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血 - xp1024.com
《第一滴血》


第一章 第一节

他的名字叫兰博,是个让人费解的年轻人。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倚在肯塔基州麦迪逊郊外的一座加油站的汽油泵旁边,手持一瓶可口可乐,向停留在这里加油的一辆汽车竖起拇指请求免费搭乘。他的长发聋拉在脖颈,浓密的胡须遮住了脸庞,卷起的睡袋放在脚下的沥青路面上。然而,望着他衣衫槛褛蓬头垢面地站在加油站旁的模样,人们绝不会料到一天之后,即星期二,为了将他追捕归案,巴萨特县的警察倾巢出动,更不会想到,星期四他竟然从肯塔基国民卫队及六个县的警察和众多喜爱射击的公民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谁也无法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琢磨不透他怎么会掀起这场轩然大波。

兰博明白自己很快就会有麻烦,如果不提防的话,将是严重的麻烦。这时他想搭乘的那辆车从加油站里驶出,开过他身旁时差点将他碾倒。

加油站的工人把一张收费单和一沓打上记录的票据塞进口袋,望着炎热的沥青路面上的轮胎印记咧嘴笑了。然而,这辆车并没有转向大路,而是径直朝兰博驶来。

当兰博再次看清车上的星状图形时,不禁怔住了。

“不,上帝。这次不要。我可不愿被驱赶出去。”

这是一辆警察巡逻车。车身上标注着“麦迪逊县警长”。它在兰博的身旁徐徐停下,车顶上的天线摇晃着,坐在里面的警长弯腰打开了乘客座的边门。他斜着眼睛打量着兰博脚上泥泞不堪的靴子,皱巴巴的牛仔服上撕裂的袖口,缀在裤腿上的一块补丁,鹿皮夹克里的蓝色衬衫上汗渍斑斑,像干枯的血痕似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兰博凌乱的长发和胡须上。使警长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兰博不修边幅的外表,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好吧,上车。”他向兰博吩咐道。兰博没有动弹。

“我让你上车,”警长重复道,“大热天你穿着夹克衫一定很热。”

兰博仍没有反应,他呷了一口可乐,瞥了一眼街上奔驰的汽车,然后注视着车里的警长。

“你的耳朵有毛病吗?快上车,别惹我发火。”

兰博打量着对方:坐在方向盘后的警长身材粗短厚实,眼角上布满了皱纹,脸颊上散落着浅浅的麻子,如同饱经风霜的谷粒。

“不要盯着我。”警长说。

但兰博继续注视着他;警长一袭灰色的警服,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敞开着,领带松开,衬衫边上有暗色的汗迹,兰博没有发现他使用何种手枪,因为他把枪系在远离乘客座的左边。

“告诉你,我不喜欢被人打量。”警长说。

“没人喜欢?”

兰博再次环顾四周,拎起睡袋跨进了车,他把睡袋搁在自己和警官之间。

“你等了很久吗?”警长问道。

“一小时。”

“如果我不让你上来的话,你很可能还得等上一会儿。这里的人不大喜欢让人搭车,尤其是像你这种人。这么做是违法的。”

“像我这种人?”

“不要觉得不开心。我的意思是搭车违法。很多驾车人中途捎人上车,结果遭到抢劫或遇难。把门给我关上。”

兰博缓缓地抿了一口可乐,伸手关上了车门。警长把车驶上公路,汇入滚滚的车流,向闹市开去。

兰博回头望了望正在油泵旁咧嘴笑的那个加油站工人。

“你不必担心,”兰博对警长说,“我不会试图抢劫你的。”

“太可笑了,除非你没看见我车子上的标志,我是警长提瑟,威尔弗雷德·提瑟。不过,跟你说这些毫无意义。”

前面是一条主要十字路口,当红绿灯变为橙色时,他驾车穿过路口继续向前驶去。街道的两边鳞次栉比地坐落着十几个商铺、药店、桌球房、枪支和马具商店。远处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座座山峰,漫山遍野的坡地上缀满了枯萎的红黄色的树叶。

兰博注视着天边漂浮的一片云彩。

“你到哪儿去?”他听见提瑟问道。

“这很重要吗?”

“不,没什么。只不过想知道你要去哪儿。”

“也许是路易斯维尔。”

“也许不是那儿。”

“说得不错。”

“你在哪里睡觉?在树林里吗?”

“是的。”

“那里很安全。现在夜晚越来越凉了,树林里的蛇不再外出觅食而是在洞穴里蛰居。不过,醒来时你也许会发现身边躺着一条对你的体温着迷的蛇。”

他们经过了一座洗车场,来到一处免下车的汉堡店,店的窗户上有一幅巨大的胡椒先生的招牌。

“瞧,那快餐店的招牌真刺眼,”提瑟说,“自从这幅广告被放在这条主干道之后,不论何时经过这里,都能看见年轻人把车子停在这里,他们不停地摁喇叭,信手把垃圾抛向人行道。”

兰博抿了一口可乐。

“你是不是搭城里人的车来的?”提瑟问道。

“走来的,天亮之后我就开始步行。”

“很遗憾你走了这么远,不过,至少步行会有些帮助,是吗?”

兰博没有回答。他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车子开过一座桥,驶进了市政广场。广场的右端是一幢古老的石砌县政府大楼,四周簇拥着各种各样的店铺。

“瞧,警察局就在县政府边上。”提瑟说。

但他驾车穿过广场,沿着街道一直开到居民区,一排排整洁富裕的住宅映入了眼帘,随后是暗灰色的简陋木棚。孩子们在棚屋前的泥地上玩耍着。他把车开上一段陡峭的山坡,展现在眼前的不是房屋,而是一片平坦的玉米地,炎炎的烈日给低矮的玉米抹上了一层棕色。这时车子驶到了“你将离开麦迪逊,请安全行车”的标志下面,提瑟把车停靠在铺着沙砾的停车道上。

“好自为之。”他说。

“别惹麻烦,”兰博答道,“是不是?”

“是的。这条路你已经走过。我无须浪费时间对你这种常会惹是生非的人解释一番。”说着他把睡袋放到兰博的膝盖上,伸手为他打开了车门。“听着,从现在起好自为之。”

兰博慢慢地跨出车门。“我们还会再次相见的,”说完,他猛地关上了车门。

“不会,”提瑟朝窗外道,“我想不会的。”

他驾着巡逻车驶上公路,掉头朝城里驶去,车子经过兰博时,汽笛“嘟”地鸣叫了一声。

兰博望着巡逻车在悬崖处绝尘而去。他仰起头喝完瓶里的可乐,随后把瓶子扔进水沟,背起睡袋朝城里走去。

第一章 第二节

快餐店里弥漫着黏糊糊的烹饪油煎的气味。兰博站在柜台前,柜台后的老太太眯着眼从双光镜片后打量着兰博的衣着和头发。

“两份汉堡和一杯可乐。”兰博说道。

“准备带走吗?”他听见有人在身后问道。

兰博透过柜台后面的镜子看到提瑟疾步向前门走来,拉开网格纱门后又砰地关上。

“生意好吗,梅勒?”提瑟道,“这个年轻人非常匆忙。”

店里只有寥寥几位顾客,有的坐在柜台长桌边,有的则在火车座里。兰博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影,发现人们停下咀嚼,好奇地望着自己,但提瑟却倚在门口的自动唱机旁。人们发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便继续就餐。

柜台后的老太太侧过白发苍苍的脑袋,困惑不解地望着他们。

“嗳,梅勒,你在准备汉堡时给我来一杯咖啡好吗?”提瑟问道。

“你想要什么都行,威尔弗雷德,”她一边回笞一边倒咖啡。

兰博和提瑟不约而同地望着镜子里的对方。提瑟衬衫的警徽上面别着一枚美国退伍军团徽章。兰博纳闷地想,这家伙参加过什么战争,不可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时他尚年幼。

想到这里,他猛地转过身指着徽章问:“朝鲜战争?”

“没错。”提瑟平淡地回答。

他俩继续相互打量着对方。

兰博的眼睛朝提瑟的左侧扫过,落到警长的手枪上。根据枪柄的长度,他断定这不是警察通常佩带的左轮手枪,而是勃朗宁9毫米半自动手枪。因为他自己也曾经用过这种手枪。粗大的枪柄一次可装十三发子弹,而大部分手枪仅能填塞七或八发子弹。尽管一发子弹足以让一个人遭到重创,但不一定会彻底将他打死,两三发子弹才能使他一命呜呼。

手持勃朗宁9毫米半自动手枪,你还有十发子弹对付周围的任何人。身材矮小的人携带一支大枪,给人的感觉是不自量力、笨拙不堪。提瑟虽然算不上高大魁梧,仅有五英尺六英寸,也许七英寸,可这把枪在提瑟身上却显得非常合适。兰博认为要想握住巨大的枪柄,必须得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才行。他不禁低头瞥了一眼提瑟的手,惊异地发现那是一双粗壮的大手。

“我警告过你不要惹麻烦。”提瑟说。他倚在自动唱机旁,把湿漉漉的衬衫纽扣解到胸口。他把左手伸进衬衫的口袋掏出一相香烟,点燃后,掐灭仍在燃烧的火柴,饶有兴味地摇晃着脑袋,对坐在柜台那边凳子上的兰博古怪地笑道,“好吧,你想耍我,是不是?”

“我没有这个意思。”

“当然没有。不过你就是想耍弄我,还不赶快承认?”

这时,上了年纪的女侍者端来提瑟的咖啡,望着兰博。“你要清淡的,还是带有花色的汉堡?”

“什么?”

“汉堡里要不要带有填料?”

“哦,多放些洋葱。”

“只要你喜欢。”女侍者说着使匆匆离去准备汉堡。

“是的,你就是在耍弄我,欺骗我,”提瑟重复道,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皱起眉头,望着兰博身边凳子上裂缝处污秽的棉花,勉强坐下。“你的行为很潇洒,谈吐也过得去,我以为你当时理解了我的意思。可没想到你又返回来骗我。所以我完全可以断定你可能是个傻瓜。你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肚子饿了。”

“这点我毫无兴趣,”提瑟一边说,一边吸了一口香烟。香烟是没有过滤嘴的,他缓缓吐出烟雾,撸去沾在嘴边和舌尖上的烟草。“像你这种人应该记住带上午饭,以便对付紧急情况,就像现在一样。”

说罢,他拎起奶油壶往咖啡里注入一些奶油,望着壶底残存的黄色凝结物,他只感到嘴巴一阵发酸。“你需要一份工作吗?”他平静地问。

“不需要。”

“这么说你已经有工作了?”

“没有。我不想工作。”

“那么你就是那种所谓的无业游民。”

“你他妈的怎么称呼都成。”

提瑟“砰”地猛敲柜台,厉声喝道:“嘴巴放干净些!”

快餐店里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身望着提瑟。他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佛自己刚才说的不过是一些滑稽有趣的话而已。他俯下身呷了一口咖啡。“他们现在可找到谈论的话题了,”说着,他又抽了一口烟,从舌尖上抹去更多的烟丝。“言归正传,听着,我不允许你这么做。瞧你这一身装束,乱蓬蓬的头发和衣服。难道你不清楚当你站在大街上的时候和黑人毫无两样吗?你回到这里还不到五分钟,我就通过无线电得知了这一情况。”

“你的警察办事效率怎么这久低?”

“说话干净些,”提瑟喝道,“我刚才警告过你。”

他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女侍者送上兰博的食物袋。“三块一元。”

“什么?就这么点东西?”

“你说要带配料的。”

“别废话,快付钱。”提瑟催促道。

兰博杷钱交给她之后,女侍者才把食物袋给他。

“好了,我们走吧。”提瑟说。

“去哪儿?”

“我会带你去的。”说完,提瑟迅速几口把咖啡喝光,在柜台上放下两角五分。“谢谢,梅勒。”当他俩向门口走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抬起头注视着他们。

“哦,差点忘了,”提瑟说,“梅勒,还有一件事。请你把这只奶油壶底清洗一下好吗?”

第一章 第三节

巡逻警车就停在外面。

“上车,”提瑟费力地扣上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衬衫。

“见鬼,十月的第一天就这么热。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受得了这件鹿皮夹克。”

“我不出汗。”

提瑟看了他一眼。“你当然不出汗。”他把手中的香烟扔到路边的检修孔格栅里,转身跨入警车。

兰博默默地注视着闪烁的交通灯和过路的人群。离开阴暗的快餐店柜台,户外强烈的阳光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一时难以适应。

一个男人经过警车时向提瑟挥手致意,提瑟也举手打招呼,然后他发动车子驶离了路边,汇入滚滚的车流。这次他把车开得飞快。

车子经过一家五金商店,一家旧车场,只见一些年迈的老人坐在长凳上抽雪茄烟,女人把婴儿放在小推空里,四处走动。

“看看这些女人,”提瑟说,“大热天还推着孩子在外面闲逛,而不知道应该待在家里。”

兰博懒得抬头。他斜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警车正在一条陡峭崖的山路上。不久车子驶上一处平坡,放眼望去,两边都是贫瘸的玉米地,当经过“你将离开麦迪逊”标志的时候,提瑟突然把车停靠在铺着沙砾的紧急停车道上,转过身望着兰博。

“现在赶快离开这里,”他说,“我不想看到你这种不愿工作而整天游手好闲的人。我很清楚你的同伙很快就会露面的,乞讨食物,或行窃,或铤而走险去贩毒。按照你给我带来的麻烦,我完全可以将你羁押起来,不过鉴于你还年轻,又不够聪明,犯错误在所难免,就放你一马。但如果你胆敢返回的话,我就不客气了,会毫不留情地让你长点见识。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快回答!”

兰博拽起自己的午餐袋和睡袋,一声不吭地下了车。

“我在问你,”提瑟对着他叫道,“让你别回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兰博猛地把车门关上。

“该死的,按我说的去做!”

提瑟狠狠地睬下油门,马达轰鸣,砾石飞溅在炎热的人行道上。他突然一个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噪音,车子掉头向城里奔驰而去。这次车子经过兰博时汽笛没有鸣叫。

兰博注视着警车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山麓里。然后,他扫了一眼周围的玉米地,抬头望了望眩目的太阳,缓缓走到一条小溪旁,在落满尘土的草地上伸展四肢躺了下来,打开自己的午餐袋。

他妈的汉堡。他曾要求多放一些洋葱,可现在被挤压成一条细线。番茄片又薄又黄。小圆面包油腻腻的,肉馅里都是碎骨。他只得囫囵吞地勉强吃下,随后他橇开可乐瓶的塑料盖,漱了漱口。这顿饭甜腻得令人厌恶。所以他决定为了剩余的汉堡要留下足够的可乐。

吃好午饭之后,他把杯子及两张包裹汉堡的蜡纸放进袋子里,燃起一根火柴,将这些垃圾付之一炬。望着火焰,他仔细观察计算何时会烧到自己的手。火很快便灼到他的手指上,等烧焦了他手背上的毛时,他才把午餐袋扔到草地上,任凭它化为灰烬。而后,抬脚将烟灰全部踩灭。

上帝啊,他在心里叫道,从战场回到国内已经六个月了,可每次吃完东西后他仍有一股冲动,想把一切痕迹都毁掉的冲动。

他摇了摇脑袋,默默思考着。那场战争是个错误。霎时间,战争给自己造成的其他麻烦又涌现在他的脑海:夜不能寐,动辄被会惊醒,躺在露天里才能安心入睡,被俘时关押他的那个洞穴仍记忆犹新。

“你最好想些别的事情,”他大声地说,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我将怎么办?浪迹天涯何处为家?”他望了望延伸到城里的路,又看了看通向城外的路,然后,拿定了主意,弯腰拎起睡袋上的绳子,抛到肩膀上,一边走,一边举手搭车重返麦迪逊。

山下的公路树木成荫,五彩缤纷的绿叶和红叶无精打采地垂落在树枝上。这都是汽车排出的废气造成的,兰博暗自想,废气把嫩叶掐死在襁褓之中。

路边到处可以见到死去的动物,很可能是被飞速疾驶的汽车碾死的,肿胀污秽的尸体上爬满了苍蝇。他先是看到一只虎皮斑纹的猫,像是一只名贵的猫,接着,又发现一只善猎山鹬、一只兔子、一只松鼠。这是战争教会他的另一件事情,使他更多地关注死去的东西。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它们是怎样一命呜呼的。

他走下山坡,来到路的右边,伸出拇指要求搭车。他身上的衣服沾了一层黄褐色的尘土,蓬乱的长发和胡须缠结在一起。驾车路过的人仔细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人停下让他上车。

噢,你为何不把自己弄得整洁一些呢?理个发,修剪一下胡须,如果自己是衣冠楚楚的,那么肯定会顺利搭上车。因为剃刀会使你放慢脚步,理发的钱可以省下购买食物。在哪儿修面呢?既然你选择在旷野的树丛里过夜,翌日醒来时不可能像个高贵的王子。那么为何这样四处闲逛,在树林里过夜呢?想着想着,他又回忆起战争。

“想些别的事情!”他再次告诫自己,打道回城,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有权决定待在城里还是城外。我不愿听任别人摆布。

不过,和其他的警察相比,刚才那位警察要友好得多,更为通情达理,为何要惹他生气?乖乖地按他的话去做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难道有人笑着把一包粪便递给你,你就应当接受吗?我才不管他妈的是否友好。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

但是你看上去确实有些不修边幅,给人的感觉是会引起麻烦。警长的话不无道理。

我在去过的十五个城镇里都遭遇到这种事情。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愿被人任意驱逐出境。

为何不对他解释一番,澄清自己?为何要引火烧身呢?你渴望有所行动,如此一来,你可以借此向他炫耀自己的能力,是不是?

我无须向他或任何人解释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的磨砺之后,我有不作解释的权利。

不过,你至少应该向他出示自己荣获的勋章,这可是得之不易的东西。

此时,试图阻止兰博己为时晚矣。倏忽间,他仿佛又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第一章 第四节

提瑟正等待着他。当他驾车经过兰博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就发现兰博站在那里,在镜里的他显得小而清晰。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最后让他下车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巡逻警车。

你为何要滞留在此地,年轻人?提瑟百思不得其解。走开,快离开我管辖的地盘。

可兰博没有走,仍站在那儿凝视着警车。警车沿着蜿蜒陡峭的斜坡驶离峰峦,后视镜里不见了兰博的身影。

我的上帝啊,你这是刻意要返回城里,提瑟突然意识到这点,他摇了摇头,不由得笑了起来。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打算重新进城。

提瑟把车拐进右边的小道,驶向一排装有护墙楔形板的灰色房屋。车子徐徐后退,停靠在砾石车道上,车头对着他刚才经讨的大街。然后,他重重地靠在驾驶座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那年轻人的脸上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说明他一心一意地打算回来。提瑟无法忘记这点。

坐在警车里,他能够一览无余地看见大街上的一切。街上的车辆不多,星期一下午总是如此:那个年轻人不可能沿着人行道走很远。

提瑟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位置正处于一个丁字路口,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远处的人行道、路边的小河及古老的麦迪逊舞厅都一目了然地尽收眼底。上个月舞厅被宣告不能继续营业。提瑟想起自己的高中年代,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常在那儿的停车场打工。哈吉·加米切尔曾经一度在那儿演出,但舞厅的老板给他的报酬太低。

那个年轻人在哪儿?也许他不会回来,也许他离开了。但他的神色表明他打算回来。

提瑟深深地吸了口烟,望着地平线上隆起的棕绿色山峦。突然,一阵习习的凉风夹带着一丝树叶的清香拂面而过。

“我是提瑟,请接通局里,”他对着警车里的麦克风说道,“信件到了吗?”

像往日一样,无线话务员夏力顿很快回答道:“是的,警长。我已经为你查看过了。恐怕没有你太太的信件。”

“有没有律师的来函?或者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信件,她的名字没写在信封上面?”

“我也查看过了,警长。很抱歉,没有你的信件。”

“有什么我必须要了解的事情吗?”

“有一组交通灯出了故障,是短路。我已通知设备部门前去检修。”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几分钟之后便返回。”

这个年轻人真讨厌,提瑟急切地想回到警察局给妻子打电话。安娜离家已有三个星期了,她说过今天会写信的,可却食言了。尽管自己许诺不给她打电话,可现在顾不上这些了,无论如何,必须给她打电话。说不定,她经过考虑已经改变了主意。

可他不能断定妻子会这么做。

提瑟又点燃一根香烟,眼睛朝路边望去。几个邻家妇女在门前的走廊上打量着他。就这样。他把烟蒂扔出窗外,启动点火开关,驾车驶向大街。一定要找到那个该死的年轻人。

可那个年轻人却不见踪影。

毫无疑问。他肯定走了,只不过装出一副假象,让我以为他试图返回。

想到这里,提瑟把车径直开向警察局。穿过三个街区之后,突然,他发现左边的人行道上,兰博正倚在河边的金属栏杆上。提瑟霍地一个急刹车,后面的轿车冷不防地撞上警车的尾部。

轿车里的人惊呆了,手捂着嘴巴,动也不敢动。提瑟打开车门,瞥了他一眼,疾步朝兰博走去。

“你是怎样躲过我的眼睛溜进城的?”

“我有魔法。”

“上车。”

“可我没有这个打算。”

“你好好再想一想。”

轿车的后面渐渐滞留了一串车队。司机站在路中间,凝视着撞碎的尾灯,无可奈何地摇摇脑袋。提瑟敞开的车门正好对着另一条车道,妨碍了过路的车辆。一时间,车主们恼怒地揿响喇叭,路边商店的店员和顾客探出头来,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你给我听着,”提瑟说,“我得先处理—下堵塞的交通。快上车。”

他俩对视了片刻。接着,提瑟走到那位轿车车主身旁,后者仍望着警车的尾部摇头。

“出示你的驾照、保单、身份证,”提瑟道,“对不起。”他走过去把车门关好。

“可我当时来不及停车。”

“你离我太近了。”

“但你是突然刹车的。”

“那算不了什么。根据法律规定,后面的车要负全责。你这是追尾。”

“可是——”

“我不想和你争辩,”提瑟告诉他,“请出示你的驾照、保单、身份证。”说毕,他回过头,兰博不见了。

第一章 第五节

兰博仍待在旷野里,他并不打算躲避任何人。提瑟现在应该放弃这个游戏,不要再招惹他;如果他继续的话,那么将会引火烧身,自讨苦吃。

兰博在河岸踱步思索。他低头注视着河水,烈日下的河面显得很宽,水流湍急。河对面是一幢明黄色磨砂墙壁的大厦,宽大的阳台伸展到河面,墙上刻着:麦迪逊老饭店。兰博费力地琢磨着,这座看上去像是去年才竣工的大厦怎么会是老饭店呢?

来到镇中心,他朝左边走去,登上一座橙色的大桥,伸手抚摩着光滑的金属栏杆。走到桥的中央,他驻步俯视着河面。午后的阳光耀眼炫目,川流不息的河水给人带来一阵凉爽的感觉。

他身边的栏杆上安装了一部机器,机器的玻璃顶端安装着警车顶灯。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便士投进槽里,又及时取回了钱。他错了。机器里面并不是警车顶灯,而是一粒粒谷物做成的鱼食。机器上还贴着一块金属牌:“喂鱼,10美分。巴萨特县青年团开始赢利,繁忙的青春使人感到年轻。”

的确如此,兰博暗自想道。早起的鸟儿会受骗。

他又低头看了看河面。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无须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上车。”

兰博继续盯着河面:“你看河里的鱼儿,”他说,“一定有几千条吧。那条大金鱼叫什么来着?它不可能是条真正的金鱼,真正的金鱼没那么大。”

“阿拉伯鲑鱼,”身后的人答道,“上车。”

兰博眯起眼,“它一定是新品种,我从未听人说起过。”

“嗨,年轻人,我是在跟你说话,看着我。”

但是兰博仍未抬起头。“我过去常常钓鱼,”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河面。“那时我还年少,可现在大部分的河里都没有鱼了,因为污染,这个镇有这么多的鲑鱼,你们这儿专门放养这种鱼吗?”

果然,兰博猜测得没错。自提瑟记事以来,镇里就开始放养这种鱼。那时父亲常携他一起观看国家孵卵场员工的工作。他们总是从卡车里把一桶桶鱼苗置入斜坡,缓缓放进水里,工人的手上带有彩虹般的颜色。

“上帝啊,看着我!”提瑟叫道。

兰博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抓住了。他用力挣脱。“放开手!”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河面。接着,衣袖又被拽了一下。他霍地转身呵斥道,“听见没有,把手放开!”

提瑟不屑一顾地耸耸肩膀。“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走着瞧。记住,不要给我添乱。”他从枪套上取下手铐说,“把手给我。”

兰博伸出手:“我是认真的。放了我。”

提瑟朗声笑道:“你是认真的?”说着,他又笑了起来。“看来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话。迟早你都得上警车。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让你乖乖就范。”他的左手在枪上停留了片刻。“上车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你给我放聪明些。”

过路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你会掏枪吗?”兰博望着枪,“起初,我还以为你与他们不同。现在知道你这种疯子和我以前见过的没有区别。”

“那么你就是想挑衅了,”提瑟说,“我可从未见过你这种人。”他板起面孔,紧紧握住手枪。“走。”

瞧,又来了,兰博拿定了主意。俩人必须有一个得退却,否则,提瑟就会受到伤害。他注视着提瑟握抢的手,暗自骂道,你这头蠢驴,在你掏枪之前,我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断你的手臂,敲断你的腿,把你的喉结撕烂,然后把你抛进河里喂鱼。鱼总得有东西吃。

突然兰博醒悟了,不,不能鲁莽行事。从今往后,必须学会控制自己。想到这里,他感觉好受了一些。

六个月前,他在医院里的康复期结束的时候,还无法控制自己。一天,在费城的酒吧里,一个家伙推搡着他,挤在他前面看脱衣女郎的表演,盛怒之下,他出手砸碎了那人的鼻粱骨。一个月后,在匹兹堡,他又撕裂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的喉咙,因为当他在公园湖边露宿时,那黑人拿刀恐吓他。黑人的朋友见势不妙想逃之夭夭,可兰博不肯将他放过,穷迫不舍,直到在游艇上把他捕获。

不,不能再冲动行事,他反复告诫自己。你现在已经痊愈了。

于是,他转过身,挤出一丝笑容。“好吧,我上车。”他对提瑟说。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不过打算步行回城。”

第一章 第六节

警察局在一座古老的学校里面。校舍的墙壁是红色的。当提瑟把车开进停车场时,兰博差点脱口询问是否有人故意杷墙壁涂成红色,但他明白这并非是玩笑。

兰博不喜欢这个地方,他对这里毫无兴趣。倘若不是提瑟的缘故,他经过这里的时候,肯定会足不停步地径直走过。

可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通往前门的水泥台阶看起来似乎很新,簇新的铝制大门熠熠闪亮。里面有一间宽畅明亮的房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松脂气味,摆放着许多写字台,但只有两个人。一个警察正在打字,另一个则对着挂在墙上的两波段无线电交谈。看到提瑟和兰博迈进房间,两个警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真是一个悲惨的景象。”打字的警察道。

“那当然,”兰博答道,“现在你可能想知道,我是个男人还是女人,还想知道我是不是穷得没钱洗澡和理发。”

“我介意的并非他的外貌,”提瑟说,“而是他的语言。”提瑟望着手持无线话筒的警员,“夏力顿,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夏力顿身材魁梧壮实,一张长方形的脸,整洁的鬓角延伸到耳际。

“偷车。”他答道。

“谁去处理了?”

“沃特。”

“很好,”提瑟向兰博转过身,“过来,现在该解决你的事情了。”

他俩穿过房间,经过一条走廊来到大楼的后部。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透过两个边门传了进来。大部分房间里都是办公人员。走廊的地面非常光洁,但松脂的气味更重了,天花板上仍有一处尚未油漆过,下面放着一座脚手架。

兰博看到脚手架上贴着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白漆用完,明天货到,将用你们喜爱的蓝色油漆把外墙的红色覆盖。”

提瑟走到大厅的另一端,打开了一扇门,兰博踌躇了片刻。

难道你真的想和警察打交道吗?他暗自问道。现在解释自己的来历还来得及。

为何要对他们解释?我又没有触犯法律。

“好吧,进来。”提瑟道,“这些麻烦是你自找的。”

没有立刻进来是个错误。在门口踌躇片刻意味着胆怯,兰博不希望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不过,如果他按照提瑟的吩咐行事,会使人觉得他己乖乖就范,他也不愿那样。于是,他在提瑟再次开口之前走了进去。

这间办公室的天花板低而压抑,他不由自主地想弯腰。可他不愿显得卑躬屈膝。房间的地板上铺了一张绿色的旧地毯,就像修剪过的草地一样。写字台后面挂着—排手枪。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把使用四四口径弹药的手枪上,不禁想起曾在特种部队的营地里见过这种枪: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手枪,它能够射穿五英寸的钢板,还能击毙一头大象,但后坐力太强,兰博始终不喜欢使用这种枪。

“坐下,年轻人,”提瑟说道,“说出你的姓名。”

“就叫我年轻人吧。”兰博答道。凳子靠在右侧墙边,他把睡袋搁在长凳上,僵直地靠着睡袋坐下。

“言归正传,年轻人。说出你的名字。”

“我叫年轻人,如果你乐意的话也可以这么称呼。”

“说得不错,”提瑟道,“你这该死的家伙,我想怎么叫你都成。”

第一章 第七节

真见鬼,这个年轻人令他无法忍受。提瑟竭力想把他赶出办公室,以便能有时间打电话。此刻已是4点30分,按照不同的时区划分,加利福尼亚应该是1点30分。也许,安娜不在她的姐姐家里,也许正与别人一起外出吃午饭。和谁在一起,在哪儿吃饭呢?他感到心绪恍惚。他把注意力都放在监视这个年轻人身上,就是为了克制自己不要给妻子打电话。个人的私事不能与工作发生冲突。私生活仅属于家庭。如果你被私事所累,草率鲁莽地行事,就应该告诫自己静下心来,集中精力出色地做好工作。

今天,他的行为准则正取得成功。这个年轻人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

通常,只有心怀鬼胎的人,或担心自己被逃亡案卷查获者才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说不定,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么,他会耐着性子发现真相。他坐在写字台的一角面对着年轻人。平静地点燃一根香烟。

“想来一支烟吗?”他问道。

“我不抽烟。”

提瑟点点头,不慌不忙地吸了—口烟。“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这与你毫无关系。”

上帝啊,提瑟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他的面前。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激动。“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你完全明白我的话。我叫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向你禀报。”

“记住,跟你谈话的人是警长。”

“这说明不了什么。”

“这当然能说明问题,”提瑟停下,等脸上的怒火消退之后,和气地问,“把你的钱包给我。”

“我没带钱包。”

“身份证给我。”

“我也没带。”

“难道你没带自己的驾照、社会安全卡、兵役应征卡、出生证……”

“是的。”兰博打断了他。

“不要耍花招。把身份证拿出来。”

兰博没有理睬他,转过身望着墙上的枪,注视着一排射击纪念品上面的徽章。“优异服务勋章。这是你在朝鲜战场上获得的吗?”

“是的。”提瑟答道,“站起来。”

这是他所荣获的第二枚高级勋章。优异飞行十字勋章、战时优异服务勋章,其级别超过铜星、银星及紫心勋章,只有国家荣誉勋章在它之上。勋章上刻着:授予海军陆战队中士威尔弗雷德·蓝根·提瑟。因他在面临敌人炮火之时英勇无畏的领导才能,1950年12月丘隼水库战役。那时提瑟年仅二十,他不想让这个年轻人嘲笑自己。

“站起来。我讨厌再说一遍。站起来,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兰博耸了耸肩,慢吞吞地翻开两只裤子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把你鹿皮夹克的口袋也翻开。”提瑟吩咐道。

“说得不错。”兰博摸了摸夹克,从里面掏出两美元二十三美分及一盒火柴。

“为何带火柴?”提瑟问道,“你刚说过不抽烟。”

“我需要用它煮食物。”

“但你既无工作又无钱。你从哪里获得食物呢?”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去偷?是吗?”

提瑟瞟了一眼放在长凳上的睡袋,猜测他的身份证可能就在里面。于是,解开睡袋上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扔到地板上。他发现一件干净的衬衫,一把牙刷。正当他准备摸衬衫口袋时,兰博叫道:“嗨,我花了很久才把那件衬衫熨好。别把它给弄皱了。”提瑟突然感到兴致索然。

他揿下写字台上的内部通话系统。“夏力顿,你刚才见过这个年轻人,现在我要你通过无线电把他的外貌对州警察局作出描述。听着,我要求尽快把他的身份查明。接着你再查看一下此人与我们档案里的某些东西是否有关。他既无工作也无收入,但看上去他吃得很好。我想了解此中的原因。”

“如此看来,你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兰博说。

“你错了。这都是你自找的。”

第一章 第八节

治安法官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不时地发出格格的噪音,凉气袭人,兰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人身着一件特大号蓝色汗衫。门上的标志写着他的名字迪伯詹。此刻他正在抽烟,但一看见兰博,他便停下了。

“好吧,我在这里,”他晃动着转椅嘎吱嘎吱地来到兰博跟前。“威尔,你刚才打电话时,本应告诉我马戏团在城里。”

瞧,又是这一套。兰博明白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明白最好屈服就范,否则,这帮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可这个讨厌的家伙想侮辱他,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上帝,他就是不愿对别人俯首称臣。

“听着,孩子,”迪伯詹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那圆鼓鼓的腮帮上沾着少许烟丝。“我从电视上看到年轻人在进行示威游行和聚众闹事——”

“我可不是示威者。”

“你的头发都快到脖颈了,难道你不觉得痒吗?”

哼,他们总是问这个话题。“开始时有点痒。”

迪伯詹搔了搔眉毛。“不错,只要你乐意一定会习惯的。可你为何要蓄这么长的胡须?大热天不痒吗?”

“有时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杷它剪短呢?”

“我脸上长了一块疹子,无法修面。”

“就像我的屁股痛不能擦屎一样。”提瑟站在门边说。

“等一等,威尔,他说的也许是实情。”

兰博忍不住反驳:“不,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讨厌别人问我留胡须之事。”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脸上长了一块疹子,无法修面。”

迪伯詹看上去像被人掴了一记耳光似的。空调格格作响地运转着。

“好吧,”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上当受骗了,是不是,威尔?他在嘲弄我。”说着,他干笑了一声。“我上当受骗了,的确如此。”他咀嚼着嘴里的烟丝问道,“你打算以何种罪名指控他,威尔?”

“流浪和拒捕。不过,这仅是个开头而已,我还准备查看他是否有前科。我猜测他可能在某处行窃。”

“我们先按流浪罪处理。孩子,你明白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罪。”兰博否认。

“你有工作吗?你身上有十美元吗?”

“没有。”

“孩子,直言不讳地说,你是个流浪汉。要么拘留五天,要么罚款五十美元。你选择吧。”

“我刚才说过,我连十美元都没有,你他妈的让我到哪儿去弄五十美元?”

“这里是法庭。”迪伯詹猛地一下从转椅上立起身来。“我绝不容忍任何人在这里恶言谩骂。你再出言不逊的话,我将指控你蔑视法庭罪。”他喘息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咀嚼嘴里的烟丝。“就凭你这种态度,即使把你关押起来也难以改邪归正。”

“我没有罪。”

“我并没有问你。不准随便开口。威尔,他为何要拒捕?”

“我让他搭了车,把他送到城外。我以为他就这么离开了,不会再滋事。没想到他又回来了。”提瑟倚在破旧的栏杆边解释道。

“我有回来的权利。”

“我再次把他送到城外,可他又重蹈覆辙。我让他上警车,他拒不听从。最后,我只得用武力迫使他就范。”

“你以为我是出于害怕才上车的吗?”

“他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声称自己没有身份证。”

“那该死的身份证对我有何用途?”

“听着,我可不愿整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听你俩的对话,”迪伯詹不耐烦地说。“我妻子病了,我得在五点钟赶回家给孩子准备晚饭。现在已经迟了。拘留三十天,或罚款二百美元。听见了没有,孩子?”

“二百美元?上帝啊,我告诉过你,我身上连十美元都没有。”

“那么,你就在监狱里呆上三十天,”迪伯詹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边解开汗衫上的纽扣一边说,“我本想取消你五天的流浪监禁,但你的态度让人无法忍受。太晚了,我得走了。”

空调发出的格格噪音越来越响,兰博浑身发抖,他不知道是出于冷还是出于愤懑。“喂,迪伯詹,”他拽住了正要离去的法官。“告诉我,我是否犯了拒捕罪?”

第一章 第九节

走廊两边的门都已经关上,兰博穿过大厅一端的油漆脚手架,径直向提瑟的办公室走去。

“不,你朝那边去。”提瑟指着右边的最后一扇装有铁栅栏的门,门的顶端有个小窗。他掏出钥匙准备打开门,发现门已经开了一道缝。他不满地摇了摇头,推开门,示意兰博走下一道带有栏杆的楼梯,楼梯的台阶上铺着水泥,天花板上点着几盏荧光灯。他跟在兰博后面走下楼梯,锁上门,两人的脚步踏在水泥阶梯上,发出一船空洞的回音。

走到地牢时,兰博听见哗哗的喷水声。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反射出荧光灯的亮光,远处有—个瘦弱的警察手持软管冲洗单人牢房的门,飞溅在铁栏杆上的水珠徐徐落到下水道里。他一抬头看见提瑟和兰博,赶忙把喷嘴拧紧;水猛地冲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戛然停止。

提瑟说:“盖特,楼梯的门怎么又没上锁?”

“我刚才……这里没有囚犯。最后一个已经起床,我让他出去了。”

“这与有没有囚犯毫无关系。如果你养成了不锁门的习惯,这儿关有犯人的时候,你也许会忘记锁上。所以无论如何你必须记住把门锁好。我不想多说——适应一份新的工作和新的规则可能是有些困难,但你若不谨慎行事的话,我就会让别人取代你。”

兰博感到这里和法官的办公室一样阴冷,他的身体仍在发抖。天花板上的灯距他的脑袋太近了;即使这样,这里的光线仍然很暗,阴森森的铁栅栏和水泥地。上帝啊,他不应该随提瑟来到这里,而应在从法院到这里的途中把提瑟击倒在地,然后拔腿而逃。不管怎样,即使是亡命天涯,也比被关在地牢里好上百倍。

见鬼,你还期待什么?他暗自想道。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不是吗?事到如今不能退却。

我错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被关押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我完蛋了。我会伺机采取行动。届时,警长肯定会后悔不及,巴不得把我放了才是。

当然,你会杀出一条路。多么可笑的事情。瞧你浑身发颤的那副模样。因为你很清楚这里会勾起你的回忆。在这间窄小封闭的牢房待上两天,你将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能待在这里,”兰博脱口说道。“这么潮湿,我无法忍受住在潮湿的地方。”触景生情,他的眼前浮现出梦魇般的地牢。他禁不住感到毛骨悚然。顶上的竹篾,水从灰尘中渗进,破碎不堪的墙壁,他不得不睡在粘滑的污秽上面。

看在上帝的份上,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警长。

不,那意味着向他乞求。

悔之晚矣。兰博试图说服自己别再和警察作对。提瑟冷冷地说:“你应该感谢这里的潮湿,我们把地窖里洒满了水。周末,醉鬼被关押在此,周一把他们赶出去之时,他们对这里的墙及所有的东西都感到恶心。”

他环视着单人牢房,瞥了一眼地板上亮晶晶的水珠。“盖特,尽管你对锁门的事疏忽大意,不过,这里干得不错。请上楼给这个年轻人拿些床上的被褥和一套服装好吗?”然后,他转过身对兰博说,“依我之见,这间牢房很适合你。进去,把鞋子、裤子、夹克统统脱掉。身上只需穿袜子、内裤和汗衫。把珠宝首饰、脖子上的链子及手表全部取下。盖特,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我送给你的那套衣服呢?”

“我刚才正在寻找。我这就去拿来,”盖特说着匆匆奔上楼梯。

“你为何不嘱咐他把门锁好?”兰博问。

“没有必要。”

提瑟侧耳倾听着门锁“咔哒”打开的声音。须臾,又听见盖特返回后锁住了门。“先脱鞋。”他对兰博说。

还能期待他说些别的吗?兰博一声不吭地把鹿皮夹克脱了。

“又来了。我让你先脱鞋。”

“地上太湿。”

“我说过让你进来。”

“我只愿待在这里。”他把鹿皮夹克叠好,眯起眼望着地上的水,然后把夹克置于楼梯上,鞋放在旁边,再脱去牛仔裤,叠好放在夹克衫的上面。

“你左膝上有块伤疤?”提瑟问道,“怎么回事?”

兰博没有回答。

“像是枪伤,”提瑟观察着,“你在哪儿受的伤?”

“地板把我的袜子弄湿了。”

“那么就脱掉。”

提瑟不得不后退一步,免得碰到他的袜子。

“把汗衫也脱掉。”

“为什么?你是不是想找我的身份证?”

“这叫彻底搜查,我想知道你是否在手臂下藏了些什么。”

“什么东西?毒品?”

“天晓得。这种事情以前有过。”

“但不是我。我很久以前就不碰那种东西了。见鬼,搜身是违法的。”

“真有趣。快把汗衫脱下来。”

兰博顺从了,不过他的动作很慢。腹部的肌肉鼓起,胸部的三道伤痕清晰可见。

“这些伤疤是怎么回事?”提瑟惊异地问,“是刀割破的,你他妈的到底做了些什么?”

兰博没有回答,又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地上的水珠。他的胸口上有一团浓密的三角形黑毛。两块伤疤醒目地穿过中间。

“转过身把手举起来。”提瑟要求道。

“没这个必要。”

“如果有更迅速的方式搜查你的话,我肯定会找到的。把身体转过来。”

兰博的背部有十几道参差不齐的小伤疤。

“上帝啊,怎么回事?”提瑟不解地问,“这些是鞭痕。谁用鞭子抽打过你?”

兰博仍然一言不发。

“州警察局会给我们传来有关你的一些情况。”

兰博踌躇了一下:他痛恨的事终于出现了。

“好吧,脱下内裤。”

兰博注视着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不要羞答答地望着我,”提瑟厌恶地说,“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个。检查之后仍然都是童男子。把内裤脱下即可。好,跪下,双膝着地。并不是我想看,但这是我的工作。起立,我想看看你的手指尖上是否藏了什么。”

提瑟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弯下腰从不同的角度窥视他的腹股沟和睾丸。他本应让盖特检查的,可他不愿放弃这个羞辱兰博的机会。“转过身,弯下腰。”

兰博直直地盯着他。“别在我这里找乐,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会的。除了你可能会隐藏东西之处,我对你的屁股毫无兴趣。听我的命令,转过你的脸颊。快点,你这张脸没什么好看的。要知道,当年我在路易斯维尔工作的的候,曾有个囚犯藏着一把三英寸的刀,自杀了。我总想不通他是怎样坐下的。”

这时,楼梯上传来盖特开锁的声音。

“好了,你很干净。”提瑟对兰博说,“现在你可以把内裤穿上了。”

提瑟听见了盖特打开并锁上楼门的声音。须臾,楼梯上响起盖特的脚步声。他带来了一套褐色的工作服、一个薄褥垫、一条橡胶床单和灰色的毛毯。他朝身穿内裤的兰博瞥了一眼,对提瑟说:“沃特刚来过电话,他在采石场的北边找到了那辆被偷的车。”

“让他守在那里,告诉夏力顿通知州警察署派人提取指纹。”

“夏力顿已经向上通报了。”

盖特走进牢房,兰博跟在其后。他赤裸的脚板走在潮湿的地板上啪啪地响。

“把衣服穿好,”提瑟喝道。

“你这么折腾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你到那边的淋浴处。把短裤脱下好好冲洗身体,然后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记住,把头发也洗一洗。洗干净了我才能碰。”

“这是什么意思?”

