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散文》 正文 人生小语 (代序) 其一 我有一件竹刻留青臂搁,刻的是启功先生写的姜白石的诗:"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启功先生还有一行小字说:"白石道人诗无败笔,足冠南宋",那是真的。 姜白石以词出名,其实也工诗。他一生未仕,难免感时伤事,心情低沉;幸好精通音乐,笔下韵文音节始终谐美,萧杀的心情于是显得坦荡,不滥。 喜欢音乐是好的。 董桥 一九九八年八月 正文 撒在沙发上的文化史 其一 今日父亲节。晨起树儿送我画片一张:粉蓝色沙发椅撒满朵朵白花,椅上有绣花小枕头棕色、红色、米黄三个,小矮桌上一份报纸、一本书。画片内页六行字: Dont often say it and too seldom s,But heres a ing to make sure you kno-Youre wonderful,Dad! hERS DAY! 十六岁少年亲情柔美似水,沉迷电影、电视、录影机、唱片、音乐杂志、汽车月刊、女歌星、打球、溜冰、哑铃之余,还有心情挑选这样温馨的贺卡画片,亲手挂在这颗中年的心坎上,果然受用!虽说贺片公司大量设计各种"印刷的柔情"应节应景应情,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始终建立在物质的庸俗基础上,但是,消费品给消费者带来的报酬却大半是精神上的乐趣。廉价的伤感也好,廉价的温情也好,科技时代的科学规律和经济规律始终没有脱离源远流长的人情规律,针针刺在人性的弱点之上,痛得好舒服。电视的成功,音乐仪器的普及,肥皂小说的畅销,证明科学的激光已经射穿人性的堤坝,让潜在的七情六欲进溅而出,化成奔流。这样,与其说传统的价值观面临考验,不如说传统的价值观已经升华到另一个层次上去。电子音乐可以按出伤春悲秋的怨曲;萧邦可以到家家户户客厅里的荧光屏上宣扬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的沙龙文化;十六岁的少年可以在睡房里扭开音乐混音器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混成催魂夺命的"迫斯可音乐"。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有心情,在千万种"印刷的柔情"贺卡中挑选一张温馨的画片,用柯式印刷机滚出来的画面和字句打动唐诗宋词那样古老的中年父亲的心。 科技的前途是一个无尽的谜。 其二 人类只能在困惑中重整人性的尊严。 C-modern Aura:t of Fi in an Age of lnflation把所有当代文学作品视为经济市场上的消费货品,跟罐头汤、肥皂、花生米、螺栓一样;过去四十年,文学一再贬值。他说,文坛上再也见不到大文学家大文豪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文学巨著一部都没有。过去三十年,出版界虽然出版了数量空前的小说,可是,过去三十年里,大家对小说或"想像文学"的价值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在文学交易市场上,利益竞争的结果造成强大而矛盾的供求现象。有了这个现象,小说的售价的确上涨,但小说的价值是下降了。纽曼于是指责各流各派的文学竟争者,包括形式主义、写实主义、前卫派、新保守主义、新写实主义、结构主义、佛洛依德派的文学生产者。从现代主义到二次大战之后所谓"第二次革命"的"后现代主义",市场上的寡头控制势力无限膨胀,左右两派思潮的斗争丧失方位,纷纷沦为寡头商人的牟利工具,产品游说无根,整个文学创作跳不出会计师帐簿上的框框格格之外。 这样的论点,当然又是人文工作者在科技之神的巨大石像下的反省和忏悔,说是微弱的呻吟也行,说是清醒的梦话也无不当。文学艺术创作跟手工艺品的创作过程一样,是"个体户"的事业;纽曼不甘心的是商业时代里的经济怪兽把农村社会的西风、古道、斜阳都输入电脑、电子、影像的按扭系统里去,让数字决定风的强度、花的香味、雪的厚薄、月的光暗,人类的七情六欲从此徘徊在小数点的前后左右,不能超生。 在科技神话的迷幻下,红砖学院门墙内的理论家不断在静静的智慧之树下从事"非神话化"的反省工作,为传统的价值观作最后的保卫战。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中世纪修道院的僧侣用血汗灌溉的田园荒芜了;牛顿的苹果树再也没有苹果掉下来了;全世界著名学府的图书馆都把千年人类文化的结晶缩入缩微胶卷里去了;蜡炬成灰,春蚕已死,流泪是没有用了!发电厂和纺织厂的机器声是历史的安魂曲;幸好,聚光灯照明圈内时装模特儿身上披着的轻纱依然这不住原始的欲望。人性的弱点是永恒的;纽曼应该信得过这一层真理,不必在电脑面前皱眉。 其三 粉蓝色沙发椅撒满朵朵白花,椅上有绣花小枕头棕色、红色、米黄三个,小矮桌上一份报纸,一本书。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透出迷惑的光芒:科技的前途跟他的前途一样,是一个无尽的谜,永远教人心存期待的喜悦:十几二十年后的父亲节,他的儿子会送他什么样的贺节画片? 正文 让政治经济好好过个周末 一个多月前,戴天写《文武小识》,说近期《明报月刊》添了不少新内容,文里有武,"指点江山,激荡心志"。他还说:"所谓文,统括历史、文化、思想、艺术等,着重纵深的发展,兼且追源而溯流,从而知所归趋,塑造出明是非、重原则、知先后、辨美丑、合情理的完整人格。"他认为这是"斩钉截铁的言行举止","虽千万人,吾往矣"! 小戴的墨油未干,台北金恒炜来信说,他们筹划的新刊物也有了眉目了,是一本有思想、有知识、有文学也有艺术的综合性期刊,创刊号里有Mic专辑。我听了很高兴,觉得台湾终于出现一本具有广阔文化视野的刊物,也想到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应该可以抱持同样的理想,创办一本有智慧、有远见的杂志。昨天,恒炜他们的《当代》果然来了,封面内页是余英时先生的《重新发掘文化泉源的第一锄》。余先生的短短几百字,像暮鼓,像晨钟,教人庆幸这个时代到底还没有让噪音淹没掉。他说:"台湾的经济早已迈入了现代化阶段,一般国民的教育也达到发展中社会的水平,但文化和思想的深度、高度与广度还不能和经济与教育配合无间。绝大多数的期刊似乎都比较注重具体的现实问题,对于超越的、空灵的但实则触及现代人灵魂最深处的许多问题都不大关怀。" 余先生这番感喟,香港社会里清醒的人都不会觉得陌生:香港先后发掘出来的零星几口文化泉源,起初是给殖民主义者的尿酸污染;后来又给地皮发展商的破砖烂泥堵成一潭死水;现在,伦敦移植过来的最后一园玫瑰开始凋谢,枯叶飘满香港文化的池面,而镰刀斧头劈出来的云石乌木,到底还砌不成小桥凉亭,徒然堆得池水周围邋邋遢遢!这也是文化危机的一个景象。文化人不难体会"干时无计谋生拙"的人世心情;可是,他们毕竟还不甘心依傍"朝雨锄瓜夜读书"的出世境界。 我从来不怀疑政治的现实意义;我也始终肯定经济的力量和价值。但是,政治经济盘算的是怎么支撑到这个星期六的中午一点钟;文化理想营造的则是可以延展到下一个世纪的精神世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星期一到星期六中午一点钟,政治和经济不妨在横逆之中争一些掌声;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尘半消、酒痕已干,合当好好听听雨后深巷超越的、空灵的卖花声。这样,余英时先生所说的"我们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痛苦",也许就可以不必那样深切、那样荒谬了。 一九八六年五月 正文 星期天不按钮 一 "朱丽叶住在二十五层高楼上,这世界不再有罗密欧了";耶稣把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全套法国名家设计的西装跑去给一家电脑代理商主持开张剪彩仪式;狄更斯圣诞故事里的守财奴突然翻出床底下的钱箱,把一捆捆好大面额的钞票全捐给国防部去发展军费;索尔·贝娄笔下的何索辞掉芝加哥大学的教授职位,提着好漂亮的公事包去当阿拉伯石油大王的英文秘书;艾略特的荒凉给地产商高价收买,昼夜轮班兴建最现代化的证券交易所;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背着看狩猎场的那汉子去跟上门推销大英百科全书的小伙子在伦敦的小客栈里幽会;琴尼亚·吴尔芙烧掉书房里的藏书和原稿,搬到纽约去经营一家卡式录音带公司,成了商界著名的女强人。梵谷流浪到好莱坞,沿门替当红的电影明星画肖像;罗素天天在精神病院里对着精神病人朗诵他的著作;曹雪芹枯坐南京闹市街边卖纸草;沈三白在香港街头摆摊子替不识字的张妈李妈写家书;林琴南出任一家跨国公司台北分行的舌人;董其昌给制造笑料的电视连续剧写字幕;唐伯虎出入豪华别墅为名流公子寻访秋香;随园的主人当起世界级船王的宴席顾问;最后,陈寅恪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坐在游乐场所里负责操纵一部电脑算命机! 二 科技是人民的鸦片。商业是人民的精神食粮。金属和塑胶的硬体建设压碎了纸张和竹枝拼凑起来的书窗和东篱。这是创造新文明难逃的代价: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必再皱着眉头要死要活了;耶稣不必再光着上身流汗流血了;狄更斯不必再埋头写圣诞故事了;何索不必再站在课堂上吃粉笔灰了;艾略特不必再给那一块荒原浇水了;查泰莱夫人不必再躲在那幢木头房子里闻那汉子身上的廉价肥皂味道了;维琴尼亚·吴尔芙不必再陪那批文人画家熬夜了;梵谷不必再割掉自己的耳朵了;罗素不必再死命维护自己的理智了;曹雪芹不必再洒出满纸辛酸泪了;沈三白不必再牵挂着芸娘了;林琴南不必再担心茶花女的命运了;董其昌不必再苦苦练字了;唐伯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随园的主人不再伤脑筋写诗话了;陈寅恪更何必为再生缘浪费笔墨呢?人类文化中的闲情逸兴都给按钮的机器接死了。 三 大势是这样走的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偶然飘起一丝忏悔的心情,总也可以说是常情: "A is a man wan a sunday for urday is going todo on Monday." 莎士比亚还是值得读的。圣经藏了不少智慧。狄更斯的故事并不空洞。索尔·贝娄的一字一句都用功练出来。艾略特的诗给人带来似是而非的惊喜。劳伦斯有勇有谋。吴尔芙笔细如发。梵谷的颜色热得可以御寒。罗素虚伪得挺可爱。曹雪芹是可以聊天的朋友。沈三白体贴入微。林琴南的文字可以下酒。董其昌的书法可以养性。唐伯虎才气是有的。随园的笔墨迷得倒人。陈寅恪的史识太深厚了!可惜按钮时代商业社会不准他们赋闲。他们没有星期天。 四 "闲"字还是要的:"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现代教育不必再一味着重教人"发奋",应该教人"求闲"。精神文明要在机械文明的冲击下延传下去,要靠"忙中求闲"。罗兰·巴尔特怀念战前巴黎人的"闲情",说夏天傍晚,巴黎家家户户门前尽是乘凉的人,大家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他说,这种闲情巴黎现在没有了。他还引了一首禅意很浓的诗: "Sitting peacefully doing notime is ing and tself."文学艺术的社会功能是消闲;"闲"中自有使命。这一层应该细想,不可动气。没有"闲情"的文学家艺术家是最苦命的文学家艺术家。金耀基兄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正在床上静听古堡传来的钟声,铃声带来了你的Express;想不到德国人连星期天都送信,宗教世界是萎缩了!" 床上、古堡、钟声都是文学艺术。星期天是可以不按妞的!按铃送信的邮差心中惦念着什么?难怪研究社会学的耀基兄用了"萎缩"二字。 正文 给后花园点灯 其一 香港阴雨,台北晴朗。飞到台北,公事包上的水渍还没有全干。心中有点感伤,也有点文绉绉。公事包不重,记忆的背囊却越背越重,沉甸甸的:二十多年前的波罗面包、绿豆汤、西瓜、排骨菜饭、牛肉干、长寿牌香烟、大一国文、英文散文选、三民主义、篮球、乌梅酒、《文星》杂志、《在春风里》、黑领带、咋叽裤原来都给二十多年烈阳风霜又晒又吹又烤的,全成了干巴巴的标本了,现在竞纷纷科幻起来,眨眼间复活的复活,还原的还原,再版的再版,把中年风湿的背脊压得隐隐酸痛:止痛片止不住这样舒服的酸痛。 其二 感伤的文学。文绉绉的乡愁。薄暮中漫步敦化南路附近的长街短巷,深深庭院变成摘星的高楼,但是,琼瑶的窗外依稀辨认出琼瑶的窗里;于右任的行草舞出"为万世开太平"的线装文化;金里描红的风铃摇晃出唐诗宋词元曲;仿古红木书桌上的一盆幽兰错错落落勾出墨色太新的笺谱;墙上木架花格里摆着拙朴的陶土茶罐花瓶:"心中有道茶即有道"、"和气致祥喜神多瑞"。大厦一扇铁门一开,走出两位小说里的少女:扁扁的黑鞋,扁扁的胸部,扁扁的国语,扁扁的《爱眉小札》,扁扁的初恋,像夹在书里的一片扁扁的枯叶。台北是中国文学的后花园:商业大厦里电脑键盘的劈啪声掩不住中文系荷塘残叶丛中的蛙鸣;裕隆汽车的废气喷不死满树痴情的知了。这里是望乡人的故乡: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其三 郑愁予诗中的诗人于右任死了,郑愁予却在武昌街化做童话里的老人: 武昌街斜斜斜上夕阳的山岗 一街胭脂的流水可得小心,莫把 火艳的木棉灌溉成 清粉的茱萸了 就在这样古典的气氛里,林文月的十六岁儿子问妈妈说:"这个暑假,我想读《唐诗三百首》好不好?"妈妈打着哈欠说:"当然好啊,但是千万别存心读完。""哦?""因为那样子会把兴致变成了负担。"那个深夜,儿子还问妈妈说:"你觉得进入理工的世界再兼修人文,跟从事人文研究再兼修理工,哪一种可能性较大?"妈妈说:"研究理工而兼及人文的可能性是比较大。""那种心情应该是感伤的",读来"却反而觉得非常非常温暖",像林文月到温州街巷子里薄暮的书房中看台静农先生那样温馨:"那时,台先生也刚失去了一位多年知交。我没有多说话,静静听他回忆他和亡友在大陆及台北的一些琐细往事。仿佛还记得他把桌面的花生拨开,画出北平故居的图形给我看。冬阳吝啬,天很快就暗下来。台先生把桌灯点亮,又同我谈了一些话。后来,我说要回家,他也没有留我,却走下玄关送我到门口,并看我发动引擎开车子走。我慢速开出温州街巷口,右转弯到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的交叉处,正赶上红灯,便煞车等候信号志指示,一时无所事事,泪水竟控制不住地突然沿着双颊流下来。" 其四 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并注定是一口桔井。经济起飞科技发达纵然不是皇帝的新衣,到底只能御寒。"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境界还是应该试试去领会的。聪明人太多,世间自然没有"信"之可言了。方瑜说:"有小偷光顾台大教授宿舍,教授们灯下开会商量对策,议论半天,最后达成协议。不久,宿舍大门口挂起书法秀丽的一块告示:"闲人莫进"!多么无奈的讽刺。多么有力的抗议。经济、科技的大堂固然是中国人必须努力建造的圣殿,可是,在这座大堂的后面,还应该经营出一处后花园:让台静农先生抽烟、喝酒、写字、著述、聊天的后花园。 其五 鬼节那天,计程车司机说:"该到基隆去看。那儿最热闹,善男信女在水上放纸厝,有好多灯!"灯是传下来了,暖暖的,最相思,最怀旧,像红豆,点在后花园里也好看。 正文 这一代的事 书房窗外的冷雨 父亲坐在书房里靠窗那堂软垫沙发上,两手捧着一盏新沏的铁观音,白烟袅袅,凄凄切切半蒙住他那张有风有霜的脸,沙发的蓝绒底子洒满翠绿竹叶,衬着窗外一丛幽篁,格外见出匠心。因是雨后黄昏,院子那边的荷塘传来几声蛙鸣,书房反而更显寂静了。十八岁少年屏息站在沙发四五步外的紫檀木书桌边,不必抬头都背得出左壁上挂的一幅对子:"南云望气千重紫,华露罗香万亩兰";右边盆景花架后面那一幅则是:"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朝南花格回窗两侧整整齐齐立着一对乌木玻璃书橱,小时候父亲一出门,总是偷偷翻遍橱里的旧书和存画,宋代花鸟明人山水清朝碑帖自忖都可以闭着眼睛临出来。壁灯如梦;瞄一瞄案头青花笔筒里那一丛粗粗幼幼的毛笔,想起童年,竟无端讨厌起何绍基来了。父亲啜了一口茶说:"到了台北赶紧先去看宋伯伯,知道吗?""知道了。""国家多难,生活更应该朴素,专心向学。""是。"蛙鸣愈来愈闹,窗外又下起冷雨了。 卷起那半幅竹帘 冷雨一连两天窸窸窣窣染得台南那个校园都成了一幅淡彩水墨画了。苏雪林打着黑雨伞蹒跚赶去讲楚辞。教三民主义的老师声震文理学院的屋瓦。莎士比亚用京片子教罗密欧与朱丽叶谈情。军训教官对着黑板上的秋海棠叶吹起一阵阵的火药味、血汗味。冯君来夹着英国文学史带学生踏上乔史的进香路。美国传教士给草叶集的诗人唱一遍又一遍的安魂曲。教雪山盟的英国女士把脸偎在海明威毛茸茸的胸膛上听不见下课的铃声。排骨饭加荷包蛋的晚餐和绿豆汤配棺材板的宵夜都填不饱胃里沙特的存在主义。沙冈的微笑浮荡在古都舞厅的华尔兹旋律之中,天一亮竟纷纷沉淀到文星杂志文星丛刊的豆浆碗里去了。康梁遗墨和胡适文存只能推开近代史的一条门缝,十一点钟在女生宿舍门口说的再见才算卷起中国文化的半幅竹帘。灯熄了,隔壁的教官抛下苏俄在中国打着鼻鼾赶回莱阳老家探望年迈的母亲。悄悄到宿舍后面洗脸的时候,听见退了伍的工友老吴在厕所里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卡宾枪又坏了!" 送给列宁的礼物 "Damnyou,Engand"约翰·奥斯本的怒吼并没有惊破爱丽丝的仙境:英国人都躲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圆裙底下拉十八世纪的面包屑充饥,蹑手蹑脚不敢声张,生怕吵醒老祖宗骂他们没出息。伦敦是一座静静的图书馆:人的肤色、出身。阶级像图书馆里的书,分门别类,划清界线。谁都不必自作多情:"亲爱的"、"甜心"、"打今"顺口吻得你满脸唇印为的是两镑九十九便士的生意成交。一九七六年左派批评政府削减经费,财政大臣希利破口骂他们"out of tiny C;!西方文化的神髓是:"In God rust,tpaycas;;在这样超然的思想背景下,西方人反共只为了求证一套哲学理论、亲共只为了挑剔一条政治公式,这里面没有一滴血的激情、一点泪的乡愁。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Armand ;汉贼不两立英文怎么说?""我没工夫细想。我后天就走了,回香港。" 香港,安定的香港 达达主义宣言:"再也没有画家,再也没有作家,再也没有音乐家,再也没有雕刻家,再也没有宗教,再也没有保皇党人,再也没有帝国主义者,再也没有无政府主义者,再也没有社会主义者,再也没有布尔什维主义者,再也没有政客,再也没有无产阶级,再也没有敌人,再也没有警察,再也没有国家,再也没有这些说梦的痴人,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只剩"有人晕倒"的政府和"有人请客"的新闻社。<strike>?99lib?</strike> 将军,你可以这样做 在桃园中正机场餐厅里跟一位少将谈起香港前途和两岸统一的问题。少将说:"统一?那过去几十年我们不都白干了吗!?"没有风雨,飞机准时起飞。 正文 陀山鹦鹉的情怀 听说,鸣放运动期间,有人要陈寅恪出来讲话,陈先生只说了一句:"孟小冬戏唱得较好,当今须生第一,应该找他回来唱戏,以广流传。"话虽浅白,含意深远,十足表现出文化人在文化传统变形的时代里应有的情怀。台湾的琦君一到纽约,就去参观她在内地的老同学陈从周设计的庭园"明轩",然后写信对陈先生说:"我因故乡永嘉花园甚大、甚壮观,看到异国方寸之地,不免感触万千。"琦君文章中,思念浣沙溪畔的往事,陈从周报以依依柳色,不见青青,"人去楼空,旧游飞燕能说。"这也是贪恋传统文化闲处飘香的情怀。 两三年前,我为一本月刊组织一辑《中国情怀》专页,写信求余英时兄赐稿;英时兄很快寄来一篇文章,借"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一语为题,说他"很喜欢"中国情怀这个动人的名称",又说这种情怀确实存在于每一个受过中国文化熏陶的人的身上;他住在美国的时间早已超过住在中国的时间,而且入了美籍,可是,从下意识到显意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英时兄接着记他一九七九年仲秋的故国之行,游子还乡,不免有些难以为怀的情事,文中抄录的三首诗作,家国之感尤其溢于楮墨,非徒流连景光之作了,读来教人不胜欷嘘。 说"中国情怀",八九是文化的概念,几乎完全可以不牵涉政治意识。我常想,政治只是理念的游戏,龙腾虎掷,锋颖太露;真正可以提升民族的精神层次、加强个人的归属意愿的,还是文化的认同:画檐蛛网,斜阳烟柳,即便是断肠处,也得风流。这是道德情操的定盘针。"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政治家大半不是鹦鹉,陀山一旦大火,他们想到的当然是能不张扬就不张扬,真的隐瞒不住了,只好发动全民救火运动,自己坐享大功;有点文化情怀的寻常百姓则十九是鹦鹉,不计成败,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因为"不忍见耳"!所以,周亮工《固树屋书影》里说,他的朋友叙述了这段美丽的佛经故事之后慨乎言之:"余亦鹦鹉羽间水耳,安知不感动天神,为余灭火?!"中国情怀、文化认同云云,一旦受到现实际遇的考验,应该可以发挥出陀山鹦鹉的操守。 我在海外华人社会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常常体会到经济挂帅、政治异化、文化庸俗的现象带来的迷惘之感,觉得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价值系统,的确正在经历严酷的考验。精英阶层对社会的繁荣、经济的起飞虽然提供了莫大的贡献,无奈陈映直笔下"MBA族"的心态猖獗蔓延,不仅迷惑了企管人员的心智,甚至文化人的怀抱也受其感染。这族人都是杂志所谓"国际化新贵","追求的是个人成就与利润,标榜的是价值中立、行事冷静、不带感情"。在商业竞争白热化、政治前途不明朗的地方,商人视野浅短,性情凉薄,也许不失为保身的上策;在故国政统衰敝散涣、道统丧尽尊严的时刻,士人盲目崇洋,胸襟闭塞,当然也是惯见的现象。不过,《新闻周刊》谈论MBA道德重整问题,看到股市内线交易等等背信事件蔚然成风,不得不指出美国有识之士已经警觉到,培养MBA的过程中,的确应该不忘教导明辨是非的原则。梁实秋先生《清秋琐记》里有一节谈人生的目的。他说:"就自然现象而论,一是觅食,以求糊口维生,一是繁殖,以求传宗接代。但人为万物之灵,不仅要满足自然要求,还要进而自立目标。一方面是充实自己,在知识上、情感上、享受上、工作上,都要追求完美。另一方面是图利他人,立功立德立言是所谓太上三不朽,其实也是人人都应该致力的目标。"这番话说得平平实实,不是惊人的英雄语,却是温厚的学问语,足见弦外有多少中国文化朴真的一面。 当然,立功立德立言的经历难免会生不平之意,梁先生于是录过关汉卿的《四块玉》:"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得意失意都付笑谈之中了。这种处世的乡愁,正是文化意义上丕变出来的中国情怀,很容易在人心中升华成一缕样和的气韵,教人知所适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英时兄给我写过一幅行书,录他故国之行的一首诗:"一弯残月渡流沙,访古归来兴倍赊;留得乡音皤却鬓,不知何处是吾家?"家也许不复是当年的家了,但乡音未改,情怀依旧,文化认同的仍是中国的而非西方的;那么,盂小冬的戏,烷纱溪畔的柳色,尽人陀山鹦鹉的眼底,文化的庭园万一着火,定然入水濡羽,飞而洒之。这一点点操守是要有的。 正文 静观的固执 耀基兄说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eber)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热性的政治世界,一个是冷性的学术世界;又说韦伯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对学术之真诚与承诺,一个是站在政治边缘上的绝望的呼吁。我很同意这样的观察。一九七七年年底一连好几个冬夜,我在伦敦寓所炉边静心读了一些韦伯和关于韦伯的书,心中荡起不少涟漪,想到知识分子徘徊在文化良知与现实政治之间的那份错杂心情,久久不能自释。