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侯 - xp1024.com
《第一侯》


序章 魑魅

大夏成元三年六月十八,天狗吞日,一瞬间暗无天日,所幸下屯县早有准备,官民齐动锣鼓乱响吓退了天狗,饶是如此也无人心安,接连三日不分日夜民众都聚集街上。

天狗虽然被吓退了,更多的怪事却开始传出来。

一个在街上避险的小民胆大,被几个闲汉的鼓动决定回家去睡,但当他独行走到家门口的巷子时,遇到了一群怪人.....

“那些人高有一丈,身穿黑衣,手握五色旗幡,面容凶怪。”

“小民大叫一声,手中灯笼跌落,燃起火焰,那些人便没入墙壁中不见了。”

“那小民次日被人发现,已经死去了。”

茶楼里的人们听到这里便响起一片惊呼,便有很多人大叫。

“是鬼。”

“是勾魂鬼。”

“非也。”有一个面容枯皱的老者摇头,捻须道,“不是鬼,是神。”

神和鬼自然是不同的,民众们大喜:“方老翁,果然是神?”

方老翁面色却无喜只有悲戚:“是瘟神。”

神仙和神仙也是不一样的,听到瘟字民众们大惊,面色发白,鼓噪起来。

没有人怀疑方老翁的话,方老翁是这个县活的年纪最大的读书人。

“书上是有记载的,瘟神就是这般。”他说道,随之念出一串拗口的文字描述,又抬头看外边的天,天上的太阳已经恢复如初,但依旧带着诡异的白晕很是刺目,“每逢大变大灾,瘟神必然现世。”

茶楼中的民众们更加惊乱:“这么说我们下屯县要有大灾了!”

方老翁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街上传来更大的喧哗,恍若又回到了那日天狗初现。

“快去看啊,五道人捉妖了。”

“丁家庄有妖了。”

这可比听人讲的不知真假的瘟神现世更惊人,茶楼里的人涌涌而出,胆大的汇入街上奔走相告看热闹的人群,胆小则惶惶的向家中逃去,自今日起闭门不出了。

茶楼里眨眼变空桌椅狼藉,但方老翁还依旧坐在桌前端着茶碗。

“方老翁,你怎么不去看?”茶楼的伙计问,他正犹豫要不要跑去看。

方老翁道:“有什么可看的。”

是妖怪啊,不过方老翁活了这么久定然见过吧,也不觉得稀奇,他还年轻还没有见过,伙计放下茶壶溜了出去,将来老了可以跟晚辈子孙们当谈资,这种事可不是常能遇到的。

掌柜在后恼怒的喊了几声无果。

茶楼里空了,街上的喧嚣也远去了,恍若空城。

掌柜没有跟去,伙计可以忍着挨骂跑去看热闹,他不敢丢下店不管,相比于妖怪,东家更吓人。

“有五道人在,妖怪定然掀不起不起风浪。”他看着外边,几分轻松说道。

五道人是下屯县外云梦山清风观的道士,捉鬼除妖驱邪有仙术,据说县令这次能提前准备驱逐天狗就是五道人进言,有如此仙人在,瘟神应该也能通融一下,至于妖怪更是不算什么。

掌柜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方老翁端着茶碗神情没有轻松,更添几分悲戚:“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有妖怪作乱,乱世多魑魅,恶地满魍魉,真是要有大灾了。”

说罢将茶碗摔在地上掩面放声大哭跌跌撞撞而去。

掌柜的吓了一跳,犹豫再三没有追上去索要打坏的茶碗钱。

活的久的读书人都有些疯疯癫癫,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

这边大街上方老翁孤零零悲哭乱世大灾,城外丁家庄人山人海却安静无声。

丁家庄就在云梦山下,六月炎夏,村后山脚下一片平整毫无遮拦的田地间郁郁葱葱的庄稼被踩的东倒西歪,田地里站满了人,爱田地庄稼如命的农户却没有去驱赶呵斥,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正中的一块田头。

这边田头空出一片,只有一人,白眉长须,身着道袍,手握桃木剑,围绕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时而怒目疾奔,时而闭目摇晃,宽大的道袍飘飘,忽的一声怒叱,桃木剑劈向小树,并未接近,却轰的一声腾起火球,小树瞬时被火焰吞没,四周响起惊声一片,旋即欢呼声如雷。

“树妖被天火诛杀了。”

“五道人法术了得。”

伴着欢呼村老被搀扶上前,对肃立的道人连连施礼道谢,但也有不少人询问这一棵小树怎么就是妖怪,看起来很普通的小树。

听到询问一个当地人露出高深的笑:“因为这田头原本没有树。”

诸人向田间看去,这才发现除了正在燃烧的那棵小树,田地里只有庄稼并没有树木。

天狗吞日后的晚上,一个妇人起夜察觉院子里有声响,看到有人影在鸡窝前偷鸡,农妇大喊大叫抓贼,四邻灯火照耀....

“那贼赤身裸体,枯瘦灰白,四肢如枝干,绿发拖地,口角鲜血淋淋,正在生吞活鸡。”

“此鬼被发现便起身扑向妇人,吹了一口气,妇人应声倒地气绝。”

“四邻敲响驱赶天狗的锣鼓,另有猎狗狂吠咬住白鬼,白鬼奔逃出村不见,村人战战兢兢未敢搜寻,待天明顺着血迹寻去,便看到田头多了一颗小树。”

“大家近前看,那小树树干上有猎狗咬伤的伤口,犹自流血。”

随着讲述缩肩咬手指的诸人再次向田头那边看去,小树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嫩叶卷黑,树干焦枯,恍若人形。

果然是树妖,还好有五道人在,否则满村人必遭荼毒。

“书中称此为枫子鬼。”

说这话的人站在不远处山路上,他是一个年轻的僧人,穿着青色发旧的僧袍,山路两边皆是树木,遮挡日光斑驳,让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似乎蒙上一层尘土。

他执杖而立,俯视前方的田地距离高且远,视线里泱泱的人和熄了火焰的小树混为一体。

“木和尚见过此鬼?”有人问道。

此人坐在下方山路旁的一块山石上,是个非僧非道胖乎乎的中年富家翁,山下烧鬼口中谈鬼,他并没有丝毫的惧意,细小的眼睛笑眯眯。

木和尚看着山下,斑驳的日光在他身上跳跃:“鬼怪只在书中。”

意思是人世间没有鬼怪?富家翁饶有兴趣:“和尚不信世上有鬼怪神还算什么和尚,拜什么佛。”

木和尚淡淡道:“我不是不信世上有鬼神,而是鬼怪神与人没有什么区别,也自有生死轮回命定,无须在意。”

富家翁更有了不解:“这日食神鬼妖怪都不在意,那什么是该在意的?”

木和尚抬起头,手中木杖抬起一指:“不该存世的魑魅魍魉。”

富家翁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这视线是看向前方,但又越过聚集的人海落在远处的田地尽头。

田地的尽头有一条小路,此时有两人正行走,一高一矮,似乎为了躲避刺目的日光,两人皆是黑袍黑衫,一人头戴黑油斗笠,一人手中执把黑油伞。

居高临下举目远眺,跟云集的人群的相比,这二人就像两只落单的蚂蚁。

似乎察觉到这边的视线,走动的两人停下脚步。

日光照耀下的田地里喧嚣如麦浪滚滚。

惊惧紧张而安静许久的人群肆意的宣泄,或者聚众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或者争相去看枯树,或者敬畏感激的跟在族长里正身后拥簇着道士,试图沾染一些仙福气。

没有人注意到田地尽头小路上的两人。

“小姐,我过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戴着斗笠的男人抬起头,斗笠下露出年轻刚毅的面容,他的视线从人群这边收回,落在撑着黑伞的人身上。

黑伞没有抬起,反而更压低了几分,六月炎夏黑伞遮挡面容黑披风掩盖了身形:“不用去。”

声音是女子。

从远处看二人是同时停了下来,但事实上是这女子先停下脚,跟随的男人才停下来。

她停下身形转向田地这边,这边如此喧哗热闹,是一路走来未见过的,所以好奇了吧。

但她又拒绝了去探看,并不想要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应声是,撑伞的女子抬脚迈步向前而去,这边的喧闹恍若未闻。

.....

.....

两只蚂蚁般的身影沿路慢慢而去,站在山路上的富家翁收回视线。

“他们适才是不是在看你?”他兴奋说道,“竟然能察觉,可见有些本事。”

木和尚手中的木杖垂下,视线看着路上的两人。

“敢现世自然是有些本事。”他道。

富家翁神情感叹:“能听到你夸赞可不容易。”又形容肃重,“既然是需要在意的魑魅魍魉,何不出手除掉?更何况适才他们发现你了。”

既然发现危险,那对方说不定要先动手或者逃。

木杖顿地轻响,和尚收回视线转身衣袖轻甩,迈步沿山路向上:“无须我出手,自有天收。”

树精妖怪是可以存在的,他却要人收除,这个不可存在的反而不用理会?富家翁从山石上跳下来:“那不可存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木和尚再次回头,此时他走出了树荫面容呈现在日光下,脸上的尘埃褪去露出干净的眉眼,他伸手指了指上空:“就是不可见天日。”

富家翁抬头看天,失笑:“这天日就在这里,怎么能不见?”

他再看向路上远去的两人身影,万物皆在苍穹之下,怎能永不见天日?

“见了天日会如何?”他问道。

“会死。”

和尚的声音传来。

见了天日就会死,那还真不用人出手了,天命不可抗,富家翁收回视线,见和尚已经向山上走去,忙晃动肥胖的身躯追去。

“和尚,你真在道士这里住下?小心佛祖怪你。”

“佛祖在我心中,又怎么会因为我去哪里而怪我?”

“论辩难我辩不过你。”

“论挣钱治家也没有见你多好。”

“和尚,如此刻薄可不好。”

伴着言语来往,两人在山路上走去,没入林中只闻声不见人,渐渐的人声也林深掩去,山间清净。

.....

.....

身后的喧嚣抛却远去,烈日炎炎下小路不见人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轻响。

“小姐前方是哪里?”男人掀起斗笠看去,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虽然是自己一步步走来,但似乎并不知道身在何处。

“下屯县。”伞下传来声音。

男人的神情有些惊讶:“下屯县了啊,竟然转来转去到了这里,那距离江陵府不远,我们很快就能到家...”

他的话没说完,伞下传来喝断声:“方二!”

被唤作方二的男人立刻闭上嘴,脸上浮现惭色眼中还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的抬头看天,烈日晴空,但不知是不是幻觉,似乎有雷声隐隐滚来。

女子手里的黑油伞再压低几分:“走吧。”

方二抬手将斗笠压了压,跟在女子身后向前而去。

二人没有再说话,缓慢不停不歇的走着,走小路穿荒野绕村庄过城镇,从烈日炎炎走到了落日昏昏,暮色里路上有老人牵着牛缓步而行,其上坐着小童手中一把草叶翻舞。

看到这迎面走来的两人,老者和小童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毕竟天不下雨也没有烈日已近黄昏还打着伞很是怪异,而且看他们要去的方向.....

这两人要擦肩而过,老者忍不住道:“乡亲,你们要去哪里?前边是山,天黑走不得了。”

女子脚步未停,手中的伞微微抬起,前方暮色里隐隐有一座山盘踞。

“我们随便走走。”她道,伞再次压低。

随便走走?

老者怔了怔看着这两人走过去,天都要黑了,随便走什么?还是个女子.....

“爷爷,爷爷。”牛背上的小童发出有些惊慌的喊声。

小童手里的草已经跌落,脸上满是惊恐。

“爷爷,那个人,那个人的脸。”他结结巴巴,伸手指着路上渐渐走远的两人。

那个人的脸怎么了?斗笠下男人的脸普通,一点也不吓人,老者不解。

“那个打伞的,头和脸,都裹着黑布。”小童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瞪圆眼,“只眼睛鼻子嘴巴露出缝隙。”

适才那女子把伞抬起了一些,老者在后方视线看不到,小童坐在牛背上又正在其身旁所以看到了形容。

大夏风气开化,女子也如同男子般自在行走,那些富贵女子们出行会用遮面遮挡尘沙和日光,保护她们娇美的容颜。

这种没有日光也没有尘沙的时候头脸包裹,应该也是为了保护容颜,是不能见人的容颜。

或者因为伤病,或者因为天生丑陋。

老者的脸上浮现几分同情,视线落在那走远的撑着伞女子身上,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听声音还很年轻,便要裹在布袍里遮盖下,只能在大晚上去没人的地方随便走走,可怜。

那女子并没有察觉他的怜悯,脚步不停的走向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大山。

几次日升日落,当再一次天光放亮的时候,衣袍上沾满泥土,手中的黑伞和头上的斗笠都蒙上风尘的两人终于停下脚步,看向前方的一座城池,清晨的日光下其上江陵府三字清晰可见。

“小姐,我们到......”方二摘下斗笠,竭力的克制,激动依旧难以掩饰,话到嘴边又微微吞咽,最终只再吐出一个字,“....了。”

这一次女子没有喝断他,黑伞虽然压低没有抬起,但微微的点了点。

“到家了。”她道。

(早上好)

第一章 归来的小姐

成元三年六月末,江陵府迎来了久违的大雨。

六月二十九早晨晴空万里,到了中午黑云滚滚遮天蔽日,大雨如黄豆般洒下来,眨眼天地一片混沌。

街上来不及跑的人被浇透,但没有人抱怨反而扬起一片笑声,雨水缓解了旱情,也冲刷驱散了人们因为天狗吞日带来积攒的恐惧。

雨一直下到了七月初一的清晨,雨收云散满院凝萃,疾奔在庭院里的李二老爷李奉常没有觉得耳目清爽,也无心欣赏雨后美景,他因为疾奔不时的大口喘气,面色发白。

“二老爷,您慢点。”身边的随从一溜小跑的跟着。

有一群人迎来,看到李奉常如此模样,几个妇人吓了一跳。

“快搀扶老爷。”

“老爷慢点。”

壮仆妇一涌而上将李奉常左右架住胳膊搀住。

李奉常依旧向前冲了几步,喊:“别拦我,仙儿怎么样了?”

迎来的人们将他围住。

“二哥不要急。”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道,“大小姐由二嫂陪着。”

李奉常没有丝毫缓解焦虑,用力的喘了几口气,推开仆妇们。

“回来几个人?”他再次疾步向内奔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仙儿可有受伤?”

妇人们忙都跟上,人多涌涌阻碍了李奉常奔跑的速度。

“只有方二跟着回来了。”先前的妇人答道。

李奉常都不知道方二是谁。

“给大小姐赶车的。”妇人补充道,“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大小姐说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在半路上消失,找到了被山石砸碎的车和砸死的马匹,就算四周没有找到尸体,大家也都猜测人死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半个月后,人回到了家中。

这如果叫什么事都没有,那真是见鬼了。

一定有事!还是不便言于人前的要事,李奉常脸绷紧,脚步加快进了一座院落。

院子里很多人,仆妇丫头们年轻女子媳妇们,或者安静坐立,或者三三两两低语,看到李奉常响起一片问候声,安静的院落里变得热闹,李奉常摆手一概不理会迈进屋内。

屋子里有妇人迎来,穿着素雅,已过四十岁,但身姿利落,脸上带着一丝焦虑,这是李奉常的妻子左氏。

“我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来了。”李奉常没有寒暄,问,“仙儿怎样?”

他的视线已经扫了室内,除了左氏以及两个仆妇并不见别人,内房门紧闭。

左氏亦是没有多言,神情肃重:“老爷,仙儿应该是伤了。”

砸死的车马,消失不见的人,就知道必然有事,李奉常深吸一口气:“大夫怎么说?”

左氏道:“还不曾见大夫。”

从归家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李奉常眉头倒竖,左氏抬手指向自己的脸。

“伤的是脸。”她道。

......

......

“肯定是脸出事了。”

“只有这种伤才不用叫大夫。”

“进门的时候丫头仆妇们都看到了,大小姐头脸都裹了起来。”

“祖母来也不让看。”

“说话动作都很利索,虽然不见人但一顿饭也没少。”

院子里坐在紫藤花架下的几个女孩子也正在说话,话题围绕昨日归来的李明楼,小名仙儿的长房大小姐。

能吃能喝有时候是一个人状态的反应。

想到适才送进去的一桌子饭菜,一个女孩子按了按肚子:“我们一晚上担心的睡不着,天不亮就过来了,根本顾不上也没心情吃饭。”

“伤的应该不重。”另一个女孩子赞同。

伤重的话怎么吃得下去饭。

“但伤在脸上的是不能论轻重的。”有女孩子摇头,“那可是脸。”

对于女孩子来说,脸上哪怕留下一个被蚊虫叮的疤都是天大的事,要包住头脸不让人看的地步会是怎么样的伤。

“怪不得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喃喃道,“这样子是不能嫁给项家少爷了。”

毁了容的女孩子是没办法嫁人的,没有人愿意娶一个不能直视面容的妻子。

这是需要嫁人的女孩子们对于这件事的第一个念头,但对于李奉常来说并不在意这个。

听完左氏讲述李明楼回来的形容举止,他也确定李明楼身体上没有受伤,除了脸。

应该是山石砸伤的,他已经亲自看过出事的现场,车马都被砸烂,能从中逃出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留下伤是很正常的。

不管怎么样,性命无忧就是天大的喜事。

李奉常松口气,对左氏点点头,走到内房门前抬手轻轻的敲了敲:“仙儿,让大夫看一看总是好的,脸上的伤也不是不能治。”

李奉常进门到跟左氏说话,内房门始终安静无声,房间再大,外间说话里间不可能听不到。

此时李奉常敲门,内里没有再沉默。

“多谢叔父。”女声传来,“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用再找了。”

不用再找的意思是看不好了吧。

李奉常默然。

“天下神医多的是。”他又坚定道,“总要试一试。”

“叔父费心了。”女声道,“只是暂时不用了。”

李奉常要说什么,左氏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摇摇头。

李奉常虽然不解,但相信妻子便收住再劝的话,房内的女声声音平和冷静,可见情绪稳定,不是失了心智犯糊涂。

左氏再次对他使个眼色。

“好。”他点点头,“平安回家来就好,别的事都无关紧要,你先好好歇息。”

“我知道,叔父放心。”内里的女声道。

“那你歇息,我和你婶娘先回去,有什么事你让人来叫我们。”李奉常干脆利索道。

内里女声道谢,左氏已经先一步出去,让院子里的人们都退去,一阵嘈杂混乱之后安静下来,李奉常再叮嘱了几句从内里走出来。

“就这样不管她行吗?”他皱眉低声道。

“并不是不管,伤在脸上,一遍又一遍让大夫们来看,对她来说是重复伤害。”左氏道,“别逼得她崩溃。”

女子们....李奉常深吸一口气:“伤总是越早治越好。”

左氏应声是点头:“老爷放心,已经让人遍寻名医,仙儿跋涉半个月才回来,让她先缓缓。”

李奉常点点头:“这半个月不知道受了多大得罪。”

就让她先缓缓,有些事过两天再问。

脚步轻响远去,院落里外除了屏气而立的丫头仆妇再无他人。

站在内房窗边的女子收回视线,看向窗边妆台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头脸依旧裹着黑布,缝隙里透出的幽深目光。

她李明楼回来了。

不过不是跋涉了半个月,而是跋涉了十年。

十年了。

.....

.....

(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刚开慢慢来,大家先收着放着存着。)

第二章 她的死而复生

李明楼还是李明楼,只不过不是十三岁的李明楼,而是二十三岁的李明楼。

十三岁的李明楼与太原府项氏子弟定亲,从江陵府去了太原府,十年后与功成名就立业的项氏子弟成亲,婚礼当天李明楼亲弟李明玉带领的来参加婚礼的李氏族人五十人并三百亲兵,被剿杀在婚礼现场。

听闻消息从后院疾奔来的新娘李明楼被十箭连发射死在院门口。

射箭人项南,她的夫君。

李明楼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她口中牙齿咬磨,纵然已经半个多月了,想到那血流成河尸首堆积的场景依旧难以自控。

她伸手在身前抚摸,黑披风已经解下,换上了夏日的衫裙细薄柔软,隔着布料能感受到肌肤的温热。

这里,这里,和这里。

箭头穿透刺破,血如泉涌。

项南是赫赫有名的神箭手,十箭连发是他的绝技,只是这十年他多在外,每年在家时间不多,在家也从不炫耀技艺,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

箭箭命中要害瞬时便丧命,并没有感受到多么的疼,以至于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恍惚了好久,以为是在做噩梦。

李明楼环视室内,十年模糊了记忆,但年少时的记忆又是最深刻的,熟悉感很快会唤醒,这是她少年时的住处,一桌一椅笔墨纸砚花草摆设都刻着她的印记。

这不是做梦。

现在活着不是做梦,先前死去也不是做梦,她李明楼死而复生回到了十年前将要去往项家的时候。

这是命运的转折点。

这一次只要她不再去项家,一切就能改变了。

当在路途中驿站醒来认清此身发生的事后,李明楼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想的,也立刻去这样做了,但是......

灼痛让她发出嘶的一声。

李明楼低下头看着抚在窗上的一只手,天已经大亮,晨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裸露在外的白皙的小手瞬时变红,恍若被日光点燃。

李明楼收回手垂下衣袖,往后退了几步避开渐渐投进室内的日光。

室外有声响不断的传进来,丫头们轻轻的走动,偶尔压低交头接耳,有关切的亲人派仆妇不时的进来探问。

“来人。”李明楼说道。

门外一阵安静旋即涌涌脚步响动,门被拉开后只有一个丫头走进来,这个丫头十六七岁,穿着剪裁合体的衣衫,面容秀丽。

“小姐。”她施礼道。

丫头金桔。

李明楼还记得她,在李家伺候自己的丫头,去太原府的时候没有带她,成为生命里的过客,现在她还是身边比较亲近的丫头。

“收拾了吧。”李明楼道,指了指摆着早饭的桌上。

金桔应声是并没有叫人进来,自己很快收拾好了没有再多说话,施礼告退。

李明楼也没有与她再说话,坐在床边嗯了声,看着金桔退了出去关上门。

金桔退出去,院子里便又响起了低低切切的嘈杂。

“金桔姐姐,小姐怎么样?”

“小姐有没有说什么?”

几个丫头围住金桔急急的询问。

金桔冲她们摇头:“小姐现在才回来不想说话,大家就不要问,也不许惊慌不安,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免得小姐心烦。”

因为夫人早逝老爷宠溺,小姐骄傲又敏感。

丫头们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应声是,金桔守在屋门口,让大家各司其职如常。

“可是,到底是发生了啊。”

“是啊,我们装没发生也没用啊。”

两个小丫头蹲在院门口低声叹气,她们可不像金桔那般从容,此时神情惶惶不安。

小姐才回来一天,各种流言已经在李家传遍了,更何况先前失踪了半个多月,李家的人马一批又一批派出,外边也不知多少人窥探猜测。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个要去嫁人的姑娘。

虽然避免刺激李明楼不对她询问,但不代表别人不能问,就在李奉常回来没多久,更多人马涌进了李家大宅。

因为分散寻找李明楼,除了最先接到李家送来的消息的李奉常,其他人都落后一步。

四老爷李奉景站在房间内,他虽然没有像李奉常那样在庭院里奔跑,但也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母亲,我已经跟二哥说过了,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事。”他说道,面色通红,是气的也是急的。

是他送李明楼去太原府,身为庶子一直难有表现的机会,这一次家中突逢大事,二老爷李奉常要在族中稳重如山,三老爷李奉耀去剑南道主持大局,长房中只有兄弟四人,那么送李明楼去太原府的事家里必然要有正头长辈,就只能李奉景来做。

李奉景很高兴,这也是他的一个机会,可以与项氏结交熟悉。

没想到路还没有走一半就出了事。

大管家在一旁作证。

“一直好好的,大小姐什么都没有说过,那天落脚驿站下着雨,吃晚饭的时候大小姐还问了到太原府有多久,又跟四老爷说忘记了带别院的一对鹦鹉,四老爷答应说立刻让人去取来,保证等我们到了太原府,鹦鹉也能到。”他红着眼跪在地上叩头,“没想到大小姐半夜突然就带了几个人走了。”

“你们的意思是仙儿因为一对鸟儿跑了?”坐在上首的李老夫人问道。

她长的矮矮胖胖,常年礼佛,佛香气常年萦绕身上,只是家里接连出事,慈祥的老太太疲惫又愤怒,不见往日的和气。

李奉景也不敢站着,跪下来喊冤。

“母亲,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一切发生的莫名其妙。”

“孩儿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孩儿有对仙儿半点不敬半点怠慢,就让我立刻去见大哥。”

这是发了死誓了,因为李奉景的大哥,李老太太的长子李奉安已经过世了。

听到大哥二字,李老夫人神情悲戚,如果李奉安还在,又哪里会发生这种事。

眼看母亲要陷入悲伤,李奉常将话题拉回来:“母亲,四弟不会说谎的,四弟做事有分寸。”

李奉景喊了声二哥,委屈又感激。

“但你没什么好委屈的。”李奉常沉脸道,“仙儿一个女孩子半夜离开你们竟然没有发现。”

虽然李明楼带着的人不多,虽然没有动用车马,虽然谁也想不到一个孩子会莫名其妙的偷跑。但李明楼还是个孩子,他们这么多人,这的确是说不过去且很丢人的事,

李奉景羞惭垂下头应声是。

“四弟是太大意了。”左氏轻叹道,“仙儿岂是一般的孩子,那可是大哥的长女。”

这话缓解了室内的气氛,李老夫人虽然悲戚但难掩自豪,李奉景惭愧对左氏的解围很是感激。

“母亲,媳妇觉得,是不是项氏的人有什么不妥?”左氏猜测道。

李老夫人坐直身子竖眉:“项家的人呢?”

“项家的人留在城外。”李奉常告诉母亲,“项家人来接的时候江陵府的人都知道了,现在突然呼啦啦的又回来,这件事就瞒不住了。”

虽然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住,但能压下几天是几天,至少在外人议论纷纷前李家人自己查清原因,李老夫人点点头,流言碎语多烦人她自然知道。

李奉景抓到机会忙道:“我听二哥的让其他人都留在城外,只带了项家九爷来,让他穿了我家随从的衣服。”

李老夫人终于肯看他一眼:“叫他进来吧。”

.....

.....

(这次尝试用更简单的语言讲更简单的故事)

第三章 家人的猜测

项九鼎还穿着李家随从的衣衫,衣衫不知是从哪个随从身上扒下来的,不太合身,又在外跋涉没日没夜的搜寻沾染了污迹,很是狼狈。

养尊处优的项家九爷穿着没有丝毫的不自在,进门就冲李老夫人跪下了。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们不周到,我愿意到大小姐面前赔罪。”他说道。

认错认的干脆利索,让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意外。

刚得到李明楼不见了的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项九鼎并没有一口咬定是项氏的错,而是一头雾水表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不过现在来到长辈面前干脆的认错,态度是不错。

李老夫人虽然还沉着脸,但要斥责的话便缓了缓。

“项九爷,这事真是太吓人了。”她道,“仙儿的父亲刚出事,她再要有个好歹,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没脸活了。”

项九鼎跪在地上说声是,砰的磕了头,道:“我已经没脸了,见到老夫人叩个头,再对大小姐说声对不起,我这就回去到大伯和六叔面前领罪。”

“九爷。”李奉常道,“还是等问清到底什么原因再走也不迟,就算是认罚,项老太爷和项大人也好明白。”

左氏道:“仙儿受了伤和惊吓,暂时还不能见人。”

这是解释留他的原因,项九鼎惊悔羞惭又感激,再次叩头:“我真是罪该万死。”

虽然糊里糊涂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万幸人回来了,该问的都问了,该认错的也认错了,接下来就只有再等等了,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只能当事人说的为准。

现在受惊奔波劳累的人们可以暂时松口气歇息一下。

“项九爷倒是识趣。”左氏给洗浴过后的李奉常端茶,“可见项家对这门亲事看重。”

李奉常接过茶喝了口,面色舒展:“项氏现在不过是空有一个架子,跟我们李家交好,他们才是占了大便宜。”

左氏点头,又皱眉:“不过,仙儿是不是不愿意嫁到项家?”

李奉常断然否认:“这是大哥临终前的提议,她也表明愿意的。”

左氏道:“毕竟那么远,她年纪又小,心生胆怯悔意也是可以理解。”说完又笑了笑,“不过要是真是因为如此倒也好办,她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再好好劝劝她。”

如果只是李明楼的原因那还真是小事,李奉常面色缓和点点头。

“不过,也不能排除其他的人暗地捣鬼。”他转动手中的茶杯,“仙儿怎么突然就心生悔意,是谁给她说了什么。”

项家是很想结亲,但项家也不是只有项南年龄适合。

而且李明楼的亲人除了李家还有她的外祖连家,连家肯定不想李明楼跟项氏结亲。

“连家不会吧。”左氏道,“自从大嫂去世,连家想要把次女给大哥续弦被拒后,两家就生分了,这些年来往都断了,仙儿的婚事哪里轮到他们插手。”

李奉常冷笑:“大哥不在了。”

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上头的长辈也有资格过问了。

左氏摇头笑了笑:“是大哥不在了,不是我们李家不在了。”接过李奉常的茶杯,推他去歇息,“先不要想了,人平安回来了,待问过仙儿之后再做理论,就算是有人做鬼,揪出来就是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发生了解决就是了,不幸中的万幸是在路途中发生的,如果是到了项家再出事更麻烦。

李奉常点点头,临去歇息前再叮嘱一句:“大哥过世,现在看似已经平稳了,但外边和家里还是暗潮汹涌,你要多注意。”

比如李明楼去太原府的意外。

这绝不会是意外。

左氏道声知道了催促李奉常歇息。

李家大宅里暂时安静下来,来往的下人们皆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才受了惊吓忧思疲惫的这些人,但孩子们的所在没这么多顾忌。

大宅西边有单独的院落,修建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精美纤巧,炎夏午后莺声燕语萦绕其内。

溪水边丫头们挽着袖子提着裙角嬉戏,另一边小亭子里坐着三个少女钓鱼。

不过她们的心思并没有在水中的鱼上。

“四叔说大小姐半路折回来是为了一对儿鸟。”李明冉坐直身子眼睛亮亮的说道。

她是李奉常的小女儿,年纪小一些,一说话总是忍不住抬手比划,似乎这样就有力气,也能让别人都注意到她。

“不是四叔说的。”倚着亭子围栏的李明琪是李奉耀的小女儿,轻声细语纠正指点,“那是祖母在讽刺四叔,反驳大小姐怎么会为了一对儿鸟跑回来。”

“但对于大小姐来说,为了一对儿鸟跑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盘膝坐在亭子上盯着鱼竿的是李奉景的大女儿李明华,比这两人岁数都大一些,说话也大气,“房子她都能从剑南道搬过来,还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这是李明楼的一件趣事。

李明楼三岁时母亲连氏生产李明玉亡故,李奉安决定亲自照看子女,守孝期满后便将李明楼姐弟带去任地,一直到前年才把二人送回来。

送回来的不仅是姐弟二人,还有随行拉了三十辆大车的家当,当这些家当卸下堆积摆放后,赫然就是一间被拆解的屋子,震惊了整个李家,也成了江陵府从未有过的稀罕事。

拆解一间屋子多麻烦还是小事,运送过来的花费才是令人咋舌,而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李明楼择席。

就因为一句择席,便可以将一间屋子搬过来,那为了留在家里的一对儿鹦鹉半途转回倒是显得正常。

李明冉现在还是听什么就是什么的年纪,闻言点头:“我觉得大小姐就是为了一对儿鸟回来的。”

李明华并不在意这个:“要是为了一对儿鸟倒是小事,就怕大小姐是不想嫁去项家。”

“她不想嫁?”李明琪坐直了身子,“她为什么不想嫁?项家,挺好的啊。”

除了距离远一点,不过嫁人就是离家,只要娘家得力,远近又有什么要紧。

李明华转过头,看到李明琪亮亮的双眼,笑了笑:“好吗?对于我们或者其他姑娘来说,是挺好的,但大小姐跟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吗?李明琪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因为李明楼的爹已经死了,李明楼不是以前的李明楼了。

第四章 姐妹的看法

大夏开国李氏先祖从龙之功封威卫大将军,就此一跃龙门,其后子孙皆从军伍,成为大夏朝有名的将门。

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李氏先祖一来征战四方二来因为伤病封爵没几年便亡故,家中子孙很少管教,在军中建树平平,如果不是几个老伙计帮忙照看,三代之后差点败了家业。

所谓祸福相依,家业中落之后,子孙们反而积极上进安稳进学,慢慢的重新焕发了生机,尤其是到了七世孙李奉安。

李奉安文武双全,年二十出任蓝田县令,年少沉稳勇悍刚直不阿,所辖之处一片赞誉,更率一县之力镇压蕃人温罗族反叛,李氏将门之后的声名上达天听,皇帝召见重用。

李奉安镇守边疆,治军严格,被皇帝赞有亚夫之风。

开云元年,为稳边境以及与西夏残余作战,朝廷并数州为八重镇,李奉安被皇帝亲赐旌节,为CD府都督充剑南节度使,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

大都督李奉安镇剑南道至今已经十年余,威仪极盛。

李奉安在外的威仪如何盛,家里的小姑娘们其实并不太清楚,但单看李明楼就足矣震撼。

因为担心年幼路途遥远颠簸,被李奉安带去剑南道的李明楼姐弟五年后才回乡探亲。

那年的腊月大雪纷飞,她们挤在廊檐下,看到一辆装饰豪华的香车宝马,看到走下来一个神仙般的小姑娘。

李奉安的妻子连清是通江府有名的美人,当初一心立业不思成亲的李奉安经过通江府,遇到了一辆马车,春风掀起车帘,车内的少女倚窗而望,这惊鸿一瞥让李奉安改了路程,跟到连家,再然后便结成了姻缘。

连家商贾身份,这门亲事李老太爷夫妇是不愿意的,但李奉安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李老太爷李老夫人也奈何不了他。

成亲后夫妻和睦恩爱,李奉安极其宠爱妻子,只可惜连清身娇体弱,好容易有孕生了李明楼,但好运气没能延续,三年后在生李明玉的时候难产,李奉安遍寻名医也无力回天,不久便亡故了。

此时的李奉安已经声名鹊起,送葬当日连家就安排了族中七八个妙龄女子,连清是美人,连家的女孩子们也各有千秋,只可惜明明爱美人的李奉安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在一年后连家提出让连清妹妹填房时不仅断然拒绝,还毫不留情的禁止连家人上门,连家人大怒,就此两家不再来往。

李奉安携带四岁的李明楼和满周岁的李明玉回了剑南道,直到亡故再无续弦。

这深情让多少女子羡慕又暗恨无奈。

李明楼肖像其母,小小年纪已经貌美如仙,不过对于同龄的女孩子们来说,所谓神仙不是单单指相貌,还有吃穿用度。

在家短短一个月,李明楼吃的用的玩的精美的奢华的奇巧,几乎每天都令她们惊讶。

七八岁的孩子们不懂事,免不了跟自己父母哭闹,但一向宠溺她们的父母却没有满足她们。

“那是大爷的女儿,怎能一样。”父母们呵斥。

这时候她们才明白时时刻刻被李老太爷和李老夫人挂在嘴边引以为傲的很少见到的长房长子的威仪。

接下来李老太爷病故以及过节李明楼又回来了两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并没有淡然平静,因为李明楼的吃穿用度的精致也在增长。

这种震撼在去年李明楼归来几乎将剑南都督府搬过来一般达到了顶峰。

不过,今年年初李奉安亡故了。

年初西南夷人叛乱,李奉安率兵平叛,在巡视战场的时候,被装死的夷人刺客毒箭刺中,虽然身边有神医,最终回天无力。

剑南道几乎乱了,江陵李氏也几乎乱了,李明楼和李明玉被三老爷带着奔赴剑南,几个月后三老爷和李明玉留在了剑南,李明楼被送了回来。

这一次回来依旧香车宝马,走下车的女孩子依旧妆扮精美,但却掩藏不住黯然神采。

在家中并没有停留多久,李明楼便启程要去太原府,她要嫁人了。

神仙也要嫁人,所以她跟她们没什么不一样了。

“一样不一样跟嫁人可没关系。”李明华翻个白眼,将盘坐的腿垂下晃动。

但李明楼嫁的人不是一般人能嫁的。

“项家六老爷项云是陇右节度使,跟大伯一样。”李明琪说道。

“陇右节度使怎么能跟大伯一样。”李明华摇头,“更何况项云的节度使是大伯任命的。”

李明琪也知道这件事,至于为什么都是节度使,大伯还能任命其他人她不清楚,但明白这意味着大伯比别人都厉害。

不过....

“大伯死了。”她说道。

人死了,再厉害有什么用。

李明华晃动的腿停下没有说话。

“大伯已经不在了,虽然我不懂,但我也知道现在李家还有剑南道都很不安,明玉比她还小,都留在了剑南道做事。”李明琪慢慢说道,“我不明白她现在还闹什么。”

李明冉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点头:“大伯出事后,我娘叮嘱让我听话,我就很听话。”

李明华扫了她们一眼:“她今年才十三岁,这个年纪就嫁人还要去那么远的太原府,真是很不容易。”

李明琪站起来:“这有什么不容易的,我今年也十三岁了,如果让我嫁给项家,我就愿意去。”

李明冉瞪圆眼看着她,这一次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明华看着她,失笑,摇摇头:“所以我说了啊,你跟大小姐不一样。”

在没见过世面的人眼里,项家门房户对,但在云端的人来说,是不屑一顾,嗯,虽然现在已经从云端跌落下来了。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揣测,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揣测,下人们也有下人们的议论,但不管怎么猜测议论,引发事件的主人始终没有回应。

李明楼闭门不出,不见亲人长辈也不见大夫,亲人长辈大夫也不敢强迫她,只得继续等,十天之后,李明楼的房门打开了,李明玉回来了。

第五章 剑南道的来人

李明玉是半夜进门的,没有惊起李家大宅所有人,只有李奉常的宅院亮着灯。

李奉常站在厅堂里看着面前的人们,灯下照的面色通红,不时的喘几口气,恍若又回到了那日在家中疾奔。

不过已经歇息了十几天,再加上李明楼在家中平安,李奉安的精神饱满,并没有那日那般狼狈。

“你们怎么能带着玉哥儿回来!”他沉声喝道,视线扫过,停在一个跟他面容相似的人身上,“奉耀你怎么如此鲁莽。”

三老爷李奉耀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形容狼狈面容憔悴,闻言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苦笑:“玉哥儿已经得知消息,我们又怎敢强留他,他可是大哥的儿子,脾气跟大哥一样。”

李奉安沉默寡言,是个极其有主意的人,他认定的事,谁都拦不住,比如与连清的亲事,李老夫人软硬兼施,甚至绝食相逼,李奉安也不过是一起跟着绝食,半点不退让。

“玉哥儿知道仙儿出事,立刻要回来,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天就不肯吃饭了,直到坐上车马走出去后才开始进食。”

李奉常看着李奉耀,明白他的憔悴不仅仅是因为赶路辛苦。

他们对大哥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了解,毕竟从小没有生活在一起。

现在看来这两个孩子都不是什么好脾气。

不过.....

“仙儿的事我不是说先不要告诉他吗?”李奉常道。

从得知李明楼失踪到他给剑南送去消息到李明玉归来,算路途时间几乎是没有一天多余,一切都是立刻发生的。

李奉耀笑中的苦意更浓,垂下视线:“二哥,在我接到你的消息时玉哥儿已经知道了。”

李奉常面色微变,是谁,竟然.....

有人在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施礼:“二老爷,是我告诉小公子的。”

这个人三十多岁,面向普通,穿着打扮像个长随,客厅里人并不多站在其中很不起眼,李奉常也似乎才看到他。

他的确是个长随,但李奉常没有半点轻视,打起了十分的精神。

“元吉。”李奉常道,“我忘了送嫁队伍里有你的人。”

元吉俯首纠正:“二老爷,不是我的人,是大都督的人。”

元吉是李奉安的长随,能在李奉安临终前与李明楼李明玉姐弟一起站在床边聆听叮嘱的长随。

他是李奉安的下人,但不是李家的下人,李奉常心里很明白这一点,比如在剑南道大都督府李奉耀这个李三老爷说十句话,也比不过元吉一句话。

所以在李明楼出事的那一刻,护送的剑南道府兵第一时间就把消息送给元吉,而不是等候李家的吩咐论断安排。

“大都督不在了,大小姐和小公子就是我们的主家,主家出了事,他们是不敢隐瞒的。”元吉态度诚恳的解释。

李奉常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又轻叹一口气,“只是,事情还没查清楚,玉哥儿年纪又小,说不清吓到他不好。”

元吉站直了身子:“小公子如今是家主,不能以年纪论之,而且事关大小姐,小公子应该亲自来查清楚,通过别人之口,小公子会有遗憾。”

李奉常露出惊讶的神情,盯着元吉:“元吉,你难道怀疑我们会对玉哥儿隐瞒仙儿的事?这是李家,我们是他们的家人。”

李奉耀站在一旁也瞪眼看着元吉,表达自己的惊讶,但却并没有跟随兄长发出质问。

厅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灯火随着夏夜的风跳跃,地上的影子摇晃,又有人上前一步。

“二爷,元吉说的遗憾是情理之中,并非是怀疑谁。”他说道。

李奉常看向说话的人,李奉耀则松口气收起了惊讶,有这个人出面就不用他来打圆场了。

“项都督。”李奉常无声的叹息,“剑南和陇右都离不开人啊,你们都来了。”

陇右节度使项云年纪与奉安同年,比李奉常大几岁,肤白面玉儒雅,出身太原府项氏,虽然不是李家这般祖上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之后,但却是比李家还要深厚的诗书大族,只是在大夏朝没有大建树气势单薄了几分。

“正因为剑南陇右离不开人,所以我们才都要来。”项云说道,“如果不能亲自看到大小姐,公子和我都不能安心,尤其是公子,心不在剑南,人在也无济于事,所以公子回来是我的主意。”

元吉的决定,李奉常可以质问,但项云决议就不同了。

李奉常露出戚容:“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太过于凶险,如今这形势,项大人也是知道的。”

项云点头:“所以我亲自陪同回来,二爷放心,大小姐小公子都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剑南和陇右那边也都安排好了,一切有序。”

李奉常声音疲惫又感激:“有劳大人了。”

“分内之事。”项云道。

气氛重新变得缓和又忧伤又欢喜,元吉不再说话垂手而立重新变成安静的下人,厅内的三个老爷们相视轻叹。

“如今姐弟见面,二人都可以安心了。”

白日安静无人,入夜漆黑一片的李明楼所在的院落亮起了灯。

灯并不多,廊下两盏,从夜色里奔来的人们反而觉得什么也看不清。

下人们被金桔拦在了院门外。

“在外边等着吧。”她说道,视线看向这些人,不待看清,有小身影在眼前一晃,冲过了院门。

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李明楼站在屋门后,廊下的灯光透过门缝忽明忽暗的摇晃,她伸手打开了屋门。

院子里很黑,廊下灯光很亮,裹着披风的李明玉从夜色冲过来。

“姐姐。”他喊道。

十岁的孩子声音稚气,跟那日在太原府披着玄色披风挂着长剑,大步流星迈过院门,三步两步跳上台阶的年轻人不同。

“姐姐。”那声音豪放粗狂,像沙石扑面。

李明楼张开手将比她矮一头的李明玉抱在怀里。

她又见到他了,活着的四肢齐全的只有风尘没有鲜血浸染的弟弟。

第六章 相见的姐弟

这是李明楼十年里第四次见到李明玉。

她十三岁到太原府再也没有离开,李明玉在剑南道,十年内有调遣北征西战,只来太原府探望过她一次。

那一年李明玉十七岁,距离姐弟二人分开已经过去了七年,稚童已经长成了少年郎,他是在去征战的路上,那天下着大雨,雨水冲刷着他的甲衣,少年拨开雨雾冲到了她的面前。

李明楼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想到了父亲,是想到了母亲。

她们姐弟二人都长的像母亲。

因为军务在身不能多停留,李明玉匆匆来匆匆去,第二次再见就是成亲。

三年时光褪去了少年气息,年轻人是专门来送亲的,没有披甲带刀,穿着锦衣华服,肤色如同声音一般,恍若风沙打磨过的石头,粗糙又坚韧。

“姐,你打扮的好看点,一会儿我来背你。”他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嘻嘻。

她没有等到他来背自己,而是见到了他的尸体,那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

她没想到第四次见面这么快。

李明楼伸手捧住李明玉的脸,借着廊下的灯仔细看。

“小宝。”她唤他的小名。

李家的人都称呼李明玉为玉哥儿,不过她给他起的小名是小宝,李明玉不足月难产,生下来大老鼠一般,她是看着这个大老鼠一点点长大的,在两地分隔的十年,他们虽然不能见面,书信却是月月往来,互相是对方最亲的人。

她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死去,真是令人心痛。

李明玉没有感受到姐姐的悲痛欢喜,被捧着脸抬起头之后,稚童露出惊讶的神情。

“姐姐!你怎么了?”他喊道。

他知道李明楼半路失踪就赶路奔来,路上消息不断传递,李明楼踏入家门后的状况还没来得及送到他手上,人已经赶到了。

抬头看到眼前包括头脸都包裹住的人李明玉吓坏了。

“我没事。”李明楼忙按住他的肩头,柔声说道,“你不要怕。”

这样子怎么叫没事?骗小孩子也骗不了。

李明玉瞪着眼看着她,却没有继续质问,他知道李明楼在说谎,但相信她有这样做的理由。

多么聪慧的孩子,这么聪慧的孩子不该那样死去。

李明楼扶住他的肩头:“是有一点事,但现在没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李明玉点点头,李明楼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唤来金桔。

金桔进来点亮灯,解下李明玉的披风,给他端来温热的茶水,李明玉双手捧着一口气喝完了。

虽然路上被照顾的很好,但日夜不停疾行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很艰难,解下披风坐在灯下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眼中残留惊慌,就像一只刚从狼群里逃出来的羊羔。

已经见到了亲人,夜色已深,明天也很快就要来到,这时候应该让他去安心的舒服的睡一觉,有话明天睡醒了再说。

如果是十三岁的李明楼会这样做,二十三岁的李明楼不会,因为明天并不是一定会来。

金桔将茶水放在桌子上退出去关上门,站在院子里守着。

“谁送你回来的?”李明楼问道。

李明玉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元吉告诉我姐姐出事的,项叔叔立刻让我回来,三叔一起陪我回来了。”

元吉,李明楼记得他,但并没有太多来往,毕竟有父亲在不需要她做任何事。

李明楼默然片刻,收回思绪,元吉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亲信,父亲临终前将他们姐弟托付与他。

是托付而不是吩咐。

可惜他死的很早,今年年底还是明年年初?当时李明玉在信里详细说了这件事,表达了伤心和不安。

熟悉的人离世总是让人不安,李明楼为了安慰他将跟着自己的三个亲信送回了剑南道。

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经历过最熟悉最亲的父亲离世,对于李明楼来说其他人的离开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但现在再看,感觉就不一样了,元吉这个人不一样,他的死也不一样。

李明玉回答的简单又清楚,元吉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不是通过李家,护送她的兵马听从他命令,父亲有兵马掌握在他的手里。

元吉没有和三叔或者谁商议,把消息直接告诉了李明玉,他只认李明玉,只听从李明玉的决定。

而且他这样做也是认为李明楼很重要,重要的人出事了,一定要告诉另一个重要的人。

“元吉做的很好。”李明楼点点头。

李明玉脸上浮现笑:“元吉说的没错,姐姐果然不会怪我。”

李明楼抚摸他的头:“你担心我的生死,不顾自己的生死,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怪你。”

李明玉的行为是有些危险,作为姐姐要教训他不要涉险,但是不涉险也会死。

她们姐弟二人死就一起死,就如同得知他的死讯,她拒绝了下人的相劝逃亡,义无反顾的奔向前院。

现在,活也要一起活。

“项叔叔也说我这样做很好。”李明玉高兴的说道,“他听到消息就让我回来,还说服了三叔。”

李明楼的脸被黑布包裹遮挡,口鼻眼睛只露出缝隙,李明玉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神情,但放在他头上的手收了回去。

“不要叫他叔叔。”李明楼说道。

李明玉抬起头看着她,眼中闪着惊讶。

李明楼停顿一下:“要叫项大人。”

李明玉眨了眨眼,小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嫁去项...大人家?”不待李明楼说话,他挺直了身子,手一拍扶手,“不想嫁就不嫁咯。”

最后的语调拉长,轻松又有趣。

李明楼微微闭眼,有眼泪滑落打湿了脸上的黑布,李明玉这动作语气学的父亲。

她当然不想嫁,也不会去嫁,只是...

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李明楼睁开眼,看着摆出大人姿态的李明玉。

“我不想。”她说道。

李明玉再次一拍扶手:“不嫁咯...”

这一次语调还没扬起,坐在他身旁的李明楼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身子向一边歪去,手抬起按住肩头。

“姐姐。”李明玉跳起来,“你怎么了?”

哗啦声响,跳起来的李明玉撞到桌子,摆在上面的茶杯落地碎裂,门外的金桔跑了进来,看着李明玉搀扶李明楼,她也忙搀扶住另一边。

“我没事。”李明楼说,手按着肩头坐直身子,然后看到站在身边的两人露出惊恐的神情。

他们的视线落在她抬起的胳膊上,袖子滑落露出肌肤,灯光下白皙的肌肤上一片片红色的溃烂刺目。

第七章 活着的死人

茶杯碎裂金桔打开门冲进去,声响便传到了院门外,等候在外的下人们面色不安,你看我我看你,进去还是不进去?

李奉常带着元吉项云走过来,也恰好听到内里的声响,神情微变加快脚步进门。

金桔从内里急匆匆的走出来拦住了他们。

“小姐说太晚了要歇息。”她说道。

李奉常皱眉:“出什么事了?是什么声响?”越过金桔看进去,屋子里可以看到两个身影。

金桔低头道:“小姐认为小公子这样回来是涉险。”

原来是姐弟起了争执,李奉常叹口气。

“仙儿与玉哥儿一起长大,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姐弟互相担心啊。”他道,抬脚要进去,“仙儿有伤,玉哥儿跋涉而来,两人不要吵架。”

金桔再次上前一步施礼拦住:“是,奴婢已经劝过了,姐弟二人哭了一场现在没事了,小姐要小公子现在歇息。”

这个家里李奉常是主人,只是在这个地方里面的小姑娘不发话,下人是会拦着他的,李奉常笑了笑并没有不悦,他不会跟孩子和下人生气。

“仙儿最会带弟弟,我们不用担心。”他转过头对元吉和项云说道,“你们也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元吉和项云当然不会反对。

李奉常唤来管家将元吉项云带来的人安排便离开了,门外只余下李明楼这边的丫头仆妇。

“你们去歇息吧。”金桔说道,如往常一样她留在这里听候李明楼的差遣,其他人则听候她的差遣。

不过看着众人退下金桔的神情没有像往常一样淡然,她握着手走到阶前,廊下的灯照着她发白的面容,有不安有焦虑更多的是哀伤。

大小姐是真的受伤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看到,想到胳膊上那骇人的一幕,可想而知脸上.....

金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乱,真的不用看大夫吃药吗?

室内李明玉看着为自己铺床的李明楼,脸上也没有血色。

“姐姐,真的不用找大夫来吗?”他再次问道。

当被他们看到的之后,李明楼就垂下了手臂,衣袖遮挡了刺目的伤口,制止了二人的惊慌询问,告诉他们不用怕,这伤没有什么,安排金桔去守门。

李明楼转过身看着李明玉。

虽然竭力的做出沉稳的样子,但接连被惊吓,孩童的恐慌已经不可抑制,小身子站在那边孱弱的瑟瑟而抖。

有时候说没事并不能安抚关心你的人。

“不用。”李明楼坐在床边上,“我这个伤,不是大夫能看和治好的,这个其实不是伤。”

李明玉神情惊讶,惊慌倒浅了几分:“不是伤是什么?”

李明楼轻声道:“我找过很多大夫看了,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我一直在想它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想到一个可能。”

李明玉神情重新变得沉稳:“是什么?”

“诅咒。”李明楼说道。

李明玉眼中惊惧散去:“巫蛊。”

对于生长在剑南道的他来说,巫蛊巫术并不陌生。

“只要找出施咒的人或者咒术内容,诅咒就能解除了。”他说道,“施咒的人一定在附近。”

李明楼不由笑了,虽然李明玉看不到。

“是啊,所以不用找大夫,我的伤要用别的办法来解决。”她说道,冲李明玉伸手。

李明玉立刻走过来倚在她身前。

“姐姐不用怕。”他说道,“我们想办法解决。”

李明楼点头:“去洗漱然后好好睡觉,养足了精神和姐姐一起想办法。”

李明玉斗志昂扬的去洗漱了。

李奉安的子女从来不惧怕危险和战斗。

室内的灯熄灭,睡着的李明玉发出微微的鼾声,坐在床边的李明楼收回拍抚的手,外边金桔看到室内灭了灯,便熄灭廊下的灯到耳房睡去。

里外都陷入黑暗,李明楼站起来走到窗边,抬手让衣袖滑落,黑暗里看不清胳膊上的伤口,但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

已经有些时候没有这么疼了。

疼痛还向全身蔓延,李明楼相信胳膊上的伤口增加好几个。

这都是因为她今天说出的那句话。

不想嫁去项家。

她没有骗李明玉,她身上的伤的确不是伤。

但她又骗了李明玉,这不是别人的诅咒,是她自己。

这伤应该类似于尸体腐烂,毕竟现在的她是个死人。

这个论断听起来有些荒唐,她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但再三验证后不得不得相信。

她重生醒来时是夜里,护送她的人很复杂,有江陵李家的,有剑南道的兵马,有项家的人和兵马,如果直接说要回家,肯定引起很多麻烦,也不会顺利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她当机立断只带了两个丫头两个随从潜出了驿站。

两个丫头和随从都是剑南道的旧人,只听她的吩咐不问原因和去处。

离开驿站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她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喻示,然后她们遇上了山石滑坡,两个丫头一个随从和马都砸在了山石下,幸好方二身手敏捷将她抓了出去,二人侥幸保住一命。

这时候她依旧没有想到这不是意外。

然后天亮雨停,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像干枯的草木一般燃烧了起来。

看不到火,但能感觉到燃烧,她尖叫着在地上打滚。

方二找到一个乡野大夫。

乡野大夫对于没有任何伤却喊疼的她束手无策,就在她觉得自己要烧死的时候,无措的方二因为听到她一直喊火烧,病急乱投医用水浇她,用扫帚拍打她,直到用衣服蒙住她。

不见了阳光,罩在暗影里,她缓过一口气来。

再然后找了很多大夫,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终于不得不认清她不能见阳光,不止是阳光,阴天也不行,只要是白日就不行。

她裹住了头脸身子,撑着大大的黑伞才得以正常。

但这个样子明明是不正常。

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认为这是什么喻示,而是想自己得了怪病,直到与方二的说话时转了念头说了一句话。

方二问她接下来往哪里走,一直以来她都说回江陵府,那时她裹在黑袍黑伞下虽然不再被火烧般难以忍受,但身上出现的伤口越来越多,也在持续的疼痛,走一步就好像多出一个伤口,疼痛让她有些麻木走神,这么痛苦,比死了还痛苦,要不然还是去太原府吧。

她浮现这个念头,也说出了太原府这个话,然后她就像被突然扔进了冰窖里,炙热的身体瞬时冷冻,疼痛也无影无踪,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体会,来临的那一刻她都懵了。

不敢相信。

她的精神麻木又灵敏,她开始明白了。

这一切,天下大雨,山石滑坡,见天日如火烧,溃烂的身体,都是因为她是个死人,天不允许她活。

第八章 不能改变的命运

她不是活着的李明楼,是死去的李明楼。

她本该去的是阎王殿,她是阎王殿爬回来的鬼。

所以天降大雨,突然山石滑坡,天日火烧,身体溃烂.......

天要立刻杀死她。

人要杀她,她能反击能防备,天要杀人,人能怎么办。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十三岁的李明楼去了太原府,十年后李明楼死在成亲时,这是她的命运,如果她还按照这个命运,是不是就能欺骗天?

现在的李明楼还是十三岁的李明楼,还是要去太原府嫁项家,还是会死,一切都没有变,没有死而复生的鬼。

这也是为什么当她说要继续去太原府去嫁项家的时候,身体的疼痛消失了。

接下来她就这样做了,脑子里不再想回江陵府,不让方二询问往哪里走,也不直接往江陵府的方向来,装作迷路漫无目的的乱走绕啊绕。

当然,她并不是真的乱绕乱走,看似乱走绕路偏离,其实是在慢慢的接近江陵府,绕过的路经过的乡镇府她其实都是清楚的,虽然她没有来过这里,但看过地图,父亲留下的详细清晰的府镇图。

在太原府的十年,翻看父亲留下的书是她最主要的消遣,只是没想到消遣有一天还会有用。

就这样她顺利的接近了江陵府,伤口虽然还在但没有增加也没有再疼痛。

果然这样做就可以了。

李明楼不由欢喜,但欢喜之后便悲戚。

她必须去死才能现在活着。

死,是李明楼不可更改的命运,要么现在立刻,要么十年以后。

炙痛从指尖传来,李明楼回过神看到天亮了,晨光投在窗户舔上她扶着窗棂的手指。

李明楼收回手垂下。

“我会去太原府,我会嫁项南,我安排好弟弟,把他送回剑南,我就去太原府。”她平静认真的低声说道,人退回室内深处阴影里,感受着伤口的疼痛渐渐退去。

天光大亮,睡好吃饱的李明玉面色恢复了红润走出来,身边跟着金桔。

“姐姐没有事。”他对已经等候多时的李奉常等人说道,“不用请大夫,养一养就好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李奉常含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大家的视线越过李明玉,屋门已经关上了,内里悄无声息。

“项大人。”金桔说道,视线看向李奉常身后的项云,虽然她并不认得项云,但从站在李奉常身旁的地位以及气势上也能分辨出来。

项云的视线也看向她,金桔对他施礼。

“大小姐说多谢大人护送小公子回来。”她说道。

项云点头:“这是应该的,大小姐放宽心养身体。”

金桔对他施礼,然后视线寻找,微微皱眉:“元吉。”

这态度和对项云完全不同,元吉从下人们后边走出来,应声是。

“大小姐问当初大人是怎么叮嘱你的?”金桔道。

元吉低头:“照看大小姐和小公子周全。”

金桔道:“大小姐出事,你来探看就好,为什么要带小公子来?路途遥远,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

元吉单膝下跪:“我有罪。”

大小姐在发脾气了,满院子寂静。

李明玉似是有些不安回头看屋门喃喃喊了声姐姐。

李奉常轻咳一声,虽然他也不满元吉的行事,但当众责罚总归是有些不好看,点到为止,这时候这里也只有他这个长辈能说话了。

“元吉这次是莽撞了,不过我相信他也是思虑周全后才护送玉哥儿回来的。”他看向屋门的方向,放缓声音,“事情已经发生,仙儿你不要生气了,好好养身子最重要。”

李明玉跟着点头。

“是,辛苦叔父了。”屋门后传来李明楼的声音,“还有三叔父,一路辛苦了。”

李奉耀没想到自己也被道谢,忙笑呵呵:“不辛苦不辛苦,自己家人见外了。”

内里李明楼没有再说话,金桔代替李明楼对李奉耀施礼。

李明玉道:“叔父,我休息好了去见祖母。”

李明玉半夜进门,没有惊动李老夫人,不过天亮之后李老夫人肯定就知道他回来了,晚辈应该主动去拜见,但鉴于李明楼姐弟的情况,李明玉要是不去的话,也没人敢斥责他,那就只能李老夫人跑来这边见大孙子了。

现在李明玉主动说要去见,李奉常松口气。

“休息好了去见更好,免得你祖母担心。”他说道,“老夫人已经起了吧?”

有仆妇应声是:“正在用饭。”

李明玉便走过来牵住李奉常的手:“那太好了,叔父带我过去,我和祖母一起吃饭。”

李奉常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孙女也有了,不过讲究尊严从不与子女肢体上亲近,突然被这个十岁的孩童拉住手,很是惊讶,尤其这个孩子是李明玉。

李明楼在家里长大住过几年,李明玉是生下来不满周岁就被带走了,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住的天数也很短,说是李家的长房长孙,但对李家的众人来说其实很陌生。

而李奉安对两个孩子极其的娇惯,两个孩子说是回家来,更像是做客,还是高高在上的客人。

他从来没有对家里人亲近过。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们,最亲近的可以依靠的只有李家的人,总不能靠着外人以及下人吧。

李奉常含笑握住他的手:“你祖母见了你高兴能多吃两碗饭。”

李明玉一晚上睡好了,他们虽然疲惫并没有敢多睡,早早醒来便等候这边的情况,饭也没来得及用,李奉常亲自带着李明玉去见李老夫人,李奉耀陪项云用饭,至于元吉.....管家自会安排。

老爷大人们散去,元吉跟着管家向下人们所在的院落走去,不知道是李奉安不在了还是刚刚被大小姐指责,管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更有些倨傲。

元吉垂着头没有看到他的神情,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听到大小姐指责的话之后,他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小姐指责他,词句冷静,可以得知她的精神很稳定。

大小姐指责的是他带李明玉来,而不是他来,所以大小姐是需要也很赞同他回来的。

大小姐说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也就是说事情会有一失。

大小姐这次出事是真的有事。

元吉没有惊慌,精神安定脚步更加沉稳,李奉安的亲随从来不怕事,怕的是不知道有事。

第九章 祖孙的融融

外边的人散去,李明楼也开始吃早饭,这一次饭菜送来后,金桔把人拦在廊下不让进屋,布菜也自己一个人来。

她打定主意把大小姐守好,绝不让另外的人看到大小姐的伤。

李明楼看着忙碌的金桔,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李家有没有可靠的下人。

她从来没有关心在意过这种事,父亲在的时候不需要,父亲不在了她去了太原府有项家在,也不需要,她从来没有遇到难事,也不知道什么叫烦恼,顺心顺意顺风顺水,到死。

李明楼笑了笑。

“小姐。”金桔在一旁提醒。

李明楼收回神在桌子前坐下来,伸手将脸上的布解开一条便于吃饭,金桔低头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守着。

李明楼身边有两种下人,从剑南道跟来的和李家分派的,金桔属于后者。

李明楼做派看起来是个骄纵奢侈的小姑娘,但跟她接触就知道脾气并不骄横,下人们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她,陪她玩,不论是剑南道还是李家分派的下人做到这个并不难。

李明楼也不对身边的下人分亲疏远近,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在意,人用着不好换一个就是了,她不缺人,也不需要信任谁,她是李奉安的女儿,别人只需要让她满意,只需要让李奉安满意。

但现在李奉安不在了。

没有父母的孩子像棵草啊,金桔深有体会,她爹娘死后,族里的人霸占了她家的房子和地,将她谎称丢了,其实是卖给了牙子,还好幸运被卖进李家。

金桔警惕又忧伤的看着四周,院门外丫头们侍立,但没有像前几日那般安静,有低低窃窃的说话声传来,还有丫头仆妇们走动,偶尔大着胆子向内张望。

穷山恶水乡民刁吃人喝血不眨眼,这富家大宅里也不一定都是仁善。

更何况李明楼和李明玉姐弟两个坐拥的不是破屋薄田。

......

......

李家大宅很大,四个弟兄每一家都能分得一处院落,另外家里孩子们多,李老夫人为了一视同仁分别给孙子和孙女们各自开了一个院落养在一起,没有成亲之前吃穿用度读书由李老夫人全出。

李奉常带着李明玉过来时,李老夫人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媳妇孙子孙女曾孙女们都在。

因为李明楼出事,李老夫人日夜难安,媳妇孙子孙女们也忧愁不已日日在跟前伺候。

“我的心肝儿。”李老夫人抱着李明玉大哭,抚他的肩头,“可吓坏你了。”

李明玉倚在李老夫人的怀里也伸手拍她的肩背:“是吓坏祖母了。”

左氏上前劝道:“如今都平安到家了,母亲和玉哥儿快别哭,玉哥儿还没吃饭吧?”

听到没吃饭李老夫人忙停下眼泪:“怎么还没吃饭?”

李明玉道:“昨晚半夜来的,和姐姐说话睡的晚,醒的也晚,刚起来。”

李老夫人不待他说完就连声喊摆饭。

“玉哥儿饿坏了吧。”左氏说道,带着两个妯娌亲自摆放饭菜。

“先前不觉得饿。”李明玉说道,伸手揉了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还真饿了。”

“先前你是顾不上。”三夫人王氏柔声说道,“提着一口气,顾不上别的。”

“何止不饿,也不困吧。”四夫人林氏矮下身子端详李明玉的脸,“看看这眼底熬的。”

李明玉看向李老夫人:“祖母也饿坏了,祖母的眼也熬红了。”

李老夫人再次伸手抱住他流泪。

左氏柔声道:“现在都好了,都在家里了,不用担心了,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

站在窗边的李明华走向一边几步,叫过一个丫头低声问了几句话,然后走到李老夫人身边:“祖母大小姐那边已经用饭了,比昨日多加了两碗饭呢,我们也饿坏了,大家都饿坏了。”

李明琪含笑安静不语。

李明冉跟着点头:“祖母我也饿了。”

小姑娘一开口屋子里就莺声燕语热闹,李老夫人流着眼泪笑了。

“好好,都饿了,都坐下来吃饭。”她说道。

孙女孙子曾孙女们都坐在了李老夫人的桌子上,左氏三个媳妇不用伺候到外间的桌子上吃饭。

“倒不知道玉哥儿原来也这么会说话。”王氏笑眯眯说道,“以往来家里只跟在仙儿身后,不说不笑的。”

那是因为他不需要说话。

有李奉安在,他说不说话都一样,他不说他们已经替他说了。

“玉哥儿年纪小,也是大哥的儿子,大哥不在了,他要撑起家业了。”李氏道,“要当家了,也懂事了。”

左氏转头看向室内,见他捧着碗要加饭,李老夫人欢喜的催丫头们。

“慢点吃,多的是。”她给李明玉擦嘴角的饭粒,“你姐姐是怎么回事?是项家的人对她不敬了吗?”

李明玉将含在嘴里的饭咽下去,摇头:“不是。”

里外桌子上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李明楼为什么突然失踪,这件事困扰他们多日,私下各有猜忌,现在就要知道答案了?

“姐姐就是想家了。”李明玉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轻松道。

想家.....

这么简单?

李明玉拿着勺子吃了一大口饭:“她害怕。”

害怕?

“其实,我也害怕。”李明玉握着勺子低头,声音闷闷,“爹爹不在了,姐姐也要走了,我一个人在剑南道,我,我也想跑过。”

李老夫人一把抱住他再次大哭,左氏三个儿媳也放下原本就没有吃的饭急急进去劝慰。

这一次李老夫人没有那么好劝慰,把李奉常李奉耀李奉景三个儿子都叫来痛骂。

“仙儿今年才十三岁,玉哥儿才十岁,都还是孩子,一个被扔去太原府嫁人,一个被扔到剑南道,他们爹不在了,你们这些当叔叔的是不是也死了。”

“他们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家里,我看谁敢赶他们出去。”

夜色降临的时候,李奉常才得以回房间歇息,虽然今天依旧是忙乱的一天,没有吃好睡好,但相比前几日,他的精神更好了。

“就这么简单?想家所以跑回来了?”李奉常皱眉,“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左氏笑了笑:“这件事不是不能说,只是看跟谁说,仙儿跟我们还是不熟。”

李奉常不喜欢听这个:“一家人怎么能论生熟。”

左氏换了个说法:“她们跟我们不亲近,毕竟从小没在一起,孩子都是认生。”

这一点李奉常不反驳。

“所以她走到半路害怕想回来,又不敢说,不管是项家还是我们,她都不信肯听她的,干脆自己偷偷跑。”左氏接着说道,“没想到遇到了山石滑坡差点死了,更害怕了,吓的乱跑迷了路。”

李明楼从没出过门,那个车夫方二又是剑南道来的,对这边的地形陌生,迷路很正常,李奉常点点头,这件事也算是可以解释过去了,而且过去的事也不重要。

“原来如此,这也好,经过这一吓跟家里亲近了。”他说道,“不过,他们是不能留在家里的。”

亲近和留在家里是两回事。

第十章 去留的安排

左氏自然赞同丈夫,但长辈也要哄着:“刚出了事,老夫人留她们是应该的,若不然传出去也不好看。”

“仙儿可以在家里留些日子。”李奉常道,“玉哥儿不能留,剑南道那边不能离开人,大哥不在了,玉哥儿是唯一的儿子,必须当起家。”

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当家是有些荒唐。

“那些兵真的只认玉哥儿?”左氏压低声,“不是朝廷的兵马吗?”

“项云是这样说的。”李奉常道,“我去了之后也能感受到。”

李奉安是突然出事的,李家的兄弟们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不过他得以在剑南道住了一个月,以往也曾经来过,但很少逗留这么久,而且这一次作为李奉安的亲眷,亲自接触到李奉安的权利日常,李奉常非常受震动。

“这剑南道,是大哥的。”他说道。

这话大逆不道了,左氏心惊肉跳,纵然室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也忍不住左右看。

李奉常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妥,轻咳一声:“总之现在西南不稳,夷人叛乱才平复,剑南道至关重要,虽然年纪小,但作为大哥的儿子,玉哥儿在是能稳定人心的,至少那些生意需要主家在。”

左氏立刻打起了精神。

李奉安几乎不回家,只每年送来给李老夫人养老的钱,这养老的钱到底有多少,都被李老夫人捏在手里,儿子媳妇们也摸不清楚,但只看李家大宅的扩建,李老夫人大方阔气的养着家里的孩子们,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吃穿用度就可以猜测出数目绝对不小。

他们一直认为李奉安大权在握得到好处敛取的财富,朝廷命官不便于做生意,李奉安也并没有让弟兄们去剑南道协助经营产业,大家只在江陵府经营着家传的产业。

直到这一次李家兄弟亲自去了剑南道,才知道李奉安不仅手握节度使大权,还手握金山银山,他掌控着剑南道的金矿盐矿以及一大批商队。

送回李家孝敬李老夫人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李奉安不在了,他的财富可还在,属于他的儿子,也属于李家。

此等事关重大,不能以孩童论之。

左氏点头:“我会劝慰母亲的。”

李奉常并不在意,李明玉是一定不能离开剑南道的,稳定人心,稳定家业是必要的,更关键的是项云提议要做的事。

如果能成,李家在剑南道就能继续稳了。

李奉常深吸一口气,有酥麻的感觉从脊背蔓延,是李家,甚至是他李奉常。

“歇息吧。”他说道。

大哥不在了,大房以及整个李家就由他们二房担起了,这可是重担,左氏精神抖擞的服侍李奉常歇息。

李明玉的到来安抚了整个李家,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平和,李明玉一天都在李老夫人身边享受着祖母的宠爱,晚饭的时候带着李老夫人送来的饭菜回到李明楼的院子。

“好好吃饭好好养身子,别的事不用担心,这是你的家,家里有祖母叔叔们呢。”她让李明玉捎话,“你想怎样就怎样。”

李明楼回来后没有见李老夫人,李老夫人在这里守了一天只能离开。

李老夫人对待晚辈们都很宠溺,孙子孙女重孙女也都很亲近她,除了李明楼。

李明楼回家住后并没有大家想象的目无尊长,她跟着姐妹们晨昏定省,只是不爱说话,也很少跟大家一起玩,在李老夫人跟前也并不撒娇,这难免显得疏离。

疏离不像一家人,像是客人。

不过没有人指责她。

指责也没有用啊,万一李明楼不高兴收拾东西就走了。

别的女孩子们日常出去逛街都很难,更别提离家出走,但李明楼很容易,有钱有人说走就能走,而且就算李奉常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罪她,只会对李家的人不满。

李老夫人早就知道儿子的脾气,表面孝道规矩什么的别想压他。

儿子养出的女儿自然也是这般。

那就随他去。

金桔摆好饭菜站在门外守着,屋子里姐弟二人对坐吃饭。

李明楼还裹着头脸,只嘴边的遮盖松开一条便于张合吃饭,灯下看起来有些吓人。

李明玉当然不会害怕,看自己的姐姐就像以前一样。

“姐姐,我要听祖母和叔叔们的话吗?”李明玉问,今天亲近家里人是姐姐让他去做的。

李明楼摇头:“你亲近他们,不要听他们的话。”

亲近和听话是两回事。

这对于十岁的李明玉来说也并不难理解:“我知道了,我继续听元吉的话。”

这是李奉安临死前安排的,对元吉说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他,对李明楼姐弟说要听元吉的话。

以前李明楼没想太多,现在看就很明白,李奉安信任的是元吉,不是李家的人,虽然一个是下人,一个是血亲。

李明楼握着筷子,她应该相信父亲,但又有些茫然,她嫁去太原府也是父亲的安排,然而她和弟弟死在了项氏手里。

父亲看错了项氏,那元吉呢?

不能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可信任,因为他死的太早了,或者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早死?

元吉的死太突然也太意外。

李明楼坐直了身子喊了声金桔。

金桔立刻推门进来了。

“去把元吉叫来。”李明楼吩咐她。

虽然内外院有别,但金桔没有受到阻拦,元吉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金桔让元吉停在阶下,刚要进去请示,李明楼在内说让元吉进来。

这可是除了李明玉外,李明楼见的第一个外人,不过,确切的说,元吉才是李明楼的自己人,李家的人反而是外人,金桔应声是推开了门。

元吉走进去看向坐在桌前的李明楼,没有惊慌也没有悲伤神情低下头平静的等候吩咐。

“小宝要马上回剑南道。”李明楼说道。

李明玉有些惊讶,他以为今天姐姐让他亲近李家的人,是要他在李家多留一些日子。

元吉神情更加平静,正如他所料大小姐精神很冷静,并不像今天李家上下已经传遍的,李明楼是因为害怕胆小不想去太原府惶惶跑回来的,更有李明玉对李老夫人哭,李老夫人怒骂三子,要留两个孩子在家住。

“明日就能走。”他说道。

李明楼看着他道:“你的手下有没有人能掌握剑南道?”

元吉抬起头,神情微微惊讶。

“你如果不回去,能否做到剑南道还在掌控中?”李明楼问道。

第十一章 给元吉的吩咐

李明楼是要留下元吉,李明玉明白了她的话,原本惊讶的神情散去,松口气。

“姐姐应该留下元吉。”他说道。

父亲的托付说明元吉是他们最能信任的人,姐姐留下理所应当,这样他也放心。

元吉的惊讶一闪而过,神情恢复了平静,没有询问李明楼为什么,更没有表示他更应该守着李明玉,干脆利索道:“能。”

李明楼没有因为他的干脆而欣慰或者轻松:“因为时间紧迫,你要安排的万无一失。”

她这是在担心,是失去父亲的空泛的茫然担心?元吉想了想:“大小姐,不是我的手下能掌控剑南道,而是大都督掌控剑南道,只要小公子在,大都督就在。”

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父亲纵然不在了,他的权利并没有随之而倒下,父亲能做到今天,手下并不是只有元吉一个人可用,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元吉死了之后,李明玉依旧平安长大,且身边兵马权势不减。

不过她要的并不仅是保证李明玉的平安,还有某些人在剑南道的不平安,比如项氏。

现在就有个项云在李家大院,如果动手就能将他杀死,就像项家杀李明玉他们一样。

李明楼心不由跳起来,放在膝头被袖子遮挡的手攥住。

“项大人在做什么?”她问道。

话题突然变了?元吉抬头:“今天护送小姐的人马都回来了,项大人见过他们进行了查问,这时候和项九爷在吃饭。”

李明楼先回家,李奉常等人快马在后,而护送李明楼去太原府的大批人马则更在后,今日才都赶到家。

虽然李明楼说是因为想家自己回来了,但项云必然要再查问一番。

元吉停顿一下,又道:“并没有其他人作陪。”

其他人指的是李家的人,李明楼抬眼看向元吉。

元吉从来不信任李家人,或者说剑南道不信任李家的人,剑南道一直在排挤李家的人,元吉死了也是如此,一直缠斗了四五年。

那几年李明玉的信中不断的提起抱怨,李家的人阻碍政令,李家的人用孝道压制他,李家的人插手各项生意,李家的人越过他打着惩治下人的旗号,驱逐了好几个得力的管事。

几年缠斗之后,李家的人被赶出了剑南道,李明玉几乎与嫡支断了联系,还好李明玉已经掌控了剑南道,如同他父亲一样成为节度使,所以李氏宗族依仗他,不至于跟宗族都断了,尽管如此,李明玉的声名还是有损,常被诟病。

李明玉也不信任李家的人,从来都不亲近,如果不是李明楼要求,他今天最多只去见见李老夫人,不可能陪同吃饭还在李老夫人那里午睡,膝下承欢这种事李明玉和李明楼从来没有做过。

这不是元吉的影响,元吉不信任李家人也不是私心妄行,李明楼很明白,这是因为父亲。

李奉安临死前将李明楼姐弟托付给亲随下人元吉,并不是因为事发突然等不到李家的人到来,而是原本就不打算托付给他们。

李奉安对家里吃喝穿用度从不吝啬,但不允许他们插手他的生活,俗话说一个兄弟三个帮,他这样将家里的兄弟们排斥在外,哪怕送回去的钱再多,也显得疏离隔阂,也便没有了信任。

李奉安的做派的确跟常人不同,但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都是非常人。

因为一直在外以及李奉安的影响,李明楼姐弟对李家的人也是如此,但现在李明楼要重新想一想。

这不是她对父亲不信任,事实上父亲对李家人没有看错,父亲死后李家的人对李明玉恨不得生吞活剥,无奈被严防死守打压没有得手。

李奉安已经死了,李明玉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李家人认为这一切都是以元吉为首的下人们教唆的,双方互相恨之入骨厮杀缠斗,同时都需要拉拢同盟相助。

项家,就是这个同盟。

那时候不管是李明玉还是李家诸人给她写信从来都不说项氏的坏话,只有满口赞誉和信任。

靠着这信任,项氏不断的壮大,蚕食,然后......

“姐姐?”

李明玉摇了摇她的衣袖,打断了李明楼的走神。

李明楼看到李明玉担忧的神情,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再看向元吉:“除了安排小宝回剑南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立刻办。”

元吉等候吩咐,神情平静又沉稳,让人相信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并立刻去办。

“父亲节度使的承袭。”李明楼说道。

节度使不是爵位,是朝廷任命的官职,从来没有听过官职承袭,李奉安过世后,朝廷已经给了抚恤,追赠了李奉安,官其幼子,李老夫人也有诰封。

但那些都是虚名,节度使可是位高权重的实职。

让一个小孩子承袭,这是前所未有。

元吉脸上的平静被打破了,惊讶的看着李明楼,闪过一丝犹豫,也许他的判断错了,小姐并不是那么理智.....

“我会亲自写奏章。”李明楼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多么荒唐的事,“你在最短的时间把它呈放到皇帝面前。”

元吉动了动嘴唇,最终应声是。

李明楼看着他的神情,虽然知道元吉会听命办事,但信心满满的去办事和听命尽心办事还是不同的。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元吉。”她说道,“要起战乱了。”

元吉肃容道:“小姐,不用担心夷人,已经平息叛乱了。”

西南的夷人是突然叛乱的,还导致了李奉安的过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的李明楼姐弟吓坏了,以为天下大乱了。

李明楼摇摇头:“夷人叛乱平息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真正的叛乱不是在我们西南,是在东南。”

元吉一怔看着李明楼,这什么意思?

“元吉。”李明楼道,“天下要大乱。”

第十二章 承袭有时机

元吉直到走回住处还有些失神。

“大小姐还好吧?”看到他的神情,伺候他的小厮不由担心的问道。

元吉一颗身心都在李奉安身上,李奉安不在了,便给了李明楼姐弟,能让他失神的只有这二人的事。

元吉没有回答小厮,眉头皱了皱,他也有点不知道大小姐怎么样了。

他原本认为大小姐是理智的,所以要李明玉立刻回剑南道。

但大小姐让李明玉亲近李家的人,李家的人本就以李奉安的继承人自居了,那个李奉耀被他狠狠敲打了一番才安生,现在李明玉如此态度,他们更要猖狂。

这个也罢,大小姐竟然要为小公子请承袭,当然小公子能承袭节度使,哪怕只有名义,只要手握旌节,他们就能保证李奉安在剑南道虽死犹生,但这怎么可能?虽然皇帝这些年越发荒唐.....

大小姐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又不像。

大小姐没有什么动作,她的脸也被布遮挡围裹,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听声音。

声音还是熟悉的大小姐的声音,只是低着头听的时候会莫名的闪过一个感觉,好像前方坐着的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声音里有不属于孩子的沉稳,还有杀意。

小厮递过来茶,元吉接过感受手心温热散开,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可以确定无疑是杀意,那是大小姐突然问项大人在做什么的时候。

这杀意是针对的谁?项大人?

也许是自己太荒唐了,元吉将茶一饮而尽。

“准备一下,明日护送玉公子回剑南。”他说道。

小厮一喜道:“不用准备,说走就能走。”

元吉点头,将茶杯放下:“还有,安排人进京。”

进京?小厮一怔但也没有问什么应声是转身就要走去安排人,元吉又唤住他。

“进京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道。

小厮愣了愣,如今对于他们来说,这任何人指的是李家以及,项云。

自从大人过世后,他们跟项云一直有商有量,项云虽然现在是陇右节度使,但在大家眼里他还是剑南道的人。

竟然连他也要瞒着,是事关重大,还是项云这个人已经不可靠?小厮没有询问神情肃重应声是。

元吉知道这句话说出后他的人对项云的态度就会变,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阻止。

他从来没有不信项云,只是他听命的只有李明楼和李明玉。

李明楼让他做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李明楼不信任项云吗?她也没有解释。

还有李明楼说天下要大乱了,说是东南那边会出事。

东南怎么会出事?东南在安氏的掌控下,安氏可是皇帝最宠信的。

更何况一点消息也没有。

李明楼没有说消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在路上听到了什么?他们沿途住驿站,驿站里大概也会有一些小道消息吧,项家的人知道不知道?

元吉伸手按了按额头止住了越来越混乱的思绪,大小姐这次突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但她不说,他就不问了,不管是小孩子脾气的不想嫁,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应该是跟项家多少有些关系。

项云,元吉坐在屋子里默默的想,要重新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关于和项氏的关系李明楼不需要想太多,只是放下了要在这里杀了项云的念头。

如果她让元吉在这里杀了项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杀了之后会很麻烦,李奉安才过世,李明玉和她还不足以掌控剑南道迎接这种动荡。

而项家的势力也不可能轻易的清除出剑南道。

先让元吉他们对项云产生戒备,改变和李家的相处方式,不让项云有机会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现在想来,李明玉和李家的缠斗应该就是项云的手笔。

“姐姐,我真能承袭父亲当大都督?”李明玉问道。

李明楼看向坐在椅子上手撑在桌面上看她写字的李明玉,比昨天多了两盏的灯照的他小脸莹亮如玉。

“能。”李明楼点头。

李明玉的确承袭了剑南道节度使,就在今年年底,元吉死后没多久,朝廷委任的新节度使叫什么的忘记了,那位大人很倒霉,在来剑南道的途中,遇到了宣武道安氏随众叛乱不幸遇难。

那时安氏反叛的行径也终于不再掩饰了。

项云亲自写了奏章请求让李明玉承袭笙节,皇帝准了,成元四年初,十一岁的李明玉成了剑南道节度使。

这一举动让项云得到了李家以及李奉安随众们的狂赞,视其为剑南道大功臣和最可信的人。

其实什么功什么忠,不过是成就了项云自己,他借此在剑南道地位稳固,吞食李氏兵马,与其说李明玉手握笙节,不如说是项云。

借着剑南道,他的兵马越来越壮大,在随后的十年战乱中,依托剑南陇右,掌控了河东河西道,兵马赫赫被新帝倚重,项氏也一跃成为大夏豪族。

就在她和项南要成亲的那一年,项云被封为第一侯。

第一侯,寓意天下第一侯,这是皇帝为表示恩重特封的爵位,但这不是为项云特封的,而是为了武鸦儿。

武鸦儿,思绪在这个名字上滑过,李明楼没有过多停留。

武鸦儿是在十年战乱中冒出的悍将,年纪轻轻战功赫赫但名声狼藉毁誉参半,只是在封侯不久,武鸦儿旧伤发作去世了,时年三十岁。

项云被封为第一侯距离武鸦儿死去已经四年了。

如果没有剑南道李氏的兵马钱财积累扶助,哪里轮到他项云做第一侯。

啪的一声轻响,灯花轻爆,李明楼收回神低头看着奏章,她已经写了一半多了,这并不难,当初项云给朝廷上的奏章她事后看过,内容还记得清清楚楚。

项云下了很大功夫,奏章写的很是精彩感人,李明楼毫不客气的照抄,再增添父亲的官路历程,追溯到李氏祖上跟大夏高祖的情义,让皇帝明白李氏世代忠臣,另外还有李氏在剑南道的权重以及李氏兵马的数目。

这一点才是最关键的。

世人还不太清楚朝廷如今的纷乱,但朝廷里的人很清楚。

第十三章 旧事此时新

十三岁李明楼也并不清楚这些,她这个年纪更在意的是昨天读的那首诗有没有新的感悟,要做的画今天能否完成。

二十三岁的李明楼也基本是延续如此长大的,但因为寄居他乡牵挂小弟,时事政事是了解外界了解小弟的最佳方式,而为了表达自己人的关系,以及对圈养的小羊的放心,项氏会邀请她来旁听兵事的参谋会,日常也将时政要闻送到她面前。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很多时事政事都是发生过以后才送过来的。

或者提前送来对李明楼来说也没用,待事情过去了解决了当个故事讲给她听更好,反正她在意的只不过是她小弟平安。

项家专门给她安排了两个幕僚,一个五十知天命,看透了世事的姜亮,一个三十而立,对世事跃跃欲试的刘范。

“我以为吴章进京是为贵妃祝寿。”刘范挥舞着袖子捏着一张邸报,黑瘦的脸上红光闪闪,似乎愤怒又似乎激动,“吴章的妻子的母亲在罗家做过奶妈,他是罗家的人,是罗贵妃的人,就是全海的人。”

“没有人愿意永远做奶妈的女婿。”姜亮捧着大茶碗,热气模糊了他因为发胖而白皙的脸,声音如同飘忽。

“吴章只能做奶妈的女婿,才能从一个都将成为刺史。”刘范愤愤。

姜亮声音依旧缓缓,世间的任何事已经不能让他有所动容:“从都将到刺史,他熬的太久了,能熬这么久,他不把自己当做罗家的人。”

刘范揣袖长叹:“可惜,如果收服吴章,全海太监也不至于这次被逼的如此狼狈,这都是手中无兵。”

“今非昔比了,不是有皇帝就万事无忧了,全海太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姜亮吸溜喝了一大口茶,“怪他运气不好吧,不过,如果当初玉公子请承袭的奏章先递到他手里....”

“你是说让大人和玉公子投靠全海?”刘范打断他,神情倨傲,“我等何须如此。”

姜亮舒服的坐在圈椅里云淡风轻:“我等要的不是投靠谁,要的是玉公子的承袭,有剑南道这般兵马,全海肯定会心动,全海在外朝的掌控不如崔正,但在皇帝跟前说话是没人能比的.....”

刘范皱眉顺着他的思路:“大人当时如果走了全海的门路,全海会说服皇帝准玉公子承袭,而不用在朝中周旋那么久?又如何?”

姜亮看着茶碗,吹了吹热茶:“玉公子会提前两个月拿到旌节,能提前一个月调兵遣将,会早一步踏入淮南道,山南东西两道我们大概也不会望之兴叹了。”

刘范啪的击掌:“正是如此,所谓一步早步步早,晚一步等三年。”连连叹可惜,“如果,如果当初如此这般...”

冬日的书房里,李明楼裹着锦袄抱着手炉看着面前这两个讲故事的人。

虽然被称为幕僚,但做李明楼的幕僚跟那些内宅仆妇又有什么区别,被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他们在项家地位不受重用。

他们真是把这个当做讲故事,讲的兴起对各种时事评判,再事后诸葛亮如此这般,过一把指点江山我最明智的瘾,抒发一下郁郁不得志的闷气。

曾经的事后诸葛亮,对于现在来说就不一样了。

李明楼缓缓的写着奏章,斟酌思索字里行间贴合着她从没见过但却很熟悉的朝中的官员们,等她落笔室内青光蒙蒙,李明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明楼放下笔等待折子晾干,没有叫醒让李明玉去床上睡,天很快就要亮了,如果要睡,他在路上再睡吧,这一次回程不像来时,可以安心的睡觉了。

李明楼认真的看着弟弟的脸,一寸一寸的要刻在眼里。

死而复生重见,才见又要分离,这一次分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

虽然舍不得,但她不能留他在身边,她也不能去他的身边,将来会如何她也不知道,她正要为了将来而努力。

天光大亮,李明玉歪着脖子跪在李老夫人的怀里说出了要回剑南道,再次让才缓一口气的李家上下一阵惊乱。

李老夫人不认为一个孩子想离开家,认为是李奉常等人的原因,李明玉替叔叔们辩解,再三表明是自己的决定。

“父亲不在了,我要替父亲尽忠尽孝。”十岁的孩童仰着小脸看着李老夫人,认真又歉意,“只是不能为祖母尽孝。”

李老夫人一把抱紧他:“有这句话就够了,祖母还有什么可求的,只是苦了你,这般小小年纪。”

李明玉从她怀里扭头看室内:“我不苦,其实我就是回剑南道就好了,辛苦的是三叔。”

李奉耀受宠若惊:“不幸苦不辛苦。”

所以还是让他一起回剑南吧。

“当然你要去,你已经对那里熟悉一些了。”李奉常道,“如此,奉景还是去太原府。”

只是自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启程了,李奉景心里嘀咕,面上不敢显出半分,若不然惹恼了李奉常,连这件事都不让他,他就真是什么机会好处都捞不到了。

儿孙们齐心,又是尽忠尽孝,李老夫人虽然溺爱孩子也知道事情轻重,她亲自挑选了八个信任能干的仆妇送给李明玉,同意了他的离开。

既然要走在家多留一日也没有什么意义,上下都忙碌整装。

这些事不用元吉亲自盯着,李明楼也依旧在屋中安坐。

“这是奏章。”她指着桌上说道。

元吉接过,神情略迟疑。

“元吉叔你可以看。”李明楼已经主动说道。

可以看并没有让元吉神情变化,让他微怔的是元吉叔,这是李明楼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意味着什么,不用言表。

元吉将奏章收起,道:“我回去看。”

李明楼道:“这封奏章要直接送到全海手里,我们有没有人脉可以做到?”

元吉当然知道全海是谁,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跟前的大太监。

走全海的路子的确是最能接近皇帝的办法。

李奉安自然是不屑与全海相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先办事,大丈夫能屈能伸。

“有的,礼部孟鸣是大人的至交好友,他与全海是姻亲。”元吉道看向李明楼,“我需要以大小姐你的名义写信与他。”

李明楼点头:“其他的事你安排。”

元吉应声是,他没有问题了,他只需要去做事,李明楼却又唤住他,坐在室内昏暗处,裹布缝隙里的视线打量着他。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她问道。

第十四章 一声关怀道不尽

这是大小姐的关怀?元吉再次微微惊讶。

先前那一声元吉叔是尊重,那这关怀就是情义了。

大小姐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很少理会别人的感受,更不用说关心了。

是因为现在李奉安不在了,失去了庇护的小鸟孤立瑟瑟想要讨好这个可怕的世间,元吉为此而难过,他希望大小姐还像以前一样,这是李奉安的愿望,也是他应该做的。

“多谢大小姐,我很好。”他垂头说道。

“你真心愿意留下跟着我?”李明楼问道。

瑟瑟的小鸟面对这个世间没有了自信,元吉没有表忠心来安抚,他只是平静的道了声是。

“天太热,你在外边走的时候是否刺眼或者身体灼痛?”李明楼问道。

七月暑气将尽,但白日里天气还是炎热,元吉抬起头:“老奴常年在外行走,寒暑不惧,大小姐放心。”

坐在室内阴暗处的李明楼嗯了声:“你去忙吧。”

元吉应声是离开了。

李明楼唤来金桔:“你安排个可靠的人照看元吉的衣食住行。”

让她找个可靠的人,那她自然是更可靠的人,金桔应声是,又补充一句:“大小姐放心。”

看着金桔精神振奋的离开,李明楼不由笑了笑,她知道金桔和元吉都误会了。

她并不是对元吉刻意的施恩,元吉跟她一样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而且很快就要死。

如果说她的命运不能改变,元吉的能不能,她想试一试。

把元吉留在身边,他就不会死在剑南道,那他的命运也改变了,那天降不测,身体出现溃伤,不能见天日.....

现在看来元吉没有任何不适。

为什么呢?是时候还没到?

“姐姐。”

李明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人也随之进来,其他脚步嘈杂声则留在院门外。

“姐姐,我要回去了。”李明玉扑进李明楼的怀里。

比起在李老夫人怀里的撒娇,此时的语气要平淡很多,也真诚很多。

李明楼抚着他的头:“不要怕,剑南道是我们的家。”

李明玉点点头,仰着头看她:“姐姐你也不要怕,你有家,家里有我。”

李明楼眼泪滴落,只是被围布裹着看不到,死而复生能有这一刻也是值得了,但真的只求这一刻吗,当然不能。

“朝廷还没有新的任命,那些金矿盐矿都在你手里,你要多去见管吏们。”

“经营管理不需要你亲自来,账册你要开始学着看,不懂就问林芢。”

“兵马营里你也要去,你要在那里骑马学功夫,让严将军挑人教你,在兵士们面前学,不要怕丢人。”

李明楼语声轻轻缓缓叮嘱,让她的小弟掌家理事既示弱又扬威稳定人心。

李明玉在她怀里认真的聆听点头应是。

剑南道的兵事政事农事,吃穿用度衣食住行,话再多也叮嘱不尽。

“我会给你写信。”李明楼抚着李明玉的脸。

姐弟二人依依话别,李家里外车马涌涌,虽然已经中午,但并不能阻碍行程,既然要回剑南道就不需要再多住一晚,对于兵家来说,一晚之隔天地之差。

“六叔。”项九鼎走到门口,与向外走的项云相遇,忙唤道。

项云脚步不停向前:“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去城外等候?”

项九鼎随口道:“我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项云没有说话,身边的随从们散开在前后,是拥簇也是隔离。

“玉公子竟然这么早要回去?是谁劝的他。”项九鼎道。

李家的人和元吉都愿意让李明玉回剑南道,家算什么,有了剑南道何处皆可以为家。

“李家的人想劝但不能,元吉不会劝。”项云道,“是大小姐。”

与他的猜测一样,项九鼎精神一振:“那大小姐也要启程了。”

项云停顿一下:“这个不知道。”

“元吉没有说吗?”项九鼎微怔,“大小姐将他留下来没有交代吗?”

大小姐留下他肯定有交代,但元吉没有跟他交代,项云默然。

“元吉。”项九鼎忽的喊道,冲前边扬手。

元吉从另一边走来,紧走几步又站定,垂手先喊声项大人,再看项九鼎道九爷。

“大小姐不送公子了。”他说道。

项九鼎立刻明白:“已经出来了吗?”催促项云,“六叔我们快去。”

三人向前而行。

项云看元吉:“你不回去,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元吉道:“外边的事交给严茂,内里有林芢,家事问桂花。”

这几人都是李奉常的亲信,项云并不陌生闻言点点头,项九鼎探头看元吉:“我们什么时候走?”

元吉摇头:“大小姐尚未吩咐。”

项九鼎有些意外。

“玉公子跟大小姐情况不同。”项云扭头看项九鼎,“不能仓促启程。”

项九鼎一拍头惭愧:“看我,都忘了,大小姐才受了惊吓。”

元吉没有再说话,三人已经走到了门外,李家诸人以及闻讯而来的族人挤满,李老夫人携带一众女眷拉着李明玉流泪叮嘱。

“项大人一路辛苦。”元吉施礼道,垂下手退后。

“项大人。”

李奉景抬手喊道,与李奉常李奉耀以及几个族中的长老迎来,这是属于李家家长与陇右节度使大人对话的场合。

“一路辛苦了。”

“玉哥儿就有劳项大人照顾了。”

项云瞬时被话语人群围住,他看了眼见元吉已经退到人后再人后,随着人群晃动被淹没。

这是元吉的一贯做法,他总是这样在人前不起眼,没有人看到他,他却看着每一个人。

只是,总觉得他这次有些不同。

“客气了。”项云转过头对李家诸人还礼,“请放心我会平安把玉公子送回去。”

裹着披风的李明玉撩衣跪倒在地叩头。

“我的玉儿啊。”李老夫人伸手蹒跚向前。

左氏和王氏及时的伸手将她搀住拉回,林氏在一旁流泪。

“母亲,玉哥儿过年会回来的。”她劝道。

李老夫人泪流满面哀痛不能起身,靠撑在两个儿媳的怀里掩面:“你,去吧。”

天黑了下来,火把点亮照耀着车队宛若长龙,骑在马上的项云回头看去,江陵府的地界已经抛在身后。

李家送行的最后一批人也消失在视线里,不用再应酬他们,天地间都恢复了安宁。

这是李奉安说过的话,项云不由笑了笑,受他的影响也把李家人当外人了。

对外人都是客气,对自己人才有麻烦。

外人。

项云微微的勒马,他想到元吉这次跟以往哪里不同了,他与他说的话少了一句。

元吉说了剑南道怎么安排,说了他一路辛苦,但却没有说有劳项大人。

一声早安道不尽

八月了,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时光的速度让人不能想,一想就心慌。

闲言碎语不要讲,我们说正事。

新文三万字了,一直没有和大家说话,新书也没有到处宣传,字数太少,让大家过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就先慢慢的写,等上架了,故事也多少有些眉目,再吆喝一声大家来看,合不合口也多少能有个判断了。

我的故事,一向是喜欢的很喜欢,不喜欢的很不喜欢。

所以这次还是那句老话,看书时图个乐,开心就跟着看,不开心就下本书再见,千万不要自己让自己生气,看个书不值得。

以及,一个故事,每个人看到的感觉都不一样,想象也不一样,所以万一我写的跟你想像的不一样,没有如你预期发展,还请见谅。

这是个简单的故事,我的更新不多,也不舔着脸求打赏排名,每天早上我讲你看,如同一碟小咸菜给你的生活佐个味,就是它存在的最大意义。

能有幸这样的相伴,也是我最大的荣幸。

早安,我们继续安静的相伴。

第十五章 心窍一点多

辛苦和有劳是相近的意思,但还是有差别的。

项云出仕在安北都护任长史,李奉安那是则为蓝田县令,二人因政事结识,后李奉安被皇帝重用入安北都护府任副都史,从那时起项云就开始跟随李奉安。

李奉安文职入仕,出身武将,项云武将入仕,出身诗书之家,性格皆是沉稳,勇武之中又有儒雅,相处很融洽,当李奉安持旌节为CD府都督充剑南节度使后,也将项云带到了剑南。

李奉安分兵马八部,设立八位都将,项云便是其中之一。

前年陇右匪贼作乱,陇右刺史向李奉安求兵,项云率兵剿匪有功,李奉安向朝廷进言请设陇右都护府,皇帝允准,项云调任陇右受旌节出任节度使。

虽然官拜节度使,与李奉安一样被称为大都督,但在剑南道大家还是把项云当做自己人。

剑南道的事,项云从不推辞,而剑南道需要他的时候也从不客气,李奉安出事后,项云更是留在了剑南道,前后奔走废寝忘食。

有劳了,自己家兄弟这是应该的,本该辛苦。

这是剑南道诸人与他常说的话,元吉亦是如此,事情与他商议或者请他去做,比如剑南道的兵事,以及陪同李明玉进出,更远赴江陵。

但这一次元吉没有这样做。

元吉对他说了不回剑南道的安排,按照以往之后他应该说一句有劳大人多多照看。

所以剑南道以后就不有劳他了吗?

项云看着跳动的灯烛,眉头微皱。

元吉是忘了呢,还是自己太过于多心?

门外有小兵轻轻的进来,将洗漱的热水放下就要退出去,不敢打扰坐在桌前沉思的项云。

项云抬起头唤住他:“叫小满来。”

小满是项云的亲随,虽然叫做小满,人已经是中年了,迈进来看到项云伏案挥笔。

“老爷还是要早些歇息。”小满说道。

他是项老太爷送给项云的,又自小跟着项云长大,主仆尊卑中还有相伴熟悉的随意。

项云放下笔将写好信纸装好:“我给大哥写了信,你亲自送回去。”

放好一封信,又将另一封信放进去。

外边这封是给项大老爷,里面那封是给谁的?

小满有些好奇,但也并没有过于在意,他更关注别的事,他如今的身份已经很少做这种送信的事了,让他这样的人送信,除了信的内容,他这个人也是关键。

有很重要的事吗?小满肃重的神情,现在就是项家最重要的时候,因为李奉安死了。

他应声是接过信没有再多话转身离开了,他也不会再回房间,直接骑马披着夜色向太原府去。

项云也开始泡脚,热水驱散了疲惫也让他的眉头舒展开,不管是不是多心,多做些事总是更稳妥。

驿站灯火摇曳,有护卫们巡查,有护卫们洗漱吃饭说笑,嘈杂和安宁交织融合。

李明玉在床上已经睡去,睫毛上还有闪闪的泪光,不惧辛苦赶路,认真的大口吃饭,认真的睡觉,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还是会想家想亲人的,一个仆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放下帐子吹灭了灯。

李明玉的离开让李家将近一个月的纷乱平复,每个人都好似耗尽了力气变得懒洋洋。

主子们变的懒洋洋,小丫头们便轻松了很多。

院子外的荫凉里两个小丫头在踢鸡毛毽子,另有三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扯着裙角叽叽喳喳。

“我这个是京城新出的样子。”

“你从哪里得到京城的?”

“小雀给我的,三夫人那边刚拿到的。”

“是三老爷带回来的?”

“三老爷在剑南道,京城的人来吊唁大老爷,随行的丫头仆妇们都用这个。”

“你给我一个。”

“才不给,你自己去跟小雀要。”

“三夫人那边的人看东西看的紧,什么好东西都舍不得放出来,你让我描描。”

“嘻嘻不给。”

一个要一个不给起身你抓我躲,你跑我扑撞到了踢毽子的两个小丫头身上,毽子落地惹恼了两个丫头,推推搡搡吵闹起来。

树荫下顿时蝉儿乱鸣。

“你们在干什么!”金桔喝道,从远处急急走来。

小丫头们看到她立刻停下打闹,你挤我我挤你站住脚。

金桔看着地上,有剪下的花枝,散落的毽子,还有编织的看不出样子的草,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下,最后深吸一口气:“大小姐养病你们不要吵到她,再如此你们就不要在这里伺候了。”

小丫头们低声垂头应声是,金桔看她们一眼疾步进去了,身后小丫头们抬起头看着金桔的背影挤眉弄眼无声的嬉笑。

金桔脊背挺直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疾步站到了屋门前喊了声小姐。

“进来吧,门开着。”李明楼说道。

金桔走进来将门关上,看着坐在桌案前的李明楼,手中握着笔没有写字在思索什么。

金桔放轻了脚步,斟茶端过去:“元吉今日没有不妥,一直在看信件,剑南道和京城的。”

李明楼嗯了声,落笔写字。

金桔站在一旁看着,大小姐从来都不理人事,因为从小到大都不需要,现在需要让她面对这样的事,金桔心里觉得有些难过,但难过也要过。

“外边可有吵到大小姐?二夫人关切小姐,给这里添了很多人,跟去太原府的也都回来了,小姐也用不了这么多,不如挑选几个其他的都散了?”她轻声说道。

“很多人不愿意在这里吗?”李明楼抬头,听懂了丫头话里含蓄的意思。

现实已经冷酷,不是隐瞒就能改变,金桔道:“是,人心散了。”

先是李奉安过世了,再是李明楼伤了,脸。

“玉公子走的时候,大小姐没有送,都说小姐伤的太重,重的已经不能嫁人。”金桔道。

没有了父亲庇护,也不会有夫家依仗,这样的女子在世人眼里今生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

下人们也都是有梦想的。

“这样的人就让她们去吧。”李明楼并不在意,低头继续写字。

“奴婢知道。”金桔忙道,“那大小姐要留多少,挑哪些来?”

李明楼常在身边伺候的两个死在山石滑落中,余下的虽然有不少都是剑南道跟来的,但因为李明楼的伤,以及李明楼没有主动说,她也不敢让她们来近前伺候。

更何况,就算是剑南道跟来的下人,有些心也变了。

到底谁是小姐可靠的人,原本并不是小姐可靠的人的金桔不知怎么办。

李明楼抬起头看了眼纠结的丫头:“挑你可靠的,不是我可靠的。”

金桔有些不太懂。

“是你要用人,不是我要用。”李明楼告诉她,“我用你就可以了。”

金桔是在李家长大的丫头,有熟悉的丫头伙伴,有互相恩惠的仆妇长辈,有秋波暗送的小厮,她就像生在大树下的蔓草,弱小也有盘结的根系。

她是小姐可靠的人,小姐要做什么,她再用自己可靠的人做到,事情就这么简单。

金桔一点即通神清气爽:“小姐,我知道了。”

李明楼想了想,又安抚一句:“我可靠的不在家里,不用在意这些。”

第十六章 讨人喜欢的方式

最后这句话更加安抚了金桔。

大小姐还有剑南道,不想在家里了离开就是,玉公子虽然年纪小,但会长大的,长成李奉安那样。

李明楼看到金桔已经被安抚了,便继续提笔书写。

金桔轻轻的将书桌上整理了一下,其实没什么整理的,并没有几本书。

李明楼先前就喜欢看书写字,去太原府时书都收起来了,随行的车马现在都回来了,但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李明楼这边也不让人进,所以她惯有的用品都没有拆开送来。

“我去把书拿来?”金桔主动问道,“还要什么一并都让人送来。”

李明楼摇头:“我不看书。”

她要将十年里的事回忆理顺。

金桔应声是不再问:“小姐有什么吩咐叫我。”便退了出去。

门前玩闹的小丫头们跑了一半,只有先前踢毽子的两个还在玩,金桔看着她们招手:“喜儿,梦儿。”

两个小丫头将毽子背在身后站过来:“金桔姐姐。”

金桔伸手道:“毽子给我。”

两个小丫头苦着脸将手伸出来,金桔将毽子抓住一扔抬脚,毽子没有飞出去,而是跃过金桔的肩头落在她背后,没有落地,金桔反脚一踢,毽子便又飞过肩头到了前边,稳稳的落在金桔的手里。

两个小丫头看的瞪眼:“金桔姐姐真厉害。”

“厉害吧。”金桔得意,又一挑眉,“看好了。”

她又踢了几遍这个动作,两个小丫头眼睛瞪圆看。

“好了。”金桔将毽子扔回小丫头手里,“你们学这个。”

没有责罚还教她们新花样,两个小丫头欢喜不已。

“你们在这里玩,看着门。”金桔叮嘱道,“别让人乱进去惊扰了大小姐。”

两个小丫头连连点头。

喜儿一脸郑重:“姐姐放心,我们守好门,要是有人乱闯我就大喊。”

梦儿眼珠滴溜溜:“我会去找姐姐来。”

金桔拍拍她们的头:“玩吧。”

金桔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李明楼这边并没有人乱闯,李明玉走后,李奉常和左氏又找了几个名医,但李明楼一概不见,大家也并没有强硬让她看大夫。

“她想怎样就怎样,这里是她家,在家自然能随意。”李老夫人午后醒来,倚在床上懒懒道。

左氏看着两个丫头将桌上的桃子切来。

“没有其他的伤病。”她道,“脸伤了只能慢慢养。”

“她不喜欢人靠近,你们就不要去烦她。”李老夫人道,“惹她不高兴,哭起父亲来,倒是我这做祖母的错。”

左氏叹气:“仙儿没了父亲,母亲没了儿子。”

李老夫人眼角流泪:“你不要引我了,我这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

左氏应声是俯身搀扶:“母亲吃口桃子。”

李老夫人就势起来,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小姐们来了。”丫头打起帘子,几个女孩子鱼贯而入。

“祖母。”她们涌了过来,屋子里顿时变得热闹。

李老夫人笑着让她们坐下,有丫头们上前端着铜盆洗手。

“祖母,你又哭了。”李明冉跑到床前端详,伸出手给李老夫人擦泪。

李老夫人笑着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祖母不乖了。”

又有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在奶娘的暗示下,手里举着桃子摇摇晃晃走到李老夫人跟前,奶声奶气:“曾祖母吃。”

这是李奉常的两个孙女儿。

李老夫人没有推辞一口一个吃了,笑眯眯的将她们抱起到床上,眼泪随着笑散去。

“琪儿呢?”李老夫人对孙女重孙女们一视同仁,一眼扫过便发现少了一个。

李明华坐在椅子上道:“她病了,不肯吃药,三婶子让她躺着呢。”

李老夫人惊讶:“怎么病了?”

一个仆妇忙站出来笑:“二小姐不要吓老夫人,我们四小姐就是贪凉多吃冰不太舒服,开了药也不吃,三夫人让她饿一饿。”

李老夫人依旧下了床:“这可不是小事,饿一饿怎么行。”喊着叫大夫来,自己向外走,“不吃药,不看大夫真是胡闹,我亲自看着她,看她听不听话。”

仆妇也不敢拦,只能忙出去告诉三夫人,这边众人拥簇着李老夫人呼啦啦的出去了。

李明华和李明冉慢悠悠跟在后边。

“李明琪装病。”李明冉耸了耸鼻头小声说道,“她就是让祖母去哄她,证明祖母最宠她。”

“那是因为她知道祖母喜欢哄人。”李明华道,十五岁的她高高在上看这些小孩子把戏,“她不是向大家证明,而是在讨祖母喜欢。”

九岁的李明冉听不懂,揉了揉鼻头。

“我们都要讨祖母喜欢。”她点点头,说自己懂的。

只有祖母喜欢了就能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丫头仆妇们也都围着你。

你的父母也会因此被祖母更喜欢,然后你的母亲会捧着你的脸重重的夸一句我的儿真是福星。

祖母还会给添嫁妆,嫁妆多了到了丈夫家底气足,这是听大人们说的。

李明华并不反驳这一点,但人长大了,话就要换一种方式说:“祖母最大,讨她喜欢是孝道。”

李明冉眨眨眼:“大小姐不看大夫也是在讨祖母喜欢。”

“她不是。”李明华道,“她是不讨任何人喜欢。”

李明楼一直是这样,从来不讨祖母喜欢,也不讨她们喜欢,她们讨她,她也很少喜欢,李明冉撇撇嘴:“祖母也不喜欢她,若不然不会不管她。”

李明华想孩子话有时候反而是大实话,李老夫人的确不喜欢李明楼,若不然李明楼说不见人,她就不再去那边,李明楼说不看大夫,她就不管了。

李明琪这样的话,李老夫人一定会吃住都守着不会走。

有时候让人随意是不在意。

李家老人孩子的日常李明楼不在意,外院的元吉更不在意。

李明楼这几日没有吩咐,他也不去问,关切着李明玉和京城去人的路途消息,再安排两方的诸多事宜,每日忙碌不轻松,回到住处两个丫头便迎过来。

这是金桔送来的丫头,说是大小姐专门让伺候他的。

“饭菜温着,元大爷想吃什么我们再去加。”

“水也热好了,可要先洗漱?”

两个丫头淳朴老实只关切吃喝歇息不多言,元吉说了声洗漱便向净房走去,两个丫头在后跟上一同进去,拿篦子拿毛巾准备服侍。

元吉原本不用她们伺候洗澡,但两个丫头神情不安忐忑一副没法交代的样子。

元吉便随她们了,这两个丫头伺候洗漱仔细有些繁琐,这也是李明楼表达关怀的一种方式吧,元吉忍了。

洗漱后元吉坐下来准备吃饭,门被金桔敲开。

“小姐说,明日出门。”她进来说道,“你安排一下。”

第十七章 找个人

李明楼回来后连屋子都没有出过,最亲的小弟走的时候都不出门送别,现在突然说要出门,李家上下都吓了一跳。

是要散散心,李老夫人和媳妇们揣测,当然不会阻拦,准备让家里人都陪同,夫人小姐丫头婆子们顿时忙乱。

女眷们出门总是麻烦一些。

但李明楼拒绝了,在告诉她们的同时,已经由方二驾车元吉随从出门了。

住在城外的项九鼎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顿时振奋:“是要来见我们了。”

李明玉已经离开了,受到了安抚的李明楼应该要说一说去太原府的事了,毕竟她是要嫁到项家的,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

但洗漱更衣将院子里外都打扫一遍端坐等候时,得到消息李明楼已经过去了。

李明楼去的是府外东南的帽儿山。

李老夫人派去的人都被赶回来,说是随便走走不用人跟随,李老夫人没有再让人去,但看上去并不太高兴。

“母亲身边的人江陵府都认得,跟出去立刻就知道是咱们家,车夫和元吉是剑南道的,大家不认得。”左氏在一旁劝慰,“仙儿现在这情况,不愿意被人看到,这样出去她自在。”

李明楼的事江陵府已经传开了。

如同在李家一样,李明楼寥寥几次的入江陵府让众人震撼,对于江陵府民众来说李家这个远在剑南道的大孙女神仙一般。

但这个神仙小姑娘接连遭受不幸,先丧父,又在出嫁的路上受伤毁容,这些日子李明楼是江陵府的街头巷尾的话题。

她出门被人看到肯定会被围观的。

李老夫人笑了笑:“是我没考虑周道。”又看屋子里陪坐的媳妇孩子们,“我老了反而忘了好心也不是都是好事的,你们要提醒我。”

众人忙七嘴八舌反对,待大家声落,因为生病捧着羹汤喝的李明琪声音慢一步:“祖母才不会考虑不周道,就算被人认得是咱们家,难道祖母会让他们近身吗?我们去趟庙里还能自在的玩呢。”

听到去庙里,李明冉跟着点头:“是,庙里人那么多,祖母还能清场呢。”

李老夫人瞪眼:“你祖母可没本事将江陵府都清了场,你们想出去玩别用这个来为难我。”

李明华嘻嘻笑:“祖母根本就不老,没有被骗到。”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李老夫人脸上的笑也变得真切。

“还是大小姐不信祖母,有什么不能跟祖母说?说了祖母肯定会办到。”李明琪捧着茶杯轻声细语叹气。

左氏摇摇头:“琪儿不要这样说仙儿。”

李明琪的母亲三夫人王氏瞪了她一眼。

李老夫人也对李明琪警告:“仙儿现在是最难过的时候,你们当姐妹的要关爱呵护她,不许耍小心眼。”

被斥责李明琪没有半点害怕,乖乖的点头应声是,慢慢的将李老夫人给她单独做的羹汤吃完。

虽然李老夫人没能派人跟随,家里还是有人看着的,李奉常很快就带来消息:“就在帽儿山附近走动。”

“那边清净,散心正好。”左氏道。

李奉常摇头:“不是散心,是在找大夫。”

大夫?屋子里的人都很惊讶。

“他们遇到路人会停下来说话,待他们走了后,我们上前询问路人,才知道说是在问大夫。”李奉常有些无奈。

李家这段时间请了数十位大夫了,都是声名赫赫,李明楼一个都不见,现在却自己出去找大夫了。

李老夫人笑:“帽儿山竟然有我们不知道的神医?叫什么?”

李奉常苦笑:“说是叫猎先生。”

屋子里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表示都没有听过。

“当地的路人也没有听过。”李奉常道,“不知道仙儿是从来听到的。”

李明楼长大后回来在江陵府住了也不过一年时间,家门并没有出几次。

“或许是大哥当初给她说过?”左氏猜测。

就算是李奉安说的,李明楼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反而自己去找?左氏也没有办法找到猜测了。

那些猜测说出来都不太好。

李老夫人呵呵笑了:“不管是找大夫也好还是散心,她高兴就好,我们不要去逼问她,让她自自在在的,伤病也能好得快。”

屋子中的人们都起身应声是,连刚会走路的小孩子都跟着奶声奶气,李老夫人被逗的开怀,把小孩子抱来跟前,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李明琪挪到李明华身边,撇撇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李明华并没有兴趣多想:“她跟我们想的从来都不一样。”

李明琪还是那个观点,抚了抚新裙子:“现在不一样了,大伯不在了,她应该懂事了。”

懂事就是在长辈们面前恭敬,对待姐妹们亲近,家族可是她以后的依仗。

李明琪就是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样子,以前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

李明楼并不知道姐妹对她不喜欢,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喜欢不喜欢的跟生死比起来不堪一提,她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一无所获。

“帽儿山很大,这里的人不知道,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问问。”元吉说道,尽管他对这件事抱着怀疑。

帽儿山再大大不过江陵府,如果是个有名的大夫就算隔着半道山也不会那么多人听都没听过。

李明楼知道他的疑惑,她心里也有些疑惑:“或许他现在还没没成名?”

元吉愕然:“现在?”这个词对应的是以后,以后?大小姐的意思是知道以后?

李明楼失言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立刻就给出了解释:“父亲提起他的时候还没有成名,但断定他以后会成名,或许现在还是没有。”

李奉安的话是元吉从不怀疑的,点点头:“小姐放心,只要确定是帽儿山的人,就一定能找到。”

要找一个人其实不算难,尤其是对于他们来说,一声令下足可以把江陵府挖地三尺。

只是这个人不能这样找,这样找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按照她的意愿。

“我们明日再去。”李明楼道。

元吉应声是,要退下又被李明楼叫住。

“你身体还好吧?”

大小姐非常关心他的身体,元吉点头道:“很好,多谢小姐。”

那还真是奇怪,李明楼看着元吉离开,他被留下来不会死在剑南道,为什么天就容他呢?没有大雨倾盆冰雹砸地,带着他出门也没有山崩地裂,大摇大摆的走在日光下也没有任何不适,身上更没有半点烧烂的伤口。

不过这样也好,她找到猎先生的话,就也能改变原本的命定,让猎先生不再是项云的人。

李明楼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整理的接下来十年重要的事和人。

猎先生不是日常治病问诊的大夫,是军中专治战场上伤残的大夫。

第十八章 救命有鬼

猎先生救过项云的命。

成元六年,陇右兵马与安氏的家将何千大战,项云被何千派出的刺客埋伏袭击,一箭射穿了胸口,就是这个猎先生把项云从鬼门关拉回来。

穿胸之箭,还能救回来,神乎其技。

“猎先生是你们江陵府人。”那时候项大老爷来跟她感叹,“当初肯留下来还是六弟说了自己与你父亲的关系,猎先生对你父亲久仰这才接受了邀请。”

李明楼当时很高兴也很骄傲,父亲虽然不在了项云还时时刻刻提起他,很多人也都还记得他。

现在想来,项云这何尝不是打着李奉安的旗号收拢人心,这种事不止一次,李奉安的不少旧部好友都被这样笼络。

猎先生一举成名后,项云没有把猎先生这样保命的高人留在身边,而是送给了李明玉。

乱世行军打仗能有这样的大夫随身是极大的安心,如果当初有猎先生在,父亲李奉安也说不定不会死,她和李明玉大受感动,李明玉将兵马十万调拨与项云,助他击溃何千大军,占据江南三道。

这不是第一次借兵,也不是最后一次,几年下来李氏的兵马耗损,而项云越来越壮大,在大夏节度使中跃居前三,也因此在武鸦儿死后备受重用。

大夏先后设立了十个节度使,但最厉害的不过三位,安氏因为贵妃偏宠势力扩张飞速敢举兵造反,武鸦儿独霸西北勇悍聪慧战功赫赫壮大兵马,而李氏则因为李奉安高瞻远瞩十年积聚稳固大西南,只可惜这十年的积聚最终为别人做了嫁衣。

内有李氏亲族纷争损耗声名,外有项云耗兵吞功,想到那时候项氏的人常常来给她报告喜讯,李明玉的兵马在哪里又打了胜仗,又抢回被叛军占据的城池,自己欢喜骄傲,还感谢项云的辅助,在项家人眼里就跟个傻子一样吧。

项云,第一侯。

李明楼看着纸上写的这三个字,这第一侯是踩着李氏的肩头得来的,而且最后还给李氏扣上谋反的罪名斩草除根,这世间再无李氏,只有项云。

李明楼将一叠纸拿起来点燃扔进香炉里。

猎先生当然并不是必不可少,是她现在在江陵府,猎先生是距离她最近最方便找到的人。

金桔推门进来,对她的动作没有好奇。

“小姐吃饭吧。”她道,亲手将饭菜一一摆好。

李明楼在李家是有单独厨房的,用的是剑南道来的厨子。

李明楼起身洗了手坐过来吃饭。

“大小姐这几日还要出门吗?”金桔问道。

李明楼点头。

那也就是说还要住在家里,并没有去太原府的打算,金桔领会了:“那我把小姐日常用的归置一下。”

李明楼的房间除了床铺其他都还是离开时的样子,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李明楼在家金桔不愿让人进来一直也没有收拾,李明楼出门她就来布置一下。

对于这些身外小事李明楼不在意,也没觉有有什么不便,不过给金桔做些事也好。

李明楼的马车在清晨驶出了城门。

李家有人在后远远跟随相护,只要他们不近前不打扰元吉并没有驱赶。

项九鼎穿着新衣衫站在城门一角目送。

“上前问个好也不行吗?”他不悦的说道。

在他身边的是项家的二管家,这一次特意被项老太爷安排来陪同的。

“六老爷交代过不要打扰李大小姐。”他轻声解释,“你看她连李家的人都不让近前,显然还不想见人。”

项九鼎摇摇头:“这大小姐比老太爷的架子还大,还难伺候。”又嘿嘿笑,“南哥儿以后可有罪受了。”

项二管家道:“大小姐是个小姑娘呢,现在又遭逢难事。”

项九鼎瞥了他一眼:“四周没有外人,调侃一下这位小姐都不行吗?”

项二管家和气的笑:“不行,六老爷说了不能调侃这位小姐,小姑娘们都心思重敏感,会看得出来。”

项九鼎咂咂嘴:“六老爷还说什么?”

项二管家不在意项九鼎的调侃,认真道:“六老爷说大小姐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走,不要去问更不要催。”

项九鼎将手背在身后:“行吧,李大小姐去散心,我也去散心,在这江陵府好好玩乐。”

全心全意的玩乐享受,做到比这位李大小姐更不想离开江陵府。

李奉常安排了人跟随李明楼,老夫人也不再关注了,媳妇们操持家事,小姐们恢复了日常,晨昏定省读书写字针线女红,以及也可以出门走亲戚了。

李明琪的外祖母病了,她要跟母亲王氏回去探望。

李奉安出事后,王家作为亲家关切的很周到,李老夫人很满意,听闻王老夫人病了,三老爷李奉耀去了剑南道,为了表示体贴立刻让王氏回去探望住两日。

三夫人这边热热闹闹的收拾,李明琪也忙得很,丫头仆妇一大堆挤满了屋子,李明华李明冉都在。

“这件衣服呢?”李明琪将一套衣裙举在身前转过来问二人。

花花绿绿的,李明冉咬着糖人点头。

李明华摆手:“你外祖母病着呢,你穿素气点。”

李明琪不情不愿的将衣裙扔给丫头:“穿的素气会被她们瞧不起。”

每个人的亲戚家都有年龄相仿的姐妹们,小姑娘们在一起总是免不得比吃穿。

李明华指着她身后:“穿的素气,你可以戴的华丽啊。”

三个女孩子围着妆台,金银珠花都摆了出来挑挑拣拣,你满意了我不满意,都满意了还是觉得寒酸。

“你不是有一条那么长的可以绕几圈的大珠串。”李明冉咬着糖人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提醒。

李明琪过年的时候带过一次,柔亮的珠子配着素锦衣裙让人光彩夺目,她对那条珠串印象很深。

李明琪也想起来了:“我娘前些天让人换珠子的金线拿去了。”忙让大丫头念儿去拿回来。

李明华对这条珠子也印象深刻:“有这个珠子你三天不换衣服都没人敢小瞧你。”

李明琪眉开眼笑:“这是父亲有一年去剑南道送年货,大伯送给我的。”

这种珠子平常人家能有一条就当传家宝藏起来,李奉耀带回来时王氏也吓了一跳,特意去请示了李老夫人,李老夫人允许了才敢收起来,偶尔让李明琪带一带,心里还在斟酌将来给李明琪陪嫁还是留下来给孙子传家。

选定了衣服首饰,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李明琪安心的坐下来和姐妹说话,留下丫头仆妇们忙碌。

门帘掀起,念儿两手空空进来:“夫人说那珠子送去修还没好,珠子太好了,匠人做的很小心很费时,最快也要三天后送回来。”

三天后黄花菜都凉了,李明琪甩袖子:“外祖母家我不去了!”

去王家的消息早已经送过去了,去的人有谁也都氏提前说,王家会按照来人安排住处,突然李明琪不去,满心欢喜等候见外孙女的王老夫人肯定会失望。

这可不是小事,丫头仆妇们顿时慌了。

“小姐别急。”念儿迟疑道,“可以借一条用。”

借?李明琪恼怒:“这个家里能找出第二条才是见了鬼。”

念儿道:“小姐,我适才出去看到金桔带着人搬大小姐的东西,妆盒里就有一条这样的珠子。”

李明楼。

李明琪神情一顿。

李明冉将糖人嘎嘣咬断:“是了,家里有这个鬼。”

第十九章 丫头打架

金桔并没有拿来太多物品,衣服几件,首饰更少,现在李明楼这样情况,准备几套简单的备用就好,免得看了伤心。

主要是将屋子里的摆设恢复如初。

李明楼不在家,丫头仆妇们可以进来,动作麻利半日就收拾好了,金桔站在室内巡视很是满意,还没散去的丫头仆妇们也很高兴。

“大小姐心情好多了吧。”

“大小姐要在家里住很久了吧。”

“我们可以回来伺候了吧。”

她们七嘴八舌的询问。

金桔只笑着:“能当闲人就快好好的享受吧,忙起来以后别抱怨。”

不回答问题也就给了希望,想回来的笑的更开心,想走的多几分思量。

“金桔。”有人在门外探头。

金桔从屋子里看过来,认得为首的是李明琪身边的丫头念儿,刚才从库房搬东西时她就在一旁探头看。

“大小姐这里收拾呢。”念儿不等邀请便自己走进来,几个小丫头跟着进来。

念儿在屋子里环视:“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金桔客气拒绝:“不用了,都好了。”

念儿站在了妆台前,伸手拉开了妆奁。

她的动作快又突然,金桔反应过来时,念儿已经伸手抓住一个盒子:“这条珠子跟我们小姐的一样,我们小姐要出门,珠子还没修好,大小姐借我们小姐用用吧。”

借?金桔惊讶,屋子里站着的仆妇丫头们也屏住了呼吸。

姐妹之间借东西也是常见的,但来李明楼这里借东西....

金桔忙上前按住盒子:“我们小姐不在,等回来琪小姐再来问吧。”

念儿抓着盒子不放:“好啊,我先拿去,等大小姐回来就来问。”

“念儿,你这是借?”金桔沉下来脸,“你这是抢吧。”

“你怎么诬陷人。”念儿喊道。

跟着她的几个小丫头立刻伸手推搡金桔。

金桔一个趔趄向后退,眼看念儿拿起了盒子,忙扑上去伸手去夺。

念儿一声尖叫,原来金桔的指甲狠狠的划过她的手背,留下几道血印子。

大丫头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上留下几道疤痕是天塌的大事。

金桔看着念儿如同被捅了两刀一般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哭天喊地的跑了出去。

有麻烦了。

金桔在丫头群长大,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但涉及到小姐的还是头一次,以前她资格不够到小姐跟前伺候,而到了李明楼身边也没人敢跟她吵架。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金桔看向四周,屋子里站着的丫头仆妇们似乎还处在震惊中呆立。

“我们大小姐的东西谁都不能动。”金桔深吸一口气,“大小姐不在家更是如此。”

丫头仆妇们便乱乱的应声是。

金桔恢复先前的轻松:“都收拾好了,大家去歇息吧,我让厨房准备了汤饮小食。”

众人笑着道谢热热闹闹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离开了。

她们离开,金桔脸上的轻松顿消,不可能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家里一个小姐跟前的丫头都敢跑这里来无礼了。

现在只怕已经传遍了李家上下,多少人都等着看结果,这件事结果如何关系以后她们怎么对待李明楼。

她该怎么办才能解李明楼的困境?丫头金桔站在屋门口神情有些茫然。

没有了父亲母亲的孩子,这困境是天给的。

有父母的孩子也会遇到困境,李明琪哭着扑进李老夫人的怀里:“祖母救我。”

秋日的花架廊下,李明冉和李明华摇着扇子看着李老夫人的院落,进进出出的人已经停下来,院子里隐隐有吵闹声传来,但很快便消散。

李明冉探着身子兴致勃勃:“李明琪说三婶要打死她,这是跟祖母告状,三婶要是被祖母骂了,回去肯定更要打死李明琪,我上次跟祖母说我娘让我爹给她捶腿,就被我娘回去打了。”

李明华哈哈笑:“那可不一样。”

李明冉还想不明白这怎么不一样,然后看到丫头念儿哭哭啼啼的被两个仆妇送出来,坐直了身子:“祖母罚她了。”

是送出来但不是押出来,李明华让小丫头去问,小丫头很快追上仆妇顺利的问了蹬蹬跑回来:“老夫人说大小姐那里说了不让人进,就算去帮忙也不行,所以罚她去洗衣房两个月。”

先前的冲突念儿跑回去说被金桔诬陷偷盗打了。

“小姐要出门,常用的珠子还没修好,我看大小姐有一条就说了句跟我们小姐的一样,要是能借用一下就好了,金桔就打我说我偷大小姐的珠子。”小丫头将念儿的话学来,还将手举起来模仿受伤。

王氏知道后恼怒不已,怪李明琪不约束下人,将李明琪拖过来要打,李明琪才不会乖乖挨打,跑来向李老夫人求助。

李明华从廊上跳下来:“好了,定论了,琪儿没事了。”

李明冉更关心最重要的事:“珠子还能借来吗?”

李明琪闹这一出,就是为了珠子,结果还没定论呢。

李明华想了想:“应该能吧,老夫人罚念儿是避重就轻了,还有些不高兴她被打。”

有时候呵斥多管闲事也是表达不满。

李明冉听不懂但看得懂,她看向院门口:“看,是祖母跟前的婆子们,咿,古妈妈手里拿着老夫人的首饰盒子。”

李明华也看到了,微微皱眉:“是去安抚大小姐了?”

.....

.....

金桔站在院门口看着面前站着的仆妇:“这是什么?”

仆妇含笑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午后的日光下珠光灿灿:“老夫人也用不着这些珠儿花儿的,就给家里孩子们分了分,这是单独给明楼小姐的。”

是补偿啊,金桔松口气,她知道李明琪因为念儿的事闹到李老夫人跟前了。

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老夫人拿出首饰哄孩子们了,虽然这样处置有些和稀泥,金桔露出笑脸:“多谢老夫人。”

仆妇含笑:“一家人说什么谢。”将盒子放到金桔手里,“老夫人说想要借大小姐的那串长珠给她妹妹用一用。”

金桔手里的盒子顿时如巨石,压的她身子一沉,脸上的笑冻结。

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

第二十章 要借不难

小姐的丫头来借东西,金桔可以挡住,就是小姐来她也不惧,但李老夫人亲自来,还带了礼物,李老夫人是李家最大,谁敢违背?

她该怎么办?

金桔抬起头端稳手里的盒子:“大小姐不在,我不能做主,等大小姐回来,古妈妈再来问。”

李明楼这里不让人进院子,等她回来她们只怕连院子都进不了,一句话不见打发了又能奈何。

古妈妈圆脸笑意浓浓:“大小姐回来就是晚上了,不好进进出出的惊扰,我先拿去,等大小姐回来我再来门外站着说。”

从杂役丫头一步步熬成管事娘子的仆妇岂会被一个小丫头拦住脚步,她抬脚微动,恍若头羊号令,身后的三个仆妇端肩头只待前仆后继。

金桔转身跳进了院门,门栓响了两声,不止上了一道。

小丫头比不上管事娘子的老道,但有着轻快敏捷的身手。

古妈妈的脚才落地一步,眼前已经大门紧闭,她脸上的笑意僵住:“金桔!”

一道门之隔的怒意没有吓到金桔:“大小姐没有同意,没有人可以从这里拿走她的东西。”

院门外有古妈妈带着的仆妇们,有李明楼这边听候使唤的丫头仆妇,另有听闻消息来躲躲闪闪看热闹的,被这样关在门外古妈妈很没面子。

老夫人也很没面子。

古妈妈深吸一口气声音柔和:“不是拿大小姐的东西,是借用一下,三天就还回来。”

有门格挡金桔语气坚定:“不行,大小姐不说话谁也不能借。”

今日如果让古妈妈这样拿走东西,李明楼在李家就门户大开谁都可以欺负了。

古妈妈有些无奈:“琪小姐明日赶早出门,大小姐现在不在家,等她回来我会亲自来说的。”

“要和我说什么?”

声音没有从门后传来,而是在背后,古妈妈下意识的转过身,顿时一惊。

越过围着散站看热闹的丫头仆妇,大树下有一人身罩黑袍撑黑伞,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男仆,男仆身后则是一辆车。

李明楼回来了。

恍若老鹰突然伏击鸡群,有人被踩了裙子有人自己绊了脚发出尖锐短促的尖叫,原本安静站立的丫头仆妇们顿时向四面乱退,包括古妈妈身边的仆妇。

古妈妈瞬时鹤立鸡群。

李明楼出事后回家进了屋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这两日出门也是车夫直接用车来院门口接,从内宅直接坐车出门。

进出时金桔会把门前的人都赶走。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出事后的李明楼,莫名的慌张。

这也是李明楼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

李明楼没有慌张举着伞向门口走来,车夫方二只目光跟随。

门咯噔一声打开,金桔站出来喊着小姐,惊醒了失神的古妈妈。

“大小姐。”古妈妈忙施礼,再抬头看到站在面前的李明楼。

黑伞压的很低,兜帽罩住了头,头脸藏在其内,只隐隐看到下巴上缠绕的布,古妈妈垂下视线不敢直视。

“你找我?”李明楼问。

金桔手里抱着盒子站到了李明楼身边,没有说话只看着古妈妈。

古妈妈恢复了镇定,将来意再次说了遍。

“琪小姐要出门,急用没办法了。”她带着歉意补充,“还请大小姐担待。”

李明楼道:“首饰吗?去拿吧。”

“是啊,大小姐,首饰....”古妈妈还要再说两句好话,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同意了?

李明楼越过她迈上台阶。

古妈妈不由跟上一步喊了声大小姐。

李明楼脚步停下:“还要什么?”

要这个字让古妈妈心里一扎,忙堆笑:“没了没了,谢谢大小姐。”又指着金桔手里还抱着的盒子,“这是老夫人年轻时喜欢的首饰,大小姐这个年纪用最合适。”

李明楼嗯了声道声谢迈进了门。

金桔站在门前看着古妈妈,神情平静,似乎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古妈妈稍等,我去给你拿来。”

几百颗恍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珠链绕了三圈,在鹅黄衣衫上垂落,色泽不仅没有被淹没,反而熠熠生辉,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两个丫头笑吟吟的捧着大铜镜,李明琪对镜中娇俏明艳的小姑娘甜甜一笑。

“琪小姐真好看。”四周围绕的丫头们齐齐的称赞。

李明琪一脸羞涩的转过身看床边,细声细气的喊了祖母。

李老夫人板着脸:“满意了?”

李明琪不怕她的脸色,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笑嘻嘻:“满意了。”

李老夫人甩胳膊:“别在我身上扭。”

李明琪扭的更厉害,李老夫人被缠磨的无奈:“行了行了,快去收拾你的东西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别熬的眼底青去了丢人。”

李明琪坐在床上:“我跟祖母睡。”

李老夫人呸了声:“你都十三岁了,还跟我睡,不害羞。”

“一百三十岁也是祖母的孙女。”李明琪贴在李老夫人身上亲昵。

两边的丫头仆妇都笑起来,李老夫人也撑不住笑了,看一旁侍立的王氏:“你养的好女儿。”

王氏神情羞惭:“是媳妇没教好,多谢母亲。”

李老夫人看了眼李明琪戴着的珠串:“要谢仙儿。”

王氏感激道:“是,媳妇亲自去道谢。”

李老夫人伸手戳李明琪的额头:“还有你,到了你外祖家得了好东西给你仙儿姐姐留着。”

李明琪乖巧的点头应声是。

李老夫人没有留李明琪在这里住,王氏还有很多事要忙也告退了。

李明冉转到李明琪面前,伸手捏珠串:“给我看看。”

李明琪挺起小胸脯让她看。

“比你先前那串还要好呢。”李明冉一副很懂的样子点评。

自己的不如别人的好听起来不太高兴,但别人的再好也能戴在自己的身上是令人高兴的事,李明琪笑吟吟。

李明华不在乎珠子的好坏,想的是别的事:“真没想到祖母会替你向仙儿借珠子。”

不仅不怪罪李明琪丫头的无礼,以及李明琪这个要求的蛮横,反而亲自出面。

李明琪道:“祖母疼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串珠子,她现在又用不着。”

现在用不着这几个字上小姑娘咬重语气。

李明冉听懂了嘻嘻笑了:“今天好多人都看到大小姐了,裹着那么厚,还用伞遮着,看着可吓人了。”

李明华没有小孩子这么浅薄:“她以前不这样的时候也吓人,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以前李明楼相貌如神仙出现在人前,大家都畏惧的不敢直视。

李明琪明白她的意思,手抚着珠串一笑:“我说过,现在李明楼跟我们一样了。”

这是她的一次试探,结果如她所料。

第二十一章 各自的明白

姐妹之间借首饰是常有的事,不借闹起来吵架的也常有。

李明楼不在姐妹的范围内。

她的吃穿用让李家的姐妹们惊羡,不过没有人动念头借用,因为大家心里自动划了一道鸿沟,她和她们不一样。

但现在一样了。

“她不再仅仅是大伯的女儿。”李明琪指着自己,“跟我们一样,都是李家的小姐,是李家的小姐大家就都一样。”

李明楼本来就是李家的小姐,李明冉点头。

李明华摇头:“那只是你这样认为。”

“祖母也这样认为。”李明琪反驳,“若不然,如果是以前祖母会出面去帮我借首饰吗?”

不会,李明华默然。

李明冉点头:“祖母会打你一顿。”

李明琪轻轻捏着身前的珠串晃晃悠悠:“既然都是李家的小姐,就要都听祖母的话,谁听话祖母就会喜欢谁,只要祖母喜欢,什么事都办得到,大小姐该懂事了。”

李明冉斟酌了一下,虽然她年纪小,但祖母不是很喜欢她,放下了去李明楼那里看看有什么能借的念头,万一被祖母打一顿,还要被母亲打一顿。

李明华点头承认了:“祖母是不喜欢她,不过,她就要离开家嫁去太原府了,那么远,几年见不了一次。”

那祖母喜欢不喜欢她也无所谓了,李明冉再次点头。

“嫁做他人妇,娘家喜欢不喜欢也很重要。”李明琪不悦道。

李明华哈哈笑:“对你来说是这样。”

谁也都是这样,李明琪捏着圆润柔亮的珠串,更何况李明楼能不能嫁人还不一定呢。

夜幕降临李家各处灯火点亮,金桔将一盏灯放到书桌上,李明楼洗漱走出来却没有像先前那样过来写字。

“小姐今天回来这么早,是累了吧。”金桔关切道,“明日歇息一天吧。”

李明楼摇摇头:“不是累。”

她低头看胳膊,虽然进出在外都坐车包裹的严密,但还是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太久了,那些伤口又开始疼以及蔓延。

或者是因为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迟迟不去太原府。

不能休息,她没有时间。

金桔没有再劝铺床让她歇息,这边的院子没有留丫头伺候,二人不说话里外一片安静。

金桔忍不住回头看灯下李明楼拉长的身影,夜晚她依旧裹着头脸,站在那边不说不动恍若与世隔绝。

“小姐,今天的事都怪我。”她转过身跪下。

古妈妈拿着首饰走了以后,她和李明楼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但事情总要解决的。

李明楼被打断了思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个一脸自责的丫头说的什么事,摇头:“老夫人借首饰跟你有什么关系。”

金桔跪着抬起头:“是奴婢拿东西不小心被人看到,财外露导致引来这祸患。”

李明楼哈哈笑了:“你这道理不对。”

小姐竟然笑了,金桔有些惊讶:“怎么不对?”

李明楼对自己突然的笑也很意外,就是想笑,大概因为这真是一句很好笑的话。

“我的财还用外露,不露大家不也都知道。”她对金桔抬手,“起来说话。”

金桔起身,神情更加难过,大小姐的财纵然人人皆知,但以前没有人敢来冒犯,现在连一个小姐的丫头都敢来动手动脚。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是在欺负小姐。”金桔低着头。

就像早已经想到过的那样,没有了李奉安,李明楼在李家的地位变了,以前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李明楼笑了,女孩子们之间的这种事吗?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吃穿用度攀比,争人前人后风光,愁夫婿婆家嫁妆,亲戚之间亲疏远近,这些都不需要她去费心,想都不用想。

她吃穿不愁,用度奢靡,不知道什么叫别人有自己无,纵然遇到过羡嫉的眼神,但那些又不能奈她何,甚至连近身都近不得。

李奉安在如此,李奉安不在了她在项家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死的很惨,虽然项家暗藏异心,但十年来表面上情真意切没有半点委屈她。

欺负,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还是第一次。

“小姐,你不要笑。”金桔叹气,“今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欺负小姐却没有受到惩罚,那以后人人都可以欺负小姐了。”

李明楼道:“为什么?”

“因为老夫人护着她。”金桔一脸愁容看着李明楼。

可怜的大小姐,才失去父亲的孩子,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祖母会这样对待自己。

“小姐,家里老夫人最大,家里人都是看老夫人行事的。”不孝的话已经说出来,金桔也没了顾忌,“老夫人不喜欢你,那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会欺负你了,今天琪小姐借珠子,明天其他的小姐也要来借了,接下来就是抢了。”

似乎这是很有趣的事,李明楼再次笑了。

“小姐。”金桔跺脚。

李明楼制止她要再劝:“你说的我明白,我没有受过委屈,也不会受委屈,不用为这个发愁。”

金桔看着站在室内阴影里的李明楼,那要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小姐去讨老夫人欢心,让老夫人喜欢她护着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

但想到小姐要去这么做,金桔心里没有欢喜只有难过。

这世上除了父母就没有无缘无故没有条件的喜欢了。

“我不需要无缘无故的喜欢,只要喜欢就可以了。”李明楼道,“明天我会解决的,休息吧。”

明天就能解决?金桔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她不想小姐去讨好老夫人,也不想小姐到人前哭闹,怎么想都是没有体面的办法解决。

她愁思不安,李明楼已经上床躺下了,金桔不敢再打扰熄了灯退了出去,今晚她是睡不着。

今晚很多人都睡不着,都在议论这件事,很多人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母亲是不太高兴。”左氏对李奉常说,“仙儿这些日子与她太生分。”

对于内宅这些事李奉常不感兴趣,但心里是明白的,摇摇头:“仙儿还小,又遇到这么多事,母亲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李奉常能私下说母亲的不是,左氏不能,委婉一笑:“母亲也是想要仙儿亲近的。”

“慢慢来。”李奉常打个哈欠,一串珠子小事而已,“你多哄哄她们就好了,歇息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

在内宅一串珠子可不是小事,男人们不身在其中便懒得明白,左氏一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第二十二章 抬手一救

天微微亮的时候,三夫人王氏回娘家探亲,十几个护卫高头大马拥簇着四辆马车,伴着丫头仆妇的嘈杂,热热闹闹的驶出了江陵府,同时有一辆马车一个护卫从后门出来,安静的从另一个城门驶出了江陵府。

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更要早点出门。

帽儿山山岭起伏,山间田地并不多,靠山吃山遇到的多是打柴打猎捡牛粪的路人。

“从未听过猎先生。”老者摇头,“我们这里也没有大夫,病了就去山上刨草药吃,好了就好了,不好就等死。”

元吉道谢。

老者看着一旁停着的马车,马车门窗都垂着帘子严密,如今秋日正是凉爽的时候,是病重的不能见风了吗?

病急乱投医啊,在哪里听到一句不靠谱的话就找来了。

“我们这里多是打猎的啊。”老者补充一句,“真没有什么大夫,受了伤也都是自己治一治,这要是算大夫的话,人人都是大夫。”

元吉再次道谢。

“走吧。”李明楼在车内听到了。

方二催马向前,元吉跟在车边。

是个女子啊,老者避让在路边听到声音,神情惊讶又同情。

“是不是名字不对?”元吉猜测道,“猎先生是敬称,在乡下村人们另有称呼。”

这个问题李明楼也想过,毕竟那时候猎先生已经成名,项家极其尊敬,先生这个称呼不是谁都能有的。

“或许他现在根本不在这里。”她说道。

关于猎先生的事她知道的太少,只听了个模糊。

“小姐,那边有山葡萄。”元吉忽道。

山葡萄?李明楼微怔,是什么寓意?马蹄响动元吉离开又折回,车帘微动手托着一串紫红的果子递进来。

“小姐尝尝。”元吉道,“我用水冲洗了。”

“酸不酸。”方二质疑,“都没有人摘。”

“不能说甜,但酸的也有滋味。”元吉道。

听着二人帘外对话,李明楼明白了,元吉没有什么寓意,就是想让她顺便散散心。

人生有百味。

李明楼伸手接过山葡萄吃了一颗:“是有点酸。”

“路上有叫卖的那些才好吃。”方二催马轻快向前。

帽儿山风景算不上优美,但也偶尔有人成群结队来游玩打猎,临近山脚下来往的人更多了。

元吉依旧去打听猎先生,询问老者也询问年轻人。

“没有听过。”

“我们这里没有先生。”

“哪个大夫能被称为先生?府城里也没有吧。”

年长的和年轻的都摇头不知,七嘴八舌的议论,路边变的热闹,忽有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伴着斥骂。

“就是那小子!”

“别让他跑了!”

啪啪几声鞭子响,孩童的惨叫随之而起。

众人惊愕看去,见路上有六个年轻人骑马而来,其中两人扬鞭挥动,在他们的马蹄前有个瘦弱的少年滚地,衣衫随着鞭子飞起散落,惨叫声连连。

出什么事了?青天白日行凶?

纵然这六人衣衫华丽非富即贵,年老者不忍心年轻人不能忍纷纷上前。

打人的当然不畏惧。

“这小兔崽子骗钱。”其中一人愤怒喝道,手中的鞭子指着地上趴着抽搐的少年。

另一人从马背上将三只野鸡砸在少年身上:“竟然将烂肉充好猎物。”

“老子们是好骗的吗?”余者齐声怒喝。

老子们不是好骗的,是骗不得的,围观者不由都退后一步,更何况靠山吃山,这边多是打猎为生,猎物多数都是去城镇卖了,卖烂肉是不对,而且还累坏了其他猎户的声名。

“把钱还给人家吧。”

“小小年纪怎么骗人。”

有斥责的有劝说的。

少年的哭声拔高:“我已经还了。”

已经还了啊,围观众人不由看向那六人。

“要不是我们追来你会还?”手握鞭子的男人冷笑,“你这种贱民我见的多了。”

少年从地上抬起头:“不是烂肉,我没有骗人。”

他的面容跟身形一样黑瘦,没有特别之处,但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他:“小碗。”

喊声未落啪的一声,鞭子抽过少年的脸,顿时皮开肉绽面目全非谁也认不出来了,少年惨叫在地上弹起滚落。

四周惊叫声随之而起,更有胆小的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死不悔改!”鞭子的主人冷冷看着在地上蜷缩惨叫的少年。

“这等贼送他去官府。”身边的其他人亦是冷冷道。

送到官府可就死定了,围观者中认识少年的老者颤颤跪下哀求:“年纪小不懂事,家里只有个半疯子爹,大爷们出气打一顿,他知道教训再不敢。”

都是山里的乡亲,又有人带头,虽然畏惧对方权贵,不少人也跟着相求。

马上六人对视一眼,握着鞭子的男人眼神闪了闪:“也罢。”将鞭子收了起来。

几人勒马,马儿打着喷嚏踏踏,荡起一片尘土。

“下次别让我再遇到。”鞭子男人道,一夹马腹,马儿嘶鸣抬起蹄子。

围观者们欢喜忙道谢,老者向倒地蜷缩的少年走去准备搀扶,身后有大力袭来将他撞向一旁,什么人?

人影越过他没有停留,扑向那少年,但没有俯身搀扶,而是站在原地举起了手。

马儿嘶鸣人声尖叫,噗通巨响地面颤抖尘土飞扬。

“什么人!”

惊惧愤怒的喊声四起。

呆滞的围观者看着一匹马摔倒在地上,马上的人正狼狈又惊恐的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马鞭子。

“打也打了,何必要人命。”方二道。

要人命?围观者中也有人反应过来,想到先前看到的一幕,那握着鞭子的男人看似转身催马离开,当马蹄抬起后却落向地上蜷缩的少年,太突然了,他看呆了。

这马蹄要是落下去,那少年不死也残了。

还好,还好,有人及时出手,这人是.....

“你可知道我是......”男人愤怒的喊道,因为突然被掀落马背,华丽的衣衫沾染尘土凌乱,身上也因为撞击剧痛。

他要给这个人一个教训,他要自报家门,要让这个人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方二先报了家门:“我是江陵李氏。”

家门就是用来报的,隐瞒身份是浪费时间的事,尤其是在解决麻烦的时候。

江陵府姓李的不计其数,但能这样简单自称李氏笃定所有人都认识的只有一家。

报家门就是比家门,握鞭男人对比一下,比不过,将迈出的脚步重重落地一转:“我们走。”

第二十三章 破门里的半疯子

六骑绝尘而去再无危险,退避的围观者们涌上前关切这孩子怎么样。

大概是马蹄落下的一刻又被人掀开,生死之间一口气起伏,少年晕死了过去。

他的身上头脸都被鞭子抽伤血肉模糊。

“皮肉伤厉害些,性命无忧。”方二说道。

打仗伤死见多了看一眼便知道。

听到他说话四周的人们想起先前那一声自报家门,江陵府李氏,祖上风光遥远忽略不计,这一代李奉安大都督的威名赫赫,虽然已经过世了,但李氏在江陵府还是第一大家。

方二穿着不如先前那六人华丽,可知是个仆从,众人的视线看向一旁不远处的马车,车旁静立同样朴素的男人。

车旁的男人向车门靠近几分,似乎车里的人说了什么。

“将伤药给他些。”元吉听完李明楼的吩咐,对方二说道。

身为剑南道的兵士随身携带最好的伤药,方二依言拿出来:“你们把这个和他一并送回去,用几天就好。”再看了眼那依旧昏死的少年,“虽然性命无大碍,筋骨还是有些不好,尽快送回去。”

围观者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道谁来接这个药。

“善人。”先前那位老者深深施礼,面色惭愧又哀求,“这小儿可怜,家里只有一个疯父,也不知道此时在不在家,找到了来来去去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能不能麻烦善人送他回去。”

这是看他们有车,方二道声不行,这车可不是给别人随便用的。

出手救人给药已经是莫大的善心,再强求是得寸进尺了,老者自己心里也是知道,面色更加羞惭,连连施礼道歉。

元吉扬声:“把人抱过来吧。”

这当然不是元吉的意愿,方二便没有任何疑问应声是,弯身将少年抱了起来向马车走去。

围观者们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真诚感激的道谢,不管他们认识还是不认识这受伤的少年,危难时有人相助是每个人的期盼,低贱如他们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遇到危险。

“善人,老儿给你们带路吧。”老者激动道,看到站在车边的男人对他点点头,他忙加快脚步要跟上,想了想又将地上滚落的三只野鸡拿起来。

这给少年引来灾难的罪魁祸首,还可以为他养伤尽一点力气。

方二捧着少年站到车边,看样子是打算就这样一路走过去。

“放到车里来。”李明楼说道。

这不止是呵护那少年,也是让方二轻松些,有轻松的条件何必受累,李明楼并不介意与自己同车人的身份以及脏乱,虽然从来没有外人坐过她的车。

那十年在太原府项家的李大小姐马车偶尔穿街而过,点缀着宝石的车佩戴着香草的马令无数人羡慕,没有人坐过她的车,包括项家的女眷们,但不是李明楼不允许,是他们不想以及不敢,从没有人有过这个念头,李明楼也并不替别人做念头。

车帘掀开李明楼往更深处避了避,蜷缩的少年被方二稳稳的放进来。

这次那老者提出了请求,对李明楼来说举手之劳,就像让方二阻止那六人继续行凶。

马车平稳的向前驶去,李明楼垂目看着身边躺着的少年,还是个孩子,能活着还是活着吧。

不知道自己李明玉以及其他人堆满院落的尸体会怎么样,可有人蒙上一层白布遮盖不闭目的双眼,可有人点一只香烛祭奠。

“江陵府李氏祖祖辈辈都是大善人。”老者坐在方二身边热情的表达感激,“小碗遇到你们真是捡了条命。”

李氏祖上是军功成名杀人无数,元吉以笑回应没有说话。

老者并不介意对方态度冷淡,活到他这岁数已经不以言语分辨好坏了。

“小碗的家住的远一些,在山脚下。”他主动介绍,指着前方的村落,然后手指越过指向更远处,“四邻离得远,找到他爹再去找乡亲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个村子元吉不陌生,先前他们来过,村子里人口不多都是以打猎为生。

“这孩子可怜,娘死的早,爹又是个半疯子,他小小年纪就要打猎养家。”老者总能找到话题,且趁着说这句话回头看了眼车。

马车一直安静无声感受不到任何人气,他都怀疑自己先前听到的女声是幻觉。

“他这么小打不到什么好猎物,以次充好也是铤而走险了。”老者摇摇头叹息,“哦,从这里不进村。”

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这里的路完全是人步行走出来的,就在元吉要喝停马车让方二将那少年抱着送去时,老者呼出一口气:“到了。”

路的尽头出现一座小宅院,元吉略有些惊讶,这是真正的宅院,不是先前村民们简陋的草屋木栅栏。

虽然灰墙豁了口,大门破了洞,内里的屋顶长满了草,但还残留先前的精美。

“小碗家先前也阔过,祖上三辈时破落了,据说是原本避暑的宅院,因为偏僻没卖出去,也还算给他们父子个容身之地。”老者无所不知的解说。

这种事常见,李家的祖产也曾经破败卖出去最后只剩下一间瓦屋遮身,元吉先一步催马过去,方二将马车稳稳的赶过来。

老者跳下车:“季良,季良。”

“唤的如此急。”破门洞里立刻有声音传来,啪啪的脚步声跟拍门声应和,“可是有人求医?”

求医?大夫吗?

元吉掀着车帘,方二将那少年抱出来,听到这句话都一怔,停顿的看过来。

破门没有拉开,门洞里探出一张脸,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发髻散乱胡子拉碴,满面菜色,一双小黑豆眼闪烁着光芒。

“啊,有人,还有车。”他拔高声音,下一刻脸从门洞中消失,砰的一声门打开,人站在门口,一手胡乱的捋了捋头发,一手抚了抚衣衫,声音低沉:“不知是何病症?”

真是大夫?可是为什么询问的时候说这里没有大夫?

元吉道:“请问,阁下可是...”

站在门边的老者抓住了这个男人,对元吉这边歉意:“他是个半疯子,不要理他的话。”再用力的摇晃男人的胳膊,“季良,小碗被人打伤了。”

疯子?元吉将余下的话停下。

“他们不是看病的,是好心人将小碗送回来。”老者抱怨,“你去谢谢人家。”

听到不是看病这句话男人神情顿时不悦,捋着头发的手干脆抓了两下,发髻变得更乱糟糟:“不是看病敲什么门。”

元吉将车帘放下来没有再看这男人一眼,方二抱着少年走过来。

“人家救了小碗,如果不是他们,小碗就要死了。”老者恼道,虽然没人跟疯子计较,但他求人来很是羞惭。

两遍的小碗这个名字让男人的神情清醒了几分,好似才认出自己的儿子,啊的一声上前伸手接过少年。

“小碗你怎么了?”他大喊。

老者絮絮叨叨的给他解释。

“小碗啊小碗啊。”男人发出呜咽,但下一刻呜咽停下,声音拔高兴奋,“小碗不用怕,爹来给你治伤。”

此时方二已经转身走回车旁坐上来,元吉翻身上马,只待扬鞭催马调转而去。

李明楼伸手掀起了车帘:“等一下。”

第二十四章 是他非他的猜测

李明楼是第一次主动掀起车帘,先前让方二救人也不过是隔着窗说了句话。

方二和元吉放开了缰绳,要做什么?阻止这个疯子给这少年治伤吗?

“季良,不要发疯了。”老者生气喝道,“这是你儿子,不是给你玩的。”

季良看着怀里的少年,一双绿豆眼闪闪发亮:“我不是玩。”

“爹。”少年不知道是否因为感受到危险醒了过来,声音弱小无力,“我不是那些野鸡兔子。”

季良看着怀里的儿子,眼睛亮亮的在他脸上身上游走:“可是你受伤了,不治多可惜。”

老者看不下去将一药瓶举起晃了晃:“善人给了药了,让你治,小碗跟那些鸡鸭兔子一样就死了!”

这句话提醒了他,将另一只手拎着的三只野鸡扔在季良脚下。

“就是这东西差点害死了小碗,你还是不改吗?”

小碗挨打的原因老者已经讲过来,季良心疼的看着脚下的野鸡:“这不是烂了,这只是腿打断了又接上了,好了的。”

老者呸了声:“不要疯疯癫癫了,快些带小碗进去....咿善人。”

老者推搡季良进门,转头看到车马还在,他还以为已经走了呢。

“善人。”他想了想试探,“山村穷舍的没有好茶,进来喝口水吧。”

季良不高兴了:“又不是来看病的,还要烧水。”

老者将季良推进去,对李明楼这边连连施礼:“善人莫怪善人莫怪他是个疯子。”

元吉道:“不用麻烦,就是想确认这孩子没事。”

方二也同时走过来:“我来给这孩子敷药。”

原来如此,老者恍然又惭愧,任谁看到这父亲疯疯癫癫都不放心,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万一这孩子死了,善事做的也不舒心。

“那真是太好了。”他千恩万谢,引着方二进去了。

李明楼坐在车里听着院子里传来老者呵斥季良去烧水,有踢嗒踢嗒的脚步声以及季良高高低低的抱怨。

“小姐,这个人……”元吉有个猜测,但不敢确信。

李明楼也不敢确信,但直觉又告诉她这个季良就是猎先生。

但猎先生为什么改换了名字?为什么是村民眼中的疯子?好像的确不太正常,而且猎先生有儿子吗?

猎先生救了项云在项家成名,有一段很多人都在谈论他,闲闲无事的姜亮和刘范自然也谈,尤其是项云将猎先生送给李明玉后。

他们谈论的目的自然是让李明楼知道猎先生多厉害,项云做这个决定多真诚多有情义,把李明玉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

“猎先生爱兵如子,在军中不分官职大小一视同仁,他常说自己没有儿子,大家在他眼里都是爱子。”

听起来像占便宜,李明楼想到当初姜亮说这话时自己还笑了,姜亮自己也笑。

“这是赤子之心。”刘范觉得这个笑话太无聊,“正因为他除了治伤救人别无他念,技艺也才精进,不过,也可能受过什么刺激,比如他没有儿子。”

刘范这也是开玩笑,姜亮哈哈大笑,李明楼倒是觉得这个很无聊。

没有儿子。

现在仔细想的话,也许有两个意思,一直没有儿子,或者有儿子又失去了。

“季良!你非要发疯是不是,离小碗远点。”

颓败的院墙展开的门内传来老者拔高的声音。

“他这样治伤不行。”季良的声音也理直气壮。

“他不行?你行?因为你小碗差点死了,因为他小碗才救回一条命。”老者是真生气了,声音震得破门抖了抖。

李明楼也抖了抖伸手按住胸口,她有个猜测。

这个猜测让她变得激动,不得不大口大口的喘气,她现在几乎不怎么喘气,大概是因为她是一个死人。

方二走了出来,老者揪着季良也走出来,不知道是压着来道谢,还是怕季良去动小碗的伤口。

“多谢善人啊。”

“已经治好了。”

听到方二这样说,季良撇了撇嘴但没有反驳。

元吉看向车内:“小姐还要看看吗?”

李明楼道声不用,方二坐上马车,元吉再次上马,这一次真的转头离开了。

李明楼微微的掀开窗帘看向后边,老者感激的跟着送了几步深深施礼,季良则站在门边未动,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日光照在她露出一点点的指尖,刺痛。

李明楼收回手重新退回阴暗里:“方二,你亲手给那孩子治伤没有经过别人的手吧?”

别人自然是指那个对着自己孩子眼睛发亮,似乎要把人剖开翻个遍的半疯子,方二点头:“没有,是我自己上药裹布。”

小姐真是关心这个孩子。

“小姐放心,他的伤养些日子就好了。”方二道。

李明楼道声好没有再说话。

马蹄声远去,老者和季良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争执,嘀咕,训斥,抱怨,直到老者离开,里外陷入了安静,然后门咯吱被推开,季良小眼闪闪:“小碗。”

小碗躺在床上似乎睡熟。

“不要装睡。”季良道,“你知道那个人给你治伤治成什么样吗?”

语气引诱恐吓以及幸灾乐祸。

小碗没有因为父亲这样的态度悲伤愤怒,早已经麻木了,不过治伤治成什么样,他的手抬起落在脸上,摸到半边裹布。

治伤治成了车里那位小姐的样子吗?

“小碗。”季良贴近了他的脸,满面讨好,“让我来重新给你治治吧,一定能好的很快。”

然后又挺直了脊背,声音满是自信。

“小碗,别人不信爹,你难道还不信?那些鸡啊兔子啊你都是亲眼看到我把它们治好的,我能把野鸡的肚子缝起来,也能把你伤了皮肉缝起来,连疤痕都不留。”

疤痕不留,小碗另半边脸上的眼睁开:“好。”

…….

…….

李家的宅院就在眼前,今天比昨天回来的还早。

“小姐,明天还出门吗?”元吉问道。

方二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元吉为什么会这样问?去不去应该是小姐吩咐的。

“不去了。”李明楼在车内道。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小姐应该是确定了那个季良就是猎先生,元吉应声是。

“还有一件事。”李明楼的声音又传来,车窗帘微微掀起。

元吉靠近等候吩咐。

“家里给祖母这半年的孝敬送来了吗?”李明楼问。

李奉安每半年给李老夫人送养老的钱,上半年出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按规矩来。

“迟了一些,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元吉答道。

李明楼点点头,放下车帘:“那些钱不用给祖母了。”

第二十五章 换一个人

听到李明楼这句话,元吉微微惊讶。

昨天内宅里李明楼被抢首饰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在他看来这是抢不是借。

没有人可以借李明楼的东西,除非是李明楼主动。

他没有愤怒,只有更加冷静,他会给李家的人一个教训,但不想李明楼被惊扰,也不想她难堪,所以还在想时机。

李明楼今天出来没有提半点昨日的事,这也印证了元吉的猜测。

被自己的祖母这样欺负是伤心又丢人的事,小姑娘不愿意被人知道提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咽下这口气认了,以讨祖母欢心和姐妹们喜欢。

她毕竟是一个没有父亲母亲的孤儿了。

元吉心里很难过,也更要给李家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们知道,李奉安就算死了,也跟活着一样,没有人可以欺负他的孩子。

没想到在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李明楼提起了这件事,还是直接给出了命令。

原来李明楼不是不提,跟她寻找大夫的事相比,李家的事不重要,现在忙完了才随口一提。

元吉惊讶后很欣慰李明楼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以及办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对我不敬,我便对你不客气,如她的父亲一样。

“今天我就把消息送去,让他们回去。”元吉俯身施礼,准备退开,方二会拉着车将李明楼送到内宅住处。

李明楼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不是回去,再加两成,送到二叔手里。”

元吉听到前两句时以为是李明楼自己要用钱,没想到竟然是要给李奉常,虽然以小姐为尊,但涉及到这么大的钱财,他还是问了句:“给李二老爷吗?”

李明楼明白元吉发反问的意思。

元吉戒备李家的人,以及随时准备与之你死我活,他上一世直到死也没有跟李家的人有半点缓和,而他死后其他人依旧遵循他的理念,直到将李家的人彻底剥离李明玉,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明楼可以想到,项氏杀了他们以后会拿这个做成一条不忠不孝不义的罪状,夸大其词掩盖真相污蔑,这也是项云推波助澜早有预谋。

当然元吉的戒备以及做法是有理由的,李家的人的确要夺取李奉安留下的一切。

但这一次李明楼想要换个方法,李家是要戒备以及隔离,但不要以李氏的名义来这样做,不要让李家来消耗李氏。

“忠孝为大,虽然父亲没有让叔叔他们帮忙做事,但对祖母一直孝敬。”李明楼看着元吉,“如今父亲不在了,我们要替代父亲孝敬祖母,我和小宝年纪小,很多事只能依靠叔父来做,叔父也相当于担起了父亲的责任,这些钱给叔父拿着是应该的。”

元吉没有说话,思索李明楼的意思。

李明楼继续说服:“都是父亲对家里的孝敬,如今要叔父再多一份辛苦,分两份来送没必要,一并交给叔父。”说到这里笑了笑,“叔父也是孝敬祖母的,钱,他拿着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孝敬,钱谁拿着可大不一样!元吉明白了。

李明楼见他明白了,放下车帘:“祖母年纪大了好好养着就行,其他的事不要让她费心。”

方二拉着车向内走去,元吉俯首相送,再抬起头除了欣慰眼中还多了一丝笑意。

大小姐,不受委屈。

元吉没有再出去忙直接回到了住处,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办就简单多了,他只需要写一封信交代给来送孝敬的管事,把意思传达到,接下来的事他们就不用管了。

信很快写好叫人来拿走送出去,在门外等候的两个丫头便走进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元大爷先洗漱吧。”

今天不怎么累,元吉摆手:“先不洗了。”

两个丫头神情为难:“元大爷出去一天了,骑马走路,热水泡一泡解乏吧。”

元吉当然不认为两个丫头是真的关心自己,她们只是受李明楼吩咐怕照顾不周,大小姐不仅保持着冷静,还对想要试探的她的人出手,他要做的就是辅助,不能让大小姐为他费心。

“好。”元吉起身,解开衣衫露出后背向内走去。

两个丫头跟在后边高兴又认真的审视他裸露的肌肤。

左氏看了两天,李明楼没有去讨好李老夫人,但沉默也是一种屈服,到底是个小姑娘。

李老夫人对孩子们更加慈爱,还叫来管事娘子们商量天冷了后给孩子们开了小厨房补养身子。

她们这些当媳妇儿子的都吃着一锅饭,小孩子们倒先吃小灶了,真是娇惯啊,左氏小小的反驳了一下,哄得李老夫人更加高兴,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有钱就能大方。”左氏接过李奉常的披风笑道。

李奉常想要点头又皱眉:“母亲本来就对孩子们慈爱大方。”

左氏抿嘴一笑转开话题:“仙儿不出门了,看来是放弃了。”

“本来就是瞎胡闹。”李奉常道,“你还是给她提一提正经看大夫的事。”

左氏点头:“我让母亲来说,这样仙儿能感受到祖母的关心。”

李奉常嗯了声,家里的这些女人小事他就不关注了。

“奉耀他们应该到CD府了。”他算着日子。

左氏忍不住关切:“这次能清查一下大哥的产业了吧?这都过去多久了,咱们自己家人还不知道自己家的产业,掌握在一群奴仆手里可不合适。”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李奉安这个长兄做事一向不讲道理,他的奴仆也是如此。

“三叔为人老实,对剑南道又不熟,你还是多安排几个人去帮他。”左氏建议,除了相助还要提防老实人见了钱财变的不老实。

李奉常要说话,门外丫头进来:“李敏来了,要见老爷夫人。”

丫头说起这个人好像是家里的人一般熟络,其实李敏并不是李家的人,这是李奉安的一个管事,随了主姓的家仆,是他负责送李老夫人的养老孝敬。

每次他来的时候,李老夫人那边就跟过年似的,李家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李敏。

“上半年的是该送来了。”李奉常道,轻叹一口气,孝敬依旧送来了,人却不在了,不想说这个悲伤的话题,“你去带他见母亲吧。”

丫头提醒:“老爷,他说要见你和夫人。”

“不用见我,这些虚套客气。”李奉常不耐烦摆手,那些钱跟他也没关系,还要陪着说废话。

左氏抓住他的胳膊:“老爷,既然他要见我们,就请他来吧,也许是大哥有什么交代让他转达。”

第二十六章 心意的交代

李家的人没有见到李奉安最后一面,李奉安所有的交代都是通过元吉转达。

元吉口述的交代李奉常很不满意,除了一堆废话什么都没有交代,就好像李奉安跟李家没什么关系,他们是来吊唁的客人。

李奉安的这些下人太不像话。

“以前李敏来可从来不见老爷。”左氏低声道。

所以你看就是这般不像话,好像这个家里除了李奉安,就没有别的老爷了。

男人也是小心眼,左氏暗自一笑:“现在大哥不在了,他就来见老爷了。”

也就是说他终于看清这个家还有一个老爷,而且是当家的老爷,李奉常回过神了,让丫头去让人进来。

“不过为什么还要见你?”李奉安看左氏。

左氏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有些不敢想象,用力的按下去:“有什么事要我跟老夫人说吧。”

李奉安也就是随口一问,人来了便知道了。

几乎是丫头刚出去,李敏就进来了,可见他在禀告之前就进了家门了,在李家人人都认识他,又是来送钱,畅通无阻。

李奉常鼻子里哼了声。

“见过二老爷。”李敏将手里拎着的包袱放下,一步拜倒。

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声音甜甜腻腻更显得小了几岁,喜欢穿锦绣华袍,春天戴着花秋天戴着帽子,涂脂抹粉,李奉常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个太监。

李奉安深受皇帝宠爱,从宫里得了很多赏赐,得个太监当随从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李奉安过世,李敏穿着青色衣袍也没有涂脂抹粉看着稍微顺眼些。

“你来了,去见老夫人吧。”李奉常淡淡道,“见了老夫人不要多说以前,老夫人才好些。”

李敏抬袖子按着鼻头声音哽咽:“老夫人二老爷和二夫人节哀。”

李奉常嗯了声没说话。

李敏袖子擦着眼角:“辛苦二老爷和夫人了,我先把账册送来了,东西还在后边,再过十天就到了。”将手里的包袱捧起来到李奉常面前,“请二老爷查收。”

屋子里些许安静,李奉常看着递过来的包袱眨了眨眼。

“给老夫人送去就行了。”李奉常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左氏伸手按住了心口,然后听到李敏的声音:“这些以后就交给二老爷你们了。”

为什么?

李敏俊雅的脸悲戚又郑重:“这是老爷的交代。”

交代的还不止老夫人的孝敬。

“这是两个粮铺的账册,以及家中大帐上拨出专列的钱粮布匹数目。”李敏打开包袱,将五本账册中的四本放到李奉常面前,然后将余下的一册送到左氏这边,嘻嘻一笑,“这是老夫人的孝敬,内宅里二夫人收着合适。”

“这是什么?”李奉常深吸一口气,指着手边的账册,似乎是洪水猛兽,“为什么给我这些?”

左氏将放在账册上的手收回来:“既然是给老夫人的,我不好收着。”

“以后这个家就落在二老爷肩头了。”李敏按住账册,“这些是大老爷给二老爷的心意,为二老爷支撑家业也为如今应酬往来开销方便。”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李奉常低声,眼圈微微发红,“如果他真疼惜我,就不该这么早去了。”

“二老爷。”李敏也红了眼眶,将账册推过去,作势要下跪,“大老爷正是知道将来二老爷不易,所以才如此,请二老爷不要推辞,小的求求二老爷了。”

李奉常手抬起:“你这是做什么!”

他并没真去搀扶,李敏跪他也是应该的,还从没跪过呢。

但他的手才抬起,李敏扶着桌子的手将账册往前一推,人也站起来:“请二老爷收下。”

李奉常抬起的手放下来落在李敏推过来的账册上,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左氏在一旁一口气缓过来:“这个还是给母亲。”

“以后这些都是一起从大帐走的,账面都是在二老爷名下,我也只能跟二老爷交代。”李敏带着歉意,“我只是按照老爷的交代将东西送来,其他的事半点做不得主。”

说着神情哀求,声音更加甜腻。

“二夫人,你就当疼我,我就是个跑腿的,你们不收这个,我还得跑回去请示一趟。”

还是头一次有外男在她面前这样说话,如果不是李奉常在场,左氏就要吓得喊人了,一时间神情窘迫僵在椅子上。

李奉常并没有介意李敏行径不合规矩,嗯了声:“好了,我知道了。”

李敏如释重负深深施礼:“多谢二老爷。”再抬起头对左氏嘻嘻一笑,“老夫人的孝敬,我送过去,二老爷和夫人送过去都一样,难道二老爷和夫人还会克扣?”

他可没有跟一个下人亲近到随便打趣的地步,如果搁在以前这是给这个下人一个教训的好机会,但现在么……

李奉常淡淡道:“你一路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李敏深深一礼:“多谢二老爷关切。”

左氏唤了丫头进来安排李敏去歇息,李敏对她亲昵的道谢,左氏僵着脸看着李敏退了出去才暗自长长的吐口气。

她知道这个李敏在老夫人跟前特别能讨欢心,不过老夫人的年纪怎么都不为过,但自己不行啊,自己比李敏大十岁左右而已,这要是被人看到了可不好看!

必须改掉他的这个习惯,在她跟前收起那些花花样子。

左氏才平息的心又擂鼓般跳起来,已经开始想以后了?

就好像这件事已经定了,她的视线落在手边的账册上,薄薄的一册,并不陌生,她在老夫人那里见过很多次,但只是看封面,内里从来没看过。

老夫人其实是个很吝啬的老太太,她想给你钱的时候才给,而不是你需要钱的时候给。

以后要改臭毛病的可不是只有李敏一个人,后宅里好几个倚老卖老的管事娘子。

左氏的念头又飘散,眼角的余光看到李奉常伸手拿起了一本账册,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打开,看了几眼便啪的合上,胸口剧烈的起伏,没有在院子里疾奔也大口的喘气。

“这些我们收下,合适吗?”他哑声说道。

虽然他认为李奉安留下的一切都属于他们李家,但真当真金白银的东西摆在面前递到手里指名道姓的属于他,还是让人心跳加快头发晕。

左氏的手落在自己这边的账册上:“这是大哥的心意,也许不只是给了你一个人。”

李家有弟兄三个呢,老三还在剑南道,李奉常顿时坐直了身子:“我会问清楚。”

左氏将账册拿在手里轻轻的拍了拍,语气轻松:“那这个我就替大哥给母亲送去。”

李奉常想着外边,想着兄弟们有没有各自收受私藏,想着只一个粮铺账上的数额就让人心跳,内宅的事是小事:“你做主吧,孝敬母亲都一样。”

左氏将账册放在膝头,心沉甸甸涨满满的落下来,就像一棵大树粗壮的根系牢牢的扎入泥土中。

都是孝敬,谁送过去可不一样。

第二十七章 翘首盼来

李敏从李奉常这里出来才去见元吉。

“公子就要到家里了。”李敏在元吉面前也是一副甜腻腻的样子,“你不回去,李三老爷又要蠢蠢欲动了。”

李奉耀代表李家在剑南道这些日子被元吉狠狠的打压欺负,终于认清元吉不能惹,但到底时候短,元吉突然不回去,李三老爷只怕就要在剑南道重新当家,毕竟他是李明玉的长辈。

如果是以前元吉会说一句有项云在不用担心,毕竟项云也算是李明玉的长辈了,但现在….

“有大小姐在。”元吉道,“长姐如母,大小姐不是孩子了。”

所以大小姐开始安排家事了,元吉给李敏写信安排这次的事,很明确的告诉他这是大小姐的意思,前因后果也说了,李敏这才快马加鞭先一步赶来,既然事情要做,当然是立刻见效最好。

“大小姐做的很好。”李敏赞叹,“这样,老夫人不足畏惧,也不怕李奉常胃口养大,李家还有两个兄弟呢。”

这不是李老太爷的留下的家产,长幼有序定论,大哥的家产,弟弟们都有资格问一问,扔出去几块肉就足够让他们撕扯一番,稳坐旁观且掌握主动权的是剑南道。

不过先前元吉是连几块肉都不会给李家扔,宁愿硬骨头让他们来啃崩掉牙。

虽然伤不了根本,但被围攻来啃咬不可避免要破皮流血。

李敏是更赞同李明楼的做法,当然他也理解元吉的做法。

李明楼姐弟太小了,难免没有主意被李家的人蛊惑,所以元吉只能采取这种你死我活毫不留情的方式。

现在看到李明楼是个有主意且果断的女孩子,大家可以些许放心。

“大小姐的伤怎么样?”李敏问,“我去见见大小姐?”

“我并没有见过大小姐的伤。”元吉道,“但她在自己找大夫。”

能自己找大夫证明很冷静。

虽然寻找的这个大夫很容易让人觉得不理智。

元吉没有跟李敏说这件事,唤过一个丫头让她去请示李明楼见不见李敏,丫头很快就回来了:“大小姐说敏叔叔来了就好,让好好休息,不用来见她了。”

李敏当然不认为这是疏离,笑嘻嘻:“叫我叔叔呢。”

元吉道:“也叫我叔叔。”

李敏看着元吉粗糙的脸:“那这叔叔把我叫老了。”

李明楼通过丫头禀告知道李敏来了,李家上下几乎是同时都知道了,管事娘子们不待召唤就开始更衣梳头,李老夫人也换了件衣裳重新梳头,还让厨房里送来新做的点心。

但从午间一直等到黄昏,也不见李敏过来。

“这猴儿呢?”李老夫人只得让丫头们去找。

全家上下都认得李敏,李敏的动向一打听就知道了。

“见了二老爷,又见了元吉就出门了。”丫头回禀。

李奉常现在要理会剑南道那边的事,李敏是剑南道来的,去见他也正常,李老夫人并不在意,去见元吉更正常:“他出门去做什么?”

这个也瞒不住人,丫头道:“和项九爷喝酒去了。”

项家的人啊,行吧,将来也是一家人了,见见也是应该的,今天是来不了了,李老夫人重新靠回椅子上,看着桌上摆着满满的点心:“你们分着吃了吧。”

老夫人是最大方的,丫头们欢欢喜喜呼朋唤友挤着热热闹闹的分去。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夫人没有等来李敏,先来了左氏。

“让你们自己吃。”李老夫人看着媳妇笑,“怎么还过来?”

今日李老夫人为了招待李敏,免了大家早上来问安,早饭也让厨房送去各家,儿子媳妇们都在自己院子里用饭。

“二夫人离了老夫人吃饭不香。”屋子里婆子凑趣,准备添碗筷。

左氏制止她:“我已经吃过了。”

她挽起袖子净手,婆子丫头们知趣的退开,左氏亲自为李老夫人布菜。

李老夫人笑呵呵:“先不用急。”往外看了看,微微皱眉,“李敏是不是喝多了?昨晚可有人伺候着?”

婆子在一旁应声:“按照老夫人的吩咐都看着呢,厨房里也做好了醒酒汤宵夜候着。”

这是等着李敏来问早安然后一起用饭。

李奉安与李老夫人不亲密,李敏却深得李老夫人的欢心,不仅仅是因为李敏来送钱的,这人的确会讨人欢心,左氏低着头整理碗筷,盛了一碗茶汤放下:“母亲,说到李敏,昨天的账册他托给了我,我给母亲带来了。”

李老夫人有些没听明白,视线看向左氏。

左氏没有看李老夫人,而是回头从跟来的仆妇手里拿过锦布包,再垂目放到李老夫人面前:“是大哥的孝敬,李敏急着先将册子先送来,东西还在后边。”

李老夫人伸手打开锦布,看到了熟悉的册子封面,以往她最喜欢看这个,一遍又一遍能看一个白天,但这一次…..

“这东西他给你了?”李老夫人抬起头看着左氏,脸上原本慈祥的笑凝固,皱纹坠着眼角下垂,“什么时候给你的?”

不会是昨天吧?是了,丫头说了李敏昨天进门就去见了老二。

“昨天。”左氏说出了李老夫人猜到的答案。

昨天给了她,今天早上她才送过来,李老夫人低头看册子,所以这册子被左氏看过了,还看了一天一夜!

这里面写的东西,任何一个人拿了都会看一天一夜,还看不够。

想象着别人的手在属于她的册子上翻看不知多少遍,李老夫人只觉得一阵恶心。

“忙什么呢?还让你送来。”她伸手端起茶汤用汤匙搅了搅,撇了左氏一眼,“你也忙的很。”

这句问话重点可不是前一句。

昨天一大早拿到了,到现在才送来,这种东西,难道不该立刻送来吗?左氏,这心思有点大了。

屋子里都是人精,婆子丫头们悄无声息的向后退去,脸上难掩惊讶又神情闪烁变幻。

左氏,无缘无故的哪来的这样的胆子?

左氏含笑夹过来一角蒸糕:“也不是他忙,是剑南道给他的规矩变了,所以托我给母亲送进来。”

李老夫人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托啊辞啊什么字哄骗不了她,一句话里什么是关键她清楚的很。

规矩变了。

李老夫人抓起面前的茶汤砸在地上:“儿子死了,当娘的也死了。”

第二十八章 规矩的意思

从娘家回来的王氏进门看到不少仆妇丫头乱跑。

“来接我们也太乱了。”李明琪在后看到了抱怨,“外祖母家可没这样。”

乱跑的仆妇丫头看到车都忙停下来恭迎。

因为李老夫人允许,王氏在娘家多住了两日,今日一大早赶了回来。

“家还用不着你来管。”王氏瞪了女儿一眼,“快些洗漱带回来的礼物给祖母送去,要不是你祖母,你能收那么多礼物。”

李明琪神情得意,回头看跟着的车,那车上有一大箱子都是她收到的礼物,这要归功于她在李老夫人面前受宠。

作为江陵府第一大家里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女,才有更多的人要宠她。

“我现在就去。”李明琪跳下车,“我要在祖母那里吃饭。”

她要吃的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几天似的,然后她会说在外边不想吃饭,只有在祖母跟前吃的香,老人家就喜欢这个,老人家其实很好哄。

在旁边恭迎的仆妇们听到了忙都摆手:“琪小姐现在不要去。”

李明琪不解。

“李敏来了。”仆妇道。

王氏和李明琪当然知道李敏是谁。

“那你祖母顾不得招待别人了。”王氏笑道,“你晚点再去。”

李明琪乖巧的点头,见到李敏祖母正高兴呢,她现在过去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如等李敏走了再去。

聪明的女孩子就要审时度势。

李明琪轻轻抚了抚身前带着的珠圈,为了让李明楼明白这个道理,她是不是要多借用几天?

不过,家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王氏携着李明琪回住处,一路上见不少仆妇丫头乱跑或者聚在一起神情古怪的低语。

以往李敏来家里也很忙乱,但都是带着笑奔走以及欢喜低语,这次气氛太凝重。

“怎么了?”三夫人王氏很敏锐。

仆妇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敢说,还是王氏自己院子里的仆妇迎来低声道:“老夫人和二夫人吵起来了。”

左氏这个笑面佛竟然能跟老夫人吵起来?王氏很是惊讶,这可真是稀罕事,为了什么?

“为了,李敏。”仆妇犹豫一下道。

老夫人发了火砸了左氏盛的饭,左氏跪下都无济于事,老夫人只让喊李敏来,这时候就是李敏要死了,仆妇丫头们也得把他抬来。

李敏没有要死了,他只是昨晚喝多了,听到丫头传话,顾不得洗漱更衣就向老夫人这里来。

在通往老夫人院子的路上李敏遇到了李奉常。

“老夫人一向惦记你,一直等你问安,你见过她之后再饮酒应酬也不迟。”李奉常沉着脸不悦。

李敏连连点头:“都是我的错。”又看旁边老夫人的丫头,“小梅姐姐,快帮我找荆条来,我给老夫人负荆请罪,”

小敏原本绷紧的脸被他一句话逗笑,又忙绷住,嗔怪不满:“你现在知道错了。”

何止老夫人盼着,大家也都盼着他呢,李敏说话风趣又贴心的每次给她们每个人都准备礼物。

李敏对她躬身施礼:“错了错了。”

小梅犹豫一下:“老夫人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正皱眉鄙夷李敏这种对任何人都能献媚太监姿态的李奉常脚步微微顿了下。

“啊,那我还做错了什么?”李敏一脸焦忧,揪着头发用力的想。

小梅看了眼李奉常垂下头:“你忙就忙去,老夫人也不是等不得,怎么让二夫人把东西捎过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李敏松口气:“难道二夫人没有跟老夫人说?”不待小梅说话自己先笑了,抬手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我错了,应该我亲自跟老夫人说。”

说罢一溜小跑进了院子。

小梅忙跑着跟上。

李奉常可不能跟他们一起跑,等他走进去,李敏已经牵着李老夫人的衣角跪在她的膝前。

“规矩变了?”李老夫人满面怒意,“我儿子给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托别人给我?他不在了,我就不是他的娘了吗?这个规矩还能变?”

左氏跪在一旁抬袖子轻轻擦眼角。

“娘,变的不是这个规矩。”李奉常开口主动道,“儿正要来和母亲说,是大哥那边往家里多送了一些。”

听到给李奉常送了铺子,李老夫人神情缓和了几分,儿子的当然也是她的,家里添了东西都是好事。

“考虑的很周到。”她轻叹一口气,眼泪流下来,“我的儿。”

“所以那边走了一个大帐一并送来,然后我才让她送来给母亲。”李奉常道。

李老夫人手头的钱多,对于帐很是敏感,听到这句话又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以后我的钱都和你的一起?我从你那里领?”

这一次李奉常不主动说了,看向李敏。

李敏牵着李老夫人的衣角点头:“是的是的,就是一起送到家里,老夫人不用见我了,二老爷给您送过来。”脸贴向李老夫人的膝头,“老夫人见不到我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老夫人…..”

李老夫人伸手推他的额头,她每天能绕着花园走六圈很有力气,将李敏一巴掌推坐在地上。

“谁舍不得你!真是荒唐。”她愤怒的喊道,“你这是要我以后跟我儿子媳妇要钱了!”

这还当什么娘!

这钱就是给儿子要的啊,屋子里的人心中无意的闪过念头。

“这是我大儿孝敬我的,凭什么我要看别人的脸色,从别人手里拿?”

李奉常噗通跪下来:“娘。”

跪地的左氏俯身无声的啜泣。

大儿是儿,二儿子也不是别人啊。

李老夫人也察觉自己失态,将手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揭过了这句话:“谁敢改这个规矩!”

李敏歪坐在地上:“是大老爷临终前交代的。”抬起头委屈巴巴,“我可不会骗人,老夫人二老爷你们不信,去问问其他人。”

问其他人?李奉安过世的时候,李家的人一个也不在跟前,其他人都是剑南道的人,问他们等于没问。

“大老爷不是不给老夫人孝敬,是知道自己不在了,惦念家里,所以才新定了这个规矩。”李敏鼻音浓浓。

李奉安这样做当然没有错,给自己的钱不少,还多给了李奉常,她不能跟李奉安生气,李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我没说他做的不对,新的给新人,旧的你还给我送过来就是了。”

李奉常点头看李敏:“总归是你来一趟,都是来家里,里外不过几步而已。”

左氏跪在地上啜泣什么话也不说。

李敏尖细的声音拔高:“不行,这不是我多走几步的事,我哪里怕多走几步。”跪着再次到李老夫人身边,牵住她的衣角,“老夫人,家里要我拿一个人的对章回去,我拿两个就是错的,我担不起啊。”

说罢趴在李老夫人的膝头哭起来。

“老夫人我就是个跑腿的,大都督治家如治军,我这是犯了军法,要掉脑袋的,老夫人救我。”

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了,李老夫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李奉安的脾气她当母亲的再清楚不过,治家又如何这么多年她也领教过,如果真是剑南道定下的规矩,为难李敏这个跑腿的的确是什么用也没有。

不过,李老夫人想到李敏适才话里的几个字。

“你只要拿一个人的对章回去就可以是吧。”她道,看着伏在膝头的李敏,“那你告诉家里,拿我的便是,奉安给奉常的我一并收了,然后再给他,这样可好?”

这样不好!李奉常僵直了身子。

从娘手里拿钱,还算什么成家立业支撑门庭的儿子。

更何况,娘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第二十九章 大局为重

李老夫人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好,儿子觉得如何她并不在意。

“那是我儿子。”她抚着李敏的肩头,也哭了起来,“他死了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他。”

李奉安之所以往家里送钱,是因为有她,如果没有她这个当娘的,哪有兄弟们今天的好处。

李敏觉得这个道理也对,用袖子擦眼泪:“我做不得主,不过我愿意为老夫人跑去跟家里说一说。”

李老夫人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她甚至也理解李奉安为什么这么安排,毕竟李奉常是个男子支撑家门在外应酬,但当娘的又怎么会为难儿子应酬,钱和东西给她是一样的。

“那你就再跑个来回。”她说道,低头看到自己的袖子,恼怒,“用你的袖子擦!”

李敏扯着老夫人的袖子吸鼻涕:“老夫人的袖子香。”

李老夫人呸了声将袖子扯回来:“我一身老人味,你来家都不想见我。”

李敏连声喊冤枉:“都是项九爷勾引我。”

李老夫人没撑住笑了,屋子里垂头立着的婆子丫头也笑了。

“他勾引你就去,还不是说不在乎我。”李老夫人绷住脸冷笑。

这话也只有李老夫人能说,左氏在地上跪着头更低,心里想这个毛病一定要让李敏改了。

李敏委屈摇李老夫人衣袖:“我是要讨好他,毕竟小姐要嫁去他家了,老夫人不一样啊,老夫人讨好不讨好都是亲的。”

李老夫人抬手捶他的头:“你这什么鬼道理。”

李敏半躲半不躲委委屈屈的喊老夫人:“我还没吃饭呢。”

李老夫人的视线看向屋子里,适才发怒摆满了饭菜的桌子被推搡,碗筷盘子晃动,不少饭菜都滚落地上,丫头们也不敢上前退避角落,左氏和李奉常还跪在原地。

李老夫人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李奉常和左氏应声是,两边的丫头们忙上前搀扶,左氏做媳妇这么多年第一次跪这么久,每走一步都觉得膝头疼,但在婆婆这里不能喊痛更不能不走,身后李敏和李老夫人的对话继续。

“我这里没有你的饭,你出去找吃的。”

“老夫人,这些明明都是我喜欢吃的。”

左氏回头看去,李敏正从地上捡起一块米糕吹了吹就放进嘴里,丫头们哎呀连声,李老夫人也伸手拍他的手。

怒意终于烟消云散,丫头仆妇们涌涌进出,将地上的收拾了,将新做的抬进来,室内重新欢声笑语。

左氏收回视线,抓住李奉常的胳膊:“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适才生气如何是好吗?李奉常并不在意这个,如果那些店铺银钱没有经过他们的眼前,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会很高兴,但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再交出去然后再从母亲手里拿过来,感觉就不一样了。

一样的东西,从谁手里接过可不一样。

李敏在老夫人这里吃过午饭才出来,李奉常已经等在房间里,还带来了一瓶好酒。

“与项家的人吃饭,拿这瓶酒去。”他说道。

李敏将酒抓起一脸惊喜:“这是大老爷提过的左家古酒啊,如今可不多见。”

左氏的娘家开酒楼有家传秘方的酿酒,藏有世面上少见的珍品。

李奉安不声不响的,原来也记着家里的好酒呢,李奉常微微得意。

“酒而已。”他外表淡然,“这不是讨好项家,我们大姐儿嫁过去结亲,也就是一家人了。”

李敏喜滋滋的将酒抱紧:“这好东西可不用给项九喝。”又嘻嘻一笑,“二老爷放心,那话我是哄老夫人开心的,我们大小姐才不用讨好项家,只有项家讨好我们。”

李奉常也不在意这个,嗯了声。

“我不出去吃饭了。”李敏抱着酒没有送回去的意思,“我这就回剑南道。”

回去传达老夫人的意思。

李奉常没有将已经收到的账册送过来的意思:“如今剑南道无主明玉年幼,万事都要谨慎。”

李敏立刻认真听,道谢:“二老爷放心,小公子虽然年幼也是主。”

不管是元吉还是这个太监一般没骨头的东西,只要提到剑南道提到李奉安一家都是半点容不得说不好的话,李奉常心里冷笑,但面上赞同点头:“大哥留下的规矩不能变,他人不在了,说的话必须遵从,如此才能让剑南道上下安定。”

对于这一点李敏没有任何反驳,应声是。

“所以家里这些小事就不要这个时候折腾了。”李奉常说出了来意,看着李敏,“老夫人年纪大了哄一哄就好了,你们忙正事要紧。”

李敏神情激动一把抓住李奉常的手:“多谢二老爷疼我。”

李奉常只觉得被抓住的手油腻腻,如果搁在以前,哪怕前天,一巴掌能把这死太监抽飞,他深吸一口气反握住李敏的手:“大哥不在了,他说过的话不能变,否则就乱了。”

李敏站直了身子鼻音浓浓应声是。

李奉常收回手:“只是就要委屈你了,老夫人那边你忍一忍。”

李敏点头眼中泪光闪闪:“为了大都督,我们没有委屈。”

以前这种话李奉常听了心里总不是滋味,但现在这句话让李奉常心里欢喜。

这不是他李奉常不孝忤逆,也不是他贪图钱财私下来让李敏不要遵从母亲,而是李奉安不让,是为了李奉安,与他无关。

李奉常要收回的手伸出拍了拍李敏的肩头:“为了大哥,为了剑南道。”

......

......

元吉拿起李敏桌上摆着的酒看了看,再看另一边堆满的吃食,以及绢花香粉首饰,李奉常私下来给李敏送酒,李老夫人这边也没有闲着。

不过是一晚上,李敏屋子里摆满了礼物。

“做的不错。”元吉难得称赞人。

李敏对着镜子摆弄绢花:“我什么都没有做。”回头一笑,“这差事真是太容易了,现在我在李家是真正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以前只有李老夫人一个人花开,现在李二老爷夫妻也开了。

“你猜出发的车上还会有多少礼物塞进去?”李敏兴致勃勃问,“我长的好看,真是烦恼。”

元吉将酒放下来:“你骑马走,如此才显得尽心竭力,坐车太慢了。”

第三十章 最可靠的人

李敏一大早没有给李老夫人问安就离开了李家,如同他来一般急匆匆。

这让准备了更多礼物的丫头们有些遗憾。

李老夫人的脸色虽然不像昨日发怒那般吓人,但也不太好,因为李敏没有吃早饭?只匆匆见了一面没有多说几句话吗?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年长的仆妇上前低声:“只要他有心,这些礼物现在送不送都不重要,李敏这么聪明,也听老夫人的话,自然知道老夫人你不会亏待他。”

李老夫人脸色并没有好转。

“难道老夫人信不过李敏?”仆妇问道。

李老夫人沉默片刻:“我不是信不过他,而且送不送礼物也并不重要,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敏能不能做到这件事。”

仆妇明白了:“李敏应该可以吧,他在剑南道...”话说到这里停下来,神情有些古怪。

李老夫人没有恼怒这仆妇的话说一半:“是吧,我们其实不知道李敏在剑南道地位如何。”

李敏是李老夫人以及李家和剑南道唯一的联系,他负责送钱,负责带各种信件回去,负责替李奉安在李老夫人膝前尽孝。

李老夫人对李敏比对李奉安还熟悉亲近,而李老夫人有什么事也都通过李敏传达给剑南道。

在李奉安过世之前,除了李敏,李老夫人几乎是没见过几个剑南道的仆从,最多李奉安逢年过节归来时,有管家管事随行的下人们呼啦啦的叩头领她的赏钱,说话是几乎没有说话的,更别提熟悉。

李奉安过世后,李老夫人才从三个儿子口中得知一个接一个管事管家的名字,分工地位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厉害,李敏并不在其中。

“但以前我们告诉李敏的任何事,他都能办妥。”仆妇道,“而且大老爷让他负责您和家里钱的事,必然是深受信任,地位不会低。”

李老夫人点点头,这个猜测也对。

仆妇观察她脸色,见她缓了很多,自己便也露出浅浅的笑脸:“更何况不管他是什么人,您都是老夫人,是大老爷的母亲。”

如果是以前,甚至前天李老夫人听到这话都会露出笑脸,轻松的继续吃饭享受儿孙绕膝为乐,但一想到儿媳妇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账册看了一个晚上,就怎么也笑不出来。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她大儿死了,她还没死呢。

“李敏有没有地位且不说,现在他也不一定靠得住。”她道,眉头皱起,“剑南道那边我们也得盯着。”

“三老爷在那边。”仆妇道,“要给三老爷送消息。”

李老夫人摇头:“三老爷暂时不要打扰。”

万一三老爷也收了辛苦费呢,和老二一起算计她的钱呢?经过这一次突然的打击,李老夫人觉得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翅膀硬了,她这个娘还没瞎和聋随意能被糊弄。

“看看有谁跟着三老爷在那边。”李老夫人道,“让他打听剑南道的事,哪个管事说话管用。”

仆妇点头,然后嗨了声站直了身子。

李老夫人被吓了一跳,不悦的皱眉,她现在是竭力的克制着,情绪并不太好。

“老夫人,我们想太多了。”仆妇道,“这件事李敏不可靠,我们家里有可靠的人啊。”

家里?李老夫人看仆妇。

“大小姐。”仆妇伸手指一个方向。

何止可靠。

只要大小姐一句话,这事就落定了。

李奉安不在了,李大小姐就是剑南道的一半天,现在另一半天李明玉还小要听姐姐的。

李老夫人积攒在心口的气长长的吐出来,是啊,仙儿还在家呢。

“祖母。”

门外响起喊声,李明琪探头进来,露出甜甜的笑。

她来的正是时候,昨日李敏已经化解了祖母的怒意,这边吃吃喝喝笑声在院外都能听到,今日李敏已经走了,祖母喜悦未散,寂寞才起,她来雪中送炭。

李老夫人一眼看到她:“你来的正好,珠子还给你姐姐了吗?”

李明琪站在门口,手还掀着纱帘,有些没听清:“啊?”

珠子吗?她正要来做这件事,当哄的李老夫人高兴的时候,把珠串多留几日,或者让李明楼送给她吧。

李老夫人已经看到了她身前的珠串,从前日就开始酝酿积攒未曾纾解的怒火顿时倾泻。

“怎么如此没规矩,还没有给你姐姐送去!不像话。”她怒声喝道,“现在、立刻、马上去,给你姐姐道谢,给你姐姐道歉。”

李明琪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恍若闪雷劈开了晴天,大雨倾盆兜头浇下。

出什么事了?

金桔打开门看着门外站着的人们,古妈妈的笑脸比前几天更加真诚热情。

“借了大小姐的东西,老夫人让我们送来了。”她声音轻柔又满满歉意,“晚了好几天。”

当时古妈妈是说过三天就还,不过她自己没有在意,金桔也根本没信会如期还。

“我在外祖母家多留了几日,回来晚了。”李明琪低着头上前,亲自将首饰盒子捧着,“没有给姐姐捎信说一声,是我不对。”

金桔看看她,再看古妈妈:“我们小姐不在家。”

李明楼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原来今日出去了?是不是故意的?这个念头古妈妈只敢闪过,不敢表露半点,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

“等一等就是了。”她没有告退,笑容更加亲切,“老夫人又挑了几件首饰给大小姐,吩咐我们一定亲手交给大小姐。”

李明琪低着头没有丝毫的庆幸以及转身离开:“我给大小姐带了礼物回来。”

在她身后有两个丫头抱着包袱,这比原本要送给李明楼的多了很多。

李明楼的东西金桔不会让别人随意拿走,但别人送来的东西她倒是可以随意收下。

“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东西先放下吧,待小姐回来我再请示。”金桔抬手指了指天,“今天太晒了。”

到时候小姐说收就收下,说不收她就带着人送回去。

她不嫌难堪。

她可不愿意小姐当场被她们围着不收也得收。

古妈妈不肯走:“不晒不晒,大小姐出门才更累,我在这里站一站算什么。”

李明琪头垂的更低,脖子后露出的肌肤被晒的火辣辣疼:“我要亲自给姐姐道歉。”

李明楼进了屋子就不会再见人,她们回去怎么交代,李老夫人的怒火可比太阳晒吓人。

进到院子里金桔可以赶人,站在院子外金桔还真没有办法,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惊讶,再看四周渐渐围过来的仆妇丫头,以及远处躲躲闪闪的窥探。

跟那一日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事情完全不同了。

那日李明楼说了一句我来解决,就再没有动静,她还以为是开始想办法呢,没想到那句话就表示事情解决了。

大小姐还是大小姐,跟以前一样,金桔日光下身形轻松随意舒展。

只不过古妈妈和李明琪在这里日晒等半天,李明楼进门却先被别人拦住了。

不是管事娘子,也不是同龄的姐妹,长辈左氏亲自等候在二门前。

第三十一章 有求必应

李明楼没有晚辈的惶恐立刻下车施礼,车帘纹丝不动。

左氏只带了一个贴身丫头,没有长辈的矜持更没有解释这是偶遇。

“仙儿,我有件事与你说。”她走到马车前隔着车帘,“不知方便否。”

李明楼喊了声方二。

左氏有些不安,这个年轻的车夫该不会要将她打走吧?

方二没有理会左氏,放下缰绳马鞭,李明楼掀起车帘下车。

左氏也好久没有见过李明楼了,眼前的女孩子裹着黑披风盖住全身头脸,兜帽下露出的也不是面容,而是黑色的裹布,黑夜见了真像个鬼啊。

青天白日里乍一见也不由打个寒战。

方二撑开黑伞,左氏的视线里便只能看到黑披风下点缀着金丝的腰带袖口裙角。

“婶娘请说。”李明楼道。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比起刚进家门时好像病重了一些,左氏敏锐感觉,除此之外还能感受到她的礼貌。

李明楼其实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人的失礼往往是因为不如意,李明楼从小到大都没有这种困扰。

“李敏来了,你父亲对家里的一些事做了重新的安排。”左氏开门见山,“给你祖母的孝敬以后就和给家里的一起走大帐,你祖母不愿意。”

李明楼嗯了声:“婶娘的意思呢?”

虽然只看了一个晚上,那册子上记着的东西深深的印在她的心头,她不会忘,也不想忘,左氏深吸一口气:“我愿意。”

李明楼点头:“好。”

她答的如此干脆,又如此的轻松,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左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除了一句言语匮乏的谢谢。

“仙儿你要找的什么大夫?”左氏问,“要不要我帮忙?”

李明楼一直以来拒绝家里找的大夫。

如果她不想家里插手,左氏表明自己可以帮忙,不通过家里。

“谢谢婶娘。”李明楼很有礼貌的道谢,“有需要我会请婶娘帮忙的。”

虽然拒绝了,但她也表明了态度,左氏含笑点头:“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李明楼施礼告辞:“我不能在外多留。”

左氏忙让开路:“你快回去歇息。”

李明楼没有再客气由方二撑伞护送向内走去,元吉已经牵着马车安静的离开了。

院门口只剩下左氏和丫头。

丫头这才上前带着几分不安:“夫人,这就行了吗?”

左氏看着渐渐远去的李明楼:“她要是还不行,那这件事就真不行了。”

李明楼是李奉安的长女,现在李奉安不在了,她和李明玉就是剑南道的当家人,只是大概因为两个人还是孩子,李家的人都忘记了。

直到这个时候。

丫头松口气又提起:“老夫人那边也派了人等着大小姐呢。”

左氏笑了笑:“老夫人是长辈,说话要含蓄,肯定不会像我这样请求大小姐。”

老夫人想到了李明楼,左氏自然也想到了。

得知老夫人呵斥了李明琪,还借着让李明琪道歉来送礼,让人道歉送礼哪有本人亲自来有诚意,左氏当机立断亲自来门前等候,而且开门见山表达请求。

“这件事早请求就能成吗?”丫头低声问。

按理说血缘远近亲近辈分高低,左氏可比不上李老夫人。

“这件事或许跟血缘辈分无关。”左氏摇摇头,想到了李敏的话,老夫人不一样啊,老夫人讨好不讨好都是亲的。

李明楼帮了李老夫人,李老夫人还是她的长辈,还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帮忙是应该的,不帮忙则是结仇。

但如果这件事成了,左氏不会认为是自己理所应得,她会感激李明楼,会回报,会让李明楼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她。

这与亲近血缘喜欢无关,这是交换,交换有时候更可信可靠。

左氏还没回到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结果,李明楼在门前没有接受古妈妈和李明琪的礼物,只拿回了自己的珠串,态度也很有礼貌,表示不接受礼物是因为姐妹之间就要互助互爱,用个珠串算什么大事,接受了礼物是对祖母和姐妹的不敬,她反而要对祖母赔罪了。

古妈妈和李明琪只得哑口无言的带着礼物回去了,李老夫人有没有生闷气左氏没有再探听,她自己回到屋子里高兴的笑了,因为跪地膝头的疼痛也消散了。

李明琪在床上呜呜的哭,丫头们不敢劝也劝不住。

她先是被李老夫人莫名其妙的训斥赶走,回到家里又被王氏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理由都是借用李明楼的珠串为什么不一回来就还。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李明琪心里明白,李老夫人和王氏心里也清楚。

“因为李明楼没有收你们的礼物。”李明冉捏着桌上的干果吃,“不过李明楼说的也很有道理,她现在用不着这些首饰。”

脸伤了见不得人,要首饰也没有用。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李明琪哭着说,她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哭泣而变的尖利,更加娇柔,但这娇柔的哭声并没有让祖母和母亲垂怜。

分明是母亲要讨好祖母,而祖母要讨好李明楼,所以都来骂她,她根本就没有错。

是李明楼不接受礼物打了祖母的脸,她们却不骂她。

李明冉笑嘻嘻:“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借她的珠子,也不会有今天。”

“跟我没有关系。”李明琪坐起来擦泪,生气的看着李明冉,“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祖母和你爹娘吵架生气迁怒我。”

李明华也笑了:“那你们知道祖母为什么和伯父伯母吵架吗?”

李明冉摇摇头,她还是个小孩子,家里的事爹娘不会告诉她。

“总不会是因为我借李明楼的珠子吧?”李明琪气道。

李明华点点头:“是的。”

祖母和李奉常夫妇争执的起因,因为李敏的突然来突然去在李家上下已经传开了。

剑南道送来给李老夫人的孝敬以后要由李奉常夫妇接手,然后再给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不允许,所以吵了起来。

钱财的事最能让亲人吵架,李明琪明白这个,也明白李老夫人为何如此生气了,自己手里的钱被人抢去,换做谁也会生气。

“不过这跟借珠子有什么关系?”她眼角挂着泪问,“总不会是李明楼让剑南道这样做的吧?”

话说完自己愣住了,聪慧如她想到了什么。

李明华摊手:“为什么不会呢?你强借她的珠串,你的丫头打了她的丫头,祖母没有呵斥惩罚你,反而替你出头去要她借,这是多委屈的事,李明楼受过委屈吗?”

李明楼从来没有受过委屈,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我说过了,她跟我们不一样。”李明华笑道,“这下信了吧?”

第三十二章 大事化小

整件事就因为一个珠串。

李明琪眼泪停了下来,再挣扎:“不可能吧,这么小的事。”

“对于孩子们来说,小事都是大事。”李明华道,“谁让她不高兴了,她就让谁不高兴。”

对于剑南道来说,李明楼再小的事也是他们天大的事。

“你想如果你是李明楼,你会不会这样做?”

她当然会!李明琪想都不用想。

报复,她在报复,这个可怕的家伙,因为一个珠串她竟然挑拨伯父伯母来报复祖母。

李明琪将眼泪一擦从床上跳下来:“我去告诉祖母和伯父伯母。”

李明华将她揪住:“你有证据吗?李敏说了这是大伯父的安排,有谁证明是她的安排?”

李明琪胸口剧烈的起伏,剑南道的人根本不会揭穿她。

“虽然没有证据,让祖母伯父伯母起疑心就够了。”她咬牙恨恨,“竟然如此算计祖母,亡父也能随意拿出来做幌子,真是坏透了。”

“起了疑心又如何?祖母不想要钱?还是伯父伯母不想要钱?”李明华将李明琪按回床上坐下,“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李明楼跟我们不一样,有些孙女不用讨好长辈。”

长辈反而要讨好她。

她的父亲不在了,但剑南道还在她手里,她还是李家的大小姐,不受委屈也不用讨好别人的大小姐。

李明琪坐在床上嘴瘪了又瘪:“她又不是大伯父,她是个小女子。”

都是小女子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李明琪将袖子一摔再次呜呜大哭。

李明冉不懂也不在意别人为什么跟自己不一样,但知道李明琪为什么这么生气,小手剥着干果仁:“你就是看她不顺眼,不用担心,她在家不会太久,她要嫁人了。”

李明琪想着今天见到李明楼,这是第一次见受伤后的样子,简直就像个鬼,而这个鬼样子也还能继续嫁人……

李明琪哭声更大了。

委屈又愤怒的李明琪只是哭了几天,并没有去找祖母告状,李明华的劝说是一个方面,她自己也想明白了,事到如今去告状与她的处境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她借珠串引起的。

李老夫人就算对李明楼恼怒,火气还是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被骂一次就够了,这件事还是快点过去大家遗忘为好。

李家的女孩子们没有再出现在李明楼这里,她们越发安静乖巧,不去打扰家里大人们。

李老夫人让仆妇又来了两次送些吃喝用品,李明楼道谢收下,第三次李老夫人也表明了所求,让李明楼告诉剑南道家里以老夫人为尊,那么接收钱财也只能由她,李明楼回答会去告诉剑南道。

李老夫人暂时松口气。

左氏没有再来找李明楼,也没有嘘寒问暖送吃送喝,李老夫人的动作她都知道。

“这是一个交易,我相信仙儿的承诺。”她对不安的丫头解释,“而且我此时去她跟前,将来事情成了对她不好,老夫人会知道是她帮了我,老夫人是长辈跟她闹起来,她晚辈吃亏。”

“大小姐答应老夫人会去告诉剑南道,如果事情不成,老夫人还是会怨恨她。”丫头皱眉。

左氏笑了笑:“大小姐只是答应会去告诉剑南道,但并没有说同意。”

丫头想到了李明楼对左氏的回答是一个好字,好是明确的回答,而去告诉只是转达下意思,万一剑南道坚持李奉安的安排呢,李大小姐也不能违抗父命。

丫头提着的心放下,左氏在内宅掌握的钱越多权越大,谁不愿意做当家主妇的大丫头。

剑南道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送钱的车马先要到了。

“要谁接?二老爷啊,李敏没有告诉你们吗?”押送的管事年纪大看上去有些糊涂,尤其是走进院子就被一群人围住。

“李敏难道没有告诉你们这件事要重新定论?他回剑南道去请示了。”李老夫人的管事恼怒的说道。

“李敏没有跟我们说,我们也没有遇到他。”押货老管事很不高兴,“大概是他走的急忘了。”

这也能忘?

“反正我东西带来了二老爷快与我交接,我还要赶回去,误了日子就是违了军令要挨罚。”

剑南道的人动不动就治家如治军很是烦人。

“我不管剑南道再做什么决定,我现在到了就要按照原本的安排,二老爷不接,我们就带着东西回去了。”

误期当斩的剑南道押货管事强硬,李老夫人的管事无可奈何,李奉常的管事安静如鸡。

还好有一件事可以达成一致。

“不能让他们把东西拉回去。”李奉常对李老夫人请求,“剑南道现在太乱了,一来一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老夫人也认识到李敏并不是个多重要的人物,这些人似乎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听命,东西拉回去下一次送来大概就到年底了,虽然她也不缺钱,但到了眼前的钱谁舍得送走,早一天拿到比晚一天拿到好。

“母亲可让人与我同去,我给他们签了章收了东西,母亲即可拿走,儿子半点不留。”李奉常对母亲跪下。

李老夫人淡淡道:“我也不要你的半点,你拿你大哥给你的,我拿我儿子给我的。”

这件事暂时解决,母子二人恢复了先前的融洽。

“没有我的章东西半点不能被人拿走。”李奉常叮嘱自己的手下。

“你们都看好了,我的东西立刻就拿在你们手中,我可不想我要从其他人手里拿我的东西。”李老夫人对侍立的仆妇们下了命令。

“我要做的就是一直在场。”左氏安安静静的告诉身边的丫头们,“这是一个仪式,只要这一次有二老爷接收这个名义,不管东西在不在手里,这件事的性质就定了,以后就好办了。”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应对眼前的事,剑南道的李敏,内宅里的大小姐暂时都被遗忘。

李明楼不需要她们时时刻刻记着自己,只需要她们记得不要挑衅自己就可以,在时隔十五天后,李明楼又来到了季良家。

车还没有到门前,元吉就看到那个差点被打死的少年背着箩筐跑了出来。

“小姐,他的伤好的真快。”元吉忍不住惊讶。

李明楼掀起车帘,所以她找对人了吧?

第三十三章 大夫的确认

李明楼一行人的到来让背着箩筐的少年也很惊讶,他脚步一顿似乎要迎过来,但下一刻又转身几步跳进门内不见了。

方二点头评价:“身手利索,伤口愈合的很好。”

他亲自查看以及敷药绑治这少年,知道这少年的伤情。

李明楼让车停下撑开伞走下来。

季家的破门关上了,破门洞后有季良一角衣袍抖了抖:“你们是过路吗?我家没有水借你们。”

这一次没有那个老者在场,如果他在的话此时必然恼怒的呵斥翻脸不认人,忘恩负义。

这才过去多久,就装作不认识,老者已经说过如果不是李明楼几人少年当时就要被打死了,就算不死伤也比现在重的多。

元吉见过很多世面,但这样装疯卖傻的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一次见,他皱起眉头,并不是对这个季良的态度不满,对付忘恩负义他有很多办法,无须为此烦恼。

他烦恼的是这个人真是小姐要找的猎先生?是大人也推崇的人?

李明楼没有生气,还认真的回答:“我们不是路过,也不借水。”

季良从门洞露出半张脸:“这位小姐,我也没有钱,你要是来索要救人的钱是白来一趟了。”

其实这人也不算疯子,脑子转的挺快的,李明楼不由笑了。

“你要是气不过,那就只能把人打一顿抵债了。”季良说,似乎觉得这真是个好办法,眼睛发亮,头从门洞里伸出来,“你打一顿吧,原来伤成什么样你就打成什么样。”

李明楼愕然,这是挑衅还是无赖?但看季良的神情期盼又很真诚,还有激动,还有跃跃欲试。

“来吧来吧,你们打吧。”他摇着手,就好像招揽客人。

李明楼摇摇头,不管是挑衅还是无赖还是真诚,说这种话做这种事真的是疯子了。

“爹!”院子里传来少年的喊声,声音恼怒又焦急,似乎相信自己的父亲真有这个打算,而且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还极有可能去说服或者激怒李明楼等人。

“小碗。”季良被儿子打断有些不高兴,眼珠转了转又柔和声音,“不用害怕,有爹在,打伤又算什么。”

这是父亲要劝儿子出来接受被打吗?原本不理会这边的方二也惊讶的看过来,怪不得那老者说这人是个半疯子,这哪里是半疯子,是全疯子。

李明楼没有再让父子二人继续商讨挨打,握着伞走到了门前:“季先生,我是来求医的。”

李明楼的话音未落,季良从破门洞里钻了出来。

竹竿一般干瘦的身子原来也能这么灵活,元吉和方二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哈,哈。”季良发出几声笑,“这就对了,我是大夫,谁要问诊?”

不待李明楼回答,季良的视线在李明楼方二元吉身上扫过,摇头:“不是你们,你们都好好的,是要出诊吗?”

他抬手拍了拍,看着门前停着的车马,满意点头:“有车马来接,不错不错。”

季良一口气自问自答,转头看身后:“小碗,小碗,拿我的药箱来。”

破门拉开,先前跑进去的少年小碗走出来:“爹,你能不能先听人家说完?”

跟那个老者不同,小碗听到自己的父亲说我是大夫时没有反驳。

很显然他不觉得父亲在发疯。

小碗看了李明楼一眼,低下头:“我爹,不是什么病都看。”

虽然说出这句话,他垂下的手捏着衣角无意识的搓啊搓,透露出紧张不安忐忑没有底气。

季良对儿子的介绍很是不满:“你又不是我,能不能看,试试才知道。”

小碗脸色更红,恼怒的喊了声爹:“她又不是你儿子,能让你随便试,折腾死了也无所谓。”

季良也恼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难道我折腾死你了吗?”

小碗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折腾这两字勾起了回忆,痛苦让他更加愤怒:“那是因为这位小姐先给我用了好药。”

大夫最生气被说不如别人,季良更加生气,挥舞着双手:“那些药根本就没有用,是我治好的你。”

李明楼忙问:“是季先生救治好了他?”

当时明明是方二给这少年治伤。

季良哼了声,也不再隐瞒:“他受的伤,敷药哪能这么快治好,就得靠我,这种伤缝起来才能好得快。”

说罢伸手一扯。

他的动作太快,小碗没反应过来上衣就被扯下来,露出瘦弱的身躯。

那日他被鞭打皮开肉绽,方二亲手洒上药粉裹上伤布,此时脸上伤布留着一些,头发遮盖看不出太大区别,但身上完全不同。

裹着的伤布不见一缕,也没有半点药粉沾敷,肌肤上只有扭曲的红色的蚯蚓一般的疤痕,疤痕上有针脚痕迹,好似衣服打了补丁。

方二和元吉神情震惊的上前一步,李明楼手里的黑伞抬起,将身形露出,裹布之下的双眼审视。

小碗回过神下意识的要拉起衣衫遮挡,元吉已经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这真是缝起来?”

小碗的伤好的如何已经不需要问了,战场上厮杀过的他对伤情再清楚不过,所以对这种伤的痊愈速度和程度的意义也更加明白。

他的手抚过小碗的伤疤微微颤抖。

“比我们的药好。”方二说道。

如果用他们惯用的伤药,现在小碗还需要卧床,不能这样背着筐跑进跑出。

季良一脸得意享受三人的震惊,视线落在李明楼身上,恍然又高兴:“那是当然,我最会治这种伤,这位小姐你的伤我看看.....”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李明楼裹住的头脸,立刻伸手去掀李明楼的兜帽。

“呔。”元吉和方二同时喝道,一瞬间转回李明楼身前,砰的一声,季良被推开撞在破门上。

破门发出咣当的响声,季良也发出大喊:“干吗打人!”

小碗向季良这边走了两步,看到他虽然大喊,倚着门却是好好的站着,便停下来生气的喊了声爹。

“出什么事了?”有人正好走来听到动静喊。

大家回头看去见是那日的老者,老者看到这场面吓了一跳。

“季良你又惹祸了,啊,小碗你的身上!天啊,季良,你折腾那些鸡鸭兔子就是了,怎么对小碗作孽!”

“可怜的小碗!遭了罪了!我真该守着你。”

“善人啊,你不要害怕,这季良是个疯子。”

老者又是喊又是骂又是安慰,一个人忙的乱哄哄。

李明楼打断了老者:“老丈不要怕,我是来求医的,季先生正是我需要的大夫。”

向一个疯子求医,老者吓了一跳,看到李明楼的样子后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小姐,病急不能乱投医。”

“我可不是那种乱投的医。”季良生气纠正。

小碗没有反驳父亲,迟疑一下低下头:“现在我爹的医术还不行,小姐再等等吧,等他再练练。”

季良更生气:“练什么,我不是把你治好了吗?你自己也信我能治好,才让我治的,现在又说不行!”

“会留疤的。”小碗生气的回头喊道。

李明楼看着这少年,硬邦邦冷冰冰的心口一暖。

第三十四章 请看真心

季家偏僻的门很热闹,但也不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老者站在门前感叹这种热闹又来了。

“他以前发疯惹了多少麻烦,在村里住不下去了,被赶到这里来。”他生气的说道,“他自己被打,小碗被打,也罢,那都是祸害畜生,最多用那些被祸害的畜生去骗人,现在竟然要去祸害人了。”

“我不是疯子,我是大夫。”季良坐在地上生气的纠正。

小碗没有说话。

老者摇头,看着小碗:“小碗你也跟着你爹发疯了。”指着李明楼三人,痛心疾首,“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欺骗她。”

小碗垂下头,但还是没有说话。

李明楼谢过老者好心:“我要找的大夫正是季先生这样的。”

“小姐啊,他根本就不是大夫,不会治病。”老者苦口婆心,看着这位裹住头脸黑伞遮面的女孩子,对于她乱投医同情也理解,人走投无路稻草也想抓住。

“阿伯,我要治的不是病,是伤。”李明楼愿意多说两句话安抚这位好心的老者,然后再次上前一步,对季良施礼,“小女李明楼,家在CD府,想请先生到剑南道行医。”

这一句话说了两个地方,季良老者小碗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剑南道?你不是江陵府的吗?”老者喃喃。

他当然记得那日方二出手救人时自报的家门。

“剑南道是在CD府。”季良抓了抓头发说道。

他比老者反应快,知道剑南道是辖区,知道CD府是驻地,这样看来并不是疯傻的不知世事。

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像李明楼猜测的那样喊出李奉安的名字。

还是老者想了想,先想到了:“啊,李大都督。”

李明楼应声是:“家父李奉安。”

老者忍不住施礼口中连连称原来李大小姐,再次赞叹果然侠义心肠路见不平云云,通过他的碎语,季良和小碗都听明白李明楼的出身来历,也明白为什么是江陵府李氏却说家在CD府。

不过,原本坐在地上的季良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我不去CD府,你另请高明吧。”

他的神情肃穆,眼神冷静,先前的激动癫狂欢喜全无。

李明楼有些惊讶,他不仅没有第一时间叫出父亲的名字,现在说明了身份,山野老翁都激动于李奉安的赫赫威名,他却依旧没有反应,甚至还断然拒绝了求医。

根本就没有项氏说的猎先生钦慕李奉安,听说是李奉安的同袍立刻毫不犹豫的来军中听命。

是项氏在说谎,还是季良真不是猎先生?

不过项氏说谎很正常,项氏对她本身就是一个大谎言,至于季良是不是猎先生也好像不太重要,眼前这个季良的确有治伤的好技艺。

季良冷静,李明楼沉默,小碗也不说话,老者松口气。

季良是个半疯子,还没有全疯,听到这位小姐的身家来历终于冷静,知道不能胡来发疯,折腾野鸡野鸭猪狗,甚至自己的儿子,最多被人骂疯子吃些苦或者挨顿打,但折腾这位小姐那可是就要了命了。

“季先生。”李明楼还没有放弃,“季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是真心来请先生的。”

季良只是摇头:“不去,不去,你走,你走。”

“这件事只能先生来做。”李明楼道。

季良斜眼看着李明楼:“你当我傻啊,你一个CD府的人怎么知道我?还特意来请我。”

原来是因为这个,果然不傻,元吉在一旁默默想,只是疯而已。

“我听家父说的,久闻先生大名。”李明楼说道。

季良哼了声:“李大都督不在江陵府十年了,他在江陵府的时候我还没成名呢。”

你现在也没成名好不好,老者摇头,制止这不靠谱的对话:“李小姐,季良真不是大夫,您再去另请高明,耽搁了小姐,别说季良,我们都愧对小姐。”

李明楼没有理会老者,看着季良:“季先生是不信我真心请你?”

季良哼了声,没有回答,破袖子甩了甩转身。

“先生的技艺我是相信的。”李明楼说道,“不信,先生看看我的真心。”

看看真心?怎么看?

季良不解的转过头,小碗和老者也看向李明楼,见李明楼已经走到方二身边,将伞递给他又伸手.....是要拿钱吗?

钱有时候的确能表达真心。

方二接过伞,李明楼的手没有解他腰里的钱袋,而是拿出了他腰上的一柄匕首。

裹在刀鞘里的匕首灰扑扑不起眼,拔出来日光下闪烁寒光很吓人。

要吓唬人吗?老者心里想着,然后看那裹着头脸的女孩子将宽大的袖子挽起露出半截胳膊,首先入目的是白嫩的肌肤,然后便是肌肤上点缀的几块灼烧的伤斑.....

真的有伤呢,所以脸上也是如此吗?可怜....

“季先生请看。”李明楼道,匕首落在手背上,按下去划向手臂。

血如珠落玉盘迸跳,在手背手臂上绽开飞溅,明亮的日光下炫目令人失神。

“啊。”小碗发出一声喊。

“小姐。”一向沉默寡言的方二大喊。

元吉抓住了李明楼握着匕首的手。

李明楼没有大喊也没有再夺匕首,抬起头看季良:“季先生,我相信你的技艺,请你帮我缝起来吧。”

她的脸掩在兜帽里又黑布裹住看不到神情,但声音里可以听到笑意。

我敢划破自己的胳膊,因为相信你能给我治好,世上还有比这个更能表达真心的吗?

老者震惊的目瞪口呆。

季良神情惊讶中还有不解,他的惊讶不是被吓到,只是不明白李明楼为什么这么做,待听了李明楼的话,惊讶不解散去神情欢喜。

“好啊好啊。”他高兴的点头,小眼闪闪发亮,盯着日光下少女血淋淋的胳膊,如同饿鬼看到了丰盛的大餐。

站在一旁的老者没有再阻拦,也没有再说话。

季良是半疯子,这个李家大小姐就是个真疯子啊。

第三十五章 治伤说服

季良家的破门终于打开了,内里的房屋亦是破败,但小院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箩筐也在墙角摆放整齐。

坐在小凳子上的李明楼收回打量,看着一通忙碌后在面前坐下的季良。

“要开始了吗?”她问。

季良没有理会她,视线在几根大大小小的针上巡弋,如同看自己的爱子,眼神温柔又开心:“用哪个呢?这次用哪个呢?第一次缝小姑娘的胳膊呢。”

第一次....方二握着黑伞的大手微微抖了抖:“不能去屋子里躺下吗?我家小姐不方便在外边太久。”

季良不高兴的抬头看了眼遮在头顶的黑伞:“屋子里光线不好,很快的一会儿就好,你。”他喊站在另一边的元吉,“按住她。”

按住吗...元吉深吸一口气按住李明楼的肩头。

季良不再理会他们,继续露出笑脸看着自己的药箱,嘀嘀咕咕一番终于选定了捏起一根细针,穿上不知道什么做的细线,按住李明楼伸在面前的胳膊。

血简单的擦洗过,露出翻着的皮肉,皮肉吓人,细长的针尖也吓人,蹲在门口的老者也屏住了呼吸。

季良却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小姑娘怕疼,也可以不疼的。”眼珠转了转,另一只手从药箱里摸出一瓷瓶,“洒上这个就不疼了。”

说罢要倾倒,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碗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爹,这是什么?”

“麻药。”季良神情理所当然,“用了这个缝针的时候就不痛了。”

小碗脸色涨红质问:“怎么没给我用过?”

元吉看向小碗,大家已经知道这少年就是被季良缝好的,在人的皮肉上飞针走线有多痛他能想象。

麻药元吉是知道的,在军中也有用过,效果不怎么样还很贵,可有可无几乎没有大夫用。

季良不给儿子用是因为贵,舍不得吗?是亲儿子啊.....

季良认真道:“你皮糙肉厚的跟小姑娘不一样啊。”又对李明楼一笑,“而且这位小姐是上门求医的客人。”

客人尊贵,所以用更尊贵的药,半疯子并不傻,还懂人情世故。

“你瞎说!”小碗恼怒的喊,抓过季良手里的小瓷瓶,“这是你新做的。”

季良哈哈干笑两声:“你不是差点痛死嘛,我这几天特意做了麻药,下次再给你治伤就不会痛啦。”再看李明楼一笑,“这位小姐好运气,正好能用上,不用像小碗受痛。”

“爹,我不会让你在这位小姐身上试用你乱七八糟的药。”小碗哑沉声音一字一顿,将瓷瓶紧紧攥在手里。

试用......

咯吱一声,方二手中的黑伞柄似乎被捏断,元吉的双手也离开了李明楼的肩头,准备落在季良的肩头。

“试用怎么了?一生万物,万物都是由一开始的。”季良说道,他也很生气,“正好有这个机会,何必浪费。”

他不是狡辩,而是真的这样想,这个人真是个疯子,在他眼里是不是万物都只是用来试用的工具?不管是山上的野鸡还是儿子还是任何一个求医的人。

“季先生,我很荣幸能试用你新做出来的药。”李明楼制止元吉的动作,看向攥着瓷瓶退到一边的少年,“小碗,我愿意试试,我相信你的父亲。”

季良高兴的点头连声说好。

蹲在门口的老者摇摇头,他虽然没有走,但再没心情说一句话,疯子啊都是疯子。

小碗攥着瓷瓶低着头不肯:“他的药没用。”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季良喊道。

小碗抬起头恼怒:“我试过的还少吗?从小到大你让我试过多少没用的药。”

季良淡然道:“只是有些没效果而已,人不是好好的嘛。”

比不过父亲的伶牙俐齿,小碗只将瓷瓶攥紧:“不许你给她用。”

李明楼打断父子的僵持:“小碗,你也说了这药最多没用,有用我运气好免得受痛,没用也还是受痛而已。”

小碗迟疑没有说话。

“而且我身体不好,不能在外边太久。”李明楼低头看裸露的胳膊,虽然黑伞遮挡,胳膊上也渐渐泛红,就好似血在皮肤内溢散。

小碗吓了一跳,面色不安走过来。

季良伸手,小碗没有松开瓷瓶:“只是麻药?”

季良不耐烦哼了声:“只是麻药!”

小碗松开了手,季良抓过瓷瓶,利落的将药粉洒在李明楼的胳膊上,然后在药箱捣鼓一番,便开始缝针,针穿过皮肤的一瞬间,李明楼的身子颤抖缩起来,还好元吉按住了她。

“看来运气不好,麻药没有起效。”李明楼对小碗说道。

她的声音颤抖,好像是在笑,其实是痛的,小碗心里明白,忽地在她身边蹲下来,将手塞进她的另一只手里。

身子不受控的李明楼下意识的握住了这只手,就好像找到了力气的源泉,攥紧汲取。

小碗龇牙咧嘴要失声痛呼,在声音冲出的一瞬间将另一只拳头塞进嘴里咬住堵了回去,方二看他一眼紧握黑伞不让一丝阳光落在李明楼身上。

小院子里平和安静,老者不敢往这里看一眼,蹲在门口背对,也似乎能听到针线在皮肉里穿行的声音,令人牙根发酸浑身发麻。

疯子,都是疯子。

最后一根线剪断,季良看着手臂上缝好的伤口意犹未尽,视线也终于看到了擦去血迹的肌肤上露出的斑疤。

“这个先挖开然后缝起来怎么样?”他兴致勃勃说道,手已经伸到药箱拿出一把刀子。

“这个估计不行。”李明楼声音虚弱道。

元吉用脱下的衣衫盖住李明楼的胳膊,同时将季良举着的刀子撞开。

“行不行的,试试就知道嘛。”季良很是遗憾,看着李明楼讨好劝说。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才舍得移到李明楼身上。

“你这脸上也是如此吗?让我看看。”

方二将黑伞一压,将要掀李明楼兜帽的季良挤开。

“季先生,多谢你,我今日没有力气了,再治伤撑不下去。”李明楼有礼貌的解释,人慢慢靠在元吉身上。

看着虎视眈眈的方二和元吉,季良不舍也只能放弃。

“不急不急,等你明日有力气了我再看。”他不忘提醒李明楼要言而有信。

李明楼道:“先生,我的事其实不急,我是想请先生去剑南道。”

季良哦了声,这一次没有立刻拒绝。

“剑南道西南夷人作乱,兵士多有受伤,刀砍箭射…..”李明楼说道。

话没说完,季良坐直了身子。

“多?”他呼吸急促,“有多少?”