“把你的头发剪去。”

“你说什么?你不能剪我的头发。我绝不让理发刀碰我的头。”

“我说过,被关押在这里的每个人,不论他是偷车的窃贼,还是酩酊大醉的酒鬼,都得先搜身,然后洗个淋浴,把长头发理去。这个褥垫很干净,等你用毕之后仍需保持干净,不能沾上你露宿在外携带的跳蚤和虱蝇,天知道你是在哪儿过的夜。”

“你不能剪我的头发。”

“要是再惹恼我的话,就让你再多待上三十天。你必须服从这里的规矩。你为何不放聪敏一些,俯首帖耳地乖乖从命呢?盖特,你到楼上去把剪子、刮胡膏和剃刀取来。”

“我只同意冲个淋浴。”兰博坚持道。

“那好,一件一件地来吧。”

当兰博朝淋浴间走去的时候,提瑟又看了一眼他背上的鞭痕。此刻已快到六点钟,州警察署的报告很快就会到了。

想到时间,他的心又飞到加利福尼亚,现在那里应该是三点,他琢磨着是否给妻子打电活。要是她改变了主意,肯定会告诉自己的。想到这里,他决定克制自己不打电话,以免给妻子造成过多的压力,从而真的失去她。

尽管如此,他还需设法和妻子取得联系。等处理完这个年轻人之后,再打电话与妻子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闭口不提离婚之事。

不要自欺欺人。你迫切想知道的就是她是否改变了主意。

淋浴间里传出一阵阵水花声。

第一章 第十节

越战中的那个地牢约十英尺深,相当窄小,兰博几乎无法伸展双腿。夜幕降临后,他们时常会打着手电筒,透过门上的竹格栅窥视他。每天破晓之后,他们便拆除格栅,把他抬出来开始新一轮的例行公事。他被关押在同一处热带丛林,同样的茅草棚和碧绿的山脉。一开始他不明白,当他昏迷不醒时,他们给他治疗伤口;胸口处的鞭痕是那个从他身后突然袭击的军官造成的。军官用一把长刀不断刺戳他的胸部,尖锐的刀刃弄碎了两边的肋骨。突如其来的鞭笞,凶狠的鞭苔。此前,他的腿已经受了重伤,但敌人向他们小队开火、将他俘获时,他的骨头没有被击中,仅大腿的肌肉擦伤,他还可以跛行。

现在他们不再拷问、也不再威胁他了,甚至对他视而不见。总是用手势命令他:泼去污水,挖掘粪坑,生火烧饭。他推测这些人以沉默来惩罚自己佯装不懂他们的语言。然而,夜深人静时,他在土牢里依稀听见了模糊的谈话,尽管仅是只言片语,但使他感到欣慰,因为自己在昏迷中没有透露他们想了解的信息。在他遭遇伏击之后,他的小分队一定向出击目标转移了,因为他听到了爆炸的声响,并且知道这个丛林营地只不过是设在山区监视美国人的游击队之一。

不久,他们要他做更多更重的体力活,强迫他长时间干活,但给他的食物越来越少,睡觉的时间也更短。渐渐地,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他们在自己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可仍无法得知美国小分队的下落。既然他拒绝说出实情,他们就在给他治伤的同时,让他干重活,然后再将他处死。不过,兰博思忖,让我屈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走着瞧吧。因为上面还没有下达命令,所以他们暂时还让他活着。

特种部队的训练,早饭前进行五英里的跑步,早饭后十英里,一边跑一边举着饭,还得留心不要跑出队列,否则将受到多跑十英里的惩罚。攀登高塔,当跳伞指挥官点名时,大声说山自己的代号,双腿并拢,绷紧脚背,闭上眼睛大喊“一千、两千、三千、四千”,纵身往下跳跃,那时他感到肠胃在翻滚,胃里的食物涌进喉咙,接触地面之前,降落伞上的弹簧吊带猝然将他拽起。根据惯例,每次失误都以做三十个俯卧撑为惩罚,还得高声呼叫:“为了空中事业!”如果声音不够响亮,等待的又是三十个俯卧撑。军官们不仅在军队的饭厅、盥洗室里伺机监视,甚至每一处都是如此,他们常会突然叫喊“突袭”,于是,兰博只得迅速跳起,嘴里还得不停地念叨“一千、两千、三千、四千”。白天在森林里进行跳伞练习,晚上则在沼泽里,并在那里度过一周,刀是身边唯一能携带的装备。还需上一些有关武器、炸药、监视、审问、赤手格斗等课程。在野外战斗时,他和学员们手持刀匍匐在地面潜行,耳边不时传来动物的尖叫。四处散落着鸟兽的残骸,可上级仍命令他们爬行前进。

为了成为一名绿色贝雷帽士兵,就得经受这些磨砺,才能战胜任何困难。可是,被关押在热带丛林的每日,都使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垮掉。越南人给他的活日益增多、越来越重,可食物愈来愈少。他睡不好觉、头晕眼花、行走费力,痛苦地喃喃自语。一次,故意饿了他三天之后,他们把一条蛇扔进了土牢,蛇扑腾着在地上蠕动,兰博饥不择食地扭断它的脑袋,活生生把它的身体吞咽到肚里。几分钟或几个月之后他才纳闷地想到那条蛇是否有毒。接下来的一些日子,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仅靠自己从土牢里找到的臭虫或他们偶尔抛进来的残羹剩饭过日子。一天,他吃力地把—棵枯朽的大树拖回营地之后,被允许可以摘野果充饥。就在当天的午夜,他腹泻不止不省人事,恍惚中听见他们在嘲笑他的愚蠢。

实际上兰博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在昏迷中似乎比刚被俘虏的时候还要清醒。腹泻是他刻意造成的。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有意吃了些野果,但数量并不多。他准备第二天出去干活时,装出痉挛不已的疼痛状,以便在把树木拖回营地时,他由于体力不支而瘫倒在地。也许,他们会让他喘歇片刻,也许看守他的士兵会把他留下,返回去叫人来把他抬走。届时,他将乘机逃走。

不过,他又考虑到此计不一定奏效。因为他的腹泻比他预期得要严重,一旦发现他不能干活,看守很可能会将他击毙,即使他成功地逃离,虚弱的身体能维持多久?他又能够跑多远?很可能会苟延残喘地饿死、病死在途中。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他奔跑起来,在丛林里踉踉跄跄地穿行,不久在一条小溪边瘫软在地。醒来后,他奋力拽着杂草往山坡上攀登,刚登上山顶就站立不稳,摔倒在草丛里。他挣扎着走过草丛,攀向另一座斜坡,爬上去之后,却无力站立,只得匍匐在地向下面望去。他看到了山民的部落,便思忖着朝那个方向奔去。

昏迷中他感到有人在给他喂水。肯定又被那些士兵抓住了,他神志不清地想着。于是,他拼命想逃脱,但被人按住要他喝水。这不是士兵,不可能是的;他们放了他,让他在丛林里蹒跚而行。有时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土牢,只有在梦中他才感到放松。有时,他又感到自己正在和同伴们一起从飞机里往下跳,可他的降落伞无法打开,影影绰绰的群山阴森森地向自己逼近。醒来时,发现自己四肢摊开地躺在灌木丛下。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测定了方位,向南面走去。不过,他一转念,唯恐自己弄错了时间,因为他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不知道此刻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辨认不出方向是南还是北。他久久凝视着太阳,直到夕阳渐斜才宽下心来。夜幕降临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再次昏倒。

晨曦初露时,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几根粗大的树枝上面。他想不起自己何时逃跑的,也不明白是怎样逃脱的,但如果不逃的话,他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在野兽出没的从林里形影单只、神志不清是很难侥幸活下去的。

第二天他仍待在树上,折断一些树枝伪装自己,累了就睡,饿了便细细咀嚼肉干和米饼。他惊异地发现这些食物装在系在自己脖颈后的袋子里。一定是那些村民们馈赠的,他们不仅救了他,而且还给他水喝。他节省了少许食物,爬下树来,根据落日确定方位,然后,继续向南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村民们为何要帮助自己,难道自己遍体鳞伤的惨状使他们动了恻隐之心?

之后,他仅在夜晚潜行,靠天上的星辰辨别方向;他吃树根、树皮、溪流里的水田芥。在漆黑的夜幕中,他常常听见附近有士兵的声音,于是便悄悄地躺在灌木丛里直到他们离去。然而,他的谵妄症时常发作并且越来越重。自动步枪“喀嚓”的上膛声常出现在他的幻想中,每当这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翻滚到灌木中。少顷,才会意识到是自己折断树枝弄出的响声。

两周后,雨季开始了,到处是一片泥泞,热带丛林里的植物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连绵不断的阵雨倾盆而泻,令他难以呼吸。他不停地走,雨水猛拍着他的脸,使他感到惶惑晕眩;湿漉漉的泥浆、黏附着的树枝令他恼怒不已。在瓢泼的雨中,乌云密布不见星辰,他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不知哪一条路通向南方,只得盲目行进。可乌云消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一天拂晓,他醒来时看到自己在原处转了个圈。之后,他改变初衷,开始在白天行进,但小心谨慎唯恐被越军发现。日复一日,雨仍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他在磅礴的大雨中走出森林,步履踉跄地穿过田野,突然有人朝他开了一枪。他绊绊跌跌地摔倒了,匍匍在地企图爬回森林。枪声再次响起,人们从草丛中跑出。

“听着,说出你的身份,”有人向他大声喝道,“要不是我看见你没有武器的话,早就一枪毙了你。站好,别动,说出你的身份。”

美国人,终于找到美国人了。他开始大笑,无法遏制地狂笑。人们把他送进了医院。一个月之后,他的歇斯底里才得以治愈。

他得知自己是十二月初落入越南北方军队手里的,可现在已是翌年的五月初了。他不清楚自己被囚禁了多久,在外逃亡了多久。不过,他的思绪常在跳伞区域和三百九十英里之外的这个美国南方基地之间飞跃闪回。他认为自己己在美国的领土上待了数天了,而夜晚他躲在丛林暗处,听到的说话声一定是美国兵,这才是令他狂笑不止的原因。

第一章 第十一节

兰博慢慢地尽可能拖延时间冲洗身体。他明白自己无法容忍提瑟用剪刀碰他的脑袋,理去他的头发。透过湿淋淋的雾气,他看见盖特拿着剪刀、刮胡膏和折叠式剃刀出现在楼梯下。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腹部绷紧了,焦躁不安地注视着提瑟的举动。后者用手指着写字台和椅子,对盖特说了几句话,可飞溅的水花使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盖特从写字台前拽过一张椅子,拿出几张报纸铺在椅子下面。

提瑟则转身朝淋浴间走来,隔着玻璃门大声道:“把水关棹。”

兰博假装没有听到。提瑟向前跨了一步。“把水龙头关掉。”他重复了一遍。

兰博继续冲洗自己的手臂和胸部。黄色的消毒皂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他把消毒皂涂抹在腿上,这已是第三次了。提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淋浴间的左面,伸手把阀门关闭。水突然停止了,兰博的腿和肩膀不由得抖动一下,提瑟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毛巾。

“别这么慢吞吞的,你会感冒的。”提瑟说。

兰博只好蹿出了淋浴间。他明白如果自己不出来的话,提瑟就会一把将他拽出来,他不愿让提瑟碰到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接过毛巾反复擦拭身体。一阵冷风吹过,毛巾在他的手臂上留了几道刺痕,他感到自己的睾丸缩紧了。

“再这样不停擦拭的话,就把毛巾当做衣服穿在身上好了。”提瑟冷眼观看着说。

兰博仍在擦拭。提瑟示意他坐到椅子上。兰博横跨一步闪开,后背对着椅子。刹那间,提瑟突然动了手。

他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剃去兰博的头发,兰博挣扎着退缩。

“别动,”提瑟喝道,“剪刀会伤着你的。”

剪刀咔咔地移动,一簇簇头发迅速地飘落在地,潮湿的地牢空气使兰博的左耳冰凉。

“你的头发可真多,”提瑟把一簇簇头发扔到报纸上。

“不一会儿,你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地上的报纸浸泡在水里,转眼间就变成灰色了。

提瑟继续挥动着剪刀,兰博不时地缩起脑袋。提瑟向后退了一步,兰博转过头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提瑟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让他转回身,但兰博虚晃一下躲开了。

提瑟仍不愿放下手中的剪刀,一缕头发卡进剪刀的转轴,猛然拉紧了头皮。剧烈的疼痛令兰博再也无法忍受。他霍地转过身,气冲冲地望着提瑟。

“住手。”

“你给我坐到椅子上。”

“不准你再碰我的头发。如果你还要这么做的话,就去找个理发师来。”

“六点已过。理发师都下班了。不剪头发你就不能换这套衣服。”

“那么,我就穿自己的衣服。”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到椅子上去。盖特,上楼把夏力顿叫来,我对你已仁至义尽。现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像剪羊毛—样把你的头发迅速剃去。”

看起来,盖特很高兴走开。兰博竖起耳朵听见他打开门踏上楼梯,他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可刚发生的一幕使他意识到这是在劫难逃的事实,他感到气愤填胸怒不可遏。须臾,楼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盖特跟在后面。兰博定神一看,认出是夏力顿,无线话务员。他赫然站在门口,庞大的身躯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他凶神恶煞地望着兰博,兰博感到自己的内心被他看穿了。

“有麻烦吗?”他对提瑟道,“听说你这里有麻烦。”

“是这家伙。”提瑟答道,“你和盖特把他按到椅子上去。”

夏力顿立刻向兰博走来。盖特犹豫了片刻,跟在他的身后。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夏力顿对兰博道,“但我是通情达理的人。你要么自己坐到椅了上,要么让我把你拖过去,你看着办吧。”

“你最好别碰我。”兰博决心要控制住自己。只需再忍受五分钟,他的头发将理毕,届时,一切都会过去的。

想到这里,他迈开步伐向椅子走去,地面上的水使他脚底打滑。突然,他的身后传来夏力顿的声音。“天哪,你背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战场上。”这是他的弱点,他本不该回答的。

“哦,肯定是的。你在哪个部队?”

兰博忍不住想杀了他。

这时,提瑟的剪刀又在他脑后移动,令他吃了一惊。凌乱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脚上和地面的报纸上,他希望提瑟继续剪下去,他已作好了准备。可是提瑟把剪刀伸过来,剃去他脸上的胡须,剪刀离他的右眉只有咫尺之遥,他本能地把头扭到左边。

“别动,”提瑟喝道,“夏力顿,你和盖特把他按倒。”

夏力顿一把抓住他的脑袋,兰博用力把他的手臂推开。提瑟的剪刀仍在他脸颊上移动。

“上帝啊!”兰博的身体局促不安地蠕动着。太近了,他们一步步地逼近,让他感到窒息,忍不住要大声尖叫。

“整个晚上都用来给你理发,”提瑟说,“盖特,把桌上的刮胡膏和剃刀拿来,”

兰博的身体又扭动了一下。“你们不能碰我的胡须,把剃刀拿开,离我远点。”

盖特把剃刀递给提瑟。望着灯光下熠熠发壳的刀刃,兰博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越军军官用刀划开他的胸部的画面,他崩溃了。他按捺不住地霍然跃起,攫过剃刀,一脚把他们踢开。同时,他极力控制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冲动,因为这里是他妈的警察局。只要他们的剃刀不碰自己则可。可是,盖特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他面色惨白地盯着剃刀,伸手去摸枪。

“不,盖特!”提瑟叫道,“别掏枪!”

但盖特仍哆嗦着试图模枪,笨拙地把枪掏出来,他一定是个新手: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杷枪举起,浑身战栗地紧握着枪。兰博猛然挥手,剃刀哗地将他的肚皮穿破。盖特楞楞地眯着眼睛望着肚皮上的刀伤,霎时间,鲜血从他的衬衫中喷出,浸透了他的裤子,翻露出的肠子膨胀得像一只充满气体的汽车内胎,他试图用手把它捅回到肚子里,可未果。殷红的血从裤脚管里汩汨流淌到地上,他痛苦地呻吟着,艰难地想爬到椅子上,但踉踉跄跄地把椅子打翻在地。

兰博已经冲上了楼梯。他回首望了望站在地牢里面的提瑟和靠着墙壁的夏力顿,意识到他们离自己太远,无法在他们开枪之前将他们击倒。他刚冲到台阶的中间,身后传来了枪声,重重地打在楼梯过道的水泥墙壁上。

楼梯顶部的台阶与下面部分形成了一个反向的逆角,因此他逃出了他们的视线。底下传来乓乓的敲击声、叫喊声,他拼命向上面的门口奔去。门,他差点忘了这个重要的关口。提瑟曾警告过盖特要锁好门。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祈祷,希望盖特在和夏力顿返回时,匆忙中忘记把门锁上。跑到门口,他用力扭开门闩,仁慈的上帝啊,门是开着的,没有被锁上。正在这时,他听到下面有人大叫“停住”。他低下头,发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情急中,他连忙向角落一闪,两发子弹“啪”地打在他对面洁白的墙壁上。他费力地把油漆下的脚手架高高举起,堆放在上面的木板、油漆罐及铁杆哗哗地落下,堵塞了后面的路。

“怎么回事?”大厅里有人高声询问道。

兰博一转身,看到一个警察惊异地望着自己裸露的身体,本能地伸手掏枪,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挥手砸断了警察的鼻梁骨,夺过他的枪。这时他发现楼下有人在推脚手架,于是便“砰砰”开了两枪,下面传来提瑟的叫喊声,他希望自己的枪能阻止提瑟,以便能及时脱身逃出大门。

他成功了,在冲出去之前,他朝脚手架的方向又打了一枪。

警察局的外面,晚霞洒满天际,热浪滚滚久久不愿离去。路边的一个老妇人看到一丝不挂的兰博,吓得失声尖叫;一个驾车的男人减慢车速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

兰博纵身跃过台阶,从老妇人身边跑开,往一个身穿工装骑着摩托的人跑去。那人正在减速,不解地向他张望,当他想加速开走时,兰博疾步赶上,一举把他打翻在地。那男人头部着地,黄色的头盔滑落在人行道的另一边。兰博飞速跳上摩托,赤裸的屁股坐在滚热的黑色座位上,他回首看见提瑟奔出警察局的大门,便急忙扣动扳机,射出最后三发子弹。随后,他猛踩油门,摩托车呼啸着绝尘而去。

为了躲闪提瑟的枪弹,摩托穿过法院之后以迂回的之字形疾驶。前面的人躲在角落里驻足观望,他希望提瑟因顾忌误伤路人而不会开枪。他听见身后充斥着乱糟糟的叫喊和路人的尖叫声。有个人甚至从角落里冲过来企图让他停下,他毫不留情一脚将他踹开。他感到自己安全了,但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战争开始重现。

第一章 第十二节

六颗子弹,提瑟数了数。这个年轻人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冲到外面,在眩目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瞥见兰博消失在拐角。夏力顿正举枪瞄准,提瑟猛然把他的枪按住。

“上帝啊,难道你没看见那些人吗?”

“我不会射失的!”

“不能伤害路人!”提瑟说着又跑回警察局,他看到大门上留下三个弹孔。“快去查看盖特和普瑞森!给医生打电话!”他穿过大厅跑向无线话务机,想不通夏力顿竟会试图开枪。这家伙处理办公室的事务效率很高,总喜欢评头论足;可今天的行动却鲁莽之极。

夏力顿跑进来后,把铁丝网门重重地关上;提瑟啪地打开无线话务机开关,对着话筒快速地下达命令。他的手颤抖不停,胃胀鼓鼓的。“沃特,见鬼,你在哪儿?”他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沃特的回答。提瑟三言两句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分析对应战术。“他知道中央大道通向城外!他径直朝西,正是那个方向!把他拦截住!”

这时,夏力顿从大厅的一角闯进了办公室,“盖特死了。上帝,他的肠子都露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喘息了片刻,“普瑞森还活着,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他的眼睛里都是血。”

“闭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叫医生!”提瑟用力揿动另一个开关。他的手仍在发抖,胃在翻腾。“州警察署,麦迪逊县在呼叫,紧急情况。”话筒那边没有回答,他的嗓音更大了。

“我不是个聋子,麦迪逊县,”话筒里响起尖利急促的声音,“出了什么事情?”

“越狱。一个警察死了,”提瑟匆匆地说,他不愿回顾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请设路障。”

夏力顿放下了耳机。提瑟没有听见他拨打电话的声音。“救护车已经出动了。”他告诉提瑟。

“给我接通奥尔·科勒曼的电话。”提瑟说着按下另一个开关,呼叫巡逻车追逐兰博。

夏力顿已在拔打电话。谢天谢地,他恢复了正常。“科勒曼不在家,他妻子接的电话,可她不让我和她先生说话。”

提瑟接过电话。“科勒曼夫人,我是威尔弗雷德,我现在急需奥尔。”

“威尔弗雷德?”她平淡地说,“真令人吃惊,我们很久没有收到你的音讯了。”她说话很慢,为什么不能说得快一些?“我们正打算到你家去,劝慰你不要因为安娜的离去感到难过。”

提瑟只好打断她。“科勒曼夫人,我有要紧的事情和奥尔说。”

“亲爱的,非常抱歉。他在外面和狗在一起,你知道他在遛狗的时候不愿让我打扰他。”

“请你务必让他来接电话。相信我,真的事关紧要。”

隔着话筒,提瑟听见她的呼吸。“好吧,我去找他,不过,我吃不准他是否愿意接电话。你是了解他的秉性的。”

提瑟听见她放下话筒,便飞快地燃起一根香烟,他做了十五年的警察,从未放过一个囚犯,从未牺牲过一个部下。他恨不得立刻抓住那个年轻人,狠狠把他的脸向水泥墙撞去。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对夏力顿道,“他这是疯了,故意找麻烦,从流浪汉沦为凶手。”

“我从未看到活生生的人被这样戳死。今天我还和盖特一起吃了午饭。”

“你看过几次并不重要。我在朝鲜亲眼目睹五十个人被刺刀捅死,那场面忍不住令我呕吐。我认识的一个人来自路易斯维尔,他在军队干了二十年。一天夜里,他到酒吧处理一桩刺刀行凶案,当他看到地板上到处都是啤酒和血的时候,心脏病突发而一命呜呼。”

这时提瑟听到话筒另一端有人拎起电话,但愿是奥尔。他祈盼着。

“怎么了,威尔?真的是像你说得那么重要吗?”

没错,是奥尔。他说话的语气提瑟再熟悉不过了。奥尔是他父亲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人曾每个周末一起外出打猎。在他父亲遇难之后,奥尔像父亲一样对他关心呵护。现在他已退休,但身材看上去比年轻人还要矫健,而且,他豢养了一群堪称麦迪逊县最为训练有素的猎狗。

“奥尔,这里刚发生了一起越狱事件,此刻来不及向你解释,我们正在追踪那个年轻小子,他杀死了一位警察,我认为他不会出现在公路上,因为那很容易被州警发现,他肯定会向山区逃窜,我希望你能带上自己的猎狗赶到那里,助我一臂之力。”

第一章 第十三节

兰博驾驶着摩托在中央大道上疾驰,迎面扑来的风刮在他的脸和胸口上。刺痛的眼睛不停地流水,他担心自己看不清楚,无法对前面的情况作出及时的反应。路上的车都会戛然停下,车主们透过车窗好奇地注视着这个浑身赤裸的摩托手,街上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朝他张望,指手画脚地议论纷纷。一辆警车拉响了警笛紧随其后。他急忙把车速提高到六十迈,闯过红灯,飞速扭转车把,及时避开了一辆缓慢穿过十字路口的油车。另一辆警车呼啸着跟随在他的左侧。他深知小小的摩托无法和装备精良的警车相比,但它却能驶向警车鞭长莫及之地:山区。

前方出现了一条山道,蜿蜒起伏地向层峦叠嶂的山上盘旋。兰博加快车速,他的耳边又传来了警笛声。左边的警车突然转向,与跟随在后面的那辆车会合。他猛踩油门试图飞快地冲上山坡,摩托车轮飞离车道,腾空而起,又颠簸着弹回地面。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只得稍稍减慢速度,调整一下,再次急驶而去。

摩托经过了“你将离开麦迪逊”的标志,经过他下午吃汉堡包的快餐店。棕色的田野从他身边飞快地掠过,警笛声渐渐逼近,峰回路转,陡峭的山路朝右偏离。兰博突然转向,把车驶上了一条土道,不料,为了躲开一辆牛奶车,他自己差点从摩托上摔下来。牛奶车的司机气得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呵斥叫骂。

他置若罔闻继续向山上奔驶,一道道尘土在身后扬起。他把车速调到五十迈,以防不慎在稀疏的砾石上滑倒。警笛声在他身后的右侧响起,它们没有浪费时间。如果他仍在这条土道上行驶的话,他们就会紧追不舍地随他进入山里;他必须离开这条道路,逃向警车无法行进之地。于是,他驾着车穿过左侧一扇敞开的大门,驶入一条货车道上。深深的车辙布满了灰尘,金黄的玉米地在道路的两翼,起伏的山脉向右迤逦延伸。他一边驾着摩托,一边寻找越过山脉的捷径。警笛的声音更响了,他开到玉米地的尽头,转向右边枯萎的草丛,摩托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疾驶,时隐时现地穿过草丛。可警车仍穷追不舍,紧随其后。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道坚固的木栅栏。为了摆脱警车的追捕,他不顾一切地加快了速度。数百头牲畜越过了栅栏,在树木稀疏的林地里悠闲地漫步,但摩托轰鸣的马达声今它们惊恐万分,在他的前面失蹄狂奔,三头棕色的泽西种乳牛排成一行,吼叫着跨过栅栏朝斜坡冲去,胀得鼓鼓的乳房不停地摇晃。当兰博接近它们的时候,散乱的蹄声震耳欲聋,庞大的体积赫然可怕,他紧随其后冲上了山坡。陡峭的山坡使他俯下身体以免前轮打滑。摩托飞快地冲下山坡,一棵裸树木从他身后闪过,高耸入云的山脉已映入了他的眼帘。车子跃过一条狭窄的小溪,差点翻倒在小溪的对岸,不过,他离山越来越近了。他稳稳地坐在车座上,把油门踩到最大。前面出现了一排树木,接着是浓密的森林,大块的岩石和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终于,他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两个斜坡之间的一块洼地,沿着它盘旋而上,便进入了遍地砾石的山脉——当警笛声渐渐消失的时候,他坚定地朝着这块洼地飞驶而去。

对此,警车一筹莫展。兰博猜测他们一定已跳下车,掏枪瞄准了自己。但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穿越洼地。

果然不出所料,“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他头上擦过,打在一棵树上。他毫不畏惧地闯过稀疏的树木,迂回行驶,向那块洼地奔驰。“啪”,又是一枪,但子弹打飞了,这时他已经钻进了茂密的森林,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不料,前面一堆凌乱的岩石及参天的树林堵住了他的路,他只得翻身下车,任由车子碰撞着滚下山去。然后,他爬上了布满荆棘的山坡,他知道不出多久更多的警察将会循迹而至。不过,他至少还可利用这段时间攀山越岭,摆脱这帮警察之后,他可以逃到墨西哥,隐姓埋名地在那里的一座海滨小镇生活,每天下海游泳。但希望永远不要再看见提瑟。他曾经立下重誓不再伤害任何人,可这个婊子养的警长却迫使他违背自己的誓言。如果提瑟继续追踪,他决心以牙还牙,让跋扈而刚愎自用的提瑟付出昂贵代价,为其愚蠢的举动后悔莫及。

第二章 第一节

提瑟深知必须立刻召集人手,赶在州警察之前进入森林。想到这里,他急忙调转车头,把车开进草丛。车子驶过兰博的摩托和两辆警车碾过的痕迹,朝着田野尽头的木栅栏处的大门冲去。夏力顿坐在他的身旁,两手紧紧抵着车上的仪表板。警车费力地摇晃着越过田野,坑坑洼洼的路面畸岖不平,沉重的车身颠簸着。

“那扇门太窄了,”夏力顿提醒道,“警车难以穿过。”

“那是别人。”

提瑟将车猛地刹住,让车顺着惯性慢慢穿越那扇门,车身几乎贴门而过,然后,他加速向停在斜坡的两辆警车驶去。它们一定抛锚了:提瑟开到那里才发现,斜坡的角度非常陡峭,他的车子直打滑。他用力把变速杆扭到一挡,把油门踩到底,车子的后轮碾过草丛,飞速冲向山顶。

副警长沃特站在一处平地上等待着,挂在山边耀眼的阳光给他的脸抹上了一层红色。他身体前倾,走路时肚子微微有些凸起,枪套高高挂在腰间。看到提瑟的车,他急忙走了过去。

“这边,”他的手指点着那块洼地,“当心,这儿有条小溪。李斯特不慎掉了进去。”

小溪里的蟋蟀在吱吱地鸣叫。提瑟刚跨出车门,就听见货车道上传来了马达声。他连忙抬头看去,希望州警察不会这么快速地出动。

“奥尔。”他叫道。

烈日下一辆老式的大众牌汽车隆隆地穿过低地,在远处山脚下的草丛停下。这辆车不适合爬山,身材高挑的奥尔从车里钻出,与他同行的是个年轻的警察。

提瑟担心他没有把猎狗带来;因为车上没有它们的吠声,尽管他知道这些狗训练有素,不会轻易乱叫。可他们感到忐忑不安,唯恐奥尔食言。

奥尔和那个警察匆匆登上斜坡,那个警察年仅二十六岁,他是提瑟部下中最为年轻的一员,和沃特正相反,他的枪松松挎挎地吊挂在胸前,像昔日美国西部枪战老手似的。奥尔大跨步走上前来。他光秃秃的头顶两边蓄着少许白发,戴着一副眼镜,身着绿色的尼龙夹克衫、绿帆布短裤,脚蹬一双高筒靴。

提瑟再次想到州警察,他向货车道瞟了一眼,探明他们还未出现。接着,奥尔出现在他身边,望着奥尔清癯的面容上深深的皱纹、松弛的双颊,提瑟惊异地发现他比三个月前苍老了许多。奥尔健步如飞地跨上山坡,把年轻的警察远远抛在身后。

“猎狗呢?”提瑟大声道,“你把它们带来了吗?”

“当然啦,可我觉得没有必要让警察把它们赶进车里。”奥尔答道,“瞧,你看看太阳,一小时后天色就要变黑了。”

“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点吗?”

“我相信你知道。”奥尔说,“我并不是打算教导你什么。”

提瑟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他不能再用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对待奥尔了。奥尔总喜欢把他当做十三岁的孩子,诲而不倦地告诉他如何做好每一件事情,好像提瑟仍是那个当年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一样。那时,提瑟在擦拭枪支或准备装填一个特殊的弹药筒时,奥尔总会介入,提出建议,然后动手示范。提瑟对此深恶痛绝,让他别插嘴,不准他对自己的事指手画脚。奥尔就像他所见过的一些教师,下课之后仍念念不忘地说教。提瑟并不拒绝好的建议,可不愿总是接受别人的教导。为了做好工作,他必须要坚持自己的主张。假如奥尔偶尔指点迷津的话,他是不会发怒的。眼看一场新的舌战就要开始,提瑟告诚自己不要再冒犯老人,此刻,他迫切需要奥尔的帮助,如果两人之间产生口角的话,倔强的奥尔很可能牵着自己的猎狗拂袖而去。

想到这儿,提瑟挤出一丝笑容。“你好,奥尔,别介意,刚才是我的不对。我很高兴见到你。”说着,他向奥尔伸出手去。这时,他又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奥尔教会他怎样与别人握手。“要紧紧地长久地握住别人的手。”奥尔常这么说。此刻,当两人的手相握时,提瑟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哽塞,他爱这位奥尔,老人额头上增添的皱纹、头上冒出的缕缕白发令他感到一阵酸楚。

两人的手尴尬地握在一起。提瑟已有很久没去看望老人了,他这么做是故意的。三个月前,他们为如何佩带手枪皮带,是扣在前面还是向后,引发了一场争执,最后提瑟怒气冲冲地步出奥尔的家门。但没过多久,他就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悔恨。现在他很想表现得自然一些,可仍感到手足无措。于是,他直直地望着奥尔的眼睛,不自然地说:“奥尔——上次我——我很抱歉。真的。谢谢你在我需要你的时候这么快就赶来。”

奥尔咧嘴笑笑,没有答话。须臾,他对提瑟说:“和别人握手时绝不能和他说话,这点我没告诉过你吗?要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要信口闲聊,而且,直到现在,我仍认为手枪皮带应该扣在后面。”说着他顽皮地朝站在一旁的警察眨了眨眼睛,然后低声问道,“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他逃到哪儿去了?”

“那边,”沃特的手指向小溪那边一排排树木,众人看见了那块灰色的洼地,及被扔在旁边一棵枯树下落叶丛中的摩托。蟋蟀声停止了,当提瑟一行驻足观察四周时,蟋蟀声又响起了。

奥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几块岩石、洼地旁挺拔的树木及两边的低矮灌木。“他一定是由右边的灌木丛向山上爬去。”

他的话音刚落,树丛中就传来了一阵飒飒声,提瑟以为是兰博,便警惕地后退一步拔出了手枪。

“这儿没有人。”一个男人的声音穿过树丛,鹅卵石和松弛的泥土纷纷滑落,原来是掉进洼地的李斯特,只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那双鼓鼓的眼睛看到提瑟的手枪睁得更大了。“嗨,是我,我正在查看那个家伙是否躲在附近。”

奥尔挠了挠脸颊道:“你不应这么做。这样会破坏现场。威尔,有没有那个家伙的东西,拿来让我的猎狗嗅嗅?”

“在车子的货仓里有他的内衣。短裤和靴子。”

“当务之急,是吃点食物准备过夜,黎明时再开始行动。”

“不,追捕就在今晚开始。”提瑟道。

“今晚不成。”

“我们现在已经开始了。”

“我刚才说过一小时之后天就会黑的,难道你没听见吗?今晚没有月光,在漆黑的夜里我们会散开走失的。”

提瑟已料到奥尔会要求把追捕行动推迟到明早,这是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不过,问题是他绝不愿等到明天。

“不管有没有月光,必须马不停蹄地追踪。”他对奥尔说,“我们已把他从管辖区域里驱逐出境。只有继续追寻才能将他缉捕归案。如果等到明天的话,这件事就得交给州警察署了。”

“那么就任由他们处理好了。反正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

“这有何不同?州警察很快就会赶到这儿——这么多的车在这儿行驶,这块土地的主人会立即打电话报警,他们肯定会出动的。你无论如何应该把此事交给他们。”

“如果能够在他们到来之前进入这片树林的话,我不会放弃。”

提瑟不应当着这么多警员的面对奥尔说出这番话,而应该私下悄悄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如果他竭力要求的话,奥尔就会甩手不干,打道回府。

果然,奥尔不愿听从他的主张。“不,威尔,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乐意为你效劳——但这些山道很陡,即使在白天攀越都很困难,所以我不愿为了满足你的狂妄自负,让我的狗在夜晚盲目地冒险。”

“我并不是要求你冒险,我所希望的是你能够带着狗跟随我们,只要你说声天太黑了,我们就立即停下扎营安寨。来吧,我们以前也曾在外露宿过夜,你和我,就像爸爸仍在我们身边一样。”

奥尔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夜色渐近,寒气袭人。“你这么坚持是不是很荒唐?我们没有任何追捕的辅助设备,也没带食物和——”

“夏力顿可以留下准备所有的必需品。把你的狗给他一条,这样他明天一早就能找到我们的营地。我在镇里有足够的人手,明早四个警察将会和夏力顿一起赶到这里。我在机场有个朋友,他已同意把直升飞机借给我们使用,从空中追查那个年轻人。现在唯一耽搁我们行动的是你。我问你,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奥尔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脚,一只脚在泥土里来回地移动。

“时间不多了,奥尔。要是我们能够很快赶到那儿,州警署只好让我们处理此事。他们将会提供援助,在出山的主要公路上配备警车巡逻,让我们杷那小子追逐进深山。不过,如果你不愿让你的猎狗参与的话,我们的追捕将是无法实施的纸上谈兵。”

奥尔抬起头,缓缓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了烟草袋和烟纸。他把烟草碾碎,仔细地卷着烟。提瑟知道不能多说什么。最后,奥尔在准备擦火柴时,突然问道:“我能否得知,那个年轻人对你做了些什么,威尔?”

“他把一位警察劈成两半,又一拳打中了另一个警察的眼睛,很可能使他失明。”

“好吧,威尔,”奥尔举起一只手来挡风,擦亮一根火柴,点着了香烟。“可我还想知道,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第二章 第二节

这里的乡村山高树茂,荒无人烟,险峻的沟壑散落在坑坑洼洼的溪地里,不仅酷似兰博曾接受训练的北卡罗来纳,更像他在越战中逃亡的山区。无人知晓他的内心世界、他所经历的战争,无人能够把那些事情从他的脑海中彻底抹去。为了能在天黑之前摆脱追踪,他拼命向前奔跑,粗硬的树枝在他赤裸的身上划出一道道伤痕。两只光脚也被山间小道的枯枝和悬崖上的碎石割破,鲜血从深长的口子里汩汩地流出。他费力地向上攀登,爬上了一座山丘,山顶上隐约可见一座水塔的轮廓。为了防止高压电线缠绕到树梢上,人们在树从中开辟了一大片砾石和鹅卵石铺就的平地。他明白自己必须在天黑前登上最高点,及时眺望山那边的情况,制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兰博爬到了水塔的下端,清风吹过,使他感到清醒了许多。在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左边的天际之前,他急忙钻进了水塔,稍稍喘息片刻,让和煦的阳光沐浴着身体,尽情享受脚下柔软湿润的土地。耸立在他前面的山峰仍然很明亮,但它的斜坡渐渐地披上了一层灰色,山谷已经被夜幕笼罩,他准备去那座山谷。小憩之后,他鼓足精力,踏着砾石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朝山谷跑去。如果在那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必须得折向左边的那条小溪,沿着小溪而上,路可能会好走一些,他寻找的东西肯定就在那附近。他跑下砾石道,朝山谷冲去,一路上不停地失足滑倒,咸咸的汗水流进了擦破的伤口。当他跑到山谷时,发观脚下是一片泥泞的黑水沼泽地。他绕过沼泽来到左边的源头处,然后,循小溪快步而上,走了差不多五英里,他感到精疲力竭,觉得自己的身体远不如在越战被俘前健壮,尽管在医院里治疗了很久,可仍没有彻底恢复,他仍然记得向前行进的每个技巧。即使他不能健步如飞,也已经穿越了五英里的路程。

他沿着弯曲迂回的小溪继续向前,心中明白猎狗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踪迹,但他不愿阔步跨过溪水,以免留下自己的气味。因为那会使他放慢速度,而且抵达河岸时,他不免要暴露自己走出小溪,届时,牵着措狗追踪他的人将会在河岸兵分两路拦截自己,现在这样仅仅是浪费时间而已。

没想到,天很快就黑了。他利用剩下的微弱光线,向山上奋力攀爬。须臾,森林和灌木丛融会成模糊不清的阴影,依稀可辨的仅有大树和巨砾。不久,夜色更浓。黑夜中可以听见蟋蟀的吱吱声、夜莺的欢唱声和溪流轻轻撞击河底碎石的声音。兰博大声喊叫起来。确信周围空寂无人,他只得顺溪流而上,用声音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激发别人的好奇和兴趣,他刻意用怪里怪气的声音。他用自己在高中学过的越南语和意大利语高叫,并模仿南方口音、西部口音及黑人的口音交替呼叫。最后,他把自己能够想象出的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统统叫喊出口。

溪水流到斜坡时变成了一条浅浅的水沟,然后,越过山坡又变成了一条溪谷。四处仍然一片寂静,他不停地叫喊。如果找不到人的话,他就会走到溪流的源头,届时将会迷失方位。果真如此。夜风吹过,他感到冷汗淋淋,溪流把他带到一片小沼泽地,他听见汩汨的泉水声。

他又叫喊了一次,山谷中回荡着他发出的淫秽的咒骂声。他等待了一会儿,再次向上爬去。他估计,如果继续攀登翻越这座斜坡的话,最终将到达另一条小溪。就在他跨过泉水三十英尺的时候,突然两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束射在他身上,他始料不及地楞住了。

要是在其他情况下,他会迅速跃起奔进黑暗,避开手电简的光束。夜晚在丛林中漫游星十分危险的。很多人正是因为这种鲁莽的行动而丢掉性命,掉入浅水沟里任由动物吞噬。

刺眼的光束直直地照在他身上,一束射在他的脸上,另一束则落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高高地昂起头,镇静自若地望着灯光,仿佛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每晚都是这样度过似的。在手电筒光束下闪闪发光的昆虫飞来飞去,一只鸟儿拍着翅膀从树上飘然落下。

“听着,你最好把枪和剃刀放下。”右边的老男人喝道,他的声音非常刺耳。

兰博呼吸得自如了一些:他们不会杀死他,至少现在不会,他已经成功地诱使他们对自己感兴趣。同样,拿着枪和剃刀也是一种赌博。人们总觉得这些东西是个威胁,会本能地掏枪对他射击。但在这漆黑如炭的深夜,没有自卫武器他无法在森林里行走。

“遵命,先生。”兰博啪嗒一下把枪和剃刀扔到地上。“不必担心,枪里没有子弹。真的没有。”

兰博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一老一小,揣测他们也许是父与子,或者是叔侄。这种人总是以家族为核心,年长者发号施令,年轻人执行命令。在刺眼的光束下,兰博能够觉察到他俩正在仔细打量自己。兰博静静地等待他们先开口,他知道作为一个闯入者,保持沉默为上策。

“看来,你已经把所有的脏话都喊出来了,”老者说,“你是在骂我们,还早其他的人?”

“爸爸,问问他为何光着身体在这里游荡。”站在左边的少年稚声稚气地插言道。

“闭嘴,”老者喝道,“我告诉过你不要说话。”

兰博听见老者枪上的扳机响了一下,便急忙说:“我只是一个人。我需要你的帮助。不要开枪,请听我把话说完。”

老者没有回答。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有多少人对我并不重要,我不会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人。”

兰博胡乱猜测老者会不会开枪。不过他明白自己目前的困境,在别人的眼中,裸露着身子,遍体鳞伤的人充满了危险,即使他知道眼前只是一老一少,老者也不会贸然行动。

“我正在躲避警察的追捕。他们拿去了我的衣服,我杀了一个警察。我叫喊是为了寻求帮助。”

“是吗?你需要帮助,”老者说,“问题是,你在寻求谁的帮助?”

“警察正带着猎狗追赶我。如果不设法阻止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发现这里的酒场。”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如果老者想把他杀了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酒场?”老者问道,“谁告诉你这座山上有座酒场?你认为我有一座酒场?”

“山谷的泉边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不是为了取水酿酒,你们到这儿做什么?你们一定把酒场隐蔽得严严实实。虽然我确信它就在这里。可无法从你们的火炉里发现它冒出的烟。”

“你以为我知道这儿有酒场,所以我不应该在这儿和你罗嗦,而应赶到自己的酒场去。见鬼,我是专门捕杀浣熊的猎户。”

“可你并没有猎狗。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争执不休,明天一早警犬就会赶到,我们得抓紧时间运筹帷幄想好对付的手段。”

老者低声咒骂着。

“你们也已经陷进泥潭,”兰博继续说道,“很抱歉让你们受连累了,可我别无他法。我需要食物、衣服和—支步枪,届时我就不再连累你们。”

“一枪把他毙掉算了,爸爸,”少年忍不住插言道,“他在耍弄我们。”

老者没有吭声,兰博也没有说话。他必须给老者时间仔细考虑。如果匆忙行事,老者会铤而走险地扣动扳机,将他送上西天。

少年不耐烦地拨动着枪栓。

“把你的枪放下,马修。”老者说。

“可他是想耍花招,你难道看不出吗?你难道看不出他像是政府的人吗?”

“如果你再不把枪放下的话,我就把猎枪收回,”老者粗声粗气地斥责道,“政府的人,你仔细瞧瞧,他的徽章呢?”

“最好听听你爸的话,”兰博说,“他深谙你们所处的困境。假如你们把我杀了,警察会继续追究,不查个水落石出不会罢休。然后,他们的警犬将跟踪你们。不管你们把我埋在土里还是设法把气味加以掩盖,他们都会——”

“生石灰,”少年得意洋洋地叫道。

“当然,生石灰可以掩盖我的气味,可你们身上也会沾满它的味道,警犬会循迹发现你们。”

为了给他们时间思忖,兰博停了片刻,张大眼睛窥视着电简光束后面的两个人。

“问题是,如果你们不给我食物、衣服和一支步枪的话,我就会一直在这儿寻找你们的酒场,明早警察就会沿着我的足迹来到这里。不论你们今晚把酒场藏到何处,我都会跟着你们找到你们的藏匿之处。”

“我们会等到拂晓才动手。”老者说,“你不可能在这儿持那么久。”

“光着脚我无法走那么远。不,相信我。他们很可能会杷我捕获,我也会把你们一起拖下水。”

他听见老者又在低声咒骂。

“但如果你们愿意帮助我,愿意提供我所需要之物,我就会迅速离去,警察将不会发现你们的酒场。”

兰博绞尽脑汁地想说服他们。他认为自己的话有道理。如果他们想要保护自己的家族,就不得不伸手助他一臂之力。不过,他的话也许会冒犯了他们,激他们将自己置于死地。也许,他们是近亲交配的家族,智商低下,无法理解他的逻辑推理。

夜凉如水,兰博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他们都没说话,四周一片静谧,只听见溪水的哗哗声。

最终,老者不大乐意地开口了。“马修,我想你最好跑回家一趟,把他需要的东西取来。”

“再带一罐煤油,”兰博补充道,“既然你们愿意帮助我,我就不能给你们带来麻烦,我会把衣服浸泡在煤油里,等干了之后我才把它们穿上身。当然,煤油阻止不了警犬对我的继续追踪,但它能遮盖你们留在衣服上的气味,使警犬无法嗅出帮助我的人是谁。”

少年的电筒光直直地射向兰博,他气呼呼地说:“我只听从我爸爸的吩咐,而不是你。”

“快去把他要的东西拿来,”老者说,“我也不喜欢他,不过他刚才说得没错,我们已经被他拖进了泥潭。”

少年的电筒光束仍照在兰博的脸上,他踟踟蹰片刻不想离去,或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然后,光束转向了丛林。兰博听见咔哒一声,手电筒熄灭了。少年轻盈地穿过茂密的灌木。很可能由于频繁地穿梭于丛林中的家宅和泉水之间,他闭上眼睛都能够疾步行走,更无须借助手电筒的光了。

“谢谢,”兰博对老者说。

老者手中的电简仍久久射在他的脸上。不一会儿,电筒熄灭了。

“谢谢。”兰博重复了一遍,在他的意识里,光束仍照在他的眼睛上,许久才消失。

“关掉手电仅是为了节省电池而已。”

黑暗中,兰博听见他走出灌木。“最好别靠近我,”他对老者说,“不要把你的气味与我的混淆。”

“我不会靠近你的。这儿有一块原木,我想在上面坐一会儿。”

老者擦亮一根火柴,把火送到烟筒口,他向烟筒里吹气,忽明忽暗的火苗喷了出来。借着火光,兰博看见老者蓬乱的头发,瘦削的面庞,身上穿的是一件红格子衬衫,肩上还有两根背带。

“你有没有喝的东西?”兰博问道。

“或许有吧。”

“这儿很冷。我很想喝一口。”

老者迟疑了片刻,然后打开手电,拎起一只罐子让兰博看。兰博吃惊地发现罐子很沉,他差点脱手。老者咯咯地低声窃笑。兰博拧开罐口湿漉漉的木塞。尽管罐子很重,他还是用一只手拿着,他知道用食指顶住罐口的上部,使罐子在自己臂弯里保持平衡,这样会引起老者的尊重。罐里的水就像是经过两百年的陈酿老酒,辛辣呛人,他的胃被灼烧得滚烫。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喝毕,他放下罐子,眼睛里冒出了水花。

“有些厉害吧?”老者问道。

“是的,”兰博嘶哑着喉咙答道,“这是什么?”