按编《明报月刊》的这六年里,我看到中国大陆痛定思痛,埋头修补人类尊严的一块块青花碎片;我看到台湾经济拖拉机机件失灵,大家忙着清理大观园内物质文明的污水;我看到香港的维多利亚陈年被巾给拿掉,政治着凉的一个喷嚏喷醒了多少高帽燕尾的春梦。就在这个时候,我也看到朝秦暮楚的个人信仰随随便便篡改价值观念;各种政治宣传向商业广告看齐,利用现代传媒科技的视听器和印刷品,日夜不停骚扰中西文化中静观冥想的传统。于是,我和我主编的《明月》也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热性的政治世界,一个是冷性的文化世界;我和我主编的《明月》也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对文化之真诚与承诺,一个是站在政治边缘上的关怀的呼吁。 说"文化"而不说"学术",那是因为我不希望毫无远见的学术账单垄断整个知识市场。说"关怀"而不说"绝望",那是因为我对海峡两岸和香港的前途依然抱着不少希望:我的希望与其说是寄托在政治制度之上,毋宁说是摆放在文化理念之上。政治是一种"行动的人生";文化却是"静观的人生",在朝的政治行动可以颠倒乾坤,在野的文化静观始终是一股制衡势力,逼人思其所行。我常觉得,人生"行动"的余地和机缘毕竟不是太大太多,客观环境往往只容许人生退而静观其变;而知识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教人怎么创造转圜的余地,不是教人怎么开拓冲刺的空间。这样说,"静观"似乎更有其真诚的性格和刚毅的精神了。 当然,文化的功能不太容易用统计数据去分析和总结;在"行动"表面上战胜"静观"的这个时代里,一本以文化、学术、思想为主的刊物能够给"行动的人生"调剂出多少静观的智慧,则更是无法计较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正文 如观火观水也 最近写《说品味》一文,末段云: ……现代人身在城中,心在城中,殊难培养层次 太高深的文化品味;但是,培养求知的兴趣,多少可以 摆脱心中的围城。知识可旧可新,可中可西,可真迹, 可复制,不必保持,也不一定都能化成力量,却大半可 以增添生活情趣,减轻典章制度消磨出来的精神溃 疡。 "精神溃疡"是疲倦、困顿、无奈消磨出来的。现代社会各行各业都注重专业知识,专业人员在市场上的身价虽然比过去要高,可惜知识越到尖端,精神天地越发狭窄,身心都困在专业的围城里,人业愈专,去趣愈远,终致忘人忘我,生意消散,连人味都稀淡了,遑言自己专业里的"发明"!这是"专业"跟"学问"分家的悲剧。 "学问二字,须要拆开看。学是学,问是问。今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琼崖主人读书好问,一问不得,不妨再三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进露。故其落笔晶明洞澈,如观火观水也。"郑板桥到底是明白人,一语道破一"问"字要义。 往浅处看,学问的问,正是猎涉本行以外的知识,多学本行以外的道理。写童话著名的格林兄弟原是语言学家,编德文字典有独到的功力,借说文解字展现全盘德国文化变迁史,对民俗学的兴趣又浓,业余问道于市井乡野之辈,写出无数迷人的童话。据说,其中有三十七篇童话的故事是一位卖蔬菜的妇人说给他们听的。剑桥名哲学家维根斯坦一生沉迷美国侦探小说,二次大战期间,他的门生诺曼·马尔柯姆按月给他邮寄侦探杂志供他消遣,他回信说:"这些杂志有丰富的精神维他命和养料","我的学问其实是这样来的","要是美国不能给我们供应侦探杂志,我们就不能给他们供应哲学,美国最后会变成大输家。懂吗?"维根斯坦当然也读国际著名的哲学期刊《思想》,可是他总觉得"思想""阳衰不举",而侦探杂志则"精力充沛"。他的著作"落笔品明洞澈",断非偶然! 有专业而无学问,"比如有围城而无城门,进出两难,也看不到城外是火还是水,围城里的安危祸福就更费思量了。" 正文 形象弄人 一 两位中年学者在海外服务期满给遣回英国,穷兮兮的。一位美国富商的英国籍遗娟可怜他们,出钱出力帮他们解决生计。学者妙想天开,利用时下传播媒介"塑造个人形象"的风气,说服一所大学开办"形象学"系,归他们主管。这门学系发展出一套相当荒谬的理论和术语,实际应用到商业机构里去,慢慢产生影响效果,娱乐圈和政界里那些靠形象吃饭的人大为信服,捧之为处世指南。当初是讽刺世态的构想,经过花巧的理念阐释,结果居然造成声势,蔚然成风。故事高潮叙述这两位形象学家假装闹翻,各自开办形象指导公司打对台,一家替一位竞选首相的人塑造竞选形象,另一家替竞选首相的对手塑造另一种竞选形象。结果,两位竞选人的形象居然完全一样,选民大为迷惑,无所适从!两位形象学家发了笔大财,改行创办一所人文大学,说是要挽救当前社会上迅速消亡的价值观。此后,他们欢度余生,寄情洒色,终于各娶一位高贵贤淑的妇女为妻。 这是最近去世的小说家J.B.Priestley小说《形象人》(the Image Men)上下两卷的故事。 二 人的形象流露出人的价值观,既直觉又荒谬。 女人的长头发象征女性气质,是神话世界中女性的特征。Rapunzel的秀发又长又浓,巫师、王子都当绳索爬上爬下。又长又浓的秀发古今一样,是情欲的符号。在欧洲,披肩、垂背的长发跟少女贞洁的形象分不开。少女披长发;妇女梳髻。髻是维多利亚人笔下的";;可是,一关起房门跟丈夫、情夫温存,则髻是要解开的,长发要放下来,撒得满胸满背满枕头,为悦己者"放"。"鬓乱铰斜"自会醉人;古今中外男人竟逃不出这个劫。女人剪短发流行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说是自由、独立的表征,尤其是性自由性独立。后来女人烫头发,又是"豪放"的符号。到了四十年代,复古了,女人起码要有一把披肩的长发,大学生。职业妇女都把披肩的秀发烫出点松松的波纹。只有艺术家、放浪女才留一把及腰的长发。六十年代及七十年代初,女人又兴长发,从中间把头发分开;那时,长发以直为贵;可惜办公室都不太接受女人留太长的头发,于是,女人为职业而剪短发,多少表示"卖身给既得利益阶级"。可是丈夫和情人都不喜欢身边的人秀发太短,"爱情与责任"(Love&Duty)的矛盾产生了;价值观冲突了。 三 潮流在变。形象也变。变有变的定律。 James Dever在In taste and Fas;莱佛定律",很聪明:-- 穿先进十年的服饰:猥亵! 穿先进五年的服饰:无耻! 穿先进一年的服饰:大胆! 穿时下流行的服饰:漂亮! 穿一年前流行的服饰:邋遢! 穿十年前流行的服饰:丑陋! 穿二十年前流行的服饰:滑稽! 穿三十年前流行的服饰:好玩! 穿五十年前流行的服饰:古怪! 穿七十年前流行的服饰:妩媚! 穿一百年前流行的服饰:浪漫! 穿一百五十年前流行的服饰:绝妙! 形象弄人竟到这个地步。"莱佛定律"一连十二个形容词也把人骗得又舒服又难过。那一对中年学者看穿了这一层人性,成功了。真的,髻是长发编出来的;长发是发髻散下来的。怨谁! 正文 柳树皮与水杨酸 把一粒阿司匹林泡在花瓶里的水中,瓶里插的鲜花会更新鲜,更耐久。英国《新科学家》周刊有一篇文章谈植物需要阿司匹林的道理,说是那套通俗的方法真的很有科学根据,还说阿司匹林对植物益处很多,甚至还可以保护庄稼,助长作物。 文章说:植物含有跟阿司匹林相近的化合物;植物喜欢阿司匹林并不奇怪。北美印第安人治头痛,拿柳树皮捣烂了敷在额头上,很对。阿司匹林是乙酰水杨酸(Acety-salicylic Acid),柳树皮渗出来的汁,正是水杨酸(Salicy licacid),性质很像阿司匹林,从拉丁文"柳"字(SaliX)得名。阿司匹林(Aspirin)这个名字则从绣线菊属植物(Spiraea)化出来,草药医生也用不少绣线菊一类的植物做药。阿司匹林止痛之外还可消炎,可治各种皮肤毛病,又有防腐抗菌的效能。阿司匹林会控制一组叫前列腺素(Prostaglandins)的激素,所以有这些效验。一个人受伤或者肠胃出毛病等不适,不少前列腺素就会引发起刺痛之感。阿司匹林其实不是消除刺痛之"因",是阻止人体内产生更多前列腺素。 阿司匹林很普通,谁都知道是止痛的;花草植物也太普通,不会有太多人想到它们也用得着阿司匹林;学科学的人把两者合起来研究,居然得出有趣有用的结论,还证明古老的那套通俗方法原来也科学得很。知识无穷又迷人,这是个好例子。 文艺跟科学知识不同,所以惹不少祸。不喜欢文艺的人说文艺只讲直觉,没有实用的知识。搞文艺的人谈文艺尽谈"纯"不"纯"的问题。两种论调把人吵得够烦了。 吵有什么用!文艺论"人"论得特别多,看了增加不少对人生的看法;但是,文艺论"人"的方法跟印第安人用柳树皮治头痛的方法有点像,靠经验不靠知识;想在文艺作品里找"水杨酸"三个字的人,找到的竟是"柳树皮"三个字,当然不喜欢了。搞文艺的人往往也太依赖通俗的方法了,头痛了只会捣柳树皮,根本不想知道有一种叫前列腺素的激素在作怪。花开了拼命写赏花,花谢了忙着写葬花,死都不肯试试泡一粒阿司匹林去浇花,生怕沾到阿司匹林花就不"纯"了。至于借用文艺去创造票房纪录、创造收视率的电影电视,难免会忍不住把"水杨酸"画成"水性杨花",把"柳树皮"砌成"花街柳巷"。瓦欧(Evelynauged)里有五六行文字写查尔斯和茱莉亚在床上做的事,电视剧拍出来显得太露,终于给香港电检处剪掉了。瓦欧这几行文字,可真已经把柳树皮过滤成水杨酸,借用私有地、契约、地产等实用的知识去描写感官;那套电视剧也忍得够辛苦了,泡了一粒阿司匹林在瓦欧那瓶鲜花里,希望那束花跟瓦欧采下来的时候一样新鲜。多冤枉! 文艺难就难在什么时候该捣柳树皮,什么时候该借一所试验室提炼水杨酸。科幻小说家穿上白袍关在试验室里炮制化学合成阿司匹林,不太好。言情小说家头不痛额头上也敷满捣烂了的柳树皮,也不好。汤玛斯(D.M.te el)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处理犹太人的悲剧故事,难怪又畅销又受重视。文艺工作者多了解各科知识是好的。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符合生态学的旨趣,又不失文艺的兴味,好极了!"纯"文艺是什么样子的文艺?不知道。 正文 蓍草等等 九月欧洲遍地野花。苍茫暮色中,总有些女孩子在回家路上俯身采几朵蓍草开出的白色小花,悄悄带回去藏在枕头底下。英国民间有一首民谣说: 再见,漂亮的蓍草, 向你道三次再见; 但愿明天天亮前, 会跟我的恋人相见。 蓍草又称锯齿草、蚰蜒草;菊科。多年生直立草木。《辞海》上还说它"叶互生,长线状披针形,笆状羽裂,裂片边缘有锐锯齿。头状花序多数密集于枝头成复伞房花丛,夏秋间开白色花。我国北部和苏联西伯利亚分布较广。用分根或种子繁殖。全草供药用,民间用治风湿疼痛,外用治毒蛇咬伤。茎叶含芳香油,可作调香原料。庭园内有栽培供观赏的。"蓍又指古人筮用的蓍草茎,所以又成占卦的代称。中国还有蓍草做的簪子。《韩诗外传》卷九说:"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妇人中泽而哭,其音甚哀。孔子使弟子问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妇人曰:向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 "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蓍草在西欧有这样浪漫的民俗背景;蓍簪在中国也有这样深情的含意,令人神往。藏在枕头底下的心愿是一种境界;绾住头发的簪已经有点香艳了;"亡簪"带来的哀思,则更缠绵死了。最妙是;服器部第三十八卷说"挥裆"、"汗衫"、"头巾"、"幞头"可以煮药治病之外,有一条"梳笆"更见情味:"噎塞不通"之病,可用"寡妇木梳一枚烧灰,煎锁匙汤调下二钱";"小便淋痛"则用"多年木梳烧存性,空心冷水服。男用女,女用男";"乳汁不行"的妇女,"内服通乳药。外用木梳梳乳,周回百余遍,即通"!到了"蒲席"条,又说席、荐皆人所卧,以得人气为佳;寡妇睡过的荐,可以"治小儿吐利霍乱,取二七茎煮汁眼"。寡妇木梳、寡妇睡过的荐,这里竟特别管事,医者仁心仁术之余,果然荡出那么一缕风流韵味;比起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的绮念,确是猛浪得多! 妙想无穷无尽,古代现代中土外国皆然。一七四三年,英国文人John Campbell著hermippus Revived一部,谈长生不老之术。书中说:少女呼气如有花香袭人,多吸这种香气,可得长生,可返老还童!此说当然毫无医学根据,可是,事事有根有据,人生必更见乏味沉闷了。古人有一滴精等于十滴血之说,吓人吓到了家,没想到巴尔扎克也有谬论,他说:一夜风流使他损失一页上好的小说;他的作品之好坏,视乎他身体里储藏的精液是多是少;有一度,他夜夜梦遗,结果好几天都出产不了杰作;身体一干,笔也干了! 牵涉七情六欲的文字都比较好看。当年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处女在约翰森博士面前大大恭维他编的字典怎么好,说是连半个脏字脏词都不收进去。约翰森博士听了睁大眼睛对她们说:"什么?亲爱的小姐,原来你们花了心血翻遍整部字典找那些字!" 别说脏字脏词非学不可,采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之类的柔情文字也甚有益。学一种文字要学到什么时候才算充分掌握这种文字,很难说。但是,到了看懂这种文字写出来的淫书,而且还会马上引发出生理上应有的反应,大概算是不错了。读而有非非之想,该是摸到中国文化的边儿了。孽缘从此而起;来日发展到什么境界,殊难预测,但愿可如"木梳梳乳,周四百余遍,即通"! "即通"最是紧要。余不一一。 正文 非关雅俗 郑逸梅谈掌故,说蒋吟秋一生爱书,有缘出长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馆址在沧浪亭对面的可园内,环境清雅,远绝尘嚣,日与馆员部署典籍,坐拥书城,得闲则吟咏啸傲,非常写意。图书馆内凡善本书例不借出,可是官僚豪绅往往仗势指索,不顾馆例,一借不还。蒋吟秋于是想出妙计,检出所有善本,雇一批寒士来馆抄写,计字论值,逢到官僚豪绅来强借,便用副本应付,从此保全了不少善本。寒士生活多窘困,抄写善本既可读好书,又有钱赚,寓癖好于职业,不亦快哉!郑逸梅说蒋吟秋"做了一件大好事"。 癖好跟职业多半不能兼顾兼得,天生不喜爱搞文学艺术的人尤其难得有个美丽的着落,所谓文穷而后工,好像温饱的人文章就活该卑之无甚高论似的。今日中外之多事者甚至归写作人的动机和目的为两类:严肃作家与职业稿匠;前者专注内容和读者评语,后者只知生产和产品市场。从此,高眉、低眉之说,学术,消闲之分,终于成派成系,各为心魔玩弄,不能自释! 赚钱吃饭并非坏事。严肃作家为高深文化的读者写作,希望对人类的思想史作出新贡献;职业作家不屑理会文化的长远价值,也不刻意创造新观念,他们在替普罗大众阐释时人时事,反映当代文化。职业作家的产品有市场,正是推动文化、培养读书风气的成绩,补充了严肃作家忽略的漏洞。况且,像安东尼·柏哲斯这样能俗能雅、名利兼收的多产作家,当今中外都不少。这个境界最高。 职业作家不愁衣食当然太好了;严肃作家也应该去找一份固定职业解决生计,业余才去"严肃"不迟。安格斯·威尔逊在大英博物院图书馆工作,利用年假四星期完成第一部小说。玛格丽特·德拉伯尔以写剧本、书评为正业,写小说为副业。画家也可以这样。罗哲·佛莱本世纪初创办"奥美佳作坊",推动装饰艺术,鼓励年轻画家不要光靠卖画糊口,要兼营室内设计生意,制造桌椅、书架、茶壶、碗碟、花瓶、墙纸等有艺术价值的手工艺品去赚钱。 蒋吟秋手下那些寒士每天抄完善本之后照样可以吟咏啸傲。 正文 暮鸦·旧燕·古树 玩月楼的主人已经四五天不出门了。他越来越不喜欢香港这个小地方;香港像山东人刻的《金石录》,他说,他们不知道李清照说"壮月"就是八月,竟把"壮月"改成"牡丹";香港的事等于顾炎武说的"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尽是"牡丹之美"!玩月楼主说这样的话总是皱着眉头苦笑。七十三了,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火气都消掉了:"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六十五岁退休家居无聊,偶然读到张潮《幽梦影》里这段话,很有领会,这所背山的小楼于是署名"玩月楼",从此真的闭户读书。无限赏心当日暮。下午六点多钟了,玩月楼主把放在红木书案上的人本线装《清人考订笔记》整整齐齐叠起来摆在一边,转身站到书斋窗前凝望远近接簇的山外烟岚,居然书味满胸,衔着烟斗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南江札记、旧学蓄疑、瑟榭丛谈、交翠轩笔记、柴辟亭读书记、铜熨斗斋随笔、愧生丛录,这样清淡的书名,光看看就够人消受半个长夜了。他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会醉人的。就在这个时候,邻家养在露台上的三两鹦鹉突然嘶哑叫了几声,给苍茫的暮色平添几分萧瑟。玩月楼主心中飘起一阵冷雾,迷迷濛濛记起王闿运《湘绮楼记》里说他邻园有鹤夜鸣、辄起徘徊赋诗的事,自己竟也倏然萌生世外之志了。没有鹤,却让鹦鹉无端吵乱了心绪,这就是香港。他说:英国殖民地官员是归巢的暮鸦;香港竟有一些人甘为学语的鹦鹉!中国人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民族,没有闲情陪伦敦国会那些小伙子议员玩民主、选举的游戏了。玩月楼主早岁留英读政治,后来在大陆、台湾、香港的大学里都教过书,可是他近年来天天只顾看书练字,连几只老鸦抵着窗口叫个不停,也只能惹他顺口背出溥心舍的两句诗:告凶今日浑闲事,已是曾经十死余。晚风习习,有点寒意,玩月楼主揪亮案头那盏古铜台灯,慢慢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一眼瞥见躺在端溪梅花坑古砚旁边的一封信。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笑意,擦亮一根火柴深深抽了一口烟斗:伊恩·吴尔芙的伦敦来信劝他出来鼓励香港人关心政治、议论民主、组织政党、为前途铺路。玩月楼主今天一早给他回了信。信很短,只译了蒋梦麟《追忆中山先生》里的一则笑话:"大家偶然讲起《烧饼歌》事,中山先生谓刘基所撰一说是靠不住了,实洪秀全时人所造。又联带讲到刘伯温的故事。一次,明太祖对刘基说: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刘谓此话讲不得,让我看看有没有人窃听。外面一看,只一小太监。问之,但以手指耳,复指其口,原来是个耳聋口哑的人。于是这小太监得免于一死。大家听了大笑。"玩月楼主脸色一沉,打开抽屉拿出昨天破晓写成的一幅三尺小幅,果然天骨开张,丰神峻整,八分北海笔意;写的是龚自珍的逆旅题壁: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鸿踪迹进,美人经卷葬年华。他看了再看,还是不太满意。写字要写出自己的性情;玩月楼主自言自语:一味偷古人的尸骨,自己字里始终长不出血肉。陈纪滢写齐如山谈徐兰玩,说他也写得一手好字,颇像樊樊山的笔迹。琉璃厂有一家专卖樊樊山字画的裱褙店,常常请徐氏书写条幅,不具名,在此假冒樊樊山的亲笔售卖。有一次,徐氏到那家裱褙店,看见两个顾客正在那里为一幅中堂争议。一个说:看笔锋,绝对是云门写的。"另一个说:"这哪是樊樊山写的,这分明是他孙子写的!"徐兰沅上前一看,原来是自己前夜写的那幅。他当时大笑,从此再也不肯干这等傻事了。玩月楼主突然仰首大笑:成了孙子了,活该!"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这正是政治。玩月楼主再擦一根火柴抽两口烟斗,书斋里转眼染上袅袅迷雾,仿佛阳明山上的烟雨:他怀念山上那一株古树,没有繁花,没有归燕,只有破土蟋婉的老根,静得连昏鸦都忘了在树上栖息!玩月楼主心头荡开这样幽怨的涟漪,悄悄折起题壁诗,顺手放回抽屉里去:"哺后偶从芝翁谈及署中事,大被嗤笑,盖深以予求免差为不然也。御前仗马,被锦勒,系黄缰,方蹀躞得志,闻山麋野猪羁绁呼囗声,因无不色然骇者。然芝翁之于予,自非恶意,且谓我能读书而不能作官,尤为切中予病。"玩月楼主这时更觉得《越缦堂日记》可喜,伊恩·吴尔芙竟又成了"牡丹"之辈了!他多磨一点墨,振笔再录一段:"以予自论,平生所慕者书,所畏者事。书自性命所系,一日不得此书,一日不能不慕。若言所畏,家居时或明日小事必须出门,先日方寸即觉兀桌。"情怀似此,玩月楼的主人已经四五天不出门了。 正文 元旦的消息 在什么地方过中国旧历年都一样。爆竹、春联、年糕是象征新年的东西;既是象征,看不到真的爆竹,真的春联,真的年糕,心里还是可以想到这些东西,引起象征的作用和效果。住在外国的中国人过旧历年可能看不到这些东西,可是心里仍然会惦念这些东西。说文化,这就是了。 法国人类学家ClaudeLevi-Strauss说,一种文化越是少跟别种文化交流接触,就越是可以避免互相腐蚀,两败俱伤;可是,一种文化不跟别种文化交流接触,又不能兼收别种文化丰富的内涵和深远的意义。这是困境,没法两全。于是,SusanSontag在评介利维史特劳斯的专文里说,认真探讨人类文化的人,实在摆脱不了"流离失所"(ellectual vertigo),进而用种种方法开脱自己,肯定自己的名分(identity)。中国旧读书人看穿世态,寄情山水,纵情诗酒,所求无非安分安心;时代翻新,陌生的曙光破窗骚扰文化的旧梦,逢年逢节,当然倍觉不忍甩掉古老的习俗。道理就是这样,中国人外国人都相同。难怪狄更斯的圣诞故事每年圣诞节又说又演又读,老不腻味;外国人何尝容易摆脱传统的圣诞精神? 文化多多少少要靠这样的精神去延续。八九十年来,欧洲思想界某些学派标榜切断过去、脱离传统。"现代"一词,说明时代已经跟历史无关;现代建筑、现代音乐、现代哲学。现代科学,都以自立门户为宗旨,甚至硬说"现代"断非"古典"的相反词。其实,这正是《世纪末维也纳》作者所说"自由主义危机"现象;弗洛伊德的学说最终还是进到西方传统学术的堂奥里,跟整个文化史连了起来。黑格尔说得比较有道理:只有吸取民族历史,才能归入"大我"(;小我"(I),自立成人。 至于不同文化的交流接触,只要保留各自的传统意识。传统精神,想来也不会腐化到哪里去,这些意识,这些精神,当然不一定是指洋洋大观的道统思想、经典著作。中国新年里的一串爆竹,一对春联,一块年糕,都会撩起这点意识,这点精神。几年前旧历年在伦敦一家图书馆里读《燕京岁时记》的感受至今不能淡忘:虽说有"流离失所"之痛,却也从字里行间找到寄托,找到"名分"。到底那天正是旧历元旦! "元旦,应酬作苦。且问岁渐深,韶光渐短,添得一番甲子,增得一番感慨。庄子曰:大块劳我以生。此之谓乎!吾所取者:淑气临门,和风拂面;东郊农事,举趾有期;江梅堤柳,装点春工;晴雪条风,消融腊气。山居之士,负宣而坐,顿觉化日舒长,为人生一快耳。"<strike>.99lib.</strike> 到了这样的心境,爆竹、春联、年糕有没有自然都没关系了。虽然"阅岁渐深","感慨"不少,又领会过"应酬作苦",可是并不想切断过去,脱离传统,反对新年;反而得了元旦的一线消息,满怀千年文化中冷静聪明的灵气。 正文 马克思博土到海边度假 一八八○年夏,马克思带着一家人到肯特郡海边避暑胜地蓝斯盖特(Ramsgate)度假去了。伦敦人很喜欢蓝斯盖特,说是气势、韵味十足。里威克姆想跟达西的妹妹私奔一节背景正是蓝斯盖特;珍·奥斯汀一八○三年也到过那儿;诗人柯罗律兹每年夏天都去游泳;写《珊瑚岛》的贝伦泰恩一度在那个消夏胜地搜集资料写小说。美国人约翰·史温顿的《英法四十日见闻录》中记他到那儿拜访马克思的情景,说他依约赶到那所小别墅,马克思夫人燕妮在门口招呼他;燕妮文静和蔼,说话声音又甜,很热诚带着他进去跟马克思聊天。马克思那时该有六十二岁了,连年潦倒还要拼命用功,老来虽说手头松动得多,人到底已经显得疲倦了。他平日在伦敦家中过宁静的学者生活,清早七点起床,喝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躲进书房看书写字;两点钟草草吃过午饭又伏案工作。晚饭后出门散步,回来又在书房里泡到午夜两三点钟。书房在楼上,窗子对着公园;壁炉两侧各摆大书架,书籍报刊手稿堆到天花板那么高。窗前两张桌子也尽是书报。书房中央有小书桌,桌边一张皮沙发,马克思累了要躺在沙发上养一养神。一屋子书报谁都动不得;他自己心中倒清楚,一纸一卷一找就有。那几年里,该写的文章都没有写,天天尽忙着记笔记抄资料,农耕、化学、地质、历史、银行、货币无所不记;但丁、莎士比亚、普希金、巴尔扎克的作品他到老还常常翻出来温习。读书太多,反而耽误了自己写字。那天下午他跟史温顿谈俄国,谈英国,谈德国,谈法国,谈整个欧洲的前景,谈美国社会问题,谈他的《资本论》译本。史温顿叹服他学问这样渊博,忍不住问他说:"你现在怎么什么事都不做了?"马克思笑而不答。 窗外暮色越染越浓,马克思带史温顿出去散步,穿过小镇走到沙滩上去。燕妮、马克思的女儿、女婿和孙儿都在;这位老学者走出书房跟儿孙一起度假兴致很好。他们在海边喝酒;马克思凝望呼啸的波涛,想到身后的荣辱:"经济是个汪洋大海,有许多问题是书上没有的,要求我们到实际中去调查研究,提出解决办法。书要读,报告要听,但读得太多不可能,单听报告也不行。"《人民日报》配合中国经济体制改革而写的《理论与实际》这样说。