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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调查启示录·马家军调查》


第一部 天鼎 第一章 马家军探营

只身赴东北,开始了五十多天的探秘。不认识任何人,怎样进入风源核心?马家军当年是怎样叫响的?马俊仁亲自开车去买煤。曲云霞留在基地,是因为父母亲也在基地搞勤杂。这里的事情像公事,又像私事。作家在基地住下来。

是啊,是谁重创了马家军呢?

过了大年初一又过了初五,我就动了去东北的念头。遥想1993年中国田径马家军红火时候,虽然也振奋欢欣,却到底没有引起我去深入研讨的热忱。那时我正在赶制电视纪实系列《内陆九三》,见到报上说马俊仁率领的一批东北女将,跑得很顽强,非常出色,打败了欧美国家的许多强手,震动了国际体坛;不久又在北京七届全运会上大破世界纪录,引得街谈巷议,全球瞩目。突出的两个尖子,一个叫王军霞,一个叫曲云霞,印象中都是农家姑娘,长相挺平实,跑开后凶狠异常。有权威说法是黄种人在田径项目干不过欧美人,因为人种的品质差,毛驴难以跑过马。而今扭转乾坤改天换地扬眉吐气了。马俊仁在电视上做长篇报告,我正好看到了他的光辉形象,生的刀条长脸,像条汉子,印象中挺能说,虽然使用一些词语较陈旧,比如学习王杰精神等,但无碍大局,报告还是做得很成功。我心里也很佩服这位土得掉渣儿的教练员。后来时常可见他在电视上为营养液做广告,总是扯着沙哑的嗓音说:“我们常喝中华鳖精!”各地观众多多少少有些非议,说这人怎么常喝这个?一阵儿红火过去,马家军的胜利堪称辉煌,而时下国人对于体坛上的胜利已经不再看得过重,胜利了人们不一定激动得上街游行,输了球人们轻易也不会再砸车闹事。体坛上的输赢都是整个社会生活当中合理的存在,就好像胡同里边突然出了人命案子,当时自会一惊一乍,闹腾一阵子,案子也破了,不是情场仇杀便是谋财害命,凶手自当偿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顺理成章就给毙了。人们便不再去理会他,又把注意力归到涨物价分房子评职称谈恋爱考学校的旋涡中,该重视的东西一样不敢忽略。

忽一日,有《北京青年报》和《南方周末》等报刊先后披露“爆炸式新闻”——马家军队伍溃散,王军霞率众姐妹“兵变”大连!教头马俊仁又出车祸险些牺牲!昔日无敌天下的一哨人马突然内部崩溃全军覆没!报上的标题很醒目——《泪别马家军》、《马家军危难,马俊仁遇险》,文章一开头写道:“继刘东一年多以前离开马家军后,1994年12月11日,马家军的10名老队员,又有9人集体离开马家军大本营。她们是: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刘丽、王媛、吕亿、吕欧、王小霞和马宁宁,老队员当中仅剩下一个曲云霞没有走,但在事变当晚也参加了同马俊仁的谈判。”

刚刚还在讨论学习马家军学什么如何学,转眼间这支劲旅又成了沉痛的教训,让人防不胜防。汉城奥运会时百米王约翰逊创造九秒七十九崭新纪录,他如日中天,全人类正在欢呼,突然纪录作废金牌收回交给了刘易斯,从天上跌到深渊;天津大邱庄禹作敏也是从全国农民的楷模转眼间沦为阶下之囚。我在1994年年底得知马家军溃败的消息,最早掠过脑际的人物竟是约翰逊和禹作敏,叹过眼云烟,人世沧桑。这些日子里世人争议马家军,说法千万种,就好比胡同里制造人命案子的那个凶犯分明在春节给毙了,咋的到了清明节那凶犯又打胡同口笑眯眯地回来啦?这一惊无论如何要比听说他前头杀人时的惊吓更深刻些。

我初五以后就说要上东北,又总觉得此时去采访尚且准备不足,脑子里平时对马家军的积累储备比较少,手头资料不多,一时间也收集不齐,便犹豫了一些日子。转而想到手头缺资料也有一份好处,就是少受他人影响,免得先入为主、主题先行,采访反而容易夹生走偏。究竟日后当如何看待这段震古烁今的体坛历史,写成一本什么样的书献给读者,最好还是让生活本身来解答,还是自己摸索到的第一手资料最可靠。我想索性先到东北去,下了水才能摸到鱼。听说马俊仁近来烦恼叠加很少见客,又听说他仍在住院疗伤,是否接待作家、能否配合采访还是未知,也许到东北采访不成,看看旧日朋友没啥事儿就又回来了呢。

1995年2月的最后一天,恰是农历正月最后一天,我一大早赶到太原新机场,登上一架国产“运七”旧客机,向着渤海湾飞去。中途在寒冷的天津降落停站,旅客们下机待了一个时辰,上机又飞。不久,我终于从窗口看到了久违的墨青色的大海。马俊仁在不在大连基地呢?抑或他仍在沈阳治疗?他会怎样对待我的采访?

我没有料到,从早春寒风凛冽的这一天起,我在辽东半岛的探秘生活竟一直持续到了万木葱茏的初夏。大连、鞍山、沈阳、辽阳,我竟然一跑就是五十多天。马家军的事情像一个硕大的泥潭,要么你躲得远点儿别沾边,要沾边便很难轻松地爬出来。

那天到达大连,已是掌灯时分。我随便找了一家相当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来——我们这种职业的人总是能上能下能高能低。我并不急于进入马家军的基地,我想先做一些外围的调查。

大连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两次,都是在海岸夏日旅行。眼下是初春,街头的行人穿着笨厚的冬装。斯大林广场上游人稀少,持枪的苏联红军战士塑像迎风而立,披肩上还残留着暮冬的雪。成群的鸽子在塑像脚下觅食,旁若无人,四周的空气里欧味十足。这情景使我再次想到真实的战争果真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人类在和平时期只允许在体育赛场重现各个民族的呼啸与胜利。

大连体委门前的小饭店里居然也有羊杂碎汤,可惜味道平平,比之山西和内蒙古地面的羊杂碎汤少了许多腥膻胡辣,这就不够地道。于是我每日的早餐就改用牛奶面包加黄油,自是晋陕蒙游牧民族的伙夫所不可为。

我有意识地想让海滨城市的氛围和特色把我感染同化,逐步忘掉山西浓郁的醋香和黄土地的滚滚风尘,以便更好地深入采访。我不想太快地进入马俊仁的世界。

外围的先期体验在一个又一个大连体育工作者当中展开,他们都同马俊仁很熟识。据我的经验,凡外界视为神话般的人,在本地的人群中往往视为寻常。你想了解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最好先去拥抱他生存的土地。你扎堆儿在形形色色的诸多知情人中,交叉了解情况,每个人都会从独特角度解说,渐渐地就可以抓住带有本质性的真东西。

我最早见了一下大连市体委主任盖增圣先生。盖先生毕竟是位官员,我们彼此间不熟悉,因而谈话相当规范。谈到马家军的话题,他很谨慎:

老马是省体委的人,队伍也是省里的专业队,随便讲嘛会影响省市关系。

我个人与老马打交道不多,但知道他的确是很能干的。听说他出了车祸,我们曾经派一位同志去看望过他,我本人也没见着。开始在瓦房店抢救,后来转到沈阳去治疗。这几天是不是回大连基地啦?搞不清楚。队员离开他,我们感到很突然。外面记者炒得很热,什么内幕啦揭秘啦,其实都不太了解情况。去年老马在开发区买房子办了基地安了家,我们市体委没有直接参与。不好说什么哟!要说王军霞、曲云霞、刘东这三个主力,倒都是从我们大连选走的。

对于盖主任的慎言我非常理解甚至有些赞许。现在马家军出了点儿事,新闻界的探子正在竭尽全力,如果地方体育官员说三道四破鼓乱捶墙倒众推,事情本身的真相反倒易被掩盖。倘若落井下石坏话连篇,就更不可取。

中国人这方面的毛病很顽固,那样将极不利于我写作这本书,各种偏颇都会有损于生活的真实。

此后,我郑重走访了大连体校的校长谭兵先生,他人很正派。王军霞在这所学校受到培养整整三年。在体校我又同执教王军霞的基础教练、北京体院的毕业生王时忠交了朋友。我还去大连甘井子区王军霞的老家前盐村住了两日,王军霞的父亲王有馥极有性格。我直接住在他的家中。王军霞在第六十八中学上学时的体育教师名叫庞厚东,是她的启蒙教练,住在后关村,自然也有必要去走访一回。而后我转向金州区体校,曲云霞和刘东都出自一位名叫邱立斗的老教练之手。金州区其实就是金县,如今算大连市的一个区。谭兵、王时忠、王有馥、庞厚东、邱立斗都是多年来同田径运动或常同马俊仁打交道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皆善饮酒,豪饮微醺而不胡言,对马俊仁所知甚多,每每滔滔不绝。可贵的是他们都能公道评价,很少以偏概全,更没有信口雌黄。尽管我明显地感觉到以往马俊仁同他们相处不甚好,而且马俊仁这些日子正走麦城,社会上各种议论很不利于老马,但他们都能够反复强调四个字“实事求是”。在下几章里,我将把他们和他们所谈的令人震惊的情况逐步向读者报告。

匆忙之间,一个星期过去。我渐渐觉得差不多可以去开发区拜访马俊仁了。听说马俊仁轻易不想接待搞宣传摇笔杆儿的生人,我以哪种方案进入为佳?找个介绍人引见一下很重要。数日前马的队员同他“闹掰”时,所有的女弟子都卷起铺盖卷离马而去,唯独老队员、队长曲云霞原地未动,留下了。为什么仅仅留下曲云霞呢?当时我想是曲云霞对马俊仁的师生感情深厚些,有关报道也是这么说的,因此我考虑,跟随曲的老教练邱立斗先生进入马的领地可能情况会好些?最差也不至于吃闭门羹吧。年过半百的邱立斗先生也很热情,他说这几天给曲云霞的父母办着些事情,已经有点眉目,正想同曲云霞通通气,陪我去一趟基地还是方便的。

早晨,大雾弥天。我和邱指导从金州体校出发,驱车向大连开发区缓缓而来。两地相距十几公里,因为有大雾,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前方能见度很低,朦胧中不辨南北东西,我感到一切尽属未知。

我觉得马俊仁肯定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长期的体育教练生涯足以把一个人锻炼得能讲能做能同各种生人打交道。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哪一位优秀的体育教练是很内向或很深奥的,果敢、决断、外露、善交际应是他们的共同特点。因为竞技体育本身原属于西方文化产物,同东方人心理相去甚远。人们常说,中国商人在同外国人谈判时往往态度不明令人费解,摸不清中国商人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最后倒把机遇也错过了。倘若换上一位体育教练去谈,情况定将大为改观,这位教练会认为这次谈判正是说服老外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一定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分析利弊,口若悬河,志在必得。这便是职业的差异,职业的背后是文化背景的基本形态——有鉴于此,我琢磨着,同老马打交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的意外。

大雾将散的时候,我和邱指导来到著名的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门前。

这是一座中型的三层楼,涂料把楼体抹成了浅绿色,一眼望去倒像是一个水上运动或游泳项目的驻地。大楼坐北朝南,面向一条宽阔的公路,有汽车从早到晚轰鸣着高速驶过。楼前五米处是一圈新式的铁丝网,又漆成白色,把一座楼团团围住。楼前楼后无人无车,显出了几分沉寂,又像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别墅。

看来,这就是那个“马家军风暴”以及后来发生“兵变风波”的风源中心了。

邱指导打门。那门是钢管铁丝网结构。

二楼阳台上有人应了一声:邱老师来了!寻声望去是一眼熟的女子,着夹克便装,从阳台上露出半截身子对下边打招呼。片刻,她出楼来开门。

邱指导介绍我是一位作家,写过关于中国体育的什么什么,然后又指着她对我自豪地说:这就是曲云霞!

曲云霞冲我短浅地一笑:马指导这阵儿不在,不过他上午会来的。

看见曲云霞我想起了《北京青年报》的报道,有个小标题是:《曲云霞喂饭,马俊仁泪流满面》,说的是马家军的队伍在兵变半个多月之后,偏又祸不单行,马俊仁翻车在沈大高速公路,身心俱创。报道称:

“……1994年12月29日夜间十点多钟,在沈大高速公路距沈阳296公里处,瓦房店市入口附近的肖炉大桥上,马俊仁和夫人赵素清在辽阳给父亲办完丧事后,马俊仁驾驶一辆海狮牌面包车离开鞍山,返回大连金州马家军田径训练基地。由于天冷,大桥表面结下了一层薄霜,路面很滑,车一下撞到一旁的护栏上,翻了个儿,马俊仁当场被弹出车外,夫妇二人头部、躯干多处受伤……1995年1月1日晚记者到省人民医院探望马俊仁夫妇时正巧遇见曲云霞为马俊仁喂饭。当喂至马俊仁实在吃不下去时,曲云霞说了这样几句话,令所有在场的人甚为感动:马导,你一定要多吃一点,马家军现在正处在困难时期,你千万不能倒下,当我和几名队员得知你发生车祸的消息时,我们一个个都哭了。这口饭就是我代表我们姐妹几人喂你的,你一定要吃下!曲云霞这位跟随马俊仁已整整八年的老将哽咽着说。

“马俊仁这位名扬世界的硬汉子,此时此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握曲云霞的双手,泪流满面地说:曲云霞,这几年,每当我有病,你都没少给我熬粥,这次你又代表队员专程从大连赶到沈阳为我熬粥喂饭,足见你一片真情。在我的队员里,你资格最老,贡献也最大,你代表队员喂我的这口饭,我说什么也得吃下!

“紧接着,曲云霞又代表她的父亲和母亲喂了马俊仁两口饭。见此情景,赵素清及马俊仁的两个儿子、两个侄女也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赵素清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马俊仁说:老马,你累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好的学生,再累也值了……”

这报道给人一个印象,曲云霞之所以没有跟“叛军”离马而去,是由于她更看重同老师的深厚感情。我却在想,感情深厚肯定是个重要的原因,在马俊仁车祸负伤后曲云霞的眼泪更是真挚无疑,但是别的队员同老马也是相处多年,你能说感情不深不厚吗?事变发生前曲云霞同王军霞同居一室,姐妹们要出走她不会不知,却又没有报告,同马俊仁的谈判她也同样参加了,而最终却没有同王军霞她们一块儿走出这座大楼。曲的滞留未走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曲云霞的父母现在仍然生活在基地。这时候,她招呼我们进了楼,邱指导去同她父母谈事,看样子还挺急的。

我在马俊仁办公室的沙发上坐定。事变之夜的激烈争吵,师生的决裂,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那时办公桌的周围一定坐满了长大成人后肃穆冷峻的姑娘们。我凝视着墙上那唯一的装饰画,是以往的老队员李颖、厉建萍退役时赠送给马俊仁的,上书“恩师永难忘”五个红字。如今看来颇有些凄凉意味。我很随意地和曲云霞攀谈了一会儿,只是问及她的老伤,也没有触及什么敏感话题。我觉得彼此还很不熟,刚开始接触不宜深谈。曲云霞温和憨厚而腼腆,全然看不出世界冠军叱咤风云的模样。中国优秀运动员在场下大都是这个样子,来不了社会青年们那份儿油滑,见着生人就更收敛。何况眼下她正处在旋涡中心,出言尤为谨慎。

年过半百的邱立斗先生身体虽胖却健壮,面庞黑红而少皱纹,眼小如缝偏有亮色,嗓音嘶哑却不乏力度,实属几十年田径场风吹日晒的结果。

在50年代他干过中长跑运动员,在辽宁也是一员骁将。这阵子他在隔壁与曲家两位老人议事已定,出来似要与我话别。我便问他,还等不等老马见一见?他一摆手:我先走一步,以后咱们再联系。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他不再陪我等待,而我非常理解他,他自有他先走一步的道理。从十几天的外围采访中我已经感到,马俊仁的同行们虽然没有直接讲老马的不是,但是与马的关系都有点儿别别扭扭,至少不那么融洽正常。邱立斗先生在辽宁田径界年龄和资格都比马俊仁老得多,他带出过曲云霞,带出过刘东,算得上很不平凡了。风里来雨里去,烈日下严冬里,几十年如一日。

我想,是不是马俊仁在成功以后,不经意间竟伤害过这些老黄牛一般勤奋的人呢?而这些人把一棵棵茁壮成长着的好苗子拱手交给马俊仁之后,他们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什么。那一群群坚强的男人们的内心亦有脆弱的一面。

倘若马俊仁果真轻视乃至忘却了这批人,这批人就会记恨他无疑。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很深奥又很简单。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邱立斗坐车而去。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默默地等待,马俊仁何时才来?

风源中心是格外平静的,现在的基地大楼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感到在马嘶人喊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停息之后许久,阵地上依然弥漫着无边的哀痛。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咋就叫了个“马家军”呢?而马家军究竟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要说马家军的战绩神奇辉煌撼动了世界体坛,绝非虚妄过分之谈。早在1991年秋天这支队伍就开始显示出了整体上的实力。这一年,刘丽和曲云霞在第二届城运会上勇夺800米、1500米、5000米冠军,张林丽、古冬梅都进入了名次。当年,曲云霞还在第十六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过1500米第三名,在第九届亚洲田径锦标赛上夺得800米、1500米两枚金牌。在全国公路越野锦标赛接力赛上,马俊仁率曲云霞、李颖、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冯文惠、古冬梅、常俊秀八员女将夺得冠军。王军霞那时候尚未参赛。姑娘们还参加了全国田径冠军赛,刘丽、刘东包揽了800米冠亚军,1500米古冬梅拿了亚军。更突出的是4×800米接力,刘丽、曲云霞、刘东、陈玉梅合力打破了全国纪录获得冠军。这是马俊仁当教头以来他的队员第一次打破全国纪录。还是这一年,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曲云霞、李颖夺取了1500米的冠亚军,张丽荣获3000米亚军,李颖获10000米亚军。你看,1991年就很不错了,马俊仁的队员在国内国际夺得的金、银、铜牌已经超过一打。曲云霞和马俊仁已经进入国家体委评选的当年田径十佳之列,受到表彰。

曲云霞在第25届奥运会女子1500米比赛中

进入1992年,王军霞入队参战,情况更好些。一开春,马家军参加北京中日友好长城杯公路接力赛,在中日39支队伍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夺得冠军;马宁宁等鞍山体校队员代表国家中学生队,参加了世界中学越野赛,获团体第一名,个人第一、第四名。5月份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800米刘东披金吕亿挂银;1500米刘东、李颖又获冠亚军;3000米李颖、张丽荣、张林丽包揽金、银、铜;10000米张丽荣、冯文惠拿了第二、第三。几天以后曲云霞又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上夺得1500米和3000米冠军、刘丽获1500米亚军。9月份,马家军出征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由吕亿、刘东、张林丽、王军霞四人分兵出击800米、1500米、3000米、10000米,四条金鱼无一漏网,王军霞崭露头角。此外陈玉梅、李颖、张丽荣还获得800米第二名、1500米和3000米的第三名。

这次马俊仁率七名队员获四金二银两铜的优异战绩。此后,她们掉头如风般刮回老家参加全国田径冠军赛,王军霞又夺走3000米、10000米两块金牌,刘东、厉建萍、王媛、吕亿再次登上4×800米接力冠军领奖台。就在这一年,曲云霞和刘丽在巴塞罗那25届奥运会上,开创性地夺得1500米第三名和第五名并双双打破亚洲纪录,标志着中国女子中长跑开始跨入世界先进水平。马家军1992年的特色是不再满足于在国内大赛中继续保持优势,而把“马头”更多地转向世界田坛,最终迎来了1993年的全面胜利。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关这支劲旅的报道不能不多起来,究竟把这支队伍称呼为什么名堂才好呢?令人挠头。读者会问:最早将这支队伍称为“马家军”的人又是谁?按照中国人事体制说法,马俊仁本是辽宁省体委下属辽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的一名教学干部。这所学院相当于各省的体工大队,在这里生活着从球类到田径游泳诸多项目的省级专业运动员。

平时主要是专项训练,每年参加各级赛事,间或参加校内的文化课学习。

之所以不叫做体工队而称为学院,原因在于中国运动员退役后普遍面临着出路难题,分配时候如能获得一张中专或大专的文凭,也就可以一定程度地解决运动员家庭对子女干体育的忧虑问题。不这样给予优惠和便利,谁还会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干体育呢?这是中国体育界长期面临的一个严峻的危机,过去我曾在两部反映中国体育问题的作品《强国梦》及《兵败汉城》中做过许多剖析,这里放下不议。而马俊仁所在的具体部门,在学院里仍称为田径队。当时的队长叫孙玉森。田径队应该是一个正科级或副处级的部门。马俊仁在田径队里执教一个十几号人的女子中长跑小组,内部人习惯上称为马俊仁组或称马导组,马导就是马指导的简称,对外也没有什么太正式的称号。如果一定要规范化地报道出来,这个队应该叫做“辽宁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田径队女子中长跑小组”,多达20多字。记者和群众都觉得叫着别扭。1992年以后,这支队伍显见得就要呈现出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局面,各类报道必须快捷便当,名称问题便日觉严重,选一个恰当的名字已是迫在眉睫。

在全国大范围内最早也是最多地报道这支队伍的记者名叫邓学政,效力于《中国体育报》。邓学政在报社运动部当记者。这个部的工作是专门报道国、省两级专业运动队的训练和比赛情况。部里把三四十个运动项目都分在人头上,有的专报排球,有的专报举重。田径当时在国际国内都是个弱项,影响不算大,分管的记者也不多,仅一两名而已。邓学政大学毕业来到报社后就被分到了这一摊儿上,人称小邓。这个小邓颇有一股子四川人的顽执劲头,干工作挺卖力气。辽宁马俊仁的小组形势发展较快,自然也就是邓学政关注较多的一项新闻宝地,时不时地要去沈阳或到高原训练基地深入调研一番,同马俊仁、孙玉森以及队员们渐渐地熟识起来。1992年以前小邓在稿子里对马俊仁小组使用什么样的名称,我没有核查,反正他一定会觉得很别扭也很不响亮。

到了1993年一开春,第七届全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女子马拉松大赛先期在天津举行,其余项目均在秋季才能正式拉开战幕。谁也没有料到,马俊仁的队员在天津先声夺人,一举夺得女子马拉松比赛的全胜,在前六名当中除第五名以外,全部都是马俊仁的队员。王军霞披金,曲云霞挂银,张林丽夺铜,张丽荣得老四,吕欧打第六。领奖台上哗啦啦都成了马俊仁的女弟子。记者邓学政自然也很兴奋,深感一支队伍没一个响亮的名称真是憾事,就像一位憋了多日的好歌手要唱一首成名好歌而麦克风太不争气那样。

一瞬间的灵感,“马家军”这个颇具中国传统特色的名字从邓学政的笔下诞生了。就是打从这次赛事的报道之后,马家军的威名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从体坛传播到社会,从中国传播到世界。由于这次比赛是在天津举办,天津的媒体报道亦多,乱纷纷当中可能也亮出过这个名词,所以到后来就派生了天津报界率先使用马家军一词之说。经过笔者调研查证,似仍以邓学政首开纪录较为公道,比较符合事物自身的逻辑。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说邓学政早在上一年即1992年的全国女子田径锦标赛的报道中就使用过这一名词。

也就是在马家军天津大捷的1993年,整个国内外田径界女子中长跑运动唯“马首是瞻”,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一次震惊接一次震惊,夺冠军如同探囊取物,破纪录皆在预言之中,以至于在我今天向读者报告的时候都觉得十分繁琐累赘。然而为了留给人类体育史又不得不写,特从简综述如下:

从斯图加特归来后在北京的欢迎会上

1993年,马俊仁麾下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刘丽、刘东、张丽荣、吕欧、吕亿、王媛、马宁宁一干女将,在800米、1500米、3000米、10000米直至马拉松几乎所有的女子中长跑项目的正式比赛中——2人5次打破三项全国青年纪录;6人同创马拉松全国最好成绩,加上王军霞创亚洲最好成绩;9人23次创四项全国纪录;5人16次创造六项亚洲纪录;王媛2次改写1500米世界青年纪录;特别是有5人13次刷新三项世界纪录,备受瞩目。从全国纪录到亚洲纪录直至世界纪录,马家军在短短的一年当中竟改写了66次之多!足够搞体育文字档案的人紧忙活一阵子。而且她们所改写的这些纪录尤其是世界纪录,业已突破了一些国际专家对2000年及下世纪初世界纪录的预测。1993年9月8日,王军霞在北京将沉寂了7年之久的10000米世界纪录猛然缩短了四十一秒九六,致使场下许多人纷纷怀疑自己手中的秒表出了毛病。不等人们清醒过来,曲云霞、王军霞再创惊世之举,双双打破保持了13年时光的1500米世界纪录;还有一项3000米世界纪录也保持了长达9年,竟被马家军的王军霞等5人在预赛中同时打破,到决赛时,5女将再次同破世界纪录。此前8月份,这群东方魔女在德国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上大包大揽,将10000米和1500米桂冠、3000米金银铜牌悉数轻取归国。人们将永远记住三面五星红旗同时飘扬在国际赛场的壮丽情景;这次比赛,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各得一台高级奔驰轿车的奖励。中国人在世界锦标赛上把奔驰车开走实在是出乎德国东道主的预料,舆论哗然。10月份,马家军又出现在西班牙第五届世界杯马拉松赛场,把从第一名到第四名的奖牌全部掠走!三面五星红旗又一次同时升起,《义勇军进行曲》响彻云霄。

美联社称:“这在田径史上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奇迹!”

法新社称:“作为新一代王朝的出现,使整个世界感到震惊!”