“玉米和麦芽配制的酒。喝起来很有点凶,是吗?”

“是的,是有点凶。”兰博费力地重复道。

老者大笑道:“是的,一点没错。”

兰博举起罐子,仰起头让热辣辣的液体再次流进嘴中。

见状,老者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二章 第三节

知更鸟的第一声啼叫唤醒了提瑟,天空仍是一片墨黑。他望着挂在树梢上的启明星,蜷缩着身体躺在篝火边,身上裹着一条从巡逻车上取下的毛毯。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有二十多年没有在野外露宿了,那是在1950年,不是年末;他睡在朝鲜战场上冰天雪地的小型掩体里。见鬼,不对,他最后一次在露天过夜是那年春天,他收到应征通知后,决定加入海军陆战队,子是便和奥尔一起搭车来到山里共度周末,那时天气相当温暖。可现在躺在相糙不平的地上,他感到寒气袭人难以入眠。露水浸透了裹在身上的毛毯,他的衣服也湿漉漉的,即使他傍着火边,可仍感到刺骨的寒冷。不过,多年后再次投入军事行动令他兴奋不己,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渴望把那小子缉拿归案,他想在夏力顿携带供给品和后备人手返回之前,没有必要惊醒大家。于是便独自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自从安娜离家之后,他一直寂寞地独守空房,可这一夜却迥然不同,他把身上的毛毯裹得更紧了。

突然,他闻到一股气味,他抬起头看到奥尔坐在篝火的另一端,手里正在卷着一根细细的香烟。淡淡的烟味弥漫在清晨的微风中。

“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提瑟低声咕噜道。“你起来多久了?”

“在你之前。”

“可我已醒来一个多小时了。”

“我知道,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贪睡了。不是睡不着,而是吝惜时间。”

提瑟紧紧按住身上的毛毯朝奥尔移去,他拿起一根树枝就着篝火点着了香烟。篝火摇曳着渐渐地快要熄灭了。他把树枝抛回火堆时,篝火呼地一下又熊熊燃烧起来。触景生情,此刻正如他对奥尔说的昔日重温,尽管他不喜欢用怀旧的话来打动奥尔前来襄助自己,但一想起两人曾亲密地一起在森林里收集木柴,用石头和树枝把崎岖不平的地面整平,再铺上毛毯露营,那是多么美妙的回忆。

“安娜就这么离开了?”奥尔问道。

提瑟不想谈论此事。妻子的离家出走仿佛都是他的错。也许是吧。不过,她也有错。但他仍不愿责怪自己的妻子,就像奥尔不会小觑自己一样。他尽量冷漠地解释道:“她或许会回来的。这些天她正在考虑。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有一阵子,我俩常常争吵。”

“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是吗?你也如此。”

“可我和自己的妻子已生活了四十年了,而且我肯定她不会离开我的。我知道人们一定在好奇地打听你的事,我相信看在我俩多年的情分上,你能坦率地告诉我争吵的缘由是什么。”

提瑟不想回笞。谈论个人的私事总会令他窘迫不安,尤其是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谁的错。“有关孩子的事。”他尴尬地说。不过既然已经说起,就索性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我提出至少要一个孩子,男孩或女孩我并不介意。我就想有个孩子在自己的身边,就像我当年喜欢偎在你的膝旁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说起来觉得很愚蠢。”

“别对我说傻话,孩子。”奥尔道,“年轻时我也渴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提瑟不解地望着他。

“是的,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奥尔继续道,“像我的儿子一样。可我总在想如果能够的话,我们夫妇自己生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提瑟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这么多年以来,在奥尔的心目中,自己只不过是他逝去挚友的可怜的遗孤而己,这令提瑟难以接受:比安娜的离去更令他伤心。他坦率地说:“去年圣诞节,我们在去你家赴宴之前,先到夏力顿家小坐了一会儿。他有两个孩子,看到他们收到礼物时欢喜雀跃的神态,我突然想到,我们不妨也生个孩子。当然,这个想法也使我自己大吃一惊,因为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所以安娜感到惊异是不足为奇的。我俩开始谈论此事,她始终不同意,我渐渐意识到这样是过于强求她了。她认为孩子会带来太多的麻烦。后来,她便离家出走。我希望她能够回来,她不在家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离去也令我感到高兴,我又独立了,不再与她争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想干什么都可以,晚上回来迟了也不必打电话请求她的原谅,不想做饭就到外面餐馆里吃,四处闲逛游荡。有时,我甚至认为离婚的最不利之处是所要支付的巨额费用。虽然如此,我承认非常盼望她能够回心转意,重返我的身边。”

说到这里,提瑟的声音哽咽了。林中鸟儿唧唧喳喳的叫声越来越响。奥尔缓缓地品尝香烟,提瑟注视着他那被尼古丁熏黄的瘦骨嶙峋的手指。

“你们追踪的那个小子呢?”奥尔问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的郁闷发泄在他身上了?”

“不是。”

“真的吗?”

“你应该了解我。我不会轻易向别人耀武扬威。保卫城镇的安全就必须从点滴的小事抓起,这点你也很清楚。我们不能对你抢劫谋杀之类的大案视而不见。如果有人企图犯罪的话,他就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警察无法阻止。但小的犯罪事件不容忽略,小型犯罪率减少,这个城镇才能安全,除暴安良,扶善惩恶是警察的职责。如果你对那个年轻人所犯下的罪行一笑置之,不久,我就会对此习以为常,同样会姑息纵容别人。我绝不能那么做,绝不会让以身试法的罪犯逍遥法外。”

“虽然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你仍劳师动众地想把他追捕归案。那可是州警署分内的事情。”

“但我的部下被杀害了,我有责任将他抓获。我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必须全力以赴缉拿那小子。”

奥尔凝视着手里的烟蒂,点了点头,把烟蒂向火堆抛去。

天色渐明,树木和灌木丛隐约可见。这只是黎明的前夕,不久光线还会变暗,等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一切才会明亮起来。提瑟思忖现在是叫醒他们起床准备动身的时刻了,可夏力顿仍未出现。他本应在半小时之前返回的。也许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是州警察阻止了他。提瑟用一根树枝翻动着濒临熄灭的火堆,火焰又燃烧起来了。那个年轻人到底隐匿在何处?

这时,远处的森林里传出了猎狗的吠声,奥尔身边被皮带拴着的五条狗也躁动不安起来。它们已经醒了,俯身卧在地上,急切地望着奥尔。须臾,它们激动地立了起来,汪汪地叫着回应。“嘘,别出声。”奥尔喝道。它们注视着主人不再发出声音,尾巴仍在摇动不停。

副警长沃特、李斯特和那个年轻的警察睡得很不踏实。他们紧挨着篝火的另一边,身上的毛毯裹得严严实实的。“啊,天亮了。”沃特说。

“再躺一会儿吧。”李斯特睡眼惺忪地说。

林里的狗又叫了起来,听上去离他们近了一些。奥尔身边的猎狗竖起耳朵,兴奋地回应着。

“嘘,别动。”奥尔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趴下。”

猎狗抖动着鼻孔里的毛,脑袋仍朝林子方向望去。

“爬下!”奥尔厉声命令道。猎狗顺从地一个个垂下脑袋。

沃特局促不安地在毛毯里蠕动身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你们该起来了。”提瑟对他们说。

“什么?”李斯特扔动着身子。“天哪,真冷。”

“该起来了。”

“等一会儿。”

“他们现在应该返回了。”

远处的灌木从中传来行走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提瑟又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感到嘴巴和喉咙发干,体内的力气渐渐增长。突然他想到来者很可能是州警察署的人员,于是急忙站起猛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朝发出响声的林中望去。

“天哪,太冷了。”李斯特叫道,“夏力顿给我们带些热的食物就好了。”

提瑟希望来者是夏力顿和他的部下,而不是州警署的人。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中闪现出五个人影,可提瑟辨认不出他们身上的制服颜色。只见他们在树丛中穿行交谈着。其中一个绊倒了,嘴里咒骂了几句,但提瑟仍无法辨认他们的声音。如果他们真是州警署的人员,他必须要设法拥有继续追寻那个年轻人的权利。

他们走近了,看到夏力顿跌跌撞撞地跟在猎狗后面,提瑟心头大喜,他从未像今天那样高兴地看到自己的部下。他们正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和步枪及绳索,夏力顿的肩上还背了一台野外无线电通讯设备,猎狗摇摇晃晃地跑进了营地。

“热的食物,”李斯特从地上爬了起来:“热食物带了没有?”

显然,夏力顿没有听见。他气喘吁吁地把猎狗交还给奥尔。李斯特连忙转身询问其他人:“你们带了热食物没有?”

“火腿蛋三明治,”其中一人喘息着回答道,“保温的咖啡。”

李斯特伸手想接过他们带的咖啡。

“不在这里,”他答道,“在我后面的米切尔那里。”

米切尔咧嘴笑着解开了麻布袋,取出用蜡纸包裹的三明治,在场的每个人都接过三明治贪婪地吃了起来。

“昨晚你们在黑暗中走了这么远的距离,”夏力顿靠在一棵树上对提瑟说。“我本以为半个小时就能找到你们,可实际上却花了两倍的时间。”

“我们不可能比他们昨晚走得快,”米切尔说,“要知道,我们还得搬运东西呢。”

“不过他们确实走了很远。”

提瑟不知道夏力顿是在为自己的迟到找借口,还是真的钦佩他们行军的速度。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热乎乎的但很油腻。不过,能够吃到这种东西真好。他接过米切尔倒满咖啡的纸杯,用嘴吹了吹,呷了一口,上唇和舌头被烫了一下,咀嚼着热乎乎的火腿三明治。“那边怎么样?”

夏力顿笑着答道:“州警署对你的行动极为光火。”他停下来咬了一口三明治。“正如你所料想的那样,昨晚我在野外等候,也就是在你们走进森林十分钟之后,他们就赶到了。他们大发雷霆,因为你在日落之前就捷足先登地展开了追捕行动,并掌握了主动权。我没想到他们竟这么快就发现了你的目的。”

“但那边怎么样?”

夏力顿自豪地咧嘴笑了笑,又咬了一口三明治。“我与他们在警察局里磨到半夜,最后他们才同意和你一起行动。他们打算封锁山口的要道,守住关隘。要知道,我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他们不要上山。”

“谢谢。”提瑟知道夏力顿期待替他这么说。

夏力顿颔首点头,嘴里仍在咀嚼。“我告诉他们,你比他们更了解那个年轻人,以及他可能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们是否查明了那个年轻人是谁,有没有前科?”

“正在查询。他们通过无线电不停地向上级汇报,并说他们会恨快查明他的身份。”

“不会有麻烦的。把巴尔弗德唤醒。”提瑟指着蜷缩在篝火边酣睡的年轻人。“这家伙能一直睡到行动结束。”

奥尔爱抚地拍打着夏力顿还给他的猎狗,牵着它走到巴尔弗德身边。猎狗舔了舔年轻人的脸,后者猛地被惊醒,气恼地用手擦去嘴边的流涎。

“见鬼,怎么回事?”

众人大笑起来,但突然戛然而止。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发动机声,由于声音离他们太远,提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但他们头上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一架直升机隐约闪现在树梢上,在晨光中盘旋。

“瞧——”李斯特惊叫起来。

“它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方位?”

猎狗开始不安地狂吠。发动机的桨叶发出刺耳的噪音。

“州警署给了我一件新玩意儿,”夏力顿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香烟盒的灰色物件。“它能发射出无线电信号。他们要随时了解你的去向,还要我把另一半交给借给你直升机的人佩带。”

提瑟把剩余的三明治囫囵吞下。“在那边和他在一道的是谁?”

“是莱恩。”

“你的无线电能和他取得联系吗?”

“我想可以。”

夏力顿把无线电挂在低矮弯曲的树干上。提瑟啪嗒一下按动了控制板上的开关,抬头注视着天空,阳光下直升机的桨叶若隐若现。他对着麦克风大声说道:“莱恩,鲍蒂斯。你们准备就绪了吗?”

“随时听命,长宫。”直升机上传来的声音既平淡又刺耳,仿佛在几英里之外。

在发动机轰鸣呼啸的噪音中,提瑟几乎听不清对方的回答。他向身边的人们瞥了一眼。奥尔匆忙把纸杯和包装三明治的蜡纸收集在一起,掷向篝火。其他人则在整理装备,背起步枪。纸杯和蜡纸转眼间化为灰烬。奥尔掸去身上的灰尘。

“好吧,”提瑟对他们说,“开始出发。”

由于激动,他费力地把麦克风放回无线电的沟槽上面。

第二章 第四节

整个上午,兰博不停地奔跑向前。不时地,交替出现在他耳际的有数英里之外飞机引擎的声音、闷哑的枪弹射击声、扬声器里浑厚的男声。不一会儿,飞机的轰鸣声穿越了几座山峰,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战场中的直升机,脚下移动的步伐更快了。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十二个小时,在寒冷的夜晚赤裸着闯进山区之后,重新体验到衣服摩擦肌肤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脚上穿了一双笨重的旧鞋。但是鞋太大,他只好用树叶把鞋尖塞紧,以防走起路来打滑或脚趾起水泡。即便如此,由于没穿袜子,硬邦邦的皮制鞋面仍把他的脚磨得生疼,也许那个少年刻意忘记给他带上袜子。裤子又太紧了,他猜想这也是少年故意刁难自己的。鞋子太大,裤子又太紧,真令他感到啼笑皆非。

这条裤子的颜色很浅,似乎曾被椅子扯破,缝缀着几块补丁,上面还沾染了深色的汽油和斑斑的黄油。白色棉布衬衫的袖口,纽扣和领口都由于磨损而起了毛边,为了抵御夜晚的冷风,他竖起了衣领。当老者把那件红格子的羊毛衫递给他时,他感到非常吃惊。老者在与他分别时表现得特别友好,也许是喝了一些威土忌的缘故吧。他们一起分享了少年带来的胡萝卜和冷冻炸鸡,高举起酒罐痛饮了威士忌,少年也喝了几口。最后,老者慷慨地把一支步枪、一个用手帕包裹的弹药筒送给了他。

“我们也不得不找个山洞躲避几日,”他对兰博说,“很久以前,那时我比我的儿子过年幼。”他没有解释。兰博也不敢追问。“甚至连回家取枪的时间都没有。你得向我保证,脱险之后,把这支枪的钱寄还给我。我对钱并不介意,这枪是我自己制作的,上帝知道我还能再造一支,我关心的是你是否成功。这枪将会使你想起我,这可是一支好枪。”的确如此:枪栓为30—30,它能轻而易举地把半英里之外的人射倒在地,就像射穿一块奶酪似的。枪托上裹了一块厚实的皮革,以此减轻后坐力。为了便于夜间瞄准,老者在枪管的末端上面涂了一层发亮的油漆。

与老者和少年告别之后,兰博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离开他们的小溪往回走,不久他转向西面,计划着朝南挺进,目的地为墨西哥。他知道这将是条艰难险阻荆棘谝布的路程。因为不敢冒险偷车,他只得步行数月,远离陆地穿越边境。同样,他也不知附近是否有他借以藏身的安全之处。走了几英里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便放慢了脚步,在林中过夜。黎明时醒来,取出老者给他的食物,吃了一些胡萝卜和冻鸡。太阳升起了,耀眼的阳光洒满大地时,他已经早早上路,在丛林中步行了数英里,来到了一处洼地。这时,枪声越来越响,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更加清晰,他明白直升机很快就会飞抵这片洼地。想到这里,他猛然冲出丛林,向一片长满青草和蕨类植物的旷野奔去。刚跑出四分之一,就听见头顶上响起了浆叶的振动声,恐乱中,他来不及返回森林,只好跑进草丛寻找掩蔽之地。草丛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被雷电击倒的树干和松枝,他扑倒在浓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树枝中,硬戳戳的树枝刮擦到他的背部。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洼地的上空,它飞得越来越低,推进器似乎快碰到了高高的树梢。

“我们是警察,”直升机的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没有机会了,快点投降。森林里的人请注意,一个危险的小子很可能在你的身边。请出来。如果看到一个年轻人,就立即挥手。”声音停顿了片刻,又笨拙地照本宣科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们是警察。你没有机会了,快点投降吧。森林里的人注意了,一个危险的小子很可能就在你的附近。”

扬声器不停地播放着,兰博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的树枝下面,谜宫般的松针覆盖了他的全身。他望着直升机飞越森林,在草丛的上空盘旋,距他如此近,以至于连飞行员的玻璃座舱他都能看清。敞开的机窗两边各有一个人,一个是飞行员,另一个是身穿灰色制服的警察,他衣服的颜色与提瑟的一样。此人手持一支带有望远镜观测器的高级步枪,正瞄准飞机刚飞过的森林边缘处的一堆乱石和灌木。“啪!”空气中回荡着子弹射出的声音。

天哪,提瑟竟然让自己的部下向可能的藏身之处肆意扫射,全然不顾伤害无辜的后果。看来提瑟真的是想把他置于死地才罢休。的确,从提瑟的角度考虑,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因为那小子是袭击警察的凶手,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否则其他人便会效而仿之,胆大妄为地对警察开枪。即使如此,提瑟还算是个好警察,用扬声器的播音方式,劝说他从藏身之处举手投降,而不是一枪将他击毙。但这个赌注风险太大,他很可能随时被枪弹击中。

“啪!”子弹打在隆起的灌木丛上,直升机正在草丛上空,几秒钟之后,就会出现在他的头顶,肯定会扫射。兰博悄悄地举起步枪,瞄准了射手的脸部,等他逼近时,扣动扳机送他去见上帝。兰博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可为了保护自己,他别无他法。更糟的是,如果他真把那个射手击倒的话,飞行员就会让直升机俯首低飞,躲过兰博的射击范围,迅速折回呼叫救援,如此一来,他的藏身之处便会暴露无遗。除非他能射中直升机的油箱,可他知道那是一个荒唐的想法。即使油箱被他射中了,是否一定会爆炸?因为手头没有磷制弹药,这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的念头而已。

兰博僵硬地躺在树枝下面等待着。当直升机在他头顶咆哮时,他的心在下沉。他看见机上的射手正低首盯着枪上的观测器,不由得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枪。谢天谢地,当他看清射手所追逐的目标时,他及时松开了准备扣动扳机的手。左边五十码之外,几块巨大的圆石和灌木附近有一个池塘。在第一次听见直升机声音的时候,他就想躲到那里,但离他太远了。现在直升机正朝那里飞去——“啪!”又是一声枪响,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灌木丛似乎在移动。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灌木丛仍在起伏不定地翻腾,突然一只长着巨角的雄鹿从里面奔出,蹒跚着向圆石攀去。它摔倒了,但又爬了起来,跛着一条腿跳过草地,向森林的另一端跑去,直升机紧追不舍,不停地扫射。鲜血汩汩地由鹿的腿部流出,它仍拼命地朝圆石狂奔。兰博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他明白直升机还会回来的,鹿只不过是个玩偶而已。当它逃进森林之后,直升机就会折回继续搜寻。既然池塘边的灌木丛中有藏身之处,那棵倒下的大树下面也应是安全之地,他必须立即转移。

不过,只有等到直升机的机尾朝他的时候,他才能行动。机上人的注意力仍在鹿的身上。他屏息等待着,最后,他从树枝中一跃而起,朝那块圆石冲去。就在他快要跑到圆石边上的时候,直升机的噪音变了,它向上空翱翔。那条受伤的鹿已经成功地躲进了森林。直升机盘旋着转回,惊恐之下,兰博弯腰奔向圆石寻找掩护,他在灌木丛中摔倒了,如果机上的人发现了他,他决心要不顾一切地开枪还击。

“啪!”“啪!”当直升机飞到倒下的松树上方时,第一颗子弹射了出来,紧接着便射出第二颗,直升机缓缓地从洼地上空向上盘旋,渐渐飞出了他的视野。

“我们是警察,”扬声器里又发出了声音,“你没有机会了,快点投降。森林里的人请注意,一个危险的逃犯很可能在你的身边。请出来。如果看到一个年轻人,就立即挥手。”

兰博感到自己的胃在上下蠕动,没有消化完毕的胡萝卜和冻鸡由喉管里喷出,他趴在草丛里呕吐,一股酸水涌了出来。此刻他已抵达洼地的边缘,四周耸立着陡峻的悬崖,他感到四肢软弱无力。直升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扬声器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混浊不清。

他站立不稳,两腿战栗不止。因为他全身都在发抖:直升机并不能把他吓倒。他在战场上所经历的事情比这可怕得多,尽管他也会惊恐得发抖,但绝不会丧失战斗力。他的皮肤冷湿滑腻,他需要喝水,可灌木丛中池塘的水泛着绿色,污浊不堪,根本无法饮用。

你离开战场的时间太久了,他对自己说。战场的环境已使你感到生疏,不过,你很快就会重新适应的。

当然,他暗自想道。为了逃生就必须得适应一切。

他抓住一块圆石,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朝灌木丛走去。他谨慎地转过身体环顾四周,唯恐附近有人。然后,他斜倚在圆石边,两腿仍在微微颤抖,他拂去落在步枪上的松针。不论怎样,武器必须得保持完好。原先残留在衣服上的煤油气味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松脂香味。这种气味与他口中的苦味混杂在一起,使他又想呕吐。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风声乍起,随之一片静寂。他侧耳倾听,听见了宽阔的洼地那边传来了轻微的狗吠声。一股寒气涌进全身,他跳进了右边茂盛的草从,咬紧牙关拼命向悬崖上方攀登。

第二章 第五节

那个年轻人在时间上并没有占先多少,提瑟思忖着。他和部下正随着猎狗向森林和灌木丛搜索。6点30分男孩从监禁处逃离,8点时分天色就己变黑,深夜里他无法逃进山的深处,只需一至两个小时就会发现他的踪迹。他很可能和警察一样,黎明时就已经动身,如此算来,他仅比他们提前四个小时。不过,还有一些事情得考虑进去,或许他只比他们占先两个小时,也许更少:因为赤裸着身体,他在森林里穿行时不得不放慢速度;而且他对这里毫不熟悉,他甚至不时地因找不到出口在陡坡或山谷中迷失方向,浪费了许多时间。再者,他身上没带任何食物,很快就会疲惫不堪,饥寒交迫地放慢步伐。

“他肯定不会比我们多出两个小时,”奥尔一边行进一边说。“甚至连一个小时也没有。瞧这些猎狗。他的气味非常清晰,猎狗根本无须低头就能在地而上嗅出。”

奥尔走在提瑟和其他人的前面,牵着他的猎狗疾步前进,他的手臂绷得很紧,就像他握着的那根皮带。提瑟匆匆在灌木丛中穿行,试图追赶上他。这是一幅奇怪的画面,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的竟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其余的警察都气喘吁吁地跟在其后。奥尔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早上慢跑五英里,一天只抽四根香烟,从不喝酒;而提瑟每天要抽一包半的香烟,喝啤酒,已数年没有进行过健身练习。他呼哧呼哧喘息着,感到肺部像燃烧似的,尽可能与奥尔的步速一致。他腿部曾受过枪伤,不过他现在不像一开始行走得那么笨拙了。当年在海军陆战队时,他曾是个拳击手,进行过跑步训练。不过,他的身体已多年没有练习,他必须要学会使自己移动的步伐既稳健又迅速,身体前倾,让力量转移到腿部,以免摔倒。他逐渐习惯了,步子迈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轻松,疼痛感消失了,心里洋溢着快乐。

五年前,他有过同样的感受。那时他由路易斯维尔调回故里,被任命为麦迪逊警署的新警长。这座小城的变化并不显著,然而,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在他的记忆里,故乡的一切都已渐渐淡出,他从小居住的那幢古老的砖房,后院里他父亲在树上制作的一个秋千,父母的墓碑已变为一幅幅黑白照片。可当他重返家园的时候,过去的一切又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他从未想到拜谒父母的墓地会令自己如此伤感。躺在母亲脚边的那个被塑料袋包裹的女婴,已和母亲一起化为灰尘,因为母亲是个天主教徒,教会不允许她堕胎,因此她只得从命与胎儿一道死去。那时,提瑟年仅十岁,懵懵懂懂地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再去教堂礼拜。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极力想尽到母亲的职责,不仅教他射击和钓鱼,也教会他怎样织补袜子、烹饪、洗衣及打扫房间等,使他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好像父亲早已预见三年后自己在森林中将死于非命。后来,奥尔抚养了他,长大后他参军奔赴朝鲜,退役回来在路易斯维尔工作,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再次回到了家乡。

除了幼时的回忆,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返回后的第一天,他徘徊在昔日熟悉的故土上,心酸不已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人到中年,他甚至想打电话给路易斯维尔,问自己能否仍回到那儿工作。在第一天即将结束之时,他去了一家房产公司。当天晚上,他和一位房产经纪人一起寻找出售或出租的房屋。可他所看中的房子和公寓都已住上了人。房产经纪人把—本带有照片的房屋目录给了他,让他晚上睡觉之前研究一番。回到暂时栖身的小旅馆里随手翻阅那本目录时,他突然发现了自己渴望的房子:这是一座毗邻山坡的夏令营房,在镇的附近,房前有一条溪流,一座木桥,房后斜坡上则是茂密的树木,房子窗户的玻璃破碎,屋顶下陷,门廊坍塌,油漆剥落,碎裂的百叶窗悬荡在空中。

第二天早上,他买下了这座房子。随后几周的日日夜夜,是他一生中最忙碌不堪的日子。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他与警察署的人员在一起,逐一和他们交谈,解雇那些不愿进州警署夜校的人或不愿值夜勤的人,招募了一些不怕吃苦的新手,扔掉淘汰过时的旧设备,购进了一批新设备,整理前任留下的凌乱事务,他的前任因心脏病突发猝然辞世。五点下班之后,他便投入到自己的房舍建造工作中,给房子加盖新屋顶,装配窗上的玻璃,并把窗缝填嵌。建造了新的门廊,漆成赭色,与周围的景色保持协调。每天晚上,他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篝火,焚烧从屋顶和门廊上拆除的木头,他坐在火边,品尝着自己烹饪的肉辣酱,烘烤牛排、土豆或汉堡。他从未享受过如此可口的美味。夜晚,也从未睡得如此香甜。粗糙不平长满老茧的双手令他感到骄傲,辛苦劳作增长了他的腰部和手臂力量,使他行动自如出手敏捷。三个月后,房子的改建竣工,可他不时地还在几处不完备的地方敲打修补,一切都令他心满意足之后,他又感到闲得无聊,晚上他有时到外面喝几杯啤酒,有时就在警察局里待上一会儿,要么在家里看电视。再后来,他和安娜结了婚,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结束。此刻,尽管他在森林中费力地穿行,咸咸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可他却感到舒服惬意,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再坚持锻炼身体。

前方传来了猎狗的吠声,奥尔迈开长长的腿走在它们的身旁。警察们吃力地试图赶上提瑟,而提瑟则竭力想与奥尔并驾齐驱。和煦的阳光从树缝中洒落在他的身上,令他全身发热,脚下的步伐有节奏地移动着,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将会永远走下去。突然,奥尔的身影在远处闪现,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落后太多无法追上。这时,他感到步履沉重,先前轻盈的感觉已消失殆尽。

“慢一点,奥尔!”但是奥尔仍与他的猎狗齐头并进。

第二章 第六节

兰博走到森林和岩石的边缘地带时,他不得不放馒脚步,唯恐不慎滑倒在岩石上,把腿摔断。他沿着悬崖小心翼翼地穿行,四处张望着寻找登山的捷径。他发现悬崖上有一处三英尺宽的裂缝直通山顶,便钻了进去。山顶附近耸立着几块突兀的岩石,他想抓住它们,可这些岩石的间距很宽,他只能匍匐向上攀登。须臾,他终于从裂缝中爬出,跳上了一块平滑的石头。

山顶上回荡着猎狗的狂吠声。兰博急忙蜷伏在地,看到远处的山峰和附近低矮的峡谷一片静寂,空旷无人,没有直升机的影踪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他走到悬崖旁边的灌木丛中,在能看见那片洼地的地方躺下养精蓄锐。他注视着眼前翠绿的青草、葱笼的树木。而后,极目远眺,发现距洼地约一英里的地方,有几个人正从树林中跑出。他仔细数了数,估计是十个人,不过,他看不清到底有几条狗,但听起声音来好像不少。狗的数量并来令他感到不安,可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气味,正快速朝这里追赶。不出十五分钟,它们就会追到这里。不可能是提瑟,他应该在数小时之后才能赶到这里,肯定是其他人,也许是提瑟的一个部下,此人深谙这条山路,沿着这条捷径紧追不舍。

兰博立即退回到那条裂缝里;绝不能让提瑟发现这个安全的壁龛。他杷步枪搁在一处光滑的土堆上,以免尘土落进枪口。然后,他用力推动一块巨大的圆石,圆石慢慢地松动了,缓缓向前,严严实实地堵住了裂缝顶端。圆石下面的人无法绕过或穿过去,要想穿过,就必须把圆石推倒,可人在下方,没有任何能够移动它的优势。此外,还需几个人齐心协力,但狭窄的裂缝容不下这么多的人。在提瑟殚精竭虑地思忖着怎样撬动圆石的时候,他早已逃之夭夭。

兰博在心里充满希望地盘算着。他向山下的洼地扫了一眼,惊异地发现那群人已经来到他刚才藏身的灌木丛中的池塘边。猎狗转着圈儿,不停地嗅着地面,他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猎狗。兰博突然想到一定是气味非同寻常。对,当他闯进灌木丛时,身上沾上了那只受伤的鹿的血迹,现在猎狗正在为沿着自己的气味还是鹿的气味追踪而踌躇不定。但它们很快就会作出决定的。等它们冲向这条小径,他就会转身攫取自己的枪,朝茂密的森林深处奔去。刚才推动圆石的时候,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挂淌了汗珠。此刻,他奔跑在一排排蕈麻树中,涌出的汗珠与被刮破的四肢上的血融在一起。

少顷,他摆脱了追逐从森林中跑出,来到了阳光明媚的山坡。他驻足喘息着,谨慎地走到山坡的边缘。山下是一片五彩缤纷的森林,险峻的悬崖令人不寒而栗。

置身于四周陡峭的山坡,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向东而行,将返回宽阔洼地的边缘。提瑟很可能已经派人封索了洼地两边的高坡,以防他重蹈覆辙,向西则是直升机的航道,在那条路上他将会再次遇到一个难以脱身的陡坡。

上帝啊!猎狗的吠声越来越响了,兰博抓起步枪,咒骂自己忽略了一个所学过的重要常识:永远选择一条不会令自己身陷困境的路线。上帝啊!难道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太久,自己的脑子变得松弛无力了吗?他本不应该沿着那条路返回的。真该死!如累被提瑟抓获的话,他应心甘情愿地接受非人的凌辱和折磨。

猎狗的叫声越来越近。他紧张得满头大汗,束手无策。他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摸到了硬邦邦的胡楂。在丛林中奔跑时,双手被树枝和灌木戳得血迹斑斑。他对自己非常恼火。自以为经历了越战之后,能坦然面对任何棘手的局面,从提瑟身边逃脱仅是一桩易如反掌的小事。现在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仍对自己充满信心,即使被逼入绝境,也会逃脱提瑟的追捕。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件事。他冲上这座新发现的悬崖,向山下望去,估算着悬崖的高度,在悬崖的最低处驻足。二百英尺。

好吧,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你的错,你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检验一下你这个傻瓜的屁股到底有多结实。

他把步枪紧紧地夹在皮带和裤子之间,枪托搁在腋下,枪管放在膝盖上。当他确信枪不会掉在下面的石头上摔坏之后,他身体平卧在地,晃动着双脚,趾尖寻找着落脚处,小心翼翼地沿着悬崖的边缘移动。

猎狗又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听上去仿佛它们已经抵达了被圆石堵塞的裂缝处。

第二章 第七节

为了把圆石搬离,为了查看兰博是否躲藏在裂缝里,提瑟一定立即用无线电呼叫,要求获得滑轮和绞车。当兰博下滑到悬崖的中间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嗡嗡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他艰难地抓住每一处裂缝,每一块突出的岩石,趾尖不停地摸索着可以支撑的落脚点,找到之后,他欣慰地喘息着,身体缓缓往下移动。可他的身体时常悬在空中,就像刚才在山顶时那样,两脚在岩石上四处探索着寻找支撑点。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容易被直升机发现,为了躲避直升机后退与紧贴着悬崖而下有着同样的危险。即使如此,在直升机调过头之前,他可能还悬在空中,所以没有必要躲避,他应该坚持向下爬,但愿直升机不会发现他。

脚下奇形怪状的岩石吸引了兰博,好像他身处一个离他的意象越来越近的放大镜,他试图欺骗自己,这只不过像在跳伞学校中的练习一样,可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猎狗的叫声、直升机的轰鸣声渐渐逼近,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加快了下降的速度。滴滴汗珠落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上,使他感到一阵发痒。在此之前,他在地面上奔跑到掩体时,直升机俯冲而来的声音像在推动他的身体。而此刻,尽管他匆忙往下移动,可限制在这块悬崖上,他感到直升机的吼叫声似乎从他的背后一点点滑过,越来越响。当它的声音依附在他的脑际的时候,他扫视了一眼天空,一动不动地贴紧悬崖。直升机从树梢上呼啸而过,朝悬崖飞驶。在灰褐色的岩石上,兰博的红色羊毛衬衫格外醒目;他暗暗祈祷,期望机上的射手看不见自己。

然而,他很清楚机上的射手肯定会发现自己的。

他的手指紧扣在悬崖的岩缝里,鲜血淋漓,蹬在岩脊上的脚趾挤压在一起;每当一只脚不慎滑落的时候,他的喉咙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一颗子弹重重地射在他右肩旁边的岩石上,令他感到一阵眩晕,差点失手摔下悬崖,但他迅速镇定下来,两脚在岩石上继续摸索,拼命向下爬去。

仅爬了三步,“啪,”第二发子弹紧挨着他的脑袋跳飞在岩石上,他惊骇万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直升机身的振动使他幸免于难:射手的瞄准受到机身抖动的影响,飞行的速度太快使机身震动得更加厉害。可飞行员很快就会意识到这点,尽力让飞机保持平稳。由于过度紧张,兰博的腿和手不停地簌簌发抖,他奋力寻找突出的岩石,两脚一寸一寸地在岩缝或任何能落脚的东西上探索。

可脚下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之物。他只能双手紧抓着岩石,身体悬荡在空中,直升机依一条诡异的龙朝他猛扑过来。天哪!快点躲开,他正好落入了直升机射击的范围,“啪!”击碎的石片和灼热的子弹火辣辣地从他脸上擦过。他低头俯视着脚下距自己一百英尺的岩石,咸热的汗水把眼睛刺得生疼,但他费力地发现岩缝中突兀地长着一棵冷杉,顶部的枝条离他约有十或十五英尺,可他根本没有仔细观察的时间。

直升机又向他冲来,螺旋桨上的风围绕着他的身体旋转不停。他努力调整好自己,松开汗津津的双手,孤注一掷地向脚下的枝条跳去。刹那间,风在他的耳边劲吹,腹部好像被切开,喉咙上的青筋暴起,时间仿佛凝结了,他只感到身体在坠落,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下沉,终于,他的脚触碰到一根枝条,身体陡直地跌落在坚固的树枝上,枝条又撞击到一块嶙岣的岩石上。

他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无法呼吸,张大嘴巴喘息着,疼痛袭满全身:胸口和背部在剧烈悸动,他确信自己中弹了。

但这只是他的错觉,他没有被射中。尽管周围充斥着直升机的喧闹声和子弹的射击声,可他安然无恙地挂在树枝上。当他跌落在树枝上的时候,夹在皮带和裤裆里的枪重重地碰到他的左胁,令他疼痛难忍。他伸出手想把枪从裤档中掏出,可没有成功。直升机仍在他的头上盘旋,调转机身再次向他射击,他拼命地想拽出枪。由于用力过猛,脚下的枝条摇摆不停地晃动起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大腿刮在锋利的树皮上,他绝望地用手臂钩住头上的树枝。树枝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动;他紧张地屏住呼吸。如果这根树枝经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而折断的话,他就会坠落到险峻的峡谷里。树枝又劈啪地响着,但没有断裂。他那颗绷紧的心又开始跳动。

不过,直升机的声音却有所不同。飞行员已逐渐意识到机身振动的问颗,改变了方式,平稳地操纵飞机。兰博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透过树枝看见自己,但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的藏身之处是块弹丸之地,如果射手肆意扫射的话,他肯定是在劫难逃。因为他来不及向另一根树枝逃离,下一颗子弹可能会把他送上西天。想到这里,他匆忙拂去身上的松针和树枝,悄悄地向外窥视,寻找直升机的踪影。

直升机就在他的上方徘徊,射手正从座舱里伸出脑袋准备向外开火,兰博清楚地看见那张圆脸上长着一只大鼻子,瞥一眼就足矣。他本能地举起步枪,透过树枝把枪管对准那张面孔的中心。

他的手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座舱内,射手突然用手捂住炸开的面孔,还未来得及发出喊声便一命呜呼。飞行员似乎毫无察觉,仍稳稳地驾驶着飞机。透过玻璃座舱,兰博看见座舱内散落着射手的碎骨、脑浆和头发,他的脑壳已被削去。飞行员目瞪口呆地望着溅落在自己衣服上的鲜血,恐惧地张开嘴巴抽搐着。接着他胡乱摸索着座位上的皮带,疯狂地抓住油门杆,把脑袋藏在座舱的地板上。

兰博试图从树缝中向他开枪。虽然他看不见飞行员,但能估计出此人躲藏的范围。

就在他向机舱瞄准之际,直升机突然调头转向悬崖。它的顶部轻巧地越过了山脊,可由于角度太陡,尾部撞到了悬崖的边缘。在发动机的吼叫中,兰博仿佛听见了金属的撕裂声,但不能确定。直升机似乎仍悬挂在空中。须臾,它骤然向后翻转,僵直地戳到悬崖上,一阵刺耳的爆炸声随之而来,一团巨大的火球和金属的尖啸声从树枝旁闪过,熊熊的火焰掺杂着汽油和肉体燃烧时发出的恶臭。

兰博振奋起精神。他绕过树干,透过浓密的树枝寻找出路。猎狗的吠声更凶猛了,听上去它们好像已经越过路障来到了山脊。他感到纳闷: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提瑟和其部下凭借何种手段除去了圆石;他们追赶的速度为何如此之快。他紧紧握着步枪向下滑行,锋利的树枝刮擦着他的身体,戳扎着他的手臂和面孔,他的胸部阵阵抽搐,感到几块肋骨在下滑时被撞裂了,可眼下不能考虑这些。猎狗正向这边逼近,他扭动着身体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罩在身上的羊毛衫被树枝钩住,他不假思索地把衣服扯破。快,快点躲开这些狗娘养的猎狗。

滑行时,一股浓烟扑面而来,使他感到窒息。穿过缭绕的烟雾,他一眼瞥见那架变了形的直升机残骸仍在劈啪作响地燃烧。他向下望去,发现自己离地面仍有二十英尺的距离,但没有可以抓住或攀爬的树枝。他无法把手挂在树干上爬行,除了向下跳他无路可逃。山坡上响起了猎狗的狂吠声,他再次查看了脚下的岩石和砾石,选择了一块布满淤泥和干燥松针的地方作为落脚点。他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因为在跳伞学校里曾学过这门技术,并进行过数周从塔顶跳跃的训练。他一手举起枪,另一只手抓住最后一根树枝,双膝弯曲,纵身向下一跃,身体重重地坠落在地面上,就像他曾经练习过上千次的一样。当他离开呛人的烟火,匆匆绕过岩石时,感到胸部的疼痛愈加剧烈,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上帝啊,我快要迷路了,快要不行了。

他迈开腿,沿着斜坡向森林冲去,胸部起伏着。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草丛,他疾步如飞地奔跑着,后面传来了猎狗的狂叫声。它们现在已经抵达悬崖的边缘;警察们随时都会向他开枪。在这片毫无遮拦的旷野里,除了逃进森林,他没有任何机会。想到这里,他低首躬背,施展出所学过的全部技能,左躲右闪地冲向森林,露出地面的树根和蔓藤不断地使他蹒跚跌绊,直到他摔倒在地,全身瘫软地倒在潮湿芬芳的地面上。

他们没有向他开枪。他感到不可思议,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一时间,忘却了胸部的疼痛。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他思忖着。突然他明白了:因为他们尚未登上悬崖的顶都,而正在通向悬崖的路途中。他的胃部很不舒服,想要呕吐,但又吐不出来、他默默地注视着飘荡在空中枯黄的秋叶,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从未犯过这种判断错误。

墨西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浪花轻柔拍溅着海岸的画面。必须立刻动身,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他挣扎着站立起来,刚准备跨进森林,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叫。一定是警察们登上了悬崖的顶部。他驻足倾听,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转过身继续向前。

兰博没有按原计划走。通向森林的草丛狭长开阔,他走过时留下了一条清晰的痕迹,站在悬崖上俯视便一目了然。警察们将会很容易地发现他走过的路径。考虑片刻,他决定出奇制胜,向森林左面的边缘地带跑去。奔到树木稀疏之处,他卧倒在地匍匐爬行,透过一丛丛灌木向外望去,猎狗和警察就在一百码之外,他们正朝他刚才跳下悬崖的地方跑去。猎狗仍在不停地吼叫着,它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牵着皮带的人,警察们则步履匆匆地随在其后。当他们跑到仍在燃烧的直升机旁时,霍然停住了脚步,惊愕不已地注视着机身冉冉上升的烟雾。

兰博从警察局逃出后,从未离他们如此之近。在刺眼的阳光下,他们的身体仿佛被放大似的变了形状。他仔细数了数,六条猎狗,十个人。九个人身着灰色警察制服,而手持皮带的人则一袭绿色的夹克和短裤。猎狗伸长鼻子在地面上嗅来嗅去,试图找到他的气味,而后又来到岸边沮丧地狂吠。绿衣人上了年纪,比其余的人身材高大;他一边抚摸着猎拘,一边低声安慰它们。一些警察坐在地上,另一些则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直升机的残骸,或用手指点着他可能逃窜的方向。

兰博对他们丝毫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落在提瑟身上。后者来回走动着,两手拍打着腿部。没错,就是提瑟。肉墩墩的短粗身材,胸部隆突鼓出,低垂的脑袋像斗鸡似的不停地晃动。毋庸置疑,他就是一只斗鸡。

兰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仍躺在灌木丛里韬光养晦。当提瑟和身穿绿衣的老人交谈时,他端起枪瞄准提瑟。提瑟万万想不到,自己在说话时会被一颗子弹射穿喉咙,这真是一件令人开怀大笑的事情。兰博激动不已地想扣动扳机。

不,那将再次犯错。他的确想把提瑟干掉;在受到直升机和警察的威胁之后,为了逃生他可以不择手段。既然他已经让直升机里的两个人死于非命,他不再像杀害盖特之后那样烦躁不安了。他又逐渐习惯了杀人。

但是,还有个先后顺序问题值得考虑。这座悬崖并不高,一小时之后他们就会追上自己。杀死提瑟不一定会阻止警察的继续追踪;还有猎狗。它们虽然不像越战中所见过的德国牧羊犬那样凶残,但本性相同。一旦被它们抓住,它们不会像受过训练的牧羊犬那样,仅把对手逼近绝境,而是会疯狂地对他发起进攻,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所以当务之急,首先要把这些猎狗除掉,之后再干掉提瑟,或是身穿绿衣的人,兰博确信此人深谙追寻之道。如果将他俩干掉,其他人将不知所措,只好打道回府。

无疑,这群警察对此种作战策略并不熟悉。他们毫不在意地站着或坐着,全然不知应该掩护自己,兰博轻蔑地望着他们。显而易见,他们甚至没有料到自己近在咫尺。身穿绿衣的老人仍在安抚着猎狗;可它们挤在一起,互相缠绕着。绿衣人解开拴在它们身上的皮带,牵过三条狗交给一个警察。

兰博在灌木丛中把枪对准了它们,啪啪两枪,两条猎狗被击倒在地。第三条猎狗若不是被绿衣人从悬崖拽了回去,它也将遭到同样的命运。警察们叫喊着卧倒在地、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其余的猎狗狂怒不已,它们挣扎着试图摆脱新主人的控制。兰博举枪又将一条猎狗击毙。另一条猎狗不顾一切向悬崖冲去,牵着皮带的瞥察试图将它拉扯回来,不料用力过猛,他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站立不稳,和狗一起坠下悬崖。他惊恐万分地嚎叫着,须臾,峡谷里的岩石上传来重重的撞击声。

第二章 第八节

提瑟和其余的人四肢瘫软地躺在地上,灼热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们身上,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只有时间在缓缓流逝。少顷,夏力顿爬了起来,端起枪瞄准森林的边缘。射出四发子弹之后,警察们一个接一个地开起枪来,只有提瑟和奥尔没有行动。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乱飞,就像弹药袋被扔进了熔炉,发热的弹壳不停地炸开。

“够了!”提瑟喝道。

可无人理会。他们躲藏在岩石上的土堆后面拼命地射击。“啪!啪!”他们的扳机不停地扣动,退出弹壳,填装新弹,茫然无知地胡乱开枪。提瑟笨拙地趴在岩石的洼处。“够了,听着,停下!”