马克思自己和他那个时代的人都说他是经济理论家;他的经济理论的基本设想不断给提出来讨论,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死命捍卫。其实,这套经济理论始终没有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成为经济学说的主流。比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影响更广、震撼更大的是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之演进与结构的学说。这套学说丰富了他的阶级斗争论,为受剥削阶级设计出完善的政治组织,拓而广之成为普遍规律,到处争取这个阶级的利益。于是,历史的伤口流出来的这一注血,终于渗进了百年以来所有社会问题的研究道路上。每一个国家的各个阶级、集团、运动、领袖,所有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政治家、评论家和作家、艺术家,只要他们立意分析社会生活特性的演变过程,都会直接间接受马克思的启发。马克思只是一位肯用功的学者,他的著作当然不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圣药",却是愿意关心和思考社会问题的人书架上不可不备的书。这些书无所谓过时不过时;古老的经史子集到今天还有参考价值;人云亦云、奴颜婢膝去歌颂这些著作,用马克思的刺刀阉掉自己的思想,才真的是过时的勾当。 "掌握理论,要认真读书"。马克思只喜欢读书,不喜欢整理书房。他把四开本、八开本的书高高低低胡乱插满一架子,既不讲究装帧好坏,也不注意印刷优劣;每本书里处处是折了角的"狗耳朵",好多段落都划了线又涂满眉批。他的脑子永不休息:做学问的学者是经常思想的空想家,也是经常空想的思想家;不做学问的学者则连空想都不会,正如没有学问的政治家只会空想一样。长年度假当然不好;几十年都不去度假更糟。只会空谈"学习"不会思考问题的学生马克思看不上眼。思想不必穿制服,书房不必太齐整;轻轻松松喝几杯黑咖啡,做个躺在皮沙发上养神的"马克思的后代",总比让人指着鼻子大骂要舒服。讲了三十多年的"学习",现在该是"思考"的时候了! 天黑了,海风越吹越冷,燕妮她们早就先回小别墅去了,史温顿也要赶着搭火车回伦敦。马克思喝掉最后一杯酒,慢慢走回去:现在是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了;马克思博士疲倦了;他在度假。 正文 凯恩斯的手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哲学家罗素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院子里碰到经济学家凯恩斯。罗素很想谈谈战争万一爆发该怎么应变的问题,可是,凯恩斯急着赶到伦敦英国财政部去,不能跟他多谈。局势紧张,人人恐慌,银行一宣布什么特别措施局面会更乱。凯恩斯希望借到一部摩托车赶到伦敦去。罗素说,剑桥不是有火车开到伦敦去吗?"赶不及了!"凯恩斯心里越急,掉头跑去找住在附近的一位亲戚。那位亲戚不但有一部摩托车,还答应马上载他到伦敦去。摩托车开得很快,这位在剑桥教经济学、主编经济杂志的经济学家不久就到了财政部了。 过不了几天,战火就蔓延开来。财政部长看到凯恩斯呈上去的那份硬币支付问题备忘录之后说:"凯恩斯是什么人?"旁边的人告诉他说,凯恩斯在剑桥教书,懂得不少经济学。部长说:"为什么要找外人来出主意?"可是,财政部长还是细读了那份备忘录,并且吸收了其中不少养分,坚决反对中止硬币支付政策。"大部分的钱应该拨出去支付工资,不然工人要失业。"凯恩斯当时给母亲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一套影响深远的经济理论已经在慢慢建立起来了。英国参战的两三天后,凯恩斯和罗素等几位反战的朋友见面聊天,凯恩斯说:"银行太胆小了,毫无主张,毫无领导魄力。"他谈到金本位问题的时候说:"黄金的地位应该只能像宪制君主的地位才对,这样才能翻开新的一页历史。"凯恩斯后来终于正式给延揽到财政部去。 财政部的工作比教书、编杂志繁重,凯恩斯只好趁周末到娃妮莎的庄园去调剂一下身心。他通常是星期五晚上到,手上提着一大包财政部文件上楼,一直关在房间里到隔天大家吃中饭才下楼。这个时候,他房里的字纸篓早就堆满一大堆他处理过的文件。伦敦郊区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凯恩斯最喜欢跑出去清除门前小路上的杂草。他不像别人那样铲草不除根;他总是跪在一小块草席上,用一把小折刀根除每一叶莠草。这种做法当然很费时间;可是,凯恩斯每一次来都在做,不久,一两码长的砂砾小路果然变得又干净又悦目了。 他是一个最会把理论化为实践的人。砂砾小路木应该长满杂草是他的理论;用小折刀根除每一叶莠草是实践。没有杂草的小路的确比长满杂草的小路像样。当时有一位政府高官说:"凯恩斯是艺术家,加几分天才。"艺术家的心要细,细得"愿意借钱给一个走投无路的朋友去买毒药自杀";天才的眼睛要敏锐,敏锐得可以冲口说出"爱因斯坦的相貌是莎士比亚的额头配上差利·卓别灵的脸"。凯恩斯还有一双"柔滑的手,手指修长灵巧",而且一辈子最喜欢注意人家的手。因此,一九一九年年初,凯恩斯以英国财政部首席代表的身份到巴黎出席和平会议,给了他一个机会在谈判桌上仔细观察那些政要的手指。法国总理克菜门梭好像是就知道凯恩斯的眼睛不会放过别人的手指,故意戴上黑色皮手套,终席不脱,凯恩斯只得转而观察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手。总统的手"相当干练,相当有力",可是"总嫌迟钝,使不出什么技巧"。几年后,凯恩斯到白宫晋见罗斯福总统,认为罗斯福的手"也相当稳健,但不聪明,没有手段";他还注意到总统的指甲"又短又圆,十足生意人的手指"。 出去当谈判代表的人最好都有一双生意人的手;凯恩斯的手跟罗素、跟史特拉齐的手一样"修长灵巧"--是剑桥的手。他又很喜欢把手藏到另一只手的衣袖里去,教人想到剑桥人潜意识里出世而不是人世的精神。剑桥那些反战朋友当然不赞成他到财政部做事;这些人的政治观点大体上是对的,只是他们看不见当时的政治暗流,不知道政府的用意。凯恩斯既看见也知道;可是朋友们谈得很激烈的时候,他根本不能大声阻止他们说:"事情并不是这样。事实是……"因为事实是保密的。他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自己生存的社会负责。社会处在紧急关头之际,每个人都有义务做点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只是他的做法永远是温和的、讲理的。到了后来他看到和平会议拟出来的条约违反他的脾性、凌辱他坚信的恕道、伤害他的专业知识的时候,他客客气气呈上辞职信,回到宁静的剑桥去,回到书房去,跟他的藏书和藏画在一起,带着同样真诚的心愿用他的手写下了《和平的经济后果》,一点没有后悔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在剑桥找摩托车赶到财政部去的那一段旅程。 谈判、开会乃至所有事情的结局都不可能教每个人都满意。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前头是什么景色固然要关心;后头的退路是杂草丛生的小路还是又干净又悦目的砂砾小路也很重要。每个人都有权写辞职信给社会。 正文 布朗宁先生的牛油面包 夕阳染遍香港半山上的高楼,布朗宁先生的客厅到处金光炫目,连他银灰色的头发和银灰色的胡子都变得丛丛花白。布朗宁先生不喜欢这个家;他尤其不喜欢这样鲁莽的落日:"落日刺伤了我的胡子的尊严";这个世纪初叶,地球上五分之一人口是英国子民,皇家军舰在滔滔大海上巡逻,"古希腊鼎盛时期不说,这个世界到今天竟有了这样可爱。公正、稚气的霸主!"布朗宁先生很喜欢桑达亚那说的这句话;当年的落日落在宁静的山乡。英国绅士君子到底应该喜欢田园生活,养骏马、猎犬,还要猎枪、钓竿;"一间好大的书房是少不了的,像在英国那样。"布朗宁先生说。散居在殖民地的英国人都没有太浓的书卷气,"可是我不同!"布朗宁先生瞧不起这些不知道英国戏院在上演什么戏的英国人,于是布朗宁先生在这里的政治戏台上向来没有什么戏唱。他只好把自己泡进吉卜灵、佛斯特、保罗·史考特的殖民地小说里去;"这样也算了。回不回英国去是无所谓的。"他说。十七世纪在美国维琴尼亚和二十世纪在肯尼亚的英国人拼命在客地经营出英国乡野情调:苹果绿的草地,冷拌菜蔬那么原始的树林,淡啤酒一样清澈的小溪。可借香港这个家竟在一幢高楼的第六层上,当年从英国搬来这里的时候,布朗宁先生苦笑着对布朗宁太太说:"没想到我们成了我最爱吃的碎肉馅饼里的馅儿了:左右上下尽是人,人成了碎肉,成了馅儿,挤在一块饼里。"布朗宁先生把西窗上几幅厚窗帘拉得很密,客厅里顿时一片朦胧,仿佛伦敦西郊老布朗宁的旧宅:四壁墙纸上一丛丛小玫瑰花从天花板一路撒了满室,墙上尽是镶了木镜框的旧照片,淡褐色里透着水渍;饭桌后面一幅金边油画,画的是《咆哮山庄》里的悬崖和浪花。小书房门边的玻璃木橱里整整齐齐摆着几套瓷盘瓷碟瓷杯。一眼望去,到处是一盆盆蓊蓊郁郁的花花草草,昏暗中遮不住求生的绿意。电视荧幕上播完英国外相访华访港后搭飞机回国的新闻片,布朗宁先生马上关掉电视机。"多晒晒这里的阳光有什么不好?咱们这几根老骨头一回到英国去准要发霉的!"布朗宁太太又在卧房里唠叨。"回到英国去"?这里的英国人都不提这几个字;倒是今年杜鹃花开的时候,楼下园丁老王问了他一句话:"今年的花开得这样好,不知道明年怎么样?"布朗宁先生没答话:牛油面包掉下去,先着地的总是涂着牛油的那一面;注定的。他对香港的前途、自己的前途都这样看。可是他不说。布朗宁先生在沃尔特·雷利爵士的"云中笑声"里读过一段引文至今难忘:英国君子风度的神髓是对人对事抱忽视、蔑视的态度;英国人临危因循、消极,多少跟优越感有关系;君子不屑猜疑、恐惧、预测;庸人三样都爱;庸人喋喋不休,君子默默无言;君子遇事不自辩。不赔罪。这些话又老又酸,像老布朗宁的风湿性关节炎,可是布朗宁先生觉得连英国风湿病都亲切:"还抱怨骨头发霉!女人!"他心想。小时候念过一首民谣,说两百年前英国有个小伙子爱上一位贵族小姐,有一夜大家同宿一家客栈,两间房间一板之隔,小伙子听到小姐和侍女共睡一床,半夜里还为了争用夜壶议论半天。"两百年后的今天,我家女人居然又在议论回英国骨头发霉不发霉!小姐侍女同床共用夜壶的时代早过去了,她老忘了什么阶级的英国人该议论什么、不该议论什么!"布朗宁先生在沙发上深深抽了几口烟斗,不禁想到老布朗宁当年说了好几遍的故事:英国南极探险队在冰天雪地里绝粮,队长欧兹两条腿都冻烂了,自知再撑下去要连累队友赶不到下一个补给站求救,他于是偷偷爬走,从此在暴风雪中失踪;一九一三年消息传回英国,英国人都称赞他是"勇敢的君子人"!故事是说不完的;布朗宁先生斜着眼睛一瞄茶几上一份报纸:外相跟邓小平见面;各界议论代议制绿皮书。他打了一个阿欠,顺手把报纸扔在报架上。"天晓得什么叫代议制!"他喃喃自语:印度独立前有一位大企业的印度籍顾问专家在立法议会里不断批评英国殖民地政府,独立后他又不断批评统治者,甚至退出国大党公开站到反对派阵营里去。有一天,老板要他闭嘴不再批评政府,不然就请他离职。他对老板说:"可是我过去一向反对英国政府,你为什么从来不阻止我?"老板说:"那些英国人是君子。这些人是政客。"布朗宁先生抿嘴微微一笑。"有什么好笑!"他的女人从卧房里走出来拉开那几幅厚厚的窗帘,窗外日落西山,暮色很浓:"你看,天都黑了!"布朗宁先生一愣,突然觉得有点寂寞:"牛油面包掉下去,先着地的真会是涂着牛油的那一面吗?"他赶紧去开头上那盏壁灯,可是电灯泡坏了,灯不亮。他听到楼下园丁老王浇花的水声。 正文 喜欢弄点文化的人 重访英伦,又值仲夏,郊区人家门前的玫瑰依旧颇有情趣,城里房子窗台上的花草也甚为可喜。书铺都在,酒馆也在,剧院、音乐厅、图书馆、博物馆不变。文化是有的。报纸杂志上的政论也有新意,都有老调新弹的本事。政治本来全是老调,新弹还弹得悦耳,非有点文化底子办不了。英国人别的不会,最会用文化装饰政治。当年首相麦克米伦在联合国发表重要演讲,赫鲁晓夫脱下鞋子拿起鞋子大敲桌子抗议,麦克米伦竟心平气和说:"我要求传译员把这个也传译出来。"撒切尔夫人第一次上台当首相的时候,《卫报》一位专栏作家说:"咱们认了吧,能够一胎生双胞的女人显然比咱们能干!"伦敦迷人处正是这些小装饰品;跟十九世纪英国先拉斐尔派画家那些画作一样妩媚,艺术价值是高是低姑且不论。可惜塔特美术馆的"先拉斐尔派作品展"是看不到了;伦敦人纪念维廉·摩里斯(illiam Moms)一百五十岁冥诞举行的展览会也错过了;书铺和美术馆倒摆满了先拉斐尔派和库里斯的书和画。 伦敦可看的到底不少。库里斯本来不喜欢伦敦,说伦敦又大又丑,像个怪物,"小时候每次跟家人来,总觉得伦敦这地方真可怕。"后来他搬到乡下去住,竟说:"我还是宁可住伦敦:住乡下,时间好像都白白浪费了,做不了多少事情。"其实,人在伦敦并不见得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只因处处都是文化装饰品,喜欢不喜欢总要看看、听听,于是心中难得清闲,时间好像没有浪费掉。到底是京城;蒋梦麟写北京,也有一段话说:"我在北京住了十五年,直到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才离开北京。回想过去的日子,甚至连北京飞扬的尘土都富于愉快的联想。我怀念北京的尘上,希望有一天能再看看这些尘土。清晨旭日初升,阳光照射在纸窗上,窗外爬藤的阴影则在纸窗上随风摆动。红木书桌上,已在一夜之间铺上一层薄薄的轻沙。拿起鸡毛帚,轻轻地拂去桌上的尘土,你会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趣。然后你再拂去笔筒和砚台上的灰尘;笔筒,刻着山水风景,你可以顺便欣赏一番,砚台或许是几百年来许多文人学士用过的,他们也像你一样曾经小心翼翼地拂拭过它。乾隆间出窑的瓷器,四千年前用于卜筮的商朝甲骨,也有待你仔细揩擦。还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的线装书,这些书是在西方还不懂得印刷术以前印的。用你的手指碰一碰这些书的封面,你会发现飞扬的尘土已经一视同仁地光顾到这些古籍。" 喜欢弄点文化的人,心情竟都那样无奈。安于那份无奈倒也罢了,偏偏维廉·摩里斯这种人老想把政治、经济、社会问题都铸人他心目中的文化模子里,一度前进得很,最后才慢慢成熟,归于沉寂。先是一八四八年他进牛津念神学,结识爱德华·伯恩一琼斯,彼此醉心中世纪文化艺术,成了知交。当时罗塞蒂一批人的先拉斐尔派运动已经崛起,摩里斯把这批艺术家和批评家拉斯金乃至诗人尼维森都当成英雄去崇拜,自己于是也开始写诗了。等到畅游比利时和法国北部,看了不少有名的教堂建筑物,大受启发,又决定放弃神学,专攻艺术,跑去跟伦敦一位建筑师学建筑学,学成在牛津开业。几个月后,他认识罗塞蒂,居然开始画画,又写不少诗,一八五八年出版第一本诗集。翌年,他娶了那位跟伦敦玫瑰一样美艳的珍·伯顿(Jane Burden)为妻;一八六一年开办设计作坊,拉伯恩一琼斯、罗塞蒂合资。一八六五年全家迁居伦敦,业余照旧写作,照旧出书;设计作坊也扩充业务,制造家具、纺织品、地毯、挂毯,培养好几位工艺品艺术家。这期间,婚姻越来越不愉快,珍妮与罗塞蒂有染,他只好埋头研究哲学,参加政治活动。一八七七年发起成立保护古建筑物协会,还加入社会主义联盟,办社会主义刊物。到了一八八○年代,那批社会主义同志内斗不休,摩里斯失望之余,转而致力为工艺美术运动(Arts and Crafs movements)奔走,成了艺术工作者行会(tuild)会员。这个"运动"和"行会"反对工业革命,维护手艺人的尊严,拒用机器产品,憧憬创造一个结合中世纪文化与社会主义特色的社会。摩里斯设计出很多既实用又有古风的器物;他的建筑学理论也以"实用"与"古风"为基调。到了晚年,他突然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于是创办出版社,出一些字体秀丽、设计精致的书;一八九六年,请伯恩-琼斯画插图的那部对开本乔叟作品集出版之后,摩里斯也就去世了,死得很寂寞。 入夜天气转冷,在客栈里翻阅杂志上一篇《维廉·摩里斯的伦敦》和他的几种新版旧书,想到社会主义真该多用点文化去装饰装饰,心中一惊,"窗外爬藤的阴影则在纸窗上随风摆动"--这些喜欢弄点文化的人! 正文 偏要挑白色 那是一幢半独立式的楼房,就在伦敦附近肯特郡一条幽静的街上。白色大门前有一块草地,疏疏落落种了几株玫瑰;是深秋,一朵花都没有;绿叶和花蕾都褪了色,枯枯黄黄。她开门让我进了玄关,脱鞋,跟着她步上一道又狭又长的楼梯。楼梯铺着白色地毯。楼梯尽头又是一扇白色的门。门内是客厅。 白色沙发。白色咖啡茶几。白色花盆。白色花瓶。白色的墙。白色的书桌。白色的窗。白色的书架,不太高,霸了一整列向北的那面墙。书架上大半是企鹅版的书,橙色书脊连成一排排橙色书墙。橙色书脊上印了黑色作者名字配上白色的书名。她坐在书架前面的白色地毯上,一头姜黄色长发散在白色的衬衣上;配着两道很黑很浓的眉毛和很红很红的口红。突然发现客厅里只有无尽的白和一抹一抹的橙黄和零零星星的黑。然后是几株很娇很娇的盆栽;书架上,窗前,电视机旁,酒柜上,都有。虽然绿不了那一片白,却也算是点破了那一片白。 "白书架好像只适合摆一套大英百科全书。"我说。 "独居的女人不查百科全书!"她说。 "独居的女人不要别的颜色,只要白?"我说。 "可是毛姆讨厌白色。"她说。 "可是毛姆讨厌女人。"我说。 "毛姆不喜欢白书架,可是毛姆有洁癖。"她俯身收拾散在地上的《星期天泰晤士报》。 英国小说家毛姆当着客人面前收拾客人扔在地上的书报。毛姆有洁癖。他四十三岁那年跟三十七岁的赛丽结婚之后就发现自己不应该跟赛丽结婚。他抱怨赛丽把感情当作商品;还说她只讲求物质不懂心灵。他觉得她肤浅。他说他人到中年,改不了脾气也改不了生活方式,不想迁就她。他要求每年让他带着他的同性恋人出门旅行六个月,寻找写作材料。赛丽不同意。于是夫妻经常吵架。 一九二三年,赛丽在伦敦贝格街八十五号开了一家小铺子,卖古家私古玩,还接点室内设计的生意。那时,妇女出来开铺子做生意算是相当激进,赛丽在伦敦上流社会里名气更大。毛姆高兴看到她有事情干,不必闲着没事跟他找麻烦;可是他还是洗不掉爱德华时代的绅士观念,说什么都不赞成女人出去做买卖。家里请客的时候,毛姆经常开玩笑劝客人坐在椅子上千万要坐好,不可乱动,因为这些椅子肯定会给搬出去当古董拍卖。赛丽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久就把铺子搬到更体面的公爵街去了。有一天,毛姆跟一位朋友路过公爵街;两人快走到赛丽铺子门前的时候,毛姆赶紧拉着朋友过马路,避免走过赛丽的铺子。 "请多多包涵,我受不了从橱窗里看到内人在干的好事。"毛姆说。朋友猜不出毛姆太太在干什么好事。毛姆解释说: "我猜想她一定跪在一位美国阔太太跟前劝人家买她铺子里的夜壶。" 赛丽的室内设计喜欢以白色为主色,成了二十年代伦敦风尚。毛姆说她的白色灵感全是从菲立森太太那儿偷来的。菲立森太太嫁的是一位煤球商人,不得不想出绝招,把客厅布置成纯白的客厅。赛丽去过菲立森太太公馆,受了白色病毒感染,终于把英国美国上流社会家庭的家私全给换成白色:蛋壳白的地板铺上厚厚的白羊毛炉边地毯;宽大的白色沙发配上碎裂花纹的白瓷砖咖啡茶几;白色的墙角放着白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枝白色的孔雀羽毛。毛姆和赛丽的婚姻维持了十年。 赛丽老爱当众跟毛姆大吵。赛丽老爱卖假古董。赛丽老爱走私骗税。赛丽的银行户口不清不楚经常给退票。赛丽没有时间观念。赛丽几次把手袋掉在计程车里,把戏票船票弄丢了。可是赛丽长得不俗,会打扮;上流社会公认她设宴请客每次都很成功,宾主都开心。只有毛姆的脸总是拉得长长的,因为赛丽景会跟客人周旋,调情卖俏恰到好处,穿插不少不过分的轻挑话。毛姆写的一出戏《圈》上演的时候赛丽对毛姆说了这样一句话: 真好玩,大家都说《圈》是你最好的剧本;其实,你写这出戏的时候我对你可不太友善啊! "她对我可一点也不友善。天天只顾准时到中环去上班。一个星期里起码有两个晚上要在外头应酬那些俗得一塌胡涂的香港中环人。天晓得三更半夜里是那一个混蛋小子送她回来的。天晓得她把客厅卧房的家私全换了白色是什么意思。白家私不天天抹就完蛋了。谁抹?还不是我?算我倒了霉,混不到中环的一口饭吃,只好在家里侍候这些白色的混账东西。你知道白色的混账东百多难抹干净!偏要挑白色!"他的脸气得铁青。 正文 干干净净的屠格涅夫 一 那时候我十六岁。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我和我父母亲住在莫斯科。夏天里他们经常在卡鲁卡税卡门附近内斯库尼公园对面租个房子避暑。我那时正准备考大学,不很用功,进展慢。 谁都不干涉我的自由,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尤其是我的家庭教师走了之后。他是个法国人,永远不甘心自己像一枚炸弹似的给投在俄国(他说的)。他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一脸愁容。我父亲不对我发脾气,可是不太关心我;母亲很少理我,虽然她没有别的孩子;她忙着别的事情。我父亲还蛮年轻,很潇洒,娶我母亲并非出于爱情。他比我母亲小十岁。母亲活得很不快乐,整天烦躁,心事重重,醋意又浓--虽然在我父亲面前她不会这样。她很怕他…… 二 屠格涅夫的笔总是这么干净:没有理论,没有分析。理论没用;分析也没用。这篇小说叫;文笔真像初恋那么纯。故事说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爱上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孩姬耐达。姬耐达神秘、迷人;她也跟她妈妈到这里避暑,成了男孩的邻居。他渐渐发现女孩子跟他父亲关系不寻常。最后一章写好几年后他听到女孩婚后难产去世的消息:"我很担心,为姬耐达担心;我很想祈祷,为她,为我父亲,为我自己。" 小说必须给现实世界营造日常生活里的幻梦。小说家大半抱负太大,杂念太多。"念"是要有的,但不可"杂"。幻梦不是杂念;屠格涅夫笔下的幻梦是专一、和谐、引人人胜的情景。现实生活冗长、混乱而沉闷;屠格涅夫的本事是在这个门局里创造寻常的幻梦:不是惊人的幻梦;是每一个寻常人都可以理解、容易共鸣的幻梦。平庸的唠叨和诚实的叙述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可是差之大矣!前者不离一个"闹"字;后者求一"静"字。屠格涅夫笔下的人和事都是静的。静则不沉闷,不琐碎。这里牵涉到品味和美感。 三 姬耐达爱得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可捉摸。有一天,那个男孩去看她,她坐在椅子上哭泣,一脸泪水。她突然要男孩过来,嘴里挂着阴森惨酷的微笑。她用手摸他的头发;冷不防抓住一把头发又扯又捻: "好痛,"他忍不住说。 "好痛,是吗?你以为我就不痛吗?"她重复说。……她终于扯断男孩的一绺头发。"我会把你的头发藏在项链挂着的小盒子里挂在身上。"她说,眼睛里还蓄满了泪。"这样也许可以稍微安慰你。再见了。" 四 屠格涅夫完全不解释人物的言行;他只是很冷静的写下人物的言行,留下广阔的空间让读者联想、意会。天下事原该如此。解释解不开善恶是非爱恨痴愚的真谛。冷静正视事实是唯一的办法。有一天,男孩没事坐在十四英尺高的墙上发呆,姬耐达正巧走过,一时心血来潮说:"你老说你爱我;好,要是你真那么爱我,你现在就跳下来找我吧。"男孩什么话都不说,纵身一跃而下,摔得整个人知觉迷糊。她急坏了,抱着他说:"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听我的话,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她用嘴唇吻他的脸。男孩静静消受这片刻的永恒。 一位前辈学者来信说: 你为什么忽然看起屠格涅夫来了?好可怜的人!好美的文字!屠格涅夫对文学之讲究,有时竟使我有要学俄文的决。心燃起。当然连一个字也学不下去。 屠格涅夫老时,被他的爱人踢来抛去的,他自己说,像条狗似的。这是可怜到了谷底了。然而如果不是如此可怜身世,也许没有那么精致的小说。 念他的小说,有时如同看湘绣或苏绣,想及那纤巧的手、白嫩的人。…… 干净是好的;人和文都一样,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 正文 一点体会 最近,法国一下子死了两个名人:先是罗兰·巴塞,跟着是沙特;一个六十四岁,一个七十四岁。新闻周刊报导巴塞去世的消息中说,在法国,沙特的知识宝座,"有确定继承权的人"应该就是巴塞了。消息里还说,巴塞研究的符号学,对过去二十年里西方文化的影响,可能跟早些年沙特存在主义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一样深远。 沙特和巴塞思想理论相近之处固然有,不同之处也太多了。说相近,是说并不尽同;说不同,其实是应该如此。思想理论本来就不可能凭空独创,多半是融会各家论说而后别有领会,而后另成体统。有体统是好的;止于领会而不成体统,该也另有境界,不能说不好。