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处女的传说 - xp1024.com
《第七个处女的传说》


正文 译序——王丽亚

维多莉亚·荷特是当代最具名气的浪漫文学小说作家。她的畅销作品不胜枚举,诸如《米兰夫人》《魔鬼骑士》《魔鬼情人》《魔鬼的陷阱》《法老咒语》《犹大之吻》……数十部之多。这些以真名发表的小说,畅销量达五十六亿册;此外,她以吉恩·普莱迪(Jean Plaidy)的笔名发表的小说销量达一千四百万册;以菲利帕·卡(Philippa Carr)笔名发表的小说销量亦达三百万册。

是她浪漫故事的创作典型。小说讲述了一位出身低微而心比天高的女主角克伦莎·卡利,为了追求她的梦想进行不惜一切代价奋斗,但就在她历经艰辛、与自己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被爱神拒之门外。家族的败落,爱情的失意使她诉然泪下,也教会她什么才是生活中真正的追求。

故事的背景在古老的英格兰康沃尔郡,那一带流着七位修女为了追求解放而违背誓言,果被变成石像的故事!作者把传说与现实融于一体;在描写女主角追求财富、名誉、爱情的同时,展开了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怎样追求幸福?怎样在你的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某种支点,使自己保持一种平衡?

作者在浪漫、浓烈的地方色彩描写中,我们彷佛在梦幻中听了一个古老的英格兰传说故事;但是,掩上书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会想想我们现代人的爱、婚姻、友谊、梦想、命运……是应该刻意追去求呢?还是一切随缘?

《纽约时报》称赞荷特的这一作品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创作”;《布法罗晚报》称之为“令人放松、令人沉浸”的作品,值得一读!

正文 第一章

圣·朗斯顿的阿巴斯庄园上有堵围墙,人们传说有七位处女曾被困死在墙里面。有一天,有人真的在那里发现了遗骨。事发后的两天,我们五个人刚巧聚在一起:有圣·朗斯顿家的贾斯廷和约翰两兄弟,梅洛拉·马丁和迪克·金柏还有我——克伦莎·卡利。虽然他们四个都是乡绅之家的儿女,而我却住在小土屋里,但我的名字与他们的一样高贵。

圣·朗斯顿家拥有阿巴斯庄园已有好几个世纪了。在这之前,这儿原本是个修道院。整个建筑用的全都是康沃尔郡的石砖:日耳曼式的屋顶高耸入云。庄园看起来既古老又雄伟。与主建筑毗连的一幢房子是哥德式的,好几个地方显得斑驳陆离,肯定是翻修过好几次。我从来没有去过屋子的里面,但对于房子外面的一切却十分熟悉。这幢建筑本身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因为,这类房子不要说在英国,就是在康沃尔郡,要多少有多少;它的独特之处就因为在这一带人们流传着六位处女的故事。

耸立在这儿的几块大石头据说便是六位处女的化身。但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就有点名不副实了。因为据说,有一位修女,在失去了贞操之后被变成了石头。梅洛拉的父亲,那位令人尊敬的查尔斯·马丁,是个喜欢对历史刨根寻底的人,他把这些石头叫做“糙石巨柱”,意思是史前遗下的大石柱。关于传说中有七位处女也是出自查尔斯之口。他说,他的曾祖父与他一样喜欢研究过去;有一天查尔斯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旧箱子,里面有些笔记和关于第七位处女的故事。他把这发现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由此带来的轰动效应使许多原来不闻不问的人都竞相跑去一睹为快,面对那些大石柱,个个目瞪口呆。

故事说的是有六位新来的修女,受了一位年长修女的影响,终于失去了贞操,然后,旋即六位修女被赶出了修道院。在离开修道院途中,经过一片草地时,她们翩翩起舞以显示其无言的抗议,为此,她们全被变成了石柱。在那个年代,人们相信,如果把活人砌在墙里,任其苟延残喘直至死亡,这样就能给当地带来好运。那位教唆犯罪的修女,因为她比其它六位新来的修女更加罪孽深重,所以就这样被砌进墙里“坚壁”起来。

查尔斯牧师说这故事纯属虚构;照他看来,那些石柱的历史比基督教创世还悠远,修道院还没落成之前就耸立在茫茫草原上了;这样的石柱在康沃尔和斯托亨治随处可见;然而,圣·朗斯顿乡的人对这传说故事总是津津乐道,也就情愿相信是确有其事。

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了一阵子后,有一天,阿巴斯庄园里最古老的一堵墙倒塌了,圣·朗斯顿·贾斯廷爵士立即叫人进行维修。

鲁本·彭加斯特说,围墙倒下的那一刻,他正在一边干活,所以,他亲眼见到了一个女人站在墙洞里面。

“她站在那儿,”他说,“我像是在做恶梦一样,但眼前的一切很快消失了,等我定神再看时,只剩下泥巴和石头。”

有人说,从那以后,鲁本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有点不正常。据说是在夜里撞着了恶鬼,从此中了邪。

“他看到了人眼不该看到的东西,”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才走火入魔。”

然而,那堵墙洞里面确实有副死人骨头,据专家们鉴定说是一副年轻妇女的骨头。从此,人们对阿巴斯庄园的兴趣重燃,已如多年以前当查尔斯牧师在报上刊登了他关于“糙石巨柱”观点时的情形一样。我和别人一样,也想看看发现死人骨头的地方。

天气真热,吃过午饭,我就走出小土屋。我们午饭是豌豆糊,我的弟弟乔,外婆比和我,一人一碗。在康沃尔,没有人不知道豌豆糊,那是一种用豌豆烧成的稀饭。在饥荒时节,因为豌豆比较便宜,且又耐饥,所以常是穷人的主食。

当时的我,十二岁,黑头发,黑眼睛;尽管还小,但我具有某种力量能让过往的男人对我频频回首。我对自己了解甚少,也不去分析自己,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骄傲——这是七大罪孽之一。我走路的样子常是旁若无人、扬扬得意,全然不像住在小土屋里的孩子,而像高贵的朗斯顿家族的人。

我家的小土屋在一处矮木丛中,与别人家遥遥相望,就凭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当然屋子从实质到外观与别人的家一模一样,长方形的泥墙、圆圆的绿草屋顶,这就是我们这些人再简陋不过的居处了。但是,我仍然常常对自己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屋子也与别人的不一样。别人说我外婆是超凡的,而我认为自己也是超群的;至于乔,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将来也会有别于别人;而我将为这种种独特之处努力争取。

我跑出小屋,走过教堂和医生的家,穿过窄窄的篱笆门,越过一片田野,来到了阿巴斯庄园的汽车道上。这条汽车道有近一哩长,车道的尽头是通向住宅区的大门;我跨过一道栅栏,走近了房子前面的大草坪。

我停住脚步,四下看看,谛听杂草丛中的虫鸣。远远望去就能看到迪克·金柏住的天资殿,我真羡慕他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我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踏入禁地——非法入侵他人领地——贾斯廷爵士对于非法入侵土地者向来是严加惩办的,尤其是侵入他的村子,想到这点,我感到心惊肉跳。我才十二岁,我心中暗想,他们总不会对一个孩子太狠毒的吧?

真的会吗?有一次,他们抓到杰克·汤姆斯,发现他口袋里装着一只野鸡,就判了他七年流放罪,直到现在,他还待在波特尼湾服役。那时,杰克才十一岁。

但我对野鸡不感兴趣。也不想干违法乱纪的事。据说,贾斯廷爵士对女孩子比较宽容。

透过树丛,我看到了那幢漂亮的房子,我伫立原地,内心却莫名地一阵激动。映入我眼帘的是高耸的日耳曼式屋顶,用直楼分开的窗户,真好看!那些雕刻在石柱上的图案更优美,刻在那儿的龙头、鹰头狮身带翅膀的怪物,已随着年岁的流逝变得柔和美丽。

草坪缓缓地向房子前面的小石子路延伸。这儿的景致更好:路的一边是草坪,草坪与一望无际的草地之间,由一些方形竹篱隔开,篱笆的那边矗立着六尊石柱,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六位年轻的妇女。我不难想像出,当夜幕降临、一弯新月悄悄升起,这些石头一定美丽异常。下次我一定要再来看看。紧挨着处女石的是个废弃的锡矿,与周围的风景很不协调。但也许正是这锡矿才使这儿的一切看起来十分触目,那些平衡架、卷扬机仍放在原地,只要登上井架顶,就能看到黑沉沉的井下世界。

人们曾经说起圣·朗斯顿家为什么不把这些废物搬掉,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旧矿?这锡矿不仅大杀风景,而且因为在那些处女石旁,简直是亵渎行为。但其实是有原因的。圣·朗斯顿家族中曾经有个赌徒,他有一次输得差点要把阿巴斯庄园丢了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现了锡矿藏。因此,就开始采矿。朗斯顿家当然不喜欢在家门口有个矿坑,他们受不了矿工们在眼前打洞采石,整日听着钩子、铲子叮叮当当的声音,但是,锡矿的开采拯救了阿巴斯庄园。

可是,一旦庄园得救,朗斯顿家就关了锡矿。外婆曾告诉我说朗斯顿关闭锡矿时,方圆数哩之内的人们因为失业而吃尽苦头。但爵士根本不在乎,他才不管别人死活;他只关心自己。外婆说朗斯顿家的人仍保留着锡矿是因为把它当作一种贮存在地下的财富,一旦有难,凭着锡矿,就又能迎刃而解。

康沃尔郡的人们——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有点迷信——圣·朗斯顿家把锡矿看成财富的象征;只要地下有锡矿藏,他们就会丰衣足食。有谣传说现存的锡矿其实只是虚有其表——早已无矿可采。村子里的年长者说朗斯顿家的父辈们知道锡已开采光了,所以才关闭锡矿的,还说朗斯顿家的人喜欢别人永远把他们当成富翁,所以才留着这个矿。因为,在康沃尔,锡就意味着金钱。

不管怎么说,贾斯廷不想重新采矿了。在这一带,人们对贾斯廷既恨又怕;每当我看到他骑着白马或是扛着枪走过时,总觉得他像个吃人恶魔。从外婆讲的事情里,我感到他把朗斯顿村的财产看成他一人拥有,这也许还有点道理,但他竟把所有的人也当成他的私有财产——这就太过分了。尽管他没有摆出一副旧时奴隶主的样子,但他诱奸了不少女孩。外婆常告诫我,叫我离他远些。

我朝处女石信步走去。我停下脚步,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旁。这些矗立的石头围成一圈,好像真的是在翩翩起舞那一刹那被突然变成石头似的。她们高矮有别——正如现实生活中一样,两个较高,其余的看上去体态丰润,正值妙龄。炎热的下午,四周静悄悄,我觉得自己彷佛已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我想如果我在当时的处境,也会犯下她们的滔天大罪,一旦被发现,也会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我轻轻地抚摸着凉凉的石头,觉得其中的一位感受到了我的深切同情,她弯下了身子,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我常常异想天开,这全得归咎于我外婆。我要是再继续往前走,实在是危险的。我正快跑地通过草坪,住在房子里的人会从窗口发现我的。我冲到房子边,贴着墙壁。

我知道此刻工人们正坐在不远处,吃着早上刚烤好的松脆的黑面包;我们管这种面包叫做“松饼”;也许他们还吃着乳酪和沙丁鱼;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还会用红手帕包些松饼带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从一扇门前走进去,看到围墙里面的花园;围墙边种着柳树还有玫瑰花,正散发着沁人的芳香。

应该到此止步了,但我还想进去看看发现修女骨头的那堵围墙。

对面墙边靠着一辆手推车,地上零乱地摆着些劳动工具,肯定就是这儿。

我快步上前,扒着墙洞往里张望。里面空空的,像个小房间,大约有七尺高、六尺宽。很显然,里面的空间是设计出来的,看着这个小房间,我相信第七位处女的故事是真的。

我想爬进洞里站在修女站过的地方,去体验一下被砌进墙里的感觉。墙洞离地约三尺高,我爬进去时擦伤了腿。进去以后,我转身朝里,背对洞口,极力想像修女被逼进来后,在黑暗中等死神降临是什么样的。我能理解她当时的恐惧与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我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气息,我丰富的想像力使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第七位处女,我随随便便地献出了少女的贞洁,现在只有面对死亡;但我却对自己说:“要有来生,我还是我!”

我太骄傲了,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多么地害怕;我真希望修女与我一样骄傲,尽管骄傲并不是一种美德,但却是痛苦中最有效的安慰剂,使人不屈不挠。

一阵嘈杂的人声,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我真的想看看!”我听出是教区牧师的女儿梅洛拉·马丁,我不喜欢她,她常穿着整洁的方格花布裙,白色长筒袜,黑亮系带的皮鞋。我也该有双像她那样的鞋子,可就是没有,所以,我把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转化成对她不以为然的态度。她十二岁,与我同龄。我看过她坐在牧师住所的窗户边聚精会神地看书,或是和她的家庭教师一起在花园里朗读,做针线活儿。可怜的囚徒!但是,让我最难受的莫过于很想读书但却又不能。我隐隐地感觉到是文化差异造成了人与人的不平等,而不是漂亮昂贵的服饰。大家说梅洛拉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但我说是浅黄色的;她的蓝眼睛又大又亮,肤色白里透红。我暗自叫她梅利。因为,梅洛拉,这名字听起太高雅动听。其实,我自己的名字也不错,外婆说,克伦莎,在康沃尔方言中,意味着和平与爱;我可从没听说梅洛拉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你会弄脏衣服的!”这是圣·朗斯顿家的约翰在说话。

“万一,朗斯顿家的人发现是我,可就完了!”我暗暗担忧。但据说约翰在对待女性方面与他父亲相似,比较宽恕。约翰十四岁。我看见过他扛着枪与他父亲走在一起。他们家几乎人人都会打猎。他的个子没我高,我在同龄中算是高?个儿,约翰长得挺帅,但不是梅洛拉那种端正好看。他没有一点圣·朗斯顿家族的特征。

看到只有约翰和梅洛拉俩人,我松了口气。

“我不管!约翰,你相信修女的传说吗?”

“当然相信。”

“可怜的女人!被关进去……被活活地……”

“喂!”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们快离开那堵墙。”

“我们想知道他们在哪儿发现修女的遗骨的!”约翰说。

“胡说!没人能证明那就是修女的,那只是个传说!”

我尽力往墙角里退缩,心想是该冲出去溜之大吉呢?还是得在原地?要爬出墙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肯定会被他们抓到——尤其现在又多了个人。

梅洛拉已往洞里张望,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洞里的黑暗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一刻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把我当作第七位处女还魂显灵了。

“唉呀……”她张大嘴巴,“她……”

洞口出现了约翰的脑袋。沉静了一会,他彷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小土屋那边的小妞。”

“小心点!会出乱子的!”我听出说话的是贾斯廷,圣·朗斯顿——财产继承人。他还在读大学,正在家里度假。

“里面有人”约翰说。

“我可不相信处女还会在里面!”另一声音说,那是迪克·金柏,住在天资殿,和贾斯廷一起在牛津读书。

“你自己过来看吧!”约翰说。

我赶紧向墙角挪了挪,我不知道自己更怕什么——是被他们发现我在这儿还是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小土屋的小妞”,他竟然这样看待我。

另一张脸出现在洞口,棕色皮肤,黑头发乱蓬蓬的;棕色的眼睛笑咪咪的。

“我说不是那个修女。”迪克·金柏说。

“她看上起是不是有点像,金?”约翰说。

这下,贾斯廷把他们推向一边,自己朝里面张望;他瘦高个,眼神和声音都显得很沉着。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不是‘东西’,”我说,“我是克伦莎·卡利小姐。”

“你是小土屋里的孩子,”他说,“你不能来这里,快出来吧!”

我犹豫不决,忖度着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彷佛已被他带到他家里,并告诉其它人说我是私闯他人领地。我真不愿意以现在这副样子站在他们面前。我身上的罩衫太小,也太寒碜;我的双脚样子并不难看,但没穿鞋,棕色的肤色看上去有点脏。其实,我为了显得自己有教养,天天夜里都去小溪里洗脚,但因为没鞋子,一天下来,总是脏兮兮的。

“怎么啦?”迪克·金柏问,他们刚才叫他金,以后我也总叫他金,“你为什么不出来?”

“走开,”我说,“我会走出来的。”

他刚想走进来,贾斯廷警告他:“当心,金,你会把整堵墙都弄倒的。”

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克伦莎·卡利。”

“很好听的名字,但你现在最好马上出来。”

“那你们先走开。”

“铃儿响叮当,克伦莎掉井里。”

“谁把她关在里面的?”金继续问,“是因为她犯了什么罪吗?”

他们都在嘲笑我。我爬出墙洞,正要逃跑,他们却把我团团围住,那一刻,我觉得跟刚才待在墙洞里没什么两样。

他们肯定注意到了我与别的小土屋里的女孩的差别。我的头发又黑又亮,泛出蓝色的光泽;我的一双大眼睛在娇小的脸庞上显得楚楚动人;橄榄色的皮肤光滑细腻。他们几个都穿戴整齐,教养十足;连那个笑嘻嘻的、头发乱蓬蓬的金也不例外。

梅洛拉的蓝眼睛里掠过一丝困惑,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小瞧了她。她是柔弱的,但她绝对不笨,她比身边其余几位聪明得多。

“别害怕,克伦莎。”她说。

“哦,问题不在这儿,”约翰说,“克伦莎·卡利小姐犯了入侵他人领地之罪,被我们当场抓获,得赶紧想出如何惩办她的法子。”

他显然是在嘲弄我。他并不是真的要惩罚我;他注意到了我长长的黑头发,他的眼光掠过我露在罩衫外面的肩膀上。

金说:“好奇是人类的天性。”

“真不懂事,”贾斯廷转向我说,“你的行为很愚蠢,你难道不知道爬进一堵刚塌下过的墙洞是很危险的事?再说,你在里面干什么呢?”他没等我回答就说:“快点出去……赶快!”

这些人我都不喜欢。我讨厌贾斯廷的冷漠,好像我和他父亲领地上的任何人的孩子一样低贱,讨厌约翰和金的嘲笑,讨厌梅洛拉,因为她太了解我的想法,还对我表示同情。

我撒腿就跑,到了一段距离后,我又忍不住收住脚步回头看看他们。

他们围成半圆圈看着我,我注意到梅洛拉一脸关切之情——她在为我担心。

我朝他们吐吐舌头,我听见约翰和金放声大笑。我转身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到家的时候,外婆已坐在门口,她常坐在门边晒太阳,凳子靠在墙上,嘴里含着烟斗,她笑咪咪的时候,眼睛总是半闭半开。

我紧挨着她坐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她一只手放在我头顶上,抚弄着我的头发。她虽说上了年纪,但她的头发依然又浓又黑。这与她自己进行的精心保养不无关系。有时候,她编成两条粗粗的辫子,有时候又把头发高高盘起。人们都说像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不该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为此,外婆十分得意。是的,她的头发不仅仅是她的骄傲,更是一种象征。我常对她说像《圣经》中参孙的头发,她就开怀大笑。我知道她自己配制了一种保养液,每天夜里用来梳理头发,然后给头部做五分钟的按摩。除了我和乔以外没人知道这秘密;其实,乔从来不曾注意,他总在为受伤的鸟或别的小动物忙碌,我常坐着看外婆整理头发。有一次,她说:“我将来会告诉你怎么保护你的头发,克伦莎,到那时,你的头发会像我的一样漂亮,到死时都依然光彩夺目。”可她到现在都没传授给我。“到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你,”她说,“如果我突然死了,你就会在柜子里的小盒子里找到秘方。”

外婆对乔和我宠爱备至,她的关怀令人温暖至极,更重要的是,我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对于乔,我们爱他就像爱护一只小动物那样精心周到,但外婆与我之间还有一种亲密无间的温馨。

外婆是非常聪明的,我这样说不仅仅是指她脑子好,而是方圆几哩的人都知道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她能治愈各种小病小灾,来找她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信任她胜过医生。我们的小土屋里总准备着各种草药,屋子里飘散着各种香味。我也学会了到丛林里采集对症下药的植物。人们还相信她具有一种预测未来的本领;我求她教教我,但她说这种本领是通过自己的经验和观察学来的。她相信人性大同小异,好中有坏,劣中有优,只要能分清优劣的比例就行了!如果你了解问你命运的人,那你就尽可大胆地预测他的将来,这就是未卜先知。当你驾轻就熟后,人们就会信以为真,他们往往也就听从你告诉他们的建议去生活,这反过来又帮你进一步精确地预测他们的未来。

我们三人全靠外婆的智慧谋生度日,而且日子过得挺不错。如果有人杀了猪,就会给我们送来一腿肉。常常有人为了表示谢意,在我们家门口放上一袋马铃薯或豌豆;还有人自动把刚烤好的面包送上门。我也是个经营好手,又擅长烹饪,最拿手的是做面包、甜点、鸡肉馅饼。

自从我和乔搬来跟外婆一起住以后,心情比以前开朗多了。

但最让我欣慰的是我和外婆间所形成的默契;此刻,我坐在她身边又感受了这份温馨。

“他们取笑我,圣·朗斯顿兄弟和金。梅洛拉倒是没有嘲弄我,她很为我难过。”

外婆说:“如果要你现在许个愿,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我揪了一把地上的小草,一声不吭;我从不把心中的愿望说出来。

她替我回答:“你想成为富家小姐,克伦莎,坐在马车里,穿着绫罗绸缎,有富丽华贵的睡袍,还有银色带子的皮鞋。”

“我更想读书写字,”我看着外婆,满脸殷切期待,“外婆,这愿望能实现吗?”

她没有回答,我顿觉黯然神伤,心中默默想着为什么她能预测别人未来,而为什么不能告知,我的未来会是怎样?我满心渴望,她却视而不见。阳光在她黑亮的发辫子抹上一层光辉,显得既庄重又高贵。她的双眼尽管不如她的头发那样保养得宜,但依然是神采奕奕。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回忆你刚到这儿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我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回忆涌上心头。

我们最初的几年——乔和我——是在海边度过的。爸爸在码头上也有一间小土屋,跟我们现在住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一间还有个地窖,如果爸爸捕捞到许多沙丁鱼,我们就把鱼腌了放在地窖里。每当我想起爸爸的小屋,我就会闻到一股鱼腥味——令人愉快的气味,当这种气味飘荡在整个屋子时就意味着我们的小地窖里库存丰富,足够我们吃好几个星期。

以前一直都是我照顾乔。妈妈去世时,乔只有四岁,我才六岁。妈妈临终要我看好弟弟。有时候,爸爸出海捕鱼去,我们担心极了,咆哮的海风像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们的小屋掀到海里似的,我抱着乔为他唱歌,他就不害怕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后来真的不害怕了。从此以后,我渐渐发现这世上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

每当海上风平浪静,沙丁鱼渔讯来临时,我们欢乐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海滩上的渔民走来走去,一旦发现有鱼群,就向大伙发出捕鱼信号。我记得大家激动地喊“嗨哇!”在康沃尔方言中是“鱼群来了”的意思。接着,只见各路渔船陆续起航,然后是满载而归,我们的小地窖里便装满了鱼。在教堂里,除了麦子、水果、蔬菜以外,也摆上了沙丁鱼,这是渔民们奉献给上帝的供品,他们与农民一样,由衷地赞美神圣的主。

乔和我就在地窖地忙碌开了:放一层鱼、撒一层盐,如此反覆地做,直到手指变得僵硬麻木,整个小屋子里腥气扑鼻。

这是我们的快乐时光。但是,当冬天来临而我们的地窖里库存殆尽,海上风浪四起,无鱼可捕时,我和乔只好跟别家的孩子们一起走在沙滩上,在漆黑的夜里用小铁钩挖掘藏在沙子里的玉筋鱼;我们把抓到的鱼带回家烧了吃,还有?贝、泥螺,也可用来做汤。后来还煮荨麻吃。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饥饿的痛苦。

我们日思夜想,盼望能听到令人欣喜的“嗨哇、嗨哇”,但梦醒以后常更加沮丧。

我从爸爸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的神色。我看他望着我和乔的样子,感到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他对我说:“你妈妈常跟你们说起过外婆。”

我点点头。妈妈说外婆住在一个叫圣·朗斯顿的地方。

“我想她一定很盼望看看你们——你和乔。”

爸爸转身把船拉向海岸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意思。多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清楚他预感到将来临的艰辛。我记得他走进小屋对我说:“它们回来了!我们的早餐又会有沙丁鱼了。好好照顾乔,等我回来。”我目送他远去。我注意到海滩上还有别人,他们在跟他说着什么,我猜得出他们在劝他回去,可他不听。

我恨西南风。每次听着风声,我就会想起那一夜的风声。我安顿好乔睡觉,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心中念念不忘“沙丁鱼早餐”,耳旁风声呼啸而过。

他从此没回来,留下了我和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为了乔还须装模作样。我绞尽脑汁地想我能做点什么,耳边总想起妈妈要我好好照顾弟弟的话,还有爸爸的话:“好好照顾乔,等我回来。”

左邻右舍帮了些忙,但由于时世艰难,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有人说把我们送去当童工。我想到了爸爸说起过的外婆,我就告诉乔说,我们去找外婆。所以,我俩就出发到圣·朗斯顿,历尽艰辛,总算到了这里。

另一件我无法忘怀的事是在外婆这儿度过的第一夜。她用毛毯把乔包了个严实,给他喝了热牛奶;然后让我躺下,给我洗脚,再往脚上伤口上擦了点油。第二天早上,我觉得伤口神奇似地好转,真让人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受到当时心中的涌起的喜悦之情。我真实地感到我回家了,外婆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爱乔,但我更依恋外婆,她总令我惊叹不已。我忘不了她躺在床上,松开又长又黑的头发,又是梳理又是按摩——两个突然到来的外孙都没有打乱她这庄严的日程安排。

外婆治好我的伤口,喂我吃饭,给我衣服——还培养了我的骄傲和自尊。那个初来乍到、疲惫至极的小姑娘与那个站在墙洞里的我,简直判若俩人。

料事如神,对于我的种种想法,外婆更是了如指掌。

我们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我们从渔民的生活转到了社区生活。朗斯顿家的锡矿虽停产了,但另一家叫费德矿厂为在圣·朗斯顿村的许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我后来发现矿工与渔民一样迷信。每一声下井的声音都是危险的信号,然而,矿工们都把这当成报效幸运之神的机会。外婆常常坐在那儿给我讲述矿工们的故事。我的外公也曾是矿工。她说他们常把一种大馅饼放在门外用来抚慰妖魔。那个大馅饼是用来给一个饿极了的工人当顿像样的中饭。她愤愤不平地说起矿工头总是口头嘉奖,却不给工人加工资;这就意味着,如果矿产量不大,工人的工资就要相应地减少;她还气愤地指责矿内那些发代价券换取实物的商店,那些店里的商品价格昂贵,但工人们却毫无办法。

当我倾听外婆述说这些事的时候,我常情不自禁地想像自己顺着矿井往下走,我彷佛看到衣衫褴褛的矿工们,头上戴顶锡制防护帽,帽上连着一支蜡烛;我觉得自己在走进一只黑暗的笼子;工人们开始干活了,我感到了温热的空气和颤动的矿石;我觉得在我面前随时有可能出现一个饿极了的食人妖魔,或是一头黑狗、一只白兔;如果你真的看到这些东西,人们都称之为恶运的先兆。

我对外婆说,“我记得很清楚。”

“是什么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的?”她问。

“是不是机遇?”

她摇摇头。“对于那么小的孩子来说,那真称得上是千里迢迢了。但你坚信能到达目的地对吧?你知道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到我身边,对吧?”

我点点头。

彷佛是自己答对了问题似的,她乐得笑开了嘴的。“我渴了,亲爱的,”她说,“去给我拿点黑刺李酒来。”

我走进屋去。外婆屋子里只有一个大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用石头块磊成的小间,她常在那儿配制各种药物以及给病人诊治。那唯一的大间既是我们的卧室,又是我们的客厅。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这个屋子是外公佩德罗·鲍恩修盖起来的。康沃尔人都称他佩德罗·比。外婆说这儿的风俗是如果你能在一夜之内盖起屋子,那么,这宅基地就是你的了,为此,外公忙开了。他选择了这儿——矮树丛中的一块开阔地,找来了茅草、支架、砌墙用的黏土;在一个月满如规的夜晚,他叫了几位朋友一起盖起房子。通常人们只要把四面的墙砌成就行了,然后再慢慢地添上窗户、门和烟囱。但佩德罗·比在一夜之内全部完工,入乡随俗,完美无缺。

佩德罗是西班牙人。也许是因为他听说康沃尔有浓烈的西班牙风情,有那么多西班牙水手踏上海岸,与当地妇女谈情说爱、安家落户,他也来到了这儿。这儿有些西班牙后裔长得跟梅洛拉那样,有着金黄的头发;但大部分仍继承了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还有火爆脾气,这与当地温和的气候迥然不同。

佩德罗挚爱他的妻子克伦莎——与我的名字一样。他爱她的黑眼睛、黑头发;乌黑的头发和眸子常使她想念西班牙。他们结婚了,厮守在亲手建造的小土屋里,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妈妈。

我走过贮物间,走进房间去拿黑刺李酒。

因为这是唯一的卧室,我们在中间搭了个阁楼,做为我和乔的卧室,再在房间的角落里安了个梯子,就可以上下自如了。

此刻,乔就在阁楼上面。

“你在干什么?”我问。

他不理会我,我问了好几句后,他才举起手里捧着的鸽子。

“它的一条腿断了,”他说,“我要给它治好。”

鸽子在他手里显得十分老实安静,我看到乔已做好了一小条夹板绑在鸽子上的腿上。乔每次给小动物疗伤时,小动物在他手上总是安安静静与他合作,真是不可思议。有一次,一只大野猫悄悄地走到乔身边,用脑袋擦擦乔的腿,乔马上知道是在向自己讨吃的。乔也从不只顾自己吃,他总要留下一份去喂小动物。大多数时候,他总在树林里转悠。有一次,我找到他时,他正趴在地上专心地观察草丛里的昆虫。

乔的手指纤细柔软,似乎专用来给小动物疗伤的,除此之外,他对动物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知。他用外婆调制的药膏给小动物治病,只要为了他的小动物,他从不吝啬他收藏起来的任何宝贝。

看着乔为小动物疗伤,我的心中浮起了一个梦想。我彷佛看到了他成为受人尊敬的圣·朗斯顿村的医生。我想,如果那些找外婆看病的人真的十分信赖她的药方,他们就不应该仅仅口头上表示感谢;外婆尽管是智慧超群,但她却只住在这么差的小土屋里,而希拉德医生却生活富裕。我下定决心,要让乔当一名医生,我自己要当贵妇人,这两种愿望一样强烈。

“你把鸽子治好后又会怎么样?”我问。

“它就可以飞,自己去寻找食物。”

“那你又得到了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对鸽子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如果他刚才听见我的话,他一定会皱皱眉头说,让受伤的小动物恢复健康是他最大的快乐。

每次走进我们的小小贮藏室,我总感到无比舒畅。在库房四周放着长长的板凳,凳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房顶上横着一根梁木,上面放着各种草药,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还有一个壁炉和一个被熏黑了的大锅子,旁边长凳下面就摆着外婆所调制好的药剂。我找到那盛黑刺李酒的坛子,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拿出去给外婆。

外婆呷着酒,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外婆,”我说,“告诉我,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她看着我,笑着说:“我亲爱的,你就像那些姑娘,跑到我这里问我她们的情人是否真心爱她们。你不应该问我的,克伦莎。”

“可是我想知道。”

“那听我说。答案很简单。聪明人不用别人告诉他们将来会怎样,他们自己创造未来”

这一天,整日枪声不断。显然,阿巴斯庄园的人又在狩猎聚会。我们看到一辆辆马车接踵而至,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他们在森林里打野鸡。

乔坐在阁楼的床上,前几天带回的一条狗躺在他身边。小狗已能自己跑动,但它仍紧跟着乔,不肯离去。乔与小狗同吃同住,快乐至极。可是,今天,乔显得很烦的样子。他一定是想起了去年他们打猎时,他看到被击中的,或是受伤的野鸡纷纷落下的惨象。

他拍了拍桌子说:“最让我担心的是那些受伤的野鸡。如果被一枪打死,倒也罢了,可是那些受伤的,如果又没被人发现……”

我说:“乔,你得理智些,对于那些无可奈何的事你最好别管。”

他觉得我说得对,就老实待在家里了。他就这样陪着身边的小狗。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鸽子”,因为这条狗来的那天已经痊愈了的鸽子飞走了。

看着乔愤闷的神态,我觉得他有些地方与我很相似,这让我感到不安,我从来猜不到他的行为。我常说他很幸运,整日在林子里闲逛,寻找小动物,而与他同龄的许多孩子早就在费德矿厂干活了。很多人对乔不去做点事,整日待在家里深表不解,可是我知道,外婆与我一样,对乔的前程寄以很大希望。只要我们目前能填饱肚子就绝不让他去干活。这也是外婆与众不同的做法。

外婆知道我很担心,所以要我陪她一起到林子里去采集药草。

我很高兴能出来走走。

外婆说:“别为他担心,他就是这个样子,看到受伤的小动物就痛苦不已。”

“外婆,我希望……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给人治病。实现这个梦想要花很多钱吗?”

“你觉得他自己愿意吗?亲爱的?”

“既然他那么热中于疗伤治病,那为什么不愿意给人看病?况且还可以用来谋生创业,而且受人尊敬。”

“但也有可能他不像你,那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克伦莎。”

“我不允许他放任自己!”我说。

“如果命中注定他是位医生,那他会成为医生的。”

“但你不是说根本没有命中注定的事,一切全是靠自己创造的。”

“是由每个人自己创造的命运决定的。他决定他的,你管你自己的。”

“他整天躺在床上,和动物待在一起。”

“随他去吧,宝贝,”外婆说,“他会选择他自己的生活的。”

可我就是不允许他随心所欲地生活,我要让他明白一定要好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都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我们三个:外婆、乔和我都应该有更好的明天。我真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心甘情愿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采集草药的时候,我常常心静如水。外婆教我哪种草药长在哪儿,她还向我讲解各种草药的药用价值,可是,今天,采草药的整个过程中,充斥在耳边的尽是打猎的枪声。

我们累了,就坐在树底下休息,我让外婆跟我讲讲过去的事。

每当这种时候,我彷佛觉得是外婆施了魔法让我中了邪,让我变成了她,那位与众不同的佩德罗已在向我求爱。他唱着西班牙情歌。外婆不懂西班牙语,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不一定要懂歌词才能欣赏歌曲,”她说,“在那个时候,因为他是个外国人,所以不太受人欢迎。在康沃尔这么小的地方,要干的活本来就不多,因此一个外国人要想找份工作养家餬口就更难了。可佩德罗不以为然地一笑置之,他说只要能看到我就够了。他说他不会走的,我到哪儿,他就去哪儿。”

“外婆,你真心诚意地爱他吗?”

“他是我的男人,我不想要别的——心里也没有过别人。”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过别的情人?”

我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种少有的表情。她把头稍稍倾向阿巴斯庄园的方向,彷佛是在聆听枪声。

“你外公的脾气不太好,”她说,“谁要是得罪了他或触怒了他,他会杀了那人。”

“那么他有没有杀过人?外婆。”

“没有。但是,如果他知道这事,他也许会的……”

“什么事情,外婆?”

她沉默不语,脸上显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神情,彷佛是戴了个面具似的。

我靠着外婆,抬头看着高高的树。松树依然一片苍葱,整个冬天都保持枝繁叶茂;其它树上的叶子已开始泛黄。冬天就要来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婆说,“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说你有过情人?”