枪声仍在继续,子弹不时地在树木中和灌木中扫射,弹起的树叶上下翻腾,造成有人在树林里移动的错觉。不同型号的枪一齐开火:温切斯特连发步枪,斯普林菲尔德后装式步枪、雷明顿步枪、萨维奇步枪。枪支的口径也完全不同。各种各样的杂志上常常登载这些枪支及不同尺寸的枪栓和控制杆,以及不仅能装填六发、七发,九发子弹而且会自动退出空弹壳填装新弹的功能。

奥尔紧紧拽住仅存的一条猎狗,也对他们喝道:“停下!”

提瑟从藏身处爬起,奔跑几步又蜷缩着身体,脖颈上的青筋突起。“见鬼,停止射击!谁再开枪就扣去他两天的薪水!”

此话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枪声戛然停止。众人绷紧了脸,把枪搁在自己的肩膀上,手指仍停留在扳机上面,随时准备再次开枪。天上飘过一片乌云,浮云蔽日。他们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懒怠地放下了枪。

一道微风徐徐吹来,轻轻掠过干枯的树叶。“上帝啊!”夏力顿叫道。他神色紧张脸颊苍白。

沃特把手臂放到肚子上面,舔了舔嘴角道:“上帝是无所不能的。”

“不必如此恐慌。”有人在不停地喃喃低语。提瑟发现是那个年轻的警员。

“什么味道?”李斯特叫道。

“不必如此恐慌。”

“是他的气味。没错。”

“我的裤子。我——”

“别管他。”提瑟道。

渐渐地乌云随风而去,炎炎的烈日照射在他的身上,提瑟环视四周,注意到天上又飘来一片比刚才更大的乌云。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黑色的风骤然刮起。他解开汗津津的衬衫纽扣,希冀着能够下一场雨,至少大雨会让他们平静下来。

他听见李斯特正在谈论那个年轻的警员:“我知道他无能为力,可天哪,那种味道。”

“不必如此恐慌。”

“别管他!”提瑟喝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天空。

“打个赌,那小子会不会被我们射中了?”米奇猜测道。

“有人受伤了吗?大家都好吗?”沃特高声问道。

“呃,”李斯特答道,“没人受伤。”

提瑟严厉地盯着他。“想一想,我们只有九个人了,杰瑞米掉进峡谷里了。”

“我的三条猎狗也随他一起丧命,还有两条被击毙,”奥尔补充道。

他的声音像机器一样单调平板,每个人都转向了他。“五条,五条猎狗失去了。”他面无表情,脸色铁青。

“奥尔,对不起。”提瑟充满歉意地说。

“见鬼,都是你造成的。是你刚愎自用,不愿让州警察署插手处理。”

唯一的猎狗颤抖着晃动尾巴,在他身边哀鸣不已。

“不用害怕,我在这儿。”奥尔温柔地磨蹭着它的背部,透过脸上的玻璃镜片斜视着倒在悬崖边缘的两条猎狗。“别担心,我们不会放过他的。如果他仍在那儿,我们绝不会放过他。”他的目光又落在提瑟脸上。

“现在你还是不愿让州警察署接管,是不是?”

老人怒不可遏地注视着提瑟,等候着他的回答。提瑟张了张嘴巴,但没有说话。

“听着,”奥尔继续道,“你有话就直说,应该像个男人,别闷在肚里。”

“我说过没人强迫你来到这里。你乐此不疲地在我们面前炫耀登山的本领,不仅跑得比我们快,而且还指导我们把那块圆石成功移动。猎狗被击毙是你的过失。因为你有着如此多的常识,就不应该放任它们冒险登上悬崖。”

奥尔气得浑身战栗,提瑟话刚出口就悔恨不已。他知道奥尔秉性好胜,自己不应该刻薄地嘲笑讽刺。说实话,他从心底里感激奥尔,是奥尔指导他们移去了那块圆石,他让一个人爬到圆石上面,用绳子拴住其中的一端,其余的人奋力拖拽绳子的另一边,而他把一根粗大的树枝搁在下面撬动圆石。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圆石终于辘辘地转动,碰撞着四周的岩石,暴裂成一块块碎片。“好了,奥尔。”提瑟镇定下来,带着愧意说,“我很抱歉,它们是训练有素的好狗。相信我,我真的非常抱歉。”

突然,他身旁的人移动了一下。夏力顿正在调整枪上的观测器,对着下面的灌木别击。

“夏力顿,我告诉过你不准开枪。”

“我发现那边有动静。”

“扣除你两天的薪水,夏力顿。你的妻子会气得发疯。”

“可我确实看见那边有动静。”夏力顿为自己辩解。

“我没工夫听你的废话。你一开枪就激动,昨天那小子从警察局冲出去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并没有射中那小子,他在你们回击的时候,早已销声匿迹了。”

“什么,要扣除我两天的薪水?”夏力顿叫道,“你不能那么做。”

“我的话还没说完。看看你们浪费的弹药,一半的弹药已经用光了。”

警察们审视着散落在泥土里的弹壳,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再次遭遇那小子时,你们打算怎么回击?用完子弹后向他扔石块不成?”

“州警察署会给我们补充更多的弹药。”李斯特答道。

“你们是不是感到很自豪,望着这么一大堆弹壳放声大笑。”

提瑟再次指点着散落在四处的弹壳。突然,他注意到一种弹壳与众不同。于是便俯身仔细察着。警察们垂下目光窘迫不安地楞住了。“这些子弹没有射出。你们中哪个傻瓜没有扣动扳机就把子弹射出去了?”

显而易见,这是初次出猎者见到猎物时紧张兴奋所致,而忘记首先应该扣动扳机。提瑟不愿放过此事,他必须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是谁干的?谁是新手,把你们的枪给我,我会给你们演示一番。”

弹壳上的号码为0,300。他正打算查看使用这种弹药的步枪为谁所有,突然发现奥尔的手指向悬崖的边缘,接着听到了一阵呜咽声。被射中的狗并非全部毙命,一条狗被子弹震动得失去了知觉,现在苏醒过来,不停地踢腿抽泣。

“胃部中弹。”奥尔愤慨地说。他抚摩着手里的猎狗,把它的皮带递给了李斯特。“紧紧抓住皮带,你看见它在发抖,它嗅出了那条狗的血,很可能会变得疯狂起来。”他轻轻地拍打着猎狗的背部,然后站起身来,绿色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

“等一等,”李斯特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条狗将会变得凶残暴躁?”

“或许是那样。我不能确定。它很可能会挣脱控制自行跑开。你只需抓紧皮带即可。”

“我不喜欢这条狗。”

“没有人要求你喜欢它。”

奥尔说完便从李斯特身旁走开。他来到受伤的猎狗身边,猎狗踢着自己的腿,翻滚着想站立起来,可蹒跚着又摔倒在地,嘴里发出痛苦的哀鸣。

“肯定是胃部中弹,”奥尔道,“那个婊子养的家伙射中了它的胃部。”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眯起眼睛注视着李斯特身边的狗。它正拖着身上的皮带想从李斯特身边跑开。

“当心,紧紧抓住皮带,”奥尔告诫李斯特,“我要做的事情会让它惊跳起来。”

他弯腰查看猎狗胃部的伤口,炸开的大肠缠绕在一起。他愤愤地摇摇头,抬手一枪击中狗的耳后。“真可耻。”猎狗在地上痉挛扭曲了一会儿,随后身体便停止了抖动。奥尔注视着自己的猎狗,他的脸色由灰变红,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还等什么?”他轻轻地对提瑟说,“快走,去抓住那个家伙。”

他刚向前迈开一步,身体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枪从手上滑落,双手怪异地捂住脊背,凄厉的枪声回荡在森林中,他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弹片把他的眼镜击得粉碎。众人愕然不动,无人开枪还击。

“卧倒!”提瑟叫道,“全部卧倒!”

警察们哗地一下扑倒在地。

最后一条猎狗挣脱了李斯特的控制,狂奔到奥尔躺倒的地方,啪的一枪飞来,它也遭到与主人同样的厄运。

提瑟紧紧贴着地面,两眼圆睁,捏紧双拳,痛心疾首地发誓要抓住那小子,狠狠折磨他,毁掉他的四肢,绝不手软。现在他不仅仅是为了盖特的遇难进行报复,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死于非命的生父和养父。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掐住这个杂种、这个狗娘养的脖子,将他碾成粉末。他纹尽脑汁盘算怎样跳下悬崖找到那小子,霍然回首,这才意识到自己己铸成大错。他们不是在追逐,而是中了那小子的伏击。

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个埋伏啊!这片荒无人烟的山区离小镇仅三十英里,可直升机却坠毁于峡谷,六条猎狗毙命,那小子似乎能够随心所欲地结束任何人的性命。他凭借险峻复杂的山地,藏身于崖下的森林,成功地掩护自己。要想将他擒获,他们不得不在他的枪口威胁下冲上悬崖。可他的步枪是从何处而来,又怎么会如此处心积虑地设下这个埋伏?提瑟百思不解。

天上的乌云缓缓飘过,隆隆的雷声渐渐逼近。

第二章 第九节

“奥尔。”提瑟忍不住抬头向他望去。望着悄无声息地躺在悬崖边缘的老人,提瑟心如刀割,肝肠寸断。都是我的过错。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没有告诫他应该卧倒。他吃力地移动身体想爬向老人,想把他搂在怀里。

“那小子会开枪的。”李斯特声音嘶哑着叫道。

提瑟勉强转过身,为自己的部下担忧。现在他们仅剩下七人。除了夏力顿,他们一个个手持步枪,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说那小子会开枪的。”李斯特又说了一遍。他的裤子撕破了,膝盖露了出来。“他会从我们身后开枪。”

众人蓦然回首,瞪大眼睛凝视着隆起的山丘,仿佛那小子就躲藏在那里。

“他肯定还会开枪的,”年轻的警员插嘴道。他独自一人,灰色警裤的臀部上渗出一道棕色的污迹。“上帝啊,我要离开这里。让我离开这里。”

“走吧,”提瑟说。“跑上山坡,不出几步他就会把你击毙。”

年轻警员的喉咙动了动。

“你还等什么?”提瑟道,“走吧,跑上山坡。”

“不,”年轻人答道,“我不。”

“那么,就放老实一点。”

“但我们必须登上山坡,”李斯特说,“就在他开枪之前,如果我们不行动的话,他就会乘机逃走。”

天空中乌云密布,不时地掠过几道闪电。隆隆的雷声再次响起。

“那是什么,我听见有声音。”李斯特大声叫道。从扯烂的警裤裂缝里可以看出他的膝盖被蹭得发红。

“是雷声。”夏力顿答道。

“不是雷声,我也听到了。”米奇说。

“听。”

“是那小子。”

他们听见轻轻的呕吐声。是奥尔,他在动,他弓起背,膝盖和头部仍贴在地面上,像一部履带式拖拉机一寸寸地挪动,两手紧紧抓住前胸,试图站立,但他无法站立。背部刚僵硬地鼓起,便骤然坍塌。殷红的血从手臂上流出,咳嗽不停的喉咙喷出一股股鲜血。

提瑟难以置信地愣住了。他本以为奥尔已经死了。“奥尔!”他叫喊着,不顾—切地想冲上前去,但及时警告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蜷伏在地面上,以免暴露自己重蹈覆辙。可奥尔距悬崖太近。他知道下面森林里的人一定能看见自己。他费力地向前爬去,抓住奥尔的肩膀,用力想把他拉回自已的身边。可奥尔的身体太重,那小子随时都可能向他射击。他拼命地拽着奥尔,奥尔的身体慢慢移动了。地面上的石块崎岖不平,奥尔的衣服被悬崖上锋利的岩石挂住了。

“帮帮我!”提瑟对身后的警员叫道。

奥尔又咳嗽了一声,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快来帮一把!快!”

有人奔到他的身边,帮他一起把奥尔从崖边拖了回来。他们脱险了。提瑟大口喘息着擦去眼角的汗水,他无须扭头就知道助他—臂之力的人是谁:夏力顿。

夏力顿咧开嘴巴笑了,不是兴高采烈的欢笑,而是由衷的欣慰。他的胸膛激动得起伏不定。“我们成功了,他没有被再次击中,我们成功了。”

提瑟也开心地笑了。但奥尔仍在咳嗽,汩汩的血不断冒出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伸手准备解开奥尔的衣领。

“别紧张,奥尔。我检查一下就给你包扎。”

他想轻轻地解开奥尔的衬衫,可衬衫上的血迹已与肉凝结在一起,他只好将衬衫撕烂。奥尔呻吟着。

他看了一眼奥尔的伤口,溃烂的胸部散发着一股恶臭。

“怎么样,太……糟了?”奥尔疼痛地蹙起眉头。

“别担心,”提瑟告诉他,“我们会治愈你的伤口的。”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衬衫。

“我问你……伤口怎么样。”奥尔的脑子仍很清晰。

“你见过很多人受伤,奥尔。你和我一样清楚伤口的严重性。”提瑟把自己的衬衫卷成一团,压在奥尔的伤口上,鲜血立刻浸透了衬衫。

“我要听你说,我要你——”

“听着,奥尔,保存体力,不要说话。”提瑟飞快地包扎着伤口,手上沾满了粘糊糊的血迹。“我不会对你说谎的,我知道你不愿意我那么做。你失血很多,看不清伤口,我估计可能是肺部受伤。”

“哦,我的上帝。”

“听着,我要你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请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你放心。我们马上就把你送回去,我们会竭尽全力抢救你。但你也必须听我的话。听见了吗?我要你集中思想按住伤口。我的衬衫已塞在你的衬衫里了,我要你紧紧按住受伤的地方。必须要把血止住,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听明白了吗?”

奥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软弱无力地点了点头。提瑟的喉咙仿佛塞进了干燥的尘土。伤口太大,他的衬衫根本无法阻止出血。他感到汗水正从赤裸的背上滴下。太阳早已消失在云层后面,他仍觉得全身燥热、口干舌苦。奥尔一定非常口渴。

但他不能给奥尔喝水。根据朝鲜战场的经验,胸部或腹部受伤者一喝水就会呕吐,伤口就会撕裂扩张,疼痛会愈加剧烈。可他不忍看见奥尔舔着嘴唇、口渴难熬的样子。想给他喝点水,一点点水不会伤害他的。

奥尔的皮带上拴着一只帆布水壶,劈里啪啦地响。他松开水壶,拧开壶盖,往奥尔的嘴里倒了一点水,奥尔又咳嗽起来,水和血渗透在一起。

“天哪!”提瑟叫道。一时间,他只感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想到了无线电,立即打开开关。“我是提瑟,呼叫州警察署。州警察署,紧急情况。”他提高了声音。“紧急情况。”

由于云层中静电的干扰,无线电里发出劈啪声。

“我是提瑟,呼叫州警察署。紧急情况!”

他原先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向州警察署求救。甚至亲眼目睹直升机在山岩上坠落焚烧的时候,他也没有请求帮助。可现在是奥尔,奥尔快要不行了。

“我是州警察署。”

空中的闪电使无线电里发出了尖促的噪音,噪音降低的时候,传出了模糊刺耳的声音。“我是州……”

提瑟不能浪费时间要求对方重复。他急切地叫道:“我听不见,我们的直升机已坠毁,这儿有一位伤员。请再派一架直升机救他。”

“……已经……”

“我听不见,请再派一架直升机。”

“……不可能。一场雷暴雨即将来临,每架飞机都……返航了。”

“见鬼,他快要死了!”

无线电里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出现在恼人的静电噪音里,提瑟听不清楚。当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提瑟叫道:“我听不见!”

“……肯定抓住……家伙……绿色贝雷……荣誉奖章。”

“什么?再说一遍。”

“绿色贝雷帽?”李斯特说。

无线电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重复了一遍,随后又戛然中断,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天开始下雨了,雨点飘落在尘土中,弄脏了提瑟的裤子,浸透了他的鞋子,拍打着他那赤裸裸的脊背,使他感到冷冰冰的寒意。铺天盖地的乌云翻卷而来,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像聚光灯似的在悬崖上空忽明忽暗地摇曳。乌云再次笼罩大地,随之而来的是震天动地的雷声。

“荣誉奖章?”李斯特对提瑟说,“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奖章?作战英雄的称号?他妈的绿色贝雷帽?”

“他没有开枪!”米奇咕哝道。

提瑟神色严峻地望着他,竭力控制自己。但米奇并不介意。他激动地想对警员们说些什么,提瑟知道他想说的内容:他已经想到了这点。

“当你把奥尔拖回的时候,那小子没有开枪,”米奇说,“他不会再躲在那里了,可能就在我们的身后,现在该我们采取行动了!”

“不。”提瑟拒绝道,雨点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

“可我们有机会去……”

“不。他可能还会发动袭击,他的目标不是一个,他之所以静如狡免地等待,是准备乘我们松懈暴露之际,一举把我们全部击毙。”

警察们的脸色刷地变灰了。铺天盖地的乌云席卷而至,暴雨倾盆而泻。

第二章 第十节

从天而降的雨点哗哗落在他们身上。提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狂风呼啸着,雨水由他的脸上流进了口中。

“暴风雨,真不走运,遇上了特大暴雨。”

提瑟躺在雨水里,期待它渐渐减弱,然而雨点却越来越大,几乎将他淹没。刺眼的闪电照亮天空,随即黑暗又笼罩着大地。虽然刚接近傍晚。但天空漆黑如墨,仿佛夜色已经来临。硕大的雨珠令他无法睁开眼睛,甚至看不清悬崖的边缘。轰鸣的雷声使他发颤。“这是什么?”

他用手遮住眼睛,发现奥尔仰天躺着,张开的嘴里灌满了水。提瑟立刻想到水将把自己淹死。

他朝趴在崖边的几个警察望去,意识到不仅奥尔有被淹没的危险,他们置身之处已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床,汹涌的雨水从他们身后狂泻而出,横扫着悬崖。尽管他看不清岩脊,但知道它就在瀑布的顶端:假如暴雨越来越大,他们都将被冲进山谷。

第一个被席卷而去的将是奥尔。

想到这里,他紧紧抓住奥尔的腿。“夏力顿!帮我一把!”他叫道。雨水涌进了他的嘴巴。

天空中又炸开了一个响雷。

“拽住他的腿,夏力顿!我们得离开这里!”气温骤然下降,拍打在他脊背上的雨珠使他感到一阵寒意,他突然回忆起有人在山洪暴发中被冲下山谷,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的传闻。“快,我们不能在这儿久留。”

“可那小子……”有人问道。

“他看不见我们!他看不清任何人!”

“但他可能仍在等待我们暴露自己。”

“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我们必须在暴雨变得更猛之前离开这里!山洪将把我们全都卷走!”

天上又出现了一道刺眼的闪电。提瑟凝视着天空摇了摇头。在闪电和雨水交加中,他看到部下们脸色煞白得像骷髅一般。突然一切都消失了,黑暗中他眨着眼睛,一道响雷在他头上炸开。

“我在这儿!”夏力顿一边喊叫,一边抓住奥尔的手臂。“我拽住他了,走吧!”

他俩把奥尔从水中举起,往山坡奔去。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毫不留情地扑向他们,让他们全身湿透地浸泡在水里。提瑟踉踉跄跄地在水中跋涉,一不小心滑倒在地,奥尔从他手中掉进湍急的水流。他挣扎着想抓住奥尔,把他的头举出水面,不料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水里。

他的鼻子里呛满了水,窒息得难以喘气,张开嘴呕吐起来。他蹒跚着站立起来,狂怒不已地咳嗽着。夏力顿扯住了他的衣角。

“不,抓住奥尔!奥尔!”

奥尔不见了。

“他掉下山谷了!”

“他在这儿!”有人叫道。提瑟用手抹去眼睛上的雨珠,四下张望。

“奥尔!我找到他了!”

雨水漫过了提瑟的膝盖。他艰难地移动脚步向奥尔走去。“他被急流冲卷到这里!”沃特说着把奥尔拉出水面。“正好从我身旁经过。”

夏力顿很快赶到这里,他们把奥尔抬出水面,步履蹒跚地向山坡走去。到达山坡之后,提瑟明白了水迅速上升的原因。山边有一条低洼的槽谷,山顶上的溪水在山洪暴发时,溢满水流的槽谷承受不住压力突然倾泻。

“我们必须向前移动!”提瑟说,“找一条便于登山的小道。”

呼啸的狂风转变了方向,雨点从左边拍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顺着风力往右挪动。提瑟不知道其余的警员在哪里。难道他们已经越过了山坡?可他们为什么不伸手相助解救奥尔?

水漫过了提瑟的膝盖,他奋力把奥尔高高举起。风向又改变了,他们只得顶着狂风大雨逆风而上。夏力顿抓住奥尔的肩膀,提瑟抬着奥尔的腿,沃特抱着他的背部。他们跌趺绊绊地在水中跋涉,终于登上了山坡高地。奔腾的洪水四下迸发,注入斜坡,但相对后面的槽谷,这里的水势渐渐趋缓,大块的岩石赫然挺立。提瑟想,要是能抓住这些突出的岩石登上悬崖的顶部就好了。

他们开始向上攀登。夏力顿一马当先。他弓着腰从后面托起奥尔的肩膀,—脚踏上一块岩石。站稳之后,侧身寻找另一块能够站立的岩石。提瑟和沃特紧随其后,尽力承受着奥尔的大部分重量,以便让夏力顿及时找到合适的立足之地。山坡下的洪水愈发凶猛,飞溅的水花不停地在他们的腿上拍打敲击。

其他的警员身在何处,他们为什么无动于衷?提瑟焦急地思忖。冰冷的雨水倾泻在他的脊背上,他跟在夏力顿的身后艰难地在水中跋涉。奥尔的身体重重压着他的手臂,臂膀上的关节和肌肉痉挛地酸痛。攀登的道路似乎漫无尽头,他明白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登上山顶。这时沃特脚下一滑摔倒了,提瑟差点松手放开奥尔。汹涌的洪水把他们冲到几英尺之外,他们仓促地爬起来摸索着奥尔。

摸到奥尔之后,他们继续向前。

没走出多远,夏力顿突然惨叫一声从奥尔身旁滑过,猛地撞在提瑟的前胸。他们朝后打个趄趔,齐刷刷地倒在地上,提瑟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须臾,他发现自己躺在坡底,几块岩石砸在身上使他疼痛不已。

“我没办法!”夏力顿哭喊道,“脚下的石头太滑。”

“奥尔!他被洪水冲走了!”

提瑟趟水匆忙奔上悬崖,用手抹去脸上的雨珠,睁大眼睛俯视着下面,悬崖下水流湍急、浪花飞溅。上帝啊,他失去了奥尔!

他摸索着贴近悬崖,拼命往下看去。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他清楚地看见奥尔的尸体仰翻在峡谷一侧。闪电骤然消失,黑暗笼罩着一切。提瑟喘息着,热辣辣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流淌在他的脸上,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不愿帮忙的杂种,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夏力顿瓮声瓮气地说:“奥尔!你看见他了吗?”

提瑟的肩膀抽搐着,他望着山坡叫道:“我一定要宰了他们!”

他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屏件呼吸,不顾一切地踏了上去,然后在水里挖了一个可以用手攫住的地方,身体猛地一跃,登上了通向森林的山顶。森林里狂风大作,折断的树枝劈里啪啦地震耳欲聋,雨水重重地敲打着树枝,一道道闪电穿过树干,随之而来的爆炸声就像原木被一把锐利的斧头劈成碎片似的。

雷电击中了前面的树,提瑟敏捷地躲闪到一旁。

“警长!”有人在呼叫。“快到这儿来,警长!”

他看不清谁在叫喊,只看见树下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

“到这儿来,警长!”那人拼命地挥动着手臂。提瑟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前襟。是米奇。

“你在这里做什么?”米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奥尔被洪水冲走了!”提瑟答道。他抽回手,冷不防地一拳击中米奇的下巴,后者踉跄着撞上树干倒在泥水里。

“上帝啊!”米奇震惊不已地摇头惨叫着。他抬起血流不止的嘴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斯特和其余的人跑了!我留下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第二章 第十一节

提瑟一定已经进入了森林,兰博对此深信不疑。暴雨持续不停地下着,光滑的岩脊不会成为提瑟和其部下的久留之地。他本想继续射击,可倾盆的大雨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们一定乘机爬上山坡钻进了森林。这倒没什么,他们走不了很远。他曾在雨水中经受过多次的磨炼,深谙怎样跟踪追击。

他从树边的灌木从中走出,涉水来到悬崖的下面。雨仍不停地下着,他环顾四周,在遮天蔽日的浓密树阴里,发现了一条通向森林深处的小道。如果从这里逃走,等暴雨停息之后,他已在数英里之外,提瑟将被远远抛在身后,想赶上他只能是望尘莫及。提瑟在中了他的伏击之后,可能也没有心思继续追逐,不过,即使被追逐的话,他也不会介意;他已下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再拼命地奔跑。藏身在灌木丛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的时候,他的心中挥之不去的是提瑟逼他再次沦为杀手,激起了他杀人的欲望;迫使他要遭遇数月,至少两个月的亡命生涯。一想到在抵达墨西哥之前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兰博便怒不可遏。他发誓要与提瑟对抗到底,不仅让提瑟品尝痛不欲生的滋味,而且要这个杂种付出血的代价。

然而,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并非全是提瑟的过错。你本可以偃旗息鼓弃而不战的。兰博扪心自问道。

不,绝不。

那又能怎样?弃而不战当然是明智之举。不要把提瑟的肆意妄为放在心上,而应委曲求全地息事宁人,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不。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什么?你变得如此暴虐并非是为了向提瑟报复?你得承认你希望会发生这一幕。你期待出现这一幕。如此一来,你便借此机会向他展示你的本事,使他惊愕不已地发现抓错了对象。你喜欢这样。

不。我并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不过,你猜得很对,我确实喜欢这种感觉。那个杂种必须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大地一片漆黑。风雨交加。湿透的衣服冷飕飕地贴在皮肤上面。茂密的草丛东倒西歪地垂落在雨水中,兰博在雨中一步步跋涉,湿漉漉的草在他的裤子上磨蹭着。他走到悬崖下的一堆岩石边,伸出脚谨慎地踩了上去。溪水在岩石边不停地旋转,狂风使他难以站稳,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跌伤。他在跃下悬崖的时候,摔伤了肋骨,每次呼吸都令他感到右胸剧烈作痛,就像里面插了一根鱼钩似的。他必须得快点想法治疗伤口。

刻不容缓。

突然,响起隆隆的轰鸣声。刚才他在树林里就听见了响声,他以为是风雨声。可现在当他登上岩石朝悬崖攀爬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大,并不像雨声。灰色的悬崖就在眼前,一道瀑布垂挂在山崖上,湍急的洪水倾泻而下拍打着岩石,浪花喷溅,雾气腾腾。继续向前将会危险重重:他连忙转向右边,走了一百码左右,来到了先前跳崖的地方。与猎狗一起坠落的警察尸体一定就在附近。

树下没有发现尸体,兰博准备寻找失事直升机的残骸。突然他想到尸体可能被冲到了岩石下方狭长的草地上。于是,便循迹而去。果然不出所料,他看到那个瞥察就倒在草地的边缘,脸埋在水里,脑袋被撞扁了,手臂和腿僵直地向上翘起。但猎狗在哪里,会不会被冲进草地的深处?兰博单膝跪地仔细地寻找。

那个警察的装备袋是他迫切需要的东西。他拎起警察的步枪,将尸体翻转过来,注视着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这张脸还不算太糟,他在战争中见过比这还要可怕的脸。他不想仔细打量,集中精力想杷装备袋拽下来,可由于用力过猛,前胸的肋骨剧烈疼痛。最终,他解开了袋子,俯身查看里面的东西。

里面有一只被压瘪的水壶。他拧开壶盖喝了几口,壶里的水带有一股发霉的金属味道。

枪套上束着一支左轮手枪。缀在手柄上的皮制垂饰在风中飘荡;枪里没有进多少水。他打开枪套把枪取出,精良的装备使他惊异不已。这是一把柯尔特左轮,枪管厚达4英寸,有一个巨大的瞄准器。坚固的木制手柄取代了塑料手柄,以防受潮后打滑。击锤附近的瞄准器也经过改动,瞄准器通常都是固定的,但为了能进行远距离射击,它被改造成可调整的瞄准器。

他没料到竟会捡到这么好的一件武器。它的弹药简能装填0.357,枪膛下面的保险针是空的。他迅速把枪塞进枪套,检查弹药盒,发现有十五发子弹。然后,他把弹药简紧紧扣在腰部,俯身摸索着警察的口袋,胸前的肋骨又隐隐作痛。他以为口袋里至少会有几块巧克力,可里面空荡荡一无所有,没有任何食物。

肋骨的疼痛更加剧烈,他只好蹲下身。必须设法使伤口固定。他解开警察的裤袋,接着,把自己的羊毛罩衫和白色的棉布衬衫统统脱去。他把皮带缠绕在肋骨上缚扎起来。顿时,肋骨便不再咯咯作响,但皮带紧勒住胸口,令他感到窒息。他忍着疼痛,咬着牙把皮带束得更紧。

至少,肋骨被接上复位了。

他扣上衬衫,冰冷潮湿的棉布贴着皮肤。现在应该去追逐提瑟。他犹豫了片刻,差点冲出树林;追逐提瑟将会浪费自己逃生的时间,如果山脉里另有一支警察小队的话,他可能会遭遇他们。不过,两小时算不了什么。只要自己不停息地追上提瑟,便可利用夜色的掩护及时地销声匿迹深藏远遁。为了教训这个狗娘养的警长,他情愿多付出两个小时。

哪一条小道呢?他决定选择悬崖下的小路。假如提瑟在匆忙中跳下悬崖。那里便是其落脚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将抢先一步,出其不意地对他进行伏击。想到这里,兰博跨上右边的小道,沿着狭长的草丛向前奔去。刚走出几步,撞见了第二具尸体。

兰博走近一看,发现是那个身穿绿衣的老人。可老人怎么会从悬崖上坠落到这里?他感到不解。老人身上的装备袋里没有手枪,但有一把猎刀,一只随身小袋。他伸手在里面摸索——食物。袋里有几块潮湿的肉和香肠,由子老人跌落时撞在岩石上,所以肉和香肠已有点碎裂。可它们是可以饱腹的食物啊。他咬了一口肉,饥不择食地吞咽着。接着,又咬了几口,他迫使自己慢慢地咀嚼。少顷,所有的食物被他一扫而光,嘴里塞满了剩余的碎末。他贪婪地吮吸着手指。烟熏的味道仍留在口中,肉上点缀的辛辣的胡椒把他的舌尖微微灼伤。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震耳欲聋的雷声使大地战栗抖动。他得留神;因为他的运气太好了。不仅得到了枪、子弹和水壶,而且还有猎刀和香肠,轻而易举得到如此丰厚的收获,更要防患于未然提高警戒。他很清楚提瑟绝不会放过自己,一定会卷土重来。他必须时刻保持戒备之心,谨慎行事,让幸运之星永远眷顾自己。

第二章 第十二节

提瑟揉捏着自己的拳头,张开又握住。米奇受伤的牙齿肿胀起来。他的嘴唇胀得更高。雷声中,米奇试着想站立起来,可膝盖一软,跌倒在地,躺在树下痛苦地哭泣。

“你不该打他。”夏力顿说。

“可我当时又不知道。”提瑟喃喃地说。

“你是个训练有素的拳击手,不该下手这么狠。”

“我知道我不该。别说了。”

“你看看米奇,他连站都站不住。这副模样他怎么能上路?”

“这算不了什么,”沃特说,“糟糕的是我们的步枪,无线电都被冲到悬崖下去了。”

“但我们还有手枪。”

“可手枪没有射程,”提瑟说,“等雨下得小一些,那家伙将在一英里之外向我们射击。”

“除非他在暴雨的掩护之下脱身而去。”沃特分析道。

“不。我估计他会向我们反扑。我们刚才过于忽疏,现在必须要为即将出现的恶战做好准备。即使他不露面,我们也将走投无路。没有食物,没有装备,得不到上级的帮助,精疲力竭。要是能活着爬回小镇就算走运了。”提瑟缓缓地说。

他望着坐在泥泞不堪的雨地里的米奇,后者捂着嘴呷吟着。“帮我把他拉起来。”说着,他伸手拽米奇。

米奇一把推开他。“我能行。”他捂着掉了几颗牙齿的嘴。“瞧你干的好事,离我远点。”

“让我来吧。”沃特走上前来。

可米奇也把他推开了。“我说过我能行。”他的嘴唇肿得发紫,低垂着脑袋,两手捂住了脸。“见鬼,我能走。”

“你肯定能。”沃特扶着他颤巍巍地站起来。

“呃,上帝啊,我的牙齿。”

“我知道。”提瑟说着和沃特一起帮他挺起身体。

夏力顿注视着提瑟摇着头。“真是一团糟。看看你自己无神的眼睛,你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夜里走路你没穿衬衫怎么行?你会冻僵的。”

“这点不用担忧。你只需留神注意李斯特和其余的人。”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在暴雨中他们不会走很远。他们无法看清脚下的路,辨认不出直线。他们可能就在悬崖附近徘徊,如果与他们不期而遇的话,务必小心,因为那个年轻的警员已被那小子骇得心神不宁,他们很可能误把我们当成那小子举枪射击。这种事以前曾发生过。”

提瑟的脑海里闪现出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暴风雪中一位哨兵误伤了自己的同伴。在路易斯维尔的一个雨夜,两位警察分辩不出对方,相互射击同室操戈。还有他的父亲,不幸死于非命的父亲——他不愿再回忆下去。

“上路,”他生硬地叫道,“还有数英里路程,我们的体力正在下降。”

雨点敲打在他们的背上,他们扶着米奇在树林中穿行。起初,米奇的脚在泥泞里拖拽地移动。然后,他笨拙地抬起脚努力自己行走。

战争英雄。提瑟暗自想道。冰凉的雨水浇灌在他的后背上,而他却麻木无知。那个家伙曾说自己上过战场,可他的话谁会相信?为什么他不愿意多说几句为自己解释呢?

可即使他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会用另一种态度对待他吗?

不,我不会。

好吧,现在轮到你感到忐忑不安了,不知那个年轻人返回时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

如果他回来。你也许错了。或许他不会再出现。

他不是始终不肯就范,屡次重返小镇吗?这次他还会重蹈覆辙的。

“嗨,你在发抖。”夏力顿注意到了。

“别管我。你只需留神注意李斯特和其余的人。”

提瑟不能不考虑。他吃力地迈开冻得僵硬的腿,扶着米奇在雨中艰难地跋涉,脑海里又回想起父亲的遭遇。那是一个星期六,父亲和六个人一起外出猎鹿,他本想带上提瑟同行,可其中的三个人说他岁数太小。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放弃了自己的要求;因为那是狩猎季节的第一天,任何一场争执都将会破坏期待已久的狩猎。

他们在一条干枯的河床边发现了鹿的足印和新鲜的粪便,便守候在那里。父亲绕到前方,故意弄出噪音,使鹿受惊出现在河床上,他们便伺机将鹿击毙。按照规则:他们必须各就各位,以防混战时误伤自己人。但当中有个人是第一次狩猎的新手,他对整天静候着鹿感到乏味,便擅自走开试图自己去寻找机会,当他听见父亲制造的噪音时,看见灌木丛里有动静,唐突地开枪,子弹射穿了父亲的头部,脑袋几乎被炸成两半。奥尔当时也在现场,可今天奥尔也未能逃过这一劫。提瑟扶着米奇,担心自己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他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极力想看清李斯特和其余的人是否在前面。如果他们真的迷失了方向,惊恐之下胡乱扫射的话,他知道不能责备他们,因为这一切都是因自己刚愎自用而造成的。可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年薪五万七千美金的交通警,为了处理小镇的犯罪案件而受过专门训练的小镇副警长。通常他们总是祈求平安无事,然而现在却置身于荒无人烟的肯塔基深山里,束手无策地面对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天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提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把他们带到这里,而应该等待州警署的援兵。五年来,他始终愚蠢地认为自己的警员像路易斯维尔的警员一样,纪律严明、吃苦耐劳。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渐渐发现,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墨守成规、失去锐气的无用之辈。他也是如此。他不禁回想起自己与奥尔争强好胜的争吵,而没有全身心地注意那小子,从而中了他的伏击,不仅丢失了重要的装备,使警员们分道扬镳,而且造成了泽深恩重的奥尔不幸猝死。他渐渐消醒过来,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吞噬着他的心,自己已经变得软弱无能。

他对可怜的米奇出拳猛击。他忘记告诫奥尔卧倒隐蔽。

天空中又响起一声惊雷。雷声中他听见了一种声音,但又不能肯定是否真实。他驻足望着大家。“你们听见了吗?”

“听不清楚,”夏力顿答道,“好像是在前面,大概在右面。”

接着,又响了三下,是步枪声。

“是李斯特,”沃特说,“可他不会用这种方式开枪。”

“我想他不会像我们这样节省弹药的。”提瑟沉思着说,“是那小子在射击。”

又响起一枪,仍然是步枪发出的,提瑟侧耳倾听,但枪声夏然而止。

“那小子就躲在附近,在悬崖下赶上了他们,”提瑟说,“他开了四枪,打中四人。第五枪让某人毙命。然后,他将会追赶我们。”说到这里,提瑟匆忙把米奇带到枪声的相反方向。

沃特提出异议。“别忙。难道我们不去帮助他们吗?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们抛下。”

“视情况而定。他们可能已经死了。”

“随后他会向我们扑来?”夏力顿惊恐地问道。

“很可能。”提瑟回答。

沃特焦急地望着传出枪声的地方。他闭上眼睛难受地说:“可怜的傻瓜们。”他勉强搀着米奇朝左边走去。雨渐渐减弱,他们的步履越来越沉重。

“那小子可能在悬崖边等待我们,”提瑟说,“那样我们将处于有利地位。当他确信我们没有选择那条路时,一定会穿过悬崖寻找我们的踪迹。不过滂沱的大雨将把我们的足迹冲洗得干干净净。”

“届时,我们就会安然无恙了。”沃特欣慰地附和道。

“安然无恙了。”米奇傻乎乎地跟着说。

“不,一旦他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他就会向悬崖的另一端跑去,试图赶在我们的前面,在我们可能跳下的地方隐蔽,伺机等候我们。”

“我们必须要抢在前面,是吗?”沃特问道。

“对,先下手为强。”米奇蹒跚地迈开腿重复道。看到他俩如此轻松,提瑟忍不住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没错,我们只需抢先一步,”他注视着夏力顿和沃特,看到他们镇定自若的神态使他感到一阵释然,心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最终他们也许会侥幸脱身。

第二章 第十三节

六点时分,雨点落得越来越急。倏忽间,一场冰雹从天而降。重重的冰雹劈啪作响地砸在他们身上。夏力顿的脸部不幸被击中,他们只好摸索到一棵树下躲避。这棵树的叶子虽已掉光,但浓密的树枝仍可为他们遮挡纷至沓来的冰雹,冰雹敲击在提瑟赤裸的脊背、胸部和手臂上,使他不得不举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尽管他想迈开步伐继续向前,但他知道这么做是不明智的疯狂之举。一些冰雹的重量足以把人击倒在地。可如果他们待在树下的时间越长,那小子赶上来的可能性就越大。此刻,他只能向上帝祈求,让这场冰雹也迫使那小子驻足躲避。

他环顾四周,期待着冰雹的减弱。须臾,雨和冰雹都停息了。天空露出了一条亮光,他们一行疾步穿过了悬崖。在空寂无人的山谷里,只听见他们匆匆践踏灌木的脚步声。为了不让那个年轻人听见,他们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没有任何效果,于是他们便孤注一掷地加快步伐。

“山顶怎么这么远?”夏力顿问道,“我们已经走了数英里。”

“有四英里,”米奇应声道,“也许已经走了五六英里了。”他的脚步移动得仍很吃力。

不料他的腿一软,沃特急忙搀住他。突然,沃特也站立不稳地摇晃起来,身体向后倾斜着摔倒在地,一颗子弹从树枝上擦过,沃特四肢朝天躺在地上停止了呼吸。提瑟清楚地看见子弹射中了沃特的前胸。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已卧倒在地,枪从手中脱落。

上帝啊,沃特已被击毙。他很想爬到沃特的身旁,可已为时太晚。米奇呢,他是否也被击中?提瑟张望着,看见米奇躺在泥泞的地上,一动不动也像中弹了似的。不,他没有被打中,他的眼睛仍在骨碌碌地转动。

“刚才你看见那个家伙没有?”提瑟急速地问夏力顿,“你看清他射击的方向了吗?”

夏力顿没有回答。他静静地躺在地上,两眼茫然无神地望着前方,瘦骨鳞岣的脸绷得紧紧的。

提瑟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继续问道:“你看见了吗?我在问你,快回答!”

夏力顿蓦然一动,紧握的拳头伸到提瑟的眼前。“他妈的,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你看见那小子了吗?”

“没有,我说过。”

“你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米奇愚钝地附和。

他俩一起望着夏力顿。“快,帮我一把。”提瑟把手伸向一个注满雨水的浅坑,坑的边缘上倾倒着一棵腐烂的树。夏力顿和米奇拖住他的腿,他慢慢地沉到水里,冰冷的水涌进他的胸部。

当他摸到枪时手在发抖,他查看了枪膛,确信枪管里没有灌进水。他知道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情,感到惊恐万分。可他无路可走,如果考虑过多的话,就可能天法完成。“你和米奇待在这里,”他口干舌燥地对夏力顿吩咐道。他的舌头已经干了数小时。“如果有人从灌木丛中跑回,不要以为是我,对他开枪。”

“你说什么,要我们待在这里?那么——”

“如果我们试图沿着刚才的路撤退,他就会穷追不舍。我们不妨省点力气留在这里,与他决一雌雄。”

“可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家伙,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我在朝鲜也受过夜间巡逻队的训练。尽管那是二十年前,但我仍记得。或许,我的反应不够敏捷,有些生疏,可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就在这儿等着他出现。让他自投罗网。他一定会来的。我们已做好准备。”

“天黑了怎么办?他会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我们偷袭?”

“届时我们将会脱险。”

“那是当然,我们移动时会发出很大的噪音,所以他无须看清就会向我们射击,正如你刚才所说,他训练有素经验老到。我敢说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他以为我们会仓皇逃离,绝想不到我会跑出去对他发动偷袭。”

“那么,我和你一起偷袭他。”

“不。米奇需要你的陪伴。两个人的动作会发出更大的响声,从而引起他的警惕。”

提瑟之所以坚持单独行动还有一个原因,但他不愿进一步解释。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他迅速爬出浅坑,朝左边那棵倒下的大树挥动。冰冷的泥浆粘在他的腹部,他爬了几英尺,一动不动地凝神倾听,接着继续爬行。他的鞋蹬在泥泞的水里,吃力地拔出脚,哗哗作响的泥浆声令他提心吊胆。脚下的声音太响了,他只好用肘关节和膝盖匍匐向前,枪口朝上,以免被水弄湿。汗水一滴滴地流向他的脊背,他向前蠕动着身体,不时地停下侧耳聆听。

夏力顿根本不会理解他的行动。因为追捕行动的负责人以及巨大伤亡的肇事者是提瑟而不是他。由于提瑟的独断专行,导致奥尔、李斯特、年轻警员、沃特、盖特和两个直升机里的人死于非命,所以夏力顿不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提瑟怎能让别人再次为他赴汤蹈火冒险送命?现在应该由他与那个年轻人正面交锋,正像此事刚开始的那样。如果再次出错,付出代价的应该是提瑟自己。

六点半,他离开了夏力顿和米奇。之后,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动作及周围的声音。当他再次瞥见手腕上的表时,已是七点钟了。一只松鼠蹿上了树,他以为是那小子,惊骇万分地准备射击。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乌云早己散去,夜幕降临。空气越来越冷。他颤抖着身体继续向前爬行,津津的汗水流淌在他的脸、后背和手臂上。

他感到一阵恐惧,下身热乎乎地发紧,一股肾上腺素涌进腹部。他很想转身逃跑,但为了控制自已,他敦促自己向前再向前。苍天在上,如果他错过了良机让那个家伙逃脱,并不是因为他怕死。不,他不怕死。他有愧于奥尔,有愧于不幸丧生的部下。

七点十五分。他已经爬出了很远。来来回回地移动在森林里,不时地停下窥视树丛的深处。噪音令他悸动不已,劈里啪啦的树枝折断声可能是那小子调整位置时发出的声音,飘落的树叶则意味着那小子可能在他的身后走动。提瑟慢慢地移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恐惧,留意周围的动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一丛灌木都可能掩护着那小子。如果自己稍不留神,错过了一个树墩或一个斜坡,将会铸成大错。

七点五十分。一道道阴影融会交织,便他难以辨别任何东西。黑暗中,深色的树干和倒地的原木都被误以为是那小子。他知道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应该折身返回。但他感到眼睛发花、疲惫不堪,急切地想回到他们身边休息片刻,让夏力顿继续监视。不过,他不敢掉以轻心,警惕地查看每一处灌木之后,才蠕动着身体退却。他不时地向身后张望,唯恐那小子悄悄地偷袭。夜色里,他那裸露的脊背显得很白,恍惚中他以为自己看见那小子正微笑着对准自己的肩膀。

他差点忘了让夏力顿知道自已回来了。太可笑了,他冒着危险搜寻那小子却不料被自己人射中。于是,他轻声说:“我是提瑟。”

可是无人回答。

是不是我的声音太轻了,所以他们没有听见?提瑟思忖着。“是我,”他提高了嗓门。“我是提瑟。”可仍没有回音。他明白情况不妙。

他围绕着浅坑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夏力顿,而米奇却四脚朝天地倒在水里,喉咙被撕扯到耳边,鲜血汩汩地涌出。夏力顿,他在哪儿?提瑟心急如焚,他一定把米奇撇下独自去追那小子,而没想到那小子伺机而上,把米奇的喉咙割断。那小子,提瑟突然意识到他肯定就藏在附近。他蜷伏起身体转动着,一看到米奇的尸体,他就克制不住地想叫喊,夏力顿,快到这儿!如果夏力顿从不同的方向奔过来与他相遇,他们可能会赶在那小子再次袭击之前将他击毙。夏力顿,他真想大声吼叫。

突然,夏力顿的叫声从右侧响起。“当心,警长,他抓住我了!”与此同时,凄厉的枪声划过夜空。

提瑟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尖叫着冲进灌木丛、冲进阴影密布的森林,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悬崖后面的洼地!