西方一些论者认为,巴塞的所说所论,只说得上是有所"领悟",说不上有体统。这就未免有点"迂"了。 论文学,沙特和巴塞不仅不迂,反而"放"得教一些人皱眉。沙特那部《文学是什么?》里说,人之所以能阅读,是因为人的思想自由。自由,是指超越文字而领悟出文字所唤起的寓意。他说,他读的时候,是"架空"了白纸上的黑字才把主角弄得活灵活现。他不必逐字拼出书中的文字,所以他能不受文字牵扯,来去自如,贯穿全书意旨;他不受书中文字牵扯,所以他能把心中的期望、恐惧和绝望转嫁给主角,让自己跟主角一起期望,一起恐惧,一起绝望。换言之,不能置身"字"外,不能触"字"生情,就谈不上那种阅读经验了。 根据这论点,巴塞别有领会,指出文学作品中的文字,并没有固定不能更改的意义让读者可以一目了然,从一而终。要是每一个字都照字书上的一个意思去解释,要是一个字不能挣脱"语言确实意思"的枷锁,那么,天下根本没有文学。他说,文学旨在给读者制造迷惑。换句话说,文学作品是要戏弄读者的心思,让读者不断从不同角度去找出文字带来的意念;读者不该囿于一字一义而不能自拔。这样说,写作跟阅读都要辅以想象。说想象也许比较玄,不如说:读文学作品的感受,跟心情胸襟大有关系。把看书比作听雨,蒋捷一首《虞美人》很切题:"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也是各有领会。文学是什么玩意儿?碰到有心人,文学是文学;不然,还不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沙特和巴塞现在竟连雨声都听不到了。 正文 王韬的心情 王韬《漫游随录》里的《香海羁踪》记他一八六二年初来香港的心情,说是"翌日午后抵香港,山重赭而水泥域,人民椎鲁,语言侏亻离,乍至几不可耐"。后来虽然一居在山腰,多植榕树,窗外芭蕉数本,嫩绿可爱",还是不很习惯,常常思乡;夜里写家书的时侯,"隔墙总有曳胡琴唱歌者,响可遏云。异方之乐,只令人悲"!他说"悲",想家固然是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王韬当时因为"上书太平军"而被清政府指为"通贼",要逮捕他,于是仓促逃亡香港,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到了他协助英华院院长理雅各翻译多种中国经典,又接触西方文化知识,生活工作渐渐安心,心情慢慢好起来,在香港一住竟五年多。王韬欧游两年后再回香港,不但编著了《普法战纪》十四卷,还集资买下了英华书院印刷设备,组织中华印务总局,最后创办《循环日报》,每天在报上首栏发表社论,大大出名;当年"乍至几不可耐"的心情,想必已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喜不喜欢一个地方,要看住在这地方期间,是不是生活安定,见闻增加,工作满意。读书人尤其注重这三样。有了这三样,心情一定比较好,不太惬意的身边琐事,也比较容易忍受,而且往往从此不希望环境改变。有人说,牵挂香港现状改变的,泰半是些生活安定的香港人,实在不无道理。要王韬离开香港再回中土去尝"天谗司命,语祸切身,文字之祟,中或有鬼"的滋味,他未必愿意。但是,王韬眷恋祖国之心始终未变,他盼望中国"尽用泰西之所长",变法图强,但不致以盲目崇洋、媚洋;还认为"仿效西法,至今日可谓极盛;然究其实,尚属皮毛,并有不必学而学之者,亦有断不可学而学之者"。在英国,他羡慕的是英国人的"实学"精神和制度;对中国,他期望的是经济建设;"舍富强而言治民,是不知为政者也"。伦敦画馆请他摄影留念,他在像后题的律诗有一联是:"尚戴头颅思报国,犹余肝胆肯输人?"虽然不是什么佳句,气节是有的。 钟叔河替王韬的《漫游随录·扶桑游记》写了一篇《曾经沧海,放眼全球》,提到王韬在英国写信给妻兄杨醒通历述一生思想变化一事。近百年来,中国读书人既受西洋学术科技的冲击,深明民富国强的好处,却因政治制度一直没能上轨道,自己也不容易出为世用,终于经常从正统文化的堂奥上溜到边厢里或后花园中去落拓不羁,老舍不得"狂生"意识。这些人,说他们怯懦,实在又极执著;钟叔河说:"沧海归来的王韬,已经由一个风流自赏的唐伯虎,变成了忧国忧时的魏默深",想来跟执著的性情不无关系。 中国读书人里,做官的另有窍门,姑不论;"屏括帖而弗事,弃诸生而不淡"的,一生成熟过程不出四五个转捩点,跟王韬很像:年轻时,"思得一通籍,博庭内欢,他非所知耳!"出外谋生,则"但求得五百金,可作归耕计",事业还不长根的时候,难免"征逐之游","直作信陵醇酒妇人想";见到同辈中人窜了起来,心中一慌,就会"再变而为名利","妄欲以虚名动世",最后人到中年,心事似酒,乃悟到"士生于世,当不徒以文章自见",转而讲求经世致用之道,"所望者中外辑和,西国之学术技艺大兴于中土"。 不从政的书生,对社会国家没什么大利,也没有什么大害;能够在一碗苦药里发挥点甘草的作用,算不错;万一有人故意要那碗药苦得喝不下去,那也没话说。王韬的妻儿老小当时都在太平军治下,说王韬上书太平军所求不外平安二字,可能也是实情。据说,曾国藩李鸿章一度都想招致他,但清廷还是把他当"废人","不果行"。销案后,王韬居然回上海终老,这也见出他的"书生本色"。既是书生,王韬一生论政是不是足以代表"民意",很难说:字字都是他"心情"的写照例是真的。通常是有了官意才有民意。街道两旁植树以绿化市容,是官意;人民喜欢,则成民意;万一人民"几不可耐",就不是民意了。"居在山腰",看到"窗外芭蕉数本"而觉得"嫩绿可爱",则既不是民意也不是官意,是心情! 正文 满抽屉的寂寞 一 朋友谈天谈起徐汗先生的小说j谈起徐先生过世四年多了,谈起我没有写过纪念徐先生的文章。我说我尊敬的好几位前辈先后过世,我都写不出悼念文章。悼念文章不容易写;天下好文章都要有布局,一有布局,难免都有点造作,有点假;说文章写得一真",写得"情见乎词",其实意思是说文章布局好,假得好,造作得好,弄假成真。悼念的心情是真的,写出来恐怕失去真情,只剩美好得太厉害的词藻,那就不好了。 我很清楚怎么样写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自己写文章一向求好求精,真怕为了"练"出一篇上好的悼念文章,自己对死者的真感情都给"练"死了。生平最怕读一些故意放下许多感情进去写的文章。感情真那么多、那么容易流露出来,这世界一定单纯得多了。写文章是智力的活动,不可太动感情;动了太多感情就不该写文章。我写文章一向冷静、用功,很辛苦;悼念一个人的时候很难同时冷静用功的去做这样辛苦的工作。 徐先生过世四年多了,"悼念"他的心情早已经平静下来了,剩下的是偶然对他的怀念。一悼念"是动态的;"怀念"是静态的。朋友交往好像也有动态静态之分;我和徐先生交往是"静态"的。 二 六十年代末期徐先生办《笔端》,我投了一篇稿子去,他来信约见面。第一次见面没谈什么,只记得他说杂志计划分期评介几位英美作家,要我试写一写。我当时没有固定职业,经济负担又重,一口答应他。这以后,我大概给《笔端》写了好几篇东西;徐先生很了解我,又介绍我在一家报纸上翻译小说,天天连载,增加收入。我们成了可以谈天的朋友。 有一次跟徐先生见面吃晚饭,他穿一件黑衬衫,打一条白领带,整齐、考究极了,我竟无端起想毛姆和毛姆的小说。徐先生小说的文字欧化得很流畅,很有风格;人物的意识形态也不带什么中国传统味道,动作、感情都有几分洋味儿;他写小说又喜欢用第一人称,读起来更像毛姆。那天我故意跟徐先生大谈毛姆,徐先生听了说: "毛姆的东西我看得不多!" 说得实在技巧。徐先生的《江湖行》是很有中国乡土味道的小说。Lord David Cecil说毛姆的短篇小说都是很有功力的"故事",可是毛姆的创作想像力平平无奇,因此,毛姆始终不能运用自己的生活体验把读者带进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去。哈代笔下的Dorset村很像Dorset村,甚至比真的还要真;珍·奥斯汀写宴会漂亮得像一场真的宴会,可是完全是从作者眼中的宴会写宴会,所以比真宴会多了许多东西。徐先生的创作想像力可能不比毛姆高许多,但是,徐先生把眼中看到的中国社会中国人物想像成受西方思想影响的中国社会中国人物,他笔下的故事总是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气氛,把中国读者带进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去。于是,在中国,一九四三年是徐汗年。《江湖行》的文字虽然干净,故事虽然动人,但是,徐汗在这本书里遗失了使徐汗成功的徐汗:徐汗走出了徐汗的天地,却找不到徐汗自己。可以在中国文学史上构成一个"整体的徐汗"的,仍然是《荒谬的英法海峡》、《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吉普赛的诱惑》、《鬼恋》、《风萧萧》、《盲恋》等代表徐泽特殊的、西化的创作想像力的作品。 作家不要轻易走出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天地。《江湖行》没有毁掉徐先生的既定地位,《江湖行》也没有提升徐先生的既定地位:《江湖行》成了徐的私生子,成了一本寂寞的书。 三 说寂寞,徐先生是很寂寞的。他从来不"老",可是他很"旧","旧"得很有趣,像一个堆满旧钢笔、旧信封、旧钱包、旧护照、旧打火机、旧照片的抽屉。他不太给人打电话,有事宁愿写信;长信短信都写得很清雅。喜欢用闲章,信纸上盖一枚"三不足斋"的红印。他当然不用原子笔,对钢笔笔头尤其挑剔,不然也不会画出那么别致的签名,他喜欢给自己的书设计封面,用亲笔抄写制版的"画眉篇"衬底。他写白话诗绝不辛苦,但读来有诗的味道,即使不分行也读得出是诗。他写的英文字很像欧洲文人的笔法,笔头粗,字形挺直,字体幼小,连着写几行特别好看。 徐先生心情既然那么"旧",晚年写的"忆人念事"文章越发清淡得到家。我总觉得他应该住在巴黎的旧客栈里,上半天躲在房间里写东西,中午到附近酒馆吃午馆,回去睡午觉,傍晚出去喝一杯开胃酒,吃晚饭,然后去听音乐,看歌剧,跟朋友在咖啡馆里聊天聊到半夜……徐先生是典型的老作家,很private,很喜欢打开窗子让街上的寂寞飘进自己的房间里来。徐先生的寂寞是他给他的人生刻意安排的一个情节,一个布局,结果弄假成真,很有感染力,像他的小说。作家是需要寂寞的滋润的:徐先生舍不得清理满抽屉的旧东西;这些东西现在是买不到了,也没人买。作家越来越少了。 正文 杨振宁的灵感 杨振宁一九四二年在昆明西南联大得学士学位,一九四四年得硕士学位,一九四五年圣诞节前后到了芝加哥,一九四六年一月正式报名进芝大当研究生,一九五七年和李政道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金。出版一年多的英文本《杨振宁论文选集》(Selected Papers 1945-1980 itary)全书五八五页,前头八十二页是他给书中各文写的"评注",隐约回顾他大半生的心路历程,既抒情又平实,英文干净而有风韵,很有点近代西方物理学家写文章的清丽笔调。爱因斯坦的文采早就出了名了,一生所写论文、讲稿、书信毫不枯涩,感人至深;詹姆士·华生写"双螺旋链",谈的虽是发现去氧核糖核酸的经过,全书反映出二次大战后英国的整个气氛,处处是个人性格和文化传统的倒影,理性的铺陈和感性的抒发都恰到分寸;我十多年前编这部书的中译本,中英文逐字逐句对读,真的如沐春风,很替学文科的人担心出路!这本书在西方畅销,是意料中事。杨振宁在《论文选集》"评注"里说,在每一个创作领域里,品味加上学力、性情和机缘,决定了风格的高低,也决定了贡献的大小。物理学原是客观研究物质万象的学科,说物理学家的品味和风格居然与其对物理学的贡献影响至深,乍听有点不可思议;其实,物质万象自成结构,物理学家对这套结构的观感概念,对个中万种特征的爱恶偏颇,正是个人鉴赏品味其来有自的道理。因此,杨振宁说,品味与风格对科学研究这样重要并不奇怪,这跟文学、艺术和音乐是一样的。 物理学家的文章善用隐喻明喻的手法,更可烘托严谨的逻辑演绎,化抽象为具象。美籍奥国物理学家P.傅兰克说,他有一次跟爱因斯坦谈起一位研究成绩平平的物理学家,说他老爱处理一些极大极困难的问题,可惜始终毫无结果。爱因斯坦听了竟说:"我佩服这种人;我最看不惯那些只愿意在一块木板上找最薄、最容易打孔的地方估许多洞的科学家。"杨振宁在他一九六一年写的《基本粒子:一篇原子物理学简史》论文里引过这段掌故。论文谈到物理学上对称原理的部分,举了中国格子窗、南朝祭祖铜器方鬲、荷兰艺术家艾雪的武士策马图案作比喻,生动有趣。美籍德国数学家赫曼·瓦尔谈到奥国物理学家、哲学家欧纳斯特·马哈试验磁针与电线平行则磁针偏转方向会因电流的方向而定时,也用夹在两堆相同稻草堆中的驴子比喻磁针,说是驴子"没有理由要决定向左或向右",简直一针到肉!杨振宁很欣赏这样的灵感。 李政道和杨振宁开始研究对称原理中左右对称问题的时候,似乎正是中国左右两方对峙激烈的时候,这两位物理学家选择了物理学上的这个课题做研究、想来更是品味与风格之余的政治意识在作祟,想像力因此发挥得加倍淋漓。杨振宁曾经指出,在日常生活中,左和右极不相同,而物理定律却经常显示左右完全对称,此所以量子力学有守恒定律或宇称守恒之说;他一度极感困惑,把高能物理学家比喻成一个困在黑房里摸不着房门的人。到了一九五六年夏天,他和李政道终于得到一个反传统观念的结论,认为对称性C、P及t在基本粒子间占优势的作用中是守恒的,而在弱作用中就违反旧说。易言之,在弱作用中,左右对称性经吴健雄等实验证明并不遵守左右对称律。杨振宁当时马上打电报告诉正在处女岛度假的美国物理学家欧本海默,欧本海默回电说:"走出房门",诚恳,切题,风趣!美籍奥国物理学家·包里起初不相信基本粒子强作用会显示对称而弱作用会显示非对称,事后他说他终于不得不惊叹"上帝原来真是个用惯左手的弱者"!但是,杨振宁在一次演讲中还是说:"看来神在创造宇宙的时候,也愿意某些对称性被普遍而不完美地遵守。"今日中国的左右不对称发展路向,也只好用杨振宁论文中的话认定是"自然还不曾充分揭露她自己而已"! 杨振宁一九六四年入了美籍之后还耿耿于怀,怕他父亲到死不会原谅他抛乡弃国之罪。人美籍的决定是经过几番迟疑的;他在"评注"里用一段小插曲点出美国华侨的血泪史:"一九六0年代初的一个晚上,我从纽约市搭火车经派索格到布鲁克海文。夜很深很沉。摇摇晃晃的车厢几乎是空的。我后面坐着一位老人,我跟他聊起来。他约莫是一八九○年生在浙江,在美国住了五十年了,替人洗衣服、洗碗,不一定。他没结过婚,一向孤零零住一间房间。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难道他心中真的毫无怨气?我不明白。我看着他蹒跚穿过车厢里灯光暗淡的通道在湾滨站下车,年老背驼,有点颤巍巍的,我心中悲愤交集。"一九六一年一月,杨振宁看电视看到肯尼迪就职典礼上诗人佛洛斯特朗诵《没有保留的奉献》(trig;献给母亲"。 正文 听说台先生越写越生气 三月三十日读台静农先生在台北《联合报》上的,想不到文章真可以写得那样通悦,那样顺当,完全到了典范的境界了!那天恰巧宋淇先生来电话谈公事,我不禁催他快快找来一读;他读了也赞叹不已,说是台先生写作大概已经到了不屑重看、不屑改动的地步了。台先生写摩耶精舍里的张大千、写洞天山堂里的庄慕陵,十足淡彩山水的笔意,或点或染,着墨成情,教人很不忍心看他"师友凋落殆心,皤然一叟"的心事;而他偏偏说:"当我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有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 台先生文章好,书法也好,沈尹默之后只数他了。造诣越深,求字的人越多,他又不会拒绝,其苦可知。前年《静农书艺集》出版之前,台先生写了一篇序文,再以白话文附记于后,引用颜之推的话说:"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宣布从此不再为人写字应酬。林文月在《台先生和他的书房》里说,文章送去发表之前,台先生要她先读一读。台先生说:"你看怎么样?文字火气大了些,会不会得罪人?"林文月说:"恐怕会哦。""那怎么办?""管他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得罪人吗?"台先生听了说:一说的也是。我越写越生气!"读到这里,想起前几年我也冒昧求过台先生一幅字,写的是恽南田的诗,虽然人人见了都说气势格外飘逸,心中不免更觉过意不去。日前收到台先生的信,真的是用圆珠笔写了,想来已经不再为人所役使矣。 海峡两岸可敬可爱的文林长辈毕竟不多了,都应该受人尊重。求字的人直教台先生不胜其烦,他露点火气出来,大家从此知道分寸,反而觉得台先生真有个性。最难过是看到大陆上身心俱碎的前辈文人,他们风雪夜归的心头滋味,分明不是"生气"两字了得。其他给活活整死了的就更不忍细说了。黄裳先生的《榆下说书》说他在干校里当泥水小工,经常无端受头头呵斥,后来又出动三十多条大汉、两部运纸卡车抄走他的全部藏书,他连"一笑置之"的权利都没有了,遑说生气!"我是主张不可忘记过去的",他说。人的尊严受过这样深刻的蹂躏,岂可轻轻淡忘!难为黄先生笔下这些旧事写来不渲不染,教人平添无限牵挂;每次在报纸电视上看到那些头头对香港人堆笑脸,我偏偏想到他的那句话。这当然已经不是"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那么稀松平常的心情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 正文 字缘 好几年前我编《明报月刊》的时候,有一天在台湾报上读到台静农先生写的,十分喜爱,写信请他准许我转载。台先生回信说,《大成》的沈苇窗先生早已经来电要转载那篇文章,还请他写了两字;"此一小文,两处转载,似可不必,尊意以为如何?"结果《明月》当然没有刊登了;我倒保存了台先生那封用圆珠笔写的短简。 我始终没有见过台先生,却求得他给我写了一幅字。字一直挂在书斋里,晨夕相对,慢慢结交了台先生,先是淡交,后来竟深交了;人化成字,字成了人,七十三个字,字字都是我眼中心中的"台先生"。 我常想,字好字丑,难有定法,眼看心喜,就是好字。惦念一个人,一旦盼来了片纸只字,明明是涂鸦之作,也爱不释手;既然话都不投机,再漂亮的字看了也不会惬意。我很相信人讲人缘,字也讲缘。画大概也一样。每当张大千生日,台先生画一小幅梅花送他,张大千很高兴,说:"你的梅花好啊。"最后的一次生日,台先生画了一幅繁枝,求简不得,多打了圈圈,张大千竟说:"这是冬心啊。" 张大千说台先生是"三百五十年来写倪字的第一人",那是中国传统的评价说法,仿佛好字好画非要有源头有师承不可。写字练基本功临摹前人遗墨,当是很有用的,不过最终还是要写出自己的精神个性才好。我看字也常常带着很主观的感情去看,尽量不让一些书法知识干预自家的判断;这样比较容易看到字里的人。 台先生的字我看了觉得亲切,觉得他不是在为别人写,是为自己写。他的字幅经常有脱字漏字,但并没有破坏完美的艺境,可见他的书艺已经轮回投进他自己的人格世界里。钢琴大师荷洛维兹晚年弹琴也经常弹不准几个音,却能保住了整首曲子的独特气势,他说他不计较这些:"我是荷洛维兹!" 台静农的字是台静农,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许多地方回执得可爱,却永远去不掉那几分寂寞的神态。这样的人和字,确是很深情的,不随随便便出去开书展是对的。他的字里有太多的心事,把心事满满挂在展览厅里毕竟有点唐突。台先生一定会说:"似可不必。" 沈尹默的字有亭台楼阁的气息;鲁迅的字完全适合摊在文人纪念馆里;郭沫若的字是宫廷长廊上南书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而台先生的字则只能跟有缘的人对坐窗前谈心。我天天夜半回来,走进书斋,总看到他独自兀坐,像有话说,又不想说。台先生一直在那里。 正文 上帝不听电话 一 没有什么可写了;真的。吃了晚饭喝了咖啡抽过烟斗清理过书桌之后突然感到小书房里那些书那些画那些笔那些纸都不是我的了。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还在那艘日本货船上:浪很大,风很大,海上不是漆黑就是金黄;有人在甲板上唱歌,有人在舱底里哭泣,一路唱到台湾、哭到台湾。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还在台南那所大学里成功堂后面乱草地上等一个人:暮秋的晚风吹不动不爱说话的老树,石阶的寒气透过牛仔裤沁入非常浪漫的内脏;鬼影中,一只萤火虫的飞舞就可以赶走明天莎士比亚期中考试的压力。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在越战时期西贡一家大旅馆的阳台咖啡座上喝下午茶:城外的战火烧不掉城里的法国殖民地情调,莎冈的微笑夹在下午三十五度气温下的潮湿腋窝里期待今夜的销魂。大厅里的吊扇转得很慢很慢,三五美军抱着几个越南女人喝啤酒:这是一块没有尊严的"t;:不是两种文化的买卖。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在新加坡市区邮政总局的柜台窗前排队买邮票:前面是穿着衬衫的甘地,后面是穿短裤背心的邱吉尔,再后面是不再写诗的郁达夫。邮政总局的大堂人声喧嚣,几个怀孕的英国女人站在服务台边贴邮票,肚子挺大挺高:热带殖民地对英国男人很有好处;英国太冷了:这里热。这是殖民政策的唯一收获。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在伦敦地下车站月台上苦苦盼望黑洞里那一道炫目的车头灯:然后是走进午后的秋阳里;然后是穿过铜像四周的树影;然后是空空荡荡的漫漫长夜。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 二 我不知道写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写。不骗你,王尔德口气真大:"我的品味最简单,"他说,"事事止于至善我就满意了。"事实是没有可能止于至善了。"人活着真绝!"还能要什么?打电话给上帝告诉他说我怎么那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上帝是不会听电话的!即使听,他也会说:"你拨错号码!"然后把电话挂断。年轻钢琴家Ivo Pogorelic;你没有好好发挥你的天才。"他当时只觉得很气,觉得这位太太鲁莽得很。事后他才知道她是著名钢琴教师Aliza Kerzeradze。这位比他年纪大两倍的女人从此悉心指导他练习,引导他无尽的才华,用最严格的要求,把他的天赋化成技巧。三年后,他向她求婚;她离开那位科学家,带着她的十三岁女儿嫁给他。此后,他造诣日深,名气日大,可是,同时代的音乐家中伤他;他在贝尔格莱德的父母亲已经好几年不跟他讲话、通音讯了。他们不能原谅他。品味、成功的代价很"贵",像爱。 三 我的小书房不是我的了。弹琴要技巧,要感情;写作要技巧,要感情。飘到台湾的风浪给了我感情,没有给我技巧;石阶的寒气、鬼影中的萤火虫给了我感情,没有给我技巧;西贡旅馆阳台咖啡座、新加坡邮政总局的喧哗、伦敦的秋阳、树影、长夜也给了我感情,没有教会我技巧。 没有什么可写的了。不骗你。我是不能打电话去求上帝的。他帮不了我这个忙,像爱尔兰女小说家Edna OBrien帮不了马龙白兰度的忙一样:马龙白兰度请艾德娜吃晚饭,餐厅很堂皇,情调很浪漫,他们谈得很投机,可是艾德娜始终婉转表示饭后不能跟他到别的地方去。马龙白兰度最后忍无可忍,用非常严肃的语调对她说:"我要你很快并且很老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能先考虑再回答我。我要诚实。"他来来去去重复这些话,她简直受不了,说:"你问吧!"于是,马龙白兰度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你怕呵痒吗?" 晚饭在大笑声中散席。马龙白兰度只能这样自嘲,不能打电话给上帝:上帝是不听电话的。 正文 书窗即事 连夜检阅自己文稿,挑选十二万字编成一新文集;至初具格调,竟茫然若有所失。夫笔耕数十年而未除"轻心"之陋习,过眼杂书虽不少,每每在浅处游狎,终如钱默存所谓"言之成理而未彻,持之有故而未周"。尚幸情志竟未死,持其情志,为文又何必苦苦经营满纸风云哉?只管言一时之志、诉一时之情,是冷是暖,任之可矣!至于文字功力,到底吻合情性,虽说不得"巧",毕竟皆"出于规矩",未失足于邋邋遢遢之造句烂泥之中,还堪自喜。香港大吹"不羁的风",文风政风都不合自己品味,文集自不忍在此灾梨祸枣,乃寄台北付梓。集名颇费思量,至今举笔不定。既是不谙世故之"书房"中人,书名当与"书房"有染者为佳;月前在台北遇林文月,得知其新编文集以《午后书房》为名,甚以为然。林有《午后书房》一文收入联合报丛书之"大书坊"之中;该丛书亦收拙文《藏书家的心事》,原可取巧题书名为《书房心事》,转念"心事"二字,巧则巧矣,却难避纤弱伤感之讥,遂作罢。旧体诗多用"即事"为题,殊喜之;刻意创新不如袭人故智,用"书房即事"亦甚便当,且有诗味,或可考虑。乱世文章实不足换黄白之物,无奈二三十年间执着至此,一时恐难甘心看破此一关;诚多事矣!身在名场翻滚,心在荒村听雨,到头来必自海"走遍三桥灯已落,却嫌罗袜汗春泥!"可叹可叹。或曰:拙文过分雕琢,精致有如插花艺术,反不及遍地野花怒放之可观云云,闻下不禁莞尔。