“他不算是我的情人,我告诉你吧,也许真的该告诉你了——对你也是一种教训。会让你明白世态炎凉,也许你将来也会碰到类似的事。那个人叫贾斯廷·圣·朗斯顿……不是现在的贾斯廷爵士,是爵士的父亲。”

我坐在她身边,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你,外婆,和贾斯廷·圣·朗斯顿爵士!”

“是贾斯廷的父亲,不过,这父子俩差别也不大。那家伙是个恶棍。”

“那你为什么……”

“为了佩德罗。”

“怎么可能……”

“这就要你听完以后,用脑子公正地看待这件事,孩子。我现在告诉你,我一定要讲给你听。自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对我着了迷;我是本地人,已订了婚。他肯定查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马上就要嫁给佩德罗。我记得他对我费尽心机。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围墙围起来的花园。”

我点点头。

“我那时真傻,想去他们家的厨房探望一个女佣。我走进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他对我一见倾心,向我保证要给佩德罗一份既安全又丰厚的工作;他说在矿井下干活太危险;但条件是,我必须听话。我爱佩德罗,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除了佩德罗,谁也无法占据我的心。”

“然后呢?外婆!”

“太吃惊了,对吧,我的宝贝?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也想过,但我觉得不能怪我。这一切正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是由自己的命创造出来的。我的未来是与佩德罗在一起。我希望能与他在我们小屋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我们的子孙满堂,男孩子们长得像他,女孩们像我,我当时只想全力挽回我与佩德罗的共同未来。那么,把自己给他一次又何妨?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要不然,佩德罗早就没命了。你很难想像从前的贾斯廷爵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眼里,我们这种人就像随杀随捕的野鸟,天生就是给他取乐的。当时,我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肯定会杀了佩德罗,或者只消把他安排在一个极危险的岗位上,从而置他于死地。我不想让他毁了我和佩德罗的未来,所以,我就主动去找他。”

“我真恨圣·朗斯顿家的人!”我说。

“世事变迁,克伦莎,人也随之改变。人世险恶,但现在的世道比我在你这个年龄时的好多了。等到将来,你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活又会更容易些。事情总是这样会慢慢好起来的。”

“外婆,后来怎么样了?”

“故事还没讲完。他很喜欢我,仅仅一次远远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佩德罗喜欢我这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他也喜欢。在我结婚后的第一年中,阴云一直笼罩在我心头,我难过极了。本该是与佩德罗一起享受幸福的日子,但我却不得不去他那儿。你知道,如果佩德罗发现了我的秘密,会把他杀了——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我。”

“那你一定害怕极了,外婆。”

她皱皱眉头,彷佛是在极力回忆。“这真有点像赌博。就这样过了一年后,我发觉自己怀孕了……我拿不准是谁的孩子。克伦莎,我不想要他的孩子,不想要。万一生下来的孩子长得像他,简直太可怕了……而且又不得不欺骗佩德罗……那会像永远洗不净的污点。绝对不能那样。所以,后来就没留下这个孩子,克伦莎,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命,但那孩子没有了。这就是这段故事的结尾。他渐渐地把我忘了。我尽力在感情上弥补佩德罗。我告诉他尽管我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我是世界上对他最温柔的女人。他高兴极了!克伦莎,他感到很幸福。但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对他百般柔情,是因为我曾对不起他。我觉得自己很不自然,就像恶贯满盈的家伙做了件善事令人难以置信。这件事使我开始理解生活,也学会帮助别人。所以,克伦莎,你今后千万不要为生活中已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后悔,不管发生的事是好是坏,都要一视同仁;因为在生活中,好坏善恶总是掺和在一起的,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就如同你我此刻端坐在这儿一样实实在在。两年以后,你的母亲——佩德罗和我的女儿出世了。为了生她,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但从此以后,我再不能有孩子了。我想这也是对我所做的报应。生活毕竟是美丽。日月如梭,人的罪恶也被一点点地冲淡。多少次,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别无选择,只有这样。’”

“但是,他凭什么就这样破坏你的生活!”我感到义愤填膺。

“世上的人有强弱之分:如果你天生柔弱你就得想办法寻找力量。只要你努力,你就一定会找到。”

“外婆,我能找到自己的力量的。”

“是的,女孩,你只要愿意,就能找到。一切全在自己手上。”

“哦,外婆,我真恨圣·朗斯顿家的人!”

“不,他早就死了,一切如过眼烟云。不要因父辈的罪过而去仇恨他们的下一代,也不要因为我去责怪你自己呵!我与佩德罗过得很幸福。但接踵而至的却是悲伤的回忆了。那天他上早班。我知道他们在引爆开矿,佩德罗开着矿车进去把矿石装上车。我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一整天都坐在井台上等他出来。我等了十二个小时,当人们把他抬出来时,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佩德罗了。他还活着……活了几分钟,刚好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上帝保佑你’,他说,‘谢谢你陪伴我的生命旅程!’还有什么话比这更动听?我后来想,即便没有贾斯廷爵士这回事,即便我能为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传宗接代,这仍然是他能对我说的最美妙的话了。”说完,她站起身,我俩一起走进屋子。

乔带着“鸽子”出去了。外婆带我走进小库房。库房里有个小盒子,一直锁着。她打开盒子让我看里面的东西。盒子里装着两把西班牙木梳和发罩;她拿起一把梳子插进头发,然后用发罩把头发盘起。

“你瞧,”她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子。他说等他发了财就带我回西班牙。到那时,我只要坐在阳台上打扇乘凉,任凭世界翻云覆雨,我们都安度着幸福日子。”

“你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外婆。”

“另一把梳子是给你的,等你长大时拿出来戴,”她说,“我死了以后两把都归你。”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梳子插进我头发里,用发罩盘起我的头发。我俩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相似。

听了她跟我讲的这一切,我很感激她。这世界上,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心底的秘密。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我们戴着梳子,挽着发髻,并肩站在一起,我们四周是芬香的草药和盆盆罐罐,外面枪声四起。

溶溶月光洒进我们的小屋,我从梦中惊醒。我从床上坐起,四周静得出奇,我觉得有些异样;怎么连外婆和乔睡觉时的呼吸声也听不到?哦!我想起来了,外婆去帮人接生了。她经常出去帮忙,而且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家,对这我早习以为常。可是,乔到哪儿去了?

“乔!”我喊了一声,“乔,你在哪儿?”

我望望床的另一头,他不在床上。

“鸽子!”我又喊了一声,那条狗也不在家。

我走下楼梯,很快找遍了整个屋子,仍不见乔的影子。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今天下午与外婆站在一起时听到的猎枪声。

难道乔会那么傻,去森林里找受伤的小动物?要真是那样,那他真是疯了。他走进森林,就算是私闯领地,一旦被抓……这在那时可是不小的罪,要严加惩处的。

我捉摸着他去了有多久。我打开屋门,大概已是半夜时分。

我重新回到屋里坐下,不知该怎么办?心中只有企盼外婆早点回来。我们一定要跟乔好好谈谈,让她真正明白他的莽撞行为会带来灾难的。

我等啊等,就是不见外婆和乔回来。我肯定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实在坐下住了,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朝阿巴斯森林奔去。

沉沉夜幕中的万物显得宁静而美丽。夜色给人一种怪诞而扑朔迷离又充满诱惑的感觉。我的脑海里闪现出那六位修女,要不是为了寻找乔,此刻,我真想跑去看看那些石头。

空气冷飕飕的,但又十分惬意。我一路小跑到了树林边,不知该往哪儿去,又不敢放声呼唤,守林子的人一定在到处巡逻。如果乔已走进森林深处,那他倒反而安全了。

乔,你这个笨蛋!我心里懊恼极了,你为什么要喜欢小动物?这会带给你无尽的痛苦!

我站在一块木板前面,上面写着“PRIVATE”,我知道意思是说这块是私人领地,不得入内,否则就要遭受处罚。这样的木板在森林里比比皆是。

“乔!”我压低嗓子叫了一声,心中十分担心是否叫得太响了。我朝森林里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是没用的,还不如快点回家,说不定此刻乔已在家里了。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也许乔找到了一只受伤的鸟儿?也许他已被人五花大绑。如果他真的已遭了大祸,那我现在最好赶紧回家、上床、睡觉,我完全是无能为力的。

但我的心又不忍离去,因为照顾乔是我的责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为他祈祷,希望他平平安安。我全身心地祈求上帝答应我的请求。

我静静地伫立,希望梦想成真,可是周围仍是一片静悄悄。我已不想回家,我强烈地感觉到乔现在不会在家里。我凝神谛听,隐隐约约听到了一条狗的喘气声。

“鸽子!”我轻轻地叫了声。尽管我是压低了声音,但森林里传来的回声还是吓了我一大跳。小狗在我的腿下磨来蹭去,一面发出唔唔的呜咽声。

我跪下来,“鸽子,他在哪儿?鸽子!乔在哪儿?”

小狗往前奔跑一阵,停下来看看我又继续往前跑,它在带路。我紧跟着鸽子。

我看到乔的那一刻,几乎吓呆了。我怔怔地站着,望着陷阱里被夹子套牢的乔,不知所措。乔掉进了看林人设下的陷阱。我使出浑身力气拉动夹子,但毫无用处。

“乔!”我轻轻喊了他一声。鸽子仍在我腿边磨蹭,哀求我快救它的好朋友。乔被牢牢夹住,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我发疯似地拚命拉那些铁条,但怎么也拉不开。我惊恐得快失去理智了,一心只想尽快把乔救出来,免得被人发现。如果被当场抓获,而乔又还活着,他们就会将他送交地方法官那儿。贾斯廷爵士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但我还祈求上帝得保佑他还活着,他一定要活着!只要活着,我总会有办法的。

记得外婆曾说过只要竭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总会到达成功的彼岸,我对此深信无疑。但此时此刻,当我面临眼前这一切时,我实在觉得外婆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我的手都弄破了,血流不止。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打开机关。不管我如何努力,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我确信一定有办法打开,只是要人帮忙。应该去找外婆,但是她毕竟上了年纪,她是聪明的,但她能打开吗?她行吗?行!我鼓励自己,是的,我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得赶紧回去叫外婆来。

小狗抬头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摸摸它说,“你留下来陪着乔!”说完撒腿就跑。

我从没跑得那么快,但脚下的路还是那么漫长。一路上,我一直惊觉着四周的动静。如果贾斯廷爵士的人赶在我回来之前发现了乔,那就糟了!我彷佛已看到他被鞭打、被奴役。

我穿过一条小路时,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低低地抽泣着,所以一点也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等我发觉时,他已站在我面前。

“嗨,”一个声音说,“怎么啦?”

我听出这人是我的冤家,那个叫做金的男孩。

千万不能让他抓到我,千万不能被他发现。我边想边跑,但他很快追上了我。

他抓住我的手臂,一把扭转我的身体。

他吹了声口哨,“是克伦莎!”

“放我走。”

“深更半夜的,你为什么在森林里跑来跑去?你是个巫婆吗?是的,一定是的,你一听到我来,就施展巫术把你的扫把甩掉?”

我想挣脱出来,但他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凑到我眼前。

“你害怕了,”他说,“你怕我?”

我真想踢他一脚,“我才不怕呢!”

我想到了还关在陷阱里的乔,他在受苦受难,而我却无能为力,这样一想,就情不自禁地哭了。他的态度一下变得温和起来,他说:“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听他这么一说,我顿觉安然了许多。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受到他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年龄不大,但体格健壮,相比之下,我显得弱不禁风;我忽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他能打开那个陷阱的机关。

我决定孤注一掷,但话才出口又觉得有些后悔,但既然说了也没转圜余地了。

“都是为了我弟弟。”我说。

“他在哪儿?”

我朝森林远处看了看说:“在……陷阱里。”

“我的天!”他大吃一惊,“快带我去。”

当我把他带到乔那儿时,小狗欢愉地迎了上来。但乔的情况相当严重,好在他现在有希望了。

“我们可以试试!”他说。

“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我态度坚定,语气强硬,我注意到他听了以后嘴唇紧闭,嘴角微微翘起。

“会成功的!”他安慰我,我觉得更有信心了。

他告诉我该怎么配合他,然后我们一起用力,但铁夹子仍是一动不动。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去叫外婆来帮忙,因为现在我知道凭我和外婆的力气,是绝对打不开铁夹子的。

“加把劲!”他命令说。我使出浑身力气,压在铁条上,慢慢地,金打开了这魔鬼的枷锁。笑容舒展在金的脸上。乔终于得救了。

“乔,亲爱的,”我柔声地呼唤着,就像他还是个婴儿时一样,“你可不能死,你一定要活着。”

我们一起把乔从陷阱里拖了出来,同时拖出来的还有一只死野鸡。我注意到金朝野鸡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恐怕他的腿已给夹断了,”他说,“我们得小心点,还是让我来背他吧!”说着他轻轻地抱起乔,从这一刻起,我对他的一股亲切之情油然而生;他在我眼里是如此温文尔雅,如此体恤平民百姓。

就这样,金背着乔,我带着小狗走在他身旁,心中荡漾着成功的喜悦。当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时,我意识到不管金多么温柔可爱,他毕竟跟自己不一样。今天下午举行的打猎活动也许就有他。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我们的命还不如森林里的鸟儿。

我焦虑地问他:“你要带他到哪儿?”

“去找希拉德医生,还用问吗?”

“不行!”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他会问我们在哪儿发现乔这副样子,然后他就知道乔是掉入森林里的陷阱里才受伤。你还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吗?”

“会怀疑他偷野鸡?”金问我。

“不,不,他从不偷东西。他无非想帮助那些鸟儿。他就是喜欢小动物。你不要把他带到医生那儿。求求你了,行行好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外套,抬头看着他。

“那我们把他送到哪儿?”

“送到我们的小屋去。我外婆比医生还强,而且又能不被人发现……”

他停住脚步,我以为他不愿理会我的请求,出乎意料地,他说,“好吧,但我还是认为应该去看医生。”

“他最需要的是快点回家,和外婆,和我待在一起。”

“你既然这么坚决,那也只好这样,但实际上不该这么做。”

“他是我弟弟。你清楚那伙人会怎么惩罚他的。”

“那你在前面带路吧!”他说,随即便跟着我踏上回小屋的路。

外婆正等在门口,满脸忧虑,担心我们出了什么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前后给外婆听,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把乔背进里屋,让乔躺在外婆早已铺好的毯子上。乔躺在床上,显得十分弱小。

“我猜他一定折断了腿骨。”金说。

外婆点点头。

他们一起在乔的腿上绑了一根木棒,金给外婆当助手,忙这忙那,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梦中。外婆给乔清洗伤口,再往伤口上涂了点药膏,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当外婆忙完了以后,金说:“他应该去看医生。”

“还是这样好。”外婆知道这事的前后经过,就谢绝了。

金耸耸肩,悄然离去。

我和外婆整夜看护着乔。到早上时,我们深信乔已脱离了险境。

但我们依然提心吊胆。乔整日躺在床上,自然没有精力为自己担心,我和外婆却时时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只要听到脚步声,就紧张得站起来,害怕是有人来捉拿乔。

连平日说话,我们都尽可能地压低嗓子。

“外婆,”我问她,“我做得不对吗?当时,金就站在我身边,他那么高大魁梧,我觉得他一定能解救乔。况且我认为你我俩人是无法打开铁夹子的。”

“你做得对,”外婆安慰我说,“如果乔到天亮都没人搭救,他一定没命了。”

我们不再说话,看着乔,听着是否有脚步声。

“外婆,”我说,“你觉得他会不会……”

“我也说不准。”

“他看上去挺随和的,外婆,跟别人不一样。”

“是很和善的样子。”外婆赞同我的看法。

“但是,他是朗斯顿家的朋友。那天,我站在墙洞里时,他与那伙人一起嘲笑我。”

外婆只是点了点头。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叩门声。

外婆和我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

梅洛拉·马丁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她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连花裙,白袜子配黑皮鞋,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手上拎着个柳条篮子,篮子上面用一块白布盖着。

“你们好!”梅洛拉的声音又清脆又甜润。外婆和我同时松了口气。

“我听说了,”梅洛拉只顾往下说,“所以我带了些东西给病人吃。”

她递过柳条篮子。

外婆接过篮子问,“是给乔……”

梅洛拉点点头。“今天早上我碰到金柏先生,他告诉我说乔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我想他也许喜欢吃……”

“谢谢你,小姐。”外婆说话的口气从来没这样柔声细气过。

梅洛拉微微一笑说:“我祝他早日康复,再见。”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然后默默地把篮子提进屋里;揭开白布,发现里面有鸡蛋、奶油、半只烤鸡,一条面包。

外婆和我面面相觑。看样子金是靠得住的。从法律上讲,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想起了在林中所做的祈祷,觉得真的是上帝保佑我,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让我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此的欣喜在我日后的经历中很少出现。每当我想起金给予的关怀时,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对他心存感激。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乔总算康复了。但从此以后,他常和那条小狗坐在一起,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又过了许多日子后,他才能独自行走,而且他的一条腿跛了。

对于那天发生在陷阱里的事,他印象不深,他只记得掉下来后他的一条腿被夹住了,极度的疼痛使他即刻昏迷过去。任何责备、告诫都是徒劳,他根本不听。

有好几个星期,他变得无所适从。当我带给他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时,他才显得较有精神;他为小兔子忙碌的样子,让我感到他依然是从前那个乔。

那一年的冬天冷得很,远离海洋的内陆地区尤其冷。一般情况下,康沃尔的冬天不会太严寒,但是,这一年,西南风变成了东北风,接踵而至的便是暴风雪。费德矿厂上的工人们照常上工,但有谣传说,过不了多久,这个矿区因为矿脉枯竭也要关闭了。

圣诞节来了,阿巴斯庄园给各家送了些食物——这已是因袭了好几代的传统。我们大家可以破例去他们的森林里逛逛。今年的圣诞节,乔不能像往年那样在林子里快乐的跑来跑去。

那件不幸刚刚发生过,我们实在无法这么快就抹去记忆,况且他的一条腿成了残疾。但他能死里逃生,已是万幸了!

真是祸不单行。二月里,外婆得了重感冒;因为她平常很少生病,刚生病时,我也就没太在意。但到了有一天夜里,她强烈的咳嗽声惊醒了我,我赶紧下床,取了些自制的药水让她喝了,暂时平缓喘咳,但过了几天后反又严重起来了。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她在说话,等我走到她身边时,吃惊地发现她竟认不出我是谁,她甚至把我当成佩德罗。

她病得很严重,我真害怕她就这样离开我们。我整夜守在她床边,到天亮时,她终于从神志昏迷中醒过来了。她告诉我说该用什么药,我顿觉放心了不少。我服侍了她整整三个星期;她指点我对症下药,渐渐地,她有了力气能起床走动了;但一出门她就咳嗽;我要她待在家里。我去野外采草药,在她的指导下配制了些药。然而,来找她看病的人日益减少。他们和我们一样,日子也不好过。另外,我也听到有人怀疑外婆的本领。她们看到外婆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有,她自己的外孙,依然是个瘸子。这一切让人们觉得外婆也不过如此!

在我们屋里再也见不到美味的猪肉;台阶上再也没有人放一袋豌豆或是马铃薯。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用余下的面粉做烤饼,味道还不错。我们养着一头山羊,但因为常常无法提供充足的饲料,所以产奶量越来越少。

这一天吃饭时,我们三人围坐在桌旁,每人面前摆着一碗“碧空落日”——整个冬天是我们全家的主食。我们从农民那儿买了些脱脂奶因为奶很稀,连猪都不肯吃,所以农民才肯卖,把脱脂奶煮沸以后加进面包块。面包沉下去后,牛奶上面有一层蓝隐隐的颜色,因此,我们叫做“碧空落日”。

这天吃早饭时,我把前天夜里的想法说给外婆听。

“外婆”我说,“我想出去做点事,给家里挣点吃的。”

她摇摇头,但我看出她眼睛里流露出为难之色。我已经十三岁了,在我们这一带,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出去干活了。其实,她很清楚,我们家眼前的情形是无法维持下去了,乔又那么小,只有我能出点力。

“我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她说。

“我已经反覆想过了。”

“那你想干什么呢?”

“你看我能做什么呢?”

这才是问题所在。我可以去彭加斯特那儿,在他的奶牛场,牲口棚或是厨房里找点事做。只要他愿意,会有不少活儿的。其它还有什么地方?去某个乡绅家里做家务?我不愿意,我要守着自己这份自尊。但我已很清楚,眼前的一切已由不得我挑三捡四了。

“你可以暂时出去做点事,”外婆说,“等夏天来时,我的腿就会硬朗些。”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否则,她准能看出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去当仆人。但我不能太自私,得为乔和外婆想想,乔的腿伤未愈,外婆又这么大年纪。如果我能出去做点事,那么,就能给家里挣点“碧空落日”,还有马铃薯和咸肉。

“下礼拜,我去特雷林克集市,看看有没有看中我,雇我做工的人,”我已下定决心。

特雷林克集市离圣·朗斯顿有两哩之远,每年举行两次集市。从前,外婆带着我和乔常去赶集。对于我和乔来说,那真是高兴得像过节似的。外婆精心梳理好头发,我们三人精神抖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带着自己配制好的草药卖给某个摊主,也不管外婆带了多少,他总是统统买下;外婆给我们买些姜汁饼干或是集市上的小纪念物。可是今年,我们手头空空,况且乔又行动不便。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独自朝集市走去,心情沉重,往日的骄傲已荡然无存。以前,每当我和外婆、乔穿梭于集市中时,看到劳务市场上站了那么多愿意出卖劳力的人,我深表同情,并暗自庆幸。我觉得他们那样太丢脸了,这就跟奴隶一样。但是,现在,如果我真的想找点挣钱的活儿,就必须站在那儿任人挑选,因为雇主总喜欢顺眼一点的帮手,你还得显得柔顺些。今天,我就是这样的命运。

这是明媚的春天,灿烂的阳光使一切显得更加亮丽,也使我更加痛苦。我妒嫉那欢唱的鸟儿,实际上,我羡慕周围的一切。我喜欢集市上的那种忙碌景象,那特有的气味,嘈杂的人声。在饮食摊那时有刚出炉的烤牛排,热腾腾的烤鹅,看他们在火堆上现烤现卖也是一种享受;不远外还有馅饼铺,美味可口的馅饼和烘得金黄的外皮,令人垂涎三尺;摊主们对着来往的人大声吆喝,广告词美丽动人。

“喂,亲爱的,过来尝尝这美妙绝伦的馅饼吧,我肯定你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饼。”其中的一位摊主顺手切开了一块饼,露出了牛肉馅;最有特色的是用乳猪肉做的馅饼,而有的馅饼则是野鸡肉或是鸽子肉。

赶集的人站在摊贩面前,先尝后买。远处的空地上是牛犊展览,还有旧货市场,在那儿,几乎能买到所有的东西——旧鞭子、旧衣服,马鞍子、陶器、铁锅、烤炉等。还有占卦算命的江湖郎中,这些江湖郎中曾到外婆这儿学习、取经。

离烤鹅摊不远的地方就是劳务市场。看着那儿,我觉得耻辱。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那儿的平台上,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这也难怪,有谁愿意出卖自己去做苦力?再想想我自己的命运,我,克伦莎,竟然也得遭受同样的耻辱。这儿飘散着烤鹅味让我终生厌恶。这世界上,除了我,人人都兴高采烈,我恨透这个世界!

但我想起了自己对外婆说过的话,我总不能不顾这样的家,告诉她我改主意了,我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我毅然踏上了摇摇晃晃的阶梯,走上平台,站到了劳工们中间。

那些想雇工的人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我们,揣摸着哪一个更合适。我看到了彭加斯特,万一他看中我,倒不是件坏事。据说他对工人比较仁慈,那样,我就能给家里带些吃的。如果我现在就能给家里带些食物回去,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接着,我看到了两个不愿看到的人,是阿巴斯庄园的两个管家。他们朝这边走来,显然是要找人干活。

我显得有些紧张;我曾梦想有朝一日能住在庄园里的,这个梦依然在我心里。外婆说过,有了梦想,要紧追不舍,如此美梦就能变成现实。也许真的是这样,我的梦快要成为现实——住在阿巴斯庄园——当仆人!

一连串的想像穿过脑海:圣·朗斯顿少爷神气活现地对我发号施令,约翰斜着眼睛看我,一副对奴仆不屑一顾的样子,梅洛拉应邀在他们家吃午茶,我则站在一旁,戴着围裙、帽子,俯首听命。

金,也许也在那儿坐着。自从那天在林中,外婆跟我讲了她生活中的秘密后我常会不时地想到贾斯廷爵士。

他们父子俩的确很相似,我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外婆,想像多年以前发生在外婆身上的事会在我身上重演似的。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愤怒和羞耻。

他们走过来了,边走边聊着什么,然后一起打量着一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如果他们朝我走过来怎么办呢?万一选中我怎么办?

我好像在跟自己搏斗一样。我该不该跳下平台往家跑?我想像自己已跑回家,向外婆做解释,她会理解的。毕竟不是她要我来的,对吧?

忽然,我发现梅洛拉来了,她穿着格子衬衫,带花边的短裙,一件紧身骑马装,白袜子、黑鞋子,草帽下露出几缕漂亮的金头发,整个人显得清新优雅,落落大方。

我发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她一定看出了我的忧虑与紧张。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满眼疑惑地望着我。

“克伦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真不愿让她看到我处在这样一种令人难堪的境地,心中不免有些恼怒。她站在面前,整洁、雅致、自由自在,让人羡慕不已!

“你想做工?”

“也许。”我没好气地回答。

“可是……你从没做过。”

“是迫不得已。”我小声说。

阿巴斯庄园的那两个管家已朝我走来。其中的一位已盯住了我,他的眼睛亮亮的,彷佛是找到了猎物。

梅洛拉有些激动,她彷佛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而装作平静地说:“克伦莎,我们正想找人帮忙,你愿意来吗?”

对我来说这像是一道缓刑令,我仍想去阿巴斯庄园;我觉得一旦去了牧师那儿,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了。

“去牧师那儿?”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来找佣人的。”

她迫切地点点头,“是的,我们需要……人手,你愿意什么时候来?”

这时候,哈格第管家来到我们身旁,他说,“早安,马丁小姐。”

“早安。”

“很高兴在集市上遇到你,小姐。我和罗尔特太太想找几个在厨房帮忙的女孩。”他说这话的时候,亮亮的小眼睛不时地瞟着我。

“这儿有一位看上去正合适,”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骄傲地抬起头,“你来迟了,”我说,“已经有人雇用我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天总是飘忽不定,像在梦中似的。我总觉得这一切不会真的是我的现实世界,过一会儿后,我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外婆家的阁楼床上,然后把梦中的一切讲给她听,与她一起开怀大笑。

然而,我确实与梅洛拉·马丁在一起;她雇我在牧师那儿做些家务。

我的主人与我同龄。

当梅洛拉和哈格第及罗尔特太太道别时,那两位管家显得目瞪口呆。到我们离开劳务市场时,他们似乎还没醒过神来;我听见罗尔特太太自言自语地说,“瞧瞧,谁见过这样的事!”我看了看梅洛拉,她那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我觉得刚才自己是虚惊一场,但她显得有点不安。

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在集市上原本不是为了找劳力,她是一时冲动想救我,免得我去阿巴斯庄园受苦难。

正如上次我站在墙洞里,被那几个男孩嘲笑时,她站出来解围一样。

我问她,“这样行吗?”

“什么?”

“你雇了我?”

“没问题。”

“可是……”

“我们会有办法的,”她说,她笑的时候样子很可爱,眼光里流露出聪慧和天真,使她显得愈加伶俐。

我俩并肩穿过人群时,引来不少人回头张望。我们绕过旧货市场,主人仍在起劲地叫卖,宣扬他瓶瓶罐罐里装的东西能医治百病;我们旁若无人地一起走过烤鹅店和小商品市场。我们俩在一起是相映成辉,她肌肤白皙美丽,我则又黑又瘦,她穿戴整洁,我则衣衫褴褛,她的皮鞋油光发亮,我则光着脚丫一副可怜相。谁也不会相信她迫不及待地要雇我。

她把我领到集市的出口处,那儿停着一匹上了鞍的马,是牧师的马;一位常陪伴梅洛拉的中年女家教坐在那儿等着。

她一看到梅洛拉便惊呼,“我的上帝!梅洛拉,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她是指我,我故意抬起头,轻蔑地瞪着她。

“哦,凯洛小姐,我得解释……”梅洛拉一脸尴尬,不知该怎么说?

“确有必要做出解释,”凯洛说,“请讲。”

“这位是克伦莎·卡利,我雇她做帮手。”

“你……什么?”

我转向梅洛拉,眼中流露出埋怨。如果她在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她玩什么把戏……如果她只是为了好玩……

她不断地摇头,看着我,一脸忧色。

“没关系,克伦莎,”她说,“这事交给我办。”

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全然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她的佣人;如果我能战胜自己强烈的嫉妒心理,我一定也把她当朋友。我以前总觉得她头脑简单,毫无趣味,人云亦云,现在看来并不全是这样。正如我后来渐渐发现的那样,她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

眼下,她开始行使她趾高气扬的权利,她说,“克伦莎,上车!凯洛小姐,请驾车回家!”

“听我说,梅洛拉……”这位凯洛小姐真是个严格的监护人。我猜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嘴唇紧闭,眼光敏锐。我真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别看她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模样,但她终究仍是仆人。

梅洛拉反驳她,“这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她毕竟是牧师的女儿。

我们一路颠簸,前往圣·朗斯顿,三人都默默不语。穿过一间间土屋、铁匠铺,绕过灰暗的教堂。我看到教堂塔顶尖高耸入云,墓地里的墓碑歪歪斜斜。远处,便是牧师住的房子。

凯洛小姐在门口停下马车,梅洛拉说,“下来吧,克伦莎!”

我和梅洛拉下了车,凯洛小姐把车驾到马棚边。

我问梅洛拉,“你做不了主,是吗?”

“我全然能做主”她说,“如果我不雇你,你就会去阿巴斯,你是不会喜欢那儿的。”

“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说,“我猜是这样。”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在你这里?”

“你会喜欢的。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我们家,人人都是快乐的。当然,我得向他做一番解释。”她犹豫了一会,然后对我说,“你跟我来。”

她推开一扇门,我们走进一个大厅。一个橡木柜上摆了一盆水仙花和一盆银莲花,角落里一座古老的落地钟发出滴答的响声。正对门是上楼的梯子。

梅洛拉示意我跟她上楼。然后她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说:“你先在我房间里等着,待会我会叫你你!”

她随手关上门走了,房间里只剩我一人。我正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舒适的房间。浅蓝色的窗帘掩住一扇落地窗,床罩也是浅蓝色的,墙上挂着几幅画,墙纸上是蝴蝶图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床边立着的一个书柜,那些都是梅洛拉看的书!也是这些书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梅洛拉与自己之间的天壤之别,我转过身,朝窗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半英亩大的花园,园内绿草如茵,苗圃排列整齐。查尔斯·马丁牧师已在花园里忙碌。正当这会儿,梅洛拉来了,她径直朝她父亲的方向走去,然后急切地说着什么,我专注地望着,他们准在讨论我,决定我的命运。

查尔斯显得有些惊讶,梅洛拉态度坚定。他们开始争论了,她拉着他的手,继续说着什么。她彷佛在为我哀求她父亲把我留下。

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

看上去好像是父亲做了让步,他是不忍心拒绝宝贝女儿的任何要求的。

只见他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俩人一起朝屋子走来。一会儿,房门打开了,梅洛拉站在门口,笑嘻嘻的,一脸胜利的神态。

查尔斯朝我走来,他用讲道时的语气对我说:“你将和我们一起工作,克伦莎,我希望你在这儿愉快。”

正文 第三章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对自己说:“你在这儿,你住在这儿!”我在这儿的住处并不佳,但我内心仍有一种自豪。

我的房间就在贾斯廷和朱迪思的隔壁。我房间的墙上挂着个铃铛,铃声响时,我就得立即去为主人服务,我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个矮柜,两把椅子,还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但地面上铺了地毯,窗前有厚厚的窗帘。从窗户能看到广阔的草坪和一排栅栏,远处是一大片草地,极目望去还能看到六处女石和废弃的锡矿。

我的女主人还无暇见我,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自从贾斯廷老爷瘫在床上后,大小事全由贾斯廷夫人作主,既然她选我作她儿媳的女仆,我想这事就不会再有更改了。

这一次我们受到的欢迎是冷冰冰的,完全不同于那次我们去参加舞会时的情形。受雇于海姆费尔的贝尔特驾着马车送我们来的。

“祝你们好运。”他说,先是朝梅洛拉点点头,然后向我,彷佛我们这次是凶多吉少。

迎接我们的是罗尔特太太,我觉得她有点沾沾自喜,好像对我们,尤其是对我现在的处境幸灾乐祸。“我叫仆人去看看夫人是否现在有空。”她说。她把我们带到了后门,假惺惺地笑笑,意思是说我们下次不该走正门,而应该从后门进来。

然后,她把我们领进厨房,厨房很大,磨石地面,圆拱形屋顶。里面有个能烤一头牛的大烤箱正在烤东西,因此,屋子里很暖和。两个女孩已坐在桌边擦洗银器。

“快去告诉夫人,她的陪从和女佣到了,她要看看她们。”

一个女孩奔出了门。

“不是叫你去,戴西!”罗尔特太太急叫一声,“我的天哪!你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夫人!你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你去,多儿。”那个被唤作戴西的女孩长得胖嘟嘟的,表情呆板,头发乱糟糟,都快盖住眼睛了。那个叫做多儿的与她的同伙相比,显得小巧灵活。多儿立即跑到隔壁房间里,我听到哗哗的冲水声,不一会,多儿又回来了,她换上了一条洁白的围裙,罗尔特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多儿走了以后,她把注意力转向了我们。

“太太说了,让你和佣人们一起在小厅里用餐,”她这是对我说,“哈格第会带你去你住的地方,”然后,她转向梅洛拉,“小姐,你可以在你自己的房间里用餐。”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我想罗尔特太太一定也注意到了,并且已暗暗高兴。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我真想说我要享受和梅洛拉一样的待遇,但我觉得那是徒劳无益的,说不定还会被讥笑一顿。

我两眼看着天花板。这儿一直被用作厨房,这儿的炊具已有很久的历史;跟厨房相连的还有贮物间,餐具室、冷藏室,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罗尔特夫人继续说着:“小姐,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们很为你难过,你现在只好在这,生活再也不像以前了。”

“谢谢!”梅洛拉说。

“哦,哈格第和我常挂念你,希望你在这儿愉快。自从贾斯廷爵士病了以后,夫人一直希望有个人陪陪。”

“我也这样希望。”梅洛拉小声说。

“当然,你也知道我们这儿这么大的家族里,要管理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她朝我看看,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她让我明白我与梅洛拉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梅洛拉毕竟是牧师的女儿,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想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在想我站在劳务市场上的模样。

多儿进来说夫人现在想见我们,罗尔特太太带我们踏上一排石头台阶,穿过一扇门,来到大厅,再登上楼梯,就是那天夜里来参加舞会时经过的楼梯。

罗尔特太太说,“朗斯顿家的人都住在这边的屋子里,”她用手肘推了我一下说,“瞧你睁大眼睛的样子,你是否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精美漂亮?”

“不,”我说,“我是在想,这儿离厨房那么远,饭菜拿到房间都会凉了吧?”