英国《每日电讯报》记者在云南训练基地跟踪采访了马俊仁之后写道:

“马俊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赢得了惊人的成功,这也许是体育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场革命”,“教练马俊仁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中国的民族英雄”。

日本朝野的反响更为强烈,不惜耗费重金派电视专题小组赴中国探究马家军奥秘。

五星红旗在国际田径大赛中屡屡飞扬,往昔的种种迷信骤然被打破击碎,新的神话又被营造出来。中国老百姓打心眼里高兴啊!群众看体育比赛还有个特点,就是不管成绩好坏,爱看名次高低。七届全运会的电视收视率很高,真正让全国观众开眼的是:800米比赛的前5名全是马家军队员,1500米前8名当中马家军队员占了7名,3000米又是前5名马家军承包,10000米前5名当中马家军又占4名,马拉松前6名马家军占了5名,你不信服行吗?何况800米和马拉松的成绩开创了全国新纪录,其余三项则开创了世界新纪录,不仅名次高而且成绩好,你还有啥说的?分明是天下无敌了。

次年,马家军主将王军霞荣获世界体坛最高殊荣:欧文斯杯国际大奖。这奖也是对中国马家军进一步的肯定。

马家军在国际国内的地位由此而奠定。

1995年春,作者赵瑜赴大连采访,赵瑜与马俊仁、曲云霞在马家军培训中心大楼前合影,身后为奖品奔驰轿车(左起:赵瑜、马俊仁、曲云霞)。

生活是非常具体的,一个人不论名气多响功绩多大,他也是非常具体的。在基地的这个上午,大名鼎鼎的马俊仁将要完成的工作内容是:驾驶一辆小型工具车去煤站给基地买煤。我问他:不可以和煤站订个合同,让他们定期送煤吗?马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要多花钱,我还想多挑点儿炭块儿呢。我又问:基地做饭用煤吗?马说,做饭用两只大容积的煤气罐,煤是用来烧洗澡水的。我又问:你这是伤好出院了?他说:出院手续还没办,现在仍算住着院。可是我在沈阳医院里待不住,伤口长住点儿就跑回来了。曲云霞带着几个小队员恢复了训练,现在已经两天没洗澡。我不回来,好多事她们哪能办得了?

这么大一个基地,没有工作人员吗?买煤挑炭块儿也要老马亲自去干?

马俊仁诞生于1944年10月28日,今年51岁了,比我大十来岁。但是看上去他不像50多岁的人,比实际年龄小六七岁的样子。穿深蓝色休闲西装西裤,外披一件黑貂皮领的真皮猎装,脚上是古铜色的高档鳄鱼皮鞋。一顶黑呢礼帽压得很低,挡住了眉宇间那道新落上的疤痕。这一身打扮成龙配套,看不出一丁点儿山林的土气。礼帽加上一黄一白两枚粗大的金戒指,使得他更像一个商界老板,似乎与体育不太搭界。而以往在电视或宣传图片上见他,都是穿着运动服,手里握着秒表,扬着脖子在喊什么。

前头说过马俊仁肯定不难接触。曲云霞介绍我时只说了一句:和邱老师一起来的。我也只是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姓甚名谁,职业写作,想来马家军搞点儿调研,恐怕还须在这里住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长期以来我习惯于这种直率的方式,并不需要什么头衔什么人物的介绍。有些作家同行在初见时希望生人对自己包括自己的作品有所了解,以便于打交道开展工作,有些作家则愿意以新交朋友为开端,我则认为对方不了解咱才更好,相处起来会更真切更单纯些,慢慢再了解不迟。咱们是写作者又不是官员,是来深入生活又不是来猎奇。即便吃了闭门羹受了冷落,也没关系。生活是个什么样,就应该按照啥样子接受下来。

马俊仁只是问了一句,老邱先走啦?就当下表示欢迎,说过去跟作家打交道少,咱这里条件差,吃住凑合点儿吧。有些写家也真怪了,他说,压根儿没跟我打过什么交道,话都没说过几句,嗬,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儿,一转眼就把马家军整成了那么老厚的书,我也没看,不知道里边写了点啥。

我说,马家军做出了成绩,大家积极宣传也都是好意。老马说,那总得和我真的打过交道,搞点调查研究吧,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对不?咱们过去不熟,我叫你啥,叫老赵吧,我赞同你这种认真研究的工作态度,欢迎。现在报上乱哄哄说啥的都有,有的小报把我整得一塌糊涂,一钱不值。你都看见了吧?唉,过去把我吹到天上,我啥都好,好得天天开鲜花,也是他们写的;现在出了点事儿,说坏也是他们,把我踩到地底下,鲜花成了狗屎堆,正说反说都是他们,胡抡哪!我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听说现在上边又不让叫马家军这个名字了,说是封建,是旧社会的东西,我就不明白,马家军是我叫出来的啊?过去说好好好的时候不是也叫马家军吗?反正我打了世界冠军算是有了罪了,成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倒活得比咱强。我整不清楚这些人都是咋想的,就说这茶缸子,让它变,就变成屎盆子了,我仔细看了看,噢,还是这个茶缸子!我读书少,世上有好多道理我讲不明白,整得我后脑瓜子生疼。

老马说话很随意,按照自己的个性照直往外抛就是了,毫不设防,一上来就滔滔不绝。他东北口音极浓,语言生动,很民间化,语速快,信息量大,随时随处可以抓住实物举例子,感染力是很强的。

1995年春,赵瑜(右)与马俊仁在大连合影。

据长期在他身边工作的助理人员和运动员们讲,马俊仁的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讲话上。为了让你接受他的一个观点,他可以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上两三个小时而很少重复,直到把你听得疲倦不堪,表示同意他的观点确有道理为止。如果是给运动员开会,这些女孩子都不大乐意坐在他的对面,因为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唾沫星子足以喷射1米多远,只见老马两个嘴角已是白沫横生,也不擦擦,听的人早已口干舌燥而他竟一口水也不需要喝。他没有时时端起杯子喝水的习惯。到后来,听者已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老马仍旧喋喋不休激动不已。老马在训话时常常见什么说什么,看见谁就说谁,一个长会开下来,一屋子的人优点缺点大部分都要数落个遍。

久而久之,训话也不是太起作用,用队员的话讲就是“麻木了”——这个现象是怎样造成的呢?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老马强调队伍的封闭性,队员们除了训练要在一起,吃饭、行动也要在一起,实在没事儿干也不准擅自外出。平日里训练完了吃完饭了,也必须聚集在老马的小屋子里,床沿边、角落里、小板凳上,横七竖八人挤人。听他讲话,谁也不用去想世上还有别的杂事,人间还有别的活法,队员之间也不要想三人一群五人一伙闹小堆儿——天天如此,直到睡觉时各钻各的被窝。次日如昨,一切照旧,老马的说话能力当然也日渐提高。

而谈话的内容却不甚广泛更不具备什么时髦观念,绝大部分话题都是围绕老马自己所走过的贫困而又艰难的道路展开。从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到最早一批小队员的教学到当前的训练,无形中对历次比赛的成与败亦会做出许多深入细致的总结。如此投入如此痴迷的做法,一般的教练员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其效果也是利弊互见。从短期讲,有极大好处,中长跑运动通过老马无数次的重复业已完全渗透在每一个队员的生命中,中长跑运动成了每一个人生活的全部,占据了她们的全部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甚至到梦中还在跑啊跑啊,向着人类的极限冲击;精神生活的苦闷也变成了在训练中释放能量的源头,短期内成绩猛增。从长期看,运动员精神生活极度贫乏,有不少报道说老马推行“禁欲主义”,不准看书,不准听音乐,不准谈恋爱,不准上街,不准同外人交往,不准同社会有任何沟通,实在不符合人性的自然需求,是对一个健全人的强大挤压和无情局限,最终定会矛盾激化,引发造反。造反绝不仅仅是物质困难使然,更是精神世界长期被挤压后的总爆发。所痛心者还是那句老调子:竞技体育的胜利,是以剥夺了人的基本权利为前提的,运动员变成了最不允许健康发展的一群。

“老曲啊,”马俊仁高叫一声,老曲头应声而至,“老赵来咱这儿帮助工作,搞调查研究,你给他开间房,用上新被褥,开饭时候招呼他一声,有啥吃啥,反正就这条件,凑合凑合吧!”

高大的曲老头已经老了,多少有些弯腰,他简略地答应着,回屋取出一大串铜钥匙,在一片哗哗作响声中向楼道西头而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出,老曲头的内心是苦涩的,女儿曲云霞同样闷闷不乐。

我住了下来。老马当晚即与外界通电话,侧面了解关于我的情况。他做出了欢迎来客的姿态,却不会轻易交给谁真心,尤其是不速之客。一个人内心的开放是最难的啊。

现在马俊仁开车去拉煤。我提出和他一道去,他说不用了,张娟和我一块儿去就行。

张娟是一位30来岁的女性,圆脸,微胖,现在基地为老马掌管财会钱物,同时还兼基地办公室主任。她同老马先是师生关系,跟老马在鞍山时练过中长跑,后来老马介绍她嫁给了自己的外甥,就成了亲属关系。老马的外甥原先是鞍钢的一名炉前工,这几年,老马把他安排在沈阳自己的商业集团,协助“马家军一号”营养液的经销,张娟则跟到大连基地来,协助老马管理基地的内务。

基地的事情既像公事,又像私事;既像一个运动队,又像一个大家子。

而建立这个基地其中还有国务院总理李鹏给予奖励批拨的100万块钱,因而在外界又很有名,既如此,张娟的地位就更加显要。

赵瑜在马家军大连基地与曲云霞、张娟合影(左起:曲云霞、赵瑜、张娟)

正常情况下,每日里老马开车拉张娟一道来基地。从哪里来呢?就是从4公里以外的海边别墅来。那是一套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新别墅,造价400万元左右,由浙江圣达集团即生产“中华鳖精”的那家公司提供给老马居住,产权也已经归于老马。目前这套别墅里住着老马全家,包括老马的媳妇赵素清和两个未婚的儿子。张娟领着自己7岁的小女孩也同住在这套别墅的顶层里。小女孩在开发区上小学一年级,老马有空就开车去接送一下。基地到别墅的道路还没有正式修好,坑坑洼洼的颇难走,也不通班车,所以张娟总是坐老马的车,和老马同来同去。张娟的办公桌与老马打对面,客人同老马谈话,张娟一般就默默地听。因此基地的大事小事内事外事,张娟全部了然于心。客人走后,有时她也发表意见,帮老马拿拿主意,还起着参谋的作用,是基地最主要的工作人员,身兼多职,既是财会,又是出纳,又搞伙食管理,又是办公室内勤。基地没有专职医师,买药的事情也由张娟来管。

在基地给大伙儿做饭的厨师叫王伟,是个年轻人。他从沈阳学院田径队那边来,过去一直给田径队的冠军灶掌勺做饭,七运会期间曾作为编外人员服务于马家军,每日熬汤不止,没有正规铺位,就在楼道里搭个铺凑合睡,其忠心可鉴。队伍迁居大连之后,王伟当时留在沈阳没有跟过来。

直到马家军出事后不久,原先一位叫孙有巍的炊事员也上沈阳走了,老马要恢复训练,王伟就很热情地从沈阳来大连继任。王伟是运动学院的子弟,眼下也成了家,有小孩。来大连后,就和媳妇两地分居。显然他最近也感到这里闷得慌,我来了他很高兴,直个劲儿管我叫“赵哥”,是个热心肠的好兄弟。

我去的时候,即1995年二三月间,基地的全部工作人员一共就这四位:曲大叔、曲大婶、张娟、王伟。没了。人少得很出乎我的意料。开饭时加上曲云霞和六七个小运动员,也就是一桌而已。老马和张娟还常回家吃饭,偶有客人来才陪一陪。

我很快就同这四个人熟识起来。

我隐隐觉得这个基地像个无援的孤岛,风雨飘摇。而且一点也不热闹。

你说它同广大体育爱好者以及老百姓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其内在的关系还是很多的。其中有一点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跑、跳、投是体育运动的基础,尤以跑为第一要素。马家军的胜利之所以同普通百姓的联系那么深切,正因为——看谁跑得快——这几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个基本命题。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高低胖瘦,不论职业千万种,跑和人生同在。每个健全的人都或多或少曾经有过跑步的历史,但你不一定打过乒乓球或者排球。在所有运动项目中,跑的参加者应该说是最多最多的。跑步大赛虽然也有技巧战术,但相比其他运动项目而言,跑的竞赛是最单纯的,是功能型的,甚至比竞走还要单纯。在民间,跑步的前提条件又是那样的充分,几乎什么都可以不要,有活泼泼的生命就可以跑起来、比起来。手里用不着拿任何器械,不用网,不用台,不用球门,不要专门场地,凡是人可以生存的地方,你在道路上跑起来就是了。小孩子穿着开裆裤就会赛跑。在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跑步从来就被列为第一项,在今天仍然是第一项。赛跑是人类最认可最相通的一种比赛。最早参加奥运会的中国人刘长春就是去赛跑,而我们从来就跑不过外国人。如今,灰色的历史终于结束,于是,在中国人心目中,东北马俊仁的意义非同凡响,是他把中华民族女子中长跑的成绩提高到全世界全人类的巅峰,把梦幻变成了现实,把现实又塑造成神话。

有评论认为,马家军的崛起,可以同中国乒乓球队的连年胜利和中国女排在国际上的五连冠并称为中国体坛的三座高峰或曰三大奇迹,其影响都远远超过了体育本身而渗透到全社会的各个阶层。倘做深入剖析,东北马家军的胜利似乎更神奇一些,因为他们连驻京国家队都不是。长期以来,中国最高专业运动队的方阵中居然没有正式设立女子中长跑这个项目,直到今天也没有,只有大赛前的短期集训队。往昔在鼎力推行“奥运战略”的中国体坛,有计划经济体制做强大后盾,什么项目都不缺,女子中长跑应该说比别的项目花销还要小得多,却偏偏没有专业队而只有集训队,足见决策者对这个项目的前途太缺乏信心了。而马俊仁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给人们的印象土里土气,又带着一群农村出身的小姑娘,居然跑到这么高的分儿上,一度打败了无数强大对手,就凭这一点,也让人钦佩叹服,由不得让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神秘感。关于马俊仁的种种传说也随之而来。

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胜利面前,海内外亿万善良的中国人心花怒放,马俊仁使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没有外族侵略,没有炮火硝烟的和平年代里,许多人果真已经从心底深处把马俊仁誉为一名当代的民族英雄了。

第一部 天鼎 第三章 鳖精核能的交响

中华鳖精,生命核能,到底有多少真东西?老马略施小计,世人皆入误区。何总雪夜闯关东,谈判一次即成功。知识产权1000万。几十天打出名产品,当年就收回大成本。老马并没有认识到其经济探索的重大意义。

从1993年的秋季开始,到1994年10月的广岛亚运会结束,短短一年间,马俊仁的经济效益十分惊人。在这个轰轰烈烈的过程中,筹建培训中心始终是一根有力的主轴。老马客观上在僵死的中国体育体制当中冲开了一片市场经济的大阵地,尽管他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先吃螃蟹的重大探索意义。

整个中国在改革开放当中的经济运作尚不规则,体育同经济联姻,更是初级阶段、萌芽状态。老马和商人们的超前操作就很奇特,随心所欲,原始积累,却能频频出奇制胜——真是天助我也!

这一回就不是养花、喂狗、耍猴儿的价儿了。体育一旦同商业联姻,断然不是万把块小钱儿可以伺候。国人尽知,马家军的成功不仅仅是大运动量的训练和严格的管理,其关键在于马家军的教头“掌握了一整套恢复疲劳的方法和手段”。连外国人都在探索,马俊仁使用了什么神奇的、能使运动员迅速消除疲劳的东方营养秘方呢?人们只是模糊地知道这些药物是祖国数千年中医学中草药的智慧结晶。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博大精深,这点儿法术道行还是应该有的嘛!它正好就让一个执教中长跑的教头发掘出来掌握了运用了。屡夺金牌的实践足以证明,这个神奇的药方雄厚得很,管用得很,谁吃了就是谁的福气。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所有的传播都沸沸扬扬已经把这一点渲染得毋庸置疑。

所有愿意跟马家军打交道的营养液炮制者,无非都是依据人们的这种崇拜和善意,为促进产品的畅销而奔走。

起作用吗?起。君不见,气功大师、特异功能种种传闻,压根儿不曾拿到世界科技场所当面锣对面鼓地比试比试,就还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甚至走火入魔忠诚捍卫不容诋毁诽谤,更何须说我马家军铁旅扬威国际体坛屡屡破世界纪录弹不虚发不在话下!为筹集培训中心人才宝库更是理由充分掷地有声,乃浩气千古之民族大业,更非江湖术士谝嘴卖药者堪比。

别说商家,连无数气功大师法力无边,还急于拜在马俊仁门下,寻找合作意向共商兴国大计呢。由此可见马俊仁当比气功大师更高一筹。

当我和老马谈及气功类各色人等时,他语气坚决:多啦多啦,多得都扯不过来,咱哪儿能跟他们瞎掺和?他们那是虚的!

这是老马绝对聪明之处,人玩虚时我求实,实打实的东西才好叫座,这正是体育工作者的思维习惯。气功大师倘若果真神通可以,那中国该出多少超世纪冠军,该破多少世界纪录?还用得着这么苦练吗?或由气功大师本人直接上国际赛场去跑去跳去投去拼,国家体委组织一下报名即可。

国际大赛并不限制大龄的选手。

所有的营养液商家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没有比马家军的牌子更过硬的,老百姓买账,金牌无价。

一场商业大战在老马身边就要展开,真正的财神爷就要到来。你说,久已具备经商意识的马俊仁这时候将把那钱袋口子张开呢还是闭上?那钱袋小了怕不行。

这里还要向一部分至今仍处在误区中的读者进一言:“中华鳖精”营养液只是借着马家军的成功做广告,马家军的成功断然不是靠喝了“中华鳖精”。崔大林先生对我说,强调中草药特别是强调甲鱼,这不过是一种对媒体的说法。原来,《人民日报》(海外版)还发过一篇这样的文章,题为《国际田联主席内比奥洛认为,有关马氏鳖血传说只是蒙人》,文章披露内比奥洛于1993年在马尼拉亚洲田径锦标赛上与马俊仁谋面并晤谈,内比奥洛开始也是“中计者”,在马俊仁坦诚相告之后才大梦初醒。内比奥洛说:

“他(指马)是一位非常聪明的人,他确实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他也愿意成名。而有关鳖血的一切传说都只不过是为了蒙蒙人。新闻工作者抓住这个问题不放,而他也乐意向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由此可见,老马在电视广告中正面推崇“中华鳖精”说“我们常喝中华鳖精”,是出于自身在商业活动中的需要。而企业更需要马俊仁,产品有了知名度、信誉度,也就够了。补品吃下去管用不管用,反正谁也不知道。据报道,一只甲鱼做“中华鳖精”,可以灌1600瓶以上。我实在不知道一天吃两瓶三瓶能解决多大问题。就按一天喝四瓶计算,1600瓶可喝400天,一只王八你慢慢吃了一年多,管用吗?不如买一只甲鱼养起来,天天看着欣赏,看一年倒还挺提精神。

说起来也是老马合该走运。成功以后天下扬名,就说不准哪路豪杰要拜会上门了。

且说广东中山市小揽镇的一位年轻人,名叫何伯权,1989年以前只是在镇上担任共青团的副书记,后来则办成了年产值2亿多元的大事情,又同东北马俊仁合作开发“生命核能”,更加名噪一时。

何伯权先是同本镇的4位小伙子办了一家很小的饮料厂子,生产一种叫做“乐百氏”的保健饮料。这产品后来也遍布当今中国。而饮料业的竞争十分激烈,要想有大的发展绝非易事。何伯权创业之初自然也不会太顺,产品出来后,他们也不过是肩扛手抱,沿街叫卖。想做广告而无钱,就自己动手连写带画,再把这一张张充满渴盼的广告纸片四处张贴,招徕顾客。

但是何伯权这拨儿人高就高在走了一条智能型开发创业之路,又瞄准少年儿童这个大市场,敢于突破种种禁区,遂使企业连年跃进。后来发展成庞大的今日集团,推出了“乐百氏”和“反斗星”两种名牌产品,年产值从当年的300余万元直线上升到超过2亿元,不过3年时光,雄踞国内同行业领先地位。即便是在广东这块商家竞显身手的战场上,何伯权的速度也称得上奇迹,广东省委书记谢非称为“在广东也不多见”的超高速发展。

创造奇迹的人其大脑结构虽然与大众没有明显差异,但特别灵光特别快却是无疑。一篇消遣娱乐甚或有些言过其实的报道,别人很可能只是看看而已,不以为然,奇迹创造者则会发现其中价值,进而把握机会。1993年12月16日深夜,年轻的今日集团总经理何伯权已经斜倚床上,白天忙着本公司如何在新的一年再上新台阶,现在手中一册消遣性杂志《八小时以外》。这是一本曾负盛名的天津老牌文化娱乐月刊,所登文章多属业余时间阅读的闲篇。何伯权在半阅半思间,忽然发现一篇关于马家军的报道,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报道中夸张地说,马俊仁早在中学执教之初,就对中药、秘方、健身补品一类的东西感兴趣,拜老中医为师,一听说哪里有祖传秘方就想方设法去搜集,曾多次到山区和少数民族地区采集中草药,年复一年,他博采众长,加以创造,终于从祖国医学宝库中挖掘出了一套神奇的配方,并结合运用于实际训练。实践证明,马家军称雄世界田径,不仅得益于严格的管理、科学的训练,而且得益于这深藏不露的“马氏配方”。它可以帮助运动员迅速解除疲劳,恢复体能,强身健体,保证训练质量,最终无往而不胜……何伯权顿时来了精神,一个足以使今日集团实现第二次腾飞的大胆计划迅速掠过他的脑际,不觉之中他将杂志一抛,脱口喊出一句:“发达了!”把身旁的夫人李宝明吓了一跳:“你喊什么?”

何伯权兴奋不已:“你看看,不管是美国的百事可乐,还是我们国内的健力宝,都是先有产品,再由世界冠军饮用,这些饮料同运动队都是广告关系,不太说明问题,而马家军就完全不是这样,这是先有世界冠军,人们才注意到他手里有一种神奇的营养配方!我考虑要敢于把这个方子买过来。”

毫无疑问,30来岁的何伯权之所以成为商战中的大赢家,与他的个人素质、职业敏感分不开,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马家军配方不论真假,其中已经蕴含着巨大的文化价值和商业价值。倘若果真能将马氏配方同今日集团的新产品合为一体,其影响其效益都将不言而喻。如今商界,不进则退,每日都要居安思危,改革锐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何伯权整夜未眠。

以后的局势发展很快,各种报刊杂志针对此事从不同角度做过详尽报道,我这里为各位看官综述如下:

1993年12月17日,也就是何伯权先生看过杂志报道后的次日,一大早,他踏进了崭新的今日集团大楼,当即召集部门经理会议,把开发马家军配方的初步想法亮给各位助手,请大家讨论。

几位同龄人经理之间很快达成共识,深感事不宜迟,应立即北上沈阳,寻“马”溯源,买配方,出产品,兵贵神速。

19日下午6时,何伯权飞抵北京,住进亚运村北京分公司。晚上11时03分,即与沈阳分公司经理李振勇接通电话,指令迅速与马家军取得联系,谈明意向,必要时他将亲自飞赴沈阳,与马俊仁面商大计。

然而普天之下商潮汹涌,绝不仅仅是何伯权一人先知先觉有此美意。

辽宁人那厢不甘示弱,近水楼台,业已捷足先登。早在马家军连破世界纪录的1993年秋季,辽宁省副省长闻世震就明确指示:“要组织力量开发一批专用饮料、食品、器械,把马家军在体育战线的功绩转移到工业战线,促进辽宁经济发展。”有关人士将省领导的这一指示告知老马之后,老马大喜过望,正可谓不谋而合。在此之前数日,还是广东省,还是中山市,就有一家“虫草王”公司同马家军有过合作关系,尽管后来发生纠纷很不愉快。而今有省领导支持,正是如鱼得水,机不可失,马俊仁在家乡已经拉开了大干一场的阵势。就在何伯权思谋于广东家中灯下之时,辽宁这边已经有全国医药行业三大制剂厂家之一的东北制药集团公司沈阳第一制药厂以及辽宁中药新药研制开发中心,正在同马俊仁商议开发“马家军1号”营养液的大事情。此外还将有多种以“马家军”命名的运动饮料和矿泉水。

今日集团沈阳分公司经理李振勇也是“今日”系统一位极干练的人,他及时把上述情况电告何总。看来,好事多磨,唯有何总亲自飞沈阳探营破阵,方有生机。

改革家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执着,凡是看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干到底,不见黄河心不死。此后一周内,何伯权飞回广东中山市沙口轻工业开发区,向小揽镇镇长罗景林做了全面汇报。决心已下,26日再飞北京,参加完今日集团策划并投资的104集儿童动画片《反斗奇星》的主人公形象征集评选活动——这部大型动画片同“反斗星”口服液是连体兄弟——即于12月27日晚7时20分,上了北京赴沈阳的飞机。几个小时后,他已经在沈阳农垦大厦1618号高级房间里全面研读近来所获关于马家军的详尽资料了。

何伯权的活动半径横跨中国内地,从南国绿茵到北国冻土,虽说千里迢迢,却是迅雷不及掩耳。

在何伯权到来之前,今日集团沈阳分公司李振勇等人曾多次与马俊仁联系,一直没有突破性进展。现在的马俊仁已不是随便什么商家都可以谈买卖的了。何伯权赴沈,算是来了真佛,然相见谈判仍需一个过程。

次日上午,何伯权和李振勇悬着一颗不安的心,前往辽宁省体育开发总公司,晋见高总经理和饮料公司王吉新经理,洽谈合作事项,要求必见马俊仁。何伯权先道明来意:“我们今日集团将出大价钱,全部买下马家军饮料的独家生产权。”

“那不行啊,”高总经理当即回复,“我们辽宁已经在开发马家军的一号产品,准备投资几千万,省里是很支持的。现在要谈,也只能转让马家军二号给你们。”

二号就二号,其实,一号二号并无所谓,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于谁能买断那个神奇配方。所以不见马俊仁,生意谈不成。何、李二人再三提出要同马俊仁面谈。而这里的商谈也不过是间接地向马俊仁递上了一个“要出个大价钱”的信息。

老马很快得知广东大老板专程前来,并且谈判心切,也就欲擒故纵,先给何伯权吃个闭门羹,传言不见客,只是让人转告何、李二人在沈阳坐等。

何伯权和李振勇在那时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一个总经理,一个分经理,二人都是30来岁的年轻人,他们相互鼓励,又相互补充着思路上的疏漏,以十足的韧劲支撑在寒冷的沈阳,那情景我们实难想象。

又是两天过去了,何伯权已经显得有些焦急。马俊仁从整体上完全进入主动状态,这才决定正式见面。正是要吃热豆腐,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12月29日下午2时,何伯权、李振勇如约前往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主楼二楼会议室。竟又等了一个半小时,正担心之间,马俊仁和崔大林推门而入,可谓姗姗来迟。

马俊仁表示欢迎过后,双方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崔大林、马俊仁和饮料公司王吉新经理坐一边,何伯权、李振勇等人坐一边。崔大林招呼一声:“开始谈吧。”

何伯权虽然年轻,却是历经多种商业谈判的巨头老手,现在见到真人,更加冷静自信起来。

马俊仁虽系体育人,不过在生意场却是奇货可居,商业头脑发达,临场发挥一向很佳。

写到这里我就想起了“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鬼子不挂弦”之类的话。

何伯权观察马俊仁,看出他是一个有主见、有个性、不易被说服的角色,你没有实实在在的真东西,绝不会引起这种人的重视。而马俊仁也在琢磨,什么配方才是他索要的货色呢?咱对外宣传说有秘方,那是为了堵外国人的嘴,当然也是为了生意好做,哪里有那么灵验的配方呢?没有方子,却有真名,我还能不能挣到他的成百上千万?谈判无疑是艰苦的过程。

谈判就是实力的较量。

何伯权首先开口:“我们今日集团是生产保健饮料的企业,对马教练的配方很感兴趣,培养出了世界冠军,意义非同寻常。来到沈阳,我又做了了解,感到我们合作的基础是非常深厚的。”

对此加以详论之后,何总切入正题:“原来我们考虑与马家军合作,全部买过来,但是辽宁已经有了开发考虑,我们觉得辽宁可以开发,我们也可以开发。不冲突,不矛盾。”

马俊仁嗓音沙哑地回话:“对你们远道而来,我们很欢迎,在此之前,愿意出1000万的企业也来过几家,想买马家军的牌子,我都没有松口。对你们我比较感兴趣,你们的管理人员80%是大学生,而日本好些企业才达到50%,你们创业4年,销售收入增长57倍,发展很惊人,而且懂法律,知道办这事应该找谁,要坚持见我,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们是懂经营的,也是尊重人的,是真正的企业家。”

谈到这里,马俊仁看一看崔大林,收回目光又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外面那些开发的产品,我都没有提供过配方,今天我说了,假如我拿出配方,交给你们,那就除了你们,其他任何一家都不能生产。”

有希望!“马导,中国人和外国人体质上有没有差异?”何伯权明知故问。

马俊仁当即回答:“由于生存环境、食品结构和补养不同,中国人和外国人体质上是存在差异的。”

何伯权紧追不舍:“那你能不能想办法把这种差异缩小,把中国人的体质补上去?”