第二章 第十四节

兰博向提瑟扣动了扳机,但阴霾的光线和茂密的树枝遮住了他的视野,夏力顿拽住了他的步枪,子弹低低地飞射出去。他以为头颅中弹的夏力倾早已停止了呼吸,没想到后者却挣扎着爬起来与他搏斗,使子弹偏离了方向。兰博闭上一只眼举抢对他瞄准的时候,心头不由涌起敬佩之情。

“啪”,枪声再次响起,这次夏力顿必死无疑。

没有稍做停留,他立刻动身追逐提瑟。显而易见,提瑟就在悬崖后面的洼地里,他计划在那里发起袭击。他没有沿着提瑟走过的小路,因为提瑟可能已经冷静下来正隐匿在某处等候他——而选择了一条与提瑟平行的路线迅速移动,准备在悬崖上将他击毙。

但他与提瑟擦肩而过。他匆匆在森林中穿行,远远望见悬崖的轮廓,便卧倒在地,屏住呼吸等候提瑟的出现。不久,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响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他疾步冲上悬崖,正好看见提瑟纵身跳下洼地,躲在悬崖的一边,先前被他射中的四个警察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兰博不喜欢自己所处的位置。现在提瑟的位置比他有利,跳进洼地追逐提瑟必将暴露自己,使自己成为提瑟射击的枪靶,就像那四个警察曾是自己的枪靶一样。

他很清楚提瑟不会整个晚上都蹲伏在那儿伺机报仇。不久,提瑟就会冒险出动。为了安全起见,他必须找到另一条离开悬崖的小道,那条道可能是提瑟回家的路。

想到这里,他急速后撤,经过夏力顿的尸体朝悬崖冲去。他强烈地期望蜿蜒的斜坡会延伸到洼地,果然如此。半小时后他穿过森林来到洼地。

天色越来越暗,他依靠微弱的光线寻找提瑟的足迹。一大片草地横在前面。他一边查看,一边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唯恐暴露了自己。可潮湿的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迹。他困惑地琢磨着,提瑟难道仍逗留在悬崖上?接着,他又为提瑟是否躲在他身后而担忧。这时,雨又下了起来,大地陷入了黑暗。突然,他瞥见了被践踏的草丛。

就在那儿。

不过,他必须设法制造个障碍让提瑟率先行动。尽管他迫切想冲过开阔的草丛穷追不舍,但他知道应该等天黑之后才能行动。提瑟也许并不在他的前面,可能正躲在灌木丛的另一边向他瞄准。夜色渐浓,他相信在夜幕的掩护下可以放心地闯过去。可他的谨慎却是多余的,因为当他穿过草丛时,提瑟并不在那里。雨点轻轻地拍打着树叶,前方浓密的灌木丛中发出了异常的声响。

兰博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不时地停住脚步观察周围的动静。他期待提瑟不再奔跑,转身向他发动攻击。不过,只要能听见提瑟的步伐,跟随在其后是安全的。有一次他驻足凝神倾听,前面的脚步也戛然而止。于是,他便蜷伏在地匍匐向前。少顷,前面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便一跃而起继续追踪。就这样跑跑、停停、聆听、爬行,持续了一小时。毛毛细雨继续洒落着,他感到扎在肋骨上的皮带松了,为了减轻疼痛,他把皮带再次勒紧。他明白肋骨已经断裂,破碎的骨头戳穿了内脏。他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了,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可一想到提瑟,他告诫自己不能放弃,于是挺直了腰继续向前。

他攀上斜坡边的树林,跨过隆起的岩石来到一条小溪旁,然后穿过小溪进入森林,一道深沟赫然出现在眼前。当他纵身跳越深沟的时候,胸部的伤口一阵剧痛,他差点失足掉进沟壑。他强行振作精神,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穷追不舍地向前。当他的右脚踩在地上时,身体的右侧就会感到一阵震颤,肋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忍不住再次大口大口地呕吐。

第二章 第十五节

乡村的山路蜿蜒逶迤,层峦叠嶂的沟壑耸立在道路的两侧。

提瑟跌跌纤绊地登上斜坡的岩石,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岩脊。黑暗中他看不清悬崖的顶端,他真希望知道离悬崖还有多远,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爬不动了。岩石湿漉漉的很滑,他蹒跚着重重地摔倒了。他匍匐在地挪动身体,锋利的石块撕烂了他的裤子,割破了他的膝盖。他听见身后远处的树林里兰博穿过下层灌木时发出的响声。

提瑟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看见悬崖的顶部,了解确切的距离。那个年轻人一定跑出了森林向他这边奔来,他很想对他开枪射击,阻止那小子的追逐。但一转念,不,不能莽撞。手枪的火光将会暴露自己,使对方向自己开枪。但是,上帝啊,他必须要采取行动。

绝望中他疾步冲上了悬崖,可直到被绊倒后及时地抓住了一块岩石,他才知道已经登上了悬崖的顶端。

现在,现在他可以开枪了。他伸长手臂举起枪,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听到那小子发出响动的时候,他对着那个方位一连打出了六发子弹。然后,他紧贴着地面唯恐自己被射中。

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他耳边掠过。他听见那小子从崖上跳落在左边,立即朝左边的响声再次射出,然后拔脚奔向斜坡的另一端。不慎他又被绊倒在地,肩膀撞上了一块岩石,控制不住地从斜坡滚到山谷。

提瑟晕眩地躺在地上。一阵山风吹过,使他清醒过来。他挣扎着想呼吸,但是腹部的肌肉没有反应。他只好张开嘴让空气一点点地进入。就在他感到能够正常呼吸的时候,突然听到那小子蹬上上面岩石的声音。他摸索着爬起身,发现枪不在手中,肯定是摔倒的时候不慎从手中脱落了。可现在没有时间去寻找,黑夜里也无法看见。

他在林中摇摇晃晃地穿行,迷失了方向在原地转圈,恍惚中他来到了低洼的山沟。他感到膝盖瘫软两腿无力,跌跌撞撞地与迎面而立的树木相碰。倏忽间,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自己在办公室的场景:两脚跷在写字台上,歪着头品尝着热汤。西红柿汤。不,是那种价格昂贵、味道醇浓的豆角熏肉汤,标签上还写着无须添加水。随后,他不省人事地昏厥在地。

第二章 第十六节

不出几分钟他就能将提瑟活擒,兰博咬紧了牙关。前面笨重的脚步声渐渐减轻,但越发诡异。此刻提瑟离他仅几步之遥,甚至连提瑟嘶哑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地听见。他与提瑟进行了一场速度的较量。

他本打算几英里之前就将他抓获,不过,决一雌雄的时刻即将来到。一切都将在几分钟后结束。

胸部的肋骨又在隐隐作痛,兰博被迫放慢了脚步。提瑟仍近在咫尺,他大可不必担心。他用手按住皮带,身体的右侧鼓鼓囊囊地肿胀起来。雨水淋湿的皮带更加松弛,他的手用力压着皮带。

突然,他被一根树桩绊住了脚,仰天摔倒。以前他从未这样摔倒过。不,他跌倒在一条沟墼边。爬起身之后,他仍吃力地继续向前。这么一耽搁得多花几分钟才能追上提瑟。但毫无疑问很快就会结束的,只不过几分钟而已。

他是否大声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黑暗中兰博的脸被几株刺藤挂住,锋利的尖穗狠狠地在脸上摩擦,他捂住撕裂的面孔向后退缩着。

前面又发出一阵响声,他知道提瑟也钻进了刺藤,肯定是的。他急忙闪到刺藤左边,等待起伏的藤蔓弯倒再穿越过去。他渴望看见提瑟被子弹击中时惊恐的表情。

他沿着刺藤奔跑了很久,一簇簇刺藤仿佛延伸不断,他开始感到不安,但心斜坡上布满了刺藤。但又不甘罢休地奔向前去,尖锐的刺藤仍挺立在蜿蜒的山道上。他停住脚步打算退回到原路,可又想到如果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刺藤最终会渐渐稀少的。

五分钟过去了,接着又过去了二十分钟,他知道自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本应当选择右边的小道追逐提瑟的。此刻,他茫然不知提瑟走了哪条路。

往回走。也许斜坡的另一端不会长有刺藤,也许它们消失在斜坡的尽头。兰博捂着脸匆匆向后撤退。奔跑了一会儿,可四周仍是一簇簇恼人的刺藤。他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之后摔倒在地,伤痕累累的脸埋进泥泞的草丛。

他放跑了提瑟,因为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体力。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伤口,双手沾满了泥浆,衣衫褴楼、伤痕累累,断裂的肋骨灼痛不己。可还是让提瑟从他眼皮底下逃离了。

他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任凭冰冷的细雨洒落在身上,嘴里不停地喘息着。随着每次的呼吸,僵硬的手臂和腿渐渐松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了轻声的啜泣。

第二章 第十七节

那个年轻人随时会穿越刺藤追上自己。提瑟一边想一边歇斯底里地爬行。刺藤越来越低、越来越稠密,他只得匍匐身体蠕动前进。即使如此,低矮的树枝刮过他的背部,钩破了裤子的臀部。当他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时,枝蔓又戳伤了他的肩膀和手臂,可他全然不顾锋利的芒刺拼命向前,皮带的搭扣也坠落在泥泞的地上。

可该往何处去?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自己是否来到了那小子的身旁?提瑟惊恐地停止爬行。对,他一定在斜坡的另一端。如果自己继续向下爬行,潜伏在灌木深处的那小子就会立即跟上。提瑟恨恨地诅咒这个狗娘养的家伙。很快就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真的吗?

他从泥浆里抬起头,一时想不起自己爬行了多远。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回想起自己刚才昏厥了。他紧张不安地环顾四周,唯恐那小子蹑手蹑脚地猛扑过来,像对待米奇一样把他的喉管扯破。上帝啊,他大叫道,喉咙里发出的沙哑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上帝啊,他又叫了一遍——为了使嗓音恢复正常——但撕裂的声音就像碾碎的冰块一样难听。

不,我错了。提瑟的头脑慢慢清醒了。他不可能在我昏迷时将我击毙,而要把我唤醒之后才动手,他要让我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情。

那么他到底在哪儿?是不是在密切地监视我?发现我的脚印循迹而至?提瑟屏息凝气地听了片刻,灌木丛中没有异常的噪音,于是他继续移动,与灌木丛保持一段距离。

不过,在迅速挪动身体的时候,他并没有使出全部的力气。刚才他一定昏迷了很久。天色渐明,到处灰蒙蒙的,他看见四处都是浓密丑陋的刺藤。他用手摸了摸脊背,感到自己像一头箭猪似的,背上戳满了钉钩。他睁大眼睛注视着血迹斑斑的手,继续向前蠕动。那小子可能就在附近盯着自己,得意洋洋地观望着他的痛苦。

突然,他又糊涂起来。不久太阳冉冉升起。透过刺藤的缝隙,他看见天色发亮了。他不禁大笑起来,可为何而笑?

为何而笑?我根本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下的,现在是天高云淡万里晴空。他不停地笑着,接着感到有些头晕,忍不住又狂笑不止。他在不知不觉中,爬出了刺藤,钻进了秋日的耕地。这太可笑了。他眯缝着眼睛试图望见耕地的尽头,但太远了,看不清。他又试图站立起来,可头昏眼花一阵眩晕。突然他意识到那小子可能就隐匿在附近举抢对他瞄准。这个婊子养的杂种,他想目睹我被撕成碎片之后才扣动扳机,我会让他……

豆角熏肉汤。提瑟的腹部膨胀起来。

他感到好笑。因为他早已是饥肠辘辘,连日来滴米未进、腹中空空。地上有什么东西?木莓馅饼。他露出了笑容。可一想到食物他又呕吐起来。

接着,他爬出了耕地,穿过两三道垄沟之后瘫软在地。不过,他又坚持不懈地越过几道垄沟。两道垄沟之间有一个小池塘,里面的水污浊不堪。整个夜晚他的脸部始终对着天空,张开嘴接着雨水。现在他仍感到窒息、喉咙干燥肿胀。他把头埋在水里贪婪地吸吮着泥水,由于喝得太急差点被水淹死。他的嘴角上挂着少许沙砾。他鼓励自己继续向前。几英尺,再走几英尺就会拽住那个杂种,把他扯成碎片。

因为我是一个……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是—个,可是他似乎什么都记不得了。他不得不停下休息,他躺倒在地上,脸颊贴着肥沃的垄沟边。阳光照射在他的背部,暖洋洋的舒服极了。不能停下,停下你就会昏死过去。振作起来向前移动,他很清醒地警告自己。

但他无法动弹。

他无法从地上爬起匍匐前进。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前面的泥土,可身体仍动弹不了。起来,绝不能再次昏死过去。他用脚抵住垄沟吃力地挪动,他的心脏怦怦狂跳,身体在泥泞的地上一寸寸地移动。不能倒下。他知道如果倒下了,将再也没有力量继续,便用脚抵住垄沟,身体向前蠕动。他一次次地重复这几个动作。那个年轻人,对,没错。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行动的目的:他要让那小子付出同样的代价。

我不是一个好的士兵。呃,那小子比我强。

不久,他的脑海又是一片空白,只见他机械地重夏这些动作——脚抵住垄沟、身体前倾、蠕动向前。他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远处,两手紧抓着泥土,拖拽着身体笨拙地移动。对,组织。他的脑海里一直在搜寻这个词。他咬紧牙关继续爬行,突然他的手碰到一样东西。

他恍恍惚惚地定神一看。那是一根电线。

他抬起头,一眼瞥见了更多的电线。一座栅栏。仁慈的上帝啊,透过栅栏,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东西。一道壕沟、一条砾石路。他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大笑着低头颤巍巍地钻过电线,钉在棚栏上的电线戳破了他背上的皮肤,但他并不介意。他大笑着滚进了壕沟,沟里的水漫过了他的背,灌进了他的耳朵。他挣扎着爬上高坡朝砾石路移动,不时地又滑倒在地,再摸索着爬起,终于笨拙地攀过山坡,一只手臂触摸到砾石的路面。他的手指早己麻木不堪毫无知觉,但一块块砾石就在他的眼前。他眯起了眼睛凝视着路面。

组织。对,就是这个词,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知道怎样组织。

那个年轻人是个好兵。但我懂得怎样……组织。

为了奥尔。

为了夏力顿、沃特、米奇、李斯特及所有参与者。

为了我自己。

一定要把那个杂种碾成肉泥烧成灰才肯罢休。

阳光洒满大地。提瑟躺在路边,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誓言。然后,他望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褴褛破碎的裤子咯咯地傻笑着,鲜血一滴滴渗进泥土里。而他仍咧着嘴巴笑着,喃喃低语着。

这时,一个州骑警疾驶而至。当他发现了衣不蔽体魂不守舍的提瑟,惊骇万分地叫道:“我的天哪!”便匆匆跑回巡逻车打开无线电向上级通报。

第三章 第一节

天黑了,卡车的后部散发着汽油和润滑脂的气味。一块硬邦邦的帆布覆盖在车顶形成一个屋顶,提瑟坐在下面的一个长凳上,两眼注视着墙上的一幅巨大的地图。地图上悬挂着一只没有罩子的白炽灯。桌上放着一架笨重的两波段无线电台。

无线电报务员头戴耳机。“国民警卫队卡车方位28,”他正在向一位助理通报。“在距小溪弯道三英里处。”助理点点头,在地图的南部揿上了一个红色的图钉,地图的东部揿着几个黄色图钉,表明此地区已在州警署的控制之下。插在地图西部的黑色图钉则代表来自路易斯维尔、法兰克福、莱克星顿、草地滚木球场、寇威敦的警察。

“你不会整晚都待在这里吧?”卡车后面的一个人询问提瑟。提瑟抬起头,认出说话者是州警署副巡长科恩。他站在远处,眼睛和前额都笼罩在灯光下的阴影里。“回去睡一觉,”他对提瑟道,“医生说过你要好好休息,目前这里不会发生什么重大情况。”

“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各路记者正在我家和办公室里等候。最好的休息则是避免对他们重述一遍。”提瑟说。

“他们很快就会跑到这里来找你的。”

“不会的,我已经吩咐过你设置在公路边的哨兵,告诉他们不准记者进入这里。”

科恩耸耸肩,朝卡车里面走来。灼亮的灯光下,他的前额和眼角上犁沟似的皱纹清晰可见,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乱蓬蓬的红发黯淡无光。

他和我同龄,提瑟暗自想道。如果他显得如此苍老,而我在经历了这几天的磨难之后,又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医生还会来为你包扎脸部和手上的伤口,”科恩道,“你衬衫上渗出的那块深色的污迹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又在流血了吗?”

“给我涂的药膏太厚了。腰和膝盖都绷得紧紧的,很难走动。”提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仿佛自己身上的绷带是医生恶作剧所为。他不想让科恩发现自己疲惫不堪、神劳形悴的真实状况。

“痛吗?”科恩关切地询问道。

“在绷带没有紧紧扎住之前,我感觉没这么痛。不过,他给了我—些药片,让我每小时服用一次。”

“需要帮忙吗?”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提瑟镇静地答道。他竭力想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但科恩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在强忍疼痛,坚持要他返回医院。此前,在提瑟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科恩对他的所作所为大发雷霆。“追捕逃犯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可你却擅自抢先行动,现在不准你再插手此事。”

提瑟自知理屈,一言不发地听着科恩的发泄。等科恩平静之后,他竭力劝说科恩大规模的搜寻需要更多的人手。他还有一个理由、论据没有提及,他确信科恩也正在考虑这点:此次搜寻可能会像提瑟的行动一样导致多人丧生,必须有人与他一起承担责任。利恩并不是一个强悍的领导人,提瑟不止一次地目睹他依赖别人,所以很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尽管科恩的能力有限,但他的确为自己部下的安全及他们将面临的任务担忧,如果他发现提瑟的身体状况极其糟糕,便会下令让他走开。

外面一辆辆卡车趁着夜色隆隆驶过,提瑟知道载重货车里运送的都是士兵。一辆救护车呼啸着朝城里疾驶而去,他很高兴能转变话题,谈论一些与自己身体无关的事情。“那辆救护车是怎么回事?”

“又有一个自愿者遭到伏击。”科恩答道。

提瑟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些人竟会如此热情?”

“热情,真是个非常恰当的字眼。”

“怎么回事?”

“愚蠢。这些人跑到森林里宿营,打算早上和我们一起进行搜索。夜里他们听到了噪音,以为是逃犯悄悄下山穿越公路,便拿起枪跑出帐篷想看个究竟。孰料他们在黑暗中发生了混战,一个家伙误把自己人当做了逃犯,鲁莽地开枪射出,对方也进行了反击。一时间,他们稀里糊涂地纷纷开枪。谢天谢地没有人被打死,仅有人受了重伤。这种荒诞无稽的事我可从未见过。”

“我见过。”提瑟简短地说。先前他注视着地图的时候,就感到脑袋发胀,此刻那种感觉又不期而至,耳朵也好像被布料塞满似的。“我见过”三个字仿佛不是发自他的口中而是外面传出的回音,他站立不稳,感到一阵恶心,很想躺倒在长凳上,可又不愿让科恩发现自己心力交瘁的病态。“我在路尾斯维尔工作的时候,”他解释道,一阵晕眩使他几乎说不下去。“那是八年前,路易斯维尔附近的一座小镇里有个六岁的女孩遭到绑架。当地警察认为她可能被强奸后抛在荒野里,于是便组织了一支搜索队。周末休假的警员也驱车前来帮忙。搜索队的领导通过收音机和报纸呼吁人们大力相助,并许诺为自愿者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

提瑟明白必须强忍病痛不能躺倒。可眼前的灯光似乎变成了灰色,身下的长凳也好像在倾斜。他只得靠在卡车的壁板上,希望自己看上去很轻松。“四千人,”他努力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如此庞大的乌合之众不仅造成睡觉和吃饭的困难,而且根本无法相互协调。小镇一夜之间急速膨胀,拥挤不堪。大部分志愿者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酗酒上,然后醉醺醺地出现在搜索区城。有个人差点淹死在沼泽地里,还有一组人迷了路,搜索队只得暂时停止原计划,倾巢而出去寻找他们。志愿者有被蛇咬伤的,腿摔断的、中暑的等乱七八槽的事情,无奈之下只好把他们打发回家,搜索工作仅让警察继续进行。”

他点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试图使自己不再头晕目眩。须臾,他抬起头,看到无线电报务员和助理睁大眼睛等待下文。他不知道自己讲述了多久,大约有十分钟吧,尽管不大可能。他感到大脑在急速翻腾。

“说下去,”科恩要求道。“那个女孩怎么了?你们找到她了吗?”

提瑟缓缓地点点头。“六个月后,在一条僻静小道旁的小墓穴里找到了她,这条小道距搜索队停止搜查的地方仅有一英里。根据举报,有人在路易斯维尔的一家酒吧里喝酒时曾戏言多次奸污过小女孩。我们立即寻找此人,因为我曾在搜索队,对此案很熟悉,所以让我负责审讯工作。我问了四十钟之后,那家伙才把自己犯罪的经过和盘托出,他开车经过那座农场时,看见那个女孩在前院的塑料池塘里溅泼着水花。他说是女孩身上的黄色泳衣吸引了他,便用力把她从水中拽起拖进了汽车。他把我们直接带到了墓地。那是第二座坟墓。第一座坟墓位于搜索区域的中部,当志愿者在那里四处游荡寻找之时,他趁着黑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女孩的尸体搬移了。”说到这里,提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使喉咙里充满了烟雾。捏着香烟的手指上缠满了绷带。“这些自愿者也会把这里弄得一团槽的。我所说的事情绝不能泄露出去。”

“这是我的错。”科恩说,“有个记者在我的办公室里听见了警员们在谈论此事。我已下令让警察把市民都送回城里。”

“当然,森林里的那群人很容易受到惊吓,也可能会朝你的部下开枪。不管怎样,你无法把他们每个人都驱逐出去,明天早上,整个山坡都会出现自愿者。届时,人多得你无法控制。不过,最槽的事情还未出现。等着吧,那些专业人员很快就会露面的。”提瑟说。

“我不明白你说的专业人员是什么意思,他们究竟是何许人也?”科恩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业余爱好者,但自诩是专业人员。这些人除了会自找麻烦地奔跑之外,什么特长也没有。我在寻找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其中一人刚从埃弗格莱兹沼泽地返回,他曾在那儿寻找失踪的野营者。之前,他还在加利福尼亚帮助寻找一个徒步旅行的家庭,这家人不幸碰上了灌木林火灾。那年冬天,他还在怀俄明州救援遇到雪崩的滑雪爱好者。在密西西比地区发大水或矿工被封锁在洞穴里时,都能见到他的身影。问题在于,这种类型的人从未与政府部门合作过。他们希望能自行其是地组织人手展开搜寻工作。可不出多久,他们就会搅乱搜寻计划,干涉官方有步骤的行动,甚至莽撞地跑到一些令人刺激的地方,比如古老的农庄,而应该艘索的地方却留之不顾。”

突然,他的心脏怦怦乱跳,时断时续地颤动,他急忙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

“你这是怎么了?”科恩问道。“你——”

“没什么,我很好,只不过需要再吃一粒药而已。医生说过这种情况将会发生。”其实,医生并没有警告过他,但他的心脏第二次出现了这种情况。第一次,他服用了一粒药片就恢复了正常,所以他迅速把药片吞下,绝不能让科恩发现自己的心脏出了毛病。

科恩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时,报务员调整了耳机,好像是收到了一份报告,他对助理说:“国民警卫队卡车方位32。”然后在地图上寻找着,“这就是布朗奇路的始点,”助理便在地图上又揿了一颗图钉。

药片的味道仍残留在提瑟的嘴里。他呼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心脏渐渐松弛了。“我始终想不通那家伙为什么要把小姑娘的尸体转移到另一座墓里,”他对科恩说,此刻他的心脏已恢复了正常。“真难以忘却小姑娘被挖出来的那副模样,我当时想,上帝啊,死亡之旅一定是相当的寂寞无助。”

“你刚才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疲劳,医生说过了。”

“你的脸色很难看,跟你的衬衫一样灰白。”

外面又隆隆地驶过几辆卡车,噪声中提瑟没有吭声。这时,一辆巡逻车缓缓停在科恩的身后,刺眼的车灯倾泻在他的身上,提瑟明白自己无须回答了。

“我该走了,”科恩勉强地说,“把这些步话机分下去。”他朝巡逻车走去,但犹豫一下又转过身道,“你躺在长凳上休息一会儿。不要死盯着地图,那根本无法查明那小子的躲藏之处,明早我们出发的时候你一定要精神焕发才是。”

“如果我累了,就应更确切地知道有人在他的藏身之处搜寻。我绝不会与你们一起进山,仅待在这里作些有用的事情。”

“听着。还记得我在医院里对你擅自追逐逃犯的指责吗?”

“事过境迁,别提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一直在为自己部下的殒命而内疚,所以用极度劳累的方式惩罚自己。也许我的指责是对的——如果你一开始就与我合作的话,奥尔他们就不会白白丢掉性命。但扣动扳机将他和其他的警员枪杀的是那个逃犯,不是你。听见了吗?”

提瑟不需要他的提醒。报务员正在报告:“州警卫队19小队方位32。”提瑟抽着香烟,目不转晴地注视着助理把一颗黄色的图钉揿在地图的东部。

第三章 第二节

这张地图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详细内容。“这里山势险峻车辆难以行驶,从未有人冒险驾车经过。”县勘测员把地图铺展开在桌面时解释道,“有朝一日,这里也许会开凿一条越山隧道,届时我们将把它绘制在地图上。不过,测绘调查费用很高,尤其是在这种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因此我们不能把预算耗费在无人感兴趣的地方,这是不切合实际的。”至少地图上的周围道路标注得很精确。通向北部的道路形成了一处高地广场;但南部的道路却蜿蜒曲折,与另一条笔直的山路相连。提瑟的卡车则停放在这条路的低洼处,骑譬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因为逃犯最后是在那里消失的,所以搜索队的重点便锁定在那里。

报务员望着提瑟说:“一架直升机正向我们这里飞来。我能听见他们在交谈,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两架飞机刚刚离开。不可能这么快就返回。”

“或许是马达出了毛病。”

“或许根本不是我们的飞机。有可能是新闻摄影组在拍摄照片,如果是这些人的话,我就不允许他们着陆。”

说完,报务员大声呼叫,要求他们说明自己的身份。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不一会儿,提瑟听到了飞机旋翼叶片的声音。他吃力地站起身,缓慢地走到卡车敞开的后部。卡车的外面是一片开阔的耕地,早上他曾在这里爬过。天色已黑,他看见了一道道垄沟,当直升机骤然下降穿越田野时,其尾部的探照灯在天空划过一道刺眼的亮光。那种探照灯是早期的摄影组常使用的工具。

“他们在盘旋,”提瑟对报务员说,“再和他们联系一下,告诉他们不准在这里降落。”

可直升机已经在徐徐下降,轰鸣的马达声渐渐变轻,飞速旋转的桨叶也越转越慢。借助机舱里的灯光,提瑟看见—个人爬出了飞机,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田野朝卡车走来。尽管看不清他的衣着,但那干净利索的动作使提瑟明白此人不是记者,也不是驾机返回修理故障的州警察,而是他派人前去邀请的客人。

他费力地爬下卡车,一瘸一拐地来到路口。这时客人刚走到扎有芒刺的栅栏边。

“请原谅,我飞来飞去地找一个人,”来者开口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儿。有人告诉我可能就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威尔弗雷德·提瑟。”

“我就是。”

“你好,我是山姆·特劳特曼。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一个士兵。”

又有三辆卡车隆隆地驶过,国民警卫队的士兵持枪站在后面,黑暗中佩戴头盔的脸显得苍白;车前灯闪烁的时候,提瑟看见特劳特曼军服上的上校勋章,绿色的贝雷帽整洁地塞在皮带下面。

“你的士兵?”

“确切地说,他不是我的士兵。因为我并没有亲自训练过他。他是我的学生训练的。既然我的学生是他的老师,所以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也是我的士兵。他还做了些什么?我最后一次听到的传闻是他杀了十三个人。”特劳特曼没有刻意加重语气,而是非常坦然。不过,提瑟仍能够从他那克制的声调里辨认出某种东西。这种声调他多次听到,常有一些父亲夜晚坐在警察局里,为自己孩子的不良行为感到震惊、失望和窘迫。

但此事应另当别论,这部是一般的青少年涉案事件。特劳特曼的声音里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与这种场合完全不同的东西,提瑟感到困惑不解。

“听上去你好像为他感到骄傲似的。”提瑟问道。

“是吗,我很抱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是我们所训练过的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如果他当年没有学好的话,我们学校就肯定要有麻烦了。”

说着,他手扶着扎有芒刺的栅栏纵身一跃而过,敏捷的动作和他刚才走下飞机一样,稳稳地落在提瑟旁边的壕沟里。他身着一袭合体的军服,衣服上没有一处皱纹。黑暗中他的皮肤泛着青光,黑色的短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瘦削的脸颊微微前倾,提瑟不由得回想起奥尔看人的方式。奥尔总喜欢把人视做动物,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发表这番议论的。特劳特曼不像蛙鱼,而像一条小狗,或一只雪貂,是个精明强悍的猎手。他又回想起朝鲜战场上的职业军人——杀人如麻的专业枪手,他们总使他感到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需要特劳特曼的帮助。

也许请他来是个错误。

奥尔曾告诉过他用握手的方式来判断对方。当特劳特曼走上前向他伸出手时,提瑟惊异地发现他的手既轻柔又坚硬,令人感到很舒服,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粗鲁和傲慢,也许特劳特曼为人不错。

“你来得真快。”提瑟与他寒喧道,“谢谢你的光临,此刻我们迫切需要帮助。”

由干刚才一直在思念奥尔,倏然间,提瑟感到时光仿佛在倒流,自己在两天前曾用同样的语言感谢奥尔的光临。

可奥尔已经命赴黄泉。

“你们的确需要帮助。”特劳特曼苦道,“说实话,在接到你的电话之前我就计划着来一趟。尽管他现在已退役,所发生的只是一桩个人事件,可我仍感到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愿参与任何杀戮。只会在适当的时候提供帮助,协助你们将他缉拿归案,不要轻易将他击毙,除非万不得已,虽然他有可能遭到枪杀,但我认为那并不是我赶到这里的目的。这点我们能达成共识吗?”

“当然。”提瑟答道。这点也正是他渴望的。他绝不希望逃犯在山上被子弹击成碎片,他要把他活擒,要狠狠折磨他,让他领略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言为定。”特劳特曼说,“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我认为你的部下无法靠近他,更不用说将他抓获。要知道,他比你想象得更聪敏、更坚忍不拔。我想知道他是怎样把你放过的?你是怎样从他的枪口下侥幸逃脱的?”

瞧,又来了。特劳特曼的语调里又露出了一丝骄傲和失望的口气。

“听上去我的逃脱令你感到很遗憾。”提瑟道。

“从某种意义上我感到遗憾,不过现在没有必要谈论个人的观点。严格说,他所接受过的训练及己掌握的技能不允许他出这种差错。如果他不慎放跑了敌人,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很想查明其中的奥秘,然后再从中吸取教训,让我的学员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眼下你有什么计划?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是如何迅速调遣国民卫队的?”

“按计划他们本周末要进行一场军事演习。设备已经准备妥当,所以他们只需提早几天罢了。”提瑟答道。

“但这里是民用指挥所。军事行动的总部设在哪里?”

“设在路边的一辆卡车里。不过军官们让我们发布命令。他们想了解自己的部下单独行动的能力,所以他们仅是在监控而己,就像真正的军事演习一样。”

“演习。”特劳特曼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天哪,人人都渴望参与演习。你为何确信他仍在周围?”

“自从他上山以后,山边的每条路都设立了哨卡,他下山时肯定会被发现。即使他没有被发现,我也会觉察的。”

“你说什么?”

“我无法解释。和他打过交道之后我就始终有这种超常的感觉。没关系。他仍在山上。明天早上我就会派遣大批警员四处搜寻,直到每棵树下都有我的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仍占据优势,他是游击战的专家,深谙怎样从当地取得给养,因此他不会有你们所面临的给土兵补充食物和给养的问题。他极其耐心,必要的话他会隐匿在某处潜伏一年。他单枪匹马一个人,所以很难被发现。他独来独住,无须听从别人的命令,也无须和其他小队同步行动。所以他动如脱兔,打一枪换一处,迅速隐蔽,然后再循环反复。我的教官就是以这种方式训练他的。”

“那好,”提瑟注视着他说,“现在请你把这种方法向我传授。”

第三章 第三节

黑暗中,兰博在一块扁平而冰凉的石块上醒来。肿胀的胸部使他难以继续入睡,他只好松开缚紧的皮带,每呼吸一次,肋骨就咯咯作响地发出一阵撕裂声,痛得他皱眉蹙额。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但猜测现在一定是夜晚,可四处一片漆黑,既看不见闪烁的星星,也看不到云层里射出的微弱的光晕。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可仍是一片黑暗,他恐惧地想到自己的眼睛可能受了伤,连忙伸手抚摩身下的石块,然后狂乱地向四周摸索着,指尖触到了潮湿的岩壁。洞穴,他困惑不解,自己怎么会在一座洞穴里?他昏沉沉地摇晃着身体向外走去。

没走几步,他驻足返回了原处,因为他忘了带上自己的步枪。须臾,他的头脑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枪一直紧紧地楔在装备袋和裤子之间。洞穴里的地面微微向下倾斜,他知道洞口很可能在某个高处,于是便再次转身摸索。一阵微风吹进了洞穴的坑道里,可他丝毫没有觉察,直到弯曲起伏的坑道将他绊倒,这才知道自己已来到了洞口。

洞外是晶莹璀璨之夜,月儿高挂,点点繁星缀满了夜空。月光下树木和岩石的轮廓清晰可见。兰博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仅记得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从隆起的刺藤灌木丛朝这里爬行,穿过了森林,在溪边喝水时精疲力竭地倒下。他还想起当时有意滚向溪边,让凉爽的溪水激发自己恢复活力。置身在这个不知其名的洞穴口,一天快要结束了。突然,他又想到自己会不会昏迷了几天?

远处的山脚下闪烁着灯光,就像星罗棋布的亮斑。不过它们忽明忽暗地向前移动,大部分是黄色和红色,可能是公路上行驶的车辆,也许是高速公路。然而,这么多的灯光似乎异乎寻常。出了什么事情;车辆好像不在向前移动,当车辆停止的时候,灯光也在减弱,一串串灯光蜿蜒拉长在洞穴的两侧,距他两英里之遥。他不能准确地估计这段距离,但确信这些灯光与对他的追逐有关。山下一定在忙碌准备,母庸置疑,提瑟的复仇比以往更为疯枉,不把我置于死地他不肯罢休。

夜凉如水。灌木丛中的昆虫停止了鸣叫,精力充沛的动物也不再神出鬼没,飒飒的轻风拂过枯黄的秋叶和光秃秃的树枝。兰博战栗着紧紧拽住羊毛罩衫,突然天上传来了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声音,当直升机飞离之后,声音渐渐减弱。随后又飞过一架,经过他的右侧,他隐约听见了狗吠的声音。风向偏转,从山下的灯火通明处朝他吹来,更多的狗叫声和载重卡车的隆隆声随风而至。灯光照射着,发动机一直在空转。他试图计算灯光的数量,但距离太远难以数清,于是他根据每辆卡车可能载人的数目,推测他们的数量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他明白提瑟决心要将自己抓获。而这次他不能再次冒险,因为他面临的是提瑟召集的装备齐全的士兵,而他却是寡不敌众,孤军奋战。

兰博无心恋战。他遍体鳞伤浑身疼痛。在放跑了提瑟在洞穴里苏醒之后,他的怒气己逐渐消失。从开始追逐提瑟的时候,他就感到力不从心,他之所以不顾一切地紧追不放,不再是为了教训这个可恶的警长,而是为了将他击毙之后自己可以重获自由。尽管他成功地射杀了多人,可浪费了逃亡所需要的时间和体力,最后的胜利仍然渺茫。真是愚蠢之极,为什么自己一再失误?本应该在狂风暴雨的掩护下悄悄脱身远走高飞,他愤愤地谴责自己。

好吧,这次绝不能再次错过良机。他和提瑟已经进行过公平的较量,提瑟幸免于难,两人的恩怨可以到此结束。

你在胡说什么废话?他自言自语道。不要自欺欺人!当时你迫切地渴望报复、渴望再次投入杀戮,坚定不移地认为能够战胜提瑟,孰料却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使提瑟得以逃生。此刻他不会在黑夜中搜寻,等到明天日出之际,他将率领一队士兵长驱而入,漫山遍野地彻底搜索,届时孑然一身的你将插翅难逃。而他将是最后的赢家。所以你应该趋吉避凶,不要与他继续周旋。即使他和士兵出现在你的视力范围,你也应该牢记古训:走为上策。

但兰博深知无法轻易脱身。他浑身发抖,前额、眉毛上冒出了一颗颗汗珠,后脑勺像裂开似的涌进一股热流,然后又感到忽冷忽热,他知道自己在发烧,只有高烧才会使他大汗淋漓。如果想逃下山去,悄悄穿越那里的灯光,他将因体力不支瘫倒在地。此刻他连站立都很困难。热量——他急需找到一处温暖的地方,让热度消退并缓解肋骨的疼痛。还有食物,自从在被冲下悬崖的老人尸体上找到一些肉之后,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扶着岩石使身体靠着洞穴的出口。对,就躲在洞穴里,他无力再去寻找比这更好的藏身之地。他感到越来越虚弱,甚至不知能否跨进洞穴。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爬进洞穴里。

他沿着一条狭长的岩页来到一片树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光秃秃的树枝,他拖拽着脚步穿过枯叶,走进松软富有弹性的冷杉树林,他张大眼睛寻找易于折断的鲜嫩树枝。为了不留下明显痕迹,他在每棵树上仅拧断一根树枝。

当折断了五根树枝时,他感到手臂再也抬不起来,损伤的肋骨发出撕心裂肺肺的疼痛。他很想多弄一些树枝,但实在是力不从心,好在五根也可以凑合。他吃力地把树枝举到肩膀上准备返回。肩上的重负更使他步履艰难。攀登狭长的斜坡是个严峻的考验,他不敢挺直腰板,身体始终侧向一边,突然脚下一滑,冷不防仰天摔倒,痛得他皱眉蹙额。

兰博登上坡顶,把树枝放在洞口,可又不得不再次转身走下斜坡。他把那些散落在地面上的枯叶收集起来,塞进了身上的羊毛衬衫里,胳膊下夹起几根粗大的干树枝回到了洞口。他钻进了洞穴的深处,经过刚才苏醒的地方时,他伸出脚探测前面以防不慎跌倒。越往里面走,头顶上的岩石就越低,最后他只得蜷伏着身体,可鼓起的腹部压迫着肋骨,痛得他寸步难行。

洞穴里阴冷黏湿,他匆忙把枯叶堆在地上,再铺上一层碎木,然后他拿出酿酒老者送给他的火柴。火柴被雨水和溪水浸泡过,不过已经晾干了。他擦了两根都没有点着,第三根点亮了,可摇曳了一下又熄灭了。第四根稳稳地冒着火花点燃了枯叶。火焰迅速腾起,兰博耐心地添加一些树叶和小树枝,轻轻拨弄余烬使之变成熊熊火焰,然后再依次投进大块的木柴和树枝。

烟雾很小,洞口吹来的微风夹带着一丝烟雾弥漫在坑道里。他注视着篝火,把手放在上面取暖,可当他环顾四周看到穴壁上的阴影时,身体不禁颤抖起来,他又错了。这儿不是洞穴,有人曾在这里开凿矿井。根据整齐对称的岩壁以及平坦的岩顶和地面即可得知,周围没有遗留的工具,也没有生锈的独轮车和毁坏的铁镐或腐烂的铁桶——不过遗弃这里的人应该受到尊敬,因为这里非常整洁,尽管洞口应该被关闭。真是粗心得令人不可思议。因为年代已久,原木桩和支撑的桁架已经摇摇欲坠。假如孩子们闯进洞穴探险的话,很可能会撞上一根桁架或弄出巨大的噪声,导致顶层塌陷在他们身上。不过,孩子们大老远地跑到这座空寂无人的荒山里有什么意思?既然兰博在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废弃的矿井,其他人也有可能会发现。毫无疑问,提瑟和他的部下明天早上就会赶到这里。他抬头望了望夜空的月亮,估计有十一点了。必须得休息几个小时,然后再迅速离开这里。

篝火仍在燃烧。兰博感到一阵暖意和平静,他把冷杉枝一根根垒起铺在地上当做床垫,然后舒展着身体躺在上面,受伤的肋骨对着篝火。锐利的松针不时地戳破他的衣服刺痛皮肤,疲惫不堪的他麻木地躺着,粗大的冷杉枝可抵御地面的潮湿。他合上眼睛,聆听着树枝发出的劈啪声。身下的坑道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

第一眼看见矿井的岩壁时,兰博就期待能够发现一些茸角动物或手持长矛的猎人追逐的岩画。他以前翻阅过这类的画册,但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大概在高中时期吧。狩猎的图片总是令他着迷。他小时候在科罗拉多的家中,常常独自搭车到山区。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跨进一座洞穴,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发现岩壁的中心有一幅黄色的野牛壁画,洞穴里仅此一幅壁画。它看上去栩栩如生,仿佛一看见人就脱缰而逃似的。他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欣赏这幅壁画,直到手电筒里的电池耗尽才恹恹地回家,此后,他每周至少去那儿一次,怔怔地坐在洞穴里注视着那幅壁画。那是他的秘密。一天晚上因为他不肯说出自己到底去了哪儿,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他记得自己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置身于这座洞穴里,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童年;雄壮的野牛正蹲伏在那里睨视着自己。但这里层峦叠嶂、远离尘嚣,谁会不辞辛苦地奔到这里作画呢?这座矿并又是谁开凿的呢?在他的记忆中,洞穴总会使他产生与教堂有关的联想,现在也是如此,可他又感到窘迫不安。在那纯真无邪的童年时代,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时,他和父母一起循规守矩地去教堂做礼拜,领受圣餐、虔诚地念着忏悔祷文。他还记得自己曾悄悄溜进神父的告解室。膝盖跪在装有衬垫的木板上,偷听神父用低沉的声音宽恕忏悔者的罪过。熊熊的篝火和毕剥作响的树枝又把他拉回到严酷的现实。为什么要忏悔?为了那些被他枪杀的人吗?神父,那是出于自卫。

可你喜好恣意屠杀,我的孩子,不是吗?难道那不是罪孽的起因吗?