“我亲爱的,你用不着担心,因为你永远不会在这儿吃饭。”她得意地笑笑。梅洛拉朝我看看,眼中既是警告又是请求,她的意思是求我别发火,提醒我要珍惜这唯一能供我俩在一起的机会。

一路上,我认出我在舞会的晚上曾到过这儿。最后,罗尔特太太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她轻轻敲门。

当听到里面传出“请进”的声音时,罗尔特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一样的口气说:“亲爱的太大,新来的陪从和女佣到了。”

“罗尔特太大,请带她们进来。”

罗尔特晃晃脑袋示意我们进去。这是间宽大华丽的房间,高大窗户正对着绿草坪;壁炉里熊熊燃烧着柴火,印象最深的是坐在壁炉边一把椅子里的贵妇人。

“到这儿来!”她命令道,然后对罗尔特太太说,“请你在门外面等着。”

罗尔特太太走了出去。

“请坐,马丁小姐,”她说:因为她没叫我坐,我就只好站在一边,“我们上次没有仔细谈及你在这儿的具体任务,但你慢慢会摸索出来的。我相信你的朗读能力一定不错。我现在的视力越来越差,我希望你每天都能读点书给我听听。既然你已来了,就得尽快开始工作。你的作文怎样?你得帮我写信。这些事我本该早就跟你说好的,但是考虑到我们是邻居,就用不着这么认真。我们已为你安排好了一个舒适的房间,在我房间的隔壁,这样,你在夜里照顾我时就方便多了。罗尔特太太有没有告诉你该在哪儿用餐?”

“我已经知道了,圣·朗斯顿夫人。”

“那好,就这些事,你可以去你的房间,把行李放好。”

她把眼光投向我,戴上挂在胸前的眼镜,仔细地审视我。

“你就是卡利?”

“是克伦莎·卡利。”我不卑不亢,像我那天站在墙洞里一样。

“我听说了你的事,我要你来这儿是因为马丁小姐再三请求,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有人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就坐在房间里等我儿媳叫你去,她知道今天你到这儿了。好了,叫罗尔特太大进来吧!”

我立即打开门,罗尔特太太马上钻了进来,我想她刚才准是透过钥匙孔在往里看。

“罗尔特太太,”朗斯顿夫人说,“把马丁小姐和卡利带到她们各自的房间。”

“遵命,夫人。”

我离开的时候,感觉到朗斯顿夫人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觉得很不自在。梅洛拉来这儿后,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但我不,我只觉得愤愤不平。

我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尽快熟悉整个房子,我怎么也无法忘怀舞会那天自己在这儿因为找不到出路而受到的惊恐。我现在尽管得忍受朗斯顿夫人的指挥与侮辱,但我绝不向约翰低头。

“他们家的人全住在这边,”罗尔特太太说,“这是夫人的房间,马丁小姐,你就住在她的隔壁。在通道的尽头,是贾斯廷少爷和他妻子的房间,”她朝我点点头说,“你的房间也在那儿。”

就这样,我走进了安排给我的房间——女佣的房间。我心想,我可不同于多儿和戴西,我有超凡的才能,这一点,她们将会很快意识到的。

但是,现在,我得收敛自己。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我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衣服;我穿黑衣服太难看了,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我走到窗前,眺望草地上的处女石。我想到心中充满了胜利的自豪,这儿是我一直盼望来的地方。一想到这点,我不再忧郁,竟然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尽管我现在是以女佣的身份住在这儿,但这本身就是对我的一种挑战。

正当我站在窗前时,门被推开了,我知道是谁来了。她,高高的个子,皮肤有点黑——举止优雅,一身骑马服;显然是刚刚运动回来,因而显得容光焕发。她外表漂亮,看上去也很友善。我猜到了她就是我的主人:朱迪思·圣·朗斯顿。

“你是卡利”她说,“我听说你早就到了,你能来这儿我很高兴。我衣柜里乱七八糟,你一定能把它整理好。”

她那节奏间断的说话腔调,让我想起了自己那天躲在衣柜里听到的内容。

“是的……太太。”

我背窗而站,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的双眼飘忽不定,鼻翼掀动,厚嘴唇十分性感。

“你整理好你的行李了吗?”

“还没有。”我觉得已没有必要句句称她“太太”,我感到我的运气比梅洛拉好,因为我的主人比她的要和善。

“那好,等你整理好行李就到我房间里来。你知道我的房间在哪儿吗?没有,当然没有,你怎么会知道呢?我带你去。”

我跟着她来到了走廊上。

“这就是我的房间,待会儿你来时请先敲门。”

我点点头,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她在一起比跟罗尔特太太在一起要轻松。我脱下黑衣服,觉得更轻松了。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里面穿了件黑裙子,我本想在裙边上镶些绿花边,但因为我还在穿孝服,就不能那样做。再过些日子,我一定要换上件白衬衣。

我来到了朱迪思房门前,轻轻叩门,听到她让我进去。她正坐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发呆,头也没回。房间里的大床上是织锦缎床罩,富丽堂皇的地毯和窗帘,她面前的梳妆台雕满了图案,梳妆台的两侧有两面镜子,当然还有那个我无法忘掉的衣柜。

她从镜子里看到我走进来,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光停在了我的头发上。

“你几岁了,卡利?”

“快十七岁了。”

“你还很小,你能做事吗?”

“当然行,我会做发型,而且善于安排服饰。”

“我没想到……”她咬着嘴唇,“我还以为会来一个比你大一点的。”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我希望你先理一下我的衣柜。还有我的一件晚礼服上的花边不小心给鞋跟钩破了,你能补一补吗?”

“行,当然行。”其实我从没干过,心中也实在没把握。

“这活挺难的。”

“我会做。”

“你的任务是每晚七点准备我的衣服,然后准备热水让我洗澡;然后帮我穿戴整齐。”

“好的,”我说,“那么今晚你打算穿哪件衣服?”

她既然已给了我一项任务,那我就得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我想……是那套银灰缎子吧!”

“没问题。”

我朝衣柜走去。她在镜子前面坐下,神情紧张地摆弄那些梳子和刷子。我从衣柜里取出衣服。那套衣服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我刚把衣服放在床上,房门开了,贾斯廷少爷走了进来。

“我亲爱的!”朱迪思的声音像耳语,但我还是能听出其中的紧张情绪。她站起身向他走去,她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拥抱他,他也热烈地回应。“我在想你怎么了,我本来以为……”

“朱迪思!”他的声音冷冷的,像发出的某种警告。

她笑笑说,“哦,她是新来的女佣,她叫卡利。”

我和贾斯廷面面相觑。他彷佛与我第一次站在墙洞里看到他的时候没多大变化。他似乎已认不出我是谁。显然,他早就忘了,像我这样的乡下女孩是不会给她太深的印象的。

他说,“好了,现在你得到了一个女佣帮你,这是你一直想要的。”

“这世上我什么也不要,除了……”

他几乎是急速地欲堵住了她的话,“你现在可以走了,卡利,是吗?如果太太需要你,她会摇铃叫你的。”

我稍稍低下头走出房间,但我一直感觉到朱迪思的眼光在我身上,看看我又看看贾斯廷。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从那次我躲在衣柜里听到的谈话中,我感到她是个妒嫉心极强的女人,她太崇拜自己的丈夫,她不允许他看一眼别的女人——连自己的女佣也不例外。

我抚摸了一下自己漂亮的头发,但希望她没注意到我流露出来的得意。在我自己房间的时候,我想也许金钱、地位不一定能使人感到幸福。像我这样一个内心十分骄傲的人,也许有时候应该感受一下被侮辱的滋味,对自己才有好处。

初来阿巴斯的几天令人难忘。首先,这幢房子给我的印象胜过住在里面的人给我的感觉。这幢房子给人一种远古的气氛。只要一个人站在某个地方,很容易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这种感觉早在我初听到处女石传说时就有。曾经多少次,我梦见自己来到这儿,现在这梦成了现实。

宏伟壮观的房子四周、天花板上有许多雕刻——有些是画上去的,有些则是刻出来的,有拉丁文,也有康沃尔语,看上去多么亲切。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撩拨那些厚厚的窗帘,我光着脚感受一下地毯的柔软。我还坐在椅子上,想像自己是这儿发号施令的女主人。我好像沉湎于自己想像中的游戏。尽管我喜欢这儿装潢豪华的房间,但最吸引我的是最古老的侧房建筑,就是无人使用的修女们曾住过的地方,也是舞会那夜,约翰带我去的地方。那儿有一股既吸引人又叫人害怕的东西:阴森黑暗中散发出的那股霉味,透着悠久的历史气息。这儿有盘旋上升、没完没了的阶梯,多少人踩过这些楼梯,那些小床、小窗,修女们住过的小房间,这些小房间的下面是些土牢。我还发现了一个小教堂,里面黑漆漆的,寒气逼人;里面还有祭台、长凳、石板地、桌子仍摆着蜡烛,似乎这儿的主人随时都可能进来做礼拜。但我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朗斯顿家人现在都去朗斯顿教堂做礼拜。

据说那七位处女曾住在这儿;她们一定是踩着这些阶梯上下楼梯。

我真的喜欢这幢房子,但因为总要忍受主人的歧视,所以喜欢的同时又有点伤心。在与其它仆人相处的过程中我充分地表示了我并不好惹。我无法跟朱迪思轮廓清晰的脸媲美,也不属于梅洛拉洋娃娃式的美,但我的漂亮在于我乌黑的头发、充满自豪的黑眼睛,我自有我的魅力。我身材修长,而且,我已渐渐意识到自己有种外国人的气质,这是别人所没有的。

哈格第注意到了我的诱惑力,他每次就餐时,总把我的位置排在他身边,这使罗尔特太太大为不悦,“哦,瞧你干什么了!”但哈格第说,“你该知道,她毕竟是太太的女佣,总胜过你这儿的女佣。”

“那我倒想听听她的身世。”

“那毫无意义,眼前的情形远远胜于她的出身地位。”

我现在的情形!我真有点得意!我感觉到自己每天,每小时,已在一点点地走近生活。我确实还在忍受着各种不平等,但住在这儿比在任何地方都强。

与仆人们一起进餐让我逐渐了解了许多佣人。坐在首席的哈格第长着老鼠眼,当他看到美味佳肴或是漂亮女人时,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他是这儿的管家,也管理厨房里的员工;坐在他身边的是罗尔特太太,她是这儿的家务总管,自以为是地称罗尔特太太,而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哈格第站在一起,成为哈格第太太;她的旁边是这儿的厨子苏尔特太太,她热中自己的手艺和别人的闲言碎语,身材肥胖,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每次提到自己的前夫,她总称“他”,她来自康沃尔尔最边缘的圣·艾芙斯,自那以后,她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但她总担心将来某一天,他又会来找她;跟她一起来这儿的还有她的女儿简爱;简爱大概三十岁上下,是这儿的房间清理工,她性格内向,做事有条不紊,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顺。还有矿工的女儿多儿,大概二十岁,头发烫得乱糟糟。和多儿一起在厨房里干活的还有戴西,她是头脑简单的女孩,她总是跟着多儿,处处模仿她;希望经历一次恋爱,而她俩也常常讨论这个话题。这些仆人都在阿巴斯吃和住,但另外也有一些仆人只是在这儿吃。他们是波罗先生和波罗太太,还有他们的儿子威利。波罗和威利的活儿主要在马厩,波罗太太在阿巴斯忙些家务琐事。给马厩工作人员住的有两间小屋,另一面屋里住着特里朗斯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弗劳莉;很多人说威利和弗劳莉是天生一对,但他们的父母都不以为然;威利和弗劳莉对彼此的情感十分收敛。但是正如罗尔特大太说的那样:“到时候他们就会情不自禁。”

就这样,坐在桌子边一起用餐的有那么多人;我们是等到服侍朗斯顿家庭成员吃好后才吃的;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给大家准备了充分的食物,而实际上,我们吃的并不比朗斯顿家的人差多少。

我喜欢听饭桌上人们的闲言碎语,这些人对这儿的大小事无所不知。

多儿总讲些矿上的有趣故事;罗尔特太太听到激动人心之处,总是说不相信,藉此机会挪向哈格第,请求援助,但哈格第总显得无动于衷,他常在桌子底下碰触我的脚,也许他是在向我表示某种意思。

苏尔特太太常讲述与那个“他”一起经历的各种险情。波罗和特里朗斯告诉我们新来的牧师的一些情况,他的夫人海姆费尔太太是个爱打听的人,比如说你刚请她在客厅里坐下,她就想知道厨房里谁在忙碌什么。也就在这第一天的饭桌上,我得知约翰去读大学了,有好一阵子他不在这儿,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在他不在这儿的日子里,我正好可以藉机适应这儿的环境。

而实际上,我很快适应了这儿的生活节奏。我的女主人其实是个慷慨善良的人;我刚来不久,她就把自己穿过了的一条绿裙子送给了我;她要我做的事也不多。她的发质比我的还要好,因此,帮她做发型也成了我的一种享受,整理她的衣服也成了我的乐趣。我有相当多的空余时间,我就去图书室拿本书在自己房间看,直到她摇铃叫唤我。

梅洛拉的日子并不好过。圣·朗斯顿夫人决意要充分利用她的劳动力;每天,梅洛拉要为她念好几个小时的书;半夜里还得起来为她弄茶水;她常常头痛,梅洛拉只得不断地为她按摩;还要为她写许多信,为她送信,外出访客还得陪着;而实际上,梅洛拉忙得整日无闲。过了一星期后,朗斯顿夫人说既然梅洛拉刚护理过她去世的父亲,她一定有经验护理躺在床上的贾斯廷爵士。这样,当梅洛拉忙完夫人的事后,还得进病房为爵士服务。

可怜的梅洛拉!尽管她可在自己房间用餐,从表面上看她也不像是个佣人,但她的命运可比我惨多了!

只要我的女主人一出去——她常喜欢独自骑马郊游,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就去梅洛拉的房间找她。但是常常我俩没说上几句话,她就被铃声叫走,我只好自己看书直到她回来。

“梅洛拉,”有一次我向她,“你怎么受得了?”

“怎么受得了?”她重复着我的话。

“我可不行,我没太多的活儿,不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这样。”她深沉地说。

我朝她看看,的确,我在她脸上看出了一种知足的表情。像她这样,以前曾是牧师的女儿,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宠爱,现在竟然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人奴役,真的我觉得太不可思议,她真是位圣人,我想。

我喜欢躺在她床上看她,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要铃声一响,她就跳起来跑出门去。

“梅洛拉,”我说,“你觉得这儿怎样?”

“你是说阿巴斯?这儿很不错,很古老的房子。”

“你觉得激动吗?”

“是的,你呢?”

“那老太婆不停地使唤你,你难受吗?”

“我尽量不去想。”

“你真行。朱迪思可没这样对我,真幸运。”

“朱迪思……”梅洛拉缓缓地说。

“好吧,是贾斯廷·圣·朗斯顿太太。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她总是那么激动不安,彷佛生活是一场即将上演的悲剧……她好像很害怕,真的!我怎么也无法像她那样说话不连贯、上气不接下气地。”

“贾斯廷和她在一起很不幸福。”她慢慢地说。

“但我觉得他跟任何人在一起也就这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他像头冷血动物,而她又热情过火。”

“你瞎说,克伦莎。”

“是吗?可我跟他俩接触的机会比你多,可别忘了我的房间就在他们的隔壁。”

“他们时常争吵吗?”

“他太理智了,从不争吵,他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但他的妻子却又把什么都看得太重。我不讨厌她。但是,既然他不在乎她,那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别这么说。你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理解。”

“我知道他在你心目中一直是光辉灿烂的骑士,你一直喜欢他。”

“贾斯廷是个好人,你不了解他,我很理解他……”

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朱迪思,她两眼睁得大大的,鼻翼一掀一掀地,她怔怔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我,然后看看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梅洛拉。

“哦……,”她说,“我还以为是……”

我从床上下来,“你叫我,太太?”

她的紧张神态一下子松下来。

“你在找我?”我又问。

她一下子又显得充满感激,“哦,是的,卡利……我,我猜到你可能在这儿。”

我朝门口走去。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让你今晚早点来我那儿,七点差五分或是差十分。”

“好的,太太。”我说。

她头一低,很快走出门去。

梅洛拉吃惊地看看我,“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没看到她有多吃惊?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她发现是我在这儿,她还以为是……”

“是谁?”

“贾斯廷。”

“她准是疯了!”

“是啊,她是德瑞斯家的人。你忘了我们在荒野上,你告诉我的事了吗?”

“没忘。”

“你说她家里的人疯狂成性。朱迪思是不太正常……发疯地爱着她的丈夫。她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所以才这样猛然破门而入,你没注意到当她发现是我在这儿时有多高兴吗?”

“真是疯了。”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狂。”

“你是说她妒忌我、妒忌贾斯廷?”

“她妒忌他看到的每一位漂亮女孩。”

我看看梅洛拉。我看出她仍爱着贾斯廷,她的爱情一如既往。

我感到一阵不安。

现在我已不可能再带吃的给外婆了。要是我提出想带些东西回家,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不知该怎样表示她们的吃惊与愤怒。但我还是尽可能抽空回家看望外婆。有一次要回阿巴斯时,外婆想起要我顺路带点草药给赫蒂·彭加斯特,她说赫蒂等着用;我知道赫蒂是外婆的常客,于是就答应了。

那天下午真热,从外婆那儿出来,我就朝彭加斯特家走去。

我看到汤姆·彭加斯特在田里干活,想起了多儿有一次对戴西说汤姆在追求自己,心中想着是否真有其事,对于多儿来说,倒是挺匹配的一对。彭加斯特农场经营得不错,将来也不会传给那个神经兮兮的鲁本,那就非汤姆莫属啦!

路边有棵高高的树,树上栖息着许多白嘴鸦,每年的五月,这儿的人都要捕猎白嘴鸦,用白嘴鸦的肉做成的馅饼实在是一种美味。阿巴斯庄园也会收到些美味的白嘴鸦馅饼。我最近听到苏尔特太太提到过——说用乳酪和着吃是多么的好味道,罗尔特太太总是吃得太多,因而闹得肚子痛。

我走到马厩旁,那儿有八匹马,还有两个马鞍空着;往外走,是鸽子笼,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太妃,两头乳牛。”

我刚想转身,就看到鲁本·彭加斯特一手抓着一只鸽子朝我走来。他走路一歪一扭地,十分古怪。在康沃尔方言中,如果一头小动物长得不是很健康正常,人们称之为“脓包”。我这个人一向对反常的事物有一种厌恶感,尽管见到鲁本的时候是大太阳底下,但看到他走路的怪样子,仍有点不寒而栗。他的脸根本不像是年轻人的脸,他的眼睛像是瓷器做的那样呆滞,他那亚麻色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的上下颚绷得紧紧的,而嘴巴张得大大的,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点不正常。

“喂!你想去哪儿?”他对我说。

他说话的样子彷佛不是对我,而是跟手中的鸽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鸽子的脑袋。

“我给赫蒂带些草药来。”我说。

“给赫蒂草药!”他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她要这玩意干什么?美容?”他的语调彷佛想跟人吵架似的,“难道我们的赫蒂还不够漂亮?”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只要我说赫蒂一个“不”字,他就要跟我决斗似的。

“要不要草药是赫蒂自己的事。”我也不示弱。

“我想也是的,”他又傻乎乎地笑了,“她真是绝代美人。”

“的确。”

“你这样说是出于礼貌,”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得出来,他很为自己的妹妹感到骄傲。

“我希望她与索尔·坎迪能幸福。”

“他们会幸福的。索尔是个大好人,他是索尔老爷,矿工们都很尊敬他,他说的话,没有人敢违抗,连费德老爷也比不上他。”

我心中想尽快把草药给赫蒂,就问:“赫蒂现在哪儿?”

“我想她在厨房里。”

我想是否该把草药交给鲁本,但总是觉得不妥。

“我去找她。”我说。

“我带你去,”他说着就带我朝屋子走去。“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他边走边跟手里的鸽子说话,我忽然想到了乔,同时注意到鲁本粗大的手握着鸽子时显得非常小心温柔。他带着我走进农舍,指着栋梁说这只是装饰而已!靠墙是个梯子。

“有些梁已松了,”他说,“太糟了,万一有人半夜里上去掉下来就太可怕了。”

说完他又尖声大笑,我讨厌极了,真希望他赶紧走开。

其实我知道他想告诉我当地的一种说法:魔鬼住在栋梁里,半夜下来跳舞,如果他们发现房梁多年失修就会发脾气,那样,这家的人就要遭受厄运。像鲁本这样的疯子说这些疯话,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

“现在没问题,”鲁本说,“我会修理的,我首先得管好我的鸽子。”

他带我穿过石砖地面的盥洗室,走上一条信道,推开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厨房,里面有个大壁炉,还有个大烤炉,长桌子,墙上挂着火腿、咸肉还有草药。

坐在桌子边削马铃薯的是彭加伦太太,自从彭加斯特太太去世后,她就是农场里的管家兼厨师,她长得人高马大,此刻她显得神情忧郁。赫蒂也在厨房里,她在熨烫一件衬衣。

“哦,”一见我们进来,赫蒂说,“我的天,这不是克伦莎·卡利吗?我真太荣幸了”。

“克伦莎·卡利,请进,请进,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小猫?”彭加伦太太插进来说。

“怎么说,彭加伦太太,你们的猫不见了?”我故意不理睬赫蒂,只顾跟彭加伦说。

“就这两天不见了,真反常,以往,总是出去玩一阵子,晚饭时分回家喝牛奶。”

“对不起,我没看到。”

“我真为此担心,担心他掉进某个陷阱里去了,要那样可就太可怕了,我整日都在担心。我正想到你外婆那儿,让她给卜个卦,也许她知道。你外婆上次给汤姆斯太太看过病之后,汤姆斯太太的咳嗽马上好了,她给的处方仅仅是用蜘蛛网挤成一团吞下去就好了,真是奇迹一样,她还真神!”

“是的,”我说,“她很了下起。”

“下次你跟她说,我照她教的办法,用我们家那只猫尾巴上的油擦了眼睛后,我的视力好多了哦,我可怜的小猫,找不到它,我真伤心极了!”

“也许他在别人家里吃得饱饱的,彭加伦太太。”我安慰她。

“不会的,我亲爱的,它喜欢在自己家里,从来没在外面待这么久。它非常恋家;上帝呀,保佑它快点回家吧!”

“我会帮你留意的。”我说。

“请问问你外婆,她是否有办法。”

“可是,彭加伦太太,我现在不回家。”

“哦,是的,”赫蒂插进来说,“你现在在阿巴斯和多儿、戴西一起干活。多儿一直在追求我哥哥汤姆,她告诉我的。要是我呀,才不去那儿干活呢!”

“但是,我觉得你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反唇相讥。

鲁本一直站在一边听我们聊天,此刻他突然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说,“我来这儿是送草药给你。”

赫蒂一把抓过草药,放进自己的口袋,我转身便走。

“请别忘了问你外婆,”彭加伦太太说道,“我想得无法入睡。”

我看了看赫蒂和鲁本。我突然意识到他俩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东西……邪恶。我感觉到他俩之间共守着某种秘密,他俩还为之扬扬得意,但却让别人感到恶心。

我带着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离开了彭加斯特农场的厨房。

我忙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梅洛拉最近怎么样。我常常听到从隔壁房间传出尖叫声,大概是朱迪思在责备丈夫不够爱她;这种情况已屡见不鲜,我对朱迪思毫无成见,但仔细想想,我反而很同情贾斯廷,尽管贾斯廷本人对我很少说话,也很少注意我,只有一次,当朱迪思当着我的面热烈地拥抱他的时候,他注意到我在一旁。我觉得他并不真爱他妻子,而且我也感到如果有人整日要求别人疼爱,那确实也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然而,我也渐渐接受了眼前的情形,但没有感觉到贾斯廷、朱迪思和梅洛拉三人间的微妙关系已日趋紧张。由于我天生以自我为中心,我真的没想到梅洛拉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戏剧色彩。

接下去发生了两件举足轻重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无意中发现彭加伦太太的那只猫的下落。是多儿告诉我的。那天,多儿问我,我外婆能否给她弄些增白肤色的草药,就像给赫蒂弄的那种。我说下次回家时让外婆帮这个忙,无意中我提到了上次给赫蒂送草药时得知她家里的猫不见了。

多儿听了以后咯咯地笑个下停,“谁也看不到那只猫了。”她说。

“我想那只猫一定找到新家了。”

“是的,在地下。”

我不解地看着多儿,她耸耸肩膀,“哦,是鲁本把它杀了,我亲眼看到的,他真够残忍只因为那只猫吃了他一只鸽子,他就用手把那只猫活活掐死了。”

“怪不得他不敢跟彭加伦太太说。”

“他说那只猫活该,彭加伦太太也知道那猫早就盯上了鸽子。你知道那房子边上的鸽子棚吗?后面有个小方形广场,他就把猫埋在那儿,那只被咬死的鸽子也埋在那儿。他说英雄和杀人犯应该被埋在一起。那天他不仅不悲哀,而且还兴致勃勃。”

我转换了个话题,但我没忘记她说的这些。就在那天,我回家看外婆时把那只猫的事以及我知道的告诉了她,“她把猫埋在鸽子房后边,如果彭加伦太太来占卦,你就告诉她。”

外婆非常高兴。她告诉我她自己魔术师美称的来历,以及注意观察生活的重要性。处处留心,事事留意,你就能成为一名智者。

那天回去时,我没带草药,我不想让多儿知道我和外婆碰过面。就在第二天,彭加伦太太来找外婆,请她帮忙算算她那只猫的下落。

外婆带她来到了鸽子房后面的空地上,当彭加伦太太看到埋葬不久的死猫时,心中充满了对杀手的仇恨,也为这只可怜的猫悲叹不已!但心情平静下来后,她不由得佩服外婆的本领;在这以后的几天内,不少人的谈话内容主要就是围绕外婆神奇的才能。

许多人给外婆送来了礼物,吃的东西真不少,简直可以开宴会了。我去看望她时,俩人禁不住哈哈大笑。但我还是相信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外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这天,我带回了一些草药给多儿,她对草药的功能更加深信无疑,她用了以后,脸上的雀斑果然神奇地消失了。

人人都在说外婆具有超凡的才能,她能推测过去,预见未来,治愈百病;对她要另眼相待,既然如此,那么对她的外甥女自然也要刮目相看。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稍稍利用了一下生活所提供的运气,用自己的心血改善自身的地位。

我心中那不灭的梦又开始生根发芽,我知道我已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那天,我们大伙围在一起吃晚餐。这一天特别累,朱迪思一早就和贾斯廷一起出去骑马;她穿着银灰衣服,领子上绣着绿缎边,看上去很雅致。她情绪好的时候总显得很漂亮,那天因为贾斯廷陪着,她兴致很高。但我知道她这种愉悦平和的心情持续不了多久。她密切注意着他,注意着他说话的语调,每个手势,只要她有所怀疑,她就认定是贾斯廷厌倦她,接下来就麻烦了,她就没完没了地问他,是否依然爱着她,爱她有多深。发生这样的争执时,朱迪思总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贾斯廷却低低地应付她,她叫得越响,他的声音压得越低。我感到他已拿她没办法,有时候,她一走了之时,我看到贾斯廷脸上露出一阵轻松。

但是,那天早上,他俩兴致勃勃地出门了,我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我有好一阵子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我要回家看看外婆;要跟梅洛拉在一起现在似乎已不可能了,她整天忙个没完,可怜的梅洛拉!我真庆幸自己现在的处境比她好,然而,有时候我又感到她的整个人洋溢着幸福,大多时候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明显地感到,自从我们来到阿巴斯以后,她变得愈加妩媚动人。

我在外婆那儿过了一个上午回来。午饭时分一过,朱迪思回来了。她显得情绪低落,她在我面前从不掩饰自己——也许她想找个人谈谈,果然,她讲述了出去后的经过。

她和贾斯廷骑马去娘家吃午饭。吃过午饭,他们一起离开那儿,然后……她停顿了一下,我猜她肯定会说后来他俩发生了争吵。我想像得出他们在那古老的房子里用餐的情景;也许一起吃饭的还有她妈妈——他们边吃饭边猜想吃完饭她会干什么?那幢房子里因为发生过那怪物的事,所以显得气氛紧张,也许贾斯廷一边吃饭,一边在后悔娶了她,思忖着为什么要跟她结婚,然后,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些什么,朱迪思听了之后神情沮丧——然后便是要他表示爱她,然后俩人发生争吵。

他俩很不高兴地骑马离开德瑞斯,他一气之下举鞭策马,扬长而去;她只好泪流满面。我看得出她哭过的痕迹。要追上他已来不及了,她意识到她失去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她回到阿巴斯后又没找到他,心中又气愤又妒嫉。

她冲进房门时,我正在缝补她的一件长外套。

“克伦莎,”她总这样叫我,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卡利,这也是她的可人之处,她总能轻而易举地讨别人欢喜,“那陪伴丫头在哪儿?”

“你是说……马丁小姐?”我有点结巴。

“当然当然,她在哪儿?去找到她……快!”

“你有话要吩咐她?”

“吩咐?不,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我明白了。我脑子里很快地分析了一下她是否真的和贾斯廷在一起。与眼前这位紧张激动,动辄训人的女人相比,梅洛拉显得更加文静安详、甜蜜可爱!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一种危险的处境,这倒不是指我,但梅洛拉与我的生活紧密相连,她的痛苦当然也是我的,我应考虑这种处境给我个人带来的后果将会是怎样?

我马上说我去看看梅洛拉在哪儿。走之前,先把她护送到她的房间里,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安静下来。

我很快地找到了梅洛拉,她与圣·朗斯顿夫人正在花园里摘玫瑰花。梅洛拉拎着篮子,拿着剪刀走在朗斯顿夫人身边;我能听见夫人的命令和梅洛拉顺从的答应声。

于是我赶紧跑回去告诉朱迪思,说梅洛拉跟夫人在花园里一起摘花。

朱迪思松了口气,但她显得十分疲倦;我感到她彷佛快生病了似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告诉我头痛得厉害,我帮她按摩了一会儿,又为她擦了些治头痛的油,然后拉上窗帘退出房门,但不到十分钟,她又把我叫回屋里。

她让我为她梳理头发,说那会使她感到舒服些;一听到楼下有动静,她便冲到窗口去看看,我知道她在盼着贾斯廷快点回来。

这种情形不能再持续下去了,总有一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改变现状,这就好比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力量积聚;我开始为梅洛拉感到担心。

等我下楼去和仆人们一起晚饭时,我还在为此事担忧。我也感到有些心力憔悴,一方面是由于朱迪思的神经质多少影响了我的心情,更多的是因为惦念着梅洛拉的情况。

我知道只要在饭桌边坐下,罗尔特太大总会有新闻说给大家听,而且她总是喜欢吞吞吐吐地吊别人的胃口。她吃饭的时候,也总喜欢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在盘子上,一边说话一边舍不得地望着盘子里的佳肴。现在,她又是这样。

苏尔特太太慢悠悠地讲述她丈夫故事,唯一注意听的也只有她的女儿。多儿不停地撩拨着自己的头发,她今天系了条蓝发带,她在低声细语地告诉戴西说这是汤姆·彭加斯特送给她的。哈格第坐在我旁边,不时地把椅子往我身边挪动。他的呼吸吹在我脸上,他说,“我亲爱的,今天出了点麻烦,对吧?”

“麻烦?”我反问他。

“当然是指他和她之间。”

罗尔特撅起了嘴巴望着我们,很不以为然。她肯定是以为我在引诱可怜的哈格第先生;她就是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一旦认准什么,就想入非非。她注视着我们,忽然狡猾地笑笑,心中又有什么惊人的新闻要公布出来的样子。

对于哈格第刚才的问话我置之不理,我不想在厨房里议论贾斯廷夫妇的事。

“哈,”哈格第自顾自地往下说,“她进来时,我看到了,浑身是泥。”

“就是说,”罗尔特太太自命下凡地说,“有钱并不意味着就拥有一切。”

哈格第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那我真该为自己一贫如洗感到庆幸。”

“然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罗尔特太大继续往下说,“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富人还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她的话听上去像是新闻节目的开场白。

“你的话从来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亲爱的。”哈格第积极地呼应着。

苏尔特太太切开了那个早上才做好的大甜饼;罗尔特太太叹了口气,叫戴西为她倒酒。

“我感觉彷佛要出事了,”苏尔特太太说,“如果这世上真有能够预测灾难来临的人,那就是我。我记得……”

但是,罗尔特太太打断了她的回忆录,“这是一厢情愿的婚姻,要我说,那样的婚姻谁也受不了。”

哈格第连连点头表示赞许,他的一双老鼠眼瞪着罗尔特太太,一双脚却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

“你们注意,”罗尔特太太继续往下说,她对于男女之事总是津津乐道,“我觉得贾斯廷少爷不会是自寻烦恼的人。”

“你是说他不会寻花问柳找情人?”哈格第问。

“我正是这个意思,哈格第先生。那种事依我看只能是自找麻烦。你瞧他们这一次,一头热,另一头冷,一个女人他都消受不了,更不要说两个了。”

“德瑞斯家的人性情奔放,”特里朗斯插进来说,“我有个哥哥在他们家干活。”

“这事我们人人知道。”罗尔特太太制止了他的话头。

“他们还说,”多儿也激动了,“上个月满月之夜……”

“行了行了,多儿。”罗尔特太太从不允许等级低的佣人谈论主人家的事,她觉得她们不配谈论。

“我记得有一次;”特里朗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马丁小姐来这儿的时候,那时她父亲还健在,她长得实在真可爱;她是骑着马来的,贾斯廷先生帮她下马……当时我还对特里朗斯说,快来看美人图;特里朗斯还说,要是将来牧师的女儿成为这儿的女主人,她将是这儿最美丽、最温顺的人儿。”

罗尔特太太朝特里朗斯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现在是这儿的陪房丫头,有谁听说过陪房丫头能成为女主人?”

“当然,她现在没希望了……他已经结婚了”苏尔特太太说,“男人毕竟是男人……”

她摇摇头,饭桌上一片沉静。

忽然,罗尔特太太说,“贾斯廷少爷难道不是男人,苏尔特太太?而且你说男人都差不多也不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的丈夫那样,我告诉你,男人并不都一样。”她窃笑了一阵又自鸣得意地说,“谈到麻烦……”我们大家一言不发,等待她往下说,她又在卖关子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才开始讲。“今天下午,朗斯顿夫人把我叫去,她要我为一个人准备的一个房间,我可告诉你们,她当时的表情不太好看,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贾斯廷少爷一回家,夫人就叫他去。她说让我留神,一看到他回来,就叫他去夫人那儿,因此,我守着门口。我看到他的太太也站在门口,她满脸是泪,她依偎着他‘哦,亲爱的……亲爱的……你到哪儿去了?’”

饭桌上的人都在嗤嗤地笑,可是,罗尔特太太自顾往下说:“我上前制止了这场景,我说,贾斯廷少爷,夫人叫你马上去见她,他听了我的话,马上显得十分高兴,因为他总算能脱身离去。接着他就直奔夫人的房间。现在我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后来告诉了我,但她没说为什么?但是,我后来在过道上擦洗地板时听到她说‘肯定是因为某个女人,这太丢人了。谢天谢地,你的父亲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会气死的!’我总算知道了富人们与穷人们一样,也有烦恼事。”

她停止了演说,举起酒杯呷了一口,充满骄傲地扫视了一遍她的听众说,“约翰少爷快回来了,他们要他回来,因为他在那儿为了一个女人丢尽颜面。”

我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盘子;我尽量不让人看出我听了这番话之后的表情。

约翰重新出现在这房子里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意识到他会成为我的情人,但是,他看到我在这儿当女佣会拿我取乐的。

他回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我,他进来时,我已坐着看书。我气愤地站起身,他竟然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很高兴见到你,漂亮的佣人。”他一边说,一边讽刺地向我鞠了一躬。

“进门之前请先敲门。”

“是社会风气吗?”