马俊仁一笑,用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马家军破世界纪录都能,你何总经理提的这事儿有什么不能!”

“那我们就合作起来,你拿出配方,我就开发产品,到那时12亿中国人的体质将会有一个突破性的提高。”何伯权直探马家军配方。

马俊仁大手直摆,急忙拒绝:“你要我这个运动员的配方,你出8个亿我也不能卖,对营养配方要保密!”

这下,何伯权笑了,马上解释说:“马导,我不要你给运动员用的配方,就是你拿出来了,开发成产品,国人吃了也受不了哇,太补了,同胞们没有那么大的运动量,倒可能还会起副作用。我要的是针对中国人体能上比不过外国人的那些差异,缺什么,补什么。这样,你能不能在运动员配方上加以改进,拿出一个新的配方?”

耳闻此言,马俊仁心里受到震撼,这位何伯权才30多岁,怎么那么多人都没想到的事,竟让他给琢磨出来了?今天算是遇上了明白人,“行啊!何总,我在运动员配方的基础上,给你一个老少皆宜的药方。”马俊仁此刻一言定局,双方心明如镜。

何伯权要的也就是这个。他俯身记上几笔,然后说:“马导,你看我们要拿出多少钱,来买你的神奇配方呢?”

一提到钱,马俊仁没有马上回答,片刻,他才掷地有声地谈出意见来:

“马家军的改进配方价值巨大,最少不低于1000万吧。为了不要太商业化,免得外人又说我为了钱,最好你们拿1000万赞助我创办田径中心,作为回报,我把20多年研究的配方提供给今日集团。”

赞助?何伯权深感不妥,立刻说:“马导,这次合作,采用赞助形式不好,我们同意拿1000万,但不是搞赞助,是花大钱买配方,这本身就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我们拿了这1000万赞助,可以在校名上写清今日中长跑学校。”马俊仁围绕赞助又谈出想法。

何伯权连连摇头,恳切直言:“马导,你现在已经是国宝了,没有必要捧着金饭碗去讨饭要赞助。假如这1000万我赞助了你,是你要求我赞助你,接受你的要求,是我支持你,而现在我们不应该是这种关系,而是你的配方本身就值1000万,变成了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成全我们今日集团,我们给你1000万,还要感激你!”

何伯权果然有思想。见老马听得入神,他继续发表宏论:“假如我们捐钱,你办学校,结果也只能培养出几个或者几十个世界冠军,而我们花1000万买你的配方,使大家看到知识产权受到尊重,知识有价,并且一张配方就价值上千万,那就会促使我们转变观念,推动知识界与企业界的大合作,花大钱购买技术,这不是更有意义吗?”

“对,对!这样好。”马俊仁赞同何伯权的意见,并且说,“我转让了配方,那么1000万就是我的了,我可以拿出来办学,别人谁也动不了这笔钱。行,你们起草协议吧,明天就把事情定下来。”

双方心照不宣,皆大欢喜。偌大的中国体育界,在此之前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过他还会有什么知识产权。马俊仁喜出望外,自己忽然拥有了价值千万元的知识产权,而且完全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还将受到法律的保护。而赞助则不同,要知道所有赞助都属于公款啊!要审计的。

何伯权、李振勇一回到宾馆房间,就连夜起草拟定协议条款,并向各处调集资金。1000万多吗?今日集团何伯权等人宁愿相信这个数字是便宜的。他们坚信经济效益应该建立在社会效益的基础上,所以,1000万就买了世界冠军们的改进配方,还是知识产权买断,无论如何不能算贵,不是还听说外国人要出4000万吗?

老马回到田径队,即同队长孙玉森商议提供秘方之事。事实上,马家军的胜利靠的是严酷的训练,恢复手段有西医也有中医,却是根本没有什么秘方的,时到今天,这一点显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在当时,世人皆以为马家军秘方为国宝神方,还生怕让外国人骗走呢!靠一张药单子就能打世界冠军吗?那才真正是天方夜谭。

次日上午,马俊仁见到队医张琦女士,指示她:“张琦啊,你给写个营养药单子,要中草药的。”当时的张琦并不知更多的内情,马导让写就写呗。写点儿啥呀?她天真地问马指导。老马告诉她,写常用中草药,有益无害即可。也不用多写,有几味就可以了。剂量也不用写,光开药名就行。

张琦即取纸来,随手写出提供给今日集团生产所谓“生命核能”的八种药名,现郑重披露如下:红参、鹿尾、天麻、黄芪、枸杞子、阿胶、大枣、当归。

“生命核能”药方

马俊仁照单亲笔抄录一遍。

一年多以后,张琦女士给我重复写出这八味中药,又想起往事觉得十分滑稽有趣。她笑着对我说,这几味药对妇女对老人真是有益无害的,只是没有那么神秘罢了。人家也不是要什么方子,是要马导的大名。我也笑着说,我媳妇身体一向不好,回去不妨让她照方煎服,滋补滋补。张琦就说,那我再给你加上几味,效果就更好了。于是她加上了五味子、五加皮、冰糖、桂圆、刺五加,并且每一味药后边注明了剂量。这时我开玩笑说,好,我也拥有了比价值1000万的方子还要有价值的一个真方子!

距离第一次会议不到24小时,即1993年12月30日中午1时许,还是在这间会议室,马俊仁携带着张琦开具的这张八味药方同何伯权进行第二次会谈。这次会谈是决定性的。与昨天的第一次会谈相比,双方均无异议。何、马二人郑重地在“生命核能”配方技术转让协议书上签字。崔大林以辽宁省体委副主任、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院长的身份签名公证。协议当即生效。

这份协议被传真到北京,由北京通鉴国际商务顾问有限公司总经理、大律师窦柏林先生在法律上予以严密和完善。这次合作是当时乃至今天国内价值最高的个人与企业之间的技术转让,也是知识产权一纸值千万的首宗大买卖,在当时惊天动地,备受海内外瞩目——世纪性协议现在已经签订了。

直到这时候,何伯权才又露一宝,着实让马俊仁等人再次叹服。只见何总握住马俊仁的手,轻轻地说:我希望去看一看马家军的运动员,再给她们一些实实在在的帮助,老马你今后也好说话。为了表达我们对马家军的支持爱护和崇拜,我愿意再捐赠30万到50万元,用于改善你们的生活条件。

何伯权偏偏是在协议草签之后方提此事,虽然节外生枝,却更显企业家的真诚与练达。马俊仁把何总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他在前头带路,领着何伯权上了田径队宿舍楼,亲手敲开了一扇扇世界冠军们的房门。何伯权此刻是动了真情的,他看到了渗水的墙壁,感到了暖气不足的室温,又走进没有冠军专用灶的食堂,看到了床下一双双破旧的运动鞋,何总实难接受这严酷的现实。于是他当即决定,出资60万,以30万建马家军专用食堂,20万改造宿舍,剩下10万元来买世界上最好的田径运动鞋。此外他还决定发动1000余名今日集团职工为马家军联合捐资1万元以上,以表达全体今日人的心意。在资金未兑现以前,眼下的任务是立即去购买电暖器和空气加湿器,而且必须当晚搬进马家军18名运动员的每一间宿舍中!

马俊仁和何伯权在各自胜利的微笑里,迎来了1994年的元旦。在共同欢度佳节之后,何伯权并不急于离开沈阳,他说话算话,在1月2日,也就是协议签字后的第三天,亲手将500万元的现金支票作为第一阶段的付款——交给了马俊仁。同时决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的新闻发布会。

一时间,祖国南北的大小报刊竞相报道马家军又创另一领域内的新纪录,马俊仁在中国内地走向市场经济条件下把金牌效益推到了一个令人望尘莫及的崭新高度。现代化的传播媒介很快把这一消息传遍了每一个关心马家军的群体。人们的反应是强烈的,又是复杂的。经济学家大声叫好,体育界改革派大声叫好,整个今日集团遍布全国的子系统子公司如临盛况大声叫好,何伯权的预期目的达到大半。

可是,更有包括国家体育领导者在内的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疑虑重重:

马家军的秘密怎么能轻易卖掉呢?倘若所有的尖子运动队的教头都如此办理,又会如何呢?当时的中国体育界还没有一部大法足以匡正此类事件的是与非,是该支持呢还是沉默抑或反对?更多的马家军的热爱者则长叹今后中国体育界已无秘密武器可以置夷人于死地,马家军前程堪忧啊!老马24年的研究成果啊!马俊仁是不是太爱钱了?有了大名再贪钱,境界不高嘛——倒是有两点无人攻击,一是今日集团的市场经济头脑无可指责,二是竟然无人怀疑这价值千万元的“秘方”纯属一般保健中草药,队医张琦可以开得,乡村郎中亦可以开得。

由于北京上层对于此事的态度始终比较冷静,没有明确表示支持,甚至还有疑问,因此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新闻发布会的大事有拖延的可能。何伯权、马俊仁当机立断,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新闻发布会改在广东召开,就在自家大门口开,还可以开得更生动活泼隆重热烈。广东就是中国的窗口!

1994年1月19日,马俊仁率其爱将王军霞、曲云霞从沈阳飞赴广州,按既定部署从广州机场直奔中山市小揽镇花城酒店。

次日上午9时,马、何正式出发。有12辆奔驰轿车组成豪华车队,何、马、王、曲先后登车,但见警笛长鸣,首尾警车开道压阵,驶上公路,向着广州呼啸而去。

沿途警察一路绿灯放行,车队直奔广州中国大酒店。

马家军教练马俊仁与今日集团总经理何伯权在“生命核能”配方签字仪式上合影

当日下午4时,大酒店一楼四季大厅贵宾如潮,人人喜气洋洋,个个衣冠楚楚——“生命核能”配方技术转让正式签订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此隆重举行。中央电视台体育节目主持人宁辛小姐临场主持,南北各大新闻单位均派出文字记者及摄影记者,记录和报道这一历史的时刻。

当马俊仁与何伯权签字完毕,互递协议文本的时候,我们屈指一算,从何伯权躺在床头看《八小时之外》杂志的夜晚到全部完成运作,不过区区一个月光景,马俊仁摇身一变,已是千万富翁。

签字仪式之后,今日集团代表和武装警察乘警车将那张马俊仁的“秘方”护送到中国人民银行广东省分行妥善保管,在公证人员监督之下,锁入保险箱。这专用保险箱的钥匙当然不可轻易交人,为郑重起见,这套钥匙由今日集团总经理何伯权拿一把,由中山市市长拿一把,由市银行行长拿一把,三人共同掌管,也就万无一失了。能拥有其中一把钥匙,这本身就是极大的荣誉,甚至等于就是财富的拥有。与此同时,马俊仁及世界冠军王军霞、曲云霞向今日集团回赠礼品,这是一双写有马家军全体队员签名的运动鞋。今日集团遂正式聘请马俊仁为该公司特别营养顾问。这个头衔虽然不易鉴定其级别,但意义也是很大的。

马家军师徒此次羊城之行还有一件喜事,仿佛专门是为今日集团的大喜事助兴一般。新闻发布会的次日,马俊仁同王军霞、曲云霞又前往羊城晚报社,领取全国体育飞龙奖颁奖大会的奖品。马俊仁获全国体育飞龙奖最佳教练特别奖,王军霞、曲云霞分获全国体育飞龙奖最佳运动员奖,真是热闹非凡,风光占尽。

这便是90年代即1993年中国内地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一次经济活动的缩影。试问,谁能阻挡这无比迅疾的脚步?

何伯权穷追不舍,马俊仁当仁不让,1000万高价一拍即合,想来这背后,必定有个颇具合理性的无形之手去操纵着、摆布着当事人。何伯权既是一位具有现代人素质的商界骄子,他当然懂得出资1000万买马家军一个普通药方究竟换来了什么:买药方绝不仅仅是单纯投入性的,更要产出。马家军的大牌药方比任何新产品的牌子无疑更具有广泛的传播效应、全民参与的大众效应,其资源广阔又巨大,有着浓厚的经济学意义。东北经济界巴俊宇先生,道出了个中奥妙:一种营养液补品,特别是大众性的经常性的营养消费品,且不谈在国际上打开市场,就是在国内全方位打开营销局面,你若没有一定的“入场费”也就是商品流通费用,那也是不可想象的。现代市场竞争日益激烈,仅仅广告费的支出一般都要拿出百万千万乃至几千万以上,许多厂商多年惨淡经营,其结果也不过是咬紧牙关打出个牌子,而有了牌子才有市场,才有一切。马家军还需用谁创牌子!美国“可口可乐”总裁曾自豪地向世人宣称:现在把我的所有厂房设备人才资产全烧光,我只要凭着“可口可乐”一个商标牌子,我很快就会有全新的公司!可见知名度以及商标牌号等无形产权因素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是何等令人瞠目结舌。而马家军产品姑且不论其科学性、实用性,也不管这里提供的秘方之真伪,你只要能够借用它,本身就借助了马家军的知名度和世界金牌的信誉度,首先就无须耗去千万元直至近亿元的广告营销资本投入,其自身有着难以量化的潜在资本。有人惊叹于马俊仁随便拿出一个配方值千万,似乎不甚公平,殊不知就经济学意义讲,此种属性很强的配方交易仍然是一种廉价的出售——这大约就是何伯权果断拍板并毫不迟疑的全部意义所在。

何伯权是生意场上闯杀出来的人,他不是靠小聪明制胜,他的大思路是从实践中从许多失败中不断总结提高的结果。而当初老马偏偏提出了1000万而没有少提或多提,亦非信口开河,他经过细心度衡当今中国经济社会,内心里也有一杆准星儿秤,少了不合算,不理想,再多了怕是很难谈成——有市场规律,有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把握着一个度。

何伯权拍板1000万的同时,其实已经对如何收回成本有一套秘不示人的保底计划。如果满街没人吃猪肉,屠户绝不买猪杀,他就改杀羊了。摸着石头过河,那不是现在的何伯权。

一年内收回1000万,你信不信?

何伯权从沈阳马俊仁那里调头南返之后,并不坐等隆重的正式签字仪式举行,而是趁热打铁,当即击鼓开张,组织精兵强将,火速成立了多达13人的“生命核能攻关组”,亲自挂帅指挥。他要争分夺秒赶上当年3月中旬在成都举行的全国糖酒商品交易会。按常规,一项正规的新产品从研制到验证到批报到亮相到批量生产到市场交易,环环相扣,关山重重,最短也需一年半载,他却要攻关小组在短短一个多月里拼出来,死命令,最迟限于2月底全部完成40项报批,产品要出笼亮相上市!全体攻关组的人立刻疯了,就像王军霞破纪录时那样疯跑,他们要从地球的另一端进口成套设备,要招工培训,要大批原材料采供,要安装调试开机,要全方位广告出台,要炸开中国庞大的层层官府机构,要啪啪啪地猛盖千千万万个图章,要拿出全中国所有省市自治区的市场分析推销绝招儿,要把春节元宵节休假日切成无数的分秒碎片使用光,他们为推敲包装盒上两秒钟即可读完之文字而连续十几个钟头热烈讨论各抒己见吃喝全忘,他们为那份短诗般美妙泰山般坚实的说明书要大改十五稿小改无其数,他们……我这儿也快写疯了,总之何伯权手下这帮人仿佛真的加注了核能,几十天时光,就让那“生命核能”营养液像江河的波涛一样哗哗地奔流起来了。马俊仁在广州签完字儿回到东北觉得这事儿好像还没开始,何伯权就来电话说“生命核能”真能喝了,奇迹!攻关小组的人为此获奖金2万元。3月里,何伯权即携大批产品强攻巴山蜀水,在全国交易会上打出“核能”王牌,制造爆炸震波,在大会上独占鳌头。商家趋之若鹜纷纷要单订货,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值此关头,要单订货者甚众,何伯权反而不卖货!他推出了更恢宏的奇销方案——只在全国各大城市拍卖“生命核能”经销权!我想起了西方一座著名赌城之著名开张法,赌城竣工日进斗金。

老板决策:一周仅对全世界的赌徒开放一天,其余六天关门谢客。结果赌徒欲望更加强烈,以平生在此豪赌一回为荣,门票订单须提前一年乃至更久,方能如愿以偿。赌城倍加火爆,成本大大降低而利润远超计划,据说连本世纪末下世纪初的赌客都储备好了。何伯权不想搞短期效益,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马家军辉煌的优势,推出“产品经销权”拍卖加商议出让手段,又获巨大成功。拍卖槌声在大江南北此起彼落,请看:

南京地区经销权拍卖,以“天价”320万元成功,造成轰动效应。

江西地区经销权,该省供销公司以55万元成交,仅允许经销2年。

广州华新贸易公司以100万元获珠江三角洲地区经销权,亦仅限2年。

汕头万商集团下属公司以100万元获粤东地区经销权。

浙江土产副食品公司以150万元获该省区经销权。

湛江东方贸易商行以50万元获粤西地区经销权。

沈阳农垦经济技术开发公司以50万元获沈阳地区经销权。

成都是拍卖最早成功的城市,以将近80万元首开纪录,而何伯权在西安同样大获成功,遗憾的是我手上未及搜集到具体成交数字,应均在百万左右。还有一些地区的成交情况也十分可观,我资料不全,由读者们去填空。仅上面确认的数字已达825万元,如加上已知确切成交的成都、西安两地,何伯权当年就收回并超过了1000万元的巨额成本——至为关键的是,厂家的风险这一来同时也成了全国商家的共同风险,大家都是一根藤上成串的苦瓜。如今看来,这个决策当是深谋远虑的一招吧?

据报道,“生命核能”在常州等市场上市后,到第二周,销量已是多种畅销保健品的总和。在重庆,开头上市的几周其销量每周翻一番。各地市场均反映回头客增多,追加要货的商人不断增加。这正是当年马家军不可思议的金牌效应。

何伯权又不失时机地将“生命核能”揳入卫生系统各地医院和医药系统各地药店,实为享受公费医疗职工一大福音。这个市场更加大得可怕,据前几年的统计资料,中国每年到医院就医者达25亿人次,在街上药店开药的公民也为数众多。

由商界骄子何伯权一手策划、导演的这出与马俊仁联姻的大喜剧就是这样启动帷幕的。当然,一年后马家军的风云突变兵溃大连,实在是何伯权和我们都没有料到的事情。就在1995年4月份我告别马俊仁那一天,我得知今日集团派要员飞赴大连基地同老马做彻夜长谈,再度相商大事,天亮后又飞返广东。可惜我前脚已登程赴京,一次绝好的采访会晤未能参加,是很遗憾的。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我不敢妄加推测,只好留下一些空白了。

第一部 天鼎 第四章 财源滚滚入账来

马家军最火爆的时光是1994年新春。王军霞独得三项国际大奖。马俊仁再度献上“秘方”,他干脆自己当上了大老板。上次给何伯权的“秘方”开锁需要三把钥匙,这回需八把。老马一年光景挣回高额利润达4000万元以上。新闻界盯住三台奔驰车,事过两年仍未决。

1993年农历最后一天,除夕夜,马俊仁率爱将王军霞、曲云霞出现在亿万人瞩目的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师徒热泪交流之际,再次引起国人普遍关注。王军霞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small>……第一次参加新年晚会的我,心情特别激动。中央电视台的会场虽然不大,但人满满的,气氛非常热烈。到了11点多,轮到我们上镜了,一开始倪平(萍)怀着激动的心情,采访到马教练,接下来是曲云霞,我们都向全国人民和家长拜年。这时,我在美国获得的欧文斯杯也摆在摄像机前。我带着万分感慨的情绪,诉说了我们艰苦训练的过程,在场观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好多人流下了热泪,我被大家的热情感动得哭了。最后,我们没有等到晚会全部结束就先走了,我感到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个新春之夜。后半夜1点30分左右,中央台派车连夜送我们回沈阳。正月初一上午回到体育大院。又换车,先到鞍山,又到大连,半夜11点半回到我父母的身边……</small>

这待遇无疑是相当高的。

忽然,马俊仁在正月里再赴北京,舆论界又爆新闻:霍英东博士在京城贵宾楼饭店为马家军大颁其奖,1公斤重的纯金大金牌,一下子颁给马家军4块,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各得一块,同时颁发奖金16万美元。前任国家体委老领导荣高棠、李梦华,现任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到会助兴。

几乎在霍英东颁奖的同时,报界又披露:英国伦敦马拉松组委会将以25万元巨额美元,特邀中国马家军赴英参赛。马家军炙手可热,设重奖数额空前,瞧,人们的目光转而又同美元干上了。

此前,报载马家军主力王军霞在马俊仁教练陪同下,飞赴美国纽约领取著名的欧文斯杯大奖。王军霞身穿纽约最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库柏女士专为其免费设计制作的晚礼服,光彩照人,她简直就是代表所有黄种人而去的。至此,王军霞已获得三项国际大奖,除欧文斯杯外,还获得过国际田联评选的1993年世界最佳运动员称号,又首获英国人举办的世界每年一位最佳女运动员的殊荣。与王军霞比肩获得该奖的最佳男选手居然是伟大的篮球巨人迈克尔·乔丹。

又忽然,各报登出辽宁省政府向本省七运会健儿颁发奖金,省府一次性从财政拨款370余万元,马俊仁个人获52万元。

还是忽然,国际田联派专人对马家军进行突然飞行药检,结果尚未公布,引起多方推测,报界议论纷纷。

……马家军咋就这么多“忽然”呢?马家军好像生来就是制造新闻的,眼见得新闻一个接一个,众读者已经搞不清哪一件是旧闻哪一件是新闻了。人们在茶余饭后评议马家军的时候常把旧闻当新闻,常把传闻当正闻,又把佳闻当劣闻,因为新闻太多而民间权威人士太少,几天不读报纸马家军的新闻就改调子改内容了,因而新闻在读者中错位现象时有发生,众人往往争得面红耳赤,到底也没有说清楚。譬如侃经济,有人说是秘方卖了1000万,卖给了广东,本是事实,马上就有人说不对,是500万,卖给了辽宁,又马上有人说都对,都不对,这是前后间隔时间很短的两次经济活动,于是马上又有人表示疑义,不可能,马俊仁秘方还能卖了一回又一回?有人买他就卖啊?不是说独家买断了嘛!一个闺女还能许两个婆家?

然而这一切都是可以说清的。

马俊仁在前叙赴广东参加与今日集团的转卖配方协议签字后,相隔不到一个月,新闻界与辽宁体坛就又一次爆炒秘方。报上的标题与上次十分相似,仍然是《马家军称雄世界田坛,得力于马俊仁深藏不露的保健配方,如今——马俊仁献配方》、《献出配方,联手研制》等。上次新闻发布会的时间是1月19日,这次是2月8日,腊月二十八,所不同的只是地点有变,先广州而后沈阳,粗心的读者便极易弄错,争吵就不奇怪。

值得我们冷静思考的是,秘方都是“深藏不露”,马俊仁一人奉献,而前不久的何伯权之举那么轰轰烈烈,新闻界人士似乎一转眼就忘了。《辽宁日报》的报道只是在文中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以前几个厂家找他(指马)做广告,他干了;广东一个厂家让他开个方子生产补品,他也违心地同意了”,捎带这么一句,就算没事儿。我们不知道何伯权先生闻知此事当作何感想?那么贵重价值千万金的“知识产权”,岂可容他人染指?对此都没有任何一家新闻单位提出质疑。好心的笔杆子们大概还在努力地尽心地维护着老马的形象,同人们绝不会忘记何伯权先生的,只是不好意思提起罢了。这年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干各的算了,中国市场大得很,井水不犯河水也行。

马俊仁这次不仅仅再次献出了配方,而且是一步到位,俨然自家当起了老板,索性直奔主题,坐在了“沈阳马氏保健品总公司”董事长的交椅上,是真正的一把手。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今日集团才免开尊口?

2月8日,老马在沈阳凤凰饭店举行的马氏保健品总公司成立新闻发布会上讲话:“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好像又回到了斯图加特的赛场。这是因为,我久久期待的一个梦想今天变成了现实,我马俊仁不仅要为体育事业的腾飞做贡献,而且要为亿万民众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做贡献!”