元吉道:“很多,不止是我们的兵士受伤,夷人伤亡更多。”

季良站起身喊小碗:“收拾东西,我们去剑南道。”

第三十六章 送走有安排

项大老爷说猎先生故土难离很难请,遇到的时候他正在游历,但说要回家乡江陵府再也不离开。

项云用尽办法以及搬出了李奉安才说动他。

当然现在李明楼不相信项大老爷说过的话,事实也证明搬出李奉安对季良没用,或者季良不是猎先生,但不管是不是,李明楼都要赌一把,她相信就算季良不是猎先生,也会成为不输于猎先生的人。

通过这短短几次见面说话,李明楼已经大概明白季良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确是个疯子,痴迷研习稀奇古怪的医术,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医术的工具,包括他的儿子,儿子受伤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担心悲伤,而是欢喜可以有机会治伤。

既然如此要说动他很简单,李明楼先让他明白自己真心信他的技艺,再告诉他剑南道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不用被村人惊恐驱赶,不用只面对野鸡野兔,是可以让他救治还会对他感激的伤兵苦民。

对于伤兵苦民来说,经历过战场的残酷,再残酷的救治方式都能接受,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期盼,活下去。

季良需要病人,伤者也需要大夫。

“多谢先生。”李明楼道谢,又指着元吉:“这是我家大管家元吉,他会安排先生去剑南,我没力气了先休息。”

安排好这件事她便晕了过去,最后感知元吉抓紧她的肩头,方二的呼唤,以及季良的欢喜。

“晕过去了更好治伤,我来治她脸上的伤吧。”

嗯,元吉应该不会把他打死。

李明楼并没有昏迷太久,醒来时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元吉坐在马车里陪同。

“不是因为治伤的缘故。”李明楼给他解释,声音虚弱,“是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但治伤也是一定原因。”元吉声音沉重。

李明楼没有反驳,匕首深深划破的伤口,血肉中穿针走线,对精神和肉体都是极大的冲击,她从小到大身上指甲盖的伤都没有,直到死在乱箭穿心之下。

元吉道:“小姐要取信季良,我来也是一样。”

李明楼笑了笑:“我来更好。”

因为她是李奉安的女儿,不惜自伤千金之躯来表明真心,比起自己更有说服力,元吉明白这个道理,李奉安也是这样的人,做事不畏不惧不推不脱。

只是如果李奉安还在,大小姐何须如此,元吉黯然。

“元吉叔,我这样做不是因为父亲在不在。”李明楼道。

那一世父亲不在后,她过的日子跟父亲在没有任何区别,剑南道奉她为主,项家奉她为贵,她手里的财富几辈子用不完。

她在太原府有庄院有田地还买了一座山,春赏花夏玩水秋收果冬狩猎,出车马精美出入仆从涌涌。

李明楼如同她的小名一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直到死去那一刻之前都不知道世间什么叫烦恼艰难。

神仙楼阁已经崩塌,项氏的狼心狰狞她已经看到,父亲在与不在,项氏狼心都在,父亲不在只不过让他们肆无忌惮。

既然知道了这一点,父亲不在,她要做些事,父亲在,她也要做。

而且她来做这件事还因为她这具身子。

她的身子如同鬼一般不能见天日,心跳也渐渐的不正常,不知道会不会慢慢的变成死尸,她想试一试,还好,划破了会流血,会痛,很痛。

“只割这一次,下次再也不了。”她喃喃。

没有下次就需要他们把事情做好,不用让李明楼忧心费神,元吉收起黯然:“我三日后来接季良,即刻写信给严茂,季良其人以及事情经过我会跟他说清楚。”

严茂沉稳机敏会明白季良的用处以及重要。

李明楼默然一刻:“给季良安排一个助手。”

军中也有很多大夫,这个不难,元吉应声是。

“这个助手要精挑细选,最重要的一个要求不是医术,而是仁心。”李明楼道。

季良只想治不想救,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这能让他心无旁骛技艺专精,但同时也让他很可怕。

“要有个人看着他,不要让他为了治伤而治伤。”李明楼道。

不知道当初项云给与季良什么样的允诺,但李明楼要给他一个限制,不能让伤者的幸事变成不幸。

元吉听懂了肃穆的应声是:“小姐放心,我会安排好。”

李明楼闭上眼:“这件事接下来辛苦元吉叔了,我休息几天。”

“小姐好好歇息。”元吉道,将李明楼扶好躺稳,减轻车马颠簸的不适。

李明楼虽然没有再昏过去,身体也是从未有过的虚弱,这次回家是被方二抱进去,金桔吓的差点晕过去,但李明楼坚持不让请大夫看病,金桔也只得作罢,将心思用在吃喝上来给李明楼进补。

李明楼被方二抱进门李家上下也传开了,李老夫人和项氏都派人来问,金桔谢过她们拒绝请大夫,二人便也不再强求,继续忙着盯着越来越近送钱来的剑南道车队。

李明琪闭门思过后来到李老夫人面前,没有再提珠子的事,也恍若从没有被李老夫人骂过,将这件事翻过去抹掉,在李老夫人跟前更加乖巧。

李老夫人也忘记了这件事没有再对李明琪指责,只不过面对孙女们的陪伴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免了她们每日陪伴,女孩子们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又秋高气爽,李老夫人便让她们接受其他人家小姐们的邀请,去爬山进庙赏景玩乐。

这一日姐妹三人寺庙进香归来,李明琪坐在车里,手里拎着一只香囊摇摇晃晃:“不知道大小姐收不收这个心意,我们出门玩乐可也惦记着她呢。”

李明冉点头:“炸米糕我给她一份。”

李明华笑了笑:“既然是心意她肯定收啊。”

“明华你送什么?”李明冉好奇问。

李明华道:“我没什么想送的,就让丫头去问问她有什么想玩的,我再送吧。”

“你这心意送的真取巧。”李明琪手搭在车窗上撇嘴,秋日晴好不冷不热,车帘车窗都是垂纱,手随着风撩动纱帘可以看到车外,车外已经到了李宅所在。

“门前有个人。”李明冉探在窗口说。

李家门前什么时候都有人,李明华不理会,李明琪懒懒的看了眼。

李家门前并没有往日人来人往,大门紧闭,门子们也不在门前散坐说笑,只有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正抬头看匾额。

少年十六七岁,手中握着马鞭,察觉有车马走近转过了头。

李明琪就是这个时候看过来,少年的面容闯入视线,马车也走到了门前。

少年看着撩着车帘的李明琪:“小姐,这里可是李奉安李大都督家?”

他拱手施礼报家门。

“某太原府项南。”

第三十七章 为明楼小姐而来

项南这个名字不是第一次响在姐妹们的耳边,但这个人是第一次出现在眼前。

李明琪手拂车帘失神,先是因为着少年嘴角的一丝浅笑,然后因为这少年的名字。

“你是项南?”李明冉年纪小只会好奇不会失神,手抓着车窗,身子和声音都冲了出去,“李明楼要嫁的那个人?”

李明华从李明琪和李明冉的缝隙里探看,车前的少年剑眉星目五官俊朗,嘴角微微上翘,这让他似乎时刻面含浅笑,如春风。

看着车窗挤着的三个女孩子,春风更浓几分,项南嘴角上扬:“正是在下。”

李明琪松开车帘。

“项家公子?”

“是太原府的项家公子!”

“人呢?”

跟车的李家仆从们声音四起,有上前迎接,有去叫人,门前顿时热闹。

贵客临门却是很不巧。

“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都出门了。”门前的管事迎客进门,满含歉意,又想到什么,“四老爷跟项九爷出去了。”

项南将马鞭子递给李家的仆从,迈过门槛打量面前的庭院,闻言哦了声:“我还没有去见我九哥。”

过项九鼎所在而不入,直奔李家门前啊。

“祖母伯父伯母一起出去了吗?”李明华在后问道。

因为看到迎出来的人不是大管家,又听到二老爷出门了,李明华没有让马车驶入二门,而是在这边下了车一起走进来,待听到家里三人都出去了,很是惊讶。

莫非是哪家世交老了人?如不然怎能三人一起出门。

管家的神情有些古怪:“剑南道送的东西到了。”

李明华明白剑南道的东西是什么,李敏来了一次,家里闹了一场,前几天来了个管事,家里的气氛又热闹了,热闹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落定的时候。

为了这些东西家里三人都出去了,李明华不想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去请了吗?”

管事应声是。

“先让明海哥过来。”李明华又道。

李奉安成亲晚,只生养了一女一子,长女李明楼今年才十三岁,李奉常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和大女儿已经成家生子。

李奉常长子李明渊游学在外,次子李明海打理家业,此时应该在家。

管事道已经请了。

李明华看了眼项南,又对管事道:“明川明渊和明河在学堂吗?也叫来吧。”

李奉耀有两子,李奉景有一子,年纪与项南差不多,还都在族学读书。

管事应声是让人去请。

项南在一旁表达歉意:“突然上门叨饶了。”

三姐妹们中李明华最大,此时长辈未在,哥哥们未来,她落落大方待客。

李明冉跟在后边好奇的打量,等到机会忙问:“你是来看明楼姐姐的吗?”

项南对她一笑:“我在外当差,听消息她出事,便告了假赶来,来的仓促没先打招呼。”

李明冉更加好奇:“你跟我三哥四哥一般年纪,已经在外当差了?你一个人来的吗?”扭头左右并没有看到项南的随从,“你一个人行路啊,胆子真大…..你拽我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李明琪说的。

她扭头看李明琪,项南的视线也看过去,一直安静无声的李明琪笑了笑,侧身垂目浅浅一礼,项南还礼。

李明海闻讯过来了,与项南见礼。

李明华拉着还想问东问西的李明冉告退,李明琪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见项南对李明海还礼:“…..明楼小姐可还好?兄长方便带我去见一见?”

真是闲言碎语不忙讲,一心只问李明楼,李明琪收回视线转过回廊离开了前厅。

“这就是项南公子啊。”李明冉轻轻啊的一声,“看起来人很好。”

李明华道:“不用看也知道人很好啊。”

李奉安为女儿决定的亲事怎么会不好,项家精挑细选的公子又怎么会不好。

她指的是家世才学相貌气质等等适宜婚嫁的好,李明冉还没想到那么多:“他说话很好,没有像哥哥们那般对我不耐烦。”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亲妹妹。”李明华敲她额头,“你跟我去我外祖家,我表哥们对你怎么样?”

李明冉嘿嘿笑:“林家哥哥们也都很好。”又吐舌,“不过长的没有项南公子好。”

只要有偏爱,都好总有更好,李明华翻个白眼,李明冉笑着摇她衣袖,姐妹二人嬉笑热闹。

“明琪呢?”李明华想到什么回头。

跟在身后的李明琪对她眼睛弯弯一笑。

“你怎么不说话?还以为你走丢了。”李明华狐疑的看她。

李明琪撇嘴:“我说话惹了那么多事,最近不想说话。”

李明冉咯咯笑:“不说话怎么讨祖母欢心。”

“现在不说话就是讨祖母欢心。”李明琪慢悠悠道,然后想到了话说,“你们说,明楼会见项南公子吗?”

李明华想也不用想:“明琪你这问题真坏。”

李明琪笑了笑:“我忘了,大小姐肯定读过史书李夫人的故事。”

李明冉还没读过,好奇的问故事,李明华干脆利索告诉她:“故事就是大小姐这时候不会见项公子,这跟史书和李夫人都没有关系,是个女子都不会。”

女子李明冉便懂了点头:“是,明楼的脸不能见人,万一吓跑项公子就糟了。”

鉴于项南的身份,李明海应了他的请求,亲自来这边告之并询问李明楼。

李明楼听到项南来了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一世会这么早见到项南。

那一世她到了太原府项南并没有在家。

项氏诗礼之家子孙多读书科举,但自从项云以文入武职得权后,也挑选了家中的子侄往军中历练,项南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在宣武镇为团练,恰好护送皇帝使者去范阳见安氏不能归来,随之又有安氏叛乱陷入混乱,直到次年冬天才回到太原府,距离李明楼来到太原府时隔一年多。

按照时间算,项南这时候应该跟随使者团离开了宣武镇,迎接未婚妻举办定亲都不能违抗的军命,在听闻未婚妻出了意外去而复返回家就可以违抗了吗?

李明楼手拄着头想,不由笑了笑。

金桔看到她的嘴角,猜测问:“小姐,要请项公子来吗?”

请他来?来了之后……杀了他,李明楼手在下颌的裹布上轻轻的摩挲。

第三十八章 一句情话

李明楼从来没有忘记杀掉项家叔侄。

项云身份特殊牵涉太多,不能轻易杀掉,项南这个年轻后生,死了就死了,最多项家乱一乱,这是她喜闻乐见的结果。

不过不能在这里动手,怎么杀在哪里杀也要想好,那此刻没有见他的必要,李明楼半点情绪也不想对项南浪费,她摇摇头:“不见。”

见或者不见,金桔都不觉得需要理由,应声是就这么简单的去回复李明海,没有任何解释或者道谢,李明海也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仙儿妹妹出事后谁也不见,祖母也都隔着院门说话。”他主动给项南解释。

项南表示理解:“病症也好大夫也好我就不过问了,老夫人和叔父你们都必然安排妥当,我也没有什么好大夫可推荐。”

李明海道:“你不用费心这些事。”

项南点头:“我做不了什么帮她的,也不是来让她见我,只是让她知道,我来了。”

李明海一怔,这是情话吗?

李明海十九岁,成亲且去年刚生了一个女儿,在十七岁的项南面前可以摆出大人姿态,但乍一听到这种话还是毛头小子一般羞红了脸。

他和妻子是媒妁之言成亲当晚才见第一面,小儿女的相思从未有过,更没有说过什么情话。

“啊,好。”他结结巴巴的应答。

项南表达了来意便告辞了,没有等侯李老夫人李二老爷的归来:“来的匆匆见长辈失礼,我先去见九哥,沐浴更衣备礼再上门拜见老夫人和伯父。”

李明海挽留几句亲自送项南离开,看着这一人独行的少年人跨马消失在街道上才回转,一面让人去通知祖母父亲项南先走了不用急着回来,虽然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晚辈急匆匆回来,果然只有大管家李杨回来。

李明海简单的讲述了项南的来意,李杨便离开了,但还有一件事李明海不知道怎么定夺。

“项公子临走的那句话,我是否要转达给明楼?”他只能悄悄的问妻子。

妻子赵氏今年十八岁,虽然已经生了孩子,听到这种当面表达情谊的话还是红了脸:“会不会不太好?”

“应该不会吧,他们虽然没有成亲,但亲事已经定了。”李明海思索,又道,“要不不用说,明楼已经知道项公子来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情谊这种事含蓄才美。

赵氏想了想摇头:“还是告诉大小姐吧,她现在出了这种事,项公子的话说给她听,更安心,猜到和真切听到是不一样的。”

李明海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按照妻子的说法去做了,他红着脸将项南的话告诉金桔,金桔红着脸转达给李明楼,李明楼笑了笑。

她听过项南很多情话,纸短情长,项南很多时候不在家,他们之间会书信来往。

她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看到听到一句情话会脸红,更何况是杀了自己的人说的,她只会觉得好笑。

但其他人不觉得好笑,项南的这句话在李家传开了,很多人像李明冉那样啊了声,眼睛亮亮的想项南公子真好,我来了也是世间令人心动的情话。

这动人的情话风一般传开了,以至于项九鼎先听到项南的话,然后才见到项南的人。

项九鼎看着坐在厅堂里安静喝茶的少年,嗬了声:“你要是一开始就来,现在我们应该坐在家里喝茶了。”

李明楼与项南定亲,因为年纪小暂时不成亲,尽管如此李明楼到太原府来,作为未婚夫的项南应该前来迎接,只是恰好项南军令在身不能告假。

这世上没有什么请不下来的假,就看你想不想请。

茶碗挡住了项南微翘的嘴角,只露出沉静黝黑的双眼:“六叔替我请的假,让我过来的。”

项云的决定?项九鼎在一旁坐下来:“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六叔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没多久。”项南简单明了的回答。

项九鼎看着比自己小的项南撇撇嘴:“你不要总讨女孩子欢心,对着我们就冷冰冰,你也对我笑一笑,说句好听的话。”

项南看着他:“九哥瘦了,为了我娶妻辛苦你了。”

项九鼎搓了搓膝头:“总觉得你说的不真心。”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而且我也没有瘦,刚才还跟李四爷分食了一头烤羊。”

“所以说九哥辛苦啊。”项南道,自己再次斟茶,他一人行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水粮都草草了事,在李家来来去匆匆未曾喝茶。

项九鼎嘿嘿一笑:“你娶妻也不容易。”收起兄弟之间的嬉笑,“六叔有什么吩咐?”

项南将茶一饮而尽放下,嘴角微翘:“六叔让我不论李明楼是伤了还是残了都要娶回家,就算是一具尸体也要带进家门,拜堂成亲。”

就算死也不离不弃,项九鼎感叹:“这真是天下最动听的情话啊。”

项南看他:“怪不得六叔让我来。”

项九鼎微怔,然后回过神明白了项南的意思,些许羞恼。

这是情话但并不动人,婚约达成不离不弃对于项家来说这本来就是说好的决议,不管李明楼是貌若天仙还是丑如鬼怪,不管是四体健全还是疾病缠身,哪怕是今天定亲明天死去,项南捧着牌位也会与她拜堂成亲。

他们要娶的是李明楼这个名字,与这个人怎么样如何无关。

为什么还要跟项南再次强调这个大家早已经明白的道理?

项九鼎想到了:“李家要反悔?这怎么可能?李家没什么变化啊,李四爷反而跟我更亲近,一副怕我跑了的样子,六叔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项南抿了抿嘴,润了润并看不出干裂的嘴唇:“李家不是李明楼。”

项九鼎明白了:“剑南道还是李明楼?是了,这些日子只有李家的人跟我来往,元吉都没有再见过我。”又皱眉不解,“怎么会?为什么呢?不可能啊。”

项九鼎喃喃自语拍肚子摸头坐立不安,再看这边项南还在安静的斟茶喝,少年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焦虑。

项九鼎哼了声靠回椅子上:“不管他们为什么,小南你来了,这件事就没问题了,如果你愿意,哪个女孩子会不想嫁你。”

项南没有说话嘴角弯弯,再次斟茶。

“我这里茶不好。”项九鼎起身抓走他的茶杯,“快洗漱更衣打扮漂亮,到你媳妇家喝去。”

第三十九章 迎来送往

项南第二日正式拜访李老夫人,项九鼎作陪,十几个下人拎着大大小小的礼。

李老夫人笑呵呵的坐着等候,李奉常李奉景夫妻们分侍左右,李家四个少爷相迎,小姐们和两个嫂嫂并两个刚会走的小女站在厅内打量,丫头仆妇院子里廊下涌涌,莺声燕语珠光宝翠,恍若过年一家齐聚,除了李明楼。

李明楼回绝了李老夫人要不要出来见客,也谢过了左氏悄悄问将项南带到这里来说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老夫人和左氏便不再强求,李老夫人也更愿意李明楼与项南现在不见面。

这是李明楼和项南第一次见面。

“伤了脸,这样相见实在是遗憾,等好一些吧。”李老夫人倚着靠枕环视,看着孙媳孙女们,都是大好华年,“你们都打扮漂漂亮亮的,姐妹们都这么好看,她自然也靓丽。”

没有女子们不喜欢打扮的漂亮,尤其是见客的时候,孙媳孙女们都笑着应声。

“丫头们也都打起精神来了。”李老夫人越发兴致勃勃。

这也是李家的人第一次见到项南。

李老夫人看着眼前翩翩少年,越看越喜欢,又忍不住落泪:“只可惜你岳父没有见你一面。”

李明楼的亲事是李奉安临终前才决定的,以往没有这个心思,自然也没有见过项家适龄的儿郎。

项南道:“大都督下葬时,六叔将我的画像烧给他看了。”

咯的一声,厅内传来女孩子的喷笑,下一刻仓促被掩住。

李老夫人瞪了眼李明琪,李明琪手捂着嘴转头伏在李明华的肩头。

项南收回视线神情没有不满或者尴尬,李老夫人看他一眼,也有些憋不住噗嗤一声。

这少年的这个回答实在是一本正经又古怪。

左氏道:“母亲,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李老夫人顺着她的话长出一口气,满眼慈爱的看项南:“你岳父在天上看着,你们两个好好的,他也会开心。”

项南俯身施礼应声老夫人说的是。

林氏笑吟吟纠正:“叫祖母。”

项南和李明楼的亲事已经定论,叫祖母也理所当然。

项南喊了声祖母,李老夫人笑着拉过项南坐在自己身边,指着林氏:“这是你四婶娘。”

项南起身对林氏施礼,林氏笑吟吟的接过丫头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屋子里开始逐一介绍长辈同辈,堂哥堂弟堂妹侄女,收礼物互相见礼以及送礼物,丫头们端茶倒水花蝶穿梭笑语喧哗其乐融融。

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老夫人院子这里,有资格入内的在里面热闹,没资格的在外边说笑,李明楼是李家最令人好奇的存在,作为李明楼的未婚夫项南自然也是。

“我看到了,在门前下马的姿态跟大老爷年轻时一样,将来必然不凡。”

“刘婆子,大老爷年轻的时候,你还跟你家死鬼在山里的庄子上烧炭呢,哪里见得到大老爷。”

“哎呀,大老爷去过庄子上一次的。”

“大老爷怎么会去山里的庄子上?不要瞎说。”

“我怎么会瞎说,我也奇怪呢,大老爷那时候还小,突然一个人跑到我们那里做什么,好像找什么人。”

后门里只余下两个婆子,她们没敢去老夫人那边凑热闹,只趁着没人注意偷喝两碗水酒,嘁嘁喳喳的说笑被打断。

“喂,开门。”

两个婆子吓了慌张起身,打翻了小几上的酒碗,看着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年轻男人以及他身后的马车,不安的施礼:“方大爷。”

方二没有理会打翻的酒碗和弥散的酒气:“开门。”

两个婆子松口气,大老爷的人不听家里的使唤,同时他们也不管家里的人和事,只要敬着就好,两个婆子动作麻利的开门,方二赶着车走出去。

马车很普通也很熟悉,这些日子李明楼常常坐这辆车出去,两个婆子站在门边目送,想到这里愣住了。

所以这是李明楼出门了?

“现在?”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神情惊讶,又看向内里,老夫人的院子里摆宴了,随风传来的声音更热闹。

为未婚妻而来的项南公子在家做客,未婚妻李明楼一个人出门了?

“是空车吧。”一个婆子灵机一动猜测,“剑南道的人不是来了住在城外别院,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昨天都从那里拉回来好些东西,方大爷也去拉东西了。”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两个婆子对视一笑关上了门。

穿过夹道来到街上,元吉已经等候。

“这么急着走?”李明楼在车内问道。

“季良说没什么准备收拾的,他在这里也没有亲人,不需要告别也不要托付。”元吉道,“小姐不用特意来送他,我会安排好。”

李明楼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坏跟休息多少没有关系,谢过了元吉的好意:“我还是想送送他。”

看到李明楼的马车到来,季良已经等的不耐烦,认为多此一举:“难道李大小姐还会不同意吗?是她请我去的。”

方二撑着伞,李明楼走下来应声是:“我是来送季先生的。”

季良施礼道谢,然后起身:“送过了,可以走了吧?”又回头喊小碗,“快去收拾东西。”

“今天收拾不完。”小碗闷声说道。

李明楼看向季良身后,头上拆去伤布,头发如同狗啃过的少年小碗低着头。

离开故土是很为难很伤心的事吧。

季良站在原地踱步急不可耐,“收拾不完我就不等你了,你在后慢慢收拾,我先走。”

李明楼道:“我们帮小碗收拾。”

季良点头连声说好,元吉怀疑他根本就没听清李明楼说的什么,小碗只是沉默。

“我先去车上等着吧。”季良收起急躁摆出沉稳的姿态,“我如果考虑太久,说不定就后悔不去了。”

李明楼笑了:“可以。”

季良立刻迈步向另一边停着的车走去。

“先生等一下。”李明楼忙道。

季良只想装作听不到上车,无奈元吉站在车前堵住了路。

“先生是自愿想剑南道?”李明楼看着他问道。

季良皱眉:“当然。”

“那先生身体可还好?”李明楼问道。

她有很多病人,季良忍着:“当然。”

李明楼点点头似乎有些失神,季良趁机爬上马车。

“小姐,还有交代吗?”元吉问道。

李明楼看向马车,季良唰的将车帘拉上,她不由失笑,视线落在元吉身上略一沉吟:“你安排人随身照料季先生……”

元吉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就像小姐安排人照料自己那样,小姐关心季良的身体,这是把季良当作自己人。

第四十章 猎人的收获

季良坐上了马车,不再催促吵闹,这间偏僻的宅院前更加冷静,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被人打骂上门的热闹了。

李明楼看站在破洞门前的小碗:“你还有什么收拾的?”

小碗低着头:“我山上的猎物还没收。”

以前他们父子靠小碗打猎为生,现在由李明楼送他们去剑南道,路途上衣食无忧还需要那些猎物吗?元吉看着这少年,父与子脾气都是一样的奇怪。

他要收的不是猎物,是突然生活改变的忐忑不安,李明楼对此很清楚,这跟当初察觉局势不稳,父亲把她们姐弟送回江陵府,她将自己的屋子整间都拆运过来是一个道理。

李明楼打量这座破宅院,把这个宅院运到剑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转头看旁边的帽儿山,要运这座山就不太好办了。

深秋时节山间枝繁叶茂,林深不见天日,偶尔鸟兽鸣叫回荡悠远,李明楼心情很好。

大约是这一次将季良送到弟弟身边,再加上请旨意袭爵,命运里项云对李明玉两个最大的恩惠不存在了。

剑南道不用再承他的情,信他的义,受他的蒙蔽。

心情好,身体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李明楼道:“元吉叔,我们去帮忙。”

元吉和方二当然遵命,小碗想说没多少猎物不用帮忙,看李明楼已经握着黑伞向山上迈步,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瘦小的少年在前边带路,身后女孩子撑着黑伞,元吉方二各自错后一步跟随,一行人走进了五彩斑斓的山林中。

李家大宅的宴席正酣。

项南虽然说话不多,但对姐妹们说话简浅真诚,与堂哥堂弟们言之有物,更有项九鼎舌灿莲花,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项家的下人们也都赏了酒菜,一个随从捧着酒杯来给李老夫人敬酒:“我们七夫人让我见到老夫人叩个头。”

项云兄弟七个,项南是七老爷的次子。

李老夫人忙让他起身,饮了他的酒,又高兴又遗憾:“可惜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跟亲家母见不到。”

“有老夫人这句话,我们七夫人就能告假出门了。”随从笑嘻嘻。

厅内当婆婆的当媳妇的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李老夫人又赏了这随从一把钱,随从退到了项九鼎身边。

“油嘴滑舌。”项九鼎故作不悦斥责。

随从笑嘻嘻低头压低声音说赔罪的话,旁人也并不在意,项南眼角的余光看到项九鼎面色微变,下一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面色恢复如常,对下人摆手:“下去吧。”

随从低着头退了出去,项南探身给项九鼎斟酒:“的确是我母亲交代的吧。”

项九鼎嗯了声,握着酒杯靠近项南低声:“李明楼去了帽儿山。”

项南手里的酒壶便撞在项九鼎的酒杯上,一声脆响,项九鼎的酒杯跌落摔碎,厅内的人们都吓了一跳。

“啊呀你不能喝别喝那么多,又喝多了。”项九鼎跳起来责怪道。

他的酒杯掉了,是项南喝多了?大家的视线落在项南身上,项南还握着酒壶,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句话也不解。

“倒酒都倒不稳。”项九鼎道,“你说话都开始慢了。”

“我没喝多。”项南道。

说话好像是有些慢了,众人心想,然后看项南给自己斟酒,酒壶摇摇晃晃……真喝多了!

项九鼎谢绝了李老夫人让项南在这里休息的建议:“这时候喝多了不好,让明楼小姐知道,他这是高兴了喝多了,还是伤心的喝多了?”

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李明楼现在受伤了呢。

这宴席也该散了,招待一下女婿就好,太过热闹也不太合适,李老夫人点头同意,项九鼎兄弟二人告辞,李家的宴席也结束了。

李明琪站在廊下,伸手轻轻扯着垂下的紫藤叶。

“走啊。”李明华回头,顺着李明琪的视线看去。

李明海几个年轻人正将项九鼎项南送出去,说说笑笑。

李明琪抬了抬下巴轻笑:“项九爷和项南公子走在一起,项九爷才像喝醉了。”

李明冉点头:“项九爷摇摇晃晃的,项南公子走的稳稳的,真看不出来喝醉了。”

李明华没兴趣再看:“有些人喝醉了看不出来。”将李明琪和李明冉拉着向前走,“走了。”

李家喧嚣渐渐散去。

山林里响起野鸡的叫声,翅膀扇动落叶乱飞,李明楼撑着黑伞向后退了几步。

“收获不少啊。”她赞叹,“你是一个优秀的猎人。”

将三只野鸡绑在树枝上的小碗低着头:“不,不算什么,陷阱抓的。”

李明楼走过来看着掩藏在枝叶山石中的陷阱:“陷阱是你做的。”

“随便做的。”小碗低声道。

“我也打过猎,也布置陷阱,我有座山,可是我没有抓过这么多猎物。”李明楼说道。

她有座山,小碗从来没想过谁能卖下帽儿山,他将野鸡拎起来:“你不靠这个活命,打不到猎物也不会死。”

李明楼笑了笑:“你说的对。”

那边方二和元吉招呼又一个陷阱发现了猎物:“在山坳里,是头野猪,还活着,小姐你别过来。”

小碗好像也是第一次抓到野猪,难掩激动的跑去,李明楼虽然好奇但没有跟过去,胆小和谨慎是两回事,父亲曾经说过不要以涉险来证明自己勇敢。

野猪死的活的都一样,等他们处置好了再看。

元吉方二沉着的说话,小碗激动拔高的呼声,野猪的尖叫混杂,不多时野猪声音更尖厉,伴着山石滚动枝叶哗啦,野猪跑了,但肯定带了伤活不了了,元吉方二小碗三人紧跟在后追去了。

声音渐渐远去,李明楼坐在山石上抬头看了看上空,这里遮天蔽日,她收起了黑伞,耳边越发安静。

这安静不是死静,可以听到枝叶被风吹动,被天上鸟儿扇动,被地上蛇虫爬过,清晰的她似乎能看到这一幕幕。

她似乎对死物的动静很灵敏,或许因为她也是个死物吧。

咯吱一声,这是人的脚踩在碎山石上。

李明楼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元吉方二小碗以及野猪的声音从另一边远远传来,而这个脚步声从山下传来,是谁?她站起身子,准确的看向一个方向,五彩斑斓影影昏昏的山下有一个身影走来。

少年穿着绣着兰草的白袍子,身后挎着一张弓,在山林中就像一道亮光,他用手里的马鞭挥动拨开灌木草丛,抬起头看向前方。

项南。

李明楼有些惊讶,他怎么来这里?旋即又释然,项家的人虽然没有来强求见她,但肯定派人盯着,她毕竟是人不是真的鬼,又有元吉方二作陪,出李家的门,出城门,被项家的人看到不奇怪。

项南停下脚微微的侧头倾听。

元吉那边的动静他听到了,李明楼看着他加快了脚步向这边走来。

他是一个人,没有随从,至少此时此刻没有,李明楼侧耳听可以肯定四周没有其他人,那么……

她打过猎,做过陷阱。

李明楼低下头,看着小碗留下的陷阱,因为急着去抓野猪,陷阱里的还有一枚短箭没取出。

当打不到猎物就会死,她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

李明楼可不会想十七岁的项南还没有杀自己到底算不算凶手。

且不说十年后他亲手杀了她,就算没有杀,只是有杀的苗头,他们李氏也会毫不犹豫掐灭这个苗头。

该不该杀不是她考虑的事,而是项家应该考虑的,考虑自己该不该动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又会引来怎样的结果。

李明楼轻手轻脚,又有那边元吉他们发出的声响掩盖,细心又快速的将陷阱重新布置,耳边的枝叶山石被踩着咯吱的声响也越来越近,隔着密林灌木,清晰的浮现着项南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她低着头向密林更深处退去。

已经走到这边的项南脚步停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人?动物?远处有野猪的尖叫,这个山里是有猛兽的。

项南将弓箭摘下握在手里,他没有继续迈步,直到这里变得安静,远处人声野猪声树木撞击声更加清晰。

项南弓箭收回在身前,向喧闹声传来的方向迈步,一步两步三步,咯的一声轻响,前方原本安静的林叶灌木就像皮囊被刀划破,平地起风枝叶乱晃,一张网从地上弹起罩向项南。

项南在咯声响起的同时向后退去,抬头看着扑来的网,只一眼就看清楚,网很破,不知道缝缝补补多少遍。

这个猎人很节俭。

他嘴角弯弯,脚轻松的落地,咯的又一声轻响在他身后传来。

项南汗毛倒竖。

第四十一章 一箭弓断

这是个凶狠的猎人。

项南还没上过战场,也没体会过死亡的威胁。

死亡的威胁就是这个感觉吧。

你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本能已经告诉你它来了。

项南本能的向前扑去,试图避开身后的一击,前方是等候的网。

网破旧软绵绵没有攻击性,它只是将猎物困住,没有思维的野鸡会乱扑腾,而人会想办法扯开。

身后的攻击就是等着猎物想的机会。

项南前扑时腿变成了跪姿,身子扭转,右手将在身前的弓狠狠的一个旋转。

在生死一瞬间,黝黑厚重的长弓与项南同时发出一声呼啸,将破网挟裹卷起,如旗帜般挥动旋转,四周的枝叶飞舞凝聚恍若变成了一面盾甲。

尖利的呼啸轻松的穿透了飞舞的枝叶,昏暗的山林间闪着冷酷的寒光无可阻挡。

砰的一声,身子扭转的项南终于跪在地上,人仰面向后倒去,乱飞的枝叶如雪片般落下。

一切归于安静。

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隆隆隆恍若滚雷,这是有人急促的奔跑。

“小姐!”

方二喊声如雷穿透深林。

轰的一声,元吉从山林深处如巨石一般弹过来砸落地上:“小...什么人?”

他一眼看到地上躺着的人,男人。

这就是发出呼啸的人。

他们听到有男人的声音,立刻飞奔而来。

“我在这里。”李明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伴着悉悉索索,黑伞出现在视线里。

方二元吉松口气,瘦胳膊瘦腿跌跌撞撞才跟过来的小碗也松口气,脚一软撞在山石上倒吸凉气。

李明楼忙走过去搀扶他,又看向这边:“他,怎么样?”

一心只念李明楼,方二和元吉没有再理会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听到吩咐才再次看过来。

“死了?”方二一眼看到插在胸口的箭。

小碗啊的一声跳起来面色发白:“我的陷阱。”

元吉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疾步走过去俯身探看。

男人身上落满了枝叶,身前双手横握一张弓,腿弯曲跪地身子却是仰到,一动不动。

元吉拨开飘落的枝叶,看清他的面容.....

“项南!”他失声喊道。

项南昨天才来到江陵府,并没有见元吉,不过元吉当然知道他来了,还亲自看了一眼,所以认出来。

方二再无迟疑伸手按住了露在外边的箭杆,箭杆在他手里断开,箭头并不见。

没入胸口了?

一瞬间几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方二伸手握住项南身前的弓,咔吱一声,黝黑的弓也断了,断裂处露出箭头。

项南白色的衣袍半点血迹没有。

“弓挡住了。”方二松口气站直身子,“人没事。”

竟然...

小碗松口气,再次脚一软,但身边的人比他动作快,微微摇晃坐在了山石上。

小碗伸手握住李明楼的黑伞:“你没事吧?”

方二和元吉立刻扔下项南来到这边,紧张的看着李明楼。

“我没事。”李明楼摇摇头,视线看着躺在地上的项南,裹布后的脸上满是失望。

竟然没有死?

陷阱杀不了他,那就......

“元吉。”李明楼道,手撑住山石要站起来,下一刻又松开手坐回去,“有人来了。”

“公子!”

“啊,是元大爷。”

“那是....”

“李大小姐。”

山林间变得喧闹,脚步声喊声混杂。

项南的随从们奔了过来,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项南,看到了元吉方二等人,其中有认出他们的,立刻也认得坐在那边山石上的被黑伞遮住的奇怪的女孩子。

“项公子中了陷阱。”元吉简单利索的解释,“我们听到动静赶过来。”

小碗一脸发白的要上前领罪,李明楼拉住了他。

“这山上很多山民设置的陷阱。”元吉接着道,“所幸公子没事。”

项南的随从已经上前检查:“公子没事,弓挡住了箭。”

他将项南身前断开的弓举起给大家看,随从们都发出欢呼。

公子吉人天相,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明楼看着被随从举起的断成两截的弓,她认得这把弓,十年后项南就是用它把自己射死的。

所以这一次也算是有所得吗?

因为出了这件事,李明楼和元吉陪同随从将项南送回去,本来要和她走的小碗暂时留下来,在方二的协助下将曾经设置的陷阱一一拆除,这件事吓坏了小碗。

不到城门项九鼎就接到消息赶过来。

“他喝多酒了,闹着非要打猎,果然出事了。”他无奈又生气的抱怨。

马车里项南还昏迷不醒,大夫已经上去诊治,此时探头出来道:“南公子没有受伤,气血凝滞导致的暂时昏迷,行针后便能好。”

项九鼎松口气,元吉也点头:“没事就好。”便抬手告辞。

项九鼎看着一旁停着的马车,车连车窗密闭不透丝毫,他再次施礼道谢:“这次多亏遇到了大小姐,他才吉人天相躲过一难,大小姐进来歇息片刻?”

李明楼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九爷客气了,还是先照看项南公子。”

“这臭小子不需要照看,需要好好打一顿。”项九鼎故作恼怒。

李明楼没有再说话,元吉含笑告辞。

项九鼎满脸遗憾的看着马车先行离开,大夫和随从各自退后,项九鼎上了项南的马车,车里项南正睁着眼看车顶。

项九鼎咿了声:“老柳的医术这么厉害,这么快就醒了。”又哼了声,“醒了也晚了,你未婚妻刚走了,你差一点就能见到。”

说着又嘿嘿一笑。

“不过,你现在动作快一点也许还能追上。”

项南道:“我见到了,我没有昏迷,一直醒着。”

装昏迷?

为什么?

项九鼎收起了嬉笑:“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这么多随从见证,他可不信项南会被山上猎人的陷阱所伤,事情果然有问题吗?

项南伸手摸了摸下颌:“这么丢人的情景之下,还是昏迷比较好。”

第四十二章 相见的机会

既然项南是装昏迷,项九鼎没有让马车去追李明楼。

“真是不小心踩到了陷阱?”他问。

项南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一个很简单,也很厉害的陷阱。”

项九鼎摸了摸圆圆的下巴:“那山上岂不是很危险?李大小姐真是虎父无犬女。”

他当然不是赞叹的意思,是觉得奇怪,那么危险的地方,元吉怎么会让李明楼去涉险?或者这危险只是因为项南去了才有?

项南道:“她身边当时有个孩子,看到我中了陷阱,神情很惊恐要说话,李明楼阻止了他。”

项九鼎掀起车帘唤过一个随从交代两句,那随从应声是退开,等项南坐车马车进了家坐下来喝完一杯茶后,随从将消息报来确认了那孩子的身份。

李明楼出去在帽儿山找大夫,虽然项九鼎不敢打扰跟随,但该知道的消息还是让人盯着。

比如找到了一个自称大夫的半疯子季良。

有个老者悄悄告诉别人李家的大小姐病的疯了,划破了胳膊逼半疯子季良给看病。

半疯子季良被疯子李大小姐今天送往剑南道,不知道将来是死是活。

“那孩子就是季良的儿子,靠在山上打猎为生。”随从道。

项九鼎明白了:“这个陷阱是他设的。”

随从应声是:“你们走后,那孩子和方二才一起下山,还拎着很多猎物。”

项九鼎看向项南同情一笑:“这只能算你倒霉了,那孩子被李小姐护着不能怪罪。”

项南要确认的是那孩子惊恐的原因,明确后便不再理会,更在意另一件事:“季良是什么大夫?”

随从苦笑:“他不是大夫,是个疯子,季家祖上曾经是个富户,家业到了季良这一辈彻底败落,季良不读书不种田,每天疯疯癫癫在村子里号称自己能治百病,拿着刀啊针啊的乱戳人,被村民赶出去村子,靠着儿子打猎为生。”说到这里一笑,“没有村民可祸害之后,他就祸害那些猎物,用号称的医术将猎物以次充好,被打过好几次,他的儿子就是这样跟大小姐认识的。”

小碗挨打,李大小姐拔刀相助的事在帽儿山也流传开了。

这件事项九鼎当时就知道了,大小姐行侠仗义举手之劳没有什么意图,大小姐根本不需要用这个来谋取名望,他没有再关注后续。

没想到后续如此。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摇头笑。

项南没有回应他:“李大小姐将胳膊划伤逼季良治病?”

随从应声是,补充道:“然后季良把李大小姐的伤缝起来,这件事是有个老者亲眼看到的。”

项南思索:“莫非她的伤是需要缝起来的。”

项九鼎反应过来,想了想点头:“我看过那时被山石砸死的,肢体肌肤残破,马都少了半张脸。”

李明楼将自己包裹起来,应该也是脸以及身上破损。

项南直到此时才点头:“那这件事就前后理顺了。”看项九鼎,“我是不小心踩到了陷阱。”

原来问了这一堆是为了查证,然后才回答他的问话,项九鼎骂了一声:“我还说我多想了,你小子比我想的还多,我只是想或者有别人害你,你竟然想的是李明楼是不是要害你,她为什么要害你?真是莫名其妙。”

项南视线微微垂下,下一刻再抬起头,嘴角弯弯一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项九鼎呸了声:“那是你未婚妻,将来和你睡一张床。”

项南笑而不语端起茶杯。

“你该不会是看到她的样子吓到了。”项九鼎狐疑打量他,又警告,“你可别忘了六叔让你来做什么。”

项南道:“我知道的。”

看着这张少年人俊秀的脸,项九鼎有些同情,要睡一张床的,谁不想睡个仙子,谁想睡个丑怪。

“开心点,男人的快乐不是在家里。”他揽住项南的肩头,笑嘻嘻的传授人生真理,“忍一忍,到时候哥哥带你去享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项南笑着推开他:“别胡闹,你想多了。”整理了一下衣衫,白色的衣袍已经凌乱沾染了土石烂叶污迹。

这让他又想到了适才,手摸向背后。

“我的弓。”

项九鼎哦了声,指着另一张桌子:“在那里。”

项南走过去,他生死一瞬间爆发了所有的力量,凝聚在这张弓上,与袭来的利箭里外相冲,这张弓断成两截。

项南看着断弓,弯弯的嘴角下垂,神情变得黯然,没有说话。

项九鼎并没有嘲笑他为一张弓伤心:“这是当年小北送你的吧,真快,已经过去十年了。”

项南是项五老爷项霆的次子,长子项北,十岁时因病亡故,那时项南七岁。

“这把弓你天天不离身,也算是你的护身符。”项九鼎拍他肩头,“你看,虽然小北不在了,他还是救了你一命,你应该高兴。”

项南没有说话。

“要不,我现在就带你去开心开心?”项九鼎一咬牙,“纵然这里是江陵府李家地盘,但我也能保证不会被他们发现。”

项南拍开项九鼎的手:“我可没空,我要更衣洗漱去见我的未婚妻,谢谢她相救。”又微微一笑,“还有什么比这个机会更适合呢?”

有时候将狼狈之态展示给一个人,更能拉近距离,项九鼎佩服项南的手段,立刻将他送出去。

项南再次来到李家,但这一次并没有进门,而是等候在门房里。

“我不是让祖母叔父为难,上一次我是来拜见他们的,这一次是想要见明楼小姐,如果她不见我,我不能登堂入室。”他对前来相迎的李明海解释,“我不想让祖母叔父和明楼小姐任何一人为难不悦。”

李明海常常跟外界打交道,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将一个小姑娘跟家里的长辈相提并论的道理,大概也只有在他们家才有这种道理,毕竟年纪比李明华小的李明楼还被称为大小姐。

不管是姐妹调侃,还是下人之间的代称,甚至他自己也习惯了。

所谓大小姐,是指李家最大的小姐,不论年纪,论地位。

“可是,明楼妹妹现在不方便见人。”他劝道。

项南道:“我们见过了。”

李明海顿时惊愕。

见过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个消息传进内宅,所有人也都惊讶不已,但再问项南却一句话不说,只说要见明楼小姐,似乎能不能说要明楼小姐决定,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这要是搁在别的人家,小姐就要被好一顿打了。”李明琪慢悠悠说道,“这就是私相授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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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旧人的第一次见面

“什么私相授受。”李明华瞪了她一眼,“不要说蠢话。”

李明琪撇撇嘴:“知道啦,他们已经定亲,可以随意见面。”

“我说的蠢不是指这个。”李明华将鱼竿收起。

旁边的小丫头蹲着将乱扑腾的小鱼儿摘下重新扔回湖水里。

李明华扭头看李明琪:“我是说,对于李明楼来说,私相授受这种事又能怎么样,谁敢打她?谁又能打她?”

李明琪撇撇嘴没说话。

李明冉带着小丫头跑过来,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

“项南公子还在门口等着吗?”李明琪问。

李明冉点头:“项南公子喝了我茶,但谢绝了进来坐坐。”

李明华将小丫头重新添了鱼饵的鱼竿甩进湖水:“真是深情,伯父泉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李明冉连连点头:“明华说得对。”

李明琪用手里的花枝敲她的头:“傻瓜,明华可不是在夸他,说他做戏呢。”

做戏吗?李明冉不解。

“从来没有见过,更别提相处。”李明华转头看她们,“哪来的深情。”

李明琪咯一声:“明华,不要说蠢话,是没有人对你这般深情,但李明楼,跟我们不一样啊。”

终于有机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李明琪咯咯笑倒倚在李明冉身上。

姐妹间的口角从来都不断,李明华也不跟她计较。

“不过,项南公子也不是做戏啊。”李明冉趁机插话,“他是真的想见李明楼啊。”

李明华和李明琪对视一眼,这个,好像的确是真的。

闹成这样,大小姐还是不见吗?

“我看今日小姐不见,他明日还会来。”金桔有些生气,因为这是在强迫大小姐,“不对,今日他就不走了。”

项南在李家门房也不会渴着饿着,门房里也能安榻铺床。

“这个人怎么这样?”金桔愤愤。

这个人还从没这样过,那时候她也从没不想见他,他想见就能见到她。

李明楼道:“他这么想见我,那就见见吧。”

见了也无非是说一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表达项家的诚意。

他想唱戏就让他唱全套吧。

听到李明楼同意见项南,李家上下都松口气。

“我还真怕她羞愤之下不同意这门亲事。”李老夫人对李奉常道。

骄傲的李明楼绝对能做出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垂怜,甩手回剑南道。

李奉常委婉道:“现在跟以往不同了。”

“她不嫁人,家里也能养她一辈子,只是她伤了脸。”李老夫人叹气,“可不好再找人家,尤其是项家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慈祥的面容肃重。

“你们不和我说,我也懂的,项家一心跟我们结亲,不仅仅是感恩奉安,奉安虽然不在了,余威仍在,项家也需要仰仗剑南道,而明玉现在还小需要项家的扶助,这门亲事对项家对李家都是好。”

李奉常应声是:“母亲放心,明楼懂事了。”

李老夫人笑了笑:“我觉得项南更懂事,他有心哪个女孩子能不动心。”

金桔打量走来的少年公子,是长的很好看。

那日项南来做客,家里的丫头们呼朋唤友找机会都去偷看了,金桔并没有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项南。

人是挺不错的,在金桔见过的公子们中最亮眼的。

“项公子。”金桔指着关着的屋门,“小姐在里面,你有话请说吧。”

项南对她点点头,看向屋门:“昨日多谢明楼小姐相救。”

“我并没有相救什么,项公子言重了。”李明楼的声音从内传来,“而且我应该说抱歉,没能及时提醒。”

金桔李明海站在一旁想着昨日这两个字。

“是我不小心。”项南看着门板,格缝隙隐隐可见一个人影,“与你无关。”

李明楼的声音似是笑了笑:“项公子的道谢我收下了。”

项南的嘴角弯弯。

这样的相见也不错,李明海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笑。

“项公子还有别的事吗?”李明楼道。

项南点头:“有。”

李明楼道:“公子请讲。”

项南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金桔和李明海:“这件事我要与小姐单独说。”

金桔和李明海一怔。

“这不行。”金桔断然拒绝。

李明海迟疑一下没有说话。

李明楼倒没有迟疑,既然见了就让他把话说完:“好的。”

李明楼发话了金桔便没有意见,立刻换成笑脸盈盈向后退去,李明海虽然有一点意见,但是他的意见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只能也跟着金桔退了出去。

二人站在大门口,大门敞开着,屋檐下的男女还隔着一道门,也是风光霁月。

金桔保持着笑意,然后看到项南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这个人!金桔笑意凝结在脸上,抬脚就要奔过去,项南将门关上了。

金桔反而在这时停下脚步,并拦住了李明海:“小姐没有喊人。”

没有喊人就不管了吗?李明海觉得不是这个道理,要是换作别的妹妹,谁拦着他也不行,但这个妹妹…..他停下了脚。

门外安静无声,门内二人相对。

少年白衣黑发俊美,李明楼往后退了一步,避在昏暗的角落,似乎受了惊吓又似乎自惭形秽。

“有没有吓到公子?”她说道。

项南摇头:“正是听到小姐你受伤了,我才来的。”

所以又怎么会被受伤吓到。

“公子如果是来安慰我的,就多虑了。”李明楼道。

项南道:“有没有多虑见了小姐才能知道。”笑了笑,“我是多虑了,明楼小姐并不需要安慰。”

李明楼也笑了笑,只可惜项南看不到,她看着项南,觉得这个人熟悉又陌生,并不是因为他年轻了十岁,俊秀的面容还有几分稚嫩。

她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喜欢过他,想不起十年间书信往来言语温情,游山赏花骑马打猎同游相伴的欢声笑语,那十箭连发切断了十年的一切。

她看着他,无喜无悲无怒,只是想着怎么样能杀了他。

“明楼小姐突然离开车队是不想去太原府吗?”项南问道。

寒暄过后,他开始进入正题要表达诚意劝服自己了,李明楼没有说话。

“得知明楼小姐可能不想与我结亲,所以我就赶过来了。”项南接着道。

李明楼裹在布后的脸上再次浮现笑容。

项南看着她:“因为我也不想,明楼小姐,我是来告诉你,我不想与你结亲,你不要去太原府。”

李明楼脸上的笑凝结。

第四十四章 真心的话

哈哈,这次是真的更新,补昨天的

…….

……..

这真是荒唐!

李明楼觉得自己在做梦。

自从重生以来她没有做过梦,她一个死人连睡觉都几乎没有,怎么会听到这种荒唐的话。

利用婚姻十年然后杀了她的未婚夫,现在竟然跟她说不让她嫁给他?

李明楼的沉默打断了项南说话,他看着站在角落里的女孩子也沉默一刻。

在山上时她站的远始终没有靠近,他躺在地上为了避免被发现时装昏迷也没能多看几眼。

她在室内脱了宽大的披风罩袍,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束扎在身后,虽然还包裹的严密,但显出玲珑的腰身,修长的脖颈,肩若削成。

她应该是个美人,只不过现在美人的脸被黑布裹住,只有眼口鼻露出,看上去很是吓人。

“我还是想要郎才女貌。”项南慢慢说道。

这句话让沉默的李明楼回过神,凝结的笑容继续散开,发出一声笑:“项公子是要做负心人,名声不打算要了?”

因为未婚妻受伤毁容而背弃婚约,这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或许,明楼小姐可以因为养伤不想离开家。”项南说道。

李明楼看着这少年,觉得真有意思:“所以你是既想退了亲,过错也由我来担?”

听到李明楼受伤,少年项南不惜违背军令日夜不停而来,只是为了让李明楼知道他来了。

这般深情的少年公子,却无法挽回这个亲事,因为李家小姐自惭形秽不接受任何心意,真是可怜又无奈。

“我其实并不是为了我的名声,只有这样事情才能顺利解决。”项南轻叹一声,“明楼小姐你在家说一不二,我并不是。”

项云通过这门亲事将会收获巨大的利益,怎会在意晚辈子侄的不愿意,项南不过是项家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说的话可没有人理会。

李明楼不一样。

李明楼看着他再次笑了:“项公子说的很有道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项公子难道不怕我生气?难道认为我不会把这些告诉你祖父六叔你父亲?你既然知道我在家说一不二,我受了这等羞辱,会放过你?”

项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李明楼:“明楼小姐,我只是说实话,我什么都不说,甚至说一些情深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跟你成亲也并不影响我以后的生活。”

李明楼沉默。

实话是最无情最伤人的,看着沉默的女孩子,项南没有心软,神情诚恳又郑重:“明楼小姐,我知道这样你很伤心,但我只是不想骗你。”

李明楼是在想那一世。

那一世她顺顺利利没有被人传说伤了脸到了太原府,项南对他们的婚事是不是也觉得为难?

看是看不出来,除了一直没有成亲。

一开始是因为李明楼年纪小,后来则是因为天下大乱征战无暇,项南与她约定待国泰民安再成亲,那时候他在扶助李明玉征战,如果成亲弟弟肯定要赶过来,李明楼也不想让弟弟分心,与项南的想法不谋而合。

除了没有成亲,他们很要好,像故事里的那些情侣一般。

他们互相惦记,分享风花雪月,离别不舍,相聚欢喜。

李明楼的嘴角扯了扯,所以这也许就是我什么都不说,甚至说一些情深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她没有伤心,不管是那一世的欺骗还是这一世的真话。

没有人会为了仇人的欺骗和羞辱而伤心。

项南道:“这就是我急急赶来见明楼小姐要说的话,这些话不能等明楼小姐到了太原府再说。”说罢一礼,“明楼小姐聪慧光风霁月,能明白我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做,项南,不再赘述。”

他没有再停留,不管是愤怒还是悲伤都要留给这个小姐独处发泄,他拉开门阔步走了出去。

身后李明楼没有任何反应。

金桔忙疾步过来,项南与她擦身而过。

“项公子。”李明海迎上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说好了吗?”

项南看他点头一笑:“说好了。”

李明海欢喜松口气:“说好了就好。”与项南把臂而去。

金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迈进屋子里。

“小姐,奴婢没有想到项公子这般无礼。”她不安又恼怒。

没有女孩子愿意被一个英俊的少年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未婚夫,尤其是被逼迫,还站在角落昏暗里默然无声的李明楼,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李明楼只是在沉思,被金桔的声音打断,她走到桌子边坐下来:“叫元吉来。”

小姐要解决项公子了,金桔顿时欢喜,就像对付李老夫人那样,李明楼只需要一句话。

大小姐可不受委屈。

金桔气势汹汹的亲自来请元吉,将项南的无礼亲口讲给元吉,小姐受委屈她还是不愿意其他人知道。

“他这是心里对小姐不敬。”金桔定论,“这样的人可不能嫁。”

一直安静听的元吉眉头微微皱了皱,看向金桔:“小姐不想嫁他了?”

金桔不敢多言,老老实实道:“奴婢不知道,小姐应该很生气,所以才让奴婢来请你,小姐怎么想小姐没有说。”

元吉跟随金桔来到李明楼这里,金桔摆好茶退了出去。

“项公子是今日做客途中装醉离开李家追寻我们而来的。”元吉主动道,“以后小姐出行是不是不需要让项家的人知道?”

因为李明楼从不隐瞒出行,元吉也没有制止李家的人和项家的人打探尾随也,如果李明楼不允许的话,清理这些跟随打探的眼线不是什么问题。

李明楼摇摇头:“这个不重要。”

对于此刻的元吉来说,还真是不重要的事,他看着李明楼说出了重要的事:“小姐,剑南道刚送来消息,玉公子练马术时马惊了…..”

李明楼猛地站起来,桌子被带动发出哗啦声。

“…..小姐放心,玉公子平安无事。”元吉忙一口气说完,“项大人当时在场,追上了惊马救下了玉公子。”

听到前一句李明楼身子一软坐回去,听到后一句,她又僵直身子:“项云?”

“是。”元吉道,“只是项大人被马踏断了胳膊。”

李明楼没有说话看着元吉。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那匹马要踏上公子的头,项大人舍身抵挡,只差一点就踏断脖子了。”元吉将详情简单明了说清楚,且做了定论,“马惊已经查过,不是人为。”

不是人为,就是巧合,项云救了玉公子。

那一世并没有这件事。

所以这就是命运对她将季良先一步送给李明玉的报复吗?

就算没有了将神医猎先生相赠,项云依旧是李明玉的恩人,是李氏是剑南道可以信赖的恩人。

“还有一件事。”元吉说道,这件事跟李明玉的性命相比不重要,所以错后说,“小姐写的奏章送到了京城,但是孟鸣不肯接。”

李明楼心里没有再质疑怎么可能,虽然那一世孟鸣在李明玉承袭事件中起到至关重要,还亲自给她写信表达了自己与李奉安的情谊。

项南能跑来让她悔婚,项云也能成为李明玉的救命恩人,孟鸣拒绝帮忙递交奏章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元吉看着一动不动的李明楼,似乎感觉不到这个女孩子的气息了。

“小姐,不用担心。”元吉安慰道,“孟鸣跟项大人私交很好,二人是同窗,让项大人出面应该能说服他。”

李明楼笑了。

不错,很好,很强大。

上架的话

第一侯十万字了,又到了靠诸位衣食父母赏饭吃的时候了。

明天九月一号上架,也到了真金白银来验证这个故事算不算个好故事的时候了。

我的目标是写出一个好故事,为之而努力。

一直在写故事,一直在想怎么写故事,故事一定要简单,要有趣,只简单有趣也不行,还要有情,有血肉,有骨头,写的越多越觉得不简单。

但我这次是写一个简单的故事,总结了以往的诸多,用简单的语言,讲清楚一个故事,大家应该能看出,这次连景物描写都没有,对话都省略了很多,当然,还是有人会说水,无可避免,就如同有人喜欢这个故事有人不喜欢,我们不去讨论这个,阅读私人性很强,不能辩论也不能说服。

写故事简单,看故事也简单,我写,你看,我和你,你和我,就是这么简单,每天早上我们互相问一声早安。

我对你们是一声简单的早安,你们对我却不是简单的早安,你们的点击订阅保障了我的衣食住行,嗯,从这本书开始,我全职了。

不过,更新还是很抱歉,至少这两个月只能一更,十月以后诸多繁杂事解决好,再试试状态。

还有有读者说公众号的事,我因为忘记密码长久不登陆被注销了哈哈哈,至于那里的一个巫,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长久的看,或者该放到哪里才好,放到这里会被和谐吧,再想吧。

就这样,不絮叨了,接下来就多谢诸位乡亲照应了,抱拳鞠躬。

第四十五章 各有所想

所有的坏事都在这一天发生了,也算是好事。

总好过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后天一个。

李明楼笑着用手扶住脸,脸上裹了布又用手掩住,笑声变得更加沉闷,恍若哽咽。

“大小姐。”元吉不安的上前一步。

李明楼制止了他的询问:“元吉叔你不用担心,我没事,我只是要想一想。”

元吉看着她应声好。

“还有,京城的事先不要告诉项大人。”李明楼道,“我再想一想。”

元吉应声是看了李明楼一眼退了出去。

金桔高兴的迎过来:“元大爷要不要用些蛋羹再走,我给小姐刚做好的。”

元吉道:“先不要打扰小姐。”

看来决定做的很伤心?元吉一向木头的脸上竟然有些许担忧,金桔的笑飞散,郑重点头应声是。

小姐接连遭逢不幸,又被自己的未婚夫失礼冒犯,定然伤心又愤怒,说不定要取消婚约,金桔坐在屋门前台阶上愁眉紧锁又愤然无惧。

大小姐就算接连不幸,也不能被人冒犯,更不会委曲求全。

被人冒犯李明楼当然不会委曲求全,但被天命呢?

李明楼坐在室内,看着明亮渐渐变成昏暗,感受着心和肉体的被刀戳火燎的疼痛。

项云舍身冒死救了李明玉,成了李明玉的恩人,也成了剑南道的恩人,孟鸣拒绝帮忙,或许只有项云出面才能解决。

她只是动了一个季良,天命就狠狠的回报给她两刀,戳在她的心口,你想改变?休想。

而肉体上疼痛则是因为项南。

李明楼低下头掀开衣袖,昏暗的室内,莹润的肌肤上开出了腐烂之花,艳丽又骇人。

自从项南说出那句不让她去太原府之后,她的身体就像油锅里落入水滴噼里啪啦的沸腾。

你想活所以去太原府?休想。

休想啊,李明楼端坐着被夜幕渐渐吞没。

李明楼的小院比其他时候更安静黑暗,李家其他的地方则比往常更加明亮欢悦,项南见到了李明楼,李明海传达了二人已经说好了喜讯。

“她的那些东西都没有拆开,直接拉上就能走。”李老夫人叫了儿子媳妇们都来商议。

“过了重阳吗?快到重阳节了。”左氏提议。

李老夫人现在觉得左氏说话不顺耳:“不用在家过重阳,再等天冷了路上不好走。”

左氏低头没有再说话,其他人纷纷附和,更有王氏林氏凑热闹说要添些礼物,欢欢喜喜热闹。

喜事嘛就要热闹,李老夫人笑呵呵的听着儿子媳妇们说话,离开家才好,离开家到了别人家就知道家人的重要了,祖母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大人们聚集在一起商量正事,女孩子们也挤在一起夜谈。

“没有人会不喜欢项南公子的。”李明冉抱着枕头点头。

李明琪不否认这一点,靠着枕头摇着新做的香囊:“不过,项南公子会喜欢明楼吗?不知道项大人有没有给他看过明楼的画像。”

说着想起那日项南的话,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

就算有画像,现在的李明楼不再是曾经的样子了,有人会喜欢一个毁了容貌的人吗?尤其是一个人人都喜欢的俊美公子。

李明华知道她这个意思,哼了声:“他们成亲又不是因为各自的皮囊,你多虑了,她和…..”

“和我们不一样。”李明琪接过她的话,懒洋洋道,“我知道的,他们成亲是因为两家的身份。”

然后学着李明冉的样子将枕头抱在怀里,将下巴抵着软软的枕头。

“可是有身份也有一见欢喜的皮囊该多好。”

他们本来是这样的,李明华这次没有反驳她,些许感叹:“所以这世上的事很难两全。”

项九鼎没有女孩子这般细腻的心思,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一项任务,任务现在可以顺利完成了。

“六叔说不让我去问大小姐起程的事,那现在我可以去问了吧?”他在屋子里认真思索,走来走去,“既然你们说好了,我觉得我应该去。”

项南哦了声。

“虽然你们说好了,但这种事不好让女孩子提出来。”项九鼎道,“我们应该主动。”

项南嗯了声。

项九鼎皱眉:“你别只是嗯嗯啊啊的,也想想要准备些什么来表达心意。”

项南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弯弯:“不用准备什么了,我就是最大的心意。”

项九鼎瞪眼然后失笑:“好好,南哥儿你厉,有你这个最大的心意在,我就不操心了,就等着娶新媳妇回家喽。”

他踱着四方步走了出去,项南嘴角笑意更浓,有了自己这个最大的心意,接下来的事就由李明楼操心了,他就等着心想事成归家去。

夜色喧嚣热闹渐渐沉寂,墨色由浅变浓又变浅。

“金桔。”

身后传来呼唤声。

坐在台阶上一个打盹差点栽倒地上的金桔应声是,慌张的起身看向后边,青光蒙蒙中李明楼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

“我饿了,给我做些吃的。”李明楼轻声道。

能吃饭肯吃饭就好就有力气,金桔连连应声是:“小姐稍等,我让厨房里一直候着,马上就来。”说罢急急的向外走。

李明楼又唤住她:“叫元吉过来。”

元吉很快就过来了,李明楼坐着吃饭,指了指对面请他坐。

元吉没有推辞坐下来,金桔给他盛饭。

“我想好了,京城的是不用再找孟鸣了,他能拒绝我,已经是对父亲对我们家有疑虑,就算项大人出面,他答应了我也不敢信他了。”李明楼说道。

你对我无情,我也不求你,这也是李奉安的做派,元吉不以为怪,而且大小姐说的也对,孟鸣本来跟李氏关系很好,如今却连大小姐的信都不肯接,必然有古怪,不能信他。

“我重新写封信,你让人交给梁振。”李明楼接着说道。

元吉面色惊讶,端着饭碗忘了放下:“梁老都督?”

梁振,原振武节度使,五年前因病卸职回京城修养,随意当了个闲职,只不过老虎老了余威仍在,在皇帝面前也能说上话。

“梁老都督跟父亲也是旧相识。”李明楼道。

不止是旧相识,还曾经是上下级,当年李奉安在蓝田任县令的时候,梁振是安北都护。

元吉神情有些复杂:“可是,梁老都督与大人,不和。”

李明楼点头:“我知道,我找的就是与父亲不和的人。”

第四十六章 可变可不变

梁振是李奉安初入官场的上司,温罗族在梁振率军与铁勒王大战时反叛,要断了梁振的后路,李奉安率一县军民以少胜多镇压,解了梁振大军的后防危急。

梁振大胜铁勒王部,俘获铁勒王左叶护。

李奉安对梁振有恩,但梁振却瞒其功不报。

李奉安是个话不多的人,没有跟梁振争辩质问,直接奔赴京城往朝廷递了奏章,奏章上不仅写了自己这次镇压叛乱的详情,还陈列安北都护府历来的军政战略种种弊端,更直指此战虽胜实败。

李奉安一个小小的边境县令原本奏章递不到皇帝跟前,但李奉安用的是先祖的名号,又砸了一笔重金,硬是砸开了皇帝的大门,也砸碎了梁振的军功。

梁振调离安北都护府,李奉安投笔从戎进入安北都护府,就此开始平步青云。

皇帝设置节度使时,想起梁振念及旧情,体恤他年老以及一直以来的军功,梁振被任命振武节度使,至此梁氏之名才又慢慢养回来。

梁振一个威风凛凛久经沙场的老将,被一个年轻后生崩了牙晚节不保灰头土脸,可谓结下了深仇大恨。

这十几年来,梁振与李奉安从不同朝,不多几次私下见面也互相冷嘲热讽。

“大都督过世下葬时,梁老都督还让人送来一副喜字。”元吉恨道。

当然剑南道也给出了回礼,打造了一个小金棺材给梁老都督送去了。

以李奉安的后人身份去拜见梁振,到门口就会被打出来,更别提让他帮忙了。

大小姐这想法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来的。

“我想这世上好的变成不好的很容易,不好的变成好不容易。”李明楼道,“温鸣与父亲生前交好,父亲过世了,他就连见都不想见我们,以前那交好的情谊又有多少真假,但梁老都督不一样,他对父亲一直怨恨,死了也不改。”

元吉没有反驳:“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这件事是让他帮忙。”

人有怨恨怎么会帮忙。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明楼道,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天有绝人之路,人不能自绝。”

元吉心神有些恍惚,想着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但旋即抛开,将饭碗放下伸手接过信应了声是:“我这就让中五送去京城。”

饭也不吃了,就要起身走。

李明楼唤住他:“还有,我们立刻启程去太原府。”

这件事元吉倒是没觉得意外,反而觉得李明楼荒唐的念头淡了几分,梁振不行,还有项云呢,小姐嫁去项家,项云去跟孟鸣周旋理所应当了。

啪嗒一声,金桔手里握着的筷子落在桌子上。

她还站在一旁布菜,李明楼就开始和元吉说话,她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李明楼和元吉的话已经简短的说完了。

前边几句听不懂,她也没什么感觉,直到听到这一句。

小姐还是要嫁去太原府,原来没想退亲告诫项南啊。

“我把饭给你送到屋子里。”金桔讪讪对元吉道。

李明楼示意元吉坐下:“先吃饭吧,现在这种情况,快或者慢都没有关系。”

现在什么情况?快和慢对做事很重要啊,比如这封信早一个时辰送出去,一路上就能多出很多时辰,他吃过这顿饭再去安排和不吃饭去安排,最后信到达京城会有三天的相差。

但这是她的好意,关切…..元吉没有再说话坐下来端起饭碗。

金桔继续轻手轻脚的布菜。

李明楼认真的吃饭,快和慢都不重要了,因为既然是天要绝人之路,不管快和慢它都在那里。

天意不可解决,但也许可以解决人,这是她想了一个晚上想到的。

这个人不行,就换个人。

那个人阻止她,她不让他阻止成功。

行不与行,总要去试试,总不能就这样认命等死,上一世她什么都没有做死了,这一世哪怕最后还是蝼蚁被碾死,也要溅它一手血污。

“真要这样啊?”听了元吉的交代,再看手里的信,随从中五觉得烫手,不可思议,“去找梁振那老东西?大小姐没事吧?”

元吉警告的瞪了他一眼,中五讪讪吐吐舌头。

“大小姐和玉公子都是要撑起家业的人。”元吉道,“不想依靠外人,自己想努力做事是好事。”

所以玉公子努力的学习各种技能,以至于差点惊马受伤,随从张张口,又将话咽回去,这不是努力的错,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好,我亲自去。”中五点头,又轻松一笑,“这没什么,我们不去梁家,被梁家咒骂,去了也是被咒骂,最多打一顿,难道我们会乖乖让他打吗?”

又想到关键的问题。

“大小姐说要请梁振帮忙,没说让我们任打任骂低声下气吧?”

请人帮忙难道还要趾高气扬?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元吉神情淡然:“大都督不会做的事,大小姐也不会。”

“好嘞,小的知道怎么做了。”中五拉高声调。

元吉安排任快马加鞭向京城去,而李明楼要明日启程去太原府的消息也传开了,李家上下以及项九鼎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并没有震惊,只是有些慌乱。

“这孩子总是这样,说吃就端,这也太急了。”李老夫人抱怨,将家里上下赶的陀螺转。

项九鼎也用不着去做样子请求了,风风火火的准备启程,想抽空打趣项南几句你可真厉害你媳妇急不可待之类的话,却发现找不到项南。

项南又来到了李家,如同上一次样要见李明楼,这一次他很顺利,李明海直接就把他往李明楼的院落带去。

“你们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他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忍不住说些俏皮话。

项南嘴角依旧弯弯,没有回应李明海的打趣,李明海将他带过来知趣的退开了:“我还要去忙,项公子你走的时候让人来唤我。”

金桔笑盈盈的施礼:“项公子。”主动打开房门。

项南走进去,门在后还被贴心的关上,那丫头的脚步踩着鼓点一般离开了。

李明楼一句话,他项南再进李家,就好像成了砧板上的肉,被所有人迫不及待的送到她的面前,任她胡作非为不闻不问。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大方私相授受礼义廉耻全都抛却。

项南看着依旧站在角落阴暗处的女孩子:“明楼小姐,我没想到你做了最坏的决定。”

李明楼笑了笑:“于你来说可能是,毕竟你不喜欢我,于我来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是表白?项南微惊。

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暗送的秋波也很多,但对着他亲口说出喜欢的,李明楼是第一个。

“明楼小姐,我无法阻止你的决定。”他没有因此而心悸,“但你得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

第四十七章 姑娘欺负人

项南说出这句话,神情平静又决绝,不可亵渎。

李明楼忍不住笑了。

“项公子多虑了。”她含笑道,“我对别人的心不感兴趣,也从不想得到它,我只要得到人就行了。”

李奉安长女李明楼小名仙儿,寓意高楼之上如仙,娇生惯养伸手可得星星月亮,不食人间烟火更不知疾苦,说出这句骄横霸道得话也不奇怪。

项南没有悲愤,默然一刻:“明楼小姐是因为我先前的话生气报复吗?”

说一个姑娘你丑了,所以我不会喜欢你的确很伤人。

“我知道明楼小姐会生气,但我以为骄傲如明楼小姐会不屑于再与我这种人来往。”

没想到她会死缠烂打,他也不信李明楼是真的喜欢他。

“明楼小姐何必为了报复我而毁掉自己的人生。”

李明楼的回答简单利索:“我是个很知足的人,我喜欢你,只要得到你的人就足够了,不奢求更多。”

知足本是个好词,项南看着头脸裹住阴暗中的女孩子:“我先前的恶意本是好意,但看起来我做错了,我不该跟明楼小姐说真话。”

李明楼没有说话。

“那我只有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两家的人了,既然都是糟糕的结果,我就只能做个恶人……”项南道,“以死相拒了。”

李明楼哈哈笑了:“项公子,你知道我的地位是说一没人敢说二,只要我说我要嫁给你,你就是死,你的牌位也要跟我拜堂。”她的笑声淡去,“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项南拂袖转身拉开门走了。

李明楼的声音在后跟来。

“项公子聪慧能明白我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做,李明楼,不再赘述。”

当日他给她说的话,今日她悉数奉还。

李明楼不管是那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没有受过委屈,不过她还是第一次欺负人。

项南不是项云,想要凭几句话阻止她嫁入太原府断了她的生路,他还不是她的对手。

解决不了命运,那就解决人。

“小姐,项南公子来说什么?”金桔在外探头笑嘻嘻打趣。

李明楼对她一笑:“他来说我太欺负人。”

金桔咯咯笑了:“这就是打情骂俏吗?”

没有人相信李明楼欺负人,也没有人觉得李明楼嫁给项南是在欺负人

“因为我们项氏非李氏不可吗?”项南问道。

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项九鼎被问的一头雾水:“什么?”

项南看向他:“六叔只有攀附李氏才能建功立业?”

项九鼎吓了一跳:“什么攀附!六叔与李都督那是莫逆之交!”

项南嘴角弯弯:“最初同在一地为官,李都督比六叔还小几岁,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原本平起平坐还稍微高一级的六叔成了李都督的下属,这一当下属就当了十几年,现在李都督不在了,六叔还要唯剑南道马首是瞻吗?”

项九鼎瞪眼:“你想什么呢!”

“六叔何不离开剑南道?东南西北都有大好的机会,比如今次崔相爷以京畿重地抽调河南道兵马要委以重任,宣武节度使不太想离旧地,如果叔父自荐…..”项南道。

项九鼎打断他,叉腰哈哈笑:“你小子才在外边几天,就开始指点六叔的前途了。”抬手一拍项南的肩头,“不要想东想西了,新郎官,多想想你的亲事吧。”

说罢搓着手转了几圈,嘀咕着还有什么要带还有什么要带出去了。

项南坐在室内,看着手里凉了的茶,他的亲事,他想也没有用啊,正因为他想了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他当然不是因为李明楼毁容,不想要个丑媳妇才拒绝亲事的,李明楼没毁容是天仙的时候他也不想。

这跟相貌无关。

当他听说李明楼在去太原府的途中离开,然后又返回家中,便猜到了一个可能,李明楼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想要这门亲事。

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他立刻启程赶过来。

项云给他的信,是他在来的路上接到的,至于军务在身不得请假,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是不是适得其反了?如果他不来,李明楼是不是一直拖着不去太原府,直到婚约被大家忘记。

为什么呢?项南看着手里的茶水,茶水清冽照出他的脸,倒影俊美,难道真是因为脸?

念头闪过,项南自己笑了,将茶水一晃摇碎。

当然不是,是因为激怒了她。

一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子,突然遭到拒绝,这是无法忍受的,她暴怒而失去理智。

这个李明楼就是个骄横的人,有些东西她可以不要,别人不能拒绝她,自己高估了她的性情,这一次是适得其反了。

不过项南没有后悔,既然有机会总要试一试,结果无非两种,成功以及失败。

失败了,他当然不会真的像被恶霸欺压的烈女一样,以死表清白。

失败了跟没有试结果一样而已,他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那就如她所愿,将来的日子的苦可不是他来尝,项南将茶水一饮而尽。

明天李明楼就要离开家了,虽然是再次,李家还是急急忙忙的在晚上办了一场家宴。

这一次李明楼没有拒绝,在李老夫人派的四个管事婆子拥簇下,以及正好出门问几个菜做得如何的左氏撞见然后携手将她带进了厅堂。

李明琪坐在角落里对李明华嘻嘻笑:“比祖母出来的阵仗还大呢。”

李明华没有理她,和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将视线停留在李明楼身上,李明楼依旧裹着头脸,穿着暗色的衣裙,随着她的走动,提前得到叮嘱的丫头们纷纷将两边的灯熄灭。

原来灯火通明喜气洋洋的厅内,瞬时变得昏暗不明。

李明楼坐了下来,她也看着厅内满满当当的三桌人,影影绰绰叠叠晃晃。

这些人后来也都死了吧。

李明玉和李家的诸人后来几乎断绝了来往,去太原府参加她婚礼带的是李氏宗族中的一些人,但项氏杀他们时的罪名是反叛。

老皇帝死在了安氏叛乱中,新帝是从大乱中登基的,最痛恨的就是叛乱,那时候的但凡扣上叛乱罪名的,皆是判死株连九族。

虽然他们自己闹的断绝了关系,在世人眼里还是一家人,活的时候没有拧成劲活在一起,死的时候还是串在一根绳上死去了。 2k阅读网

第四十八章 一别而去

李明楼落座,罩在昏暗里的李老夫人笑眯眯的宣布开席。

“仙儿,这都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饭菜。”她说道。

按理本该说一句离开故土吃不到家乡味,但李明楼会把厨子带走,她要是想从将江陵府剑南道挖土运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句话说不出来,离家的悲切味道就少了几分。

李老夫人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李明楼碗里:“祖母没有陪你几年,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话出口眼泪涌出哽咽。

左氏林氏忙上前,刚拿起筷子的在座的人们都放下来,人也站起来,连两个小儿也被抱离开了位置。

“母亲,这是大喜的日子。”林氏劝道,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塞回去。

“太原府离这里也不算太远,母亲想他们了,仙儿就回来住一段。”左氏看着李明楼含笑道。

对于李明楼来说,行路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想,天边亦能见。

李明楼拿起酒壶给自己和李老夫人都斟了一杯。

“祖母,你好好养身子。”她说道,将酒杯递到李老夫人手里,自己先一饮而尽。

李老夫人含泪接过连声说好:“我的儿,你也要好好的。”将酒也一饮而尽。

李明楼点点头:“我会好好的,我好好的。”她的视线扫过屋子里的诸人,“你们才能好好的。”

意思是大家都惦记她,她好好的大家就安心也就好好的吗?听起来有些怪异。

不过没有人质疑她话的怪异,她说什么都行。

李明琪更不在意,她有些遗憾不满,四周的灯太暗了,她们华丽穿戴被黑暗笼罩看不到。

“明楼,你要出门了,我做了一个香囊送你。”李明华将一个香囊递过来。

李老夫人一向宠爱晚辈,这一次又让李明楼坐在身边,所以孙女们也都跟着坐在一张桌子上。

李明楼放下酒杯伸手接过,看着李明华,十年没见过了,这些姐妹在她记忆里很模糊了,想了想才对上:“谢谢二姐姐。”

李家这一代有五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家里包括李明楼在内还有四个,李明楼在女儿们中排行三。

虽然大家都半敬半讽半戏谑的称呼她为大小姐。

李明楼知道大家背后的称呼,不生气也不惶恐不在意。

看到李明楼接过了,李明琪拿出一块绢帕:“明楼姐姐,我自己做的手帕,姐姐不要嫌弃。”

李明冉跟着拿出一张画,女红她还做不了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是咱们家的花园四季图,我画了好久,你带着去太原府,想家的时候可以看。”

李明楼穿戴首饰是常人未曾有的奢华,姐妹送的是心意。

李明楼收下了,金桔送出了回礼,一人一套首饰,这也是她的心意。

姐妹三个都是金钗耳坠项链一套,一打开在昏暗的室内熠熠生辉,就连一向不爱首饰打扮的李明华也发出惊叹。

李明琪看着自己的一套首饰神情复杂,项链就是上次自己强行借过的那条。

在大人的示意下,两个小侄女也举着简单的表达心意的礼物摇摇晃晃走到李明楼面前喊着姑姑送出,李明楼一视同仁,也一人一套首饰。

“嫂子你做什么?”林氏看身边王氏。

王氏正伸手在身上摸,叹气一声:“我看的眼热,也想送仙儿礼物,然后收回礼发财。”

李老夫人含着泪噗嗤笑了,指着她:“你还有个长辈的样子吗?”

王氏走过来为李明楼斟酒:“长辈只能跟我们仙儿喝杯酒了。”

屋子里响起笑声,李明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的酒量好,她可比不过你。”左氏笑,拿下李明楼的酒杯,让她吃菜。

李老夫人笑呵呵招呼着都坐下吃饭,厅内便开始斟酒吃菜说笑丫头们穿梭变得热闹,只是如果灯光亮些就更好了,黑乎乎的厅内坐着一群黑乎乎的人,人影重重叠叠摇晃吃吃喝喝,站在院子里看总觉得有些慎得慌。

一夜合家尽欢。

这一夜也有很多人没有睡觉,天刚蒙蒙亮李家大宅车队涌涌,李老夫人等一众女眷拥簇着裹着斗篷带着兜帽撑着黑伞的李明楼走了出来。

“要多写信回来,有什么想要的给祖母说。”李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含泪叮嘱。

祖母亲情是的确有的,只是也正是这亲情让他们觉得得到李奉安的遗产理所应当,这是人性的无奈。

不过这不是无解。

李奉安在世时,他们没有人敢染指抢夺,李奉安也没有跟家里割裂,因为李奉安能压制住他们。

那一世元吉他们之所以如此强硬的对抗李家的人,主要是李明楼姐弟太小压制不住这些叔叔们。

只要她能做到父亲那般,与这些亲人就能继续保持和睦了,至少不会被人挑拨内斗损耗。

李明楼对李老夫人叩头拜别,又拜过左氏等长辈:“祖母就由婶娘们替我尽孝。”

一干人忙伸手搀扶,齐齐的擦泪不舍。

李明楼也没有让送别持续太久,礼毕便上了马车。

李奉常和家里的男人们纷纷跟着上马会一直送出江陵府。

项九鼎来拜别李家的女眷们,项南没有来,项南昨日已经连夜离开了,理由是军务在身,告假的期限到了,所以不能与李明楼同行。

“他是想早点办完差事,然后早点回太原府,和明楼小姐一起过年。”项九鼎解释道。

“这样好,这样好。”李老夫人很是满意,“他有心了。”

李明楼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自从真要启程时,她的身体上的疼痛就减缓了很多。

既然是生路,她当然毫不犹豫的踩着项南走过去。

马车缓缓的驶出去,街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上一次李明楼出嫁大家已经围观过了,但这一次不一样啊。

“看到了吗?毁容了?”

“是什么样?”

“我看到了,在李家门口,裹得严严实实,青天白日的还打着伞,跟鬼一样。”

街边的议论跟随着李明楼的马车涌涌而去。

李老夫人等女眷站在门口遥遥相送,直到看不见了也舍不得回去。

李明琪站在后边手掩着嘴打个哈欠,看一旁李明华神情怅然,不由抿嘴一笑低声道:“你依依不舍,她可不一定记得你,昨晚吃饭,她一时都认不清你呢。”

李明华道:“我只是想将来我们也会分别,身为女孩子都要离开家成为别人的家人,怪不公平的。”

李明琪嘻嘻一笑:“明华也想嫁人了。”

到底是女孩子说起嫁人还是很害羞的,李明华抬手抓了李明琪腋下,李明琪不提防发出笑声。

左氏回头瞪了她们一眼警告,女孩子们站好,继续目送远行的人。

李明楼庞大的车队日歇夜行,遇店住店遇驿站住驿站,向太原府缓缓的行进,与此同时元吉派出的中五单人匹马日夜不停来到了京城高大的城门前。

第四十九章 繁华最京城

大夏开国至今已二百多年,长久的国泰民安盛世造就了它前所未有的繁华。

这繁华最大的体现就是它的都城。

高大的城池,摩肩接踵的车队,绫罗绸缎的行商,穿金戴银丰腴的妇人,青天白日城中的上空还有烟花绽放。

天下四百州府数千城池,独一无二。

泱泱的人和车马进进出出,有穿着精良的守卫,但没有设卡查问,大夏胸怀宽广万邦来朝。

中五随着人群穿过城门,熟练的走街过巷停在一处宅院前,上面挂着简单古朴的李宅二字。

这便是李奉安在京城的私宅。

宅院看起来不起眼,但京城居大不易,能在这个位置购置一间可花费不小。

这间宅院李奉安生前没有住过几次,但时时刻刻干干净净整洁人气十足,做到了就算李奉安提前毫无消息的突然推开门,也能如同在剑南道一般坐下来喝一口热茶,躺在蓬松柔软的床铺上,闻着惯用的熏香安然入睡。

这里的布置如同剑南道都督府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几号。

中五站在厅堂里,将一壶茶水拎着咕咚咕咚毫无形象的喝。

“中五!”有人进来大喊一声。

中五差点呛了:“中厚,你见鬼了,喊什么喊。”

进来的男人长得很忠厚,举着手里一封信:“这比见鬼还吓人,这是元爷的吩咐?元爷是不是疯了?”

中五很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当元吉吩咐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的念头,只不过没有喊出来。

“这是大小姐的吩咐。”他放下茶壶。

中厚将话咕咚咽回去,他不能不想也不说大小姐疯了,见鬼的神情变成了担忧:“大小姐还好吧?”

出什么难事了?大小姐竟然要向梁振低头求情?那是给大都督葬礼送喜字的老东西!

中五淡然的摆摆手:“大小姐很好,家里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你先别看一个开头就嚷嚷,接着看,大小姐可有让我们低头?”

中厚深吸一口气坐下来将信看完才吐出一口气,只吩咐说让去见梁振递出大小姐的信,其他的事不用做。

“老东西的门房能打的最多十个,我们去五个人就能打进去。”他搓着大手跃跃欲试。

既然只是把信送到梁振面前,那求进去和打进去只要是进去了就都一样。

他们当然选择打进去。

“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你知道那老东西干了什么?把咱们送他的金棺材熔了打成金叶子拿着花,简直不要脸。”中厚啐了口骂。

中五摸着下巴想了想:“打也要打的有技巧,别打急了老东西,把小姐的信看也不看就撕了。”

技巧这种事自来不属于他考虑的范围,中厚摸摸头:“我把人都叫来,大家商议。”

京城人多事杂新鲜事一件接一件应接不暇,新鲜事也变得不新鲜。

繁华的大街上难得掀起了喧闹,无数人向一个方向涌去。

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也都慌忙跟着跑去,但人群又如同鸡鸭一般被驱逐到两边。

“是什么?”挤在后边的踮着脚张望,看到五队人马横开占据了宽阔的街道。

这些人着五彩华服,骑高头大马,前方男子们英武,队伍中还有骑马的女子们,穿着罗裙带着幂篱,幂篱薄纱不是为了遮住容颜,而是让容颜若隐若现更美,随着他们的走动,大街上金光闪闪炫目,而当他们走过,无数的人发出欢呼扑向地面。

地上散落着珍珠玉坠,不知道是从马身上还是人身上掉下来的装饰。

“可以抢吗?”新来的乡下人吓得咬着手指,“人家会来找的吧。”

这可是值钱的首饰。

“罗家的人怎么会捡掉在地上的东西。”京城的人高高在上的安抚乡下人。

听到罗家的人四个字,乡下人发出惊呼:“罗贵妃吗?”

如今大夏朝风光最盛的就是罗氏,罗氏女貌美丰艳,善歌舞,独得盛宠,位列贵妃,而她的姐妹兄弟们也皆被封国夫人得高官,进出宫廷,公主见了也要避让三分。

“皇帝又携贵妃出宫了吧,罗氏合家去陪同。”

“皇帝今年一多半时候都在行宫,还上朝吗?”

“有崔宰相大人在嘛。”

“这都天凉了还避暑吗?”

“不是避暑,是贵妃娘娘的鹦鹉死了,贵妃娘娘伤心,为了避免睹物思鸟,皇帝带她去行宫散心。”

路人娴熟的说着皇家朝廷事,乡下人听的迷醉,这边街上喧哗未散,远处又是一阵热闹。

“打架了!”

“匪贼破家冲门抢劫了!”

打架不稀奇,匪贼抢劫可是前所未有,大夏皇城四门对天下放开,但并不是没有兵将维护秩序,匪贼怎能肆意劫掠?

看热闹的人丝毫不怕匪贼,纷纷涌去看热闹,待来到一处官兵已经维持秩序。

维持的是让看众们不得上前,而门前厮打还在继续,官兵们半点不去劝阻。

“管不了管不了。”一个都将摇头,“私人恩怨,十几年了,皇帝都管不了。”

什么私人恩怨皇帝都管不了?

“这是梁老都督家,那这些人是剑南道的?不是打过一次了?这次又来打?”

“上次剑南道的打上门说是梁老都督给李都督丧礼送了喜字。”

“那这次是为什么?”

京城没有秘密,围观者中很快响起了解说,看着门前的几十人打进去又打出来又打进去来来往往不停。

再一次打出来之后,一个衣衫凌乱的大汉将鼻血一擦,伸手指着面前肿着头脸的对手。

“老东西,有种你就看我们小姐的回信!我们小姐最懂礼数,你们送了丧礼,我们小姐回你们道谢信!”

对手虽然鼻青脸肿眼一条缝,气势毫不示弱,发出嘎嘎的笑声:“只写信没有礼物吗?这哪里懂礼数。”

伸手的随从便发出哄笑:“再送金子来啊,大爷们用完了正想你们呢。”

“孙子,想爷爷好好疼你们。”

你来我往我爷爷你孙子的一通乱骂,这边维持秩序的都将点点头:“差不多了。”然后一挥手,看热闹的官兵们这才刚来到一般上前驱散。

两方人马依依不舍的互相叫骂着散开了。

天子脚下,适可而止,大家都懂的这个道理,你给了我面子,我也得给你面子。

“呸孙子。”

“哈哈打的痛快。”

“上次没有打,这次尽心了。”

中厚叉着腰大笑着带着弟兄们大摇大摆,官兵们让路,围观的民众也让路,一堵黑墙挡住了路。

中五停下脚警惕的看着这堵墙。

这是人墙,有十四五个男人,民众虽然退向两边,但这条街并不宽阔,这一行人站着不动就堵住了路。

他们带着宽大的帽子,穿着黑粗布衣衫背着箩筐,身上带着奇怪的味道,像是牛羊骚气又像是青草土腥,他们是贩卖牲畜的商人还是耕田打草的农夫?

“你们,剑南道李奉安的人?”为首的男人问道。

他的声音有些跳跃又充满好奇,就像一个刚进城的淳朴乡下人。

中五却瞬时连汗毛竖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帽子下一双深邃幽静的眼,一张肤色苍白的脸。

“你们,振武军?”中五脱口低声道,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得出的推断。

或许是这个苍白脸男人透出的敌意,或许终于分辨出这些男人青草牛羊味道中夹杂的血腥气,以及他们出现在原振武节度使梁振的门前。

第五十章 西北来的小乌鸦

振武军原属于朔方,是防御突厥人的最大屏障,他们能征善战悍勇英武,军中不止有汉兵,还多有契丹人胡人铁勒薛延陀族昭武九姓等等,混杂成草原上的一群狼。

开口说话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眼里的深潭都如同星光跌落。

中五不由后退一步,迟钝的中厚则攥住了拳头,打量这男人一眼,跃跃欲试:“你年纪轻轻,看起来比老东西的门房能打。”

中五下意识的要伸手拦住中厚,然而理智让他停下。

眼前这些男人的确不好打,但剑南道天府军难道会畏惧振武军吗?在老不死的面前怎能丢了大都督的脸面!

中五上前一步,其后其他人也随之迈步。

他们的交谈发生的快,两边的民众不觉得如何,而原本要随之散去离开的京城官兵却在一瞬间紧张起来,先前门前双方斗殴还算克制,现在这些人要是打起来,可不是玩笑,他们催马按住腰刀…….

那白面黑布衣衫男子向一旁退开:“我们可不打架。”

他身边的男人们也忙向两边退开,路让了出来。

中厚喂了声,就要伸手揪住那男子,老不死的兵都该打,这一次中五伸手拉住他,低声道:“梁振已经不是振武节度使了。”

所以振武军不再是梁振的人。

再动手就理亏了。

中厚咂咂嘴收回了手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大步迈过去,中五对他们微微颔首,不热情也不敌意也不等他们回礼走过去了。

两方的人擦肩而过,紧张的气氛散去,要走过来的官兵收回了放在腰刀上的手,但没有调转马头,而是看着走过来的这几个男人。

“你们什么人?”为首的都将问道,带着几分警惕。

如果是振武军,无令进京可是死罪。

面白男子施礼:“上官,我们是梁老大人家的庄头,来送重阳节礼。”

他微微俯身,将身后的箩筐托起给都将看。

箩筐盖着盖子,用结实的麻绳捆在身上,露出不知道是羊还是鹿的角以及一些兽皮毛毯,这些都是西北货,梁振在振武军多年,置业与当地也是很正常。

他们说是梁振的庄头就是梁振的庄头,真假都将不负责验证,追究起来是梁振的事,他收起戒备:“今年收成不错吧。”

男子叹口气:“不太好啊,所以来见见老大人,看看能不能给大家找条活路。”

都将没有再说话,梁家的下人们称呼着各种简单又淳朴的名字,热热闹闹的将这些人迎进了家门,梁家门前没有热闹看,人群鸟兽散。

大门徐徐关上,隔绝了街上的热闹,被几个下人陪同向内走去的白面男子回头看了眼。

“李奉安都死了,他的人还这么嚣张。”他道。

梁家的下人们逢提李奉安必啐:“秋后的蚂蚱而已。”

“他们来做什么?这样欺负上门简直太过分。”其他男人皱眉不悦。

下人哼了声:“这次是来替他们大小姐送信的。”

“什么信?”白面男子好奇问。

“能什么,还是因为李奉安葬礼上喜字来骂老太爷。”下人不屑,又得意笑,“有本事再送一顶金棺材。”

白面男子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微微笑:“李奉安不在了,他们的确没本事。”

管家从前方厅内迎来:“老太爷在看信,你们稍等下。”

白面男子对稍等并不在意:“老大人竟然还看信?不是应该直接烧了。”

管家哼了声:“老太爷难道还怕她一个小姑娘骂人?李奉安骂的都不怕。”

白面男子笑了笑:“如果真要骂,站在门口骂岂不是更好?”

管家微微一怔,是啊,就像上一次剑南道送金棺材时在门口骂的半条街都围观,老太爷听得到,京城的人也听得到,写信骂人只能看信的人听到,好像没有什么乐趣。

不是为了骂?

念头闪过,厅内传来啪的一声,苍老又浑厚的声音也随之传来:“真是口气狂妄的小丫头片子!”

不知道小姑娘骂人怎么骂?管家和白面男子等人都不再说话竖起耳朵。

“什么叫我活着真是可惜?”

“我该替他爹去死,反正我也比不过她爹,不如她爹有用?”

“她还真以为她爹很厉害?当年打了一场胜仗就自命不凡,如果没有我,他能胜?”

“他就是个目无尊长无军令法纪的狂徒!这种人不可交不可信不可任!”

说起当年事,时光和年纪并没有抹去愤怒,苍老的声音激动,拍桌子的声音也连续不停。

管家想时光和年纪没有带走老太爷的愤怒,还是带走了他的力气,要是搁在以前,厅里的桌子早被拍碎了。

桌子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承受住了狂风暴雨,然后变得平静。

不会气晕了吧?管家神情不安,白面男子迈步走上台阶,然后听到一阵大笑从内传来。

身材矮胖胡须花白穿着锦袍如同乡下富贵翁的梁振捧肚子狂笑,胡子都被笑的飞起来。

管家又开始担忧会不会笑晕过去。

“真是可笑,可笑。”

“我从未见过这么可笑的事。”

“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如此大言不惭,如果是李奉安说还差不多。”

“嗯,这话应该就是李奉安说的。”

“呸。”

梁振重重的啐了一口。

“不要脸!”

这一啐让他的视线看到了门口,手一挥握着的信纸如同他的胡子一样飞舞。

“啊,小乌鸦,你来了。”

白面男子一步迈过门槛,俯身施礼,箩筐还背在身后:“武鸦儿见过老大人。”

梁振不耐烦:“不要虚礼,快来看这个天大的笑话。”

武鸦儿起身将箩筐解下放在脚边,轻松随意的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什么笑话?”

管家进来不声不响的拎着茶壶给二人斟茶。

“死鬼李奉安要让他那黄口小儿承袭节度使。”梁振说道,再次大笑拍桌子。

管家及时的将茶杯拿起。

他们家可比不得剑南道李奉安有钱,茶杯不能随便的摔坏。

武鸦儿端着茶杯道:“老大人当然不会让他如愿。”

梁振靠回椅子上,不咸不淡的哼了声:“我当然要让他如愿。” 2k阅读网

第五十一章 为了报复

梁振是个老者,但不是所有的老者都面目慈祥,他虽然大笑,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却填满了戾气。

这戾气梁振填了二十年。

从被李奉安告状到皇帝面前,他明明有大功却被罚调离安北都护府那一刻起,当然这二十年间不如意的事多的很,但第一铲来自李奉安。

这也是他后续诸多不如意的源头。

如果不是李奉安,他梁振征战领兵半辈子怎能落了个如此下场。

梁振靠着椅子上神情冷冷。

“当年我根本就没有错,部署无错得胜半点不掺假,我对李奉安的处置也没有错。”

“他镇压叛乱本是冒进之举,分明是要全县民众送死,此等人物我压他一压有何不可?”

“他能在皇帝面前告我一状,颠倒黑白诬陷我,难道是靠的自己的功劳?他不过是靠的祖宗!”

“李奉安这个东西长的忠厚,实际上是头恶狼,心思恶毒,无法无天。”

“他现在死了是老天爷有眼,否则将来还不知做出什么恶。”

梁振和李奉安的恩怨,梁振也说了二十年了,大夏人人皆知。

武鸦儿点头:“虽然我没有跟李奉安打过交道,但据所听所闻,我认为老大人说得对。”

梁振的笑意让沟壑更深:“小乌鸦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总说你说话不中听。”

或许是因为别人只会说老大人你说的对,而武鸦儿则会在定论前加上一个我。

“因为属下总是说实话吧。”武鸦儿说道。

他将帽子摘下,整个面容露出来,年纪二十三四,因为肤色白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不过,大人既然知道这个人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如愿。”他问道。

这不是问话,是劝阻。

梁振嘲讽一笑:“李奉安说我一辈子不如他,这是天生资质,他儿子虽然是个黄口小儿,承袭了他的位置,也照样坐得稳。”

武鸦儿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看到信封和散落的信纸下半遮半掩一本奏章,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笑了笑:“纵然是天生资质天生好运,临死前也是挣扎狂言,真是可怜又可悲,老大人不用同情他。”

梁振哈哈一笑捋了一把白胡须:“他在激我,想让我给他把这个奏章递上去,李奉安欺辱了我一辈子,死了也来算计我,不过。”他的话一转折,鼻子里冷哼一声,“他死了都要跟我斗,我又何惧跟他斗,他想为他儿子谋划,他想死后也紧握住自己的权柄,真是做梦。”

武鸦儿道:“老大人什么都不做,他也握不住了。”

“我知道,李奉安一死,剑南道节度使旁落他人,那块肥硕之地,呸,李奉安这头恶狼不知道囤积了多少财富,一群手下都敢拿着金棺材来恶心我。”梁振冷笑又呸了声,“剑南道节度使落在别人手里,剑南道早晚被瓜分败落,不过,败落在别人手里哪里有败落在他儿子手里更令人痛快。”

梁振一直站在二十年前跌倒的地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李奉安失败,还有什么比看到这个恨了几十年年的人一辈子的心血毁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令人痛快。

明知李奉安这是激将法,梁振毫不犹豫的接了。

武鸦儿抬手抱拳:“鸦儿先恭祝老大人心想事成。”

梁振哈哈大笑,捋着胡子挤挤眼:“恭祝就对了,皇帝怎么会同意李奉安这种荒唐的请求,治他罪的还差不多,剑南道先败在他手里,就不用败在他儿子手里了。”

武鸦儿一笑端起茶杯,那边管家也终于将茶杯放下,梁振端起跟武鸦儿一碰,待要喝又停下,似乎这时候才想起对面坐着的是谁。

“小乌鸦你来了,怎么能跟我喝茶。”他瞪眼,“还有谁来了?”

管家将等候在院子里的其他男人叫唤进来,几个男人几个大嗓门瞬时将厅堂填满。

“摆宴摆宴,不醉不休。”梁振高兴的拍桌子。

管家端起茶杯应声是。

梁振又唤住他,对武鸦儿等人带着几分歉意:“不过我要先去见皇帝,你们暂且在家里住下,待我归来我们尽欢。”

事到如今梁振一刻也等不得,做事如同打仗,当然要一鼓作气。

梁振前脚出了京城城门,中五就得知了消息,诸人也都松口气。

“老不死的竟然真的去送奏章了。”中厚拍着椅子哈哈笑,“那以后有事就找这老不死的,不仅能办事我们还能出气。”

有一男子摸着下巴表示并不乐观:“万一只是告状不送奏章呢?”

梁振没有少在皇帝面前告李奉安的状,只是一次也没有占到便宜,但现在李奉安死了,没有办法再见皇帝再反驳,梁振的时机到了。

这绝对是那老东西干得出来的事。

“大都督不在了,先前那些惧怕的嫉妒的讨好的各种心思都必将出来作妖,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和人,这一点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中五道,“大都督不在了,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大都督能做的事我们都要尽力去做。”

“梁振告状,我们诉冤就是。”另一个男人淡然说道。

厅内诸人点头,外边很快有新消息探到梁振是带着奏章去的,大家便松口气,不过最关键的问题也到了面前。

梁振递上了奏章也不告状,他就能说服皇帝准奏吗?

中五这时候笑了:“你们都忘了,本来就不是要他来说服皇帝的吗?梁振只是大小姐用来替换孟鸣的。”

梁振和孟鸣一样,只是报信的鸟雀发出鸣叫,而听到的那个人才是关键。

华丽的殿门被两个太监提着悄无声息的推开,深秋的风立刻涌进去,为身后行走的人扫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掀动垂地的白纱,白纱后有苍老的大嗓门。

“……陛下,李奉安给我送棺材京城人人皆知,这次更是打上门,实在是欺人太甚,老臣虽然已经卸下了这身铠甲,但也不能承受此等羞辱。”

“梁爱卿。”皇帝的声音亦是苍老,但很柔和,“李奉安已经死了,他怎么让人给你送棺材?他手下做的事,你不要也怪他。”

梁振的声音满是委屈:“陛下,他的手下都是他教出来的,他的手下不可小觑,陛下你看这个,这是我从那些下人身上搜出来的。”

背对龙案而坐的梁振将一个奏章拿出来。

站在轻轻飞舞白纱后人向前一步,若隐若现。

第五十二章 且看糊涂荒唐

“李奉安的人上门打架,被我好好的教训了,打的他们狼奔豕突,他们被我打的身上的东西都掉了一地,嗯,陛下,虽然如此我也是受欺负的。”

“我一看这东西的内容,李奉安真是疯了,我就赶快来见陛下。”

“他竟然养了这么多兵,十二卫中可是前所未有的,而且他还有钱….”

梁振打开奏章念着一串串的数字,人数兵马铠甲兵器以及屯粮。

龙案后的皇帝手支着头,他的年纪很大了,但肤色红润,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沟壑,也没有戾气以及其他的人间悲喜留下的痕迹。

他闭目养神,偶尔嗯嗯点头,表明自己还听着没有睡着。

那些数目是很惊人,但对于创造了前所未有盛世的一位皇帝来说,并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朕记得李奉安年轻的时候,站在朕面前描述自己将会带出怎么样的神兵勇将。”皇帝微微笑,“朕告诉他养兵可是很费钱的,天下十二卫朕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他用,李奉安说他为朕养兵不用朕花钱,现在过了二十年,他真做到了。”

皇帝睁开了眼,眼中有对过往的追忆,更多的是对时光的留恋。

“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朕老了,李奉安也死了。”

死人永远不会犯错,他们的过往只会被美化,梁振可不是来让皇帝想念李奉安的,将奏章推到皇帝面前:“陛下,这些东西他可没有想交给陛下,他想把这些留给他儿子。”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梁振身上:“他儿子?”

“是的。”梁振抓住机会一口气,“他的儿子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李奉安写了奏章请求陛下让他承袭节度使,一个黄口小儿手握如此数目的重兵能做什么这些兵岂不是无主乱了套,如果被有心人挟持了小儿……”

梁振一口气用尽缓一缓,皇帝也将他的话终于听明白了,笑了:“这真是荒唐。”

正如他所料,这本就是荒唐的事,李奉安真是如同武鸦儿所说的,临死前挣扎狂言可悲可笑但不可怜,梁振振奋了精神,正待再火上浇些油,身后一阵风夹杂着香气,有轻柔的声音而来:“陛下,您原来在这里啊。”

这声音和气又慈爱,就像一个倚门含笑招手唤孙的老太婆。

但这声音传来的一瞬间,梁振这个征战一辈子的老将如芒在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脚步轻缓无声越过梁振,矮矮胖胖白白嫩嫩的全海跪在龙案前:“贵妃娘娘特意做了羹汤,却找不到陛下了。”

皇帝眼中的笑意如水荡漾开:“香儿一直在睡觉,朕怕吵到她才出来的,已经醒了吗?”

大太监全海应声是:“贵妃娘娘和梁国夫人用山上刚采的野果做了甜羹,到处找陛下呢。”

一直懒懒斜倚的皇帝坐直了身子,全海的手也随之抬起,皇帝搭住他的胳膊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了?

“陛下。”梁振忙唤道。

皇帝似乎忘了他还在,哦了声:“李奉安已经死了,那些前尘旧事梁大人就放下吧。”

人死了,当初的对错便定了论,再也不会平反了,梁振心里悲愤:“陛下,李奉安给他儿子请承袭可是大罪……”

皇帝笑了笑摆摆手:“死人的疯言疯语,这奏章…..”

“陛下。”大太监全海打断皇帝说话,白面团一般的脸上笑意盈盈,“奏章留在这里也跑不了,陛下吃过娘娘的心意后再来看可好?”

想到娘娘的心意,娘娘娇滴滴的小性子,皇帝便顾不得说别的,抬脚迈步向外走:“这奏章你放这里,朕知道了,梁大人先回去吧。”

如果让他带回去,还不知道他又趁机要说多少车轱辘话,听了二十年了没有新鲜的。

皇帝将那句这奏章你拿回去吧咽了下去,由全海扶着越过白纱走出去了。

梁振跪坐在地上看了看皇帝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龙案,皇帝收下了奏章没什么不对吧?皇帝也说了李奉安这是荒唐,不过他死了就不跟他计较了。

死人真是好,只会被念着好,梁振拍拍腿站起来,看着桌上的奏章冷笑,就算你激我给你送奏章又如何?你能激将皇帝吗?你敢让你的手下跑来打皇帝的家门吗?

李奉安,你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跟我比还是败了,至少我还活着,梁振忍不住得意,但他想到了李奉安的死。

死在战场上,被敌贼袭杀。

而他将来会死在床上,病死或者老死。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也没什么可得意的。

梁振时而高兴时而不高兴的离开了行宫,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府邸,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抛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一醉方休吧。

李宅的厅堂里,中五等人听着打探来的最新消息,只是消息没有带来确定的答案,因为梁振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会儿大笑得意,一会儿破口大骂李奉安,这就是梁振一贯的日常。

不过皇帝也没有派人来抓他们。

“看来皇帝并没有生气。”中厚高兴说道,“皇帝当然更喜欢我们大人。”

皇帝生气也好不在意也好都不是这件事要的结果,中五没有半点高兴,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就等最后关键一步了,中五有些紧张。

他以前从没有紧张过,因为有李奉安。

现在大都督不在了,大小姐行不行?

深秋的温泉行宫中弥散着男人女人们的笑声乐声歌声,令人迷醉,秋风也变得轻柔摇晃,心不在焉的抚着殿内垂下的白纱。

自从那一日皇帝不忍老臣在宫门前下跪日晒来这里召见后,这里好几日再没人来过。

皇帝本来就很少来这里,龙案上蒙上了一层寂寥的灰尘,其上的奏章书卷散落也没有人再动过。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将其中一本奏章拿起来,衣袖在上面轻轻的一扫,塞进了袖子里。

温泉水边,皇帝坐在亭子里,由几个罗衫半解头发被水气打湿的宫女捶腿,宫女们环肥燕瘦千娇百媚,但皇帝却没有看她们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前方海棠花温泉池中。

池中有个白玉般的女子戏水,她的面容遮掩在水雾中,丰腴娇媚的身姿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

此景只应天上有吧。

皇帝眯起眼手指轻轻的敲着膝头迷醉,一只白胖的手伸过来打断了皇帝的迷醉。

“陛下,梁振送来的这个奏章是留着扔了,还是给崔相爷转送去处置?”全海问道。

皇帝有点想不起来什么奏章,他甚至都忘了梁振来过。

“这是李奉安的女儿替父写的奏章,李奉安心系剑南,请陛下准许他的长子李明玉承袭旌节为陛下稳固西南。”全海翻开奏章,捡了关键的话提醒皇帝。

皇帝想起来了哦了声:“人不一定是老了才糊涂,在生死面前也会糊涂,不用理会,这等荒唐奏章扔了吧。”

全海应声是,人并没有退开:“陛下,老奴觉得李奉安如此做也不是荒唐糊涂。”

第五十三章 君父的垂怜

在梁振家打架已经过去五天了。

中五站在厅堂里,数着瓶子里插着的五根签子。

这种小事在京城如同一个水漂,没有引起任何结果,估计连梁振都已经忘记了。

中五看着天色,今天又要过去了,他捏住摆在桌子上一根竹签看着瓶子,明天吧,明天如果还没有消息,他就要写信给元吉,按照原本的计划,请项云出面还走孟鸣的路子。

孟鸣毕竟是李奉安的好友,为李奉安说话合情合理至,至少在大家的眼里这样。

“中五。”中厚大声喊着走进来,脚步匆匆,“快去外边看。”

外边如何?中五握住竹签。

中厚喘气结束:“皇帝回来了,还和贵妃娘娘都骑着马,满城人都在看。”

皇帝不坐龙驾骑马穿城,与民同乐吗?皇帝是喜欢这样做,这些年越发的肆意,以前在皇宫与贵妃娘娘跳舞唱歌也罢了,后来甚至在皇宫招待文武百官他国使节的大宴上也与歌姬们共舞。

皇帝与大都督描述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中午没有面见皇帝的机会,但没有兴趣去看。

中厚倒是兴致勃勃的自己去看,但刚走出去又疾步奔回来。

“我说了我不去看。”中五不太高兴说道。

中厚指着身后,似乎被掐住了脖子的鹅,发出古怪的叫声:“宫里的太监来了。”

所有人都去街上看皇帝和贵妃娘娘了,几个太监站在李家宅前也没有引起围观。

这几个太监都是很普通的宫中制式衣帽,地位并不高,但中五不敢怠慢上前恭敬的施礼。

一个年轻的太监笑嘻嘻的问:“李大小姐的奏章是谁带来的?”

不知是福还是祸,中厚就要抢先站出来,中五阻止了他,外边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如果真有祸事,他进去应对反而更好。

太监好奇的打量他一眼:“你跟我走吧,皇帝要见你。”

不是立刻抓起来,而是皇帝要见他,虽然见之后也会有两种结果,但是希望还是有一半。

这是好事。

中五松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中五第一次进皇宫,皇宫的富丽堂皇天下人皆知,只是他没有心情观赏,见皇帝啊,他只是一个下人,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中五深深的吸气,思索着怎么做到最好,不堕大都督的脸面,以及说服皇帝准许公子的承袭,他被带进了一间屋子,引来的太监笑嘻嘻的拒绝了他递给的钱,没有留下一句指导,只让他在这里等候。

皇宫里也乱乱的,就像大街上一样喧哗,宫女太监们跑着迎接皇帝和贵妃的归来,中五站在这间屋子对比之下格外的安静,安静让他局促不安,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太监擦着汗走进来:“好忙啊好忙啊,虽然没多远,来来回回也是让人忙乱啊。”

他似乎在等候中五的应和,但中五只是僵硬的站在原地。

老太监并没有嘲笑中五的拘谨,和善的笑了笑坐在椅子上,一面斟茶一面问:“你是李氏的人,叫什么名字?”

“中五。”中五俯身恭敬。

“这名字有意思,李都督给你起的?”老太监笑问。

中五应声是:“我们几个是逃难的孤儿,大都督在路上捡到赏我们一口饭吃,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便请大都督给我们重新起了名字。”

“李都督心善啊,对无亲无故的孤儿都能救一命。”老太监感叹,又道,“陛下刚回来忙又累,让老奴全海来见你。”

中五听到前一句心微微沉,听到后一句整个人一软跪倒在地,叩头:“如今李都督的子女成了孤儿,还请陛下垂怜。”

“李奉安的兄弟母亲都还在世呢。”全海道,“你可不能这么说。”

中五不起身:“至亲唯有父母。”砰砰叩头呜咽,“还望公公垂怜。”

全海笑了:“别哭了,老奴也是这么跟皇帝说的。”

大小姐赌对了!中五的眼泪莫名的涌出来声音变得更加含糊,说了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全海没有不满,笑意更浓:“怎么哭的更厉害了。”

中五跪行抓住全海的衣角:“公公,何止大小姐和公子成了孤儿可怜,我们这种人也孤苦无依了,心里难过啊。”

全海看着跪在脚下的年轻仆从,如同看着自己的孙儿一般慈祥:“大小姐和小公子还小可以哭,你都这么大了,可别哭了。”

中五跪着点头,声音依旧呜咽。

“陛下是李奉安的君父,李奉安不在了,他的子女君父自然要管。”全海道,“喏,拿去吧。”

拿去什么?中五身子微微颤抖抬起头。

全海手中握着一明黄卷轴:“陛下封李奉安长子李明玉为剑南道节度使,替父掌旌节,另委任益州都督理军政民生。”

他简单的说了圣旨的内容,向前一递。

“接旨吧。”

中五颤抖着双手稳稳的握住圣旨,重重的叩头:“谢陛下隆恩,谢公公大恩。”

全海又笑了:“谢我做什么,你去吧,朝廷明日就会公布此事,太忙了,我也不招待你了。”

中五跪着拦住全海:“公公,请让我们小公子进京来谢恩吧。”

节度使无诏不得离开守地。

全海想了想点头:“那就来一趟吧。”

中五心里咚咚的打鼓,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现在的皇宫里,说话最做主的不是皇帝,是大太监全海。

他甚至不用请示就直接允诺了。

“公公也见见我们小公子。”中五感激道。

全海笑眯眯:“好啊,我也认认人。”

中五举着圣旨离开皇城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穿行而过,皇帝已经进了皇宫,街上围观的民众还未散去,大家都看到了这一幕,惊讶皇帝刚回宫就传了圣旨,惊讶这个举着圣旨的小民是什么人,更惊讶圣旨的内容是什么,掀起了新一轮的喧闹。

圣旨在手无人敢阻拦,中五穿过喧闹进了家门。

不用问不用说,看他的神情以及手里的东西,家里人都知道事情的结果,幸福来得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庆祝。

“把好消息先告诉大小姐。”中五说道,这就是最大得庆祝。

好消息被即刻送出京城向李明楼而去,京城里也随之散开了。

正在送别晚宴上畅快痛饮得梁振听到消息,手里的酒洒了一身。

“是李奉安这个鬼从地下爬出来见皇帝了吗?”

第五十四章 见荒唐而不语

除了最能花言巧语的李奉安亲自来,谁能让皇帝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

那个奏章梁振看过,是个人都只会觉得可笑荒唐。

皇帝怎么会准许了?

“皇帝也太荒唐了。”梁振将酒杯扔在桌子上。

酒桌上的人们都放下酒杯,这句话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接,骂李奉安好说,骂皇帝……或者该装作听不到。

“李奉安死了,我也赢不了他。”梁振脸上沟壑里满是丧气。

武鸦儿给他斟酒:“老大人,没有你,他怎能成?这次是他低头求你了。”

梁振看着重新被斟满的酒:“他是算计我,不是求我,这种荒唐的奏章为什么送到我面前,因为与他交好的人绝不会沾染这种荒唐事,也只有我这个仇人。”

对于仇人来说对手越可笑越荒唐越有利,不是麻烦是机会。

所以虽然明知这是激将,梁振还是毫不犹豫的接了。

“我的底气就是皇帝。”他端起酒杯,“一个黄口小儿怎么能手握旌节坐镇一方,提出这个建议的失心疯了,同意这个建议的也疯了。”

他没有喝酒,将酒杯举起倒在自己头上。

“小儿节度使,这大夏十节度使从此成笑话了。”

四周人慌忙起身劝阻,有夺酒杯的有拿着袖子胡乱的给擦头脸的。

梁振挥舞袖子指着天:“耻辱啊。”又伸手指着地,“李奉安,你死了,要大家都陪着你死,要大夏也陪着你死,你生前是个恶人,死后是个恶鬼,你不得好死。”

李奉安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不得好死了。

“老大人醉了。”武鸦儿搀扶梁振,骂李奉安没事,再骂下去就该骂皇帝,这就不好了。

皇帝不是骂不得,以前在朝堂上有朝臣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皇帝也不过是笑了笑,但正如梁振所说,现在皇帝很荒唐。

一个荒唐的皇帝就不好揣测了。

梁家的人也不敢再让梁振在这里喝酒,和武鸦儿一起将不肯走的梁振架回了卧房。

宴席未尽而散。

梁振的子孙要陪同武鸦儿等人继续饮酒:“你们来一次不易。”

卫军无令不得擅离,他们几个从漠北一路潜行,困难不仅是路途遥远。

武鸦儿推辞:“这件事引起很大震动,你们先忙去吧。”

梁振的子孙很满意武鸦儿的应对,梁振格外看重武鸦儿,在振武军将他从一个普通兵丁一路提拔,除了英勇善战,心思敏捷知进退也是很关键。

只是可惜了,提拔到一定级别后,就不单单以军功论了,还要有家世,这个武鸦儿身世不明,似乎是个孤儿。

梁振再爱才惜才也无能为力,他自己还功业未成身退呢。

但愿这个武鸦儿将来能有转运的时机。

梁振的子孙便将剩下的酒席摆到客房,让武鸦儿他们当作宵夜继续,武鸦儿没有再推辞。

梁家的主人离开,下人也被武鸦儿等人客气的送走,几个人说话便可以随意。

一个男人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着,啧啧有声:“这李奉安还真是厉害。”

“这是我大夏第一个小儿节度使。”另一个男人哈哈笑,“不得不说,梁老大人真不是李奉安的对手。”

他们说笑评论,武鸦儿一直默不作声,被人询问才抬起头:“李奉安吗?他一直很厉害,不需要这次的事来证明,不过…..”

他微微皱眉,让双眼显得更加修长,增添了几分秀气。

“不过什么?”同伴问,又叹气遗憾,“不过还真是遗憾,原本想趁着李奉安死了,来看看能不能从剑南道分一杯羹,没想到李奉安一个死人还是捷足先登。”

“李奉安的儿子捷足先登不是关键。”武鸦儿看着诸人,“这件事的关键是李奉安的安排还是其他人的安排。”

诸人坐直身子,捏着肉端着酒的都放下来,不是李奉安还能是谁?

“那奏章是李奉安的女儿李大小姐写的。”武鸦儿说道。

剑南道的人当时打上门说的就是他们大小姐,但不是只是个名义吗?

“李奉安死的很快,很匆忙,如果他要为他儿子请封,刚死的时候岂不是更合适,为何等了这么久?”武鸦儿看着大家。

是的,死亡的消息传来皇帝正是最垂怜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皇帝的感情也是最容易消散的。

“如果真是他安排的也还好,捷足也不过先登一步,他毕竟已经死了,能安排他儿子守在剑南道,怎么守能不能守住,他安排不了。”武鸦儿捏着筷子慢慢的转,“但如果这件事不是他的安排是这位大小姐,可见李奉安的子女有守成之才,我们要分一杯羹才是不容易。”

诸人明白了。

“那位李大小姐也还是个孩子吧,她真能安排这个?”

“把梁老大人都耍了?”

“听说已经与陇右项南的侄子定亲。”

“那剑南道项氏已经占据了半边了。”

大家试图讨论这位李大小姐,只是李奉安的子女一直如同神仙般高高在上,凡人难窥一二所知甚少,讨论不出什么。

武鸦儿摆手:“剑南道就此作罢,我们本来也只是看看,剑南道对于我们来说太遥远。”

一个大胡子男人迟疑一下:“那安氏异动的事还跟老大人说吗?他将平卢变成了范阳。”

平卢与范阳都是节度使,但现在平卢节度使被强留在范阳,生死不知,安康山的范阳兵马已经占据了平卢。

这是他们来这里的最大目的。

“不说了。”武鸦儿道,“冬天快要到了,边境不安,他可以说是合军共防,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比第一次要赤裸肆无忌惮,步子从来都是一步一步走大的。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安康山不仅占据了平卢,还在扩充,已经把手伸到河东了。”胡子男人低声道。

河东可是天子屏障。

武鸦儿默然:“皇帝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安康山行事一直都飞扬跋扈,常有人禀告弹劾安康山,每次安康山都有理由解释,又有贵妃娘娘护着,装疯卖傻哭一通。

“以前皇帝还呵斥查问,虽然是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了事。”武鸦儿筷子点着桌面,“这次我们进京来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现在皇帝不问朝政很久了,罗贵妃更盛以往。”

这其实也是早在预料中的,但并没有阻止他跋涉来京城,就像梁振明知是激将还是拿着李大小姐的奏章进了宫,因为对皇帝还心存希望。

只是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

“李奉安死了,皇帝能给他的小儿封节度使,安康山还活着,他将平卢变成范阳又算什么。”

荒唐吗?荒唐事已经不荒唐了。

“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武鸦儿将筷子一扔。

对面的胡子男抬手接住,与此同时其他人也纷纷将筷子扔过来,那男子双手左右探接住所有的筷子,这是他们一贯的小游戏,伴着一把筷子在桌子上一顿,几人都笑着起身,归心似箭。

京城再好,并不是他们心安所在。

走向门口的武鸦儿忽的停下脚步,长眉微蹙。

“怎么了?”身后诸人忙问。

武鸦儿手放在心口:“我的心好像是因为我不按照原本的计划做而伤心。”

心有些伤心?这是什么意思。

“乌鸦,你一个粗人,不要跟个大小姐似的。”胡子男拍他肩头,“说咱们能听懂的。”

武鸦儿哈哈一笑,手在心口上重重的砸了两拳,砸碎了莫名其妙的不适,胸膛发出有力的咚咚声:“睡觉,吃饭,杀敌。”

大家便也都用手拍打胸口,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杀敌。

这是他们听得懂的道理以及生活,几个人沿着走廊回到各自的住处睡去,夜色笼罩了梁府。

京城是个不夜城,今晚却有些黯然,很多家宅的歌舞宴席停下,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帝回宫了,皇帝和贵妃娘娘最喜欢宴席歌舞,而且在回宫没多久就宣布明晚举办宫宴。

但这一次没有人讨论明晚的宫宴,大家更关注的是今天皇帝的圣旨。

这一年李奉安的名字第二次在京城传遍,第一次是他死亡的消息。

宰相崔征也正在谈起李奉安。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听到他的名字,人死如灯灭,高官权贵哪怕是王公贵族,死了也都变成了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崔征今年五十八岁,岁月并没有让他苍老,反而儒雅气更盛,他手指点了点圣旨上李奉安的名字,感叹:“我死后不敢奢想如此。”

厅内陪坐三个穿着便服但遮挡不住官威的中年男子。

“陛下是多情念旧的人。”一位面方肤微红的男子说道,“李奉安又是为国尽忠捐躯。”

另一人不同意的他的话,哼了声:“陛下这些年是越发多情,但并不念旧,多少有功之臣被罗氏一门打压,皇帝又曾说过什么?”

这些事不是今天要讨论的,最后一个人没有理会他们:“这不是皇帝的决定,荒唐又没有必要。”

其他两人的思路被拉回来。

“剑南道的兵马财富的确令人垂涎,但对于陛下来说这天下都是他的,谁接任剑南道节度使都一样。”方脸男人道,“相爷,陛下原本同意我们推荐的韩旭。”

“现在节度使被李奉安的十岁小儿拿住,韩旭成了益州都督。”另一个男人握手倾身,“韩旭还是要掌管剑南道的。”

“但没有旌节,四十岁的韩旭只怕要被十岁小儿压制。”又一人冷笑,“这对皇帝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对我们影响很大。”

“谁掌握了了那个小儿,谁就掌握了剑南道,皇帝不在意,因为谁都是他的,但对于皇帝之外的人不一样。”方脸男人皱眉。

崔征打断了他们的议论:“不用猜了,这件事是全海做的,今日皇帝没有见李家的随从,是全海宣旨召见的。”

如今能让皇帝做出荒唐决定的除了罗贵妃就只有全海了,厅内三人默然。

“罗氏搅乱宫闱,现在全海把手伸向了朝政,朝廷已经岌岌可危。”方脸男人恨恨。

“剑南道也不就在全海的掌控中。”另一男人冷声道,“我们有韩旭,隔着万重山,又有宰相大人在,他一个内宫太监,手休想伸那么长。”

“他的手是依仗皇帝。”崔征道,“皇帝想要对天下伸手也要靠人,大家不用惊慌,这件事要看长远。”

长远太远,眼下他们原本的计划怎么办?三人对视一眼。

“罗家已经同意帮吴章了。”方脸男人低声道,“什么时候让他进京?”

崔征摇头:“他不用来了。”

不用来?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吴章就是这个东风,吴章不来,事情怎么做?

是因为全海现在有了剑南道,不会看上吴章了?

“全海不会嫌弃人多。”方脸男人争辩,“剑南道是远水,吴章领兵掌权在天子脚下是解了全海的近渴。”

“全海已经知道相爷要除掉他,现在别说出宫,在皇城也半步不离开陛下身边。”另一个男人低声道,“吴章是罗氏的人,全海与罗氏休戚与共,全海会信任吴章,我们才好里应外合。”

东风不来,万事就成空了。

“吴章是东风这一点眼下依旧如此。”崔征敲了敲桌上的圣旨,“只是现在突然来了西风。”

他指的是突然出现在京城在全海面前的剑南道,三人明白。

“全海当然不嫌人多,吴章肯定还能被全海所用。”崔征说道,“只是那小儿得了旌节要进京谢恩,这时候我们动手,只怕会很麻烦。”

那的确很麻烦。

李奉安长女给皇帝的奏章里写的剑南道的兵马数目,虽然早知道李奉安是巨富剑南道养兵不少,但听到的数目还是让他们惊讶。

“李….那小儿叫什么?”方面男人道,“他来京城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兵马都带来,而且我们可以跟他打个招呼。”

“全海能给他们的,我们难道不能?”另一个男人亦是建议。

崔征笑了:“全海能给他的,我还真不能,他要的是剑南道节度使,这种荒唐的事,也只有全海能说服皇帝,而这么荒唐的事皇帝也只信任全海。”

说道最后一句笑意散去,他的脸色沉沉很不好看。

论起对皇帝的影响力,宰相崔征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过全海,尤其是这几年,这也正是朝堂不可忍之事。

堂堂大夏,岂能宦官弄权,所以满朝文武一心要除掉全海,同样飞扬跋扈越发不可忍的罗氏贵妃一门反倒靠后。

本来事情都计划好了,借着此次京畿重地兵马调整,由早已经投诚的吴章带河南道兵马进京假意拜在全海门下,全海现在掌控了皇帝,但手中没有兵权,对于吴章的投靠必然来之不拒,然后就趁其不备里应外合,清君侧诛杀全海。

万事具备东风只待一声令下,结果先刮来了一阵西风,压倒了东风。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全海已经捷足先登一步,剑南道那边我们不能轻易试探,要慢慢来。”崔征虽然遗憾但并没有丧气,“此事非同小可,有一丝不妥也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全海已经跟随陛下几十年了,陛下对全海的感情比对太子都亲近。”

方面男子嘀咕一句:“太子懦弱。”

“如果不懦弱,也轮不到他当太子。”崔征道,“看看鲁王昭王,大夏都记不得他们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能在此时近前的是自己人,崔征道了声进。

一个随从披着深秋夜露进来俯首:“去往范阳的赵琳写信回来了,说安氏并没有谋反之心,这是罗清陷害他,因为嫉恨贵妃偏宠与他,将太子的三公主许婚与他的儿子,罗清也是想给儿子请娶公主的。”又将一封信捧上,“这是安康山给相爷的信。”

崔征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

“他说什么?”方面男人问。

崔征笑了笑:“无非是些肉麻的话,他说如果不放心,他愿意进京来为陛下养马。”

厅内三人眼睛一亮:“叫他来。”

崔征摇头:“再等等,待我们除了全海,再除这杂种小儿,此时让他来,此子万一与全海罗氏勾结就糟了,此子的兵马可不少于剑南道,一个西风就够了,再来一个北风,就乱了。

他将信扔进书案上的香炉中,伴着袅袅青烟室内变得朦胧,几人的身影摇晃。

夜色褪去,天色微亮,武鸦儿一行人已经走出了城门,再回头看了眼晨雾中盘踞的京城。

“这次算是白来一趟。”胡子男感叹。

来时雄心勃勃,面对现实黯然。

“不算白来。”武鸦儿道,将遮住头脸的帽子掀起,“我们有幸得到了李奉安李大都督的指点。”

…….

……..

(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个情节没什么兴趣……简单利索的一章写清了事吧。)

第五十五章 这件事的指点

李奉安?这话怎么讲?诸人看他。

武鸦儿回头看京城:“李大都督给我们做了表率,指点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胡子男一头雾水。

武鸦儿微微一笑,笑意让的面容显得灵动,拂去了表面上不和年纪的沉稳。

“世道已经荒唐,屯兵在手韬光养晦,以往的规矩都可以抛开了。”他说道,将马鞭一甩,“走。”

虽然听的半懂不懂,但武鸦儿懂就可以了,武鸦儿说好那就是好,诸人都跟着高兴的一甩鞭子吼一声向前疾驰。

身影如鸿远去,梁振醉意朦胧的醒来,昨日的事忘记了一半,只余下心内的怅然。

“小乌鸦这么早走了?”他有些遗憾更多的是寂寞,“我还没听他再多讲振武军的事。”

“老太爷放心,振武军很好兵强马壮,只有一点武都将抱怨,怪父亲喊他乌鸦,如今他的部众都被称为鸦军,被人说乌鸣地上无好音,嫌弃他们。”老仆笑道。

梁振嗤声:“那还有乌鸦反哺至孝忠义呢,行军打仗杀人取命就是要不讨喜,讨喜的那是说书唱戏的。”又叹气,“可惜他再勇猛我也帮不了他得更高的官职。”

随从同叹息:“这不是老太爷你的过错,只怪武都将出身不好,没有个家世门第为靠。”

梁振捋着胡须:“小乌鸦说他是孤儿,我总觉得他在说谎,他明明读过书知礼节进退有度,无父无母的山野孤儿谁教他的?总不会是天生的吧。”

“也许就是天生的。”随从打趣笑,“如果真是读过书且出身好,家里人怎么会舍得让他十二三岁就跑来漠北当兵,那是寻死啊,他能活到现在就是天赋异禀。”

梁振笑了笑:“但愿老天让他运气好一点。”说道运气和老天又恼恨,“黄口小儿手握旌节坐镇一方,能征善战的悍将被驱赶如犬,老天哪里有眼!”

又要骂了。

随从忙劝阻:“老太爷,李狗贼利用老太爷得了便宜,咱们应该去讨好处。”

梁振一腔怒火找到发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人,抄家伙!”

梁振的下人跑去打砸李宅家门,双方再次打骂混战,但并没有多少人来看热闹,现在京城最热闹的是韩宅。

圣旨的内容传遍了京城,皇帝也在朝堂上颁布了这个消息,理由无非是李奉安功劳大西南夷人叛乱刚刚平息需要李氏继续坐镇,以及同时任命韩旭为益州都督,兼理剑南道军政。

但韩旭拒绝了。

韩旭闭门不接旨,将自己原本的官袍送了出来,说要辞官去修道。

早些年的时候官员对于皇帝不满常常会以辞官表明心志,随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或者年老辞官荣养或者死去,这种事越来越少,这些年更是再未有过,皇帝连朝堂都几乎不上了,旨意或者由全海送出来或者由崔征定夺,官员们见不到皇帝的面,如同唱戏没有观众谏言也变得没有用

进谏言是先进给了崔征或者全海,惹恼了他们没有好下场。

这一次是可忍孰不可忍,给一个小儿当手下,韩旭不肯受辱。

皇帝对韩旭的节烈没有任何反应,他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专心和贵妃娘娘研习新的歌舞。

韩旭门前人马来来往往,有劝说的有嘲笑的,崔征坚持要用耿直的韩旭,全海罗氏则高兴的要让韩旭如愿滚蛋换其他人。

京城开始因为韩旭陷入了热闹的纷争,引发纷争的李明玉则平平静静承袭了节度使。

李明楼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坐在驿站里吩咐金桔拿酒来。

元吉没有阻止:“如此喜事当喝一杯。”

金桔高高兴兴的拿来了酒:“驿站里没有好酒,小姐凑合一下。”

“这是我的疏忽,明日就让剑南道送一个酒坊来。”元吉道。

金桔说的是驿站没有好酒,元吉便想到太原府也没有。

别人奢侈是从家乡故土送一壶酒,李明楼的日常是从家乡故土送一个酒坊,一个酒坊不仅仅有酿酒工,还意味着要带着剑南道的水粮食等等酿造酒的一切,见识过从剑南道搬房子的金桔已经能够稳定心神,斟酒没有洒出来。

这小事李明楼并不在意,嗯了声,先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元吉知道她在祭奠李奉安,也跟着倒了一杯,一向沉静的面容难掩激动:“大人泉下必然欣慰。”

父亲在泉下不会欣慰的,因为死亡还在前方等待,不到最后度过那一刻,父亲不会欣慰,她也不会。

现在稍微能欢喜的是李明玉得到了节度使,过程与命中不同,所以命运还是有改变的可能。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喜的,项云也改变了过程但依旧成了李明玉的恩人。

李明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高兴,让大家尽情喝酒,我们在这里再住一天。”她说道。

元吉应声是去传达这个吩咐,项九鼎自然也没有异议,还亲自去附近的城池采买了几车酒菜,占据了驿站以及周边空地的兵马车队开始了热闹的宴席,篝火映红了半边天。

元吉的脸也变得通红,坐在地上拎着一壶酒仰头喝。

“小公子能承袭节度使,元爷是真高兴了,从来没见你喝这么多。”四周护卫们笑道。

“小公子能得承袭节度使我很高兴,但让我更高兴的却是大小姐。”元吉喝了酒,话比以往多了几句,“中五在皇宫听到消息的时候为什么哭,哭的不仅仅是事成了,而是这件事是大小姐做的。”

说到这里他的鼻头也是一酸,仰头喝酒掩住。

大小姐能担起李氏的前途了,李氏不会因为只有两个孩子而大树倒下猢狲散。

剑南道比李明楼接到消息晚一些,欢喜和开心是一样的。

李明玉在书桌前露出小孩本性,嗷嗷的叫着跳上桌子。

项云没有劝诫李明玉不要失态,他自己也露出笑容,俯身施礼:“恭喜李大都督。”

李奉安过世半年多了,李大都督这个称呼在剑南道从未消失,以后更不会消失了。

李明玉站在桌子上笑的有些羞涩。

“大都督可不能站在桌子上。”小丫头豆娘嘻嘻笑。

这是李明玉的随身丫头,项云这种大人在场她也不用退避。

“大都督怎么不能站在桌子上?”有妇人的声音从外传进来,随之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

看到她项云也转过身来微微点头:“桂娘子。”

第五十六章 接到消息的剑南道

这是李奉安内宅的管家娘子桂花。

其丈夫为李奉安麾下斥候,早年在安北都护府时因战事亡故,才成亲没多久的桂花没有改嫁,伺候婆婆百年后,变卖了家产背着一个小包袱来剑南道投奔李奉安。

桂花刚来时什么都不会,被安排在后院做浆洗,但她一年学会识字,两年熟记了家宅中迎来送往的规矩,三年学会算账记账看账。

原本以为只是来投奔谋个衣食无忧的孤苦寡妇,却能如此大的毅力学这些技能,李奉安很惊讶也很好奇问她的志向,乡野村妇桂花说男人们跟随李大都督在外建功立业,内宅也是一个战场,女人也能在其中做出功业。

第四年李奉安让这个把管理内宅当作功业的女人做了管家娘子。

李奉安没有续弦也没有婢妾,桂花就成了李宅的女主人,掌握吃穿用度人员调配一切大权,与掌管财务的林芢,贴身亲随元吉,大将军严茂平起平坐,被戏称成李奉安四大护法。

桂花并没有倨傲,对陇右节度使项云恭敬的施礼,再看向李明玉:“大都督个子小,坐在椅子上不舒服,就换个跟桌子一样的椅子好了。”

桂花不苟言笑,说话一板一眼,对李明楼李明玉姐弟的态度显得并不亲近。

李明玉却并不怕她,对桂花张开手,开心的道好啊好啊。

桂花将他抱下来,豆娘在一旁握着手探头眼睛里满是孩童的期盼:“桂娘子,家里要放赏吗?”

“当然要放赏。”桂花说道,“我是来请示大都督的,家里的宴席是安排在今日还是明日?”

李明玉认真的想了想:“明日吧,我今日跟项大人去与官员兵将们共贺。”说罢看着项云一笑,“有劳项大人了。”

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平起平坐的同僚,互相称为大人,不是叔侄。

不过,自从从江陵府回来后,李明玉就没有再称呼过项叔叔。

项云俯首应声是:“我先去安排,再来请大都督。”

李明玉摆出大人模样严肃的点头。

项云走了出去,听到厅内童声稚气跟桂花要糖人吃:“我当了大都督了,是大喜事,我要吃糖人。”

大都督可以换来一个糖人,这话传出去,不知道大夏的其他节度使会不会气的吃不下饭,项云嘴角浮现笑意。

“项大人!”

前方传来喊声,喊声里笑意满的溢出来。

项云看着笑的合不拢嘴的李奉耀走过来。

“项大人,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李奉耀握住项云的胳膊,满面红光。

项云的身形微僵,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李奉耀啊的一声忙放开手:“项大人,你,我,你的伤我忘了。”

项云为了救惊马的李明玉伤了胳膊,这几天才能下床,李奉耀紧张不安的想要查看又不敢再次碰触他的胳膊。

“无妨。”项云含笑宽慰,“皮肉伤都是看着吓人,性命无碍的话伤好起来很快。”

李奉耀松口气:“你可不能有事,项大人,你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说到恩人他再次激动,手伸出来这次不敢抓项云的胳膊,便在虚空中抓挠几下,“承袭爵位的事,大人果然说到做到了。”

项云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痛苦,李奉耀虚空抓挠的手也忙放下。

“项大人,你的伤真的没事吗?你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他不安的问,又眼睛一亮,“明楼从江陵府送过来一个大夫,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不如让他来看看。”

项云虽然在屋子里养伤也知道这件事,甚至知道这个大夫叫季良,不过随从们报来的消息听起来不像大夫,更像是疯了的乞丐。

江陵府有能让李明楼看重的特意送到剑南道的名医?而且如果真是名医李明楼不是更需要?

且不论这些,严茂知道他受伤,如果这个大夫真是神医,怎么会不送过来?

不送过来要么不是神医,要么是严茂不想送过来,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项云都不可能主动去要大夫,这么简单的道理李三老爷却没有想到,不知是蠢还是以为在剑南道项云和他一样地位。

李奉耀在剑南道有长辈的身份,但却没有长辈的地位,被当作一个客人,要什么想做什么都要自己主动。

人主动但主动权不在他的手里。

项云当然希望原因是前者,只不过自我欺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万事都要先考虑最坏的最不能接受的那一面。

现在最坏最不能接受的不止一面。

项云深吸一口气:“我的伤还好,还有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三老爷误会了。”

李奉耀的声音在耳边拔高:“怎么会?不是项大人还能是谁?项大人真是谦虚了!这件事如果不是你指点,明楼他们怎么会去写奏章!”

“不过这次也真是巧,听说原本是要孟大人帮忙的,但因为那些下人们嚣张惯了,这时候还不忘跟跟梁振打架,结果被他抢了奏章拿去皇帝跟前告状。”

“哈哈哈,这竟然是因祸得福,皇帝不仅没有怪罪大哥,反而念起了大哥,准了这奏请。”

“项大人,你想像一下梁振那老东西的样子,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梁振可笑不可笑谁在意,项云敷衍一笑。

他是和李奉常私下提过自己打算让李明玉承袭节度使,这样李氏在剑南道的一切才能长稳,但这件事他还没有去做。

没想到李明楼竟然也想了,而且这么快做成了。

是谁指点这个小姑娘的?元吉吗?元吉为什么没有跟他说?虽然他也没有跟元吉说。

他不说,当然是等有了把握才去宣告,现在李奉安不在的时间还是有些短,好友们对他的遗忘还不够多,还显不出他项云做事的重要。

但忘记了仇人对李奉安的恨意是在增加,且会变得大胆,冒出梁振这个东西。

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项云思绪纷乱,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他扶住李奉耀的胳膊:“不管怎么说,事情成了是大喜事,我先去安排庆贺。”

李奉耀感受压在胳膊上的力量,这让人觉得自己极其重要,他挺直了身子扶稳项云:“项大人,你去歇息,庆贺的事交给我,我去给他们安排。”

第五十七章 忙碌的李三老爷

李奉安的宅邸就在都督府的后方,有夹道相连,李奉耀从宅邸中走向夹道往府衙去。

宅邸的门子们坐着说话,李明玉承继节度使的消息让大家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看到李奉安走来,大家都站起来热情恭敬施礼。

“三老爷。”

“三老爷要出去啊。”

“三老爷要人陪同吗?”

“三老爷要车吗?”

一叠声的问候关切众星捧月将李奉耀送了出去。

李奉耀亲和又倨傲的一一答了出去,不要车,去衙门里看看,穿过夹道走到对面衙门的后门前。

后门前也站着守卫,跟李家门卫不同,他们穿着兵服神情肃穆,看到李奉耀近前,以手中刀相迎:“什么人,做什么?”

来了大半年了,李奉耀生气也没力气生气了:“你们就算是天天换人,也该换的也认识我了,能不能换句话?”

守卫不苟言笑不回答不放行。

刚来的时候李奉耀很有脾气,后来被折腾了没有了脾气,现在李明玉成了大都督,他又有了脾气:“让开,这是大都督府,我的侄子是大都督。”

“大都督不在衙门。”守卫答道。

李奉耀一口气堵住:“行行好好,大都督有事,我替他去衙门。”

守卫依旧没有让开:“你要找谁?”

李奉安去世后,剑南道依旧正常运转,衙门里没有了大都督,由副使、支使、司马、判官、推官等等各司其职。

副使严茂主持剑南道。

这些人都听严茂的,根本忘了剑南道姓李,还好,李明玉拿到了旌节名正言顺了,以后谁还敢小瞧他,李奉耀恨恨:“我找严茂。”

这一次李奉耀没有再被阻拦,但也没有放他自己进去,一个小兵引路陪同,路上见到官吏们来来往往忙碌,看到李奉耀并没有热情打招呼问好,衙门里比在李宅更加令人不开心,至少在李宅他走到哪里都有热情恭敬的招呼,虽然这热情没有带来什么好处。

李奉耀被直接送到了严茂面前。

严茂比李奉安大五岁,是标准的武夫模样,坐在桌案后握笔如握刀,他虽然不热情但态度很恭敬起身走下来称呼一声李三老爷。

“明玉接任大都督,想与大家共贺,我来安排一下。”李奉耀也不跟他寒暄。

严茂应声是:“已经安排好了。”从书案上取过册子,“这是各地要来参拜的官员名单。”

来参拜肯定不能空手来吧?剑南道的这些官员可都是节度使推举然后由朝廷批准的,说白了都是由节度使决定的,他们官职升降调任生死大权都在节度使手里,都在李明玉手里,嗯,李家人手里,偌大的剑南道,数百的官职,李奉耀不由深深吸气伸出手……

严茂已经合上收回:“尚未整理完毕。”

李奉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恼怒:“这都什么时候还没整理完毕!”

严茂应声是:“立刻整理好,最迟明早我会亲自送到大都督面前。”

李奉耀哼了声,又露出笑:“严将军辛苦你了,明玉还小,有什么事你尽管和我说……”

他的话没说完有侍卫进来:“大人,季良求见。”

季良,李奉耀想到这个人,哦了声:“对了,项大人的伤…..”

他的话还是没说完有人闯了进来,掀起一阵风。

“忙?忙什么忙?难道还有比大夫更忙的?”季良挥舞着衣袖愤怒的喊道,冲到了严茂面前,“这位大人,你们到底是让我来看病治伤的还是当犯人的?”

严茂没有对他喷到脸上的口水恼怒,而是看向季良身后,一个侍卫跟随进来:“季先生要把一个兵士的腿再打断来治伤,东海先生不同意。”

东海先生是剑南道原本的一个大夫,被严茂以陪同的理由放到季良身边。

“先前的伤腿根本就没有治好,当然要打断了重新来。”季良冷笑,看室内众人皆是无知之徒。

“那个伤兵已经能走了。”侍卫补充。

“一瘸一拐算什么能走?”季良倨傲,“我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断腿再续。”

侍卫神情没有丝毫的震惊期盼,木然沉静:“伤兵对现状很满意。”

严茂点头明白了,季良恼怒:“他不是大夫,懂什么。”

严茂道:“季先生,兵士拿饷保家卫国,可以为战捐躯,但我们没有权利处置他们的人身肉体,所以他如果不同意,我们不能强迫他们治伤。”

“那让我来干什么!当初你们大小姐可是千求万求我才来的。”季良喊道,将袖子一甩,视线也才扫过室内的李奉耀,侍卫,他也不认识他们是谁,但知道这里是剑南道他们是当兵的,如果有战事他们就会有伤亡,这里的人可比山上的野鸡野兔子多…..

季良将既然如此我就走了这句话咽了回去,重重的哼了声,又屈辱又倨傲的跑了出去。

严茂对侍卫摆摆手,侍卫施礼退下。

“三老爷你适才说什么?”他转头问,“项大人的伤…..”

“项大人的伤好多了,他可以参加庆贺,不如让他来主持。”李奉耀忙说道。

这可不是个大夫,是个疯子,让他给项云看伤,难道要让项云从马上摔下来再被马踩一脚吗?

严茂道:“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具体的事还要大都督来决定,我今晚会去见大都督的。”

李奉耀嗯了声,没有兴趣再留在这里,既然晚上严茂会去见李明玉,他就去家里等着吧。

看着李奉耀脚不沾地的走了,严茂神情无波,拿起桌上的文册并没有再整理,唤来侍卫:“让古司马按名册通知他们来。”

李奉耀越过木然如泥塑的衙门守卫,在李宅门子们再次众星捧月中进了家门,决定今晚守着李明玉,不止今晚,以后他都要守着,李明玉不再只是个孩子了,成了大都督要处理政事,但他还是孩子,作为叔父一定要守在他身边,不能让他被手下这些各怀鬼胎的官员们欺瞒。

“三老爷!”

李奉耀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以及淡淡的花香,他转头看到了在一颗花树后半遮半掩招手的李敏。

“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快从江陵府回来了?”李奉耀走过去问。

李敏摆手:“我还没去呢,不对,我是去了又回来了,还没再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奉耀皱眉,李敏不等他说话就拉住他的手:“这些不打紧,三老爷你先借我些钱救急。”

钱?李奉耀很生气:“我还没钱呢!”

这是他在李宅最恼火的事,看着金山银山,他一分钱都拿不到,吃喝用度当然是不缺,要什么有什么,但是,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而且还是这些下人们送给他的。

他要钱,要掌控,要自己送给自己。

“你怎么会没钱?”李敏瞪圆眼,“难道二老爷没有给你钱吗?”

二老爷?他哪里有钱?还不如自己呢,至少自己在剑南道吃穿用度不用花钱。

李奉耀反握住李敏的手,其他的事都丢开:“什么钱?你快讲来。”

……

…….

李奉耀里里外外的忙碌操心项云没有再关注,他坐在室内想着最近叹气,事事不顺啊。

李奉耀李奉常认为李明玉承袭节度使是他的功劳没有用,剑南道的这些人并不会这么认为,因为的确不是他的功劳。

没有功劳在剑南道这里做事就不方便,不过,还好有一件事是顺利的,李明楼在见过项南后,已经启程去太原府了。

那就让事情变的更顺利一些,将原本要推迟的成亲立刻办了,夜长梦多这种老话是有道理的。

项云取过纸笔,抬起没有受伤的左臂,用左手开始写字。

他年少博才,能双手书,天文地理皆通,上行下达为官兢兢业业,却半辈子屈人之下,难道一辈子都只能屈人之下吗?

第五十八章 离家的途中

简短明了混杂在家书琐碎中的密信,被最可靠的随从携带而去。

大夏国不管是偏避的小路上还是宽阔的官路上都有信使奔走,官府的公文令信有驿站令兵传送,私人的则五花八门,自己的随从,镖局的镖师,南北奔走的货商一一不等。

而随着这些人的奔走,各地的奇闻异事以及京城最新的消息也随之传播开来。

这段日子最奇闻的就是一个小娃娃当了节度使,有羡慕天生富贵命的,有嘲笑世道荒唐,有悲愤乱了天道伦常,也有一本正经引经据典分析李奉安何意皇帝此意又何解,乱乱纷纷扰扰。

项南走进来见到这场面心里叹口气,他没有再转身离开,这么偏僻的小驿站都如此,整个大夏朝此时没有清静的地方了。

核验了身份驿卒端上了简单的饭菜便再次加入大家的讨论中,项南安静吃饭,心里难免纷乱。

没想到李奉安死了这么久还能让儿子当上节度使,有了节度使旌节剑南道还可以被李氏霸占,而李明楼就更能霸占他了。

项南的筷子戳着盘中的肉,看着一旁的包袱里露出的信封一角。

他几乎日夜不停翻山越岭,但家信依旧如影随形,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冰冷的将他禁锢。

“…..家里来的信啊!太好了!”

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

这世上还有人喜欢接到家信啊,项南回头看去,在他身后一桌挤了六个男人,饭菜也很寒酸,穿着打扮是驿兵。

项南想起来了,自进来后只有他们一桌没有谈论小儿都督的事。

一个大胡子男人手里正捏着一封信瞪眼看,被另一个男人伸手夺过去。

“看什么看,你又不识字。”他说道,“还给鸦儿。”

信被塞给一个年轻人,他与项南背对背而坐,只看到宽阔的肩膀窄瘦的腰身。

“是我娘写的,她要来看我了。”

年轻的声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项南似乎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

“你媳妇来不来?”

“肯定啊,婶子就是带媳妇来跟鸦儿成亲的。”

“哈,回家就能吃喜酒了!”

也是一个可怜人,不仅要回家,还要成亲,项南同情的看这个男人一眼收回视线。

时近傍晚,涌进来驿站的人更多,厅内更加嘈杂。

“新消息,韩旭已经接下了任命。”

“不寻死觅活了?要去委身那个小儿了?也不过是沽名钓誉闹剧罢了。”

“不去才傻呢,那小儿坐着的可是金山银山。”

“别说去做刺史了,去给那小儿当上门女婿都是天大的福气。”

厅内响起哄笑声,项南放下碗筷走了出去,他没有去后面的客房,而是直接去了马棚牵马,日夜不停的赶路吧,离家越远越好。

武鸦儿的视线从门口收回:“这少年跟我们一样。”

“独行却不是令兵气息。”胡子男低声道,“这条路是通往宣武军的。”

“宣武还好,河东那边的人要小心些。”武鸦儿低声道,手在桌上敲了敲,又有一封信掉出来,“河东那边已经一半姓安了。”

胡子男面色不安:“这信上说军令让我们分兵去河东,怎么办?”

“当然不去。”武鸦儿道,“不仅不去,还要把振武的所有兵马都调到我们这里。”

有军令不遵,还要假传军令,这么大胆的事他们从未做过,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这次好像要做的很大…..

挤在一起的男人们对视一眼:“鸦儿,不会有问题吧?万一出了事,梁老大人也保不了你。”

武鸦儿笑了笑:“有什么问题?现在还有军令可遵?世人只看热闹。”他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厅内说笑小儿节度使,韩旭等等事热闹,“死人都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才敢为幼子谋功名,难道那小儿得了节度使只是为了名字好听吗?那是要让剑南道固若金汤。”

原来是这样啊。

胡子男点头:“李奉安是个狡猾的家伙,他做事肯定有算计,我们跟他学,就算捞不到好处,也吃不了亏。”

武鸦儿端起酒碗,因为白皙而显得阴郁的脸上浮现笑容,这笑容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让他整张脸都莹亮。

漠北是他的家,家里有亲人来,就更是家了。

他们几人都是孤儿,好容易武鸦儿还有一个娘,那就是大家的娘。

赶路,回家,男人们也都笑起来,端起酒碗重重一碰。

世人谁不想有家,回家,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家,为了家反而要越走越远。

晨光笼罩大路边的驿站,驿站里并没有来往的热闹,几层兵马围拢的内里安静如夜。

门被推开金桔端着食盒探头向内看,看到站在墙边的李明楼。

李明楼穿着里衣,长发系在身后如同泥塑。

“小姐,你又没睡?”金桔不安道。

李明楼嗯了声,金桔走过去,跟着她看墙上,墙上挂着一副舆图。

“剑南道在这里,我们现在在这里。”李明楼指给她看,“已经这么远了。”

金桔当然不会讨人嫌的问太原府在哪里,而是眨着眼故作无知:“啊,这么近。”

纸上的距离一手可量,实则隔山跨水千里迢迢,李明楼有些怅然,但隔着山水总好过隔着生死,她笑了笑转过身:“吃饭吧。”

“小公子收到大小姐送的庆贺礼物了吧?”

“不知道剑南道怎么庆祝呢。”

金桔在一旁说些开心的话让李明楼下饭,吃饭的时候元吉像往常一样进来,拿着最新收到的消息。

“剑南道一切都好,大都督已经见过了治下官员,并巡检了八部。”

“季良的确胆大妄为,还好东海先生会论断阻止,小碗开始跟着东海先生学医术了。”

元吉说了大事也不忘小事,说到这里抬起头看李明楼。

“韩旭已经接任,准备启程往剑南道来。”

“是崔宰相说服的他,他是崔征的人。”

崔征想要把手伸到剑南道,这不意外,李奉安死了,多少手都想伸过来,伸过来打断就是了,就算是宰相的人也一样。

李明楼当然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另外的细节,握着筷子啊了声:“原来是他。”

这个韩旭在朝中平平,又是文官,跟李奉安没有什么来往,小姐竟然知道他?不过,小姐能让公子承继了节度使,知道一个韩旭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元吉点头:“小姐不用在意,他就算是宰相的人,来剑南道也如同个死人。”

李明楼哦了声,事实上韩旭没来剑南道就成了死人。

她想起来了,那一世在李明玉之前被任命为剑南道节度使的那个人就是韩旭,只是还没有接过旌节,在赴任的途中遇到兵乱死了。

然后项云才趁机替李明玉奏请承袭。

这一次李明玉直接成了节度使,韩旭竟然还要往剑南道来,那这一次他还会死在途中吗?

第五十九章 既定的命运

李明楼握着筷子沉默又怅然。

这就是既定的命运吗?不过也不对,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舆图前。

金桔不敢打扰,站在一旁努力的连呼吸都消失。

元吉跟着走过去,李明楼脸上的裹布遮盖了她的神情,但依旧能感受到她的肃重。

“今天是几月几?”她问道。

元吉没有觉得这个问题可笑:“十月初三。”

前一世韩旭被任命为节度使也是在十月,死在什么时候过去十年她实在记不清,但地方还记得,淮南。

“时也命也。”

李明楼的耳边似乎响起姜亮懒洋洋的感叹,看到这个老头抱着粗茶碗缩在椅子中。

“韩旭本不会从这里过,但他是个大孝子,赴任之前去拜别老母,从老家到剑南就要经过淮南,早不早晚不晚赶上兵乱,所以是命不好。”

“这根本不是命好不好的事,那是淮南,紧邻安康山长子所在的浙西,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更何况宣武的兵闹饷闹到了淮南。”刘范伸手一点看透世事,“这很明显是被宣武和浙西操控的。”

这的确是宣武和浙西节度使操控的,刘范和姜亮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已经看到结果了。

先是宣武节度使假纵官兵闹饷,告了罗氏贪墨了饷银,朝廷哗然。

宰相崔征指全海与罗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要问罪全海。

全海自然不服,让皇帝一道旨意定罪宣武节度使,革职进京。

在这一片朝堂纷争中,韩旭的死反而如同小船入海,大浪打翻无声无息不见,也没有人关注一个节度使身份的官员是怎么轻易被乱兵杀死了。

淮南也没有人再关注,宣武闹兵乱之后,淮南被浙西借口帮忙平乱悄无声息的占据了。

项云则也趁这个乱机提请让李明玉承袭节度使以安稳剑南,待朝廷选出新任节度使后再行交接。

崔征和全海都不希望对方的人掌控剑南道,在项云一番游走之后,皇帝同意了。

成元四年初,李明玉拿到了旌节。

成元四年正月十五,全海调宣武新任节度使吴章率兵马埋伏在宫城要先下手为强干掉崔征。

吴章当场反水,全海挟持皇帝退避皇宫中,宣告宰相崔征叛乱。

这就是大夏国乱的起始,成元四年的官宦朝变。

随后,全海请皇帝发令调十二卫军入京护驾,安康山以救皇帝为名义发兵,振武军武鸦儿神兵突降先一步到了京城,袭杀吴章,破宣武道围城兵马,然后入宫杀了全海。

成元四年二月十八,崔征率百官迎皇帝归朝。

二月二十,行军途中的安康山宣告谋反,一声令下宣武、浙西、平卢、河东、淮南五面应和。

天下大乱。

“原来那时候东南的一个小小的兵乱其实是安氏叛乱的前奏。”姜亮幽幽长叹,“世事啊真是莫测。”

“莫测什么!如此荒唐的事只要好好想一想就能看出问题。”刘范愤怒,“只不过朝廷被崔征和全海那两个废物把持,他们除了争权脑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全海轻易上了吴章的当,崔征轻信了安康山,他们让天下大乱。”

“他们当然不想天下大乱,想还是不想也由不得他们。”姜亮不急不躁,吹着茶碗的热气,“曲子已经谱成,才会起前奏,荒唐也非一日。”

安康山意图谋反是已经筹划许久的,宣武兵乱是他发令的信号,崔征和全海的争变则是他的东风。

那一世李明玉是在年初拿到旌节,期间周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可以推断宣武兵乱韩旭死亡是在十二月初。

这一次李明玉十月拿到了旌节,韩旭还是在十月的时候得到了任命,那么他离开京城回家乡然后再去剑南道,算着日子十二月的时候还是会走到淮南,所以还是会死吗?

命运还是不能改吗?

“小姐,我们要去淮南吗?”

元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李明楼的怅然,她看到自己的手已经落在舆图上,手指点着淮南的位置。

元吉的话打断了她,又提醒了她,但念头才飞扬又立刻被她压下,手从舆图上收回来,衣袖滑落遮盖了手臂,其上的灼烧烂疤因为启程往太原府而浅了很多。

“有几件事你安排去办。”李明楼说道,从舆图前走回桌子前。

看她要端起碗,泥塑的金桔活过来:“小姐,饭菜凉了我去热一热。”

已经沉默了这么久了吗?李明楼点头,金桔收拾。

“让京城的人盯着崔征和全海。”

“查一下徐州刺史吴章的动向。”

李明楼对元吉开始吩咐。

元吉没有疑问,崔征和全海是如今天下最掌权的两人,人人都会盯着他们,尤其是李明玉还要进京谢恩,只是这个攀附罗氏的吴章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

“明玉已经宴请过剑南道的诸人,让他立刻去山南和黔州拜访那边的文武官员,亲自去。”李明楼说道。

山南道设置节度使,黔州低一级为观察使,两者与剑南道相邻,地理位置重要,李奉安在时与之关系也不错,此时李明玉子承父业,两地是叔伯长辈也是同僚,是该走动一下。

这件事严茂肯定已经安排,元吉还是点头应声是,他为大小姐能考虑到人情来往细心而欣慰。

李明楼看着他说出了下一句话:“…..带着兵马去。”

元吉神情一滞。

是他想错了,还是大小姐说错了?

李明玉身为大都督出行自然有兵马护卫,还特意说带着兵马去的兵马,肯定不是指普通的护卫,是字面意思的兵马。

十二卫兵马没有皇帝的命令不能出辖区,当然这个可以忽略不计,李奉安也一向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带着剑南道的兵马进入山南和黔州,那意味着…..

李明楼似乎没有看到也不明白元吉的惊讶,继续平静吩咐:“至少要在两地留三个月。”

带着自己的兵马留在别人家里那么久,这是抢地盘啊,元吉不用困惑了,不是他想错了,大小姐就是这个意思,大都督也从未说过的意思,想或许是想过…..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元吉深一脚浅一脚的告退了。

元吉需要安抚一下情绪,不过李明楼并不担心他的执行力,元吉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唯一会让他犹豫迟疑谨慎行动的是他们姐弟二人的安危问题。

李明楼也没有再多给元吉解释,一个解释就要更多的解释来解释,她没有时间浪费在解释上,尤其元吉是不需要她解释的人。

天下即将开始陷入征战,当然是掌控越多兵马越多的地盘最重要,至少不能让山南和黔州这两个剑南道的门户要地落入他人之手,就像姜亮和刘范分析的那样,抢先两个月占据山南道对剑南道很有利。

李明楼站在舆图前,安康山宣告谋反的时候,天下是措手不及。

叛军兵马扑向京城,另外还有安康山散布在各地兵马中的随众随之作乱,他们兵马所经过的城池措不及防溃不成军,有的官员抗击满城覆灭,有的官员则干脆投降加入了叛乱。

成元四年二月,病重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受惊而亡,罗贵妃被崔征下令处死谢罪试图安抚叛军,同时请昭王继位。

成元四年三月,尚未启程的昭王被安康山长子安德忠围攻,为护城保百姓,昭王亲率王府兵出城迎战,不敌而亡,安德忠依旧屠城。

成元四年五月,武鸦儿率兵迎护鲁王为帝,以河中为陪都,直到四年后安康山被武鸦儿亲手斩杀,叛军四分五裂,皇帝才得以回京城。

武鸦儿病故后,又经过五年大夏朝才渐渐平息了战乱。

然后,有功赏功。

然后,她们姐弟就死了。

“小姐。”金桔略不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明楼从舆图前回过头,看到金桔拎着热好的饭菜回来了。

小公子成了节度使,所有人都在欢庆,只有大小姐没有开心,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以及忙碌。

不知道别人的大丫头们会怎么做,金桔张张口将劝慰的话咽回去:“小姐,吃了饭再忙吧。”

.......

.......

每天一更内容太少,跟着看的朋友辛苦了,可以攒起来看的,很是惭愧。

明天更新推迟

笔记本打不开了,写好的稿子也更不了,希望明天修好电脑顺利找回。

否则……这种绝望的痛你们有体会不?君九龄的时候我体会过一次,这次还是没长记性没有每次写完保存到不同的地方,我恨我自己啊啊啊啊啊

《第一侯》明天更新推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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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有路先行

天大亮,天又暮色,项九鼎站在驿站外看着四周亮起的篝火,看来今晚起程又无望了。

“今晚还要给小都督庆贺吗?”项九鼎拍着肚子道。

随从提醒:“九爷你的表情开心一点。”

项九鼎伸手将嘴角拎上去:“小公子当了大都督我当然开心,这还用提醒吗?但这走的也太慢了。”

虽然说走就走离开了江陵府,但这些日子并没有走多远,李明楼昼伏夜出,夜间行路本来就慢,还经常停下来,一停就是两三天。

“大小姐身体不好。”随从给出理由。

项九鼎将手放下来:“大小姐身体不好,还是不想走的快,我都没有意见,大小姐怎样需要理由吗?”

随从含笑:“九爷说得对。”

项九鼎撇撇嘴,然后露出更大的笑容:“走得慢也好,家里能准备一场更周全更盛大的婚礼。”

他已经收到项云的信,信中说到了太原府就举办婚礼,不再是原本商议的定亲。

李奉安遗愿不用守孝要看到女儿终身有定,但李明楼还小不急着圆房,不过这并不影响婚礼大办,如今李明玉承袭节度使,更是双喜临门要大办。

随从笑意亦是更浓:“双喜临门,九爷今晚更要多喝两杯。”

项九鼎拍着肚子大笑举步向外边的营地走去:“今晚我请大家。”

护送李明楼去太原的人马有江陵府李奉景带着李家的护卫和随从,有元吉带领的剑南道兵马仆妇丫头随从,有项九鼎带着的太原府项家兵马随从,一路上所有的花费都有剑南道承担,没有分你我他。

不过大家当然可以自己花钱吃喝玩乐。

项九鼎刚接到这个任务过来时,还想要大包大揽他们项家把一路的开销都负担了,毕竟娶媳妇嘛,结果一看李家的人马数目以及吃穿用度排场,这话便烂在肚子里没敢说出来。

承担一晚的吃喝项九鼎还是敢说出来的。

四周听到的人们发出应和,将气氛掀起来,前方的营地里也一阵骚动,但并不是应和项九鼎,他们从不同的营帐而来,披甲带械御马很快汇集成队列,方方正正肃重。

咿?要启程吗?项九鼎惊讶的站在原地,其他人也都不解的看过来。

要启程的话从来不会这么突然。

“大家不用启程。”元吉走了出来,他也穿了行装,身后随从牵马,“打听到一个名医的行踪,我和大小姐去拜访。”

另一边方二赶着马车从驿站后院走出来,丫头金桔手里抱着黑伞,跟在后边对跟随的两个仆妇叮嘱什么,然后才爬上马车,车帘掀起,暮色里可以看到其内坐着裹着黑袍帽子遮住头脸的李明楼。

项九鼎忙动身:“我陪同去。”

元吉制止:“九爷,你看着这边吧,这边也不能离开人。”

李奉景擦着汗跟过来:“劳烦九爷留下帮我吧,我一个人还真着看不过来。”

想到车队中的财物,项九鼎心也跳了跳,这还是一部分,更多的嫁妆就在身后路上跟过来。

“走的不太远,我们在襄元城会和。”元吉道。

襄元城,项九鼎在心里勾勒方位舆图,在鄂岳附近的,不在去太原府的路线上,不过也没什么,从忠武境内绕一下就行,只是多走些远路而已,治伤要紧,没有女孩子想要穿着黑袍裹着头脸当新娘。

“好。”项九鼎对元吉抱拳,又看向走过来的马车,“大小姐放心,你们一路小心。”

金桔掀起车帘:“幸苦九爷了。”

项九鼎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

金桔又看李奉景:“四老爷,孟妈妈我已经交代好了,有什么需要你吩咐她。”

李奉景面带笑意又矜持点头:“我知道了,放心放心。”

金桔一笑:“有四老爷在当然放心。”

李奉景笑意更浓,捻着短须看着元吉:“你们路上小心,找不到大夫不要急。”

元吉应声是。

虽然态度算不上多恭敬,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能答声话,像个下人模样了。

李奉景很满意,尤其是腰里刚挂上去的一串对牌沉甸甸,坠的他稳稳的站在地上挺直着腰杆。

兵马拥簇着李明楼的车在暮色里疾驰而去,变成点点星光,然后消失在大地上,项九鼎和李奉景才收回视线。

李奉景叹气一声:“希望这次能找到好大夫。”

项九鼎信心满满:“大小姐吉人天相。”

至于大小姐这伤是怎么来的,大家心有灵犀的不提,还是说些高兴的事吧,李奉景微微一笑:“九爷要请客?还是不用了,我们明玉的喜事,当然我们来请客。”

项九鼎视线落在李奉景的腰上,嘿嘿一笑:“四爷如今财大腰粗。”

他们这是第二次相伴,再加上有第一次的同甘共苦,李奉景跟项九鼎感情已经很亲近,可以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李奉景手抚上对牌,作为家中唯一的庶子,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腰粗过。

“四老爷。”有一个管事从远处张望然后奔过来,恭敬的施礼,将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采买的十天的马料。”

有没有对牌管不管事是不一样了,就在刚才他还在这个车队中似乎是不存在的人呢,尤其是剑南道的这些人,一个个都认不得他一般。

现在一个马夫都一眼能认出他了。

李奉景神情平静嗯了声接过,看到其上的数目手还是忍不住抖了抖,马,要吃这么多钱吗?是不是吃的太好了?不过李奉景到底是李家的老爷,不至于真的问出来,淡然的给了对牌,管事恭敬的道谢退开了。

“那今晚就还是四爷破费吧。”项九鼎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我要是请连你们的马都请不起。”

李奉景哈哈笑,跟他打趣:“我们没有马吃的多。”

“今晚还是少喝点,我们明早赶路。”项九鼎玩笑过后又认真,“尽力跟上大小姐的行程。”

“那是自然。”李奉景亦是郑重点头,手在腰里的对牌上摩挲,要是能多留几日更好。

.......

.......

抱着本子去重装系统回来了,怎么说呢,感觉最近很多事不顺,但想一想原因其实都在自己,就做事还是要认真和努力猜对,与大家共勉。

第六十一章 李四老爷的从容

十月末的许州已经暑气尽褪,丝丝寒意随着晨风从衣领衣袖中钻入,站在屋檐下的李奉景不由缩了缩脖子。

身后立刻有丫头给他披上斗篷,旁边又有丫头立刻将一碗热茶捧过来。

李奉景只微微抬了抬手接过茶,身姿一动未动,视线依旧落在院中盛开的菊花上,心里想的是那布料商说的不错,菊花真的有千万变化,千姿百态啊。

要是送回家里妻子女儿肯定很开心,这么多名贵的花草,现在独独是给他一个人,这种场面不能让家里人看到,真是锦衣夜行,可惜。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李明楼能把一间屋子搬到江陵府,几十盆菊花不算什么吧。

“四老爷四老爷。”有管事扶着帽子急急进来,“这是新的账单您过目。”

被打断思路的李奉景有些不高兴:“今日没空。”

那管事立刻低下头没有丝毫反驳应声是退了出去,门外又有人进来,走的急撞在他身上,门口些许混乱。

“四老爷,知县来人请赴宴。”他报道。

一地父母官,也不算什么,李奉景有些懒懒:“收下名帖,今日太忙了,明日再去。”

随从响亮应声是转身跑开了。

赏花是闲情逸致,这一大早的忙乱,李奉景对丫头道:“就说我忙着呢,有事明日再说。”

两个丫头脆声应是快步向外走去,有人从门外急匆匆进来。

“四老爷今日忙,有事.....”她们忙张开手阻拦。

项九鼎瞪眼:“忙什么?”

李奉景看到是项九鼎,摆摆手示意婢女退下,非常得体的说笑:“再忙,九爷也要见。”

项九鼎看着站在廊下的李奉景,竟然想不起来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样。

虽然有着李奉安四弟的名号,也披着一副富贵人家老爷的气派,但眼神飘忽说话言谈透出没有底气的单薄。

但现在单薄丝毫不见,气派填满了内里,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气度不卑不亢,甚至有长辈见晚辈的倨傲。

当然,从辈分上说,项九鼎的确是小一辈。

但这不过二十多天,变化也太大了,是谁给了他这般的勇气?钱吗?项九鼎的视线落在李奉景的腰里,剑南道的对牌始终挂在那里。

“大小姐怎么还没有消息?”项九鼎没心情跟他说笑,开门见山问。

李奉景道:“大小姐说了在这里会合嘛,怎么叫没消息。”

“已经七天了。”项九鼎重重道。

自从李明楼说要找大夫与他们分开走后,第一次三天后就会合,然后走了没多久,又发现了大夫的踪迹李明楼再次追去,过了五六天大家再会合,如此反复直到来到了许州,而这一次过了七天了李明楼还没有出现。

项九鼎似笑非笑看李奉景:“大小姐该不会又想家了吧。”

李奉景顿时变了脸色:“项九爷,你是在嘲笑我们明楼吗?”

项九鼎也变了脸色,伸手拉住甩袖转身的李奉景:“四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听我解释。”

说出这句话,项九鼎有些心酸,上一次李明楼消失,惊怒的是他,质问的是他,而不安的猜测和解释的是李奉景。

李奉景腰杆硬了之后,在这个车队里就是当家做主的人,没有人能要他解释。

“我是担心大小姐,这边山路多,匪贼很多。”项九鼎低声下气诚恳的解释,“大小姐带的人马不多。”

好话说了一箩筐,李奉景缓和了脸色,门外有随从疾步进来:“四老爷,见到了。”俯身递上来一封信。

什么信?项九鼎探身看,李奉景接过斜看了眼项九鼎,项九鼎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有些不高兴,第一次作伴上路的时候,李奉景可是天天拉着他说项家李家是一家人了。

李奉景将信一眼看完,神情淡然的将手一伸递过来:“看看吧。”

项九鼎本想倨傲的拒绝,但算了吧,李家嫁女,项家低头娶妻,他伸手接过看了神情惊讶:“又找药去了啊。”

李奉景哼了声在廊下踱步:“我们明楼是很懂事的,五天的时候让人送了口信回来要耽搁过不来,留了地址,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送过消息?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项九鼎心里想,但知趣的没有质问。

随从在一旁乖巧道:“见到了元吉,大小姐已经被大夫问诊过,只是缺少几味药,不太好找,大家陪同大夫去找药,四老爷再多等几日。”

项九鼎道:“什么药这么稀奇?竟然买不到?”

世上还有有钱买不到的药?

“不是什么药都可以用钱买到的。”李奉景道,“比如晨间的第一滴露水,比如初冬跌落的第一根松针。”

什么乱七八糟的,装什么见多识广,就算是这些,只要花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一滴露水松针什么的又算什么不好找的。

六叔说剑南道的人古怪,要小心应付,说李家的人很简单,哄着捧着就行。

现在看来,剑南道和李家的人,不都是姓李,一样的古怪。

项九鼎深吸一口气笑:“是,药不在贵,在于稀奇,有时候越常见的越难得。”

李奉景满意的点头,将信接过来扔给随从:“所以九爷你不要总是一惊一乍的,有元吉那么多人陪同,不用担心。”打趣一笑,“更何况又有项南公子亲自上门,我们明楼也是急着想要治好自己啊。”

项九鼎整容:“我们项南从不以貌取人。”又嘿嘿一笑,“跟我这种俗人不一样。”

这话说得真诚又有趣,李奉景很开心的笑了,邀请项九鼎:“新送来一壶好茶。”

“什么茶用一壶装?”项九鼎瞪眼。

“好的不是茶,是壶。”李奉景得意,对身后的随从叮嘱,“你们那边留着人等着。”

随从应声是。

“今天我忙,让他们有事明天再来说。”李奉景又道,和项九鼎迈入室内。

随从应声是,眼中闪过一丝笑再垂下头安静的退了出去。

暮色降临时,天上乌云滚滚,深秋的一场雨转眼就砸了下来。

大路上油火把在雨水中飘摇,照着一队人马,这些人皆头顶莲花帽身披琥珀衫,油烟雨水蒸蒸中恍若神仙。

“小姐,已经进入淮南了。”元吉微微掀起帽子来到李明楼身边道。

骑着马的李明楼嗯了声抬眼看前方:“雨太大,寻个地方借宿落脚。”

元吉应声是转身向前而去。

李明楼看着他的背影,命令很快传开队列,马队的脚步加快。

为什么他们会来淮南,他们不需要解释,只需要命令。

而需要解释的项九鼎以及老天爷,交给身为长辈的李奉景最合适,让他们知道她不是不去太原府,她是在一直努力去太原府。

第六十二章 神仙夜宿

深秋的雨寒凉,屋子里跳跃的油灯不堪侵扰熄灭,而与此同时刷刷的雨声中有咚咚的敲门。

呆坐的老者惊得跳起来。

敲门声停下一刻,似乎给屋子里的人回神的机会,然后再次响起来,力度穿透雨声但又不砸重人心。

透过敲门声,老者似乎能看到门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但并不凶恶。

“谁啊。”老者颤声问,并没有往前迈一步,手紧紧的抓住桌角。

“老丈,过路的,雨太大想借宿。”外边的男声沉稳有力穿透大雨。

借宿啊,老者看看自己窄小简陋的室内。

“屋子里不方便,在院子里门外也可以,跟老丈您说一声,免得吓到。”一个女声传来。

女子啊,确切说是女孩子吧,老者迟疑一下慢慢的走向门口,透过破旧的屋门向外张望,黑漆漆一片,人影与夜色重叠。

人影被一圈篱笆和木板门阻挡在院外,稀疏的篱笆简陋的门板被风雨冲击动摇西晃,其后的人影却似乎面临铜墙铁壁一步不能上前。

老者心里轻叹一声,打开屋门:“先进来再说吧。”

金桔用随身带的油点亮了灯,方二接过李明楼解下的莲花帽和琥珀衫,角落里惊讶的老者神情变得惊骇。

当打开院门火把亮起,夜色里头戴莲花身披黄衫的人影呈现在眼前,老者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惊讶的不知所措。

而衣帽解下,其下的女孩子竟然恍若鬼魅。

神仙?妖怪?

“我在寻找一个大夫路过此处,惊扰老丈了。”李明楼主动解释安抚。

大夫,生病了啊,脸都不能见人啊,可怜,老者脸上的惊惧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小姐住屋子里就好,我们其他人在廊下和柴棚歇息。”元吉对老者道谢。

老者看了眼屋门外,虽然得到了邀请,也只有这几个人走进来,其他人都还安静的站在外边被雨水冲刷。

“那怎么好,这么大的雨,天又冷。”老者道,拿起拐杖,“你们且稍等,我去给你们找找住处,我们村子不大,但住几十人还是可以挤一挤,只是现在不太方便,唉,你们等等,我去问问。”

他拄着拐杖腿脚一瘸一拐口中嘀嘀咕咕的向外走。

元吉要跟上一起去,被老者拒绝了:“不好不好,还是我自己去吧。”嘀嘀咕咕的拿过蓑衣斗笠冒着雨出去了。

虽然是在陌生又简陋的地方,李明楼没有不自在,自己坐下来,金桔还摆出了泥炉,待一壶茶烧好,老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村人,在火把的映照下神情惊惧的打量他们。

李明楼看得出来他们很害怕,但他们同意借宿,虽然提供的大多数是柴房家畜棚以及屋檐下,对于元吉等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随身带着遮雨的油帐做铺盖可以很好的休息。

方二和金桔陪同李明楼在老者这里,元吉带着其他人跟随村人散开,雨夜里嘈杂喧哗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金桔简单的铺了床,李明楼躺下歇息,金桔和方二打地铺,老者则避让到柴棚里,对于老者的善意客气,李明楼没有推辞,客随主便。

一夜无话,天亮的时候雨也停了,纵然头脸被包裹,李明楼推开门也感受到满面清冽,也看清了这个村落。

村落不大也不小,老者这是住在村头,再往里可以看到散落的宅院,都是简单的土坯房,少部分有矮墙围,多数是篱笆竹门,不过雨后的清冽气息中夹杂着烟火气,但村子里还没有炊烟升起,而且没有鸡鸣犬吠,是鸡狗还在睡吗......

元吉过来了:“小姐,可以走了。”

村外的大路上歇息一晚的兵士们已经跨马整装待发。

“每家都放了一块银子。”元吉说道。

李明楼不在意这些小事:“这个村子有些古怪。”

元吉道:“村子里有些房子被火烧过,晚上我们住的人家还有哭声,有人家悬挂了白布,办丧事。”

是深秋干燥失火了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和烦恼啊。

李明楼没有再问迈步要走,老者一瘸一拐的从灶火间走出来:“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烧了一锅热汤,你们喝了暖暖身子吧。”

李明楼道谢,金桔笑吟吟的走过去将一块碎银子塞给老者:“老伯你拿着,这是我们的留宿钱。”

这一块银子留宿一年都用不完,老者吓了一跳将钱扔回去:“不能不能,怎么能要。”

外边有村人也面色惶惶的跑过来,原来也是发现了放在屋檐下的碎银子来询问以及退还。

元吉再三说明是赠送,村人还是不敢收,李明楼不耐烦这种来往,要让元吉收回来,既然给银子让他们不安,那就不要好心做坏事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以及男子的喊声打断了这边的说话。

“爹!娘!”

李明楼看去,见村外路上疾驰一个年轻人,穿的是官衙差役的皂袍。

喊声中人已经到了村口,看到了站在那边的李明楼的兵士,虽然兵士们都乔装护院,可以瞒过村人,但气势瞒不过公差。

那年轻人顿时拔出腰里的刀:“尔等.....”

老者村人也顾不上银钱推搡纷纷跑去同时大喊。

“是小千!”

“小千不要鲁莽,这是过路借宿的人。”

“小千啊,快回去看一眼你爹。”

有了村人的喊声,被唤作小千的年轻人将腰刀收起,红着眼越过元吉等人向村中而去,马被催促的似乎飞起。

“还好能见他爹一面。”

“张老汉撑着一口气就等着他呢。”

“可怜,一家人就这么都没了。”

“谁不可怜....”

有说话声感叹声哭声随之跟着向村中去,眨眼就剩下李明楼一行人,李明楼看了眼元吉,元吉转身跟了上去。

金桔想了想,走进老者的厨房端了一碗热汤:“小姐,热热身子吧。”

老者做了一大锅热汤,大家每个人都能分到半碗,元吉过来时大家都在喝汤。

“这个村子前几日被山贼劫掠了。”他说道。

第六十三章 哭泣的村民

原来如此,怪不得被火烧过,有丧事死了人,而且连鸡狗都看不到,这山贼下手很凶残啊。

不过将来的日子会有更多凶残的事,不仅仅是山贼杀人,官兵也杀,遭罪的也不仅仅是个小山村,而是城池。

十年战乱中,安康山的叛军极其凶残,所过之处经常屠城鸡犬不留。

李明楼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吧。”又看元吉,“把钱给他们留下。”

多一些银钱,日子好过一些,虽然杯水车薪。

元吉应声是,将适才收回的银钱包起来放到老者的院子里,陪同李明楼走出去,一面将打听到的详情讲来:“三十多个山贼半夜来的,挨家挨户的抢,敢反抗的狠狠打,有几个体弱的打死了,就有这个张小千的爹和娘,娘当时就死了,爹还撑着一口气,刚才小千进门,咽气了。”

李明楼默然走到了自己的马前,听到村里传来撕心裂肺男人的哭声,她收回视线接过方二递来的缰绳,金桔已经在护卫的帮助下上了马。

李明楼原本就会骑马,在太原府的十年常常纵马在山上奔驰,一路走来没有丝毫的不适。

那边的哭声忽的消失,响起了喧哗。

“小千,不要!”

“快拦住他!”

李明楼在马上看到村子里那个穿着皂衣的年轻人冲了出来,手中举着刀,他身后乡亲们急急的追赶阻拦。

“爹娘已经死了,我要报仇,我要去救兰娘。”张小千大声喊。

元吉催马到李明楼身边:“山贼除了抢了牲畜粮食钱财,还抢了十几个女人,张小千新婚妻子在其中。”

张小千跑的很快,李明楼能看到他通红的双眼。

“拦住他!”一瘸一拐的老者举着木杖喊。

有两个站在路边的村人扑上去将张小千按住。

“小千啊,你一个人去送死啊。”老者哀声,“张家就剩你一个了。”

张小千跪地嘶吼:“就剩我一个,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才走了几天,回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村人闻言不少跟着流泪。

老者含泪拉起裤脚露出被打伤的腿,血已经不流了,翻着肉露着骨头骇人,:“不是不让你报仇,咱们也想报仇,可是怎么报?小千,你快去县里请老爷差人剿匪。”

原本送信的人找张小千也是为了这个。

张小千是村里唯一当差的人,能跟县老爷说上话,以为他会带着官差来。

张小千神情更加痛苦,像被斩断了腿的野兽倒在地上,用头重重的碰地:“没有官差。”

没有官差是什么意思?村人们不解。

“我听到消息就去见了大人,大人说....”张小千将脸埋在地上,无颜见乡邻,“没有人手去剿匪,让再等等。”

怎么会没有官差?县衙里养着很多人呢,窦县还有官兵呢,大家见过抓逃役时来的几乎能踏平村子的差兵。

张小千的声音呜咽泣血:“要去护送给浙西大都督的寿礼。”

李明楼勒住马,看着在地上咚咚撞头的年轻人,不仅是眼红了,额头也红了,渗出一片片血迹。

浙西大都督,安德忠,安康山的长子。

虽然安氏没有儿子接替父亲承袭节度使,但安氏父子都被封为节度使,这也是大夏朝头一份。

安康山在北,安德忠在东南,虽然都是一地的节度使,但威慑却是两三地,连淮南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县城都要给他送寿礼了。

以前只是听姜亮和刘范讲述安康山父子怎么嚣张奢靡,听故事和亲眼看到感觉是不一样的。

村人们神情茫然不懂浙西节度使是谁,更不懂为什么人命没有寿礼重要,但明白这意思是不会有官兵来剿匪救人了。

张小千从地上跳起来:“我自己去救人。”

老者神情悲戚:“你一个人是送死。”

“我一个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张小千惨笑,看四周:“我们大家一起去。”

四周的村人神情惊惧。

“不是有其他人也被抓走了吗?”张小千喊,看着一个男人,“春山叔,小麦子被抢走了吧?”

被唤作春山叔的男人神情悲戚,在他身边的一个妇人已经大哭起来:“天杀的啊,不能活了。”

“好,我去。”春山红着眼喊道,“连妻儿都护不了,死了算了。”

便有七八个人男人也站出来。

老者悲戚掩面:“不是怕死,那些山贼有兵器又占山高处,我们这么点人又没有兵器真是去送死啊。”

“山贼大概有多少人?”有人问。

老者拭泪:“那晚来了三十多人吧。”

“他们在这里占山很久了吗?”那人接着问。

老者想了想,摇头:“没多久,上半年还未有这种事。”

“那他们人数不多,我们这些人够了。”那人说道。

怎么就够了?村子里总共只有一百多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老弱病残,青壮撑死算也就二三十人,老者叹气:“不要说傻话,你们,你.....”

他的声音停下来,神情惊讶的看着适才说话的人,其他村民也都看过去,张小千也抬起头,一个全身都罩在大大黑斗篷里的人居高临下遮住了晨光投下一片阴影。

元吉说的最后一句我们这些人够了,是对李明楼说的。

李明楼点点头:“来这里时候尚短,且从未有过这种劫掠,人数应该就是那几十人。”她的视线落在张小千身上,“你是本地人,对这里熟悉,先带他们去查看一下。”

张小千的视线越过李明楼看向她的身后,那里高头大马精壮的护卫足足有五十人,他们身上马背上鼓鼓囊囊,很明显是携带了兵器。

“你们,是什么人?”他声音干涩的问。

老者先一步出来对李明楼摆手:“这位小姐,这与你们无关,你们快些行路找大夫去。”

这是个胆小的老者,但又是胆大的,在刚经过劫掠自己还被打伤的雨夜,敢开门让素未相识的路人借宿。

李明楼笑了笑:“既然借宿的费用你们不肯要,我们就以工相抵吧。”

第六十四章 奇怪的山贼

正午的日光将雨后的大地铺照,村落虽然依旧没有鸡鸣狗吠,炊烟已经袅袅升起。

两个妇人小心翼翼的从外边搬来一张桌子,桌子有些旧但看得出是村子里最好的,又有两个村妇忐忑不安的从厨房里端来饭菜。

“东西都被抢了,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妇人们低声喃喃,不敢看坐在院子阴凉里的李明楼,不仅仅是因为她独特的打扮,还有她要做的事。

瘸腿的老者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顾不得在意招待客人吃喝太寒酸,一心劝阻:“这位小姐,那些山贼很凶残,你们不是官兵官差,不要去冒险。”

李明楼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是官兵。

金桔笑嘻嘻:“这叫为民除害路见不平,我们不怕的。”

老者哭笑不得,路见不平为民除害只是说的轻巧,这个女子听声音也不够十四五岁,怎么家里人没跟着,这些跟着的人也不管,她说去剿匪,还真听命去了。

“小姑娘,会死人的。”老者叹气,这些小姑娘哪里见过死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死,“我昨日不想留你们,是怕山贼再来你们遭殃,唉,真该赶你们走。”

“山贼在前方占山为王,我们经过也可能遭殃。”金桔认真道。

老者一时无话可说。

门外响起脚步声,元吉和张小千回来了。

“山高陡峭,正面路上设了几道哨卡,哨探很机敏。”元吉介绍打探的情况,“后山待天黑一试。”

当然他不是来诉说事情多难办的。

“这些山贼是抓活的?”他问,“还是就地解决?”

抓获和就地解决是两种不同的打法,剿匪是当地官府的事,他们抓了是不是要交给官府?

一个只顾着去送寿礼的县官不可靠,山贼交给他们没有用,李明楼道:“就地解决吧。”

落草为寇劫掠杀人,死有余辜,这种人留着在乱世里更是祸害。

元吉应声是。

老者和张小千神情复杂,这个小姑娘是在说杀人吗?这么简单轻轻松松,这个小姑娘……

“小姐你们是什么人?”张小千忍不住问。

他带着元吉一行人走了这一圈,虽然元吉他们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作为才入行一年经验并不怎么丰富的官差,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非富即贵,极有可能是官宦。

能用的上这般侍卫的官宦一定比县官高。

李明楼看他一眼:“过路的寻医问药人。”

其实一开始没有表明身份就是要掩饰了,张小千知趣的垂下头没有再问,只要他们能惩奸除恶,管他们是神仙还是妖怪。

元吉带走大部分人马,只留下方二等四人陪同李明楼,村人有十几个站出来要一起去,简单斟酌之后,张小千带着七人跟随。

“爹,娘,等儿救了兰娘,报了仇再来安葬你们。”张小千跪地对着家的方向重重的叩头。

其他男人也纷纷立誓,背着镰刀铁钎锄头,在村人眼泪中跟随元吉一行人离开。

村里人又期盼救回亲人又怕亲人受伤,报了仇欢喜,苟且偷生也不是不可以,一直到了天黑也没有消息传来,村子里变得更紧张,无人入眠。

李明楼没紧张,山野土匪还需要担心是对剑南道兵马的羞辱,她也没有睡着,她现在的睡眠不分昼夜,似乎随时能睡着,似乎永远睡不着,这一世和那一世在醒睡之间交替,半睡半醒之间被元吉叫了起来。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元吉身上沾染着吓人的血迹。

“山上的土匪有点问题。”他低声道。

深秋的夜色沉沉,老者站在院子里看着要上马的李明楼,再看到金桔也拎着小包袱跟上,神情更加惊惧,这是要…..跑吗?

李明楼回头看到了金桔:“你不用去,在这里等着,山上很吓人。”

金桔想了想,将包袱塞给老者,还是坚持上了马:“小姐不怕我也不怕。”

小姐不怕是因为小姐见过死人。

当年安康山攻打过太原府,贼军突袭来,太原军差点抵挡不住,太原府的民众都去守城,她当然也去了,将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城门前一锅粥一锅肉日夜不停,不仅保证了守城军民的吃喝,还养活了闻讯奔来的难民。

一开始太原守兵和项大老爷要驱赶难民,但后来是这些源源不断的难民提供了守城足够的人力兵力,让他们坚持到武鸦儿杀了安康山,叛军终于溃退。

她不仅援助米粮,还亲自上了城墙守城,看到过叛军冲城死尸一摞摞,看到过叛军恐吓威胁虐杀的难民如猪羊。

她还亲自拉弓射箭,只可惜箭术未能杀贼,事后项南给她的信上说回来交她箭术,让她将来成为神箭手,百步能杀贼。

只可惜她箭术未成,先被他当作贼百步射穿。

李明楼收回思绪看着金桔点头,那就去看看吧,将来乱世里没有太平地,先适应一下吧。

老者手里抱着包袱目送一行人疾驰而去,心里慌乱担忧一言难尽,事到如今他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老者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明楼来到山贼所在的山下时,山寨已经被攻下了。

夜色掩盖了大部分血腥,但连杀鸡都没有看过的金桔还是吓得哆嗦,被李明楼拉着蹒跚。

李明楼裹布下的眉头皱起来:“我们伤亡多少?”

元吉道:“伤十人,亡四人。”

对付一群山贼竟然会有这样的伤亡?

“他们不像是山贼。”元吉道,“他们的哨岗布置的很严密,哨探也极其厉害,交手后更是进退有序,这不是乌合之众能有的战斗力。”

“你是说他们像是官兵?”李明楼听懂他的意思,有些惊讶,“可有活口?审问怎么说?”

元吉摇头:“全部死战,没有活口。”

这也是问题,落草为寇的山贼是为了活命,乌合之众在死亡来临前往往崩溃,怎么会有战死不退的信念。

“大小姐,发现一个山洞,里面堆满了….”有兵士急奔而来,火把明暗交汇下,神情惊讶。

“里面堆满了什么?”李明楼问。

兵士答道:“兵器。”

第六十五章 洞窟里的兵器和女人

这是一个藏在半山腰的洞窟,如果不是暗哨多,元吉等人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

火把照亮这边,李明楼可以看到这些山贼死状的惨烈,他们穿的都是普通的衣衫,身下散落的兵器却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山洞口的遮盖已经撤开,在兵士的火把的拥簇下李明楼走进去看到了堆积的兵器,分类别类摆放整齐,刀枪剑戟入架,弓弩箭簇落地,甚至还有一堆铠甲。

这个山贼不仅抢了一个小山村,还把淮南的兵器库抢了吗?看到这一幕大家冒出这个念头。

李明楼俯身抓起一把长刀。

“已经看过了,没有标识。”一个兵士答道。

李明楼挥动长刀砍在一旁的一根立柱上,尽管她的力气小,立柱还是被砍出一道深沟。

非常锋利,是官造上好的兵器。

“可惜一个活口都没有。”元吉说道。

“他们是官兵。”李明楼道,心里很笃定不需要再查问了。

元吉心里已经认定这个答案了,但还有不解:“是淮南道的兵马?这是做什么?”

以前在边境当兵,会有斥候装扮为普通人,甚至潜伏敌人境内,但在大夏淮南腹地,官兵装扮成山贼做什么?而且还做出了真正山贼会做的事。

“他们不是淮南道的兵马,是其他地方的兵马,来这里冒充淮南道兵马,以图挑起乱事。”李明楼道。

她将来历和原由目的说的如此笃定,元吉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李明楼也没有再解释,端详着山洞的兵器,不用猜了,这极有可能就是宣武道来淮南挑起兵乱的兵马。

竟然这么早就已经潜藏在淮南道,怪不得兵乱蔓延的那么快,一发生就燎着了整个淮南道,原来火种早已经撒下了。

这次真是误打误撞,李明楼眉头又皱起,她来这里其实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兵乱中救下韩旭,但现在无意中毁了宣武道,确切说安康山的安排,会不会打草惊蛇?

当然如果知道这些山贼是宣武道的叛军,她也是会动手的,安康山的叛军作恶多端惨绝人寰,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能不打草惊蛇呢?至少要拖延一些时候,或者这也是命运的反扑,要阻止她改变韩旭的命运,让她知道命运不可改变。

看到李明楼出神,元吉没有再问打扰她,直到门外又有人跑进来:“又找到一个山洞。”

这次是什么?李明楼立刻前去,还没走到就听到了张小千的大喊。

“兰娘!兰娘!”

女人的哭声喊声也随之乱起。

原来找到了关押山贼劫掠来的女人的地方,这里的山洞比起兵器库狭小,臭气熏天,此时在火把的照耀下,衣不蔽体的大大小小的女人们挤在一起惊恐的哭。

随着张小千的喊声,有一个女人尖叫着从中爬出来,夫妻相见抱头大哭,村子里另外的几个男人也上前喊着自己妻女妹妹等人的名字,可惜并不是人人都如愿。

依偎在丈夫怀里情绪最先被安抚的兰娘告诉了大家悲伤的消息,有些女子被山贼带走就没有再回来,或者是被凌辱致死,或者是不甘被凌辱自尽了。

而兵士们也带了消息,旁边的山沟里发现了很多尸首,悲痛的男人们在一堆尸体中找到了自己亲人的,山上响起了更大的哭声。

李明楼叹口气,让兵士们解下身上的衣衫,由金桔拿给那些女人遮体安抚她们,情绪还没完全安抚的兰娘,也离开了丈夫张小千的怀抱来帮忙,都是被劫掠来的由她来安抚更有说服力。

“我们来救你们的。”

“大家不要怕,可以回家了。”

“山贼已经被剿灭了。”

金桔清脆的女声在山洞里回荡,驱散了浓浓的血腥气。

“是官府来救我们了吗?”不少女人们哭着询问。

官府永远是民众心中最大的依靠,是她们信任的天地,只可惜这个天并不在意她们这些蝼蚁,李明楼叹口气点点头。

看到她点头,原本要给自己家小姐表功的金桔便将话咽了回去:“是的,是我们找了官兵来救大家。”

这样说既没有违背小姐的意思,也没有掩盖小姐的功劳,金桔有着大丫头的小机敏。

官府官兵的到来安抚了大家最后的疑虑,哭声虽然还在继续情绪好多了,大家裹着衣衫准备向外走,内里又传来喊声。

“雀儿,雀儿,雀儿你回来了?”

挤在洞中的女子们一阵动摇西晃发出不安的惊呼,有人跌跌撞撞的扑出来,还没站稳就栽倒在地上,手胡乱的向前伸着:“雀儿,太好了,你找来官兵了。”

这女声沙哑欢喜。

李明楼回头看到这个趴在地上的女人,此时她也正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年长但风韵犹存的脸,只是,一双眼被挖掉了。

不是现在被挖掉的,失去的双眼是陈年的痕迹,最少十几年了,但纵然如此乍一看也很吓人,金桔正跑过来扶她,吓得啊哟一声坐在地上。

方才见死人也没吓成这样。

那妇人抓住了金桔的脚欢喜大喊:“雀儿!”

金桔摆手:“我不是啊。”

那妇人却不管,抓着金桔的脚大喊:“雀儿,太好了,我知道你能做到。”

瞎眼的妇人力气很大,金桔挣不脱只得无奈的喊:“雀儿是谁啊。”

兰娘怯怯的走过来:“是她儿媳妇。”

金桔哎了声:“在哪里啊?”

兰娘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那边还有男人的哭声,适才发现的扔着女人死尸的山间。

金桔叹口气不说话了。

“我见过雀儿,她们跟我一起抓来的,往山洞里关的时候挣脱跑了,山贼去抓,那女子特别厉害,抱住一个山贼跳下了山。”兰娘低声说道。

有一个女子怯怯看那妇人,补充道:“她好像是个疯子,不知道她儿媳妇死了,关进来还安慰我们不要怕,她儿媳妇去叫官兵了,官兵会把我们救出去。”

跟其他人的哭泣不同,妇人一直在开心的笑,但迟迟不见自己儿媳妇答应,她有些焦躁,松开金桔,爬起来伸着手向前:“雀儿?雀儿?”

这边山地不平,她眼瞎看不到身子摇晃蹒跚,跌跌撞撞没走几步就向前扑倒。

李明楼伸手接住,那妇人跌倒在她怀里,感受到女儿娇柔的身躯。

妇人抬起头:“雀儿!你把官兵叫来了吗?”

金桔跳起来伸手要把妇人从李明楼身上拉走。

李明楼握住了妇人的手:“是,我把官兵叫来了。”

第六十六章 下山的安排

火把照亮山间,悲伤的哭声停下来,几个村人将衣裳解下来裹住自己的亲人然后背在身上,其他的亡者都被抬上来盖上兵士们的衣衫等候亲人们认领。

大难不死获救的女子们情绪也安稳了很多,能步行跟随下山。

“先让她们下山,再让张小千去通知查问她们的亲人。”元吉对李明楼说道。

李明楼点头,身边一直抓着她胳膊的瞎眼疯妇也跟着点头,李明楼对她笑了笑,这瞎眼的疯妇看不到她的脸,不会害怕。

“官府那边怎么安排?”元吉低声问,还记得李明楼说的这些山贼是官兵的事,虽然李明楼没有再解释。

如果是官兵,这事情就大了,怎么说怎么查都牵涉广泛,而且李明楼势必要表明身份了。

李明楼摇头:“暂时不要告诉官府,我们再看看想想。”

妇人也跟着摇头。

李明楼含笑看她:“你也认为不要是不是?”

瞎眼妇人笑了点头。

李明楼伸手将妇人的乱发掖在耳后。

金桔在后感叹,谁能想到神仙一般骄奢的大小姐会做这种事,这妇人在这里关着沾染了污秽,酸臭扑鼻,小姐却没有丝毫不适,任这妇人拉着胳膊,还给用手摸妇人的脸和头发。

或者神仙就是这样吧,眼里众生平等。

“雀儿你做的好。”妇人也伸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脸。

李明楼轻轻避开,不是嫌弃妇人的抚摸,而是她不是谁的替代,她唤兰娘。

张小千没有一直守护着妻子,他继续和大家做事,兰娘没有回那群女人中间,怯怯的站在李明楼身后不远处,悄悄的打量,神情一时惊惧一时迷惑,惊惧这女子的打扮,迷惑这个女子竟然会来这种地方。

听到唤声,她打个激灵抬起头,向前迈了两步垂下头。

“你见过雀儿,你帮忙找她的尸首。”李明楼转过头对她低声道,又看元吉,“先安葬了吧。”再看身边的妇人,“待寻到她的家人,再魂归故里。”

元吉明白她的意思,看那妇人一眼,这妇人的口音不是淮南人,估计不是当地人,一时半时不会找到家人。

元吉和兰娘便去了。

金桔将一块山石上扫了扫:“小姐你坐。”

李明楼拉着那妇人坐下来:“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妇人一笑:“雀儿说什么?”

此时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正常,不惊不喜不焦躁,只是说的话…..

李明楼又问了一遍,妇人依旧答不上来,似乎听不懂她的问话,但不吵不闹含笑认真看着李明楼,反而好像是李明楼说不清在胡搅蛮缠。

李明楼失笑,放弃了,端详妇人一刻,伸手从头上解下一条布裹住妇人的双眼。

李明楼道:“这样好看。”

妇人任她行事,只温婉一笑。

金桔凑过来打量,露出几分惊讶:“这大娘还真好看。”

遮住了双眼,没有了让人不敢直视的双目伤疤,凌乱的头发略梳理掖在耳后,夜色渐退青光乍现中妇人端坐温婉一笑,整张脸轮廓动人,可以想象年轻健全时的美貌。

谁会忍心毁了这么一张美貌的脸?

这妇人虽然衣着普通,又疯又瞎,但举手投足很有仪态,只可惜疯了听不懂话也回答不出有用的信息,李明楼微微思索该怎么问,又猜测这妇人是和儿媳独行,还是有人护送,护送的人是跑了还是被山贼杀了?

元吉疾步走来,打断了李明楼的思索:“有人在窥探这边,像是官府的人。”

元吉来剿匪,第一步就是先剿掉土匪的哨岗,山下的哨岗都换成自己人。

“那人用了跟哨探联络的暗号,询问有没有出事。”元吉低声道,“我们回复了有人来作乱,然后跟踪那人去的方向是县城。”

果然是跟官府有勾结,李明楼默然,淮南道地广物博地理位置重要,安德忠父子一直觊觎这边,看来早已经安插眼线到这里。

“既然有人来打探,可见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他们。”元吉道,“官府应该就要来了。”

小姐,官府来了我们如何做?表功还是问过?

不能表功也不能问过,更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李明楼沉吟。

安康山父子威势已成,反叛筹谋已久,现在他们父子只盯着京城,如果此时剑南道插手这边,安康山父子势必要注意到他们,甚至清除麻烦。

父亲已经不在了,明玉还小,旌节也刚接到手里,安康山父子如果动手,别的不说,旌节夺走轻而易举。

李明楼回头看山上,蒙蒙青光笼罩山林,兵士们穿梭其中将山贼的尸首堆积到一起。

“把兵器运走一部分,山洞放把火烧掉。”李明楼道,收回视线看元吉,“制造出我们没有发现他们身份秘密的假象。”

元吉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们的身份就是过路寻医问药的人,路见不平,见村民张小千等人义事而勇为。”

李明楼点点头,富豪之家有悍勇护卫的没什么奇怪。

元吉立刻安排一部分兵士们放火,一部分兵士将留下的兵器铠甲再在山上寻地方藏起来,方二带着张小千等村民护送李明楼被救的女人们下山。

当她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土匪的山寨四处燃烧起来,火势最猛的是藏兵器那边。

李明楼回头看,火光照亮天边。

“烧的好。”妇人也回头看,点头赞道。

李明楼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走吧。”

妇人乖乖的跟随,金桔撑着黑伞跟在另一边,黑夜已经散去,晨光不能落在小姐身上。

山脚隐隐在望,天色也渐渐明亮,身后的贼窟被大火焚烧,获救的女子们和村民们噩梦终于醒了,神情和脚步都变得轻松。

方二停下脚步:“有大批得人马来了。”

李明楼向前方看去,在渐渐退散的青光中有一缕青烟袅袅。

这是前方哨探的警示。

来的真快!

马蹄滚滚地面震动,山路上很快有长龙一般的人马,来众披甲带械,身后有官府的旗帜招展。

看到官府的旗帜,村民们和获救的女子们都欢呼。

“大人还是派人来了。”张小千更是激动,率先跑去相迎挥舞着手,“是王大人派你们来的吗?”

村民和女子们也要跟着跑去,李明楼伸手阻止:“等等。”

等等?等什么?

村民女子们不解,方二和护卫们在李明楼身前围拢将她护住。

那群人马并没有过来,而是停在山脚下摆出围拢的阵势。

“贼子受死。”为首的厉声喝道。

张小千停下脚步。

“我们不是山贼,我是县衙张小千,是我告诉大人这边有山贼作乱请兵的。”他伸手指着身后李明楼等人,欢喜大喊,“我们已经剿灭了山贼,把人救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喊,那边并没有大赞相迎,而是哗啦乱响,前排的兵士将弓弩对准了这边。

李明楼听到身前的方二的骨头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响声。

那是面临生死凝聚了所有的力气准备一搏。

第六十七章 我的来历

这些官兵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村民女子们发出低呼挤在一起,张小千也后退一步,面临死亡威胁本能做出戒备的反应,但下一刻他就收起,那随风飘动的官府旗帜像晨光一样闪亮啊。

张小千更加认真的介绍自己,为了让对方相信,报出县衙里从县令到杂役的名字。

村民和女子们也满眼期盼,纷纷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村,父母丈夫叫什么。

他们相信眼前弓弩相对的人马只是误会他们是山贼,只要表明了身份就好了。

李明楼怜悯的看着他们。

怎么会误会呢?兵士与山贼不同,村民与山贼自然也不同,只要想分辨怎会分辨不出,除非是不想分辨。

七嘴八舌的嘈杂似乎驱散了弓弩待发的紧张,但事实那只是似乎。

此时此刻非常凶险。

这些兵马就是为了灭口而来,所以才一开口就称呼他们为山贼。

这些山贼与这里的兵马有勾结是确定无疑了,这些兵马不允许有消息走露的风险。

李明楼身边只有方二五个护卫,张小千和村民们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女人们更是毫无反抗能力的靶子。

元吉带着一部分人在清理山上的痕迹,一部分人在转移掩藏兵器。

不知道有没有看到青烟信报,就算看到了也来不及了,人的动作再快,也比不过箭矢。

乱箭齐发,方二他们能替她挡住多少?

李明楼这一次不想死在项南的箭下,更不想死在这些贼兵的箭之下。

方二和护卫们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一个念头,怎么让小姐逃出生天。

或许只有用最笨的办法大家以肉体将李明楼护住,坚持到元吉带人来。

至于元吉来了以后有没有希望,已经顾不得考虑了。

他们只盯着这些摆出杀阵的兵马,那些兵马也只有杀意,张小千等人的声音似乎被隔绝在外。

只待一声令下。

李明楼向前迈了一步,方二差点跳起来,小姐…..

“你们是淮南兵道的吗?”李明楼扬声,穿过张小千的声音,“是折威军下哪一团?”

有时候让对方看重,不是竭力的介绍的自己,而是询问对方的身份。

此话一出四周安静下来,而紧张的气氛似乎被戳破,原本肃整的杀阵些许骚动。

“你们什么人?”为首的将官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问他们是什么人,就意味着不再认为他们是山贼。

张小千大喜,自己的介绍终于起了作用,忙再次大声报上身份。

将官的视线半点也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李明楼这边,虽然问话但杀意并未散去。

“你们是什么人?”他再次问,握紧裁决生死的腰刀,越过乱七八糟的人看向站在山间的说话的女子。

那边有蒙眼的妇人,有娇俏的丫头举着黑伞,黑伞遮住了女子的头脸。

女子被护卫们围拢,视线可以穿透,但第一波箭矢不能。

将官的眼神凝重又闪烁。

富商或者官绅的身份并不会让他们畏惧。

李明楼很清楚这一点,此时虽然尚未进入乱世,但握着兵马的人已经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畏惧,能被威慑的只有对方的兵马。

李奉安的名号,剑南道的兵马实力,大夏的任何一个人听到了都会思量思量。

安康山也不例外。

只能说出真正的身份了,虽然可能后续会带来麻烦,但在生死一刻,还是先活下来重要。

李明楼要开口,胳膊被人握了握,她转头看身边的妇人。

妇人一直在她身边,不管是先前下山还是被官兵称为山贼弓弩相对,她都不吵不闹安静。

“鸦儿说,他的名字不一定人人都知道,我们可以说振武军梁大都督。”妇人低声道。

恍若一道闪雷从头劈下,李明楼汗毛倒竖。

“你们什么人!”

雷声隆隆中对边将官的声音传来。

李明楼看向他:“我们是振武军武鸦儿家眷,应梁老都督相邀进京。”

砰的一声山石踩落响,跃下的元吉正好听到这句话,往回收了一步,脚下的山石被踢落。

这声响引得将官看过来,看到元吉的蓄势待发,再看四周山林不知什么时候潜行来如狼如鹰的护卫们。

山贼,平民,和兵士,善于杀人的兵士,的确是很好区分的。

振武军跟他们这些内地卫军不同,内地这些很多是剿匪让刀刃见见血,振武军可是从西夏铁骑下浴血踏出的。

振武卫是与平卢范阳卫并列的重镇。

而且武鸦儿这个名字……

“杜大人,振武十八团中有一支被称作鸦军,极其凶悍,都尉诨号乌鸦。”一个兵士靠近他低声道,“不知道是不是说的这个人。”

将官的确听过这个鸦军,军中来往说笑闲话中提起过,因为鸦军不仅对西夏兵凶猛,对自己人也凶猛,对待战功就像盯着腐肉的乌鸦,很是让人厌恶。

而且最关键的是京城的梁振。

说是梁振邀请她们,如果她们失去了消息,梁振过问的话……

将官手里握着的腰刀刀尖垂下些许。

“你们是振武军武鸦儿的家眷?”他问,语气里有掩藏的犹豫。

李明楼应声是看着身边的妇人:“这是他的母亲。”

妇人对她微微一笑,学着她的话:“这是他的妻子。”

李明楼对她笑了笑,再看向将官:“梁老都督要喝我们的喜酒。”

那将官没有再说话,晨光越来越亮,李明楼似乎能看到那将官额头冒出细汗。

他在斟酌,在取舍,在衡量现在与以后的麻烦孰轻孰重。

元吉上前一步:“你们来的正好,这里有山贼劫掠乡民路人,我们打上山来,他们竟然负隅顽抗焚火自尽。”他伸手指向山上浓浓的黑烟,“你们快帮忙灭火抓捕活口。”

他们没有抓到活口!将官身上一座大山搬走,握着腰刀的手垂下重重一挥动:“速速上山搜剿山贼。”

官兵们下马铠甲哗啦响,弓弩闪着寒光冲过来,越过他们向山上去。

“我来带路。”张小千握紧刀,疲惫一扫而光,精神振奋的加入自己的同袍中。

村民们也纷纷跟上,官府为了他们,他们也愿意为官府再出力。

元吉当然一马当先,只不过这些官兵奋勇向前将他们挤在了身后夹在中间。

看到这同心协力除贼的场面,李明楼一颗心暂时落地。

第六十八章 恶儿乌鸦

兵马并没有全部上山,留下一部分守在山下,说是防备山贼们逃出。

被救的女子们不再惊慌,有官府的兵马亲自上山剿匪,大家也都不急着走了,等候官府的将她们送回亲人身边。

李明楼也没有要走,虽然这些兵马没有将他们当作山贼灭口,但危险并没有解除。

她思索着淮南道所有的兵马都已经成了安康山的附庸,还是只有这些?只可惜那一世姜亮刘范讲述的故事里没有这些细节。

方二带着护卫们围着她寸步不离戒备以及规划着逃走的机会,金桔感受到气氛的紧张握紧黑伞。

“不要怕。”妇人的声音响起。

她始终坐在李明楼身边,虽然眼盲疯傻,却能感受到李明楼的紧张不安。

李明楼看着这妇人,想到妇人先前说的那一句话,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再次浑身发麻。

武鸦儿。

这妇人有儿媳,儿媳儿媳,有媳就有儿。

只是怎么想也没想到…..

“你的儿子,是武鸦儿?”她问。

妇人伸手抚她的肩头:“雀儿你不记得鸦儿了?小时候你们见过的。”又轻声,“鸦儿很好的,你不要怕他,他会好好待你。”

李明楼点头,柔声:“我知道。”停顿一刻,这时候她应该喊一声娘来诱导这妇人问话,但娘这个字,想到去世的母亲,记忆已经模糊,这个称呼一直深藏在心底。

她最终没有喊出来。

“武鸦儿现在在哪里?你们的家又在哪里?”李明楼柔声问。

妇人将手放在唇边:“嘘,雀儿,不要说鸦儿的事,免得被人知道了。”

李明楼点头应声是:“我忘了,你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

她将身子更靠近妇人。

妇人一笑将她揽住:“等见了鸦儿,我再与你说。”

她的怀抱很柔软,态度很坚硬。

李明楼不知道该怎么从一个疯傻的妇人口中问话,这妇人的话颠三倒四,不知道真假,她倚在妇人怀里没有再问也没有挣开起身。

第一侯武鸦儿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但武鸦儿成名后,商丘武氏举办了滴血认亲,认定武鸦儿是武氏流落在外的血脉,武鸦儿认祖归宗。

商丘武氏是春秋宋武公后裔,皇帝就是以此名门正统血脉驳回了朝臣对武鸦儿封侯的质疑。

这是那一世武鸦儿成名后人尽皆知的事,姜亮刘范也对她讲过,当然,他们跟凡夫俗子不同,对商丘武氏滴血认亲嗤之以鼻。

“那不过是武鸦儿和武氏你好我好的交易。”

“功成名就的人都想要披上一件光鲜亮丽的袍子来掩盖自己不堪的过往。”

姜亮刘范在很多事上意见不同,但在对武鸦儿的态度上是一致的,如果安康山是一头恶犬,武鸦儿就是一头豺狼。

第一侯武鸦儿在他们眼里是不堪的,纵然有平叛定国安民的功绩,也不过是恰逢时机以暴制暴。

这不堪最主要的原因是武鸦儿做过跟叛军一样残暴的事,屠城。

屠城…..

李明楼猛地站起来。

妇人猝不及防被带的跌倒,金桔手里握着的黑伞被撞开,方二以及护卫们瞬时绷紧身姿。

而明显被吩咐过紧盯着这边的官兵们也哗啦握住了刀枪。

要动手了?

“喂。”李明楼看着那边的官兵,没有迈步动作,只大声问,“这里的县城是哪里?”

他们一路绕行迂回雨夜来到这边,知道已经到了淮南境内北部,还没细辩具体所在城池。

本也不需要知道,如果不是下雨,他们已经穿过这个山村离开这边。

问清城池也就能知道是谁的辖属,小姐对淮南道大小的官员也都认识吗?方二猜测。

一个官兵犹豫一下,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他道:“窦县。”

李明楼看着这官兵,哦了声坐回山石上。

金桔忙重新撑好伞,妇人也乖巧的坐在她身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官兵也松口气,只是,他又看了眼李明楼,李明楼也还在看着他。

奇怪,这个女子连面容都看不到,却莫名的觉得她的眼神令人发毛,或许是因为她不人不鬼的打扮,官兵移开了视线。

李明楼看着这官兵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不,一群死人,她的视线扫过眼前,这些县城的驻兵,不止驻兵,她的视线看向更远处,整个窦县都是死人。

窦县是个历朝历代都不起眼的小城,在那一世因为一件惨事天下皆知。

在兵乱不久之后,窦县被人破城,全县官兵民几乎死光。

一开始都认为是宣武道乱兵所为,抓了一批拷问没有问出结果,崔征和太监全海斗的厉害,安德忠也悄无声息的侵占了淮南道,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待到叛乱混战期间,武鸦儿声名大振后,有窦县的幸存者举告当年的攻城的人是武鸦儿和他的鸦军。

朝廷为了稳定民心要把此事推到安氏父子身上,窦县的幸存者也是硬气,举着藏匿的武鸦儿振武军腰牌证据,在武鸦儿军前自尽。

武鸦儿从围观中走来。

尚余一口气的幸存者问武鸦儿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可敢说真相。

武鸦儿淡然承认是他做的。

天下哗然。

事后朝廷收拾残局,说是安康山父子构陷,说是乱军栽赃等等,武鸦儿也没有再提及此事,最终还是官方认定叛军作乱。

安康山的叛军嗜好屠城,凡是抵抗的城池,被攻下都被凶残的屠杀。

不过,朝廷安抚的是民心,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确是武鸦儿干的。

“怪不得那时候全海挟持皇帝召振武军护驾,才发出消息没多久,武鸦儿就神兵天降出现在京城,原来那时候已经在淮南了。”姜亮解开了许久的迷惑,又冷笑,“此人行径与安康山父子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打着拥护陛下的名义而已。”

这便是武鸦儿被认为不堪的主因,封侯时遭到百官反对。

从叛乱中登基的皇帝多疑,明知武鸦儿是把恶刀也要握住,百官越反对就越倚重武鸦儿。

武鸦儿封侯不久便旧伤复发亡故,皇帝和朝廷都松口气,然后项云这样出身名门儒将正军突起,皇帝和朝臣们都极其满意,天下终于太平。

武鸦儿是振武军,在漠北之远,为什么会跑到淮南一个小城做出这种凶残事,无人能解释,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如同安康山一样早就狼子野心意图不轨,投机成了皇帝的功臣,否则也必然是个乱臣贼子。

李明楼转头,看到坐在身旁的眼盲疯傻妇人。

妇人察觉到对着李明楼温婉一笑。

如果她真是武鸦儿的母亲,那一世此时此刻或者死了或者等待死去。

而窦县的官和兵与山贼勾结蛇鼠一窝一手遮住了这里的天冷眼旁观。

所以,武鸦儿是为了这个妇人一怒冲冠攻打屠了这个城?

李明楼抬起手抚上妇人的脸,轻轻的摩挲,柔软的,鲜活的。

第六十九章 请去县衙

杂乱的脚步从山上下来,打破了这边看似轻松又紧张的场面。

有一部分山贼的尸首抬下来。

元吉等人是主力,官兵与其说帮忙不如说是监工。

大概是因为一起搜抬了山贼尸首,下山来的将官态度变得很客气:“这里距离县城远,山贼藏的深,县里不知道他们在此作恶,惊扰了武少夫人。”

张小千在一旁为自己家乡作证:“是的,这些山贼是突然来的,原先我们这里并没有。”

那将官看了张小千一眼,张小千此时大仇得报又救出了妻子,精神亢奋激动并没有察觉异样,李明楼却看得出那将官眼里得杀意。

强调这些山贼突然来得,很让将官做贼心虚啊。

“事发突然,我们救人心切,没有通知你们还请见谅。”李明楼礼尚往来也很客气。

将官的视线看向妇人:“武夫人。”

妇人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李明楼道:“她身子不好,又受了惊吓。”

将官立刻道:“快请夫人们到县里歇息。”

李明楼看向妇人,有些为难:“我们要赶路去京城,已经耽搁了些时日,只怕梁老都督担心。”

“我们可以让驿兵给梁老都督送个信。”将官诚恳道,“武夫人在我们这里受了惊吓,请好好歇息,再让大夫看看,我们一定要亲自护送夫人才能心安。”

“都是兵士,给你们添麻烦了。”李明楼道,没有再推辞,“既然如此就打扰贵县了。”

将官大喜忙让官兵们来护送李明楼一行人回城,也谢过了元吉等人继续帮忙:“你们的任务是护送武夫人,这里的山贼就交给我们来处置。”

将官还让张小千把这些获救的女子们一并带回县城:“她们是山贼作恶的证人,将山贼的恶行说了,县令大人安排她们回到亲人身边。”

身为县衙差役张小千很熟悉这个过程,挺胸昂首应是。

将官也没有忘记义勇的村民们:“你们剿匪有功,县令大人必然要见。”

不求奖赏,能见县令大人已经是很荣光的事,村民们激动的跟随张小千。

李明楼看着将官井井有条的把这些需要灭口的人们都圈在一起,已经死了的尸首没有人惦记。

有一个李明楼不能忘。

“我们有一个婢女。”李明楼对将官道,指着从山上抬下的被害女子们的尸首,“忠勇救主舍身,我们要带走安葬她。”

将官当然不会为难一个死人,元吉带着人将雀儿的尸首收好,一众人便在官兵的护送下离开这里向县城而去,将官站在山脚下目送,直到看不到人影,他的脸色沉下来。

“大人,山上没有活口。”一个副将上前低声道。

虽然是自己人的结论,将官还是要保证万无一失:“人数对的上吗?”

副将神情为难:“火势太大骸骨已经点不清楚。”

火势大烧的人都点不清,那些兵器也都被掩盖在火堆之下,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亲自查看过后将官的心安稳了很多,也很佩服:“他们能自焚掩盖秘密,不愧是安小都督精心挑选的人。”

能做出这种安排,就算有活口也是逃出去报信了,只要不落在那些人手里就行。

副将低声道:“他们真是振武军?”

将官看向一旁堆积的山贼尸体,上面致命的伤口狠辣利索,这不是一般护卫或者镖师能做到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振武军还好说,京城的梁振不可掉以轻心。”

梁振也算是名满大周,副将神情几分不屑又好笑:“那个老东西一辈子就是个笑话。”

将官没有副将这么浅薄,冷笑:“他只是在李奉安面前是个笑话,他节度使身份可不是笑话。”

副将惭愧应声是。

“尤其是现在李奉安死了,梁振有了证明自己不是笑话的机会了。”将官沉静道,“这老东西现在就是一只猫,我们可不能让他闻到腥味。”

副将心服口服:“大人思虑周全。”

“武鸦儿被梁振一手提拔上来,宠的跟私生子一般,武鸦儿也是仗着梁振在振武军作威作福飞扬跋扈,上司们都很头疼无奈。”将官思索着,“梁振要喝他的喜酒见他的娘和媳妇不奇怪。”

副将奇怪的是另一件事:“武鸦儿不是孤儿吗?没听过有娘和媳妇啊?”

将官看着山石,似乎又看到先前坐着的女子和妇人,神情透彻:“一个瞎眼疯子,一个不人不鬼,你要是有这样的娘和媳妇,你也会对世人说自己是个孤儿。”

他不想再想这些事。

“他们不是要往京城送信吗,我们派人跟去一探就知道了。”

暮色降临的时候李明楼一行人走到县城,窦县县令王知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在县城门口相迎。

县令出行差役们驱散了街上的民众,李明楼这一行人没有引起围观,清清静静顺利的进了县衙。

村民们和获救的女子们由张小千协助差役们安置,王知则亲自安排李明楼。

王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小姑娘没有什么话说,跟疯妇也讲不了话,所以应酬的事便交给了元吉。

王知并不自持县官身份,更没有瞧不起一个武夫,借着表达对梁振的敬意热情的招待了元吉,摆了酒菜表达歉意以及压惊,喝到二人都醉醺醺才散场。

醉醺醺的王知回到自己的内宅,等候他的不是娇妻美妾,而是一个干瘦留着两撇胡子的文士。

“真是自作聪明!”文士满脸怒意,“安小都督安排他们来是装作山贼,不是让他们真当山贼。”

身上满是酒气的王知眼中没有丝毫的醉意:“他们这样做原本是好的,装作什么就要像什么,山贼当然要抢劫掠夺危害乡邻,只不过运气不好,谁能想到随便劫个女人就是武鸦儿的娘和媳妇。”

文士细小的双眼带着怀疑:“我亲自问过那些被救的女子们了,那妇人跟她们关在一起没有说自己是武鸦儿的娘,只是说自己的媳妇会去叫官府,让大家放心。”

“我们官府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叫动的吗?能这么笃定自然是心有成竹。”王知心有成竹道,“更何况那是个疯傻子,说的话颠三倒四,听个大概就行了。”

“杜威说那个家将告诉他,她们是在半路上被劫持,措手不及,只护着那女子逃了,妇人和婢女被抓,他们来到张家庄休整,然后才连同村民上山剿匪救人。”文士伸手捏着小胡子眯着眼,“张小千和村民们也佐证了,这一行人是半夜入村的,那个家将的话可有问出什么?”

“那个家将对梁振很了解,说的好些事我都没听过。”王知揉了揉脸上的酒气。

他不知道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真假。

“杜威说他们要给梁振送信,跟去一探就知道真假了。”王知没兴趣再讨论这个,打个哈欠懒懒,“没有探清楚之前,将他们留在县衙,如果的确是武鸦儿的亲眷,就放她们走。”

“如果不是,她们就不用走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真的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的秘密。”

“如果他们知道了什么,别说他们是武鸦儿的亲眷,就算是梁振的亲眷,也别想活着离开窦县。”

第七十章 我要窦县

李明楼一行人被安排在后衙的院落,四周是高高厚厚的围墙如同囚笼,围墙外有官兵驻守,保证囚笼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元吉迈进囚笼,脸上的醉意也尽消,径直来到李明楼的房间。

李明楼在看舆图,见他进来金桔退出去守着。

元吉道:“小姐,我们要做什么?这些人不打算让我们离开。”

李明楼轻叹一口气:“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元吉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被困还是好事?

李明楼知道元吉的疑惑,她的意思是她本也不想走,但这个意思不能说出来,想也不能想。

就像她必须借着寻医问药来到淮南,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在说,他们是要去太原府的。

李明楼没有让元吉疑惑太久,她转过身看着元吉给出了答案。

“我要窦县。”她说道。

元吉疑惑未解,更添惊讶,不知道小姐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

窦县不是一个人一个物件,而是一个城池。

城池往远了说是属于皇帝,近了就是属于知县。

小姐要窦县,怎么要?当知县吗?

虽然小公子要到了节度使,看似很荒唐的事也成真,但小姐是个女子,难道能要来七品知县的官身?

小姐的念头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当知县当然是不可能,就算能她也不会当,李明楼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掌控窦县,你现在也应该看得出,山上那些假山贼是跟窦县官府是勾结的。”

元吉点头,虽然他人地界的事他不在意,但官兵为贼祸乱地方,地方官府竟然明知不问,还想将他们灭口,这其中必然有大阴谋。

“这件事的确是大阴谋。”已经亲眼看到兵乱的前兆伏迹,有些事李明楼不打算再隐瞒元吉,“安康山要谋反。”

元吉震惊,安康山飞扬跋扈权势熏天人人皆知,但谋反这种事还是很骇人。

大夏国富民安兵强马壮,边境诸国也都被心服口服俯首称臣,安康山怎么敢?

这个李明楼就不能再回答,那一世安康山谋反时,很多人也都是这样想,还认为安康山父子是疯了自取灭亡,结果事实上他们父子所向披靡,如果不是遇到了同样疯狂的武鸦儿就会成功了。

饶是如此,大夏陷入了十年混战,元气大伤。

现在的大夏已经不是大家心中的那个大夏了,皇帝荒废朝堂十几年,罗氏贵妃一族穷奢极欲卖官卖爵,宰相崔征宦官全海各自为政贪权夺利,官员们随波逐流,看似巍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里已经腐朽不堪,外边一把刀砍来就塌了。

“你知道皇帝派了使者去范阳吧?”李明楼道,“就是因为有人举告安康山有谋反之心,所以皇帝让宰相崔征去查问。”

小姐怎么知道的?大人告诉她的?如果是大人说的那自然是不需要疑虑的。

不对,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大人已经过世了。

元吉脑子里各种念头闪过,但没有发问更不质疑,听李明楼继续说话。

“这次查问不会有任何结果,安康山已经收买了使者,而这期间,安康山还在扩兵吞势力,北边那些不听从他的节度使都被他软禁,兵马已经全部被他霸占。”

“窦县属于淮南,淮南附近的浙西…..”

元吉明白了:“安德忠。”

所以安康山在北边扩兵抢地,他的儿子安德忠在东南。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李明楼说了。

元吉道:“这些兵马是安德忠安排的,他要在淮南作乱,然后趁机出兵占据淮南。”

李明楼点点头:“所以在山上我不能表明身份,明玉才接到旌节,如果被安康山盯上就糟了。”

元吉明白,安康山为人狠辣心机多端,又深受皇帝和贵妃宠爱,如今李奉安不在了,虽然安康山不能轻易的杀了李明玉,但夺走旌节轻而易举。

“幸好有梁振。”李明楼道。

让他出来吸引安康山一众人再好不过。

大都督在时,梁振被大都督欺压,大都督不在了,大小姐也能随手欺压梁振,元吉忍不住笑了,又想到那个疯盲眼妇人。

在山上的时候他也发现了青烟报警,带着人赶过来,山下的场面已经很凶险了,就在他要报出身份的时候,李明楼先一步开口说出了让他没想到的身份。

“她真是武鸦儿的母亲?”元吉问。

李明楼摇头:“不能确定,毕竟那个妇人的神智不清。”

妇人的身份其实大部分来自她的直觉猜测。

而且是与不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解除了险境。

“他们不是要求证吗?”李明楼对元吉眨眨眼,“查证的时间够我们做事。”

这是这么久以来元吉第一次看到李明楼俏皮的动作,裹在黑布下只露出口鼻眼让人害怕的面容变得几分生动,元吉却莫名的鼻头一酸,脸上忙浮现笑:“是的,京城里梁振的家门有谁比我们更熟?”

李明楼笑着点头。

“所以我们要掌控窦县,阻止安德忠作乱。”元吉回到方才的话题。

阻止安德忠作乱这种大势恐怕不行,她只求能在小范围里做一些改变,比如先前想的将韩旭救出来,比如现在想的改变窦县被屠城的命运。

那些本该死去的人如果都活着,不是一个两个,是成千上百上万的人都活下来,老天爷难道还会在意她这一个吗?

李明楼道:“我们先摸清这里的底细,看看有多少人知情。”

这些事他会来做,元吉点头,小姐只需要说要什么就好。

李明楼看着他不说话。

元吉忙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李明楼声音带着好奇:“元吉叔,我说的这些,你都信?你不认为我是在胡闹?”