“是我自己的要求。”

“你总是希望得到比实际更多的东西,卡莱恩小姐。”

“我的名字是克伦莎·卡利。”

“这名字让我终生难忘,当然有一度,你也叫卡莱恩。你出落成美人了,我亲爱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嘲讽地笑笑说,“什么都想,”停顿了一会又说,“样样都想要。”

“我是你嫂嫂的女佣。”

“我早就知道,就因为这个我才从牛津大学赶回来的,你瞧,这消息传到了牛津。”

“但是据我所知,你回来的原因是为了别件事。”

“你当然知道!佣人们都爱偷听。我敢肯定你们听说那事时,惊恐万状吧!”

“我从不偷听,但我了解你这个人,也了解年轻人被叫回家的原因是……”

“你竟然变得这么博学多才。我想起来了。但为什么要在乎过去呢?我们的将来比过去要有趣得多;我喜欢往前看,克伦莎。”

“我看不出你我的将来会有什么共同点。”

“你你不知道,那你真需要文明教育。”

“我对自己目前的文化水平已很满意。”

“千万不要自满,克伦莎,我亲爱的,那是不明智的。让我来为你上这部分的教育吧,现在就开始,就像这样……”

他伸手想抓住我,我愤怒地推开他。他无奈地耸耸肩。

“难道你一定要我向你追求一阵子?哦,克伦莎,那太浪费时间了!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已浪费了许多光阴吗?”

我愤愤地说,“我在这儿干活……是很不幸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对我为所欲为,请你记住这点。”

“哎呀,克伦莎,你不知道,我仅仅是想让你高兴。”

“这太容易了,只要你别纠缠我,让我走,那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瞧你说的!瞧你这假正经和装模作样!克伦莎,想不到你会这样。这么说连让我吻一下都不行?好吧,那就这样,从今以后我俩在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那真不错,对吧?”

说完,他就走了,但我感到他眼里闪出邪恶的光,我吃了一惊,猛然想到自己的房门是没有锁的。

那天夜里,在圣·朗斯顿夫人的客厅里,贾斯廷、约翰和朗斯顿夫人三人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哈格第在那儿提供饮料服务,后来,在饭桌上,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就约翰的前途问题谈得十分认真、关切,当然这不包括约翰本人。

朱迪思起床时,我正忙于整理她的衣服。然后为她梳理头发。她总说我替她梳理头发时,手指上有一种能使她舒缓紧张的力量,也许我真的可以当个发型师?那也是我成为女佣的结果。我在她那儿不断变换发型,有时候也在自己头上试试,朱迪思看了很高兴,一般情况下,她还是很慷慨的,她常送给我一些小玩意让我高兴点,但绝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思全用在她丈夫身上。为她铺床、准备睡觉是一套繁复和认真的程序。今晚,她看上去心平气和的,“你知道约翰先生的麻烦事了吗?克伦莎?”她问。

“是的,太太,我听说了。”

她耸耸肩,“真不幸,但这也是必然的,他不像他……他的哥哥。”

“是的,俩兄弟十分不一样。”

她笑一笑。我很少见到她这样平心静气。

我为她编了条辫子,盘在头上。她穿得随随便便的样子倒显得更漂亮迷人。

“你今晚真漂亮,太太。”我奉承她一句。尤其是想到厨房里的闲言碎语,我觉得有必要安慰她一番。

“谢谢你,克伦莎。”她说。

然后她说今夜不会有事了,让我回房去休息。

我来到梅洛拉的房间,发现她坐在窗前,望着满院月色发呆。

“今夜你总算有空了。”我说。

“等一下,我马上得去爵士那儿。”

“你太累了。”

“我不在乎。”

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这样。哦,梅洛拉,我想你在感情上真是太容易被打动了。

她接着说:“可怜的贾斯廷爵士,看到他躺在床上那副样子真令人难过,我想起了我爸爸当初……”

“竟然要你去护理他,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说。

“将来的日子还要更难过。”

我想也是这样的,将来等到连你的贾斯廷少爷也不在这屋里时,你是不是已开始这样担心了呢?

我不由得考虑自己和梅洛拉之间的关系了。并不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是她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太微妙,她也应该听听我的建议。

“你知道吗?”我说,“约翰回来了。”

“哦,是约翰,真想不到,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吧?”

她话中带点沾沾自喜的意味,她是在暗示我她的贾斯廷与约翰完全不一样;我想起了朱迪思也是这样认为的。两个女人——深情炽烈地爱着一个男人;尽管俩人爱他的方式不一样,但都是感情的俘虏。

“我希望他没回来就好了。”我说。

“你怕他?”

“不完全是这样,但他实在令人讨厌。我不怕他,知道怎么对付他。”

“我相信你做得到的。”说完,她又扭头望着窗外,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想约翰给我的麻烦,她一定又在想她的贾斯廷少爷。其实,她与朱迪思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幸好梅洛拉天性平和。

我与梅洛拉之间渐渐产生了些疏远,这也正常;她的心已被另外一个人占据着,已顾不上别人了。

我问她有没有听到有关金的消息?她彷佛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金?哦,没听说什么。他不会常写信的,他从前总说自己不会写信,但他总要回来的”

“你认为他仍会回来?”

“当然喽!他自己说过的,他说过的话总会算数,他从不失信。”

我听了真高兴。我彷佛已看到他来到了圣·朗斯顿,来到了阿巴斯。我的耳边彷佛已响起他的说话声,“哎呀,是克伦莎,你长成个优雅迷人的贵妇人了。”然后,他见到了梅洛拉,看到她迷恋着贾斯廷,就更喜欢与我在一起了。我相信生活中许多事靠自己去争取,但是有没有可能使自己的亲人重新回到你身边呢?我得去问问外婆。

梅洛拉说她得去护理病人了,我就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在窗户前站了好一会儿,心中想着金还有那夜的舞会。我走到梳妆镜前点燃了蜡烛。和那一夜的我相比,我是否变老了?我觉得自己变得成熟多了,也理智多了。我觉得自己已配得上金这样的人,不,是配得上我心目中的偶像。

我解开发髻,披散头发。我的头发犹如黑色的瀑布,比朱迪思的还要飘然美丽。我用西班牙梳子和发夹盘起来,我重新做好发型,欣赏着自己。我像希腊神话中的那西塞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迷恋自己的美貌,遂溺毙于河中),自恋自爱!我不由得暗自嘲笑起来。

我重新回到窗前,眺望极目之处的那些石头。我不计其数地想在日夜去看看那些石头。为什么现在不去?此刻又没什么事。现在,约翰一定与他哥哥在一起,一定不会来缠我的。我主意已定。

不一会儿我已站在那儿。月光下,那些石头栩栩如生!六位处女,再加上我这第七位!传说中的故事是真的吗?她们真的在这儿翩翩起舞?就为此被变成石头永远站在这儿吗?那她们太幸运了!苟延残喘不如痛快地死去。我不仅想到了那第七位处女,她被关在——慢慢闷死,她实在太可怜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口哨。我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上,凝神谛听,某种感觉已告诉我来者是谁。

“今晚这儿来了第七位处女?”

我一听便后悔自己今夜来这儿。一定是约翰看到我走出家门,所以才悄悄跟着我的,我开始产生了一种厌恶。他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望着我。

“是卡莱恩小姐,活生生的,美丽的西班牙女郎!”

“难道我的穿着打扮也要你干涉?”

“你天生丽质,根本无需打扮。”

“但我希望你不要跟踪我。”

“跟踪你?但是我也想来欣赏一下处女石头,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对吧?”

“既然你来是为了看石头,那我最好不打搅你。”

“没关系,我更欣赏你这第七位,她们六个加起来都没你漂亮。我可不喜欢石头美人。虽然你这第七位处女彷佛也是铁石心肠,但我要证明其实你不是。”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讨厌你走近我?”

“不相信。”

“那你真的比我想像得还要自负。”

“我的西班牙女郎,你听我说,有时候,你其实是并不讨厌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我如果说,‘克伦莎,嫁给我好吗?’你肯定会认为我是诚心诚意的,我敢肯定你会认真考虑的。你现在对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因为你觉得我把你当成一个女佣人。”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不由得想像自己成为阿巴斯女主人的样子。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但只要我跟约翰一结婚,那就是伸手可即的事了。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了,但我也同时感到约翰在戏弄我。

我轻松地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当耳边风。”

他笑了,“那是因为你知道我现在不可能给予你最想要的东西。”

我转身想走,他一把抓住我,“克伦莎……,”他说着就凑近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闪现在眼睛中的欲望,我假装毫不畏惧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抓得紧紧地,他逼近我,笑着说,“我倒要看看,咱俩究竟谁比较固执!”

“就现在而言,我想摆脱你,宁死不屈。”

“那好,咱们试着瞧吧!”

我使出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他把我拉向自己,我感觉到了他的嘴唇和牙齿,我紧闭着嘴巴,满腔怒火。但仇恨之中又掺杂着一种报复带来的痛快,也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约翰已在我心中燃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这其中并不能说完完全全出于情欲。后来,当我仔细分析这一段情感时,我觉得当时自己十分渴望一种新的生活,一种比原来好得多的生活,能住进一幢房子里,实现我心中的梦。我太需要这物质上的欲望得到满足,至于那另一种欲望,在当时的情况下,也许任何男人都能很容易就闯进我的心中;约翰说的那番关于婚姻的话打动了我。

有一点是肯定的,约翰在我心中激起的更多的是厌恶和鄙视,我仍是想摆脱他。

我推开他说,“你最好好自为之,要是你想欺负我,我就告诉别人,由于你过去的坏名声,我想别人一定会相信我的话。”

我感觉到他一定察觉了些我感情上的变化,并且期盼着我做些让步;于是,我趁他不备推了他一把就挣脱出来,赶紧朝屋里跑。

我跑进自己的房间,看着镜中的自己。

可能吗?我扪心自问。约翰会和我结婚?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会答应吗?

我浑身发抖,是由于希望?害怕?兴奋?还是恶心?

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理不开。

月光洒进我的房间,我从梦中惊醒。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危险即将来临。我吃惊地发觉房间里有人,我看到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望着我。那个人晃动了一下,我不由得轻轻地喊了一声。当时我想,原来以前听人们说阿巴斯的房子里常闹鬼,这下我真的相信确有其事。

我听到那个鬼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我原来猜想的,是约翰。

“是你!”我叫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看着我。

“我确实大胆妄为,克伦莎,尤其是为了你。”

“你最好马上就走,快走。”

“哦,不,难道你不觉得我该留下来?”

我翻身下床,他也站起身,但站在原地,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夜里睡觉时头发是怎样处理的,原来是编两条辫子,真端庄,我还以为你是披头散发呢!”

“你要是不马上离开这儿,我就叫人了。”

“克伦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样做的。”

“可惜你不是我,我可是说真的!”

“你为什么不放明智点?”

“你为什么不拿出点绅士的模样?”

“对你?你又不是小姐,我干嘛要像绅上?”

“我恨你,约翰!”

“现在看上去更像乡下妞了。但我情愿你恨我,那比对我无所谓来得好。”

“我一点都不稀罕你……一点也不。”

“你不敢承认真理。你恨我,但实际上你盼着我与你做爱,你很清楚你想成为贵妇人,但代价是先得讨我欢心。”

我冲向门边,推开门说:“我数到十,约翰·圣·朗斯顿,如果你再不走,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尖声大叫,把你的哥哥和嫂嫂叫醒。”

他看出我是认真的,只好暂时妥协。他走出了房间,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大概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夜我就会成为他的玩物;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关上房门,靠在房门上浑身颤抖。今后他在夜里随时有可能闯进来,我可怎么能睡得好?我毫无睡意,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我看到了草坪和远处的处女石。

我站了许久,直到钟声响了十二下。我看到约翰,他正从房子里走出;他穿过田野踏上了通往树林的小路,那是通往巴顿的路。

我明白了,他从我这儿没得到的,会在赫蒂·彭加斯特那儿得到。

我哭着穿过走廊,敲响了梅洛拉的房间,没人应,我就走了进去,梅洛拉睡得正香。

我站在她床边看着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天真、可爱,我意识到梅洛拉这儿,她也是毫无防范能力的,但她的贾斯廷绝不会闯入她的领地。即便如此,她比我还要危险。

“梅洛拉,”我轻声呼唤,“别害怕,是我,克伦莎。”

“克伦莎?”她吃惊地坐起,“出什么事了?”

“约翰闯进了我房间,我觉得害怕。”

“约翰!”她轻蔑地说。

我点点头,“他企图强奸我,我怕他……”

“哦,克伦莎!”

“别害怕,别大惊小怪,我想跟你睡一起。”

她往一边挪了挪,我钻进了她的被窝。

“你在发抖。”她说。

“太可怕了。”

“你总不至于想离开这儿吧?”

“离开阿巴斯?能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别的什么地方。”

“去别的人家?”

“也许,克伦莎,那对我们俩都好。”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她的处境不好。但我真的不想离开阿巴斯。

“我能对付约翰。”我说。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

“要是说出去,人人都会说他的不是。”

“克伦莎,你真了不起。”

“那是因为多年来一直是我自己照顾自己,而你是生活在你父亲的保护下。别为我担心啦。”

她沉默了一会说,“也许我们俩……克伦莎……”

“我们不能越过越差。”

她轻轻叹了口气,显得放松了些。

“到哪儿才能找到我俩能在一起干活的地方?”她问。

“是啊,到哪儿去找呢?”

“朗斯顿这地方毕竟是我们的家乡。”

我俩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我说:“约翰在家期间,我能不能与你睡在一起?”

“当然了,那还用问。”

“那么,我就不怕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才睡着。

朱迪思知道了我现在与梅洛拉睡在一起,当她隐约知道了其中的原因时,她什么也没说。在接下去的几周内,由于我和梅洛拉睡在一起,俩人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无间。

大卫·基里格鲁给我写了封信,信中说,他常想到我,他母亲依然健康,但变得健忘;他整日忙碌,但生活仍无保障,言下之意是他现在仍没资格向我求婚。

我现在都记不起他长得什么模样。我心里有些内疚,因为曾经有一度,我还真的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嫁给他?但打心眼里却是希望能嫁给约翰·圣·朗斯顿。

我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老这样变化无常,总想走捷径达到目的。

我为自己找了个漂亮的藉口;我心中有一个梦,实现自己的梦想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为自己找个位置免遭别人的奚落;我想让外婆过上幸福的晚年;我想让乔成为医生。生命也真会开玩笑,竟然挑选约翰来决定我这些梦能否实现。他本人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帮我实现这些梦的,但如果给他一点压力,一点动力……

约翰又愤愤地望着我,他对我充满欲望,一向如此,但他此刻一动不动。我猜想他肯定去过我的房间,发现里面空的。他一定猜了半天我在哪儿,但又不敢闯入梅洛拉的房间。

朱迪思和贾斯廷的房间依然不时传来朱迪思高着嗓门的叫声;她变得越来越容易激动。

而梅洛拉却常处于一种亢奋的喜悦中。我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有一次我从窗户里看到她与贾斯廷在一起。平常,他俩相遇时,只是打个招呼,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尾随着她,她也会扭过头去看他,俩人会站住,怔怔地看着对方。

他俩之间的感情已是不言而喻,那么,朱迪思的怀疑还是有根据的。

他们确实互相爱恋,他们的眼神早已承认。

贾斯廷老爷的铃声响时,我和仆人们已坐在桌旁用餐。听到铃声,我们个个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哈格第和罗尔特太太冲上楼去。

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我们大伙都觉得有些非同寻常。

不一会儿,哈格第回来了。波罗跳起身去请希拉德医生。

我们呆呆地围坐在桌子边,谁也不想再吃什么。

苏尔特太太哀怨地说,“看样子快完了,如果你问我的话,那我倒觉得这可真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很幸运的是,医生刚巧在家,不到半小时,波罗就带着他来到了阿巴斯,他在爵士房间里忙开了。整幢房子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人们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希拉德医生离开后,哈格第告诉我们刚才爵士老爷昏过去了,现在他醒了,但他说今夜是撑不下去了。我上楼去服侍朱迪思,我发现她今晚出奇地安静,她告诉我她丈夫在病房里,全家人都在那儿。

“这种事是意料之中的,太太。”

她摇着头说,“是迟早的事。”

“他……死了?”

“谁说的?至少现在还活着。”

我陷入了沉思,老爵士一死,她就成了圣·朗斯顿贵夫人,她的贾斯廷就成为掌管一切的一家之主。那么,梅洛拉呢?我相信,贾斯廷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此摧残梅洛拉的,到那时,他要怎样保护她呢?他会吐露真情吗?

生活永远是向前发展的,不是这儿发生了变化,就是那儿有了改变……原来的安恬也将成为动荡。我又想起了离我不远处——曾关着的那第七位处女,她进修道院时一定也发过誓,并深信她这辈子,会在宁静中度过,然而,她后来堕入情网,为爱情奉献了一切,其结果是慢慢地窒息身亡。

希拉德医生一天来两次。我们大家每天早晨都以为老爵士拖不到傍晚,但一天一天地已过了一星期。梅洛拉几乎没离开过病房,夫人已不叫她朗读和到花园里采花。因为她几乎不回来睡觉,我也就没必要睡在她房里,只好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星期来,她几乎不曾休息过,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疲劳。她瘦了些,但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只有我一人心里明白,只要她觉得贾斯廷少爷爱着她,也就别无他求了。

我想,也许他俩的爱情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他们之间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情,毫无肉欲。贾斯廷永远不会是充满激情的恋人,而梅洛拉也完全适应了他的感情世界。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恋爱;任何物质享受或社会传统都不会影响他俩彼此的爱情。

与他俩相比,我与约翰之间的事就显得多么低俗。

贾斯廷老爷终于死了。从上到下又在忙着准备葬礼;所有房间的百叶窗都关上了;人们静悄悄地来回走动、忙碌;但没有一人是真正地感到悲伤,一是因为没人真正喜欢老爵士,二是因为他拖得太久了。

人人都说,“老爵士永垂不朽”佣人们很自然地改换称呼,我们称朱迪思为“夫人”,老爵士夫人隐退的时代来临了。

阿巴斯上下所有人都佩带着黑臂章,罗尔特太太说这是为了表示尊敬。佣人们在罗尔特太太的提议下,在厨房里凑钱买了个花圈,挽联上写着:“天堂之路。”

我问他们老爵士是否会升天堂,他生前并不是过得很光荣,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瞪着我,多儿尖叫一声扭头看着,她说,老爵士的阴魂听到我的话会用铜棍把我打死。

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能说死人的坏话?死人是应得到活人的尊敬的。不管他生前奸污了多少纯情少女,不管他严惩了多少闯入他的领地的人,但是他现在死了,他就是圣人,理应受到尊敬。

我觉得周围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我虽不怕爵士的阴魂,但也没必要向这些人做解释。

送葬的人们尽心尽职,披着丝绒的马儿驮着那神圣的死人走向墓地。

葬礼结束了。

我已不再害怕约翰了,实际上我还希望能与他经常见面。老爵士临终前的几天,我回家看望外婆,与她谈到了约翰。

外婆想了一会儿说,“他提到了结婚,就说明他还是有点在乎你的。”

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连连摇头,亲切地看着我说,“我的克伦莎,我绝对相信,要是把你打扮一番,无论你走到哪儿,人人会说你真像个贵妇人。”

我知道她说的一点不假,而且,为了这一天,我一直在努力奋斗,现在面临着最后一步。

“外婆,”我说,“他不会跟我结婚的,他的妈妈,还有他哥哥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眯起双眼,彷佛看到了掌管一切的贾斯廷威风凛凛地站在面前。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对梅洛拉的爱情。但那是他的秘密吗?许多佣人都已怀疑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掌握着他的心事,要击败他还是容易的,但他碍我的事吗?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我亲爱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在从前,谁想得到现在的你能读会写,跟大家闺秀一样?”

“是啊,谁想得到呀,”我抓住外婆说,“外婆,你能给我点神药……”

她甩开我的手,哈哈大笑:“瞧你,还是受过教育的!你忘了我给你讲过的话,将来是靠你自己创造的……只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人都一样。克伦莎!”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听我的话,记在心上。”

我躺在梅洛拉床上,想等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

“可是,那样安全吗?克伦莎。”她说。

“我不怕约翰,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她把手放在身后,两眼望着天花板,又沉浸在自己幸福的遐想中。

“梅洛拉,”我说,“你应该告诉我。”

“告诉你?”

“这儿出了些事,对吧?”

“你当然知道已发生的事,刚刚有人去世。”

“但那是件意料中的事。”

“死亡总让人感到吃惊和突然,不管是意料之中还是突如其来。”

“我可看不出你会有什么吃惊。”

“我不感到吃惊?”

我发现她的嘴唇在颤动,她很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我,况且那已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认为她迟早会告诉我。

我想起了外婆曾说过的话:“要善于从各种事件中吸取教训……”

“你瞒不了我,梅洛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看着我,我发现她有点惊惶失措,她就像林中那柔弱的羚羊,一有风吹草动就想赶快逃跑,但又想停下来看看以满足一下好奇心。

然而,她是不会因为害怕我而逃跑的。

“这件事,与贾斯廷少爷有关。”我说。

“贾斯廷少爷,”她轻声地重复这名字。

“他现在是贾斯廷爵士,是一家之主。”

“他与自己的父亲比,会完全不一样的,所有的佃户都会爱戴他的,他心地善良……”

我做了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我不想听人说贾斯廷的好话。

“除了他愚蠢至极娶错的女人之外,的确实是十全十美的。”我说。

“克伦莎,你在说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出了你多年来的心声,也许还代表贾斯廷的心声。”

“克伦莎,这些话你可千万别说给人家听。”

“我只是跟你说说;梅洛拉,你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是你从劳务市场把我带到你家,使我成为现在的我,我俩的情谊亲如手足。”

她突然扑到我怀里,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地。

“你应该把心里话讲出来,你的忧虑也是我的担心。你你贾斯廷爵士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是那么好的人,谁都会爱他。”

“幸运的是我可没爱上他,也不可能人人都爱他。你对他的爱,我毫不怀疑,但他对你怎么样?”

她放开我,抬起头看着我,“他也爱我,克伦莎。他觉得他一直爱着我,只是他以前没意识到……意识到时已太晚了!”

“他真是这样对你说的?”

“本来他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但那天,我俩一起坐在他父亲床边,夜已很深,四周寂静无声,在这种气氛下,再也无法掩饰事实。”

“如果他一直爱着你,他为什么不跟你结婚?”我问她。

“你知道,克伦莎,他一向把我当成小女孩,他显得比我老练,而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子,我给他的这种印象一直没变,后来出现了朱迪思。”

“是的,是朱迪思,他俩结婚了。”

“但他是迫不得已的,他自己并不想娶她。”

“但由此即可看出他怎么可能会是个好男人?”

“你不明白,他是因为心肠太好,不愿伤害她而结婚的。”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看得出来,她自己内心也十分矛盾,想不出究竟要不要告诉我,她绝对受不了我说贾斯廷坏话,才会告诉我真实情况。

“他父亲生病前为他订下了这门亲事,但他不同意,他觉得有爱情才能结婚。他父亲大发雷霆,为此,父子俩之间常闹得不愉快,就在一次争吵中,他父亲中风了。贾斯廷为此十分难过,他很内疚,他想,要是这时他能做一件让他父亲高兴的事,也许有助于他的康复。就这样,他与朱迪思结婚了,但是婚后不久他就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错误。”

我静静地听着,相信贾斯廷讲的是真的。但是梅洛拉和贾斯廷是相同类型的人,他俩本该是十分匹配的一对。要是梅洛拉当初嫁给了贾斯廷,我来这儿完全又是另外一种面目了。上帝,为什么他俩没有成为夫妻?

我的眼前出现了生动的一幕,他俩坐在病床边,低声细语地传递彼此的情感。

“梅洛拉,”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怀疑地张大眼睛,“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朱迪思的丈夫,不是吗?”

我沉默了。至于对于她来说,知道他也爱着自己,这已足够了,然而,这样的满足能在他俩的心中维持多久?

所有的百叶窗又都被拉起了。我似乎感到周围的一切与从前大不一样,过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老夫人半真半假地说想搬到天资殿去住,但是,经过贾斯廷劝说一番后,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新的贾斯廷爵士,新的圣·朗斯顿夫人。但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我注意到贾斯廷的眼睛追随着梅洛拉的身影。他俩的情感已得到彼此间的认可。我在想,用不了多久,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就会发现他俩的内心秘密。

很快地,佣人们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朱迪思好几次看到贾斯廷和梅洛拉在一起,她已十分清楚,贾斯廷已深深爱恋着梅洛拉。

这些情感纠纷让人感到有一种紧张气氛已在加剧,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发一场悲剧。

对于我来说,最烦心的是约翰,我对他越是不理睬,他越是穷追不舍。他再也不来我的房间惹麻烦,但只要我一出门,我就发现他尾随着我。他有时候是甜言蜜语地哄骗,有时候是热烈地表白,目的只有一个,要我屈从于他。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让他明白是在浪费时间,但他反倒说我在浪费时间。

“如果你是指望我跟你结婚,那你永远等不到!”他愤怒地说。

“你说得对,我是在等待婚姻,但不是跟你结婚。大卫·基里格鲁说一旦找到固定收入的工作就来娶我。”

“大卫·基里格鲁!你想做牧师的老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件很严肃认真的事。”

“可怜的基里格鲁!”他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

但我知道他是不会罢休的,他满脑子都是想占有我的欲望。

只要有空我就回家探望外婆。我会躺在床上与她聊天,就像我孩提时代那样,再没有比这时更令我舒坦。我知道我的将来对她同样重要,只有在她面前,我可以做到无话不说。

我谈及跟基里格鲁结婚的可能性,她摇摇头说,“亲爱的,对我来说,这是件好事,但你怕不会甘心。”

“你总不至于说我应该嫁给约翰吧?”

“如果你嫁给他,就能实现你的梦想,克伦莎。”

“但那样会好吗?”

“好不好是你自己来决定的,亲爱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嫁给基里格鲁,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点点头。接着我告诉她上一次跟约翰在一起时的情形,又讲了在阿巴斯的生活。我总会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阿巴斯的一草一木,盘旋而上的楼梯,及修女们住过的小石屋,那是最古老的石建筑,我想到如果嫁给基里格鲁,那就只得离开阿巴斯,我的心情真有点像与情人离别一样难舍难分。

“你是爱上那儿的房子而不是那儿的人,”外婆说,“但是也许比爱上某个人更安全,一旦属于你,它不会变,不像爱情那样难以把握。”

朱迪思又头痛了,她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没我做的活儿,我就悄悄溜出去,朝外婆的小屋走去。她坐在屋里抽烟,见我来了很高兴。我们又坐着聊天。我告诉她约翰最近对我的态度有些变化,让我捉摸不定。有时候他显得十分冷淡,我觉得他已放弃对我的追求,但有时候他似乎又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执着。

我们聊到日薄西山时分,我又谈到那房子,正聊着,我吃惊地发现窗口有动静,正要出去看时,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外婆,窗外有人!”

外婆慢慢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窗口,她真的老了。

她转过身朝我摇摇头说,“没有人。”

“但我明明看到有人朝里看,”我走到门口对着黑暗的旷野问:“谁在那儿?”

没人答应。

“会是谁呢?”我问,“谁会有兴趣看我们?他看了我们多久?”

“很可能是别人关心我,看看是否我仍孤独一人,”外婆解释说,“如果看到我有什么事,他们会来帮忙的。”

这样给人监视让我觉得很不安,也无心再聊天,我匆忙回去。一路上我仍在想是谁一直看着我们又不进来。

我自己下了决心,下次来看外婆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终生大事要拿定主意。我应该做决定了,并且对此负责任。

朱迪思的情况不妙,我慢慢发现了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事。她脾气很大,她越是压抑自己,爆发起来就越激烈。我感到这房子里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得安宁了。她有可能无法忍受让梅洛拉继续留在这儿。

那么,如果梅洛拉走了……我怎么办?当然,现在并没有到了非做决定的时刻。朱迪思常犯头痛病,她需要我给她梳头、按摩。

有时候我十分讨厌她用的那些治疗药水,那种气味总让我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为她服务的一个女佣。

“你真笨手笨脚,卡利,”她称我“卡利”的时候,往往是情绪不好想发火了,她因为自己心里难受就故意这样伤害我,“你拉痛了我的头发,你真没用,没用。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雇用你,但你天生就是给别人服务的。我在这幢房子里算什么呢?”

我尽力安慰她,“夫人,你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也许休息一会就好了。”

其实我真不愿意称她“夫人”。如果梅洛拉是这儿的女主人,我会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与她的友谊,我也不会称她“夫人”。

然而,事实上,只要眼前这女人活着,梅洛拉就不可能成为这儿的女主人。

“别像木头似地站在那儿,帮我绑辫子,我可提前警告你,别弄痛我的头。”

她从我手里夺过梳子,梳子划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出来了,我怔住了,她把梳子甩向一边。“噢,你受到了虐待!”她讥讽地说,“但是,你活该!”说这话的时候,只见她怒目圆睁。我想,再过几年以后,在月圆之后,她会不会也去荒郊狂舞?

德瑞斯家族的人天生疯狂,朱迪思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夜里,我心中充满了仇恨;我憎恶所有侮辱我的人。朱迪思在故意地气我,她还告诉我要好自为之,要不然就解雇我,重新找个女佣。当然,她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无需听命于任何人。

我建议她试着用一点希拉德医生为她开的药,出乎意料地,她竟然听从了我的建议。我把药递给她,服药后十分钟就见效。她渐趋平静,我安顿好她上床睡觉。

我回到自己房间,尽管夜已深沉,但我仍给自己梳了个西班牙式发型,戴好发罩和梳子,这样打扮一番后,我常感到心情放松,这已成了一种习惯;这一身打扮也常常使我想起那一夜的舞会上与金共舞的情景;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我是那么的漂亮。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在等待金的回来,等待着他说他爱我。我甚至幻想着有一种魔力让他成为阿巴斯的主人,我俩会白头偕老。

我就这样坐在窗口凝视着月光,心里很想出去走走,但觉得浑身疲倦,只好拿出书,和衣靠在床上读书以平息内心激动的思绪。潜心读书使我很快回到现实中,我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也明白了目前这一切得来不易。

我就这样看书,直到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我跳下床,吹熄蜡烛,躲到了门后面。推门进来的是约翰。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原来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的神志。他显得严肃、安静、坚毅。

“你想干什么?”我问。

他伸起一个手指头,示意我别说话。

“快出去,否则我就叫人。”我警告他。

“我想和你谈谈,一定得谈谈。”

“我不想谈。”

“你一定要听,必须站在我身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他站在我身边,一点也没有原来那种凶残逼人的气势;他满脸孩子似的纯真,这在他身上是少有的。

“我想跟你结婚。”他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结婚。”

“你在玩什么游戏?”

他按着我的肩膀说,“你知道,这是我必须付,而且也愿意付出的代价。我要你嫁给我。”

“那你家人会同意?”

“他们听了一定会气疯的,但是,见鬼去吧,我保证,我要和你结婚。”

“可是,我还不能肯定是否愿意嫁给你。”

“你当然愿意,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吗?克伦莎,我是认真的……我从没这样认真过。我本人一直不想结婚,婚姻会惹麻烦的,可是现在我要娶你。”

“这不可能。”

“我马上就去普利茅斯。”

“什么时候?”

“今晚……不……现在已是早晨了,那就是说是今天,我坐第一班火车,是五点钟的车,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就走?”

“你知道其中原因,别装模作样。”

“你疯了。”

“我一直想要你,只有这个办法了,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不相信你这个人。”

“我们得相互信任,我会娶你的,一定,请你相信。”

“我怎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听我说,这叫木已成舟,只要我们在一起发生了该发生的,克伦莎,我就跟你结婚。”

“得给我些时间考虑。”

“我等你到四点钟,你准备好,我们就出发。我现在去准备行李,你也一样,然后,我们就带着行李去火车站……还来得及。”

“这真是疯了。”我说。

他把我紧紧抱住,我感觉到他的拥抱中掺揉了激情、欲望,也许还有仇恨。“我俩各取所需!”他说完,就匆匆离去。

我回到窗前坐下,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想到那晚上的耻辱,想到了自己的梦想,眼前,我的梦就要按照我的意愿成真。

我不爱约翰,但的确被他身上某种性感的东西打动了。要是嫁给他,就意味着为他生孩子,我的孩子将成为圣·朗斯顿的主人。

事情还没开始,我已变得雄心勃勃。目前,贾斯廷和朱迪思没有孩子,而我彷佛已看到了我的儿子,我的贾斯廷爵士,而我,就成了阿巴斯继承人的母亲!

这样一想,我觉得嫁给约翰是值得的。

我坐下来给梅洛拉写了封信,同时在信中附了张纸条,请她带给我外婆。

我已下定决心。就这样,我登上了五点钟去普利茅斯的火车。

约翰信守诺言,没过多久,我变成了约翰·圣·朗斯顿夫人。

正文 第五章

死亡又一次来到了阿巴斯。整个庄园被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所有的窗户都被窗帘遮盖着;佣人们低声说着话,轻轻地走动着干活。<bdo>.99lib.</bdo>

朱迪思的棺木停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多次地为她做发型。看着她一身素装躺在棺材里,上面盖着白布,我的心被打动了,与她生前相比,她现在倒显得安详宁静多了。佣人们偶尔经过敞开的房门时都会扭头尽量不看里面。

贾斯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罗尔特太太端着盘子送饭进去,出来时,盘子里的食物还是原封不动。罗尔特太太脸色黯然;我想她回到厨房时一定会说:“他已经在禁受良心的谴责。可怜的夫人!你们想像得到吗?”佣人们一贯相信死人是不可冒犯的,因此他们都一致表示赞同。

那一天的情景将永远生动地印在我记忆中。那天我顶着烈日跑去找希拉德医生,他正躺在花园的椅子上睡觉,一张报纸盖在脸上免受阳光的直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事由,便与他一起赶回阿巴斯。回去的时候,屋里面空无一人,一只鞋搁在台阶上,但玩具当然是在卡莱恩的卧室里。

医生抚摸着她的脸,我站在旁边。

“这真可怕,”他自言自语,“可怕。”

然后,当他抬头时,他看到了那儿的一只鞋,他说:“她一直在酗酒。”

我点点头。

他站起身说:“已经没救了!”

“怎么会那么快就死了?”我问。

他耸耸肩膀,“我想她很快就死了。没人听见她摔下来?”

我向他说明佣人都去看马戏,屋子里也就在这时候,碰巧一个人也不在家。

“贾斯廷爵士呢?”

“我不知道。我丈夫为生意上的事去了普利茅斯,老夫人和我儿子在花园里。”

他点点头说:“你看起来受了惊吓,夫人。”

“这实在太意外了!”

“是这样。好了,我们得赶紧想法找到贾斯廷爵士,他这个时候会在哪儿?”