这一回,老马同样率领爱将王军霞、曲云霞到会,规模似与赴广州时一样。所不同的是会场上多出了一只刚从美国领回来的欧文斯杯,它酷似地球,光芒四射,令与会者大开眼界。在金牌就是实力的时代,人们崇拜这只奖杯更甚于金牌。它重达40多斤,不知要比一块金牌大多少,它分明就是全世界所有金牌的象征。

还有一点不同的当然别人也不大在乎,就是上次新闻发布的产品名字很童话很工业很现代很梦幻,叫“生命核能”,这次发布的产品名字则很现实很正宗很专制很私有,叫“马家军1号”。

一幅逼真的欧文斯杯图片,就印在马氏公司的手提方便袋子上,赫然醒目。

本次合作伙伴已不是远在南国珠江三角洲的今日集团,那里当是水碧溪畅,叶儿绿草儿青,这回改了,改成了同沈阳第一制药厂和若干著名中医药学专家组成的辽宁省中药新药研制开发中心联合生产。

这次秘方的保管也同今日集团保管方法相类似。给何伯权的那张方子交给了中国人民银行广东分行,锁入保险箱;这一张方子则交给了中国平安保险公司沈阳机构,也要当众锁好。只是广东那只箱子需3把钥匙联合使用方可开启,这回加强一下,箱子是特制的,需8把钥匙才能打开。8把钥匙经反复酌定分配甚妥:辽宁省分管副省长一把,沈阳市委宣传部长一把,中国平安保险公司沈阳首席代表一把,辽宁中医学院院长一把,沈阳市科委分管副主任一把,沈阳市公证处分管副主任一把,省体委副主任崔大林一把,马氏保健品总公司董事长即马俊仁本人一把——共计8把,只要有一人不在场,万难一见秘方真面目。换句话说,咱今后谁也甭看它。

你看它干吗?

总公司给马俊仁的回报前头说过,这里怕读者搞错不妨再重复一遍:

先期付给500万元人民币,今后每年红利再分给60%。

我估计这才把前后两件事说得清爽了。

老马最后激昂地对记者们说:“我要把为马家军的服务转移到为12亿中国人服务上来,让全国多出一些世界冠军,让各行各业的人们都精力充沛地工作。马家军系列保健品不仅要打入国内市场,还要拿到国际市场上竞争。马家军的运动员是最好的,马家军的保健品也会向世人证明是最好的!”

人们很难判定老马给广东今日集团的秘方同这后一张秘方相比较,孰优孰劣?前者在报道时说老马研究了24年,后者在报道时为避免重复只称研究了20余年或称整数20年。少了好几年呢,怕是后者火候要欠些。

马家军中关于经济的故事很多很多,有喜亦有悲,有的不顺利就打官司上法庭。这些事情都很集中地发生在短短一年之间,不论哪一路人士都必须承认老马的确是个极有能耐的人。只是我为了文章里少出差错,不再一一详述。为郑重起见,也为了给历史给研究中国体育体制改革的朋友们留些资料,现将我采集到的社会各界资助马家军的经济收入情况拉个单子粗列于后,虽然不十分精确,自信不会有大错。关于这方面的情况,老马也曾在大连基地主动热忱地向我谈过一些,有的他能够回想起来,有的款项他就一时间没有说清。这单子里有的属于老马私有,有的则属于公共财产,如若详加区分,还需专家。老马在花钱时有时难分姓公姓私,盖因他自己原先是教练,有一定的花销经费的正常权力,后来是培训中心的主任也就是法人代表,买东西花钱开支票可盖他的名章。

有时候给公家买东西花钱时,他自己掏了腰包,有时候该从公费中投资的款项又是他个人决策拍板的,我这里就不好细分。好在我和各位读者都不是纪检委成员也不是检察官亦不是财会审计,大家无须板起面孔亦不必认真举报,只需将以下账目当做一个萌动时代的产物去看待,当做中国体育界一个值得探讨和完善的社会现象去看待,也就可以了。老马独步天下的经济行为或许正是开拓之举,法律与制度都是现实的派生物,谁也没想到一个运动队的教练员能够扑腾得这么红火。体育界的立法远不够详尽,你能怨老马吗?不要真的因为我这一部闲书而有害于老马,我这厢倒切切不忍心了:

(以款项大小为序)

1.沈阳个体饭店耿老板赞助 1万元

2.北京长城润滑油公司赞助 2万元

3.北京八方广告公司赞助 10.5万元

4.新宾满族自治县建州人参总厂赞助 10万元(人参实物)

5.国家体委后备力量培训费 14万元

6.日本某电视台采访费 15万元

7.马氏保健品总公司奖励 20万元

8.国家体委奖励 20万元

9.鞍山元亨果茶赞助 37.5万元

10.中国(圣达)高科技有限公司奖励 40万元(奥迪车折价)

11.北京国际马拉松出场费 50万元

12.鞍钢赞助 50万元

13.大连市政府赞助 50万元

14.七运会后辽宁省奖励马俊仁 52万元(队员奖励不计在内)

15.广东今日集团零星赞助 61万元

16.广东中山虫草王(两笔) 63.5万元

17.浙江圣达集团零星赞助(中华鳖精) 85万元

18.鞍山汤岗子矿泉水 100万元

19.国务院专项改善费 100万元

20.浙江圣达集团 (中华鳖精)奖励马俊仁 388万元(购别墅)

21.沈阳“马家军1号”秘方产权 500万元

22.广东今日集团“生命核能”秘方产权 1000万元

23.台湾王惕吾先生赞助(马、王、曲三人各2万) 6万(美元)

24.霍英东体育基金会奖励马家军 16万(美元) (同时颁发重达1公斤纯金牌4枚)

25.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奖励马家军 奔驰轿车三台

以上仅是粗略的统计,约在4000万元以上。有些小项并不计在此表内,如大连市奖励王军霞、曲云霞两居室住房各一套、鞍山市政府曾奖励过5万元,国家体委等单位也还有小笔奖励及比赛出场费,另外有不少奖品和赠品,如照相机、电视机、金表、梅花鹿金牌、电暖器、山地自行车、海狮面包汽车、家具、运动装备等,这些物品都是一份儿情义,就不好折价量化。如海狮面包车,当初沈阳金杯汽车厂也是对马家军买一送一,不好折算。后来老马出车祸毁了一台,还剩一台现在大连正用着。

对于这些或属集体或属个人的金钱物品,社会上种种议论极多,有的说马家军战绩辉煌,人家得这几千万块钱不算个啥,外国冠军得到的更吓人哪!有的说外国选手是自己花钱练的,自己租请教练,自己负担营养,自己买机票住宾馆,甚至参赛报名费也要自付,一练就是半辈子,打冠军奖励归己理所当然;而咱们中国是国家全包,运动员从小到大靠国家,是正式工作人员有工资,得了奖金又该咋分?有的说国家体委虽有初步规定,但章法十分马虎,怨不得教练和队员。有的说要搞市场经济体育就不能例外,体育跟社会的联系本来就有商业性,厂家愿意出钱,说明了人家就值这么多钱,您谁也甭眼红犯病。有的说比起唱一嗓子就大把抓钱的文艺杂牌军,体育界的兵将还是辛苦得多,那唱歌的就该得那么多吗?马家军还打了世界冠军,也没见唱歌的唱过人家帕瓦罗蒂嘛!有的说运动员单纯为钱而战动机不纯觉悟降低后果堪忧,立即有人反驳说过去你吃大锅饭那阵儿骂大街骂不公道骂干和不干一个样,现在人家多劳多得你这儿又蛋疼!

有的说甭管人家那么多了,咱自个儿家里一堆烂事儿还管不过来呢!有的说此话不中听咱国家不强盛你在自个儿家连放屁都崩不响亮还摆什么清高?

有的说马家军给咱黄种人还是争了光添了彩更为中国人出了口恶气我觉得当中国人光荣。有的说我现在宁肯到非洲当黑人去入了世界少数民族籍就算了,争那口气关我什么事?有的说我看马家军还是比那帮伪气功师走江湖卖偏方骗钱强百倍。有的说我看没一个好东西。有的说你懂个屁气功是国宝我妈就信那个,练着挺管事儿身子骨硬朗多了,马俊仁也是够意思的大国宝两样都是好东西。甚至还有人问:“马俊仁和马家俊(军)是不是哥儿俩?他们咋那么能折腾啊?”有的就骂看这丑陋的中国人,素质低到这个地步,马俊仁就是马家军马家军就是马俊仁!那一位还问那干吗叫成俩名儿呢?这位就接着骂丑陋呀丑陋呀,你小子还要把王军霞曲云霞当成一个妈生的呢!我宁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涂人说话……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正合了这古老的比喻。而马家军这支运动队,确实触动到了中国各个阶层,包括上层社会也包括贫下中农城乡贫民流浪汉最底层,乃是不争的事实。这根神经、那根神经都功效不同触觉有异,马俊仁和他的队员们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两块金牌——运动场上的金牌和商海争雄的高额钱财,都很难使国人平静下来。

面对种种议论,马俊仁在报纸上坚决地回答:“一个好教练,既要明白训练,又要明白经济。我毫不客气地说,不懂经济的人,成不了好教练!”

然而就在辽宁“东北虎”七运会称霸神州金牌第一的时候,就在辽宁马家军以辉煌战绩和庞大的财政收入震惊于世的时候,我很哀伤地看到另一个现象,就是整个辽宁经济战线的疲软衰退。从长远的观点看,经济基础的落后,对上层建筑的体育不能不带来严重影响。1993年3月,时任辽宁省最高行政长官的岳歧峰省长出席全国人大会议,他在发言中先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地谈起马家军的崛起乃中国人的自豪,是亚洲人的光荣更是辽宁人的骄傲,又转而怀着沉重的心情说:“我们辽宁省是北方国有大工业重镇,几十年来受计划经济束缚太久太深,导致不能轻装上阵,发展速度缓慢,近几年在全国的经济位次不断后移,从全国国民经济总产值一项看,辽宁省已从原来的全国第1位,下降到1993年的第6位,滞后于后来崛起的江苏、浙江、上海、山东、广东等诸多省市,工业总产值也由过去的第1位下降至第6位。现在我省的经济状况在全国的排位仍呈下坡趋势——离前面的标兵越来越远,后面的追兵离我们越来越近啦!”——竞技体育大干快上而经济贫穷滞后,实在是中国又一怪异现象。

岳歧峰省长的担忧令人长思。在七运会上,辽宁省夺得了总分、金牌总数和奖牌总数三项第一,是全国名副其实的体育大户、金牌大户,而经济上不去,体育上去又怎么样?上去了能不能保得住?七运会前后,辽宁省府光兑现体育界的资金就咬牙拿出了1300万元,实属不容易了。如果再用“皇粮”去填补竞技体育的巨额消费,其难度可想而知。到了八运会,还能打好吗?岳歧峰省长所谈到的辽宁经济现象使我油然想起了山西省想起了太原市,尤以太原市的情况与沈阳市颇相似。大工业重镇,国有大中型企业普遍步履艰难,亏损严重,观念滞后,体制锈老,计划经济的沉重包袱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著名大企业鞍钢已由利税大户转而变为欠税大户。莫名其妙的是,辽宁省的粮食供应居然也成了问题。我刚到那里时,大米一元四角一斤,不知什么原因,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中,涨到一元六角一斤,继而涨到一元八角一斤,到最后竟涨至两元多一斤。太原工业企业界也同辽宁人一样“有很大的失落感、压抑感”。有经济学家认为,辽宁经济正处于“东北现象”的困扰之中,产业结构的调整远不是一句话一个指示一道政策可以完成,而伴随着世界产业结构的高级化、软化的大趋势,国内许多省市的产业结构也逐步推行着由“重重轻轻”向“重轻轻重”的战略转移,东北和山西太原往昔的传统产业结构优势锐减,雄风不再,形势逼迫我们必须尽快从传统产业的捆绑中挣脱出来,蜕变成“高科技、大流通、多功能、新产业、软科学”的新型产业群落。省级运动队不能再指望省政府“等靠要”;同理,省里丧失大工业优势后也不能向中央伸手“等靠要”呀,须知中央也不见得有钱给你!

回过头来说,马俊仁四面八方出击商界,开拓哪怕是初级阶段的体育产业,炸开了一个又一个市场,同当今商界大老板平起平坐,不但不指望国家和省府的钱,反而还赚了钱入账,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也说不定。

只是马俊仁的动作在计划经济有着强大惯性的辽宁省显得太早了一些,太快了一些。天时帮助过他的成功,而他如此绝情地急于摆脱这个大环境,就必定要给这支铁军蒙上一层悲剧的色彩。或许他以为时机已经到来了,而实际上,唯转变观念的事情是再慢不过的。他成了出头的椽子呢!

而中国体育界的产业化、市场化、职业化、国际化的改革,正是中国体育真正崛起的必由之路。省队不能面向省府“等靠要”,你国家队就指望那口儿“皇粮”啦?国家的负担是极重的,除了体育之外须知还有文艺怎么办,教育怎么办,卫生怎么办,出版怎么办,宗教怎么办,文物怎么办,扶贫怎么办,老促会怎么办,减灾防震怎么办,党务工作怎么办,慈善残疾怎么办,国际事务怎么办,广播电视怎么办,《人民日报》、《求是》杂志怎么办!所以说,你体育健儿趁早想办法,不能“等靠要”。国家大,大有大的难处,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肉,你就是稍微娇气点儿也就知足吧。行政单位先不谈,全中国仅事业单位就有130多万个,职工多达2600多万人,都等着吃这口儿“皇粮”哪!别人怎么办同样是个重大问题,总不能按住病腿连夜打,逮住不哭的孩子饿三天嘛——体育界以外,还有数不清的包袱堆。再深一点讲,即使我们保住了竞技体育这一块,只要经济实力不雄厚,整体上的全民体育事业全民健康水平还是上不去。

我在回顾马俊仁轰轰烈烈的经济活动的同时,又体味着许多欣喜和悲凉。有时候我觉得老马活得很男人很汉子很本质,有时候又觉得他小农色彩短期色彩太浓重了些。可是再往深里想一想,其实连同中国知识界连同我们自己在内,也同样在黄土红尘的漫漫岁月中裹挟了许多老旧农人的色彩。小农经济的东西与生俱来,一时间并不能从我们身上脱却干净,而我们在更多的时候倒不如老马做事情那样酣畅淋漓。我们这些穷秀才最大的本事就是哭穷,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评头品足呢?高贵与卑贱、真理与谬误常常交错在一起难以辨识,更多的人在以市场的眼光看待我们这帮所谓当代文人,我敢说人家都觉得马俊仁要比我们强得多。我们是不是把头脑中的那点理想太虚妄化了,当社会理想真正在实践之中时,我们中的不少人反而叶公好龙,深感难以适应呢。

由马家军所引发的种种经济现象乱成一锅粥,偏又冒出另一档子事端,让新闻界把这一锅粥更是搅得热气腾腾。哪档子事?有读者会说是马俊仁同广东理科虫草王公司闹纠纷的事,中途解除了合同。另有一家莫名其妙的公司竟然自称为马家军,马俊仁不得不打官司。哪能两边都叫马家军?

马俊仁说我们不是马家军谁是马家军!那边反驳说,我们这里从老板到经理都姓马,当然也叫马家军。为此报上瞎闹腾了一段时间。我要讲的不是指这回事儿——这事儿有,但持续时间不长,打完就完。这里要说的是长期悬而未决的一档事,国人尽知:那就是马家军在斯图加特极尽辉煌时,首次从国外带回了前所未闻的美妙奖品——三台崭新的梦幻一般的奔驰小轿车。它是第三世界国家穷困已久的人们刚刚走向现代文明时候吟唱的三首朦胧诗,它是自行车王国的居民们在风雨中拥戴的天才帝王,它是当代先富起来那部分人卧室深处静静等待着的绝代佳人,它是农耕社会里长期欺压贫雇农的恶霸地主土改对象,它是20年代江浙乡巴佬踏入夜上海首次瞻仰到的歌舞皇后,它是晋陕黄土地光棍放羊汉看见洋人传教士带着的三只贵宾狗,它是秀才屡试不第夜宿驿店无门而入的三只狐仙,它是因终身失败而潦倒的科学家在癌病中推翻重写的精美论文,它是扶贫村里靠希望工程复了课的山里娃耳畔的新词——剑桥、哈佛和北大!总之它是后工业社会的极品。怎么一朝阴差阳错就归了咱中国,那得主竟是东北黑土地上三个疯跑不停的小村妞,她们又不会开那车——奖给王军霞、曲云霞和刘东的世界名牌车就在这样一个大的时代氛围中,被一切向钱看的人们盯住不放。其实它的深层意义和多重价值远远比不上王军霞那只欧文斯杯,但人们还是要盯住不放。

没有办法。我向老马及东北知情人提起此事也是一种兴趣吧。

斯时老马和我正闲坐在其中一台奔驰车里,望着旷野抽着烟很舒适。

他用右手轻轻拍打着方向盘,仿佛在抚摩一匹骏马的脖颈。他实在懒得相谈此事:

唉,真他妈的扯淡!我不明白就这么一件事儿,三台车,炒哇炒哇,他们到底是要干啥呢?是说我不该得这车不该分哪?1993年,我上高原,为辽宁备战七运会。咱们国家你还不知道,各省打全运会才是正事,4年一回,省里领导上最重视。各省都调整了4年,就为了这一下。你看每到这一年咱国家的运动成绩就普遍上来了,国家队队员都归省,竞争相当激烈,房子、职称、工资奖金都在里头嘛。辽宁上届打第二,这回铆足了劲儿要争老大。我们在青海高原正练在紧要三关时候,国家体委来人上高原了,动员我领上人去德国斯图加特打世界锦标赛。这就是矛盾呀,这可能也算是咱们体制上的老问题。我当然不想去,因为时间靠得太近,只间隔20来天,我打了世锦赛回过头来就打全运会,队员调整是个问题,完不成省里任务我哭啊?这么着我和老崔老孙就都不那么积极。北京同志做工作说,都已经报过名了,现在更改很不好处理。再说斯图加特的冠军奖是奔驰小轿车,这我以前没听说过,奔驰车奖咱中国也没人得过。奔驰车,谁不喜欢,可是我不能去啊,再说奔驰车打回来我们也得不上,当时规定大件还要交国家体委,运动队没份儿。这你可以查一下可能有过文件。这回就没谈成,我送客人下山,安心训练。要不说事儿都往一块儿赶。那一年咱国家正用老劲儿申办2000年奥运会,上上下下都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

要全力申办成功,打好世界锦标赛就显得很重要啦。第二回国家体委又派人上高原了,还是为这事儿,说要从大局出发,要服从国家利益啊,老马你最好先去德国。为了解决特殊情况,国家体委对各省运动队还专门制定了优惠政策,就是当年在国际上打世界冠军的,算你一块全运会金牌,破世界纪录的也算一块全运会金牌,要不后来马家军在七运会的金牌为啥算了20多块呢,都包括进去了。这算优惠了金牌,那奖品优惠不优惠啊?也应该优惠对不?大伙儿就又提到奔驰车的事。因为打好全运会我们省里有奖金,辽宁金牌太多,不值钱,有的省牌子打不着,得一块金牌奖10万20万哪。我要不谈斯图加特的奖品,回头省里的奖再得不着,我怎么交代运动员哪?两下里落空你干不干呢?所以我们希望如果去德国打好了,奔驰车最好归马家军。这样他们就回北京请示领导。不几天北京回话说问题不大,关键要打出成绩,奖品可以破例,都是为了大局吧。到这会儿离世锦赛时间就不多了,咱省体委也考虑到国家利益,说去就去吧。可是原先有明文规定奖品大件上交国家,现在国家体委光这么口头讲一下,也没个根据,我找人家谁去要车呢?所以我觉得上边应该有个比较正规的批示什么的,否则将来不好使(老马的经济头脑实在到家),咱们国家这喊不清的纠纷太多了。临到出发前,国家体委三司田径处积极地把事情办了,他们专门给领导打了个报告,请示了那么几条,最后一条明确了一下,这次斯图加特的奖品归运动员、教练员所有!这个报告国家体委几个主要领导都同意了批了签字了,现在我照章办事儿,我手里有这个批件的复印件,那是假不了——归运动员、教练员所有,清楚的。前后就这么个事儿,世界冠军也打了,为国争光也争了,车也回来了,乱七八糟说法就来了,有说我不该得的,有说我要挟领导的,有说不符合规定的,就是没人敢来正经问我,你们审查嘛,我给你们看批件,不来找我我啥也不说——他重重地拍击奔驰车的方向盘。

为此我又向有关知情人了解,老马所谈的前期过程基本上是这么回事。

新时期以来,国家体委为适应时代变化,曾专门就运动员奖金问题下达过两个文件。第一个文件是1988年制定下发的,即〔88〕体计财字173号《关于参加国际大奖赛的单位提成办法的通知》,这个文件的核心内容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奖金可以提留,但是2000元封顶。到了90年代,这个文件精神已大大落后于形势的发展,众多参赛有功人员怨声载道,区区2000元,如今顶个啥?于是在4年后即1992年6月,国家体委又下发〔92〕体人字633号《关于大奖赛奖金管理的暂行办法》,废止了上一个文件,放宽了政策,重新制定了几个杠杠。

这个文件专指奖金。另有规定称,在国际赛事中获大件奖品悉数上交不得自留。

国家体委下发的《关于大奖赛奖金管理的暂行办法》文件

然而这个专指奖金分配的文件却有许多具体分配的缺憾,比如第一条所指“奖励运动员和其他有功人员”就很模糊不清,我们可以把“有功人员”理解为教练员和主要工作人员,即使这样理解正确无误,那么,运动员和有功人员的分配比例又该如何定夺?事实上,当前中国运动员与教练员(工作人员姑且不论)在瓜分奖金时约定俗成是一半对一半,八两换半斤,五五分成的情况居多数,但是要争起来怎么办?分不公道怎么办?翻了脸怎么办?躺倒不干怎么办?人跑了怎么办?嘴上不吭气心里气不平怎么办?关键的问题在于如此一来,真正吃了亏的只能是国家。国家培养一名世界尖子选手花费多少?难度多大?大树长成了不能当梁使,岂不心疼!据说在斯图加特的世锦赛上,中国铅球名将黄志红也得了金牌也奖给了一台奔驰车,黄志红在国外当时就把车出手卖掉净得4万美元,传闻说并没有与教练员平分,倒也没听说有不愉快的事发生(这件事我未及亲自调查,未必准确,这里只是借这种情况讲一个道理,读者姑妄听之也别认真。如有事实出入敬希黄姑娘宽谅)。

我的意思是说师徒不平分的情况确是存在的。进而我又想到,奖金当可分之,成品轿车倘没卖掉又如何分呢?马家军在斯图加特得成品车三台,王、曲、刘三个运动员每人一台就啥也不说了,可是还有教头马俊仁,便成了四个人,仨车四人怎么分?如按五五分成惯例,老马要得一台半,更如何分?仨姑娘再去分剩下的一台半,每人半台又如何分?即使是老马不要一台半,只要一台,那么还剩两台,对于三位姑娘又是难题。须知免税车进口,海关规定是不准倒卖的。于是,风波真的来了。高人何在?——还得请教老马。

老马说:“这种情况不管对谁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海关的各项规定我们也不熟悉,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当时风风火火到了斯图加特,我的作战计划是在曲云霞3000米、刘东5000米、王军霞10000米这三项当中确保两项,两块金牌两台车,结果最后打下来,哈,三项都拿下来了。

“咱在国外也没卖过东西,大伙儿只顾高兴没多想,就把车装了海船运到了天津。1993年那阵儿也不上税,海关人说,要车可以开走,如果不要车,每台车海关给2万多美元就算我们出手,三台车能得将近8万美元吧。当时国内车价挺高比较坚挺,谁都说每台车2万多价太低不能卖,8万美元折人民币64万左右,三台世界冠军大奖奔驰车才值这个价啊?我也觉得太不划算,再说咱辽宁以前没有得过这么高的荣誉,我把车在海关卖掉回去也不好看,就想把车开回沈阳,手续由天津海关移交给大连海关处理。咳,没想到这车回来可成了他妈的大麻烦,本来就不好分,这个挑唆那个挑唆,挑得运动员就光知道分东西了,都想占便宜怕吃亏。有人说我压根儿没份儿不该要,为啥?凭啥?我不要他要得上啊?按常规惯例讲,三台车有我一台半很公平。外头也瞎炒起来,这事儿一复杂就拖下来了。赶后来说干脆找主儿卖吧,我说早该卖,早知道闹成这样,在天津海关我就卖狗日的,卖上8万美元我得4万不就得啦!哪儿有后来这事儿。没想到,拖到1994年,更麻烦了,国家1994年以后新规定,车办手续都要上税,这车在海关手续还没办反而该咱倒贴税钱!幸亏此事是1993年的奖品谁都知道,要不然有嘴说不清,最近这才跟大连海关讲好了,省体委还得出证明信,按1993年的事免税处理。海关又说了,免税车一律不准倒卖,只允许本人在海关和本单位监督之下使用,好嘛,如今连卖也卖不成啦!队伍往大连搬家之前,实在不好办,当时给沈阳留了一台车,这不——”他又拍方向盘:

“开到大连两台,平时我开这台,另一台在别墅车库里放着,我就这么瞎开吧!往后你也知道,不等这车处理利索,她们就闹事儿,跑了,一直拖到现在。将来?将来咋说?我该得一台半,大连这两台我和曲云霞分,沈阳那一台王军霞和刘东想咋分咋分吧。”

我们默默抽烟,一支接一支。半晌,我想起一个信息,就告诉老马说:

前几天著名教练罗维信在全国人大会上发言了,讲当前有相当多的运动员因为经济利益同辛辛苦苦的教练员闹翻,在相应的体制改革尚不完善之前,毫不顾及国家利益。罗指导呼吁这情况应引起多方面的注意,他深表忧虑。

老马发出深长的一声叹息,低沉地说:老罗他最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难处哇。

下了奔驰,老马锁车门,我观察了一下银灰色车体,整洁美观,半大不小,正适合于平常日用,是地地道道的奔驰180原装货。

回到基地楼里,曲云霞的父亲就迎出来并随后将大门锁好——这个大门一般情况总是锁着,防止杂人进入。老曲头回到楼内,老马接着话题侃:老曲啊,你养不起一台奔驰车啊!你算嘛老曲,来不来你保险费先出1.5万,附加费3万,听说是按什么6%收,城市增容费人家要6万,也是按什么20%收的,每半年的油钱少说要5000以上,你加一加,你用不用车都得先交10来万块钱,你能养这车啊你?将来还是个处理品。

老曲头听明白这笔账以后,很憨直地说:不管贵贱吧咱自家用不着这车,孩子们也用不着,谁没事老整这玩意儿啊!老马说是啊,咱家要是不种地,你买不买耕牛?一头牛3000吧,你不用它种地,还得给它拔草铺圈,你干不干?老曲憨直地笑道:这牛1000块卖给我也不要!我买它看样儿?