元吉一怔,旋即笑了:“你是大小姐,是李明楼。”

就算你是在胡闹,就陪着你去胡闹便是。

李明楼的心口闷了闷,这种感觉那一世没有过,那一世她无忧无虑,不需要被人关心信任,也没有感动之类的情绪,因为不需要。

或者,那些真正关心信任她的人都被害死了吧。

“元吉叔,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李明楼问。

距离他上一世死亡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虽然距离他死亡的地点越来越远,但有了项云救李明玉和项南拒婚,让她知道天意命运如此狡猾,不敢掉以轻心。

元吉认真道:“我很好,小姐请放心,如果有什么不适,我不会强撑瞒着小姐。”

李明楼点头要说什么,门外金桔的声音传来:“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提醒,那妇人来了。

元吉打开屋门,李明楼走出来,看到妇人站在廊下,被金桔拦住并没有吵闹,不声不响也没有再迈步。

“夫人。”李明楼道。

妇人听到她的声音伸手:“雀儿。”

金桔将她扶住送过来,李明楼接住妇人的手:“我在这里。”

“你在就好。”妇人紧张的神情散去,紧紧握住李明楼的手。

李明楼伸手抚妇人的脸,轻声道:“我跟官府的人说事情,你不要担心。”

元吉俯身道:“夫人好好歇息,我先告退了。”

妇人温婉的点点头,并不多言。

元吉离开,李明楼拉着妇人进室内。

“你不要跟别人多说话。”妇人进了屋子才对李明楼低声道,“只说梁老都督就可以了。”

李明楼想这正合我意,安抚妇人又顺势问:“为什么不能说呢?”

妇人轻叹:“对鸦儿不好。”

为什么对鸦儿不好?因为对鸦儿不好,所以世人都不知道武鸦儿有母亲,因为娘眼盲疯傻所以子嫌母丑?

但李明楼再问,妇人却半句不多言。

这个认不清亲人陌生人的疯傻妇人,在涉及到儿子的话题上有着清醒的坚定。

第七十一章 一个主意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山上的搜查也彻底的结束了。

将官站在山下看着堆积的尸首又头疼又疲惫又畏惧:“下手真是狠啊,不愧是虎狼军。”

“这些人还是赶快离开为好。”副将也心有余悸。

将官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当着下属的面不能露怯,竖眉:“怕他什么!现在是在我们窦县境内,他们就是虎狼,也要被我们欺。”

所以这是说我们是狗吗?副将愕然。

将官也发现说错了话,呸了声:“他们不碍我们的事自然让他们走,他们要是碍我们的事,就算是振武军也休想走出我们这里。”

副将应声是,抬眼望燃烧的大火已经扑灭,浓烟也散去,山上出现一块块的斑秃,很是难看。

“没有发现活口,只能等浙西那边消息了。”他说道,想到去浙西那边报信有些畏惧。

安小都督的脾气可不好啊。

刚安排了这边,就出了这种事,只怕要大发雷霆。

将官的眼里也难掩畏惧,看着这些尸首眼神闪烁:“其实,我有一个主意。”

副将忙附耳过去,听将官低语,神情惊讶又思索又点头欢喜变幻。

二人低语交谈结束,立刻召集官兵们在山下集合,除了列队还有一部分围住了堆积的山贼尸首。

山上深秋茂盛被脚步踏乱刀棍砍倒的草丛中有一双手拨开,一个头顶草圈身裹枝叶的人向山下看去。

“中五。”他的身边又挤过来一人,低声问,“他们在做什么?”

被草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的中五眼神锐利:“他们在脱那些山贼的衣物。”

脱了山贼的衣物自己穿上吗?解兵服换山贼的衣服想干什么不言而喻,这些人还真是贼心不死。

身边的人嗬了声,摩拳擦掌:“那正好,还有山贼余孽,我们干掉他们。”

中五制止他:“大小姐还在他们手上。”再看了眼山下的兵马,看他们开始离开,“你们跟着他们,我去问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身边的人应声是潜没入枯草中,中五也随之而去,山上归于平静,山下兵马喧嚣一刻也渐渐散去。

县衙里很热闹,县令王知请了五个大夫来给妇人李明楼诊病。

李明楼婉拒:“我是陈年旧疾,自有医药。”

王知一县之尊当然不用再三客气,更不会去探问别人的隐私,只让大夫给那妇人问诊,李明楼没有拒绝,亲自陪着妇人见大夫们。

妇人的疯傻也是陈年旧疾查不出什么,新伤是摔打磕碰,没有伤筋动骨,大夫们最后开些安神补养的药,虽然那妇人也没有受惊吓到失态的样子。

李明楼和王知对大夫诊治的结果并不在意,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诊治,各自都是做个样子。

“那些山贼正在严查,定会给夫人和少夫人一个交代。”王知让李明楼安心。

“主要是让百姓们安心。”李明楼答道。

王知点头赞叹:“武少夫人心怀慈悲,这一点很像梁老都督啊,许久没见梁老都督了,不知道他的咳疾可好些了?”

李明楼道:“咳疾倒没听说,不过一遇到风就嘴歪的毛病还是未见好。”

因为多年的不和,剑南道和梁振互相探取对方的事,梁府的下人都不一定有剑南道的人更了解梁振。

王知就更不了解了,所以话题没有再继续告辞离开了。

元吉进来,回头看了眼王知离开的方向:“这些人贼心不死。”将中五送来的消息告诉了李明楼,“他们还是要假扮山贼在窦县潜藏吗?”

当时在山上发现青烟警报,元吉带人下山,让中五继续转移兵器以及潜藏。

此时他们被关在县衙,中五等人在外打探消息做事很方便。

李明楼道:“刚闹出山贼作恶的事就还假扮山贼,应该是想要对付我们,还是以山贼的名义。”

元吉因为她的话想到一件事:“山贼作恶以及剿灭山贼的事,县城里还没有传开。”

他们进城,王知屏蔽驱散了民众,李明楼还有被救的女子们和参与的村民们悄无声息进了县衙,各自被关了起来。

“没有通知获救女子们的亲人,县城里的民众只知道知县接了人进县衙,传开的消息是来了上官贵客。”元吉说道。

如果这一行人真的只是武鸦儿的母亲妻子的话,这种把戏说有用也有用,但当这一行人是剑南道兵马的时候这种把戏就很可笑了。

李明楼笑了笑:“让中五去告知村子里的人们都来,再雇些人敲锣打鼓来感谢父母官。”

......

.......

中五的动作很快,得到消息的村民们欢喜若狂,他们等了一天一夜没有消息,大着胆子来山贼这边探看,还没走近就被官兵呵斥回去。

虽然官兵的态度很不好,大家心里还是稍微安慰,有官兵在,山贼应该是被发现甚至剿灭了。

只是不知亲人状况寝食不安。

他们认得中五等人,听了消息毫不犹豫欢天喜地要去县城,中五当然不忍让妇孺老幼步行跋涉,早就备好了马车,将一村子人都拉上向县城疾驰而去。

待他们到了县城,雇佣的四个戏班子也敲锣打鼓进城,村子里的人们吓了一跳,待听到是为了庆贺官府除恶就明白了,并且深表赞同。

官府铲除了这等作恶的山贼的确值得庆贺,村民们立刻加入其中并被拥簇着入城。

守城的官兵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民众涌涌又不敢阻拦,元吉派人引出来的张小千恰好过来见到这一幕,立刻加入其中并当众宣讲了事情的经过。

窦县民众哗然,才知道本地出了这么大的恶贼,也才知道官府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一时间锣鼓欢天民众齐涌。

守城官兵根本就阻拦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进了城,全城轰动。

王知当了一辈子知县,第一次这么恼恨被百姓爱戴。

“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他皱眉问。

“去山上剿匪救人,那个村子的人是知道的。”文士道。

“知道为什么不将他们看住。”王知生气道。

厅内站立的下属们面色惭愧低头:“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做这种事。”

最多战战兢兢派个村民来打问,到时候告诫他不要乱说等着就行,村民们其实是最好糊弄的。

谁想到一村子人都来了,还来的这么快。

还请这么多戏班子?这个村子这么有钱吗?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王知气道,“现在大家都知道有山贼了,如何是好。”

将官从外边疾步进来,闻言道:“大人,知道了也不是坏事,我们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山贼能劫他们一次,就能劫他们两次,再杀一些百姓作陪,这件事就万无一失了。”

第七十二章 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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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县锣鼓喧天,以往不得逗留停步的县衙大门前挤满了人,彩旗招展,还有一块块挂着红绸的匾额被人扛着传到前方。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做的,窦县里有眼光的生意人便都跟着学,为县老爷道贺锦上添花这种事以前想做还没机会呢。

王知走出来,也不知道是谁一声号令,青天大老爷的喊声如浪涛滚滚扑来,王知差点被扑打回去,还好身后有文士官吏将官拥簇。

王知站稳身子安抚民众,以官方的口吻传达了山贼作乱和已经被剿灭的经过。

“这是驻守在我们窦县的折威军十八团,杜威杜团练。”王知将身后的功臣介绍,“就是由他剿灭了山贼。”

“杜大人威武。”人群中有人高喊。

于是欢声滚滚。

杜威将手一挥:“山贼的尸首已经运来。”

伴着他的号令,官兵们拉着一车车堆积的山贼尸首走来,堆积在县衙前的空地上示众。

这简直堪比看杀头。

窦县小地方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一次。

几乎全县的人都涌到这里,城外听闻消息更多人的拖家带口奔来,这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明显的乡下人,他们没有好奇欢喜,个个流泪眼通红。

“感谢青天大老爷啊。”他们喊道,“救了我家的妻女。”

原来是那些获救女子的家人听闻消息找来了,站在堆积的山贼尸首前,他们愤怒的讲述山贼怎么杀人放火,事到如今圈禁那些村民女子也没有用了,王知让他们都出来了,获救的女子们与家人团聚抱头痛哭,那些死难的女子们也被抬出来,家人们悲痛大哭。

有人证有物证,窦县是真的出了很凶恶的山贼了,窦县民众再无疑虑,再看这堆积如山的山贼尸首,悲痛的村人,死去的受难者,又心有余悸,那些凑热闹锦上添花的商户们的感激也变得诚恳。

行商的人更怕山贼祸害啊。

民众再次掀起了一浪接一浪拜谢青天大老爷的喊声。

王知和杜威没有贪功,将元吉请了出来,介绍是剿匪的最大功臣。

元吉按照李明楼的吩咐,简单表明自己是振武军,接家眷团聚路过此地,实属巧合。

这已经足够解了民众的疑惑,原来县老爷相迎的贵人是帮忙剿匪的。

“他们也是被山贼抢劫了。”张小千主动解释。

又有那晚的村人老者来补充,怎么雨夜像仙人一样飘然而来,天亮的时候留下银两抚慰受难的村民,然后雄赳赳去剿匪,包括那位主母也亲自去。

“那位主母伤病在身呢。”老者幽幽叹息。

有惊有悲还有传奇,民众听的更入神。

过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一幕必将记录在县志上。

站在人群里的中五将帽子往下拉了拉,这件事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被救的女子和参与救人的村民的安全有了保障,他示意身边的同伴转身向外,随着他的走动,如海的人群中有不起眼的水滴般的人从各个地方渗出汇集而去。

白天的喧闹结束,县里的商户们为了庆贺要放烟火,晚上又将掀起热闹。

王知邀请李明楼去观赏:“在城门上很是清静,夫人和少夫人不会被打扰。”

一个疯傻一个容貌有损不敢白天出来见人,他很体贴的安排让她们不用面对民众。

李明楼没有拒绝,带着盲眼妇人去了。

“盲眼怎么看?”金桔小声问方二。

方二道:“用心看。”

金桔撇撇嘴,一个木头一般的车夫还说起禅语了,然后待城外烟花齐放的时候,看到李明楼挽着妇人,低声的描述给她听,什么颜色什么样子,这是金紫色的莲花,那是碎裂的白珍珠。

金桔失笑,小姐描述的东西比烟花可是贵很多,也不知道那妇人能不能听懂。

妇人没有说自己听不懂,脸上带着笑微微仰头看着夜空,就好像真的看到了。

“这窦县的商户还挺有钱的。”金桔在一旁笑道。

看起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偏避小城,放的烟花跟在江陵府看到的也不逊色,在江陵府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到烟花。

李明楼抬头看着夜空,烟花她倒是常看,在太原府明楼小姐经常放烟花,这是太原府民众的盛事,会携家带口前来观看,更有富家男女带美酒席地而坐为乐。

“夫人们尽情观赏吧,烟花真是迷人。”王知含笑说道。

王知突然觉得自己很大方,这种送行的方式前所未有的文雅。

李明楼转头看他一眼:“是,大人也请尽情观赏。”

“少夫人客气了。”王知哈哈笑。

“不客气。”李明楼还礼。

欢庆和烟花结束,第二日李明楼提出了启程,这一次王知没有强留。

“大夫诊治过,我也心安了。”他和气的说道,“夫人们的行程也不能再耽搁,免得梁老都督担心,但请少夫人不要拒绝,请让我们派人护送去京城,毕竟是在本官辖内出事,略表心意。”

李明楼没有拒绝,带着妇人坐上车,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窦县,王知亲自送到城门口,得到消息的百姓们也来送行,看这队人马看不出哪里像神仙,或许说的是车里坐着的女眷吧,只可惜车帘重厚稳稳,越来越寒凉的风都不能掀动半点,看不到内里人的模样。

为了赶行程,他们走的很快,暮色时也舍不得就近找住的地方,而是继续前行,直到夜深才停在路边一座破庙简单落脚。

四周荒无人烟,夜深风高,里外都点燃火的破庙恍若一盏将尽的油灯,吸引着夜色里的飞蛾蠢蠢欲动。

车马人说笑的热闹已经在风里听不到了。

趴在沟壑里的杜威活动了下酸麻的肩头。

“大人。”旁边有人滑过来。

他们现在穿的都是普通衣衫,没有发出铠甲碰撞声,但杜威还是吓了一跳,骂道:“小声点。”

副将嘿嘿笑:“大人真是太谨慎了。”

“她们的护卫是鸦军。”杜威为自己的谨慎骄傲。

副将并不在意:“就算是鸦军,我们的人在里面已经点了迷香,他们就是有翅膀也飞不了。”又侧耳听风里那边的声响,“已经没什么动静了。”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然后被人带过来,黑暗的夜色里可以看到他穿着兵服。

“大人,都安排好了。”他低声说道,“我是借着撒尿换班出来的。”

杜威还是很谨慎要再等一等。

“再等天就亮了。”副将小声催促。

杜威这才将嘴里叼着的枯草吐出来,一声令下,大地上跳出近百人从四面向那座破庙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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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哀民之多难

密密麻麻的人从黑暗里围聚向明亮的破庙。

脚步声再轻,地面也发出了震动,但他们却畅通无阻,没有任何明哨暗岗阻挡直奔到破庙前。

破庙门前只有燃烧的火堆,空无一人,一片静谧。

嘈杂的脚步声停下来,情况不对啊,杜威握紧手里的腰刀,就算是火堆里扔了迷香都晕倒了,也不至于人都没了,还有,自己的那些官兵呢?

副将一脚踹开破门,破庙里的景象展露与眼前。

这里面倒是很多人,围着燃烧的篝火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穿的都是兵服,身下鲜红的血不知道蔓延了多久,凝结如同绒毯。

引路的官兵发出惊叫:“我,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还好好的。”

红红的火光,红红的鲜血映照下,杜威的脸也变成了红色,如坠冰窟。

“上当了!”他喊道,人向后转身,“快…..”

走字并没有说出口,一只箭尖利的呼啸穿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带着向后跌去。

惊叫声四起,但被更多的呼啸声压过,黑夜里一只只利箭如雨般射来。

人影在火堆中翻腾跌倒,飞蛾如愿扑进火中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起舞。

县衙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油灯也不时的飞舞,这是因为王知不时的起身踱步。

“大人不要担心,没有问题的。”文士在一旁稳坐含笑,“他们就那几个护卫,就算再厉害,好狗也抵不过恶狗多啊。”

“杜威这个主意,还是有些仓促。”王知道,“杀了他们就能将功抵过?”

“至少可以平息小都督的怒火。”文士轻叹道,“这件事跟我们无关,如果我们单独把他们被杀的消息送去,安小都督的怒火肯定都针对我们,我们把多管闲事的这群人杀了送去,也算是相抵了。”

王知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议论这个,他已经同意了,事情已经开始做了,再思索没有意义,停下脚看滴漏:“他们不会等到天命才动手吧?”

文士尚未答话,有人轻轻的敲门,深夜里这突然的声响让人吓一跳。

不过,能这样悄无声息到了门前的,是自己人。

“报信的来了。”文士心有成竹,指着门道。

王知坐下来:“进来。”

元吉推门走进来,门没有关上,夜风争先恐后扑进来。

王知和文士只觉得头皮发麻,啊的一声要站起来。

元吉的刀已经到了面前,横劈一刀,文士叫了一声倒地,收回一推,王知握着心口抓住了刀柄,血从胸口和嘴里涌出。

“你,你….”他有余音咳咳。

怎么回事?

没有人给他解释,元吉从进来到动手口都没有张过,抬脚踹在他身上,刀拔了出来。

王知倒地,脸贴在了自己泉涌的血中,双目透过元吉的腿脚,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人。

黑夜,黑伞,黑衣袍。

勾魂的鬼差就是这样的吧。

破锣声撕破了晨光,整个窦县县城惊醒,因为狂欢疲累沉睡的人们惊魂不定的走出家门,县衙这边已经被官兵围住。

“大人!”

差役张小千拎着刀站在衙门口,已经亲手杀过山贼的年轻人看到内里的死尸遍地的场景,依旧浑身发抖。

“我们还是来晚了。”元吉说道,脸上并没有太多歉意,他的身上沾染着血迹,手里的刀已经卷刃,“我们被山贼劫杀,原本想回来告诉知县大人山贼尚有余孽,没想到这些山贼同时也来袭杀县衙。”

张小千看着县衙里东到西歪的死尸,其中一部分是穿着普通衣衫的,一部分是官兵,并没有差役们。

刚发生山贼的事,善后还有很多要做,所以县令留下杜威一众官兵商议,因为有官兵在,县令没有让差役们夜里当值。

训练有素的官兵们都死的这么惨,他们这些差役们更是不堪一击。

不,他的意思是,这么凶恶的山贼啊。

张小千跌跌撞撞的跑向后院,后院县衙的官吏都已经在场了,一眼就看到被杀死的县令王知,师爷,还有穿着兵服的杜威。

杜威被射穿脖子倒在廊下,握着刀刺穿了一个山贼的脖子,大家可以想象杜大人死战的悲壮。

一个官吏含泪伸手将杜威暴瞪得双眼合上。

“这些山贼,太可恨了。”张小千颤声喊道,将手中得刀举起,“主簿大人,快调兵来,快调兵来。”

窦县主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官员,一心等待回家养老,没想到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大难。

窦县很小,自从上一任县丞因罪下狱后,一直没有再安排新的县丞,县里除了王知一个主官,就只有他这个佐官主簿。

王知死了,他就成了县里最大的官员,要主持大局,要善后,要安抚民众,要报告朝廷…..老主簿只觉得头晕眼花气短,甚至冒出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在县衙当值,一死了事的荒唐念头。

“我们窦县偏远,只有杜大人这一只驻兵,要去府城那里请兵了。”他强撑着,“来回最快也要十天啊,快不了。”

“这些贼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的城门形同虚设啊。”有文吏跺脚。

负责守门的典吏顿时急了:“因为才剿灭了山贼,杜大人为了安抚民众,主动提出要官兵们来守城替换了我们,我们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候就不要推卸责任了,张小千呆呆站在原地心里乱糟糟,衙门内如同修罗场啊,衙门外也喧哗吵闹。

官吏们只得急匆匆出来,守门的差役们几乎已经挡不住涌涌的人群。

虽然县衙严防死守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衙门里的吓得失魂落魄得杂役们还是将消息传出去了。

县令和将官都被山贼杀了,这窦县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民众们惊慌失措,哭声喊声淹没了县衙的官吏们。

“那位振武军的夫人回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喊声,这声音让喧闹停下来,所有人向后看去,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两队身上染血明显浴血死战过的护卫们拥簇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在他们身后马匹拖着树枝编制的网笼,其内是堆积的尸首。

“这都是我们的错。”车里传出女子的声音,“这些山贼是报复我们,让你们也跟着遭殃了。”

张小千已经跑过来,闻言大喊:“这怎么是你们的错!是山贼猖狂!”

女子的声音轻叹:“没想到山贼猖狂凶恶到如此地步。”

但再猖狂凶恶,这些山贼还是死在了他们的手里,围观百姓们怔怔,不知哪个开口喊了一声:“请夫人护佑我等草民啊。”

这一句话顿时沸腾了油锅,民众涌涌向他们围拢,伸着手流泪大喊:“请夫人护佑我们啊。”

民众们离开了县衙门口,被淹没的官吏们得以喘口气。

主簿看着被淹没的车队,民众如水,那些染血强壮的护卫如同堤坝,水涌涌一浪浪只是打在堤坝上,那位夫人的马车稳稳在内不受侵扰。

这位夫人的护卫都是振武军,跟这些内陆腹地只会吃喝的卫军可不一样,两次都从山贼手中胜出,且还斩杀了山贼们,真是厉害啊…..

主簿昏花的双眼亮了起来。

上天佑我!

主簿抬起手,也像浪花一样扑向堤坝。

“武少夫人,请听我一言啊。”

第七十四章 小材可大用

李明楼带着妇人再次坐到了县衙里,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这不合适。”元吉对主簿说道。

主簿昏花的眼里含泪:“我知道你们的行程不能耽搁,只是可怜我窦县真是遇到大难。”

“行期是次要的。”元吉道,“我们没有调令不能在你们这里行兵,先前是我们夫人被劫持以及自卫。”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主簿眼泪滴落,白发苍苍令人不忍。

“我们现在也可以是自卫。”李明楼道,“主簿大人,既然官兵们已经没有幸存,向府道请兵又需要时日,那就由我们带领民众剿匪自卫。”

带领民众?

民众哪能剿匪。

什么自卫什么带领民众剿匪之类只是能留下来又不违反军令的合理借口,主簿起身对李明楼和妇人施礼,声音哽咽:“夫人和少夫人慈悲。”

李明楼颔首还礼,元吉便领命由主簿等县里的官吏们陪同去县衙外,县衙外民众们还聚集不肯散去。

虽然县老爷将官都被山贼杀了,但这里还是民众们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看到主簿身边那群普通打扮的男人们就更觉得安全了。

主簿安抚民众,将李明楼的意思转达。

民众们有些糊涂不解:“我们,来杀山贼?”

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杜大人的军营应该有兵器库。”元吉问主簿。

主簿对于县里的事不清楚,对官兵的事就更不清楚了,但唯恐元吉一干人甩手不干,立刻答有有,然后推卸一下责任:“我很少去兵营,对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不过这不是问题,将从杜威身上解下的令牌递过来,“你们去看尽取所需。”

但兵器不是重点啊,站的近的民众乱乱喊。

“我们不会打仗杀人啊。”

“我们不是官兵啊。”

元吉沉声道:“官兵不能尽快赶到。”

主簿也开口作证:“急报已经送去了,窦县偏远来回耗费时间啊,山贼就在附近,远水不能解近渴。”

“在官兵到来之前,我们只能自救。”元吉看着民众们,“窦县的男儿们,你们难道不想保护你们妻女母子吗?”

窦县的男儿们当然答想。

“山贼要是来了,我跟他们拼命。”有不少热血男儿立刻喊道,挥舞着拳头。

但也有冷静的男儿们:“山贼连官兵都杀的,我们跟他拼命也没命啊。”

元吉就等着这句话,上前一步:“我们能让你们杀得了山贼,护的住亲人。”他将手举起来攥成拳用力的一晃,“跟着我们来,人人都能如同我们这般杀山贼。”

这个男人并不雄壮,但此时他的脚下堆积着被杀死的山贼的尸首,让在场的人们感受到一个拳头的力量,他的拳头好像能锤破天空。

“想要跟我们一样能杀山贼,能保护家人的好男儿们,请到兵营来。”

“我们的主母就在县衙里,跟你们的家人在一起。”

“请你们和我们一样拿起兵器,守住这座城守护亲人们。”

元吉说完这些将拳头垂下,迈步向外走去,在他身后护卫们跟随。

民众们让开一条路看着他们走过,然后人群中响起接二连三的喊声。

“我跟你们去!”

“我敢去!”

“我要守护我的家人!“

人潮随着声音起伏,让开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一片片的人都向城外涌去,元吉等人淹没在其中。

主簿和县衙的官吏们神情惊讶,他们日常见的都是杜威这一团官兵,多数时候张牙舞爪故作威武,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不穿铠甲兵器也不大喊大叫却让人感受到的强壮,也看到了在这种力量的引导下,日常柔弱的民众们也变得强壮。

张小千早已经热血沸腾,招呼官差同伴们跟上:“官兵不在了,我们就是该守护民众的第一人。”

官差们也跟着往兵营去了。

民众们都跟着元吉一干人离开,凶猛的洪水退去,主簿和官吏们压力顿消。

这些民众能不能抗击山贼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安抚。

主簿转头看县衙里,再次头如斗大隐隐作痛。

可以想象消息到了道府刺史会多么的震怒。

他们窦县可真是出名了,一个县的父母官和驻兵都被山贼杀了……嗯,这么凶恶的山贼?这不像是山贼啊。

主簿虽然久不管事,但还看着世事,尤其是他的年纪看过很多世事,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山贼作乱那么简单。

主簿伸手揪住自己的白胡须,他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一辈子,为什么老了要摊上这么大的事,他只想混吃等死。

“主簿大人主簿大人。”门内有小吏跑出喊。“你在这里呢。”

我也不想在这里,不要喊我,主簿心里喊,但没有办法,现在整个县里他最大,就是想装病也得等明天…..

“何事?”他转过身问。

小吏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武少夫人写的,说是虽然不以官兵身份留下,但到底是越境行事,跟百姓们不用细说,跟上官要说明白。”

这位少夫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真是太周到了,主簿大喜忙接过,其他得官吏也凑过来看,见李明楼将事情写的条理清楚,不仅写明了起因过程,还写了自己打算怎么做,怎么安抚百姓,怎么让城防运转。

比师爷日常写的东西还要好,诸人立刻得出结论,也立刻有了主意。

“就按照武少夫人的给府道送去。”

“我们润色一些就可以了。”

“我看武少夫人写的,心里安稳了很多,想必上官们看了怒火能稍微平息些。”

“这位武少夫人虽然相貌….不过能得到梁振梁老都督的邀请,出身肯定不凡。”

不说这位年纪小的武少夫人,就连那位疯傻盲眼的武夫人都气度不凡。

一手好字,行文条理清楚,对朝廷官场文书的格式用语也极其的熟练。

而且,这次将她写的呈交上去,将来跟上官的往来也由她应对,有人做这些事,不用他来做,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主簿没有任何异议拍案:“就把武少夫人写的送去。”

金桔探听消息回来,将笔墨纸砚收拾好,赞美大小姐:“小姐真厉害这些都会写,那些人都夸呢。”

李明楼道:“这不算什么。”

就是抄一下而已,捡着那一世事件发生后前期中期后各种文书奏章,挑选姜亮刘范点评最优秀的来抄。

最优秀的就是浙西安德忠操纵的那些,呈报到皇帝面前将兵乱大事化小,麻痹了朝廷放松了警惕,让他有机会霸占了淮南。

现在她只是要霸占一个窦县而已,大材小用了。

第七十五章 失去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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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小县因为惨烈的凶杀提前进入了凛冬。

江陵府也一日冷过一日,秋高气爽已经不见,艳阳也不能驱散阴冷,人们多了一些搓手缩肩的动作,算测烦恼着炭柴可备足熬过冬日。

李府没有这种烦恼,也没有人搓手缩肩,行走在外的下人们都换上了厚衣衫,室内已经放了火盆,烧热了地龙,身在其中温暖如春。

一朵嫣红的茶花盛开,让坐在其前的四夫人林氏面容娇艳,走进来的李明华不由看的一愣。

李明华当然不是因为人娇艳而楞:“娘,爹又送东西了?”

林氏喜欢听这个又字,爱惜的抚过茶花花瓣:“是啊,花房里还摆着一些,你去挑挑,你屋子里和你弟弟屋子里都摆上。”

李明华对花草没兴趣,端详着茶花:“这个开的这么好,我以前从未见过,很贵吧?”

贵这个字林氏也喜欢听,摆手笑:“贵什么啊,一盆花而已。”

说完又警惕,男人们在外最先惦记的是娘,只惦记媳妇那是不孝,李四老爷是庶出,更不敢被人说不孝:“你爹可不是只给我们送东西,是给老夫人送些皮货顺便给我们,给你祖母的那才是好东西呢。”

李明华坐下来依旧看着茶花,这个她当然知道,就在两个月前李家不起眼的四老爷突然往回送东西了。

路途上看到好参,想着母亲年长备下用送回来。

看到一些当地稀奇的土产,想着母亲没有出过门,送回来让母亲尝鲜。

天冷了,遇到上好的皮货,想着母亲立刻送回来做冬衣。

李四老爷两个月的孝顺抵过这几十年,当然不能说李四老爷以前不孝顺,心里是孝顺的,但有时候孝顺表现出来是需要钱的。

李四老爷一个庶子没有多少钱,自己名下的庄子也不过是刚够自己日常应酬,有时候还要向哥哥们伸手。

李四老爷如今大手笔的不断送回礼物,除了惦记母亲,也不忘嫂嫂侄子侄女们,妻女这里倒是简单了些,只是一些花花草草不当吃不当喝。

“我虽然不懂花草,但也看得出,这个花只怕跟祖母的皮货一样贵,甚至还要值钱。”李明华伸手捏着茶花。

林氏心疼的打下她的手:“别乱捏!娇嫩的很。”

李明华捏住叶子搓了搓:“这么娇嫩,天这么冷,那么远的路送过来,花费也不小。”

不起眼的东西越贵重,才越能体现这个人的贵重,林氏想着家里的仆妇丫头们悄悄成群结队来看她的花草,江陵府的内宅里也渐渐传开李府四夫人好花草的声明,她已经接到几个拜访帖子。

在家里吃喝穿上她不能出头,摆弄不起眼的花草总是可以的。

嫁了半辈子了,这个男人终于让她挺直腰杆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林氏含笑只道:“你懂什么。”

李明华道:“我对花草不懂,但我认为这样并不能在祖母跟前挣得面子,别忘了,爹这是用的大伯的钱,对于祖母来说,那都是她的,还会不满爹拿着大伯的钱乱花。”

林氏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这个,笑了笑:“你大伯的钱不是给他的女儿花就是给他的母亲花,都是一样的。”

李老夫人更喜欢钱花给谁?

林氏又道:“你三伯那边可比你爹大方多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一只摆件,做工精美用料十足,不过比起茶花还是俗了。

林氏不屑:“当然你爹不能跟三伯比,三伯那边可是守着剑南道,路上行走怎能比得上当家。”

李三老爷这两个月往回送的东西也不少。

林氏又压低声音:“不过你三伯给老夫人送了,是孝敬的名义,给咱们送了,说是你爹在外行走辛苦,只是,没有给你二伯,他们兄弟两个好的跟什么似的,这次怎么生分了?”

生分吗?

李明华想到李明琪惊讶的神情。

“什么啊,我爹怎么会跟大伯生分,我爹把二伯的产业整理的清清楚楚送过来,还挑选二伯方便打理的,那才是大事,这些吃吃喝喝的算什么啊。”李明琪摇头说道。

李明华可不会被李明琪孩子气的话骗了,林氏更不会。

不是这吃吃喝喝的不算什么,是你拿了更大的好处,就不缺我送的这些吃吃喝喝,或者没必要送,或者不想送。

这两人在家结伴,兄友弟恭,一个梨都能让三天,林氏想着自己丈夫日常站一旁缩头缩脑不上台面的尴尬,脸上的笑意掩不住。

所以这次李四老爷往家里送东西,对李老夫人孝敬是一个方面,李老夫人喜欢还是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家里人都看到李四老爷也是能送孝敬的了。

这种大人之间的情绪心思,孩子们是不懂的,林氏也不去细说,等她们大了嫁人了人情来往就懂了。

李明华看着林氏端着茶杯笑意怡然的姿态,她就算不懂大人人情往来的算计心思,但懂一个孩子们都知道的简单道理,街上的小贩起早贪黑对人殷勤,可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多好,而是为了要人手里的钱。

殷勤给你,精美的物品给你,不是白给的,而是要你拿东西来换的。

“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娘可有问爹?为什么让爹管着一路上的吃穿用度了?”

这话林氏不爱听:“你爹是明楼的四叔,你爹作为长辈管着才是理所应当。”

“娘,大伯一家在我们家,从来没有理所应当。”李明华道,“远的不说,上一次三伯和爹可没有被当作长辈。”

在剑南道,在去太原府的路上,地位还不如项家的人。

人都不愿意被提及不太荣光的过往,林氏不悦:“那是因为明楼不懂事,下人们得志猖狂。”

结果李明楼出了事毁了脸。

“这人没受过罪,跟受过罪看法是不一样的,会变得。”林氏道。

李明楼只是受了伤,李明华认为她还是没有受过罪,再次劝林氏:“我总觉事情不太对,娘还是写信好好得问问爹,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李明楼又交代了他什么。”

林氏端着茶漫不经心的嗯嗯两声。

李明华只能挑拨父母的关系了:“娘,爹行路在外,如今有了钱,娘更应当对爹的事掌握清楚一些。”

林氏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是啊,李奉景说跟她炫耀这些花花草草都是货商赠与的,谁知道那些货商除了赠与花草,还有没有赠与别的,比如女人什么的…..

“明华你说的对,你爹第一次当此重任,我应该问清楚,遇到事也能与他商量。”她道,唤丫头进来铺纸研墨。

李明华叮嘱:“记得问清楚李明楼为什么要他做这些,一路上李明楼又做了什么。”

林氏嗯嗯啊啊道知道了坐下来提笔写信,李明华干脆在一旁坐下来盯着,又把弟弟李明江叫来,姐弟二人都要跟爹说两句话表达思念,趁机将林氏写的信扫了一遍,确定要问的都问了才放心。

林氏一心惦记丈夫,写完信就催着人快马加鞭日夜不停的送去。

林氏的下人追上行路的李奉景并不太难,因为李奉景已经很久没有行路了,穿着上好毛衣,坐在不闻一丝烟火气但温暖的室内,李奉景的额头鼻尖冒出密密的细汗。

他拿着妻子的信,其他的内容掠过,只落在其中一句李明楼在做什么的话上,之所以看到这一句,因为是他现在最关注的事。

项九鼎咚的踹开门:“李四爷,明楼小姐到底在做什么?我们从秋天走到冬天了。”

从秋天走到冬天夸张了,他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不,不,现在不是揪字眼的时候,李奉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李明楼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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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消息的传递

这是跟李明楼失去联系的第十五天。

时间是逐渐拉长的。

最开始是五天,在先前约定的地方有护卫带着李明楼亲手写的一张便筏等候,说这次没有找到药,让大家去某个地方再等几天,这次找不到就不找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护卫脸色很不好,没有找到需要的药,大小姐很难过。

大小姐难过,大家就都不好过,李奉景劝慰慢慢找,是不是人手不够,然后护卫带走一些人,李奉景便带着大家去另一个地点等候。

然后再联系的就变成了七天,重复上一次的事情,药没找到,药不够好等等理由。

然后下一次联系就变成了十天。

期间每一次项九鼎都高高兴兴的启程,然后发现走了没多远就再次停下来,李明楼也不见踪影,少不了去质问李奉景。

新到一个地方李奉景要安排一大群人的吃喝拉撒睡,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睡也是一个地方难得的商机,各种货商闻风而动蜂拥而至,将李四老爷团团围住。

李奉景忙的晕头转向,一天中半天都在应酬,跟把他当祖宗的货商们一起比跟项九鼎在一起舒服多了。

李奉景敷衍的打发项九鼎,或者躲着不见,项九鼎发脾气,他的脾气更大。

“你们等不及就先走,我家明楼治伤比成亲要重要的多。”身为李奉安的兄弟,相似的面容让他一怒气势添了几分威风。

项九鼎气的几乎昏倒,但不能一走了之,又不能奈何李奉景,这是李家送嫁的车队,李奉景现在是长辈主人,李奉景不听他的,就没有人听他的,项九鼎只能闷头给项云写信。

这是项九鼎收到项云回信的时候,也是他们在这里停留将近十五天的时候。

项云的信很简单,让他问李明楼在做什么。

他已经给项云说了李明楼寻医问药,项云还是这样问,很显然项云不信李明楼是在寻医问药。

李明楼在江陵府拒绝了李家人寻来的各地名医。

李明楼在江陵府自己去找神医,找到了一个她自己认为的神医,然后把这个神医季良送去了剑南道。

这完全不是有心为自己寻医问药。

项九鼎终于回过神,又愤怒又委屈,他可是真心实意迎娶接亲的,把李四老爷当亲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李四老爷被问的委屈又生气:“我什么都没有瞒着你,我做什么你都看着呢。”

项九鼎道:“那你说明楼小姐到底在做什么?现在在哪里?”

李明楼在寻医问药,至于在哪里李奉景说不上来,然后直到这时才想起,就算前些时候李明楼与他一直联系,但始终没有提及自己在哪里,只让他们去哪里等候。

“四老爷。”有随从在外探头,“朱老板请您赴宴。”

李奉景还没说话,项九鼎如今理直气壮腰杆挺直,怒声喝骂:“赴什么宴!都什么时候,这一趟出门是让吃喝玩乐的吗?”

李奉景如今理不直气不装腰杆便弯了弯没有说话,他的腰杆弯了,随从也立刻弯腰跑了。

“我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李奉景诚恳道,“除了寻医问药,我们明楼还有什么事?”

项九鼎斜眼看他,回到自己曾经有过的猜测:“她不想嫁,跑了。”

李奉景犹豫:“如果明楼不想嫁,也用不着跑。”

她如果说一声不想嫁,难道谁还能逼迫她?

虽然李奉安不在了,这世上也没有可以逼迫她嫁人的人,如果李明楼说不嫁,别人来逼迫,项云绝对不会,他一定会维护遵从李明楼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项云让项南亲自来劝服李明楼。

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项九鼎抓住李奉景逼问:“她都给你写过什么?怎么跟你说的?你们私下来往说了什么?”

第一次出行的时候,李奉景什么都跟项九鼎说,但这一次当李奉景做了车队的主人后,就觉得跟人商量事情是令人很不舒服的事,以前看起来不知所措很大的事,此时再看不值一提。

他要什么随从都给他,想不到的随从会替他想,再繁多的事做起来也轻松简单游刃有余。

李奉景给妻子的信里感叹,日常家里人都说老四是个不中用的人,人人都夸赞李奉安厉害,其实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到了那个位置,由很多人协助才显得厉害。

林氏很赞同他的想法,她的丈夫只是从没有被委以重任,委以重任的话比谁也不差。

李奉景甩开项九鼎,将李明楼写过的便筏砸在桌子上:“我们李家人做事光明磊落。”

项九鼎不理会他拿起一张张认真的看,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就说是寻医问药。

“有没有遇到难处,什么时候回来,你从来都不问。”项九鼎皱眉,“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每次都是护卫来,你也从没见她的面,就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吗?还真没有想过,李奉景扭过头:“有什么好担心的,元吉他们都在。”

项九鼎冷笑:“你是巴不得她不回来吧。”

自己做大爷逍遥,哪里还顾得上担忧自己侄女在外怎么样。

李奉景心虚瞪眼:“项九鼎,你少胡乱攀咬。”

项九鼎没兴趣跟他吵:“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李奉景被他气势压迫,乖乖的答了,项九鼎一甩袖子疾步而去。

“你去做什么?”李奉景还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的已经恢复了先前,脱口询问项九鼎。

项九鼎头也不回:“当然是去找人!”

李奉景看着桌上散落的便签,原先是不去想,现在不得不想,当然也想到事情不对了,一跺脚跟出去:“等等我。”

快马出了城镇在原野上奔驰。

淮南道光州境内疾驰的快马从原野上冲进城池。

光州刺史看着送来的窦县山贼作恶知县和团练官兵皆亡急报,惊的站起来:“此等凶案,闻所未闻!快快调集兵马剿匪。”

下有佐官长史上前俯首:“大人,如今兵马都在道府,要动用需要观察使之令。”

自从崔宰相奏请皇帝再扩节度使之后,各地的观察使都蠢蠢欲动,更有一些已经在道府内收握军政大权,搅动的道府内人心不稳争权夺利一团乱麻,政令也越来越不通畅,境内的驻兵,他这个刺史调动只怕也不那么顺利。

刺史叹口气:“这等大事当然要报去道府。”

他立刻将文书收起,原封不动要人送走。

长史的视线落在文书上:“大人,不如先看看窦县事情处置的如何,是大是小再做定论。”

.......

.......

(过节凑个乐,加一更,老习惯在八点)

第七十七章 一番笔墨定安心

一个县的父母官都被杀了,还用论大小?

刺史看着他的长史,这个长史虽然年纪比他小,但也不至于这么不懂事。

官场之中话出必有因。

长史没有看那文书,先道:“宰相大人说朝廷有意增五道节度使,我们淮南定然在其中,路大人志在旌节,但据说有人也盯上了淮南,毕竟朝廷不是宰相大人的。”

路大人是依仗崔征的,但朝廷还是皇帝的,虽然皇帝很久不上朝,而能与崔征抗衡的,是皇帝身边的全海。

全海不甘心做一个内宫奴婢,也想在外呼风唤雨,虽然罗氏与他休戚与共,但罗氏一门有贵妃依仗,对全海不会言听计,甚至还会争夺利益,所以全海在外需要人手,想要当他手的人自然很多。

刺史整容道:“路大人在淮南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有他在官民才安心。”

他当然跟随路大人的,他这刺史当的时间也不短了,路大人升任节度使,他也想去府道当个副手。

长史看刺史手中的文书,神情遗憾:“但现在境内县官和官兵都被杀了,民心不安了。”

刺史明白他的意思,窦县出此大案,他作为刺史难逃责任,而报到朝廷里窦县和光州就不起眼,朝廷里看到以及询问的只是淮南道,路观察使必然要被问责。

路大人要想拿到旌节只怕没那么顺利了。

刺史伸手捻须:“但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住啊。”

长史道:“大人,这种大事当然不能瞒,岂能置百姓与不顾。”这才伸手,“下官来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然后再斟酌如何报告道府。”

刺史将文书递给他:“说起来窦县不幸也幸运,有振武军的一个将官的家眷正好经过,杀了不少山贼。”

长史道声那真是幸运,认真看了封面署名武氏的私人书信,又看了窦县县衙的公文,县衙的公文他只略看一眼,窦县县衙这完全是抄写了武氏的,怕事躲避推卸的心思,他当然心知肚明。

这种官场把戏他见得多了,无伤大雅,不以为意,长史淡淡笑了笑便放下了:“大人这件事比我们预料中要好的多,至少窦县民心暂安。”

刺史却觉得别的事更重要:“这武氏是武鸦儿的家眷,她们要去京城见梁振,要说这武鸦儿一向被传说为梁振的私生子呢,难不成真是私生子,成亲他也要见人家的媳妇。”

说到这里咳了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件事梁振岂不是也要知道了,梁振这个人再一嚷,满京城朝廷就知道了。”

怎么把她们快点赶走?或者让她们闭嘴?

长史拿着武氏的书信,道:“大人放心,下官觉得这位武家婆媳是个心善的人,如不然也不会留下来,我们让她留的时间长一点就好,她们善心,我们诚心,将这件事关系重大给她说一说,请她暂且不要惊动梁老都督,免得惊吓到皇帝,天下不安。”

长史说话就是啰嗦,刺史捡着要紧的听了,就是要留下武氏一行人,让她们闭嘴。

“她们肯听吗?”刺史捏着胡须。

“为表诚意,下官亲自去,不过要以大人的名义写一封信,表明这是州府所托。”长史道。

扣个章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刺史点点头,还是更惦记道府那边。

长史看着手里的两封文书:“不如这样,把事情的经过稍微改一改。”

改?怎么改?刺史不解,发生的事实还能改?众目睽睽之下啊。

“小细节改一下,不影响事实也不影响结果。”长史指着文书上一段,“将这里改成,王知杜威与山贼奋战而亡。”

当道府的人们看到这种描述的时候,就会想象到窦县有山贼为乱,知县和官兵奋力剿匪捐躯。

剿匪而亡,与被匪突袭入城剿杀意义完全不同了,官府面上有光,民心也会因此而激愤,报到朝廷里,不会受到苛责,反而会被表彰追授。

那路大人的政绩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更何况下官说的也是事实,王知县与杜将官临死前必然与山贼奋战了。”长史道。

刺史露出戚容:“那是必然,王知与杜威都是德高望重,公而忘私,为民不惧生死之人。”

长史道:“窦县如此勇义,道府不会袖手旁观,必然立刻会派兵。”

这样派兵不再是亡羊补牢,路大人心情和面子都极其好看了。

刺史赞许的点头:“快,速速写信报加急送去道府。”

长史应声是立刻亲自研墨提笔。

事态紧急,州府日夜不休,两方信报两方兵马连夜出了州府向不同的方向而去。

光州府长史亲自来到窦县,让窦县官员们战战兢兢,待长史一把握住主簿的手让诸人节哀时,大家提着心放下来,长史简单的问过他们一些情况,便立刻要见武夫人一行人。

主簿和官吏们准备了几天的各种说辞没有派上用场,但大家很开心,正如主簿所愿,州府会直接问武夫人一行人,省的他们耗费心神。

李明楼带着妇人见长史,简单说些场面后便告退,具体的应酬由元吉负责,长史也并不在意这个小女子和疯妇,与元吉问答来往几次就更加肯定了这一行人来历的确不凡,至少在行军打仗上是有真材实料。

长史最后一丝担忧消失,他并没有欺瞒自己的打算,将对刺史的说的对元吉说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请元吉一行人在此地多留时日,且暂时不要告诉梁振真相,说罢以长史的身份对元吉行礼。

话不多人老实的元吉只能应下,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请长史到兵营鼓励民众安抚民心。

他们不能以振武军的身份做事,私人护卫的身份当然比不上官府有说服力,长史明白元吉的意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与元吉携手带着窦县一众官员,从大街上招摇而过,让全县民众都知道州府上官来了,再来到兵营探视民众组成的剿匪队。

伴着军鼓号令,长史和窦县的官员们看了一场衣衫不整兵器混乱行军列队歪歪扭扭的演练。

“好,非常好。”长史看完热泪盈眶大赞,“窦县万千子民的安危就系诸公一身了。”

民丁们这辈子第一次被称为公,还是知州来的大官,激动轰然举着各种兵器愿以此身报国。

长史神情欣慰脚不沾地谢绝了主簿等人的邀请。

“已经急报去了道府,兵马很快就会到来。”他说道,指着兵营里的乌泱泱的民丁,“有此等民壮我和刺史大人也暂时安心。”

安心的刺史连夜离开了窦县。

窦县主簿等官吏也安了心,这件事已经基本落定,上边不会追责了,反而听长史的意思还会有奖赏呢。

民众也安了心,州府道府都知道这件事了,会立刻有兵马来守护他们,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入夜的窦县寒风都柔和了许多。

金桔将桌上的灯罩上,变得更加昏昏,让坐在案前的李明楼蒙上一层薄纱。

元吉道:“小姐正如你所料。”

州府并没有立刻派官兵来接管窦县,反而将窦县的防御给了他们。

如愿是让人开心的事,但李明楼只有一声叹息:“我倒是宁愿不如我所料。”

一县的父母官和兵都被杀了,万民失去了庇护,上官却并不在意,乱世不是她说的年底就要到了,而是现在已经到了。

第七十八章 一切刚开始

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里皇帝荒唐,地方上的官员又能好到哪里去。

上一世她知道乱世,现在则是亲身经历其中,感觉是不同的。

世事滚滚向前已经不可阻挡,李明楼收起了叹气:“四老爷那边的消息切断了吗?”

元吉应声是:“那边送来消息,四老爷和项九鼎已经开始寻找大小姐了,但他们还没有给剑南道和江陵府去信。”

李明楼不在意他们,让金桔点亮灯:“我来给明玉写信。”

她的行踪当然不会瞒着李明玉。

“剑南道那边我就只给严茂林荏桂花李敏说一声。”元吉道,“这个消息也就到他们四人为止。”

他没有提项云,李明楼很满意的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了,元吉叔你…..”

元吉笑了,截断她的话:“我的身体很好,也不辛苦,还没开始训这些民丁呢,一切刚开始。”

小姐心情又变好了,金桔在一旁举着灯过来,笑道:“我偷听县衙里有人私下议论说练的乱糟糟跟放羊一般,原来是还没开始啊。”

元吉道:“不能一开始就把羊吓跑。”

要练的好是要很辛苦的。

这些因为一时热血来军营拿起兵器的民众,如果立刻把他们变成真正的兵丁,只怕人都会跑光。

那种苦和累,会让人宁愿躺着等死。

这些金桔不懂也不多言,笑嘻嘻的应声是,将灯放下,摘去先前灯上的罩子,室内变得明亮。

“光州府是没有问题,淮南道也不过如此。”元吉道,“现在要注意的是浙西安德忠。”

毕竟这些山贼可能是他的授意,知县和杜威也可能被他收买,现在一锅被端了,他可能善罢甘休?

“明杀我们不怕,他能收买窦县,不能收买整个淮南道。”李明楼道,“暗杀,我们就继续剿匪,这正合我意。”

元吉点头应声是。

“而且我认为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做。”李明楼道,回想着姜亮刘范对安德忠的评价,“安德忠懦弱又多疑,他这次是奉安康山的命令做事,事情没有做好,他不敢打草惊蛇乱了安康山的大计。”

元吉没有跟安康山打过交道,李奉安后期将剑南道布置的严密,外界很难刺探,他也不去刺探他人,尤其是安康山等与之势力差不多的节度使。

多疑的人想的多,懦弱的人行动力很差,这真是一个对他们有利的性格。

“雀儿。”

妇人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人也走到了门口,金桔疾步过去伸手,如果李明楼不想这妇人过来,她的手就会变成阻止,如果李明楼不拒绝这妇人,她的手就是搀扶。

“怎么还没睡?”李明楼问,站起身来。

金桔搀扶着妇人走过来,殷勤问:“夫人你要不要喝茶?”

妇人对金桔笑了笑:“不喝了。”感觉着室内有其他人在,“雀儿你还在忙啊?”

元吉对李明楼俯首施礼,李明楼点点头:“元吉叔你早些休息。”

她在妇人面前并不掩藏对自己人的称呼,试探多次这个妇人只认得雀儿和武鸦儿的名字,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是认识的也都是陌生的,并不在意。

元吉离开了,李明楼坐下来:“我写一封信就去睡。”

因为担心这个妇人一个人睡害怕,虽然妇人并没有说害怕,但她常常会问李明楼在做什么,李明楼便让她在这边睡,自己则在外的小床上,金桔去睡了单间。

“给鸦儿写信吗?”妇人含笑道,她的眼上还蒙着李明楼给的那条布,露出的面容在灯下一笑温婉,“鸦儿收到信会很高兴。”

李明楼握着笔顺口接话:“你要给鸦儿说些什么吗?我来写下来。”

妇人含笑摇头:“我见了他再说吧。”

一如既往,虽然儿子挂在嘴边,却从不多谈,李明楼一笑继续给李明玉写信,妇人在一旁坐着并不打扰。

“夫人,我给你念书听。”金桔拿着一本书坐在妇人脚边。

王知去世了,李明楼占据了他的书房,王知的藏书很多,大多数都不是圣贤书,而是野史杂记话本。

金桔很喜欢拿个话本讲故事给妇人听,妇人也很喜欢听故事,这样两人都不会打扰到李明楼。

初冬的夜里,小小书房灯火明亮,映照着三人的身影高高低低,各得其乐。

相比于窦县县衙,淮南道府所在的衙门书房要大的多,其内人也多高高低低影子挤满,让明亮的灯光变得昏暗。

淮南观察使神情威严,视线扫过案上摆放的几本文书,这是光州府送来的,他没兴趣看,这些州府呈报的东西都是废话,他心里清楚的很,还不如问光州府来送信的官员话能知道的清楚。

问出的内容让他震怒,让道府的诸官惊骇。

不过震怒和惊骇并没有让淮南道的兵马立刻杀向窦县,因为不用看县府那些废话文书,观察使就知道这件事绝不会是山贼作乱。

“境内有什么兵马动向异常?”观察使沉声问。

厅内负责兵马的官员们低声交谈几句,有人出列俯身:“没有。”

“大人怀疑凶手是官兵?”有人问。

观察使冷笑:“山贼且不说武力,身为贼怎能有杀知县的胆气。”

众人低声议论纷纷点头,淮南道有官兵作乱,杀了知县,这比山贼肆虐还要严重,但没有人站出来请速速上报朝廷。

“宣武道那边官兵似乎有纷争。”一个官员低声道,“窦县与宣武临近,该不会……”

观察使的眉头凝起来,宣武道的兵马不归他管,两道相争起来很是麻烦,更何况他也不想跟宣武道的官员去朝廷上争执。

宣武道的观察使与安康山交好,这一次借着浙西安德忠过生辰,他们约好一起去,现在崔征意属他为节度使,但全海另有所选,如果安康山能说上话,全海一人之力便不足为惧。

“大人。”有佐官眼明利索,轻手轻脚上前,说出了光州刺史送了一大笔钱买来的话,“还是先看看光州府怎么说的,当下最要紧的是安民啊。”

观察使不情不愿的拿起文书,翻开一看眉头解开了,神情有些惊讶,以往这些州府只会递上来问题指望上官们来解决,这一次光州府竟然主动解决了问题。

将王知和杜威的死归于剿匪义勇捐躯,这个倒无所谓,道府当然也要这样做,最妙的是捞住了一方闲人接过了这件麻烦事,行不行的民心暂时安了就解了燃眉之急。

“不错不错。”观察使赞叹,这才下令,“抽调一批兵马去窦县,先按山贼作乱清剿,至于追凶…..”

他手指轻轻掐算。

“待过了十一月二十八再查。”

那时候安德忠的生日过完了,朝廷的关于淮南道节度使的任命也差不多落定了。

诸官齐声应是。

并不是所有的道府都有书房,也并不是所有的官员们遇到紧急事都能谈论平和。

站在浙西节度使的道府里,形容狼狈的男人看着夜色里华丽明亮的厅堂,脸上浮现了奔逃一路都没有过的恐惧。

“安大公子,心情还好吧?”他颤声问。

引路的人看他一眼,眼神冰冷:“你说呢?”

第七十九章 安大公子不高兴

男人跪倒,将头紧紧贴在光滑的地面上,不敢抬头看一眼,感受着前方传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声响。

安德忠跟他的父亲一样,嗜好吃肉喝酒,身形也渐渐的像他父亲的肉山发展。

“我都忘了窦县的事了。”

安德忠的声音很好听,与他父亲的善舞不同,他擅长唱歌,当初这个节度使就是靠着与罗贵妃歌舞应和,龙心大悦拍定的。

不过令人愉悦的声音只是奉献给皇帝,安德忠的脾气并不好,皇帝将太子的三公主许配给他,三公主让人送信嘲笑他的肥痴,安德忠没有痛哭流涕的自惭形秽去求皇帝退亲,而是让人到太子府念了一封回骂的信。

太子大发雷霆将三公主骂了一通,给安康山说了好话,以两儿顽劣了解此事。

公主惹了他不高兴,他都要报复,更何况自己一个蝼蚁。

这件事绝不能是自己的罪,或许能求的一线生机,男人向前爬了两步喊大公子:“这件事是蒋庆的主意,他说要做山贼就要像山贼,所以才要四处劫掠,结果撞上了那群人,更可笑的是杜威他们,又假扮山贼要为蒋庆报仇…..”

“为什么我的手下总是有这么蠢的人。”安德忠没有抬头,专注的用一把刀割肉,“这么蠢就该死,你怎么还没死?”

说完他将手里的刀扔了出去,刀砍在趴在地上男人的头上,男人发出一声叫就死去了,血瞬时染红了地面。

屋子里的人没有半点惊吓,有两人走出来将死尸拖出去了,还有一个人捡起地上的刀双手送还安德忠。

安德忠将刀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割下一块半生不熟的肉吃了。

“大公子,我去把那些人杀掉。”送还刀子的男人说道。

安德忠没有下令,将刀子狠狠的戳在肉上:“我最讨乌鸦。”

“不管他们是谁的人,山贼连知县都能杀,杀了他们又如何。”男人说道,脸上青筋跳跃,带着一条伤疤狰狞。

“杀人不是关键。”安德忠说道,“现在最关键的是,他们知道些什么。”

连官兵和知县都敢杀,是不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有底气。

“那些人留在窦县,带着县民要剿匪,并没有说其他的,看来是不知道,光州府和窦县也都支持赞同。”另一个男人起身说道。

听了他的话,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这件事我们刚做,除了王知杜威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最多猜测知县和杜威跟山贼勾结,其他的不一定猜到。”

“乌鸦这种杂碎,养出一群不知好歹的鸦军,在振武军里都横行霸道,更何况来到这窦小县,县令团乱又如何,想要杀他,他们就敢反杀。”

因为距离近,朔方平卢范阳驻军常有来往,也比较熟悉,此番几人潜来到浙西,没想到竟然又遇上了。

要是别的兵马也好说,振武的鸦军的确让人头疼。

安德忠用油手揉了揉鼻头,暂时抛开这个头疼的问题,换另一个思路:“也就是说窦县有山贼作乱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大家点点头:“淮南道也愿意是这样。”

安德忠嘀咕一声:“那就这样吧,我们目的也达到了,不要惊动父亲了。”

“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一个男人小心说道,“朝廷里崔征和全海这些日子反而相安无事了,奇怪,明明前一段还要调集兵马进京。”

“他们不调兵马入京,大都督怎么去护驾。”另一人道。

“所以父亲这时候心情肯定不好。”安德忠说道,“这件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们,窦县的事不能再闹大,否则打草惊蛇。”

最关键的是第一句,在场的男人们心里明白,但没人敢反驳,安德忠怕安康山心情不好,他们怕安德忠心情不好,地面的血还没干呢。

“那接下来人手怎么安置?”有人问。

安德忠道:“淮南这么大,没了窦县还有瓜县呢,更何况窦县闹了山贼,其他的地方闹山贼也没什么奇怪。”将刀插在肉上,“至于乌鸦,这笔账我过后再跟他算。”

诸人俯首应声是。

夜色里来往的信使也不停。

夜色褪去,天光大亮,在没有山贼凶案的地方,也有疲惫的人马汇集。

李奉景半个月养出的肉这几天就消下去了。

“四老爷,没有消息。”来人们摇头说道,神情惶惶不安。

李奉景的脸色更加不安。

“四老爷,四老爷,有消息。”另一边有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高声喊。

李奉景大喜,翻身下马迎过去,来人也急跳下马。

李奉景伸手抓住他:“明楼在哪里?”

来人仰头看他:“不,不是大小姐的消息…..”

李奉景疲惫愤怒,抬脚踹向来人:“不是你喊什么!”

来人猝不及防向后跌去,人未落地便又翻身而起,可见身手灵活,李奉景一个机灵回过神,才想起来这是剑南道的随从,这些随从就算是个伙夫也都有身手。

曾经一个伙夫都不把他当老爷,而现在他竟然敢打他们了。

他们不会打他吧?

尤其是现在李明楼丢了,要是那个元吉在,肯定会撕了他,幸亏元吉跟着一块丢了,李奉景紧张中还微微走神,然后并没有看到这随从怒而来的拳头,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随从的神情有些古怪,李奉景敏锐的从中分辨出惶恐。

“四老爷。”他喃喃的低下头。

嗯…..李奉景挺直了脊背:“现在除了大小姐的消息别的都不是消息,不要大喊大叫一惊一乍。”

随从应声是,李奉景负手看四周,视线扫来剑南道的随从们都向后退,低头缩肩垂手。

一鼓作气打铁要趁热,李奉景沉声:“大小姐出事,你们这些随从是犯了军法,当斩。”

便有不少随从们身形瑟瑟。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李奉景还是懂的,不再咄咄逼人,看向先前的那个随从:“你急急忙忙的什么消息?”

随从上前一步:“有些地方山贼作乱,很厉害,我是想小姐会不会…..”

这等坏消息李奉景想都不想:“大小姐绝不会出事!区区山贼而已。”

随从抬起头做出惊恐的神情:“那些山贼把一个县的县老爷和一个团练的官兵都杀了。”

李奉景维持的镇定顿消,现在的山贼都这么凶了?果然行路多险。

第八十章 瞒住剑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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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景在椅子上被摇醒,看到项九鼎黑沉沉的胖脸。

这黑脸看多了,李奉景也没有畏惧不安了,他坐正身子:“怎么样,消息属实吗?”

项九鼎坐下来:“也没有到处都是山贼作乱,只是一个县。”

“一个县也够可怕了。”李奉景道,“那可是杀了官兵啊,这不只是山贼,这是叛乱吧?”

项九鼎瞪眼:“你少乱说话。”

叛乱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说,虽然他也认为这等同于叛乱。

李奉景不在意他的呵斥,起身走动:“是在淮南境内,明楼去过那里,寻找过大夫。”

“那次她很快就跟我们联系了。”项九鼎提醒。

“万一她又回去找了呢。”李奉景反驳。

项九鼎冷笑:“这个我不知道,要问四老爷。”

李奉景深吸一口气:“项九爷,我也就在下人面前是个四老爷,明楼如果不告诉我消息,我又能如何?”

有麻烦的时候再摆老爷架子不明智,李四老爷很清楚这一点。

他说的是事实,他就是个蠢人,用项云的话来说就是不用理会,可恨自己被他摆出的老爷架子唬住,项九鼎捶了下桌角:“不要再等了,告诉剑南道和江陵府。”

又一次要返回去了,而且比上一次更惨,连个受伤的李明楼都没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负责护送的长辈,他在所有人面前也别想当长辈了,李老夫人李奉常第一个不会饶了他,剑南道那边也必然视他为仇人。

李奉景想着林氏来信写的自己多欢喜,夸他给自己挣了面子,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像个李家老爷了,写到动情处纸上还有泪痕点点。

黄粱一梦?怎甘心,更何况这也不是他的错,李奉景伸手按住桌角:“且慢。”

项九鼎看他:“还要慢什么!”

李奉景道:“这件事不能告诉剑南道。”

项九鼎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李奉景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项九鼎:“这件事要瞒着剑南道。”

项九鼎听清楚了,不是自己在做梦,是李奉景在发疯,他跳起来,但李奉景已经攥住他的胳膊,将他按住在他耳边咬牙低声:“这是为了明玉,为了旌节,为了剑南道,为了我大哥的心血传承。”

项九鼎坐回去看着李奉景,他可不会被唬住,讥笑道:“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李奉景掩住了心虚,这些日子老爷没白当,应酬没有白费,泰山崩与眼前而不色变:“我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没有了剑南道,我就什么都不是,我们李家也什么都不是了,项九鼎,你不是李家人,你想不明白。”

是吗?项九鼎皱眉。

“你想,如果明玉知道明楼失踪了,他会怎么做?”李奉景问,然后答,“上一次听到明楼出事他立刻就回江陵府,这一次他当然还会这么做。”

李奉安的子女都是任性的,项九鼎心想。

“上一次这么做,除了担心他路途危险也没什么。”李奉景声音沉沉,“但现在他不仅仅是李明玉,他刚刚接到皇帝给与的旌节,他是剑南道节度使,他再丢下剑南道跑回来,就不是人身安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项九鼎若有所思。

“旌节能不能保住的问题。”李奉景道。

项九鼎笑了:“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又不是儿戏。”

“但李明玉是个小孩子。”李奉景淡淡道,“多少人盯着这个小孩子,等着他的荒唐任性,然后攻击他不胜任有负皇恩,剑南道这个地方,项九爷觉得朝廷里的官员们都愿意让李明玉握在手里吗?”

当然不愿意,别说朝廷里的官员,他项九鼎心里偶尔也这么想,他张张口没有说话。

李奉景放开项九鼎,他已经掌握了气势,不需要靠身体的居高临下来压迫了。

“这孩子从小就倔强,和明楼一样又娇宠,要星星大哥不会给他们月亮。”他叹气,“自小丧母,是跟着明楼长大的,明楼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为了明楼他才不管剑南道更不管节度使职责,上一次的你不是也见到了,扔下剑南道就回来了。”

项九鼎迟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亲失踪,当然要来寻找,朝廷还有丁忧呢。”

李奉景话已经说到这里就随心所欲理直气壮了:“那是正常的朝廷官员,李明玉是个孩子节度使,既然他要找姐姐,离不开姐姐,那就等他大了再说吧,皇帝无戏言,旌节不收回,但可以把旌节交给别人暂时保管,那个叫什么的,不是派来一个刺史……”

“韩旭。”项九鼎提醒。

李奉景道:“韩旭要是拿了旌节,你真相信还能交回李明玉手里?”

韩旭是宰相崔征的人,而李明玉这次拿到旌节,有太监全海的相助,崔征和全海已经争得红了眼,韩旭就是崔征特意派到剑南道来,而且韩旭对李明玉这个娃娃节度使极其不赞同,要是给他拿到了旌节…..项九鼎抬起头:“那这怎么瞒的住?这里都是剑南道得随从。”

李奉景的身形舒展显得高大,投下一大片阴影:“又不是瞒一辈子,我们还在继续找,只是说现在此时先不要告诉剑南道,那些随从们更简单,他们最希望明玉剑南道平安无事,我来给他们讲清这个道理,他们会听从的。”

项九鼎神情犹豫。

“你的随从你管好。”李奉景补充一句。

项九鼎下意识的哦了声,哦完了坐在椅子上怔怔,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好的人又没了。”他喃喃。

李奉景啐了口:“我家明楼只是失踪,你不要乱说话。”

项九鼎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又不见了,这亲事怎么办?”

还有亲事啊,李奉景捻须沉吟。

“我们瞒住剑南道,你能瞒住江陵府李家?我能瞒住太原府项家?能瞒住天下?天下可都知道李明楼要跟我们项南成亲。”项九鼎道,“尤其是现在,李明玉拿到旌节,剑南道名扬天下,无数视线关注,发现没有成亲没有去太原府,消息传开,剑南道可不是铜墙铁壁。”

李奉景哦了声放下手:“那就继续成亲啊。”

“怎么成?人都没了。”项九鼎不悦。

“跟你说了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李奉景也不悦再次纠正,“成亲不过是个仪式,明楼人不在….”他的语速放慢,这段日子做老爷应酬来往练就的机敏游刃有余让他的脑子转的飞快,有句话就滑了出来,“…..还有别人呢。”。

别人?项九鼎看着他,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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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姊妹相代

李奉景的随从快马加鞭进了江陵府李宅大门,李明华立刻就知道了。

自从感觉不安后,她一直盯着呢。

李明华一路向林氏的院子里去,先经过李老夫人和李奉常的院落,并没有看到以往那般热闹的搬送东西,她没有停留来到林氏这里。

这里也没有丫头们欢喜热闹,比以往还要安静,林氏坐在窗下看信,神情古怪。

“娘,爹出什么事了?”李明华问。

林氏被打断抬起头:“没,你爹没事。”

李明华听出其他的意思,坐下来:“谁出事了?”

林氏回过神:“啊没有,没有人出事。”

李明华看着她不说话,林氏眼神闪躲,儿子还小,这个女儿聪慧,日常有事也常和她商量,林氏叹口气屏退丫头仆妇们,将手里的信递给李明华。

“是李明楼出事了。”她同时说道。

果然,送行的队伍中能翻云覆雨的只有李明楼,没有无缘无故的提携,一定有所图。

“什么呀,是她又跑了,不是图谋你爹什么。”林氏反驳女儿,“你爹好好的呢。”

李明华快速的看信,头也不抬:“如果没有爹,她能跑的这么轻松,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林氏语塞。

虽然李奉景没有明说,但信上字里行间的描述已经看出来了,李奉景与其说忽略了李明楼的异样,不如说他协助了李明楼的离开。

“金钱和地位让爹沉迷其中,从而不察她的异样,甚至主动自己解释她的异样。”李明华看着信,“最关键的是作为长辈,他还阻止了项九爷的疑问和探查,这次李明楼跑了,爹是最大的助力,娘,祖母二伯以及剑南道都不会放过爹的。”

李明华放下信看着林氏。

虽然面前是女儿,林氏被这一句话说的还是眼发红心发慌就要掉泪:“都是李明楼害你爹。”

李明华摇头纠正:“娘,不是李明楼害爹,是她换的。”

她已经给与了足够的金钱来换取爹这次当盾牌,如果爹察觉事情的异常如果拒绝,去询问,去和项九鼎商量,去一定坚持要见到李明楼等等,但爹没有,他接受了。

林氏急恼:“你就别说这个了,自己亲人的事,哪来那么应该不应该,只要是自己家人有难,那就都是不应该,不讲道理。”

所以我们也没有把李明楼当家人,爹对她的行为行踪根本就不关心,那她对我们的不应该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李明华笑了笑,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啊。

“反正都怪李明楼,真不明白,她想干什么。”林氏气恼道,“不想嫁人就说啊,跑来跑去的。”

“我觉得不仅仅是不想嫁人的缘故。”李明华说道。

要是真不想嫁人,李明楼根本不用这么麻烦,虽然她现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缘故。

林氏才懒得理会李明楼想干什么,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现在怎么办?”

李明华看手里的信:“爹说瞒着剑南道。”

林氏愁眉不减:“你祖母和二伯会同意吗?”

李老夫人的院落里丫头仆妇也都被赶了出来,屋子里只有母子二人。

“这个蠢货。”李老夫人对李奉景下了定论。

李奉常认可这个定论没有反驳,赔罪:“我应该亲自去的。”

李老夫人看他一眼:“剑南道你也该亲自去,你一个人去的过来吗?”

李奉常低头应声是。

“不要说这些了,这个明楼!”李老夫人提起这个名字牙咬的咯吱,“她自己作怪,还要累害我的明玉!”

李奉常听懂了:“母亲,你觉得奉景说的瞒住剑南道可行?”

李老夫人重重的吐口气:“不可行也要可行,这个蠢货总算还知道一点,我们明玉会因此被累害,绝不能让我们明玉再惶惶的回来,到处去找她。”痛心疾首按住心口,“我们明玉还那么小啊。”

李奉常也赞同不能让李明玉离开剑南道,要瞒住李明玉就必须瞒住剑南道,剑南道不好瞒啊。

“还好这次元吉带着大部分人跟着明楼一起失踪了,奉景已经说服了余下的随从,他们也都同意暂时不告诉剑南道,免得大局不稳。”李奉常道,“项九鼎说会跟项云说一说,请他帮忙。”

李老夫人点头:“对,剑南道有项大人呢,你也给他写信,他是能做事的,也是亲家,是明玉的长辈,不能由着明玉乱来。”

这是当然得,总不能跟剑南道那群下人们商量,李奉常应声是,李老夫人提到亲家二字,就要保证这个亲事要成。

“和项家的亲事要如常举办,奉景说明楼之所以这样瞒着大家离开,还是愿意这门亲事的。”他说道,“如不然在家直接说不成亲就好了。”

李老夫人哼了声:“在家她就阴阳怪气的。”

李奉常不去诋毁小辈,笑了笑:“她应该还是因为伤,想要治好了再去太原府。”

李老夫人道:“她现在不去怎么成亲?”

李奉常道:“奉景的意思是,让家里的姐妹替她成亲。”

李老夫人啊呀一声:“成亲还能替?这是胡闹啊!”

“母亲,弟代兄成亲的也常有。”李奉常柔声劝,“也就是为了成亲的仪式,如今都知道我们明楼要嫁人,太原府那边也准备了,到时候不成亲,天下人猜测传言纷纷,明玉也会知道情况有变。”

李老夫人没有说话,神情变幻。

李奉常跪下声音哽咽:“娘,先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年吧,剑南道还有我们李家经不起再折腾了。”

李老夫人顿时垂泪又哭大儿:“这是造了什么孽。”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番,这件事就算定了,只是让谁去呢?家里三个女儿,明冉太小,明华和明琪适龄。

“我觉得让明华去最合适。”李奉常道,“她的年纪大一些,一向聪慧懂事。”

李老夫人对于李明华的这个评价很赞同,哼了声:“倒是比她爹这个蠢货强。”

李奉常恭维:“明华是跟着母亲你长大的。”

李老夫人很满意这句话:“别的不敢说,姑娘们在我跟前长大,至少都懂事。”

不像那个李明楼没有跟着她长大,被教坏的不像样子。

“大哥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把明楼和明玉送回来了。”李奉常再次恭维,女人就是要哄,男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惜没想到他出了事,也没有时间让娘再教导这两个孩子了。”

李老夫人拭泪:“不要再说这个了,世事就是这么无奈,把明华叫来吧,这是她爹惹下的祸,她也该去分担一些。”

李奉常道:“就算跟奉景无关,明楼是她的妹妹,这是李家的大事,明华也会去做的。”

但没想到把李明华叫来说了之后,她断然拒绝了。

“这跟我没关系。”她说道,“我不是李明楼,这也不是我爹欠的债。”

李老夫人和李奉常愕然,林氏更是气急,扬手一巴掌打过去:“你这不孝子。”

李老夫人的屋子里些许混乱,院门外站立的丫头仆妇们回头看去,神情不安。

被她们拦在院门外的李明琪眨着眼担忧:“祖母是不是生气了?你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

........

(还有一更)

第八十二章 合适的不如愿意的

李老夫人大发雷霆。

“这是任性的时候吗?”

“这是我们李家生死攸关的时候。”

林氏擦泪道歉,李奉常没有说话,不是他的儿女,他不便管教。

李明华不哭也不闹:“李明楼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

李老夫人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李奉常忙上前拍抚,丫头仆妇们听到召唤也忙涌进来,端茶倒水喂药混乱。

林氏将李明华揪了出去:“母亲,我会教训这个丫头的,不用理会她,好吃好喝的把她养大这么大,哪里有被她气死的道理。”

不敢再停留押着李明华走了。

李老夫人缓过气在床上流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李明楼她就不提了,先前刚夸了自己养大的孙女懂事。

李老夫人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丫头仆妇们吓得哭着劝,李奉常半跪在床边拉着李老夫人的手:“这是儿无能,娘要打打我。”

说到儿,李老夫人又哭李奉安:“你要是活着哪有今日。”

李奉常好一通劝才安抚。

“娘,也别怪明华。”他道,“她也只比明楼大两岁,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家,骤然要她去太原府,也是受了惊吓。”

有丫头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碗银耳粥过来,李奉常接过要亲自喂。

李老夫人被他逗笑:“我还没老到让你这样伺候。”

李奉常忙扶着她坐起来,看李老夫人自己慢慢的吃:“四弟妹会劝她的,跟她慢慢说。”

“我们现在哪有时间慢慢等啊。”李老夫人叹气,吃了几口银耳粥。

银耳粥入口清甜软糯,让气过哭过的咽喉舒服了很多。

李老夫人一向是个仁慈宽厚的,随时随地时刻都会夸赞身边的人。

她看面前站着的丫头点头:“做的不错,赏”

丫头欢喜道谢,站起身又怯怯:“老夫人,这是琪小姐做的,托婢子送进来。”

李明琪?

李老夫人看着手里的粥,没去计较李明琪收买她丫头,家里这些媳妇孙女孙媳什么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李明琪,最是鬼头鬼脑,小聪明无伤大雅,也都是为了讨好恭维她。

“让她进来吧。”她说道。

丫头欢欢喜喜的去传话,李明琪没有直接进来,先伸出两根手指掀着门帘,露出小脸向内看。

李老夫人瞪她一眼:“做什么怪。”

李明琪:“祖母还在生气吗?”

李老夫人没理她,李明琪走进来对李奉常施礼,李奉常点点头:“你祖母不开心,你陪她说说话。”

李老夫人道:“她们少跟我说话,我就谢天谢地,还能多活几年。”

李明琪笑嘻嘻坐在床边:“祖母,你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明华不做,我来做就是了。”

李老夫人和李奉常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微怔。

“祖母,我已经知道了,大小姐出了些意外。”李明琪道。

这里发生的事瞒不住各房,尤其是现在这三房都有了钱,老二得了剑南道送的钱,老三就守在剑南道,老四在车队作威作福,媳妇孩子都跟着变得阔气,在家里伸手伸脚的,李老夫人冷眼看着。

“现在需要姐妹们帮忙。”李明琪并不在意李老夫人的脸色,伸手指着自己,“我也是姐妹呀。”

李老夫人将银耳粥放下:“你没轻没重的,不合适。”

被心爱的祖母如此评价,李明琪没有羞红脸哭鼻子,点点头:“我是不如明华稳重,这件事讲道理是明华最合适,但是,我是愿意的。”

愿意?

李老夫人和李奉常看她,这一次神情认真了。

“祖母,我觉得这种事合适的不如愿意的。”李明琪也认真道,“如果不愿意,再合适也会露破绽,毕竟人有七情六欲。”

李老夫人坐直身子,眼神古怪的看着李明琪。

李奉常没有想别的,闻言抚掌:“明琪说得对。”再看李老夫人,“所以母亲你看,你教出来的孩子还是懂事的,知道为家里分忧。”

李老夫人没有说话,手里的勺子搅着银耳粥。

李奉常有些想不透女人们,难题已经有了新的解法,怎么反而不说话?

“娘,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也没有时间劝服明华。”李奉常委婉的劝道,“明琪跟明楼同岁,原本担心她小,现在看来,我李氏的骨血都是有胆气的。”

李明琪点头:“是的,伯父,我不怕的。”又娇滴滴的喊了声祖母,“祖母,你不要担心着急了。”

为祖母皆优解难的乖孙女啊,李老夫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把揽住她喊声我的乖儿,看着她一刻:“你要知道,这是去做假的,暂时替代,可不是让你真的嫁过去。”

这是当然啊,李奉常不解。

李明琪认真点头:“我知道啊祖母。”

李老夫人又不说话了,垂下视线搅着银耳粥。

女人真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能解决问题就解决了问题,又想什么呢?李奉常忍不住再次喊了声娘。

“我没老到又聋又瞎。”李老夫人瞪了李奉常一眼,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李明琪。

李明琪乖巧的看着她。

“好吧,既然你愿意,那就你去吧。”李老夫人说道。

李明琪站起来欢喜的道声是。

李奉常也松口气:“那我来安排,对家里人就说是明楼想家,所以让姐妹去陪陪她。”

这些对外的话,再荒唐也有信的,再周全也有不信的,无所谓了有个说法就是了,李老夫人不在意嗯了声。

李奉常道:“我去给三弟写信,让人请三弟妹过来。”

李老夫人嗯了声,李奉常便起身走了出去。

“你也下去吧,我会给你母亲说的。”李老夫人道,“这是大人商定的事。”

这是帮她掩下了自己主动请愿,李明琪应声是,转身要走,又猛地转过身来,扑过去抱住了李老夫人,贴在老夫人不光滑的脸上,在她耳边低声:“祖母,谢谢你。”

说罢不再多言也不听李老夫人说什么,转身疾步走了。

先前因为各种猜想拧的硬邦邦的心口,就这么一撞软下来,温香如玉,乖巧聪慧,七窍玲珑的小姑娘,谁能抵得住?

李老夫人身子软下来,轻叹一口气,看着放下的银耳粥,伸手端起来。

“其实愿意去才不合适呢。”知心的仆妇走过来也跟着叹口气,“老夫人不再教教琪小姐?”

李老夫人道:“小姑娘们认定的事,谁能教回来?”

她的声音停顿下,小勺子搅动碰着瓷碗发出轻轻的声响。

李老夫人缓缓吸入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

“将来,在那边,多个姐妹作伴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明楼可没有李明琪跟她亲近。

江陵府近,剑南道远。

信到了江陵府,信再从江陵府往剑南道,剑南道的项云就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项九鼎的,一封来自李奉常。

项云默默的看完,脸上没有惊愕,只有一丝苦笑,预料中的一只鞋子终于落地了。

旁边的随从端来火盆,项云拿起两封信却没有投进去,而是站起来向外走去。

随从不解喊了声老爷。

项云道:“我去见严茂。”

项云过来时,严茂在大都督府处理公务,李明玉还小在学习,韩旭还未到,他全权负责剑南道诸多事务。

见到项云过来,严茂起身相迎。

项云开门见山:“大小姐那边出事了。”

严茂神情惊讶,心里却是笑了笑,元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件事不告诉项云也罢,还要他看项云会不会告诉他。

项云当然会告诉他了。

第八十三章 顺从的商议

项云把事情详尽的告诉了严茂。

项九鼎信上怎么写项云就怎么说,把信递给了严茂看。

看到信上写李明楼在路上借着寻医问药不断的变幻路线,以及逐渐拉长会面时间,严茂就笑了。

对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要甩开对方的动作。

项云苦笑:“九鼎也是第一次出门,又被李四老爷挡着,到现在才看出问题。”

严茂道:“大小姐真是顽皮。”

这话没有半点责备,反而神情赞赏。

项云道:“我接到信查问了,淮南那边是有匪乱,不过有元吉在大小姐应该没有危险。”

严茂点头:“没有消息就是平安,如果真有危险,元吉会把消息送出来的。”继续看信,视线落在项九鼎写李奉景提议这一段。

项云将李奉常的信递给严茂:“李家已经同意了。”

李奉常的信给了项云,也给了李奉景,只是没有给剑南道的人,在李奉常看来剑南道的人不是李家的人,严茂并不在意,接过只是略扫了一眼,李家的决议对剑南道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想办法联系元吉。”他说道。

他只信元吉说的话,以及听从大小姐的安排,项云并不意外点头:“李家这边我来解决。”

他转身要走,严茂却唤住他:“李家有一点我觉得说的对,大小姐的事先不要让大公子知道。”

项云回过头微微皱眉:“这样合适吗?”

上一次李明楼出事,李明玉要回去寻找姐姐,项云就是第一个赞同的,在他心里这姐弟两人一样的重要,所以项九鼎李奉常在信上建议的瞒着李明玉,他根本就不理会,严茂的粗糙的脸色柔和几分。

“这次跟上次不同,大小姐不是一个人离开的,有元吉带着很多护卫跟随。”他沉吟道,“淮南道有匪乱,这看起来是小事,但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大事,崔征和全海还有罗氏,还有东北那边的安氏,都蠢蠢欲动。”

项云点头轻叹一口气:“安康山这次胃口太大,把一个节度使都吞了,朝廷这边还被瞒着。”

“大公子刚接了旌节,我们剑南道在风口浪尖上。”严茂指了指桌上堆积的文案,“多少人都盯着,这个时候不能出乱子,大公子必须在剑南道稳坐。”

项云皱眉没有说话。

“大小姐没有说不成亲,那这门亲事就还在。”严茂道,“所以就按照李家的人意思办吧。”

“我不是在意大小姐成亲由人代替。”项云道,“只是这是大小姐的事,她没有开口,别人不能代她做决定。”

严茂道:“那就不成亲,只让她代替大小姐去走个过场。”笑了笑,“安抚李家人。”

项云明白了,主要是为了打发李家人,让他们安静闭嘴自己玩自己的,与其说是欺瞒天下人,不如说是欺瞒李家人。

涉及的是李家人,项云便再无迟疑:“好。”

严茂笑着拍他胳膊:“那李家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其他的事我来。”

项云微微避开:“我的胳膊还没好呢,你没轻没重。”

严茂大笑起来,将拳头落在项云的肩头,神情关切:“胳膊的伤还是不太好?”

“活动起来总是不一样。”项云也没有隐瞒强作无事。

严茂想了想:“等将来让季良给你看看。”

既然有大夫看病当然是越早越快越好,为什么说将来?听起来很是没有诚意,项云是明白的,这个季良在剑南道小有名气了,因为极其的古怪,有人说医术很好,有人则避之如蛇蝎,医术是不太稳定似乎在摸索中,所以严茂的意思就容易理解了。

项云笑着说了声好,看了眼桌案上堆积的文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养伤不出门。”

严茂除了负责剑南道事务,还要继续教授李明玉,并没有因为一次惊马就放弃了学习骑马。

严茂日夜忙碌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以前有元吉在还好,现在所有事都落在他的肩头。

“不用,现在没什么事。”严茂笑道,“等那位益州韩都督来了,我们就更轻闲。”

项云笑了笑:“到时候收好你的脾气,这些文臣都是顺毛驴。”

严茂哈哈笑,项云告辞离开了,走到对面的回廊下他回头看了眼,眼神闪过一丝复杂。

不是现在没有什么事,也不是严茂想要他养伤,而是不再给他事做,将他排除在外。

“严茂!”

有人大步大声喊着走进来,气势汹汹跨过回廊目不斜视。

衙门的护卫立刻阻拦,又有人一步跳出来:“休得无礼,这是大都督的叔父,看,这是大都督的印信。”

大都督在剑南道就是天,护卫们立刻退开。

李敏将手中的印信一甩,身姿如柳摆:“三老爷,请。”

以前李奉耀跟李奉常一样很是讨厌这个太监一般的李敏,私下抱怨大哥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当亲随,现在看也没什么,反而觉得挺好的。

这大概就是别人的和自己人的区别。

这个李敏以前依仗李奉安捞个送孝敬的差事,在李家混的风生水起,李奉安不在了,他就成了丧家犬,在剑南道被排挤,连送孝敬的差事都没夺走了。

李明玉众星捧月,轮不到李敏挤进去,李敏便来攀附他。

李奉耀一眼看穿李敏的心思,但是,他不介意,他现在也需要人手,这么久了,而且元吉不在,剑南道的内部的铜墙铁壁也该松动了。

剑南道的旌节在姓李的手里,剑南道姓李的只有两个,他是李明玉的长辈亲叔如父。

李奉耀迈着阔步走上台阶,严茂站在门口相迎。

“我有事交代你。”李奉耀沉声说道,越过严茂进了厅内。

李敏紧随其后,对严茂重申:“天大的事哦。”

他们进了厅内,李奉耀被让在上首,严茂在一旁站立,随着李奉耀说话而不时德点头。

他们的声音很小,站在回廊下的项云听不到,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李奉耀也接到了李奉常的信,毕竟他的女儿要代替李明楼去太原府。

李奉耀在叮嘱严茂不许告诉李明玉。

项云收回视线要离开,然后看到终于说完的李奉耀接过李敏的茶润口,停下点头的严茂却没有闲着,从桌上拿出几本文书递到李奉耀面前,指点其上说话。

李奉耀举着茶,认真的看和听,一旁李敏从他肩头探身看,不时在耳边低语几句,李奉耀便神情严肃的点头,摆摆手。

严茂便收起一本文书,又翻开一本,李奉耀坐在上首,一手端茶一手翻阅,最初的拘谨不安随着严茂和李敏的顺从和恭敬渐渐散去。

这是在请李奉耀插手剑南道事务了。

这无可厚非,李奉耀是李明玉的长辈,他们是一家人,不像自己姓项,是外人。

这是严茂的意思,还是元吉的意思?

还有,如此平静的面对李明楼的再一次失踪,还接受了李家的做法,这是严茂自己的决议,还是接到了吩咐?

项云转身走了出去,冬风掀动他的衣袍在脚边飞舞。

第八十四章 心满意足

项云离开,李奉耀也心满意足又被李敏催促着回大宅里去了。

“家里才更要紧。”李敏对李奉耀低声说,“跟明玉接触最多的,他们可不能坏了事,三老爷你快回去坐镇。”

真是太忙了,家里的事,还有江陵府家里的事,现在还有衙门……

李奉耀意气风发脚下生风,不过也没有忘记严茂:“严将军有什么事让人来家找我。”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除了元吉这个恶奴,剑南道的其他人都是明白事理的,李奉耀对严茂和蔼又诚恳:“剑南道如今到了要紧时候,我们当齐心协力。”

严茂应声是,目送李奉耀带着李敏离开,李敏在迈出门前回头对他做个捧心状,严茂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反应。

厅堂里安静下来,严茂坐回书案前,将适才被李奉耀做过决断的文书放到原本就已经处置好的一摞中。

大小姐的吩咐是让李奉耀有三老爷的面子。

做面子是很简单的事,一些原本就敲定的让他来做决定就好了。

严茂没有继续处理事务,想着大小姐和元吉的信,大小姐的信是直接给了李明玉,她负责给李明玉解释,而元吉则负责给他安排。

元吉说大小姐吩咐过李家只要不插手剑南道,就随他们去,内里该怎样怎么样,外表要给足面子。

李家要用其他人假作李明楼去太原,这是李家人跟项家的事,不影响剑南道。

虽然不太理解留在窦县的意义,但对于大小姐的决议他是不会反对的。

严茂提笔开始给元吉写回信,将这边的事给他详细说清,不忘调侃元吉,项云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半点没有提及李家的安排,他根本就对李家不屑,还是自己主动说服他才同意李家的做法,没有跟李家的合谋隐瞒剑南道。

这怎么可能嘛。

严茂的笔停顿下,从大小姐把元吉留在身边之后,对项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元吉也在给自己的信中明确的指出,剑南道的事由他们四人做主,无论什么事都只经过他们四人的手不要麻烦别人。

项云被归于别人。

为什么呢?严茂想到大小姐第一次去太原府路上出事归来,然后第二次又离开了,这样看来大小姐对与项家的亲事似乎态度有变。

如果不打算成亲,跟项家是有些尴尬,不过严茂觉得就算亲事不成,项云不会有芥蒂,而且他们剑南道又怎会在意芥蒂?

不管是因为什么吧,严茂不想了,既然是大小姐和元吉已经商议好的,他就按照吩咐做。

严茂将信写完晾干,唤人送出去,然后静了静心继续处理事务,道衙里人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衙门后方的李家大宅里气氛微微有些忙乱。

“这些日子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进出出。”李奉耀坐在厅堂里,对垂手站立的管事们叮嘱。

管事们没有半点质疑,都恭敬的应声是。

李奉耀很满意:“还有,谁跟着明玉呢?”

便有一个管事站出来,念出一长串名字,牵马的,侍衣的,管茶水的,看玩具的,拎扇子手炉的等等,李奉耀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记不住,他看了眼李敏。

李敏站直身子:“这些人三老爷要见见。”

又不是见不得人,这没什么,管事们没有半点推辞为难借口,立刻将这些人都叫来了,李奉耀坐在厅堂里逐一审视,挑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毛病,讲了一些人人比他都还知道的李明玉的重要性,然后叮嘱李明玉这边有什么事必须都要他知道。

事情让他知道没有问题,李明玉的随从们齐齐的应声是。

李奉耀点头:“下去吧。”

厅堂里挤满的人便呼啦啦鸟兽散,只剩下管事们,李奉耀也松口气,不待抬手李敏已经将手帕递过来:“三老爷辛苦了。”

李奉耀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李敏的茶水已经递到了嘴边。

李奉耀润了润嗓子:“如今有些事…..”

有一个小丫头突然从门外探头。

“是三老爷在训话呢。”她脆脆说道打断了李奉耀,“公子你还要看吗?”

什么丫头啊,有这样打探消息以及回禀消息的吗?所有人都听到看到了。

李明玉走进来,喊了声三叔,神情好奇:“出什么事了?”

李奉耀慈爱的笑:“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李明玉虽然还小,但这种话也太哄小孩子,李敏在一旁补充:“三老爷在问小公子的衣食住行。”

李明玉对李奉耀笑:“谢谢三叔。”

李奉耀哎呦:“说什么呢,你去…..”本要说玩,又想到如今李明玉不是个孩子了,忙改口,“去忙吧,做正事,其他的事有三叔呢。”

李明玉乖巧的应声是,带着豆娘出去了,桂花站在外边等着,李明玉高兴的牵她的手。

桂花道:“出了家门就是大人了。”

李明玉嘻嘻笑点头:“出了门我就不牵桂花娘的手了。”

桂花不苟言笑。

李明玉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我刚才做的对吧?故意问什么事,这样他不会发现我知道这件事了。”

桂花嗯了声,这就是她给出的赞誉了。

李明玉更加高兴,走路都想蹦蹦跳跳:“姐姐在做大事呢,我也要好好做事。”

桂花没有制止李明玉的蹦蹦跳跳,牵着他的手跨过门槛,一步跳过门槛李明玉脚落地,松开了桂花,垂手在身子挺直脊背。

蹦蹦跳跳的豆娘也在他身后站直了身子。

门外等候的随从上前施礼:“大都督,请上马。”

李明玉点点头,随从伸手将他抱起放到马上,在大都督出行仪仗中沿街而去。

里外忙碌的李奉耀也终于坐下来喘口气,不过还不能休息,还要给家里写信,尤其是他的女儿要去太原府了。

想到这个李奉耀就忍不住激动。

“三老爷,我让厨房做了甜汤。”李敏在门外喊。

大男人吃什么甜汤,李奉耀腹议,不过剑南道的厨子手艺还真不错。

“先放着,我忙完了再吃。”他说道。

李敏在外应声是,非常知趣的没有进来打扰:“三老爷要记得吃,要休息好,不要太累。”

啰啰嗦嗦唠叨一通走了。

李奉耀没有觉得烦,如果这是烦的话,那就是做老爷的烦恼吧。

他在剑南道做老爷,他的女儿去太原府做大小姐!

李奉耀哼着剑南道的小曲,运笔如飞。

距离上一次送别没多久,江陵府李家又一次要送别,不过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是趁着暮色悄悄的无人知晓的,女眷们只送到二门,外边也只有普通的车马等候。

祖孙母女分别少不得哭一场,林氏也在哭,不是为了离别的侄女,而是哭离别的不是自己的女儿。

“你这个败家子啊,毁了你自己还有你爹的前程。”

第八十五章 是谁非谁

那日林氏将李明华带回去,还没来及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逼利诱,就传来李老夫人唤了王氏,敲定让李明琪去太原府的消息了。

林氏捶胸顿足:“家里有这么多女儿,好事可不会人人都有,都是要抢的。”

李明华莫名其妙:“这怎么叫好事?明明是坏事。”

“这是帮明楼的忙,当然是好事。”林氏咬牙切齿。

李明华笑了:“娘,明楼都不想去做的事,我们替她做,怎么叫帮忙?”

好像是啊,林氏语塞。

“这不是帮明楼的忙,这是帮家里的忙。”李明华道,“你想太多了。”

林氏呸了声回过神:“就算是帮家里的忙难道不应该?帮了这个忙家里还能亏待你。”

“我不想亏待我自己。”李明华道,“这不是别的事,这是成亲。”

“假的,代替一下。”林氏纠正。

李明华毫不松口:“成亲只有一次,我不想将来有遗憾。”

林氏就想不明白了,一向聪慧明晓事理落落大方的女儿,怎么就揪住这个小事不放了,恨恨的戳她额头:“李明琪都不怕你怕什么!你难道不如她?”

因为李明琪没有想将来,李明华默然,想到面对自己的质问,李明琪一如既往。

“家里有事啊,总不能不管吧,你不想去,明冉还小,只有我去了。”她说道,又笑嘻嘻,“不过你们不要担心,我也是自己想去的,当然你们要感激我,对我感到愧疚,我也没意见。”

李明华没有让她转开话题:“将来你怎么办?明楼伤好了回来,或者她一直不回来。”

李明琪捏着身前垂着的珠链:“将来啊,她回来了,我就自己过一辈子,她要是不回来,我也自己过一辈子。”抬手刮了下李明冉的鼻头,“别担心,我做了这么大的事,大小姐高兴了不会亏待我,就算大小姐亏待我,家里也也不会,我一辈子不愁的。”

一辈子不愁好像真的不错,原本担忧的李明冉高兴起来,开始说笑话:“明琪,以后我去太原府见你就要叫你明楼。”

李明琪顺着她的话:“当然。”

李明华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劝,李明琪说话永远是半真半假不说真心话,但有些话不说,也能看出来。

李明琪没有想要将来,她的将来就是现在,以李明楼的身份嫁去太原府,然后或者用李明楼的身份到永远,或者在太原府到永远。

是因为想要变成不一样的李明楼,还是因为项家那位公子?

李明华打断了林氏的喋喋不休:“总之,李明琪想去,我不想去,这件事就是她的了,我抢也抢不来。”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林氏只能强颜欢笑来送行。

事关保密,离别也不能太久,当暮色渐浓合适掩人耳目,李明琪就坐上了马车在大家的目送中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李明冉直到这时才明白什么叫离别,原本一直笑嘻嘻的她哇的哭起来,丫头匍匐们上前捂住嘴安抚。

李明华不是小孩子没有哇哇哭,夜色掩盖了她怅然的神情。

离别来的太快了,她真的没想到。

这件事来的太快,李明琪也没有想到。

这几天想了很多,但又不知道想的什么,干脆什么都不想了,李明琪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将双手在身前握紧,她的脸上还有泪,眼里并没有离别的悲伤。

这对她来说不是离别,是梦想成真的启程。

去太原府,以后,她就是李明楼了。

马车轻快将夜色里的江陵府甩在身后。

小城窦县灯火明亮,因为山贼祸乱为了安抚民心,不止大街夜晚亮着灯火,县衙也日夜开门。

两个今晚当值的文吏裹着冬袍握着耳朵小跑进了值夜的房间。

掀起帘子暖意扑面,二人吐口气,缩起的身子舒展开来。

“你们来晚了。”室内有两个小吏正在对弈,旁边摆着的炉子上温着茶壶。

两个刚进来的嗤了声:“是你们来早了。”解下冬袍,在这室内穿着单衣也不冷。

他们拎着茶壶倒茶,浓烈的香气溢满室内。

“这是换了新茶?”

“好香。”

“厨下还备着饭,今晚有煮烂的肘子。”

室内响起说话声,伴着啪啪的落子,气氛轻松愉悦。

如今的县衙跟往日不同,以往白天都没人愿意当值,现在晚上都抢着来,当值一晚上还舍不得走,县衙里比家还舒服,炭火给的足足,还有上好的茶饭。

这要花多少钱啊,私下算了算,让一向觉得别人得钱都是他们的钱的官吏们心疼不已。

“咱们这里才花几个,你们去看看军营那边,简直是把钱当水泼。”

“我听说了,天天有肉吃,去当壮丁的人越来越多,我看都是冲着吃肉去的。”

冬天寒苦,尤其是穷困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竟然有白吃饭的地方,当然不能放过。

官吏们摇头又惊叹,振武军原来这么有钱!

但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关于钱的事,从来不属于李明楼思考的范围,王知的书房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窗台桌案上鲜花怒放,改造过的净房内热气腾腾将她整个人笼罩。

净房里挖了一个小水池,水池下有炭火燃烧,让它变成了温泉水一般。

李明楼站在水池边解开衣衫,想着刚收到的信。

李奉景和项九鼎要隐瞒剑南道以及找个人替代李明楼去太原府成亲的事,她已经早就知道了,这是留在李奉景身边的人送来的消息,虽然李奉景和项九鼎都用自己的人送信,但想要拆封信看看内容对于剑南道的随从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今天接到的是剑南道送来的消息,提到李家最终确定的人选是李明琪。

李明琪要代替自己去太原府跟项南成亲了。

李明楼觉得很有意思,李明琪成了李明楼,那她又是谁?

最后一丝衣衫褪去有凉意袭来,李明楼深吸一口气,不是为了抵御凉意,而是为了抵御入水的疼痛。

她已经竭力的减少洗漱,因为这身好似死人腐尸的皮肉入水如受刑。

李明楼一口气憋住跨入水池中,人被热水热气淹没,身体也僵住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不疼。

是错觉吗?

李明楼低下头,热气笼罩她的脸,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举起手臂贴到眼前,白莹莹的水汽白莹莹的肌肤,那些刺目的烂斑不知什么时候变浅变淡。

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样。

李明楼抬起头,这件事发生的太快,一口气还憋在胸口,念头还盘旋在先前,李明琪成了李明楼,那她是谁?

“我是谁?”她张口吐出这口气,“我是…..”

门外传来说话声。

“夫人,少夫人在洗澡呢。”金桔声音清脆,“婢子伺候你也洗漱吧。”

妇人的声音轻柔:“等雀儿洗好了吧。”

李明楼从水池里站起来,带起水声哗啦响。

“我是雀儿。”她说道。

她,不是李明楼了。

第八十六章 其意不解

金桔陪着妇人说话,耳朵一直竖着,听到净房传来的声响。

“小姐。”她如同猫一般跳起来,“怎么了?”

在妇人面前,金桔对李明楼的称呼没有变,妇人好像只自己把李明楼当作雀儿,其他人怎么称呼李明楼她都不在意。

金桔跳到了净房门前,做出冲进去的姿势。

李明楼洗漱从来不让人伺候,金桔明白她不想让人看到身上的伤。

在金桔已经坚持不住要冲进去的时候,李明楼的声音传来:“没事。”

金桔稍微松口气站好在门边,耳朵机敏的竖着,没有李明楼摔倒的声音,也没有走动或者穿衣服的声音,似乎变得无声无息不存在了。

没有昏迷吧,声音很正常的呀。

“雀儿怎么了?”妇人问道。

金桔要答话,李明楼的声音再次从内传来:“我洗好了,这就出来。”

这次说完内里有水声有脚步走动有衣衫沙沙。

李明楼走了出来,换上了新的素色里衣,宽宽大大罩住全身,脸也重新包裹,一如以往。

金桔仔细确认没有问题不用搀扶,这才走开去端热茶。

李明楼走到妇人面前,妇人坐在椅子上转过头看,微微一笑伸手:“雀儿你没事吧?”

李明楼看着妇人,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金桔端了热茶:“你们要不要吃些点心?昨天小姐喜欢吃的那道点心,元爷把人请来县衙当厨娘,随时都能吃。”

李明楼柔声问妇人饿不饿。

妇人温婉又含蓄说吃一点,金桔便高高兴兴的去了,李明楼坐下来拿起桌上扔着的书卷:“讲到哪里了?我来继续讲吧。”

妇人笑道:“讲到苏三娘打翻了妆匣。”

李明楼便翻找到那一张开始接着读,读了几句微微停顿,雀儿认字吗?她看眼妇人,妇人坐在椅子上听的认真,并没有什么质疑。

对于这个疯傻的妇人来说,她只记得身边有雀儿这么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并不知道也不在意。

李明楼低下头继续读故事,金桔拎着食盒进来将精细味美的点心一一摆开,三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夜色沉沉,妇人和金桔都已经睡去,李明楼站在窗边,她有避光亮的习惯这边的灯火都熄灭了,但因为县衙以及城中亮着的灯火入目并非一片漆黑。

李明楼将脸上的裹布一条条的揭开,额头鼻子下巴整张脸慢慢的展露在夜色里。

留在窦县后她的身体真的没有疼痛过,为了避免被天意察觉,她始终都没有敢说过留在窦县,只能委婉的说要窦县。

这就像在江陵府她说暂时不去太原府那样,只能缓解疼痛,让伤口好一些则是她启程去太原府。

现在她并没有往太原府去,伤口竟然好了,真是因为她现在不是李明楼吗?

李明楼应该去太原府否则就是违背天意,天不容。

现在有个李明楼去太原府了,而她则变成了雀儿。

她不是李明楼了,所以天就不管她了。

也不对啊,雀儿已经死了,那她假作雀儿活着,在老天的眼里就是一个鬼啊。

鬼,不是更不应该存活与世?

李明楼抬起头向夜色伸出手。

一夜过去了,没有天雷滚滚大雨倾盆,没有山崩地裂房屋倒塌,冬日的晨光铺照在院子里。

元吉踏着晨光走进来,他每日晚上归来给李明楼传达外边一天的事以及新得到的各方消息,早上去军营之前来见李明楼看她有什么吩咐。

他刚走到院落中,屋门就打开了,不是小金桔,而是李明楼。

李明楼如以往的打扮走出来,金桔在后急急忙忙的撑开黑伞遮挡晨光。

小姐要出门?

自从留在窦县,小姐几乎连书房都没出去过,虽然她说话精神都很好,元吉还是猜测她身上不舒服,或者担心身上不舒服。

虽然寻找大夫神医是假的,但通过方二知道,小姐身上有病有伤是真的,非常奇怪的没有办法解决的伤病。

李明楼站在台阶前喊了声元吉,声音就像青雀鸣叫,元吉脸上不由浮现笑容。

“我去军营看看。”李明楼说。

军营现在不是窦县的军营,而是他们的壮丁营,小姐去看看成果也好。

元吉唤来方二准备了车马,李明楼带着金桔和妇人一起前往,县衙里的官吏们得知忙也要陪同,李明楼并不拒绝。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穿行在大街上,引来民众围观,现在因为山贼祸乱大家心里不安,也无心做事,待听到是武家夫人们去军营,便有不少人跟着去。

军营那边接到消息,待李明楼一行人到来,一声号令营门大开,两队官兵持械列队而出,乍一看到这两队官兵,窦县的诸人吓了一跳。

杜威的兵马在那一夜基本都死光了,军营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除了割草喂马洒扫也干不了别的,现在这突然出现的两队五十人的官兵是哪里来的?

他们兵服整洁,甲衣盔帽齐全,身姿如同兵器一般凌冽,神情如同冬日一般冷漠,齐刷刷的跑动,让走在最前方的窦县官吏们下意识的勒马停下,在县衙养尊处优的马匹也发出一声嘶鸣,捣马蹄向后。

光州府说淮南道已经派了兵马过来,这是已经到了?

“啊,那是我家男人!”

“咿,那个是我三表兄啊!”

“张狗剩!张狗剩!”

跟在官吏后边的人群中忽的响起喊声,如潮水般涌涌,好多手举起向站稳在两边的官兵指点挥舞。

官吏们反应过来了,这些不是官兵,是民壮,民壮中有他们也熟悉的面孔站出来。

差役张小千手握跨刀铠甲哗啦响:“请大人们入营。”

官吏们打量这些民壮面色由惊讶变成了不可置信,民众涌涌靠近了,但不管是高头大马上官员们的视线,还是亲朋好友民众嘈杂的招呼,这些民壮如同木桩敲定在地上,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杜威那些官兵当初也没有如此气势呢,官吏们对视一眼,光州长史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

他们还记得上次来这里见到的场景,堪比庙会上的杂耍,指望这些民壮来剿匪守护窦县完全是说梦话,吓得长史脚不沾地的连夜跑了。

这才过去没多久,兵还真练出来?

.......

.......

(简单说一下李明楼的事,看到有读者疑问,为什么她假借雀儿没事,雀儿也是一个死人,原因是,李明楼是知道命运走向重生归来的人,她主动做出改变,而其他人则是被她改变,是被动的。序章里和尚的解释,鬼怪存在天容,所以本该死的元吉活着没事,死了雀儿名字活着也没事,不容的是魑魅魍魉,这是作者这本世界的设定,合理不合理不要深究,要证据根据更给不出。也不算第一次这样,重生之药香就是个雏形。再PS有二更)

第八十七章 看一场练兵

官吏和李明楼的车马进了军营,其他民众们则被官兵拦在外边。

民众们也没有不满,呼啦啦的围着这些官兵。

“当家的,你穿上兵服了啊?你怎么不给家里说一声。”

“张狗剩,你厉害的啊。”

“我是关头巷的,我们邻家贾四也来当了,他在哪里呢?”

民众们七嘴八舌乱喊乱问,但不管他们是谁问什么,这些民壮神情木然一动不动,当人群靠近拥挤混乱时,他们举起手里的兵器厉喝:“后退。”

民众们吓了一跳。

“他爹!你干什么呢?”有妇人恼怒的喊。

没有人回答她,面前穿着兵服的男人神情漠然。

这列队的男人们,他们不是谁人的丈夫,也不是谁人的亲朋好友,如果有一声令下打杀,他们手中的兵器只怕也会毫不留情的挥出。

民众停下嘈杂,好奇被畏惧不安取代,慢慢的向后退去。

兵营里有一个腿脚不便利的兵丁走出来,相比于这些民壮,他反而和蔼可亲:“大家请见谅,他们在执行任务,不能闲聊说话,这是军纪,违反了是要受罚的。”

军纪啊,民众们神情缓和,被丈夫当作陌生人对待流泪的妇人也抬起头:“还真像当兵的啊?”

腿脚不便利的兵丁有些许傲然:“既然此时此刻穿着兵服,就是当兵的。”说完这句他又神情温和,“能严守军纪的人都是勇士,别小看了这军纪小事,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的话,何谈杀山贼保护家人?你们看,这样的他们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有气势?”

民众们纷纷点头,畏惧的神情变成了敬赞。

“是很有气势啊。”

“比以前那些真的官兵还吓人。”

“哎呀张狗剩看起来很厉害了,我以后不敢打他了。”

“这位大嫂你不要哭,现在他穿着兵服不能怎样他,等他回家脱了兵服你好好收拾他。”

说话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民众们没有再涌涌上前,站在人群里的妇人被打趣的擦去了眼泪,笑的有些羞涩还有些骄傲。

腿脚不便利的兵丁待大家气氛差不多了,再次开口:“还有,不是所有的民壮都能穿上兵服的,能穿上这个都是精挑细选的,除了他们本身是好汉,还有额外的好处。”

好处?民众们顿时好奇,相比于吓人的气势,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还是好处更吸引人,纷纷询问。

兵丁却没有再说,卖了个顽皮的官司:“好处还是让他们自己告诉自己的家人最好。”

说罢转身一瘸一拐的进了兵营,留下好奇的民众抓耳挠腮,在营门外议论纷纷,但没有人上前围着守门的民壮们询问,问了也不会说,那就等他回家再说,站在人群中被围着叮嘱知道了好处要告诉他们的妇人,不再哭泣羞涩又得意的笑。

进了军营的官吏们在门前的惊讶震撼反而褪去了。

军营里没有到处都是穿兵服的人,依旧是上一次来见到的场景。

穿着各种衣衫的年龄胖瘦不等的男人们,或者站着或者坐着,或者发呆或者聚众说笑,他们的身边也没有正经的兵器,多数是木棍,有的甚至是还没有修整过的树枝竹竿。

但只要用心,总能找到夸赞的机会,主簿转头对身边的官吏们赞叹:“安排两队这样的民壮去门外迎接非常好,民众们看到会很放心。”

官吏们点头应和:“这样最好,非常好。”

大家转头看元吉宽慰:“练一些像样的就够了,不可能人人都练成兵。”

元吉笑了笑:“不够不够。”

他们说话时,那些散布在军营里的民壮们都站起来了,官吏们没兴趣看他们,他们不像外边那些民壮对官吏们木然视若不见,眼神发亮的涌过来。

“是官老爷们。”

“官老爷们来看我们了。”

主簿有些惊慌,这些人要嚷着走怎么办?问州府道德官兵什么时候来怎么办?跟他要钱怎么办?

他要喊元吉,元吉已经到了李明楼的马车前低声说什么,然后对几个护卫说了句什么,护卫们便向营中散开,同时大喊列队列队。

随着列队的喊声,原本抢食鸡鸭一般涌来的民壮们散开,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声在军营里乱跑,窦县的官吏们看到有好几个人跑动撞在一起忍不住笑出来,又怕让武少夫人以及她的护卫们难堪忙收住。

元吉并没有在意他们的笑:“请诸位大人来演武台。”

又要看演武列兵了啊,官吏们对视一眼,再看马车掀起,丫头举着黑伞,那位不能见人的武少夫人搀扶着瞎了眼的武夫人走下来。

是她们要看啊,主簿等人明白了,当然要捧场,忙跟着下马一同走到简陋的演武台上,军营里鼓声响起,跑动的人更多,看着更加混乱。

瞎眼的夫人看不到,主簿对她连声称赞:“很是威武很是威武。”

蒙着脸打着伞的少夫人能看到,主簿对她点评恰到好处:“这么短时间能练成这样很是不错,果然不愧是振武军。”

李明楼看着台下点头:“是练的不错。”

妇道人家看到人多就觉得好,主簿含笑点头,旁边有官吏低声喃喃:“是练的不错。”

要附和凑趣就大声点,自言自语算什么,别的事不用做了,哄这个两个妇人高兴也做不了吗?主簿不悦的斜眼看那官吏,见那官吏不仅不大声,视线还呆呆的看着远处,主簿视线也跟着看过去,神情不由一怔。

人群都在向这边汇集,或许是居高临下,先前看起来乱跑的人群变成了一条条线,线没有打成结,在最前方举着颜色不等旗帜的线头带领下纵横交错,构成不同的图案。

“是军阵。”旁边有官吏小声说。

军阵啊,主簿瞪大了眼,也顾不得跟武家两个妇人解说,眼前的这些民壮跟前一次来看到的一样,没有统一的兵服,没有统一的兵器,穿着打扮混乱的有些滑稽,但跟前一次不同,看着滑稽的他们奔走发不出半点笑声。

不管胖瘦,他们身姿挺拔。

不管脚上穿的什么,落地咚咚。

不管手中握着的什么,摆动如一。

鼓声变幻,交错的军阵停下来,鼓声又一次响起,落鼓急而重,场边另有旗子挥动:“抬枪!”

演武台前木棍竹竿树枝一起举起。

鼓声再落:“扬刀!”

演武台前声如雷鸣:“杀!”

寒冬的日光下木棍竹竿树枝竟然挥出一片刀光,寒意森森,气势凌冽。

演武台上鸦雀无声。

主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光州长史看到,今晚应该就安心的住下来了。

第八十八章 为了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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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多的民壮在鼓声和旗帜的号令下变阵列队挥刀刺矛一番,演武便结束了。

随着鸣金收号穿着各异的民壮列队站在演武台前,汗流浃背精神奕奕,视线都凝聚到台上。

主簿长长的舒口气:“练的不错,练的不错。”

其他官吏们也回过神纷纷点头称赞。

这一次真心实意。

元吉也真心的谦虚:“现在还不算什么,大家都是普通民众,只能慢慢来,天又越来越冷,练的越来越苦.....”

主簿机敏,是要要钱吗?忙握住元吉的手:“元爷再辛苦几天,道府的官兵就要到了,等他们来了,大家就轻松了。”

元吉看起来并没有多高兴,但也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应声是。

台下有人抱着一把色彩不等的旗帜蹬蹬跑上来,单膝跪地举起:“请大人们选优胜者。”

这是什么意思?官吏们不解。

“军中练兵有奖罚,适才的演武请大人们选最好的一支队伍,我们会给与奖励。”元吉解释,伸手做请,“主簿大人请。”

不错不错,很会练兵,主簿高兴的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台下,见台下站立的队列都有不同的旗帜举在阵前,应对这护卫捧过来的旗帜。

随着主簿的视线扫过,台下的队列中民壮们的神情更炙热。

主簿视线又转回来对李明楼:“夫人你们来选。”

主要是哄着她们高兴嘛,官吏们也纷纷邀请,李明楼没有推辞,也没有思索斟酌从护卫手中便捡出一把青色的旗帜举起来。

台下顿时响起吼声,青龙旗所在的队列人人欢腾,其他的队列的人们则满脸羡慕遗憾。

想都不想,是看哪个颜色好看的吧,适才看的眼花缭乱他们都没记得住哪队是哪队,不管怎么样,大家都高兴就好,主簿等官吏跟着点头表示赞同:“正是这队最好。”

元吉对李明楼道:“请少夫人赐甲衣。”

护卫从一旁抬了一摞摞铠甲兵服,又有一架兵器陈列,官吏们这才恍然,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兵服,也不是专门训练一批可以穿兵服的,能穿兵服的是优选者。

李明楼邀请主簿等官吏:“由大人们亲手发放是为荣光。”

主簿等人没有推辞,只要不出钱的事都好说。

青旗一队二十人走上台,接过官吏们赐予的兵服兵器,然后转过身高举激动的欢呼,台下虽然羡慕但也发出祝贺的欢呼。

演武台前再一次掀起喧闹。

主簿想象不出一个兵服兵器竟然可以让他们这么高兴,以前那些官兵们没这样啊,然后听到元吉在一旁道:“可以去领号牌了。”

这二十个民壮发出更激动的喊声抱着兵服兵器奔下台。

“号牌是什么?”有官吏问。

真正的官兵们倒是有身份碟牌。

“就是那种。”元吉道,“当然,他们不是真正的官兵,这个号牌只在我们这个军营里作数,得到号牌的民壮可以每日吃肉。”

主簿愕然,旋即恍然,又失笑,原来是为了吃肉。

县衙和民众都知道军营里管饭,稀饭管饱,三天一顿荤菜,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是很不错的伙食,给人做工也吃不了这么好。

演武结束就到了开饭的时候,军营的伙食营帐排起了两队,最长的一队是普通民壮,今天他们吃的是稀粥饼子一碗素菜,另一边是一百人左右穿着兵服的民壮队伍,刚拿到兵服的那二十人也在其中,神情兴奋的向前张望。

“这边除了稀粥饼子素菜还有炖羊骨。”元吉对主簿等人介绍,“每天都有。”

虽然肉没有多少,骨头啃起来也能让人幸福的冒泡,而且每天都有,更何况还是别人没有你自己有,官吏们看着这两队人,很明显看到一队的得意自傲,一队的羡慕和不服。

人有时候比的不是吃喝,是不一样,虽然只是一碗羊骨头。

“不止是一碗羊骨头。”元吉说道,“穿了兵服的民壮在回家的时候可以领取三斤肉。”

主簿神情惊讶:“每次?”

为了保护家人主动前来当民壮,并没有让他们丢下家人,民壮们轮流七天一归家。

元吉点头:“每次。”

当初县衙门前一招呼很多人来军营,但最后真正留在军营的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穷苦人家居多,听到军营管饭来混饭的。

三斤肉对于很多人家来说可不少,这岂不是一人吃肉全家吃肉…..

民众们来军营是为了剿匪保护家人,现在还没有为亲人浴血奋战,就已经让亲人们得到了好处,怪不得他们担忧的民壮们会跑并没有发生,反而来的人更多。

为了吃肉,为了吃更多的肉,为了让家人也跟着吃肉,这么短的时间就将一群民壮练的如此像模像样,主簿等官吏看着元吉,小手段好手段巧手段啊,振武军名不虚传。

主簿心思转了几转,一咬牙:“这花费不小,但为了窦县万民,县衙的库中想办法也要支援。”

在他身后的官吏们顿时如同鸡崽缩起来。

四百多人呢,四百多人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不知多少张嘴,有精熟物价的文吏心里开始飞快的计算,如今一头猪也不过净肉七八十斤,一头羊更少,这一军营的人一天要吃掉多少,一个月…..文吏窒息。

元吉对主簿道谢:“暂时还不用。”

文吏一口气活过来,又神情惊讶,暂时还不用?这暂时其实已经暂了很久了…..

“元吉。”李明楼忽道,“有肉不能没有酒。”

主簿等官吏惊愕,进了军营后这武家的两个妇人一个瞎眼安静一个蒙脸不语几乎都没有说话。

“凡得兵服的人,再加一碗酒。”元吉立刻领命。

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吧,主簿等人心里喊,慎重再问一句吧!

李明楼微微一笑,想到了那一世自己做过的趣事:“天气越来越冷,在军营外立了大缸,每日练完,每个人都可以饮酒一碗,回家的时候再接了带走。”

大缸,每个人,每天,可带走。

原本已经停下计算的文吏,脑子瞬时自己转起来,数额滚滚累计,他的眼不由一黑。

“传令!少夫人赏酒!”

“传令!营外立酒缸!”

天下人都爱吃肉,天下男人都爱酒,军营里欢呼声如雷滚滚。

......

.......

今天出门,只能一更,我再慢慢的尝试二更了,会越来越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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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去那座城

咯吱咯吱三辆骡子车在官路上行走。

官路并不平坦,坐在其上的货商被颠簸的冒出一头汗。

一条大路在一处分为两路,岔路边的茶棚有老妇热情的招呼:“客官来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货商嘀咕一句都快热死了,但还是下了车,让自己和骡子都歇歇脚,但让他意外的是简陋的茶棚里快要坐满了,好容易给他让出一个位置,胖乎乎的货商挤坐下来将长凳压得咯吱响。

“别坐塌了!”同一条凳子上得瘦小男人喊。

胖货商气喘吁吁:“怎么这么多人?”

老妇捧着茶汤过来:“前些日子你来这路上都没人。”

胖货商搭话问为什么,又说;“以往也没有这么多人。”

“前些日子有地方闹山贼呢。”瘦小男人喊道,“把一个县的人都杀了。”

胖货商稳坐如山:“骗鬼呢。”

“没有骗。”老妇证明,纠正不是杀了一个县的人,只是杀了一个县的知县和官兵。

四周坐着的还有其他人讲述更详细,听的胖货商又冒了一层汗。

“世道竟然乱成这样了?还好我前一段没走这里。”他擦着汗,又坐立不安,“那山贼余众抓住了吗?”

“还没呢。”瘦小男人笑嘻嘻,“你走路小心点,别被抓去。”

胖货商哼了声,又骗他,难道他像鬼吗:“你们不怕我怕什么。”

他一下车就看到茶棚外停着的车马骡子,上面都拉满了货物,这茶棚里坐着的也不是走路的闲人。

“你是卖牲口的。”他看着瘦子掩鼻,“你该走快些,小心给山贼送年货。”

瘦子哈哈笑:“不是不是,我不是卖牲口的,我是自己家用的。”

旁边的已经有人凑过来,并不理会他骗鬼的话:“你也是要去窦县的吧?那边的牲口真那么好卖?”

瘦子藏不住只能点头承认:“去试试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没人调侃的胖货商很是寂寞,越听越不对。

“等一下。”他打断他们,“你们要去哪里?”

窦县?不是哪个被瘦子货商夸张说全县人都被杀了地方?山贼就是在那边闹起来,那种地方不避开反而要带着货物跳进去?

“你们都要去窦县?”

既然瞒不住瘦子也不再隐瞒:“窦县现在在剿匪,急需大量的货物,米面粮油肉酒什么都要。”

剿匪跟货物有什么关系?胖货商没反应过来。

烧茶的老妇也凑过来:“果然是什么都要,我还看到拉了一车柴的呢。”

更多的人加入议论中茶棚里热烈又紧张,这么多货商都去唯恐自己落后,茶棚里的人们匆匆喝了茶上路,眨眼就剩了胖货商一人,屋子里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东家,咱们要不要也去窦县试试?”伙计跑来问。

他们虽然赶路,但其实还没有找到销路,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只能趁着年关将近撞撞运气。

如果真像其他货商说的窦县要大批的货物,那还真是个机会。

胖货商看着大路的方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不会这么多人都是给他坐局的吧?

有马拉着车哒哒而来,车上装满了一笼笼的鸡鸭,伴着鸡鸣鸭叫马上的人在外大声询问:“老妈妈,请问窦县往哪个方向走?”

老妇显然已经很习惯这种问话了,头也不抬向南一指,马车的人扬鞭催马鸡鸣鸭叫咯咯吱吱疾驰而去。

胖货商一撑桌子站起来:“去窦县。”

骡马扬尘拉车咯咯吱吱远去,喧嚣随着日暮落定,老妇开始收拾茶棚,外边又来了过路的人,这一行人男女老少都有,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箩筐,体弱的妇人坐在车上,幼小的孩子躺在箩筐里。

“阿婆还有水吗?”几个年轻的男人问。

这一行人不是货商,不是小贩,拖家带口大冬天的离开家走路,多数都是逃难,这些年逃难的人是多了,老妇感叹着一年不如一年,将要盖上的锅再打开,让他们进来喝水,又询问这是怎么了要去哪里。

“我们隔壁村遭了山贼了。”男人们叹口气,“一个村子都没了,我们是不敢在家了,好多人都出来投奔亲朋躲一躲。”

又有山贼了,真是造孽啊,老妇叹息,看着这老老小小就着热水分食一块干饼,很是可怜,心里又一动:“你们不如去窦县试试。”

为首的男人显然知道窦县,吓了一跳:“那里山贼闹的更厉害,县城都遭殃了,怎能去?”

“窦县在剿匪呢,反是去当民壮的,都能吃饱饭。”老妇解释,看着这一群老弱,“而且军营外还有粥缸,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吃粥,你们投奔亲友这么多人只怕也吃不饱。”

亲友接待这么多人也养不起,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窦县军营施粥了?这倒是没听说,男人们对视一眼。

“窦县距离近,我们可以去看看,年轻的去当民壮有饭吃,我们这些就乞些施粥,不行的话再去投奔亲友。”一个老者拍案。

有时候宁愿要陌生人施舍,也好过麻烦亲友。

老妇笑道:“要是民壮当的好,可不止民壮一个人吃饱,全家都能吃饱呢。”

还有这种事?一群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走投无路乱走路,老者起身:“我们这就去窦县军营看看。”

大冬天的在野外睡觉也是受罪,还不如连夜赶路,早一点到了窦县早一点喝上一碗热粥。

一行人披着夕阳蹒跚向窦县而去,老妇盖上锅,留下一点灶火燃着,如果有过路的晚上可以借火取暖,然后才慢慢的回家去了,身姿老迈脚步轻快,这个冬天对她来说会好过了,生意好倒是托了窦县闹山贼的福了。

真是滑稽的世道。

窦县的主簿也是这样想,当他看到军营外排起的长龙,以及架着的高高的粥缸的时候,他有些想不明白,召集民壮剿匪怎么就变成了施粥。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

来迎接他的张小千意气风发指点:“是民壮的家人,自愿来帮忙熬粥,当然,我们军营管饭,这些是军营里的伤兵,他们虽然不能杀敌,但能维持好秩序。”

主簿转头看他:“这些人我知道,我是说,这些领粥的人是什么人?”

张小千怔了怔,看着军营外的长龙这才察觉,什么时候军营外有了这么多人?喧嚣热闹如同窦县城里的集市,难道整个窦县的民众都跑来领粥了?

第九十章 养一城人

县衙内的书房依旧安静,金桔拉着妇人在廊下逗鸟,不打扰在屋子里说话的元吉。

“刚刚传来消息,这几个地方都有匪乱了。”元吉指着淮南境内的舆图,“跟窦县的情况差不多,突然出现作乱,动作迅猛凶残,而官府不闻不问。”

李明楼看着舆图,那一世并没有这样,这一次自己把窦县占了,安德忠便去了别的地方。

她没有想自己这改变让别的地方是不是不幸,用不了多久整个大夏都要陷入不幸,这不是她能左右改变的命运。

“借此时机,去更多的地方宣传我们抗击山贼的消息,当民壮有酒有肉吃,不当民壮有粥吃。”李明楼道,“把更多的人引来窦县。”

元吉心里算了下:“会不会人太多?”

现在是冬天,想要混饭吃的闲人很多。

李明楼摇头:“不多。”

当年太原府那么大又引来无数难民,才艰难的抗住了安康山贼兵的攻城,窦县这点人太少了,没有人就没有兵力,在将来的乱世中不堪一击。

她现在有比先前更大的决心和信心,命运从淮南开始改变,所以要做最周全的准备。

她的面容依旧裹着,但元吉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自从那日突然要去军营,看了演武之后就很高兴,一直到现在。

李明楼道:“元吉叔,我的伤可能要好了。”

那天晚上她解开了裹布让脸呈现在夜色里,一夜过去她没有丝毫的不适,身上的伤没有增加,当白天来临她决定出去走走,在军营青天白日下看了演武,回来之后依旧没有先前的疼痛,伤口也没有再出现。

这几天她还赤裸裸的开始想以及筹划留在窦县的种种事,也没有任何不适。

她已经可以肯定,老天舍弃了她,不再盯着要她死,她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也不能算是正常人,应该说是个鬼。

她现在是那个已经死在山上的雀儿。

这个鬼能见天日,但不能见人,所以她还是要裹住头脸免得被人认出来,戳破了身份,也就戳破了一切。

不过这已经让她很开心了,死而复生之后真正的开心。

开心在信任的亲人面前毫不掩饰。

原来如此,元吉道:“今日有货商送来了新鲜的大骨,就连做三日骨汤肉粥吧。”

突然说起了这个,这不是转移了话题,而是听到伤好了高兴激动,所以熬肉粥以贺吗?

李明楼声音雀跃:“好啊,那军营的酒缸也对外放三日吧。”

高兴就狠狠高兴,元吉哈哈笑了。

站在廊下的金桔吓了一跳,元吉这种人竟然还会出声的笑。

主簿一点也笑不出来,听完元吉的话手在哆嗦,而站在一旁的文吏因为不受控的开始算肉粥酒要花费多少钱而让自己窒息跌坐在椅子上。

“这不是行善,这是浪费。”主簿深吸一口气抓住元吉的胳膊,“行善可以安抚民心,浪费没有意义。”

元吉他们又是让人吃肉又是给民众施粥,是为了安抚笼络人心,这一点主簿明白也不反对,毕竟现在是要抗击山贼,让人舍命的事,但肉粥喝酒就过了啊。

没有肉的粥没有酒也能吃饱肚子,加了肉喝口酒不过是满足了口腹之欲。

肉和酒的钱能煮更多更久的粥,笼络安抚更多更久的人心。

花在这三日有什么意义呢?

元吉笑了笑:“为了高兴吧,不是有句话说千金难买高兴,一碗肉粥一碗酒能让大家高兴高兴,很值了。”

高兴有什么可值的!主簿拉着元吉的胳膊要再理论。

元吉先开口:“有一件事正要跟大人说,县衙的粮仓…..”

主簿一个机灵放开了元吉:“什么?官府的粮仓,我们不能动,都是有定数上交…..”

“我是想借粮仓一用。”元吉道,“不是用官粮。”

有区别?在场的官员们警惕。

元吉给他们解释:“我要买粮,现在民壮越来越多,天冷近年关早些准备好足够的粮,军营里放不下,所以想要存放到粮仓里。”

主簿松口气,这样用啊,好奇问:“打算买多少?”

元吉道:“看看粮仓还能装多少吧。”

在椅子上刚醒过来的文吏正好听到这两句对话,粮,冬粮,价几何,填满粮仓,仓,官仓有多大,他眼一黑再次晕过去。

目送元吉离开,官厅里的官吏们呆立久久才回过神,主簿咬牙断定。

“我不信振武军这么有钱。”

“卫军都是穷鬼,要不然就不会每年因为军费在朝廷吵成一锅粥。”

“就算有钱,钱粮也都握在节度使手中。”

“他武鸦儿就算真的是梁振的私生子,也不可能这么花钱。”

好计数的文吏幽幽醒来:“这是把振武军的家当都花了。”

一个官吏想到什么:“或许不是振武军的钱,是那位少夫人,你们想一想,好多时候都是说少夫人有赏,少夫人有令。”

原本大家以为这是奉少夫人为主的意思,但现在想想主也可以是钱主。

“这位少夫人虽然人不人鬼不鬼,吃穿用度可是奢靡。”一个官吏说道,“别的不说,前几天雨夹雪,你们看到她丫头穿的琉璃衫脚上蹬的鞋子了吗?”

“我连琉璃衫是什么都不知道。”计数文吏幽幽道,问了这句话他就后悔了,因为有官吏兴致勃勃描述琉璃衫是怎么用绢油做出来,耗费多少油多少绢多少人力……

越小细节越能见真章,主簿没有计算这些花费,而是终于解开了以来的疑惑:“怪不得娶了这么一位少夫人。”

世人娶妻嫁汉,才貌总要占据一样。

貌这位少夫人是没有,原来有财。

只要有钱,再偏避之处的驿站都能住的舒服,严密的马车一直进了驿站的后院才停下,四五个仆妇涌上,丫头念儿先被扶下来。

“屋子里都收拾好了,念儿姐姐先去看看?”为首的仆妇恭敬的问。

念儿嗯了声蹬蹬上了楼推开门,温暖清香扑面,锦绣罗帐鲜花屏风,将这间原本简陋的驿站房间变成了神仙洞府。

这么短时间能将冬天的屋子烧热,而且还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上次的炭好用,四老爷就备了三车。”仆妇含笑说道。

四老爷而已,又不是他的钱,念儿收起惊讶,神情倨傲又淡然:“请大小姐进来吧。”

院子里的马车掀起,一个仆妇撑开黑伞,裹着黑斗篷黑纱遮面的李明琪缓缓走下来。

第九十一章 假做真时

一桶桶热水被粗壮的仆妇拎着,两个丫头抱着两盆半开的鲜花,另有丫头抬着一桶羊奶鱼贯而入。

李奉景裹着黝黑发亮的斗篷站在院子里喊孟婆:“仙儿还有什么需要的?”

孟妈妈从屋子里出来含笑道:“大小姐说不需要了。”

李奉景点头:“因为天色不好,这几天赶路急了些。”又唤人来,“饭菜都准备好了吗?”

来人恭敬的报出一溜菜谱,李奉景认真的斟酌增添一番才离开:“仙儿好好歇息。”

孟婆等人恭送,李奉景离开走到前院时回头看了眼,见那群忙碌的仆妇婢女也都鱼贯而出,连丫头念儿都退了出来,李明楼身上有伤,洗漱从不让人在场,从细节上来说做的很好。

李奉景笑了笑:“其实仙儿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绝不会在自己顾不得歇息先为她安排好衣食住行后,连句四叔辛苦了都不说。

李明楼是骄傲,但不是倨傲。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李奉景心里哼了声不满,这不满一小部分来自面对假大小姐的长辈姿态,一大部分则是来的人不如自己所愿。

“明华小姐自己不愿意,老夫人和二老爷才选了明琪小姐。”贴身的随从接过斗篷低声道。

李奉景并不这么认为,正如林氏信上泪水涟涟所说,明华刚要想一想,三房就抢了过去。

“不过是怕我占多了好处,三哥已经在太原府了,太原府也要分一杯羹。”李奉景神情淡淡又几分怅然,那一家母子才是亲母子,自己是庶出,再一样养大一样喊娘也是不一样。

随从低声安抚:“四老爷,一家分不出两个李字。”

离了李家,李奉景更什么都不是,不挑拨家宅生事才是真正的忠仆。

李奉景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该争抢争抢,该抱怨抱怨,该怎么做事还是要怎么做事,尤其是现在,他负责护送大小姐出嫁到太原府,已经出了差错,好容易找到挽回的办法,不能再出差错了,否则别说好处,他能不能继续姓李都成问题。

在李家受气也好过一家大小被赶出去无法立足。

李奉景收起小情绪,顾不得再歇息,让把饭送到项九鼎那里:“商议一下后日什么时候启程,走哪条路更合适。”

“哪条路更快吗?”随从问一面引路陪同。

李奉景健步如飞:“是哪条路更安全,山贼匪乱的消息越来越多了。”

也不知道元吉是怎么回事,世道这么乱带着小姐乱跑,这天下可不是剑南道让他们可以肆意妄为。

这种仆从就是朝廷里的佞臣,李奉景恨恨,留不得。

行路和忠仆的事小姐李明琪不用费心,热气腾腾的泡过香喷喷的羊奶鲜花,洗净的身子让她自己都惊叹,过上了大小姐的生活才知道曾经旁观的惊艳不值一提。

净房里暖意浓浓赤身裸体也不觉寒意,李明琪收回对自己惊艳的视线,黑色的衣衫黑色的裹布一层层的裹起来。

念儿听到动静忙让人摆饭,丫头仆妇们鱼贯而入又一次鱼贯而出,李明琪坐在桌案前。

念儿将门关上轻移莲步近前:“小姐,没别人你把脸揭开吃饭吧。”

裹着头脸吃饭不方便。

“不行啊,大小姐怎么做我就要怎么做。”李明琪道,认认真真的小口小口吃饭,“要时时刻刻都做到,小细节才能避免疏漏。”

念儿哦了声,小细节不一样是会被人发现大小姐换人…..不过不对呀:“小姐,这里的人都知道啊。”

李明琪将勺子重重的放下:“你这个丫头真是蠢死了,不该带你来,我这次是来做什么?”

“假作大小姐啊。”念儿蠢蠢道。

“所以啊,大家都是知道我是来假作大小姐的,我才要非常好非常认真的假作啊。”李明琪瞪了她一眼,“盛汤!”

念儿恍然,要是假扮的不像,这些人就会不高兴不满意把小姐送回去啦。

“小姐真聪明。”她吐着舌头嘻嘻笑,又想到丫头金桔的姿态,收起了舌头,她也要好好的假扮金桔。

吃过饭李明琪悠闲自得坐在软软的被褥上翻看李明楼的书卷,倒也不是做样子,这些书以前从没有见过,纸张也好,字迹也是跟其他书不一样,这本书一定很值钱,外边传来嘈杂,似乎有很多车马人涌进来。

李明琪的眉头皱了皱,时刻为大小姐分忧的念儿立刻跳出去。

“怎么啦?”

“这么晚,驿站我们住满了不要让人进来。”

“大小姐要休息了。”

念儿的声音渐渐远去,李明琪视线没有离开书卷似乎根本没有察觉,片刻之后念儿咚咚的跑回来。

算了,李明琪没有再责备自己这个丫头出了门反而变成了乡下人一般,大小姐的丫头想怎么就怎么样。

念儿将门关上冲到床前:“大小姐,是嫁妆车队跟上来了。”

女儿出嫁自然有嫁妆,李明楼当然不例外,纵然千里迢迢剑南道也备足了嫁妆,只是嫁妆太多走的很慢一直在后边。

李明楼再三更改路线然后失踪耽搁了这么久,让嫁妆车队赶上了。

李明琪嗯了声视线不移。

“好多好多车,都堆的高高的,大晚上的乍一看跟拉了一座城似的。”念儿低声压抑着兴奋,伸手比划。

李明楼嘛,真拉一座城也没什么稀奇,李明琪稳如泰山淡然。

“我没敢近前细看,就看了前边五辆车。”念儿凑过来声音微哑,“小姐,那五辆车里放的只是嫁妆单子。”

嫁妆单子都要用五辆车,一天两天三天一辈子都看不完吧,李明琪眼闭上,伸手按住咚咚跳的心。

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自己用一点也没什么吧。

喧嚣在夜风里起伏。

夜风会随着天亮而散去,但在漠北苦寒之地,白天的狂风卷起一片片沙土,扑打在一间小院的门板上。

有一群风沙般粗粝的男人拎着背着几个大包袱说说笑笑撞开狂风推开门走进院子。

院子带着新修过的平整,武鸦儿裹着旧衣裳蹲在地上给一张罗汉床刷漆,这张罗汉床做工精美摆在这小院里恍若娇俏美人,引得男人们发出大呼小叫。

“从哪里买来的?”

“这么好看!”

“一定很贵,最少要五十两银子。”

武鸦儿抬头:“我这次走运,从一个货商手里淘来的,因为腿脚都断了,我讲价讲了三天,最后十两银子买到了。”

他伸出两只手十根手指,开心又得意的笑。

第九十二章 小姐没钱了

罗汉床在院子里晾晒,男人们进了屋子,将包袱里的被褥垫子拿出来。

厚软大被褥铺设在床上,小垫子放在椅子上,有人坐上去嘿嘿笑,用大手抚摸锦绣缎面。

“你刀子粗的手别摸坏了。”有人立刻呵斥。

屋子里嘻嘻哈哈笑,又有人将一个陶罐放在桌上大声喊:“乌鸦,这个是花瓶,可以插花,大娘和你媳妇一定喜欢花。”

“冬天哪有什么花。”其他人哈哈笑。

武鸦儿看着陶罐笑了笑,冬天也可以有花的,只不过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开。

“等过了年天暖和了就有花了。”他笑道。

“没错,我知道铁栏坝子那里有一大片野花,春天开的很好看,有一次围了起来,张都督的小妾来采花。”有男人说道。

便有人大笑:“大牛你是偷看张都督的小妾了吧。”

被唤作大牛的男人倒也不避讳:“又不是我一个人看。”

屋子里响起笑声。

“说道张都督,前几天他让人来警告我们了。”一个男人收起笑,“让我们从姜家堡退回来,否则以军法论之。”

武鸦儿道:“不用理他。”

他随手在桌子上画了几道线点了几点,桌上擦的干干净净并没有留下印记,但其他人已经围过来看的很认真。

“接下来去这两个地方。”武鸦儿说道。

一个男人沉吟:“这里是唐三阳的地盘,理由呢?”

武鸦儿浑不在意:“去年他跟我比猎狼输了,就说我来取他输给我的一百只羊。”

屋子里的男人们哈哈笑起。

“好,我们帮着抓羊,顺便把羊杀了。”

“还要把骨头拆了肉切好。”

“羊皮也要晾干。”

“我们在他那里收羊杀羊总不能算违背军法吧?”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武鸦儿并没有在意这些琐事,认真的端详屋子里的摆设查漏补缺。

“乌鸦,大娘和弟妹走到哪里了?”有男人问,“快到了吧?”

武鸦儿笑:“还早呢,按照上一次收到消息来算……”

有人这时候掀起厚厚的门帘走进来:“真是稀罕事,我刚才听都督府的驿兵说淮南那边闹匪乱,把一个县的官兵都杀了,这内地的官兵连山贼都不如了吗?”

屋子里的男人们再次笑起来。

“哪里?”武鸦儿问,他的声音没有笑意。

他的脸上也没有笑意,不笑的武鸦儿显得很清冷,屋子里的笑声便都停下。

来人神情也不由严肃起来,想了想确认没有错:“淮南和宣武交界。”

武鸦儿没有说话。

“乌鸦,怎么?”有男人肃声问。

武鸦儿道:“我娘她们应该正经过那里。”

男人们都站起来。

“小齐带着几个人接大娘了?”

“小齐只带了五个人。”

“有多久没有消息了?”

大家问着说着都冲了出去打探消息,屋子里只剩下武鸦儿一人,室内恢复了平静。

有很久没有消息了…..

武鸦儿面色清冷沉默而立,然后走到床边,将床褥再一次认真的整理,伸手按了按很是满意:“这可是花了三两银子做的好被褥,娘来了一定很开心。”

…….

……..

“夫人,你来。”

金桔牵着妇人的手小碎步快走。

妇人眼盲但脚步没有因此而乱,嘴角含着浅笑任凭金桔牵行。

金桔将妇人搀扶按着坐在床上:“夫人,是不是软了很多?”

妇人伸手在床上按了按,浅笑点头:“是。”

金桔笑嘻嘻:“前几天夫人说睡的不踏实,小姐就让换了新被褥来,找了最好的。”贴在妇人的耳边,“是贡品呢,宫里的贵妃娘娘就睡这种。”

妇人含笑点头道声好。

金桔晒笑,疯傻的妇人哪里明白贵妃贡品,自己说小姐她都不知道是谁,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儿子和媳妇雀儿。

不过尽管如此,小姐还是给妇人换上了最好的被褥。

金桔在妇人旁边坐下来感受被褥的柔软,坐在天上的云里也不过这种感觉吧。

“这一一床被褥够一家三口吃一年呢吧。”她算着钱。

外边厅内传来元吉说话的声音:“小姐,我们的钱快要用完了。”

金桔顿时竖起耳朵,没钱了?!

“……现在可用的只有不到十万两银子了。”元吉接着道。

李明楼嗯了声:“那是没钱了。”

有钱人口中的没钱跟大家认为的没钱不一样,金桔将耳朵塌下来,倚着妇人的胳膊:“夫人,你摸摸这绣花,是金线呢。”

妇人依言伸手抚摸:“是呢,真好。”

是吧,作为丫头还是说这个话题更合适,金桔笑眯眯。

“那些山贼倒像是配合我们的宣传,这些日子闹的更凶。”元吉说道,“再加上又下了一场雪,来窦县的人更多了,现在军营外已经如同一个小镇了。”

李明楼道:“让县衙出面顺势建镇。”

建镇就不止是吃一口饭的事了,要建房要铺路要垒墙要人工要木头石料等等,钱需要的更多。

“消息放出去了,有更多的粮商在赶来。”元吉又道,“用官仓的名义,这些人都很信任,交易也很痛快。”

这就是为什么要借用官仓,以及各种事都要官府出面,他们以民壮的身份的话可没有这么便利。

“官仓已经装了一半多了。”元吉翻看手里的册子,微微有些皱眉。

还要继续买粮吗?

“买。”李明楼没有丝毫迟疑,“不止是买粮,什么货物我们都要。”

现在看起来到处都是的货物,进入乱世后价格贵而且不一定买的到。

虽然刚说了钱要用完了,元吉也还是没有丝毫迟疑应声是:“我让林芢尽快送大数目的钱过来,只是数额大的话,要掩藏行迹可能要慢一些。”

有时候人的踪迹查不到,账目上能显示出来,他们在窦县的事李明楼要求保密,窦县没有李明楼,只有一个带着婆母和护卫的少妇雀儿。

李明楼点点头,走到舆图前看,看现在身处的四周,看远处的剑南道,看….她想到什么转过身:“不用等着剑南道的钱,现在近处就有。”

元吉些许不解。

李明楼道:“嫁妆军走到哪里了?”

李明楼的嫁妆护送队伍是剑南道专门一军负责,所以称呼为嫁妆军。

元吉看着舆图算着前几天收到的消息,伸手点了一个地方:“到这里了。”

李明楼道:“劫了它。”

第九十三章 人比嫁妆重要

再好的马车也挡不住腊月的寒风,车马再好坐久了也不如在家中,李明琪在车里打个喷嚏。

“来人啊。”念儿立刻对外喊。

马车边的随从仆妇立刻上前询问,李奉景听到消息也规规矩矩的过来问候。

大丫头就要对小姐知冷知热,念儿主动做决定:“天太冷了,已经连续赶路三天了,今天早点落脚歇息。”。

对于大小姐的要求,整个车队不会有任何意见。

但到底不是真的大小姐,李奉景有些忍不住:“天太冷还是快些赶路,赶在下雪前到太原府,不然就要耽搁很久。”

念儿也不高兴:“可是太累了。”

她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李明琪外祖家。

路途的新鲜以及对未来的兴奋现在都已经退去,唯有疲惫满身。

李明琪掀起车帘:“下了雪被困在路上就更冷了,四叔说的对。”

项九鼎过来打圆场:“明天能到镇宝河,那边是渡口,有大驿站。”

于是车马继续前行,念儿坐回车内,抱着暖暖的手炉愤愤不平:“他一个庶出,还真摆老爷架子,更何况小姐你来是为他解难了,他把大小姐丢了,老夫人和二老爷会扒了他的皮。”

李明琪裹着斗篷捧着小盅慢慢喝茶,不急不恼:“四老爷是为了行路方便嘛,你不要多想。”

“才不是呢。”念儿反驳,“要是真的大小姐,四老爷肯定半句话不敢说。”

“所以呀,你抱怨什么啊?”李明琪问。

念儿语塞,又恭维:“小姐,你真是宠辱不惊。”

李明琪对她翻个白眼:“我又不是傻,真真假假的分寸怎会不知道,我假扮大小姐是给别人看的,又不是哄自己的,倒茶。”

李明琪将小盅往前一伸。

念儿讪讪笑着接过,才要从一旁小暖炉上拎起茶壶,外边传来嘈杂。

“带着人快回去。”

“多带些人。”

“调头调头。”

杂乱不清中有几句话传来,念儿才缩起的恼火顿时又冒出来,一把扯开帘子:“怎么啦?急着赶路怎么还要调头往回走?”

掀起车帘嘈杂更扑面,车队中有不少人马正调头向后汇集。

大小姐的车马前始终有人随侍,听到询问忙答:“不是都回去,是后边出点事,四老爷和项九爷要去看看。”

“出什么事?”念儿不解。

侍从似乎很难以启齿,低头低声:“后边嫁妆军,被抢劫了。”

“谁敢抢劫我们的东西?”李明琪惊讶的也移坐过来问。

这也是李奉景和项九鼎的疑问,他们一路过来并没有掩藏行迹,挂着剑南道都督府的旗子,拿着陇右节度使的名帖,所到之处州府县道都会相迎宴请安排食宿,当地的权贵也会递名帖。

他们可不是无名无姓平民白身行路的人。

虽然嫁妆车队夸张了引人注目,但护送嫁妆的是官军,有铠甲有披挂有刀枪弓弩。

“是山贼。”护卫回禀。

山贼倒是不陌生,最近这一段总是传来山贼作乱的消息,李奉景和项九鼎对视一眼,原本都在淮南宣武那边,竟然也闹到这边了?

项九鼎将刀抽出来:“只是我们可不是窦县那些官兵。”

李奉景考虑的更细致一些,拦住项九鼎:“对啊那是剑南道的兵马,山贼怎么能奈何他们?”

先不要轻举妄动,如果连剑南道的兵马都奈何不了山贼,他们去岂不是送死?

身上沾满血似乎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护送嫁妆的兵丁挣扎着喊四老爷:“我们在一个山谷里中了埋伏,那群山贼用了迷烟又放了毒虫的,大家猝不及防根本没有对战。”

说着伏地呜咽大哭。

项九鼎愤怒:“论用迷烟毒虫你们剑南道兵马最拿手才是。”

剑南道南疆之地,瘴气蛇毒横行,尤其是与夷人作战更是常见。

伏地的兵丁头更低声音闷闷羞惭:“谁想到中原腹地也用这种手段。”又继续呜咽请求,“山贼们还跑不远,四老爷和项九爷快帮忙追击。”

项九鼎一催马向前,项家的人马立刻跟上。

李奉景还站在原地哎哎喊两声,看项九鼎带人越走越远,才不得不跟上:“我们这边也不能离开人。”

车队如念儿所愿停了下来歇息,但她并没有欢喜,只有忐忑不安,一层层人马摆出军阵将大小姐的车马围在最中间,念儿踮着脚看不到外边,也不敢往外走,只能不停的催问消息。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李奉景和项九鼎回来了,忘记了去假大小姐跟前汇报情况,直接进了营帐商议,李明琪只得自己前来询问。

“这些事我还是知道清楚些好,毕竟我要去太原府。”她解释自己的来意。

这个小姑娘乖巧又知道分寸,项九鼎对她印象还不错,最主要是没有李明楼高高在上的压力。

“你说的对。”他和蔼的说道,请李明琪坐,“现在咱们三人要一起商议。”

李奉景没好气:“有什么可商议的,那些山贼也抓不住。”

项九鼎将给过程讲给李明琪,自从上一次会和后,嫁妆车队距离他们并不太远,他们带着人马疾驰,询问到附近的乡人,确定这里的确有山贼,然后赶到了山贼行凶的山谷,看到了山谷里东倒西歪躺了一片穿着兵服的人马,引路的幸存的十几个兵丁跟娇滴滴的女人一般跪到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

“因为嫁妆辎重山贼走的慢,我带着人马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追上去。”项九鼎说道。

李奉景插话:“他们人很多,又躲藏在险峻的地方。”

项九鼎没有理会他的插话:“我们对这边环境陌生,不能贸然出手,我先自报家门….”

李奉景在一旁恨恨:“结果这群山贼没见识,询问陇右和剑南道是什么,九爷也真是好脾气,竟然真的给他们解释。”

项九鼎恼怒:“我那是威慑他们。”

李奉景嗤声:“结果把人吓跑了,东西也没留下。”

项九鼎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李奉景说话,看向李明琪:“他们是在拖延时间,趁机会带着东西跑了,深山密林我们不敢冒进,又担心大小姐在这里有危险,就先回来了。”

李明琪点头:“九爷做的对,这些山贼不惧剑南道的名号,很是凶恶,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

这小姑娘说话比李三老爷好听多了,项九鼎嗯了声。

“现在怎么办?”李奉景沉脸。

人丢了,嫁妆也丢了,这一趟差事怎么越走越是绝路。

“反正大小姐是自己走的。”李奉景攥着拳头,“嫁妆是剑南道的兵马守不住,与我们无关。”

项九鼎瞧不起出了事只想推卸责任的行径,项云说的对,这李四老爷不用理会。

“我们兵马不足,对当地又不熟,不能贸然动手,我想先与当地官府联系,请他们增援兵马剿匪。”他对李明琪说道。

李奉景喊道:“那要在这里等多久?要是过了年也抓不到呢?那些山贼连剑南道都不怕,这地方的官府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糊涂的废物总能说出一两句直指要害的话,项九鼎瞪眼看着李奉景。

“四老爷,九爷。”幸存的嫁妆军首领跪下来,“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会留在这里追缴山贼不死不休,请你们继续前行,留在这里太危险。”

当然请他们给剑南道写信解释一下,好能戴罪立功。

李奉景是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不能再出事了:“要是这些山贼贼心更大,把大小姐劫持了索要赎金,我们李家和项家的脸面就在大夏朝彻底没了,我们明玉的节度使还怎么当?皇帝要收回旌节也极有可能。”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一路走来事情不断的项九鼎也心力交瘁,最重要的是人,只要人在,项家和李家缔结亲事,其他的东西都是小事。

那几个月都看不完的嫁妆,真的不能算是小事啊,李明琪按着心口,但也只是想想,出门真是危险的事。

李奉景和项九鼎意见达成,立刻启程加快速度向太原府而去,一边赶路一边给剑南道写信。

留在原地的幸存的嫁妆军目送车队化作天边黑点,坐着躺着伤重带死的他们都鱼跃而起,脸上的颓败一扫而光。

“我们要跟元大爷他们一起走吗?”他们问道。

“我们留在这里剿匪。”先前一副懦弱在李四老爷跟前哭的首领面色冷肃的摇头。

其他人不解:“这里的山贼咱们已经杀光了啊,还用他们假作我们的人死尸。”

首领看向这边的山野,远处的城镇,更远处的广袤天地:“大小姐让我们告诉当地官府,我们剑南道的嫁妆被劫持了,我们要在这里追缴,什么时候找到嫁妆什么时候再走。”

找不到当然就不走了,当地的官府如果驱赶就要问他们是何居心?是不是跟山贼是一伙的?

官匪勾结去朝廷参告他们一本,剑南道小儿节度使手中握着的旌节不是摆着看的。

首领将跌落在地上的剑南道旗帜捡起来一抖,先前蒙尘残破黯淡顿消,在寒风中奕奕飞扬。

……

…….

漠北的寒风已经夹杂了雪花,武鸦儿站在院落中仔细的将雪花清扫,扫了一片又落下一片。

“乌鸦。”几个男人推门疾步进来,“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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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家人的消息

有句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武鸦儿握着扫帚站直身子,看着一个男人递来的信,染着血的信纸干枯薄脆,似乎存放了几十年。

武鸦儿担心自己伸手,信会承受不住碎掉。

拿着信的男人把内容讲来。

“跟我们猜测的差不多,遇到山贼就是在窦县境内。”

“山贼出现的很突然,婶子她们被劫走,男人们都被杀死,小齐受了重伤逃出来。”

“他撑着去窦县找官府官兵求援,却被说祸乱民心滋事要抓起来。”

“小齐逃了出来,因为伤重不治死在一间驿站里。”

“他一路都留下了线索方便我们寻找,在驿站给马夫这封信,让他等着人来买。”

武鸦儿抬起头看说话的人:“大钟,小齐在窦县去官府求援的时候,他有没有表明身份?”

被唤作大钟的男人低头看信:“小齐说山贼来的突然而且奇怪,所以他去官府时谨慎暂时隐瞒了身份。”

但还是要被抓。

“小齐信写的不多,话颠三倒四,他受伤太重了。”大钟再次递信,“我看不出太多讯息,你再看看。”

武鸦儿没有接:“不用看了,他说的很清楚了,这山贼与窦县官兵是有关系的。”

山贼出现的很突然,能将小齐这些兵丁出身的都杀死,去官府报有山贼会被抓起来,那个突遇难事的小兵用受伤后混乱的神智敏锐的将诡异关键点描述下来。

“那么看来窦县官兵被山贼所杀也是有很大的隐情。”大钟道,“只是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到窦县,找到了小齐的踪迹和留下的信就急着送回来。”

“那边留了人去找出事的地方,再继续打探消息。”另一个男人道。

距离遥远,他们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消息应该会很慢才能传来。

武鸦儿道:“不用,召集人马,我们亲自去窦县。”

大钟点头应声是。

身后有男人便准备开口商议带多少人,什么时候走,这边留谁等等事,还没开口就被大钟转身推着向外走。

他哎哎要说话,大钟牛眼一瞪咽了回去,其他的男人也都闭上嘴跟着走出来,大家才开口:“大钟,什么都还没说呢。”

大钟神情木然:“还有什么要说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自始至终他们都在说小齐,没有半句提武鸦儿的母亲和妻子,因为根本不用提了。

被凶恶的山贼劫掠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人人都知道,时间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武鸦儿的母亲和妻子必然已经死了。

大家心里也都是下意识的知道这个,所以才无法开口提起。

大家神情悲凄,有人喃喃:“鸦儿从小受苦,他娘更苦,快要十年没见,现在终于能接来团聚享福,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他的眼圈都红了。

“我们应该留下来,安慰他。”另一个男人喃喃。

大钟嗓子沙哑:“这种事不可能安慰,没有办法安慰,就让他一个人痛哭吧。”

男人们默然。

被大钟推出来的男人用力的一吸鼻子,抑制悲伤让他的脸变的狰狞:“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召集我们最好的兵士,挑选最快最强壮的马匹,带上最锋利的兵器,就像我们去踏平匈奴人的王庭那样,立刻马上去踏平窦县。”

寒风冬雪被人群的奔走叫骂马匹的嘶鸣扬蹄踩碎发出更加尖利的呼啸。

大片的雪花被撕裂,让到处都是土墩子的城镇一瞬间被掩盖遮天蔽日。

城镇里变得喧嚣,小院子里比先前还安静,扫帚扔在地上被雪覆盖。

简陋的门窗关的严密,几盆炭火熏烤着屋子,让它变得温暖干燥,武鸦儿躺在床上将头埋在散发着香气的被褥里。

这熏香是从匈奴贵族手中抢来的,因为香料稀少极其珍贵,据说大夏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也很少能拥有。

似乎过了很久又只是短短一瞬间,武鸦儿坐起来,年轻人的眼有些发红,但并没有泪水,只是肤色更加苍白,枕头被褥上也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尽管如此武鸦儿还是伸出修长的手将枕头被褥仔细的抚平,直到崭新如初。

武鸦儿再看了眼室内,窗边陶瓶里插了一只弯弯的老梅枝,其上花苞点点,想必不久就能盛开,他走过去将陶瓶里的水倒掉,从一旁的小水瓮里舀了一瓢新的倒进去,再将梅枝插回去。

做完这件事,武鸦儿转身走出了屋子,踩着雪花一步一个脚印向喧嚣的城镇中而去。

大雪覆盖了整个北方,简陋的营房里四面透风,燃烧的火盆如同蜡烛一般微弱。

一个裹着大斗篷帽子盖住头脸的人坐在火盆边,用铁钎子专注的翻烤一个泥团。

有年轻的兵丁走进来带着寒风。

“好香。”他嗅了嗅说道,“项南你在烤什么?”

他坐在对面伸手烤火。

项南抬起头:“麻雀。”

年轻的兵丁看着火盆里的泥团笑了:“你还会吃这个。”

项南掀起斗篷,将泥团挑出来用铁钎子敲打,弯弯的嘴角满是笑意:“我哥交给我的,小时候他常带我爬墙出去玩,冬天的时候在谷仓那边捉麻雀,吃饱了回去,罚跪祠堂的时候不会饿。”

兵丁哈哈笑了:“你哥真是聪明。”

项南点头,眼里都是笑意:“他是很聪明。”

泥团已经砸开,喷香的麻雀肉被撕开递给兵丁,兵丁接过塞进嘴里含糊:“你哥现在做什么?是不是当官了?”

项南慢慢的嚼着麻雀肉:“他,十岁的时候过世了。”

兵丁惊讶,差点被细小的麻雀肉噎住:“怎么?”

项南对他微微一笑:“他定了一门亲事,去新娘家做客。”

虽然才十岁,富贵人家联姻早多的是,兵丁不以为怪,听项南继续说。

项南说的很简单:“新娘发了痘,他被传上,跟着新娘一起去了。”

原来是痘疮病,兵丁叹口气,不管是贫儿还是富家子,痘神娘娘都一视同仁啊,这种事只能道一声节哀。

项南笑了笑:“还好,我哥也不孤单,有妻子成亲作伴可以入祖坟,不用孤坟一座在荒郊野地,将来还会过继一个子侄,香火也不会断。”

听起来是挺好的…..兵丁张口结舌,要说恭喜吗?

有人此时进来解了围。

“项南,你的家信。”他喊道,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年轻的兵丁终于找到新的话题,羡慕道:“项南,你的家信真多。”

天南海北四面八方,要准确的及时的将信送到手里,需要驿站的关系需要金钱,缺一不可,离家在外的人不是谁都常常收到家信的,一年半载互相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

项南看着递过来的包袱,弯弯的嘴角下沉:“是啊,我家里人很惦记我。”

他伸手接过拆开,家信写的很简单,跟预料中一样,要他立刻回家,迎接他的新娘进门。

第九十五章 知情而知礼

这次的信不是父亲写来的。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回家,你祖父和父亲的信并没有说动你,你不喜欢这门亲事,这让你想到了小北。”

项南的嘴角抿了抿站起来让送来家信的兵丁坐下来,指给他们一旁滚着的几只泥团麻雀,两人守着火盆烧麻雀说笑为乐,项南拿着信走到一边继续看。

“你认为小北是因为家里给他定亲事才病故的,不可否认,如果不是定了亲事,小北那天不会去况家,不会染病,小北现在还会活着,但你要明白,让小北过世的是病,不是事。”

“你要想想自己是不喜欢这门亲事,还是不喜欢父母之命的方式,不过你父亲说你是不孝子我不同意,小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从小北不在后,你担起了你们兄弟两人的责任,你读书习武,对父母更是孝顺。”

“这门亲事不是你父母选的,是我选的,李都督选我是为明楼小姐终身有靠,我选你是想你们能琴瑟和鸣,如果仅仅是为了联姻,家中子侄并非只有你。”

“明楼小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如果你接触后的确不喜欢,解除婚约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这一点真是诱人,项南挑眉笑了,只可惜六叔不知道,他已经做过这个尝试了,明楼小姐也的确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就算是不想要的东西,她也要抓在手里。

“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会让你一辈子就此毁掉,人生太短了,你活的也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人生。”

项南默然垂目,项云是个很好的长辈,对待子侄晚辈和蔼可亲,很少摆长辈架子,有一年还让人给项北在坟前烧了一架好弓。

对已经死了对家族没用的子侄还这样关切,就连父母也做不到。

项南抬眼继续看信。

“你与明楼的亲事也关系到如今的局势,剑南道被无数人盯着伺机瓜分,我作为李都督的人,剑南道如果被瓜分,陇右也必将不存。”

“现在李都督尚有余威,我们两家合力稳住剑南道方能共生,此时此刻不能再生事端,一点微乱异动就能让其他人有可乘之机。”

“最近世道不太平,有山贼敢与官兵对战,就在不久前,山贼劫了明楼的嫁妆,报出的剑南道和陇右名号丝毫没有震慑他们。”

项南转头问同伴们:“最近又有山贼闹乱了?”

送信来的兵丁将撕开的雀肉放进嘴里:“是吧,好像是河南境内一个大人物被抢了,闹的挺大。”

“那是谁闹的大?”另一个兵丁缩着肩头笑,“是山贼闹得大还是大人物?”

有时候,大人物带来的麻烦和山贼不相上下,都会让当地官府头疼。

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官府的狼狈都能让两个兵丁兴致高涨的说笑,项南不再追问,现在他知道的详情比两个兵丁要清楚的多。

剑南道的队伍竟然被抢劫,如今的局势的确是越来越乱了,朝廷里的大人们忙着倾轧,地方的官府只想粉饰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剑南道和陇右在中原腹地连山贼都敢欺负,可能是山贼没有见识,但还是让剑南道和陇右面上无光,尤其是现在剑南道还有个娃娃节度使,六叔又该忙的焦头烂额了。

那个明楼小姐到了太原府再闹事的话.....

项云一辈子屈居李奉安之下,好容易能独当一面,再被李明玉这个小儿连累实在是让人扼腕。

不就是迎接她进门吗?就让她看清楚,她这样强硬的嫁过来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

项南不再看余下的内容将信收了起来,喊来自己的亲随收拾东西。

亲随听命又叮嘱:“公子你这次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项南不理他,走向门口又问:“家里最近还有别的信来吗?”

亲随想了想摇头。

项九鼎会把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告诉他,有一段没有收到项九鼎的信了,看来是伺候那个女人的行程心力交瘁了。

项南不再问转身走了出去。

“项南你要告假回家过年吗?”两个兵丁喊。

“是啊。”项南的声音从外喊回来,“这次回去一趟,很久就不用再回去了。”

营帐掀起又落下,寒风凌冽,两个兵丁往火盆前更凑了凑。

“回去就回去吧,最近也没什么事。”

“对啊,先前说要调咱们的兵马去京城,现在也没有动静了。”

“新节度使人选定不下来嘛。”

“也该定了吧,听说徐州刺史吴章先前都准备进京了呢。”

“不管咱们的事,大冬天不用奔波我们能过个舒服的年。”

年节总是最重要的事,尤其是远离山贼所在的地方,冬天的寒苦也被过节的气氛冲淡,大路变的宽阔,城镇变得密集。

太原府外恍若过年。

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但这并没有影响车队的行程。

宽阔的大路只有他们一行车队行驶,不管是富贵还是寒酸的路人都被挡在两边,项家的人在三十里外相迎,太原府的官员们城中权贵携带女眷在城门前等候,彩旗招展,净土铺路,李明琪恍若神仙下凡一般进了太原府。

纵然这么多人迎接,没有一个人要她下车来相见,项家的人由李奉景来应酬,太原府的人则有项家的人应酬。

念儿坐在车内心提到嗓子眼。

“那是知府大人吗?”

“啊,那位夫人是项家的大夫人呢。”

她再也不敢看,将门窗按紧,这么多大官和长辈来,李明琪真的不用下车拜见吗?

“不用担心,不会的。”李明琪说道,车厢密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哗,“大小姐如今这样,项家的人怎么会失礼。”

而且没有人会怪罪大小姐的失礼。

念儿松口气,一路上觉得已经适应了,但见到这场面还是吓的忘了自己现在是大小姐的丫头,便像大小姐的丫头那样淡然的看外边,咿了声:“好像是项老太爷也来了呢!邀请四老爷去接风宴。”

项家老太爷吗?这是亲自来接晚辈了。

李明琪将手炉放下:“项家的人不会失礼,大小姐也不能失礼。”

.....

......

停在城门前的一辆马车突然跳下来一个丫头,这让喧闹的四周一静。

所有的视线似乎都没有看这辆马车,但其实所有的视线都关注着这辆马车。

正和项老太爷说话的李奉景是最后看到的,看到的时候马车里的女子已经裹着斗篷走下来。

城门前安静,冬日的风便变的喧闹,呼啦啦的扑过来,撞在下车女子的身上,李明琪哎呀一声抬手挡脸转头,风卷起袖子打在脸上,将兜帽打了下来

冬日阴霾,万众瞩目之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娇艳的面容如同春花盛开。

安静顿消,人群骚动。

第九十六章 为了大小姐的心意

城门前喧哗,人群摇晃,如同被风吹过的稻田。

李明琪抬着袖子半遮脸,越过东到西歪的稻谷,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中的白衣少年。

项南也正看着这边,与李明琪的视线相遇,视线里有困惑。

他困惑的是李明楼并没有想象中的毁容,而不是怎么是你的惊讶。

他不记得她了,李明琪垂下视线,将兜帽拉起来遮住头。

站在稻田里李奉景没有随着人群起伏摇晃,他的脸色由红光转为苍白,然后又变红。

就知道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祸害。

李四老爷干净利索的眼一翻向后晕倒过去。

因为李奉景的突然晕倒,李大小姐虽然走到项老太爷面前,以晚辈身份见礼只能匆匆。

项家人喊着:“李四老爷长途跋涉累病了。”

陪同长途跋涉的项九鼎一拳狠狠打在自己胸口发出剧烈的咳嗽:“都是因为我,让李四老爷感染了风寒。”

一阵混乱,李明琪被送上马车,在项家人的拥簇下送去剑南道早已经购置好的大宅。

李奉景上了车就醒来,谢绝了项家的大夫,让剑南道随行的大夫诊治,项九鼎主动留下陪同,李奉景没有反对,项家的人自然也不会反对依言离开了。

李家大宅这边安静,城中的热闹更甚。

“虽然看不得不太清楚,但果然像神仙啊。”

“看不清怎么像神仙?”

“神仙不就是看不清吗?”

街头巷尾议论嘈杂,在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被拦在远处的路人,基本上是什么都看不到。

而看得到的人们已经进了各自的高门大宅,他们大多数看清了这位李大小姐的相貌,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关注相貌。

“这根本没有毁容啊。”

“所谓李氏和项氏婚姻不成是无稽之谈。”

外界对李大小姐的相貌有什么议论,李奉景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展现的这张脸。

位于太原府的剑南道大宅里只有李家的人,一旁的项九鼎是知情人忽略不计。

愤怒让李奉景面色发红身子颤抖:“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又假扮谁?人人都知道明楼遮面不见人,这才有你能来假扮她,你现在却把你的脸露出来。”

想到适才那一幕,李奉景想真的昏厥。

如果来的是他的女儿,哪里会这样害他。

“明琪,别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他咬着牙,看透眼前的小姑娘把戏。

一路上装的老实原来是为了最后不老实。

李明琪没有惊恐没有哭着辩解,乖巧的点头:“四叔,我是故意的啊。”

项九鼎叹口气,想起一路上这个女孩子乖巧听话,所以说女人不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是披着一层皮。

“四叔,九爷,你们不要急啊,我这样是为了大小姐。”

为了避免李奉景气晕过去,李明琪忙接着解释。

“大家都传言大小姐面容被毁,本来门当户对的姻缘就变了味道。”

“当然这样做能这体现了项家仁义。”

这小丫头片子!项九鼎眉头一挑,一旁李奉景哼了声。

不待项九鼎质疑她挑拨,小姑娘语快声脆:“不过更多的是说项家贪权恋贵,说我们李家仗势欺人,九爷,项家本来就是权贵,那还用贪恋,四叔,我们更没有仗势欺人啊,明楼和项公子是两厢情愿,我们江陵府都知道的呀,那么太原府也应该都知道。”

听起来也似乎有道理,李奉景和项九鼎没有说话。

李明琪娇俏的身板挺直:“我不想明楼被人这样议论着嫁过来,我不想她蒙着脸遮着身子顶着那些不好的猜测走进太原府和项家,她应该风光荣耀的出现在太原府,在剑南道在江陵府在太原府,她都是神仙一般的李家大小姐。”

小姑娘说这些话很感人,只不过在李奉景听来还是小姑娘话,他冷冷一笑:“但现在在太原府风光的是你的脸。”

她们不是双胞胎,将来李明楼来了怎么解释?

“四叔,度过难处,难处就是故事了,故事就可以讲给人听,因为结果总是欢喜的,伤病也是这样。”李明琪认真道,“到时候我是代替大小姐自然可以告诉大家,这是我们李家姐妹情深,也是项家宽弘仁厚,更是他们夫妻情深,项李两家姻缘的磨难与天成。”

李奉景皱眉。

“要是明楼小姐伤病治不好呢?”项九鼎在一旁问。

这才是关键,李奉景没有质问项九鼎诅咒明楼,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伤就算治好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李明琪抬手抚自己的脸:“那我就让我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伤,然后再也不见天日。”

这样就跟李明楼一样,李明楼再出现人前时也无须烦恼。

小姑娘们总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李奉景看着李明琪娇嫩的脸,冷冷道:“你如果做不到,我会帮你的。”

屋门砰的关上,李奉景和项九鼎离开,站在一旁瑟瑟的念儿这才腿脚发软的挪过来喊了声小姐。

李明琪对她嘻嘻一笑:“不要怕,没事的。”

没事吗?看起来李四老爷想生吞了她,项九爷的眼神也变得很吓人,念儿忐忑不安,她们在太原府孤苦伶仃太可怜了。

李明琪没有再安抚害怕的丫头,这没什么好怕的,既然已经让她假扮李明楼,项家和李家还能把她杀了不成?

尤其是现在她的脸已经展露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了。

就算将来李明楼来了,也要给她一个说法,难道还真能看着她孤老终生?多可怜啊,亲姐妹呢,不能这么无情吧。

李明琪将手拂过发丝扬声:“我要喝茶。”

门外廊下立刻有仆妇进来,身后丫头们捧着茶点果品鱼贯而入:“这是剑南道的茶和果子,都是新鲜刚送到的。”

李明琪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软软的暖暖的垫子,伸手,茶递到了手里,再伸手,一颗恍若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放进来。

屋子里暖意浓浓安逸。

走到大厅里的李奉景脸如锅底黑,停下来回头:“你想说什么?”

项九鼎一路没说话,此时被问也只哦了声:“没什么啊,你们怎么做都行。”

他现在没话跟李家的人说。

李奉景现在也没心情不满项九鼎的态度,深吸一口气:“项南还不知道这件事?”

项九鼎哦了声:“项家人多嘴杂,六叔吩咐这件事只告诉了老太爷和几个老爷们。”

李奉景冷冷道:“这件事不能瞒着项公子,我亲自去告诉他。”

......

......

李奉景的到来解开了项南的疑惑,在城门看到李明楼露出面容很是不解,还以为是装毁容,正猜测这又是玩什么把戏,原来是李代桃僵。

“明楼是为了治好伤,以最好的面貌与公子相见啊。”李奉景诚恳解释。

项南嘴角弯弯一笑,对李奉景施礼:“多谢叔父,我知道明楼小姐的心意了。”

她的心意可不是为了与他相见,女为悦己者容,是为了羞辱他,让他难堪。

真是可笑,他怎么会因为这个而难堪呢。

“既然是明楼小姐的心意,那现在来到太原府的就是明楼小姐。”项南抬起头,“我会与明楼小姐拜堂成亲。”

第九十七章 等待的到来

项南和李明楼的婚礼如期举行。

李奉安没有让女儿守孝,女儿终身有定过得幸福才是对他最大的孝。

这是对李奉安的告慰也是对天下宣扬太原府项氏的机会,剑南道尽心,项家竭力,在年节到来之前举办了一场太原府从未有过的婚礼。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只看纸上的描述也让金桔不时发出惊叹。

“小姐的婚礼真好看。”她丝毫没有因为参加婚礼的是另外一个人而愤愤悲伤不平等等情绪,脸上有激动,眼中有泪花,“老爷在天上看到一定很开心。”

李明楼没有看这些信,在书案前翻看什么,听到这句话停下来想了想,那一世这时候她没有举办婚礼,但进太原府时的场面也不亚于现在这场婚礼。

不过父亲在天上看的不会开心。

而十年后她举办的婚礼比现在这场还要盛大,还要热闹,有锣鼓有彩旗还有刀剑和血花。

元吉走进来打断了李明楼并不美好的回忆。

“这是刚收到的信件。”元吉拿着厚厚一叠信,有剑南道有京城也有按照李明楼要求搜集的各地的信报。

太原府的信报也是他送来的,不过和李明楼一样他也不感兴趣。

金桔忙将那些在太原随从写的仆妇写的不同角度描述的信从桌上搂在怀里,拉着坐在一旁喝茶的妇人:“夫人,我来给你讲新故事,神仙结婚的场面你听过吗?”

妇人含笑跟着她坐到外间厅内,这边的元吉和李明楼说话。

“大都督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在拜访黔州山南西道时带了兵马,并将兵马以进京清道的理由留在了两地境内。”

“要过年了,中厚在京城提到全海询问大都督什么时候进京了。”

元吉最先说的就是剑南道和李明玉的事。

李明楼手指在桌上几张之上敲了敲:“临近年关是合适去京城,正好送年礼,京城有什么新消息?”

这些日子李明楼对京城的消息很在意,元吉翻开一张:“没有什么新消息,还是前几天那些。”

“吴章呢?”李明楼问,“进京了吗?”

元吉又拿出一张:“没有,吴刺史前几天给岳母过寿大摆宴席唱了三天大戏,戏台上撒钱引发争抢,不少民众受伤。”

他也是刚拿到这些,看到盯着吴章那边的人写的事不由摇头。

“吴章这个人真是荒唐。”

李明楼并不在意吴章是不是荒唐:“他怎么还不进京?”

元吉不询问他为什么要进京,只回答:“京城也没有要他进京的消息。”

李明楼靠在椅子上,元吉看到她小眉头皱起。

虽然还用裹布遮挡脸,出门帽子黑伞,但仔细看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脸上的裹布少了几根松动了很多,偶尔能看出女孩子的小表情动作。

比如蹙起的眉,翕动的鼻翼,微撇的嘴角,有忧有困惑有不屑,虽然开心的时候很少,但也是有了其他的情绪,不像先前那般麻木。

元吉确信她说自己伤好多了是真的。

“为什么还没闹起来呢?”

“全海和崔征不应该啊,算着时间该闹起来了。”

“怎么京城里比以前反而还风平浪静?”

元吉安静的听着这女孩子低声喃喃的古怪的话不发一言。

李明楼自言自语一刻,又抬起头问:“宣武那边也没有什么事吗?最近除了山贼作乱有没有官兵动向?”

元吉道:“官兵动向是剿匪,动静最大的是我们的人。”

劫持剑南道的嫁妆是特意在河南府境内选好的地方,那里正好有山贼,杀掉山贼换上嫁妆军们的衣衫来营造现场。

除了带走一部嫁妆军到窦县来,剩下的嫁妆军都以剑南道的名义剿匪追财物留在当地,闹的动静很大。

李明楼再次蹙眉,奇怪啊,按照时间现在应该开始闹兵饷了,只靠山贼作乱可不叫乱,安德忠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这一世有很多细节跟那一世不一样了,但大走向是不会变的,兵乱越晚发生越好。

李明楼坐直身子:“让明玉启程去京城,但是只是启程去。”

这是什么意思?元吉不解,等候李明楼的解释。

“他年纪小体弱,天冷雪大路不好,带着兵马慢慢走,行程时间先按.....”李明楼想,手指点点算了算,“三个月吧。”

三个月京城怎么也该闹起来,全海崔征兵马相向,武鸦儿杀奸臣血洗宫墙,安康山造反,她当然不会让明玉这个时候真的去京城。

只要做出去京城谢恩的姿态就可以了,顺便有借口带着兵马出界,待京城乱起来后,走到哪里就停在哪里吧。

大夏骤然大乱,地方官民都惶惶,很需要也很欢迎有更多的兵马在身边,剑南道也很愿意保护更多的民众免遭叛军荼毒。

听她这样说,元吉就明白了,虽然理由不同,但跟让明玉带兵去拜访附近节度使,以及让嫁妆军在当地找嫁妆剿匪是一个意思。

元吉看向一旁的舆图,就目前李明玉李明楼和嫁妆军所在的三个位置,隐隐的能将大半的南方腹地围拢。

当然那只是隐隐而已,如果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吗?元吉沉稳的心跳了几跳,想着小姐的喃喃自语以及不断让盯着的几方消息,虽然没有什么新消息,但从日常琐碎中渐渐的能感受到变化,紧张,似乎山雨欲来,真如小姐说过的,安康山要反了,天下要大乱了。

如果有机会也不够,还要有实力。

元吉将跳动的心重重的按下去,应声是:“我这就给严茂安排。”

李明楼道:“还要安排一件事,项云不用跟随。”

项云?李明玉进京的话,作为长辈以及陇右节度使的官身,剑南道肯定会让他陪同,不过最近的确很少有对项云的安排,不仅仅是因为养伤。

“让他留在剑南道吗?”元吉问。

那当然不行,李明楼看了眼舆图,想了想,随便指了指:“让他去夷人那边,那边乱事才平,余孽尚存,也算是安稳后方了。”

其实夷人那边已经没什么事了,李奉安死后震怒的剑南道兵马不会让余孽幸存的。

元吉应声是。

“不用带太多兵马。”李明楼又淡淡道,“带的多了,免得夷民不安。”

元吉再次应声是。

说完这些远方事,李明楼精神些许放松:“军营怎么样?”

元吉精神振奋:“军营已经大不一样了,不止军营,窦县都不一样了。”

钱粮到位,如同东风,万事顺畅,又如柴高风大,火势汹汹。

李明楼也来了兴致:“我看看去。”

李明楼很少出门,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出门,那一世她在太原府住在自己的宅子里,春踏青夏赏荷秋狩猎冬玩雪,战乱也没有让她深居简出,李明楼的神仙车常常在太原府街上走过,身边随从陪同玩乐的夫人小姐,以及年轻的男子们无数。

李明楼一声要去看,半个县衙热闹起来。

而此时一条大路上的几个风尘仆仆皮袍帽子裹住头脸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前方。

武鸦儿抬起厚重的帽子,露出苍白的脸发红的眼以及干裂的嘴唇,声音哑涩:“这就是窦县吗?”

第九十八章 观新城

大路前方有热闹的人群,有密密麻麻一片片的长棚,悬挂着各色幌子叫卖喧哗,来来去去的人群都从那边来,并没有城门也不见城墙。

有一个瘦小的男人向前走了几步:“按照方位和舆图,就是这里。”

他是大家最信任的引路人,瘦小的身板引过无数的路,他自己也很信任自己,但这一次声音和眼神都有些疑惑。

看起来不太像啊。

“也不奇怪啊。”另一个男人抓着帽子向前看,“看来窦县不仅是被山贼屠城,城墙城门也被拆了。”

这话让路上走过的人听到了,顿时骂声四起。

“说什么呢!”

“我们窦县可没有被屠城。”

“我们窦县兵强马壮人多。”

“你个没见识的乡下人!这里不是城门,县城还在十几里外。”

长得粗壮看起来很凶的男人却没有因为被骂而暴怒,憨憨不解:“不是城门,那里查什么?”

他伸手指向前方,越过长棚彩旗有更高大的木架,上面插着更大的彩旗,木架下有人群排队,有十几个官兵查问,两边也搭着草棚,有三个小吏坐在其中,不时的有人被官兵带过来站在小吏面前,询问以及低头书写什么。

他们一路走来的城门也很少有这样严查的。

“更何况这里明显是街市。”男人又指长棚的热闹。

随着走近可以看到这些长棚下有食肆茶酒,更多的是摆着售卖的各种货物,大到车马牲口,小到糖人绢花。

路人笑了:“这里是街市,但不是窦县。”

有挑着担子的路人经过插话:“是窦县,是窦县,这里是窦县的城外镇。”

“这是你们自己乱叫的。”先前的路人不服。

挑着担子的路人嘿嘿笑:“不信你去看,县衙的人正在里面丈量呢,说要规整街道,还有一些货商赶来了,专门售卖砖石木头的,这是要建房子了。”

有官府的人那就可信了,先前的路人有些不高兴:“你们这些外乡人就成了我们窦县人了?”

挑着担子的路人嘿嘿笑:“官府说了,只要有一人当兵家中所有人就能成为窦县人。”

两个路人争执起来,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走过去的武鸦儿停下来,回过头:“当兵?”

“不是兵,是民壮而已。”先前的路人撇嘴。

“不管什么吧,反正官府说了,剿匪民壮跟官兵一样都是保家卫民。”挑着担子的路人人逢喜事精神好,打量这几个男人,见他们形容憔悴狼狈,不由想起曾经的自己,很是同情,“你们也是逃难来的?家里是不是遭了匪灾?我看你们年轻力壮的,不如也去军营里当民壮吧,不仅能杀山贼报仇,还能吃饱穿暖。”

“当民壮剿匪?”武鸦儿继续问。

“是啊我们窦县有山贼作乱,官兵都被杀了,当时为了自保,我们民众自己拿起了刀枪。”先前的路人终于有机会说话忙抢着,“后来官府仁善,其他地方遭了难的人也可以来当民壮不过很多人都是吃一口饭。”

“我们没有白吃饭。”挑着担子的路人反驳,“我虽然年纪大,每天都可以去给粥缸烧柴的。”

路人又争执起来,武鸦儿没有再问径直向前走去,其他人跟上他,穿过热闹的长棚,几人的神情越发惊讶。

虽然都是简陋的草棚,但是是临时的落脚聚集地,还是成熟的街市分辨很简单,单单看其间追逐玩耍笑闹的孩童就知道。

孩子们能安心玩乐不担心随时散去,这里已经成了可以当做家的住地。

越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了官兵文吏所在,官兵的视线很犀利,态度很克制,简单检查了他们的随身物品,询问他们的来历和去处。

如果只是路过可自行去,如果是想要留下来,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想谋生都要来登记一下领个简单的身份牌子才能进入窦县。

几个人报了来历选择了谋生,被分别带到了棚子文吏面前,在这里询问记录后拿到一个牌子。

“要想当民壮,从这里往西去军营,想当杂工,就在外城镇这里转转,官府商家需要用人都会前来招工。”文吏热情的介绍,“还有肚子饿想先吃饱饭就往东走,城门前有粥缸,随便喝。”

男人们道谢,从这个木架下走过去便再没有关卡了,前方视线里也出现了一座城池,那才是窦县。

武鸦儿抬起头看着前方:“这不是在剿匪招民壮,这是在屯兵。”

他抛了着手里的牌子,官兵们查问的简单,文吏们登记的很是详细,再加上这身份牌子,每天进入窦县的人都在官府的掌握中。

别小看这一个小小的登记,掌握人数才能知道能有多少兵力,需要多少粮草等等运筹。

其他人想到所见的古怪,一被提醒也反应过来了。

“乌鸦,这窦县的官府厉害啊,竟然敢私自屯兵。”一个男人惊讶,“我们抢兵马可没有敢这么大张旗鼓。”

还以为武鸦儿在振武军做的够大胆,没想到中原腹地的官府更肆无忌惮。

“这么厉害的官府,知县和官兵怎么可能被杀?”武鸦儿皱眉,“事情有古怪。”

窦县是最早闹了匪乱的,也是传言中最惨的,知县官兵都被山贼杀了,但站在跟前看半点没有贼乱的惨状,也不像其他路过的那些有山贼作乱的城镇城门紧闭路人惶惶。

窦县是无比的兴旺。

一路走过商贩云集,一个地方是否兴旺,商人是第一体现。

“这样的地方哪里像闹了匪乱。”

“闹了匪乱的地方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来?”

男人们议论。

“是因为有饭吃。”武鸦儿低声道,“有工做,就有饭吃,有饭吃才能活,人都想活着,还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吗?”

“说城门还有粥,随便喝。”另一个男人说道,抬眼看去,发出啊的一声,“不会是那个东西吧!”

什么东西?大家抬眼看去,冬日的薄雾散去,城门前一口丈高的大缸出现在视线里,恍若一座小山。

山下有长长的队伍,围绕着大缸恍若搬运食物的蚂蚁。

每只蚂蚁从缸边离开都捧着一只碗,碗里是香喷喷的粥。

一个男人探身将脸放在粥前,没有在其中看到自己大脸的倒影,闻到了除了粥香外的肉香。

“竟然是肉粥!”他大喊。

被这个草莽野汉拦住捧着碗的小童吓的脸苍白,但没有大哭,更没有扔下碗跑,而是咬着牙大喊:“你要是敢抢我的粥,会被抓住收回身份牌赶出窦县。”

旁边的人听到了没有躲避怕事涌上来。

“不要犯傻。”

“饿了就去领粥。”

“偷抢一次吃饱,被抓住赶走,可就再也吃不饱了。”

被误会的男人没有辩解也没有大喊大叫,好奇的追问:“这粥里还有肉啊?”

是因为这个啊,话题转移气氛就缓和下来,小童抱着碗趁机跑开了,有年长者客气的指点:“你们刚来的吧,运气好,今天是骨头汤煮的粥。”

男人哈的一声:“快去抢。”

年长者拦住他:“不用抢不用急,每个人都能吃上,不会被吃光的,这粥缸日夜不停永远不空。”

男人瞪圆了眼:“永远不空!你们窦县官府是挖到聚宝盆了?”

竟然敢说出这种大话,那煮的不是粥,是钱!

“这个不是官府做的,这是武少夫人仁善之举。”年长者笑道,“原来官府只在军营设了粥缸,让那些民壮的家人享用,是武少夫人看天寒地冻又有很多投奔来的民众可怜,所以在城门也设立了粥缸,让人人都随时能喝上一碗热粥,不饿肚子。”

“每五日还有一次肉粥呢。”一旁有人端着自己的碗呼噜噜的喝,扁扁嘴,“我还要再去喝一碗。”

男人的眼瞪的更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管是谁都能喝?有些人家中有米也来喝岂不是浪费?”

“武少夫人说,粥只要喝到肚子里就不是浪费。”旁边有人鄙视这个吝啬的乡下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能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当然,主簿大人让每人只能拿一个碗且喝完了重新排队再取。”有人插话,“武少夫人仁善,也还是要有规矩的。”

“武少夫人是什么人?”一直安静在后帽子低垂的武鸦儿问。

四周的捧着粥的人们争先恐后要回答,但城门这边响起了喧哗,远处的人也都向这边跑来。

“武少夫人出来了。”

人们如潮水般向城门涌去,武鸦儿等人恍若被水冲击的石头,他们纹丝不动,向人群跑去的方向看去,城墙上有一群人走出来,一群官吏拥簇着一个黑斗篷大帽子的小女子,小女子身边有年轻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

“这人怎么晴天白日打个黑伞跟鬼似的。”一个男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喊。

“这是武少夫人!不要乱说。”向前涌去的路人激动的反驳,“武少夫人让我们吃饱饭,还请我们喝酒,跟神仙一样仁善。”

男人撇嘴:“这武少夫人是什么神仙啊?”

路人转头看这个闭塞的乡下人:“武少夫人是振武军武鸦儿武都将的妻子。”

一直压低帽子的武鸦儿抬起头。

谁的妻子?

第九十九章 望门楼

武鸦儿抬头望城门楼上。

城门上裹着厚斗篷的女子在一群年龄不等官服威严的男人们被衬托的更加娇小。

遮住头脸的打扮和撑在头顶的黑伞,在人群泱泱和青天白日下鬼气森森。

但四周的官员们神态恭敬,城门前的民众热切,恍若见到了神仙下凡。

武鸦儿的妻子?

胳膊被人捅了捅,武鸦儿收回视线看身边,身边的男人们憋得脸色通红。

当路人说出那神仙的来历后,男人们惊骇失声要喊要问,武鸦儿及时制止让他们闭嘴。

路人已经跑过,没有人再提及城门上的女子身份,似乎这是天下应该人人皆知的。

所有人对那女子发出欢呼:“少夫人,少夫人。”

喧嚣在城门前如浪涌涌。

武鸦儿对男人们示意可以说话了。

“是不是?真的是吗?”

“是你的媳妇吗?”

“婶子还活着?婶子她们还活着!”

“鸦儿,鸦儿,鸦儿。”

男人们的询问立刻将武鸦儿淹没,急的问不出来话的则干脆只喊武鸦儿的名字。

武鸦儿神情和声音都依旧平静,一一回答:“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雀儿,至于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他薄唇抿了抿。

情感上他当然希望这样,但理智告诉他,能征善战的兵丁都死了,掠入山贼窝中的两个女人怎么活下来?

“我们再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他的心已经飞到城墙,抓住那女子的双肩,问她是雀儿?问她娘怎么样?问她娘在哪里。

武鸦儿收回视线带着男人们将这片喧嚣的浪潮背在身后。

李明楼低头看城门下。

人群涌涌男女老少神情欢悦,远处有人闻讯涌来的,也有人向后远处退去,有来有去鲜活灵动。

主簿也在看城门下,被这么多人欢呼没有欣喜,当然并不是因为民众们欢迎的是这个小女子。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少夫人,人比前些时候又多了啊。”

这些人几乎都不是窦县的民众,他们的欢呼乡音杂乱,主簿为官这么多年,乞丐流民逃荒常见,但这么多还是第一次见。

他感觉整个大夏的流民都来到窦县了。

大夏这般盛世大国,也就这么多流民吧。

李明楼摇摇头:“不多啊。”

窦县还是太小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她走出来城门下的民众更加开心,有老者小童忍不住手舞足蹈,将手里还没喝完的肉粥举起,喊声拉长吟唱。

“肉粥啊,是肉粥啊。”

“冬天里,我们喝肉粥啊。”

只吃粥饿不死,但没有肉腥就养不了力气,军营保证肉食供应,多余的一些骨头便给了这边。

一碗肉粥而已,李明楼不由笑了,这么简单就能开心真好。

她转头对身旁撑伞的方二说话,错后的一步的主簿看到了,心里一跳忙上前,但还是晚了一步,方二已经看向城门下,男人声音力大传开:“少夫人邀大家共饮酒。”

城门下瞬时掀起更大的欢呼,还有一些人高举着手。

“少夫人,我有酒。”

“少夫人,我带来了京城的好酒啊。”

“少夫人,我们有新的酒缸,更高更大。”

这是各处奔来的货商们,守在窦县处处有生意啊,尤其是武少夫人的大生意。

这些生意事李明楼是不管的,她只吩咐要什么,怎么做自有人去做,方二对跟随的护卫吩咐一声,护卫转身就离开了。

主簿一把抓住李明楼的胳膊,顾不得男女之别,他的年纪足够做这位少夫人的祖父了,孩子不懂事,长辈不能不说话:“少夫人,不能这样。”

李明楼很尊重长辈,问:“为什么?”

主簿道:“买酒比买粮贵,不如多买粮。”

李明楼放心了:“粮也要买的,大人放心。”

简直难以沟通啊,主簿抓着她不放:“少夫人,这样做引来的人会更多。”

她就是为了这个,李明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夫人。”主簿加重手上和声音的力气,“人太多,窦县养不起。”

这个小女子太富贵难,不知道流民饥民的可怕,要知道有流民灾民投奔时,官府很多时候都会驱赶。

史书以及大夏过往的事迹不说,眼前其他地方闹匪乱,那些县城就阻止乡下的百姓前来投奔呢。

流民是一地纷乱之源。

李明楼反握住主簿的胳膊,小女子的语气些许沧桑:“大人,不是县养人,是人养城,养国啊。”

什么?主簿一愣。

李明楼看城门下陷入欢乐中的民众:“而且,他们也不是都要我们养的,他们能自己养自己。”

现在窦县有很多事要做,货商云集看守搬运货物,官府建房修路,窦县城中本来的商铺生意也都比以往繁茂,人手紧缺,都需要人来做。

李明楼这粥缸也招收了不少流民来熬粥烧火看缸维持秩序,不用给钱管饭就可以了。

吃饱了饭,有了房住,将来遇到贼兵攻打,这些流民会为了保住一碗饭一间房而舍命。

“他们付出的,与给他们的微不足道。”李明楼道。

似乎很有道理但又哪里怪怪的,主簿怔怔想,繁盛中总有一丝悲凉,手里一空那小女子转过了身。

“去军营看看吧。”李明楼说道。

方二应声是撑伞带着一众护卫拥簇她离开。

主簿回过神丢开莫名的悲凉,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去看了,到那边被一欢呼一恭维,不知道要开什么大口呢。

这个不知柴米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又有钱小女子啊。

有没有人能管管她?

那个撑着伞只会重复武少夫人话的傻大个不指望,那个看似在外掌管一切实际上只会说少夫人吩咐的木头男人也没用,县衙里天天听小丫头讲故事的疯傻夫人想都不用想。

她的丈夫呢?她的那个丈夫就不管吗?有没有人给振武军的那个武鸦儿捎信?

“少夫人,少夫人。”主簿急急的追上去,官吏们在后呼啦啦跟随,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位少夫人的出手阔绰,大家已经麻木了,还有人低声议论猜测少夫人会给军营添置些什么。

唯有精于算计的小吏在后眼神空洞.

新设的酒缸要多少钱,要多少人力,人力又要吃多少粮食,官粮仓满了又要空了,而空了又会填满,这看似没有变化的一空一满一满一空,又花费多少钱。

第一百章 去探营

李明楼坐车从城门穿过,城门外人群泱泱但路途通畅,不需要护卫官差开路,没有人阻挡李明楼的马车。

民众们招手表达感谢,并不在意车里的女子能不能看到,货商们挤在中间挥舞着自己的名帖。

“少夫人,我这里有从海外仙山得到的衣料。”

“少夫人,请收下我带来仙山的熏香吧。”

武少夫人的马车没有因此而停留,路人们很好奇想要看看仙人的衣料和熏香是什么样。

现在留在这里的货商都是冲武少夫人来的,售卖的是奇珍异宝,而那些能够提供米粮酒水石料等等的货商已经去追逐武少夫人的护卫了。

护卫会带领他们见到武少夫人的管事,武少夫人发了话要如何,管事就会办好,不需要去痴缠武少夫人。

“你们这些货商卖不出去的。”

“你们没有被打走就很幸运了。”

“武少夫人受了伤,根本就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路人围着货商们笑闹。

“武少夫人怎么受了伤?”有人插话问。

路人转头看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的几个男人,也并没有嘲笑他们孤陋寡闻,窦县每天都有新来的人。

“那些山贼不长眼劫抢劫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就把他们剿灭了,只是不幸的受了伤。”

抢劫是对上了,武鸦儿心想,有男人在后戳他胳膊,神情激动但不得不压抑声音,也不能提各自的名字:“哎,哎,那什么,她这么厉害?”

雀儿吗?武鸦儿不知道,从信里的描述就是个乡下丫头,更何况怎么剿灭?小齐他们都死了.....

“武少夫人这么厉害?”也有新来的人发出惊问。

武少夫人的消息没有传开,但窦县山贼杀了县官官兵的消息人尽皆知。

这么可怕的山贼,武少夫人只是一个小女子。

路人哈哈笑:“武少夫人当然不是一个人,她有振武军的护卫,振武军是很厉害的。”

这句话说出来立刻得到了应和。

“是!振武军很厉害!”有男人粗重的嗓门喊。

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武鸦儿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涨红脸瞪圆的眼珠转了转:“我听人说的,在北边人人都知道。”

四周的人笑起来:“现在我们这里也人人都知道啦。”

气氛变得更加热闹。

“所以你这个货商还是去别的地方吧,武少夫人不会买这些的,她是仁善的菩萨,普渡众生。”

“菩萨也是需要金装的。”

路人和货商的话题回到了先前,武鸦儿对男人们使个眼色退了出去。

“鸦儿,这个武少夫人.....”男人们再次忍不住低声问。

武鸦儿道:“这个武少夫人有问题。”

护送娘的人都死了,就算不死也只有几人,哪能厉害到剿灭山贼。

武鸦儿回头再看窦县的城门:“这个窦县也有问题。”

为什么整个窦县的官府对这个武少夫人言听计从?母亲是个疯傻人人都害怕,雀儿是个乡下丫头怎可能一呼百应。

其他人也都想到了,神情疑惑不安。

武鸦儿看向前方,窦县的官吏们拥簇着武少夫人的马车滚滚而去,他将帽子压低:“我们去军营看看。”

军营却不像城门这边容易靠近,虽然拿着身份牌子,武鸦儿一行人在军营附近被拦下来,再次询问了他们的来历身份,也有人在一旁记录。

武鸦儿看了眼草棚桌子上的文册,敏锐的注意到文册的颜色与第一道关卡登录文册不同,这是为了将来核对人员吗?他猜想如果不来军营而是去其他的地方做工,是不是也有登录,然后这些都会汇集在县衙,县衙就掌握了进入窦县的这些人的动向。

看似城门大开来者不拒的窦县,实际上有着严密的核查掌控。

这不仅是军营在屯兵,整个窦县都按照军营在运转。

核查之后文吏唤来一个官兵,这个官兵只有十六七岁,满脸青涩,将胸脯挺得高高,似乎要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兵服。

“你们跟我来。”他打量武鸦儿等人几眼,似乎有点羡慕他们的高大,但也没有自惭形秽,“你们是猎户,身手都很好吧,不过当民壮很辛苦的,很多身手好的人都做不好。”

武鸦儿嗯了声:“你说的对。”

小兵很开心没有被人反驳,又安慰他们:“辛苦也不怕,可以吃饱饭,还能吃肉,练的好了有酒喝,要是能穿上兵服,一家人都能跟着吃肉喝酒。”

说到这里他将胸脯再次挺了挺。

“你这么小就穿上了,很厉害啊。”武鸦儿顺从的说道。

小兵咧开嘴笑,又做出严肃的神情:“是我们甲长教的好,甲长说我学的快啃吃苦。”

“当个民壮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力气大胆子大敢去杀山贼就行?”一个男人大嗓门问。

这个男人不如这个白面的男人好,小兵立刻得出结论:“那可不一样,一个人力气大胆子大没用,民壮出行剿匪是一体的,要做到整齐划一,就算力气小,十人也能成军。”

所以,果然是成军吗?

“训练很简单,但是要做好可不容易。”

“一开始的时候,甲长一天能打断一根棍子。”

“疼不要怕,疼了才能记住,不会走错步子。”

小兵来了兴致,给他们认真的介绍,他为自己能穿上兵服骄傲,也不嫉妒别人穿上,希望更多人穿上。

“这样我们就有更多人,让那些道府来的兵看看我们的厉害。”

小兵说的兴起,男人们听的入神,武鸦儿停下脚步:“我们不去军营吗?”

男人们回过神这才看到他们并没有向前方有高高木架城楼的军营去,而是绕着向另一边越走越远了。

“军营吗?”小兵笑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民壮都在军营,现在人越来越多,军营容不下这么多人训练,不过不要急,等你们通过考核,能穿上兵服就可以去了。”

竟然这样吗?

男人们对视一眼。

小兵微微一笑指了指他们手里多出来的一块牌子:“当民壮不是开玩笑,进了我们民壮营,不可随意进出,不可半途而废,更不能逃跑,如果违规。”

小兵脸上的笑容散去,青涩的面容也浮现威严。

“就要被收回身份牌子,逐出窦县。”

意思是现在要么从头开始当民壮争取穿上兵服进军营,要么就离开窦县不得靠近?武鸦儿看前方一处被围起来的营地,再回头看近在咫尺的军营。

好像做了个不太合适的选择,也许他该选去当民夫。

军营那边响起了一阵喧闹,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

“啊。”小兵发出开心的喊声,“是武少夫人来巡营了。”

他看向武鸦儿几人,握拳鼓励。

“你们好好练,武少夫人喜欢看演武,演的好被她选为甲等,不用等考核就可以穿上兵服了。”

武少夫人,武鸦儿看着喧闹的军营,好吧。

第一章 小兵的奋斗

武少夫人十天来一次军营,军营就会在这个时候安排演武,让武少夫人看看大家训练的成果,被武少夫人选为优秀的,军营的就能升任甲长旅帅,民壮营的能发放兵服进入军营。

这是军营和民壮营的盛事。

军营的喧嚣一直未停,民壮营里也响起了集结的鼓声,很快有民壮手持木棍排成两队跑向门口。

“羡慕吧。”板着脸的队长说道,看着面前站着的五个男人。

这是新送来的民壮分到了他的队中,按照惯例他对新丁训话。

五个男人对他的训话似乎在听,眼却看着跑动的民壮以及军营方向。

“他们是挑选出来的优秀者,要去给武少夫人演武。”队长说道,“这一次去了就有机会穿上兵服留在军营了。”

新来的民壮男人大脑袋凑过来:“我们也很有本事的,不如让我们也去。”

另一个男人眼珠转了转:“对啊,就让我们去演给武少夫人看。”

转动的眼珠最终落在武鸦儿身上。

武鸦儿没理他也没有说话。

队长看了眼他们,年纪比他大,身材也比他魁梧,但他没有丝毫的自卑:“上阵杀敌可不是几个人身手好就厉害。”

大脑袋男人哈哈笑:“你懂什么上阵杀敌.....”

武鸦儿看他一眼:“老韩。”

被唤做老韩的缩回去不再说话,瘦小的队长没有生气:“我没有上过阵,我原本是做泥瓦匠的,我们旅帅说了,不懂才要学,只要学就能懂,我现在就在学,当了队长也没学明白,你们身手好,希望你们比我学的好。”

这小子,老韩的神情变的古怪,武鸦儿点头:“是,你说的对,我们会好好学。”

队长没有再多说话,唤来两个甲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他们五人分到不同的两个甲中,两个甲长领着他们,然后开始指出营帐怎么领饭怎么听号令等等琐碎事。

这些便不属于队长操心的事,小队长离开这里变得活泼,跟几个同伴勾肩搭背蹦蹦跳跳向军营的方向走去。

虽然看不到军营的场景,距离近一些好像就能身临其境。

老韩望着他的背影嘿的一声:“他娘的,我竟然被小毛孩子训了,竟然还被他训住了。”

一个进了军营不过两三个月的泥瓦匠,能做到如此,武鸦儿眼中不掩饰赞赏:“教的好。”

这泥瓦匠资质是一方面,更关键是被教的好,这里有带兵的好手,他看向前方,是谁有这般的本事?武少夫人?还是武少夫人背后的人?

他应该去军营看一看,那就十天后吧。

泥瓦匠队长姓周,小名石头,其实也没有大名,熟悉的人都喊他小石头,当穿上兵服被派到民壮营当队长后,就被去掉了小字,上官旅帅还会称呼他周石。

周石,听起来就让人不由挺起胸脯。

“我们旅又有十人通过进入了军营。”例行的晨会上,旅帅说道,“下一次再有十人,你们就能进职一等了。”

营帐里站着两个队长,五个甲长都变得激动,没有甲长不想当队长,没有队长不想当旅帅,没有旅帅不想当校尉。

激动中又有冷静,现在选优秀者穿兵服越来越严苛了,每两次甚至三次一个甲才能选出一个,十个估计要很久。

“不过。”有声音响起,打断了旅帅的话。

旅帅看过来并没有不满,按照将官训练的要求,他们要擅于听下属的意见:“周石,你有什么要说的?”

周石道:“我们队有新来的五个人很不错,极有可能入选。”

新来的?十天之内就内练好?

“是不是当兵的出身?”旅帅面色凝重。

窦县几乎没有官兵,府道的官兵还没到来,如果有官兵来民壮营,不管是逃兵还是其他目的他们都必须警惕,这也是上官一开始就交代的。

旅帅当即带着众人来查看,远远的就看到蒙蒙青光中有一个身影站在营帐前。

光影中看不清他的形容,只看到他的动作,坐起,立定,左转右转,前进后退。

这是新丁训练的最基础的内容。

这时候还未到晨练的时候,走的近了可以看到他只穿着薄衫,头上有热气蒸蒸,不知道练了多久,他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有人在观看。

“这就是我说的五人中的一个。”周石道。

一个队长忙补充:“是我这一队的。”

旅帅脸上的凝重散去,有笑意浅浅:“现在大家为了穿兵服训练都很努力,能进步神速都是勤奋和汗水换来的。”

他没有再上前也没有再提询问的事,让大家各自散去,旅帅和两个队长离开了,这边的甲长站在一旁看了一刻,待那专心的民壮做完挥枪收枪才上前。

“大黑。”他唤道。

武鸦儿转过身,微亮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进了民壮营要求外表仪态,用来掩饰的胡须只能修剪了一些,露出苍白的有些单薄的面容。

他站直了身子,将长棍贴在身边:“甲长。”

甲长点点头:“训练是要刻苦,但也要注意身子,休息不好影响了身体,练的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武鸦儿应声是。

“去洗漱一下,吃早饭吧。”甲长年纪也不大,一副关爱年轻人的姿态。

武鸦儿没有笑,应声是将地上的棉袍拎起回了营房。

十天一次的优秀者选拔准时开始,这是先从民壮营里选出优秀者,然后等待去军营演武。

天不亮民壮营的演武场上就站了几队人,武鸦儿走过来时,另一个队列的老韩对他打招呼。

“不错啊,我们五个都能参加。”武鸦儿对他笑道。

原本刚入营的民壮是没资格参加选拔的,但对于特别优秀者例外。

老韩得意叉腰哈哈笑:“我们当然是优秀者。”

如果连一群小丁做的事都做不到,传回振武军中大家岂不是笑掉大牙。

“能选上的才是优秀者,你只是有资格参选而已。”站在老韩一旁的民壮看不上这嚣张,“什么都不懂的新丁。”

老韩瞪眼,你知不知道,老子不做新丁已经很多年了。

“不得喧哗!”有负责秩序的民壮呵斥。

老韩对那人挥了挥拳头,鼓声响起,这是选拔要开始了,老韩看着混杂在其他队列中的同伴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脊背挺直,他不由也挺直了脊背,真是令人期待,有些激动,还有些......

呸,老胡啐了口让自己醒过来,还真当新丁争先好强了。

他们当新丁的时候,也没这么认真勤奋过吧。

第二章 太优秀了

对新丁们的考核很简单,先进行一组队列,再进行一组对战。

随着鼓声令旗,一队队队列蹲起前进后退演练三四次,每一次民壮们都会重新排队。

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换了陌生的队员,明明很简单的动作还是有人会出错,慢一步,撞到同伴身上,分不清左右,一个人出错,队列里有人受影响也跟着出错,场边不时爆发出笑声。

老韩的笑声最大。

“自己一人练的不错,并不代表进入队列后依旧会不错。”武鸦儿没有笑,在一旁道。

老韩捧腹:“所以是新丁啊。”

武鸦儿专注的看着,点头:“是,因为是新丁。”

意思与老韩的不同,老韩没有深究,因为叫到了他的名字了,同伴们开始逐一入场,他们都没有出错,顺利的完成了队列考核,松口气又各自好笑。

真把这个当做大事了。

“这就是老丁和新丁的区别。”老韩得意低笑,又故做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有点欺负人?”

一个男人在后踹他一脚低声道:“看把你得意的,这辈子都没这么得意过吧。”

“我一个老丁装新丁可不容易。”老韩有的是理由,“我要掩藏自己的优秀又要做出适合的优秀,这当然值得得意。”

男人呸了声。

“我不算什么,大黑才厉害。”老韩抬下巴,“你看他多像一个又有天资又刻苦的新丁。”

武鸦儿站在另一个队列中,身姿挺拔神情严肃,但又透出掩藏不住的生涩紧张。

“没想到要见老娘和媳妇,最先拼的不是命,是当丁。”这个男人喃喃。

事实上当丁也真没有那么容易,顺利的通过了队列,但在接下来以为更容易的对战中他们四人竟然都被刷下来了。

“凭什么!”得知结果的老韩跳脚,恼火是真的,不是假装,“我明明一人力战十人!”

负责评判的小丁面色严肃:“你在对战中没有听从号令,没有及时归队。”

对战的时候也有鼓声号旗指挥进退,不过对战嘛,老韩瞪眼:“但我赢了,一个人打赢了对方十人。”

“这就是错了,不合格。”小丁板着脸道。

他在对战中竟然不合格,他杀敌这么多年,能说他不合格的只有匈奴贼,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从他手下活着的匈奴贼......

“你懂不懂什么叫对战,对战就是要杀敌,战场上随机应变,能战胜对方就是一切......”老韩跳脚要揪住这个小丁。

身边的同伴们及时的拦住,他们呵斥让老韩恢复了理智,但还是气的呼哧呼哧,那小丁并不在意,估计这种事见过了,收了册子走开了。

“什么民壮营,什么练兵,他们根本就不懂。”老韩叉腰喘气,“我们对战不合格,天下还有合格的人吗?”

同伴们你看我我看你,也觉得这件事生气又好笑,他们一群征战多年的竟然被判定不合格。

这些家伙到底是一群民壮新丁,根本就不懂吧。

“乌鸦过了。”一个男人忽道,对场中抬了抬下巴。

场中又有队伍结束了对战,负责判定的小丁正在大声的报出合格的名字,武鸦儿在其中。

看着走过来的武鸦儿,老韩摸摸下巴:“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厉害还是不厉害。”

武鸦儿回头,这次的挑选已经结束了,场中民壮们有欢喜庆贺的也有哀怨捶地的:“他们很厉害。”

“他们厉害什么啊,一群新丁什么不懂,选出一群废物当优秀者能有什么作为。”老韩愤愤,看武鸦儿补充一句,“废物不包括你啊。”

武鸦儿道:“因为是新丁这样做才是厉害,这些人都不是兵丁,也不是为了当兵丁而来,短时间内要把他们训练成军,就要把他们这么多人凝结成一个人。”

聚少成多聚沙成塔的道理大家能明白了。

“他们很弱,每个人单独拎出来不堪一击,杀敌技巧不是几个月能训练出来的。”一个男人摸着下颌道,“那么想要他们有战斗力,就要把这数人,百人,千人变成一人,协调一致的进退,放出去就不容小觑了。”

老韩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不服气:“那也不该打压我这样的强者,战斗力强的总归是正道。”

“从长远来说当然是,但现在这些厉害的人却容易扰乱他们的整体。”武鸦儿道,“只能先舍了,或者再打磨,直到能融为一体再用。”

虽然这说明他厉害,但老韩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件事传开,否则会被那些兔崽子们当做笑话说一辈子。

“急什么急,好像他们马上就要上战场。”他哼了声,“连个山贼毛也见不到。”

武鸦儿没有说话,是啊,这么急,安排这一切的人又急而不乱稳扎稳打,非常厉害。

武少夫人能不能做到不知道,雀儿肯定做不到。

“这个武少夫人怎么回事,你明天就能站到她面前。”老韩低声道,“到时候一看便知。”

哪怕遮住脸,哪怕他不认得雀儿,看言行观身边人的反应,也能判断出这是个人,还是个架子,就能推断娘的处境,生死。

武鸦儿看着军营,明天见。

第二日武鸦儿跟随其他人在老韩等人的期盼中去往军营,尚未登场就听到外边的喧哗。

“武少夫人来了。”旁边有人高兴的说道。

武鸦儿看他一眼,这是昨日一同被选为优秀者的民壮,年纪与他差不多,身高体健很英俊。

“不许喧哗。”有穿着兵服的民壮负责秩序呵斥。

谈话就此终止,这英俊的年轻人对武鸦儿挤挤眼,然后向前张望满眼期待,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带了出去,跟在民壮营一样先是进行了队列排阵,然后再分队对战。

武鸦儿看到台上站着一堆人,其中挤着一个娇小的女子,距离有些远,斗篷和黑伞遮盖让她若隐若现,他没有再看全神贯注的演武,要做好又不能太好对他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演武结束,结果同时宣告,他们这一队如愿所尝,武鸦儿与同伴中一起欢呼,还跟适才说过话的年轻人互相拍打了肩头。

但在一片欢呼中穿过演武场走上高台,将视线终于可以直接落在台上的武鸦儿愣住了。

有人替他喊了出来:“武少夫人呢?”

看台上站着的只剩下一群穿着兵服的男人,先前穿着官服的还有武少夫人都不见了。

“淮南道的兵马来了,主簿大人和武少夫人去迎接祝校尉了。”主事的将官解释,“你们是武少夫人选出来的,酒肉已经准备好了,是一样的。”

有人又替他喊出来:“这怎么能一样!”

武鸦儿看着这个的英俊年轻人,听他再次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是为了武少夫人才来的。”

主事的将官和四周的人对视一眼,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说法,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以后你们就留在军营了,会有机会见到武少夫人的。”他只能这样安抚。

那年轻人满脸不乐意:“那怎么一样。”又要求,“到时候要让我给武少夫人演武一次。”

主事将官应声是,不再拖延将身份牌兵服取来发放,众人举着兵服号牌再次一次接受了欢呼祝贺便由人带着离开。

“大黑。”主事的将官喊道。

武鸦儿捧着兵服掩盖下的双手攥紧,难道还是暴露了吗?这个军营人数不少,但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成阵围攻,逃出去不是问题。

“大人。”他转过身,神情带着激动还有一丝紧张。

主事的将官并没有拔刀相向也没有上前一步,脸上浮现赏识的笑意:“你不用留在军营了,你适才的表现非常好,我们决定升你为甲长,到民壮营负责教练新人。”

......

......

“刚穿上兵服就升了甲长。”周石看着去而复返的武鸦儿,严肃的脸上浮现青涩的笑,“大黑,你果然厉害。”

武鸦儿看着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同伴们,太优秀了也是麻烦啊。

第三章 请淮南道来的大人共享

军营里现在入目都是官兵,但官兵与官兵也有不同,大多数腰里只有一把刀,穿着兵服没有甲衣,有一小部分官兵有铠甲有精良的兵器。

衣着不同气势不同,穿着甲衣的官兵如同大鹅,在一群瘦鸡呆鸭中阔步踱进一间营帐。

“不管是什么夫人,来军营不合适。”为首大鹅皱眉看着营帐中的唯一的女子。

淮南道派出的一百多兵马终于来到窦县,现在他们是军营的主人。

校尉祝通是首领,他打量着这个裹着大斗篷带着大帽子,帽子遮盖下的脸又被布裹住,混在一群官员中很是显眼的女子。

“祝校尉。”主簿客气的介绍,“这就是我说的武少夫人,是她让自己的护卫召集民众来护城剿山贼,窦县民心才能安稳,等到大人的兵马到来。”

说到这里摇头自嘲。

“如不然不知道多少人逃到府城道衙,乱了淮南,我窦县上下官员罪重啊。”

祝通虽然是个武将,也听得懂主簿这是在为武少夫人表功,这是窦县的大恩人,请他客气些。

这女子有功他不可否认,但当淮南的恩人就过了:“夫人有功,我来之前观察使大人是亲口赞表的,听说夫人是要进京探望梁老大人,耽搁行程这么久,现在.....”

李明楼接过他的话:“班门弄斧罢了,祝大人率兵来了,我们可以卸下重担了,请祝大人看看这些民壮是否可用。”

要邀功啊,祝通略一思索,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吧,说些好话又没损失,武将雷厉风行话不多说抬手:“久闻振武军大名,今日略作一观。”

李明楼屈膝还礼:“祝大人请。”

“杀!”

似乎平地滚雷,齐齐的呼喝声传来。

军营里演武开始了。

......

.......

民壮营里变得沸腾,所有人都站在简陋的木架做的格挡后踮着脚张望军营。

武鸦儿几人也站在其中,与先前不同的是武鸦儿身穿兵服,只是这兵服还是没让他进了军营站到武少夫人面前。

老韩伸手比划了一下距离:“一路上那么远,没有我们不能走的地方,这里这么近,我们为什么跨不过去?”

因为一路上有所目的百无禁忌无可阻挡,现在目的就在眼前方寸地便是囚笼,他的娘在窦县这些人手里,生死不知安危难测,武鸦儿安静的看着前方。

......

......

祝通看着前方神情惊讶,演武场上一队队身穿兵服的民壮握着不同的兵器,随着鼓声快速的前进后退左突右击。

盾兵在前,长枪在中,大刀在两边,不管是什么兵器,他们的动作都很简单,盾兵蹲下举起迈步再重复,长枪抬起刺出收回再重复,大刀下劈挥动前送,口中喊的也很简单,演武场只有齐齐的单调的吼声。

观台并不高大,站在其上的官吏们莫名的觉得这些民壮就要冲到面前,刀枪带起犀利的寒风在他们脸上划动生疼。

跟上一次看又变了。

上一次感觉是养出了一头小虎,可以牵出来吓唬人,那这一次这小虎已经可以张开口咬人了。

祝通惊讶中有兴奋,他看到了除了能咬人,还有一个可以直接拉到战场上的兵阵,看起来简单笨拙也没有什么花哨,但严密的似乎无懈可击。

兵阵展示结束,民壮们换上了包裹了布的木棍开始了分列对战,这更让大家看清楚这简单笨拙的队列的威力。

战斗很激烈,喊声震天,尽管是演练每一个人都用尽全力,比起先前的队列看上去有些混乱。

“不不,还是很严整。”祝通纠正身后官吏们的错误议论,“你看,甲方这边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立刻补上来,保证了双翼完整。”

主簿点头:“果然如此,祝大人看的仔细。”又唤元吉,“听说这是第一次对战?”

元吉明白主簿的好意,在一旁应声是。

“这位是武少夫人的护卫,是他召集训练的这些民壮。”主簿笑呵呵介绍。

祝通打量元吉一眼,看起来很普通,不过既然是武少夫人的家将,他也不介意屈尊:“我看甲方要胜了。”

与之讨论交流也是表达赞许的一种方式。

元吉点头道:“祝大人明察秋毫。”

祝通笑了笑将视线转回演武场,却见步步紧逼行云流水的甲队一角忽的出现一个缺口,原来是一个民壮挥舞着木棍迎战乙方的刀兵,这个民壮身高手长身姿灵活,一根木棍舞动的眼花缭乱,将四个刀兵的木刀都打飞了......

“好。”主簿等官吏纷纷叫好。

祝通啊呀道一声不好,话音落就见乙队的长枪兵围了过来,长枪挥出,甲队忙应击,但因为那一人对战四人离开了队列,其他人补来不急,瞬时这一角变得混乱。

恍若堤坝塌一角,洪水顿时喷涌,势不可挡,甲方队列溃散,在乙方整齐的队列前节节败退。

祝通扶腰感叹:“战场上就是这样万变,胜败瞬息间。”

一声鼓响厮杀停下,演武场响起欢呼声,乙队的民壮挥舞着兵器雀跃,而甲队的则跌坐在地上黯然,更有人愤怒的捶地,但再一声鼓响,不管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都立刻站起来重新列队汇集到台前。

主簿主动问祝通:“大人看尚可吧?”

祝通点头感叹:“不错,窦县这些好男儿早如此,王知县和杜团练也不至于....”

有王知县和杜团练窦县也不会有这些民壮,主簿不谈这个话题只跟着叹口气,看一直安静在旁的李明楼:“少夫人,我们该选优胜者了吧?”

李明楼走到前方,随着她走出来,台下的民壮变的有些骚动,神情紧张又期盼。

“祝大人,您觉得哪一队练得更好?”她问。

祝通扶腰道:“乙队吧,他们在节节败退时不散,抓住时机反败为胜。”

李明楼看向台下,女声朗朗:“淮南道祝校尉赞乙队。”

台下吼声如雷,祝通吓了一跳,有些不明所以,自己这一声赞这么让他们开心吗?

“祝大人,请为获胜乙队的甲长们颁发新腰牌。”元吉上前。

一个护卫捧着一个木盘,将一摞腰牌递到祝通身前。

祝通对这个腰牌不陌生,他身为校尉手下有三个旅帅听命,不过这些民壮.....

主簿官场灵通察言观色,含笑低声道:“象意象意,不管做什么能分出上下优差,才能让奋进。”又附耳,“拿到这个,可以吃的好一点,多分一块肉。”

祝通明白了,笑了伸手抓过腰牌:“请好汉们上前。”

十个男人或者面色涨红或者发白神情不等的走上前,从身穿铠甲威武的祝通手里接过腰牌。

“这是淮南道将官亲赐你们的。”元吉在一旁道。

这是官府的认可的,官府永远是百姓眼中的天,本来就激动的男人们更加激动了,在台上发出吼叫,对祝通生疏杂乱的施礼。

祝通倒有些受宠若惊,他也没做什么啊,就收获了这些人的感激,再想想自己手下带着那些兵,一个个拽的跟大爷似的。

“好好好。”他含笑点头,“你们做的很好啊。”

李明楼道:“我有美酒请祝大人与大家共欢。”

元吉对着台下高声:“武少夫人请大家饮酒,不醉不欢。”

台下台上欢声雷动,祝通在这种气氛之下跟着笑,当看到什么叫共饮酒不醉不欢时,惊讶的瞪大眼。

暮色中军营里点燃了篝火,十个大缸用平车推进来,每一个大缸上有四个壶口,随着军鼓一声壶口的木塞拔下,清澈的酒水如泉跌落,酒缸下早已等候的男人们发出喊声,有用碗来接,有用盆来接,还有干脆张嘴来接,酒水如珍珠在身上跳跃。

还有人干脆站在酒水下如同淋雨,酒水落在大家的肚子里,身上,地上,军营里如同酒池,香气将冬日的寒夜熏的恍若仙境。

酒池肉林就是这样吧,读书不太多的祝通只想到这一句话。

这可是军营啊,还有这也太浪费了,酒水就那样肆意的哗哗流。

不过,这场面令人迷醉。

祝通带着自己的手下们加入了这场盛宴,当酒水浇头那一刻眩晕又清醒,闪过一丝意识,他本来要做什么来着?好像是要让这个武少夫人离开窦县吧?

下一刻他跌倒在酒缸下自己逗的自己大笑,这些小事改天再说吧。

......

......

(双更做不到,写不出来,先保持正常更新吧)

第四章 殷勤青鸟来

一夜不醉不欢,酒香气染满了半边天几天不散。

没有资格入军营的民壮们嗅着酒气每天狠狠多吃两碗饭。

“只要武少夫人来就一定有好事。”

“希望我也能在武少夫人面前表现一下。”

“那你可得拼了命的练了,这么多人呢。”

“我肯定练好了,到时候除了穿上兵服,还可不可以跟武少夫人要别的奖励?”

“你想要什么?要个媳妇吗?”

有嫉妒有不满但没有抱怨,更多的是遥望着的军营憧憬,以及大笑。

武鸦儿坐在人群外围,不说话但时不时的微笑所以不显得突兀。

演武是给淮南道来的祝通看的,优胜者也是祝通选出的,与大家共欢的也是祝通,但民壮说的最多的还是武少夫人。

在这个军营里真正的主人是武少夫人。

“你吃的这么快?”老韩走过来噗通在他身边坐下,两只手握着一根大骨头,一边说话一边用力的啃,与骨头上残存的肉丝进行一场战斗,“今天我抢到了最大的一根骨头。”

为此得意洋洋,又感叹。

“武少夫人真是太好了。”

武鸦儿看他一眼:“我让你饿过吗?”

他们吃喝算不上精贵,但酒肉是不断的,饿肚子更是没有。

跟过来的其他人都笑了,压低声音:“老韩原来这么爱吃骨头,家里以后的骨头不用浪费了。”

老韩将一根肉丝从骨缝里挑出来在嘴里仔细的嚼,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和满足:“我刚当兵的时候,天天饿肚子,野地里见到了狼,我的眼比狼都绿。”

其他人默然,想着自己刚当兵的时候,日子过的的确很苦。

当重新来一次,能这样天天吃饱饭偶尔能吃肉啃骨头喝酒,真是做梦都笑吧。

看看这些开心的民壮,自从他们进来后,每天都有新的人开开心心的来进这个笼子。

“这样练兵可不行,这些兵只是为了吃肉。”一个男人皱眉摇头,“这可不是高明的手段。”

武鸦儿道:“这是很高明的手段,因为这些人本也不是为了当兵。”

说是为了剿匪为了保护家人,但没有几个人真把这个当必须做的事,心里真正指望的还是官府。

大家就是一时意气,怎么把一时意气凝住不散?

为了当兵的知道要吃苦也忍了吃苦,不为当兵的总要有个留住的信念,吃饱饭吃肉,一人吃饱吃肉,全家吃饱吃肉,再苦再累也能咬牙忍。

“如果不是这些吃喝,这些泥瓦匠打柴的种地的店铺小伙计,哪里忍得住这么辛苦早就跑光了。”武鸦儿道,这几天他训练新丁走队列,常常用棍子打,一棍子下去胳膊腿都要红肿,但那些新丁都忍下来了。

其他人想明白这个,觉得有道理但又觉得不太对。

有男人不服气的:“这个手段,难道能让这么多人一辈子吃肉喝酒?”

有金山银山也不能吧,现在吃肉喝酒是开心,一旦少一顿肉一顿酒,只怕就要翻脸不认人,,酒肉朋友不可信,靠着酒肉也留不住人。

武鸦儿道:“也许不用一辈子,只是要他们等到不是为了吃饱饭吃肉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男人们一怔。

“这就是窦县古怪的根源。”武鸦儿道,“或者说淮南道的古怪。”

这些民壮是武少夫人的家将训练的,但真正的武少夫人哪来的这么多家将护卫,又剿匪又训练民壮,还无声无息中把整个窦县握在手中。

这是以训练民壮的名义扩兵,而训练民壮的理由是为了剿匪。

“窦县闹山贼也有古怪。”

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现在已经可以肯定。

老韩将骨头上最后肉丝吃尽结束了战斗:“到底什么古怪见到武老夫人和武少夫人就知道了。”

他们又不是来真当新兵的,这民壮营也不可能真正的困住他们。

武鸦儿道:“我去县衙看看。”

窦县淮南道的古怪他其实并不在意,他只要知道他的母亲怎么样,在这里看的差不多了,进入窦县也稳了身份,既然在军营没有机会见武少夫人,他直接去县衙吧。

武少夫人很少见客,除了偶尔出来看看民众和军营乱撒些钱玩乐,其他的时候都安静的在县衙后宅里,更是从没有干涉过窦县的官府事务,但官府的吃喝用度她全包了。

主簿坐在温暖如春的衙门里,刚煮好的茶倒在杯子里,香气四溢,先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才端起来:“又换了新茶啊。”

倒茶的小吏应声是:“最近有不少茶商跑来卖茶,少夫人不知道哪个好喝,就让都买了,然后再选哪个好。”

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捧着喝了口,神情回味,又认真思索。

“我觉得这款很不错,茶水房现在是白货商的桂眉被拿走喝的最多,这款我放过去试试。”

主簿瞪眼:“这些茶都放在茶水房随便拿?”

“是啊,有的喝的多,有些则无人问津,其实就是味道怪一些,茶是好茶呢。”小吏道。

主簿看着小吏,小吏脸上那一副无关紧要的神情,似乎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一问,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恼怒:“还学会挑嘴了,都忘了不久前连口热水都喝不到了。”

以前的日子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小吏想了想,一拍头:“大人,祝通大人是上差,我们要多准备宴请吧,是在县衙里准备呢,还是去外边的酒楼?最近又开了家酒楼,据说东家是京城来的,祖上师从御膳。”

这小窦县的酒楼两只手数的过来,其中一半不过是挂着酒幌子的食肆,生意多数时候都半死不活,现在竟然还又多开了一家,还是京城来的人开的。

不知道该说京城的人瞎了眼呢,还是说他们窦县脱胎换骨了。

主簿想了想:“新开的酒楼饭菜怎么样?”

小吏笑了:“大人您连吃了三天的珍珠烩鱼就是这家酒楼的厨子做的。”

主簿很惊讶,那道菜很好吃,他忍不住连续三天都要吃,还以为是武少夫人的厨子做的,竟然是酒楼主动送厨子来县衙做的啊。

王知当县令的时候,也有收到过商户的孝敬,但可没有这么大方的。

“是要请少夫人尝尝菜品怎么样,少夫人说她一个人的口味没什么意义,就让送到县衙的厨房。”小吏笑道,“这是小事,没让惊动大人,大家也都吃着呢。”

是啊,吃喝用度都是小事,主簿环视一眼厅内,新鲜喷香的茶,旧桌椅没有更换,但铺上了厚实软软的垫子,漏风的窗纸换成新的,冰凉的火盆日夜填满燃烧,这些小事让人恍若换了一个天地。

女子细心啊。

当然最关键的是有钱。

不,王知也很有钱,可没见他舍得给他们花。

这武少夫人真是仁善又大方的神仙,怪不得外边的民众见了她就要欢呼,他偶尔想起来比如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好菜躺在简陋值房如云的被褥上的时候,也想伸出手欢呼。

“要宴请祝大人他们,可能他还没时间呢。”一个小吏捧着文书走进来,“元爷请祝大人在军营指点训练民壮,祝大人还带着大家去巡逻了,那场面,所过之处民众们几乎要扔果品吃食感谢了。”

武将由武将来安排招待更合适,主簿靠在椅背上舒口气,这里里外外都不用他操心了,当除王知被杀死后担心的焦头烂额都没有发生啊,日子越过越舒心。

“这是新送来的公务吗?”他指着小吏手里的文书问。

小吏应声是,主簿坐直身子,专心致志的处理公务,粮仓是满的,打架斗殴诉讼是没有的,他只需要应对上官,上官关心的也很简单,窦县可安宁,剿匪进度如何。

窦县一切安宁,又有祝通入军营,民心一致剿匪,山贼在境内几乎绝迹,请府道大人安心。

主簿妙笔如花字如泉涌,桌上有茶香,门外有小吏轻手轻脚走动,小声的叮嘱厨房今日的午饭准备珍珠烩鱼,寒冬祥和安乐,直到有急促的脚步蹬蹬。

“浙西安大都督的人来了,要见大人。”一个小吏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名帖微微发抖。

这是他接过的最大的名号的一张名帖!

主簿握着的笔也一抖,滴下墨在文书册子上晕染。

浙西安德忠安大都督为什么会派人来窦县?淮南观察使大人还没来过呢!

第五章 回礼表敬意

在主簿的几十年的为官记忆中,窦县太小又偏僻连州府大人都没有接待过,没有上官会想起到这里来,就算路过也会赶路到前方更大的县城或者驿站落脚。

当然主簿没有因此而缩手缩脚,接待上差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好吃好喝好话,这一点窦县县衙现在很有底气。

主簿召集了县衙的所有官吏正衣官帽来到衙门前迎接,浙西节度使派来的人马并不多,但马壮人威武一看气度不凡,他们还带着一辆马车。

来到大厅里一番推让安坐,茶喝一口,自称安小顺男人客气的表明来意:“我们是来奉大都督之命送谢礼的,大都督生辰得到了你们窦县送的贺礼。”

王知给安德忠送生辰贺礼的事大家都知道,说是接到了州府刺史的命令,让选一些合适的贺礼,贺礼会以州府的名义送到淮南道,再由淮南道送去浙西。

在淮南道窦县微小无足轻重,竟然会收到安德忠的回礼。

难道王知跟安德忠认识?