其实,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正跟梅洛拉在一起;我猛然感到一阵恐惧。贾斯廷这下成了自由人了,可以和梅洛拉结婚。再过一年——比较合乎情理的一年后,他们就会结婚;也许再过一年后,就会有孩子。我一直在设法不让卡莱恩的玩具引起别人的怀疑,但我最害怕的事却即将发生。

希拉德医生究竟在说着什么?吩咐一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我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觉得整幢房子都好像在嘲笑我似的。

没过多久,朱迪思的父母来了。朱迪思酷似她母亲——高个、迷惘的眼神;他们遭此打击,十分痛苦。她母亲来到了朱迪思的房间里,当时,尸体仍放在床上,我听见她放声大哭,一边带着哭腔责怪她女儿竟会有这样不幸的命运。

“上帝呀,怎么这样对待我的女儿?为什么我会让她嫁到这儿?”

佣人们也听到了。我在楼梯口碰到了罗尔特太太,她低下了脑袋,生怕我看出她兴奋的表情。佣人们喜欢这种热闹。他们谈到朱迪思的死,就会讲到朱迪思那次失火的夜晚表露对梅洛拉嫉恨的情形。

简·卡伦威也来了。她是搭乘德瑞斯庄园的马车来的。多儿见她来了想阻止她进入,但她置之不理,并责问多儿:“我的小姐在哪儿?带我去。”

我听到嘈杂声,来到了大厅里。见到是卡伦威,我马上说:“请跟我来,我带你去。”

我带她来到房间,朱迪思已被装进了棺木。

简·卡威伦站在棺木边,弯腰看着她。她没有哭,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得出她内心的悲伤,在那一刻,她一定回忆起无数朱迪思孩提时代的情景。

“她还是那么年轻,”她终于开口了:“怎么会这样?”

我轻声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转向我,厉声说道:“她还这么年轻,本应前程似锦。”

她转过身,我俩一起走出房间,刚好碰到贾斯廷。卡威伦两眼露出凶光,我吓了一跳。

罗尔特太太朝卡威伦使眼色说:“我想卡威伦小姐一定想喝一杯消消气。”

“没有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安慰我悲伤的心。”她说。

“再大的忧伤与人分担,就会好过一些,只要你相信我们,我们敞开心房……”罗尔特太太说。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卡威伦,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些真实情况?

也许卡威伦已听出话中有话,她同意进厨房去喝一杯。

过了半小时后,我确定卡威伦一定还没走,便找了个藉口去了厨房。

可以想像,佣人们准是在告诉她关于朱迪思生前指控贾斯廷和梅洛拉是情人的话。他们会告诉她朱迪思的死不是一起偶然的事故。

死亡验证书上写的是偶然事故致死。朱迪思由于喝酒过度,绊了脚,坠楼身亡。

证词是我提供的。我向人们解释,我回来找儿子的玩具,突然发现朱迪思躺在楼梯下,一只鞋掉在楼梯上。没人怀疑我的供词,但我讲这些的时候心情却十分紧张。可大家觉得我是过度受惊,也很正常。

贾斯廷爵士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看得出他内心充满了愧疚。梅洛拉更是像丢了魂似的。

我知道她害怕见到任何一个佣人。她早已把那个招聘面谈忘得一干二净,对周围的一切显得十分麻木。她与我是多么的不一样!要是我处在她现在的位置,我会由衷地高兴,好好争取自己的将来,对于佣人们的闲言碎语置之不理。马上就能成为这屋子的主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可以把他们都辞掉。佣人们自然会明白这一点,他们就会调整对你的态度,只是他们现在难以判断形势。

然而,整幢房子里最不安的人是我。儿子的将来吉凶未定,他现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至于我自己,我可以毫不在乎。我的婚姻其实是不幸福的,有时候我真讨厌约翰。但因为还想生孩子,所以只好忍受他。我不爱他,从没爱过他,取代爱情维系我俩关系的是一种性爱与享乐。我也曾梦想能有一种给我生命全部意义的爱情,而现在,这样的渴望日益强烈。我渴望能有一个尽我所爱的丈夫,他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安慰,使我的生活充满意义和价值,为此,我真愿意放弃我曾于拥有的所有物质美梦。我从来没感到这样的孤独和无援;我意识到人生理想原来是那么的脆弱;我想起了外婆曾讲过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运之神有时也是不可抗拒的;我觉得软弱无助,真想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紧紧拥抱。我对金的思念日益增长,我觉得在森林中的那一夜,他不仅救了乔,也定下了我的将来。

我就这样想入非非地暗恋着金,也许是恋着他的偶像,但是由于我这个人喜欢全身心地投入,所以,我对金的爱情一下子变得热烈、深沉、不可遏制。那个初识金的夜晚,我太年轻无知,不懂自己的感情,我选择了金做我的恋爱偶像,多年以来,对他的爱与日俱增。在我的下意识中,我感到总有一天,金会回来找我。

现在当我感到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将离我而去时,我便不由得希望像金这样坚强的男人能站在我身边。但一想到这个男人不是我丈夫,而我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一种以物易物,是情欲和权力的交换,我悲伤至极!

我不安地思索着眼前将发生的事,心里盼望着能出现些转机。

忽然谣言四起。

当我经过厨房,无意中听到罗尔特太太的尖嗓子声音时心中就有数了。

“一条法律为穷人,另一条法律为富人。事故死亡。偶然事故……你相信吗?那他在哪儿?她又在哪儿?贝茜看到他俩在林子中散步,手拉手,就在夫人死前的几天里。是有预谋的?也许是的。她死的那天,他俩在哪儿?好了,你们用不着再问,这就是绅士们的风度。”

一传十,十传百,谣言能杀人。

这种谣传越传越像是真的。人们都在说,朱迪思的死太偶然,太巧了。贾斯廷爱着梅洛拉!梅洛拉要走了!朱迪思是梅洛拉和贾斯廷之间绊脚石,现在绊脚石没有了。贾斯廷当机立断为了留住情人搬走了绊脚石。

人们还说命运之神太偏爱某些人了。可是为什么呢?命运之神说:“因为是贾斯廷爵士,必须让他如愿以偿!”于是,命运之神施展力量对生活中的一系列事件稍做重新安排就达到了目的。

当朱迪思从楼上摔下来时,她的丈夫在哪儿呢?他说他在遛马。没人问梅洛拉在干什么?要是有人问她,她恐怕也只能说在遛马。我很能想像佣人们在厨房里的议论,他们围坐在长桌旁,像侦探一样分析整个过程。

死亡时间选得真好。整幢房子空无一人,佣人们看马戏去了;约翰跑生意去了;圣·朗斯顿夫人与儿子和老夫人在花园里。是不是他用计谋使他妻子走到了楼梯口把她推下去?

佣人们都这么说,村子里的人们也这么想。在村里的小邮局,彭赛小姐知道马丁小姐在四处发信;再想想房间着火的那个夜晚,梅洛拉身穿睡衣——和贾斯廷在一起,朱迪思吐露心中的痛苦,人们不难想像朱迪思生前多想要梅洛拉离开阿巴斯!彭赛小姐从不少人那儿听到这一幕故事。罗尔特太太、苏尔特太太和哈格第总在那儿凑热闹;哈格第色眯眯地盯着彭赛小姐黑衬衫开口处的胸口,朝她笑笑,算是称赞她长得很漂亮。她也确有本事,能从仰慕她的男人那儿套出任何秘密。多儿也去那儿聊天,但她总是冒冒失失地问些问题,傻乎乎的戴西竟然效仿多儿问:“邮差有没有告诉你,从邮戳看是由什么地方寄来的?是不是马丁小姐写信去的地方的回信?”

彭赛小姐十分善于体察林里人的动静。甚至能看出哪个女孩怀孕了,而这位姑娘本身却都还不知道;她对村子里耸人听闻的消息尤感兴趣,她的职业为她提供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性。

所以,我知道,现在人们又聚在她那儿说三道四了;每次只要我进去便变得鸦雀无声。

也许他们把我当成用心险恶、自命不凡的家伙,但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我坏的人多的是。再说,我的事已不再是人们议论的中心。

葬礼那天,送鲜花的人络绎不绝,整幢房子弥漫着丁香花的味道,到处是死亡的气息。

我们都觉得这是种不得不忍受的折磨。当我戴上帽子,照镜子时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我穿黑衣服总是很难看;那天,我把头发从中央分梳开,在脑后挽了个髻,配上黑石耳坠和黑色大理石的项链,两眼显得愈加大;脸部瘦削,脸色苍白。自从朱迪思死后,我的睡眠一直很不好,即便睡着了,也是恶梦连连。梦中总是出现劳务市场和梅洛拉上来拉我手的镜头。

有一次,我还梦见自己的脚变成了马蹄,但是脚趾是分开的。

穿着丧服的约翰看上去反而比往常神气。他走过来与我一起站在镜子前面。

“你看起来……很端庄。”他说着弯下身吻了吻我的鼻尖,为的是不碰掉我的帽子。

我打了个寒颤,一点也不喜欢他这副自鸣得意的表情。

“贾斯廷一直是我光辉的榜样……我的圣人般的哥哥。你知道现在他们说他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他抬起眉毛:“这可不像往常的你,你一向是爱管别人闲事的。除非你已经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什么,是的,你已经知道了,我亲爱的,他们说我圣人般的哥哥谋杀了自己的妻子。”

“我希望你已告诉他们这想法太荒唐了。”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

“是谁说这种话的?那邮局里的小姐?她专爱制造谣言。”

“是这样的,她确实爱传小道消息,拨弄是非。但是这次,不少高雅之士也在这么说,我看我哥哥这次是洗不清罪名了。”

“但是谁都知道朱迪思嗜酒如命。”

“但是他们也知道他想摆脱朱迪思。”

“然而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他嘲讽地重复着我的话,然后说:“我一向聪明的妻子今天怎么啦?那么,克伦莎,你是怎么想的?”

“贾斯廷是清白无罪的。”

“你头脑简单,就你一个人这么认为。”

“但是裁决书上说……”

“事故死亡。当然,我告诉你吧,这件事将永远是人们心头的疑云。当过了一段时间后,贾斯廷跟梅洛拉结婚了,人们也不会忘记。你知道这儿的人的习俗,人们喜欢一代接一代地重复某些故事。这种事将成为不可轻易提及但永不忘记的丑闻。”

他说得有道理。我应该让真相大白。

我打了个抖。在法院裁决前,我没有把真话全部讲出来,现在又怎好启齿?连他自己的同胞兄弟都相信他是罪犯,我又能怎样?

约翰坐在床沿上,研究着自己的靴子。

“我看他俩怎么结婚,”他说,“消除这些谣言的唯一办法是他们永远不要结婚。”

我的两眼顿时亮了——尽管是那么的不自然。如果他们不结婚——永远不结婚,那么,卡莱恩的将来就有了保障。

教堂传来葬礼的钟声。

“我们该出发了,”约翰说。他拉起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高兴点,这又不是我的葬礼。”

我厌恶他,他对自己哥哥的苦恼那么无动于衷。他那么兴高采烈,幸灾乐祸,仅仅是因为从今以后再也没人拿两兄弟做比较,使他显得矮人一等。

我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我问自己:但这个问题又不禁让我问自己,我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葬礼上我们遭受的折磨更是无法形容。圣·朗斯顿的所有村民加上方圆几哩的人全都赶来参加葬礼。教堂里挤得水泄下通;丁香花的味道浓得让人窒息;主持葬礼的詹姆斯·海姆费尔的悼词似乎没完没了。

贾斯廷和自己母亲以及朱迪思的双亲坐在前排,约翰和我坐在第二排。我一直注视着贾斯廷的后背,忖度着他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朱迪思的棺木被鲜花覆盖着,但我不敢正视;至于海姆费尔在说些什么,我根本没听见。我只看到海姆费尔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坐在那儿,我想起了从前梅洛拉送给我连衣裙和草帽时,我是多么地高兴。

我无法挣脱对过去的回忆,怎么也忘不了梅洛拉给予我的帮助。

仪式终于完成了;我们缓步走出教堂,朝墓地走去。海姆费尔从圣坛上走了下来。哦,这葬礼太沉重了!

我看到了卡威伦。她老态龙钟的模样,弯着腰,慢慢地走向棺材。我们大家静静地看着,只听得见她的拐棍碰触地面发出的声音。谁也没上前阻拦她。

她站在棺材边,然后举起拐棍指向圣·朗斯顿一家。

“我的小姐就这样去了,”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我诅咒他们家的人不得好死。”

海姆费尔太太,一副精干的样子,赶紧上前拉住卡威伦。她说:“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但是卡威伦似乎不肯就此作罢!她摆出要上前发表演说的姿态。她停顿了几秒钟,瞪着我们,威胁性地用拐棍敲着地面。

海姆费尔太太把她拉回到教堂后面时,卡威伦发出嚎啕哭声;我看到朱迪思的母亲用手捂住脸抽泣。“我为什么要让她结婚……”许多人都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在那一刹那,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候上苍出现一种神奇的力量揪出杀害朱迪思的凶手,也好大快人心。

朱迪思的父亲一手搀着妻子;贾斯廷走了出去,坐在一旁的佣人们发出一阵骚动声。

我听到有人嚷嚷:“她晕倒了。”

我马上知道说的是谁。我冲上前,松开她的衣领口。她躺在教堂地上,帽子掉在一旁,帽子上的丝带还系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我真想放声大叫:“梅洛拉,我没有忘记我俩的情谊,可是卡莱恩怎么办?”

佣人们眼巴巴地看热闹,我很清楚他们的心思。

教堂里显出了内心的愧疚!

谢谢上帝,我们总算回到了阿巴斯!谢天谢地,葬礼的钟声总算停上了;总算可以拉起窗帘,看见了阳光。

我们喝了早已准备好的樱桃酒,吃了些东西。贾斯廷显得心平气和,但态度漠然,他显然已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但他整个人看上去悲苦无奈,十足像个鳏夫。

有人把朱迪思的母亲护送回去了,生怕她留下来会歇斯底里地发作。我们大家努力尽量不去提葬礼的事,我们谈物价的上升,国家的政局;年轻的迪斯拉里先生的美德;皮尔和哥莱德斯通的缺点;也谈了与我们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费德矿厂真的要关了吗?会对周围地区有什么影响?

我是这儿的女主人。就算朱迪思还活着,我也是这儿实际的女主人,只是现在人人都认真地把我当回事了,除非贾斯廷再婚。然而,贾斯廷是不会再结婚的了。

当然,我要做充分的准备,首先要坚定信念。贾斯廷要想有合法继承人就必须名正言顺地结婚。但是,他会跟梅洛拉结婚吗?他们敢于面临各种流言吗?贾斯廷有这勇气吗?

我好不容易抽出身来,赶紧去梅洛拉的房间,除了我,不会有人帮她拉起掩盖窗户的厚帘子的。她散乱着头发躺在床上,看上去仍是很年轻,但是显得十分孤独无援;让我想起我自己的童年。

“哦,梅洛拉。”我哽咽着叫她。

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心里觉得自己像是出卖上帝的犹大。

“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说。

“一切都完了!”她说。

我虚情假意地说:“为什么?现在,你可以自由选择了。”

“自由?”她苦笑着说,“我们从来没有不自由过。”

“你真不懂啊?她再也不会站在你们中间了,梅洛拉,你俩可以畅所欲言。”

“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地站在我们中间。”

“但她已经死了。”

“你知道人们在说些什么样的话。”

“他们是在说他,也许在你的帮助下,谋杀了她。”

她支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竟敢这样说?怎么能这样说贾斯廷,纯粹是胡说。”

“她出事的时候,他刚巧……”

“别说,克伦莎,不是真的。”

“我当然不相信,我相信他是无罪的。”

“我也知道只有你可以信赖。”

哦,不是的,梅洛拉,不是的,我真想说出来。有好一会儿,我努力保持沉默,如果我一开口,真的会吐露真相。

她继续说:“我和贾斯廷已谈过了,我们结束了,克伦莎,我俩都很清楚。”

“可是……”

“你得明白,我是不可能跟他结婚的。难道你不懂,要是一结婚,不就等于承认谣传都是真的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贾斯廷是无罪的。”

“你想离开这儿?”我问。

“他不让我定,他希望我留在这儿与你在一起;他说你性格坚强,又是我的朋友,他希望你能照顾我。”

我用手捂住脸,以掩盖一脸的自嘲,不让她察觉我的内心世界;我们彼此十分熟悉,她一定会看得出来的。

“他说我的生活太艰苦……要是离开这儿的话,无论是做家庭教师还是给人作伴,都会很辛苦的。他想让我留在这儿,看管卡莱恩……做你的朋友。”

“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当人们渐渐淡忘,他就会跟你结婚?”

“哦,不,我们永远不会结婚的,克伦莎,他要走了。”

“贾斯廷要走!”我的声音中有种轻快的调子。贾斯廷的放弃他的权力,由此看来,我前面的道路全扫清了。

“他只有这样做,他认为是最好的办法,他会去东方……去中国、印度。”

“他只是说说而已!”

“他是认真的,克伦莎,他受不了住在这儿与我咫尺天涯,他不会与我结婚的,他害怕那些流言,所以要我留在你身边……在适当的时候,也许……”

“也许你会去他那儿?”

“谁也说不准。”

“他下定了要走的决心?他不会是开玩笑吧?他马上就会改变主意的。”

“只有一样事能使他改变出走的决心,克伦莎。”

“是什么?”

“假如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但是我们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除了这办法我们已别无出路,只好各自分手,为的是证明我们是无罪的。”

是时候了,我要忏悔;是朱迪思绊在了卡莱恩的玩具上,是卡莱恩把玩具放在楼梯口的,她没看到玩具绊了一跤摔了下来。从钩在玩具上的鞋上看,整个过程就是这样。是我把玩具拿走的,因为我想保护卡莱恩。

但是,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帮贾斯廷和梅洛拉扫除障碍,他俩可以正式结婚,而且可以生个儿子。

不,我不能这样,阿巴斯是卡莱恩的,卡莱恩爵士,授爵士位的那天,我会是多么高兴。我的婚姻,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我得到这一切的代价,我受够了。难道为了梅洛拉的幸福我将放弃已争取到的一切?

我是喜欢梅洛拉的,但是,她与贾斯廷的爱情是爱情吗?如果我是梅洛拉,我会让自己的爱人离开我吗?我会爱上这么一个甘愿放弃的男人吗?

为了他俩这样的爱情做出牺牲太不值得了。

我得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

如果他俩真心相爱,就应该有勇气面临一切艰难困苦。

我必须为了儿子的未来做努力,任何事都阻挡不了我。

正文 第六章

对于发生在生活中的不幸事件,人们往往会在过几天、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又会清晰地记起。我常常想起自己的过去经历,但也常常找得到藉口开脱自己的内疚与罪恶感,而对真实的东西假装视而不见。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稍不加防范,它就会突然跳起来猛击你一下,你的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一不留心,你的言谈举止就会向人们说明事实情况。

那天,我正忙碌着安排晚上的聚餐会。费德一家也要来,他们要与约翰商讨生意。约翰心里不快,但也只好邀请他们,只有我心里清楚,约翰对生意上的事确实是一窍不通。

不可否认,现在,阿巴斯的整个经营情况远远不如贾斯廷管理时来得好。我好几次看到,要是约翰收到的信不合他的心意,他当即就把它塞进抽屉里,尽量忘掉信中提及的事。向他投诉的人也不少。农民们有的说在贾斯廷老爷管理时是如何如何,而现在有些事就没人管。农舍也没人修理。约翰从来不想实现自己诺言,所以他尽可做空头保证。刚开始时,人们还觉得他可以信赖,但现在全都清楚他这个人不可靠。

贾斯廷走后已有两年了。他现在在义大利很少写信回家。我总在担心有朝一日,贾斯廷会写信来叫梅洛拉去他那儿。

如果你伤害了某个人,那你对他的情感一定不同一般。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有时候也把这种怨恨迁怒于引起我愤恨的人身上。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我就尽量对梅洛拉和颜悦色。

她仍是卡莱恩的保姆和家庭教师,但我要别人把她当作我的家庭成员,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去参加午餐会。人们依然叫她马丁小姐,依然是已故牧师的女儿,而不把她看作阿巴斯的家庭教师。我教卡莱恩称她姨妈。除此以外,我也帮不了她什么。

她也变了,看上去老多了,也安静多了。真奇怪,我变得越来越光彩照人的时候,她却相形见绌。她梳了两条辫子盘在头上,我的头经过精心梳理后卷得高高地盘在脑后,显得高贵迷人。她总穿着灰色或是黑色,这与她的肤色很谐调,但总显单调平凡。我知道自己不适合黑色,不得已要穿的时候,总要配上大红色或宝石绿服装才好看。我的晚宴装一般都是薄细质地的翡翠绿,有时也穿紫色,或是深蓝色配上粉红色。

我现在是阿巴斯的女主人,在贾斯廷离开后的两年里,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众人对贾斯廷的不满情绪对我非常有利,我相信有好一阵子,哈格第和罗尔特太太全然忘记了我低贱的出身,彷佛我天生就是这儿的贵夫人。

老夫人是前年去世的,她在梦中安然逝世,毫无痛苦。于是,又忙碌了一次葬礼。但她的葬礼与朱迪思的完全不一样。她的一生过得循规蹈矩,平和安详、葬礼也很传统。上一代老夫人去世后,实际上是由她统管着一切。

有人在轻轻叩门。

“请进,”我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不是自负自大也不卑贱求人,仅仅是一声平平常常的命令。进来的是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

“哦,太太,是关于今晚的聚餐。”苏尔特太太说。

“我正在考虑这事,”我抬起头,让她们看到我已拿着笔。我纤纤手指上有两只戒子,一只是我的结婚戒子,另一只是祖母绿方戒,后者是老夫人在贾斯廷走后送给我的,象征着朗斯顿家族的权力;我穿着亚麻布裙子,上面缀满丝带,脚上是一双皮制拖鞋;我的发型是一个梳得很高的发髻;这一身气派显得既端庄又简洁,确实像位女主人。

“苏尔特太太,晚餐的第一道菜是清汤,接下去就是鱼,野鸡或是普通的鸡……然后是烤牛排。我们得尽量使晚餐简单而清淡,因为,我得知费德先生和费德太太有些消化不良。”

“知道了,太太,”罗尔特说:“都是因为操劳矿厂的缘故,瞧他们一直忙碌的样子就知道了。但是,夫人,他们的矿厂真的快停产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冷冷的,转向苏尔特太太,我说,“甜点是蛋奶酥、苹果奶油馅饼。”

“很好,夫人。”苏尔特答应着。

罗尔特太太又插进来说:“哈格第一直在为开矿的事着急,夫人。”

“他应该去找圣·朗斯顿先生。”我说。

“可是,夫人……”

我低下头不加理睬。这天早晨,她俩有点罗嗦;我拿起笔;她俩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谢谢,夫人。”然后退了出去。我听到她们关上门后仍在窃窃私语。

我皱皱眉头,不以为然。她俩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好像是在想打开我装着不愿让人看见的秘密的箱子。我想起了约翰曾经说过的“家丑不可外扬”,还有关于贾斯廷和梅洛拉之间的事,当然,我得承认,我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想尽早摆脱这两个讨厌的老太婆带给自己的烦恼,于是赶紧拿起笔复查几天前哈格第在我命令下送交上来的账目。

又有人敲门。“请进。”进来的是哈格第。

令人厌恶的回忆又袭上心头!我想起了以前他在饭桌下面踩我的脚的情形。他那老鼠眼睛里闪现的亮光分明是在告诉我;我俩彼此心中都有数,虽然我嘴上对罗尔特太太甜言蜜语,但心中只有你。

我从来都是讨厌他这个人,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管家,只要你不去注意他的缺点,例如他对女佣人们太随便,还接受贿赂,有时为了私利还在账目上做些小小的涂改。任何管家都会有这些缺点。

“什么事?哈格第?”我一边写着一边问。

他清清嗓子说:“嗯,夫人……嗯……”

我抬起头,他的表情不是戏弄,而是一脸尴尬。我等着他往下说。

“是关于酒,夫人。”

“今天晚上的酒,哦,你得问圣·朗斯顿先生。”

“嗯……夫人,恐怕也就只有今晚能喝个够,夫人,今后再也没有……”

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早些把酒买好放在仓库里?”

“夫人,卖酒的老板……他要跟我们清账。”

我觉得微微有些脸红,“他们胆敢如此。”我说。

“不,夫人,有一大笔钱没付……并且……”

“你把账单给我看看,哈格第。”

他的神情松了下来,连忙说:“好的,夫人,你一定会说这是预料中的事,在这儿,夫人,我敢肯定,你能解决这难题。”

我没看他递上来的东西。

我说:“他这样对待我们太不尊重我们了,我想下次我们得从别人那儿买酒。”

哈格第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又拿出一张账单说:“哦,夫人,实际上我们在向两个酒商进货,但另一位的情形也差不多。”

在阿巴斯,一向是男主人管理酒及饮料的。贾斯廷走了以后,我虽管理一些日常的开支,但是,买酒仍是哈格第和约翰的事。

我说:“我会马上让圣·朗斯顿先生处理这件事的;我想他是不会喜欢这两位卖酒商的,有必要另寻卖主。但是,总不能让我们的酒窖空着,你应该早就向我报告这件事。”

哈格第一脸苦相,彷佛马上就要哭了。

“夫人,我早就告诉了圣·朗斯顿先生……不知讲过多少次了。”

“好了,哈格第,我理解,他一定是忘了我不应该责备你。”

哈格第一走,我马上翻开账单。我万分吃惊地看到我们欠了酒商五百英镑。

五百英镑!难怪他们一定要我们付现金,约翰怎么如此粗心大意!

我突然又感到一阵不安,约翰拿着地产上的收入在干什么呢?我这边仅仅是维持一些日常生活的开支,他为什么这么频繁去普利茅斯?贾斯廷管家的时候可没这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他的经营抱怨不断?

我得跟约翰好好谈一次。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不安中度过。

我把欠酒商的账单放好,但怎么也忘不了。所欠的账款不断地萦绕在脑际,我为自己与约翰的生活深感忧虑。

我们俩之间又有什么理解可言?我对他来说仍有一种吸引力,当然不是像开始时那样能让他为了我不惜坏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娶我的力量,但至少也能吸引他在我身边,渴望我的身体。他仍然觉得我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他总这样说。有一次我问她:“与哪些女人不一样?”他说:与世界上别的所有女人不一样,我也就没在意。我甚至觉得我应该尽我所能感谢他使我的梦想成为现实,尤其是他给了我这么可爱的儿子——卡莱恩,他将成为卡莱恩爵士。想到这些,在更多时候,我总是尽量迎合他,使自己成为他心目中的好妻子。我想我已做到,我与他同床共眠,帮他管理家业;我尽我的力量抹掉人们对我低贱出身的记忆,并使自己成为约翰的骄傲。对于他的生活,我从不横加干涉。我怀疑他生活中还有别的女人——他们家族的男人——除了贾斯廷,都有这个特点。外婆就跟我提过他的祖辈在生活中的放荡行为。

约翰可以自由过他的私生活,但他的家业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必须过问。

我偶然意识到自己太马虎了。圣·朗斯顿家业是重要的,因为,它最终将传给卡莱恩。

我想起了传言中的阿巴斯曾经一度差点落入别人手中。多亏在六处女石像也发现了锡矿才得以拯救家业。我想起了在乔的婚礼上,人们谈到了锡矿。也许我应该友好地与约翰谈看看不付酒商的钱,究竟是出于他粗心的遗忘还是另有骇人的原因。

所欠的账款仍在我脑海里,让我不由得不检点自己的行为。我是太满足现状了,去年一年过得太顺利;我相信梅洛拉对贾斯廷早已死心。有时候我听见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彷佛过去的她又回来了。

大部分的事都按着我的意志在运转。对于乔的不求上进我也能表示理解;外婆已搬到波伦特家和乔一起生活,这对她来说是最理想的,但我总因为她不来跟我一起生活而感到有些遗憾。她觉得她这个样子、所做的工作以及说话的口音,无论如何没法与阿巴斯的环境协调,但她在波伦特家却感到自由自在。乔忙他的活儿,外婆继续给人看病。但我总觉得不尽如人意。我每次去看她,我心里总有些难过。但我与她聊天时,却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我,一切都没变。

确实,我过得太随心所欲,我应该关心我们的经济状况。

我收起文件,锁好抽屉,想去看看卡莱恩。与他在一起总让我感到心情舒畅。他最近长得很快,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要大。他既不像我,也不像约翰;我常常想不通我俩怎么会生出他这样可爱的孩子。他现在已开始认字,梅洛拉说许多字还没教他,他就会了;他的画真不错。他有一匹小马,是我给他准备的,目的是想让他尽早学会骑马;但我从不允许他独自出去,我自己陪着他骑马,要不然,我就不放心;他似天生就会,坐在马鞍子上,很像回事。

他的个性中有一点我不喜欢,他太爱哭,我下定决心要帮他改正。一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在外面地里看到一条地上的裂缝,眼泪汪汪地跑进来说:“妈妈,可怜的土地,你给它缝缝好吧!”他看着我的样子,彷佛觉得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他看到受伤的动物更是如此,捕鼠器里的老鼠,挂在厨房里的野兔,受伤的猫,他只要看到都会哭。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在长大以后,使他成为个太容易受伤的人。

那天早晨,朝他房间走去的时候,我在想,梅洛拉一定正准备带他出去,那我就可以跟他们一块儿走。

与儿子在一起,我常会忘掉一切的不快。我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在老夫人去世后,我和梅洛拉俩人把它重新装潢过,那次干活的时候,气氛十分融洽。我俩一起选购壁纸,买了上面有柳叶图案的那种。整个房间是蓝白色调;蓝色窗帘布上间隔着白色的图案,地毯也是蓝色的。房间里洒满阳光,就是不见卡莱恩与梅洛拉的影子。

“你们在哪儿?”我大声地问。

我看到了那头玩具大象放在窗台上,每次见到这东西我都会吓一跳。我对卡莱恩说过:“这是婴儿玩的东西,把它扔了好吗?我们可以买些男孩子玩的玩具。”

他就一把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满脸委屈,他觉得这玩具象会听见我们的话。

“不,是我的大象,”说着便打开柜子把玩具放进去,才觉得放心了许多。

此刻,我拿起玩具象。原来被钩破的地方早已让梅洛拉缝好了,但仍看得出,像个伤疤似的。要是她知道……

这天早晨,我的感觉真不好,所有极力想忘记的回忆都回来了,瞪着眼睛望着我。

我把玩具放回原来的地方,推开与卧室相连的小房间,那是卡莱恩吃饭的地方。

刚一推开门,就发现梅洛拉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看到他了?”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焦虑。

“你说什么?”

“卡莱恩?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

“那他在哪儿?”

我俩惊恐地互相看着,我觉得卡莱恩准出什么事了,这样一想,只觉得浑身麻木无力,像掉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还以为他在你那儿。”她说。

“你是说……他不在这儿?”

“我找了他足足有十多分钟了。”

“你不见他多久了?”

“吃完早饭后,他在这儿,我就走了,那时他在画自己骑的那匹小马。”

“快去找他,”我命令她,“快找到他。”

我转身便走,心中真想责备她的不小心,但我的眼前出现了放在卧室里的玩具,只好忍住,独自叫喊:“卡莱恩,你在哪儿?”

梅洛拉紧随着我,我们找遍了他的房间,没有。

我觉得绝望:卡莱恩不见了。不一会儿,整幢房子的人都在寻找卡莱恩。我命令要搜遍阿巴斯的每个角落,询问每个仆人,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又亲自出去找,找遍每个房间,边找边问是不是在跟我捉迷藏,如果是,就请快出来,别吓我。

我的脑子里闪现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可怕的灾难:被狂奔的马压死了?被吉普赛人抓去了?或是像可怜的乔那样掉到了陷阱里?我来到了修女们住过的地方,虔诚地祈祷。我觉得无限的悲哀正向我压来,就彷佛已经看到我的儿子真的遭到了不幸。我感到修女们的亡灵向我表示同情。要是我的儿子真的遭遇不测,那我就如同被砌进墙洞里一样。

我振作精神赶跑这些不祥的感觉。

“不,”我叫着,“卡莱恩,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快别躲起来,妈妈快吓死了。”

我从房子里跑出来时,正看到梅洛拉走来,我满怀希望地朝她看看,她摇摇头。

“屋子里没有他。”她说。

我们朝野外走去,一边叫着他的名字。

在马棚那儿,我遇见了波罗。

“小少爷不见了?”他问。

“你见过他吗?”我问他。

“夫人,约一小时前见过他,他跟我说他的小马如何如何不舒服,我劝他别担心,会好起来的,然后我看到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以后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夫人。”

全体出动寻找卡莱恩!我下达了命令。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在屋子里,不可能走得很远,因为一小时前,波罗还见过他。

搜寻过程中我感情上遭受的折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希望升起又失望,再次升起又消失,我觉得经历了一辈子所有的磨难似的。我不由得开始责怪梅洛拉。她在这儿的职责不就是照顾卡莱恩吗?我想,要是卡莱恩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上帝要我把欠她的一笔还清。

自从贾斯廷走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梅洛拉这样的惊惶失措。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梅洛拉是深爱卡莱恩的;她一向把我的悲伤当成她自己的,她总能分享我的忧虑,反倒是我自己,患得患失。

这时,我看到约翰骑着马奔来:“见鬼!怎么回事?”他喊着。

“卡莱恩不见了。”

“不见了?在哪儿?”

“要是我们知道,就用不着这样找了,”我又气又急,嘴唇在发抖,“我真怕!”我说。

“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

“房间里,草地上,我们都找遍了……”我无奈地四下张望,只有远处的处女石在阳光下屹然耸立。

另一种恐惧感又涌上我心头。那一天我曾带他去看那些石像,他显得兴趣十足,当时,我说:“别走近那个矿,卡莱恩,你答应我。”他答应了,我相信他说到做到,但也有可能因为我的警告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反倒更想去旧矿里探险一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转向约翰,抓住他的手臂,“约翰,他会不会去旧矿里……”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害怕的样子,也许是受到了我的影响;以往我还责怪他对儿子不够关心。哦,上帝,我想,他与我一样为儿子担心。

“不会,”他说,“不会的。”

“但万一呢?”

“那儿有块警告牌的……”

“他还不识字,即便他看到了,也许会更好奇。”

我们吓得面面相觑。

我说:“得快点去找,要派人下去。”

“下井?你疯了吗……克伦莎?”

“但卡莱恩有可能在里面……”

“疯了。”

“也许他此刻正躺在里面,遍体鳞伤……”

“要是掉下去,早就死了。”

“约翰!”

“你别胡思乱想,他不会在那儿的,可能在什么地方玩;也许在屋里……也许……”

“必须下井去找,别浪费时间了,快!”

“克伦莎!”

我摔开他,迳直朝前跑去,想去叫波罗等人帮忙,做好准备。我被这可怕的猜想吓得神魂颠倒。卡莱思真的有可能掉下去了,要是他活着,也要吓得半死。

“波罗!波罗!”我大声呼喊。

我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疾跑的声音,原来是艾茜。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我根本无暇看她,但她在喊:“哦,克伦莎,乔要我来告诉你,卡莱恩在他那儿。”

我听了差点晕过去。

“他是大约一刻钟之前来的,要乔看看他的小马;乔说要我来告诉你们,否则你们要担心的。”

约翰站在我旁边听着。

“哦,约翰!”我高兴得叫了起来,约翰也喜形于色。我扑进他怀里,从来不曾觉得我俩之间是如此的亲密。

过了一小时后,乔带着卡莱恩回到了阿巴斯。卡莱恩站在马鞍子上,乔让他拿着缰绳,让他觉得是自己在驾驭着马儿。我从没见卡莱恩这么兴高采烈。

乔也显得很高兴。他一向十分喜欢孩子,老早就盼着艾茜给他生个儿子,但艾茜至今仍未怀孕。

“妈妈!”卡莱恩老远就看到了我,“舅舅来给卡莱马看病了。”

“卡莱马”是他自己给那匹小马取的名字,对他喜欢的东西,他总喜欢自己取的名字,“卡莱马”意思是卡莱恩的小马。

我站在马旁边看着他安然无恙,心中充满感激,禁不住热泪盈眶。

乔看出我激动的心情,他说:“卡莱恩一到我这儿,我就叫艾茜来报个信,我知道你一定会焦急的。”

“谢谢你,乔。”我赶紧说。

“像个男子汉了……能骑马了。接下来咱们干什么?”

