吹武力削藩大加鞭笞,主张给他一个恶谥。这立刻激怒了李吉甫背后的天子。在李纯看来,张仲方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公然挑战削藩之策。受张仲方的牵连,与他关系密切的萧俛也被赶出翰林院。

可是,这个君子得罪了天子身边的一个弄臣——靠伶牙俐齿博得天子宠幸的张宿。

司马光在中告诉我们,浏览了几份卷子后,阴冷的幽蓝色怒火燃烧着李吉甫的每一根神经。气愤?羞恼?举子们对时局的放肆抨击激怒了这位执政的宰相。他用颤抖的双手把三份卷子一一摆放在面前,和我们一样,琢磨起纸张背后的是非纠葛。当李吉甫相信自己把策文后的关系脉络梳理清楚后,就带着卷子大踏步走进了大明宫……

长年漂泊在外,李吉甫对京城的情形多少还有些隔膜。他郑重其事地请久在长安的裴垍推荐贤能。裴垍也很受感动,取过纸笔,一气写下了三十几个名字。不过数月,李吉甫就按照裴垍开具的名单一一重用。一时间,朝野翕然赞赏李吉甫用人得当。

一声哭泣,把李纯放在一个两难的位置上。内心深处,他对李吉甫的指控也许不以为然。可他考虑的更多。李吉甫是削藩大业的主事者。李纯不得不认真地考虑,如何维护宰相的权威。如果对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无所处置,就等于赞同他们对李吉甫的抨击。按照惯例,李吉甫只好去位让贤。这会给阻力重重的武力削藩带了不可低估的消极影响。转念至此,李纯没有再犹豫,很快公布了最后裁决:裴垍、王涯被罢免翰林学士;韦贯之先是贬到果州,几天后又被贬到更加遥远的巴州;王涯也离开了长安,到虢州任司马。因未对韦贯之的评判提出异议,挂名的考策官杨於陵外放岭南——在李吉甫的哀哀哭声中,事态急转直下,以一连串让人意想不到的谪贬收场。

这就是对元和三年策论案的描述。一千年后,我们还要追问:是什么样的犀利文字刺痛了李吉甫?

寻找答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阅读那三篇搅动漫天风雨的策论。牛僧孺和李宗闵的文章早已湮灭。翻开《全唐文》,我找到皇甫湜的那篇策文。也许,这是解开我们心中迷团最后的钥匙了。我翻来覆去,力图看透文字背面的东西,可眼前一片茫然。没有一个字句是攻讦和影射李吉甫个人的。最尖锐的语句都直指重重帷幕后面的阉人。这样一篇策文,何以惹得颇有器量的李吉甫无名火起?

在韦贯之朋党一案中,裴度隔岸观火。韦贯之被贬后,他少了一个很有分量的反对者,权势赫赫。可正因如此,天子把警惕的目光又投向了他。裴度竟然无知无觉,还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当他听说皇甫镈将会成为新的宰相时,急忙上疏天子,极力反对。早有成见的李纯更加坚信,这是裴度在党同伐异。“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这个风光一时的大臣也步韦贯之后尘,被贬出了长安。

元氏是北魏皇室。不过,到元稹这一代,已没落多时了。八岁丧父后,元稹在母亲郑氏的教导下,九岁写文章,十五岁两经擢第,二十四岁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八应制举。登第十八人中,元稹独占鳌头。少年得志,使元稹有一种无所畏惧的锐气。在回长安的路上,他与一个出京办差的阉人在敷水驿发生争执。李纯将他贬为江陵士曹。从此,少年才子十年蹉跎,在元稹最潦倒的时候,爱惜人才的令狐楚将他召回了长安。

翻开新、旧唐书,我们发现它们对元和三年策论案的记载,与大相径庭。

元稹的脸刹那间苍白如雪。他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骤然稀薄的空气,希望能看到三、五只青蝇。不,一只,只要一只青蝇,就能证明那轻蔑的口吻不是针对自己的。“有,也许有吧,应该是有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诚惶诚恐地安慰元稹。可午后的阳光纯净如水,没有一点青蝇的踪影。所有目光都聚焦元稹身上。在比骄阳还要炙热的目光中,元稹感到自己灵魂在熔化,一点一点的,失去了硬度……手足无措地呆立一边的人好象不存在了。

李逢吉和裴度的第一次角力,以李逢吉完败收场。

李逢吉出身号称天下门第第一的陇西李氏。象一个寻常的世家子弟一样,李逢吉进士及第,入藩镇幕府养资历,回朝后从左拾遗、左补阙做起,改侍御史,然后是员外郎、郎中,迁给事中和中书舍人这样的清望官,无惊无险地走到了元和十一年。李逢吉主持了那年的贡举。不久,他更上一层楼,当上了宰相。

张宿当时是左补阙,品级比朱前疑的拾遗略高,但也不过是从七品,没有佩带鱼袋的资格。有一回,张宿奉旨到平卢军去。为了抬高他的身份,显示朝廷重视李师道,裴度出面请旨,希望让张宿破格享受银鱼绯服的待遇。但梗直的韦贯之却说:张宿不过是个奸佞,配不上银鱼绯服。话传到这个小人耳中,他当然对韦贯之恨入骨髓了。可是,小小左补阙心里也清楚,凭他是不可能扳倒一个宰相的。这个小人只好隐忍不发,等待报复的时机。

看着痛哭流涕的宰相,李纯有些不知所措。李吉甫的矛头不仅指向主考官韦贯之,连复核卷子的裴垍、王涯也没有放过。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明知应当回避的王涯没有言明;身为同僚,裴垍居然也没有任何异议。

身处旋涡的三位举子中,皇甫湜因名士气太重,一生几遭贬谪。观其一生,多数时间不是出入幕府,就是沉沦下僚。与他同遭厄运的牛僧孺和李宗闵却是未来几十年中的风云人物。

那一天,五月的正午阳光炙烤着长安,热度让人难以忍受。宰相们正在例行会食。借着午后难得的闲暇,中书省的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了一起,剖开一个瓜,聊解暑气。看见同僚们正在品瓜,元稹也笑着迎了上去,想和同僚们攀攀交情。

我揣测,事情也许是这样的。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在策论中抨击了阉人。这时候,裴均正在谋求右仆射一职,却遭到李吉甫的反对。于是,他的党羽散布谣言,称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在策论中攻击阉人,是受李吉甫的指使。自感委屈的李吉甫哭着在李纯面前为自己辩白。他洗脱了自己的责任,却让裴垍、王涯、韦贯之和杨於陵当了替罪羊。在李吉甫眼里,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更是不值得庇护的小角色。

总之,元和三年的策论案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它引发了多少恩怨纠葛,是数年后牛李党争的前因。但就事情本身来说,这并不是一次党争。

元稹的娇妻韦丛出身名门。在长安,韦家与杜家并称豪门。当时有谚语:“长安韦杜,去天尺五”,就是形容韦、杜两家地位之高。韦丛之父更是官至太子少保,死后赠左仆射。这样一门对仕途有利的婚姻,当然比普救寺中的如花美眷更能吸引功名心热的元稹。所以,陈寅恪抨击元稹:“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

这是李纯和李吉甫都没有预料到的局面。迫于压力,李吉甫不得不在半年后自请离开长安,到扬州去避一避。他空出来的相位,李纯留给了贡举案中受牵连的裴垍。

王播与皇甫镈旧有宿怨,多少影响了萧俛对他的观感。现在,王播又用金珠货币贿赂权阉,谋求宰相。这种行径也让清廉的萧俛不齿。但是,他的反对没有任何用处。王播被留在长安,任刑部尚书,并重新得到盐铁转运使。谁都看得出来,他入相只是迟早的事了。

元和三年高中的十一人中,有四位日后的宰相。未来,长安的玉户朱门、朱槛翠楼,到处活跃着他们的身影。牛僧孺和李宗闵这两个名字更是注定要捆绑在一起,作为朋党领袖,写进晚唐史。杨於陵是牛僧孺、李宗闵的座师,又受两人策论的牵连被贬岭南。这一层渊源使杨於陵之子杨嗣复成了牛僧孺、李宗闵的密友。他也是未来朋党的中坚力量。

到那时,李吉甫墓木已拱。迎接他们挑战的,将会是李吉甫之子李德裕。

十三年前,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还只是一群小人物,没有足够的分量抗衡李吉甫。支持他们的裴垍倒是和李吉甫身份相当。可他不是李吉甫的政敌。裴垍为李吉甫推荐人才的故事已经成为一段传诵千古的佳话。党争以党同伐异为最显著特征,人事权一向是党争的焦点。可恰恰是在人事任免上,两人有高度的默契。策论案也许伤害了他们的友谊。李吉甫还对裴垍耿耿于怀。但元和三年,两人没有结党对抗的痕迹。

那些关于朋党的传言如“终无形状始无因”的风,是漫天雨雪将要来临的明显前兆。和两唐书一再地提到朋党的传言。可没有任何文字提到这些传言是从哪里归纳或编造出来的,流传于哪些阶层、哪些里坊,谁最热衷心于传播它们,最后又是经谁的口舌传到了大明宫,传到了天子耳中。没有,什么都没有记载。不是不记载,而是无从写起。即使是元和时代最见多识广的人物,也说不清传言的来龙去脉。这就是传言的本质特征。它们无根无由,却又有声有色。它们往往不是什么长篇大论,而是些只言片语。可那都是让人一听难忘的声言片段。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真假难辨,云遮雾罩地分也分不清。它的假是激动人心的,使人产生传播的欲望;它的真是显而易见,使人相信自己的传播是正当的。这些闻风而动,随风而去的传言不止能混淆一时的视听。

重回长安的李吉甫,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可以和陆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李吉甫了。他频频出手,报复几年来与自己结怨的大臣。连李纯都对李吉甫的睚眦必报的作风有所耳闻。为了避免他快意恩仇,皇帝起用李绛来牵制李吉甫。两人都出于赵郡李氏。可李吉甫阴柔,李绛阳刚;李吉甫的价值在于行动,李绛的价值在于语言;李吉甫是理想的执政者,李绛是天生的反对派;李吉甫是细水长流,李绛是电光石火……在道德主义者李绛和功利主义者李吉甫共掌朝政的那几年里,两人水火不容。他们的争论写满了。

有一天,钟声比以往响得晚些。不知就里的书生象往常一样,匆匆赶到斋堂,却发现碗盆里空空如也,只有点残羹剩饭。回顾四周,是一张张讥嘲的脸。原来,僧侣们故意先吃饭,后敲钟,让他蹭不到饭。书生苦笑着摇了摇头。离开斋堂,他回到下处,收拾行装,飘然离去。临走时,这个书生在寺院的墙壁上留下了两句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黎饭后钟……”

污浊的长安朝堂中,萧俛如一支出水的青莲,在过眼云烟似的浮名与实利笼罩下,依旧不改自己的高洁本色。

数年光阴,弹指间就过去了。当年的落魄书生如今已位高权重。一日,他旧地重游,回到了惠昭寺。景物依旧,人面全非。看着大小僧人阿谀的笑脸,再看当年自己在墙上留下的两句诗已经被精心地用碧纱护了起来,他又提起笔,续上了两句:“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李绛说:所谓同年,不过来自四方的人偶然同时科考登第,哪有什么私情!如果一个人真有才能,即使是自己的族人,也不会为避嫌而放弃,何况同年?

这么说,司马光弄错了?

“夫君子固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邪?”

从逻辑上讲,李绛的观点无懈可击。但是,当我们将这逻辑上无懈可击的言语放到具体历史背景中来考察,它就显得如此的可疑。同年结党,史不绝书。李绛的话语余音绕梁,党争的真正主角们就要粉墨登场了。我们不得不承认,无懈可击的逻辑对现实的解释力,可能远不如李纯一次又一次的追问。象他这样深刻影响着历史走向的人物,总是具有这样一种能力:在具体事件发生前,就预感到它的发生。

这个“饭后钟”的故事主人公,就是王播(作者注:另有一说是段文昌,在此姑且采用“王播说”)。无论是补盩至尉,还是任监察御史,王播所到之处,官声斐然。贞元未年,他和韦贯之一样,得罪了臭名昭著的京兆尹李实,被贬为三原令。仕途蹭蹬,没有消磨王播的心志。到了三原,他抑制豪强,政绩又是“畿邑之最”。从此,王播扶摇直上,迁刑部侍郎、礼部尚书,元和六年起又兼任诸道盐铁转运使这一掌握财权的要职。元和十三年,王播被同样擅长理财的皇甫镈排挤到西川节度使,兼任的盐铁转运使也由程异继任。

韦贯之和所谓的朋党们悉数被放逐出长安。在这些人中间,韦顗、李正辞、韦处厚都是人品清正,为世所重。韦处厚还是未来的宰相。张宿固然一时快意恩仇,可卑鄙的行径也证实了韦贯之对他的评价:一个无行小人。

所谓“天子之言曰制,书则载其言制书”,王者之言是何等庄重的文字,大臣哪能随随便便要求修改。裴度故意要用这种出格的做法,来表达他对李逢吉和令狐楚互相勾结的不满和担忧。

由于没有贸然卷入淮西风波,李逢吉和令狐楚被谪贬没有影响段文昌的仕途。他和萧俛的政见非常相近,但与贞元七年进士党也没有太多瓜葛。这说明段文昌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作为一个几方势力都能接受的人选,他平稳地从翰林学士变成宰相。

当制书送到裴度手上后,他用挑剔的目光扫了又扫,很快就找出了好几处纰漏来。裴度立刻面奏天子,要求修改制书。

朋党的形还在有无之间,朋党的心已经在传言蔓延的年代悄然跳动着。那是无可救药的毒,是象空气一样弥漫开来的戾气。书蠹一样的传言把写着“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的墨迹一点一点地吞噬掉了。

拜相前,李逢吉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曾任太子诸王的侍读。在听讲的学生中,有一位是当今天子李宥。

在元和十一年的宰相群体中,李逢吉只是一个配角。李吉甫病故、武元衡遇刺后,政治舞台的灯光聚集在裴度身上。裴度是武力削藩之策的倡导者。只要李纯坚持在沙场上解决藩镇割据问题,谁也撼动不了裴度——他的政治命运与武力削藩之策联系在一起。李逢吉自信地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扳倒裴度的诀窍。根据《新唐书》的记载,李逢吉秘密地鼓动大臣出面,请求停止征伐。

萧俛是南齐、南梁皇室的后人。南朝败亡后,江东旧家多如乌衣巷口的斜阳,不复往昔光景。兰陵萧氏齐梁房大概是唯一的例外。这一房很早就南燕北飞,没有和其他南朝旧族一样,沦落为寻常百姓家。关陇的门阀爱慕兰陵萧家的风流一脉。萧家齐梁房想凭借关陇门阀的政治资源,维系一流士族的地位。双方以婚姻为媒介,联成一体。后梁明帝的子孙前后八人相继成为宰相,留下了“八叶传芳”的美谈。萧俛就出身这高贵的八叶世家。萧俛的曾祖萧嵩,祖父萧华在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李亨)两朝先后出任宰相,深为世人所重。

就在这时候,西川节度使王播也来到了长安。

唐宋时的官员公服以颜色区别品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七品以上服绿,七品以下只能服碧了。所以,沉沦下僚的人会感慨“出身三十年,发白衣仍碧。日暮依朱门,从未染袍赤。”五品以上的大臣上朝时,公服的腰带上佩有鱼袋,内藏鱼符,作为出入宫门的凭证。四至五品的,配银鱼袋;三品以上佩金鱼袋。早年间,有个叫朱前疑的小官上书称“臣梦见陛下八百岁”。武则天一喜之下,授给他拾遗。一回,朱前疑奉命出使,回朝后又上书,称自己听见嵩山高唱万岁声。这次,武则天赐给他一个银鱼袋。所以,佩带鱼袋有褒饰之义。

我们应该想到,主考官韦贯之对阉人怀有深深的厌恶。大臣裴均死后,他的儿子想请韦贯之写墓志。写墓志又称谀墓。这是唐代的时尚。丧家往往愿意一掷万金,换来一篇对亡者的赞歌。这一回,裴家愿意拿出万匹绢缣来作为润笔。可韦贯之公开扬言,宁可饿死,也不会写这篇墓志。因为他鄙薄裴均是左神策军中尉的义子,生前与阉人形迹太密。三篇抨击阉寺的文章得到韦贯之的垂青,没什么可奇怪的。所以,有人怀疑,搞错了,在李纯面前哭诉的,是某个权阉,而不是李吉甫。

迎着疑问的目光,裴度勇敢地站了出来,主动请缨:“臣请自往督战!”

李吉甫去世后,武元衡和裴度是武力削藩政策的继承者。两人同时遇刺,使所有的怀疑都指向河北藩镇。凭神策将领的指控和京兆尹的询问笔录,李纯断定,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就是这起案件的幕后主谋。宰相血溅长衢的惨状,大大刺激了天子。他仓促下旨削去王承宗官爵,宣布讨伐成德。

可是,此时淮西之役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韦贯之屡屡上疏,请求朝廷先取淮西、后讨成德,以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可宰相横尸长街的情景极大地刺激了李纯的神经。他根本听不进韦贯之的劝谏。作为刺杀对象之一,报仇心切的裴度也没有站在韦贯之的一边。为此,两人已经几次发生争执。

当年,元才子可以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旧爱、另趣新人;今天,他抛弃四面楚歌的令狐楚也就是意料中的事。

这是皇甫湜的试卷。当韦贯之的目光从整齐的卷面上扫过时,眼前忽然一亮。他仿佛看见长久以来自己想说而没敢说的那些话。关于宫廷内宦官的专横和宫廷外重重危机的沉重话题,凝固成眼前一行行端丽的楷书。让韦贯之没有想到的是,这样让心微微颤抖的文章,这个夜晚他竟然看到了三篇。

就这样,韦贯之被免去宰相之位。翰林学士、左拾遗郭求立刻上疏,为韦贯之辩解。结果,他的名字也被补进了这份朋党名单。

翰林学士院地处大明宫右银台门北夹城一带,终日复门紧锁,避免有人擅闯内宫。学士们象高傲的豹子一样,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学士院的繁庑花木间,等待天子传唤。所以人们把学士宿直翰林院,形象地称为“豹值”。需要草诏的时候,南北两厅前悬挂的悬铃才会打破院落里的寂静。宦官将天子的旨意传达给翰林学士们。等学士将天子的旨意拟成文字后,再由宦官取走。在豹值的寂寥时光里,三人一起等待悬铃响起,一起推敲诏书的文字,一起品尝蓬莱池鱼郢酒坊的烧香酒……落寞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后来,元稹曾深情地回忆起这段时光:

令狐楚自称初唐十八学士之一令狐德棻后裔。可他的祖、父两代不过是县令、功曹一类的小吏,家世儒素。令狐楚早慧,弱冠之年就应进士科考试,以华丽的骈文享有盛誉。深宫中的唐德宗(李适)能从无数奏章中,辨认出他艳丽无比的文笔来。有一回,太原兵变。十数骑悍卒手持利刃,连夜将幕府中的令狐楚挟持到辕门。叛乱的士卒要他立刻草拟一道表文,向朝廷传达他们的意思。在寒光四射的刀锋下,令狐楚从容地研墨动笔,一挥而就。文章被当众宣读后,入情入理的文字打动了在场很多赳赳武夫的心。令狐楚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泪水涟涟的面孔。凭一枝如花妙笔,让一场大乱消弥于无形。从此,令狐楚名满天下。

从口头警告升级到实际打压,表明李纯对朋党之争的忧虑在加深。他要以霹雳手段阻止党争时代的到来。

可惜,神明渐衰的李纯疏忽了身边一个真正的朋党。结党之人,恰恰是裴度所极力反对的皇甫镈。他和令狐楚、萧俛三人结成了坚固的政治同盟。

当举子们安静地鱼贯退出考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翘首等待放榜的日子时,他们泼墨挥毫写下的文章,已经送到了吏部员外郎韦贯之的案几上。

可是,元和宫变的那个黑夜接踵而至,颠覆了一切。身居东宫的这些年里,李宥冷眼旁观,对皇甫镈的奸邪倒是看得明明白白。登基之后,李宥立刻在月华门外召集还穿着素服的大臣,当众宣布罢免皇甫镈。谁都看得出,新天子杀心萌动。在令狐楚的斡旋下,萧俛接替皇甫镈,成为宰相。二人联袂入宫,苦苦哀求李宥放过他们的同年。几天后,风光一时的皇甫镈被押送到天尽头,再也没有回来。皇甫镈曾是贞元七年进士党兴起的关键人物。在这个朋党瓦解的过程中,他也成了最致命的因素。

反对裴度和他的用兵之策的人,我们可以开出一长串名单:韦贯之、张弘靖、白居易、段文昌、萧俛、令狐楚、钱徽、独孤朗、张仲方……可他们并不都是朋党。虽然他们都反对武力削藩,却是“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心事。李逢吉以为,他可以混迹其中,混水摸鱼,来实现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

就象李绛所分析的那样,“朋党”之名,说起来可恶,可又没有痕迹可寻。对品行无瑕的韦贯之来说,是最恰当的罪名。于是,张宿把“韦贯之结党”这样一个观点偷偷地灌输给了李纯。那么,谁是韦贯之的朋党呢?张宿罗织了这些人:韦顗、李正辞、薛公干、李宣、韦处厚、崔韶……这份名单触动了李纯脑中紧绷的那一条弦。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大臣们不要陷入党争的泥沼后,李纯似乎也意识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他要用手中的权力,来阻止党争。

同年关系,可以将素无渊源、毫不相似的三个人绑在了一起。可见,李绛当年说“来自四方的人偶然同时科考登第,哪有什么私情”的话,实在是经不起推敲。

平定淮西后,裴度也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他被李纯贬出长安,而李纯又死于元和宫变——

元和十年六月的晨光中,震惊天下的武元衡遇刺案改变了元和朝的政治局面。

那是一个“渐开荷芰落蔷薇”的初夏夜晚。韦贯之从容地挑亮了案几上的灯火,就着淡淡的烛光徐徐展开了第一轴卷子……时间就在纸张舒展发出的轻微“沙沙”声里悄无声息地流走。奉旨担任考官的,还有户部侍郎杨於陵。但真正品评策论卷子的是韦贯之。应考时匆匆草就的文章大多寡淡如水,让人很容易疲倦。韦贯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手又取过一卷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卷子。

无论家世、人品还是学问,皇甫镈、令狐楚和萧俛都相去甚远。皇甫镈求实利,令狐楚讲文采,而萧俛重道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分别代表了士大夫的三种类型,是三个极端。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有什么共同的理想。可正是这三个人,结成了元和末最大的朋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他们同在贞元七年登进士第,是所谓的“同年”——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把皇甫镈、令狐楚和萧俛称为“贞元七年进士党”吧。

由于和皇甫镈形迹太近,令狐楚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他救了皇甫镈一命,却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不久,令狐楚的亲吏污赃事发。接着,有人揭发,令狐楚为李纯营造陵寝、主持葬礼的时候,纵容身边的亲信勾结阴阳官,克扣工徒工钱,将克扣所得的十五万贯当成节余进献,讨好李宥(唐穆宗)。毫无还手之力的令狐楚很快就被贬为宣歙观察使。

这一切都落入张宿眼中。圣眷已衰,和最有权势的大臣裴度又矛盾尖锐,这是韦贯之最虚弱的时候。张宿知道报复韦贯之的时机成熟了。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

在元和一朝的最后时光里,贞元七年登第的三个同年迎来了颠峰上的灿烂晚霞。

起草这道诏书的翰林学士,就是诗人元稹。他让怆然南下的令狐楚,体会到什么是“人情薄如纸”。

对李吉甫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波折。几年时间转眼过去,贡举案已经被人们逐渐淡忘。裴垍因风疾辞去宰相,李吉甫又回到了长安……元和三年贡举案这一页仿佛可以翻过去了。可李吉甫没有想到,他给自己的儿子安排下了一生的敌人。目睹支持自己的朝廷重臣纷纷被贬,牛僧孺、李宗闵对前途不敢抱有奢望,陆续别了长安的绿槐香陌,云甍彩栋,流落到藩镇的幕府栖身。但是,他们还年轻,他们会回来的,带着对李吉甫的仇恨回长安。

十年宦海颠簸,消磨了元稹曾有的气节和勇气。被贬江陵时,元稹结识了在那里任监军的崔潭峻。在他的刻意逢迎下,两人很快结下了很深的交情。回长安后,元稹通过崔潭峻,攀上了权势更大的知枢密魏弘简。往来酬酢中,元稹和宦官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如今的他早不是敷水驿那个嫉恶如仇的年轻人了。

在两篇传记中,事情要从裴均说起。当时,这个左军中尉的义子任荆南节度使。他以金银玉帛贿赂宫中的阉人,想回长安任仆射。李吉甫对裴均的为人也非常鄙薄,出面阻挠,令裴均和他身后的阉人非常恼怒。当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的策论将矛头指向阉人后,裴均的党羽立刻散布谣言,称三名举子是受宰相李吉甫指使,恶意攻击阉人。这样,内庭的权阉们哭诉于天子面前。结果,李吉甫被贬出长安。几乎同时,裴均如愿以偿地入朝为仆射。

以元稹今日的地位,为令狐楚转圜,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元稹有他自己的考虑。翰林学士号称“内相”,离真正的宰相也就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元稹怎么也迈不过去。他所缺的,不是圣眷,而是舆情。

长安人都知道,元稹是个薄情之人。他曾写过一本《会真记》。这篇传奇的主人公是一位贫寒的书生张生。在寓居普救寺时,他与已故相国之女崔莺莺相爱。在婢女红娘的帮助下,两人西厢幽会。情浓之时,痴情的莺莺以身相许。两人结下了一段孽缘。等张生在长安金榜题名后,却无情地抛弃了莺莺。这个故事后来被元曲大家王实甫改写成动人的。鲁迅和林语堂都认为,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就是元稹本人。

我怀疑,李逢吉曾把段文昌也拉到他的阵营中。文采出众的段文昌早就有望入翰林学士院。可惜,当时的宰相韦贯之极力反对。他与段文昌的岳父,也就是刚刚遇刺的武元衡素来不睦。段文昌好色重财,也让韦贯之这种循规步矩的淳谨君子从心底感到厌恶。等韦贯之罢相,李逢吉见段文昌入翰林院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立刻推荐他为翰林学士。这样,他就和皇甫镈一样,在翰林院里拥有两名同党了。

李绛非常憎恶李吉甫所提拔的京兆尹元义方,将他斥逐出长安。借着入宫谢恩的机会,元义方对李纯说:李绛将我斥逐到鄜坊,是为了让他的科举同年许季同当京兆少尹。第二天,李纯问李绛:人们一定会偏袒自己的同年么?

留下的,是一卷千疮百孔的晚唐史。

李逢吉落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过于操切了。顺风顺水的仕途使他低估了局势。在天子态度暧昧,甚至倾向裴度时,李逢吉就贸然在延英殿上发言,暴露出自己支持令狐楚、反对征伐淮西的真实嘴脸。他也还无法娴熟老练地经营自己的朋党。我们注意到,李逢吉提携了段文昌,可段文昌却在关键时刻作壁上观。

元和二年正月,宰相空缺了两位。李吉甫自信,凭借两年来的功绩,自己有望拜相。这时候,宫中传来的旨意,让他和另一名翰林学士裴垍垂帘挥翰,起草两份命相的白麻制书。李吉甫起草的这份,是拜武元衡为相。写完后,他掩饰不了失望之意,连声叹惋。谁会想到,珠帘那侧,裴垍正在草拟的白麻制书,就是给李吉甫的。等裴垍写完,才从容起身,向他道贺。执手之时,李吉甫几乎潸然泪下。他动情地对裴垍说:我流落江淮十多年,不想一朝蒙恩,竟然当上了宰相!