尝与陈之藩书信往还谈论文章"自然"之说,其见解甚精辟,大意谓:六朝诗文绘画皆不自然,却凄美之至;芙蓉出水虽自然,终非艺术,人工雕琢方为艺术;最高境界当是人工中见出自然,如法国妞儿貌似不装扮其实刻意装扮也。野花不是艺术,伦敦公园之野花才是艺术;瑞士湖边一树一花皆经瑞士人修饰,但望之竟觉悦目,继之以赏心;英国华兹华斯吟诗之温得密湖一派自然,想来开天辟地之初即是如此,与艺术何干,与人类头脑何干?无骄体文则无唐宋八大家;韩愈之美文如"采于山,美如茹;钓于水,鲜可食",字字自然而对仗工整,避无可避;胡适之瓶花诗"不是怕风吹雨打,不是期烛照香薰",亦集古今之成之对仗,亦避无可避。时下新生代锐意不读书,一心想自然,无奈办不到何!惨然无色,寂然无声,天塌地裂不知名状,伤春悲秋无以形容,万千生灵涂炭竟换不来半篇有病呻吟之作品,实因不会发声,何况呻吟!陈之藩惜墨如金,一字一句皆潜心修炼,望之果如不露装扮痕迹之法国妞儿,初则悦目,继之以赏心。此岂色盲声哑之辈所能察其甘苦!写作如练琴,非日日苦练数小时不足以言"基本功夫";无基本功夫者,虽情感如水龙头一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漉漉一地水渍耳。初学者最忌写白话诗,盖自批"诗人执照"后必自信无所不可为,笔下咿咿哑哑梦呓连篇,名词动词乱伦交配,主语宾语私相授受,望之仿佛眼睛生在屁股上之印象派画家,实则诗人连一纸便条都写不通!存在主义大师沙特晚年病目,脑力亦略见退化,每每神智不清,无法撰写正经著作,医生于是嘱其退而求其次,尝试写诗。大师问言怏然不悦,曰:"此混蛋庸医束手无策!"意谓庸医岂可命他弃文作诗。此事说明二理:神智不清者适宜写诗,此一也;诗人不可神智不清,此二也。白话诗文确不可无旧学为体;"燕子不知何世,人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不知何世"表示无视代沟;能在斜阳里细诉兴亡,则悟出荒村雨之声禅机矣。 正文 新的灯影 我趁耶诞新年几天假期,检视不久之前初步编出来的一本新文集,准备寄给台北出版社付梓。文集七十篇文章十来万字,一大半是我每个月给《明月》写的编者文章;这次重读,除了觉得六年岁月过得真快,也想到新的一年里海峡两岸和香港的形势,更考虑到我个人的编辑工作和写读生活的前路。 我的新书名为《这一代的事》:那是去年我发表在月刊十月号上的一篇文章的题目。我很喜欢那篇文章,也很喜欢那个题目。记得那天深夜写完"书房窗外的冷雨"一节,我仿佛回到父亲生前的书斋,心头尽是伤逝之情;写到"卷起那半幅竹帘",学生时代的台南旧事一一重现,高兴了好久好久;写到"送给列宁的礼物",书房里顿时飘起英国初秋午后的寒意,我依稀回到伦大那家学院的酒馆,三两师友又在酒边高谈政治了;收笔前写香港一段,我不禁想到我和我的家人的前程,满心愧作不能言传;脱稿的时候,脑中两岸政局的阴影挥之不去,我竟格外怀念台北那位忠诚的少将。这些都是我这一代人的事:政治的围墙隔绝了历史的灯影,而知识的扁舟又载不动太多的伦理包袱。在这样的扌于格之下,价值判断似乎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我半辈子在几个传播机构出版单位做事,笔底描画过多少中外政界的微雨和风暴,对于个中是非黑白实在有点茫然了。可是,一个从事编辑工作和过着写读生涯的人一旦没有理想、丧失信心,根本不可能提起勇气坐到书桌前迎接新的一天。两百多年前,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看透城狐社鼠的社会,大可"携灯画竹到天明",借用种竹体现积极的意识,通过画竹寄托高洁的情操,最后保全了传统读书人的完美形象。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整个世界的节奏已经不太容许一个人隐居山林独善其身了:社会分工的趋势越走越远,脑力劳动者所面临的生存挑战也越来越大,金农思想只能作为人生失意时的精神慰藉,无补于现实事务的运作过程。虽然如此,我的编辑室里还是长年挂着江兆申先生给我写的《种竹》诗,随时让我有个绿影照窗的精神别业。现代人仍然有权缅怀这一点点情味。 一九八六年一月 正文 春日即事 其一 晨起甚冷;推窗但见天色朦胧。有风,街灯在树丛中明灭。后山小径上三两人影蹒跚而过,操粤语高声阔论家事,夹器官语言不少,可恶!冲咖啡一杯御寒。清理烟斗。读英国画家Sir illiam Russell Mlint与模特儿塞西莉亚轶事,看弗林特裸女水彩画。塞西莉亚肌肤莹透,吹弹得破,一头浓郁长发散发吉普赛野性,顿感randy!此字不可译,一译便雅,雅则原味尽失矣。英汉字典译"好色的"、"淫乱的",皆不中!翻译欺人太甚。"那三个妇人皆是一般家数,若论姿色都有十二分,只是风流二字不十分在行",此句若英译,译者亦必死于"风流"二字上头! 其二 得露丝伦敦寄来年卡,附一信,谓t omen一书甚好,不可不读云云。早年读英美女作家传记,近年读妇女解放运动著作,已深受妇女之"不快乐"感动,不敢再多读此类文字。Godfrey Smit;快乐"或"不快乐";此语说来轻松,殊不知男权中心论根深蒂固,妇女虽云解放,心魔难弃,"选择"云云,又是男性社会学家纸上画饼耳!史密斯还有一句轻桃话说:在美国男人心目中,英国妇女没有美国妇女之神经质,没有苏联妇女之雌威,没有欧洲妇女之棘手;她们依旧是英国男人的"一杯茶"。大男人沙文主义视妇解运动如儿戏,恰似父亲之对待小女儿,让她偶然骑在自己背上玩玩,逗她开心而已。无怪乎名伶Simone Sig有自传题目曰:"叫世界停一停我要下车"(Stop t Get Off),半卑半亢,一语道出妇女之千年包袱!姑识之,聊资谈助云尔。 其三 下午赴商行酒会,皆西装笔挺之四眼老中青精英。与当事者寒暄数语,即去。饭后灯下校对江兆申诗作,更喜其收放自如,进退堂奥。江公三艺皆精,但仍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复叶嘉莹信。录Mic著作英译出版资料寄旧同学。睡前读维多利亚时代淫书三十八页,甚佳甚佳。年来多以淫书清洗心中之使命感。多读英文古今淫书,可冲淡自己笔下英文之学究气;刘殿爵旅英四十余年,英文登峰造极,浅白有致,不知是否得力自此?明日当去信急告夏志清、刘绍铭求证。夜半得一梦,不可说。 其四 黄昏自希尔顿步行回寓,途经一花店,购freesia一束,清香撩人,撩起串串英伦旧事,亦悲亦喜。英人咸爱花卉,园艺尤精到,文学作品中更不乏写花写草写材写林之句。Gee or;二十年前金鱼草都叫snapdragon,今日改称antirrme-not渐渐变成myosotis。其他如红热火钳(Red Poker)勿管闲事(Mind Your O;illiamKeble Martin牧师八十七岁出版其七彩版本英国花卉简介cise Britis;花痴之国",信焉。 其五 伦敦藏书票协会寄来第二卷第二期《藏书票杂志》,逐页翻读,趣味无穷。今日中外书痴还是不少,皆朴实老成,无时辈叫嚣恣睢之气,亦多是绩学之士,总算教人还有一点寄托。得继宗三藩市来信,略述搬家搬书之苦,可怜! 其六 是夜失眠。枯坐书斋凝视一架破书、半壁旧画,记忆竟如劫后之美术馆:四壁名画一幅不留,只剩墙上框痕斑斑!少顷,忽闻窗外夜归男女嬉笑之声,开怀到了忘忧忘我之境界!人类之智慧和愚蠢就靠这样代代相传。 熄灯。拥被。闭目。苦笑。 --写于香港 正文 强奸·翻译 据说,翻译有直译和意译之分。 据说,好的翻译家可以译出原作的神韵。 据说,做翻译工作必须先熟读翻译教条。 其实,翻译只有两种之分:好翻译和坏翻译之分。 好的翻译,是男欢女爱,如鱼得水,一拍即合。读起来像中文,像人话,顺极了。坏的翻译,是同床异梦,人家无动于衷,自己欲罢不能,最后只好"进行强奸",硬来硬要,乱射一通,读起来像鬼话,既亵渎了外文也亵了中文。 亵渎外文事小,亵渎中文未免有辱国体,罪大恶极!再说,既然是外文译中文,外文偶有不懂,还可以请教高明。笔下的中文,既然是自己"母亲的舌头",要是逐字逐句都先找人鉴定虚实,然后落笔,虽然不是"操他妈的",起码也成了"操我妈的"。 一来到伦敦这个鬼地方,见闻趣广,嘴上老挂着"操他妈的",而心里不兔又忐忑忐忑,恐怕有朝一日,自己不由自主,欲罢不能,结果弄得"操我妈的"! 起初,自己的英文实在不灵,鸡毛蒜皮的话,都得先用中文思想,然后翻译出英文来,或者说"强奸"出英文来。日久天长之后,干得"好事"多了,英文果然有了"早泄"的迹象,经常一触即发,一塌糊涂,乐极了。可是,"操我妈的"日子接踵而来了。 我不说"逐渐进步",我说"有增加中的进步"。我不说"希斯看来是会参加开会",我说"有越来越多的迹象显示,希斯愿意出席这次会议"。我不说"威尔逊正在洗澡",我说,"威尔逊在进行洗澡"。最后,什么"被认为是小偷",什么"生存中最大的飞机",等等等等等等,我都朗朗上口,甚至付诸笔墨,如有神助。 再套一句伦敦式的中文来说,此时此地,我的中文,跟正统的人话的中文之间,已经是"意见互相相左"了,因为我跟中国书已经"脱离接触"了,我跟中国人也"脱离接触"了。 我觉得我的英文跟洋大人一样好了。 我觉得我"有被英国人归化"的资格了。 可是,我的皮肤是黄的,这一点很教我头痛。不过,这一点也教我找到了一条谋生之道。我可以"进行"翻译工作。洋大人认为我既然是黄种中国人,我的中文一定通。于是,我只好用"进行强奸的方法"去"进行翻译"。于是,我开始"操我妈的"了。 噫嘻哀哉。阿弥陀佛。 正文 说不上巧合 先译一段文章: 我们旅居伦敦的那一整年里,皇家邮局的邮差总是把我们的邮件从大门狭孔里塞进来。平时天天早上七点半倒八点之间,狭孔弹簧啪的一声,信件跟着纷纷掉在地上,那些声音都成了我们的闹钟,提醒我该起床了,然后走下英国朋友转租给我们的这间公寓的长长的过道,烧一壶煮咖啡的水,再去收拾掉了一地的信件。水没开的时候,我总是一边等一边先翻翻克连默院报刊经售商天天送上门来的泰晤士报。接着,我把托盘上的咖啡、泰晤士报,和妻的信件全带到她的床头小几上,自己这才到客厅里喝咖啡看信;客厅的南窗又高又长,可以看到契尔西和皇家医院,可以一看看到泰晤士河和贝特西,再向远处看,就是肯特郡的丘陵山坡了。 说不上巧合。英国公寓房子的大门上差不多都有塞信的狭孔,狭孔的铁片盖子装了弹簧。伦敦住了六年,"天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总是让那"啪的一声"给吵醒。然后是信件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起床;然后是"长长的过道",然后咖啡,然后检信,然后泰晤士报;然后是客厅里南宫下那张咖啡色的长椅子,然后是窗外的大树小树,然后是远处的"丘陵山坡"。 伦敦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根本说不上巧合,看看大树小树,看看丘陵山坡,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看书跟看村跟看山都一样:书上很可能就有那株树那座山;树上和山上很可能也有那部书。反正一草一木一书一字都这么反射又反射,用不着讶异,用不着惊喜,更说不上巧合。再说,今天看到的书和树和山,可能不觉得是书是树是山;一直到好久好久之后,有一天,看到的书和树和山,并不是眼前的书和树和山,而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天所看到的书和树和山。英国十七世纪政治家克莱仁顿(Ednylor)和柏克斯特(Ricer)的著作,才更清楚的看出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的时代是个怎么样的时代;看出神学上的观念,其实已经渗透到十七世纪的这整个思想界。换句话说,早些时候读到的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的书,并不是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的书;一直到看泰勒和柏克斯特的著作,才从那些著作中看到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用不着讶异,用不着惊喜,更说不上巧合。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曹雪芹。一直到看敦诚的《四松堂集》和郭敏的《懋斋诗抄》和明义的《绿烟琐窗集》和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这才看到曹雪芹。 住在伦敦东南郊区那幢楼房的时候,天天看到窗外的大树小树和远处的丘陵山坡,可是并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一直到在香港看到那段文章里客厅南窗外的契尔西和皇家医院,泰晤士河和贝特西,肯特郡的丘陵山坡,这才看到伦敦旧居窗外的大树小树和丘陵山坡。事情总是这样。在伦敦大街小巷走了六年,看到的全是狄更斯小说中的大街小巷;如今人在香港,偶然又翻翻狄更斯的小说,小说中伦敦的大街小巷,居然全是自己走了六年的伦敦的大街小巷。小说中那些大街小巷是我的,不是狄更斯的。 当然,文章里大门狭孔弹簧"啪的一声"把人吵醒,现在读来也会想起自己整整六年老是让那"啪的一声"吵醒的经验。这个时候,文章作者的经验跟自己的经验交错起来分不出彼此了。可是,连这一点也说不上是"巧合"。凭空而来,巧得不能追根溯源解释一番的事情才可以说"巧合"。而经验是可以解释、可以查出来龙、看出去脉的。于是,前后相同的经验交错在一起并不算巧合。这是有因有果的;不是凭空"啪的一声"就完了。每一个时代的思想观念都起源于前几个时代的思想观念。今日西方的小说,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法国的传奇故事;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十五世纪西班牙的传奇故事;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意大利的故事;甚至追溯到《天方夜谭》以及公元一世纪的希腊和拉丁传说。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啪的一声",一千九百多年后还会响起回声。事情总是这样:没有汉人小说,没有六朝的鬼神志怪书,没有,没有唐朝传奇杂俎,没有宋朝的话本,没有《三国》《水浒》,没有神魔小说,没有明清的人情小说,中国今日的小说就不是这样的小说。 每一件事情跟每一个人跟每一种观念都纠缠在一起,都谈不上巧合,事情总是这样,反射又反射:写小说的人想尽办法要让小说显得更像科学;搞科学的人想尽办法要让科学显得是想象力的结晶。于是,小说家要把文字"消毒"成"一面窗玻璃",看到什么写什么;像科学家的实验报告。科学家要把一切定律解释成创作灵感,甚至物理学上的"测不准原理"(Uainty)也给说成是跟"世界无常"的道理一样。不必讶异,不必惊喜,更说不上什么巧合。事情总是这样。 一九八○年七月十一夜 正文 《忆往》的忆往 一 《小卒日记》("t;)里的那位"小卒"说,他和他亲爱的妻子凯莉刚搬进贺勒维那幢新居去住。新居其实是古屋;想来跟霍桑杂忆中的那幢古屋一样老。楼上六间房间,楼下又是一番景象:早饭餐厅对着屋前花园;正门在十级石梯的尽头,平日锁着不用,熟朋友来访都从园中的一扇小边门出入。古屋的后花园也相当宽畅,种菜种花还种了果树,斜坡一路蜿蜒通到一条长长的火车路轨。他们起初担心火车声音太吵,可是房东说,住惯了就觉得不吵了。他于是减了两英镑租金。"小卒"一家人住进去果然也不觉得火车扰人清梦。 二 一九七三年初秋,我一个人先到伦敦报到。金铨兄因公赴欧,办完公事特别留在伦敦等我。我起初住在一幢小旅馆里,每天下了班跟金栓碰头,逛书店,看电视,吃犹太馆子,看朋友。后来金铨走了,我也找到伦敦南郊菩址园那个公寓房子搬进去。那也是一幢古屋旧楼;屋前一片嫩绿的青草地,园门两边那几株古树越发见得苍老。后窗望出去是杂树杂草全生的斜坡,荒凉极了;坡底竟是火车路轨,清晨五六点钟到子夜时分,隆隆火车声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房子租金已经够便宜了,房东不肯减租;我们住惯了真的不觉得吵了。 旧楼初夜,风雨连绵。我一个人打扫整个房子,累得要命,蒙头就睡。不料半夜梦见先父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脸露愠色,说是后面卧室连床单都没铺好,叫人怎么睡?我攀然惊醒,只听得窗外的风声雨声,隐约还听到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人声。我心中确实有点害怕;后来想到父亲过世后几次给亲友托梦,都说要跟着我"出外",我心中一阵悲哀,赶紧披衣,冒着满屋子的寒气走到后面卧室里给他铺床。雨愈下愈大!雨点打在玻璃上,像夜归人敲门的声音。 三 我这样独居了一个月,她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伦敦那个陌生的家。飞机原是清晨七八点钟飞到,我天亮前就搭上第一班进城的火车,转车直达机场,机场告示板上说:他们那班飞机迟到。先是说延到中午降陆,后来又说下午四点钟才到。我在机场苦等了一整天,把他们接国菩提园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园中草木都辨认不清了。山坡下的火车声是他们的催眠曲。 那天晚上,我静静在客厅里翻读案头一小堆新近买到的书。有一位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女小说家布雷顿(Mary Elizabeth Braddon)谈婚姻的话最是难忘:女主角结婚了,一般熟悉小说结构生理发展的读者都会觉得故事从此结束,正是幕落时刻。但是,真实人生的风云难道都在婚礼神坛之前烟消云散了吗?男女主角在婚姻注册簿上签了字之后,故事就会从此结束吗?男人结了婚之后是不是真的可以一了百了,无灾无难?小说家用了三卷书的篇幅描写六个星期的恋爱故事之后,真可以用半页篇幅叙述那一对男女下半辈子的遭遇吗?奥罗拉结了婚,安顿下来了,快乐了;人人都以为她从此远离一切苦厄,安然无恙;没有故事可写了。其实她只是暂时逃过风浪中的船难,上到一处安静的海滩;远方依然乌云密布,有雷有风有雨有莫测的故事。 壁炉没有炉火。黄昏的灯下有深秋的寒意。 四 客厅渐渐暖起来了。她在孩子的哭声和笑声之中给菩提园这幢旧楼带来现实的梦幻;五镑钱的旧钢琴;冷摊上的老唱机;木雕的陈年书架;星期六的晚宴;星期天的野餐。一盆盆小盆栽的绿意绿了成大女生宿舍里的旧梦。人人都在编织自己的故事。美满的婚姻是把两个不同情节的故事编进一部小说里溶化成一个结局。于是她开始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图书馆里看书,译书;也开始给香港的报刊写通讯、写小品、写小说评论。一直到六七年后又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孩子们都睡了,客厅里壁炉的炉火熄了,山坡下最后一班进城的火车开走了;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五 从此,伦敦的一切,都成了记忆中的往事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为康蓝《英伦忆往》写 正文 萝卜白菜的意识 我不懂画艺,却爱看画。少年得环境熏陶,多看国画;稍后受西方人文思潮感染,一度醉心西画;于今中年情怀十分秋,仿佛悟出了疏影横窗的玄机,竟又耽悦浮现传统风骨的国画。既有这份偏爱,照说应该学点画理,看画才可看出真乾坤;但我毕竟疏懒,总觉得心之所爱,何须讲理?于是,我说的传统、风骨,指的也就不是画的技巧,而是画的意识了。张大千画过一幅萝卜白菜,题了石涛一首七绝:"冷澹生涯本业儒,家贫休厌食无鱼;菜根切莫多油煮,留点青灯教子书!"绿缨红头的萝卜、鲜嫩青翠的白菜,此处已成寒土操守的象征,配上那首诗,风骨自是愈发峥嵘了。 再说,山水画中的一山一水大半萦绕故园梦影,难免纠缠几丝有爱有恨的政治联想,这时候,家国之感的传统,绝俗超尘的风骨,只好又向丹青之中去细辨了。黄宾虹一九二四年为陈柱画过一幅山水,陈柱因有绝诗二首作答,其一是:"万壑千峰欲插云,依稀莫辨故山村;斜阳远映红于血,知是江山是血痕?"第二首更说到一神州破碎难回首,只向先生画里看"!陈柱虽然晚节不全,在汪伪政权下当过南京伪中央大学的校长,他到底深明中国艺术的意识和中国画家的气节,诗中不致辜负黄宾虹画里的寄托。至于李可染画《万山红遍》、画《井冈山》,用意当然也在于描绘"改变中国命运"的山水景致,笔底的政治意识再清楚不过了。到了打成"黑画家",饱受迫害,他关在画室里坚持原则写出来的作品,想来又把故国山水纷纷化成胸中丘壑;这些墨痕,一定更见出古典中的今情了。 李可染论山水画有"可贵者胆,所要者魂"八字,不仅涵盖了画艺的经验,兼且流露画人的怀抱。我每次听画家论画,想到的往往不是画,是人。前几天,关山月越来港之便,带了几张近作的菲林给我发表。关老写梅,不知颠倒多少人;我读过他的一幅墨梅,大字题了王冕的"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铁干虬枝,孤标粲粲,真是神品!那么,和他谈起时下画人不知进出传统、终致不能在传统基础上创新的问题,关老说:有东莞人卖席,顾客嫌席子太短不合身长。席贩说:是给活人睡还是给死人睡?客答曰:当然是给活人睡!席贩说:既是活人,难道不会蜷着身子睡吗?!客哑然。席子如此,传统如此;写画如此,看画亦复如此。万山的一遍红,可以是斜阳,也可以是血痕:中国画可贵者意,所要者识,意与识会,萝卜白菜当然不再是萝卜白菜了。 一九八六年六月 正文 仲春琐记 都说雅道陵迟,我近日偏偏雅致起来,与闲章、印石、古瓷、书画结缘,很有深味,几乎真的抛了壮怀坐享无事之福!过眼的闲章有的喜其佳句,有的喜其布局,刀法则未敢遽言优劣,盖平素于此毫无会心,多凭直觉取舍而已。月前偶过古玩铺,信国游观,随手取两枚内地印人新作,索值甚微,遂得收之。这两方闲章一方文曰"杏花春雨江南";另一方文十五字,曰:"我是个村郎,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帐。"我老早中了田园的毒,一眼爱上文中意境,不计其他;其实两印印法毫无多字闲章应有之"盘错"功力可言,但见逐字整齐,占地相等,如布算子,邓散木看了一定斥为"平板可厌"!印石当然也不是什么田黄鸡血了;古意衰颓,退而求其次的风雅,只能这样将就将就。 田黄虽贵,气质深不可测;昌化鸡血则美艳胜似红豆,惹人相思。起初是友人棣纯兄收得一枚昌化水坑鸡血冻,质理细腻,四面全红几不见地,玩赏半天不忍释手。后来我在坊间贱价买得一块顽石,深灰地,局部红,尝乞诸于此道者鉴定之,谓石质枯燥坚顽而多砂钉,必是蒙古所产,断非昌石。从此更不罢休,到处访求,果然陆续觅得几枚赏心真品,颇合陈从周先生所教"六面方者始可人品"的标准,但所费已足够数星期浇里!清风明月竟不便宜,只得戒"色"。 "戒"的滋沫并不好受。售鸡血石的那家笔墨庄兼营古今字画,一日,在其廊上偶见《贾岛诗意图》一幅:夜月苍凉,草径人园,孤松参天,庭院岑寂,"老憎轻轻敲门;远处竹丛越会越淡,终于隐人云烟之中!图作枯墨素描,幽影里浮现轻赭之色,一派文人气;左上角录《题李凝幽居》一首,署名吴山明。我向来不计较画人名声大小;看画难得这般惬意,议价亦甚顺利,竟收不得手。归而悬挂壁间,与案头豆青双龙戏珠古瓷笔简并为夜读良伴。古瓷笔筒花瓶也是解语物,立春以来在文武庙外那条短巷里捡得数款,不拘清末民初,但求巧拙。丧志到底! 玩物弄人之际,忽来台北张佛千先生的信,谓近日嵌得"董桥"一联,并求得梁实秋先生亲笔书于佳纸,拳拳勉励,感恧莫可名状!联云:"董遇三余学乃博;桥松千尺尤其飞";董遇教人读书当以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语虽朴浅,却名理(西覃)(西覃),颠扑不破,对此能不收拾闲散之心,补读未完之书耶?! 一九八六年三月 正文 纹木本色 都说黄花梨木料到乾嘉时期就慢慢匮乏灭绝了,弄得降香古典家具杂器越标越贵。其实海南火地多阳,万木丛翳,径粗只数时的黄花梨既然还有,深山上一定也有魁梧的降香黄檀。前不久在"亚洲商业"英文杂志上读到一篇讲华夏古木家具的文章,还在说海南岛上最近又发现一簇花榈树丛,树还很嫩,要等好几世代之后才可以伐木制器云云。欣喜之余,我四处托人在内地的新闻机关和农林单位要资料,至今不得要领。幸亏中国这些名贵树木向来成长得慢,恋木再痴狂的人,也不必赶着去亲炙了。加州中国古典家具文物馆做过研究调查,查到黄花梨树长了好多好多年,直径才有二十五时;紫檀经岁累月,直径到十二时就难得极了;黄杨更矜贵,百岁高龄直径只有四五吋。 我跟明式家具还没有深缘,闹中翻读王世襄的"珍赏"和"研究",只能算是惊艳过了。年来醉心的竟是一些明清古木笔筒和提盒小匣,还有官皮箱和素轿箱,用材不大,花费不了太多木料,也算怜惜那些长得又慢又秀的古树了。 既说怜惜,我倒真的是不喜欢雕镂繁琐的木器,觉得纹木自当因纹得趣,以纹为贵,不然黄花梨上的鬼面狸斑岂不都白搭了?况且木的纹拳曲,嫩木的纹竖直,各成天工文章,足可传世,犯不着去毁了它的前路。明代王士性盛赞姑苏人聪慧好古,斋头清玩、几案床榻,都尚古朴不尚雕镂,那显然比商、周、秦、汉的人豁达得多了。 但是,纹理妍秀的木器确是相当少见。