老马对我一笑:你说老外他奖咱中国人汽车,真不如奖美元吧!

我离开大连时,到老马的西班牙式别墅做客。别墅有两个车库,曲云霞的那台闲车停在一间当中,静静地发出很高档的幽光。这时候是1995年的3月底。

后来我几番从大连转赴沈阳,到王军霞这厢运动队开展采访。在运动学院大院里的田径队驻地,我有幸观瞻了属于王军霞和刘东的那台奔驰车。

它很有灵气儿地停放在室内田径馆投掷房中的空地板上。停车点与训练区之间隔着一道帆布篷,隔篷那边传来咚咚的铅球落地声和杠铃器械的举落声。我默默地尽量以平常心来看待这台双料世界冠军车,仍然觉出了它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尊贵。那边的铅球不会误投过来吧?

这三件世人瞩目的特殊奖品将来会落入谁手?命运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第一部 天鼎 第五章 县团级的穷日子

基地是国有还是私有?马俊仁的官阶算多大?编制批下来,财政要独立。马俊仁闯市场一向精明,倒花倒狗倒猴没少赚钱。

最早赞助马家军的个体户出血1万块,李鹏也给了100万。

基地大楼里四处空荡荡。马俊仁告诉我大楼总面积有将近3000平方米。现在除了少数房间住了八九名运动员以外,其余上下三层还没有用起来,而马家军的基地似乎本应是很热闹有很多人才是。看来失败与寂寞永远孪生在一起。

晚饭仍在一楼大厅进行,曲云霞和运动员们在一桌吃。我和马俊仁等人另设了一桌。他劝我尝尝“千山陈酿”。这是他辽阳老家生产的一种白酒,也是老家酒厂赠送的。马俊仁患有胰腺炎,所以轻易不喝酒,据他说年轻时也是海量,八两一斤醉不倒他。“千山陈酿”的特点是入口绵而后劲不大,我喝着就起个佐餐作用。

席间谈话的重点依然集中在这个基地的建设上。许多朋友常问我,马俊仁的基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个人的还是国有的?

这是一个很难作简短回答的问题。马俊仁只向我解释了一半,或者说我只是听明白了一半,另一半我又向多人请教,才算明白,现在一锅儿端给读者,综述如下:

马俊仁的队伍是辽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即专业运动队内部的一个组,多年来依赖于中国体育体制也就是“举国体制”生存发展,毫无例外是计划经济的一部分。从1993年春天开始,马家军在外面有了名气,眼见得红红火火,时来运转,经济上的收入也急剧增多起来,而且势必越来越多。

鸟枪换炮以后的马家军已经显得不那么需要计划经济的哺育滋养了,反倒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有机构比如其他兄弟运动队有可能沾马家军的光,花马家军的钱,用马家军的牌子。各路赞助费打进来的账户常常是省体委,或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学院下来才是田径队,而田径队里边真正的马家军才一个小组,花这点钱多别扭啊!在这种情况下,包括马俊仁在内的许多人越来越急切地感到独立自主才是人间正道。中国农民几千年来不就是一庄一户自给自足吗?多少年来各地各部门都渴盼着自家单位是个“小而全”,万事不求人。从马家军成功那天起,媒体舆论一直报道着马俊仁有自办基地的想法,为人所共知;另一方面,马俊仁原本是没有什么行政级别的,在1993年高峰时期也不过是争得了一个田径队总教练的头衔,而田径队队长孙玉森也不过是个副处(学院内各运动项目的领队少数为副处其余多数为科级)。可马家军名气如此之大,外事活动这样多,级别却没有相应跟上,这在中国就说不过去。昔日优秀运动队成功以后都有像模像样的级别待遇,已成惯例,发展市场经济以前,奖金相应很少,尤其如此。官本位思想在各行各业依旧根深叶茂。于是,小而全万事不求人、有钱自个儿花的思想和官本位提高级别的思想合二为一,在马俊仁身边所有的工作人员当中达成共识——马俊仁本人首当其冲乐此不疲,身边人士推波助澜加速运作,独立自主建基地的梦想和规划频频见诸报端。给国人印象最深的是老马谈人生抱负的豪言壮语:我这辈子有三大心愿,夺世界冠军、破世界纪录、建中长跑训练基地。前两个目标实现了,后一个目标虽然很难,但也要实现!至今人们一想起他的这些话,都佩服得不得了。老马果非平庸之辈,不少报刊毫不掩饰地把他誉为当代体育界的伟人。

正在这个时候,即1993年10月,从电讯里、报纸上又传来国务院总理李鹏要拨专款100万支持马俊仁的确切消息,国人无不为之一振。10月11日,财政部正式拟就〔93〕财文字第631号红头文件,向辽宁省财政厅和省体委发出《关于补助辽宁省女子中长跑队学习和培训经费的通知》:

<small>根据国务院决定,为表彰你省体委女子中长跑运动队自强不息、努力拼搏、为国争光的精神和在第七届全运会上取得的优异成绩,一次性补助你省1993年体育事业费100万元,嘉奖辽宁省女子中长跑队,专款用于改善该队学习和开展科学训练的条件。请专款专用。</small>

<small>抄送:国务院办公厅、辽宁省体委</small>

文件干净利索,坚决准确。我不知道,国务院总理指令国家财政部专为一个省级运动小组拨专款的事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是不是仅有的一次?大概不会再有第二家了,确实令人振奋。还有一种说法称,这100万人民币虽然是从财政部拨下来的,实际上动用的是总理基金,这就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当时的省体委主任阎福君先生接到文件后即批示:“这是国务院对辽宁马家军的最大关怀,这笔资金我们一定用好,要留在体委准备将来建立马家军培训中心时使用。”

文件说是把钱“专款用于改善该队学习和开展科学训练的条件”,倒是并不一定特指建立中心或基地,但是又并不相互冲突矛盾,反正是用于马家军的,也就无须计较。到了这个时候,只有疯傻之人才会跳出来反对建立马俊仁的基地,倒是有无数的人想沾这点光。

当下,辽宁省体委一干人马紧锣密鼓认真研究建立基地的实施方案,当月即拿出了给省计委等主管部门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又经过反复认真修订,终于次月成形。按当时报告的设想,谁也没有想过或提过要把中心建在沈阳以外,完全是按照沈阳运动学院大院儿内部设计的。最初的投资预算是1500万,可盖两栋七层大楼。报告向省政府申请投资1000万人民币,余500万体委自筹:内含国务院的100万,省体育第三产业开发总公司拿100万,社会集资100万。中心按每年培训400人、常驻280人计,需建筑教学、训练、科研、测试、康复、外事、按摩及生活用房1.3万平方米。

水、暖、电和室外训练场则利用院内现有设施,无须增加建设面积,同时也无须征地和搬迁费用,可节省资金约300万元,预计将在1995年10月全部竣工并投入使用。大楼的具体地点也就在田径队附近的大场地边儿上,还可以随时借助专业队的科学训练经验,用于培训工作,提高培训质量。

整个报告合理周密,马俊仁当时是很满意的,花钱也不算太多。在同一个月里,省体委相继成立了十几个筹建培训中心的工作小组,分头就集资、招聘教练、起草和修改各种报告开始奔走忙碌。只是总资金预算不断升级,从最初的1500万很快升到2000万,2600万,到后来干脆称没有3000万到4000万就拿不下来,资金缺口越扯越大。

这时候的马俊仁十分繁忙,不仅在北京杭州等地做专题报告,还要边训练边筹建中心。事实上他的杂务事越多,队伍的训练越不能正常。为筹集盖楼资金,报界也披露说马俊仁为基地建设着急上火,在杭州表示如筹不够钱就干脆拍卖世界锦标赛和七运会破世界纪录的金牌凑数。没想到这个消息披露以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海外华人们倒真的着急上火起来,如泰国华侨包括中国驻泰国清迈总领事刘明辉等纷纷给国内报刊致函,希望珍重马家军的荣誉,切不可轻易拍卖金牌。他们在来函中说:“这些金牌不仅是运动员们的荣誉,更是中国体育界几代人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的结果,是中国人民的骄傲,可以激励全国和全球华人奋发向上,值得我们永久记忆和纪念,其价值绝非用金钱可以衡量,而是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应由运动员或体育博物馆收藏,切不可流入社会。”呼吁一番,赤心可鉴,遂捐助美元1200元,以示郑重。

很遗憾,这1200美元在马俊仁那里是不是显得太少了点儿?

在以上诸多因素促动下,建立马家军基地已经刻不容缓。1993年11月23日,辽宁省政府高级行政长官赶赴学院田径队马家军驻地,主持召开“现场办公会”,狠抓落实,有力地促进了诸多问题的解决。

现在的问题是以马俊仁为核心的这个基地到底叫什么名称最好。在体委研究会上,有人提出叫“中国田径培训中心”是否可行,有人认为不大合适:虽然报上已有人这么叫,但咱们毕竟是辽宁省的一个中心,咋好叫“中国”呢?基地好还是中心好?这个争议不大,中心要比基地好,因为中心就是轴心的意思。那么中心前头挂不挂马家军呢?有人谈到马家军这个词好像是个代号,似不用此名为好,可否以辽宁打头?如辽宁田径培训中心?而更多的人则谈到,以辽宁打头牌不够响亮,人家外国人哪知道辽宁啊?而一提马家军,外国人就都知道,国际国内都影响大,许多事情可以迎刃而解,还是以马家军打头牌为好。一来二去,最后一致同意就叫“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简洁,有力,好使。人员编制怎么办呢?这在中国行政大系统当中是最难办的一件事。没有编制,就什么都没有,经费是按编制发的,工资表是按编制造的,级别待遇也是按编制职数套的。而现在的编制扩大单列绝不可能。要想快点办事,只能另想比较现实的办法。噢,有了,有办法了!干脆将现有的省田径队一锅端,把田径队的建制从运动学院抹掉,转移到培训中心来,而整个辽宁省的干部编制并不多增加,就不难办了!而中心成立后,规格自然提高,再把田径队的人重新安排一下位置职务,大伙儿都升一格半格的,何乐不为?好了,一经议定,雷厉风行。咱东北老爷们儿办事,别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一拖又不知道拖到哪年了,让全国人民笑话。

不等出了1993年,辽宁省体委以“辽体人字〔1993〕第174号文件”形式,向省计委、省人事厅、省编委、省财政厅等省政府主管部门正式发出《关于设立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的报告》。本来某些机关办事情,一向公文旅行文牍主义人浮于事效率低下,这回则不然,马家军的事要开绿灯。

赶在1994年春节前,即腊月二十八,就有正式批文下来了。为历史存照,现将省编委批文照录如下,文件头仍是标准的大红字:辽宁省机构编制委员会文件,文件号是辽编发〔1994〕第5号,标题是《关于设立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的批复》,敬请读者一阅:

<small>你委辽体人字〔1993〕第174号文收悉。经研究,同意撤销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田径队,设立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为你委领导的县处级事业单位。人员编制,从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划拨田径队运动员及教练员编制168名,从省体育学校划拨人员编制25名,总计193名。</small>

<small>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设正、副主任3职,正、副书记2职。内部机构设办公室、训练科、运动员管理科、总务科、财务科,设正、副科长(主任)10职(5正5副)。</small>

<small>院、校划拨编制后,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人员编制由859名减为691名,各运动项目领队由19职减为17职(副处级6职,科级11职),省体育学校人员编制由181名减为156名。</small>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说难办实在难办,说好办也实在好办,就看由谁来办。申批马家军培训中心这件事之所以进展神速,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就是当时马俊仁正在闹辞职,在那场风波的高潮时候,省里凡处理有关老马的事情便多有让步。

马家军确定为县团级,算是有了个官阶,与中国国情接了轨,却是一个穷单位。

这样一来意味着马俊仁不仅仍然是原田径队的总教练,而且也成了原田径队的行政长官。

这样一来同时意味着,马家军已经不只是经营女子中长跑这一项,还应该包括辽宁专业田径运动的所有项目:铅球、铁饼、标枪、跨栏、跳高、跳远,田赛径赛全能,男子女子长项短项,反正将近40块金牌的项目尽在其中了。

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给后来的历史发展提供了新的难题,直到1995年辽宁田径界各种人际关系还没有理顺:马俊仁领着少数人在大连,叫马家军,绝大部分人仍在沈阳,叫田径队。两套班子,都可以对外,事情变得复杂化了。按说辽宁省的田径队从编委正式行文之日起就归了马家军,已不复存在了,而马家军中心则从“兵变”那天起也就“疲软”下来,马俊仁实际上又放弃了对沈阳这边百十号人的领导权,两地就这么耗着,亦不知将来如何是好。1995年5月以后孙玉森升任学院的副院长,算是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省体委又派遣一位姓姜的同志来继任现在的田径队队长,补孙玉森的缺,同时表示马俊仁那厢仍可招收十多名队员独自训练——我去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复复杂杂的,没个明朗的说法。

建立马家军培训中心已是既成事实,省政府上上下下都很支持,同意拨500万人民币支持中心建设。虽然没有拨足报告上所申请的1000万之数,但从辽宁省当时的财政情况看,已属不易。

然而要建立一个现代化的田径运动培训中心的确需要大数目大款项。

从世界上看,体育与经济的相互关系本来就十分密切,体育竞赛与商业与广告与经费紧密联系在一起。体育赛场最应是商家见缝插针寸土必争之宝地。只是由于中国的情况一直处在体育与经济双重的老一套计划模式条件下,这方面的发展才显得慢慢腾腾。在很长一个时期,善良的中国人并不曾意识到体育可以赚钱,并且可以赚大钱。体育工作者们只是一味地抱怨每年上头拨给的钱太少太少,同时恰恰又是有了计划经济体制的强有力的扶持,才使得中国竞技体育从50年代初期的一无所有,发展到足以在亚洲体坛称霸,并走向了世界。新时期以来的十几年,情况才发生了变化,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迅猛势头震荡着所有饱享计划经济奶水的行业,同样对体育行业也震荡不已。这震荡奇而又奇,一方面,许许多多的县区级体委被取消,计划经济负担不了,改革掉就算了,因为它们是最基层且无足轻重,分明与世界赛场距离太远,老百姓要不要体育本无碍大局,留着这个机构不是白花钱吗,你自己又养活不了自己!另一方面,省级以上专业队的经费在人们的力争之下又逐年增多,省里和国家千方百计要保住这一块,从而保证了训练和竞赛的基本条件。马家军成功就仰仗于此。整个中国的竞技体育体制由于改革进程缓慢,尚未独立成长,一旦断奶就弱不禁风哇哇大哭难以生存。现在倒是中国足球界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是个输到底了,不如破而后立,大力推行俱乐部制改革,很快便生机勃勃起来。中国足球真正看到了希望。

而中国市场经济的大格局正在形成,好比洪水滔滔无所不包,体育界如孤岛受到洪水包围,大水必将有力地冲刷这个宝岛,直到淹没。偏偏在这时候马家军成功了!在整个中国领土上都挥舞着一只看不见的大手。

马家军建中心正急等钱用!

市场上千万种饮料、营养液正在展开激烈的市场争夺!

巧就巧在马俊仁这位超级体育巨星与其他体育大腕截然不同,他极其富有商业头脑。他这个人就喜欢侍弄钱这玩意儿,其经商的意识要比一般的商人还要商人得多。

那是哪一年,对了,是1983年老马在五届全运会马拉松赛失败之后,他沮丧万分独自乘船返回辽宁,又回到鞍山。整个东北无人注意他的成败,东北人正沉浸在对君子兰的疯狂热恋之中。一棵君子兰小草可以卖到1万、8万、15万不等。1984年10月8日,长春市人民代表大会正式通过决议,把君子兰定为市花,号召市民每户至少要栽3株到5株。谁知关东三宗宝,不如当今一棵草,“生财无路问君子,致富有道养兰花”,有些城市专门开辟了君子兰市场,据统计,最高潮时期某市场一天当中的倒花爷可达40万人次,成交额数以千万元计。有一位盗窃他人君子兰的人,名叫姜有田,案发后给判了有期徒刑14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这花的价值由此可见一斑。在鞍山,有一位方姓检察官情急之中伙同他人全副武装驾车奔袭长春,图谋抢花发财,被一网打尽。不少鞍钢工人已纷纷离开工作岗位跻身君子兰的买卖行列。一位鞍山市民致信给市长尖锐地说:“你要钢铁还是要君子兰!”马俊仁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小户而大户,跻身于鞍山威武雄壮的花王行列。至今老马对我回忆当初养花图富争雄市场的经历时,仍然兴致勃勃陶陶然于昔日胜利的喜悦:老赵你说那玩意儿也真奇了,他妈的小小一颗豆,种在盆里头,不要大成本,长出就销售!东北各城市里有许多人可挣了大钱了。昨天还是个捞鱼虫的、捡破烂的、修理洋铁壶的、倒卖秋衣青菜的,嘿,一转眼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大富翁。有的人已经弄进了百万,家里趁个几十万的就更不稀罕。鞍山最早养花卖花的都是城市贫民或者小业主,一个过去是拉胡琴的,人称李胡琴儿,一个是修表的叫钟表王,一个是鞍钢的护厂人员都叫他于保卫,还有一个杨老太太,都超百万哪!我算是赶趟赶迟的,发展得还算可以。头俩月我在市场上转来转去,心里琢磨这玩意儿几片小草叶咋就值那么多钱呢?养这玩意儿又有啥难呢?赶傍黑收摊时候我花十来块钱买了一小盆回家试试,不几天就卖了280!除掉本钱还挣200多,赶上一个月的工资啦,那真是有意思。养好花要好种。我先是通过关系问,哪儿有上好的花种?种子差了长不好,市里评选好花,编了七大号,我买小苗之前就事先问清了哪株苗是几号正品,你闹不清楚就上当。买杨老太太的正品苗她还哄我说哪盆哪盆可不好,我早摸清底了,我说我偏要这盆!别的我还不要呢!我又琢磨侍弄这小花浇它啥东西就长得最快最好?慢慢地我上了道,普通粪水不太好使,后来我用大缸沤死鸡,闷着沤,上头压上盖,那汤那个臭哇,可是真顶事儿,把花浇得叶子上直冒油。到市场上人家说你咋就往这叶子上抹明油呢?我说你这么大个人说话别胡抡哪,你看准,看不准允许你用手摸一摸,这油是人抹的还是它自个儿长的,那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别人的花都没咱的鲜亮,咱的花肯定就卖得快呗。哈哈,后来越养越多,没有花窖不行啦,那时候偷花贼很厉害,我盖花窖下功夫大啦,光水泥就拉两大车。

全是钢筋水泥,深打地基真结实啊,你使炸药包都炸不垮。这花窖盖成以后,把花往里一搁,我又琢磨,空气干燥了怕不行,花窖里空气一定要有湿度,温度还要大,咋办呢?他别人都想不出高招儿,往窖里乱喷水,湿度还是不行。我想了想,干脆,就在花窖里头就地挖它一口井!嘿,这下子地气从井口就上来了,湿度有了,温度也要保证好。就见那花长得真快真好。培养运动员同样要琢磨,世间的道理是相通的。卖了一段时间的好钱儿。可惜还有几棵好花当时有人出了大价钱我舍不得卖,总想再等一等。

有人对这窖花估价已经高于40万元。偏在这时候,教委派我带中学生小队员出国比赛,对,就是第一次打败外国人那回。我高高兴兴回到北京,正想着他外国人也没啥了不起。啊呀不得了,我忽然听说《人民日报》发文章了,批评盲目疯养君子兰是瞎热瞎想;说东北君子兰抬价主要是挖国家财政的墙脚,实属是公家买花才把价格抬上去的;报上说是虚假繁荣,是一种虚业,提倡干“四化”,要干实事不要干虚事。我一想,完啦,这行情肯定要跌,它非跌不可,它本来就不值那么多钱!我就连夜赶火车往家赶哪,赶回去处理花儿啊!回到鞍山先找汽车,要想处理得快还要找偏点儿的地方,开车上本溪吧。大花小花统统上车,一棵不剩。车上装不下那么多盆盆,我拔出苗来蘸水装到麻袋里,赶天亮到本溪街上就吆喝,便宜处理啦。来来回回报个价钱,差不多就快出手,500的、300的、100的、几十块钱的、十来块钱的,只要你买,好,再给你搭上一棵!跟卖菜一样。

老赵你别笑,不这样咱就更惨。他还以为讨了多大便宜哩,捧着花乐哈哈走了。傻子!没几天儿,一分钱也不值!谁还玩这玩意儿啊!你看旅店里头,现在那花就放在公用厕所里了,没人要,没地儿搁。

我感叹说干啥都不容易,他就赞同,说做生意不动脑筋闷头瞎干就是大傻子。养狗也一样。马俊仁在全国城乡狗价看好的时候,边带队伍边养狗卖狗也挣了些钱。最早先是要买一条怀孕的母狗。当时正在高原训练,他去狗市上一趟一趟转,有一天终于在傍黑散市时以1万元的价钱把母狗买回队里。不出他所料,这母狗不久就下了好几只小狗,马俊仁卖了1.8万,前后没多少天本钱回来还赚了8000块。没多少日子他成了地道的养狗专家。有一回到了广西,他上狗市转悠,见一只纯种雄“京巴”,出价2万块。马俊仁上前瞅准关键部位裆根子,伸手一摸,说这狗还不值2000。狗贩子生了气,要和马俊仁说个公道。老马说我说清楚了你别怨我,本来纯种公狗是让配种的,可是你这狗只有一颗蛋,俩睾丸还不一定行,一个偏蛋就更不中用了。没有生育能力,它当然就不值2万块钱。狗贩子一愣,伸手到狗裆里一摸,他服气了,不服不行。

马俊仁的商业头脑从来就没有闲着。在鞍山当教练的时候,为了观摩田径大赛经常自费跑外地去看。有一回上北京,他回鞍山时没空手,在北京买了一盆高高的仙人山大花,用了100来块钱。他也不怕那花刺儿扎得慌,抱上花就上了火车,满车厢的人都躲着怕扎刺儿。回到鞍山一倒手,竟然卖了600多。他跟一块儿的教练们说:这不,在北京的钱补回来啦,你怕扎还行!

刚到专业队时,他一时还改不了这个异地买卖的优良传统。有一次去云南高原参加马拉松比赛,赛事结束,下山前他又去昆明动物市场转悠,看看啥东西能变成经济效益。可倒把时倒一把。这回他看上了一只脏兮兮的猴子,那猴子特调皮没有片刻安静。他来来回回砍价钱,始终谈不成。

又到了傍黑时分,老马苦谈不懈,还不成。一般人也就罢手了。没想到老马这人认准了的事儿就非奔到底不可。天黑以后,他居然跟踪摸上了养猴人的家。据叙述者说:“咱挺担心啊,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在云南那贫民窟里转了无数的弯,黑灯瞎火的生怕出点儿啥事,都说老马算了吧。他不,到底还是把那猴子花几百块钱买到手了。这猴子乱跳一气,龇着牙吓唬人,讨厌透了。老马他不在乎,牵着猴子就到了北京,也说不来他在火车上是咋混过来的。那时候谁知道他是今天的马俊仁!到了北京他又牵着这猴子上了大街。你说咱们干体育的都还算有点儿面子,和他相跟上就觉得实在难堪,穿着运动衣牵一只猴儿,在首都大街上,那猴还冲着女同胞直龇牙咧嘴,你说这算哪一路的?老马他觉得没事儿,还挺兴奋,到了大街上就让人给围上来,看猴。他就当街大谈这猴子多么多么灵,通人性,鼓动人们买。我们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你别说,还真有人要出高价买呢,已经比云南高出好几倍了,老马嫌价低,在北京就没出手。又把猴儿带回辽宁,一路上那个乱劲儿别提了。后来他到底卖了个好价钱。想想真是乱套。老马他这辈子算是跟动物有缘分儿,跟生意经有缘分儿,跟马到成功有缘分儿。”只是在1993年以前,尽管老马有意于财神,而天时未到,终归还需等待。时势方能造英雄。

社会上最早投入马家军的一笔钱数字并不大,仅仅是1万元。但这笔钱的意义并不小,是大吉大利的开路钱。又因为它是第一次有人赞助马家军而必须载入史册。这位独具慧眼的赞助者却也不是什么大老板,而是一个开饭店的小个体户。他的确是在马家军并不走红的时候慷慨解囊的。这位商人姓耿,人称耿大哥或耿师傅或老耿。耿大哥过去在辽宁体育界当过司机,生活过得紧紧巴巴。1992年离职出来在运动大院的大门口开了一家小饭店。我特地到他的饭店吃了顿饭,想摸摸情况。这条汉子讲道:马俊仁社会地位的提高和人的改变是1993年4月份以后的事。4月份在天津打七届全运会的第一仗,女子马拉松,前几名都是马的队员,开始引人注意,马家军的大名也叫响了。后来的斯图加特、七运会和西班牙马拉松战绩辉煌就更不用说了。可是咱私人拿出1万块钱交给马俊仁的时候,他还没有去打天津马拉松的第一仗!那几年,马俊仁在大院里没有什么人看得起他。崔大林力排众议,说用人不疑,用人所长。我觉得马俊仁带队伍很顽强,有事业心,不怕吃大苦,又常把为中国人争气的话讲得很感人。咱在体育界干过事,这方面的觉悟还稍高一点,打心眼里佩服他,想着他日后真要给中国人争口气就好了!就是不成功,也该支持他。那几年他和孙玉森经济上很困难,一个心眼就是苦练。赶到去天津以前,他俩在我这儿吃饭,说队伍经费太紧张了,运动员营养跟不上,全大院里就数他的队员穿得破烂,运动衣都添不起。咱们都替他着急上火,打马拉松,苦啊。当时咱开饭店时间不长,经济上没啥实力,开张时欠下亲友债务6万多,我天天琢磨着咋还得起呢!那时候也没人叫他马家军,只是想着他和咱都是穷人,是真汉子,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再手紧也要帮他一把。当时我就表示,我出1万块现金,赞助你老马拼一场,他和老孙都挺感动。那时候从来也没人赞助过他老马一分钱。我老耿决不图他日后回报,总觉得他的队员能拼命,大伙儿帮,他没准儿真能打上去,我就是想让中国人也能在田径场上扬眉吐气!……后来的事,我什么也不说了!赵作家你要吃好喝好,咱这儿没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东北家常菜,你吃个稀罕吃个干净卫生,要写书也把咱提上一句半句的,就说我老耿希望他马家军再起来,也算我老耿没有看错人。

话说到这儿,我连连点头,赶忙吞一杯酒表示钦佩,只觉得老耿有慧眼,心气儿高,有见识,心想马家军首开纪录的经济故事还挺浩然正气的。

不料想俩人的杯子还没放下,忙里忙外的一位健壮的大嫂快嘴插上话了:

可不他马俊仁发了呗!发了就把穷朋友给忘啦!她话里有话:这世上的事情太不公平!老耿给马俊仁1万块钱的时候,老耿还欠着外头6万多,钱虽然不多,也算是给他老马带了个好头。他老马后来真发了,几百万、几千万地发,不指望他照顾照顾老耿,就指望他跟老耿还认那么点儿交情!