“能骑马了,”卡莱恩重复着他的话,高兴得眉飞色舞,“舅舅,来看看我的小马吧!”

“好的,是该去看看那匹小马了。”

卡莱恩说:“我们很快会给它治好病的,是吗?”

“那自然是没问题。”

看到他俩融洽的气氛,我反而有些担忧。我可不希望卡莱恩整天与兽医在一起;我只想让他知道乔是他的舅舅,不要常常在一起。如果现在乔是真正的医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把卡莱恩抱下马,“亲爱的,”我说,“下次出门一定要先告诉我们一声。”

卡莱恩脸上洋溢着的欢乐转眼没了,乔一定跟他讲了我们该有多担心。他搂住我的脖子说:“下次一定先讲一声再走。”

他就是这么的让人心疼不已!看到他这么喜欢与乔在一起,我仍是感到高兴,毕竟乔是我的亲兄弟,我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至于后来我心中的失望,我已不愿再提及。

我看着乔走进牲口栅一拐一拐的模样,我又想起了与金一起救他性命的那一夜,我的心一阵疼痛,这倒不是为了过去的日子感到可惜,我现在令人羡慕的地位,怎能与过去比?只不过我连做梦都在牵挂着金现在在干什么?

乔检查完小马后说:“我看没什么大问题,”说着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不需要给它做任何治疗。”

卡莱恩笑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乔的无限崇拜。

那晚的聚餐算不上成功。白天,我没有机会跟约翰谈谈账单的事,一直到坐下来吃饭时才又想起来,但又不能说。

费德夫妇并不讨人喜欢。詹姆斯·费德大约五十出头的年龄,他的太太比他年轻几岁。我跟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梅洛拉也和我们一起吃饭,因为是费德夫妇一起来的,我也就不再邀请别的陪客。吃过饭以后,詹姆斯想和约翰谈谈生意上的事,他俩就仍坐在那儿边喝酒边谈。

我和梅洛拉、费德太太回到了客厅。尽管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聊,但我还是很高兴地陪着,直到客人起身告辞。

这一天弄得我精疲力竭:先是账单的事,然后是卡莱恩不见了,接下来又是聚餐会。

我和约翰回到卧室时,我决定和他谈谈账单的事。

他看上去很累,但是我想这事很重要,不能再拖下去了。

“哈格第向我讲了件令人头痛的事,约翰,”我开口说,“今天,他给我看了来自两位卖酒商的账单,他说我们要是再不付账,下次就不卖给我们酒了。”

约翰听了耸耸肩。

“这件事,真令人气愤。”我说。

他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感到他有些紧张,他说:“我亲爱的克伦莎,像我们这样人不应该在乎别人给我们发的账单。”

“也就是说我们下次休想从任何商人那儿买到东西,那也不要紧,对吗?”

“你这样说就太夸张了。”

“我从哈格第那儿了解到,贾斯廷管理家业时,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但是在他任职期间也发生了些至今没在我手下发生的事,比如说妻子神秘地从楼梯口摔下来死了。”

他在故意回避问题,正如我把心中的歉疚转化成愤怒情绪一样。

“约翰,这些账单得马上付掉。”

“用什么支付?”

“钱。”

他耸耸看,“你拿出钱来,我去付。”

“要是买不到酒,我们拿什么招待客人?”

“叫哈格第找到能让我们赊账的卖酒商。”

“再欠别人更多的钱?”

“你的消费观念是乡下人落伍的想法,克伦莎。”

“我很高兴自己知道付了钱才能拿东西。”

“哦,别跟我讲钱。”

“约翰,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们碰到困难了,经济困难?”

“人人都有经济拮据的时候。”

“是吗?贾斯廷在的时候也这样?”

“贾斯廷理家时,样样无可挑剔,他聪明绝顶,聪明反被聪明误!”

“约翰,我想知道真实情况。”

“了解一切是为了原谅一切,”他一点也不认真。

“我们没钱了?”

“是的,用光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虔诚地祈求天上飘下金钱。”

“约翰,究竟糟糕到何种程度?”

“我不知道,但困难总会过去的,我们经常这样绝处逢生。”

“我一定要与你一起把这些情况弄清楚。”

“马上就干?”

我突然感到了什么,我问他:“你总不会在向费德借钱吧?”

他哈哈大笑,“咱们彼此彼此,他也是自身难保,在寻求帮助,可惜,他今夜找错了人士。”

“他想向你借钱?”约翰点点头。

“那你怎么说?”

“哦,我实话实说,劝他自我解救。钱么?银行里最多,我少花几个也无妨。”

“约翰……认真些!”

“克伦莎,那我就认真地告诉你,我们身处逆境;费德矿产量在下降,想打肿脸充胖子是没有用的。”

“矿产量,”我说,“当然,开矿!”

他直瞪着我。

“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重新开矿的……但如果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矿坑下还有锡的话……”

他抿紧嘴巴,两眼发亮。

“你在说什么?”他问。

“如果实在没办法……”我说。

他打断我的话,“你……”他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你……竟想出这样的主意,你想干什么?”

他抓住我,猛烈地晃动我的双肩,“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统治阿巴斯?”

他怒目圆睁,我以为他真的充满敌意。

“开矿!”他大喊一声,“你知道的,难道我不知道?”

他举起双手,他那愤怒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打我一顿。

但他突然放下手转过身。他倒在床上,我也躺在一边。

我知道他一整夜都没睡着。我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烦心的事也无法入睡。恶梦不断。我看到苏尔特太太站在我面前;哈格第拿着账单来找我;卡莱恩骑着马与乔在一起,胖嘟嘟的手指抓着缰绳;还有约翰,铁青着脸。

不幸的一天之后,恶魔侵入我的梦,我心里想,他们又在打开我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柜子了。

从那天起,我就没安宁日子过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约翰身上;我已认识到约翰不会管理家业,他这样下去会影响卡莱恩的将来。

我对生意上的事懂得很少,但我知道效率不高,管理混乱会惹麻烦的。我带着卡莱恩去看望外婆,一听到要去乔那儿,我儿子简直高兴极了!我自己驾驶着去附近地方常用的马车,让卡莱恩站在车上,拿着缰绳。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舅舅。乔舅舅说马与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所有的动物都能听懂人的话,所以要小心,别伤害它们。舅舅还说……我有这么个弟弟,让他感到骄傲的舅舅,我应该觉得高兴。

艾茜出来迎接我们——每次总这样,略带害羞地看着我。她带着我们来到了外婆的房间。外婆躺在床上,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

外婆编了两条辫子,看上去比上次老。我知道艾茜已尽了最大努力使她感到自在,但她在这儿总有点像客人的味道。整齐的窗帘和床罩与她的生活风格迥然不一样。她住在这儿总让人觉得她是隐退了,说得难听些,就是在等死。

卡莱恩爬到床上去拥抱她,她与他聊了几句。他显得彬彬有礼,专心地看着她的嘴唇,其实,我知道他在盼着早点看到乔。艾茜去告诉乔,我们来了;不一会儿,乔来到门前,卡莱恩赶紧从床上下来,奔向他的舅舅。乔把他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么说你是来帮忙的?”

“是的,乔舅舅,我是来帮忙的。”

“今天上午我得去彭加斯特家看看他的那匹生病的马,我想给它吃得好一点,也许问题就解决了,你说呢,伙计?”

卡莱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是的,我也这么想,伙计。”

“怎么样?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我让你舅妈给我们做些饼带着路上吃。”

卡莱恩双手插在口袋里,两只脚站在乔的一只脚上,耸起双肩;我知道他心里高兴极了。

卡莱恩看着我,两眼充满喜悦,我只好说:“乔,那你负责今天下午把他带回来。”

乔点点头。“我想今天下午还要去阿巴斯牲口棚一趟,顺便把他送回去。”

卡莱恩高兴地笑了,“最好也带我去看看,今天真是太棒了!”

艾茜出去准备他们路上吃的饼,外婆对我说。“看到他俩在一起真令人高兴,”她笑笑说:“但你不这样想,亲爱的,你觉得你弟弟没出息。”

“不,外婆,不完全是这样……”

“你不喜欢你的儿子跟兽医在一起,对吧?但是他俩都很喜欢对方!我相信乔将来也会有个儿子,到那时,你可不要对他的儿子太苛刻。想想你以前为了他做了多少努力。你生就一颗爱人之心,你全心全意待人,只要应用你手上的权力,你就会干得很出色。你的儿子很可爱,别太勉强他。”

“我从不勉强他做任何事。”

她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俩彼此理解,因为我俩想得差不多。你现在感到不安,所以你来看我。”

“外婆,我来这儿是为了看看你,你好吗?”

“我老了,亲爱的。当我想弯腰采草药时,觉得关节都无法活动了。我老了,我的生命即将告终。现在有这么个地方能让我安息,就已经够幸运了。”

“别这么说,外婆。”

“要面对现实。告诉我,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是约翰的事。”

“噢!”她变得黯然;每次我向她谈我痛苦的婚姻时,她总是这样。当然,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成了阿巴斯的女主人,她为我高兴;但我感觉到她真希望我是通过别的方法实现这一切的。

“我觉得他花钱如流水,这样下去,他会把该属于卡莱恩的那一份都挥霍光了。”

“别为太遥远的事担心,亲爱的。眼前还有什么麻烦?”

“贾斯廷?目前而言,他似乎不构成什么危险。”

“你怎么敢肯定?也许他会重新结婚。”

“要是他真的还想结婚,老早就会有表示了。他很少写信给梅洛拉,难得写的信中,也从不提及婚姻。”

“我替牧师的女儿感到难过,她对我们很好。”

外婆看着我,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从没对她讲过朱迪思倒在楼梯下时我做的那件事。

“那么,你和约翰怎么样?”她问,“你们俩之间产生了某种疏离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了解约翰。”

“即便天天在一起,也很少完全了解对方,这很正常。”

我忖度着她是否在应用她超凡的眼光看出我心中的隐秘,我赶紧说:“我该怎么办?我必须尽快阻止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得为卡莱恩着想。”

“你能让他听你的话吗?克伦莎。”

“我不敢肯定。”

“噢!”她长叹一口气说:“我真为你担心。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真怪,我就是很为你担心,为你的婚姻担忧。告诉我,克伦莎,如果能回到从前……如果你现在仍是未嫁处女,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从做家庭教师或做陪伴人开始,自由自在地生活?还是通过婚姻实现目的,然后忍受婚姻?”

我惊讶地看着她。放弃阿巴斯,我的骄傲、我的人格……我的儿子,换取的是在别人家里做个一等佣人!这其中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我的婚姻不理想,约翰也不是理想丈夫,我也不爱他,但对于外婆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当我与约翰结婚时,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外婆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好了,”她说,“我不再为你担心,亲爱的。为什么我要怀疑呢?你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想得到些什么。至于你说约翰乱花钱的问题,别担心,会好的。圣·朗斯顿先生会听由你指挥的。”

跟外婆谈话以后,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我独自驾着马车回到了阿巴斯,一路上,我暗下了决定;我一定要让约翰和我一起共同承担目前的困难,我们一定已负债累累。至于卡莱恩眼前那么热中于乔的工作,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将来等他上学后,尤其是读了大学,兴趣自然也就会慢慢转移了。

要想说服约翰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次我切入正题,他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我感觉到他内心已开始发愁。

“你说能怎么办?”他吼叫着,“请巫师帮忙?”

我说想知道眼前经济上的详细情况,交换意见,有利于解决问题。

“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意见,亲爱的妻子,而是金钱。”

“也许我们应该节省开支。”

“好主意,从你做起。”

“我们俩都得节省开支,看看能不能找到节省的办法。”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说:“聪明的小妇人!”然后皱皱眉头又说:“那就再更聪明些,亲爱的,别管我的事。”

“可是约翰……我是你的妻子。”

“那是你通过贿赂和欺骗得到的位置。”

“你说什么?”

他放声大笑,“你让我觉得好笑,克伦莎。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能干的人。你现在真是神气极了!连我母亲生前都没有像你这样伟大。说不准我们得离婚——我们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样大的菩萨。”

“难道你不能正经些?”

“我是认真的,我要你别管我。”

“约翰,我是想帮你出主意,我们得为卡莱恩的将来着想。”

他抓住我拚命摇晃着我,“我警告你,克伦莎,我不需要你的建议,我不要你的帮助。”

他把我推开,转身离去。

我感到使他懊恼不已的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他不想讲而已!有时候,我感觉到他恨我。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总是下午去普利茅斯,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另一个女人?我突然感觉到一定是另一个女人在捣乱。我不在意她的存在,但我必须为卡莱恩着想。

约翰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有时常忘了锁上抽屉。

我对自己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莱恩,所以尽管我也不愿意翻他的抽屉,但我还是这么做了。那天早上,我知道了真相。约翰在赌博,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常去普利茅斯。他已是负债累累,都是欠别人的赌债。

我下决心要制止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又去了普利茅斯,我猜想他准是在赌钱。我满腔怒火,真想告诉他我已知道他在干什么,想问问他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妄想从赌博中发财,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但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

梅洛拉和我在吃饭。她向来善于体察我的情绪,那天,她看出我在为阿巴斯的经济问题担忧。

“自从他走后……情况越来越糟。”她说。

我没理她,我不愿意她提及贾斯廷。

她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我知道她在想像着什么。她是否想像着贾斯廷已坐在桌旁笑嘻嘻地看着她,他俩享受着美满的婚姻?她是不是想像着她自己的儿子——未来的贾斯廷爵士,此刻正甜甜地睡觉?

我生起一股无名火,尖刻地说:“这种糟糕的情况向来都存在!”

她摆弄着刀叉说:“克伦莎,最近这一带经济情况都不好。”

“你是说当费德矿厂关闭后情况会更糟?”

她抬起头,又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悲哀。

“用不了多久,”她说,“然后……”

“看起来,我们得过苦日子了;”我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忍不住问:“梅洛拉,最近有没有贾斯廷的来信?”

“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信了,”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的信变了。”

“变了?”我有点紧张,不知她有没有注意。

“他好像现在很平静,已不再存什么希望。”

“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不,就是很平静、超脱。”

我说:“梅洛拉,如果他真心爱你,他怎么舍得离开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说:“也许有各种各样的爱情,克伦莎,你是不会理解的。”

我心里生起一股对他俩的一种鄙视,我觉得他俩不配谈爱情,爱情应该是深挚而热烈的,但他们需要的是道德与传统,那不是爱情。这样一来,我觉得用不着为自己所做的感到内疚。不管怎样,我觉得如果他俩真挚地相爱,什么力量都不可能分开他俩。真正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勇往直前。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声。

“出什么事了?”我们凝神谛听,声音由远而近。响起了门铃声,然后是哈格第的脚步声,掺杂着别人的吵闹声。哈格第走了进来。

我抬起头:“什么事,哈格第?”

他清清嗓子说:“夫人,来了代表团,他们要见圣·朗斯顿先生。”

“你没告诉他们他不在家?”

“我已经说了,但他们不相信。”

“这是什么代表团?”

“哦,夫人,是费德矿厂的,索尔·坎迪也来了。”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哈格第显得有些不安:“哦,夫人,我告诉他们……”

我一下就明白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他们想要我们确定一下圣·朗斯顿矿下还有没有锡,要是有的话,就要求我们开矿,他们就会有工作了。我们为什么不试试?也许还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个矿曾拯救过阿巴斯,为什么不能再救一次?

我对哈格第说:“我去见他们,把他们带到书房。”

格哈第显得犹豫不决;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他赶紧走了。

我在书房里接见了这伙人。为首的索尔·坎迪长得高大、有魄力。我想起了他怎么会曾经看上赫蒂·彭加斯特。

索尔是他们的代言人,我就同他谈了。

“你们来找我丈夫,可他不在家。在生意上,他一向是与我商量的,所以,如果你们愿意告诉我来这儿的目的,我会转告他的。”

他们拿不准主意,有些人脸上显出一副怀疑的表情。也许是他们不相信约翰真的不在家,也许他们不愿意跟一个女人谈这样的大事。索尔·坎迪和我两人都显得十分沉稳。我相信他记得我是巫师的外孙女,但他彷佛想跟我说了。

“好吧,夫人,”他说,“看样子,费德矿厂马上就要关闭了,这就意味着我们中的许多人的日子将变得艰难。我们相信圣·朗斯顿矿下仍有末开挖的锡,我们希望在徵得你们的同意后开矿。”

“听起来很公平合理。”我说。

我发现他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说:“等我丈夫回来我就告诉他,这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的。”

索尔·坎迪继续说:“好的,夫人,希望不要拖延此事。如果我们能马上开矿,很多人就会放心多了!”

“你们为什么坚信朗斯顿矿下仍有锡?”

“哦,我们的祖辈曾说朗斯顿矿是突然关闭的,当时也给不少人带来了痛苦。现在时世艰难,希望富人们能为穷人们着想。”

他的话中带点威胁的成分,我不太喜欢,但我承认他的话也颇有道理。“我会告诉我丈夫你们来访过了。”我向他们保证。

“请您告诉他,夫人,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垂下眼睛,他们顺从地走了。

我转身去找梅洛拉,她脸色苍白。

“克伦莎,”她说,“这世上的好像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我说我可没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心中想:我找到办法了;一定要重新开矿,为了卡莱恩爵士拯救阿巴斯家业。

那天夜里,约翰回来时,我还没睡。我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种绝望的表情,彷佛是丢了什么宝贝似的。这样反而好,我在想,他会像别人一样急于开矿来摆脱困境。

我坐在床上,他一进门,我就说:“约翰,今天代表团来了。”

“什么团?”

“索尔·坎迪带着些矿工来我们家,他们希望你重新开挖朗斯顿矿。”

他坐在床上直瞪着我。

“我知道你不赞成这么做,但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从前起作用的现在依然有效。”

“你疯了?”他说着,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你喝酒了,”我说,“哦,约翰,你难道不明白得想个办法;不管你是否乐意,这些人都会开矿的。”

“要是他们敢在我领地上动土,我就告他们侵犯领地罪。”

“听着,约翰,没有别的办法了。费德矿厂一停业,人民的生活将更艰难。你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受苦而置之不理吧?”

他转向我,我看到他气得嘴巴都弯了,真有点出乎意料。

“你很清楚,无论怎样,不能动那个矿。”

“我很清楚的是我们得想个办法,约翰。”

“什么?”

“我们得向这些人表示我们是愿意开矿的,要是我们拒绝,那他们会怎么想?”

他看着我的样子彷佛是想杀了我,“绝对不能动我的矿!”他语气坚定。

他走出卧室,一整夜都待在化妆室里。

约翰十分顽固,他就是不同意开矿。我从没看过他这么态度坚决。他变了,以前,他总是马马虎虎,毫不在意周围的事。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这么强烈地反对开矿?他从前从不像贾斯廷那样,为家族的名誉和骄傲着想。

贾斯廷!我突然想到了给贾斯廷写信。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这儿的主人,只要他下命令开矿,那一定没问题。

但我又犹豫了。我彷佛看到贾斯廷收到信以后,把它当作再好不过的回家理由,然后又赢得了众村民的拥戴。要是他回来使矿工们能开挖朗斯顿矿,那人们便会忘记他的过去。

不,我不能给贾斯廷写信。

村子里已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人们的心。人人觉得圣·朗斯顿家的人明明可以开矿为人们提供就业机会,但是却拒绝这样做。

有一次约翰骑马路过村子时,有人向他投石子。他没看见是谁丢的,但显然,这是个威胁的信号。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提心吊胆过日子。

我现在已不想再做说服约翰的任何努力,因为那只会使他更加顽固。他现在几乎总是不在家;有时候,他偶尔半夜里回家,躲到化妆室过一夜。很明显,他在有意回避我。

我常常很早上床,心里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也许约翰最终会让步。

我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约翰要到半夜里才回家……也许更晚。不管他会怎样发火,我得再跟他谈一次,向他提醒要对儿子的将来负责。为了维持家族的荣誉这样不明事理,实在是很愚蠢的。

我在脑子里反覆地想着该怎么跟他谈。心绪不宁,我干脆起身来到了窗口。

我已经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常喜欢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石头。看着那些石头,我就觉得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痛苦算不了什么,心里平衡多了!

我站在那儿,觉得其中的一块石柱在移动,不,是有人在那儿,提着灯笼!不只是一盏灯,有许多灯在围着处女石转。有一个戴着头盔的人站在那儿,我注视着他,不一会儿,我也看到了站在他周围有许多人,他们围站在后头边,都戴着头盔。

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来干什么,所以就急急忙忙穿着衣服走了出去。我穿过草坪来到草地上,等我到那儿时,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星光下,只有矗立在那儿的石像,还有附近的旧矿。

我怀疑:是不是索尔·坎迪和一伙人在这儿开会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真会挑选开会地点!但他们现在已经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由得想起了这些修女们遭受的痛苦,尤其是第七位处女。

想一想:她被关起来、慢慢地窒息而死!

我这样地想入非非,实在是犯傻,但是,在这样的夜晚,还能有什么美妙的念头?

那天夜里,约翰回来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肯定是睡着了,这样又失去了一次谈话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一起床就走了。他又去了普利茅斯的俱乐部,一定又在那儿赌博。

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他是在半夜时离开赌场的,但他没有回家。

我清晨起床后,发现他化妆室的那张单人床在前天夜里根本没人睡过。整整一天,我都在等他,我已下定决心要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可是,这天夜里他又没回家。又过了几夜,仍不见他回来,我们感到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我们四处打听,得知在两天前的那个夜里,他离开了俱乐部。我们本还以为他是赢了钱,在回家的路人遭人抢劫了,但后来得知的情况是他那天夜里输得厉害,走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

我们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约翰。

但是找不到任何线索,过了一星期,仍是没有进展,我们相信约翰真的失踪了。

正文 第七章

现在我成了没有丈夫的女人,连个寡妇也算不上。

约翰到底出什么事了?这真的令人难以捉摸,就像不明白当年朱迪思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一样。

我尽量保持镇静。我对卡莱恩说,他父亲出远门去了,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他没说什么,我觉得他不怎么留恋约翰。我觉得我的将来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约翰回来了,要么从此就一个人独自生活。

眼下已无人再提开矿的事,我想过一阵子,他们还会旧事重提的。只不过现在他们看到我被约翰失踪这种事搞得心力不济,所以才不提的。

像以往一样,我遇到不顺心事的时候,我总是去看望外婆。她现在几乎是天天在床上度过,看到她日渐衰弱的样子,我真难过。她让我坐在床沿上,认真地望着我。

“这么说,你的丈夫抛弃了你。”她说。

“我不知道,外婆,也许他会回来。”

“你希望他回来吗?亲爱的。”

我在她面前从不撒谎,只好沉默。

“你在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对吧?准备他不回来怎么办,是吧?”

我点点头。

“那牧师的女儿呢?”

“她总是比我考虑的多。”

外婆叹了口气说:“这种时候,如果贾斯廷不回来,他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

她拉着我的手又问:“你希望你丈夫回来吗?”

她期待着我能给她一个正面的回答,一脸焦虑。

“我不知道?”我说。

“克伦莎,”她说,“你记得吗……”

她的声音变得很弱,但她抓住我手的力气还很大。

我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重要。

“什么?外婆?”

“我一直在想……”她停顿片刻后说:“你记得吗,我们那次打扮成西班牙人,我帮你做发型,插上西班牙梳子。”她向后靠在枕头上,眼睛里显出一种迷醉的神情。

“记得,外婆,我一直都保存着那把梳子。”

“要是佩德罗能亲眼看到他的外孙女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但我觉得她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我和梅洛拉坐在客厅里。

我俩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住在牧师所里的那些日子,这种双方都有的感觉,使我俩觉得彼此十分亲密。

“这只是暂时的,梅洛拉,生活马上又要变化了。”我说。

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点点头。

此刻她正在为卡莱恩缝制一件衬衣,每当她做针线活的时候,总看起来十分宁静,充满母爱。

“至今仍无约翰的消息,”我说,“你觉得他们会查到什么时候才彻底放弃?”

“我不知道。我想最终他们会把他列入失踪者的名单。”

“你觉得他会出什么事呢?梅洛拉。”

她沉默不语。

“在圣·朗斯顿,很多人不喜欢他,”我说,“你还记得吗?那天他被人用石子扔了以后是那么的生气。就因为他不同意开矿,这儿的人恨不得把他杀了。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们知道我是愿意开矿的。”

“你……克伦莎。”

“我马上就是圣·朗斯顿·阿巴斯庄园的一家之主,除非……”

“阿巴斯是属于贾斯廷的,克伦莎;一直都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贾斯廷一去不回,他不在这儿的日子里,一直是约翰在管理事务,要是他一直都不回来……”

“我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从前我没跟你说,他现在已下定决心了,他说这辈子他都会住在义大利从事宗教事业。”

“真的吗?”我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不知她有没有看出来。贾斯廷将成为修道士,从此不结婚!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梅洛拉一直像奥德修斯的忠实的妻子泊涅罗珀。我望着梅洛拉说:“那你呢,梅洛拉,你那么爱他,你现在还爱他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得太实际了,克伦莎,你从来不理解我。你觉得我很傻。”

“那你应该主动让我理解你,你的幸福与否对我很重要,梅洛拉。”

“这我知道,”她笑着说,“有时候我提到贾斯廷的名字,你很生气,我知道那是因你你觉得我太痛苦的缘故。贾斯廷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对他从小就有一种崇拜。你想想,他是这么个大庄园的主人,我跟你一样,特别喜欢阿巴斯。贾斯廷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如此完美。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注意到我。在我想像中,他是神话故事中的王子,他遇见了砍柴人的女儿,把她变成了王后。我脑子充满了幻想。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他走了以后,你会悲伤一辈子。”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但我跟他的爱情完全是田园诗式的。要是他能自由选择,我们会结婚的,而且也会过得很幸福,我会是他温顺的妻子,而他也会是个彬彬有礼、温情善良的丈夫,但我们的关系是属于理想化的,苍白无生气且不实际。你已向我说明了这一点。”

“我?怎么会?”

“你对卡莱恩的爱,你让我明白了我自己的爱情是多么苍白无力。当你看到卡莱恩对我表示依恋时,你那么妒忌。你心中的感情是排斥一切的力量,那么激动人心。试想,要是你爱着贾斯廷,你会像我这样面临一切吗?你会让他向你告别?你会让他走吗?不会的,你会跟他远走高飞,或者你会奋力争取,让俩人一起生活在这儿。那才是爱情。但你却从来不这样爱约翰。而你对自己的弟弟也是爱得很深;你也很爱你外婆。现在,你所有的爱都在卡莱恩身上。将来某一天,你会不顾一切爱上某个男人,那才是生命最完美的意义。我相信将来我也会那样。我们俩都还年轻,但我成熟懂事得太迟。现在我长大了,克伦莎,可我们俩都没找到生活的意义所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但将来我们会找到幸福的。”

“你怎么敢肯定?”

“因为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克伦莎,我们彼此有缘。”

“梅洛拉,今天你好像很会说教!”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都从过去中解脱出来,彷佛要开始一种新生活。约翰死了,克伦莎,我敢肯定。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杀掉他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因为他妨碍了好些家庭的幸福。你是自由的,克伦莎。圣·朗斯顿使你解放了。我也从梦中挣脱出来了。贾斯廷准备毕生献给宗教事业。我再也不会坐在这里边做针线边等他,再也不盼他的来信,听到有人来的动静,我也不会莫名地激动。我现在心静如水。我成了真正的女人,好像重新获得了自由。你也一样,克伦莎,你并没有骗我。你和约翰结婚主要是为了这房子,为了他能给你的位置,成为圣·朗斯顿家族的一员。你付出了该付的,也得到了你要的。你我都将开始一种新生活。”

我看着她,心里想:她说得对。再也用不着感到内疚,下次看到玩具象时我不必害怕,玩具上的破绽再也不是我心上的隐痛。我为了卡莱恩拯救阿巴斯,并不一定就伤害了梅洛拉。从此,我不会感到内疚。

一阵冲动,巴不得走上前拥抱了梅洛拉。她仰起头朝我笑笑,我亲吻着她的额头。

“你说得对,我们是自由人。”我说。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我发现了一些事情。

朗斯顿家的律师来见我,他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接连好几年,朗斯顿家的产业在走下坡路,在许多方面都已在尽量地节省开支。

朱迪思嫁过来时,情况有所好转,但因为她的嫁妆是婚后陆陆续续地每年送过来一些,现在既然她已经死了,也就没有了。

约翰迷上赌博之后,全靠在日常开支上有所节制才得以维持生活。要是朱迪思现在还活着就好了!

约翰为了还赌债抵押了不少财产。再过几个月,随着税收的增加,情况将更糟。看来只有把阿巴斯卖了才能撑得过去。

现在面临的情况彷佛是从前悲剧的再现。那个时候多亏发现了锡,家族才得以起死回生。

一定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之内想出办法。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家庭律师同情地看着我,他明白我的处境;丈夫失踪了,他输光了庄园的财产,剩下我一个人为儿子的权力绞尽脑汁。贾斯廷只需要一点点钱能维持他在修道院的生活就行了,他已放弃了在这儿的一切义务与权力。

“我觉得,圣·朗斯顿夫人,”他说,“你最好现在搬到天资殿去住,那样会省不少钱。”

“那阿巴斯的房子怎么办?”

“租给别人住,当然这也不一定能解决困难,也许只得把它卖掉……”

“卖掉阿巴斯庄园!圣·朗斯顿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

他耸耸肩膀说:“不少像这样豪华的房子现在都在更姓易主。”

“但是我儿子……”

“哦,他那么小小年纪,在这儿住的时间又不长,”看到我那么伤感,他换了口气说:“也许还不用那么做。”

“还有那个矿,”我说,“它曾拯救过阿巴斯,或许还能再救我们一次。”

我要索尔·坎迪来见我。我不明白他们当时那么热烈高涨的开矿热情,现在怎么变得无声无息了?我下定决心说干就干。第一件事就是要尽快确认地下还有没有锡。

我站在书房的窗前等索尔的到来,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墓场、石像。要是真的开矿了,眼前就不再是这样宁静风景了;矿工们扛着铲子奔来跑去,一片嘈杂声。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对于矿业生产我知道得甚少,只是记得外婆曾告诉我有个叫做里查得·特里维西克发明了一种高压卷扬机把矿石挖出来,然后再把矿石压碎。

那将会是怎样一幅画面:宁静的处女石边到处是开矿的人和嘈杂的人声。也没什么,以前不也开过矿吗?现代技术只会把对环境的破坏缩小到最低限度。

锡就是钱,钱就能拯救阿巴斯。

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时,哈格第进来告知索尔·坎迪在外面等着。

“快带他进来。”我说。

他进来了,一手拿着帽子,但他好像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请坐,”我说,“我想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吧?”

“是的,夫人。”

“你知道,我丈夫至今仍下落不明,贾斯廷又远在他乡,顾及不到这儿的事务。前些日子,你带了你的代表团来这里后,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说服约翰。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们先去查清楚究竟还没有锡在矿下。要是有的话,那么,圣·朗斯顿不少人就有活干了。”

索尔·坎迪用手不停地旋转着手里的帽子,眼睛盯着脚尖。

“夫人,”他说,“已经没有用了。圣·朗斯顿矿已经是个死矿,地下什么也没有了,也就是说你已不可能给这儿的人提供活路了。”

我惊得哑口无言。我原本想拯救阿巴斯的计划,被眼前这个说话吞吞吐吐的巨人捏得粉碎。“胡说!”我喊道,“你怎么知道?”

“夫人,我们早已进行了勘测,在约翰先生……失踪以前。”

“是吗?”

“是的,因为我们还指望着靠开矿谋生,所以,我们深夜去矿下做了调查,确认了矿下已没有锡。”

“我不相信。”

“可那是事实,夫人。”

“你一人下去做的调查?”

“是的,因为下井太危险,而我又是他们的领头人。”

“但是,我,我需要专家的意见。”

“那需要很多钱。我们矿工凭经验,绝对没错,请您相信。”

“怪不得你们最近悄然无声。”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去圣·艾格尼斯,那有活干。那儿有康沃尔最好的锡。我们这个周末就出发,老婆孩子一起走。”

“我明白了,那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他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睛像长毛狗的眼睛。他彷佛在向我说对不起,因为他也很清楚,阿巴斯陷入了经济困境,我也十分想开锡矿。现在,该为生计犯愁的是哈格第、罗尔特太太以及在这儿干活的佣人们。

“我很难过,夫人。”

“我祝你们在圣·艾格尼斯交好运,”我说,“祝你们大家好运气。”

“谢谢,夫人。”

他走了以后,我才恍然大悟。

那天夜里我在房间里看到的是矿工们,他们在勘测地下有无锡,后来发现结果令人失望。那时约翰还没失踪。

他们既然知道矿下已没有锡了,那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为了什么?

只能说明杀掉约翰的不是矿工,那会是谁?是不是约翰还活着?