兰博感到更加不安。他并不相信罪孽,也不想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但这个问题萦绕在他的脑际挥之不去:是不是罪孽的起因呢?温暖的篝火使他昏昏欲睡,他记不起自己年幼时是怎样回答的,也许早“是的。”当然,射杀那些人的过程相当复杂。他可以坦然地面对神父,为自己将猎狗和身着绿衣的老人击毙开释。然而,此后他却放弃了逃生的良机,反其道而行之,转而对提瑟穷追不舍,趁其溃不成军之际将其部下一举击毙,这是罪孽。提瑟肯定不会甘休,兰博再一次想到现在是自我补赎的时刻。

他的目光又一次环顾四周,最后落在黑暗的坑道里。矿井是熊和蛇的自然栖息地,可他竟未想到应仔细查看。他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枝条作为火把,然后举起它沿着坑道往下摸索。矿顶越来越低,他不想蜷伏起身体引起疼痛,但又不得不弯腰潜行。拐弯处,滴答滴答的水声就从这里的壁顶上落下,汇成了一条池塘渗入地下裂开的石缝。手中的火把劈啪作响地快要焰灭了,他来到岩壁的末端,看到斜角里仅有一点空隙,他这才放下心来。在火把熄灭的时候,他已开始返身往回走,闪烁的篝火就在眼前。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完成,首先应查看洞外,确保洞里的火光不会泄露到外面。其次要设法寻找食物。起初他认为躲藏在洞内休息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但细细思忖觉得不妥。他试图忘记所发生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山下的灯光。他吃力地往洞口走去,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得不坐倒在地。必须休息,除了小憩片刻别无选择。

小憩片刻。

“啪”,一声枪响在他的右侧回荡,紧接着又是三声,兰博感到诧异。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深藏在洞穴中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枪靶。随后又传来了三声回音,须臾,呼啸的警笛声在山下拉响了。这是怎么回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食物。餐风吸露的他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他很清楚是哪一种食物。在他第一次走出洞穴的时候,发现树上有一只猫头鹰。它摇晃着飞走,几分钟后又翩然而至。兰博两次看见了它那黑色的轮廓。尽管它又飞走了,但兰博相信它会再次返回完成自己的巡游。

右边又传来了更密集的枪声。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兰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浑身直打哆嗦。假如他向猫头鹰射击的话,他的枪声将会与山下的枪声交织在一起:不会暴霉自己的方位。然而,夜间射击不是一件容易之举,好在他的步枪瞄准器上被酿酒的老者涂上一块发亮的油漆。他耐心地等待着,正当汗水从脸上流下,后背感到一阵阵寒气时,他听见了翅膀的拍击声。他一抬头,瞥见那只猫头鹰已飞落在树枝上。一、二,他在心里默念着,把枪搁到肩膀上,对着黑色的轮廓。三、四,他颤巍巍地绷紧肌肉竭力控制自己。“啪!”扣动了扳机。步枪的后坐力震痛了他的肋骨,他摇晃着身体痛苦地倒在洞口,可脑海里盘旋的是这一枪是否打中,担心猫头鹰受惊之后永远不再飞回。突然他看见那黑色的轮廓仍在移动,从树上骤然跌落,撞到一根树枝后翻到在黑暗中,接着落叶里发出它垂死挣扎的簌簌声。他匆忙奔下岩页来到树下,睁大眼睛四处搜寻,找了很久才偶然摸到。

兰博疲惫不堪地回到洞穴的篝火边,感到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树枝上,浑身急促地颤抖着。为了忘却疼痛,他试图把思想集中在缴获的猎物上。他轻轻地抚摸羽毛上的皱褶,辨认出这是一只老鹰。他非常喜爱这张干瘪的脸,可无法让自己的手稳稳地把羽毛抚平。

他也不明白外面的枪声究竟是为什么而起。

第三章 第四节

救护车风驰电掣地从通讯车旁驶过,朝城里开去,后面是三辆装满平民的货车。一些市民在车上大声埋怨,另一些则对路边的国民卫队士兵叫骂着。两辆州巡逻车紧随其后密切注意他们的举动。提瑟站在路边,黑暗中车前灯的亮光照在他脸上,他摇了摇头慢步走向卡车。

“仍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提瑟向车后的报务员询问。

报务员坐在耀眼炫目的灯光下轻声答道:“到目前为止,市民和士兵各有一人受伤。市民被子弹打中了膝盖骨,可我们的士兵是脑部受伤。”

“是吗?”提瑟闭上了眼睛。

“救护车的护理人员说他将在去医院的路上断气。”

也许这三天的努力都将是徒劳无益。提瑟默默地想着。不,那小子绝不会成功,毫无疑问,这次他将插翅难飞。

“你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你最好别告诉我。我熟悉的人死去的太多了。至少那些酒鬼已被聚拢在一起,不再会发生胡乱射击同室操戈的惨剧。货车里是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批?”

“科恩说是最后一批市民,但他不能肯定。”

“这意味着山上可能仍有一百多个散兵游勇在晃悠?”提瑟问道。

上帝啊,难道你不希望另辟蹊径变换一种方式吗?让我和那十恶不赦的小子单枪匹马决一雌雄。你知道在此事了结之前还会有许多人将遭受无妄之灾吗?

提瑟踱来踱去地思忖着,他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连忙倚靠在卡车的背部以免倒下。他的腿僵硬麻木,无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你最好回到车上休息一会儿,”报务员望着他说,“虽然你不在灯光下,可我能看见你在出汗,你的脸上和受伤处的绷带上都是汗水。”

提瑟虚弱地点点头。“记住,科恩在场时不能告诉他。能把咖啡递给我吗?”

他颤巍巍地接过咖啡,就着咖啡吞咽了两粒药片。舌头和喉咙里弥漫着辛辣的味道。这时,特劳特曼回来了,刚才他一直在与守候在公路上的卫兵谈话。他瞥了一眼提瑟,“你必须上床休息。”

“不,我要等行动结束之后才休息。”

“是吗?此次行动可能比你所期待得长。这里不是朝鲜战争和丘隼水库的再现。不是两军柜遇时,装备精良的大规模部队随你支配:如果一队侧翼受困,面对强大的对手,你会迅速调遣增援力量同仇敌忾一举歼敌。但这种战术在这儿行不通。你对付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兰博。稍不留意,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你们的鼻子下溜之大吉。”

“你已经指出了许多不足。难道你不能给我们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吗?”提瑟出言不逊的指责脱口而出。

特劳特曼镇静地说:“好吧”,他的语调里带有一丝隐而不露的怨恨。“我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确定。我不清楚你如何管理自己的部下,在继续这个话题之前,先请你作一番介绍。”

提瑟知道自己需要他的合作,立即放缓口气说:“对不起,我有点失礼了,请不要介意。我偶尔感到身体不大舒服。”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两天前当奥尔告诉他一小时之后天色将会变黑,他却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之后他不得不向奥尔道歉,所使用的措辞与现在一模一样。

也许是服用了药片的缘故,他不知道药物的成分,不过它确实很见效,他不再感到眩晕,大脑逐渐清晰了,心脏也开始正常跳动。但令他烦躁不安的是头晕的发作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更长。

他抓住卡车的背部准备一跃而上,可是两腿发软、手足无力。

“嗨,拉住我的手。”报务员对他说。

在报务员的帮助下他爬上了车,由于动作太快,他喘息了一会儿才坐在长凳上。自从在山上呕吐之后,他第一次享受到如释重负的感觉。

特劳特曼毫不费力地健步登上了车,然后站在车的后部注视着提瑟。刚才他的话中有一句令提瑟困惑,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倏然,提瑟想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曾在丘隼水库?”

特劳特曼不解地望着他。

“就在刚才,”提瑟提醒道,“你刚才说过——”

“噢。我在动身到这里之前给华盛顿打过电话,查阅了你的档案。”

这番话使提瑟很反感。

“我也是出于无奈。”特劳特曼解释道,“我并不想窥探你的个人情况,这么做有侵犯个人隐私之嫌。但我必须要了解你的为人,了解和兰博的冲突是否由你引起,了解你是否嗜好屠杀,只有对你有了深刻了解,我才能在和你打交道时运筹帷幄。这点也正是你所犯的错误之一。你苦苦追逐一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一无所知。而我们教学中的一个重要规则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好吧,那么你从丘隼水库对我有什么看法?”

“首先,你已经对我提及了一点所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你设法从他的枪口下得以逃脱的部分原因。”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比他跑得快。”提瑟不屑一顾地说。痛苦的一页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在仓皇出逃时,竟弃下忠心耿耿的夏力顿而不顾,真是可耻之极。

“可你不可能比他跑得快,”特劳特曼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比你年轻、健壮、接受过特殊训练。”

坐在桌边一直在聆听的报务员转动着两眼插言道:“我很想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丘隼水库是怎么回事?”

“那时你不在军中服役吗?”特劳特曼问道。

“当然。我是两年前参加海军的。”

“难怪你从未听说了。如果你在海军陆战队的话,早就对此事耳熟能详了。丘隼水库之战是朝鲜战争中最著名的一场海战。实际上是一场撤退,但其激烈残酷的程度不亚于一场进攻,敌军付出了惨重代价,三万七千人阵亡。提瑟参与了这场鏖战,所以他当之无愧地荣获了一枚优异服务十字勋章。”

提瑟对特劳特曼直呼其名的解说感到很怪诞,他置身事外地冷眼望着他们,仿佛自己在卡车外面无意中听到特劳特曼在谈论自己似的。

“我很想知道,”特劳特曼询问道,“兰博是否知道你参加过那场撤退?”

提瑟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办公室的墙上悬挂着嘉奖令和奖牌,如果他注意的话应该看见。”

“哦,他应该注意到。正是这点使你幸免于难。”

“我不这样认为。当夏力顿被射中的时候,我被吓坏了,像一只丧家犬似的拼命狂奔。”提瑟当着他们的面直言不讳地吐露出实情,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尽管无人指责他没有出手相救。

“在那种情况下你肯定会仓阜失措的。”特劳特曼颔首道,“你己多年没有参加这种军事行动了,在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失去自制。兰博没有料到你会这样。他是一个职业军人,很自然认为获得那枚勋章的人也是位职业高手——虽然你有些生疏,不如他那样老练,可他仍把你视为职业军人,我想他反过来追逐你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你观看过业余棋手和职业棋手之间的对弈吗?业余棋手能赢得更多的棋子。因为职业棋手习惯与胸有定式仔细计算每一步棋子的人对弈,而业余棋手却喜欢在棋盘上移动棋子,并不理解自己移子的真正目的,只是在竭力挖掘头脑中可怜的—星半点知识,然而,职业棋手却茫然不知所措,试图发现对手的定式和布局,由此制定自己的步骤,可不一会儿他就落后了。在你的遭遇中,你是在盲目逃窜,兰博紧追不舍的同时也在推测你将采取何种保护措施。他可能以为你会卧倒在地,伺机向他发起伏击,于是便减慢了追逐的速度,等他发现事与愿违的时候,为时已晚,你早已逃之夭夭。”

说话间,报务员把耳机套在头上收听一条报道。提瑟瞥了他一眼,看见他木然地凝视着地板。

“出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提瑟急切地问道。

“那个头部中弹的士兵,他刚咽了气。”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提瑟暗自想道。他妈的果真如此。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感到心烦意乱,好像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一样?你早就明白他必死无疑。

是的,我很清楚。可在搜索行动结束之前还会有多少人无辜送命呢?

“愿上帝保佑他,”提瑟喃喃地自语着。“除了出动大批人手进行搜索别无他法。不过,假如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单枪匹马地与他决一死战。”

报务员摘下耳机,神色肃穆地从桌边站起身。“我和他的班次不同,但时常在一起聊天谈心。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到外面走一圈。”说着,他心烦意乱地爬下了车往空旷的公路走去。须臾,他停住脚步道,“那辆供给货车也许仍停留在路边。回来时我会带些炸面包圈或咖啡等吃的东西。”说完,他默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儿才消失在黑夜里。

“假如你再次与兰博正面交锋,”特劳特曼若有所思地说,“他会知道怎样跟踪你,然后声东击西将你击毙。”

“不。我不会奔跑。在山上他令我望而生畏。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你会的。”

“不会。因为我从你这儿学到了一条准则,即你刚才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我已经非常了解他了,所以这次的追捕行动定会马到成功。”

“真是太荒唐了。兰博的情况我只不过跟你说了寥寥几句。也许某个社交游戏的精神病专家编造了一个故事:他年幼时母亲不幸死于癌症,父亲则是个酒徒,酩酊大醉时挥舞着刀试图将他杀死,为了活命他差点把父亲一箭射死,他趁着夜色带着那副弓箭离家出走。另一个故事则说他因屡受挫折和压抑导致离家。其他类似的说法还有——他因为贫困高中辍学,在一家汽车修理铺打工。这些故事听起来都很符合逻辑,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们特种部队从不招收神志不健全的疯子,服役时他经过了严格的测试,其结果是他和你我一样正常理智。”

“我可不是为了生活而杀人。”

“当然不是。你尊重别人为你效劳的制度。但对于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你却无法忍受他们身上的死亡味道,不能理解他们颓废无助的内心世界。”

“但我起初并不知道他经历过战争。”

“可你亲眼目睹了他的反常行为,然而并没有作出努力来探究其中的原因。你说他是个流浪汉。不流浪他又能做些什么?为了保卫国家,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地效力了三年,而他在战场上所学会的唯一技能便是怎样杀人。请问他在何处能够找到一份需要这种经历的工作呢?”

“他不需要在军队服役,而应该回到汽车修理铺去重操旧业。”

“他之所以参军是因为他猜测自己肯定会被选派,他知道受过最好训练的教官将教会学生如何逃生的本领。你说他应该回到汽车铺去,这话未免然太冷酷了。他三年戎马生涯的结果是一枚荣誉勋章、精神失常以及一份给汽车上润滑油的工作。你把他视为以屠杀为生的疯子,慷慨激昂地要和他进行一场生死决战。上帝啊,你深知你与他都是军人,所以你们之间才会爆发这场混战。我希望你真的能与他决一雌雄,其结局将是你一生中最后的惊异。要知道,经过这些天的磨砺,他比以往更加顽强、更加冷酷。他是这一行的专家。在血腥的战争中,我们迫使他学会了如何杀人如何逃生,现在他把这一切都带回了家乡。若想了解他,你就得花上几年的时间研究。此外,还必须体验他所上过的每一门课,他所参加过的每一场战役。”

“对一位上校而言,你的谈吐中好像并不十分欣赏自己的军旅生涯。”

“的确如此。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喜欢这种生涯,”特劳特曼直言不讳地回答。

“那你为何还要待在军队里担任教官向士兵传授杀人之道呢?”

“不,我的工作是让他们学会成功的逃生之道。只要世界上还有战争,就需要我们把士兵派遣到战场,我之所以对他们进行严格的训练,其目的是确保其中一部分士兵能够平安返回家乡。由此可见,我的工作不是杀人而是拯救生命。”

“你说我和他一样同是军人。你错了。我兢兢业业地工作,从不滥杀无辜。不过此话暂且不谈。因为你也相当坦率。你口口声声说到这里是为了提供帮助以救燃眉之急,但到目前为止,你除了夸夸其谈之外没有提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建议。”提瑟忿然指责道。

“就某种程度而言,”特劳特曼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缓缓点燃。“你说得不错。我耽搁了你的行动。不过你考虑过没有,如果我真的提出了建议,你真的会接受吗?兰博是我的学校里最为出类拔萃的学生。与他作战就像与我作战一样,据我推测他可能是迫不得已才这样——”

“没人迫使他杀害一个手持剃刀的警察。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提瑟讯速地打断了他。

“我的观点与你不同: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了公私利益冲突。”

“你说什么?见鬼,他是——”

“让我把话说完。兰博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人,实话相告,我非常同情他现在的处境,希望他能够成功脱身。但从另一方面说,他已经失去了自制,他宁愿放弃逃脱的机会,以至于在你们撤退的时候仍不停地疯狂追杀,使你的部下死于非命。这是不可宽恕的罪责。但无论怎样我仍同情他的境遇。假如我计划使他金蝉脱壳,你会有何看法?”

“你不会制订那种计划的。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不会放过他,否则还有人会无辜丧生。你已经承认我俩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他真是你的得意门生,你他妈的就证明给我看看。拿出你能够想出的每个计策。如果还抓不住他,你必须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并更为他感到骄傲。简言之,你必须得帮助我。”

特劳特曼凝视着手中的香烟猛抽了一口,然后把它抛向卡车外面,烟蒂上的火花如细雨般倾泻在黑暗中。“我真不明白怎么会点燃这根烟,三个月前我就戒烟了。”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提瑟说,“你到底准备还是不准备对我们提供帮助?”

特劳特曼没有理会,他转身看着地图。“我的话无关紧要。几年之后,这种大规模的搜寻将会被淘汰。现在我们有一种仪器,它安装在飞机的底部。搜寻时,飞机只需在所怀疑的区域上空盘旋,仪器则会自动记录逃犯的身体温度。不过,现在这种仪器为数寥寥,仅在战场上使用,没有得到普遍推广。不远的将来,任何亡命之徒都将插翅难逃,我这样的教官也将被淘汰。真是太槽了。尽管我对战争深恶痛绝,但一想到机器将取代人就会感到不寒而栗。至少人类必须依赖自己才能生存。”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提瑟追问道。

“是的,我愿意提供帮助。必须阻止他的行动,不能再让他滥杀无辜。我更希望造成这一悲剧的人能像我一样理解他,饱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

第三章 第五节

兰博捏着老鹰柔软的背,从它腹部上撕下一把羽毛。他轻轻地抚摩着光滑的羽毛,把羽毛一根根拔去。先割下老鹰的头、翅膀和爪子,然后刀尖对准老鹰的肋骨,干净利索地把鹰腿切开。他把者鹰的翅膀拉平,伸手去掏它肚子里黏热的内脏,一次挖出了大部分的肠子,然后用刀把其余的刮擦干净。他准备把这些东西拿到矿井顶棚的滴水处清洗一番,可一转念,唯恐水里含有毒物。此外,洗涤是一件相当繁复的工作,为了捕捉老鹰他早已心力交瘁、饥肠辘辘,恨不得立刻用它填饱肚子。他从篝火里挑出了一根没有燃烧的树枝,用刀把它削成尖叉,猛然将尖头戳进鹰体,叉到熊熊的篝火上面。鹰的羽毛腾地冒出了火焰。盐和胡椒,他默默念叨着。由于这是一只老鹰,肌肉坚硬很难烤炙。烧烤时散发出一股血腥刺鼻的辛辣气味,这肉肯定也会带有这种味道,他真的希望身边至少有些盐和胡椒。

唉,这就是自己报仇雪耻的结果,兰博暗自想道。从带着睡袋在森林里风餐露宿、倚在路边草丛中品尝汉堡包和可乐,到隐匿在黝黑的矿井里的冷杉枝上撕咬味同嚼蜡的老鹰躯体。在他眼中,森林里的风餐露宿曾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可如今他将被迫过着风声鹤唳的亡命生涯,这使他感到难以忍受。不久,情况可能更糟,那时他会思念在这暖烘烘的篝火上灸烤老鹰的矿井之夜。此刻他考虑的仅是如何弄到下一顿饭,哪一棵树可以作为夜晚的栖息之地,他将度日如年食不果腹地打发时间。墨西哥的海浪早已淡出了他的脑际。

胸口又在隐隐作痛,他掀起衬衫看到红肿发炎的肋骨,不禁怔住了。肿胀的肋骨像一颗肿瘤插在他的腹部。他知道多睡几个小时也不会使之消肿。不过,他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该动身出发了。他添加几根树枝把火拨旺,让老鹰快点烤熟。蹿出的火苗碰上他的前额和鼻子。也许他没有发烧。他平躺在冷杉枝上,让汗津津的面孔对着篝火,干燥湿热的黏液由嘴角流出。他感到口干舌燥,可水壶里的水已经不多,还要为日后留存。于是他不停地把嘴张开,吸吮着双唇之间的一丝黏液,贪婪地把它吞咽到喉咙里。

突然,兰博听到有人在说话。低沉的嗓音在通道里回荡,仿佛洞外有人手持扬声器在和他谈话似的。他们怎么会发现自己藏在这里?他急忙查看了系在装备袋上的手枪、刀和水壶,拎起步枪和烘烤的鹰迅速向洞口移动。一阵清新凉爽的微风从矿井通道里吹过。接近洞口时,他放慢了速度,唯恐有人在外埋伏。可洞外没有一个人影,须臾,他又听见了声音,这次他确信是直升机上的扬声器发出的声音。黑暗中,直升机的桨叶在山脊上空轰鸣,“12小队至31小队,立即到东面的斜坡上集合;32小队至40小队,继续向北部伸展。”远处的山脚下仍灯火通明,他们在等待。

无疑,提瑟不把自己抓获誓不罢休。他一定在山下部署了小队人马严阵以待。但为何要用扬声器呢?难道他们没有足够的野外无线电进行协调吗?还是有意让噪音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或惊骇万状地发现他们正长驱而入。也许这是一条阴谋,他的人手仅够安插在南部和西部,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人部署在北部和东部。兰博曾听说过特种部队在战争中常以这种战术蛊惑人心,使敌军不知所措从而导致判断失误。他回想起教官传授的对策:当对手希望你对他们的行动作出预测的时候,你应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置若罔闻地继续自己的事情。

扬声器里的声音不断在重复,直升机飞越了山脊的时候,它的声音也渐渐地变弱。但兰博并不关注扬声器所播送的内容。他很清楚提瑟将布下天罗地网,不遗余力地在每一处山洼、每一片树林展开搜索。尽管如此,兰博仍踌躇满志地相信自己能够化险为夷。

他朝绵延起伏的山脉东部瞥了一眼。天边的云霭渐渐变灰,不出一会儿,朝阳就会喷薄而出。他小心翼翼地在洞口的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坐下,撕下一片鹰肉试探是否太烫。然后,他切下一长条放入口中开始咀嚼。果然不出所料,肉的味道差极了,僵硬干瘪带有一股酸味,甚至比他预料得更糟。无奈,他强迫自己再咬一口,耐心地反复咀嚼直到能够吞咽下肚。

第三章 第六节

提瑟彻夜未眠。黎明前一小时,特劳特曼在地板上躺下合上了眼睛,提瑟仍端坐在长凳上,后背倚着卡车的板壁。他告诉报务员把耳机里的声音切换到扬声器上,然后仔细聆听里面播送的位置,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地图。须臾,播送的频率渐渐减少,报务员手扶着脑袋昏昏欲睡地爬倒在桌上,但提瑟的眼睛里仍看不到一丝倦意。

每个小队必须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恍惚中,提瑟仿佛看见警察和国民卫队的士兵排成一行沿着田野和林地搜寻,他们有的在践踏脚下的香烟灰,有的在给步枪装填子弹。每一区域有五十个士兵、一架野外无线电接收机。六点整,出发的命令将通过无线电插出。届时他们将搜索每一片田野、每一处树林,然后向罗盘上的中心地带聚集。如此规模的大区域搜索将需要数天时间,但最终的结果是将逃犯缉获。假如一队人马不慎在崎岖不平的山道受困,其报务员应及时通告其他小队放慢速度等待他们同步搜寻。这将防止落后的小队远远掉在后面,无意中改变了方位,不仅会造成重复搜索,而且有可能会留下漏洞。按计划应疏而不漏地进行搜索,除了刻意设下的陷阱,一组士兵躺倒在地等待他穿越林中的空旷地带时出其不意将他活擒,不允许留下任何空白之处。哼,那个年轻人,尽管提瑟知道了兰博的名字,可仍不习惯这么称呼,天网恢恢,他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遇,必死无疑。

拂晓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提瑟把一床军用毛毯盖在特劳特曼身上,然后在自己身上也裹了一件。他总感到忐忑不安,任何计划都有美中不足的瑕疵:他回想起朝鲜战场上的训练,特劳特曼也曾说过。于是,他埋头重新审视整个计划,唯恐百密必有一疏。

特劳特曼提出要直升机把巡逻队空降到山上的最高峰,以便能及时发现兰博的行踪。但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从直升机上用滑索把巡逻队员空降到岩石上非常危险,幸运的是,他们安然无恙地着陆了。

特劳特曼还提出让直升机来回飞翔并播放假情报诱导兰博,这个建议被采纳了。

特劳特曼猜测兰博将向南部突围:因为那是他在战争中曾逃脱的方向,很可能他会重蹈覆辙,因此南部的防线得到了加强,除了国际盲点。

提瑟的眼睛因缺乏睡眠布满了血丝,但他还是不能入睡。在确信没有任何遗漏之后,他开始沉思试图忘却的事情。他已经把那些事情置于脑后,可现在他感到头脑发痛时,亡魂便翩然而至。

他们是奥尔和夏力顿。年复一年每周五在奥尔家中的晚宴。“欢度周末的好方式”,这是奥尔的妻子比阿特丽丝的口头禅。她总在星期四给警察局打电话,询问提瑟第二天想吃些什么。按照老习惯,她今天应该打电话,明天他们就会在一起共享盛宴——吃什么?不,他无法忍受食物在口中的感觉。他从未喊过比阿特丽丝,而是彬彬有礼地称她科勒曼太太。当父亲在打猎中不幸丧生后,他俩收养他的时候决定了这个称呼。提瑟无法启口唤她“母亲”,而“比阿特丽丝婶婶”又令他感到别扭,所以他一直称她科勒曼夫人,奥尔也赞赏这种叫法,因为他自小也毕恭毕敬地称自己的父母为“先生”和“夫人”。提瑟与奥尔的感情非同寻常。奥尔是他父亲的密友,经常出入他的家,提瑟从小就亲昵地对他直呼其名,这个习惯一时很难改去。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比阿特丽丝在厨房里操持着饭菜,提瑟与奥尔在户外和猎狗在一起,晚餐前他俩会进屋喝上一杯。不过,奥尔已经戒酒多时,提瑟便和比阿特丽丝一起小酌,奥尔则在一边品尝咸番茄汁和塔巴斯科辣椒沙司。想到这里,提瑟的口中馋涎欲滴,他试图不去考虑食物,只想他与奥尔之间的争执是怎样开始的,周五的晚宴是怎样结束的。他谴责自己为何不向奥尔作出一些让步?难道为了挂枪的方法和训练狗的方式真的值得发生争执吗?奥尔会不会担心自己上了年纪,想以此表明他仍和年轻人一样出色呢?也许两人的关系太亲密了,容不下对方的半点异议,所以才会争执不休。提瑟痛心疾首地反省。他意识到自己极力想证明已不再是个孩子,或奥尔无法忍受养子对他说话的口吻,而他从不敢用那种大逆不道的语气冒犯自己的父亲。比阿特丽丝已有六十八岁,她和奥尔相濡以沫地生活了四十个年头。她的一生都与奥尔维系在一起,离开奥尔她将如何面对生活?今后她将为谁准备饭菜?为谁收拾虏间熨洗衣服呢?

为我。提瑟猜测。

还有可怜的夏力顿。他俩曾代表警察局参加过射击锦标赛。夏力顿也有妻子及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该怎么办?找一份工作?或把房子卖了,用工作的钱支付照看孩子的费用?我如何对她们解释她们的丈夫是怎样死于非命的呢?提瑟默默地沉思,他知道自己本该在几小时之前给她们打电话的,可他没有勇气面对她们。

盛咖啡的纸杯里蓄满了湿漉漉的烟蒂,他从压皱的烟盒里抽出了最后一根,悬崖上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夏力顿的叫喊声,“当心,警长!他抓住我了!”接着是枪声,而后是自己的仓皇逃离。如果当时留下的话,或许能将那小子击毙,也许能摸索到夏力顿的身旁,发现他还活着把他救起。想到自己歇斯底里的狂奔,提瑟厌恶地摇了摇头。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低声咒骂自己。如果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你还会故态复萌。

不,在逃跑之前我就会行将就木。

悬崖上的尸体。提瑟回想起州警察曾试图用直升机跟随他们,但从空中俯视,陡峭嶙峋的悬崖和沟壑如出一辙,直升机没有找到正确的山脉,他们便与提瑟一行失去了联系。雨水和树叶是否已经淹没了他们的尸体?出没无常的野兽是否嗅到了他们的气味?他们的脸颊上是否爬满了昆虫?而奥尔从悬崖上坠落之后会是什么模样,提瑟知道盖特的葬礼昨天早上已经举行,当时自己正跌跌撞撞地穿越田野。他庆幸自己未能参加他的葬礼,并希望等死于兰博枪下的尸体都被找到之后自己也能够回避出席葬礼。不难想象这些人尸横遍野数天之后的结果。一场大规模的葬礼。一副副棺木摆放在肃穆的祭坛前,棺盖已关闭,镇里的人倾巢而出。届时,人们探询的目光将在他和棺木之间轮流扫射。他怎样向人们解释所发生的一切,解释自己为何要固执己见把兰博赶出城外,兰博为何公然无视他的命令,在事件发生之初双方为何都失去了理智?

想到这里,提瑟瞥了一眼身盖毛毯睡在地板上的特劳特曼。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开始以特劳特曼的视角看待兰博。尽管他还未能完全明白,但已逐渐理解了兰博的行动,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

是吗?可是你从朝鲜战场上返回后并没有持枪滥杀任何人,你也同样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战火洗礼。

无济于事,即使如此也无法令奥尔、夏力顿他们死而复生。想到这里,提瑟对兰博更加恨之入骨。为了制订行动计划,他处心积虑地苦苦研究了几个小时,心力交瘁难以支撑。所以他无力想象一旦将兰博捕获,自己会用何种手段使他痛不欲生。

提瑟仍坐在长凳上,阵阵睡意袭来,他感到一阵晕眩。恍惚中,他蓦然意识到所有的事情都已失控,甚至在与兰博、安娜发生冲突之前。安娜,他吃惊地发现自枪战开始,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她。她在自己的心目中已渐渐淡出,似乎比加利福尼亚更为遥远。和星期一发生的悲剧相比,妻子的离去所带来的痛苦显得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提瑟仍旧感到心痛欲裂,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急忙吞咽了两粒药片,残存在口中的药味更苦了,因为他已经领略过这种滋味。他透过卡车敞开的车尾向外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晨曦,苍白冰冷的朝阳正在缓缓升起。风餐露宿的士兵整装待发地排列在路边。报务员正逐一向各小队呼叫,查明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就绪。

提瑟斜倚在卡车的壁板上,用胳膊推了推睡在地板上的特劳特曼。

“开始了。”特劳特曼已经醒了。

“我知道了。”科恩驾车赶到,匆忙爬上了卡车。

“我一直在沿线查看,看来一切都很顺利。国民卫队总部那边有没有消息?”

“他们的监控工作已经部属完毕。就等我们的行动了。”报务员道。

“是的。”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提瑟不解地问科恩。

“既然此事是你一手造成,动身的命令也应由你下达才是。”

第三章 第七节

兰博伸开四肢趴在山脊上俯视着山下,他看见一队队士兵正朝山上攀登。起初远处的森林里只有一小队人在游动,然后,庞然有序的队伍出现在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的难以计数,兰博估计他们距自己约有一英里半的路程。直升机在天上呼啸飞过,他不再理会扬声器里播放的命令,谁知道这些命令是真还是假呢。

兰博猜测提瑟可能认为他会寻机从搜索队的空隙里撤退,向内地逃窜。然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一簇簇树丛作掩护疾奔下山。来到山下,他朝左边转去,一只手捂住腰部,不顾肋骨的疼痛。他们离他仅有五十分钟的路程,也许更少,如果他能抢在他们前面抵达那里,他就能够休息一会儿。想到这里,兰博吃力地向树木茂盛的山丘爬去。他喘息着登上了山丘,一眼看见了那条小溪。离开矿井之后他一直在寻找这条小溪。在提瑟逃进了刺藤之后,他就躺在这里休息。他估计这里离矿井很近。所以登上最高点的目的就是想看清小溪。不料,溪水太浅而树木太多,他无法在行走过的地上留下闪闪发亮的水珠或之字形的凹陷。就在他想放弃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苦苦寻找的痕迹实际上就在那儿。薄雾,清晨充满水气的雾霭。他不顾肋骨的疼痛,跌跌绊绊地穿过树林向前奔去。

徐缓流淌的溪水慢慢滴落在石头上,葱绿的草地隆起在溪的两岸。兰博来到一个很深的池塘,池塘的两边是陡峻的土堆,但到处都是荆棘。他继续向前移动直到又发现了一处沉淀着淤泥的池塘。他身边的一棵树的根部已经裸露在外,其赖以生存的土壤被流水侵蚀。如果他的脚踩上去肯定会留下一道道践踏过的痕迹。他只好抓住岸上的树和树叶,用腿探索着树根,然后轻轻跳进小溪,唯恐用力过猛,使溪底的淤泥被搅动之后残留在水面上暴露自己的踪迹。于是他顺着树根和溪岸往下滑,直到来到一处湿漉漉的洼地。他谨慎地抄起泥沙覆盖全身,像螃蟹一样扭动着把身体埋进污秽的淤泥里。须臾,他浑身涂满了冰冷的黑泥,压得他透不过气,空气仅能从窄小的空间流进。他只能躲藏在这里听天由命。这时,他突然想起一条古老的谚语:事情是你犯下的,后果必须由你承担。

置身在泥潭里他感到度日如年。刚才他赶到小溪边的时候,他们仅在两座山丘之外的地方。兰博估计十五分钟左右他们就会抵达这里,便屏心静气地躺着。等了很久,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他思忖自己可能对时间已没有感觉,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他安慰自己多等片刻算不了什么。重重的淤泥堆积在身上令他感到窒息,但又不敢把透气的空间弄大:外面的土兵或许会发现这个小孔引起怀疑。渐渐地,潮气像痰一样塞住了他的鼻孔。他合上了眼睛,睫毛上落满了厚厚的泥沙。

四周仍一片静寂。兰博想动弹一下身体,想使自己保持安静。泥沙的重置使他心慌意乱,他开始数秒迫使自己安静。当数到每分钟的结尾部分,总期待着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可仍没有任何声响。他数到十五个六十的时候,他确信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淤泥。或许是涂满全身的淤泥隔断了搜索者发出的声音,或许他们早已经过了此地。

兰博感到不知所措。如果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就说明他们还未到达这里。他不敢冒险挖个洞伸头探察;他们可能正朝这条小溪迈进,山脊上浓密的灌木遮掩了他们移动的身影。兰博继续等待,鼻子里的潮气仿佛要将他淹没。他拼命地喘息着。胸部和脸部的淤泥似乎越来越重,他绝望地想摆脱冲出去。这时,他回想起小时候在海边沙滩的峭壁玩耍时,挖掘一堆沙土筑起了一座洞穴,然后钻了进去,不知怎么一时冲动又爬了出来,就在这时整座峭壁骤然坍塌,他的头被埋住了。他狂乱地用手挖刨沙土,在更多的沙土即将倾泻在身上的时候奋力钻出了洞穴。那天夜里他辙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确信在沙洞里他突然有一种死亡的预感,正是这个预感促使他及时爬出了洞穴。此刻,深陷在硅藻的淤泥里,他惶惶不安地想到如果有人在他上面走过,溪岸的土块很可能会扑通扑通地坠落从而隔断气流,同样的预感又出现了:他将被活生生地埋葬在这里。弥漫在鼻孔里的潮气已经堵住了他的呼吸。他必须要拨开淤泥钻出去,上帝啊,他实在忍受不了窒息。

突然他惊呆了。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在他头上响起。听上去人数不少,还掺杂着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和溪水的飞溅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些人驻足不动,然后又雷鸣般的响起,重重地践踏在淤泥上、踩在他的胸部及受伤的肋骨上。他既不能动弹也无法呼吸。他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逝的,三分钟。如果他事先多做几次深呼吸的话,便可以坚持两分钟。可是他对时间的感觉已经不准确了,一分钟似乎长达两分钟,他必须多呼吸才能有足够的力气扭动身体,推开淤泥冲到外面。

四、五。六、七……他默默地数着,二十、三十、四十……时间的跨度越拉越长,嘴里的数字和他的心跳一起跳动得越来越响、越夹越快,他感到脑口被碾碎了。突然,上面的淤泥微微在移动,胸部的压力缓轻了一些。那些人动身了,不过,他们的行动缓慢,喧闹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兰博心急如焚,可又不敢冒险现身。这些人中也许会有些落在后面的掉队者,说不定会回头向他这里瞥一眼。噢,上帝啊,让他们快点走开。他再次开始数秒,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他感到喉咙扭曲,实在数不下去了,突然他想到由于缺乏足够的空气,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掘开身上的淤泥。他用力地推搡头上的泥土,见鬼,压在身上的泥土仍一动不动。他挣扎着爬了起来,鼓足勇气猛然发力将淤泥掀开。谢天谰地,压在身上的泥土露出了一道裂缝。一股凉风拂面而过,他站在小溪中,尽管肋骨隐隐发痛,可他贪婪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胸口欣喜若狂地跳跃膨胀。倏然,他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太大,譬惕地环顾四周。

附近没有一个人影。搜索队的说话声和衣服声消失在灌木丛中,他们已经走远了,现在挡在兰博面前的仅剩一件棘手之事——穿过最近的道路。他高兴地倒在隆起的岸边。自由了。

不,现在高兴为时过早。在穿越这些道路之前有很多的事情要考虑。

见鬼,装什么糊涂?他自言自语道。要考虑的事很多。他妈的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那么,快行动起来。

稍等片刻。现在不行。如果被他们抓住了,你有的是休息时间。

兰博不情愿地从溪边挺直身体,在水中跋涉着走向裸露的树根。他把淤泥塞进自己藏匿的洞里,使它看上去就像被另一个搜索队查看过似的。他们会以为自己仍躲藏在深山里,不可能在公路边出现。

他把步枪放在土堆上,俯身进入溪水的深处,洗涤身上的泥土和污垢。他尽情地清洗着,不再担心溪底腾起的泥沙在水面上留下痕迹;刚离去的搜索队已经把溪水搅得污浊不清,即使他们返回或其他小队经过这里,他们也绝不会想到自己曾躲在这里。兰博把脑袋浸泡在水里,将头发上和脸上的泥沙冲洗干净,吐出嘴里的浮渣,把鼻子埋入水中清洗里面的淤泥。他认为虽然自已过着飞禽走兽般的生活,但不能忘却自己作为人的天性。训练学校里有一句箴言: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干净。它会使你跑得更远、战斗力更强。

钻出了湿漉漉的水面后,他从地上找了—根细细的树枝,剔除塞在步枪枪管里的淤泥。接着他推动了几下枪膛,确信光滑无阻后再把子弹装了进去。检查完毕,他谨慎地穿过灌木丛和树林朝公路方向走去。洗去了身上的污垢之后,他感到精力充沛,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逃脱。

猎犬的吠声使他顿时清醒。两队猎犬,一队不停地叫着朝他这边奔来,另一队则在他的左侧迅速移动。前面的猎犬循着他的气味从斜坡上的刺藤处一直跟踪到溪边,无意识地转向山坡,最后将来到矿井。而左边的那队一直沿着他追逐提瑟的路线来到长满刺藤的灌木丛。那场追逐一天前就已结束。除非他们中有人是追逐的专家,否则他们会站在那里茫然不知哪一种气味是他冲进刺藤所留下的,哪一种气味是他逃走时所留下的。他们不敢凭空猜测,只得采用兵分两路跟踪追击的方式。

兰博思忖了一会儿,认为自己必须甩开朝小溪方向奔来的猎犬,他很清楚自己有伤在身跑不过他们。但可以像对付提瑟那组人马一样隐匿在灌木丛中伏击他们,可枪声将会使自己的位置暴露无遗。森林里到处都是搜索者,届时,他们将轻而易举地将他抓获。

对,应该想出一条计谋把猎犬诱开。至少现在还有些时间。他们不会径自向溪边跑来,首先会嗅到他的气味离开小溪,登上山坡来到矿井。而他应利用这一时机跑上公路,不过,猎犬最终会发现上了圈套,转身朝他奔去,搜索队的人会通过无线电让前方的人设下捕捉他的陷阱。

兰博绞尽脑汁想出了一条计策。尽管这条计策算不上天衣无缝,但时间有限,只能如此。他迅速行动起来,穿过树林撤回到刚才在溪边的藏身之地;跳进溪水在齐腰深的水中朝公路方向艰难地跋涉,脑海中仍在担心猎犬是否会发现。他知道猎犬将从矿井处跟踪而至,找到他离开藏身之处的那条小径,顺着它进入森林,当他的气味突然在灌木丛中消失的时候,猎犬将辨别不出他的足迹。他们会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一会儿,然后才会猛然意识到他又循原路返回到小溪,而这时他早已远走高飞逃离此处,也许正驾驶着偷来的轿车或卡车逍遥法外。

但警察肯定会用无线电通告巡逻车密切关注被偷的车辆。

届时,他驾驶了数英里之后会把车子抛弃。

再后来呢?他还会偷窃一辆车之后再弃之。然后逃进乡村让猎犬继续穷追不舍?

他一边吃力地趟过溪水,一边拼命思索着深藏远遁之路。他渐渐意识到摆脱追踪是多么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提瑟绝不会放过自己,他会继续追逐,甚至不让自己有驻足喘息的时间。

附近传来猎犬的狂吠声。为了防止被水中的石块和原木绊倒,兰博紧紧按住隐隐作痛的肋骨,低首加快了步伐。当他绕过溪水的弯道时,突然一抬头撞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坐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支步枪,两脚浸泡在水里,鞋袜搁在一边。那双蓝色的眼睛怀疑地打量着兰博。他一定听见了兰博的声音,因为他及时调整了手中的枪,但很显然他仍半信半疑,直到看清了出现在眼前的兰博,他才目瞪口呆地瘫软在地。兰博猛然向他扑去,蓦地夺过他的枪,一刀戳进他的腹部,刀刃深深扎进他的胸腔。无声无息、干净利索地结束了行动。

“上帝啊!”那人惊愕地发出一声哀鸣,随后便停止了呼吸。

“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兰博猝然转过身,根本来不及躲藏。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别再埋怨脚痛了吗?好了,快点穿上鞋然后我们——”说话的人扣着裤子从洼地里走出,当他看到兰博时,他迅速地冲向靠在树上的步枪,兰博慢了一步。那人一把拽过枪,用力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枪响,令兰博的愿望落空。当他试图再次扣动扳机时,兰博一拳砸中他的脑袋,你这个杂种是开枪报警吗?你是不是想干掉我?

天哪,我该怎么办?

森林里传出人们嗡嗡的叫喊声。

低矮的灌木丛翻腾起伏着,奔跑的人们使枝条啪啪作呐。那群猎犬循声朝他这边冲来。追捕的人们很快就会将他团团包围,他将走投无路,束手就擒。

被捕之后,不再需要四处仓皇奔逃,他们会把他送到医院的病床上,喂他食物,有干净的衣服和充足的睡眠,胸部的疼痛不再折磨自己,想到这里他几乎觉得感激不尽。

如果他们没有把他击毙,他仍想继续战斗。然后,他会扔掉武器,举起双手大喊投降。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恶心。他绝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他是一条铮铮汉子,从未如此软弱过。他一定要弹精竭虑,找出一条脱身之计。他又想到了那座矿井及学校传授的最后法则:假如他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假如他们即将把他捕获,他至少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寻找自己最后的归宿。此刻能为自己带未最大优势的地方便是那座矿井。天晓得会有什么变数?说不定当他钻进矿井的时候,他会找到另一条逃生之路。

灌木丛中晌起哗哗的脚步声,尽管兰博的视野中尚未出现人影,但他明白纷至沓来的人们正向他逼近。逃向矿井,刻不容缓。突然渴望行动的震颤闪遍他的全身,使他不再感到疲惫。他急速撤离小溪,向森林的深处闯去。没走多远他听见前面人声鼎沸,于是便躲闪到左边俯身隐匿。须臾,他看见右边出现了一大帮人,他们正叫嚷着朝小溪冲去。然后,他又看见了身着军服佩戴头盔的国民卫队士兵。他最初在夜晚发现山脚下那一串灯火的时候,还曾嘲笑过提瑟只不过组织了一小队人马,可现在他真切地明白了,前来追捕他的是一大队训练有素的军人。

第三章 第八节

国民卫队一边行进,一边通过无线电详细报告着沿途的地形,助理拿着笔在光秃秃的地图上勾勒出悬崖、沼泽、洼地。提瑟疲惫不堪地坐在长凳上,注视着助理在发现两具尸体的溪边画了一个X标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旁观一样,所吞咽的药片使他感到麻木不仁。但他竭力不露声色以免被特劳特曼和科恩察觉,可当发现两具被刀刃刺穿的尸体的报告传来时,他的心脏剧烈地抽搐。他感到恐惧。又死了两个平民。到目前为止一共有多少人丧生在兰博的手中?十五个?还是十八个?他的脑海一片混乱,不愿再统计出一个新的数字。

“兰博被他俩发现时—定正朝公路方向逃去,”特劳特曼说,“他知道我们会守候在公路边,于是便改变方向再次返回山里。当他感到安全的时候,他才会尝试从另一条道路来到公路。也许这次他会选择从东边突围。”

“如果他由东部突围,”科恩说,“我们就会让他落入陷阱。那条线路位于他与高地之间,所以他不会走那条路。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公路,而我们已在公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提瑟一直盯着地图。他转过身。“不。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他对科恩道,“兰博可能已经到了高地。这点从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见。”

“但我不认为他这么做有何意义。从高地上他无法成功逃脱。”

“这很容易,”特劳特曼若有所思地说,“当国民卫队的士兵听见身后的枪声,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折回察看,这样会留下一个足以让他脱身的空隙,届时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封锁线,从而潜入山里。正如你所想象的一样,他们始终认为他会避开我们的封锁线,因此便放松了警戒,当他接近封锁线并穿越的时候,他们就会因疏忽大意而没有察觉。你最好告诉你的士兵在兰博远离之前,继续在山里搜寻。”

提瑟一直期待科恩说些什么,现在科恩果然开口了。“我不明白,”科恩道。“此事会变得如此复杂。我不知道怎样行动才是上策。假如他不是这样想的,假如他没有意识到封锁线上有漏洞,而仍躲藏在封锁线和公路之间,如果我命令士兵们继续向山里行军,就会使我们的计划泡汤。”

特劳特曼抬起手道:“不管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首先我并不想提供帮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一遍遍对你们解释应该怎么做,然后再乞求你们按照我的意思行事。”

“等等,请不要误会。我并非是怀疑你的判断。我只不过认为他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不按逻辑行事。他也许会作困兽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样在原地转圈。”

特劳特曼声音里的骄傲感第一次暴露无遗。“他不会的。”

“可如果他那样,如果他有可能在原地打转的话,因错误地指挥士兵受到上级斥责的不是你,而是我。所以我必须得谨慎从事。不过我们现在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我们并没有进一步的证据。”

“那么就让我来发布命令吧,”提瑟插言道,卡车的颠簸使他感到胸口出现了一阵更剧烈的抽搐,他强忍着疼痛继续道,“如果这个命令有误,我将对此负责。”说完他僵直着身体费力地喘息着。

“天哪,你怎么了?”特劳特曼叫道,“快点躺下。”

提瑟挥了挥手让特劳特曼走开。突然报务员说:“有消息。”提瑟极力忘却心脏不规律的颤悸,打起精神聆听。

“躺下,”特劳特曼对他说,“否则我就动手将你按倒。”

“别管我!听消息!”