主簿等人神情惊讶。

安小顺笑了:“每个送来的贺礼,都督都回谢礼。”

说罢抬手让人把回礼送进来,主簿等官吏忍不住围上前观看,这是一尊玉雕摆件,光洁细腻价值不菲,其上更有清正廉明四字。

高官权贵过寿收礼物是很常见的,也是很多人敛财的机会,如果是为了表达清廉,可以拒收礼物,收到礼物还一一回礼的很少见,尤其这回礼价值不菲。

这种礼物照收,然后再给予回礼,倒也别有一番风流。

主簿等人神情赞叹:“安小都督真名士。”

因为安康山也是节度使,为了区别大家都称呼安德忠为安小都督,安德忠并不以此不悦。

安德忠贪痴肥的传言看来也不能全信啊。

好茶斟第二遍,还有新做的茶点送上来,都是窦县的特有小吃,主簿大喜向安小顺介绍。

安小顺也很高兴:“你们真是有心了。”不客气的逐一的尝试,还指出某几个,“这个不错,都督肯定喜欢。”

主簿当然不傻立刻吩咐厨房再做些装好。

不管怎么说能跟一个节度使攀上关系是每个官员都乐意的事。

王知或许也是因此才尽心尽力的为安德忠送贺礼吧,只可惜他的付出有了回报,他却不在了。

为王知遗憾,大家不会让自己也遗憾,厅堂里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一番说笑闲谈之后,安小顺道:“听闻振武军武都尉的家眷在这里,不知可能拜见?”

要见武少夫人吗?主簿微微思索。

武少夫人肯定知道谁来了,这些点心必然是她细心的安排。

虽然武少夫人不到前衙来,主簿不认为前衙的事能瞒过她,主簿也没有想瞒她。

“安爷请稍等。”主簿没有推辞,也没有大包大揽,“武夫人有疾,武少夫人也有伤,待我去问问可否方便。”

李明楼已经想到会被要求见一见。

“说是来送谢礼。”方二说道,“安德忠吩咐给每个送贺礼的都回礼。”

安德忠才不是那样的人,李明楼当然不信这个说法,安康山另有所图结交广泛出手阔绰,安德忠则贪婪又吝啬,只要是送的东西不管贵贱他都要,要到手里就休想让他吐出来。

那一世流传他贪恋的笑话很多。

他现在肯吐出来必然是为了吞更多的。

“给他送贺礼的人很多。”李明楼看了眼墙上的舆图,“打着还礼的名义他的人要把这半个东南都占遍了吧。”

看到她挥挥手,方二上前将墙上的一副画拉开遮盖了舆图。

“你让人去街上找那些货商。”李明楼道,“买最贵的奇珍异宝回来。”

方二立刻出去吩咐,等他安排好,主簿也进来请李明楼了。

“少夫人如有不方便可以不见的。”主簿将事情讲了,又小声建议,“你是女眷,不如我去请元爷回来。”

李明楼笑了,虽然脸裹住看不到,声音里能让人听出来,谢过主簿的照顾:“不过是几步路,不用大人你替我解释费口舌。”

主簿大人很欣慰,跟这样会体谅别人的人打交道就是这么令人愉悦。

安小顺在厅堂喝到第三次茶就看到主簿领着一个女子走进来,青天白日斗篷罩住头脚,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仆从撑着黑伞。

“我身体有伤,安小爷莫要吓到。”她主动说道。

身形和声音都很娇小,年纪不大,但气势不一般,比这些官吏们见了他还要淡然,的确不是普通的女子,安小顺一瞬间得出判断,垂下视线施礼,对武少夫人的遭遇表达同情。

“得知这边的悲事,安小都督也很难过,吩咐我见少夫人,也是要表达敬意。”他说明来意,“武少夫人剿山贼,为王知县等人报仇又安抚了民众,可谓巾帼英雄,与武都尉不愧是天造之合。”

李明楼道谢:“我一个妇人没做什么,是主簿和诸位大人们应对有方,让民众齐心协力。”

主簿等人忙摆手,厅堂内一番互相夸赞其乐融融。

而此时的大街上也是一阵热闹,有一个胖乎乎的商人让六个人抬着车走过。

“这个商人穷的用不起牲口了。”街上人们笑着打趣。

有人认出这个商人,前几天在城门追着武少夫人的车马叫卖奇珍异宝:“就说了啊这些东西在我们窦县卖不出去,真的亏本了吧。”

商人闻言得意:“错了,我是要给少夫人送我的珍宝去,少夫人买了,这珍宝太珍贵了,我不放心让骡马拉着,还是让人抬着才安心。”

街上的人顿时哄然,纷纷追问是什么奇珍异宝。

商人藏着不肯让人看:“武少夫人神仙人物,看中的自然是神仙珍宝。”

说这话又有些心虚,看了眼前方引路的武少夫人的护卫,事实上那个护卫只一个要求,要最贵的。

人群乱哄哄拥簇着商人往县衙去,行走在其中难免被挤的东倒西歪,老韩当然不会被推到,宽厚的肩膀一甩就要将挤自己的人顶开,武鸦儿按住他,遮盖住头脸的大帽子微微抬起,对老韩使个眼色。

老韩领会身子趔趄,骂骂咧咧几句,看着身边的两人头也不回的过去了。

“跟我们一样是官兵。”武鸦儿扶着他低声道,视线看着那走过去的两人,“他们适才说了一句话,口音是范阳的。”

老韩惊悚,这窦县不仅有他们振武军,还有安康山的人,真是城小神仙多,不会再冒出哪个道的卫军吧?

第六章 表面有客气

安小顺看着被抬上来的一架红珊瑚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明楼道:“我来时不知道安小都督生辰,现在补上一份贺礼,请安小都督笑纳。”

过后补生辰贺礼没必要,安小顺本应该拒绝,但看着揭开罩布,映的满室生辉的耀眼夺目的红珊瑚,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如果让安德忠知道这么好的礼物被他拒收的话,肯定会打死他的。

“武少夫人破费了。”他打着哈哈道谢,“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明楼道:“这是喜事,当贺。”

红珊瑚被重新罩了起来,隔断了惊讶羡慕迷醉的视线,让主簿等官吏们回过神。

这等大礼在手,安小顺无心或者有心不想停留,谢过了主簿挽留,立刻要启程:“还有很多回礼要送,不敢也不能耽搁啦。”

节度使的随从也是大人物,能踏足窦县已经很不错了,主簿也不奢求他多留,高高兴兴的将安小顺送出去。

红珊瑚由商人亲自包裹仔细装车,主簿送的点心安小顺也没有忘记带上,主簿率领一众官员亲自送到了城门口,顺便宣传安小顺的身份,浙西节度使也派人来窦县,至于为什么来不需要说的那么清楚,身份足以让民众更安心。

当然安小顺的来意还是传开了,得知并不是派了兵马来辅助窦县剿匪民众也没有失望。

“来给回礼也说明浙西节度使知道我们窦县呢。”

“就算只是按照礼单上随意的回礼,那接下来也一定会知道啦,因为武少夫人给他送了稀世珍宝做迟到的贺礼。”

“我看到了,那个货商拉着一辆车雇了十几个镖师走了,车里拉的都是钱。”

“他是卖货最慢的,但获利最大,他说他还会再来的,给武少夫人寻找更多的奇珍异宝。”

围绕浙西节度使武少夫人以及那位发了财的货商窦县引发了新一轮的议论和传说。

李明楼并不关心这些议论,县衙后宅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元吉回来时李明楼已经吃过饭了,金桔将茶水和点心摆在元吉面前,然后牵着妇人来到另一边的厅内喝茶念故事。

“在安小顺进来的前三天,窦县一共新来九十八人。”元吉说道。

虽然至今没有真正剿过山匪,但民壮们并没有一直被圈在军营里,又有祝通到来,不断的被带出去来巡逻探查。

他们的活动不限于在窦县境内,向四周延伸。

由于窦县山贼事件人尽皆知,其他地方的官府和民众对他们很欢迎,所过之处畅通无阻。

安小顺还没有进入窦县境内的时候,元吉已经知道了。

李明楼翻看案头摆放的一叠名册,对元吉点头,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点:“元吉叔,先吃一点再说。”

短时间的内做这么多事元吉忙的还没有吃饭,但事情紧急李明楼也没有让他先去吃饭,茶点垫一下也可以。

这没有什么不习惯,元吉想到了以前跟着李奉安在安西都护府征战的日子,那时候大家难免风餐露宿,骑在马上吃干粮喝雪水。

虽然李明楼吃过饭了,但心也一直在风餐露宿。

挣来如今的一切不容易,守住这一切也不容易。

元吉低下头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大口热茶,声音有些含糊:“大约筛查出十八人身份有疑,有去了军营,有做壮丁,以及装伤残混在老弱中,今天安小顺来县衙,十八人中有八人也跟了过来,窥探县衙。”

李明楼看着纸上的名字,混杂在不同登册上没有什么特别,单独挑出来写在一起就看出问题了,他们年纪差不多,身形利索,口音也相似。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他们来的比我想象晚的多。”她说道,“我们这里没什么不能看的,盯紧他们就行了。”

元吉点头应声是:“祝通不用担心,现在这般的好日子他很喜欢,不再想要赶我们走,反而劝我们过了年待春暖花开再行路,还委婉的说漠北那边苦寒少夫人去了会很受苦。”

李明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县衙这边也没有问题,不管什么事都可以用他们的名义来做,主簿大人很愿意帮忙。”元吉道,看着李明楼微微一笑,“大家都很喜欢少夫人。”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李明楼并不在意这喜欢是怎么换来的,她只要他们的喜欢就够了,她就可以在这里名正言顺的留下来。

“韩旭有什么消息?”李明楼问。

元吉摇头:“中厚派人盯着韩旭,韩旭已经离开京城回家乡探母,还在路途上。”

这时间比上一世晚了很多,因为李明玉提前当了节度使,很多事的细节都变了。

看来年前韩旭来不了了,既然是探母怎么也得过了年,安德忠安排的宣武道兵乱会不会也推迟?安德忠是因为失败了一次山贼潜伏,所以迷上装山贼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兵乱没有动静,山贼不断的冒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越有山贼她越有机会在窦县站稳以及向外扩展。

元吉看到李明楼嘴角弯弯,他不由也舒展了眉头,拿着点心吃,不打扰小姑娘的好心情。

但遗憾的是外边脚步声急促而来。

“少夫人,军营里出了点事。”来人站在门外说道。

暮色降临,县衙的灯火已经亮起,突然来了一群人在地上投下了纷乱的影子。

“我要见少夫人。”

“住口。”

“是军营里的民壮。”

“说是打架伤了人。”

“啊那还不赶出去窦县去,为什么要来烦少夫人,这些人也太不会当差了。”

“少夫人说要见他,唉,少夫人神仙一般,人有求她总是会应的。”

跟过来的人群议论纷纷向县衙围笼,蹲在街角的老韩顿时被人群淹没,他就要站起来,武鸦儿伸手按住他。

“现在人多混乱,正是进去的好时机。”老韩低声道。

武鸦儿摇头:“先看看前边。”

他起身跟上人群向县衙门口挤去,老韩想开个玩笑又觉得不合适将念头按了回去。

民众挤到县衙门口但没能进去,只有被绑着的民壮被拎了进去。

县衙的大厅里灯火明亮,当值的官吏不安又恼怒,第一次对军营的人发脾气:“这种小事为什么要惊扰少夫人?让这种人来少夫人面前撒泼,岂不是让少夫人难堪?军营不是有祝大吗?有军法有令规,处置就是了。”

“他闹的太凶,又手握兵器。”来人解释。

“他有兵器你们有这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过他?”当值官吏更生气。

来人态度依旧和善:“他不是要跟我们打,他是要自尽。”

什么?官吏看向被按在厅堂里的民壮,民壮被两个护卫按着,半跪在地上垂头,发鬓散乱遮住了脸,看身形还很年轻。

“要见我吗?”李明楼从后边走出来了,“什么事?”

官吏忙相迎还没说话,跪地的民壮猛地跳起来,两个按着他的护卫竟然被甩开,厅内响起惊呼,站在李明楼身旁的方二一步跨出,但那个民壮并没有扑过来,只是跳起来落地,头发一甩露出面容。

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相貌英俊,一双眼亮如星辰,星辰闪耀看着笼罩在黑暗里的女子。

“少夫人,我是来要你奖赏我的。”他大声说道。

是他啊,站在县衙外混在看热闹民众中的武鸦儿认的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执念啊。

第七章 赠我以宝刀

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跟她要奖赏,李明楼笑了笑。

真是个狂徒。

“快把这狂徒拿下。”当值的官吏奋勇上前将李明楼挡住.

厅内有护卫差役,武少夫人身边还有很厉害的护卫,为了这些日子吃过的好饭喝过的好茶第一次没有冻疮的手脚,官吏愿意冒险。

护卫差役们已经动手了,尤其是那两个被挣脱了护卫,面色带着几分羞恼狠狠向年轻人抓住。

年轻人身姿灵活,如同鱼一般从两个护卫手下滑走。

两边的其他差役干脆挥动手中的水火棍狠狠的打下来,长棍如雨而落打在地上,年轻人在雨中左右摇摆不沾身。

官吏看的神情不安,这是一个功夫很高的狂徒啊:“少夫人,您快进去。”

李明楼安静的看着厅内,因为她没有发话,而且这狂徒虽然不肯被护卫差役抓住但并没有向李明楼这边袭来,方二便在李明楼身前戒备,没有亲自动手。

一阵密集的木棍敲地声后,那躲闪的年轻人似乎玩够了,一跃双手抓住双脚踩住水火棍,伴着几声呼喝,差役们被带倒在地,虎口震动啪啪一阵顿地声,年轻人双手拢住这十几根水火棍站稳。

“少夫人,我乃绝世之才,少夫人应当奖赏我的投奔,如今我却在军营里受欺压。”他朗声道。

李明楼笑了,在厅堂的椅子上坐下来,摆了摆手,原本要再次上前抓这年轻人的护卫们停下。

“怎么回事?”李明楼问。

一个护卫上前道:“他在军营与人争斗打伤了三人。”

年轻人立刻喊道:“是他们先打我,如果我不还手,伤的就是我。”

护卫不理会他,只对李明楼解释:“他的作为被指责,他恼羞成怒先动手。”

年轻人哼了声,没有反驳,但依旧坚持:“他们指责我的不对,比武输了是他们自己无能,反而来怪我,如果他们都有我这般厉害就不会输。”

护卫对李明楼讲述了前因后果,原来起因是为祝通做的那场对战演武,他隶属于甲队,在对战中违背命令贸然出击,导致全队溃败,如今在军营胜利意味着更好的待遇和荣光,甲队的其他人对他当然不满,几日口角不断,今日终于酿成了斗殴。

官吏想起来了,恍然哦了声:“那天一人战四人的是你啊。”

年轻人挺了挺胸膛:“我一人能敌十人,上次输了,是他们无能,与我无关。”

李明楼道:“你一人能敌二十人吗?”

年轻人仰头:“能。”

“三十人呢?”李明楼问,“你好好想一想,你在军营也有些时日,知道大家的训练和对战方式。”

年轻人俊眉微微凝起,想了想,点头:“能。”

“四十人呢?”李明楼倚坐继续问。

年轻人拔高声音:“少夫人,你这是为难我了,我是打不过四十人,但四十人也奈何不了我,我能全身而退。”

李明楼道:“可是打仗不是为了全身而退,而是要战胜对方前进,你一个人敌不了四十人,反而会累害四十人溃败,你在军营里没什么可骄傲的吧?”

年轻人张张口要反驳,又神情一黯:“少夫人说的对,这世道已经不需要我等游侠儿了,但要我听从一进一退的规矩泯然众人中,我还是做不到。”

他将双手向前一推,水火棍哗啦倒地。

官吏冷声:“原来是游侠儿,你在军营伤了人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又低声对李明楼,“这些游侠儿无所事事好在乡野挑斗生事,我们要把他们抓起来,否则民生不安。”

窦县的衙门没有多大,年轻人听到了官吏的话,神情倨傲冷哼:“你们这些庸官面对山贼无能,只会对侠士逞英雄。”

官吏恼怒:“拿下这狂徒!传各地官衙查看他身上是否有命案在逃!”

差役们抓起地上散落的水火棍齐声应喝,年轻的游侠儿神情不屑身形如猛虎盘踞。

李明楼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头也不回:“向虬髯。”

李明楼笑了:“公子志向可鉴。”

虬髯客,那是史书上的传奇人物,是侠士中的名流,时间过去太久,事迹流传越广,越发变得神仙一般,真正的来历反而已经无迹可查了。

官吏哼了声,虬髯客是神仙,乱世中辅佐一位开国皇帝就可以归隐去了,大夏太平盛世不该有游侠儿。

向虬髯没有在意李明楼的笑,县衙厅堂明亮的灯映照他颀长身影:“可惜天下全是朽木。”

话语沧桑但也不过是年少不得志的郁郁而已,听起来并没有让人有什么感触,李明楼笑了笑。

官吏要再次喝差役抓人,李明楼先开口问:“你想跟我要什么奖赏?”

先前抬脚拂袖似要头也不回离去的向虬髯立刻转过身,双眼闪亮:“少夫人不是说我在军营无用吗?”

李明楼道:“你在军营是无用,在我身边或许能有一用,我一女子遇到险境不需要战胜对方,能全身而退避险就足矣啊。”

听起来还是有些说他没用,好像只会全身而退,不过向虬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手扶腰朗声:“我要一把宝刀,要一车美酒佳肴,再要一位可相伴的红拂女。”

你为什么不要你的脸?官吏大怒。

李明楼唤元吉:“给他一柄宝刀,再装一车美酒佳肴。”再看向虬髯,“红拂女可遇不可求,我会与留心,如果遇到便与你牵线。”

向虬髯并不斤斤计较爽快的答应。

李明楼再看他一眼:“我先告辞了,向公子还有什么想要的再来找我。”

向虬髯抱拳一礼。

李明楼便转身向后走去,官吏跟上一步:“少夫人,这种游侠儿都是骗吃骗喝的。”

李明楼笑道:“我的吃喝他骗不完的,大人,这些小事你不要费心,你们关计民生就已经很辛苦了。”

官吏叹气,武少夫人就是太心善了,既然她已经决定了他也不好再劝。

元吉更没有劝,立刻让人取了一把宝刀,黄金打造的刀鞘,上面缀着各种宝石闪闪耀目,一辆车也拉过来,整坛的酒和各种肉装满不留一点缝隙。

向虬髯站在厅堂中没有先前的落魄,恍若一只斗鸡,将宝刀挂在腰间大笑要迈步出去,又停下来打量自己。

“请再给我一身新衣和帽子。”他说道。

官吏只当没听到,元吉让人取来,向虬髯不拘小节就在厅内脱下脏乱的旧衣裳,穿上新锦袍,用手沾了水把头发束起戴上帽子,走到门边时顺手从花架上盛开的小苍兰中揪下一朵掖在耳边。

官吏的心顿时更疼三分,这花可是他精心养开的,以前从没开过!

“这一个骗子骗走了多少东西啊。”他恨恨。

有文吏声音幽幽:“一坛酒可换十斗粮,一扇肉可换五斗粮,这一车装了十坛酒十扇肉,刀鞘用金约有十两,有红宝石三颗,红珊瑚五颗......”

第八章 邀尔同乐

关系民生的官吏心有多痛,门外聚集民众不知道,就在议论闹事的民壮为什么还不被打出来时,一辆车先被推了出来。

看到车上堆满了酒坛和肉,民众们很开心:“武少夫人担心我们看热闹太累要给吃的喝的吗?”

人群涌涌准备等待一声令下在衙门前共欢。

“都别动,这是我的东西。”

有声音从衙门内传来,然后有人走出来,衙门和街上的灯火明亮,倾洒在这个人身上。

满场瞬时寂然。

穿着锦袍的年轻人身姿俊逸,腰里一柄缀满宝石的刀闪耀着光芒,映照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炫彩琉璃,耳边鬓角一朵盛开的娇花又让他的脸变得柔和。

这美人是.....

“向玲!你这个贼徒怎么跑出来了?”有人大喊。

向虬髯原本清冷的面色顿变,伸手指着喊话的人:“不要叫我向玲,我是向虬髯。”手又收回来抚了鬓角的花,神情倨傲,“而且我也不是贼徒,武少夫人已经请我为门下客,这些就是她赠与我。”

向虬髯指了指门前的车,将黄金宝刀双手举起。

安静的人群再次变得嘈杂,这个人就是被押进去的贼徒!

贼徒的事迹适才已经被跟来的军营的苦主们传开。

贼徒没有被赶出窦县,反而成了武少夫人的门下客?还赠与这么多宝物。

“为什么?”无数人发出质问。

向虬髯倨傲:“当然是因为我身怀绝技功夫高强。”

不是因为脸吗?有不少人闪过这个念头。

“你是个骗子。”与他打过交道认识的军营同伴愤怒的喊,“肯定是你哄骗了武少夫人。”

向虬髯如今飞上枝头,再被这些燕雀指责也没有了愤怒,叉腰大笑:“我适才在厅内,与差役护卫们一战,看到我身手不凡,武少夫人当场以宝刀赠英雄,请我做她的护卫。”

竟然这样吗?众人的视线看向跟随出来的差役,差役们脸色不太好看,但没有反驳向虬髯的话。

推车的差役们将车扔下:“送出衙门了,你请便。”

武少夫人只说让送出来,又没说送到家。

向虬髯不与手下败将论短长,将宝刀放回腰间看向众人:“谁帮我推车,我赠他一坛酒,邀他共食肉。”

虽然不如武少夫人那般大方,但白吃白喝总不嫌弃,一群人抢着上前,人太多车子没有被推着而是被抬了起来,向虬髯在众人的拥簇上沿街而去,笑声响彻半条街。

衙门前人散去了很多。

武鸦儿将帽子拉下来:“可以开始了。”

一直急着走的老韩却没有动,武鸦儿转头,见他盯着自己。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老韩伸手捏住武鸦儿的帽子,端详胡子乱发灰土粉掩盖的脸,“你比这小子俊多了,进去耍一套功夫,不就见到少夫人了?”

武鸦儿将他的手一弹而开:“滚。”

县衙的前边灯火明亮,后宅有些昏暗,有两条小巷从其旁经过。

“她不在后衙的时候不一定就是防备不严的时候。”武鸦儿低声道,将帽子压低三步两步融入昏暗的小巷里。

老韩没有紧随其后,向另外一个方向而去,粗糙的身躯在昏暗里却不像山石那般笨拙,灵活闪跃消失。

李明楼穿过前衙和后宅夹道,紧跟在身边的方二抬手示意,院子里昏暗中人影摇晃退去。

“这个向玲的身手的确不错。”元吉说道。

“原来是叫向玲吗?”李明楼笑道。

元吉已经拿到了向虬髯的信息,上面显示跟几个老乡一起来的,登录的时候他自报叫向虬髯,但被分开在另一处登录的老乡说他叫向玲。

在查验的地方设置三个以上的登记文书人员,不惜让官府管吃管喝发高工钱招募了很多会写字的闲人,并不仅仅是窦县来的人多,也不仅仅是武少夫人心善体恤大家辛苦,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登录信息。

凡是结伴来的人都会分开登记,分别询问信息,目的是不仅要记录你自己说的你,还要记录别人说的你。

“向玲是他爹起的,向虬髯是他自己起的。”元吉道,“他爹不事生产,带着他无所事事到处交友游逛,喝醉酒跌到湖水里淹死了,剩下他孤家寡人,在家乡仗义行侠惹了不少官司呆不下了,当地又闹了旱灾,他便跟着几个乡亲出来寻生计,一路走到窦县。”

李明楼缓步走在昏暗的长廊,声音里带着笑:“他们是不是在每个地方都待不久?”

元吉点头应声是,又问:“向玲这个人,小姐是要用千金买马骨吗?”

虽然武少夫人的名号传开了,但在窦县人们还是冲着军营,或者寻找官府威信支持下的生计,来投奔李明楼的还没有过。

今晚向虬髯这一举必然让很多人产生新的想法。

毕竟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民壮。

李明楼迈过门槛,金桔将她的斗篷接过。

“如果可以这样也不错。”她回答元吉的问话,因为这涉及到元吉接下来怎么应对此事,人永远是稀缺的,她愿意要源源不断更多的人来投奔,“只是这件事我是觉得向虬髯这个人也很有意思。”

有意思吗?

元吉要跟着跨过门槛,方二又突然冒出来:“少夫人去前边时,这里有好几人接近想要进来,已经拿下两个活口,有一个逃走只能射杀。”

“不奇怪,安德忠肯定要把我们仔仔细细的探查一番。”李明楼在屋子里转过身,并不在意,“该让他看,让他看,不该让他看的,他也不能看,浙西到底远,他现在也不敢太分心在我们身上,拖着他就是。”

元吉和方二应声是。

李明楼继续说向虬髯:“他是真想做游侠,不是为了名利,就是想做游侠这件事,能这样简单的活着很有趣,对于我来说能让他脱离苦闷有趣的活着,也很有趣。”

向虬髯怎么活元吉并不关心,他微微一笑,小姐高兴就好。

“而且,向虬髯这个人看起来古怪,人应该不错。”李明楼接着道,“这一路都是因为他大家不得安稳,但那几个乡亲却始终跟着他,说明很信任他。”

小姐是真的很高兴,像个小孩子见到新玩具一样,元吉的面容柔和几分,小姐本来还是个孩子呢。

“是啊。”他点头,“在军营把他抓起来的时候,他的老乡没有替他说话,但都跑去主动表示,向虬髯被赶走的话,他们想要跟着一起走。”

李明楼笑了笑,然后才看向墙壁:“明玉现在走到哪里了?”

元吉伸手拉开遮盖的画,露出其后的舆图,金桔将两盏灯点燃摆在前方然后退开。

屋子里变得明亮,照出人影。

武鸦儿倒挂在屋檐上,人看起来不少,女声似乎很多。

“夫人,我们去烧个栗子吃吧。”

“好啊。”

有清脆的女声欢悦的问,有温纯的女声答,和脚步声一起穿透了厚重的锦帘。

武鸦儿汗毛倒竖。

就在身子绷紧的一瞬间,他本能的一摆头,叮的一声,屋檐瓦片上溅起火光。

有女声啊的惊呼,要掀起的门帘也落下,室内瞬时寂然无声。

昏暗的夜色里,四面八方都有疾风袭来,武鸦儿在其间划过翻上屋顶,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急促的脚踩屋顶的磕碰声,间杂着暗器的破空犀利呼啸。

元吉将李明楼挡在身后,李明楼拉着妇人的手,金桔挤在她们身前。

小姐是需要更多的护卫呢,来害小姐的人越来越多了呢,金桔竖着耳朵屏住呼吸倾听外边的动静。

第九章 窥探的猜测

外边的动静并不大,没有人呼和喊叫,跑动急促而克制,就像下一场急雨。

雨很快过去了,夜色恢复了安宁。

元吉站在室内依旧戒备。

方二走进来:“两个人,已经离开这里,大家正在追查。”

“还是安小顺带来的人吧。”李明楼道,轻轻拍着妇人的胳膊安抚,笑了笑,“挺聪明的,一次探查之后再来一次,反而可能更有机会。”

适才有一人已经接近了这边的屋子,这是戒备的失职。

元吉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李明楼笑着安慰:“这不是失职,我们的人都厉害,别人的人也可以厉害,不能因为别人厉害,就认为自己有错啊,再说他不是还是我们发现了。”

小姐和大都督一样,对身边的人宽宏体谅,从不苛责,元吉面色缓和:“他们太猖狂了,不要留着了。”

李明楼想了想制止了:“让他们离开这里就行了,要他知道我们很厉害,但我们又不是要跟他撕破脸。”

元吉微微一笑:“那安小都督就要为难了。”

李明楼眨眨眼:“我们就坐着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静制动。”

元吉将遮上的舆图再次拉开,接着适才的话继续:“都督他们现在在这里,当地有一口千年老泉,准备采集泉水酿酒送给陛下。”

酿酒是需要时日的,孩子的突发奇想是为了表达对皇帝的敬意,谁又能责怪呢,李明楼笑了。

金桔拉着妇人轻手轻脚来到另一边的厅内。

虽然方二说人已经走了,但金桔还是谨慎的不出去吃烤栗子了。

“把炭火和栗子拿进来,我们在这里烤着吃。”她跟妇人商量,又探头看了看另一边说话的李明楼和元吉,声音压低,“我们烤的仔细些,爆栗子声不会太多。”

妇人赞同她,点头说声好啊。

室内恢复了先前,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方二放下门帘退出来,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夜空,李奉安是带兵出身,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能被打造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他是这个铁板中最厉害的一个。

但今晚最后来的这个探子比他厉害。

有护卫从外边疾步而来,低声道:“跟丢了。”

他的声音有些羞惭。

方二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不管他是哪个,把他们所有人都送出去。”

跟随安小顺混进来的人员他们都有掌控,护卫应声是去传达以及行动。

方二站在院子里继续看夜空。

虽然那个探子很厉害,但要是再来,绝对不会放走他。

冬夜的民壮营很安静,虽然大家没有穿上兵服,这里的一切规矩也都跟军营里一样,甚至还要严苛,巡逻是必不可少的。

困意让寒意更浓,厚厚的冬衣也挡不住寒意,带队巡逻的泥瓦匠队长不由将身子缩了缩,深夜里也无人发现不影响形象。

有细碎瓦砾被踩上发出咯吱声,营帐的阴影里有人影晃动。

“谁!”泥瓦匠队长寒意顿消,身子挺直,年轻的声音厉喝。

“任队长,是我。”武鸦儿从后走出来,双手系着腰带,“我上茅房了。”

泥瓦匠队长并没有这么好骗:“每个人都有夜壶。”

“我今天吃得多,肚子不太舒服。”武鸦儿尴尬解释。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伴着说话:“大黑,老鼠烤好了,给你一条尾巴....”

武鸦儿也不让他说完,重重的咳了声,还笼罩在黑暗里的身影反应很快,老鼠一般钻向更黑暗处,但泥瓦匠队长三步两步带着一众猫就将他和他手里还攥着的两只烤熟的老鼠拎了回来。

军营这边养着很多人,也养肥了很多老鼠。

这不是泥瓦匠队长第一次抓到他们,这几个新来的民壮自称家乡有吃烤老鼠的习惯,白天烤的时候被训斥,竟然晚上偷偷烤,这一次还有深受看重的甲长大黑在其中。

疼痛才是带来长久的记忆,愤怒的泥瓦匠队长将不遵守命令的民壮狠狠的打了二十杖,大黑多加十杖。

被打了这种乐事,分到其他甲队的几个乡亲立刻开心的来探望,他们用家乡话交谈,其他人也听不太懂便各自散了。

武鸦儿趴在大铺上,神情平静。

旁边的老韩啐了口:“鬼一样见不得人,那么小小的宅院藏了那么多护卫,我还没摸到跟前呢,还好鸦儿进去了。”

大家的视线又看向武鸦儿。

“一直还没机会问,怎么样?”老韩问。

他们不在一个甲队,为了避免怀疑,各自逃回来这是第一次见面。

武鸦儿道:“也不算进去,只倒挂在房檐上。”

“有什么发现?”其他人声音有些紧张。

武鸦儿手垂在身前,似乎话有千斤重:“我听到,我娘说话了。”

所有人都握住拳头牙缝里挤出一丝重重的低吼,胡子和草木灰遮盖不住他们激动的神情。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武鸦儿道:“我好久没有听到我娘说话了。”他的脸上浮现笑,如水一般荡漾,一双长眼里波光闪闪,“一点也没有变。”

只可惜听到这声音他不能跪倒在娘的膝前,而是要翻身奔逃。

“那些人有多少?”有男人握住拳头咬牙,“不信我们杀不进去。”

“我是不想被他们抓住所以今晚才逃,不是我杀不了他们。”老韩声音如同刀在石上磨动。

武鸦儿道:“杀进去不是问题,问题是离开。”

他手撑住铺板抬起身子,感受着腿臀上杖打后的疼痛,他日夜不停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被一个毛孩子训来训去,还允许别人打在他身上而没有砍断他的手,是为了找到娘,以及和娘一起活下去。

娘要是死了,他也就是个死人了。

“今天我们已经看到,安德忠派人前来,人群中有范阳的兵散布。”他说道,一双眼恢复了沉静变得幽深,“县衙里的那些人或许是安康山的手下。”

这一切是安康山的安排,窦县的古怪就能解释了。

“什么山贼能杀了知县和一团的官兵?”武鸦儿道,“当然对官兵毫无畏惧的更厉害的官兵。”

他手撑着床铺起伏几下活动了淤血僵硬的身子,重新趴下来。

“看现在窦县的这些事,别人看不出来,我们还能不明白吗?这是在练兵,屯兵。”他看向其他人,“他们有练兵的好手以及丰足的钱,我武鸦儿只是用了五六个人接娘,带着的盘缠能住店能吃饱而已,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韩剔了剔早饭留在牙缝里的肉丝,要是他们能调动这么多人,花这么多钱:“何止是接两个人,应该把老家的房子也搬过来,让乌鸦不仅见亲人,还能见到曾经生活过的一切。”

其他人都笑了:“真是说傻话,谁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有钱人也不会这样,很多有钱人都是把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呢。

谁知道呢,神仙吧,老韩嘀咕一句,扔开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这里是淮南,安康山想干什么?”

第十章 其人何事

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安康山的心思在北边已经不是秘密。

武鸦儿道:“当然是想干跟在平卢干的事。”

“范阳平卢天高皇帝远,这淮南可是中原腹地,过了宣武就是京城啊。”一个男人皱眉。

和武鸦儿一起挨打趴在另一边的男人嗤声:“所以才搞出什么山贼的把戏,这样看来,其他地方的山贼作乱也是安德忠的手笔。”

“整个淮南已经都是他的天下了吗?竟然毫无察觉。”

几人低声议论,议论出一个疑问,这父子两个想干什么?

“想,谋逆吧。”武鸦儿道。

营帐里安静一刻。

“这贼子一直狼子野心,终于要做出这种事了。”老韩抱臂冷笑。

没有人反驳武鸦儿的论断,除了对武鸦儿的信任,还有长期近邻对安康山所作所为的熟知。

“现在淮南被安德忠掌控多少,除了淮南还有什么地方,我们都不清楚。”武鸦儿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杀进去见到娘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活着离开。”

他看向面前的几人。

“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不是为了死。”

他们带了兵马,一个窦县,两三个窦县都不成问题,但一路上太远了,又是在中原腹地,真打杀起来必然引起大震。

“安康山父子敢这么做必然有周全的准备,安德忠是当地节度使,我们远道私自潜藏而来,朝廷不会信我们。”武鸦儿道。

到时候被朝廷认定谋反的就是他们了。

男人们点头,面色沉沉思索。

“不过现在也还好。”武鸦儿又笑了笑,“安德忠好像需要我。”

是啊,现在的窦县外人看起来跟安德忠安康山没有半点关系,名声响亮的是他武鸦儿。

不知道这是怎么机缘巧合,或许是娘和雀儿被假山贼抓住后说出了身份,安德忠觉得这是一个更好的借口。

“总之现在振武军的名号已经打出去,在窦县不会轻易消除,娘也是安全的。”

武鸦儿想着听到娘说的那句话,短短的两个字,声音柔静情绪安宁,就像在家一样。

虽然娘已经活在自己的天地,外界的悲喜艰难都不会影响她,但他还是坚信娘是真的没有受刁难。

除了安德忠利用的需要,更多的是那个婢女的声音,听到那一句话就好像已经吃到了甜甜的烤栗子。

这么一件小事都满含愉悦,可见是日子过得真的是愉悦。

“那,那个武少夫人是真的还是假的?”老韩问。

这个武少夫人他们见过两次了,全身上下都裹住不见天日,没有人看到她的相貌。

娘不见面听声音也能认出来,这个见过两次听过声音的媳妇却无法辨别,因为武鸦儿没有见过这个媳妇。

“我离开家以后,万婶得了病一个人撑不过来所以买了一个丫头。”武鸦儿讲述有关雀儿的寥寥信息,“爹娘都死了,本家也没人愿意养要卖掉,万婶用了五个钱买了过来,因为娘那时候害怕陌生人接近,万婶就哄她说这是我娶的媳妇送回来伺候娘。”

这就是他知道的所有雀儿的事,甚至连她多大都模糊,十三四?十七八?

买回雀儿后搬过几次家,雀儿所谓的乡亲也早已经不亲不认,熟悉雀儿的万婶已经病故,亲自接送的小齐他们都已经死去,这世间已经没有认识雀儿的人了。

“大家说她被山贼劫持时受了伤,毁了绝世的好容颜。”一个男人说道。

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流传最广往往也是想要让大家知道的,并不一定可信。

或者所谓的毁了容貌是为了掩盖容貌。

“就听说和见到的做派,不像一个小村丫头啊。”老韩揉鼻头说,“我看是假的。”

有人表示不一定:“听说和见到的做派,也可以是安德忠安排的,一个乡村小丫头,被捏在别人手里只能乖乖听从摆布。”

一切都有可能,这可怎么办?

“乌鸦,要我说.....”老韩说道,话没说完耳朵动了动,话在嘴里变成了嘿嘿笑,“不让吃老鼠,我们可以吃别的,我翻到过几条蛇.....”

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除了军营定食,吃其他的都不允许,你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老韩缩缩脖子:“要走也要天暖和了再走,光吃老鼠蛇可熬不过冬天。”

如果是真的军营,公然说要当逃兵,是要被军法处置的,但这里不是军营,泥瓦匠队长对这种话也没有愤怒,更没有斥责:“现在你们还在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武鸦儿撑起身子:“任队长我们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犯。”

泥瓦匠板着脸看其他人:“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也想要趴着歇息吗?”

老韩嘀咕一声小小年纪真凶,与大家做鸟兽散。

营帐里恢复了安静,外边传来训练的号角声,呼喝声,嘈杂又热闹,武鸦儿坐起来看着随风飘动帘子似乎出神。

“鸦儿,接下来怎么办?”趴着的男人也坐起来。

漠北苦寒熬练多年的身子并不是真的柔弱的新兵打几杖就起不了身。

“听到要当逃兵而不动怒,严练兵宽相待。”武鸦儿道,“安德忠的手下出乎我的意料,接下来真有些不好办。”

民壮营里几个人不守规矩被打,窦县城里做工的人又有几个人离开,对于民众来说这都是忽略不计的小事。

已经离开窦县一心只要回浙西的安小顺更不在意,给窦县送完贺礼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贺礼回赠这种事本就是因为窦县才有的,当然其他地方也是有人和马车去的,只不过马车是空的,人捎过去一句安小都督的道谢,然后车马就会被装满。

安小顺快马加鞭又小心翼翼的拖着马车回到了浙西,看到摆在厅堂里炫目的红珊瑚,因为肉多身重很少起身的安德忠也站了起来,走下来围着红珊瑚看了一遍又一遍。

安康山深受皇帝和贵妃宠爱,除了皇帝贵妃会赐予奇珍异宝,其他人也会送给他很多贵重礼物。

这种红珊瑚在范阳并不稀奇,但那些不属安德忠。

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小顺,以后别人送我礼物,我们过后都要去道谢。”

安小顺嘿嘿笑应声是,将窦县主簿送的点心捧上前:“大公子您尝尝这个。”

安德忠是个不挑剔的人,大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视线没离开红珊瑚点头:“不错。”

精细的点心两把就抓完了,安德忠在安小顺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他是喜欢珍宝,但珍宝也不会迷了他的眼:“窦县那些人到底是什么鬼?”

第十一章 大公子磨刀

安小顺挺直腰背将窦县的所见所闻讲来,窦县把事情的确是搞大了。

“为了让人来当民壮,窦县简直把民壮们供起来了,有日夜不停的粥缸,有人人都能去喝的酒缸。”

“去当民壮还能给发粮发肉,全家都能跟着吃饱。”

“卖粮卖酒甚至卖柴的把窦县都围住了。”

安小顺眉飞色舞的讲述着看到的场面以及听到的探查。

“百姓都是猪,只知道吃喝。”安德忠理解,杜威王知做的事把窦县的百姓都吓掉魂儿了,也只有吃喝能让这些乱跑的猪安静下来,又有些惊讶,“不过窦县这样做,家底都要掏空了吧?”

安小顺想到提前进去的人打探的消息,点点头:“官府的粮仓已经打开了。”

官府的粮仓就是遇到了荒年也不会轻易的打开的,王知死了,窦县官府群龙无首乱哄哄了。

“虽然有官兵把守,但每天等候取粮和卖粮的商人络绎不绝乱哄哄。”

“还有因为说有随便喝的粥,引来了其他地方的民众拖家带口,很多流民要在这里过冬。”

“窦县城外都变成一个城了,这些人每天围着粥缸酒缸吃吃喝喝。”

安德忠艰难的从红珊瑚上收回视线:“这些人官府都不驱赶吗?”

官府从来不喜欢流民,他们是带来麻烦的源泉,这些流民就跟苍蝇嗡嗡聚集很是烦人,尤其是遇到灾荒逃难的时候,所以要么闭门驱赶要么严格控制。

“不行的。”安小顺幸灾乐祸,“他们很多人家都有人去当了民壮,要是赶走他们,那些当民壮的也不干了,大公子,请神容易送神难。”

是了,今天给一碗饭民众们对你道谢,明天要是不给这碗饭那民众可就要摔碗骂了,这些民壮招来容易,要赶他们走,没饭吃的猪能把猪圈拱了。

安德忠乐见其乱:“闹不了山贼,闹民乱也不错。”

安小顺一本正经:“那这么说王知杜威他们这件事做的还不错。”

安德忠被逗笑了,肉乱颤动又用手按住,也一本正经:“但本公子不会给他们奖赏的。”

主仆二人再次开心的笑,窦县的事是王知杜威等人做的,但是是安德忠安排的,事情刚安排就被砸了,安德忠当然不会高兴,如果不是现在还不能动手,他就要亲自穿上甲衣带上大刀去把窦县的人杀光。

只有鲜血能抚平他的愤怒。

将来会这样的。

“说了窦县的民,那些兵呢?”安德忠问,“现在是谁在管?”

安小顺道:“是淮南道折威军的祝通,他还带着民壮们到处巡查。”

安德忠并不认识这个祝通也不在意,只要是折威军就可以了,他心满意足的再次看向红珊瑚:“那么,说说这位武少夫人吧。”

“这位武少夫人很有钱。”安小顺也看着红珊瑚,“她也很愿意为窦县花钱,在窦县当一个被人人称颂的神仙,虽然她像一个鬼。”

不管是来历还是形容都像一个鬼。

武鸦儿一向被认为是个孤儿,野狼群长大的狼崽子,突然从中原腹地冒出一个娘和媳妇,还有这个媳妇的模样,罩住头脸出来进去还打着黑伞,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天日。

“正因为是鬼,才更想当个神仙。”安德忠了然又不悦,“武鸦儿要不是因为有梁振护着,早就成了死鬼了,这些鬼总是不甘心,总是想站到日光下,很是烦人。”

武鸦儿在漠北杀人得悍名,让他媳妇和娘在内地救人得善名,到时候梁振在皇帝跟前鼓吹一番,武鸦儿也就天下扬名了世人皆知了。

安小顺也了然了,想的还更多:“全海那老太监正欲求不满,李家那小儿都能要,这只成年的鸟他怎肯放过,现在窦县都快变成漠北了,尤其是来了好些货商,他们带来了更多振武军,武鸦儿,鸦军的故事。”

门外传来禀告声,有人进来噗通跪下:“窦县的那些人都回来了,活的以及死尸。”

安小顺噗通也跪下来。

这是他安排的事,出了差池第一个被怪罪的是他。

果然不愧是武鸦儿的手下,太狠了。

安德忠却没有发脾气将腰里的刀砍在安小顺的头上,嘀咕一声:“连你安排的人都发现不了的话还算什么鸦军。”又哼了声,“竟然还把人活着送回来,是要警告我吗?我难道怕他吗?淮南不是浙西,也不是漠北。”

安小顺和来人身子都趴在地上,然后没有再听到安德忠有什么吩咐,两人谁也不敢动。

“大公子,他果然是想在窦县趁着山贼作乱求名。”安小顺颤声道,“我们让淮南道把他赶出去。”

“已经落在腐肉上的乌鸦可不好驱散。”安德忠冷笑,“他要声名,我割了他的根就好了。”

根是什么?

安小顺抬起头。

安德忠道:“把梁振赶出京城。”

武鸦儿能有今天靠的是梁振,梁振是他最大的靠山。

安小顺称赞:“大公子英明,武鸦儿在窦县如此不过是为了上达天听。”

只不过天下太大了,天听不过来,也懒得听,皇帝年轻的时候对天下还好奇,听到一些能人异事还感兴趣。

“李奉安就是这样抓了机会。”安德忠哼了哼,“武鸦儿想做另一个李奉安,他生的太晚了。”

现在的天对天下事天下人都不感兴趣。

“如果没有梁振替武鸦儿进言,他就是白折腾,而且他这样做,我们浙西不好管,振武节度使周骏可是能吃了他。”安小顺也哼了哼,“周骏早就看他不顺眼,无奈梁振留下的部众太多护着武鸦儿,除掉梁振,周骏肯定感激大公子。”

安德忠不屑周骏的感激:“那边有父亲呢,最关键的是现在振武军可以乱,京城可以乱,浙西淮南这边不能引人注意,当然只是现在不能,等我们的事准备好了,我第一个去窦县,让它名扬天下,让它消失在大地上。”

安德忠将手里的刀摘下砍在红珊瑚上,咔吱斩下一段。

“给我做成珠串。”他将珊瑚段扔给安小顺。

安德忠喜欢是奇珍异宝,并不在意奇珍异宝是什么。

在地上跪着的安小顺这才敢站起来:“武少夫人的红珊瑚能够留在大公子身边,这是上天对她最好的恩赐。”

第十二章 旧城有新像

窦县境内境外的人马跑动了几次,李明楼得到了肯定的消息,浙西没有气势汹汹的兵马过来,光州府淮南道也没有兵马再来。

窦县县衙和军营的祝通反而接到了光州府淮南道的夸赞和勉励,还训斥其他闹了山贼的州县,让他们像窦县学习。

其他州县不情不愿的派人来看,看完了之后立刻把无所事事的流民逃荒的难民都送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粥缸前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弯弯曲曲似乎没有尽头。

主簿站在城门上看着这队伍有些气喘,他的视线再看向前方,暮色沉沉中有一大片建成以及正在建造的房屋,恍若又是一个城池。

确切说的确是城池。

在这些房屋的外,已经有城墙在建造了。

因为有人跑去县衙找武少夫人哭诉,说到这个,主簿认为都是那个向虬髯带起的不良风气。

向虬髯明明犯了错,却对武少夫人花言巧语,哄的武少夫人不怪罪他,反而赐他金银酒肉。

向虬髯拿着这些酒肉无所事事,每日召集一群人吃喝玩乐,把城里的风气都带坏了,再有新来的人念头不再是当民壮或者找工作,而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去向武少夫人讨换金银酒肉。

现在大家都知道有些事直接找武少夫人更快,武少夫人跟官府不一样,很好骗。

那个人就是这样,跑来跟武少夫人哭诉他们生活在城墙外,被窦县的民众视为外人。

“少夫人,我们家男人和两个儿子都去当民壮了,一个儿子已经穿上了兵服,跟着祝大将军巡查呢。”来人跪地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哭的抑扬顿挫,“我们是真心实意的做了窦县人。”

被人高呼哀求几声就撒酒撒粮的武少夫人,更是见不得人哭,立刻让元吉找主簿说要修个城墙,把这些新建的地方围起来,窦县变成内外城之分,大家就都是一样的了。

当然,武少夫人更不会为难官府:“只要主簿大人同意,钱我来出。”

真是长在内宅的妇人啊,这不是修自己家的墙头啊,修城墙历来是大工事,要调动无数的民夫,修一次城墙可以用百年,可不是一个人的财力能供给的。

武少夫人便又给他出了个内宅妇人的主意:“不用修真的城墙,高度能挡住人,土夯的结实一些,主要是让民众们知道现在大家都是窦县的人了。”

武少夫人这么好,主簿也不好再推辞,她已经允诺民众了,哪怕看在衙门的香茶好饭菜暖和的炭盆厚实的帘子坐垫的份上,也不能让她被人嘲骂。

大冬天里的城围子就热热闹闹的开始了,不缺民夫,且让新来的更多人找到了生计,米粥管饱干粮定量每五日一顿荤菜每六日一碗酒,让城围子以飞快的速度建起来。

主簿放眼看觉得生活了几十年的窦县不认得了。

爆竹声零散的从城外的新聚集地传来,主簿不由打个战栗,不是被爆竹惊吓的,是被眼前的形势惊吓的。

年节快到了,从山贼杀了知县到现在时间一眨眼过去了,主簿也突然回过神了。

他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百姓比山贼还可怕。

“他们聚集在这里,是因为吃喝。”主簿声音沙哑,“当民壮为了吃喝,哭着喊着当窦县人是因为吃喝,如果没有了吃喝呢?”

这些吃喝都是武少夫人供给的,但能供给多久?一个月两个三个月?纵然有金山银山,也撑不住万千张口,更何况这位武少夫人还是过路的神仙。

如果她走了呢?

窦县,可养不了这么多人。

当没了吃喝的时候,窦县会变成什么样?

身后窦县的官吏们一片寂然无声,只有衣衫在寒风中瑟瑟而抖。

山贼的威胁已经淡去,王知杜威的惨死已经遗忘,无措凌乱恐慌也归于平静,主簿终于醒过来了。

“去见武少夫人!”他颤声道。

一众官员呼啦啦回到县衙,武少夫人却没有在县衙。

“向虬髯请武少夫人去看比武了。”

“向虬髯说大家都很羡慕他,有很多人自认比他厉害,要与他比试,向虬髯接了挑战,特来请武少夫人旁观。”

“武少夫人同意了。”

县衙的差人们纷纷说,还有人不忘补充。

“武少夫人拉了一车珠宝。”

这个女人.....还有,窦县有这么多游侠儿了吗?主簿抖了抖身上的冷汗。

“大人,我们去把少夫人请回来。”有文吏颤声道,“然后把她送走吧......”

“不。”主簿打断他,一辈子未曾转动过的头脑飞快的转动起来,“现在我们要留住她,不能放她走。”

她要走,就必须解决这些流民的麻烦,解决不了,她就是顶罪的羊。

这不是他忘恩负义,主簿攥紧了拳头说服自己,这些麻烦真是武少夫人带来的啊。

县衙里主簿等人的担忧惊惧,武少夫人并不知道,她正坐在窦县城东外的一处荒地上,看着面前的男人向一只开屏的孔雀一样转过身。

“少夫人,向虬髯要让您面上添金光。”

向虬髯穿着更漂亮的锦袍,绿色的锦缎,金线秀的花,这不是他用酒肉换来的,而是那些商人主动送给他的。

于是有人送来婢女服侍他华丽的衣袍。

他睡在一个客栈里,客栈给他最好的房间免费住。

还有七八个人围绕他身边,帮他推车割肉倒酒。

向虬髯走在大街上俨然是一个富家公子,这些都不用他花钱,他的酒肉减少是他请人吃喝,挂在腰里的宝刀上的宝石一颗也没有抠下来变卖,因为他是武少夫人的门客,大家都是自愿的。

这样好像他们也都成了武少夫人的人。

但也有很多人不这样想,而是想要像向虬髯这样真正成为武少夫人的人,或者干脆取代向虬髯。

随着向虬髯身边的随众越来越多,来找向虬髯的人也越来越多,客栈门外,酒宴正酣的野外,用或者倨傲或者挑衅或者文雅等不一样的仪态表达同一个意思,跟向虬髯比试。

向虬髯是因为展示绝世功夫才被武少夫人请为门客,打败向虬髯他们自然就是更绝世的人才,武少夫人当然会用美酒宝刀来请他们。

骄傲的向虬髯并没有跟每一个来挑战的人打起来,虽然他是路上被人瞪一眼就会上去打一架。

向虬髯接下了每一个人的挑战,把这些人约到一起。

“我会与你们在武少夫人面前比试。”他倨傲的握着宝刀俯视每一个人,“让武少夫人看看我是值得她宝刀相赠的。”

第十三章 向虬髯的比武场

虽然这语气很让人想立刻就跟他打一架,但能够在武少夫人面前将向玲打趴下更有吸引力,所有的人都等待这一天。

消息传来有更多的人赶来,哪怕没有给向虬髯递挑战书,也准备到时候直接上去把向虬髯打趴下。

比武的场地定在了军营外不远的一处荒丘上,商人和民众聚集的地方是不允许他们这些人斗殴的。

因为在军营附近并没有修建房屋,商户也不允许来这里,这里被修整过,荒草简单的清除,凹凸不平的地面也简单的铺垫,坐在荒丘上一眼扫过,感觉四周都是平地,可列队可跑马可行军布阵,李明楼微微一笑。

“好啊。”她的视线收回,看向虬髯,声音有些不解,“只是这么多人,你一个人打岂不是吃亏?”

李明楼裹在厚重的外袍下,脸也藏在大大的斗篷里,还有一个寸步不离的男人撑着黑伞投下一片阴影,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这幅打扮总让人觉得是沧桑的老太婆。

但声音表露了她的年纪,是个小姑娘呢。

小姑娘在表达关心,向虬髯朗声笑,矮下身:“少夫人,比试不仅仅是一个个的对打,我向虬髯既然是绝世之才,便有无数的本事,我可以与他们比刀枪剑戟,比骑马射箭,比举重大力。”

他站起来将宝刀举起挥动。

“这些比试,都无人能胜过我。”

荒丘并不太大,又来了很多人,除了来和向虬髯打架的,窦县很多民众也都来了,这可是聚众打架啊,日常可看不到这些。

人很多但并不嘈杂混乱,大家都看着荒丘上的武少夫人,竖着耳朵听她和向虬髯说话,听到这向虬髯的豪言,大家顿时都鼓噪,有叫骂声还有兵器敲打代替叫骂,先前的安静一扫而光,那种对战的热烈气氛也掀了起来。

向虬髯才不在乎,将自己华丽的外袍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肌肉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烁着古铜的光芒,人群中响起女子们的笑叫。

向虬髯咚的跳进前方的平地上,有他自己认不清也记不住的随从将一张大弓抬过来,向虬髯轻松的抓住举在身前:“谁敢与我比射箭!”

蹭蹭蹭的四周蹦进来十几个人,年龄不等身材不等,衣着或者华丽或者褴褛,也学着向虬髯的样子把上衣脱了,这些都是游侠儿,不管相貌如何,练武的身材都很匀称好看,四周的喊声更大了,夜幕还没拉开,火把就都点了起来,将这边的场地照的白亮。

早有商人安排好了一切,十几个靶子竖起,还有人请来了军营里受伤的残兵做裁判,每人发十只箭,向虬髯一马当先,将箭射了出去,其他人也随之动作。

他们站着射箭,躺着射箭,骑着马射箭,蒙着眼射箭,翻着跟头射箭,五花八门各自拿出本事手段,不管什么动作,向虬髯都跟着做,将荒丘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喧闹。

半个窦县,包括新城的人似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军营和民壮营也听到了这热闹,向虬髯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很多人都不来军营了。”

“军营里又吃苦也得不到武少夫人赠与的珍宝。”

对珍宝的向往是人的本能,站在围栏后民壮们议论着,不时的响起你想去啊的质问,以及我是想去可是我没本事的坦然。

“能认识到自己没本事去不了,也是本事。”

泥瓦匠等一群军官也在后边看热闹,并没有斥责大家。

“不过我们也并不是就不如他们。”

这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为什么?我们的确不如啊,打架肯定打不过。”

泥瓦匠队长道:“我们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一个,四十个一百个就可以,这是武少夫人说过的话,向虬髯也承认了。”

向虬髯的事已经传遍了,他怎么见到武少夫人,与武少夫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也都传开了,民壮们都知道。

“这是以少胜多,算不得多荣耀吧。”有民壮喊道。

“战场对战生死之间,要的是胜利,难道你一个人遇到山贼的时候,还要与山贼讲公平吗?”有一个队长也立刻喊道。

那倒也是,民壮们点点头低声议论,生死之间可不论这个。

“还有,我认为我们比他们更厉害。”又一个队长说道。

咿?这个还有什么道理?大家收回了视线看过来。

“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荣耀,而我们是为了窦县的民众。”那队长挺胸仰头大声说道,“我们不是为了金银珍宝,武少夫人的赞誉而辛苦训练,是为了保护窦县的民众,我们愿意拿出的不是自己的功夫,而是我们的性命,这世上还有比舍命为他人更厉害的吗?”

“没有!”民壮们忍不住高喊,浑身发麻眼睛发直。

他们原来从没想过自己原来这么厉害,再一想他们做的事的确是这样,至于为了吃粥吃肉喝酒舍不得离开的事都被忽略了。

队长们对大家摆摆手:“他们有他们的热闹,我们有我们的荣光,大家继续看热闹吧。”

民壮们便欢欢喜喜的继续看只能听到的热闹,比起先前情绪更轻松,还有人靠着听猜测现在比试的是什么,胜负又如何。

队长们完成了任务悄悄的退开了。

泥瓦匠走到一顶营帐附近时看到几个人影,他立刻认得是那几个偷吃老鼠的家伙,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偷吃老鼠,而是在列队走步,养伤几日缺了训练,走不好还是要受罚挨打,越来越落后在这民壮营就真的只能吃一日三餐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日三餐粥饱腹已经不能满足大家了,当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要点别的,比如穿上兵服,比如挂上甲长的腰牌,手下带着一群人来回跑,再比如当了旅帅跟着淮南道来的祝大将军去城外巡查,沿途民众纷纷高呼。

那几个人影身子一瘸一拐,但走的很认真,泥瓦匠想了想从一边绕开了没有去打扰,他并不嫉妒贤能,这几个民壮虽然粗鲁,但他能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有本事,好好训练肯定会出头,当个甲长,尤其是那个叫大黑的已经当上甲长男人,泥瓦匠觉得他甚至能当个旅帅。

荒丘台下,篝火和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昼,五个几乎赤身裸体男人凶狠的厮打在一起,忽的五个男人向外跌去,被他们围攻的向虬髯腰间只剩下一块遮羞布,抖动着肌肉站直身子发出虎啸。

四周响起了更大的呼啸,还有无数的绢丝绢花向台上抛去,这也是商人们准备好的。

向虬髯就披着这些绢丝绢花举着双手围着那战胜的五人转了一圈,然后向荒丘上坐着的李明楼跑去。

李明楼拿起酒杯伸出手递过来,向虬髯在她前方跪坐双手接过,抬手浇在自己头上。

荒丘下又是一阵欢呼。

老胡看的咽了口口水,拍武鸦儿:“大黑,这真是骄奢淫逸啊。”

武鸦儿在人群里抬着头看前方。

第十四章 不以输赢论成败

荒丘下的比斗很激烈,已经接连进行了射箭,兵器,举重,以及现在的多人混战。

这些比斗真刀真枪,一个个拼了命。

虽然武少夫人说点到为止不要伤人,这些人还是伤了不少,大多数是自伤,他们赤着身子,手中握着兵器,血在身上点缀,乱了发鬓的脸狰狞,火光的照耀下很是吓人。

但不知道是因为商人们不时的往台上扔丝绢绢花,还是每一次打完了向虬髯就冲向武少夫人,大肆开口索要奖赏,而武少夫人也会把金银珠宝赠给他,然后向虬髯就会捧着这些金银珠宝在荒丘下得意洋洋炫耀,引得观众们欢呼癫狂。

这气氛便怎么也不吓人了。

有很多输了的人掩面走了,也有些输了的坐在地上休息,可能太累了伤的太重一直没有离开,武少夫人也没有驱赶他们,让护卫给他们送去了止血的药粉和酒肉。

看到武少夫人如此待他们,自有很多凑趣的商人们也送来酒肉食物,还有新的衣衫,先前的被他们自己撕下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现在都光着身子呢。

从开始到现在数十人挑战向虬髯,向虬髯皆不败。

老胡看着台上如同大公鸡一般耀武扬威的年轻人:“这小子的确有几分本事,并非都是花花架子。”

武鸦儿对花花架子没有兴趣,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死,就根本分不出胜负,都是杂耍。

但这场面这气氛太诱人,老胡忍不住心痒痒:“大黑,你上去把这小子打趴下,然后就能到那武少夫人面前了。”

然后呢,接过她的一杯酒倒在自己头上?

武鸦儿看着坐在荒丘上的女子,四周的灯火明亮,她也始终隐没在黑暗中,四周散布护卫,距离都在五步外,她的身后有一个撑伞的护卫,但也阻止不了他一伸手。

他一伸手就能握住这个女人的脖子。

荒丘下向虬髯顶着一身酒水血水开始大喊还有谁不服,这一次迟迟没有人跳出来。

老胡伸手戳武鸦儿,武鸦儿站着没有动,握住了那女人的性命又如何,母亲的性命早已经被人握住,母亲的命如果不能保,握住其他一个人数十人的性命又有什么用。

如果母亲不在了,这些人命都不在他眼中。

只是现在母亲还在,母亲还在一天,他就不能不管不顾,被握住脖子的是他。

武鸦儿收回视线转身向外挤去,老胡还没发现,看到始终没有人应答挑战,一心急拍武鸦儿,拍的旁人大叫痛。

向虬髯三声高问后再无人迎战,他转身又跑向李明楼:“武少夫人,向某不负您宝刀相赠。”

四周的民众一起跟着欢呼,今晚看到的这场畅快淋漓的比试,让他们也认为向虬髯的价值不低于宝刀美酒鲜肉。

李明楼拿起身边的珍宝扔给他,向虬髯便坐在她脚边将珠宝都盖在身上发出大笑。

李明楼又看向荒丘下:“我想见几位壮士。”

在荒丘下歇息了半日,此事已经结束没有理由不再离开的十几个人闻言有些惊讶不解。

李明楼已经喊出了人名。

“齐谢阳,你的御马箭术仅次于向虬髯。”

“梁谷,你力大无穷,是第一个举起重石,如不是为避开旁人失手砸到,也不会那么早就放下重石。”

“王启,向虬髯肩头这一剑是你刺中的,多谢你记着点到为止没有伤他,但这也束缚了你的快剑。”

听着李明楼的话,那十几人从惊讶道震惊再到激动,还有人眼圈都红了。

武少夫人没有把他们当杂耍。

武少夫人也没有只看向虬髯。

武少夫人竟然看得懂他们的身手,显露的和暗藏的。

被念到名字的没有犹豫来到这边,李明楼让人拿出珍宝非常干脆利索的问:“你们可愿意护我平安?”

十几个人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时间都没有反应,并没有像向虬髯那样立刻狮子大开口索要宝刀美酒美人。

他们是战败者啊。

为什么要收下战败者?

“战败后,你们没有立刻离开。”李明楼说道。

这话让这些人顿时羞红了脸,就要跳起来将手中的珍宝砸在地上。

“少夫人是怜悯我们吗?”一个男人喊道,“我等游侠虽然官府民众都不喜,但并不需要施舍活命。”

“战败之后你们没有立刻离开,是你们败不馁。”李明楼道,“你们是真心真意来挑战,比的起也输的起,能输的起的人有时候比能胜的人更厉害。”

还能这样说?这些人虽然还红着脸但不能发脾气了。

“少夫人,我们比不过向虬髯,少夫人要我们无用。”一个男人木然道。

李明楼声音里有笑意,向虬髯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到李明楼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你们一个人比不过向虬髯,两个人一起呢?三个四个十几个一起呢?”

向虬髯跳起来:“这不合规矩!这又不是行军打仗,也不是在军营,不能这样算。”

李明楼不理会他,道:“我请你们虽然不是为了行军打仗,但是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平安啊,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难道对方来的高手,你们要一个一个跟他打吗?我可不管你们什么规矩,我只要活着,你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你们输给了向虬髯是因为所短,但我要用你们的所长,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民众们发出欢呼声,武少夫人就是这么仁慈可亲的人,她从来看不到别人的错,只看到别人的好和难处。

十几个人也不好说话了,李明楼又起身对他们施礼:“请诸位助我。”

道理说了,礼节有了,珍宝也给了,再推辞他们就不是洒脱不羁的游侠儿,就成了沽名钓誉的酸儒了,十几人纷纷将珍宝举起来。

李明楼很高兴,于是老习惯请今日在场的见证的人们一同饮酒吃肉,早就准备好的商人们将自己的酒水美食纷纷拿出来卖给武少夫人,于是荒丘上下一片欢乐。

刚成为武少夫人门客的游侠儿们被民众们邀请,向虬髯则独霸在李明楼这边。

“向公子,你何必如此辛苦。”李明楼说道,看着背对自己而立的年轻人。

火光照耀绢丝下的年轻身体上已经伤痕遍布,血迹在结实的肉体上龟裂。

他一个人战了几十人,虽然不是车轮一般肉体相搏杀的对战,但不管形势怎么变每一场他都参加了,而且拼尽了全力胜了。

胜利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向虬髯回头,俊美的脸上灿烂一笑:“少夫人赠我宝刀,我便让少夫人脸上有光,让天下的豪杰们都来投奔。”

他日日在城中招摇,何尝不是为了吸引更多游侠儿的奔来。

李明楼道:“你做事真是努力啊。”

向虬髯道:“做事当然要努力,活着都要努力。”

李明楼垂目,是吧,她那一世从没努力过,白活了一场,那今世要好好的努力,噗通一声,原来是向虬髯跌倒在前方。

方二上前看了看:“没力气了,昏睡过去倒也好。”

荒丘上下一片欢乐,有醉倒的睡到的混杂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李明楼越过这欢乐看向更远处,夜色里隐约可见起伏的围墙。

武鸦儿将手搭上围墙,围墙并不高大,恰好能遮挡人的头顶,他伸手抠了一块,土泥草混杂,他再抬手一撑,脚下离地大概踮起一张木凳的高度,视野就立刻开阔了。

武鸦儿一手搭在土围墙上,一脚踩在墙面上,另一只手向后一扬,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姿势。

这可不是什么让百姓安心的城墙,这是能防能攻的守城围挡。

蹲下身子能避开外边的万箭齐发,踩上垫石就能够对外万箭齐发。

“它是不是很不错?”

有女声忽的在另一边问。

武鸦儿汗毛倒竖。

第十五章 识别的与不识

夜色已经浓浓,这里不是民众聚集地,也不允许商户在此经商,更远处军营作息有定,除了另一边荒丘有歌声喧闹随风传来,四周一片安静。

他能察觉到枯草下有虫子爬过,察觉到远处来来去去的欢闹的人群脚步声的方向,为什么察觉不到这里有人?

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的念头闪过,脚在围墙上一踩,人如流星一般滑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

在他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少夫人。”方二滑过来,将李明楼护在身后,“什么人?”

李明楼让他留在荒丘安置一下,自己随意先走开了,他急忙跟来,李明楼已经来围墙这边了。

虽然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都警惕的巡逻着四周,但还是疏漏了,这里竟然有人。

李明楼看着已经消失在视线里的人影:“我吓到他了。”

虽然现在她的身体不再有烂疮,白天出来也不会有灼痛,晚上在室内甚至能解下束缚遮挡,但还是有些地方跟正常人不一样,比如对死物的感觉很灵敏,在黑暗中视力很好,以及在黑暗里她自己也像个死物。

所以适才她站在这里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个人完全没有发现。

原本她不打算出声,看到他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很显然是明白这个围墙真正的作用。

“我去查他是什么人。”方二听到这里立刻警惕。

一般的民众可不会注意也不会认出这个,最近游侠儿增多,这些人好武犯禁,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傲,说不定会被安德忠收买。

李明楼摆手制止方二,不管是安德忠的人手还是其他人,她并不在意,她做的这些事都摆在青天白日下,藏不住也不怕人看。

李明楼再审视了一刻围墙,听着荒丘那边歌舞奏乐声越发的热闹。

“少夫人,还要过去看看吗?”方二问。

李明楼笑了笑:“让他们自在尽欢吧。”

方二应声是带着护卫们拥簇着李明楼消失在夜色里。

武鸦儿在夜色里停下狂奔,身后只有老胡气喘吁吁跟来,并无其他人。

“你跑什么!”老胡抓住他,喘气,看他看向自己后方,也跟着向后看,“有鬼追你吗?”

比鬼还可怕。

武鸦儿道:“我见到她了。”

适才虽然惊吓,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他当然认得这个声音,这是那个女人。

他听过她说话的声音,牢记在心,过耳不忘。

“谁?”老胡没反应过来。

“武少夫人。”武鸦儿道,伸手一指,“在围墙那边,那个围墙不是围墙,是用来御敌的箭垛子,我看.....”

他的话题转到了围墙,老胡听的有些懵,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你见到武少夫人?你县衙里的那个媳妇?”

武鸦儿放下胳膊嗯了声。

“怎么回事?”老胡围着他转一圈,“你怎么见到她?她怎么去那里了?她发现你了?她认出你了?你和她说了什么......”

武鸦儿打断他的追问:“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老胡问。

“她身怀绝技,深不可测。”武鸦儿道。

老胡震惊,怎么可能。

“我武鸦儿从十五岁起,不管是人还是狼,在我四周都无可遁形。”武鸦儿看着老胡,“她能。”

直到她说话,他才发现她。

武鸦儿做参照,老胡就明白了,不再震惊而是沉默。

“那她不是雀儿。”他说道,“现在怎么办。”

武鸦儿道:“我们离开这里。”

老胡再次惊讶,确认了那个女人是假的而且极其厉害,不想办法怎么救出他的娘,反而要走?

武鸦儿可不是会被吓破胆的人。

“我的生路不在这里。”武鸦儿道,“我要去别的地方寻找,他们要用我的身份,我的身份越可用越厉害,我娘才越安全,我如果在这里或者投到他们面前,那就真把我们母子的性命就交给别人了。”

老胡点头:“不过,去哪里找呢?”

武鸦儿并不是无所不能,夜色里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我们先离开这里。”

老胡再无询问,二人一前一后在夜色里奔去。

李明楼回到了衙门,屋子里灯火还亮着,妇人坐在椅子上看金桔踢毽子。

“怎么还没睡?”李明楼问。

“夫人要等少夫人你回来。”金桔将毽子翻腾几下用手接住。

李明楼伸手拉住妇人:“我出去吃饭了,回来晚了,我们现在去歇息吧。”

妇人含笑应声好,乖乖的跟着李明楼向卧房去,金桔在后叉腰思索:“她到底是认雀儿这个名字呢?还是认大小姐这个人?”

一夜无话,一夜好眠,但天不亮的时候,李明楼就被元吉叫醒了。

“民壮营里跑了五个人。”元吉说道。

不管军营还是民壮营都有来有去,只是来的报名走的也主动报备,这样偷偷跑掉的从未有过。

“天快亮时发现的,已经寻找查问,没有任何消息。”元吉道,神情沉沉,“就好像凭空消失。”

这就厉害了,窦县看起来广开城门人人可以自由进出,但其实关卡严密,能不留一丝痕迹的离开,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这是他们登录的信息。”元吉递过来一张册子。

李明楼摇头没有接:“这些信息肯定是假的,没有必要看了,不过.....”

不过什么?元吉看着她。

不过她可能见过这个跑掉的其中一人,李明楼想到昨晚围墙前那个身影,在夜色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灵敏的像一头矫捷的花豹。

是因为被自己发现了异常,所以当机立断的跑了?

李明楼笑了笑,看来真是吓到他了。

元吉看到李明楼嘴角的笑,更加不解了,小姐这是高兴吗?

李明楼将昨晚的事告诉他。

“这个人必然是明白我们在屯兵备战了。”元吉神情更加肃重,“这消息传出去,淮南光州府甚至窦县都不会再留我们。”

帮忙训练民壮可以,练兵可是官府大忌,别说官府大忌,民众们也会恐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处处事事让窦县县衙出面,事事都是借口剿匪。

李明楼要说什么,门外方二疾步进来,不管不顾的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韩旭没有回老家探母。”他捏着一张窄窄的便签,“他往淮南来了。”

李明楼酥麻从脚直冲到头顶。

它来了。

第十六章 轻重有分

太原府爆竹声声,繁华的街市上彩旗彩楼遍布,十辆马车咯吱咯吱厚重的碾压过街道,来到悬挂着李宅的门庭前。

李奉景穿着皮裘站在廊下看着马车掀开厚厚的毡布。

“四老爷,这是大都督给大小姐和大姑爷的。”押送的管事搓着脸上的风霜,递上一本册子,又拿出一本,“这些是大都督给四老爷的。”

李奉景笑的矜持:“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

管事笑的恭敬:“四老爷在这里照顾大小姐辛苦了。”

李奉景没有再客套,四老爷现在不会见到点东西就诚惶诚恐,点头接过唤院子里侍立的人:“安排大家歇息。”

院子里的下人齐声应是,拥簇着剑南道的来人们退下。

李奉景将一本厚一本薄的账册仍在桌子上,室内太热开了半扇窗,可以看到院子里马车正在被卸下。

李奉景从家带来的随从斟好了茶,姜管事伸过来端走。

“四老爷,您亲自点点吗?”姜管事将茶递给李奉景问。

因为有共同的秘密,一路走来剑南道来的送嫁姜管事已经成了李奉景信赖的人。

李奉景摇头:“没必要。”只看着桌上的账册,厚的那本。

“那现在给大小姐和大姑爷送去?”姜管事问。

李奉景手指轻轻的捻过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手指又停下放下一页两页,几番斟酌终于落定,啪的一声账册打开,指着翻开账册的一半:“将这些给大小姐大姑爷送去。”又指着另一半,“其他的先留在这里,我替大小姐先保管。”

项家那位不是真的大小姐,大小姐的东西留在这里保管也合情合理,毕竟这里是剑南道李氏的宅院。

听他这样说,从剑南道来的姜管事没有丝毫的反对:“我这就给大小姐送去。”

院子里一阵热闹,姜管事带着两辆马车离开。

随从伸手:“四老爷,小的去把咱们的入库吧。”

李奉景矜持的点头,随从欢天喜地的将桌上的账册拿在手中,他现在虽然没有家里的大管家权力大,但经手的银钱可比大管家多得多。

“四老爷,年货已经送去剑南道和江陵府了,马上要过十五,太原府好玩的物件挑一挑给大都督和老夫人送去?”他又提议。

李奉景浑不在意的嗯了声:“你先挑好了,我可没空见那些杂七杂八的人。”

李四老爷可是矜贵的很,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眼的。

随从响亮的应声是,门外有随从探头拿着几张帖子:“四老爷,有太原府汪家,隆盛行大掌柜,还有府衙黄推官的请您赏梅。”

李奉景懒懒的看了眼窗外:“这梅下雪时赏着才有意趣,现在有什么可赏的,告诉他们等下雪了,我设宴请他们。”

李奉景的门前进进出出很是热闹,从李宅出去的马车到了项家也热热闹闹穿过项家大宅来到一座单独的院落前。

院落上有摘星二字。

这是在得知李明楼要嫁过来后,项老太爷特意命给李明楼整理出来的宅院,项家是太原府百年世家,百年传下的宅院古朴沧桑,也因为百年绵延子孙众多住所有些窄小,给李明楼的宅院则占据了半个花园,很是阔朗,站在亭楼上可以看到古树山石,冬日里别有风味。

李明琪穿着小袄坐在窗边没有看景,而是看念儿递来的账册。

“小姐,东西还在院子里,您要去查看再入库吗?”念儿欢喜说道,“我们的库房能被填满呢。”

原本早就该填满了,可惜半路丢了嫁妆,现在终于又有东西送来了,念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了,沉甸甸的舒坦。

李明琪没有再遮面,暖意浓浓的室内让她面色红润,小鼻头拧着哼了声:“填什么满,送过来的东西差多了呢。”将账册啪的合上,“我这个四叔真是不会做长辈。”

念儿心窍一点通明白了:“四老爷竟然给大小姐的东西扣下了!他可真是大胆。”

不过大胆说完又心虚。

“就是仗着我们不是真的大小姐。”

所以不是真的大小姐她们又能怎么办,东西少点就少点吧,这些也是她们从没有过的了。

李明琪伸手戳没出息的丫头额头:“我不是真的大小姐,所以他该仗着我,现在不是在路上了,我已经被太原府的人见过,进了项家的大门,拜过了项家的祖先,他这个当长辈的,难道不知道什么轻重吗?”

念儿只听懂一句话,四老爷现在仗着她们,她们不用怕四老爷了?

那要怎么做?

李明琪将账册拍她怀里:“去,告诉四叔,我现在已经是项家的媳妇,家里送来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李宅,免得一家人显得生分。”

念儿怔怔,可以吗?

李明琪对她眨眼:“你去试试就知道了,看四叔他敢不敢不给。”

念儿抱着账册跃跃欲试,门外有丫头喊:“姑爷过来了。”

李明琪忙起身,粉面含笑看向门口,门帘掀起项南走进来。

他们已经成亲,但因为李明楼年幼以及有孝在身,三年以后再圆房,所以二人并没住在一起,不过项南会偶尔过来。

“今天天很冷,快要下雪了吧。”李明琪说道,吩咐念儿,“把明玉刚送来的茶煮一杯。”

念儿抱着账册应声是退下去。

项南看着窗前倚着桌子站着的女孩子,粉面红袄石榴裙,桌角摆着的水仙盛开,浓艳清丽相映。

她看起来很高兴。

“你一点也不生气?”项南坐下来问。

项南来的次数不多,说话更不多,说的也只是天气吃喝,这还是第一次问人心,所以是人心都是时日相处来的,李明琪微蹙眉头不解:“为什么生气?”

项南道:“你离开家来到这里,代替别人.....”

李明琪梨涡浅笑:“项公子,那不是别人,是我姐姐呀。”

“这是成亲,不是别的事。”项南问,“你自己想来吗?除了为了你姐姐,为了李家,你自己呢?怎么想?”

李明琪歪头想了想,小姑娘柔弱又迷茫:“没有李家,也就没有我啊。”

是个养在深闺的傻姑娘,项南轻叹一口气,她又懂什么,不是谁都可以像李明楼那样跋扈。

“你高兴就好。”他说道,起身告辞。

李明琪并没有挽留,含笑送出去,念儿捧着茶走到廊下很是可惜:“项公子又没有喝口茶。”

李明琪端起茶浅口小饮:“不急啊,喝茶又不在这一时。”

有一辈子呢。

“项公子与小姐说了什么?”念儿好奇问。

李明琪嘻嘻一笑:“他在可怜我呢。”

当女人真好,柔弱可怜又无助,离开了男人可怎么活。

太原府的年礼先到了剑南道,再然后送去南夷,项云驻守在这里。

太原府项家的年礼家信都摆在屋子里,项云只捡了妻子做的鞋子穿上,并没有看家里的来信,只问:“李明楼可有下落?李明玉到了哪里?”

随从心里叹口气,大都督去京城,竟然没有让项云陪同,甚至也没有召回到剑南道,真是让人意外。

“明楼小姐依旧没有下落,明玉小公子现在还在全州酿酒,为了寻找大小姐,严将军打算要再派出一团兵马。”他将消息一一说来。

项云抚着桌角:“这派出的兵马依旧与我们陇右无关是吧?”

随从低头应声是。

他们陇右兵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死人才会被遗忘。”项云说,他站起身来,“我还没死。”

那么只能别人去死了。

第十六章 轻重有分

太原府爆竹声声,繁华的街市上彩旗彩楼遍布,十辆马车咯吱咯吱厚重的碾压过街道,来到悬挂着李宅的门庭前。

李奉景穿着皮裘站在廊下看着马车掀开厚厚的毡布。

“四老爷,这是大都督给大小姐和大姑爷的。”押送的管事搓着脸上的风霜,递上一本册子,又拿出一本,“这些是大都督给四老爷的。”

李奉景笑的矜持:“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

管事笑的恭敬:“四老爷在这里照顾大小姐辛苦了。”

李奉景没有再客套,四老爷现在不会见到点东西就诚惶诚恐,点头接过唤院子里侍立的人:“安排大家歇息。”

院子里的下人齐声应是,拥簇着剑南道的来人们退下。

李奉景将一本厚一本薄的账册仍在桌子上,室内太热开了半扇窗,可以看到院子里马车正在被卸下。

李奉景从家带来的随从斟好了茶,姜管事伸过来端走。

“四老爷,您亲自点点吗?”姜管事将茶递给李奉景问。

因为有共同的秘密,一路走来剑南道来的送嫁姜管事已经成了李奉景信赖的人。

李奉景摇头:“没必要。”只看着桌上的账册,厚的那本。

“那现在给大小姐和大姑爷送去?”姜管事问。

李奉景手指轻轻的捻过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手指又停下放下一页两页,几番斟酌终于落定,啪的一声账册打开,指着翻开账册的一半:“将这些给大小姐大姑爷送去。”又指着另一半,“其他的先留在这里,我替大小姐先保管。”

项家那位不是真的大小姐,大小姐的东西留在这里保管也合情合理,毕竟这里是剑南道李氏的宅院。

听他这样说,从剑南道来的姜管事没有丝毫的反对:“我这就给大小姐送去。”

院子里一阵热闹,姜管事带着两辆马车离开。

随从伸手:“四老爷,小的去把咱们的入库吧。”

李奉景矜持的点头,随从欢天喜地的将桌上的账册拿在手中,他现在虽然没有家里的大管家权力大,但经手的银钱可比大管家多得多。

“四老爷,年货已经送去剑南道和江陵府了,马上要过十五,太原府好玩的物件挑一挑给大都督和老夫人送去?”他又提议。

李奉景浑不在意的嗯了声:“你先挑好了,我可没空见那些杂七杂八的人。”

李四老爷可是矜贵的很,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眼的。

随从响亮的应声是,门外有随从探头拿着几张帖子:“四老爷,有太原府汪家,隆盛行大掌柜,还有府衙黄推官的请您赏梅。”

李奉景懒懒的看了眼窗外:“这梅下雪时赏着才有意趣,现在有什么可赏的,告诉他们等下雪了,我设宴请他们。”

李奉景的门前进进出出很是热闹,从李宅出去的马车到了项家也热热闹闹穿过项家大宅来到一座单独的院落前。

院落上有摘星二字。

这是在得知李明楼要嫁过来后,项老太爷特意命给李明楼整理出来的宅院,项家是太原府百年世家,百年传下的宅院古朴沧桑,也因为百年绵延子孙众多住所有些窄小,给李明楼的宅院则占据了半个花园,很是阔朗,站在亭楼上可以看到古树山石,冬日里别有风味。

李明琪穿着小袄坐在窗边没有看景,而是看念儿递来的账册。

“小姐,东西还在院子里,您要去查看再入库吗?”念儿欢喜说道,“我们的库房能被填满呢。”

原本早就该填满了,可惜半路丢了嫁妆,现在终于又有东西送来了,念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了,沉甸甸的舒坦。

李明琪没有再遮面,暖意浓浓的室内让她面色红润,小鼻头拧着哼了声:“填什么满,送过来的东西差多了呢。”将账册啪的合上,“我这个四叔真是不会做长辈。”

念儿心窍一点通明白了:“四老爷竟然给大小姐的东西扣下了!他可真是大胆。”

不过大胆说完又心虚。

“就是仗着我们不是真的大小姐。”

所以不是真的大小姐她们又能怎么办,东西少点就少点吧,这些也是她们从没有过的了。

李明琪伸手戳没出息的丫头额头:“我不是真的大小姐,所以他该仗着我,现在不是在路上了,我已经被太原府的人见过,进了项家的大门,拜过了项家的祖先,他这个当长辈的,难道不知道什么轻重吗?”

念儿只听懂一句话,四老爷现在仗着她们,她们不用怕四老爷了?

那要怎么做?

李明琪将账册拍她怀里:“去,告诉四叔,我现在已经是项家的媳妇,家里送来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李宅,免得一家人显得生分。”

念儿怔怔,可以吗?

李明琪对她眨眼:“你去试试就知道了,看四叔他敢不敢不给。”

念儿抱着账册跃跃欲试,门外有丫头喊:“姑爷过来了。”

李明琪忙起身,粉面含笑看向门口,门帘掀起项南走进来。

他们已经成亲,但因为李明楼年幼以及有孝在身,三年以后再圆房,所以二人并没住在一起,不过项南会偶尔过来。

“今天天很冷,快要下雪了吧。”李明琪说道,吩咐念儿,“把明玉刚送来的茶煮一杯。”

念儿抱着账册应声是退下去。

项南看着窗前倚着桌子站着的女孩子,粉面红袄石榴裙,桌角摆着的水仙盛开,浓艳清丽相映。

她看起来很高兴。

“你一点也不生气?”项南坐下来问。

项南来的次数不多,说话更不多,说的也只是天气吃喝,这还是第一次问人心,所以是人心都是时日相处来的,李明琪微蹙眉头不解:“为什么生气?”

项南道:“你离开家来到这里,代替别人.....”

李明琪梨涡浅笑:“项公子,那不是别人,是我姐姐呀。”

“这是成亲,不是别的事。”项南问,“你自己想来吗?除了为了你姐姐,为了李家,你自己呢?怎么想?”

李明琪歪头想了想,小姑娘柔弱又迷茫:“没有李家,也就没有我啊。”

是个养在深闺的傻姑娘,项南轻叹一口气,她又懂什么,不是谁都可以像李明楼那样跋扈。

“你高兴就好。”他说道,起身告辞。

李明琪并没有挽留,含笑送出去,念儿捧着茶走到廊下很是可惜:“项公子又没有喝口茶。”

李明琪端起茶浅口小饮:“不急啊,喝茶又不在这一时。”

有一辈子呢。

“项公子与小姐说了什么?”念儿好奇问。

李明琪嘻嘻一笑:“他在可怜我呢。”

当女人真好,柔弱可怜又无助,离开了男人可怎么活。

太原府的年礼先到了剑南道,再然后送去南夷,项云驻守在这里。

太原府项家的年礼家信都摆在屋子里,项云只捡了妻子做的鞋子穿上,并没有看家里的来信,只问:“李明楼可有下落?李明玉到了哪里?”

随从心里叹口气,大都督去京城,竟然没有让项云陪同,甚至也没有召回到剑南道,真是让人意外。

“明楼小姐依旧没有下落,明玉小公子现在还在全州酿酒,为了寻找大小姐,严将军打算要再派出一团兵马。”他将消息一一说来。

项云抚着桌角:“这派出的兵马依旧与我们陇右无关是吧?”

随从低头应声是。

他们陇右兵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死人才会被遗忘。”项云说,他站起身来,“我还没死。”

那么只能别人去死了。

第十七章 镇守府衙的严茂

临近年关的剑南道热闹气氛中有些紧张。

这是没有大都督的第一年。

先任大都督李奉安过世不在了,次任大都督李明玉进京面圣去了,这是剑南道能不能平稳过度的关键一年。

剑南道都督府衙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严茂坐在案前翻看着文书,从白天到黑夜他都坐在这里,就好像不吃不喝的木头人一般。

自从李奉安过世后,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刀剑,身下也不再是骏马,坐在木头椅子上,握着轻飘飘的笔,指挥的不再仅仅是剑南道的兵马,还有整个剑南道的运转。

一个木头人,手中握着千丝万线,精巧灵敏没有半分缠乱。

李敏坐在对面,用纤细的手指灵巧从盘子里捏着瓜子,盯着严茂的粗手指:“当初大都督考验我们几个,给你的评语竟然是细巧,我当时气的跳脚,你哪有我细巧?”

他将手伸到严茂鼻子下。

严茂的视线穿过他的手,稳稳的运笔如飞。

李敏只能收回自己端详这双美丽的手:“不过现在我是明白了,大都督真的没有说错,现在掌管剑南道这么细巧的事,只有你能做的来,换做我,我是会疯的。”

严茂抬头看他一眼:“真换做你,你不会疯的,你没有疯的时间和机会。”

千金重担压在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不被压垮不能放下担子,哪有力气和时间去发疯,他严茂是如此,换做李敏,哪怕是内宅的女人桂花也会是如此。

李敏想了想,还可能真是这样,但又旋即摇头,呸呸几声,他才要这样想!

“元吉跟着大小姐呢,桂花跟着小公子,剑南道有你,我还是继续陪着李三老爷。”他说道,“你有事也别找我,去找林芢,他天天躲在屋子里享清闲。”

严茂并不在意李敏的插科打诨,笑了笑:“其实不难,大都督定下了这么多规矩,大家只要按照规矩做事就可以,就算没有我,只要规矩在剑南道就能稳稳的运转,我们最大的担忧是没有规矩。”

李奉安一死,他们都是附众,剑南道是朝廷的,新来的大都督有权利毁掉一切,他们无力阻止。

现在好了。

李明玉已经拿到了旌节,还有大小姐......

“大小姐说天下要大乱可靠吗?听起来很吓人呢。”李敏说道,说吓人,但他没有害怕的样子,声音也没有放低,对着灯看指甲,好像磕掉一块,眉头都皱起来,这才是吓人的事呢。

严茂虽然是兵家出身,作战无数,但天下大乱对他来说也是很陌生的事,大夏朝繁盛太久了,久的大家都忘记了什么叫乱世。

乱世就是到处是征战,世道崩坏,朝不保夕,人们的念头不再是吃饱穿暖娶妻生子,读书科举立业,而是活着。

活着不是希望,不是人活着的意义,只是动物的本能,人就变的跟牛马猪羊狗一样。

乱世就是没有希望。

繁盛的大夏要变成这样了吗?

这的确是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这件事可靠不可靠。”严茂道,“但大小姐做事很可靠,她的一举一动虽然大胆荒唐,但其实都有规有矩,隐秘又稳妥,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没有安康山造反,不管是大小姐留在窦县,还是寻找嫁妆派军,大都督率兵过境留驻,都是有合理理由的,如果真有造反。”

他看了眼李敏没有再说。

如果真有造反,那他们剑南道可就撒了大网能捞大鱼了。

李敏满意的吹了吹指甲:“大小姐果然仙人之姿不凡。”

提到大小姐,严茂严肃的脸上也浮现笑:“大小姐比我们预料的厉害。”

他们对这两个姐弟并没有太多交集,没有人会想到李奉安会死的这样突然,李明楼身为女儿,被李奉安养的像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仙人当然有不凡之处,她只是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她要踏入人间,自然会显出厉害。”李敏声音拉长如吟诗唱词,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我应该找人来为大小姐作诗。”

这是闲人的乐趣,严茂不反对也不理会,运笔如飞,将剑南道里外远近的兵马人一一调配。

烛火摇曳,有脚步声急来,一个兵卫进来俯首:“项都督来了。”

严茂和李敏有些惊讶,按照李明楼来信的吩咐,项云和陇右兵马被安排去镇守南夷,虽然严茂觉得这时候项云可以有更重要的事安排,但还是听从命令。

项云对于安排更没有任何意见,调动了全部陇右兵马去往南夷,项云刚柔并济将南夷安抚的很成功,信报说经历过叛乱的南夷已经恢复先前了。

虽然对于剑南道的很多人来说,南夷继续混乱没有什么干系,甚至趁机将其彻底清除也无不可,李奉安可是因为夷人作乱才死的,虽然已经捉拿了凶手,诛杀了叛乱主谋的夷人大族,但这恨意始终未消。

李敏行前给项云建议把南夷搞乱,被项云拒绝了:“不要胡闹,现在南夷乱,对大都督没有好处,南夷安稳更能彰显大都督威仪。”

大都督当然是说李明玉,李明玉是个娃娃节度使,现在天下为此喧哗,在天下人熟悉以及接受娃娃节度使这个事实之前,剑南道当然平稳最好。

李敏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撇嘴:“项云太老实了。”

老实的项云将南夷安抚的很好,虽然这并不是多大的事,他还是认真的去做,做的很好,好到大家都忘了南夷。

没有请示和任何消息项云怎么突然来了?

项云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是有极其重要的事。

严茂站起身来相迎,项云披着一身风霜疾步进来:“抓到了平家遗孤,是平成周的长孙。”

平氏是夷人大族,先前的叛乱就是他们主导的,平叛之后平氏被合族抄斩,但还是有一个平家子孙逃了出去。

这个漏网之鱼已经掀不起风浪,严茂神情冷冷:“平氏合族伏诛,没有遗孤了。”

这种事他们也早就达成了共识,项云完全不用为此跑一趟。

李敏笑道:“项大人还疾奔潜行而来,这平氏遗孤死了也极有面子了。”

他的脸上在笑,柳眉微微蹙起。

一个人直到离开了某地,剑南道才知道,这跟来人是敌是友无关,这件事本身很危险。

有环节有问题了?他应该去查一查。

项云回答了他的疑问:“我从那平氏长孙口中得到一个消息。”

所以不是平氏遗孤让他这样漏夜潜行而来。

严茂和李敏都看着项云:“什么消息?”

项云道:“平氏叛乱与安康山有关。”

第十八章 奈何身后有刀

李奉耀似乎听到了马蹄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外边天色蒙蒙亮。

这也没有必要再睡了,李奉耀喊随从,随从进来伺候他穿衣,又悄悄的报告半夜府衙有兵马进出。

虽然他不能随意进出府衙,但并不能阻止他派人盯着府衙,尤其是现在李明玉没在剑南道。

李奉耀很是愤愤,李明玉去京城面圣就该他陪着去,结果让那个内宅的妇人去了,说剑南道离不开人,作为长辈他应该留下。

他留下来了,结果府衙还是不让他进,还被那个严茂把持着。

“就是需要三老爷盯着他。”李敏对他解释。

好,他就狠狠盯着这个严茂。

所以不是他做梦是真的有兵马动,李奉耀立刻要去府衙问严茂,刚走出院子里李敏就跑过来了。

“你来的正好。”他喊道。

李敏也同时开口:“三老爷我正找你,刚接到家里的消息。”

李奉耀道:“昨夜有兵马出入府衙,是不是严茂在调兵?明玉没有在,他怎能随意调兵?”

李敏道:“二老爷让人来请三老爷过年回去,老夫人说让明海少爷来这里帮忙。”

李奉耀大怒:“贪吃的脸面都不要了,明海一个孩子能帮什么忙!我去给母亲写信。”

李敏点头:“我去衙门查看严茂在做什么。”

二人一碰面三言两语又各自调头就走干脆利索痛快没有半句废话啰嗦,他们的配合越来越融洽了,李奉耀对此很满意。

这就是他的目标,将剑南道的下人们都调教成这样。

李奉耀退回屋子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李老夫人写信,让她不要被身边的儿子裹挟,剑南道可不是容易的地方,他好容易才在这里打开局面,如果此时离开就前功尽弃了,更何况现在她的女儿明琪在太原府,太原府与剑南道都要瞒着,他必须在这里盯着保证不出事。

明海当然可以来,只是要再等等,等李明玉从京城回来,节度使的位置彻底稳了,到时候再来正好可以在李明玉身边做事,兄弟相伴其利断金嘛。

李奉耀奋笔疾书顾不得其他事。

李敏坐在衙门里并没有轻松,盘子里的瓜子安静的摆放,他手拄着下颌一脸忧色,夷人叛乱竟然跟安康山有关啊,安康山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西南?那那个刺客会不会是安康山安排的?大小姐真说对了,安康山要造反啊。

涉及这样的大事,因为不知道南夷是不是还有安康山的人潜伏,项云也不敢带这个平氏长孙来剑南道,只能趁着夜色疾驰潜行来,严茂也趁着夜色带着兵马向南夷去。

还好还好,在安康山没有造反之前发现了这个隐患,如不然大小姐在外抢占地盘,他们在内反而丢了家门。

李敏重新欢悦起来,伸手捏起瓜子,咔吱一声在安静的厅内响起,但为什么他还是眉心忧愁?

李敏伸手按住眉头,总觉得不安,因为大小姐说的乱世会成真吧。

李敏捏住一颗瓜子再次咔吱一声咬开。

夜色蒙蒙降下来时,换了两匹马疾行的严茂项云进入了南夷境内。

“只怕连大都督都没想到,安康山竟然染指了南夷。”严茂与项云并骑低声说道,“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

安康山在东北贪权吞兵被告可以定罪是飞扬跋扈,但操纵南夷叛乱那就真的是其心有异的铁证了。

也许大都督临终前察觉了安康山的异心,提醒了大小姐,所以大小姐才会有如此动作?

“南夷平叛后我来此探查多时,没想到平氏的长孙竟然还藏在这里。”他又自责,“如果不是云兄你在这里明察秋毫.....”

“也不是我明察秋毫,是平氏贼心不死胆大包天潜回这里,否则我也发现不了。”项云不以为功,反而更加肃重,“审问平氏遗贼,他只说是听到李明玉成了节度使,想着娃娃节度使剑南道不敢再生乱,所以才想潜回来,这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我怀疑平氏敢如此做,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严茂点头赞同:“待我审来。”

马蹄得得,进入一片浓林,剑南道西南多密林,南夷尤其多,前方的官兵点燃了驱散蛇虫解瘴气的药火把。

火把如长龙,但在密林中却如同萤虫点点。

“这件事我最担心的是明玉。”项云轻叹,“如果安康山对我剑南道已经动了心,明玉去京城会很危险。”

京城是皇帝的天下,安康山是皇帝的宠臣,如果他要做什么,剑南道鞭长莫及。

这一次严茂没有赞同,迟疑一下:“不用担心,明玉不去京城。”

项云手攥紧了缰绳,声音微微惊讶:“公子不去京城?”

人人都知道李明玉要进京谢恩,且已经出发,还在路途中为皇帝酿酒。

严茂有些后悔,大小姐叮嘱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只是项云查出南夷与安康山有牵连,一时脱口说出来,怎么解释?

“出了这种事我安排人把他叫回来。”他说道,“或者路途上停下,公子年幼生病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先前话的意思是李明玉不是不去京城,而是他打算让李明玉不去京城。

项云心里笑了笑,又有些怅然,他多久没有被人当孩子哄骗了,面上并无显露,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立刻就赞同,眉头皱起反对:“这样不妥,朝廷有心人会以此攻击明玉,夺他节度使。”

反对才是真正的相信,严茂心里松口气:“只要明玉人不在京城控制中,就有机会反驳。”抬手拍了拍项云的肩头,“我们过后再商议,先看平氏这边还藏有什么秘密。”

他的话音落,前方传来尖利的呼啸,有箭雨破空。

莹虫火光瞬时闪亮变幻,将严茂前后左右大阵笼罩。

埋伏?火光映照下严茂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惊讶,当然也没有不屑,每一个敌人都值得尊重,对他们的尊重就是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

箭雨没有扑过来,在半空中如同撞上铁壁跌落,前方传来喊声:“是项大人吗?”

同时火光亮起,有陇右的旗帜摇晃。

原来是自己人,两处火光交汇在一起。

“大人,有人来救平氏。”不待项云询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密林且出手攻击,为首的将官就下马急急解释,“他们没有得手,我们追杀到此处,以为是敌人同党来接应。”

果然有同党,项云面色微变,当然不是怕同党汹汹:“可有活口逃走?”

将官俯身:“没有,全部斩杀。”他伸手向后指,“没有人迈出这片密林。”

马蹄铠甲哗啦火光烈烈,严茂越过兵马走到前方,看着这片经过激战的空地,兵器散落,鲜血渗透到黑土中,有残破的肢体散落在死尸中。

死尸不太多,但死状很惨烈。

能逃到这里的都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也是战斗最凶残的。

“大人。”将官跑到中间,指着其中一具面向下,半个脖颈被砍下来的尸首,“此人是首犯。”

项云迈步向前,严茂没有动,看着项云疾步走向那尸首,忽的将手中的刀甩了过去,长刀破空撕开了夜风,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啸,项云回头,刀光映照他的脸上有些惊讶,但人没有丝毫的动作,看着长刀飞来,划过头顶......

惨叫从后边响起,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尸首在血水中弹起,原本闭目的双眼睁开,伸手握住插在胸口的长刀,发出嗬嗬两声旋即跌回去,这一次是真死尸了,双眼瞪圆。

严茂大步越过项云,走到尸首前。

将官在一旁哗啦抽出刀:“重查尸首。”

官兵们齐声应是,向场中散布将手中的兵器刺入已经死去的死尸上。

严茂握住刀,俯视面前的尸首,神情怅然又冷笑:“又是这种把戏.....”

死士甘愿被杀,留着一口气,待人来查看便趁机杀人,李奉安就是死在这种把戏下,一辈子跨过大风大浪大战,最终倒在阴沟小人手里,让人扼腕。

身后项云走近,伴着一声叹息:“是啊,竟然又是这种把戏,但这种把戏也最有用。”

大都督的死!原来如此!严茂遍体生寒,寒意凝聚在他的脖颈。

一把短剑从后方而来。

严茂一把长刀马上杀敌,一面帅旗定四方,刀和旗面对千军万马向前,从未有过敌手,可是,世上有谁能敌过身后来的剑呢?

噗嗤一声,并不尖利的闪着绿光的短剑刺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了出来,如雨而落,淹没了脚下爆瞪双眼死尸的脸。

第十九章 几人死而能瞑目

死尸的眼很少自己闭上。

大多数人都是死不瞑目的,不管他得到了金钱地位美人还是子孙后代的保障,都不能算是达成了心愿。

不死,是人最大的心愿。

北地窗外纷飞的大雪被夜色吞没,室内明亮的灯火映照着地上凝固的血,滚落在一旁的头颅眼中的恐惧和不甘还在闪烁。

“赵大人真是贪心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过来抚上死尸的双眼,“大都督都答应你这么多要求了,你还是合不上眼。”

他的手离开,头颅上的眼终于合上。

旁边跪坐着的一个青衣小仆便爬过来:“请让我给大人收尸吧。”

屋子里站着的三个身材彪悍的男人似乎这时才看到他。

青衣小仆年纪不到二十岁,脸上刚褪去青涩,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杀人,死的还是自己的主人,声音都在颤抖,身子也在发抖,但他说的话让大家很意外。

“你还要为他收尸?你自身也难保了,你就算收了尸,你死后难道还能让我们将你们好好安葬吗?”一个红脸男人笑道。

青衣小仆颤抖:“老爷是小的家主,小的既然死在老爷身后,应当给老爷收尸,至于我死后尸首如何,并不要紧,小的该做的事做到了,死而无憾。”

上首一架金子做的孔雀屏风前坐着一座肉山,听到这里山动了动,点缀在孔雀羽毛上的宝石随之而颤,五彩光芒闪烁。

肉山睁开眼,露出一双小而精的眼。

这便是范阳节度使安康山。

他似乎才睡醒,带着浓浓鼻音:“赵琳这种软骨头,竟然有一个忠义仆从。”

青衣小仆跪坐在地上:“哪里敢称忠义,小的不能阻止老爷被安都督收买,辜负皇帝监察之命,也无力将安都督的不臣之心送出去,警示朝廷防备,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聊以安慰罢了。”

安康山笑了:“溧阳赵氏忠义的名号竟然在一个小厮身上呈现出来,不错不错,赵氏也算名不虚传了。”

他抬抬手。

“你给赵琳收尸吧。”

青衣小厮道谢,捧着赵琳的头爬到他的尸体旁,撕开自己的衣袍将赵琳的头和脖子缠在一起,勉强也算是尸首不分离。

天下人人都爱忠义之士,看来这小厮能活一命,站在厅中的三个男人将手中的刀收起。

安康山认真的看着青衣小厮做完这件事,声音和蔼问:“全了你的忠义,这样你就无憾了吧?”

青衣小厮应声是。

安康山点头:“杀了他吧。”

竟然还要杀?虽然意外,但大家的刀子没有迟疑,红脸男人翻手一刀划过青衣小厮的脖颈,那颗年轻的头颅便滴溜溜的滚落在地上,身子倒地血再次弥漫,血腥气与两边金子铸就的炉子里的香气混杂,令人作呕。

安康山没有在意这些,指着地上的头颅:“拿来我看看。”

赵琳这个朝廷钦差的头颅他可没要看,所以这个小厮还是很荣幸,红脸男人拎起小厮的头颅捧到安康山的案前。

安康山端详,满意的点头:“不错,眼睛果然闭上了。”

原来如此啊,三个男人便都端详,果然见这小厮的头颅眼睛是闭上的,顿时啧啧称奇,厅内说笑热闹。

有一个文士打扮的男人从外疾步进来,看到厅内倒着的尸首,没有被吓到,只是微微皱眉:“大人,今日杀了赵琳,崔征问起来如何回答?他应该是起了疑心,在催促赵琳归期。”

安康山道:“这崔征真是烦人,盯着我干什么,他还是没有跟全海闹起来吗?吴章还是没有进京?”

文士应声是。

北风敲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嚎叫,安康山陡然心烦,将手拍打在桌子上:“这些文人做事太慢了,我就助他们一臂之力,让大儿那边动手吧。”

厅内的四人对视一眼,有疑虑有紧张但更多的是激狂,就像看到笼门徐徐打开的猛兽。

“遵命。”

.......

.......

伴着新年的到来,窦县外城围墙终于落成,武少夫人让商人们在外城立起了四个酒缸,整整流了一天一夜,整个窦县的民众都醉了,喝酒的喝醉了,不喝酒的被酒气熏醉了。

除夕的晚上,守夜的民众还看到了绕城一圈的烟花。

就连日夜不安的主簿也看的入迷,暂时忘却了烦恼。

李明楼坐在城楼的最高处,方二守在城楼下,金桔在城楼阁里备热饭,她们的年夜饭就在城楼上吃,因为身边只有瞎眼的妇人,李明楼脸上的围布系的松散,半空中炸裂的烟花照耀着她露出的半遮半掩的面容。

面容在一明一暗中呈现着忧色。

韩旭假回故乡探母,半路换了行程直奔剑南道,但具体的行迹变的断断续续飘忽不定。

尤其是他舍了下益州都督仪仗,带着寥寥几个随从,不进官驿不拜访官府,穿山过林。

这个人是想潜行进入剑南道,然后微服私访吗?

这个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死亡,或许能逃过一劫吧,直到现在崔征和全海还没像前世那样相争,或许兵乱也会推迟......

这种自我宽慰没有让李明楼解开眉头,她抬起头抚摸。

金桔捧着两碗羹汤蹬蹬上来:“小姐烟花还要放吗?大家都回家去了,浪费啊。”

“不浪费,在家里坐着也能看到。”李明楼接过汤碗看着夜空,“能开心一时就开心一时吧。”

听起来以后开心会很少似的,小姐在大家眼里像神仙,却比谁都忧伤,金桔拿着勺子喂瞎眼妇人,一面抬头看夜空,忽的用勺子指着远处:“夫人,小姐,看,那边的烟火好亮。”

远处的夜空一眨眼间亮起来的,有火光从地上冲起,烧红了半边天,火光中可见青烟袅袅。

叮铛一声,李明楼手里的汤碗落地,她站了起来,盯着越来越亮的夜空。

那不是烟花,那是烽烟,那是宣武境的方向。

“大小姐。”方二疾奔上来,“快马疾报,宣武道丰城三营兵乱。”

李明楼转头看他,尚未问话,元吉从他身后奔来,手中捏着一张薄纸,在夜风中颤抖。

“大小姐。”元吉的声音也在颤抖,“严茂,过世了。”

李明楼轻飘多日的心沉沉的落下去,她的人也沉沉的跌下去,夜色似乎无边无际。

第二十章 是否命运优待

李明楼肩头有轻轻的摇晃,鼻息间有清香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熟悉是因为最近她常常嗅到,但又很陌生,陌生是很长一段的时光里没有这个味道。

“小姐,小姐。”

金桔轻轻唤着。

李明楼睁开眼,晨光朦胧中看到金桔丫头发白的脸。

李明楼端详着她,金桔眼睛眨也不敢眨,唯恐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惹小姐糟心啊。

“金桔。”李明楼似乎终于认出她了,“你还好吧。”

金桔瞪着眼点头:“好,好,我还好。”

她好不好其实李明楼不知道,上一世李明楼身边并没有她,不过她是江陵府李家的奴婢,李家败了,奴婢又能好到哪里去。

李明楼视线转向前方,看到元吉。

“我也很好。”元吉忙说道,他很熟悉李明楼的习惯。

李明楼视线再看,站在元吉身边的是中五。

中五很少到李明楼跟前来,并不熟悉李明楼,但据说大小姐特别关心自己人的身体,经常问元吉的身体好不好,还给元吉安排了两个丫头贴身伺候。

大小姐这也是要问他了?中五有些激动,在大小姐眼里他也是自己人,虽然他当然是大小姐的人。

“我也很好。”他也忙说道。

李明楼道:“你们都很好。”似乎欣慰又似乎怅然,还有些迷惑,“我怎么了?现在是在做梦吗?”

金桔小心翼翼:“小姐睡着了,小姐太累了。”

夜里得到消息,小姐回到县衙,元吉中五轮番的说着剑南道的事,说着宣武兵乱的事,小姐一夜没合眼,适才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竟然睡了。

她原本想让小姐歇息,但元吉坚持要叫醒小姐,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小姐肯定也不想休息。

“小姐是走神了。”元吉说,神情哀伤,“小姐不想听到这些。”

但事实已经存在,逃避没有用。

李明楼被叫醒了,元吉看着她眼里的迷茫变成哀伤,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睡着了,被叫醒了,那现在不是梦,李明楼看着他们,不是梦,元吉还好好的,但为什么严茂死了?

死在了元吉命定死去的时候,死亡的原因也一样。

“小姐,我们在说严将军的死。”元吉心肠很硬的继续话题,“先前说的你听到了吧?”

李明楼点点头。

“那就是严将军去南夷的原因。”元吉接着道,看了眼中五,“刚才已经送来了平氏遗孙的口供。”

中五便开口:“这些死士是平氏的,平氏谋反是安康山的授意。”

他将口供递过来。

李明楼没有接,虽然看着他们但眼神游离,还是没有听他们说话,没什么好听的,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现在再听只是一些细节,结果都一样。

改变不了结果,真是让人力竭。

她留住了元吉,命运就让严茂死去,不过,命运看来并不是看人,而是针对事,是什么事让元吉和严茂必须死呢?

看到李明楼又没有听,元吉便先安抚她的心:“小姐放心,剑南道尚且安稳,有项大人在.....”

李明楼眼神凝聚坐直了身子:“项云?”

元吉应声是:“项大人在伏击中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有他接替严茂掌管剑南道平稳。”

李明楼靠坐回去,眼神清明,是了,项云。

元吉严茂是人人眼中李奉安的臂膀,项云也是,项云还因为李奉安的安排被封为陇右节度使,项云还和李奉安成了亲家,在天下人和剑南道诸人眼中,项云掌管剑南道同样被信服。

唯一妨碍这件事的就是人,那一世是元吉,所以元吉死了,这一次元吉安排了严茂,所以严茂也死了。

这是命运在给项云开道吗?

不信,她不信。

李明楼攥住了扶手,同样是人,命运为什么要优待项云。

“杀了他。”她说道。

元吉中五神情惊讶,看向李明楼,似乎不明白她说的他是谁。

“杀了项云。”李明楼没有让他们猜测,明白清楚的说道,“严将军是他杀的。”

元吉和中五还没因为第一句话震惊,就因为第二句话惊骇。

“有证据吗?”元吉声音哑涩问,问出这句话,神情复杂,“大小姐,我没有不相信你。”

他单膝跪下。

“大小姐,你让我去做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连夜奔去剑南道。”

元吉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按照大小姐说的去做,不管是不去太原府还是在窦县练兵,甚至大小姐让他去死,他也不会眨眼。

只是这件事他没有做到。

项云是李奉安的信赖的下属,是剑南道兵将信赖的同袍,还是李明楼姐弟的长辈。

“大小姐,没有证据杀了他,剑南道会乱的。”

李明楼倾身:“是他夜请严将军,跟随严将军的人又全部被害,只有他的人存活,这分明就是他在灭口。”

元吉低头道:“严茂带去的人并不多,论死的人数,项云的更多,大小姐,这个理由难以服众。”

且不说动手去杀项云这件事,如果让剑南道的兵将们知道,大小姐生出这个心思就已经很吓人了。

这真是一件在密室中密探的要事。

中五站在厅内紧张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大小姐当着他的面毫无掩饰的说这种心思,可见真是把他当自己人,可以跟元吉平起平坐那种。

金桔在一旁很镇定,他们说的人她都不认识。

李明楼靠坐回去:“那就再去查查,这件事有什么疑点,为什么剑南道的人都要死的这么可悲。”

严茂和李奉安一样,都是死在了不设防的低贱的死士手里,令人愤怒又心痛。

元吉应声是起身退了出去,中五对李明楼施礼也忙跟出去。

新的一年新的一天的晨光笼罩了院落,但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气。

“元爷,大小姐这是想到了大都督的死,为大都督和严将军心痛。”中五低声道。

就像有些小孩子受了刺激混乱的心智,同样在场为什么你不死,然后不死的人也就成了罪人和帮凶,一时气急,一时迁怒吧。

“小公子得知消息的时候在酿酒,抱着酒缸哭的谁劝都没用。”

大小姐没有哭,而是要杀项云,这失去理智的迁怒,也是悲伤的发泄。

元吉默然一刻:“去查更多的消息来吧。”

中五应声是疾步而去,元吉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更加沉重,大小姐不是因为心痛严茂和父亲的死迁怒项云,大小姐是真的对项云有杀心,不是现在,而是早些时候就有。

那时候大小姐失踪归来,他带着小公子赶来江陵府,当提到项云的时候,他感受到大小姐的杀气,还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不是错觉。

大小姐真的想杀了项云。

“严将军的死是我的错。”李明楼坐在椅子上说道。

元吉和中五离开了,她依旧坐在案前,拒绝了金桔请她去歇息。

金桔灵机一动将瞎眼妇人扶过来,李明楼很喜欢跟这个瞎眼妇人在一起,虽然二人之间没有什么可交流的,李明楼会帮这妇人整理衣衫发鬓,还会帮她描眉,可能对于大小姐来说,照顾人也是一种放松吧。

“雀儿不怕。”瞎眼妇人说道。

二人的交流也从来不在一条线上。

李明楼并不在意,将头靠在妇人身上:“我明知项云是仇人,却没有立刻杀了他,让他有机会害人。”

妇人没有说话,轻轻抚李明楼的头发,宽大衣袍下女孩子显得更加娇小柔弱。

“我必须杀了他。”柔弱的女孩子说。

第二十一章 谁人能解忧

剑南道的消息几乎不间断的送来,一向安静的县衙后宅变的有些热闹。

那些消息是事情怎么发生的,事情发生的经过,几乎是问清一点就立刻报来,接连不断半点不停。

李明楼不想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更不想听现在剑南道怎么样。

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它是怎么发生的经过又是什么样,剑南道有项云代替严茂掌管也必然安稳。

没有人比项云更在意剑南道的安稳,剑南道是他发家的宝盆,他的人马他的钱财他的前程,他十年后的第一候......

李明楼看着退出去等待新消息的元吉,再看一眼隔壁厅里守着火炉专注烤栗子的金桔和妇人,她起身不声不响的走了出去。

县衙这边也比往日要热闹,当然不是因为剑南道严茂的死,对于窦县来说剑南道是遥远的地方,严茂更是不认识的人。

文吏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着眼前附近一群兵丁引发的大事。

“死了好多人呢,见人就杀,县衙也被屠了,太凶残了。”

“只是因为饷银?能吃饱肚子就很好啊,怎么能去杀人。”

“听说吃不饱,你们以为军营真的像咱们这里这样吗,又是酒又是肉的,那是因为有武少夫人在这里。”

“出了这么吓人的事,武少夫人不会要走吧。”

听到这句话主簿一个激灵抬起头,然后又一哆嗦,看到了站在厅门外的李明楼,啊呀一声跳起来:“少夫人,你怎么来了?”

厅内的文吏们顿时慌乱,看站在外边的女子,裹着黑袍帽子遮住头脸,脸上还蒙着一层布,新年的喜庆在她身上全无,什么时候来的?全无察觉,无声无息的恍若鬼魅。

“少夫人有什么事?让人来说一声就是。”主簿迎到门外,“快进来,外边冷。”

李明楼没有进来:“兵乱怎么样了?”

主簿哈哈笑:“没事,没事,小事,宣武那边的,刚收到消息将那些作乱的兵都抓住了。”

李明楼道:“都抓住了吗?”

主簿毫不迟疑点头:“都抓住了,只有丰城,少夫人请安心,而且这是宣武道的事,咱们淮南无事,少夫人安心歇息。”

李明楼默然。

主簿的心提到嗓子眼。

“过年期间,军营里多放些酒肉吧。”李明楼说道,“让大家开心点。”

主簿的心落回去,并且膨胀:“少夫人放心,这是应该的,这一次官府来准备酒肉。”

李明楼并没有推辞,道谢便走开了。

主簿在后再次叮嘱少夫人放心,兵乱与我们无关,回过头看文吏们,心有余悸:“你们不要谈论兵乱的事,吓跑了武少夫人,我们窦县没兵也乱了。”

文吏们掩嘴缩肩连连点头。

“不过,大人,真要我们官府出酒肉啊?”精于计算的文吏幽幽问。

主簿捻须淡然:“大过年的,我们官府就出一次吧,又能花多少钱。”

精于算计的文吏幽幽道:“军营现在有一千多穿兵服的,另民壮营还有两千人。”

嘶的一声主簿揪下一根胡须:“怎么这么多人?”

他记得当初县里也就几百民壮吧,竟然已经有几千人了,光州府也没这么多驻兵。

“因为窦县人很多了。”精于算计的文吏说道,几乎来的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当民壮的,“还有,因为少夫人用的酒肉多,现在的酒肉都是从外地运来,价格比年前高很多......”

主簿听报出的数目,颤抖着手攥紧了胡须,一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这笔钱我们出了!”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武少夫人跑了。

厅内诸人纷纷附和,安慰主簿县里现在有钱,有府道发放的王知杜威英烈抚慰金,还免了粮税,这些日子窦县人多,商人也多,县里变得繁华,官府杂七杂八的收入也变多,算下来窦县现在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有钱,主簿攥着胡须的手终于放开了。

看到气氛很好,精于计算的文吏趁机询问:“大人,少夫人说过年期间,这过年期间是几天?从现在到十五吗?”

主簿大人嘶的一声向后倒去,文吏们慌乱的搀扶呼唤又要找大夫。

丢人就丢人吧,主簿决定过年期间就装病了。

县衙里主簿大人的烦忧李明楼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当然也不信他说的话,宣武道的兵乱并没有被控制,也不是跟淮南无关,恰恰相反,兵乱下一个地方就会在淮南,不出意料的话会在窦县。

窦县那一世是被武鸦儿屠城,对了,还有武鸦儿,武鸦儿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到窦县了?

窦县进出层层登录核查,查安德忠的人,也是在查武鸦儿,安德忠的人有迹可查,武鸦儿始终没有痕迹。

他还不知道他母亲出事了吗?振武军武少夫人的名号也已经打出去了,漠北偏远他还不知道吗?

上一世武鸦儿是什么时候来的窦县?时间还准不准?不过不管时间准不准,事情还是会发生的吧,就算不是武鸦儿,也会是安德忠,就像元吉没有死,死了严茂。

鼻息间有花香拂过,李明楼站在台阶上眼波转动,看到站在台阶下的向虬髯。

向虬髯穿着锦袍,披着华丽的斗篷,宝刀佩在腰间,手中捏着一只绽放的红梅伸到她的面前。

“少夫人,新年佳节时,你为什么忧伤?”他问。

这里是县衙和后宅的夹道巷,李明楼从县衙出来没有进后宅而是站着走神,这边看起来偏僻,四周隐藏的护卫很多。

向虬髯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这里,李明楼听元吉说过,他白日在这里或者饮酒或者舞剑或者走来走去,晚上便铺毡垫裹厚裘露宿。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自己是武少夫人的门客,虽然武少夫人不需要自己护卫,但自己要在她身边以备她有需要时。

李明楼接过他的红梅:“丰城兵乱,百姓遭殃,怎能不忧伤。”

虽然是昨夜发生的事,窦县商路通畅,今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向虬髯自然也知道,他摇摇头:“少夫人仁善,为民众忧伤不奇怪,但今天少夫人的忧伤是为自己。”

李明楼笑了,将红梅嗅了嗅没有说话,迈下台阶向后宅走去。

向虬髯拦住她:“少夫人,你有什么麻烦事,可以让我去做。”

李明楼道:“不用。”

“所以少夫人真有麻烦事。”向虬髯露出了然的神情,如不然就会说没有麻烦事了。

李明楼并不介意被人套话,更不介意被人看出有烦恼的事,将红梅放回向虬髯手中,越过他走去。

向虬髯在后道:“少夫人,你金银不愁,又有护卫环绕所向披靡,却解不了你的忧愁事,那么这件事便是我能做的。”

李明楼脚步停下。

他说得对,这件事或许真的可以让他来做。

李明楼转过身对他伸出手,向虬髯一步站到李明楼面前,将红梅再次递到李明楼手中。

李明楼接住红梅看着他:“我要你去杀一人。”

向虬髯英俊的脸上笑容绽开:“多谢少夫人成全。”

第二十二章 题难总有解

怎么杀项云一直都是一个难题。

这并不是因为李明楼是个弱女子,她一声令下,剑南道有千军万马上刀山下火海所向披靡。

难题不是杀人这件事,而是杀的这个人。

项云与剑南道的牵绊太深,他一直是李奉安的左膀右臂,是剑南道兵将们信赖的同伴,对她这么多骇人听闻的决定毫无疑问的元吉,在听到她说要杀项云时,也跪下发出了疑问。

不用说中五的震惊,更不用说剑南道兵将们听到的话多震惊,就连她自己,那一世直到死去的前一刻还对项云信任无比。

如果是她动手杀项云,或者杀项云跟剑南道有关系的话,剑南道必然震动哗然人心涣散,元吉说的对,没有足够服众的证据,这件事太冒险,结果会反噬了她们姐弟二人。

她要杀项云是为了让她们姐弟活下去,不是与他同归于尽。

现在向虬髯站出来了,他是一个游侠儿,一个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关键的是他不是她的旧人,没有人知道他跟她的关系。

这样一个刺客突然出现在剑南道杀了项云,引发的猜测很多,这猜测与李明楼就无关了,知道的人会很少很少,不会引发剑南道内动。

就算向虬髯身份泄露,与他有关的是振武军武鸦儿的妻子。

李明楼握着红梅笑了。

向虬髯微微矮身歪头,便可以看到李明楼罩在斗篷里的脸,脸虽然被布裹住,露出的双眼在日光下闪亮。

“少夫人忧伤解了。”他亦是一笑,站直身子一拍腰里华丽的宝刀,一语双关,“少夫人的这把宝刀可不仅仅是好看。”

李明楼将项云的个人信息告诉他,说的非常详细,尤其是一些个人习惯,能知道这么详细,必然是很熟悉的人。

武鸦儿的妻子为什么跟项云熟悉,一个漠北振武军,一个西南陇右节度使,李明楼没有为了隐瞒这个疑点而省略介绍项云,向虬髯俊美的脸上也没有浮现疑问。

“少夫人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谁就可以。”他笑道,“不过,多谢少夫人。”

谢的是她的坦诚。

说罢转身就要走,李明楼唤住他:“此一去千里远,你多保重。”

向虬髯哈哈笑:“我不惧千里远万里险,惧的是天下有千里之大,而茫然无处可去,少夫人请放心,向虬髯此一去,事不成不苟活。”

李明楼摇头;“那我看错你了。”

向虬髯一怔:“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留你做门客,就是因为你说你能不惧艰难,又能在艰险中全身而退。”李明楼道,“我要你去做这件事,除了你能杀人,还能全身而退,而且这件事,能杀最好,杀不了让他知道有人要杀他也足够了,并不是要你舍命。”

向虬髯再次哈哈笑一言不发,对李明楼抱拳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李明楼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年轻侠客,反而有些恍惚,这件事直到开口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想过,也没有想过要用向虬髯做什么。

虽然她给了他金钱宝刀,也任他招摇自称门客,聚集了一群游侠儿。

这只不过是花些钱而已,花些钱她高兴,这些人也玩的高兴,高兴就好,这么简单容易的高兴何乐不为。

她并没有真把他们当门客,更没有想让他们为自己千里杀人。

这件事,行不行呢?向虬髯这个人,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就叫病急乱投医吧。

到了傍晚的时候,元吉来了,说向虬髯和那群游侠儿跑了:“向虬髯说要大家为武少夫人召天下豪杰。”

他看着李明楼神情几分探究,李明楼适才去了县衙,又在门外见了向虬髯他是知道的,小姐没有叫人他便没有跟随,知道小姐心情不好想一个人走走。

向虬髯和这些游侠儿一直在窦县从没说过要走,这样突然离开,小姐和向虬髯说了什么?

李明楼耍了个小聪明:“我说要他为我做事。”

这样啊,游侠儿能做什么,进军营受束缚不肯,小姐身边又不用他们真的来做护卫,所以他们就跑出去宣扬大小姐,这种事倒是适合游侠儿,元吉释然又黯然,严茂的死让大小姐真的很伤心,所以才想要做更多的事。

向虬髯这群游侠儿的离开窦县的事民众很快也知道了,主簿大人很高兴,这群无所事事只会打架斗殴的浪荡子们终于离开了。

游侠儿们为什么跑了主簿原本不在意,管他们因为什么跑了呢,真的为武少夫人做事也好,出去骗更多傻子也好,但文吏们不安的来报民众们认为游侠儿跑是因为宣武道兵乱。

窦县距离宣武道近,兵乱烧了一座城,很多百姓遭殃,让这边的百姓很害怕。

兵乱比土匪更可怕,游侠儿们是吓跑了。

游侠儿这些人有功夫有本事还吓的跑了,他们这些普通民众怎么办?

“少夫人,你看是不是安抚一下民众。”主簿对李明楼说道,“宣武道的事跟咱们可没关系,让大家不要惊慌。”

李明楼说了声好,主簿大人满意的走了,虽然一直以来武少夫人行事铺张浪费有些难以理解,但对县衙的事和他们的要求都是很听从的。

看着主簿大人离开,李明楼对元吉道:“传令全县戒严,停止集市,围墙外驻兵。”

这可不是安抚民众,这是肯定了民众们的猜测,戒严和停止集市能让窦县陷入惊恐。

元吉毫不犹豫的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李明楼站在舆图前看着标出的窦县,如果不出预料,下一个兵乱就是窦县,虽然老天一次又一次将命运拨回来,但她还是要继续做。

她做了这么多事,不相信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新年正月的剑南道没有半点喜庆,李敏坐在府衙的大厅里,身姿优雅的握着笔,但却没有严茂握笔如握刀那般轻松,面前堆积的文书如山。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薄唇咬紧,神情空洞。

外边脚步声响,道府的几个官吏走进来,看到李敏坐在这里,他们的神情有些复杂。

“李....敏啊。”一个年长的官吏说道,“这些文书先麻烦项大人处置一下吧。”

李敏,称名唤姓,无官无职,李奉安的一个奴仆,他的主人可以坐在府衙大堂上,他可以陪同站着,但他永远不能坐下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项云留在剑南道,他是陇右节度使,他有官身有旌节,他是李奉安一手提拔的下属,他是李奉安的儿女亲家,他接替严茂代替李明玉掌管剑南道天经地义。

李敏握着笔的手松开,人也慢慢的站起来,年长的官吏示意几个随从去请项大人。

“等一下。”李敏站在了高大的官案旁唤住他们,站直了身子,“还是请李三老爷过来吧。”

第二十三章 三老爷重任可担

李奉耀站在案前端详,笔墨纸砚都不陌生,摞起来的文书他也经常看,不过这个位置嘛.....

“让我来暂管?”他看厅内。

道衙诸官神情复杂,李三老爷不是李家的下人,但也不是官身啊。

“三老爷,当然您来代管。”李敏将一枚印信捧着,“这是大都督给您的印信,您在就如同大都督在。”

按照李明楼当初的吩咐,要给足李三老爷面子,于是李明玉便将自己的印信给了李三老爷,李明玉自己则只留节度使印信。

李明玉一个顽童是因为有节度使印信,自己的印信才可用,所以剑南道还是握在李明玉手中。

原本只是哄着李三老爷玩的东西,当李明玉不在,严茂亡故的时刻,便成了最大的权杖。

世间的事真是难以预料。

“您是大都督的长辈,大都督出门家里自然要交给您。”李敏拉住李奉耀的衣袖,眼泪滚滚而下,“三老爷,严将军不在了,大都督皇命在身,剑南道只有您了,大都督只有您了,您受苦受累了。”

李奉耀眼泪也差点涌出来,他可怜的大侄子,他不管谁管!

“诸位安心,这里有我。”他坐下来,提起笔翻开一本文书,“有事我来处置。”

说完这句话看文书又面露难色,这是什么事?这个人是谁?说的是什么?

李敏手指伸过来指点一行字,附耳低声:“这请示的是西路的器械,当初上报的多少,如今已经拨付了多少,又损毁了多少,请示拨付余下的,这是属于司仓的事,你在这里批复可,让司仓依数额发放。”

原来如此,李奉耀提笔依言写了,李敏捧上一旁的官印,李奉耀扣上,李敏又递来李明玉的印信给此李奉耀的批阅加上一层重量。

“韩大人。”李敏托着这本文书走到一位官员面前,恭敬递过去,“你看可否?”

这位韩官员迟疑一下伸手接过,这件事有定额有定律,需要的只是批复官印,这本文书上有官印还有李明玉的印,他应声是:“可以了。”

这简单啊,李奉耀腰杆挺直又翻开一本文书,面色再次茫然,李敏附身看来低声指点,李奉耀提笔批复,官印印信扣上,如此循环片刻间将堆积的文书批复了一多半。

李奉耀揉了揉手腕,做出疲惫的样子:“这种事还真是辛苦啊。”

李敏眼里满是心疼:“三老爷受累了,这些也不一定都要立刻批复完,大人们可以稍微等一下吧?”

后一句话是对官员们说的。

官员们对视一眼,民事军务天天都有,当然并不是事事立刻都要解决,看着台上坐着的李奉耀,面前摆放的两枚印信,官司军务诸事流转就算没有批复他们也知道怎么处置,需要的不过是官厅里坐着一个合情合理的人。

诸官附身应声是。

李敏站直了身子,李三老爷虽然没有官身,但他是李明玉的长辈,又有印信,暂时代管也不是不能,更何况剑南道李奉安十年经营,官都是大都督任命的,官手下的胥吏都是大都督的随从,剑南道可以说已经姓李了。

李奉安生前的这些作为,让任何一个来剑南道的新节度使,短时间内不会换了剑南道的天地,也能有足够的时间保障李明楼姐弟的安全身家。

诸官俯身,李敏站直了身子,便看到了站在厅门口的项云。

项云原本已经好了的胳膊裹着伤布,身边跟着三个官员。

“项大人。”李敏大喊,疾步冲下来扑过去,声音哽咽,“你来了,你的伤还没好。”

项云扶住他:“我没事,还好。”

李敏抬手擦泪:“那太好了。”抓住项云的胳膊拉着他向前扯,“你快来帮三老爷。”又欢喜喊三老爷,“三老爷,有项大人相助万事无忧。”

李奉耀也已经站起来,抓住项云的胳膊:“项大人你来了真好。”

项云神情痛苦,原来李奉耀抓住了他受伤的胳膊,这只胳膊是上次救李明玉伤了的,这次严茂遇袭中又再次受伤,大夫们说这只胳膊算是废了,以后不能握刀枪,除了那个季良嚷着还可以治治,东山先生一眼看穿他,问是不是想要借此机会卸下这只胳膊,季良才不情不愿的放弃了。

李奉耀松开手神情不安;“项大人,你伤还没好,你好好养伤。”

项云摇头安抚:“无妨,伤是小事,只要人在。”

说出这句话神情黯然,严茂不在了。

大家的神情都悲伤。

李奉耀轻轻握住项云没受伤的手:“现在只有项大人了,剑南道就靠你了。”

项云道:“分内之事。”

陇右节度使跟剑南道当然没有分内之责,李敏按住他们两个人的手:“请项大人协助三老爷啊。”

李奉耀被这一按沉甸甸,心也沉甸甸,大家都要协助三老爷啊,就像大老爷那时候那般。

大老爷和三老爷除了身份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李奉耀挺直了脊背,神情诚恳郑重:“请项大人助我。”

项云垂目应声是。

协助是以他人为主,自己协从,这跟掌控是不同的,掌控的话就是剑南道的人都要听从他,他为主。

看着项云应声是,李敏沉重的肩头松下来,如果是他选的话,他当然会选项云来代管剑南道,这是一个正常人都会做出的选择,选李三老爷才是疯了,但是,既然是大小姐要发疯,他当然跟着发疯。

大小姐不允许项云参与剑南道的事务,还把项云赶去南夷,虽然严茂死了,剑南道形势紧急,但大小姐没有明确表示之前,他一定不让项云接管剑南道。

厅内三人三手相握,官员们神情缓和很多,但跟着项云来的两个官员对视一眼,便有一个站出来:“三老爷,其他的日常文书都好说,只是现在年初,剑南道需要做出去年的军务,包括军队,堡垒,器械,补给等等诸多支配数额,以及今年各项支出预计,还有民务的粮税杂役仓司详细数额,这关系到整个剑南道的运转。”

李奉耀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头大,其他的文书也不好说好吗,听完这一堆听不懂的还跟计数有关的要求,已经懵了,开什么玩笑!当节度使还需要做这种事吗?

当节度使当然需要做这种事,当节度使要做的事很多,就算很多事不用亲自来做,但别人做的任何事你都要知道,甚至精通。

李奉安就是事事精通,所以能将剑南道稳稳的握在手中,但世上只有一个李奉安,李敏不是李奉安。

李敏肩头变的僵硬,脸上浮现一层潮红,让他的相貌显得更加年轻好看,如果是以前,再难的事他也有千万种办法推脱化解,但这件事不能,这是实打实不能半点敷衍推脱的,他甚至连句玩笑话都不能说。

李奉耀等不到身后李敏的声音,神情变的更加茫然,握紧了项云的手,李敏不会吗?不过没关系啊,项云也是节度使啊。

李敏看到李奉耀缓缓张开的口,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件事交给项云就没有问题,如果这件事交给项云,那么接下来一年的剑南道都要握在项云手里......

李敏垂在身侧的手变成拳头,眼下他不能开口,也不能让李三老爷开口,那就只能打晕李三老爷让他闭嘴了,虽然这并不能解决事情。

“你想要哪一司的数额?”有声音问。

这声音苍老,又带着油腻的欢喜,像是许久不开张的店家终于见到了一个客人。

李敏像是要渴死的迷路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个行人,这行人还带着一大桶清凉的甘泉,他一头就扎了进去:“林芢,你怎么出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门口,有一个瘦小的老头正慢吞吞的迈过门槛,手里抓着的不是木桶,而是一只箩筐,萝筐里有一堆文册晃晃悠悠。

第二十四章 清楚明白有林芢

厅内有十人,包括李奉耀在内有八人不认得这个老头,但李敏喊出的名字大家都知道。

林芢,李奉安的账房。

过日子离不开算账,大家族有大账房,小门户有小账本,官府一方百姓父母,掌管一地也是一家,更离不开账房。

剑南道府道六曹六司各有账房,李氏家宅商行也各有账房,但李奉安只有一个账房,不管是府道还是家宅的账务,都汇集到一个人手中,李奉安只问他一人。

林芢,来历不详,只知道从李奉安当蓝田县令的时候就跟着了,但他很少出现在人前,与项云严茂这种副将属官不一样,与元吉李敏桂花这种随从也不一样,尤其是来了剑南道后,更是深居简出。

李奉安在李宅中给了他一处院落,剑南道所有的账册账务都会先送到那里,在那里处置后再转回李奉安手里,李奉安才会做出论断准否。

那间宅院里有很多下人,都是精于计算的好手,他们运送账册,核算核验,传递消息,进出忙碌,只是林芢几乎从不出来,甚至都不去见李奉安,或者下人跑腿传话,或者干脆李奉安自己过来。

有很多人只听过林芢的名字,从没见过他真人,也没有人见过他算账,更有一些人猜测林芢可能已经死了,那些账务其实都是李奉安自己做的。

“积攒了一堆的事情,严茂不在了,也没人来拿,我只能送出来。”林芢像所有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抱怨着,“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要累死了。”

李敏接过他拖着的箩筐也抱怨:“谁让你不喊我。”

“我哪里知道你在哪里。”老人最讨厌被反驳,顿时更抱怨,“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坐不住。”

项云上前:“林老。”

林芢眯起眼看他,瘦小的身子佝偻就要施礼:“是项大人。”

项云没有搀扶而是侧身躲开:“不用不用,你就当没看到我,你不喜欢出来见人,就是不喜欢跟人说话。”

林芢嘿嘿笑了眯着眼做出看不清的样子,果然没有再拜下去,也没有再接项云的话,就好像真的没有看到项云这个人:“哪位大人要什么?”

先前说话的那位官员迟疑一下将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林芢指着箩筐:“按照惯例,最先要的是战备。”

李敏翘着手指在箩筐里乱翻:“哪个哪个?你放的太乱了,怎么不按照顺序摆放整齐。”

林芢没好气的推开他:“不要乱翻我的东西,都放的乱乱的,一整齐就找不到了。”他看也不看伸手往箩筐里一插,抓着一本文册站直身子,“这是去年战备。”

他举着晃了晃,似乎不知道给谁。

李敏一把抓过递给李奉耀:“三老爷您先过目。”

李奉耀接过翻开,这是一张长纸折叠,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动用了多少军团,消耗了多少粮草,多少草料,调动的民夫多少......看的头晕眼花。

李敏及时的接过,递给站在这边的官员:“大人请看。”

那官员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略翻了一眼,再抬起头:“我对这些并不太清楚,我要唤公事们来核对。”

李奉耀一向看这些官员不顺眼,他们眼里从来都没有他,现在自己坐在这大堂上,他们还是如此,如果李奉安在这里他们可敢质疑?就要恼怒呵斥,李敏拦住他:“当然可以。”

那官员便命唤人来,李敏对李奉耀附耳:“三老爷,让他们核对,震服他们也好让他们明白,三老爷您在是一样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李奉耀便没有发怒,低声道:“这个老头做的行不行?”

这个名字他也听过,但没觉得如何,而且看起来这么老,脑子没有糊涂吧?要说的可是人钱粮草众多的繁杂的数目。

李敏点头:“没问题,七八年前他经常做这个。”

李奉耀点点头,旋即又打个激灵,说错了还是听错了?怎么好像不是做了七八年,是七八年没有做过了......

他怔怔间,七八个公事走进来,这些人分别经手粮草民夫牲畜堡垒等等物资调配,将这本文册展开长长一溜,各自捧着各自的带来的厚厚的文册一面核验一面计算。

厅内嘈杂但并不混乱,反而比先前安静,大人们都不说话等候结果,林芢嘀嘀咕咕听不清的抱怨。

这些官员并不是听从项云的话,反对李奉耀,他们都是李奉安留下的官员,此举是遵从也是维护剑南道的规矩,他们要做的是让他们相信没有了严茂,依旧能不乱了剑南道的规矩。

这样对他们来说李奉耀代管剑南道还是项云代管都一样。

这样才不会对坐在这里的李奉耀苛责不满以及对抗。

这才能保证剑南道真正的安稳。

李敏站在李奉耀身侧攥紧了袖子里的手。

七八个公事们一番忙乱,对那官员俯身:“大人,数目精准没有错误。”

李奉耀坐在椅子上松口气,又哼了声:“那这个可以了吧。”

那官员没有羞愧道歉,将文册收起:“可以了。”

然后另有一个官员站出来:“已经快过了正月了,今年的战略也要做出来了,否则各司各军无法运转。”

林芢再次伸手从箩筐里抽出一本文册:“今年的做的慢了些,刚开始,现在只有补给和道路做出来了,其他的正在进行,还需要几天。”

那官员也不客气,让负责补给和道路的公事们出来展开文册核验。

“这个六月的补给怎么比去年多很多?”一个公事问道。

林芢浑浊的双眼抬起似乎努力的想:“六月啊,六月平舆关那边的道路要修,会断十几天的通行,所以有三军的补给要多一些。”

负责道路的公事忙翻找果然看到了,但他眉头皱起:“为什么要修平舆关的路?那条路没有问题。”

林芢眯着浑浊的眼继续努力的想:“康圣三年的时候,柳堡修了水渠支出了一大笔钱,引走了落雁湖的水,当时大都督请的修水渠大人让备注,此水渠能保落雁湖水十年无忧,但十年后,要重修堤坝把钱留出来,不只是修堤坝的钱,还有修路,修水渠堤坝要先泄水改路,落雁湖正对平舆关的路,那条路必然要重修。”

康圣三年?那公事神情愕然张大口,旋即又将嘴合上,神情有几分郑重:“请容我去查康圣三年的卷宗。”

林芢摆手,那公事疾步而去,其他人继续看文册,但神情显然比先前郑重,不时的低声回头询问其他人,又唤吏员进出查问各种卷宗记录,等了一刻先前的公事拿着一卷落着灰尘的卷宗奔来。

“大人,果然是如此。”他激动的展开给厅内的官员们看,“这里真的有备注。”

十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

“还有,六月的补给多,还是因为今年会雨水大,各军都要多备些。”林芢伸出枯瘦的手指,“有两年六月雨水小,有三年雨水多,去年和前年雨水少,今年就准备一下吧。”

有胥吏哗啦啦翻动卷宗然后找到一页:“是的,大人,前年年底有六月增补补给的数额。”

那官员没有再多说话,上前制止了公事们继续查验,亲手把文册收起来,转过身对李奉耀郑重道:“三老爷,余下的还请尽快做好。”

李敏脸上浮现笑,伸手戳了戳还没有回过神的李奉耀。

这就是认输啦,李奉耀挺直脊背,也没有趁机冷嘲热讽,李敏说了嘛这是让他们服气了,他没必要跟手下败将计较,宽容才是对败者的羞辱。

“知道了,这些事我会尽快安排好的。”他淡淡说道。

厅内的诸官以及公事胥吏们低头应声是。

站在一旁一直安静无声的项云落在李奉耀视线里,项云和那些官员们当然不同,李奉耀收起倨傲高兴的站起来,亲热招手:“项大人,你可要受累帮我。”

项云点头:“三老爷有事尽管吩咐。”

第二十五章 一人去两人来

胥吏们抱着堆积的文册退下,官员们也走了很多,只有几个急着要自己所管文书批复的官员围着案前。

李奉耀也没有嫌烦说累赶走他们,坐在案前认真的按照李敏的指点批复。

“项大人,你坐下歇歇。”他看到站在厅内的项云不忘关切说道,“以后我可需要你帮忙啊。”

项云看着站在案后几乎伸胳膊握着李奉耀手批复的李敏,对此状况视而不见毫不在意只在意文书的官员们,另一边还有林芢不情不愿回答询问从箩筐中拿出账册。

四方人不多,忙而不乱,缝隙填满,不需要再多一人。

是以后需要,现在并不需要他,项云应声是,低头告退。

李奉耀没有挽留,叮嘱项云好好养伤。

李敏在后抬头:“南夷那边项大人不用管了,三老爷这就安排人接手,项大人只要做好一件事,养伤。”

厅内的官员们也跟着点头纷纷道当如此。

项云含笑道谢走了出去。

一路走过府衙,来来往往的人还是那么多,奔走还是那么繁忙,但先前的惶惶氛围消失了。

项云走回自己的住所,在他成为陇右节度使以后,还请李奉安保留了他在剑南道的住所。

这座住宅不大,与另外七座住宅围绕着府衙,就如同他们在军中一般围绕在李奉安身边。

李奉安有兵马八部,八位都将,项云严茂都是其中之一。

项云走进屋子里立刻被浓浓的药气围绕,随从端来药碗,又拿过刀和药粉。

解开裹布胳膊上将腐烂的皮肉割掉,洒上药粉包裹,其间项云一动不动,他这样白面儒雅的人也有铁石的意志。

“伤好的太慢了。”随从低声感叹。

项云无所谓:“这条胳膊已经废了,好的快慢都一样。”

当时一剑刺死了严茂,为了不引发怀疑,项云又用这把剑刺了自己的胳膊以示险境。

这把剑是淬毒的,虽然他及时用了解药,伤的还是很重。

不过这都在计划中,他这条胳膊因为上次救李明玉已经伤的不轻,已经不能挥刀,干脆这次就再伤一次彻底废了,总好过其他地方再受伤。

随从看着重新包好的胳膊:“可惜白废了这条胳膊。”

话一出口又忐忑不安低下头。

项云并没有恼怒,因为剐腐肉惨白的脸漠然,这条胳膊废了是为杀严茂,杀严茂是为了代替严茂掌管剑南道,结果严茂杀了,李奉耀坐到了府衙里。

“大人,李三老爷其实就是个名分,到时候大人完全可以把他握在手里。”随从低声挽救适才的失言。

项云端起桌上的药碗:“李三老爷的确就是个名分,但现在握住他的不是我,是李敏和林芢。”

这才是关键。

李敏和林芢与严茂不同,都是仆从身份,也很少出现在人前,但他们对剑南道的掌控和本身的能力并不低于严茂,同样是李奉安左膀右臂的项云很清楚。

难道还要杀了他们才行吗?

项云当然不会做这么疯狂的事,那样太愚蠢了。

而且这件事透露出更关键的事,剑南道是真的要将他排除在外,如不然,就算是李敏和林芢要掌控剑南道,也会拉上他。

他知道他们是可靠的左膀右臂,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也是?

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李奉耀,李家的人明明是李奉安严禁进入剑南道的,除非是得到了命令。

谁的命令?

项云想到了严茂说漏嘴的李明玉不去京城,到底有什么命令?元吉和大小姐为什么消失了?是谁在背后安排?安排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的命令?

难道知道了李奉安是死在他的手里吗?

项云将药仰头一饮而尽。

夜色笼罩剑南道,府衙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堆积文书的案前有人还在忙碌,当然不是李三老爷,这么辛苦的事当然由李敏代劳。

李看着自己美丽的双手,双手各自握着一只笔,笔握的太久,手指僵硬还似乎磨出了茧子,李敏的眼圈忍不住发红:“我这双手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他们都不在,他只能先撑着。

李敏越想越委屈。

“当初说好了的,我就负责吃喝玩乐,不会让我辛苦。”

“你们都是骗子。”

“大都督是骗子,严茂也是骗子。”

“早知道会有今天,我才不来剑南道。”

“不来剑南道我现在会在哪里?”

“在南海上钓鱼?在东山上赏雪?不不太俗了,我应该在脂粉店迎客,将好胭脂洒满人间。”

他嘀嘀咕咕畅想着自己该做的事,身姿端正,视线越过美丽的手,在两本翻开的文书上扫过,然后两只手在其上飞快的写下论断。

灯光照耀下文书上呈现一行行的字迹。

这字迹不像主人这么风流洒脱,两只手同时写下的字也没有龙飞凤舞潦草不可辨认,端端正正仿佛刀刻出来一般。

此时没睡的还有林芢。

他所在的屋子里点亮了灯火,许久没有打开过的门咯吱咯吱响着被推开,一群人将一箩筐一箩筐的账册抬进来,将屋子里散落的锅碗瓢盆花草虫笼棋盘都收了起来搬走。

明亮的灯火,拥挤的人,让坐在躺椅上的干瘦老头心慌眼晕。

“我讨厌见人。”他发出一声哀叹,满脸愁苦。

“林爷爷,这些是五年内的粮草账,放哪里?”有人询问。

林芢便又加了一句:“也讨厌和人说话。”

以前就是李奉安来了,也不过是从门缝里递交一些账册,话也不用说,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神仙日子没有了,他随手一指。

这些人都是跟他熟悉的,没有再问,随意的将东西放在地上,但外边的那些官员们不行啊。

他们可不会随着他的一指一嗯就听话,那是李奉安能做到的事,他们听信李奉安,不听信他。

以前有李奉安,没有李奉安,还有严茂,严茂也没了,就只能他出面去说服安排他们了。

林芢伸手向天悲痛:“你们怎么就死在我前面了?”

有人将一本账册放在他伸出的手上:“这一本是八年前的夏税帐,爷爷要做夏税,先看这个。”

林芢恼怒:“我八年前看过的,干嘛要再看?我难道已经老的记不清八年前的账了吗?”

他将账册扔回那人怀里。

“把这些东西随便放下,擦擦灰,让那些记性不好的人看吧。”

新年正月的剑南道没有丝毫的喜气,灯火明亮人来人往忙而不乱也没有丧气,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遥远的窦县也没有新年的喜气,恍若被山贼劫过的主簿终于见到了武少夫人。

“少夫人,不知道是谁让军营里的人巡城,还到处散布兵乱要来的消息,整个窦县都戒严了。”他面白声颤气喘喊道。

李明楼安抚他:“别担心,是我。”

第二十六章 开口两门戒严

自从窦县县衙被山贼肆虐,主簿只有短暂的担心,很快就因为有振武军这位家眷经过且主动帮忙而解了烦恼。

期间也虽然有过些许担心,但都是小烦恼,总是在引发麻烦前被解决了。

新年伊始最大的烦恼就是隔壁不太平竟然闹起了兵乱,不过也还好,隔壁其他地方的事,最该担心的是那里的官员们,他唯一担心的是怕吓跑武少夫人。

兵乱和山贼可不一样。

武少夫人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所以他安抚武少夫人,再让武少夫人安抚民众们,那么这个烦恼很快就算不上烦恼了。

咬着牙出了两天的米粮钱后,主簿装作忘记了这件事带着家人去亲戚家住了几天,没想到再回来差点连窦县都进不来。

还没接近窦县就遇到了巡逻的民壮,祝通经常带着民壮巡逻,过年的时候祝通回府道复命,顺便带着一车酒肉年礼回家过节。

祝通走了民壮们依旧在巡逻,人数比先前还要多,披挂马匹也都强壮,主簿很高兴,这必然能安抚民众。

越过了巡逻,路越走越安静,没有拖家带口的民众,也没有大车小车骡马成群的商人,四野荒芜,不闻鸡犬,更没有新年正月的欢乐,主簿很是不解,商人不会回去过节啊,他出来时路上还很热闹呢。

武少夫人安抚民众往往是购买酒肉招呼大家同乐,比如年前的时候把窦县附近的烟花都买光了,引的很多烟花商人从远处赶来。

怎么会变得冷清了?

变的冷清可不会让民众得到安抚,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主簿有些心慌。

路上曾经设置的关卡也没有了,主簿一家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外城墙前。

围墙赶在年前全部修好,里外附近不允许修建房屋,据说是修的不太牢固,怕砸伤人,本来就是为了安抚民众建造的嘛,大家也可以理解,民众们也不在意,只要能把它们圈起来表明大家都是窦县人就足矣。

但这更适合当做集市,窦县的繁华又因此扩展。

只是此时围墙外没有摆摊的商贩,爬在围墙上玩耍的孩童也都消失,围墙后有一杆杆长枪林立,不是民壮们日常练习的木头长枪,而是闪着寒光的真正的长枪。

主簿一家人被拦住,就算表明身份,这些穿着兵服不知道是民壮还是淮南府道的兵也没有立刻让开,还将他们的车马以及人员都从头到脚核查一番。

查的这么严,也并不能安抚民众!主簿的家人都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恍若又回到了王知杜威被山贼杀死的那时候,主簿恼怒的质问他们在做什么。

“兵乱危急,窦县戒严,闭市。”守围墙的兵丁们脸色肃重,“任何人进出都要核查。”

主簿差点晕过去,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兵丁们不回答他,他们只是听命做事,其他的不知道,也不肯因为主簿是主簿就放他过去。

“任何人都要核查,官员也不例外,官兵更要严查,有违抗者以乱民处置。”

看着森寒的枪头,主簿没敢再迈步,他亲眼看过这些民壮演武的。

不管他们是民壮还是真的兵,窦县军营里能穿上兵服的,都不容小觑。

主簿忍者脾气看着全家人被里里外外搜检一翻,连马车都差点被拆了,当初刚开始招收民壮,元吉建议对进入窦县的人登录,还发放领取号牌,他当时觉得这样戒严让民众觉得不便,会让民心不安,元吉笑了笑说不会的这不是戒严。

他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戒严了。

过了围墙进了窦县城就更能感受到人心惶惶,没有热闹的集市,没有热火朝天干活的人力,聚集地也没有孩童们奔跑玩闹,家宅有门的关门,没门的挡着木板,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只有门后窥探的。

城门这边又进行了一次核查,这一次主簿终于见到认识的人,确切说认识他的人。

“主簿大人。”官差张小千恭敬施礼,“您回来了。”

主簿大喜,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出门了,忙一把抓住问怎么回事,是谁散布谣言。

张小千不解:“大人,这是官府的命令啊。”又恍然,“大人你去探亲了,没接到消息吧。”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没有他的命令,哪来的官府的命令,主簿忍了又忍要去官府问,但又被这个傻子拦住。

“主簿大人,要先核查。”张小千挺直胸膛,身上穿的是差服,但气势不属于兵服,他也是在军营训练过的,“虽然您是大人,也要进行核查。”又宽慰气的发抖的主簿,“不过这里核查比外边简单,不查车马东西,只查人。”

查进城的人是谁,互相什么身份,奴仆也不例外。

主簿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一个猜测让他惊惧,有人趁着祝通和他不在,抢占了官府兵营,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目的又是什么,是那位武少夫人因为钱财被人觊觎了吗?

他不吵不闹安静如鸡绝不给这些人机会把他抓起来,终于顺顺利利的过了城门,偷偷的摸到县衙,躲在角落里终于等到了出门的武少夫人。

武少夫人并没有被什么人挟持,一如先前。

主簿心里稍安,没有被挟持,看来可能只是被蒙蔽了,只要让武少夫人知道这一切多严重,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他听到了什么?

如同先前遇到难事那般,武少夫人说了别担心,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李明楼没有让主簿缓一缓,很清楚很明白的告诉他:“是我让窦县戒严官兵巡城的,主簿大人,兵乱很可怕,我们要做好准备,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窦县民众。”

所以还是被兵乱吓到了吧,主簿挤出一丝笑:“少夫人,你多虑了,宣武道那边兵乱已经没事了。”

李明楼摇头:“宣武道那边是没事,我们淮南道要有事,而且第一个有事肯定会是我们窦县。”

跟女人讲道理讲不清,而且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年岁留给主簿的直觉让他脊背有些发麻,就像当初看到县衙里被山贼杀死的王知和杜威的时候。

他不由后退一步:“这样啊,那我去府城打听一下消息。”再后退一步,“我再向道府请些兵马来。”

李明楼看着他:“不用了,我们的兵马应该够了,送主簿大人去县衙歇息。”

后一句话很明显不是跟他说的,主簿大人张口就要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个人,将他架住口也掩住。

主簿大人窒息,瞪圆了双眼,杀人灭口啦!

没有刀割破他的脖子,他只是被捂着嘴带进县衙,白日的县衙也一如既往,有胥吏走动,看到被带进来的主簿还恭敬的打招呼:“大人您回来了。”

他们是不是瞎了?

第二十七章 伸手城池可握

“他们没有瞎,他们是顺从了。”

一个官吏站在窗边,看到外边的景象,对被推进来的主簿解释。

官厅里温暖如春,窗台上有苍兰盛开,幽香阵阵,官吏小心翼翼的给苍兰叶子轻轻洒了水,然后就在窗台边坐下,端起烹好的香茶饮了口。

主簿看厅内,包括这个官吏在内,厅里共有四个人,分别负责文教税民的,抓他来的护卫已经离开,他恢复了自由,这自由只在这间官厅内。

他颤声问:“顺从什么?”

“顺从武少夫人啊。”另一个官吏说道。

果然是武少夫人,主簿抖动衣衫,惊怒:“她要做什么?”

坐在那官吏对面的人道:“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就是以官府的名义告诉全县戒严,兵乱要来了。”

这二人正在对弈,说话不忘落子。

“她是吓坏了失了神。”主簿说道,“你们怎么能听她的?”

站在一旁看两人下棋的官吏摊手:“大人,我们没听她的,所以现在在这里。”

主簿带着一线希望:“你们可有给州府上报?”

在窗边赏花喝茶的官吏摇头:“怎么可能,我们连县衙都出不去。”

消息也传不出去?还有其他的胥吏呢?还有那么多差役,他们又都有下人随从.....

“这次事之前我真不知道我们窦县已经变的这么厉害了,两道城门一关,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对弈的官吏说道。

语气怪怪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赞赏。

主簿想到自己进来这一路的经历,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夸大。

“军营民众就都听信了?”主簿问。

“官印被武少夫人拿走了。”对弈的官吏指了指空空的案台,“她以官府的名义的发了告示下了命令。”

“民众可相信官府了,那些商人更是,立刻就收拾东西跑了。”观弈的官员道,“军营里祝通不在,元吉说了算。”

或者祝通在的时候,也是元吉说了算。

那个祝通每天做的事也就是吃肉喝酒然后被一群民众拥簇着招摇。

主簿默然一刻:“你们被关在这里,县衙里就没有人质疑吗?”

“武少夫人告诉他们,我们和她在应对兵乱问题上有分歧,她将做法告诉了他们,请他们相信她。”观弈的官吏幽幽道。

然后大家就相信她了?主簿想着自己被抓进来时对自己施礼问好的胥吏。

“那民心呢?民心竟然没有乱吗?”他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大人。”喝茶的官吏幽幽道,“咱们窦县民众都把武少夫人当神仙,她就是民心,她不乱,就没有人乱。”

主簿跌坐在椅子上。

“大人,其实不用担心,武少夫人没有为难我们,而且咱们被关起来,将来上头追责也可以免责。”对弈的官吏安慰主簿。

还什么事都不用做,吃的喝的也不愁,主簿看着室内,所以他们还能悠闲自得的赏花喝茶下棋,比没被关起来的时候还自在。

他们其实也顺从了武少夫人,主簿心里想,虽然表示反对被关在这里,但关在这里已经是他们作出的最大反抗,完成了任务就心安理得的吃喝玩乐,那武少夫人做什么他们丝毫不在意,也没有不满,更别提想办法做些什么。

主簿想这个窦县从上到下都已经成了武少夫人的了,她不做事到也罢,她要做事就没人拦得住。

主簿的身心像大海里的小船起伏,她要做什么?

正月的风如刀,李明楼裹着厚斗篷罩住头脸依旧能感受到寒意,站在城墙上可以俯瞰整个窦县。

窦县里城安静如同无人之境,外城则不断的有兵马驶过,巡逻日夜不停,斥候也撒出去四面八方。

“暂时没有异动。”元吉说道,“宣武道的兵乱也被控制了,连山贼都几乎消失了。”

真的会有山贼或者兵马来袭击窦县吗?

李明楼看着远方,她不知道,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希望命运如旧了,不过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当命运如旧的时候能做些什么。

总要做些什么的。

“有韩旭的消息吗?”她问。

元吉道:“还没有。”

“京城那边呢?”李明楼问。

“有人告是罗氏贪墨了饷银引发宣武道兵乱。”元吉打开刚刚接到的最新的消息,“崔征在朝堂上大发雷霆,要彻查此事。”

然后就会彻查到全海身上。

李明楼心想,然后全海让皇帝定罪宣武道节度使,朝堂为此纷争四起,就像那一世一样。

“振武军武鸦儿有什么消息?”她问。

韩旭和京城的消息是一直都要求打探的,武鸦儿这个则是没多久,只是漠北太远了,振武军的消息很难打探,打探了传回来也很慢。

元吉摇头:“暂时没有消息,不过小姐,中厚在京城打听到了,梁振府里的人并不知道武鸦儿有亲眷,都说他是孤儿。”

连梁振都不知道啊,李明楼有些意外。

“不过除了我们,其他来梁府打听这件事的人都被我们打发了。”元吉道,“通往漠北的路上我们也都安排了人。”

但始终没有消息,振武军中也不见有人寻娘亲。

一阵寒风袭来,夹杂着雪粒子,李明楼没有说回去,方二将黑伞压低挡着风雪,一行人继续在城墙上伫立。

远处奔驰的巡逻兵马一回头就能看到,武少夫人总是守在城墙上,她不怕冷,寒风似乎变的也没那么冷了。

雪粒子在傍晚的时候变成了雪花。

雪花在一堆篝火上飞舞,很快有脚伸过来重重的乱踩,篝火和雪花都乱飞湮灭。

“点什么火,不要被人发现。”有男人低声喝道。

昏昏暮色里围坐一群穿着破旧皮袄的男人们,乍一看像是乞丐,但杂乱的头发胡须下面色凶恶。

他们鼓囊囊的破袄里露出大刀,散发着血腥气。

“天太冷了。”

“这破衣服不御寒啊。”

“山贼也不会穿这么破了吧。”

他们低声抱怨。

“别担心。”踩灭篝火的男人说道,脸上浮现狞笑,看向前方风雪中茫茫一片,“你们知道吗?人烧起来,比柴可暖和多了。

第二十八章 来处和去处

豺狼吃肉,鬣狗逐腥,想要人为柴的大概就只有人了。

昏暗的人群中响起笑声,低低沉沉闷闷似乎从地下传来。

提这个建议的男人很快又制止了笑声:“都小心点,不要被人发现,我们现在是山贼。”

有人也忙跟着对大家嘘声:“这边都在剿匪,窦县的兵马被很多地方请来帮忙巡查。”

“怕他们怎的。”有人哑着嗓子低笑,“遇上了正好,让他们明白一下,这天下的山贼可不都是杜威那些人。”

提到这件事人群骚动发出骂声,这是他们的耻辱,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为首的男人再一次喝止:“不要因小失大,再误了大公子的事,被烧的就是我们。”

大公子三字一出,骚动顿消。

“我们不是杀一个两个剿匪的立威。”男人声音越发冷冷,“我们这次是要给大夏送上一份年爆竹,一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人群再无嬉笑嘈杂,齐齐的发出低吼。

“把你们的衣服裹好。”男人指着最近的一人道,“现在还不是我们露出真威风的时候。”

那人嬉笑着将蹭乱的破袄裹紧,遮挡住其内的红黑两色的兵服。

男人巡视这一片众人,然后看着前方的天空,飞舞的雪花渐渐被夜色吞没,他一声令下向前而去,身后人马齐动,暗夜里恍若隆起地面滚滚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抚平了地面,雪花落在其上像一面镜子,映照四周蒙蒙,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地上的雪被掀起,一大片枯草中站起几个人影。

呸的一声,嚼烂的枯草被吐出来。

“这些家伙是兵。”一个男人说道,“他们乔装要干什么去?”

他们半路发现这些行踪诡异的人,这些人人数众多行动严整,有前探有后哨,很明显是兵士,但穿着打扮却更像贼匪,他们不敢跟的太近,这些人也几乎不交谈,只在这里略作歇息时有寥寥数语。

这些人从宣武道来,有两个男人扭头看这群人适才来的方向,再看去的方向,去的是淮南道。

方向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并不是因为夜色里他们看不清,而是因为衣服相貌都能掩饰,来和去处自然也能。

“他们应该去窦县。”武鸦儿道,“他们提到了杜威。”

杜威是谁?其他几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窦县那个和知县一起被杀了的团练。”武鸦儿道。

对于窦县发生的所有事和人他都牢记。

“他们还提到了大公子,在淮南在宣武道,兵马都属于节度使。”武鸦儿道,“对上官称呼多为大人,称呼大公子以私兵自居的,只有浙西安德忠。”

那事情就清楚了,最先说话的男人抱臂摸着胡须:“这是安德忠的兵马从宣武道绕去窦县,所以窦县的那些人果然都是安德忠的人马。”

但好像更不清楚了。

“他们要在窦县干什么?又是假扮山贼又是训练民壮的。”另一个男人皱眉。

先前还有些不解,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武鸦儿挥手拍落肩头的积雪:“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要在窦县闹兵乱。”

宣武道兵乱他们已经知道了,还跑去看了一眼,真实又凶残,以往拿着兵器守护城池百姓的士兵发了疯比山贼还可怕,百姓官府对他们不设防,就好像羊群中突然出现的狼。

但是这兵乱并不像是为了饷银。

“要说闹饷银没有比我们漠北的兵马闹的更多的。”一个男人也有些明白了,“真正闹饷银的兵乱跟这个完全不同,这里的兵乱根本不是为了饷银,而是纯粹为了凶狠而凶狠。”

“鸦儿说这兵乱有古怪,现在看来又是安德忠的手笔。”另一人说道,“他就是要让宣武淮南陷入混乱,宣武淮南陷入混乱,作为近邻的浙西就有机会出手了。”

说到这里啐了口。

“老子儿子一样的把戏,要不是从匈奴抢货物银钱足够兄弟们吃喝过活,我们振武军也早就被他们用饷银引乱了。”

“这边乱了他又能怎么样?”

“有消息说要定罪宣武道节度使。”

“怎么?他安德忠是要赶走宣武道和淮南道节度使,自己来当吗?”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出来看看才知道天地变成了什么样,以前在漠北他们可不会想这么多,武鸦儿看着议论的同伴。

“我们要不要管?”一个男人说道,搓了搓大手,“我们的人马对付一个宣武道应该没有问题。”

“刚才过去这群人马也可以顺便解决。”另一个男人轻描淡写,“我们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浙西安德忠的人马在宣武道淮南道潜伏掀动风浪,人不知鬼不觉,但他们在这里才是真正的人不知鬼不觉。

此一战必然打安德忠一个发懵,想到这场面,大家忍不住摩拳擦掌眼睛放光。

“鸦儿,你说呢?”有人问道,想到始终没有说话的武鸦儿。

武鸦儿道:“你说的都不错,宣武道也好,窦县也好,我们要动手肯定没有问题,但我觉得这可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男人们对视一眼不解,制止了兵乱,挫败了安德忠的阴谋,说不定还能找到证据,告到朝廷里,安康山那边说不定也要付出代价。

“在丰城,我看了官府里最的公文。”武鸦儿说道,暗夜里一片漆黑,雪片在他面前飞舞与他白皙的面容相互映照,“宰相崔征问罪兵乱指罗氏以及全海为祸,这已经不仅仅是宣武道节度使一个人的事了。”

男人们哦了声,并没有太明白,但并不质疑,安静的听他说。

“我认为这次兵乱乱的不是为了宣武道和淮南道,应该是京城,朝廷里,我们就算平息了兵乱,揭露了安德忠的阴谋,朝廷也不会在意。”武鸦儿说道,“先前我们在京城,李奉安大都督已经让我们看到了,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以前的朝廷的。”

朝廷不在意小儿当节度使,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地方闹兵乱,或者让安德忠一人兼三地节度使又算什么大事。

歌舞享乐,贵妃娘娘是不是开心,是皇帝的大事。

全海罗氏什么时候被打压滚出朝堂,是宰相的大事。

怎么除掉觊觎他们权势富贵的官员,是全海罗氏的大事。

他能看清楚这一切,安康山呢?武鸦儿长眉微微扬,语速放慢:“或许这才是安德忠兵乱的目的。”

“所以呢?”一个男人问道,听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怎么做。

武鸦儿道:“我们应该去京城。”

第二十九章 暗箭与明敌

去京城吗?

他们在京城能做什么?宣武道淮南道浙西他们还能闹一闹,京城可是泥潭一般,他们这种身份的进去了半分动弹不得。

“去找梁老大人商议。”一个男人猜测道,“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可以见皇帝。”

京城有梁振,大家顿时轻松起来,武鸦儿没有说话,去京城做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觉告诉他,荒唐的事太多了,也越来越密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

直觉救过他很多次命,他相信它。

武鸦儿抖落肩头白雪,将厚重的帽子遮盖在头上,只露出一道鼻梁。

一众人在夜色里披着风雪潜行。

京城的雪也越下越大。

大雪并不会让京城冷清,璀璨的灯火与飞舞的雪花相映,裹着五颜六色斗篷赏夜雪的人摩肩接踵,歌舞丝竹声声不绝。

有一队队的兵将巡城,不断的将睡在雪里的乞丐流民踢醒,免得他们冻死在街头。

不管是繁闹的夜市还是昏暗的桥头小巷在冬夜里都有各自的热闹。

梁振坐在室内,家里的灯火第一次这么晚还通明,妇人的哭声在夜里听来让人心烦意乱。

“老太爷,老太爷。”有下人们披着风雪急急进来。

一向持重的梁振站了起来:“怎么样?”

管家上前扶住他:“四老爷和两个公子被定罪了,罪名是贪墨饷银。”

此言一出妇人们哭声更大,梁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应声而裂,管家看着桌子倒没有心疼,神情只有哀戚,梁振有五子,一子夭折,两子战亡,余下的两子,大子在祖居,四子在京城为官,两个儿子虽然平庸还算勤勉,又各自成家生子,孙子们练武读书也都小有成就。

虽然不可能像梁振这般得到节度使之位,但将来仕途上会没有梁振这般波折,守业是没问题了。

但现在四子以及两个儿子都被下牢狱定罪,仕途是没希望了,能不能保住命还是当务之急。

“谁敢杀我的儿子。”梁振怒喝再次拍桌子,裂缝的桌子不堪其重倒地,“我梁振两个儿子为国捐躯,国岂能杀我余子!”

管家低声劝:“四老爷和公子们不会被定死罪。”

皇帝从不轻易赐死,但进了牢房人死不死的就不是皇帝说了算了。

“更何况四老爷和公子们这件事本有蹊跷。”管家道,“是有人陷害。”

梁振面色铁青,这件事的确蹊跷,他的儿子孙子虽然平庸但绝不会贪墨饷银,莫名其妙的突然被抓走,

“抓走不久,宣武道就爆出饷银兵乱,朝廷里因为这个吵翻了天。”管家道,“四老爷和公子们的案子立刻就被加重了,现在连探视都不让了。”

梁振一脚踩在碎裂的桌子上,愤怒又不解:“是谁要害我?”

他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奇怪,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查,却查不出头绪,就好像仇人从天而降。

“想要害我,我梁振一身清正,用贪墨饷银来算计我真是可笑,我去见陛下。”梁振冷笑,“让陛下说我的子孙是否有罪。”

老妻带着女眷们上前拦住:“皇帝现在不好见,先把四郎他们救出来。”

“老太爷,趁着宣武兵乱的罪还未争论落定,先把老爷和公子们救出来。”管家也道,“不要给人可趁之机,现在可是冬天,牢房比军营还要苦寒啊。”

“那边已经松口了,只要把饷银空缺补上,就能先把人放出来,等候再议。”老妻道。

想到军部抓人时报的饷银空缺,梁振再次大怒:“也亏他们敢信口开河,真有那么多银子堆在家里整个京城的人都看得到。”

老妻悲愤哭:“就不要说这个了,你亲眼看着二郎三郎死去,难道还要看着四郎也死去,看着孙子们也死去,我还是先死了吧。”

老妻哭天倒地,女眷们围住陪着大哭,梁振站在碎裂的桌子前,看着脚下哭坐一团的大大小小的女人们,再想到死去的两子,愤怒还在肩头塌下,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鹰。

“那么多钱,我们也没有啊。”他喃喃道。

老妻抬起头:“把房子卖了。”

京城的房子贵,梁振打拼一辈子,再加上皇帝的优抚才置办了这间宅院。

“把房子卖了,我们住哪里?”梁振瞪眼。

骤逢大难老妻反而有着冷静的安排:“我们离开京城回乡去,也好让四郎他们避避风头。”

离开京城啊,梁振喃喃:“那我就没办法见皇帝了。”

管家上前道:“老太爷,据说崔宰相已经率百官求见皇帝三天了,内宫门紧闭见不到。”

皇帝虽然不理朝政,但官员们要见还是能见到的,尤其是宰相崔征。

皇帝竟然连崔征也不见了?

“崔宰相要问罪全海。”管家低声道,“估计皇帝生气了。”

崔征和全海一年到头争斗不休,终于闹到逼着皇帝做抉择了,还有罗氏,三个人搅得朝廷乌烟瘴气,皇帝怎么看不到他们的荒唐呢?皇帝以前不是这样的,梁振颓然:“房子尽快卖了吧。”

京城里买房卖房每日多得是,正月也不例外,有赌徒输了身家,有豪贵金屋藏娇,一个卸职的节度使卖房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消息,尤其是京城最近最大的注意力都在朝廷,宣武道兵乱引发的崔征问罪罗氏全海,这一次谁能赢?还是像以往那样,不了了之。

梁振卖房的消息只有有心人盯着,包括梁振的儿子孙子入狱。

梁振不知道仇从何来,有两方人马知道,做事的人心满意足完成任务回报而去,看事的中厚坐在厅内烤着火面色同情的感叹。

“梁振真是废物,竟然这么容易就乖乖滚出京城了。”他的话并没有多少同情,“要是大都督,先把牢狱劫了,谁要钱谁定罪谁就是仇人,捶死他们,还要再去皇帝面前告他们一状。”

旁边有人撇嘴:“大都督怎么会被人算计这般地步?”

中厚搓着手哈哈笑:“对哦,大都督只会这么算计别人。”

而且梁振这件事说到底也跟大小姐有关。

有人疾步进来:“情况不对。”

厅内烤火的中厚等人神情一凝收起说笑。

“皇城已经进不出去。”来人低声道,“还有,大小姐一直让关注的吴章,已经到了京城了。”

竟然这么无声无息的到了京城!中厚站起来:“快,急报大小姐。”

看着来人急匆匆而去,中厚等人走到廊下,听着外边京城依旧的繁华热闹,他们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脸色也如同天空一般。

京城要出事了。

董四是负责外围墙的守兵,因为猎人出身,在民壮营里成为弓弩手,但一直以来,他手中的箭射过大大小小的猎物,远远近近各种形状的草靶子,对准人还是第一次。

尤其是视线里越来越近的人马穿的还是兵服,跟他身上穿的一样。

董四觉得自己应该咽口水,但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身姿也一动不动,脚恍若扎根到垫着的木凳上。

“喂,我们是淮南道的,祝大人让我们来的。”

那边一百多人的兵马中有几个兵士的奔驰出来,挥动着双手。

“开门让我们进去。”

距离很近了,董四能看清他们脸上的嬉笑,咚的一声鼓响在身后传来,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董四的手已经不属于自己,嗡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手虽然不属于自己,射出去的箭如同以往一样,百发百中。

董四看着正中的那个兵士如同柳枝一般一颤,折断栽下了马,雪地上绽开鲜红的花。

杀,官兵了!

第三十章 第一战

要攻一座城池,就要里外应和。

这是任何一个将官都懂的手段,齐大用更明白,这十年里他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齐大用是跟随安德忠多年的护卫,是安康山给儿子的五员亲将之一,他不在军中任职,又熟悉用兵,方便做很多事。

宣武道兵乱的事安德忠没有让他去,把窦县的事交给他来做,兵乱是安康山的安排,而窦县则是安德忠的耻辱,这是安德忠对他的看重。

齐大用对安德忠的看重很骄傲,但又觉得这是大材小用。

窦县太小了,十个才抵得上一个丰城,而且也没有什么兵马,只有很多混饭吃的民壮,到时候不用打,点一把火砍几个人就能把他们吓破胆了。

不过齐大用还是认真的准备攻城,先让一群人进去杀人放火,城里乱起来,里面的人跑出来时,他们在外边动手。

当然柴太多砍起来很累的,不可能他们一个一个的砍,随便砍一砍柴都吓破胆子,不用他们再动刀子,将这些柴都赶到一起,点一把火烧了就行。

地方齐大用已经选好了,安小顺说城门口有粥缸,煮的粥让一城人喝,喝了这么久的粥,就用他们烧粥吧。

还有那个武少夫人,大公子特意叮嘱了,要让她先死,要让窦县的民众都看着她死,那就用粥缸把她煮了吧。

她养了窦县民众这么久,让窦县民众把她煮熟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齐大用想到这场面就想狂笑,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雪地里堆积着几十具尸首,羽箭穿透他们的咽喉,在他们的胸口摇晃,脸上凝结着震惊,甚至还有人残存着笑。

去叫门,进城,是很轻松的任务,谁想到那些围墙后竟然藏着杀机。

“我们说了我们是官兵,但他们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说话,只是放箭,放箭。”幸存的兵士脸上带着血颤声,“我们放箭还击,他们就躲到围墙下,我们换箭,他们就探出来射箭。”

根本就无法靠近,只能勉强抢着同伴们的尸首退走。

齐大用脸上的皮肉跳动:“他们竟然敢杀官兵?”

愤怒中又有震惊,窦县为什么敢杀官兵?问都不问,就好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而来。

窦县城的民众知道外边进行了一次战斗。

他们听到了喊声,而且官府也没有隐瞒,有官差在街上疾驰告之。

悬在头上多日的石头终于落下。

乱兵来了。

城门外围墙内的住民已经都搬到了内城,集市上有商人们搭建的长棚,在里长的指挥下,按照原本谁家挨着谁家的顺序住下来。

虽然不如在家住的舒服,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小事,窦县城外有乱兵袭来,性命最重要,丰城可是被乱兵杀了很多人烧了城的。

这个消息其实很早就已经传开了,官府几乎每天都在通报,宣武道兵乱的详情,乱兵的凶狠残暴,民众的惨状,并且告诉大家窦县会有乱兵来,因为距离太近,官府的话必然是可靠的,商人们退去城门关闭进出严查。

但大家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乱兵不会来呢,不是说宣武道已经镇压了乱兵,乱兵到底是少数。

这个侥幸现在破灭了,三天前,天不亮的时候里长们敲响了锣,告诉大家乱兵来了,让所有人都搬进城里。

慌乱瞬时吞没了窦县城,还好恐慌久了也习惯了,大家顺利的将早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搬进了内城。

外边进行了一次战斗,内城门并没有关闭,不断的有兵马奔驰而过。

“大松。”

“东子。”

在街上打探消息的民众脸色惊恐的看着路过的兵马,这些基本上都是军营的民壮,有熟人认出忍不住喊。

“现在怎么样?”

“乱兵真的来了吗?”

“来了多少人?”

民壮们一旦行军就六亲不认没有回答他们,有的进了衙门跟文吏交接记录,有的蹬蹬上了城墙。

城墙上武少夫人被很多人环绕而立,大家都看向远处的天空,天空的远处隐隐青烟袅袅散去。

“如信报所说,有一百多人来叫城门,余下大约有七百人藏在其后。”元吉说道。

“第一战不错,在围墙的掩护下,击毙对方八十人,我们只有十人受伤。”一个负责围墙守卫的护卫汇报,“伤并不重,养些时日就能痊愈。”

这就不算是损失战斗力了,李明楼点点头,视线收回落在城门外,外城已经没有了普通民众,曾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只有一队队官兵跑过,围墙外血迹和散落的兵器还未清理,但除此之外一片安静,看不到那些隐藏的兵马。

“七百人不是问题。”李明楼道,“真正的问题是,源源不断不知道会有多少兵马来。”

她转过身看向护卫们,视线落在被夹在护卫们中间的主簿身上。

“主簿大人,窦县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请大人与大家共度难关。”

乱兵到了城门前的时候,关在县衙官厅里正下棋输红眼的主簿被请了出来,跟随李明楼来到城门楼上,亲眼看了这场对战。

主簿现在还在颤抖,他见过王知和杜威被杀死之后的场面,但杀戮的现场更有冲击,还有更大的冲击是这件事。

“他们,说是,淮南道的兵马。”他颤声道。

为什么问也不问就一口咬定是乱兵,说杀就杀了?

“他们不是淮南道的兵马。”李明楼道,“哨探已经查了几天了,他们来的方向,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的口音,以及州府那边并没有消息说会派兵马来。”

窦县外有很多哨探,窦县还在州府派了眼线打探,主簿从她的话里听明白,不过现在已经不因为这个吃惊了。

“就算他们不是淮南道的兵马,他们也是官兵,你们怎么能杀官兵?”他颤声再问。

问也不问就下了杀手。

很明显那些官兵们都没有想到,他们近前时轻松说笑,而且不管是不是淮南道的,都是官兵是同袍,怎么说杀就杀了?

“这个说起来有点话长,我慢慢给你讲。”李明楼道,“县令王知和杜威都是被我杀的。”

主簿嗝的一声晕了过去。

护卫们扶住没有让老主簿倒地,李明楼看了看身边的人:“我可能说的太快了。”

第三十一章 再备战

李明楼于是将事情从山上剿匪开始说起。

随行的大夫将主簿叫醒,听武少夫人讲故事,故事很简单,武少夫人一行人遇到了被山贼劫掠的村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上山剿匪时同样是官兵的他们看出了山贼的真正身份。

“之后的事,有主簿大人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李明楼道,“我们来到县衙被留住,是主簿大人知道的,而之所以来县衙,是杜威想要把我们灭口,我不得不亮明了身份才让他有所顾忌,只能把我们困住不放走,这是主簿大人你不知道的。”

主簿面色惨白,被强行回忆当初,似乎下一刻就要再晕过去。

“杜威和王知要再次装山贼劫杀我们灭口,我们也将计就计在离开的途中反杀了他们。”

“为了方便动手,杜威和王知将县衙的你们都赶出去,城门守卫也换了官兵,这也方便了我们。”

听到李明楼讲到这里,主簿想着那日清晨来到县衙看到的血海尸山,颤声道:“所以那些都是你们做的,根本没有山贼?”

“官和兵为贼,岂不是更该杀?”李明楼没有回答,只是问。

官兵为贼,也不该被他们说杀就杀了,而是当告诉州府,道府,再上还有朝廷有皇帝,他们杀了王知杜威等人,是因为王知杜威要杀他们吧,当然这句话他没敢说,主簿看着面前黑伞遮盖下的小女子,想到当时在血海的县衙前看着她出现,以为神仙降临,却原来是个阎罗鬼。

“既然没有山贼,你们还留在我们窦县做什么?”他颤声问。

还招了这么多民壮当官兵,现在又用这些民壮来杀官兵,啊,那些官兵,是不是得到消息来抓他们的,所以他们便又要杀官兵,主簿越想越眼神涣散,身子发抖的要坐不住。

“我们留在这里,是因为从王知和杜威口中得知,他们做这件事是被别人安排,接下来有更大的动作。”原因很好解释,推到王知和杜威身上死无对证,李明楼看着害怕自己的主簿,“主簿大人,我不知道淮南道有多少官兵参与其中,我那时也没有证据让你们相信,不敢也不能透露半分,但又不能看着窦县遭到荼毒。”

主簿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其他地方闹的山贼也都是官兵假扮。”李明楼接着道,“宣武道兵乱也是安排好的。”

主簿抬起头嘴唇喃喃想说什么最终无声。

“大人现在不相信我。”李明楼道,“我也不在意大人信还是不信,我留在窦县做这些事,是为了不让这些乱兵侵袭,不让窦县生灵涂炭。”

她不再看主簿,转过身看向城门前方,忽的又转头问元吉。

“来的是从宣武道或者浙西过来的兵马吧?”

看,果然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兵马,主簿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无奈没有力气。

这个问题问的是有些古怪,但小姐既然问自然有问的道理,元吉认真的想了想确认:“是。”

毕竟按照命运,窦县毁于武鸦儿之手,虽然始终没有消息,李明楼还是觉得这时候武鸦儿的兵马应该已经来了。

“如果有漠北行迹来的人马,不要直接动手。”她说道。

元吉明白了,小姐一直让查漠北振武军的消息,因为始终没有消息,他都要忘了。

“是,我知道的。”元吉道,“在外探查的人都已经吩咐了。”

李明楼收回视线再看城门外:“乱军袭来,窦县上下当同心竭力,我等身为大夏官兵,当以安国护民为己任,扼险平贼。”

四周护卫齐声应是。

其间还有县衙的几个官吏,其中就有先前对被关起来的主簿施礼问好的,此时见主簿坐在地上他们低头当没看到,适才李明楼和主簿说的话没有避开他们,他们听的面色发白,恍然又惊恐。

四周激扬宣誓,官吏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之所以顺从没有抗议武少夫人掌控窦县,是因为他们日常做的都是民生文事,对于跟上级公文来往啊兵事都无关,这些事跟他们无关,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现在窦县要跟官兵打起来了,跟每个民生都有关系了,该怎么反应?

李明楼没有等他们反应,有其他的事等她安排:“现在的对战还不是关键,这七百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兵马袭来,攻城会持续很久,我们肯定要被围城,城内的供给要控制了,我们现在有多少人?能撑多久?”

这就要根据人口储备来统筹,需要知道多少人,根据储备物资的数目,来计算用度,人又分老中青少,分男女幼儿,分兵丁和民众......

元吉可记不住这些,也不是一时半时能理顺的:“我让人.....”

来查这句话还没说完,一旁有幽幽的声音响起:“窦县民加旧民有五万左右的,现在官粮仓已满,各家各户都有存粮,另外商人离开时留下了封存的米粮,但由于有近三万的人口是增的,其中一多半依靠武少夫人的施粥过活,那么按照一个青壮的口粮来算,窦县可以撑一个月。”

城门上安静,李明楼循声看去,见是站在人后的一个瘦小的官吏,她虽然住在县衙,但除了主簿,跟其他人并不熟,对这个小吏没有印象。

小吏嘴唇蠕动,声音嘀嘀咕咕含糊说算青壮也不对,民和兵的口粮要区分等等一个接一个的数目蹦出来,但他揣着手神情呆呆垂着眼,似乎并不是在回答李明楼的话,而是自言自语。

身边的小吏们神情不安,有人踢了他一脚。

这官吏啊的一声停下报数,有些茫然的看向身边的人。

“你在县衙做什么的?”李明楼问。

“我是做仓使的。”听到询问,小吏顺口答了,答完了才反应过来是谁问,顿时紧张不知所措。

仓使,是管理仓库的不入流的小吏。

李明楼点头:“将官府军营物资全部交给他,如何用度的安排一切听从他,包括我们的。”

元吉应声是。

“有劳大人了。”李明楼屈膝施礼。

这是对小吏的道谢。

这就大人了?小吏呆呆,其他人神情惊愕,连坐在地上的主簿也看过来,所有的物资都交给这个小吏了?

她不认得他,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就凭这含含糊糊嘀嘀咕咕的一段话一些数字,连核查都没有核查,就把整个窦县的物资都给他了?还有武少夫人的全部物资。

武少夫人的物资在大家眼里就像聚宝盆一样取之不尽。

就交给他了?

这个武少夫人是不是疯了?

齐大用是要疯了,气的。

他站在死去的兵士前,牙咬的咯吱响,发出窦县窦县的声音,就像窦县变成一根骨头正在被他狠狠的撕咬。

“大人,我们再去一批质问......”一个兵士建议。

话没说完被齐大用一脚踢开。

齐大用将身后丈长的大刀挥动嘶吼:“质问个屁,我们立刻马上,攻城!破城!烧城!”

第三十二章 不回头

一队队兵马从山林沟壑里冲出来,他们身穿兵服光明正大不需要潜藏行迹,在大道小路上,越过民田荒地村落疾驰。

窦县附近的村落在山贼作恶的时候就有人跑到县城里,或者去其他地方投奔亲友,后来窦县城开始扩建外城,有地方住有饭吃有钱挣又冬日农闲还安全,更多的人便拖家带口的搬进城里。

村落里人烟稀少,尤其是这些日子窦县的民壮兵马巡逻频繁,将宣武道兵乱的事告之各村各家,要大家搬进县城或者离开窦县投亲靠友。

但再警告危险,没有见到危险那一刻,还是有些人故土难离,听到外边马蹄声疾,有零散的村民不安的探看,见过去的人马穿着兵服便都松口气。

“是淮南道的兵马吧。”

“是去县里的方向。”

“县里不是总是说要有危险要有乱兵,所以州府派兵马来增援了。”

“咿,那要这么说,县里说的兵乱危险是真的了?”

村民们聚集议论商量走还是不走,不多时见有人从村外的路上跌跌撞撞的飞奔,肩上还挑着担子,难为他跑的这么急担子里的货物还没掉光,这是一个货郎,并不是当地人,前一段闹山贼逃来的,但他没有去县城住,而是当起了走村的货郎,进城将货物贩卖出来,日常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村人里的人也常打趣他,应该去城里住,窦县人多生意多,瘦小的货郎用异乡的口音憨厚解释窦县人多,他抢不过生意,还是出来做生意好,人少也没人跟他抢。

“货郎,你跑什么,抢钱了吗?”村人们喊道。

货郎没有像往日那般羞涩回应他们的打趣,脸上满是惊恐:“官兵打县城了!大家快跑吧!”

村头一阵凝静。

那群过去的官兵?不是淮南道的兵马?打县城?所以是乱兵?

“我亲眼看到的!”

“外城墙的兵马还击了,杀死了很多官兵。”

“血流成河!”

伴着货郎的喊声,村头的安静被打破,村民们四散,他们或者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走,或者闭门钻入地窖避祸,并没有在意那个货郎的去向。

货郎还在向前奔跑,越过了这个村庄,担子扔了下来,脚步也不再踉跄,他的速度很快,瘦小的身子在小路上穿行像一道黑影。

作为振武军的斥候,短短时日在这里已经熟悉的如同在漠北,武鸦儿带着亲信进城出城,吩咐他留在窦县外,虽然这样不便于打探城里的消息,但当城中有变故时能不被困在其中及时的将消息传出去。

窦县的核查太严了,还是在外边稳妥,现在果然窦县的城门紧闭,苍蝇飞不进去也飞不出来。

虽然在外边暂时只能看到表象,这也不妨碍他及时的把消息传出去。

行进在去京城路途中的武鸦儿接到窦县消息的时候,正在议论京城递来的消息。

年前去京城探访梁振,所遇所见让他感触颇深,所以在离开的时候留了人在京城,以便将京城的最新消息及时的送到手中。

所以京城发生的事他一路上不断的接到,知道因为宣武道兵乱崔征问罪全海,知道皇帝护着全海不理会崔征等朝臣......

“老大人竟然离开京城了?”老韩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先别说有没有贪墨这么多饷银,四老爷他知道怎么贪墨吗?”

梁振的这个四子有些鲁钝,文武皆不成,所以没有从军上战场,但这也让他安稳的活到现在。

“从消息的描述来看,构陷四老爷和公子们的人并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逼梁老大人离开京城。”武鸦儿道。

“逼他离开京城有什么用?”一个男人皱眉不解,“梁老大人已经没有军权了。”

“但他是皇帝身边距离最近的一个节度使。”武鸦儿坐在火堆前敲了敲行路酸麻的腿,“他还可以随时能见到皇帝,皇帝也信任他,而且他若在京城振臂一呼,征战一生的余威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他声音停下来。

什么时候天子脚下需要人振臂一呼?

“乌鸦。”有男人从夜色中奔来,“窦县最新的消息,有兵马围攻县城,应该是我们见过的那群兵马。”

这个消息倒没让他们太惊讶,先前已经猜测过了。

“窦县果然开始闹兵乱。”武鸦儿道,“淮南道也要乱了。”

丰城闹了兵乱,宣武道节度使被问罪,宣武道现在陷入混乱,窦县如果闹了兵乱,淮南道肯定要被问罪,两地的官员都被问罪,群龙无首,谁会得利?

平安无事的浙西道。

“这就是安德忠的目的。”武鸦儿道。

突然闹起来的凶恶山贼,窦县掩藏的屯兵练兵,等兵乱闹起来,早已经落入手中的窦县顺势而起。

“乌鸦,大娘还在那里。”老韩站起来,声音肃重,“振武军的名号会被当做靶子。”

乱兵攻击了窦县的振武军,混战才更显得兵乱,如果这样的话,振武军的武少夫人就会有危险。

武少夫人有没有危险他们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被挟持在后的武夫人。

其他的男人们都哗啦站起来:“我们带兵马快去窦县。”

武鸦儿站起来,暗夜里又有人疾奔而来。

“京城出事了,崔宰相说皇帝被全海挟持了,命吴章率兵马围住了皇城,宫里传出皇帝的圣旨,宰相造反,召天下十二卫进京护驾。”来人声音哑急涩说道,一口气说完人力竭倒地。

男人们都惊呆了,朝廷的官竟然和皇帝打起来了。

武鸦儿站在冬夜里寒风浸透皮袄骨头缝里激凉。

“原来是为了这个,召天下十二卫进京护驾。”他一字一顿,“所有的乱,山贼,兵乱,都是为了激化,逼皇帝,不,全海发出这道圣旨,我们进京。”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先是因为京城的消息,再就是因为武鸦儿的反应。

“乌鸦,那窦县呢?大娘她很危险吧。”老韩抓住他喊道。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可不认为武鸦儿是为了忠不要孝的人。

“我娘的安全不在我去不去解救她,而在于我在做什么,又做到了什么,安德忠借用我的名字做事,就是因为我身在漠北遥不可及。”武鸦儿道,“他安康山要借此率兵进京,宣武道也好浙西淮南距离京城最近,都在他的操控下,但是他没想到现在是我振武军更近。”

暗夜里年轻人的双眼闪亮。

“我武鸦儿声名不堪一提,去窦县要么跪地交兵,要么死战攻城,不管做哪一个,他安德忠都不会在意我,杀我母亲也轻而易举,但去京城一战,安康山安德忠要动我的母亲,就要好好的考虑考虑。”

他要去京城,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条凶名,为他的母亲杀出一条生路。

他哗啦撕开外罩的衣袍,露出其内的兵服,抽出刀。

“遵皇命,振武军进京护驾。”

第三十三章 敢守城

前一世的事终于发生了,只不过李明楼还没有接到消息。

窦县外的斥候们利用烽火传递攻城的兵马又增加了多少,从哪个方向来,但无法传递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窦县城外被围的水泄不通。

冬日的清晨寒意森森,却也是人最困的时候,趴在城墙上的一个年轻兵丁握着弓弩眼皮沉重,但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让他打个寒战睡意全无,他转过头,看城门下灯火明亮的地方,相比于城墙上的安静,里面人来人往哭声喊声混杂。

那是伤兵初次治疗的地方。

半夜的时候进行了一次战斗,外围墙已经放弃了,所有人都退回到大城墙,大城墙高大厚,但乱箭中还是有民壮受伤。

“能惨叫也好,证明还有精神。”旁边的民壮安慰。

先前的民壮也点头:“是,我昨天在看到救伤,武少夫人的大夫很厉害,箭射进去那么深,他咔嚓一剪,噗嗤一拔,吱吱两刀割下烂肉,撒上药裹上布,灌了一碗药,那个人竟然活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

旁边的民壮捂着胳膊哆嗦:“啊呀你别说了说的我都疼。”

二人哈哈笑了,驱散了寒意和惧意。

见他们说的热闹一旁又有人凑过来:“你们说外边那些真的是乱兵吗?”

那日击退来叫门的一百多兵马后,铺天盖地来了很多,喊着缉凶有贼攻打过来,人多又有护盾,弓弩也厉害,外围墙这边阻挡不住,所有人都退回了大城墙,依着大城墙抵住了攻城。

这些兵马没有散去,来城门前大声叱骂,造反,当贼,乖乖出城受死等等的话。

城门上的很多民壮听的都有些茫然,难道这些人真不是乱兵?这种想法不少人存在心中,只是现在手握弓弩,一听号令就不由自主,先前军营的训练似乎已经成了本能。

“不是乱兵,他们为什么不敢进城?”立刻有人反驳。

是了,当这些兵马叫骂时,城墙的将官竟然直接打开了城门,说如果他们不是乱兵,那就进城来,随便进绝不阻拦。

结果那些兵马不肯进,只让城里的官员,还有武少夫人出城。

“或许他们怀疑我们是乱兵呢,吓怕了。”有人笑了,虽然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这件事也没什么可笑的,但看着那些乌压压的兵马面对大开的城门一个也不敢进来,就挺想笑的。

那么多人害怕他们呢,他们中有他一个,竟然有人还是官兵会害怕他呢。

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伴着说话声。

“大夫够用吗?”这是一个女声。

“城里的大夫们都已经打开门救治伤兵。”一个男声立刻答道。

“我们的伤药都是足够的。”另一个男声道。

是武少夫人来了,几个人忙停下了说话,低头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好,他们没有回头看,感受着身后走过一群人,带起的不是寒风而是暖意。

武少夫人每天都会来城墙上,昨夜战起她也赶来了,有人听到元大将劝她去县衙等候,这里危险流矢难测,武少夫人只是笑了笑。

“我啊,不是这样死的。”她说,看着带着火从城外飞来的箭矢,“我就在这里站着,看老天敢不敢让我这样死。”

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又莫名觉得很厉害的话。

李明楼站在城墙的最高处停下脚,晨光渐渐透亮可以看到远处的荒野,冬日里的荒野残留着战斗的痕迹狰狞。

“余大人已经将每个人的口粮定额算好公布,民众们也都接受,甚至有不少人还将打回的粥加水分两次喝。”元吉道。

余大人就是县衙那个会算数的小吏,姓余名钱,是个很符合他身份的名字。

现在余钱接管了所有的物资调配,据说第一天被巨大的数额吓懵了,躲在仓库里哭,但来讨要各种物资的人还是及时的拿到了自己所要的,余钱多辛苦元吉没有再理会,他卸下了一座大山专心对战。

李明楼道:“告诉大家不要这样做,都把饭吃饱,没有力气怎么守城。”

元吉应声是,旁边立刻有护卫将这件事记下传达给具体主管的人。

“守城是没有问题,他们来的兵马轻快,没有攻城的器具。”元吉道,“不知道淮南道会不会派兵来。”

留在外边的斥候自然会把窦县遭到围攻的消息传播出去,还会报到光州府和淮南道。

“打完了应该会派兵来看看。”李明楼道。

元吉笑了,小姐说起俏皮话也很有趣。

李明楼没有笑,看着前方晨光,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安康山父子,原来一开始就是这般作态。”

什么?元吉看去,神情一凝。

昨夜退去的兵马又来了,但这一次走在前方的不是汹汹的兵马,而是一群哭喊的男女老少。

哭声喊声响彻城外。

城墙上的民壮脸色变的很难看,不少人握着弓弩的手都在发抖。

窦县不是只有一个县城,有很多村落,虽然再三警告传令,还是不可能将所有人百姓都护在城内。

这些兵马竟然把百姓们抓来了。

“出来受降!”

“否则就杀了这些人!”

“你们如果不是乱兵,就出来救护百姓。”

一声声叱骂叫嚣传来,夹杂着百姓的哭声。

这些民众被绳子穿系,如同牛羊驱赶,有人走得慢被带倒,便立刻被鞭子长枪打,不少人伤痕累累,他们停在外围墙前跪倒。

城墙上原本骚动的民壮们变的鸦雀无声。

“窦县官民。”一个将官拍马走出来沉声喝道,“上下作乱皆为贼,可杀。”

他的声音落,扬手就是一刀。

在他前方跪着的一个老汉一声惨叫倒地。

两边的百姓惊吓大叫或者要逃或者瘫软晕过去,城墙上的民壮们发出惊呼,更有不少人站起来。

“你们再不出城认罪,便都是如此下场。”那将官喝道,将手中的刀再次举起。

尖锐的破空声传来,那将官身手不凡,刀及时的一横,锵的一声,箭击中刀柄断裂,马儿一声嘶鸣向后退了几步,那将官虎口发麻脸色变了几变,他特意停在外围墙这边,就是避开射程,这么远竟然还差点射穿了他,两边的兵士举起了护盾将他围住。

方二手中的黑伞已经到了李明楼手里,他的手中握着一张重弓。

李明楼视线看着前方:“出城,杀贼。”

第三十四章 杀贼不可拦

不再有高厚城墙为屏障,不再居高临下占先天之利,而是行兵列阵,正面相逢,刀对刀枪对枪,你死我活。

方二举着弓弩,重弓上?伊巳???急杆媸被髀湟??值谋?俊

重重的脚步声震动了地面,一队队民壮穿着铠甲握着刀枪随着令旗集结。

毕竟是第一次野战,集结的民壮们虽然脚步不乱,但脸上都有些木然,眼中也藏不住惧怕。

为了安抚民心,城门前的事从不隐瞒,县衙的差役们就是负责公告消息的,张小千将这边发生的事传到城里,自己就拔出了刀要出城参战。

躲在家门后的民众不少人都奔出来,看这些集结出城的壮士,总有亲人在其中,便响起哭声。

此一去可还能平安回转?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想起他们为什么当民壮,是为了抵抗山贼土匪,但现在外边的不是山贼土匪,而是官兵,比他们训练时间久的真正的官兵。

怎么能真的打过官兵?

“不去了,我们不去了。”人群里响起不少喊声,有父母妻子跑出来拦亲人。

虽然没有民壮真的离开队列,但行进的队伍还是被打乱了,被拉住的民壮神情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山贼要打,乱兵也要打,我们当民壮练这么久不都是为了保护家人吗?”有苍老又沉厚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众人回头看到有些日子没见的主簿大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县衙里走出来了。

老主簿穿着官袍带着官帽神情肃穆,自从县令不在了,他就是窦县民众心中最大的父母官,见到他,民众也突然想起来,过了年好像还没有见过主簿大人,都是武少夫人和其他官吏在忙碌,顿时莫名的心一慌。

“那些人说只要官府开了城门出城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有民众躲躲闪闪喊道。

确切的说那些人说官府和武少夫人出城就没事了,随着伤亡的民壮越来越多,真实的流血死伤让不少民众心里有了抱怨以及侥幸。

主簿大人看向说话的那边:“乱兵的话你们也信?丰城乱兵闹事的时候,官府也打开了城门还把他们请进了县衙,结果他们杀了官员们烧了县衙并没有收手,冲出去杀了无辜的丝毫没有防备的民众,兽心已起,你们谁敢保证自己是侥幸能逃出一命的人?”

这件事民众们都知道了,乱兵如果真进城打杀,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怎么敢保证自己就能逃出生天,先前那些窃窃私语的都安静下来。

“可是,他们万一不是乱兵。”又有人喊道。

这也是民众们的疑虑,随着被围城这种猜测也越来越多。

主簿冷笑:“我大夏的官兵是做什么的?护国安民,从来没有那一支兵马会用自己守护的百姓来做要挟!”

民众悚然回神。

“你们可听过官府判过的一个案子?两母争子,官府便让她们二人当场夺子,谁夺到手了就是谁的,两母各自拉着孩子的胳膊抢夺,听到孩子喊痛,便有一母立刻松手,谁人是真母?”主簿环视众人,不待有人回答,伸手指向城外,“此时那城外的兵马攻城不得,就将百姓驱赶如牛羊,当场宰杀做要挟,而城墙上依托城池本无忧的兵马,见到百姓被驱逐宰杀立刻下令出城相救,你们说,谁是真心呵护民众的真官兵!”

民众寂然无声,忽的有人哭了,那些抓着亲人民壮的民众的手或者松开或者无力垂下。

“我知道,不出城我们窦县也不会有事。”主簿大人放软了声音,“这些天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有城墙,我们的民壮们又能击退来攻城的乱兵,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叫骂。”

是啊是啊,四周的民众们含泪点头,虽然有伤亡,但城池无忧,县里发了公告了,粮食也够吃一两个月,这些乱兵怎么会守一两个月,到时候他们就散了。

“诸位乡亲啊,那外边受苦的也是我们的乡亲啊。”主簿含泪,“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如果我大夏人人畏怯自保,将来也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这乱兵不是只有这些人。”走过来在一旁看着的李明楼开口说道,“说是能守一两个月是韩大人按照口粮计算的,并不是说外边的乱兵攻打我们需要两个月。”

这是什么意思啊,民众们响起窃窃私语。

“意思就是我们能守住一日两日三日,靠的一是城墙,二是勇气,如果没有了勇气,单靠城墙是守不住城池的。”李明楼说道,“我们越畏惧,外边的乱兵越士气大盛,来的人马也越来越多,而他们越盛越多,我们越畏惧,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敢保证。”

“那我们要怎么做?”一个民众喊道。

“当然是破掉对方的勇气。”李明楼道,“把他们打退打怕,让他们逃走不敢来犯,这才是真正的守城。”

“窦县的好汉们。”元吉上前,“还记得我刚来时跟你们说的话吗?我们能让你们杀的了山贼守护妻儿父母,现在到了检验的时刻了,乱兵已经不是兵,就如同山贼,我们不需要害怕他们,我们依旧能战胜他们,现在他们是贼,我们是兵。”

他的身上已经穿好了铠甲,将手中的长刀举起。

“杀贼!”

伴着他这一声喊,列队的民壮纷纷举起兵器高呼。

“杀贼!”

“杀贼!”

一声高过一声,声音越来越大,如浪滚滚。

元吉一马当先向城门而去,张小千握着刀要跟着,却被赶到一边。

“张小千,你不是民壮。”将官道。

张小千大急:“我也在民壮营练过。”

将官摇头:“这次出城的民壮都是精挑细选的。”

意思就是他不行,张小千又急又羞恼,列队走过的民壮们听到了大声哄笑,街上紧张忧伤悲愤的气氛被冲淡。

“他爹,你别怕,你到时厉害点,你越怕越打不过人家。”原先想要留下亲人的民众已经松开了手,退到了一旁依依不舍的叮嘱。

队伍里的民壮声音响亮:“放心吧,我不怕。”

一队队民壮穿过街道城门,在外城墙那边平坦的空地上随着令旗列出了方队。

李明楼再次回到城墙上,这一次主簿大人也走了上来。

“多谢大人了。”李明楼对他施礼。

虽然她掌控了窦县,但论起安定民心,还是这位土地爷最有效。

自从被围城以后,李明楼没有再关着县衙里的主簿等人,但他们也没有出来,依旧在县衙里喝茶下棋看书,接到消息说主簿大人带着那几个官员走出来时,元吉还有些担心他们要趁机煽动什么。

没想到是来鼓舞安定人心的。

那几个官员没有跟着来城墙,已经散开混入县衙里,跟其他官吏一样忙碌去了,其他官吏也没有丝毫的疑问和多看两眼,就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一般。

主簿扶着城墙眯眼看向远处,越过矮围墙可以看到跪地的民众,那个被砍死的老者尸首无人理会,哭声喊声求救声不绝,在他们后边的兵马列队充耳不闻,手中的弓弩对准这些民众。

“没想到,真如武少夫人你所说的,世道乱了。”他说道,“我活了这么久了,竟然在大夏看到了这般场景。”

李明楼道:“我倒是想这些不如我所说,只是,我说了也不算,主簿大人,你将来看到的,只会比这个更惨。”

内城门打开的时候,外围墙这边的安德忠兵马已经察觉到,一阵骚动揣测后,看到一队兵马越过围墙走出来。

一开始看到这些兵马齐大用嗤声,他可没有被他们身上穿的兵服吓到,这些都是民壮而已。

这是害怕终于出城认罪了吧,但兵马越来越多,还行进成阵,他的脸色变得不可置信。

这些民壮难道是要跟他对战吗?

他们是不是疯了?

天光已经放亮,越过围墙走出来的民壮越来越多,随着令旗,走出来的民壮合拢散开拉长,站在对面可以清楚的看到这是一个外方内圆的阵型,这种阵型,进可攻退可守,正是野外对战的阵型。

齐大用忽的爆发出大笑,将身边举着盾牌相护的卫兵一把推开,举起适才被箭矢击中的大刀。

“他们要死,便让他们如愿!”他厉声高呼,再看向窦县的城池,愤怒激动让他的脸变得扭曲,“踏着他们的死尸,将窦县鸡犬不留!”

伴着他的一声号令,兵马齐动,地面震动,丝毫没有给窦县民壮们说话或者喘息的机会。

“射。”方阵内的一声号令。

手握弓弩的民壮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射出了箭矢,箭矢如雨扑向来人,让最前方的乱兵跌下马。

“快逃。”民壮们齐声高喊。

这箭矢不是要阻止对面的袭来,而是为那些被抓的百姓求的生机,百姓们纷纷向两边逃去,能不能逃掉就看各自的运气了,努力是已经努力过了,余下的就只能看命了。

一波箭矢过后,双方的距离已经不适合弓弩了,距离越来越近三十步二十步.....

“长枪!进攻!”指挥的大旗发出号令。

外围的盾兵闪开蹲下,手握长枪的民壮冲了出来,在冲出来的那一刻,先前的紧张畏惧全都没有了,只余下木然,脚不是自己的,是跟随旁边的同伴一起走,手不是自己的,是跟随旁边的同伴一起挥动。

同进同退!

同进同退!

不死不惧!

.......

.......

前方的城池隐隐可见,大路上一队官兵迎来。

“站住!你们什么人!”他们厉声高呼。“无令不得前进。”

喊声被对面的马蹄声盖过,裹着兵服的人马没有丝毫的放慢速度,越来越近,可以看清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寒风让他的脸更白唇更红。

“振武军,奉旨进京。”武鸦儿喊道。

前方的将官露出震惊的神情:“荒唐!振武军远在漠北,怎么会来这里。”

武鸦儿身后一个兵士刷拉将军旗举起来,黑旗红纹振武二字龙飞凤舞,的确是振武军的旗帜,将官的脸色震惊又变幻,将手中的刀挥动:“旗帜不能说明什么,拿你们的令牌来,无令不得......”

他的话没有说完,越来越近的武鸦儿抬手一扬,手中的刀飞过来,正中这将官的面门,将官一声惨叫跌下马。

这一变故太突然,对面的官兵们躁动,武鸦儿已经到了跟前,马上俯身长手一探将长刀从那将官身上拔出来,再起身刀横扫,这里的官兵顿时如稻谷倒下一片.....

在他身后紧随的数百兵士恍若饿狼,他们从出现到近前再到过去速度没有半点减缓,一眨眼就冲过这群拦路的兵马,如狂风扫过冬日的枯树,叶落一片光秃秃。

“乌鸦,我们要一直这样吗?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了。”老韩喊道。

京城天子脚下规矩大,他们真的要这样谁拦就杀谁吗?这可不是在漠北啊。

武鸦儿视线看着前方:“皇帝已经有圣旨命十二卫军护驾,所以只要是询问索要命令查问的都是叛贼,当然要杀。”

皇命最大,谁拦他谁就是叛贼,叛贼皆可杀,谁也别想拦住他,谁也休想拦住他。

他将染血的刀插回背后的刀鞘,溢出的血染红了兵服,道:“振武军,杀贼。”

身后随众齐声高呼,他们的声调拉长如同狼嚎,又低沉沙哑恍若鸦鸣。

“杀贼!”

“杀贼!”

......

.......

(三千八,今天没有二更,不要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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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踏京城待赏花

正月末二月初的京城寒意森森,没有雪的风刀子一般割的人脸生疼,街上人烟寥寥,只有店家的各色旗帜飘荡,反而更显得冷清。

“京城从来不缺热闹。”城墙上身穿紫色官袍悬挂金鱼带的吴章俯瞰内城感叹,“我记得二月初在大兴寺有个赏花节,虽然真花开的不多,寺内的树上绢花栩栩如生,我少年时进京去看过一次。”

城墙上侍立兵士眼角的余光看这位新上任的领河南道兵马的宣武节度使,进京前他的身份是徐州刺史,这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几十年没有来过京城吗?

吴章并不在意兵士的鄙夷,他当然不是几十年没有来过京城,他几乎每年都来,只是再没有少年心去逛寺庙看绢花。

他带着妻子以岳母的名义走进罗氏的家门,等候见到罗贵妃的兄长们,或者如愿,或者失望,但不管是如愿还是失望,他进了罗氏的家门就要用心的攀谈坐卧举止,一年一年从不起眼的吏员变成了刺史。

“吴章!”街上传来喊声。

吴章俯瞰,见一队兵马押着几人正从街上走过,被押着的男人们身上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打斗,此时一边走还一边被凶恶的兵士摔打。

这几人他认得,以往去罗氏家门见的最多喝酒说笑也最多的几个家奴。

吴章并没有视而不见还喊出了他们的名字:“这是怎么了?”

兵士们立刻停步,放下手里的刀枪:“吴都督,他们无视封门要闯出来,还打伤了我们。”

全海被围在皇宫里,作为宣武道兵乱同被指认有罪的罗氏则被禁锢在家中。

那几个门客也开始大喊。

“大人的家门被围了,你快想办法放大人出来。”

“全海作乱,与大人何干!”

“吴章,你让他们退开。”

吴章面色为难:“这事我不做主啊,还是等解救了陛下再定夺吧。”又安慰,“现在罗大人还是在家里最安全。”

说罢摆摆手。

被他一声问立刻停步的兵士,看到他一摆手便立刻迈步,手中的刀棍重重的落在那几人身上。

几人被打的趔趄,发出痛呼以及大骂。

“吴癞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以往来京城蹲在罗家门前赶都赶不走,这一次进京过门不入。”

“你以为大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你这个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他们骂的厉害,落在身上的棍棒也越重,直到被打的喊不出来,像死狗一样被拖行,平整的街道上留下一道血迹。

“以往罗氏出门所过之处都会掉下珍宝,大家都会挤在后边抢。”吴章似乎没有听到这些骂声,对身边的随从感叹,“谁会想到有一日掉落的不是珍宝,而是血。”

当然,现在只是罗氏的下人,不过打狗看主,狗已经被打了,主人也不远了。

随从道:“罗氏罪有应得,大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上达天听让大家知道罗氏的罪孽了。”又压低声音,“我去让他们闭嘴,免得辱了大人的声名。”

吴章笑了笑:“让他们骂啊,我是条狗,我这条狗在他们罗氏门前蹲了几十年换来了什么?”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新官袍,节度使可是能穿紫袍的二品官员,“我是条狗,别人扔了更好的骨头肉,我吃了不是理所当然。”

随从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有人来解围,这是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与吴章互相见礼。

“崔相爷问,什么时候可以攻城?”来人面色忧虑,“陛下年长,全海又疯了,被困太久唯恐熬不住啊。”

其实是这些官员们熬不住了,吴章心里很明白,全海携皇帝关闭了宫门,又下旨召天下十二卫军护驾,便是告诉天下人宰相和朝官们逼宫谋反。

崔征便率百官在宫门前静坐,以示清正。

当然两边都有兵马才能形成现在的对峙僵持,近卫以及京营被全海调入皇城,崔征调入了吴章和河南道兵马。

“皇城易守难攻,且陛下在全海手中,唯恐不慎伤到陛下。”吴章肃容说道,“宣武道兵马正在进京途中,还请大人再等几日。”

前边都是废话,最后才是关键,来人心里撇嘴,兵马不够打不赢。

“我们当然等的,但陛下等不得。”他加重语气,“陛下如果因此有损伤,也是我等的罪孽。”

所以攻城陛下受伤的话,就是全海的罪孽,也就是说皇帝的死活可以不管了。

当皇帝也怪可怜的,大臣们也真无情啊,吴章感叹,接管了京城的防卫,他知道崔宰相派出了使者去接分封在外的昭王。

等皇帝死了或者伤了,罪名全海罗氏承担,昭王登基,大夏涤荡了污泥浊水,又是一片新天地。

吴章挺直了腰背,这新天地里有他一席之地。

“我知道怎么做了,请相爷放心。”他说道。

来人满意的离开了,吴章再次走到城墙上俯瞰京城,此一举定成败,要考虑的要做的事很多啊.....

“大兴寺的赏花节应该还能继续办,到时候我们吴家包一棵树。”他对随从吩咐。

随从有些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又转回去了,懵懵懂懂的应声是。

吴章低头看身上的官袍,还是有些遗憾,穿的太匆忙,如果通过全海拿到了宣武道节度使,跟兵马熟悉些时日,掌控更流畅些,现在应该皇宫里已经开始重新开朝会了。

他刷拉将官袍解开:“取我的披挂来。”

这句话随从一听就明白,将一直带着铠甲器械的取来,就在城墙上伺候吴章披甲。

“大人!”

正穿戴着,城墙上有卫兵大喊,伸手指着前方。

“城外有兵马来。”

兵马来有什么奇怪的,京城四周巡逻的兵马时刻不断,吴章嗯了声。

“不像是我们的人。”那卫兵又喊,因为奔来的兵马更近了,旗帜是陌生的。

不是河南道的兵马?

京城附近府道的兵马也都下了命令,除了宣武道的兵马,其他兵马不得放行。

外边巡逻的兵马没有汇报,所以是宣武道的兵马终于到了吗?

吴章转过头看到奔来的兵马,大约有数百人,荡起的烟尘还是别的什么,乌压压的恍若铺天盖地。

他们都穿着兵服,衣服脸上都是尘土,还有什么看不清的污迹,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一群乞丐,但乞丐的气势强悍,不容小觑。

不过就算是宣武道兵马,卫兵们验证过了身份,也该先报一声才对,吴章站在城墙上没有贸然:“问他们是哪一路兵马?”

卫兵们高声喝问。

那群兵马在城门前放慢了速度,为首的令兵将身后被吹的卷在一起的旗帜展开挥动:“振武军奉命进京护驾。”

声音响彻城头,震惊了城头的人们。

振武军是什么?有人一时被喊懵了,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

吴章的脸色变了变,想到就在事发前被离开京城的梁振,难道是这老东西做的?但不管是谁做的,这京城的卫军已经姓吴了,不容他人。

不过既然有皇帝圣旨召集,表面文章要做好。

“你们先到京郊大营等候调令。”吴章上前一步高声道,“暂且不许进城。”

那令兵没有说话,手中的旗帜飞扬落下,展露出身后一个年轻的男人。

“你是谁?”他抬起头问,手抚开垂在眼前的乱发,似乎要看清说话的是谁。

这个年轻男人长得还挺好看,跟他的乱发糙衣很不相配,吴章俯瞰闪过一个无聊的念头。

“我是新任宣武道节度使,兼徐州刺史,河南道观察使,吴章。”他说道,“你们远道而来,先去京营歇息。”

武鸦儿道:“陛下危难,天下谁敢歇息?”

这年轻人长得秀美,说话也文绉绉,吴章神情淡淡:“陛下危难,你们不要抗命不遵,乱....”

他的话没说完,眼睛瞪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放慢了,他看到那年轻人放下了分开乱发的手,举起了一把弓弩,硬弓铁箭,嗡的一声,一切又变得飞快,那箭竟然飞到了他的面前。

吴章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喊,也仅仅是一声喊。

噗的一声,铁箭穿透了他的咽喉,飞了出去,在身后还捧着长刀准备给大人挂上的随从啊的一声,穿透吴章的箭刺中他的脑门,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还没看到佛前绢花开呢,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啊,吴章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血花飞溅在城头上。

卫兵们都惊呆了旋即躁动大喊纷纷举起弓弩对准城门下。

武鸦儿将弓弩收起:“攻城。”

兵马齐动,前方的举起了盾甲,后方的弓弩向城头乱箭如雨,两边的甩着长绳,拿出一架架短梯向城墙奔去。

厮杀声不止在一个城门响起,京城四面城门震乱。

第三十六章 望宫门能解衣

京城有很多热闹,不管是白天黑夜,但那都是繁花似锦欢声笑语。

惨叫厮杀,马蹄震动,马儿嘶鸣。

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豪商权贵都躲在家宅里瑟瑟发抖,脚下似乎在地动,下一刻天翻地覆。

这是京城啊,大夏的京城,怎么会突然就天翻了?

当然也有胆子大的,一间宅院门后墙上屋顶上都有人趴伏,紧张激动又眼睛亮亮的盯着街上奔驰过的兵马,对战的兵马。

就好像闻到了血腥的猛兽,身子绷紧,爪子探出在瓦片上门板上抓出咯吱咯吱声。

“厚爷,我们动不动手?”有人实在忍不住低声问。

蹲在门后恨不得把头挤出去看的中厚舔了舔嘴唇:“轮不到我们啊,只能看看过瘾了。”

“咱们人手是不多,但分一杯羹不成问题。”那人不甘心。

中厚盯着一个嗷嗷叫着一脚踢碎一人头颅的官兵,啧啧:“这些漠北来的兵真是跟野兽打交道太久了,不把人当人看啊。”

中厚想着在梁振家门外见过的那几个男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了,当初青天白日天下太平不能打架,现在可是能奉旨打架呢。

“不能动,大小姐提前说过,让我们在京城不要动,发生什么事都不动。”他咬牙按下满心的痒痒。

有一个看起来有点阴柔的男人从房上探身半悬:“大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叮嘱呢?她提前知道京城会发生什么事吗?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否则现在在京城出风头就不是这群漠北傻狼了。”

就该是他们剑南道。

他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好像中五说过一句什么,中厚努力的想了想:“大小姐说真正的风光不在京城。”

京城从来没有过这种风光。

跪在宫城前的官员们面色惨白,虽然这些日子京城到处都是兵马,马蹄奔驰巡逻,地面的震动也日夜不停,这震动是在他们身边,掌控中,是他们的底气,是对敌人的威慑。

但此时的震动则不同,远,深,重,似乎整个京城都在颤抖。

有浑身带血的兵士大喊大叫:“有兵马攻城。”

皇帝的圣旨被全海派出的死士官兵送了出去,发往天下各处,但也仅仅如此,很快他就封锁了京城,京城附近的府道也早在掌控中,他们环绕京城,守住四面八方,且不说远处的卫军赶不过来,赶过来也进不来。

为什么这才一眨眼就有兵马来了?崔征不可置信:“吴章呢?”

“吴都督被杀了。”兵士喊出更吓人的话。

吴章怎么就被杀了?崔征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精挑细选的有野心有手段的最合适的人,火刚烧起来,东风就被吹灭了。

“京城城墙高厚,不用担心,把兵马都调去守得住。”一个官员喊道。

崔征面色铁青却抬手制止:“城墙高厚不用担心,让兵马先攻宫城,解救陛下当先。”

只要攻破了皇城,拿下了全海,得到了陛下,不管是死是活,这些兵马就算是攻进来也没有用了。

一时间传令向四面城门去的兵马们回来,传令似乎很快,刚说了就见一方有兵马奔来。

“啊呀不对。”挤在一起翘首以盼的官员们中有人大喊,伸手指着......

最前方的兵丁们在奔跑,拖着刀,身后有兵跑的更快,恍若虎狼一般弹跳,三下两下就到了前方,手中的刀如爪子一探,前边奔跑的兵士的头就掉了.....

官员口中余下的话便都变成了啊啊的惊叫。

街道上滚落的人头越来越多,跳跃而来的兵士也越来越多,他们或者踏着人头,或者贴着墙壁,甚至屋檐上盘踞蹲跃,一只接一只。

城门,被攻破了,这么快。

京城的城门!京城的城墙啊!大夏京城的城门,崔征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样脆弱不堪,他面色白又青,看着视线里跃起落下落下跃起的兵马,酷寒的冬日里他们乱发破袄染血狰狞,像跳骚,像蝗虫。

到底是什么兵马?

“相爷小心。”

“保护相爷。”

宫门前的兵马们陷入慌乱,一面迎敌一面将百官们围护。

前方再无人头可断,这群兵马从四面的街道上汇集,原本看似杂乱无章前进后退,左摇右摆,如同展开煽动的鹰翼向宫城前围拢,忽而鹰腹探出两只爪子,将迎过来的官兵踏倒。

聚集在一起的官员们恍若失去母鸡呵护的鸡崽,发出杂乱的叫声。

“天子脚下,天日昭昭,叛逆之贼啊。”

其间也有尖声的叫骂,还有官员一头冲上前。

“臣无能,唯有一死。”

崔征站在其中虽然面色铁青,并没有慌乱失态,当然也没有冲出去迎敌,只是看着围拢的兵马。

一部分兵马将他们围住,并没有向对待虫子一般嘴爪乱啄,一部分则到了宫门前,大旗呼啦啦的摆动。

“振武军,奉圣旨护驾。”

“振武军,救驾来迟。”

“开宫门,振武军救驾。”

......

......

相比于整个京城的山摇地动,皇宫里海上孤岛一般安静,这里有一重重的宫殿宫门隔绝了外界的惨烈声响。

不过站在宫城最高的塔楼上可以看到这些惨烈的场面。

“不是河南道宣武道京城附近所有任何道的兵马?”全海白净的面皮更加白,声音尖细的问。

前来报信的将官点头:“是振武军,漠北,朔方的振武军。”

“为什么是朔方?朔方那么远,为什么不是剑南道?”全海不信。

他以为剑南道会是最先来到的,毕竟已经走了一些时日.....朔方的振武军是怎么跑出来的?是不是崔征骗他呢?让吴章的人假扮的?

他可不信!

“公公,看起来是真的,他们把京城的那些兵马都杀了。”将官想着看到的场面,不由再次心颤。

那些兵马在城中恍若饿狼,又恍若恶鬼,太可怕了。

“振武军的武都尉在城门前,崔宰相等人河南道的兵都被他们抓住了,还举着吴章的首级。”又有人跑来喊。

全海脸色变幻一刻,一咬牙:“咱家去看看。”

在一群兵马的护卫下全海出现在宫墙上,没有探头时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再探头一看,就见看宫门外死尸横陈,崔征等人在一片死尸血污中如同待宰的羔羊,再向远处看,街道上还有奔跑的兵马,在追砍兵马.....

“开宫门。”

全海探头还没看清城门下的人,已经有人看到他们大声喊。

全海的视线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年轻人正用一双血手将黑乱的头发束扎在脑后,露出孱白的面容,面容上溅着几滴血,不显得脏污,反而红的如朱玉莹亮。

“我是振武军武鸦儿,奉旨来护驾。”武鸦儿没有激动也没有表忠心,看着这太监跟看脚下的死尸没什么区别,“谁挡我见陛下,谁就反贼,你们不开宫门,我就要攻城了。”

嗬,这年轻人真是吓人,全海看左右:“你们认得他吗?”

左右的将官们都摇头:“从未见过,京城附近的兵马中没有见过这号人物。”

“我听过这个名字,的确是振武军的。”有一个人道,“据说是梁振的私生子,在振武军飞扬跋扈。”

梁振啊,全海心稍微放松,对陛下来说梁振比崔征这些人可信多了。

“什么私生子,梁振那么丑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儿子。”全海撇嘴,再看武鸦儿扬声,“陛下由我们护着,圣旨是陛下让咱家传出去的,不过,咱家不敢信你,你要是真是护驾的,你就卸下甲衣兵器一个人进宫来。”

这宫城里的兵马,与崔征调来的占据京城的河南道兵马不相上下,所以才形成了对峙。

一个人卸甲不带兵器进去,泥牛入海,翻不了天。

武鸦儿没有说话,束扎好头发的双手顺势往下一滑,撕拉扯开甲衣,身子一甩下马,背上的长刀同时落地,他向迈步,又解开棉袍,棉袍扔在地上,身上只剩下薄里衣,迈步不停,解衣不停,待站到城门前,已经是赤身裸体。

城门上城门下的人鸦雀无声,看着日光下结实的身躯。

“这样的卸甲.....”城门上将官愕然。

乡下人真实在。

第三十七章 殿前绽开海棠红

崔征站在宫门外,官袍在身,也觉得遍体凉寒。

他算好了东风,提防了南风,借了乱风,谁想到来了一阵北风,吹砸了一切。

宫门外没有了战斗和对峙,杀人的兵将已经开始用粗哑的北地口音说笑,幸存的河南道兵马蹲地缩头。

太监获得了胜利,他们这些官员将堕入地狱,大夏的盛世就此结束了,他们这些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愧对列祖列宗高祖先帝们。

“别让这些人自杀寻死。”一个将官低声吩咐守着官员们的兵士。

兵士正用袖子擦鼻子,咕哝一声:“看起来没那个意思。”

赤身裸体的武鸦儿走进了宫门,宫门在后立刻关上,拿着刀枪披着铠甲的兵士们将他围住。

“快给武都尉拿个衣服。”全海喊道,在一众护卫的拥簇下走下来,精神好了很多,语气也柔和了,“这大冬天的。”

虽然被围困形势紧张,皇宫到底是皇宫,很快太监们拿来了整套的新衣,武鸦儿没有一层层裹起来,只拿过外袍腰带系扎。

“陛下在哪里?”他问。

没有了铠甲兵器,脚下也没有踏着血水尸首,穿上衣服遮住了结实的肌肉,只余下高瘦,近距离看这个年轻人更没有凶气,不像个兵将,当然,也不像个文弱书生,团花锦绣的袍子没有让他的面色黯然,映照的他的脸更白,发更黑,唇更红,就像那些经常出入宫廷的贵公子们。

或许真是谁的私生子,全海想着,适才有人更详细的介绍了这个武鸦儿。

孤儿,狼群里或者什么地方吧长大,总之没有人知道来历,毫不起眼,小小年纪在漠北混的风生水起,打仗跟抢饭吃一样狠,不听号令,争强好胜,人见人厌,偏偏混的风生水起,还被梁振提拔为都尉,领着一团鸦军横行。

有机会要问问梁振,不过不管是私生子还是孤儿,都挺好的,缺爹,他正好缺儿子,孙子,全海想。

“陛下和贵妃娘娘在海棠宫里。”他说道,“武都尉请随我来。”

海棠宫是什么宫武鸦儿并没有概念,但立刻迈步跟上。

全海在前,两边前后兵士们握着刀枪戒备,武鸦儿目不斜视视若不见。

“武都尉,你远在漠北,这么快就接到圣旨了?”全海回头问。

武鸦儿道:“我在没有接到圣旨之前就赶来了。”

无令赴京城?可疑啊,全海眼神闪烁。

“是梁老都督半个月前让我进京来的。”武鸦儿接着说道。

全海惊讶:“梁振吗?”

武鸦儿点头:“梁老都督察觉京城有异动,所以让我不惊动他人提前来,如果是他的错觉就当是来探望他,如果有事......”

如果有事就能解危难了,全海感叹:“没想到是梁老大人如此机敏,只是怎么不提前告诉陛下。”

武鸦儿道:“没有证据,梁老大人私下查,结果被人察觉,反而将四老爷和公子们下了牢狱。”

全海愕然,这些日子他忙着跟崔征斗的昏天昏地,梁振这种没了牙的老虎根本就从未注意过,竟然还有这事?忙询问,四周有太监有将士们想了又想想起来了。

“是了,说是因为贪了兵饷。”一个太监说道。

全海显然也知道梁振的四子是什么样,讶然又愤怒:“这是栽赃!”

“梁老大人卖了房子,补了亏空,举家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这小太监说道。

因为崔征和全海争斗起因宣武兵乱,所以太监们都格外关注跟兵乱兵事有关的内容,梁振的事太小,但也有摸不到大事的小太监记着了。

只是没想到会跟现在有关系。

“天啊。”全海举起手喊道,“这分明是梁老大人打草惊蛇被陷害了,将他赶出去,他应该来告诉陛下的,这样我们就能早有提防了。”

武鸦儿道:“那时候,梁老都督应该见不到陛下了吧。”

全海深表赞同,双手放在心口上大骂崔征:“狼子野心,造反的贼,欺负陛下在宫里,把持朝政。”

“所以我是半路上听到圣旨的。”武鸦儿给出了先前问题的答案。

全海毫无疑问,撇开两个护卫站到武鸦儿身前,握住他的手:“还好有你啊,还好有梁老都督。”

武鸦儿低头施礼没有说话。

全海就挽着他的手:“海棠宫就在前方,快随我去见陛下,陛下太需要好消息了,他的心都要碎了。”

全海的脚步加快,很快武鸦儿就看到了一座宫殿,这座宫殿坐落在湖水上,通往湖水的有四座白色的桥,宫殿黄色琉璃瓦片在日光湖水下闪闪亮。

“白色的桥黄色的宫殿,像一朵海棠花。”全海说道,指着湖边,“这里也都是海棠树,所以叫做海棠宫,这是陛下特意为娘娘建造的,娘娘在温泉行宫最喜欢的是海棠温泉池。”

此时四周的士兵比树还要多,将整个宫殿密密麻麻的围住。

武鸦儿哦了声。

到底是个兵汉,不懂这些情趣,也不会欣赏美,全海不再对牛弹琴,挽着武鸦儿走上廊桥。

廊桥细长,只容两人同行,所以先前围在他们两边的护卫只能换了队列,在前和在后。

全海一边走一边问武都尉今年多大了可有娶妻的闲话,武鸦儿答着二十了有妻,闲言碎语路短到了宫殿前。

宫殿前也站满了兵士,分别守在桥的尽头,占据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势。

这座宫殿与其他的宫殿不同,是个敞开式的,夏天必然凉爽,但冬天的话可能不太舒服,不过还是有两人坐在宫殿外的台阶上。

一个裹着棉袍的老者,一个年纪芳华的美人。

老者手里抱着一把琴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然后有琴声响起颤颤悦耳。

全海在桥上停下脚:“啊,陛下谱写了新曲子了。”

那就是大夏威武的皇帝啊,武鸦儿看着这个老者,皇帝也是会老的,老了跟其他老人也一样。

“香儿,朕写好这个曲子了,你来伴舞。”皇帝说道,抬起头满面欢喜。

倚在他身边的美人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满心满眼都是他,美人看到了桥上:“全海。”

她站起来喊,美丽面容并没有因为惊恐愤怒而失色。

“你快些让陛下见他们。”她喊道,“见到陛下他们就不敢这样了。”

或许这话听的太多了,全海的声音不耐烦而尖利:“他们是要害陛下的!陛下见他们很危险!”