关于李绛和李吉甫各自结党的传言在长安流传开来了。

还在东宫时,李宥就很喜欢元稹的诗歌。左右妃嫔,经常为他诵读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有几篇诗歌,还被谱成乐曲,传唱深宫。宫中都称元稹为“元才子”。在元和宫变中出过力的权阉崔潭峻听说后,他马上献出百篇元稹新作。李宥欣喜之余,问起诗人的近况。崔潭峻告诉他,元稹就在长安,不过是一位散郎而已。靠这一重渊源,元稹时来运转。短短数月中,他转祠部郎中、知制诰,入翰林学士院。看在崔潭峻、魏弘简面上,宫中的大小阉人争相结交这个天子新宠。

本来,翰林学士萧俛和钱徽都是合适的人选。特别是口碑很好的萧俛。可惜,他们刚刚被一起解除了翰林学士之职。

李德裕,如果我们的叙述还要延伸下去,延伸到宝历、太和、会昌,一直延伸到大中朝,我们就必须反反复复地提到的一个人物。他也许不是这个阴霾密布的时代里唯一的亮色,却是唯一绚烂的亮色。多年前,父亲李吉甫在朝为相。李德裕曾循大臣子弟回避之例,离开长安很长时间,栖身于天南海北的藩镇幕府间。元和十四年,也就是元稹回长安的那年,李德裕也回来了。李宥对李吉甫印象很好,对李德裕也是青眼有加,不仅让他入翰林学士院,还慷慨地赏赐金鱼紫衣。

和李德裕一样,李绅也出身赵郡李氏。他的高祖李敬玄曾是武则天时的宰相。但是,到了祖父和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很久了。李绅与元稹都是早年丧父,都在母亲的抚养下诵读诗书经艺,在大致相同的时间通过科举踏入仕途。由于身材矮小,李绅被人戏称为“短李”。不过,他精悍过人,在诗歌方面尤有造诣。吕温看过李绅写的古风后,对旁人说:此人将来必然成为九卿,甚至可以当上宰相。这篇古风,后来可以说妇孺皆知:

比起清高的萧俛,令狐楚要更复杂些。在父亲眼中,他是孝顺的儿子;在好友眼中,他是知情重义的知己;在晚辈眼中,他是貌似严肃、实则宽厚的长者。但是,令狐楚有他阴暗的一面:为了排挤政敌,他可以不顾大局,阻挠淮西之役;为了讨好天子,他可以克扣修陵匠人的工钱,弄得民怨沸腾,声名狼藉。不幸的是,他还有一个更加声名狼藉的朋友——皇甫镈。

但是,令狐楚到底没能去成宣州。一道制书,他再贬衡州。就这样,昔日风光一时的宰相如同一羽孤雁,凄凄惶惶地飞向清冷潇湘。

时移事往,真相泯灭。策文抨击的对象变成了李吉甫,迫害他们的人也变成了李吉甫。向天子哭诉施压的阉人被小心的隐藏起来了。

从元和六年起,萧俛就一直是翰林学士。得势之后,皇甫镈把令狐楚也安插进了翰林院。这样,皇甫镈可以在暗地里窃笑了:在举足轻重的翰林院有两位同党照应,这让他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可是皇甫镈的笑容很快僵住了。由于反对裴度征伐淮西,萧俛被免去翰林学士。因为同样原因,令狐楚在第二年也被裴度赶出了翰林院。等李纯有意拜皇甫镈为相,又是裴度站出来反对。朝野上下,呼应的声音此起彼伏。

和令狐楚划清界限,并没有拉近元稹和朝中同僚的距离。

<span>禁林同值话交情,无夜无曾不到明。

最忆西楼人静夜,玉晨钟磬两三声。</span>

在当时的人看来,这三个“步廊骑马笑相随”的年轻人也是一党,是所谓的“翰林三俊”。在长庆元年贡举舞弊案中,正是李绅和元稹出面支持段文昌,掀起了舞弊案的风波。在他们身后,影影绰绰,可以看见李德裕的身影。翰林三俊在舞弊案中释放出来的能量,引起了对手的高度注意。

这个对手,就是整个长庆朝势力最强大的朋党——李逢吉一党。

李吉甫赢得了策论案,却输掉了舆论。一个月后,翰林学士白居易在疏奏用“上下杜口,众心汹汹”八个字,概括了朝野的反应。裴垍、王涯、韦贯之、杨於陵都是名重当时的大臣,谪贬他们的理由又是如此牵强。人们把矛头都指向了李吉甫。昨日的贤明宰相成了今日打击言路的权臣。借助这种不满情绪,公开或暗地里反对李吉甫的势力开始有所动作。元和三年的长安暗潮汹涌。

早在溪云初起的元和八年,李纯已经从长安上空敏锐地嗅到党争山雨欲来的满楼西风。

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那一个李吉甫才是真实的?我不禁有些踌躇。

可是,你不要被他前半生的平淡所迷惑。和清朝道光年间的大学士曹振镛一样,李逢吉用几十年的平庸表现来积蓄人性最阴暗的力量。现在,蛰伏多年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正午偏西一点的阳光下,砖地上只留下一个矮挫的黑影,象虾蟆一样,丑陋地蹲踞在元稹站的位置上。

当党争的传言飘散在长安的空气中,腰金拖紫的大臣们也悄悄改变了心态:也许只是一段个人恩怨,如今当事人不得不仔细地评估对方背后的整个社会关系网络;也许只是对事不对人的一个观点,如今在表达前,要更多地考虑身边各色人的感受。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标准把身边人分门别类,把自己的命运和某些特定的人联系在一起;社会关系背后的大是大非,如今反而被慢慢地看淡了……长安人事如蛛网,善恶交织,有着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层次和向度。每个人都在编织欲念之网的过程中,将自己变成丑陋的蜘蛛。蛛丝在我们的目光中闪着幽幽的光。每一缕、每一线或许有逻辑可循,但整张网却是纠结繁复,黏性十足,带着三分毒,一沾上,就逃不开。

这就是科举制下,一个高门子弟的标准履历——一条平坦到乏味的仕途,没有政绩、没有挫折,也没有任何华彩乐章和个人风格。我想,如果李逢吉在这时突然病故,他将是面目最含糊的宰相,被史书遗漏,只在宰相世系表上留下个名字。

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三篇策文中,偏偏皇甫湜的文章留下了。晚唐史上两位要角牛僧孺、李宗闵的文章却再无影踪。他们后来都与阉人情形暧昧,对年轻时抨击阉人的壮举讳莫如深。有人推测,为了掩饰早年仇视阉人的立场,牛僧孺、李宗闵销毁了自己的策论,还尽可能地篡改元和三年策论案的记载。

对天子雷霆手段所传递出的讯息,李逢吉却置若罔闻。他偷偷地找上了萧俛的同党令狐楚。

李逢吉与令狐楚唱和的诗集,名为《断金集》。两人借《易·辞系》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语句,来形容他们的深厚友情。那一年,李逢吉与令狐楚以同心断金的姿态,向裴度发起了攻势。

<span>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span>

十三年前,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元和十二年七月,征伐淮西整整四年了。长期征战带来的疲弊逐渐浮出水面。为了筹措粮草,朝廷涸泽而渔。民间怨声载道,就连一向强硬的李纯也开始动摇了。李逢吉见机,有些跃跃欲试。在延英会议上,他亲自出面,力劝天子停止征伐淮西。在光明正大的说词下,隐藏着李逢吉的如意算盘:如果淮西之役草草收场,一定要有人背负糜费国力之罪。那个人,只能是力主一战的裴度了。

有时候,“风始于青萍之末”,它改写了整部历史。

多少年来,天子见惯了唯唯诺诺的点头、喋喋不休的争吵,还有让人心寒的推诿。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人间还有一股纵横驰骋的冲天豪气。当裴度挺身而出的那一刻,李纯眼前一亮,随即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立刻召来擅长骈文的令狐楚,要他连夜起草制书,命裴度为淮西招抚使。

有“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之说。大臣们不会不知道孔子关于君子与小人这一古典划分的种种论述。可他们我行我素,在对个人功利的追逐和狭隘意气的执迷不悟中,遗忘了立身的原则。

元和三年策论案后,韦贯之先是被贬为果州刺史,在谪路上又接严旨,被黜落为巴州刺史。但是,他的清誉没有因一次次的谪贬而受到伤害。很快,天子又将他征召回长安。任礼部侍郎,主持科举考试的两年中,韦贯之摒绝请托之人,抵抑浮华之风,赢得了一片赞誉。李纯面赐金紫,并让他出任宰相。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韦贯之结党牟私。

深宫里的皇帝和阉人,改变了元稹的官位,却改变不了他被孤立的处境。曾经赏识他的裴垍墓木已拱,现在赏识他的令狐楚又被他自己背弃了。元稹在长安形单影只。在如此落寞的时刻,他结识了同样落寞的李德裕和李绅。

元稹没有高洁的声望。李绅没有深厚的背景。没有参加过科举的李德裕有声望,却没有同年;有背景却为背景所累——元和宫变前后人事更迭如此频繁,可换来换去,宰相多是父亲的政敌,都曾从不同的出发点反对过父亲的削藩之策。过去的十年,李德裕、元稹和李绅在长安的履历几乎一片空白,没有时间在帝京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圈子。由于李宥对他们非常欣赏,三个人在元和宫变后的第一个月会聚在翰林学士院。

就在这时候,已故宰相武元衡的堂弟武儒衡夸张地挥舞着手中的蒲葵扇,边扇边抛了出了一句:“适从何来,遽集于此!”

就这样,双方留下了一段几十年解不开的心结。

在李逢吉的蛊惑下,战与反战的较量“急雨寒风意万重”,将多数大臣都卷入风雨中。可是,李逢吉最终还是失败了。他没有看清,武力削藩是元和一朝不可逆转的大潮流,是一代中兴天子不可违背的意志。选择削藩之策为突破口,绝对是一个错误。当万千战马载着裴度的大军驰骋淮西的时候,他的政敌们在庙堂上也节节败退。

灯烛下的令狐楚面色惨淡,哪还有半分当年辕门挥毫的风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和李逢吉的精心策划,就这样被裴度的无畏姿态击得粉碎。文思枯竭的令狐楚草草起稿,勉强敷衍出一篇制书,就带着沮丧的心情睡下了。

让人深感意外,第一位背上朋党罪名而落马的要人,竟然是有“坚正”之名的韦贯之。

当裴度以大无畏的勇气走向战场,用生命去支撑自己的政治主张时,缺少羽翼又暴露了自己的李逢吉注定要铩羽而归。

失败者意兴阑珊地踏上了逶迤的栈道,朝东川走去。回首长安,李逢吉心中有无限感慨。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回来……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长风几万里,吹散那么多显赫一时的人物,把他们吹成纷纷扬扬的一天飘蓬,散落四方。

巨变后的长安,已经物是人非。

在元和时代的名臣中,韦贯之以品行高洁著称于世。他的父亲韦肇早年是中书舍人,因为屡屡上疏批评朝政,开罪权相,很多年没有升迁。宰相曾放出话风,如果韦肇登门拜访,我会为他安排个好的位置。可韦肇听后,如风过耳,无动于衷。韦贯之大有乃父遗风。少年时,河中、泽潞节度使都曾以厚币召他入幕。可他选择了清贫的生活。一日三餐,豆糜而已,颇有古人箪食瓢饮的气质。唐德宗(李适)晚年任用的京兆尹李实恶名昭彰。如果他答应推荐某人为官,几日后必如他所言;反过来,他要诬谮某人也是易如反掌。士大夫们都很畏惧这个小人。李实曾将手中的笏板给旁人看,上面写着韦贯之的姓名。他故意说:韦贯之与我同住一个里坊,我很愿意向天子推荐他。听到这话的人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韦贯之。对这露骨的暗示,韦贯之和他父亲当年一样,一笑置之。唐德宗驾崩后,李实被贬,不得不从偏僻的小路逃离长安,才躲开了袖中装满瓦砾的百姓。没有阿附这个奸臣的韦贯之终于得到升迁,还受命成为元和三年制举的阅卷官。

此时,曾经风光无二的贞元七年进士党日薄西山,而翰林三俊却新发于硎。看在师生情分上,新天子李宥将李逢吉也召回了长安。敏感的段文昌,似乎嗅出了空气中不祥的气味,亟亟想逃离长安的是非旋涡。利用独对的机会,他向李宥推荐了牛僧孺和元稹,为自己安排下一条退路。

在风起云涌的元和时代,李绅、李德裕和元稹都出于不同的原因,离开长安。当寒意渐生的长庆一朝(这里所说的长庆朝,从元和十五年闰正月李宥登基起算)开始后,他们又在大致相同的时间里回归长安,回到庙堂之上。这是一种命运的力量么?

很多年前,惠昭寺木兰院寄居着一个年轻的书生。那时候,寺院清静,生活简朴,非常适合贫家学子寒窗苦读。寺中僧侣众多。每到用斋的时分,寺中就敲钟为号。听到钟声后,那个书生也混迹于僧人中间,吃一点素斋裹腹。时间一长,就有些势利的僧人怪他分了大家的斋饭。

就在贞元七年进士党被裴度逼到山穷水尽时,局面突然峰回路转。在天子的坚持下,皇甫镈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中昂首走进了宰相们的政事堂。随后,他将萧俛推上御史中丞之位。咄咄逼人的裴度已经让李纯心生厌恶。他被贬到太原后,空出了一个相位。皇甫镈不失时机地向天子推荐了令狐楚。

作为传说中的党争主角,李绛的回答没有改变他一贯的直率。他说,自古以来皇帝最厌恶大臣结党,所以小人谮言诋毁君子时一定会借口朋党。为什么呢?因为朋党说起来可恶,可又没有痕迹可寻(小人就是利用朋党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证实的特征上下其手)。紧接着,李绛举出东汉末年的事情来例证自己的观点。那时,凡是天下公认的贤人君子,宦官都说是党人,兴起党锢之祸,结果亡国无日。李绛最后用了一句有力的反问来结束自己的长篇大论:

李逢吉和令狐楚,一个在政事堂,一个在翰林院,内外勾结,阻挠用兵。裴度对这一态势洞若观火。他也在等待时机,与两人对决。

没想到,这次贬谪成了王播人生的转折点。从此,那个刚正不阿、风骨铮铮的王播不见了,代之以一个搜刮地方、逢迎权贵、不择手段追求权势的王播。

现在,堕落的西川节度使王播有心染指宰相,而宰相段文昌想到浣花溪畔养老。两个人如果位置对调,就可以各得其所了。可萧俛却站出来极力反对。

牛僧孺和李宗闵的策文虽然散失,不过推想起来,主题应该相去不远。

失望的萧俛已无可留恋,毅然辞去了宰相之位。煊赫一时的贞元七年进士党就此谢幕。段文昌则如愿以偿,出镇西川。在他的行装里,满是金银和字画。这个贫寒出身的前宰相,已经开始憧憬锦官城之行。竹寒沙碧的浣花溪畔,有他的富贵生活。

离开长安前,段文昌唯一未了的心事,就是举子杨浑之了……

第四篇 长庆元年春 第十三章 一双翻云覆雨手——贡举舞弊案后党争的恶性发展

李逢吉连连点头,转身找上知枢密的权阉王守澄。

裴度会意地笑了,什么都不说,陶然引杯,浮了一大白。

长庆元年春夏之交,“翰林三俊”联手段文昌,掀起了若大一场风波。可细究起来,他们也是各有各的肚肠。李绅是请托未遂,借机发难。李德裕狠狠地报复了元和三年策论案中开罪过父亲的李宗闵。元稹的态度相对复杂些。段文昌曾向天子推荐过他。这是元稹支持段文昌的原因之一。可元稹从不是知恩图报的人。这一回,要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他又怎么会果断出手呢?

裴度的名字,天子李湛是早就知道了。平淮西的故事,他从小就听惯了。一日,当李湛翻阅山南西道送来的奏折时,发现裴度的官衔里竟然没有“同平章事”。这多少让他有些惊讶。在少年天子的印象中,象裴度这样的元老怎么会不是宰相呢?他转头问身边的韦处厚:裴度为什么没有挂宰相头衔?

李纯尽量地分配核心权力,以实现一种多极下的政治平衡。长安政局的稳定必须依赖于派系力量的大体均衡。这种均衡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在很多时候,它依靠帝王的运作。李纯的种种手腕,利用了既有的制度,其本身却是反制度的。不言而喻,这些手段也就缺乏延续性。在李纯健康和不那么任性的时候,他对大臣的驾驭能力是很多帝王所望尘莫及的。可丹药削弱了他对全局的控制。李纯人亡政息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没有处理好同大臣的关系。在控制了他们之后,李纯又任性地抛弃了他们。

很快,号称江湖奇人的王昭、王友明相继落网。

软弱的李宥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病榻上挣扎了一年多后,他到底还是一暝不视,再也看不见又一年的风花啼鸟。

掩卷阖目,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们究竟是怎样从元和宫变的黑夜,走到了鸟散花落的清晨,走到一个王朝中兴传奇的尽头。

翰林三俊的势力被扫荡一空后,李逢吉终于一党坐大。他的表现正如《旧唐书》所说的那样,“欺蔽幼君,依凭内竖,蛇虺其腹,毒害正人”。围绕在李逢吉身边的“八关十六子”肆无忌惮地撕咬不肯依附于奸党的大臣。他们贪污纳赂,买官鬻爵,无所不为。史书记载:“有求于逢吉者,必先经此八人,无不如意者”。围绕在“八关十六子”身边的,是一些挥舞的利爪、锋利的牙,还有没骨气的脊梁。

不过,关于裴度的流言蜚语也象暮春的柳花,飘飞九城。这是李逢吉一党的最后伎俩了。可是,纷纷扬扬的白絮到底遮不住长安的天。冰山将倒,嚣张一时的八关十六子开始陷入了张皇之中,寻找各自的门径,想躲避即将到来的清算。

我们实在不能责怪新天子。李湛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几天前,他还在宫中蹴鞠、角斗,无忧无虑地玩耍。他的父亲都没能看透李逢吉的诡秘伎俩,更何况这个孩子了。

几乎同时,李逢吉一党的政敌翰林三俊也在陷入低谷后暗暗盘点自己的势力。在一个风起雷鸣的雨夜结束时,元稹暴卒于武昌,享年五十二岁。剩下的两名巨擎李绅、李德裕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们与长庆贡举舞弊案中受影响的郑覃走到了一起——从翰林三俊的蛹里,一个以李德裕为领袖的“李党”破茧而出,展开了它的双翼。

清朝人袁枚在里,有一段介绍食材的文字饶有趣味:“味太浓重者,只宜独用,不可搭配。如李赞皇(李德裕)、张江陵(张居正)一流,须专用之,方尽其才。食物中,鳗也,鳖也,蟹也,鲥鱼也,牛羊也,皆宜独食,不可加搭配。”

隐私被揭穿后,恼羞成怒的李虞再顾不上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亟亟投身到李逢吉门下,变成一头凶悍的走狗,伸着鼻头,到处嗅李绅的过失。他到处散布谣言,说李绅经常向病中的天子李宥揭发大臣的阴私。这样的谣言事出有因,却又查无实据,被一张张居心叵测的嘴到处宣扬。在李虞狂吠的声音里,谎言被重复了一千遍。

在一场鹬蚌相争中,他可以扮演渔翁的角色。

李逢吉和他的“八关十六子”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讨论驱逐李绅的计划,务求一击即中。擅长阴谋的楚州刺史苏遇正好回京。他提醒李逢吉:李宥的长子李湛(唐敬宗)登基后,会第一次开延英殿听政。他们必须在此之前果断出手,解决李绅。如果让李绅得到单独与新天子交谈的机会,也许事情又会象上次那样,发生意想不到的波折。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蜘蛛般阴毒的人物在悄悄地编织着他的网,蛛丝上沾满了黏液和毒素。他眼中的猎物有两个:一个是夙敌裴度;另外就是生气勃勃的翰林三俊。这张蛛网还很脆弱,暂时还很难捕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李逢吉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兔走乌飞,多少年匆匆过去。一位在党争中曾风光无限的大人物终于一败涂地,不得不带着周身伤病踏上长路。

这个奸臣排挤李绅的手法,完全建立在对人性深刻洞见的基础上,属于天才发挥,和李太白的诗、张旭的草书一样,可为之击节却不可模仿。在于方事件中,裴度和元稹久有心病。李逢吉不过是抓住了于方向元稹推荐侠客的时机,果断出手,激化两人的矛盾。这一回,他却是别出心裁,凭空在李绅、韩愈间制造了一场冲突。心思的深沉,手段之老辣,大约自李林甫之后,无人可望其项背了——这样的人物用屹立不倒的身影来证明一个时代的堕落。

张又新不过是从七品的补阙,元和十四年才中进士的程昔范资历更浅。在李逢吉一党中,李虞、姜洽等都是颇有名声的人物,但身份还是一介布衣。他们都只是羽翼而已。李逢吉需要寻找一个有资历,但又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的盟友,来填补空缺的宰相之位。

长庆元年,宿州刺史李直臣犯了死罪。为了脱罪,李直臣贿赂宦官,向天子求情。耳根颇软的李宥对牛僧孺说:李直臣很有才干,我想宽恕他一次。

元和时代也有政争。从元和三年的策论案纠纷,到李吉甫、李绛的针锋相对,再到元和十年后藩镇政策的争论,争斗是长安生活的常态。可是,终元和一朝,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党争。这不能不归功于李纯的手段。

可是,当元和时代结束,长庆时代开始,大臣间的较量在不知不觉中失落了响亮的主题,真正沦为乱轰轰的蚁斗蜗争。

看破红尘的话语,写在可笑可悲的阴谋、权术、诬陷之后。难道要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明白:人世间的扰攘,不过是那蜗角上的纷争。

于頔早年间的种种劣迹,再加上这件丑闻,使士大夫都很鄙视于家。以渊源论,于、元两姓,都是鲜卑旧族。于方有心结交同样孤立的元稹。知道元稹的心病后,于方把两名江湖豪客王昭、王友明带到了元稹府邸。他凑到元稹身前,压低声音说:眼前这两名奇人曾游历燕、赵之间,与河北叛军中的很多要人交情不浅。他们愿意去策反几个河北悍将,解救被叛军重重围困的深州。

卢藏用的脸顿时就红了。不过,想仿效他走一走终南捷径的人,历代都有。明朝人蒋士铨生动地刻画过这种山人的真实面目:

《庄子·则阳》里,有一个触氏之国,全部的版图都在一只蜗牛的左角;在蜗牛右角上,有一个蛮氏之国。它们为了争夺地盘而开战……目睹长安的是是非非后,诗人白居易对尔虞我诈的生活满心厌倦。长庆二年,他就自请外放,辗转于相对清净的江南。回首长安,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褊直暴躁的李绅遇上了同样褊直暴躁的韩愈。两人谁都不愿意让步,借着文牒往来,互相指责。尖锐的文字闪烁着刀光剑影。此事很快就弄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这时候,李逢吉才端着宰相的架势从容地出场。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以“有失大臣之体”的理由,将双方数落了一通,请旨将韩愈罢为兵部侍郎,而把李绅贬为江西观察使——貌似公允的处置,掩盖了一箭双雕的阴险。

这时候,家人通报:和王傅于方登门造访。他来做什么?元稹略略有些诧异,肃整衣冠,迎了出去。

四十年间不管是长乐驿还是秦川驿,一样的衰草连天、一样的西风瘦马失意人、一样的骊歌翻新阕,重复了又重复。长安就是这样一个来就来,去就去,来去都不由自己的地方。黯然去国的离人换了又换:元稹、裴度、李绅、李德裕、李宗闵,加上牛僧孺……离开他们,前后三十年单薄得只剩下时间;有了他们,这一段历史却又是如此丑态百出、支离破碎。缺乏救赎性话语,缺乏执着于道的精神,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焦灼,从被挤压得畸形的人事格局中热辣辣地流泻出来。

元稹痛苦地告诉李宥,自己的府邸已经被京兆尹刘遵古暗中监控起来了。没有天子授意,京兆尹竟然敢擅自监视宰相府邸?李宥怒火中烧:是谁在幕后呼风唤雨?

李虞就是这么一位口是心非的山人。当长安来客人带来消息,说叔父李虞新任左拾遗后,他怦然心动。左拾遗品级不高,却是天子的近臣,说话很有分量。于是,李虞兴冲冲地提笔,给叔父写了封信。他毫不掩饰自己已厌恶了“花满青山静掩门”的处士生活,请叔父务必寻找机会,向天子推荐自己。阴差阳错,这封信现在却放到李绅手中。

元稹听后,怦然心动。裴度领兵十万都解不了深州之围。如果自己不废一兵一卒,依靠两个江湖豪客就立下这样的功勋,那岂不是可以一洗负面形象。这时候的元才子就如同一尾失去了衔珠的灵蛇,没有往日的智慧,一心只想着压倒裴度。行策反之计,就需要给叛军将领洗脱叛逆身份,还要保他们升官。最切实的允诺,莫过于签发一些任命官员的告身了。吏、兵两部分掌文、武官员的人事。只有他们能签发告身。元稹悄悄拿出钱财来贿赂两部的令史。很快,二十通空白的告身就到手了。

裴度,将裴度召回长安!

这天,李湛在清思殿里找东西,无意间翻出父亲生前亲手封存的一个小箱子。闲来无事的皇帝随手打开箱盖,一件件翻看收藏的文书。其中有几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裴度、李绅等人一年多前呈送的奏章。在奏章里,他们力请先帝立李湛为太子。

《剑桥中国隋唐史》的观点和我接近,在很大程度上,把党争的原因归结为元和十五年后强势君主的缺位。只不过,他们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来代替直截了当的判断:“大致可以这样说,如果雄才大略而猜忌成性的宣宗(李忱)能直接继其父李纯即位,九世纪朋党之争或可和缓得多,或者甚至会使中国人不知朋党为何物。”

元稹自叙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那本《会真记》,几经修改,变成了。悲剧换为喜剧、负心人化作多情郎。只有“长亭送别”的那段曲子,伴着元稹怆然离去的背影,真是别有滋味:

比起李德裕,牛僧孺的才能平庸了许多。更重要的是,牛僧孺并不是总表现出李直臣一案中的刚正不阿。对同党、故旧的缺点,他总是视而不见。一句话,牛僧孺的原则是有弹性的,对关系疏远的人或自己的政敌严厉,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很宽松。韩弘府邸的一本旧帐,使天子对牛僧孺深有好感。李逢吉见机行事,立刻推荐牛僧孺为相。这大大地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李逢吉知道,即使牛僧孺不赞同自己的某些作法,也不会公然表示反对。

李绅被撵出长安,只剩下时间问题。

司马承祯对卢藏用的过去有些了解,莞尔一笑,调侃道:在我眼中,终南山真是邀功取禄的捷径呀!