老耿你别拦我,你让我跟作家说清楚,要说就痛痛快快说,老耿他不愿说,总还会有人说对不?老马发了以后,扬着个脖子凡人不理呀,老耿赞助了他是前年的事,老耿自个儿走背运,到了去年正月初八,啊呀不得了啦,就咱这饭店,失了大火了,救都救不及呀,一把火把咱这个小二楼烧了个精光,啥也没了,小二楼就剩下黑糊糊一个墙头架子,就差没烧死人了……这一烧,把老耿急得哭都哭不出来。这节骨眼上,朋友们真够意思,都来帮老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干脆重新装个中档的新饭店。老耿人缘好,都安慰老耿,火烧财旺。最多的一天老耿的朋友们就凑了5万多块。老耿也是个义气人,感动得不知说啥好。朋友们说了,这钱不用还,就是图了老耿平时有情有义。古话说,好能耐不如好德行,真是应了,你瞅现在这饭店光景不错,就是去年火烧之后重新干起来的。老耿你别推我,让我把话说完。可就在这最需要帮助理解的火候上,老马已经红透半边天,马家军成功了,那钱就哗哗地多了去了。这时候饭店刚烧光,老马他一个人在大院门口马路边上站着,不知道是等人还是等车。他眼瞅着老耿的饭店烧得那惨样儿,离十来米远,他就不理不问。有人凑到跟前和他说:老耿的饭店失火烧光了,老马你进去看看不?他马俊仁连理都不理这个茬儿,就差几步远,他都不过来看看,你说气人不气人。把俺们都给气坏了,伤透了俺们的中国心哪!这时候知道你老马发了,老耿也没指望你帮多少,就是给个安慰话,关心关心也就温暖了,人都是感情动物对不?老耿还是最早帮助过你老马的人,就凭这点儿,老马他不叫人佩服。他为啥就舍不得进来看看?还不是怕出几个臭钱。

我这可不是攻击他老马,我当面也敢和老马说这事儿,我到底要问他个为什么!

东北人直爽,东北女人更是没遮拦。这位大嫂的话颇令我震动。旁边的人包括老耿竟都没有反驳什么,倒是都有一吐为快的感觉。老耿递给我一支烟,长叹一声:唉,我老耿无所谓,只是怕马家军这样下去真长不了。

毛主席的能耐不更大吗,他的军队打胜仗还要靠老百姓支持对不?我这是瞎比喻。人哪,得了势要想着倒霉的时候,得了势要张狂,那就失去民心了对不?

看来,这位大嫂所谈的事儿还有几分真实性。我很替老马感到惋惜,一个人为啥就不能走到哪儿都让人跷大拇指呢?

书归正传。现在马家军是成功了,基本上也财政独立了。你说,马俊仁他能放过天大的一个大市场吗?

第一部 天鼎 第六章 凶吉未卜上大连

“中华鳖精”企业为马俊仁在大连买了别墅,很豪华。老马急匆匆买楼办基地,从此独立。

离开了大天时,脱离了老体制,离去的是多年同人,进来的是农村父老。搬家当天揍队员,吉利吗?大连人惊喜迎老马。“中华鳖精”广告片的最后终结。

那么,当初马俊仁又是怎样把队伍带到最终发生了惨痛悲剧的大连来的呢?既然筹措的资金已经不少,若完成原先可行性报告中设想的两座大楼已是绰绰有余,为何放弃?又为什么不去别的城市而对大连情有独钟?

不错,大连的确是悲剧的发生地,但是大连更是美丽的大连呀。有一首很著名的歌曲,就叫《大连好》。

马俊仁的西班牙式别墅就坐落在这里,面对着大海。那天,夕阳把别墅前的海面映照得一片通红,金光万点。我和老马长久地站在别墅前,观赏这迷人的景色。我说我原先生活在太行山区,那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没有看见过大海。我20多岁时才见到大海,那时感到大海神奇极了,到现在我也非常喜欢观赏大海,也许是缺啥想啥的缘故吧。马俊仁也沉吟道:是啊,山里人偏就喜欢海,我辽阳老家也是大山,我就特别喜欢大海。要是到渤海和黄海的交界处那才更好看。其实我早就沿着海岸线选窝了,从河北方面的秦皇岛北戴河黄金海岸,到山东方面的烟台威海青岛日照,我差不多都跑遍了,看遍了,选遍了,最后还是选中了大连。别的地方都有些不合适。外省的海滨城市好地方也很多,但是存在一个运动员的来源和分配问题,咱是辽宁队,到人家那里就不合适。……你看这里多好啊,有山有水,是养人的好地方。旁边这个小村子也让北京人买了,很快也要开发成别墅区。这里的老百姓从小吃海货,尽是高蛋白,人种杂,身体发育好,底子好,找干体育的材料满街都是。过来一个是长腿,再过来一个是细腰……

他说得很在理,大连是足球之乡,国脚层出不穷,青少年不算在内,光正式参加过国家队的球星就达70多名。1985—1986年全国足球甲级联赛,150多名运动员,大连籍球员竟达82人,占一大半。有时满场全是大连人在比赛。大连又是田径之乡,第一个参加奥运会的中国人刘长春就是大连甘井子区人,与王军霞是地道的同乡。后来还出过大名鼎鼎的中国短跑之王陈家全。而王军霞、曲云霞、刘东三位世界冠军也都是大连人。男子方面的全国冠军田径名将也不少,穆维国、孙日鹏、张福奎……七届全运会光大连籍运动员得金牌26枚,可列全国各省市第4位,仅一个金州区就得14枚,可列全国各省市第10位,排在山东和解放军代表团之前。看看厉害不厉害!

这些因素都是促使马俊仁热爱大连最终进军大连的重要因素,但却不是最直接的、关键性的、决定性的因素。

建立基地的事情决定下来以后,又有了大笔的钱,这下社会各界前来掺和的热心人就多了起来。市场经济时代,人人都想挣钱,也属正常现象。

最早介入的是沈阳一些退休后下海从商的老干部。最美不过夕阳红,这些老干部办事很认真,公司业务紧,发挥余热忙,原定中心大楼建在学院田径场西侧,恰好是沿大街的,老干部们惜地如金,热情前来洽谈盖大楼包括一楼对外共同经营事宜,田径队孙玉森、马俊仁也有此意,但是老干部们并不打算投入多少资金,就是说意向虽好,当时仍是个盖不起。盖不起就算完啦?不,胜利往往就在于最后再坚持一下之中。对了——这些老干部还有个分公司恰恰就驻在大连开发区,这厢沈阳大楼盖不成,转而就提出,希望马俊仁到“整个东北开放的窗口”大连开发区去图个发展。

开发区已经建设了10年,规模气象很不一般,又坐落在海岸线上,一下子就对了老马的心思。就在这时省编委批准马家军建基地的文件也下来了。

说来说去,在1994年初老马辞职闹剧尚未谢幕之际,刚过春节不久,马俊仁与孙玉森当即随老干部前往大连进行实地勘察,受到大连地方党政热情欢迎,待为上宾。市长薄熙来亲自接见,很支持马家军来大连落户,当即表示:大连地皮任马家军挑,看中哪块,就给哪块,为田径之乡再添异彩。

开发区不能光搞经济效益,更应注重软环境的建设。早春的海风依然凛冽,东道主的好酒暖人情怀。然而建立国际第一流的田径基地谈何容易?场地风向阳光、“七通一平”、训赛配套,不仅消费,还要效益;不仅单身,更有家属。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虑到,且投资预算实属巨大,即使大连市政府再支持,市场经济条件下也不会让马家军白驻。马、孙二人在老干部陪同下,顶着冬天的海风一连深入开发区内外踏勘多次,还是一时间难以决策定夺。

说来也巧,浙江圣达“中华鳖精”营养液公司与马家军的合作进入了新的胜利的一年,看我“中华鳖精”——电视映神州,又见马教头,广告促销售,从此创名流。国人竞相饮,鳖精贵如油,大喜开门红,更上一层楼——这更上一层楼不要紧,马俊仁确是看上开发区别墅群的西班牙式小洋楼了。他感慨地对人们说:“我太累啦,我也该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啦!”浙江圣达方面原本也没付给马家军多少广告费,双方相处甚佳。按目前国内行情,马家军为“中华鳖精”做重头电视广告,最少也值数百万元。这一点,精明的圣达集团自然非常明白。那么,开发区的一栋别墅楼也就是这个价——约400万人民币。看来,筹建基地之事头绪繁多,尚有待时日,而买别墅的事情则不应存在多大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浙江圣达集团几无疑义,很快派员赴东北大连开发区为老马奔走。稍作洽谈,即付款成交。圣达方面果真购置了傍山面海崭新西班牙式别墅一套,遂以奖励名义交给了马俊仁,不久又办妥了产权归属。在成交时,房产公司因为是把房子卖给教练马俊仁,还特地降低了房价,便宜20来万出手。

圣达集团、房主、马俊仁三方皆大欢喜。至于后来马家军兵变以后,有不少运动员和家长提出“中华鳖精”的广告费去向问题,要计算这栋别墅,那是后话了,此处按下不提。

马俊仁(左)与作者赵瑜在马俊仁的别墅前合影

由于马俊仁有了海岸边那套美丽的别墅,当然也就毫不犹豫地要把家从鞍山、沈阳两地搬过来,安顿在大连才是。事情进展极快,这年头只要有钱就行。圣达集团帮人帮到底,为别墅内部配备了全套家电设备并装修完毕。马俊仁自己只买了一张昂贵的大床,其余都由圣达集团办妥,随时都可以住人开饭过日子。后来我去别墅做客,所见果然豪华气派。门外长廊养着纯种北京哈巴狗5只,是老马过去艰苦奋斗时的产业。三层楼室内面积达330多平方米,一楼客厅呈高尖顶,繁花大吊灯照亮了大幅古典西班牙油画。室内用具一应俱全,确实豪华。只是圣达方面什么都买了,就是忘了给老马配上两个书柜,买上两架书——很遗憾,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一本书。如此一来,当初在沈阳筹建马家军基地的计划也随之相应修改,别墅成了一个新的轴心。原本的计划是以尽可能低的市价在开发区圈地建楼,建成后可训练可经商亦可结合旅游业开发热线,现在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有个地方能把队伍拉过来再说。

离这个新家也最好是近一点,来往照应方便些。就这样,先建基地后安家的顺序被颠倒过来了。

在新的指导思想下,原本精明过人、极富商业头脑的马俊仁便匆匆选择了现在这栋价格一点也不合算的路边楼做了基地。这楼要价700多万,因没有全部完工,马俊仁先付了500多万。楼前楼后仅有两三米距离归主楼,拉上铁丝网,外面没有一分土地可以做田径场。一座孤楼在道旁,颇似一家路边旅社,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体育中心。门口公路上的车流量很大,整日里有卡车轰鸣而过,经夜不息,天将亮时就更是车来车往运输忙,不但运动员休息不好,而且危险性也时时存在。没有场地训练,马俊仁又凑合将就联系了数公里以外的开发区一中操场权宜一时,每日还需面包车接送队员。训练时世界冠军们同场上一群群的在校中学生混在一起,已谈不上什么封闭。运动员训练结束必定一身汗透,却难以及时就近冲澡,还需坐车回楼。而马俊仁对于这一切绝不会不懂,事实上他比一般人懂得更精到更全面。此为何来?据知情人讲,在开发区的既定整体规划中,这座楼坐落的位置系商业餐饮区,将来这里是饭店和旅社很集中的繁华地带,马俊仁一向精于商道,他是想在将来不干体育了,便充分地把这楼利用起来呢!又有人说,老马是想在将来把这楼一分为二给两个儿子……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唉,老马到底是咋想的,我们不必追究了,即使真是这样也未尝不可。

如今商潮滚滚,人人思商,为什么偏他不可以想一想呢?

事情飞快地办到这一步,顺利得令人振奋,老马对大连市政府自当心存谢意。再说来日方长,待队伍正式进驻后,更需地方父老支持,所以老马有意同大连市诸方面进一步搞好关系。正好大连市每年都要隆重举办国际服装节,那开幕式如同盛世大典。为此市政府领导特请马俊仁的老同行、大连体校谭兵谭校长出面,邀请马家军前来服装节助兴。用谭兵的话说,当初马俊仁还真给了老大的面子,特地带领王军霞、曲云霞、刘东三员大连籍名将,亲临国际服装节。三大世界冠军啊!于是,马俊仁的巨幅画像耸立在大连街头。大会精心安排了马俊仁的出场节目。由于大会开幕式主会场设在大连体育场,主办者便很国际化地装点了一台豪华敞篷卧车,在鲜花彩带的簇拥下,请马俊仁居中站在车上,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分站两厢,高举鲜花,将车缓缓驶入主会场的400米跑道,绕场若干周,向热情的大连观众和各国来宾致意!整个会场沸腾起来,欢呼声此起彼伏。人们深深地为优秀的大连女儿和她们功劳卓著的教练感到骄傲!马俊仁和三位女将面带笑容,频频向观众摇动着手中的鲜花,把服装节开幕式推向高潮。市政府诸领导倍感兴奋,一时不知如何感谢马家军,忽有人提出应该扶持帮助奖励马家军才是,情急之中,市政府领导稍一碰头,当即决定:

除奖励王军霞、曲云霞新居室住房各一套之外,再赞助马家军人民币50万元。闭幕式则安排在风光明媚的著名旅游点老虎滩举行,马家军再度亮相,重演辉煌。

马俊仁实实在在感到累了。他和每一个普通的中国公民一样,有着相当农民化的局限性。在大连购置别墅,客观上是老马从高峰向下坡滑动的转折点。最了解马俊仁的崔大林先生后来曾经告诉我:人的精力和奋斗精神都是有限的,老马长期征战,又有病在身,早已经身心疲惫了。他想休息一下,我是非常理解的,他想安顿一下自己的家庭和将来,我更是非常理解的,老马在大连买房子,我也知道。从广义上讲我们都是中国农民的儿子,对农民的改造是好多年好多代的事情。我们不能要求他运动成绩高,思想境界也很高,那他不成了完人了?老马也是个普通人嘛。老马曾经动情地说,老崔我感谢你,多年来你支持我,没有你就没有我马俊仁,现在咱们成功了,钱也多得很,光吃利息也足够,我不能一个人享这个福,到了大连开发区也给你弄一套别墅吧,现在能干就干点儿,干不动了就在那儿歇着。老马对我当然很真诚,他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啊,可是我当时仍然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他,我说开发区我不去,小洋楼我也不住,我要批评你这种守着粮食吃几年的小农思想,你这是打退堂鼓嘛!所以说运动员后来的思想波动,也不是孤立的……

崔大林比较清醒,他的话使我想起了我们山西陕西的乡亲们,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小富即安呢。其实甭说农民,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包括咱自己在内也不乏其类。

到了1994年7月份,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的搬迁之举终成事实。从当时看,要把所有的多项田径运动小组迁到大连显然有困难,大连基地没有场地和设备,除了一座孤楼,什么都没有。而马俊仁的家已经在别墅区安顿妥当,他执意要先把自己的女子中长跑组拉过去,全部人马计有20名女兵和新扩充的10名男兵。其实,关键在于老马要把新的账户在大连开发区建立起来,把成千上万的钱转过去。这个时期,老马在辽宁体育界已是说一不二,没有谁可以劝阻,或者压根儿也不思劝阻,阎福君毕竟还是给硬性调走了嘛!在一般人看来,老马早已用事实证明了他在长期的奋斗中是强悍的。可是,从沈阳转大连,对于身在运动队的每一个普通体育工作者来说,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10年前我写过一篇东西叫《太行山断裂》,里边专谈要从山西上党古城硬性调动一批干部到100公里外的新晋城去安家,遭到长期抵制,一拖就是数年,至今仍未得到善终。此刻,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别人也没有在大连海边买别墅住,整个田径队,除了老马还有谁会有积极性呢?沈阳到大连将近400公里之遥。沈阳是省会,沈阳有家有老人有孩子,沈阳与人们有千丝万缕根深蒂固的关系,沈阳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是辽东半岛乃至整个东北政治经济文化当然也是体育的中心。

一句话我是沈阳人沈阳就是我的家,我爱我家。大连偏远大连开发区更偏远,沈阳建设了上百年,大连开发区还是个刚开发的新区。

如果一件工作在多数人那里行不通,只有一两个人要办,要一意孤行,这事情恐怕就值得怀疑,后果将不难预测。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一帮老队员都不想离开沈阳,不想离开这座热闹的、充满荣誉、充满体育气息的体育大院儿。搬家的头天下午和晚上,马家军的队员们一片悲伤,在食堂,在宿舍,随处可见眼含热泪,以多种方式依依话别的年轻朋友们。这里有着国内一流的包括几乎所有项目的数百名优秀运动员和教练员,一年又一年,大伙儿和睦地热烈地相处在同一座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而明天,我们就要离友而去……

“走!”老马斩钉截铁。

7月27日大早,天还没有亮,马家军要出发。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上百名嗅觉灵敏的记者,他们手里拿着照相机、录音机、采访本子。人们也许不曾意识到,这一天将是马家军从鼎盛走向衰败的重大转折,人们只是觉得马家军大搬迁是好梦成真,是一件值得记录在案的大喜事。

几十辆不同型号的汽车集中在田径队大楼前。

凌晨5点,突然听到马俊仁在楼下怒吼:快一点下来!这帮小崽子你们都他妈的想挨打啦!你们在上面磨蹭个啥!

队员们一个个像受惊的小兔,当时就手忙脚乱了。队员们后来告诉我:

一听马导在下边吼,我们就更着急出汗,洗脸盆,笔记本,这个茶缸还要不要?破家值万贯,哪样扔了都不行。铺盖卷,手提包,运动鞋,晾衣架,啊呀,谁帮我一把!从五楼下一楼,滴里嘟噜,忙中出错,俯冲而下,还没到楼口,就听啪啪!可能是王军霞还是谁,挨了老马两大嘴巴!待冲到楼门外,只听老马喊站队,大伙儿赶紧往一块儿拢,当着全体记者的面,老马噼里啪啦一顿臭嘴巴子直扇。他怒气冲天,边打边骂:惯坏你们这帮小屄崽子啦!队员们想躲想跑,马导大吼,都他妈给我原地坐下!这是武警对待犯人的做法呀,我们只好全体坐在地上,这下就不好躲不好跑啦,马导上来就踢,记者们醒过神来,都一齐上前连拉带劝,马导又是一顿臭训,这才集结完毕。车队浩浩荡荡向大连出发。上了沈大高速公路,过路卡也不交公路管理费,是啊,马导从来就不交费,点头就过,因为这一点在鞍山路上还闹过气呢。赶下午,总算到了大连开发区。到那儿一看,我的妈呀,到处是施工工地,乱七八糟的,还守着一条大马路,汽车呜呜地跑,楼里头空荡荡啥都没有,就是干床一张,要啥没啥,我们的心呀,当时就凉到底了……

孩子们争先恐后向我诉说着。王军霞在那一天的日记中顽皮地写道:

<small>1994年7月26日。早晨4点钟,我们大家就起床了。因为要搬家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些恋恋不舍。望着宁静的大院,我默默地收拾着剩下的一小点儿行装。忽然听到有人急促的喊声:“快点下楼!马导生气了,快点,动作快点!”只此一声,大家都徒(陡)然从沉寂中惊醒,一阵骚动,有几人已经奔下楼去。可是还要搬行李一起带下去呀,我屋里4个人都着慌了,因为除我之外,其他3人都不会捆扎行李,当时也只有我一人的行李打好了,3人一齐向我求援,我只好一个个帮她们把行李捆扎起来,那么大的行李,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捆完,肯定下去时已经晚了。我顾不上擦满头满脸的汗水,来到队伍旁。突然听到马导一声大吼:“下来晚的都到这边来!”于是下面的场面开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马导第一个冲向我,问了一句什么话,不由我分说,右手已经打了过来,我机灵一躲,没打着,却打在张丽荣身上,随后又是一脚,踢在我屁股上。于是第二个、第三个……噼里啪啦一阵乱打。可能瞧我们态度不够好,又怕我们躲着跑,就命令我们都坐在地上。他气冲冲地发表了一阵演说。只一小会儿,我们又嬉笑着说起话来。这场面我们都习惯了。气得他直翻白眼儿……</small>

下午,大队人马到达大连后,当地欢迎者已经拉出了火红长幅标语“热烈欢迎马家军进驻大连!”并在基地门口空地上热热闹闹地举行了欢迎仪式,大连人不亦乐乎!而省体委方面的工作人员都当即掉头返回了沈阳。老马也不想让更多的人待在新基地。

从那一天起,也就奠定了后来队员们造反出走的基础,悲剧的大幕从这一天拉开了一道可怕的缝。

现实矛盾的复杂性正在于此,僵死不变的旧体制要不得,一下子全不要又使不得;固守城池的旧观念要不得,一下子脱离这座城又使不得,我们该怎么办?而老马,他不管这些。

渴盼独立的老马终于自觉不自觉地脱离了计划经济的古老轨道,向自己赖以生存发展的中国体育大体制做了总告别。这个体制曾经像无私的子宫一样,孕育了无数的中国竞技体育精英,使中国竞技体育在很短的年代里获得了巨大成功,乒乓、女排、马家军,无一例外。这体制本是中国体育工作者在某一个时代的老天爷,是天时地利人和三大要素的第一要素,国家需要以全民输血的方式确保五星红旗频频升起在国际赛场,为这个民族争光添彩,为我们的现行政治穿上一件件美丽的外衣,国家将用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财力保证运动员成长中所需要的一切。多少年如一日,每年十几个亿的人民币投入到这个庞大的队伍中,即便是在最艰难的年代里,我们也不会不要这个脸面。马俊仁,你成功的背后本来就是因为有这无可比拟的一条龙体制为马家军输送了全部队员,辽宁省体委确保了你每年的基础经费和成龙配套的工作人员,每一个运动员都从一大群学校教师和基础教练员手中经过了艰苦而又精心的打磨,而这些集体和个人都是这个体制下全包全养的国家工作人员,惨遭淘汰的选手成千上万,退役下去的优秀运动员至今没有找到出路……没有这个大天时,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没有能力在国际赛场打出名堂来,马俊仁也决不例外。但在当初,老马却不以为然。客观上,或可说他向这个强大的现行体制展开了全面的挑战。他有点儿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

总之,眼下老马成了独自一个人,他踽踽前行。马家军成了一支悲壮无比的孤军,今后的旅途上,必将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这一切,却被大连各界真诚欢迎的气氛所掩盖。锣鼓响、鞭炮鸣,热烈欢迎马俊仁。自古英雄走天下,赢得身前身后名。壮哉马家军。

查当时大连的报纸,头版,马俊仁和王军霞的大幅照片赫然入目,报道肩题曰:《风水宝地引来最漂亮的凤凰》,主题:《马家军移师大连开发区》,文章精彩,摘录如下:

<small>7月27日,是大连开发区发展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举世闻名的马家军在遍寻凤巢之后,终于慧眼识宝地,把训练基地建在产生多名世界冠军的故乡——大连。</small>

<small>在广岛亚运会临近,马家军诸将奋战正酣之际,教头马俊仁率领全体健儿乔迁大连开发区,给我们的拓荒者带来了兴奋和喜悦。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高姿在讲话中,希望开发区每一个职工都要以马家军为榜样,勇于拼搏,共同奋斗,在建立现代化、国际性城区的过程中,与马家军一起走向世界,大连开发区因马家军的到来,定会出现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新局面……</small>

<small>辽宁省、大连市、开发区的领导王光中、崔荣汉、毕锡桢、于桂荣以及省科技实业集团、省老科技工作者联合会、省科联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及大连分公司的领导参加了进驻欢迎仪式……</small>

一件多么令人畅快令人振奋的事情啊!

马俊仁多次表示的人生三大夙愿终于得以全部实现。他动情地对记者发表谈话:我高兴啊!虽说初来乍到,困难确实很多,但是有全国人民支持我,再大的困难也能战胜!你看哪,没有训练场地,开发区一中把场地让给我,上场地太远,厂家就送来一辆价值28万元的金杯海狮面包车,搬家经费不够,圣达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张国安专程从浙江飞到沈阳,捐赠开办费30万,新潮家具商场的常经理免费给咱提供家具,我老家辽阳千山酒厂给我们送来千山美酒……我们不是来玩的,这里的气候、饮食都将对马家军队员的训练产生积极影响,虽然最近我们有9名女队员和3名男队员得了阑尾炎,做了手术,但我们、我马俊仁绝不辜负人民的愿望,一定要打好第十二届广岛亚运会,为祖国人民争光!让马家军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老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至此,马家军的20名女兵和刚刚扩充的10名男兵全部进驻这所新基地。而早在队伍进驻此基地的前两天,王军霞和曲云霞的两对父母亲也别离了老村的乡亲们,欢天喜地住了进来,基地进驻了一小群地地道道的农民父老。

马家军就这样去了大连,是个县团级。

马俊仁差不多完全独立了,他同自己朝夕相处的体院崔大林院长、常委书记于锡九、田径队孙玉森队长、苏魁生副队长、助理教练若干人、队医张琦女士、司机兼工作人员孟庆全以及田径队的全体同行、食堂冠军灶的全体师傅以及其他的许多同人告别了。在基地重新与他结伴的仅仅是王军霞的父亲王有馥和母亲,曲云霞的父亲曲国力和母亲,加上前头介绍过的鞍山外甥媳妇张娟和从金州临时招来的炊事员孙有巍。看,老马的独立仍然不是彻底的呢!刚从泥塘子拱出来,却又踏进了沼泽地。

这支孤军还能打世界冠军吗?