皇帝伸手拉住罗贵妃的裙角:“香儿,还是先跳舞吧。”

他似乎没有看到两人的争执,而罗贵妃也顾不得对他一笑。

“陛下不见他们才危险!”她喊道,美人的愤怒有着别样的魅惑。

全海当然不为所动,伸出双手举在身前拍动,大笑:“现在不危险了,我召集的兵马已经到了,把吴章都杀了,崔征他们也成了阶下囚......”

他的手在身前拍打,武鸦儿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拍打,啪啪两声响,全海向一只断掉的柳树撞在前方的护卫身上,这猝不及防的撞击让那两个护卫向前栽倒,但他们没有倒下,武鸦儿握住了他们手中的刀,噗噗两声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一瞬间死去的三人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身后的护卫们也还站在原地呆呆,台阶上的罗贵妃从头到尾看清了,她的樱桃小口张大,美丽的容颜拉长扭曲......

啊的尖叫让湖水激荡。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惨叫,呼喝,跑动,刀入肉,声声不绝,但都不能让皇帝看向这边。

他低着头专注的琴弦弹动,如流水的琴声倾泻,时而欢悦时而激荡又时而平缓,皇帝的身子随着琴声摇晃,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闭着双眼,陶醉在眼前的欢舞中。

武鸦儿在刀光中翻舞,直到宫殿前最后一个兵士被割破喉咙跌入湖水中,桥上的兵士不再涌来而是满面惊恐的后退。

全海已经被杀了,眼前这个杀神又这么可怕,他们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武鸦儿没有去追杀他们,看着两边被染红的湖水说道:“海棠花是红色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脚落在桥头的地面上,向前两步,撩起染红的锦袍,将刀放在身侧,对台阶上晕倒的女人,疯狂弹琴的皇帝跪下。

“臣振武军武鸦儿,救驾来迟。”

皇帝抬起头停下弹琴,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笑:“朕终于谱出新的琴曲了。”

武鸦儿没有觉得这话无法对答,抬起头:“恭喜陛下。”

第三十八章 君前有新人

当知道结果,尤其是不好的结果,等待总是格外的漫长。

最先听到动静的是那些兵士,宫墙上的守卫们面色惊恐的回头向宫内看,他们没有机会再回过头,等候在宫门外原本松散说笑的振武军再次恢复了虎狼之态。

嗡嗡的破空声响起,宫墙上的守卫倒下不少,箭矢上还带着铁钩绳索,一些瘦小的兵士飞奔借力在宫墙上攀爬而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崔征等官员回过神的时候,宫城门已经打开了,振武军的嗷嗷叫着冲进去。

看守他们的兵士没有跟去,只跟着发出呼喝声助威。

为什么杀了这些宫城的守卫?不是蛇鼠一窝吗?崔征等官员们惊惧。、

这一次宫城里没有惨烈的战斗,厮杀声才起就停了,宫门的守卫们没有抵抗而是向内跑,但迎来从皇宫内跑出来的兵士,前有狼后有虎顿时更加慌乱。

“全海已经伏诛,尔等被蒙蔽胁从立刻缴械。”

听到这个喊声,慌乱兵将们再无反抗之心,纷纷弃械跪地。

宫门里的喊声杂乱,外边听不清,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崔征等百官心乱如麻,他们没有等多久,就见那些跑进振武军又跑出来,没有如狼似虎扑上来他们撕碎,而是列队站在宫门前。

一个颤颤巍巍的面色发白的太监走出来,看到崔征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吓,喊了声崔相爷就哭了。

崔征的心就碎了,难道下一句要听到的是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这个结果的确也在他们的预料中,但不是他们作为阶下囚的时候。

“相爷,大人们,陛下请你们进去。”还好太监哭没有耽误说话,“全海贼人已经伏诛了。”

崔征向后两步腿脚一软,身后有官员们搀扶住他。

什么?

真的假的?

是不是阴谋?洞开的宫门,就像野兽张开的大口,走进去是不是把他们都一口吞掉?

“不过我们现在跟进去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官员苦笑。

是了,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这些人的掌控下,想吞掉他们,宫门外和宫门内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进不进也由不得他们做主。

“快些遵旨。”

“快些进去。”

“你们这些大人竟然不听陛下的话吗?”

粗鲁的士兵们用刀枪推搡他们驱赶。

他们堂堂重臣岂能被一群兵士像牲口一样驱赶,崔征将袖子一甩站直身子:“为国事何惜此身。”

他推开兵士们的刀枪,阔步向宫门走去,反正已经这样了,其他的官员们也都横了心别无选择,整理了衣衫端正了神情决然迈进了宫门。

大夏的皇宫还如同先前一般奢华绚丽,但此时并不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到处散落着死尸和兵器,血水慢慢的渗透地面,不过见过宫门外惨烈的官员们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了,神情只保持着震惊和疑惑。

在外边,这些振武军真杀了吴章和他的兵马,在宫内,他们也真的杀了全海的兵马。

跟宫外一样,宫内的兵将们被驱赶蹲着圈在一起。

那这振武军是谁的人?

“这位公公。”崔征开口唤前边带路的太监。

皇帝很久不上朝,但身边的太监大家都不陌生,只是今天出来这个太监却面生,更叫不上名字,举止做派也畏畏缩缩,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没上过台面紧张的。

那太监很明显在走神,被一喊吓的慌张的转过身应声是。

“陛下真的平安?全海呢?”崔征问,“真的被杀了?”

太监嗯了声:“陛下平安。”伸手指着前边:“全海,在湖里,还没捞出来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海棠宫前,尽管已经一路适应了惨烈,看到这里的场景还是有体弱的官员撑不住呕吐,红色湖水映照下白色的桥和黄色的宫殿带着诡异的美感。

湖水里飘着很多尸首,就像进行了一场两军大战。

一群太监正颤抖着在湖水里打捞尸体,而指挥他们的是一个美貌的女子。

“先把全海捞出来。”她站在台阶上,裹着华丽的裘袍,用手掩着口鼻喊,“把这个老贼捞出来,鞭尸。”

崔征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莫非这振武军是罗家的人?如果是罗家的人,那这结果倒也不错,至少除掉了一个,留下的外戚比太监也占不了多少大义。

他挺直了脊背高声喊:“陛下!”身躯又弯下来,“陛下!”

这一声鼻音浓浓含泪。

罗贵妃看到了这些官员:“崔征,你好大胆!你让人围攻皇宫,要害死陛下,我哥哥们呢?快请我哥哥入宫。”

崔征差点以为罗贵妃现在是主人,直到看到前边引路的太监低着头走路,对罗贵妃的话充耳不闻。

崔征没有再理会罗贵妃,加快脚步跟上,其他的官员们也忍住眩晕急匆匆的走过白桥,跟着崔征涌进殿内,一眼就看到坐在一张龙床上的皇帝。

皇帝正伏案挥笔写着什么,一张琴扔在旁边,地上散落纸张。

这场面跟外边看到的又不一样。

“陛下。”崔征喊道,噗通跪下俯身以头撞地大哭,“臣罪该万死。”

身后咚咚响起一片跪地撞头声,哭声响彻了宫殿。

皇帝这才被惊醒,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员,哈的笑了,双手拎着刚写好的纸:“崔爱卿,你们来的正好,快来看朕刚谱写的曲子。”

皇帝该不是疯了吧?哭泣的百官们抬起头。

但不管皇帝是吓傻了还是吓疯了,只要他还活着就必须立刻收拾残局,安抚人心。

皇帝被请到许久不曾来过的大朝殿上,河南道和京营的大部分兵马都还被关着,崔征也不敢用这些振武军,还好宫里的太监还剩下很多。

太监们在街道上骑马或者奔跑传来在家闭门的官员们,也将陛下安好要升殿的消息传开。

全海的尸首被打捞出来,摆在大殿前,崔征率领百官对龙椅上的皇帝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原本安静的在龙椅上拿着琴谱和琴昏昏睡的皇帝惊醒,不知道是被满殿的官员还是被声音吓到发出大叫。

太监们忙跪地安抚,崔征也上前,但皇帝始终惊恐,忽的喊:“武鸦儿。”

伴着这声音喊,有一个身穿铠甲的兵士从柱子边走出来俯身:“末将在。”

崔征等人这才发现他,进宫后他们也四处看,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踪迹,还想着是不是也死在湖水里了,原来穿上了铠甲。

本来就对他陌生的官员们一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普通的兵士护送陛下来上朝。

皇帝伸出手要挥开面前围着的人,武鸦儿便越过众人走到龙椅前,单膝跪下伸手握住皇帝的手。

“陛下,臣在这里。”他说道。

皇帝握住他的手坐下来。

殿内一片安静,场面陷入凝滞。

武鸦儿打破凝滞:“陛下,大人们都来了,请议朝事吧。”

皇帝坐在龙椅上,散乱的眼神渐渐凝聚,视线扫过面前,似乎这才认出他们都是谁。

“你们,都来了。”他说道,声音带着疲惫,但总算不再怪异。

崔征俯首哽咽:“陛下,臣等来迟了。”

“来了,就不算迟。”皇帝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被全海蒙蔽,容臣等禀告。”崔征说道。

皇帝道:“奏来。”

恢复了君臣的对话,崔征俯首应声是,从龙椅前退开,其他的官员们也忙各自归位,但要起身的武鸦儿却被皇帝留住。

“武鸦儿在御前。”皇帝说道,指了指旁边。

第一次站到这个位置的一个太监忙慌张的退开,武鸦儿不懂也不在乎合不合规矩,应声是便站到一旁。

已经在殿内站好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也无人说话。

“陛下,事情是这样的,先前臣查军部.....”崔征开口说道。

殿内的官员们开始依次或者愤怒或者悲痛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讲来,不过这些事他们都已经熟悉的闭着眼也能讲,所以更多的时候视线落在武鸦儿身上。

现在这一幕是他们预想的结果和场面,除了多出一个人。

武鸦儿。

这到底是什么人?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

......

冬日的原野上马蹄声脚步声震震,伴着嗡嗡的破空声,旋即是嘟嘟的撞击声。

箭雨飞来撞到这边举起的圆盾上。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受伤,受伤的人很快被拖进圆阵的正中,前后两边的兵丁已经将空缺补上,就像一个水桶齐齐而紧密,水桶会因为受伤不断变小但不会有豁漏。

弩箭之后双方的距离更近了。

“盾兵,退,长枪,杀。”

两边的兵马撞到一起,刀枪兵器发出刺耳的碰撞。

一个兵士的大刀劈中对面一个兵士的肩头,兵士发出惨叫,但他手中的长枪却依旧送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又有三根长枪跟过去,将握刀的兵士刺翻。

一层一层滚滚向前,碾压着对面的兵丁,甚至带了伤也不停下脚步,除了受伤的痛苦,他们的神情麻木,动作机械,一排一排一队一队做出一个动作恍若庞然大物,似乎怎么砍也砍不透,砍不倒......

对面的兵士眼神越来越畏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队形却不能及时的恢复填充,队伍越来越松散,出手渐渐不是攻击变成了防卫,一步退步步退,不知道哪一个先开始向后逃去,顿时溃散。

鼓声阵阵,不是收兵,而是结阵。

“前进!前进!”有号令响彻原野。

圆形的队伍快速的移动,变成了方阵,分两翼展翅向溃散的兵马追去。

奔逃的兵士们更加如潮水,也没有了阵法,在四野上狂奔。

再远处已经没有了援兵,这一次退走后再无力前来了。

站在城门上眺望的李明楼轻轻的吐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事过有善后

外围墙的门徐徐打开,一群群民夫快速的跑出去,手中抬着各式各样各种材料的架子,他们将负责救治伤员,收敛死尸,兵器,铠甲等等清理战场的事。

除了部分负责哨探的,其余的民壮们都集结列队回转,街道两边挤满了相迎的民众,看到列队进来的民壮,大家都发出热烈的欢呼。

这样的欢呼相迎已经好多次了,但谁会厌烦胜利的庆贺了呢?民壮们挺直胸膛。

欢喜中总有眼泪,有受伤的民壮被亲人拉着哭,有急切寻找自己的亲人而未得哀痛大哭的。

每一次出战,每一次胜利,都是要有伤亡的。

“亡故的名册都登录好。”李明楼说道,“他的家人我们窦县养。”

我们窦县,主簿嘴里砸吧砸吧:“当然。”

李明楼又和主簿去看望伤兵,死去的令人悲伤,受伤的也令人难过,那些因为伤残了的主簿也表示官府会奉养终生。

窦县的城门已经不再关闭,防守重新回到外围墙,不断有民壮来回奔走,跟在军营或者民壮营的轻松肆意,围城乱兵刚临城下的惊恐生涩,现在的民壮们就像泥塑烧成了陶器,散发着釉光。

好消息不断的送回来,乱兵已经退走,没有新的乱兵涌来,窦县的消息也开始传向四面八方。

窦县遭受乱兵围困的时候,附近的其他县城都知道了,吓的闭城不出,但因为水粮不足以及消息闭塞,乱兵没来自己城里先乱了好几波,狼狈不堪。

听到窦县打走了乱兵,诸城才开了城门解了困局。

光州府的兵马也终于赶到了,这一次除了祝通,熟人长史也来了。

“窦县一直被围困,眼下刚退,正要给大人去报告。”主簿主动承担责任。

“你们动作太快了。”长史喊道,“大人得知消息立刻命令发兵,还特意向道府请更多援兵,集结快马赶来,你们竟然已经把他们击退了。”

主簿叹息:“不知道该说是福还是祸,原本是为了防范山贼阻止民壮练兵,没想到应对了乱兵之灾,如果不是有这些民壮,我窦县此次就是丰城的下场。”

“他们逃的太快了。”祝通扼腕,“我带着人在四周追了,也没有看到。”

“这些人真是乱兵?”长史问出此趟来的重要问题。

主簿道:“他们这样说。”

这些日子的对战除了击退乱兵,还抓了一些俘虏。

长史和祝通忙跟着主簿去看这些俘虏,这些俘虏都关押在县衙大牢。

祝通凶神恶煞的将这些人审视一遍:“你们是淮南道的兵?我怎么不认得你们。”

主簿道:“我们也问过了,他们不说自己是哪里的。”

祝通不信:“那是你们不会问。”

他亲自拿起鞭子将几个俘虏严刑拷打,但不管怎么打,这些人只说自己的是大夏的兵。

长史用袖子掩着鼻子劝停:“不用问了肯定是宣武道的乱兵,我们把他们送去宣武道,让他们处置。”

反正他们淮南道不会有乱兵,都是宣武道的祸。

主簿又请长史去探望伤者和去军营鼓舞赞许民壮们,长史亲自看了伤亡的惨烈,又去军营检验了一次民壮们,惨烈让他震惊,而民壮们与上次截然不同的面貌也让他震惊。

“真是好汉,怪不得能击退乱兵。”他连连称赞,但还是婉拒了多留一日,“大人和府道都关切此事我当即刻回去禀告。”

长史大人带着抓获的俘虏匆匆离开,与上次不同的是,除了州府的兵马护送,窦县也派出了一队民壮,县衙的一个官吏和中五带队,去向知州以及府道讲述具体的经过。

去知州和道府这是无上的荣光,挑选出来的都是参加战斗的民壮,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们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在民众和亲人的欢呼声押送着俘虏走出窦县。

去往知州和府道的路途很远,但当敢握着兵器冲出坚实的城墙,冲向举着刀枪的官兵,这天下好像也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了。

“大人,这些民壮看起来像真正的官兵了呢。”长史的随从看着这些民壮队伍,和他们带来的官兵相比,看起来队列更严整也更吓人。

“窦县可是被围了半个多月呢。”长史神情带着了然,他们可不是真的刚知道消息,窦县被围的事关系其他地方甚至自身,当然仔细盯着呢。

他扫过这些或者高瘦或者胖矮,因为要去知州府道这种大城市见高官而露出傻笑的民壮们。

“他们半个多月杀的人,比咱们这些官兵两年杀的都多,刀和血锤炼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这是赞誉了,随从惊讶:“大人认为他们很厉害。”

“当然厉害。”长史看随从像白痴。

“那大人为什么还要急着走?这么厉害在窦县住着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随从挠头不解,“知府大人叮嘱您在这里多看看呢。”

长史回头看,有两层围墙的窦县比先前大了很多,日光照耀下小城也透出几分浑厚。

“这个小城,先是被山贼作乱,紧接着又被乱兵侵袭。”他伸手掐指,“是个不祥之地,大凶。”

......

.......

州府的长史到来,李明楼跟上一次一样见过一面便不再应酬,窦县解除了围困,消息传送出去,各方的消息也都传进来,尤其是京城的令人震惊。

虽然已经知道京城崔征和全海的争斗,但真实的再经历一边,感觉还是很不同,尤其是听到武鸦儿这个名字。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如同前世一样。

“说是梁振的安排。”元吉说道。

武鸦儿对全海说过的话又在朝堂上对皇帝和朝臣们说了一遍,现在满朝的人都知道这一次是梁振慧眼识破全海贼子的诡计,安排了武鸦儿救驾,虽然他本人没有亲自出现在京城,但他无疑是第一大功臣。

李明楼看着信报上武鸦儿的名字,不由笑了。

梁振是怎么回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什么察觉全海贼子的阴谋去查,又打草惊蛇儿子孙子被下大狱,他不得不离开京城云云......

这个武鸦儿,将这件事信手拈来用的这么贴切流畅面不改色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了点武鸦儿的名字:“第一候,原来是个会说鬼话的。”

第四十章 想想武鸦儿

第一候是什么意思?元吉耳朵竖了竖,但旋即放下来,小姐不解释的事都是小事。

“皇帝给梁振的奖赏比他一辈子得到的都多,他名满京城,即将名满天下。”元吉接着原来的话说梁振,“这算不算我们成就了他?”

李明楼手拄着下颌毫不犹豫:“算啊。”

上一世官宦乱政的时候可没有听过梁振的名字,一直到后来都是寂然无名,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告老还乡。

这一世如果不是她让安德忠误会,安德忠也不会去对付梁振,然后被武鸦儿顺手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京城,由此一举成名。

不过,武鸦儿为什么出现在京城呢?

李明楼抬起头看外厅,瞎眼妇人坐在椅子上,金桔坐在她脚边,二人一边烤火一边说笑着,金桔说得多,妇人笑的多。

武鸦儿的母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武鸦儿上一世出现在京城,以及窦县的屠城是为了她吗?

那这一世也是为了她赶过来,然后恰好遇到京城的事吗?不应该.....

“振武军已经来过我们窦县了。”李明楼说道,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

武鸦儿一心为了找母亲,却半路转战京城是不可能的,他肯定已经先打探了窦县。

元吉有些不明白,对于振武军他可是一直盯着,半点也没有察觉,为什么小姐这么笃定?

“武鸦儿这个人,不是什么忠正之臣。”李明楼道,虽然她那一世没有跟武鸦儿打过交道,但这个人流传的行迹,飞扬跋扈桀骜不驯,对皇帝也颇不敬。

如果武鸦儿是寻母南下,没有寻到母亲之前,绝不会被其他事所耽搁分心。

其他事?元吉看李明楼,神情有些古怪:“小姐,救驾不是其他事吧。”

她还说武鸦儿对皇帝不敬,她把皇帝的生死大事当作其他事,也没多敬......

李明楼讪笑,主要是在她眼里这个皇帝已经是死人了。

元吉没有再讨论敬还是不敬,这件事最重要的意义也不是敬:“武鸦儿救驾名声大震,而且被皇帝极其倚重。”

信报上说,皇帝上朝的时候要武鸦儿站在旁边,皇上下朝回寝宫也要武鸦儿守在门前,武鸦儿的兵马掌管了京城,皇帝赐了宅邸,崔宰相又称其为救命恩人,每天门前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权势声名赫赫,这才是救驾的最大意义和回报,功名富贵啊。

李明楼看信报上武鸦儿的名字,头摇啊摇:“他啊,不是在乎功名的人。”

那世在封侯的关键时候,他竟然还会承认是自己屠了窦县,可见声名什么的他浑不在意。

元吉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小姐看起来跟武鸦儿很熟......他没有再问,看小姐一手拄着头一手指在武鸦儿的名字上戳来戳去,自言自语什么肯定是来了窦县。

如果来了窦县,要确认母亲的生死安危,为什么不来见呢?

“是了,肯定是误会了,怀疑我们是安康山的人。”她一敲桌子坐直身子,“这才另辟蹊径,他占据京城,距离窦县近,又有皇帝做靠山,就有底气跟我们好好谈一谈了。”

元吉看她自言自语认真想来想去很有趣,听到这里便也回归正事:“现在我们击退了乱兵,可以宣告我们真正的身份了,也跟武鸦儿解除了误会。”

李明楼却断然摇头:“不。”

不?元吉不解,难道小姐的意思是继续武少夫人的身份?他们也继续做振武军?振武军的声名不小了,剑南道露露脸不好吗?

“武鸦儿那边,我要跟他谈谈。”李明楼道,看了眼外边的妇人,“我们救了他母亲,救命之恩,总要回礼吧。”

剑南道不做白工,元吉认同这一点,小姐是个善良又无情的人,这样很好很好。

“那让我们的人去京城见武鸦儿,先打个招呼吧。”他说道。

人和信说辞都早已经准备好了,守在通往漠北的各个路口,一是打探侦查,一是遇到了就打招呼,结果一直没有等到,现在可以直接去京城登门了。

李明楼点点头,看着元吉退下。

这件事元吉想的对,也不对。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给元吉解释,不太好解释,除了雀儿这个身份对她的好处,当看到武鸦儿如命中注定那般成名,她又想到另一种好处。

武鸦儿在几年后会因病亡故,留下了数量巨大的地盘和兵马。

这些地盘和兵马很快被其他人瓜分,肥了很多人的宅田兵马,项云就捞了不少,才越发被皇帝倚重,最后连武鸦儿的第一侯爵位也拿到手。

如果武鸦儿有妻有母,武鸦儿的兵马当然要归她们,至少名义上。

当然如果真是普通的妻子和母亲,最终也会被人瓜分,但她不是普通的妻子呀,她是李明楼。

“小姐,这么高兴啊。”金桔在外探头,笑眯眯打断。

李明楼对她一笑没有说话。

“主簿大人来了。”金桔道。

李明楼请主簿进来,主簿也没别的事,主要是说获得了大胜,军民又受了这么多苦,想要举办一场大庆贺。

“官府出钱。”主簿补充道,又想到窦县官府的钱还不是这位武少夫人给填补的,“我给州府申请了奖赏。”

李明楼没有大包大揽:“当然要庆贺,我也凑一份薄力,主簿大人尽情的安排吧。”

她凑的可不是薄力,主簿也没有客套的拒绝,武少夫人要什么他也明白,名望和百姓的信任追捧,他愿意顺水推舟。

“夫人夫人,我们又可以看烟花了。”金桔摇着妇人的手,“高不高兴?”

妇人也摇着她的手温婉笑:“高兴。”

金桔看李明楼:“小姐,你高兴吗?”

“高兴啊。”李明楼随口答。

但小姐的眼里可没有什么高兴,越发的沉静忧郁,就像李明玉得了节度使,大家都高兴,小姐却并不高兴。

“小姐。”金桔倚着桌案道,“大战结束,天下太平了,你就高兴一下吧。”

李明楼看着她笑了笑:“傻孩子,天下不会太平了。”

现在应该是天下的太平要结束了。

不过,也对,大家就最后尽情的高兴一下吧。

........

........

“这到底怎么回事?”

浙西都督府里没有半点的高兴,安德忠肥胖德身子剧烈颤抖,挥动手里一个玉葫芦。

“那只死乌鸦为什么站在了金銮殿上!我的兵马又为什么被他的媳妇打跑!”

第四十一章 坏事传千里

京城的事,安德忠第一时间已经知道了。

他还知道父亲因此气的一拳捶死了爱马,当时安康山正骑着马行刚走出范阳。

朝廷又发了圣旨,告天下全海挟持皇帝假传圣旨意图引天下大乱的罪,嘉奖了宰相崔征梁振的功,宣告了振武军武鸦儿的名声,最后命令各路卫军回守原地,同时严查军务,尤其是军饷,朝廷必会给天下兵士一个交代。

“父亲向前的路不能走了。”安德忠握着玉葫芦,“万事具备,刚燃起的火要自己一脚踩灭。”

鼓起的士气再散了,损失可就太大了,可想而知父亲的愤怒,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安德忠斜眼看着脚下跪下两个将官,其中一个就是齐大用。

安德忠举起手里的玉葫芦就砸了下去。

齐大用惨叫着倒在地上一头一脸的血,旁边的将官魁梧的身子趴在地上屁股高高的撅起,还好安德忠砸了齐大用几下后收住了手。

他伸手抚摸着沾满了血的玉葫芦,心疼:“还好我的宝贝没有坏。”再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齐大用,“我要把你送回父亲那里。”

半死不活的齐大用爬起来搂住安德忠的腿大哭:“大公子饶命。”

现在安康山正在最暴怒的时候,得知他败在窦县一群民壮手里,会把他当场煮熟吃了。

“那些不是民壮,是振武军。”安德忠纠正。

齐大用哭的更厉害,那安康山会直接生吃了他,现在振武军武鸦儿可是安康山最恨的人。

安德忠让人把齐大用拖了下去,安小顺小心翼翼上前请示怎么办,窦县那里就这么算了吗?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安德忠恨恨,“现在振武军已经是皇帝和朝廷眼中的大功臣,我们再派人去,反而给武鸦儿更出风头的机会。”

安小顺不解:“真是奇怪,梁振怎么察觉异动,竟然还安排了这么多事,这成亲路过也是他刻意安排的?”

“梁振明明是个废物啊。”安德忠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你选个人把这里的事告诉父亲去。”

安小顺也松口气,只要不是他回去就好,忙领命去寻找个倒霉鬼。

京城的消息也飞快的传到了剑南道,项云觉得很遗憾。

“其实现在站在金銮殿上的本该是大公子。”面前有一张舆图,他伸手从剑南道往京城的方向画了一道线,又退回到一个地方点了点,“可惜走的太慢。”

李明玉还停在这里酿酒,前两天要启程又染了风寒只能继续休息。

“如果大公子的兵马在京城,哪怕在京城附近,那些作乱的人绝不是我们剑南道的对手。”随从带着几分憧憬几分可惜,“如果是那样,明玉公子的声名天下闻名,谁还敢笑他是个娃娃节度使。”

项云嘴角浮现一丝笑,但旋即又下垂,他并不期待这个场景,他又没有陪在李明玉身边。

李明玉成名,剑南道成名,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是住在剑南道养伤的陇右节度使。

项云拂袖站了起来,桌案上摆着茶杯被扫落,随从一言不敢发蹲下来收拾,他知道项云最近心情很不好,不仅仅是因为一条手臂废了。

“南夷那边,我们的人都回来了,李三老爷新提拔了两个都将去了。”随从低声说道,“那两个都将是严茂的手下。”

项云道:“提拔的很好,很合适,李三老爷原来也是可以委以重任的。”

做事的当然不是李三老爷,不过他们可以用李三老爷,他也可以用,项云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走出了屋门:“我去见见李三老爷。”

他现在很少见到李三老爷,替代李明玉掌管剑南道的李三老爷,再也不是当初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事事都要问他的亲家老爷了。

项云来到道府,并没有受到阻拦,守门的侍卫来往的官吏都对他热情相迎,他在剑南道声名没有任何污点,是人人都信任敬佩的一位大人。

坐在桌案后俯身疾书的李敏也高兴的迎接他:“项大人,你快帮我看看,这件事我这样处置行不行?”

不是问他怎么处置,而是已经处置好了,询问还有什么意义?项云接过看了眼点头:“很好,没有问题。”

李敏伸手在脸前扇风呼气:“那我就放心了,我也没做过这些事。”又抱怨,“三老爷总是出去喝酒,什么礼物都收,收了礼就要让我们办事,真是愁死人,你看,现在又出去了,真是没办法。”

也就是说他还是见不到李三老爷,项云笑了笑,当然不会认为李敏真会被李三老爷愁死。

“项大人伤好些了吗?好了也不要去别的地方了。”李敏握着项云的手,“你就在这里,有什么事我能随时问你,你在我才安心。”

这是要把他圈在府城吗?项云只含笑点头,听李敏又絮絮叨叨唧唧咯咯哭哭啼啼的讲述了自己多幸苦多不容易天天睡不好头上长了五根白头发之类的话一堆后,才起身告辞。

“项大人常来坐坐。”倾诉完的李敏神清气爽对他挥手。

项云道声好翻身上马离开,府城的街道上新年的气氛已经散去,民众恢复了日常生活,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些,茶馆酒楼街头巷尾聚集的人们都在谈论京城的事。

皇帝差点被一个太监害死,让民众们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世道好像跟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世道的确不一样了。”项云对随从说道。

连一个名不经传的漠北小儿都一举成名了,他的动作也要快一些。

项云回头看了眼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府衙,解决了严茂还有李敏和林芢,那解决了李敏和林芢呢?

剑南道就只有他项云了。

虽然刺杀这个办法很笨,也必然会引起怀疑,但那时候怀疑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了。

街边一个茶馆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知道是什么人说了什么笑话,项云随意看过去一眼,就在扭头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道白光,从对面的酒楼里飞来。

刺杀!

第四十二章 来无踪去无影

位于闹市中随意走动间的刺杀最难提防。

而且这是在剑南道府城,距离道府仅仅一条街的地方。

谁会想到这里有刺杀,就像没有人想到英明神武的天子会被一个太监挟持。

这一箭来的极其凶猛,项云头皮发麻,嗡的一声箭矢到了耳边,身子一歪,原来身边紧跟的随从扑了过来,血溅了项云一脸,箭矢停在他的双目前。

随从软软倒在他身前。

项云抓住他的身子,双手随着心跳抖动,耳膜鼓的几乎炸裂,街道两边的说笑忽远忽近。

逃过一劫。

两边护卫这才反应过来将项云围住,酒楼上已经有一人跃出,手中一把长刀辟向项云。

刀光在日光下刺目,街边的民众们也终于停下嘈杂爆发出喊声。

“有刺客!”

街上瞬时陷入混乱。

混乱更容易刺杀,陇右的护卫们并没有陷入混乱,一队人马奔向两边将人群关在房间里,一队变阵铜墙铁壁,余下的迎上袭来的刺客。

刺客半空中灵活翻动,手中的长刀如蛇蜿蜒穿透了几个护卫的咽喉脖颈胳膊。

锵啷声响,阵中无数刀枪挥动,撞开了袭来的长刀。

但长刀也撞开了一道裂口,人影翻滚落地,脚尖一点人如箭刺向项云。

喀吱一声,一个护卫喉咙被一把短剑刺穿,身后项云借着这一挡被护卫们再次围拢。

来人没有停歇,竟是用身子向项云撞来,项云近身护卫五人齐动如巨手拍向来人。

来人没有撞入手掌中,而是一踩借力翻腾,跳出了圆阵。

“别放走他!”有护卫察觉高呼。

但还是晚了一步,来人身轻如燕,在一片鼓噪中上了房顶,几番起伏消失了。

护卫们散开追去,被关在两边酒楼茶肆的民众被护卫围住核查,马蹄脚步杂乱,府道的兵马也赶来了,街道上陷入嘈杂混乱,混乱嘈杂向四周蔓延。

项云站在嘈杂中,脚下躺着两个都被刺穿了喉咙的随从护卫,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震惊。

一箭一刀一剑一步,三招不中掉头就走,此人从出现到离开只四步,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这是一个刺客,不是一个死士。

死士是与对方同死,对方不死自己也死,刺客则是对方不死自己不死,只要不死,刺杀总是还要继续。

谁要杀他?在剑南道的大街上,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

“这肯定是刺杀严茂那群人。”李敏挥舞着袖子喊,“他们上一次只杀了严茂不甘心,说不定本来的目标是项大人。”

府衙里坐满了官将,出了这么大的事李三老爷也从应酬场上回来了。

“一定是这样。”李奉耀喊道,“就是那些南夷余孽干的,他们本是要杀项大人。”

李奉安平叛南夷遇害后,是项云率兵善后,平氏子孙基本就是灭在他的手里,比起严茂,项云才是南夷平氏最恨的敌人。

除了将官们这样认为,满城的民众也这样认为。

“城里有些恐慌。”一个面容沉稳的将官道,“南夷人的刺客如此大胆。”

李奉安是在战场上被刺杀,严茂是在野外,而现在刺杀到了府城里。

“再加上京城陛下也刚出事,民众们很是不安。”另一个年长官员沉声道,“先前大都督不在时也没有如此。”

毕竟一个人出事能当作意外,接二连三的人出事就不一样了。

“必须严查,抓住刺客。”

“这里是剑南道,这里是府城。”

厅内议论嘈杂,项云坐在其间似乎沉思又似乎出神,直到有人询问“项大人,刺客是什么样?身手来历怎么样?”

项云带着几分思索看向诸人:“他没有遮盖颜面,年纪二十左右,相貌,俊美。”

厅内的人都很惊讶,刺客刺杀一般都改头换面,这样才能便于掩藏行迹,相貌英俊的人可是人群中的焦点,走在大街上还会被人记住,更何况刺杀。

“他身手很厉害,但没有经过打磨。”项云接着道,“不是军中之人。”

“南夷有个屁军。”李敏喊道,“平氏养的是家丁,还是我们当初指点他们练了几天兵。”

“平氏也好蓄养一些所谓的能人异士。”有人补充。

项云没有说话,他刚才说错话了,分神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他说的不是军中之人,当然不是说南夷,而是指剑南道。

“不要讨论这个。”李敏说道,“三老爷,请您下令我们画个画像先缉捕刺客吧。”

他是问话,但实际上已经是给了定论,李奉耀并不在意定论,只在意前半句请示。

“速速办来。”他大手一拍桌案,不用李敏提醒,冲项云招手,“项大人你可不要在外边住了,先搬到家里来,这里安全。”

项云道谢但拒绝了:“项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有没有抓到他的遗憾,正要等他再来。”

是的,遇到凶险就躲起来,的确不是剑南道人的行为,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唯有李奉耀和李敏摇头。

“你们就是太要面子了。”李三老爷说。

“三老爷说的对。”李敏说。

......

......

项云当然不是要面子。

“老爷怀疑这刺客是剑南道的人?”身边的随从惊讶问。

“但这个人的确没有我熟悉的感觉,有这样身手的人我不会没印象。”项云思索,他对剑南道太熟悉了,比剑南道人了解的还熟悉,兵马习惯有特殊技能的人甚至兵器种类,“或许是剑南道的人安排的,从外边其他地方找来的。”

但看厅内诸人的反应,不是作假。

至于都言之凿凿的认为是南夷的刺客,也是因为他,毕竟南夷的两次刺杀都是他安排的,有一有二,当然可以有三,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没有证据,这都是我的猜测,事情一直都很不对,先是排挤我....”项云说道,转过头看到面前随从胖乎乎的大脸,停下了声音。

胖乎乎的大脸上有些茫然又有些呆滞,这不是先前他贴身的随从。

项云默然一刻:“小于安葬了吗?”

这个话听的懂,胖脸顿时恢复了清明:“安葬了,接下来写信给家里,安抚以及照顾好他的家眷。”

项云点点头,这些小事其实不用他操心。

“老爷,你是怀疑是剑南道的人干的?所以不去住进李宅。”胖脸随从打起精神继续先前的话。

也是也不是,项云看着这张胖脸突然没有说话的兴趣:“你去把小于的事安排好,写信让家里人不要担心。”

胖脸随从应声是退出去。

项云看着飘动的门帘,他不仅不能去李宅被关起来,像李三老爷那样成为一个废物摆设,还应该离开剑南道了。

这个刺客出现的太突然太莫名其妙又太巧合,肯定跟剑南道有关。

那个刺客还在外边游荡,等待着一击得中,然后他就被认为死与南夷的刺杀。

他可不想用自己安排的结果死在剑南道,也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来验证自己的猜测,没了命再多的算计,再天纵奇才也是空谈,就像李奉安和严茂。

夜幕降临府衙里依旧灯火通明,李敏坐在桌案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左右双手处理文书,而是拄着下颌望着灯花发呆。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发呆是很奢侈的事。

“这刺客到底是哪里来的?”他喃喃自语,“南夷是不可能的,难道与大小姐有关?”

......

......

(两更)

第四十三章 白日堂堂不藏行

南夷有高手死士刺杀了李奉安,又有死士刺杀了严茂,还有死士来刺杀项云,整个大夏的死士都在南夷平氏手里吗?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南夷,大夏的死士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了。

李敏当然不信这个说法,只不过民众需要一个说法来安抚。

李敏的视线落在桌案的香炉里,除了香灰还有纸灰,大小姐那边送来的信都在这里。

严茂的事大小姐很伤心很愤怒,得知李敏和林芢扶着李三老爷代管剑南道,大小姐又很欣慰,让他和林芢一切做主,只一个要求,让项云离开剑南道。

大小姐不喜欢项云,这个李敏早就发现了,元吉在信上猜测说大小姐是因为严茂的死迁怒项云,粗神经的男人总是不懂直觉。

李敏换了只手拄着下颌,要让项云离开剑南道并不好办啊,没有正当的理由是会寒人心的,毕竟项云在大家眼里是最信任的人,所以他只能暂时把人留住关在剑南道。

刺杀出现在这个时候,感觉很怪异。

这个刺客从描述来看不是他熟悉的剑南道做派,元吉没有任何提醒,大小姐也完全没有提过。

从理性上来说他的猜测很没有道理,但这恼人的直觉啊.....

李敏敲了敲头,不想了,唤来人吩咐:“要是抓到了刺客,先带来我见。”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随从很清楚,也没有任何疑问领命,谁坐在府衙的大堂上,谁就是规矩。

发生过刺杀的府城并没有陷入混乱,寻查都在暗中进行,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酒楼茶肆了多了一些谈资。

“那刺客是个高手。”

“他就打了三下就跑了,是个撞运气的只会暗杀的小人。”

酒楼里人们讨论着刺客,指点着厅堂里张贴的画像,其上勾勒出一个年轻的头像。

虽然是简单的笔墨,但依旧呈现俊美的五官。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做了刺客呢?”沽酒的妇人看着画像说道。

有人走过画像前挡住了视线,妇人有些不悦,视线落在这人身上,不悦便立刻消失了。

这是一个好看的年轻人,鬓边有花,身上有锦袍,腰里悬挂着一柄熠熠生辉的宝刀。

年轻人驻足视线扫视厅内,似乎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二楼有包厢,有小厅,炭火也是无烟的。”妇人主动介绍。

年轻人看向她,微微一笑点头道谢,越过画像阔步走上楼梯,店伙计在楼梯边热情的指引,妇人目送那年轻人混入上上下下的客人中,她的酒也打好了送过来,妇人再看了眼刺客的画像:“好看的人就该这样磊落而行,做贼不见天日多可惜。”

向虬髯在二楼的小桌前坐下,伸手推开窗户,街上的喧嚣和风景便都冲进来。

“我们这里的风景是最好的。”店伙计热情的介绍,“能看到西陵雪山呢。”

“窗含西岭千秋雪吗?就是在这里写的吗。”向虬髯道,将袖子一抬,“上好酒来。”

就喜欢这种爱风花雪夜的年轻人,店伙计高声吆喝上好酒转身而去。

向虬髯看了眼远处的西岭雪山,虽然现在他另有要事,但好看的风景都不应当忽视,伴着一盅酒赏了远山,视线才落在街的对面。

项云的宅院就在那里,这里是观察它的最好的地方。

养伤的项云很少出来,现在经过这一次的刺杀,又要不出来了。

向虬髯一杯一杯的饮酒,街道上有兵马不断的跑过,他的视线跟随着兵马来去,耳朵竖起听的却是身后的楼梯,咚咚咚的脚步声如同擂鼓,当鼓声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向虬髯将酒壶拎着,站起身一把钱拍在桌子上,纵身越出了窗户,落在了大街上。

“好酒好景。”他举着酒壶向西陵雪山道。

街边被吓了一跳的民众释然,原来是为景为酒而乐,这些衣食无忧的年轻人就喜欢做这种事,有的不再理会,有的凑趣跟着鼓噪两声。

向虬髯拎着酒壶仰头喝一口,谁说刺客要潜藏行迹不见天日?游侠儿跟刺客可不一样,他在大街上摇晃而行,从酒楼窗口探头看的伙计只看到他的背影。

“我们这里的风景最受客人们喜欢了。”他嘿嘿笑,收回视线转过身看着走上楼梯的一群官兵,“今天客人不太多,兵爷们随意查看。”

官兵们便在厅内散开,伙计将桌上的大钱抓起一枚一枚的数着。

项云的住宅并没有多久门就开了。

“项云你要走?”李敏惊讶问,看着身穿大都督铠甲行装的项云。

李敏虽然是个下人身份,但他们这些人和项云都是跟随李奉安一路走来,兄弟一般同等,提名唤姓也是常有的事。

在人前是很少这样喊,可见李敏此时的意外。

项云道:“那些南夷人刺杀我不成,便去陇右生事,我必须赶回去稳住陇右。”

“我可不在意你为什么走,我是说这也许是刺客为了引出你故意而为。”李敏道。

项云道:“陇右虽然小,也是剑南道很重要的屏障,大都督当年委任我与此,我一定要守住陇右,更何况,大公子要回来了,刺客是为我而来,我离开剑南道更好。”

京城出事,天子有令各地卫军留守本地不得擅离,去往京城的李明玉也应该回来了。

李敏道:“可是这太危险了,你的伤还没好。”

这么大的事,李敏自然让人唤李奉耀来,李三老爷赶来拉着项云再三相劝,但项云去意已决,最终在剑南道同袍们的相送下率陇右兵马而去。

相送人群站在府道外久久未散,这是李奉安过世后,手下人迎来的第一次分别。

项云去的是陇右,不是南夷或者剑南道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陇右虽然是剑南道大都督任命的,但从规矩上来说,陇右是与剑南道平起平坐的。

在自己家里去哪里都不是分别,陇右不是剑南道,那是其他地方。

分别总是让人感伤的。

李敏坐在府衙里,脸上分别的泪水还没干,代管剑南道的李三老爷亲自去送别的,他这个下人就没必要去了。

他含着眼角的泪,对侍立的随从抬手掩嘴低声:“你,去告诉大家,项云是因为惧怕刺杀离开剑南道。”

第四十四章 途中不回头

项云离开的理由大家适才都听到了,因为刺杀是没有错,但不是惧怕,而是想要引开刺杀。

随从的脸上浮现震惊,看着李敏一时忘了规矩没有领命。

这是要诬陷项云吗?

剑南道迎来第一次分别,也开始了第一次诬陷,随从震惊又有些茫然,一棵大树总是从内里开始腐烂才会倒下。

“我不管你怎么想。”李敏手指敲了敲随从的肩头,“我是不想让项云离开剑南道。”

随从迷茫的眼神又渐渐凝聚,李敏收回手站直了身子。

“京城不安稳,西南也不安稳,大公子还小,现在元吉和大小姐失去了行踪生死不明,严茂被害,我这心里一直不安。”他一声叹气,“现在陇右出了事,府城里又有刺客刺杀他,于情于理他都该离开剑南道,但我不想他离开。”

他转过身看着随从。

“在我心里,剑南道最重要,才不管什么陇右乱还是不乱,甚至可以不管项云在这里有没有危险。”李敏的神情倔强,话语不讲理,“我就要他留在剑南道。”

随从眼神变成无奈:“敏爷,你可以跟项大人说嘛。”

李敏蹙眉:“那我不就成恶人了?”似乎觉得话又不对,给随从解释,“我成恶人不重要,剑南道也成了恶人,那可不行。”

所以只能让项云当恶人?

“这是谣言,项大人听到了肯定会回来辟谣的。”李敏说道,重新坐下,满意的拍了拍桌案,“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李敏这个人有本事又脾气古怪,随从无奈,但这一次他俯身应声是,既然是为了剑南道好,那这件事就很符合规矩了。

看着随从离开,李敏的手再次撑住下颌。

他跟元吉严茂他们不一样,他是个恶人,没有什么一路走来相伴的情义,对于身边的同伴兄弟们动手不是什么难事。

情义这种事本身就是很容易变的。

他只是李奉安的仆从,除了李奉安和他的子女,其他人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大小姐不喜欢项云,那他就也不喜欢项云,对于不喜欢的人做恶事是正常的,对不喜欢的人好才是有病。

当然,如果项云回来,他就收回这个谣言。

如果项云不回来,这恶名就不是谣言,是事实。

李敏的命令传达,这个消息便出现在低低窃窃在街头人们的闲谈中,府城外巡查奔驰的兵马擦肩而过打招呼中,如冰下暗河流动。

这种暗河流动很快,走出剑南道的项云很快也听到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最近不安稳,大人离开让大家觉得不安了吧。”

“元吉不在,严将军过世,大公子也还没回来,府城里只有一个李三老爷,大人这一走,人心就慌了。”

听着随从们的低声议论,坐在驿站房间内的项云露出一丝嘲笑,他一走人心就慌了?剑南道就离不开他了?

他在的时候剑南道人人都看不到他。

“说我贪生怕死离开剑南道,听起来可不像是怀念我的好。”他说道。

胖脸随从这次很机敏:“是有人在败坏大人的名声,让剑南道的人们认为大人您不仁义。”他的神情警惕看四周,“是南夷余孽们离间大人和剑南道吗?”

只机敏了一半,项云看着胖脸没有了谈话的兴趣,因为这个前提不存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南夷余孽,平氏逃亡的孙子也早就在他的掌控中,与安康山有勾结的事他很早就审问出来了,只不过瞒着剑南道。

南夷平氏也没有那么多死士刺客,那些都是他安排的。

这就是剑南道在污蔑他,毁掉他的名声,要对付一个人,就是先要搞臭他的名声形象,这一招多么平庸,但又是最好用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

“大人,陇右的事交给下属们去办,您坐镇剑南道也是一样的。”一个随从站出来说道。

只要他回去剑南道,谣言不攻自破。

项云默然一刻,将衣架上的斗篷取下:“启程吧,尽快赶回陇右。”

不回剑南道啊?随从们神情惊讶。

他不能回去,回到剑南道能破了这声名诬陷,但却将自己人身交给了剑南道,那才是更危险。

暗夜里的项云在层层围护下在荒野上行进,马蹄声震动着地面,惊醒了蛇虫乱爬。

一只脚落在一只乱爬的虫子上,但下一刻就抬起,陷在鞋印里的僵硬虫子活动了身子爬走了。

向虬髯站定在地面上,看着远方暗夜里的长龙,他离开窦县的时候,并不很清楚项云是什么人,但那又如何,他义无反顾的千里迢迢奔来,他来到剑南道后,知道了项云是什么人,但也并不如何,游侠儿一诺千金重,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多杀几次。

向虬髯将华丽的斗篷裹紧跟了上去。

青天白日有刺客当街行凶,李奉安生前最信任倚重的项云避难而去,这些是剑南道大事,但并不是天下人人都要知道的,大夏国太大了。

不过大夏国再大,天大的事天下人人都会知道,比如京城皇帝被太监挟持,然后一些人也出现在大家的闲谈中,比如老而弥坚提前布局的梁振,比如一个带着兵马杀入京城破了城门的年轻都将。

“说是振武军的。”

“振武军我知道,朔方都护府嘛,都是跟匈奴打的,非常厉害。”

“但这个武鸦儿从没听过,说是才二十多岁?小小年纪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小小年纪怎么就不能厉害了?你们要是知道有小小年纪的女子也能很厉害,就不会听到什么事都这样大惊小怪了。”

一句话打断了路边茶棚里的说笑,说话人轻蔑的语气让人不舒服,所有的视线都看过来,更有脾气不好的撸起袖子准备给这人一个见识。

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干瘦的男人,面前放着一碗热茶,一把铁剑,此时二月里还未春暖花开,他只穿着薄衫,透出结实的肌肉。

看到铁剑,肌肉,脾气不好的人放下来袖子。

“什么小女子厉害啊?”但话还是要问出来的。

“我的恩主。”铁剑男人肃容说道,“小女子剿灭了窦县的山贼,又率民众击退了兵乱。”

窦县没听过,大夏太大了,不过兵乱是知道的,跟皇帝这次被挟持有关。

“听说兵乱闹的很凶,杀了好多人。”

“一个城都被烧了。”

“那可是官兵作乱呢。”

一个小女子率民众能打败官兵,的确很厉害。

“这小女子不是别人。”铁剑男人继续道,“就是这位振武军武鸦儿的妻子,武少夫人。”

茶棚里响起一片惊讶声。

“所以妻子都这么厉害,丈夫厉害又有什么奇怪的。”铁剑男人将热茶一饮而尽。

那倒也是,看来是出身将官之家,茶棚里响起了更多的猜测议论询问,但有一人关注的却是另一句话。

“你说这武少夫人是你的恩主?”一个男人视线落在铁剑男人的铁剑上,“你应该是位侠士,怎么委身他人为奴了?”

奴这个字没有让铁剑男人拔剑而起,他的脸上浮现一丝淡然的笑:“我不算什么侠士,在世人和官府眼里就是个鸡鸣狗盗之徒,武少夫人赠我珍宝美酒,视我为英杰,请我做护卫,托付我行侠仗义救护百姓民众,当这样的奴,某不以为耻。”

第四十五章 为武少夫人聚宝

这个铁剑男人是游侠儿,茶棚里的民众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有人将撸起的袖子放下来。

这些游侠儿以惹是生非为任,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想法,跟他们说不清道理讲不明世事。

竟然会主动认主,这还真是稀奇,民众们顿时好奇,暂且不问那位武鸦儿,先问他的妻子武少夫人。

“是什么样的人?”

“她为什么会赠你珍宝?”

“她没有护卫吗?”

无数的问题在茶棚里响起。

这样的事并不是在一个地方发生,不知名的路边的茶棚里,大城镇繁华的酒楼中,小城避风雪的桥下,有游侠儿一掷千金请酒楼的所有人饮酒,有游侠儿与人比剑斗拳展示自己的功夫,有花光了钱财的游侠儿怀念窦县日夜不停的粥缸,如泉水可以浇灌全身的酒缸。

二月料峭的寒风中,刚传遍天下皇帝遭受劫难的大路上,并没有人烟稀少,反而行走的人多了起来。

有拖家带口的流民,有穿着草鞋背着铁剑的游侠儿,他们面色或者存疑或者向往,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方向而去。

窦县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繁闹,几乎看不到战事的痕迹,大围墙外重新竖起了木架,核查着进出的人群,围墙内的平地上也没有了奔驰不断的兵马,取而代之的是货商们搭起的长棚,不少小孩子跑闹其间,夹杂着不远处聚集地家人们呼唤吃饭的声音。

城门所在的方向一阵热闹。

“武少夫人出来了。”

武少夫人的马车行走在人群中,虽然人很多但并没有阻挡前行的路,两边的民众或者商人热情的打着招呼,直到有人蹭的跳出来拦住了马车。

“少夫人,我有一宝献与您。”

这是一个矮瘦老者,胡子头发花白,脸上跋涉的风霜还未褪尽,穿的破衣烂衫,并不像是个商人。

坐在车前握着黑伞的方二看着他。

老者也没有再扑过来,伸手从破衣里掏出一个盒子,啪的打开,四周好奇的民众视线里便出现一捧绢花。

非金银珍宝,是用料很差样子也丑的绢花,大家响起一片嘘声。

“拿错了拿错了。”老者喊道,有些慌张的将盒子扣上,然后啪的又打开。

四周的民众响起一片惊呼,不是看到了珍宝,而是一只肥雀儿鸟从盒子里扑棱飞起来,鸟儿飞走,盒子里空空,适才的绢花也看不到了。

老者啪的将盒子又合上:“又拿错了又拿错了。”

四周的民众终于明白了他不是要献什么奇珍异宝,而是要展示自己的手艺,车内李明楼也饶有兴趣的看着,那老者在大家的注视下,先后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只兔子,一顶帽子,甚至还有一只碗......

他就站在原地,众目睽睽之下,手的动作只有打开关上盒子,那盒子在他手里就好似聚宝盆,当然聚的宝很寒酸,没有人在意宝还是破烂,隔空探物,妙手空空,围观的民众们不时响起惊叹。

老者拿出盒子里的一只碗,俯身施礼。

这动作印证了民众的猜测,这是个讨饭吃的杂耍人。

车里有女子低低的笑声,然后赶车的方二喊了个随从:“带他去,给他珠宝为敬。”

民众哗然有羡慕又有不服,那老者并不在意四周的喧闹,激动的俯身施礼。

李明楼的马车继续向前,这边的事随着喧嚣散开,大家知道武少夫人会招下游侠儿做护卫,但没想到杂耍人她也会收下。

游侠儿有功夫可以做护卫,杂耍人能做什么?日常玩笑解闷吗?这也叫有用吗?不管大家怎么议论,事实上是武少夫人的确带走了那位杂耍人,便有更多的人动了心思,只要有过人的本事,不管是功夫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到武少夫人这里谋个前程。

“最近投奔来的人多了很多。”元吉翻看记录,“而且不是讨口饭吃,是直奔大小姐而来。”

中五在一旁插话:“我问过了,是游侠儿那些人招来的,向虬髯这些人还真去到处宣扬大小姐的声名了。”

那些游侠儿是去这样做了,向虬髯并没有,李明楼不介意大家这样误会,不知道向虬髯做事了没有,什么都没有问就飘然而去,或许靠着自己查询了解的才更适合刺杀吧。

“剑南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李明楼故作随意的问。

“没有什么新消息,都挺好的。”元吉道。

李明楼哦了声。

“大公子那边问是不是要回剑南道。”元吉问。

李明玉先前是奉旨进京,但现在想必皇帝也没心情见了,更何况京城的局势还很紧张。

李明楼摇头:“不用回去,在那里等着吧。”

等着....以前元吉不太明白小姐在等什么,现在已经知道了,等安康山造反,等乱世到来。

京城的事是乱世之像,但武鸦儿异军突起稳住了京城,安康山还会造反吗?

想到武鸦儿,元吉道:“我们的人已经到京城了,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

武鸦儿已经在京城了,身为妻子怎么也要派人去见,元吉精挑细选了一队人马作为武少夫人的随从去京城。

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

“让他们注意安全。”李明楼道,“武鸦儿是个凶人。”

那一世听说的印象,武鸦儿是个喜怒无常又冷酷无情的人,在皇帝面前也能随时翻脸。

“如果有危险就宣告我们真实的身份。”

假冒武鸦儿的妻子有很大的好处,但不能为了这好处置身于危险中,尤其不能让剑南道跟振武军成仇。

元吉和中五应声是,主簿大人的声音从外传来:“少夫人,少夫人。”

金桔掀起门帘,将主簿大人迎进来。

“府道里刚下了几道文,准许我们将流民收为窦县人口,还给了耕具牛羊等等一批奖赏。”主簿大人眉开眼笑抓着几张文书,“少夫人你瞧瞧,啊呀最近又多了好些人,外城那边住不下了,我们得准备扩城,还有春耕快到了,荒地怎么分也要商议。”

“那真是要好好规划一下。”李明楼含笑道,“有地可以耕种,流民就真的成窦县人了。”

元吉和中五退了出去,不打扰身后一老一少商议民生。

二月春寒,但到底是有了春字,太原府项家的花园的宅院里,来往的女子们穿着绚丽了很多,走到门口的项南停下脚,对于家里来了这么多女客有些惊讶意外,想了想转身离开,没有走多远,身后有女声娇娇呼唤。

他转过头看李明琪穿着粉小袄百褶裙俏生生奔来。

第四十六章 做事从心为喜欢

李明琪在项家宴请客人他不知道,他出现在院门口李明琪却能知道。

听起来是有些怪异,但也很正常。

李家大小姐嘛,就算住在项家,也是独立的一片天地。

“少爷找我吗?”李明琪手轻轻拍着心口问,因为走的急鼻头上冒着汗,不待项南回答,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住所,“暖房里的花都开了,我请人来赏花。”

项南便哦了声,不再回答第一句话,有些好奇又有些惊讶:“你认识这么多人了?”

他适才晃了眼,女客有数十人,感觉比他从小到大在家里宴席上见过的女客都多。

李明琪来太原府才两个多月而已。

李明琪笑了:“来了才能认识啊。”

也是,这些女客也不是为人来的,为了这个李大小姐这个名字,项南自嘲一笑,再看李明琪见她眉眼青春兴致勃勃:“你很喜欢应酬?”

李明楼这种倨傲的人肯定不喜欢应酬,只有别人应酬她吧。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李明琪坦然道。

这个回答项南有些意外,停下了要迈的脚步。

“这是应该做的,我是项家的媳妇,南少爷的妻子,自然应当应酬交际。”李明琪眼睛弯弯一笑,“就像那位武少夫人一样。”

京城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了太原府,武鸦儿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

夫荣妻贵是众所周知的,但武鸦儿的荣并没有立刻就让她的妻子显贵,在这些大家族眼里武鸦儿还算不上荣呢,更说不到提携他妻子的贵。

他妻子并不是跟随武鸦儿的声名传来的,而是几个游侠儿先说起,再因为武鸦儿的名声被传播开来。

路见不平相助,剿灭了山贼安抚了一县的民众,行善事施粥,又率一县民众击退了乱兵。

妻子能有这般的气魄和厉害,武鸦儿异军突起救驾也不奇怪,有贤妻,丈夫必然也是优秀的。

武少夫人的声名佐证了武鸦儿,锦上添花,妻贤夫贵。

只有女人们这样想的,项南笑了笑,对于大多数男人们来说,这件事很明显是武鸦儿安排的,此人能从漠北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都将杀进了京城,站到了皇帝身边,当然不可能仅仅是有一身好本事,必然还有七窍玲珑心。

造的好声势。

“我不需要这些。”项南道,“我自己的功名自己来做。”

李明琪哦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的讪讪。

她懂什么,李家教她的只是让她替代李明楼,做一切能让李明楼声名荣光的事,项南语气缓和些许:“你做些你喜欢做的事。”

李明琪乖巧的应声是。

“我来是告诉你我要回军中了。”项南道。

李明琪点头:“南少爷的事要紧。”又微微一笑,“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家里的事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从来不需要他做主也不需要他担心,项南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李明琪目送,念儿从后边挪过来。

“小姐,你为他做这么多事,他好像不喜欢呢。”她低声道,“白做了吧?”

李明琪撇嘴:“男人们总是以为女人做事是为了他们。”

做事最先是为自己,然后才是为别人,为自己喜欢做事,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

念儿嘻嘻笑:“那我就放心了,小姐开心就好。”

李明琪将身前戴的珠串轻轻甩:“更何况这么多事都是我做的,人人都看到,谁也抹杀不了我的存在。”

她乐悠悠的转身,有下人跑来喊大小姐。

“什么事?”李明琪转身,认得这个下人是李宅里的,“四叔难道不肯把东西送来吗?”

下人低头恭敬:“没有,刚送来了,姜管事请小姐过目。”

李明琪嘴角弯弯,对身边兴奋的握住拳头的念儿一摆手:“我还有客人招待,交给念儿就行了。”

念儿激动不已,她是手握那么多金银财宝的大丫头了。

李明琪道:“送一些金银珠宝来,听说那位武少夫人设立酒缸粥缸任人享受,鲜花不便采摘,我们就将珠宝悬挂在花盆上任大家采摘吧。”

念儿咂舌,手不由捧住心口,这也太奢靡了,大小姐会这样做吗,大小姐这样做真的不心疼吗?装作大小姐的丫头真是太不容易了。

经此一事,李明楼李大小姐的声名响彻太原府。

“这真是骄奢淫逸。”

“什么骄奢淫逸,你们是大惊小怪。”

“李大小姐在剑南道就是这般。”

“李大小姐搬家是要连房子都一起搬走的呢。”

李奉耀坐在屋子里,清茶香墨也不能抚平他的情绪,他情绪激动,双眼发红:“这是糟践,不是她的东西,她当然不心疼。”

随从端着茶杯的手也在发抖:“四老爷,琪小姐太过分了,真是不像话。”

把他们留下的东西竟然都拉走了,李奉耀阻止质问,李明琪竟然反问四老爷是不是想告诉太原府的人自己不是大小姐。

她是一个孩子,她要是一赌气真这么做,到时候太原府的人问李明楼在哪来,他们可答不上来,李氏就出了笑话了。

李奉耀只能咬着牙哄孩子将东西都送去。

“她就是故意的。”随从咬牙道,“她就是欺负四老爷你。”

丢了李明楼是四老爷的失职,老夫人二老爷甚至剑南道都会追究四老爷的错,四老爷不能再错了。

李奉耀泪在眼里打转,眼前冒出很多小时候的场景,欺负,他从小到大都是在被欺负。

“四老爷,我们走,不伺候了。”随从恨声,“看她一个人能在这里怎么样,姜亮这个没骨头的,现在都去听她的话了。”

姜亮是剑南道来的管事,先前怕担责任惹祸事,服从了李奉耀,现在又怕担责任惹祸事去听从李明琪。

这种没骨头的下人不用理会。

走?李奉耀看着面前的清茶,桌上未作完的画,他的画不值钱,但一张画用的笔墨纸砚却价值不菲。

这样有价值的笔墨纸砚滋养的他的画日渐进益。

“我不是伺候她。”他长叹一声,端正了身姿,面容坚毅,“他们父女一个在剑南道作威,一个在太原府作福,他们当然想让我走,大小姐没归来一天,我就要替大小姐守一天。”

李明琪警告他是不是想让太原府的人知道她是假的,他也要警告她,别忘了她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假真真的说多了,自己都分不清了。

梁振现在就有点这样的感觉。

“老大人,这次若不是你,大夏危矣。”

振武节度使治下的都督府内,厅堂里的官将们发出齐齐的赞誉。

坐在厅堂上的已经不是周骏,而是本该回乡下携子避难的梁振,梁振重新穿上了大都督的官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恍若回到了刚执掌帅印的那一刻。

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从那以后就一直走下坡路。

“我也没做什么。”梁振哈哈笑道。

“老大人谦虚了。”有官员大声反驳,“如果不是你明察秋毫,提前安排,京城必然要乱啊。”

梁振捻着胡须想着武鸦儿的话。

“上次我来京城的途中察觉了不对,截获了一个河南道兵马驿信,信用的暗语说的很含糊,我没有证据,无法禀告老大人,就自己留心了。”

“一直盯着京城里的动静,尤其是发现老大人你遭了陷害,就知道要出事了。”

他不由点点头,是啊是啊,明察秋毫啊。

“此举真是凶险啊,老大人安排如此得当,还是差点被发现,而四老爷遭到了陷害。”有将官感叹。

兵事凶险,就算有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后也必然被皇帝和朝臣们芥蒂戒备,武鸦儿这也算是无令行兵了。

梁振想着武鸦儿在自己面前淡然。

“有老大人在,我没有什么惧怕的。”他说道,“我的行事一向乖张又倔强,这么多年都是老大人照看周旋。”

梁振脊背挺直,这一次他当然也要替武鸦儿安排周旋。

“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他肃容说道,“我与陛下君臣这么多年,陛下是明君,只要心底无私,做事不需要顾虑。”

厅内再次响起赞叹,赞叹皇帝陛下圣明,才有梁振这种良将,说东说西说京城的事说各路的兵马,也说到了一个与武鸦儿关系很亲密的人。

“武都将勇义,武都将的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一个官员道,“听说是要来京城探望您。”

武少夫人的事也已经传到了这边,大家才第一次知道武鸦儿有母亲还有妻子,梁振也是第一次知道,不过这些事应该也是武鸦儿的安排。

既然是武鸦儿的安排,那就是他的安排,他会替武鸦儿都担起来。

梁振点头露出慈祥的笑:“是啊,我要她们来京城的,鸦儿成亲,我怎么也要亲眼看着。”

众人了然纷纷点头道应该如此,又赞选的好亲事娶的贤妻。

在一片恭维中,梁振忍不住得意,比武鸦儿的叮嘱多补充一些细节:“那当然,这武少夫人可是我精挑细选的良配。”

第四十七章 自家人上门

梁振挑选的婚事啊。

有将官好奇:“不知是哪家的女郎?”

听说很有钱,可以说豪富阔绰,梁振这么穷,哪里结识这么有钱的人家?

梁振捻须哈哈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才是真真假假:“等将来你们见到了,就知道了。”

京城里奔驰的兵马,死乱的尸首和血迹都已经不见痕迹了,街上又恢复了繁华热闹,如果不是还能看到张贴的全海党人的罪书,以及一间车马日也不绝的新宅邸,民众就会以为只是做了一场京城乱的噩梦。

这间新宅邸十分的豪华,门口有彪悍的兵士守护,有兵士进进出出。

“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站在街角看着这边的中厚低声道,“进去了要出来不容易。”

他转过头看身后,身后有十人,穿着简单皆是青衣小帽,看上去有些文弱,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带着一顶皮帽子,面相淳朴,就像一个管家。

“姜名。”中厚看着他:“你们真要进去?”

姜名伸手整理了帽子:“我们姑爷的家嘛,我们当然要进去。”

怎么都觉得是很奇怪的事,他们小姐有两个姑爷了。

真的姑爷那边有个假小姐,真小姐这边有个假姑爷。

这个假姑爷可不太好惹。

中厚想着那日京城被攻破的场景,野狼崽子一般。

“那个妇人疯疯癫癫,没有半点证据,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多了。”中厚拉着姜名在墙角蹲下,“就算是真的,他要是认为你们挟持了他的母亲,一刀宰了你们怎么办?”

姜名想了想:“一刀肯定是宰不了我们的。”

身后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七嘴八舌怎么可能连一刀都躲不过,我最少要五刀十刀之类的话。

中厚呸了声:“别嬉皮笑脸的,这群人可是西北来的,咱们剑南道的兵为什么养的好?那是因为咱们大都督当年在安北都护府,跟匈奴作战练出来的。”

战场是真正养兵练兵的地方。

“这群振武军冲进城里的场景,不怕你们笑话,给我同样的兵马,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抗的住。”

中厚这个从来不肯口头吃亏的人竟然说出如此的话,姜名等人肃重了神情。

“我们知道的。”姜名道,“来之前元爷叮嘱过,大小姐也刚写了信来,我们不是来结仇的,是来示好。”

他指了指自己还有身后的人。

“所以精心挑选了我们几个,文弱面相和善。”

中厚没忍住被逗笑了骂了一句:“他们又不是傻子,会被你们的外表骗到。”

姜名拍了拍他肩头:“你放心吧,我们进去会见机行事,你在外边盯着,万一有什么异常,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告诉大小姐,听从她的安排。”

说罢便不再多说带着大家越过中厚,穿过街上人群,走到悬挂着武宅二字匾额的大门前。

看着他们走近,门前守卫的兵士并没有喝止,视线也没有盯着,但姜名知道如果他们有半点不合适的动作,这些兵士会如猛虎一般扑过来。

门前来往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报出家门递上名帖便告退了,姜名上前没有报出家门直接将名帖拿出来。

他也是有些紧张的,这名帖上写的是窦县武氏。

门房也是个军汉,带着几分强装的热情,说着敷衍的道谢,然后将名帖放到一旁,当接过姜名递来的名帖,他的敷衍和热情顿消,人也站直了身子,就像一只养神的猫发现了老鼠。

姜名就像一只死鼠,安静老实的站着一动不动。

军汉捏着名帖打量他们,将名帖收进袖子里,爪子也收了起来,身子弯下,发出有些怪异的欢喜喊声:“你们来了啊,快里面请。”

姜名含笑应声是,没有客气和迟疑迈过了门槛,带着一行人走进了宅院。

门外依旧有人走来又有人离开,这一幕并没有引来过多的关注,最多有好奇的或者羡慕的一眼,来拜访武鸦儿的人很多,但除了帖子还没有人能走进去,不知道这是谁家?

走进宅院的人们依旧没有说家门,而是像熟人一般闲聊。

“天很冷啊,路上不好走吧?”

“还行,不下雨就好,下了雨才叫难走。”

寒暄着天气冷热路途,姜名一行人被请进了一间厅房。

“坐坐坐。”军汉搓着手热情的招待,又喊着外边,“上茶上茶。”

有一个兵士拎着大铜壶大碗跑进来,对军汉低声道:“外边的茶喝完了,还没找到新的。”

军汉瞪了他一眼,哈哈笑:“喝水喝水,滚热的水,暖身子。”

姜名等人也没有客气,接过兵士大碗的热水喝起来,一碗水喝过,说话都带着热气,也不再寒暄:“不知道都爷在不在?”

军汉摸着鼻子哦了声,也没有推搪:“武都爷不在,在皇宫呢,你们先等等吧。”

皇帝离不开武鸦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这个理由没有不合理,姜名看着军汉大步走了出去,门虽然没有关上,但院子里有隐隐的兵士聚拢在这里。

“这是把我们关起来了吗?”一个男人低声问。

武鸦儿陪伴皇帝是很合理,但听闻母亲的消息不立刻飞奔来见就不合情了。

“我们没有当众说自己的身份来历,这军汉看到帖子也没有说。”姜名道,“可见不管这件事是真假,他们也不打算当众说破。”

一个男人探身问:“那就是说有商量的余地。”

“谁知道呢,现在这件事不由我们做主了,也无法揣测。”姜名低声道,毕竟对于武鸦儿,他们跟很多大夏人一样陌生的,“少夫人吩咐我们来就是示好,我们做到我们的就好。”

那就是等吧,不等也没办法。

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忍不住跺了跺脚:“怎么这么冷?”

另一个男人靠着椅子上裹紧衣领,闭着眼抬了抬下巴:“只有一个火盆。”

这么大的屋子一个火盆,还是刚点上的等于没有,男人摇摇头裹紧了衣裳,旁边有人摇晃铜壶:“没有炉子啊,水凉了怎么办?没有茶,热水也喝不到吗?”

“他们这是故意苛待我们吧?”有人低声问。

姜名喝止了大家的议论:“还真当做客呢,别那么娇气,又不是吃不得苦。”说罢端起水碗喝了口。

其他人便都停下了议论安静。

不过,不知道这水是怎么烧的,味道是有些不怎么样,姜名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四周,将剩了一半水的碗放回去。

......

......

水要烧的滚开,然后两个穿着整洁衣衫的小厮才将茶杯打开。

滚热的水倒进去,香气顿时四溢。

桌边坐着的男人们忍不住探头看,浓墨的茶水中荡漾出白色红色一圈圈,在小小的绿瓷杯中如鲜花盛开。

还有这样的茶啊?

“这是药茶,二月春寒的时候用着最好,尤其是你们这样刚赶路疲惫的。”一个中年男人含笑说道,“请尝尝。”

男人们哦了声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有的慢慢喝了,有的仰头一饮而尽,但表情都先是迟疑然后舒展。

“不错不错。”

“味道有些怪,但蛮好喝。”

“有点像酒。”

“喝了身子热乎乎。”

他们低声议论,中年男人含笑聆听,斟茶的小厮已经退到窗边,那里摆着泥路茶具,慢慢的调配下一杯。

不过他们来这里可不是喝茶的,为首的一个男人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姜管家。”他看着这个自称武少夫人管家的姓姜名暗的男人,“少夫人没有在家吗?”

姜暗道:“少夫人去了军营,已经去请了。”带着几分歉意,“寄居县衙,门房地方小了些,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去看看少夫人回来了没有。”

他告退出去,两个烹茶的小厮再冲好端上一杯茶,便将水壶放在泥炉上离开了。

屋门半掩,外边没有兵士看守,这是衙门门口,进进出出来往的都是官吏。

嘎吱一声,打断了为首男人的观察,他回头看,一个男人正捏着桌上的干果吃。

见他看来吃果子的男人有些讪讪,刚要放下,另一边有男人抬手扯他肩头。

“看看,这里还有花呢。”他说道,盯着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莹莹中点缀的白花,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恍如被烫了手,“啊呀,是真花呢,不是假的,冬天真的有花开呢。”

为首的男人不耐烦,伸手解开自己的衣领:“大惊小怪什么,这屋子里热的我都要开花了。”

是啊,又热又香,男人们大咧咧的靠在软软的椅子上,扫视这间县衙的小门房。

“周骏小妾的屋子也没这么好。”有人给出定论,“窦县的县衙真有钱。”

......

......

李明楼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了长廊,方二将黑伞收起来。

“进入窦县竟然不知道?到了门前才知道?”李明楼问。

元吉应声是:“真是好厉害,没想到他们竟然先一步无声无息的到了我们门前。”

李明楼道:“确定是武鸦儿的人?”

元吉道:“他们在县衙外没有多说话,只说要见少夫人,然后递上武鸦儿的名帖,又有一封信写着母亲亲启。”

“在门房等候,也并没有主动说什么,只谈论天气路途说笑。”姜暗补充。

“看来他们也是要商量了。”方二道,“小姐见还是不见?”

李明楼回头看了眼县衙前院,道:“请他们进来吧。”

前方的屋檐下,金桔掀开了帘子跳出来:“少夫人回来了,夫人给你烤了白果。”

李明楼微微一笑:“我说怎么闻着这么香呢。”

第四十八章 蜜糖之甜

“小的王力见过少夫人。”

几个男人走进厅内,在为首的带领下俯身施礼。

室内温暖清香,跟适才的门房一样,大家已经适应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和动作。

咯吱脆响,然后有女声轻柔:“你也吃,你们坐吧。”

这是两句话,王力抬起头看到前方一张美人榻,其上坐着两人,首先入目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身穿素色大袍,脸上有面纱层层垂挡,身形面貌什么都看不到,旁边一个妇人,裹着锦绣衣袍,发鬓攒着珠花,展露在外的面容白净清晰,但她的双眼蒙着一条布。

没有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松口气,蒙住了双眼的妇人不至于炫目的让人不敢直视。

咯吱又一声,美人榻脚边的小凳子上还坐着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丫头,砸开一颗干果,吹去了浮皮,放在手心里托起来。

“夫人,你吃。”她说道。

蒙眼妇人伸手准确的从她的手心里捏起果仁放进口中。

遮面女子便转过头看着他们,再次道:“坐下说话吧。”

这声音打破了眼前的画,王力回过神垂下视线:“多谢少夫人。”

“没想到你们也过来了。”李明楼说道,“我让人去了京城,算着这时候也该到了。”

王力道:“都将惦记夫人,京城的事稍缓立刻让我们来看看。”

李明楼看妇人:“母亲,是鸦儿派人来看您了。”

王力起身对她施礼。

妇人含笑点头:“好。”并没有多说话。

王力也没有再说什么。

室内并没有陷入沉默,李明楼将话题接过来:“窦县才经过兵乱,事情很多,府衙和道衙都想要我们再留一段,以安民心。”

“少夫人说的是。”王力也立刻接起话,“民心是要安抚,如今京城也很乱,都将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还没有安顿好,少夫人留在窦县更合适。”

大家的意见统一事情就好谈了,李明楼满意的点头:“都将那边,有什么事需要的尽管开口。”

王力俯身道:“多谢少夫人惦记,都将一切都好。”

李明楼询问:“你们来了多住几日?”

王力道谢:“京城也离不开人,都将惦记夫人们,我们来看过知道都好就放心了,还是要立刻赶回去。”又补充一句,“都将给夫人送了一些日常爱吃的。”

他们做了选择,李明楼没有挽留:“人生地不熟,京城里人手不足,你们早来早回吧。”侧身问妇人,“母亲,要给鸦儿写个信吗?”

妇人慢慢的吃着干果,闻言看过来:“不用,有什么话,见了鸦儿再说吧。”

鸦儿这二字从妇人口中吐出来,熟稔轻柔温婉,王力忍不住喊了声夫人,眼角的余光看到坐在一旁的少夫人,要抬起的脚又落下来。

李明楼只当没看到这男人差点没有压制住的冲动,唤元吉:“给都将带些贴补用,京城不比别的地方。”

元吉应声是,王力也没有推辞,他们也是带了礼物来的,礼尚往来合情合理。

王力道谢带着人告退出来,元吉请他们在门房稍等:“少夫人的吩咐的东西要装一下车。”

王力道:“我们骑马赶路,用车不太方便,不用准备太多,少夫人的心意都将会知道的。”

元吉便点头:“我准备马匹携带的。”

王力谨记适可而止的叮嘱,没有再推辞看着元吉离开,再看门房里有些觉得做梦。

“没想到就这样见到了婶子。”一个男人低声道。

还以为要费些周折,说一些你来我往的机锋话,结果一进门一抬头,妇人就在面前安坐等候。

“看起来她不是要结仇的。”另一个男人低声道。

知道他们的来意,特意将妇人请来见,没有询问有关都将的任何事,也没有阻止他们来去。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王力道,“就算让我们见了夫人又怎么样?我们难道还能把夫人抢走吗?”

这里是青天白日下的官府县衙,来往的都是文弱的官吏,出现在他们面前是几个仆从几个妇人,但这只是幻象,只要他们有丝毫的动作,这官府县衙就能变成阎罗殿。

走路无声的鬼把门推开了,姜暗带着慈祥的笑走进来:“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又拿出一卷轴,“这个是少夫人给都将的。”

王力伸手接过又立刻收起来,夫妻之间的东西他们做随从的不该看:“我会给都将带到。”

姜暗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双方在门前依依惜别,任谁看都会以为是老友熟人,谁知道他们连对方报上的姓名都不信。

世间的事怪有意思的,姜暗捻须想着,目送假姑爷的人离开。

每个人的马匹上都装了褡裢,里面塞满了东西又不影响马的速度,马蹄轻快几人很快就出了窦县界,暮色降临在野外篝火的照耀下,褡裢的东西被翻出来。

“这个是什么啊?看起来像是茶?”

“这个是吃的肉干吗?”

“你们看我这里有个....挂满黄叶子的树?”

“真是没见识,那是金子。”

“金子做成树?金子不是钱,拿来用的吗?做成树能干什么?”

篝火前金光闪闪啧啧声不断,王力很是烦躁:“不要看了都收好。”

男人们嬉笑着将褡裢收好凑过来:“大人,你说他们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是不是在讨好我们?”

回想进入窦县县衙后的所遇,应该是竭力的招待了,王力保持冷静沉稳:“不要被表象迷了眼,蜜糖之下也可以砒霜。我来看看这武少夫人给大人什么东西。”

他拿出卷轴打开,其他人挤过来看,篝火映照展开的卷轴呈现一副画像,一个妇人含笑端坐,就像今天大家看到的那样。

原来是武夫人的画像。

他们并不认得武鸦儿的母亲,见了也并不能分辨,只等回去给武鸦儿描述,再让武鸦儿判断真假,没想到对方直接给了一副画像。

画像比语言的描述要清楚明白的多,王力沉默一刻,这蜜糖的量还真是厚重足足。

.......

......

二月末京城寒意让晨雾浓浓,蹲在墙角的两个闲汉跺跺脚,喊住了一个挑着担子卖茶汤的,各自买了一碗喝暖身子。

“这天真冷。”

“马上就暖和了。”

一面闲谈一面视线看武宅这边,同时摇摇头,已经很多天了,进去姜名等人始终没有出来。

“但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应该没有危险。”他们低声道。

挑着担子的茶汤小厮点头:“不过厚爷说,最多再等三天,我们就要想办法进去一探。”

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安静,也打断了三人的交谈,茶汤小厮继续向前走去,两个闲汉靠在墙角活动身子,一面看着奔来的一队人马,人马直接进了武宅的门。

清晨的武宅也很热闹,两个兵士抬着一锅肉进来。

在屋子里活动手脚的姜名哈了声,用力的嗅了嗅:“炖肉啊。”

跟进来的军汉手里拎着一坛酒哈哈笑:“是啊是啊,尝尝我们的手艺。”又将酒举了举,“都将大人虽然还没回来,但从宫里送来了酒让你们尝尝。”

姜名欢喜伸手接过:“那这是御酒了!”转身招呼同伴们,“来来大家都来尝尝。”

厅堂里的早饭热闹嘈杂,待撤下去时每个人都喝的脸红彤彤,这一天估计又要睡过去了。

“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打着酒隔说道,身子歪倒在椅子上,眼神却是清明,“要杀要宰给个话啊。”

姜名揉着脸:“我看他们是在等。”

“等什么?”大家问。

“等那位武都将做出决定吧。”姜名说道。

所谓在皇宫的武鸦儿坐在这间宅院里,也正在吃早饭,但碗筷放下许久未动。

他看着展开在面前的画轴,眼中浮现一丝怅然。

“不像。”他低声喃喃。

老胡立刻蹭的跳起来:“假的吗?”

武鸦儿被他的一声喊惊回神:“我是说不像现在的,像我小的时候那样的.....”

现在?小时候?这话听起来还是有些糊涂,老胡眨眼。

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武鸦儿干脆不说了,点头:“不是假的,是我娘。”

老胡一挽袖子:“那接下来怎么办吧?”

要打还是要杀?来明的还是来暗的?现在的他们,可跟先前不一样了。

武鸦儿将画轴收起来:“少夫人.....的那几个人,带来我见见吧。”

......

......

(前几张写错了一个名字,跟在太原府的管家叫姜会,不是姜亮,我起名字起顺手了,忘了姜亮用过了。顺手贴一下人物表,跟随李明楼身边的是中五,姜暗,京城的是中厚,太原府的是姜会,嫁妆军的是中齐,负责与武鸦儿来往的是姜名)

第四十九章 知趣之甘

武鸦儿桌上的碗筷收拾了,又有兵士进来准备了热茶,武少夫人的下人们还没来。

“听到大人说要见,他们去洗澡了。”一个军汉摇头啧啧,“他们竟然还随身带着新衣服。”

这是本来习惯讲礼数还是表达对他的尊敬呢?

“不管是讲礼数还是尊敬,都是要脸面。”老胡抱臂嘿嘿一笑,“跟要脸面的人谈事情容易些。”

武鸦儿笑了笑:“容易吗?靠着讲礼数他们可是吞下了窦县,至今还无人察觉。”

先前的时候他认为窦县这些人是安康山安德忠父子的安排,尤其是听到窦县也有兵乱。

他原本猜想的是,安德忠闹起兵乱的时候用他母亲妻子振武军被害的名义闹大影响,就像窦县县令和团练被山贼杀死那样。

他抢着拼着在京城先打响名头,就是为了名头更大,安德忠为了利益或者畏惧留着她的母亲当活着的受害人。

没想到窦县的民壮跟安德忠的兵马不是做戏,反而打出了振武军的声名。

“真的在打,打的非常凶狠。”留在窦县的斥候将场景详细的描述。

安德忠安排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振武军的声名,这些人不是安德忠的人,但也不能确定就是友。

“我见了那位武少夫人。”王力将见面的场景详细说来,“她带着婶子在吃东西,虽然可能是特意让我来见的,不过婶子并不像是临时被安排这样做的。”

那场面很轻松很闲适没有丝毫的生涩,她们必然是经常这样做。

“但是她拒绝将婶子送回啦。”老胡在一旁揭开蜜糖指出了要害。

那武少夫人开口就把态度表明了,她们不会离开窦县,也就是说现在不会放了武鸦儿的母亲。

“肯定是看鸦儿现在声名大,准备要好处了。”老胡道,又冒出一个想法,“这群人会不会就是山贼?杀了县官和官兵的山贼!”

武鸦儿道:“这么讲礼数和有钱的山贼吗?那一定是大山贼。”

老胡哈哈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大山贼的人来了。”另一个男人在一旁提醒。

门外有几个穿着整洁面容和善恍若富家翁的男人走来,老胡停下笑转身避开到屏风后,他和武鸦儿在窦县出现过,虽然经过易容也不能掉以轻心,一个武鸦儿被发现面熟还能说巧合,两个面熟的出现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这些人大贼,贼的很,在窦县已经亲自感受过。

“姜名见过大人。”姜名率众施礼。

前方有清醇的男声落下:“不用客气,坐下说话。”

姜名道谢起身然后看到厅内坐着的男人,年轻男人,穿着暗黑大红的禁卫衣衫,乌发面白,双眼锐利。

姜名垂目坐下来:“得知都将在京城救护陛下,夫人和少夫人很担心让我们来看看。”

武鸦儿道:“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只是现在还不安稳,我走不开。”

姜名应声是:“夫人和少夫人明白的,都将辛苦了。”

有兵士送来茶,武鸦儿抬手请,自己先端起茶喝了,姜名等人也没有客气各自喝了。

“你们那边怎么样?”武鸦儿问。

姜名含笑道:“还好,府道都有赞誉,挽留夫人们在这里安住,夫人常跟着少夫人到处走动,这些日子为了庆贺太平,县里唱大戏,夫人很喜欢听,天天去。”

武鸦儿脸上浮现笑:“听戏挺好的,母亲很喜欢热闹。”他放下茶杯,“你们来的时候不短了,尽早回去吧。”

姜名起身应是:“窦县现在很忙乱,我们就不多留了,都将大人在京城小心些,这里人生地不熟。”

武鸦儿笑了笑:“你们也是,窦县也人生地不熟的。”

姜名一笑没有说话俯身施礼,一行人由军汉送了出去。

“这来去匆匆的。”军汉感叹,大手拍了拍姜名,“下次有机会要好好的喝酒。”

姜名握住他的手:“不醉不休。”

军汉哈哈笑:“不醉不休。”

姜名等人上马,与连名字都互相不信的军汉们依依惜别而去。

一路疾驰出京,夜幕降临时姜名一行人才停在一间客栈歇脚,客栈里人很多,一个伙计忙不过来走路带风,大声的询问他们要什么吃喝,因为人多嘈杂听不清不得不俯身靠近。

“见到武鸦儿了。”姜名低声道,“告诉中厚,他的态度还可以,看起来很好商量。”

伙计撇撇嘴:“知道他为什么见你们了吗?因为他派人去窦县见大小姐的人回来了。”

姜名愕然,原来如此啊,又失笑:“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见我们。”

怪不得这么好说话,因为他已经亲自打探过了,他不相信也不在意他们。

“总之这个人,不容小觑。”伙计低声道。

姜名将筷子顿了顿:“我们本来也不是要小觑他的,我们是要跟他交好的。”

伙计点头:“你们路上小心,京城这边我们盯着。”说罢将毛巾一扬搭在肩头,拔高声音,“好嘞,清水面不加蛋。”

有一个男人坐直了身子,有些没回过魂:“怎么就清水面不加蛋了?没滋没味的饭菜还没吃够吗?”

姜名等人走到哪里吃的面加不加蛋,武鸦儿并没有在意,也没有让人跟随打探。

他坐在厅内专注的看着母亲的画像,室内只有灯花偶尔轻爆的声音,安静的让人心都软了,军汉们走进来都不由蹑手蹑脚。

“鸦儿,就任凭窦县那个武少夫人这样了?”老胡忍不住开口道,“我知道你担心婶子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我们有的是办法把婶子救出来。”

“别的不说,让陛下下个旨意,让那武少夫人进京来,她敢抗旨吗?”另一个男人道。

武鸦儿回过神,从画像上收回视线看到同伴们的担心的眼神,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不是在难过,我相信他们把我娘照顾的很好,看他们的态度,将来一段也会照看的很好。”

老胡等人对视一眼。

“但他们还是拿着婶子当筹码。”一个男人皱眉。

照顾的再好,目的也是捏着生死。

“那要看他们拿着筹码是结交还是要挟。”武鸦儿道,视线转到一旁悬挂的舆图上。

京城里的舆图真好,不像他们在漠北拥有的,要么是破旧的,要么就是自己画的。

他的视线落在窦县以及淮南道。

“我觉得他们的胃口刚开始。”他说道。

老胡走到舆图前,大手拍在淮南道:“他们就算还要吃更多的地方,跟我们什么关系?”

武鸦儿道:“那不是他们,是我们。”

几人怔了怔有些没明白。

“武少夫人,是武鸦儿的妻子,她的,不就是我的吗?”武鸦儿嘴角微扬,“如果她死了,她的地方她的人,我做丈夫的不能扔下不管啊。”

第五十章 丈夫的心意

夫妻一体,妻子的当然是丈夫的。

这个窦县的武少夫人打着振武军的名义,天下人都把他们当做振武军。

在场的几人明白了武鸦儿的意思。

顺水推舟。

“他们要打着我们的名义做事,我们就助他们一臂之力。”老胡抱臂嘎嘎一笑,“将来稻子熟了,当然也是我们来收割。”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有男人保持戒备,“要是败坏我们鸦军的声名.....”

武鸦儿道:“我们有什么声名可以败坏?我们怕名声败坏吗?”

老胡哈哈笑:“我们有名声吗?”

能在振武军中得一个鸦军的外号,可见其声名。

戒备的男人也笑了,摇摇头:“这些日子被夸赞的我都忘了我们是谁了。”

“假如他们为非作歹。”武鸦儿拍了拍衣袍,放下挽起的袖子,“我们就大义灭亲。”

老胡拍掌:“好,武都将忠义勇武,麾下军纪严明善战。”

这是皇帝以及朝廷对武鸦儿的赞誉,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有人从门外进来,脸色有些为难:“大人,罗家又送了礼物来,还是不收吗?”

听到这个老胡想到什么,皱眉道:“我们在京城负责巡查守城门的兵马被替换了,军部说是崔宰相的命令。”

京城新贵武鸦儿引得无数人上门结交,罗贵妃罗氏自然不例外,已经多次递送名帖邀请武鸦儿做客。

武鸦儿借着在宫中日夜陪伴皇帝,只收下名帖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和礼物。

“我们初来乍到,京城里错综复杂,为了避免结交不慎陷入麻烦,干脆谁都不结交。”武鸦儿对大家这样吩咐。

但谁都不结交也有问题,他凶神恶煞的冲进来在京城撕咬一片,谁都害怕谁也都堤防他,局势不稳的时候都用他拉拢他,局势稳定了就开始对付他了。

他站在皇帝面前,是朝堂的异数,刀和血刺着很多人的双眼。

虽然他杀了全海,但也杀了吴章,宰相崔征戒备着他,同理,他杀了吴章,但也杀了全海,罗氏也警惕着他。

他虽然站到了皇帝面前,但无根无蒂孤身一人,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撕咬,更何况皇帝已经多年不理朝政,除了皇帝这个名头,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

武鸦儿道:“收下罗家的礼物吧。”

所以还是要选择了?老胡道:“崔征可是跟罗家不和的。”

谁的礼物都不收,谁的拉拢都不去,突然就跟罗氏走近了,可就成了罗氏的人了,全海已经死了,罗氏是崔征的眼中钉,眼中钉又多了一把刀,崔征绝对不会允许。

“就是因为他们不和我才收。”武鸦儿道,“崔征不允许眼中钉有刀,罗氏更要握紧我们这把刀,由他出面跟崔宰相和朝官们撕缠去,我们就能安稳做事。”

“那也不一定安稳,这种事一旦牵涉其中就没完没了了,比打仗麻烦多了。”老胡撇嘴。

“这件事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武鸦儿道,“真正的大事大麻烦在外边。”

他的下巴向外抬了抬。

“安康山至今没有回范阳。”

就像一头猛虎喘着气红着眼望着京城。

老胡等人悚然。

“等到这个麻烦来了,朝廷里的这些人和事都不算什么。”武鸦儿道,“我们投靠罗氏,不是怕崔征,是为了做事更方便。”

说到这里笑了笑,回头看舆图上的窦县。

“就像武少夫人在窦县那样,靠着讲礼数御使官府,屯兵养民收拢人心事事顺利。”

“我们现在站在朝廷里,这些人并不能真的奈何我们,但讲礼数能做事顺利,能积蓄更多更大的力量应对真正的麻烦。”

老胡这些人并不是真像外表那般粗狂,能从无数次死战中活下来,心窍已经一点就通。

“既然要结交就要真诚一些。”一个男人转头对来人吩咐,“收了罗氏的礼物,别忘了回礼。”

来人应声是转身急急而去。

几个人便拿着罗氏的礼单看,说笑调侃。

“东西真不少啊。”

“这写的别说东西不认得,字都认不得,这都是什么啊。”

“肯定是好东西,罗氏一家出门掉地上的不是尘土是珍珠呢。”

老胡从礼单上抬起头:“我们有东西回赠吗?”

他们来到京城这么久,虽然很风光,但并没有发财,手中空空,除了皇帝当时在宣告圣旨时赏赐的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可不能当礼物送人。”一个男人忙喊,“快去告诉他们。”

一群兵没见过世面不懂,要是把皇帝的赏赐送出去,可就惹了大麻烦。

“礼物已经回赠了。”被唤来的负责收礼送礼的军汉大嗓门说道,带着几分不悦,“没有送御赐的东西,俺还是知道皇帝的东西不能动。”

大家松口气,老胡则好奇:“那回赠了什么?咱们带着吃的干肉吗?”自己忍不住捧腹,“也算是稀罕物,罗氏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东西。”

军汉撇嘴:“俺也不会那么没见识,送的可都是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有男人不解。

“一棵金子做的树!”军汉得意的说道,伸手比划,“上面还有宝石做的鸟,有十只鸟呢,只是长的很丑。”

虽然不太懂什么树什么鸟,但金子和宝石都懂。

“等一下等一下。”有男人神情惊讶,“我们什么时候有这种树?”

对啊,厅内的男人们都回过神,武鸦儿也看着这军汉,不可能没有允许就私收了礼物,更不会在进京破城的时候劫掠。

“是王力带回来的。”军汉伸手指外边,“少夫人给的。”

少夫人.....

“是的是的,少夫人让人给我们装了礼物。”被唤来的王力回忆了一下,“少夫人说给都将带些贴补用,京城不比别的地方。”

这贴补真是及时,男人们对视一眼。

“那金鸟树还给他们吗?”负责的军汉察觉气氛有些古怪,主动询问,“罗氏的人还等着呢。”

武鸦儿点头:“给啊,去吧。”

军汉只要得到这个答案就行了,应声是走了。

“少夫人真是心细。”老胡说道,既然是她准备的礼物,亮瞎人眼也不奇怪。

想着在窦县看到的场景,随手赠人的宝刀,倾倒的美酒,扔在台上的珠宝,被商人抬进来的红珊瑚......啧啧啧。

几个人围着王力取来的褡裢中的礼物发出更多的啧啧啧声。

“王力你们就是用几块肉干山野菜和兽皮换来的?”他们调侃。

“他们非要给的,我只能却之不恭。”王力摊手。

这样一对比,是有些寒酸。

武鸦儿道:“无妨,我们也送她些礼物好了。”

他们可没有金子银子宝石做的树和鸟。

“我向皇帝请旨。”武鸦儿微微一笑,“请他赏赐我的夫人。”

对于那位讲礼数的武少夫人来说,还有比这个更能表现诚意的礼物吗?

第五十一章 妻子的体贴

请圣旨并不是容易的事,许久不上朝的皇帝虽然坐到了大殿上,精神并没有回来。

坐在大殿上基本不说话,不是呆呆的走神,就是更专注的写曲谱。

朝堂上还是崔征等官员做主。

武鸦儿在朝堂上对皇帝讲述了武少夫人的事,表示自己愿意不要任何封赏,只请皇帝能下旨封赏母亲和妻子。

走神的皇帝对于武鸦儿说话是听得到的,也只是听他说话而已,说的什么并不在意,见他有请便要点头。

有官员站出来表示反对,但立刻又有官员站出来表示赞同,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就要有争执,吵闹的朝堂让皇帝烦躁起身退朝。

站出来赞同的自然是罗氏的人。

“武鸦儿送了罗家一棵金扶桑树。”宰相府里,一个官员伸手比划一下,“由三段构成,可拆卸可组装,通体金造,绘云气纹,树干上有三层树枝,每层树枝上有红蓝宝石做果,果上立有金鸟,精巧奇美。”

“不似现在所出,是古物。”另一个官员补充,“罗氏视为奇珍。”

“那武鸦儿能有什么古物奇珍,梁振更没有。”有官员不屑。

罗氏这么多年恩宠,皇帝的库房都能搬到自己家,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这样夸赞一个漠北土包子送的礼物,无非是炫耀将武鸦儿收拢门下。

“也不能这么说,漠北来的虽然穷,也能抢些好东西。”崔征打断他们,“总之,武鸦儿已经做出了选择。”

有官员冷笑:“我看武鸦儿原本就是罗氏的安排,这一招很妙啊,又能除掉全海,又能得到皇帝更大的信任。”

罗氏与全海是相互依存又戒备的,全海认为罗贵妃是靠了他才有了今日的盛宠,罗氏则认为全海是靠着罗贵妃美言才有今日。

现在全海死了,和全海争斗让皇帝陷入危险的崔征,在皇帝面前也必然不如先前,唯有罗氏干干净净,宫里只有罗贵妃独享盛宠,外边有武鸦儿凶神恶煞,罗氏终于要在朝堂上取代崔征一手遮天了。

崔征笑了笑:“连外戚都算不上,他们应该多读些史书,既然罗氏想要用圣旨讨好这个武鸦儿,那就让他如愿。”

“我们就不管了?”一个官员问。

“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就狮子大开口,今天给妻子和老娘要,明天给自己要,后天给他的兵马要。”崔征吹了吹热茶,“他一个投机取巧来历不明的下贱东西,现在就以开国功臣自居了。”

他将热茶放在桌子上。

“让他要,他不伸手,怎么打断他的手。”

室内的官员们领会应声是。

“赵琳怎么也没有消息了?京城出了事,就躲在安康山那边不敢回来了?”有人想起什么问。

崔征也想到了:“写信给他让他回来,让安康山也一起来,进京来陪陛下解闷,范阳那边换个节度使去。”

当然是换他们的人了,范阳与振武军临近,正好可以扼制。

官员们应声是。

“昭王那边来还是不来?他们也在路上了。”有官员问。

先前皇帝被困,崔征自己做了主张,现在皇帝重回朝堂,并没有主动说让昭王进京。

皇帝大概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在外。

崔征道:“当然不用来,陛下一向不喜欢他,父子相见徒增烦恼。”

官员们对视一眼,有陛下在,昭王不受宠,也不是他来的时候,等陛下不在了,把无子又病弱的太子请出去,再请昭王入朝,那才是一个宰相在新帝面前显示的权威和敬意。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一朝臣伺候三朝天子也不是不可能。

君臣大事才是天大的事,那些偶尔蹦出的宵小不用太在意,灯火明亮的室内人影摇曳,长袖高抬,或者论朝廷官员分派,或者指点如何左右民意,或者挥笔泼墨写下锦绣文章。

且不管朝廷的大人们多少私下的考虑,武鸦儿也没有再费神,回到宫里的皇帝,在贵妃一曲歌舞之后,写下了圣旨,然后在罗氏的斡旋下,圣旨和赏赐也顺利的出了京城向窦县而去。

至于随之而起的有关武鸦儿在朝堂怎么无礼跋扈,京城有民众跑去衙门哭诉破城时被劫掠等等谣言小事,武鸦儿不在意,在窦县的李明楼也不在意。

锣鼓声已经响了一天了。

窦县县衙不仅迎来的光州知府,淮南道观察使也亲自来了,陪同朝廷来的使者送圣旨和赏赐。

这也是府道官员们第一次见到武夫人和武少夫人,非常理解武鸦儿从不跟世人提及父母妻儿,也理解武鸦儿急着给她们讨要封赏。

一个疯傻盲,一个毁面不能见人,的确是非常需要荣耀加身。

尽管来的是天使高官,武少夫人接了圣旨和赏赐后就带着武夫人回后宅去了,招待应酬有县衙主簿大人承担。

接旨特意新作的罩袍换下,穿上日常的衣衫,在室内除了脸李明楼已经不需要全身上下都遮住了。

“这些都是鸦儿给您送来的。”李明楼拉着妇人一一的摸过摆好的绸缎金银。

妇人笑意盈盈认真的抚摸。

“夫人,我们用这个做件新衣裳。”金桔跟着说道,拿起绸缎在妇人身上比划。

“好啊。”妇人笑着点头。

李明楼道:“鸦儿还不能来看我们,我给他写信说一声我们收到了,你有什么要给他说的吗?”

这一次妇人没有拒绝,想了想:“就说我很好,让他也好好的。”

李明楼说声好:“金桔你跟夫人商议怎么收拾这些赏赐。”

金桔乖巧的应声是,拿起一条珠串:“夫人,这个我们去踏春的时候可以戴。”又看向另一边,“我这个姿势好看吗?”

这边厅内一角坐着三个男人,一面看这一幕一面奋笔疾画。

听到金桔询问,一个老实的点头,一个更老实的摇头:“金桔姐姐,你头稍微转一下,就更好了。”

另一个更更老实的神情不动:“金桔姐姐,不管你什么样,画出的你都是好看的。”

金桔咯咯笑了:“不行,少夫人说了,要画真的,是要给武都将看的,你们不要自己想象。”

三个画师便都老实的点头,认真的将此时此刻武夫人赏御赐圣物欣喜图如实的画下来。

现在上门自荐的人越来越稀奇古怪,但小姐只要收下就总是有用处,元吉看着这一幕有些好笑,收回视线跟着李明楼来到另一边的隔间。

“看来武都将愿意跟我们商谈。”他说道,“还送出了这么一份大礼。”

李明楼要的是武少夫人这个身份,这就是她要与武鸦儿商谈的事,她的身份武鸦儿肯定起疑,但没有揭破,还干脆请了圣旨,名义上是赏赐,其实是昭告了天下,窦县的这个人是他武鸦儿的妻子。

李明楼看着桌上摆着的圣旨,这份礼物超乎了她的意料,以为不揭破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他干脆昭告天下。

李明楼面纱遮挡后的嘴角翘起来,这个第一候人还真是不错,她下定决心,将来他死了,会将他的兵马好好养护壮大,给他的母亲颐养天年送终,再给他一个儿子承继香火。

第五十二章 意义不分事小

这一次光州知府和观察使都在窦县留宿,陪同京城来的天使。

“我们窦县虽然小,也有好些热闹呢。”主簿大人热情的待客。

知府观察使天使等官员们已经看过了窦县的酒缸粥缸,在祝通的带领下去商人那里看了可以四面流如泉水的酒缸,还有摆放如山的烟花,高大的戏台。

以往有事没事武少夫人高兴了就放烟花唱大戏,还让一个很厉害的杂耍人上去变戏法,酒啊肉啊什么的更是随便吃喝。

如今得到了皇帝的赏赐这天大的喜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庆贺,主簿想象不出来,也很期待,各路的商人也都蜂拥而来,给安德忠送生日礼物武少夫人一掷千金,这给皇帝谢恩真不知道什么才能入她的眼。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武少夫人没有邀请大家喝酒吃肉,也没有放整夜不熄的烟花,更没有购买天下奇珍。

“兵乱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不要这些赏赐,只希望兵乱从未发生过。”李明楼给主簿解释,“还有陛下才经过了大难,这些事真不能欢庆。”

主簿大人恍然又惭愧:“少夫人考虑周到。”

李明楼当然考虑周到,现在有了圣旨,她的身份已经不容置疑,有朝廷认可了功劳,还有个刚一飞冲天的丈夫,不管是在窦县还是淮南道她做事不会有人阻拦了,至少这一段不会,她不需要再靠着金钱开路了。

钱要花的有意义。

“我可不是乱花钱的人。”送走了主簿,李明楼继续跟瞎眼妇人玩游戏,对元吉说道。

站在一旁的金桔失笑,看着李明楼将小玉钩握在手心里,连玩游戏用的小钩子都是上好的玉,小姐还真是不随便花钱的人。

“夫人该你猜了。”她提醒。

瞎眼妇人便握住李明楼刚握住的手,温婉一笑:“这里。”

金桔懊恼跺脚:“夫人又猜对了。”提起一旁笔看向镜子,镜子里她的脸上画了好几道,很是滑稽,不过这一次不用再向自己脸上画,“小姐,我要给你画咯。”

李明楼笑着微微仰头,将遮面掀起一角,露出下巴一块白腻的肌肤,金桔还没提笔,妇人伸手在桌上的砚台沾了一点过来,她眼盲看不到,本要落在遮面上,李明楼便迎上,让她的指头落在脸上。

白腻的肌肤上一点黑墨,闪闪亮。

金桔哈哈笑,妇人虽然看不到也温婉一笑。

这一幕被一旁的画师飞快的记录下来,然后与先前的画一起装好,再次由姜名带着十个仆从素衣简马,跟随来宣旨的太监们去往京城。

“姜大兄弟!”

还没到城门前,久候的军汉就大笑着迎上前。

姜名不待马停稳就跳下来,与军汉抱在一起,拍肩大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是隔了几个秋?”

“不止我盼着你们,都将大人也盼着呢。”军汉挽着他的手,“走走,快回家去。”

一众人在路边民众指点惊讶中向城中疾驰。

前边兵士如狼似虎,行人纷纷躲避,京城的城门现在有兵将把守,严查进出的人群,但看到这群兵马过来,不但不上前喝止,反而将拥挤的民众们驱散。

军汉带着姜名一干人飞驰过城门,听身后传来议论。

“这谁啊?”

“竟然连城门守卫都不查。”

“罗氏吗?”

“罗氏现在也不行啊,这是武都将。”

“人家可是拿着刀破了城门进来的,谁敢拦?”

人群中有冷嘲有热讽有不屑,中厚听了几句不在意,趁着守卫还没开始核查,跟着溜了进去。

外边的议论武鸦儿更不在意,见过姜名寒暄几句便让他去歇息,自有军汉陪着应酬热酒热菜招待,武鸦儿则看着厅内悬挂起来的两卷大画。

画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刚进门的老胡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真人坐着呢。”他喊道,惊讶又好奇的贴上前,粗手指戳像画面,“怎么画的这么像,这桌上摆的是葫芦?葫芦上面是什么?蝈蝈吗?大冬天的竟然还有蝈蝈?”

他的大呼小叫充斥屋子,被旁边的人拎住揪开:“别用你的手戳坏了画。”

老胡这才站直身子,啧啧称奇:“原来婶子日常也会玩啊,这是玩什么呢?往脸上画画?”

旁边的丫头拿着笔,脸上画的横七竖八,这个武少夫人遮挡着脸,但露出的一角被瞎眼妇人伸手点墨。

武鸦儿道:“藏钩。”

藏钩是什么东西?老胡不解,武鸦儿也没有再解释,视线在画面上流连,看着母亲观赏赏赐,看着母亲试戴珠宝,看着母亲玩乐说笑,他的嘴角微扬。

“这个武少夫人还真是有心了。”旁边的男人说道,“乌鸦,看来他们迫切要和我们合作。”

武鸦儿点点头。

“既然如此,乌鸦你也表达一下诚心。”另一个男人说道。

诚心不是已经表达了?圣旨还不够吗?

这个男人笑了:“一看你就没成亲不懂这个。”他对着画作抬了抬下巴,“诚心有时候更体现在小事上。”

武鸦儿眉头皱了皱:“比如?”

“比如写家信。”那男人笑道。

武鸦儿还没说话,老胡大呼小叫:“都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写什么家信,怎么写!”

“那现在不就是为了让她相信,乌鸦相信她是雀儿是自己的未婚妻吗?”男人解释,“当然是怎么给雀儿写就怎么给她写。”

这样啊,武鸦儿没有反对,沉默思索。

成亲的男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思索什么,嘿嘿一笑:“很简单,就说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就行了,吃的什么饭,看到什么风景,朝廷里有什么新鲜事,越啰嗦越好。”

其他的男人都笑了:“贾三,你就是这样糊弄你媳妇的?”

武鸦儿视线再次看向宽大的长长的画卷上,盲眼的妇人没有看他,专注的轻松的坐着笑着享受着,不管什么时候,视线都始终落在那个被衣袍面罩裹住的女子身上。

她能让娘这样信赖依赖.....

既然她有诚心,那么他也有诚心,将来她死了,他会替她养她的兵,守她的地盘,保留她武少夫人的身份,让她生前身后一样风风光光。

武鸦儿走到桌案前坐下来,提起笔:“贾三,你说我写。”

......

......

李明楼看着摆在桌面上的信有些意外。

“这是什么?”她问。

小姐难得有不认识的东西,金桔忙笑:“这是姑爷写的家信。”

元吉看了她一眼,金桔吐吐舌头笑嘻嘻走开了,李明楼也笑了笑,她当然听到了姜名递上信说的话,只是,姑爷,家信......

没想到今生今世没有项南,她还能收到了姑爷写的家信。

李明楼打开信看着更是笑起来:“他不是真把我当雀儿了吧?”

将信递给元吉。

元吉从另一个角度回答问题:“是武鸦儿的笔记,姜名看到了他桌子的日常文书。”然后才低头看信的内容,不自觉的也笑了,“或许是为了让你相信他相信你是雀儿。”

这话虽然绕口,道理大家都懂。

李明楼手拄头:“难道我看起来很傻吗?”

元吉道:“要想让别人相信自己先要相信。”将信还给李明楼,又补充一句,“写的挺好的。”

“元吉叔,你今天话有点多啊。”李明楼两根手指捏过信晃呀晃,“那我身为妻子要给他回信了。”

元吉道:“小姐让人写也一样。”

李明楼看着手里的信,为了让别人相信自己先相信这种事,项南不也做过,想到前世那些信跟这个内容差不多,当时觉得琐碎亲切情真,现在再看空乏苍白,那些内容,换做任何一个收信人都适用,嗯......

这不是挺合适,项南那一世写的信终于有了适用的人和时候,也算不浪费她还记得很多内容。

李明楼将信放下坐直身子:“我自己写。”对元吉一笑,“元吉叔,一会儿你看看我写的好不好。”

像小孩子攀比,元吉再次笑了,眼神柔和些许,大小姐从小就没有玩伴,这个武鸦儿当个玩伴也好。

他在一旁研墨,看李明楼将信给金桔让去读给瞎眼妇人,那边读信,这边她写信,寒尽春来,室内比以往也明亮些许,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明亮。

二月寒褪,但风吹来还是生冷。

裹着斗篷的项南打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头。

“项南,你媳妇又想你了吧。”身后的同伴笑问。

项南回家一趟成了亲,军营里的同伴们都知道了,新郎官归来总是要被拿来说笑的。

项南回头看他们一笑没有说话。

“你也是,急着回来做什么?蒋大人不是给了你三个月的假期呢。”

“你看你回来就赶上出门了。”

“这么冷的天,去范阳那么远,哪里比得上在家抱着媳妇。”

同伴们跟上说笑以及抱怨。

项南只是含笑听着,没有含羞的避开也没有喝止这些粗俗的嬉笑,越过同伴们看身后,身后有更多的兵马,以及两辆马车。

“坐马车的大人们肯定不冷。”有同伴嘀咕。

项南道:“坐马车也不舒服。”

哪怕马车里铺垫厚软,从京城到范阳这么远的路也不会是享受。

“陛下都已经下旨让十二卫兵回原地了,为什么还要派人特意往范阳跑一趟。”有兵士低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安大都督在陛下眼里不一样呗。”有兵士笑道,“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单独特意再给他说一声。”

安康山备受恩宠是事实,有一次听说安康山病了,皇帝和贵妃还派使者去问候呢。

但其实这一次不是,项南在一旁听着,来之前他的上司蒋大人已经告诉他了,首先这件事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崔征崔相爷,再者不是去说说退兵回原地的事,而是要请安康山进京。

后边的马车里四个官员,两个是陪同安康山进京,两个则是去范阳代替安康山做节度使。

“如今暗潮汹涌,那武鸦儿在京城跋扈囤积重兵,崔相爷信任的也只有我们了。”蒋大人对他叮嘱,“你此次带兵前去,一部分护送安康山回京,一部分护送两位大人去范阳,范阳那边也是龙潭虎穴啊。”

朝廷的官员不以为然,但对于他们这些官将来说,范阳那边的动静很是让人心惊胆战,虽然自从推行节度使以来,各地的卫兵已经基本都被掌握在节度使手中,但私兵的程度不同,最深不可测的一个是仗着皇帝宠信的范阳安康山,一个则是天高皇帝远蜀道难的剑南道。

说到剑南道蒋大人也对项南打趣几句。

“虽然大家都笑你的小舅子是娃娃节度使,剑南道养兵真的很有手段。”他又诚恳叮嘱,“能学一二必然受益,你聪慧机敏又一身好功夫,以后更是前途无量啦。”

每个人都认为攀上剑南道就前途无量吗?离开了剑南道就一事无成吗?项南自嘲一笑,原本蒋大人的安排是让他护送安康山进京,但他主动要护送朝廷的大人去范阳。

范阳是龙潭虎穴,他闯一闯又如何?

“啊呀那你要一年多不能回去见你的新妻子了。”蒋大人惊讶。

听说仙人一般,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是剑南道的大小姐。

“如今世道不稳,陛下险遭危难,正是用得着我等兵马的时候。”项南道,“不敢辜负皇恩。”

做了剑南道的女婿果然不一样,蒋大人哈哈笑着同意了他的请求。

“项统领,前方是范阳兵驻地。”有斥候疾驰而来,带来新的消息打断了项南的出神。

项南肃容抬手对后做了几个手势,原本说笑的兵士们也立刻恢复了肃重,整齐了队列,通告了马车里的大人们,一行兵马如长龙向前,越过山丘便看到一片营地矗立在冰冻的大地上。

项南站在山丘高处俯瞰。

“范阳的兵马真不少。”他低声自言自语。

营地彩旗招展,兵马奔驰而出,一辆大车被二十个壮仆拉着缓缓而来,一座肉山不待停稳便下车。

两边粗壮的侍从搀扶不及,肉山跌滚在地上,散乱了衣衫发鬓很是狼狈。

“大人们,你们终于来了。”安康山坐在地上不理仪容,放声大哭,“我的陛下和干娘到底怎么样了?儿臣的心要痛死了。”

第五十三章 营地的狂欢

京城来的大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劝住了大哭的安康山,粗壮的侍从又用了好大力气将他抬回车上。

安康山整理了仪容,重新对京城来的人们行礼,然后一同进入大营。

大人们贴身的护卫们随同前去,余下的兵马则另有安排。

“诸位一路辛苦。”一个面红须浓的将官大声说道,“请来这边休息,已经准备了好酒好肉。”

他做了自我介绍姓孙名哲,项南上前也报了名号。

“项南?”孙哲打量他,“剑南道李大都督的女婿吗?”

项南含笑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应声:“太原府项氏项南。”

孙哲并不在意他的进一步回答:“你见过李大都督吗?你见过剑南道的兵马吗?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项南道:“刚成亲,又有军务在身,某还没有去过剑南道。”

“孙大人,不知道准备的什么好肉?”一个同伴在项南身后问,“是不是狼肉?听说你们范阳军勇武最善于猎狼。”

孙哲哈哈笑:“新鲜的狼肉没有,不过狼肉干还有。”大手一挥吩咐身边的亲兵,“把狼肉干拿出来给宣武道的兄弟们尝尝。”

亲兵们齐声应,孙哲率领众人向一座营帐走去,一面回答兵士们的你们在这里多久了,范阳是不是比这里更冷之类的询问,项南落在了后方。

“你应该跟着王大人他们。”一个同伴与他低声笑,对着前方那个孙哲抬了抬下巴,几分鄙夷,“你到安康山跟前能被礼遇,不用面对这个粗鄙的汉子。”

到安康山面前被礼遇也是因为剑南道,礼遇与粗鄙又有什么区别?项南笑了笑:“我们还是在外边看看的好。”

看什么?同伴下意识的向左右看。

他们一队人马行进在营地里,这片营地很大,有木墙有水沟还有操练场,场中有一些兵正在上马下马或者对战。

这是一个严整的营地恍若一座城,但这座城是活的,它的布局就是一个战阵,可攻可防,而且一声令下整座城便能瞬时滚滚向前......

还有构成这座城池的兵。

他们走动看着这座军营,军营里的兵也在看着他们。

这些出现在视线里的兵都是身材高大雄壮,或者列队巡查或者蹲在地上说笑,或者与马儿嬉戏,但无一不透出桀骜之气,眼神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这是一群用鲜肉鲜血养起来的兵马,安康山得到皇帝的信任,除了装疯卖傻,还有真正的功劳,安康山去了范阳后,在这片区域清除了匈奴余孽,震服了奚人契丹等等各族。

报到朝廷里的只有功劳,而过程只在私下流传,安康山的兵马嗜杀凶残,下毒放火欺骗以老弱妇幼做要挟等等各种阴险招数不绝。

以往只是听说,今日亲眼见到,感觉更为不同,项南看着四周,对于四周兵士们的视线没有回避,一扫而过。

“诸位,你们的营帐就在这里。”孙哲在前方喊,“行军仓促,招待不周啊。”

项南收回视线越过兵士们上前:“孙大人,没有什么比这大冷天有好酒有好肉更好的招待了。”

孙哲哈哈笑击掌,篝火点燃,雄壮的兵士抬着酒缸和新鲜滴血的牛羊而来,顿时喧闹。

比起这边地上挖坑烟熏火燎的篝火,没有切整齐的肉,陶碗甚至直接拎着瓮的酒,大人们的营帐里的热闹就精致了很多。

营帐里铺设着精美的毡垫,桌案用金子打造,金桌上摆着银酒杯银盘碗,角落里罩着炭的笼子也是金银,大人们抬头看安康山,金光灿灿有些看不清。

那是一架金子做大屏风,并不是单纯的金子打出屏风,而是金子做的羽毛拼成。

“我记得这架屏风,是陛下给你打造的。”一个大人说道。

这是一个太监,安康山在皇帝身边盛宠同吃同睡,皇帝的身边的太监都熟悉的很,但这个却不认得。

“全海横行霸道宫廷,我不屈与淫威,所以没能在陛下近身伺候,安都督不认得我。”那太监叹气道。

安康山再次大哭:“全海恶贼害我陛下受此磨难,只恨我没能亲手杀了此贼。”

京城来的大人们再次相劝,哭过骂过精美的酒菜被端上来,推杯换盏营帐里的气氛变的热烈。

大人们讲了能讲的京乱经过,安康山问了能问的京城熟人的状况,说了过去现在,哭的眼红喝的脸红的安康山撑着两边的侍从站起来。

“我要跳舞。”他举手喊,“我要给陛下跳舞,陛下最喜欢我跳舞,陛下看不到,我也要跳。”

安康山痴肥但能歌善舞,当年在宫廷宴席上多有表演。

那时候陛下还天天上朝,宫廷里天天有宴会,那时候四方称臣服首,那时候朝堂清明意气风发,想起那时候,又想这时候京城兵乱,被太监关闭了宫门,又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兵用刀枪驱赶,在座的四个大人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抚掌高喊要安康山跳舞。

粗壮的侍从除了能搀扶安康山上车下马,粗壮的手指还能弹琴拨鼓,一时间营帐里乐声大作,伴着抚掌跺脚有节奏的呼喝,山一般的安康山在场中飞旋,整个营帐都跟着摇晃。

整个营地都陷入了热闹,项南停下脚向这边看了眼,再回头看刚才的营帐,那边的喝酒吃肉也正酣,营地里很多兵都跑过来了。

其他地方则安静了很多。

项南收回视线左右看了看越过一道木墙,翻过一道排水沟,便来到营地的另一处营帐,这边搭着马厩,另有一顶顶营帐,火把很少,是辎重所在。

项南悄无声息的行走其间,掀起一顶顶营帐看进去,心中默默的计算,脸色也越来越凝重,这些辎重,可不像是要急行军。

当时圣旨请卫军进京救驾是天大的急事,卫军们必然轻车简马,应该像那个武鸦儿带领的振武军一般缺吃少穿风餐露宿。

河南道幸存的兵马讲述振武军到达京城城门下的时候,就像一群乞丐。

还有,这些辎重也不像是仅仅供营地这些兵马的。

项南站起身向暗夜里看去,耳边有脚步声传来,是一队巡逻的兵过来了,他在营帐间灵巧的穿梭避开,停在一间营帐前顺手掀开要进去,借着火把看到其内摆放的都是旗帜,行军需要旗帜,自己卫军的旗帜,迎战开路的彩旗等等,只是......

项南俯身从脚边扯过一面旗,身后光影摇晃照出其上几个大字,讨逆臣全海罗适清。

先前圣旨是全海所发,讨伐的是崔征,为什么安康山会造出这种旗子?

“什么人?”

身后有喝声,火把也随之过来,照亮了营帐这边,夜风吹得营帐哗啦响。

巡查的兵士走过来左右看,并不见人影,伸手将裂开的营帐帘子按住。

“这营帐坏了,让人来修。”

“不用修了,马上就不用营帐了。”

夜风里说笑低声而嘈杂。

营帐里的嘈杂喧闹随着乐声的停止散去,安康山在要跌坐地上的那一刻被侍从们搀住,发出畅快的大笑。

四周也响起掌声和叫好声。

“安都督跳的太好了。”一个大人站起来,举着一杯酒走到他面前,“安都督适才说可惜陛下看不到,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陛下请你进京去,你马上就能在陛下面前跳舞了。”

安康山看着他道:“是吗?齐大人,我竟然心想事成了?”

被唤作齐大人的笑着点头,将酒杯递过来:“安都督,快请饮了这杯酒庆贺吧。”

安康山哈哈笑,在侍从的搀扶下接过酒。

“还有,安都督,怎么不见赵琳赵大人?”齐大人环视四周问。

安康山哦了声,也看四周唤人:“去把赵大人请来。”

原来是没来吗?

有两个将官应声是转身出去,齐大人便看向安康山继续适才的话题:“....范阳这边都督不用担心,由葛大人,王大人。”他指着座中另外两人。

那两人便对安康山点头拱手示意。

“他们会替大都督您打理。”齐大人说道,再看安康山感叹,“你可快去京城吧,陛下现在很需要你,朝廷也需要你,你不知道那个武鸦儿比全海好不到哪里去。”

“武鸦儿吗?”安康山举着酒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啊。”

齐大人摇头:“厉害什么啊,根本就不懂事。”

营帐的门被掀开,先前走出去的两个将官进来了:“赵大人来了。”

齐大人停下说话看去,却并不见有人走进来。

人呢?

站在门口的将官手一扬,手里拎着的一个东西便砸向齐大人。

齐大人猝不及防下意识的伸手接住,首先鼻息间腐臭,再低头一看,一颗人头上腐烂的脸对着他,大冬天里也有蛆虫在其中蠕动.

齐大人发出尖叫,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营帐里响起震耳欲聋的狂笑.

安康山将酒杯放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第五十四章 挣逃的飞蛾

营帐里没有了歌舞乐声,但依旧喧嚣摇晃。

京城来的大人们,没有来得及发出质问怒吼或者惊恐向外逃,就被一枪刺穿。

雄壮的兵将单手挥舞挂在长枪上的人,人尚未死透,手脚挣扎抽搐,恍若起舞,血涌涌而出滴落在地上,地毯绽开一朵朵血花。

营帐外京城来的兵将也在被屠杀,有抵抗的有向四周逃的,但这华丽的营帐就像一张蛛网,已经进入网中的飞蛾只有死路一条。

抵抗的被乱刀砍死,跪降的被一枪刺穿,逃走的被乱箭射飞。

火光鲜血人影乱撞,喊声叫声笑声掀起了新的喧嚣。

很快这里京城来的人都变成了死尸,挑起的尸首被扔在地上,安康山粗壮的脚踩过,发出咯吱的声音。

“我正愁被武鸦儿这小杂种抢了名号没办法进京,你们就急不可耐的送来了。”他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才觊觎我的兵马,太晚了吧。”

营帐掀起,金羽毛屏风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让站到门口的安康山不可直视。

“都督,这些人都杀了。”有将官笑道,指着满地尸首。

尸首里还有未死的翻滚发出惨叫,没有兵将上去补一刀,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听着。

“负责护送的是宣武道的兵马。”又一个将官指着一个方向,“三百多人,也都在瓮中了。”

浓烈酒气的夜风里有呜呜狼嚎般的号角声传来,坐着吃肉喝酒说笑的官兵有些不解。

“这是什么声音。”一个宣武道兵握着一条狼肉干用力的咬着,含糊打趣,“你们还带着活狼来的吗?”

身边与他敬酒说笑的范阳兵忽的露出了獠牙,手里的酒瓮举起砰的砸在这宣武道兵的头上。

酒水与血花四溅。

与此同时其他的地方也都飞溅了血花,坐着说笑的范阳兵都化成了狼,将宣武道的兵扑倒。

燃烧的篝火变的暗淡,欢笑变成惨叫,酒气混杂腥气,夜色里火光通红恍若蒙上一层血雾。

在一条排水沟中匍匐潜行的兵士们发出颤抖。

“项南,我们,我们不回去救他们吗?”一个同伴低声颤颤。

最前方的项南头也没有回:“我们能救他们吗?”

同伴们看着身后乌黑的夜色,闻到浓烈的血腥气,以及耳边越来越清晰的鬼哭狼嚎,这不是营地,这是阎罗殿,他们这些人飞蛾投火,但真的就这样逃走.....

“我们不是逃走,我们是要去报信。”项南纠正,“安康山造反了,我们要通知前方的兵马城池,通知京城,否则生灵涂炭,而且.....”

而且能不能逃出去还不一定。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快走。”他低声喝道,急速向前匍匐。

是啊,现在回头是无谓的牺牲了,同伴们不再多问屏气禁声沿着沟渠,跟随项南在夜色里潜行,头顶上似乎到处都是的范阳兵的跑动声。

扑杀结束,火把照亮了当场,孙哲站在原地俯瞰满地的尸首,神情满意。

“大人,数目不对。”有将官跑来,“少了一百多人。”

孙哲顿时惊讶:“什么?怎么会少了一百人?”

“饮酒的时候,有人来来去去。”一个将官跪地,“我们也没有在意。”

喝酒多了自然要方便,只是没想到有些方便的人一去不回。

“没有那个项南。”又一个将官核查了死尸跑来喊道,“是他带着人跑了。”

“项南?”孙哲摸着胡须,咿了声,“竟然发现了什么吗?不愧是剑南道李大都督的女婿。”

旁边将官冷哼不屑:“别说剑南道的女婿,老丈人来了又能如何?这里可不是剑南道,这是我们范阳军的天下。”

火光明亮喧闹的营地终于抛在身后,一百多人的队伍加快了脚步,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嘈杂。

“我们向哪里去?”有人发出低问。

夜色茫茫心神混乱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了方向。

“从这里向前有一峡谷,只要我们能进入峡谷,就有机会摆脱追兵。”项南道。

夜色没有丝毫凝滞他的步伐,脚步和声音一样坚定,安抚了身后跟随的同伴们。

“项南,你对这边这么熟悉啊。”同伴感叹。

项南嗯了声:“路上我查看了附近的舆图。”

同伴们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夹杂着有项南在真好,还是项南厉害之类的话。

项南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并不厉害,他只是知道有路,但这路能不能走过去他不敢保证,而且应该是走不过去......

嗡的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夜空。

“倒。”项南大喊,向地上俯倒,同时伸手拉身边的同伴,但还是晚了一步,身边的同伴一弹,如同鱼一般跃起然后噗通一声栽倒,只发出来一声闷哼,火光同时在他身上燃起,照亮了四周的同伴们苍白的脸。

前方响起笑声,伴着马蹄声声,火光也逐一亮起来。

“小儿们,受死吧。”有喊声砸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片弩箭如雨倾盆而来,不仅是弩箭还带着火油。

“卧倒卧倒,向前爬。”项南喊,一面奋力趴在地上向前爬,一面看着身边的同伴不断的弹起折断,惨叫,火光腾起。

没有马匹的兵士在箭雨下很快就陷入沉寂,只余下火光腾腾,散发着衣服皮肉燃烧的焦臭。

马蹄哒哒前方的兵马疾驰而来,举着手里的弓弩长枪嗷嗷的叫。

“还以为我们派不上用场呢。”一个军汉笑道,用手里的长枪戳向地上躺着的尸首,“竟然有这么多人从营地里跑出来了,是孙哲太废物.....”

他的话没说完,手中的长枪一顿有大力从尸首中传来,燃烧的尸首也从地上弹起来,一个白色的人影从其下跃起。

借力一撑长枪,双脚飞起。

那军汉眼一黑,头被燃烧的衣袍罩住,发出一声惨叫从马背上滚落。

四周的兵马顿时震惊,怒吼着四五把长枪长刀砍过来。

马背上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年轻人一甩长枪,枪点如雨,锵锵锵锵将袭来的兵器们击开,一夹马腹人便向外冲去。

“杀了他!”

怒吼声如雷,散落的兵马们围拢,距离太近无法动用弓弩,只能无数的刀枪砍过来。

人在马背上起伏左右,长枪随之上下前后左右飞舞,带起一片片血雾,人跌倒,马扬蹄,尖叫,嘶鸣,火星四溅。

聚拢的兵马如一双大手合拢拍打,又不断的张开,就像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鼓掌停不下来。

伴着聚拢分开,年轻人身边围拢的兵马越来越少,他的白袍血迹斑斑,长枪已经没有了枪头,但当一个举着铁锤的军汉凶神恶煞砸过来,没有头的长枪依旧稳稳准准的刺穿了他的咽喉。

跌落在地的军汉一时没有死去翻滚,又撞翻了同伴们的马匹,借着这一空隙,白衣年轻人催马向前疾驰,在暗夜里如同一道流星。

“追!”

“放箭!”

嘈杂的吼声,马蹄声,以及弩弓上弦声在夜风里擦过耳边。

项南头也不回,紧紧俯身马背,一手转动无头长枪,一手抓起马身上携带的盾甲,一阵箭雨落,马儿嘶鸣飞一般向前。

等这边再上弓弦,白衣年轻人已经离开了弓箭射程。

看着满地滚落的尸体,为首的军汉发出咆哮:“追!前方是峡谷,是死路!”

地面震动,军马飞驰,长枪长刀弓弩举起发出嚎叫,如翻滚的巨浪去吞没飘摇的小船。

小船的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深沟,深沟的对面可以看到耸立的山谷。

“他逃不掉了!”

“放箭!放箭!”

身后的兵马逼近,喊声也逼近,但那小船没有丝毫的停滞,反而加快了速度,伴着箭雨的破空声,马儿发出一声嘶鸣跃起,又一声嘶鸣,响起山石以及重物滚落声,旋即归于平静。

奔驰的巨浪停在了深沟前,火把照耀看不到对面,也看不到沟底。

......

......

“跑了一个?”站在营帐前的安康山看着跪在面前的孙哲,有些惊讶问,“不仅跑出了营地,还一人一枪一马杀出了你们的重围?”

孙哲的头几乎贴在地上:“也可能跌下深沟死了。”

安康山身边的一员大将面色狰狞:“可有见到尸首?”

孙哲颤声:“沟深夜浓还没找到。”

“那就是有可能是跑了!”大将吼道,握住腰里的大刀,就要斩掉孙哲的头,“要你何用!”

孙哲面色惨白抬起头大喊:“那人是剑南道李奉安的女婿......”

不知道是李奉安这三个字,还是别的原因,安康山抬手制止了大将落下的刀。

“罢了,一个人跑了就跑了,不用管他。”他说道。

另一个大将看了眼孙哲,低声道:“都督,此人年纪轻轻有此功夫,不容小觑,现在不除去,只怕是大患。”

安康山哈哈笑,身上肉乱颤:“李奉安选的女婿当然不一般,不过,李奉安这般不一般的人都死了,他的女婿又能怎么样?天下大势,无可抵挡。”

他抬起手。

“升旗!”

有两个壮军汉抬来一杆大旗,站在安康山身后哗啦展开,明亮的火把照耀下,其上讨逆贼全海罗适清的大字迎风飘摇。

“传我十五万儿郎,随我进京,清君侧,讨逆臣!”

“传天下义士,随我进京,清君侧,讨逆臣!”

夜色里无数兵马冒出来,吼声如雷滚滚。

“清君侧!讨逆臣!”

第五十五章 小城望小将

三月初的大路上先前已经有了蒙蒙春意,但这几日却重新变的灰秃秃。

冒头的青草被踏翻的泥土遮盖,垂下的柳枝也变得七零八碎,更不见行人。

延县虽然不是个大城,但也不至于人迹罕至,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

蹲在城墙上的两个守城兵紧张的向外张望,在他们旁边又有七八人靠着城墙或者蹲着或者坐着。

“消息是真的?知府真的被范阳军斩首了?”

“真的,当着满城人的面,说是逆臣同党什么的。”

“范阳军怎么跑到这里了?”

“先前朝廷是发了圣旨让卫军进京护驾,但后来又有了圣旨说不用去了啊。”

“管什么圣旨啊,这件事的关键是范阳军怎么能杀知府。”

文官和兵将是不同的,兵将犯了军法,将帅在军中就能处置,将帅犯了大错,朝廷也能下旨斩杀,但文官很少被斩杀,除非是谋逆的大罪,皇帝不杀文官,最多革职查办牢房里多管几年。

皇帝都不杀,范阳军的官兵哪来的权利杀文官?

“何止杀了知府。”向外张望的守兵回头,“你们忘了前几天逃过的百姓们怎么说的?”

城墙上一阵沉默,前几天就像突然噩梦一般,以为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变了。

春光明媚大路上的民众不再是悠闲赏春,踩踏着青草撞断了柳枝,大人叫孩子哭,跑丢了鞋子凌乱了头发。

知府被杀了,府城被占了,村落城镇被烧了,官兵在杀人,放火,劫掠,快跑啊。

他们想要跑进城池躲避,但这如同蝗虫般飞来的人群把县城的人们也吓坏了,知县立刻关了城门调集了县里所有的兵马守门,又派了兵马去府城打听情况,但派去的兵马都没有回来.....

然后县城外出现了范阳军。

人数并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吓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马蹄肆意的踏破聚集在城门外民众的头,或许是纵马疾驰驱赶惊恐的民众,然后射箭为乐。

知县战战兢兢的站在城门上来喝问,回应他的是一波箭雨以及吼叫。

“这些都是逆臣的附众,都是有罪的。”

“你们快开城门!不开城门,就也是全海罗氏的同党!”

“我们范阳军奉旨讨贼!”

十几个雄壮的兵士在城门下喝吗叫嚣,知县丢下一句只听从朝廷的命令,或者让他们取州府的文书告示来,否则绝不打开城门,便缩回县衙。

那些兵人数不多叫骂一通便离开了,聚集在城外幸存的民众不敢再停留纷纷逃生去了。

趴在城墙上探身,还能看到死去的无人掩埋的尸首。

青天白日下竟然能看到这种场景,做梦也想不到的啊,兵士们神情茫然,这个噩梦什么时候结束?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城墙上发呆的守兵们打个机灵,那些范阳兵又来了!

跟前几次不同,这一次的范阳兵多了十个人,三十多人气势汹汹的直奔城门,他们身上还背着软梯!

“天啊,他们是要攻城吗?”一个守兵大喊。

他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与此同时城门下弩箭嗡的一声袭来,雄壮的军汉巨大的弩弓,哪怕在城墙上,箭也射穿了他的咽喉。

守兵捂着咽喉栽下城墙。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城墙上的其他人呆滞,有人爆发一声惨叫。

“哥!”

这是一个瘦小的守兵,个子还没有手里的长枪高,人扑向城墙下。

还好其他人回过神眼明手快将他拦住没让他掉下城墙,此时又有弩箭射来,拦住小个子的一个守兵惨叫一声捂着胳膊倒地。

箭如雨而来,所有的守兵都向后躲去。

嗖嗖的声音也随同箭雨而来,城墙上箭带着一只只铁钩抓住了地面城墙。

“他们要攻城了,他们要攻城了!”

“快去告诉大人啊,快去叫人来啊!来人啊!”

城墙上陷入混乱,有人在奔跑,有人大喊,有惨叫,还有放声大哭,就在不知所措以及绝望中,城门外也传来喧闹,嘶吼,惨叫,而搭在城墙上的铁钩软梯并没有人爬上来。

难道是哥哥还活着吗?牵挂亲人的小个子守兵爬到城墙口看下去,然后呆住了,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任凭身后乱跑乱喊乱叫,直到脚步杂乱.....

“真是攻城吗?”知县颤颤的声音传来,“来了多少人啊?”

“三十多人。”小个子声音呆呆答。

“三十多人!我们只有一百多人啊!”知县喊道,“这可如何是好!”

勿怪知县畏怯,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而是打仗征战的经验。

大夏内地久不经战事矣。

拿着刀枪的官兵跟日常的差役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被杀光了。”小个子说道。

知县举手向天悲痛:“我们都会被杀光的,某深受皇恩,绝不向贼人投降受辱.....谁被杀光?”

小个子伸手指着城门下,知县以及一众守兵小心翼翼的移过来,没有箭雨袭来也没有叱骂叫嚣,城门前正混战一团。

两个军汉嘶吼着被掀翻从马背上跌下,日光下闪闪的枪头上满是血,血滴落在握着长枪的手上,滑落到白色的衣衫上,衣衫一个飞旋,长枪刺穿又一个军汉。

那军汉双手握着长刀,瞪眼不甘的倒下来。

白袍的旋风已经握住了这军汉的长刀,横力一推,长刀飞向纵马逃开的一个军汉,噗嗤一声,斩断他的胳膊。

那军汉惨叫着滚下马,一匹马接近,一杆长枪刺下来,在地上翻滚的军汉溅起血花不动了。

骑在马上的白袍裤脚上溅上了血迹,这无所谓,因为他一身白袍上早已经绽开斑斑血花。

他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污迹,而是专注的在这死去军汉的身上擦拭长枪上的血迹。

至此城门外聚集的三十多名范阳兵都倒在地上死去。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唯一站着的活人身上,白袍人转过头来,可以看到年轻的俊美的面容。

“某宣武道项南,急报在身,请兵支援。”他看着城墙上探出的大大小小的脑袋,高声说道。

知县听到四周人咕咚咽口水的声音,他自己也咕咚咽了口口水。

他都一个人杀了三十人了,还需要什么支援?

第五十六章 白袍一别烽烟里

关闭好些日子的城门打开了,知县在守兵差役握着刀枪紧张戒备的拥簇下走出来。

亲自走到战斗后的地方,比在城门上看更吓人。

知县小心的越过一具尸首,看着尸首旁散落的范阳军的旗帜,再看向站在原地的白袍年轻人。

项南没有向他们冲来或者要进城。

“你是延县县令?”项南问。

知县点头。

项南便不再啰嗦:“安康山造反了,携十五万兵马向京城去。”

知县面色一白,身子摇晃差点栽倒,是猜测中最坏的结果啊。

怎么就造反了?

大夏朝为什么会有造反?

身旁的守兵们除了惊惧还有些茫然,从未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啊。

“这位,大人?”知县问道。

“项南,宣武道兵马都尉,太原府项氏。”项南再次介绍自己,又简单的说了范阳军中发生的事。

听到四个朝廷的大人被安康山杀了,几百兵马也同时被杀死,大家神情惊惧又惶惶。

知县打量项南,看着他身上沾染血污的白袍,很明显是里衣,还带着烧焦的痕迹,感叹:“项都尉是从峡谷中爬出来的,真是老天有眼。”

凶险的过往项南没兴趣追忆,只道:“军务紧急,请给我一壶水,一些干粮,我马上就走。”

知县大惊伸手拉住他:“都尉,你这就要走了?”

县令的尊严让余下的那句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没有说出来。

项南主动回答:“你们闭门戒备吧。”

说完这句话沉默。

区区一个小县,三十人的范阳军都敢来攻城,在即将横扫大夏的十五万反兵面前又算什么。

而他自己也做不了什么,虽然能一人力战三十人,但六十人呢?一百人呢?

“我要尽快把消息报告朝廷,安康山打着讨逆的名号,有很多州府兵马不知情被蒙蔽,被骗,被轻易的攻破,我要让沿途警戒,待报到朝廷知道了,一声令下十二卫兵马镇压他们。”项南安抚这些人,“到时候,便可以天下太平了。”

是啊,还有朝廷呢,大夏国富兵强,区区一个安康山算什么,知县和守兵们挺直了脊背。

项南垂下视线,他自己安抚不了自己。

他从峡谷出来已经遇到了很多兵马,他战过多次也退过多次,遇到的兵马,除了范阳兵还是其他卫道府的兵。

安康山才造反就已经这么多附众应和了,可见筹备已久,十二卫中还有多少包藏祸心的不可知,镇压不会那么容易。

“都尉,你是要去京城吗?”一个小个子守兵忽的问道。

项南抬起视线,看着这个小个子:“是。”

“去京城不该走我们这条路,是不是已经有很多叛兵了?”小个子盯着他声音颤颤问。

所以才会无奈的绕路寻路,因为前方无路。

很多叛兵,很多地方都叛乱了吗?这话让刚被安抚的知县以及其他人再次惶惶。

真是个敏锐的人,项南没有回答,只道:“但我一定能去京城报告消息的。”

说罢转身,他没有时间也不能安抚每一个人。

“我要跟你一起去。”小个子喊道。

项南有些惊讶回头,其他人也很惊讶的看着小个子,喊着他的小名二狗。

“我哥死了,我家里只有我娘了,我要去告诉朝廷叛乱了,请他们快点派兵,这样我娘就不用害怕了。”小个子二狗喊道,攥紧了手,眼泪一滴滴滚落,“你一个人,太少了,我,我可以帮你。”

知县想,你一个人又能帮到什么.....

“我也去吧。”又一个守兵站出来,“我对这边的路熟悉一些。”

想着前些时候亲眼见逃亡的民众,想着那些人讲述城破后的惨状,这个小城池并不能真正的护住大家的平安。

只有尽早平叛,他的家人也才能平安。

接连又有三四人站出来,项南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他路过此处原本要避开过去,只是听到那些范阳兵叫嚣着三十人也可以破一座城,不服气跟来杀了他们,并不是真的怜惜这座城。

城镇太多了,他怎么怜惜的过来,他只能狠心无情的向前,才有希望挽救更多的人。

知县没有阻止他们,似乎已经安稳了心神,神情变得肃重:“知府已经罹难殉国,本官虽然卑弱,也必将死守延县。”

项南对他拱手一礼,再看站在身边的守兵们:“那请诸位与我同去。”

六个守兵们举起手里的兵器,有些杂乱的喊着:“同去。”

项南转身要走,知县再次唤住,看着项南身上的衣衫:“项都尉,换件衣服再行路吧。”

这年轻人从那阎罗殿逃出来,又一路逃杀,身上的衣衫都没有换过。

项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白衫近看已经不是白色了,上面的血迹新鲜的覆盖陈旧的,有范阳兵的血也有自己同伴们,从宣武道带来的三百同伴,已经无一生还。

生死来太快,都无暇考虑生死,项南眼微微一红,手按住衣袍,抬起头:“请大人赠与我一件白袍。”

白袍?知县有些不解,行军白色的衣袍是不是不太合适?

项南伸手解自己身上的里衣:“这些血这些污迹都是安康山贼子所为,我要让天下人看到,让朝廷看到,这就是他们行凶作恶的证据。”

这样啊,小个子立刻也跟着说:“我也要白袍。”

知县看着他们笑了,转身命令差役们取来白色的衣袍,项南等人就在城外换上,项南将脱下的染血里衣裹住背在身上,其他人将自己原来的衣袍交给知县。

“请大人转交我们家人。”他们说道。

时间紧促来不及告别。

县令让差役们牵来马匹:“这是县里最好的马匹与你们助力。”

项南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其他人也都上马,马匹在原地打转几圈。

“请问大人名讳?”项南道。

知县道:“某姓郑,名介。”

项南点头拱手施礼:“郑大人,此一别,保重。”

郑县令对他还礼也道:“项都尉,此一别,保重。”

此一别,只怕再不会相见了,双方心里都猜到这个结果,但又能如何,前行与留守都有可能是死路,路还是要走的。

项南在原地转了一圈,拍马而去,身后穿上白袍的守兵们也原地转了转,再看了眼城池和同伴们便紧随而去,一个守兵很快到了前方,明显是要带路,荒凉的初春大地上白袍黑马渐渐远去。

.....

.....

三月初十,浓浓的黑烟在大地上腾腾而起,匍匐在山丘上的一个瘦小的兵士手搭在眼前仔细的看着,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如蝗虫般的兵马散布,他才滑下山丘,跳上一匹马疾驰而去。

大路上小路上山间,或者数人,或者单人单骑,日夜不停的奔驰。

奔驰过慌乱的城池,燃烧的村落,奔驰到越来越春意盎然的所在。

马匹在京城的大路上也没有丝毫的停滞,正是踏春时节京城人满为患,这飞奔的马匹引发了惊叫混乱。

惊叫混乱以及城门的守兵都没能让马匹放慢速度。

“快躲开吧。”

“这可是乌鸦兵!”

“谁人敢挡?”

愤怒的民众只能看着马匹进城,同时大骂朝廷官员们无能,怎么还不把这些丧门晦气的鸦军赶走。

鸦军将官们神情黑黑更显得晦气奔入武鸦儿的所在。

斥候正半跪在地说道:“.....赵州知府被害斩首,范阳军肆虐赵州,延县县令驱散百姓,孤身守城殉节,范阳军放火烧了延县城....”

老胡听到这里大喊:“安康山这杂种!”

武鸦儿站起身:“传令京城戒严。”

第五十七章 兵马惊满城

京营里一队队官兵集结,也有不少官兵在呆呆看。

“立刻集合,安康山造反,京城戒严。”有军将厉声喝道。

呆呆的官兵们吓了一跳,什么?

“可有朝廷的命令.....”一个将官问。

话没说完就被鸦军的军将瞪眼喝断:“全海挟制陛下之前,我们大人就已经察觉先做出了决断,等朝廷的命令,陛下早就被奸臣害死了。”

什么意思?官兵们继续呆呆,那军汉将手中的长刀一挥,劈向他们的头顶:“还不快去集合!守城!要什么朝廷命令!想死吗!”

京营里除了京兵还有河南道的兵马,他们原本是对头,一方跟着全海在宫里,一方由崔征调度在宫外,但都被鸦军厮杀,现在三方又都聚集在一个京营里,诡异又尴尬。

而且都作为鸦军手下的幸存者,当看到大刀劈下来时,那一日的破城闯宫的血腥场面再次浮现,官将们脸色瞬时煞白,也没有什么想法了,立刻转身跟着鸦军们乱跑集结,木木的听从指挥关闭城门,驱散民众,在城里城外奔驰宣告坚壁清野,百姓们就近入城池躲避,敢有强行通行者杀,敢有动摇民心者杀,敢有阻扰军令者杀......

一时间京城人惊马乱鸡飞狗跳。

而暮色里桃苑的宴席刚刚开始。

高官权贵携带穿着华丽的女眷穿行其中,俏丽的宫女们端上精美的菜肴,舞姬们提着灯在盛开的桃花中翩翩起舞,灯影白衣相衬,桃花纷飞,若隐若现恍若梦境,高台上皇帝束腰扎袖握着两只鼓槌,亲自击鼓。

这一刻他花白的头发束扎整齐,身形挺拔闪转腾挪精神奕奕,一阵花雨,罗贵妃轻盈从天而降,彩绢丝带飘飘欲仙.....

站在庭院里坐在楼阁里的人们欢呼声如雷,遮盖了杂乱奔跑的声音。

几个太监跌跌撞撞扑倒在桃苑的地上。

“不好了!武鸦儿造反了!”

“京城被占据了!”

咚的一声,皇帝的鼓槌没有落在鼓面上,而是地上,桃苑里一阵安静,旋即尖叫声四起。

“不要胡说八道,惊吓陛下。”武鸦儿穿着铠甲带着兵马大步而来,“造反的不是我!”

先前他进宫卸甲,穿的是锦袍,再然后陪同皇帝上朝被赐禁卫服,宫里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穿铠甲,冰冷黑沉的铠甲虽然不能掩盖他俊美的面容,但让人望之心寒瑟瑟。

他身后同样铠甲雄壮的兵马,乌压压的如云。

这话并没能安抚到诸人。

皇帝又陷入呆滞,被罗贵妃等女子们瑟瑟发抖拥簇在鼓下,恍若陷在芙蓉帐中。

崔征喝道:“武鸦儿,你在做什么?”

武鸦儿道:“安康山造反了,率十五万大军往京城来。”

原本安静的人群响起一片嗡嗡声,有惊讶有惊惧,但是没有相信,罗贵妃更是从皇帝怀里跳起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造反!”

安康山怎么会造反,那样一个蠢人。

而崔征听到这句话,面对铠甲刀枪在身的武鸦儿也突然没那么害怕了,淡淡一笑:“原来是这回事啊,武都将误会了,安康山是我让他进京来的,你不用害怕。”

武鸦儿看着他:“崔相爷让安康山怎么进京的?”

不待崔征回答,伸手向外指。

“带十五万兵马,攻城烧镇,杀官害民?”

“还有,全海罗适清的名字都悬挂在安康山的大旗上。”

“他以招讨这些逆贼的名义,号令天下共起事。”

崔征大惊,挤在人群中的罗氏也有好几个人跳出来。

“这不可能!”

“你胡说八道。”

武鸦儿站在桃花盛开的苑中,任凭嘈杂的喊声和乱飞的花瓣飘落满身。

不可能吗?

胡说八道吗?

.....

.....

烟火在北地的冬寒未褪或者荒凉或者繁盛的大地上腾腾而起,夹杂着响彻天际的哭喊。

哭喊声从城池中传来,但却冲不出一层层围城的兵马,城外遍布尸首,面容愤怒狰狞的军汉一脚踩在一个身穿官服的尸首上,举着手里的弓弩对准跑出来的男女老弱。

哭喊声从大路上传来,携家带口不分富贵还是乞丐的民众拼命的向前跑,但跑不过身后疾驰的兵马,兵马们发出呼喝,手中的长刀随意的劈下来,一片人或者被劈中倒下或者惊吓摔倒,被劈中的没有再起来,摔倒的也没有,因为马蹄随后踏在他们身上.....

也有城池没有弥散烟火,兵马聚集在城外,城门大开,一个官员手捧官帽官服率着一群官吏卑微的走出来,跪倒在为首的将官面前,将官一挥手,兵马乱乱的涌入城池,马蹄声踏在躲在房屋宅院里民众们心上,大人们咬住嘴掩住孩子们的嘴,将哭声挡住。

半个北地陷入混乱,而其他地方也有暗藏的涌动。

福州,福建观察使被半夜叫醒,披着衣衫走到廊檐下,看着走进来的将官,将官带着三四人,手里拿着急报。

“蔡将军,什么事啊?是京城又出事了吗?”他不解的问。

“大人看看就知道了。”蔡姓将官面色晦暗,将急报呈上。

观察使接过借廊下灯火一看,面色惊讶:“啊,安康山这是造反了!他.....”

他的话没说完,一把刀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不是造反。”蔡将官纠正,一手握着刀,一手按住观察使的肩头,“安都督是讨逆臣,清君侧,大人,你是罗适清的座上客,你也是逆臣。”

观察使瞪圆眼,手按住胸口,握着的急报瞬时被染红:“你大胆.....”

噗嗤一声,长刀被抽出,蔡将官将手用力一推,观察使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身后刚发出尖叫的随从也被蔡将官的人一刀砍死。

“将这里的人杀光。”蔡将官一声令下,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不少兵马涌进来,举着刀枪在院子里散开。

漆黑的夜色里响起了惨叫声,哭喊声,厮打声。

蔡将官站在屋檐下将长刀插回,一脚踩过观察使的尸首迈进厅堂:“廖都使猛疾过世,由我代替掌管府道一切事宜。”

黑夜白天都没有什么分别了,异动在大夏的大地上慢慢的发生着,有明浪凶猛,有暗潮涌涌。

晨光照亮明媚春日的淮南道时,兵马又如乌云压过来。

乌云再广袤也无法一下子覆盖整个淮南道,他们便分成了一块一块一道一道,向四面八方散去,如手掌拍向大地。

其中一根快速移动的手指被喝止住。

“要向哪里去?”裹在铠甲内的将官喊道。

向前冲的一个将官有些不解:“当然是窦县。”

听到窦县二字,这将官从帽子里抬起头,露出齐大用的面容:“为什么去窦县?”

将官义愤填膺:“大人,你在窦县的折辱,我们今日必然要全部偿还。”

齐大用脸上的伤疤抽了抽,这是被安德忠打的,侥幸留了疤没有割去头。

“上次大人你带着人马到底是少,现在我们多带人马去,踏平窦县。”将官举手狂吼。

四周兵将齐声狂吼,马匹也跟着嘶鸣,如雷滚滚骇人。

齐大用拉住了骚动的马匹:“还是不要了吧。”

四周的兵将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是说我怕了窦县。”齐大用解释,“我的意思是先攻占其他的地方,待大势已成,窦县不足为惧。”

所以还是惧?

“我不是说惧怕窦县!”齐大用再次喊道,伸手指着京城的方向,“窦县毕竟是振武军,虽然我们不怕他们,但是必然要分去更多的精力对战,战事才起,如果在一个窦县折损太大,实在是影响军心!”

这个倒也是,振武军的确比别的兵马难对付.....

齐大用松口气,拉下帽子,抽出长刀:“振武军再难对付,它也难敌天下大势!大都督的天下大势!”

兵将们再次齐声狂呼,扑向齐大用所指的方向。

......

......

光州知府刚颤颤巍巍的走上城墙,就听到几个兵士发出喊声。

“大人,快看,有兵马向我们这边来了!”

“不是淮南道的军旗!”

“是浙西的!是浙西的!”

光州知府脚一软靠在城墙上,怎么那么倒霉啊!为什么先来这里啊!

第五十八章 老城望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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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州府是座老城,据说上古时期就建城了,保留着千年来的很多古迹,有很多官吏来光州府都会登上城墙瞻仰这座古城,留下诗作,城墙还是大夏刚立朝的时候修缮过,日常看到的陈旧只觉得古朴有风味。

但经过几场战事后,箭矢,火烧,鲜血在剥落的墙皮上五彩斑斓,有风味的城墙就像被淋湿的野鸡。

这野鸡中看不中用啊。

城门上似乎没有了人气,直到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上便有一排人头冒出来,眼神闪闪惊惧,待看到来的只有不到十人,便胆子大了些,探身查看,然后认出是自己人.....

“快开城门!小温子他们回来了!”

伴着惊喜的喊声,被木头撞过留下凹痕的城门小心翼翼的打开一道缝,身上遍布伤痕血迹的兵士冲进来。

“大人,大人。”他们顾不得接受城内兵士们的搀扶,从马上跌滚下来,声音颤抖,“观察使率城投降了。”

听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知府和祝通率着官将们急急赶来,没想到迎头听到这一句。

完了!没有援兵了!反而会多了很多叛兵!

知府脚一软趔趄,长史及时扶住。

祝通抓住一个斥候咬牙:“怎么会投降?道府有一万兵马呢,难道都被打败了?”

斥候们躺在地上,不知道是因为伤痛还是绝望声音哽咽:“没有打,没有打。”

“没有打怎么就降了?”祝通揪着他还在问,摇晃的伤痕累累的斥候就要断了气。

知府及时的按住他:“祝通啊,观察使喊着全淮南道给安德忠祝寿,给他爹都没这么殷勤过,他投降又有什么奇怪的?”

祝通松开斥候,抬脚将一旁散落的木架踢开:“一万兵马!一万兵马!一万兵马!”

“所以,我们没有援兵了吧。”知府问斥候。

躺在地上的斥候呜咽:“浙西兵马来势汹汹,到处都在失守,和州知府守城殉节了,楚州知府跑了,府内百姓们自发守城被攻破,安德忠的大将阿史那屠城了.....”

想到一路看到的惨状,他说不下去呜呜哭,淮南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四周的官将兵士们面色惨白。

知府喃喃:“这下完了这下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援军是一方面,久不经战事的兵马,在安德忠的悍军前如泥墙一推哗啦倾倒。

祝通踩着木架回头:“怎么办?投降呗,安德忠的寿礼,你不是也送的欢?”

知府转头跳脚:“我可没说要投降,我送寿礼是要讨好观察使,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我想要的是大夏朝廷的仕途,可不是贼子的仕途!你害怕少来说我!”

祝通也跳脚:“谁害怕了!谁害怕了!我堂堂淮南道军可不想背着一顶范阳军的旗!”

看着两个大人互相跳脚,四周的人们神情茫然。

知府的肩头塌下来长叹一口气:“更何况,安德忠的兵马凶残没有人性,但凡有过反抗的城池,就算投降,城里也要杀一半,以示威慑,死的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战。”

祝通的肩头也放下来,咬牙:“战就战!”

又一个斥候颤颤的伸出手,似乎才醒过来:“大人,宣武道那边也乱了,有一队兵马向我们这里来了。”

知府和祝通的面色由惨白变成铁青。

这就是位于交界处的悲哀啊!腹背受敌,那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啊!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谁能救.....谁?

知府猛地抬起头:“窦县!窦县!”

祝通喊道:“现在就不要管别的县了!自身难保!”

知府抓住他双眼放光:“我是说,请窦县支援!”

窦县啊,四周人们的神情渐渐由青变白回暖。

窦县可是打败过乱兵的,当然现在看那些乱兵肯定不是乱兵。

“窦县现在怎么样?”祝通质疑又期许,“这一次浙西可是万众兵马扑进了淮南道,窦县现在可还好?”

......

......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窦县城外的大地上,翻开的泥土变得滋润,立刻被洒下种子。

田地里的数百人似乎察觉不到下雨,一个个低着头拼命的耕田撒种,年轻人耕田,年老和妇人们撒种,孩子们则在田里跑来跑去,踏平翻开的土以及警惕的看着四周。

每当有马蹄声传来时,孩子们会绷紧身子,看到路上兵马身后飘扬的旗帜,便又松口气。

就这样忙碌着紧张着身子头发都湿透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直到咚咚咚的锣声响起,跑动的孩子们停下脚,低着头耕田撒种的人们也立刻都站直了身子,拎着自己的箩筐,赶着耕牛扛着铁犁快速的向路边集合。

有年长的老者点名确认人员齐全后,一众人急急的向县城的方向奔去。

民众们的行进没有兵马那般严整,不闲谈不说笑,脚步和身子绷紧,乍一看也有几分肃整。

气氛紧张,但没有惶惶不安,当看到围墙以及围墙外的兵士之后,所有人便都露出了笑脸,提着的心放下去憋着的气吐出来。

“今天又多种了五亩地!”

“比昨天他们东街的种的多!”

“明天我们要把剩下的都种完。”

“种的越多越早,越有希望有收成。”

他们直到这时才揉着酸疼的肩背说笑,说到这里神情有些怅然,现在大家期盼的只是明天,论起结果只是希望,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又一队人疾驰而来,穿的不是兵服而是差服,民众们便招手乱乱的喊。

“张小千!今天叛军打过来了吗?”

“府道怎么样?”

“观察使真的投降了吗?”

兵士们有严厉的规矩不得阻扰,民众们也自觉的不去打扰,差役们就不同了,他们就是负责维持治安传达官方消息的。

外界的消息几乎每天都把最新的张贴在县衙外,听到这些重复的询问,张小千还是认真的回答。

“今天没有叛军的行迹,我们巡查已经在百里以外,大家放心。”

“光州府还没最新消息。”

“东边那些城池基本都被攻陷了,观察使的确是投降了,呸,他本来就是安德忠的走狗。”

“又有两座城池被烧毁了。”

张小千一面回答速度不变的率着差役越过民众。

民众们神情有些难过,每天都会更新消息,但每天都没有好消息,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一睁眼就回到了先前.....

“乡亲们。”老者里长敲了敲手里的锣,“打起精神来,至少我们现在还有明天,还有希望。”

是啊,他们还要算着明天要做的工,还希望着春耕能顺利结束,庄稼能顺利长出来,能赶在安康山叛军打来前收一波粮食。

县衙负责粮收的官吏说了,将来什么都短缺,所以他们能种多少就种多少,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什么最容易种最容易活成熟的最快就种什么.....哪怕什么都没有收,叶子秸秆捣烂了吃也能活人一条命。

他们现在还能想这么多,外边的那些城池毁掉的人连活命都不敢想了。

为了保住明天以及希望,他们要打起精神来!

“西街的人回来了!”

前方有喊声,伴着嬉笑。

“你们今天怎么样啊?”

打起精神的民众顿时更精神了:“我们今天可比你们厉害多了!”

攀比嘲讽嬉笑顿时在城门前四起,其间夹杂着的喊声。

“今天干活的快来领饭!每人一碗肉汤,不许抢!”

“吃完了快回家,不许在这里闲坐瞎扯!”

“不许把肉汤拿回去添水一家人吃!”

“官府说了,出了力气必须补荤腥,否则下次就没力气了,要是耽误了工事,大家都别想吃肉喝汤了。”

城门前变的嘈杂吵闹,已经远去的张小千回头,待看到城墙上散布的兵士,城墙下居住地维持秩序的里长们都在,便放心的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军营所在,他神情有些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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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小城慢养兵

军营现在已经不分民壮营和军营了,而是分为左右营,所有人都穿上了兵服。

还没有接近军营,就听到传来的欢呼声和笑声。

相比于城中的气氛,以及民众差役官吏们的忙碌,军营反而轻松。

张小千带着差役们先是去军营找主事的将官交代了杂事,然后急急忙忙的赶去校场,校场里的热闹还没散,欢呼声伴着剧烈的马蹄声。

张小千挤进去,就看到宽大的校场里只有十匹马在飞奔,马上的兵士身材高大,穿着轻甲,配有角弓线枪锤棍等等各种奇怪的兵器,他们距离很近但速度没有丝毫的放慢,身子起伏摇摆,随着疾驰的马绕过了木桩。

伴着铁哨的呼啸,站在两边的兵士抬起弓弩射出去竹箭,马上十人几乎同时俯身,灵敏姿态又各有不同,引得围观的兵士们惊呼欢呼情绪起伏。

越过箭矢,马上的兵士们没有起身,直接拉开角弓对着前方树立的大小不等的草人射去,箭箭命中要害。

伴着欢呼声骑兵们越过了草靶,他们俯低的身子也才起来,角弓不知怎么收起来,手里已经握住了兵器,这次的兵器每个人都不一样,有枪有刀有棍,他们发出呼啸冲进了前方的草人中一击命中。

校场里呼声叫声如雷让人热血沸腾,张小千身在其中激动的面色通红,直到后边的差役们戳他,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骑兵真是威风啊。”离开军营身后的喧嚣声越来越小,张小千犹自谈论这个,“看看他们的马匹,还有那些兵器。”

哪个男儿不想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张小千,你死心吧,这些骑兵选的可严格了。”

“对啊,据说除了身高,连胳膊多长也有要求呢。”

“张小千你个子太矮了。”

差役同伴们嘻嘻哈哈说笑。

张小千不服气:“这只是第一批说是轻骑作战的,还有第二批选斥候呢。”握着缰绳的手攥紧,那时候他一定要争取选上.......

“张小千,张小千,叛军打来了吗?”

路边的民众看到差役们立刻发出重复的询问,打断了张小千的畅想。

张小千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的回答:“没有呢,不用担心。”纵马疾驰越过民众,手里的缰绳握的更紧。

他要做一个去杀敌的勇士,用手里的刀枪来安抚百姓们,而不是用言语。

“言语怎么了?”元吉站在廊下看他,皱眉。

如果说武少夫人是神仙,元吉就是她人间的使者,在窦县是身份很高的不是谁都能接触到的,不过张小千虽然只是个差役,但要见元吉并不难。

元吉是他以及他们村的救命恩人,有一同战斗的情义。

张小千鼓着腮帮子站在院子里:“反正我不想当差役,我想当兵,想出城杀敌,元爷,不是还要选第二批骑兵,让我试试吧。”

元吉道:“要杀敌不一定非要出城,非要当兵用刀枪,言语也是一样厉害的。”

张小千扁嘴:“元爷你不要用言语哄骗我。”

元吉笑了:“我哄骗你干什么?小千,不要小瞧了民众和言语的力量,安稳了民心也是能杀贼的。”

张小千看向他,将信将疑。

“十个慌乱的民众能毁掉一座城,但十个被言语激励的手无寸铁的民众也能杀一个敌人。”元吉道,“张小千,你是窦县的差役,是窦县的人,窦县的民众信任你,你能安抚他们,你也能让他们成兵,你一个人杀敌厉害,还是一个人成百人兵杀敌厉害?”

这样啊,张小千挺直了胸膛,双眼放亮。

“小千,我们在外能不能全心全意的杀敌,就看后方是否安稳了。”元吉道,拍了拍他肩头,“少夫人也常说了,有了民众才有了兵,才能有真正的安稳和不可战胜,我们能不能出城战无不胜,窦县是不是不可攻破,就靠你们了。”

张小千声音洪亮:“元爷你们放心吧。”

看着这只斗鸡一般走进来的年轻人,大鹅一样稳阔离开,元吉笑了笑,转身进了室内。

室内很热闹,这边厅内金桔带着妇人看杂耍,杂耍人手里托着一只毛啾啾的鸟儿,金桔拉着妇人的手小心的抚摸,杂耍人将手收回,在身前晃了晃,伴着金桔恰到好处的惊叫,杂耍人将手再次伸到妇人手边,妇人便摸到的不再是鸟儿,而是一颗圆丢丢的干果子。

妇人笑着将干果捏起放进口中吃了。

元吉收回视线走到另一边,李明楼坐在案前低头翻看什么,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本子,对面有主簿,余钱等官吏坐着,手里也都拿着册子。

“小千什么事?”李明楼问。

元吉道:“想加入第二批骑兵,我已经劝好他了。”

李明楼笑了笑。

主簿皱眉道:“第二批骑兵真的不行,花费太高了。”

他抖着手里的册子。

“一个人要配备三匹马,还要配备兽医,马夫,豆料麦草的消耗,一个骑兵堪比养十个人。”

李明楼问余钱:“按照这样的配备,我们还能不能再养二百骑兵?”

又黑又瘦的余钱神情带着怯怯,他虽然掌管了李明楼的钱,但很少来李明楼跟前说话,不过话语没有丝毫的凝滞,立刻就答了出来:“民众们的消耗可以再减三分就可以,但最多能撑五个月。”

“安德忠的叛军动向如何?”李明楼看元吉。

元吉走到舆图前,在淮南道所在指点:“东边已经差不多都失守了,除了浙西来的兵马,宣武道那边潜藏的贼众也极可能侵入淮南道,不过探兵们的消息,安德忠的兵马避开了我们窦县附近。”

主簿松口气,嘴里喃喃几句什么。

“他们不是不动我们。”元吉在舆图上画个半圈,“窦县外会形成一个包围。”

“打过来需要多久?”李明楼问。

元吉道:“这要看其他地方失守的速度。”

就目前来看速度是很快的,主簿和余钱不用看舆图也知道,外边的消息一天天的送来,几乎隔不了多久就有城池失守的消息。

“不到五个月。”元吉给出结论。

“那时间就不够再练骑兵了。”主簿高兴的说道,说完了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小嘴巴。

这高兴个什么!真是日子过的太舒心,何不食肉糜了!

元吉没有笑,接着主簿大人的话道:“时间并不是主要原因,我们没有足够的战马,也没有足够的铁匠来打造兵器。”

窦县杜威的军营里只有这么多战马,兵器都是从府道带来的,窦县没有资格自己造,小城铁匠只能按葫芦画瓢,数量和质量都无法满足需求。

从她占据窦县到现在,收留的民众勉强撑起一个军营,囤积的物资够养活这窦县的军民,但战事的物资几乎没有。

李明楼轻叹,窦县还是太小了。

......

......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时,田地里跑动的孩子们警惕的抬起头,这一次他们没有松口气,而是变得紧张。

异常让劳作的民众也抬起头看过来。

大路上有一队兵马疾驰,是他们窦县的兵马,但这一次他们的身上沾满了血迹,最中间的马上还驮着两人,穿着兵服,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这是遇到敌人战斗了?叛军已经接近窦县了?

田地里民众们惊慌不安,纷纷看里长,拎着锣的里长也很紧张,但始终没有命令回城的号令。

他们在外边干活,不管是前方还是后方都有兵马警戒,一旦有危险会发出提醒。

里长深吸几口气:“没有事,继续干活。”

话虽然如此手握紧的锣没敢松开。

民众们忐忑但听从号令低下头继续劳作,日子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听从号令不知道该怎么活。

这群兵马沿街而过直冲进了县衙,将受伤两个兵扶下来,一个兵已经昏迷,另一个勉强睁开眼,看到迎面有穿着官袍的人,还有一个黑色衣袍和黑伞罩着的人出现在视线里.....

传说中就是这样的,他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那人影扑倒。

“武少夫人,请快去救救府城吧,光州府就要被攻破了。”他放声大哭。

哭他的亲人在城内现在不知死活,哭他一路死去的同袍,哭向他举起刀枪的同袍,哭不知道怎么办的绝望。

.....

.....

(两更)

第六十章 遵命应援期不待

在外劳作的民众按照习惯的时间回来了。

这一次进了城没有嬉笑,也顾不得去领饭和热乎乎的肉汤,急急的奔向聚集的人群。

“出什么事了?”

“怎么有人受伤了?”

“是不是打来了?”

“县衙有消息了吗?”

他们的期待没有落空,聚集的人群正在谈论这件事,县衙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告示也贴到了城墙上。

光州府围困,危急。

原来是光州府啊,劳作的民众松口气,光州府离他们窦县还很远呢。

“远什么啊,光州府真要不行了,那些兵马打过来也就几天。”

“别说光州府了,天下乱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阴云早已经笼罩在头顶,只不过大家一直努力的低着头当做看不到,现在阴云更逼近了,不得不看。

有人从城里跑出来带来了县衙里最新的消息。

“光州府是来求援的!”

这一句话让民众炸了窝,天啊,他们只是一个县,怎么救一个府?

......

......

才说服了武少夫人不再养骑兵的主簿,还没来得及回到厅中安坐喝口茶,就被这件事惊的掉了三魂,再看武少夫人一眼,就又掉了六魄。

这个女子虽然被面纱罩袍遮盖全身,主簿还是一眼看出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一面是民众眼里的神仙,仁善的菩萨,而另一面则是凶猛狠辣的鬼怪。

菩萨会救苦救难,鬼怪不惧恶人恶事。

“少夫人,慎重。”主簿说道。

李明楼慎重的问:“多少兵马围住了光州府?”

说出请求的光州府来的斥候大哭着陷入昏迷,被带下去救治,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的窦县斥候道:“大约有两千左右。”

“那不多啊。”有官吏脱口道,上一次窦县围城的大概也是这个数,心里对光州府有些鄙夷,怎么就守不住?

斥候道:“是从宣武道过来的兵马。”

有些膨胀的官吏顿时一惊,也就是说光州府会处于两面夹击?

“安德忠的兵马尚未打来,但宣武道这边叛军突袭,让州府措手不及。”斥候道。

只怕是吓倒了,两千兵马是不多,但想着还面临着安德忠肆虐在淮南道的兵马,人心慌了,气势散了,就乱了。

斥候说出这句话,李明楼不再问了:“准备出征,援助光州府。”

有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的主簿喊出准备好的话:“少夫人!这跟先前开城门出城迎战不一样!”

这也是厅内很多官吏想说的话。

先前窦县也出城去迎战了,但基本就是在城外,最远的是追击那些乱军到窦县境外。

光州府可是要走几天才能到的地方。

要是对战遇到危险,他们身后可没有城池可以退避。

最关键的是,要去援助光州府,肯定要带走很多兵马,那窦县岂不是危险?

李明楼看着主簿:“大人,这跟先前出城迎战是一样的,先前救的是民众,现在救的也是民众,不一样只是人数多少而已。”

主簿苦笑,这样的解释也挑不出错。

李明楼再看着厅内诸人:“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关心叛军的动向,让大家庆幸的是叛军一直没有来到我们这里,但这也是让大家提心吊胆的事,刚才我也在问元吉叛军有多久会打到这里,元吉说,这要看其他城府失守的速度。”

元吉已经让人取了舆图来,听到这里便展开。

“大家可以看看,这是现在淮南道失守的城池,很明显能看出,在对我们窦县行程合围之势。”他说道,伸手指点。

官吏们都围过来看,虽然那些城池失守他们都知道,不过相比于文字,舆图上看更是触目惊心。

“等到淮南道都落入叛军之手,我们窦县在劫难逃。”李明楼说道,“所以要想保住窦县,就必须保住淮南道,保住更多的城池,这样才能够对抗安德忠叛军,这一场叛乱,不是短期的,整个大夏都乱了,不是我们躲在窦县半年一年撑过去就能平安的。”

厅内安静一刻,主簿轻叹一口气:“所以这跟先前出城迎战是一样的,要想平安,就只能去打,打退打怕他们,让他们不敢来犯。”

“大人说得对。”李明楼对主簿屈膝施礼,“这次就是一个机会,攻击光州府的不是安德忠的大军,而是两千多的散兵,击退他们,保住光州府,保住了万众民众和千数兵马,当安德忠叛军来犯时,我们才有机会与之一战。”

这又成了他的功劳了?主簿失笑,看着李明楼摇摇头,罢了罢了,事情都是这小女子来做了,话就让他来说吧。

“遵府道调令,窦县飞驰救援,克期必到。”主簿整了整官帽,肃容道。

厅内官将们齐齐俯首应声。

县衙外聚集了无数的民众紧张不安,张小千举着写好的告示阔步走出来。

“主簿大人有令,光州府遇敌,窦县飞驰救援,克期必到。”他高声喊道,哗啦展开告示。

民众喧哗一片。

张小千不受其扰,让官差张贴了告示,骑上马带着差役们走入人群中,在询问哭喊质疑的声浪中沉稳的解释讲述宣告。

军营里兵马大动,穿着铠甲佩戴各种兵器的兵马一队队疾驰,在围墙外的空地上不断的集结,马蹄重重,铠甲撞响,窦县的气氛紧张又凝重。

整个窦县的民众都在一旁围观,虽然心里万般不愿,但经过官府的解释,以及如今的事实,也不得不接受。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要想活命就要敢舍命一搏。

那边和被选中出征的兵士作别亲人哭声还在持续,这边已经有民众开始分析战事。

“听说围城的有两千兵马,我们这边至少要去五千吧。”

“非也,人多不一定能胜,快马疾行少辎重,最多三千就够了。”

“那我们窦县还能留下两千兵马呢,太好了。”

气氛渐渐的平和,但很快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让民众们震惊,连跟亲人作别不舍的民众都停下了哭泣。

武少夫人要一同出征。

第六十一章 同行出征

金桔将两件黑色的斗篷举在身前很是为难。

“夫人,选哪一件?”她问。

且不说两件黑色的斗篷没什么分别,这问题问一个盲眼妇人似乎有些可笑,但妇人没有笑,伸出手将两件斗篷认真的捏了捏。

“这个吧。”她摇了摇金桔右手的斗篷,“密厚轻,行路穿合适。”

金桔松口气将另一件扔下:“还好有夫人。”

“辎重不要带太多,如果十天没有消息,再送辎重。”李明楼从另一边走出来,对中五吩咐。

中五应声是,金桔抱着斗篷喊了声小姐。

李明楼停下来看着丫头红红的眼。

“不带你去,不是怕你拖后腿。”她想了想说道,“是这里离不开你。”

金桔吸着鼻子点头:“我会照顾好夫人的,小姐你放心去吧。”

她上前将斗篷展开,仔细的给李明楼系上。

李明楼又看向站在厅内的妇人:“有贼军作乱,州府被困,百姓罹难,我要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停顿一下,“要是我不回来,会有人送你去见鸦儿的。”

妇人一如既往含笑点头:“好。”

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金桔低头擦了下眼泪。

李明楼并不在意,拉着妇人的手摇了摇:“那我去了。”

妇人将她的手在手心里拍了拍,声音轻柔又沉稳:“雀儿,不要怕,去吧。”

李明楼对她一笑,虽然她的脸罩在面纱后,而妇人眼盲也看不到。

李明楼迈出了厅内,中五紧随其后,门外的方二举起了黑伞。

金桔扶着妇人跟了几步,看着李明楼走出了内宅。

主簿率领县衙的官吏们等候,劝阻的话已经不再说了,这女子认定的事谁又能阻止。

看到一向坐车的武少夫人骑马来到城门,厚厚的斗篷裹住了全身,紧跟的马匹上男人举着伞,但身上多了几件兵器,再看主簿等官吏们凝重的神情,民众们终于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了。

“少夫人,您不能去啊。”

“太危险了。”

“少夫人,您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有担心少夫人出行前路危险的,也有担心自己后路不安的,哭声喊声一片,向李明楼涌涌。

李明楼没有回应,在官吏们的拥簇下来到集结的阵前。

相比于百姓们的惊惧不安,兵士们神情则惊讶又激动,这第一次长途奔袭,且去面对汹涌的叛军,少夫人一个女子竟然与他们同行。

少夫人都不怕,身为男儿又有什么可怕的?

元吉催马到阵前高声报:“窦县,振武军,三千一百兵将,待出征。”

主簿接过一个官吏备好的酒,端到李明楼面前:“少夫人,请。”

“大人,窦县就交给你了。”李明楼看主簿,又看跟在一旁的官吏们,“交给诸位了。”

主簿点头,官吏们也点头,在后的张小千握紧了手里的刀挺直了脊背。

李明楼接过酒杯,掀起面纱一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杯看向两边的民众。

“我等的后方无忧,就交给诸位乡亲了。”她高声道。

官府适才解释里已经说了其他城池对窦县的安危有多重要,而窦县的安稳又对出征多重要,此时听到李明楼这一句话,胜过了千言万语,不管是惊恐的不解的哭泣的瞬时变得激动。

“少夫人放心!”人群中爆发喊声,“将士们放心!”

喊声越来越大,所有人都拼命的挥动着双手。

李明楼将酒杯放下,兵士将一杆大旗哗啦展开,上有振武军三字迎风飘扬。

“出征。”李明楼道。

集结的军阵呼声如雷:“出征!”

......

......

三月春暖,光州城花不开,到处都是哭喊哀嚎,烟火缭绕,躲在家门后的妇孺们紧紧抱在一起,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困的,面临死亡都是一般的恐惧。

老朽的城墙更加斑驳矗立,就像一个老将,对世人宣告着它的骄傲,也希望给站在其上的官兵们一些力量。

只是看着城门下叠摞的尸体,所有人的神情都呆滞和茫然。

光州知府身上的官袍已经脏污一片,形容狼狈喃喃:“这些尸首堵住城门了。”

长史在一旁哽咽:“大人,现在委实顾不上是否有碍观瞻了。”

知府跳起来:“这是观瞻的事吗?这些尸首堆的这么高,他们马上就可以当梯子爬上来了。”

“大人小心。”

伴着知府的喊声,两边卫兵也大喊着将他扑倒,然后便是长史的尖叫。

轰隆一声,一颗石弹砸上来,越过扑倒的知府和长史砸在城墙上,城墙地面顿时出现一个坑。

来不及让知府长史再尖叫,城门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呼喝声,城墙上呆滞的休息的兵士们也再次拿起了弓弩。

新一轮的攻城和守城又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还能不能守住,知府趴在地上没有起身,眼泪打湿袖子,怎么死能不痛一些?

“大公子的大军就要到了!”

“快开城门投降!”

伴着石弹箭雨密集,还有乱乱的吼声,吼声比兵器更可怕。

这些让他们疲惫不堪的兵马只是一小部分,淮南道游荡着安德忠的大军,以及已经投降的道卫大军.....

他们能不能守住城?以及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城破是死,看看那些填了护城河的尸体。”祝通手握大刀大喊,“叛军残暴,只会以暴逞凶,反抗都会被他们杀死,当做俘虏也要被送到前方去挡箭,填壕,当人梯,都是死,战死也不能降,战还有不死的希望,我们已经请援兵了!”

“还有援兵吗?观察使已经投降了。”有兵士喃喃。

“观察使投降了,半个淮南道卫军投降了,淮南道还有窦县,还有不是淮南道卫军的卫军。”祝通大喊,不再看身后,因为有一波兵踩着尸体架起了梯子爬上城墙,他举着大刀发出一声嘶吼劈下去,“我们有援兵!”

刚爬上城墙的兵士被他劈中惨叫着跌下去,祝通看着城墙下,如同蚂蚁一般的兵涌涌。

站在城门外不远处的将官也看着这一幕,相比于祝通的绝望,他的神情则是欢喜。

他们装作山贼化作散兵在宣武道这么久,兵乱的功劳原本也有,但最后结果不是让安大都督如意,而是便宜了一个叫武鸦儿的小杂种,大都督生气恼怒,他们也灰溜溜的不敢表功。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拿下光州府城池!”他举着长刀指着前方大喊,“这是我们献给大公子的首功!”

......

......

(两更)

第六十二章 速战守城

马蹄踏乱尘土飞扬。

二百多骑兵奔驰在大路上,神情凝重。

窦县附近的城池还好,人迹罕至,所过之处一片惊弓之鸟,但城池村落都没有受到侵害,偶尔也能看到匆匆行走的民众,高墙内窥探的富家护院。

但离窦县越远,景象越变的不同,春暖花开时节,不见踏春的民众不见田间劳作的百姓,只有断壁残垣,路边田间村落不时能看到散落的尸首腐烂。

自从安德忠率兵入淮南道后,这是大家第一次走出来,景象让他们震惊。

他们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没有见过苦难,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为了一口饭一条活路,拖家带口离开故土来到窦县。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苦难,没想到更有地狱。

这不是他们认识的大夏,大夏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前方发现一队人马,持安字大旗。”探路的斥候奔驰来报,“约有五十人。”

中五不在意的挥手:“直接杀过去。”

......

......

城池上跌落的兵越来越慢越来越少,架起的长梯越来越稳固。

有滚木石头砸下来,一架长梯带着一串人跌落在尸首堆中,有人翻滚有人则也变成了尸首,很是惨烈。

但看到这一幕的将官更加欢喜。

“都用上这些了,也没什么手段了。”他将长刀一挥,准备亲自上阵给光州府最后一击,击散他们的最后的苟延残喘。

身后传来异动。

“大人,大人。”

伴着杂乱的喊声,将官回头看到自己的哨探们奔来。

“大人,有兵马袭来。”哨探们喊道。

淮南道观察使都投降了,还有兵马来?将官惊讶:“哪里的兵马?”

“振武军,振武军。”哨探说道。

将官一惊:“京城的振武军?”这么快京城的兵马就到淮南了?

“不是。”哨探道,“是从窦县方向来的。”

是了,将官想起来了,淮南道窦县有振武军.....的家眷,家眷不容小觑,打退过齐大用....

“有多少人?”将官肃重问。

哨探道:“大概二百左右。”

将官一怔,从马上跳起来破口大骂:“武鸦儿这个杂种想出名想疯了!”他伸手一挥,继续要向光州府这边冲。

哨探慌张的拉住他:“那振武军呢?”

将官呸了声:“当然是用刀枪杀了他们,难道要用美酒欢迎他们到来吗?”

区区二百人,吓唬孩子呢?

他挥刀大喊:“攻城!拿下城池!”

......

......

前方的密密数百兵马手握各种兵器,动作迅猛,战阵严整的扑来。

中五似乎看他们又似乎越过他们,只看前方腾起浓浓黑烟残喘翻滚挣扎的城池。

如果让这些人拿下城池,城池就成了这些人的庇护场所,有高墙有草料有随时可以拿出来牺牲威胁的民众,长途奔袭而来的他们必将变成投奔火堆的飞蛾。

“保住城池!”他挥刀发出军令,“争取足够的时间,保住城池!”

他一马当先向前,身后骑兵们紧紧跟随,轻甲和角弓长枪线刀碰撞。

“杀!”

他们的速度比对面军阵的速度还要快,一眨眼双方就撞到一起。

......

......

急促整齐的脚步不断的落在地面上,不是马蹄,人的脚步也可以让地面震动。

一队队人用最快速度奔跑着,他们只穿最轻的棉甲,身上背着一件兵器。

队列中有嘿吼嘿吼的号子声,每个人的脚步都随着号子起落,这让快速的奔跑又变的匀速,奔跑的队伍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整体,身在其中的每个人疲累似乎减轻了很多。

前方有骑兵奔驰,飘荡的振武军大旗以及旗下那个穿着黑斗篷的女子是所有人前进的方向和力量。

快啊,快啊,快啊。

......

......

冲到城墙下的将官回头,神情惊怒。

不远处那一群骑兵在军阵中被绞杀,但却又总是杀不尽,如同鱼儿时而跃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一片水花就倒下一片兵将。

军阵就这样聚拢又分散,前进又后退,渐渐像喝醉的人脚步不稳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跌倒。

将官骂了声脏话,看看近在咫尺的城墙,发出了一声号令。

.......

.......

祝通将一名扑上来的叛军砍倒,血溅了他一脸,视线一阵模糊,虽然胳膊已经没有了知觉,但还是胡乱的将刀挥出,现在半点不敢松懈.....

挥出的刀没有碰到肉体,也没有兵器接近他的肉体。

祝通嘶吼声停下来,睁大眼看到身前没有爬上来的叛军,再看其他地方,奋战的兵士们也都停下来,神情惊愕的看着退下去的叛军。

“大人!”有人疲惫酸麻的手握着颤抖的刀指向前方远处,想说什么声音嘶哑说不出来。

不用他说出来,祝通已经看到了,粗重的呼吸变的更加粗重,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翻出来,让嗓子火辣辣的疼。

他转过身冲向战鼓,用手里的刀重重的砸上去。

城头许久没有响起的鼓声让坐在城下的知府吓了一跳,这是战鼓,到了最后一刻吗?知府有些慌乱,可是他还没想到怎么死。

“要是自焚能烧死几个冲进来的叛军吧?”他鼻音浓浓,“可是那样本官的尸首会很难看,还是穿戴整齐自缢,就算是挂起来也好看些。”

长史在他身边否定:“大人,叛军都是把那些自缢的官员脱光了衣衫悬挂的。”

那还不如烧焦了,至少能保存颜面,知府将手里的火把握住一咬牙站起来。

有满身是血的兵士跌跌撞撞冲来:“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

......

残存的骑兵向两翼散开,露出身后扑来的军阵。

“杀!”

这些没有铠甲护身只握着简单兵器的兵士便冲了过来,他们手中的长枪刺出,根本就不看对面劈来的刀光,也不管对面的敌人如何雄壮,如何身姿灵敏,如何将刀枪挥出一片炫光......

他们只有最快的出枪,对准咽喉脖颈胸口等等要害,也不管自己身上受伤,只要还没死,就要抢先把对方刺死,谁先死谁就输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残忍的道理。

站在城头上的光州府官员兵将虽然已经亲临过战斗,但还是看的浑身发麻。

冲击,倒下,再冲击,再倒下,没有人后退,每一个前进的士兵挥出长刀之后,便不用担心,因为身边总有四五根长枪刺出,他面对的是一个敌人,但他不是只有他自己,他们是一个整体。

不管对方多么凶残,他们不离不散,不管对方功夫多么高墙,他们只有一招,刺中,刺死。

一波倒下另一波又整整齐齐的上前来,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在他们的后方有大旗飘扬,知府眯起模糊的双眼,看到上面振武军三个字,也看到了大旗下一个娇小的身影,黑色的斗篷黑色的伞膨胀以及拉长她的身形。

的确很像勾魂的鬼.

但此时此刻这个鬼勾的不是他们的命。

第六十三章 一战后善

在厅内踱步的主簿坐下来,坐的并不安稳,并不仅仅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这是没有武少夫人的窦县。

虽然椅子的垫子还在,软软厚厚,桌上还有茶水,香香腻腻,厅内铃兰暗开,清清淡淡。

他向外看去,县衙里官吏们匆匆走动,大声的交谈,县衙外有兵士守卫。

“大人,吃饭了。”有小吏拎着食盒走进来,“今天有一荤两素。”

食盒打开,香气扑鼻,县衙的厨房还在,吃喝和其他人一样统一配给发放,只不过就算是最普通的食材,武少夫人的厨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美味。

武少夫人的厨子还在。

“主簿大人。”有俏丽的声音和身影在厅外。

小吏喊了声金桔姑娘。

“主簿大人今天有新文书吗?”金桔问,“我要给夫人念呢。”

主簿指着桌上的几本文书吩咐小吏:“快给金桔姑娘送去。”

小吏应声是高高兴兴拿着,金桔也没有拒绝,跟他说着闲话离开了。

武少夫人的婆婆,丫头都还在。

主簿在椅子上挪了挪,试图换个姿势更舒服些,武少夫人的一切都还在,一切都一样。

其实武少夫人在县衙里日常很少出现,有事元吉金桔会来说,除非是他们去见她,她很少出来见他们。

只是.....根本就不一样,主簿站起来,地上好像也长了钉子,他不得不来回踱步。

这个日常没有什么存在的少夫人离开了,县衙就好似空了,整个窦县也空了,虽然外边还有巡逻奔驰的兵马。

主簿停下脚环视厅内,以前窦县没有武少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他突然想不起来。

“大人,大人。”

急促的脚步从外奔来,伴着兵器撞击声,撞的主簿一瞬间浑身发麻,他猛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打断跑进来的兵将们说话。

这几个兵将是负责哨探的斥候,这几天主簿盼着他们又害怕他们,没有消息日夜难安,有了消息.....

“等一下。”他深吸几口气,握紧扶手,再抬头看这几人。

县衙里的官吏们也都跟着涌进来了,急切的盯着这几个兵将。

兵将也能明白大家的心情,深吸一口气用舒缓的语调:“贼兵已经溃逃,少夫人进了光州府。”

厅内顿时欢呼,再听县衙外也响起了欢呼声,欢呼声向远处蔓延,很快就会响彻全城。

主簿坐在椅子上软软,似乎没有了力气,又似乎轻松闲逸,也没有跟着欢呼,只是微微含笑捻须:“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一旁的小吏笑着恭维:“主簿大人有谢安之风。”

另一个小吏将食盒推了推:“谢大人这次可以吃饭了,已经好几天没动过筷子了。”

厅内响起哄笑。

主簿大人没有叱骂这没规矩的小吏,待大家笑出这几日的惊惧积郁便摆摆手,询问兵将详情。

“详情还在后边。”兵将道,“我们看到了报胜的烽烟就急着回来报信。”

这边话音落,外边又有喧哗,一队风尘仆仆衣袍上还染着血迹的兵将冲进来。

主簿一眼认出其中熟人大喊一声中五,站起来迎接过去,此时根本不论他是官,这个中五只是武少夫人跟前的仆从。

中五站住脚施礼道一声大人,在满厅人期盼中言简意赅的讲述了攻城过程:“两千贼兵被歼灭一千五百众,余者溃散正在追逃,城中兵将伤亡很重,但万幸城池无碍,民众平安,知府和祝通亲迎少夫人入城。”

他说的简单,众人听的喘不过气了,战事的激烈凶残不可想象。

“少夫人什么时候回来?”有官吏急急问。

中五道:“光州府伤亡惨重,知府请少夫人安抚民心以及共议善后。”

官吏们顿时急了。

“少夫人这么辛苦!怎么还要劳烦她!”

“府里太贪心了,打跑了贼兵还不行,还要帮忙善后?”

“知府和祝通不是还活着吗?”

大概是因为光州府向他们小窦县求援,官吏们有些膨胀,敢对知府说出不敬的话。

主簿轻咳一声制止众人嘈杂:“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现在淮南道府已经不存在了,武少夫人的丈夫武都尉在京城天子身边,可以上达天听,善后事宜与她商议理所当然。”

所以武少夫人这棵大树谁不想抱!谁抱住也不想松开,官吏们心里愤愤。

中五道:“元爷让我来请余钱大人去一趟,好筹划接下来的战备,另外主簿大人也派人去州府,这边的事还有些详细的交代。”

主簿大人立刻安排,中五去见了金桔和盲妇,将李明楼的事详细的交代给二人。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在一队兵马的拥簇下走出窦县城门。

民众们早就得到消息在外相送,有询问着光州府发生的事,更多的是追问官吏和张小千。

“是去请少夫人回来吧。”

“快些护送少夫人回来吧。”

主簿跟在后边神情有些复杂,少夫人是回不来了。

官吏们喊光州知府贪心,其实真正贪心的是武少夫人,光州府比窦县大得多,武少夫人吃到嘴里怎么会吐出来。

看看,第一个要走的就是余钱,那是要算光州府的家当了。

.....

.....

“大小姐。”

元吉跟上前方奔驰的两人。

李明楼勒马停在半坡上,在身边紧跟的方二始终撑着伞,春日的艳阳被撞开一块。

李明楼看着艳阳笼罩的前方,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光州府,虽然战后的城府有斑斑伤疤,但依旧掩不住其雄伟。

“府城比县城大很多啊。”她回头看跟过来的元吉。

不仅仅是地域大,元吉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大小姐,那边是光州府兵备马场。”又伸手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个军匠营。”

军匠,是隶属与官府的,专门打造官制兵器的匠人。

就算隔着面纱,元吉也能看到小姑娘的眼闪闪亮。

她说道:“我要光州府。”

距离我要窦县已经过去半年多了。

再听这种话,元吉不会像当初疑惑不解了,含笑俯首:“我让人请余钱来了。”

......

......

虽然穿的不是兵服,张小千一直跟着探路的斥候奔驰。

时而跑回来给大家报告前方。

他纵马疾驰回来:“前方是桥头堡,距离光州府最近的一个城镇。”神情悲愤,“烧了一半,一个人也看不到。”

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杀光了。

队伍里一个官吏眼圈红了:“过年的时候我来州府,还在桥头堡住了一晚上,比咱们窦县还繁华热闹。”

这一路走来他们从激动到沉默,现在如果不是骑着马,脚步已经沉重的走不动了。

走出窦县才知道战乱造成的结果。

“这还不是真正被叛军肆虐的地方。”中五说道。

光州府这边只是有安德忠充作哨探的散兵游将,攻打光州府的也只不过是宣武道那边跑来的两三千兵马,如果真的是安德忠大军,动辄就是万众,所过之处横扫一片,就算有些城池主动开门投降,也要看叛军的将领高兴不高兴。

高兴了就搜刮一通财物女人而去,不高兴了,就要杀一群民众立威,至于强拉民夫更是不可少。

民夫们行军的时候拉辎重,攻城的时候还能被用来当人肉盾甲填壕沟。

站在光州府前,中五指着宽大的护城河:“我们打过来的时候,这里的尸体都填满了。”

尸首已经被清理了,只是地上留下的污迹,鼻息间的腐臭味还未褪去,提醒着大家这里进行了怎么样残酷的场面。

窦县的官吏张小千,以及随行来的民壮们都神情凝重,这就是贼军,这就是战乱,这就是流离失所.....

如果当初没有去窦县,现在自己以及家人是已经死了还是在惶惶奔逃中?很多民壮这样想着,想一想就不寒而栗,握紧了手咬紧了牙。

他们决不能变成这样,要守护好窦县,守护好现在的生活。

光州府的城门还在紧闭中,但当他们一行人走过来,不需要高声招呼城门就已经打开了。

“张二蛋!”

“胖三!”

城墙上响起喊声。

队伍中的民壮们抬起头,看到城墙上挥手的守兵们也纷纷露出笑脸,这是他们的兄弟们啊,再看这比窦县高大威严很多的城门,也没有什么拘谨。

守门的是自己人,感觉跟回自己家一样。

穿过城门更多的兵士迎上来,对官吏们施礼,对张小千起哄,跟新来的民壮们拥抱拍打,一瞬间恍若大家奔驰两天不是来到新的地方,而是回到了窦县的军营。

开心中又难免心酸,有很多面孔看不到了。

“小六子在哪儿呢?他娘托我给他带了一双新鞋....”

话没说完先前拍着肩头笑的民壮就抱住他的肩头大哭起来,询问的民壮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也红了眼圈。

笑笑哭哭城门这边很是喧闹,街上不少民众不安又好奇的看过来。

有官吏轻声提醒:“先去见过少夫人吧。”

民壮队伍里的将官也号令整队,死亡都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悲伤更不能,一声令下民壮们立刻列队站好。

得到消息府衙里也有官吏来迎接了,这些官吏跟窦县的官吏们有认识的,双方互相见礼便向城中走去。

街上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打量着这队人马,这队人马也在打量他们。

虽然死里逃生狼狈又战战兢兢,府城的民众形容和穿着都很体面,一眼望去多数是富贵人家或者读书人,府城的街道住宅虽然被城外石弹火箭造成的损毁,简单的收拾后也透出窦县未曾有的阔气。

这是府城,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到府城来,乡下人进城有些拘谨,但城里人看他们的眼神并没有漠然鄙夷。

“是窦县来的。”

“窦县的兵马啊。”

消息已经传开,府城的民众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看着这群官袍和兵袍形容都有些寒酸的队伍,感激又敬畏。

“是又来增援我们的吗?”

人群里还偶尔响起“谢谢啊。”“辛苦了”的声音。

在这些神情和话语的围观下,官吏们更肃重了神情,民壮们也更挺起胸膛腰背。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府衙前,这里有高大的牌坊匾额,让大家不由仰着头看,但很快又低下头,长史带着官员们迎接过来,民壮们还好没有对比没有感触,窦县的官吏们则很感慨,以往他们来府城,门前的杂役都用鼻子看他们啊.....

一眨眼态度大变,不是因为身份地位变了,而是因为窦县。

窦县,有兵,有能击退贼兵护城池保平安的悍兵勇将。

官吏们相见自有熟络游刃有余,在经过一番言语应酬后,中五带着民壮们去见这里的民壮,两个官吏带着余钱,张小千以及将官去见武少夫人。

跟在窦县一样,武少夫人也住在官府的后宅里,府衙的后宅比窦县大多了,还有亭台楼阁一个小花园,知府将他的女眷们移出来不打扰武少夫人,更显得空旷。

武少夫人坐在书房里,穿着罩衫遮着面,一如在窦县,官吏们一见她情绪激动,诉说牵挂不安担心以及听闻得胜后的激动开心,又将窦县这些日子的日常事碎碎无巨细的讲来。

安静的书房变得嘈杂热闹,恍若夏日提前到来,蝉鸣声声,唯有余钱一如既往安静少言寡语。

武少夫人没有驱散乱蝉,听他们讲述,询问一两句,直到元吉进来打断,官吏们这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带余大人去吧。”李明楼说道。

余钱也没有任何多问,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跟着元吉去了。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任何疑问。

“少夫人你什么时候回去?”张小千问。

急匆匆赶来的知府正好听到这一句,脚步一个趔趄,长史及时搀扶。

“少夫人啊,真是太好了,这是又来增援的兵马了啊。”知府迈进厅内一脸欢喜的说道,不由分说就对那两个官吏,顺便对张小千和将官也都胡乱的感谢一番,“真是辛苦大家了。”

官吏张小千将官还没反应过来,李明楼笑道:“他们来这里看看,还是要回去的。”

两个官吏反应过来了,心里大怒,知府大人太贪心了,窦县的兵马他都想留下!

“我们窦县也离不开人。”

“距离宣武道更近,更危险。”

“当为州府守好边界。”

两人客气的表示拒绝。

知府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窦县的兵马谁说了算傻子也清楚,只道:“是啊是啊,安稳太重要了,府城大难才过,少夫人你要在这里安稳民心。”

李明楼点头又说但是:“窦县那边的确也需要安稳,也有不少人口。”

“将他们都迁到这边来吧。”知府立刻道,叹气,“贼兵这一番荼毒,府城附近的城镇都空了。”

有的是地方,窦县人口都能安置,窦县的兵马也都过来,守着府城大家都安全。

李明楼道:“府里不只有一个窦县,大人,府城不能庇护所有的城池,而且真的庇护是要让他们都变成窦县这般,成为可坚守之地,如此我们州府境内相连互护互佑能成不可侵犯之势。”

四周所有的城池都像窦县,都有窦县一般的兵马,想象那场面....知府向往又怅然:“该怎么做呢?哪有那么多兵马啊。”

“兵马会有的。”李明楼道,“窦县没有知县已经很久了,请大人把主簿升任知县,让官民都有定心骨。”

知府的神情更黯然。

知县虽然官小,也是科举出身,朝廷任命,有节度使观察使之后,有些权盛的节度使观察使也可以任命。

但现在淮南道已经没有观察使了。

“淮南道观察使变节投敌,他就不再是官,是贼。”李明楼道,“没有了他,淮南道天也没有塌,还有大人您,您是代天子守一方,您就是光州府百姓们的天,这一方您说了算。”

知府挺直了脊背,扶着官袖吩咐长史:“取本府大印来。”

.....

......

(没有二更哦)

第六十四章 卫一县之令

窦县的人马在光州府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回来了,随同的还有府衙的官吏,依旧是长史。

望眼欲穿的窦县民众陷入欢喜与悲伤之中。

欢喜的是再次确认了窦县兵马的胜利,悲伤的则是不可避免的伤亡。

长史亲自在县城的城隍庙前张贴了英灵榜,又陪同主簿官吏们亲自上门传达慰问安抚。

伤者都在府城治伤不便移动,由县衙统一组织派兵马护送亲人去探望,亡者的收敛还在继续,会由兵马护送回来,和以前守卫亡故的勇士们安葬在一起。

一别成永别,悲伤在城中蔓延,与此同时外边变成了什么样也在城中传开。

“到处都是死尸。”

“村子都烧了。”

“路上看不到人。”

“田地荒芜。”

“我完全认不出来了,跟以前完全变了。”

“据说这还不是最惨的地方。”

“大家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虽然知道战乱可怕,但真实的面对还是让人惊恐,怪不得去州府里探望伤者,官府要用兵马护送......

当张小千在街上被喊住时,他没有往日那般毛毛躁躁也没有激扬振奋,出去一趟人变得沉稳。

“我们会好好的守护窦县。”他神情平静一字一顿说道,握着手里的刀,“我们一定不会让窦县,让大家变成外边那样。”

这许诺比详细的描述更让人心悸,心悸悲伤也让人凝重,民众们停下了惊恐慌乱。

“我们也会好好守护窦县。”有老者喊道,“我们也不会让我们变成那样。”

这话引起了一片应和,悲伤惊恐变成了凝聚人心的一条绳,这时候听到武少夫人暂时不回来也没有骚动。

“少夫人要协助光州府,待再有贼兵来犯,能护住更多的民众,让我们光州府境内都不可侵扰。”张小千道,“让光州境内处处都是我们窦县。”

“现在都知道我们窦县能护的平安,很多民众会逃来求助,少夫人让我们救助。”另一个差役补充道,“人会越来越多,请大家与我们一起维护好窦县。”

民众们齐声应是。

“该做工的做工去。”

“城门城墙需要修补吗?”

“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做?”

“多撘些房屋住处吧,难民好有容身之地。”

悲伤不安散去,开始筹划商议该做什么,看到这一幕的主簿点点头,长史也松口气。

“大人们,进去歇息一下吧。”官吏们说道。

主簿坚持走遍了每一个民壮亡者和伤者家,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陪着流泪,嗓子已经干涩说不出话了。

长史竟然也坚持这么做,令窦县的官吏们很惊讶。

回到厅内坐在软软的垫子上,主簿询问:“武夫人什么时候去府里?武夫人也惦记少夫人。”

“州府还没安稳,少夫人说让夫人留在窦县。”长史道,又补充一句,“有老兄你在,少夫人放心呢。”

这是恭维吗?长史这个在府衙地位排在前四的正统官员,来恭维他这个县衙小主簿了?

不,确切的说,是县令,主簿看着摆在桌上的文书。

长史肃重形容拿起文书:“卫荣,今有光州府以一县之重,委以一县之令。”

主簿都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一直以来下属称呼他为大人,上官称呼他卫主簿,是大人也是下属,碌碌无为可有可无,没想到年过半百只等死的时候成为了一县之首。

卫主簿站起身双手接过:“下官领命。”

厅内的其他人立刻上前道喜,一番说笑之后,长史便要告辞,主簿等人再三挽留,长史还是离开了。

“来了这么多次还是不肯住我们这个小县。”卫荣卫县令站在城门前相送,一面摇头。

旁边的官吏低声道:“大人,长史把儿子送来咱们窦县了。”

长史此趟随着窦县的兵马来,让妻子带着幼子偷偷摸摸的离开光州府进了窦县。

“在客栈里包了一间房。”另一个官吏笑道。

在窦县进出怎么可能逃过官吏们的眼,只是长史不说,他们便也装不知道罢了。

卫县令有些惊讶:“州府现在没事了,更何况少夫人也在那里。”

“他老父老娘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州府呢。”官吏道。

卫县令失笑,这个长史是为了保血脉狡兔三窟吗?笑了又怅然忧伤,这突然的乱世真是让人变得惶惶不安,以前谁会考虑这个。

卫县令看着远去的人马,回头看了看窦县县城,接到任命就更确定了武少夫人不回来。

卫县令心里反而不慌了,他原本慌的不是武少夫人在不在,而是这个女子是否能平安。

她平安了,就好。

而且,她不回来,占据的天地越大,窦县也越平安,不是说了吗,要想保住窦县就要保住更多更大的城池。

卫县令的视线再次投向前方广袤的天地,嘴角浮现微微的笑意,坏消息中总也会有好消息。

“好消息啊。”

“朝廷来打贼军了吗?”

“不是的....”

“就知道没有好消息。”

“有的有的,光州府击退了贼军,是窦县的兵马。”

“我们快去托庇光州府,窦县。”

从倒地的尸首堆里爬出来,从燃烧的城池中哭着逃出来,躲在村落荒野里的民众们拖家带口奔走在大路上,从四面八方向光州府涌去。

四面八方的消息也飞向了京城。

京城城门紧闭,兵马层层,大路上挤满了哭喊的人想要进入京城,躲进高厚的城池。

京城内没有了繁华的街市,酒楼商铺停业,家家户户闭门,皇宫里也没有了歌舞宴席,官员们来回奔走,朝殿里散落着一地文书。

“相爷,相爷,好消息。”有官员举着文书冲进来,差点被绊倒,“光州府击退了贼兵。”

崔征回过头面色阴沉,并没有缓和。

“还有,还有。”又有官员拿着文书急报,“不止光州府,好些地方都击退了贼兵。”

除了最开始的措手不及,现在很多州府都反应过来了,最近送来的文书除了报告哪里的城池失守,也开始有击退贼兵的消息了,比如光州府,比如河南道许州附近的一个小城,而且天下节度使也不都是安康山的随众,大批的观察使防御使兵马就近平叛,比如剑南道大都督李明玉在行路途中立刻让兵马就地戒备等等。

崔征面色稍缓,但这依旧不是让什么好消息,此时此刻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安康山反了!

第六十五章 临一国之难

崔征看着殿内各地飞来如雪片的急报里。

“安康山这个杂种。”他骂一通脏话。

殿内官员们有些无措有些茫然,这个杂种竟然敢造反,而且竟然从范阳一路畅通无阻,快要杀到京城了!

大夏的兵马呢?天子的卫军呢?怎么就像突然不存在了?现在怎么办?该做些什么?

“告天下的诏书发了吗?”

“对安康山父子的问罪书呢?”

殿内热闹嘈杂乱乱,文书乱翻,崔征被吵闹的头疼。

“武鸦儿呢?武鸦儿在哪里?”他视线在殿内搜寻。

自从那日武鸦儿披甲踏碎了桃花宴,皇帝惊魂失神又不上朝了,皇帝不上朝,武鸦儿也不出现在朝堂上,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如果不是满城跑着振武军,还以为他已经跑了。

一队兵马在京城外的大路上疾驰,尘土飞扬遮云蔽日看不清模样,但京城外戒备的兵马立刻让开路,城门也随之打开,这群兵马疾驰而入。

街上挤满了逃进来的民众,躲避疾驰的兵马引起一片混乱,每一次的喧闹都引来门板窗户屋顶上无数视线窥探。

“京城这边兵力调集的很快。”中厚收回视线,跳下屋顶,大块头落地只荡起尘土,并没有砸落一个坑,“刚才过去的有天平军。”

站在廊下喂鸟的一人翘着手指算了算:“加上前几天过去的魏都军昭州军,这京城四周的三府六卫都落在振武军手里了,这得有八万兵马了吧。”

“这小子赚大了。”中厚哼了声,在院子里搓手转圈,“大小姐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动手?我们虽然只有十几人,打出剑南道的名号,出去也能一呼百应,就地成军。”

“是啊。”喂鸟的男人赞同,“中齐他们找嫁妆的几百人保住了三座城,现在是许州的座上客,再混下去,忠武军也要奉他们为马首了。”

“大小姐他们更厉害啊,这是点石成军呢。”中厚抖着新送来的淮南道消息,又继续唉声叹气,“只有我们碌碌无为。”

“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在京城给小姐传达各种消息呢。”有人从门外灵巧的挤进来。

中厚蹭的跳起来:“是了....”

喂鸟的男人笑了:“是什么是,那个姑爷常给小姐写信,京城的消息他都会告诉小姐了。”

中厚恼怒:“他那些花言巧语都是没用的!”

......

.......

“乌鸦!”

身披铠甲的男人不待马停稳跳下来,铠甲兵器碰撞乱响,旁边亲兵涌上,牵马,卸甲,解兵器,男人一身利落的进了屋门。

屋子里站着坐着不少人,看到他都笑着喊老胡打招呼。

“很顺利吧?”武鸦儿问。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老胡坐下来端起桌上也不管是谁的水碗一饮而尽,“不过,鸦儿你猜的对,天平军那边果然有安康山的说客细作,我去的时候,天平军大将军被说的有些动心了,但在我的威猛气势下,他果断折服将细作交出来当场砍了。”

老胡拍着胸膛得意洋洋。

旁边站着的男人搭着他肩头,手指抚摸他的脸:“你这细皮嫩肉的哪来的威猛,分明是有皇帝的诏书,朝廷的印信,又有我们振武军先前救驾的声名,他才折服。”

老胡用粗壮的手臂勒住这男人的脖子,二人哼哼哈哈的笑闹。

武鸦儿看着二人笑闹一番解了困乏,才问:“天平大将军在何处?”

老胡忙说正事:“他想见见你。”

厅内安静下来,他们虽然是粗人,也明白这意味着天平大将军的交好以及俯首。

武鸦儿摇摇头:“论职位没有他见我的道理,他应当和其他的大将军一样,去见陛下,这是该有的礼节,我对他们的礼节,他们对陛下的礼节。”

武鸦儿立了大功,但因为皇帝精神状态不好,具体的封赏一直没有落定,所以他上朝用的是禁卫身份,在军中依旧只是个都尉。

都尉在大将军面前是下官。

老胡嗤声:“谁还在意这些!”

武鸦儿道:“还不到不在意的时候。”

老胡的意思武鸦儿明白,武鸦儿的意思老胡也好像听懂了。

老胡愣了下,搓了搓脸肃重的神情:“是,我们这就去做事。”

其他人也都站起来。

“现在是积蓄力量的好时候。”武鸦儿道,“好时候不会有太久了。”

诸人应声是纷纷离开,老胡走到门边想到什么又回头。

“乌鸦,少夫人厉害啊,带着那一群民壮把光州府都救下了。”他道。

少夫人这三个字听起来还是有些陌生,武鸦儿看了眼桌案上摆着的信。

“少夫人已经写信来了啊。”老胡大喊,“少夫人动作还挺快。”

武鸦儿抿了抿嘴。

“少夫人这是不让你惦记啊,很有心了。”老胡摸着下巴,“乌鸦,你快给她写回信。”

武鸦儿张了张口。

“虽然少夫人很厉害,你也要表达关心。”老胡认真思索,“这信要好好的写。”

他思索停顿,武鸦儿终于能说话:“你说的非常好,你来写怎么样?”

老胡吓了一跳,跳出了厅堂:“我去忙了。”眨眼没了影踪。

握笔比握刀要麻烦的多。

武鸦儿摇头笑了笑,视线回到桌案上的信,信比他放在窦县的斥候送来的还要快,可见是第一时间就给他写了。

信里的内容嘛,斥候提到的,她也都写了,斥候没提到的,她也写了不少,比如路上的见闻,百姓流离城池损坏,甚至还描述了光州府,春怎么绿,花怎么开,有多大,有多少民众.....

絮絮叨叨详细碎碎亲切,就好像他们真的很熟.....

武鸦儿抚了抚光洁的下颌。

他才不会被这些浮于表面的闲言碎语迷惑,他只从中看到一句话,光州府很大,光州府是她的了。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女人不是安康山的人,真的是山贼?那还真是个大贼,胃口很大的贼。

先是窦县,又是光州府,淮南道她也要试一试了吧,祝她如愿以偿,不要死的太早。

武鸦儿视线落回信上,礼尚往来,回信....

“贾三!”他喊道。

门外侍立的兵卫跑进来:“大人,贾旅帅在京畿巡查。”

现在大家都很忙,武鸦儿微微皱眉,那信谁来写?他看着信,伸手拿起桌上的笔。

第六十六章 此时与彼时

被崔征派来找武鸦儿的官员连门都没能进去,气呼呼的回去告状。

“说是在忙,也不知道忙什么。”他喊道,“先前无事天天在朝堂在陛下面前,以股肱之臣

自居,现在用得着他,人影看不到。”

“他的兵马还在。”崔征皱眉。

“但他天天躲在家里。”那官员道。

武鸦儿在京城的一举一动躲不过无数人的眼,然后将这一举一动放大夸张添改传播,先前他日日在外就是飞扬跋扈,现在他躲在家里就是怯懦。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兵马,不是他。”有一个官员低声道,“召他进宫护驾,只要他的兵马在,他在不在又如何?”

崔征捻须思索,将兵马握在自己手里总比握在别人手里用着方便安心。

“相爷。”有官员从外疾步而来,“有天平,武宁,魏博,昭义大将军赶来护驾,请命平叛。”

崔征闻言大喜:“来的好快!来的好!快请。”

一队队兵马在城中奔驰,日夜不停,京城里的民众反而心安了很多,很多人从家里走出来,听着刚进城的人描述。

“外边也都是兵马。”

“将京城围住了,十几万呢。”

“这都是来护驾平叛的。”

“这么多兵马,京城肯定没事了。”

与此同时更多地方的击退抗击叛军的消息也继续传来。

淮南道虽然被叛军占据了一半,但还有振武军在奋战不退,剑南道陇右集结兵马待命,剑南道节度使李明玉恰在山南道,协助山南道剿灭两团叛乱兵马,另有岭南齐山大都督率鄂岳潭南,抵抗福建浙东叛军,漠北有梁振亲率兵马去踏平卢范阳......

天下汹汹开始了对安康山的反击。

民众们松口气,朝廷里也松口气,为了表达对这几位最先赶来护驾的将军的赞誉,皇宫里还举办了宴席。

皇宫里桃花谢了,有绢花,湖水粼粼,珍珠宝石如星,舞姬们提灯穿行在九曲桥上,皇帝不击鼓,有乐师,伴着鼓声,罗贵妃系彩绢在湖面上飞旋,宫宴上的权贵们鼓掌叫好,更有一些人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想要看清。

“那是神仙吗?”

“这就是罗贵妃啊。”

“这是怎么做到的?太好看了。”

他们指点大声询问交谈,声音盖过了琴鼓,他们身上穿着不是绫罗绸缎,而是军袍甲衣,随着动作发出哗啦的声音,冰冷又刺耳。

这是率兵马来护驾的大将军,他们不是节度使,这辈子本来没有资格来参加宫廷的宴席。

此时此刻他们走进宫廷,而且这场宫宴还是特意为他们举办的,就在宴席刚开始的时候,坐在高台上的皇帝还接见了他们,赐给他们每个人一杯酒。

当然到现在他们已经喝了不止一杯酒了,他们身上散发酒气,灯光照耀下面红耳赤满脸醉意。

在宫廷的酒宴上喝醉并不是不雅,当年有大诗仙也喝醉过,但他喝醉之后,脚步翩翩,握笔挥毫,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惊艳的诗词。

而这几个兵将身形笨拙摇晃蹒跚一点也不优美,更没有写出什么诗词,说的话也粗鄙不堪入耳,当罗贵妃一舞结束落在高台上时,有个将官竟然在鼓掌声中喊出再来一个。

两边的太监们忍不住开口斥责。

被斥责的将官有些酒醒又有些茫然:“我错了吗?我不该来这里吗?”

这一句话让四周的人清醒了,这些将官当然应该来这里,这些将官不来这里,他们如何还能在这里安坐?

没有人敢开口,连呵斥的太监都面色惶恐,他们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全海和很多太监被一个武将杀了。

现在皇宫里地面上的血还残留痕迹呢。

武将和兵是皇宫里太监们的噩梦。

宴席一瞬间陷入凝滞,崔征不言不语似乎没听到,罗氏一席有人一拍桌子站起来,但高台上的罗贵妃笑着先开口。

“没有啊,他们是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本宫每次只能跳一次舞。”她声音婉转如黄鹂,“再跳就不好看了。”

她从一旁跪着的宫女手里端起酒杯。

“适才陛下赐酒与你,那现在本宫与你饮杯酒吧。”

那将官顿时笑了,四周的将官们也跟着起身。

“能同时得陛下和娘娘的赏酒是天大的荣幸。”他们俯身施礼高声叩谢,“谢陛下娘娘隆恩。”

再起身将酒一饮而尽。

罗贵妃在高台上也将酒一饮而尽。

崔征也端起酒杯起身面向高台:“陛下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起身高呼,鼓乐再次响起,舞姬们摇曳翩翩,宴席重新欢悦。

这一场宴会五个大将军在京城声名高涨,超过了前一段的武鸦儿在皇帝和贵妃面前的恩宠。

武鸦儿的门前一夜之间车马稀。

“我们的人还满城跑呢。”老胡呸了声,“怎么就看不到我们了?”

“他们的兵马又多了三万。”武鸦儿看着手里的信报,“先前果然私藏了真实数目。”

“这些混账们,竟然骗我们吗?”老胡瞪眼,“没跟我们说实话。”

武鸦儿笑了笑:“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说实话,我们一不是他们的上官,二不能给他们荣耀。”

在座的男人们若有所思。

“能让他们带着全部身家聚集京城,抵抗安康山诱惑的,只有陛下。”武鸦儿道,将信扔下,“兵马能聚集到陛下这里越多越好,他们来了也不是赶我们走,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损失?朝廷官员们的轻视?民众们的厌恶?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们从来没有过,又何谈失去。

男人们笑了纷纷点头,厅内变得热闹嘈杂。

武鸦儿看到桌上摆着的写了一半的信纸:“你们谁有空给武少夫人把信写完?”

厅内顿时安静,下一刻椅子脚步乱动。

“我想起来了,京营那边有些事还没安排。”

“对对,他们来归来,别挤占我们的地方。”

“乌鸦啊,我要去跟昭义军的几个小子比一下喝酒,一定要赢的这群孙子叫爷爷。”

厅内转眼空了,喧闹散去余下安静,武鸦儿只能摇摇头,再次自己提笔。

白日的皇宫里没有夜晚喧闹,尤其是少了很多太监宫女,皇帝的寝宫格外的安静。

琴声,若有若无。

皇帝双眼紧闭坐在龙床上,膝头摆着琴一下一下的抚弄,头不时的低垂,以前皇帝沉浸在谱乐时常常这般,但或许是越发花白的头发,不再有红光的垂老面庞,现在看来更像是困顿打盹。

罗贵妃走进来,脚步轻盈如燕飞入皇帝的怀里。

“陛下。”她俯身在他的膝头,双眼微微红,“香儿受那些人的羞辱,等平叛了奸贼,您要为香儿罚他们。”

皇帝闭着双眼,抚琴的手抬起落在贵妃的头上,轻轻的抚了抚。

......

......

(没有两更)

第六十七章 夫妻的来往

兵马疾驰在大路上,急促的马蹄敲打在人的心上,前方一群推车挑担的民众脸上浮现惊慌。

他们其中有富人有平民,马对于他们来说是玩乐是行路的工具,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催命的号角。

脚步急乱就要向两边逃去,队伍中有人挥动手制止。

“不要怕,不是贼军。”他喊着,伸手指向前方,“这里是光州府境,有巡查戒备兵马。”

大家随着他所指看去,见前方一处城镇有旗帜飘扬,有兵马站在高台上,高台上能看到奔驰的兵马,他们没有询问阻拦,只是挥动了旗帜。

推车挑担的民众避让到路边,这队兵马疾驰越过向前,没有故意用马蹄踏他们,也没有用鞭子兵器打他们。

“是光州府的兵吗?”

“看着不太像啊,看起来很凶....”

光州府的兵马看到了没有阻拦,是不是因为这些兵马太凶?那些紧闭的城池,不抵抗比民众们逃的更快的兵马,他们一路见过太多了。

他们走到城镇外,这里的兵马对他们核查便放了进去。

城镇很多烧毁砸毁的还没有修复,不过人倒是不少,街边的茶摊食肆也摆了出来。

光州境内的确光景很不错啊,还有精神和心情做生意。

“这些巡逻的兵马会来买水和吃食。”老板解释,“看他们啃干粮挺不容易的,原本是想送给他们吃喝,但他们说什么也不收,只肯花钱买,又有很多逃难的人来光州府,路过买吃喝,就开下来了。”

光州府击退贼兵的事已经渐渐传开了,惶惶无依的民众便都向这边奔来。

“别乱想了,刚才过去兵马旗帜是振武军。”听到他们的猜测,食肆的老板解释,“看方向应该是从京城来的。”

振武军?民众们还有些呆呆。

“我们光州府为什么能击退贼军?是因为窦县的振武军。”看这些民众是从光州府境外逃来的,老板更详细的解释,“振武军武鸦儿的妻子和母亲都在窦县,这次解光州围困是武少夫人亲自带兵马来的。”

他手搭在眼前向远去的兵马们张望。

“击退贼兵往京城报了信,这应该是京城回信来了。”

说着又笑。

“武都尉惦记媳妇呢。”

谁不惦记亲人呢,民众们感叹心酸五味杂陈的点头。

“不过看起来只有振武军,没有朝廷的天使。”老板谈兴很浓,“上一次窦县振武军击退了乱兵,皇帝都下旨封赏武夫人和武少夫人了,来了宣旨的太监,光州府道里的大人们都陪同,那个热闹.....”

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淮南道的观察使已经投贼了,一半淮南道也换了天地。

天下如此大乱,击退了贼兵,皇帝也没心情再奖赏了。

今时非昔日,真是让人感伤。

京城只来了王力和书信,住在府衙的武少夫人并没有感伤失望。

武少夫人的管家姜暗与武都尉的信使王力在府衙外热情相拥,诉说着别来的思念,宣泄着大战过后重逢的欢喜,就像结交了几十年的兄弟,丝毫没有才见过两次的生涩。

王力被带到李明楼跟前。

战事的详情书信以及其他人的言语都已经描述过了,李明楼没有再赘述。

“府城这边事情繁杂,外边贼军虎视眈眈,所以夫人还留在窦县,那边护卫很严密。”她说道,“我这里和京城现在都很忙乱,人手紧缺,就不送你们过去探望夫人了。”

所以她不会让他们有单独见武夫人的机会,那边护卫严密,潜行抢人也不要想。

京城的事以及武鸦儿对母亲妻子的关切都信里,也不需要他啰嗦。

王力干脆利索的施礼告退。

王力由姜暗送出去,再安排人马依依不舍一直送出光州府境。

这些小事李明楼并不在意,继续和元吉看李明楼剑南道的来信,在舆图上做出标记。

相比于这边的纷乱,剑南道附近很安稳,不平稳的福建才冒出头,齐山就伸脚踩过来了。

“齐山很厉害。”李明楼说道。

元吉点点头:“大都督在世时也多有赞誉他,有他在,我们剑南道能轻松一些。”

轻松吗?并不会,这个齐大都督可不是什么善类,或者说能在十年战乱中响名的都不是善类,李明楼笑了笑:“他很快就会向我们请兵支援,告诉李敏,剑南道一兵不出。”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齐心协力吗?元吉没有疑问也没有反对,只皱眉道:“这样做只怕会有损声名落人口实。”

也对,那一世剑南道就是靠着英勇善战扶弱助邻获得了很好的名声。

遇到危难大家都会向剑南道救援,剑南道可以随意的进入其他人的兵马地盘,得到了地盘,得到了信任,一呼百应.....只不过损耗了剑南道的兵马,声名加注在项云身上。

那这一世就反过来吧。

李明楼道:“让陇右出兵。”

陇右与剑南道一体,陇右出兵就等同于剑南道出兵,这个安排没有问题,元吉点头,不过,总觉得小姐语气有些古怪,他看过来,李明楼已经站在舆图前,端详着李明玉的所在。

李明玉所在的山南西道不太安稳。

“大公子在这里征战协助,兵马都听从山南西道调派。”元吉委婉提醒,“是不是该我们自己立旗了?山南西道一封接一封的向朝廷表功。”

李明楼摇头看着舆图:“这就是在为我们自己做的,现在山南道平叛也不是非我们不可,他们怎么可能让我们来这里抢功劳?一定会把明玉赶出去。”

所以现在是占地盘,那接下来还会有抢地盘的时候?元吉神情复杂,世道不仅仅是安康山叛乱吗?

李明楼回头看了元吉一眼,没有再解释。

接下来皇帝就要死了,天终于塌了,表功无处可表,那时候手握重兵的大都督将官们想法就不同了,做法也就不同了。

人人将为自己而战,谁厉害谁就说了算。

但现在还不行,还有规矩还有限制还要礼尚往来。

皇帝什么时候死呢?李明楼凝神想着,那一世叛乱之后,调集各地兵马平叛,但兵将们有很多怨气,再加上安康山的煽动,越来越多的兵将咒骂罗氏,认为叛乱都是因为罗氏祸国引发的。

为了安抚兵将,也为了揭破安康山造反的谎言,罗氏一门被诛杀,罗贵妃也被一条白绫缢死,然后皇帝就死了。

有说是皇帝心痛而亡,也有说是被贵妃的死吓死了,最终的说法是皇帝病重不治而亡。

但现在不待调集很多兵马就到了京城,这在那一世是没有的。

“小姐。”

元吉的声音打断了李明楼。

李明楼坐在桌前收回神看他。

“姑爷的信你还看吗?”元吉问,“还是我安排人给金桔送去?”

姑爷,李明楼这才看到自己的手敲在一封信上,王力刚送来的她的丈夫写给她的家信。

因为母亲眼盲,所以给母亲要说的话都在写给妻子的信上,妻子看完再读给母亲听,当然妻子也可以不看,毕竟这个妻子有很多人给她写信。

李明楼敲了敲信,他还真坚持写家信了啊。

“我看一眼吧。”她说道,两根手指伸出打开了信。

信写的并不多,薄薄两张纸,询问了一些早已经说过的光州府战事,由此表达他的担心赞誉,然后又写京城的日常,朝堂如何慌乱,民众如何不安,京城怎么戒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去请更多的大将们兵马们来......

看的无聊打哈欠的李明楼坐直了身子,她才不信他说的鬼话,她只看到一件事,那些兵马是他诓来的!

前世里并没有兵马主动到京城。

原来是他改变的细节,那被哄骗去的兵将们就没有那么多怨气了吧?

李明楼认真的看着接下来信,写了京城朝廷安稳了很多,民众也安心,你们在外危险辛苦.....这话当然也不用理会,只要明白内里的意思是兵将们和朝廷相处愉悦就行。

那这样,罗氏是不是不会死了?皇帝也不会死了?

但为什么上一世不是这样?上一世武鸦儿也在京城啊?

李明楼坐不住了站起来踱步,一旁的元吉没有询问,安静的侍立。

想不通想不透,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没有死,所以行事跟那一世不同了,总之,命运是不是变了?

李明楼停下脚抬头看到舆图,视线落在一个方向。

武鸦儿改变了一些命运,她何不也趁机试一试?比如另外一个人的命运.....

......

......

中五推门进来,看到屋子里很安静,李明楼站在舆图前,元吉站在桌案前,一个看舆图,一个看文书,不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啊。

“大小姐。”中五施礼,打破室内的安静。

李明楼转头:“中五,我们要尽快的速度赶到一座城,然后击退围城的三千兵马,需要多少人马?”

淮南道又有哪座城被围攻了吗?自从解了光州府之困,窦县振武军的声名宣扬了出去,附近很多战战兢兢的州府纷纷派人来求援,恨不得把振武军都请到自己所在,光州府当然不同意,振武军也做不到。

他们现在只能稳住光州府境内,并没有可以罩住半个淮南道的兵马,如果要去救援某一城,就要冒着光州府失守的风险,是什么要紧的地方让小姐准备如此冒险?

中五道:“那要看距离有多远,还要看是哪里的兵马。”

淮南道兵马,跟浙西兵马不一样。

李明楼道:“沂州,范阳军。”

中五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不能回答问题。

李明楼视线回到舆图上,伸手指着沂州:“昭王在这里,他有危险,安康山会让人围杀他。”

中五堵住喉咙的口水咽下去,凝神看着舆图道:“沂州要跨过淮南道,武宁道,要是抄近路还要穿过宣武道,快马行军距离不是最大问题,范阳军....”

他攥了攥拳头,范阳军和他们淮南一南一北从未打过交道,但李奉安说过,大夏卫军多荒废,有两军不可小瞧,一个是朔方漠北,一个就是范阳。

跟范阳军交手,不能跟前一段那些连安德忠浙西主力都算不上的游兵散将相比。

中五深吸一口气:“真要打也不是打不了,但民壮们就算不上主力了,要抽调我们剑南道所有的为主,还要调来中齐他们。”

中齐是嫁妆军,借着寻找嫁妆留在许州,正在那边混的风生水起,想必用不了多久,忠武军能唯他们马首是瞻。

那就要放弃那边的地盘了,而且光州府也要放弃,余下的力量只能保证窦县安稳。

李明楼沉默。

不拿下一半的淮南道,休谈保住窦县。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战乱,接下来只会更乱,安康山的叛军也会越来越壮大凶猛。

此时退,便再无向前的机会。

元吉看出李明楼的不舍,这是小姐尽心尽力拿到手里的,他低声道:“大公子那边人马也可以支援,只是太远了,需要时间。”

李明楼摇头,恰恰欠缺的就是时间。

姜暗此时进来,看到屋子里的安静和中五元吉脸上的凝重有些不解,忙回禀了“已经将姑爷的人送出了光州府,窦县那边也都沿途警戒着。”说罢便要退出去,免得打扰他们,刚迈脚就听李明楼哈了一声。

屋子里的三人都抬头看着她。

李明楼伸手指舆图上京城的位置,声音里带着笑意:“真是糊涂了,我有丈夫呢。”

......

......

街道上一队兵马疾驰而过,京城的民众退避两边,没有咒骂也没有惊恐询问,从去年到现在京城跑兵马也似乎习惯了。

中厚从门口转过身脸上却是惊讶:“我竟然看到中五了。”

院子里的男人们也很惊讶:“你看错了吧?他怎么能来京城?”

中厚中五几人当初在梁振门外跟振武军的人碰过面,为了以防万一,中厚连门都不出。

又有人从门外闪进来:“中五跟姜名来了,乔装打扮做姜名的随从。”

这是在街上探查的眼线,他肯定不会看错,院子里的男人们都很惊讶,又有些不安,姜名是负责给武鸦儿来往的信使,武鸦儿派人去了光州府看望武少夫人,武少夫人也让人来探望丈夫是很正常的,但什么事会让中五冒险前来?

武鸦儿的门前,还没歇息的王力也是满脸惊讶迎出来。

“姜名兄弟,你要来怎么没跟我们一起作伴?”他喊道。

姜名跳下马搭住他的肩头,耳语低声:“原本没说让我来,你们才走,少夫人想到一件事急着要跟都尉说,催着我们来了,夫妻两个不住一起,就是不方便。”

这是想念丈夫了?王力哈哈笑了:“那就只能你我辛苦多跑腿。”拍着他的肩头,“快进去吧,都尉再忙少夫人的事也要立刻见。”

姜名笑着简单整理了下头发衣袍,回头看随从们:“你们在这里等着。”

王力扫了一眼,有眼熟也有陌生的,随从兵马护卫们也不一定每次都一样,招呼其他人:“带兄弟们去喝碗酒暖暖身子。”

双方的人应声是,像亲兄弟一般热情的勾肩搭背,中五将帽子往下拉了拉,看着姜名跟着王力进去了。

姜名走进厅内,厅内坐着七八个人,桌案上散落着各种文书,架子上悬挂着舆图,正中的地面上摆着军图,显然议事被打断。

姜名俯身施礼。

武鸦儿并没有寒暄:“少夫人可还好?”