不过,翰林学士院依然在翰林三俊的手中。学士蒋防与李绅是同乡旧好。他和另一位学士庞严都是靠李绅、元稹的提携,才有今天的地位。一个敌对的翰林学士院,让控制了政事堂的李逢吉如坐针毡。他曾密谋让好友令狐楚重返长安,却遭到了李绅的阻挠。这使李逢吉暗下决心,要彻底清除翰林三俊。可他也知道,天子对李绅的宠爱,不亚于元稹。

可这终归只是假设。

倾轧的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贬。人去楼空后,那一扇扇紧锁的宅门分明是一种拒绝和解的乖戾姿态。马背上的行囊里,或许裹藏着这样或那样未及实现的政治构想;通向边城的路上,却徒然奔波着那么多在“独善”与“兼济”,在“善”与“伪善”间进退两难的灵魂。再往后,一个斯文败类和一个不知是医是巫的弄臣就要在长安粉墨登场。一个时代的精英分子在自相倾轧中被清除一空,这个时代就注定将为两个小人引向最深的渊薮……

当庭前吹来落花风,李绅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湿漉漉地浸透在别人寒冷的目光中,有很长很长时间了。

在万里之外,有一座荒寺。说不清是那年有的,那年空了,甚至寺名是什么也无从知晓了。也是一个无语的下午,老人信步踱到这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进一个可以作为结尾的情景里——不仅仅是他的结尾,多少人经年浸淫在一片扰攘中,却也能从那瞬间的静谧中悟到结尾的内涵。

古寺空阒,只有一只只葫芦悬在龛前。失意的人想,葫芦里面是不是藏着一味灵药,能治愈他的足疾。但僧人告诉他:葫芦里,是一个又一个失意人的骨灰——曾经有那么多的大臣,被他从长安排挤到这万里外的蛮荒之地,再也没能回去。可他们不甘心将一把朽骨埋在他乡。所以,死去的人暂借佛前的方丈空间,希冀有朝一日,后人能将他们带回他们再也回不去的长安……

宴席上,舞转红袖,歌敛翠钿,玉轸朱弦如繁雨急风般密密地响起。压抑了好几年的长安百官举起手中的玉斝金觥,频频向满面春风的裴度致意。这时候,已经高升为京兆尹的刘栖楚也端着满盏琥珀色的美酒,凑到了裴度身边。裴度出将入相的时候,他不过是河北的一个小吏。两人可以说素无往来。今天,刘栖楚却带着谄媚的表情,故作亲热地将嘴附在裴度耳旁,悄悄地说着、笑着。看起来,似乎和裴度亲密无间。

元和与长庆的巨大落差说明,科场舞弊案的爆发或许是偶然的,但它所引发的纠葛,却与元和十五年后强势君主缺位存有必然的联系。从这个角度讲,长庆贡举舞弊案和与之相联系的党争,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元和宫变”对唐朝兴衰的独特影响。

我们要看看,风中的翰林三俊是如何“雨压残红一夜凋”。

未来几十年中,两人的恩怨演绎成一幕幕悲剧和闹剧。最终被送上政治祭坛的,又岂止太牢公一人。

十年前围绕削藩展开的那场争论中,韦处厚是站在韦贯之一边的。为此,他曾被裴度排挤出长安。事过境迁,李逢吉一党的恶劣表现使这位翰林学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裴度。借此良机,韦处厚将几年来李逢吉如何施展手腕,打击裴度的种种事情娓娓道来。听完之后,李湛气乎乎地说: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没有立场和原则的党争,导致“清美之官,尽须其党;华要之选,不在他人”——黼黻烟霞里的长安,弥漫着绮靡衰败的气息。

这时候,只有翰林侍读学士韦处厚敢于告诉天子:李绅是被谗言诬陷的。

在花未落、鸟未散的时节,我还以为自己从诗文中,领悟到他们灵魂深处的脉动与风扬。可诗集以外的文字,那些记录史实的文字,使我们很快就意识到:美丽的辞藻背后,并不都隐藏着美丽的现实。

张又新是工部侍郎张荐之子,才华横溢,元朝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用大段文字描述过他。张又新应“宏辞”科试时是第一;应京兆考试,也是第一;元和九年,又高中状元。他一人身兼宏辞敕头、京兆解头和进士状头,有“张三头”的美誉。可惜,这样一个才子生性奸邪,“淫荡之行,卒见于篇”。他的座师韦贯之与李逢吉当年都曾反对过裴度。李逢吉对韦贯之的门生弟子一向青眼有加。后来,被他援引入相的牛僧孺也是韦贯之在元和三年取中的。张又新是韦贯之取中的状元,对李逢吉又极为谄媚,自然成了这一奸党的头号鹰犬。

事实证明,李逢吉的判断是准确的。在他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牛僧孺也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当风气恶化到再也看不下去的时候,“难其进而勇于退”的牛僧孺一声不吭地逃离长安,眼不见为净——李逢吉看中的,正是这一点。这一回,他是以一个阴柔的形象,站在了政敌的对立面上。谁也没有能洞悉李逢吉的真实面目。

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使李绅原本就非常艰难的处境变得更加险恶。

当人们通过种种途径,了解到于敖上奏的内容后,无不是一副错愕的表情:辩驳是辩驳了,不过不是为庞、蒋二人辩冤,而是说敕书将二人贬得太轻……我们怎能不感慨“人情翻覆似波澜”。所谓的友谊,早已沉沦无消息。

袁枚用李德裕来比喻鳗、鳖、蟹、鲥等味道浓重、只宜独用的食材,真可谓贴切。作为一个不世出的人物,李德裕的才干、气魄,足以让阴险的李逢吉相形见绌。他又是一个喜欢专断独行的人物,“只宜独用”。和李德裕共事,李逢吉绝没有大权独揽的可能。更何况,李德裕还是元稹的密友。当时,元稹四面楚歌,但天子对他恩宠如故。如果有李德裕作奥援,卷土重来,犹未可知。真出现这种局面,对李逢吉来说就非常被动了。

这可真是一个诡异的晚春。时代的精英们率先堕落、集体堕落。他们内通阉寺、外佞权贵、结朋党、好声色,为了浮云般的富贵用尽心机,虚耗光阴。上下其手、明争暗斗、坐收渔利——

裴度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典雅的诗句,让我们对这个时代有过多少美丽的想象。以诗赋作为举士和铨选尺度,使得唐朝成为一个诗人布列的朝代。诗人与大臣有着最大的交集。在话语构筑成的历史中,兼具诗人与大臣身份的群体风流洒脱、顾盼自得。得意时,他们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失意后,他们退隐江湖,笑看云舒浪卷……不管是青衿飘飘的他,还是朱衣灿烂的他,都是历史留给我们最美好的意象。

这次人事调动的奥妙就在于,按旧例,京兆尹上任时要到御史台拜见执掌风宪的御史中丞——这就是所谓的“台参”。可韩愈的情形又有所不同。在改任京兆尹时,他身兼“御史大夫”,是御史中丞的上官。从这个角度看,情形正好掉了个位置,御史中丞李绅应该以副贰的身份,参见韩愈——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混乱。

程昔范也是位名噪一时的进士。他曾向韩愈投献过《程子中谟》三卷,希望能得到推荐。听说他科举落第,韩愈遗憾地对主考官说:“程昔范不合在诸生之下。”这句考语使程昔范赢得了很多人的赏识。几年后,名动公卿的程昔范终于如愿登第,按惯例被授与集贤正字一职。集贤正字是清雅的职位,和校书郎一样,是进士踏入仕途后理想的第一步。可程昔范看不上这个从九品上的小官。他发现,正在网罗党羽的李逢吉能给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这时候,公认的宰相候选人,应该是翰林学士李德裕。可他正是李逢吉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大臣就是诗人;诗人的素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臣的素质。可与瀚若群星的诗人群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所谓“长庆朝中无名臣”的悲哀说法。贞元七年进士党、翰林三俊和李逢吉奸党粉墨登场,唱出了乱轰轰的一出大戏。随着李逢吉完胜,朝堂上的党争算是暂告一段落。在这个奸臣身上,我们可以概括出几个特点:翻云覆雨的老辣手段、朋党狐唱枭和,以及政治远见和道德原则的极度缺乏——其实,这是相当长时间内士大夫的总体特征。

元稹被解除翰林学士之职后,李宥一直想补偿他。他知道,自己宠爱的诗人到底渴望什么。一道诏书,把元稹变成了新的宰相。

这个变化如果有什么醒目标志的话,那就是无是无非的长庆贡举舞弊案。

刘栖楚面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仿佛阴晴不定的天。看见裴度没有应酬自己的意思,他也只好讪讪地起身,狼狈地逃回自己席上。不久,童仆上前禀告:京兆尹刘大人敛袂离席、不辞而别了。裴度点了点头,转身和朋友推杯换盏,欣赏碧鬟红袖的曼妙舞姿去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看起来似乎不相干的事情。

就让我把一则无从辨别真伪的旧事制成一支青灰色的书签,夹进那一年的那一页史书,来表达当时那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入骨入髓的凋零寂寞——唐朝从此消沉:

我们早已看惯了这一切。让我们抑郁的是,我们再看不见万马奔腾的响亮主题,也看不到一代中兴帝王的慑人魅力。没有了宏图霸业、史诗般壮丽的情节。手段成了主题,魂魄丢在桌子底下。

才一回首,风中的士大夫们早已是“万片香魂不可招”了。

李逢吉就具有这样的能力,敏锐地从这个看起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中看到机会。

想起李虞往日喋喋不休地标榜清高的样子,李绅一阵恶心。从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他一向不假词色,立刻提笔写了封书信,将这个族子冷讽热讽了一通。

我们详细地描述了李逢吉三次的权术运作。可回头再看看那些事和那些人,元稹和裴度、牛僧孺与李德裕,还有韩愈与李绅的争吵,又何尝是光明正大的政争?所有这些,又不过是无数同类事件里的几例而已。我相信,多少残酷的倾轧在无尽东去的岁月淘洗下,澄沙汰砾,积淀到历史的底层。只有少数几件,被史家拾起,保留在新、旧唐书的页册里。

几种做法的交替运用,既可以降低大臣内耗的烈度,避免过份的争夺导致朝廷瘫痪或政策的无谓反复。

可正如元稹自己说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他没有意思到,他正亲手将自己推进波澜中。

<span>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声名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span>

一道诏书递出深宫:心肠很软的李宥把李绅留在长安。

他是谁呢?

在长庆贡举舞弊案中,裴度也很受伤。看在他的面上,落第的裴譔仍被特旨赐进士及第。可裴度面上无光,心中不免涌动着怨恨的波澜。随后的几个月里,他与翰林三俊的矛盾越来越尖锐。驿马如飞,从河北战场奔向长安,将裴度的白章接二连三送到李宥(唐穆宗)的御案上。在白章里,他力指元稹和知枢密魏弘简朋比为奸。弹劾元稹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平心而论,裴度没有平定河北,元稹难辞其咎。

那一天,家人递上族子李虞写来的一封信。拆开信封后,李绅才发现,信是写给新任左拾遗李耆的。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书信误投到他的府第。在折起信笺前,李绅无意瞄了一眼信的内容,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元稹后,天子惩罚了刘遵古。在他眼中,元稹私交江湖人物虽然荒唐,可说到底也是为君解忧、谋功心切,不是不可原谅的。可谁要是借题发挥,攻击元稹,就是明目张胆的党同伐异!在弹劾魏弘简、元稹一事中,李宥对裴度已怀有很深的成见。眼见裴度又是一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姿态。年轻的天子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想:

可就此收笔的话,我总觉得意犹未尽。因为,无论是分析,还是感慨,都不能很贴切地表达出那种“鸟散余落花”的感觉。四十年中间,除却“甘露之变”外就只有党争留下了大量文字。可是我将收集来的资料翻看了一多半后,那些单调、雷同和武断的历史叙述让我疲惫不堪了。阶级、阶层、意识形态、政策、地域,还有许许多多同样冰冷、同样没有血色的词汇频率极高地出现在眼前;而人,能歌能哭、活灵活现的人却迷失在历史叙述中了。

在元稹背后,闪烁着一双狡黠的眼睛。李逢吉是兵部尚书。只要利用签发告身的程序,稍加盘问,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元稹全部的秘密。可李逢吉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如果能把裴度也卷入其中,那不就可以一石二鸟?李逢吉的眼睛里幽光隐隐。

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帝王心术,李纯的继承者李宥缺少心得。平心而论,李宥对长庆贡举案的处置没有什么明显的失误:接受朝臣控诉、咨询翰林学士、举行还算公正的复试并根据复试结果确定责任、最后罢黜渎职的考官……一切都按部就班。然而,以李纯的操作手法衡量他儿子的表现,不难看出其间的差距。李宥为人所诟病的,主要不在于个别举措的失当,而在于他整体应对中所体现出的消极。表面的中规中矩,掩盖着对事态发展的无能为力。他过分地偏爱翰林三俊,却又无力保护他们;他被李逢吉玩弄于股掌间,坐看八关十六子嚣张一时。所以,《唐鉴》说“凡群臣有党,由主听不明,君子小人杂进于朝,不分邪正忠谗以黜陟,而听其自相倾轧,以养成之也”。

<span>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

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span>

<span>端溪不让之词,愚罔怀怨;

荆浦沉沦之事,鄙实悯然。</span>

可梦想成真的元稹却并不幸福。诏下之日,一片嗤嗤的嘲笑声。笑声过后,无数轻蔑的目光已经凝固成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元稹的面前,触摸不着,逾越不过,却要随时随地感受到它的沁人寒意。平淮西之后,裴度一直被众多士大夫视为领袖和偶像。与他为敌,就是与士大夫的主流为敌,更何况,元稹还被裴度扣上了结交宦官和阻挠削藩两大罪名。他本就生活在别人冷淡的眼光中,今天就更加被孤立起来了。

现在,一群号称“八关十六子”的小人如蝇如蚁,都聚集在李逢吉的身边。奸臣手中的权力,如同一方腐臭的肉,吸引着他们。这个悄然成型的朋党中,有李逢吉的侄儿李仲言。李逢吉身上所凝聚的戾气最终传给了他,并由他发挥到极致,给王朝带来另一段晦暗的故事。“八关十六子”中,还有张又新、李续、张权舆、李虞、姜洽、程昔范等人。

难怪王安石、苏轼,还有朱熹对他们如此不屑。就连韩愈自己,在《答冯宿书》中也流露出忏悔之意。吟咏诗歌时展现出的良好素质,没有转化为政治上的睿智与进取——诗歌没有成就王朝之美。

在三省之中,门下省掌封驳。中书省送来的诏敕如有不当,给事中们可以大笔一挥,涂改后退还中书舍人。当贬谪庞严、蒋防的敕书送到门下省后,给事中于敖毫不犹豫地把它退了回去。于敖与被贬的庞严是挚友,在南衙是尽人皆知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都觉得,于敖一定是要为两人无辜被贬出面力争。在私底下,一些看不惯李逢吉的大臣不无担忧地说:于敖竟然敢冒触怒奸相的风险,去为庞、蒋二人辩冤,真是不易!

据《程氏人物志》载,程昔范“坐李公(李逢吉)累,堙厄累年,卒于家”。刘栖楚被赶到岭南烟瘴之地,去任桂管观察使,几年后也死在了遥远的南方。

噩耗传来,李绅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他提笔写了封信给张又新:

在唐朝,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正,御史中丞为副。安史之乱后,御史大夫时常空缺,中丞才是真正的“宪台之长”,很有权势。李逢吉请旨,将李绅调任御史中丞。天子不疑有他,欣然同意了宰相的提议。细心的人却注意到,空缺的御史大夫突然也有了人选。赫赫有名的韩愈从吏部侍郎改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

照我看来,裴度未必就相信有什么刺客。可他很乐意看到元稹深陷泥沼。就算裴度没有借机攻击元稹,至少也放任李逢吉一党肆意诬告元稹。可惜,裴度漏算了一着。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天子李宥。接到马进潭转呈的控状后,李宥命李逢吉会同另外两位大臣,会审这一案件。结果证实,元稹擅自结交江湖人物,违反了朝廷律令;但所谓行刺裴度,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如果元稹结交刺客,人们会想当然地把裴度当成刺杀对象;当元稹被人诬陷,裴度也洗不脱最大的嫌疑。

突然,侍御史崔咸举起满斟兰陵美酒的鹦鹉杯,踱到席前,借着三分酒意,高声地责备裴度:您身为宰相,有什么事不可公开?可不应该让京兆尹附耳密谈呀。该罚酒!该罚酒!

在无数期待的目光中,裴度翩然回京。他的府邸前,早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挤满了登门拜访的故交新雨。人满为患的喧嚣,反衬出李逢吉门可罗雀的清冷。人心向背,在这一刻是如此直观。貌似坚硬的冰山,在骄阳的照耀下,很快就要消融为一江春水了。

与此同时,李绅的死敌李逢吉正紧锣密鼓地布下棋子。李虞、程昔范、姜洽这些爪牙,不露声色地当上了拾遗、补阙。这些官品级不高,却能弹劾大臣。程昔范、张又新等人毕竟还是士大夫,搏击李绅的时候多少有所顾忌。李逢吉听从张又新的建议,从河北找来了刘栖楚。

回想前尘往事,白衣苍鬓的张又新暗暗心惊,生怕李绅借机报复。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凶险的江湖风浪给了他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小船颠簸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没有站稳,失足落入大江之中。转瞬间,他们就被滚滚东流水无情地吞没了。

锣鼓声歇,闹剧散场,在幕后导演这出大戏的李逢吉一摇三晃地踱到前台。裴度是他的夙敌,而元稹曾无情地背叛过他的密友令狐楚。今天,两人都载倒在自己手上。两人空出的座位,正好留给这位老谋深算的奸臣——高高的政事堂上,只有他一个人,惬意地眯起眼睛,细细品味权力、荣耀和快意恩仇的滋味。

我们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十三年来的翻云覆雨。可是,长庆元年春天,事情悄悄地变化了——只有围绕一个严肃而深刻的主题展开,大臣们的争执才会上升到较高层次,成为政争或政党之争。一个严肃的主题,还意味着双方有是非之分,意味着“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适用的。不管怎么说,过去十三年来的摩擦,勉强还算有一个像样的主题:在藩镇问题上,坚持用兵之策,还是罢兵之策。

那天来中书省道贺的大臣名单,送到了李逢吉手上。细细地端详一番后,他发现,没有右拾遗吴思的名字。几天后,朝廷宣布:任命吴思为吐蕃告哀使,将李宥驾崩的消息知会吐蕃。李绅走了,悲伤的情绪象残花败蕊,在内心最深处摇曳,却开放在脸庞上。他的朋友庞严、蒋防随后被驱逐出长安;吴思也被赶到雪域高原——长安朝堂上的一轮风雨,就这样,换作旅途醒来后的半床斜月。

在未来数年里,这个奸党的核心圈花开两枝:一支以李逢吉的族侄李仲言(李训)为首,潜伏多年后卷土重来,为我们上演了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甘露之变”;另一枝则就此沉沦。

长安城外的终南山清幽静谧,却又地近红尘金粉扑面的长安。京城权贵常上山寻幽访道。唐玄宗(李隆基)时,一个名叫卢藏用的人热衷仕宦,却故意隐居终南山,在权贵名流中博得一个世外高人的名声。后来,他如愿以偿,被朝廷召入长安,授以高官。比起那些皓首穷经的书生、四处钻营的风尘俗吏,卢藏用的手段无疑高明了很多。有一回,道士司马承祯对唐玄宗说,自己要归隐终南山。卢藏用正好在场。他指着终南山说:这山大有佳处。

洋洋得意的李逢吉立刻率领百官,上表恭贺天子扫除奸佞。可谁都知道,这是一场奸佞的胜利。在李逢吉如此嚣张的气焰面前,多数大臣选择了屈服。退朝之后,他们纷纷来到中书省,向李逢吉道贺。不曾想,一个趾高气扬的守门人拦在门外。有人上前一问,才知道,李逢吉正与张又新摒人密谈。又过了很久,门扇“支丫”一声,打开了。张又新大汗淋漓,闪身走了出来。一见百官都候在外面,他作了一揖,抛下了一句话:“(李绅被贬)端溪之事,又新不敢多让。”

当一代中兴帝王死于中和殿那个漆黑的春夜,龙蛇蛰伏,一切都结束了——“东风一阵黄昏雨,又到繁华梦觉时”。

士大夫的性格中本来就具有的太多相反相成的因素。可在元和宫变以后,这些瑕疵突然变得那么刺眼。兼济天下的理想已经在政治倾轧中失落了。姝丽的辞章里,独善其身的思考倒是得到意味深长的阐发。鼓吹理性的同时,理性正在不知不觉中被从他们的政治生活中抽绎,代之以狭隘的针锋相对、无原则的同意或反对,还有首鼠两端的小人面目——诗意盎然地生活,是为了掩藏极端猥琐的心灵。他们的所作所为,那还有一点慷慨激昂的盛唐气象呀?“生命琐碎得只剩下市侩的言语和势利的眼神”。

翰林三俊在长庆初年春光灿烂,离不开李宥的赏识。李逢吉也是依靠天子门生东山再起的。最初,李宥似乎将这位前宰相看成了过气的人物,不曾考虑过倚重他。回到长安后,李逢吉任兵部尚书。在唐朝,六部权归侍郎,尚书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个虚衔。但它与宰相同为三品官,经常留给李逢吉这样的前宰相,或者象白居易这样无缘拜相的重臣。可在那翠减红衰的春夜里,李逢吉又怎么甘心充当寂寞的看客?

元稹和裴度双双被黜落后,空出了两个宰相位置。李逢吉占据了一席,另一席位却一直虚悬。谁能入相,对李逢吉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对元稹来说,厄运还远没有结束。谏官们没有放过他。一时间,奏章如雪,纷纷扬扬:“裴度无罪,不当免相。元稹与于方为邪谋,责之太轻。”为裴度抱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奈之下,李宥只好把他兼任的长春宫使也免去了。元稹曾经憧憬着,用两名江湖侠客的奇计来赢得人们的尊重。春梦醒来,了无痕迹。他没有得到功勋,又丢掉了相位、却依然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依然只拥有天子对诗人的眷顾。

于方是前山南节度使于頔之子。由于畏惧李纯,跋扈的于頔在元和年间回到长安后,一直闲居在家。他的另一个儿子于敏四处打点,想让父亲再度出山,外放节度使。通过一个名叫梁正言的人,他贿赂了权阉梁守谦。可于頔外放的事情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声息。于敏心生疑窦,怀疑是梁正言未曾尽力,一心想追回送出手的金银。偏偏对方一直避而不见。气急败坏之下,于敏竟然将梁正言家一个经手此事的家奴诱骗到无人处,杀死后支解肢体,丢弃到茅坑里。罪行暴露后,于敏被赐死。于方也因卷入该案,一度被免官。

裴家的舞榭歌台人影如织的时候,李逢吉已经离开长安,孤独地跋涉在杨柳外的长亭、短亭间。真让人油然有“一年几变枯荣事”的感慨。被贬出长安后,围绕在他身边的奸党风卷云散,瞬间销声匿迹。不过,他们的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

十三年暗流汹涌、波澜翻覆后,长庆贡举舞弊案浮出了水面。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一个开始:标志着士大夫们无可救药地隳入了党争的阿鼻地狱。

元和末年,韩弘慑于李纯(唐宪宗)的天威,拱手交出宣武节度使的权柄,返回长安闲居。不久,他和儿子韩公武相继下世,只留下了年幼的孙子韩绍宗。韩弘父子素有富名。李宥担心韩家的奴仆借机窃盗家财,派几个宦官到韩府查阅宅簿,清点财产,预备托付给韩氏宗亲中的长者。在韩府上,宦官意外地翻出一本旧帐。为了保住韩弘的宣武节度使,韩公武当年曾向许多当权官员行贿。每一笔,都清楚地记载在这册秘帐里。在上千条的记录中,李宥突然看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干”的后面,用硃色注明“不受,却付讫”的字样,非常醒目。李宥很高兴地对左右侍从说:“果然,吾不缪知人!”

牛僧孺,据说是隋朝仆射牛弘的后人。可到他这一代家族已经式微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只是风尘俗吏。早年丧父后,牛僧孺靠祖上留下的一点薄田勉强度日。他进士擢第,登贤良方正制科,走上了一条比父祖远为光明的仕途。在元和三年策论案中,牛僧孺是卷入风波的三个考生之一,意外被贬。不过,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牛僧孺很快就迁监察御史,从洛阳回到长安。在御史台的时候,牛僧孺按劾那些因各种原因被淹滞的州府刑狱,清理了大量的冤狱,赢得了一片赞誉。

站在幽深宫殿的中央,李绅感到冷雨点点滴滴,都打在脸庞。入宫辞行的时候,他是多么想向天子诉说心中的委屈和愤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不觉,伤心之人如同水边的菖蒲,雨一打,泪流满面。

看完之后,李湛的脑海里闪过在耳畔重复了千遍的谎言。怔忪片刻后,他取过案头厚厚一叠攻讦李绅的奏章,投进焦杯。

除了钱徽被谪为江州刺史外,李宗闵贬为剑州刺史,杨汝士贬为开江令——在这个“柳丝如剪花如染”的季节,翰林三俊如同东风枝头怒放的桃和李,占尽了满城春光。可摇曳的春光里,隐隐吹过一阵一阵的落花风。史书上说,案发后,“朋比之徒,如挞于市,咸睚眦于绅、稹。”仇恨的目光如骤雨逐风。

就这样,长庆贡举舞弊案中风光一时的翰林三俊全军尽墨。只有李逢吉“暗舞春风依旧”。

元稹与宫中权阉魏弘简交情深厚。如果按正常方式告发他,魏弘简一定会从中转圜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考虑再三,李逢吉想到了和魏弘简素有过节的左军中尉马进潭。几天后,有人向马进潭揭发元稹结交刺客,图谋不轨。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后,马进潭如获至宝,立刻进宫面圣。他的目标是元稹背后的知枢密魏弘简。

“一院落花无客醉”,只有元稹踏着满地堕红残萼,在中庭久久徘徊:为了改变形象,自己该做些什么?

多少恩怨纠葛,就这样一笔勾销。张又新知道,李绅不会再为难他了。可二十年来的是非境,荣辱尘。他真的看得透么?水阔山遥,“爱飐残阳入乱烟”的一叶扁舟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了……人事流徙、尸臭尘泥,多少猖獗一时的人物,已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几天后,一道诏书,将“同平章事”头衔又还给了裴度。

元稹罢相,李德裕外放,翰林三俊只剩下李绅,独自面对“伤心尽日有啼鸟,独步残春空落花”的寂寞庭院。

翠减红衰的季节后,沉湎于倾轧的人们蛇蟠蚓结,投入到无休止的牛李党争中去。

可是,裴度的深沉超出了李逢吉的想象。在他手上,没有元稹行刺的切实证据。裴度一边深加戒备,一边也在静观事态变化。可是,李逢吉等不了了。只要两位江湖豪客离开长安,奔赴河北,所谓行刺裴度就会被证明是子虚乌有。看到裴度隐忍不发,李逢吉果断决定,让同党出面告发元稹,让这件大案浮出水面。

裴度把生硬的词语劈头盖脸地砸向柔媚的元稹,已经引起了李宥的不快。可裴度正率军出征河北。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向这个元老重臣让步。如果我们细细推敲一下,就会发现,这和裴度要挟李纯(唐宪宗)罢免令狐楚的情形何其相似。当年,父亲为了支持裴度出征,让令狐楚退出翰林学士院;今天,李宥也只好违心地将元稹解职。可在内心深处,年轻的天子隐约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当元稹被口水淹没,裴度第二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他赢得了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

至于张又新,此后多年中一直追随李逢吉左右。等到李逢吉老死之后,失去依靠的张三头只能辗转在南方几个小邑为官,几年的恶行,换来“浪迹江湖白发新”的后半生。二十年后,潦倒的张又新赁船北上,取道长江,意兴阑珊地告老还乡。红蓼岸绿杨村,一路漂泊到扬州。这时候,驻节扬州的淮南节度使不是别人,正是几乎被他陷害至死的李绅。

李宥听后,赐给牛僧孺金鱼紫服,再没有说什么。

长庆时代,本不能算是人才凋敝的时代。以诗为例,胡应麟在《诗薮》里说:“元和以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韩愈)之鸿伟,柳州(柳宗元)之精工,梦得(刘禹锡)之雄奇,乐天(白居易)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欧阳修也称赞过李德裕“文辞甚可爱也”;李绅的诗歌更是妇孺皆知、脍炙人口;在文学史上,元稹向来和白居易并称“元白”,那一曲《连昌宫词》,唱醉了多少朱颜青娥的心……裴度与白居易在洛阳诗歌唱和,佳作颇多。段文昌不以诗歌见长。可就我所知,那一句“水暗馀霞外,山明落照中”,实在不坏。令狐楚以艳丽的骈文见长,他的诗歌也享有盛誉。就连奸臣李逢吉,也和令狐楚共著过一部《断金集》。

来信的李虞是一位隐居华阳川的山人。所谓“山人”,也就是那些藏身山林、不乐仕进的世外高人。历史上,鞠躬尽瘁的诸葛亮、扪虱忘形的王猛在出山前,都曾是山人。后代帝王,也常常征召名重当时的山人,希望能从中发现几个自己的诸葛亮、王猛。

李逢吉要用一种更为隐秘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阴险目的。

让我的笔轻轻地点一点阴霾里的几个人,看看宦海浮沉间,那一张张灰暗的面容。

风头正盛的李逢吉被暂时的胜利蒙蔽了眼睛,没有觉察到事情正悄悄地发生变化。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明目张胆的倒行逆施,正把李逢吉一党弄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魑魅博人,竟然毫无顾忌。所有人心中,只感到一阵寒意,沁入肺腑。在这逼人的寒冷中,多数朝臣悄悄地走到一起。清思殿里藏的小箱子被打开后,人们心里清楚,天子对李逢吉的信赖开始动摇了。这正是反击的最好时机。曾经矛盾重重的大臣们要寻找一个可以对抗李逢吉的重量级人物,带领他们,打破李逢吉独揽朝纲的险恶局面。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貌似廓大的王朝在此情此景之中显得如此绵软无力。

在一片鸦雀无声的静谧中,静止住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又新的嘴唇,就象看着两片饱含毒汁的花瓣。转眼,人流退潮般悄悄散去,只留下中书省前白茫茫的一片地。

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应是有意。当晚,老人就怀着无限黯淡的心情,溘然长逝。

翰林三俊刚刚铩羽而归,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卷土重来。翰林学士韦处厚有才学、有担当。但是他资历尚浅,没有足够的号召力抗衡奸党。萧俛的资历很深。可他一心求退,无意进取。更何况,萧俛的死党令狐楚还是李逢吉的密友……只有一个人,可以抗衡和取代李逢吉——裴度的朋友,甚至和裴度曾有过节的人,现在携起手来了。

按照史书记载,李赏故意挑拨元稹与裴度的关系。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李赏缺乏这么做的动机,除非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物,要从中渔利。这个人,当然是李逢吉了。按他的构想,元、裴矛盾由来已久,而且愈演愈烈。很多人会相信,处于下风的元稹有刺杀裴度的动机。从刺客刀下死里逃生的经历,使裴度对行刺心有余悸。听到李赏的揭发后,裴度难免在冲动之下堕入李逢吉彀中。两个宰相间将上演一出恶斗。

这就是为什么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于方事件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结局:元稹和裴度双双罢相。

无论是元和对策案,还是“削藩”之争,可能激化党争的行为都遭到了他的坚决弹压。单纯就个案结果而言,李纯的处理未必公正。着眼全局,我们却发现,朝廷主要政策的具体执行者,如李吉甫、裴度都得到了或许不无偏袒,但确实非常重要的保护。他们的政敌很难借政治分歧,或他们执政过程中出现的某些失误,促成他们的垮台。一方面,李纯从未忘记敲打那些试图结党的重臣。另一方面,他有意识地维持着朝臣之间的对立。裴垍因病去位后,李纯用李绛来牵制李吉甫的权力;裴度得势后,他扶植了贞元七年进士党。结党营私的罪名,成了李纯推行自己主张的一柄利刃。只要他需要,他可以随时以此为借口,罢黜那些不能实现其意图的大臣。当李纯坚持征服淮西的时候,阻碍他饮鞭东指的韦贯之,还有一帮大臣以这个罪名被逐出长安;事过境迁后,韦贯之的对手裴度竟然也是以同样的罪名罢相。

勾心斗角的人们天真地以为,每一阵风都为摧折对方而起。可是晚来风疾时,他们却又发现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堕溷、零落。谁都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无休止的风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带向不可知的境地。