我和梅洛拉商讨着我们的未来。她又是从前那个轻松快乐的梅洛拉了,彷佛已经挣脱了贾斯廷的咒语。

以前,是因为她太崇拜贾斯廷,变得驯服、胆小,像只绵羊。现在,她又回复到了真实的自我。

“你把自己看成统治我们的仁慈的上帝,”她说,“在你眼里,我们都是你管辖之下的小皇帝,一旦你看到我们无能,就想替我们管理。”

“你这是一派胡言。”

“你要是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你想安排乔的生活……约翰的生活……卡莱恩的一生。”

我心中不由得产生自责:也许还有你梅洛拉,我也想主宰你的生活,只是你不知道。

我真应该在将来某一天告诉她真相,不然,心中总不得安宁。

我决定我们都搬到天资殿去住。哈格第和苏尔特母女去别家干活了。汤姆·彭加斯特终于要了多儿。只有戴西跟着我们。阿巴斯的地产暂时由律师负责管理。波罗和特里朗斯他们仍住在原来的土屋里干他们的活儿;罗尔特太太仍在阿巴斯担任管家,弗劳莉·特里朗斯则是偶尔过来帮帮忙。

为了让卡莱恩成年后能有个谋生的依托,我觉得将来需要重新装修阿巴斯的房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我每天都去阿巴斯看看,保证这的每一件东西能依然如故。

住在天资殿里,卡莱恩倒是挺满意的。我和梅洛拉同时辅导他读书。尽管他不是很聪明,偶尔还朝窗外张望,但他很听话。每个星期六,他都跟着乔,看他出诊,对他来说,简直高兴得像过节似的。

我们本来可能有两个佃户。但一个认为阿巴斯庄园太大了,另一个觉得庄园的风水不好,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下。看样子是不会有人会租了,只好还是我们搬回去住。

我原来总认为生活中要是有什么重大变故的话,生活总会提前向我预示什么的。但实际上,许多事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那天早晨,因为我前天夜里到很迟才入睡,所以起来得略迟了些。我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时,发现有一封信。信是由我们的代理人写来的,通知我们下午三点钟有个佃户会来洽谈房子的事。

吃早饭时,我把这事告诉了梅洛拉。

“不知道这次会怎样,”她说,“我有时想我们不可能把房子租出去了。”

下午三钟,我去了阿巴斯;心中想将来也许我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进出这房子了。但是,也许我们与新租户间能建立一种友好睦邻关系呢?那我们就能互相往来,邀请他们来吃顿饭,他们也会邀请我们的。作为客人到阿巴斯用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定像当年我去参加舞会那样。

罗尔特太太得知有租户来访时显很不痛快,她十分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还怀念佣人们一起在饭桌上的七嘴八舌的情景。

每次我见到她,她总要说,“我真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啦,我的天,阿巴斯竟然变得那么安静,令人伤感,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

我很清楚,她是闲得无聊,最希望来的租户能由她暗中盯梢,议论一番。

刚过三点钟,大门传来响亮的敲门声。

我坐在书房里,让罗尔特太太去开门把客人领进来。我觉得很忧郁,真不想让别人住在阿巴斯,但我知道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

房门敲响了,门口出现了罗尔特太太,她一脸惊讶;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罗尔特太太退了出去;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一个多年来反覆出现的梦:

金朝我走了过来。

在我记忆中,这是我生命中最舒畅愉悦的日子,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我只记得他拥抱着我,脸贴着脸,我的身边响起他的笑声。

“是我让他们不要说出我的名字,我想给你一份惊喜。”罗尔特太太还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老天爷!”我也不由得从心里感叹:我的天……我的上帝!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这样对他说时,他却说,“但是你变化可真大。正如我当初告诉你的,你变成了高雅迷人的小姐,现在你真的还是那么的迷人漂亮。”

让我怎么说呢?他还是原来的他:兴高采烈、爱开玩笑,但又不失温文尔雅。他天资聪颖,但从不伤害人,我想是这一点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的。他从不嘲笑别人,而常常与人同乐。他总让人感到你是重要的,他对你也一样重要。也许就因为他那天帮我把乔背回家这件事,我爱上了他,他在我心目中多少带了点美丽的理想色彩。现在他回来了,就站在我面前,我的意识从梦中觉醒:我爱他。

他告诉我,他父亲去世了。他们结束了海上生涯后,在澳大利亚定居,然后买了个牧场价格便宜,从此靠羊牛谋生。后来他意识到钱已足够,就带着行囊返回英国。听了他的成功故事后,我浮想联翩。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

“你结婚了,克伦莎?”

我讲述了约翰的失踪、朱迪思死后贾斯廷远走高飞,我们后来怎样败落,所以才不得不出租阿巴斯。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叹息了。

“那你一定还想着我们,要不然你就不会回来。”

“我常常想起你们。我常想,不知家乡怎么样了?将来我要回去看看……后来,我得知克伦莎嫁给了约翰;梅洛拉……梅洛拉,跟我一样,仍没结婚。我得去看看梅洛拉,还有你儿子;克伦莎有儿子了,你叫他卡莱恩!哦,我还记得卡莱恩这名字,卡莱恩小姐!哦,克伦莎,这一切真像在梦中。”

我带他来到了天资殿。梅洛拉和卡莱恩刚从外面散步回来。看到金的时候,梅洛拉彷佛是看到某种幻觉似的,两眼直瞪瞪的,接着,她高兴得笑出声来,笑喊着扑向他的怀抱。

我看着他俩。他俩彼此问长问短,像老朋友一样。但我对爱情的占有欲已让我觉得他离开我一刻也会让我痛心。

我感到外婆在世上的日子已不多,因此,我几乎天天去看她。我总是坐在她床边,陪她回忆着过去的日子。她常常会陷入回忆中,有时候显得很平和、安静。

有一天,她对我说:“克伦莎,你现在真漂亮,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

我不由得脸红了,我不敢向她坦白我对金的爱情。我心里还把握不定;我很想忘掉我的过去,渴想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全新的感情生活。

我每天都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折磨着,对金的爱与日俱增,我想嫁给他,但我还不知道自己丈夫的死活,怎么可能?

外婆很想跟我聊聊金。

“亲爱的,金回来了。我永远忘不了当初他背着乔的样子,他是我们的朋友。”

“是啊,当初我们害怕极了,其实后来知道大可不必。”

“他真是个好人,后来是他跟波伦特说了,乔才找到现在的工作,我很感激他。”

“我也是,外婆。”

“我看得出来,但你对他还有什么想法?我的外孙女?”

我不说话,她就继续往下说:“我俩之间从来没有障碍的,将来也不要有,我希望看到你有个幸福的婚姻,克伦莎,你现在还没有。”

“嫁给金吗?”我悄声问她。

“是啊,你适合他这样的男人。”

“我也这么想,外婆,但是,我恐怕永远不知道是否有嫁给他的权利。”

她闭上眼休息,我以为她又陷入回忆,有好一阵会不理我,但她突然说:“克伦莎,好几次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想告诉你,我的日子已不多了,孩子。”

“别这样说,外婆,我受不了。”

“哦,我的孩子,多年来,你一直给我莫大的安慰,我永远记得你带着乔来的那一天,来找你们的外婆。从比,我便又有了幸福的生活。克伦莎,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是人生真正的幸福,为你所爱的人生孩子更是生命的意义。爱的幸福并不是逃离你低贱的出身,拥有豪华的住所。我真希望你也能拥有我那样的生活体验。要是我的感觉没错的话,你现在已是自由人,幸福的光环正笼罩着你。”

“外婆,你能肯定约翰已经死了?”

“我没看到他死,但我觉得他已不复存在。”

我靠近她,想判断她是不是在说梦话,是不是仅仅在回忆往事说胡话。

她彷佛看出了我的怀疑,她柔和地笑笑说:“不,我很清醒,克伦莎。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以前没说是因为我觉得还是不让你知道比较好。你还记不记得朱迪思老毛病发作,你到我小土屋里的那个夜晚,我们发现有人在外面偷听这件事吗?”

“我记得,外婆。”

“那人是赫蒂·彭加斯特,她很想看看我,但又怕别人看到她。她当时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她说她害怕极了,怕告诉她父亲,她父亲会告诉索尔·坎迪,因为那孩子绝对不是索尔的,可怜的孩子,她真是吓坏了。她想把这一切掩盖掉,她得知索尔是真正爱她的人,十分后悔跟那个男人的一时冲动。”

我问,“她的孩子是约翰的?”

外婆继续往下说,“我告诉她,‘告诉我谁是孩子的父亲?’她不肯讲,还说得保密,一定是那个男人叫她不要讲。她说他会安排好这件事的。他也只能想办法。她说第二天夜里她要和他见面,她相信那人会跟她结婚,但我告诉她这是做梦,她就走掉了。她害怕她严格的父亲和索尔,怕她父亲告诉索尔,索尔绝对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

“她有没有告诉你是约翰干的?”

“不,她没说。但我想是的。我知道当初约翰对你穷追不舍,我很想知道他是否真的那么爱你。我就问她,你这样约会,难道不怕你父亲或是索尔看到?她说不怕,还说她与他常在草地上,处女石边上幽会,天黑以后,很多人都怕去那儿,所以很安全。我听了很担心,我当初真怕知道那男人是约翰,我这是为你着想。”

“肯定是约翰,外婆,一定是他,我知道他一直想占有她。”

“那天我一直处在担心中,我对自己说,克伦莎会自己解决难题的,后来的结果也是这样。我想起自己当初一边跟老爵士发生关系,一边又不得不欺骗佩德罗的情形。想到了佩德罗,我就梳好头发,坐在窗前,如果那孩子是约翰的,我该怎么办?首先我得搞清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我就去那边的草地上等,我躲在一块最大的石头后面,看见他俩来了。那夜月明星稀,我看得一清二楚。赫蒂在哭,他在安慰她,因为离石头很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许她害怕像传说中那样,她会变成石头。他俩站的地方离矿井很近,她彷佛是威胁他要是不要她,她就跳下井去,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可他却吓坏了,我猜他劝她离开圣·朗斯顿。我悄悄走近他们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她说,‘我就去死,约翰,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他说,‘别犯傻,千万别这样,别捉弄我了,你去告诉你父亲,也告诉他,我会马上跟你结婚的!’她像是真的生气了,她站在矿井边上一声不响,我当时真想对那男的说:‘随她去,她不会跳下去的!’但他害怕极了,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我听到她大喊一声,然后……掉下去了,只看到他独自还站在那儿。”

“外婆,是他杀了她!”

“我不敢肯定,因为我没看清……但是要真的看见了,我也不敢肯定。发生得太快了,一会儿前她还站在那儿,一会后,她就掉下去了。”

我的脑海里闪现一连串的事件:他怪异的行为,想逃离这儿的愿望,一提到开矿便吓得魂飞魄散。我双眼瞪着外婆,明白了接下来的故事,便是约翰来找我,要我嫁给他。

外婆仍继续讲下去:“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被变成了石头,接着,在月光下,他发现我站在那儿,梳着西班牙发型,他说,‘克伦莎’,他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他又回头朝矿下看看,又四下张望,我赶紧回头快跑,跑到处女石那儿时,还听到他在喊:‘克伦莎,克伦莎,快过来。’”

“外婆,”我说,“他以为站在那儿的我,看见了他所干的事。”

她点点头。“我回到屋子里,一夜没睡,想着我该怎么办?第二天一早,梅洛拉捎来了你给我的信,我得知你和约翰私奔去了普利茅斯,准备结婚。”

“我明白了,”我不紧不慢地说,“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要我嫁给他。当时我还以为他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婚姻!”

“他是出于保护自己免得遭到被控告犯了谋杀罪,你是为了得到那所房子。为了你的理想,你付出了很大一笔。”

听完这一切,我已浑身麻木。我的生活意义已全变了。命运就这样捉弄了我一次,那个我一向瞧不起的赫蒂·彭加斯特在我的故事里担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约翰并不是为了疯狂的爱才要我,而是为了堵住我的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外婆,”我真有点责难她的意味。

“在你结婚以后,我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后来你做了母亲,我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告诉你。”

我感到一阵寒颤。“这太可怕了,约翰以为我为了想得到的婚姻就会同意从此闭嘴。我要是知道真相,怎么也不会嫁给他的。”

“哪怕是以拥有朗斯顿作为代价也不嫁?”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得承认真实的想法:“在当初,只要能成为朗斯顿家族的人,我什么都会干的。”

“这是生活给你的一个教训,我的外孙女,也许你已学到了什么;也许你已懂得了幸福并不存在于形式上的家,而是存在内心的感觉,要是你现在仍然觉得所付的代价不大,那你现在仍可以重新开始。”

“可能吗?”

她点点头说:“你听我说,约翰不愿意开矿,而索尔·坎迪决意要开矿。索尔是想看看究竟还有没有未挖掘的锡,他走下矿井,但他发现了赫蒂的尸体。他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那儿,他也知道约翰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听说过不少花边新闻;后来,赫蒂失踪了,但他却娶了你,这一切都会使真相大白。”

我倒吸一口气问:“那么,你觉得是索尔发现了井底下的赫蒂后就杀掉了约翰?”

“我不敢肯定地这么说,但索尔从来没提及要寻找赫蒂,又因为我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不说他在井底下发现了赫蒂的尸体?因为他对乡绅们天生就有仇,再加上他认为血债要用血来还。是约翰剥夺了工人们的谋生手段,夺走了他的新娘。他不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他常说富人与穷人的法律不一样,因此,他就采用了自己的法律手段,他等待着约翰从赌场里出来,在路上把他杀了。处理尸体的最好地方莫过于把他扔到矿井下,让他与赫蒂作伴!然后,他就离开这儿……去了圣·艾格尼斯……离圣·朗斯顿远远的。”

“这故事太可怕了,外婆。”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会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最初的一次教训,我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克伦莎,爱他吧,就像我当年爱我的佩德罗,为他生孩子……不要在乎你与他住的是高楼大厦,还是茅草小屋,幸福不属于那些计较物质得失的人。你要是能做到这点,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我已看到你眼中流露出的爱情,克伦莎,以前,我看出你爱我、爱乔、爱卡莱恩,现在你爱着一个男人。亲爱的,爱一个人意味着你有许多东西要给他。乔婚后为他的妻子奋斗,卡莱恩也会为他所爱的人奉献,我也不能永远陪着你,所以,要是有这么个男人,能让你全身心地付出,那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别谈死亡,外婆,别这样说,我没有你不行。”

“这话听上去十分动人,我亲爱的孩子,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我你也行,因为你身边会有你爱的人,在爱情中,你会变得聪明、成熟。你的名字包含着和平和爱情的意思,也意味着幸福的生活。你已长大了,姑娘,你不会追求你不想要的东西,去追求爱情和幸福吧……该是时候了,忘了过去。今天的你已不再是从前的你。千万别为过去悲伤,记住这点,也不要说你的过去是场悲剧,你的过去是你的人生经验,因为没有你的过去,也就没有现在的你,历经磨难后的你会更加珍视生活。”

“但是,约翰现在还下落不明……”

“那就开矿,孩子,他就在矿下,我绝对肯定,他和赫蒂都在那儿,当然,这又会引起新的丑闻,但是比你一辈子守活寡要好。”

“我一切都听你的,外婆,”我刚一出口,心中闪过一阵寒意,“我不能那样做,得为卡莱恩着想。”

“这跟卡莱恩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会不懂?大家会说他的父亲是个杀人犯。”

外婆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说得对,那会在他心头抹上一层阴影,但你怎么办?我亲爱的,你这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独自度过?”

我好像非得在金和卡莱恩之间做选择;但我了解卡莱恩温柔易感的天性,他忍受不了别人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外婆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有一个办法,克伦莎,我想到了。人们搞不清赫蒂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们下井时,会发现她的尸体……还有约翰的尸体。我相信是索尔杀了约翰,索尔已远走他乡。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开矿。到现在还有人常来问我赫蒂究竟在哪儿,下次我就说赫蒂回来了,有人看到了……当场抓获;索尔知道这矿已是废矿,就把他俩杀了,一起扔下去”

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也是她的信念,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她现在的身体看上去比前一阵子要好,看样子她还会有很多日子能陪伴我。

我是多么地爱戴她!又是多么地依赖着她!只要我与她在一起,我就觉得生活中没什么不可能实现的梦。

“外婆,”我说,“我不相信约翰杀了赫蒂,也许是个意外?”

“也许是这样。”她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安慰我,卡莱恩的父亲不能是个杀人犯。不能让别人这样怀疑他。

我俩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互相支持。我的眼前豁然明亮,我已是自由人,卡莱恩的父亲也不是杀人犯。

我们在等待中过了一个月,这期间我去了一趟圣·艾格尼斯,想摸清楚索尔·坎迪的真实情况。他不在那儿;他确实去过那儿,但只待了几天,大伙儿都说索尔带着他的家人永远地离开了故土,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这对我来说是好消息,我赶紧回来告诉了外婆。

“那就别再拖延时间,”她说,“再等下去对你不利,我也经不起等待,我希望尽早看到你把这件事了决。”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些探矿专家们一上午都在忙碌。他们说下矿之前先要做好安全工作;这么长时间废弃的矿井也许会潜伏着危险:比如说洪水、泥土坍塌以及别的不测。要准确地勘测这个矿是否还有经济效益得先花去一大笔钱。

金骑马来到了天资殿。我很庆幸梅洛拉已带着卡莱恩出去玩了。戴西上来通知我他在楼下等我,我说我马上下来见他。我照照镜子,仍然年轻,许多人都说已是丰姿绰约年龄的我穿着淡紫色的晨衣,领子和袖口上镶满花边,看上去十分清雅动人。外婆说得对:恋爱使人美丽。我的发型是高高的华贵式,发泽乌黑光亮,眼睛也很有神,下楼去见金的时候,我的感觉很好。我心里揣度着,也许今天,世界将证明我是个自由的女人。

我一推开客厅的门,就看到他站在壁炉边,两腿分开,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我十分自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朝我走来,握住我的双手,眼睛里洋溢着欢愉的神情。

“克伦莎。”他叫我名字时都是笑容满面。

“你来看我,真让我高兴。”

他斜着眼问我:“你心情很愉快?”

“当然,是你让我感到高兴。”

“我很高兴能使你愉快。”

他笑着把我拉到窗前。

“他们今天在草场那儿忙得很。”

“是的,他们在干活。”

“其结果对你来说很重要,克伦莎。”

我不由得脸红了,担心他看出其中的真实原因。这么多年以后,我发觉他的眼睛变得很敏锐,彷佛能看透人;我觉得他的眼睛很迷人但又有点害怕。

“那是因为我们又能重新开挖锡。”我说。

我吩咐戴西拿些酒和一些上等的饼干——专为来阿巴斯的贵客准备的那种,是我从阿巴斯带到天资殿的。

我俩坐在小桌旁,慢慢地呷着酒。他向房间环视一下后说:“这房间比我原先住的时候还要暖和。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克伦莎,这儿曾是我住的地方,但现在却是你的家,陌生的家,陌生的人,陌生的气氛……”

“当年你住在这儿时,我由衷地羡慕你。”

“我知道,你的脸上常有那种表情,克伦莎,你的脸常能向人展示你的心,你从来藏不住心中的秘密。”

“这太吃惊了,我希望我现在有所改进。”

“你是多么的骄傲、目中无人,我从没见过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

“我是个容易生气的孩子,那时是这样。”

“可怜的克伦莎,”他笑了,“我记得你站在墙洞里的样子……那堵破墙,第七位处女的葬身之地。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听了那故事有多害怕吗?”

“记得,所以我才想要去看的。”

“我们都去了,全在那儿碰在一起了。”

回忆又出现在眼前:我、梅洛拉、贾斯廷、约翰,还有金。

“当初我们那么取笑你,让你很生气;你往回跑的时候还回头朝我们吐出舌头。我记得很清楚。”

“我希望你的记忆中还有些更美好的回忆!”

“还有舞会上的卡莱恩小姐,你穿着红丝绒礼服,漂亮极了!还有在林子里的那一夜……你瞧,克伦莎,我记得那么清楚。你和梅洛拉在舞会上的形象!是梅洛拉把你带来参加舞会的,但女主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他放声笑笑又说:“那次我也玩得很开心,本来我一直是讨厌舞会的,但那次舞会……我永远忘不了一提起梅洛拉为你争取参加舞会做的努力,我就想笑……”

“我们一向像亲姊妹似的。”

“我很高兴你们这样友好,”他两眼盯着手中的酒杯;我心中在想:我现在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自由了,要是他得知我是自由的,他就会向我表白他对我的感情。

他还想回忆我们的过去,想让我说说我怎么去劳务市场,梅洛拉又是怎么发现我并雇了我的。我又向他讲了查尔斯牧师去世时我们是多么的悲伤,而且那时我们俩真是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

“我和梅洛拉谁都离不开谁,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圣·朗斯顿家,我做朱迪思的佣人,她做老夫人的奴仆。”

“可怜的梅洛拉!”

“我们俩都历经苦难。”

“但你至少能照顾好自己。”

我们相视而笑。

接下去轮到他讲他的生活。他还谈到了他在天资殿的孤独生活。他很爱他的父亲,但由于他父亲长期在海上漂泊,所以,实际上,他常和佣人们一起生活。

“克伦莎,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家。”

“你很想有个家?”

“小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但后来就很想,谁不希望有个家呢?佣人们待我很好……但那种感觉不一样。我那时候经常去阿巴斯,我喜欢那里。我知道你也很想去,也许与我的感觉一样。也许是因为传说中的故事给了我们一种格外的向往。那时我常对自己说,我长大一定要赚很多的钱,然后就住进阿巴斯。这不仅仅是为了拥有这样的房子,而是为了圆一个梦,我想成为一个大家族里的成员。你瞧,我是个孤独的男人,克伦莎,我一向都是那么孤独,一直渴望有个热闹的大家庭……子子孙孙,繁衍不绝。”

“你的意思是想结婚,生孩子,做个一家之主,旁边围着一大群孩子?”

说着连我自己都笑了,难道我不是在诉说我自己的梦想吗?我不也是常常幻想自己是位老态龙钟的老太太,掌管着阿巴斯的家务,与金一起生活,一起度过晚年。我们俩慈祥地看着我的儿孙们欢快地嬉乐。但我现在却又不由得回首往事,即痛苦的往事。

“这一切也不完全是件不好的事。”他彷佛在安慰我。

接着他又讲述了他身处异乡的孤独,怎样向往有个家,“克伦莎,就是这样,家真实地就在阿巴斯,与熟悉的人朝夕相处。”

我很理解他,心想他的梦也是我的梦。

梅洛拉和卡莱恩回来了,卡莱恩一路上又是笑又是喊。

我和金一起走到窗前看他们走进房子;金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我相信,他一定羡慕我有个儿子。

接近傍晚时分,金骑着马又来到了天资殿。他来的时候,脸上有种困惑的表情。那时,我正坐在厅里。

“克伦莎。”他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

“什么事?金?”

“有坏消息,你快跟我到书房里坐下。”

“快告诉我,金,我受得了的。”

“梅洛拉在哪儿?”

“别管她,快讲。”

“克伦莎……”他抱着我,我就依靠着他,把自己看成弱不禁风的性格人物,十分感激他对我的关怀备至。

“金,你别制造悬念了,快讲啊!”

他摇摇头。

“克伦莎,你会受不了的……”

“我一定要知道,金,你难道看不出来……”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他们发现了,在矿底下,他们找到了……”

我抬起眼看着他,希望能看到深藏在心底的一丝得意,但我发现他确实真心真意地在为我担心。

“是约翰,”他说,“他们在井底发现了约翰的尸体。”

我垂下了眼帘,轻声地叫了一下;他把我扶到沙发上,让我靠着他;我心里真想大喊:我自由了!

圣·朗斯顿从来没有过这样轰动的事。矿底下找到了赫蒂和约翰的尸体!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关于他俩之间的各种传闻,还有人说在普利茅斯看到过他俩在一起。人们还回忆起约翰老早就对她含情脉脉,他常常去普利茅斯;当约翰和我一结婚,赫蒂离开了圣·朗斯顿;人们觉得一定是约翰在结婚后把她安置在普利茅斯的某个地方。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明白。索尔·坎迪怀疑了赫蒂,然后暗中查寻,抓到她和约翰在一起,然后就进行了报复。索尔此人天生就惹不起,这次,他为自己平息愤怒,并且他知道这个矿已废弃,就把这两个人的尸体一起扔进了矿坑里。

人们认出是赫蒂的尸体,是因为脖子里挂着个小盒子,那是索尔送给她的纪念品;相比之下,约翰的尸体保持得比较完好,人们为此事不解了好一阵子;后来有人解释说,是约翰的尸体掉下来时,碰巧掀倒了些泥土,于是,尸体被埋在了泥土下,于是,人们便点头称是。

警方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他们想审问索尔·坎迪,就去了圣·艾格尼斯查找,但一点行踪也没查到,人们都说他已不在英国;警方也就相信了人们凭空猜测瞎拼在一起的故事。

在追寻索尔的过程中,我感到紧张极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相信,他们是找不到他了。

谁也无法知道事实的真相——我和外婆也只能凭推测知道一小部分,我们也不敢肯定是约翰杀死了赫蒂。我觉得约翰有部分责任,但不能说他直接杀了赫蒂,但我们肯定是索尔杀了约翰。是他发现了赫蒂的尸体,他逃跑了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有罪。

勘测的结果证明我们的矿已没有太大的经济效益,但从另一方面讲,这次勘测已给了我最想要的东西。事实证明我已成了寡妇,有自由跟我所爱的男人结婚。

外婆得知结果的这天起,她的身体就变得非常衰弱,彷佛是她看到了想看的结果,准备随时离去。我的心里涌上无限的悲哀;不管我心中有多大的喜悦,但一想到她即将离我而去,我觉得自己的幸福也将随她而去。

我在那儿陪着她。艾茜和乔都把我当我自己家的人。我不想让卡莱恩在病房里,所以就让乔陪着他。

我不会忘记外婆在人世的最后一个下午。

我坐在她床边,满脸是泪——我一般是不轻易流泪的。

“别难过,我亲爱的外孙女,”她说,“我死后别难过,你忘了我,我反而会安息。”

“哦,外婆,”我哭着说,“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那就记着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快乐时光?没有了你,哪有什么快乐?”

“你还年轻,不能因为一个老人而郁郁寡欢。我有我的辉煌时光,你也该有你的,你该去追求你的快乐和幸福,克伦莎,将来是你的;你已有了生活的教训,记住它。”

“外婆,”我说,“别离开我,我怎么能没有你?”

“这不像是我的克伦莎说的话,我的克伦莎总是勇敢地面对未来的。”

“那是与你在一起时,不是我一个人奋斗,我们不能分开。”

“听着,亲爱的。你已不再需要我,你爱他,也应该是这样。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有永远双飞的鸟儿,克伦莎,你有自己的一双翅膀,我不为你担心;你已经能够飞得很高,而且你还会飞得更远。你该开始你的新生活,别难过,我亲爱的。我很高兴自己即将离开这儿。别哭,亲爱的,我走了,你要留下来活下去。而且你现在终于有了自由,有个男人在等你,别害怕,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别为我难过了。”

“外婆,我要你留下来,看到我的儿孙们,我不能没你你……因为我感到,没有了你,我的生活会完全不一样。”

“哦,以前你初来这儿时是多么骄傲而快乐……后来,你想成为贵妇人,现在,你已成了贵妇人,只是这次你并不想拥有那房子,而是为了爱情——这是最幸福的事。哦,亲爱的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克伦莎,请解开我的辫子。”

“那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外婆。”

“不,松开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我照她说的做了。

“我的头发依然很黑吧?我已经很久没护理它。你要好好护理自己的头发,克伦莎,要保持美丽,因为男人喜欢美丽。我那小土屋怎么样了?”

“和你住的时候一样。”我说。她住在这儿,但心里一直记挂着自己的小土屋。刚开始时,她仍要偶尔去看看或在那儿做草药,后来她就派艾茜去拿她要的东西,有时也叫我去。

我从不喜欢去那个小土屋,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想极力摆脱或忘掉自己低贱的出身;我觉得如果将来我要成为上等人,那么,忘却过去是很重要的。

“亲爱的,你去一趟小土屋,在角落里的盒子里,有两套发饰,梳子和发罩,有一套是给你的,还有张护理头发的秘方,只要你根据药方,制作起来很容易,你瞧,我这么老了,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答应我,你一定会去那儿好吗?”

“我答应你。”

“我还要你保证,不要悲伤,记住我说的话,连树上的叶子也会有枯黄的时候,我现在就像一片枯老的叶子,马上就要随风而去。”

我把头埋在她的枕头上抽泣起来。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小孩子。

我感到死亡之神已徘徊在房间里,我们无可奈何。

外婆就在那天夜里溘然长逝。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发现她躺在那儿,那么安详,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并不老;彷佛是她做完了该做的活儿,安然告别。

外婆去世以后,金和梅洛拉一直陪着我,安慰我。

也就在那些日子里,我更加清楚地感觉到金爱着我;我感到他在等我在渐渐忘掉约翰和外婆后向我表白真情。

我觉得他和梅洛拉俩常在谈论我,商量着怎样把我从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件中解脱出来。所以,现在金常在我这儿,我也常去他那儿,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卡莱恩也很懂事。他常在我身边,而且总那么听话。与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充满了爱。

秋天来了,刮起了西南风,树叶纷纷落下;只有松树依然碧绿,充满生机。树篱上都是蜘蛛网,网上的水珠在晨光里晶莹透亮。

西风过后,大雾弥漫原野。我独自来到了外婆的小土屋里。

我答应过她要去取她送我的梳子和药方。乔说我们最好不要让外婆的小土屋空着,我们应该继续保持原来的整洁样。是应该,这也是我们的一部分财产哪!况且是由外公亲手营建的,更有感情上的价值。

这栋孤独地矗立在灌木丛中的小土屋是我们的骄傲。

我要记住外婆说的,照她说的去做,忘掉过去,幸福地享受现在,尽力向前看。

也许是那天的下午太安静了,也许是命中注定有事要发生,我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安,我觉有人在偷偷地看着我……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我刚才一直沉浸在回忆中,一点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有人跟着我。

“谁在那儿?”我喊了一声。

我凝神谛听,没人答应。

我为自己感到好笑。

也许是由于我内心不太想去小屋的缘故而产生的幻觉吧?

我加快脚步走进小土屋,关上门;我站在那儿,环视着熟悉的一切,那张我睡过的床!当我带着乔初来这里时,这个小屋曾带给我多少快乐和幸福!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真不该这么早就来这儿。

我告诫自己要理智些,我一向不喜欢感伤的,现在自己却在这儿哭。这可不像我。我是那个自我奋斗,从小土屋走向阿巴斯的女人,是那个帮助梅洛拉摆脱她所爱的男人的女人?

然而,我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流泪,是为自己。

我走进贮物间,找到外婆说的那张药方。

屋顶好像是漏了,要是想住人的话,一定得重新维修;有好几处地方需要修建,我要把这儿变得舒服些。

突然,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有人在推门。

当你在一个屋子住久了以后,你会非常熟悉那儿的各种声音:床的吱呀声,地板的格格声,门栓的拧动声……如果外面有人想进来,那他为什么不敲门?

我走到门边,等待着门被推开。但是,却又没动静了。但我发现小小的窗口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显然有人站在窗户口看着我。我吓得一动不动,两腿开始打颤,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害怕。

为什么我不跑出去,看看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不喊人来?究竟是谁呢?

我实在弄不明白,只好背靠着门等着。

小窗洞恢复了原来的明亮,一定是那个人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害怕,我天生不是个胆小的人。有好一会儿,我就站在那儿,一步也不敢挪动;我一手拿着药方,另一手拿着梳子和发罩,彷佛这些东西是驱除魔鬼的护身符。“外婆,”我轻声说,“快救救我!”

我觉得此刻,她的灵魂就在这屋子里,在告诉我要镇静,没什么好害怕的。

谁会跟着我呢?谁会想伤害我呢?是约翰吗?难道因为他不是真心地想娶我?是赫蒂吗?因为我在她最需要婚姻时抢了她的约翰?

我害怕鬼魂。

我对自己说这是荒唐的,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并无人影。

我高声说:“有人吗?有人找我吗?”

没人答应。我锁好门,一路小跑离开了那儿。直到看见天资殿就在不远处,我才觉得放心了。我穿过草坪,走进屋里。客厅里生着火,一定是金来了。

他和梅洛拉、卡莱恩正兴致勃勃地聊天。我轻轻叩了下窗户,他们回过头来看着我,又惊又喜的样子。我走上前去,心里安慰自己刚才只不过是一种不愉快的幻觉而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我彷佛生活在等待中——有时我觉得金也在等待什么。我常感到他欲言又止。卡莱恩非常喜欢他,当然,任何人也取代不了他的舅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金让他在阿巴斯随心所欲,使他觉得仍生活在阿巴斯。金也喜欢看他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很感动;在我看来,这是他表露的某种愿望。

哈格第、苏尔特太太和她的女儿又陆续回到了阿巴斯,担任原先的角色。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我们仍生活在阿巴斯,只不过住在天资殿而已!

我们在一起时彼此都有一种温馨的感觉——金和我,卡莱恩和梅洛拉。而我是中心人物,他们都很关心我。

一天早晨,哈格第送来了金写的一张便条。哈格第说金正等着回音,而他就站在一旁等我看完。

<small>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要是你仍觉得太早,那就请你原谅,就当没有这回事,以后再说。你看我们在哪儿谈?在阿巴斯?或是你希望我去你那儿?下午三点钟可以吗?</small>

看完条子,我的喜悦难以言表,这一刻总算等到了!我对自己说,这将是我生命中最非凡的时刻。

我决定应该在阿巴斯谈比较好,那儿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拿起笔写回条,哈格第在旁边等着。

<small>谢谢你。我很想听听你要跟我说什么,我会在下午三点钟去阿巴斯。</small>

哈格第拿着回条走了,我想这下,那儿的佣人们又会议论纷纷,因为阿巴斯又要进来一位新的女主人——原来的那一位。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人们绝对想像不到我的丈夫刚被谋杀。我的两眼显得神采飞扬,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红晕。现在还只有中午11点钟。再过一会儿,梅洛拉跟卡莱恩就要去散步。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兴奋的心情,因此,吃午饭时,我尽量压抑着这种欢乐的心情。

我考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真遗憾,我仍得穿着丧服,但是在接受到人求婚时总不好穿黑衣服吧?然而,我至少得服丧一年,是从约翰失踪的时候算起,还是该从发现他尸体的时候算起?我得做一年的寡妇,但我打算从约翰失踪的那天算起。

其实我真是个快乐的寡妇,但又得装出十分哀怨的样子。当人们找到约翰的尸体时,人们对我表示的悲愤显得十分同情。

是不是该穿件带点白色的黑衣服?那就选那套绸的。至少得表示我仍在悼念丈夫。外面套上黑外套,再戴顶黑帽子,那样,待会儿喝午茶时,就可以把帽子和外套脱掉。我想像着与金一起喝茶的情形,我会为他倒茶,好像我已是那儿的女主人。

好了,我决定在黑外衣里穿上那套白绸晨服,谁也看不出。我会悄悄走过草地去阿巴斯。我想到了那处女石,还有那个矿。既然已经证明没有锡了,我下次就把它填掉,要不然,小孩子去那儿玩,就太危险了。

吃午饭时,卡莱恩和梅洛拉都注意到我异样的神情。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梅洛拉说。

“看上去,你像是得到了很想要的一件礼物似的高兴。”卡莱恩说。

“我今天早上可没收到什么礼物。”我对他说。

“我不相信,是什么礼物?”

“你做得对,”梅洛拉说,“你好像步入了正常的生活。”

我听着,心里想:等我回来,你们就知道了。

吃完午饭,我就穿上白绸衣,仔细地梳好头发。高高的发型使我看上去更加优雅,十足的贵妇人打扮。我要让金为我感到骄傲。因为头发里装饰着西班牙梳子,所以不能戴帽子了,只好披了个披肩,倒也十分得体。一切准备完毕,时间还早,只好再等。我坐在窗前,透过树林望着阿巴斯花园建筑的塔楼,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儿——我将在那儿与金厮守我的后半辈子。

外婆说得对,生活已给我上了一课,爱情是人生的真谛。我现在确确实实地在恋爱,不是爱一幢房子,而是全身心地爱着一个男人。要是金说他想浪迹天涯,要是他说想重返澳洲我会跟他一起去的……无怨无悔。

尽管我会常常想起阿巴斯,那也只是一种怀旧而已!