1994年夏季,大连市再次举办隆重的国际服装节,马俊仁就近从开发区出发,仍是王军霞、曲云霞相伴,只是缺了刘东,再度拥抱鲜花和阳光,再次携手拉开了大连国际服装节姹紫嫣红的大帷幕。天蓝蓝,海蓝蓝,风习习,人精神,衣艳丽。

倒是“中华鳖精”与马家军愉快合作,其最终结局如何,一直受到国人的关注。1995年春我在东北采访期间也顺便做了一点儿了解,此处插进来报告给诸读者。

“中华鳖精”的广告以马俊仁以及王军霞等人为主体,属明星广告类,电视观众俱已熟知其内容。只是这群明星与文艺大腕相比,时间上就很不从容,因此拍摄广告镜头时基本上以杂乱的体育场为背景,匆忙间完成几句很直露的台词而已,从创意到摄制都很不精致,用光和剪辑也极不讲究,算是最简略的制作,当时也不曾有哪一位影视高手给指导一下。老马扯着沙哑的嗓子直不隆咚就是一句:我们常喝中华鳖精!好!——不幸落入三流广告的俗套。对于这则广告,观众当中多有微词,大皱眉头。乃至到1994年3月间,时有批评公开见诸报端。比较突出的是《彭城晚报》报道,以醒目的《中华鳖精广告有损马家军形象》为题,引起读者注意,各地多有转载。该报称:

<small>南京理工大学等高等院校最近组织一次“明星广告”调查评选活动,对象为南京大学生。大学生们对既是商业行为又是文化现象的“明星广告”评头论足,其中一些看法颇让人玩味。获“喜爱票”最多的是葛优、冯巩的“双汇牌火腿肠”广告,大学生们认为这条广告在俊男美女充斥的广告中独树一帜……</small>

崇拜马家军的人们大概想不到:马家军为圣达牌“中华鳖精”所作的广告被公认为明星广告中最差的一个。大学生们一致认为该广告落入了大吹大擂的俗套,因而显得很假,同时也损害了马家军的形象。一位被调查者写道:“众所周知,马家军的成功靠的是艰苦的努力,广告却把成绩归因于一种滋补品,不切实际。”与马家军的冷遇相反,同是体育明星的刘易斯做的“画王”彩电广告则几乎获得大学生们的一致好评……

糟糕,马家军抛头露面的商业广告被大学生们评为“最差”一档,很令人伤感。于是,便有热心人把这则报道剪下来,很负责任很恳切地写了一封信,郑重寄给了马家军的主管领导崔大林先生。来信人单位系徐州铁路第一中学,看语气和字体可能是一位前辈教师。他投书给崔大林,是很有眼力的选择,可以发挥作用:

<small>……我是马家军的崇拜者,因为她给中华民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殊荣,为振兴中华体育事业开创了光明前途,应受到吾人的崇敬和爱戴。</small>

<small>马家军子弟兵,靠的是千锤百炼艰苦卓绝的拼搏精神,百折不挠的毅力;生活上靠的是科学饮食搭配,科学利用时间。而不是靠什么灵丹妙药来补充恢复所谓的“能不累吗?”大军领导(指马)在荧屏上跷着大拇指为中华鳖精叫“好”,收取有限广告费或物资,却忽略了威震全球的声望,太不合算了。出于对大军的爱护,剪寄报纸一页,请看众望所归,便知此类叫好举措是否算作“错举”呢?应否适可而止呢?……</small>

杨先生的这封信果真发挥了作用。或许崔大林同时还听到了不少类似的包括省内外上层人士的诸多反映,或许崔大林本人也有相同的看法,总之杨先生这封信促成了一次转机。崔大林没有再犹豫,他提起笔来在这封信上批了一条很明确的意见:“中华鳖精”广告形象不好,应该停止。此件请老马和玉森一阅。大林于4月25日。

当天,信转到田径队。

孙玉森和老马都不同程度地听到了许多反映,也深深感到广告问题不容忽视。此时已近5月,大连那边买别墅事也基本办完了。再这样将广告日日照播下去,实在有害无利。不要因为这一笔钱,影响了形象断了几笔钱!于是,孙、马复又请示大林,遂决定与圣达集团正面谈一谈,在不伤和气增进友谊前提下,寻求解决办法。

为慎重起见,辛劳的孙玉森专程飞赴浙江,与圣达老总们进行了一次恳切的面谈。老孙综合各地反映,陈述马家军的被动局面,分析双方利弊,引起了厂家的重视。圣达方面也很通情达理,大家都是爱护马家军的,最后商定一个近期解决的办法:首先在辽宁省内停播,随后待中央台播出一个周期后不再续播,其他各省市一段时间内尚可播放,有机会再重新拍摄录制新广告。

此后,马家军的广告在中央台的频道上就渐渐少了下来。但在各省市电视节目中仍时有出现。一直持续到1995年初马家军兵变以后,才基本上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筐筐热气腾腾的甲鱼——闲话一句,从产品本身的需要看,似乎增强了可信度,但从广告水准评议,其品位仍然让人不敢恭维,倒觉得还不如马家军那一条独有个性。

事情都过去了。不管怎么说,圣达集团在大连给老马买的那套别墅真实而又适用,房子的档次拿到全国排一排,那是第一流的。我在北京和沿海看过一些同类别墅,综合条件都不如老马那一套。

我们应该看到,马俊仁作为体育界比较早地站出来在电视上大做广告的人,虽然受到了不少非议,并且还引起了一些上层、中层人士的不满,最后广告也不播了,但是,马俊仁客观上带动了体育界人士向大市场的推进。在这一点上很有些第一个吃螃蟹之人不无悲壮的色彩。从他以后,我们在电视和媒体的广告片中又相继看到了体坛明星谢军,看到了聂卫平,看到了郭莎莎,看到了莫慧兰,好像还看到了高敏,人们渐渐地习以为常,不再听到指责之声。这些世界名将同样也是中国的英雄,照有些人的说法,也可以说成民族英雄,他们或她们可以做广告,何以偏偏就指责一个马俊仁呢?当然,人们可以说是从爱护老马出发,是好意,而中国人对乍一走向市场的许多事物总是不习惯,总是不适应,总是有抵触,自己也很难走出去,对这一点,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叹息和深思。

不管怎么说,老马现在是背水一战上了大连,前程莫测,凶吉未卜。我想起有古语说,“任重而道远者,不择地而息”,如今老马择地而息了,宁知其道尚能远乎?

未知!

第二部 地鼎 第七章 和老马清明上坟

马俊仁出生在莽莽山林中一个叫滚子沟的地方。祖上独居大山梁,遗迹尚存。他喂猪有奇绝之招儿。上辈人不算传统中的耕作农家。小学没上完,全家走鞍山。

队员长跪坟前不起。老马说:“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

我一直觉得对马家军的解剖与评说是一个危险的命题,于是我力图去开掘事物背后许多规律性、必然性的东西而宁愿忽略一些繁枝琐节。我一直想把马家军的绚丽传奇还原为质朴可触的生活实体,于是我奔波的脚步就必须踏遍故事发生的早期疆域。寻根在这里成为一种使命性的劳作。

中国东北地区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确是个好地方,即使拿到全世界去看,也是数得着的好地方。从小我们就会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辽宁省又是整个东三省的一个中心。俯瞰辽东半岛,东西部为山区,中部的辽河大平原一直向西南延伸,插入渤海与黄海之中。这是一片多么富饶的土地啊!它是中国最具实力的重工业基地。值得注意的是,与国内其他省区相比,辽宁有着独特的人口构成,全省人口4000万,它的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的比例是1:1,而其他省份则是以农村人口为主。于是,高比例的城市人口为整个辽宁省大大地强化了独一无二的全民体育意识,成为高水平竞技体育的根基和土壤,从历史上看体育基础是很厚实的。有人说,在大连,卖冰棍的老太太看踢球,也能判定啥是越位。如果拿辽宁同北京、天津、上海这几个直辖市相比,又占尽优势,广阔的农村和将近2000万之众的农村人口,为艰苦卓绝的竞技体育提供了雄厚的人才资源,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令北京、天津、上海望尘莫及。这真是天赐神设的一块宝地。

把东北的城市体育意识与农村中体育积极分子沟通起来的人,就是东三省的各级体育教练。马俊仁等人就像是一座座桥梁,一头扎在古老黑土地,另一头跨向都市运动场,一批又一批的全国冠军、世界冠军便从这桥上走过,天堑变通途。

1995年春,赵瑜首次深入大连马家军基地采访,与兵变后重组建的马家军新队员合影。

1995年的清明节,老马开着那辆沈阳产金杯牌面包车(另一辆已毁于车祸),拉着曲云霞、董艳梅、崔颖、姜波、白雨、尹莉等小队员,从大连经鞍山疾驰300多公里,要回辽阳老家那大山深处,给逝去的父母亲上坟——老马的父亲是今年春节前刚刚病逝的。这时我先期已在鞍山,一边采访,一边等候老马的来临。清明节前一天傍晚,老马拉着队员到达鞍山与我会合,安排队员们在张娟的亲属家中住下。老马不大愿意让队员们住宾馆。那样架势太大,又不便于集中管理,且多花钱。到某个家庭里床上地下挤一挤,好处甚多,符合老马一向推行的东方家族式管理方针。

营养师王伟也和老马同车前来,必要时即可上手做饭。

老马的故乡属辽阳市,只是离市区极远而靠近鞍山边缘,位于鞍山东南50公里,名为辽阳市塔子岭乡滚子沟村,与著名的千山旅游区连成一片。这辽阳也不是个等闲之地,历史上名人辈出,是文化古城,在当代体育史上写着世界乒坛名将李莉、射击巨星王义夫、游泳女杰戴国宏的大名。马俊仁的名气就更响亮些。1991年的全国游泳冠军赛就是由辽阳市承办的。蹼泳世界冠军郑世玉也是辽阳选手,她居然先后24次打破世界纪录!我查了一下,辽阳体坛值得骄傲的人物还有前国家登山队队长、攻克世界屋脊的功臣、中国登山协会主席史占春,著名射击运动健将、中国射击协会马青山等。你看,李莉、王义夫、戴国宏、郑世玉、史占春、马青山,现在又出了一个马俊仁,都是辽阳人,这地面足够辉煌的了,全是世界级的。

晨5时,老马驾车上路,我们出鞍山向东南方向而去。我原先以为仅这一车人马而已,没想到尚有一台大客车拉着许多老少尾随其后。老马对我说,这次上坟和往年不同,除了给早年逝去的母亲烧纸外,还要到坟上为春节前逝去的父亲祭百日的香火,所以凡自家弟兄姐妹都必须出动,加上同辈媳妇妯娌,也就多出好几批人来。马俊仁弟兄姐妹共计9人,马俊仁上头有两兄一姐,他排行老四,下头尚有四弟一妹(妹妹病故),各家还有晚辈子女一大群,都是马俊仁的大小侄子男女外甥,这样算下来加上运动员们,此次进山上坟超出百号人头,也就需要动用一台大客车。这次马家置办清明节就显得格外隆重浩荡,是整个庞大家族统一而又郑重的行动——名副其实的马家军。

老马驾车,我坐其旁,一路唠嗑。从而我得知,老马家兄弟姐妹多,各自都成了家,每家还是子女多,生活负担较重,过去一直过着苦日子。

但是兄弟们都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个好的传统,那就是肯吃大苦肯出大力,在生活的重负之下从不弯腰叫屈。除了老马本人体面风光成了大气候以外,其他的兄弟们都在鞍山从事不少挣钱的工作,如司机,如搬运,如修理等,文化不算高,日子过得却红火。老马成名,为马家争了光,全家上下很高兴。老四家首先在经济上翻了身。但是因为大家族子女亲属太多,一时间也不能照顾如意。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坚忍很能干很务实的家族。

离鞍山渐远,汽车下了柏油大路,在沙石公路上颠簸前进。山渐渐高起来,河滩渐渐乱起来,而人烟越稀少,老马的话却越多。看得出来他在故乡荒远的山水之间是随心所欲的,而他一旦置身纷纭繁杂的现代大都市之中,却往往难以协调人际关系甚至无法适应。反过来,他的许多说法做法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也难以被山外的人们所接受和理解,总觉得他是半个怪人半个奇人而不大合群。

途经一个穷困的集镇,马家军停车购物,为中午起炊开饭做准备。这是多年来的惯例。老马先是买了几十斤蔬菜,然后到猪肉架子前割肉,他相当老到而又随意地用手在一扇肉上划了一个弧形,但见手上一黄一白两个大戒指在阳光下刷地闪了一道明光,那野村屠夫一看来了大户,只图肉卖得快,未及细想,提刀而下,十几斤上秤,摘钩子报纸卷了,付账走人,却不留意剩下的那小半边猪肉已是次等劣货,再不好卖。老马提肉便走,低声对我窃喜道:这人傻得不会卖肉。操刀卖肉,里边功夫深了,来的户头再大,也得好坏搭配,不然剩下的不好办。他看我用手划了划就急着下刀,只想多卖,刀走到半路上后悔了那刀却拐不回弯来,只好切给咱!

上车后老马又高兴地重复说那卖肉的等咱走了才要发愁。我琢磨着,莫非老马对猪亦有研究?便问他:你也喂过猪卖过肉?这一问不要紧,引来老马兴致勃勃一顿大侃:

我喂过猪。猪才是精明东西,它一点儿也不蠢不笨还和人斗心眼子哪!

我是1962年的兵,在本省公安部队干了7年,看监狱,押犯人。当兵回来是1968年吧,经过短训分配到鞍山五十五中教体育。这个时期我刚结婚,家在农村,每天骑自行车来回跑,那时候经济上手紧,一家比一家穷得邪乎。我先是养鸡,收入少,不来钱,顶不了大事儿。都说养猪要比养鸡强,就琢磨怎么养才养得好长得快。见集市上卖小猪崽儿,一问挺贵,我舍不得花那钱,它啥时候才能长大换钱?那太慢啦,总琢磨还有别的法子没?

说到这里我就笑了:不养猪娃儿你养啥?莫非你还真有高招?

老马接着侃:那当然有高招!在农村有一种架子猪,一辈子也长不肥,瘦得光有皮和骨头,总在街上晃,肋条一根一根看得清,杀了不能吃肉,想卖没人要它,养着它又不长肉,不知道你们山西有没有这号猪?我说有,常见的。老马说我们管它叫老柴猪。跟他妈的一把干柴似的!我说山西老乡们叫它壳郎猪,就是说脏兮兮光有个空架子。老马说就是它!我就买它!三二十块钱就能买一头,比个猪崽贵不了多少。他别人养不肥,我倒要试试养肥养不肥!我琢磨着凡是这种猪都是没有调教好哇,它不好好吃,肯定长不肥。我先把两头废猪关起来,蹲在猪圈墙上看着它我就寻思,它咋就不好好吃东西呢?这是有原因的,就是原先那个主家把它给惯坏了,嘴也馋了,胃就小了,我喂它一瓢猪食,它抬头看着我,低头捞槽子里的米渣子,喂一瓢它捞着吃两口,不正经吃。一般人家早没信心了,放了它拉倒,省得拉到圈里还收拾不过来。这么着它就再也长不成了。我琢磨明白了,就有了办法。我使了一种饥饿训练法,你得跟它斗哇!一整天,我啥也不喂它,光蹲在墙上看,它满不在乎,转天我还不喂它,我还是蹲在墙上看它,它饿得挺不住了,抬头看着我嗷嗷叫,大眼瞪小眼的,我还不喂它,第三天,它饿极了,饿得狗日的直打晃,想吃好东西没门!这时候我提桶水,不喂它正经食儿,我给它一瓢水,它冲上去就喝啊!这天我就光喂它水,给多少它喝多少,咕咚咕咚,把个肚子喝得溜圆,一泡一泡光撒尿,往后一段时间,总不让它吃饱,总让它饿着,光喂它稀汤,它再也不挑食了,听话得很,我这边一扬瓢,它总是抢着喝,直到稀汤把胃全撑大了,它再也不知道啥叫个饱,给它多少都会吃光,把个槽子舔得精光啊!

我哈哈大笑!老马也被他创造的奇特方法所激动,更加兴奋起来:这时候你要用洗衣粉,大量加食,精饲料不够就把豆秸发酵,弄碎了喂,大量加洗衣粉,效果很好,一个个拼命抢着吃啊,一天一个样地长膘啊,眼瞅着月把的就肥上啦!那时候我中午从学校回不来,可是早午晚三顿猪食一顿不能少,又不能交给别人喂,别人也喂不了,我就动脑筋解决这个问题。我把中午这顿猪食给它改在半夜不就成啦!算下来早晨、傍黑、半夜,还是三顿不少给,这样我半夜里喂了猪才睡觉,早晨喂完它才往学校走,嘿,只俩月,那猪就长到200多斤,可以出圈了。老乡们不知底细,也不知道咱半夜里喂猪,就惊奇百怪地传开了,说马俊仁用了什么高招儿,他每天只喂两顿猪,那废了的猪咋就长得那么肥呢?真神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笑带说:我摸着这个窍门以后,就到处找谁都不想再养的这种柴猪,买回来就训练,最多时候我养了狗日的11头,我训练它们排队,赶着它们在村里逛,11头猪排成一条线,我牛气得很哪!老乡们看着眼馋,穷啊!都想知道这猪是咋整的,我保密哪敢告他们,都会用这法子我就买不着老柴猪了。有捣蛋的坏群之猪,你要重点调教。也有反复训练它还不记事儿的,它不好好吃,就会影响别的猪,那猪们也是看也是比呢,它和我比胆儿啊。有一头猪,怎么训练也不好好吃,狗日的不听话,我看它实在没前途,又影响别的猪,我就专门当着别的猪的面打它。要打就往狠里打,那次我在墙头上拿着大杈棍子擂它,其他猪都知道害怕,我打它戳它,用大杈子把它打在圈里的洗澡坑当间,死不放它。它急了我也急了,叉住它的脖子往洗澡坑当间按紧了,其他猪都躲到一边看哪,吓得直打哆嗦,我就骂,叫你不好好吃!叫你不好好吃!其他猪都能听懂,一直到把它憋在稀泥坑里憋死为止——老马讲得直喘气:我决不轻饶它,非把个破坏纪律的猪打死不可!杀一儆百,杀猪给猪看,往后啊,我喂的猪更是一拥而上,猛吃猛喝,都是俩月就出圈,一头比一头肥。

沉默了一阵,老马歇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猪养得太肥也出问题,肠道要生病,肝脏也容易发病,一发病它就不好好吃东西。我也有针对性的法子。70年代那时候机关单位执行制度严格,没有见过假药,医院里的西药一过期就不准再让人用了,这些过期药找个关系很便宜就能买到。我常去医院打问,一有过期药就买点儿存着,有消炎针剂,有药片,回来给猪大剂量用上,一用就灵,真是好使得很。现在可买不着那样的好药啦!我给猪治内科病有了名,有人还请我去给他们的猪治病哪,手到病除!后来有一种外科病把我难住了,那就是猪吃得太胖,老是趴着活动少,皮肤上容易生癞子,这是一种很顽固的皮肤病,啥法子也不见效。猪太脏了就不好卖,把我给急得用土法上马,我先是给它抹六六粉,心想消毒杀菌顶事吧,可是不行,皮肤坏死,猪疼得乱咬乱叫。我忽然又想起汽油,就用汽油给它刷,倒是杀菌效果不错,可是汽油挥发太快,把猪的皮肤也蜇坏了。那胖猪身上的肉让汽油搞得裂大口子,那肉往外翻大花!看来汽油不行,我改用柴油。哎!柴油不错,挺好使,但还是好得慢,把个猪抹得油乎乎的。最后我又试验机油,机油最佳!后来就一直用机油,罐头瓶子里加点药,抹三次,那皮肤病准好,一罐头瓶子就足够了,机油哪儿都找得上,简直不花什么钱……

上坡了,老马换挡加油。汽车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崎岖大路上前行。老马讲完猪的故事,颇有些自豪的神情。我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啥才好,只觉得正是这位当年土生土长的中国北方农村后生,带出了后来的世界冠军,打破了世界纪录,实在是个奇迹。我们似乎从他养猪的成功之中又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这很具体,要比他养花、养狗更值得我们重视。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曲云霞、王伟和其他的小队员们,大伙儿并没有注意我们之间的谈话,满车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马又说话了:老赵你可别笑话我土啊,其实这土东西里头给了我不少真东西。咱读书少,遇事就是爱琢磨,捉摸不透我这人睡不着觉。我说:

你掌握了许多民间生活中的朴素辩证法,而且很会运用这些辩证法。老马说:这世上的事儿,你细想一想,道理都是相通的。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

汽车路经一个小村子,只见村边路旁有不少一房高的柴垛子,看来此地缺煤,只好满山砍柴烧。我说可惜了这些树木,老马就说:农民他懂啥?

眼光浅哪!靠山还要会养山,养好山才能养好人。这里的农民不光他自己砍林子烧柴,他是缺煤没办法,不砍山不行,更糟糕的是他砍山卖柴换小钱儿,这么好的小树都砍了,卖六毛钱一捆,山外买柴的人开卡车来拉,农民以为讨了多大便宜!其实这都是野生的好柞木,长得大一点儿,就可以做成地板材料,在城里那值老钱了!可惜都烧了,一年不知道要烧多少,最后谁家也没有发了财,人均年收入还不到500块。老马毫不客气地说,这架山要是让我马俊仁管,保证发大财!连3年都用不了!

快进滚子沟的时候,老马又重复同样话题,一再说这山是富山,都让人给毁了。他说:我们家过去住在西边的大黑山上,传说山上有只大神鸟,前些年有人看见那大鸟飞动起来,落到东边一座小山上不见了,有人就在那小山上挖,结果挖出大量的黄金来。许多人都发了大财。这几架山可是宝山哟!

上午10点多时,马家军到达了辽阳市塔子岭乡滚子沟村。老马家新中国成立前后一直独家住在大黑山的密林中,祖坟都在那里。搞互助组时候才逐步下山来,搬到这个村。因为自己家没有土地,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又搬迁到鞍山,全家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当时村里只有20来户人家,几十年后,如今也不过70来户,从东向西散落在这条沟里。房屋都属于东北深山老林中很低很矮的那种,规模不大,用石头垒的山墙,房顶也多用石板或木料。四周的山岭上不停地传来野鸡们的鸣叫声。老牛斜卧在村中道旁反刍。各家的柴垛经过一冬霜雪已经发黑发朽。所有的石头院墙都不超过人头高,垒砌得亦不整齐。整个村中少见新房,院落布局也是很原始很零乱的,显然在初盖时不曾有统一规划。总的印象是经济还不富裕,却也安逸平静。倘是夏日,想来是个避暑养性的好去处。

一大一小两辆客车擦着柴垛子开入村中,似乎也没有引起村民们太大的震动,反正知道是老马家的鞍山亲戚们回村上坟来了。可能村民们今儿个办的都是同一件事,村中人也就稀少。

老马的安排是先在叔伯兄弟亲戚家报个到,把路上买的猪肉蔬菜卸下来,把大批的黄纸也卸下来,该裁的裁,该用铁模子打印子就打印子——这才能上坟烧用,趁这工夫开车拉我去附近几个地方转一转,顺便借些碗筷盆盏回来。不上坟的人就地在院子里垒灶支锅把馒头蒸上,大队人马就进山上坟,办完正事,晌午再到亲戚家的大院里吃饭,后晌就收兵回鞍山。

1995年春,马俊仁(左)与赵瑜在马俊仁祖居残垣前留影。

如此安排,使我有幸同老马开车去了趟5里地以外的山村小学。这里是老马最早的启蒙之地,老马有限的那点儿文化就是在这所四四方方的残败院落里学到的,学校坐北朝南,院外院内满是冻土初化后的泥泞,有入校通道而没有装门。老马有些激动,疾步径自入内。东瞅瞅西看看,仿佛要寻找少年时代遗失的许多宝贝。这所山村小学在我眼中完全是希望工程扶持对象,教室常年失修,门窗玻璃残缺,隔窗探望,但见桌椅板凳无一健全,黑板上裂痕密布。站在院中央环顾四周校舍,一如进了几十年前的北方农村车马大店,难以寻找到些许文化的气息。今日正逢清明节,又是休息日,校内大人孩子一个没有。老马转了一圈,鳄鱼皮鞋上已沾满春融的泥巴。他喃喃地说:当年这是乡里的中心学校,我上学那会儿比这新,咋就破成这样子啦?那些老师我还记得,也不知住在哪儿,这条件不行呀。那老校长可严格啦,还在不在呢?老赵你说说,我就他妈在这儿上学,开头上学时是八岁九岁吧,反正我1944年出生,刚解放不几年嘛。上到三年级时候迁走的,迁鞍山时我12嘛,又接着读了两年,后来就不上学了。

我们站在校门口很柔情地向南而望,老马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阳光下烟雾笼罩着老马的脸庞久久不散,使我感到了斯人的苍老。老马指着对面的山谷低沉地说,那时候上体育课,老师总是让我们爬这座山。我总是爬得挺快,一堂课下来感觉就是饿,饿了就忍着。忍到中午放学后,吃自己从家带来的饼子。我每天在腰里缠一个长形的小包袱,里头是课本和饼子,走很远的路来学校,刚才咱们开车来不觉得远,要走可得老大工夫。山里有狼,吃小孩,也不知道害怕。我每天要过一条河,遇上那河涨水,就把包袱解下来顶在头上游过河。有一回班里大扫除,傍黑放学晚了,我紧往家跑,半道过坟地,就碰上那头老狼,灰秃秃的,开头我只当是条狗,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头,它老跟着我,我猛一下子想起那是狼!出了一身汗,怕它从后边扒我的肩膀头子,我赶紧面对着狼倒退着走,也不敢跑,我退着走,一走就是好几里地。那老狼不远不近地一直跟着,有几次它想往上蹿,我就吓唬它。眼瞅着太阳落到山后边,天快大黑了,幸亏临近了村边,我猛转身没命地往村里跑哇,狼看见村里有灯火,才没敢追。那一回把我吓得不轻,我妈后来说我给吓得在家病了好些天。唉,想起那时候可真是,啥苦也得吃得下噢!我很感慨地说:是啊,真不容易啊。

二人说完话儿,调转车头回村,路边有一个老乡持久地盯着驾驶室里的老马,突然失声大叫起来:是马俊仁!老马嘴里叼着烟卷,很洋派地冲着这位老乡把头上的黑呢礼帽摘了一下重又戴上,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村后,我和老马卸了盘子碗筷,人们已经用镰刀把黄纸裁成许多方块,捆好装了车,拉上人,出村向西行了三四里地,到了黑山跟前不能开车了,众人又下车,抬着黄纸步行上山。崎岖的山间小路正在解冻,满是泥泞。此山绝无杂人居住,时有受了惊吓的鸟兽飞动而去。想一想老马全家老少十几口人就独门独户住在这大山梁子上,过着近乎原始的、自给自足的山林生活,实在匪夷所思。早年间这里属无人区,老马爷爷的爷爷从外省逃荒在此落脚,撒下种子,收起杂粮,几代人竟然就生存下来了。一年又一年,马家老小首先要战胜无情的自然灾害,任凭风霜雪雨肆虐逞凶,马家人为了生存必须坚忍、再坚忍,最终学会了同这莽莽山林和睦相处,从大自然当中汲取乳汁甘露。马俊仁的坚毅当是有来由的。这莽莽大山从他出生时候起就开始了对他的锻造。

马俊仁最困难的时候,最不顺心的时候,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总是这架大山和这片祖居地,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回乡上山,到这寂静而又苍凉的祖坟地前过一夜睡一觉,祈求祖先保佑他,指点他渡过难关。于是这积存着厚厚的腐叶的大地,就会给他莫大的慰藉和狂暴的精神,使他无往而不胜。远程征战斯图加特和七运会之前他来过,七运会后他来过,广岛亚运会之前他又来过……这是多么神圣的仪式!如今,老马身心备受重创,他再次来到这里,未知冥冥中之神灵,能否再度辅佐他力挽狂澜呢?