李逢吉还不想放过李绅。张又新等爪牙诬陷李绅的奏章,每天都会摆上天子的案头。八关十六子对落魄的李绅穷追猛打,必欲杀之而后快。李湛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反复的舆论轰炸下,他终于动了杀李绅的念头。

就这样,裴度很“偶然”地从一个叫李赏的人口中,得知元稹想要刺杀他。这个消息有根有据、活灵活现,连参与密谋的于方和两个刺客都有名有姓。

很快,宫中就传出消息:李绅被贬为端州司马。

这一回,宠爱元稹的天子也不敢公然袒护他。不久,魏弘简被贬为弓箭库使,元稹自翰林学士转任工部侍郎。

<span>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span>

长安城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们对几年前武元衡和裴度遇刺记忆犹新。现在,堂堂宰相,纡尊降贵去结交江湖豪客,如此诡异的事情,仿佛印证了元稹是确实别有阴谋。这几年来,裴度与元稹的恩怨纠葛众所周知。当元稹私养刺客的消息传出来后,人们很自然地想到,裴度就是行刺的对象。宰相刺杀宰相?人们对朱门后面的爆炸性新闻,总是充满了想象力。

《新唐书》称刘栖楚“其性诡激,敢为怪行;乘险抵巇,若无顾藉。”当年,刘栖楚曾因小事被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捆了起来。面对骄横的上司,这个镇州小吏面无惧色,竭力争辩。说到激动的地方,他的头猛撞地板,血流满面,骇得王承宗连连倒退。这番表现使河北武夫们对刘栖楚刮目相看,把他推荐到长安。李逢吉需要的,就是这种无所顾忌的政治打手。

何妨斜倚东风十二栏,看一桢鸟散余落花的图画。这不仅是人们对那年春天的总体印象——它描绘出了四十年物是人非的长安风景。

千年以后,我还可以看见,簾子已然残破的那一间禅室,充满浮尘的日照正从缝隙里渗进来。斜阳将葫芦们劈成两半,一半隐没在黑暗里,另一半由于光影的作用,仿佛悬浮在空气中,菸黄菸黄的。象呆滞的鸟?还是凝固的花。其实就是半爿黧黑的面目,木然晤对着佛前的蛛丝。

李绅哭了。

在我看来,朝堂上的党争之所以如春水泛滥,是因为一道堤防已在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中垮塌了。

我讲完了所有落花时节的故事。我也相信,岁月终将覆盖所有落花。

作为皇帝和其他社会群体的中介,长安的大臣们占据着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位置。但是长安从来没有,似乎也不需要足以保证官僚体系平衡的制度体系。大明宫里,只有维系这种体系平衡的天子。所以,当英武过人的李纯退出历史舞台后,大臣们顿时失控,合乎逻辑地成为下一幕悲剧或闹剧的主角。再没有高高在上的力量,去平衡他们的派性斗争。正如后来我们看到的,经历了剧烈内耗的士大夫就此失去了独立地位——他们或委身于藩镇幕府,或者屈从于那些没有什么文化,更谈不上政治抱负的阉人。他们背后的官僚政治体制,也就日甚一日地没落了。

结果也恰如正史所概括的:“穆宗以后”——我认为,主要就是指长庆贡举舞弊案以后——“权移于下,朝无公政,士无公论。”

这样一个鲜明的讯息,立刻在死水一潭的朝堂上激起圈圈涟漪。称颂裴度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无数的声音汇聚成一个急迫的声音:

在黑暗中,我们看到李逢吉阴险的笑容一闪而逝。因为,他看到元稹重蹈自己的覆辙了。

一年之隔,恍如隔世。

十几年前,元稹与李宗闵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他们是一对风骨铮铮的朋友,指点江山、搏击权阉,后来都被逐出了长安。我们不得不感慨,如水岁月是怎样磨平一个人的棱角,腐蚀了他的灵魂。十多年后,两个曾经的朋友身上发生了相似的转变:一样的功利、一样的世故、一样的贪恋权势。在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后,他们靠向宦官献媚,换来了官位和资历。长庆元年,两个人都在暗地里觊觎宰相高位。元稹就是要借贡举舞弊案,狠狠地打击李宗闵这个潜在的竞争者。

李逢吉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李绅的泪水唤起了天子的哀怜。这么多年来,李逢吉的权术只失败过两次。一次被裴度的无畏姿态挫败,另一次就是李绅的真情流露。也许只有真性情,可以对抗阴险的权术。可惜,沉湎于党争的士大夫们伪装得太象、麻木得太久。仅有的纯真多半消磨殆尽。如果说,前一次李逢吉是完败的话,这一回他却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当政敌只能依靠泪水来反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面对李逢吉步步进逼,形单影只的李绅束手无策。当皇帝殡天的丧钟从大明宫隐约传来时,李绅知道,自己在长安已经无依无靠了。他看见,李逢吉的眼睛里掩饰不住凶光闪烁。

被褫夺拜相的机会后,李德裕也走了,把一个黯然的身影叠加在长安浮世的影像上。那年,他三十六,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要去浙西的橘洲枫屿、菰烟芦雪,苦熬那整整八年光阴。

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 引子

那些曾在长安的枯树上、在宫室上空的阴霾里鸹噪不止的野枭,不知不觉,已经穿越元和十五年的春夜,穿越“水流花谢两无情”的长庆元年春,在飞过黄河和太行,飞到了河北,从而将悲剧带进场景更为广阔的又一个章节。

明末的欧阳直公在《蜀警录》中有一句名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可他的论断放在唐朝就不合适了。不说唐高祖问鼎天下的时候,西蜀传檄而定,早早地臣服于长安;就是安史之乱和黄巢之乱那番天下板荡、烽烟四起的危亡关头,西蜀依然是朝廷相对宁静的后院。这句话用在河北倒是非常贴切。近三百年来,只有英雄辈出的燕赵故地才是王朝治乱的试金石:想证明王朝的强盛?到河北去!象唐太宗(李世民)和李纯(唐宪宗)那样去征服它。老朽不堪的唐玄宗(李隆基)用霓裳羽衣舞的旋律和节拍来麻醉自己。可是,当渔阳的鼙鼓在河北响起,歌舞升平的盛世谎言就立刻被戳穿。唐德宗(李适)刚刚登基时,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有道明君。又是河北风起云涌的“四王之乱”撕下了他的伪装,雄辩地指出,他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帝王——

河北一再地证明,它是检验长安统治力的标准。

用这个标准来衡量长庆年间的人和事,我们的心情将变得异常沉重。元和十五年,我们在长安的宫殿里目睹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元和宫变;长庆元年,我们又用一场贡举舞弊案件来诠释元和宫变对士大夫的消极影响。但是如果我们要探究元和宫变对整个帝国的独特影响,就不能把目光局限在长安。

离开长安,只有离开长安,我们才能获取对整个事件的完整认识。河北的故事将大大扩展我们叙述的题材面。

体态臃肿的野枭没有寻常飞禽那般轻盈。让它能背驼起我们沉重的目光,一旋、一挫、一掠,在大河之北的苍莽大地,留下一片化不开的阴影。那片阴影和漫天的阴霾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段岁月暗晦的非道德底色,一段梦魇——

让我们在噩梦中走进河北。

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 第十四章 谁是主人谁是客——卢龙复叛始末

盛怒之下,刘济命人将潭忠扔进大狱中。

南方的橘在北方结出枳来了,涩涩的苦刺激着长安的味蕾。

张弘靖的祖父是开元盛世时的名相张嘉贞,父亲张延赏也是宰相。还在少年时,出身于簪缨世家的张弘靖就以不凡的气度得到很多人的赏识。传说有一日,年轻的张弘靖与马燧、李抱真、卢杞、陆贽、李蕃同行,邂逅宰相杜鸿渐。善于鉴别人才的杜鸿渐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这些晚辈后,下了一个结论:今后,眼前这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都将出将入相。诗人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几朝元老,也很赏识张弘靖,早就断言他必为宰相。

拐角不远的地方,一支长长的队伍正沿着街道迤俪而来。那是判官韦雍的前导卫军。在幽州,只有他喜欢前呼后拥的出行排场。紫骝狂奔的路线和前导卫军行进的大道,正好呈一个直角。所以,韦雍的亲兵和紫骝上的骑手都没有看见对方。就在前导卫军大摇大摆走到十字路口时,才蓦然发现了那匹撒蹄狂奔的马……在旁观人群的尖叫声中,一场惨剧眼看就要发生。

张弘靖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来的品质:恪守朝廷律法而不轻言赦免,强调上下尊卑的伦理观,无为而治……完全符合长安对文臣的期望,也曾让他在长安、在汴州和太原都有不错的官声。如果不是这样,刘总就不会耳闻他的大名,萌生请他入幽州的想法。可是,看看张弘靖“尽革其俗,乃发禄山墓,毁其棺柩”等过激的举动就知道,他被逐的命运恐怕已经注定了——

我们不能不为刘总谋划之恰当、周到而折服——这是一个獍枭最后的善行。在他身后的,是卢龙数万躁动不安的虎狼之师和一个不算太坏的局面。

长庆元年秋的一天,幽州的街道上风一样地,掠过一匹紫骝。就象王昌龄诗句里说的那样:“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幽州的健儿们爱马如命。一匹神俊的马是他们的骄傲。在众人面前炫耀爱驹和自己高明骑术的机会,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幽州人惯看闹市里的纵情驰骋,对这种表演,他们从来不吝啬赞叹和掌声。

历史将记下了李宥噩梦般的生活,也记下了与他犯有相同罪行的卢龙节度使刘总的噩梦。每一个噩梦里都有挥之不去的回忆和驱之不去的鬼魂——人所不能主持的正义,最终要靠鬼魅来执行。

回避不了。已经模糊了多少年的脸孔忽然重又清晰起来,狰狞起来——那是父亲中毒后痛苦扭曲的面目,在刘总身前、背后、头上、脚下晃来晃去,象萧寺古钟,在木然的摇摆、摇摆、摇摆中透出一味超然尘俗的冷酷……

在刘济眼中,平素与刘绲形迹亲密的数十位大将都是阴谋的参与者。他们表面上对事情一无所知,其实都在暗地里狞笑着,算计着,等着迎接新的节度使刘绲。刘济疯狂地杀死他们,所有可疑的人,一个不留。在营帐外,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可是,这并没有阻止可怕的消息在第三天如期而至。刘济绝望地获悉,颁发给刘绲的新旌节已过代州,即将送到他的军营中来了。

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刘总递给了父亲一碗酪浆……

朱克融不会用诗句来表达他的感受。可心底的辛酸一点也不比杜甫少。羁留京师已经有好多个月了,从幽州带来的盘缠所剩无几,可刘总为他描绘的礼遇还是镜花水月。朱克融不得不奔走于右掖,乞求一份聊以糊口的差使。如此微不足道的希望,也被无情地棰碎了。高高在上的宰相们冷冷地搪塞他。在他们看来,朱克融不过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一介武夫,既不懂典章制度,也没有功名、门阀这些混迹长安官场的必备要素。长安没有他的位置。

来到幽州后,张弘靖一直以清净无为的态度来治理幽州。他唯一一件主动的举措,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掘开了安禄山的坟墓,曝骨荒野。张弘靖要让幽州人知道,安禄山不是神,只是一个注定不能皈依大地的孤魂野鬼。

朱克融眼中的长安颓迷妖艳、光怪陆离。说到底,他也看不起长安的衣冠中人。和幽燕的赳赳武夫相比,他们从肉体到灵魂都是如此的孱弱,没有接受过边地风雪的洗礼。在京华横行无忌的游侠少年,身骑五花马,腰跨三尺剑,却只懂得“清歌妙舞落花前”。长安的巍峨城墙,为他们挡住了凛冽的北风,也局限了他们的视野,使他们看不到雁落胡天的壮美景象。

在送往长安的奏章中,安禄山也夸耀过自己的“神迹”。他告诉长安天子,面对大肆吞噬营州禾苗的蝗虫。自己焚香祝天。两日后,成群的鸟从北方飞来,吃尽了所有蝗虫。老迈的唐玄宗对这奏章只是一笑置之。

听了潭忠的分析后,刘济恍然大悟,立刻尽起七万大军南征,要向天子和天下证明自己的忠诚。临行前,他命长子刘绲为副大使,留守幽州。

在接到父亲的命令后,刘绲没有迟疑,拱手交出幽州,飞身南下瀛州。

在幽州人看来,鬼魂的报应只是一种虚无飘渺的神话,根本不可能让人为了它放弃如此美好的现世享受。他们不在乎刘总弑父杀兄的逆伦恶行。这有什么?河北三镇的精神偶像安禄山、史思明不都是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么?

在得不到宽恕的情况下,变兵们转而选择拥立新帅——百年来,他们一向是这么做的。以下犯上在河北三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自己的首领自己拥立。遥远的长安凭什么用一纸文书来决定谁是幽州人的首脑?幽州人更喜欢自己决定命运。刘总已经抛弃了幽州,刘家没有什么人可以统帅三军了。这时候,乱兵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刘总、还有他的父亲、祖父执掌卢龙节度使大印之前,幽州是属于朱氏家族的。于是,乱兵潮水般地涌向朱家。

不久,一个诈称来自长安的人来到了刘济的营地。他告诉刘济,由于卢龙大军迟滞不前,贻误战机,朝廷已命他的长子刘绲为节度使了。

那时,那里,灿烂到极致的正午阳光被父亲寝帐的缝隙分割成一片又一片。片状的阳光,还有阳光中飞舞的无数细微的尘埃,布满了整个空间。每一粒浮尘,都是一句无来由的痁语,在他的耳际絮叨。纷纶的颗粒状声音歙集成泊如一片。

梦魇的折磨使卢龙节度使刘总剩下的时光了无生趣。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元和五年犯下的滔天罪孽,永远地葬送了后半生的安宁。

可他们面前的张弘靖,却有着雍容庄默的举止、高高在上的傲慢眼神,以及深居简出的作派——和幽州,乃至整个河北格格不入。

《新唐书》说刘总“性阴贼,尤险谲”,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事情的真相,在英武的李纯面前,伪装成一个还算恭顺的臣子。也许,长安对涿州城外的惨案并非一无所知。可是,成德还有负隅顽抗的王承宗,淮西还有嚣张的吴元济,淄青还有敢于派刺客入长安杀害宰相的李师道……在这个魑魅魍魉满天飞舞的时代,天子实在没有精力来追究远在幽燕的一件谋杀案,也没有实力在讨伐成德和淮西的同时,对卢龙轻启战端。刘总不仅没有为他的罪孽负出代价,官爵还扶摇直上,封楚国公,累进为检校司空……

元和十四年,时任吏部尚书的张弘靖出任宣武节度使,后来转任河东节度使。前宣武节度使韩弘严刑苛政,前河东节度使王锷贪财聚敛,两地民间颇有怨言。但张弘靖赴任后,很快就以廉洁谨厚、宽容大度赢得了军心和民心。

这些细节日积月累,使幽州将士对张弘靖的幕僚们越来越反感。如果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这些少不更事的长安公子,也不能说是公允的。张弘靖自己就没有读懂河北。

红尘里,少了一位叫刘总的节度使。

更让张弘靖不能习惯的,是幽州的人。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总的府邸被许多将士给包围了。他们一心想挽留刘总。

李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几年后也会仿效刘总,向父亲亮出白森森的牙齿。

朱克融有些错愕。在宰相们淡淡的神情后面,有一种掩藏不住的轻松。朝廷派往幽州的新节度使张弘靖已经正式履新了,没有发生任何风波,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迹象。在宰相们看来,随着张弘靖接管幽州,问题已经解决:这个几十年来兴风作浪的藩镇对朝廷俯首帖耳。留着朱克融似乎完全没有必要。这些边将象胡人一般粗鲁不文。宰相根本没有将他们正经地视为同僚,也没有视为必须认真对付的对手。

这个籍贯对他来说,只标明了祖先曾经生活的空间。张弘靖本人一生中的多数时候是在长安和洛阳度过的。所以,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看成长安人。

重金延请的数百僧侣顶替了披甲武士,在刘总的身边围成了一堵人墙。似乎只有他们,才能护卫刘总被鬼魂所包围的仄悚魂灵。可颂经声也无法让凶手的神经片刻解脱。夙夜难安、饱受折磨的刘总知道:是到放弃的时候了。在百丈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沾染着洗不去的血腥气。洗不去,就只好放弃了。象刘总这样的悔罪之人,中国宗教早为他们预留了一条体面的后路:空门。

缺乏逻辑性的中国宗教教义总是容许用一种浮滑、随意的态度来替代对实在罪孽的深刻反思和忏悔。在山门前,形形色色的罪人们轻轻掸落袍服上俗世的尘灰,也就掸落了所有的罪孽——“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换上缁衣,他们叩开宽大无边的山门,登堂入室,在青灯古佛前寻求精神慰藉。

长安收到了刘总送来的奏折。他恳请李宥让自己出家为僧。他要用手中的一切,去交换一晚的沉睡。

长安的宦官为刘总带来了紫色的僧服、天平节度使的符节和任命他为侍中的诏书。一个弑父的凶手慷慨地允许另一个弑父的凶手在出家为僧、易地为官和入朝养老这三个方案里任意选择。可是,诏书送到幽州前,刘总就已经落发出家了。这个脸色惨白的人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座被翩翩亡灵包围的城。

李纯听后,只能悻悻地问:“卿何不奏?”

枯坐在胡床上的张弘靖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他看见一个健壮的将军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

刘总的安排核心内容是支解卢龙。被一分为三后,这个北方雄藩将会彻底失去与长安抗衡的实力。这不算是个创举。割据淄、青的李师道灭亡后,李纯就曾命大臣详细研究图籍后,按土地远迩、士马众寡和仓库虚实将平卢支解为实力相当的三个部分:以郓、曹、濮为一道;淄、青、齐、登、莱为一道;兗、海、沂、密为一道——分而治之。这块土地上,再没有出现过敢于对抗长安的强大藩镇。

监军使立刻说:听你吩咐。

红叶寺中,将多出一个法名大觉的白毫僧。

几个月前,张弘靖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鲜衣怒马,往幽州方向逶迤而来。与此同时,朱克融正沿着相反的方向去长安。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仿佛将就此成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是在这蓟门馆内历史性地相遇了。只不过,两个人的境遇正好被颠倒过来了。昔日落魄长安的朱克融志得意满,接过了本来属于张弘靖的位置。来自长安的骄子张弘靖却沦为他的阶下囚。

柳公绰回道:“臣只合决,不合奏。”

一切都是因为刘绲。这个传说中要取代自己的人必须立即召来审讯。刘总不失时机地向父亲推荐自己的心腹,代替刘绲留守幽州。

我相信,如果换作一位出身于河朔行伍间的节度使处于张弘靖当时的境地,他铁定会毫不犹豫地以很实际的姿态接受乱兵的忏悔,因为他深谙河北的特殊传统。可是,张弘靖不愿意宽恕。武力胁迫下的宽恕,伤害了一名有良好教养的士大夫内心所信奉的原则,还有外表必须维系的高贵。所以,我能理解张弘靖的沉默,尽管它是如此的不合时宜。面对激奋情绪构成的汹涌波涛,身陷囹圄的节度使以为这样可以维护他剩下的尊严。

祖父和伯祖父截然不同的遭遇,对朱克融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启示。他很快就把失落抛开。眼前的饥饿和寒冷,改变不了朱克融的雄心壮志,只能使他对长安和长安城里的人充满了愤懑。李白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也许就是对此时的朱克融最好的写照。走出长安城墙的门洞,我想象这个衣衫褴褛的幽州武士一定会面对东去的长路,还有长路尽头的一片长天,发出凌厉的长啸……

可在肩舆上的张弘靖眼里,幽州不过是一座边陲的荒城。

监军使大喜,连连道谢。等酒过三巡,张建封从容地说:我也有个请求。

河东与卢龙不过一山之隔,刘总早就听说张弘靖的名声。他很希望这位前宰相的儒雅气质,能对桀骜不驯的燕赵武人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个昔日的悍将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回了。当他脸色木然地穿行在衣冠楚楚的大小文官中间,心里明白:自己有多么另类。他们以为朱克融这样的武夫无知无识,愚钝如彘,感觉不到这一切。可他其实有着一颗非常敏感的心。在幽州,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来掩饰彼此的矛盾。一切的生存竞争都是血淋淋的方式展开。今天,你可能前呼后拥,威风八面,明天你就有可能因为一言不合,被乱刀分尸。生和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朱克融随时保持着对敌意的敏感。

当大军南下瀛州后,刘济却一病不起。他的次子刘总是瀛州刺史,自然要在父亲的病榻前尽孝。刘总早就不满足于在父兄手下担任一州的刺史。可多年来,无论他如何殷勤,刘济始终恪守着立嫡以长的教条,没有改弦更张的意思了。失望的刘总秘密地找来了自己的心腹……

刘绲要来了。谎言就要被戳穿了。可刘总并不害怕。他知道,图穷匕现的时候到了。从放出假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有条不紊地着手迎接这个最后时刻。当拥护刘绲的人被一一处决,召回刘绲的命令也发往幽州以后,刘总知道,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他不能让刘济在见到刘绲后恍然大悟。

那么谁应该上奏呢?

一个完全不同于元和中兴的时代即将到来了。最引人侧目的,就是朝廷的慌乱和卤莽。当这样一个朝廷试图积极地去推行什么的时候,缺陷一览无遗。

如果是在汴州或者太原,张弘靖一定不会如此放纵幕僚。可是,在幽州,一个胡风盛行的边城,他感到了难耐的寂寞。没有风雅的士绅或居乡的大僚来拜,与张弘靖诗歌酬酢;也没有飘然路过的名士才子聊聊长安风物、洛阳逸事,为他一解宦游中的苦闷。只有眼前这些幕僚可供清谈。说起来,张弘靖也算幽州旧姓的后裔。他的祖先张子吒仕隋,终老于河东郡丞任上,张氏一门才从幽州故乡迁入河东蒲州猗氏。到张弘靖,已经是第七代了。所以,史书称张弘靖籍隶河东。

一双几乎失去了生命光彩的双眸正带着疑惑盯着刘总——他的心猛地一紧:那个背对着父亲在酪浆里下了毒的人,那个把碗递给父亲的人,就是他自己呀!

主客之间,在蓟北楼下互换了位置,不过几个月时间。站在幽州台上怆然泪下的陈子昂已经不在,用五十九首古风来怀念燕昭王的岁月也一去不回了。如果烈烈风中还有什么韵律的话,那也是粗犷的胡人的歌。一切都不相同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种与古人、来者相隔绝的孤独感,依然横亘在空旷的天地之间。

<span>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span>

遁世前,刘总对幽州政局有一番通盘考虑。按照他的安排,卢龙节度使的辖地将被一分为三。

报应很快就到来了。

韦雍和他的同僚们已经被疯狂的乱兵给杀了。另一位判官张彻是位忠厚长者,在军中口碑不坏。乱兵们打算放了他。张彻回头说道:你们反叛朝廷,马上就会被族灭的!

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吧——朱克融象丧家犬一样,被漫不经心地撵回幽州。

离开政事堂,朱克融回到下处,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饥肠漉漉地穿过长安的街坊,悄悄向城外走去。这是他最后一次踯躅于长安街头了。在跨出春明门的刹那,朱克融的心中会有一丝遗憾闪过。“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长安是世间最美丽的地方。可朱克融更清楚,这美丽的城,并不属于他。在长安的绿槐香陌中,他慢慢地滋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

相同的梦境已经做过几十上百次了。一段铅灰的梦魇死死地压住了睡梦中的刘总,即使是在睡眠中徒劳地挣扎时他也能清楚地体验到这噩梦让人窒息的重量。可是,只要一阖上眼,他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死神飞舞的中午。没有一次刘总不是在凄厉的嚎声中翻身,从梦中的恐怖里坠回到自己永远睡不暖的卧榻上。惊魂未定的他跌坐在永不熄灭的烛光中。可飘摇的火焰也不能带给他哪怕一丁点生气。一尾寒冷小蛇吞吐着暗褐色的信子沿他的脊线无声无息地游走,从背脊上密密排列着的冰晶般的汗珠中间蜿蜒而过,最后在他的心房里盘曲成教人心悸的一圈——父亲,还有被他用椴木大棍活活杖杀的兄长在死后残忍地报复了他:飘忽无定的鬼魂血淋淋地出没在刘总阖眼后的梦里和睁眼后的夜里,没完没了。

安史之乱结束时,薛嵩、田承嗣等几个安史旧将瓜分了河朔。幽州属于李怀仙的地盘。朱滔和他的兄长朱泚都是李怀仙麾下的偏裨将领。他们联合朱希彩谋杀了李怀仙。朝廷派了前宰相王缙来接替朱希彩。可事实证明,幽州根本容不下一个长安来的官僚。三个月后,朱希彩撵走了王缙。他也没有在这个位置上呆很久。朱泚取代了他成为新的卢龙节度使。他派兄弟朱滔将兵三千奔赴长安,参与京西的防秋。

按照唐人姚汝能在《安禄山事迹》中的记载,安史之乱中叛贼们“以范阳(幽州)为燕京,……置田华等门,署衙门楼为听政楼,节度厅为紫微殿”。所以,幽州是胡化河北的缩影、分离势力的核心、叛乱的策源地,是长安之外的第一城。

不了解河朔的胡化,就不能真正理解这方水土。可张弘靖和他身后的长安,恰恰缺乏足够的理解能力。

从此,兄弟两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幽州的朱滔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和王武俊、田悦一起僭位为王,称孤道寡,成了河北三镇的盟主。天上的云气都为风光无限的朱滔变幻了形状。名将马燧恨恨地说,白云无知,竟敢为叛贼制造祥瑞。朱泚却象失水的蛟龙,困在长安的浅滩里。朝廷给了他官爵,但不给他实权。在长安,他没有部属、地盘,也没有亲族和政治伙伴。这就决定了朱泚只能失意于庙堂。他后来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长安的叛乱,最后又可耻地死于叛乱。

回到幽州后,狡猾的朱滔却连哄带骗,力劝兄长朱泚也去领略一下天子脚下的帝乡风物。朱泚被兄弟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兴致勃勃西入长安。等他前脚一走,朱滔立刻找了个借口,杀掉二十余名大将,剪除了兄长的羽翼。心知中计的朱泚人在长安,鞭长莫及,只好默认了这个事实。对他来说,回幽州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充当兄弟的傀儡。有鉴于此,朱泚只好留在长安。

整个经过只归结为很俗套但很贴切的四个字:纵虎归山。

和朱克融一样,履新的张弘靖也来到了一个他不熟悉,并且也不能适应的幽州——朱克融的伯祖父和祖父杀死李怀仙后,朝廷指派曾担任过宰相的王缙接任卢龙节度使。他出身阀阅,是名满天下的太原王氏子弟,诗人王维的兄弟。可王缙还是很快就被排挤出去了。除了王缙短短的三个月,就只有张弘靖不出身于幽州,而成为它的首脑——这是近一百年来第一例,也是二百年中唯一的一例。

在幽州人充满惊讶的目光中,张弘靖高坐在肩舆上,进入了幽州城。

这是一座南北九里、东西七里、拥有十个城门的雄伟城邑,象雄踞燕山南麓的猛虎,向天张开巨口,吞吐着八面来风。隋炀帝开凿的永济渠和始于榆林的三千里御道在此交汇,形成了以幽州为中枢、辐射四方的通道。作为胡马南下路径的东缘,幽州“前临滹沱后易水,崇山沃野亘千里”,有着无可比拟的独特地位。开元年间,朝廷在自己漫长的疆界上设了十大节度使。十镇精兵不过四十九万人。驻幽州的范阳节度使(后改称卢龙节度使)就领有九万一千四百人之多,为诸镇之冠。杂胡和突厥的混血儿安禄山以此为巢穴,挥戈南指,想一举颠覆长安的王朝。

契丹阉人李猪儿砍杀了这个不世出的枭雄。在这个案件中,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扮演了幕后主谋,和李宥在元和宫变里的角色一模一样。

以幽州为例,安史乱后的第一位节度使李怀仙死在了朱希彩、朱泚兄弟的手上。唐代宗(李豫)想让宰相王缙来当节度使,以朱希彩为副节度。但王缙在三个月中熟悉了幽州这种权力潜规则,明智地把节度使的位置让给了朱希彩,自己犒劳了一下军队就回长安去了。骜恣不轨的朱希彩忘了自己的权力基础是下属的拥戴,骄横不法,让幽州人不堪忍受,不久就被属下杀掉。人们共推朱泚为留后。后来朱滔取而代之。等朱滔病死后,军中推刘怦为节度使。因为他代理节度府事时,深得军心。刘怦只在任上三个月就病故。他的儿子刘济在众人的拥戴下接任节度使——

可张弘靖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谁没有年少轻狂过呢?上了年纪的节度使用慈爱的目光看着韦雍,就象看着自己淘气胡闹的子侄一样。

有一日,张弘靖偶然路过安禄山的坟冢,很惊讶地看到安禄山的坟冢依然完好。在一个被灌输满君臣礼教和大唐律例的脑袋里,叛臣贼子不是早就应该被掘墓鞭尸、挫骨扬灰了么?可几十年后的今天,安禄山居然在幽州的缭绕香烟中,安享受着人间的血食供奉。望着对安禄山的墓碑鼎礼膜拜的人群,张弘靖一脸惘然。