但现在用不着想这些,生活给了我所有的保护:金和阿巴斯。

终于到了该出发的时刻,那天下午天气极好,秋日的阳光照在松树枝上,树叶闪着柔和的光泽。

恋爱中的人看什么都是美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从来没显得如此明媚——松树的芳香、青青的草原、温湿的大地、和煦的阳光;温柔的轻风送来海洋的气息;我爱这个世界。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到得太早。我走近草地上的处女石,看着这些石头,就觉得它们是生活的象征。那些处女也热爱生活,但她们的方式不对。她们像在阳光下惊醒的蝴蝶,娇嫩的翅膀在阳光下飞得太久,飞向了死亡,可怜!我站在那儿,最让我怀念的是那第七位处女。

接着我又回想起站在墙洞里,小伙伴们看着我的情形,那一幕彷佛是生活戏剧的开幕,我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在那儿登场。有些是悲剧人物,有些已找到了幸福。可怜的约翰惨死敌手,贾斯廷钻进了宗教的寺院里;梅洛拉由于不敢抗争听凭命运的安排;金和克伦莎将为这个故事谱上令人高兴的结局。

我虔诚地祈祷我的婚姻会幸福。我已拥有我的儿子,我还想要有金和我共同的儿女。卡莱恩只是阿巴斯的代名词,而金则是圣·朗斯顿的代名词,其意义要广得多。要是我和金有了自己的儿女,我也要为他们好好安排。

我穿过草坪,走向阿巴斯。

我站在门廊,摁响了门铃。哈格第开了门。

“下午好,夫人,金柏先生已在书房等你。”

我走进书房时,金迎了上来,我感觉到了他很激动。他接近我的披肩,对我不怎么认真地对待丧服一点也不吃惊。他根本就没注意我的衣着,他注视着我的脸。

“我们先谈,然后再喝茶好吗?”他说,“因为要谈的事实在太多了。”

“好的,金,那就先谈吧!”

他拉着我的手来到窗前,我俩并肩望着远处的草场。这已是他向我求婚的最好时刻和最佳环境。

“克伦莎,我一直在想,”他说,“要是我说得太早,因为你刚经过这么多伤痛,那你千万得原谅我。”

“求求你,金,”我说,“请你相信我很乐意倾听你要告诉我的。”

他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又说:“我对这一带很熟悉,你知道的,我的童年时代,大部分是在这儿度过的。贾斯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一家对我这个孤独的孩子非常照顾。我常跟着贾斯廷的父亲转悠,他常说要是他自己的儿子要有这份兴趣就好了。”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贾斯廷和约翰对自己家的地产兴趣不大。要是贾斯廷非常喜欢这儿,他是舍不得背井离乡的。对于约翰来说,这儿的地产只是给他提供赌博的钱而已!

“我曾梦想拥有它,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现在在这儿的一切是濒于破灭。像这样大的地产,要是经营不善,会很快完蛋的,要有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需要钱和辛勤劳动……我想我能做到,但最主要的是因为我热爱这儿,你明白吗?克伦莎。”

“完全理解,我早就意识到了,阿巴斯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一个全身心投入的男人来管理。”

“我就是那个男人,我能挽救阿巴斯。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会毁于一旦。你知道吗?那些庭院长年失修,房子的各处都已经腐烂?克伦莎,我想买下阿巴斯,当然,这事应该找律师谈,但我不知道贾斯廷是否会同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也很喜欢这儿,但你也不忍心看着阿巴斯日渐衰败。在着手这事之前,我想先徵得你的同意。你看怎么样?克伦莎?”

我怎么想?我来这儿是以为他会向我求婚,但其结果是他与我进行产业上的谈判!

我看着他的脸,他有些脸红;他双眼注视着前方,彷佛在凝视自己的未来,彷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慢慢地说:“我本来以为卡莱恩将来是这儿的主人,他会继承爵位,重振一切,结婚、做父亲——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这真有点出乎预料……”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说:“我真是大傻瓜,克伦莎,我应该反覆地再仔细想想……而不该这样冒冒失失地就说出来。我脑子里充满各样的念头,现在向你解释似乎又不太可能……”

这已经足够了,我相信我已明白,他是想说这仅仅是计划的开始,他想先买下阿巴斯,然后再向我求婚。

“我这个人很笨,金,”我说,“我是那么地爱着我外婆,现在她不在了,我变得一筹莫展。”

“我亲爱的克伦莎,你千万不要觉得孤独和迷惘,你瞧,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还有梅洛拉、卡莱恩……”

我转向他,拉着他的外套;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我觉得我已明白了他的心思。是我太急躁了;我这个人就这毛病,什么事都想尽早知道结果。

当然他现在向我求婚是太早了点,这就是他想告诉我的。他的第一步计划是先买下阿巴斯,进行一番治理,当一切步入正常秩序后,他就会要我嫁给他。

我柔声地对他说:“金,我知道你是对的,阿巴斯需要你这样的人,你就按你的计划进行吧!我相信你的计划对于阿巴斯,对于我们大家都是最合适的。”

他显得很高兴,我以为他会热烈地拥抱我,但他停了一下说:“我们喝茶吧?”

“好的。”我说。他站在原地向我微笑。

罗尔特太太来了。“请上茶,罗尔特太太,”他吩咐道,“我和圣·朗斯顿夫人两位。”

喝茶的时候,我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从银茶壶——为我俩倒茶,这跟原来设想的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金没有向我求婚,还得再等一段的时间到合适的时候。

但我肯定这是迟早的事,我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金着手准备买下阿巴斯大厦和圣·朗斯顿的地产。这是件非常复杂的事。他与律师进行磋商的同时,就已在维修房子了。

我们常常见面,他总喜欢跟我商量很多问题。我们谈完问题,就和梅洛拉、卡莱恩一起喝午茶,有时,他陪我回到天资殿。这是段愉快的日子,一天天很快地过去。

很多人在阿巴斯干活。有一天,金带着我去看看工匠们干活的进度,我发现鲁本·彭加斯特也在帮忙。

自从那时发现了赫蒂的尸体后,我一直很同情他们家的人。他们一定受到了很大的精神打击。多儿告诉戴西,说彭加斯特老爷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全家人都陷入了沉痛的哀悼之中。彭加斯特一向宠爱自己的女儿,鲁本也十分崇拜自己的妹妹。那天,他在干活的时候,看上去,神情比原先愉快多了。

他在刨木头,下巴不停颤动地,彷佛在想着心中的秘密。

“干得怎么样了,鲁本?”金问他。

“还不错,先生。”他斜眼看了我一下,笑得很开心。

“午安,鲁本。”我向他打招呼。

“午安,夫人。”

金向我解释着工程的进展,我们继续向前走去。我忽然想到外婆的小土屋也需要修理一下,就向金提到了这件事。

“就让鲁本先去看一下,做番估计,他会乐意干的。”

我去找鲁本。

“鲁本,我想让你修理一下外婆的土屋。”

“哦,哦!”他继续刨木头,但我看得出他很愿意。

“我想起那土屋改修成房子,那儿的地基不错,你觉得可以吗?”

“我觉得可以,但得过去好好看看。”

“好的,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去看?”

他停下手中的活,搔了搔脑袋。

“你想什么时候?夫人,等明天我干完这儿的活行吗?”

“当然可以。”

“那就这么说好了,六点钟吧!”

“那太晚了,最好是在天黑以前。”

他又在搔脑袋,“我想我能在五点钟时刻抵达那儿,那时天还没黑,足有一小时可以仔细看看。”

“好的,鲁本,那就明天五点钟,在土屋见。”

“很好,夫人。”

他重新刨木头,暗自笑着。

看起来他已不再悲伤,我也松了口气。鲁本一向头脑简单,赫蒂失踪又这么长一段日子,他一定早已忘了她什么模样。

我回到了金那儿。

“怎么样?跟鲁本约好了?”

“是的,他很愿意帮忙。”

“鲁本有活干就很高兴。”

金看看手表说。“我们回去吧,梅洛拉和卡莱恩马上就会在书房等我们。”

当我又一次来到小土屋时,不由得想起了上次那种古怪的声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我走到门前时回头望望,生怕有人跟着。我来的时候正好五点钟,希望鲁本也准时到这儿;只要有个伴,我就不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了。

我们的小土屋离别人的家很远,这一点,以前外婆在世时,我很喜欢,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可是现在,我猛然意识到周围的一切已经与往日全然不一样;心中难免升起无限悲哀。

小土屋彷佛也已变了。

以前,这儿是我的家,我们的避难所;现在仅仅是墙围起来的空间,只要有人掀动门栓,他就可以畅通无阻。

我走上前,打开锁,走进屋里,朝里面四下张望。因为窗洞很小,屋里很暗,我真应该让鲁本在中午阳光明丽的时候来,但现在也只好如此,至少我还能指点他该做哪些修整。

我很快地走进贮藏室,想确定屋里没躲着什么人,我再回去拴上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竟然这么胆小。

上一次,一定是过路要饭的吉普赛人站在窗洞口看看里面是否有人,也许想在这儿过个夜,看到里面有人就走开了。

我查看着屋顶,屋顶显然需要维修。我想把屋子加高,上面再多几个房间,那就很好了。

突然,我听到上次门栓被掀动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急忙跑到门后面,靠在那儿,话都说不出来;我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口掠过。

我定神看着,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鲁本,是你啊!等一下,我就开门。”

我打开门,鲁本走了进来,是我熟悉的鲁本,而不是什么可怕的魔鬼。

“哦,好像确实太迟了点,都看不清楚。”

“还可以,夫人。”

“也许,但你可能得抽个上午再来仔细看看,要修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且,我还要把房子加高;我们得有个总体设计,但这个房间绝对不能变样,就保持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明白吗?鲁本?”

他一直在注视着我,听我说完便应道:“我明白了,夫人。”

“我想在上面加盖几层,把它变成一座房子,也就是说得砍掉些树,但为了扩大面积,也只好这么干。”

“哦,是的,夫人。”他说着,但眼睛没离开我。

“那么,我们要不要趁着天还没黑之前,先去看看周围的环境?”我说。

“但我已看不见我的赫蒂了。”他说。

我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显然异常痛苦的表情,彷佛马上就要哭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他说。

“真遗憾,”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夫人。”

“但我们得趁着天黑之前干点事,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啊,是的。”他说,“就像我们的赫蒂一样。”

他说话的语气中,以及看着我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莫名的东西让我感觉害怕。我想到鲁本是神经不正常的;还想起了他与赫蒂在彭加斯特厨房里说起那只猫时俩人互换的眼神。我意识到现在就我和他站在土屋里,也没第二个人知道我在这儿;我怀疑我来这儿时,鲁本就一直跟在我后面。

“现在我们来看看屋顶,你觉得该怎么办?”我问他。

他停了一会儿说:“得想个办法修屋顶。”

“鲁本,听我说,”我对他讲,“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天气也不好。我看这样吧,我把钥匙给你,你什么时候抽个上午来仔细看看,然后再告诉我该怎么处理,行吗?”

他点点头。

“我觉得现在天已太黑了,什么也干下了,早上的时候这儿最亮。”

“哦,不,”鲁本说,“现在最好,钟声刚响是时候了。”

我尽量不理会他说的话,转身朝门口走去,“怎么样?鲁本?”我轻声地说。

但他已站到前面,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真的想告诉你。”他说。

“什么事?鲁本?”

“告诉你关于赫蒂的事。”

“下次再说吧,鲁本。”

他两眼显出生气的样子说:“不,现在。”

“你想说什么呢?”

“她死了,冷冰冰的,我们的赫蒂,”他显得很痛苦,“她是那么可爱,像只小鸟;他们说得对。他本来可以跟她结婚,但后来你嫁给了他;不应该这样,索尔很爱她。”

“现在都过去了,鲁本。”我一边轻声地安慰他,一边想乘机溜出去,但他仍拦住我。

“我在想,”他说,“什么时候墙倒下来。那时候,我就能看到她,就那么一会儿,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让我想起别的什么人。”

“也许只是你的幻觉,鲁本。”我说着;心里暗自庆幸他换了个话题,说到了七个处女的传说。

“她是在那儿,”他继续着往下说,“然后很快不见了。要是那天我不把石头搬走,她到现在都会在那儿。她是因为罪孽深重被人关在里面的。她在男人面前撒谎,在神面前发誓!所以才得到那样的下场……都是因为我!”

“鲁本,这不是你的错:她已经死了。不要再为此事忧伤。”

“我想起来了,”他说,“她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

他两眼痴痴地盯着我,“她像你。”

“不,鲁本,那是你的想像。”

他摇摇头说:“她犯罪,你也有罪、赫蒂也有罪,她已得到了报应,但你却还没有。”

“你不能太劳神了,鲁本,”我尽量平静地说,“你要学会忘记过去,都过去了;我现在得走了。”

“不,还没……还没结束。”

“那么你也不要担心,鲁本。”

“我不担心,”他说,“马上就会有报应的。”

“那就好,我要回去了,你拿着钥匙,在桌子上。”我尽量笑着,鼓足勇气想冲到门口,心里盘算着回去以后赶紧告诉金,我们担心的真的发生了;赫蒂的失踪以及找到她的尸体,使鲁本完全疯了。

“钥匙我会拿的,”他朝桌上瞥了一眼,我乘机走到门边,但他紧跟着我,一把抓住我,我怎么也甩不掉他的手。

“你你能走。”他几乎是下命令似的。

“我得走了,鲁本,他们在等我……”

“别人也在等你,”他说,“别人也在等你。”

“谁?”

“他们,赫蒂,还有墙里面的她。”

“鲁本,你在说胡话。”

“我知道我该干什么,我下过保证。”

“跟谁保证?什么时候?”

“我说,赫蒂你别担心,他们太对不起你了,他本来可以跟你结婚,而不是杀了你,但是她从墙里走出来,伤害了你,是我把她从墙里放出来的。她确实很坏,是该把她关进去,你别伤心,你会安息的。”

“鲁本,我要回去。”

他摇摇头说,“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去哪儿?”

他凑近我的脸,放声大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邪恶的笑声;他说:“你当然知道你应该到哪儿去?”

“鲁本,”我说,“以前你也跟着我到这儿。”

“是的,”他说,“那次,你把门锁上了,但其实没必要,那时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干什么?”

他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让我走,鲁本。”我几乎是在求他了。

“会让你走的,我的夫人,会让你去你的地方,但不是这儿,是在地下。我要把你放回我放你出来的地方。”

“鲁本,你听我说,你误会了,墙里什么也没有。你是因为听了故事才产生了幻觉……即便是你真的看见了什么,那她与我们大家毫无关系。”

“是我把你放出来的,你瞧瞧你对赫蒂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她的悲剧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是只小鸟……一只信鸽。”

“听着,鲁本……”

“不是听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已为你准备好回去的路,那是个安乐窝,很舒服,和你离开时一样。你再也无法伤害别人,我就可以向赫蒂汇报了。”

“赫蒂死了,她听不到你说什么。”

他突然变了脸色:“赫蒂死了,信鸽死了,他也死了,索尔干的。索尔常说富人穷人各有法律,是他依法惩处,是的,我也会的,是为了赫蒂;赫蒂,你别难过,她会回到她的地方去的。”

他一松手,我就冲向门旁,但一下子又被他抓了回来,我只听到他恶毒的笑声在小屋里回响,眼前只有他那双粗大的手向我扑来,掐住我的脖子……

深夜的凉风唤醒了我,我觉得十分虚弱,脖子掐痛得难受;四肢被绑着,我拚命用力挣脱。我的四周是一片漆黑,我想放开嗓子喊叫,但喊不出来。我感觉到自己已被带到什么地方,浑身被震得疼痛极了,我想动一下手臂,但怎么也动不了;我忽然明白自己的手被绑在背后。

我想起来了,耳边响起了鲁本的笑声,眼前闪现他那张邪恶的脸,还有曾经是我温暖的家的小土屋,现在却成了令人恐怖的地方。

我明白了此刻鲁本正在把我带到某个地方。我现在完全处于一种无奈的境地,像一头被带往屠宰场的牲口。

我猜想着他会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应该呼喊救命,好让金知道我已落入了一个疯子的手中。我很明白这个疯子是怎么想的,他把我当成幻觉中的某个人物,在他眼里,我成了圣·朗斯顿传说中的第七位处女。

我试图想证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想像,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想奋力呼喊金,但就是喊不出来;我的身上像是覆盖着厚厚的,十分粗糙的东西,很可能是麻布袋。

他最后终于停下脚步,揭掉我身上的麻布袋,我看到了天空中的星星,我知道了所处的地方,我前面就是那高大的院里;我彷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几个在一起:梅洛拉、约翰、贾斯廷、金,还有我。可实际上,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一个疯子在一起。

他用手推车把我推到墙边。怎么回事?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洞,就像从前的那个墙洞。

他把我从手推车上拖下来,硬把我塞进了墙洞;我的身边响着他沉重的喘气声。

“鲁本……!”我用足了力气喊,“不……看在上帝的份上!鲁本……”

“我还担心你死了呢!”他说,“那就不妙,真高兴你还活着。”

我想再说点什么,想求他饶了我,然而,我使足了力气,都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那儿……像多年前一样。鲁本站在外面,像个鬼影似的令人恐怖;我听见他放声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砖头,一下明白了他将干什么。

我头晕目旋,但脑子里很清楚:这是给我的报应,就像死在这儿的第七位处女一样。我们的命运如此相同,但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许当时她也是这样想的。

在痛苦难熬的半昏迷状态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的天!”他说,“克伦莎!克伦莎!”

他抱起我,我感到这手臂是多么的温暖、热烈,充满怜惜。

“我可怜的,可怜的克伦莎!”

是金赶来救我了。我终于从死亡的黑暗中挣扎出来了。

我病了好几个星期。我住在阿巴斯养病,梅洛拉悉心地照料着我。

我彷佛是经历了一场万分恐怖的折磨,比我有生以来想像的要可怕得多。

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是从恶梦中醒来,吓得大汗淋漓。在梦中,我站在墙洞里,魔鬼们集体合作在埋葬我。

梅洛拉夜以继日地守在床边。

一天夜里,我又从恶梦中惊醒,忍不住倒在她怀里哭了。

“梅洛拉,”我说,“我这是罪有应得!”

“嘘!你可别这样想!”她安慰我。

“但是,我真的有罪,罪孽比那第七位处女还深重。她侵犯了教规,我丧失了人格,背信于朋友,梅洛拉。”

“你在做恶梦。”

“我的生活就是一个恶梦。”

“你只是受了点生活磨难,用不着害怕。”

“有时候我觉得鲁本在我房间里,我大声喊叫,但没人应答。”

“他被遣送到堡得明去了,病了很长一段日子了,每况愈下……”

“自从赫蒂走了之后就不正常?”

“是的。”

“金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儿?”

“他发现院里被挖过,又被填上。他去问鲁本,鲁本说院墙倒塌了,重新填上。金觉得刚修好不久怎么可能倒塌……你记得吗?在我们小的时候修过一次。”

“我记得,那次,我们聚在一起……”

“我们都记忆犹新,”梅洛拉说,“后来,你很晚了也没回家,当然,我只好去找金。”

“是的,你一定会去找金救我。”我说。

“我知道那天你先去小土屋,于是我俩就去土屋里找,门开着,金觉得不对。他撒腿就跑……因为鲁本刚对他讲过一些关于赫蒂的胡言乱语……他就想到会不会……”

“他猜到了鲁本可能做的事?”

“他只是觉得情况不妙,特别怀疑那院里。真是谢天谢地,克伦莎。”

“得谢谢金。”我说。

说完我想到我欠金的实在太多:他救了乔的生命,帮助乔谋到了职业;又救了我,也许还会带给我将来的幸福。

金,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让我们忘记过去,面向未来生活,未来属于你和我。

我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我和梅洛拉一起站在楼梯上,她捡起玩具象给我。

我对她说:“杀死朱迪思的是这玩具,你现在自由了,梅洛拉……自由了。”

我从梦中醒来时,看到梅洛拉就站在我床边;她今天编了两条辫子,金黄的头发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梅洛拉。”我说。

“别害怕,你在做恶梦。”

“这些恶梦……有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你就告诉自己仅仅是梦就没事了。”

“但是,梅洛拉,它们是我过去生活中的一部分。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很坏。”

“克伦莎,别这么说。”

“有人说忏悔能使心灵宁静,梅洛拉,我要忏悔。”

“向我忏悔?”

“是的,在你面前我有罪。”

“我给你服些镇静剂,你就会好好地睡了。”

“只有良心得到宽恕后才能安睡。我一定要说,梅洛拉,我要告诉你朱迪思死的那天的真实情况,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因为做了恶梦,克伦莎。”

“是的,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尽管你嘴上会说原谅我。我早该告诉你。我毁了你的生活,梅洛拉。”

“你在说什么?你别太激动,快吃药,然后睡一觉。”

“你听我说,朱迪思的脚绊在了玩具象上。你还记得卡莱恩的玩具像吗?”

她显得很吃惊,她觉得我在说胡话。

“你还记得吗?”我又问了她一句。

“记得,现在仍在什么地方放着。”

“朱迪思绊了一跤,你记得玩具被钩破的地方吗?”

她皱起了眉头。

我继续往下说:“你后来把破洞缝好了,是朱迪思的高跟鞋钩破的。玩具摆在楼梯顶,她绊在上面。我发现了以后就想保护卡莱恩,所以把玩具藏起来了……后来,我想,要是把真相说出来,贾斯廷就不会走了,他就会娶你,你们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继承一切,卡莱恩就什么也没有了。”

房间一片沉默,只听得钟摆的滴答声。阿巴斯整幢房子一片寂静,金和卡莱恩早已入睡。

“你在听我说话吗?梅洛拉?”我问她。

“是的。”她轻声应了。

“那你恨我吗?这样改变了你的生活……毁了你的幸福。”

她沉默不语。我心想:我失去她这位好朋友了。先是失去了外婆,现在梅洛拉也将弃我而去。但我在乎吗?我有卡莱恩,我还有金。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终于开口了。

“但你本来可以嫁给贾斯廷,你可以做阿巴斯的女主人,还可以当妈妈,哦,梅洛拉,你一定恨透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恨你,克伦莎,除此以外……”

“但你要是想想所发生的一切,想想你失去的一切,你就会恨我。”

“不会的,克伦莎。”

“你真的……你太善良了。真让我护嫉,你为什么要这么善良?梅洛拉,要是你冲着我发一顿火,我反而会好受些。”

“但我不会;你过去所做的确实不对,太不好了,但那都已过去:克伦莎,我想说,谢谢你,因为你做的这一切,我感到高兴。”

“高兴?失去了你的爱人,忍受了那么多年的孤独?”

“克伦莎,也许我从没爱过贾斯廷。哦,克伦莎,也许我并不是你想像得那么软弱。要是我真的爱他,我就不会让他走;要是他真爱我,就不会离开我。贾斯廷追求的是一种宁静和孤独;现在他觉得很幸福,我也觉得很幸福,如果我俩当初结了婚,那才是天大的错误。克伦莎,是你让我避免了这个错误。当然你当时的动机是不好的……但你救了我。我现在很幸福……从来没这么高兴……都是你帮了我。你要记住这点。”

“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梅洛拉,你总是这么好心肠,但我毕竟不是孩子,我懂。”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想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欢庆一番。大家心情都很激动。卡莱恩整天想着怎样让你感到更大的惊喜。我们想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一切就等你快点恢复健康。”

“庆祝……什么?”

“该告诉你了……你就用不着那么内疚了,我要是现在告诉你,他们也不会介意的……本来我们想在一个庄重的仪式上再宣布。”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他一回来我就知道了,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说这是他为什么要回来的原因。”

“你在说谁?”

“当然是指金,他向我求婚了。哦,克伦莎,生活真奇妙,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说是你救了我。这下你明白了,对于你,我是满心感激。我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了。”

“你……和金……哦,不。你怎么会和金!”

她笑了。“这些日子里,你一直为贾斯廷的事悲哀,但是,克伦莎,过去终究已经是历史,过去对我来讲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你难道不明白?”

我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是的,我明白。我顿悟我的理想已成为一片废墟,以往的日子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我觉得我的将来一片漆黑,我像是重新又被埋在墙洞里面。

正文 第八章

阿巴斯大厦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梅洛拉和金的孩子:最大的叫迪克随他父亲的名,现在已有十岁了,他长得极像金,我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我仍住在天资殿里,平日几乎天天都去处女石那边的草地上散步。那里的矿已被填掉。金说,圣·朗斯顿家的人希望那个矿永远在那儿,但是现在,金柏家的人不需要,他们会为了明天的繁荣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

梅洛拉是位出色的女主人,她拥有的这一切当之无愧。她忘掉了朗斯顿老夫人、贾斯廷留给她的痛苦回忆。她说过去的痛苦是通向未来幸福的光明之路。

我真希望我也能有她这样的想法。

要是外婆现在还活着多好!要是我能与她谈谈!要是我能有她的智慧!

卡莱恩一天天地长大。他很高,但一点也不像约翰,然而,人们一看便知道他是朗斯顿家族的人。他今年十六岁,常跟乔在一起,与乔有许多共同点——温柔、喜爱动物。有时候我觉得他把乔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乔没有自己的孩子,也非常乐意把他当亲生骨肉看待。

有一天,我跟卡莱恩谈到他的将来时,他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说:“我跟乔一起干。”

我有些不高兴。我对他说,他是卡莱恩爵士,要寻找一个更辉煌的将来,要拥有一大笔财产;我还对他讲,他的祖辈们一直是大财主。他显得很忧伤,我知道他不想说什么来伤害我;他看出我眼中的失望,但他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追求。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我和儿子之间产生了隔阂,而且,这种不理解日益加深。乔也觉察到了,他认为应该让卡莱恩选择自己的未来。乔依然关心着我,但我想到他有些怕我。他说他这辈子永远忘不了我和金的救命之恩,但他很少提起这事。他对生活的看法与我迥然不同,也就很难理解我。当然,他知道我对卡莱恩寄以极大的希望,就像当初我对他一样。

他找卡莱恩谈话,让他明白,舅舅受教育不多,当个乡村兽医就已经心满意足,而他有可能成为爵士,这可是一种全然不一样的生活。

但是,卡莱恩态度坚决,我也不肯妥协。他就尽量避免单独与我在一起。面临着这一切,再想想住在阿巴斯的金一家人,我不由得问自己:我这样精心安排生活能带领我幸福吗?

大卫·基里格鲁依然写信给我;他混到现在仍是个副牧师,他的母亲依然健在。我想写信告诉他我这辈子已不想结婚,但后来又没这样写。让他对我存有希望,等着我,我觉得心中能有些安慰,至少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

金和梅洛拉都说他俩十分看重我,关心我。梅洛拉称我是她的妹妹,金也这样叫我;天知道,我是怎样地全心呼唤着他!我俩应该有缘,有好几次,我都想这样告诉他,但还是忍住,他彷佛全然不觉。

有一次他告诉我,当梅洛拉对他讲怎样把我从劳务市场带回家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

“她是那样温柔,”他说,“但她有勇气这样做,克伦莎,她身上的温柔与刚烈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和谐!她是我的梅洛拉!后来,她又把你带来参加舞会!你可千万别被她温柔的外表迷惑了,温柔的表面掩盖着力量和意志!”

我看着他俩双双对对,又得装作满不在乎。他们已有了两男两女,梅洛拉每次生孩子,我都守着她身边。他们还会有孩子的。最大的迪克将继承阿巴斯产业。金在锻炼他刻劳耐劳的性格。我为什么这么刻意追求,拚命努力?但到头来,仍没有找到幸福?

我安慰自己,毕竟我还有卡莱恩,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卡莱恩爵士。现在,贾斯廷的身体已不太行了。我的卡莱恩成为爵士,他会有一个光辉的前程!我要为卡莱恩努力。我不能让他满足于做名乡村兽医。

有时候,我独坐窗前,望着阿巴斯的屋顶出神、流泪。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痛苦和失败的神情。

有时,我来到处女石旁,望着石头,想着传说的中的人物,觉得自己的命运比她们的还要悲惨。她们翩翩起舞以示抗争,又被变成石头;我也希望自己能变成石头。

正文 第九第章

这一晚,梅洛拉和金一起来了。

他俩都显得十分紧张。

“克伦莎,我们想让你住到我们那儿去,除非警察找到他以后。”

我吃惊得浑身冰凉。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感,让他们觉得我仅仅是他们的好朋友。

“找到谁?”

“鲁本·彭加斯特,他逃跑了,有人怀疑他还会再来找你。”

鲁本·彭加斯特!他那次把我塞入墙洞,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次以后,我有时想,要是那时候我死了就好了,让我带着幸福的感觉结束生命:金爱我!但后来的结果竟然是完全不一样。

我笑笑说:“我不怕。”

“听着,克伦莎,”金说话的时候,表情严肃,一脸关注,“我是从堡得明得知的消息,他们也非常担心,走之前的几天,鲁本的行为十分古怪,他说他要出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还说这件事本来在进疯人院之前就应该完成的。那儿的管理人员肯定他会来这儿。”

“那他们应该在这儿立岗哨,抓到他。”

“神经不正常的人是很狡猾的。想想,上次他差点就成功了。”

“那次多亏你救了我,金。”

金不耐烦地耸耸肩,“来和我们住一起吧!我们也好放心。”

我想,你有什么好不放心呢?这么多年因为想着你,我哪一天放心过?

我说,“你太担忧了,我不会有事的,我不去。”

“真是不可理喻。”金说。而站在一旁的梅洛拉急得快哭了。

“那我们只好搬过来了。”金说。

看到他那么关心我,我有说不出的高兴;我要让他彻夜为我担心。

“我不要你们搬过来,我也不去你们那儿,”我说,“用不着太担心,鲁本·彭加斯特早已忘了我。”我劝他们回去。独自守着漆黑的夜。

天资殿笼罩在夜色中。卡莱恩住在学校,只有戴西陪着我。我怕吓着她,就什么也没对她说,此刻,她已入睡。

我坐在窗前。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但却是繁星点点,寒霜阵阵。

我看得出处女石的轮廓。我看到的是个人影吗?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是不是有人掀下了一扇窗?或是在掀动门栓?

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我像往常一样锁好门,没做别的防备措施。难道他真能找到我?他被关起来之前,我住在阿巴斯,现在我住在天资殴。

他找得到破门而入的地方?会出现那张恐怖的脸?那邪恶的笑声?我的梦中常见到他那只粗大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有时我会从梦中叫喊:“为什么金要来救我?我希望我已经死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坐在窗前——既害怕又希望发生些什么事。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

我想像着鲁本出现在眼前的样子:狰狞的脸,发疯的狂笑。

我明白鲁本逃出来一定是为了杀我。他是神经不正常的人。金说得对,这样的人很有心机,但我想要是他真的来,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我会再次遭受像第七位处女的命运,关在墙里!其实,这么多年来,难道我不是被关起来的吗?没有生活的空气和阳光,我的生活是一片废墟。

那儿是不是有脚步声?我探出窗户,看到树篱那儿闪过一个人影。我觉得喉咙发乾,想喊出声来,但什么也说不出。

鲁本就在那儿,果真如他们所说的,他来找我了!这就是他逃出来的动机,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怔怔地站在窗口,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又回到了那一幕:与鲁本在外婆的小土屋里,然后,清凉的夜风唤醒我的神志,然后在墙洞里等死。

我这下子明白了我不想死,我想活。

但是现在,鲁本就在下面,他要杀了我。

忽然,下面的人影消失了,他一定是走进了房子。

我赶紧套好睡袍,接下去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上下牙齿直打哆嗦,脑子里只有一个愿望:哦,上帝,让我活着,我不想死。还有多少时间,鲁本就能找到我?这儿的每一个房间都上了锁,但是,鲁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杀人犯,他肯定会有办法的。为什么我起先不去阿巴斯避难?金和梅洛拉几乎是求我去的。这是他们表达爱我的方式,当然,这种爱不同于他俩之间的爱情。但是,为什么我总是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不心怀感激地接受别人诚心诚意的帮助?为什么我总要求十全十美?

我走出卧室,穿过静悄悄的楼梯,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来到后门。后门是玻璃门,我的心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里,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了那个人影。我明白了,要是他从别处找不到入口,他就会打碎玻璃门冲进来,那我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我得逃离这儿。我刚跑到前门,我想起了戴西。因此,我跑到她的房间,把她叫醒。她一向反应较慢,所以,我不想向她做任何解释。

“快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就去阿巴斯……要快!”

她摸摸索索地穿起衣服的时候,我仍在想,<em>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换种生活态度活下去。</em>

我从没意识到活着是多么的美好,我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对过去生活的多大讽刺!你的生命如此重要……想按自己的意志生活,那么,别人的生命呢,他们的生活呢,难道就不重要?

我抓着戴西的手,冲下楼梯。我拉开门栓。

我们一冲出门,我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吓了一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将为生命做最后的拼搏!

“克伦莎!”不是鲁本。金!他满脸焦虑。

“怎么……是你!”

“我的上帝!”他说,“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们会丢下你不管吧!”

我们?当然包括梅洛拉,梅洛拉和金。

“这么说是你们在房子周围转动!你把我吓坏了!我从卧室里往外看,看到一个人影,我以为是鲁本。”

“是为了你好,”他说,“也许现在你愿意跟我们回阿巴斯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阿巴斯;那一夜我一点儿也没睡,我仍坐在那个在我生活中曾如此重要的房间里,凝视着窗外,直到东方是显露出玫瑰色的朝霞。

这天早上,我们听到了鲁本已被抓到的消息。

“感激上帝!”金说。

这也是我由衷的感叹。那一夜给我的已太多,就像黑夜结束前的一缕晨光,一瞬间驱赶掉了我生活中的黑色,我又可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了。我重新发现我仍然是年轻美丽的。金和梅洛拉感激上帝,是因为我依然生活在他俩身边。

又过了一年多时间后,鲁本死了。梅洛拉告诉我这消息时,我看得出她是真的为我松了口气。看她那神情焕发的样子,我受到感染,浑身洋溢着对生活的爱;心中像升起一轮红日,温暖极了!

金来了。

“现在我能安然入睡了,”他说,“你。”

我朝他微笑,那是自然、明朗的笑;他是梅洛拉的丈夫,我已看到他俩是如此的和谐,彼此都当之无愧的爱人。我爱他的坚强与善良,那种男人的气概;他是我心中的无法磨灭的梦,但我很清楚;美梦永远无法取代现实。也就在那个夜晚,使我意识到强烈的想活着时,我就走出了自己的梦。

金不是我的,我永远地敬仰他;我的心依然爱他,但那与从前不同;我对他的情感已在走向自然与真实。要是我们结婚的话,其结局远远不如现在他和梅洛拉在一起的情形。他俩是上帝安排的一对。我与金无缘。

外婆曾希望我结婚,体验她与佩德罗之间那种情感。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是我的,我俩真心相爱;我会真正明白外婆所说的:真挚的爱情就像位心甘情愿地走进一间房子的客人,不管你拥有的是金屋还是草屋,他会就此留下永远陪着你。我的爱人一定是坚如盘石、大胆勇敢、敢冒风险,也许此金还要好,我们会在幽静的乡村安居乐业。

卡莱恩怎样了?我与他的关系也改进了。我爱他,但我意识到他的生活对他很重要;我和他,还有乔,常在一起讨论各自的将来。卡莱恩快上大学了,他快成年了,他有权决定自己的将来,他也一定会持之以恒地追求。

“你有权自由地选样你的生活,卡莱恩。”我对他说;他微笑着看着我。我感到了天下所有的母子之间那种爱与期待。我与儿子常在一起,他是我的骄傲和幸福。

就这样,我走出了我的黑夜。其实,也是我自己搬起了许多砖把自己围了起来,现在,我已走出墙洞。当然,现在仍会有黑暗的时候,但是,昼夜交替,日月如梭,我觉得生活充实而幸福。有时候,我感到外婆仍与我在一起,她看着我,为我喝彩。我记住她给予我的智慧之源,每次想起她说过的话,我都有一种新的理解。也许我已在按她的意愿生活了。生活给了我教训,生活还给我了我的儿子,金成了我的朋友,梅洛拉成了我的姊姊。

也许,将来我会找到外婆与佩德罗度过的那种生活,就像梅洛拉顺应自然得来的爱情,一种充满的生活——不断给予的爱,从不强求对方的爱情生活。

这就是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慢慢学会的教训,未来,谁知道呢?也许外面等着我的正是一种灿烂的新人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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