我有一件楠木笔筒,色泽淡雅匀整,通身没有结瘿生纹,却也不减其空灵之美。反而厅堂上王簃墨荷下那翘头长案有点别致:案面竟是三块结瘿的楠木拼成,满面葡萄,瑰丽不可方物,不输那个镇在玻璃柜中的大件桦木笔筒。然而,花纹最起眼的当数榉木;手头那件榉本小箱,真有层层山峦重叠,是苏州木工说的宝塔纹。我只嫌它太过雄伟,远不如那些束腰黄花梨笔筒的木纹那般柔婉,那般(禾农)华。 当然,黄花梨木色蜂蜜似的晶黄,越是素身越清甜,看来只有黄杨木那分淡淡的锦熟容颜可以与之争妍。明朝人好像都懂得珍惜这样浅淡的纹木本色。听说乾嘉以后宫廷和权贵深爱紫檀,也爱红木,风尚于是贵黑不贵黄,连颜色浅的黄花梨制品都给杂剧成深色了。我当初难免收过染深了色的黄花梨木器,也藏了些紫檀小件,后来知道西洋人三十年代喜搜中国色淡纹显的旧木家具,自己仿佛悟出树木也有澹泊明志的心事,从此冷落紫檀,一心要黄不要黑。 家藏木器中有一件桦木方形小笔筒,四面酿黄杨木龙鱼吉羊浮雕,刀意玲珑,摒绝匠气;而桦木沉穆,黄杨活亮,竟也各自保住了本色,回复深山里两本争秀的景观。 (原载1994年7月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初版《散文的创造》下册) 正文 我们吃下午茶去! 茶有茶道,咖啡无道:茶神秘,咖啡则很波希米亚。套Roland Bart;图腾饮料"(totem-drink),每天上下午两顿茶点是人权的甜品,只剩午饭晚宴之后才喝咖啡,硬说餐后喝奶茶是俗夫所为,没有教养,宁愿自讨苦喝,喝不加糖不加牛奶的黑咖啡死充社会地位,还要忍受外国人笑他们煮出来的咖啡味道像"弄湿了的脏衣袖拧出来的水"!幸好James Laver幽默解嘲,写茶经说咖啡提神,烈酒催眠,十八世纪法国人大喝咖啡,出了一批会编百科全书的鸿儒;这批鸿儒要是一边喝酒一边辩论学问,结果不是挥刀宰掉对手就是沉沉入睡;茶则喝了既不会催眠也不致好辩,反而心平气和,难怪英国人有"忍让的气度"云云。其实,当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茶市的手段并不"忍让",终于在美利坚惹出茶叶其党、独立其事。 懂得茶的文化,大半就讲究品茗正道了;有一位长辈来信开玩笑说:"茶叶虽好,用煤气炉代石灶,不锈钢壶代瓦锅,自来水代名泉,自不免大煞风景。"知堂老人主张喝茶以绿茶为正宗,说是加糖加牛奶的红茶没有什么意味,对Geissing《草堂随笔》冬之卷里写下午茶的那段话很不以为然。吉辛到底是文章大家,也真领悟得出下午茶三昧,落笔考究得像英国名瓷茶具,白里透彩,又实用又堪清玩:午后冷雨溟濛,散步回家换上拖鞋,披旧外套,蜷进书斋软椅里等喝下午茶,那一刻的一丝闲情逸致,他写来不但不琐碎,反见智慧。笔锋回转处,少不了点一点满架好书、几幅图画、一管烟斗、三两知己;说是生客闯来吸茗不啻读神,旧朋串门喝茶不亦快哉!见外、孤僻到了带几分客气的傲慢,实在好玩,不输明代《茶疏》的许然明:"宾朋杂沓,止堪交钟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运火,汲水点汤。"到了女仆端上茶来,吉辛看见她换了一身爽净的衣裙,烤面包烤出一脸醉红。神采越显得焕发了。这时,烦琐的家事她是不说的,只挑一两句吉利话逗主人一乐,然后笑嘻嘻退到暖烘烘的厨房吃她自己那份下午茶。茶边温馨,淡淡描来,欲隐还现,好得很! 茶味常常教人联想到人情味,不然不会有"茶与同情"之说;偏偏十八世纪的Jonas hanway不知分寸,骂人家的侍女喝茶太狂,花容憔悴,又骂修路工人偷闲喝茶,算出一百万名工人一年工作两百八十天、每人每十二个工作小时扣掉一小时冲茶喝茶,英国国库每年亏损五十八万三千三百三十三英镑!老实说,这些贵族是存心不让工人阶级向他们看齐:东印度公司操纵茶市一百年左右,伦敦茶价每磅值四英镑,只有贵族富家才喝得起,那期间,欧洲其他国家先后压低茶税,次级茶叶这才源源输英,只售两先令一磅,普罗大众纷纷尝到茶的滋味了!英国色情刊物至今还刊登不少中产妇女勾引劳力壮汉喝茶上床的艳事,虽是小说家言,毕竟揶揄了詹姆斯·翰威这种身心两亏的伪丈夫。 小说家费尔丁老早认定"爱情"与流言是调茶最好的糖",果然,十九世纪中叶一位公爵夫人安娜发明下午茶会之后,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都照进白银白磁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黄瓜面包、蛋糕方糖之间搅出茶杯里的分分合合。从此,妇女与茶给文学平添不少酸甜浓淡的灵感:Dorot tea和V.S.Pritet的teatell都是短篇,但纸短情长,个中茶里乾坤,已足教人缅想古人"饮吸"之论所谓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乃以"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 后来,英国争取女权运动的人为烧水湖茶的家庭主妇和女工发出了愤怒的吼声了!著名专栏作家Kate;有人说:没有茶,谁活得下去?叫他们去死,他们就活得下去了。我说茶是英国病。"又说"英国家庭生活劳人伤神,正是家家户户穷吃茶这件混帐事惹出来的。"可是,"最后一次茶叙"是什么情调呢?巴克小说里那个穿巧克力色西装的年轻人坐到餐桌边,戴着人造山茶花的女人已经在那儿坐了四十分钟了。"我迟到了,"他说,"对不起要你等。""我的老天!"她说,"我也刚到了一下。我想喝茶想死了,一进门赶紧叫了一杯来再说。其实我也迟到。我刚坐下来不到一分钟。""那还好,"他说,"当心当心,别搁那么多糖--一块够了。快把那些蛋糕拿走。糟糕!我心情糟透了!"她说,"是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煎茶烧香,总是清事,不妨躬自执劳",正好消磨无聊光阴,英国茶痴怎么可以不学这点气度?茶杯里的风波最乏味:当年《笨拙》杂志一幅漫画的说明说:"要是这杯是咖啡,那我要茶;可是要是这杯是茶,那我偏要咖啡。"吉辛的女仆走了;吉辛茶杯里的茶还堪再巡:我们吃下午茶去! 正文 中年是下午茶 一 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缈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揽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不是在伦敦夏蕙那么维多利亚的地方,更不是在成功大学对面冰室那么苏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厂那么闻一多的地方羹是在没有艾略特、没有胡适之、没有周作人的香港。诗人庞德太天真了,竟说中年乐趣无穷,其中一乐是发现自己当年做得对,也发现自己比十七岁或者二十三岁那年的所思所为还要对。人已彻骨,天尚含糊;岂料诗人比天还含糊!中年是看不厌台静农的字看不上毕卡索的画的年龄:"山郭春声听夜潮,片机天际白云遥;东风未绿秦淮柳,残雪江山是六朝!" 二 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可是纳坡可夫在巴黎等着去美国的期间,每天彻夜躲在冲凉房里写书,不敢吵醒妻子和婴儿。陀斯妥也夫斯基怀念圣彼得堡半夜里还冒出白光的蓝天,说是这种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断写稿。梭罗一生独居,写到笔下约翰·布朗快上吊的时候,竟夜夜失眠,枕头下压着纸笔,辗转反侧之余随时在黑暗中写稿。托玛斯·曼临终前在威尼斯天天破晓起床,冲冷水浴,在原稿前点上几支蜡烛,埋头写作二三小时。亨利·詹姆斯日夜写稿,出名多产,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里回到家里还可以坐下来给朋友写十六页长的信。他们都是超人:杂念既多,文章也多。 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一次毫无期待心情的约会:你来了也好,最好你不来!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扑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里跳跳蹦蹦锻炼身体,说是将来好抢先结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里一阵滚热,千万只精子争先恐后往闸口奔过去,突然间,抢在前头的那只壮精子转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问他于嘛不抢着去投胎?那只壮精子喘着气说:"抢个屁!他在自渎!" 三 "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这是中年。《晋书》本传里记阮咸,说"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灿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大家晒出来的衣服都那么漂亮,家贫没有多少衣服好晒的人,只好挂出了粗布短裤,算是不能免俗,姑且如此而已。 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的年龄。 正文 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 Veronica: 你在圣诞卡片上祝我的佳节假期充满甜美的回忆,我看了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我很喜欢圣诞节;不知道为什么。今年你不在身边;第一次不在我身边过圣诞节。我对自己说:"不要紧,这样她才会长大。这样她才会长大!"不再读狄更斯的圣诞故事给你听了;不再跟你站在伦敦家里南窗前看平安夜的雪景了;不再教你怎么生壁炉里的火了;半夜里不再偷偷把给你的礼物放进红袜子里了;不再喂你吃妈妈烤炉里烤出来的火鸡了;再也看不到你拖着弟弟到圣诞树下去数一包包的礼物了。你长大了;弟弟也长大了。你不在身边;弟弟还在身边;再过一两年,弟弟也该到你那里去念书了,到时家里会更静。你们的圣诞节会越来越热闹;我们的圣诞节会越来越寂寞。一直到有那么一天,你们都带着你们各人的孩子们回来过圣诞节,我们的圣诞节才会又热闹起来。可是那种热闹毕竟是不同了。据说人生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快乐是人想像出来的: "he wind is chill; But let it will, ell keep our Cmas merry still. 记得Sir alter Scott的这几句诗吗?不但是圣诞节,一年到头都应该这样。外头真冷;我是越来越怕冷了,只好多躲在家里。可是我还是怀念伦敦的雪。今年下了雪没有?你几次来信都忘了提,只顾告诉我们你计划怎么跟你的朋友过圣诞。真是!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是"At Cmas I no moredesire a rose",而你正是渴望一朵玫瑰的年龄。那天看到你收到男朋友送你的玫瑰,你的脸是那么亮,你笑得那么开心,我心中一惊,好久好久才想起你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的那张脸!我知道你终于开始要在忧伤中想像快乐的滋味了。我不知道你心中的爱情是什么滋味,大概也差不多是那种滋味吧。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会问你。不论是成是败,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情是最特别的、最动人的;这是好的,也是对的;不然谁会有勇气跟一个陌生人分享一张床,而且一睡就好多年?谁都希望自己收到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你还要过好多好多个圣诞节,还要收到好多好多礼物。你慢慢等吧!其实,世界上的人天天、时时、刻刻都在等礼物,只是有的人等不到。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只顾等玫瑰花!天下礼物好多种,你永远猜不到你会收到哪一种。这是人生的乐趣,也是人生的烦恼,谁都避不了。那个可怜的Gae it;I am a poor man,but I en so find out ing Cmas card I received t;你懂吗? 看到你在谈恋爱,我心里又担忧又高兴。道理是说不通的。我没有理由担忧,也没有理由高兴。你是我的女儿,可是我到底不是你。我凭什么为人家送你的一朵玫瑰花而担忧。而高兴?文学害人不浅;没有文学渲染,玫瑰花根本不会那么可爱,也不会那么可怕。幸好你念的是政治、是历史,不然我更睡不着了!人活着就离不开政治;人一开始学会穿衣服遮羞之后,恋爱就离不开政治手腕。政治是管理别人的艺术或科学。爱情离得开"管理"吗?说一对男女相处得幸福,意思是说这两个人很懂得互相"管理"的艺术。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说龌龊大概也有龌龊的时候吧。"我爱你"三个字听听好听,想深一层就不那么简单了。不是没你冷水;想通了这一点道理,你会比较容易快乐。我也是不快乐了好久才悟出这个道理的;现在当然无所谓快乐或不快乐了,总之是舒服多了就是。文学教你怎么说"我爱你";政治教你怎么解释"我爱你";历史则教你从别人对另一个别人说的"我爱你"之中学会什么时候不说"我爱你"。 你放心,"甜美的回忆"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Dad的字 正文 给女儿的信 绮绮: 你信上说你那儿秋意渐浓,你早晚上课上图书馆都记得被毛衣,也记得多吃蔬菜水果,我很放心。其实,收到你的信就很放心了,何况你信上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明明知道你都那么大了,当然学会了顺着我的心意说些教我放心的话,但是,你在信末顺手写了这两三句话,我竟放心得不得了!人,实在并不太难应付,是吗?前几个月送你去上学的时候,我心里真舍不得,也真拿不定主意,可是又不能让你知道,怕你更难过,因为据说做爸爸的人是不能没有主意的。那几个晚上,我在旅馆里跟你说的话,听来是在安慰你,鼓励你,其实也在安慰我自己,鼓励我自己。你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你说:"要是能像当年你和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到伦敦去就好了,你在伦敦做事,我和弟弟在伦敦念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人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不必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你这封信上说,你不在家里了,才知道家里多好。这是真心话,我知道;当年带着你们在伦敦住了那么久,我也很想回到中国人多的地方住一住,于是我们又搬回香港来了。这种想法其实相当可笑。 那天跟你去看你的学校,我无端想到陈之藩先生《旅美小简》里那篇《失根的兰花》。你的学校跟他去的那家费城郊区小大学一样,"校园美得像首诗,也像幅画。依山起伏,古树成荫",难怪他想起北平公园里的花花草草,"总觉得这些花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的背景应该是来今雨轩,应该是谐趣园,应该是宫殿阶台,或亭阁栅栏"。我当时不是告诉你说,这个校园跟我在台南的校园有点像吗?可是你竟说很像你在英国那家中学的校园,也像你在香港那家中学的校园。你看你看,人一怀旧,记忆就不老实了,眼睛就来骗人了。你爷爷当年久客南洋,也忘不了唐山的一山一水,他的《燕庐杞记》里有这样几句话:"予寓之燕,两廊不下百余;每当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时,颇有倦鸟思还之态。吾人离乡背井,久客异方,对此倦鸟归巢,能不感慨系之!……"你记得我们伦敦家里那幅小小的版画吧?那是我偶然在大英博物馆斜对面一家破店里看到的,刻的既然是几只飞燕,刻工虽不很好,我还是买回家里挂,因为爷爷在世时喜欢燕子!你信不信:"怀乡"是一种癖性,会一代一代传下去,用不着传教似的传下去,是传染似的传下去。你说你在唐人街里买了一大堆中国罐头雪莱和皮蛋在宿舍里弄宵夜吃,爷爷知道了一定又心疼又高兴:"虽说她满身是维多利亚衣橱里的樟脑味道!"他会说。爷爷在这种事情上最不讲理;你大概记不得了。老实说,家国之情既然是"情",也就顾不了"理"了。他久客异方,嘴里虽懂得说"大抵心安即是家",心事无奈跟陈之藩先生说的一样:"花搬到美国来,我们看着不顺眼;人搬到美国来,也是同样不安心!"这也算是自己折磨自己;最糟的是这折磨倒真有点乐趣;说是痛快也恰当。你说你喜欢弟弟给你的信上说的那句话:"想家你就哭吧,哭了会痛快的。"弟弟不但政治,倒懂点心理。想家、思乡、爱国、怀旧是心理在作祟,未必是政治搞的鬼。二次大战期间,英国政府到处贴海报,鼓励壮了从军报国;海报上画的是一些英国女人倚门挥别丈夫、情人,上面写着:"英国妇女说:去吧!"不必搬出爱国论调,攻心一攻就破了! 对了,不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课堂上和教科书里;多抽空交朋友,多出去逛逛。老远跑到外国去,不是为了拿一张文凭回来见我。学生活比拿文凭要难。要懂得过快快乐乐的生活,要会过各种不同的生活。不要担心自己荒废中文;你会看懂我的中文信就够了。至于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传统,看来你也染上了爷爷的解性,不论到哪里都改不过来了。不信你等着看。这可不是什么狗庇哲学家放的狗屁。两位牛津教授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其中一位说:"邻居有个小孩很希望见见拿破仑,我说:这可办不到。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拿破仑是古人,而你不可能从一百三四十年前就活到现在还没死。他不信;我说因为这是说不通的,正如我们不能说:你可以同时活在两个地方或者说你可以回到古代去。小孩于是说:既然只是说不通和说得通的问题,我们换一换说法不就成了吗?你说我该怎么回答这小孩?"另一位教授说:"让他去试吧,试试回到古代去。试一试并不犯法。让他试,看他试出个什么来。"你看,怎么说都没用;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每一代的中国人都在试着回到古代的中国去,劝也劝不来;雪菜和皮蛋就这样传到外国去了,还有爷爷的燕子;你放心。 忘了告诉你:那天跟你在美国买到的那张藏书票已经镶了镜框挂在我书房里了:约翰逊博士真凶,把老书商打得直哆嗦,妙极了!这种玩意儿这里买不到,外国才有。糟糕! 爸爸 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正文 让她在牛扒上撤盐 一 女的坐在梳妆台前画眼睑青。男的站在女的身后对着那块梳妆台的镜子穿礼服。女的脸和头发和上半身霸掉镜子的一大边;男的只能用一小边镜子扣衣领系蝴蝶领结。女的说今天晚上的宴会是在九龙那家亮晶晶亮晶晶亮晶晶的大酒店里举行。女的说在那么一个亮晶晶的地方当然会有不少亮晶晶的人物出席这样一个亮晶昌的宴会。男的说对了对了对了:那些亮晶晶的人物都是香港最亮晶晶的东西也是香港最亮晶晶的玩具更是香港最亮晶晶的文化。女的说当然当然当然当然因为他们都是有脸孔有名字有嘴巴的人。男的说这还用说吗这还用说吗这还用说吗?他们从自己的脸上看到别人的脸他们从自己的名字里听到别人的名字他们从自己的嘴里尝到别人的嘴里的味道。女的说他们都是最有学问最会说话最聪明的人。男的说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可以把胡椒粉撒在他们的晚餐上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可以把盐倒一点点在他们的盘子的边缘上。女的说他们根本不要胡椒粉也不要盐因为他们家里多得是胡椒粉多得是盐:他们在那样亮晶晶的宴会上吃晚饭为什么还要胡椒粉还要盐?男的说好了好了好了他们不喜欢胡椒粉不喜欢盐都不要紧因为他们多得是醋。女的说再说他们出席宴会并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为了交际应酬讲漂亮的英语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所以他们的英文都是有教养的人的英文。男的说可惜可借他们连有教养的人说的英语跟没教养的人说的英语都分不出来:没教养的人把"便秘"说成binding而有教养的人就会说stipating没有教养的人把"怀孕"说成expeg而有教养的人就会说pregnant,女的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在那么一个亮晶晶的地方那些亮晶晶的人物才不会大谈"便秘"大谈"怀孕"!再说再说再说他们也不会便秘因为他们吃很多很多水果正如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怀孕因为他们吃很多很多避孕药。男的说可不是吗可不是吗我怎么那么糊涂!女的说别再唠唠叨叨了时间不早了我们非马上过海不可;参加这么亮晶晶的宴会没有人迟到因为不能让站在酒店门口的新闻记者等得太久最后照相机里的菲林都用光了。 二 "非常高兴见到你!" "能见到你是一件乐事!" "我非常兴奋查尔斯王子生了个男孩子。" "真的吗?" "你说这个婴孩该取什么名字适合?" "白金汉宜迟早会宣布,我相信。" "我认为香港应该送一份体面的礼物给他们。" "应该应该。" "安公主在美国说的那堆扫兴话太教我遗憾了。" "对了,亲爱的,太教人遗憾了。" "伦敦的舆论怎么说?" "报上说安公主的反应像醋一样甜,像刀一样利。" "多聪明的评语!" "多聪明的评语!" "你介意把那瓶盐递给我吗?" "这是我的光荣!" "你注意到李夫人脸上的皱纹少多了吗?" "我想是的。" "李爵士最近身体不太好,老在家里休息。" "原来如此。" "我觉得王夫人的衣领开得太低了。不是吗?" "这块牛扒酒味太浓了。我很抱歉我这样说。" "你被原谅了。" "红酒倒相当不错。" "告诉我,你在伦敦经常参加这种宴会吗?" "偶然。没这么星光灿烂就是。" "大家谈些什么话题呢?比如说……" "比如说: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国会女议员南西·爱斯特脾气僵极了。有一次,她忍不住对邱吉尔说:如果你是我丈夫,我一定在你那杯咖啡里下毒。邱吉尔回答说:如果你是我太太,我一定喝下那杯咖啡!" "我喜欢那位演少年邱吉尔的电影明星。……还有呢?" "还有……英国爱德华七世的情妇是当年伦敦很漂亮的名女人丽丽·朗特里。有一天,爱德华对丽丽说:我撒在你身上的金钱也够多了,多得可以买一艘战舰。丽丽听了说:你撒在我身上的精液也够多了,多得可以浮起一艘战舰……" "这道甜品做得很不错……我相信你会同意我这么说。" 三 女的在梳妆台前用一团棉花洗掉脸上的脂粉。男的在脱衣服。女的说你怎么可以在那么亮晶晶的地方跟那么亮晶晶的贵妇谈爱德华的精液。男的说我的老天你不是说那些亮晶晶的贵妇都吃了很多很多避孕药吗?女的说可是我说过他们根本不要撒胡椒粉。男的说冤枉冤枉冤枉那位贵妇明明要我把盐递给她让她在牛扒上撒盐。 正文 谁都不要答应送谁一座玫瑰园 一 那年在阿姆斯特丹度假的时候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很不开心。"…very un;她说她想不到寒假会是这个样子。整个牛津突然静得非常静。她丈夫在伦敦租了个小房间,天天泡在大英博物馆图书馆里翻查古埃及资料。她在牛津一个人守着那幢小砖房子和后院的花园菜园。"天冷得厉害,"她信上说:"园里那些果树都成了骷髅。那株苹果树很像吊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赤裸、嶙峋、没有精液没有血。"她说物理系的斯诺偶然背着妻子跑来看她。斯诺很怕冷,她说。火炉烧得通红他还不敢脱掉大衣。"…t;她说。其实不是她想出来的话;是汤姆斯·哈代说的。她信上还说:"你记不记得那天下午在彻灵克劳斯车站咖啡厅里你跟我说的那些话?"…… "谁都没错。从开始到结束,谁都没错。" "为什么?" "两个人还没有住在一起的时候一定相信两个人住在一起必然幸福快乐。