当肩舆从围观人群中闪出的路径缓缓通过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无数注视的目光中包含着让人不安的光芒。惊奇?敌视?对,都对,但又不完全对。长安、太原、汴州,乃至河北以外其他地方的人没有如此锐利的目光。他们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父母官。那是儒家礼仪所不提倡,也是朝廷法度所不允许的。如果是在长安,弹压地方的京兆尹早就用长鞭驱散拥有这种目光的围观者了。更让张弘靖如坐针毡的,是放肆的目光里蕴涵着对法定权威和等级的轻蔑。

面对着铁马朔风的燕山关塞,张弘靖却在“遥想长安此时节,朱门深巷百花开”。他由衷地怀念起“冠盖满京华”的长安风景,还有绿鬓年少金钗客。人在他乡的憔悴感如烟如雾,缭绕心间,久久难以排遣。这使张弘靖一直没有办法象在汴州和太原那样,很快进入状态。巡视军营、接待将领和其他繁琐政务,他都让幕僚出面,自己十天左右才在节度厅露一露面。十日一次的升座理事,也是草草了事,更象一个不得不敷衍的仪式。这样,张弘靖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和那些粗鲁不文的将领们接触。更多的时候,他宁愿将自己独自锁在府邸中,翻翻书,写写字。

此时,刘绲一行刚刚赶到涿州。他没有来得及看到父亲,就陷入了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刘绲被告之,父亲不愿意听他的任何解释。错愕之际,两个凶神恶煞般的行刑者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看着椴木大棍,不知内情的刘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张弘靖的祖父张嘉贞是书画收藏家,自己的大字“不因师法,而天姿雄劲”。父亲张延赏也雅善书画,人称“妙合钟(钟繇)张(张怀瓘),墨迹高古”。张弘靖自己“书体三变,为时所称”。只有在这方小小空间里,张弘靖才能从四壁悬挂的名家笔墨和满架轴帙中,寻找的一点久违的风雅气息——

大军夜间宿营的时候,要提防敌军偷袭。将士们在睡梦中神经也绷得紧紧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敌友不分。一有风吹草动,往往三军皆惊。不明就里的将士会误以为有敌情,在黑暗中自相踩踏,甚至挥刃乱砍,自相残杀。这就是所谓“夜惊”,也称“营啸”。所以,军中最重视夜间安宁,不允许任何人发出异常声响。当年,田承嗣就是因为营地肃整宁静,如无一人,赢得冒雪巡军的安禄山赞赏的。《通典·兵典》里还记载有一条严厉的军纪:“军夜惊,吏士坚坐阵,将持兵,无欢哗动摇,有起离阵者斩。”

幽州人对张弘靖的表现感到惊讶。

历史就是那么耐人寻味。它让一个幽州人流落长安,又让一个长安人跻身幽州,结果两座城都没有接纳异乡人。排异反应有力地证明,帝国已经分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机体,各有各的文明。人们或许更多地将兵变归咎于张弘靖不知变通、韦雍等人的轻浮无行。其实,从根本上说,问题出在他们不了解这方水土,不能体察到河北与内地有多么大的不同,放任自己的价值观和当地固有的传统激烈撞击。韦雍是如此,张弘靖也是,只不过表现不同罢了。

当两根椴木刑杖取来时,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看来,韦雍要对肇事者当街施行杖刑。

这也是一种“民主”,用刀和枪,而不是用纸条来投票的另类民主。

今天,当朱克融不抱多少希望地推开政事堂的门扉时,却发现情形和往日有所不同。宰相们语气冷淡地通知倍受冷淡的将军:你可以回幽州去了。

作为薛嵩之子,薛平对朝廷很忠诚,又与河朔素有渊源。由他来管领平、蓟、妫、澶诸州,可以说是人地相宜。在刘总的谋划中,他的妻党京兆尹卢士玫可以出任瀛、莫二州观察使。至于幽州本部,刘总向天子推荐了河东节度使张弘靖。

不管放浪的韦雍和文雅的张弘靖个性差别有多大,他们都来自长安,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的话题,在鄙夷幽州人物风土这点上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内敛些,另一个却不知掩饰。每当韦雍带着案牍来到张弘靖面前,用略带京师口音的腔调,向他娓娓叙说政事,恍惚间,张弘靖又回到了长安宅院的小厅。他舒适地倚在那里,和三五士子一起坐而论道。眼前的幽州,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谈起的遥远话题……张弘靖简直不敢想象,离开了韦雍他们,自己将如何饮尽那份孤独。

张建封心知,人家不肯放过这个狂生,要追究昨晚营啸的责任。他略一沉吟,慷慨地说:我遵守约定,满足你的要求。

几天后,人们在定州发现了刘总,不,是僧人大觉的尸体。

这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假消息。但病中的刘济昏昏沉沉,想起不久前谭忠的那一席话。看来,几个月来斩首数千级、攻城拔寨的表现没有赢得天子的信赖。在收拾了西川刘闢、夏绥杨惠琳和浙西李锜后,李纯难道要对自己下手了?事情来得那样快、那样突然。刘济方寸大乱,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儿子的阴谋。

“在街中,本街使金吾将军奏;若在坊内,则左、右巡使奏。”事已至此,就连天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燕南春草伤心色,蓟北黄云满眼愁”,我们带着这样的沉重心情,伫立在蓟北楼头。日甚一日的紧张、凶险和尴尬杂糅在一起,取代了过去十多年中饱满情绪。我们蓦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不仅已经远离了杜黄裳、武元衡和裴垍,连李绛、裴度也开始淡出时代的核心圈子。许多伟岸的历史形象在元和宫变中扭曲,在长庆贡举案中弄得污渍斑驳,现在都一齐渐渐地暗淡、坍塌了……

监军使一楞,知道被绕进去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座诸将,都被逗乐了。在笑声中,崔膺总算拣回了性命。可见,夜间喧哗,是犯了军中大忌的。

那是一张多么憔悴的脸呀,满是病容。

听说刘济、刘绲父子暴毙后,长安命刘总继任节度使。

前卢龙节度使朱滔的儿子朱洄卧病在床已有多日了。当乱兵推举出来的首领闯进他的寝室,这位老将大惊失色,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之祸。听乱兵说出来意后,朱洄说:我年老多病,已经无意接掌卢龙了。不过,他向乱兵们推荐了自己的儿子。乱兵们心想,只要是朱家后裔,就还有些号召力,纷纷表示赞同。这时候,从低垂的帘幕后,转出朱洄之子——

从刘总的内心上讲,也很希望朝廷能对朱克融等人以礼相待。安史之乱后,河北与长安形同敌国,非常隔膜。也许,朱克融入朝给了双方一个和解的机会。华丽的朱衣、紫衣,将掩盖过去几十年战场厮杀给双方带来的血腥记忆。长安可以用高官厚禄,笼络来自河北的英雄们,拉近长安与河北的心理距离,重新培养河北对长安的认同感。

几十年前,朱克融的祖父朱滔就明白这一点。

一扇紧闭的门,将张弘靖和幽州隔离在两个世界。

张弘靖不能理解这种糅合了复杂种族、文化、宗教和政治内涵的现象。他生于上元元年。这一年,安禄山已经被弑三年了;连弑父的安庆绪也在上一年死于非命。从张弘靖懂事的时候起,安禄山就一直是凶残、肮脏和猥亵的恶魔形象。为了抹去那段黑色记忆,长安象一个被过度刺激的精神症患者,对每一点安禄山的痕迹都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清除着勾起恐怖回忆的每一点细节。在这种氛围里长大的张弘靖,对安禄山极端厌恶和排斥。也许他容忍了幽州人的粗鲁、无礼和无知,可他不能原谅前几任节度使如此荒唐的“疏忽”,更不能容忍河北人对一个反贼的顶礼膜拜。

压抑数月的怒火熊熊燃烧,借着这点小事蔓延开来。无数士卒从四面八方涌向节度使牙门。牙门里还有张弘靖的上百牙兵。可面对汹涌的人潮,还有一张张拉开的强弓、出鞘的战刀。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束手就擒。在几个士兵的挟持下,面无人色的张弘靖被带出了牙门,关押到蓟门馆。

在河北人眼中,渎神的张弘靖注定要遭到报应的。

幽州的将士们越来越少看见他们的节度使了。张弘靖的隐退,把年轻的属官和幕僚推到了前台。在这些替张弘靖行使权力的人眼中,幽州人冥顽不化,蠢如鹿豕。他们经常任意刑罚兵卒,剥夺朝廷给他们的赏赐,甚至于动辄称他们为“蛮虏”。有一回,韦雍还语带讥讽地对士卒们说:“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两石弓,不若识一丁字!”

不曾想,斥候带回幽州的消息验证了潭忠所言不虚:在与卢龙接壤的边境上,成德根本没有设防。长安的诏书也在后一日送到了幽州,命刘济“专护北疆”,不必南下。

椴木刑杖上下翻飞,很快就把受刑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刑杖打在肉体上发出的“扑扑”闷响,在幽州人心间回荡。

人群沸腾了。他们以为真神降临在幽州的红尘,为他们带来了吉祥。神鼓“卜砰”响起,巫女们和着激昂的胡乐翩翩起舞,暮色里到处扭曲着疯狂的人影。

在阿史德氏临盆的那一天,神秘的天光照亮了柳城的穹庐。在山林、在草泽,在天高地迥的塞外,所有的禽和兽在那一刻仰天嘶鸣。诡异的天光和鸟兽的鸣声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异常的征兆惊动了当时坐镇幽州的范阳节度使张仁愿。他所派出的飞骑风一般地穿过幽州城门,驰向草原深处,去寻找那个不同寻常的婴儿。他们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阿史德氏的庐帐,可是母子两已经杳无踪迹。女觋机警地把婴儿藏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个神赐的奇迹,阿史德氏给了婴儿最初的名字“轧荦山”。直到她改嫁突厥将军安延偃,孩子才改名为安禄山。这个名字,后来被刻进了唐朝的衰亡史。

……又一次来到这里了。

然而,在这个紧要关口,张弘靖沉默了。

数年前,有个狂生叫崔膺,是大将张建封的座上宾。一日深夜,他兴之所致,竟然在大营里长啸当歌。三军夜惊。如果不是张建封知道事态严重,赶紧将他藏入自己的大帐中,愤怒的士卒会把他生吞活剥了。在第二天的筵席上,余怒未消的监军宦官突然对张建封说:我与你要无条件地互相满足对方一个请求。张建封点头同意。监军使说:我有个请求,把崔膺交给我。

刘总选择薛平来管领平、蓟、妫、澶诸州。他是“将军三箭定天山”的传奇大将薛仁贵的曾孙。祖父薛讷也是威镇西陲的名将。薛平是真正的将门之后。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很深厚的河朔背景。他的父亲薛嵩就是中主人公的历史原型。

阴谋!这是阴谋!

底层的小人物如此,更遑论坐拥重兵的兵马使和先锋使了。当赳赳武夫列队来参拜新节度使的时候,张弘靖看到的是粗疏的举止,听到的是嘈杂的人声,而感觉到的是沮丧。粗糙的手掌和粗砺的面庞构成了他对幽州人的印象。所有人,都和长安那些儒雅才子、望族苗裔多么的不同呀!

残忍地杀死了几名阻挡他离去的将士后,刘总只身单骑,从我们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把一长串沉重的马蹄声抛在夜色里。

可是,张弘靖错了。幽州人对安禄山的迷信没有因为坟墓的毁坏而破除。他们保持了缄默。抗议是没有用的,幽州人清楚天下人是如何评价安禄山的。可这消灭不了他们心中的神。冰冷的眼光看着张弘靖的铁铲翻起陈年的泥土。眼光里的敌意如四阖的暝烟,越来越浓……暮尘渐起,张弘靖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很多年后,安禄山已经坐上张仁愿曾坐过的位置。女觋母亲设计的那个诞生场景光怪陆离,他从中汲取了不少灵感。多年来,安禄山从没有忘记把自己装扮成无所不能的祆教之神。当唐玄宗(李隆基)搂着“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沉醉在骊山的缓歌慢舞中,幽州的巫师们却在苍茫的暮色中敲起手中的鼓,和着异国风情的音乐载歌载舞,迎接驮着百万数的异方珍的胡商驼队。诡秘的异域音乐中,安禄山换上华丽的胡服,高高地坐在重床上。百名精心挑选出来的胡人随侍在他的左右。在安禄山面前,陈列着祭祀神明用的牲牢。缭绕的香烟和香烟中闪烁的宝光宝气将他烘托得恍若神人。

在不知不觉中,张弘靖给了韦雍们太多的宽容。

年轻时的薛嵩“气豪迈,不肯事产利,以膂力骑射自将”,投奔到安禄山帐下。在叛军中,他与田承嗣、张忠志等河北豪杰齐名,是一员声名赫赫的猛将。和民间演义的薛刚不同,薛嵩没有成为最后的胜者。随着安禄山、史思明相继死亡,失去核心的叛军分崩离析、日暮途穷,薛嵩只好归降朝廷。不过,反正后的薛嵩一洗旧时面目,“谨奉职,颇有治名”,和骄横跋扈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大不相同。唐人的传奇就是讲述他和田承嗣抗衡的故事:当时,领袖河朔的田承嗣一直想吞并薛嵩的领地。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薛嵩的侍儿红线女潜入魏州,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田承嗣卧房里的一个金盒。得到金盒后,薛嵩修了一封函件,把盒子附在书信上还给了田承嗣。狡猾的田承嗣当然读得懂薛嵩的潜台词:这次我的人能入你卧室取走金盒,也能在下次取你首级。田承嗣只好暂时打消了向西觊觎的野心。

以后的情形就瞢然无所记了。只有袍襟上的血渍,仿佛一簇一簇猩红的榴花,开在没有疆界的魆黑里。

可是,人们高昂的兴致突然象被寒流冻住了。

张弘靖最倚重的判官是韦雍。史书上没有记载他履历。不过,久经宦海的张弘靖能青睐这位“年少轻薄之士”,辟为判官,说明他多半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张弘靖的幕府多为世家子弟。名满天下的李德裕就曾是他的幕僚。韦姓以长安城南的一支为贵,“雍”又是关中的古称。我猜测,韦雍很有可能出身高贵的“京兆韦氏”。

脸色苍白的韦雍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东倒西歪的前导卫军,他忍不住恼羞成怒,厉声呵斥手下,捉拿眼前这个敢于冲撞他的大胆狂徒。紫骝上的骑手是幽州军中的士卒。他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声不吭,任由韦雍的亲兵拽下马来,捆绑结实,摁倒在尘土里。旁观者心中惋惜,可也没说什么。毕竟,冲撞判官,罪有应得。

大觉的死讯传到长安的时候,朱克融正又一次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中书门下政事堂的台阶。

刘总如此真切地看见父亲于思满面,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刻在了干瘪的面庞上。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近距离地端详过父亲了。可他熟悉这些皱纹,就如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纹。相传父亲出生时,黑雾满室。接生的稳婆、婢女突然看到一尾巨蛇,蟠曲在勃勃黑气中,嘶嘶地吐着鬼火般的蛇信。在一片尖利的惊叫声中,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那就是刘济。这个长蛇转世的英雄曾经英气勃勃、威镇幽燕,如今却被病魔和心事折磨得气息恹然。

惊讶的刘济将潭忠从狱中放了出来,想问个明白。谭忠告诉他,这是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在挑拨离间。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上书朝廷,声称卢龙和成德互相勾结。天子误信谗言,不让卢龙出兵。这样,王承宗就避免陷入卢龙军和朝廷大军南北夹击的窘境。狡猾的卢从史讨好了王承宗,又给天子忠诚的印象。刘济却落得两面为难——天子和天下人都以为他与王承宗勾结;可王承宗却只领卢从史的情。

可是,现在,他,朱克融,却必须小心翼翼地对趾高气扬的长安官僚们卑躬屈膝,陪着笑脸,希望他们能给自己一个差事。被派来长安的前夕,刘总绘声绘色地向朱克融描述过长安的无限繁华。现在,朱克融也不得不承认,长安有着幽州不能比拟的嵯峨宫阙、壮丽城郭。可他不过是一个流落其中的异乡人。杜甫回忆起他的京华生活时写道:

突厥人以阿史那和阿史德两姓为贵。有的学者认为,阿史那掌政权;而阿史德掌神权,是他们的巫师。一汗一巫,两个家族“构成了突厥游牧贵族权力基础的两大支柱”。相传,安禄山的母亲就是一个以卜为业的阿史德氏女觋。商人相信,简狄吞玄鸟之卵,生下他们的祖先契;周人相信,姜嫄踩了巨人的脚印而怀孕,才有了他们的祖先稷。河北人则相信,这个女觋在多年前的某个暗夜里,向突厥人的斗战之神轧荦山虔诚祈祷后,神奇地怀孕了。河北人心目中的安禄山就是他们的契和稷,和伯利恒的耶酥一样,来自神的恩赐,是神的力量在人间的化身。

在长安的时候,张弘靖表现出他父亲所不能及的清简、达练。就象那些老臣预言的那样,他很快继父、祖后,成为宰相。这就是诗人所赞颂的“传封三世尽河东,家占中条第一峰”。河东张家因此得名“三相张家”。张弘靖的母亲苗氏是太师苗晋卿之女。在《唐国史补》中,李肇中称苗氏“近代衣冠妇人之贵,无如此者”。就因为她的父亲、公公、丈夫和儿子先后成为宰相。更让人叹服的,是她不顾丈夫张延赏的反对,挑选当时还只是一介贫贱秀才的韦皋为婿。这个睿智的选择使她发达的关系网络更加庞大。后来的韦皋封南康郡王、太尉,威镇西南二十余年。据说,此后名门高第都不敢轻视自己贫贱的女婿。

多事之年开启了后元和时期的序幕。

检讨朝廷在卢龙的所作所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宰相们没有利用起刘总弃官为僧带来的良机。这种机会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大臣们在长庆初年犯了重大错误,并且是一误再误。这使我们认识到,这是一个甚至缺乏消极应对能力的朝廷。以过去的标准来衡量显得非常简单的操作,现在却变得紊乱、复杂。本来开始认可朝廷权威、能力的藩镇灵敏地体察到这种变化。臣服,还是对抗?立刻重新成为一个问题。面临抉择的河朔三镇变得迷顿、暴燥。

无数的信徒们匍匐在安禄山的脚下,向上天祈求福气……当他们抬起卑微的头颅的时候,恍惚看见在缭绕的香烟中现出了一个高大的形象,那是安禄山,也是象征光明的祆神。

这个生在长安的人不懂得,被长安定性为叛贼的安禄山,在河北人心中的形象迥然不同。对河北以外的地方来说,安禄山是一张凶神恶煞似的面孔、一个被千万人唾弃的名字和一段不堪回首的灾难岁月。可在河北,特别是幽州,安禄山是传奇、是神话,甚至是神。如果张弘靖能心平气和地向幽州的野老乡人探听一下,就会听到关于这个叛贼的种种神奇传说。

所以,节度使们必须与手下打成一片。与胡人一样,幽州人认同相对朴素的生活方式,不会刻意通过衣着、车马这些生活细节来强调等级。他们已经习惯了和他们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汗臭和膻气的节度使,一个在沙场上揎袖而起、舞枪弄棒的节度使,一个从外表上看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的节度使。

杀红了眼的乱兵顿时骚动起来。几个人一拥而上,乱刀如雨,将张彻也当场杀死了。

那一夜,阴霾漫空,没有星,也没有月。幽州大营里,呼噪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当天晚上,军营中传来的声音:卢龙兵变了。

长安也有宵禁。六街传鼓,通衢大道上就不再有人影。不过,里坊之中,不禁行人。特别是“花径逶迤柳巷深”的平康坊里多少美人艳帜高张,惹来人影如梭、灯火如昼。张弘靖的幕僚习惯于长安“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的奢靡夜生活,根本没有将幽州的宵禁规矩放在心上。每到夜幕降临,他们金樽新开,玉人在抱,纵情享受北地胭脂的别样风情。灯前舞,醉后歌,纸醉金迷的筵席一直到深夜时分才散去。长安的少年郎们带着七、八分酒意,摇摇晃晃地跨上金辔玉鞭的骏马,呼朋引伴,大呼小叫地穿过幽州的大街,招摇回府。道路两边,忍气吞声的幽州将士们不得不举着火把,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为他们照亮归路。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的变兵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鲁莽。次日早晨,乱兵们纷纷来到蓟门馆,求见张弘靖,想乞求他的宽恕。他们愿意洗心革面,仍然尊张弘靖为帅。在这些粗鲁的武夫看来,昨夜的骚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从安史之乱起,河朔就习惯于哗变。以下犯上也是一种河北旧事——它是大一统帝国的固有政治秩序以外的一个特例,是使这一区域区别于其他州郡的特殊传统。

元和五年,李纯(唐宪宗)第一次讨伐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周边诸镇接到长安的诏书后纷纷起兵。卢龙镇毗邻成德。知道长安征伐成德的消息后,刘济立刻召来帐下诸将,商讨南征成德。不曾想,裨将潭忠当场断言,天子决不会征召卢龙军,成德也不会防范卢龙南下。听了这席话,刘济当场骂出声来: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我勾结王承宗,反叛朝廷!

在河朔,权力是与武力,而不是程序联系在一起的。在大漠中,强悍是权力的唯一依据。多年以来,河北三镇的节度使是由军中拥立和废黜的,朝廷对人事更替没有多少发言权。

但是张弘靖错了。他错过了挽救时局的最后时机。

不可知且不可抗拒的力量引领着卢龙节度使刘总,在邈远而陌生的空间中蹀躞前行,一直走进多年前一个静谧的中午。

说时迟,那时快,紫骝上的骑手缰绳一紧。刹那间,整匹马人立起来。在一声嘶溜溜的长嘶中,后蹄完美地人立,前蹄划出完美的圆弧,完美的骑手和胯下的骏马如同舞者亮相。停顿片刻后,高高扬起的前蹄才猛地砸在地上。人与马,如同一体,岳峙渊停般一动不动。惊骇后是几秒的沉寂,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幽州人最佩服旁观控马娴熟的英雄。他们完全被骑手的精湛表演所折服。

半个时辰后,蓟门馆的门猛地被踹开了。

我想象,自己站在幽州的城墙上,倚着雉堞,看枭鸟在燕山南麓冰冷的空气中上下飞舞。我所叙述的那几个春天,那些披羽或不披羽的枭鸟自始至终在一片灰拓拓的时代背景下飞来飞去。李宥(唐穆宗)本人就是一只反噬父亲的枭獍!在元和宫变中,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也为自己开启了一扇地狱之门。不仅仅是李宥,整个王朝都将从此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朦胧中,刘总看见有一个人背对着卧榻,偷偷将一小撮粉末掺进一只碗里。白色的粉末很快就消融在白色的酪浆中,看不见了。那人战战兢兢地转过了身子,走到榻前,把碗递给了父亲刘济。满脸病容的刘济有气无力地斜倚在榻上,象半截枯木,毫无生意地横在那里。他想伸手去接那只碗。可是,那双递来的手实在是抖得厉害,好几滴酪浆都溅到自己的手心里了。刘济惊讶地抬起了头,但没有说什么。

等张弘靖结束幽禁生活后,悄悄走过蓟北楼下,蹒跚地踏上南谪的路途。看着失意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副楹联的上句:

路是有坑有坎的,适合骏马扬蹄,而不适合装饰精美的香车;房舍是简朴的,叛乱时曾僭号紫微殿的节度厅也无法和长安,甚至是太原那些奢华宫室衙门相比。唯一值得一观的,就是雄伟的蓟北楼。比起长安的春明门和延夏门,幽州的高楼骨架固然大气,却如此粗糙。

在刘总的安排下,第二天又有新的消息传到父亲耳中。这一次,人们告诉刘济,赏赐给刘绲的旌节已经送到了太原,很快就要越太行山进入河北了。象征着节度使权威的旌节,将在法理上把权力赋予刘济的长子。临阵易帅的消息接二连三,全军上下惊骇万分。刘济气疯了。他疑心是留守幽州的刘绲趁他出兵在外,与朝廷合谋,要篡夺他的位置。

他就是从长安失意归来的朱克融!

可是,幽州人、九姓胡人永远不会忘记,安禄山给了他们征服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个大腹便便的枭雄只是回到了天上,在飘荡着死者弯曲身影的天穹中继续当祆神。田承嗣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尊安禄山、史思明父子为“四圣”,立祠拜祭,公然为旧主扬幡招魂。直到今天,安禄山依然让河北,特别是幽州的无数士卒、庶民肃然起敬。他神魔一体,就是“轧荦山”——战无不胜的斗战神。

<span>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span>

生长于长安的韦雍对这段故事当然耳熟能详了。他根本没有觉得杖责一个冲撞他前导卫军的士卒有什么不妥。可年轻的判官不知道,杖刑在长安很常见,可河北人却非常厌恶它。闻讯赶来的几个偏稗将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公推一个老成的人去见韦雍,恳请年轻的判官换一种刑罚,来处置闯祸的骑士。没想到,好言好语却换来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叱责。韦雍哪里会把什么幽州的风俗放在眼里,固执地要按自己的意思行刑。

尽管有了上面的布置,在幽州生活了多年的经验还是告诉刘总,桀骜不逊的卢龙绝不可能轻易地对朝廷俯首帖耳。从天宝年间以来,它已经习惯了自行其事。在三分卢龙、选择适当人选分领三地以外,刘总还把都知兵马使朱克融这样跋扈的将领送往长安。这是他安排下的另一着棋:将骄兵和悍将隔离开来,消弭隐患于无形。假如那些强悍的士兵有意掀起波澜的话,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充当他们的首领。

可接替李纯的李宥,还有他的大臣们,无法领悟刘总的良苦用心。他们认为,如法炮制,三分卢龙,是对接任节度使的张弘靖不信任。长安的君臣们决心让令人尊重的张弘靖拥有相对完整的幽州。所以,瀛、莫二州分割出来,交给卢士玫;剩下七个州都归张弘靖。刘总的布置是完全落空了。

在张弘靖被囚禁后,瀛州很快发生军乱。士卒逮捕了卢士玫和他的僚佐,押送幽州,也拘禁在客馆。

作为边陲重镇,入夜后的幽州就如军营般寂静,避免屯守城中的兵马夜惊。

秋高马肥的时候,胡人常常侵犯边疆,掠夺玉帛女子和即将收割的庄稼。因此,每当金风一起,朝廷就要征发诸军,打击入寇的胡骑——这就是“防秋”。安史乱后的百年里,吐蕃切断了沟通长安和安西的河西走廊。正如诗中所说:“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唐朝不得不在离长安咫尺之遥的凤翔防秋,阻止吐蕃人长驱直入,烧杀掳掠。河北藩镇在表面上臣服长安,却从未参加过防秋。幽州这回破天荒地派出三千人马,让唐代宗(李豫)心中暗喜,特地召见了朱滔。可是,朱滔深知,自己的天地不在长安。对一个出身河北的将领来说,在重视门第阀阅和进士出身的长安很难有什么作为。朱滔不想把前途寄托在天子一时的好感上。防秋结束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长安。

没想到,张建封的请求是:把崔膺还给我。

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 第十五章 读《鬼谷子》的阿布思人——成德复叛

长庆元年二月,宰相萧俛、段文昌共同向天子李宥(唐穆宗)进献所谓太平之策。他们“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也就说,长安要天下藩镇以每年百分之八的速度削减兵员,最终达到削弱藩镇的目的。

孤立地看,长庆销兵没有什么不妥的。

在万马奔腾的元和时代,割据一方的英雄们纷纷跪倒在长安的铁马长槊前。可是,在铮铮的马蹄声中,长安库藏的无数金银钱帛也流水般地消耗掉了。府藏告罄的长安必须以一种不动声色、不费钱粮的方法,逐渐将自己从军费开支剧增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这时候,朝廷要挟屡战屡胜的雷霆之威,推出一个政治方案,从根本上削弱大大小小的藩镇。

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太平之策断送了过去十五年的全部努力。

长庆销兵是被当成孤立的一项举措来推行的。被强制遣散的兵卒何去何从?不谙桑稼的武士如何生活?长安有多少把握协调从节度使、兵马使到士卒的抵触情绪?谁来震慑气焰嚣张的牙军……问题千头万绪,绾成一个又一个死结。缺的又恰恰是双梳理的手。也许,李宥君臣懵懵懂懂,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么棘手。

《旧唐书》的评论很有意思:“李宥本纪”批评萧俛等“不顾远图”,而“萧俛传”则认为“帝既荒纵,不能深料”是坏事的关键——仿佛传主相互推诿什么似的。

应该说,两种说法都无大谬。天子和大臣一样见识浅薄,在政治上都非常的孱弱和幼稚。他们都书生气十足地满足于论证一个方案的抽象合理性,完全没有考虑到操作性问题。被强行遣散的军卒没有如他们所想当然的那样解甲归田,却转身遁入莽莽山林,落草为寇。刀头舔血的生活才是他们所熟悉和迷恋的。朝廷不能为他们提供的生活,江湖可以。