姜名拿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夫人和少夫人都好,少夫人让我来问都尉借三千兵用一用。”

他的来意说的如此干脆利索,厅内的男人们都没反应过来。

武鸦儿也愣了下:“借兵?”

姜名垂手后退一步抬起头,像个愁困田地收成的老农:“是啊,少夫人人手不够用,日子有些难。”

“我...”厅内有男人站起来瞪眼,喊出一声我,又咕咚一声坐回去,似乎吞咽了什么,最后声音含糊,“....天真是暖和了。”

姜名点头赞同:“菜花都开了呢。”

......

......

(还是没两更呢)

第六十八章 丈夫的大方

窦县在春耕的时候抢种了很多作物,当贼军打来前,只要成活了就足矣,不管是菜叶子还是根茎,都能当做食物,都能活命。

菜花就是其中之一。

贼兵一直没有打来,作物茁壮成长,现在窦县外放眼看一片金黄,丰收在望。

武鸦儿打断了有关丰收的畅想。

“现在兵马都在朝廷听令。”他说道,“我们要商议一下怎么做。”

听到前一句姜名以为是拒绝,下一句武鸦儿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兵马虽然听命与朝廷,但他依旧能做主,也就是说这件事可以商量。

姜名俯身施礼:“姑爷说得对,朝廷大事,当然要慎重。”

这就叫姑爷了,武鸦儿笑了笑唤王力带姜名退下歇息,看着姜名离开,安静的厅堂顿时喧闹。

老胡第一个跳起来,把刚才大家想说没说出来的脏话喊出来。

“以为是借骡子牛马呢?”他学着姜名适才的样子,歪着嘴咬着舌头,“借三千兵用一用。”

“她怎么张的开口?”一个男人也皱眉不悦,“我们不揭穿她已经给面子了,她这是得寸进尺。”

“这是仗着大娘在他们手里。”另一个男人冷冷说道,眼神凶恶。

有人不评价只提出解决办法:“借就借啊,正好去那里干掉他们,救出大娘。”

屋子里乱乱,武鸦儿没有说话只低头看着打开的信,清秀的小字跟以往的行文也不同,开头没有写天气,也没有详细的描述自己吃喝坐行,看到什么花开什么鸟飞,大概是没有时间斟酌了,只匆匆简单利索的写光州府一战兵马不足,浙西安德忠贼军势大,淮南道观察使半数兵马投贼。

“我与母亲虽日夜盼与夫君团聚,然并不想败走惶惶逃而相聚,君恩难负,百姓难弃,振武军威名不能辱。”

行吧,武鸦儿放下信,威逼利诱都摆出来了,势在必得虎视眈眈。

“分三千兵马给她。”他说道。

乱哄哄的厅内瞬时安静,然后又喧闹。

“我们只带了五千兵马。”老胡喊道,“凭什么一多半都给她?”

武鸦儿道:“凭她是我的妻子?”

老胡被噎了下,瞪眼要喊又向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她这是贪得无厌,把我们当大户吃呢,她要我们的兵马去替她抢地盘....”

“也是替我啊。”武鸦儿纠正他,“她是武少夫人,我们夫妻一体,分什么你我。”

所以她的地盘也是他的。

厅内的男人们坐下来,一时忘了这件事,只不过,这么多兵马一下子撒出去.....

老胡呸了声:“她也真敢要,拿到我们的兵马,她夜里还能睡得着?”

“她以为兵马给了她,就成她的了?”有男人不屑道。

武鸦儿道:“她敢要,我就敢给,这也没什么,就让大家先去熟悉一下我们的地盘吧。”

武少夫人的最终还是武大人的,男人们对视一眼笑起来。

“只是这样,我们的兵马就不多了啊。”一个男人皱眉,“我们在京城的形式也很严峻。”

武鸦儿笑了:“我们振武军不多,京城还有天平,武宁,魏博,昭义兵马数万,都是天子兵马,分什么你我。”

......

......

一队兵马驶出了光州府,看着队伍里多了的裹着全身撑着黑伞的女子,路上的民众惊讶好奇又拘谨,他们与这位武少夫人相处时日短,做不到像窦县民众那般亲热。

武少夫人这是要离开吗?民众们有些惶惶不安,再看后方,围绕光州府的兵马没有减少,振武军的旗帜烈烈飘动。

也许少夫人是回窦县吧,少夫人的婆婆还在窦县呢,窦县很安稳,府城里有些富贵人家就偷偷的往窦县去了呢。

民众们猜测着围观着,对于武少夫人的离开没有哭喊阻拦。

光州知府虽然心里在哭喊,但外表并没有这样做,尽管他知道武少夫人不是回窦县。

武少夫人告诉他是要在淮南道巡查一番,看看贼势到底什么样。

“这种事不用亲自去看也能知道嘛。”知府做最后的努力相劝,“太危险了。”

“贼兵不灭,淮南道没有真正能安全的地方。”李明楼对知府说着人人都知道的大道理。

知府还能说什么,他跟着这个武少夫人也不太熟,一狠心咬了咬牙:“带的人太少了,还是多带些兵马吧。”

说出这句话,心都揪成一团,眼里还有些酸涩,他不敢保证,当武少夫人答应的时候他会不会哭出来。

武少夫人的声音如天籁:“不用,人少了更方便行路探查。”

可惜这是女子,恨不能抱头大哭一场,知府伸出手的抱拳含泪:“少夫人请千万保重。”

李明楼还礼道谢,又指着元吉:“还请大人帮他练兵安民,如今援军无望,我们只有自力更生,以民养兵以兵养民,就像窦县那般。”

元吉此趟不跟着去,留在光州府打理一切事务,虽然不舍但知道事关紧要,他一定会替小姐守住稳固并繁盛后方。

如果做不到像窦县那样,这些人会离开光州府回窦县的,知府当然没有异议:“少夫人放心,所有的兵马事务,都由他做主。”

李明楼再无牵挂调转马头一声号令,前锋先行左右后方围拢,一行人疾驰,方二紧随手里的伞始终罩在李明楼头顶。

而与此同时,窦县里也有一行人马疾驰,穿着兵服的人不多,马和骡子多,拉着大车堆高满满罩盖着油毡布,咯咯吱吱叮叮当当的在大路上行驶。

卫荣卫县令站在城门上目送,神情欣慰又凝重。

“卫大人,少夫人要这么多辎重是给府里用吗?”一个官吏在旁问,又几分不屑,“光州府那么大,官仓什么都没有吗?”

有几个官仓像他们窦县这样日夜不停的塞各种物资塞了几个月,卫县令捻须没有嘲笑光州府,而是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能坚守到少夫人去救城就很不错了,不指望他们能养家。”

不过这些辎重的车装备的很结实,看起来是要走远路的.....少夫人不说,他也不问,要什么就给什么就行了,做事要专心,不要想的太多。

......

......

日升日落,夜幕降临之前,行进的队伍在一条河边停下,兵马们开始安营,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分工开始劳作,挖沟扎帐篷,垒灶做饭,撒铁丁网布暗线,整个营地忙而不乱,很快炊烟阵阵,火光粼粼,滚汤干肉的香气散开,在荒凉的夜色里如同天上落下的星星。

“这里原本很繁盛。”一个斥候指着几个方向,“那边村落很多。”

但现在四野不见灯火人烟,不像是在中原腹地,而是荒漠。

一路走来见到的场景让大家已经悲叹的疲惫,低声咒骂着贼兵,祸害百姓算什么本事。

李明楼裹着披风,站在营地的最高处看着越来越暗的夜色。

忽的夜色亮了起来,先是星星点点,紧接着便出现一条火龙在大地上蔓延。

“大小姐。”方二忍不住脱口喊,声音里难掩激动。

而营地里奔驰的斥候们更添喧闹。

“京城的振武军来了!”

“中五他们回来了!”

“三千兵马!”

真的借来了,李明楼的露在外边的双眼亮如星辰。

“我们要去看看吗?”方二问。

“当然。”李明楼向前方疾步,斗篷衣裙飞扬,“酒肉营帐都备好。”

这是武鸦儿的兵马,将来就是她的兵马,现在是提前相见,当然要好酒好肉温暖的篝火营帐好好的招待,好好的互相熟悉一下。

第六十九章 妻子的深意

寒气似乎一夜消散,春衫穿在身上不觉得寒意了,几碗酒喝下去,还有些燥热。

火光就在院子里燃着,一群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酒坛大盘堆积的肉。

老胡将衣领松开,抓起浓油赤酱的肉咬下一块:“这样喝酒吃肉才叫享受,皇宫里那种宴席上叫受罪,请我们我们也不愿去,不请正好。”

“是啊,去了我们还要拜见这个大人拜见那个大人,就连个太监也要称呼大人。”一个男人说道,神情不屑,“还真当自己是大人了。”

“还让跳舞,简直欺负人呢。”

“就让天平,武宁这些人跳去吧。”

武鸦儿没有阻止他们的抱怨,随着京城兵马越来越多,他们振武军越来越不被重视,皇帝只要能看到穿着铠甲的将官们在身边,也不再嚷着要找武鸦儿,就好像从来没记住武鸦儿这个人。

既然如此,皇宫里宴请来护驾的大将军们,干脆忘记了武鸦儿。

虽然武鸦儿告诉大家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但人有七情六欲,怨气还是难免的,发泄出来就好。

武鸦儿专注的将肉细细的割分成片,用蒸饼裹住,一口塞进嘴里,再一口酒,火光跳跃下白皙的面容上几分餍足。

有人吃东西也能吃的很美,让人看的吃饱了一般愉悦,一个男人看着武鸦儿,突然又有些感叹:“不知道出去的那些弟兄们可能吃的像咱们这么好。”

是啊天下哪里能跟京城相比.....

“那你们白担心了。”老胡捏着一块肉,神情些许追忆怀念,“跟着少夫人,吃喝真是不愁,大铁锅里炖的骨头真是香的很,我一次能吃十根!”

武鸦儿转头对身后站着的亲兵道:“把剔下的骨头给胡旅帅端来。”

老胡大叫一声不要,四周的男人们哄笑,有按住他的,有夺下他手里肉的,还有催着亲兵快去拿骨头,厅院里欢声如歌身影如舞。

有人影从外疾奔而来。

“都将,我们的兵马没有在光州府。”他喘气急促道。

院内顿时安静,男人们转头看这信兵,脸上的欢笑凝固。

武鸦儿手还在慢慢的用薄饼卷肉:“是没有去光州府,还是去了又走了?现在在哪里?”

“现在在武宁地界。”信兵哑声,“一开始就没有向光州府去。”

武宁,走的真够快的,武鸦儿卷好一块肉:“为什么现在才传来消息?”

院子里的男人们也回过神。

老胡骂了一声脏话站起来:“三千振武军一出京城就变成别人的了吗?”

分兵时已经说清是去光州府,改了路线是行军大忌,但走出这么远了才传来消息,难道一出京城,这些振武军就被控制,连消息都不能传递?

怎么做到的?

“当时兵马是交给了姜名。”

“姜名他们一行只有十人。”

他们十人带着三千振武军去光州府,与其说带着不如说振武军护送他们。

“这一次跟随姜名来的人,跟上一次是有些不一样。”有男人想起来说道。

这跟来的人没太大关系,就算来的人都不一样,也只是十个人,这十人控制了三千振武军?掌控兵之术也太可怕了吧?

厅内议论纷纷,武鸦儿抬手制止,示意信兵说话。

“出了京城不久,他们十人就分别带了兵马,理由是去采买东西,去寻找大夫和药,去打探宣武道上次侵袭光州府贼兵余孽,去探查淮南道贼兵动向等等不同。”

“他们各个路线不同目的不同,大家之间的联系也没有起疑。”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纪律很严明。”

振武军本就纪律严明,对方也纪律严明,很容易不自觉的就被束缚控制了,十个人控制三千兵马很难,一个人控制三百就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当此人是个极其熟练的行军老手。

等到大家汇集到一起,才发现事情不对报回来消息,太远了需要时间等武鸦儿的指令,而这指令能不能顺利的传达过去也是问题,而这期间不知道这些人还会有什么诡计安排左右兵马。

“什么借兵啊。”武鸦儿将最后一张饼吃了,轻轻的搓了搓修长的手,“分明是骗兵。”

“就知道是与虎谋皮!敢挟持婶子的能是什么善类!”老胡将肉骨头扔下狠狠:“把人叫回来!直接杀向窦县!”

旁边的男人心疼的捡起肉骨头:“老胡你真是骄奢淫逸了!”

也有人纠正:“老胡你这成语用的不对。”

老胡呸呸两声。

“暂且等等。”武鸦儿打断他们,双手放在膝头端坐,“看看她怎么说。”

老胡瞪眼:“你还要等她说?乌鸦,你是不是真把她当媳妇了。”

武鸦儿瞪了他一眼:“这个女人既然想要跟我做交易,应该不是只为了骗三千兵马,我再给她三天机会。”

他的兵马把消息都传回来了,那个女人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真的以为就可以一骗了事。

武鸦儿给的三天时间是多了,第二天天刚亮,又有新的信兵来了,还是武鸦儿的信兵,算着时间跟上一个信兵离开不过是一晚之隔。

看来那个信兵潜行而出,随后这些人就发现了。

“武少夫人让我来的。”信兵低头说道,还拿出了一封少夫人的信。

老胡在一旁煽动:“不看她的鬼话,我们自己有人有眼有嘴。”

武鸦儿没有将信撕掉拿起拆开。

老胡对身边的人撇嘴:“男人有了媳妇就完了。”又走到那信兵面前询问他们吃的怎么样可有受刁难。

信兵低下头:“没有,吃的住的跟他们一样,马儿喂的草料也一样,日夜的巡查布防刺探斥候,大家也同等轮派。”

没有被刁难,日子过得还不错,信兵有些羞惭,他知道他们被吩咐去光州府,虽然是被人骗了,但也是违背了军令,不说对方的坏话,总觉得像是背叛。

老胡哼了声:“又是这种把戏,当初在窦县,他们就是这样用些好吃的好喝的骗一群民壮卖命。”伸手点那信兵的头,“我们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能上当。”

身边男人好奇问:“就是那些让老胡你现在还惦记的肉骨头吗?”

老胡转头呸他。

“好了,别闹了。”武鸦儿打断他们,放下手里的信,“她给出解释了。”

众人收起嬉闹视线凝聚在武鸦儿身上。

武鸦儿的嘴抿了抿:“他们要去的是沂州。”

“沂州是哪?”有人没反应过来问。

“皇帝的三子,昭王封地。”武鸦儿道。

皇帝年轻的时候专宠皇后,生养了五个儿子,存活了三个,三子昭王,四子鲁王不受宠早早就分封到外地,病弱常年的五子留在京城为太子。

后来皇帝专宠罗贵妃,罗氏一家鸡犬升天,堪比王侯,皇帝的儿子们更不起眼,京城的人都想不起来有他们的存在,老胡这些人更不想不起来。

大家没什么感触的哦了声:“她要去投靠昭王吗?”

武鸦儿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她要去救昭王。”

信上写的很简单,说担心昭王有危险,安康山贼军会害他,因为距离太远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能潜藏隐瞒行迹,所以请原谅对他谎称借兵光州府。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假的。”

“女人都是撒谎精,一句话也不能信。”

“那可是沂州,路途遥远,又是临近安康山贼军的地方。”

“那么危险的地方,让我们的兵马去替她厮杀?她坐享其成?”

“她长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是挺美。”(注)

陷于羞愧中的信兵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武少夫人也在军中,同去沂州。”

嘈杂声瞬时安静,就连老胡也瞪眼停下了说话。

武鸦儿将信扔进残留余星的篝火中,看着腾起的烟灰星星点点:“果然是个大贼。”

......

......

(注:写这段的时候在追《将夜》电视剧,真的很好看,大家可以去看一下,现在好多集了)

第七十章 有需才有问

要当大贼必然要有大胆子,守着一山吃到老的只是小贼。

这女人吃了窦县,拿下光州府,觊觎着淮南道,又一脚踩向沂州。

真是好胆子。

而且她自己亲自去了,就是对他做出的解释。

解释她不是骗兵,而是这件事很重要需要隐瞒行迹,她亲自去就是证明。

武鸦儿坐在厅内看着旁边悬挂的舆图,沂州。

不过,她为什么在意昭王?昭王的存在天下人都忘了,先前崔征倒是记着他,全海挟持皇帝时,崔征让人去请昭王进京,以防皇帝不在了,好让昭王继位。

至于本该是下一任皇帝的太子崔征并不喜欢,病弱的随时能离世,也没生养儿子,只有几个女儿,还跟罗氏安康山都有牵连。

但全海被杀皇帝脱困后,崔征就立刻把昭王扔开了。

天下人在意的是朝廷,这里端坐着皇帝和太子,安康山直奔的也是京城。

昭王需要被害吗?昭王需要救吗?救了又有什么意义?

“好歹也是个王爷,皇亲国戚呢,京城这里轮不到她插脚,捞个王爷名声也不小呢。”老胡打个哈欠,“就说我们怎么做吧。”

他一晚上都没睡,准备待武鸦儿一声令下,亲自去把三千兵马抢回来。

武鸦儿道:“你说的对,王爷也是王,沂州再小也是州,我们振武军能占住就占住吧。”

老胡打了一半的哈欠停下,张着嘴:“什么意思?”

武鸦儿道:“我们在京城不便走开,既然她愿意,就让她替我们在外拼战吧。”

一个男人点头:“出战的是我们振武军,得声名的也是我们振武军,这件事我们没什么损失,皆大欢喜。”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老胡将嘴合上哎哎几声:“怎么就皆大欢喜了?我没觉得欢喜啊。”又想到什么坐直身子,“要说皆大欢喜,那女人不在淮南道,我们岂不是可以去窦县把婶子抢回来!”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伸手摸他毛渣渣的头:“想的很好,但阿七,你忘了我们现在只剩下两千兵马了?”

老胡,胡阿七愣了愣,想到那女人拿走了他们三千兵马,他们如果要去突袭窦县,为了万全,必然要带足全部的兵马,那京城就没人了,真在窦县缠斗起来,极有可能大婶危险,京城也丢了.....

这真是,由不得他们做主。

“就说了这个女人是坏透了。”老胡喊道。

厅内响起笑声。

“不管她是坏透了还是怎么样。”武鸦儿淡淡道,“她为振武军做了这么多事,将来我一定厚葬她。”

这个女人挟持了他的母亲,要挟他做东做西,把他当做一个大善人。

他会让她看到他的善意,等她死了,刻在她的墓碑上,给她过继一个儿子,让她香火不灭。

城里城外紧紧盯了三天,确认只有信兵来又去,振武军其他人一如既往,中厚提着心稍微放下一些。

“大小姐骗成了。”他说道,又呸了声纠正,“大小姐说服武鸦儿了。”

也有人保持质疑和不安:“振武军在京城没多少人了,他们不能也不敢动,谁知道他们给信兵交代了什么,大小姐那边可以说都是武鸦儿的人,我还是觉得应该把中齐他们带去。”

中厚蹲在门口咬牙:“就算没有中齐他们,振武军离开了京城,落到我们手里,别想轻易翻天,有大小姐在呢。”

就像以前不管做什么事,心里想的是有大都督在呢,虽然目前大小姐在心里还不如大都督,不过....

“这段日子大小姐要做的事,都没有失手过。”中厚站起来说道。

院子里的男人们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做这些事,尤其是用振武军的名义,但大小姐至今安稳,剑南道安稳,大公子平安,这就足够了。

外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铠甲相撞,这声音也不陌生,最近京城全是兵马跑动。

有人从外闪进来。

“又来了一批兵马,现在京城到处都是兵马。”他说道,“朝廷想什么呢,不快让他们就地去还击叛军,都叫到京城来做什么。”

“当然守护皇帝了。”中厚道,“这么多兵马拱卫京城,也是对贼军的震慑嘛。”

就是不知道安康山会不会怕。

看着阶下肃立列阵铺满整个皇城前的兵将,崔征等朝官们觉得很震撼,他们有很久没有见过卫军了,常见都是禁军。

跟精致的禁军相比这些卫军不管是兵袍还是面貌都粗糙很多,但这粗糙增添了凶悍。

“跟油水十足养着如同家犬的京兵相比,这些家伙就是放养的鬣狗。”崔征对身边的官员低声,“他们才能跟安康山这忘恩负义的狼子一战。”

官员们纷纷点头。

前方有几个将官大步走来,铠甲兵器哗啦撞响俯身:“臣等护驾来迟。”

崔征让他们起身,免了大礼,夸赞了兵士们,然后一视同仁请这些将官参加皇帝的宴席。

皇帝已经不上朝堂了,只有宴会歌舞能让他在人前坐一坐,也只有这样,这些从没见过皇帝的将官们才能见到陛下,得到从未有过的荣光。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次来的将官们并没有欢喜的谢隆恩。

“相爷,觐见陛下宴席什么的不急。”一个红脸大胡须的将官道,“如今贼军攻城掠地肆虐残害百姓,先击退他们要紧,待我等得胜,再见陛下不迟。”

崔征肃容:“说的好,你们所虑极是。”

有官员在一旁解释:“现在见陛下也是合适的,陛下看到你们在,会心安啊。”

红脸将官的视线转向这官员:“说到心安,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次来的将官看起来不太和善啊,崔征制止不悦的官员,如今这个时候,就不要计较武将的粗俗无礼了。

“请讲。”他和煦道。

那将官看了眼其他人,在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挺直脊背:“前一段兵饷的事还没解决呢。”

兵饷?在场的官员们有些愕然,这时候说这个?

那将官起了头,其几个将官也纷纷开口了。

“因为兵饷,闹了兵乱,朝廷说查,我们大家都等着呢。”

“不知道宣武道到底是不是缺兵饷,我们是一直都缺的,站到相爷面前了,我也不怕了,我们那个观察使把所有的钱都吞了。”

“也不单单是兵饷的事,我们这些当兵的兢兢业业,那些上头的大人们总是刁难。”

“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这兵服都五年没换了。”

“先前我们也问过兵饷,粮草辎重,还有军功封赏,上官说朝廷没钱。”

“有些人过得多么奢侈我们也听说了。”

“别的不说,范阳军的大旗上写着的名字,人人都看到了。”

“不怕说句得罪相爷的话,外边多少兵将都认为写的没问题呢。”

安康山举兵进京,立大旗列数全海罗氏崔征之罪,号令天下清君侧。

清君侧和造反可不一样,前边说的可忍,这里不可忍!一个官员勃然大怒:“大胆,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武将在文臣面前总是气短,陡然被呵斥,几个将官吓的停下话,但旋即那红脸将官深吸一口气,现在不同往日了。

“全海的罪孽已经认定,朝廷也将他诛杀昭告天下。”他看着这红袍高官,质问,“那安康山说的也不是不对。”

第七十一章 一击而碎

武鸦儿的门前来了不少兵马,拥簇着四个将官,很是热闹,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这四个将官民众已经熟悉,领着兵马约有九万在安康山叛乱后最先来到京城,守卫京城,出入朝堂,来去高官们之间。

自从京城来了新人,来了更多的兵马,武鸦儿就失了宠,朝堂上不再出现,门前也不再车马涌涌。

他们突然来武鸦儿门前让民众惊讶。

门前的守卫并没有惊怪,热情的施礼,熟悉的喊出这几个将官的称谓,不通报就引着向内走去,这些将官的随从也立刻被守卫们围起来,拍打着说笑着招呼着。

武鸦儿虽然没有再去朝堂,但振武军在军营里在一同巡查中跟这些新人们混的很熟。

这四个将官是第一次来武鸦儿门前,虽然是通过武鸦儿被召唤到京城,或者说被威逼到京城,但来到京城后,武鸦儿却并没有见他们,更没有将他们的到来归功与自己身上,反而让他们去见崔征见皇帝,被皇帝赞誉被民众拥簇,荣耀加身。

这可真是兄弟了,待站到武鸦儿门前,竟然不用通报就请了进去,这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亲兄弟了。

四个人激动变得激荡,走到厅堂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大声的说笑。

“.....那些憨货,当时就在坐下来不走了.....”

“.....城外还有呢,也跟着乱叫乱嚷.....”

他们几人进来,打断了屋子里的说话,坐着的男人们纷纷施礼,武鸦儿也站起来相迎。

见的次数并不多,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但亲兄弟不分生熟!

“武都将。”瘦高的天平大将军握住武鸦儿双手,凝眉肃重,“你也听说了吧。”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武鸦儿不出门就不知道外边的事,武鸦儿也不因为他们特意来告诉自己而故作不知。

“我知道了。”他点头,请几人入座。

“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招来的兵马。”矮胖的武宁大将军气呼呼的坐下来,“在京城朝堂闹起来,安康山的兵马还没打来,这京城要先被他们搞乱了。”

“不能去把他们抓起来。”面相老成的魏博将军叮嘱,“那群憨货真敢打起来,京城就真的乱了。”

“我看他们就是已经投敌,故意来作乱的。”昭义大将军身材瘦削声音阴冷断定。

武鸦儿听他们说完,才道:“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听他们吵闹的那些话,应该不是投敌故意作乱,是真的吃了苦了。”

下面卫军各种混乱以及不和规矩,这几个当大将军的再清楚不过,他们还好,会让手下喝点汤,看来这群新来的是连锅都摸不到的那些下层兵马。

朝廷也是的,怎么招了这些人来,这不是添乱。

“崔相爷不停的诏令兵马来拱卫京城。”天平将军低声说道,“又有我等做表率,所以....”

所谓的表率并不是他们勇武忠义,而是朝廷给了勇武忠义的他们多少荣耀,所以日常没有机会的很多兵马就被引诱涌来了,这些兵马人数不多,却满怀怨气,不分轻重,最能生乱。

“京城的兵马已经足够了。”武鸦儿道,“这个时候应该诏令各地兵马迎击叛军,不该再诏令进京。”

他在舆图上指了指。

“安康山的叛军已经占据地方不少,又有其子在浙西,更有东南西北附众异动,此时当四面向外而攻,不应当聚拢向京城为守,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观察动向,京城如今有你们,我要带兵离去。”

站在皇帝面前才能更显出作用,武鸦儿竟然留他们在这里,自己离开去外迎敌。

嫡亲兄弟!

四人或者感叹或者纷纷表达武鸦儿说得对,我们当一起共进退,不能让武鸦儿一个人去。

“我们不能都离去。”武鸦儿道,对几人拱手,“我在外,还要仰仗几位哥哥们。”

“这还用弟弟你说!”四个哥哥齐声喊道。

武鸦儿起身:“我会请命带着这些闹事的兵马一同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四个将官欢喜又皱眉。

“这些兵马朝廷必须先安抚他们。”天平将军道,“否则请进来容易,送走难。”

“下层的卫兵们苦的不过是兵饷和军功,大人们只要先把兵饷给足,再.....”武鸦儿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脚步杂乱有兵将冲进来。

“罗家被抄了!”他们喊道,“罗适清被杀了!”

......

......

罗氏的家宅是京城最高大最奢华的,无数人遥望或者仰望这座宅邸,高不可攀。

但再高大的院门再坚固的围墙,也挡不住一声令下的兵马,就像先前被攻破的京城城墙那样。

罗氏的家宅里哭喊一片,还有鲜血散落。

“乱兵!”

“叛军!”

“快去报告陛下!”

以往凶神恶煞的家奴手里还握着兵器,发出喊声,但他们的步伐已经纷乱,神情惊慌。

那是几十个被杀死的家奴鲜血残躯的震慑。

他们的凶恶是因为以前从没有死亡和鲜血的回应。

冲进家门的兵丁就像一群乞丐,乞丐们神情也有些惊慌,但动作凶恶,他们不认得锦绣华服,听不懂一串串名号的震慑,只知道当被刀枪棍棒打来时,毫不犹豫的用手里的兵器回击。

雄壮的家奴们被围攻,俏丽的婢女们哭喊着奔跑,娇媚的妇人们躲藏在屋子里,锦绣珠帘被扯断,精美的瓷器摆设碎裂在地上,恍若一座华丽的水晶宫被一拳捣烂。

水晶宫外,几个华服男人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发出嘶哑的喊叫,兵将围拢着他们,其中两个兵的长枪上穿透着一个男人。

罗适清低着头看胸口绽开的血花,脸上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震惊。

“你。”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一脸粗糙的兵,不可思议,“你们,敢杀我?”

两个兵用力的吞咽口水,握着长枪的手发抖,但没有腿软倒下,身后有将官按住他们的肩头。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那将官大声咆哮,“陛下有令缉拿,不听的就是抗旨,抗旨当斩!”

抄家缉拿做主的从来不是兵将,在这兵将旁边站着几个官员,此时也都面色惨白,恍若地上蔓延的血是他们流的。

他们手中握着卷轴,神情阴晴变幻,最终将卷轴刷拉打开。

“罗适清!罗适河!罗其成!贪污纳贿、挪用兵饷,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陛下有旨令锁拿归案。”他们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敢有抗旨,视通谋逆,杀无赦!”

这些罪名罗列罗适清没有听到,也没什么可听的,他给别人罗列过比这个更多的罪名。

他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杀无赦。

怎么可能呢?他是罗适清,他背后靠着皇帝陛下,他的威武权利跟皇帝一样万万岁......

噗的一声,胸前再次绽开血花,两个兵士抬脚踹在罗适清身上,将刀拔出来。

刀从身体里拔出来,要命的刀也是他最后的依仗,他就这样死了?他的华服他的富贵他数不尽的珍宝他极尽的奢华,在世间那般炫目却原来如云如雾,一击而散。

罗适清像无根的木头栽倒地上,无声无息。

余下的罗氏们发出更大的尖叫,被阻挡在街边的民众们也咬住了手堵住惊叫,奔来正看到这一幕的武鸦儿,收回视线调转马头向皇城疾驰而去。

第七十二章 一跃而终

白日的皇宫安静依旧,层层宫殿层层兵马肃立。

最后一丝春寒也消失不见,浓春的宫城花红柳绿,一道道回廊外种满了花树。

风拂过花瓣纷飞,如蝶一般盘旋在行走的宫女们之间,这是宫中一道盛景。

只是此时此刻美貌的宫女都消失不见,花瓣不安的飞旋在粗重的官靴寒光的铠甲之间。

“罗氏必须抓。”崔征行走其间,面容肃然。

“这会不会让那群无礼的兵马更加嚣张?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有官员担忧。

崔征看着纷飞的花瓣:“比安康山还无礼还嚣张吗?”

当然没有,这些粗俗的兵只不过抱怨一些吃喝待遇,就像穷亲戚来富亲戚家诉苦,目的是想要攀附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

安康山可是直接要砸了富亲戚家据为己有。

官员们抛开这个话题不再谈。

“我们要做的不是处置这些无礼的兵将,而是要争取更多的兵将,让他们英勇敢战。”崔征道,“现在不怕他们有得寸进尺的要求,而是怕他们没有要求。”

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追来,一个太监越过兵将官员直奔崔征,附耳说了几句话,崔征的脸色变了变,但旋即恢复如常,对太监低声吩咐几句什么,太监面色也变了变,俯身退下。

崔征率领百官继续向前,身形更加挺拔端正。

海棠宫海棠花盛开,整个宫殿如在云海中,皇帝坐在高台上,崔征率着一众官员跪拜,讲述京城现在有多少兵马,外边传来战胜叛军的好消息,以及接下来朝廷的安排。

皇帝斜坐膝头摆着琴,一手拄着头一手拨弄琴弦,琴声有一声没一声,没有影响臣子们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臣子们的话。

直到女子的尖叫打破了君臣之间的安宁。

“陛下!陛下!他们造反了!”罗贵妃奔来,发鬓半梳衣裙也尚未穿好,神情没有慵懒娇媚,而是惊怒悲痛,“陛下,他们杀了我哥哥,他们把罗家围杀了。”

抚琴的皇帝睁开眼,看着扑倒在脚下的美人,忙伸手:“香儿,地上凉。”

罗贵妃抓住他的手埋在他的膝头大哭,伸手指着台下诸官:“他们假冒圣旨,他们杀了我哥哥们啊。”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崔征等人身上:“你们,杀了适清了?”

这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陈述的叹息。

“陛下,不少将官举告罗适清。”

“前一段兵饷亏空的事也查出来了,与罗适清有关。”

“所以要拿罗适清问罪。”

官员们纷纷解释。

崔征站直身子:“罗适清已经畏罪自尽了。”

正在跟皇帝解释的其他官员们愣住了,这个消息他们还不知道,已经得知消息的罗贵妃大哭指着崔征:“不是自尽,是你假传圣旨,让人杀了他!”

皇帝看着崔征,想了想:“圣旨吗?全海好像也传过。”

皇帝说的话有些糊涂,但又让在场的人莫名的通透明白,这是骂崔征跟全海一样啊。

“陛下明鉴,这不是崔相爷的过错。”有官员忙解释,“崔相爷只是命缉拿罗适清归案,从未传要杀罗适清。”

“陛下,因为先前全海乱事,京城兵马人手不足,不得不用外边新调来的兵马行事。”另一个官员也忙说道,“这必然是他们行事不妥.....”

但这些解释被崔征打断,他撩起官袍跪在阶下:“这件事就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

四周的官员们又是急又是叹气:“相爷,这个时候就不要护着那些兵将了!”

“我不护着他们!他们就不会护着陛下!护着京城!护着大夏!”崔征陡然喝道。

官员们一怔,神情顿时悲伤:“相爷!”

崔征再看向皇帝:“是臣杀了罗适清,是臣矫诏假传圣旨。”他俯身重重叩头,将官帽摘下,“臣愿一死。”

官员们呼啦啦跪倒一片,有激动的有愤怒的也有哽咽大哭的。

“陛下,可知彻查出罗适清多少罪?”

“陛下,我大夏兵马荒废都是因为他。”

“外地卫军们不知安康山有罪,只知罗适清全海为恶。”

高台上罗贵妃的哭声被盖过,大喊的你们胡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皇帝的眼神浑浊,神情有些茫然:“这么说,他该杀?”

“陛下。”罗贵妃尖声摇着他膝头。

有更高声的官员也喊陛下:“杀了罗适清的兵将是忠于陛下的,只是罗适清罪孽深重。”

“陛下,安康山就是举着讨伐罗适清的名义。”另一个官员颤巍巍,“天下的兵马多有被他蒙蔽。”

“现在杀了罗适清,能安抚了天下兵马,能戳破安康山的谎言。”又一个官员说道,将一面旗帜扔在地上。

这是收缴的安康山叛军大旗,上面写着罗适清全海的名字罪状。

官员伸手指着:“如今全海罗适清皆诛,安康山如果不退兵,狼子野心再难蒙蔽天下。”

众官们俯身高呼:“请陛下明鉴啊!”

罗贵妃抓住皇帝的衣袖抬起头梨花带雨:“陛下!”

皇帝用衣袖擦了擦贵妃娇嫩的脸,看向跪地的官员们:“好,罗适清当杀,杀了吧。”

罗贵妃尖声大哭,但被官员们陛下圣明的声音盖过。

“人杀了,那些兵马别在京城了,都出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吧。”皇帝接着说道,再看跪在地上的崔征,“崔征,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吧。”

这是不怪罪他了,官员们大喜再次叩谢皇恩起身,但崔征依旧跪在地上。

喧声落定,高台上坐着的皇帝和跪着的臣子气氛有些诡异。

“崔相爷,起身吧。”皇帝又道。

崔征脊背挺直:“陛下,罗适清罪孽深重,贵妃不可侍驾,请陛下正法以告天下。”

皇帝身子一颤,罗贵妃停下哭泣不可置信的看向崔征。

“崔征,你要杀我?”她喊道,声音讥讽,“什么以告天下,你是怕我以后报复你,你要斩草除根!”

崔征视线半点不看罗贵妃:“臣是要斩草除根,为天下人斩草除根,贵妃不除,罗氏不净,天下难安。”

有更多官员跪下来。

“陛下,罗氏就是仰仗贵妃才能犯下如此大罪,才有今日安康山之发难!”

“贵妃不除,难慰民心军心,难振士气。”

人一个个的跪下,声音如浪一层层,再次席卷了高台。

皇帝神情茫然,似乎听到了又似乎什么都听不到,罗贵妃看着这场面,忽的笑起来。

“你们说什么呢?”她倚着皇帝的膝头,“怎么听起来安康山作乱都是我的错?要平息安康山之乱,杀了我就行了?”

台下无人应答,只有一顶顶的官帽取下来。

崔征也只看着皇帝:“陛下,贵妃不除,士气不振,兵马难出京,卫军无适从,我等无颜面对天下。”

众官们俯首将官帽举起:“请陛下定夺。”

罗贵妃笑声尖锐:“你们不敢去迎击安康山和乱军,只敢来逼迫陛下!”

皇帝坐在高台上视线越过众官看向远处,盛春的宫廷真是美极了,跟以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是什么不一样了?

人,少了很多人,看不到如蝶飞舞的宫女,还有太监,太监也几乎看不到了,都死光了吧?

皇帝浑浊的视线里有人影靠近。

“陛下。”这是四个太监,他们在皇帝面前跪下,为首的太监手里捧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酒杯,酒杯里有红色如玛瑙的汁液,日光下极美。

“请陛下赐贵妃酒。”崔征说道。

众官俯首再次高呼:“请陛下赐贵妃酒。”

罗贵妃抓住皇帝的衣袖,不知道是她在颤抖还是皇帝在颤抖,抖的要起身的她又跌坐下来。

“你们敢!你们敢!”她重复的喊道,向皇帝的怀里躲去,“陛下,陛下。”

皇帝的手握住她。

“陛下,请念天下之安啊。”

“陛下,罗氏罪孽深重,不除难平天下啊。”

一声声劝一声声问也在耳边响起,隔绝了眼前美人的哭喊,三个太监不敢拉扯皇帝,只能用力的拉扯罗贵妃,尚未梳妆完毕的贵妃衣裙更加凌乱,露出更多的肌肤在春光下莹亮。

莹亮白嫩的胳膊紧紧攀附着一只枯老的手。

枯老的藤蔓忽的散开了就像不堪重负。

罗贵妃不可置信,看着越来越退后的皇帝的手,她抬起头抓住皇帝垂下长长的衣袖:“陛下?”

“陛下圣明!”崔征高喊一声,“陛下赐贵妃酒。”

请赐和赐一字之差,便是请求和结果之别,在一片高呼陛下圣明声中,三个太监再无犹豫将罗贵妃拉扯。

罗贵妃不哭不喊了,抓着皇帝的衣袖,似乎撒娇轻摇:“陛下,那是毒酒,香儿,怕肚痛啊。”

皇帝看着她,眼中有泪滚下:“香儿啊。”

他柔声唤着这个名字,但手没有再伸出来。

罗贵妃看着皇帝,笑了笑声音婉转:“哎。”

一声应答,她似乎力竭松开了衣袖,身子向后跌去,端着酒杯的太监趁机站过来挡在二人之间,隔绝了视线。

众官们则直起了身子,视线向高台上凝聚。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大喝从后传来,猝不及防撞的众人的心颤了颤,四周的海棠花也纷纷跌落。

这个声音虽然有一段日子没出现,但委实难忘。

伴着喊声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众人尚未回头,有疾风带着尖利的呼啸划过,不少人下意识的惊呼俯身低头,高台上有一声尖叫伴着噗通一声。

“崔相爷,你在做什么!”武鸦儿几步跨上高台,不待他再动作,余下的三个太监尖叫着跪倒在地。

崔征这才看清发生了什么,武鸦儿手中握着弓弩,一脚踩在一个太监身上,那太监胳膊中了一箭,本要尖叫翻滚被这一踩瞬时晕死过去。

“武鸦儿,你在干什么!”崔征也喝道,“竟然敢携兵器闯宫!来人!”

人已经来了,一群群兵士握着刀紧张的跟着,但始终没有阻拦住武鸦儿,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敢阻拦。

怎敢阻拦,上一次染红宫廷的血还没散尽呢。

大家都想到了这个,神情惊恐复杂,但又存着一丝希望,这次新调来很多兵马,京城不止有武鸦儿一人独大。

武鸦儿也并没有大杀四方,弓弩收起先看皇帝,皇帝靠坐在榻上似乎陷入昏迷,再看着地上软倒的罗贵妃,云锦衣裙裹着的女子面色惨白,身边跌碎一酒杯,嘴角染着鲜红的汁液....

“崔相爷。”武鸦儿看向崔征,“杀了罗适清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来惊吓陛下?又何必杀她?”

讲道理就好,就怕人不讲道理,崔征从来不怕讲道理。

“武都将,罗适清罪孽深重。”他说道,“罗氏不能侍奉陛下左右,否则天下难安。”

武鸦儿看着他:“荒唐。”

崔征面色微涨:“你!”

武鸦儿不理会他,矮身半跪查看罗贵妃,他的箭射的及时毒酒几乎都洒了....

罗贵妃睁开眼,眼神清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武都将啊,又是你。”

武鸦儿应声是:“臣来迟了。”

罗贵妃没有说话,视线也不再看武鸦儿,也没有挣扎起身,而是躺着看向天空,神情悠闲,失去兄长,自己被灌毒酒的惊恐愤怒悲痛似乎都忘了。

崔征等人虽然愤怒,但没有再喊着要杀罗贵妃。

“臣唤太医。”武鸦儿说道。

罗贵妃唤住他,手撑着地起身:“武都将,我有一个问题。”

武鸦儿道:“娘娘请讲。”

罗贵妃用手擦嘴角的汁液,嘴角扁了扁欲哭:“安康山造反,是我的错吗?”

武鸦儿摇头:“当然不是。”

罗贵妃破涕为笑:“真的吗?”

武鸦儿道:“此事与娘娘无关。”

崔征在台下嗤声,武鸦儿投靠了罗氏,但又如何,现在京城有更多的兵马,要替罗氏翻案,休想。

罗贵妃没有指着崔征等官员大骂,站起身轻轻整理衣衫,又问:“我死了,就能平息安康山叛乱吗?”

武鸦儿摇头:“不能。”

罗贵妃对他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衣袖一甩,身软春柳摇摆,浅红浅白的衣裙如花绽开,又如彩蝶飞舞,一起一落飞下了高台。

武鸦儿疾步伸手,但还是晚了一步,锦帛轻裂一声,只余下衣裙一角在手中飞舞。

第七十三章 一语了事

战战兢兢的宫女们将海棠花树下的尸首盖上,跪地俯身啜泣,并不敢大声哭。

站在远处的官员们没有过来查看,人是当着大家的面跳下高台,不用怀疑真假。

崔征的面色复杂,罗贵妃如所愿死了,只是死的过程出乎意料。

“陛下如何?”他说道转身不再看这边。

先前罗贵妃被灌毒酒时皇帝在一旁昏迷了过去,武鸦儿一箭射碎毒酒,罗贵妃跳高台,皇帝都没有醒来,虽然被吩咐抬回宫殿由太医们守护。

“陛下已经醒了。”武鸦儿的声音答道。

众官转身看到武鸦儿走来,适才他跟随皇帝回到殿中且制止崔征等人同行。

武鸦儿手握弓弩,而宫中这些兵将很明显拦不住他发疯,崔征等人便没有强硬坚持,此时听到命令有更多的兵将来到宫里,密密麻麻将海棠宫围住。

看到武鸦儿出来身子兵器一起绷紧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武鸦儿神情没有变化只是看着崔征。

崔征神情有了变化,肃重无畏:“我去见陛下。”

他迈步向前,武鸦儿伸手拦住,崔征立刻停下脚步,四周哗啦声乱响,一层兵将向前涌了涌。

“崔相爷,你已经杀了罗适清,陛下也不再追究,又何必逼死了罗贵妃?”武鸦儿没有用手里的弓弩打人,只是说道。

武鸦儿是用刀杀进京城的,他很少说话,大家的印象也只是入皇城以及求赏赐的寥寥数语,其他的时候要么侍立在皇帝一旁,要么藏在家里。

现在再一次持兵器闯入皇城,却没有杀人,而是要说话。

在这皇城里说话从来都不可怕。

崔征竖眉:“罗氏是畏罪自尽,攘外必先安内。”旋即又几分冷肃几分倨傲,“我自会与陛下解释,论罪也由陛下。”

“逼死一个女子,算什么安内?”武鸦儿嘴角一丝嘲笑,“太平盛世不见你们夸赞这女子,大灾乱世怎么又与她有关了?”

“武都将,现在什么时候,不要纠缠这一女子了。”有官员上前急道。

武鸦儿还是没有打人,看这官员:“这个时候,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何谈心怀天下?”

这个莽夫还挺能说,在场的官员不由都上前。

“武都将,罗适清能有今天,都是因为罗贵妃。”

“罗氏惑主,罗氏跋扈。”

“罗氏与全海媚主蒙蔽。”

“那安康山也是托庇罗氏才有今日,多少弹劾都被罗氏挡回去。”

殿前愤怒悲痛还有叹息纷乱围住武鸦儿,武鸦儿一人瞬时无声。

崔征甩袖喝住纷乱:“不要与他说,我自会与陛下说。”说罢撞开武鸦儿向殿内走去。

武鸦儿依旧没有拔刀,也没有阻止崔征。

其他官员们便一涌而上,就像泉水撞过石块,纷乱的向前。

武鸦儿任凭他们越过自己没有回头也没有追上阻拦,殿前很快只剩下兵将们,看到武鸦儿看过来,兵将们更加紧张。

武鸦儿垂下视线迈步,四周哗啦声响,他没有抬头握着弓弩阔步穿过兵将们向宫外走去。

皇城外比皇城里更紧张,有一方兵马被一层层兵马围住,但人多的兵马反而比被围住的少数兵马更紧张。

“乌鸦。”看到武鸦儿走出来,老胡跳下马喊道。

武鸦儿视线扫过宫城外,兵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见他看过来,神情都紧张。

“回去吧。”武鸦儿说道,抬手打个响指。

在皇城根边上专注的想要从青石砖缝里找出嫩草的一匹大黑马打个响鼻,得得穿过紧张对峙的兵马过来了。

武鸦儿上马催行,看着他过来,不待将官吩咐,握着刀枪的兵丁不自觉的让开路,马蹄越来越多,老胡等人跟上,马蹄杂乱又有节奏的离开了。

围在皇城的兵马们松口气,又有些不知所措。

出什么事了?

“乌鸦出什么事了?”

迈进家门,老胡等人再次急急的询问。

武鸦儿道:“没事,罗贵妃死了。”

老胡等人对视一眼,觉得这的确不是什么事。

“罗适清被杀了,罗家被抄了。”老胡道,“罗贵妃必然也活不了了。”

“罗贵妃是活不了,但不至于现在就要死。”武鸦儿道:“我以为这些大人们会看得明白些。”

现在死和以后死有什么分别?男人们不太明白,但也没有问。

“乌鸦你是要救贵妃吗?”有男人只问这个。

所以急匆匆的单枪匹马向皇城去了,他们差点措手不及,到时候打起来怕有些吃亏,要是还是要打的话,大家现在商议一下就出去干他娘。

武鸦儿想了想:“我不救人,人最终都是自己救自己。”

这更听不懂了,男人对视一眼。

武鸦儿没有让他们为难,很快就说了大家都听得懂的话:“大家先下去吧,我想给我娘写封信。”

男人们立刻呼啦啦的转身,老胡对大家扁嘴挤眼做出心情不好的示意,再回头看武鸦儿已经提起笔。

武鸦儿很快就叫人进来送信。

“不多写点?”老胡捏着轻轻的信封。

武鸦儿道:“送去沂州路途远,少写点吧。”

先要送到那个假武少夫人手里,待她看过才能给武夫人,哪有心情写那么多,老胡深表理解和赞同,拿着信安排人快马去送。

快马奔出京城无人阻拦。

现在在京城里奔驰的也只有兵马了,接下来几天更多了。

京城的民众有些忐忑不安,尤其在街上窥探到罗氏的家门,曾经绚丽不可直视的家门几乎是一夜之间破败,地上血迹似乎还没干,门前没有豪仆也没有日夜不停进出的车马。

罗适清都被杀了,这城里的兵马是不是也是乱兵?

很快一队队兵马铠甲明亮的在城外集结,有太监举着圣旨,崔征等官员拥簇,昭告京城昭告天下罗适清认罪已伏诛,罗贵妃畏罪自尽。

奸贼已经被诛,天子圣明,无数兵马在京城外宣誓,即刻迎击逆贼安康山,誓守大夏。

民众们松口气,天子圣明,天下就安定了。

武鸦儿的兵马没有在其中,不知道是被兵部忘了还是他们不听从,一群人只站在门前看着兵马一队队激扬的跑过。

“跟打狼似的。”老胡耸肩撇嘴,“就差锣鼓敲起来了。”

他的话音落街上就有战鼓声传来,伴着沉稳悠长的号角,以及兵马们整齐的踏步,整个京城奏响入阵曲。

老胡捂住耳朵感受着脚下的震动。

崔征没有觉得吵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无边无际的军阵兵马,许久的积郁随着喧闹散去。

天子危难必解,大夏的危难必解。

.....

.....

皇宫里比以前更加安静了,连宫女都看不到了,都被安排去陪同罗贵妃了。

太监们走在其间,虽然四周繁花盛开,春光明媚,但总觉得寒意森森。

四个太监作伴才小心翼翼的走进海棠宫,海棠宫里幔帐随风飞舞,恍若无数的女子们翩翩起舞,坐在殿内的白发老人若隐若现。

“陛下。”太监们穿过幔帐近前,将手里的药碗举起,“奴婢们服侍您用药。”

皇帝没有回应,一手拄着头,一手搭在琴弦上。

又睡着了吧,太监们上前,一个跪地捧着碗,两个扶住皇帝,一个则弯身一手轻轻抚皇帝的下颌,一手拿起汤匙....

“陛下,该吃药了。”他说道,手扶起皇帝的下颌,皇帝的面孔也呈现在面前。

苍老的脸上双眼口鼻有血缓缓流出,宛若爬动的蜈蚣蚰蜒。

太监发出一声尖叫向后跌去,撞在其他太监身上,龙榻前顿时翻滚成一团,药碗跌落碎裂,撞在地上倒着的酒杯上,酒杯里残余的鲜红汁液摇晃飞溅。

第七十四章 一声惊城

崔征站在龙榻前看着皇帝。

皇帝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抚琴倚坐,歪倒在龙榻上,苍白的脸,鲜红的血,没有人会认为是在睡觉,是在思索新曲.....

太监们跪了一地,太医们也跪在地上,在崔征众官们到来之前,他们没有再进殿内。

“你们还等什么!”一个官员声音颤抖喝道,“快去看陛下!快去救治陛下!”

太医们这才起身跌跌撞撞的涌上围住皇帝.....

崔征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普通人一看就知道皇帝死了,太医们更是清楚。

皇帝,驾崩了啊。

这么天塌的事,没有官员们在场,太医们打死都不会涉足。

整个大夏没有人想过皇帝死了这一天,虽然皇帝已经很老了,崔征看着皇帝的脸,这张脸就像干枯了花,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崔征有些认不得皇帝了。

“相爷。”几个太医一番胡乱的查看后俯身在地哽咽,“陛下,薨了。”

虽然都已经猜到了,但真切听到瞬时跪地的大哭的大喊的满殿哗然。

崔征高声喝止哗然。

“陛下是怎么死的?”他喝道。

皇帝虽然很老了,但他唱歌跳舞饮酒能在海棠宫的湖水里游一天,宫里有花的香气女子的脂粉气,美酒佳肴的香气,从没有药的味道。

逢年过节太子难得被抬出东宫参加宴席跟皇帝坐在一起,皇帝更像是儿子。

皇帝不可能是病死的,但现在皇帝病死的反而更好。

太医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陛下,是,中毒。”

殿内一片死静。

咚咚的以头碰地声旋即响起。

“我们不知道啊。”太监们跪了一地,有哭有喊还有直接晕过去的,“陛下很少让我们在身边伺候。”

“你们知不知道,不是你们说了算。”有官员怒目大喝,“会有刑司查问。”

查问也问不出什么,崔征看着龙榻下跌滚的药碗酒杯,散落的褐色红色汁液,他走过去俯身伸手沾起,手指上一片嫣红。

这个他很熟悉,原本是要喂给罗贵妃喝的宫里特有的美人醉,宫廷里难免私藏一些夺人命的毒药。

这些毒药能私藏当然是皇帝的允许,太监们能拿到,皇帝当然也能。

殿内的哭声喊声询问声混杂。

“....陛下不让我们在身边啊。”

“....我们只有送饭送药才能过来。”

“....这海棠宫没有可疑的人接近....”

“....来人来人,将他们都拿下,将海棠宫的人都拿下。”

脚步杂乱向外向内.

“行了!”崔征说道,殿内杂乱盖过他的声音,他拔高声音,“行了!”

殿内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看过来,崔征跪在了龙榻前背对他们看着皇帝。

“陛下是自己追随贵妃去了。”他说道。

现在的皇宫已经不是全海的当道,而是在他的掌控下,他可以确信如今留在皇帝身边的人,没有想以及敢杀皇帝的。

能杀死皇帝的,只有皇帝自己。

再看这杯酒就更清楚明白。

他拿着酒杯,看着其内残留的艳红,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陛下,为了这个女子,您舍下了我等臣民,舍下了大夏啊。”

他将酒杯摔在地上,碎裂飞溅,尖锐的碎片在他的脸上留下血点。

“罗氏,祸国!”

殿内跪倒一片呜咽四起。

.....

.....

禁军们围住了海棠宫,太监和太医们也被看守,殿内喧哗已经散去,只余下凝重。

“相爷,快请太子入宫吧。”一个官员哽咽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崔征站在龙榻前,看着已经被平放躺下的皇帝,脸上的血迹简单擦了,但衣裳头发都没有更换整理。

“不能请太子入宫为君。”他说道,“太子与安康山与罗氏纠缠太深,难以服众。”

太子宫里的妃嫔多是罗氏送进去的,而太子的女儿们又跟安康山联姻。

“那他也是陛下的太子,妃子女儿都是外人,舍了便舍了。”有官员说道。

崔征转过身看向众人:“最关键的是,太子也快不行了。”

此言一出众人惊然,太子身体不好是整个大夏都知道的,几乎被大家遗忘了,安康山造反以及抄家罗氏的时候,东宫也特意被兵将围禁,所以东宫的消息大家都不知道,也没想知道。

太子竟然也要.....

“那怎么办?这?”殿内响起一片嗡嗡。

崔征道:“陛下驾崩的消息暂且瞒着,速请昭王入京,待昭王入京,再宣告天下。”

昭王本也是他们选中的人,殿内嗡嗡议论。

“只是,能瞒住这么久吗?”有官员问。

昭王距离京城可是很远的,来去要些时日。

“陛下本来就不上朝。”崔征道,“他不出现世人也不会疑问,而且皇城现在由我们的兵马把守,只要我们想就......”

他的话被外边的一阵骚乱打断,脚步声兵器声呵斥声敲击刺痛耳膜。

“站住!”

“大胆!”

“休要再前行,否则我们....”

否则也并不会怎么样,紧闭的宫门被人撞开,寒光拥簇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你们在做什么?”武鸦儿问。

殿内一阵死静旋即哄乱,官员们向后退去,将前方的崔征展露出来。

“你!你怎么进来的!”崔征又气又恼火面色铁青喝道。

武鸦儿没有回答他,迈步走进来,挂在腰里的长刀碰撞长腿,他连刀也不用拔就进来了。

层层兵马,高高宫墙又怎能挡住他,而且这宫里的一半的人都死在他手里,他又在宫里陪伴皇帝些时日。

他虽然不在宫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又怎能瞒过他,而他要进来,谁又能阻拦?

崔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武鸦儿越过众官站在龙榻前默默一刻。

“你们,还是逼死了陛下。”他说道。

这个罪名可是要遗臭万年的,众官顿时喊起来,反驳质问愤怒委屈激动,声音充斥殿内。

崔征再次喝止,他的脸上倒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看着武鸦儿神情有些复杂,虽然逼死这个词不好听,但跟害死皇帝这种钉在史书上的千秋大罪还是不一样的。

武鸦儿并没有诬陷是他们杀了皇帝,虽然他可以也能这样做。

“陛下是被罗氏害死的。”崔征冷声道,不待武鸦儿说话,继续开口,“请武都将守住皇城,陛下驾崩的消息不能传开,待请昭王入京后宣告。”

这是要与武鸦儿合作了,请他帮忙了,将皇城交给他,众官们对视一眼,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武鸦儿没有接受也没有反对,神情有些思索:“昭王?”

这个土包子连昭王是谁都不知道吧?崔征耐心简单解释昭王的身份:“先前陛下被全海挟持时,曾递出手章,我让人带去给昭王,请他入京,后来陛下平安,昭王忠孝遵从封王规矩没有来京城,但我的人一直在沂州守护昭王,此时当接.....”

他的话没说完,又有人从外边冲进来,这是两个卫兵架着一个身穿普通衣衫的男人。

男人双腿已经不能走路,身上血迹斑斑,头随着走动不停的晃动,不知死活。

崔征一眼认出此人,大惊喊了声崔成。

众官们回过神,崔成是崔征的侄子,被派去沂州。

“叔父!”崔成被一声喊惊起了头,脸上也是血迹模糊,努力的看清前方的人,认出是崔征,顿时大喊,“快去,安康山贼军,围攻沂州!昭王危!”

殿内瞬时哗然一片。

“怎么可能!”

“这贼子!”

“快啊,救昭王。”

喊声一片,崔征转身抓住武鸦儿:“武都将,你速速带人去救昭王!”

武鸦儿越过他向殿外走去,崔征的手立刻落空。

“武都将!武都将!”

喊声询问声安排声在耳边纷乱,然后落在身后,然后变的嘈杂不清晰,武鸦儿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他没有听崔征的话,也没有想救昭王,当听到那一句安康山贼军围攻沂州的时候,他满心满耳只有一个名字,武少夫人。

他的双耳嗡嗡,心跳如擂鼓。

她,她去了窦县,窦县闹了兵乱。

她,她借民壮屯兵,安康山叛乱。

她,借三千兵马去沂州,安康山围攻了昭王。

每一次,每一次,她做的事,都有应对,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鬼!

“武都将!”

喊声如雷,武鸦儿停下脚,发现自己走到了宫门外,被兵马围着的振武军气势汹汹,围着振武军的兵马惊惧不定。

而在这些兵马外远处的街上有无数的民众战战兢兢窥探。

他看着眼前以及远处,抬起头用手拢在嘴边,发出亮而高亢的声音:“皇帝驾崩了。”

一声鸦鸣,京城惊乱。

第七十五章 诸君听我令

京城里到处都是哭喊声,街上除了兵马奔驰,还有很多民众。

这一次民众比兵马还多,他们从东南西北的街巷中涌出来,不再畏惧的避让兵马,也不再忐忑的贴着墙东看西看,他们喊着叫着拉住路人拦住兵马,马蹄和兵器也没能将乱跑的民众赶回家中。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可以看到人潮如水向皇宫涌去,皇宫前一队队兵马展开大阵竖起堤坝,但他们神情有些惊惧恍惚,身形也不如先前挺拔,这让堤坝变的摇晃不稳,似乎马上就要被浪冲垮。

皇城的高墙紧闭的宫门没能挡住喧嚣。

“武鸦儿!”崔征用最大的力气吼着,手中笏板指着武鸦儿,“你是不是疯了!”

武鸦儿还站在宫门口,被官员兵将们围住,恍若海中一座孤岛。

当然孤岛身边也围着老胡等人,但数百人在这里不占优势。

武鸦儿有没有疯还不知道,崔征快要疯了。

“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一向沉稳的神情变得激动,“此时此刻皇帝驾崩的消息要瞒着,才能安天下,否则百姓危矣,大夏危矣。”

明明武鸦儿没有反对!谁想到他竟然走到宫门外,喊了这么一嗓子!早知道武鸦儿如此,他是不会让他走出皇宫!

“武鸦儿,你要造反吗?”崔征愤怒的喝道。

四周的兵将握紧了刀枪,身上的铠甲发出碰撞声,老胡等振武军也毫不示弱的抬起了刀枪。

“崔相爷,现在还瞒着天下陛下驾崩才是造反。”武鸦儿不惊不怒神情平稳,“安康山已经去围攻昭王了。”

崔征咬牙:“只要皇帝在,天下就能安稳,也才能调动兵马去救昭王,去迎击叛军,守护京城,守护百姓。”

武鸦儿视线扫过四周的兵将:“太远了,他们来不及去了。”

崔征推开挡着护着的兵将,站到武鸦儿身前,压低声一字一顿:“只要天子在,大夏就在。”

所以哪怕昭王死了,皇帝在京城安坐,人心就不会乱,安康山就不得不顾忌。

崔征看着武鸦儿,面色沉肃依旧,语气带上了商议和劝说:“武都将,你敢率兵杀入京城护驾,必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武鸦儿道:“崔相爷,天子都能被你们逼死,这天下的人心已经乱了,陛下也是看明白了这个,所以才自去了。”

“你!”崔征面色铁青,“武鸦儿,你休要胡说,陛下是被那毒妇害死的。”

武鸦儿不与他争辩这个:“更何况,陛下一出事我能立刻就知道,相爷,你怎么认为安康山就不会知道?”

他抬头扫视这座宫城,外边喧哗,兵马云集,宫城依旧富丽堂皇,夕阳下恍若人间仙境。

“这座宫城已经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了。”他说道,“你们该清醒了。”

说罢转身向外大步走去,振武军们立刻拥簇,围拦的兵将们向前又向后如浪。

“拿下他。”崔征喝道。

进退的浪潮向这边凝聚,宫门前的气氛凝滞令人窒息,很多人想起了武鸦儿初来京城的场景。

遇人杀人,遇佛杀佛,一头狂猛野兽。

不过,官员们又有些庆幸,那时候振武军的兵马多,又来的突然,所以在京城肆虐无人可挡,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兵马被调出去很多,而朝廷的兵马也多了很多。

武鸦儿再厮杀起来,必然不会像先前那般无人可挡。

而且真厮杀起来,就能对军民解释武鸦儿是乱军叛臣,跟罗贵妃罗氏一家蛇鼠一窝,意图害皇帝乱京城,先前说的皇帝驾崩也能推说为谣言。

但当兵将们握着刀枪逼近,武鸦儿却没有拔刀砍过去,他不动手振武军也不动,而武鸦儿不动手,围攻的兵将们也没有人想动手。

大家似乎都在等对方动手,等着对方劈开禁制,然后别无选择唯有疯狂厮杀。

武鸦儿一步一步向前,围着的军阵兵将一步一步向后,没有厮杀,也没有让开路,站在宫门内紧张看着的官员们忍不住想他们难道会这样一直移动?

这窒息的时刻其实没有多久,武鸦儿穿过了宫门站到了门外,黑马和其他守在宫门外的振武军在一起。

这一次黑马没能去吃城墙下的青草,因为四周的兵将太多了围的密不透风,他们也不肯让黑马过去,黑马只能不高兴的站在原地。

不用打呼哨,大黑马立刻跑到他身前,武鸦儿翻身上马,铠甲兵器响。

“我要离开京城了。”武鸦儿说道,这时候才将手中的长刀一挥。

要动手了!

崔征忙喝道:“拦住他!休要放走逆贼!”

武鸦儿的马蹄没有冲向四周拦路的兵将,手中的长刀也没有砍下,而是举起来。

“请诸位与我同行。”他高声喊道。

同行?四周的兵将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太子病重不久于人世,安康山贼军围攻昭王。”武鸦儿高声接着喊道,“大夏天子血脉只余下鲁王.....”

听到这里崔征脸色大变,不好!

“休要.....”他喊道。

崔征的喊声瞬时被武鸦儿的声音盖过:“.....请与我同去保鲁王!保天子血脉!保我大夏!”

四周的兵将听呆了。

“武都将,你说的可是真的?”军阵中有一个将官扬声,“陛下真的驾崩了?”

虽然隔得远,武鸦儿一眼认得他是谁:“天平将军,我可有骗过你们?”

他说让他们来京城护驾,真的是来天子面前护驾,天平将军摸着良心实话实说:“没有。”

“休要听他胡言!”崔征喊道,不顾危险从宫门内疾步走过来。

武鸦儿不理会他,只在马上道:“陛下有没有驾崩,你们进宫一看就知道了。”

崔征在宫门的脚步顿时凝滞,脸色惨白,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兵将军阵,随着武鸦儿这句话这些兵将的视线看向皇城。

崔征看着他们的视线,他们的视线里有惊疑有惊惧,但是没有半点的敬畏。

武鸦儿说得对,这座皇城已经不是以前了,以前它高高在上人间仙境不可侵犯,而现在他们这些人可以随意的进出,可以见到皇帝,可以在宫廷的宴席上当作上宾.....

他们真敢冲进去穿梭在每一个宫殿,敢看到皇帝的尸首上前查看,这个座皇城已经千疮百孔什么都挡不住,什么也瞒不住,崔征浑身冰凉。

武鸦儿的声音还在继续。

“.....至于安康山有没有围攻沂州,诸位放出人马去外边探听就知道了。”

“如今到了大夏最危急的时候。”

“为了避免安康山贼众伤害鲁王,当立刻前去守护。”

“保住鲁王,才能保住大夏。”

“诸君可能与我同去?诸君可愿与我同去?”

军阵之中天平将军与其部众最先应声:“我愿与武都将同去。”

随后对武鸦儿熟悉,受过好处的武宁魏博等卫兵也纷纷应声,喊声一片一片响起,对武鸦儿不熟悉的其他兵将们也随之喊了起来,他们之所以来京城就是为了护驾为了得功立业,皇帝不在了,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当然去守下一任皇帝!

宫门前的军阵躁动围拢着武鸦儿等人,但兵器不再是相对,而是举起来,身形也不再是戒备,而是向武鸦儿靠拢。

武鸦儿催马,密密麻麻的军兵便跟随向前滚滚。

“那京城....”崔征喃喃,猛地拔高声音,“京城怎么办?这可是京城啊!我大夏之国都!”

武鸦儿在马上回头:“天子所在就是国都,只要天子在,天下处处都能是国都。”

他不再理会崔征,看向涌涌的兵将将长刀一挥催马。

“诸君听令。”

“皇帝驾崩,太子病重,昭王危急,请百姓们投亲靠友另寻寄身之地。”

“愿意随我们去鲁王封地的,大军护送。”

众军马齐声应喝,武鸦儿纵马向前,不用开口,云集的兵马如海水分开一条路,随着他的经过,分开海水又聚拢涌涌跟随。

京城马蹄震动,站在宫门前的官员们失魂落魄呆呆,他们当如何?

.....

.....

夜色亮如白昼,整个京城恍若火烧,到处都是火光,有举着的火把有提着的灯笼,街上也挤满了人,有富贵豪商,有穷人乞丐,马拉车人推车肩挑手拎,长扶着老老背着幼,跌跌撞撞哭哭喊喊向城门外涌去。

中厚不用躲在门后窥探了,和几个人站在门口看着这场景。

“我从没想过京城会有这样的场面。”他说道,视线看向远处,天边似乎都亮着,那是城外聚集的兵马在准备启程。

当然想也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的神情怅然又有些感叹:“怪不得大小姐说,真正的风光不在京城。”

第七十六章 无可奈何弃城去

京城已经被舍弃了。

武鸦儿掌控了整个京城聚集的兵马,带着这些兵马去鲁王的封地麟州。

皇帝驾崩了,朝廷也不存在了,现在满城响着的只有一个声音。

“武都将有令,有烧杀抢掠入室者,杀。”

“武都将有令,不出城者闭门守户勿乱。”

“武都将有令,每一户随行车马不得超过五辆。”

“武都将有令,天明即启程,过时不候。”

一队队的兵马在街上奔驰,一声声号令不断的传达。

北城门是随军民众聚集的地方,不分富贵贫贱的京城人都挤在这里,富家车马壮仆从,穷者双脚双手扶老携幼,皇亲国戚高官也不例外。

当然还有一部分官员聚集在武鸦儿的阵内,火把照耀下他们神情青白,对于阻止武鸦儿诱兵离开京城已经不抱希望了。

形势已经不可阻挡。

“陛下的尸首不能扔在皇城不管。”一个官员喊道。

武鸦儿看向他:“陛下已经送去皇陵暂时安葬,宫内的太监们随行,另有兵马守墓,安康山既然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不会对陛下的尸首和皇陵不敬。”

那官员默然,现在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皇帝大葬是不可能的。

“太子我去看过,已经昏迷不能随行。”武鸦儿接着道,“留了太医照看,如果太子病故,会送去皇陵安放,太子妃自愿留下,其余妃嫔女子们皆随大军离开。”

看来太子入皇陵也没几天了,死太子没有威胁和用处,进了皇陵不会被叛军折辱,太子妃躲在皇陵也比在京城安全,这样的安排很周道。

“武都将!”有几个官员面色铁青愤怒的喊着从外边过来,“朝廷的车马为什么也只有五辆!文书典藏如何装得下?”

武鸦儿道:“典藏文书皆收入库中,只要带走印章就足够了,你们如果不愿意舍不得,可以留下来守着。”

安康山对典藏文书不会感兴趣,但对人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留下守着太危险,那几个官员咬了咬牙:“典藏文书也罢了,国库可不是几辆车就能装下的。”

里面的古书卷宗大件也罢,金银珠宝安康山可不会放过,国库必然要遭到劫掠。

“国库一件不带。”武鸦儿道。

官员们惊怒,那可是大夏的国库,这个漠北来的土包子见都没见过的天下珍宝都在里面。

“对于陛下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珍宝。”武鸦儿道,“所以他不要了。”

什么?官员们皱眉不解。

武鸦儿视线越过他们看向这座城池:“陛下的意思是,京城是保不住了,为了避免百姓们遭到叛军的荼毒,就把国库留给他们。”

京城太大了,民众不可能都跟着大军离开,留在京城危险,麟州路途遥远,路上艰难险阻也未知,京城没有了皇帝兵马,也就是放弃了抵抗,将不会有守城和攻城,烧杀也会少很多,对于很多人来说,更愿意冒险留在京城。

而且天下的至宝都在国库,几天几夜也拿不尽,叛军们会直奔这些珍宝,城中民众就能减少被劫掠了。

官员们能明白这个意思,但,那可是大夏立国以来几百年的珍宝啊.....

“这怎么是陛下的意思?”

“武都将,分明是你....”

他们忍不住愤怒的指责争辩。

“行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崔征喝住了官员们的吵闹,“你们要是愿意就替陛下守国库,何必命令别人。”

他们作为朝廷大员就是做决断以及发布命令,然后由其他人去做,如果不能命令别人,他们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是的,现在皇帝没了,朝廷没了,他们的确不存在了,尤其是在这个手握重兵的小都将面前。

他们没有资格和能力命令他,至于守国库.....

官员们不说话了。

崔征看着他们,夜色火光映照下面容忽明忽暗:“收拾好有用的东西上车吧。”

他转身整理了官袍官帽,接过随从捧来的一个明黄布包裹的匣子,里面放的是大夏的玉玺,这就是他唯一要带要守护的东西。

他的家人没有跟随在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优待被兵马保护,而是与京城的其他民众一样拥挤等候然后蹒跚跟上大军的步伐。

天光放亮,京城的火光在晨光中残喘,伴着号角四门的兵马疾驰,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汇集在一起密密麻麻铺展,也有军阵严明。

相比这些疾驰的兵马的肃整,跟随在后奔出京城的民众们就显得狼狈混乱,有车马有腿脚有快有慢,有跟着兵马的方向,也有向四面八方散去,大路上散落一片的哭喊叫嚷,踏起滚滚烟尘,而渐渐安静的京城也是一片喧嚣混乱,地上狼藉,街边的商铺紧闭,风吹过街市上悬挂的绢花彩纸哗啦啦的飘动,没有赏心悦目只有凄凉。

城中紧闭的家宅中不时的传出哭声喊声吵闹声,变故来的太突然,舍家弃业的抉择不是一晚上就能做出的,没有人能确定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前路会是什么样。

中厚站在空寂的街上,不用担心被振武军的人认出来,听着身旁男人们询问。

“我们呢?还继续留在京城吗?”

中厚抬头擦了擦鼻头闷声道:“消息已经送去给大小姐了,在大小姐回复前,我们还是守在京城。”

“我们还留在这里干吗?”男人们皱眉,“安康山肯定会进来,京城没有兵马,我们几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英勇但不是狂妄,率领京城留下的民众守城这种事是不能做的,那样是无用功,而且会给京城和留下的民众带来灭顶之灾。

这是大夏的京城啊,虽然皇帝不在了,它还是应该保留着该有的尊严。

这也是那个振武军武鸦儿的意图吧,否则他要救护鲁王,直接带兵马私自潜行离去就好,而不用像现在这样将局势告诉民众,将能带走的带走,将能留下的留下。

“我们几个也不是做不了什么,安康山以为他占据了京城,肯定想不到我们剑南道也在这里插了一脚。”中厚道,手从鼻头转到下巴,摸着胡须,“这里毕竟是京城,安康山想占据,昭王鲁王不管哪个称帝,也都会想重回这里。”

不管谁来来去去,剑南道都有人在这里,现在他们人少,将来可以多啊,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将来说不定能当主人。

这世间的事很难测的,就像谁能想到他们大小姐会有两个丈夫呢。

随着行路,天气越来越暖和,穿着单衣罩上甲衣一路疾驰头上满是汗。

夜色降临,信兵疾驰在营地里没有受到半点阻拦,当然这里的兵马几乎都是他熟悉的同袍,但当靠近主营时,那为数不多的面孔陌生的兵马也没有阻拦,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辛苦了。”

“平安回来了。”

“一路还好吧?”

“先喝一口酒缓缓。”

他们询问着,接过他的马,递上来酒壶。

信兵接过酒仰头喝一大口,炙热烧满全身,背上冒出一层汗畅快淋漓,他脚步不停将酒壶塞给卫兵,前方卫兵已经对内报了声,同时掀起了帘子,从下马到饮酒到迈步进了营帐行云流水。

野外营帐里灯光柔亮,信兵看着坐在桌安前看舆图的蒙面女子,近前单膝下跪。

“少夫人,京城和都将的信。”他拿出两封信举起。

李明楼抬起头嗯了声,方二接过递给她。

“都将还好吧?”李明楼拿起信,问信兵,“路上可还太平?”

信兵一一答了。

“去歇息吧。”李明楼道,“用热水泡一泡解乏。”

信兵俯身应声是,又加了一句:“多谢少夫人。”

少夫人话不多,关切在细节里,渗透到骨头缝里,信兵时刻谨记自己是振武军,但真的生不出对这位少夫人的坏话。

信兵退了出去,李明楼并不在意他复杂的心情,先拆开武鸦儿的家信。

“这次的信不太一样,轻薄一张纸。”她咿了声,挥了挥对方二说,换了新鲜的方式吗?抖开了信纸,视线落在信上,声音停下来。

信上没有对妻子的爱称,没有对妻子的问候,没有对天气的琐碎絮叨,只有一句话。

我娘还好吗?

方二在一旁扫了眼,皱眉:“他什么意思?质问?威胁?”

李明楼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他想娘了。”

第七十七章 听我急行军

信兵是不亚于斥候的存在,他们的作用很珍贵,所以用一次就要很值得。

前几次武鸦儿的家信写的满满当当充分的表达了纸短情长,这一次却只有一句话,像是仓促写成,又像是喝醉酒后的质问,没有丝毫的温情。

但这也是最真实的最赤裸的情绪展露,武鸦儿真正牵挂的想念的只有他的母亲。

出什么事了?让一个人这样失态?

李明楼拿起另一封信,这是振武军给送来的京城的情报,信上的字也不多,情报就是这样,有多有少。

尚未打开,营帐被掀开,又有卫兵通报。

“窦县信报。”

伴着声音落,又一个风尘仆仆的信兵走进来在案前举起一封信,窦县信报并不是从窦县来的,窦县的事会送到光州府,元吉统一处理,再以光州府的名义送来。

所谓的窦县信报其实是京城中厚送来的。

李明楼看振武军的信报,方二便接过来让信兵去休息。

“小姐,罗氏被崔征抄家了,罗适清和罗贵妃都死了。”他打开信,忍不住惊讶的说道。

李明楼嗯了声:“是啊,还是死了。”

声音有些怅然倒没有惊讶。

振武军的信报也说的这件事吧,方二了然,看李明楼拿着信似乎出神,小姐跟罗氏没什么来往,为什么会为他们失神?

没想到这一次兵马们主动来京城护驾,崔征还是杀死了罗氏,那皇帝也要死了,或许现在已经死了,消息正在路上吧?

命运不可改变吗?李明楼站起来:“传令拔营,分兵。”

方二有些没反应过来:“现在?”

他们今日才安营略作休整,这就要拔营?还要分兵?中五很快也被叫过来,同来的还有振武军的两个将官徐悦与周献,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惊讶。

李明楼将京城的罗氏的死讯告诉他们:“我怀疑安康山已经对昭王不利,我们要加快速度赶去沂州。”

“少夫人,罗氏已死,京城军民士气大振,安康山应该会集中兵力向京城吧。”徐悦说道。

一旁的周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明楼没有反驳他,想了想解释:“罗贵妃是皇帝陛下心爱之人,皇帝已经很老了,这世上没有令他心动的,罗贵妃死了,陛下只怕也不好了,皇帝如果有事,京城军民天下士气都散了,对于安康山来说,京城不堪一击无足轻重,铲除天子血脉才是关键。”

这样吗?罗贵妃死了陛下也会死?徐悦要说什么,周献先应声是打断他:“少夫人所虑极是。”

中五考虑的是另一件事:“如果安康山贼兵势在必得,我们分兵是不是很危险?”

“没有不危险的时候了。”李明楼不需要给中五解释,只需要下命令,“辎重营在后,我们与前锋轻装先行。”

中五所说的危险是指李明楼的危险,但李明楼既然要向危险中去,他也不阻拦,自己先行便是,俯身应声是。

三人走出营帐很快分配了兵马,整个营地便变得喧闹,才扎下的营帐收起,辎重重新套上车马,前锋军马快速的列队。

“老徐,你反驳她的命令干吗啊。”周献身在自己的兵马中,才对徐悦说道。

“怎么,还怕她知道我们也收到了京城的消息吗?京城军民士气大振的消息瞒不住的。”徐悦不在意道,“大家都心知肚明,表面上自己人就行了。”

周献说的不是这个:“表面上的自己人,你还反对她?到时候情况不对,我们抽兵就走,现在何必多说。”

这个啊,徐悦摸了摸下巴:“她做事也不是不靠谱,而且都是对抗安康山又是替我们打名声,多少说两句吧。”

其实就是觉得是自己人了,周献撇撇嘴。

来是被骗来的,相待也是真心实意,不管是坐卧行还是商议军务,武少夫人待他们没有半点疏离戒备,也不是讨好的热情,虽然从人数上来说,武少夫人的确应该讨好他们。

总之,让人觉得吧,如沐春风?自由自在?

周献呸了声:“你会的词挺多啊。”

徐悦道:“别的不说,人家一个女的,可是一路跟着,又事事在前,这胆气这心意够实在了。”

“女人最会骗人了。”周献瞪眼,“说几句关切的话嘘寒问暖你脊梁骨都软了。”

“你才软了呢。”徐悦骂。

二人争执,有亲兵闪过来低声道:“少夫人刚给都将写了信要送去。”

现在吗?周献和徐悦对视一眼,这种时候还不忘给武鸦儿写信?收到信就立刻回信?真是情真意切的令人心麻酥酥......

周献哼了声:“女人真是太可怕了,我看都将早晚也要被骗。”

燃烧的火把将夜色撕开,一队队兵马疾驰,前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后方的辎重车马渐渐被抛在身后,在大地上如一条长龙盘旋。

几次日升日落,长龙已经不见,行进的兵马分散短小精悍,队伍中骑马的女子就有些显眼。

她依旧遮盖头脸裹着披风,披风随风飘荡露出其内穿着的轻甲,甲衣束扎让身形显得玲珑又娇小。

一路上风餐露宿,但马的速度还是要不时的放慢一下,周献在后望着前边队伍中的武少夫人。

“她不嫌热吗?”他嘀咕。

“有伞呢。”亲兵答道。

周献呸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武少夫人遮盖着头脸对外的解释是受伤毁了容貌,调侃女子的容貌不合适,要待再寻个话题,身后有兵马疾驰而来。

几个斥候拥簇着一个信兵。

“少夫人在前方。”周献主动指路。

信兵疾驰不停越过,但有一个斥候停下来。

“京城的消息。”斥候低声道,黑瘦的脸上带着几分震惊,“皇帝驾崩了。”

周献打个寒战再看向前方那黑披风黑伞下的女子:“真被她说中了!”

.....

.....

浓春的大地上田野里荒草丛生,看不出原本的作物,呈现诡异的茂盛。

有镰刀哗啦割下来,草便倒下一片,更多的镰刀飞快的收割,田地里的村民恍如地鼠,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四周,看到远处有白色的衣袍走动才稍微安心低下头。

很快草和作物装了满满的三车,十几个村民推着车快速的向村子跑去。

“二小哥儿。”村长看到站在村口的一个瘦小的男子忙喊道。

瘦小的男子转过身,可以看到他的白袍外罩着轻甲,腰里悬挂着长刀,看到脸更年纪小,但神情却带着不和年纪的肃重。

“郭大爷,你们回来了。”他态度很好的点头。

村长道:“这些马草够用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瘦小的男子道:“你们先把马草晾晒收好,待我去问项都尉。”

村人们应声是带着几分期盼推着车走开了,瘦小的男子也走进了村口的一间院落,院落里外站着同样白袍轻甲的兵士们,看到他纷纷打招呼。

“二狗。”

“狗子。”

来自延县的小兵二狗哼了声:“叫我陈二。”

大家嘻嘻哈哈一番,陈二进了院落,屋檐下坐着一个同样白袍轻甲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垂着头。

陈二原本以为他在认真看信,直到一阵风吹过,那封信飘落在地上。

“项都尉。”他忙道。

项南抬起头,少年多忧虑的脸上几分迷茫。

“陛下驾崩了。”他说道,“我们不用去京城了。”

第七十八章 远路不知近前不识

陈二今年才十八岁,从生下来皇帝就活着,他没经历过皇帝驾崩,也从来没想过皇帝会死。

皇帝应该是长生不老的吧。

陈二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纸,纸上写着字,他不认识字,但他有灵活的脑瓜:“会不会是假消息?去往京城那边的路都被安康山叛军把持,万一他们为了扰乱民心,故意骗人。”

项南看这个跟自己同龄的小伙子,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丧兄老母不知所踪家破人亡,但还有小孩子般的期许。

“这是留城送来的消息。”他说道。

留城是他们先前救助过的地方,位置便利联通南北,他们在那里留守一批人马。

既然是自己人送来的消息,就是真的了,陈二神情茫然,他从延县跟着项南离开,心里只有一个方向去京城,现在皇帝死了,不需要去京城了,他的前路往哪里走?

项南已经收回神,看着在地上飘动的信眼里还是一丝茫然,他从安康山的营地杀出来,从陡峭的峡谷里爬出来,不管绕多远,多少围追堵截,他的方向始终向着京城,京城突然不再是方向,他该去哪里?

脚步杂乱有几个白袍兵走进来,看到院子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呆呆的两人有些不解。

“都将,村民都收拾好了。”他们说道,“我们可以出发了。”

项南抬起头:“去哪里?”

几个人瞪眼:“望郡啊,不是已经说好了?那边有兵马,有结实的城墙,会接收这些村民。”

项南揉了揉膝头,是了,他看向院门外,有村民走来走去,听到骡子车脚步声,夹杂着鸡鸣狗吠.....

他们的目标是越过安康山叛军的阻拦去往京城,很多时候都疾行寻找各种小路,很少经过城镇,而且因为人少,经过城镇看到肆虐的叛军,也无可奈何,只能捡着叛军落单的时候进行反击救助,积少成多,渐渐的跟随的人马越来越多。

现在已经有一千多人,能够放心的行驶在大路上,也能护送求助的百姓到最近的庇护之地。

路过这边村落时,击退了一群不知道山贼还是叛军的游兵散将,村民们请求送他们去望郡。

望郡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城池,郡守领兵戒备安康山叛军收留难民,他们也可以借路经过。

这边也越来越危险了,早点离开进城能安全一些。

远方的前路不知道怎么走,眼前的前路很清楚,项南站起来:“出发。”

花红柳绿的大地上,高大城池前奔驰的白袍兵马格外的显眼。

人马停在城门前盘旋叫门,城门却紧闭不开。

“某宣武道项南。”项南扬声看城墙上,“有急报要进京,借路。”

城墙上有将官探头审视。

“我们离宣武道太远了,不知道谁是谁。”他不客气的说道。

“我们都将是太原府项氏。”陈二生气的喊道,虽然他也不太清楚项氏是什么,但太原府是个很大的地方,那个地方以姓氏相称的必然是大人物。

望郡还是太小了又偏僻,城墙上将官孤陋寡闻,撇嘴:“太原府更远。”

项南默然,调转马头指了指身后跟随蹒跚来的一群村民:“这些是附近的百姓,你们收留吧。”

不再提进城的事,号令大家离开。

城墙上将官依旧不为所动,安康山叛军最惯用百姓威胁欺骗夺城,这群自称兵马的家伙又穿的戴孝似的奇奇怪怪.....

善心不是为善,很可能会害死一城的人,尤其是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

“大人,这个项南的名字好像听过。”一个副将忽道,想啊想,恍然,“剑南道!”

听到剑南道这三个字,将官也猛地想到了,抓住城墙探身望那位白袍小将:“项南是那个剑南道李奉安李大都督女婿的项南?”

项南勒紧缰绳没有回头似乎没听到拍马要走,城门却打开了。

“项都将,项都将。”那将官没等回答带着一众官兵冲出来,“原来是你啊,久仰久仰。”

陈二伸手挠了挠头,他是个乡下人,知道的地方不多,但.....

“剑南道比宣武道和太原府更远吧?”他不解,“怎么这个就知道是谁了?”

......

......

村民们进了城,项南等人也被邀请进城,项南虽然没有拍马离开,但还是拒绝进城。

“我们有要务在身,不便停留,请大人给我们一些干粮兵器就可以了。”项南说道。

望郡将官认为他这是生气,拉着他的胳膊叹气:“项都将,不是我等小心,实在是危险的很,就在适才,驼岭那边来范阳兵,足足有两千多人。”

他伸手指着一个方向,明媚的日光下可见那边有山岭,隐隐如驼峰起伏。

两千多人,那这是一个正规军了,不是先前的游兵散将,项南将长枪一挥:“去迎战。”

将官吓了一跳,他说的话不是迎战的意思吧?

“项都将,那可是范阳兵。”他再次说道。

“范阳兵正是叛军,打的就是他们。”项南道。

这年轻人看起来钟灵俊秀,怎么说话驴唇不对马嘴?将官按着他的胳膊:“他们有两千多人。”又主动表明,“我们望郡需要兵马守城,不能轻易动用。”

项南笑了笑:“不需要,我们这些人就够了。”

将官扫过城门前的清一色白袍轻甲兵,只有一千人吧,怎么就够了?

“你说他们刚出现在这里,先前这里并没有这么多范阳兵,必然是远道而来。”项南给他解释,也是给兵士们解释,“他们队伍还没休整,疲惫不堪,我们这时候攻击就是出其不意。”

项南抚了抚背上的弓弩,挣开了将官的手。

“等他们休整一晚,那才是真正的危险,就算你我的兵马一起也不一定能胜过。”

说罢不再多言,持长枪在身侧,催马向驼岭。

“杀敌!”

他一马当先,陈二紧随其后,其他的白袍兵也毫不犹豫,纷纷持枪挥刀催马。

“杀敌!”

伴着高喝,尘烟滚滚而去,待将官回过神,城门前的白袍兵马已经不见了。

如果不是回头看到拖家带口拉着鸡笼牵着狗的新来的难民,将官还以为自己做梦呢。

“剑南道李都督的女婿,果然非常人。”他再看向白袍兵马远去的方向感叹。

第七十九章 小将敢杀人

“望郡不错,山清水秀。”

驼铃的河水旁,一个将官在一众亲兵的拥簇下遥望说道,面容精神,但双眼还是难掩倦意。

身后河滩上柳树林前嘈杂,马匹打喷嚏,兵士们在地上踱步,甲衣和兵器相撞,互相说笑。

“望郡有七千兵马。”一个斥候对将官介绍,“郡守王高阳仁善,领帅黄江谨慎。”

将官笑了:“仁善和谨慎都是好品质,我们这么远来了,可以吃一顿大餐。”

身边的亲兵们也都捧腹大笑。

“先攻城闹一闹,让他们气血活络。”

“再只围城不攻,让他们皮紧肉实。”

“这叫小火慢炖,吃起来才美味。”

“用不用先派些人去跑一圈给他们打个招呼?”

“不用打招呼他们也知道我们来了。”

他们轻松的议论,然后请示。

“我们这就扎营先歇息,养足精神。”

谨慎和谨慎是不一样的,望郡领帅的谨慎是懦弱,他的谨慎就是机警,将官看了眼四周:“望郡的兵马都查清楚了吗?城外有驻守多少?”

一个亲兵笑道:“城外散兵不足为惧,他们守着在小阵堡,就算接到命令也不轻易出来援助,更不用说没有命令的时候,缩起来乐得装不知道我们来了。”

斥候赞同了他的说法。

这一路上走来遇到的多数都是这样的,将官点点头,抬手示意安营,身后嘈杂更甚,兵士们开始卸甲,疲惫的马匹也被解下负重。

将官抬起手臂活动下,身边的亲兵开始给他卸甲,斥候忽的想到什么。

“不过。”他说道,“前一段有不少探路的兄弟们被杀,有幸存者说是遇到一队散兵,他们穿着打扮奇怪.....”

“什么奇怪的打扮?”将官问,转过身来,话猛地停下。

他带着血丝的双眼猛地眯起,视线里出现一片白色的身影,其中有一身影高大似乎从地上陡然冒出来,白袍握着弓弩。

噗的一声。

站在他身前说话的斥候瞪圆眼喷出一片血,余下的话变成嗝嗝几声,砰的跪倒在地,然后一头栽倒。

“大人小心!”

“有敌袭!”

亲兵们瞬时将将官围拢向后退去,刚卸下甲衣的兵士们急忙的穿上,或者顾不得穿就拿起了兵器,吃着草料的马匹嘶鸣着被拉拽......

嗖嗖嗖的箭雨从前方扑过来,嘈杂的营地响起惨叫,措手不及的兵士翻到一片。

鲜血和箭头让这边的营地又响起了怒吼,暂时的措手不及后盾甲被举起来,箭雨的攻击在这时结束了,但厮杀刚刚开始。

箭雨之后,身穿白袍轻甲的兵士们举着盾甲兵器大叫着冲来。

将官被掩护向林中退去,视线里清晰的看到为首的一个年轻白袍小将一杆长枪向前又向后,眨眼两个兵就被刺穿了喉咙倒地。

将官认出这就是最先一箭射穿斥候的那个,他也明白了斥候说的意思,大夏的兵服没有白色的,这些人明显是大夏官兵,但却穿着白袍。

这不是游园赴宴,也不是赏花看景,在明媚的春日里,在一刀一枪一撞之后,显眼的白袍溅满了血迹十分的刺目诡异。

白袍随着刀枪翻滚,跃入逐渐苏醒沸腾的范阳军中。

从未遭遇过突袭的范阳军发出愤怒的吼叫,一个连甲衣都没有穿的范阳壮军汉,将手里的铁锤砸向正面扑来的白袍兵,瘦小的兵顿时被砸烂了半个头。

凶悍的反击变成了攻击,沉重的铁锤长刀在肉体上发出骇人的声响,每一次落下都有惨叫相伴,血肉横飞,安静的河水被脚步跌倒的人体溅起水花,水花在日光下鲜红。

白色的衣袍兵们在两千多人的兵马中仿佛被绞碎的肉。

退后旁观的将官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下一刻又浮现惊疑。

如此凶悍的厮杀,以往旁观的大夏兵马都会立刻逃开,但此时此刻身在其中的白袍兵却似乎看不到。

不仅看不到,还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一个长刀范阳兵嘶吼着砍断白袍兵的长枪,刀紧接着落在白袍兵的脖子上鲜血泉涌,但那白袍兵却伸手抓住了长刀,歪掉的脖子涌涌冒血,痛呼都发不出声音,只一双眼狠狠的瞪着范阳兵。

范阳兵用力的要抽回长刀,那半死的白袍兵却始终不松手,就这一个空隙,身旁三个白袍兵的长枪将这个范阳兵挑起。

雄壮的范阳兵在长枪上恍若一条鱼扑腾几下,被甩下来砸到了两个范阳兵,这凶残让围在白袍兵身边的人群退开。

这种对战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任何一个,将官肉眼可见阵容在被撕裂,他骂了一声,握住了自己的长刀,就在这时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了马蹄声,他惊然回头,浓绿的林中白袍如云.....

“大人,他们还有援兵!”亲兵们发出惊呼。

那林中枝叶遮挡有被马蹄荡起尘烟,白袍不知几许。

“我们,退吧。”亲兵喊道。

退字一出口,就近的范阳兵们顿时一阵气泄,瞬时又被扑杀一片。

将官色变:“不能退!他们没有那么多人!这是假像!”

他将手中长刀一挥要跃入阵中,但阵中被撕裂的口子有一道白色身影飞掠而来。

呛的一声响,长枪与长刀撞在一起,将官后退一步,长枪一点支撑翻跃的白袍落地,年轻的俊美的面容闯入将官的视线。

先前只是看到他俊拔的身形,现在看清脸了,这张脸和白袍相搭突然没有什么诡异,也不觉得奇怪,这样的年轻公子就应该穿这样的衣衫.....

将官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旋即双眼一眯吼道:“你是谁!”

“某,项南。”项南道,腰身一转,长枪如蛇而来。

项南是谁没听过,将官不再询问,挥刀迎战,兵器相撞,火光四溅。

锵锵锵的兵器击打,长枪长刀交战四五,两人的身影交汇分开,长枪被弹开,项南身形立刻随枪向后退去,将官长刀紧随其后,怒吼一声一刀劈下,险险的擦过项南的发顶。

束扎头发的黑带木簪断裂,长发飞舞。

将官长刀半空收住只待一转横劈,就能将这个年轻人腰斩,但就在他嘴角勾起狞笑的时候,飞舞的长发中寒光一闪,长枪到了眼前。

怎么?将官的双眼瞬时瞪圆....噗嗤一声,长枪穿透了他的咽喉。

将官长刀瞬时无力落地,穿透咽喉的长枪支撑让他身子前倾,视线也落下来,前方的白袍小将单膝跪地,身不回头不转,只双手握抢向后。

飞舞的长发垂落,如瀑布披在年轻人的背上,将官的双眼也垂落合上,头一点不动了。

跟上来的亲兵发出惊怒的嚎叫,待要扑上,身后林中的兵马已经逼近,扬起的马蹄踏翻他们,居高临下的长刀斩断头颅。

项南收回长枪,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眼前,现在换做白袍兵绞杀范阳兵。

......

......

河水恢复了平静,水越过其中的尸体,欢快的冲刷着血迹,只是冲不散苍蝇嗡嗡一片,血腥气令人作呕,。

郡守王高阳没有吐出来,战乱数月这种场景他也看到过了,但此时此刻还是满脸震惊,因为以前看到的都是自己人被杀,从未见过死伤如此众多的叛军。

他抬起头,看着河水边正在专注用河水洗长枪的白袍小将。

“您,您是?”他问道。

项南回过头:“太原府,项南。”

探看脚下被杀的范阳兵将官的领帅黄江,听到这句话抬起头要补充一句什么,但看到那白袍小将满身的血迹,以及这满地的尸首.....

问的是是谁做到了这些,是谁英勇杀敌,他是谁?

黄江动了动嘴唇,点点头:“对,大人,我给你说过,他叫项南。”

第八十章 一方天地有白袍

范阳军的铠甲兵器被卸下装车,马匹也都牵住赶进城中,尸首胡乱的堆在坑中,一群民夫粗鲁的推土掩埋。

这些民夫或者有亲人死在叛军手里,或者无冤无仇但如果不是叛军也不会来这里当民夫,怀着恨意一边推土一边啐两口。

另一边也有尸首在掩埋,与范阳兵尸首不同,这里每个尸首都换了新衣裹了席子,整整齐齐的摆放,再铺设一层席子,然后民夫们才仔细的将铲土。

坑外白袍兵列队,他们身上白袍血迹斑斑,面前摆放死去的同袍们脱下的血迹斑斑白袍,有几个兵正在将这些衣袍收拾叠放。

项南站在马匹旁也在看衣袍,每个人的马匹上都裹着布包,解开布包其内都是白袍,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枯,变成一片片黑褐污,散发着怪异的腥臭。

王郡守和黄江忍不住掩鼻,但很快就放下手,因为猜到这是什么了。

“这些....”王郡守说道,“都是英烈们的衣袍吗?”

项南点点头,一路走不断有新人加入,一路走也不断有人死去,马匹上的布包里不断的增加着死去的兄弟们的白袍.....

“郡守,白袍送来了。”有官吏带着几人拉着车过来,车上堆着新的白袍。

战后项南还是拒绝了进城的邀请,只要了衣袍粮草等物资。

“项都将,你们不歇息,急匆匆的要去哪里?”黄江说道,“还有这么多伤者,好歹养一养。”

伤重不能行路的留在下就近休养,轻伤者继续前行,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日夜不停,急急匆匆,不休不眠,一心只往京城去.....

现在京城不用去了。

其实京城也知道安康山叛乱的消息了,天下都知道了,因为这一段沿途的这些城镇不需要他们报信提醒了。

项南默然,将马背上的包袱解下,向葬坑将包袱扔进去。

四周的民夫兵士,以及跟过来的郡守黄江都吓了一跳,不待询问,项南将自己身上的白袍也解下来扔进去,又看着葬坑边正在整理收拾的白袍。

“一起葬了吧。”他说道。

他一声令下,白袍兵们立刻听从,一件件染血的新旧白袍被扔入坑中,在席子上铺了一层。

项南看着民夫们扬起土将尸首和白袍渐渐的掩埋。

最初这是他临时起意,要把这些染血的衣袍做证据给皇帝和朝廷看,从此后穿白袍收白袍,一路走来大家都学着他,形成了惯例,现在不用看了,也不用再带着留着了。

京城不用去了,回宣武道吗?

“宣武道已经乱了。”黄江将那边的消息仔细说给项南,“有一部分兵马去了京城,有一部分早就是浙西安德忠叛军收买,有些京城不想去,叛军不想做,就地成了流寇。”

在安康山叛乱前宣武道就已经乱了,此时再无顾忌分崩离析。

项南再次默然,回哪里?太原府吗?

“项都将,你想错了。”王郡守忽的说道,他已经听到有关白袍以及项南一心惦记的军务。

项南和黄江都看向他,黄江忍不住对郡守使眼色,郡守还端着文官的架子,现在这个时候,这些领兵善战的小将可不要得罪。

“你要去京城报信,你要让天下知道安康山叛军,是为了让天下警戒,让朝廷出兵镇压,救护百姓,稳我大夏。”王郡守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之下皆大夏,皆是子民百姓,项都将为什么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行此军务?”

黄江立刻抬手对项南高声道:“某等愿与都将同穿白袍共杀贼!”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当人钻入一个执念后跳不出来,项南一瞬间挣脱了束缚,眼神清明,对郡守抬手一礼,再走过去从车上拿起新的白袍穿上,一手弓箭一手挥起长枪一声号令:“吾等,就地杀贼!”

千众白袍兵亦是拿起新白袍穿上,举起兵器高呼:“就地杀贼。”

听着呼喝震动看着兵马集结,黄江走过去对王郡守低声赞道:“大人高明,我望郡无忧矣。”

......

......

绿葱葱的山坡上野杏一片,两个穿着粗布衣衫恍若乡间老农的黑瘦男人蹲在其上。

咯吱一声,一个男人摘下野杏咬了口,旋即呸了声吐出来。

“酸。”他说道。

旁边蹲着的男人哈哈笑:“你傻啊,没人摘的杏当然是酸的。”

先前的男人撇嘴扫了眼山坡又看向下边的阔野,有村落散布,再远处还有城镇,只是不见人烟:“现在这时候,哪里还有人。”

另一个男人忽的趴在地上贴耳听:“有人来了。”

荒野上一阵马蹄急响,烟尘中有十几骑疾驰,兵服和形容都有些狼狈,而在他们身后,还有尘烟滚滚夹杂着叫嚣。

虽然穿的都是大夏的兵服,但还是能分辨出不同,尤其是从气势从举止以及兵器,范阳军的身材高大,兵器优良,气势也很嚣张。

虽然也只有十几人,他们却如同猫儿,轻松的戏耍着奔逃的鼠,不时的拉弓射箭,前方便有人惨叫着跌下马。

“十几人,不多。”依旧蹲着的男人低声说道,“要不捉个活口回去?”

趴着的男人摇头:“这些人应该是前几天探查的一万兵马中的前锋,少夫人说了,我们要想办法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不要打草惊蛇。”

先前的男人不说话了,作为斥候,他们的任务是探查消息,不是杀敌,更不是救人,否则会害死更多人。

他们隐在山坡上穿行野杏林中跟随这两方人马,奔逃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疲惫,追兵则越来嚣张,说出一些投降不杀的笑话,手里的弓弩飞枪不停。

前方奔逃的忽的大叫起来,原来出现了一座堡镇,有破败的围墙,高大的哨岗,后方的追兵并不畏惧,也跟着大叫,叫嚣占据一座哨岗,但就在此时,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堡镇中突然打开了门,一队白色衣袍的人冲了出来。

他们人数并不多,大概也只有十几人,明媚的日光下白色很是刺目,奔逃的人们发出激动的大叫,而追杀的范阳兵却猛地勒马调转马头就跑......

跟来的两个斥候对视一眼,神情惊讶,惊讶这十几人的怪异打扮,更惊讶看到这些人不战而逃的范阳兵。

“这是什么打扮?”

“范阳军喊什么?这么惊恐。”

“白袍兵?白袍兵是哪一路卫兵?”

第八十一章 交汇的兵马

白袍兵与投奔来幸存的兵马交汇在一起,冲着奔逃的范阳兵发出威胁的叫嚣。

仅仅是叫嚣。

他们没有追上去,用弓箭用长刀杀死这些叛军,而是一面吼叫一面张望,待看到范阳兵真的跑了,立刻也调转马头冲进堡寨里,投奔来的兵马反而落在后边。

“你们跑什么!做样子也要追一段啊!”幸存的几人慌张的跟着跑进去,不待喘口气就喊道,“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就都死定了。”

穿白袍的十几个兵跳下马,面色紧张一脸都是汗,甩着僵硬的手:“追什么追,要是被发现我们是做样子,才是死定了。”

躲在高塔上的一个守兵探头:“他们真跑了,没有再回来。”

听到这句话堡寨的人们都松口气,又有两三个兵走出来,围着穿着白袍的兵们笑:“这白袍还真管用。”

十几个兵也高兴的看着身上的白袍。

“白袍军一连夺回了我们滑州十三城,所向披靡,这些叛军见了白袍就躲。”

“那我们穿着白袍就安全了。”

有年长的兵思虑周全:“白袍兵让叛军惧怕,但也让叛军痛恨,我们偶尔拿出来防身可以,别用的多了引来叛军。”

那倒也是,大家纷纷点头,将白袍脱下来小心翼翼的叠好,紧张欢喜激动落定,才想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怎么遇到范阳兵了?不是都被打跑了?”

“对啊,这些日子没看到他们了。”

几个幸存者心有余悸:“是啊,正是因为最近没有叛军了,我们才奉命开始巡查,没想到突然又遇到一群。”

年长的堡长凝眉思索:“这种事,应当报给白袍军,让他们警惕防范,也免我滑州军民再受劫难。”

还要为死去的同伴们报仇,幸存的几人想到死去的同伴,悲伤又愤怒:“我们这就去望郡找白袍军。”

堡长道:“我们陪同你们去。”

堡寨的大门再次打开,十几个穿着白袍的兵疾驰向东而去,阔野上没有范阳军,山坡上也没有窥探。

而此时窥探的两人一直跟在逃走的范阳军身后。

他们走走停停,不时的回头看,偶尔争执几句,似乎在去杀掉那些白袍军以及快些离开这里意见不一致,但最后还是越走越远,沿着泗水来到一片大营。

这是好大一片营地,不时的有兵马巡查进出,两个斥候没有再靠近,小心谨慎的潜藏在远处,看着那十几个范阳兵进了大营。

“白袍兵?”孙哲在帐中正卸下铠甲,活动肩背回头看站在帐中的几个兵,“什么白袍兵?”

“他们穿着白袍,所以就称呼为白袍兵。”一个范阳兵道。

孙哲哈哈笑:“披麻戴孝吗?义成军倒是会对皇帝表孝心。”

滑州这里是义成军的所在。

将官说笑兵士应当陪笑,但这一次几个范阳兵没笑出来。

“他们中有义成军,很多义成军加入了他们。”

“他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然后在望郡杀了牛崔大人。”

“自此后留在望郡,带领义成军到处杀我们的人。”

“前前后后算下来,几千人马都葬送在他们手里。”

“我们不得不退出滑州暂避锋芒。”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道。

孙哲的脸色渐渐肃重:“我还以为田呈说当全力拿下沂州是真的呢,这厮果然奸诈,原来是滑州这里他是拿不动,你们适才见到白袍军了?”

几个范阳军连连点头。

孙哲看着他们:“所以你们是被他们吓跑了?”视线扫过他们的铠甲兵器,猛地站起来,抓过才卸下的铁节鞭狠狠向几人打去,“你们的铠甲干净整洁,你们的兵器白净如玉,大都督给你们金银铁甲,是为了让你们不被对手的刀枪伤害,大都督给你们弓箭宝刀,是为了让它们染血食肉!”

几个范阳兵猝不及防惨叫着倒地。

“你们见到对手连战斗不敢竟然跑了?”

“我范阳军养你们这等废物有什么用?”

孙哲力大,铁鞭滚着钉子,只三下两下范阳兵们的血在地上溅开花,四周的兵将抱臂或者鄙夷或者嘲笑旁观。

“孙大人,孙大人。”一个范阳兵拼命的挣扎,“先前他们没到这边,这次出现在这里,我们唯恐他们会影响大人大事,特来赶着来报告啊,待报告了大人,我们就去与他们死战。”

旁观的一个将官被提醒皱了皱眉:“他说的也对,我们现在有要事在身,不便被宵小耽搁。”

孙哲铁鞭发泄了火气,啪的扔在地上:“滚出去!”

几个被打的血淋淋的范阳兵不敢耽搁,忍着伤痛在地上或者翻滚或者爬了出去。

“白袍军!”孙哲坐下来啐了口,“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不管他是什么鬼,待我们完成大都督的要事,再让他们自己为自己披麻戴孝。”一个将官笑道。

“是啊,沂州那边战事紧要。”另一个将官点头,“大都督正在去往京城,我们守住泗水,让沂州后方安心,让大都督前行无忧。”

孙哲道:“我知道轻重的,只是看不得这几个废物,报信?杀了对方拎着他们的头颅才叫报信。”

将官们纷纷道“田呈手下的兵怎么能跟大人的比。”赞叹恭维。

孙哲哼了声:“我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孙哲的出身,但我孙哲的本事低于他们哪个?”

将官们点头:“有大人守在此处,田呈他们才能顺利拿下沂州。”

营中的气氛变得欢悦。

暮色渐渐笼罩,营地里升起了炊烟,似乎与大地融为一体的两个斥候这才起身,无声无息的绕过范阳军的明哨暗岗,避开范阳军不断飞驰的巡查斥候,在夜色铺照大地上的时候,纵马疾驰,直到看到前方有火光点点。

这也是一片营地,但比起范阳军的要小很多,也简陋很多,没有安营扎帐,只有风餐露宿。

篝火远处坐着的李明楼掩藏在夜色里,身影忽隐忽现,中五以及几个将官都聚集在她身边,听斥候描述前方的情景,听到范阳军守住了泗水,约有万数,几人都有些沉默。

“要么杀过去,要么绕路。”中五说道,“要么就等我们后续的兵马跟上来。”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他们人数只有两千多,以两千战万数,就算能杀过去,只怕也寥寥数人,面对沂州的大军又有什么用。

绕路和等待,都需要时间,而现在没有时间,等到了昭王死了沂州灭了再杀过去,也是无用功。

李明楼想或许她做错了,不应该来妄图救昭王,事情哪有那么好做。

但又想就算不做错,不做事,也是死的话,还是选择前者吧。

出神中听斥候道:“滑州境内有白袍军,范阳军似乎很畏惧。”

白袍军?李明楼回神,听斥候将当时看到的场景讲了。

中五几人都有些惊讶:“这边是义成军,白袍军是什么?”

李明楼遮面后的脸上也是疑惑。

那一世范阳军并不是真的所向披靡,后期也有很多兵马能与范阳军抗衡,比如占据东南的齐山麾下清海军,山南的天宝军,武鸦儿的振武军和剑南道就不用说了。

但从未听过白袍军。

而且是在滑州这个被安康山叛军环绕的地方,竟然能有如此的兵马存在?

.....

.....

夜色渐渐褪去,晨雾就像美人的遮面被揭开,大路上十几个白袍兵马格外的显眼,他们神情倒并不显得疲惫,只是有些受惊,总是不自觉的看前后左右,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

“前方有人!”奔驰在最前方的一个兵喊道。

这话让十几人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们心惊肉跳的询问。

“哪里?”

“多少?”

“什么人?”

他们勒马向前望去,前方日光下有一队兵马出现。

跟这十几人一样,穿着白袍,但不知道是他们挺拔的身姿还是整齐的马蹄,行进中的百人带着千众的威势,让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

勒住马的十几人顿时催马,不再缩着身子恨不得在马背上藏起来,高举双手大喊。

“白袍军!”

“白袍军!”

......

......

日光下青草上的露水颤颤晶莹,马蹄的震动让它们如雨而落,有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伸出手接露水,耐心的等待它们在手心里凝聚,然后捧起洒在脸上。

“项大人。”旁边有亲兵立刻递来白色的绢帕。

项南伸手接过盖在脸上轻轻的擦了擦抬起头,日光下年轻的面容如露水般闪亮。

“我怎么不认得你们?”他看着面前两个穿着白袍的兵。

两个穿白袍的兵看着这张脸,脱口道:“我们仰慕白袍军,想与大人同穿白袍。”

第八十二章 来者是贼当杀

项南低头看身上的白袍。

白袍其实原本是里衣,他被压在同伴们的尸体下,兵服也被火烧着,他脱下兵服狼狈的逃生。

他不停的奔逃,不知道所过之处是不是叛军不能停留,没有想过换衣服,再然后不想换了。

里衣上溅满了血,同伴的血,他自己的血,叛军的血,时刻的提醒着他经历了什么。

这是狼狈,是耻辱,是悲凉。

现在他穿的当然不是里衣了,而是质地优良的白袍,最初跟随他的小兵们也跟他一样,怀着亲人和同伴们的血仇,所以也穿着白袍,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袍就一直穿下来了,大家形成了惯例。

现在的白袍成了一面旗帜,民众看到了欢喜,城池的官员们看到了安心,兵马看到了羡慕,叛军看到了畏惧....

项南看这两个白袍兵,不问也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滑州境内很多兵马都偷偷的穿白袍。

“只要敢杀敌,无须在意穿什么。”他说道。

见他并不责怪他们假充白袍兵,几人很高兴。

“你们说附近又有范阳兵?”项南问。

两人这才想起来意,争先恐后的将事情的经过讲述,项南也有些惊讶。

“他们去的方向是泗水。”他跟身边的兵将说道。

兵将是当地出身,对这里很熟悉点头,又分析道:“这里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看到范阳兵了,这十几人出现,看到白袍就跑,很明显是曾经在这里的叛军。”

他们为什么回来了?

“逃亡都是回本营。”另一个将官道,“肯定不止他们这些人。”

项南看向泗水的方向:“去查探。”

站在一旁的陈二立刻应声是,亲自带着斥候们疾驰而去,暮色降临的时候带回来令大家震惊的消息。

泗水附近驻扎了近万数的范阳兵马。

亲自给坐在简陋堡寨中的项南端上精心熬制的肉汤的堡长,脸都绿了,肉汤碗差点摔在地上。

滑州或许不会完了,他这个堡寨肯定是保住不了,万数兵马一起袭来啊.....

窄小屋子里站着的都是白袍军的将官,他们神情或者惊讶或者凝重,并没有畏惧。

“他们是刚安营吗?”项南平静的继续问细节,自己接过堡长还攥在手里的汤碗。

陈二想了想,摇头:“不是,我查看马粪可以得知,至少已经五日。”

“这可不像范阳兵的做派,安营扎寨歇息一两日足矣,五天了大军还不进入滑州境内,可见......”项南将肉汤喝了口,“他们的目的不是滑州。”

不是滑州,这么多兵马聚集是为了什么?将官们对视低声议论。

项南将肉汤几口喝完放下:“我亲自去看看。”

.....

.....

夜色里的营地并没有沉寂,不时的有兵马进出。

“白天的时候,兵马就一直这样奔驰。”陈二低声说道对匍匐在地上的项南指点,“他们出去后就有兵马回来,看起来是在换岗。”

但这附近有什么防备的地方?

“他们在守着泗水。”项南道,“他们的目标果然不是滑州。”

但为什么守着泗水,过了泗水是哪里?沂州!昭王!项南醍醐灌顶。

留下斥候盯着这边大营,项南回到了堡寨中。

“都将,你的意思是说,安康山要杀昭王。”听了项南分析,将官们说道,“这些兵马是要去沂州的?”

“皇帝驾崩了,陛下还有三子,太子在京城,昭王在沂州,鲁王在麟州。”项南道,“安康山肯定要斩草除根,这些兵马要么是要去沂州,要么是攻打沂州兵马的后援。”

将官们神情凝重:“都将,我们要怎么做?”

项南轻轻抚了抚白袍:“我白袍兵就地杀贼,贼既然来了,当然就地杀掉。”

.....

.....

敌袭的警示传来时,孙哲并不在意。

大营外三层兵马戒严泗水,就是为了迎接敌袭。

“半夜来偷袭的宵小。”他高卧闭目裹被不屑道。

但很快信报说第一层兵马被击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者的描述。

“大人,约有有七千多人,皆身穿白袍。”有将官疾步进来道,“应该就是他们说的白袍兵。”

孙哲翻身坐起来:“人数不少啊,胆子也不小,竟然敢来偷袭我的大营,怪不得能把把那些家伙吓的望之而逃。”

嘴上说的厉害,但并没有什么害怕,只有几分兴趣。

“我瞧瞧这些披麻戴孝的都是什么玩意。”

孙哲在一众兵将的拥簇下穿着睡袍直接走出了营地,站在高高的车驾上能看到前方厮杀的军阵,跌落的火把,燃烧的军旗枯草,在夜色里撕开一片,一片中白袍反衬着火光,恍若刚烧出的白瓷一般耀眼。

“是很古怪好笑的打扮。”孙哲捧腹哈哈笑,但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散去。

冲过第一层兵马,先锋的骑兵们已经散去,刺目的白袍是一个内空外方的军阵,脚步声阵阵,地面震动,不断的冲击着自己这边的军阵。

兵器的寒光血肉的飞溅。

自从走出范阳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凶悍的大夏兵马,孙哲面皮跳了跳,怪不得田呈让兵马撤出滑州,真要在这里要折算元气,就没有办法去抢沂州的大功了。

不过.....

“不用理会他们,他们再凶悍,人数少。”孙哲道,“待拼不过自己就会退。”

他可不是只孔武有力,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防守,万数兵马不需要主动出击,而是等这些飞蛾自投罗网。

众将官应声是,孙哲打个哈欠准备转身回去继续睡觉,但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角闪过一道白光,那是一个白袍手握长枪跃马入阵,四周五个范阳兵瞬时被长枪挑起,然后又重重的落地,地上燃烧的火把砸的四溅,如同烟花绽放在那白马白袍四周。

他是夜色天地间最明亮的所在。

孙哲看到了他的脸,孙哲的眼如星星般亮了,他发出一声嚎叫。

“项南!是项南!项南!”他喊道,人就要从高架车上跳下去。

还好四周的兵将及时的拉住,不解的喊大人。

孙哲不与他们解释,只看着那边在军阵中厮杀的白袍小将,大喊:“取我披挂兵器来,我要亲手斩了他!”

这太突然了,先前的稳重淡然呢?众将纷纷劝“大人,不能以身涉险啊。”

孙哲丝毫不听,亲兵们取来了披挂,孙哲跨上马:“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举着刀号令,“今晚不许放走他!绝不放他走!”

他举着刀纵马冲去,亲兵们纷纷跟上护卫。

众将们也只能跟随,又因为孙哲那句不许放走这些白袍兵,而开始调兵。

整个大营包括远处的兵马都开始涌动,大地上震动一片。

.....

.....

“范阳兵的大营被人突袭?”

裹着衣袍靠着树歇息的李明楼立刻醒来,看着被带到面前的斥候。

第八十三章 从远处飞来的箭

斥候点头应声:“打的非常激烈,整个大营包括在外布防的兵马都调动了。”

能将整个兵马都调动,袭击的兵马人数很多吗?最少也要万数人马吧?

“滑州有这么多兵马?”方二问。

“不一定是兵马多。”李明楼道,“应该是白袍兵。”

能让范阳兵望白袍而逃,这悍名不是喊出来的,而是血肉打出来的,这般凶悍的兵马,得知范阳兵在附近驻营,定然要来杀敌。

“那我们....”方二道。

这真是意外之喜,老天,竟然也会助她了?

“我们当然是助他杀贼,借他杀贼。”李明楼已经站起来,双眼在暗夜里闪闪亮,抬手号令:“杀过去。”

暗夜的地面上一个个身影翻起,马匹聚拢,火把点亮轻甲简行,化作一条火龙向前方的暗夜扑去。

“杀!”

“杀!”

一个面容狰狞的范阳兵扑过来,手里的长刀刺穿了一个白袍兵,撕开这这边的阵型,他狂吼着跳进去,但下一刻两边长枪左右刺穿了他的身子,他脸上带着狞笑栽倒地上死去。

这边撕开的口子立刻被补上。

这样的撕裂补齐发生的越来越多,方阵已经明显的缩小了。

“都将。”两个将官汇集在项南身边,神情有些凝重,“他们的兵马越来越多了,我们的后路要被堵上了,现在不走,就走不了。”

项南握着长枪轻轻一点刺穿袭来的一个范阳兵:“不能走,现在走,我们才是死定了。”

这种厮杀对于别的大夏兵来说,早已经被打的崩溃而散,白袍兵作战不惧生死靠的就是一股锐气,一退锐气顿失,在这么众多的范阳兵面前必然一个都活不了。

两个将官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一路杀到现在并非一直都所向披靡,但这一次遇到的比先前所有的都难啃。

“那是,帅旗。”一个将官看到前方,失声喊道,春末夏初昼长夜短,夜色已经渐渐变青,蒙蒙青光里有一杆帅旗逼近,携带着更加凶猛滚滚的兵马。

项南横枪握在身前,看着帅旗的方向,但没有看帅旗,而是帅旗下的一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可以清晰看到他脸上的狞笑。

“原来是你啊。”项南脸上也浮现笑,“真是太好了,待我杀你。”

两个将官以及身边的陈二等兵大惊。

“都将不要以身涉险。”他们喊道。

项南看着前方:“我原本就要死在他的手里,今日死也不过是再死一遍。”

今日不死,他才是真正的逃生了。

说罢握枪刺挑两边或者正面扑来的范阳兵,劈山斩海直向那帅旗下的主将。

万数兵马的主将都亲自杀过来了,对方真是势在必得,那这一次应该是要全员战死了,两个将官心里反而变的透彻,这一天早晚会来的,虽然不想死,既然要死就死吧。

他们嘶吼一声,亦是长刀长枪狂袭向两边的范阳兵。

青光拉开夜幕,整个大地变的阔朗,但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兵马却反而越来越拥挤到一起。

阵型已经看不出来了,正兵举着刀枪棍棒厮杀,辅兵竭力的随行支援,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都在凭着一口气撑着。

白袍皆已经染血,在一片片的围拢中不断的缩小。

厮杀到此时凶悍武力双方已经不用论高下了,兵马人数就成了关键,范阳兵所有的兵马都涌来,七千的白袍兵在万数的范阳兵面前还是差了一线生机......

“李家小女婿!”孙哲大叫,“你马上就能到你丈人跟前哭鼻子了!”

粗重的长刀砍下,纤细的长枪一挑,两人身形交错靠近。

项南看着他嘴角弯弯:“你死了,不知道安康山会不会把你当儿哭。”

安康山好女色,这孙哲的母亲与安康山有染,孙哲以此被安康山重用优待。

孙哲原本的红脸变得更红,哇哇大叫一声,身形扭转,长刀在长枪上滑出一道火光。

项南长枪一卸,挡开孙哲的长刀,拖枪在地身形扭转掉头就走。

孙哲挥刀跃起,就在要劈下的那一刻,身子一凝,硬生生的收刀向后仰倒,饶是如此,一道白枪还是刺中他的肩头.....

可惜只是刺中的肩头,肩上有铠甲,长枪被挡住没能穿透。

血从铠甲下涌出。

项南待要再翻身推枪,两边范阳兵已经向他砍来,长枪收回荡起一片。

孙哲蹬蹬后退两步被亲兵拥住,他喘气双眼发红冒出一头冷汗,幸好他机警,否则此时已经被刺穿脖子......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项南!”他吼道,长刀指着被围攻的白袍小将,不再以李家小女婿戏称,提名唤姓,“杀了项南!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涌来的范阳兵更多,白袍兵想要支援已经无力,眼看着飞蛾般的范阳兵将项南遮盖,但就在这时,外围兵马一阵骚动发出更大的喧哗。

“有援兵!有援兵!”

伴着喧哗弩箭的声响嗡嗡滚滚,兵马惨叫着弹起跌倒一片。

竟然还有援兵?滑州境内还有兵马敢来?孙哲瞪目看去,见从西边的方向涌来一群兵马,他们轻甲快马,此时前方的兵马举着弓弩。

一眼估计有两千人。

厮杀到这种时候,人数已经变成了胜败的关键。

“他们没有穿白袍。”孙哲喊道,“他们就是来做样子的!”

这些大夏兵马他们见的多了,只要露出凶悍的样子,就能把他们吓跑!

箭雨过后,范阳兵们纷纷反应过来,外围的凶狠的吼叫着向奔来的兵马冲去,而同时那群兵马也如发狂一般冲过来。

两军几乎在一眨眼相撞,就好像豆腐砸在墙面上,范阳兵荡起了一片血肉横飞,孙哲的余音还没散去,眼瞪的更大.....

里外都开始了混战,与此同时还不断的有箭飞来,范阳兵穿着精良的铠甲,还有白袍兵夹在其中,但这依旧挡不住飞来的箭准确的穿透他们的咽喉。

什么神箭手?孙哲的视线看向那边,奔来的兵马一瞬间都汇入阵中厮杀,阵外还留着十几人,围拢一杆帅旗,黑色的帅旗放佛夜色塌下一块,投下阴影将下有一个高大的只穿着轻甲的男子手握重弓。

嗖的一声,三箭齐发飞入阵中,两个范阳兵倒地,另一个捂住面门在地上翻滚。

先前的三箭飞出去,那男子已经再次搭上三箭,嗖的一声再次射出,三箭与三箭之间几乎没有间隔。

阵外只有他一人持弓射箭,一人恍若三人,十人。

这到底是什么人?孙哲愤怒的大叫,挥刀就向这边冲来,刚冲了没几步,砰砰几声,七八个范阳兵被掀起。

孙哲回头,看到是被围攻的项南跃起,一枪刺穿一个范阳兵,借力跃起在空中翻转,手中长枪横握,指向孙哲......

孙哲瞪大眼,远处的李明楼也瞪大了眼。

项南!

她抬手按住方二的肩头。

方二身形没有半点变动,只是搭在弓上的箭收住。

“项南。”他也低声脱口,神情惊讶。

项南竟然是白袍兵?他不是宣武道兵吗?而且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京城附近,宣武道纷乱后他随队在京城附近杀敌.....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穿着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袍,握着一杆长枪,在四面刀光中扑向一个范阳将官......

孙哲抬刀向迎,锵的一击,项南从他头顶翻过.....

不待落稳孙哲的刀如雪片般飞来,伴着怒声的嚎叫,孙哲是真的要疯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去死,你们都去死,你们都要死!

两人混战不分四周敌我无人能靠近,面对疯狂的孙哲,项南防多攻少.....

看着刀枪撞在一起纠缠不分的两人,方二能感到按在肩头的手轻轻的颤抖。

这是一个机会。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李明楼收回了手:“杀了,那将官。”

方二将绷紧的手微微一动,仿若拨动琴弦,三箭嗡的一声飞出去,一箭刺穿一个跑动的挡住路的范阳兵,一箭紧随其后刺穿一个举着刀袭击项南的范阳兵,两箭劈开了一条路,余下的一只箭直向项南而去......

项南掉头转身单膝跪地,似乎力竭....

孙哲在后发出大叫:“又来这招!爷爷这次让你再也回不了头!”

他连倒仰都没有,粗壮的身子灵活一扭向一边避去,同时刀向项南劈去,但下一刻就不动了,脸上的胜利的狂暴和兴奋还在扩散,双眼瞪圆不可置信,他的脖子带着护具,但一只箭还是穿透了他的咽喉,咽喉疼痛还没传开,腰腹一凉.....

项南长枪回马,人也回头,眼中也浮现不可置信。

他这一枪虽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真刺中也不至于让他震惊,他的视线落在孙哲的咽喉。

血突突的冒出来,孙哲柱子般的双腿开始慢慢的弯去....

两边涌过来的范阳兵惊呆了,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项南抽出长枪,一挑孙哲手中还握着的长刀:“孙哲已死!主将已死!”

......

.......

(章节名已经万全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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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惊鸿一瞥而过

四周的兵马惊骇,手中的兵器都一凝滞,趁着这一凝滞,困局中的白袍兵顿时寻得生机。

陈二单手一刀砍翻面前的一个范阳兵,不管不顾的跟着大喊。

“孙哲已死!主将已死!”

喊声如雷滚滚瞬时席卷,项南举着孙哲的长刀,围拢在身边的白袍兵们击退了想要抢孙哲尸首的亲兵,范阳兵终于一口锐气全散,开始向后退去,而后方有兵马还在凶狠的扑来,一时间只能向四面避开。

这一避,阵型全散,恍若溃逃,于是真的开始了溃逃.....

项南没有再去追杀,握着长枪,以孙哲的长刀撑地,看着脚下的孙哲的尸首,这一次真是极险,他活下来了,耳边有喧哗。

“你们是哪一路的?”白袍兵们发出询问。

项南抬起头,拥挤围拢格挡的范阳兵溃逃,先前的援兵便出现在视线里,他们轻甲简器,气势凶悍,没有人回答白袍兵们的问话,也没有停下脚步,这脚步没有去追杀奔逃的范阳兵,而是向他们冲来.....

欢呼喜悦见到亲人一般的白袍兵变得紧张,战场上已经没有多少范阳兵,但这些兵马依旧如猛虎.....

他们有握着刀枪奔跑的,也有翻身上马疾驰,似乎下一刻刀枪就要砍过来,马蹄就要踏过来。

甚至比先前的范阳兵还凶气腾腾......

白袍兵们有些窒息,握住了刀枪,难道不是援兵?

众人的视线不由放在再远处,那里一杆帅旗飘动。

李明楼垂下头道:“走。”

方二将弓甩在身后,一手将帅旗哗啦扯下来,一抖一旋,帅旗如布展开,将他与李明楼围挡,在十几个兵马的拥簇下穿过这边的战场.....

呼哨声马蹄声乱响,被驱散的马匹从四面八方奔来,奔跑的兵士跳上马,与其他的兵马汇集。

“振武军执行紧急军务!”他们也终于发出声音,“振武军执行军务!一切人马避让!”

振武军!紧急军务!

不知道是因为声音还是气势,白袍兵们纷纷避开,看着这群兵马从眼前疾驰向西而去,竟然是真的没有停留,就好像从远处奔来一口气不停的奔走了。

至于杀范阳兵,只是因为挡住了路。

烟尘滚滚马蹄震震,视线里的千数兵马已经渐渐远去。

“振武军!”

“京城的振武军!”

“我知道了!他们是要去救昭王!”

“对对他们肯定知道昭王有难!”

“原来这就是振武军,果然厉害啊!”

白袍兵们也回过神纷纷的喊起来,再看视线里远去的兵马满是敬佩。

振武军吗?京城来的振武军?项南一直看着他们,视线追随着远去的尘烟,但是,为什么他好像看到其中马匹上有个女子的身形?

在兵马拥簇中,在帅旗飘动中,若隐若现。

......

......

孙哲有两处致命伤,铁枪刺中腹部,以及铁箭射中脖子。

如果单单只是一种伤,可能不会当场要命。

他伸手拔出铁箭,铁箭没有穿透孙哲的脖子,因为护具的遮挡,也因为距离远。

但如果没有铁箭,铁枪刺中腹部不会让孙哲死,反而死的会是他,孙哲的长刀会先一步砍下他的头。

项南抬起头看向前方,当时他并不知道箭射来的位置,他甚至不知道有援兵来,那时全身心的都在杀敌。

刚才大家七嘴八舌讲述,他才勾勒出一个大概的场景,那些兵马突然出来,先弓弩,接着肉搏战,还有几人在外射箭。

要想不被厮杀波及,那他们站的位置最少要在那边,项南猜测一个距离。

能在这么远的地方一箭杀人真是厉害,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一定做到。

项南端详这支箭,很普通,所以真正厉害的从来不是兵器,而是人。

振武军,果然名不虚传。

皇帝死了,太子病重,昭王和鲁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人,安康山必然要杀昭王,神兵突降京城以护驾扬名天下的武鸦儿,定然要救昭王。

看来孙哲守在泗水,是防守援兵入沂州。

项南喉咙发甜咳嗽几声,全身都散了架一般疼,他不由摇晃,身边的亲兵们立刻搀扶。

“项都将,您快坐下。”

“大夫,大夫快过来。”

问询赶来的各个堡寨以及望郡的官将一通乱喊。

项南坐下来让大夫们包扎伤口,这一战他也是遍体鳞伤了。

嘈杂的泗水河边,日光已经正午,民夫们在打扫战场收缴辎重,范阳兵被剥了铠甲兵器推进土坑胡乱埋上,自己人则被仔细的收敛,这一次比以往有些难辨认。

“振武军的这些好汉们咱们不认得。”一个将官为难的说道,“总不好跟范阳兵一起埋了。”

项南道:“那就先等等。”看向沂州的方向,“他们不会去太久。”

这种战事生死定胜负,时间不会太长。

但遗骸的解决比项南预料的还要快,就在他和伤兵送回堡寨不久,追击逃窜的范阳兵的人马遇到了一队振武军。

“人数不多,几百人,携带着重甲盾繁多的兵器,还有马匹。”陈二单手比划描述,昨晚那一战他也伤了不少,最重的是胳膊,“他们没有停下来,说尸首跟范阳兵埋在一起无所谓,到阴间有个乐子,让我们将衣袍取下就好,交给后边的辎重营。”

项南点头:“他们分兵了,看来那边的形势很急。”

说罢手一撑膝头站起来。

陈二瞪眼:“都将!你想干什么!”

项南看他:“上茅厕啊。”

陈二一噎,嘀咕一声:“要拉裤子吗,这么急。”

陈二扶着项南上了茅厕,大夫也送来了新熬好的药,项南喝了药,又解了衣衫,让大夫们重新查看伤以及用药包扎,这一番动作不亚于又重新打了一仗。

待人都退了出去,项南面色发白的躺着闭目歇息,陈二也松口气转身要出去。

“陈二。”项南的声音又在背后传来,“备马。”

陈二大急转头:“上茅厕不用骑马!”

项南这一次还躺在床上并没有站起来,眼睛还闭着,听到他的话失笑才睁开。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大战,我项南怎能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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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沂州城里的昭王

夜幕降临,城镇死静阴森。

细碎的脚步在其中穿行,暗夜里一束火光猛地亮起,很快更多的火把亮起,杂乱的脚步如潮水般涌涌进城镇,火光照出劫乱后的景象。

“镇子里没有活人了。”中五来到李明楼面前说道。

李明楼默然一刻:“找些补给,简单歇息一下吧。”

一部分人就地歇息,一部分则继续搜寻,很快城镇里响起一阵喧闹,徐悦疾步而来火光下脸上浮现笑。

“少夫人,找到一间屋子,存着满满的米面酒肉还有金银珠宝。”他说道。

中五点头:“我们先前杀了的叛军是守这里库房的。”

李明楼道:“吃今晚的,拿明天的,余下的烧掉。”

既然是叛军的粮草,当然要烧掉,不会留着让他们吃饱喝足,周献应声是又问:“那些金银珠宝先转藏?”

李明楼看他,似乎有些不解:“藏它们干吗?”

周献也不解:“那把它们也烧掉?”

李明楼点头:“是啊。”

“可是,那是金银珠宝....”周献瞪眼。

李明楼道:“金银珠宝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

周献要说什么,徐悦在一旁先道:“少夫人说的对,我们现在没时间去转藏这些,吃完就要继续赶路,看尸体腐烂的时间,范阳军已经过去三天了。”

说罢接过旁边亲兵手里的火把。

“我与你同去。”

李明楼点头:“你们去吧,尽快换班休息吃饭。”

徐悦与周献应声是并肩而去,离开这边徐悦立刻踢了周献一脚。

“你干嘛呢?犯糊涂。”他低声说道,“这时候藏什么金银珠宝!”

“就随手嘛。”周献争辩,“也不耽搁什么功夫。”

徐悦再次抬脚瞪眼。

周献忙躲开:“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

徐悦这才作罢。

“那毕竟是钱,我是想着,往京城给乌鸦带点。”周献又小声嘀咕,“身上随便塞点就行,也不占地方重量。”

徐悦呸了声:“你还说!”又问,“我们用的拿好了吗?”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库房前,兵士们也正围着低声议论,听到询问一个将官应声是。

徐悦将手里的火把扔了进去,兵士们也都毫不犹豫的将火把扔进去,城镇上腾起一片火光。

李明楼背对火光,徐悦关于金银珠宝的话,她说完了就完了,并没有在意。

“叛军在这里囤积了搜刮来的物资,沂州那边,形势一定很危急。”她说道。

中五道:“昭王这边应该也有兵马,不知道怎么样。”

这样说有些没底气,别说不知道昭王这边的兵马怎么样,连昭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很多时候,都忘了还有昭王。

李明楼也不知道昭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他的兵马怎么样。

兵马应该不怎么样,要不然昭王不会被杀死。

昭王资质不怎么样,聪慧多才多艺的皇帝很不喜欢这个笨小孩,早早就分封到偏远的沂州,父子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几十年没有人提及昭王,待昭王死了,关于他的事流传的也不多,从姜亮和刘范的故事中可以勾勒出一个贪吃好色肥痴平庸的王爷。

“这王爷敢为保护满城民众率领整个王府跟叛军死战,也不算平庸了。”当时她这样评价。

流传的评价以及写在史书上的,也是这样的评价。

刘范轻笑吹着香茶袅袅:“史书上的话也能信。”

这一次姜亮没有反驳,若有所思:“也有说当叛军到来时,昭王是带着王府的人出城投降相迎,想要继续当个富贵王爷,但可惜被要立威扬名震慑的叛军毫不客气的杀了。”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昭王死了,沂州被屠城,天下乱战也没有人去查问真相,乱战之后重回京城的新帝也不需要真相。

李明楼望着东边的方向,夜色浓黑连星光都看不到。

这一世她能不能看到真相。

往东再往东,越过无人死静的大地,地上便出现了无数的星光,星光围绕着一座城池,从夜色一直到天明。

看着这间大殿里一架架一箱箱一摞摞奇珍异宝呈现在光亮中,站在门口年近五十依旧一头黑发的昭王像个孩子一般哭起来。

“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啊。”他一边哭一边走过去伸手抚摸,“本王几十年的积蓄啊。”

他的身子很胖,崭新的亲王服紧绷绷,让他哭一会儿便喘不上气,不得不扯了扯衣裳喘气。

“早知道还有需要穿这个的一天,应该早点做一件合身的。”他叹气,感叹了衣裳,靠着满满一箱子珠宝再次哭。

身边跟着的太监们也都在流泪。

“王爷,把这些都烧了吧。”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说道。

昭王忙将箱子盖上:“不行不行,还是送给安康山的人吧,免得他们看到我们烧了,生气发火杀人。”

花白头发的太监点头:“王爷说得对,沂州城和天家的脸面都能拱手送人,一屋子的珍宝又算什么。”

殿内的其他太监们都垂下头,气氛有些凝重又有些尴尬。

昭王拉扯着衣服让自己舒服些,哀声叹气:“大喜,说这个,没必要,没必要。”

被唤作大喜的老太监叹口气:“王爷,大喜十岁入宫,被陛下赐予王爷作伴,大喜是天家的奴婢,死了也是天家的奴婢,大喜是个不全之人,死了没脸去见父母祖宗,现在要是跟着王爷走出去跪在叛军面前,脸面都没了,死了也不能去见天家的面。”

昭王有些无奈嘀咕:“你要怎么样嘛,那你要怎么样嘛,都这样了。”

大喜对他叩头,再抬起头:“奴婢要先死一步。”

“这样啊。”昭王实在忍不住了,将亲王礼服的腰带解开,终于顺畅的吐口气,再看大喜,“那你就死吧。”

大喜应声是:“老奴就不伺候王爷了。”

说罢从袖子里拿出刀子狠狠的刺入胸口,弯身佝偻栽倒不动了,血在地上蔓延。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围的太监们吓的发出惊叫。

昭王也吓了一跳,伸手指着:“天啊,怎么藏着刀子呢,这要是出去了,会给我们招惹祸患。”

......

......

(不可思议,一年又过去了,放假写的字数少了些,大家假期愉快玩的开心多一些)

第八十六章 贪生怕死孤身去

血在地上蔓延,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衣角不由被染红。

他们不敢动,头伏在地上。

大概是因为大喜的突然自尽,昭王改变了注意。

“你们都留在这里吧。”他说道,“我们一家人出去就行了。”

太监们顿时大哭:“王爷不要扔下奴婢们。”

“别哭别哭。”昭王摆手,倒不是心疼他们,“让外边的人听到了,不高兴。”

所谓外边的人是安康山叛军的使者,趾高气扬的正等候在王府大门外,太监们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但眼泪流的更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哭自己还是哭王爷还是哭大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大夏,怎么会有这样一天。

“你们留在这里看王府看库房。”昭王跟他们解释,“等他们进来了,你们给他们介绍一下咱们王府里都是好东西,免得他们不懂糟蹋了。”

太监们呜呜应声是。

昭王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说不定安康山为了优抚本王,还会给本王留一半呢。”

太监们不敢抬头也不太想抬头,听着昭王嘀嘀咕咕的念叨,然后走了出去,他们这才抬起头神情茫然,明媚的日光照进殿内,落在活人和死人的身上,死静一片。

昭王走到前院,他的姬妾子女孙子孙女在等候,不管大的小的都穿着华丽的衣衫,女人们似乎将所有的首饰都戴在身上,男人们也不例外打扮的极尽奢华,日光下明晃晃,只看到珠光宝气看不到人。

昭王府并不像昭王在外的名声这样落魄。

昭王不能当皇帝满意的皇子,便全身心的投入到发家致富以及吃喝玩乐上。

昭王府年年修建,几十年修建的富丽堂皇,装满了奇珍异宝以及美人。

有人曾经建议他把这些奇珍异宝多给皇帝送去,鲁王被赶到西北穷困之地,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太子虽然才艺奇佳,偏没有一副好身体,病怏怏的活不久,还是要争取一下皇帝的关注。

昭王拒绝:“父皇什么没见过,这世间哪有能收买他的奇珍异宝。”

有人说昭王看的透彻,也有人说昭王是吝啬舍不得。

看到昭王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的披甲军将倨傲的问:“王爷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昭王将腰带要重新扎上,两个姬妾帮忙,腰带原本就勒的紧,又被两个姬妾往里面塞了两块金子,昭王白嫩的脸憋的发紫。

“干什么呢。”他低声抱怨,“这腰带已经是金子做的了。”

“金子哪有嫌多。”两个姬妾不由分说系紧了。

这些小动作没有逃过军将的眼,昭王投降,就不可能再让他们回王府,这些富贵人害怕受苦恨不得将所有的财物都裹在身上,或者当做自己藏着财物,或者给看守行贿让自己过的舒服。

不过,身为俘虏,连身子都是不是自己的,金银财物哪来的底气守住,军汉满眼鄙夷,也不去呵斥挑破。

“王爷,可以走了吧?”军汉道,秃鹫一般扫着院子里站着的男女老少,珠光宝气没能影响他的视线,“王爷的家眷都在这里吧?”

那种藏了唯一个血脉的事还是说书唱戏中发生的好。

昭王连声道:“在呢,在呢。”

军汉不听他说,只看身边两个瘦削的文士。

“齐全了。”他们忙说道。

作为先一步投降的王府官,对王府了若指掌,王爷自己不知道有多少个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手里还拿着册子,上面写了名字年龄相貌特征,先前两个范阳兵已经核对过了。

军汉便放心了,铠甲哗啦一响,不标准的行礼:“恭请王爷。”

沂州城不像别的城池那般混乱惊恐,城池内也没有战火侵扰的痕迹。

昭王一心赚钱不养兵,驻扎在沂州的兵马和官府一样空有个名号,安康山叛军袭来的时候都跑掉了,崔征派来不多的人马要么被杀死了要么跑了,沂州便一个兵马也没有了,叛军没有阻碍一路而来,刚接近沂州,听到消息的昭王立刻送了降书。

街上挤满了人,神情茫然又悲愤,看到昭王一干人走出来,些许骚动。

范阳军没有让昭王坐车,说是因为人太多了,其实是故意让其游街,炫耀和威慑。

“在别的城池,想要对咱们投降,知府知州观察使都要脱了官袍捧着官帽走出来呢。”军汉对身边跟随的两个王府官说道,“这是我们田大将军对王爷的敬重。”

两个王府官赞誉:“田大将军真君子。”

军汉再看街边站着的民众,神情得意又不屑,这一次进城,田大将军让他一个人只带着两个亲兵。

三人也能拿下一座城。

昭王一众人走的很吃力,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走路了。

“沂州城怎么这么大。”昭王嘀咕抱怨,抬起袖子擦汗,紧绷绷的衣服因为塞了金子的腰带,勒的他喘不过气。

“还不去搀扶王爷。”军汉对两个兵使眼色说道。

两个兵上前去搀扶,昭王被两个兵架住,身子顿时轻松了很多,不由喘口气,但一口气还没落下,两个兵手一松,昭王不由踉跄一步,哎呦一声崩断了腰带,腰带里夹着的金子滚落在地上.....

军汉哈哈笑,又收了笑呵斥:“你们怎么回事!”

“是我太胖了。”昭王先摆手,看着崩断的腰带,活动了下身子,神情乐呵呵,“这样倒是舒服多了。”

围观的民众中响起咯咯的笑声。

原来是一个抱在怀里的小童被逗笑了。

笑声才起,抱着他的家人就伸手掩住他的嘴,小童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眼看,旁边一个老者满面通红,伸手又掩住了这小童的眼。

这老者什么意思,军汉清楚的很,他没有呵斥也没有发怒,而是笑了,两个王府官也笑了。

挤满了人的街上,回荡着六个人的笑声,响亮又诡异。

王府的人没有笑,两个姬妾忙着捡起金子,断掉的腰带也拿起来。

“断了也是腰带。”她们嘀咕着收好,“带着就齐全。”

但断掉就不用再束扎了,昭王脚步和神情都变的轻松,日光下脸上满是迫不及待。

“王爷。”街上有人喊,声音悲愤,“王爷啊,何至于此!”

此一声让人变的骚动。

昭王被吓了一跳,沾了水的猫一般跳起来,大声喊:“你们想干什么!这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本王的事!你们休要挟持本王!”

共抗叛军是要挟他吗?悲愤的民众将一口气堵在咽喉,余下的话便说不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本王不管。”昭王嘀咕,“等本王走了,你们随便。”

说罢加快脚步,就像怕被什么恶魔怪兽沾染缠上。

街上的民众雅雀无声,看着昭王在三个官兵的押送下走去,没有人再发出呼声,神情失望悲凉。

穿过高厚的城门,昭王摆手催促:“你们快将门关上,别让那些人冲出来害我。”

守城门的还有七八个兵,闻言神情木然的关门。

“一会儿叫门记得开。”昭王叮嘱。

城门关上,昭王松口气,如同逃出生天,其他人也仿佛卸下了重担,女子们还互相整理仪容。

这就是皇亲贵族,军汉看的失笑,没兴趣再挪揄戏弄。

“走吧,田将军在前方等着王爷你们呢。”他说道。

......

......

武卫将军田呈没有升帐,就在漫天野地里摆了一张虎皮椅,他坐在椅子上,身后三千兵将肃立。

昭王一行大大小小一百多人,虽然没有吵扰说笑,但控制不住的小动作,孩子的吭吭,大人的小声嘀咕,打乱了这边的肃静。

昭王擦着汗,对着审视的视线露出笑,就像一个讨一张过关凭证的富商。

“某职位卑微,只是大都督手下一府率,从未进过京城,也没有见过王爷。”田呈声音如同相貌一般阴寒,手撑着虎皮椅,“卑职见过.....”

“将军不用多礼。”昭王忙道,“都这个时候了,这些繁文缛节没必要。”

田呈将手放回膝头:“王爷既然知道这个时候了,那接下来怎么做,也知道吧?”

他指了指身后,一个亲兵展开安康山的大旗。

先前范阳军接收投降,都是要当地官员捧着官服官帽出城,跪拜安康山的大旗表示臣服。

昭王道:“我知道,但我不想跪。”

他伸手在亲王礼服里掏啊掏,掏出一把弯刀。

这把弯刀刀柄精美,刀刃寒光闪闪,一眼能看出名贵。

田呈眨眼,道:“王爷是要献宝吗?”

昭王摇头,将刀举在身前:“我是要杀你。”

四周兵马安静,田呈看着昭王。

他有些不解,探身再次问,“你要杀我?”

昭王双手握住刀:“是的。”

随着他的话,王府的家眷们除了还不会走的孩子,包括刚会走的孩子们都纷纷动作,从衣服里,从靴子里,从头发里,掏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刀举起来。

荒野明媚的日光下,闪闪刺目的不再是他们身上的金银珠宝,而是刀光。

“杀!”

男女少幼齐齐喊道。

田呈似乎终于听明白了,仰头哈哈大笑。

嗨,2019大家好

对于时间的惊慌始终都在,它带来最大的惊慌是我码字的速度越来越慢,哀伤而无力改变。

好在讲故事的兴趣越来越浓,且讲的更好更有趣决心也坚定。

《第一候》这次的写法,就是不方便代入,你们要旁观,看里面众多人物,不喜不怒讲不清对错,就是看他们各自的选择各自的故事,看完了或者一笑或者一声叹息,对于每天清晨的小菜来说佐餐的功效就达到了。

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成就和荣耀,感谢大家每天早晨的陪伴,新年快乐,谢谢你们,爱你们,尊敬你们。

《第一侯》嗨,2019大家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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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城外的厮杀

皇族拥有生杀大权,权贵一句杀也能要人命。

只不过当看到传说中的场景,田呈只觉得好笑。

眼前站着的这些男女少幼珠光宝气华丽,但剥下这珠光宝气,他们就是一群褪了毛的肉鸡。

肉鸡握着刀,这场面怎么不让田呈笑出了眼泪。

“王爷。”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的身份不如你,但打架你可真不如我,你看。”

他认真指点。

“你应该早一点这样说,你毕竟是亲王,一声号令会召来一些兵马,民众们也会跟着你一起,这样人多一点。”

他抬手指着远处的城池。

“最关键是有高厚的城墙,这样你们能坚持一两天,也算是有个抗敌打仗的样子。”

对于他的调侃羞辱,昭王没有动怒也没有尴尬。

“城里的人不愿意与你们打。”昭王嘀咕道。

田呈看四周,惊讶又欣慰:“我们竟然这么受爱戴吗?沂州的百姓不错啊。”

押送昭王出来的军汉对昭王狠狠瞪了眼,恭维:“是的呢,大将军,我们进去出来沂州城里都没有人说句话。”

昭王摇头:“没必要嘛,这跟他们没有关系,这是我父皇治理天下无能引来今日祸事,你们又是为了我而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这事就解决了。”

田呈再次哈哈大笑:“王爷真是会说笑话。”

昭王道:“好了,闲话不要说,开始吧。”

他说罢握着刀大叫一声向田呈冲来。

身后的家眷们也都跟着冲。

女人拉长的尖叫,孩童清脆的喊叫,养尊处优从没大喊大叫过的男人的怒吼,让这边变得喧闹。

军阵纹丝不动,田呈倚着扶手含笑,待昭王冲到他面前时,一旁的亲兵将长枪一挥,跑的肉颤的昭王啊的一声便栽倒。

亲兵的长枪下一刻便落在他的头上。

“不要杀他。”田呈笑着制止,对在昭王身后冲来的人们抬了抬下巴,“先杀他们。”

说完又停顿下,声音和笑容狰狞。

“慢慢杀,既然想跟我打,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两边亲兵们齐声应是,迎向这群冲来的男女老少,大约是第一次跟这样的人打,似乎有些生疏,长刀一挥,砍中的不是一个白净貌美少年的脖子,而是他的胳膊。

胳膊顿时砍掉下来。

血如泉涌,少年嘶叫着倒在地上,他穿着织金的衣衫,带着的金玉配饰顿时都染红了。

这喊叫吓到了另一个亲兵,手里的兵器一哆嗦,没有将扑来的美貌姬妾刺穿,而是刺破了她的精美罗裙,罗裙被撕掉一半,露出光洁白嫩的长腿,脚腕上还带着三个金圈。

姬妾发出尖叫。

田呈不忍直视,收回视线看倒在地上的昭王:“王爷还没见过杀人吧,看看,多吓人。”

昭王撑起肥胖的身子,没有回头,似乎也听不到自己家人的惨叫,握着刀再次向田呈冲来。

锵的一声,田呈握着长刀挡住了昭王的刀。

昭王用力发狠向前推刀,刀纹丝不动,他的脚在地上踩出一个深印。

田呈坐在椅子上,单手将刀轻轻一摆。

锵一声,昭王的刀飞了出去,昭王也脱力再次跪倒地上。

田呈的刀依旧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王爷,既然你喜欢对战,卑职就陪你玩个够。”他阴恻恻笑,“让你看个够。”

喊杀声已经被哭喊惨叫取代,刀枪入肉,锦衣撕裂的声音不断,摔倒在地上的昭王感觉有东西砸在背上,那是一只断掉的胳膊,手腕上带着的四五个金银玉宝石镯子叮当响。

这不是对战,这是虐杀。

一刀能砍死的偏要用十刀二十刀,不直接要他们的命,要他们嘶吼惨叫翻滚。

昭王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重新抓住被击飞的刀。

“杀!”他喊道,再次向田呈冲来。

还是不看被虐杀的亲人,凌乱的残肢,脸上也没有畏惧悲愤。

田呈真有些意外,这些皇亲贵族如他意料又出乎他意料。

他抬手迎上昭王的一击:“王爷竟然这么无情?”

昭王握着刀憋着气用力向前:“这不是无情,这是意料之中,我们,都准备好了,最喜欢的衣裳首饰,足够的金银珠宝,都带足了,到黄泉路上也无忧。”

原来这些华丽的装扮竭力穿戴的金银珠宝,都是用来做陪葬的。

田呈神情变得古怪:“你是不是有毛病?怪不得皇帝不喜欢你。”

他一抬手,昭王的刀再次被击飞。

“真可怜,你自尽吧。”

对于现在自尽真是仁慈,不用看亲人被虐杀的场面,也不用等自己被虐杀的时候想自尽都自尽不了。

昭王跌跌撞撞又一次抓住了刀,没有如田呈想的那般割断自己的脖子。

“没必要没必要,活得好好的干吗自尽。”他气喘说着自己的口头禅,将刀握住在身前,“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

他大喊着挥刀砍过来。

田呈还在阴恻恻的笑,但眉间有些恼火,站起来将长刀一挥,这次不仅是刀昭王肥胖的身子也跌飞出去。

几次被震飞刀,昭王年老但依旧娇嫩的手上满是血,身上也沾染了血土,这一次被甩出去肥胖的身子撞在地上如同被乱拳捶打。

他喘着粗气,一点一点的撑起来,也不去拿自己的刀,就随手摸起地上不知道自己哪个亲人掉的刀,爬起来,越过地上翻滚的亲人,向田呈冲来。

“来啊。”田呈站在虎皮椅前执长刀,喝道,“老子成全你!”

长刀和短刀再次碰到一起,昭王和短刀也再次飞出去摔在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次摔的太重,地面都开始颤抖。

田呈微微皱眉,身后肃立的兵马变得骚动。

“敌袭!”

“有敌袭!”

敌袭?田呈回头看去,肃立的兵马军阵已经变了,散开扩展,远处马蹄如雷滚滚冲破天际。

“孙哲这个废物!”田呈骂道,脸色微变,他可不会因为三千兵马在侧轻松不在意,他是个思虑周全又灵敏的人。

孙哲有万数兵马在外驻守。

能破了孙哲万数兵马的,谁要是小瞧,谁才是傻子。

“杀!”

气喘嘶哑微弱的喊声传来。

田呈不耐烦的将手中的长刀翻手一甩:“去死吧!”

才扑过来的昭王一声大叫向后跌去,手中的刀飞起在。

杀声震天。

盖过了先前的惨叫哭喊。

蹲在城墙上的两个将头埋在膝头浑身发抖的兵,抬起头,带着泪水的惨白的脸上浮现惊讶,他们探身向外看去.....

“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城墙上传来喊声,蹲在城门下握着刀枪守着门的三个兵抬起头。

“别看了。”其中一个年长的面色凄然,“就让亲王走的体面些,我们不看。”

城墙上的两个兵急的摇头说话都结巴:“不是不是,援兵,有援兵,在外边,打起来了!”

蹲着的三个兵蹭的站起来,而与此同时,街上聚集的民众也闻声涌过来。

“外边是什么声音?”

“出什么事了?”

他们纷纷询问。

三个兵忙紧张的将门守好:“别过来,等外边叫门才可以开。”

只是这杀声震天的,门好像都要被震破了,城墙的上两个兵已经不再蹲着,他们站起来看着,神情从紧张不安,到惊惧害怕,到激动振奋.....

范阳军成阵了。

范阳军和对方的军阵厮杀在一起。

范阳军开始后退了。

范阳军开始溃散了。

当看到荒野的大地上奔逃的范阳兵,看到那一群兵马如猛虎撕碎了猎物,城墙的两个守兵忍不住举起手大喊大叫。

下一刻他们又停下来,看到分开猛虎中跃出一个黑影,又一个黑影紧随其后,黑影还举着一把黑伞.....

那是什么,东西?

......

......

满地的四分五裂的尸体,珠宝金银华丽的衣服铺满,恍若一张做工精美华丽的地毯,日光下诡异刺目。

李明楼握紧了缰绳,遮面下的双眼一点一寸的搜看,一块血肉一块残肢。

“那边。”方二指着。

血污中亲王的礼服很清晰,同时礼服上插着的长刀也很清晰。

李明楼身子一晃,从马上跳下来,疾步向这边飞奔,方二紧随其后。

肥胖的男人仰面躺在血污中,浑身是血,只有脸是白的。

死了吗?

李明楼突然不敢向前走了:“殿下,殿下!”

方二一步越过,伸手将男人身上的长刀拔出来大喊:“小姐,长刀扎在侧腰了!”

伴着他的动作,血污里的昭王一声长出气,身子颤抖睁开了眼。

“扎在腰上,也疼啊。”他嘶哑道,“你,你慢点啊。”

李明楼依旧没有上前,脚似乎陷在了血水里,伸手捂住脸,身子微微弯下。

“臣妇,见过,王爷。”她说道。

第八十八章 开心的再见

李明楼的声音有些紧张,她见到了一个死人。

当然,她见到的死人很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身边围绕的大多数都是死人,元吉,武鸦儿的娘,窦县的民众,光州府的民众.....

昭王听出这声音的紧张,自称臣妇,臣见了君总是紧张的,但这臣妇紧张中还有些欢喜,见了君也是能欢喜,不过这个时候来见君可不是什么欢喜的事。

而且,哪个臣让妇人来见他?

他努力的向这边看过来,这臣妇的打扮有些吓人,黑漆漆的一身罩住,什么也看不到。

“你,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李明楼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将脚从血水里拔出来迈步:“臣妇是振武军都尉武鸦儿的妻子,听闻殿下有难,奉命来援。”

一步一步走过来,也看到这边的惨烈,她再次屈膝施礼,这一次是对这些死难的人。

“臣妇来迟了。”

“武鸦儿,本王听过。”昭王神情有些惊讶。

崔征先前派了两次人来,第一次要接他进京说陛下有难,第二次阻止他进京说武鸦儿在京城,很危险。

没想到他能亲自见到武鸦儿的兵马,更没想到武鸦儿的妻子也能领兵.....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他说道,好奇的看四周兵马。

有一部分聚拢守护,还有一部分在奔驰追击逃散的范阳兵,他们身上都染满了血,伤痕累累。

“不是。”李明楼道,“我们是从窦县来的。”

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昭王还有伤。

“殿下,我让人扶您。”

昭王啊的一声打断李明楼,放在身侧的一只手举起来指着:“那个武少夫人!”

他的声音惊喜,神情兴奋。

“我听说过你。”

他听说过武鸦儿,那武少夫人听说过也不奇怪啊。

“不是,不是。”昭王摆手,惨白的脸色泛红,眼睛亮晶晶,哈哈哈的喘气,“前些时候,有商人来向本王购买奇珍异宝,说要献给你。”

他的双手拍在一起,似乎想到了天下很好笑的事。

“窦县的武少夫人,一个小城的武少夫人,要天下的奇珍。”

李明楼遮面下微微一笑:“王爷见笑了。”

昭王满面的欢喜:“没有没有,敢要天下奇珍的必然有奇珍之处。”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连声的哎呀,“本王竟然见到你了,本王竟然见到你了。”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意义,但莫名的李明楼眼睛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本来是见不到的。

“殿下,你的伤怎么样?”她柔声道,“我们先回城吧。”

她看向城门,还有,沂州城是怎么回事,城门紧闭,只有昭王这些人出来.....

.....

.....

“怎么回事?”

城门前民众们也正围着五个守城兵发出质问。

“为什么要开城门。”

方才两个守城兵从城门墙上跑下来,喊着快开城门,但却被聚集来的民众阻止。

民众们倒不是惊惧,神情很漠然。

“有援兵来了!范阳兵被打跑了!快去救王爷。”守城兵们解释。

站在前方的一个老者木然道:“谁知道是不是援兵,或许是其他的叛军。”

“是啊,我们这样冲出去,惊扰了王爷殿下投降可不好。”旁边有人不咸不淡。

也有人在讲道理:“殿下可是说了,外边兵马叫门,才能开门,你们这可是违抗王爷命令。”

街上响起笑声,质问声,议论声,杂乱。

五个守兵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子发抖。

“你们不要说了。”有兵试图阻止。

但民众声音喧闹将他盖住。

“你们不要说了!”一个年长的兵猛地吼叫,将手里的长枪狠狠的摔在地上。

长枪撞地发出巨响,又断裂弹起。

人群发出哗的一声向后退,然后安静。

“王爷都是为了我们!”那年长的守兵颤声喊道,“这些叛军凶残,动辄屠城,我们沂州城没有兵马了,如果要战,大家都得死,王爷不想我们死,不让你们惹怒叛军,他知道自己不死,叛军不会罢休,所以才带着一家人出城,自己去迎战叛军。”

他伸手指着城外。

“他不是投降,他是去送死!”

“你们没有站在城墙上,你们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跟那些范阳兵厮杀,他们战死了,他们都战死了。”

......

......

李明楼看着城门,城门突然打开了,一群人冲了出来,有哭有喊跌跌撞撞,她要说的话不由停下,对四周摆了摆手,围护在四周的振武军退开几步。

这些是沂州的民众,除了跑在前边的五个有兵器,其他人都是民众。

“王爷,王爷。”

“王爷啊,天啊。”

“王爷啊,这是您的沂州城啊,要死大家一起死。”

“你们怎能扔下我们!”

看到这边的场景,民众们发出惊呼,然后便是更大的哭喊,很多人跪在地上,哭声一片。

昭王也被这些人吓了一跳,手收回放在身前,又开始拉扯礼服,发出碎碎的念念:“怎么都出来了?怎么都出来了,没必要没必要。”

又唤了守兵和城里的长者乡老出来。

“你们看,这是武少夫人。”他躺在一片血水中,再次兴奋的指着李明楼,“那个窦县的武少夫人,你们还记得那个来我们沂州采买奇珍的商人吗?他口中的神仙,武少夫人。”

守兵长者乡老们都看向李明楼,他们也很激动,但跟昭王的关注点不一样。

“多谢夫人援我沂州。”他们纷纷施礼。

李明楼还礼:“臣妇奉命,振武军职责所在。”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不安。

“我们先送昭王回城吧。”她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昭王还受了伤,大家也反应过来忙上前。

昭王却摆手阻止他们:“这个不急,不急,武少夫人你来了就好了,少夫人,你很喜欢奇珍异宝吗?”

李明楼道:“也没有很喜欢,就是看着有趣。”

昭王眼睛更亮,高兴的拍手:“果然果然,有趣的才是奇珍,武少夫人真是值得奇珍的人!”

拍着的手掌又合在一起。

“本王有很多奇珍,本王把这些奇珍都送给你,托付你做一件事可不可以?”

他的眼睛亮亮,似乎诱惑又似乎哀求。

李明楼垂在身侧的手攥起,又俯身伸手去搀扶:“王爷,先回城....”

昭王在身前的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李明楼感觉有一个硬物落在手心,戒指?

不待询问以及去看,昭王再次开口。

“武少夫人,本王,把沂州城托付给你了。”他说道,声音又放低,“这个东西呢,也托付给你了。”

李明楼的心往下沉,身子也往下沉,就好像被昭王这个胖子拉的站不住。

“本王,要死了。”昭王说道,松开了手。

四周众人听到这一句大惊扑过来大喊王爷,有女子的尖声盖过了他们的喊声。

“不对!你只是被扎伤了侧腰!”李明楼喊道,指着握在方二手里的长刀,“侧腰死不了!”

昭王脸皱在一起,想要伸手指背后,但有些艰难便放弃了。

“本王,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一脸愁苦念念,“这个要杀死本王的刀扎在本王的侧腰,但有一把不想杀死本王的刀扎在了本王的后心。”

守兵长者们面色惨白不可置信,涌上去将昭王从血水中扶起来。

昭王的后背展示在视线里,沾满血的礼服上突突的冒血,一把刀没入他的后背,只剩下刀柄。

适才乱战厮杀,地上不止有死尸残肢还有散落的兵器.....

昭王被田呈的刀击中仰面倒地,正好倒在一把歪竖在地的刀上......

“王爷!”

无数的哭声喊声四起。

李明楼待立在一旁,忽的看方二,方二垂下头单膝冲她跪下。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方二不是大夫,但是有着比一般大夫都厉害的战伤救治,但方二拔出长刀后,却没有去查看昭王的伤,没有治伤包扎,而是站在一旁发呆,因为他已经知道昭王没救了.....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李明楼相救昭王的心,他不忍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李明楼。

李明楼又看向昭王。

“不,你不应该死。”她跪倒抓住昭王的胳膊,在这个肥胖的老男人面前,跪倒的她更娇小,“我回来就是救你的,这次你不应该死了啊。”

昭王被扶起来因为伤口疼痛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听到这话觉得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这次吗?那上次我死了吗?”

李明楼没有说话以沉默哽咽回答。

昭王嘿嘿两声:“怪不得怪不得,我说怎么觉得你不像个人呢,你是从地狱回来的鬼吗?”

这时候还开玩笑,四周的老者们流泪喊了声王爷。

李明楼没觉得这是玩笑,点点头:“是,我是鬼啊,我回来救你来了,这次不会跟上次一样。”声音悲戚沙哑,“否则我活过来有什么意义!”

昭王好奇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见过你吗?”

李明楼摇摇头。

昭王便笑了:“那这次是不一样了嘛,很有意义了。”

说到这里他像一条鱼一样急促的鼓着腮帮子喘气念念:“我这次运气好,死之前能见到武少夫人,开心开心。”

喘了几口又长长的出口气,最后的力气用完,卸下了一身重担垂下头.....

哭喊声四起,李明楼觉得耳膜炸裂,她想要站开两步逃开,脚又陷在血水里不能动,她抬起头看天。

天,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耳光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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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沂州之托

沂州城的城门上垂下一条条白绢,同时有白旗升起飘摇。

街道上无数的民众在奔跑,大多数人都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孝衣,还有正在给小孩子穿戴。

一眨眼间满城缟素。

沂州城没有受到侵扰,一切都如旧,所有的东西很快准备好了,包括上好的棺木。

一口口棺木摆放在城门,由城中推举的长者贤人们将王府的众人的尸首收敛。

振武军原本要来做这些的,毕竟王府这些人都死的很惨,尸首都残缺了,民众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更别提还要将尸首拼凑起来,但沂州城的民众拒绝了:“王爷等人为我们而死,我们当然要为他尽孝。”

一块块血肉被捧起,一块块残肢被整齐的拼凑,加了香料的水仔细的擦去血污,沂州城最灵巧的绣娘将尸首缝起来。

他们的脸色惨白,手由颤抖到稳健,没有人呕吐昏厥,只有大哭,到最后哭声也停下来,红着眼全神贯注收敛这些男女老幼。

王爷的棺木是他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奇珍华丽。

伴着长者贤人们一声哀丧号,数百个年轻人将王爷的棺木抬起向城中而去,余下王府众人的棺木各有几十人抬着,两边排出长队的民众跪地大哭,初夏的沂州纸钱如雪纷飞。

夜幕降临,白灯一片,哭声还没散去。

几个面带悲伤疲惫的老者拄着拐走出城门,看到了城外肃立的兵马。

“饭菜都送了吗?”他们有些无措微微慌乱的询问。

沉浸在昭王一府全部丧生的悲痛中以及忙碌收敛,这些兵马反而都忘了。

“还送什么饭菜,请他们进城啊。”有人跺脚。

这些兵马可是打跑了叛军,来解沂州之难的。

“而且你看他们。”跺脚的人看向城外,“我们不理会不邀请,他们也不进城,就在外警戒。”

可见是严兵。

待上前听到邀请这些严兵还是谢绝了。

“我们在外警戒。”中五道,“听从命令。”

老者们对视一眼,最后一句话是关键,命令。

他们这些兵是有将领的,那个武少夫人。

当时那个奇怪的女人,昭王介绍是窦县的武少夫人,大家脑子慌乱也没有反应过来,武少夫人跟这些兵马援兵有什么关系,再加上王爷又说了奇奇怪怪的话,就更糊涂了。

现在当然理顺了,武少夫人的丈夫是振武军的将领,丈夫在京城守护,让妻子来救护昭王,虽然还是好像听起来那里有些不对.....

但这位武少夫人是援兵的首领毋庸置疑,首领应该第一时间请到城里,更何况还是位夫人,只不过....

他们看向昭王去世的地方,那个女子还坐在那里,从昭王死去,到收敛,到运走,她始终一动不动。

身边站着一个护卫,纵然夜色降临还是举着伞。

“少夫人还是不见人?”他们问。

中五道:“是,少夫人太悲伤了。”

这么远一个女子率兵来救援,结果亲眼看着昭王死去,这甚至比来晚一步见到尸首还悲伤,老人们也都能理解,悲伤是一座桥梁,这个陌生的女子跟他们亲密了很多。

“也不能总是这样坐着。”老人们道,“劝劝她吧。”

中五望着那边也是担心,小姐似乎在对昭王的死悲伤,但又好像不太像,这种感觉说不清,总之大小姐是真的很悲伤。

他走过去,对方二嘘嘘的示意,方二回头瞪眼,中五对天上指了指,方二明白他的意思,天已经黑了不用撑伞了,他看了眼李明楼,罩在衣衫遮面中的女子似乎化作了泥土石头。

“什么?”方而收起伞走到中五这边问。

“大小姐怎么样了?”中五问。

“我没问。”方二说道。

中五看着他:“你说点什么,大小姐这么难过。”

方二道:“说什么?”

说什么?别难过?明明很难过的事怎么不难过?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要不要进去歇息?难过的时候谁还想这些.....

中五和方二大眼瞪小眼。

“要是元爷或者金桔在就好了。”中五嘀咕,“武夫人在也好。”

沂州城的几人听到这里明白了,这些兵将是下属也是男人,根本就不会劝慰悲伤的女人。

一个老者干脆上前俯身哽咽高喊一声武少夫人:“已经这样,少夫人节哀吧。”

已经这样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节哀又能怎么样。

李明楼垂下的头抬起来,她伸手擦了擦脸发现没有眼泪,昭王死去的那一刻,她就陷入了呆滞,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身在哪里,也什么都不想。

看到李明楼身形动了,中五和方二忙过来,李明楼手撑着地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方二和中五立刻应声是,沂州城的人一怔,怎么就走了?忙上前拦住:“少夫人,您要哪里去?”

李明楼道:“昭王亡故了,我自然是回去。”

一个老者俯身大礼哽咽道:“少夫人,昭王临终前将我们托付与您,还望垂怜。”

其他人也纷纷施礼。

托付了吗?昭王临死前是说了很多话,不过她没听进去也忘记了。

“你们放心,我会留下一些兵马守护沂州城。”李明楼道,“范阳军已经退走,而且昭王一家全部亡故,沂州对于叛军不重要了,不会再有大军来侵犯。”

老者道:“少夫人,我知道如今形势紧急,您有军务在身,我等不是怕死,只是昭王才亡故,满城百姓心神慌乱,还请少夫人留步稍待。”

他这一次就要跪下。

李明楼忙搀扶,一直攥着的一只手松开,有一物滚落,不知是金是银撞在碎石上发出叮的一声。

李明楼和老者下意识的去看,昏昏中地上一物莹亮。

李明楼想起来了,昭王临死前说着将沂州托付给她,还说了一句这个也托付给你了,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少夫人,您的,是戒指吗...”老者道,俯身捡起来,下意识的在手里要擦擦,但当看清手里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啊一声举起,人也噗通跪下来,发出一声低呼,“陛下....”

陛下?

李明楼看着他手心托到眼前的东西,并不是一个戒指,而是一小四方金玉印玺,因为老者慌张印玺翻倒,皇帝之玺四个小字在四周火把照耀下忽明忽暗。

竟然是皇帝之玺吗?

上古始皇帝传下皇帝七玺,除了传国玉玺重器,天子还持有自己的六玺,皇帝之玺便是其中之一。

那一世安康山叛乱,鲁王仓促登基,以河中为陪都,待后来回到京,经过劫乱的朝廷丢了很多东西,项老太爷跟她闲谈时提到其中就有皇帝之玺。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安康山差点连国都要窃,偷走一个皇帝之玺也不算什么。

李明楼伸手拿起印玺在眼前端详,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之玺,但既然是昭王塞给她的,应该不会是假的。

原来皇帝之玺不是被安康山从京城偷走,而是在昭王手里。

第九十章 速来速去

“武少夫人来了。”

沂州城明亮的大街上有仆从奔跑报告消息。

很快聚集在王府守孝的民众就看到老者贤人们拥簇着一个女子走来。

沂州城家家户户所有的街上都点燃了白灯笼,夜色无所遁形,但随着这女子走来,夜色似乎又重新占据了街道。

“把灯撤下去一些。”奔跑的仆从们还传达着要求。

这个要求让民众们不解又有些不悦,虽然是这位女子救了沂州城,但昭王殿下死了,这是他的葬礼,怎么能为了她撤灯。

“这位夫人有伤,不便见亮光。”仆从们耐心的解释,“你看她的随从手里拿着伞。”

民众们打量走在武少夫人身边的年轻护卫,果然手里握着一把伞,虽然没有撑开。

“武少夫人很伤心,在王爷去世的地方坐到现在。”

“武少夫人不让兵马进城,怕惊扰民众,只自己带着一个护卫来拜别王爷。”

随着仆从的解释,民众们看向这个女子没有了惊讶和不悦,只有同情感激和悲伤,不知哪个带头施礼:“谢武少夫人援救大恩。”

昭王一众人死的多惨叛军多凶残他们亲眼看到了,如果不是这些兵马赶来,下一个被撕碎虐杀的就是他们,武少夫人的兵马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昭王府前哭声道谢感激声如浪。

李明楼停下脚步,这并不尖锐高亮反而带着嘶哑呜咽的声音将她木然的脸和身子唤醒。

城里所有人都聚集在王府前,王府内进不去就守在外边,此时白灯撤去,光线暗了很多,更显得影影重重密密麻麻......

都有影子,都是活人。

那一世此时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被屠杀,而现在男女老幼富贵平民甚至乞丐流民,或者施礼或者拱手或者跪下在大声的道谢,鲜活表达悲伤。

她没有救下昭王,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些该死的人们都活下来了。

也许这就是昭王说的这次不一样了,很有意义。

李明楼俯身还礼。

得到回应,民众们的道谢更加汹涌。

沂州城的老者贤人们护着武少夫人进了王府。

府外民众还在悲伤,但对武少夫人的议论多了起来。

“从来不知道女子还能带兵。”

“她看起来也不像那些有功夫的女豪杰。”

“不会功夫还敢带兵这么远来援救啊。”

“她是不是因为带兵救人才受的伤?这是毁容了吧,真是可惜可敬啊。”

此时普通民众们知道的消息有限,但不少富贵和乡贤们已经听到关键的消息。

这位武少夫人之所以被如此礼遇,除了她对沂州城的救恩大恩,还因为她是天子的使者,她手握六玺之首,皇帝之玺。

可见皇帝对她的倚重,也可见皇帝对昭王的态度,这是让她来给昭王送印信,是要让昭王承继大统了。

只可惜昭王他.....

其实昭王本可以不死,如果号召大家守城,叛军再凶猛,抵挡不了三天四天,一两天总可以吧,哪怕半天,武少夫人带着援兵就能到了,危机就解了。

可是昭王太仁善,宁愿舍身也要护住沂州的百姓。

想到这里,悲伤再次席卷王府外哭声震天,天不佑大夏,天不佑明君啊。

听着府外再次滔滔的哭声,李明楼回头看了眼,轻叹一口气。

“王爷对沂州民众几十年爱护仁善。”一个老者叹气说道,抬手擦了擦泪。

适才已经介绍,这位是沂州大族黄氏的族长,战事初起,沂州官府的人或者战死或者跑了,现在州城里由这些大族们主持。

李明楼已经走进府内,看着摆在殿前的一百多棺材,灯火下很是震撼,她已经听黄族长等人讲了昭王出城死战的过程,昭王原来是如此的勇武仁善。

听着黄族长等人讲述昭王,昭王怎么爱护民众,带着沂州的民众人出海经商,更鲜明的勾勒昭王其人,比起鲁王,昭王更是一个仁善明君。

想到鲁王,李明楼放在膝头的手握了握,项云是杀了李氏的罪魁祸首,鲁王也不可能无辜,项云敢对李氏灭族,必然是得到了鲁王的授意。

虽然从未见过鲁王,刘范姜亮也很少把鲁王当故事讲,但偶尔提到并没有什么赞誉,三言两语中有过无情畏怯多疑的点评。

要是昭王能活下来就好了,李氏的命运也就能改变了,李明楼看着昭王摆在正中的高大棺椁,只是可惜.......

她跪坐下来俯身将头埋在手掌里,天命不可违吗?不可违啊。

这女子又陷入了城外那种悲伤,黄族长等人停下说话,看着王府殿前的棺椁,亦是悲伤还有茫然,眨眼间大夏就乱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再多的悲伤也不能让时间停止,黑夜一如既往过去,青光笼罩了沂州城。

沂州城推举的族长贤人们带着疲惫憔悴聚集商议。

“王爷不在了,叛军或者对沂州不再那么势在必得,但是没有了王爷,我们沂州任何一人都能来抢占。”

“官府官兵跑的跑死的死,皇帝死了,昭王也死了,不会有官府官兵再被分派给沂州了。”

“我们沂州富饶,世道乱了,王爷不在了,势必很多人都要抢占我们。”

黄族长敲了敲桌角打断了室内的议论,众人看向他。

“王爷临终前已经安顿好我们了。”他说道,“将沂州托付给武少夫人。”

屋内多数人当时也在昭王面前,听到了这句话,但多少还是有些疑虑,不知道这位武少夫人怎么样,更不知道武少夫人的丈夫武鸦儿怎么样,听说很凶的一个人.....

“族长爷爷。”一个年轻人跳进来,“不好了,武少夫人要走了。”

走?屋内的人们顿时惊慌,他们还在担心武少夫人抢占沂州城,没想到人竟然要走了。

诸人急忙涌来,李明楼面前已经有几个太监围着。

“少夫人,这是昭王府的库房。”一个老太监声音哽咽,托起一圈哗啦响的钥匙,“王爷让我们看守库房,等候新主人。”

昭王只身赴死,留下库房给叛军,希望他们能不去劫掠沂州城的民众,现在进来的不是叛军,那就用这些奇珍请她守护沂州民众吧,昭王泉下有知也必然是这种心意。

李明楼摇头:“我不是新主人。”

“武少夫人,您是啊。”黄族长忙道,“昭王临终前将沂州托付您,您忘了吗?”

“少夫人,您不能走啊。”

“少夫人,您不能舍弃我们。”

其他人也纷纷哽咽施礼挽留。

李明楼道:“我不是舍弃你们,我现在有紧急事,要先行一步,我会留下兵马守护沂州城。”

这样吗?黄族长等人犹豫。

“少夫人,昭王殿下的库房你先查点一下。”黄族长带着小心思道,“这是沂州城最重要的。”

也是最贵重的,里面有天下奇珍异宝,没有人不心动,没有人会舍弃它。

李明楼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太监捧着钥匙一眼,只唤人来。

兵马还在城外,中五徐悦周献已经过来了,李明楼的视线停在周献身上:“周旅帅,沂州城交给你,一千兵马够不够?”

周献有些惊讶,不由看了中五一眼,再看李明楼:“我?”

李明楼点头:“我们现在要赶去宣武道,你守沂州,一千兵马够不够?”

周献道:“够当然够了,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李明楼听到够了就抬脚向前:“启程。”

中五应声是,方二拥簇李明楼疾步向外。

周献还想说什么,被黄族长等人涌过来挤开,这武少夫人是真的要走啊!不是欲迎还拒!

“少夫人,少夫人。”

随着这女子黑夜般的女子走出去,白色的沂州城涌动。

不管黄老族长的挽留还是周献的犹豫都没有能阻止李明楼,兵马整队疾驰而去,一众人只能在城门外遥望目送,神情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可置信。

“竟然有人听到昭王的奇珍宝库都不心动,也不去看一眼。”黄族长低声喃喃。

“她就把沂州城给我了?不是应该给中五吗?那才是她的自己人,怎么.....”另一边的周献也在喃喃,抓了抓头,“怎么好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没有任何犹豫疑虑,这可是一座城,还有适才那几个老儿嘀咕的什么王爷宝库,王爷的宝库比范阳军藏在小镇子上的库房要大吧....

“她就不怕我拿给都将?”周献喃喃,旋即呸了声,叉腰纠正自己,“我当然要给都将,我可是都将的人。”

第九十一章 不期而遇

日光下兵马飞奔,忽而在大路上,忽而穿过树林,忽而踏过小溪,似乎是抄近路又似乎是慌不择路。

三四十个兵马越过一片荒地就看到一座村落,他们放慢了速度低声的交谈,犹豫要不要进去。

村口有一个村民拖着箩筐躲躲闪闪的走出来,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兵马顿时像兔子一样一跳,扔下箩筐就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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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安民治城名韩旭

天边有了亮光,但天地之间仍是黑沉一片。

韩旭推开门走出来,有一个青年人立刻从墙边站过来。

“大人要出去吗?”他问。

这个青年人并不是他的仆从,韩旭从京城出来时只带了四个仆从,前些日子带着一群民众去最近的城池,路上遇到叛军,为了保护难民,四个仆从都被杀了,他原本也要被杀的,难民里跳出这个青年人,杀了最近的一个叛军,抢了叛军的马,然后将他拉上来一起跑了。

这个青年人骑术高超,带着一人依旧逃出了叛军的追杀。

他自称叫中里,是个游侠儿,在南边被家人村人厌弃,想要来北地做出一番功绩,没想到陷入了叛乱。

“以往常自负一身武艺,如今才知道这一番武艺,打不了叛军,救不了民众。”中里自嘲。

韩旭留他在身边,多亏了他才能一路平安穿过了层层叛军来到这里。

这里的形势依旧不算太好,中里日夜都守着屋门,睡觉也只是站着。

韩旭知道劝不动他,便没有多言让他去休息,而是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家门,昏暗的街道上拉出两条高瘦的影子,单看影子韩旭与中里差不多,他虽然已经四十不惑的年纪,但身高瘦长仪态端正,是个美男子。

当初在京城赴宴宫廷,得知他妻子早亡,一直未续弦,很多女眷都偷窥他,世风奢靡妇人们也变得大胆,一场宫宴下来总能被偷偷塞来丝绢香囊。

最危险的是一个豪富的寡妇趁他多饮酒陷害非他不嫁闹到了皇帝面前,罗氏厌恶他的清正推波助澜,皇帝被罗氏姐弟蛊惑要赐婚,幸亏崔征出面劝阻,在皇帝面前三言两语逼问那寡妇说出了实情,此事才作罢。

事后崔征又替他隐瞒,让他安心在朝堂为官,也因此他被视为崔征党人。

韩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到这种事,或许是听到皇帝死了,京城空了,传来消息说京城日夜大乱,无数的人拖家带口逃出去,皇亲权贵妃嫔宫女太监们跟普通人挤在一起,有车的坐车没车走路,路上掉满了鞋子.....

曾经令他厌恶的奢靡荒唐一夜之间消失了。

随着韩旭的走动,街道上响起了很多脚步声,昏暗里有人影从两边冒出来,城池恍若大虫苏醒翻动起来,夜色一瞬间褪去,晨光照亮了城池。

这座城池并不是死静无人,街上到处都是走动的人。

他们或者背着木料或者石块,或者拎着瓶瓶罐罐,还有人握着木棍农具站在街角说笑交谈,这座城池是活的。

“韩大夫。”看到韩旭他们恭敬的施礼。

宣武道在安康山叛乱之前就已经混乱了,安康山叛乱后,官府不理事务,兵马到处乱跑,有的跑去京城,有的跑没了,有的则就地成贼戕害民众。

但这乱还有束缚,还有期盼,直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束缚和期盼一起化为无有。

官府更加荒废,民众到处逃窜,兵马也开始劫掠,更有兵马竖起了安康山的大旗抢占城池,打出要给安大都督清路进京的旗号。

颍陈当时就遇到了一群作乱来劫掠的兵马,嚷着要进京拱卫天子让大家把金银财宝都献出来当辎重。

官府龟缩不出,州府为数不多的兵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兵马就要进城劫掠,韩旭出现,只带着一个随从拦住这些乱兵,拿出红丝带系着的官印。

“本官是朝廷的谏议大夫,拱卫天子不一定要进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安稳这里也是安稳天下,守护这里的民众就是守护天子。”

“尔等连这些都做不到,何谈拱卫天子?”

“今日你们要踏入颍陈城,就先从本官身上踏过去。”

高瘦的男人举着官印,身边只立着一个同样高瘦手无寸铁的随从,面对数百的兵马,单薄又雄壮。

数百兵马踌躇不安最终调转马头退去。

韩旭被迎进颍陈城,走进官府,督促官府恢复流转,安抚民心,指挥兵马守城,收拢难民,联络四周城府。

颍陈城恢复了兵乱前的气势,当真正的范阳兵踏入宣武道时,颍陈城便有底气一战。

底气是有的,但还是不足,韩旭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看,天光明亮,远处似乎有炊烟袅袅。

那并不是炊烟,而是被范阳军劫掠过的地方在燃烧。

“民心虽然凝聚,但兵马不足要击退范阳兵并不容易,长期守城更是下策。”他低声说道。

谏议大夫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

中里道:“我愿为大人去刺杀叛军的首领。”

游侠儿倒是一腔热血,韩旭看他一笑:“虽然说擒贼先擒王,但一个叛军首领无关紧要,最大的首领是安康山。”

安康山在,叛军就永远有首,也不会乱。

韩旭说完这句话,看这位游侠儿神情有些犹豫,虽然有一腔热血,但也没有失去理智,知道再说出刺杀安康山就是笑话了。

韩旭也并不指望这个游侠儿能为他解忧,要是真能解忧,倒要重新考虑此人的来历了。

韩旭安慰以及鼓励这年轻人:“如今乱世,能救一人就是功劳。”

脚步声从城墙下传来,伴着欢喜的喊声:“韩大夫,韩大夫。”

韩旭回头,看到府衙里的几个官员疾步而来。

“好消息。”其中一个不待近前就道,“有兵马来了。”

.....

.....

“丰威军?”韩旭问。

回到府衙,看着身上带着伤的几个斥候,韩旭问详细。

“大约有五千多人。”斥候道,在舆图上指,“就在泥水谷。”

“只是丰威军也不一定就是可靠。”颍州知府一脸担忧,“自从节度使不在了,丰威军也乱了,有不少已经投敌了。”

还有很多人在准备投敌,每个人的心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领着这支丰威军的是于非。”斥候补充说道。

有几个官吏便啊呀连声。

“是于非!”

“于非没有投敌!”

“是于非就太好了。”

韩旭不太明白,询问于非是谁,官吏们七嘴八舌讲述,于非是宣武道兵马一将军,勇武善战,宣武道兵乱后,他领着兵马要去京城拱卫天子。

“那他怎么回来了?”知府皱眉问,他怯弱又谨慎,“陛下不在了,于非是要守宣武道还是投敌,我看他是没想好呢。”

斥候道:“听到陛下驾崩,于将军便回来了,要去夺回梁城,前几日刚与占据梁城的范阳军大战,于将军射瞎了何乾的一只眼,大胜。”

梁城是宣武道府所在,已经被范阳军占据,首领何乾很是凶悍,听到他竟然被于非射瞎了眼,在场的官员们都不由精神大振。

“大人我们速去请他援助。”府衙司马道。

知府没有什么信心:“于非这人一向高傲,现在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知府都没信心,其他官员也不好自荐说自己能被于非放在眼里,一时间低声无措。

韩旭听的差不多了,点头道:“本官去见见他吧。”

第九十三章 明暗中有几番交汇

韩旭走在街上,除了那个青年随从,还多了两个兵。

韩旭如今是城里的明灯,他出现的地方立刻会吸引民众,看着多出的两个兵,再看韩旭一身行装还身后的马匹,民众顿时不安。

“韩大夫要走吗?”众人纷纷询问。

韩旭当初的自我介绍除了是谏议大夫,还要以刺史的身份去协理剑南道,所以只是路过颍陈。

“我不是要走。”韩旭对民众们解释,“我要去请兵马来一起守护颍陈。”

这解释让民众们更加不安,现在的兵马可不好请。

看到民众们惊惧不安,送行的知府很无奈,先前他在府衙建议过,让韩旭悄悄地出城,不要让民众知道他离开,更不要告诉大家去做什么,免得民心不安。

但韩旭却不听。

“此时堵住民众的耳朵蒙上他们的眼睛,才会让他们不安。”他说道,“他们知道本官的动向才能安心,更何况这是去请兵。”

请兵是好事,的确能安抚人心,知府愁眉苦脸:“要是请不来呢?”

民众们反而会受到惊吓,原本凝聚起来的气势也会溃散。

韩旭身姿挺拔掷地有声:“大夏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本官相信有无数名将愿平叛乱,定江山,立不世之功,让我大夏重回盛世。”

这个身不披甲腰不悬剑的中年文士说出这番话来,府衙的很多官吏不由眼睛亮起来,大夏的盛世他们一直在其中,但盛世怎么来的与他们无关,现在陡然乱世,如果再创盛世,他们的功绩就要在史书上提一提了。

知府被说服没有再反对:“那多带些兵马去吧。”

韩旭哈哈一笑:“我是去请兵,怎能带兵马。”

好吧,文人有一腔热血铁骨铮铮不惧生死千军万马,更何况他说的也对,只身去请兵才显得有诚意,知府不再多言,只嘀咕着希望一切顺利。

一定会顺利的,站在知府身后的府衙别驾和司马两个官员神情很欢喜。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各自眼中的笑意,再创盛世当然可以,但皇帝死了,大夏的兵马在安康山叛军面前不堪一击,指望皇帝的两个儿子再创盛世,还不如期待安康山更现实。

知府怯怯弱弱原本不足为惧,劝一劝就能带着整个颍陈府投降,结果来个了韩旭,三言两语就把知府和民众迷惑,府城顿时变的新打的水桶一般紧密。

皇帝死了,京城的人都逃了,梁城那边叛军不断增多,其他地方投降的也增多,有消息说安康山马上要到宣武道了,然后从这里直抵京城,等安康山大军到了,他们再投降就是慑于威风,可不如现在主动为安大都督开路有功劳。

于非也是个麻烦,说是要夺回梁城,却扎营在泥水谷,这里是入京的要塞,分明是要挡住安康山的路。

两个麻烦,那就让这两个麻烦互相厮杀吧。

别驾和司马收回视线,再次目送走出府城跨上马的韩旭等人,他们的视线没有看韩旭,而是韩旭身边那个黑瘦的小兵。

察觉到视线,黑瘦的小兵回头,将刀在身前握紧,露出决然的笑。

......

......

“颍陈城的那两个家伙的确是这样说的?”

何乾躺在梁城道府的大堂上,宣武道节度使原本坐的宽大椅子被他劈烂烧了,在地上铺了席子,穿着铠甲坐着方便也不热。

此时他手扶头闭着眼听几个下属将官说话。

“是的,那两人说有办法杀了于非。”一个将官说道,“让我们带兵马前去,一举可以击溃。”

何乾坐起来手放下露出一只被包扎的眼,听到于非的名字,他的眼就开始疼。

自从进了宣武道他一直很轻松,兵马官府逃的逃,投降的投降,他顺顺利利的占据了道府,坐在道府以后,连出去打仗都不用了,那些州府的兵马会自己跑过来投降,或者自己跑走,或者为贼互相打杀,或者跑出了宣武道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样下去等大都督兵马过来,宣武道已经如无人之境了。

但事情又突然变的不顺利,先是跟梁城一般大小的重镇颍陈来了一个韩旭,紧接着泥水谷又被于非占据。

何乾亲自带兵去围杀于非,没想到这支丰威军竟然真的很威风,更有那个于非在他的兵马中劈开了一条路,一箭射中了他的眼。

“于非这个匹夫。”他伸手按住发疼的眼,咬牙狠骂,“又阴险又凶恶又多疑又有几分功夫,谁能轻易杀了他?那两个狗官少来哄我。”

“韩旭。”一个文吏说出这个名字,他在一众披甲雄壮的官将中有些单薄,对何乾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何乾的一只眼亮了起来,拍手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妙极了。”又指着着文吏,似乎赞叹又似乎畏惧,“你们这些没有刀的家伙也是狠啊。”

文吏俯身施礼笑纳:“愿为都督和大人驱使。”

何乾从席子上站起来,铠甲刀剑哗啦响:“你现在可以暂时休息了,待本将去割下于非的头。”

厅内将官们齐声应喝。

.....

.....

泥水谷并不太近,韩旭骑马近前时,天色已经黑了,一路上虽然触目荒凉,但并没有遇到乱兵。

打量前方这座起伏如河水的山谷,夜色笼罩兵马掩藏其中半点也看不出来,中里面色有些隐忧:“此地易守难攻。”

韩旭握着缰绳道:“游侠儿也有胆怯畏惧?”

这话让游侠儿羞愧,中里挺直了脊背:“不过一死而已。”

韩旭笑了:“我们不是来求死的,不用这样么紧张。”说罢当先向谷中奔去。

夜色掩盖下中里的眉头皱了皱,没有人求死,但就怕别人要他死,随着皇帝驾崩,世道人心变得诡异。

看着向前方奔去的韩旭,中里再次想要不要割下他的头。

他的任务是跟踪韩旭,他一直认为大小姐是要除掉韩旭,这样就不会影响大公子掌管剑南道。

先前皇帝还在,朝廷平稳,杀了韩旭会引来麻烦,而且杀了韩旭还会有别人派去剑南道,所以不能轻易动手。

但现在不一样,皇帝死了,朝廷乱了,韩旭死在路上也没有人理会,朝廷也顾不上给剑南道再派官员。

因为安康山突然的叛乱,他跟剑南道的消息断了,到了颍陈才联系上元吉,送出消息时也提示现在可以动手了,但元吉还没有回话,在没有接到大小姐准确的指示前,他不能动手。

中里一拍马头,马儿立刻飞奔,追上韩旭跟在身侧不远不近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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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他们的出师未捷

泥水谷不适合行军,到处都是弯弯曲曲,但这是对范阳军来说,对于非来说,这是他的家,闭着眼也能走的地方。

弯弯曲曲的山谷里还有几座石头房子,石头屋子里点着灯,光亮被完好的遮挡在室内。

于非穿着普通的衣袍,正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跳跃的灯下镜中男子阔面上有一道新伤狰狞,于非没有看伤,而是从墨色的头发里揪出一根白发。

“李奉安什么时候死的?”他问道。

旁边的亲兵想了想:“前年,四十二岁。”

于非拔下白发从镜子前转开,神情感叹:“比我还小两岁,你说,要是李奉安现在活着会怎么做?”

亲兵十七八岁,在军中听过剑南道大都督李奉安的声名和事迹,跟宣武道节度使这种朝廷考核选中官员任命不一样,李奉安这个节度使是皇帝亲自封的,甚至可以说节度使的官职就是李奉安对皇帝提出的,这一切都源自当年那个年轻的县城小令闯开宫门走到皇帝面前论军政。

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是每个男儿都梦想的场面,亲兵挺了挺胸脯:“定然已经率兵到了京城守护天子,不,甚至已经将安康山斩杀在半路上。”

于非没有笑年轻人的热血简单,点头赞同:“李奉安真有可能这样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勇武,还因为他有这个能力,能力是什么?钱,人,而这些李奉安用了十年才累积而来。”

亲兵听懂又听不懂,点点头:“剑南道兵马比我们多。”

以前大家没什么感觉,现在乱世一来,兵马多就看出不同了,很不同。

“现在是李奉安最好的时候,但他却死了。”于非站起身来,“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么用都没有了,他的女儿要嫁人,他的儿子要托庇太监,他的兵马奔波征战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句亲兵听得懂,于非说过,李奉安的女儿嫁到了太原府,李奉安的儿子靠着走全海太监的关系才得到节度使大印,而最近有不少地方都在向剑南道借兵.....为了大夏,剑南道总不能不借吧?

李奉安积威十年能说不借,他的儿子敢跟这些节度使说不借吗?

这就跟乡里失了爹娘的孤儿守家业没有底气,亲兵几分同情。

“所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活着。”于非道,将话题回到先前,“我们不能去攻打梁城。”

安康山反叛的消息传来,宣武道乱了,因为没有了节度使,兵马各有自己的将官控制了,有多有少,他年长积蓄的兵马算是比较多,听到京城在征召拱卫,他便带着兵马去,结果还没走到就听到皇帝死了,武鸦儿带着十万大军护着朝廷官员皇亲国戚去寻鲁王了。

皇帝没了京城就没必要去了,而鲁王那里.....兵马已经太多了,他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且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兵马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于是他带着兵马回来了,放出话要去夺回梁城,占据梁城的范阳军就来打他了,结果被他击退,还一箭射瞎了范阳军将官的眼,在宣武道名声大振,所有人都认为于非要一鼓作气夺回梁城。

他自己的兵马也等着一声令下,结果于非根本没有这个打算,而是要守在这泥水谷中。

于非整理着衣袍。

“我们没有足够的兵马,我只要守住泥水谷就够了。”

“何乾被我击败,气势上低我一等,他来泥水谷挑战我,我不惧,只要我不去梁城,他就奈何不了我。”

“至于将到来的安康山大军,我这泥水谷他也不能轻易攻破,更何况他心在京城,不会与我太纠缠,到时候会绕路而去。”

亲兵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于非不会与范阳军硬拼,更不会去主动杀范阳军,但也不去投靠范阳军,那他想干什么?

“我守着泥水谷积蓄力量,待将来能为新帝助力一战。”于非道。

亲兵心想那要多久?十年吗?会不会被人瞧不起?在正需要兵马的时候不战,将来新帝还会需要他们吗?

于非笑了:“小儿,要是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十年,天下人人都不敢小瞧你。”

或许十年后,他就是另外一个李奉安。

亲兵也懒得懂了,现在人的想法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也没什么奇怪的,安康山都能反叛,皇帝都能驾崩,这世道已经变了。

“那那个自称什么大夫的颍陈来的韩旭直接赶走吧。”亲兵道。

于非瞪他一眼:“蠢儿,你这是置我于不义。”

亲兵有些无奈:“大人,他是来请你一起抗击范阳军的,你见他不答应,岂不是坐实了不义?不如孩儿说你伤重快死了,他也无话可说。”

于非呸了声:“我伤重快死了,谁还来投奔我?我一日不投降,一日就是大夏的臣子,就不能做的太过分。”他摆手催促,“不要唠叨,快请韩大夫来,我随便说几句打发他走就是。”

搞不懂这些大人们,亲兵嘀嘀咕咕依言去了,不多时于非听的门外脚步杂乱,到了门前却没有立刻进来。

“他们是我的随从,不好不跟在身边,如此,你们把兵器卸了。”

听到门外醇厚的声音如此知趣得体,于非点点头,对着屋门推开走进来的中年美男子,起身施礼:“卑将见过韩大夫。”

韩旭点头算是还礼。

于非请他坐下,中里与两个兵站在韩旭身后,亲兵端来了茶。

“茶水简陋,大夫见谅。”于非说道,红了鼻头声音哽咽,“卑职原本去京城,结果听闻噩耗......”

韩旭点头打断:“如今陛下罹难,人心惶惶,贼军势大,我今日来是为了给于将军召集宣武道可用之兵。”

于非要掉下来的眼泪顿时缩回去,有些愕然,这为大夫的来意出乎他意料啊,听他的意思不是来请他出战的?

“我在颍陈,听到于将军大战梁城叛军,就知道宣武道的良机能人终于出现了。”韩旭道,“宣武道兵马散乱不堪,是因为先前节度使有罪,人心离散,现在有了于将军,英勇善战,兵马必然能凝聚一心。”

可能是因为朝廷大员,谏议大夫夸人也带着几分训诫,但总归是夸赞,于非有些结结巴巴的道谢:“多谢大夫赞誉,卑职,职责所在,不敢,当....”

“于将军,孤掌难鸣,你再英勇,兵马也不够多。”韩旭道,“我打算游走宣武道境内,号召各地兵马官府聚集到于将军帐下,听从号令,共抗叛军。”

于非不由咽了口口水,这算不算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得到更多的兵马,这位谏议大夫就要替他做说客。

有这位谏议大夫出面,必会有很多兵马听从。

“卑职只怕难当此任。”他站起身来神情不安,眼圈发红,“卑职唯恐有负圣恩。”

韩旭也站起身来:“于将军,如今国中大难,请不要推卸,就算你难当此任,为了先帝,为了大夏,也要把这个担子担起来!否则宣武道必然无存!”

于非一步上前单膝下跪抬手抱拳:“卑职领命!请大夫差遣!”

一旁的亲兵看的目瞪口呆,怎么回事?怎么适才絮叨解释一堆宁愿被骂不忠不义也不出战的将军,人家三言两语他就跪地听后差遣了?

韩旭看着面前施礼的于非,神情没有半点波澜,这种武将的心思他岂能不明白?

从京城半路折回一头钻进泥水谷,很明显就是要避战韬光养晦,这时候国家安稳君臣大义都不可能说服他们,唯有给他们想要的,兵马。

那么他就替他当说客游走四处,这人要兵马壮大自己的势力,他要他们壮大了势力来抗敌,只要能抗敌,他韩旭岂会怕辛苦怕危难?更不怕这些武将藏着小心思。

“将军请起。”他伸手搀扶,肃重的神情缓和几分,“于将军一战重创叛军,名震宣武,韩某也是要借将军的威名才能行事了。”

于非摇头自谦:“卑职有愧,未能驱逐叛军,夺回道府。”

这件事算是说成了,看着两人把手言欢,中里松口气,更多的是警惕,这个韩旭果然不一般,如果让他到了剑南道,只怕很快就被他掌控。

心思转念,有人影一闪到了韩旭和于非面前。

是那个小兵,他似乎为了表功抢着去搀扶于非大声道:“将军快请起。”

不好,中里脊背一凉,抬手就要扑过去,但还是晚了,只见那小兵一伸手,袖子里甩出一柄匕首,双手与韩旭相握自谦的于非还没摇完头,一刀弧光便刺入了他的脖颈。

噗嗤一声,匕首没入脖颈,先是一滴血,旋即血如泉涌。

与于非俯身相对的韩旭被溅了一脸一身。

于非看着韩旭身上的血,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血,怔怔想这是算是暗害吧,好像李奉安也是死于不提防的暗杀。

砰的一声,中里将小兵一脚踢开,于非向前倒去,韩旭下意识的扶住,于非咽喉插着匕首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死去了。

血在身前地上蔓延。

暗夜的室内一瞬间恍若寒冬腊月,韩旭遍体生寒。

出师未捷身先死,今日完了。

第九十五章 山谷里混战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室内的亲兵呆立没反应过来。

而在这突然之间,中里影随身动到了于非亲兵面前,一探手抓住他的脖子,同时双脚飞起,还站在原地韩旭的另一个随行兵士便被夹住脖子,咯吱两声轻响,三人倒地,因为中里的支撑,并没有发出重响。

倒地的中里没有半点凝滞,鱼一般滑倒了韩旭身边,抓住刚拔出刀的小兵,一手掩住嘴,一手握着小兵的手将刀划过他的脖子,血再次喷出,小兵在中里手里抽搐几下不动了,脸上的凶狠惊喜凝固。

这一切也是发生在突然间。

“问他....”韩旭只来得及低声说两个字,下一刻便收住,发出哈哈的笑声,“于将军快请起。”

笑声让死静的室内变得鲜活。

韩旭低头看着怀里已经毫无生机的于非,再看跪在身边将行凶小兵放倒的中里,一眨眼间这室内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韩旭明白中里做法,于非的亲兵肯定是要喊人的,而他带来的这个兵行凶目的就是挑起两方的对战,肯定也要喊出来,另一个兵,不管是同党还是无辜,此时由不得猜测,宁可错杀。

至于跟于非的兵马解释,为官二十年的韩旭没有那么幼稚。

“大人。”中里在地上半跪看着韩旭,“颖陈有叛军同党。”

韩旭点头,他知道如今人心浮动各异,但想着到底是少数,大势之下也并不敢显露,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人心已经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他慢慢的将于非放在地上,神情复杂,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这山谷的路你可记住了?”他低声问。

中里点头。

“我来引开他们,你逃出去。”韩旭便道。

中里抓住他的手制止他起身。

“非常时候,不要做无谓的作态。”韩旭告诫这个游侠儿不要说出什么你不弃我我不弃你之类的迂腐话,他从来都把生死看淡。

中里对他摆手,起身轻轻走到门边,忽的扬声:“来人。”

韩旭心一跳,下一刻就发现中里模仿了于非的声音,如果不是看到于非还躺在脚下,他差点以为真是于非说话。

门外应声,屋门被推开,两个兵走进来,还没看清室内,中里一步关上门,双手击中两个兵的脖颈。

韩旭看着中里开始解两人的衣裳,便明白了,不用中里示意就自己将血污的衣袍脱下来,生死虽然看淡,但死里还是要求生,那就等会儿再看淡吧。

“出去吧。”

在石屋外站立的其他兵听到里面传来于非的声音,紧接着门打开,有灯光倾泻而出下一刻就被两个兵的身影挡住,他们一人托着茶杯,一人托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什么东西,低着头向前走去。

两边的兵们心里闪过疑问,拿的什么,要去哪里?念头只是本能闪过,旋即便收回落在石屋四周,这才是他们要警戒守卫的。

韩旭紧跟着中里,三拐两拐没入黑暗中,但就算在黑暗中也并不敢掉以轻心,黑暗里的某一个角落总会突然传出呼吸,他们屏住了呼吸,克制住加快脚步,弯弯曲曲的山谷里看不到光亮,但只要走出去,走出去就能.....

前方的天边陡然似乎被烧透了,厮杀呼喝马蹄声也如雷滚滚。

“叛军来袭!”

远处近处喊声旋即此起彼伏。

韩旭停下脚步,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兵为什么死士一般行凶,必然是为更大的后手做准备,外边叛军已到,只待里面主将一死,威军大乱。

于非谨慎,除了朝廷有威望的韩大夫,没有人能近他身边。

可恨啊,韩旭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山谷,可恨于非勇武尚无用,可恨他一身抱负未展,就死于这般阴私算计,死在着无人知晓的山谷乱兵中。

他死后或者默默无闻,或者还可能被扣上反叛的恶名。

可恨啊!

“大人,快走。”中里回头唤。

走不了了。

“于非死了!于非死了!”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天边的雷声滚滚而来,混乱嘈杂的喊声变的清晰。

砰的一声石屋的屋门被推开,室内散布的尸体惊红了兵士们的眼。

“将军被害了!”

“抓住那两人!”

弯弯曲曲的谷内如同萤火虫飞出,星星点点的亮起来。

.......

.......

火把在地上燃烧,山谷里的草木被火舌吞没,黑烟笼罩着其中奔跑的两人,但不管他们向那边跑,总有火舌探出来。

“大人小心。”

伴着这一声喊,韩旭被甩在身后,看着中里跃动,手中的大刀挥出一片寒光,挡开了扑来的数个兵士。

韩旭向后退去,但没有退几步,身后就有疾风袭来,锵啷一声,袭来的刀枪被旋转回身的中里击飞。

韩旭看着这个年轻人一个人化作十几人不分南北西东将他牢牢的护住,年轻人的身上血迹斑斑,兵袍撕烂割裂,如果年轻人一心向前必然势不可挡.....

是到了生死看淡的时候了。

“你快走。”韩旭喊道,“不要为我一人,弃颖陈十几万民众不顾,去,告诉他们,贼人就在城中。”

中里似乎听不到,击退一方兵将,将韩旭一抓背在身上就跑。

这些游侠儿信奉认主,迂腐啊,韩旭大喊:“我命你去杀了那贼人!只要杀了害我的贼人,你便对我尽了忠义!”

中里将他一甩到地上,没有绝尘而去,而是横跨一步,击退了前方冲来的兵将,喧哗声四面八方,火把亮如白昼。

“有援军!有援军!”

外边传来喊声,惊喜又惊恐。

“谁的援军?”

是已经杀进山谷的范阳军,还是其他人?还有谁人可信?站在光亮处的一个将官满面悲愤,掉转马头。

“杀了那两个贼人!为于将军报仇!”

这大概是他们唯一能有胜算的。

满山遍谷的火把脚步声向一个方向聚拢,中里背着韩旭狂奔,弯弯曲曲似乎都是路,但路路是绝路。

中里终于撑不住扑倒。

“为了护我性命,你这又是何必。”韩旭坐在地上叹息,看向弯曲的山谷,“你去寻个地方藏起来,待这些兵马被叛军击溃,你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中里忽地跳起来,嘶声大喊:“韩旭在这里!韩旭在这里!”

韩旭愣了下,现在将他交出来送给敌人投降,是不是晚了?

“有援军!”中里握着刀指着一个方向大喊,“有援军。”

有什么援军?韩旭看去,越过密密麻麻的兵马,还是兵马,但除了兵马还多了一些旗帜,在夜色和火光中飘动,太远了看不清什么字.....

他是要引这些援军过来吗?且不说这些援军是不是援军,那些要杀他的于非的兵马会先一步被引来啊.....

中里抓一把刀,半跪在韩旭身前,只看着那些飘动的旗帜待命,要护着韩旭的命,他的刀向前,要取这韩旭的命,他的刀向后。

但没有命令之前,他绝不退。

锵啷舞动,无数刀光飞溅。

飞溅的刀光落在韩旭身上,在意识和视线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那些旗帜向这边飘来,一声声喊也冲过来。

“振武军杀贼!”

“振武军杀贼!”

“非贼退后!”

“非贼退后!”

......

......

旗帜向一把刀,所向之处劈山,山谷恍若被削平,路被铺展,有两骑卷着夜色火光疾驰而来,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飘动。

“韩旭,死了吗?”李明楼看着前方问。

第九十六章 此时未死便是生

又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蹲在地上被缴了兵器的丰威军悄悄抬头看,有好几个男人跳下马,他们不是兵,拎着药箱,是大夫......

所有人都围拢在那边。

“小心点。”

“抬到这边,我来拔箭。”

“先不要拔,先裹住伤口。”

嘈杂的声音不断的传来,似乎救治千军万马,其实那边只有两个人,想到那两个人,蹲在地上的丰威军神情恨恨又悲痛,这两个人杀了将军,杀了将军啊,欺骗将军不设防,这些贼军....

但是贼军似乎又有些怪,他的视线悄悄打量这批兵马,说是振武军,不知道真假,但把范阳军都杀了,不管投降不投降,而对于他们,只要投降的就缴械驱赶围拢,没有再打杀。

今晚奇怪的事太多了,奇怪的朝廷大员,奇怪的叛军,奇怪的援军,还有援军里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始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被围住的一圈。

“韩旭死了吗?”她再次问。

因为拔箭剧痛醒来的中里听到这句话,挣扎着:“还没有....”

他伸手要抓刀要起身,但立刻被人按住:“不要动,药酒拿来,让他睡过去。”

这边忙碌,那边忙碌的也给了回话:“还不知道,现在还没死,要给韩大人拔箭了。”

居高临下火光照耀看到有血喷溅,李明楼骑在马上一动不动,方二守在她身边,觉得奇怪,昭王时小姐第一时间就冲过去,催着救伤,而对这个韩旭,小姐却不肯过去,还只问死了没有,似乎在等着他死....

大概是韩旭和昭王身份不一样,更何况韩旭还是要去剑南道,且要掌控剑南道的人。

箭拔了,伤药裹上,药酒灌进去,躺在地上的韩旭一动不动,没有起来询问是谁救他,没有好奇的打量这个混在兵将中的女子,更没有欢喜的表示久闻大名.....

“好了,血止住了。”

忙碌的大夫们神情严肃又带着几分轻松,围着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用敷药行针灌药。

“韩旭死了吗?”李明楼再一次询问,似乎有些不耐烦。

大夫们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一个站起来:“少夫人,韩大人胸口肩头各中两箭,失血过多昏迷。”

李明楼似乎听不懂伤情描述看着他们只问结果:“死了吗?”

大夫郑重道:“性命暂且无忧。”

李明楼断然摇头:“怎么可能,他是要死了吧。”

她似乎要亲自看清楚,从马上跳下来,向这边一步一步走过来,围着的大夫们忙让开。

“少夫人,你看,伤在这里,在这里,还有这里。”他们指点,“都已经止住血了。”

明亮的火把照耀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中年男人面色雪白,双目紧闭安详,胸前肩头裹了一道道伤布,伤布已经染红了。

李明楼跪下来,伸手抚在韩旭身上,白嫩的手上顿时染血。

手抚过伤布。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这么多血。

手按在伤口处。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心口中了箭。”

手落在韩旭的脸上。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脸这么白。”

韩旭睁开眼,眉头皱了皱:“这位女子,我的脸本来就这么白。”

声音虽然虚弱,但说话很清楚。

一个大夫高兴的指着佐证:“少夫人,你看,他还能说话呢。”

李明楼不为所动摇头,昭王那时候说的话也不少。

韩旭皱眉,他才迷迷糊糊醒来,视线里这个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女子有些模糊,这是什么人?再听四周的大夫们七嘴八舌从望闻问切种种上论断他虽然伤的很重但性命无忧。

这些大夫们脾气太好了,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没有用,要拿出气势震慑,韩旭虽然虚弱但气势犹在,他道:“这位夫人,你要是再这样按我的伤口,我就要死了。”

李明楼的手停下来,似乎被吓到,而一旁的大夫们则也反应过来什么了,停下了乱七八糟的医方论证。

“少夫人,你是想让他活还是让他死?”一个大夫说道,手里拿着适才救命的金针,金针可以救命,也能要命。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韩旭窒息,这些人不是来救他的吗?怎么古古怪怪的。

李明楼不觉得这大夫的问题奇怪,只觉得哀伤:“我想让他活他就能活吗?我想让昭王活着,他不是还是死了?”

在后站着的中五终于确定了,上前对着大夫们摆手:“务必竭尽所能将韩大人救活。”

大夫们齐声应诺,兵士们将韩旭抬起来拥簇着急行。

李明楼坐在原地没有阻拦,中五伸手搀扶低声:“小姐,这一次韩大人,你及时赶到了,他不会死。”

真的吗?李明楼看着被抬走的韩旭,隔着面纱夜色火把人影交汇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

......

韩旭再醒来的是两天后,其实也不算再醒来,其间他断断续续迷迷糊糊意识醒了好几次,所以当看到青色的帐子,简朴的桌椅,知道自己不在泥水谷的石屋中,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以及怎么样回到颖陈府的住处。

这一次醒来是他最清醒的,身体上的疼痛还在,但不像先前那么虚弱,只睁眼就疲惫的撑不住。

他的动作也大了一些,立刻引起屋子里人的注意,脚步轻响,有个黑色的身影站过来,光亮被挡住投下一片阴影。

又是她.....韩旭有些无奈,在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的醒来中,这个女子一直在,她是一直住在他这里了吧。

“韩大人醒了?”

“拿药来。”

“韩大人今日觉得如何?”

几个大夫也走过来,站在那女子投下的阴影里关切询问,一面开始望闻问切。

“他要死了吗?”

那女子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韩旭心里叹口气,没有再觉得这女子古怪,他已经知道这女子为什么会这么问,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对大夫们说的话,说了沂州说了怎么长途跋涉,结果昭王死在眼前,是怎么样的悲伤绝望,听到韩大人在颖陈,形式危急,又怎么日夜不休奔驰救援,韩大人伤的这么重,她要吓死了......

“少夫人是不敢相信韩大人能活着。”那人最后一声轻叹,“不敢相信自己能救韩大人。”

大夫们习惯要对这女子安抚,韩旭先一步开口了。

“武少夫人。”他看着罩在黑暗里的女子,“虽然我不能保证我将来不会死,但这一次在泥水谷,在宣武道,在乱兵中,我韩旭活下来了。”

他抬起手在身前施礼。

“武少夫人,多谢相救。”

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李明楼站在床前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韩旭看着她,这女子从躺着的角度看依旧娇小单薄,他的声音柔和几分。

“你别难过,也不要害怕,你救了我,你做到了。”

难过吗?她一直很难过,害怕吗?也一直很害怕,现在,命运没有从她手里夺走这个人,这个人在她眼前活下来了,李明楼的眼泪落下来,跪倒在床边,俯在韩旭身上放声大哭。

面对昭王死半点没掉的眼泪,在看到韩旭生的此时汹涌。

韩旭再一次被撞的伤口疼,有些无奈有有些不解。

他对这个武少夫人没有印象,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倾慕他的,是一见惊鸿还是慕名遥望,跋山涉水日夜奔波为他杀入泥水谷两军乱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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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通贼当杀

烈日炎炎,府衙前挤满了人,有兵将有民众熙熙攘攘热气蒸蒸。

“冤枉啊!”

府衙前摆着两具尸首,正是当日随同韩旭去见于非的两人,另有十几个人被押过来,有穿着官袍有兵士有皂吏,被推倒跪下后有哭有喊有愤怒。

“我冤枉啊!”

“我没有通贼!你们这是诬陷!”

府衙司马挣扎站起来,伸手捧下官帽,倨傲又愤怒看着府衙前站着的知府以及两个陌生的将官:“于非与何乾本就有仇待战,他们打起来有什么奇怪?于非被杀掉又有什么奇怪!”

知府唉声叹气没有答话。

“于非是被你们派去的随从兵杀了的。”中五将当时的场景说给在场的民众兵将们,“本来于将军和韩大夫已经说好把手言欢,此贼跳出来趁大家不防杀死了于将军,而与此同时,何乾叛军袭来大喊于将军已死,乱了军心,攻破了泥水谷。”

他说罢伸手指司马。

“那两个随从兵是你挑选的。”

围观的民众大多数已经知道了泥水谷发生了混战,但不清楚内情,此时听到竟然是这样,震惊的议论纷纷,而那些兵将们则神情复杂,他们是于非的部将,被请来颖陈府亲看查案清贼。

只是对于这场查捕通敌叛贼的事,他们将信将疑。

司马冷笑:“空口无凭,诬陷本官!”

围观的民众分开有一个老妇一个女子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而来,身后跟着被四个兵抬着在担架上的中里。

“阿四啊。”老妇女子跪倒在一具兵士的尸首前大哭,“你好糊涂啊。”

司马脸色微变,他原本是要灭口的,但因为觉得此事万无一失,一心都放在泥水谷和何乾那里,没有急着动手,只让把人控制住,谁想到会有一群振武军冒出来。

于非死了,双方也打起来了,但结果却不是他预料的,他也只来及下命令灭口,能不能得手就不能掌控了。

果然没得手。

这边老妇已经哭着讲述儿子怎么突然拿回家一大笔钱,说是府衙司马大人给的,妻子抱着孩子哭丈夫说不用害怕叛军进城,府衙司马大人许诺她们会受到优待,还以为儿子丈夫是英勇杀敌,没想到是通敌了。

“就是一家子一起死了,也好过这样羞辱存活啊。”妇人们捶胸顿足,更要寻死,被旁边的兵们制止。

中里受伤极重,尚不能起身,躺在担架上讲述陷入昏迷之前安排立刻去找这两个兵的家人,振武军受委托赶过去,受司马指使的几个兵正要烧死这一家人。

跪在一旁的几个兵俯身叩头大喊指是司马大人逼迫我们的。

围在四周的民众已经愤怒的大骂,有人抓着鞋子砸向跪地的官兵。

“可恨,我颖陈没有被叛军攻破,反而是要毁在自己的官兵手里。”有不少民众悲愤感叹。

知府再次唉声叹气:“人心变了,人心变了啊。”

司马避开了砸过来的一只鞋子,冷眼看站在知府身边的将官:“人心的确变了,你们这些振武军为什么会来我们颖陈?你们怎么知道于非有难?”

怒骂的民众们瞬时安静下来,原本恍然的丰威军余众神情再次狐疑,比起民众还多了意味不明的了然。

宣武道与淮南道相邻,先是窦县兵乱又有京城武鸦儿为妻母求赏赐,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军民都知道振武军。

淮南道振武军是因为山贼兵乱以及官府的请求才停留,宣武道可没有请求振武军来境内。

振武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声无息,还这么巧?

“于非将军的死的确是有人通贼,但谁通贼可不一定。”府衙司马察觉到四周官兵民的变化,脊背更加挺直,看衙门前站着的振武军将官眼神更加犀利,再次发出质问,“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你们怎么知道韩大夫去见于非?你们怎么知道于非会遇害?又怎知何乾叛军会袭击泥水谷?”

这一声声问的民众凝滞,将官兵士戒备,知府看着身边两个血腥气的将官也后退一步。

中五垂在身侧的手攥住,事实是他们并不知道韩旭去见于非,也不知道于非会遇害更不知道何乾会袭击,他们知道的只是元吉递来颖州被叛军围困,安康山大军即将到来,韩旭被乱军围困又号召官民守城抗击,这肯定会危险。

他们为解救韩旭危险而来,而韩旭恰好陷入危险,他们解除了这个危险,但偏巧这个危险是一个阴谋。

这质问是司马的诡辩,而他们回答与不回答都将成为罪证。

中里准备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还是难免让人生疑,但至少能解释一些眼下迫切的误会。

韩旭的声音从内传来:“振武军是本官请来的!”

有四个兵抬着躺椅疾步而出,到了门前韩旭走下躺椅,拒绝兵士的搀扶,自己坚持站着。

看到他民众们激动涌涌,一声声喊韩大夫。

韩旭示意大家安静,再次道:“振武军是本官请来的,至于为什么请他们。”他伸手向后一指,“因为振武军的武少夫人,奉旨平叛。”

众人随着他所指看过去,在韩旭身后有两人走来,年轻的男子举着伞,伞下女子黑色的衣袍飘飘。

这就是那位武少夫人啊,传说中是神仙,真切看到更像鬼魅,四周一片嗡嗡声。

司马大人生死存亡之际,思维极其灵敏,看着那走出来的女子:“韩大夫说的可笑,天下有谁不是奉旨平叛?平叛还需要奉旨吗?”

也对,平叛可不需要奉旨,人人得而诛之,非要这样说的话,大家都是在奉旨平叛。

“韩大夫不要混淆了问题,大家现在问的可不是平叛,问的是为什么振武军无声无息出现在我们这里。”司马冷冷说道。

韩旭亦是冷冷:“因为武少夫人由陛下钦赐皇帝之玺,代陛下亲征,不需要任何一个地方的同意,可随意来去。”

皇帝之玺,代陛下亲征,四周一片安静。

李明楼站在韩旭身边,黑伞没有抬起,一只手从伞下伸出举起,夏天明媚的日光下一块小玉玺呈现,远处的民众看不清,但站在近处的知府官吏以及兵将都看到了皇帝之玺四个字,顿时哗啦啦的跪倒。

他们跪倒民众们也纷纷跟着跪下,眨眼间除了为玉玺撑伞的方二,府衙前只有司马一人站着。

司马面色惨白,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韩旭的声音响亮一声声。

“这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哪里去不得?去哪里难道还需要通告当地官兵?”

“武少夫人奉旨前往沂州救护昭王,回程途经宣武道,本官向其救援,她来相助有什么不对?”

“更何况。”

韩旭一步一步走到司马面前。

“更何况你有什么质疑的?振武军杀的是何乾叛军,没杀的是丰威军,满地的尸首摆着,一看便知。”

“问?你这声声问能杀死几个叛军?”

“这时候只要睁眼看,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杀叛军,就是我大夏卫军,杀卫军民众,就是贼军!”

“你这等一个贼军都没杀的,你问什么问!”

“给我拿下!”

谏议大夫一声令下,四周兵马齐声应和,一拥而上,将司马一把揪住官帽打落在地。

“这些要乱我卫城害我百姓之徒。”韩旭喝道,“该不该杀!”

“该杀!”

民众中不知谁高喊一声,旋即喊杀声席卷,恍若千军万马。

知府不由吓的后退一步,看着府衙前站立不稳身上还有血渗出的青衫韩旭,书生并非是百无一用啊,在这乱世中,话语如刀,人也如刀啊。

......

......

“大人,大人,丰威军又来围城了。”

梁城内,躺在床上的何乾听到这句话挣扎着起身,一只眼恨恨的瞪着亲兵,眼神如果能杀人,城外那些兵马都被他杀光了几遍,但.....

想到那日从泥水谷中死里逃生,何乾只恨恨的捶床。

“快报大都督,梁城附近被振武军占了,又有韩旭四处威逼利诱,那些要归顺的城池兵马又反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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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绕路而过

成元四年六月初七,邢阳城外军帐遍布密密麻麻,其间肃立着无数的兵将,更有骑兵不断奔驰,随着他们的奔驰望去,远处还有兵马涌来,遮天蔽日。

邢阳城在前方,安康山的大旗悬挂在城门上,旁边是邢阳城知府的尸体,城门大开,城中恍若死城空无一人,但安康山并没有进城,端坐在主帐中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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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为重任要离去

皇命,李明楼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皇命.

她看了看衣襟,皇帝之玺就挂在脖子里。

昭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她,她不知道怎么放,干脆用金线挂在脖子里,那日韩旭醒来,因为欢喜她的动作大了些,皇帝之玺从衣服里露出来,朝廷谏议大夫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

“这怎么在你手里?”韩旭惊骇。

李明楼没想好怎么说,就没有说话。

“是陛下赐予你的。”韩旭便自己说了,声音颤颤,“让你去救昭王?”

应该不是皇帝赐给昭王的,李明楼想过这个问题,要不然朝廷里肯定会有消息。

这个除了皇帝钦赐绝不该出现的东西,却出现在昭王手里,可见必然是有人瞒着皇帝和朝廷,名不正言不顺不敢也不能声张。

现在皇帝已死,昭王亡故,朝廷大臣奔乱,皇帝之玺说不定会有大用处,所以....

李明楼点点头:“是。”

拿了皇帝之玺救昭王,昭王已经死了,她是该回去复命。

皇帝死了,皇帝之玺就应该交给下一任皇帝,现在只有鲁王,她的丈夫武鸦儿正率着大军护着朝廷官员奔去,她自然也应该去麟州。

李明楼抓着椅子扶手,看着韩旭声音轻柔坚定:“我要确认韩大人平安,宣武道安稳,我才好回去复命,否则怎对得起陛下的嘱托。”

他韩旭还不配当得起陛下的嘱托,陛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个理由太假了,韩旭轻叹一声闭上眼,还没开口送客,李明楼已经喊人。

“大人累了,快送大人回去。”

“有大夫跟着吗?”

一只柔软的小手抚上韩旭的额头....

这个真的就太过了!当初在京城宫廷,那些妇人们也最多视线痴缠,或者丢落一些锦帕给他,都保留着矜持体面没有动手动脚,这个女子,是个武妇,韩旭忙睁开眼坐正身子避开。

“少夫人。”他加重语气告诫,“请自重。”

......

......

日光越来越炙热,路边的蝉鸣也越来越撕心裂肺,甚至在一群人仓皇奔到树下时,还是鸣叫阵阵。

似乎连蝉儿都知道,今时今日不会有顽童捉鱼戏蝶粘蝉玩乐忙。

“渴死了。”

“好饿。”

“爹爹我脚痛。”

“娘,妹妹呢,妹妹丢了。”

“呜呜呜...”

挤在大树的荫凉中,男女老幼宣泄着疲惫悲痛,但疲惫悲痛也不能尽情的释放,不多时便有一个年长的撑着木棍起身,他的面色焦黄,口唇干裂,身上的衣着污迹斑斑,但依旧可以看出质地良好,想来原本是个富贵人,至少衣食无忧。

“我们不能停了。”他说道,“该走了。”

几个妇人孩童便哭起来:“阿伯,再休息一下吧,实在是走不动了。”

年长的男人顿了顿木棍,声音严厉:“死了就不累了,你们想死在这里吗?这里可是有范阳军出没的。”

这话让妇人孩童们哭声更大,但都站起来了。

男人看着老老小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叹气:“别怕,等走过小旺河,那边有振武军和丰威军,范阳军不敢过去了。”

男女老幼撑着身子走出荫凉。

看着前方大路上火烤的炙热,年长的男人再次给大家希望:“到了颍陈境内,就有吃的喝的。”

一个饿热昏沉沉的幼童抬起头:“随便吃吗?”

他们原本有东西吃,只是一路上除了防备范阳军,还要防备其他逃难的人,逃难的人聚集在一起就会抢落单的人,向求别人的吃喝更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的食物不得不精打细算。

男人对孩童笑着点头:“随便吃随便喝。”他伸手用木棍比划着,“在通往城里的大路上,安放着这么大的缸,里面日夜不停的煮着粥,像泉水一样,随便喝。”

在孩童记忆里粥其实并不是什么美食,但他还是直起了脖子,大人们也向往的看着男人的比划。

“有时候粥里还有肉。”

“这只是大路上,用来给行路的人续命。”

“再往城池那边,有粥缸,还有酒缸。”

这些描述好像一棵大树随行,投下荫凉遮挡,行走在大路上的男女老幼疲惫减少了很多,脚步加快向着有吃喝的地方疾奔。

大路上越走遇到的人越多,似乎逃难的人从地下冒出来,大路上人多,四周的小路上也有人走动,甚至不远处的村落里还有炊烟,而传说中的粥缸也出现在眼前。

“不要挤,不要抢。”

站在粥缸前的是几个村人,有烧火的,有运柴的,有淘米的,有盛粥的,有放收碗筷的,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老幼妇人为先。”

“争抢的就不能吃了,还要被赶出这里。”

这些村人也都是老弱妇幼,但在几乎将他们淹没的难民们前说的话很有威慑,这一多半要归功于在路上不时奔驰而过的兵马。

奔驰的兵马铠甲兵器披挂整齐骇人,但他们没有戏弄恐吓路上的民众,甚至在路人躲避不及时还勒马。

这是大夏的兵马,是守护他们的兵马,以前不觉得怎么样,现在看到了忍不住热泪滚滚。

“你们是要进城呢还是留在我们这里?”

“留在我们这里种地的话,可以每天都有粥吃,种的粮食都属于自己,还能分的一间住处。”

“进城啊?不能种地,还有其他的工,也会有粥吃,住的差一些吧,来的人太多了,新棚子还在搭。”

“对了,还可以从军,当兵的话,除了自己能吃饱,一家人都能吃饱,还有地方住,官府会优先安排家人做工。”

这些话村人们已经说过很多遍没有太大的感觉,但第一次听到的人会很激动,有的想要种地,背井离乡有地中才安心,更多的人则想去城里,毕竟是官府所在有高大的城池更多的兵马,有人想当兵,有人则想重拾旧业,做生意或者其他的生计。

粥缸四周围坐的民众议论纷纷商议着下一步怎么做,下一步除了活着,还有了其他的思量,日子就有了盼头。

“流民越来越多了。”

韩旭坐在马车上,夏日里四面车厢拆下,顶盖上罩着轻纱,用的纱细腻轻柔,可以遮阳隔风沙,且不会影响视线,坐在车内可以看到城池四周有很多人走动,再远处还有不断的人赶来。

虽然不太想跟这位武少夫人说话,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韩旭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少夫人辛苦了。”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道。

这辆车是武少夫人赠送的,所以当他出门武少夫人要求坐上来时,他也不能拒绝。

他可以拒绝不用马车,只不过尽管有武少夫人用各种奇珍药养护,伤比预期好的快,到底是刀箭破血肉,行动还是不方便,他不能骑马,更不能让坐着轿子让人抬着,那样速度太慢。

武少夫人的马车做工精良,铺陈奢靡,行进速度快,颠簸也轻缓。

成大事不拘小节,现在最要紧的是安稳宣武道,聚拢更多的兵马,韩旭就忍了这女子时刻跟在身边。

还好她没有再不自重的动手动脚。

而且这个女子也的确当得一声称赞,她设立粥缸,招揽商人,让重新被大夏兵马掌控的城池竭力的恢复生机,这其中花费多少,作为朝廷大员的韩旭心里是很清楚的,也很震惊,更不安。

震惊是这个少夫人很有钱,不是振武军有钱,是她有钱,有钱的女人,只怕武鸦儿也要仰仗她,所以她做的这些事,并不是武鸦儿授意,而是她自己要做,武鸦儿管不了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安是韩旭想到了曾经那个差点非礼了他的有钱的寡妇,砸钱砸到要见皇帝求赐婚,要不是崔征出面,他真的无可奈何了。

现在没有皇帝了,兵马又重,如果......

一双手伸过来,声音也贴近。

“不辛苦不辛苦,韩大人热不热?”李明楼一手握着小茶杯,一手握着金丝团扇摇了摇,“喝杯茶。”

韩旭拿捏分寸接过茶杯,向后移了移:“还好。”岔开话题不与她闲谈,“流民少夫人打算怎么安排?”

李明楼扇子轻摇:“韩大人想怎么做?”