两个人住在一起之后一定相信如果两个人不住在一起必然会像不住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永远幸福快乐。" "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事情真的那么复杂吗?" "看你怎么想,怎么说。" "不想不容易。不说,总可以吧。" 那时候她不像现在那样不开心。丈夫是有点成就的人类学家;五十多了。夫妇俩早就不在一个睡房里睡。她的斯诺比她年轻六七岁。其实不是她的;是人家的斯诺。偶然骗骗自己说是自己的。她那个时候说她相当满足。"…Its a bliss,I call it…"她的头发又亮又柔又长。她的嘴唇老想吻人家。她的怀抱老想抱人家。她是一人非常快乐非常快乐的女人。那是那天下午在彻灵克劳斯车站咖啡厅里的她。"你记不记得?"她信上说。"那个时候你劝我读哈代的小说。我去年暑假一口气读了哈代的五本小说。可是现在我读依夫林·瓦欧的Bridesed…我想我很需要宗教。我需要一个没有精液没有血的赤裸裸的男人抱着我。"她信上说:"瓦欧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tude and tude everyw;…她信上说。 二 依夫林·瓦欧的《故园风雨后》在英国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最近在香港上映。《故园风雨后》是香港电视台给译的;林以亮则把它译成《兴仁岭重临记》,的确比较接近瓦欧的旨趣。瓦欧到底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故园"的"故"字显得情不自禁;居然用到"风雨后",未免滥情! 瓦欧是不滥情的。小说里的查尔斯跟茱莉亚在邮船上遇到大风浪,查尔斯背着妻子到茱莉亚房里: "……瞬间,她的唇贴在我耳边,海风中她呼气很暖;我没说什么,茱莉亚却说:好,就现在。船恢复平稳,开进一小段比较平静的海,茱莉亚带我走下船舱。 此时没有舒造的情趣可言;情趣迟早会有,到时还有燕子还有菩提花。现在在汹涌的海上只有一桩正经事要办,没有别的了。 她下身的狭窄私有地,转让手续仿佛已经立契生效了。我第一次进去霸占这块将来尽可慢慢消受、慢慢发展的地产。 那天晚上,我们在船上高层饭厅里用饭,看到弓窗外星星全出来了,满天都是;我记得我在牛津也见过高楼外和三角屋顶上空满天星星的景象。……" 瓦欧不让查尔斯尽兴;"慢慢"是闲情。闲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在最浪漫的时刻还是应该务实:"立契生效"是一回事:"呼气很暖"是一回事,但是两者并不是两回事。"满天星星"是牛津,不是温存后的海上的星空。世界上比爱情更浪漫更实际的事情太多了。"好,就现在。"只是"一小段比较平静的海"。风浪并没有因为茱莉亚这一句话而消亡。风浪还会来。"情趣"虽然迟早会来,也只是没法肯定兑现的支票,像来了又去的燕子,开了又谢的菩提花!电视连续剧把这段小说拍成抵死缠绵的镜头,香港电检处把它剪掉了。 三 "满天星星"是牛津,不是爱情。今年入冬最冷的那天早上,她坐飞机来到香港。她说她此行主要是到东南亚几个发展中国家搜集资料,准备写一部发展中国家妇女地位问题的专著。她说她丈夫去年去世了;斯诺带着妻子儿女应聘到美国一家大学去教书,今后大半不回牛津了。 "人生都成了小说,不是吗?" "应该说小说是人生。" "斯诺临走对我说:I didnt 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我说谁答应过?我现在不是挺开心吗?"她说着抬头看看香港的天。天上一片阳光,没有星星,因为是早上。 正文 情画 一 山上很静,房子很大。客厅里一色中世纪木头家具,彩色挂毯描画桑姆孙拔山扛鼎的身体:头发团长了,眼珠挖掉了;狄莱拉不减当年贪婪,舍不得他那一团罩不住的精力。房子的主人维廉·摩里斯不在家,到冰岛搜集中世纪民俗资料去。摩里斯夫人珍妮和她的情夫但第·加百利·罗赛蒂在染满暮色的客厅里消耗沉淀在身体里的欲念。她的头发又浓又长,像水,流遍罗赛蒂全身。 "……"她把他缠得很紧。 "……"他闭上眼睛让思潮跟着她的身体起伏:他的画笔勾破了她每一寸肌肤。她是他的阿瑟王那位淫荡的皇后。她是他天堂里的怨妇。她是他的"碧娅":古堡露台一片萧索,石壁又冷又湿;无花果树的枝叶分外蓊郁,都呈墨绿色;几茎常春藤缠着栏杆滴翠,仿佛死里求生。群鸦乱飞,蘸抱了墨汁的黑翼在乌沉的天空中即兴泼墨。没有风。他的碧娅坐在那里,背靠石壁,两手交正摆在膝盖上。那天的暮色也像现在这样苍茫,她的衣裙全成了淡紫色水纹,化出满身涟漪。身边一串念珠、一本经书、一座日规、几封丈夫给她的旧信。万物默默蜕嬗:她的眼神凝成好多故事。他的珍妮成了她的"碧娅";她的"碧娅"成了他的珍妮。但丁"炼狱"里这个女人给丈夫锁在疟疾传染区里这幢古堡中等死:碧娅的尘缘已尽;无尽的是罗赛蒂画笔下珍妮慑人的艳光。诗人史文朋说:"娶她为妻的念头是狂人的念头;男人顶多只敢梦想一吻她的脚尖。"小说家亨利·詹姆斯见了珍妮之后好几天"魂牵梦绕,不能自已"。珍妮的丈夫摩里斯当年对她说:"我不能画你,只能爱你",摩里斯于是娶了这位牛津看管马厩的老头的女儿。摩里斯不是狂人。 二 罗赛蒂不敢张开眼睛。长发的暗香薰不醉他的良知:摩里斯是他的老朋友,一起画画、写诗,一起在维多利亚的伦敦买醉、买笑,一起模仿拉斐尔之前中世纪意大利的画风,一起经营设计公司,制造墙纸、布料、彩色窗玻璃,一起给珍妮画像。可是珍妮终于嫁给摩里斯,生了一个女儿。(珍妮用嘴唇轻轻搔他的胡须。)罗赛蒂终于也跟丽西结婚了。丽西是百合,贞洁脱俗,暗示"寡情"而死;珍妮是玫瑰,冶荡逼人,隐喻"纵情"而死。丽西是理性的,纤弱的,冷峭的;象征智慧。珍妮是感性的,丰饶的,煽情的;象征欲望。(一瞬间,欲望溶化成一滩浓烈的死水,珍妮像放掉一叶纸船那样放掉罗赛蒂的身体……)丽西怀孕了。丽西的婴儿一生出来就死了。丽西用鸦片镇定自己。他半夜回家,发现丽西服过量鸦片身亡。他把自己的手抄诗稿全部放入丽西的棺木中陪葬;爱已死,诗也死了。罗赛蒂过完六年鳏居生活,最后还是掉进酒杯里,掉进珍妮黑色的发海里。有人说:"还是旧情复燃;当年他追求过珍妮,却因为对丽西有道义责任,只好鼓动摩里斯娶珍妮。"有人说:"当年珍妮贪图富贵,嫁给摩里斯,罗赛蒂愤而娶丽西。"(珍妮说:你睡吧,我去拨一拨壁炉里的火。)罗赛蒂梦见他的"碧娅",梦见他的画笔下的珍妮:"古堡露台一片萧索,石壁又冷又湿;无花果树的枝叶分外蓊郁……"这些都不是情诗;是情画。 三 摩里斯从冰冷的冰岛回来了,回到珍妮冰冷的眼波里。摩里斯和珍妮越来越没有什么话好谈了。摩里斯越来越像马克思了。他鼓吹"基尔特社会主义"。他攻击英国的工厂制度。他提倡生产方法集体享有制。他迷恋中世纪手艺工匠的生涯。他写书:《艺术与社会主义》、《真假社会》、《有用的工作和无用的劳苦》。珍妮离开他太远了:"我不能画你,也不能爱你"。爱你的是罗赛蒂:罗赛蒂给珍妮写信、画画、写诗。他挖开丽西的棺木,拿回那部诗稿,重新寄情感性诗歌。他越来越疲倦了。珍妮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只能写信给他:"亲爱的……关于那首商赖,我自觉反应太迟钝了。想想真伤心。事实上,我是在病中收到那首诗的;初读时只觉全诗悲哀极了,感触很多;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过后想到你一定是在病中写的,不然不会写得这样凄凉。我于是只字不提。这就是实情了。我这样做,竟使你怅惘;原谅我。我希望你了解我为什么只字不提那首诗,不要再追问我了。……""下星期你一定要让我来看你……""我星期二下午三点或三点半还是会来看你的,虽然你写了这样脏的一封信给我……"一八八一年罗赛带五十三岁。那年秋天,他到湖区养病一个月,在客栈里写了最后一封信给珍妮:"我的新版诗集已经寄来十多本。你要我寄一本给你吗?该寄到哪一个地址去?或者寄两本,一本给你,一本给摩里期?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此后六个月珍妮没有收到他的信。一八八二年复活节,罗赛蒂去世了。临终前一夜,他立了遗嘱,把三幅画珍妮的粉笔画留给珍妮。十四年后,摩里斯也过世了。珍妮一直活到一九一四年七十五岁才死:"群鸦乱飞,蘸饱了墨汁的黑翼在乌沉的天空中即兴泼墨。没有风。"…… 八四年初夏读先拉斐尔派画册有感 正文 得友人信戏作 一 一样是那张面壁的寻常书案,案头空酒瓶里才插上几枝疏疏落落的嫩黄小苍兰,情调韵味就浓了不少。两块粗粗壮壮的木头书档更见踏实了:木色又暗又沉,透着山乡林海中的湿气,黑黢黢的,连刻意雕出来的花纹都成了斑斑的斧痕。事情总是这般蹊跷:当初把二十来本德国袖珍画册夹在黑木书档之间,居然没有看出书档是那么阳、画册是那么阴,凑在一起平白添了几分风月味道。"嫂嫂体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袖珍画册有"Erotis des Exlibris,有Exlibiors der Dame,有Der Kup,有"Der Liebe Lust"上下两册,有"Allerlei Liebe,有"Ge die Liebe,有Es Lebe die liebe,"尽是绣幕茫茫,罗帐半卷:是云是雨更是深闺里的韵事--武松的拳头都敲不碎的缠绵。这已经是够痴的了;灯一亮,书案三边墙上挂的那些画,仿佛也给小苍兰的暗香薰得半醉半醒了,只剩荷兰藏书票里那条赤裸的壮汉死命顶着漫天柔腻无骨的浮云。阴是阴。阳是阳。黑木书档是黑木书档。袖珍画册是袖珍画册。朋友的来信论文章、论诗词,竟说: ……读唐梦赉论聊斋词的话,甚得我心;抄录供你玩味:"词家有二病:一则粉黛病,柔腻殆若无骨,李清照为之则是,秦淮海为之则非矣。此当世所谓上乘,我见亦怜,然为之则不愿也,一则关西大汉病,黄还虬须,喑哑叱咤,四平弋阳之板,遏云裂石者也。此当时所共非之,然须眉如戟有丈夫气者,于此殆不能免。免此二病,其惟峭与雅子!峭如雪后晴山囗囗皆出,一草一石,皆带灵气;雅如商彝汉尊,斑痕陆离,设之几案间,令人神游三代之上。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我讨厌没有骨头的文章,也讨厌贱肉横生的文章:"雅"这个字给人家用滥了,不足为凭;"峭"则不同,既挺拔,又道练,还多了那么一点奇气,教人回味。这种境界太难得了。你说?…… 二 不要潘金莲也不要武松!可是看来是迟了:藏书票里那条赤裸的壮汉身旁早就依偎着一位赤裸的女人,肌肤好滑好滑,半边脸融入男人蓄满汗珠的肩胛,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浑忘远处的天涯、脚底的芳草。柔腻无骨的粉黛可以跟遏云裂石的须眉配合成一幅优美的图画。Margaret alters在tde Male:A Neive中说,过去两百年左右,有兴趣画人体画的西方画家,大半沉迷女性的裸体;其实,西方艺术经历两次形成期,一次属于早年古典希腊艺术期,一次属于早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期,两个时期的艺术都以男性裸体画为主流:赤裸裸的古代天神、赤裸裸的耶稣基督、赤裸裸的米盖兰基罗刀笔下的壮汉。可是,一直到十九世纪,妇女的心理和背景道德标准都倾向于矜持、含蓄、高雅,她们没有欣赏男性裸体的习惯与趣味。男人也不能容忍女人沉迷于他们赤裸的身体。查泰莱夫人的那位情人抱怨他的妻子喜欢观赏他的身体,像观赏古希腊雕塑那样。几年前,英国酒馆里有男人跳脱衣舞给女人看,闹上法庭,法官判定这是文明没落的序曲。其实,"女人也能够像男人历来看待女人那样去看待男人。她们也会学着把男人看成性对象。"写《裸男》的作者说。 三 "……肩胛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个弧连着一个弧,整个背上全起了非常圆滑的曲线,太阳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条条从肩膀流到腰际,有些就在他宽阔结实的胸上结成了一颗一颗汗珠。……福生嫂拿毛巾给他揩身体时,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她的脸触着了他胸上发出来的热气及汗味,她看见他的裤腰全湿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条浸满热汗的毛巾进房时,不知怎的,她把房门一锁,就把脸偎在毛巾上了。……" 袖珍画册夹在黑木书档之间果然很有韵味,况且还有几枝疏疏落落的嫩黄小苍兰。这是阴?是阳?是雅?是峭?你说?写诗写文不必刻意专写粉黛味或者丈夫气。深闺里要有关西大汉才掇得出韵事;景阳岗上的打虎英雄要有红袖添酒才显得出拳头的威风。说雅、说峭,关键在写粉黛是不是写得出真"味",写须眉是不是写得出其"气";福生嫂把门一锁,把脸偎在浸满男人臭汗的毛巾上,正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序曲。 正文 听那立体的乡愁 法国鸿儒罗兰·巴尔特谈写作环境和书斋文具,说他不作兴在旅馆客房里做文章,原因不关气氛,不关装潢,但嫌它格局铺设不得其体,并戏言云:"人家称我是结构主义者,信非雌黄!"他惯常上午九点半钟到一点钟在卧房伏案工作;卧房里还有一台钢琴供他天天中午两点半弹琴。再有就是一堆画具,星期天没事总会画几笔。书桌要木头做的;书桌边还要另设一张桌子摆放文房杂物;打字机、索引架各得其所。巴尔特爱笔成痴,喜欢买各种笔,写一篇文章总爱新笔旧笔换来换去的写。他连鹅毛笔都用,可是绝对不用圆珠笔,说是这种笔只配率尔记记零星杂感,勾画不出惬意飞动的文思。他始终最爱用细致的自来水笔,觉得一管在握,锋棱崭然,毫发无憾,意到笔到! 写作原是家庭手工业,今昔中外作坊环境流露作家生平趣尚不说,纸笔之类的生产工具作家大半都相当考究。明代屠隆官拜礼部主事,遭小人构陷,归隐之后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沛,引出绿得似的青苔;墙下又葬了薜荔,经常洒些鱼腥水,日子久了,藤萝蔓生,月色下浑如水府,别饶佳趣。至于斋中几榻、琴剑、书画、鼎研之属,更是制作不俗,铺设得体,人目心神为之一爽。这些"清规",正是罗兰·巴尔特所说作家的写作"礼仪",仿佛中世纪教会寺院抄写经书的人要默坐一整天才可以动笔一样神圣;巴尔特甚至向往中国古人重视书道、临池专心如僧侣摒除杂念的毅力。这样的流风,到了机械文明硬体发展撩人魂魄的今天,自然需要重新认识、另作安顿了。 "我不断在认真改造自己去适应时代潮流",罗兰·巴尔特说。他买了一架电动打字机,天天花半个小时练习打字.希望"打"出更有"打字机风味的文稿"。他说他的写作过程通常分成手写和打字两个阶段:先是把"情志"笔之于书,求其心手之相合,变成手写原稿;然后是把手稿誊清成印刷体的打字原稿准备付梓销售。巴尔特事忙,偶然不得不劳烦别人用打字机代誊手稿,却觉得这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打字员受雇主牵制迹近奴隶之受束缚,而写作的天地其实是最讲求自由抒发情志的天地!于是,唯一办法就是巴尔特自己练习打字,希望从此可以不必手写草稿而是直接用打字机打出文章,求得与手稿一样飘逸的即兴之美感。可是,巴尔特毕竟到死都舍不得全盘放弃"笔"耕的乐趣,宁愿自叹落伍也不轻心冷落案头那些笔。 中国旧式读书人之重书道,固然是以书判取士的形势所迫,可也有不少是性之所近;这里头当有思古幽情在作祟。湖北杨守敬以书名天下,家中收藏古人书画很多,可惜身后家人不知宝爱,纷纷给日本人重价买走,只剩一些友朋书札充塞一楼,其中梁鼎芬的短简云:"燉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周弃子看了不禁感叹"承平文宴,饣甫囗风流,神往前贤,心伤世变,不止妙墨劫灰之可为太息也"!中国书道之衰微的确影响文人的兴味和文章的风韵;现在中文有了打字机,慢慢一定普遍于案牍之实际应用,中国作家迟早都要深刻领略"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但是,只要作家"情志"未死,写作"礼仪"不衰,尽量在手写原稿和打字原稿上追求一丝美感,那么,中国文人的手稿上起码应有应规人矩的馆阁体钢笔字可看,虽然无复魏晋飘逸之风,六朝碑版之意,到底自成锋棱,心手相合,文章连带也透出些远古的幽思来。 机械文明用硬体部件镶起崭新的按钮文化;消费市场以精密的资讯系统撒开软体产品的发展网路;传播知识的途径和推广智慧的管道像变生的藤萝越缠越密越远;物质的实利主义给现代生活垫上青苔那么舒服的绿褥,可是,枕在这一床柔波上的梦,到底该是缤纷激光的幻象还是苍翠田园的倒影,却正是现代人无从自释的困惑。生活情趣和文化艺术于是开始在高雅和通俗的死胡同里兜圈子,始终摆脱不掉消费社会带给他们的压力。美国诗人Frank O;太多诗人都像中年母亲逼孩子吃太多熟肉和土豆。我才不管他们吃不吃。强迫人家多吃会把人弄瘦。谁都不必吸取自已不需要的经验;他们不需要诗歌就让他们去吧。我其实也喜欢看电影。"用不惯打字机的人还是可以用圆珠笔、钢笔甚至毛笔;激光毕竟没有射断历史的细流。钢琴家荷洛维兹可以亲身到衣香鬓影的米兰歌剧院演奏,可是,纽约卡内基堂却同时放映他的演奏影片,运用现代立体效果数码录音技术捕捉当年萧邦的千缕乡愁。Vanity Fair杂志推出"英国热"专辑,讨论今日美国人崇拜、模仿英国古老气派的现象,从中对照英国人的文雅和美国人的冲劲、英国人的偃蹇和美国人的达观、英国人对过去的眷恋和美国人对未来的信心。金耀基从古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那里了!" 正文 回去,是为了过去! 胡适之第一次从美国学成回国,一到故乡,母亲就对他说:"你种的茅竹现在已经成林了。你去菜园看看。"胡适说:"妈,我没有种过竹,菜园里哪有我种的竹?"母亲说:"你去看。"胡适进了菜园一看,果然长满了茅竹,总有成千根了。母亲后来告诉他说,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房族里的一位春富叔用棒柱挑着一大捆竹子走过,他看见胡适站在路旁,递了一根竹给他,说是给他做烟管。胡适拿了竹子口家对母亲说:"春富叔给我做烟管,我又不会吸烟,把它种在花坛里罢。"漫漫十多年,那根竹子在花坛里生长得很快,发旺起来,花坛太小了,母亲叫人把它移到菜园里去,真的旺满了菜园,还向别人的园子里发展了去,连胡适自己都记不起、认不出了! 国不破,故乡才是故乡,可以随时回去追寻旧梦,讨个意外的惊喜。抗战一胜利,颠沛流离的中国人经历了一次结伴还乡的乐趣,在断瓦颓垣之中辨认亲人的泪痕和笑语:山河无恙,来日的甘苦总算有个凭藉。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剧变,海峡两岸的中国人从此几成陌路,乡不成乡,国不成国,古老的家山情愫黯然变质,心头抹不掉的是仓皇避秦的旧事。胡颂平追忆一九四九年秋季从重庆撤退的情景,说是十月十一日从广州飞到重庆,不久,酉、秀、黔、彭等险要地区相继失守,然后是中央航空公司和中国航空公司起了变化,重庆对外交通完全断绝了。重庆街头整天是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车子,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各部负责人都到台湾去了、院长朱家骅要他照料总办事处的事,总算在万分困难的情形下包到民航队的一架飞机,可以直飞香港。包机是由行政院、国防部和特种调查处三个机关会同核定的;搭机人员的身份,也要这三个机构审核,每人的照片上都要盖上审查合格的印戳。那天晚上,他们在曾家岩行政院楼上一个房间盖印,电灯突然熄掉,他用火柴一根接一根的亮光照着盖印的人盖上印戳。到了动身的那天,重庆下午六点起就戒严了,办总务的出高价雇到一辆破旧不堪的大卡车,车前的照路灯都坏了,还得有一部车子在前头引路才能动身。他们的车队贴上"特准通行证",沿着山路蜿蜒前进,好几次停下来受军队盘问、查验通行证,开到白市驿机场已经是翌日的清晨四点钟了。大家在机场苦候至下午五点钟,才等到一架民航队的飞机,却因飞机抢运政府人员,不飞香港了,先把他们送到成都再说。那天下午起,白市驿机场开始拆除无线电台设备,同时布置地雷,准备破坏机场了。"我一家八口,就在这个惊险的大风浪中安全撤退出来。"胡颂平说。 其实,早在一九四八年冬,情势已经逆转,北平风声日紧,梁实秋应陈可忠之邀退到广州中山大学教书。《槐国梦忆》里说,在广州平山堂半年,他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了;法舫和尚偶然送他们一部《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夫妇俩居然捧读多遍,若有所契,觉得"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quor von Rezzori在《反犹太主义者回忆录》里用了一个颇有禅意的俄国字"Skus;作第一章的题目,说这个字很难翻译,意思比"空虚"还要重,形容精神恍惚而心志未死。大陆易手前夕,知识分子多多少少都陷入这样的心境里,空有不能两忘,进退不知所措;政府派两架飞机到北平去接一些学界中人南下,机上空位居然不少,"绝大多数的学界人不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响教育,并且抗战八年的流离之苦谁也不想重演"。梁实秋夫妇在平山堂教书。读经之余,还是不能忘情,常到学校大礼堂后面观赏盛开的木棉花,"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赏玩久之。"刚到台湾的时候,"虽然二二八的阴影还有时在心中呈现",那儿毕竟"是一片干净土",况且"有季淑陪我,我当然能混得下去!" 一晃三十多年了,海峡两岸疑云弥漫,大江南北愁雾深锁;有乡归不得:雨天的墨盒,风中的香炉,卖花声里的长巷,风雪迷离的石桥,河边柳梢的冷月,都只剩了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凝成一枕幽梦。中国人念旧近乎偏执;最难忍受倒不是烽火连三月,而是家书不敢说的故园消息。乔治·欧威尔一九三八年选出劫后的西班牙回到了英国,但觉英国依然是他重年的英国:铁轨两旁的野花,牛马憩息的草原,垂柳夹岸的清溪,村舍门前的飞燕草;再有就是旧识的伦敦街巷,板球比赛和宫中婚礼的招贴,头戴圆顶硬礼帽的路人,特拉法加方场的鸽群,红色的公共汽车,蓝色制服的警察--全部沉沉睡入英国这个梦乡里,教人疑心只有震耳的炮声才能轰醒它!可是,中国人期待的不是炮声,是归人跫然的足音。如今,温山软水慢慢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城郭如故,明月依旧,燕子来时,关心的是昔日的黄昏深院,不是日月换了的新天。"oravelled to discover t:菜园里真的长满了千根茅竹吗? 正文 幽默是福 变变方式谈政治经常会有料想不到的收获。香港前途问题,是高层里那些人在谈判;不是高层的人,猜不到谈判在谈什么,自然也很难照常理去推论结局。常理有"理"在,推论因此是有规矩的;既然摸不着"理",稍微不规矩一下,当也不算太无理。吴鲁芹先生《六一述愿》里说:"我已经过了六十了,不能再这样规矩下去了!"可见规矩会问;况且中、英高层谈判以来,真真假假的坏消息也够多了;该担心的都担心过了,还要凭空担心下去,恐怕迟早又会问。周弃子先生引过溥心畲的旧事:"早年在北平,有一天几只老鸦抵着窗户叫,赶它不走,越叫越起劲。当时我作了一首七绝,末两句是:告凶今日浑闲事,已是曾经十死余!"博心舍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大声说:"这两句你该说好吧!" 能够把牵连自己的事情看作"浑闲事"真不容易。一八○九年的一个寒夜,伦敦杜利巷剧场着火,剧场老板舍利顿在国会开会开一半赶到剧场去,眼见自己的事业慢慢烧光,居然还到剧场对面一家酒馆里喝酒。朋友问他何来这股兴致?他答道:"一个人当然有权坐在自己的炉边喝一杯酒!"话中"权"字颇堪玩味。在自己的炉边喝酒、读书、聊天乃至工作,都成;小心别让炉火烧得太烈就是,免得自己受罪。 溥心畲和合利顿都懂得在无可选择的时候潇洒一下;这跟无可选择而硬说有可选择毕竟不同:一种深,一种浅。浅有浅的好处:可以惹笑。一位没受什么教育的宫商喜欢充绅士。一天,妻子打扮太久,夫妇俩赶去听音乐会迟到了。富商问引座员现在奏的是什么节目,引座员回答说:"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富商沉着脸对妻子抱怨说:"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打扮了两个钟头,我们就不会听不到前头的四个交响曲!"高层的人讲话也喜欢带数字,其实,一个数字就够听半天的了,比如"第五交响曲"。 富商跟妻子烦恼事一定还多得很。有关系就有纠缠。事前的保证通常都没什么谱。女的埋怨男的婚前不断送小礼物,婚后连一盒糖都不送;男的说:"你说说看,钓到鱼之后还要拿鱼饵给鱼吃,通不通?"本来,中、英、港之间的什么恩怨、道义、责任、关系,一说出来反而见得轻浮了。英国爱德华七世对情妇丽丽·朗里说:"我耗在你身上的金钱实在够多了,多得可以买一艘战舰。"丽丽听了说:"陛下耗在我身上的精液也够多了,多得可以浮起一艘战舰。"