江湖是朝廷天然的对立面,也是天然的补充。

数以十万计还没有被裁撤的河朔军卒心里也是明一半、晦一半。专横的长庆销兵在他们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这些健儿视军旅为寄身之处、发达之所。可被裁撤的命运不知道何时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习惯了一刀一枪博取衣食和功名的武人忽然发现,自己对长安臣服恭顺,没有换来任何好处,反而被无情地推到了前途未卜的境地。

他们不安,他们躁动了。叛乱还没有发生,掌握着河朔命运的将士们就已经和长安离心离德——长庆销兵成了彻头彻尾的败笔。

早在元和十四年,横海节度使乌重胤就曾上奏朝廷。他认为:河朔藩镇割据六十余年,是因为他们剥夺了属下各州、县中属于刺史和县令的权力。如果各州刺史的权力能得到尊重,长安无须害怕英雄转世、魔头重生。即使出现像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奸雄,他们也无法只靠一个州,悍然叛乱。所以,乌重胤将自己管辖下的德、棣、景三州军权归还刺史。由于乌重胤处置适宜,在河北藩镇中,只有横海最为安静。

乌重胤的作法,已经为削藩提出了一个不坏的思路,那就是以西汉削藩为榜样,循序渐进,藩镇分兵于诸州,诸州分兵于各县。这样,任你何等了得的英雄,都无法凭借一州一县之力,对抗十万神策军。长安天子将再一次“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有了这种居重驭轻,鸟瞰天下的姿态,长安的意志将是难以违背的。李纯(唐宪宗)曾下诏,推行乌重胤的作法。可惜,元和宫变已经迫在眉睫。当十五年春过去,李纯的“分兵之策”也很快被李宥的“销兵之策”取代。

说到底,无论“分兵之策”抑或“销兵之策”,都还只是第一步。无论从经济基础、权力结构,还是文化心态上看,河北三镇都已经胡化了。长安不仅要将权力之手重新伸入河朔,更要弥合一个胡化的河北与天下之间的裂痕,重建一元化社会。元和年间大开大阖的征战不过是个序曲。更艰难的后续步骤,李纯还没有来得及着手。可李宥和他的宰相们误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扫尾。因此,他们倾向于将事情简单化——

这是一系列错误中最根本的一个。因此,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河北传来了又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死了。

一时间,长安的君臣又喜又忧,喜忧参半。在与长安龙争虎斗了近十年后,王承宗不得不在几年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可这个人始终还是长安的心腹之患。现在,死神带走了李宥的隐忧。年轻帝王的欢喜开出花来:该派一位让人信赖的人物去接掌成德了。可王承宗手下的骄兵悍将会接受他指派的节度使么?镇州的动态让长安的君臣暗暗忧心。

“薤送哀声事已空”,昔日骄横无比的王承宗正静静躺在棺木里。棺木之外,表明平静的镇州暗流汹涌。知道内幕的将军们没有公开举丧,小心翼翼地隐瞒了节度使病故的消息,聚集在王承宗灵前,商量这个藩镇的未来。内心深处,他们希望维持河北节度使世袭的惯例。可王承宗的两个儿子已经被送到长安去当人质了。这时候,他们想到了王承宗的幼弟王承元。

当二十岁的王承元被将领们簇拥到节度厅中,望着身前黑鸦鸦的人群,稚嫩的面孔浮现出惶恐神情来。他象一只受惊的乳燕,挣扎着,想藏起瘦弱的身躯。可一双双有力的手钳住了这个年轻人,把他一步步推向中央的位置。惊恐万分的王承元泪流满面,怎么也不肯接受将士们的跪拜。在文弱的外表下,他有一颗固执的心。这是骄兵悍将们不知道的。一时间,节度厅里的气氛僵冷得有些诡异。王承元也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急中生智,抛出了一句话:天子派宦官来此监军;如有大事,就应当与他商议。

可怜,监军的宦官早被厅中气势汹汹的阵势吓坏了,上前战战兢兢地劝王承元接掌军权。在一片欢呼鼓噪声中,这个年轻人无奈地坐上了帅位。

退堂后,王承元悄悄把一个心腹家僮唤到身前,耳语了几句。小家僮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接过主人递来的一个卷轴,塞进衣中,匆匆走了出去。谁会注意到,王承元身边少了一个家僮?一骑快马,已经潜出镇州,风尘仆仆地奔跑在西去的路上。

几天后,长安收到了王承元请求另行委任节度使的密奏。在是否割据的问题上,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了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主见。

长安发布旨意:调魏博节度田弘正使任成德节度使,成德节度使王承元任义成节度使,义成节度使刘悟任昭义节度使,武宁节度使李愬任魏博节度使,而田弘正的儿子田布出任河阳节度使。一次性如此大规模地调动节度使,在元和三年后还是第一次。这足以证明,直到此时,长安仍享有极大的权威。

这当然是元和中兴的结果。走马换将,切断了节度使个人与藩镇军队的密切联系,避免他们拥兵自重,盘踞一方。李宥想借此巩固元和中兴的既得成果。可惜的是,这次藩帅易镇事与愿违,成了对元和中兴成果的最后检阅——和长庆销兵一样,一项从本意上讲很好的举措,在具体操作时却极其愚蠢。

我们将再一次见识长安的颟顸无明。

旨意一下,左金吾将军杨元卿的奏章就摆到了李宥的御案上。

有一种人物,长歌当哭,来滚滚红尘游戏,就为了见证一个时代是怎样走到穷途末路的。杨元卿就是这样的人。少年时,孤苦无依的生活没有改变他慷慨的禀性。弱冠之年,杨元卿仰慕战国烈士之风,壮游天下,漂荡在江岭之表。后来,一介白衣又飘然来到蔡州。世人将杨元卿看成狂生一流的人物。割据淮西的吴少诚却很欣赏他的才华,极力挽留。杨元卿便暂停下流浪的脚步,成了吴少诚、吴少阳的座上客。

当时的宰相李吉甫慧眼识人,也看出栖身藩镇的杨元卿不是寻常之辈,曾用心笼络,希望他能劝吴氏放弃割据淮西的意图。落拓不羁的杨元卿多次放言,淮西应归顺长安。蔡州城中,主张割据的人对他恨入骨髓。幸运的是,节度判官苏肇一直在暗处维护着他。要不然,杨元卿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苏肇到底没有能庇护他。等吴少阳死后,接任的吴元济铁了心要对抗朝廷,终于对杨元卿下了毒手。一夜之间,杨元卿失去了爱妻和四个儿子。他们的淋漓鲜血被吴元济用来涂染箭靶。苏肇也同日被害。只有杨元卿侥幸逃过一劫,黯然来到了长安。

元和十三年,讨伐吴元济的大军云集淮西。杨元卿被任命为蔡州刺史。李纯要他在毗邻蔡州的唐州置刺史衙门,收容归顺的蔡州军民。骨肉凋零的悲剧,没有改造杨元卿的狂放气质。他指点江山,屡有献议,却招来了别人的冷眼。就在李愬风雪蔡州城前夕,杨元卿接到长安的旨意,改授左金吾卫将军。就这样,他促装西归,与带给他无尽苦痛的蔡州擦肩而过。这种有古烈士遗风的人物与蝇营狗苟的长安官场格格不入。这决定了杨元卿的仕途不会很得意,一直在长安担任这个有名无实的将军。

听说朝廷命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后,这个不合时宜的尴尬人一跃而起,直奔中书省。也许,在宰相们看来,魏博与成德同为河北三镇,风俗相近,地域相邻。田弘正从魏博节度使改任成德节度使,人地相宜。可杨元卿还是向宰相们面陈利害,恳请他们改变这个愚蠢的决定。杨元卿要告诉他们:在河北,田弘正是一位很另类的人物。

算起来,田弘正与前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同族同宗。可是他们这一支,与跋扈不法的田承嗣子孙完全不同。

田弘正的父亲田廷玠生性儒雅,没有象田承嗣那样投身军中。他历任四县县令,所到之处无不为人称颂。平卢、成德和卢龙三大藩镇曾连年攻击沧州。迁沧州刺史的田廷玠在兵尽食竭、山穷水尽的境况下,独守危城。在他的感召下,沧州士卒无一人背叛。孤城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岿然不动。当田承嗣作乱的时候,朝廷对田廷玠信赖如故,没有因为他与田承嗣同宗削他的官位。

本名田兴的田弘正,是田廷玠次子。在长兄田融的抚养下,田兴簪笔吮毫,弯弓击剑,无一不精。骑射更是了得。军中角射时,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但田融却对他说:如果不懂得韬光养晦,你恐怕要大祸临头了。当时,魏博节度使是田承嗣的孙子田季安,淫虐无度。对曾数次规谏自己的田兴,田季安早起了杀心。如果不是灸灼满身,诈称风痹,田兴是熬不过那段地狱般的黑暗岁月的。

田季安疯了之后,牙军将田兴推上了帅位。天子赐给他一个新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的效命,打破了河朔三镇互为奥援、对抗朝廷的局面。长安在河北的战略被动一举扭转。如果没有田弘正,李纯在河北将无所作为。强大的魏博臣服长安,使跋扈的卢龙和成德承受了莫大压力。朝廷征讨淮西、成德和平卢时,田弘正和他的儿子田布都曾率兵助战,屡建战功。

战场上骁勇无比的田弘正通晓《春秋左氏》,常和僚佐谈论史事。门客曾将这些谈话记录到《沂公史例》一书。他还建起藏书楼,聚书万余卷。可见,田弘正虽然出身河北,却有着和长安大臣们一样的修养。他的价值观,是被长安精心嫁接过的价值观,与整个河北格格不入。

更致命的是,田弘正在元和年间与成德军兵戎相见,结下了不解仇怨。仅元和十一年南宫之役,成德军就有二千多人死在他手上。才过四年时光,朝廷就派田弘正去统帅成德军,杨元卿觉得这种荒唐的作法简直是不可理喻。

见宰相们置若罔闻,杨元卿不得已,只好上书天子。

可一切终归是徒劳。花落鸟散的时节,天子还在美人怀抱里沉醉不醒;而大臣们正为蜗角蝇头而争得你死我活。谁有工夫听一个无权无势的人罗嗦?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顿在历史的这一行。似乎无须往下浏览了,谁都可以猜想出即将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段历史会有如此之多的错。错得没头没脑,没有头绪,错出一种“天意如此”的茫然。这种茫然,也不纯然是因为天意。三分天意之外,还带七分人事。天意我们不好妄说,倒是对那七分人事不妨多谈两句。

当藩帅对调的消息传到镇州,一片哗然。

大失所望的成德军将士们揎拳掴袖,聚集到节度厅前,喧哗不已,叫喊着要抗拒朝廷的旨意。王承元宣读诏书的声音不时被嚎啕的哭声打断。场面几近失控。可看似稚嫩的王承元一点都没有动摇。在喧哗声中,他想起了一个死去的人——前平卢节度使李师道。

一样年轻;一样锦衣玉食、不谙政事;不象英雄的父亲和祖父,在战场的血雨腥风中锻造过灵魂。李师道也是从亡故的兄长手里接过兵权的。可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去驾驭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将士。长安天子曾赦免过李师道的罪行。如果他就此入朝,就不会有以后的悲剧了。平卢的将士们劝阻李师道臣服朝廷;可最后将他们父子的三颗首级装进木函,送往长安的,不也正是这些部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王承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年轻人知道,一个又一个枭雄的家族是怎样随风而逝的。他不想重写一段以覆灭为结局的家族史。

那些鼓噪不止的将士们没有注意到,那张俊俏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气。很快,叫嚷最凶的牙将李寂等十几人的首级血淋淋地挂在辕门外,震慑住了成德诸将。和卢龙的刘总一样,王承元不得不杀了几个阻止他离去的部下,以儆效尤,才得以脱身离去。

当王承元去滑州接任义成节度使的时候,田弘正走进了镇州城。

如果说张弘靖在肩舆上看到幽州人的目光中包含着让人不安的光芒,青骢马上的田弘正看到的则是不加掩饰的仇恨火焰。成德军中,兄弟同营、姻族相连,将士之间不是亲戚,就是乡党,关系盘根错节。几年前,死在南宫的两千亡魂仿佛就飘浮在镇州城中。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失去了兄弟的兄弟和失去了朋友的朋友,和亡魂们站在一起,诅咒眼前这个紫衣金鱼的田弘正。

在田弘正身后,跟随着他从魏博带来的两千亲兵。张弘靖可以用一扇紧闭的门将自己和幽州隔开,田弘正却要靠他们带给自己安全感。可是,谁来支付这些两千亲兵的粮饷呢?他们进驻镇州,没有理由让魏博来供养。可成德又没有他们的编制,不能支出这笔军费。无奈之下,田弘正只好上书朝廷。

没想到,户部侍郎崔倰断然拒绝为这两千士卒解决给养。在他看来,田弘正到镇州就任节度使,成德将士自然会卫护本军统帅。田弘正的担心似乎是小题大作。过去数年中,魏博与成德说不清的恩恩怨怨、田弘正现在面临的危险,就这样被他如此大意地忽略了。和他的同僚们一样,崔倰坚持了一个从行政原理上讲没有错,却和现实相去甚远的做法——这种笨拙的错误带有长庆朝政治的明显特征。

田弘正连续呈递了四份奏章,都如石沉大海。当他站在孤城上,目送两千亲兵渐渐远去,被遗弃的孤独感一定漫然如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湮没女墙、湮没雉堞、湮没镇州百尺谯楼,最终湮没了他自己。

不久,田弘正遇害。与他同时遘难的,还有幕僚、家眷三百余人。

面对闪烁刀光中翩翩起舞的死神,田弘正会回想起当年他与裴度剪灯夜谈的情形。他曾终夕不倦地倾听裴度的教诲,教诲他如何忠于朝廷。他也会想起那一段峥嵘岁月。他带着儿子田布穿越血雨腥风,为重现盛唐之梦去拼杀……当田弘正最终被没心没肺的朝廷抛弃在如狼似虎的仇人中间,他为他的忠诚而感到后悔了么?

我相信,田弘正之死对唐朝的最后瓦解有它独特的影响。田弘正以后,还有什么藩镇的节度使肯倾心效忠朝廷?不管是河朔还是其他地方,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们。那是田弘正临死前的哀鸣,一个恪守人臣本分的人的声音——高骈听到过的,王铎也听到过。几十年后,当风雨飘摇的朝廷又一次投来乞求的目光,他们冷漠地背过身去。

害田弘正的元凶名叫王庭凑,一个阿布思人。不过,早在祖辈的时候,他们一族就迁居到镇州一带。王庭凑出生在石邑别墅,距离恒山不过三十里。传说,他降生后,几十只鸠鸟总是在清晨聚集到庭中的大树,晚上就栖息在屋檐下,久久不散。

这个传说的灵感,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汉高祖刘邦的一次奇遇。楚汉相争时,有一回刘邦被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窜。项羽率铁骑尾随其后,穷追不舍。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刘邦只好纵马入林,藏身荒草丛中。转瞬之间,项羽的乌骓也循迹而至。马到林畔,却失去了刘邦的踪影。踌躇之际,项羽忽然听见树梢上栖息着三、五成群的鸠鸟,低声鸣叫,没有一点被惊扰的迹象。他想,密林长草间应该没有人,掉转马头,朝前追去……死里桃生的刘邦从此将鸠鸟视为吉祥的象征,刻在拐杖上,赐给那些年高德劭的老人。这就是所谓“鸠杖”。

我们依稀记得,高墙头鸹噪的青鸟曾预示着李正己将执掌平卢的军权,开始高句丽李氏的发达史。难道,青黑色的鸠鸟也会带给王庭凑一段富贵生活?

不过,“鸠”和“鸩”字形相似,古书常会混淆。正因如此,人们还把这两种易混的鸟并称“鸠鸩”,喻指诬陷无辜的恶徒。

也许,石邑别墅的树上栖息的,不是朱熹笔下那种吃了太多桑葚而酩酊大醉的可爱雀鸟,而是传说中最恐怖的毒禽。传说它筑巢在毒粟子树上,嗜好采食蝮蛇和剧毒的野葛;鸟粪落在大地,顽石裂缝;羽毛划过酒浆,饮之立死。

我想象着,无数黑身赤目的鸩鸟掠过阴霾密布的天空,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石邑别墅。空气中,充斥着它们的鸹噪声。雌鸩叫“阴谐”,鸣叫声将带来连绵淫雨;雄鸩人称“运日”,它的长鸣预示着旱魃肆虐。无论雌雄,叫声都开启了死亡的帷幕。没有灾异,这种逢人杀人、逢鬼杀鬼的死亡使者是不会现身的。今天,落满石邑别墅的毒禽,要见证一个狠毒人物的降生。

呱呱坠地的婴儿果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生就“骈肋”异相。根据初唐大儒孔颖达的考证,“骈肋”就是肋骨相连,宛如一块。《左传》中记载:晋公子重耳生有骈肋。在流亡途中,他从卫国来到曹国。曹共公竟然在他沐浴时偷窥,结果被发觉。多年后,重耳已经成了晋文公,名列春秋五霸。他对当年曹共公的无礼怀恨在心,起兵伐曹。昔日的偷窥者成了他的阶下囚。

后来,人们才知道,在王庭凑的骈肋下,跳动着一颗奸诈的心。在成德军中,他凭借狡猾和狠毒,很快晋升为牙将。王承元兄弟的祖父王武俊很欣赏这个胡人,收为养子。舞枪弄棒之余,王庭凑最喜欢研读。

这是战国奇人王诩留下的一部奇书。因长时间隐居清溪之鬼谷,他自称鬼谷先生,是纵横家的鼻祖。传说,苏秦、张仪、孙膑、庞涓都是鬼谷先生的入室弟子。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风潮下,纵横家所崇尚的权谋与儒家的仁义道德大相径庭。一书受到冷落,研读的人很少。没想到,一个阿布思人却对它爱不释手。我想,王庭凑一定从中学会了很多。

长庆元年二月,王庭凑被派到河阳公干,在返程时途经沇水。上路前,一行人喝了不少美酒。料峭春风一激,大家都有些醉意,就在路边休憩片刻,不一会就昏昏睡去。这时,一个山人背着算数用竹筹他们身边走过。他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似的,停下脚步,矮着身,仔细端详着酣然入梦的王庭凑,喃喃地说:这个人面相尊贵,不是一般的人啊!

恰在这时,一个随从悠悠醒来,正好听见山人的自言自语。等王庭凑睡醒,他就将这句话转述一遍。王庭凑听后,心中格地一跳,一跃而起,朝山人走的方向纵马追去。疾驰了好几里,他才追上这个人。王庭凑急急翻身下马,上前施礼。眼前这个宽袍大袖的世外高人原来是济源骆山人。山人说,睡梦中的王庭凑鼻中呼出的气左边象龙,右边象虎。龙虎两气相交,意味着他将在今年秋天称王。

这个桥段,明显抄袭了李唐皇室的创世神话。只不过,地点从终南山变成了济源,神人从岐晖、李淳风变成了骆山人。李唐神话中的龙和虎,则化为两股浑浊的气流,从一个奸诈的胡人鼻孔喷出。

听了这话,王庭凑又惊又喜:这天大的富贵会降临在小小兵马使身上么?会的,一定会的。一个昏暗无能的天子,一群争权夺利的大臣,会给遍地枭雄他们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机会。

王承元没有世袭节度使,一度让成德将士们深感失望。为了抚慰他们的情绪,李宥慷慨地允诺赏赐一百万缗钱。可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赏钱迟迟没有送到河北。下诏的时候,天子没有考虑到库府已经剩不了多少钱财了;而掌度支的大臣办事拖沓,不知何时才能凑足这笔赏赐。不满的情绪有如“阴风切切四面来”。本来就仇视田弘正的成德将士开始怀疑是他从中作梗,想贪污朝廷的赏赐。

人心动荡的局面,使王庭凑对骆山人的预言有了更深的认识。光有鼻孔中的龙和虎,是不能成大事的。阿布思人相信,那部写满阴谋的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如果说,对田弘正的仇视就如同潜燃的暗火,那几句居心叵测的挑拨之语就是一缕阴风。王庭凑要用苏秦、张仪的舌头去煽风点火,鼓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士卒;让叛乱四下蔓延开来。烈焰腾空,焚毁了整个镇州。这时候,他又可以象孙膑、庞涓那样幕后策划,居中指挥——这个阿布思人才是鬼谷先生的隔世弟子、衣钵传人。

等王庭凑在叛乱将士们的簇拥下,昂首走进节度厅,他只看到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如同一轮平面的落日……

在刀剑的强迫下,监军宦官垂头丧气地上疏长安,替王庭凑求成德节度使旌节。恼羞成怒的长安断然拒绝了这个请求。直到这个时候,天子才想起了杨元卿的一席话。他赐给这个寂寞许久的人一条白玉带,还任命他为泾原节度使。可这并不是杨元卿想要的。

镇州传来消息,以大将王俭为首的五名成德军将领密谋暗杀王庭凑。消息泄露。五位将军和他们麾下的三千士卒全部惨遭杀害。几天后,魏博、横海、昭义、河东和义武等各路大军奉旨,从四面向成德集结。

“戍鼙惊起雁行行”,宣告一个值得怀念的中兴时代真的一去不回了。

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 第十六章 长庆二年春——藩镇复叛的风潮

深州刺史牛元翼突然收到一条玉带,还有一柄寒光凛凛的三尺长剑。

那是魏博节度使李愬送来的。田弘正遇害的消息传到魏州,不过几天时间。一夜间,魏州城中哭声四起,纸钱飞舞。田弘正离开这座城,仅仅半年时间。谁也没想到,与这位仁慈的老帅就此人鬼殊途。只有城头上的灵幡在秋风中招展,招唤着不泯的英灵御风归来。

魏博将士感念田弘正的恩情,为他的惨死唏嘘不已;他们也被李愬和田布感动过。谁也不能怀疑,这种感情是真挚的。可一听说要在风雪中离开温暖的城池,去数百里外打一场无利可图的仗,这些惟利是图的将校们心里嘀咕起来。田布已经尽其所有了,但他们并不满意。

带着悲壮的神情,田布跨上驿马,头也不回地向东奔去。

按照惯例,藩镇大军奉旨出境,全部给养都要由朝廷供给。可大风雪扯断了茫茫原野上通往长安的所有道路。粮草已经难以为续。田布只好下令,动用魏博六州的租赋,充当军需。这个消息如水入油鼎,在大帐里激起了一片反对的声音:凭什么拿我们的钱粮来为长安卖命?

陋室里一灯如豆,摇曳着,观照出黄云白草间人生的苦难和历史的劫变——田布一类的人物生前活得很累很愚蠢,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死后却伟大起来,热闹起来,迸射出极为惨烈的审美特质。

叛乱的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把一幅乱世图像翻了出来。

田弘正遇难十五天后,王庭凑和他的铁骑出现在深州城外的地平线上。站在城头,放眼望去,“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黑压压地逼迫过来。铁蹄之下,大地在震颤,女墙在震颤,整个深州城里的人都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震颤。城外,突然亮起了几十个体积巨大的火堆。冲天的火光把战场照得纤毫毕露。闻名天下的“冀州弓弩”登场了。箭手们在城下列队,对准射程内的城墙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齐射。密集的箭云腾空而起,朝城墙上扑来。“咻、咻、咻……”的箭簇破空声就象是鸩鸟的喙,啄开了心室。守城士卒心里有种血肉模糊的难受感觉。燕弓弦劲,力道生猛的长箭射向来不及寻找掩体的士卒。单薄的身躯被长箭巨大的惯性力带着,直接钉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火光下的深州宛如地狱,无比恐怖和凄惨。

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粮草没到,长安的旨意却接二连三地送到大营,催促他们赶紧出战。府库将罄,长安已经拿不出什么钱来支撑这场战争了。天子和大臣都希望速战速决。可这种毫不体恤的举动,挑起了魏博将士强烈的对立情绪,终于瓦解了田布收拢军心的全部努力。

正要逃散的守城士卒看见他们的刺史面无惧色,迎向凶悍的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长剑在瞬间刺破了心中懦弱。所有人被牛元翼舍生忘死的气概激励起来。跟在他的后面,再没有后退的理由。喊杀声中,恐惧感烟消云散。决不能让汹涌如潮的叛军打开城防的缺口。就是用尸体去堵,也要把叛军撕开的裂缝堵上。狭窄的空间里,人影翻飞,密密地挤了数百近乎疯狂的战士。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只有一股杀气直冲霄汉。

是天道幽微难言,还是“劣币驱逐良币”?谁来解释,高贵的人生何已高傲地绝版了——定律的背后,人心、世象两萧条。

风卷暮沙,硝烟散去的城楼上一片狼藉。浑身斑斑血迹的牛元翼一直目送王庭凑的战旗消失在远处,才疲惫地走下城楼。

正如胡应麟所说“文章关气运,非人力”。翻开那时的词章,我们隐约可以看见,苍茫的暮霭下,伤痕累累的长安从“江春入旧年”的盛唐,到“风兼残雪起”的中唐,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入“人迹板桥霜”的凄清画面中。

三军将士听了这一席话,痛哭流涕,纷纷慷慨请战。可出兵之日,李愬却再也无法从病榻上站起来了,不得不奉旨回洛阳休养。离开魏州前,他环顾帐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英雄。这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牛元翼。也许这个出身赵州的猛将可以完成他未尽的心愿。

早在长庆元年八月初九,莫州就沦陷了,混乱之中刺史不知去向;第二天,冀州城破,刺史惨遭杀害;三天后,瀛州也告失守,观察使被叛军生擒;又过了一个月,相州刺史在军乱中罹难;九月十九日,易州等城在朱克融的铁蹄的蹂躏下遍地狼藉;接着,朱克融与王庭凑连兵进犯蔚州……烧杀劫掠之下,整个河北一片糜烂。

他就是我要说的人——田布,田弘正的第三子。

当父亲罹难的噩耗传来,田布毅然遣散仆役随从、歌伎鹰犬,遣散可以软化他意志和殉葬决心的一切事物,重返魏博。向送别的妻子、宾客辞行的时候,田布说了一句:

时代的终结,是需要有人来陪葬的。殉葬者的一切总是与那个死亡的时代息息相关。他们并未因为大时代的没落而放弃自己的执着,因为执着是他们天赋的品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才会殉葬于即将逝去的时代。

河北之役就此结束,留下一片死人如麻、白骨相委的大地。只有三两乌鸢,还在贪婪地啄食战死之人的肚肠……

风是狼的筋骨,雪是狼的肌肉,那一年冬天的风和雪成群结队,张牙舞爪地扑向河北一望无垠的大平原,用它们闪烁着寒光的牙齿,疯狂地撕咬开田布的营垒。魏博将士被凄厉无比的狼嚎彻底压倒了。

李愬摘下随身的宝剑和玉带,连同一句话,送到了深州。他告诉牛元翼:自己的父亲李晟曾用此剑平定朱泚叛乱;他又用这柄剑平定了淮西吴元济之乱;现在,剑传到了牛元翼手中。

就在这时候,长安的诏书也送到了深州。朝廷从成德分割出一个新的藩镇,管辖深州和冀州,牛元翼出任深冀节度使。但在诏书到达前,王庭凑已经派人杀了冀州刺史,夺取了这座城。牛元翼实际上是只拥有一座孤城的节度使。

田布一言不发,象雕像一样端坐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嘈杂的人声都远了、远了,再也听不见了。

这一回,田布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手握精锐的史宪诚。可这个奚人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田布的心仿佛被利箭狠狠地洞穿,止不住地淌血。

吾不还矣。

一个被发赤脚、形容憔悴的素衣人号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魏州城。

在一连串的失误之后,我不知道满朝大臣,在那个“千里春风正无力”的季节里,还有没有一种自信,去应对濒临崩溃的局面?

读史书的时候,你可以依着时间顺序,一路从战国下来。当你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你的心会忽然苍凉起来。那是易水悲歌的余韵,那是一张张久违了的面孔:他们的勇武果决、他们的张扬气质,还有直爽外表下对东方伦理价值的恪守,在先秦曾那么广泛地流行过。你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高渐离的歌声又在耳畔裂石流云地响起——那是燕赵所独有的悲凉,穿透魏晋的放浪、南朝的淫秽和北朝的粗鄙,也穿透了盛唐的飞扬,蓦然显现在被党争、被阉人和无知无识的赳赳武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晚唐。

晚唐深入骨髓的凄艳之美,在这里一变而成为让人痛彻心扉的暴力美学。

田布自己,再也没有从陋室里出来。

在距离魏州三十里的地方,田布弃马步行,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不过,他没有入住壮丽的节度牙门,而是选择一间草草涂了层白垩的陋室栖身,为惨死的父亲服丧。月俸千缗,田布一文也没有留下,却将田氏在魏博的产业悉数卖掉,换来十几万缗钱,赏赐即将随他出征的士卒。

放眼人世间,满目疮痍,看不尽的英雄冢。

这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土地。自战国西门豹和西汉史起大力治理后,魏州一带堪称富甲天下。这也养成了魏博将士的惰性。他们满足于坐拥富庶的魏博六州,安享赋税。谁要是敢贸然进犯,他们誓死抗争;但对离开家乡、异地征战,他们却意兴阑珊。几十年后,汴州人拥戴的朱温、并州人拥戴的李克用可以纵横捭阖,成为以天下为棋枰的大国手。号称海内强藩的魏博却始终只能充当战略棋局中一枚重要棋子,原因正在于此。

余秋雨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曾说:“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魏博和卢龙、成德本来就是三位一体、互为表里。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胡化了的河北。在卢龙和成德相继作乱后,魏博也人心摇摆。李愬的铿锵语言,再加上田布散尽家财,来犒赏他们,才使这支三万人的大军不情不愿地踏上了征程。

冻水伤马,悲风杀人。当田布走进风雪时,他也不知道还能驾驭这支军队多久。环顾麾下诸将,还有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么?