颇有几分你想怎么做,我便怎么做的意味,这种姿态韩旭不陌生,当初那个寡妇说要与他成亲时就是这样。

韩旭深吸一口气,道:“流民充盈城池乡村,除了可以耕地,还可以在马场兵器所充人手,城墙修缮,壕沟填挖,辎重运送,更重要的是兵马补充,处处离不开人,所以不管有多少流民,都要留下,为什么兵马要护民众百姓,除了大夏兵卫之责,更重要的是,护着百姓才是天下之源,国之本,也是兵马自己能长久的关键。”

李明楼点头:“韩大人说得对。”

反正自己说话她就没有说不对的时候,韩旭道:“我说的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少夫人你能不能做到。”不待李明楼再次说出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我是要离开这里的,这里就靠少夫人自己了。”

李明楼放下团扇:“韩大人要走?这怎么可以,宣武道离不开你。”

跟意料中一样,韩旭早有准备,道:“梁城叛军几次来战我们都击退了,他们也不敢再肆意行事,要驱逐他们也不是一朝一夕,现在能做的就是我们积蓄力量,这些我已经给各地的官府兵马安排周到了。”

李明楼道:“时日太短,还是韩大人亲自看着好。”

韩旭笑了笑:“我能做的只是这些了,成与不成,在于众人,如果需要我事事亲力亲为,这些事也没有必要做了,更何况,有武少夫人的振武军,我很放心。”

能说服宣武道境内这么多官府兵马听令,他的确是关键,但振武军的存在也是很大的威慑和吸引。

李明楼也笑了笑:“韩大人还是先养伤吧。”

依旧在意料中,韩旭没有不悦气恼,道:“少夫人,本官有皇命在身,不能在此停留了。”

皇命?李明楼看他。

韩旭拿出一封文书:“本官奉命去协理剑南道,虽然陛下不在了,皇命依旧在,剑南道期盼本官到来,多次催促,请恕少夫人见谅。”

武少夫人声音第一次踌躇:“剑南道吗?”

韩旭沉稳点头:“是的,剑南道,西南重地,兵马数万的剑南道。”

振武军是很厉害,武鸦儿是有大功,但剑南道跟其他地方不同,搬出来就连安康山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如果不是剑南道小儿节度使,安康山起事只怕也没这么快。

阻止他去剑南道,可是要与剑南道结仇的.....

当然他说了一个小谎话,剑南道并没有多次催促期盼等候他的到来,非常之时,这种谎话无伤大雅。

那女子如意料中犹豫沉思掂量。

韩旭便再补充一句:“剑南道西南重兵之地,它的稳定至关重要,如今南夷不稳,东南贼兵四起,更有西疆虎视眈眈,本官不能再耽搁了。”

李明楼点头:“韩大人说得对,我这就安排送韩大人去剑南道。”

怕了吧,韩旭心里长长的出口气,果然搬出剑南道就能吓退这女子痴缠。

第一百章 各有所归处

颍陈府衙,李明楼没有住在后宅,而是住在旁边的官驿所,因为韩旭坚持住在那里,她当然便跟了过去。

官驿所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摆着的床是窦县那张,桌子上有金桔亲手包送来的日常点心。

李明楼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

“小姐,真让韩旭去剑南道?”中五不解,又皱眉担忧,“这家伙,太厉害了些。”

当初大都督告诫过他们,不要因为一身功夫手中有刀就轻视那些文官,不过以前也没有什么感触。

乱世以来接触的官员,有的的确令人敬佩,但大多数都让他觉得庸才无用,直到见到韩旭。

短短时日靠着言语就将散了的宣武道拼凑起来,反之,如果他到了剑南道,也可以将严整的剑南道打碎。

大公子年幼,元吉跟着大小姐,严茂死了,剑南道只有仆从身份的李敏和林芢,还有一个随时能变成麻烦的李三老爷,如果韩旭这样有官身有本事的人到了剑南道.....可怕。

“你说得对,他令人害怕。”李明楼道,“但我们可以和他站在一起,一起去让别人害怕。”

中五还年轻,他听从命令,但有什么不懂的也会好奇的问:“韩旭不喜公子这种小儿为节度使,他要夺公子的权,占据我们剑南道,我们也要跟他一起吗?”

“如果是以前,当然不。”李明楼对他解释,以前大夏朝廷安稳,韩旭夺权占城是为他人,但现在不一样了,“韩旭夺权占城是为了驱逐叛军,重振朝纲,我们也是啊,所以当然可以一起。”

中五明白了点点头。

“对于韩旭来说,现在的他比我们还期待剑南道更好。”李明楼道,“我们剑南道西南重兵之地,它的稳定至关重要,如今南夷不稳,东南贼兵四起,更有西疆虎视眈眈.....。”

这是韩旭说的话。

李明楼模仿完,微微一笑:“他一定会好好的经营剑南道。”

中五点头:“还有中里呢。”

提到中里,李明楼询问他的伤情,因为他竭力的保护韩旭,受伤比韩旭重的多。

“性命无碍,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但要仔细的养一年。”中五说道。

李明楼道:“那正好,让他回去养着,在家里不用他劳心劳力奔波了。”

韩旭也正在询问中里的意愿。

“大人这就要走了?”中里有些惊讶看着穿戴行装的韩旭。

这些日子他一直躺在床上休养,很少去见韩旭,韩旭除了偶尔来探望下伤情也不来见他。

这不是韩旭无情,而是对中里的尊重,这位好汉舍命相救,救下的命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才能对得起他的舍命。

韩旭是个干脆利索的人,也怕夜长梦多,既然那武少夫人松口了,他当然要立刻就走,包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也穿上了,说走就走。

“你留在这里从军可以建功立业。”他说道,笑了笑,“跟着我反而束缚了你。”

跟着一个文官,必然要远离战场。

“这武少夫人就养了很多游侠儿。”韩旭又道,“你一身功夫,又对我有如此侠义之举,只要你开口武少夫人肯定留下你。”

中里道:“我要想一想。”

韩旭不以为怪,身为游侠儿当然有自己的思量不会盲从:“我午后启程,到时候你可以来送行。”

这个游侠儿想的比韩旭预料的快,在他跟颍陈府的官员们辞别走出衙门的时候,中里已经背着一个小包袱拿着一把刀等候在门外。

“我还是跟随大人去剑南道吧。”他俯身施礼,“从军不适合我等游侠儿。”

韩旭对他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理由不介意,有私心才更能做事,哈哈一笑伸手搀扶:“请义士助我固稳壮大剑南道。”

中里起身抱拳:“某职责所在,愿听大人驱使。”

当时在路上拔刀相助,又生死不离不弃护送,是萍水相逢一言既出的侠义,直到此时才是俯首认主。

韩旭含笑点头有几分得意感慨,这一路舍身奔波涉险还是有回报的,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没想到他活下来了,收了一个忠义侠士,也保住了这里的城池百姓。

韩旭轻轻抚了抚短须,整了整官袍:“走吧。”

中里应声是抱着刀跟上。

因为两人都有伤在身不便骑马,武少夫人为他们准备了精良的马车,赠送了二十个随从,丰威军派了百人护送,振武军的旗帜也插在车马上,闻讯来的无数军民拥簇着,将韩旭一行人送出了很远,直到出了颍陈境才依依不舍停下脚步。

在另一边远处的山丘上,李明楼撑伞也在目送,除了不舍更多的是不安。

如果不是韩旭一心要走,她真的不想放走他,当然就算韩旭一心要走,她也可以不放走他,将他关起来,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她不需要他的才干,只需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证明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只是.....

这样活着的韩旭还是韩旭吗?

“韩大夫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道,那时她不相信韩旭真的活下来了,反复的确认,“他说虽然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死,但这一次在泥水谷在宣武道在乱兵中,他活下来了。”

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无可更改的命运,但韩旭命中注定死在某一刻已经改变了,韩旭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那就看看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接下来会改变什么吧。

“小姐你放心,与先前不同,跟着韩大人的有中里还有我们的二十人,更有丰威军,而且小姐你已经安排好他们行走的路线。”中五低声道,“宣武道与淮南道这边没有问题,接下来会经过中齐他们那里,再接下来山南的公子会派人迎接。”

这一路可以说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李明楼卸下了不安,对中五点头:“宣武道这边就交给你了。”

中五有几分激动应声是,很久以前大都督有八部将协同征战,成就了一番功绩,现在他是不是就是大小姐的小八部将....

跟随韩旭离开的还有武少夫人,民众们虽然可惜,但韩旭有皇命在身,武少夫人也有,他们是做大事的人,能扶助他们一时就很不错了,更何况武少夫人还留下了一部分振武军协助。

只要有振武军在,他们就是武少夫人的家人。

另一部分振武军奔驰在大路上,如同先前一般日夜不停,但心情不同,马背上的身子也不用时刻戒备,甚至连斥候都变的懒洋洋。

“看前方有城。”

有人大喊声音欢喜。

行兵到了近前才知道有城池,这般散漫无用趁早用刀自尽吧,何来的欢喜?

“到家了!”

“我们到家了!”

队伍里响起欢呼声,看着他们这般欢喜,旁边来自京城的振武军也不由微微笑,这里不是他们的家,没有他们的亲人,但一路相伴也算是同伴,与之同喜吧。

“看!那是谁!”一个京城的振武军忽的也发出喊道。

徐悦凝目看去,见从城池里涌出一群人,走在最前方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年轻的扶着一个年长的,夏日里她们穿白裙着翠衫,一眼看去心神爽悦。

而骑马撑伞的武少夫人也下了马,疾步向那二人走去,很快便互相伸手牵到一起。

“是,是,婶子...”一个亲兵结结巴巴不可置信,“不是说,在窦县。”

徐悦神情惊喜,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乌鸦的娘,他们竟然让乌鸦的娘亲自出来了,他不由握紧了刀,旁边的兵们也下意识的左右看。

“大人。”有人忍不住低声请示。

三千兵马,除了死伤以及留在沂州的,还余下一千人,抢一个妇人....

距离这么近,近在咫尺,可以看到那蒙着眼的妇人的笑,看清她耳朵上摇晃的水滴珍珠,四周围拢的不是兵马,是官员以及手无寸铁的民众.....

只要铁骑向前,只要一伸手....

但这是光州府,这是那武少夫人的地盘,而且在他们身边的是一同征战两个多月的同袍,徐悦看着他们欢喜的熟悉的面容,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

他再看向前方,蒙眼妇人将投入怀里的武少夫人拥住,小丫头一手抓着武少夫人的衣裙一手擦泪。

离别重逢,是多么欢喜的事。

“大人。”亲兵再次小声请示。

征战一向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犹豫不得。

徐悦深吸一口气松开手里的刀:“武夫人来迎接少夫人,也是来迎接我们,这是武少夫人的诚意,做人要识趣。”

兵马原地停留,不让马蹄打扰了团聚的欢喜,围观的民众中有三个画师奋笔疾画将这场面在纸上重现。

第一百零一章 别后与现在

李明楼不再骑马,与武夫人携手上了车,光州知府跟随在车边说话。

光州府境内早已经不见叛军,就连淮南道都平稳了很多,与安德忠的叛军以及淮南道观察使的降军在其他地方相遇,交手过几次,但并没有打到光州境内来。

再然后安德忠的叛军分走了很多,去了东南那边跟齐山打,淮南道的降军就更不敢来光州府,倒是光州府的兵马常出去,把能骂的城池骂回来,骂不回来的就打回来,打不回来也不强求,抢了粮草和流民就跑了。

你来我往渐渐的城池兵马以巢湖为界,西边归顺听命光州府,南边则听命府道投降了的观察使。

“我们的兵马已经扩充了一万五千多人了。”光州知府眉飞色舞,又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得意暗示,“当初府道实际上也不过是这么多兵马,登录造册的人数多,是虚假的。”

这些一万多兵马当然是听从振武军的命令,但那个收服他们的振武军大将元吉是住在府衙的,除了练兵别的事都要他这个知府来管,所以如今他的地位等同于淮南道观察使了。

就差一个朝廷任命的文书了。

窦县县令的文书他可以颁布,但任命自己的文书就不能这样了,不过光州知府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他看着马车里坐着的武少夫人和武夫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现在率着大军护着朝廷去鲁王的封地。

昭王已经死了,太子也马上就要死了,鲁王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了,他就是新帝。

任命一个观察使对于用拥立护卫之功的武鸦儿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对于新帝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想到先前只想进府道做个副手,光州知府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志气,所以元吉说要收留流民,他也没有意见,府道所在的扬州可是有十个光州那么多人呢。

就照着是十个光州府这样来填吧,反正也不用他出钱。

有人出钱养兵,有人出钱养民,他不过是多跑些地方跟官兵民众多说些话而已。

想到这里他的马蹄轻快,那些官吏劝他不用亲自来接武少夫人,在衙门门口相迎就行了,这样显得有些失了身份,知府将他们狠狠骂了一通,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宣武道那边哭着喊着要留下武少夫人。

“武少夫人不过在那里停留了月余,宣武道就变得比兵乱前还厉害了,连商人都去了,甚至敢从叛军所在招摇而过。”

“要是武少夫人留在宣武道,那元吉,还有这些兵都要跑了。”

官吏们冒出一层汗,没了兵他们就什么都没了,于是不仅跟着来迎接,喊着城里的富贵贤人们也都来。

除了官员富人,民众们也如潮水,与走之前的陌生和拘束不同,纵然只看到车没看到人,也发出激动的武少夫人的呼唤声,还有人唱起了赞美的歌。

“光州府也设立很多粥缸,没有酒缸,天热了,元吉说换成消暑汤。”金桔在车里给李明楼解释。

光州府被围城时间短,府城的民众也富足,原本不需要,但随着兵马扩张宣传流民越来越多,府城的民众不需要武少夫人养,流民都是武少夫人养着呢,而因为武少夫人养着流民,府城的民众也各有受益,所以武少夫人也就人人都熟悉赞美了。

“卫大人也跟着凑趣呢,让窦县的富户也来这里施粥,让他们到处说自己是被武少夫人的粥缸救的一命,如今还有了田有了房子有了钱,吃得饱穿的好,所以也来施粥回报武少夫人,又对那些领粥的人说来窦县将来他们也可以给别人施粥。”

“流民们不信他的话,有几个富户就拍着胸脯说怎么可以挣钱,他们有什么挣钱的机会,于是一些流民就被勾引着跑了。”

“光州府特别生气,告诉卫县令不许来这里抢人,卫县令也很生气说是替州府分忧,”

“看到窦县和府里都在抢流民,其他地方的城池也来抢,他们更逗,抢了不知道怎么养,跑来跟元吉讨要钱粮,厚着脸皮说武少夫人不能厚此薄彼。”

“元吉真是老实,还真的给了。”

“于是更多的地方都知道少夫人您的仁善了。”

车厢里响着金桔唧唧咯咯的声音,光州知府在外也不觉得女子聒噪,不时的补充或者纠正一两句。

这些事李明楼都不知道,在外行军为了不影响她,元吉很少写信,也很少说这边的事,有他在李明楼也很放心。

元吉比她想象的还要放心,还要做的好,就像韩旭那样,前世他们都早早的死去了,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光**人,他们的光**人又能挽救很多人。

“应该没有钱了吧?”李明楼问金桔。

虽然什么事都不管,但金桔什么事也都知道,她蹙着眉点了点头:“是有点不够用了。”

她的钱应该已经花完了,剑南道那边隔着太远,又战乱四起,运钱过来也不容易,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穿过城门,街上更加热闹了,李明楼透过纱帘看到有不少商人举着货物。

“武少夫人,我这里有奇珍异宝。”

“武少夫人,我这里有美酒。”

李明楼道:“我们要先自己挣钱了。”她说罢掀起纱帘,看着挤过来的商人,“你们有什么奇珍异宝?”

这些商人是第一次见到武少夫人,精美的纱帘里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裹着头脸的人,还真吓了一跳,但钱财能抵抗一切恐惧,他们很快涌过来争先恐后将自己的货物报出来。

货物太精美了,不能随身携带。

这些货物的名字都稀奇古怪,四周的民众听的一头雾水,围在车旁的富户官员们也有好些没听过,但掀着纱帘的武少夫人却没有好奇。

“这种玉雕有点太大,我不喜欢。”

“你说的这串珠子太亮,我暂时没有用的地方。”

“我不喜欢木雕,纵然它的确很奇珍。”

她一一的说出那些奇珍异宝的本体,平淡的语气让那些商人都有些羞惭,他们怎么拿出这些庸俗的东西来卖给武少夫人。

眼前这个像鬼一样的女子,果然是传说中的神仙,只有神仙才见过这么多珍宝。

李明楼没有嘲讽这些商人:“你们有更有趣的珍宝可以再来找我,既然没有珍宝,那就卖些别的吧。”她越过这些商人看向闹市里,“哪位卖酒?”

因为这些有奇珍异宝的商人抢过来,售卖吃喝的商人便自惭形秽的退开了,此时听到询问顿时大喜,纷纷举着手应声。

“少夫人,我这里有美酒。”

“少夫人,我这里有佳酿。”

李明楼便说道:“我们奔波在外数月的经历死生归来,卖下他们所有的美酒,我请全城饮酒同乐。”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车旁,又似乎一直都在的元吉含笑应声是。

四周响起了欢呼声,喧闹从闹市散开,整个府城都洋溢着欢乐。

“少夫人归来,整座城都如同花开了绚烂。”光州知府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的夸赞。

唯有金桔坐在车内有小小的不解:“少夫人不是说要挣钱了?这是花钱啊。”

......

......

烈日似乎能将人都蒸干,徐悦低头嗅了嗅胳膊,酒的香气还能闻到,想到那一日站在酒缸下被淋湿的一刻,还忍不住咧嘴笑,好玩极了。

有人在耳边轻咳一声:“徐大人,我们今日可要歇息?前方有一处驿站。”

当然驿站已经荒废了,不过房屋都在,不用露宿野外。

徐悦转头看姜名:“姜老弟,我们还是快马加鞭去寻武都将吧。”

姜名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身前背着的包袱:“是啊,夫人和少夫人十分挂念都将,不知道一路是否平安顺利。”

第一百零二章 路过不好过

如今行路平安顺利已经成了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奢望。

韩旭站在路边,望着前方的山岭神色凝重,而在不远处散落着两辆马车以及十几具尸首。

随从们正在查看以及将这些尸首简单掩埋。

“是普通的民众,车里被翻过,死的多数是青壮护卫,还有年长的男女和幼儿。”中里过来对韩旭说道。

韩旭道:“能用马车能有这么多护卫,必然是富贵人家,死的除了护卫就是年长的男女幼儿,年轻的男人和女子都被抢走了。”

他高声唤那边忙碌的一个随从,随从疾步过来。

“不是说这里没有叛军吗?所以特意不从江南道走,而是绕路到河南道再到山南西。”

随从苦笑道:“大人,这里是没有叛军,但有山贼。”

自从安康山叛乱,大夏陷入混乱,官府兵马惶惶,百姓流离,而此时山贼马贼也趁机作乱。

前方马蹄疾响,随从们立刻戒备,直到看到是自己人归来。

“大人,山上有贼匪,约有数百人。”丰威军的将领跳下来面色不安的说道。

不安并不是惧怕这些山贼,这些在宣武道跟范阳军几次对战胜出活下来的兵士,已经不是乱世刚开始那般无措了。

护送韩旭的丰威军有一百多人,武少夫人给的随从有二十多人,经过这里山贼休想伤害到他们,但是如果要剿灭这些山贼就没那么容易。

韩旭看着前方,山高岭峻,林深树密.....

“大人,这里是忠武军的地界。”先前的随从说道,“他们或许忙着戒备叛军忽略内治,山贼趁机生乱,前方有城池有兵马把守,我们去告诉他们,让当地用兵剿匪,这样既能解决了民难,又不耽搁大人的行程。”

“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西南和东南又有兵马降了安康山,剑南道的小都督还在外地,剑南道由其叔父代管,只怕人心纷乱。”另一个随从补充说道,“大人,我们的行程要加快。”

要救更多的人,就要谋大局,韩旭压下对山贼的愤怒,杀贼不一定要亲自去,他看向更远处:“去前方城池告诉官府让他们剿匪。”

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别说见官府,还被关在了城门外。

“我们这里只每日上午放人进出城,现在过了时间了。”城门上的守兵说道,神情警惕,“而且只接受普通民众进城,你们是哪里的兵马?”

“我们是丰威军,护送谏议大夫韩大人去剑南道。”丰威军的将官自我介绍。

从离开京城的时候,韩旭就一直微服行路,进出各地从没有过阻拦,在颍陈城也是以流民的身份进去了,在官府兵马惶惶的时候站出来稳定了大局。

但现在直接报了身份,城墙的守兵竟然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

“丰威军?为什么到我们这里?”他们更加警惕的喊道。

韩旭有些无语,竟然没有听到后一句话吗?还是后一句话的身份官职无关紧要?

随从上前再次说了一遍,介绍韩旭的身份,城门的守兵孤陋寡闻让他们稍等去请示,但请来的官员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仔细的想啊想,随从又不得不详细的说啊说.....

韩旭站在城门前有些怅然,一年前的事已经恍若隔世了吗?人们都忘记了吗?

城墙上的官员终于想起来了,但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我们城小偏僻,我不认得韩大人,也不知真假,所以只能冒犯了,你们带着兵马,是不能让你们进城的。”

他说的也很有道理,韩旭制止了要质问的随从。

“我们不进城,但城外有匪为害,不少过路的人被劫杀。”他说道,“你们兵马去剿匪他们,这些山贼为害百姓实属大害。”

官员在城墙上哦了声:“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

这回答很是敷衍,要么早就知道不以为意,要么现在知道了也不以为意,不管哪一个都不是韩旭要得到的结果。

“你们知府呢?”他浓眉竖起上前一步,“让他来见我,你不认得我,让他看看认不认的朝廷文书印章。”

谏议大夫的气势没有让城门上的官员惊慌,他反而毫不掩饰敷衍:“韩大人,我们知府忙着呢,再说了,陛下不在了,朝廷也离开京城了,六部衙门都空了,京城人人可进,谁知道朝廷文书印章是真是假。”

韩旭大怒:“你!”

“还有,韩大人。”城门上的官员拔高声音打断韩旭,“如今叛军为乱,我们河南道戒严,其他卫军不得通过,韩大人你们请回吧。”

什么?韩旭怒目看那官员,那官员不给他怒骂的机会甩袖离开了。

韩旭看随从:“没有叛军,这边的路也不好走。”

他的声音愤怒又疲惫。

比起颍陈府懦弱的官员,甚至跟范阳军勾结要反叛的官员,这里的官员让他的怒火更大,虽然他可以肯定这个官员没有反叛的意思。

拒绝其他卫军进入通过,这个官员是在划地为王!

韩旭知道那个于非打着蓄养力量的主意所以不去主动攻打叛军,但至少面子上还过的去,而现在河南道的这个官员已经是**裸毫不掩饰了。

皇帝驾崩,天下人心会散乱,只是没想到会散的这么快。

随从轻叹一口气:“大人,叛军是半点良心也没有,而这里至少还是自己人,自己人总会有有良心的.....”

他的话没说完,原本已经安静的城墙上响起声音:“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是丰威军为什么车上有两种军旗啊?咿,那是不是振武军的军旗?”

随从挺直了脊背:“大人,你看,良心来了。”

良心?韩旭不太明白抬头看城墙,城墙上又有几个官兵正向外探看。

“是振武军的军旗,韩大人路过宣武道,与振武军武都将夫人结识,武少夫人亲赠车马随从。”随从大声的说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先前已经说过....要是振武军来或许还有点用,丰威军的将官心里嘀咕,但听了这话,城墙上一阵骚动。

“啊呀是振武军。”

“久仰久仰。”

“开城门!快开城门!”

脚步乱响厚重的城门咯吱咯吱真的打开,丰威军的将官嘀咕噎在嗓子眼,有些惊讶又有些醋酸,振武军一面旗帜都这么有用吗?

......

......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个小吏冲进来,“城门打开了,那个韩旭进来了。”

府衙后书房里坐着四人正在说笑,有三人身穿官袍,另一人穿着青衫,是个文士,听到这话他们停下说笑,神情惊讶。

有一个官员放下手里的茶:“不可能,我已经告诉他们让他们离开了。”

这便是适才在城墙上的官员。

“那是谁开了城门?”坐在正中的知府问,神情凝重。

进来的小吏神情犹豫不安:“是中.....”

他的话没说完,有人走进来,声音清脆响亮:“大人,是我。”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官走进来,他面容清秀,脸上有两个酒窝,一说话仿佛在笑。

看到这个年轻人,知府的面色稍缓:“中齐啊,怎么回事?”

被唤作中齐的年轻人神情有些受惊:“大人,那韩旭竟然被振武军护送。”

先前的官员皱眉:“没有啊,是宣武道的兵马,我问过了。”

中齐便比划着手如此这般讲了,室内的官员们便对视一眼,振武军么,的确,有点吓人.....

“大人,你不知道,很吓人呢。”中齐接着说道,他一说话就有动作,似乎很容易受惊,“刚有一群的振武军从许州过去了,大约有一两千人呢,许州按照大将军的要求说不许过,结果他们差点烧了城.....”

“太大胆了...”知府吓了一跳。

“振武军可不觉得大胆,他们可是连京城的皇城的门都攻破过。”中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而且他们说奉皇命,敢有阻拦杀无赦。”

奉皇命,倒也的确是,振武军武鸦儿护着朝廷去救护鲁王了,昭王已经死了,鲁王就是新帝,谁要是敢阻拦他们,还真是有理由杀无赦。

室内的几个官员不说话了。

他们虽然打定主意不让其他卫军踏足,但不能阻止皇命。

“所以我让人请韩旭进来了,万一韩旭把振武军请来,那我们就麻烦大了。”中齐酒窝里都是不安,“这个韩旭是路过,大人就顺着他,恭维几句,我再让人护送离开我们河南道就好了。”

知府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中齐应声是退出去,坐在一旁的文士看着中齐离开的背影,低声问:“这位就是剑南道的吗?”

.....

.....

韩旭被请进室内,室内的闲杂人退了出来,中齐站在庭院里看着被一个小吏引着向后宅走去的文士。

“去,打听他是什么人。”他对身边的一个小吏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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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好商好量事好做

韩旭在府衙里没有再受到城门前的羞辱。

“我也不知道,唉,现在这世道,我也不管事了。”知府对他诉苦,“也没什么政务要处置,所有的日常都停了,只有打仗戒备,只能听这些当兵的。”

“这些兵将大人多担待,他们什么规矩都不懂。”

韩旭当然不会跟守城听令的兵生气,他也不信知府的话,不过现在这世道,也不是撕破脸问罪的时候了。

“叛军是贼,山贼也是贼,叛军要杀,山贼也要诛。”他说道,“山贼祸乱百姓,也会勾结叛军,到时候会危及城池。”

知府点头:“大人说得对。”对身边的官吏吩咐,“境内竟然有山贼作乱,快去杀了。”

知府这么痛快,韩旭守城护民等利诱便不用说了,但又不放心,说的这么痛快也可能是要把他哄走。

“我身有伤,想在这里多歇息几日。”他对知府道。

知府也没有拒绝,对官吏吩咐给韩旭安排住处,并把能找到的大夫都请来。

官吏走出来东张西望,门前守着的小吏问他找谁。

“中齐呢?”官吏问。

小吏嘻嘻笑对前边的回廊指了指:“在逗那个韩大人的随从。”

回廊里中齐带着兵围着韩旭的随从,嘻嘻哈哈不知道说什么,韩旭的随从神情肃重似乎不想理他们,但中齐并不在意,靠着那随从说笑,还拍胳膊搭肩头。

官吏皱眉:“中齐嬉闹惯了,这些随从是振武军送的,那些漠北来的土人可不要招惹。”

“几个随从怕什么,齐哥可从来不失礼。”小吏说道,热闹也看够了,乖巧的甩了甩袖子,“我去叫他来。”

官吏看着小吏把中齐叫住,中齐立刻向这边走,这小子虽然总是一副嬉笑的样子,但对于命令很遵从,做事也从没有耽搁,不愧是剑南道出来的兵,只是走之前还是揪了下那韩旭一个随从的胡子,那随从浓眉倒竖,骂了一声但并没有动手.....

“你也说了,那是振武军的人,振武军很可怕。”官吏对走过来的中齐瞪眼。

中齐圆酒窝笑:“我是在他们交好啊,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是熟人了。”

真是说笑话,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成熟人了,官吏懒得理会,得罪了振武军的随从也不怕,这个中齐不是他们忠武军的人,是剑南道,到时候推出去就算了。

“韩旭要大人剿匪,不剿匪他就赖在这里不走。”他告诉中齐,“你带着人去把那些山贼都除掉,越快越好。”

中齐爽利的应声是:“大人放心吧。”

说罢转身脚步轻快的走开了,到回廊招呼着那些散站的兵,还不忘又跟韩旭的随从嬉闹说了句话什么,这次那个随从似乎动怒了,抬脚去踢中齐,中齐蹦跳着躲开跑了。

官吏吓了一跳,看那随从并没有追着去打也没有冲这边来,又安静的站回去,松了口气,不多时韩旭被知府携手送出来,带着请来的大夫们一起官府的驿所去了。

剿匪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快,两天后中齐就带着兵马回来了,将一颗颗人头摆在城门前,被山贼劫掠的年轻男人女人也都解救出来。

“不止是一处的山贼,附近的山贼都被诛尽了。”中齐大声宣扬,“奉观察使和知府的命令,我河南道境内绝不会允许山贼作乱。”

百姓们纷纷叫好,受过害的苦主们则哭着道谢。

知府则拉着韩旭:“这都是韩大人的功劳,我等惭愧。”

中齐上前拍着胸脯:“那就再托韩大人引路,我们去把境内的山贼都剿灭。”

众官们齐声道谢,城门前民众们欢呼,韩旭在一片颂扬声中坐上马车,在自己的兵马和中齐带领的兵马护送下离开了。

看着远去的人影,知府不屑的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自己真是朝廷大人呢,还去剑南道,剑南道知道了半路宰了他。”

“要不然他能去哪里?”旁边的官吏带着几分同情,“陛下不在了,朝廷乱了,他无处可回了,只能死抱着皇命。”

“这些朝廷的大人,就是认不清现实。”知府高高在上垂怜。

“不是认不清,是不想认清。”有人感叹。

他们回头看到一个青衫文士站到身后。

青衫文士对知府含笑一礼:“好日子过的太久了,像大人这般清醒的不多。”

知府笑了笑接受了他的恭维。

“只是真要剿匪吗?这些兵马不少啊。”文士也看向远去,眉头几分担忧,“为了几个山贼折损兵马可不值得啊。”

“没事,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的兵马。”知府笑道。

“这些剑南道的兵马挺好用的。”官吏也跟着笑道,“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任劳任怨。”

“也是可怜,丢了李大小姐的嫁妆,剑南道治军极严,他们不敢回去,也不敢去太原府,就在我们这里混着。”知府笑道,“看他们如此肯干活,观察使才允许他们留在忠武军中,哪里有事就让他们跑腿打杂,今次来到我这里,我看他们好用多留了几日。”

文士捻须眯眼道:“但他们到底是剑南道兵马,大人,这里不能留外人了,等我们将军的兵马来了,大家合作不太方便。”

他这话毫不避讳,知府不由心虚的看四周,还好四周都是官吏们。

“那要怎么做?”他低声问,“赶走不好看吧,万一闹起来,再把剑南道引来就麻烦了。”

文士笑了:“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不是去剿匪了吗?大夏的卫兵为保护大夏的子民捐躯死得其所啊。”

.....

.....

送走了朝廷的大人,接受了民众们的感谢,府衙的官员们又到酒楼里摆了宴席,还往大街上也送了些酒水菜肴。

“听说淮南道的那位武少夫人,就是这样享乐的。”

“什么享乐,那是收买人心扬名。”

“哈哈哈,那我们也收买人心扬名。”

官员们喝的醉醺醺的穿过热闹的街道,其实习惯了乱世感觉也没什么,叛军没有打过来,打过来也不怎么怕,他们有兵马在手,朝廷也管不了他们,民众也比以前老实听话.....

进了府衙有些安静,只有四个小吏迎来。

知府有些不高兴:“人呢?”

几个小吏似乎有些畏惧将头垂到胸口,声音含糊诺诺:“喝酒。”

因为街上放了酒,府衙的很多人都跑出去抢酒喝了,知府骂了声不像话,几个官吏劝阻算了。

“难得高兴,让他们喝几口。”他们说道。

文士也在后点头:“同乐同乐。”又伸手笑道,“我来伺候大人歇息。”

其他官吏也跟着笑七嘴八舌搀扶知府。

“听说那时候在宫廷的宴席上,大家喝醉了就同睡在大殿上呢。”

“那我们今日就都睡在大堂上吗?”

说笑越发醉态,歪歪扭扭的向内走去,没有注意到那四个小吏在后将府门关上了,府衙里的灯也少了很多,夜风吹动夜色在屋檐墙头摇晃,就像无数的手臂乱舞,手臂越来越多,变成了人,他们爬上站起来,投在地上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大堂里灯火通明,官吏们说笑着勾肩搭背走进去,有人真要向大堂的地面上躺下,但刚俯身就看到一个人影先躺在那里,他用醉眼顺着人影看过去,然后瞪大眼。

“中齐?你怎么在这里?”他失声喊道。

大堂的桌上坐着年轻人,一条大长腿撑着地,手里摆弄着一把细长的刀,听见问抬起头对他一笑,两个酒窝惹人醉。

“中齐?”知府醉意朦胧,“来,来,喝酒.....”

喝醉的文士最清醒,转身就向外跑:“来.....”

人没有喊出来,细长的刀先穿透了他的胸口,文士瞪着眼一头栽在地上,他就知道,剑南道的兵,哪怕笑的像个姑娘,也是一头饿狼。

倒下的尸体砸在门上,惊乱了大堂,灯火通明中人影乱舞,就像飞蛾,但不管怎么飞也飞不出屋门,外边最后一丝灯光被阴影吞没,黑暗笼罩了府衙,吞没了惨叫。

......

......

乱世里消息反而传的很快,也总是坏消息。

“唐城闹了匪乱?”

已经出了河南道的兵马扎营在路边歇息,徐悦走过来时,正听到姜名跟几个人在闲谈。

姜名没有避讳他:“是啊,叛军没有打到那边,倒是山贼先作乱了。”

徐悦想了想:“先前我们从河南道许州过时,好像是有不少山贼,世道乱了,贼匪猖狂。”又嗤声,“也可能是乱军为贼。”

河南道的那些兵真是可笑,竟然还想要拦住他们。

一个兵将将刚听到的消息说给徐悦:“唐城剿匪了,杀了好多摆在城门示众,还扬言要清除境内所有匪贼,结果匪贼们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当晚趁着官府民众饮酒同乐,把喝醉的官员们都杀了。”

“真可怕。”姜名老农淳朴的脸上满是惊惧,“不过还好,正好有剑南道的一些兵马在,他们协助忠武军剿匪还没走太远,及时赶回来把山贼都杀了。”

“剑南道?”徐悦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剑南道的兵马怎么在哪里?”

姜名道:“大人不知道吗?这说来话长了,快坐下。”

于是拉着徐悦坐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了一番,徐悦听的昏昏糊糊,又模模糊糊想起来:“好像安康山刚叛乱时听过,河南道报来的喜讯,有剑南道兵马帮忙什么的。”

姜名点头:“是的,就是他们。”

徐悦又想到那些拦路的忠武军,哼了声:“就知道他们是废物。”

不过,徐悦抓了抓耳朵,怎么觉得这种事好像有些熟悉?

“大人,我们尽快拔营吧。”姜名道,结束了闲谈,神情担忧,“都将那边的消息不太妙啊。”

徐悦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是的,我们要尽快赶过去,助都将杀敌。”

第一百零四章 麟州见城不见人

武少夫人急行军去沂州,武鸦儿急行军去麟州,夫妻之间的家信少了很多。

到目前武少夫人这边只收到了两封简短的信。

一封是路途中报平安,说很顺利,安康山以及其子和其他随从的叛军主要在东北东南,西北这边相对来说安稳。

第二封则是到达麟州,麟州被叛军围攻。

夜晚的麟州城火光通明,夏日的风卷着哭声喊声四处飞舞,没有半点城池的繁盛,在荒野里看去恍若鬼城。

走在荒野里脚下咯咯吱吱,有碎石有树枝还有骨头.....

崔征低头看去,火把照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也或者是人骨....

崔征的鞋子已经磨破了,骨头戳在脚上刺痛,不知道是水泡还是未结疤的伤口被戳破了。

这样的疼痛太多了已经麻木了,不像当初走出京城,马车坏了,马病了死了,前方大军不等人,他们不得不步行追赶,穿着厚厚官靴常走在光洁平整石板路上的脚,很快就磨破了,一个个痛的无法入睡,寸步难行。

但是没办法啊,兵马不等人,他们要么咬牙跟上,要么就原地留下。

从京城跟出来的泱泱民众一路上就是这样不断的散去,行路太苦了,跋山涉水吃喝不定,不少人要么病倒下不能跟随,要么主动放弃了跟随,纵然面临流落他乡孤苦无依以及叛军贼匪肆虐威胁。

平民百姓权贵富豪甚至宫女太监都不断的减少,朝廷的官吏也渐渐的跟人数对不上,但崔征从没停下,谁都可以逃,他不能也绝不会。

他的脚迈过骨头落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前方,火把照耀他枯瘦发黄的脸,干裂的嘴唇抖了抖:“真的没有吗?”

一个官员站到他面前,也是憔悴的面容,眼神惊慌:“兵马把城里都搜遍了,没有鲁王殿下的踪迹。”

崔征的嘴抖了抖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一路上的艰辛是行路的苦,倒是没有什么叛军,但半个月前接到了麟州被围困。

武鸦儿率兵马经过急行军然后打了三天三夜终于击溃了叛军,进入城中却找不到鲁王。

鲁王是像昭王那样遇难了吗?

想到这个结果,崔征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不再坚硬如刀,而是软绵绵如云,深一脚浅一脚虚浮。

身后的官员们说着得来的乱七八糟的消息。

“......安康山叛乱刚开始的时候,鲁王殿下就准备好迎战了。”

“....兵马粮草都囤积,还要亲自带着兵去京城护卫陛下,被麟州的官员们劝住了。”

“.....叛乱之后,除了调集麟州各地的兵马来守卫,王府里也天天练兵....”

“.....麟州各地民众惶惶不安都投奔过来,王爷带着王妃亲自为流民施粥。”

“.....所以当安康山大将崔佑率兵穿过河东突袭麟州的时候,麟州军民早有准备迎战。”

“.....麟州军民众多,齐心协力惨烈守城有一个月,几次攻进城内,最终军民硬是又将其赶出城,如此才坚持到现在。”

“....要不然我们此时看到麟州城就不是这样了。”

伴着说话,崔征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麟州城前,火光明亮中呈现的城池让说话声瞬时停下来。

原本的麟州城也不是这样的.....

残破的城池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哭喊声,城门外壕沟里填满了尸首,上面的尸首还在流血,最下边的尸首已经腐烂白骨。

城门里火光腾腾,哭声阵阵,但却看不到多少活人。

一个月前麟州城聚集了十几万的军民,几乎一多半都葬送填在这座城池里。

崔征等人看着这一幕有震惊到窒息,也有忍不住血腥气和地狱般的场面呕吐不止。

虽然知道战乱四起,虽然从京城到麟州一路辛苦,但见到真正攻城与守城死战的结果是第一次。

难以想象,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离开京城,京城与安康山十几万大军对战后,是不是也是这种场面。

崔征眼有些模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了进去,火光下被血染红的城池奔驰的都是兵马,在搜寻生者,在扑灭大火,更多的则是聚集到王府这边。

王府的护卫兵马以及太监们去守城基本上也死光了,只余下女眷和鲁王的子女们,因为不知道也不相信冲进来的兵马,都躲在一间大殿里。

被兵马们揪出来依旧不敢相信,瑟瑟的挤在一起,崔征率着官员上前表明身份。

“王爷到底哪里去了?”崔征询问,“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

四十多岁的王妃苍老的像八十岁,被四个宫女搀扶站不起来:“王爷自从听到陛下驾崩就一直在殿内为大夏祈福,说是要虔诚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我们不敢打扰。”

直到击溃叛军冲进城来的振武军没有什么不敢打扰的,撞开了殿门才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或许已经被叛军抓走了。”王妃哭道撑不住要晕过去。

叛军冲进过城里一次,满城的军民用血肉之躯硬是把他们赶了出去。

崔征还要在问,身后脚步重重杂乱,伴着武鸦儿的声音:“不用找了,王爷已经跑了。”

崔征身子僵硬陡然大怒转身:“武都将,你这话什么意思?”又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解释,“没有查清楚前,慎言。”

武鸦儿道:“查清楚了,殿内有个密道,直通城外,我适才已经进出过了,洞口的痕迹是一个月前留下的。”

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叛军打来的时候,全城军民守城反击的时候,号称会护佑众人的鲁王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崔征浑身发抖,王妃也眼不断的翻白连声:“天啊天啊,休得胡言啊。”

“武都将,你知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吗?”崔征站到武鸦儿面前咬牙道。

武鸦儿对他的话似乎有些不解:“不是该问鲁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鲁王殿下什么意思,崔征不敢也不想去想,他记不清鲁王了,也没什么太多印象,陛下风流倜傥,生的孩子不管资质如何,相貌都是金童玉女,只是鲁王这个金童天生斜眼,虽然不太严重,但他自己很在乎,所以在人前总是垂目,看人也只是悄悄的打量,总有几分鬼鬼祟祟.....

崔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息:“总之,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武都将不要妄自下论证。”

但论证来的很快,天光放亮的时候,一队斥候将一个穿着民众衣衫的瘦小男人拎过来。

“他说是鲁王殿下的亲兵,在麟州城外窥探。”

崔征不认得鲁王的人,让王妃来辨认,王妃一眼就认出了喊了声阿黄。

鲁王爱养狗,这个阿黄是专门给鲁王遛狗的亲卫。

“天啊,我以为你战死了。”王妃喊道,“你当初不是第一批自告奋勇出城迎敌的。”

一出去便没有再回来,叛军拖着被杀死的尸首在城外跑了几圈,还以为他也在其中。

崔征对死而复生不感兴趣,直问这遛狗兵:“你可知道王爷在何处?”

阿黄噗通跪下扑倒地上大哭:“快去救王爷,王爷危险。”

第一百零五章 鲁王的人算不如天算

八月的怀远城已经没有炙热的暑气。

天色未亮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甚至能感到丝丝的寒意,一个穿着斗篷全身上下都裹住的兵丁,再次往斗篷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

这半张脸不年轻了,但肤白面俊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是一双眼飘忽不定,破坏了相貌的几分堂堂。

飘忽的眼神四处巡弋警惕又敏锐。

“那边有旗子在动。”他低声说道。

身边拥簇围拢的卫兵们忙看去。

“殿下,那不是旗子,是风吹草动。”他们低声解释。

裹着斗篷的兵丁长眉一挑:“不要叫我殿下,我现在不是殿下。”又看他们,“你们现在也不是大人。”

穿着普通兵服的鲁王身边,当然应该只有普通兵丁,鲁王殿下真是谨慎的人啊,虽然这个细节有点没必要,叛军又没有在眼前,穿着普通兵服的将官们应声是。

鲁王再次看向前方:“风吹草动之下更能掩藏行迹。”

一个将官还要解释,另一个将官机敏:“下....我这就带人去查探。”

他转身走下城墙,很快一队兵马从怀远城疾驰而出向远处去,鲁王的视线追随他们,紧张的长眉微微抚平。

“我们朔方有兵马六万,令贼煽动的兵马只是少数。”

“怀远城有古城墙,虽然时久,但这些年一直有修补,阻挡贼兵无忧。”

四周围拢的将官们纷纷劝慰。

鲁王忧心没有缓解,反而流泪:“令询负了父皇啊。”

他自信谨慎,事事步步都能筹划安排得当,他虽然远离京城,但一直探听着那边的消息,听到安康山号称清君侧,就知道是要叛乱,就知道作为皇子虽然没能从父皇哪里享受到该有的荣耀,但一定会被父皇牵连,叛军肯定会来斩草除根。

所以他立刻安排附近的所有驻军都来麟州,能来多少民众就来多少民众,做出迎击叛军的姿态,叛军也必然会被引诱来,到时候麟州城就会对战,叛军也会被消耗。

麟州像明灯一样吸引飞蛾叛军,那么他离开去其他地方就安全了,也可以再调集兵马剿灭被消耗后的叛军。

一切就如他的安排,他离开了麟州,带着十几个亲兵一路疾行到朔方节度使所在的灵州。

只是没想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了,还没来得及以悲痛号令兵马去诛尽叛军,朔方治下的丰安军将帅令询率兵反叛了。

如此措手不及,如此近在咫尺,如此汹汹,如此狼狈不堪,经略军兵马护着他退到了怀远,借助古长城之势将叛军阻挡在外,但叛军也将怀远城围了起来。

不知道会围多久,不知道胜算几何。

鲁王悲观的想没有多少胜算,毕竟皇帝死了,越来越多的兵马被叛军诱惑。

真是悲哀啊,他明明算的好好的,父皇在京城,有振武军等近十几万兵马相护,安康山会凝聚力量跟父皇在京城对战,他只要躲起来,就能避开零星叛军的侵扰。

谁能想到,父皇竟然死了,在这么要紧的时候死了。

皇帝一死,天下就乱了,面对安康山叛军势大,人心分崩离析。

筹备这么久,跑了这么远,他还是被围堵在一座城池里了。

这城池有三面长城,一面河水围护,但他何尝不也是插翅难逃。

苍天啊。

鲁王双手掩面泪流哽咽:“父皇啊,这天下乱了,儿臣不孝儿臣无能。”

“殿下。”

“殿下节哀。”

将官们也再顾不得什么小心谨慎,将鲁王劝慰搀扶下城墙,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先前出去探查风吹草动的将官也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

好消息是草丛里没有伏兵,坏消息是令询的叛军攻破了第一道防线,以及定远城的兵马也叛变了。

攻破第一道防线倒也还能忍受,定远城兵马叛变就危险了,这相当于将怀远城腹背夹击了。

有六万兵马在手的将官们慌了,鲁王更是再次大哭:“儿臣无能,大夏要毁于儿臣之手了。”

但如果能保住鲁王,那岂不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大功啊,慌乱的将官们再次将鲁王搀扶。

“殿下不要急,我等会奋力击退叛军。”

“殿下,刚得知的好消息,振武军的武鸦儿率十几万大军到了麟州。”

“真的吗?这太好了,我们会速杀破重围将他们请来。”

鲁王悲痛稍缓:“是吗?那快速去。”掩面的双手下,双眼已经满是期盼。

果然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不枉他在丰安军叛乱的时候,就提前安排了亲兵留在外边见机行事。

亲兵们这时候已经见到振武军了吧?

......

......

“王爷,王爷见贼军汹汹,就,舍身潜行出城,亲自,亲自涉险跋涉,去,去请救兵。”

遛狗兵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的斟酌阻止语言。

但不管什么词句描述,宰相重臣崔征,内宅贵妇王妃,漠北乡下武夫,都能化繁为简听懂一个意思,鲁王偷偷跑了。

原本还哭泣的王妃将袖子掩面倒在侍女们怀里喊了声没脸活了便晕死过去。

崔征深吸几口气不想知道鲁王怎么涉险,打断遛狗兵的啰嗦:“王爷现在在哪里?”

“王爷在怀远。”遛狗兵不谈论这个话题,说话变的流畅快速,“丰安军令询叛变,经略军护着王爷退到怀远。”

说罢俯身叩头。

“快,快去救王爷,王爷危险。”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武鸦儿抬脚向外而去,小兵讲述的王爷怎么涉险他也不在乎,他只需要知道鲁王具体在哪里。

王府里的兵马跟上,崔征看着涌涌流水中的武鸦儿,张了张口没有喊住,那句叮嘱这件事不要宣扬,给鲁王给天家留个脸面的话,他有些说不出。

鲁王被救出来,瞒不住天下。

鲁王没有救出来,这大夏的天下不用瞒着了。

他的眼光是对的,所以当初偷拿皇帝之玺给昭王送去,也不肯给在更安全地方的鲁王。

在这么安全地方的鲁王也能自己把自己送进了险境。

崔征抱着怀里的玉玺满心满口苦涩。

.......

.......

徐悦和姜名带着兵马来到麟州时,武鸦儿已经走了七天了。

麟州城的惨状让他们也吓了一跳,竟然打的这么惨烈吗?牵挂姑爷的姜名拒绝回程,也跟着去灵州要亲自见见姑爷。

“如此才能让夫人和少夫人放心。”他说道。

一行人快马不停的来到灵州这边,却也没有武鸦儿。

“武都将去包抄了。”天平大将军一脸疲惫,看向前方,“这仗真不好打。”

来自各处的兵马在一路上磨合,进行了分兵合兵以及练兵。

当然其间也有纷争,甚至还有意图反叛,不过这些都在武鸦儿的慧眼下被提前发现镇压了。

剔除了一些乱兵,砍了一些逆将,到了麟州之后的兵马已经融为一体,不似先前的混乱了。

天平大将军被安排领了更多的兵,此时为将帅对战令询的丰安军。

确切的说这是他第一次跟叛军作战,虽然不是范阳军,但朔方的丰安军也不是中原腹地的兵马能相比的。

还好人数众多,还好又被武鸦儿的振武军一路捶打过,要不然交手这几次差点溃退。

饶是如此,天平大将军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丰安军人数众多,里面的经略军已经快被打残了。”他揉着粗糙憔悴的脸说道,“而且怀远后边还有定远城的叛军在夹击,武都将是想从后解决定远城叛军,然后与我们夹击丰安军,你们快去支援都将吧,他的人数少,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他看着徐悦以及带着的算不上多的兵马。

“怀远城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怀远城破了,鲁王肯定也完了,大夏也完了,仗不用打了。

天平大将军神情凝重:“此战成败就在武都将身上了。”

第一百零六章 相逢说牵挂

一千多人的兵马在大地上荡起烟尘滚滚。

虽然只有一千多人,阵型也拉成了牵线,前后有奔驰的斥候,行进的马匹都十人一队,各队甲长身上绑缚大旗,振武军三字呼呼啦的飘扬如千军万马。

放眼望四周阔野,可以看到一些村落,但并不见人烟。

有犀利诡异的破空声从前方密林中传来,一个疾行的斥候抬手挥动,挡住了一只射来的箭。

随着箭落密林中有几个兵马跳出来喝道:“来者何人!”

不待回答,又发出高呼,做出慌乱状。

“啊,是振武军!”

“啊,那是徐大将的军旗!”

“振武军凶猛,我们快退。”

“徐大将凶猛,我们逃命也!”

行进中的徐悦呸了声,笑骂:“这些兔崽子!”

徐悦的兵马与这些戒守伏兵混合在一起,这种乱世征战后相见,比日常的重逢更多几分欢喜,也难免几分心酸,总有熟悉的面孔再也不见了。

不过现在不是叙旧和感伤的时候。

“都将在前方。”这边戒守的兵马伸手指着。

前方的一座雄壮的堡寨,远处看堡寨完好,近前散乱着兵器血迹,堡墙上也遍布伤痕,已经清理过的战场依旧能看出战斗的激烈。

“令询善战,这边安排了七千兵马驻守。”老胡大声道,他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伤痕展示着他的傲气,“朔方兵是厉害,那又怎么样,还是我们振武军最厉害。”

徐悦拍拍他:“不用跟我说,我知道。”

老胡呸了声,斜眼看站在一旁的姜名,他当然是说给外人听的。

姜名审视四周点头赞同:“这边易守难攻,都将厉害。”

如果不加前一句,听起来更顺耳,加了前一句就好像更厉害的人在点评,老胡撇嘴。

“快去见都将。”徐悦瞪了老胡一眼,“夫人和少夫人惦记都将呢。”

.....

.....

“都将瘦了。”

姜名看着坐在室内的武鸦儿感叹,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

“如果这边有画师,我可不敢带都将的画像回去了。”

武鸦儿笑了笑:“只是瘦了也是好事。”

总比受伤好。

姜名开始将包袱里的东西摆出来:“这是新做的夏装,这个估计穿不上了,还有冬装。”

衣物是正常夫妻母子家人会送的东西,又拿出一些吃喝用的补药伤药,这个是武少夫人表达交易的诚意和善意,再然后就是一封信一张卷轴。

“少夫人的信,还有少夫人回光州府给夫人的画像。”姜名说道,笑呵呵,“都将看看夫人胖了些呢。”

武鸦儿伸手接过:“少夫人辛苦了。”

姜名叹气:“可惜昭王还是....”

武鸦儿道:“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怪贼子猖狂。”

亲兄弟明算账,姜名俯身道谢:“这次多谢都将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武鸦儿道:“你们奔波一路先去休息。”喊了人进来安排。

被喊进来的是熟人军汉王力,他解了背上的令旗放下刀拉着姜名就走:“快讲讲跟范阳军打的怎么样?你再来试试这里的丰安军,看看谁更厉害。”

二人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离开了。

姜名离开,屋子里就变得轻松随意,徐悦在椅子上坐下拎起水壶灌了一大口,老胡催他快讲去沂州的事。

先前姜名并没有说这些,这些还是让他们自己人来说合适,室内响起徐悦的讲述,怎么被分兵怎么发现受骗,武少夫人行兵的习惯细节,一路上各地兵马所见,白袍兵其事,昭王舍身护城,以及宣武道颍陈韩旭等等事,讲的精彩听的入迷,让诸人知道了京城之外的天地变成什么样。

不过,老胡咂咂嘴:“我就知道,这骗出去的兵是回不来了,你看老周就变成她的了。”

徐悦纠正:“是让老周守沂州城,都是我们的兵马,没有她的人。”

“那就是说沂州城是我们的了?”

“这是不是她送的谢礼?”

“沂州城听起来很富足,不错啊。”

屋子里其他人纷纷说笑分析。

老胡很清醒,提醒他们:“你们傻啊,那女人可不傻,沂州离她近,她用着方便。”

屋子里诸人说笑议论,武鸦儿一面听着一面打开信,信还是薄薄一封,和姜名的话一样简单,报了一声平安说了一声道谢以及对周献的安排,其他的便都省略了,但比上一封的字要多一些,

他看了眼腰间,腰带上缝了一个暗袋,里面装着珍藏不离身的东西,东西并不多,原先只有一只荷包,这是娘小时候给他做的,现在多了一封信。

在京城目睹罗贵妃死,他忍不住想和娘说说话,但只能写给这位武少夫人,本是一时情绪激荡,写的也没头没尾,过后他就扔开不想了,没想到离开京城没多久就收到了武少夫人的回信。

他写了一句话,她便也只回了一句话“夫君,世道艰难天道无情,同为柔弱的女子,我和母亲当相依互慰平生。”

她或许是以为他在质问她吧,所以很干脆的回了一句话,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母亲,因为都是弱女子。

天道和男人们都无情,如果女子都不护着女子,女子们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活路。

武鸦儿的嘴角抿了抿微微笑意,她可不能算是什么弱女子。

“乌鸦你笑什么。”老胡喊道,“那卷轴是婶子的画像吗?”

武鸦儿将卷轴打开,这次不是夸张的等人大小的画卷,不大不小的画轴上一座城门前挤满了人,人群涌涌围着三个女子。

“这是婶子!”老胡凑过来第一眼认出喊道。

“这城门上写着光州府。”有人发出古怪的笑声,指着右下角快要出画面的一处,这里站着很多兵马,“这个是老徐吧?”

大家都围过来看看画又看徐悦。

徐悦觉得羞耻又好玩,作为画中人给大家解说指点:“这是我们送别了韩旭,离开颍陈回到光州府的场面,知府官员们还有民众们都来迎接了,婶子也亲自来了.....”

武鸦儿看着画面的妇人,虽然小,但生动传神,发丝里的几根白发也勾勒呈现,她双眼蒙着一条轻柔的白纱,耳朵上带着豆大的珍珠,穿着素白锦缎裙衫,比起前几次送来的画像,身形是丰腴了几分.....

武鸦儿的眼莫名酸涩,将视线转到母亲身前,那女子黑色的罩衫黑色的面纱,与母亲的柔白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那互握的双臂,柔软相贴的身躯,脚下半跪仰面笑的丫鬟,画面又是无比的融合。

武鸦儿看着这个看不到真实面容的女子,他相信她那封信上一句话给出的承诺,相信她就算杀了他,也会让他的母亲颐养天年。

与她来说,他活着,妇人是武夫人,他死了,妇人就是一个弱女子。

她是无情的修罗,也是怜悯的菩萨。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多大年纪?她为什么遮面罩身?她是天生丑面还是有伤毁坏了容颜?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

第一百零七章 眼前的备战

想要知道她是什么人,想要知道这个女子更多的事,就要活着。

别离重逢后的闲谈很快就结束了,其间的细节过程暂且放下,昭王已经亡故是目前的结果,救鲁王是大家最紧迫的事。

武少夫人的家信收起来,桌上对照着舆图摆出地形。

“鲁王那边撑不了多久了。”武鸦儿道,“左右都有古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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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夜色滑过河面

十个人,就是三千兵吗?

胡阿七瞪眼,这老农借兵和还兵都是好大的口气。

武鸦儿倒是没有觉得这话可笑,看姜名询问:“你们都会水?”

姜名点头,又补充一句:“水性还不错。”

“来,测试一下。”胡阿七招手道。

姜名向外看了看天色:“天黑河水就更猛了,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怕大家危险更大。”

胡阿七呵了声,武鸦儿打断了他:“那就有劳你们了。”

这就答应了?武鸦儿既然允许,胡阿七虽然瞪眼不满还是将话咽下去。

正如姜名所说越快行动越好,武鸦儿下达了命令,一队队兵马在无定河边集结,暮色里的无定河更加凶猛的咆哮,对这些即将踩踏它的渺小的生灵发出恐吓。

站在最前方的是二十多人,他们已经解下来甲衣兵袍,赤身裸体,其中除了适才通过测试的振武军,另有姜名十人,姜名等人也同样的解了衣衫,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肃立不动,而是挥动手脚跳跃。

跟振武军相比,姜名等人有些瘦小,不过一个个肌肉结实,就连那个年纪大的姜名,皮肉也不像他的笑脸那样松弛,油光锃亮的,胡阿七撇撇嘴,吃的太好了。

“把身体活动开。”姜名一面跳动拍打身体,一面指挥着肃立军阵般十几个振武军。

十几个振武军你看我我看你,又看身旁的将官们。

武鸦儿道:“姜爷水性很好,你们一切都听从他的。”

说罢武鸦儿也伸手解衣衫,准备加入大家。

姜名看到了忙道:“都将,你不要去了。”

武鸦儿没有停下动作:“我也会游水。”

姜名道:“都将还是留在岸上,水下很危险。”不待武鸦儿说话忙解释,“我知道都将不惧艰险,身先士卒,但人数已经差不多了,太多入水绳子会混乱,都将既然熟悉水性,不如在岸上查看绳索动向。”

河水中变化万千,在岸上的人不容易看出。

“如果有人溺水,都将也好及时将他拉上来,同时还要防止误判把没有溺水的人打断,这些也是更是渡河成功与否的关键。”

武鸦儿看着他思索。

姜名又一笑:“说句不客气的话,渡河这种事有我们就足够了,别说都将了,其他人也可以不去。”

胡阿七翻白眼,武鸦儿笑了笑,将解开的衣衫重新系回去:“好。”

这一声好落地,天边有隐隐雷声滚滚,引得诸人都抬起头。

胡阿七骂了一声:“怎么好好的要下雨!”

虽然不懂水性,也知道下大雨的话肯定渡河更麻烦。

武鸦儿没有理会滚雷,对十几个振武军示意继续,这十几人便立刻学着姜名等人的动作活动手脚拍打身体,噼里啪啦的声音与咆哮的河水混杂。

姜名又让人打来一桶桶河水,示意大家举起来浇在身上,干枯的地面上泥水四流。

伴着雷声滚滚,姜名拉起地上的长绳缠绕在腰里,一步两步三步到了河边,没有丝毫的凝滞,一步跨出落了下去。

太突然了,胡阿七低呼一声跳上河边的石壁,只看到长绳在激流中飘荡,姜名无影无踪,头上雷声滚滚,脚下河水轰轰,让人的心不由揪成一团。

其他人也不落后,纷纷拿起绳子,或者像姜名那般闲庭信步入水,或者小跑一跳跃入,更有两个跳的高高的在空中打个转.....

胡阿七再次呸了声,稍微松口气。

“绳子动了。”守着河边长绳的兵们发出喊声。

胡阿七看河水中,随着姜名等人入水沉下乱飘的绳子,像有了生命一般慢慢的向河中而去。

扑通扑通的声音随之不断,所有的兵都跳进了河水里,岸边系绑的长绳在地上滑动,在石壁上拍打,垂下跌落河水中,像风中的摆柳。

士兵们入水时噗通噗通如饺子般密集,入水后就像大海捞针,河水中有人起伏,在湍急中若隐若现,一个起伏便再也不见。

将官们都站到石壁上紧盯着河水,武鸦儿则盯着滑动的长绳。

“拉起来。”他指着其中一个喊道。

绳索旁的兵们立刻喊着号子拉拽,长绳快速向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兵被拉上岸,他浑身青紫,面色发白,双目紧闭,呼吸全无。

“将他翻过来。”

“拍后背,重重拍。”

“让他趴在腿上。”

兵士们七嘴八舌的喊着忙碌。

武鸦儿没有再关注这个兵,继续盯着绳索,绳索很快被拉拽起来四五条,四五条绳索上绑着的兵只有两人被救活,其他的都回天无力。

而没有喊拉起的绳索,武鸦儿也不能保证上面的人是不是还活着,河水吞没了一切,他无法看透。

天边的滚雷越来越密集,傍晚的天色恍若一瞬间进入了黑夜。

河边一片死静,所有人都看着河对面,脸色决然又茫然,他们不惧生死,不怕凶恶的敌人,但在没有血肉的河水面前,一身英勇无力。

武鸦儿将一个死去的兵身边的绳子拉起绑在腰间,再等一刻钟,如果还不行,他就亲自下水。

河水的声音始终如一没有变化,河岸对面也没有半点不同,时间似乎凝滞又似乎很快的流逝。

武鸦儿心中默默的算着时间,三,二,一,到了,他拉住绳子向前迈步.....

石壁上胡阿七发出一声大叫,人也冲到向石壁边缘,碎裂的石头哗啦掉入河水中。

胡阿七顾不得害怕,举起双手向对面用力的摇摆。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那边,昏暗中有夜色似乎被挥开,一个赤裸水淋淋的男人站在对面的石壁上,一手抓着长绳,一手用力的挥动。

这个老农的脸,胡阿七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清楚过。

不止他一个人,很快又一片夜色被挥开,除了站立到河边,河壁上还有人攀爬。

爬出河水的人顾不得在歇息,在河边将绳索钉入地下,或者绑缚在巨大的石头上,随着姜名的摆手示意,武鸦儿将腰里的绳索扔开,高喝一声:“竖桩!”

看守绳子的兵士们跑动呼喝,将高大沉重的木桩竖起,缠绕其上的绳索被高高拉起,跳出河水,在河面上悬空,向河对面垂下.....

武鸦儿向前跑去,到了河边一跃而起,双手抓着一块兽皮裹住绳索。

“渡河!”他高亢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色,盖过了阵阵滚雷。

老胡等人从石壁上跳下来,岸边肃立的兵士们一队队的向前。

“渡河!”

“渡河!”

喊声滚滚,人影在一条条绳索上滑动,恍若流星划过天际,跌落在地上,亮起火光,火光越来越多,无定河两岸的火光汹汹燃烧起来。

......

......

夜色浓浓,裹着普通兵服靠在屋檐下的鲁王猛地睁开眼,耳朵晃了晃。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低声说道,“像是夜猫子在叫。”

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 援兵危急可解

这些日子,城外厮杀似乎日夜不停了。

经略军越来越少,叛军越来越多,扮作小兵的鲁王亲自去古长城那边探视奋勇的兵将时,看到外边漫山遍野的叛军,就像蚂蚁一样。

蚂蚁纵然小,只要数量足够多,也能放倒庞然大物,尤其是千疮百孔历经了千年风雨的防护。

鲁王看着黄土长城,前朝皇帝发丁三万修筑绵延七百里,挡住了胡寇却依旧丢了国朝,而大夏立国后很少对其修缮,靠着能将勇兵遏制胡寇,引四方夷狄来拜。

鲁王伸手拍了拍黄土长城,泪水和黄土一起刷刷而落:“列祖列宗啊。”

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能将勇兵会反过来欺辱你们的子孙呢?把长城好好修一修,现在或许就不用他担惊受怕了。

但他也知道,就算长城铁铸,也不是长久之计。

怀远左右后方聚集来的各路叛军也越来越多,就好像灵州所有的兵马都叛变了。

令询一个小将官竟然有如此号召力吗?当年父皇不是还赞过朔方是他最放心的兵马。

鲁王有些恍惚,那时候朔方的兵马前有梁振,后有李奉安,现在这两个人老的老死的死....

“殿下,听叛军说,安康山进京了。”穿着普通兵服的将官低声说道。

所以天下的兵马心思就变了,皇帝死了,昭王死了,他这个被困在小城里的鲁王也要死了,大夏要完了.....不如早投安康山,还能捞一些好处。

听着不详的夜猫子叫,想到这里的鲁王再次在蒙蒙青光中流泪,他去城墙上是想看看有没有偷偷离开的可能,但遍布的兵马断绝了他的念头,还有援兵怎么还没来?

是亲兵偷偷跑了?来到麟州城的振武军以为自己死了?或者振武军也叛变了?

“殿下,殿下,不好了,后方好像叛军攻打过来了!”

有人冲进来喊道。

坐在屋檐下的鲁王立刻站起来,而与此同时喧哗声也如雷滚滚而来,整个地面都开始晃动,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

天也!鲁王悲戚。

两边的将官将鲁王架起。

“迎战迎战!”

“护殿下退走!”

“将前方的人调回来!”

疲惫不堪的怀远城再一次忙碌起来,到处都有兵马跑动,但他们的脚步有些混乱,神情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该怎么战斗,而战斗结果又是什么。

“看!”

天色渐渐发亮,站在怀远城的城墙上可以看到远处的烟尘,马匹嘶鸣,喊杀声震天。

怀远城的东方是有一股四五千人的叛军,这些叛军似乎是各方游兵混杂集结而成,比不上令询的叛军,但也很让怀远城头疼,而且这些叛军的胆气越来越壮,攻击也越来越凶悍.....

看看那如长龙出海的行军气势,前所未有的凶猛,似乎下一刻就要荡平怀远城。

听听这厮杀声,如雷震破天际.....

“不对,这是厮杀声!”有兵士反应过来了,神情惊讶,“不是喊杀声。”

双方兵马还没相遇厮杀,怎么会有厮杀声?除非是.....

城墙上的守兵们握紧了兵器,想到了一个不敢想的猜测,不会是,援兵吧?

真的,有援兵来了吗?

援兵,从哪里来的?

几乎是转念眨眼间,厮杀混战的兵马渐渐的撕开了一道口子,其中一群兵马跳动像绝提的河水,而与之厮杀的兵马则像稻谷一般瞬时被淹没。

河水没有停,轰轰隆隆势不可挡向怀远城坚实的城墙奔来,城墙上的兵马一瞬间僵硬身子屏住了呼吸。

“振武军驰援!”

奔腾的河水发出咆哮,在怀远城前拐了弯,向南而去。

“经略军随我出战!”

“经略军随我出战!”

喊声震醒了城墙上的守兵,他们也看清了近前的兵马,这些兵有的骑马有的跑着,跑着的有顺手抓叛军们惊跑的马翻身上去,就有了马匹.....

他们的马匹不会都是这样来的吧?

还有这些兵有的穿着铠甲,有的穿着单衣,甚至还有一些人赤身裸体......

振武军?吗?听说漠北那边是很穷,已经穷的卫军衣服都没有了吗?

一杆大旗在奔驰的兵马中扬起,手握大旗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倒是穿了兵服铠甲,虽然有些不太合身。

轻甲上有泥污血迹,但他一抬头唇红齿白瞬时掩盖了一切污迹。

“我是振武军武鸦儿。”

“奉皇命,十五万大军已到!”

“请随我出战杀敌!”

他高声喝道,旋即掉头,一手举旗一手握刀,在滚滚兵马奔向最前方。

十五万,大军,已到!

听着这喊声,看着滚滚而去的兵马,怀远城的兵将们有劫后余生的热泪盈眶,更有报仇雪耻的热血沸腾。

“杀敌!”一个穿着普通兵服的将官喊道,率先冲下城墙。

杀敌声顿时如黄豆落地一片,城上城下的兵将集结,紧闭多日的城门打开,有骑马的有跑步的杂乱又一致的追随那面振武军大旗而去。

鲁王被兵将们拥簇着走上城墙,看着远去的兵马,亦是热泪盈眶:“天佑我大夏,天佑大夏。”

但也有将官除了激动还有些许担忧,这些振武军且不说打扮的稀奇古怪,看起来气势如万马奔腾,人数其实也就是三千左右吧,围攻这边的令询叛兵可是有五六万呢。

“他说其他的兵马也到了,十几万呢。”旁边的将官提醒。

“这武鸦人来的方向.....”这个将官依旧理智,皱眉看向南方,“他们是从无定河那边过来的!”

怪不得其中有人赤身裸体,是渡河过来的。

得出这个结论,他的神情惊讶,作为灵州兵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无定河的可怕。

不过。

“竟然渡河过来。”他说道,“所以说那十几万大军就算到了也在外奈何不了令询。”

所以才要两面夹击....其他的将官点点头明白了,脸上也都浮现忧虑。

那振武军这三千多人马行不行啊?就算加上经略军,经略军要是能打的过也不用困在这里。

鲁王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看着已经远去的已经模糊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孤相信他能做到。”

这一场对战从清晨一直打到了第二天日落,消息不断的送进怀远城。

围攻的叛军被击退了。

振武军率着经略军追击叛军了。

双方在外发生了几次对战。

灵州外的大军进攻了,果然有十几万。

令询开始退兵了。

叛军溃逃了。

消息从紧张,不安,焦灼,越来越好,奔来的兵马也越来越多,有很多陌生的将官来到怀远城自报身份“末将天平军大将军。”“末将魏博大将军。”等等在鲁王面前大礼参拜。

但武鸦儿一直未来。

“武都将率兵追击令询。”天平将军说道,“誓除此贼,安稳灵州。”

一直到第三天的深夜,火光照亮了怀远城,城门大开,一身血衣的武鸦儿手中拎着令询的头颅走进来。

鲁王亲自到城门前相迎,伸手搀扶要施礼的武鸦儿,不在意他的身上的血污,一把抱住。

“武都将。”他放声大哭,“本王终于等到你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 新帝接天下

夜色渐渐退去,麟州城渐渐浮现在大地上,蒙蒙青光中有人影晃晃悠悠的走动,有老有少,动作缓慢面容呆滞,就像游魂。

游魂茫然的飘动在城池里外,直到有当当当的敲锣声,他们脚步变快从四面八方向锣鼓声而去。

“王妃施粥了。”

“大家排队,不要拥挤。”

王府前摆着两个大锅,摆开了一筐筐的碗筷,一群太监指挥涌来的民众排队同时发放碗筷,一个大锅前,王妃穿着仆妇的衣衫,卸去了珠钗不施粉黛,包头扎袖口握着长长的锅铲用力的搅拌着。

领了碗筷的民众上前,王妃便亲手舀出倒到他的碗里。

“不够了还可以再来领。”她和蔼的说,看到老妇伸手搀扶,看到年轻人目光关切,看到小童伸手抚摸其头顶。

王妃亲手给他们熬粥盛粥已经三天了,热粥和如此尊贵人的亲切让民众们茫然悲痛的神情稍缓。

“不要怕,京城的援军到了,叛军不会来了。”旁边维持秩序的太监们不停的说着,“我们就是从京城来的,我们这么远来到这里就是被大军护送着。”

王府的太监已经上阵杀敌死光了,现在这些都是跟随大军到来的京城皇宫里太监。

一碗热粥,王妃的关切,以及初秋的日光让州城的游魂们活了过来,街上奔走的兵丁也渐渐增多,不少官吏也在其中,他们扑灭各处的残火,整理破败的街道,收殓尸首,搜寻受伤的民众。

府衙大开,有官吏差役们穿着残破但洗干净的官服差服进进出出,张贴告示,清查人口、

城外兵马不断的奔驰,有令兵宣告着多少多少里外击退叛军,俘获斩首多少叛军等等消息。

这些嘈杂忙碌让麟州城有了几分生机。

一直到午间两个大锅的粥分完,王妃才回到府内,一进府门便瘫软,两边的媳妇女儿宫女们急急的搀扶。

崔征站在殿前看着王妃头巾下露出的白发,肃容道:“王妃辛苦了。”

虽然鲁王不受宠,又在这等偏远贫瘠之地为王,王妃也是出身大家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三天她每天天不亮就站在府外亲自熬粥,沉重的铁铲勺,不停的搅拌,盛粥,说话,让她的胳膊腰腿肿胀变形,嗓子干涩火辣辣....

王妃咬牙道:“与死难相比,本宫岂敢说辛苦。”

崔征道:“午后请王妃去城中看望伤者。”

那就是只有吃口饭的歇息时间了,一个妃嫔看着王妃更加苍老的脸忍不住开口:“相爷,让王妃歇一日吧,王妃已经三天不眠不休了。”

崔征冷冷道:“安康山已经进京了,各地兵马心思异动,你们是想三天不眠不休辛苦,还是想日日高卧看天下离心?”

鲁王府的妃嫔哪里敢跟宰相争辩,低头喃喃,王妃扶着她们一咬牙撑起身子。

“相爷不用多说,本宫这就去,有劳相爷周旋。”她施礼道谢,又看身边拥簇的男女们,“你们也都去,都换下衣衫,去抚慰民众,去修补州城,去守城门。”

男女们乱乱高高低低的应声是,崔征神情稍缓,有官吏疾驰跑进来,大喊:“王爷回来了!叛军击退了!”

王府里的诸人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发出喊声哭声跌坐在地上。

州城内消息也传开了,外边喧声四起。

崔征神情惊喜旋即又凝重:“快,传消息给殿下,不能这样回来,我们商议一下怎么解释....”

一个在所有人都抗敌时偷偷跑了的王爷,怎么才能让民众臣服,这是解决了生死问题后最大的问题。

“相爷,王爷已经到州城了。”报信的官吏结结巴巴道。

武鸦儿在外领兵从来不管他们,更不听命他们,州城这些来回奔驰的信兵就是武鸦儿安排的,什么消息都传达,根本就不筛选,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不知分寸.....

现在可是关系鲁王帝王气势的大事!

崔征恼怒:“武夫莽撞!”

......

......

起起伏伏的大地上有一群群兵马奔驰,地面震动烟尘滚滚厮杀声阵阵。

前方有数百人在逃,后方有数千人在追。

追击的兵马中飘扬着振武军大旗,两翼分兵,如雄鹰展翅追击围截前方的逃兵,从人数与队形上看胜负已经很明显,所以追击更像是戏弄。

队形正中最前方是武鸦儿和鲁王,大旗在他们头顶身后飘扬,两人披甲持械威风凛凛。

“殿下,请与末将前去斩杀贼子。”武鸦儿说道。

鲁王尚未反应,身后的经略军将官紧张皱眉,让鲁王披甲随军也就算了,现在兵马众多足矣保护肯定不会有危险,但让鲁王亲自去追击杀敌,穷寇凶猛,刀枪无眼!

当然这种话不能等鲁王说.....

“武都将,让我等替殿下....”一个将官说道。

但才开口话没说完就被鲁王打断。

“本王所愿!”鲁王大声道,将手中的长刀一挥。

武鸦儿便不多言,催马向前疾驰,鲁王紧随其后,眨眼就将诸人抛在身后。

诸人神情惊讶,看着跟随武鸦儿扑向逃兵的鲁王忍不住揉眼,没错啊还穿着普通兵服,但跟前些时候那个要求他们也穿兵服避免被敌军发现的鲁王不一样了。

鲁王原来也如此英勇!

武鸦儿请鲁王披甲上阵,鲁王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现在武鸦儿让他杀敌,他竟然也不拒绝。

这不仅是鲁王英勇,也是对武鸦儿的信任,无比的信任啊,经略军的将官们有些微酸。

不过,还是太危险了!他们大喊一声殿下就要去追,但被身边的振武军阻止。

“都将有令,让鲁王杀贼。”

这些兵不听他们的,就算有自己的兵在,经略军的将官也觉得没什么用,总不能打起来吧。

这个武鸦儿还真是飞扬跋扈.....也有资格飞扬跋扈,将官们只能无奈又不安的站在原地,看着渐渐拉开距离的鲁王。

两翼的兵马得到示意,速度更快,队列拉长,就像快速煽动的翅膀,阻断了奔逃的路,将前方的猎物驱赶到一起.....

武鸦儿杀入了逃兵中,顿时一片惨叫。

但既然没有了生路,这些贼兵也爆发了最后的凶狠,一个身高马壮的贼兵手握一把铜锤,硬是撞开了武鸦儿的长刀逃了出来,前方两翼兵马众多,那贼兵机敏避开,转头看到了单独跟随武鸦儿而来的鲁王。

鲁王一怔想要勒马,但这匹马似乎听不懂号令,还在向前疾驰。

“鲁王殿下,小心。”武鸦儿大喊。

这一声鲁王,让原本有些犹豫的贼兵顿时发出嘶吼,红着眼举着铜锤向鲁王扑去,就算要死,死前拉一个王爷垫背,这辈子值了!

鲁王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的将长刀举在身前。

这不是攻击,是防备,而且毫无作用,那贼兵一锤能捶扁鲁王的头。

经略军的将官们大惊失色,顾不得振武军的阻拦纷纷冲过去,距离太远,还是来不及了,武鸦儿!你这是亡国啊!

“殿下,杀啊!”武鸦儿一声高亮,同时长刀飞舞抛起。

飞舞的长刀旋动击飞了身边四五个叛军。

武鸦儿长刀离手,没有催马追那铁锤贼军,而是撑开身后背着的长弓。

嗡的一声,喊声长刀飞舞的同时长箭也飞了出去,如流星眨眼间到了那贼兵身后,锵啷一声,长箭没有射穿贼兵的咽喉,而是落在他的手腕上。

已经与飞奔的鲁王迎面相对的贼兵一声叫,手一坠,铁锤向一旁歪去。

而这时听到武鸦儿的喊声,鲁王眼一闭,也大叫一声将举在身前的长刀砍了出去。

噗的一声,长刀正中失去兵器的贼兵面门,那贼兵惨叫一声翻到落地。

“我王杀敌!”武鸦儿举弓大喊,“我王威武!”

向这边的疾冲的经略军将官们瞪圆了眼,鲁王,原来真的勇武!

“我王威武!”

“我王威武!”

他们跟随武鸦儿纷纷喊道,两翼前后的兵马们也发出齐声呼喝。

呼喝声撼天动地,鲁王睁开眼,先看四周山呼再低头看马蹄下翻滚的贼兵,一脸的不可置信旋即狂喜,再旋即收住,换作了冷静又威武的神情。

“杀贼。”他沉声喊道,将长刀向地上的贼兵砍去。

翻滚的贼兵被斩断了头颅。

经略军的将官们也在此时冲过来,伸出长刀长枪将死尸挑起来,围着鲁王纵马呼喝。

“杀贼!”

“杀贼!”

从州城迎来的大批官兵民众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震惊在原地。

“鲁王威武!”崔征最先回过神,大声喊道。

得到他的提醒,其他的官员们也反应过来了,纷纷跳下马有的哭有的喊。

“鲁王殿下亲率兵杀贼!”

“鲁王殿下率兵击退贼军!”

“鲁王殿下击退贼军!”

看,鲁王亲自率兵,看,鲁王亲自斩杀了贼兵。

是鲁王英武率兵解了州城之困,是鲁王击退了叛军。

死去的人们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们只看到这真切的场面,至于鲁王为什么不在城内,因为鲁王在城外杀敌啊,至于鲁王怎么出现在城外杀贼,何必深究这个细节呢?大家看到的结果就是鲁王杀敌,鲁王击退了贼兵!

鲁王啊,威武的鲁王!

官员们最先跪下,然后涌来的民众们也纷纷下跪。

崔征没有跪,他抱着玉玺穿过官民走向骑马挥刀举着贼兵头颅的鲁王。

“王爷,先帝驾崩了。”他说道。

鲁王似乎这时才看到他,听到这句话将长刀头颅扔下,涕泪四流连滚带爬下马。

“父皇啊父皇啊。”他大哭,捶胸顿足以头撞地,再无英武,“儿臣无能,儿臣不孝。”

崔征在他面前跪下,将玉玺举起:“请陛下,接山河,安天下。”

鲁王依旧在大哭几乎昏厥窒息,听不到看不到一切,直到崔征求了三次,直到跪在一旁的官员们齐声哭喊,他才伸手接过,由两个兵搀扶勉强站起来。

崔征俯身叩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原先站着的兵将们全部下马跪倒:“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震天动地。

震耳欲聋中崔征没有再呼喊,微微抬头看向一个方向,那里距离新帝很远,官员兵将重重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那人的光芒。

尤其是在新帝眼里的光芒。

崔征看着一身铠甲单膝下跪脊背挺直,垂头也掩不住面容英俊的武鸦儿。

武夫....奸猾啊。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登基有大典

大夏成元四年九月初七,鲁王在州城登基。

虽然是在偏远的麟州,又逢先帝新丧叛乱四起,登基大典并没有草草了事。

正因为是如此乱境,才更要郑重肃穆,才可以安抚民心,崔征早有筹谋,离开京城的时候,舍弃了金银珠宝典藏古籍,将登基用的皇袍仪仗尽可能多的带了过来。

原本有官员请移居灵州为都城,那边城池更大且有长城大河为屏障,但鲁王拒绝了。

“麟州万千军民舍身在这里,这里就是朕的基业。”

在登基前,鲁王先到死难军民安葬的墓地祭奠,并且下令修建一座庙宇,让这些军民世世代代有香火供奉。

得到万民香火供奉,死去的人就能升天当仙人,或者来世投个好命,民众们奔走相告叩谢皇恩。

经过官兵民奋战,毁了一半的州城装扮一新,麟州四方聚集来官民观看鲁王的登基大典,繁杂庄严的场面令无数民众震撼。

以前他们做梦也看不到的场面,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宰相崔征捧玉玺宣读登基诏书,鲁王接过玉玺祭拜了天地宗庙,文武百官穿上了新做的衣袍,从皇宫里跟来的太监宫女们脱下了磨烂的鞋子,皇亲国戚权贵豪富也拿出藏着的财宝悬挂在身上,所有人都光鲜亮丽的参加典礼,只有作为仪仗的兵马不足,武鸦儿让众兵们来充当。

官员们对此不太满意,因为官兵的新衣服做不出来。

鲁王大手一挥说就穿着残破的带血的兵袍,向上苍表明国有难但浴血不弃。

官员们犹豫要再劝,在鲁王府举办典礼其实也不用那么多仪仗,而且能参加皇帝登基大典的兵将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子弟们,这些兵马.....

崔征制止了官员们,对鲁王的做法很赞许,如今乱世要靠这些兵打仗,而不是靠身份,将士们为帝王浴血,帝王就要赐予将士们荣耀。

还有一点崔征没有对百官们说,现在鲁王很明显是对武鸦儿言听计从,如今这个时候,鲁王是不会为了他们反驳武鸦儿的,短短相见几日,崔征已经明白,鲁王不像先帝那般堂堂,心思不可捉摸。

事情顺利的进行了,沐浴洗干净手脚的不分出身年龄的兵将穿着自己的旧兵袍佩戴自己染血的兵器,举着旗帜捧着祭祀的礼器在王府摆出了十几万的大阵,山呼万岁的声音让天地震撼,民众们久久跪地不能起身。

崔征跪在地上看到那些挺胸昂首激动的红光满面的将官们,其中没有武鸦儿。

鲁王让兵马为仪仗是因为武鸦儿,但武鸦儿竟然没有在其中,据说是因为伤重。

崔征根本不信,这个乡下来的年轻的武夫不可小觑,极其的奸诈,心机手段老道。

“去打听武鸦儿在做什么?”他对身边的小吏低声吩咐。

.......

.......

“都将不在。”

“都将出去了。”

军营设在州城外十里,因为很多人都去参加登基大典,军营里显得有些安静。

姜名等人也没有去州城观礼,他们收拾了包袱来找武鸦儿辞行,却被告之不在,询问去哪里,守兵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说,只说不知道。

还好没多久远处一匹黑马疾驰,带着穿着普通衣衫相貌依旧不普通的武鸦儿归来。

“都将去哪里了?”姜名好奇询问,看到武鸦儿手里拎着的一个布包,不大不小鼓鼓囊囊。

武鸦儿跳下马,布包随意的挂在黑马脖子上拍了拍,大黑马高高兴兴的接受了任务,将东西送去营帐,这样它就能进帐子里,能找到一些除了草料以外可以日常不让嚼的东西。

“找了点东西。”武鸦儿含糊道,看姜名等人的行装,“你们要走了?”

姜名应声是:“出来太久了,如今鲁王和都将都平安了,我们快些回去给夫人和少夫人道喜。”

武鸦儿道:“再过两日吧。”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拒绝,以往他们双方都是你知情我知趣,你顺水我推舟,从不干涉对方的意愿,毕竟是陌生人。

姜名有些不解。

武鸦儿解释道:“我给母亲准备了一些东西,还没齐全。”

姜名恍然笑着应声是,武鸦儿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向另一个方向看去:“我要去伤兵营看看,你们有两人也在养伤吧?”

渡河之后的战斗中姜名等人也多少有伤,最重的有两人,将留在这里养伤。

虽然已经告辞过了,姜名不介意再去看一遍,于是同去了伤兵营。

养伤的地方跟肃穆的军营不同,这里充满着痛苦的呻吟,腐烂的腥臭,浓烈的药气。

看到武鸦儿来了,忙碌的军中大夫和杂役们只是打招呼:“都将大人又来了。”

营房里的伤兵则有些不解:“都将今天怎么还来?不是陛下登基大典吗?”

武鸦儿翻看大夫记录的伤情情况,一面回答:“他们代表我们参加陛下的登基大典,我来陪伴你们。”

伤兵都开心笑了。

没钱多说些好听话也是很能养兵的,姜名笑了笑,眼中却是敬重,话说得容易做到并不易。

“都将,你来了,我的伤好了,快让他们放我出去吧。”

走进又一间营房,这里多数都是轻伤,还有几个蹭的跳起来,表现自己活动自如。

武鸦儿看了眼就喊出这个精壮伤兵的名字:“陈鱼,渡河受的伤?”

振武军选出渡河的兵一多半淹死在无定河中,余下的也都有各种各样的伤,有闭气时间过长陷入昏迷至今没有醒来的,有呛水伤了五脏六腑的,有撞到河中河边石头伤筋断骨的....

“我就是呛了几口水,背上破了几道口子。”陈鱼解开衣衫拍胸脯又转过身让武鸦儿看,“这些都是小伤,已经好了,我可是会水的,我叫鱼儿呢。”

旁边床铺上坐着的一个伤兵嘎嘎笑:“但你姓陈。”

陈鱼冲他呸了声。

武鸦儿看陈鱼背上的伤,的确不重,而且已经长出新肉很健康,他便问随行的大夫。

大夫皱着眉头:“他这些外伤和呛水的确都好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夜总是一阵阵的抽搐打摆子,特别厉害。”

“我那是呛了水被冷到了,多喝点热汤就好了。”陈鱼叉腰说道,转过来,“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问题吗?而且这几天不是已经闹的少了?”

“别的的确什么问题都没有。”大夫点头承认,“比起前几天也的确是少了些。”

姜名在一旁看着陈鱼,皱眉思索,这种症状好像.....

“我真的没事了。”陈鱼趁着武鸦儿在,竭力的证明,“快让我出去吧,我的身子都躺的没力气了。”

陈鱼一边说一边拍打赤裸结实的肌肉。

“看,我,真的没事.....”

话说到这里脸色忽地一变,人扑腾倒在地上,像鱼儿一样抽搐浑身摆动,双目紧闭牙关咬紧发出咯咯的声音。

“就是这样!”大夫大喊扑向陈鱼。

室内的其他伤兵也忙上前按住陈鱼,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

大夫熟练的灌药行针,行针也才行了一半,药也几乎没有灌进去,陈鱼就停下来了。

“能停下来并不是药石的功效。”大夫继续解说,“是他自己停了,所以真是奇怪。”

陈鱼躺在地上大汗淋漓,面色青白,但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次喃喃争辩:“看,就说不是病,我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姜名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是死鱼疽!”

说完这句话他就扑上去。

而其他几个人也立刻挤开大夫抓住了陈鱼,将刚坐起来的陈鱼啪的反过来按在地上。

姜名已经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将陈鱼背后被刚长好的伤口割开。

剧痛让陈鱼大叫扑腾,但被几人死死按住。

屋子里的其他人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伤兵们都从床上下来,更有人愤怒的围过来。

“为什么割伤他!”有人喊道,姜名用刀极其狠,陈鱼后背伤处的皮肉割去了一大片,“他的伤刚好.....啊!”

喊声戛然而止,围过来的伤兵们都停下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陈鱼。

被割破伤口的陈鱼没有鲜血涌涌,而是露出一片黑色的肉,同时腐臭气瞬时充满室内,令人作呕。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情意有送别

室内只有陈鱼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看着姜名挥刀快速的割黑色的腐肉,没有人再阻止也没有人指责他的动作粗暴。

姜名不讲手法,几个同伴也狠狠的压住陈鱼,直到将黑色腐肉割尽露出红肉以及有血开始流出来才停,陈鱼已经晕死过去了。

“给他包扎伤口。”姜名说道。

看傻眼的大夫们回过神,忙拿来伤药白布,一番折腾将陈鱼半个后背裹起来,任谁看到也不会相信,这是几道浅浅的伤疤造成的。

做完这个姜名将陈鱼翻过来,在身上摸了摸,再皱眉看同伴们:“你们带着驱瘴丸了吗?”

同伴们便都打开随身的小布包,室内的人都好奇的看过来,见里面有小巧的瓶子,有的是药粉有的是药丸。

“我还有。”一个同伴说道,将一个小瓶子递过来。

姜名伸手接过,抬肘撞了下陈鱼,陈鱼一声闷哼幽幽醒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姜名将瓶子对准他的嘴倒进去:“吃下去。”

陈鱼下意识的张口,药丸滚进去,咽了一半回过神,剧痛也传遍全身便要挣扎,姜名抬着他的下巴,让陈鱼咽下了最后一颗药。

陈鱼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嗽又让他伤痛加剧发出哀嚎:“你们到底干什么!”

这也是屋子里所有人的疑问。

“他这种伤我们称作死鱼疽。”姜名站起来解释,“很少见,也很致命,因为基本不会发现,伤口看不出来,只会出现打摆子,随着伤口的痊愈打摆子会越来越少然后消失,但毒疽会在身体里蔓延,什么时候发作说不准,有的是几天以后有的是几年,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直到发病,而一旦发病就很难救回来。”

大夫们纷纷惊讶:“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竟然还有这种。”

“这个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说不清,反正我们因为水战.....站立在水中多,有伤口的时候会染上这种毒疽。”姜名道,看了眼武鸦儿,见武鸦儿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陈鱼似乎在思索什么,而且手按在腰里慢慢的摩挲。

“都将?”姜名提醒。

武鸦儿收回视线,道:“水中真是藏着这么多凶险啊,我在想如果我当时下水了,可能也染上这种毒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死鱼疽三个字时,他的腰间莫名的发疼,就好像他也染了这个毒疽。

“都将没有下水。”姜名道,“是不会染上这个的。”

武鸦儿笑了笑:“或许是上辈子染上了吧。”回归话题,问这个死鱼疽是怎么回事。

姜名解释不上来:“我们也不懂这个,有人说是水中死鱼留下的,也因为死状像死鱼,大家就叫它死鱼疽,就一直传下来这个名字。”

适才已经亲眼看到明明痊愈的伤口下的恐怖,尽管姜名解释不清,大家也没有质疑他的话。

陈鱼也没有再说话,伤痛呻吟着被抬回床上。

“那这算是好了吗?”大夫问。

姜名道:“应该没事了,发现的早,再晚一两天,就算发现也没用了。”

武鸦儿道:“把下过水的人都叫来,请姜管家一一查验。”

大夫们应声是忙忙的出去了。

屋子里的伤兵们恢复先前,有的打开门窗散屋子里的腐臭,有的跟陈鱼打趣十天半个月不能下床了,更多的则是看姜名等人,好奇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敬重和感激。

陈鱼更是红着脸对姜名说了声谢谢,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自己伤口下的腐肉多可怕,但疼痛以及身上的伤布让他知道自己捡回来一条命。

姜名笑呵呵:“一家人客气什么。”

陈鱼的事让大家吓了一跳,不过经过姜名的检查其他渡河的兵将没有这个症状又让所有人松口气,万幸万幸。

.....

.....

“会水,水性还很好,而且在水里受伤的症状也都熟悉,还会治疗。”

“我可记得很清楚,窦县附近可没有什么大江大河。”

“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是山贼。”

营帐里胡阿七走来走去分析,最后停下来手在舆图上敲了敲。

“他们是水贼。”

屋子里的几个原本认真听他说话的将官呸了声,都笑起来。

胡阿七瞪眼:“你们别笑啊,我说的很有道理,大家来看看,窦县附近哪里有合适的江河湖水,说不定就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嬉笑,胡阿七急的嚷嚷,营帐被掀开了武鸦儿走进来。

胡阿七看到他大喜跳过去:“乌鸦你去哪里?你这几天干什么呢?不见人影。”又用力的嗅了嗅,“你身上什么味道?”

武鸦儿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你们干什么呢?”

胡阿七被提醒立刻忘记了询问味道,拉着武鸦儿来舆图前,将自己的结论又说了一遍:“乌鸦,你来看看他们会是哪里的水贼?”

武鸦儿将他的大拳头从舆图上拉下来:“就这一副舆图了,小心点,他们是山贼还是水贼又有什么区别?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又能如何?”

好像也的确没什么区别,也不能如何,只要武鸦儿的母亲在他们手里。

胡阿七耸耸肩:“知己知彼嘛,他们对我们什么都知道,我们对他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他们没恶意就够了。”武鸦儿道,“至少目前没有。”

只要没有恶意,那就什么都好谈,也好相处,有话也好说,这的确是最关键的事。

营帐里的人们便继续笑,胡阿七也不再坚持。

武鸦儿坐到桌案前看了眼舆图,视线没有搜寻窦县附近的大江大河大湖,而是扫过整个舆图,山贼也好,水贼也好,贼是劫掠,什么贼会把劫掠说成作战?

那个姜名适才说过一句话,虽然及时改了口,但他不会听错,那不是说打鱼站立在水中,而是水战。

他们当然不是贼,能掌控他的三千兵马,敢千里奔袭沂州城,可渡水杀敌,山贼水贼能做到这样,大夏朝就不需要卫军了。

但既然他们不想说,他就不去猜查他们的来历了,因为他们原本可以一走了之或者旁观却主动帮忙渡水一战,为此不惜暴露自己的来历。

他们有义,他武鸦儿便有情。

......

......

姜名再一次被请过来,武鸦儿指着摆在桌案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这是给我娘准备一些东西。”

先前姜名要告辞时武鸦儿让他等一等,说要准备些东西给武夫人送去,现在是准备好了,姜名笑着应声是,拿起包袱,并不重,软绵绵应该是一些皮毛什么的,再过些时候就要冬天了。

“夫人和少夫人给都将的冬衣应该也在路上了。”姜名说道,将包袱背在身上就要走,武鸦儿又唤住他。

“这是给少夫人的。”他说道。

信吗?姜名伸手,武鸦儿递来一个小木头匣子,新的装信的方式?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多看收了起来。

“新帝登基必然会封赏官员,我到时候会为少夫人请封。”武鸦儿说道。

书信礼物什么的都是表面虚礼,昭告天下的封赏才是实打实的交易,姜名站直身子露出激动欢喜的笑:“我要赶快回去告诉少夫人这个好消息。”

......

......

徐悦在武鸦儿门外探头喊都将。

旁边有兵走过指点:“都将去送姜管家了。”

徐悦啊了声:“姜老哥要走了啊,我得送送去。”他转身走,又皱眉用力嗅了嗅,回头看武鸦儿的营帐,嘀咕一声,“都将这里怎么这么香?”

这香气勾起了他的回忆,徐悦带着几分怅然。

“就像少夫人的营帐似的。”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安康山入京

姜名一行人带着都将的礼物离开了麟州。

而与此同时鲁王登基的消息也昭告天下,新帝一切遵循旧制,连年号也没有改,新帝在遥对先帝祭拜中发誓不除安贼不改元,誓记此耻辱。

崔征依旧任宰相,跟来麟州的诸官也各司其职,但因为沿途有不少官员因病或者体弱或者迷路遗失等等原因没有跟来,便类推承继,上官不在的由下一级进阶替代。

同时新帝请那些没来的官员尽快赶来,按期到来的官爵依旧,没有按期到来写了书信说明理由,官爵保留一年。

文官理顺朝廷稳定,将官们也逐一封任,由武鸦儿任朔方节度使,梁振为振武军节度使,其他诸如原来朔方经略军各官将,京城驰援而来的天平魏博等等大将军也都各有任命,最后发诏未反叛的各地卫军讨伐叛军。

随着诏书四面传去,四方也各有回应,近处的将官们亲自率兵来拜新帝,比如河东境内,陇右道,山南道,远处的则派人带礼物赶来恭贺,比如剑南道,江南道等等,但也有很多将官们在观望,既不反叛,也没有对朝廷做出回应。

朝廷当然也没有对他们做出惩戒,现在麟州眼下要做的是清除四周的叛军余孽,再然后才是凝聚力量,击溃叛军,重回京城。

武鸦儿率十几万大军在麟州境内追击叛军,夺回被占据的城池,燃起汹汹之势。

连绵的山脉将这汹汹之火隔绝在京畿之外。

安康山叛乱,皇帝驾崩带来的惊慌混乱,也似乎随着初冬的到来被冻住了。

京城瑟瑟秋意还在,但京城的老老少少富贵贫民倾巢而出,不管华丽还是简朴,有新衣的穿新衣裳,没有的穿旧衣裳也都是干干净净,女子簪朱钗,男儿们戴花,小孩子们举着喜庆的玩具,他们一行行一排排一群群的走在大路上。

大路上被清扫过,坑洼的路面填平,两边逃乱时损毁的树木都被清理,落叶枯枝也消失不见,整个京城大地焕然一新,就好像要过年了。

只不过并没有过年的喜悦轻松,民众们的神情或者麻木或者惊恐,没有人笑,偶尔低声说话,小孩子被严格的控制不许哭闹。

大路上有兵马来回奔驰,兵将铠甲鲜明形容彪悍,但他们没有用刀枪打骂也没有纵马践踏这些民众,只是一双眼盯着他们,就像牧羊的猎犬。

羊儿们乖乖的柔顺的走动着,直到听到哭声传来。

哭声撕心裂肺,声音婉转高亮,从天上到地下盘旋,似乎不休不止。

噗通一声,似乎山倒坍了,地面震动。

民众们面色惊骇的向前看去,见一座肉山从车驾上下来,扑倒在地上。

“大都督!”

“大都督!”

车驾边的壮仆从们涌上搀扶,身穿麻服孝衣的安康山推开他们,跪着向后爬去大哭:“陛下啊陛下,太子啊。”

庞大的身子在地上爬着,厚重的麻服孝衣已经被磨破,安康山的脚上也没有穿鞋子,这是先前在皇陵时哭掉爬掉的。

“奴儿来迟了啊!”安康山捶打胸口涕泪满脸,“干娘啊,陛下啊,你们被那奸贼害了啊。”

安康山的声音婉转像唱歌,哭陛下贵妃罹难,骂全海崔征奸佞,武鸦儿狼子野心,叹生民多艰难,悲太子病弱被欺,哀昭王被害。

随着他哭唱,民众们听到了一出戏,内容就是他们前一段的经历,崔征全海挟持陛下相争,振武军夺城,罗适清被杀,罗贵妃被逼自尽,皇帝被害,振武军携十万大军和朝廷弃京城,在安康山的描述里他从来没有造反,昭王也不是他杀的,这一切都是崔征和鲁王的阴谋,目的就是篡位。

现在崔征和鲁王已经达成了目的,篡位登基了,可怜陛下太子昭王死不瞑目,乱了伦常,乱了天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安康山哭的喘不过气来,脸上沾满了泪水和泥土,最后拿出了宝剑,这天下已经变了,他不想活在这混沌的世间了,干脆跟随先帝去,好可以给陛下唱歌,与贵妃娘娘共舞。

看到安康山要自尽,一群将官和文官都扑上前拦住,大喊虽然奸臣恶子弑杀君父兄,世人被蒙蔽,但上天是看得到的,上天会惩罚他们的。

“大都督既然是陛下的臣子,就应当为陛下清除这等恶臣贼子。”一个穿着崭新官袍的中年官员悲愤喊道,“否则与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于是将官们愤怒的跟着握住刀枪:“陛下委大都督领兵,不就是为了护国卫民,大都督怎么能弃国与不顾?那我们不如也跟着死了吧。”

他们纷纷拿着刀枪往肚子上脖子上戳,戳的鲜血淋淋,围观的民众吓的面色惨白,安康山也顾不得哭了,起身急急忙忙的劝阻他们。

“我错了,我错了。”他喊道,“我失了为臣的本分。”

如此才劝住了将官们,还好铠甲厚,一个个流血但没有伤到要害。

“大都督。”不动刀枪的文官们上前大礼,声音悲戚,更有几个老官员泪流满面,“请大都督入城,代上天为大夏除祸啊,为先帝为太子报仇,护佑万民免遭涂炭啊。”

安康山掩面向后退:“我怎敢,我怎能,我还是去皇陵守着陛下和太子。”

文官武将都跪下来,有的以头撞地有的挺直脊背满面悲戚,有的喊天要亡我大夏,有的哭先帝死不瞑目,有的则怒声质问安康山是否对得起先帝,场面乱成一团,安康山似乎要搀扶这个又要安抚那个一人双手不知所措,民众看的呆呆,忽的人群里也有人噗通跪下来。

“请大都督入城啊。”

接二连三的人跪下来高喊,就像一拳砸在沙滩上一个坑,坑在沙滩上点缀,不知道是凹陷带着吸引力,还是四周兵将虎视眈眈,若隐若现半出鞘的刀寒光,呆立的民众们呆呆的慢慢的都跪下来。

有木然呆呆,有的畏惧俯身喃喃,有的则眼神闪烁跟着喊。

“请大都督入城。”

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兵民,听着撼天动地的喊声,安康山悲戚仰面长叹:“安康山不惜此身!”

遵从民意代替天意拨乱反正的安康山终于同意进城,但拒绝坐车,披麻戴孝赤足走进了京城。

“路上留下了血色的脚印。”讲述的人比划,“这么大呢。”

听的津津有味的中厚噗嗤笑了:“安康山的脚的确不小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摸着下巴啧啧两声。

“这半个月没白准备。”

早在半个月前安康山的先锋军就到了京城了,他们畅通无阻,在京城肆意穿行,进了皇宫,占据了六部衙门,将躲在家里的没有走的官员揪出来让他们去衙门办公,用刀枪敲开京城的商铺让他们营业,逼着有钱人去买东西去街上喝酒喝茶作乐,又抓了一些青壮当役夫。

忙忙碌碌半个月,今天天不亮就开始敲门查户,命令家家户户都要上街要出城,要换上新衣戴上喜庆的珠宝。

中厚这边自然也不例外,他装病一脸晦气逃过,一家人不可能都病了,其他人只得埋怨中厚奸诈抢了先,自己去城外充当棋子为安康山造势。

“这一出戏唱的还挺自欺欺人。”一个男人道,“不过鲁王那边唱的也不错。”

“是啊,前些日子老名他们从这里经过送的消息,如今街上也传开了。”另一个男人笑着说,“好些在说鲁王勇武,一人退了万数叛军。”

中厚瞪眼:“这才几天就从披甲亲自上阵杀敌,变成了一人击退所有叛军了?再过几天是不是就变成战神再世无人能敌了?”

“那也说不定,毕竟新帝那边有咱们的姑爷。”一个男人摸着鼻头说。

中厚一时没反应过来姑爷是哪个姑爷,待回过神呸了声。

屋子里的人正在说笑,外边传来隆隆的声音,马蹄震震地面震动,似乎千军万马奔腾。

“安康山的大军也进京了。”门外有人进来说道。

跟先前进京的前锋不同,这些兵马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路杀过来满脸的血腥,他们的马背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战利品。

安康山除了对作战要求严厉,其他的极其宽容大方,所有的战利品都有兵将自己瓜分,谁抢到就是谁的,而且到了一地最先做的就是让兵将们肆意劫掠。

要想马儿跑就要让马儿吃饱,这是安康山说的话。

现在马儿放入京城了,不知道要吃掉多少草,也不知道多少人家遭殃,多少女子被糟践,中厚面色微微变,咬了咬牙:“不要....轻易出手。”

那句不要出手到底说不出口,怎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人受难而不管不顾,见机行事吧。

京城的民众们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又绝望的躲在家宅里,不管是小门小户还是高门深院,对于兵马来说要闯入都轻而易举,没有朝廷律法,没有巡城的差兵,没有束缚的伦常道德,人们没有任何期盼,唯有听天由命。

但让大家意外的是马蹄在京城震震持续不断,但并没有破门闯户,有不少民众大着胆子开门向外探看,看到兵马就像一群群飞蛾直扑向同一个方向。

国库。

.....

.....

高大肃静的国库嘈杂不堪,如果站在高高的角楼上可以看到无数的兵马涌进来,一扇扇的门被撞开,无数的箱子被打开,无数的木架被撞到,金银珠宝散落在地上像海水,无数的人在海水中畅游,争先恐后的将金银珠宝塞进包袱里披挂在身上,然后冲向下一间房门,唯恐慢一步。

京城有皇宫,皇城有国库,国库是大夏天下至宝所在,谁会放着至宝不顾去民间劫掠。

“还有酒呢!”

“哈哈哈,这一缸酒啊我喝了!”

“快来看,这里有金子做的衣衫!”

“我穿上它,我就成仙了,我成仙了!”

无数的兵将披金戴银,抱着金砖银锭,头顶华丽冠帽,一头扎进酒水里,喝着唱着手舞足蹈。

嘈杂声让半个皇城都燃烧起来。

“都督,要不要去喝止他们?”一个文官皱眉低声询问。

国库里的好东西太多了,天下至宝,这可真是糟蹋了。

安康山抬手将披散的头发拢向身后:“那算什么天下至宝。”

他抬起头看向长长高高似乎通到天上的白玉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威武金碧辉煌的宫殿。

那才是天下至宝。

安康山将麻衣孝布扯下,哈哈大笑展开双手,如同鸟儿一般轻盈的登上台阶,向宫殿飞去。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安坐听喧闹

继新帝对天下发诏书后,京城的安康山也对天下发了诏书,内容都是指责对方为贼。

新帝那边理直气壮得多,毕竟他是先帝唯一的血脉,有玉玺,有崔征搬了半个朝廷过去。

但安康山这边也不示弱,就因为现在鲁王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崔征携玉玺搬朝,一口咬定是他们害了陛下昭王夺位,号召天下讨伐不义君臣。

双方诏书的内容是这样,在传送过程中人口相传又增加了不少内容。

光州府衙后宅,秋末冬初叶红竹翠,书房小轩窗看到正是最美的景致,但此时室内没有人关心美景。

“说当时新帝在千军万马中挥刀,哗啦啦一声惊雷,对面的贼军就被劈死一大片。”

一个穿着青袍的盲眼老者一手执扇,随着这一句折扇哗啦打开,口中发出轰隆一声。

坐在盲眼妇人脚边的金桔吓了一跳,忍不住去看外边是不是真的变了天。

这说书人的口技委实了得,一边讲述一边口技表现马嘶鸣刀光剑影,百姓的流离,官将的威武,让室内听的人如同亲眼看到。

盲眼妇人拍了拍金桔抓住自己膝头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耳朵,金桔嘻嘻笑着更贴近妇人,继续听说书人讲新帝天神下凡一般所向披靡,登基那天天空中出现五彩祥云,应该是先帝显灵了。

而安康山这边入京也很热闹,什么惊雷啊彩虹的祥云啊也轮番出现,安康山到皇陵的时候还山摇地动,安康山磨破脚的血印留在京城外大路上久久不散。

因为是在淮南道,说书人对新帝那边的描述是正面的,对安康山这里就带着几分嬉笑。

一通书讲完,室内的人意犹未尽心满意足。

“现在传开了都是这些吗?”李明楼问说书人。

说书人点头:“差不多,内容多多少少不同,但大体都是这类。”

李明楼没有说话,遮面的李明楼看不到神情对盲眼的说书人也没有影响,他侧耳听声,主动道:“少夫人,需要我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李明楼回过神,明白他的意思,麟州那边搞出这么大动静,就是给这位在乱世中仓皇登基的新帝造声势,好稳定民心召集更多官将,扶助新帝的大将武鸦儿是她的丈夫,作为妻子自然要夫唱妇随。

现在她掌控光州府境内以及附近大约一半的淮南道,另有宣武道颍陈以及其附近,再远处还有沂州。

她应该在这些地方为新帝造势,这个口技了得的投到她这里当门客的说书人最合适不过。

但是,为鲁王造势.....然后等他将来将李氏灭族吗?上天命定他当皇帝,她无力改变,但至少可以不去吹捧吧。

“陛下天命所归,不用传说,人人都能看到的,这等糊弄乡民愚夫的事,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需要。”李明楼道,“不过你想出去随便走走是可以的。”

这个道理好像也对。

“少夫人说得对,还是少夫人考虑的周道,陛下是陛下,天命正道,怎能像安贼那般。”说书人忙应声是,笑呵呵施礼:“那老朽就到处走走,也好常有新鲜事让夫人开心。”

李明楼任他自己理解点点头。

说书人退了出去,金桔带着妇人去院子里玩,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这战神之威是都将给陛下营造的。”风尘仆仆刚回来的姜名笑道,说了这一句,就停下包袱拿出来,又单独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都将给夫人,这是给少夫人的。”

离开麟州后,姜名让一个随从快马加鞭回光州报了一声平安,他则带着其他人顺路分别探了太原府的姜会,河南道的中齐以及路过京城与中厚等人打个招呼,这些地方一直有信兵消息来往,但亲自看一看更好。

所以直到今天他才回到光州,麟州京城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了,还演化的这么热闹。

姜名原本想把武鸦儿解救鲁王的详细过程,尤其是怎么轻轻松松替鲁王造势以及获得鲁王的信任讲一下,但敏锐的察觉李明楼对这个不感兴趣,甚至说还有些冷淡,他便机敏的停下这个话题。

也对,武鸦儿现在也只能算是合作者,合作者强大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不能真当是自己家姑爷,退一步说,就算真是姑爷,他们也要防着项南染指剑南道呢。

大小姐需要知道的是麟州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这里面是一些皮毛衣衫。”姜名说琐碎事,“我看过了,品质算不上良好,但也不错。”

意思是他已经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李明楼嗯了声唤人来让给妇人送去:“让绣娘改一改添补一下做成贴身常穿的。”

这添补的东西价值极可能是这送来的数倍。

“心意嘛,不能论品质价值。”李明楼说道。

姜名点头说声是:“有钱有有钱的心意,没钱也有没钱的心意。”

他们大小姐可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她就是富本人。

李明楼拿起小盒子:“这是给我的?”

“是啊。”姜名道,“当时给了夫人礼物,然后又单独说这是给....”

他说到这里,李明楼已经打开了盒子,没有信纸飘落,出现在姜名视线里的是黄色的小土块,同时有淡淡的香气散开。

熏香。

姜名余下的话便变成了惊讶:“.....少夫人的礼物啊。”

还真是礼物,单独送的礼物。

武鸦儿作为儿子和丈夫经常给这边送礼物,但每次夫人和少夫人的都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分开说,所以姜名还以为是信,只有信会单独给少夫人,因为夫人眼盲。

没想到是熏香。

李明楼拿出一块托到遮面的鼻子前,嗅了嗅:“很特别的味道。”

姜名也凑过看,这熏香算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很粗糙,该不会.....

“是都将自己做的吧。”他说道,想到那几日去找武鸦儿,新帝登基最忙乱的时候,武鸦儿却并没有在新帝面前,也没有操持登基大典,不是去伤兵营就是出去了。

那一日好容易见到武鸦儿,他从外边回来,马背上还有一包鼓鼓囊囊不知道什么东西,忙完伤兵的事后又进了屋子不让人打扰。

这熏香的样子不是名贵奇珍,不是皇帝或者其他权贵送的,武鸦儿不收礼物,就算收一个大男人也不会要熏香。

不过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做熏香?还有,为什么给他家小姐做熏香!

姜名看到托着香块嗅的李明楼,神情肃重上前一步:“小姐,小心有问题!”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团坐闻新香

白瓷莲花香炉里有袅袅青烟而起,清冽的香气在书房里散开。

姜名坐在香炉前,神情肃穆严阵以待,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香炉端起扔出去。

李明楼将盒子里的香块都倒出来,没有找到信纸,确定了这真的只是装熏香的盒子,不是信封,她便再次捏起香块端详。

熏香是日常之物,坐卧行止都用,对她来说就像茶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嗜好,有什么就用什么。

“熏香做起来这么快吗?”她好奇的问,“不是说收集材料就要好多年,甚至十几年不得。”

姜名说是武鸦儿做的,亲眼所见,那就是前一段时间没多久。

被姜名唤来的元吉听到这一句笑了,委婉道:“大小姐用的是不同的。”

人和人不同,熏香和熏香自然也不同,李明楼用的熏香是选自名料出自名家之手,当然极其难得。

李明楼笑了笑不再问。

“名叔你不要看了。”她看着紧张盯着香炉的姜名,“不会有问题的。”

外边传来脚步声和金桔唧唧咯咯的声音。

“夫人和我住一起呢。”李明楼道,对着门口笑了笑,门帘掀开,盲眼妇人被金桔搀扶着走进来。

她一进屋子就轻轻嗅了嗅:“换了香了啊。”

是啊,夫人和少夫人在一起,熏香是都要闻到的,武鸦儿总不会害自己的母亲,所以这只是礼物,姜名摸着下巴神情依旧凝重,那这个礼物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糊涂。”元吉摇头,“这当然是道谢。”

道谢吗?姜名看他。

“如果不是你们帮忙,他们哪有那么顺利渡河解困灵州。”元吉道,“你们十人就让他们少伤亡了数百人,甚至数千人,这可是我们真心实意的相助,当然要对少夫人道谢。”

姜名恍然,失笑,神情也终于松懈:“是啊,这么简单的事,我想多了。”又摇头,“也怪不得我想多,都将这个人,现在应该叫都督了,真的很厉害,能养兵善用兵,头脑机敏应变周全。”

他在振武军中忍不住想如果此人是对手的话,还真不敢保证胜算,所以不自觉的警惕戒备。

他们两人说话,那边女子们也在说话。

“夫人喜欢这个香吗?”金桔问。

妇人坐在香炉前微微的摆了摆头,让香气在面前散开:“这个香,很简单。”

她没有说喜欢还是不喜欢,而是很简单,李明楼好奇问:“夫人会做吗?”

妇人脸上浮现浅笑:“会啊,天气不好的时候,要熏一熏,小孩子娇气呢,有香气睡的安稳,隔壁晒的咸鱼太多了,不要跟他们吵。”

她的声音平和,说出来的话却是颠三倒四,应该是回忆里生活场景的碎片,李明楼顺着着她的话点头,虽然颠三倒四,但还是回答了问题,她会做熏香。

李明楼一笑,对姜名和元吉指了指桌上的熏香,又指了指妇人:“母传子的手艺。”

姜名和元吉也笑了。

“制香不容易呢。”元吉道,“他有心了。”

李明楼金银不缺,珍宝不奇,贵重是心意,亲手做也是心意,武鸦儿送不了贵重的,便送出心意。

李明楼歪头凝思:“所以这个人真不错,心思透彻做事清楚明白,我该送些什么呢?”

她能表达的心意的方式太多了,亲自动手是最不需要的一种,所以她不会亲自动手做些什么。

元吉一笑:“小姐的在意就是最大的心意了。”

李明楼笑了站起来喊金桔:“我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李明楼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什么,吃的穿的戴的都不挑选,金桔选好什么就是什么,金银华丽不拒,破烂简朴也不会嫌弃,小姐是极好的性子,但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过的清心寡欲也是令人忧伤。

听到李明楼的话,金桔惊讶又开心:“小姐要什么?”

李明楼道:“不知道啊。”

以前都是别人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主动想给别人什么,还是第一次。

“那我们去选啊。”金桔高兴拍手,将盲眼妇人也搀扶起来,“夫人一起去。”

妇人对金桔和李明楼让她做什么从没有反驳,说声好啊。

“库房好多东西呢。”金桔扳着手指,“金银布匹摆件补品,有家里带来的,也有后来买的。”又喊元吉,“元爷,窦县那边也还留着一个库房呢吧?”

元吉点头:“我备车送你们去。”

金桔高高兴兴的带着李明楼和妇人向外走去。

“....小姐我们先看首饰吧?”

“....男人不需要首饰吧?”

“....随便看看嘛,反正看都看了,姑爷不用,少夫人可以用啊,夫人也可以用。”

“冬衣也正好挑出来做。”

“少夫人,床用了几个月了,也换一换吧。”

三个女人走出去了,金桔唧唧咯咯的声音绵绵不绝。

元吉站在廊下目送:“看来大小姐要精挑细选几天了。”

姜名很有经验:“女子们要是开始挑选东西了,那就没完没了。”

“小姐可从不这样。”元吉木然的脸上浮现笑意,眼中又几分哀伤,以前倒也罢,从出嫁重回李家后,小姐就更无欲无求了,活的像个枯木老朽,“都要忘记她还是小姑娘。”

元吉看了眼室内,桌子上的熏香被摆放回小盒子里,小盒子端端正正的压在案头常看的舆图上。

所以,小姐有个玩伴真不错,这个玩伴也真不错。

姜名看着元吉木头脸上的笑,再听一向安静的后宅里传来女子们的说笑,神情再次凝重,伸手捏住了下巴:“一盒子土香.....就这样了?”

这个武鸦儿,怎么知道小姐喜欢熏香?还竟然自己去做熏香送来。

“所以,他果然厉害。”姜名点头做出论断,“不得不防。”

......

......

夜灯点亮,一只手从宽大的外袍里伸出来,以往素白的小圆指甲艳红,手腕上也带着一只玉镯,散发着柔光,让这只手柔美又娇媚。

手拿起小木盒子放到一边,将舆图展开,收回去的手被袖子盖住。

元吉的视线也回到桌案,落在舆图上,他伸手点了点:“目前来说,回应灵武新帝的地方并不算太多,比如这里,这里,但他们也没有归顺安康山。”

李明楼不以为怪:“各存心思而已,没有了先帝,人心还是散了。”

虽然今日的祸乱就起于先帝,但先帝这棵烂了根的大树倒下,还是让天下震动惶惶四散。

“韩大人已经被大公子接到了。”元吉说道,“大公子问是一起回剑南道还是继续留在山南?”

李明楼道:“当然是留在山南,韩大人想必很愿意帮山南稳定兵马局势。”

元吉领会应声是,又想到什么:“小姐,正如你先前所说,齐山向我们剑南道借兵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事断不可少项大人

剑南道的府衙里有些忙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大堂这边很安静。

两个将官坐在厅内安静的有些不耐烦。

“李三老爷今日还回不来吗?”他们问道。

门外站着的小吏忙进来施礼:“三老爷在矿上亲自盯着给陛下的贺礼,事关重大,不敢催他回来。”

新帝登基的确事关重大,两个将官只能将要说的东南形势紧要重大咽回去,再重大也不能说重过皇帝,不合适。

来之前齐大都督叮嘱过,剑南道奸诈,小心不要被抓到把柄,毕竟他们是来抓剑南道把柄的。

另一个将官端起茶喝了口:“给新帝登基的贺礼至关重要,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大都督没在,还好有三老爷坐镇,待三老爷选好了,我们也好看一看,我们大人也正为贺礼发愁。”

意思就是他们会继续等,直到见到李三老爷,小吏感激又歉意:“我再派人去看看。”

他转身出去,来到后院,看到在廊下坐着和三个婢女捣胭脂的李敏。

“敏爷,他们是打定主意要么借到兵,要么就等着三老爷亲口说不借,总之不会自己主动走。”小吏说道。

“借到,他们得了好处,不借,我们不顾全大局,以后但凡东南江南出了问题,就都是我们的错。”李敏撇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没?”

小吏说声去看看,不多时就把人带回来。

“黔中那边是有了大麻烦,好几个州府的都叛乱了。”斥候说道,“齐山现在被叛军腹背夹击,如果黔中也落到叛军手里,就到了我们剑南道边界了。”

现在叛军真是隔一段就增多一些,新帝登基对天下安稳好像没什么用,小吏心里叹口气,神情肃重:“齐山没有说谎啊,看这两人能有耐心这么等下去,还以为没有那么严重紧急呢。”

“齐山可不傻,不周全不会出手。”李敏站起来:“请大家来吧,一起去见齐山的人。”

小吏伸手拉住:“敏爷,那就真的只能借兵了。”

让大家都知道事关剑南道安危,唇亡齿寒,剑南道的兵将可是英勇不避难不避险,合议后一定会同意借兵的。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现在形势危急只能借兵。”李敏嘀咕一声,又肃重神情,拍拍小吏催他,“都这个时候了,事关紧要,无可选择,快去,我也去。”

小吏再不迟疑应声是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不见李敏跟在身后,而是还站在廊下,正挤在婢女们中间指指点点。

“别捣过了,手法事关紧要,差之毫厘出来的颜色就缪以千里。”

小吏有些无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事关紧要啊!

......

......

“这件事最要紧!快些派兵,快些派兵,不能让叛军接近我们剑南道。”从矿上被叫回来还有些恍惚的李三老爷被这个消息惊醒。

前几天府衙说道给皇帝登基贺礼,李敏一反常态要他亲自择选,他当时还不乐意,又不是给他自己选,费心费事选不好还要担责任,直到亲自来到矿上才明白李敏的用心。

剑南道要送的贺礼是自己打造,材料大多数都来自自己的矿上,官造官属。

算一算来剑南道快两年了,他第一次见到剑南道的聚宝盆,金银盐铁铜矿。

“三老爷,你也该看一看了。”李敏对他贴着耳朵嬉笑。

这是剑南道的,这是李奉安的,是李明玉的,现在是他.....的!

叛军要打过来剑南道有危险意味着什么,李奉耀很清楚,意味着聚宝盆就变成别人的了。

“三老爷说的对。”李敏拉他坐下来,“三老爷不用急,已经告诉齐山我们会出兵的。”

厅内的文官武将们皆点头:“三老爷放心,平叛本就是我等卫军之职。”

李奉耀不在意什么职,听到派兵便松口气,文官武将们便看着舆图沙盘继续商议。

李敏给李奉耀使个眼色,李奉耀踱步去高案前,李敏端着茶跟过来。

“三老爷,有个大问题。”李敏低声道,“我们的兵不多了。”

李奉耀像踩了水的猫跳起来:“怎么会!”

李敏按住他顺毛扳着手指解释:“公子带去了一部分,寻找的大小姐的出去了一部分,太原府又送去了一部分,还有江陵府.....兵马再多架不住这样分呢。”

李奉耀按着心口,不知不觉已经分出去这么兵了吗?现在这世道,兵就是钱啊,花出去肉疼。

但哪里都不能节省。

“现在要去黔中那边是平叛,跟找人,送个东西,守家护院行路可不一样。”李敏低声道,伸手在李奉耀眼前正反晃了晃,“打仗,起码要动用一万兵马。”

李奉耀跌坐在椅子上,不用李敏提醒,他自己在思考了,少了一万兵马守护,剑南道怎么办?剑南道的聚宝盆怎么办?

“三老爷,不知道陇右的项大人.....”李敏低声道。

掌管剑南道半年多事务的李三老爷,游走官商富豪权贵应酬中已经练就了机敏,不待李敏说完人就坐直了身子,眼睛闪亮:“还有项大人呢!”

项李一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诸位,关于此事,请听我一言。”

说罢向舆图前的官将们走去。

李敏扶住差点被碰到的茶杯,继续说完刚才没说完的话:“.....的伤好了没有。”

不过这个无所谓了,待写信向项云请兵的时候一起问候吧。

厅堂里响起了李奉耀高高低低与文官武将们争论的声音,这些大人老爷们的事,做下人的李敏就不参与了,他或者轻手轻脚适时端茶倒水,或者站在一旁安静侍立,侍立的时候想他这算是坏人吧。

坏人就是这样,谁都算计,不止是李奉耀,项云,还有自己的同伴们。

李敏对着茶水照了照,那他应该是世上最漂亮的坏人。

.......

.......

李三老爷的意见很快就被大家接受,谁能不接受呢,他说的的确合情合理。

“明玉还小啊,他要在山南协助平叛,又要去麟州觐见,兵马不能不跟着多一些吧?皇帝那里更需要兵马!”

“明玉不在,剑南道不能没有人啊,让项大人来,不仅能增援兵马,还能稳定人心。”

“我能怎么办?我无能啊,我大哥死的早,哥哥啊你死的早,留下这一双儿女一家老小,又偏逢乱世!”

“我不管,你们也不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这次黔中平叛事关紧要,项云必须在场我才安心。”

李奉耀捶胸顿足忽喜忽悲伤让在场的文官武将也跟着心神纷乱,最终也叹息一声,这件事让项云来做也的确安心。

就算不用兵马,让项云来领兵也可以,于是各退一步。

陇右按级别来说与剑南道相同,所以不能命令,由李奉耀以自己的身份向他请兵援助。

李奉耀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这件事,待文武官员散去,他也自去休息,道衙的厅堂里一如既往点亮灯火。

李敏坐在桌案前认真端详一盒胭脂,另一边坐着的文吏握着笔有些苦恼。

“你知道试胭脂可不能用手背,脸上和手上效果是不一样的。”李敏说道,用手沾着胭脂一点在眼角轻轻一抹,晕染浅红。

文吏哪里知道这个,也不知道这个信怎么写。

“敏爷这信该怎么写啊?难道真像三老爷那样哭?”他说道,有失体面啊。

“齐山给我们的信,你按着抄一下就行了。”李敏视线都没动,对着桌案抬了抬下巴,“前因后果利弊他写的清清楚楚,文采飞扬感天动地,我都看哭了,让项大人也感动一下。”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义不容辞

项云看到这封信之后没有哭,立刻将信传给陇右道衙的文官武将们看。

文官武将中倒是有几个红了眼。

“大都督不在了,四周宵小可恶。”他们恨恨说道。

四周临近的州府以往都从剑南道受益,与李奉安称兄道弟,更有不少表明愿受其驱使,现在这些州府反叛后竟然想要对剑南道动手。

“皇恩尚且能负,图谋剑南道又算什么。”项云说道,“更何况多数都是利益之交,能有今日也不奇怪。”

“大都督刚不在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人心思诡异了,有些货物的欠款不想给呢。”

“后来看到小公子承继了节度使,这才老实了。”

有些官将们点头议论,但也有些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项云让大家停下议论。

“这些人狼心狗肺大都督不会在意,泉下有知也不会伤心,大家不用为这种事悲愤。”他说道。

李奉安是什么人,自然知道人走茶凉,知道利益浅薄人心难测,知道他死了很多事很多人都会变。

悲春伤秋从来不是李奉安的作为,所以他在仅剩一口气之际利索的安排了子女以及剑南道诸事托付。

接下来也一切都很顺利,剑南道安稳,李家也没有生事,李明玉更是承继了节度使,只是没想到安康山叛乱,皇帝突然驾崩,朝廷仓皇离京,鲁王在外登基

世道都乱了,剑南道也难免风浪颠簸,这就不是人算能算到,只能是天算。

项云摆手结束对这件事的商议,道:“除了留守的,其他兵马全部调集,形势紧急,我们立刻出发。”

一声令下,陇右兵马齐动。

作为陇右节度使,又是战乱期间,项云除了安排兵马还有很多事要处置,一直忙到夜色深深才回到住所。

项云的住所很简单,妻子女都在太原府,只有几个老仆粗妇日常伺候,这些老仆都是跟着他几十年在外求学任职,虽然夜深,室内灯火暖暖,干净整洁的家常衣衫摆放在衣架上,铜盆里的水不烫不凉温温恰好。

项云洗了手脸,换了衣衫,接过老仆端来的一碗热汤茶,喝一口驱散了眉间的疲惫。

但一天的忙碌还没有结束,一个文官走进来:“大人。”

这是道衙的行军司马蒋友,是项云刚从幕僚中提拔委任的。

蒋友是陇右置道的时候应聘来的文士,李奉安过世项云在剑南道的期间,他将陇右管理的安稳,从一众幕僚中脱颖而出,项云受伤离开剑南道回到陇右之后,便提拔他为行军司马。

这个职位可以在节度使不在时代行其职权,足见项云的看重,蒋友更是尽心竭力。

“都督,关于出兵黔中的事,我还有一些想法。”蒋友说道。

项云便喊老仆:“去准备一些夜宵和暖酒来。”

这是要彻夜长谈了,老仆应声是退了出去,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伺候,项云的贴身仆从死在刺客手下之后,新的贴身仆从这些日子又常常来回奔走太原府和陇右,一个月没几天在这里。

屋门拉上,四下无人侵扰。

“大人,我不太赞同您出兵。”蒋友说道。

项云看他一眼:“我方才没看出来你不赞同。”

先前在大堂上商议时,蒋友可没有说话。

“在那种场合说,不合适。”蒋友道。

陇右一直在剑南道掌控下,这里的官府兵马先前都是李奉安任命的,请置节度使后才交给项云,项云也并没有增添多少新人,所以这里的官员大部分可以看做是跟剑南道一体的。

就算剑南道情况不危急,一声令来他们也不会推辞,在那种场合下反对,蒋友会成为众矢之的。

项云笑了:“那你是觉得现在我再说就合适?”

不管是现在还是先前,其他人或者能说不去,身为节度使的项云不能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蒋友并不是不知道,也没有因为项云的嘲讽而羞愧惶恐,听到这句话舒口气。

“这可是连剑南道都不敢说不的事,都督说当然不合适。”他道,“我只是想确定下都督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我的看法一致,我便有千万种场合来说它不合适。”

项云没有问他确定了没有,干脆利索的道:“现在天下到了以兵马论大小的时候了。”

“正因为如此,陇右兵马太少了,不能做无谓的损耗。”蒋友接过话,“剑南道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让大人出兵的吗?”

“如果怕损耗缩地不出,永远不能成大器,只能是别人的附庸。”项云道,“剑南道可以怕损耗不出,我不能,我只有这一次损耗,才能有下一次的召拢聚众多兵马。”

蒋友走过去看舆图:“黔中其实也不足为惧,齐山这个人。”他眼睛一亮转头看项云,“其实不是黔中的叛军对剑南道虎视眈眈,而是齐山。”

项云看了眼舆图:“齐山太猖狂了吧?李大都督才死了两年,不是十年。”

他的话是疑问,但语气轻淡没有丝毫惊讶。

“如今世道不同了,不能以常理推测。”蒋友摇头,“都督,此次齐山借兵可不是那么简单。”

项云道:“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如果齐山真有异心,我会守好黔中,不会让他侵扰剑南道。”

蒋友松口气:“都督什么都考虑到了,那我就放心了。”

门外老仆端了宵夜,二人在桌子前对坐,开始商议怎么行军又怎么安排陇右诸多事务,夜色将灯光摇曳,不知不觉慢慢到天明。

天光大亮的时候,项云在一众亲兵拥簇下驶出陇右,在他身后万众兵马排兵布阵跟随。

“都督,李三老爷的意思是让您先到剑南道。”亲兵疾驰跟上说道。

虽然说让陇右出兵,但作为都督的项云也可以坐镇剑南道,并不用真在前方冲锋陷阵。

项云摇头:“不用了,我直接去黔中,待黔中平稳之后,再去剑南道。”

亲兵应声是将命令传达,作为先锋军他们人少马匹多速度会快一些,这附近多数是剑南道和陇右所辖,一路畅通无阻。

一天一夜急行军。披着晨光的项云并没有半点疲惫,看着前方起伏的山脉精神奕奕。

他知道是剑南道不想同意齐山借兵,但大义面前不能拒绝,所以让他出兵,让他替剑南道征战,这无所谓,他可不怕替剑南道出战,怕的是剑南道不让他出战,把他困死在这陇右。

陇右太小了,小到不被人看重。

他替剑南道征战,声名是他自己的,最关键的是,他亲自征战,胜败与否就由他说了算,很多事情就由他来掌控了。

黔中平稳与否关系剑南道,还有那个齐山,他会让剑南道知道齐山的野心,面临齐山这等劲敌,只让陇右阻挡是不可能的,剑南道的兵马必须由他来调控了。

项云吐出一口浊气,深吸初冬的凌冽清新。

天下平稳的时候李三老爷可以坐镇剑南道,李敏林芢这些仆奴可以借皮掌权,天下大乱的时候,可不是什么都由他们说了算。

“都督。”有亲兵疾驰而来,“前方有贼兵作乱。”

项云皱眉:“我们这里都有贼兵了?”

亲兵道:“是朔方那边一些逃兵占山为王,见到我们还想劫掠,已经被我们杀光了。”

这种散兵游将宵小在大军面前不足为惧,项云也不在意,继续前行,很快就看到前方战斗的场景,散落的尸首兵器,看到项云过来,兵马们加快了情理,将尸首搬到路边。

项云略扫了眼见这些人都不穿兵服,显然已经是落草为寇,他收回视线催马,就在催马的一瞬间眼角闪过一道亮光,亮光来自路边堆积的尸体中

不好!

项云猛地翻身,不管刚加速的马匹,人就从上跌下。

短箭已经擦着马背而过,刺入马头。

马儿一声嘶鸣扬蹄,落地的项云抱住头蜷缩,险险的马蹄踏过。

“有刺客!”

“保护都督!”

路边喊声四起,脚步涌涌,刀光剑影撞击一片。

是的,刺客,项云天旋地转耳鸣嗡嗡想,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李奉安是怎么死的。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阴魂不散的刺客

刀光剑影厮杀声在大路上响起。

从飞箭和马蹄下险险逃生的项云已经被亲兵们一层层护住,透过人群看着厮杀。

层层围裹人影碰撞混乱,忽的又响起轰隆一声,人群中冒起黑烟滚滚,兵马向外退乱。

在黑眼中一个人影向起伏的山间跑去,飘散的黑烟中只看到他的长手长腿。

“刺客跑了!”

“追!”

兵士们喊着追上去,前方的刺客连人影都几乎看不清了。

虽然看不清人影,但这样一击不中掉头就跑的做派很熟悉,项云站起来看着消失的人影。

在剑南道一击不中逃走的刺客,竟然又出现了。

剑南道没有抓到此人,项云并没有放松警惕,回到陇右也警惕的严查防备的了很久,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没想到在他快要忘了的时候,刺客又出现了。

刺杀一直没有放弃,项云神情凝重,而且这个刺客对他的行踪太清楚了,分明就是一直在他身边窥视等候

“大人,没有活口了。”

兵将们将四周的尸首重新检查一遍,过来低头请罪。

“你们怎么回事!”亲兵副将厉声呵斥,“大都督当年就是因此被害,竟然还如此不谨慎!”

兵将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项云在一旁没有愤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李奉安是这样被他杀的,所以他也要这样被杀死吗?

这是李奉安做鬼不放过他,还是剑南道的人刻意的安排?

项云从来不怕鬼,世上唯有人最可怕。

“大人,你怎么样?”副将见项云久久无声,不安的询问。

项云向前迈了一步身形摇晃,副将忙扶住。

“脚伤了。”项云低头看腿脚。

夜色降临路边安营的军帐火把明亮,点燃了整个山谷,远处的夜色里也不断的有火光亮起,恍若星河坠地。

“都督。”

一群官员疾驰而来,不待马匹停稳就跳下来冲进来,蒋友并不在最前边,而是走在不前不后的,与其他人官员一起围拢项云。

“你怎么样?”

项云卸下铠甲穿着普通衣袍,身上并没有血迹伤痕,只是右脚被包裹夹板。

“无妨,下马的时候伤了脚。”他说道。

众官松口气,指责兵将们的粗心大意,又问刺客可有抓到。

副将面色羞惭摇头:“还在追捕,只是始终没有消息。”

官员们七嘴八舌议论“这是朔方那边的贼兵。”“我们要严查境内。”

一直没说话的蒋友站出来高声道:“不,我怀疑这是安康山的阴谋!”

营帐中安静下来都看向他。

蒋友上前施礼:“都督,此事当从长计议,请先回陇右吧。”

营帐里其他人面面相觑,项云笑了笑:“不至于。”

“都督记挂剑南道危急,但请不要大意。”蒋友拿出舆图铺展在桌面上,示意其他官员们也来看,“朔方这边由陛下英勇亲率兵追击,境内的叛军已经清除了,安贼抢占京城,对朔方麟州虎视眈眈,我们陇右虽然小且偏僻,但位置至关重要。”

围过来的官员们看着蒋友在舆图上向陇右西边划出一道线。

“这里可以直通番外。”蒋友看众人,“如果陇右出事,安康山得以联合匈奴吐蕃,那么朔方就完了。”

官员们看着舆图,陇右的位置的确险峻,以前不用担心匈奴吐蕃这些番人,有朔方镇守又有大夏威武数百年安稳。

谁想到一夜之间大夏就乱了。

“当初李大都督请朝廷在这里安置节度使,必然也是因为这种考虑。”蒋友叹息一声,“大都督英明啊。”

在场的诸人皆跟着叹息一声。

“所以,安康山要对我们陇右下手。”蒋友声音拔高,拉回诸人的注意,“他用这种法子害死了李大都督,也可以故技重施来害都督,如果都督这次被暗杀,结果会怎么样?”

李奉安出事的时候,朝廷还安稳呢,又有众多的人马将官,很快就稳定了局面,现在局势可不一样了,项云如果死了,陇右立刻就乱了。

诸人面色变幻。

“不止是陇右乱了,我们陇右也是剑南道的门户。”蒋友沉声道,伸手点了点陇右与剑南道相邻的位置,“陇右失守,黔中叛乱,南夷蠢蠢欲动,这才是剑南道真正的危险。”

营帐里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哪里没有危险?如今天下都是安康山的阴谋。”

“我不认为都督躲着就是良策。”

“对啊大家做好防范。”

“你这话我不同意,都督不去黔中,不是躲着,而是要安稳陇右。”

“是的,黔中叛乱,但左边有齐山率东南大军,剑南道这边压力并不算很大,而且黔中区区兵马敢来侵扰剑南道,这本身就诡异,说不定就是为了引诱都督出兵。”

有反对的也有赞同的,虽然数量很少,但还是破开了一道口子,蒋友看着这场面很满意,他再次拔高声音对项云道:“所以请都督暂且回陇右,此事当慎重。”

事情还是要身为都督的项云来决定,大家停下议论也都看向项云。

项云道:“这些都是猜测,待抓住刺客查明他的身份才可推论。”

是的,刺客的身份是关键,诸人醒悟齐齐应声。

更多的兵马奔出营地向四面而去,恍若一张大网铺天盖地。

初冬夜深的山林有细碎的声音,似乎是人走动又似乎是蛇虫爬行,不远处的路上传来马蹄声,震动让山林的声音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夜空中的云彩散去,被遮住的月光倾洒,透过枯枝干叶,斑斑驳驳落在山林中站立的一人身上。

他的身材高大,冬日里只裹着一块毛皮,露出大部分肌肤,月光下荧莹发亮。

他侧耳听外边的马蹄声,然后再次迈步,长腿大脚落地,一步一步很快穿过山林来到一条河水边。

月光让河水如镜子,男人蹲下看着水中倒影,一圈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他的脸,浓眉皱了皱,伸手拿出一把匕首对着河水开始刮胡子。

胡子像草一样被割下来扔下,打碎了平静的河面,一圈圈的波纹散去待再恢复平静,河水里便映照出一张英俊的脸。

“我果然还是好看。”向虬髯满意的点头,对着河水端详自己,直到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

河水里英俊的面容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因为穿山越岭他华丽的衣袍早已经扔掉,因为如山石一般潜藏静候脸被风吹日晒粗糙,但身上始终安然无恙。

混在山贼中装死没有让他受伤,用尽全力的一击不中也没有让他受伤,因为他是来刺杀的,不是来舍身的,一击不中立刻就走,不恋战不拼命。

项云的命还没拿到,他不能舍命。

只是肚子太饿了,他有些记不清多久没吃东西了,向虬髯揉着肚子转身向后,双眼在月光下搜寻地面,猛地俯身一扑,再起身就拎住一只肥硕的野鼠。

野鼠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动静就被拧断了脖子。

向虬髯将野鼠满意的晃了晃,蹲在地上拿出火捻子蹲下要点燃枯草,但耳朵动了动停下动作。

马蹄声忽远忽近始终不绝,夜色里点火最容易暴露身份。

那么

向虬髯将火捻收起,张口露出白牙咬在野鼠的脖子上,毛皮中有血滴落,越来越多,从嘴角流下滑落在**的身上。

向虬髯头一甩,咬下一块皮肉,轻呸一口吐在地上,又一口要咬住露出的血肉。

河水安静如镜,倒影着背对的英俊男人,无声的大嚼着生血肉。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临险境可进可退

夜色褪去,日光一寸寸照亮嶙峋山石,倚着山石睡着的向虬髯被日光抚醒。

他抖落身上裹着的枯草树叶毛皮伸个懒腰,高大的身子舒展开,就像刚从温暖的锦被中醒来,事实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有些青紫,割去胡须英俊的脸在日光下难掩憔悴,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从剑南道到陇右,刺杀,奔逃,潜藏,他避居躲藏过山林,潜藏混迹过闹市,曾经华丽的锦袍玉带,悬挂满身的金银朱玉,华丽炫目缀满珍宝的宝刀都荡然无存。

此时那几个最熟悉的同乡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向虬髯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父子两代浪荡,被人嫌弃又到处奔逃,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惨。

向虬髯并没有不觉得有什么苦,有钱的时候锦衣玉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钱的时候他也能茹毛饮血地为床天为被。

将皮毛裹住半个身子,从嶙峋的山石上跳跃,待到落地身上已经微微出汗,向虬髯看向远处,这里已经离开陇右,追捕的马蹄声也听不到了,不过,不能掉以轻心。

向虬髯是胆大但不是自大,他不允许自己出意外,他一定要留着这条命,完成武少夫人的委托,已经两次刺杀都没有成功,境地会更家险恶。

沿着山谷走不远就到了一片平地,大路上渐渐出现了行人,有穷困有富贵皆是仓皇狼狈奔走,向虬髯这个样子虽然让人吓一跳,但并没有吓得路人乱跑大叫。

乱世中怪异的狼狈的人太多了,他们自己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向虬髯在路边坐下,看到有车马的人数多的队伍过来时便招手喊:“可需要雇佣护卫?”

有钱人行路才会有车马和护卫,而在这乱世里,有钱人需要更多的护卫。

看到坐在路边的向虬髯,被招呼的人马一开始都吓了一跳,待看他只有一个人,而且长的很好看,便没有喊打喊杀,有的戒备不理会纵马过去了,有的会多打量几眼再过去,也有的会好奇的问一些话。

“某是游侠儿,出身乡里,四海为家。”

“怎么这般模样?先前遇到了山贼,某与他们大战一场。”

“胜负?某还活着自然没有败。”

看着盘踞在石头上,如同乞丐流民的向虬髯侃侃而谈,车里的富家老翁撇嘴。

“这家伙分明是被山贼劫掠了,连衣服都没剩下。”他低声说道,“游侠儿就是会吹牛。”

旁边的老妇看着外边眼中有笑意:“啊呀,他只有一个人呢,能活着就是很厉害啊。”

老翁哼了声:“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厉害,除了脸皮厉害。”

老妇不理会他,掀起帘子问:“请你做护卫要多少钱?”

向虬髯道:“不用钱,管酒肉就可以。”

要酒肉!老翁心疼的道:“现在酒肉比钱还要难寻呢。”

“我们不是带的足够嘛。”老妇道,“要是路上被山贼乱兵抢了,那才真是完了。”

她不理会老翁,招手同意雇佣向虬髯做护卫,还让人找了一套衣裳给他,看着向虬髯穿上衣袍,哪怕手中只握着一把破剑也威风凛凛。

“贼人看到就害怕呢。”老妇高兴的说道。

老翁黑着一张脸:“除了看,还有别的本事吗?”

向虬髯抬手向前一挥:“陇右四周的路我都很熟,哪里城镇安稳,哪里有干净的水源,哪里有偏僻近路,野外露宿扎营,驱狼避蛇蝎,我能让你们平安快速的去你们要去的地方。”

万数兵马的军营驻扎,恍若一座城镇盘踞。

营帐里项云正由两个大夫查看腿脚,然后被搀扶着起来走了几步。

走的虽然缓慢但腿脚能落地,在场的文官武将们都松口气,还好没有像胳膊那样严重。

项云的胳膊虽然看起来完好无恙,但除了简单的抬举,并不能抓握重物,已经算是废掉了。

要是再废一条腿脚,项云只怕要回太原府颐养天年了。

“不可掉以轻心!”蒋友道。

项云坐下来:“也不要大惊小怪,这是我自己跌伤,没有刀剑以及毒。”

他说完手掩重重的咳嗽几声,声音变得刺啦如同拉风箱。

“天冷了,大人在这里养伤,伤养不好,反而更添病。”一个大夫不安道,“这咳嗽越发重了。”

“都督,快些回陇右。”蒋友喊道。

被刺杀受伤又病了的确应该回舒适的地方好好养一养,在场的官员们也便纷纷开口请求。

项云摆手:“我们在这里是等候捉拿查问刺客,以查明安贼的阴谋,可有消息?”

最后一句问的是刺客情况。

营帐里文官们看武将,武将们面带羞惭,那刺客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里我们已经查遍了。”一个将官道,“没有任何踪迹。”

“说不定他已经逃走了。”一个将官道。

蒋友在一旁冷冷道:“他或许已经逃走,但他还会出现,别忘这已经第二次了,一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他会一直跟着都督伺机行凶。”

那要怎么办?

“安贼盯上都督,要乱我陇右,势在必得!”蒋友沉声道,“都督不能离开陇右,否则陇右危矣!剑南道危矣!朔方危矣!”

意思是就不能出兵黔中了?营帐里的文武官员们面面相觑,神情复杂,似乎要反驳,但又有些张不开口,置都督危不顾?置陇右危不顾?置朔方危不顾?

“都督!”营帐外有信兵跑进来喊,打破了诡异的凝滞,“朝廷有令。”

朝廷吗?新帝在麟州登基后,朝廷的诏令逐渐的多了起来。

“朝廷有令,各地卫军驻守本地,驱逐叛军,守城池护百姓安稳辖内。”信兵跪下将朝廷的命令说出来。

这跟当初不一样,先帝在京城的时候,朝廷接连发令调各地卫军进京护驾,现在则变成了不允许各地卫军奔走。

毕竟现在天下都乱了,到处都有叛军,麟州那边有武鸦儿率领的十几万大军,以及灵武经略军,另有漠北振武军为屏障,已经足够抵御叛军侵袭,现在最要紧的是平息各地。

听到这条信令,其他人尚在思索,蒋友已经先对项云跪下:“都督,请都督遵皇命守陇右啊!卑职愿意替都督出兵黔中!”

他这一跪,有不少人也跟着跪下。

“请都督不要抗命!”

“请都督守陇右!”

“吾等愿替都督领兵援黔中。”

营帐里越来越多的请愿声将项云围拢,项云站起来似乎要冲出去,立刻带兵去黔中,但无奈寸步难行,最终长叹一声坐下来。

“我负都督。”他道,将自己的长剑取下来递给最前列的一个将官,“请率陇右一万兵马驰援黔中,不胜不归!”

那将官双手接过高举头顶声音嘶哑洪亮:“末将遵命!不胜不归!不死不归!”

营帐里的将官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高喝。

声音从营帐传出来,如风一般拂过营地,驻扎的兵马起伏悦动,披甲上马。

“不胜不归!”

“不死不归!”

声如雷滚滚沿着陇右向黔中而去。

“那是什么声音?”

“是陇右过兵呢。”

远处的震动让路上的行人们纷纷询问,神情惊惧不安,但也没有恐慌乱跑,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从繁华盛世进入乱世惶惶中,大家好像也习惯的很快。

又能怎样,无可奈何,只能这样活下去。

卫兵们到处乱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唯一要分辨的就是是卫兵还是叛军,卫军的话不会烧杀民众,只要及时让开路就好,要是叛军的话,那就看运气了,好运气能逃一命,坏运气要么被杀要么被抓走当民夫。

既然是陇右大家也就放心了。

“是去剑南道了吧。”

“是去杀叛军的。”

行人们议论着。

“过了前面这道山坳,就是渭水城,从渭水城一路直行就能到麟州了。”

前方有响亮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大家的议论,行人们抬头看去,见最前方带路的那位叫做向虬髯的年轻游侠儿摆手。

“走走,继续行路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章 安贫乐道自有趣

新帝在麟州登基了,虽然命令各地卫军不用来护驾,但无数的民众还是向麟州涌涌而去。

那边有皇帝,有朝廷,有十几万大军,曾经偏僻的小地方现在是大家心中的安乐乡。

因为这样念头,渭水城在这乱世中反而别样的繁华,里里外外都是人,街市上也满是店铺叫卖声。

“向虬髯!”

头顶上飘落喊声。

到了城门口便坐在路边的向虬髯头也不抬,伸手一探,接住扔过来一个小包袱。

小包袱鼓鼓囊囊像是装着石头。

向虬髯打开拿出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石头咬上去,这种石头样子的风干肉虽然不好看,但确确实实是肉。

向虬髯咬下一块肉大嚼,这才抬起头:“还有酒呢?”

路边站着的是一个年长的男人,腰里挂着刀,闻言又扔过来一个酒壶:“少不了你的。”

向虬髯接住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水流了一身,再咬一口肉大嚼,哈哈笑:“痛快。”

旁边坐着的乞丐流民一脸羡慕,口水直流,向虬髯虽然长的好看但魁梧有刀,大家不敢来抢。

向虬髯扬手将小包袱扔过来:“吃吧。”

流民乞丐顿时争抢,引得城门外一阵骚乱。

“你这家伙。”中年护卫喊道,“这可是我们家特有的熏肉。”

向虬髯举着酒壶咕咚喝酒:“有什么特别,都是果腹而已。”

这个游侠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无肉就饿着,不讲口欲,中年护卫摇头,停下闲谈说正事:“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向虬髯将剩下的酒也扔给了那些流民乞丐,在大家的欢呼道谢声中跟着中年护卫来到不远处的车队前。

车队的人在整装歇息,女眷们也都下了车,被一群护卫拉着幔帐护着,看到向虬髯过来她们在幔帐后嘻嘻哈哈的指指点点,向虬髯对她们打个呼哨,引得女子们一阵笑,在地上支着小桌子喝茶的老者也笑了,没有责怪向虬髯的狂浪。

“向小哥,坐下来喝茶。”他说道,然后看着这个穿着简单身上还滴落酒肉污迹的年轻人在对面坐下来,不用他动手,流畅又熟练的分茶,煮茶,倒茶。

这游侠儿粗俗中有优雅,优雅中有不羁,老者微微一笑。

“你们怎么不进城?”向虬髯主动打开话题,“是不是亲戚不收留?”

他说着伸出手掌,压低声音。

“寻衅报复,不伤人命的话,只要三块肉。”

老者哈哈笑,将他的手掌按下:“先前瞒了小哥,来这里不是投亲,这里是我置下的产业。”

自己家当然是想留就留了,向虬髯哦了声端起茶一饮而尽,没有惊叹羡慕也没有因为对方欺瞒的不屑愤怒。

“我改主意了,我打算去麟州。”老者主动说道,“动乱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我又没有早做准备,靠着这些家业根本就谋不得平安,就只能去寻找能保平安的地方。”

他说道这里,叹口气。

“谁能想到为乱世做准备呢。”

他说完这句话,见对面斜坐的游侠儿露出一个好看的笑,似乎愉悦又似乎得意,还有一丝温柔,就像在苍冬里想到了春花开。

老者看透年轻人的心,好奇询问:“小哥见过或者认识这样的人?是哪里人士?此时怎样?”

向虬髯没有否认,干脆利索道:“不告诉你。”

老者愕然又失笑。

向虬髯主动捡起先前的话题:“你们要去麟州就不用找我护送了,我不打算去那边,我只做这边的生意。”

老者收起笑郑重:“向小哥,我是邀你同去麟州,当然护送的钱我也会给,我觉得小哥非常之人,应该去麟州闯一闯。”

向虬髯似乎思索:“麟州吗?”

“麟州现在百废待兴,新帝渴慕人才。”老者道,“向小哥一身功夫,性情高洁洒然,到那里必然有一番作为,那边的天地可比这边大的多。”

向虬髯没有说话。

老者端详向虬髯:“我不认为你是一条愿居浅滩的小鱼。”

向虬髯大笑:“大丈夫在世当然要谋求鱼跃龙门,天下闻名。”

老者点头:“所以你应当去麟州,我知道麟州路远,向小哥你没有钱,我愿意雇佣你做护卫。”

感动吧,萍水相逢如此相助,什么都不图,也就是图他是个人才,这种知遇之恩,下一步就该感激的道谢了,旁边站着的中年护卫看向虬髯,但并没有从这个年轻的游侠儿脸上看到激动和光彩。

向虬髯从牙缝里剔出一根干肉丝,摇头:“我说过了,我就做这片路途的护卫,再往前我就不去了。”

“向小哥,现在麟州有这么一种情况。”老者盘腿向前挪了挪,给向虬髯斟茶,“出京的时候,有很多官员没有跟上,陛下下了新命令,长官不在,官职顺延。”

向虬髯哦了声:“不错啊,千里迢迢跟过去的人也当得起重用。”

老者道:“我家长子便在其中,原本以为晋升无望,没想到有了这个机会。”

向虬髯对老者拱手:“恭喜老丈,果然自古都是福祸相依。”

老者看着他干脆将意思挑明:“我会让我的儿子举荐你,如今来投军的武将义士很多,跟随新帝击溃安贼平定天下,这可以说是从龙之功。”他拍了拍向虬髯的手,“向小哥,你难道不想做一番功业?就像你的名字这般。”

向虬髯神情带着几分向往:“我当然想做一番功业。”又一笑倨傲,“错了,我当然会做一番功业!”

老者哈哈一笑,才要与向虬髯握手共贺,向虬髯收回手放下茶杯站起来。

“但我现在有一件事还没有做完,所以不能去麟州。”他说道,“多谢老丈好意了。”

老者愕然,他看得出这年轻人不是欲迎还拒,一双眼透彻明亮,这是真心话。

“你,有什么事不能放一放?先建功立业,什么事都好做。”老者又道。

向虬髯摇头:“这件事不能,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原来如此,游侠儿信奉一诺千金,但那不是古时候吗?游侠儿都快绝迹了,而且现在好容易有了游侠儿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件事很难做吗?”老者问。

向虬髯想了想,刺杀项云已经第二次了,项云一次刺杀就戒备的很紧密,第二次之后可想而知。

要杀一个时时刻刻防备,而且有足够的能力防备的人,很难。

“那要是一辈子都做不成呢?”老者再问。

向虬髯哈哈一笑:“那就做一辈子啊。”对老者拱手施礼,又对一直看着这边的女眷们挑眉打个呼哨,便转身大步而去,将老者的惊疑女子们的嬉笑抛在身后。

看到向虬髯走回来,占据了城门的乞丐流民热情的招呼,把日光晒的最暖和的地方让给他,地上还有一堆干草。

“小爷,又有人叫你做护卫吗?”有乞丐好奇问,打量向虬髯空空的双手又有些遗憾,没有带些酒肉回来啊。

刚跟着老者树下饮古茶的向虬髯,没有丝毫仪态的歪坐在乞丐中,摸了摸英俊的下巴:“我太优秀了,总是有人哭着喊着要提携我啊,真是让人烦恼。”

乞丐流民嘻嘻哈哈的笑起来起哄恭维,城门前人来人往车来马鸣越发的嘈杂喧闹。

剑南道的城门一直人来人往,兵马不断,所以当有一队官兵拥簇的人马奔来,民众们只是习惯的避让,并没有多关注,但这队兵马后响起悠扬婉转的喊声。

喊声来处得得马蹄,一个身穿白袍头上玉带飘飘的男子奔来。

他狭长的眼角晕染一片绯红,恍若春日里飘落的桃花,桃花上恍若雨水跌落闪闪:“三老爷啊,你不能去啊!”

这一声哭喊让前方的李奉耀身下的马儿打个寒战,发出嘶鸣猛地冲出了城门。

李奉耀吓了一跳,慌忙勒马。

这马怎么回事?跑这快干什么!他是做做样子!可不是真要率兵亲征!

(今天除夕啦,恭祝大家新春愉快万事如意,我给大家拜年!谢谢你们又陪我走过一年,爱以及尊敬你们,大家过年玩好吃好睡好喝好,不长肥肉!)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人一哭满城慌

白色的身影吸引了街上民众的注意,民众们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大家瞬时都认出这个人是谁,陌生的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个人。

李奉安曾经身边带着个漂亮的仆从叫敏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忘不了他的样子,后来敏敏儿不跟着李奉安进出了,据说是因为太漂亮盖过了李大都督的风头,被打发去做粗使。

后来还真很少再见到他,偶尔有人见,也是他风尘仆仆一身行装进出来去大都督府。

所以当有人发现是敏敏儿的时候,民众们都惊讶不已,争先恐后的围过来。

他为什么这样哭?出什么大事了?

随着敏敏儿大家的视线也投向前方,这才看到跑出城门被官兵拥簇的是李奉耀。

府城的民众对李奉耀也是熟悉又陌生。

大都督去世,小都督在外,是这位大都督之弟小都督之叔坐镇道府,民众见过他带着官员们在巡查,见过他领着兵马巡逻,见过他坐在府道衙门大堂上处理政务,见过他和权贵富商在酒楼里谈笑风生,见过他出入青楼左拥右抱

李三老爷靠谱又不靠谱,剑南道似乎有他又似乎不存在。

民众们忐忑不安,还好剑南道的文官武将都很靠谱,一直没出什么乱子。

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三老爷要跑了吗?敏敏儿伤心成这样!

“三老爷,你不能去!”李敏终于追上,扑过来抓住马脖子上的缰绳。

状若癫狂四蹄狂奔的马儿一瞬间便安静下来,李奉耀松口气,因为受了惊吓接下来的话说的结结巴巴:“不,不要拦我,我不去,谁,谁还能去,剑南道,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一口气缓过说话也顺畅了,他抬手拍打胸口仰天流泪。

“哥哥啊,我的哥哥你死的早。”

李敏抱着马头大哭:“大都督啊大都督。”

街边的民众看的胆战心惊,虽然不知道什么事,但听到这两句话分明是说剑南道要完了!

一队文官武将此时从里面也追了出来,看到这场面有些尴尬。

“三老爷,不用担心,我们的兵马已经过去了。”一个将官道,“你不要亲自去。”

李奉耀在马上转头拔高声音:“我们的兵马怎么够!我不去怎么行!如此危急的时候!”想到这危急时刻,又涌出泪来,“是我没用,我只有我这条命了。”

“这不是三老爷的错啊。”李敏拍着马头附和呜呜哭,“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人人自危啊。”

“李敏,你不劝住三老爷,跟着哭什么。”一个文官皱眉喊道,“扰乱民心。”

民心已经乱了,街上的民众神情惊恐,无数的人如潮水般涌涌而来。

“大家不要惊慌,是黔中叛乱,江南道请我们剑南道协助平叛。”文官武将们忙大声的对民众们解释,“李三老爷忠肝义胆,要亲自领兵。”

黔中啊,那还好,不是剑南道,更何况还有江南道一起帮忙,民众们稍微松口气,这个李三老爷为什么这么不靠谱,哭的跟府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一般,吓死人了。

这个李三老爷这辈子都没有拿过刀枪吧,听到打仗就吓破了胆子了吧,怎么跟李大都督是亲兄弟,差别这么大呢?

人群里便有低低的笑声议论声。

“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不知道剑南道如今多么危急!”李奉耀悲愤喊道,“我是害怕我是没有拿过刀枪,但我不怕死!我也愿意为剑南道而死!说到底我才是亲兄弟,也只有亲兄弟,其他人,靠不住”

“靠不住啊,靠不住,都是假兄弟。”李敏跟着拍马悲叹,“只有三老爷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李三老爷说的话也就算了,敏敏儿为什么也这样悲戚?

看到街上议论纷纷,文官武将又急又恼火又无奈,这个李三老爷真是太不靠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发疯,大家接到陇右的消息正商议呢,他就自己跑出来了。

没事也要被他闹出事了!

“三老爷不用担心,区区黔中叛军不算什么,不用我剑南道主将主帅亲自出马,大都督在的时候也不会为此亲自挂帅。”他们肃穆喝道,“三老爷你也不用,请你坐镇府道看我等杀敌。”

说罢再不迟疑将李奉耀连劝带哄又威胁的架了回去,李敏一切以李奉耀为马首,不用架牵着马呜呜哽咽跟着回去了。

这一场闹剧让府城沸腾,黔中叛乱,剑南道出兵是当众说明的事,但还有另外的事私下传开。

“李三老爷为什么要亲自领兵?是因为原本要请项大人领兵的,结果项大人不肯。”

“怎么可能?项大人可是咱们剑南道的。”

“你糊涂啊,项大人是陇右的。”

“说的也对,谁肯舍下自己的家,去帮别人领兵打仗。”

“要是大都督在,项大人肯定去,那时候他可是天天把剑南道当家。”

“大都督不是不在了嘛,人心呐,是会变的。”

伴随这样的传言,还有对战事和叛军的传言随之而起,黔中叛乱可没有那么简单,有说整个黔中都乱了,有说齐山都抵挡不住了,有说安康山的长子安德忠已经到了黔中,亲自领兵要杀入剑南道,剑南道的兵马不多了,都被小都督带出去,小都督赶不回来,被叛军挡住了

所以剑南道真的要完了!

府城陷入了惊慌,还有不少人家收拾东西准备外逃。

“真是可笑!大都督过世,安康山叛乱都没有让我们剑南道陷入混乱,李三老爷哭一场就做到了。”

剑南道的文官武将纷纷归来,愤怒的斥责李三老爷,又悔恨明知道李三老爷靠不住,不该如此放任,愤怒自责中最先要做的是辟谣安抚民心。

“黔中叛军真的不多,只有三个州府不到三万兵马。”

“项云项大人是因为被刺杀受了重伤才不能领兵的。”

“而且朝廷有令,各地卫军不得擅离,留守本地平叛护民。”

“尽管如此,项大人还是派出了一万兵马驰援,如今马上就要进入黔中境。”

“剑南道也已经派出三万兵马与之汇合。”

但这些正规的合情合理的消息传达出去,对于民众们却没有多少影响,所有人想起这件事就想起了敏敏儿和李奉耀在城门外抱头大哭的场面,那场面委实令人记忆深刻,盖过了一切。

府道衙门里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堂内坐满了人,文官武将面色沉沉议论纷纷焦虑不安。

“这都是李三老爷的错!”

“让他离开剑南道。”

“把小都督接回来才能安民心。”

听着说了几天的话,站在正中案后代替李奉耀的李敏终于停下了神游天外,敲了敲桌子:“多大点事啊!不用请小都督回来!”

他终于开口了,室内的官员们更加愤怒:“多大点事儿?没事李三老爷怎么不过来了?”

他们看着空空的桌案椅子,李敏只是站在一旁,他没有资格落座,而有资格坐下的那个人,从城门被架回来后就借口病了躲在内宅不出来了。

“三老爷病了嘛。”李敏说道。

这个李敏现在唯李奉耀是从,狗腿的很,什么都听李奉耀的,在场的人们恼怒的哼了声。

“现在把小都督请回来,大家就更紧张更害怕了,没事也印证有事了,民心更乱。”李敏道,“你们是不是也被吓糊涂了?这件事要解决很简单啊。”

什么?诸人看着这个在男人中很亮眼的男人。

李敏将两手一摊:“一场胜利啊,打败黔中的叛军,平乱大胜就可以了啊,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啊。”

堂内安静一刻,旋即桌椅乱响,一个两个的武将站起来更多的文官武将站起来,大家转身气势汹汹的走了出去,似乎一眨眼,阔朗的大堂里只剩下李敏一个人。

李敏将摊开的手收回来按在心口:“人呐,就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想复杂,这可不怪我。”

(新年快乐!新的一年祝福大家诸事如意,开心轻松自在。明天见。)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背后说人

“他们真不用我去亲征?”

李三老爷从床上翻坐起来,带着几分戒备问。

李敏将一碗羹汤递过来:“是的是的,三老爷放心吧,只需要你去对出征的将士们鼓励一下。”

李三老爷扯下头上裹着的带子,接过羹汤一口喝光,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很多,但还是犹疑:“只是在城门,再远我可不去,太危险了。”

李敏再三保证:“三老爷,我办事你放心,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你要是被他们骗走了,我怎么办!就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保护好三老爷留在剑南道。”

那倒也是,李奉安死了,没了自己李敏这个奴仆丧家之犬嘛,李奉耀点点头彻底放心了。

“三老爷,你到那里就说些振奋的话。”李敏叮嘱,又叹气,“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李奉耀的眼也顿时红了,将喝进去的汤羹咬的咯吱响:“项云,太过分了!我原本以为他靠得住,受伤,受伤这种借口他用过一次了!”

“不是受伤,是他自己下马扭了脚。”李敏纠正,又凑过来咬耳朵,“说是被刺客吓的呢,项大人原来胆子这么小。”

李奉耀呸了声:“谁知道刺客是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而且朝廷的命令算什么,以前朝廷也说了不允许卫军擅离,但剑南道和陇右算是擅离吗?陇右就是剑南道。”李敏添油加醋,所谓的知心人就是一起骂对方讨厌的人,“他一天天的长在剑南道怎么就不说皇命难违了?不想来就是不想来嘛。”

李奉耀冷笑,看透世事:“还是欺负我兄长不在了,不把我和明玉放在眼里。”

“大小姐会不会在他们家也被欺负?”李敏建议,“把大小姐接回来?”

那还是算了,要给明琪再找个项云这般人家的也不好找,李奉耀冷哼一声:“等他来求我们的时候,再给他好看。”

从今以后他们就不讲情义了,讲交易。

李敏点头:“三老爷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取过衣袍给李奉耀穿,“三老爷,这次我们剑南道能否度过难关,就靠你了!”

浓黑的裘袍压在身上千斤重,千斤重的人才能担得起千斤,李奉耀挺直了脊背,觉得自己威重如山。

李奉耀去城外送行出征的将士,讲了一通感人肺腑和激励的话,只是有些话夸张。

比如剑南道形势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什么没有援兵没有退路,一切就只靠我们自己了之类的,还非常不体面的明嘲暗讽了陇右道项云有难不救忘恩负义,听的将官兵马们又是惊讶又是惊吓。

但所幸没有多说,也没有像先前那般哭哭闹闹让人恐慌,看守着他的文武官们一时也不好打断,军心民心出战前不能再乱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形影不离的李敏这次没有跟来。

密不透风的账房内响起噼里啪啦的爆豆子声,伴着浓烈的酒香。

李敏躺在地上,一手摸过烤好倒在盘子上的豆子扔进嘴里,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

清冽的酒水如线稳稳滑落口中,没有洒出半点。

“洒出半点你这辈子就别想进我的门。”林芢在一旁警告。

李敏将酒壶放下,翻个身侧卧,对林芢翻个白眼:“我这样的美人来你这里,你是蓬荜生辉。”

林芢一手烤豆子,一手翻看账册,视线都没有离开半分:“我说你这么闹,把人都吓到了。”

李敏手拄着头撇嘴:“剑南道的这些人好日子过太久了,也该受受惊吓了。”

“你就不怕剑南道真乱了?”林芢问。

“乱了再稳呗,算什么大事。”李敏道,“有大小姐小公子在呢。”

除了大小姐小公子,其他人其他事在他眼里都可以算计,林芢手在账册上敲动几下,算出一个数字,然后翻到下一页,继续问:“大小姐的说这次借兵让项云去,现在项云不去了,你怎么跟小姐交代?”

李敏手指擦着鼻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小姐让项云去是因为讨厌他,不是因为我们真需要用他,现在他不去了,可就不止大小姐一个人讨厌他,整个剑南道都要讨厌他了。”

他说着开心的笑起来,又想到什么指着自己的眼。

“你看,我新做的胭脂怎么样?染在眼角真是好极了。”

林芢看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你整天想的什么。”

李敏手擦着眼角摩挲,眼神若有所思:“我现在想的是,那个刺客。”

跟李奉耀胡说乱谈是一回事,项云那边发生事他打听的清清楚楚,那个刺客就是上次在剑南道的那个,他也要忘记了这个人,没想到又出现了,或者说刺客一直都在。

项云这个人一直营造着忠诚老实和善的形象,没有跟人结仇红过脸,是什么人要刺杀他?又为了什么?

这个刺客,有意思,要想了解一个人,通过他的仇人更有收获。

“我要抓住这个刺客。”李敏坐起来兴致勃勃道。

林芢撇嘴:“现在又不想项云了?”

李敏摆手:“项云现在剑南道想他的人多了,我就不用想了。”

剑南道这边的人怎么想他,项云是过了一段才知道的,伴随着剑南道兵马大胜黔中叛军的消息一起送了过来。

听到项云在剑南道被说成自私畏怯忘恩负义,陇右的官员们都很惊讶。

“怎么不早报告这个消息!”蒋友喝道。

信兵忙道:“这是谣言,剑南道一开始就解释了,我们也奋勇而战,终于击退了叛军,让民众看到这一切都是谣言。”

所以才一直憋着等到这时候来说,谣言一场胜利就足以安抚了,就像府道那边民众的恐慌,现在已经平息无事了。

项云嘴角浮现一丝笑,谣言和恐慌可不一样呢,上当了啊。

他猜的没有错,剑南道的确有人在针对他。

就像那个刺客一样,时时刻刻盯着机会,一旦抓住就狠狠的咬上一口。

那么这个刺客,也是那人的安排吧。

堂内文武官员们神情复杂低声议论,响起一片嗡嗡声。

“真是荒唐,大人被刺杀,皇帝下命令,大人只是人没亲自领兵,我们陇右一万兵马可是不掺假的。”蒋友愤怒的指责,“不行,我们要去剑南道说个明白!”

项云开口道:“清者自清,为这个兴师动众去质问解释,反而此地无银了。”

蒋友皱眉道:“都督大度,但那些小人”

“不用再说了。”项云打断他,“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惶惶,难免流言四起,我们要警惕,不要被流言扰乱了心智。”

堂内诸人应声是,蒋友也只能咽下要说话的俯身应声是。

夜色降临的时候,蒋友再次来到项云的书房,但里面有个仆从在说话。

胖胖乎乎的仆从风尘仆仆讲着家里的人家里的人以及家里的交代,鼻头冒出一层汗。

看到蒋友进来,项云体贴的打断他:“我先看家信,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你,你先去歇息。”

胖仆从高兴的应声是退了出去。

“大人,这真不是个好消息。”蒋友继续先前的话题。

项云没有像在众人面前那般反驳,而是点点头:“是,最近真没有好消息。”说到这里又一笑,视线落在家信上,“不过,我家里倒是有个好消息,我的侄儿平安无事。”

蒋友想起来了:“是去安康山那边被害失踪的南公子?”

项云道:“他不仅是平安无事,而且已经拉起了一支兵马。”

蒋友大喜:“那真是可喜可贺!”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晚生后辈亮光彩

第一侯李家有女第一百二十三章晚生后辈亮光彩接到家里消息说项南死了的时候,项云两天两夜没有睡,他这才知道项南竟然护送朝廷的使者去范阳诏唤安康山。

安康山杀了使者与其兵马反叛了。

乱势席卷了大夏,断了所有的消息来路,尤其是范阳军经过的地方,项家已经不抱希望了,甚至准备给项南建个衣冠冢,他阻止了。

项南这个孩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心思很多,人又机敏,项云觉得他也许能逃出生天。

果然没有看错。

蒋友给项云端来一杯酒,项云一饮而尽。

“南公子不愧是都督一手栽培。”蒋友赞道。

项云坐下来再次斟酒:“当初我问谁想从军,家中子侄只有项南站出来,其他人都选了读书科举或者经商。”

“大人和南公子的选择是最明智的。”蒋友感叹,“先前朝廷被崔征罗氏全海把持乌烟瘴气,读书科举混乱不堪,很难出头,如今世道乱了,全靠武将兵马平定天下,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提到兵马,项云眼中闪过一丝痛:“兵马,还是不够。”

本来剑南道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但现在项云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只是比先前那一杯感觉要涩辣。

“原来剑南道往太原府还分了将近一万兵马。”蒋友看着项云展开的家信有些惊讶,又冷笑,“以至于剑南道空虚兵马不足,简直儿戏啊,太原府那边难道没有兵马吗?”

项云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是啊,太原府还有李大小姐,虽然是假的,但如果让剑南道的兵马知道这个小姐是假的,剑南道也难免要乱一乱,这种乱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这一点他可以跟剑南道的人,尤其是李三老爷好好谈一谈。

目前那些兵马不能浪费,念头闪过项云做了决定:“太原府的兵马当然越多越好。”他打开舆图审视,“太原府不止是有大小姐,也是麟州的屏障,至关紧要。”

蒋友反应过来了,现在的东边反而无关紧要,昭王已死,安康山入京,这时候最能建功立业的地方就是皇帝的四周,西北重地。

“都督,让南公子回太原府。”他说道。

项南在东边打出了名声有了兵马,回到太原府又有李奉安女婿的名头,剑南道的一万兵马听其号令,太原府的兵马也必将变成其麾下,皇帝也必将看重。

项云拂袖提笔,蒋友站起来亲自点亮两盏灯,为项云研墨。

夜色笼罩大地,天下无一区别,但各地的夜色还是有所不同。

陇右晴朗月明,而太原府则乌云密布,一阵阵风盘旋在院落里,似乎有手掌拍打在窗户上。

咯吱一声,念儿打开了窗,立刻被洒了一脸雪粒子。

“小姐,下雪了。”她回头喊道。

窗户打开风冲进来,穿着小袄散着头发坐在桌前写字的李明琪视线一阵恍惚。

“快关上。”她娇声喊道,“我正写信呢。”

念儿忙将窗户关上,又取了炭盆来,室内顿时更暖了几分,散发着淡淡的橘皮香气。

“小姐你在给白袍将军写信吗?”她倚在桌边问。

“是呀。”李明琪道,眼里含着笑意,“我在给白袍将军写信呢。”

念儿又捧着脸:“东边来的流民和商人在传唱一句话,千军万马避白袍,白袍将军真威武啊。”

“是呀。”李明琪道,“白袍将军真威风呢。”

念儿凑到她面前:“白袍将军是小姐的姑爷吗?”

“是呀。”李明琪抬头,将手中的笔点在念儿的额头,“是小姐的姑爷呢。”

主仆咯咯的笑起来。

“真是谢天谢地,姑爷还活着。”念儿握住手感叹,“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小姐你也可以松口气了。”

李明琪扭了扭肩头:“我本来就没事啊,姑爷或者还是死了,都是姑爷。”说罢又一笑,“当然活着的更好,而且还这么威风的活着。”

小姐说的半听得懂半听不懂,不过无所谓了,念儿拍拍心口:“快些把姑爷请回来,咱们也能过安稳日子了。”

李明琪点点头:“是呢,我有一万多兵马,我也不会领兵,姑爷回来了正好给他用,要不然只守着我怪浪费的。”

念儿欢喜的脸拉下来:“小姐,兵马没有守着咱们的庄子,被四老爷带走了。”

李明琪俏脸顿时寒霜,将手中的笔摔在桌子上:“我是大小姐还是他是大小姐!”

日光大亮,一辆马车驶出了半山上的庄园,马车上缀这珍珠宝石随着行驶闪闪发亮,前后左右三十多个身高马壮的兵甲拥簇,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的视线。

“大小姐!”

“李大小姐要去哪里?”

原本安静的街道上一瞬间冒出了很多人,男女老少穿着打扮也都精美,五颜六色的斗篷,不少人手中还拿着长长短短的梅枝,有的盛开有的含苞,在雪后的街道上点缀很是美丽,也与简朴乡村城镇增添了前所未有的风味。

这个叫做鲁亭的镇子,位于太原府外四十里,原本没有这么多人,而且都是务农为生,冬天忙着烧炭卖,没有一身干净的衣衫穿,更没有踏雪赏梅的兴致。

烧炭的民众都还忙着烧炭,街上游走玩乐的是半个太原府来的人,现在他们是鲁亭镇上的主人。

安康山叛乱后,太原府也变得不太平,来了很多流民,也来了很多乱兵,再加上朔方数万兵马叛乱,太原府顿时变得岌岌可危,而在这个危机时候,剑南道来了一万兵马保护他们的大小姐。

太原府住不下这么多兵马,项府的李大小姐便带着项氏搬到她的庄子上来,这个庄子有山,一万兵马驻扎在这里恍若一座城墙。

太原府有高厚的城墙,但一万多的兵马更让人安心,于是城中很多人家都随着李大小姐搬到这里来,有一些跟项家交好的得以住进李大小姐的庄园,大多数则只能住在镇子上,或者租了房子,或者干脆买了民户们的房子,至于民户们去哪里就不管了,他们已经给过钱了。

有军营驻扎,有富贵人家聚集,鲁亭镇变得比太原府还繁华热闹,在这里大家忘记了外边的纷乱,冬日饮酒,山上还可以打猎赏雪,恍若世外桃源,人人感激李大小姐。

这天下给女儿陪嫁阔气的不少,但在大乱的时候一出手就送来一万兵马的可从未有。

看到李大小姐的马车,大家纷纷打招呼围过来。

“大小姐要去哪里?”

“大小姐是去军营吗?”

“大小姐,军营里的兵马好像少了很多。”

听到这句话,大小姐的马车掀起,丫头说道:“太原府多地有乱,大小姐的兵马去平乱了,我们这就是去太原府。”

原来如此,不安的人们恢复了平静。

“大小姐辛苦了。”

“天这么冷。”

“大小姐早些回来。”

无数的声音喊着,无数的视线追随着,还有年轻的男女将手里的梅花抛向大小姐的马车、前后左右的路上,那一辆华丽的马车行驶在白雪红梅上,恍若神仙腾云。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威风都是大小姐

华丽的马车驶入太原府,亦是引来无数视线,街上很多人涌过来挥着手喊着大小姐。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大小姐的庄园镇子上,但这个镇子属于太原府,有它在大家都能平安。

直到今日大家才意识到剑南道大小姐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李大小姐在太原府,太原府就能平白多出一万的兵马,真正的兵马,他们训练有素,铠甲兵器精良,马匹肥壮。

先前李大小姐出手阔绰,吃喝用度奇珍,这些都是在她的宴席上被人看到然后流传,真切看到的只有那些内宅妇人,对外只是传说,现在一万兵马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展示在任何一人眼前。

李大小姐威名远扬无数人携家带口奔太原府而来。

“看把她得意的。”李奉景站在门口看着驶来的车马,以及四周拥簇热情的民众,冷哼一声。

李明琪裹着斗篷,金丝银线白狐毛茸茸,衬托小脸粉嫩嫩。

“四叔,能给大小姐扬名,让我得意一辈子。”她衣裙轻摆迈进门。

这个丫头嘴皮子利索,李奉景已经领略到了,不咸不淡道:“你知道就好。”

李明琪慢步向前打量四周:“四叔,太原府这边是叛军必攻之地,你真不搬到我那里去?”

动乱起的时候李明琪携带项南的父母和愿意跟随的亲族搬去庄子上,李奉景没有去。

此时再一次被问,他淡淡道:“李家的产业在城里,我不能舍下它不管。”

“也方便拿着李家的产业做事吧?”李明琪转头似笑非笑,“比如调动使用我的兵马。”

开门见山说正事多好,早知道她是为这个来的,李奉景亦是似笑非笑纠正:“大小姐的兵马。”

院门已经关上,里外皆是李家人。

“既然四叔知道是大小姐的兵马,你竟然还敢拿去用?”李明琪柳眉倒竖,“你把剑南道的兵马当成什么?你请客用的酒还是你炫耀的笔墨书画?”

经历过上一次抢夺剑南道送来的年礼后,这个晚辈小侄女在他面前越来越不像话,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小姐了,她靠的什么?她那个在剑南道耀武扬威的爹吗?

李奉景淡淡道:“剑南道的兵马送来是保护大小姐的,不是来给你当炫耀摆设的,什么叫保护?保护你一个人不叫保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原府辖内多处有乱,黎民受难,官府百姓求救,怎么?不理不问就当看不到?留着这些兵马给你看家护院?我告诉你,待太原府四周都沦为叛军之地,百姓们被奴役,别说一万兵马,就是两万三万,也守不住你一个庄园!”

李四老爷身穿青袍头戴文士巾说话不温不火,但一番话落地有声,让在场的人心神摇曳,大丫头念儿也恍若被兜头泼了一脸热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敢上前一步。

小姐裹着斗篷俏立,微微一笑:“四叔,你不用用这些大道理来吓唬我,我说的可不是摆着这些兵马不让用,而是你哪来的资格调动这些兵马。”

李奉景冷笑:“资格?李奉安是我兄长,我是现今剑南道都督的叔叔,李家四老爷,你说我的资格如何?”

“这是你的身份跟资格无关。”李明琪道,“这是剑南道给大小姐的兵马,你不是大小姐,你就不能用。”

李奉景失笑:“我是护送陪同大小姐的长辈男人,这兵马我不动用,难道你自己来领兵调动吗?”

李明琪点头:“我虽然不能亲自领兵,但”她扬声喊,“姜会。”

一旁护卫中安静侍立如同不存在的男人立刻站出来,温顺又带着几分讨好的施礼:“大小姐。”

李明琪道:“你来替我领兵。”

姜会抬起头:“小的虽然只是个管家,但必不负大小姐重托。”

“你虽然是个管家也是剑南道的管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李明琪道,看了李奉景一眼,“领兵这种事是让懂的人来做更好,叔叔,你还是安心的写你的字赏你的花吧。”

说罢甩袖转身。

“你!”李奉景面色铁青。

刚开口李明琪又回过头:“还有,南公子的事四叔已经知道了吧?我已经给他写信让他回来,所以四叔不用担心,论起领兵南公子是本职。”

说罢将兜帽拉起盖在头上,碎步如风而去。

“四老爷放心吧。”丫头念儿恢复气势对李奉景施礼,一甩袖子快步跟上李明琪。

护卫们涌涌遮挡着李奉景的视线,门打开又关上,院子里不见了这一行人,门外有喧闹声传来。

“大小姐,大小姐。”

“大小姐请来尝尝我家的美酒吧。”

“大小姐,我家有祖传的奇珍异宝,请收下吧。”

李奉景伸手指着外边:“你们听到没?”

身边的仆从忐忑的点头:“琪小姐借着剑南道真是风光啊。”

李奉景呸了声:“我不是说这个,这风光都是大小姐的,跟她无关!”他伸手点着外边,“她刚才竟然要把一万兵马送给项南,她还是不是姓李!”

仆从对视一眼:“四老爷,项公子是大小姐的姑爷,这应该是一家人吧。”

李奉景冷笑:“他们可不是普通夫妻,大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妻,在有些事上,比如兵马,剑南道权柄,项李两家绝不是一家人。”

仆从们似懂非懂:“那怎么办?琪小姐真要这么做,告诉剑南道?”

李奉景眼圈微微红了:“剑南道被老三把持一手遮天,可怜我的侄儿明玉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又深吸一口气,“二哥在江陵府被困,现在只有我了,我一定会替大小姐明玉守住他们的东西。”

他将袖子一甩。

“来人,从今日起我们搬进军营里住。”

现在去军营里住可不是受苦,而是享福呢,仆从们高兴的齐声应是,热热闹闹的收拾起来。

驶离了太原府城,喧哗热闹也渐渐的散去了,坐在车里的丫头念儿脸上的得意欢喜还没散去。

“小姐,所有人都喜欢你呢。”她握着手一脸陶醉,“这感觉好像腾云驾雾。”

“他们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的钱,还有我的兵马。”李明琪眼神清明,旋即又眼睛弯弯一笑,“不过无所谓啊,这些都是喜欢本来就是交换,我会让大家喜欢我的。”

念儿鸡啄米一般点头:“小姐你真厉害,当时说南公子死了,四老爷让这些兵马护着咱们回剑南道,你不肯去,我还担心呢,现在看来小姐你的决定太对了。”

李明琪冲她翻个白眼,她又不是傻,去剑南道算什么,什么都不是,在太原府,就算项南公子死了,她也是他的妻子。

想到项南她心里感慨,当初真以为他死了,没想到那般凶险中也杀出了一条生路。

李明琪几分感叹:“南公子果然厉害,大伯父匆忙之中也没有看错人,给大小姐挑选了一个好丈夫。”

念儿道:“但现在陪着南公子的是小姐。”

李明琪瞥了她一眼:“傻不傻,不要总想着陪着男人吃苦受难不离不弃就委屈感动,要想真打动一个男人,就要陪他建功立业,助他上青云。”

念儿开心的笑:“小姐给南公子写的信,已经送到项老爷那里了,老爷说会快马加鞭送到南公子手里,他一定会明白小姐的心意。”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吩咐的背后各有吩咐

一阵寒风吹过,项家宅院里几乎看不到人,很多妇孺都搬到了李明琪的庄子里,一向拥挤窄小的院落显得有些空旷。

项五老爷一个人慢悠悠的走着,重新收到项南的信后,从要连丧两子悲痛中走出来的他肉眼可见的将瘦下去的肉又涨回来。

他迈进项老太爷的书房,项老太爷的书房里暖意浓浓,散发着酒香,带着舒适,但面色潮红的项老太爷却皱着眉头。

“父亲,什么事?”项五老爷忙收起愉悦,紧张的问,“是小南又有什么消息?”

项老太爷摆手:“是项云。”

项南是他的命根子,项云则是他头顶的天,是项家风光荣耀的最大靠山,项五老爷更加紧张:“六弟怎么样?又受伤了吗?”

受伤倒是不重,重的是引发受伤这件事,项老太爷将剑南道借兵项云出战却遇刺的事说了。

项五老爷听完面色凝重不安:“这个刺客真的跟剑南道脱不开关系?”

“虽然剑南道和云儿对外都说是安康山派出的刺客,但是。”项老太爷摇摇头,“我们自己没必要自欺欺人,云儿还不值得安康山单独派出刺客。”

虽然在老太爷的书房里,项五老爷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是不是李奉安的事被发现了?”

“物证已消,人证已死,这件事绝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项老太爷肯定的说道,但也摇头,“不过这世上事情但凡做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没有事情是绝对不会万无一失的,所以剑南道那边肯定有人猜到了什么。”

项五老爷思索沉吟:“是那个元吉吗?所以他带着大小姐消失了,其实是不想跟我们联姻,更不会把大小姐送到我们手里。”

项老太爷点头:“我和云儿也是这样猜测的。”

项五老爷不安的在椅子上挪了挪:“元吉可是李奉安托孤的人,剑南道也都是他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项老太爷反而笑了,将手摊开搭在扶手上:“那又如何?他没有直接打杀云儿,而是躲起来,可见是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承担揭穿这件事的后果。”

项五老爷点头:“六弟在剑南道的地位和人品也是不容置疑的,李奉安不在了,剑南道经不起动荡。”又皱眉,“但他一日不除,始终麻烦,现在已经困住六弟了,六弟连剑南道也不能去,那如何掌控剑南道的兵马?”

项老太爷摩挲着扶手眯着眼:“我们现在有小南。”

项五老爷坐直了身子。

“元吉躲着,将李三老爷摆出来,那么我们就靠李三老爷,毕竟现在嫁到我们家的是他的女儿。”项老太爷道,“看那个不能见人的元吉怎么办。”

项五老爷脸上展开笑意:“李三老爷这个女儿真不错,不用我们提醒,她已经写好了信请小南回来带兵。”

项老太爷哦了声,更在意另一件事:“她把信送来给你?”

项五老爷点头,将信拿出来:“我是来拿给父亲看的。”

信是拆开的,他显然已经看过了。

项老太爷摆手:“不用看了,给小南的信她都不用李家的人去送,而是交给我们,这就是她表达的诚意。”

项五老爷一想也反应过来了:“她还挺聪明的。”

项老太爷笑了:“因为她是假的,真的大小姐不需要聪明。”

真的大小姐无欲无求,不需要思虑做事是不是周全。

“这么看娶进来个假的更合适。”项五老爷笑道,有些迫不及待起身,“我这就去给小南写信。”

项老太爷示意他坐下:“你就算了,小南不喜欢听你说话,他六叔已经写了,你就不要添乱了。”

项五老爷讪讪:“这个逆子也不知道想什么呢,从小到大都让六叔费心了。”

项老太爷看向窗外,寒风中有雪粒子悉悉索索落下,醉意似乎重新凝聚在眼中:“年轻人想太多,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随心所欲才能证明自己厉害,没有了家族,哪来的随心所欲。”

雪粒子刷刷渐渐变成雪花,满天雪花飞舞中四个仆从穿戴厚实的行装,携带精良的兵器,骑着骏马奔驰出了太原府城。

站在荒野里枯草中的一行兵马目送他们。

“会爷,我们跟吗?”一个兵问。

管家姜会捻须:“不用了,大小姐那边的消息说项南在沂州附近,沂州和宣武道都有我们的人马,他们到了那边翻不出风浪。”

说罢他打个呼哨,飞雪里便有一群马奔来,草丛里的兵丁们纷纷上马。

“都督按照大小姐的吩咐把兵马给我们送过来,我们那么接下来就好好做事。”姜会说道,“附近的叛军我们来平,百姓我们来护,四面的通路我们查控。”

这显然不是那位让他守护好镇子庄园以及富贵有钱人的大小姐吩咐的,兵马们笑着应声。

“总不能连中齐那小子都不如。”

“你看看到中五写的信了吗?竟然自诩小八部将。”

他们笑着催马,马儿扬蹄嘶鸣,远行的人们被喧嚣的声音引得回头,看到在一片雪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但依旧能认出。

“是剑南道的兵马。”一个项家的随从说道,“现在大小姐领兵呢。”

另一个随从脸上浮现笑容:“很快就将是南公子领的兵了。”

他说罢扬鞭催马。

“我们速去!”

马蹄在雪中疾驰向东,走大路穿小路,冒风雪披夜色,过小城冒险境,越往东走路越难走,所过的城池乡镇越凋敝,路上逃难的流民越来越多,触目的场景也越来越惨。

城池有叛军遍布,荒郊野岭有山贼横行,所有人都在惶惶的奔逃,想要逃到一个能安身立命之处。

今日项家仆从四人落脚的是一个有高城墙兵马的城池,但尽管如此半夜入睡大家依旧警醒,当外边传来第一声动静的时候,四人就翻身起来了。

“地面有震动。”

“是马匹。”

“城门有跑动,守兵们在上城了。”

所以是有叛军袭来了吗?四人急忙奔出客栈,看着大街上跑动的兵马,整个城镇都被惊动了,而城门外也传来厮杀声。

“大家不要怕!不是攻城!是叛军在追杀民众。”

“只有十几个叛军!”

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惊恐的众人松口气,但旋即又悲哀,叛军追杀民众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消息,只是这种事太多了,悲哀也麻木了。

城门是万万不敢打开的,纵然城中有比十几个叛军多的多的数千守兵,谁知道那十几个叛军后是不是有数百甚至更多的人。

有高城墙的还不一定挡得住,打开了城门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们能做的只是等叛军杀完走了,出去把这些可怜人的尸首收殓一下,乱世中能有一条席子裹身安葬也很难得了。

城墙上的守兵咬牙堵住耳朵,但片刻之后有人喊起来。

“咿,不是叛军屠杀流民,是叛军在围攻一个人。”

“叛军好像还有点打不过那人!”

这么厉害吗?守兵们惊讶的站起来向城外看去。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有人投木有人报琼

将明未明的时候,夜色最深,城外远处浓黑中散落着火把,照出撞动的人影马匹,有人影在奔逃,有人影在厮杀。

厮杀聚集在火光中,十几个铠甲闪耀,长枪刀剑发出刺耳的声响,混杂着骂声喊声惨叫声,可以看到其内矫捷的人影跃动,火光照耀下那人身高瘦长,手中两把刀飞旋。

随着刀光飞旋,围拢的兵不断的倒下。

“真的是一个人。”

“他没有穿铠甲。”

站在城墙上的守兵们看着发出惊讶的议论,而与此同时城门下也传来了哭喊声,那些从厮杀中奔逃的人们来到了这里。

“救命啊,开城门。”

“求求你们。”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哭声混乱,但混乱中也有冷静的声音。

“不要哭,不要忘了义士的叮嘱。”

“对对,城里的人啊,请听我们说。”

“没有大批叛军,叛军只有十几人。”

“请让我们进城躲一躲吧。”

听到这些话,城墙上的守兵们神情微动,一直站在最高处的将官看向更远处,远处夜色浓浓天地融为一体,的确看不到异动。

与此同时厮杀声越来越小,散落地上的火光被践踏越来越黯淡,铠甲的寒光也渐渐消失。

城墙上的将官抬手一挥:“开城门。”

火光照亮了城门,兵马奔驰而出,一队向厮杀处奔去,一队则围住城门前哀哭的民众。

浓黑散去,天光渐亮,城外的厮杀声已经平息,被惊醒忐忑不安的城中民众也渐渐的向这边涌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城门前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嗡嗡热闹,将已经打听清楚的消息传达给新来的民众。

“是一群流民,路上遇到了叛军。”

这种事很常见,有不少城池乡村被叛军劫掠,民众失去了家乡不得不寻找新的求生之地,而在路上遇到危险更是难免。

叛军会抓青壮当民夫,奸**子,驱赶老幼如牲畜当人盾填护城壕沟,或者虐杀威胁恐吓城池的守兵民众。

总之遇上叛军九死一生。

但现在这群流民数量还不少,围观的民众踮脚向内看,各个年龄的男女都有,形容狼狈不过并没有受太大的伤。

尤其是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大家不由感叹:“运气不错了,这么多人能活着跑到我们这里。”

如今这个世道,也只能苦中作乐,感恩不幸中有万幸。

那些幸运的流民忽地发出哭声,比先前在城门前求救还要悲痛。

出什么事了?围观的民众再一次涌涌探看,见散坐的流民向一个方向围拢,那里有兵将聚集,兵将们让开,一个拎着药箱的大夫走出来,对着大家摇头。

“不行了伤太重,没救了。”他说道。

大夫走出来那边的人分开一条路,围观的民众于是看到地上躺着一人,浑身浴血很是吓人。

“义士啊!”

流民们哭喊着将这边又围了起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随着大夫走出来,消息也散开,原来这就是昨晚一人击杀十几个叛军的义士,也是他护送着流民一路逃到这里,只是到底一人战十几人受伤太重,就要不行了。

可惜了,民众们感叹,争相踮脚要看清这位义士,站在近前的兵将们不仅能看清这个义士的样子,还亲眼看了先前厮杀的惨烈,此时看着英雄将死,神情更加悲痛。

躺在地上的义士脸上神情却很平静,还露出一丝笑容。

“义士啊,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跪在他身前的一个老者流民哭道,“至少让我们知道您的姓名,家在何处。”

“我是一个游侠儿,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也没有什么交代。”义士道,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放在身侧的手艰难的抬起,似乎要在腰间找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只有一件事”

老者忙握住他的手助力,这个游侠儿的手落在了腰间,拿出了一块精美的玉佩。

“我曾得窦县武少夫人赏识,她赞我有一技之长,相赠美玉,只是武少夫人兵马良将众多,我技艺不精不曾为其出力。”游侠儿将手举在眼前,他的双眼已经涣散看不清这块美玉,但脸上还是浮现笑容。

“如果有幸能见到武少夫人,请告诉她,我到底只是有一技之长平不了乱世,建不得功业,但我齐谢阳一战而死,死的其所,不负此生和美玉。”

他将美玉塞到老者手里,又一笑。

“当然,见不到也无所谓,你们把这个卖掉换一口粮活下去。”

老者捧住美玉颤声:“岂敢岂能”话没说完,这个游侠儿的手送来垂下,重重落地溅起尘土,已然死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这游侠儿临死也没有听到承诺啊,老者大悲放声大哭。

四周的流民不分男女老少齐齐俯身大哭,围观的民众们停下议论变得安静,神情与之同悲。

站在人群里的项家仆从看到这里叹口气,悲伤是悲伤,悲伤之后还要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收回视线挤出人群重新回到客栈,一夜没睡好再继续休息,一天一夜后养足了继续长途跋涉的精神,天刚亮他们来到城门等候开门离开,城门前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待。

现在出外行路是很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躲在城池里,这么多人出城很少见,待看清这些人之后,大家更加惊讶。

这是先前那群被游侠儿护着逃进来的一部分流民。

这个城池已经收留他们了,经历过危险更知道城池护佑的可贵,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急着往外走?

“你们要去光州府?”城门的守兵也很惊讶,“疯了吧,那么远!”

流民为首的老者神情平静又坚定,眼底还残留着悲伤但并没有疯狂:“那位义士说要护着我们去光州府,他说那里有武少夫人,那里就有好日子过。”

光州府武少夫人的事迹城门守兵也知道,光州府率兵抵抗叛军护住半个淮南道他们也有所耳闻,安德忠都退避放弃淮南道,转而进攻东南去了,光州府应该是很安稳,到那里不会再担惊受怕,只是

“从这里到光州府还有很远呢。”守兵苦笑,“这一路上可难免危险啊。”

为了去传说中能过好日子的地方,半路上丢了命可不值当,尤其是现在明明已经能够有安稳的栖身之所。

流民们听了这些还是坚持要去光州府,老者更是将手紧紧的按在身前,守兵们探口气,知道那老者身前按住的是那个死去的游侠儿留下的美玉。

那个游侠儿给他们宣扬了光州府,现在游侠儿死了,这些流民还是坚持要去光州府,是执念,还是为了报答这个游侠儿?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冲动,守兵建议他们冷静一下,知道他们被那游侠儿义气感动,难免热血冲头,待冷静后就会知道这没有必要。

“不过一死尔。”老者谢过守兵,笑了笑,“我等向死而生吧,也算是有个奔头。”

守兵看到他们的确不听劝,便也不劝了,流民留在这里他们也是麻烦,城里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

城门打开,这一行流民扶老携幼走了出去,劫后余生的惊恐还没散去,眼中又有着坚定。

项家的随从们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留在这里,那个游侠儿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好好活着不才是报答吗?竟然一心跋涉要去光州府。

可怜又可叹吧。

人各有命,这些流民的命就是去光州府,完成那位游侠儿未尽的目的,而他们则是要把信送到公子的手上,这关系着项家的未来,为此不惧艰险不畏生死,项家的随从们裹紧了身上的行囊,拍马离开了城池。

晨光从高高的天下铺开,笼罩大地,俯看地面上奔走的人们恍若蚂蚁。

(两更)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义之所安处

蚂蚁在苍茫的大地上很弱小,一阵风一场雨一只踩过的脚都能毁了它们的家园和性命,但数量多了也不容小觑。

前方的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好像蚂蚁,再远处的城池则是蚂蚁洞,项南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蚂蚁洞,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但好像也并没有多久,安康山叛乱,先帝驾崩,天下大乱其实还没有到一年。

曾经的盛世安稳已经恍若隔世了。

好多人都想不起来曾经的日子是什么样了,不过走过颍陈进入淮南道,尤其是越接近光州府,看到的场景越能勾起记忆。

路上走动的人接连不断,有穷人也有富贵,有车马也有靠步行,但与其他地方不同,这些行路的人脚步平稳神情也不惶惶,没有四处张望恐惧来处茫然去处。

路边散落的村落里有鸡鸣炊烟,陈二去村里借水喝的时候,还被一条狗咬了一口。

狗仗人势,乱世里的人都惶惶不安,狗更是夹起尾巴。

“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陈二伸手指着远处,“这大冬天的做样子吗?”

项南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看向远处的田地:“他们在烧荒草积肥,这样开春的时候田地会很壮。”

都已经想到开春种地以及来年秋天的收成,可见是安心了。

响亮的鞭子声伴着马蹄声传来,进入淮南道后随从已经熟悉了,立刻牵着马向路边避让,一队兵马疾驰而来,大路上的行人也已经都避开了。

兵马铠甲鲜明,身上携带刀枪剑戟,形容肃穆,满身都是散发着血腥气,这时候在中原腹地的兵马也都是见血杀过人的。

不过与其他地方不同,路人避让匆忙,神情并没有惊恐,有的司空见惯不理会,有的则饶有兴趣的端详这些兵马。

“这是振武军还是光州府军?”

“非也,我看是丰威军。”

他们还有闲心的猜测议论,这里的日子的确好过的很,项南感叹,口鼻间还有隐隐的香气传来,他还没有去寻找来源,陈二已经高兴的松开缰绳。

“又有热粥可以吃了。”他说道,搓着寒风吹僵的手快步跑过去。

项南慢悠悠走到粥缸前时,陈二已经拿到两个盛着热粥的竹筒。

熬粥的其实是一口大锅,但大家叫粥缸,只有武少夫人的粥缸才能叫粥缸,有些城池也有权贵富豪响应武少夫人施粥,但听到不叫粥缸,很多人宁愿忍着多走一段路去吃武少夫人的粥陈二在路上听到这个说法时很是无语,这里的人的确是日子过的太好,惯出来毛病了。

“武少夫人是神仙,喝了她的粥能保平安。”施粥的两个妇人大声说道。

这种话凡夫愚妇才会信,陈二将竹筒递给项南,二人就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歇息喝粥。

粥里掺杂着干菜,喝起来咸滋滋,比汤茶饱腹,比茶水有味,一竹筒喝下去浑身热乎乎充满了力气。

“粥里放盐,人吃了会有力气。”项南看着竹筒说道。

竹筒简陋,而且重复使用,虽然粥缸旁还架着一锅烧着滚开的水,使用过被妇人们洗刷后的竹筒都会放在里面煮,煮的热腾腾散发着让人舒服的味道。

来吃粥的多数是流民或者乡人,项南看竹筒,他们则看项南。

这个好看的公子用竹筒喝粥,喝出了饮酒的美感。

“你们是哪里人啊?”负责施粥的妇人好奇的问。

她不只是问项南和陈二,跟每一个来喝粥的人说笑,妇人们喜欢闲扯,尤其是熬粥洗刷烧火很无聊。

喝着人家的粥,路过的人们心理上也会对她们亲近,闲谈也是休息。

陈二熟练的胡乱说了个地名,妇人也并不追究,她们需要的可能只是说话而已,至于说的什么并不在意,继续询问是来做生意还是投亲。

“这里还可以做生意吗?这世道还有什么生意做?”项南笑道。

“当然可以啊。”妇人们也笑,伸手指着前方,“在我们淮南道做生意,如果你出的起钱,还可以请兵马护送。”

一路所见都能淡然一笑的项南脸上浮现惊讶,这个时候的兵马还能雇佣去保护商人做生意?

这个武少夫人疯了吧?

他更加好奇的想要去光州府了,将一竹筒的菜粥喝完带着陈二上马赶路,喝粥的人也走了一批,而煮粥烧火洗竹筒的三个妇人今日做工的时间也到了,村子里有三个妇人说说笑笑的走来,两方人互相打了招呼,先前的三个妇人便回去了。

其他两人径直回自己家中,煮粥的那个妇人则进了里正家里,里正年纪很大了,闹乱的时候也跟着人往外跑,跑了没多久就躺在路上不跑了,说宁愿死在叛军手里也不想颠沛流离。

这个宁愿死都不想受苦的老头此时眯着眼拿着笔写写画画,不时的打个哈欠,而桌子上摆着食盘,一碗粥一碟菜蒸饼都已经凉了。

“叔祖。”妇人大声喊道,也不管老头忙不忙,“我当值的时候,吃粥路过的有十人,都是外乡人”

里正忙摆手:“慢点说慢点说。”

一面将手里的纸拿开,重新拿了一本册子打开翻开几页,在上面写个日期然后才道:“说吧。”

妇人便将今日施粥闲谈询问的每个人的年纪身家来历讲来,里正也不询问分析这些自报家门的真假只记下来,官府吩咐过,要统计进入光州府的人口,好随时掌握口粮食物是否充足。

妇人说完回去了,里正继续审视整理。

“你怎么还没吃饭呢?”老妻过来看,有些无奈,“还要热一遍。”

里正已经站起来:“不用了,我该去镇上了。”

他将一堆文册包起来匆忙的向外走,他们这个村子当时受了劫掠,他自己家的牲口也都跑光了,进城的话要自己步行,走出屋子老里正有些头晕,肚子也咕咕叫,这才想起有两顿饭没吃了。

但还有很多事要忙,顾不得坐下来吃了,老里正喊老妻拿了干饼子,扯过一根木棍拄着急匆匆的走了。

“哎呦哎呦,这真是太遭罪了。”老妻在后喊,“比逃难还苦呢,你怎么不寻死了?”

老里正没理会老妻的调侃,木棍顿在地上脚步走的咚咚响,怕苦吗?其实不是的,人怕的是不知道怎么活。

步行的骑马的人在路上或者快或者慢的走着,冬日的薄雾中前方一座城池隐隐可见。

项南抬起头看去,那就是光州府。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入城细细看

光州府是项南熟悉的样子,并不是说他以前来过,而是说城池该有的样子。

来来往往的人群,骑马坐车步行,有男有女有老又少,大路上有各种食肆茶棚,其内有不同口音在热闹的说笑。

能让人感受到乱世正在征战的是城门数量众多的以及不时经过的兵马。

“小爷,这里竟然有人卖马!”陈二从大路一旁跑回来,惊讶的说道。

在路边的食肆茶棚后的空地上,有的搭着棚子在售卖各种零碎,有的则圈起了地方关着牛羊鸡鸭,不过牛羊鸡鸭没什么,现在这个时候马匹可是稀缺贵重,征战要兵也要马匹,各地的兵马入住,第一时间就是去抢占控制马场,官家的马场,商人的马场都不例外。

现在路上哪里还有商人敢带着大批的马行走?

项南随着陈二所指看去,果然看到一块被围起来的空地,里面拴着大小不一的马,品质算不上多好,但这件事的要点也不是品质,而是数量。

“说是山东的马商。”陈二机敏打听了来历。

项南明白了,从山东到淮南道沿途不少地方都在这位武少夫人手里了,所以开商路护着这些商人也没有什么困难,只是这个时候做这种事

一根糖葫芦忽的递到了他的眼前,陈二笑嘻嘻的自己啃着一根:“还有卖这个的,我好久没吃了。”

糖葫芦不算什么稀罕物,冬天里大街小巷城镇村落都可以见到,项南伸手接过,不过今年的冬天还是第一次见。

他抬头看前方,见一个货郎扛着糖葫芦叫卖穿行,这种小生意不需要多大投入,挣得也少,是可有可无的生计,在最不需要考虑生计的时候,才会有人来做这个,现在这个时候

孩童们的笑声传来,项南的视线落在货郎身后,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跟着他蹦蹦跳跳,有的手里举着糖葫芦,大多数则只能眼巴巴的望着流口水,拿到糖葫芦的在笑,没有的在期待,还有的因为吃不到哭起来。

因为一个吃食笑或者哭,也是一种幸福了,项南催马走到那群孩子身旁,将手里的糖葫芦举高,日光下红彤彤闪亮吸引了孩童们的视线,视线也落在项南的脸上身上。

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长得好看,穿的也好看,是个有钱的人。

进出光州府的有钱人在武少夫人的影响下,都乐善好施。

孩童们眼睛闪闪亮,这个好看的哥哥会不会将糖果送给他们吃?

项南举高了糖葫芦让大家看够,衣袖一抖舒展收回手一口咬下两个,嚼着的咯吱咯吱响,薄唇沾着糖鲜亮。

孩子们的哭声更大了。

陈二掩面踹了项南的马一脚,马受惊带着项南向前疾走离开了这里。

城门更近了,除了高大的城门,最显眼的是两个高大的缸,旁边有梯子,下边有火,一旁也煮着竹筒,不时有人走过去拿起竹筒从缸的侧面接粥,这里的粥不时舀的,而是有一个木塞子,打开像泉水一样流出来。

这就是真正的粥缸,武少夫人的粥缸。

粥缸四周聚集的人更多,流民乞丐,穿着富贵的,有把粥缸当饱腹之物的,也有当茶水喝的。

项南骑着马端详着走过来到了城门前。

城门虽然有守兵,但并不对进出的人严查,只是打量着,拉满货物的车,挑着的担子,四下乱看两手空空的人,以及马背上腰里鼓鼓囊囊的兵器形状只是打量,似乎看透一切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陈二按着腰里的兵器走过去忍不住回头:“真的不查吗?随便进?”

现在大多数城池城门都不开,开的也是有时间限制,进出都被搜身,携带兵器的休想通过。

他可不信这些守兵看不出自己藏在衣服下的兵器。

项南没有回头也没有惊讶:“当然随便进,你忘了吗?大夏的城池从来都是随便进。”

陈二原本就是守城兵,听到这句话愣了下想了想才想起来,又有些苦笑,那是以前,现在他看着前方,入了城,繁华更加扑面。

陈二感受到这个光州府,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他视线落在街上一个乞丐老妇身上。

乞丐老妇形容狼狈呆滞,但并没有什么将死灰败之气,就算没有家和亲人,她饿了能随时去城门用竹筒喝粥,虽然不算美味佳肴,但能让她活下去,城外有专门给流民乞丐住的窝棚,简陋能格挡风雪。

陈二至今没有找到他的娘,当初延县驱散了民众,大家四处逃生,延县如今归属叛军,战事有大局,他不可能带着兵马杀去延县,只为了寻找自己的娘。

那样会让很多娘失去儿子,继而让更多的儿子失去爹娘。

他希望娘还活着,如果是在光州府这样地方,娘一定能活到自己找到她的时候。

他呆呆的想着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在城里转圈,项南正好奇的看一家铁匠铺,有人在跟铁匠说话,两人拿着铁似乎在研究成色。

“这此打的不行。”

“那就再等等,听说武少夫人想要打一套精良的铠甲,估计会有商人来卖好的用料。”

“到时候我也花钱买一些好的用料。”

铁这种东西竟然也能运来买卖,光州府的生意真是做的太大了,这得有多大的吸引力啊,聚宝盆吗?

陈二戳他:“小爷,你干什么呢?”

项南嗯了声收回视线,那边铁匠铺也不再议论这个,叮叮当当的捶打起来热火朝天。

陈二不高兴:“乱转什么,你不回家偷偷摸摸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还不去见那位武少夫人?”

项南道:“我这也是见了武少夫人了啊。”

陈二瞪眼,听不懂。

项南伸手指着四周:“这一路上,这一座城里到处都是武少夫人,到处都在说武少夫人。”

那个女子,虽然不见面,已经跃然在眼前。

她慈悲供养万民,她又奢华喜爱奇珍异宝,她贤淑闭门奉养婆母,她又勇武敢亲自领兵征战。

陈二还是不懂,大家都在说她又怎么样?

“我要确认下我该见谁啊。”项南微微一笑:“人人说的都是武少夫人,而不是她的丈夫武鸦儿,所以这一切都是这个武少夫人成就的,她是这里的主人。”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登门少夫人不在

确定了要见武少夫人,项南便带着陈二前去。

武少夫人还住在府衙后宅,府衙前有官兵驻守,倒不是对民众戒备,而是彰显肃重。

府衙后另有一门,是武少夫人出入的地方,这里没有官兵驻守,但却更无法靠近。

这里比府衙前要阔朗,此时挤满了人,有坐有站有人在说笑有人在闭目养神,甚至还有人在喝茶,有穿着打扮华丽,也有穿着简单甚至狼狈像乞丐,有人身边摆着箱笼有人两手空空,也有人佩戴着刀剑。

陈二看的瞪眼:“这是集市还是流民所?”

“这是商人在等候武少夫人。”项南倒是不奇怪。

一路和在城里已经看到听到了,光州府繁茂的商市就是为武少夫人聚来的。

武少夫人奢靡喜爱奇珍异宝,看中的出手就是重金,但又说不准什么是她眼里的奇珍异宝。

有个商人卖出了一个采自深海龙宫的珍珠,价值千金,珍珠被武少夫人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悬挂在庭院里,充当月亮。

但也有个小行商,背着一棵花树撞运气往前挤,竟然也被武少夫人重金买了,因为武少夫人想要用树枝叶煮肉,味道有异香。

没有人知道武少夫人想要什么,所以什么样的商人都来了想试一试运气。

聚集在这里的商人多了,光州府的富人还有其他地方逃来的富人们也都有钱,于是不能卖给武少夫人,大家的生意也能越做越大,到最后官府也来买东西了。

官府买的不是珍宝,是米面粮油等等物资,虽然这些东西单价不高,但数额大。

但此时乱世数额大很危险,有一个粮商冒风险从其他地方运粮半路被一群叛军劫杀,消息传到光州府,知府很生气派出了兵马将那群叛军击杀,而且还放出话如果有商人货物多距离远可以上报官府,请兵马护送。

当然前提是给钱,以及负责兵马吃喝。

这一下商人们更胆子大了,一个商人请不起,多个商人一起凑钱就没问题了,生意越多做大,涌来的商人越来越多,光州府或者说武少夫人振武军所在地方就这样变的繁华热闹起来。

但商人们并没有忘记武少夫人,大生意和小生意的商人都各有忙碌,一些指望一笔巨富或者攀上武少夫人的投机商人们继续追寻武少夫人。

“你们是哪里来的?”商人的眼很敏锐,早已经盯着走过来的项南和陈二,看他们两手空空,并没有鄙视,珍宝不一定带在身上。

陈二随便说了个地方,商人也不在意。

“你们不用往前挤。”他说道。

陈二哼了声:“这又不是你家门。”

商人只是笑并没有阻拦,这的确不是他家门,他们可不敢在这里乱闹。

只是陈二项南走了几步又被人拦住了:“把你们的兵器放下。”

这是几个摆着刀剑的像是乞丐的男人,他们的视线淡然又警惕的盯着陈二和项南的衣袍。

陈二哈了一声斜眼看这几人:“你们比我们长的好看吗?”

你们可以拿着刀枪,不许我们拿?

一个长的不好看的男人打量项南:“你们是来做生意的,我们是来护卫少夫人的,所以你们不能拿兵器,我们可以。”

陈二要反驳,项南已经将衣袍下的剑拿出来放在那男人的脚边,陈二便咽下不满将刀剑刷拉拉拿出来,这些男人们倒没有嘲讽或者质问为什么藏着这么多兵器,将伸出的腿收回去,项南笑了笑迈步过去。

这一次没有再有阻拦到了门前,陈二上前叫门,门应声开了,一个面容老实的老仆走出来。

“公子有什么事?”他和蔼的问。

光州府口音,项南心里辨认,或许是光州府本地人,也或者是故意掩盖来历,心中闪念抬手施礼道:“某想拜见武少夫人。”

老仆司空见惯,含笑道:“不巧少夫人出门了,要过几日再回来了,到时候公子再来吧。”

出门了?项南有些意外,陈二则恼怒的回头瞪那些商人,这些人竟然不说!

商人们似乎就等着这一幕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项南倒是没有生气,笑了笑,拦住要关门的老仆:“我留下名帖,请老丈转交武少夫人。”

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习惯,老仆却笑了笑摆手:“公子是售卖东西的,还是等少夫人回来吧,亲自问过少夫人,才知道她要不要见公子。”

竟然不收名帖,项南想了想直白道:“我不是商人。”

他将名帖拿出来,没想到老仆还是不收,看都不看向后退一步,态度更加有礼:“公子不是商人售卖东西,那请去衙门吧,我家夫人不便见外男,名帖递到那里,有什么事告诉他们,官府会先斟酌。”

不见外男?听说这位武少夫人曾经观赏游侠儿比武,让他们脱光了争抢穿戴她扔下的金银珠宝,她也亲自纵马率军奔驰征战,军中可都是男儿,项南笑了笑,倒也不不以为意,人在不同的时候需要不同,行事也不同。

现在的武少夫人名声已经大振,需要的是韬光养晦。

项南收起了名帖:“好,我去官府那边。”

他相信自己的名帖递过去,光州府会第一时间报给这位武少夫人,光州府先斟酌这种话民众会相信,他可不信,这光州府就是武少夫人摆着的门面。

光州府门上的官吏态度客气的收了名帖请他留下地址,项南先前已经看好客栈将名字说了,带着陈二走出来。

“公子,你应该说我们白袍军。”陈二有些不满官吏没有露出惊讶如雷贯耳的态度。

太原府还是离光州府有些远吧,这些官吏不知道项氏南公子。

但白袍军现在可不是无名之辈。

项南微微一笑:“太原府项南也终将会名满天下。”

陈二耸肩随便吧,他跟上项南离开光州府衙门,走入繁华热闹的街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武少夫人做这些有什么意思?”他问,“此时战乱,这么有钱应该养兵啊,怎么花费在商人身上还有那些流民。”

这么有钱铠甲兵器还有重重的兵饷能养出无人敌的雄兵。

有了雄兵才能护住更多的城池,才能更快的平息叛乱。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拿着钱去做别的事。

项南道:“因为武少夫人要活城,以及活人。”

活城?陈二更不解,项南示意他看这条街道,街道阔朗,店铺鳞次栉比,酒楼里有香气,甚至还有乐声歌声,大街上人来人往,有忙生计的,有悠闲逛街的,有聚众闲谈,有本地人也有外来人,有流民有富商,还有携带兵器的独行人。

他们各有目的各有忙碌各有心思,在这城池里像水一样流动,生机勃勃。

不过,武少夫人为什么这么做,他也有些不解。

说句难听的话,如今这个乱世,要想做成大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先死人,再活人,如同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平息战乱,只能征战厮杀,凶猛无情平叛安稳了天下,再来慈悲怜悯休养生息。

否则极有可能让征战无休无止,这样会死更多人,

妇人之仁吗?

一切等亲眼见了这位武少夫人就能明白了,项南丢开不再想。

但过了五天,武少夫人还是没有回来,项家的家信以及随从先来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章 世间的女子

自从陷困于安康山阵中再到杀出重围成军,项南跟太原府断了消息,不久前才重新派人送回了消息,恢复了联系。

“公子怎么不说一声就离开滑州了?”

“差点错过。”

项家的随从们风尘仆仆站在屋子里七嘴八舌抱怨,陈二则将桌上摆满了一溜的吃喝,见缝插针介绍这是梨浆,这是糖葫芦,这是炸鱼儿

随从们也见缝插针的吃喝着,从太原府到滑州旅途凶险,他们躲避叛军风餐露宿受了不少苦,好容易到了滑州,说出太原府项氏的名号,果然这里真的如家中猜测的那样,这里是南公子的地盘,兵马包括官府都对他们以礼相待,立刻见到了义成军的首领,也就是项南留下的副将。

副将告诉他们项南离开滑州了。

随从抱怨:“公子写信回去的时候也没有说要回家。”

项南笑了笑:“我接到了叔父的信,他让我回去一趟。”

随从们便不抱怨了,他们是项老太爷的随从,但在项家说话更管用的是项云。

“公子怎么又到这里了?”一个随从问,“要不是遇到公子留下的亲兵,我们差点错过。”

听到项南离开了滑州回家探亲,他们顾不得歇息立刻从滑州离开追,一路不算辛苦的追到光州府来。

之所以不算辛苦是,从滑州到光州府这条路,叛军不常见,而且还有城池开门村庄活人,他们可以入城借宿,可以过路村庄买食物,恍惚就像以前行路般轻松。

吃喝上更是舒适

他们见缝插针的端起梨浆咬一口糖葫芦嚼着炸鱼儿,抱怨的声音变得含糊。

“公子只带了一个人跑这么远,太危险了。”

项南笑:“这里怎么会危险,同为我大夏卫军。”

项家的随从咽下一口碎糖,叹口气:“公子你们被叛军隔离在这东边,还不知道外边有多乱。”

他们在太原府没有跟叛军征战,却有各种混乱的消息传来,再加上作为随从奔走在太原和陇右,以及这次又到滑州,一路上亲眼见了很多事。

百姓流离城池破败叛军越来越多且不说,卫军之间也乱了。

“河南道那边,有个城池的将军被另一个城池的将军杀了,那杀人的将军用自己的小舅子领了这个人的兵。”

项南倒是没想到,神情惊讶:“河南道的观察使不管吗?”

另一个随从咕咚咕咚喝完最后一口梨浆擦着口水道:“管啊,河南道的观察使立刻抚慰那位杀人的将军,唯恐他带着兵跑了。”

卫军已经不仅仅是大夏的卫军了,先帝死后群龙无首,卫军变成了节度使观察使领兵大将军们的私兵,项南默然,这种事他已经想过,但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新帝已经登基了,还是没有压住。

“光州府这边是振武军,凶的很。”随从低声道,“公子孤身还是小心点。”

项南笑了笑岔开这个话题问他们带了什么,随从们一口气吐尽也吃饱喝足开始将家信衣物等等堆出来,父亲的责怪,母亲的眼泪,祖父的赞扬,亲朋好友们的牵挂都被摆在桌子上,然后单独拿出来一封。

“这是大小姐的信。”随从态度恭敬的说道。

李大小姐嫁入项家,项家并不敢以项家妇相称,不姓项,在项家上下也是敬称大小姐,称呼大小姐,也从没有人会误认成项家的大小姐。

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三小姐的并不多,不知道才能不做假,项老太爷就是要大家对大小姐的真心相待,真心才能换真心。

“大小姐可厉害。”

“战乱开始的后,大小姐立刻带着大家去庄子上,李家的护卫也都来相护。”

“大小姐还收留了所有来投奔的人。”

“多亏有了大小姐,大家的日子过的还跟以前一样呢。”

“现在整个太原府以及四周人人都赞美大小姐,人人都向往太原城。”

随从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讲述李大小姐的事,项南接过信打断他们:“我要看信了,你们去歇息吧。”又喊陈二,“笔墨纸砚去准备一下。”

夫妻久别重逢有很多相思要诉,大家就不要打扰了,随从们笑着应声是,陈二安排他们去歇息,待取了笔墨回来,却见项南站在窗边逗麻雀。

“信看完了?”陈二挤眉弄眼,适才听了这些随从们讲的李大小姐,他惊讶又艳羡,“你厉害,你娶的媳妇也厉害。”

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项南回头道:“你现在不是正见着呢吗?”

陈二一怔:“你是说武少夫人吗?”立刻摇头,“武少夫人怎么一样,武少夫人”

怎么不一样?他突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武少夫人更遥远,或者说不是女子

“这世间的女子厉害的多了。”项南道,将手里的豆渣洒在地上,树上顿时扑下一群肥麻雀啾啾的乱叫。

李大小姐这种仗着家势做些姿态算什么,而且是哄人的姿态,不是为了救护他人,而是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现在还要诱惑自己回去,为剑南道为她增光添彩。

说什么太原府需要他,剑南道的一万兵马待听他令,可笑。

骗他回家,还是叔叔说的理由好一点,为了项氏。

项南的嘴角垂下来,项云说这乱世是项氏站到皇帝面前,重回先祖大世家威名的机会,这件事他本是要一个人做的,没想到项南会大难不死领兵成将,闯出了赫赫威名,他很开心,又有些难过,开心的是项南才干出众,难过的是,他要是死了,项家的重担就要落在项南身上了。

项云会死吗?他想着适才看的父亲的信,父亲的信无非是骂他逆子之类的,这次更多的是骂他不在项云军中任职,而是跑到宣武道,自己差点死了,而没有子侄亲人帮忙的项云被剑南道当牛马使唤,接连遇到刺客,手臂废了一条,这次命也差点没了

项云希望他能回去领剑南道的兵,将来万一自己有事,剑南道也能帮他分担项氏一族的重担,当然项云会努力自己担起这个担子。

所以他打算回去一趟,看看家里问清楚项云的情况,然后说服祖父,就算没有剑南道,项氏也能领兵也能立业。

陈二在后戳他哎哎几声:“麻雀有那么好看?你给你媳妇的信写了吗?”

项南收回视线转过身,看了眼桌案上,信已经看完扔在那里,至于回信

“你替我写吧。”他说道,袖子一甩迈步向外。

陈二愕然:“我不会写字!”

项南的脚已经迈出了屋门,回头一笑:“那就去街上找个人写,告诉他是写给久别的妻子的,他们就知道怎么写了。”

不穿铠甲不配兵器,白袍少年文雅俊逸,冬日日光下回眸一笑,陈二只觉得炫目,再回过神项南已经走的看不见了。

项南没有像前几日在城中闲逛,而是径直骑马出了城,城里太热闹了,他反而想要找个人少的地方静一静。

光州府外是肥沃的农田,冬日一片荒凉但并不是荒田。

项南让马儿随意跑动,自己漫步在农田上,不时的弯身抓一把土,土翻整过,还掺杂着很多枯草烂根,来年春天的时候,这就是新作物的养料。

虽然他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公子,但以前也并不会对种地感兴趣,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肥沃的土地想着会种出什么,倒是能奇怪的让心境平和下来。

农田起伏,远处有村落,村落边有树林,一条河起伏跌落在密密的树林旁边,那边应该是有个小湖。

湖水尚未冻住,不知道会不会有鱼,项南兴致更高了,他低着头在地上捡长一点的树枝,又想着把腰带解下来,湖边随便挖一挖蚯蚓,说不定能钓几条鱼来,小时候哥哥就带着他这样做过

湖边有噗通一声,似乎是石头砸进了水里,项南解腰带的手一停,湖边有人。

是有人也在捕鱼吗?

项南拎着树枝走过去,不知道对方收获怎么样。

先察觉有人的是李明楼,她有着比常人机敏的听力,尤其是活人靠近,田地里经常有民众走动,她也并不在意,给坐在对面抱着伞靠着树闭着眼的方二示意了一下。

方二一个人,在这光州府是不会有危险的,大批兵马不可能接近,散兵游贼来了他也不惧。

但他站起来,看到走过来的人,就噗通坐下来。

“项南。”他动了动嘴唇。

李明楼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光州府外松内紧的核查可以阻挡防备心怀不轨的兵马敌人,但防不住卸下兵器不带兵马白身而入的旧相识。

能威胁到她的其实不是手握刀枪的凶徒,是能认出她的旧相识。

刀枪杀不了她,而一语叫出她的姓名就会要了她的命。

她好容易从老天爷眼下抢到的一条命。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明楼对方二道:“走。”

方二抱住黑伞匍匐进了树林,眨眼无声无息消失。

李明楼摘下帽子解下遮面脱下一身黑色的外袍,包住几颗石头站起来扔进湖里。

噗通几声,衣袍吸水又有石头相坠没入湖中,湖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脚步声也在身后停下,李明楼回过头。

项南看到荒凉的泛着寒光的湖水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那应该是一个仙女。

她的头发夜色一样黑,她的脸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血一样红,她的双眼像星辰,她脖颈修长,她手足细长,她有削肩,有细腰,她站在湖边,像冰块雕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直视她,但也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项南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呼吸吹化了她。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与少夫人的第一次相见

仙女没有被吹化,而是被来人吓到了,她的一双眼瞪圆然后闪闪,人也向后退了一步。

本已经站在湖边,这一退白色的裙角便被湖水浸湿了。

“我是路过的人,想要来打条鱼。”项南忙向后退了一步,“姑娘莫怕。”

那姑娘没有再后退,一双眼里还有戒备,以及一点奇怪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没有垂下视线,而是紧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瞪的离开。

项南笑了笑再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不知道湖水里有没有鱼?”

仙女没有回答他,抬脚迈步,从他身边绕了一圈绕过去了,然后向那边的村子走去,她走的不快不慢,偶尔还回头看一眼,似乎在确认这个人有没有跟着她。

她看过来的时候,项南便冲她笑了笑,挥挥手,她便瞪他一眼转过头加快脚步。

她脚步匆匆越走越远,很快就进了那边的村子。

项南收回视线,若有所思看向湖水,但下一刻就有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一群身高体壮穿着精良佩戴兵器的男人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不在这里啊。”

“明明是向这边来了。”

“说是要抓鱼的。”

他们东张西望神情慌张的议论着,然后看到了项南,顿时审视警惕还有闪闪寒光。

“你是什么人?”

项南道:“过路的。”又指了指湖水,“想看看有没有鱼。”不待询问又向后指了指,“适才有位小姐往村子里去了。”

而在村子的方向也有人跑来。

“少夫人回来了,你们不要乱找了。”他们喊道。

少夫人吗?项南有些惊讶,那个姑娘不过是十四五岁

不过富贵人家早结亲也是常见的,哥哥当年去相亲还不到十岁———他当然不会认为适才那位仙女是村姑,哪有村民能养出这样的姑娘,如今光州府无数人投奔,世家豪富也在其中。

世家豪富来投奔光州府跟百姓们不一样,他们有豪车有壮仆护卫,来到光州府后还能随意的买下田地房屋,不过他们要交很多钱给光州府。

与流民百姓甚至商人在光州府随意,还有免费的吃喝不同,有名有号甚至掩藏了身份的世家豪富都会被光州府请到府衙。

知府设了宴席保证他们可以在光州府淮南道安稳度过乱世,然后就哭穷请他们拿出一笔安家费,数目还不小,而且这还没完,知府时不时的就请他们宴席,喝完酒就索要钱财,名目还不同,上次是安家费,这次就是置装费,或者是经商费没经商的也要给,因为他们在这里要买东西。

总之世家豪富很是厌恶,但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毕竟除了要钱,其他的并没有被难为,更没有抄家抢劫,如果是落到叛军的手里,就不是拿一笔钱能安稳的。

所以他们在光州府过的还算自在,但跟流民百姓商人不同,他们对官府还有那个武少夫人没有敬意甚至还藏着恨意。

这也是项南不解之一。

他的思绪飘远了,身边这些豪富的护卫又把他拉回来,湖水噗通噗通响,冬日的湖水溅起水花,这群护卫微站湖边,用石头,用手里的刀剑向水里乱砸。

“那边,那边有鱼。”

“我看到了,啊呀!笨死了。”

“不行就下水!”