既如此,中。英维持香港繁荣这样的话,说出来不如做出来,否则教人想到汤玛斯·卡莱尔论美国南北战争的话:"他们真的这样自相残杀了,因为一半人想雇用终生奴隶,另一半人则想按钟点雇用奴隶。" 鬼胎人人有;问题是挂在嘴上的话聪明不聪明而已。本杰明·迪斯雷利当过英国两任首相,跟维廉·格莱斯顿是死对头。有一次,他在辩论中把"祸患"(Calamit)更正成"不幸"(misfortune),事后有人问他两字差别真有那么大吗?他说:"当然很大。我举个例子说明。万一我尊贵的朋友格莱斯顿不小心掉进泰晤士河里,那叫不幸;可是万一有人把他救起来,那叫祸患。""港人治港"有人太放心,有人太不放心;到底还没有太多人说"港人"不治港是不幸,"港人"治港是祸患。最妙的是维廉·帕尔默,步上绞刑架受刑之前居然回头问行刑官说:"你肯定这绞刑架够安全吗?"这是太放心还是太不放心?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情真多。"设立特区"究竟怎么个"特"法,观念,信仰不同,解释一定不同。据说,有人请不同国家的人写书谈大象,结果是"德国人写出三大册加注文的《研究大象简述》;法国人写出又薄又娇的《大象的爱情生活》;英国人写出图片很多的旅行手册《非洲森林猎象记》;美国人写出广告小册子《后院饲养大象消遣兼赚钱指南》,几个共产国家的人写出来的书,书名居然都一样:《大象是帝国主义猪猡论》! 转眼竟是猪年了,不妨经常幽自己一默:多幽默,必多福。 正文 也谈花花草草 又买到一本跟中国有关的英文书。 作者是希拉·皮姆,写的是奥古斯廷·亨利的传记,书名叫《树林和树》。 喜欢这个书名。喜欢封面上的夕阳、矮篱、林子。虽然不懂植物学,对花草树木兴趣很浓。翻翻周瘦鹃花花草草一类的文章,也觉得舒眼。 那天晚上,匆匆看完第一卷。 那是一八八一年,这位北爱尔兰人开始到中国一处海关做事。后来。他开始采集植物,好几年里,陆续把中国野生花卉的标本种子寄回英国几个重要的植物学研究机构。 书的附录上列出清单,说明亨利在湖北和四川采得八千一百六十一种花卉,在海南岛采得八百三十九种,在云南采得四千八百种,在其他偏僻的山野里采得九十种,在台湾采得二千零九十种。总共是一万五千九百八十种。 当然,寄到英国去的,都是晒干的标本。 当然,在他之前,有几个欧洲植物学家,也把好多种中国花草运到欧洲来;在船上熬了四五个月,死的死,活下去的也不少。那是公元十七、十八世纪的事了。 再早的时候,中国一些花卉,已经过波斯,经过丝绸之路传到西方去。 听说,一世纪罗马雄辩家费里尼已经提到过中国的金针菜。 听说,古希腊老早就有中国的桃树杏树。 又听说,马哥勃罗说,中国有一种卷菜那么大的玫瑰花;那该是牡丹了。 到了十八世纪末叶,英国植物园决定要大量采集中国花卉,移植到英国来。可是当时,中国不欢迎外国人到处乱走,他们只能从广东东印度公司托人辗转采集花卉。 《树林和树》这本书,不太提到中国植物西传的历史。作者几乎都用亨利生前的书信凑成这部传记的骨架,可惜看不出她对处理这种资料有什么独到的地方。她对中国不了解,文思难免就枯涩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些都不要紧。 对我来说,最开心的,是想到亨利到处彩集花卉的那种乐趣。仿佛"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 深夜找出周瘦鹃那本《花花草草》,偶然翻到他引了宋代俞国宝的两句诗: 归来不负西游眼,曾识人间未见花。 亨利在十九世纪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月最后一天离开中国,上船的时候身体又不舒服。他会有诗里那种感觉吗? 正文 不穿奶罩的诗人 下午三点钟。阳光把伦敦罩成一颗水晶球。喝了一杯英国人的下午茶,然后在那条看到钟楼的大街上彳亍。狄更斯在这条街上走过。哈代在这条街上走过。劳伦斯在这条街上走过。毛姆在这条街上走过。老舍在这条街上走过。徐志摩在这条街上走过。在这样的一个下午里。在水晶球的下午里。 我不喜欢那家书店里那个女店员的脸。可是,在这样一个三点钟,我还是进去。并且,更重要的是,我买了一本诗集。 这本诗集的集名:《不穿奶罩的诗人》。 这本诗集的作者是斯铁西·格雷克。这是一个年轻的女诗人。二十几岁。当然,她不是什么名诗人。《不穿奶罩的诗人》售价九十五便士。很贵。可是,在这样一个下午里,在这样一个水晶球的世界里,我还是买了这本诗集。我喜欢这个集名。 诗集的版权页上印上一行字说:"在这个版本里,有一百本编了号,并且经诗人亲笔签名。"我这本并没有诗人的签名。可是我喜欢这个集名。我喜欢封面上那幅女诗人不穿奶罩穿背心的侧影。整个封面的底色是黑色。诗人有一头金发。诗人的手臂上有几点雀斑。诗人把这本诗集献给她的祖母。这本诗集只集了三十五首诗。每一首诗都不长。 坐在火车上翻开第一页,第一行诗是: "我从来没说过结婚是孩子们的玩意儿。"我喜欢这样开头的诗。尤其在这样一个下午里。"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觉得寂寞。"这是一个多么庸俗的意念,可是她说出来了。"恐惧留在子宫里。"她说。"恋情关上了他瘦骨如柴的门。"她说。"前头是漫长饥饿的旅程,他在追寻心中的神话世界,他管那个世界叫春天。" 伦敦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她说,"满脸皱纹的女人在凝视《时尚》半月刊。"我一向很同情英国女人。可是诗人在一首诗里却说,"美国女人,那么多东西混杂在你的脑子里你觉得怎么样?什么都得不到,你的心出租了,你竟还坐在那里凝视《时尚》半月刊的封面。"这些诗并不是很熟很熟的诗。这些诗像三月里长出来嫩叶。像这时火车窗外树上那几片刚绽出来的嫩叶。这是伦敦的三月。三月的一个下午三点多钟,读这些诗,正是时候。 可是,"我怎么才能让你看到我身体里正在下着雨呢?"她说。在《向杨柳说再见》那首诗里她说:"有一种感觉向我侵来。我知道我并不孤独。有一些东西告诉我,我们离家已经好远好远了。"想什么说什么。尤其在这样的一个下午里。 正文 文章似酒 春节前两天,收到伦郭书商寄来V.S.Pritct的新文集A Man of Lettrs,灯下翻读,满心喜悦。我近年爱读Pritct的文字,短篇小说固然醇美,散文小品更都有学有识有情,这次读他的书中自序,尤其倾倒。他慨叹英美文学传统中的"文人"过去深受敬重,而今世风变了,文人真笔真墨慢慢凋零,只剩最后寥寥几个在应景而已。他们大半没有风靡读者,不教书,也算不得是学人,只管给一些幸免关门的报刊写文章疗饥。这些人既不作兴辅陈高论,反而一心维护文化的静观价值。到了映象科技教条统领天下之际,难免又分外关怀文字的命运,相信朵斯托耶夫斯基"人生不沾艺术等如虚度"之说。传统文人下笔不能自休,每每在月刊季刊上一写洋洋几十页;今日文人福薄,所思所感只合化为几栏文字,多了人家嫌长:二次大战初期,英国纸张限量配给,有期刊请Pritct撰文介绍通俗书,短短一千八百五十字,结果还是删去五十字。机缘如此,文人操觚便不得不借助引喻,讲求简洁;数十年训练下来,文章越练越短,终成风格! 我不难领会Pritct这番心境,读后整个春节竟过得很踏实。等到初五,我又意外收到刘大任从纽约寄来的《秋阳似酒》,那份喜悦也盈然注满心头。我非常喜欢刘大任这批袖珍小说,一年前他寄第一篇《鹤顶红》给我发表的时候,我一读再读,觉得小说写到这样简洁这样深远,真可以当诗下酒了,难怪杨牧点出"当年刘大任的诗勾划着小说的情节,如今他的小说为我们兑现了诗的承诺"。大任说他平生不太能忍受官僚巨贾的肥胖肚子和女人的虎背熊腰以及半生不熟的"划时代"文体和自以为是的滔滔雄辩,下笔于是不惜削、删、减、缩;真是妙喻。 爱读Pritct,爱读刘大任,无非因为他们是真能在愚蠢的大时代里闪耀出智慧小火花的文人。当今文章粗糙浮浅成风,读到这些又绵密又隽永的作品,终于教人想起伦敦法学协会内殿中殿里天天早晚照料一百○二盏煤气灯的那位老头。伦敦城里听说还有一千四百盏煤气街灯,大都装上时间控制器自动燃熄,只有法学协会殿内这一百○二盏是靠那老头天黑之前一盏一盏的点、天亮之后又一盏一盏的熄的,每巡总要花上一个半钟头。时代那么新,方法那么旧,想来也是为了应景:刘大任这些文人总算寂寞了,说也堪惊! 一九八六年二月 正文 英伦日志半叶 晨起阴晦,微风小有春寒;在罗素广场车站前购日报数份,回旅次喝咖啡读报:新闻沉闷,社评清新,副刊一尘不染,大报书评版大致可观。十时至街角罗素饭店看旧书展。人门书味扑鼻,未可言香。数十摊位井然有序,逐一浏览,知书价比两年前涨二三成。版画旧插图似甚畅销,Eric Gill为其妻雕画之藏书票一枚,标价竟九十英镑,殊蛮横!过一专营飞禽书籍之摊位,摊主少妇坐摊边露乳为怀中婴儿喂奶,浓发过肩,肌白如冰,姿态柔美,仿佛Jo木刻插图图《o Prosepine)中之女像;摊前有臃肿老叟一边翻书一边与之搭讪,相貌举止酷肖邱吉尔,因忆邱翁轶事一段:邱吉尔在美赴自助午宴,主菜冻炸鸡;邱翁吃毕一碟再要一碟,很礼貌的说:"我可以要一份胸肉吗?"女主人在旁插嘴曰:"邱吉尔先生,敝国不作兴说胸肉,我们说白肉或黑肉。"邱翁频频致歉。翌日,女主人忽得邱翁派人送来之兰花一朵,附便笺曰:"请将此花别于夫人白肉之上,不胜感激!"英人多小器,心中尤其小觑美国英文;邱翁生平字斟句酌,岂可不报白向黑肉一语之仇。思至此,摊前观书顾客已增四五人,飞禽古籍忽见热门矣!十一时三十分匆匆看毕,得袖珍插图本《书痴语录》一册、本世纪初泛黄淑女照相明信片数款。出罗素饭店,但见漫天艳阳,对街小公园绿影婆娑,一片盛夏气息。驱车至;已售"。据闻世间收集春宫画最富者系二位女士,一为伊朗王姐姐,一为披头士遗孀大野洋子。英国自去年第一次举办淫书插图展以来,古版春宫市场如春笋勃发,台底交易转为台上买卖,欧陆各地精品亦纷纷流人伦敦豪门书斋之中。原作既不可近狎,只得购彩色插图本画展目录一册、彩色明信片四款,聊作止渴之梅。正午苦热,在ut Grove用膳后,即往另一家画廊取昨日购下之小画二幅,皆Steptle之《英国乡居小品》上彩蚀刻组画,清淡细致,予人宁静之美感。二时回旅次午寝半小时,精神转佳,漫步至Sesbury Avenue戏院看E.M.Forster小说A Room ehall小客栈之酒馆传出悠雅钢琴声,皆陈年旧曲;入内喝啤酒一杯,满室冷清,不见酒客,但见琴手老暮,独自闭目轻拂琴键,烂醉于如诗如酒之往昔情怀中。 一九八六年七月 正文 处暑感事兼寄故友 ……前天收到你送我的两本书:Analyzing Marx和Marxism&Modenism,非常谢谢你。我抛下案头的工作,靠在软椅上信手翻阅一个多小时,竟始终寻不着多年前在伦敦图书馆里读马克思主义书籍时那一丝微醉的感觉。香港离开大陆也许真是太近了,我隐约看到夕照马嘶,这门学术园地确然荠麦弥望,心中很有几分《黍离》之悲。"我采了一束鲜花,清理那块坟地,然后独自在园中漫步,缅怀逝去的华年……时光飞逝,烽火连绵,饥荒迫在眉睫。"这是一九一七年秋天托尔斯泰妻子在俄国的心情。当时托翁死了,故园荒芜,昔日京城的万井笙歌、一樽风月慢慢消散;她闻到烤土豆的味道:火红的革命分子会来抄家封宅吗?她不敢再翻看托尔斯泰的小说了;全家人都在争读V.A.Posse的《共产主义思想史》。上个星期天晚上,我无意间读到Enter中这一段小品,一时难免怆然,更想到你和外地其他朋友的来信里屡次问到香港的现状,我却至今不想作答。 "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作没有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月前,我请方瑜给我影印台静农先生替写的序,全篇自有一种悲凉意味,这几句话尤见深邃。你我性情相似,宁让人家觉得是毫不热衷的书生,在现实社会里往往无所归止;况乎人到中年,偏逢乱世,乞求保全,自然更难了!回想我们在校园里过着精神上"披发入山"的日子,只好莞尔。人文工作者的成就感看来是越来越稀淡了;整个社会风气受到经济、政治和人际谋略的骚扰甚深,文化艺术实在远不如电脑数据逼真。而Keh Mcleish竟说:五世纪雅典的悲剧家索福克里斯和贝罗班尼斯之役一样不朽:奥古斯都时期的罗马诗人维吉尔和当时的经济美景一起传世;现代人既怀想中世纪佛罗伦斯的贸易和兵法,却也陶醉在当年的艺术与建筑的美感经验之中。我虽然相信唐朝文化遗产的动人处绝不亚于政治上的贞观之治,可是,我更看出现代人性情浮躁,谁都没有耐性点滴灌溉人类的精神荒园;于是,每写完一篇文章、编完一期杂志,我心中会浮起一股莫名的犯罪感。不说,你是不知道的。 上几封信里都告诉你了,今后千万不要再花钱买书送给我。每日晨昏孤坐书房书堆之中,我开始觉得相当滑稽了。听说,埃塞俄比亚的皇帝门尼力克二世每次生病就撕几页圣经吃下肚子里去,他吃了病就好了。一九一三年十二月他中风,病情相当严重,于是下令撕下整叠《列王记》给他吃,他没吃完半章竟哽死了。你说多冤枉!子夜已过,远处灯影迷濛、犬声不绝,我突然想到乱世文化恰似路灯柱子,虽说照亮了几个夜行人的归途,到底禁止不了贵妇牵着的狗在柱子上撒尿。一笑。…… 一九八六年八月 正文 杂志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做事办法早过时了。杂志跟读者的关系是生产者跟消费者的关系。杂志的编辑、排版、印刷、装订、发行等工作都是商业社会所开动的大机器的小"齿轮和螺丝钉"。杂志有读者买,有读者看,小齿轮小螺丝钉在大机器的操作中才算发生作用。小齿轮小螺丝钉操作不好,大机器多少会受影响;古今各国朝野设立基金促进文化工作用意不难理解。大机器出了纰漏,小齿轮小螺丝钉难免遭殃;难怪去年十月英国Enter杂志编辑部发表声明呼吁各界支持这份杂志,说是英国失业严重,通货膨胀,英镑出奇坚强,美元步步疲弱,杂志从美国及外地订户和捐助人手中拿到的收入贬值。声明说:"我们的时代有不少悲惨故事,检讨文化的工作已经消亡。" 借列宁用过的"齿轮和螺丝钉"比喻商业社会与杂志的关系,主要因为杂志不该跟时代脱节,不该跟读者疏远;商业社会给杂志带来越多难题,杂志越应该设法在这台大机器中发挥一点作用。悲惨的故事虽然不少,检讨文化的工作并没有消亡。这并不是什么漂亮话,文化本身并不漂亮;处理文化问题更要踏实才对。十九世纪,英国不少人想当职业作家,觉得写作既可维生又可出名:名女人、小职员、律师、牧师、名作家和社会名流都在写作。不少人还放弃原有职业一心写东西;可惜名利心重加上底子不好,到头来穷愁潦倒,想转行又太迟了。吉辛(Geissing)说,鼓励年轻人搞文学找生活简直罪大恶极。后来纸价便宜,印刷发达,书刊出版社开始大量供应廉价读物,标榜文字清通,穿插点统计数字,开点玩笑,而且摒弃长文。这一来,学院中人跟一般读书人的文化趣味距离远了:文评家阿诺尔(Matt-;粗俗"。 社会进步,文化的价值标准其实不该定得那么死板,更不该划地为牢,各成圈子。综合杂志最能反映这层道理。各行各业的文章都有其独到之处,不可厚此薄彼。宋淇先生来信中有一段话录是通达:"自从知识爆炸以来,学问分工越来越细,范围越来越窄,大家对其他非本行的学间都有一种饥渴。此所以最畅销的小说大多数都是经过多年researc;综合杂志里的每篇文章,也算是知识爆炸的成果,各有功用,都是文化,都有人看。 一九八一年四月 正文 另心外一种心情 找到了萧乾的《人生采访》。 还是在老地方找到的;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找到的。 书上一百九十七页有一段话说法: 我坐在一个积满圣贤之书、先王之礼的东方图书 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国画传》、《从古堂款识学》,蓝布 套上的积年尘土,划算排比木板字的年月…… 那篇文章叫《伦敦三日记》,是一九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写成的,收在《人生采访》的"寅"部:"英伦(一九三九年秋至一九四○年)"。 到现在,是三十四年。 这本书,是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出版,蓝色烫金字的封面上,也封上"积年尘土"了;在扉页上,居然看到萧乾亲笔写的四行英文字,大意是说: 送给一九四○年代表官方审查这本书里部分原稿 的阿瑟。衷心致敬。乾。 英文字写得很流畅,很秀气。 那天晚上,有朋友赏饮,席间碰到伦敦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于是谈到这本《人生采访》,谈到萧乾题的那几行英文字…… 所谓"阿瑟",应该就是那位写很多关于中国东西的阿瑟·韦理。二次大战期间,阿瑟·韦理一度是英国政府公务员,负责检查所有从英国寄出去的中文信件稿件。当时,萧乾既然是记者特派员,他在英国的稿件,邮寄回国之前,照例要让阿瑟·韦理过一过目。这本《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文章都是三九到四○年间写的,阿瑟替他审稿之余,两个人也许就这样成了朋友。后来,萧乾出这个单行本,就拿一本精装本送给这位知名汉学家,同时还签名题识。 听说,阿瑟·韦理的一部分藏书,后来赠送给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人生采访》就是其中的一本。 那天,除了借出《人生采访》之外,还借出一国《十竹斋笺谱初集》,以及王冶秋的《琉璃厂史话》。 那天,在回家的火车上,匆匆先看完了《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 伦敦郊区树影婆娑,灯光明灭。 这已经不是萧乾笔下的伦敦了。古老的伦敦,现在不再"挨希特勒的炸弹"了;"防空壕"不见了;栗子白薯不是奢侈品。 可是,爱尔兰共和军的计时炸弹,偶然还会"无来源的爆炸"。经济不好,通货膨胀,"一长条法兰西面包,一个苹果,便解决了一顿早餐"的人,还是不少。白糖缺市,一位老太太一早冲到超级市场抢购白糖,让成百的家庭主妇一挤,摔了一交,不久就死了。财政部长快宜布预算案之前,成千市民在各个酒铺门口大排长龙,抢购几瓶酒,恐怕工党政府会加酒税。汽油加价,报纸上出现一幅漫画,画的是财政部长希利的司机用绳子绑着部长的腰,自己在前面拉着部长走路,画题是"幸好他还没有把司机辞掉"。 可是,就像萧乾说的,古老伦敦的天气,还是"一年长秋",今年的冬天,似乎还来得特别早。冬天一来,矿工又要抗议了,火车站铁路局人员又要罢工了,威尔逊要花全付精神去应酬工会那些大老爷。外长卡拉汉也要疲于奔命,到底是留在"共同体"里面,还是退出"共同体"? 当然,"作家蝟集的Bloomsbury",已经没有什么作家集了。前一辈的作家,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年轻一代的作家,始终还没有几个是出人头地的。萧乾说,"法国投降那晚上,六月二十三,无线电广播完这可怕的新闻,由作家J.Priestley作时评。"前些时,普里斯特利八十大寿,电影戏剧文化界誉他作寿,衣香鬓影之外,老头照例说些聪明话,如此而已。 普里斯特利的确是老了,像大英帝国那样;偶然说说几句俏皮话、聪明话,已经太难得了…… 可是,有的时候,老人家跟古玩骨董古画一样,耐人寻味。一天忙忙碌碌,入夜炉边听雨,顺便翻翻那本《十竹斋笺谱初集》,整个思想心情,果然会有一种干净清幽的感觉。 这本线装书相当大,白宜纸套色印的。第二叶有三行隶书:"明海阳胡曰从编。十竹斋笺谱。版画丛刊之一。"背叶又是回行字,写着: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版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 接下去是"笺谱小引",每叶五行大字,每个字写得筋骨毕露,最后一行是:"崇祯甲申新秋九龙李于坚撰"。 再下一叶,是一篇"十竹斋笺亦叙",文长九叶,楷书写的,"崇祯甲申夏上元李克恭书"。然后是目录,列明"清供"八种:"华石"八种;"博古"八种;"画诗"八种;"奇石"十种;"隐逸"十种;"写生"十种。_ 那些"清供"的瓶壶花纹,都是浮凸,清秀得很。"华石"部分的几枚石,看来不够拙,不够古。"博古"中那些香炉铜爵,着色松谈,可是花纹饬图,纤毛毕现。接下去的"画诗",幅幅白描,还都题上诗句"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雅得一塌糊涂,可是看起来爽得要命,可见自己的心情,毕竟是"老朽"了,远在洋邦一久,偶然见到这种玩意儿,就更是神魂颠倒了。 "奇石"十种的石头固然可观,不过,石头左右上下那些杂花细草,绺绺的翠玉,点点的墨绿,还有杏红飘忽其间,实在更耐看。至于"隐逸"十种里那些人物,最生动的,还是"黄石公"、"陆羽"、"披裘公"。 那幅黄石公的题诗是:"千载传黄石,嘉名意隐藏"。陆羽身旁不免还有炭炉茶壶蒲扇,诗曰:"味水情何谈,居尘意不同",着久了,仿佛闻到阵阵茶香…… "披裘公"布衣褴褛,背着一束柴,地上有一枚元宝,"日为负薪老,宁是取金人",其情可悯。 最后的十种"写生",木刻的味道很浓,其中一幅水仙,最是洒脱。背叶那枝荷花,其实也"拙"得可爱。 这些都说得上是"逸品";说是"玩物丧志",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所谓"志",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道理,偏要"言志"一番,往往就显得"头巾气"太浓,整个嘴。很不讨人喜欢。再说,一个人寄情山水,隐姓埋名,也是一种"志"。这跟摇旗呐喊、沽名钓誉那种心情,其实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硬要做到与世无争,固然大可不必。老老实实出去找饭吃之余,关起门来种种花,看看书,写写字,欣赏欣赏《十竹斋笺谱》之类的玩意儿,充其量只能把一个人的"火药味"冲淡,再要他去搞"革命"大概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说他会破坏革命事业,似乎就把他抬举得过高了。 唐弢有一个集子叫《燕雏集》,是一九六二年作家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内容不说,光是那篇"序言",就写得很好,细读起来,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写得非常谦虚,口口声声当然要表明自己在这个新的伟大社会里面,"理论水平不高,知识十分浅薄,正像乳燕一样,还处在嗷嗷待哺的阶段。"云云,但是,"也总希望真的能够长成羽毛,甚至拍动翅膀";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得体; 古人白首穷经,对于那些目的不是为了考状元的人,我自惟还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目的不是考状元",这句话可圈可点。旁的不说。 《十竹斋笺谱》里的版权页上提到编者是鲁迅西谛。我在郑振铎《劫中得书记》里,也看到他当年怎么得到这套《十竹斋笺谱》的记载。现在手头没有这本书,想仔细说说他得书的经过,是不可能了。 总之,郑振铎这些"得书"笔记,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写的,全部文言,可是因为琐碎落笔,所以情见乎词。原来老觉得西谛这个人和他的文章都不太讨人喜欢,一读了《劫中得书记》,突然觉得他可爱极了。 这当然是偏见。 自己喜欢书,看他买书读书那股傻劲,不免有亲切感。我常常觉得,一个人三天不读书,他的尊容的确就有点可憎了;可是,光读革命理论思想主义的书,开口闭口都是教条,那付嘴脸也不太好看,因为整个人没了"人味"。毛润之有点可取,在于他到底还填词作诗,书斋里不挂马列的玉照,只有一堆堆的书,线装书。 这一点太重要了。 一个人能够"官都二十余载,俸钱之人,尽以买书",实在可爱。"尝冬日过慈仁寺,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惆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这是王渔洋。这种"书淫"、"书癖",也很可爱。 江山可爱,每一代出这么几个风流人物,"各苦生灵数十年"也好,"各领风骚五百年"也好,这就够了。一般说来,多几个爱书的人,真正读书的人,"目的不是考状元"的人,一定更有意思。 王冶秋《琉璃厂史话》,薄薄六十四叶,谈的是书肆,有趣极了。 《清芬堂集》卷十二,潘际云有一首《琉璃厂》诗: 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 奚童私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 多可爱的弱点! 萧乾当年在伦敦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图画传,从古堂款识学",一定是他寂寞中的一种慰藉,我自惟还能了解他的心情……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八晨·英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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