田布的目光落在了牙将史宪诚身上。

史书上说,史宪诚是来自黄河以西的奚人。这多少让人有些费解。隋唐时,奚人一直生活在饶乐水上游,直到唐末才陆续有部分奚人西徙,但也不曾涉足河西。有人推测史宪诚和史思明一样,是昭武九姓中的史氏,不知那一代从遥远的昭武九国迁徙到河西。在奚、契丹强盛时,他们冒称奚人,跟随奚人和契丹人走进河北。也有人认为,史宪诚一族确实是奚人,在养子成风的河北被粟特史氏收养,冒姓史氏。不管怎么说,这又是一名胡虏出身的河北将领。

少年时的史宪诚就随父在军中效力,英勇善战。讨伐李师道的时候,田布曾多次向父亲推荐,史宪诚才得到了先锋印。他率四千人南渡黄河,兵临郓州城下。凭借这一战功,这个奚人又一次得到晋升。

正因有这样的渊源,田布视史宪诚为心腹,复仇之役中再一次让他任先锋兵马使。三军精锐,都在他统辖之下。

在我心中,一阵阵伤古悼今的痛灼感。

被裴度攻倒的元稹愤愤不平。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和裴度的争斗中落下风,是因为对方手握兵权。如果休兵,裴度手里的兵权不就要交还朝廷?所以,元稹劝说天子李宥:哪怕条件再苛刻,也要和王庭凑媾和。就这样,长安又一次让步了。

牛元翼不得不抛弃家眷,只身单骑突出重围,逃往山南。留在深州城里的大将臧平等人一百八十多人,都被王庭凑押上了刑场。我仿佛听见雷腾云奔似的一阵呼啸,如沧海三叠浪,自人群头顶上方涌过。也不知是那朝那代留下来的规矩,刽子手将受刑人一刀枭首,观刑者必定得吼这么一嗓子,吼得自己血脉贲张,刚出壳的新鲜鬼魂才不会附上身来。一阵呼啸就为一条生命划上了句号。一百八十多人被处决完毕时,时近黄昏了。薄暮中只剩下没人认领的无头身尸,横着、竖着、斜着……当春日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气,朱克融、王庭凑这两大祸首,竟然从朝廷手中得到了检校工部尚书衔的荣誉!

就在唐朝永远地失去了河北的时候,翰林学士白居易大笔一挥,代表满朝官员草拟了一份表章,为李宥上尊号:“陛下自即大位,及此二年,无巾车汗马之劳,而坐平镇、冀;无亡弓遗镞之费,而立定幽燕。以谓威灵四及,请为‘神武’……”让人读之无语。

十月,又一个噩耗传来。星陨洛阳,李愬一瞑不视,时年才四十九。在差不多的时候,裴度匆匆就任幽州、镇州两道招抚使,主持河北平叛。元和十一年,裴度主持过淮西平叛。李愬就在他麾下。那也是一个初冬,风雪过后,晨曦照在刚刚光复的蔡州城头……五年弹指一挥间,李愬黯然下世,而裴度又要在一个初冬走进风雪中去。

几天来,史宪诚一直在田布背后拨煽士卒的不满情绪。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有机会取代执掌魏博六十多年的田氏家族。

关于这个新登帅位的史宪诚,我不得不多说几句。到晚年时,他在儿子的规劝下,幡然悔悟,试图做一个忠诚的人。结果,祸不旋踵,立刻被手下的虎狼之兵杀死了——大河以北,这方曾经血脉贲张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一个忠臣。

狼狈地退回魏州的田布召集了最后一次会议。可史宪诚没有来。他带走了大部分溃兵。这时,田布麾下不会超过八千人。就连这八千人的统兵将领,也在用一种非常傲慢的语气对他说话:如果您愿意割据河北,我们愿意舍生忘死地跟从您;但如果要让我们出战,是不可能的!

半个月后,王庭凑卷土重来。在他身边,是刚刚在幽州叛乱的朱克融。两大藩镇的虎狼之师,将深州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田布这才步履蹒跚地退入白幢低垂的陋室。里面供奉着父亲的灵位。他对自己的处境是清清楚楚的,早在出发前他就已经料想到这个结局了,只是没想到它来得怎么快。所以田布无须多言——在昏黄的光线下,他平静地写完遗表,但那不过是恳求朝廷,不要再将牛元翼也抛弃在如狼似虎的河朔叛军中,任他自生自灭。

在寒气逼人的某个初春夜晚,田布自戕。他死后六天,史宪诚满面春风,接掌了魏博镇。

我应该将田布与张巡、颜真卿、段秀实归为一类,还有同样被王庭凑置于绝地的牛元翼——在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几分先秦人物的神韵,比如豫让、聂嫈,和荆轲,还有不生在先秦,却比先秦人物更壮烈的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所以,李涉在听到田布自杀的噩耗后写下了《哭田布》:

<span>魏师临阵却抽营,谁管豺狼作信兵。

纵使将军能伏剑,何人岛上哭田横。</span>

可杜元颖大概忘记,河北已经没有了,关中也残破了。长安的生存将完全仰赖于运河,从东南运来粮食和钱帛。丢掉宣武军所在的运河重镇汴州,就等于丢掉了整条运河。那长安将何以生存下去?

人们不是不知道该如何,甚至也乐于给别人以追认性的褒扬,但总有一万个理由来为自己实际行为的可鄙、可叹辩解。大家习惯于在众人醒的时候醒,在众人醉的时候醉了。这正反映了在整个社会范围内,人们的内心修为较之先秦发生了多么可悲的退化——道德失范与社会气运的式微,何为因,何为果,是很让人费解的。

在田弘正移镇成德军的时候,田布也离开了魏博,调任河阳节度使。父子两人同日得到节度使节旄,一时间传为美谈。几年前,宣武节度使韩弘也曾与儿子韩公武同时担任节度使。不过,韩家父子声誉可远远比不上田氏父子。

田布拔出短刀,刺向自己的心脏,标志着田氏家族对魏博的统治划上了句号。我们目睹过一个个枭雄家族如何在富贵生活的侵蚀下,迅速腐朽。可今天,我们不得不面对另一段颓败的家族史话。

朝野上下,将河北平叛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裴度身上。人们希望,他能象元和十一年那样,以大无畏的气概,重演“风雪蔡州城”的壮美故事。可惜,这一回人们将大失所望。这位中兴名臣,把注意力都放在和翰林学士元稹的争斗上。飞骑从河东大营送进长安的,不是报捷的文书,而是弹劾元稹的奏章。接二连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裴度扬言:“河朔患小,禁闱患大”,一定要除掉禁闱奸臣元稹而后快。他甚至说出了:“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则逆贼纵平无益”的话来。

反观“性忠孝,好功名”、恪守道德原则的田弘正父子,他们一手将田氏家族带进了坟墓。

燕赵慷慨悲歌士的张扬和执着,在唐朝以后,渐渐地成了传说人物才具有的特质。就是在晚唐,也已经很稀见了;就是那很稀见的一点点,也是注定要被一点一点埋葬的。一个可以对照的例子是:在听到幽州兵变、父亲被囚禁的消息后,张弘靖之子张文规竟然懦弱地蜷缩在长安,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人人仰慕的“三相张家”瞬间坍塌。

在一个霜风裂肤的冬日,三万魏博大军一轰而散。苍茫大地上只留下冻云嚣嚣。

文化和气运某种程度上互为消长。道德似乎也和气运有类似的关系。沛县里喝酒不给钱,赌钱会赖帐的无赖刘三,“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扒掉明太祖的光鲜龙袍,我们看到是乞丐朱重八和虐待狂朱元璋。后梁太祖就是砀山的泼皮朱三,可他篡夺了唐家三百年江山……周赧王、汉献帝和宋徽宗倒是大多知书达礼。文天祥、陆秀夫更是所谓道德楷模。可除了坐看涛生云灭,江山换主,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我曾无数次为这样的事实而叹息:道德观念淡漠的人和家族在崛起,而个人道德的完善却经常以一败涂地为代价。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并因此怀疑过所谓道德准则不过是一种欺人之谈。可是,如果我们读遍史书,就得出那样的结论,未免心有戚戚焉。

没有人来为河北的糜烂负责。谁反对三分卢龙?谁冷落了朱克融又把他赶出了长安?是谁毫无筹划就推出了销兵之策?又是谁把杨元卿的警告当成耳畔秋风,却将田弘正送到了王庭凑的屠刀下?段文昌已经到成都去过富贵逍遥的生活。萧俛也走了。拒绝田弘正哀求的崔倰和宰相崔植同族同宗,没有人站出来斥责他的鼠目寸光,只是在背后投来埋怨的目光……

六十多年前,安史余孽田承嗣“盗有贝、博、魏、卫、相、磁、洺七州而未尝北面天子”,开创了田氏在河北的基业。史书对他的评价是“不习教义、沉勇好猜”。为了现实的利害关系,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甘心做。在这个“老而黠”的人物身上,我们看不到一点道德原则的影子。可正是在田承嗣经营下,魏博处于四战之地,却能领袖河北。田氏家族的气运蒸蒸日上。

河北以外的武宁、浙西、宣武和昭义也被这种病毒般流行起来的叛乱给感染了。五月,邕州剌史李元宗携带官印,率五百人投靠黄洞蛮。七月,宣武牙将李臣则作乱,将士群起响应。节度使李愿和一个儿子狼狈地逃往郑州,妻子则被乱兵所杀。宣武军乱的消息传到浙西,观察使窦易直也开始担心浙西会叛乱。为了安抚麾下将士,他想拿出金银布帛来犒赏众人。但是,有人却说:赏赐而无名目,恐怕将士起了疑心。没想到窦易直想赏赐三军的消息早已外泻。一听他要取消犒赏,军中一片哗然。浙西也叛乱了……

望着狂风中摇曳飞舞的火焰,王庭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不明白,小小深州城竟然有这样的血性,来阻止他的虎狼之师。伤亡的数字在急速扩大,大得简直让这个阿布思人有些难以接受。这种硬碰硬的打法不符合所倡导的诡道。沉思片刻后,王庭凑作了一个收兵的手势。当鸣金之声四下响起,刚才还象决堤的海一波波涌来的叛军,突然低下了攻击的浪头,潮水般退去。逶迤的城墙上顷刻间就没有云梯和登城士卒的影子。

我以为是对的。

于是,你发现,久未体验到的感觉又被从心底里勾了起来。设或恰好遭逢到某种与之相契合的情境,也许你就会泪翳如幕……那就是历史的感觉,前世今生的感觉。

天子更换了教人失望的宰相。但新任的宰相也许更让人无语。几年前,王播就用金珠货币贿赂权阉,谋求宰相高位。由于清廉的萧俛极力反对,他的愿望落空,任刑部尚书、盐铁转运使。现在,这个小人终于得偿所愿了。人们很快发现,除了带着谄媚的笑容,吐出一串串阿谀奉承的话,王播没有对河北、对天下动荡的局势发表过什么见解。

长安还将一个名叫杜叔良的左领军大将军派到了河北。他曾因不称职,被免去灵武节度使,靠结交权阉才得到领兵出征的机会。向天子辞行的时候,杜叔良竟然大言不惭地对李宥(唐穆宗)说:“贼不足破!”可当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战场上后,才明白杀气冲天的河北根本不是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在这里,强悍的武力、无畏的勇气才是最重要的。他所擅长的奉承功夫、贿赂手段根本派不上用场。杜叔良很快沦为河北那些骄兵悍将嘴里的笑话。无论是担任深州行营节度使,还是横海节度使,他每战必败。

——我听得见,那慷慨悲愤的声音。

三万魏博军,又一次杀进了南宫。当年,田弘正就是在这里歼灭两千成德军,和镇州人结下深仇大恨。今天,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的儿子?

在裴度不遗余力的攻击下,元稹丢掉了翰林学士一职,与他狼狈为奸的权阉魏弘简也同时被贬。可“奸臣”去后,河朔逆贼也没有“不讨自平”。只留下一群大小官员,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仲春里的某日,生擒过李师道的昭义节度使刘悟不堪忍受监军刘承偕的侮辱,愤然囚禁了这个嚣张的阉人。刘承偕曾在元和宫变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弑君的恶行得逞,使他胆气颇壮,竟然勾结磁州刺史张汶,密谋将刘悟踢下帅位。结果,精明的刘悟看出端倪,抢先下手。刘承偕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事败被擒。由于他是郭太后的养子,李宥不得不设法营救。过了一个多月,刘悟才释放了这个阉人。可他再也没有把这样的朝廷放在眼中了。

参战的三千武宁精兵还没有得到退兵的旨意,就在大将王智兴的带领下擅离阵地,奔回徐州。留守的节度使崔群慌忙派人出城迎接慰问,请士卒放下刀枪后入城。可王智兴拒不从命,悍然杀进徐州,连续诛杀十几个异已之人,将崔群和监军宦官赶出城,遣送回长安。看着崔群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远方,王智兴又率兵杀到运河边上,劫掠了朝廷设置的盐铁院仓库。钱币和布帛,一洗而空。许多船只载满了各个藩镇进奉长安的财物,此时正停泊在河中,也被王智兴劫掠了三分之二。就连过往商旅的财物,也未能幸免。王智兴立刻派出一千士卒,轻装奔袭濠州。濠州刺仓皇弃城,逃奔寿州……

悲泣声中,接替田弘正担任魏博节度使的李愬一身缟素,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众将面前。

牛元翼害怕,自己已经等不到那天了。

当河北烟销雾卷、乱象横生的时候,天子李宥的金缕画屏后面,依然金樽绿酒、清歌妙舞。可烛明香暗的晚唐夜宴,比起开元年间清元小殿上的玉笛、羯鼓与琵琶,总还缺了点什么,总让人怀念绕梁三日的盛唐之音。灯前舞,醉后歌,绮筵散去,每每已到了曙光初现的清晨。

两鬓染霜的老臣不无伤心地想到:中兴时代竟然就这样终结了。

很快,李宥就同意了。

接着,又有人说:只要王庭凑解深州之围,不妨赦免他的滔天罪行。

<span>半朽临风木,

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枝柳,

长庆二年春。</span>

无节制的赏赐和糜烂的生活,耗尽了府库中最后一点钱帛。当长庆元年的寒冬还没结束,人们就发现,平叛之役难以为续了。这时候,有大臣站出来,貌似公允地自说自话:王庭凑杀害了田弘正,而朱克融保全张弘靖的性命,二人罪行各有轻重,还是赦免朱克融,全力讨伐王庭凑吧。

就在这个月,王庭凑受封成德节度使。在此之前,朱克融就已经得到了卢龙节度使的旌节了。可深州之围并没有解。在裴度的劝说下,朱克融才退兵撤围。王庭凑依然屯兵城外,象一匹残忍的恶狼,耐心地寻找破城而入、杀死牛元翼的战机。

在气势磅礴的箭阵掩护下,如蜂如蚁的叛军开始密匝匝地爬上云梯。城墙上下,吼叫声、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夹杂着风中鼍鼓的隆隆巨响,声浪翻卷。激烈的厮杀中,王庭凑的选锋们手持蛇矛燕戟,登上了堞雉。守城的士卒就象看见恶鬼的血盆巨口似的,发出了一声阵骇人的尖叫,四下奔逃。就在这时候,牛元翼的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在火光映照下闪着慑人心魄的寒光!

身后,颂扬他们的赞歌辞藻越来越华丽。可是,以同样的姿态去完成生命过程、去面对生命结局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更多的人选择了张文规所选择的生存方式。人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去崇高了。倒是类似“现在的人变得越来越现实”这样不知是深刻还是肤浅的话从这张口中吐出来,从那张口中吐出来,象一团气味暧昧的浊气飘来荡去,不晓得是针对谁,指向什么行为,却又得到普遍的认同。

大难之后,劫数未尽。忠武节度使李光颜麾下的许州步卒号称天下精锐。朝廷希望他们能留守沧州和景州。消息传到军中,许州步卒喧哗起来了。无论怎么劝说,他们都安静不下来,几天后突然一哄而散,逃回家乡去了。李光颜制止不住溃兵逃逸的洪流。心力憔悴,再加上受惊,他也病倒在床。

如果不是田弘正派儿子田布率三千人马南下助战,牵制了淮西精锐,李愬又怎能在风雪的掩护下奔袭数百里,直捣吴元济的巢穴?在平定李师道一役中,又是他们一南一北,杀得平卢军望风披靡。今天,田弘正惨死镇州,而眼前这位风雪蔡州城、一战成名的将军也已病入膏肓。他流着眼泪对三军将士说:魏博六州之人之所以能过上富庶的生活,知晓圣人的教化,都是因为有田公的缘故。田公出身魏博,担任魏博节度使七年之久。镇州人竟然敢残害他。这是以为魏州无人呀!你们的父兄子弟都曾得过田公的恩惠,要怎么报答他?

你看那“人间三月雨和尘”。在清减了的春色里,撒开的一条条线索宿命般地陆续收拢起来。所有这些都集中地发生在长庆二年春,使那个季节成为一个具有归结意蕴的时间节点。

从春到秋,反叛为什么会如同瘟疫,四下里蔓延开来?

田布离去时的决绝,使我们看到,绝不是没有人深谙河朔的特殊性和时局的严峻。田弘正是清楚的。在他呈送朝廷的《谢授节钺表》中,早就指出“山东奥壤,悉化戎墟”,河北胡化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田布也很清楚。上路前,他早知自己将一去不回。但是,他们只能用他们的悲剧下场来揭示这样一个事实:王朝正由一个君闇臣庸的朝廷领导着,这个朝廷甚至缺乏最低限度的政治智慧。对时局的洞悉,只能使他们更加无奈,并在无可奈何中显露出因绝望而生的悲壮——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田布对魏博太过熟悉了。

混乱中,自然有人混水摸鱼。德州刺史王稷从父亲王锷那里继承了不少钱财。横海节度使李景略见财起意,竟唆使士卒屠杀王稷满门,然后上报朝廷,称德州也发生了兵变。王家的钱财,悉数落入李景略手中。连王稷之女也被他强纳为妾——

几十年前,长安仓廪用尽,几乎酿成兵变。三万斛米通过运到陕州时,几乎走投无路的天子与太子相拥而泣:米到陕州,我们父子二人得生了。长安一度一斗米、五百钱,饿殍遍地。三万斛米送来后,米价陡然下降了五分之四。

三省官员与宰相又一次坐到一起,商量如何处置宣武的叛乱。曾任宰相的杜元颖竟然主张放弃这个藩镇,让宣武军成为又一个卢龙、成德和魏博。他振振有辞地说:“奈何惜数尺之节,不爱一方之死乎!”

冰天雪地里的官军马困人乏,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就连名将李光颜,也只能闭壁自守。饥寒交迫的兵士每天每人只领到陈米一勺。为了煮熟这可怜的一勺,他们在雪地里翻寻着柴草。即使这一勺陈米,也不知道很能供应多久。冒着风雪运来的一点衣粮,还没有运到行营供军院,就在半路被躲在后方的兵马哄抢一空。那些奋勇争先、孤军深入的勇士,反而得不到一点粮食。

狡猾的王庭凑很快就看出端倪。胆怯的杜叔良永远是他攻击的首选目标。深冬季节,杜叔良在博野遭到毁灭性打击,麾下大军被歼七千多人。这个常败将军只身逃脱,象征节度使权柄的旌节却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所以,学者陈寅恪指出:在河北的生死较量中,大唐王朝能几次大难不死,都是因为运河把长安与浙西、淮南这些鱼米之乡系在了一起。悠悠渠水上,帆影幢幢,为长安送来了东南的钱粮,送来江淮绮縠、两湖锦绣,也把婆娑扬州的二分明月带到了长安。曾经照亮天下的长安阳光,悄悄地羼入了丝丝缕缕暧昧的月色,再多羼一点,又多羼了一点点……河北走远后,日近长安远的故事再没有人说起。我们再不能武断地断定,长安只与骄阳共存了——兔走乌飞,不觉已是日暮。

当河北枭雄又一次狂暴起舞的时候,长安将有怎样的反应呢?

激动的牛元翼举起长剑和玉带,在旌旆高扬的深州城中环绕一周。他指天宣誓:“愿尽死!”

魏博田氏的衰微,就楬橥了道德与气运这种教人无法释然的关系。它绝非孤证。听说田布已经自杀,史宪诚终于露面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踌躇满志地走上节度厅,向将士们宣布,他将遵循河朔的惯例,割据河北。底下一片欢呼。兴奋的魏博将士们将他簇拥到帅位上。

一脉水清浅,半城月黄昏。水声月影中,渐渐地,浮现出一个人歌人哭、不死不休的绮丽晚唐。

午后,勤政务本楼下的空气里有着说不尽的散淡滋味。什么都千头万绪,提不起兴趣似的。“春风三月落花时”,诗人白居易从楼前走过,只看见斜斜的御柳把白絮摇落在风中,摇落出树的半朽姿态,也落出王朝的半朽姿态。那些人和事,正与长庆二年的春天一起慢慢变老。喧嚣后的时光涌上来又消下去,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水迹……诗人啊,就踏着水迹,意兴阑珊地走过了那年春天的最后日子。

如果寻根问底,白居易才是销兵之术的始作俑者:元和年间,他的《策林序》就曾对销兵有过阐述。也许白居易对这个季节会有特别的感慨吧。本文标题,就取自他的诗篇《勤政楼西老柳》。这句不算冷僻,但也不常被朗诵,加以近乎白话,很可能使人们以为本文的标题纯粹为了表明时间要素,却忽略翦翦风中,一池嫩水正款款摇碎暮春风物的倒影,忽略老柳,也就在忽略了平淡如水的诗行中荡漾着的无尽意绪:

“落花啼鸟去年春”——一张张喋喋不休的嘴,将时代变得浑浑噩噩。

尾声 读破三三春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多得我都记不清是哪一年了。

荒凉的边城驿站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远客。驿卒连忙陪着笑脸,殷勤地上前招呼。请教姓名、官衔后才知道,眼前这个满面尘灰的人是回京待命的前蒙州刺史李湘。

据《方舆纪要》说,蒙州一带“屏蔽昭梧,控扼蛮夷,间浔漓江之中”,是真正的蛮烟瘴雨之地。刚刚从蒙州卸任的李湘无论如何,是再不愿意回到这烟瘴之地了。可是,一个边地的郡守,在台阁中没有亲戚故旧;一旦回到长安,形影相吊,如同沧海波涛中身不由己的扁舟,不知何去何从。看见李湘心事重重的样子,驿卒殷勤地探问他,有什么忧虑。说来说去,无非四个字:前途未卜。

想到这里,李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定了定神后,他才转身回房,换上公服,手持简牍走了出来。

这样的人一旦聚集到手握重兵的朱温身边,自然把那些进士出身的士族子弟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杜苟鹤屈指怒数那些看不起自己的权贵,想悉数诛杀。李振每次入京,朝中必有大臣被贬窜。名门出身的士大夫们都把他看做不祥的恶鸟“鸱鸮”。

我们说得太多了,几乎已经说尽了整个晚唐。

宰相令狐绹的儿子未经地方拔解,也就是考试和推荐,就直接参加长安的科举考试,人称“无解进士”。

长安有姓卢的仆射么?李湘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恍然大悟:应该是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印象中,朝廷曾赐过他一个仆射的空衔。当年被吐突承璀生擒后,卢从史先是贬为驩州司马,不久又改为流放康州。李纯(唐宪宗)派出的使者带着赐死的诏书,在这里追上了他,说不定,卢从史就是在这个庭院殒命的。

整个精英阶层集体堕落,而最能体现这种堕落的,恰恰是与他们政治地位和利益联系最紧密的科举。

就在李湘撩起长衣,伏下身来向中庭的楸树行跪拜大礼后,女巫在旁边悄声告诉他:仆射已经答拜了。听了这话后,李湘这才直起身来,又作了一揖,抬腿就要上阶。只听空中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我在这驿厅中被弓弦勒杀,望使君能将床上的弓拿开。

李湘连忙上前,取走案几上的雕弓,就势要在床上坐下。这时候,女巫提醒他:仆射官高,你怎么能象对待差吏一样,坐着问话?

话说有一年,姑苏举子翁彦枢进京参加那年春闱。入闱前,举子到寺庙中拜会一位旧时在故乡就相识的僧人。他乡遇故知,当然是人生快意之事。两人把手叙旧,话题自然少不了今科考试。老僧突然问翁彦枢:你对功名前程有什么想法?

李湘骇得大气都不敢出,再三谢罪。在女巫的指点,他在驿厅上又另放一榻,恭请卢从史就位。直到女巫告诉他,仆射已经入座,李湘才恭敬地告了罪,小心地在边上坐下。

这时候,空气中的卢从史说话了:你要问什么?

沉吟片刻后,李湘问道:那如何才能与鬼交谈呢?

到底还是要回到这烟瘴之地。李湘的心中多少有些沮丧。不过,比起蒙州,梧州还是要好一些。根据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梧州户数一千八百七十一。蒙州户数才二百七十二,不过是梧州的零头。这让李湘内心略微好受了些。他还想问后来的事,可鬼魂却什么也不说了。

问过自己的事情后,李湘随口问骨冷魂清的卢从史:仆射离开人间很久了,为什么宁愿长住寂寞的冥府,也不回到尘寰中来?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卢从史的鬼魂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吁!是何言哉。人世劳苦,万愁缠心。方寸之间,波澜万丈,相妬相贼,猛如豪兽”,我已经逃离这苦难的人世间,岂肯再回头呀?

如今的长安什么都好像少了点生气,就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它曾被金碧辉煌掩盖起来的本相。长安的骨子里,有一种权力场独有的晦暗,有如渊薮,可以让你的全部,从肉体到灵魂,浸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在《李尔王》第一幕中,莎士比亚也曾借葛罗斯特的口,揭示了这样一幅让人沮丧、绝望的画卷:“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兄弟化为仇人,城市里有暴动,国家、内乱,宫廷之内潜藏着逆谋,父不父,子不子……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身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这就是一个鬼魂眼中的纷乱世界,这就是元和宫变后的乱世图像。

好象没有。

裴家在崇贤里,离通化门距离可不近。裴通远的妻女慌忙催促家奴驱车快走。才到平康北街,她们突然看见一个白发老妪,不知什么时候,踉踉跄跄,徒步跟在车后。车到天门街,夜鼓报时的声音终于响起。长安里坊的门就要落钥了。裴家的车马走得更急。精疲力竭的老妪眼看就追不上了。车上的青衣老婢和四个少女遥遥地问她:你住在什么地方呀?

老妪气喘吁吁地说:崇贤里。

那一年,长星竟天,从西北横扫太微、文昌和帝座诸星宿。夜观天象的人忧心忡忡地指出,诡异的星象预示着“君臣俱灾,宜刑杀以应天变。”

马蹄轻捷,终于在坊门闭上前的那一刻赶回了崇贤里。气息渐平的老妪连连道谢。下车前,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殷勤地送给裴家少女们。少女好奇地打开锦囊,朝里一看,是白罗裁出的四件小小丧服!

裴家少女们吓得尖叫起来,忙不迭地把锦囊丢在路上。再回头,暮色苍茫,把路上的人影一点点磨洗掉。白发老妪鬼魅般消失在空气中——此时的长安,一派“月落空城鬼啸长”的凄凉景象。

面对无尽天空的空,我就象驿站里的李湘,想象着庭前楸树梢头,无形无影地飘荡着一缕鬼魂——那是死去的李纯。“回头下望人寰处”,他是否和卢从史一样,厌弃了尘世的种种?

他曾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单纯、可能还有一点软弱;他贪图享受,喜欢在骏马的背上挥杆打波罗球,喜欢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美酒、美人、美丽的舞姿,还有柳公权美丽的书法和元稹美丽的诗歌——也许你会认为李宥资质平庸,没有遗传父亲的智慧和魅力。对一个要在华丽而宁静的十六宅消磨一生的人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就象里的郑夫人所说的那样:“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我们信以为真的历史早就幻象铺陈,鬼影流窜。种种鬼话,组合出一个充满虚构的世界。它是显示世界的一面镜子,映射出世界和它的困境。没有人鬼相杂的末世光景,又如何能理解元和宫变后支离破碎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连篇鬼话背离了现实世界的逻辑,却让人鬼不分的晚唐秋毫毕现。

晚唐的大明宫,亮晶晶地落满了李纯灵魂的碎片。

我仰望青冥虚空:苍天如洗,空无一物。

这时候,树影摇曳,寒气微动,仿佛那看不见的鬼魂正在飘远。李湘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慌忙匍匐下阶,朝着鬼魂飘走的方向,一步一拜,足有几十步。这时,天空中才又传来卢从史严厉的声音:你的官职,不及我麾下一员裨将,怎么敢在我前面落座?