“我是国民卫队三十五分队的队长。我不明白。我们的人如此之多,以至于猎犬失去了它们的嗅觉,它们要我们向山上攀登,而不是朝公路方向前进。”

“不,猎犬不会失去嗅觉的。”提瑟忍住疼痛对科恩说,“不过,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我们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让他逃出了一段距离。现在你愿意下达命令吗?”

第三章 第九节

兰博开始爬上斜坡朝矿井进发的时候,一颗子弹射在他左边的岩石上,枪声在森林里回荡。他注视着矿井的入口,跌跌撞撞地钻进坑道,两颗子弹又击中入口处的右边,几块石屑被震落,他急忙护住自己的脸以免擦伤。密集的子弹纷纷打进坑道里面,他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倚在井壁上急促地喘息着。肋骨的伤痛使他无法快速移动,此刻紧追不舍的国民卫队离他不到半英里。显而易见,他们打算占据有利地形,所以在没有发现明确的目标之前便开枪射击。这些受过训练但缺乏经验纪律松懈的预备役军人,兴奋之余鲁莽愚蠢地把子弹胡乱倾泻在矿井里。兰博明白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当初在溪边放弃的话,早已被他们击毙了。现在他需要与他们拉开一段缓冲距离,以便在开口解释之前不被子弹射中。

想到这里,他从漆黑的坑道里朝洞口的亮处爬去,仔细研究着洞穴的顶部。看到—处岌岌可危的裂口,他用力推开支撑的横粱,突然后退一步以防顶部塌塌砸落在身上。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冒险。如果塌方严重造成洞口被堵,空气不流通的话,他知道外面的人们会在他断气之前把他挖出来。可当他把支撑的横梁移开的时候却毫无动静。无奈之下,他又尝试着推了推十英尺之下的几处横梁,果然不出所料,洞顶果然坍塌,轰隆倒塌的石块差点砸到他的身上,震得他耳鸣不已。飞扬的灰尘弥漫在坑道里,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咳嗽着后退一步,等待尘埃落定看清坠下的岩石有多少。一束光线透过尘雾照射在矿井里,使他发现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堵塞在洞口的岩石和毁坏的洞顶之间约有一英尺的空间。纷纷脱落的石块使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仅有六英寸。渐渐减弱的微风飘荡在坑道里。兰博感到一阵寒意,他慢慢滑倒在潮湿的地上,聆听着断裂的洞顶砸落在地面的声音。不久,洞穴外面传来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逃犯会被压死在洞里吗?”

“你爬进去查看一下怎么样?”

“我?”几个人吃吃地大笑着,兰博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座洞穴,要么就是一座矿井。”另一个人说道。他的嗓门很大,带有一些矫揉造作,兰博猜测此人正在通过话筒向上级报告。“我们看见他钻进了洞里,接着那里就发生了塌方,一股尘烟从洞口冒出。这次他肯定逃不出我们的手掌。请稍等片刻。”说话人好像对某人叫喊道:

“你这个傻瓜快离开洞口,假如他仍活着,很可能一枪把你击毙。”

兰博把膝盖紧贴在碎石片上,一步步地爬上崩落的岩石,他眯起眼睛窥视着外面。他看到斜窄的洞口外面有几根光秃秃的树木,一个奔跑的士兵进入他的眼帘,挂在臀部的水壶也随着他的奔跑不停地左右摇晃。

“喂,难道你没听见我要你离开洞口吗?”手持话筒的人喝道,他在洞口的右边,兰博只能听见其声,但看不见其人。

“我无法听到你对着无线电说些什么。”

“上帝啊。”

兰博想结束这一切。“我要和提瑟说话,”他通过窄小的洞口对外叫道,“我准备投降。”

“什么?”

“你们听不见我的话么?”

“把提瑟找来。我准备投降。”他的声音在坑道里回响着。他仔细注意着矿顶,唯恐它突然塌陷咂伤自己。

“逃犯在里面,是他。”

“等一等,他还活着,”手持话筒的人对着无线电报告着。“他在和我们说话。”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走近洞口,但兰博仍看不见他,只听见他大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再重复了。我要你把提瑟找来,我准备投降。”

他们在洞外小声嘀咕着,兰博又听到那个人在用无线电通话,他正在对上级转述自己的要求。兰博希望他们能迅速了结这一切。他根本没有料到举手投降会令他感到空虚。既然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他确信自己的疲劳和肋骨的伤痛不像所想象的那样严重。无疑,他仍可以继续坚持下去,与越战相比这场搏斗只不过是小菜一碟。他移动了一下脚步,不料肋骨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喂!里面的人,”那个人朝洞口叫道,他仍躲在兰博的视野之外。“我的话你听见了吗?提瑟说他不能上山。”

“见鬼,他不是一直在期待和我决一雌雄吗?你去告诉他,让他必须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对我说他不能上山。”

“你刚才告诉我是提瑟说的,现在又改口说是他们。你到底和提瑟谈过没有?我要让他到这里,我要让他亲口向我保证你们绝不会误伤我。”

“这点你无须担心。如果我们中有人对你开枪,那不会是误伤。只要你老老实实地走出洞穴,我们就绝不会伤害你。”

兰博沉吟不语地思忖片刻。“好吧,不过你们得帮我把这些岩石搬走,这么多的石块我一个人可不行。”

他听见外面又传来一阵嘀咕声,然后那个人叫道:“你的步枪和刀呢,把它们统统扔到洞穴外面。”

“我甚至会把手枪也扔给你们。我身上有一把左轮手枪。瞧,我够诚实的吧,还不至于愚蠢到为了冲出你们的重围,不顾自己的性命而杀出一条血路,所以告诉你的部下不要向我开枪。”

“等我看到你把武器扔出洞外才会对他们下达命令。”

“好吧。”

兰博讨厌催促别人,他不愿认为没有他们的帮助自己会束手无策。他眯起眼睛透过坠落的岩石上面凝视着外面的树木和天空,凉丝丝的微风拂面而过,吹进了坑道,他感到十分惬意。

“怎么还没把你的武器抛出洞外,”那个人不耐烦地叫道,“我们要用催泪瓦斯了。”

哼,这个杂种胆小如鼠,仍不敢露面。

兰博解下步枪正准备把它扔出去,突然坑道里刮起了一股轻风,它强劲地掠过一直吹进坑道末端的狭长裂缝,消失在另一条通道里。对,这里肯定还有一条通道,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轻风不会在这里流通和循环。一时间他激动得热血沸腾,自己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喂,我说你的枪在哪儿?”外面的那个人大声问道。

见你的鬼去吧,兰博暗自骂道。他取回步枪,心脏狂跳不已,疾步行走在黑黝黝的坑道里。先前燃起的火堆已经熄灭,他只好用手摸索着曾经躺下小憩的地方。不一会儿,他找到了一些冷杉树枝和几根没有烧毁的木棍,便把它们拖到坑道的尽头,低垂的脑袋碰到了低矮的矿顶。这时前面传来了轻轻的水滴声,循着水声他跨进了矿井的末端。只要能够,他会再次点燃树枝,让火光指引他查明轻风吹来的方向。上帝啊,保佑我吧。

第三章 第十节

一阵疼痛袭来,提瑟弯着腰坐在长凳上,斜眼注视着木制地板上的一块深色油污。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必须躺下休息。他多么希望能够睡上一会儿。医生也是这么吩咐的。无人明白他所经受的压力,以及遭受的创伤是多么严重。感谢上帝,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不久,他喃喃自语道,快了,只需再坚持一会儿,那小子就会被抓获。

当科恩和特劳特曼查看文件的时候,他乘其不备摸出两粒药片吞了下去。

“那包药片昨晚还是满满的,”特劳特曼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你不应该吃太多。”

“不是的。我不慎把药包弄翻了,丢失了一些药。”

“什么时候打翻的?我怎么没有看见。”

“那是黎明前,你正在睡觉。”

“你不可能丢失那么多的药片。你不能过量服用太多的药片,也不应喝那么多的咖啡。”

“我没事。只不过有点痉挛而已。”

“需要看医生吗?”

“不,没那个必要。”

“那么,我打电话让医生到这里来一趟。”

“不,等那小子被抓住之后。”

科恩踱了过来。他们为什么要为我的身体操心,而不让我安静一会儿。提瑟愤愤地想。“现在他已经被抓住了。”科恩说道。

“不。他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己。还没有被抓获。”

“他很快就会被缉拿归案的,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你如坐针毡地强忍着疼痛守在这里有何意义?”

“我无法说清楚,你们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么就叫医生来一趟,”特劳特曼对报务员说,“再要一部车把他送回城里。”

“我说过我不会离开的。我发过誓。”

“你对谁发过誓?你在说些什么?”

“我发誓要亲眼目睹那小子被绳之以法。”

“对谁?”

“他们。”

“你的部下?奥尔和那几个死于非命的部下?”

提瑟不愿再继续下去。“是的。”他简洁地回答。

特劳特曼看了看科恩,然后摇了摇脑袋。

“我说过你们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提瑟道。

他转过身注视着敞开的卡车尾部,冉冉上升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于是他便平卧在地板上。

“我警告你们,不要让医生到这里来,”他缓慢地说,但身体无法动弹。“我只需躺倒休息片刻即可。”

第三章 第十一节

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裂缝。轻风吹拂缭绕的烟雾弥漫在矿井里。兰博踌躇了片刻,然后把步枪放入自己的皮带和裤子之间,手持火把,在两座狭窄的井壁之间穿行,脚下倾斜的一条条石块既潮湿又滑。他的后背紧紧贴着井壁,以防肋骨蹭到凸出的井壁上。越往下走,裂缝的顶部变得越来越低,橘色的火光映射在湿漉漉的岩石上,他发现矿顶和井壁渐渐变成了一个尖细的锥形洞。他高举火把,可火焰仅能照壳洞口的一部分,他只能看见岩石下有一个宽阔的通风井。他解开步枪上的弹药筒扔了下去,数到三时听见了弹药筒撞击到底部发出的回声。他知道三秒钟表明这个洞并不深,便小心翼翼地杷腿伸进洞里,缓缓地向下蠕动。洞口很窄,当他的胸部和肋骨楔进洞内时,每移动一下都疼痛难忍。他抬起头望着裂缝处的火光,腾起的烟雾笼罩着矿井的入口,熏得他的鼻子很不舒服,远处传来了一阵嘈音。会不会又有一块岩石坠落下来,他猜测着。不,传进他耳朵的是说话和喊叫的声音。显而易见,追逐的人已经赶到这里。他急忙收缩腹部、闭上眼睛把身体挤入了洞里。

胸口的痉挛几乎使他昏厥,兰博咬紧牙关挺住了。他的头仍在洞外,可又不知脚下是什么,他用力把手臂和肘部撑在洞口,双脚试探地寻找着得以落脚的突出物和缝隙。通风井里湿漉漉的,他的身体向下滑行了几英尺,可仍找不到落脚之处。他的身体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胸部,肋骨发出咔咔的响声。矿井里又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叫喊声,他的眼睛被火把的烟雾熏得流泪。正当他准备孤注一掷地向下跳去时,突然他的脚碰触到一块类似木头的软而圆的东西。

这是一部梯子上部的横档。一定是矿井里的梯子。开挖矿井的人一定在此处勘探过。兰博战战兢兢地踏上梯子的横档,一步步往下爬去。由于年代已久,梯子已经弯曲,但还很坚固;他的脚踩上的时候发出劈啪的响声,他走了几个横档驻足停下。他的脚步声咚咚地在洞穴里回荡,骇了他一跳。等自己的脚步声消失了,他屏息倾听着,但没有听见他们的叫喊声。他把头缩进洞内,呼出一口气想放松一下,孰料脚下的横档弯曲了,他急忙举起火把察看梯子的下面,唯恐自已不慎摔到洞底。他看清四个横档下面是圆形的洞底。天阴时外面的雨水一定排泄到这里,所以洞里的岩壁都是湿漉漉的。

他的脚颤颤巍巍地碰到了洞底。兰博环顾四周,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出口处,发现一条更大的向下倾斜的裂缝。洞壁上倚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镐,木制的把手上布满灰尘,由于潮湿而翘起变形。摇曳的火光把铁镐的阴影投射在洞壁上。他不明白矿工们为何要把工具留在洞底,而不是上面矿井的坑道中。他走到一处转弯,听到哗哗作响的水声。在微弱的火光下,一具骷髅蓦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他所看见的第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样令他作呕。他不由自主地闪在一边。他走近骷髅。火光下骷髅的骨骼披上了一层橘色,但他肯定其真实的颜色应是周围的泥灰色。这具骷髅仍很完整,仿佛此人躺下小憩之后再也没有醒来,所以根本无法猜测他是因何种事由而死。或许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或许是因毒气而致命。兰博忧惧地嗅了嗅,可除了潮湿的水气他什么也没有闻到。他的脑袋仍很清醒,胃部也没有感到不舒服,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那么此人到底是怎么死去的呢?

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急忙跨过骷髅离开这可怕之地。他继续往前,走着走着裂缝变成了两处,选择哪一条道呢?他迟疑不决地站着。洞穴里四处弥散着烟雾,他无法看清烟雾飘流的方向,而且嗅觉也变得迟钝起来,他甚至不知烟雾从何处而来。在潮湿的空气中,握在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觉得自己像捉迷藏似的,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弄湿,举着手走到一个裂口处试探风向,然后再来到另一个裂口。他觉察到来自右边的冷风轻轻地拂过湿漉漉的手指,便随着风往下走,不时地侧过身体或俯首弯腰挤过窄小的通道。火把的光芒渐渐减弱。他来到另一处空地,心里想手头要是有一根绳子就好了,假如他不慎迷路,将能凭借绳子返回原处。

真是异想天开。难道你还想得到一只手电筒、一个指南针吗?你可以前往五金商店里去购买吗?

为什么不把不切合实际的那些东西抛到脑后?

一股轻风似乎又从右边吹过,兰博继续向前移动,通道越来越难以行走,迂回曲折的迷津分支错综复杂。不久,他就晕头转向找不到自己的原路了。那具骷髅也不知置于何处。他本想转身循着原路返回,可无奈已经迷路。实际上,他并不想回到原路,只不过在斟酌而已。但他明白如果那股轻风戛然而止的话,他只得选择返回原处。风变得越来越轻,他恍恍惚惚地不知自己是否漏过了藏在岩石里的缝隙,而这缝隙却通向山脉。上帝啊,他可能会不由自主地在此处徘徊不止,最后就像那具骷髅一样倒地而亡。

一阵低沉的声音使他惊醒,他以为是追逐的士兵赶了上来,可又纳闷他们怎么能在这迷宫般的洞里发现他的踪迹,不一会儿,他分辨出是潺潺的流水声。于是,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满怀希望地向前奔去,匆忙中肩膀撞到洞壁上,可热切的目光穿过火把凝视着黑暗。

突然流水声消失了。他缓缓停下脚步,束手无策地倚在洞壁上。根本就不存在流水的声音,那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可他似乎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水声,他不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如此槽糕。

如果刚才听到的确实是流水声,那么它到底来自何处?

来自一处秘密的转弯。兰博突然领悟。刚才他在匆忙中忽略了查看岩石上是否有其他的入口。对,迅速返回。他转过身疾步折回原处,淙淙的水声再次响在他的耳边,他在转弯的一侧找到了一个裂口,他慢慢把腿伸进去,流水声哗哗地响。

越往里面行走,水声越震耳欲聋。摇曳不定的火花毕剥爆响着即将熄火,兰博来到裂缝的凸出部分——他看到下面的岩石上有一个洞口,汩汩的水流正从那里喷出,咆哮着涌进一座暗礁下的沟渠。这儿。那股风一定是从这里吹过的。

不,不对。暗瞧上水花泡沫迸溅,不可能有空气。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一股强劲的风扑面而来;也许附近还有一处出口。火把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慌忙向裂缝凸出部分扫视了一眼,极力想把这里的地形牢牢记住。火把终于熄灭了。兰博只好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这是他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黑暗的地方,若不留心就会掉进哗哗流淌的瀑布,他紧张得几乎窒息。他希望自己能够适应这里的黑暗。实际上他从来就不曾习惯黑暗。突然,他站立不稳摇晃着失去了平衡,只好匍匐在地,朝刚才火光中看见的一条通向凸出岩石的低矮通道爬去。洞口越来越小,他把腹部紧贴着地面用力挤进去。锯齿状的石块撕烂了他的衣服和皮肤,戳伤的肋骨使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不久,他的呻吟变成了尖锐的喊叫。这并不是肋骨的疼痛引起的,当他懵懵懂懂地穿过洞穴来到一处终于能够将头抬起的空地时,他伸手向前爬行,突然他的手指碰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啪,一块潮湿的污秽重重地掉在他的脖颈上,他感到拇指被蜇了一下,嗖,一个细小的东西飞上他的手臂。身上的那件褴褛不堪的衬衫耷拉在肚皮上,他的全身都浸泡在厚厚的浮藻里。接着,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从他头顶上发出,他定神一望,发现了几只扁平翎颌翅膀的鸟儿,上帝啊,是蝙蝠,此刻他正躺在蝙蝠的粪便上,不仅如此,还有半打的小虫在手上痒痒地乱咬,这些是专门享用坠落在地的蝙蝠粪便和病倒不起的蝙蝠的甲虫。它们能把一具尸体吞噬得干干净净,兰博疯狂地扭动身体想缩回到洞里,可它们仍在用力撕扯啃咬着他手臂上的肉。上帝啊,他拼命地拍打着手臂,脑袋躲闪着。天哪,狂犬病,三分之一的蝙蝠是狂暴无理性的动物。如果自己的叫声惊醒了它们,它们就会不顾—切地涌来发动袭击。他告诫自己不能叫喊。千万不要引火烧身。可是他已听到蝙蝠的翅膀哗哗的拍打声,他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身体急速后退。须臾,他终于爬到了那块凸出的岩石上,他揉搓着两手挥舞着双臂,竭力要查明它们是否已被赶走,尽管如此,他仍感到甲虫的腿在他皮肤上爬行。突然,他想到它们也许会跟踪追击,于是便急忙缩回到洞穴的低矮处。黑暗中他迷失了方向,一条腿不慎踢翻了石块。他悄悄走到对面,不料又撞上了坚硬的洞壁,他歇斯底里地摇晃着手臂,把手上和衬衫里的粪便朝岩石上抹去。突然,他又感到衬衫里有东西在抓搔自己的皮肤,连忙伸手一把抓住,碾碎其壳后摸到里面是湿软之物,便用力把它扔进瀑布中。

蝙蝠。这是个令人恐惧的害虫之洞。一股腐烂粪便的气味弥漫在兰博的鼻子和喉咙里。那个曾在矿井里干活的工人肯定因此而死亡。狂犬病。他一定在无意识中被甲虫叮咬,数天后疾病开始发作,使他神志不清、疯狂地在森林中徘徊,在坑道里恍恍惚惚地走进走出,再次冒险进入裂缝,然后在矿井里不停地走动直到力气耗尽倒地身亡。可怜的人,兰博感慨不已。起初他还以为那个工人是死于寂寞。现在自己也身临其境。那个工人陷入谵妄状态之时已无法自救,或许他在奄奄一息之际深知自己的绝境,便钻进裂缝悄无声息地死去。

也许并不是这么回事。见鬼,你怎么会知道?假如他患了狂犬病,那么他就会憎恶水,甚至无法容忍水的味道,连想都不愿想,所以他绝不会来到这片潮湿的裂缝处。这只不过是你想象中的而已,如果蝙蝠没有把你活生生地吞噬了的话。

你在说些什么?蝙蝠不可能把你吃掉。周围的动物也没有这种可能。但是甲虫能够。

兰博的全身仍在战栗,他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微风呼呼地刮进了洞穴里的空地。可他不能选样那条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返回上面的坑道。必须要设法返回,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他不愿相信自己已经深陷困境。除此之外,还要鼓起战胜恐惧的勇气,殚精竭虑地找出突围之路;现在应该靠着洞壁休息一会儿,仔细斟酌之后或许能够想出一条脱身之计。实际上,他深知只有循着微风钻入蝙蝠的兽穴才可以逃生。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水壶里抿了一口水。他很清楚必须和蝙蝠一起同行,否则不是坐在这里活活饿死,就是因潮湿的侵袭患病而死。

或者选择自杀。你也曾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如果实在忍受不了的话,这种方法可以使你得以解脱。

可你知道自己绝不会束手待毙。即使在昏迷状态,即使你确信自己挺不住了,他们很可能在搜寻裂缝时,发现你不省人事地躺在这里。

但他们不会找到你的。你肯定会随着微风和蝙蝠一起步入洞内。毫无疑问。

第三章 第十二节

坚持不懈,再试一次,闯过难关,兰博不断地给自己打气。

然而,黑暗中他仍坐在那块凸出的岩石上,聆听着身下咆哮的水声。他很清楚这个声音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激流使他的耳朵变得迟钝,浙渐地催他入眠。他摇了摇脑袋使自己保持清醒,决定乘自己尚有些力气的时候和蝙蝠一起钻进洞里,可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水哗哗地流淌着,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原处,一只手臂悬荡在凸出的石块边上。不过,他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由于精疲力竭,他忘记了自己会有摔倒的危险。四肢舒展着躺在这里多么惬意,浓浓的倦意袭来,他觉得浑身瘫软麻木,肋骨的伤口似乎也不再疼痛了。

你会在这里慢慢死去,他告诫自己。如果你不迅速转移,被黑暗和噪音笼罩着的洞穴将使你变得虚弱无力,久而久之你将丧失敏捷作出判断的能力。

可我走不动了。我已经精疲力竭,需要休息。

但你在越战中所遭受的磨砺比现在更甚。

不错。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不想继续坚持下去。

那么,就坐在这里束手待毙吧。

我并不想死。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已。

“见鬼,起来,”兰博大声自责道。轰鸣飞溅的水花淹没了他的声音。“快速钻进洞里,冲过封锁就会有一线生机。”

“言之有理,”他继续自言自语道。尽管他极力鞭策自己,但心里很清楚要是遭遇更大的不测,恐怕再也无法防御。

不。最为危险的时刻就是现在。不会再出现比这更怪异诡谲的局面了。

兰博确信无疑。

于是,在黑暗中他慢慢地向洞口爬去。少顷,他停顿片刻,扭动着身体钻进了洞里。不妨把里面当做木薯淀粉做成的布丁好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冒出了一丝笑容。可是,当他伸出手抓住一把潮乎乎的长满疥痂的湿粪时,本能地将手缩回。空气中散发着粪便和腐烂的恶臭。为了减少危险,他必须要加快速度。瞧,前面是一团蝙蝠的粪便,他自嘲道。驻足稍停片刻,接着鼓足勇气钻进了布满黏液的软土。熏人的空气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想要呕吐。厚厚的湿粪直抵他的膝盖,当他费力地跋涉时,粘在裤腿上的粪土咯咯作响。微风朝前面吹去。

不。他搞错了方向。这里的微风是从前面直面吹过,这里的气流与他一直跟随的风向截然不同。

他可能在其他的事情上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尽管他想全力加速,可明白不能轻举妄动。地面上很可能有不知名的坠落物,他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探测地面,躲开污秽之物。

突然,原先充斥着耳朵的尖叫声及翅膀的飞舞声消失了,只有他的脚步拖地而行的泥浆声和小瀑布冲刷在入口处发出的沉闷的水花声。蝙蝠肯定已经飞走了。他以为自己一定睡了很久,全然不知蝙幅在夜幕降临时飞到外面去觅食。他举步维艰地朝微风吹来的方向行走,扑面而来的恶臭令他几乎呕吐,他坚持着在泥浆中跋涉,远离了臭气之后放慢了脚步。不料,一滴黏糊糊的东西掉到了他的鼻子上。

兰博挥手把它拍开,脖子上的毛发一阵刺痛。霎时间,他看到洞穴里有数不清的翅膀在飞舞。由于他在凸出的岩石边休息了片刻,奔泻不停的水声震耳欲聋,没有听到唧唧喳喳的蝙蝠仍然在他的身边鼓翼拍翅;他捂住脑袋忍不住尖声嚎叫起来。

嗖嗖扑来的蝙幅撞击着他,毛茸茸的翅膀掠过他的脸,两耳回荡着高频率的尖叫声。他挥舞着双手驱赶它们,然后护住脑袋拼命想冲出这片恐怖之地,可脚下一个羁绊,双膝一软滑倒在地,冰冷的泥浆漫过了他的臀部,使整个下身都浸泡在水里。乌云般的蝙蝠浩浩荡荡地聚拢飞来,他摇晃着转动身体两手胡乱拍打,四处都是狂舞的蝙蝠,他屏住呼吸、蹲伏在地试图挡开进犯的蝙蝠。叫它们从右边猛扑过来,在他的头上不停地敲打翻滚。兰懈躲闪着,蛰伏在他脸上的蝙蝠令他的汗毛直竖。“上帝啊!”他一边叫,一边跳到左边,不慎再次失足滑倒,脸颊撞到洞壁上。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捂着肿胀的脸颊、晃动着身体避开它们的侵犯。面对着蜂拥而至的蝙蝠,他一筹莫展。突然,他感到身体似乎在膨胀,最终裂开,除了心脏仍在跳动,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他不再与蝙蝠作战,垂下双臂彻底投降认输,任凭它们的摆弄,拖拽着脚步无精打采地跟随它们向前行进。然而,就在这令人沮丧无助的时刻,兰博渐渐领悟了蝙蝠的目的。原来它们并不是对他感兴趣,而是迫切地往洞外飞去。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尽管浑身仍在颤抖,但体会到如释重负的解脱。外面一定天色已晚了。蝙蝠的首领发出了信号之后,它们便齐心协力地朝洞外飞去。而置身在它们中间的兰博却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惊恐万状。庆幸之余,他暗暗咒骂自己:你真是一头蠢驴,还傻乎乎地与它们交战,殊不知它们正在把你引向洞外。

兰博紧随着蝙蝠攀上了一处陡峭的岩脊,他用脚谨慎地探索着崎岖不平的地面。不一会儿,鸟儿的翅膀拍打声和唧唧喳喳的尖叫声他已熟悉,好像自己始终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似的。蝙蝠渐渐地飞离了他的视线,仅有几只迷途的鸟儿滞留在后。须臾,他又孤身一人。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他的手和鞋子在岩石上磨蹭的声音。甜丝丝的晚风强劲地吹过,他仰起头任风拂过脸颊,心中洋溢着对蝙蝠的感激之情,甚至连它们的离去也令他感到恋恋不舍,仿佛他们之间的纽带己被割断,再也无从得到它们的音讯。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力图把灌进鼻子、喉咙、嘴巴和肺里的恶臭全部除去。当他的手指触摸粗糙的岩石时,他有一种异常淳朴的感觉,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真正的石头。他爬下来捏住一把泥土,抚摩着掺杂着鹅卵石的沙砾,心脏激动不已地怦怦跳动。不过他很清楚自己仍在洞内,地上的泥沙是雨水冲进山里裂缝时所夹带进来的,但他觉察到洞口就在附近。于是他不慌不忙地向上爬行,享受着匍匐在一粒粒的泥沙上的美妙感觉。爬到顶部时,他嗅到了外部世界的空气,贪婪地品尝清新的树叶、青草和森林所散发的气息。向前爬行了几英尺后,他的手摸到了一块石砌的围墙。他继续向周围摸索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三边被石墙围住的盆地,他不知道其高度,也许是高不可攀。真没想到在自己即将逃脱时又陷入了另一处绝境。尽管他刚才还感到庆幸不已,可现在却疲乏无力,根本无法翻越石墙。

那么,索性不去考虑翻越之事。不要为此担忧。不成功便成仁。他宽慰着自己。如果这座盆地很高,只能是一筹莫展。

于是,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舒适松软的沙地上,坦然面对一切。以前他从未这样做过。当然,在越战中,他也曾体验过这种感觉。那时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跑步,寻找瞄准点,轻轻扣动扳机,强烈的后坐力使身体被弹回,他的生命依赖于动作的成功与否。他总是全神贯注地琢磨每一个步骤,开枪那一瞬间,身体与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地的越南人称之为“徵”,即经过长期艰苦的体力相思维训练方能达到的一种至善至美状态。也就是当动作结束后的一种反应。这个词在英语中没有一个确切的字眼得以解释,他们说即便有,也无法透彻地加以阐述。因为人的情感不会受到时间的限制,不可能用时间的刻度描述,也不可能与性爱相提并论,变化无常起伏不定的情感无处不在。

然而,兰博此刻的感受却迥然不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柔软的泥土里,惬意地把背靠在岩石上,字斟句酌地挑选字眼,终于他找到了一个能够表达的词——“好”。他从未像现在感觉如此舒适。

他不知自己是否疯了。洞穴里难闻的气体一定影响了他的思维,他感到头晕目眩。或者,在被迫放弃求生的意念后,能够侥幸逃出洞穴使他欣喜不己。经历了这番地狱般的磨难后,他应当不失时机地及时行乐。

但如果追逐的士兵与你不期而遇的话,你的快乐将荡然无存。他在黑暗中告诫自己。为了防止脑袋撞上突出的岩石,他伸手探测头上的东西。

即使他垂下了脑袋,也能觉察到硬戳戳的树枝磨蹭在头上。他连忙伸出手摸到了盆地的边缘,啊,他终于钻出了洞穴,置身于簇簇的灌木丛中。夜色笼罩着大地,使他以为自己仍在地下。

他轻轻地蹲伏在灌木下,唯恐碰痛了肋骨。他贪婪地吸吮着散发着树木气息的新鲜空气。他不经意地朝下面一瞥,倏然发现远处的树林里闪烁着火光。由于在黑黝黝的洞穴里待了这么久,眼前的火光显得绚丽夺目、生机勃勃。

兰博的神经立刻绷紧。林中的簿火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附近的岩石边似乎有人,接着他看到火柴擦在磷纸上冒出的亮光,摇曳的火焰熄灭之后,忽明忽暗的番烟发出悠悠的红光,他明白了这些士兵一直守候在洞口,等待着他的出现。为了防止他的突围,提瑟调兵遣将,在山上部署了众多的人手。不过,在夜色里他们看不见自己,而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兰博欣喜地想。他准备休息片刻之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身边溜走。当他逃出数英里之外的时候,他们可能还以为他在洞穴里。自己的踪迹不会被他们发现,上帝啊,绝不能。他在心中发誓,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为了能够赴险如夷,他将不顾一切。

第三章 第十三节

黑暗笼罩着大地。提瑟不知道自己如何又步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特劳特曼、科恩和卡车在哪里?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何要跌跌绊绊地疾走在阴影密布的森林里?

他气喘吁吁地倚在一棵树干上,胸部的疼痛使他感到浑身乏力。他担心自己迷路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向前移动、必须前进,可又不明白为何要行走。

特劳特曼。他想起那个名叫特劳特曼的人曾要他看医生。他回想起自己躺在卡车的地板上。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难道他曾和特劳特曼激烈地争执是否去看医生?难道他冲出卡车跑进了森林?如果不准许他继续守候在岗位、密切监视兰博直到把他擒获的话,提瑟会不惜一切地挺而走险。

但他深知这么做有悖常识。按照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他无法与特劳特曼抗争。尽管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尽管被人追逐的感觉时刻萦绕在心,他必须快速向前。兰博那小子,追逐他的会不会就是兰博?

乌云渐渐散去,清澄的月光泻进了树林。他看到周围有数百辆汽车的残骸,靠着树干叠放堆积在一起,庞大的车体破损不堪。在晶莹的月光下,这里就像一座怪诞的墓地。

万籁俱寂。即使他在树叶和车辆碎裂的挡泥板及玻璃中穿行,脚下也毫无声响。他悄悄地滑行。有时,他觉得尾随在身后的不是兰博,而是其他的人。可行走在停满废弃车辆的路上为何使自己感到毛骨悚然?为何对停靠在路边的一排排国民卫队的卡车感到惧怕?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难道他疯了吗?

没有一个人影。卡车附近也没有人。提瑟感到越来越恐惧。他走到一排车辆中最后的警车旁,探头向里望去,还是空无一人。遗弃的汽车比比皆是:车门被卸下,撕烂的车座,发动机罩被掀开,真是满目疮痍。

突然,一阵噪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咔嚓断裂的玻璃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不解地眨眨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何又躺在地上。难道有人在野外向他开枪?他摸了摸身体,想看看是否受伤,不料却摸到了一条柔软的毛毯,身上也没有泥土。他以为自己躺在棺材里,骇了一跳。须臾,方才明白自己睡在一只沙发上。可这是什么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笨拙地摸索着电灯开关,摸到了一盏台灯,他拧开灯,发现置身于自己的办公室里。可森林在哪里?汽车的残骸在哪里?上帝啊,他刚才清清楚楚地看见的那一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垂下头想看看时间,可手表不见了,便抬头瞥了一眼写字台上的钟,此刻是11点45分。窗户上的百叶帘遮住了黑夜。现在一定是午夜,可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中午。兰博那小子呢?出了什么事情?

提瑟用手捂住眩晕的脑袋试图站立,可办公室的地板翘了起来,令他无法行走。他狠狠地咒骂着,但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他踉踉跄跄地朝门口挪动,两手攫住门柄,不料门被卡住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门拉开,由于用力过猛,差点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他晃动着双手使身体保持平稳,然后赤脚踩着地毯步出了办公室,来到镶着瓷砖的冷冰冰的走廊。走廊里黑糊糊的,前面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光;才走到一半他便感到心力交瘁,不得不伸手扶住墙面。

“你醒过来了,警长?”走廊里传来了一个人的问候。“你好吗?”

提瑟一时语塞。他的思绪停留在过去,仿佛仍躺在卡车的地板上。他迟钝地注视着挂在顶部油腻腻的帆布。

无线电里传来了声音:“上帝啊,逃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话,而且钻进了矿井的深处。”

提瑟回想起为了避免被送上警车,自己与特劳特曼大吵了一场。可漆黑的森林在哪儿呢?

“你好吗,警长?”说话声更响了,随后门厅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小子,”他吃力地问道,“森林里的那个逃犯。”

“什么?”说话人己来到他的身边。“你应该放松一些,不要四处走动。你和那小子都不在森林里。他没有跟在你的身后。”

说话的人是谁,提瑟确信自己认识他,可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努力地回想,哈里斯?对,没错。就是哈里斯。“哈里斯!”他大声呼唤着。

“你最好到前面坐下喝点咖啡。我刚才想到外面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从盥洗室里打水出来时,不慎把盛水的水罐打破了。但愿没有把你吵醒。”

盥洗室。没错,是哈里斯的声音,提瑟感到嘴里冒出了咖啡的味道。盥洗室。他蹒跚着跨过门,急切地想小便。哈里斯一把扶住他说:“你在地板上坐一会儿。”

“不。我的脸。水。”提瑟把冰冷的水泼在脸颊和眼睛上,这时,先前的意象又栩栩如尘地闪现在眼前,不是在梦境中。“那小子,”他叫道,“那小子已经跑出森林来到公路上,就在那个废弃的汽车场里。”

“你最好不要过多考虑,放宽心。那小子已被困在矿井里,他钻进了迷宫般的坑道。快,把你的手递给我。”

提瑟推开他的手,用手臂撑住木槽,一滴滴的汗珠挂满了脸庞。“听着,那小子现在不在矿井里。”

“你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我怎么会在办公室里?特劳特曼在哪儿?”

“在卡车上。他派人把你送到了医院。”

“这个婊子养的杂种。我警告过他,不准把我送到医院。可我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医院呢?”

“你连这个也记不得了?上帝啊,你当时可把他们折腾苦了。你在警车里大喊大叫、胡乱厮打,不让他们把你送往医院。他们拗不过你,无奈之下只好把你送到这里。可你不愿意睡到床上。最后他们担心如果强迫让你躺下,会不慎碰伤你。不过,说实话,我看得出把你放在这里使他们感到欣慰,因为他们可以从你的喧嚷吵闹中解脱出来。当你拽住方向盘时,差点撞上一辆交通车。他们把你送到这张沙发上,可他们刚从这里离开,你又奔了出去钻进一辆巡逻车试图返回,我忙不迭跑上前制止你,幸好你在找到点火开关之前昏倒在方向盘后面。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不久一位医生赶到这里并给你做了全身检查,他说你由于过度疲劳,又服用了大量含有兴奋剂和镇静剂的药片,所以处于一种飘飘欲飞的半昏迷状态。他感到惊异的是你吞下了如此多的药片,可疯癫发作得竟不算非常严重。”

提瑟把水槽里注满了冷水,然后把脸浸泡在水里,再用纸巾擦干。

“我的鞋袜呢?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你要鞋袜干什么?”

“这点不必你操心。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你不能再打算回到那里。为何不坐下休息一会儿呢?山上的那座洞穴口人声鼎沸。你去了也派不上用场。他们说不要操之过急,只要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会立即报告。”

“听着,我说过他不在那里——快告诉我鞋袜在哪里?”

前面的房间里响起了微弱的电话铃声。哈里斯欣喜地跑出盥洗室,电话铃声仍在叮铃铃地响着,突然戛然而止。提瑟用冷水漱口,他不敢把水吞下,唯恐自己会再次病倒。他注视着地上污秽的瓷砖,思索着门卫的工作没有尽责,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开盟洗室来到走廊。哈里斯站在大厅的一端,魁梧的身体挡住了光线。

“怎么回事?”提瑟问道。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是你的电话。”

“那小子的情况,”提瑟的脸突然熠熠发亮。“还是那堆废弃的车辆?”

“不是。”

“那到底是谁的电话?怎么回事?”

“是长途电话——你妻子打来的。”

不知道是疲惫还是惊愕,提瑟突然瘫软无力地靠在墙上。就像听到某人被埋葬一样。这几天错综复杂的事情接二连三,他已经渐渐地把她忘却,甚至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他试图回忆她的脸庞,可仍想不起来。上帝啊,他为何要回忆往事?难道他还想重温所经受的痛苦吗?

“如果你不想接,”哈里斯关切地说,“就不用和她交谈。我会对她说你不在。”

安娜。

“不。把电话接到我的办公室里。”

“你行吗?我就对她说你出去了,这很容易。”

“去,把电话接到我的办公室里。”

第三章 第十四节

提瑟坐在办公室的一把旋转椅里,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知道香烟或许能令大脑清醒,或许会让他更感到眩晕,但无论如何他只能尝试一下,因为香烟至少可以使他能够心平气和地与妻子交谈。他静静地思忖了一会儿才拎起话筒。

“你好,安娜。”他淡淡地说。

“是威尔吗?”

“是的。”

她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沙哑,听起来有些沮丧。“威尔,你受伤了吗?我一直在为你担心。”

“没有。”

“真的吗?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始终在为你担忧。”

提瑟缓缓地吸了一口烟。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又变得恍恍惚惚。“我没有受伤。”

“谢天谢地。”安娜停顿了片刻,好像抽烟似的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几天我什么都没有看,没有看电视,也没有读报。今晚才知道你那里发生的事情,可把我吓坏了。你真的安然无恙吗?”

“是的,我很好。”提瑟本想对她讲述一番,可一转念觉得那样做会令人感到自己在祈求怜悯。

“说实话,要是我早知道的话,应该立即给你打电话的。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对你的事漠不关心。”

“我明白。”提瑟注视着沙发上揉皱的毛毯。几天前他有许多重要的话想告诉妻子,可又等不到她的电话。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毫无必要了。停顿的时间太长了,必须得说点什么。“你感冒了吗?听上去好像感冒了。”

“是的,现在正在好转。”

“奥尔死了。”

他听到话筒那边屏住了呼吸。须臾,安娜说:“天哪,我喜欢他。”

“我知道。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实际上非常爱他。夏力顿和那个新来的盖特也死了——”

“噢,请不要再说了。我听不下去了。”

提瑟又陷入了一阵沉思,他搜索枯肠地想说些什么,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了。妻子的声音并没有激起他的激情,而他曾惧怕自己对她的强烈思念。现在他感到一阵释然。“你还在加利福尼亚吗?”

她没有回答。

“噢,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多问。”

“没什么,我不介意。是的,我仍在加利福尼亚。”

“有困难吗?需要钱吗?”

“威尔?”

“什么?”

“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钱。”

“这我知道,但你需要钱吗?”

“我不能拿你的钱。”

“你不明白。我——我想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我是说,现在我感到好多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这件事一直令我担忧。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好多了,如果你需要钱的话就拿一些,千万不要认为我试图让你受惠,并要你回报什么的。”

“不。”

“那么,电话费至少让我来支付吧。”

“我不能这么做。”

“要不把它转到我的办公室的账单上。不是我而是让镇上支付。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为你做点事情吧。”

“不。请不要再说了。这么做会令我后悔不该给你打电话的。正因为担心这点,所以不想给你打电话。”

提瑟感到攥着话筒的手在出汗。“你不打算回来,是吗?”

“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我打电话并不是为了此事。”

“可你不想回来。”

“是的,我不打算回来。对不起。”

捏瑟希望她能够回心转意,希望她不要放下电话。他慢慢地碾碎手中的香烟,点燃了另一支。“你那边现在是几点钟?”

“九点。我对时差还没有弄清楚。刚来到这里时,我一天睡了十四个小时,现在逐渐才习惯。对这里的人来说,现在是十一点钟,可我还是觉得是午夜两点。是不是,你那里是午夜吗?”

“是的。”

“我得走了,威尔。”

“这么着急?为什么?”提瑟踌躇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没关系,我不该多问。”

“你肯定自己没有受伤吗?”

“他们给我缠上了绷带,不过大部分都是擦伤。你还和你姐姐住在一起吗?再谈一些你的事好吗?”

“我搬进了一座公寓。”

“为什么?”

“我真的要走了,威尔。对不起。”

“能和我继续保持联系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交谈,我也很难受。”她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抽泣。“再见。”

“再见。”

提瑟等了一会儿,还想多说几句。可她却挂断了电话,他的耳朵里回荡着嗡嗡的忙音。他与妻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可现在她竟然像个陌生人?她这么做也不容易。她在哭泣。分道扬镳也令她痛苦不堪。提瑟为她感到难过。

第三章 第十五节

一切都结束了,提瑟感慨万分。应该起来做点事情。集中精力想方设法抓住那个兰博。

此刻他正紧紧握住方向盘,把车开得飞快。提瑟在文件柜旁发现了他的鞋子和袜子,很快地把它们穿上。他从枪套里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迅速将整整一匣子弹塞入枪柄里,装入手枪皮套,按照奥尔教导的方式使枪套向后倾斜。然后向大厅里走去,经过前面的房间时,哈里斯不解地注视着他。

“不要再说了,”他对哈里斯道,“我不想听到我不应当回到那里去的话。”

“好吧,我不会再说了。”

外面的大街上灯火通明,提瑟呼吸着清新的晚风。一辆警车停放在一边,他走上前准备跨上去,不经意地朝左边瞥了一眼,发现小镇的那个方位异常发亮,夜空中漂浮着一团团火焰。

哈里斯喊叫着奔上门前的台阶。“那小子!他从洞穴里跑了!我刚收到报告说他偷了一辆警车!”

“这我知道。”

“可你怎么会?”