“今日必须捉到多多的鱼,要不然少夫人不高兴。”

他们大呼小叫不再理会项南,还有几个壮护卫真的就开始脱衣服,这种情况他也不能再捉鱼了,项南笑了笑转身召来自己的马,骑上离开了。

他没有去那个村落里看,更没有去打探这是谁家,这就跟行路中看到一朵花开的鲜艳一样,看到了,一时愉悦,就是乐趣。

项南嘴角飞扬的进城了,而在城外一个年轻的兵面色发白嘴角发抖身子僵硬。

他抱着一把伞,他身后背着两把长斧,他原先是窦县一个猎户,想着能多吃两碗饭投了民壮营,然后就一步步成了兵。

他双手能持双斧,以前能在山上砍死一头老虎,现在在战场上一斧能砍掉两个人的头,但此时此刻他拿着这把伞抖啊抖,下一刻就要脱手跌落。

这把伞好重。

前几天他被抽调护卫武少夫人去窦县,但只是在外护卫,武少夫人身边跟着十几个真正的振武军,但就在刚才方大护卫跑过来将伞塞给他。

“从现在起,你给少夫人执伞。”他说道。

说完这句话方大护卫就跑了,一眨眼不见了人影,小兵抱着伞还没反应过来,只能问身边的下属们方大护卫说了什么,下属们瞪圆眼盯着他手里黑伞。

这黑伞看起来不起眼,但在他们眼里比堪比帅旗,陪着他们千里跋涉上阵杀敌,帅旗在的地方黑伞就在,这黑伞是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

“要你给少夫人撑伞。”他们干巴巴说道。

小兵咕咚咽口口水抱着伞差点跪下来,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会接到了命令就听从命令。

小兵抱着黑伞呆立,然后看到其他护卫兵马同伴们走来,他们拥簇着一个仙女。

仙女穿着白色的衣裙,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扎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小兵屏住呼吸,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跟来的护卫们已经能恢复呼吸,但神情还有些失魂茫然。

“你叫什么?”李明楼看着抱着黑伞的年轻人问。

这一瞬间她身边剑南道的护卫们都不见了,换成了在窦县养起来的民壮,现在则被称为振武军。

元吉和方二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她还不行。

“包,包”小兵结结巴巴说道。

李明楼道:“包包。”她念了一遍记住,点头,“走吧。”迈步走了过去。

包包涨红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我叫包金银。”他太紧张了,话没说完呢。

旁边的兵回过神了,虽然还迷迷瞪瞪,但战场上不给大家发呆的机会,事情来了就做已经成了本能。

“少夫人喊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不要啰嗦了。”

“快跟上。”

有人更担心另一件事:“给少夫人撑伞可不是容易的。”

他们再熟悉不过,方护卫永远紧随在少夫人身边,不管是步行还是骑马,黑伞都不离开半分,日光也不能奈何他。

少夫人之所以用黑伞遮住是因为受了伤不能被日光晒,而现在少夫人已经自己走出去好几步了!

众兵声音冲包金银怒叱:“快去!”

包金银将伞举起来,背着双斧三步两步跟上站到李明楼身边,举起伞砰的撑开,冬日的艳阳被撞开投下一片阴影。

李明楼向前迈步,阴影始终跟随。

四周的兵马恢复了列队,还有人过来询问少夫人可要坐车?

她出行多数是坐车,纵然有衣袍面罩黑伞遮挡,还是不太敢走在人前日光下,但现在不行,她要立刻让满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立刻忘记那个黑伞遮面黑袍的武少夫人。

“牵马来。”她说道。

一声轻喝,黑壮的军马带着白衣少女像城中奔驰,身边一个轻甲兵挺直脊背双手撑着伞紧随。

大路上很多人,有匆忙赶路有闲坐说笑,快到中午了,没有饭吃的或者懒得做饭的准备去城门口吃少夫人的粥,然后马蹄疾响,夹杂着铠甲碰撞,这是兵马经过,大家都熟悉了纷纷避让,然后看到了这群兵马中的黑伞。

“是武少夫人!”

路上的人都喊起来,不管有没有见过武少夫人,大家都认得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出行有伞,衣袍罩身遮面,因为武少夫人有伤,当然民众都不谈论少夫人的伤更不会嘲笑,大家努力的忘记这件事,但大家都记着黑伞。

不管春夏秋冬阴天下雨,只要看到黑伞就是武少夫人来了。

很多人都涌出来挥舞着双手,但很快他们就僵硬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奔来的兵马,兵马前方,黑伞下的人。

挥动的双手不动了,喊声凝结,有吃东西的张大嘴,吃的食物从嘴里掉下来,捧着茶壶的松开了手,砰的在地上碎裂。

马蹄声声,黑伞下白衣黑发飘飘,如寒风如冰霜,所过之处一片冻结凝冰。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项南再请见

光州城从未有过的安静,商贩的吆喝,孩童们的笑闹,妇人们的说笑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站在路边,身子僵硬,但头可以转动,他们的视线跟随着过去的人马。

安静只是暂时的,很快从四面八方涌来热闹,跑动声喊声。

“武少夫人回来了?”

“是武少夫人回来了吗?”

“你们在看什么?有没有见到武少夫人?”

冻住的人们则慢慢的点头,视线追着远方,声音空灵:“是武少夫人过去了呢。”

果然是武少夫人啊,闻讯赶来的人,尤其是商贩们兴奋的要追上去,但又发现了异常。

“你们怎么不喊?”

“你们怎么不跟着武少夫人?”

以往武少夫人出行,街上的民众都开心的喊着她的名字跟随着马车,能有多大声就有多大声,让武少夫人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但此时此刻听到询问,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冲他们嘘声:“怎么敢喊!”

一向吵闹的孩童也安静的含着手指点头。

怎么不敢喊?商贩们一头雾水,另一个穿着长袍的老书生给了解释:“恐惊天上人啊。”

经过一番嘈杂赶来的人们终于问明白了,适才武少夫人是骑着马过去的,而且是没有遮面,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样子,像仙人一样。

大家这也才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武少夫人的脸,以前她都是遮起来,传说是因为受了伤毁了容貌所以不得不遮面。

不过大家都不谈论这件事,武少夫人是菩萨心肠,她就是丑如鬼怪大家也不能亵渎她。

但现在怎么回事?武少夫人没有受伤,武少夫人真的像仙人一样美?

街上议论纷纷,冰冻被化解,适才的事太突然,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还是多数,他们惊讶的询问表达着疑问,有更多的人干脆向府衙跑去,但有一群商人牵着马拉着车从府衙先跑来了。

街上的人都不陌生,这些是经常守在武少夫人门外寻机发财的商人,他们一直想见武少夫人,此时应该见到了武少夫人,怎么都跑开了?

“我们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算珍宝,不敢拿在少夫人跟前。”

“见了武少夫人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奇珍异宝不得她欢心。”

“因为她就是奇珍异宝啊。”

“少夫人是仙人,看我这宝石一眼,这宝石就黯然无光了。”

商人们掩面拉着马催着车急急忙忙的逃走,似乎一刻也不能留在这里了。

“我们这就去寻找能配的上武少夫人的奇珍。”

街上就变的更喧哗了,武少夫人已经进了家门大家看不到了,只能问适才有幸看到的人们,有幸看到的人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一个个兴奋激动不已迫不及待的诉说,街头巷尾呼朋唤友酒楼茶肆到处都是说话声。

项南已经回到客栈,光州府没有被破城,内里保存完好,这座客栈内里深深可以隔绝街上的喧闹,让客人睡个好觉,但此时街上的喧嚣都冲了进来。

“外边什么事?”项南一面换衣裳一面问。

项家的随从在身边伺候,闻言便派人出去问,刚派人出去,陈二先从外边跑进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武少夫人回来了。”他撇嘴说。

项家的随从路上急着赶路没有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听路人闲谈,很不解:“武少夫人回来怎么了?她不是一直在光州府吗?回来有什么稀奇?”

“大家见到她都很激动啊,真是的,街上到处都是人。”陈二说,拍了拍被挤皱巴巴的衣衫,“而且这一次好像是看到武少夫人的真容了。”

说道真容这件事项家的随从知道,忙道:“说是受伤还是有病什么的毁了容貌不能露真容,整天遮着脸躲在车马里不见人。”

陈二道:“现在看来是好了。”

伤?病?遮面?项南停下解衣衫的手,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

“不是什么伤病好了。”去街上打听消息的项家随从也回来了,眉飞色舞,“武少夫人原本就没有伤也没有病,因为她是神仙,不能被人看到样子,否则就要飞回去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这种话他们当然不信。

“其实是富贵人家的养容法。”另一个随从年长,见多识广,“有些富贵人家的女子以白净晶莹为美,不见日光不被风吹,就能得仙人之姿。”

这个最合理,以前夏日里出行的女子们也很多都带着幂篱,遮挡日光和热风,免得伤了容颜。

这次据说是武少夫人出去太久了,家里婆母有些身子不好,少夫人心急顾不得梳头簪花遮面披袍一路疾驰归来,真是纯孝。

项南笑了笑,这个武少夫人或者身边的人都是厉害的很,一点事都不放过拿来颂扬贤名。

然后随从们就开始讲述武少夫人的样子了,都是从街上听来的,蛾眉皓齿、曲眉丰颊、朱唇皓齿、杏脸桃腮、玉质天成、丰姿妍丽等等,总之真仙人之姿。

民众们已经不管武少夫人什么样子了,只把最华丽的辞藻堆砌,听这些根本想象不出武少夫人真正的相貌,但项南听着眼前却浮现了湖边的一瞥惊鸿,如果世上能有人承受这些华丽的辞藻的话,只有她了吧。

项南心里又一惊,想到了当时那些护卫们的称呼,少夫人。

“武少夫人既然回府了,我们再去递帖子吧。”他打断了随从和陈二等人的议论。

陈二和随从都怔了下:“不是已经递过了?”

“听到武少夫人回来了不去递名帖请见,显得没有诚意。”项南道,“总不能等她来请我吧?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样就太失礼了。”

陈二便拿着名帖又去府衙了,递上帖子看到官吏惊讶的神情,他忍不住红了脸,纵然是乡下没见识不知礼数的小兵也回过神来,这分明是缠着逼着人家见,这才是失礼吧?!

富贵人家的公子果然心眼都坏的很!

官吏接到帖子虽然觉得此人失礼,但又因为此人指名道姓要见武少夫人,必然有些来历身份,武少夫人虽然名声远扬,但都是在百姓和商人中远扬,他们想见少夫人在街上等着就是,不会想到来官府,而来官府的则都是冲着官府来的,并不知道官府其实也在武少夫人手中。

来官府递帖子要见少夫人,必然是看出点什么。

他不敢怠慢拿去给知府,知府是可以随意能见到少夫人的,但看到这帖子,知府却让先放一放。

“少夫人那边有点事。”知府担忧的说道,“我听着金桔在哭呢。”

厅中的官吏们都点头:“今日少夫人没有遮面骑马进城的。”

他们当时有人正站在府衙外,一眼看到了惊讶的手里的文书都掉了,想到少夫人的相貌

“少夫人没有伤病啊,为什么要遮面避人。”官吏们聚集在一起也忍不住低声议论。

知府捻须笑了笑,一副早就看透的了然:“少夫人如此仙人之姿,怎能随意展露世人面前?”

这种相貌只能远离世人,否则坏人看了有歹意,好人看到了也生贪心。

众官们了然点头,不过旋即又不安,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让少夫人这样匆匆回来了顾不得掩藏容颜。

金桔是在哭,但不是悲痛,而是欢喜。

“小姐。”她拉着李明楼的胳膊,衣袖已经被卷起来,露出光洁白藕般的手臂,“你的伤都好了。”

她还记得当时见到的那一幕,小姐的胳膊上一片片溃烂,后来小姐自己沐浴,她虽然难过想说自己不怕,但更在意小姐不想让人看到,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任凭小姐自己洗漱,没想到小姐已经好了。

她又抬起头看李明楼的脸,光洁白净剔透,想起李明楼第一次回李家,她躲在一群丫头仆妇后看,坐在车里的小女孩就是这样,像仙人一样。

根本就没有她噩梦里的溃烂。

李明楼也在端详自己,手臂,肩头,干脆解开衣衫,看肩头脖颈胸前,细腰长腿**的双脚,无一不完好无暇。

她知道自己已经好了,好了很久了,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好到什么程度。

不遮头脸,日光照耀下从城外走回家来,她的身上依旧没有半点溃烂,连一丝疼痛都没有。

她可以青天白日堂堂而行了。

门外传开脚步声。

“小姐,外边都安排好了。”元吉的声音说道,“项南住的地方查清了,已经围住了,什么时候动手?”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杀还是杀不得

项南的出现让大家都吓了一跳。

“小姐放心,身边用的人都替换好了。”元吉进来说道,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的看着李明楼。

李明楼坐在椅子上,安静又遥远的看着他,眉眼晶莹,如仙如画,就像以前一样。

大都督在的时候,李明楼有时会来书房玩,或者写字画画,或者喝茶吃点心,她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像落在人间的仙人。

元吉的眼有些酸涩,虽然李明楼说过她好了,但到底有多好,直到今日才看到。

“这次是我的疏忽。”他低头道。

项南无声无息的到了光州府,还站到了小姐的身前,明明方二回来已经说过,项南在滑州,义成军皆穿白袍奉项南为首,白袍军还驰援沂州,在李明楼离开后协助周献清缴叛军,沂州滑州已经连为一体,沂州的商人已经来到光州府,项南当然可以从滑州来到光州府,他们却没有做好防范。

“他以富家公子的身份不带兵马独行。”李明楼道,“不怪你们防不住。”

总不能给沿途所有的兵马都画项南的画像让大家严查戒备此人。

这样做早晚传到白袍军那里,项南心思精明,反而会让他猜到什么。

“幸好这次来的是项南。”李明楼道,“他没有见过我,见过的也只有你们寥寥几人,如果是项云,只怕走到颍陈就猜到我是谁了。”

剑南道的兵马众多,对于一直在剑南道的项云来说,谁又能保证他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当看到是项南时,她当机立断扯下衣袍遮面,以真面貌展示,果然项南不认得她,没有当场被叫破,同时也印证了她许久以来的猜测,有了雀儿这个身份,她果然能正常的生活了。

前提是她是雀儿,所以绝对不能被喊出真实的身份。

“项南在客栈,身边有一位亲兵,五位项家随从。”元吉道,“城池已经戒严,客栈也围住了。”

准备以及杀项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次次都是不合时机李明楼默然一刻:“也就是说项家以及白袍军都知道项南的行踪。”

方二从外边急匆匆进来:“适才已经快马查问了,宣武道有数百人的白袍军,他们没有掩藏身份,说是护送项南归乡。”

“项南本就是宣武道的兵,他在宣武道能够畅通无阻。”李明楼道。

中五带着的人马占据的宣武道只是一部分,项南比中五还熟悉宣武道。。

“白袍兵在寻找当时与项南同去范阳死难同袍的家属。”方二说道,“大家都以为项南也在其中,没想到他来到了光州府。”

所以尽管项南掩藏行迹来到光州府,并不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兵马知道,项家也会知道,如果项南死在光州府必然要引起麻烦。

“我们可以半路动手。”元吉提议。

项南要去太原府,路上经过的地方很多,如今乱世叛军山贼横行,各路卫军也心思不定,要活着很难,死却是极其常见的。

“项南能从范阳军中逃出来,又一路成白袍军,让义成军以他为首,功夫不一般。”李明楼说道,前世虽然没有白袍军,项南也多有战功。

今生他入了险境,不仅没有死,反而杀出一条更勇武之路。

方二想着泗水一战时见到的场面,这个年轻人的确勇武。

“还不至于我们杀不了他。”他说道。

“我不是说杀不了他,只是不想其他人受无妄之灾。”李明楼轻叹,“我要杀的是项南,与我有仇的是他,不是白袍军,那些白袍军杀叛军护百姓,更曾在泗水之战中相助,我怎么能让他们死在我们的手上。”

白袍军因为项南而成军,他遇险难白袍军必然舍身忘死相护,半路上劫杀难免一场大战。

项南已经不仅仅是项家的小公子了。

更何况项南死在淮南道光州府境内,必然引发淮南道宣武道以及滑州沂州等地震动,这些地方还不算平稳,叛军虎视眈眈,她不能为了项南一个人让这么多地方涉险。

“小姐慈悲。”元吉说道。

李明楼道:“我也不是心软慈悲,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活着,尤其是不该死的人。”

元吉和方二不解对视一眼,这还是慈悲啊。

这是为了她自己,称不上慈悲。

那一世很多兵马百姓在混战中死去,老天命定不可更改,那这一世他们也应该死,如果让他们活下来,这么多死人活着,多她一个也无所谓了吧。

“那项南怎么办?”元吉问,“就这样放过他?”

“他来这里干什么?”李明楼问,“是怀疑我的身份了吗?怎么会知道我在湖边?”

这个问题元吉和方二答不上来,而此时知府偷听这边哭声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过来解答了疑惑。

“这是一个自称太原府项氏项南的人给少夫人的帖子。”他捏着三四张,“少夫人不在的时候,每天都来投一张询问,适才听到少夫人回来了,又让随从来了,里面还写了什么。”

他捏了捏最后这张名帖,里面夹着一张薄信,他虽然好奇但不敢拆开看。

每日来投奔武少夫人的男人多得很,他可不会因为这次这个少年人长的非常好看,就胡思乱想这少年有什么不轨私心。

知府说完又看着李明楼出神,武少夫人露出真容穿街而过他没有亲眼看到,此时看到了觉得那些描述根本就是胡说八道,那些描述根本不及武少夫人一成。

所以那少年人是看到少夫人的美貌才这么急切的来自荐?

知府神游天外,元吉拿过帖子,将夹在其内的信也拆了看,确认了没有毒,再递给李明楼。

虽然隔了一世,但其实只隔了一年,打开信纸,熟悉的字体扑面。

泗水一战,振武军解困白袍军,项南当面拜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李明楼笑了笑,为武少夫人来的吗?

“是白袍军的统领。”她请知府坐下,如此这般讲了,“其实不敢当什么救命之恩,当时也是多亏了白袍军才让我们顺利过了泗水,虽然最终没有救下昭王,但因为有他们相助,我们损伤少了很多,倒应该是我们谢他。”

知府恍然哦哦明白了,所以这个人是那时候就看到了武少夫人的面容,惊为天人,千里追来

“知府大人?”李明楼道。

知府回过神肃容:“少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就请大人招待他吧。”李明楼道,“这不是我救了他,是振武军,大人出面表达我们的谢意就足够了。”

知府站起来道:“少夫人放心,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

不就是好吃好喝好说的打发这个轻薄子嘛,知府身轻如燕的出去了。

李明楼不知道知府想的什么,也不在意,更在意的是项南是真把她当做武少夫人还是猜测到什么,当时在泗水,夜色混战,方二又及时用旗罩住二人,项南是不是还是看到了

项南心里有没有猜测她是李明楼,其实也好印证,李明楼低头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脸,身体如果没有溃烂就说明她没有被揭穿身份。

不过她面容项南不认得,声音却是认得的。

“我们要不去窦县避一避?”元吉问。

李明楼摇头:“动,不如不动。”

“小姐放心,先前不知道让他来到光州府,如今我们知道了,绝不会让他接近这里。”方二道。

李明楼点点头:“事情太突然了,你们去安排好,把人员替换周全。”

元吉方二应声是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对视一眼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兜兜转转又遇到这个项南了,他又主动跑来要见大小姐。

虽然他不知道要见的人是大小姐。

他不知道她是李明楼,他还是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他来揭穿自己的吗?就知道老天不会就这样放过她,李明楼看着桌上的名帖,越看越恼火,将名帖还有信扔进火盆里。

纸张化为烟雾消失,李明楼挥挥手还是觉得气闷,看到摆在桌子上的一个盒子。

那是武鸦儿送来的礼物,被金桔认真的摆放在案头。

李明楼拿出一块熏香点燃,粗糙清冽的香气冲出来,带着几分凶猛在屋子里飘摇,撞散了呛人的烟雾。

这礼物还是有点用的。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用的礼物

光州府的礼物也终于送到了武鸦儿的案前,相比于前几次这次时间要长的多。

来送礼物的也不是熟人姜名,而是四个随从。

大家现在也算是熟人了,也不用太客气,主事的人有更大的用处,就不要随意浪费了,尤其是只家信来往的时候。

要东西的时候再让姜名来。

“路上现在不好走。”他们说道,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安康山占据了京城,又以京城为界遍布了贼军,把东西两边隔断,能走的地方不多了。”

武鸦儿看了眼舆图,现在他用的舆图与先前不同,精美严整悬挂在厅堂里几乎占据了一面墙。

这是是官员们从京城携带来的,专供皇帝用的,新帝第一时间将它赐给了武鸦儿。

这间大厅也很华丽,冬日炭火足够,随时都有热茶热饭,吃完了茶饭还有热水洗手擦脸。

四个随从进来就喝到了香香的热茶。

“你们辛苦了,先下去歇息。”武鸦儿道。

门外便有几个侍从进来引路,还有四个侍女捧着新衣拎着食盒,准备伺候他们洗漱更衣吃饭,这些侍从侍女都是皇帝赐下的。

“我们不歇息,少夫人说都督这里缺人手,看我们能做什么就让安排我们做什么。”为首的随从道,憨厚一笑,“少夫人说不让我们吃闲饭。”

如果是以前胡阿七就要冷嘲热讽你们人生地不熟能做什么还是安心歇着吧,现在么,姜名十人人生地不熟助他们渡河,协同杀敌,他还真说不出反驳的话。

武鸦儿也不在意:“你们先去看看养伤的同伴,然后就去前锋营吧,你们对路途熟悉,带着他们探探四周。”

随从们高高兴兴的应声,在侍从和侍女的拥簇下退下去了。

胡阿七摸着鼻头嘀咕:“真用他们,还不知道是敌是友呢。”

前锋营可是重地,掌握着最新的战况以及势力范围。

武鸦儿道:“不分敌友,可用就用。”

他看向包袱,里面堆着冬衣鞋子,里衣精良,外裳结实,有一件通体黑亮的斗篷还很熟悉。

武鸦儿摸了摸内里,这边有将官正看信顺着念出来:“你送来的毛皮当里衬可以做两件斗篷,你和母亲一人一件,相隔千里也能相系一身”

老胡展开每一次随信都会有的画轴,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果然穿着一件大红斗篷含笑怡然。

“还挺会取巧。”他嘀咕一声,又撇嘴,这么好的毛皮竟然只用来做里衬。

武鸦儿将斗篷放在一旁,其他的衣物鞋帽收起来,包袱里还剩下一个小盒子。

“哦,这是。”负责看信的将官看了一眼盒子又看信,“少夫人说都将升任节度使,拿笔的时候多了,所以送个小摆件用。”

小摆件?厅内的人都围上来看,这位武少夫人可是很有钱的,大家还记得当初王力第一次回来带着的那些礼物,金的树玉的石,每次来也都是送金银送名贵的药

这次会是什么宝贝?

武鸦儿伸手拿过小盒子打开,围观的诸人眼瞪圆。

“蛤蟆!”老胡喊道。

这次不是稀奇古怪不认得的东西,盒子里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碧绿通透端坐的蟾蜍。

有人伸手摸了摸,柔润光滑。

武鸦儿笑了道:“这叫水注。”

水注是什么玩意?诸人不解,武鸦儿一手拿过桌上的茶水,一手拿起玉蟾蜍,端详一刻从蟾蜍背后打开盖子,将茶水倒进去,然后微微倾倒,蟾蜍口中便流下细水落在桌上的砚台中。

“研墨时用来注水的,叫水注。”武鸦儿道。

诸人瞪眼看着武鸦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武鸦儿再说一遍:“注水啊。”

老胡拿起桌上摆着的一个碗:“注水,跟这个碗一样?”

这个碗里盛着水就是用来研墨的,武鸦儿点头道声是啊。

“别的用处呢?”老胡瞪眼问,手指头戳在蟾蜍的大嘴上。

武鸦儿笑:“水注就是注水用的。”

诸人顿时响起乱声。

“什么啊。”

“就是个碗啊。”

“这什么用都没有啊。”

“有金子吗?翻翻看上面有没有镶金银。”

几人翻来倒去的看了一通,通体滑不溜丢别无他物,蟾蜍鼓着大肚子,咧着大嘴笑他们。

武鸦儿只是笑也不说话,老胡看够了将蟾蜍扔回盒子里。

“武少夫人没诚意了啊。”他说道,“怎么送这么没用的东西?”

武鸦儿道:“她的诚意本不在给我送礼物。”

只要不伤害他的母亲就是最大的诚意,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交易。

胡阿七撇嘴招呼大家:“散了散了。”

诸人说说笑笑都下去了,嘈杂的厅堂安静下来,武鸦儿将扔在一旁的信拿起来看了眼,武少夫人的家信又跟以前一样了,写的长了就是满篇废话,他的嘴角抿了抿,放下家信,又看着盒子里抱腹蹲坐的蟾蜍。

对于这个女子来说金银珠宝奇珍名贵是最不需要费心思的东西,想到那时她坐在石头上,随意的将珠宝赠送给游侠儿,想都不用想。

对别人来说有用的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不过,她这次送他了没用的东西。

武鸦儿拿起玉蟾蜍端详,这水注是富贵人书房把玩之物,有它可以写字,没它也能写字。

为了给他找这一个没用的把玩之物,她必定是认真的想了想吧。

武鸦儿抿着的嘴裂开笑了,露出白白的牙,将玉蟾蜍轻轻一倒,滴水在砚台,放下来研墨,提笔,拿过一张纸思索片刻书写。

一时凝眉,一时看墙上悬挂的舆图,一时疾书,室内安静无声,直到外边的喧哗变成脚步迈进来。

“都督。”一个将官施礼,指着身后的太监,“陛下有请。”

太监没有倨傲,跟着将官施礼喊了声都督。

武鸦儿将最后一笔写完放下,手轻轻抚过端坐在案头的蟾蜍肚子站起来,拿起刚收到大斗篷一步迈出披在身上,长腿阔步向外,将官太监们忙拥簇跟上。

新帝住在鲁王府,前殿就是朝堂,鲁王府外的很多民居被征用做官衙,不管是华丽的还是低矮的,悬挂上从京城背来的衙门的匾额立刻便有了气势。

马蹄声打破了肃重,进进出出的官吏们都看过来,虽然是临时的朝廷宫殿,这里也有皇帝的规矩,没有人可以在这里纵马疾驰,除非是宰相这等的大员但看到黑马黑斗篷的年轻人,大家又都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鸦儿。”一迈进殿内,新帝就从龙椅上站起来招手,“速来速来。”

崔征在一旁道:“陛下当称呼武都督,这是对臣子的敬意。”

新帝便自责惭愧:“朕又忘了。”话虽然这样说人还是不讲规矩的亲自走过来,不待武鸦儿参拜就拉住他的手,“来来,你来看舆图。”

武鸦儿没有看舆图,而是低头看拉着自己的手,新帝的手冰凉其上还有冻疮。

“陛下。”他道。

新帝忙收回手用袖子掩住,哈哈一笑:“这里冬天冷,朕的手年年这样。”

再冷也冷不过漠北,鲁王再不被皇帝不喜,也不会像他们这些当兵的冰天雪地在外奔走。

武鸦儿解下斗篷,感受着殿内的冰凉,再看朝官们,一个个穿着厚实身子微微缩起。

“都督不用看了。”崔征道,“陛下有令炭火吃食一切优先供与兵将们,朝廷一切从简。”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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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给了兵将极大的看重。

登基大典请兵将们参加,让他们捧着祭天的礼器,登基以后最先做的就是赏赐兵将,加官进爵,除了武鸦儿,跟随来的大将军们皆得高位,不管大小军功都立刻兑现封赏。

给将官们赏赐了住宅仆从,给兵士们足够的粮草,一入冬就早早的送来火炭。

“朝廷带来多少东西,都督亲自看着很清楚,目前这些吃穿用度全是陛下的积蓄。”崔征道,“王妃变卖了金银珠宝,还有先前各地送来的登基贺礼,灵州世家大族们进献的贺礼”

“相爷,不要说了。”新帝急忙打断,“如今这个时候,这是理所应当的。”

崔征俯身应声是,但还是道:“如今这个时候,倾心竭力能筹到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后宫已经改为一日两食了。”

新帝面色羞惭抬袖子掩面:“朕这里太贫瘠了,朕什么都没有,如果早准备些囤积”

谁又能早知道呢,早知道的话大家都会进言先帝,不会让罗氏得宠,不会让安康山得势,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殿内的官员们凄然叹口气。

武鸦儿没有说话,对新帝躬身一礼,新帝忙搀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切尽在这一礼和搀扶中,君臣二人再次携手站到舆图前。

崔征也带着其他官员们站过来。

“安贼占了京城,贼子安德忠占了东南,越发势大。”新帝道,在舆图上指点了几处,“最新的消息这些地方不是被贼军占据就是官将率兵投贼。”

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抚着舆图。

“半壁江山啊,大夏的半壁江山都被祸害。”

朝官们俯身:“臣等有罪。”

武鸦儿道:“陛下勿要烦忧,安贼造反如烈火之势,凶猛燎原占据这么多地方也不足为怪,但贼火到底是无根无基,烧不得长远。”

他伸手指点舆图。

“这几处被叛军占据,是附近卫军一时慌乱不查被他们抢了先机,待大家稳下来,必能击退叛军,还有我们这边,太原府山南陇右形成合围抱月,就算是安康山也不能轻易攻破。”

新帝在舆图前站好,神情感慨:“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崔征看着舆图道:“安贼如此势大,还是因为占据了京城,一番胡言乱语借着皇陵皇宫所在糊弄了天下不少愚人。”他看向武鸦儿,“所以都督,眼下最要紧的是夺回京城,请陛下回宫,如此才能安稳人心,让天下大定,否则这乱像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新帝握住武鸦儿的手:“相爷不要催促,都督必然是要诛杀安贼的。”

武鸦儿对皇帝施礼再看崔征:“末将以为如今进攻京城容易,但安稳天下不易。”

他伸手在舆图上划过一道。

“叛军在京城外竖起厚重防线,要说打也不是打不得,舍了万千兵马刀山火海也能闯过去,只是叛军不只是京城一处,夺回了京城,不等于夺回了天下。”

有朝官忍不住开口道:“至少能先稳了天下,再徐徐图之。”

武鸦儿摇头:“那样反而要比现在这样花费更多的时间,进京消耗太多的兵马,到时候只能守住京城,无力夺回其他地方。”说罢看新帝,“陛下,京城不是天下,您的所在才是天下,您在天下就在。”

新帝转头看崔征等人:“相爷你们就不要说了,行军打仗一切听武都督的。”

崔征等人俯身应声是。

觐见过皇帝,武鸦儿拖了一头猪回来。

皇帝手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了,那些金银珠宝在这里也不当吃喝,如今后宫节俭,一些妃嫔的家人在庄子上养了牛羊猪狗,为了表达心意送到皇宫来,皇帝也不嫌弃,说子民们的心意都不能辜负。

皇帝不辜负小民的心意,武鸦儿对皇帝的心意也很满意,当晚就在大宅子里当庭架了火烤了。

庭院里火光熏熏,香气弥散,酒一坛一坛的打开,人影在篝火前晃动,争抢着从烤猪上割下一块啃。

“陛下这个礼物送的不错,我还真吃腻那些精细的饭了。”老胡握着半条猪腿喊道。

武鸦儿坐在厅前的台阶上束扎袖子也在慢慢的割肉吃:“饭可不能说腻,有口吃的就是幸事了。”

“老胡你是享福的骨头酥了。”旁边的男人说道,“不是动不动就饿三天的时候了。”

“饿他三天。”其他人起哄。

老胡挥舞着猪腿冲他们去去,坐在台阶上啃一口肉,话语含糊道:“直接打进京城是不要想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让安康山打过来。”

“陛下想回京城,安康山也想抓住陛下呢。”另一人说道,“虽然朔方这边没问题了,其他地方可都岌岌可危呢。”

“还是兵马太少了。”老胡用啃下的骨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现在人家是矛,我们只是个盾还是个没补齐口子的盾。”

“要是将相州拿下会好一点。”又有人用手在地上点。

武鸦儿站起来:“走,屋子里说。”

一群人便呼啦啦拿着大块的烤肉涌进屋子站在舆图前,用骨头油手指指点点议论军情布阵。

“总之我们需要其他卫军的配合。”老胡最后下了定论,“让别的卫军支援。”

有男人笑着摇头:“算了吧,别说远处的了,近处的这些卫军来恭贺陛下登基之后就都跑了,调动他们三番五次推脱。”

“现在的卫军不太对劲啊。”其他人盯着舆图,叛军所在以及卫军所在都密密麻麻的标注,“这些人意图不是去杀死叛军,而是不让叛军杀死自己。”

这两者差别就大了。

“有什么不对的,自己的命最重要。”有人嘲讽,“对于很多卫军将官来说,没有同袍这一说了,叛军也好,其他卫军也好,都是外人。”

余下的话没说出口,皇帝也快要变成外人了,乱世越久越如此。

“不要抱怨,我们是要解决问题,管他们是外人还是内人。”武鸦儿说道,话出口笑了,“怎么忘了,我是有老婆的人。”

诸人都看着他。

武鸦儿离开了舆图走向桌案,将手中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大手攥住玉蟾蜍滴水,一手研墨一手提笔。

“别人不肯援助我们,武少夫人不是别人。”他嚼着肉发出咯咯的声音,听起来像女孩子的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肉已经咽下去,一笑露出白牙。

“当然还要给她送一份大礼。”

武鸦儿给武少夫人的礼物还在路上,光州府里项南已经将礼物送了第二次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相见难难而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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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武少夫人回来,项南又送了名帖求见后,知府亲自来客栈,引的满街人都来围观。

“这是白袍军的项都尉。”

“白袍军知道吧?”

“少夫人去沂州救昭王的时候,多亏了他们协助。”

跟随来的官吏们对民众解释,听到曾经帮助过武少夫人,民众们热情更大,项南被请去知府一路拥簇,更有不少商人喊着要送酒送礼物。

陈二还好,毕竟在滑州他们白袍军所过之处也是受人欢迎的,项家的随从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又激动又不可思议,再看和知府走在一起的少年人,觉得熟悉又陌生。

“小公子长大了。”一个年长的随从感叹。

他们是项家老太爷身边的随从,看待家中的子侄都带着几分高高在上,此时都收起了随意,小公子是大人了,是项家可以独当一面的公子了。

知府在府衙宴请了项南,但武少夫人并没有出现。

“少夫人知道你来了。”知府拍着他的胳膊热情又激动的说道,“立刻讲了项都尉的大恩,让我们好好的招待,说起来项都尉是宣武道,可认得云安府的况大人?”

“有幸见过一次。”项南答道。

知府感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项南恰好知道回答了,其他官员将领也询问自己认识的人,项南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互相交流一番,有的还在坚守,有的投贼,有的则已经亡故,让诸人悲喜交加感慨,酒便越喝越多,等项南再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少爷,知府大人把衙门的厨子送来了,给少爷熬了醒酒汤。”

“少爷到底还小,酒量不行。”

“六爷酒量也不行,我还记得他当初也喝多被抬回来呢。”

项家的随从在床前热闹的询问以及说笑。

项南躺在床上含笑听着,视线看着帐顶,喝多是喝的多了,但还不至于不省人事,主要是看出武少夫人不会来,而这些人也不想让他多问武少夫人的事,就顺水推舟吧。

“小爷。”陈二从外边进来,“我们什么时候走?”

项南从床上坐起来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替我去给武少夫人送名帖。”

陈二瞪眼:“还要送?”

项家的随从们也有些惊讶:“少爷还是要见这位武少夫人?”

昨日光州府的知府亲自宴请已经相当于武少夫人的宴请了啊,项南要跟光州府跟振武军交好,这已经足够了。

那武少夫人是振武军武都尉的家眷,并不是官府也不是将领,非要见她做什么。

项南用水洗了脸,少年人的面容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的宿醉,他坐到了书桌前提笔:“因为武少夫人,光州府才如此隆重相待,我应该道谢。”又吩咐随从,“你们去采买些礼物吧。”

那倒也是应该的,项家的随从们点头应声是,光州府的街市很繁华,很快就买好了回来。

“竟然还有我们太原府的特产呢。”随从惊讶的说道,“而且不是积年的存货。”

先前也罢了,如今太原府和淮南道这边可有京城叛军相隔呢。

“商人们真是不怕死。”陈二摇头,“该让他们来打仗。”

项南笑了笑道:“那是有足够吸引他们的利益所以才不怕死。”又摇摇头,“他们只认利益。”将信和名帖递给陈二,“送去吧。”

“要谢谢我?”李明楼问,看着拿着名帖的知府。

知府应声是,将名帖和信递过来,名帖和信还是先被元吉接过都开拆查验才递给李明楼。

信还是跟先前那张一样简短,但李明楼看完就笑了,如今李明楼已经不遮面了,知府看到这一笑有些恍惚,澄澈丰艳啊,再次觉得武少夫人遮住脸是明智之举。

“大人,你看看。”

李明楼的声音将知府唤回神,知府忙伸手接过,心想外男的私信少夫人都要给他看,如果这小子有任何不妥的言语,他立刻将这小子打出淮南道,少夫人就跟他的女儿一样,谁也别想污损声名。

信只有几行,知府看了三四遍看明白了,抬头道:“这次不是道谢啊,是夸赞少夫人呢。”

先前那封信说是拜谢振武军乱战之中救命大恩,昨天自己就代表光州府振武军与他互相道谢回礼,今天项南赞的是少夫人对黎民苍生的大功德,一般来说被称赞的人要当面道谢了。

李明楼对元吉道:“你安排个人去替我谢谢他。”

元吉应声是,李明楼又看知府:“这哪里是我什么大功德,不过是我和婆母路上遇到劫难,婆母受惊,想多做些事安抚她,更何况这些事都是大人们操劳的,我和婆母一个内宅妇人一个身体有疾,我们也只有这么点人,这功德我可不敢当。”说罢一笑,“这个功德只能知府大人领。”

那么道谢也只能他去道谢,知府哈哈笑:“少夫人和夫人的大功德是踏足我们淮南道,那么其他的功德我就领了。”

说罢再不多言告辞就走,离开内宅回到前堂,知府大人和悦的神情就变得恶狠狠,喊着亲信官吏。

“来人来人,这小兔崽子。”他挽着袖子道,“我就陪他玩这种花花肠子。”

项南再一次接到宴请,这一次除了衙门的官将,还有一个武少夫人的老仆在场,老仆口齿清楚能说会道,对项南连连道谢如此赞誉自己家少夫人,然后又对知府等官将道谢,能做到今日这都是光州府上下官将齐心协力。

知府连声惭愧,询问沿途所见所闻,项南描述经过地方的乱世流民难,又赞叹光州府境内世外桃源,知府一众又是悲伤又是欣慰。

“项公子,多谢你能看到这些。”知府拉着项南的手,“实不相瞒,我们真是极其艰难啊。”

讲述了当初怎么被围攻腹背受敌城池几乎覆灭。

“观察使带着数万的大军投敌了啊,我们淮南道天都塌了,砸我的头上,我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咬着牙头破血流的站起来。”

“灾民越来越多,都是百姓,手心手背的肉,我们怎么可能拒之门外啊!”

“你知道花费多少钱吗?别的不说,米,每天熬粥的米,熬的不是米,是银子,还买不到。”

“那些草棚容身之所,不是我们建的简陋,实在是简陋也要愁死人了,别说砖石了,连木头都没有。”

“我们最后没办法了,把很多官驿都拆了。”

知府越说越激动,武少夫人的老仆更是声情并茂的讲述一段光州府怎么安置流民,夏天大雨冬天大雪,说的知府拉着项南的手哭起来,在座的官将们也跟着流泪。

“项公子啊,我们真不求什么大功德,只是你能看到,有人能看到,我们再苦再累也值了。”

这一次项南没有喝醉,宴席上的官将们都喝醉了。

哗啦一声响,冬日清冷的水扑在脸上,项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今天呢?还去不去?”陈二在一旁递过手巾,撇着嘴嘲讽。

“当然啊,要不怎么叫三顾茅庐呢?”项南擦去脸上的冷水哈哈笑,将毛巾扔给陈二,走向桌案提笔,大笑变成浅笑在嘴边凝结弯弯,“我看她这次还怎么打发我。”

知府大人站在李明楼这里拿着帖子神情愤怒。

“这些富家子弟就这样,内里就是个泼皮无赖。”他说道,“少夫人,我将他绑了扔出光州府,白袍军又如何,滑州也好宣武道也好太原府也好,我光州府淮南道难道还怕它们?”

元吉接过帖子检查之后递给她。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李明楼皱眉打开信,这次的信比前两次都短,只有几个字。

武少夫人,危矣。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忠言逆耳

项南带着陈二走出客栈,冬日清晨街上很安静,店铺一多半还没开门,只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拿着工具上工的民夫脚步匆匆,以及守夜下工的更夫带着几分疲惫打着哈欠走过。

都是忙碌生计或者急着回去歇息的人,没有特别关注这个悠闲走过的白袍少年公子。

来投奔光州府的权贵也很多,就算在乱世权贵也总比普通民众日子过的好一些,不管什么时候,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

府衙日夜不关,此时有官吏在门口等着,看到项南过来上前施礼。

“项公子请这边走。”他说道,不是进府衙而是向后转去。

项南知道那是先前去过的后门。

有公事见武少夫人要走府衙,私事从后门问询,武少夫人公私分明,以府衙为尊,低调内敛。

后门前拥挤的商人们不见了,拿着刀剑的男人们还在,看到项南大家很明显还记得,毕竟长得好看很难让人忽视,因为有官吏引路他们只是警惕审视项南和陈二一番什么都没有说。

开门的还是那个老仆,看到官吏露出笑:“正要去迎你们呢。”

官吏笑道:“哪里哪里。”侧身做请,“我把项公子送来了。”

老仆对项南笑着施礼:“公子请。”

项南和陈二进去了,官吏施礼告退没有跟进去,门关上便是武少夫人的小天地。

老仆安排陈二在门房喝茶,门房除了茶还有一些点心小食,体贴又很礼貌的顾全他是否用了早饭。

府衙的后宅并不大,种了很多花木,高高低低交错,晨雾萦绕其间尚未散去。

项南随着老仆走进去,刚迈过院门就看到一个女子从回廊走过来,薄雾让她若隐若现。

项南一眼认出,果然是在湖边见过的那位仙女。

项南停下脚,听老仆喊一声少夫人。

少夫人看过来,长长的睫毛煽动驱散了薄雾,露出面容,但还没有对视,有脚步声从她身后来,这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童,举起花篮,里面堆着一束束红黄白的梅花,还有半开的各色茶花。

“少夫人,刚摘了花。”他们结结巴巴说道。

李明楼伸手接过,对两个小童笑了笑。

他们是孤儿,爹娘死在战乱里,跟着流民跌跌撞撞侥幸逃到这里来,有时候吃粥有时候去工地上捡工做倒也活下来,前天正在城门吃粥,被一个管家叫走说给少夫人做事。

原本以为是做梦,没想到是真的,但还是觉得是梦,尤其是武少夫人对他们一笑。

两个小童调头跑了。

李明楼没有喊回他们,也没有再看项南这边,拎着花篮迈进了屋子。

“项公子请。”老仆笑道。

项南跟着老仆穿过庭院走进去,这是并不大的一间书房,外间会客读书,里间用来喝茶歇息,垂着珠帘,少夫人就坐在里面,对着镜子,半倚着妆台,挑挑拣拣篮子里的花。

“武少夫人,项南有礼了。”项南施礼。

隔着珠帘武少夫人看过来一眼,微微颔首还礼。

“项公子,你说我家少夫人危矣,是什么意思?”老仆站在珠帘边问,又带着歉意施礼,“少夫人年幼孤身在外,夫人身有疾患,不便与外男座谈,有什么话就由老仆代说了,还请见谅。”

“原本就是我唐突了。”项南不揣测他们的本意和真假,干脆利索回答,“少夫人对流民百姓慈悲呵护,但对世家大族权贵太过于苛刻,这样做光州府淮南道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少夫人很危险。”

李明楼捏着茶花扔回了花篮里,什么啊,他所谓的危是说了这个啊,枉费她准备了这么多。

她真以为项南是知道她的身份了,她也没有什么顾忌了,要见就见,只要他一说破她的身份,她就杀了他。

李明楼看了眼窗外,晨雾缭绕如仙境的小院遍布了重兵,这间屋子里也不止他们三人,只待他一开口喊李明楼这三个字,就乱刀砍死乱箭射死。

她是不想让淮南道沂州宣武道这些好容易安稳的地方,因为项南一个人陷入麻烦,甚至极有可能让安康山叛军趁机袭来,无数的民众丧生,而她也将再次面临死亡。

但就算她还是要死,这次也要让项南先死!

原来他不是看穿了她?

“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老仆不解,“什么叫少夫人对世家大族权贵苛刻?”

项南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不要说这些都是官府做的,官府如今能做的事,离不开少夫人背后指点。”

不给老仆说话询问质疑或者辩解,他接着说下去。

“养活这么多流民这么多兵马花费巨大,又要活络城池维持繁盛给商人们无数的便利,单单靠少夫人和官府太难了,所以便对权贵富豪索要钱财,说直白一些,就是劫富济贫。”

他没有看穿自己的身份,但这一点他倒是看的清楚,李明楼捡起一只梅花用剪刀咔吱剪断插在梅瓶里。

用兵马养住一方安稳后,就要用稳住和吸引来的权贵富豪们养兵马和民众了。

她一个人当然做不到养这么多城池兵马,她又不是真的神仙,尤其是剑南道的钱物供给不上之后。

几百年的平稳繁盛养了大夏无数的世家,积攒了厚重的家底,乱世性命威胁之下,能让他们拿出先前皇帝都不一定能逼出来的钱财。

当然,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这些权贵富豪原本还因为能护住身家平安的感激顿时全无,官府兵马的辛苦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理所当然,而且还有恨意。

这不是他们主动施舍,而是被要求给出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付出就是委屈,是怨恨。

这些情绪被乱世以及生存掩盖,但的确在光州府内涌动。

“项公子言重了吧?”老仆惊讶,看了眼李明楼,再有些无奈对项南道,“光州府的确对权贵富豪征纳金银,那是因为官府已经穷尽,朝廷也没有兵马粮饷发来,只能大家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度难关,百姓们虽然不拿钱交粮,可都要征用去做工种地的。”

项南也不看李明楼,看着老仆道:“我知道齐心协力才能共度难关,我的意思是除了征纳,还有别的办法来谋求世家大族的帮助,他们除了钱财,还有人脉还有众多的家丁,金钱易得,人心难求”

叮的一声响,项南停下说话,看着珠帘后若隐若现的女子将剪子扔在桌子上,她招招手,老仆掀起珠帘走进去,附耳听她说话。

项南不急不燥也不再说话,安静等候。

老仆走出来站在珠帘边:“我知道项公子说什么的意思,是让我去求世家大族的心。”

苍老的声音顿时变娇俏,如果不看人,就是一个二八少女在说话。

这个老仆竟然还有这种口技,项南抿了抿嘴,那么他现在是转述少夫人的话了。

“我和婆母先前阔过,也颠沛流离过,我们很清楚世家大族的心是求不来的,所以大家之间不用客气,觉得委屈不平,离开就是,光州府离开他们也能活。”老仆说道,笑了笑,笑声清脆但又尖锐,“原来项公子是来替人做说客的。”

阔过,颠沛流离过,简短的话似乎包含了很多隐秘,武鸦儿的身世的确很隐秘,背后应该有故事,不过项南现在并不好奇这个。

这位少夫人恼了?

项南皱眉看向珠帘后的女子:“我不是说客,我是不想少夫人心血毁于一旦,特来提醒”

珠帘后的女子站了起来走过来掀起珠帘,走到项南的身前,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梅花茶花的香气从他肩头滑过,人走了出去。

竟然项南转过头,门外衣裙飘动脚步声远去了。

“我们少夫人知道了。”老仆道,“项公子请回吧。”

门在后关上,陈二将被赶出来时抓的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嚼的咯吱响。

“公子,这下你见到人了,满意了吧?”他说道。

满意?这个武少夫人的做派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项南摇摇头,看着门外对他们审视警戒站起身来握住刀剑的男人们。

看到老仆送客送的不客气,这些人也立刻不客气了。

项南说道:“走吧。”

回到客栈项家的随从们也都等候着,询问怎么样:“公子是太实诚了,其实跟官府已经道过两次谢已经足够了。”

大家认为他求见那位武少夫人是为了谢泗水时的救命之恩,要不然呢?总不会是思慕那少夫人仙人之姿,可不能乱想!

“要我说就是多此一举。”陈二不是随从,有资格抱怨,“你们这些大人们就是喜欢这些客套,有什么好道谢的,谢来谢去能谢出什么?”

他的话音落,有随从说知府来了。

“项公子啊。”知府面带笑迈进来,抱拳施礼,“这两次酒喝的多,我到现在才醒过来,也刚知道你的家门渊源,太原府项氏可是几代的大家,我真是失礼失礼了。”

光州府一个小知府能知道他们的家族深厚,也不算太失礼了,项家的随从们神态几分喜悦。

“是这样,我们这里有个规矩。”知府道,握住项南的手,“每个来我们府城的大族世家都要交一笔入城费,项公子,我就代替光州府的百姓谢谢你了。”

一言既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项家的随从愕然,陈二咂嘴:“得,谢来谢去谢出钱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点到为止

这陡然的要求,项南也先是愣住,然后失笑,笑声越来越大干脆哈哈大笑。

不管是项南的大笑,还是项家随从的愕然,都没有让知府尴尬,他理直气壮又死皮赖脸不拿到钱不肯走。

项南没有钱,滑州兵马没有光州府振武军这么富足,大家吃喝基本就靠从叛军手里抢。

他这次行路的花费是项云随信送来的,领兵马当家的六叔是知道柴米贵的。

“从没听过有什么入城费。”项家的随从愤愤,声音压低但也能让坐在外间的知府能听到。

知府泰然就像没听到,笑眯眯和蔼的问陈二哪里人多大了可有成家等等闲话。

这个入城费的确不在先前听到的项目名称中,项南笑道:“应该是特意为了我刚想出来的。”

“光州府怎么这么无耻。”项家随从更怒,“公子我们不给他,现在就走,他们能奈何。”

不会奈何,最多跟振武军翻脸成仇,这种事那个女子是绝对干的出来的。

这样的事对于现在的乱世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其他的卫军别说要钱,互相都抢兵马地盘了,他为什么要把振武军当善人看待呢?

因为他们护佑百姓流民吗?护佑百姓流民是为了养城,更重要的是补充兵源,可不是真的神仙慈悲无私。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项南道。

这还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随从不解。

当然是友好合作共抗叛军,只要是真的能做到这个,其他事都能放在一边忽略不计,项南道:“我给他们写个欠条吧。”

看他的确是认真的,如今也不能把公子当孩子看,随从拉住要去写欠条的项南:“公子,我们带钱了。”

说罢站开几步解开冬袍,项南只觉得眼前一花,明晃晃的刺目,这随从竟然穿了一件金里衣!

“你?”项南惊讶,仔细看,原来是一片片金叶子用金线缝在衣服了,衣服虽然不大,但密密麻麻盖满数额不小,“怎么带了这么多钱?”

他们五房可没有那么多钱,老太爷会让随从给他这个孙子带来这么多钱?他在老太爷面前没有那么受宠,家里待他最亲近的是六叔。

随从笑呵呵道:“是大小姐给的。”

项南哦了声收起了惊讶。

“大小姐是让我们备用的。”随从一边解衣裳一边说道,“大小姐说了,遇到大事公子会解决,遇到用钱的反而是小事,应该是用不到,所以不用告诉公子,没想到这乱世大事中还真有这种恼人的小事。”

他将衣服脱下递给项南。

“公子拿去用。”

项南看着金衣,金叶子精细耀眼彰显着剑南道的财大气粗,说起来这位武少夫人倒和李明楼有些相似,有钱,刁蛮,粗暴

不,不一样,他摇摇头否定,李明楼是世家大族,对弱小高高在上,而武少夫人则是扶助弱小对世家大族毫不客气。

李明楼这个世家大族的钱用在这里倒也合适,他伸手接过金衣转身出去了。

知府的无耻再一次让项家随从震惊,先前他狡猾的说让拿入城费,却没有说多少数额,现在盯着金衣将太原府项氏一直追溯到春秋时估量出一个数额,掳走了几乎一半多的金叶子。

“这是入城费的凭证。”知府将一张手写的文书放下,“拿着这个在我光州府振武军所到之处皆畅通无阻。”

然后抱着金叶子离开了。

项家的随从连送都不想送,项氏几代都没有受过官府如此屈辱。

项南没有愤怒,还笑道:“你们看这凭证特意写了入城费,留下了到光州府辖内被收取其他名目的费用的机会。”

真是太可恶了!

“真是城不可貌相。”

“公子还夸赞光州府辖制清明,这官府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们快走!再也不要来他们这里。”

项家的随从们纷纷喊道。

陈二也心平气和:“上赶着送到眼前,宰钱倒是便宜呢,没把我们都宰了抢了我们兵马就已经是很客气了。”

项南再次哈哈笑,将文书一敲陈二的头:“说得对。”

陈二撇嘴:“还要四顾茅庐吗?”

“哪有四顾茅庐。”项南笑道,取过斗篷裹在身上,“我们走了。”

好意他已经传达到了,这武少夫人不是个蠢人,无可否认这手段让她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路,但激流猛击只适合一时,长久必然要受困乱,希望她能及时想明白收手吧。

项南干脆利索的离开了光州府。

站在城门上看着远去的白袍身影,方二眯眼估算一下距离,将手中的弓弩放下。

“我们不能用兵马阻击,也可以用刺客偷袭。”他说道,“从光州府到太原府路途漫漫,更要越过叛军境内。”

李明楼裹着斗篷站在城墙,风不时的掀动帽子露出容颜。

“刺客杀人哪有那么容易。”她说道,“尤其是从千军万马中出来的杀将,除非是亲信之人不提防。”

比如她的父亲,怎能想到打扫过的战场死人堆里还藏着刺客。

再比如项云。

李明楼看着远方,视线里不再是那个白色的身影,而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向虬髯不知道怎么样了。

向虬髯再没有与她有往来,就像从世间消失了,但从剑南道那边得知项云遇刺两次了。

两次都没有杀掉项云,向虬髯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地方藏身?可有暖衣穿?可有食果腹?

她后悔了。

李明楼转过身走下城门,站在城门下背着双斧的包金银撑开伞护着李明楼上马,方二站在城门上目送,虽然项南走了,但这件事是个警告。

所以从窦县振武军挑出的护卫,找了些孤儿来家中做侍儿,他们离开了李明楼身边,不会明面上出现。

骑马穿行街上的李明楼被人拦住:“少夫人,我有一身功夫,愿将身心献给少夫人。”

李明楼不再遮挡容貌,民众惊艳如仙不敢也不想上前打扰,但还是有人忍不住自荐。

李明楼勒马看着站在面前的高瘦男子,这是一个游侠儿,不知道从哪里跋涉而来,又遇到了什么危险,脸上还带着伤。

“多谢你的身心,但我不能收。”她摇头说道,“因为先前投我门下的游侠儿们都在外奔波辛苦,我什么都为他们做不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不会再收护卫了。”

街上便有民众喊了声向虬髯,这人明显是窦县来的,光州府的民众不清楚,窦县的人还记得,当初有很多游侠儿聚集在武少夫人身边,其中有个最漂亮的向虬髯

只是战乱起后,这些游侠儿都不见了,还以为他们跑了,原来是为少夫人在外奔波?

“我来的光州府的路上遇到过一个游侠儿,指点我们来淮南道的窦县,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

“对对,我也遇到过,他还说窦县有个武少夫人能护我们平安。”

说起当初说起见闻街上变得热闹,然后一个老者喊着我有游侠儿嘱托给少夫人,他分开人群颤颤近前手中举着一块玉佩。

“这是我恩公齐谢阳留下的,说是少夫人您赠他的美玉,他不愧美玉无暇,死而瞑目,托我还给少夫人。”

她送出的美玉很多已经记不得了,李明楼下马双手接过,老者将齐谢阳的事讲来,听的民众们激动又悲伤垂泪,先前拦路的游侠儿胸口起伏握紧了手里的刀。

“我们将恩公就地掩埋。”老者垂泪,“今日老儿将美玉送回,也算了送恩公回家了。”

李明楼转头喊了声包包。

举着伞的包金银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应声在。

“你去告诉元吉建一座英雄庙。”李明楼道,看着手心里的美玉,“我要为他们祈福,让他们在外平安,万一不幸,千里也能魂归。”

包金银应声是。

李明楼再将美玉递给老者:“待庙宇落成,请老丈送他入庙为安。”

老者哽咽双手接过贴在胸前。

这热闹让更多的民众涌来,那位站在路中间的游侠儿却掉头转身向热闹外走去,他将刀系在身后,没有被拒绝做护卫的哀伤,双眼明亮。

将来英雄庙必有他一席之地。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街边一望

热闹在街道上蔓延。

“武少夫人来了。”

“快来,快来,是武少夫人。”

呼朋唤友更多人向这边涌来,但又与曾经的热闹不同,聚集过来的民众没有大声喧哗,挤在街边激动欢喜好奇的看着马上的武少夫人。

武少夫人穿着斗篷带上了兜帽,身边有铁塔般护卫撑着伞,但不是往日那般罩住了全身上下,伞也只遮天上不遮四周,随着马儿得得兜帽飘动,那明亮的眼雪白的肤高高的鼻子红红的唇看的清清楚楚。

远处热闹近前人挤人但却安静有序,间或有人喊武少夫人,也高声起低声压下,喜欢叫卖的商人也只是让自己的奴仆将货物举高,等待武少夫人自己看过来,这热闹如浪头滚滚而来,到岸边又凝结变成冰雪安静。

李明楼沉浸在安静中,想着那些在外的游侠儿,当时不过是顺他们兴致而为,现在他们行侠仗义却为自己扬名,还有那些说书人杂耍人也到处奔波在城镇乡村路途宣扬武少夫人之名

她能回报的就是把投奔来的民众安置好,不负他们辛劳不辱没他们名声,只是这件事其实也并不好做

远处却陡然喧闹还有鼓噪叫喊,安静被打破李明楼下意识的看过去。

“打架了!”

那边传来喊声,两边的民众也都惊讶的张望,果然见那边有一团两人厮打在一起,但很快就被拉开了,看到打架的两人衣袍沾了土,发髻乱了,就像两只斗鸡

“是两个写信先生。”

“在这条街上争抢生意原本就口角,今日跑着来看少夫人,撞在一起便趁机泄愤打起来了。”

事情起因很快便传过来了,那两个写信先生一个用袖子掩面连说有辱斯文,另一个则梗着脖子道君子该动手就动手,遇事退让纵恶才是有辱斯文。

“啊呀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真是让你们吃饱饭闲的。”

“城中禁止斗殴!差役把你们赶出去!”

“少夫人正路过呢。”

街上的民众又是笑又是骂又是不安又觉得羞愧,尤其是看到武少夫人的马没有过去,而是停下来向这边看,站的近的民众能看到少夫人仙人般的脸上浮现惊讶,然后喊了声包包。

撑伞的包金银靠近俯身,李明楼对他说了几句话。

包金银便一手撑伞,一手冲那边一指着再一挥手,身后护卫们冲出来四个向那边去。

李明楼不再停留催马而去,包金银撑伞跟上。

那四个护卫冲过去将两个写信先生抓起来,民众们没什么惊讶,纷纷道斗殴就该抓起来,不过两个打架的读书人却不服。

“干什么抓人”

“我两个只是口角不是斗殴。”

“没错,我们口角民不告官不能究。”

他们一致对外引经据典呼喝,但无奈在这乱世兵马和民众都不讲理,四个官兵干脆利索的将二人绑住赶着走,而民众们只笑着叫好。

已经走开的武少夫人所过之处安静,大家的视线都追随着马上的女子。

“果然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真仙人之姿。”

街边的人群里有两个衣着良好的中年男人,看着骑马过去的武少夫人低声赞叹。

“没想到还是个孩子呢。”身宽体胖的男人又道,“竟然能做到如此。”

“武鸦儿的果然来历不明。”另一个瘦削的男人说道。

不过可不是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只怕来历不凡,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妻子?

听到他径直说出武鸦儿三字,胖男人看了他一眼,再看四周轻咳一声:“在外边还是恭敬些吧,且不说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也是大家的再生父母呢。”

瘦削男人一双长眼上扬,眉梢似乎满是笑意:“外边么?我们这里可是只知道少夫人,说少夫人的丈夫大家可能会反应过来,说武鸦儿么”

他看了眼四周,民众的视线都还追随着远去的武少夫人,神情或者激动或者欢喜,或者呆呆出神,或者兴奋的交头接耳,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话。

胖男人摇头笑了。

安静似雪随着武少夫人的离开渐渐融化,街上变得热闹,尤其是随后两个男人被官兵押着走过。

“读书人之间的事岂能叫斗殴?”

“不能胡乱抓人啊!”

“不要推,我自己能走。”

这是一老一中年,他们穿着旧衫面容斯文,此时被绑缚神情愤怒又无奈。

民众好奇询问,待听到是因为当写信先生结仇打架,被武少夫人正好亲眼看到,便都哄笑纷纷叫抓的好,那两人的声音被盖了过去。

站在路边的胖瘦男人目送他们过去。

“这两人也是蠢,竟然还敢叫冤。”瘦男人道,“武少夫人亲下令抓的,还能有错?”

他一脸嘲讽,但不知道是嘲讽这两个被抓的倒霉鬼还是别的什么。

胖男人推了他一把:“走走,快回去吧,我担心你再不回去也要被抓了。”

瘦男人哈哈笑:“我看我被抓是早晚的事。”他挽住胖男人的胳膊,“不止是我,我们都是笼中猪羊。”

话虽然如此说,他还是跟着胖男人挤出人群,七拐八拐熟练的穿过几条小路到了另一条街上。

府城的热闹都在去看武少夫人,这边很安静,街道很长,但只有两间大门,最外的一间悬挂着黄宅两字,高高的围墙可见里面错落起伏延绵的房屋高大的古木,门前端坐精美的上马石,上面似乎有无数脚印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曾经车马来往众多,只是此时厚重的大门紧闭。

两个男人迈上台阶,一个去拍门一个则回头看街上。

“原想是破财消灾,但这武少夫人是要釜底抽薪断我们的活路啊。”瘦男人冷笑。

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子警惕的往外看,恰好听到这一句吓了一跳,打开门。

“六爷,你可说话小心点。”他低声道,“快些进来吧,吴老爷,田家七爷还有廖家的人都来了。”

胖男人也一拉瘦男人:“有话进去说。”

两人进去了,门子戒备的探头看四周然后才关上门,听着里面几声响,不知道门被上了几道。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武少夫人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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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宅院深厚,华美又古朴,据说光州府未成城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黄家可是数百年的基业,绵延之今。”

宅院里有四个裹着裘衣头发斑白的男人正悠闲的观赏四周,看庭院,看古木,看冬日小桥流水,只是面上没有往日的怡然,反而带着几分燥郁。

景致只是调剂,再好的景致也要有心情才能看出乐趣,他们的话题很快回到先前。

“不管是灾年还是祸乱,我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尽心尽力,朝廷有指派,我们出丁出银,就算没有指派,我们捐粮捐物,哪一次有过半点推脱?”一个男人皱眉重重叹口气道。

一个揣着黄铜手炉的老者沉沉一笑:“常有一句话说为富不仁,好像这天的富人都是坏人,可为富不仁是过不了三代,真正的大富之家,延绵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济世救民,扶助孤寡,救护老幼,唯厚德者能受多福。”

“就是这个道理。”一个男人将袖子一甩,浓眉倒竖,“我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世代德善,历来是官府敬重,百姓们敬爱,现在呢?反而被一个外来的野兵女子当贼当猪羊!”

其他人纷纷道:“田七爷不要急,不用跟这些粗俗人动气。”“斯文,斯文。”

田七爷将袖子再一甩背负身后哼了声:“斯文?别人都要骑我们头上拉屎了,还斯文个屁。”

众人更是一脸不忍听。

“大夏罹难,我们自当尽心竭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城池被围,我们各个开仓,把家里的存粮都拿出来施众人用。”

“我们的家丁自备兵器自备护甲守城作战。”

“结果呢?那振武军来了,功劳都是他们的了。”

“也罢,的确他们功劳最大,我们施粥被嫌弃,无妨,我们就把我们的钱粮给她,我们不计较名声,反正都是为了光州府为了黎民百姓。”

“要人手民夫,我们出人还贴钱,也都无妨。”

“但结果呢?他们”

田七爷保养极好的脸上因为愤怒浮现一道道沟壑,伸手点着围墙外。

“他们不仅心安理得,反而得寸进尺,不仅不多少感谢我们,反而视我们为仇。”

“设立繁多名目,今日要钱,明日要物,后日要人。”

“恩情尊重半点没有,这是把我们当猪羊宰呢!”

听到这里,戳中在场诸人的心痛,也顾不得指责田七爷口沫四溅话语粗鲁纷纷叹气。

“人人都说光州府世外桃源,淮南道十万大军铁桶坚固,我们才抛家舍业来这里求生。”一个面色白皙文质彬彬的男子轻叹,“谁想到羊入虎口。”

“那个武少夫人要钱要物也罢了,眼下又让官府清查田产,要我们借给流民耕种。”另一个男人道,神情愤冷,“借?我看分明是要抢。”

“商路被她把控,田地也要被她抢占,她这是要绝我等世家大族根基。”田七爷将拿着的喜鹊绕梅白瓷小手炉啪的摔在地上,“她以为她真是神仙了吗?”

精巧价值千金的白瓷小手炉在地上碎裂,在场的人脸上没有什么可惜,也没有人多看碎片一眼。

“糊弄百姓的话,说多了自己也当真。”

“什么神仙,不过是恰逢乱世,粗鄙的武人仗着手里有兵马作威作福。”

“她以为她的丈夫是陛下倚重之人,这淮南道就是她的天下了吗?”

站着的男人们再不论斯文说持重,人在屋檐下被割肉咬牙能忍一时之痛,但要被砍去双手双脚从此成了废人,那是绝不能忍。

“那武鸦儿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私生野种,这武少夫人不知道是那家暴富骄养的女子,如今趁着乱世一步升天,便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一个男人讥嘲。

“他们一心想成就霸业,想要天下声名,可以理解,建功立业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这般的人,只不过做法不对。”另一个男人倒是笑了笑神情和气,“这天下的事从来都是花花轿子人人抬,平定乱世护佑百姓,是要大家一起的,哪有一个人做了。”

有人冷笑补充:“不是她一人做了,是她要把所有的事都算做她一人做了。”

此话更引的诸人开口。

“这光州府甚至淮南道的粥里多少米都是我们出的。”

“壕沟城池还有那些安置的家宅窝棚,一砖一瓦也都有我们的。”

“结果成就了她神仙法力无边了?”

男人们挥舞着衣袖,声音嘈杂,让精致的园景变得几分黯然失色,有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大家看向廊下,见是四五个男人拥簇着一个裹着斗篷的老者站在那里。

看到他大家忙停下说话涌过去纷纷施礼:“黄老太爷。”又乱纷纷:“黄老太爷,天下大乱,我们光州府也要乱了。”“老太爷,这日子没法过了。”

黄氏宗族黄老太爷视线扫过诸人:“行了,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已经接到府衙送来的消息,说要借我们的田地给流民耕种,好让他们安家安心于此。”

田七爷单独上前一步,道:“太爷,这能不能让流民百姓安心安家且不说,先是要我等破门破家。”

于是众人再次嘈杂,黄老太爷挥手再次制止。

“先前我看那武少夫人善心可嘉,也就当助晚辈后生做些事,没想到她的胃口越来越大,也不把我们当回事。”他说道。

有人叹息:“是啊,别的地方也都在护民养兵保城池,官府也要世家大族们协助,但那是协助,有敬重有名声有礼貌,我们这是什么?逼迫抢夺吧?我们得到了什么?羞辱不屑低微!”

“我说让我家的孩子们帮忙做些事吧,官府像打发乞丐一样把我打发了。”一个男人气呼呼道。

有人在一旁笑:“官府对乞丐也比对你客气。”

“叛军也不过如此作为吧。”有人甩袖子哼声。

面前说的笑的骂的嗡嗡乱,黄老太爷摆摆手打断。

“你们不用说了,我活了这么久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看得明白,不过是要趁着大乱囤积兵马,我们是给不出他们兵马的,兵马只能从流民百姓中得来,所以他们才竭尽所能的造出今日之势。”

黄老太爷向前走了两步,淡淡一笑。

“我原本想她是个妇人,我不与她一般见识,没想到她仗着兵马越来越跋扈,还真以为山高皇帝远,这淮南道姓武了。”

众人纷纷点头“老太爷说的是。”“正是如此!”

“能稳定这天下不是兵马,也不是普罗大众,而是我们这些世家大族,没有了我们的支持,想平乱天下,不可能。黄老太爷再次开口:“是时候让她知道这个道理了。”

田七爷一步上前拱手施礼:“田氏愿听老太爷吩咐。”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俯首报出家门姓氏。

“请老太爷吩咐!”

黄老太爷点点头:“我们去厅内坐下详说。”

众人应声是纷纷跟着黄老太爷迈步,继续说着武少夫人飞扬跋扈的嚣张行径。

“适才在街上还直接抓人呢。”一个男人讲述自己刚才看到的,“就因为在她经过的时候两个读书人引起了喧嚣冲撞了她。”

“读书人吗?”大家惊讶的询问。

“是啊,斯斯文文的,她一声令下那兵马如狼似虎将人就押住倒着拖走。”讲述的男人摇头,“惨不忍睹。”

大家悲愤摇头:“光州府还有官府在,她一介妇人怎可以任意妄为?”

那男人冷笑讥嘲:“宋嘉呈这个没骨头的知府,一心想去新帝跟前攀附,当然对武少夫人言听计从。”又一脸可怜,“那两个读书人被抓紧官府,也是死路一条。”

此时府衙后宅的一间厅堂,那两个据说被拖行惨不忍睹的读书人正一脸不解又不安。

一人的不解是面前摆着的一个大瓷杯,这瓷杯烧制简单低劣,可惜里面的好茶了。

“神仙待客的杯子倒是挺独特的。”他嘀咕。

另一人没听到他嘀咕,眼神略有些不安,但又挺直脊背将皱巴巴的衣衫拍打整齐。

“事到如今,不得不低头。”他说道,深吸一口气,“身为君子只能打个诳语,待会儿我们要告诉他们,我们没有打架,连口角都没有,我们那只是切磋。”

盯着大瓷杯子的男人摇头:“错了错了,你看看,说你不行就是不行,这个时候必须承认我们有口角,有斗殴。”

他抬起头一笑,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变得更加沧桑,又左右看了看一双小眼滴溜溜。

“最好我们现在再接着打。”

拍打衣衫的男人有些恼怒:“为什么?”

站在窗外的李明楼也有些不解,是啊,为什么?姜亮这个老头子比刘范沉稳多了,原来年轻几岁的时候也挺调皮的吗?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人此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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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的时候,李明楼被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眼看过去,竟然看到了姜亮和刘范。收藏本站

虽然他们比那一世认识时年轻几岁,姜亮也没有那么胖,刘范身子看起来也不怎么壮,但面貌没什么区别,甚至看起来更沧桑一些

她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项家的门客。

门客跟游侠儿一样,随着大夏安稳几百年,已经没有了生存之地,凋敝了。

战乱开始后门客才再次出现并盛行,一来是很多武将掌权需要幕僚,二来是很多文人被乱世打破了安稳的生活,曾经学成只货与帝王家的路子没有了,不得不寻找新的生路依附。

乱世也是很多人的机会,世乱显英雄,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将骨子里都藏着雄心勃勃。

到乱世四五年后,权重兵多的大将们门下聚集了最少十几个最多数百个的门客,而很多豪族世家也都多少养着十几个门客,用来分析天下大势大将们的起伏,以便家族能掌握时机。

李明玉身边就有几十个门客,李明楼自嘲的一笑,那些门客都是项云找来的。

也真是奇怪,这么简单**裸的侵吞当时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怎么就真的当做一家人不分你我,真是应了那句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声轻响打断了李明楼的出神,她看向厅内,见姜亮靠在桌子上,手肘装作无意的撞茶杯,但在要跌落的时候被刘范长手一探扶住。

“你干什么?”刘范恼怒压低声,“你少来做泼妇状,摔杯子撞桌子扭打,我才不会与你一起丢人,我们没打架就是没打架,就是要让这位武少夫人明白这个。”

姜亮倚着桌子手点着刘范:“你这个年轻人真是糊涂,你说是我们从外边打到里面,然后由武少夫人责罚调解然后和解皆大欢喜好,还是让这件事是个误会,武少夫人做错了,然后对我们道歉再把我们恭敬有礼的送出去好?”

刘范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面色板正:“武少夫人知错能改才是神仙之人。”

姜亮摇头:“神仙也有三分烟火气,更何况也要考虑普罗大众的喜好,民众可不愿意看神仙犯错。”

“我就看不惯你这种样子,你还是不是读书人?”刘范道,又皱眉,“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吧?”

“神仙就是泥人啊。”姜亮嘀咕,轻咳一声站直身子,“我知道你这种读书的年轻人,一身骨头很硬气,但是不要拖累我,我老骨头最怕事,我不争闲气。”

刘范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老头:“你老骨头怕事?你不争闲气?那你还把我的桌子掀了?还跟我抢生意?”

姜亮嘿嘿一笑,顺手拿起茶杯吹了吹热茶:“当然是因为我不怕你啊。”

啧的一声喝了口茶。

茶很好,而且这大茶杯捧着莫名的有种熨帖的感觉。

“你少”刘范气道。

刚张口听的外边一声笑,然后有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口,姜亮放下了茶杯,刘范身子站的更直,两人的视线都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衣裙,衣服上有淡黄色的绣花,恍若仙气萦绕又恍若春花盛开。

她看着他们,嘴角含笑,下一刻笑便收起来,春花顿散。

“武少夫人。”姜亮深深施礼,刘范浅浅一礼。

李明楼迈进来越过他们坐到正中,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六七岁的女童,懵懵懂懂怯怯生生,努力的要做些什么,又生疏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小心的把李明楼坐下后的裙角整理整齐。

“去找哥哥们玩吧。”李明楼待她们做完了这个才说道。

两个女童应声是,因为屋子里有陌生人盯着看,更加紧张连走路都不会,干脆蹬蹬跑了出去。

姜亮刘范混迹街头,知道这些童子侍从,武少夫人最近将身边的人都送去军营充盈兵力,需要找新的侍儿,但不要大人,说如今正需要人做事,长成的男女应该去做更有用的事,所以只要那些十岁左右的孩童,于是挑选了大约有十个孤儿带进了府衙后宅。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们能做什么?而且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没人教养没有规矩,别说伺候人,连自己的管不好。

这是当侍儿吗?是当孩子养吧,姜亮和刘范用眼角的余光对视一眼。

神仙慈悲?

做样子给我们看?

两人眼角余光交汇便分开了。

“少夫人,惊扰了。”刘范干脆利索先开口,看着端坐的女子,“这是个误会。”

姜亮上前要说话又似乎想起来手里还端着茶杯忙又退回去放,这一耽搁李明楼先开口了。

“你们说的我刚才都听到了。”她说道。

姜亮放下茶杯转过身道:“少夫人,既然你听到了,那么你认为这件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错了,你就罚,你错了,我们就谢。”

刘范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复杂,他是有一腔热血,但不是傻子,先前两人那样说话,就是说给外边人听的。

在人家家里,怎么可能隔墙无耳。

李明楼看着姜亮再次笑了笑,姜亮真是将虚假表达的干脆利索又坦荡直白,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一世他们两个是怎么被安排来给自己当幕僚的。

“项老太爷,你是让我们给她讲故事还是当幕僚?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我要你们给她既讲故事又当幕僚。”

所以他们给做了一件事发生之后才讲如何的幕僚。

“你们是哪里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李明楼问。

她不打算开门见山吗?姜亮刘范对视一眼,没有隐瞒各自讲了来历,刘范在京城求学,姜亮在京城做私塾先生,他们互不相识。

官宦之变时他们逃出了京城,一个家乡在易州一个在恒州,皆是范阳兵所过之处,当安康山举兵后有家去不得,一路漫无目的的奔逃,原本是要往西边太原府去避战乱求生路,听到说光州府有振武军护佑民众可得生路,这里更近所以就投奔来了。

力气活做不了,天天吃粥又觉得有辱斯文惭愧,便在街上摆个位子写信挣钱糊口,也算是自力更生。

“这乱世离散的人多,但按道理没有人写信,要写信也没办法送啊。”姜亮脸上笑呵呵,“这多亏了武少夫人开商路,商人们大生意做小生意也做,捎信打听亲人消息都变得容易了。”

这个老骨头十分滑头的谄媚,刘范不想看他,接过话道:“所以生意还不错,不错的生意当然不可能一人想到,天下同行是冤家,我们两个难免纠纷争执,惊扰了少夫人,是我们失礼了。”

只是失礼,但不是他们有错。

谄媚和不卑不亢李明楼都没有在意,为什么打架也不在意,她其实只是问他们的来历。

看来这一世因为自己这个异变,让原本该流落到太原府的两人来到了光州府,前世他们是不是也在太原府摆摊子写信,这个细节就再也无法得知了。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看着二人,“我不用想这件事怎么做,不如你们想想能做些什么。”

什么意思?刘范姜亮对视一眼,这个武少夫人自从出现就说话奇奇怪怪,总是跟不上

“来人。”李明楼没有再跟他们多说唤道。

有两个**岁的男童从外边跑进来。

“带这个两个先生去他们的住处。”李明楼道。

刘范还想说什么,姜亮对他使个眼色,两人便文雅施然不惊不慌的跟着男童们离开了。

途中刘范想从两个男童口中打听些什么,结果白费功夫,这两个男童什么都不知道。

“饭菜我们会送来的。”

“要什么也告诉我们。”

他们只会说这个,然后便蹬蹬跑了。

“用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童当使唤人,其实也很高明。”姜亮站在床边,摸着软绵绵的被褥,“什么都不懂就不会被人套去话。”

刘范没心思考虑这些,坐下来看着书架,这间屋子里还有书架,书架上还摆满了书,书桌笔墨纸砚更是齐全。

“她想干什么?”他问,“她让我们想什么?”

姜亮坐在床上感受许久没有体会的软暖,眉飞色舞:“先不说这个,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武少夫人有些奇怪?”

“她当然奇怪了,无名无姓突然出现大手大笔神仙慈悲,处处都是奇怪。”刘范道。

姜亮摆手:“那与我们无关,我是说她对我们,你有没有发现,她对我们”

他斟酌着用词,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似乎要说的词他自己也不相信。

“很熟悉。”

刘范皱眉:“什么熟悉?”

“就是她在我们面前没有丝毫的好奇,生疏,拘谨,坦然也不是那种坦然”姜亮脸上沟壑皱巴巴的都在思索,“总之她坐在这里,就好像一直跟我们坐在一起,对话不是开始,而是一直在进行。”

这老头子说的话跟写的信一样干巴巴,刘范嗤鼻,但他想了想,这样的感觉嘛,倒还真的有一点

有些人有高明的手段让人觉得自来熟,但陌生人就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肯定跟熟人相见不一样。

“她早就盯着我们了?”刘范只能这样认为。

“我觉得也是。”姜亮点头,伸手捻须,“不过她为什么盯着我们呢?难道是因为我有仙人之姿?”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威胁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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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请用茶。收藏本站”

还没有桌子高的男童举着茶往桌子上放。

知府看的心惊胆战,唯恐热茶撒了浇这孩子一头,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男童被他接走了茶便不知道干什么了,在一旁呆立着。

知府看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的果盘:“吃吧。”

男童想了想果然伸手抓了一把往桌子后站着吃起来。

这分明就是不懂事的孩子,知府摇头无奈。

少夫人的侍女病了,她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侍女,再加上窦县那边人手不够了,光州府这边也抽调不开人手,她就让自己的侍从去了。

知府原本要将自己的侍从送来,武少夫人不允许。

如今这个时候正缺人,不要让人浪费在伺候人这种小事上,伺候人也没什么可做的,自己有手有脚力所能及,至于其他的些许小事让小孩子们来就可以。

少夫人这是替州府解忧,多养一些孤儿吧,在武少夫人的带动下,他们这些官吏也将家丁送去做事,女眷们也在家宅中力所能及的亲力亲为。

“少夫人在里面生气了吗?”知府喝着茶,有意无意的向这个孩童打探,一面探头向内里看。

武少夫人在街上抓了两个写信先生回来已经传遍了,知府当然也知道了。

少夫人没有将人送到府衙,是要自己处置吗?很生气吗?

孩童嘴里塞满了干果摇头:“不知道。”

“你去里面看看。”知府指点他,“少夫人要是生气,我就先告辞,过会儿再来。”

不懂事的孩子却没有言听计从:“少夫人让等着。”

“让我等着,又不是让你等着。”知府不悦道。

孩童把干果塞进嘴里,踮脚看桌上的茶:“不是让我等着,是让我看茶的。”说着去拎一旁炉火上的茶壶。

看他拎着茶壶摇摇摆摆,知府忙喊住:“不用了不用了,不喝了不喝了。”

“怎么不喝了?是不是药味有点大?”李明楼说道,从外边迈进来,“这是新换的茶,能驱寒气。”

知府忙站起来喊了声少夫人。

李明楼颔首还礼,对拎着茶壶的孩童道:“你的事做完了,去院子里玩吧。”

孩童应声是将茶壶放回炉子上跑出去,都没有想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还少一杯茶呢。

知府便自己拎起茶壶给李明楼倒了一杯茶,李明楼道谢。

“这些孩子,还要少夫人照顾呢。”知府说道,看了眼门外,那孩子果然就在院子里玩,他再看李明楼,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像是坐在云堆上,“少夫人其实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李明楼一笑:“所以正合适。”

合不合适她说了算,知府只是表达一下关心,不需要真的为此上愁,武少夫人真要侍从算什么难事?不要自有不要的原因。

知府言归正传:“少夫人,上次商议的请世家大族借田地的事,好像不太顺利。”

李明楼的声音很动听,天真又清透:“他们不愿意?”

“他们也不是不愿意。”知府明白这些人的想法,斟酌道,“他们是担心以后收回有麻烦。”

李明楼笑了:“真有意思,他们不担心现在能不能活下去,而是担心以后。”

知府讪讪又整容:“是,他们就是好日子过舒服了,忘了先前担惊受怕了。”

“大人要让他们知道如今的形势。”李明楼道,“田地也好财物也好,人没了又有什么用?就告诉他们,借就留在光州府,不借,就离开光州府。”

这可真是干脆利索的让人害怕,知府也干脆利索的应声是。

“她!她这样说?”

酒楼里围坐一圈等候开宴的男人们不可置信的喊道。

知府一脸坦然:“是啊,我可没有骗你们。”

“这是威胁!这是抢夺!”一个年长的老者坐下来,带着几分冷笑,“与叛军又有什么区别?”

知府没有因为他这个指责愤怒争辩,而是笑了:“实不相瞒,武少夫人就是这样的人,民众们都知道武少夫人是仁慈善良济世救民,但是这世道救人是要靠杀人的。”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端起桌上斟好的酒喝了口,端详着酒杯。

“她要是不残酷,哪有今日守得了城池养的住民众,你们真当她是个深闺里赏花月悲春秋的小姑娘啊?”

厅内的男人们对视一眼,他们当然也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年人,就算这女子是,她的男人可不是,她身边的人也不是。

一个男人坐在知府身边,举起酒杯,语重心长:“宋大人,这件事不能这样干啊。”

知府给他碰杯:“田八爷,这事真没别的办法了,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共抗艰难,先活下来,别的都好说啊,没了东西还能要回来,人要是没了,那东西你能留住?”

田八爷要说什么,旁边有人先开口:“宋大人,我们不是不共抗时艰,是这种方式我们不能接受。”

知府看向他:“什么方法?”

那人文质彬彬带着儒雅气,声音也不急不躁:“既然是共抗,那我们不能只出钱出物,我们也应当出人。”

知府捏着酒杯哈哈哈笑:“你们的人打仗不行,还是不用了。”

“打仗不行,我们可以做决策。”那人说道,“大人,如今光州府领半个淮南道,只你们官府和武少夫人太辛苦了。”

知府明白了:“你们是想代替官府?”

“怎么叫代替?”那人纠正,“是分担,我们帮官府来做事。”

其他人也便纷纷开口。

“是啊,既然是共抗,那把我们当个人,别只当个牛羊。”

“我们可做的事多了,哪一家没有青年才俊?”

“武不动刀枪,提笔没有问题。”

“我们也不要抢武少夫人的风头,外边我们不出头,内里做事默默无闻总可以吧?”

耳边嘈杂,知府忙抬手制止:“行了行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

大家停下来看着他。

知府放下酒杯神情肃重:“不行。”

众人一怔旋即再次嘈杂指责的,劝说的乱纷纷,但不管他们怎么说,知府只是摇头。

“如果有事需要人手,我们会从你们中挑选分派,但你们要分割官府之权,那是不可能的。”他道,他说着站起来,“这件事不用说了,你们还是回去赶快说服家人,整理好田地,否则就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厅内的人纷乱,看着知府甩开疾步向外。

“宋嘉呈!你就半点不肯为我等说话?”一人高声喊道,“你可是我们光州府的啊,那武少夫人才是外人。”

知府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提名挂姓的喊了,他脚步微微顿。

“嘉呈兄,难道你只想在那武氏夫妇手下被驱使?”那人一字一顿道,“武氏不过是一介武将,这天下的根基,不是他们。”

知府转过头来:“本官,是天子门生,是光州府百姓父母官,只有天子和百姓能驱使本官。”

说罢再不停顿疾步而去,门拉开合上将内里的喊声骂声隔绝。

外边天色已经黑了,细细的雪粒子刷刷打下来,随从将伞撑开替知府遮挡。

“大人。”作为贴身随从虽然不进厅内,但站在门边也听的差不多,忍不住低声问,“为什么不去帮他们劝说武少夫人?”

自始至终,知府都听从武少夫人的,半点不肯替这些世家大族说好话,连对武少夫人建议一下商议一下都不曾。

正如那些人所说,其实这些世家大族才是光州府的根基,这个武少夫人到底是个外人。

“我还记得大人当初刚来光州府任职,用了一年的时间走访与这些世家大族交好,当时小的替老爷委屈,老爷说要想稳住光州府,就要稳住这些人,怎么现在”

“经历过生死才知道,以前想的都太简单了。”知府将斗篷裹了裹笑了笑:“世家大族是很重要,也很厉害,但是当时光州府被围困,我向他们请援,他们没有一个出面,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携家逃走。”

虽然是他的随从,随从还是想要为那些人辩解一下:“大人这就难为人了,他们没有兵马,也没办法援助。”

知府看他一笑:“是啊,所以啊,我干嘛还要稳住他们?我当然是紧跟着那个能接到求援不怕贼兵两面夹击,不怕以卵击石,亲自带着一群民壮跑来救城救我的武少夫人了。”

这解释也是无赖了,随从无奈只能笑了。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远处有巡逻的马蹄声,知府在兵马的护卫下向府衙而去。

第二天一醒来,整个光州府都被白雪覆盖了,李明楼站在廊下看着七八个男童女童们扫雪。

说是扫雪其实玩雪,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李明楼的脸上也不时浮现笑。

能让小姐开心就是最好的侍儿,元吉在门外看着也很满意,方二走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外边有人要见小姐。”

元吉接过薄薄一封:“商人?”

商人在后门,如果是官府或者世家,都从府衙前边进出。

方二点点头:“说有是小姐最想要的奇珍。”

这也是常有的事,元吉检查过没有毒便走过去给李明楼。

李明楼接过打开,露出奇怪的笑:“怎么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危矣了?”

元吉看去,见打开的信纸上一行字,很熟悉,前几天刚看到过。

武少夫人,危矣。

“项南已经走了。”元吉肯定道,皱眉看方二,“外边是什么人?”

方二道:“是一个男人,大约二十岁左右,穿着斗篷带着帽子,没看到样子,口音不是光州府的。”

刻意遮住了头脸?是怕人认出来还是什么?口音无所谓,他们这里大多数人都会变幻口音。

李明楼道:“请进来吧。”

对方是谁要做什么,没必要费心思猜,见了就知道了。

方二应声是转身出去,很快带着一人走进来。

他穿着白色的斗篷,走在雪地里恍若跟雪融为一体,迈过门槛时孩童们正将雪团扔来扔去,荡起一层层雪雾。

一个雪团恰好砸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风吹起他的帽子,露出面容。

院子里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他身上。

真是一个漂亮的人。

“连小君,见过武少夫人。”

大家听到他声音清亮的说道。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美人为奇珍

声音打破了凝滞。

雪雾散去,雪团落在地上。

连小君在停下脚之后,没有抬头便俯身施礼。

元吉想到了当初刚见李敏的场景,收回视线。

他虽然长的不好看,但他见的人都是漂亮的,比如大小姐,他看向李明楼,却见李明楼看着俯身施礼的连小君,漂亮的脸上满是惊讶。

小姐见到好看的人也会觉得惊艳,念头闪过,就见李明楼转身进了屋子。

连小君一礼起身,只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背影,雪白的衣裙,乌黑的头发。

“把帘子放下来。”她说道,“请到门前来。”

当她不待对方礼毕就转身进了屋子,元吉已经做好送客的准备了,原来不是不见客,而是要帘子遮挡,他应声是将帘子放下来,对连小君伸手做请。

在院子里玩闹的孩童们也挪过来,用教过但先前都学不会的仪态,生疏拘谨别扭的站在门帘两边,像个真正的侍从那样,只不过视线都盯着客人。

连小君走过来站在门外,长身玉立,双目漆点。

他看到金丝银线的纱帘后那女子端坐,她的视线穿过纱帘落在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她问。

连小君道:“我是一个商人,我有奇珍要卖给少夫人。”

内里的女子没有立刻好奇的询问奇珍,连小君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看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巡弋,就像门帘外这些站着的孩童们一样。

连小君没有窘迫,他是被看大的,已经习惯了四周的人看着他忘记了说话,陷入诡异的沉默。

不过听说这位武少夫人也是个美人,在街上走过时连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忘记了说话。

还以为她每天看镜子习惯看美人而不会失神。

“奇珍是我在信里提到的。”连小君主动说道。

内里的女子开口了,但问的依旧不是奇珍:“你是哪里人?”

连小君拿出一张名帖:“我祖籍巴中通江人,不过早些年便移居在商州,做些南北生意。”

他拿出名帖,元吉要伸手,有两个孩童已经抢着接过掀起帘子进去了。

连小君看到纱帘后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名帖上,跟看他的人一样认真,然后又失神般沉默。

就在他要再开口时,内里的女子主动说话了。

“我的危矣是什么?”她问,视线也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连小君道:“光州府对世家大族们征收很多名目的钱物。”

“这与我何干?”内里的女声问,她的身子摆了摆,似乎有些觉得无聊。

要么真觉得无聊,要么有人已经跟她说过了,连小君想,接着道:“光州府就是少夫人的。”

纱帘里的视线晃了晃,似乎是笑了,然后问:“那为什么这就危矣了?”

连小君倒是略有一些惊讶,迟缓一下才道:“因为武少夫人你没钱了。”

话音落内里响起笑声。

连小君听过很多女子笑,她们在他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仪态声音,但现在这个女子的笑,是他听到过的最好听的。

笑声很快就停下来。

“那你还来卖给我奇珍?”她问,视线和声音都毫不掩饰的质疑,“我没有钱怎么买?”

连小君道:“这个奇珍不需要少夫人用钱,少夫人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支付。”

内里的女子又笑了笑,终于问出了本该一开始就问的问题:“是什么奇珍?”

连小君道:“我。”

他看着前方,前方尽管是一个纱帘,他的双眼也脉脉含情,纱帘要被看的融化了。

元吉皱眉,大小姐长大了,到了有人色诱的时候了吗?

高贵权贵都会收到诱惑,他们的孩子们也不例外,男人会得到美貌的婢女,惊艳才绝的女妓,女人们会得到健壮的护卫,以及伶俐可爱的侍儿。

这是诱惑,或者说是礼物,对元吉来说这很常见,他还亲自给别人送过这种诱惑和礼物。

两边站立的孩童们都很开心,他们看着连小君,觉得这么好看的人的确是奇珍。

纱帘后的女子没有笑,视线看着他似乎在认真的估算这个奇珍的价格,片刻之后她点点头:“我要想一想,你先回去吧。”

连小君也没有再多说,应声是:“那我回去静候少夫人的佳音。”矮下身子看面前一个脸蛋村红的十岁女童,“我住在城东仙客来,你可记住了?等少夫人想好的时候去那里找我。”

女童整张脸都变成红彤彤,平日见人总想不起怎么说话怎么施礼的她点头,笨拙的屈膝施礼:“公子放心,我记住了。”

连小君对她一笑站直身子,再对纱帘一礼,转身走了。

连小君走出这边的院门时已经将帽子带上了,一路上没有人再对他的相貌有过多注视。

等候在门外的同伴立刻上前,同伴的年纪三十多岁,穿着简单的衣衫,像个随从。

“怎么样?”他焦急的问。

连小君向前走去,道:“少夫人说要想一想。”

想一想吗?这个回答还是无法让人安心,同伴追着他:“想多久?是真的要想一想还是客气一下?”

他们交谈着离开了,武少夫人门外的坐在雪地的男人们这才收回警惕的视线,在见到武少夫人真面容后,商人们不再聚集在这里,在武少夫人为游侠儿建立英雄庙后,游侠儿也走了很多,现在留在门前的只有寥寥数人。

总要有人守在武少夫人身边,哪怕将来做不出入英雄庙的丰功伟绩,能坚守本心也是侠义。

坐上马车,同伴再看了眼这边,将车帘拉上,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而去。

“你见到少夫人了?”他这才认真的问。

连小君点头又摇头:“她一见我就转身进去了,然后隔着帘子跟我说话。”

同伴不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太美了,少夫人也很美,美人总是不想看到美人的。”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连小君在座,有些女子们便将脸遮挡起来,说自惭形秽。

“我觉得这个生意可以谈。”连小君说道,“当我指出武少夫人掌控光州府的时候,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戒备,而是爽快的承认了。”

同伴点头:“那就好。”然后又笑了,看着连小君的脸,“更何况,你这样的奇珍,谁能舍得不要?”

风吹起车帘,明暗光亮在连小君的脸上闪烁,恍若玉人。

他的眼中也没有任何情绪,对于相貌带来的称赞没有骄傲,也没有羞恼。

命运既然如此,当然是要坦然享受。

“小姐,我去查查他的来历。”元吉道。

纱帘已经卷起,李明楼重新出现在大家眼前,孩童们在廊下嘻嘻哈哈说笑,交流着因为先前见到连小君的激动。

方二道:“我已经让人跟着了。”

李明楼拿着名帖晃了晃:“不用查了,这个人,我们是知道的。”

知道?元吉方二不解。

“他姓连,通江连氏,是我母亲娘家。”李明楼低头看名帖,手指抚过其上端正的连字,再抬头看向镜子里,“他长得跟母亲有几分像。”

他抬起头的时候,李明楼看呆了,记忆里已经模糊的母亲的样子,一瞬间清晰。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陌生的亲人

母亲在李明楼的生命里存在的时间很短。

连氏在李奉安生命里如鲜花一般美丽又短暂,绽放过后便被李奉安收藏起来。

通江连氏在剑南道更是恍若不曾存在过。

“我都要想不起来了。”元吉感叹,“当初连氏接二连三要将家中的女子给都督为继室,使出了各种手段,惹恼了都督,都督与连氏断绝了来往,甚至绝了连氏在巴蜀的生意。”

连氏只是一介商户,在剑南道节度使李奉安绝情手段下不堪一击,所以这就是连小君为什么说祖籍通江,却在商州居住做生意。

李明楼看着名帖:“我还记得让父亲最动怒的是外祖母和几个舅妈姨母恐吓我,说将来后母会将我和弟弟用滚热的水烫死。”

连清过世的时候,李奉安将李明楼保护的很好,告诉她母亲只是先去了天上,虽然不能一直在身边,但还会看着她和弟弟,将来也会重逢。

所以为了更接近母亲,李奉安给她建最高的楼,李明楼住在高楼上随时能跟母亲说话,能好好的照看弟弟,过的跟先前一样开心快乐。

但外祖一家人打破了她的美梦,让她知道没有母亲是多么可怕的事。

李奉安大怒,跟连氏断绝了关系,还残酷了断了连氏在巴蜀的根基,成了仇人。

连氏再没出现在李氏眼前,那一世直到死李明楼也没有见过外祖家的人,也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

不过也好,想必不会受到李氏牵连,能平安的活下去。

“小姐,这个连小君不是发现什么了吧?”元吉问。

大都督过世,也许连氏动了心思,这些年他对连氏没有关注过,如果有疏漏也不是不可能。

李明楼笑了笑摇头:“不是,他不认得我。”

当然也为了以防万一,在连小君没抬头之前她避开了,她和母亲也很相像的,想到这里她拿起镜子端详:“元吉叔,我与连小君,谁美?”

元吉哑然失笑:“当然大小姐最美。”

李明楼摇头:“不信,那些孩子见了连小君都变了样子了,他们见了我并没有。”

元吉笑道:“大小姐和连小君不一样,大小姐是他们敬畏的,连小君只是客人,只用来观赏。”

李明楼笑了笑,她当然不是真的在意美貌,她从来不在意相貌,这个人长的和母亲很像,不知道是不是外祖母那一房的子侄。

“已经让人去打探了。”元吉明白她的心思说道,又停顿一下,“大小姐是想与他继续谈那个奇珍吗?”

大小姐绝对不会是为了跟他认亲,大小姐不会违背父亲。

“是,就算他不姓连,他也说动了我。”李明楼点点头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雪。

元吉想着连小君说的话,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跟项南说的一样。

“不一样。”李明楼转过身道,“项南说的危矣是我对世家大族权贵苛刻,而连小君则是说我对世家大族苛刻是因为没钱了。”

元吉恍然:“他说的危是大小姐没钱,并不是对世家大族苛刻。”

“是啊。”李明楼道,“所以我想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没钱的确是现在最大的危急,养这么军民城池,除非真的有聚宝盆才能做到啊,她不是神仙,反而是个见不得天日的鬼,从剑南道拿钱也是很不容易。

“好,我把他的消息打探清楚。”元吉说道。

门外脚步碎响,蒙着脸的金桔探头:“小姐,夫人问,吃烤豆腐吗?”

那位夫人从不主动要求,分明是自己馋了,元吉摇头,大概是李明楼主动挑选礼物,让金桔发现小姐也是会做女孩子们的事,于是常常引着她玩乐怡情。

“好啊。”李明楼道,烤豆腐也不耽搁事,她可以一边吃一边想事情,“到这边来吧。”

金桔掀着蒙面高兴的应声是,又小心的遮好警惕的左右看后才碎步跑了。

因为项南带来的惊吓,李明楼身边的人尽可能的更换了,金桔也只陪在武夫人身边,还把脸遮上。

现在城里遮脸也成了特色,遮住脸的女子们被大家认为貌美,当然如果有人讥嘲说没有武少夫人那般美貌就不要遮脸,东施效颦,女子们也并不生气。

“奴家不如武少夫人貌美,所以羞惭遮挡容颜。”她们答道。

这话让嘲笑的闲人无法反驳,更显得女子们落落大方坦然机智。

总之遮脸让女子们增添动人光彩,于是变成了风尚。

雪后的宅院里香气弥散,屋子里三人围坐烤豆腐和各种肉干,廊下铺了毡垫,男童女童们也围着炉子吃喝。

“不要烫到手啊。”金桔不时的叮嘱一两句。

这些小孩子都是她负责教导的,责任重大。

不过其他的事学不会,吃喝是这些孩子们的天生技能,没有人烫到手烫到嘴,而且烤的又快又好,吃的满嘴满手都是油,然后一番眼神手脚比划分出胜负后,一个男童一个女童各自捧着一盘跑到李明楼跟前,仪态生涩的放下跑出来。

“金桔教的好。”李明楼称赞。

金桔为了吃喝方便将遮面掖在耳边,挽着袖子翻烤架:“是少夫人对他们好,他们才不听我教呢。”

看着这边内宅其乐融融,元吉安心的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消息就送来了。

“连小君是夫人七堂兄的三子。”元吉道。

李明楼想母亲几个堂兄?她还没有记清外祖母家亲戚的时候就跟对方断绝了来往,连氏世代经商绵延成一个大族。

“外老太爷有弟兄三人,夫人有七个姐妹五个兄弟。”元吉介绍道,“自从夫人的事后,外老太爷的弟兄三个就分家了。”

连清嫁给李奉安,合族以为荣,李奉安与连清家人结仇,合族以连清这一家为仇,于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去。

“连小君的祖父连三老太爷,也就是夫人的叔父,带着家人搬到商州,搬来没多久连三老太爷过世,家里的产业交给了七老爷连香掌管,只是人生地不熟,迟迟打不开场面。”

“商州连氏有的便去种地,有的读书,但七老爷坚持做生意不肯变卖店铺,只是身体不好,这么多年勉强支撑着。”

“如今遇上战乱,商州临近京城也被波及,生意更是不行了于是出来寻找生机。”

“连七老爷身子不好不能行路,连小君便出来了,到处走动,十天前来到光州府。”

这些是元吉从商人们哪里搜集的信息,这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对商人来说。

商人们走南闯北,过大城穿小镇知道很多消息,尤其连氏还是有名的同行。

李明楼点点头:“他很会做生意吗?”

连七老爷所以才在乱世让他出门。

元吉神情有些古怪:“连小君从没做过生意,也没有出过门,这是他第一次。”

第一次?李明楼神情有些惊讶。

“他长得太美,小时候出去差点被人抢走,长成后去做生意,也总被觊觎。”元吉道,“所以只能养在家里,这次他出来,其实也是避难,因为当地有权贵趁乱要抢他。”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美貌是生意

夜色降临光州府开始宵禁,兵马开始巡逻,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让大家想起现在是战乱时候。

客栈里灯火点亮,吃饭喝酒说笑琴声歌声,倒是比白天更热闹。

门外脚步声疾来,到了这边又放低,伴着轻轻的敲门,女声轻柔:“公子,你的饭菜来了。”

连小蔷上前拉开门,伸手要接,店家妇人已经挤进来了:“我来,我来,别脏了你的手。”

妇人小心的将食盘放在桌子上,坐在桌子前的连小君看向她。

“公子,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梳洗打扮擦了脂粉的妇人羞赧道,“干干净净的。”

连小君对她道谢,妇人便红着脸笑。

被遗忘的连小蔷挤过来提醒:“吃完了我会把碗筷送到厨下。”

妇人这才回过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到时候来取就好。”然后忙忙的出去了,临关门前不忘再看连小君一眼。

只可惜那个下人走过来挡住了视线。

“明明都是公子。”连小蔷拿起筷子端起碗,“只要你在,我就成了下人。”

这种打趣听多了也没什么好笑,连小君拿起碗筷吃饭。

“不过托你的福,吃喝住的都不错。”连小蔷大口的吃着饭菜,虽然他们要的是最省钱的,不过店家的妇人做的分量和味道都超出了它的价钱,就跟住房一样,花着最便宜的价钱可以住到最好的。

这就是美貌的价值。

“不用客气。”连小君道,“被牵连的时候别骂就行。”

半夜逃跑,东躲西藏,这一路也不是没经历过,那时候连小蔷可没觉得不错,而是骂骂咧咧。

连小蔷忙揭过这个话题:“也是咱们家现在不如以前了,要不然你也不用出来这么辛苦,再不然有数十个护卫拥簇,就像小时候在通江,那才叫神仙日子。”说到这里将筷子恨恨的戳碗,“姓李的这个天杀的。”

连小君一粒米一粒米的吃:“我记得咱们小时候能过上神仙日子,也是因为姓李的。”

连小蔷便用筷子戳连小君的手:“你说你都长这么好看了,脑子能不能傻一点?”

连小君用筷子当他的筷子,对他一笑:“我脑子要是不好,世间也不会有我这般美貌了。”

美貌而糊涂,那真是活不长。

连小蔷撇嘴吃饭菜,但总觉得吃到嘴里的不是那么美味了:“反正就是你命不好,我们连家命不好,家道败落也就算了,天下又乱了,让人想混吃等死都不行。”

连小君依旧稳稳的吃着一粒米:“二哥,其实不用这么恨李氏。”

连小蔷生气骂:“不恨他恨谁?李奉安让我连氏什么都没了。”

“做生意不就是这样?”连小君道,“成了赚了钱,没成赔钱,赔光家产也是常有的事。”

“这又不是做生意”连小蔷敲筷子。

“这就是做生意。”连小君打断他,“当年二叔祖把姑姑嫁给李奉安就是做生意,一开始生意很好,我们获得了大利,姑姑死了,生意遇到了麻烦,我们没有和李奉安谈妥接下来的生意,没有解决麻烦,生意失败了,全家都赔进去了。”

连小蔷捏着筷子瞪眼,还可以这样想吗?

“有什么不可以,天下万事都是生意。”连小君用筷子夹起一粒米,“你做生意失败了,会恨对家吗?”

连小蔷哼了声:“我是连家人,我们连家做了几代生意了,还是有规矩的,愿赌服输。”

“当初六姑姑这个生意,的确是二叔祖没做好。”连小君看着盘子里蔓菁,这一盘蔓菁切的细丝晶莹,赏心悦目可见用心,“跟李奉安的生意利润太大了,让大家红了眼失了分寸,反而离心。”

“那时候我还小。”连小蔷嘀咕一声,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日子就结束了,偌大的连氏家族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各自逃生。

“那时候真不该想再结亲,本来已经是亲了,姑姑不在了,还有两个孩子。”连小君道,“对两个孩子好好的用心,比靠女人牢固。”

连小蔷呼噜噜将碗里的饭菜吃完:“据说李奉安不让二叔祖的人接触那两个孩子,所以二叔祖才急了。”

“总之还是急了。”连小君也将最后一粒米吃完,“做生意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便全盘皆输。”

连小蔷站起来将碗筷收拾到托盘里:“是啊,但愿这次我们”他从连小君手里抽出筷子,点了点连小君的脸,“但愿你能做好这笔生意。”

连小君一笑:“我争取靠脸做好这笔生意。”

他知道自己很美,但并不把美貌当做一回事,别人可以调侃,他也可以。

“靠脸也行,哪怕做不成别的生意。”连小蔷道,“要是能靠脸,让武少夫人把咱们护住,连氏也算是做成了一笔生意。”

说到这里恍然。

“哦哦所以你坚持要来光州府见这个武少夫人。”

天下有哪个男女老少见了连小君不动心呢,连小蔷压低声笑。

“你就不怕她丈夫?”

“我要是怕她丈夫,就该去麟州。”连小君也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轻浮打趣,轻拂衣衫站起来,看向窗外灯火阑珊,“这光州府是武少夫人的。”

武少夫人的丈夫不是这里的主人。

他不以自己的美貌为荣,但也不为耻,更不会因为美貌受困而自哀,他并不介意用自己的美貌作为助力,万事皆是生意,都可以做生意。

武少夫人要他的美貌还是别的,并不影响他想要的。

第二天天刚亮,武少夫人的人就来到客栈。

“少夫人请连公子。”他们说道。

连小君一点也不意外,在人前露出个笑应声是,这一笑让满院子的人也不意外了。

看着连小君坐上武少夫人华丽的马车,特意包了新头巾的厨下妇人泪光闪闪,又哀伤又欢喜。

“连公子就是这世间的奇珍异宝。”她说道,“就该在少夫人这个神仙身边。”

连小君再一次站在武少夫人的门外,面前还是纱帘格挡,但有小童们搬来几案垫子请他坐下,这个孩子倒茶那个孩子摆果盘,大家轻手轻脚又欢喜的围在他身边。

“你怎么证明你是奇珍?”武少夫人在内问。

连小君让人取笔墨,很快画了一幅画,画上的美人脸藏在云雾里飘飘欲仙,孩童高兴的捧着进去给少夫人看。

连小君又让人取来盘子碗,取下旁边小童头上带着的一朵绒花,一双漂亮的手如蝴蝶翻飞,让大家猜绒花藏在那个碗下,小童们争先恐后,武少夫人隔着纱帘也猜了几次,但谁都没有猜对。

连小君让人取来琴,铮铮弹奏唱了一首歌,院子里的麻雀们也不怕小童们落在树枝屋檐上倾听。

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的知府震惊的瞪圆了眼,少夫人天上的神仙朋友来拜访了吗?

他制止要通报的小童,急急忙忙的走了,将这边的琴声歌声少夫人的笑声抛在身后。

岂敢惊扰啊。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意不用钱

技艺一直展示到午后,武少夫人邀请连小君一起吃饭。狂沙文学网

虽然还是隔着纱帘,武少夫人跟他说话越来越多,武少夫人似乎从没出过门,只是连小君也很少出门,只能将自己边的事来说,比如他小时候和家人怎么去看花灯,怎么被人抢。

“你们家是不是人人都长的像你这么美?”武少夫人问。

连小君道:“我最美。”

既没有贬低自己的家人,也阻止了把其他家人叫来的念头。

武少夫人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不过有一个人比我美。”连小君又道,“是我的六姑姑,只是已经过世了。”

武少夫人好奇的问这个人,但连小君却不肯多说,只说很美,因为太美了人间留不住,请少夫人原谅,他不想谈论这个早逝的美人姑姑,似乎这样是对逝去的人的亵渎。

武少夫人没有再追问,请连小君喝茶,然后问:“你还会做什么?”

他展示了这么多技艺,单单他坐在这里就相当于一个奇珍异宝,少夫人果然是少夫人,轻易不会被吸引。

“少夫人想让我做什么?”连小君问。

李明楼笑了笑,她没兴趣再跟他坐下去了,从他上看着听着想象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的生活也差不多了。

“你说你是奇珍,你说我危矣。”她问,“那你这个奇珍可以解我的危矣吗?”

连小君点头道:“可以。”

“你要怎么做?”李明楼问。

连小君道:“我可以给少夫人挣钱。”

宋知府在前厅走来走去,神时而喜时而忧时而紧张不安,长史看的心神不安。

“少夫人把那两个写字先生打死了?”他低声问。

宋知府吓了一跳:“胡说什么!”又纠正,“就算那两个写字先生被打死了,也不能说是武少夫人打死的,只能是我们官府打死”

“被我们官府定罪处罚,体弱不堪而亡。”长史也跟着纠正。

武少夫人不能随便打死人,官府也不能,凡事一定要师出有名。

宋知府哼了声甩了甩袖子在椅子上坐下来。

“那两个写字先生到底怎么了?大人去见少夫人回来如此忧愁?”长史问。

宋知府冲他招手示意近前低声:“那两个写字先生我没见到,武少夫人那里又多了一个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长史不解。

宋知府意味深长:“一个,仙人。”

宋知府和长史站在门口盯着,在天色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驶出后宅不多时又回来进去了。

紧跟在马车后的两个小吏也忙跳进衙门。

“去客栈接了连小君的随从和行李。”他们低声说道,“少夫人还替他们结清了住店的费用,那随从说以后就住到少夫人这里了。”

宋知府闭眼冲这两人摆手:“不要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话音未落又有个小吏从后边跑过来低声道:“少夫人那边布置花园的屋子,说给客人住。”

宋知府用手扶住额头。

“真的那么美?”长史好奇的问。

三个官吏都点头。

“客栈的人说了,此人只能天上有。”

“我方才在后边看了一眼,那公子正走过石桥,回头看了我一眼,美的像副画。”

宋知府听不下去了将他们轰走:“谁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们的腿。”

官吏们缩头跑了。

长史低声道:“所以这个男人以美貌自荐,少夫人就收下了?”

宋知府一脸不忍听:“别说的这么夸张!”

但事不止是说的这么夸张,第二武少夫人的马车在十几个护卫的拥簇下驶出家门,民众围上来高呼武少夫人,车帘随风掀起露出美若天仙的人,但却是一个男人。

这个美男子坐着武少夫人的马车,在武少夫人护卫拥簇下出入商户酒楼,购买各种货物吃喝玩乐,引得满城轰动围观。

“民众都在说,原来除了武艺说书唱戏作画变戏法,美貌也可以自荐。”长史将街上的话学给知府听,“有人觉得这个有些不妥,也有人觉得理所当然,觉得可以理解的多数是女子,说以往男人们总是以美人为礼物相赠,女人们也可以得到美人礼物”

双手撑着头的宋知府再也听不下去了,双手拍膝打断他:“你就别说了,这事有什么可津津乐道的,少夫人,她可是个少夫人,有夫之妇,先是一个项氏跑来痴缠,又来了一个连美人,这次少夫人没有赶走,留在家里住下。”

长史似乎走神又若有所思:“大人,那两个写字先生长的怎么样?”

宋知府放在膝头的手再次重重的拍在额头上,将脸掩在袖子下。

但不管他怎么不想听,少夫人边多了一个美男子相伴还是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实,少夫人去军营看兵马况的时候,见府衙官吏听民生诸事的时候,甚至看账本的时候,都有这个连小君在侧作伴。

“这些子你看的如何?”

虽然相伴,但出门在外武少夫人重新带上了面纱,在家则依旧隔着帘子,不在连小君面前展露面容。

连小蔷认为这是自惭形秽,先前有很多女子也是因为武少夫人貌美而遮面。

连小君没有任何猜测,不想不问随意,听到纱帘后的问话,他放下碗筷。

“我看的差不多了。”他说道,“我先给少夫人做成最迫切的一笔生意吧。”

“什么生意?”武少夫人问。

连小君道:“买粮。”

吃喝的确是最迫切也是最大的危机,光州府军民的粮草越来越紧张了,如果不是有余钱精打细算安排周全,只怕早就引起恐慌了。

李明楼在内也放下碗筷:“你需要多少钱?”

连小君笑道:“我不需要少夫人出钱,只要给我五百强兵悍将做护卫就足矣。”

纱帘后终于传来女子的笑声。

“小君能把生意做成这样,果然是奇珍。”

如果做不成这样,连小君便不是奇珍。

话语都是双刃剑,这边夸,另一边便是贬。

“这个少夫人真是心狠。”连小蔷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抱怨,“你陪她这几,她竟然还赶你出去,丝毫不怜惜你出去有多少艰难险苦。”

连小君看着镜子,伸手摸摸脸:“看来她没有看上我的美貌。”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慢变渐生

但在连小君展示其他本事之前,民众看到的他只有脸。

连小君又出门了,坐着武少夫人的马车,还有五百重甲将士,据说是在光州府无趣了,想去其他地方散心。

别的商人们要花钱才能得到府城兵马护送,连小君靠脸就可以了。

知府躲在门后看着连小君离开,稍微松口气。

“大人不去问问少夫人,这连小君去干什么?”长史在后低声问。

“我管他去哪里。”知府拂袖,“最好走了就别回来。”

武少夫人做什么事他都不管,他只做武少夫人吩咐的事。

“也不知道大人你怕什么。”亲随有些鄙视,替知府解下官袍,“武少夫人那么好的人,她吃穿用度富贵奢靡,却没有那些富贵小姐的脾气。”

他们都没有看到过她发脾气,找来那些孩子当侍从,什么都做不好,少夫人只是笑并不在意,还手握着手教他们写字读书。

至于当街抓两个写字先生,收下一个美男子给她唱歌弹琴陪坐说笑又算什么大事。

“你不懂,这样的人才可怕。”知府说道,“他们有大志向。”

有大志向的人不拘小节,但你若阻挡了她的志向,她必然毫不留情。

连小君不在光州府游逛,街上的议论少了很多,虽然武少夫人的门外多了一些年轻男子打扮的光鲜亮丽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被武少夫人请进去,知府又有些庆幸连小君的自荐,毕竟像这样的美男子世间不多见。

这样的人先入了武少夫人的眼,其他姿色不堪一提,更何况武少夫人自己就有仙人般美貌。

不知道那个武鸦儿长的什么样?应该是长的不怎么样吧,知府还暗地里猜测,可见连小君走了他的轻松。

知府的日子其实本来就轻松,虽然看起来他很忙,操劳日夜不停进进出出,其实他也就是日夜不停进进出出而已。

事情怎么做,是武少夫人和元吉等人商议的,而做事情,则有兵将官吏们,大家不算什么能人,但各有所长分工细做,如同蚂蚁,人数多了事情便能做的齐心协力。

商议事情的时候他会在场,做事情的时候他也会出面,也仅仅是这样,他其实是个摆设。

“大人不要觉得摆设无用。”武少夫人带着人整理库房,挑选出精美的锦绣华丽的首饰,然后让元吉拿出去卖掉。

光州府的官仓早就没有钱了,一直靠武少夫人支撑,但武少夫人也没有钱了,留在窦县的库房都卖空了,这一点她没有瞒着知府。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必须清楚。”

她把知府当自己人,跟窦县那个卫荣一样,于是宋知府再见卫县令的时候,就不怕卫县令总是摆出一副你不懂,我和少夫人是自己人的姿态。

“庙里的神像有用吗?但民众们离不开它,有它在就有念头。”武少夫人说道,“尤其现在是乱世,人心惶惶,大人就是一地的定心针,有大人在,这天下就在,官府就在,民众的依靠就在,你就是首,一个人没有头,就死了。”

他关系光州府的生死啊,知府自豪又不好意思:“那少夫人你是什么呢?”

“我啊,就是护卫,不让别人害你,不让任何人断了光州府的民众的生路。”武少夫人笑道。

知府也笑了,这日子过的多好。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小吏急急忙忙的进来喊道,“有好多人要离开光州府。”

说笑话呢,如今能找到一处庇佑之地是天大的幸运,人人都向往桃源仙境,谁会舍得往外跑?

知府不相信,光州府的民众也不相信,所以当大家看到街上车马拥堵了道路都吓坏了。

这些人拖家带口,前边的车上坐着老老少少的家人,中间的车上拉着家什,后边是牛马牲口。

骑马的护卫,坐车的妇人小姐,走路扛着大包小包的仆妇丫头,华丽的衣裙斗篷金银珠钗在日光下晃动,随着车辆摆动有鸟儿鸣叫,车帘晃动还有一只纯白的猫儿跑下来,一群丫头们去追,让堵塞的街变得更加混乱。

这只是一家人。

一家人出行就能杜塞一条街,只有光州府的大族,没有人不认识这家人。

“田家老爷们,你们这是要去郊游吗?”路人惊讶的问。

“我们要走了。”骑在马上裹着大斗篷的田家老爷们答道。

走?走是什么意思?路人哗然,但再问这些老爷们却什么都不说,城门的守卫多问也不行。

“光州府不是一直进出来去自由吗?”田家的仆从质问,“难道现在开始核查要禁止进出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一言重千金,守卫可不敢说这种话,只能放这群人出城。

知府站在城门上,双手握紧。

“大人,不止他们,廖家也来了。”身边的官吏们压低声音喊道。

知府回头看去,这边城门街道上车马涌涌,那边城中又一条街上人群泱泱,依旧是车多马壮拖家带口合族出动。

大族在这个时候更怕死,他们突然舍弃田宅往外跑,那必然是意味着这里没有生路了。

两个世家出城,整个光州府被搅动了。

知府不能坐视不管。

“田七爷,廖三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走下城墙,招来田家和廖家主事的老爷询问。

两个老爷恭敬又哀伤:“我等是听从大人的吩咐,交不出田地钱粮便离开光州府。”

将军吗?以为他会怕他们来真的吗?谁怕还不一定呢,现在这世道,可不是以前了。

知府淡淡道:“你们要离开也不要堵了城门,进出人多你们分批走吧。”

田家廖家两个老爷收起了恭敬,一改往日的言听计从。

“光州府从来没有要求出城人多少限制,既然要我们分批走,那就请知府大人公告个准则,多少人才可以出城,超过多少不许出城,也好我们有规矩可依。”他们礼貌又冷漠的说道。

这个规则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麻烦就大了,所有人视同一等,还是分门别类?多少可以出城,多少不许出城这不是一个规则的事,这是从未有过突发出现会引发猜测质疑混乱的大事。

知府不能做主,也不敢做主,他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再看城门下拥挤的车马,再看远处涌涌的人群,喧嚣的喊声,惊惧的民众

能引起惊恐的不止是凶兵恶将,还有这些面容儒雅的豪族权贵。

光州府要出事了!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说说当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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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不能也不敢阻止这些人出城。

看到知府退步了,这些人也没有咄咄逼人,他们是风雅有礼的士人。

“既然人多让官府为难,我们就按照大人你说的分批走吧。”他们和气的说道,“光州府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想让州府为难民众不安。”

田家廖家说到做到,现在是田家的人在出城,廖家拥堵了街道的人立刻退回去。

田家的人也不再都挤在城门,而是退了回去,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出来一群人,骑马坐车,赶着牲口拉着行李,虽然还是会引得街上拥挤,但比起先前好了很多,城门立刻不再拥堵,但是

“他们这样分批走,反而让恐慌惊惧更加蔓延。”长史站在城门上苦笑。

纵然分批走这些世家大族出行也引人注目,街上的人奔走相告。

先前拥堵城门街道的状况毕竟不是人人都看到,拥堵城门也不过拥堵一天一夜也就过去了,但现在分批而行,每天都有出城的,人人赶过来都能看到。

“快来看,这是廖家的人。”

“说得没错吧,他们是在搬家。”

“天啊,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为什么要走?”

“难道还有比咱们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或者说咱们这里不安全了?”

议论随着分批而行的人散开,街上变得更加拥堵,惊恐的民众上前拦着询问。

田家廖家的人没有说是因为府衙苛政,被拦住的人或者推说不知是族长决定,或者说州府人口众多他们不想跟百姓抢生存机会,这是客气的,不客气的则都含蓄的说光州府不适宜他们生活。

含糊从来都是引发猜忌之源,不说有时候比说还令人恐惧。

知府的大厅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有的愁眉有的苦脸,有的愤怒有的悲愤。

“什么听从大人的话,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么一来,城中什么流言都有了。”

“少夫人和大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兵马前仆后继用了多少血肉,才安抚了民众,让光州府以及一半的淮南道平稳”

“多少钱财吗?光州府到现在一共耗费了钱”

“余大人,余大人,这是个感叹,不是让你算数额,你快坐回去。”

厅内议论纷纷,除了个别走神的,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田氏廖氏离开光州府。

“不止是田氏廖氏。”一个官吏沉声说道。

这话让嘈杂的大厅一阵凝滞。

“城外的”一个官吏站在厅中的舆图前伸手要指点

“怎么两张舆图?”一个声音插话问。

大家便看向一个方向,厅中的后方角落,但那里可不是位卑的官吏所在,武少夫人坐在那边。

以前武少夫人没有人忽略,现在更不能了,她不再遮盖头脸,穿着素锦衣裙,不施粉黛不带珠钗,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脸就是世间最华丽的,没有配饰能给她添光彩。

武少夫人经常坐在这里,这一次她身后还多了两个人。

一个年过半百一脸看透世事但眼神贼溜溜的老头,一个壮年神情桀骜但又难掩无根无基虚浮的男人,两个人都穿着青袍长衫。

大家看他们好奇,他们看大家也是茫然,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在这里干什么。

听着热闹看的走神了,姜亮就失神脱口说话了,问的问题还很蠢,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坐在一边的刘范恨的牙痒痒,觉得很丢人。

武少夫人没有说话,那官员的眼神也没有半点瞧不起乡下人,认真的给他解释:“这张是大舆图,这张是我们淮南道。”说完这里的他还指了指另一架屏风,“那里还有一张舆图,是军中用的,光州府的舆图。”

姜亮起身拱拱手道谢再坐下来,那官员便继续说话。

“固元的蒋氏,良村的富氏,还有从外地来买下半个祁村的扬州焦氏。”他伸手指点着淮南道的舆图,“他们也都在准备启程,已经把消息放出去。”

坐在正中的知府重重的叹口气:“现在已经清楚了,这些人是联合起来了。”

要走的世家不会只有这几家,他们在观望,等待火上浇油。

“民众们反应怎么样?”知府问。

厅内的官吏们逐一站起来回话,神情和话一样沉重。

“昨日有一百三十人跟随廖家出城。”

“进入光州府的民众,按照昨日送来的名册计数,以三百左右的数目递减。”

“商人们也在离开了,而且把消息传出去,很多在路上的要过来的商人立刻拉着货物跑了。”

这才是最令人头痛的,商人们行走四方,最能散播消息。

负责管理商人的官吏起身对知府郑重施礼:“大人,再这样下去,光州府要内乱了。”

有官吏也站起来施礼:“大人,应该跟这些世家谈谈了。”

便有很多官吏跟着建议,但也有人站起来反对。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一个生的五大三粗的官吏说道,“他们就是要让光州府乱起来,逼迫让大人向他们低头,这些世家的把戏一贯如此。”

在坐的官员都很熟悉这种把戏,说是官员掌管一地,但因为官员都是异地任职,真正能掌控一地的是当地世代延绵的大族,官员们新到一地最先要拜访的就是这些人家,得到他们的协助,才能安稳当政,大家各取所需你好我好。

这也是一直以来官员和地方豪族的默认规矩。

所以这一次官府向世家大族要钱要粮,世家大族给了,但当世家大族要用这些付出换的自己想要的利益时,知府拒绝了,规矩就被打破了,世家大族就不干了,要给官府一个教训。

“这些手段在以前管用,但现在是乱世。”另一个官吏也站起来挥袖,因为在乱世征战他亲眼看过战斗沾染过鲜血,人也变的粗鲁了几分,“他们根本就不敢真的离开我们光州府。”

所以现在就是比的看谁沉的住气,看谁先低头。

厅内两方意见争论起来。

知府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始终没有发话,他便做出了决定。

“那就不理他们,看他们能走多少。”他说道,“加强兵马巡逻,安抚民心。”

把所有的兵马都展示出来,这一场戏就看谁最能演的深入人心吧。

议事散了武少夫人回了内宅,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表意见,只有最后涉及到兵马,元吉站起来表示一切谨遵大人安排。

武少夫人回去了,姜亮刘范也跟着回去了。

武少夫人和元吉边走边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姜亮和刘范能听到但又不太好意思听,心神也不宁,各自胡思乱想。

武少夫人忽地回头问:“你们是从京城那边过来的,一路所见比我多,你们说现在光州府的兵马,在大夏实力怎么样?”

或许是世家大族们闹的乱让武少夫人不安了,姜亮这个那个的没有直接回话,刘范倒是不客气,很干脆的道:“目前暂时在大夏或者第三或者第二。”

武少夫人有些好奇:“首位是谁?谁又可与之争二三?”

刘范道:“安康山首位,剑南道现在是第三,但将来或可第二。”

武少夫人道:“因为那个娃娃节度使吗?”

一直没说话的姜亮此时抢了刘范的话:“少夫人莫要笑,正是有了这个娃娃节度使才有可能位列前二,如果娃娃没有拿到节度使,或者晚两个月拿到,别说第二,前三前四也没有它的位置。”

武少夫人哦了声:“是吗?娃娃提前两个月拿到旌节这么重要啊。”

刘范啪的一击掌:“正是如此,所谓一步早步步早,晚一步等三年。”

姜亮不甘落后:“如果不是这么早拿到旌节,也不能为谢恩入京在叛乱前就调兵遣将,也不会恰好进入山南西道,得以排兵布阵阻断叛军涉足西南”

他们的话才起,就见回头的武少夫人笑了,天地一瞬间冰雪晶莹,两个人的话戛然而止。

有谁能看到这样的笑不失神?

武少夫人一笑转过身翩然而去,留下两人站在原地。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才能得美人一笑。”姜亮伸手捻须喃喃,“没想到我姜亮一语便能做到。”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想想怎么办

刘范一进门就塞给姜亮一个镜子。

“你在乱世只顾着活命,很久没有照镜子。”他说道,“好好看看你的样子吧。”

姜亮看着镜子里的老脸,摆出几个深沉的表情,从沟壑里发掘出曾经的记忆:“我年轻时的确风姿不凡呢,我记得走在街上也有很多女子喊我仙人之姿,少夫人果真仙人,能看到我的过往不凡。”

这个老东西就是这么不要脸皮,刘范呸了声,要不然也不会跟他抢生意,往他的桌子下扔狗屎。

“少夫人到底关着我们想做什么?”他不再跟姜亮瞎扯,皱眉道。

姜亮坐下来,顺手端起桌上的大瓷茶杯,这是他刚被抓进来时就摆在手边的茶杯,武好夫人把他们安排到这边住时,这个茶杯也随着过来了。

这么大的茶杯简直不是茶杯,喝茶是文雅的事,要品水要闻香要观色,要一口而尽要再喝不得意犹未尽回味,守着一只缸喝茶那是牛饮。

但随着年岁口舌眼嗅都退化,茶是浓香还是淡甜或者涩苦,颜色是碧绿还是浓黑,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分别,而以前喝过的各种名茶,滋味也早已经想不起来了。

茶水对他来说,过了口齿只余下一个味道,水的味道,喝茶也只有一个作用,解渴。

用这茶缸来喝茶倒是更合适。

他越用越喜欢,这些日子已经不离手。

“她不是说了,让我们想想能做什么。”姜亮说道。

“想什么?”刘范皱眉有些恼怒,“有什么话为什么不明说?她这是瞧不起人吗?”

姜亮将镜子塞给刘范:“你也瞧瞧你自己,有什么让她瞧的起,是比那个连小君还美吗?”

而且,连小君那么美,也还是被武少夫人用五百兵将押着离开了光州府,如果他能让武少夫人瞧得起就能再回来,如果办不出让武少夫人瞧的起的事,这辈子大家也不会再看到他了。

刘范将镜子握在手里:“连小君还有一张脸,我们有什么?给那些流民写的寻找亲人的文采飞扬的家信吗?”

事实上他们写的信都没有动心思,分父母子女妻妾几种类型,词句都一样,这样写得快,挣钱也快。

武少夫人怎么可能因此觉得他们是绝世之才,请进家门当门客。

是门客吧?

前两日他们不敢这样想,直到今日跟着武少夫人来到府衙前厅,坐在武少夫人身旁,看到的是光州府各项事务的主管官员,听到的是商议关系光州府民生的大事。

没有人对他们这两个陌生人表现是惊讶和不解,似乎看不到他们的存在,但那绝不是轻视,姜亮试探了,问出了一个蠢问题,那个官员没有任何轻视的认真的回答。

“我是说她想让我们当门客,就直接说出来,这样算什么?”刘范沉声道。

姜亮握着茶杯喝了口茶,呼出的气息淡淡,快要过年了,天更冷了,但这屋子里温暖如春。

“她说了,让我们不要想她怎么做,想我们想做什么怎么做。”他说道,“现在不是她想我们做门客,而是我们想不想做她的门客。”

门客吗?

他们想做门客吗?

他们想在这乱世苟且偷生,还是想择木而栖建功立业?

他们想这一身学成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还是丢开士子的倨傲,货与一个女子?

刘范沉默,屋子里的气息如同凝滞,然后姜亮吸溜茶水刺耳打破了凝滞。

“想与不想就在我们自己。”姜亮说道,双手捧着茶杯,“不想就什么都不做。”

刘范道:“如果想呢?”

姜亮看他:“那就好好想想我们怎么能当上武少夫人的门客。”

现在并不是武少夫人想要他们当门客,而是他们想不想当武少夫人的门客。

他们先想,然后才是武少夫人想不想。

“我们没有连小君的脸,没有那些游侠儿的身手,想要让武少夫人想,就要做事。”姜亮道。

刘范冷笑道:“你也说了,一没有脸,二没有身手,在这乱世能做什么?”

姜亮将茶缸的热气吹向他:“当然是做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之人。”

刘范将镜子砸进他的怀里:“还是好好看看你自己吧!你个臭教书先生,吃了几顿饱饭,还以张仪苏秦自居!”

刘范和姜亮怎么思虑不安,李明楼并没有在意,她也没有跟刘范姜亮多说话,也没法说话啊,她和他们的话都在上一辈子,这辈子与那一世不同了,能不能再说话还不一定。

姜亮猜的没错,她暂时还没有想让他们做门客,只是想看看他们,看什么其实也还没想好,或者是想看看与前世是不是一样吧。

是只会讲事后故事,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她带着他们去听官衙议事,又问了那一世说的关于李明玉袭爵的事,当听到姜亮刘范说出与那一世差不多的话语时,她忍不住笑了。

很有意思,不是吗?这一世她不是她,他们还是他们。

至于这两人能不能会不会别的事,那就不是她的事了,她不为此费心神。

需要费心神的是光州府这一次世家大族危急。

“我看他们不会退步的。”知府唉声叹气说道。

李明楼笑道:“大人扛不住了?”

知府立刻挺直腰背:“怎么会,太平盛世本官没有怕过他们,此时乱世本官更不怕,怕的应该是他们。”

说完腰杆又弯下来。

“不过看来这些人也是咬着牙下了狠心,我是怕百姓们扛不住。”

“大人你放心,百姓是柔弱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们心神乱了,但他们又是最坚韧的,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坚持下来。”李明楼道,“别说这些世家是做样子威胁我们,他们真要走,也就走吧。”

这样啊,知府面色变幻,真让他们走啊,人数可不少啊。

李明楼道:“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少了钱财来源,钱财是很重要,但也不是能决定我们生死。”

她不是离不开光州府的这些世家大族,只不过是他们就在眼前手边,她只是伸手能拿到就用了,她有了这些钱和资源能养活兵马和更多的百姓,而他们付出钱和资源也不会要了命。

当然,她不会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这只是从她角度来说最合理的事,但从世家大族们来说她就是强盗,是仇人。

无所谓,她不需要他们爱她,恨她,她也不怕,能活下去就好。

想要钱有很多种办法,连小君去替她做生意了,就算不成,她还有最后的保障剑南道。

先前从剑南道拿钱都是偷偷摸摸,所以很不方便,但现在有韩旭。

韩旭去了剑南道,武少夫人救过他一命,武少夫人现在穷了,没有钱买奇珍异宝,没有钱穿衣服带首饰,连侍从都用不起,请他从剑南道弄点钱送来不算过分的要求的吧?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韩旭所在

知府离开了,李明楼准备写信,让人唤元吉来问韩旭李明玉的最新消息。

“公子亲自去山南界迎接,十天前接到了韩旭。”元吉道,“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公子把他留在山南西道,三天前送来的信说韩旭同意了,这几日没有新消息。”

“韩旭肯留下,说明他对山南动心了。”李明楼道。

山南道的兵马有些乱,是跟陇右一起设道的,兵马从各地调入纷乱,一个道设了三个节度使,三个节度使之间一直明争暗斗,没有叛乱前就四分五裂。

混乱也是一个良机,能趁乱把山南道拿在手里,也就将四分五裂的兵马拿在手里。

如果让韩旭看清楚山南道这般状况,不用明示暗讲,他自己就舍不得走了,与其让大夏的兵马掌握在这些没用的人手里,还不如掌握在自己手里。

元吉还是担忧,明玉还是个孩子呢,韩旭这个大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本来就对李明玉不喜,对剑南道有心。

“万一他动的是与山南西的人一心呢?”他说道。

不是协同剑南道吞了山南西,而是与山南西吞了剑南道,反正对他来说,目的都是掌控更多的兵马来平定乱世,只要有兵马,谁吞了谁都一样。

李明楼捏紧了笔,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后悔。

她应该把元吉送到明玉身边的,明玉比她小,又不知天机,上一世他在项云的呵护下长大,虽然项云存祸心,但为了拿住剑南道他也用心的扶助李明玉。

这一世明玉身边没有项云,兵马事情上有剑南道的将官们协助,其他的事情上谁来扶助指导?尤其是跟这些浸润官场多年的大人们打交道。

前一世她没能亲自在身边陪伴弟弟,这一世她也不能守着他,失去了父母,唯一的亲人姐姐远离不得见,十岁的孩子手握节度使,坐拥数万兵马金山银山,幸福吗?

他才是最可怜的孩子。

山南道兴元府街上兵马奔驰,民众纷纷避让,神情惊疑不定的探问,但现在这世道也探问不出准确的消息,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我们已经够幸运了。”也有民众苦中作乐,“别的地方兵马要么作乱,要么不足,我们山南西自己的兵马充足,而且还有剑南道的兵马。”

“前几天剑南道的小都督不是走了吗?”有人想到传言忙问。

“不是走了,小都督是去接人了。”有人立刻辟谣,“朝廷的一个大官来了。”

不管怎么纷乱,有朝廷在大家的心总是有寄托,朝廷的大官来了更是让人安心,于是大家纷纷开始谈论这个大官,谏议大夫,饱读诗书,貌美至于这位大官是干什么来的,并不重要。

民众们知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韩旭也不觉得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他在这里,而且他要做的事已经不仅仅是先前协理剑南道了。

他要做更大更多的事。

“韩大夫,你来了太好了,这件事非你定夺不可。”

山南西道的两个官员迎上前挽住韩旭的手。

“节度使张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节度使王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两个官员分别归属不同的节度使,一人拉住韩旭一只手,还好第三个节度使躲在自己的府城不肯来,要不然还不够分呢。

韩旭对他们不分彼此含笑点头,任他们拉迈进厅内,山南西道节度使张安坐在右侧,山西中道节度使王林坐在左侧,见他进来二人都起身招呼:“韩大夫快请坐。”

从官职上来说,节度使比韩旭的级别高,不需要施礼,一声请便是礼节。

韩旭还礼,一眼扫过室内,两个节度使的中间还摆着两个位置,他过去坐在其中一个。

厅内其他的官员们依次站到两边雁翅摆开的位置前却没有坐下。

“请李都督来。”张安道。

有官吏引着一人进来了,这是一个十岁大的孩童,迈过高高的门槛还有些费力。

他穿着跟张安王林一样的官袍,缩小版的官袍因为他的明眸皓齿,并不让人觉得很滑稽。

他的神情没有故作的老成凝重,而是清朗明媚天真,自带风流,让人觉得可爱又落落大方。

“李都督。”诸官对小童施礼。

韩旭起身,张安王林伸手做请,李明玉走到他们面前,抱拳还礼道一声三位大人好,施然入座在正中余下的位置上。

主官们齐全,厅内便开始商讨府道的要事,最近是山南东道境内有叛军作乱,东道节度使请援,但到底是西道还是中道的兵马去援助呢还是大家都去或者大家都不去迟迟商议不定。

厅内的议论争执纷乱嘈杂,韩旭第一次听,但并不陌生,李明玉在接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这件事了。

“韩大人,张大人王大人在忙,请原谅他们不能来接你。”穿着官袍像大人一样拉着他手的小儿节度使认真说道,“也请大人原谅我不能亲自送你去剑南道,我要留在这里帮忙。”

这个小儿节度使说话官腔十足,很明显是被人教导,但到底是小孩子藏不住生涩僵硬。

韩旭问他什么事,又引导着他说话,从坐上马车到回到兴元城,韩旭已经从这个小儿节度使口中颠三倒四杂乱无章的话中了解了整个山南道。

“韩大人来了正好,有你守着剑南道我就安心了。”李明玉高兴的说道,将自己的意图讲来,“待帮完张大人和王大人,我就去麟州见陛下,我给陛下酿造了好酒。”

穿着官袍的小儿眼里闪着孩童的狡黠。

韩旭笑了笑,酿酒这种话哄小孩子呢,嗯,现在小孩子拿出来哄人。

一开始李明玉迟迟不去京城走到半路要酿酒,分明是不想去京城。

那时候的京城虽然有全海做依仗,但崔征与全海是仇人,对他虎视眈眈,剑南道才不会傻的真在那时候送上门去,陷入两者斗争的漩涡。

现在呢终于把酒酿好了,想去送给陛下的也不是美酒,而是他自己。

皇帝下令卫军驻守当地不要进京,实际上还是缺兵马,李明玉此时去麟州在陛下身边,定然会受到重用,他年纪小原本不服众,但如果在皇帝跟前长大,又用剑南道的兵马守护了皇帝,那在皇帝眼里和世人眼里就大不一样了。

“我早就想走了,只是张大人王大人担忧剑南道,剑南道要是乱了,他们也就危险了,所以不想我走。”李明玉说道,看着韩旭做出激动的神态,“现在好了,韩大人来了,有韩大人在,剑南道无忧。”

韩旭失笑,大人说这种吹捧的话他还能应和,小孩子说他就忍不住想笑,其实还不如让背后教的人来跟他说呢,大家也更好的做戏。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做戏总让人出戏。

他当然明白剑南道的打算,以前不想他来剑南道,现在则非常想让他去剑南道,第一他身负皇命足矣震慑天下人,第二李明玉在皇帝面前长大,谁又能夺走他的剑南道?到时候他韩旭是生是死,还是剑南道掌握。

韩旭不在意这孩子畅想的以后,眼下最重要。

“李都督,我建议待解了山南危急再走吧。”他说道。

这个似乎没有人教他怎么应对,很显然背后的人并不在意山南道的危急,甚至幸灾乐祸呢,李明玉神情便是小孩子的好奇:“不好解吧,他们都商议很久了。”

“那就让我们来帮他们吧。”韩旭一笑,摆出了要求,“如果不帮,我纵然去剑南道,剑南道也不能无忧啊。”

你不帮我,我便不帮你,你也休想去皇帝身边养威风。

小儿节度使没有立刻做决定,回去想了一夜,第二日告诉韩旭同意了。

“韩大人和剑南道是一体,你说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小孩子摇着韩旭的手,神情恳切,“我没有父亲了,愿以大人为叔父。”

失去父亲的孩子的确很可怜,韩旭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李明玉的肩头,神情同情但眼神冷酷,失去父亲的孩子是很可怜,他应该放下手里的旌节兵马,否则没有人会可怜他,也没有人把他当个孩子,这就是残酷的世事。

念头闪过,韩旭站起来,打断了厅内的嘈杂推脱纷争。

“诸位,请让我去援山南东道。”他朗声道。

厅内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他,松口气,太好了终于有人肯跳出来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使出有名

张安和王林才不肯去援另一个节度使,要援也是等那个节度使死了。

更何况他们也不信那个节度使是真要请他们援助,或许是等着骗他们兵马过去寻死。

他们都早就互相盼着对方死呢,见死怎么可能去救。

只是谁也不想自己出头说不救援,这里不只是他们一个人,有两个节度使,又有一个外地的节度使瞪着稚气的大眼睛看着,尤其是这个稚气的孩子还要去麟州见皇帝,谁知道他到了皇帝跟前会不会失言,孩子嘛,到底不是大人。

他们当然试着糊弄这个娃娃节度使去,先前叛乱爆发时,他们就糊弄这个娃娃留下来,剑南道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多的兵马,掌握在这个娃娃手里岂不是可惜?所以才会想办法留下这个娃娃,提供好泉水,赠好的酿酒匠人,又再三强调剑南道山南道一家亲。

只有山南道平安无事,剑南道才能更平安。

所以山南东道那边不平稳,剑南道是不是过去看看?

但娃娃好哄,大人不好哄,站在娃娃节度使身后的官将们不同意。

让留在山南道也罢了,好吃好喝又安全,偶尔让兵马出去帮个忙捧个场造个势没问题,一旦要真刀真枪去平叛,他们不肯了。

“我们真不好去,我带着这些兵马是要给陛下的。”李明玉一板一眼的背诵被教导的话。

张安王林便道:“陛下的兵马也要用于天下啊。”

山南道也是陛下的天下。

李明玉起身对他们施礼,叹口气:“先前黔中叛乱向剑南道求援,剑南道兵马不足还向陇右请了兵,本官那时没有回去,现在实在不能为山南道出兵,否则军心不稳民心不安啊。”

这倒也是自己家有难不管,去帮别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蠢才,不管哪一个都会让自己人瞧不起,虽然张安王林乐见如此,但对方毕竟是剑南道,李奉安不是傻子,其子其属下又怎么会是傻子。

果然李明玉又道:“不如这样你们去援助,我会替你们守好这里。”

张安王林吓了一跳忙摆手道谢:“劳动李都督,怎敢怎敢。”

小儿坐在椅子上又一副深思熟虑:“那这样,我这就去麟州,亲自向陛下请旨命剑南道驰援山南。”

陛下的命令,师出有名无人能反驳质问。

张安王林再次忙摇头:“不能不能,麟州外遍布叛军,李都督不可仓促冒险。”

此事他们不敢再提。

没想到天降好运,来了一个韩旭,朝廷命官,而且还恰好奉皇命掌管协理剑南道。

他如果要去

“大人不可。”张安跳起来去抓韩旭的胳膊。

王林顾不得起身就伸手抓住韩旭:“不能啊大人。”

二人将韩旭一左一右按住,敬重又悲戚。

“大人文职孤身,怎能去平叛?这太危险了。”

“只恨我们兵马不足无用,护不住同袍,决不能再让大人陷入危难。”

大人不能孤身去,我们也没有兵马,两点都强调了,张安王林看向还坐在椅子上的李明玉,这个小儿也没有带个随从来,不知道听懂听不懂他们的意思?

或许不带随从就是为了听不懂。

李明玉在厅内灼热的视线凝聚下有些坐不安稳,他扭着身子站起来,犹犹豫豫看韩旭:“大人,您还是先回剑南道,剑南道安稳了,可以调些兵马来”

韩旭竖眉打断他:“山南不安稳,剑南道也难安。”到底是面对一个小儿,谏议大夫将严厉收起,“李都督,请让我与你的将官们谈谈,你若不信我,请让他们解释给你听。”

李明玉忙摇头:“怎能不信大人。我让他们来见大人。”

既然说信大人,为什么不立刻答应?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狡猾,他也不仅仅是个小孩子,韩旭施礼:“多谢都督。”

“这是剑南道的事,大人随我来吧。”李明玉又说道。

韩旭就跟着他走了,没有请张安和王林参加,两人也没好意思跟着去,日常他们邀请李明玉来商议事情,李明玉从不带剑南道的将官,理由是这是山南道,他们要避嫌。

当时他们觉得这小儿挺知趣,现在觉得好像他们有点吃亏。

就算剑南道的官和将不参与,身在山南道,什么事也瞒不住他们,但现在他们关起门来,山南道的人就不知道了他们谈了什么。

“这个娃娃不足为虑,随行的官将才要紧。”张安低声道,看着厅堂外,“都是李奉安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个奸猾的很,韩旭可能说服他们?”

王林道:“不用担心,韩旭也非一般人。”

长得是挺好看的,张安心想。

王林笑道:“大人没听说吗?他先在宣武道颍陈,一人说退乱兵,宣武道大将于非和叛军大将何乾对战中,他孤身冲入,在于非战死后力挽狂澜击退何乾,然后又说服路过的振武军协助平乱宣武道,再然后过河南道一路命河南卫军剿匪这个韩旭走一路掀起了一路的热闹,可以说振臂一呼不管兵马还是民众还是官将都对他俯首听命。”

张安听完惊讶又恍然:“原来他一直这么烦人啊。”

怪不得主动提出要去援助山南东道,看来不是受谁人指使或者有什么阴谋,而是一贯本性。

王林哈哈笑:“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天下事都相管,哪里像我们,能管我们自己就不错了。”

“恰好这次不仅是天下事,而且还是剑南道的事。”张安捻须道,“我们管不着剑南道,韩旭可是能管的,那些将官不听命我们,但不得不听韩旭。”

王林将茶杯递给他:“所以大人放心,他一定能说服剑南道这些人。”

果然没等多久好消息就传来了,剑南道的将官们同意带兵随韩旭去援助山南东道。

“韩大人是我们剑南道的人,我们有责任守护。”官吏眉飞色舞将剑南道将官们的话转述。

论起嘴皮子,武将从来都不是文官的对手啊,张安和王林对视一眼笑了。

“现在那些人去见李小都督了,说会说服小都督。”官吏道。

那就不用担心了,小都督不过是剑南道的一杆旗,他只需要安稳的站在那里就行,至于做事他懂什么,都是由下边的人做主,张安王林对视一眼。

“现在该跟韩大人谈谈我们的事了。”王林低声道。

张安一笑伸手做请:“王大人请。”

王林伸手:“张大人请。”

张安便将王林的手挽住哈哈一笑,一同迈出门。

这边两个武将两个文官一同迈进了李明玉的屋门。

李明玉坐着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面铺着白虎皮,这是李奉安生前用过的,李明玉出门没有带椅子只带了虎皮。

白虎皮凶悍,坐在其上的小公子粉雕玉琢。

武将文官对李明玉施礼:“都督。”

李明玉含笑:“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清脆,他的神态端庄,可爱又威武。

一个文官应声是,恭敬道:“按照都督的吩咐,我们跟韩大人谈好了。”

李明玉点头:“好,你们辛苦了,去准备吧,到了山南东道,务必将其收为我用。”孩童脸上的笑散去,如玉人无喜无怒,“否则,军法论处。”

文官武将俯首齐声:“下官遵命。”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劣势与优势

小公子虽然还小,但已经有了李奉安的气势。

文官武将们眼底发热,眼神满是尊敬,神情满是骄傲。

事情是他们做的,但事情怎么做是小公子决定的。

外人都以为小公子说话做事是他们教的,事实上小公子从来不用他们教,反而有些时候教他们怎么说话。

有这样的小公子,剑南道无忧,他们的前途也无忧。

四人退了下去,厅内恢复了安静,端坐在虎皮上的李明玉晃了晃腿,玉雕的脸上双眼滴溜溜转,身形一歪噗通倒在软软的虎皮上,手脚缩成一个球滚了滚。

有脚步声从后传来。

“打滚可以,不许揪破虎皮。”沉厚的女声说道。

李明玉从椅子上一滚跌落在地上,来人没有惊叫上前搀扶,他也不觉得痛,跳起来扑向走过来的人。

“桂娘子。”他喊道,伸出手。

穿着灰扑扑的擦了粉也像个烧火粗妇的桂花按住李明玉,将他滚皱的官袍抚平。

“桂娘子,那个韩旭主动要带着我们去山南东道了。”李明玉垂着手仰着头,一脸得意的炫耀,“我厉害吧?”

小丫头豆娘从桂花身后钻出来呱唧呱唧拍手:“小都督厉害。”

桂花没有夸赞,给出奖励:“今天可以多吃一碗甜圆子。”

李明玉和豆娘都高兴的举起手欢呼,天下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甜食呢?

李明玉和豆娘像两只小鸡捧着碗欢快的吃着甜汤,桂花坐在一旁看着。

“公子就是个孩子,不用装大人,装的再像也没有人信,也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她拿着手帕擦了擦李明玉的嘴角。

她的脸看起来严肃,手上的动作无比轻柔。

李明玉认真的听,将桂花说的话印在心里,但还是有一些忐忑:“我按照姐姐的吩咐,把韩旭留在身边,我该做的都做了,他会选择帮我吗?”

他还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他毕竟是个小孩子。

桂花笑了笑:“你的劣势是孩子,你的优势也恰恰是孩子。”

她看向厅外,越过重重房屋似乎看透了这里的所有大人。

“我替大都督掌管了十年的家事,外边的事跟家里的事没有什么区别,熙熙攘攘为利往来,外边有大利,家里争小利。”

“这些大人们跟后院的仆从们也没有什么区别,有想偷懒的,有想不劳而获的,有想投机取巧,有心比天高的。”

“有时候这些大人们比小孩子更幼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但同时他们又很不自信,戒备跟自己一样或者比自己厉害的人。”

李明玉放下碗,舌头舔了舔嘴角,大眼睛笑的亮晶晶,用勺子指着自己的鼻头。

“所以,他们更愿意选择我这个没有威胁的小孩子。”他说道。

桂花将他手里的碗接过:“是的,所以山南道能愿意让公子留在这里,而韩旭一定也会选择公子。大小姐把韩旭送到小公子这里来,就是相信小公子一定能留住他,他对公子有用。”

提到姐姐李明玉脸上悲伤又欢喜,看着桂花娘子给他的第二碗圆子也觉得不那么甜了。

“姐姐正在吃苦呢。”他叹气,“姐姐没有钱了。”

豆娘站在桌子边,踮着脚用勺子舀起小圆子喂给李明玉:“公子不用担心,大小姐有公子呢。”

公子就是钱吗?

李明玉被逗笑了,一勺小圆子滚进嘴里,软软甜甜,他鼓着腮帮子嚼啊嚼:“是的,我会想办法给姐姐送钱去。”

不过对于李明楼来说,不管是连小君去做生意,还是通过韩旭要来剑南道的钱,都是需要时间,解的是以后的危急。

眼下光州府的危机还在继续。

田家廖家在光州府世代族人众多,再加上奴仆,到最后还有奴仆的家人,硬是把搬家搬出了迁城池的气势。

日日不停,日日重复着不明说的理由,日日被民众们围观,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他们安静沉默又克制守礼,没有人能挑出他们的错。

官府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当民众们询问这些人为什么离开,官府也只说民众们有来去的自由,他们已经问过,得到的回答跟民众们一样,既然是自己的意愿,官府不会阻止,只是增加了巡逻的兵马,还举办了一次军营大比武,兵将们展示的技艺引来民众们一阵阵欢呼。

有这样雄兵勇将日子无忧,不少民众们的惶惶暂缓。

但隔天便有更多的惶惶生出。

“光州府这么强兵,他们还是要离开?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最近州府里巡逻的兵马也多了!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询问这样的议论风一样席卷光州府,光州府衙顿时被民众们围堵,这次不再问世家大族为什么搬走,而是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加强了兵马。

光州府衙无法回答,不能收回增加的兵马,也不好再增加兵马,一时间有些狼狈。

笑声从夜色笼罩的深宅大院里传出来。

家里的人走了几天了,但花厅里还是坐满了人,两边有年轻的侍女,厅内精致的桌椅,昏暗的灯火也不能掩盖富丽。

在座的男人们年纪不等,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或者稳重或者嬉笑或冷嘲。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他们这次还怎么说。”

“姓宋的才不敢说是官府把我们逼走的。”

“他其实要是敢说,这事倒也简单。”

“是啊,他要是把给我们要钱要粮要地以法以律以朝廷之命公告,我们也就给了,我们是天子之民,朝廷的命令我们当然听从了,谁让他不敢呢?”

“现在也是,光州府如果不想我们走,就下令啊,他们还是不敢,所以这可不怪我们。”

“这光州府好处占了,面子也要占,真是想的美!”

“说我们好日子过久了,分明就是官府好日子过久了,忘了自己的本分。”

又有几人走进来打断了屋子里的说笑议论,大家起身施礼喊田七爷,又乱纷纷的询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黄老太爷怎么说?”

田七爷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而是转身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黄老太爷的外孙女婿陶然。”

此人年纪四十多岁,穿着打扮普通,长眉细眼精明。

黄氏在光州府家大业大,黄老太爷妻妾成群子孙成林,子女们又结下无数姻亲,大家并不都认得谁是谁,但看在黄老太爷的面子当然忙施礼称久仰。

田七爷也跟着施礼,口中接着道:“此外陶大人是从麟州来的天子传令官。”

朝廷,天子,近臣。

在场拱手施礼的诸人陡然挺直了身子。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闻所未闻之事

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并不仅仅有钱财田地,还有广阔的人脉。

族中子弟经商读书治家各有所长,再通过姻亲与更多的世家大族权贵结交,关系如同蜘蛛网一般遍布。

只不过现在乱世当官也没有先前那么厉害,毕竟很多事都是靠着刀枪拳头。

但在天子身边的官员还是不一样。

陶然温文尔雅对诸人还礼:“本官此次是传达陛下登基的令官,不过不是对淮南道,分派的任务完成后,牵挂老太爷,顺路过来看看,此时是私事,我们不论官身,请大家随意。”

他可以随意,诸人当然不会真的随意,纷纷请他上座,陶然最终以晚辈的姿态坐在了客座首位。

他的地位并不是以座位论的,坐在哪里都一样。

“陶大人代天子传令以及视察。”田七爷道,“听闻我们在此聚会,便正好过来听听世情。”

陶然含笑道:“这只是我私人所愿,光州府的事由州府和负责这里的令官上报,大家千万不要拘谨,请随意随意。”

既然随意厅内的谈话更加热闹,大家询问麟州和皇帝的事,陶然也很乐意讲给大家听,麟州围城的凶险惨烈,鲁王杀敌的威猛,登基大典的庄重,麟州民众生活的安稳等等,他作为令官的任务就是这个。

厅内诸人听的紧张悲愤又激动,最后高呼万岁:“有陛下在,大夏无忧。”

“大夏还是要靠诸位。”陶然道,满是感叹和赞许,“我一路过来见到了很多惨状,没想到光州府能做的如此好,可以说是安乐之乡,诸公当以为荣。”

在座的人神情复杂,话题终于顺利转到这里了。

“我们不敢以为荣,这都是武少夫人和知府的荣光。”一个男人哼了声,“我们只求能活命就足矣。”

陶然微笑道:“一地安稳怎能少了乡里诸公,我一路已经看到乡民安居乐业,谦恭礼让。”

“陶大人。”田七爷道,“不是我等自谦,要说出力我们的确没有少出力,光我田家就先后出银万数粮千斤,在座的诸人,数目多的与我相似,少的也足矣养活一庄人口。”

他开口其他人也不再自谦,争先恐后报出自己的数目。

“果然啊果然。”陶然起身对大家施礼,“是诸公活了这光州府,活了半个淮南道啊。”

被称赞的诸人没有欢喜,一个个面色悲戚。

“此时国难人人当竭尽全力,我们出钱出粮并不是为了得到赞誉。”田七爷道,“但是,人心换人心,陶大人一路走来可曾听到民众提及我等半点?”

陶然有些迟疑:“我行程匆匆,只听到大家称赞武少夫人,还未细听诸公事迹。”

有人便哈哈悲愤一笑:“大人是不会听到的。”

陶然神情不解:“这是怎么说?”

进入正题了,厅内再无顾忌,争前恐后或者悲愤或者哀伤讲述怎么被官府各种名目索要钱粮,怎么受辱不被尊重,怎么被各种限制行商采买家丁,怎么被打压声名不得出现在民众面前。

“那些钱粮都被官府拿去给了武少夫人。”

“光州府的哪一个粥缸里都有我们的米粮,只是人人都不知道我等。”

“如今又要拿走我们的田地,说是借用分派给流民耕种。”

“说是借用,分明是抢啊。”

“我们在这里活不下去了。”

田七爷站出来看着陶然:“陶大人,你如果再晚来几日,就见不到我们了。”

陶然显然被这一通话吓到了,待听到这句话更是想到了恐怖的事:“怎么?你们,你们要被如何?”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田七爷道,“今日大家就是来这里商议去哪里落脚求生。”

陶然松口气自己安慰自己:“就说嘛,光州府又不是叛军,怎么会有凶恶事。”

“凶恶事也不仅是举刀。”田七爷肃容道,“光州府逼迫我们离开,没有举刀也行杀人之事,我万幸已经投靠亲友,给族人找到暂居之地,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幸运。”

他伸手指着厅内诸人。

“我们这些在光州府生长至今的人家,人口众多,仓促之间去哪里能找到容身之地?更何况如今是乱世。”

“大家只能售卖产业家仆,大人这几日可看到游走的商人多了吧?”

陶然点点头,光州府的商人多的不像话,乡间野地都能看到。

“原本他们不敢来了,看到我们搬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官府安抚了他们,还告诉他们我们要背井离乡,于是那些商人又都蜂拥而至。”

陶然不解:“这是为何?”

“大人,这是为了来采买我们的家产啊。”一个男人抬手掩面悲呼。

要背井离乡不可能把所有的家产都带上,会有很多不便携带的要变卖,甚至还有家仆也要卖掉,对于商人们来说这是赚钱的良机。

陶然道:“麟州世族也都尽心竭力出钱出粮给陛下,陛下也都全部用于救民,可谓是君民世族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人人称赞其乐融融,怎么,怎么你们何至于此啊。”

“大人,是啊,何至于此啊,我等被逼的要如此。”

“外边叛军横行,无安稳之地,没想到光州府也不能容我等安身。”

“天下之大啊,天下之大啊。”

“大人,大人,请让我等随你去麟州吧。”

厅内顿时哭声喊声将陶然淹没,陶然劝了这个扶住那个无所适从连连后退。

这边的大宅里夜色变得喧嚣,另一处黄家的别院里安静如无人之境。

“廖家田家再用七日可以走完。”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低声说道。

满头白发的黄老太爷坐在椅子上摆摆手:“让他们三日走完。”

长衫男人应声是。

又有一个绸袍男人上前问:“固元的蒋氏他们吸引商人也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启程。”

黄老太爷摆手:“他们不在城里,在县镇上说走就走吧,这次不要一个个走了一起走,声势也造的差不多了,就让火烧起来吧。”

绸袍男人应声是:“太爷放心,都安排好了。”

站在黄老太爷身旁的年轻男子将茶递过来:“太爷爷,让陶姑父去见见宋知府吗?吓他一吓。”

黄老太爷接过茶,岁月沉积的脸上平静淡然:“不用了,要吓就去吓更大的官员,让小然立刻启程回麟州。”

那就是要把这件事闹到朝廷,闹到天子跟前了。

“光州府不管换成那个官员,都是陛下的光州府。”黄老太爷道,“谁当知府都一样。”

在座的男人们神情兴奋。

“这次让姓宋的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那个武少夫人,那武鸦儿一心在皇帝跟前邀宠,看他是纵妻还是训妻。”

“一介妇人,就该安心内宅,总是在外边算什么事。”

黄老太爷制止嘈杂:“好了,不要说这些了,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厅内的男人们停下静候。

“火要烧的旺就要添点油。”黄老太爷抚摸着光滑的椅子扶手,“死几个人吧。”

大夏成元四年冬腊月初三,光州府辖内江元县良村有匪贼出没,杀人丁一百三十人。

光州府震动,无数民众涌逃。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关于这件事的商议

光州府境内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大路上有民众行走,但不是先前的悠闲,而是拖家带口推车挑担,街上熙熙攘攘但人人惊慌,孩童们哭大人们喊,如急浪不断的涌过,茶楼酒肆关了一半,开门的也没有多少客人,或者不安的交谈议论,或者紧张的向外窥探。

成群的商人看不到了,珠宝商铺关了门,米粮铺子则挤满了人,很多人都在抢着买米粮,但是

“没有米粮了没有米粮了。”店家对拥挤的民众摆手,将空了粮缸给大家看。

这样的状况发生在所有的米粮铺。

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没有了米粮,很明显是粮商们将米粮藏起来了。

“阿贵兄,阿贵兄,你多少帮帮我。”有跟粮商相熟的人哀求,“我上有老下有小,跑也跑不动,没有粮这个冬天熬不过去了。”

粮商心软看他可怜,拉他到内里避开人道:“可以把我自己的存粮匀给你一些。”

那人千恩万谢要拿钱,粮商按住他的手为难道:“只是这价格不能跟先前一样了。”

这是要趁乱抬价!每逢大灾或者兵乱都是常有的手段,先前光州府危急的时候,米粮价格也飙升过,只是被官府严厉制止了,武少夫人更是放了无数的米粮,将价格压了下来。

抬升粮价告到官府,是要把这粮商抓起来的。

那人又惊又怒眼神闪烁看这粮商,耳边听着窗外有马蹄声疾驰过,那是州府增加的巡逻的兵马,铁蹄声声敲到人心,只要他一声喊有奸商

“也就我还肯卖。”那粮商神情却没有什么畏惧,“其他人都已经将货物藏起来,离开这里了,我当然也是要离开的,粮食就不存了,能卖一些就卖一些,不能卖的话,我就不要了。”

不要了可不是白给他们,而是烧掉或者藏在永远不被人知道的地方任凭坏掉烂掉。

“马上要乱了,官府还在乎我这个粮商?”他淡淡一笑,“如果官府把我抓起来,我就把这些粮都献给武少夫人。”

光州府马上要乱了,武少夫人更需要粮食,收到粮食一定会饶了这商人,这些粮会用于那些粥缸给流民乞丐们喝,他还是什么都捞不到,而且还会得罪所有的粮商,谁也不会卖给他

那人忙拉住粮商的手:“阿贵兄说笑了,你肯卖给我粮就是救我的命,州府乱了,我拿着这些钱也不能填饱肚子啊。”

粮商收下了多了两成的钱,让这人从后门偷偷的拉着粮走了,然后再叫进来下一位熟人,诸如这般操作很快就卖光了存粮,装着金银准备趁乱出城,还没走出去就被官兵抓住了。

“很多商人都在这样做,都抓起来都判刑下牢狱吗?”

“粮价已经被他们炒上去了。”

“州府还好,下边几个县都已经开始哄抢了。”

“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人心惶惶,抓了他们,民众不信是因为炒粮价,只会认为光州府真要乱了。”

“已经在辟谣了,但根本就没有用。”

“先前那些人离开已经引发了猜测,现在匪贼出现杀了人,这猜测已经落实了。”

“现在都已经认定叛军打过来了。”

“大人,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叛军真要打过来了。”

这种状况下叛军袭来,民心溃散,光州府任何一个城池都守不住,以往各有建议七嘴八舌现在都凝聚成一个纷纷喊大人。

知府坐在堂中面色憔悴双眼发红,他已经连续几日睡不着了。

“要怎么办?”他问,“该做的都做了。”

能在这里的都是最要紧的官将,大家说话也不用遮掩,便有一个官员站起来道:“跟那些世家谈谈。”

“单靠官府不能安抚民众了,他们不信我们。”一个年长的官员站起来叹气,“要安抚民众必须用民众,那些世家扎根与光州府的土地上,叶茂盘根错节,只有他们稳下来,民众才能稳下来。”

与当地世族大家搞好关系是每一个官员都知道的规矩,看来乱世里也改不了规矩。

大家的视线又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女子,对那些世家征纳钱粮,以及借分田地都是她做出的决定,到底是武夫家眷不懂这些,还是太粗暴,把这些世家大族惹恼了,如今的麻烦比叛军到来也不小。

厅内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李明楼没有再让知府为难替她说话,主动开口:“那些匪贼抓住了吗?”

是了,知府得到提醒坐直身子:“先抓那些匪贼,将他们剿灭以安民心。”

“大人,那些匪贼不是外边来的,据说是受惊慌乱的流民乞丐,他们抢杀之后都四散跑了。”一个官员叹气,再次看了眼武少夫人,“境内流民众多,混杂其中,根本就找不出来。”

也是因为武少夫人广收流民,光州府境内鱼龙混杂,有些贼匪假装流民混进来,现在趁着光州府乱了出来劫掠。

李明楼皱眉:“也就是说这些匪贼就在光州府内?”

现在不是纠缠匪贼的事,是要先和世家联手安稳民众,如果不能说服世家,就算抓住匪贼混乱也必将持续。

厅内的官员们要开口,坐在那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将官先开口了。

“是。”他起身道,“这些人不是叛军,也不是外边来的匪贼,而且事发后也没有匪贼疑犯离开光州府。”

这人说的也太笃定了,官员们皱眉,匪贼不一定就让你们认出是匪贼,混在流民中间怎么识别?

“进出光州府境内的,但凡超过十个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人都会另册登记。”那将官给他们解释道,“报到城门防守以及巡查兵那里严格监控。”

三五个人不可能成匪,只有聚众才能壮胆,这些同乡同伴人数众多都会被刻意的打散分派不同的工作,分到不同的地方住。

“没有匪贼能在我们光州府内壮大集结。”那将官斩钉截铁说道。

官府议事时,文官最多,武将这边只有元吉和另外三人参加,他们也很少说话,以至于除了元吉大家对这三人还有些陌生,只知道一个是负责兵马,一个是负责城防,一个是什么控监。

现在说话的这位就是负责控监的将官,叫做中六,年纪不大,面色阴沉,尤其是一双眼飘来飘去,让人不太舒服。

“那你说这些杀人的是什么人?现在又在哪里?”一个官员皱眉道。

中六双眼微微沉下:“他们就在光州府境内,我会把他们都抓到。”

是会,不是已经抓到,官员们摇头。

“不过这些世家们搬离都是商议好的。”中六道,“虽然黄家还没有离开,但为首就是黄家,田家廖家吴氏等等所有人都听从其安排,至于黄家背后还有没有人主使,我们正在侦查。”

原来是黄家为首啊,不过这也没什么意外,不用侦查大家也知道,这些世家大族必然是联合起来的,历来都是如此,官员们苦笑,但尽管知道又如何?人家联合搬家也没有犯罪啊,理由还是替光州府解决人丁压力省口粮。

世家做事的手段就是这么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民众中的流言,商人们哄抬粮价,也少不了他们参与其中。”知府伸手按了按头,“中大人,这些我们都知道,但现在又能怎么样?”

“把他们都抓起来吗?”一个官员苦笑,再看其他人双手一摊,“那我们光州府这乱就真的压不住了。”

李明楼示意中六坐下来,看诸人:“那你们的意思现在怎么办?”

打仗的事听她的,治城的事还是按照他们办法来吧,在座的诸人松口气:“请知府大人去见见黄老太爷吧,召集乡老们商议一下如何解安抚乡里。”

所以最终还是官府要对这些世家低头。

一场议事有了结果便告一段落,李明楼带着元吉姜亮刘范离开了前衙回到后宅。

姜亮刘范这次没有告退而是跟着迈步上前。

“少夫人,老夫有句话想说。”他说道。

李明楼回头,看到姜亮低下头掩藏神情,刘范微微不自在扭开脸,看来他们不只对已经发生的事有想法了。

“关于光州府现在的事你们怎么想?”李明楼主动问。

“少夫人,现在不该是想,而是该动手。”姜亮抬起头,“杀人。”

他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一贯握笔修长的手日光下如刀闪着寒光,抬起挥落。

没想到这个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老书生开口就是杀人。

元吉有些惊讶,坐在府衙里的那些大人们也是读书人,可是讨论了十几天了,没有一个人说出半个杀字。

李明楼没有受惊,笑了笑。

两个写字先生被请进室内,还有一个小女童跑去取了姜亮住处的茶缸来,这个茶缸是少夫人当时让她给姜亮送去的,说姜亮会喜欢。

看到茶缸被放到手边,姜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些没有经过调教的小孩子仆从,做事笨拙但更让人信服。

正是有大人言传身教的重视,所以小孩子会记着给他拿来茶缸这种小事。

李明楼说道:“祸害乡民的匪贼肯定是要杀的。”

元吉在一旁补充:“他们在光州府境内就逃不了,我们已经有了线索很快就能抓到。”

想到适才在厅内议事听到的话,姜亮眼睛闪亮道:“果然光州府的人丁都在少夫人的掌控中,有霹雳手段方是真菩萨。”

既然要靠做事,就不要谄媚了,这个老贼这一点很让人讨厌,莫非人老了就没了骨头?刘范皱皱眉,干脆自己开口:“要杀的不止是匪贼,还有世家。”

李明楼笑了:“这话你怎么不敢在堂前说?”

“不是我不敢说,而是那些人不敢听,也不敢这样做。”刘范倨傲道。

李明楼道:“因为那些人一不是匪贼,二不是叛军,他们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

刘范站起来:“手无寸铁?他们手无寸铁却搅乱了光州府全境,他们不是匪贼,却扰民不安,他们不是叛军,却致民仓皇流离。”

长袖一甩看李明楼。

“这与匪贼,与叛军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乱我大夏,当然要诛杀。”

姜亮在一旁握着茶缸提醒:“你坐下说坐下说,有理不在声高。”说罢一笑看向李明楼,“少夫人,我先前说的有霹雳手段方是真菩萨,少夫人要在这乱世中慈悲为怀守护城池养护百姓,就必须制止这些破坏城池百姓安稳的行径啊,否则城破民亡,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了。”

刘范替他把意思说明白:“也就是说民众们因为少夫人聚集到这里,如果真有个好歹,少夫人就是帮凶。”

姜亮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李明楼道:“话虽这样说,但他们做的只是搬家,光州府来去自由,怎能因此杀人?如果这样做,光州府与叛军有什么区别?”

姜亮微微一笑:“少夫人说得对,其实我们是想问,如果这些世家有大罪,少夫人敢不敢杀?”

李明楼笑了笑:“你们现在在跟我说杀人呢。”

先前刘范说要杀的不只是匪贼还有世家,李明楼问他这话你怎么不在堂前说,刘范倨傲答是因为那些人不敢听更不敢做。

那么现在他们在跟她说,也就是说认为她敢听也敢做。

刘范微微一怔,倨傲的脸上浮现笑,还有些小把戏被戳穿的不自在。

所以说话不要那么冲,要和风细雨顺水推舟,姜亮笑的和风细雨起身:“少夫人,与世家打交道是官府的事,少夫人不合适出面,但说句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话,这光州府的官员大多数都是本地人,与这些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有的自己就出身世家,少夫人到底是外来人,所以为了避免有些事被他们瞒着,我们想替少夫人出面,参与这次的事。”

李明楼道声好,对站在一旁的元吉吩咐:“你带他们去见知府大人,关于这次的事我们这边由这两位先生负责,官府以及世家有什么事都可以对他们说。”

元吉应声是。

姜亮笑呵呵恭维:“少夫人做事痛快。”

李明楼看着二人:“如果查出世家真有违法乱民之罪,官府不敢杀,我来杀。”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低头有求人

第一侯李家有女第一百五十五章低头有求人一队官兵拥簇着知府等一众官员来到黄家大宅前时,门前已经有人来迎接了。

“宋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个穿着锦袍俊秀的年轻人大声道,但却没有把这些大驾光临的人们迎进门,“正在忙着搬家,十分的忙乱,下人也卖了很多,端茶倒茶的人都不够,大人有什么事就传我们去府衙吧。”

这样赤裸裸被拒之门外,让停在门前的官员们有些面红耳赤。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他们低头了。

宋知府喊了声阿宵,面色和蔼又忧伤的看着这年轻人,道:“怎么连声叔叔也不喊了?”

宋知府在光州府任职数年,与这些世家大族都熟悉,每家的晚生后辈也都知道名字,私下聚会时能以叔侄相称。

这一声叔叔二字简单,却一下子讲述了他们之间长久的亲密,随行的官员们心中称赞,知府大人不愧是知府大人,能屈能伸变幻自如。

黄家子侄阿宵被这声喊削减了几分锐气,扭开头不看宋知府:“只怕叔叔不认我这个侄子。”

宋知府上前拍了下他的肩头:“说的什么话,独木难成林,现在光州府遇到难处了,也只有自家人能帮忙了,请阿宵去帮我问问老太爷吧,正好陶大人也在这里,天子身边的近臣,必能助我光州府一力。”

他说罢俯身一礼,他施礼其他的随行官员也跟着施礼。

官府的人一出门,他们就知道了,那么黄家来了陶然,官府的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各有势力人脉。

世家和官府的关系就是这样交错纵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当然,现在是他们更胜一筹。

黄阿宵看着面前俯身的一众官员们心里得意又冷笑,不过见好就收他还是知道的:“请大人们在厅堂稍候,我去问问祖父,搬家的事瞒不过祖父,他老人家因为要背井离乡气的旧病复发了。”

末了还是给扔了一只讽刺箭,这不过是一个晚生后辈。

有什么办法,低头认输就是这样,宋知府忍了:“真是惭愧惭愧。”

不过还好黄老太爷没有让他们多等,在没有炭火的屋子里喝了两碗冷茶后就过来了。

看到裹着斗篷被四五个壮仆从抬着的黄老太爷,知府等人忙起身施礼。

“老太爷快躺好。”宋知府按住躺椅,不用黄老太爷开口就主动说道,“您病了,我们再来叨扰,真是惭愧。”

“嘉呈啊,我为什么病了,你们又为什么来,大家心知肚明就直说吧,”黄老太爷淡淡说道,视线扫过厅内站着的官员们,“我和你,和你们认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气?嗯,这位是?”

他的视线落在一个陌生面孔上。

这是个没有穿官袍,穿着崭新但不像他自己衣衫的老书生,老书生随着众官施礼,一双眼滴溜溜的到处看听到问他忙收回视线。

宋知府道:“这是武少夫人的门客。”

“姜亮。”老书生上前一步含笑道,“少夫人让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黄老太爷哦了声:“可别帮忙了,现在大家这么忙,都是你们少夫人帮出来的。”

这话可真不客气了,无疑是当面骂人呢。

宋知府有些犹豫,他是不是应该维护少夫人,立刻对这老家伙翻脸骂回去?

姜亮施礼惭愧一笑:“所以请老太爷指点。”

宋知府便不用犹豫了,握住黄老太爷的手:“老太爷,你要救救我。”

虽然已经说好了是来低头的,但知府低的他们都没办法低了,其他官员们只能低头跟着嗯嗯啊啊含糊,这些日子光州府在淮南道声名鹊起,更在半个淮南道为马首,大家已经习惯了被敬畏,突然又这么低头,还真是不习惯。

黄老太爷当然看得出来这些官员们的不情愿以及羞恼,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敌人低头无可奈何。

“不是救你。”黄老太爷拍开宋知府的手,板着脸,“是救光州府的百姓。”

姜亮在一旁道:“所以请老太爷安抚民众。”

黄老太爷看他一眼:“我这个糟老头子无官无职无功名,也没武少夫人神仙声名,我能安抚民众?”

一个官员接住了这个话题,既然一起来了,自轻自贱让知府做了,吹捧这种事他们还是能做的,他深深的施礼:“黄氏在光州府有几百年的声望,黄氏胸怀有天下,心中有苍生,黄老太爷德高望重,当年光州府大疫,是黄老太爷请名医,为光州府十几万民众分发汤药,光州府一半的民众都是因为老太爷活下来的。”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赞扬,黄氏祖上荣光,黄老太爷本人的功德,话语让冰凉的屋子都火热起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黄老太爷的脸有些沉不下去,于是身边陪同的年轻人们哼了声:“既然知道我们黄氏如此德高望重如定海神针安一方,为什么还要把我们赶走!抢我们的钱夺我们的粮,又要分我们的田地,逼的我们这些世家大族背井离乡?”

厅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哪有哪有。”宋知府出来撑住场面,“是借,是借嘛。”

姜亮在一旁补充:“这些钱粮和田地都是用在了民众身上。”

这位武少夫人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呢,黄老太爷看姜亮,道:“是吗?我还以为是用在了武少夫人身上,神仙下凡,无所不能,民众只去她跟前拜一拜,就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地有地。”

宋知府在一旁打圆场:“都是为了百姓,都是为了光州府。”

姜亮不急也不恼:“那老太爷您说怎么办嘛。”

这就是黄老太爷直接跟武少夫人谈了,在场的官员们安静又松口气,当时元吉带了两人来见他们,说是武少夫人的门客,由他们代表少夫人参与此次与世家商谈。

大家对于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门客有些惊讶,但也没太大惊讶,来投奔武少夫人人很多,除了那些游侠儿,还有什么作画的,说书唱戏的,烧糖人的,骗吃骗喝的什么都有

武少夫人说他们是门客,他们在场亲自见这些世家,有什么事就不用官府转述了,大家都方便。

黄老太爷看他一眼:“很简单,都是为了百姓,钱,粮,我们可以直接给民众,不用通过少夫人。”

姜亮笑着道:“我们少夫人之所以自己做,也是为了方便,要不然这么多人乱糟糟的,没个规划,如果黄老太爷想做,当然没问题,不过为了百姓为了光州府的秩序,还是要有个规矩。”

“济民赈灾我们黄家世代都做,规矩我们懂的很。”黄阿宵在一旁不客气的说道。

这个武少夫人才多大年纪,还想拿出规矩不懂来吓唬人?

姜亮不闹不怒不退也不让,笑呵呵:“现在这种灾不是饥荒大疫,而是战乱嘛,战乱时候规矩自然不同。”

黄阿宵还要说什么,黄老太爷摆手制止:“武少夫人想的也对,战乱时不比别的时候。”

老人家的脸色已经缓和,带着宽容。

“那这样,规矩还是少夫人来定,做事我们自己来做。”

姜亮便称赞:“老太爷通透。”

这件事便是谈好了,有商有量,有要求有各退一步,真是皆大欢喜,知府和官员们便立刻跟着称赞,黄家的老少面色也好了很多,厅内气氛热闹起来。

“那田地的事也这样吧。”姜亮便趁着气氛好接着道。

厅内的气氛便和黄家人的脸色一样一沉,钱粮都好说,田地可是他们这些世家的根基。

“只是借用,借用。”知府再次打圆场,“让流民们能种地安稳安心下来,待世道平和,待淮南道四周都安稳了,借用就到期了。”

他伸出手指测算。

“如今的形势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君威甚重,大夏卫兵节节胜利,最多,最多到明年年底就差不多了。”

官员们都跟着点头纷纷劝说。

他总不能说形势不好,皇帝平不了叛乱吧?黄老太爷被吵的受不了:“行了行了。”

知府等官员们立刻都停下说话,紧张又安静的看着黄老太爷。

“有需要种地的人,你们选好送过来。”黄老太爷看着姜亮,“田地的事我们来安排。”

知府等官员的视线又立刻看向姜亮。

姜亮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凝视,这么多人等着他的回答,他的回答至关重要,他摸了摸衣领,淡然又稳重的笑:“有老太爷相助,少夫人非常高兴。”

黄老太爷喊了声阿宵:“客人来了怎么也不烧炭火?”

黄阿宵一脸羞惭低头:“下人们不够了,都忙着整理行礼。”

黄老太爷呵斥:“下人被卖了,你媳妇你娘也不在了吗?就算屋顶没了,我黄家待客也不能失了礼仪。”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杯酒交错真真假假

黄阿宵和他的兄弟们都垂头听教训,父亲叔叔们也纷纷自责,然后立刻送来炭盆,准备酒菜盛待贵客。

“老太爷。”宋知府再次拉着黄老太爷的手,像个要糖吃不知足的孩子,“这个时候也不敢吃饭,我还要去看看别的人家。”

黄老太爷倨傲一笑:“不用看了,你去忙别的吧。”

也就是说其他的世家不用官府再这样低声下气拜访,他就代表所有人。

真是坦然又示威。官员们心里恨恨又怯怯。

宋知府高兴的道谢,没有松开黄老太爷的手,还要问一个保障:“听说陶然陶大人来了,上一次还是五年前在老太爷寿宴上见过,此次有幸再见真是太好了,还以为这些旧相识再无相见时候了。”

黄老太爷拍开他的手:“他是朝廷的令官,也不是管我们这里了,因为挂念我跑过来,合情不合理,我已经让他走了。”

不管我们这里,这就是给宋知府的回答,宋知府松口气:“那真是遗憾,我还想听听朝廷的事。”

事情都谈妥了黄家的宴席也摆好了,一众人被请到另一间屋子,暖意浓浓酒菜香气扑面,让冻了半日的诸人热泪盈眶。

“我还以为吃不到老太爷的酒了。”宋知府感叹,捻起桌上一块软糯胭脂红的糕点塞进嘴里,一脸陶醉,“这醉花糕也只有在这里能吃到。”

黄老太爷哼了声:“你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醉糕?”

虽然还是拉着脸哼声,但与先前的意味截然不同。

“叔叔还偷过醉糕呢。”黄阿宵喊道。

宋知府板脸瞪眼:“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言语无忌才是亲近人啊,厅内的人都捧场的跟着说笑,说着过去的感叹着现在,先前的芥蒂似乎从未有过。

那位姜亮更是行事不拘,拉着黄家的几个老爷说笑,问东问西,黄家的老爷们也对他捧场,姜亮更加高兴酒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张老脸很快变得通红,言谈之间只有自己。

“是个写信先生。”这边有人已经打听清楚了,对黄老太爷附耳介绍了这姜亮的身家来历,“前几天打架被武少夫人抓了,不知道怎么成了武少夫人的门客。”

还能怎么,哄骗呗,黄老太爷了然的笑了笑,这种书生他见得多了,读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口中说着清高,其实最喜欢攀龙附凤。

“也不错啊,如果不是打着武少夫人的名义,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来我们家的宴席。”一个老爷低声笑道。

黄老太爷淡淡道:“是不错啊,我就喜欢有进取心,想要攀龙附凤的人。”

攀谁不是攀呢?

那姜亮还没忘记自己是攀了谁才进了这种场合的,举着酒杯撑着醉意挤到黄老太爷身边:“少夫人说,让我们再多走几个人家,跟大家都谈谈,现在,世道艰难,叛军不是一天两天能打走的,所以我们要,同心协力,共克时艰!”

黄老太爷没有端起酒杯:“我病着呢,就不喝酒了,少夫人能这样认为是极好的。”

姜亮将酒一饮而尽,道:“有老太爷这一句话,我们就安心了。”

黄阿宵在一旁笑了笑:“我祖父是最让人安心的,有我祖父在,光州府就能安心,当初淮南道观察使还让人带了书信来劝服我祖父,就是知道我黄氏我祖父的地位”

醉眼朦胧的姜亮小黑豆眼看向他:“淮南道,观察使?”

现在淮南道没有观察使,原本的观察使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半数淮南道卫军投了叛军,不能再称为观察使。

旁边的老爷们轻咳一声。

“那贼子被我祖父一通叱骂。”黄阿宵不再说详细,神情倨傲又得意。

被叛军来劝降,以及拒绝劝降,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彰显了地位和本事。

这光州府可不是只有官府和武少夫人有地位。

姜亮的醉眼闪闪发亮,将酒杯差点戳到黄老太爷面前:“要是没有老太爷,这光州府早就不在了啊!”

如果黄氏真投敌,如此大族一煽动,从内开始的叛乱,光州府城池再坚固又有什么用。

所以说要光州府真正的安稳,就离不开黄氏。

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也是已经验证了没必要谦虚的事实,有时候就必须让人认清事实。

黄老太爷伸手接过姜亮手里的酒杯,看着他一笑:“同心协力,共克时艰吧。”

将酒一饮而尽。

宴席至此到达了高潮,厅内的诸人也纷纷将酒畅饮,寒冬的黄家大宅欢声笑语。

宾主尽欢散去,黄老太爷躺在长椅闭目被侍女小心的用温香的水擦拭脸和手,一杯酒并不能让他喝醉。

“爷爷,这件事就这样了啊?”黄阿宵走进来问,“让他们搬家都停下来?”

黄老太爷没理会,旁边站着的门客笑道:“老太爷逗他们呢。”

黄阿宵松口气又哼了声:“还要跟我们讲规矩,真是不自量力。”

门客笑道:“他们现在低头觉得不情不愿,却不知咱们还不稀罕呢,现在低头,晚啦。”

黄阿宵很高兴:“光州府也该换主人了,难道除了她,这光州府就没人了?”

这女人有什么,不过是有振武军少夫人的名头,这振武军可是皇帝陛下的,陛下要是让别人来领兵,她能怎样?

如果自己来做,难道还不如一个妇人?

黄老太爷睁开眼道:“说什么傻话,光州府从来都只有一个主人。”

他们在这里世代生存,经历过国朝变幻,饥荒疫灾,屹立不倒,能融入这片土地的就允许留下来,那些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都是杂草泥沙,只会被铲除翻埋肥沃了这片土地。

“太爷。”有人从外疾步进来,“有自称武少夫人门客的人在拜访其他的世家,他们问怎么招待?”

黄阿宵冷笑:“这个武少夫人还真是贼心不死,哄骗了民心,现在又想来笼络世家。”

黄老太爷已经说了不用官府出面,其他的世家他来做主,但武少夫人很显然并不想就这样坐着等,她更愿意自己亲自跟这些世家谈谈,增进感情。

黄老太爷想起那个叫姜亮的老门客说过的话,重新闭上眼摆摆手:“人家都低头来卖好了,当然是好好的接着,把先前的委屈都补回来。”

无所谓了,这可不是小孩子口角打闹,打了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就冰释前嫌了。

他们要的可不是低头,而是你一低头,砍断你的脖子。

这才能避免再有人不知好歹。

先前真是受了大委屈了,他们有钱有粮有人丁有地位有威望,却被这外来的武少夫人欺辱。

用冷屋冷茶晾了半日,这家的主人走进来看着那位自称武少夫人门客刘范的男人一脸铁青,心里无比的舒畅。

“没想到武少夫人的贵客能登我家的门。”他倨傲的说道,“不知道所为何事?”

那个叫刘范的男人铁青的脸看着他:“当然是看看你们死到临头棺材准备齐全了没。”

主人脸上的倨傲凝固,怎么回事?这话,不太像是卖好的话啊?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唱念做打花开两枝

这个门客是自己来的,没有官府陪同,他穿着一身旧衣袍,三十多岁壮年,身姿挺拔冷脸肃目。

看起来有几分威武,跟黄氏说的门客不一样。

黄氏说武少夫人的门客都是骗吃骗喝之徒,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投奔武少夫人门下的什么游侠儿说书唱戏画师等等,哪有文人书生会为一个妇人折腰。

肯为一个妇人折腰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人物,或者想借着这妇人攀附更值得攀附的人。

黄氏的人说那个叫姜亮的门客已经恨不得住在黄家了,对黄家询问武少夫人的事知无不言,只不过他也是刚被抓来知道的不多。

他现在只是临危自荐,许诺自己能解决这次危机,其实还没有太让武少夫人信服。

“老夫没有一身功夫,也没有口技画技,更没有俊美容颜。”

“但如果这次能平息光州府动乱,武少夫人与诸位世家把手言欢,光州府从此如铁桶坚固,那我必将成为武少夫人的座上客。”

“再大家齐心协力击退叛军,平定淮南道,让陛下和大夏少一分心优,成就功业,那老儿我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也留下一笔。”

那个门客老了,活的不在意脸皮,坦然表达自己就是卖口才替主人解忧,换取主人的信任,然后他就可以依附主人求富贵取尊荣。

所以他竭力要办成这件事,让武少夫人看到他的本事,当然,除了武少夫人,其他人看上他也行。

他在私下喝多后对黄家的人表示,如果有更多的要求,他会去说服武少夫人,表达了他希望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诚意。

但现在登自己家门的这个门客好像没诚意。

被这陡然骂了一句,本来冷着脸打算好好出一口气的主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骂吗?

主人气的发抖:“狂徒,狂徒,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上门羞辱!”

并没有立刻让人把狂徒叉出去,倒是原本打算此人说好话的时候将他叉出去的,以示自己的愤怒。

因为知道来意嘛,叉出去就叉出去了,但现在不知道了,叉出去心里不安。

被骂总得知道原因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刘范端坐如山冷冷看他:“武少夫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她?光州府百姓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他们?”

主人愤怒跺脚伸手指着他:“是武少夫人要害我,夺我钱粮夺我田产,逼我背井离乡。”又伸手指着自己,双眼悲愤通红,“我也是光州府的百姓,我怎么会害自己。”

刘范看着他:“你是光州府的百姓?你可有应征上工?你可有挖壕沟?你可有背运石料木材?你可有巡夜打更?你可有为军营切草料?”

自从战乱后,不管流民还是住民除了老幼病残弱都是民夫,都要听从官府的征召,当然可以花钱代工。

他们这种人家当然是不会去做工的。

“我花了钱了。”主人喝道,“除此之外,还被索要很多钱粮,我为光州府尽了力。”

刘范看着他平静道:“你不是为光州府尽了力,是光州府的百姓为你尽了力。”

什么意思?主人皱眉。

“征召做工的百姓只有那么多人,你给钱给粮,不会变出代你们做工的人。”刘范道,“而是官府用这些钱粮,换取百姓们更多的劳力,那些原本可以只做一份工的百姓,为了多拿钱和粮多做工,多受苦累,你出这些钱有什么骄傲的?”

这种指责当然不能吓到他,主人竖眉:“除此之外,我们还被要了更多的钱”

刘范站起来:“那是因为百姓都是人,给再多钱,也只有一条命,再多做工也做不过来,官府只能拿着钱拿着粮去吸引更多的百姓来。”

他抖开袖子恍若歌舞。

“我们这里有食不尽的活命粥,我们这里有喝不尽的美酒,我们这里有高厚的城墙,我们这里有雄壮的兵马。”

“来当我们光州府的民众吧,可以有食吃有屋住,来当我们的兵将勇士吧,你一人英勇带给全家衣食无忧。”

他将袖子放下一步站到了主人面前。

“你的这些钱粮变成了城墙变成了兵马变成了无数的民夫,才有了你在城里高枕无忧安享太平,你怎么能说这是武少夫人夺你钱粮?”

这书生脸瘦衣旧,站在锦衣华服富态的主人面前高过一头,气势如同山一般压过来。

主人不由后退一步,这门客不会打人吧!

门客没有打人,主人的脸色愤怒中多了几分惊惧,嘴唇哆嗦两下,所谓的门客都是花言巧语善辩,说不过他。

那就不说!

“我不怨不恨,我就是自己想搬家了,总可以吧!”他悲愤的喊道。

这也是他们搬家的理由,只不过没有人会信,但又没有证据不信。

他们只这样做,世人就把所有的话都替他们说了。

你一个门客能反驳他一家,两家,难道还能反驳所有的民众?

刘范没有反驳,关切问:“这种时候你能找到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吗?”

主人冷笑:“不劳你费心,离开这里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地方。”

刘范道:“半个淮南道如今都唯光州府马首是瞻,你是要离开淮南道吗?”说到这里看着这主人,“或者你要去另外半个淮南道。”

书生脸上不似先前肃穆,但平静的神情却恍若寒潭深不可测,这一句话和这一看,主人如坠冰窖,猛地向后跳去退开好几步。

“你休要血口喷人!”他尖声喊道,声音里惊惧盖过了愤怒,“你,你想做什么!”

那另外半个淮南道可是叛军所在,说他要去哪里,就是说他是投敌了!

投敌,杀无赦!

刘范没有喊打喊杀,拂袖理了理自己的旧袍子,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先前的座位前,道:“没有啊,我并不是说你要投敌,我只是说,外边的世道真的很不太平,这附近除了以振武军为首的兵马,就只有叛军了。”

他再看这主人。

主人站在门口满脸戒备,下一刻就要拔脚而逃。

“你们出去遇到意外,实在是不意外啊。”

“叛军不仅会夺了你的米粮钱,还会杀了你们的老幼,抢走你们的女人,赶你们这些能干活的为民夫。”

“哦,要是知道你是从光州府来的,他们或许更省事,直接把你们杀了。”

“你想想,如果事情是这个结果,大家会怎么看?”

主人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恨又是怕,待听了这句问话,满腔复杂情绪抓住机会,伸手指着这门客:“当然是我等可怜,背井离乡,天下之大没有容身之地,在你们这些强兵悍将眼中,命如蝼蚁。”

说罢悲愤大笑,撕心裂肺。

刘范将桌上的凉茶端起喝了口,嗯了声,又问:“那这个结果,谁受益呢?”

主人的大笑戛然而止,嘴还张开着,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肥鹅。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渐变慢生

把这个门客晾了半日后,这家的主人是自己去见,其他人则都藏在院子里等候。

毕竟现在对外说背井离乡都把奴仆卖了,家里没有那么多的下人,所以也没有烧炭热茶。

等到主人在内或者发怒或者悲痛,不接受这门客的示好和道歉喊人的时候,他们再出来把这门客作势赶出去。

然后门客再三解释表达诚意,主人才肯再见他,这样也更能让武少夫人信服他们和谈的诚意,真的受了委屈,不是要挟,是真的要背井离乡,也是真的不想走。

但事情没有如预料那般,主人进去没多久,厅内传出的声音也没有多激烈,那个门客就自己出来了。

一群人互相确认主人有没有喊将人赶出去,而这个被赶走的门客也没有坚持留下的意思,他们只能看着此人施施然穿过院子走了。

“父亲。”这家的长子急急迈进厅内,“怎么回事?”

主人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厚实的衣服以及从微暖室内带来的热气都消散,他的脸和手冰凉青紫。

这样子看起来是被气到了?长子很担心又愤怒:“难道那武少夫人又来欺辱我们吗?”

武少夫人只交好黄氏,不屑他家吗?

“父亲不用为此生气。”长子冷笑道,“我们本也不在意她的交好。”

这话让主人回过神,看了眼儿子,问:“搬家还在进行吗?黄老太爷那边怎么说?”

长子笑容便很得意:“田家廖家已经走完了,黄老太爷说继续,按照黄老太爷的安排,接下来该蒋家和我们家了,正好今日被武少夫人的门客欺辱,我们明天就走。”

是的,虽然现在官府跟黄氏相谈甚欢,你的要求我的要求谈好了,武少夫人的门客更是与黄家的老爷们公子们杯酒交错,但这不过是做样子。

官府和武少夫人此时的交好已经晚了。

这件事不会罢休,事情会继续闹大,混乱继续被煽动,直到闹的不可收拾,由陶然报到皇帝面前,然后以宋知府为首的官员们被撤职,武少夫人被她的丈夫叫走,光州府重换天地,这些城池这些雄兵将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长子畅想着即将到来的胜利,看到父亲也在凝思,然后似乎想的入神,竟然伸手端起了桌上那个被门客喝过的冷茶。

“父亲。”长子忙伸手制止。

主人回过神看着手里的茶,在他的家里能找出这么次的茶是很不容易呢,又是冷的,那个门客还喝了半盏。

“不知道良村杀人的匪贼们追查的怎么样?”他忽的问道。

这些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有大批的护卫,匪贼不能侵犯到他们,长子低声道:“还在追查呢,流民们居住的地方都设了岗哨了呢,不过这怎么查的到,十几万人呢乱哄哄的。”。

主人再次沉吟一刻,将凉茶放在桌子上:“我们先不走,稍微等一下。”

长子一怔,等什么?再问父亲却不说了,还发了一通脾气,家里顿时噤若寒蝉,消息传到外边,人人都知道这家的主人非常生气,拒绝武少夫人门客的劝说将人赶了出去。

这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毕竟大家都是打算这样做,为了让他们留下来安稳光州府,三请三顾才是诚意嘛。

武少夫人的这个门客又拜访了几家,都被赶了出去,然后他就不再出现了,不知道是书生清高恼怒了不肯去做低声下气的事,还是办事太差武少夫人瞧不上,尤其是跟另一个门客相比。

那个老门客没脸没皮吹捧钻营在黄家混的如鱼得水,将黄氏和武少夫人的关系也修补的其乐融融,黄家深受老太爷看重的年轻公子阿宵还给武少夫人送了礼物。

礼物是一枚镶了宝石的镜子,镜子晶莹剔透,照人恍若身在仙境。

这个镜子此时摆在知府的书房里,几个亲近官吏围着观赏,神情惊讶。

惊讶的当然不是镜子里自己的仙人之姿。

“这个要拿去卖掉?”他们问。

武少夫人早就开始卖东西了,知府和他的几个亲信都知道。

只不过这个是黄氏刚送来的礼物。

“现在就卖?还是放一放再卖吧。”一个官吏低声道,“万一被黄氏知道了不好。”

把别人刚送的礼物卖掉,是对送礼的人不尊重。

当然,他们知道武少夫人心里对黄氏根本不尊重,而且还很恼恨,他们也是啊,另一方面来说,他们也知道黄氏以及这些世家也并没有真的放下芥蒂与他们相亲相爱了。

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也不可能人人你都喜欢,不过是捏着鼻子过。

区别就是谁捏着鼻子。

先前是世家们捏着,现在则是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

“少夫人说了,要是被发现了,就说这是黄氏送给光州府民众的礼物。”宋知府摸了摸鼻头从镜子上收回视线,哼了声坐下来,“他不就是要声名吗。”

亲信们便也不再劝,对于黄氏这些世家来说,此次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胜利,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不会在意。

“握手言欢好几天了,老黄给其他世家安抚了没有?”宋知府皱眉道,看在座的亲信们,“搬家的停了吗?搬走的田家廖家回来了吗?”

“搬家还没停,田家廖家也没人回来。”一个亲信道。

宋知府站起来:“怎么回事?”

另外一个亲信忙安抚:“但搬家的人家少了,光州府下十三县只有两三家还在搬家。”

先前一日至少有七八家。

“一下子都停了,他们面子也不好看。”亲信道,“民众就知道他们是串通一气生事。”

那这些世家在民众眼里就没有威信了。

他们这么闹就是为声名。

有减少就好,宋知府坐回去:“但我光州府可经不起这样损耗,外边的叛军听到消息必然也蠢蠢欲动。”又站起来,“我们还是亲自去劝服这些人吧。”

亲信们再次劝阻,除了给黄氏面子,主要是给少夫人面子,少夫人的门客正在逐一拜访这些世家,这是少夫人与世家们在交好关系,他们如果也出面的话,岂不是抢占了少夫人的功劳?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宋知府眉头更皱。

“少夫人的那个门客不是交好,是在得罪人呢。”他说道,“随手街上抓的写信先生不行啊,少夫人好说话他们能哄骗,那些世家可不好哄。”

知府始终认为是这两个写字先生是为了活命自荐,而武少夫人也是临时迫切需要而信了他们自吹自擂。

“谁好哄骗?谁不好哄?”有声音从外边传来。

知府的书房私密之地,不是任何人都能接近的,能接近的除了他的亲信,就是武少夫人的人。

武少夫人的人都忙呢,来的只能是闲人。

“卫县令,你怎么又来了?”宋知府没好气的看着走进来的窦县县令卫荣。

卫荣穿着一身官袍,头发胡子越发花白,但长胖了一些,撑的脸皮平展,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出了这么大事,我来看看。”卫县令笑呵呵道。

宋知府更生气了,光州府十三县,几乎每个县都有世家闹事,只有窦县例外。

这是窦县太穷太小了,没有世家大族,土财主都少见,宋知府这样解释,并不是因为卫荣将一县治理的比他们都好。

“趁这个时候煽动民众去窦县,就不只是太过分了啊。”宋知府警告,“是添乱。”

卫县令没有下级见上官的诚惶诚恐,笑道:“怎么会,我是来送粮,好帮忙控制一下粮价和抢购。”

宋知府眼一亮:“多少?”

卫县令道:“两千斤。”

宋知府不悦:“才这么点?杯水车薪。”

卫县令翻个白眼:“就是装装样子,我过两天就拉走。”

宋知府呸了声:“休想!”

大人们言语无忌是亲近,亲信们还是要表达感激的,笑着道:“两千斤对我们来说也是久旱甘霖。”

卫县令哈哈笑:“这点小事,用不着我,我就是表个心意,有少夫人在,哪里用担心。”又好奇问,“你说谁好哄骗?谁不好哄?”

宋知府长叹一口气将事情说了,等待卫荣表达同感,毕竟他也跟武少夫人共事过,武少夫人虽然年纪小手握重兵,有胆气有魄力能征善战,但人情来往上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子。

“你真是说笑呢,少夫人可不会轻易被哄骗,至于那些不好哄骗的。”卫荣却道,意味深长一笑,“那就不哄骗呗。”

什么意思?宋知府和在场的亲信们待要问,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喊声:“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个官吏抖着官袍冲进来。

宋知府的心也抖了抖,叛军打来了?黄氏反悔了?城内乱了?

官吏伸手指着外边满眼惊恐:“少夫人,武少夫人,带着兵马,把黄家围了。”

宋知府的心抖也不抖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好好的。

原本有些紧张的卫县令恢复了平静,嘴角浮现笑意,还伸手端起桌上一杯好茶啧的一口喝了。

所以说,你们还是不了解武少夫人啊。

如果你们当初在城墙上听到这女子说,县令王知和杜威都是我杀的这句话,就不会这样想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可挡

黄凳子已经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对,他们遇到山贼了。

真不该夜里赶路,现如今白天走路还不安全呢,漆黑夜色疾行到一处荒野的时候,一群人马就冲出来将他们围住。

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刚看到对方嗷嗷叫着举着木棍刀枪冲进来,就被扔来的石头砸中脑袋,精良的兵器和浑身的武艺还没有展示就晕了过去。

现在的山贼也不如以前太平的时候像样子了,石头都能当兵器。

等他醒过来就被关在这个山洞里。

这应该是个山洞,他被蒙着眼,能感受到四周是山洞的触感,取暖的篝火,以及外边山贼们说笑咒骂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头脸罩住也不知道白天黑夜,从他醒来后,按照饥饿程度推测他应该是每天吃一顿饭,这样算应该已经过去三天了。

从山贼的谈话里推测出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先前晕死没有反抗也没有受伤,他活了下来山贼也没有杀死他,因为山贼们想要人力来挖山洞。

抢劫他们,山贼似乎也很后悔。

“看起来人数不多,怎么这么能打。”

“我们伤了不少,对方也都死了,真是得不偿失。”

“只剩下这一个半死不活的看起来也不能干活,我们为什么要养着他。”

外边伴着烟熏火燎一阵热一阵寒风话语传进来,然后真有人脚步杂乱的冲进来,黄凳子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能闻到血腥气,那是染了血的刀。

他曾经闻过,当然,刀上染得是别人的血。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忙挣扎喊道,因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声音很虚弱,“我还有用我还有用。”

站在面前举着刀的土匪呸了一声:“你有什么用,你的伤太重,活下来也是废人。”

黄凳子能感受到自己的伤,在头上似乎凹下去一块,他用头在地上试探过,疼,以及还有血涌出来,这么久血都没止住,可见这些土匪也没有给他治伤,这样下去,他真的只能死了。

但他现在还没死。

“大爷,大爷!不要杀我!”黄凳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喊,“我是个土匪!”

铁锈腥气的刀风停在了脖子后。

“胡说八道,你什么土匪,哪有你们这样的土匪,你们分明是有钱人。”土匪很生气。

黄凳子不敢喘气:“我是土匪,我是,你们,你们知道光州府吗?你们知道光州府江元县良村刚遭了劫吗?我,那就是我,我们干的!”

身前的男人似乎在思索,然后转身走出去了,外边响起了询问和议论声。

不知道这是哪里,这土匪似乎还不知道良村劫难,但没关系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光州府,只要打听就能打听到

果然没多久,脚步声又进来了,还多了几个,腥气的刀直接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竟然是这种恶匪!更是不能留了。”先前的土匪喊道。

黄凳子当然不会被土匪的正气吓到,直接摆出诱惑:“我能带你们去光州府,光州府,富饶,任何一个村子都有钱粮。”

光州府富饶人人皆知,但也有雄厚的兵马戒备,他们这些土匪马贼是混不进去的,只能垂涎退避,只是钱粮的诱惑太大了,尤其是现在冬天

“你们,你们现在过的还不如光州府的乞丐呢。”黄凳子再次喊道,“我能带你们进去,我是光州府人。”

放在脖子上的刀轻轻的磨动,在斗争在犹豫

“我,我的主人,在光州府,是个厉害的人。”黄凳子一咬牙道。

土匪们也七嘴八舌喊起来。

“你不是土匪吗?土匪怎么还有主人?”

“厉害的人?那我们去了岂不是送死?”

“杀了他!这是个骗子!”

黄凳子觉得脖子一沉,刀切入了肉里,他惨叫一声:“我的主人姓黄!光州黄氏!我的主人现在需要土匪!他会看重你们的!”

刀从肉里拔了出去,一只手将他头上的罩子也掀开了,光亮刺目,嘈杂也一瞬间消散。

黄凳子趴在地上努力的睁开一条缝,看到炫目的光亮中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兵袍的男人。

“这里就是光州府,你带我们去见你的主人吧。”他淡淡说道。

什么意思?黄凳子的眼适应了光线,然后看到自己并不是在什么山洞,而是在一间布置的像山洞的屋子里,屋子里的土匪们都解下来破衣烂袄,露出了其内的兵袍

黄凳子的视线看向门口,看到自己的同伴,以及陶然。

他们都被绑着躺在地上,嘴被塞住,大家也都看着他,有人绝望,有人惊恐,还有人在流泪。

完了

黄凳子眼一黑晕了过去,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黄老太爷也不敢想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他正在跟家人门客谈笑现在的形势。

形势喜人。

光州府民众的恐慌还在延续,流言传播的速度和内容比他们预想的效果还要好。

田家廖家到达了宣武道,让那边的民众也开始惊恐的猜测,流言开始蔓延。

最关键的是,宣武道的兵马。

“宣武道有很多地方被振武军占据了,但还有很多地方不属于振武军,他们如果肆无忌惮的对田家廖家不利,必然会遭到其他兵马的反击”一个门客在屏风上悬挂的舆图指了指,又一笑,“想必很多兵马也正期待这一幕。”

“老太爷给廖家田家选的好地方。”另一个门客赞道,“武少夫人有心操控振武军霸权,其他兵马自然也能有此心。”

都想用兵霸权,自然不会一心。

一个黄家老爷端起茶哼了声:“贪心嚼不烂,就让振武军所在的地方都乱起来。”

“城内还有人来送粮。”另一个老爷笑道,“号称官府买来了足够的粮,结果呢,只是一辆粮车,在城里招摇一番进了官库,再从后门出来,然后继续穿城,造出粮车源源不断的假象。”

“我便让几个人装作流民饿极了扑上去抢粮划破了粮包。”有一人笑道,“你们猜怎么样?粮包里只是一些草。”

屋子里的人们便笑起来,这种把戏哄骗小儿吗?

“官府的人也真脸皮厚,说这是给马吃的草料。”那一人接着道,嗤鼻又哈哈大笑,“说光州府不仅人能吃饱,马匹也能,但他们不知道,这话会让人更加惊恐。”

室内笑声嗤鼻声嘈杂。

黄老太爷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打断,他不以欣赏对手临死前的挣扎为乐,他只要看到对手的死。

“现在搬家的到哪几家了?”他问。

“光州府辖内是蒋韩周三家在搬。”一个门客答道。

黄老太爷皱眉:“不对吧,怎么少了?”

门客道:“吴家,林家,还有孙家,说有事要晚一点搬。”

“有什么事?”黄老太爷坐直身子,“怎么没人告诉我?”

“是这样,上次跟父亲你说了,武少夫人的门客到吴家倨傲,把吴老太爷气病了。”一个老爷忙解释,“后来吴家说吴老太爷年纪大了,怕路上撑不住,在家先养一养缓一缓。”

黄老太爷很奇怪:“撑不住不是更好?被逼背井离乡死在路上,吴老太爷这是给子孙争声名呢。吴家上下都傻了吗?”

说到这里拍了拍桌子。

“去,把吴家的人叫来,我与他们说。”

屋子里的人刚要应声是,外边远远有闷雷声传来,脚下的地面也微微在震动。

这不是地震,这是有很多脚步踏动。

怎么回事?

有人跌跌撞撞从外冲进来噗通跪下。

“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带着兵马向咱们家来了。”

兵马在光州府四面城门穿过。

他们披甲手握刀枪身背盾牌,一队三列在光州府街道上行走,脚步整齐队列森严,一列十五人,三列四十五人,但整齐的脚步恍若一个人发出的,三列一人,一队一队源源不断。

整个光州府都震动起来。

躲在家门窗户巷子里窥探的民众心在震动,一直处于惊恐的神情更加惊惧。

这种场面他们见过,振武军出兵守城,去跟叛军作战的时候就这样,他们站在城门外,看着一队队兵马穿行结阵,看的让人激动振奋。

但现在这些军阵不是向城外去,而是来到城内,他们要做什么?

刀枪终于不是对准叛军贼兵,而是对准民众了吗?

所有人都想到了最近私下的传说,光州府已经没钱没粮了,官府和兵马养这么多民众,吸引那么多流民来,其实是为了把民众当牛羊,在没有吃的时候,吃掉他们。

这个先是在孩子们中间传开的,大人们当然不信,但随着孩子们白天黑夜哭闹,城里的人不断的逃走,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大人的心也开始动摇。

世家们都逃走了,怎么问都不说原因。

世家有钱有势,官府把他们放走。

而他们这些普通人没钱没势,除了给官府干活还有什么用途?

然后大人们中间流传一首诗,诗里讲的是大夏以前的王朝混战,有凶悍的兵将将百姓称作两脚羊。

是啊,历史上发生过很多事,他们生活在盛世早就忘了,以为那些是荒唐的事,但在乱世里,事事荒唐!

大人们和孩子们抱在一起,白天惊恐晚上一起流泪,怎么办呢?

有人在私下愤怒的建议,既然官府和兵马想要害他们,他们就要反抗,等死也是死,不如奋力一搏。

他们手无寸铁,天下大乱,叛军横行,但大夏还有皇帝呢,大夏还在呢,闹起来,皇帝会救他们吧。

这是唯一的生机了。

犹豫激动疯狂忐忑无数的暗潮在民众中流动,但一切都还没发生,振武军进城了!

怎么办?是现在就奋力一搏还是等死?光州府的民众惊恐又绝望。

但随着兵阵,街上有熟悉的官差们的喊声,只不过今日喊的不是天气如何小心火烛市场内禁止斗殴牛马不得乱跑粪便不处理罚三百钱

“光州府捉拿叛贼,兵马进城。”

“民众禁止骚乱,不得冲撞,否则以匪贼论处。”

马蹄奔驰在大街小巷奔驰,这两句话不断的重复。

当看到只是话语冲破了门窗,兵马并没有冲进来,门窗后的人便大胆了一些。

有人打开了门,有人探出了窗,还有人走出来。

走过的一队队兵马没有理会他们,奔驰的官差也只是在马上将话重复一遍,又告诫:“不要乱跑乱喊。”

就这样吗?民众忍不住问:“叛军进城了?”

官差看着他们:“不是进城,是一直在城中。”

民众们哗然,果然有叛军,光州府要完了,世家们逃走的原因终于印证,乱哄哄喊声未起就被官差们厉声压下。

“是叛贼不是叛军!”

“不许喧哗!”

“叛贼已经被控制,武少夫人亲自去捉拿!”

“无关人等不得传谣,不得暴动,违者以叛贼同党论处!”

在官差一声声的呼喝中,尤其是叛贼已被控制,武少夫人亲自捉拿这句话,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看到一队队官兵从街上穿过,并没有杀向他们,而在其他地方有民众们探头,然后试探着向官兵们的方向走去。

官兵们视若无睹,只快速的奔跑,官差们也没有喝止,想到先前的喊话,的确只要求不传谣不暴动,并没有说让大家闭门锁户禁止在街上行走聚集。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穿过街道,追向官兵们的方向。

黄家宅子已经被官兵围着水泄不通,在一片森寒兵械中,骑在马上穿着白衣的女子格外醒目。

日光下闪闪发亮,修长的脖颈,完美的腰身,只有神仙才能雕刻出来。

但黄家门前的男人们看着这个女子并没有感受到半点神仙之气,只有死亡的鬼气。

黄阿宵发出一声大笑。

“真是胡言乱语,我黄氏怎么会是叛贼?”

“武氏你这是陷害,栽赃。”

“这朗朗乾坤之下,武氏你要血口喷人杀平民了吗?”

武少夫人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站在前方的元吉。

“你们煽动光州府辖下十三县二十六户人家搬离光州府。”他说道,说罢一摆手,“带证人。”

兵马中便有七人走出来,看到这几人,民众们骚动嗡嗡,这是大家熟悉的几家老爷。

黄阿宵冷笑逐一喊出他们的名字:“还以为你们的父亲你们的母亲你们的祖宗真病的要死了,原来还能出门。”

那七人有的面色羞愧,视线躲闪,有的则一步走出再无回头路,面色坦然。

一人不理会黄阿宵的嘲讽,对黄氏这边抬手施礼,再转向武少夫人兵马和民众这边:“我等是由黄氏召集然后商议决定搬离光州府。”

他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再躲闪纷纷出来,将在哪里商议,商议了几次,在座的都有谁,决定的搬离顺序是什么样,一次走多少才能让民众们更加恐慌。

在他们的讲述中民众听的不时响起一阵阵喧闹,震惊,不可置信。

黄氏等人神情平静,或者漠然,或者不屑冷笑。

“我等说完了。”那七人说完对众人再次一礼,抬袖子掩面,“我等有罪。”

黄阿宵笑了,冲他们抬袖子:“还没说完啊,你们怎么不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商议这些?”

这七人身形微微一僵,用袖子将脸掩住,似乎羞惭的这辈子都不会把脸露出来,更听不到黄阿宵的话。

黄阿宵也没有再喝问他们,也对着武少夫人和民众一礼:“没错,这是我家召集的,至于为什么,是因为武少夫人索要钱粮田地,逼的我们不得不离开。”

黄阿宵召出账房,账房门展开了一张长长的账册,写着何月何时交了多少钱多少粮,而且还有官府的大红印章的收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们哪家哪户不都如此?”黄阿宵再看掩面的七人,“我煽动你们?这外边兵荒马乱,如果不是你们活不下去了,我让你们走,你们就真敢走?”

民众们再次哗然议论嗡嗡,那七人掩面更深。

“官府收你们的钱粮有什么不对?”元吉淡淡道,“是谁保你们在光州府内衣食无忧吃喝玩乐富贵依旧,秋赏红叶冬赏雪,三日宴请五日游园?是官府和官兵,商人们请官府官兵护平安要付钱,你们为什么不该付钱?”

民众们的喧哗便停下来,也对啊,这有什么不对?应该的啊。

“民众们没有钱没有粮,他们就来做工。”元吉道,“你们不想出钱出粮,也可以出工,你们不想出钱出粮也不想出工,还想在光州府享福享乐,那可不行。”

黄阿宵的面色有些懊恼,他忘了现在对面是民众,这些民众虽然能受世家操控,但其实跟他们并不是一心的。

这种理由在民众面前不管用。

不待他再开口,元吉已经不追问这个了。

“煽动世家也罢,你们要走便走,但你们竟然还在城中传谣言蛊惑民众。”他说道,一摆手。

便有官兵又推了十几人出来,这些人或者是伙计或者是流民或者是商人打扮,皆被绑缚,噗通跪下来将自己的身份来历说了,然后说收了黄家谁谁多少钱,有什么谣言是自己在哪里什么时候说出去的,甚至当时什么人在场都能说出一两个。

而那一两个民众恰好也在看热闹,惊讶的指证,自己最初就是他说的,什么两脚羊,什么叛军打来了,井水枯了等等。

想到让自己惊惧夜不能寐的消息原来是假的,民众们发出嘈杂愤怒的骂声。

黄阿宵在一片骂声中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又倨傲:“口空无凭,说是我们安排人传谣,怎么不能是你们安排他们栽赃?”

这种事,都是口舌官司,不过是你说我说大家说,怕什么。

元吉没有与他论证,而是又道:“造谣是用口舌杀人,除此之外,你们还装贼用刀杀人。”

他再次摆手。

“把良村劫匪凶手带上来。”

黄阿宵神情微变,只见一群人被带上来,为首的十几人护卫打扮被绑缚押送,后边的则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童。

“这几人你们可有认得的。”元吉道。

官兵便将绑缚的十几人拉拽起头发,将他们的面容展示在人前。

人群涌动,片刻之后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喊我认得,喊人的名字。

站在门前的黄氏诸人神情难掩惊骇,这些人不是已经借着护送陶然离开了?竟然被抓住了?陶然呢?不不,最关键的是,这些护卫到底是黄氏的人,在黄家在光州府长了几十年,他们有父母,有亲朋,有好友总有人会认得他们!

而当这十几人被拉拽露出面容,原本或者战战兢兢或者面如死灰呆滞的十几个孩童,有些陡然变得激动,大喊大叫着冲过去,对那十几人开始挥打。

“是他!”

“他杀了我娘!我还记得他!”

有喊出话的,有的则只会哇哇大哭,哭喊让天地间瞬时安静下来。

围观的民众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被父母亲人舍命护住的都是孩童。

良村一百多人丁,如今只余下这十几人。

不知道他们怎么度过那绝望悲痛的时刻,将亲人的惨死,凶手的相貌烙在心中。

黄家的下人竟然是劫杀良村的匪贼,这意味着什么?

民众们没有质问没有议论,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这边,安静比喧嚣还可怕。

“这些护卫是你们黄氏安排假扮匪贼,洗劫良村。”元吉道,“他们已经招供画押,现在我们要拿你们问罪。”

做任何事都思量过最坏的情况,黄家门前的男人们在短暂的惊恐后就恢复了冷静。

“怎知这不是你们屈打成招!”一男人站出来喊道,神情愤怒。

“这是我黄家护送亲人上京的护卫,你们竟然劫杀他们。”另一男人喊道,上前一步,“你们仗着手里的兵马,捏造证据血口喷人陷害我黄氏。”

黄阿宵公子将袖子放在身后,不急也不怒,只淡淡道:“无有官府无有朝廷之令,你们休想进我家大门。”

他的话音落,便有仙音从天而落,那位一直安静不言不语的武少夫人终于开口了。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罪,她看着黄家的大门,只道:“拿人。”

她一声令下,站在最前方的一排兵便向大门冲去。

“你们敢!”

黄家的几人愤怒的喊道,还有两个男人冲上来,挥舞着手。

“你们要想进门,就从我们的身上过去吧!”

话音未落,他们迎上了冲过来的兵,噗嗤一声,长枪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愤怒的喊声变成了惨叫。

叫声未停,噗嗤一声,长枪从他们胸前拔出,血如泉涌,同时一只脚踩过来,踩断了他们最后的惨叫,踩着他们软到的身体,迈了过去。

踩过去了。

不是踩着身体。

是踩着尸体。

站在这两人后方一步之遥的黄阿宵脸色瞬时苍白,血,尸体,已经到了眼前沾着血的长枪

他发出一声尖叫,向后退去。

街上的民众也在此时终于回过神,发出尖叫。

带着官员们冲过来的知府恰好看到这一幕,身子一软,嗓子发出嘶哑的喊声。

杀,杀人了!

武少夫人,杀人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不能饶

血腥气在冬日凌冽的空气中散开。

倒在地上的尸体,踏着尸体走过的士兵,鲜红的血,森寒的兵器,惨叫的人群。

这一幕刺激着黄家的诸人围观的民众以及官员们。

光州府现在是人尽皆知的安稳富乐之地,但并不是说这里的人没有见过血,光州府是经历过被围城半个月的,还有叛军冲进了城里烧杀。

那些悲惨惊恐的遭遇,人们选择了忘记。

现在这一幕打开了大家的记忆,围在四周的民众尖叫着向四面逃去。

“振武军抓劫杀良村凶贼!”

“所有人等不得妄动!否则以凶贼论之!”

围住黄家大宅的兵马足足有四层,里面两层向内而站立,外边两层向外而站,此时骚动初起,兵马刀枪抬起,发出齐吼,近千人的兵马声如雷震,一声一声,滚滚落地。盖过了尖叫哭喊,震住了乱跑的人群。

在官兵震住惊乱的民众后,官差们在民众中穿行,他们的声音不如官兵齐吼,但胜在行动灵活。

“那是杀害良村一百多人的凶徒!”

“振武军武少夫人在抓凶徒!”

“你们又不是凶徒怕什么!”

不再乱跑动不再乱喊的民众也渐渐回过神来,那是凶徒,振武军在抓凶徒呢,就跟振武军杀叛军一样。

当初光州府被围困,振武军在外杀叛军,比这个场面血腥可怕多了,他们可没有丝毫的害怕,还激动欢喜大喊大叫,争相爬上城墙看。

现在振武军也是在杀贼,只不过不是城外,而是城内,对方也不是凶狠的兵马,而是富贵的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不是兵马,为什么也害人成贼啊,民众们变得安静,看向黄家大宅神情悲戚。

外边的惊乱没有影响内里,一声令下之后,除非一声令停,前方刀山火海都不能阻止。

要阻拦的两个男人变成了尸体,其他的人们纷纷后退,黄家到底不是平民百姓,官兵动手的那一刻涌出来一群群护卫。

护卫们没有铠甲,但手里有兵器,噼里啪啦一通对战,虽然没能阻止振武军前进,但将黄阿宵等人护在了身后。

身后就是黄家高厚的大门。

他们不是官兵,没有守天子国土百姓的责任,但他们有守住主人家的责任,握着刀枪的护卫们发出喊声,就要冲上去与官兵们厮杀。

“住手。”

门内传来苍老沉厚的声音。

伴着这声喊,半闭半开的黄家大门被人拉开,黄老太爷一个人走出来。

“武少夫人,我是这家的主人,我出来了,不用闯门了。”

听到他这话武少夫人抬了抬手,元吉喝令兵停。

看到黄老太爷站在门前,黄阿宵等人也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有哭有喊有愤怒。

“都住口。”黄老太爷喝止他们,视线扫过门前的尸首,地上的鲜血,肃穆待命的官兵,同为世家的证人老爷们

那七家老爷们已经不再掩面,当良村劫难凶手被押上来的那一刻,他们就放下了袖子,神情惊骇又恍然,然后便是愤怒和后怕。

“老太爷,这些凶徒真是你们指使的?”一个老爷喊道,他又悲痛又愤怒撕心裂肺,伸手按着胸口直不起来腰身,“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啊!”

黄老太爷没有理会他,看向那些被绑缚的护卫们,护卫们被孩童抓打,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武少夫人,这些护卫的确是我家的。”黄老太爷看着武少夫人,“自从决定要搬家,家中遣散了很多人,他们这些人一向被我看重,就此散去我也不舍,于是给他们另寻了一条路,让他们去投奔我的亲戚,没想到他们竟然”

说到这里仰天长叹,泪水从眼中滑落,余下的话不用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护卫是他家的,但已经被遣散。

遣散的护卫被安排去投奔黄家的亲戚,要背井离乡,要重新去投新主,前途茫茫未知,于是心生邪狞,丧心病狂,铤而走险,干脆成贼

所以这些护卫杀人并不是他指使的,他不知情,他们黄家不知情。

说谎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呢?元吉等人的神情有些惊讶又好笑,不待他们要拿出这些护卫的详细供词,站在台阶上的黄老太爷噗通跪倒从台阶上翻下去

安静的民众再次响起惊呼。

黄阿宵等人也大叫爷爷跌跌撞撞扑过去,跌滚到台阶下的黄老太爷并没有昏死,而是撑起身子跪在地上。

“武少夫人,但这是我的罪责,这是我黄家的罪责。”他一脚跌的满脸都是血,精美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滚了尘土凌乱,将手抬起在身前拜了又拜,佝偻的身形再无往日富态,“我愿意认罪受罚入牢,我愿将黄氏家产全部奉上赎罪。”

他的头在地上重重的叩下,一下又一下。

“只求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不知情的。”

耄耋老人头撞在地上,这场面让民众们再次屏住呼吸雅雀无声,脚下似乎都感受到震动。

老人小孩弱小无助,总是让人不忍睹目。

黄阿宵喊声祖父放声大哭:“罚我,罚我,我愿认罪受罚,放过我祖父啊。”

他也以头撞地,翩翩公子跌落泥水中,没有半点往日的风流倜傥。

更多人扑过来,黄家大门中也涌出老弱妇幼,他们都在黄老太爷身后跪下叩头。

老弱妇幼哭声喊声震天。

适才官兵齐吼喝令不得乱动,知府等官员也站在了原地,此时终于回过神,看着这场面他们神情复杂,有欢喜有悲凉,当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知府深吸一口气走到武少夫人身边,看着恍若坐在云端的女子。

“少夫人,黄家败了。”他低声道,“就到这里吧。”

武少夫人看他一眼,道:“不行。”

知府不可置信,怎么?还不行?家产奉出,黄老太爷入罪,黄家已经算是完了,在光州府翻不了风浪了。

这还要怎么样?

耳边有仙音跌落。

“谋逆之罪,当然九族株连,问罪当杀。”

一声当杀,穿透了哭喊。

黄家的哭喊声瞬时一停,但下一刻再次震天。

她,要,斩草除根,杀光黄家!

黄阿宵跳起来,如果退一步能太平就退一步,但退一步对手却咄咄逼人,何必再忍!

他喊道:“血口喷人!我们没有谋逆!”

黄老太爷也不再叩头了:“武少夫人,谋逆可不是只说说就是啊。”

那些护卫行径虽然罪大恶极,但并不是谋逆。

要想以这个定罪谋逆,不合情理,不能服众啊。

武少夫人没有说话,解释论证不需要她来做,她只需要下命令。

元吉抖开两张纸:“这是查缴的贼首马江与黄家公子阿宵的书信来往。”

马江这个名字,民众们陡然听到有些陌生,但很快便想起来。

淮南道原观察使,在叛乱刚起时就投了叛军,成了安德忠的座下,带着兵马占据了半个淮南道,也是与光州府多次对战的主力。

“这一封是马江叛乱后与你家写信,劝黄氏一起投叛军。”

“这一封则是马江给黄家的回信,表示很高兴黄家愿意相助他,将会派兵马来协助,期待共创大功。”

“煽动搬家,下令护卫劫杀良村,散播各种谣言,让光州府陷入混乱,一切都是为叛乱做准备。”

元吉的声音响彻四周,冲击着众人的耳膜,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胡说八道!”黄阿宵红了眼,愤怒的喊道。

元吉将信向前一递,在寒风中呼啦啦飘动:“马江原为淮南道观察使,他的笔迹,应该很多人都认得。”

信纸飘在知府的眼前,他一咬牙接过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面色铁青。

其他的官员们都围过来看一眼,瞬时也都变了脸色。

“你们,你们!”更有官员怒不能言指着黄家诸人。

“马江的确给我写过信,劝我投降,但我黄氏岂是不忠不义无君无父之徒?我写信叱骂了马江,这件事我没有瞒着人,亲朋好友是知道的。”黄老太爷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佝偻身形站直,“我黄氏要是想反叛,难道会等到今日?我黄氏如果要反叛”

他看向武少夫人。

“你们振武军现在不会在光州府。”

“如果说我是因为你们苛刻相待为了保住家财,为了保住地位,现在勾结了叛军。”

黄老太爷哈哈一笑,笑声沧桑苦涩。

“我在叛军打来之前就应和马江夺下光州府,保住的家财和得到的地位,难道会不如现在?”

视线再落在知府手里拿的信,不屑又轻蔑。

“马江的字迹知道的人很多,假造一封信不算什么难事。”

“只凭一封信就定我黄氏谋叛,我不服,我黄氏不服。”

这倒也是,别的不说,他们多练习一些,大概也能模仿马江的字迹,官员们神情又变的犹豫。

在民众眼里这个耄耋老人形容狼狈又有别样的凌然,不像真的坏人啊,是有什么误会吧,四周响起了低低的议论。

黄老太爷上前一步。

“我愿意认罪下牢,问罪当斩也没有丝毫的怨愤,以我的性命以我黄氏的家产来偿还遇难百姓的冤屈。”

花白头发随着老人蹒跚飞舞,枯皱的脸上有哀求又有刚烈,凹陷的双眼看着武少夫人,向她伸出双手,发出悲戚一问。

“这样武少夫人,都不肯放过我黄氏一族吗?”

黄氏在光州府为世族之首,积攒的威信根深蒂固,黄老太爷先跪求认罪自辱,不吵不闹坦然沉稳反驳,转瞬就扭转了形势。

知府轻叹一声,再次诚恳低声对武少夫人道:“少夫人,黄氏难以翻身了,如果再不停手,在民众眼里,他们反而要被同情了,这件事就到这里,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不是我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武少夫人说道,声音清亮,又似乎有些木然,“是国法难容,谋逆之罪,抄家灭族”

说道谋逆之最抄家灭族这句话,女子的声音发涩,似乎在舌尖上滑过黄连。

“我又能奈何。”

这个女子有时候真是孩子一样倔强,知府有些急了,不待他说话,元吉先开口。

“黄氏谋叛当然不止是一封书信。”他说道,“我们还抓了马江的奸细。”

说罢摆手喝一声带上来,两个兵丁押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上来。

“这是黄家一间首饰铺子的账房,这家铺子属于黄家公子阿宵所有。”

“黄阿宵,你可认得他?”元吉一声喝问。

黄家产业众多,除了大账房,黄老太爷不会都认得,更何况是给孙子们当零用钱的小铺子。

黄老太爷看向黄阿宵,却见黄阿宵神情大变,他的心里顿时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说话,黄阿宵已经大喊着向后退去。

“我不知道他!你胡说!你冤枉我!我没有与他有过书信来往!我只是与他说过”

黄老太爷一伸手将他拉住,大喊一声阿宵截断他的话。

但这没有用,元吉在那边替他说出来了。

此人什么时候进的光州府,什么时候遇到黄阿宵,什么时候到铺子里当账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进行了什么谈话。

伴随着讲述,一件件证据拿了出来,有乡镇记录过往人等的册子,有官府登录的外乡人入工信息,而在这两件册子记录上,此人的信息截然不同,所以被官府列为监察对象,也因此发现了诸多可疑。

又拿出了此人身上搜到的信物,一件马江淮南道衙的腰牌,一件尚未送出藏在小竹筒的密信。

最后喝问此人坦白交代,或可得一条生路。

此人抬头凄然一笑:“各为其主,各有其责,我既然失败了就该死,我也没想活。”

闭口一句话不说。

但他说不说也不重要了,此时里外都已经看呆了,随着元吉的讲述响起一阵阵惊呼议论。

黄家这边也没有了哭喊做戏,终于开始真的惊慌。

“阿宵!”黄老太爷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孙子。

黄阿宵面色发白看看那账房又看祖父,再看围过来的家人们,他一把抓住黄老太爷的胳膊大喊:“祖父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与他预谋,我没有写过信,我只是知道他的身份,我,我没有上报”

听到这句话,黄老太爷神情灰败,看着这寄予厚望的聪慧的孙子,嘴唇颤抖只问一句:“阿宵,你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叛军始终没有被击败,安康山坐进了京城,乱世混战不停,曾经的功业官权都被推翻打乱,哪个少年不想建功立业?尤其是他这样有家有身份有才华的年轻人。

他这么聪慧,他看透一切,他头脑灵活,他只是想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

他没有做反叛的事,他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他什么都没了

黄阿宵面色死灰跌坐在地上。

“黄氏与贼有谋,所有人收监问罪。”武少夫人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敢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知府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阻拦。

但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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