我们所认识的李纯实际上有两个,复杂性是谥号、庙号中任何一个字都无法涵盖的:一个李纯在延英殿倾听大臣们的意见,自信地向天下发布一道又一道明确的旨意;另一个李纯是物质主义和肉欲主义的,喜欢在丹炉前幻想得到一枚让长生不老的药,要不就顽皮地和古板的官僚们唱唱反调。前者是政治的,后者是生活的;前者是神化的,后者是世俗的;前者是主流的,后者是叛逆的……因此,前者被描绘成一个圣明天子;后者惨死阉奴之手,却被历代论者说成咎由自取——但是,两个李纯都是真实的。

可平静的生活没有重现人间。历史的天空中早已呈现出一幅“云雷搆屯,龙蛇起陆;势均者交斗,力败者先亡”的画面。龙蛇混杂的大小藩镇,搅乱了整个天下。相比之下,折腾了百年的河北三镇反而缺乏生气。

可这个伟岸而生动的历史形象,到底还是在夜色里轰然坍塌。唐朝皇帝的精神谱系从此裂变为两组:一组是以李涵(唐文宗)、李忱(唐宣宗)乃至李晔(唐昭宗)为代表,理性、刻板、勤勉,与史书上记载的明君形似神非;另一组则在李宥(唐穆宗)、李湛(唐敬宗)、李漼(唐懿宗)和李儇(唐僖宗)身上灵魂附体,把感性的享乐主义演绎到极致,最后定格于历史审判的被告席。可是,他们都是残缺的李纯、污损的李纯,没有谁能真正地再现那元和时代的灵魂。裂变后的两组灵魂一样的单薄、一样的无能,一样的缺乏生气……

很多篇幅用来谈河北的胡化,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仅仅获取一个地缘政治的解释。我相信,只有将元和十五年春的宫变、长庆元年春的贡举舞弊案,还有它引发的党争,与长庆二年河北形势的急剧恶化,也就是将三个春天一一数过来,我们才会有一个完整的理解。

反差如此之大的两个形象,叠加起来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人,一个集百样矛盾于一身的历史人物。

说完被弑的李纯,让我们再一次回到《麦克白》的情节里,去体察那个弑君、弑父的李宥有怎样的心境。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最后一部。在我的叙述中,它却是故事的第一幕。既然李宥扮演了弑君的麦克白,就让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李忱(唐宣宗)来扮演复仇的哈姆雷特吧——这样,我们的故事在悲剧的经典中开始,又在经典的悲剧中结束。我分明听见,麦克白的扮演者正在舞台上痛楚地感慨:“从今以后她就已经死去,从今以后将有这样一个词——明天。”说到这里,演员意味深长地停顿了许久,才说出了那一段著名的独白,“明天,明天,一天一天地爬进这个小小的空间,直到历史的最后一个音节……”

她的丈夫也陷入了同样的痛苦:“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

从此,“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之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他有着多到做不完的噩梦,甚至睁着眼睛的时候也在噩梦中。在夜宴上,麦克白对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鬼魂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能说是我干的事,不要对我摇着你染了血的头发”。所有人都没有看见染血的头发,可他们都听见了这段自白。人不但做噩梦,还可以在大白天里同鬼魂面对面,这正是人类自我审判的最极端形式。

当我们把目光从苏格兰收回来,重新审视大明宫的李宥,我们是不是会发现:一个人,在得到了梦想中的一切:蟠龙宝座、大明宫、长安、天下……得到那大到无边无涯的一切的同时,将永远地失去内心中哪怕最小一个角落里的安宁?

这个念头象钝刀一样,在神经线上来回地锯。李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父亲已经老了,英明神武已成过去,他变得狂妄、暴虐、宠幸佞臣和方士……总之,父亲已经不能延续王朝中兴的美好时光。与其让王朝复兴的梦想充当父亲的殉葬品,不如让年轻的自己来取代衰老的父亲,带领一个时代重回盛唐。就象麦克白一样,李宥颤抖地告诉自己:“无论事情怎样发生,最难堪的日子也是会过去的。”

像冰冷的尸衾一样把麦克白缠裹的罪恶感,好象从来不曾缠裹李宥。

车上的少女们说:既然同在一个里坊,就上车坐一程吧。要不然,免不了金吾的一顿鞭笞。

这就是一个弑君者所应当享受的快乐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死后才有报应。

我宁肯相信,李宥是在用无穷尽的娱乐来安抚他惊悚的灵魂。

我们分明听见麦克白夫人又一次在舞台上痛苦地抱怨:“费尽了心机,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也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愁。”

可是,欲望女巫的祝福声,还又各种势力,怂恿李宥把苍白的手伸向一柄鲜血淋漓的刀。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后,他注定要被自己的恶行做折磨。

李宥是一个受过皇家良好教育的人,读过很多书,文明的桎梏也就此加在他身上。不论元和宫变前有多么冲动,他也只能是一个清醒的弑父凶手。李纯的血,李宽的血,还有自己手上怎么洗也洗不净的无色无嗅的血。熟读史书的李宥知道,象他这样的弑父者将遭受怎样的审判:商臣、冒顿、杨广……一个个名字从脑海里闪过。他就要和他们站在一起了,站在耻辱柱下。

在元和一朝,我们看到的是君主英明;大臣们在他的调控下表现出高度的智慧与效率;随之长安再次拥有了自盛唐以后所未有过的权威;面对长安咄咄逼人的进取态势,河北和效仿河北的藩镇势力相应地萎缩了。隔着两年后的月光看去,元和宫变那一夜是繁华年代的终结。从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到到长庆二年春的两年时间内,我们看到了一个反向过程:英武君主的死亡和继任者的昏暗;因缺乏制约,大臣们的派性斗争失控了,导致朝廷丧失智慧与效率;中央权力的瘫痪也就意味着,河北的重新崛起。

可是,事实是无情的。李宥根本不能与他的父亲比肩。

没有远见、没有手腕,一个有为的帝王应该有的一切他都没有。李宥注定要被这样或那样的噩耗困扰:卢龙兵变、成德兵变、魏博兵变,还有武宁、浙西、宣武和昭义……父亲苦心经营十多年取得的成就很快就在李宥的手上葬送干净。想象一下,在那“三更三点万家眠”的深夜,宫门一次次被六百里加急的飞骑敲开。这敲门声不象麦克白听到的那样恐怖,却似永无休止。李宥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天南海北传来的坏消息总在夜最深的时候送进大明宫,把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让他痛苦地睁着惺忪的睡眼,聆听让人揪心的报告。

明天,白昼的时候,一夜无眠的李宥还要在朝堂上面对群臣责难的目光,还有无意义的争吵与内耗。他只能靠酒精和歌舞来麻醉自己,让自己在精疲力竭后入睡。可李宥知道,此时一定还有一个更坏消息,正在长长驿路的不知哪一段上飞奔,又要在下一个黑夜送进寝宫,把他从短暂的迷梦中唤醒。

没有一次,敲门声是为他的弑君、弑父之罪而响起。这使李宥对想象中惩罚怀有深深的畏惧:“想像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他不得不在最后的审判到来前忍受来自内心的折磨。灵魂囿居在酒杯中。

一年后的李宥,已不再如阳光般透明而纯粹。

当麦克白登上高处,他看见的是一幅壮观的景象:莽苍苍的勃南森林正缓缓地向邓西嫩高岗移来。那是头戴树叶的大军兵临城下。在女巫的预言里,这就是麦克白的末日。对李宥来说,一次次兵变、反叛和死亡的消息就象传说中的勃南森林,缓缓移来……

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李宥为了消磨难捱的时光,和一群宦官打起了马球。突然,一个宦官不小心,猛地从马上栽了下来。头撞在地上,鲜血四溅。李宥胯下的骏马受到这意外的惊吓,嘶溜溜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李宥惊惶地睁大了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什么似的。

人们看见,李宥象坠落的陨石,重重地摔在尘埃里。

李宥看见了什么?他也象夜宴里的麦克白一样,看见了沾血的头发和头发下掩藏的鬼魂的脸了么?否则,骑术上乘的李宥又怎么会因为如此常见的趔趄而受到惊吓!从此,李宥卧床不起,艰难地熬了一年多后,在黑暗袭来前闭上了眼睛。

如果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李宥能预知,一夜的罪恶所换来的,不过是四年黯淡到极至的帝王生涯,他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么?

不知道。只有一盏罪与罚的长明灯,还在人间忽闪忽闪地亮着。

当李纯的棺椁被抬出太极宫时,野枭的粗砺啼叫声还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棺椁有着世间最精美的花纹和最沉重的分量,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没有呼吸的声音,只有永远睡去的帝王。从此,那个叫李纯的人,鲜活灵动地影响过王朝命运的人不存在了。只有“唐宪宗”这样一个庙号被写进历史的页册里。

十天后,长安流传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裴通远家有四位豆蔻年华的少女一夕之间,神秘地死去。

那些自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们,竟然和我一样,袖手旁观,充当一幕幕悲剧的冷漠看客。所谓的精英矜于门望,又一无所长。他们鄙薄善断繁剧的刀笔吏,自己对军谋、民政又一无所知;祖先的“礼法门风”被他们丢弃了;赖以炫世的家学也没有能传承下来。他们从祖先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高贵的姓氏和郡望。宦官张承业就曾很不屑地问一个征引门户、骄矜作态的范阳卢家子弟:“公所能者何也?”

诚如《新唐书》所说,“当时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为之首”。除了所谓道德和名望,他们再说不出什么道德高调,不过是粉饰猥琐私欲的一张假面。精英的伪善性在这段颓唐的历史中,是如此突出。李纯的死亡、李宥的醉生梦死与生不如死……他们都视而不见。除了自己,他们什么也不关心。

只有了解已化为鬼魂的李纯,我们才能看清他的死亡对整个王朝的最后死亡有着怎样深刻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准备把故事从元和十五年初春讲到长庆二年暮春,一直讲到大中十三年黄叶飘摇的秋,都是为了他,为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死亡。

在“鸟散落花人自醉”的长庆元年,我们对一次舞弊案抽丝剥茧,看到了党争和科举的关系,也看透了士大夫的本来面目。这些精英在同自己利益相关的制度设计与运作上拥有如此影响力,就滥用他们的种种优势,去损害位置较低的阶层而使自己获益。象段文昌、王播,也包括元稹一流的人物,起于寒门,依靠超一流的聪慧与后天努力,跻身庙堂。但在平步青云的路途上,他们也沾染了难以祛除的自私和猥琐。

厅前的楸树下,就有一个紫衣金饰的灵魂,应该是福德之鬼。女巫说:那是卢仆射,你不妨向他请教请教。

告诉我们:二月初五,李宥御临丹凤门楼时大摆乐舞和杂戏;十天后,他又驾临左神策军,这次是来观看军中武士的确摔跤和杂戏。父亲的山陵奉安后,李宥的时间更是被歌舞娱乐完全占据。短短一年间,为了李宥的淫乐无度,衡山人赵知微、拾遗李珏、谏议大夫郑覃、崔郾,还有给事中丁公著纷纷上书进言。可所有谏言都象抛掷到深渊里的细小石头,连涟漪都没有。

翁彦枢叹了口气,坦言心中无数。世人都知道,龙门一跃,身价百倍。可有多少鲤鱼能完成那化鱼为龙的一跃。每次春闱,春风得意的不过二十多人。孤身漂泊在帝乡的江南才子又哪敢有太多的奢望?老僧见他踌躇,便率直地问道:你到底想中第几名?翁彦枢以为老僧不过是作玩笑语,便随口回答:第八名就行。

骨肉相残,等闲之事;世态炎凉,一笑置之——鬼故事里,有世纪末的摇曳风情,最后都化成了我笔底的苍凉。

老僧很严厉地说:到底是你们的父亲做主考,还是你们做主考?科举取士乃国之大事,朝廷委派侍郎主持,本意就是要他革除积弊,让寒门士子有晋身之路。你们兄弟想取的进士,全都是高门子弟、贫苦的读书人有个奔头。当今科举,由你父亲主持,难道他是傀儡,任由你们摆布?再说了,你们弟兄所选的,无不是权贵子弟、高门后裔,连一个贫苦学子也没提过。我说的,可以不承认么?

说完,老僧扳起手指,从头数到尾,一个不差。每个人背后蛛网般的关系脉络说得一点不差,毫无遗漏。裴勋和裴质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老僧将他知道的底细泄露给父亲的政敌,长安又将掀起一场急风暴雨。裴垣不免和长庆元年的钱徽那样,遭到严谴,甚至被贬到万里外。

听出端倪后,驿卒热心地告诉李湘:这里隐居着一个女巫,能知未来之事,何妨请教。李湘心中不由一动。这一带的民风自古亲鬼好巫,他是知道的。《后汉书》就曾说,南蛮西南夷“俗好巫鬼禁忌”。在此茫然之际,如果能有人为他的前程卜出一二,也很不坏呀。驿卒很殷勤,将女巫请到了驿馆中来。

长安的春天“争攀柳带千千手,间插花枝万万头”。可黄巢知道,如此妩媚的春色不属于他。几十年前,春明门送走了一个名叫朱克融的人。他在走出长安的时候象苍狼一样,仰天长啸。如今,黄巢大步流星地穿越春明门,朝满目疮痍的大地走去。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宋人张端义的《贵耳集》中记载,黄巢五岁时,陪长辈观赏菊花,信口吟出一句“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花”。赭黄是帝王服饰的颜色。这句诗中流泻出来的野心让他父亲暗暗心惊。现在,黄巢又想起了象征着死亡的菊花。他没有长啸,而是吟出了一首诗,比五岁那首更大气,更清楚地表达出他的思想:

不得已之下,裴家的两位公子只好哭丧着脸,点头同意了。老僧随即取来笔墨,要他们立下字据。数日后,礼部南墙上贴出了进士榜,翁彦枢是那年的第八名……

这就是让唐太宗(李世民)夸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科举。从隋炀帝到唐太宗,再到武则天(武曌),多少帝王挖空心思,要打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流弊。当历史步入晚唐,却发现一切仿佛又回到汉朝末年,九品官人法流行的年代。在个人和家族利益的驱使下,权豪子弟放肆地践踏科举考试的公平价值。一时之间,进士名额完全被公卿之家、累代名族所垄断。放眼长安,哪还有一点初唐延揽天下英才的胸怀?

舞台上,帝王家的恩怨情仇高潮迭起;舞台下人头攒动。

举子陆扆倒是得到地方上的推荐。可入京应试时,正值长安城破。他好不容易追上了流亡的天子。陆扆很想早日成为进士,几次恳求宰相韦昭度举行科举。韦昭度也算“旧族名人”,品格却极低下,连阉人都敢讥笑他“在中书则开铺卖官,居翰林则借人把笔”。不过,韦昭度很赏识陆扆,颇想提携他。可宰相也有为难的地方:科举在春天举行,号称春闱。可夏天都剩不了几天,不是试期,怎么能举行春闱呢?再说,请谁来主考?陆扆当即表示:与自己同居一室的中书舍人郑损当主考就很合适。韦昭度也答应了,让他自己去游说。至于书贴、榜文,都是陆扆一手炮制。在那年夏天的最后一个月,自导自演的陆扆如愿以偿,状元及第。后来,他入翰林院任学士时,正是夏天,同僚戏谑地对他说:这么热的天,很适宜制作进士的榜文呀。

从此,朱温对士大夫们的心结解也解不开。在宴会上,他偶然问起进士崔禹昌,庄园里有没有养牛。当地俗语,“不识得”就是没有之意。崔禹昌随口回答:“不识得牛”。不懂乡间俚语的朱温会错了意,当场勃然大怒,叫道:世间有不认得牛的人么?分明是挖苦我这个村夫才识得牛;他那么高贵的读书人,就不认得牛!可怜的崔禹昌险些因此丧命。

种种光怪陆离的事情,说明了晚唐的科举在精英们的侵蚀下,流于形式,早失去了奖掖人才的核心价值。进士黄滔曾沉痛地指出:“豪贵塞龙门之路,平人艺士,十攻九败。”士大夫们玩弄科举制,折射出了这个阶层的过度自我膨胀,完全没有顾及到位置较低阶层的感受。唯我独尊的姿态引发其他阶层的抵触,并造成整个社会各阶层的恶性互动。可他们无动于衷,“直至三春花尽时”。

多年后,又是一个莺花落羽的春天。万千人翘首期待着“榜入金门去,名从玉案来”的时刻来临。当榜文徐徐在众人的目光中展开,不同的脸孔浮现出不同的表情。有人立刻知道了什么叫“世间得意是春风”,有人却感慨“一回春至一伤心”。都是踌躇满志的才俊,在一道榜文前红尘两分,从此判若云泥。

在那“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的放榜时刻,黯然离去的人流中藏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他的名字叫黄巢。

数年前,黄巢和他的兄长黄揆曾来长安应试。尽管自我感觉良好,他们还是名落孙山。就在兄弟俩收拾行囊,准备离去的时候,考功司郎中崔璆登门造访。他告诉黄巢,自己阅读过他的试卷,很为文字里透露出的气魄折服。可惜,黄巢在考试前没有向名公巨卿行卷、无人推荐。在早已内定的名单中,不会有他的名字。崔璆叮嘱黄巢,下回来应春闱,别忘了早作安排。黄巢感动地连连点头。几年后,当黄巢再次踏入长安,他带来了崔璆的推荐函。可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激烈的党争倾轧中,崔璆已经沦为一个失败者。他没有能力给黄巢一个远大前程。

窗外是流动的日光,我却听任身心在幽暗的古代时光中沉溺,直到没顶。似水流年闪动着潋滟的光,光影中是那些暮草幽花、鸟啼蝶舞。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图像。它们让我注意到日光下的现实。心头因此缭绕着不可排遣的忧虑:比如傲慢的精英脸孔,眉目间却掩饰不住贪婪的神情,那不正是我们所习见的;又比如华丽的颂歌,再怎么华丽也改变不了一个没有诗意的世界——

<span>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span>

如果说朱克融搅乱河北,并终结了元和中兴的短暂春天,那么气魄更大的黄巢要把整个天下带进一个充满暴戾之气的深秋。天下英雄没能如唐太宗所愿“尽入彀中”,就散落到苍茫大地,变成秋色里的遍地枭雄。是不是只有到“九秋霜月五更风”的凋敝时分,那些腰金曳紫的大人们才会懂得懊悔的滋味?可那时,衰草连天、夕阳西下,仅有的生机也将泯灭无影踪了。

衰飒秋风中,连绵两百年多年的王朝就象一颗老树,飘落下一地黄叶。可就算是枯枝败叶,也能把黄巢深深地埋在虎狼谷。

那么,围绕在反智的朱温身边,又是那些人呢?

从山东的遍地饿蜉里,爬出了王朝的送葬人朱温。曾几何时,他跟在黄巢身后,把大唐天下撕得粉碎,随后又背叛了黄巢,摇身一变,成了所有藩镇中最强大的一个,强大到可以自封为王朝的护法尊者,强大到可以颠覆江山社稷,为二百九十年历史划上句号。这个砀山无赖大字不识几个,对庙堂上乔张乔致的缙绅显宦一向嗤之以鼻。今天,他骂这个旧族宰相是“轻薄团头”;明天又把那群进士出身的衣冠人物贬为“浮薄”之辈。什么世族高门进士第,在流寇出身的权臣眼中,一文不值。

朱温曾经把举子殷文圭推荐给主考官。不知怎么地,这件事被泄露了出去。接受一个前流寇的举荐才当上进士,使士大夫们对殷文圭纷纷侧目而视。为了洗刷自己,殷文圭写了篇文章,称自己不过是象菟丝攀缘大树那样,利用朱温而已。后来,殷文圭路过朱温辖地,竟然快马加鞭,扬长而去。望着远去的背影,怒火中烧的朱温切齿大骂文人负心。

李湘恭敬地请卢从史指点自己的前程。片刻后,虚空中的声音说:到京城一个月,就会被任命为梧州剌史。

另一回,几个书生在树阴下闲谈。边上乘凉的朱温忽然指着柳树说:这树木适合做车毂。听到这话,大家面面相觑。车毂所用木质要坚硬细密,柳树材质是出名的差,怎么能用来做车毂。一片沉默中,几个书生畏惧这个魔头,随声附和道:是可以做车毂。没想到,朱温狞笑着招呼左右随从,一拥而上,把刚才这几个书生砍翻在地。一片惨叫声中,传来朱温的骂声:“书生辈好顺口玩人,皆此类也!车毂须用夹榆,柳木岂可为之!”

我们可以嘲笑朱温粗鲁残暴,不懂得曲江宴的风雅,雁塔题名的荣耀,也可以厌恶“鸱鸮”李振的小人嘴脸。可长安的精英们又何尝真正理解他们所处的晚唐。在曲江的歌扇舞衣、雁塔的落花寂寂外,还有一个世界。那里有如火骄阳下的锄禾人、步履蹒跚的卖炭翁、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贫女和折臂的老翁……还有无定河边的累累白骨!高高在上的眼睛,没有顾及到脚下的芸芸众生,听任社会分裂成势同水火的两端。当断裂的碎片布满大地,哪还有精英落脚的地方?他们注定要被朱温这样来自底层的人踢进水与火中。

一个敬翔,一个李振,他们是朱温的“双璧”。除了谋略过人外,他们最引人瞩目的共同点就是都曾屡举不第,都是士族旧家垄断进士名额的受害者。这使他们对那些“礼法旧门”、“词科新贵”怀有深深的恨意。朱温非常欣赏的诗人杜苟鹤出身微寒,也曾有“连败文场”的痛苦经历。一朝得势,他也要快意恩仇。另一个谋士张策早年考进士时,主考官是赵崇。据《北梦琐言》记载,赵崇曾放言:如果自己十度主持科举,要十度黜落张策。无奈之下,张策去参加制科,不曾想主考官仍是赵崇。落魄的张策只好转投朱温帐下,甚受朱温赏识……他们代表了一群被士族高门歧视的人,由进士第平步青云的捷径对他们来说可望不可及。因此,很长时间里,这些人不得不沉浮于底层。如果不是战乱摧毁了旧有的秩序,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一切。最多象胡曾那样,在诗中抱怨一句:“上林新桂年年发,不许平人折一枝。”

当一具具衣冠人物的尸体浮沉在黄河浑浊的浪花中,我的脑海里,却闪过长庆元年的风花啼鸟。也许,那时候,一切都已注定。

两个纨绔猛然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跳下座位,低声下气地哀求老僧千万保守秘密。金银钱帛,想要什么都好商量。老僧这才慢慢地说:我老了,要钱财有什么用?同乡翁彦枢,一定要今科取中进士。

在长安人的目光中,素服的长长队伍缓缓朝金帜山而去。李纯为自己营造的景陵座落于此。阳光下的青山犹如悬帜,凝固在风中,因此得名。等到送殡的队伍消失在长路尽头,再也看不见,暮色已浓。原集州司马裴通远的妻女们意兴阑珊,从通化门往回走。这时,她们突然意识到,快到长安宵禁的时间了。衙门的铜漏“昼刻”尽时,六百声“闭门鼓”就要擂响。在次日黎明五更三刻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前,谁都不能无故在里坊外的大街行走。否则,按《宫卫令》就是触“犯夜”之罪,会被巡夜的金吾笞打二十下。

我仿佛看见,那妖星的光在一双杀气渐浓的眼睛里闪烁不定。急于篡唐的朱温的耳畔,响起李振鸱鸮般粗砺的声音:把那些自诩“清流”的人投入黄河中吧。让他们永远地成为滔滔浊流。

就这样,白马驿外东去的浊水,淹没了王朝最后的“衣冠清流”。一“清”一“浊”间,反讽的效果,把历史所蕴藏的悲剧意味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被丢进黄河的大臣,只要是现在还能考证出履历的,全部都是进士出身。裴、崔、卢等几家,是晚唐科举中最风光的家族。他们多次主持科举,也有多人在科举中春风得意。白马之祸中,他们的遭遇也最为悲惨。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一则故事。进士高中后,照例要游览大慈恩寺。他们会推举出书法最佳的一人执笔,将众人的姓名题上雁塔。他日,如果他们中间有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名字就会被描红,并恭敬地在进士头衔前加个“前”字,以示不同凡响。这就是所谓“雁塔题名”。有一回,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位侍郎裴垣带着儿子重游大慈恩寺,得意洋洋地将自己的名字指给儿子们看。裴勋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塔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发现大多已经作古。他撇了撇嘴,说了句:

这都是记载鬼的。

裴勋在无意间道出了一个真相。在这个“风雨萧条鬼神泣”的没落时代,巍巍雁塔上所记载的,不过是一些大鬼和小鬼、新鬼和旧鬼。所谓进士,所谓精英,总不过是乌啼鬼哭声中的末世魑魅。

诚如托克维尔所说,“如果一种统治模式衰败了,统治者比被统治者负有更大的责任。”在一个时代遇到危机的时候,我们总会想到那些精英们,希望他们的理想主义和悲剧意识能化作一只扼住命运咽喉的手。可是,我们失望了。断裂混乱的状态,反过来恰恰证明了精英血统的退化。除了自以为是,他们什么都不是。

裴勋、裴质忙不迭地答应,一定把翁彦枢列在末等。老僧眼睛一瞪:非第八不可!

你也许会非常奇怪,我为什么在一层层地解读过元和宫变后,会突然说起两个鬼故事。血腥、晦暗的元和宫变,不是已经展现出一个堕落中的晚唐了么?不,你不要为鬼魅的飘忽声音干扰了历史学家字正腔园的陈述而苦恼。让我们将道貌岸然的史迹转化为幽丽的鬼阵魅影。当啾啾鬼声从字里行间隐约传来,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荒谬,才会去思考,那龙腾虎跃的创世神话为什么变成了晚唐鬼话,又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鬼话。

眼前这个女巫老得仿佛半截断朽木,一捻就会化成齑粉似的。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烁。形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李湘心中便有几分信赖。寒暄了几句后,女巫已经知道远客的意思了。她也很率直地告诉李湘,自己确实有与鬼对话的神通。不过……女巫话锋一转,告诉李湘:世间飘荡的鬼魂有两等。一种是福德之鬼,精神俊爽,可以自己与人交谈;另一种是贫贱之鬼,气劣神悴,只能借女巫之口,来谈幽冥之事。鬼魂所说,是真是伪,全在这个鬼有多大法力了。女巫可不敢保证那些鬼话句句可信。

三年来发生的一切并无多少新意。可逻辑上前后照应的三起事件,如此整齐地排列在三个连续的春天,实在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叙述题材,使我们概括出王朝衰弱的一个基本模式。在我眼中,元和十五年到长庆二年的三个春天,已经包含了晚唐历史的全部密码:文官党争、阉人擅权、科举腐败、藩镇割据……还有——一个形似神非的长安。

就这样,黄巢再一次落第了。

“三春已暮桃李伤,棠梨花白蔓菁黄”——残梦乍醒,满眼空花。从元和宫变至长庆贡举案至今,掐指一算,逝去的恰好三个春天。人说,“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我想,元和中兴从此不必提起。

士大夫们眼睛里只有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进士科决定了一个人和一个家族在长安的地位。那才是他们关心的。那些铺张浮华到极致的仪式,不过是他们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表现。

第二天,老僧来到了侍郎裴垣府上。他是裴府的座上客,中门以内,也能经常出入。老僧手持捻珠,闭目诵经,一副了无牵挂的高僧姿态。谁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避讳他。裴垣已经奉旨意入闱,主持今年的科举。他的两个公子裴勋、裴质正在家中眉飞色舞地谈论春闱秘闻。谁人高中,谁人落第,推荐他们的又是谁,两人说起来头头是道,而万众瞩目的科举其实根本没有开始。裴家的两位公子不曾注意,身边那半截槁木一样的老僧已经把他们透露出来的辛秘掌握得清清楚楚,就如他手中的一颗颗捻珠。两人说得正欢,忽然看见老僧那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突然睁开,精光四射。

不管怎么说,陆扆还算颇有才学。清河崔家的崔昭矩才能平庸。在他的兄长崔昭纬当上宰相的前一天,他俨然高中状元。无独有偶,王倜中状元的第二天,他的父亲尚书丞相王损也拜相了。这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按照宰相礼敬状元的礼法,父亲恭贺儿子独占螯头。也许是受不起这样的礼节,几个月后,新状元无疾而终……更有甚者,举子裴筠为了中举,向宰相萧遘求婚。当他询问过萧遘女儿生辰八字后没几天,已赫然高中。才学过人却黯然落第的罗隐脱口吟出了:“细看月轮还有意,信知青桂近姮娥”的诗句,来讥讽裴筠和整个科举制。

“春来多少伤心事,碧草侵阶粉蝶飞”。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上午。

(全文完)

“明月谁为主,江山暗换人”,留给唐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三个春天啊,就如莎翁戏剧里的台词:“不是一个时代,而是所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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