突然,一阵剧烈的爆炸把警察局的窗户震得格格响。“嘭,嘭,嘭!”通往镇里的主干道上传出一连串的爆炸声。

“万能的上帝啊,怎么回事?”哈里斯惊恐地叫道。

提瑟神色严峻地登上车,他猛地扳动排挡,车子迅速驶离停车场,风驰电掣地朝那里冲去。

第三章 第十六节

兰博的车咆哮着驶进镇里,他不时地突然转向,避让停车回头张望的摩托车手。他从车上的后视镜里看到身后的街道上弥漫着火光,腾起的火焰直冲云霄。须臾,熊熊的火舌蹿到警车上。他踩动油门沿着主干道奔驰,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掀起一股股气浪。现在他们将不得不绕道而行。必要的话,他应该再次如法炮制一遍。给他们制造的事端越多,他们就越手忙脚乱。为了扑灭大火他们将被迫推迟追逐。

前面的一盏街灯熄灭了。只见一辆赛车的刺动信号灯忽明忽暗地闪烁,司机打开了车门呆呆地望着火焰。兰博把车驶进了左车道,快速向赛车低矮的前灯发起袭击。赛车猝不及防慌忙避让拐进了右车道。兰博继续朝它撞去,一直把它逼到人行道上。赛车啪地撞断了汽车停放计时器,哗啦啦地闯进一家陈列着沙发和椅子的家具店橱窗。这可谓是一次软着陆,兰博自嘲着笑了。

他稳稳地把脚搁在油门踏板上环顾四周,惊异地发现街上的车辆很少。这算是什么小镇?年夜刚过人人都进入了梦乡。商店已经打烊。从酒吧里山来的人也毫无声息,不像别的城市那样高声歌唱。好吧,现在这个小镇有了—点活力,肯定注入了一些活力。瞧,疾驶而来的警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此情此景使他不禁想到数年前周六夜晚的赛车比赛。现在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他踌躇满志地确信自己将胜券在握。从山上溜进高速公路、穿过一大片废弃的车辆靠近巡逻车并非是困难之举。车里的警察一定在山边休息,要么来到路边与货车司机闲聊。车上点火装置的钥匙已经拔下,不过发动车辆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问题,只需使红色交点摩擦起火引擎就会发动,他明白几小时后自己就能逃出这里。当然,警察会利用无线电通告前方进行拦截,不过大部分警察可能仍和搜寻者一起滞留在他的身后,所以前面的阻力不会很大。届时,他将驾车穿越小镇驶入偏僻的小道上把车隐匿。然后再徒步横越大陆,或许会搭乘一辆外国的火车,或许潜进一辆交通工具,甚至偷窃一架飞机。上帝啊,可能的机会太多了。

“兰博。”无线电里的声音骇了他一跳。

“兰博。听着。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仿佛多年前听过这个声音。可他吃不准是在哪里听到的。

“听我说。”无线电里传出的每一个字都很响亮平稳。“我是山姆·特劳特曼。我曾经是训练你的那座学校的校长。”

没错,就是他。尽管他从未露面,可他的声音总是在训练营的扬声器里不停回荡,每时每刻地下达命令。多跑,少吃,少睡。他的声音总是意味着艰难磨砺。肯定是提瑟把他弄到这里的。怪不得他们现在变换了策略。这个狗娘养的杂种,竟对自己的学生下手。

“兰博,我要你立即停下投降,否则他们会把你杀害的。”

是吗,这个杂种。

“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理解,但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帮助他们的。他们已经调遣了另一批人手在前方阻截,如果你幸运逃脱,还有更多的拦截部队守候在前方,他们将等你筋疲力尽再把你一举捉获。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一线战胜他们的机会,我会让你继续行动。可我知道他们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你无法逃脱。请相信我。立刻投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哼,瞧我的。

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再次从他身后响起,兰博调转车头,轮胎碾过地面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车子驶进了空旷的加油站。他跳下车,一脚踹开玻璃门,啪地打开灯。他拽过一只起货钩急忙步出门外,用撬棍把油泵上的锁卸掉。加油站里有四个油泵,上面各有两根软管。他用力拧开软管让里面的汽油喷洒在街上,他迅速把弹簧锁面定,以防自己离开之后它们会关闭。当他驾车驶到大街回首观望时,只见加油站旁的人行道上遍地都是汽油。他擦了一根火柴,火苗飞快移动,霎时间,腾起的火焰使夜空亮如白昼,滚动的火苗在人行道上迅速蔓延,高达二十英尺,店铺的前门炸得劈啪爆裂,橱窗的玻璃哗哗震碎,灼人的热浪发出烧焦的气味,燃烧的汽油向停放在街道两边的车辆蔓延。他加大油门疾速驶离现场,嘭嘭的爆炸声在他的身后不断响起。哼,这些麻烦都是他们自找的。因为电线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午夜之后不许停车”。他在心中盘算着一旦地下油管的压力减小,涌进软管的火花将会灌进油箱,半个街区都会爆炸。届时,警察们不得不停下全力以赴地灭火,追捕行动将因此而受到耽搁。

“兰博,”无线电里又传出了特劳特曼的声音。“请你停止,你这样做毫无道理、毫无用处。”

瞧我的,兰博暗自想道,他啪的一下把无线电关闭。他的车正在小镐的中心疾驶。几分钟之后,他将开出镇外。

第三章 第十七节

提瑟在翘首等候。他把警车停在通向镇广场的主干道上封住路口。他握着枪斜倚在发动机罩上。远处熊熊的火焰和爆炸中闪烁着车前灯的亮光。兰博那小子也许比他更为迅速,也许已经抢在自己的前面逃离了小镇。不,提瑟否定了这种可能。此刻他的眼睛仿佛同时能看见两个不同的方位——那小子正驾着偷来的警车朝这边疾驶,而自己正密切注视着渐渐逼近的灯光及圆形的车顶。不一会儿,警笛声呼啸而至,一辆警车长驱而入。他急忙推上子弹,全神贯注地瞄准。他知道机不可失,绝不能错过这一天赐良机,否则将悔恨无疑。他必须设法看清疾驶而来的就是那小子,而不是一个游离在外的巡逻警。发动机的轰鸣声伴随着炫目的车前灯逐渐靠近。他眯起眼瞥见了司机的轮廓。尽管他仅在三天前见过兰博,但根据此人的头形及一簇簇短短的发式,提瑟确信自己不会看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况且,这次相遇不是在森林,而是在他了如指掌的小镇,他占有地利人和的优势。

耀眼的灯光刺得他看不清对方,他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自动弹出的弹壳纷纷掉落在人行道上。你现在的感觉如伺,提瑟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再次举枪瞄准,当那小子把脑袋躲在驾驶台下面时,他仍不停地射击,子弹不仅打碎了车上的挡风玻璃,而且也击穿了车子的前胎,强大的后坐力使他的手撞到引擎罩上。兰博的警车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控制,旋转着撞向提瑟的车,金属和玻璃在碰撞中发出巨大的噪音,提瑟及时跳出了车外。警车跌跌撞撞地冲到路边的人行道上。电线插孔滚落到路面,飞溅的汽油喷洒在人行道上。提瑟弯着腰冲向警车,他一边跑一边疯狂地朝车门射击,扑上前之后他紧紧贴着挡泥板。但他没有发现兰博,只看见车子的前座上有一摊深色血迹。他不顾胳膊被擦破,跳到路面上,气急败坏地扫视着四周,突然他看到兰博正从路旁的小道跑过,躲进了一条小巷。

提瑟立即跟随其后,奔到小巷附近的砖墙边,他打起精神继续射击。混凝土的地面上流淌着斑斑血迹,他不知道自己的子弹是否击中了对方。也许那小子在两车扫撞时受了伤。路上的血越来越多。太棒了。可以放慢速度与他周旋。突然小巷里传来一声重重的木头被砸碎的声音,好像是那小子破门而入闯讲了一户人家。枪膛里还有多少发子弹?刚才他对车前灯开了两枪,对挡风玻璃开了一枪,轮胎两枪,车门五枪。还剩三发子弹。

提瑟急忙从枪套上解开子弹夹,装进满满一夹子弹。然后他屏住呼吸,身体抖动着奔进小巷,又射出三发子弹,打空的弹壳在空中飞舞。他隐伏在一排垃圾筒后面,发现奥登的五金店的门打开了。但垃圾筒太薄,子弹很容易就能射穿,不过此刻至少能够掩护自己。他思忖着不知兰博是否进入了五金店,还是躲进小巷深处伺机伏击。他细细审视小巷,没有发现踪影,于是径直朝店门走去,不料一个冒着火花的东西倏然掷向他。这是什么?甘油炸药,可导火线太短来不及掐灭,更来不及把它抓住抛到远处。他像看到一只可怕的蛇一样迅速撤出小巷,双手紧捂住耳朵,身体贴着砖墙。嘭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块块木片和金属及燃烧的纸板飞出小巷坠落在街道上。他在炸破的门口驻足。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那小子一定早就逃之夭夭了。释放甘油炸药的目的是阻止你的追捕。离开小巷,快去查看前门。

提瑟跑上街角,可兰博早已远远把他甩在身后,钻进了法院周围浓密的树丛阴影里。提瑟知道在这个角度手枪很难瞄准对方。不过他想尽力尝试,便单膝着地用肘关节支撑身体,两手稳稳托住抢,一发现目标他就扣动扳机,但没有射中。子弹重重撞击在法院的石墙上。突然,一道极小的亮光闪过,法院一侧响起了步枪声,一颗子弹嗖地穿过他身旁的邮箱。提瑟瞥见一条黑影向法院后部潜行,便迅速跟随其后。突然,三声巨大的焊炸使法院成了一片火海,碎片、瓦砾纷纷撞击在窗户上。上帝啊!他这是疯了,提瑟暗自叫道,脚下的步伐更快了。那小子并非仅仅和我作对,而是想把全镇都夷为平地。

法院里面的树木古老干枯。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楼上的房间,提瑟不顾肌肉痉挛继续奔跑,他决心不对病痛妥协,竭尽全力直到自己瘫倒为止。院子里面火光冲大,树木燃烧着劈啪作响,附近的街道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他无法看清那小子到底在何处。朦胧中,右边的街道上仿佛有个人影蹿上了警察局的楼前台阶,他猜测是那小子,可定神一看发觉是哈里斯,他正在门口望着大火。

“哈里斯!”提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那个逃犯,那小子!快,快离开这里!”

但他的喊叫却被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淹没,巨大的气浪把警察局掀到空中,使之崩溃瓦解。腾飞的火焰将哈里斯紧紧裹住,瞬间便使他烧成灰烬。强烈的冲击波使提瑟动弹不得,只能泣血椎心地注视着这一幕。哈里斯,警察局。倏忽间,他所剩下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唯一的警员、警察局、他的枪支,纪念品和优异服务勋章,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一想到哈里斯,他激愤填膺地冲上人行道高声咒骂兰博。你这个婊子养的家伙,为何如此残忍,为何要伤害无辜,把无辜者的性命视如草芥。

前面的人行道右边有两三家沿街店铺,警察局的草坪上散落着燃烧的木片,提瑟跑着骂着,突然一颗子弹打在他脚下的混凝土上,他连忙跳进路边的街沟。整条街道被火映得通明,但警察局的后面仍笼罩在阴影里。他朝着倏忽而逝的闪光回了几枪,接着站起身来。不料双膝一软,摇摇晃晃地摔在人行道上。连日来的疲惫最终使他难以支撑。

提瑟躺在地上思索,那小子也受了伤而且血流不止,尽管他不停地制造爆炸,但一定也虚弱不堪。如果他能坚持下去,我也能够。

可身体却疲软乏力,拒绝听从他的意志。

如果现在临阵逃脱,那么指天誓日要为奥尔、夏力顿及其他丧生的人报仇雪恨的话将是谎言。

不过,你不必对此当真,逝者已去,不必再信守曾立下的诺言。

但重要的是你曾立下重誓决心把那小子缉捕归案。如果你不继续追踪,你还算得上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吗?你不是劳累过庹,而是贪生怕死。

提瑟哭泣着从地上挣扎站起。那小子肯定就在警察局的后面。这次他将走投无路,因为警察局后院的墙上封着密由麻麻的带刺铁丝网栅栏,栅栏的另一端则是一家新开的超市陡峭的高墙。那小子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或力气攀越栅栏,而只好朝街道上逃窜。沿途有两座房屋、一个操场以及一片长满杂草和野山莓的空地,空地上还有一些孩子们搭建的木板栅。

提瑟利用警察局前面草坪的斜坡作掩护悄悄向前移动,他没有再看一眼横躺在街道右侧的哈里斯,而紧紧盯着烟雾缭绕之处。此刻,他已经来到法院和警察局之间,灼热的火焰使他睁不开眼,刺痛了脸和皮肤。他屈身蹲伏在斜坡下以免火光会暴露自己。少顷,烟雾渐渐散去,他看见那两户人家正站在门廊上指手画脚地谈话。上帝啊,那小子也许会把他们的房子炸掉,就像对待哈里斯一样把他们送上西天。

他吃力地奔上前,“快离开!”他竭尽全力地喊道,“快离开!”

“你说什么?”门廊上一个人不解地问道。

“他就在你们身边!快点逃命!”

“什么?”那人回答道。“我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

第三章 第十八节

兰博蜷着身体,紧紧贴在最后一座房屋的门廊,枪口瞄准了提瑟。门廊上的一男两女被提瑟的叫声吸引,因此没有注章到近在身边的兰博。但当他扣动步枪的扳机时,他们听见了枪栓咔嚓的声音,那个女人俯身从栏杆望去,失声叫道:“我的天啊!”

提瑟急忙跑上草坪朝第一座房屋的门廊撤离。情急之下,兰博不顾一切地向他射击,即使失手,可至少会使提瑟惊恐不已。门廊上的女人继续尖叫着。兰博稳稳举起步枪对准那个角落,他瞥见提瑟的一只鞋露了出来,便扣动了扳机,但没有任何响动。步枪里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他扔掉步枪抽出一把警用左轮,但为时己晚,提瑟已杳无踪迹。只有那个吓坏了的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噢,闭嘴,女士。”兰博对她喝道。接着,他冲向房屋的后面,仔细观察后院的阴影。他知道提瑟不会冒险从火光冲天的前面逃走,而很有可能穿过第一座房屋溜进了黑暗的后院。想到这里,兰博一步步朝那里靠近。刚才驾车与提瑟相撞时,他的脸不慎碰到了车内的无线电,汩汩的鲜血从眼角下涌出。肋骨的旧伤再次发作,他感到两处伤口疼痛难熬。

他等待了一会儿,昏昏欲睡地打了个盹,接着又惊醒过来。四周一片寂静,但后栅栏的灌木丛中似乎有个黑影在潜行。他擦去眼角下的血迹,举起枪对着那里瞄准。他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假如没有看清而贸然开枪,自己的位置将会暴露无遗。此外还会浪费一颗子弹,枪膛里仅剩下五发子弹,而提瑟的勃朗宁手枪可装有十二发子弹。让他随意射击吧,反正他有充足的弹药。

不过,兰博没有立刻向那黑影射击还有一个原因:刚才他开枪射击的时候,眼角的血没有影响到他的视力,但现在所有的东西在他的眼前都模糊不清,他无法辨清黑影和黝黑的灌木。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使脑袋像炸开似的。

那个影子为何不动?还是自己看不清他在移动?提瑟应该会发出一些声响。他为何要悄无声息?警笛声呼啸而至,也许是火警,也计是警察。快点,提瑟你快点现身。兰博听到有人从门廊走进房里在惊恐未定地说话。他似乎觉察到什么,倏地转过身注视门廊上是否有持枪者会突然袭击,不料却与冲上草坪的提瑟狭路相逢。剑拔弩张夕际,他本能地朝对方开了一枪,提瑟的身体飞了出去,惨叫一声摔倒在人行道上。与此同时,兰博感到自己的身体猛然下沉,脸部重重撞到地面。他的手心发烫,胸部潮湿,冒出一股黏液。上帝啊,他中弹了,提瑟开枪击中了他。但胸部的神经已麻痹,他没有感到疼痛,快,快爬起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敦促自己。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再次响起。

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站立不起来。房子的旁边有一道栅栏。远处的星空下一些笨重的物体隐约可见。熊熊的火焰从警察局和法院冒出,给这座建筑物披上一层橘色的光芒。但他仍看不清眼前的物体。他的眼睛过于疲劳。须臾,他费力地看清了前面是一只跷跷板,然后是秋千、滑梯、操场。于是便吃力地匍匐向前挪动,身后的火苗毕剥作响,就像是狂风席卷树林的声音。

“我要去拿枪!我的枪在哪儿?”那个男人朝屋内叫嚷着。

“不。”一个女人劝阻着,“不要出去。不要到那里去。”

“我的枪在哪儿?你把我的枪放到哪去了?我告诉过你不准动我的枪。”

兰博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移动得更快了。他移动到栅栏边,打开栅栏门钻了进去。

“他在哪儿?”那个男人还在嚷嚷,寂静的夜晚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会跑到哪儿去?”

“那儿!”另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叫着,这个女人曾经在门廊处见过兰博。“那儿,大门边!”

这些狗杂种,兰博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火光中那个男人站在一座工具棚旁边,手持一支步枪。可他举枪的姿势实在是太笨拙了,兰博“啪”的一枪击中他的右肩,他晕眩着倒在工具棚边上的自行车上,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使自行车猛地翻倒。

“上帝啊,我中弹了,”那男人呻吟着。“他射中了我。”

不过,这个家伙并不知道自已有多么幸运。兰博本来瞄准的是他的胸部而不是肩部。但由于失血过多,他既看不清目标,也无法把枪托稳,更无力气保护自己选之夭夭。除了他口袋里的那一包炸药,他真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思忖着拧开炸药,用剩下的一丝力气把炸药掷到五英尺之外。

“他射中了我,”那男人还在哀叫着,“我中弹了。”

我也中弹了,伙计,可你却听不到我的叫喊。兰博暗自道。他继续向前匍匐爬行,不愿躺在地上让警车里的人靠近自己。爬进了操场中间一个干枯的池塘时,麻痹的神经激活了,他渐渐感到了疼痛。提瑟的子弹击穿了他受伤的肋骨,溃烂的脓疮喷射而出。剧烈的疼痛渗透了全身,他忍不住摇着头,两手撕扯着前胸。疼痛使身体抽搐变形,他愤怒地猛然跳出了池塘,弯腰踉踉跄跄地朝操场边缘的栅栏跑去。跑到低矮的栅栏边,他靠在上面喘息了片刻,然后,纵身一跃翻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可却落在了残根断枝的刺藜丛中。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荆棘和野生的山莓。他来过这里,可一时又想不起是何时。不,他错了。来过这里的是提瑟,那时他从山上逃进了长满刺藤的斜坡。对,没错,就是提瑟。时来运转,天无绝人之路,兰博思忖着:此刻我该从这里逃走。锋利的倒钩戳在他的身上,使他忘却了受伤的肋骨。既然提瑟能够从这里逃走,我也一定能够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第三章 第十九节

提瑟躺在混凝土的人行道上,他的眼睛透过滚滚浓烟凝视着黄色的街灯。他想如果现在是夏天的话,蚊子会在路灯上持续数月地飞舞不停。渐渐地,他感到眩晕,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两手捂住了腰部的伤口。他惊异地发觉除了腹部的大肠感到一阵阵搔痒,其他部位毫无疼痛。子弹也击穿了他的背部,但也只是发痒的感觉。尽管他血迹斑斑遍体鳞伤,可却没什么痛苦,仿佛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他静静地聆听警笛的呼啸,从开始断断续续的鸣叫,到连续不断的长鸣,时近时远。有时,警苗声好像就在街上响起。“就在这条街上。”他自言自语道。可他的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思绪也脱离了他的身躯。他吃力地移动—条腿然后另一条,抬起头躬起背查看伤口。幸好,子弹没有把他的脊椎射断,虽然不感到疼痛,但他知道致命的伤口使自己活不了多久。想到这里,他感到吃惊——面对死亡他竟会如此从容。

他的目光离开街灯向燃烧的法院那边望去,火焰已蹿上了法院的楼顶。警察局的每扇窗里都冒出一股股烟雾。“里面的墙壁不久前才被粉刷一新。”他感慨万分。

突然他觉得身边好像有人,他看到一个老妇人正跪在他的身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她轻轻地问道。

望着这个冒险前来帮助自己的老妇,提瑟连忙道:“不,不,谢谢。”可他似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不过,你知道那家伙受伤了吗?他死了吗?”

“我想他受伤了,”老妇回答道,“我从隔壁的房子里看到他摔倒在地,就在警察局旁边。但我不能断定。”

“我明白了。”提瑟简洁地说。

“我家的房子着火了。家里有人被子弹打中。我给你拿一条毯子好吗?需要水吗?你的嘴唇很干。”

“是吗?不,不需要。谢谢。”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提瑟感到自己的声音在远处飘荡,而这个老妇的声音却近在咫尺。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在他的耳际震荡。一切都颠倒无序:他似乎魂不附体,可外界的事情都在他的体内。他感到不可理喻,准备向老妇诉说。可当他抬起头时,老妇已经杳无踪迹,好像刚才跪在身边的是个幽灵。这预示着什么呢?提瑟苦苦思索着。刺耳的警笛声又拉响了,尖利的鸣叫如同刀刃戳穿了他的脑袋。他望着市镇广场袅袅升起的烟雾以及调转车头朝这里疾驶而来的警车,仔细数了数有六辆警车。远处的物体他从未看得如此明晰,每个细节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警车顶部闪烁的灯光由红到黄变换交替,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坐在挡风玻璃后面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视觉从未这么灵敏。他感到眼前的街道在旋转,为了防止呕吐只得合上眼睛。他真想把受伤的腹部扯烂呕吐出被击中的内肠,然后躺在这里无牵无挂地辞别人世。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枪伤早该呕吐不已,可他强忍到现在。如果他即将死去,他确信自己已是苟延贱喘,仍不能屈服于命运,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认输,抗争到最后一刻。

警车的轮胎在地面上碾过,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发现警车正停留在警察局的下面,车还没有停稳警员们就急不可待地跳出车外,警笛声渐渐减弱。一个警察用手指着他躺着的方向,警员们一起朝熊熊燃烧的火光冲去,他们一边跑一边用手护住脸以免被火灼伤,人行道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特劳特曼,只见他手持一把机关枪,提瑟断定那枪一定是来自其中一辆巡逻车。

他看到科恩也在人群中。科恩一边跑一边对一个人吩咐道:“回到警车上去!呼叫救护车!”他挥舞着手向另一些人发号施令,“把这些人从街道上赶走!让他们回去!”

哪些人,提瑟不明白。突然他发现街上冒出了十几个人,他骇了一跳。这些人是跑来看热闹的,他们目光如炬摩肩接踵地朝提瑟涌来,提瑟举起双手躲闪着气愤地叫道:“不!”警察迅速冲上前挡开人群,将他团团护在中间。

“那个逃犯?”提瑟询问。

“不要说话,”科恩制止了他。

“我想他中弹了。”提瑟镇静自若地说。他打起精神试图体验对方的状况。“没错,他中了我的子弹。”

“你需要保存体力。不要说话。医生正在路上,很快就到。我们本应早点赶到这里,可火势太大不得不绕路。”

“你听。”

“放松一些。你已经竭尽全力了。现在让我来处理吧。”

“但我得告诉你他躲藏在何处。”

“这儿!”一个女人站在房前草坪上尖叫道,“就在那后面!快点叫医生!”

“你们八个跟我来,”科恩吩咐道,“迅速散开,两边包抄。要小心谨慎。剩下的人把街上这些人驱散。”

“可他不在那里。”提瑟想告诉他们,不过科恩己带着手下走远了。

“他不会躲在那里,”提瑟自言自语道,“科恩,他不愿服从任何人,这就是麻烦所在。”提瑟执拗地想。像追捕刚开始一样,他仍不愿躺在这里让科恩和他的部下冲锋陷阵,他们只会把事情弄得更槽,很可能很多人还会重蹈覆辙丢掉性命。

特劳特曼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留下的警员躲闪着目光,不愿直视这遍地鲜血触目惊心的场面。

“不,特劳特曼。你根本不会介意的,这种情景对你来说已是熟视无睹。”

特劳持曼默默地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一个警员道:“科恩说得或许没错。你不应该说话。”

“那是当然。奥尔被击中的时候我也这么对他说。不过,我和他一样都不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嗨,特劳特曼,我找到了他,击中了他。我说过我会追上他,你记得吗?”

“他在说些什么?”一个警员问道,“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看着他的眼睛,”另一个警员答道,“他已经疯了。”

特劳特曼一言不发地对那两个警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住口。

“我告诉过你,他的行动意图我能够猜透。”提瑟的声音充满了欢欣,就像凯旋而归的孩子一样。他不喜欢这种声音,可又无法控制自己。他心潮澎湃,急切地吐露出自己的秘密。“那小子就藏在门廊旁边,我当时正在与之毗邻的房子,他躲在那里目的是等待我的出现。特劳特曼,你的学校把他训练得非常出色,他的一举一动都严格遵照学校的教导,正因如此,我才能对他的行动计划了如指掌。”说到这里,提瑟的伤口又在发痒,他便伸手搔了几下,汨汩的鲜血从伤口涌出。他奇怪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竟能若无其事地畅所欲言,而不是气喘吁吁费力地吐出每一个字眼。“我设身处地把自己当做那个亡命之徒,你明白吗?所以我能审时度势地猜测他要采取的步骤。当我和他在门廊边狭路相逢,仓皇间,我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突然我明白了他在脑海里盘算什么——我不会从灯火通明的街上朝他冲去,而是隐蔽在浓荫密布的后院树丛中朝他射击。特劳特曼,他在你的学校里受过在山里打游击的训练,所以他立即转身躲进那片灌木树林。自从他在山上杀人如芥,我发誓要以牙还牙复仇雪耻。记住,我曾对你说过,这里是我管辖的小镇,如果要将他擒拿归案,我要在这里的街道,这里的警察局灯光照亮的房屋附近与他进行生死搏斗。我做到了,他落入了我的陷阱,特劳特曼,我击中了他的胸部。”

特劳特曼仍缄默无语。他久久注视着提瑟受伤的腹部,然后用手指点着伤口。

“这里?你看清楚了我的枪伤没有?我说过你的学校把他训练得相当出色。我的上帝,那儿怎么了?”

轰隆!远处的火光处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一瞬间,夜空被照得雪亮,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小镇的上空。

“太快了,真是太快了。”站在提瑟身边的一个助理愤慨地说。

“什么太快了?”

科恩从房后奔出,爬下斜坡跳到人行道上。“那小子不在房子的后面。”

“我知道。刚才我就想告诉你。”

“他开枪射中了一个人的肩膀。那个女人正是为这个喊叫起来。我的部下正在寻找他的蛛丝马迹,循着地上的血迹继续追逐。”科恩望着小镇上空一道道火光,显得有些心烦。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在炸裂?”提瑟问道。

“我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的时间。”

“什么时间?”

“加油站。他点燃了两座加油站,我们从无线电里听到消防队已赶到那里。凶猛的火势把加油泵和楼房包围了,他们无法进去杷汽油管关闭。他们本打算切断全镇的电路,可意识到如果油泵被关闭的话,巨大的压力将会使火势反转流进主油箱,整座街区将会付之一炬。我刚给一个小队打了电话,让他们迅速赶来帮助疏散住户,火苗已经蹿进了其中的一座房子里。上帝啊,保佑他们能在爆炸之前及时撤离、不要再出现无谓的伤亡。”

房子那边又发出一声尖叫:“他跑到操场去了!”

“嘘,轻一点,不要让他发觉我们正在找他。”

“别担心,”提瑟插言道,“他不在操场上。”

“你不要过于确信。你一直躺在这里。他可能会跑到任何地方隐匿起来。”

“不,你必须从他的角度思考,即换位思考,他匍匐着穿过了操场。越过了栅栏,钻进了荆棘遍地的刺藤里。我曾爬过同样的灌木丛,此刻他正尝试这么做。不过,他已身受重伤。你无法想象他胸部的疼痛。那儿有一个孩子们搭建的棚屋,他正往那里爬去。”

科恩蹙眉看了看特劳特曼和身边的两个警察。“我刚才离开以后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位警察不解地摇了摇头。“他把自己当成了那个逃犯。”

“你说什么?”

“他疯了。”另一个警察补充道。

“你俩给我看好他。让他安静下来。”科恩吩咐道。然后他走到提瑟身旁跪下。“再忍一会儿,医生很快就会赶到。我保证不需要很长时间。”

“没关系。”

“请坚持一会儿。”

刺耳的铃声丁当丁当地响起,两辆笨重的消防车呼啸着驶进广场,缓缓停在警车一侧。身着橡胶服的消防队员跳下车,奔跑着寻找拧开消防栓的工具,迅速在地上放出水龙带。

房子那边又传来一声叫喊:“他穿过操场之后便无影无踪!路上洒满了他的血!旷野的灌木丛中也有一些血迹。”

“别叫,我告诉过你!”科恩制止道,“到人行道上去。我们不会放过他。我们会到你说的那里继续追寻。”

“等等。”提瑟叫道。

“他将逃之夭夭,我必须得去。”

“不。你得向我保证。”

“我说过,医生马上就到。我保证。”

“不,不是这事。你必须得向我保证。一旦把他抓住,必须把我送到那里与他了结。我有权这么做。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我一定要亲眼目睹最后结果。”

“你对他恨入骨髓?”

“我并不是恨他。这点你不会理解。他希望我能和他决一雌雄。”

“上帝啊,”科恩惊愕不已地望着特劳特曼和身边的警察失声喊道,“上帝啊!”

“在我将他击中之后,突然间,对他的仇恨顿时化为乌有,只是感到难过。”

“那是当然。”

“不,并不是因为我也被他的子弹射中。不管他是否打中了我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仍然会感到难过。你必须向我保证,将他缉获之后把我带到那儿去。我欠了他的,所以最后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否则,我将抱恨终生,死不瞑目。”

“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得向我保证。”

“好吧。”

“不要说谎。我知道你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你认为我伤得很重,不可能被送到现场。”

“我没有说谎。我得走了,”科恩说着站了起来,对房子周围的警员挥了挥手。他们神色紧张地跑上街道,匆匆朝操场那边的旷野奔去。

特劳特曼仍待在原地。

“你不会去追捕他的,特劳特曼,”提瑟说,“你始终在袖手旁观,不是吗?不过,难道你不认为你应该前去看看吗?难道你不想看你学生最后的特技表演吗?”

特劳特曼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像乡间的树木一样干燥,碰到火就会一触即发。“你伤得很重吗?”

“我感觉不到疼痛。不。我又错了。这地上的混凝土非常软。”

“哦。”远处的夜空又腾起了爆炸的浓烟。特劳特曼茫然地注视着。第二座加油站着火了。

“给你的得意门生再加上一分。”提瑟讥讽道。“你的学校果真是闻名遐迩。”

特劳特曼默默无语地望着手持水龙管的消防队员奋力用水扑灭法院和警察局的火焰,望着提瑟腹部的锯齿般的伤口,他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他抽出枪把一颗子弹压进弹膛,踏上草坪朝房子的背后走去。

“你拿枪干什么?”提瑟问道。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等等。”

特劳特曼没有理会。旁边的房子仍在燃烧,火光中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等等,”提瑟慌乱地叫道,“别过去!你无权那么做!”

像科恩—样,特劳特曼也消失了。

“见鬼,等等!”提瑟吼叫着。他强忍着伤痛试图爬上人行道。“我必须到那儿去!那是我的事!”

他颤巍巍地想站起来,可一用力便大声咳嗽起来,腹部伤口受到震动,渗出的血滴落在人行道上。看守他的两个警察连忙把他按住阻止他移动。

“你不能动,躺着休息,”一个警察对他说。

“别管我!我一定要去!”提瑟拼命挣扎试图脱身。两个警察奋力将他拽住。

“我有权到那儿去!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还是让他去吧。如果不遂他的心愿,他的伤口就会撕裂得更严重。”一个警察无奈地咕哝着。

“看看喷在我身上的血,他上的血差不多快流光了。”

够了。提瑟喘息着。他吃力地蜷缩着两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股咸乎乎的血腥味蹿进嘴里。他喃喃地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特劳特曼,那小子应由我来解决,你不能插手。他索要的是我的性命不是别人的。”

提瑟咬紧牙关挺直了身躯小心翼翼地向前掷动。他知道如果不慎摔倒,将再也无法站立了。他必须要让身体保持平稳,他步履蹒跚地穿过房前的草坪,心里仍在念叼着。告诉你,特劳特曼,那小子要的不是你,他要的是我,不要让我抱恨终生。

第三章 第二十节

剧痛一阵阵袭向兰博,他咬紧牙关钻出了刺藤,朝棚屋方向匍匐前进。微弱的火光投射在棚屋顶上,透过半掩的门他仅能瞥见—面墙朝里佃斜,其余都是黑蒙蒙的一片。他继续爬行,可过了很久好像也没有爬出多远。他发现自己仅仅在原地蹭来蹭去,于是便鼓足勇气朝目的地移动。

来到后门时他停了下来。这里黑暗压抑,与他在越战中被囚禁的地洞极为相似。一种怪诞的感觉令他想起了提瑟强迫他走进的淋浴房、准备关押他的地牢。尽管警察局的这两处设施光线明亮,但同样可怕。他拼命想忘却过去的一切事情,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疲倦,应该在这里点火。

他深知自己势穷力竭,无法再进行一场鏖战。对他来说死于枪伤的人是屡见不鲜的,望着血流不止的胸部,他很清楚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疼痛蔓延到全身,心脏的每一次悸动都会使疼痛加剧。两条腿由于失血过多而变得冰冷麻木,渐渐地,他的手足和神经末端也毫无知觉,生命的活力正慢慢消失。不过,他至少还能选择自己最后的柄息地,他不愿躺在这里,不愿再次体验禁锢在洞穴里的那种折磨。不,他希望自己躺在旷野里,遥望着缀满星星的夜空,自由自在地吸吮夜间芳香的气息。

兰博摸索着爬到了棚屋的右侧,钻进了灌木的深处。这个地方很舒适,令他暂时忘却了痛苦,这点很重要。他应该为自己提早做好准备。一条浅浅的排水沟似乎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可当他俯身躺下的时候,这个沟却像个坟墓。不。这里不行。他要寻找另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对面那座高大宽阔的圆丘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一边爬行,—边眯着眼向前望去,一座起伏不大的圆丘耸立在前面。他吃力地攀上坡,发观这是一座土墩,土墩下面是茂盛的灌木和萎垂的秋草。虽然这里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巍峨壮观,但舒展自如地躺在坡顶就像置身于填满稻草的褥子上一样惬意。他抬起头凝视着火光冲天的橘黄色的夜空,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兰博静静地躺着,不再浮想联翩。但是流血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吞噬着他。麻木的感觉渐渐向上移动,他的膝盖,胳膊都感到麻木,不久他的胸部也会失去知觉,再后来会怎样?他的脑袋也不再会有头痛欲裂的感觉?

那么,他最好思考应该做些什么,别把重要的事情忘却在脑后。疼痛义在一阵阵发作,他蹙起眉头绷紧了身体思索着。不,好像没有什么要傲的事情。

是否应该祈祷?

这个念头使他感到窘迫。因为仅在惊恐万状的时刻他才会想起上帝、祈求上帝的保佑。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祷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虚伪,仿佛上帝的确存在并受到伪君子的愚弄。不过,他年幼的时候相信上帝的存在。这是怎么了,是夜间的忏悔?从他的嘴里吐出这些不熟悉的字眼极不容易:哦,上帝,我真的非常抱歉——为何事抱歉?

为最近几日里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为不得不发生的事情感到抱歉。虽然他感到悔恨,但深知如果星期一再次来临他仍会重蹈覆辙,他确信提瑟也会如此。这是天意。如果他俩之间的较量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那么战死在疆场则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

就像人们带挂在嘴边的废话一样,兰博自言自语道:是为自由和权利而战。他的行为并非想证实一条信念,而是不愿对专恣跋扈威迫他的人卑躬屈膝,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事情——不是道德上而是个人情感的事情。的确,许多人丧命在他的枪口之下,但他可以假设那些人的死亡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他们属于胁迫自己的部分,使战场上归来的人无法生存。不过,兰博明白这仅是为自己的行动辩护而已。事实是,他陶醉于格斗,欣赏冒险和刺激。也许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后遗症,对他来说,用军事行动解决问题己习以为常。

不,不是这么回事,兰博深知如果他真的想控制自己他能够做到。问题在于他不愿克制自己。为了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决心要抵制任何干涉自己的人。所以就某种意义而言他是为了信念而抗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自己的作战能力陶然自得,并乐此不疲地加以炫耀。提瑟看错了对象,兰博可不是随意遭受凌辱之士。可现在他已行将就木濒临死亡。无人愿意死亡,所谓的信念只不过是为自己行为辩解的废话。他认为自己会重蹈覆辙仅是自欺欺人而已,因为事已成定局,天意不可逆。上帝啊,他痛心疾首地意识到自己已途穷末路,信念和尊严在残酷的死亡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他本应该尽情享受生活,享受美妙的爱情,痛饮清冽凉爽的冰水,品尝夏日甘甜可口的西瓜。但为时晚矣,人间的乐事对他己失去了任何意义。如果麻木的感觉继续吞噬他,侵袭到大腿和前臂,他就必死无疑。他束手无策地躺在地上悲天悯人。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怎样死去,但像受伤的穴居动物那样静静地化为尘土绝不是他的意愿。

自从他第一次见到部落土著在丛林里肢解尸体,就担心自己的身后会不会遭到同样的厄运。在他眼中尸体的神经系统仿佛仍具有正常的功能,真切地感受到静脉里的血液被人抽干,取而代之被注入防腐液,内脏被挖出,胸腔进行了防腐处理,每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不寒而栗。死亡——奇怪的是他现在并不惧怕死亡,而为自己的身后忧心忡忡。好吧,他至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

兰博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包炸药,开启装满引信和雷管的小盒,他轻轻地取出一套引信和雷管,把它们插进腰部。他迟疑不决地想点燃引信,可一转念又想到了上帝,他知道如果自己信仰上帝的话:自杀的行动将受到上帝的诅咒而被打入地狱。幸好他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自杀的想法不是今天才出现的。越战时,为了防止被俘时遭到酷刑拷打,司令官曾送给他一粒剧毒胶囊。可被捕时他没有来得及把它吞下。不过,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将引信点燃。

假如上帝的确存在呢?如果真的存在,上帝不会指责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激情涌上心头。刹那间,他的眼前划过一道亮光,没有痛苦,只感到自己的顾虑顷刻便化为乌有。须臾,腹股沟也渐渐变得麻木无知,他深知最后一刻已经来临,便着手点燃引信。

不经意中,他的目光穿过田野向操场的方向扫了一眼,突然瞥见火光中有一个身着军服的人影,那人凭借着秋千和滑梯的掩护正快步追踪。虽然兰博看不清他手里握的是步枪还是滑膛枪,但根据他的军服可以断定是特劳特曼,绝不会是别人。在特劳特曼的身后是一排排迷宫似的矩形攀缘铁栅,提瑟正捂着腹部匍匐潜行。

兰博冷眼望着这一幕,知道更佳的选择就在眼前。

第三章 第二十一节

提瑟贴着铁栅栏踉踉跄跄地徐徐行进。他狂怒地以为特劳特曼会抢先钻进田野,但看到距他仅几步之遥的特劳特曼蹲伏在一条长凳边注视着灌木的时候,紧张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他伸出手抓住长凳呼哧呼哧地喘气,竭力想站起身。

特劳特曼仍盯着远处的田野,头也没回地吩咐道:“趴下,他肯定会发现你。”

“我知道,可倒下之后我将再也无法站起。”

“所以我早就说过你来这里毫无用处。快点趴下,你这是执迷不悟自投罗网。”

“见鬼,躺在这里让你为我处理残局?横竖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特劳特曼缓缓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科恩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大声喊叫:“上帝啊,别动!那小子掩护得很好,任何人都不准冒险!我已派人去弄一些汽油!他喜欢玩火,让大火把他逼出来!”

言之有理,科恩,不过那是你的行为方式。提瑟暗自思忖着。他按住发痒的腹部咬紧牙关,吃力地靠着栅栏支撑起身体。

“混账,快趴下!”科恩大叫道。

哼,用火把他逼出来,提瑟对科恩的想法不屑一顾。兰博绝不会俯首帖耳乖乖就范,而会在火势逼近之前击毙几个士兵夺路而逃,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冲进灌木与他进行一番生死格斗,铤而走险的只有我,我已到苟延残喘之境,你的部下伤亡不多,否则你就会尝到他的厉害。

“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

科恩的喊叫使提瑟醒悟到自己把所想的事大声说了出来,他骇了一跳,吃力地想翻越过栅栏。栅栏上血迹斑斑,好极了,是兰博的。

提瑟欣喜地想着自己能把他抓获。他打起精神继续爬行,全然没有在意自己的血滴洒在兰博爬过的路上,没出多远便瘫倒在栅栏上,重重摔倒在地,不过他的头脑仍很清醒。

特劳特曼从长晃边转过身,轻盈地跃过栅栏蜷伏在他身边的一簇灌木丛旁。

“别过来。”提瑟告诉他。

“不,如果你不把嘴巴闭上,我们的谈话他会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不见。他隐匿在田野的中部。你知道他的目标是我。所以我一定要与他进行最后一场生死较量。这点你应该清楚。”

“是的,我明白。”

“既然如此,你就走开不要插手。”

“可是我插手比你早,助你一臂之力对我而言责无旁贷。接受帮助并不是件丢脸的事。请不要再推辞,趁你还能撑得住让我们继续向前。”

“好吧,既然你执意要这么做。请帮我站起身来。我自己无法站立。”

“你真的不怕暴露自己吗?那将极端危险。”

“夏力顿也曾这么说过。”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提瑟在特劳特曼的搀扶下挣扎着挺直了身体,而特劳特曼爬进灌木丛中之后便销声匿迹,提瑟孤身只影地站着,从灌木中抬起头朝四周眺望。前进,坚持不懈地继续前讲。不管怎样都要抢在他的前面。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咸糊糊的东西从口中喷出。他没有理会,径自穿过灌木朝棚屋方向挪动。简陋的小道上有践踏过的树枝,显而易见那小子就是向这里逃窜。

提瑟放慢了速度,以免一脚踩空摔倒。即使如此,他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快速的抵达棚屋。当他准备进入棚屋的时候,却又本能地觉察那小子不在里面。他的目光环顾四周,鬼使神差似的摇晃着攀上另一条小道朝一座大土墩移动。那儿,兰博那小子就躲在那儿,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先前躺在警察局大院外面的人行道上的时候,有人就说他神志失常。那时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他那时并没有失去理智。但此刻他的确感到一阵谵妄,他的身体似乎在融化,思绪掠过灌木在土墩上空徘徊盘旋,寒冷的夜晚似乎也变成了阳光明媚的白昼,飞舞的橙黄色火焰愈加绚丽夺目。

他的身体撞击到土墩的底部时停止了飘浮,一道刺眼的壳光从他眼前划过,子弹呼啸而至。恍惚中,他已无法作出迅捷的反应,他看见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枪口正对准了土墩。

第三章 第二十二节

麻木的感觉渐渐蔓延到兰博的肩膀和肚脐上,他竭力想稳稳地握住枪,可两手无力,难以托起沉甸甸的枪。

望着提瑟双目圆睁地倒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他亢奋地想着不必拉动引信自焚,而要在最后一刻较量中把桀骜不驯的提瑟置于死地。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眼睛和手都不听使唤,他认为可能无法击毙提瑟。但绝不能前功尽弃,必须完成最后一搏。如果没有射中日标,子弹的火光将使提瑟发现他的位置,从而对他开枪反击。即使如此,兰博思忖着也值得目险尝试。

他吃力地把手指塞进扳机,朝提瑟的胸部瞄准。可是枪管不停地颤动着。兰博不愿作出佯攻的动作,只好拼命把枪握紧,强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瞄准,可枪仍不听从他的意志,气得他低声咒骂自己的无能。如果提瑟的子弹飞来,这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真正的较量。他咬紧牙关扣动了扳机,子弹嗖地飞了出去。他等待了片刻,眯起眼睛打算瞧个仔细,却发现提瑟仰天躺在灌木丛中。

上帝啊,提瑟被射中了,兰博感到出乎意料,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一震,剧烈的麻木扩展到他的全身,他再也无力点燃身上的引信。太可怖了,真没有料到自己竟如此不堪一击。

死亡正一步步逼近,但与他期待的迥然不同,不是阴森森漫无边际的昏睡,而更像是来自头部的剧烈爆炸,他惊恐不已,最后的磨难为何会是这种感觉,但无可奈何,只得任凭它把自己的躯体撕裂使灵魂得到解脱,穿云驾雾地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他想如果一直这样,自己或许将能受到上帝的接见。

第三章 第二十三三节

结束了。提瑟想道。他仰天躺在灌木丛中,惊异地望着挂在夜空上的星星,百思不解地琢磨到底是什么击中了自己的身体。他真的不知道。他看见枪管冒出的火光后就被击倒在地,不过是慢慢摔倒的。他既没有感觉也没有作出反应。这时,他想起了安娜,但又不愿意多想,并不是回忆往事会勾起他的痛苦,而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磨砺之后,妻子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已不再重要。

他听见灌木丛中响起了脚步声。会不会是那小子?他暗自猜测着。可脚步出奇地缓慢。太好了,兰博这小子肯定受了重伤。

然而,他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特劳特曼,他神色肃穆地站着,头部的轮廓映在天际,熊熊的火光把他的脸和军服照得熠熠生辉,但两眼却茫然无神。

“怎么回事?”他问提瑟,“伤得重吗?”

“没什么,”提瑟答道,“若不考虑自己已行将就木的话,我倒感到有几分惬意。刚才那声爆炸是怎么回事?又有一座加油站被炸飞了吗?”

“是我。应该是我。我一枪打中了他的脑袋。”

“你为什么要向他开枪?”

“我想解脱他的痛苦。”

“我明白了。”提瑟喃喃地说。

特劳特曼把枪膛里的空弹壳倒了出来,滚出的弹壳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

提瑟默默地注视着。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安娜,可是妻子仍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想到了自己亲手在山林中建造的房舍、精心饲养的猫仔,可这些都使他感到意兴阑珊。他的思绪转到了兰博,心中不由得涌起了浓浓的惋惜,就在弹壳即将坠落地面的时候,他乏力地合上眼睛,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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