在一片平缓的地带,残留着马家无顶的石屋,风吹荒草在石隙间摇动。

老马对我说,这就是咱家!我发现了一个斜躺着的圆石碾子,体积很小。

几十年前马家老小就是靠它把大山的馈赠碾碎,果腹充饥。我和老马站在断壁残垣旁抽了支烟,照了张相。石屋往上不过几十米远,就是坟区了。

一堆堆的坟火燃起来了,青烟与纸灰即刻飘散在满坡的树木之间,阳光穿射高高的树丛,马家子孙们营造出一派地道的先锋电影的影像——树干是黑色的,烟是灰青色的,山坡上白雪皑皑,阳光里烟霭飘动灿灿如同一盏盏专业大灯射下,逆光中的人们身披彩光时跪时站形同剪影。每一座坟前都有跪着的马家子孙在对死者交流心曲,低声呢喃的话语声在我们耳畔柔和地回荡。

坟前烧纸,后排戴礼貌者为马俊仁。

马俊仁先是在父亲坟前跪拜,雪中尚存去冬其父病故后的花圈。那花圈经过半冬霜雪已褪色不少。在山西农村,纸扎的冥器花圈一般都要烧掉,这里不知为何留至今日。然后他又向右挪几步,郑重地跪在母亲的坟前,用人们熟知的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诉说着他对自己命运的不平,对王军霞等人的哀怨。

整个上坟烧纸肃穆严谨,秩序井然。曲云霞和姜波等一干新老队员长跪坟前不起。

我问及老马此地为何无碑无字?老马低声答复说,早就要给父母立碑的,不巧今年逢闰八月,动工不宜,明年再立吧。

人们陆续下山。坟区传来一阵阵必不可少的哭泣,女人们哭出声来以渲染一下整个活动的圆满尾声。

我们再次路经旧石屋。老马停步迎风而立:老赵你看出来了吗,这山是少有的好风水好吉相呢!你看,老百姓的话,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我爷爷一直舍不得搬家,咱家往山下的村子搬,搬了好几年才算搬完。下山以后他老人家80高龄还常回山上来采药,打猎。山里人有了病,全靠草药,我从小就信这个。后来我家在村子里啥都干,养牲口,赶马车,做小买卖,采药卖皮子,没有土地,逼的。

我猛然悟到,这东北的大山林子就是当代马家军的根据地。

老马家显然不是中国传统的以农耕为主单一经营的农民,马家祖祖辈辈渴盼土地,而没有土地的农民是最有危机感的,不停地拼搏和奋斗成为老马家半个世纪以来的精神内核。夹缝中求生存,靠技能求生存,靠见识求生存。

生活的严酷锤炼了马俊仁的吃苦和坚忍,而世世代代孤寂无援的山林生活使他性格孤傲突兀难以从善如流,太多地相信自己,较少地顾及他人。大山足以使他们的根扎得深牢厚实,大山却也容易遮住他本应当更开阔些的眼界;大山可以赋予他执着倔强宁折不弯的硬汉脾性,却也同样可以使他闭锁心灵狭隘固执难以与他人交会融通。

老马全家搬迁到鞍山的直接原因,是其伯父在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之后,因伤残留在了鞍山城区而不再回村。这样老马父亲就携全家离开了滚子沟,投奔城市而去。到了鞍山即加入运输合作社,赶马车养家糊口。马俊仁14岁辍学,执意要为父亲减轻负担,争着抢着要学赶马车。个子小他需从车后边爬上去,卸不了车就寻找有平台的地方停车卸货,要苦干也要学会巧干。空闲时间他独自一人步行50公里翻山越岭回辽阳大山里去看望祖父,早晨从鞍山出来,不等天黑就又回到了滚子沟。渐渐地他独立了他长大了,直到后来参军。

午后回到村中吃饭,我注意观察老马亲戚家墙上的相片框子,许多不大点儿的黑白照片很紧密地镶在玻璃框中。我从照片上意外地见到了马俊仁母亲的形象。这时老马的姐姐在一旁向我介绍说,母亲当年从十几里地以外的屯子嫁到山林,却是远近闻名的利索人,极爱整洁干净,说城里人也没她那么爱干净。照片上的马母显然已是迁到鞍山以后的装扮,穿深底白花洋布上衣,脚上是一双高帮圆头黑皮鞋,肥腿布裤子,一看就是50年代的风格。她端坐在高凳上,大脸盘方正豁朗,头发一丝不乱,气象庄重安详。她不会想到,在她去世以后若干年,她从事体育工作的三儿子会把她塑造成一位名扬四海的梅花鹿大仙……更使我高兴的是看到了马俊仁当兵时的一张留影,上有1962年字样,系照相馆内所拍,年轻的马俊仁相当英俊,很像电影演员唐国强。他穿着军装,领章上有两颗豆,旁边有人说是上士,右手握着一把五四手枪,从腰际指向前方,目光炯炯作有敌情状。

唔,一晃间,30多年过去了。

王伟站在院中新垒的灶前掌勺操瓢,把衣服袖子挽得多高,动作麻利果敢,百十号人一顿饭,不大会儿工夫没见他费劲儿就了结了,一副专业运动队营养师的气派。

吃过饭的亲属们团团围住马俊仁争着说话,乱嗡嗡的气氛很热烈,我稍加留意,听出来所谈基本上是一回事,就是要求老马用尽可能快的节奏,为下一代侄甥儿孙们在城里安排工作,以减轻各家经济负担。只听老马半推辞半应承,不无得意地说:那人事局劳动局又不是我当家……市长又不是听我指挥,咋能那么快呢?市长办公室是咱家呀?

天黑前,我们返回了鞍山。1995年的清明节就这样很隆重地度过。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些小运动员们长跪在残雪坟前的图画,耳畔,风声如鼓。这情景留在脑际,怎么也难以抹掉……

果真是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啊。

第二部 地鼎 第八章 苦斗在鞍山

田径之乡,得天独厚,人生表演大舞台。“文革”期间短训班成全了马俊仁。受歧视是动力,人争一口气,步步要回城。鞍山体委贡献大,关键时候帮老马。

老马心态长期难平衡。上省队,到底怎样去的?

如果说辽阳塔子岭的大山是马俊仁赖以成长的老根,那么,鞍山体坛就是马俊仁登台亮相的舞台。辽阳塔子岭和鞍山连成一片,同属于老马的根据地。要是从辽阳去大都市沈阳,鞍山又是必经之地,这是很有意味的。辽阳塔子岭的人土得掉渣儿,一到鞍山,见来来往往的人就很洋派了,青年男女的穿戴颇讲究,街头倚门女子披金挂银,男子多烫发而身材挺拔,令人总是在想:钢城的人们啥时候偏偏爱上田径的?

鞍山在全中国算得上一个有名的去处。50年代的《鞍钢宪法》似乎比后来的“工业学大庆”还要影响深远。印象中鞍山就是鞍钢,鞍钢就是鞍山。其实鞍山除了有一座著名的钢城外,还有两个有名的好地方值得一去:一是千山风景区,出玉石;一是汤岗子温泉,当年溥仪、张作霖常在那里温汤泡澡。再一个有名的事项就是体育发达,尤以田径突出最有影响,和大连并列为“田径之乡”。眼下采访马家军时间紧迫,有名的好去处只得免掉,集中精力跑体育这条线。

鞍山是全国基层体育工作的老模范市。我去那里时候,正逢国家体委群体司年轻的王玄处长在那里指导工作,他对我介绍情况说:马家军的成长不可能离开鞍山这个基础,一个地方运动队最后打出那么高的成绩,首先在于根基深厚。跑遍全国,要说田径的普及好像还没有比鞍山更突出的。

鞍山少年代表全国中学生参加世界中学生田径比赛,一共去了5次,5次都是冠军。那一年在鞍山搞全国性的田径运动会,观众最踊跃而且人人特内行,田径比赛门票成了问题,分配不过来,居然还有倒黑市票的,这种盛况只有在鞍山才能看到。我建议你明天大早去体育场转一转,各个行业各大单位都有田径队,主要是径赛项目,到处可以看到拿着秒表的教练员,特专业——当然绝大部分是业余的。说大连足球好,同样离不开高质量的球迷。鞍山的田径迷多得不得了,个个都能说几句专业词儿,人人都像个中长跑教练。全国各个城市都有综合体校,鞍山除了体校办得好还有专门的田径学校呢!我说这些都是头回听说的新鲜事儿。王玄就说,过去我们宣传得不够。马俊仁的成长离不开鞍山这个田径大舞台,就像阿里、贝利、马拉多纳、泰森的成长都离不开他的社区他的街道那样,刘易斯压根儿就出生在体育世家。这叫氛围。

后来我采访了许多位鞍山田径界人士,大家果然不觉得老马的成功有什么奇怪之处,老马无非是先行一步罢了。

王玄所言不虚。每天早晨,鞍山体育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田径运动深入人心,根本不分老幼,我叹为观止。田径学校年轻的校长马士慧骄傲地告诉我,这些人当中,几十年如一日的田径迷有的是。我说你在鞍山当个田径校长真是荣耀风光得很,士慧就笑着说:在鞍山我也算个名人,我们体委主任贾忠良,鞍山教委体工处长傅广贤都是大名人,名教练王元孝进政协参政议政,马俊仁当然就更有派头了,鞍山嘛!

我想起那天从辽阳山上归来后,鞍山市某机关宴请马俊仁,我们一道赴宴出来,老马乐哈哈地对我说:像这样的饭局,咱们在鞍山每天答应两家,吃一个月都轮不过来,还不吃回头饭!看来此言绝不虚妄。

在鞍山年年举办各式各样的田径比赛,小孩子只要田径突出,工作和前途就算有了着落,马上有单位前来招收入队,再突出点儿,省队、八一队带走,田径运动和子女就业密不可分。于是,我又和贾主任、马校长开玩笑说:你们快成了鞍山市半个人事局了!老贾就说:话不敢这样讲,但是体育运动和群众利益联系起来挂起钩来,事业才能繁荣,这倒是事实。

我顿有所悟,马俊仁在鞍山田径界一步一步奋斗发展,同自家的切身利益是紧密相连的。田径场上的胜利就是一个鞍山男子汉人生价值的实现和证明。

最早跟马俊仁共事的人们对我介绍老马,都离不开人生奋斗这条线索,他们说:

马俊仁从三三六八公安部队回到鞍山以后,首先面临的是饭碗问题。

在农村待了一段时间成了家。当时正处在“文革”期间,学校里搞复课闹革命,过去的教师们普遍挨整,有这问题那问题的都不能重用,各个学校师资力量严重不足。市革命委员会要培养新一代的教师队伍嘛,就从知识青年当中、从复转军人当中和表现好的社会青年当中选了一些人,在鞍山五七师范组织了一期教师培训班,经过短训搞速成,然后分配到各校去任教,学员从此就算参加工作了。一位与马俊仁当年同在短训班里共事的教练回忆说:那时候找个正式工作很不容易,马俊仁和我们都幸运地来到班里学习。全班40来人儿,主要是培养体育教师。时间是1970年6月份至年底,第二年的1月分配。老马复员时属于哪来哪去,已经回郊区农村当农民并且是结了婚的人,所以对这次机会他很珍惜。入班后他学习很辛苦,每天骑着自行车跑学校,回了家还要喂猪、起猪粪、收庄稼,家庭负担比较重。短训班每人每月发15块钱津贴,别人都没有结婚,够吃够喝了,老马就很节约很仔细。当时我们20来岁都没有出过门,对外面的事情啥也不知道,老马在朝阳那边当过兵,相当于现在的武警,还看押过犯人,参加过大比武训练,算是见多识广,我们就都叫他大哥。女同学们也爱跟他说笑,他当时就挺能说的,啥事儿都说得挺神秘的样子。在专业课上他球类和跑跳都不突出,可是有两个项目比较好:一项是游泳,他从小在辽阳河沟里泡大的;再一项是投手榴弹,在部队训练的底子挺扎实,全班谁也投不过他,一出手就上60米。一到投弹时候他就很神气。但他文化基础较差,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在区运动会上,我们实习做田径裁判,盯终点,填报成绩单,应该写清某个运动员是第几道、多少号码、跑第几名、成绩多少秒。他开始不入门,动笔能力不行,只在成绩单上写了个“最后一名”,其他都没写清。辅导老师在总结会上没点名,就举这个例子挖苦学生,说最后一名是第几名?要是俩人跑呢,是亚军,仨人跑是季军,8个人跑呢?这最后一名算老几?取上没取上名次?大伙儿就哈哈大笑。那时候谁会想到马俊仁后来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田径教练呀!但是老马很倔强,从来不服气,尤其是嘴上更不服气。因为争论铁饼出手以后是逆时针转还是顺时针转这么个简单问题,本来老马说错了,他能和另一个人打起来!

打完也不改口。要说人受歧视也是一种动力吧,老马对业务还是挺钻研的。

到了1970年1月份,全班都要分配了,老马很不幸,给他分到鞍山市最偏远的山区中学去了,就是后来他作报告提到的那个五十五中。记得当时就只把他一个人分到农村去了,别人都分得挺好,大部分在城镇厂矿,我们当时挺同情他。老马非常不服,情绪也不好。毕业时同学们各奔东西,告别时候他对我说了几句话,到现在我印象非常深。他说,别看他们分配得比我强,咱走着瞧,我马俊仁将来非干败他们不可!20多年以后想起来,逆境出英雄,这话让他给说着了!当时他去了五十五中,辛辛苦苦建立了运动队,在山上开出了体育场,立志要在鞍山比赛中拼一拼。大概不到两年吧,零的突破,他那个学校在鞍山就打第一了,谁也想不到的事,这个学校以前从来没在运动会上拿过分儿。你看老马的队伍,是最不正规的,小队员们都没有运动衣,女孩儿们上身穿着土布兜兜,下身穿着老百姓的大裤衩子,为了跑得快,他让队员比赛时候不穿鞋,在煤渣跑道上穿着袜子干。人们讥笑他的队员是赤脚大仙,袜子跑下来就磨烂了,结果赤脚大仙是冠军!他这个人有想法,按自己的想法干,根本不怕别人讥笑,他就是要在田径场上出人头地!成绩好了,他就有资格改善自身环境,果然不久他从五十五中调到了十七中,十七中是区政府所在地,比山区中学进了一步。老马专心搞封闭训练,自己从家里带米带菜在学校住,从来也没有中学教师这么干的。一般讲孩子们都是下午放学后训练一堂课,他大清早上运动量,实际上就成了两堂训练课,所以成绩上得快。猪也不喂了,晚上不回家。这下子他媳妇不理解了,怕他长期跟女队员在一起不好,就到学校找他,他当众把媳妇打了一顿,毫不客气。老马训练队员一心一意,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干扰捣乱,这也是其他教师做不到的地方。他到十七中以后,十七中又成了全市第一,好中学就愿意要他。他就一步一步向城里的中学靠拢。他决心通过自己在田径场上的拼搏奋斗,使全家回城!十七中往后,他又调到二十九中,又换过几个中学,他到哪儿,哪儿就是全市冠军,总分第一。主要原因是他搞半专业训练,不重视文化课。别的中学教师做不到。他一没事儿了就上体育场,看体校的专业训练,整堂课整堂课地看,心里琢磨如何改进和提高自己的技术、战术。为了一个小问题,他常常主动请教专业教练,不厌其烦,那时真是虚心得很,一个问题,不弄清楚不罢休。家庭迁进城以后,他更是这样,目标也定得更高了,他一定要在普通中学训练出打败专业体校的队员。他心情急躁脾气又不好,在中学就经常打骂小队员。就因为打学生,市教委正式在全市通报批评过马俊仁,他不服,这个毛病到后来也没改掉。批评归批评,教委还支持他干事业,还让他带中学生出国去参加国际比赛,第一次出去在西班牙就拿了冠军,在鞍山市很震动。但是这个震动在体育界内部还不够级别,当时确实有人说他是拔苗助长,是榨油法,小孩子还行,长大了不好使,一进专业队就完蛋。另外也有人说跟外国小孩子比赛好办,整体比赛水平低,跟大人比就不行了。说啥的都有,反正是不服老马。1982年他的小队员打破了辽宁省成年纪录,又震动了一下子。可是同年他带队员打五届全运会马拉松失败了,就又有各种说法。不过,是真金就不怕火炼,真正让鞍山体育界产生震动的是1986年的五届省运会。当时老马争取到自己一个队员报名参赛的机会,是叫杨新吧,这次省运会上很意外,鞍山的队员全线输光,输得很惨,田径总成绩排在全省第10位,只有老马的队员杨新在省运会上一人独得两块金牌,还是个中学生!成绩超过了市体校,打败了专业教练的队员。一个中学生,在堂堂辽宁的省运会拿金牌,不容易啊!别的教练一块金牌没捞着。这下子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各地市最重视的就是省运会,鞍山在这次省运会的失败,猛然间促进了人们对老马的认识。体委贾忠良主任和几位老主任还有马士慧,都力主要把老马正式调来,经过排除各种干扰,老马终于上来了。所以他好讲自己在鞍山始终是个受压的过程,老马在成功的道路上也确实艰难无比,是顶风而上,但是说到受压,在关键人关键时候,倒偏偏没有压过他而是扶他了,鞍山的教育和体育两个系统都是扶了他帮了他的。压你你还能上来?——这几个人谈的脉络挺清楚。

市体委主任贾忠良也带着沉思的情绪谈到相关的情况:

老马这个人是个奇才,但他不大会与人搞好团结,文化素质差些。在调动老马来鞍山体委的时候,各种意见很多。有说人品的,有说训练的,总之是反对派占上风。还有人说老马这人不听话,调来以后怕是个麻烦。

其实说来说去,实质是担心自家干不过老马,怕老马高过自己一头。那年省运会全线失败,鞍山田径就马俊仁的队员夺了两块金牌,我们专门召开党组扩大会,有关人员都来参加,由马士慧在会上做了一个鞍山体育总体规划的设想报告。设想中又谈到加强田径,调王元孝和马俊仁到体委来,俩人都是中学教师,再次引起争议。记得会议一连开了三天,我和几位老主任坚决主张调,批评了不少人,不要说什么榨油啦拔苗助长啦,谁榨出油来都是能耐嘛!改革开放了,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要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我们必须增强教练力量,力图几年后东山再起,这只是调一个体育教练,是要发挥人的一技之长,又不是选领导。后来崔大林同志也有类似的说法,我们又不是评模范评优秀党员,一个普通群众,有一技之长就不错了。当教练马俊仁是成功的,为什么有才不用呢?要说马俊仁不大听话,不好管理,我倒觉得这个人有自己的主见,敢想敢干才是长处。长期以来,我们的人事制度都是任人唯亲,关起门来武大郎开店,光讲老实听话,就是不管这人能干不能干,事业发展不发展。如今从中学里调一个马俊仁,个性强点儿,也不过是来当一名普通教练,咋就这么难呢?不正常嘛!从现在看,马俊仁的一套训练方法是管用的,他注重恢复的方法正在被全国的教练员接受下来应用起来并且还会发展,这不是好事儿吗?我们既不要因为马俊仁当初出了点儿成绩就神化他,也不要因为他的队伍这段时间垮了就连他的长处也否掉。依我看马俊仁的成功原因有千条万条,最突出的一条,就是我们众多的教练员的懒惰、平庸、缺乏持之以恒的事业心,反过来促成了、显示了老马的成功!当然了,后来马家军的挫折教训极其惨痛,值得好好总结,我也在思考,一时还不能用三言两语讲清楚,咱们共同研究吧!

贾忠良属于千千万万名基层干部当中爱读书善思考的那一种,他的话显然要深刻一层。这种干部更多地惦记着事业的发展,而我们的国家实际上就是靠这些人支撑着。

马士慧校长告诉我:今年以来,马家军出事以后,马俊仁再次成为鞍山体坛的焦点话题,各种说法满天飞,有人骂声不绝幸灾乐祸。我们贾主任为此专门在体委干部大会上讲,对老马的事情一定要正确对待,谁也不准乱说乱骂,鞍山人没有把马俊仁当做鞍山体坛的骄傲就已经够奇怪了。

老贾讲我们对老马的态度应该是:坚持实事求是,做到不远不近、不卑不亢。他要求体委干部们在马俊仁辉煌时不要迷信他,要敢于超过他,在他困难倒霉时,不准推他下坡,更不准随意揭短谩骂——这是老贾在体委内部作为一条纪律宣布的。在生活上,老马在鞍山还有一套房,还有亲属,鞍山体委尽自己所能,一向照顾老马。七运会以后,省体委在鞍山给老马买了一套房子,我们协助他盖了小院子和车库,给他安了电话,给他报奖金。老马这个人从1988年借调到省体院,一直有一个保退路的思想,所以房子的事情很重要,钱的事情也看得重,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后来他的队伍出了事,我们很着急,到处打电话。他父亲去世后,贾主任指示立即前往辽阳协助老马办妥丧事,该派车就派车,让我带上点儿钱,作为社会性的资助去辽阳塔子岭看望他。老马并不缺钱,给他钱的目的是送温暖,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该尽快振作起精神来,为国家的田径事业再做贡献。我带上钱在塔子岭找到他,给他钱他不要,他觉得这时候鞍山体委还专门送钱来看他,挺感动,挺感慨,有反思。他坚决不收钱,他说我要收了这钱,不等太阳落山我就死!没办法我只好跑回来,贾主任不放心,掉转车头又亲自去了第二趟,安慰他鼓励他。没想到转天他开车回大连,又出了车祸……很可惜的是,老马这个人孤独惯了,对人对事总不大信得过,遇事不往好处想不往宽处想,总疑心鞍山人对他不好,甚至怀疑他的队伍出事造反,和鞍山人的挑拨有关,其实哪儿有的事!绝大部分人是真正爱护他的。老马从中学调来干专业,我们一直很佩服他的干劲儿。当时调动他对他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生大转折,业余向专业的转折嘛,更上一层楼。

他推行一整套大密度、大运动量、小强度不断的训练方法,自己特别辛苦。

体校运动员本来有文化课,为了出成绩在他手上也不上文化课了,一天三训练,早晨练,上午练,下午还练。晚上必须跑到他家吃鸡蛋,用民间方法搞恢复,洗脚按摩是重点,吃中草药又是个重点。他最早地重视恢复,为中国田径探索了一条新路。运动员全封闭,别的就啥也干不成,我说他入了一贯道了。这种精神,别的教练确实比不过,我们就经常表彰他,激励教练们向他学习,支持他工作……这里有必要澄清一下他调走的事。他调省里去,也是我们支持的结果,舆论上讲得不确切,甚至还说是鞍山不支持老马工作等。那是1988年的1月,当时的大背景是崔大林坚持在省体委搞教练员聘任制改革,这一点在宣传上是准确的,但是来鞍山调人,并不是伯乐一眼就相中了千里马,专门直奔马俊仁而来。我记得当时省体院的副院长马林和田径队的孙玉森来了鞍山,希望鞍山支持省里的工作,提出要借调宋天智。宋天智是北京部队的优秀运动员,当时转业回了鞍山,破过5000米全国纪录,过去在辽宁队也干过,孙玉森他们主要是想把天智请回去加强省队教练力量。结果同宋天智一谈,他不乐意去沈阳,因为他已经分配到鞍山市公安局了,工作很好,不想再干体育了。我们为了顾全省里大局,提出鞍山支持省体委,人才可以选调,别的教练比如马俊仁等人,也可以推荐给你们,只要辽宁体育界的改革能走出第一步,我们支持。马林和孙玉森的意见是可以同老马谈一谈,省里急需业务过硬的好教练。这样我就去跟老马谈,支持他到省里去干大事业。结果是老马也犹豫再三不想去,记得我们在他家里长谈了一个通宵,我谈到去省里可以进一步体现自身的价值,当初调市体委是一种肯定,现在借调到省里去,更是一种肯定。到省里带专业队,私下里讲对咱们鞍山也有好处,还可以多解决几个运动员入专业队的出路问题。而老马的考虑也比较多,包括当时他手上的队员和将来的退路,他犹豫再三。最后我们商定向孙玉森他们提出几个条件:一是先不正式调动,老马家也不搬走,单独去试试,好有个退路,干到“二青会”;二是中级职称正在评定,要设法保证职称能落实到老马头上,不论是在鞍山干或是在省里干,将来你没有职称,就什么都不是;三是老马手上正在训练队员,在省队要有专门的8个编制给老马,以便于把他鞍山的队员带到省里去。马林和孙玉森当时没答复,只是带着条件回沈阳去了。然后他们向崔大林汇报,一定是获得了大林的支持,崔大林功不可没。过了一段时间给我们回话说,要马俊仁来省队,三个条件可以接受,这样事情才最后定下来,并不是宣传中的什么“三顾茅庐”。后来老马也不再说啥,当时说走就走。老马带走了6个队员,突出的是李颖。

贾主任和我专程用车把老马送到沈阳。这一切过程都是很正常的,都是从事业出发。过了两年老马办正式调动手续,也很正常,中间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老马出山,鞍山体委功不可没。可是后来的舆论乱哄哄的就太偏激,一种倾向说老马这个人才长期在鞍山受压制,崔大林发现了他才把他调走了;一种倾向说我们千方百计把老马推走,一推倒推出了一群世界冠军,全是瞎编嘛!我和贾主任当初都力主把他调来,就是要用他的一技之长,如果压制他,何必把他调进体委压制他?如果是推他走,何必当初费力气把他调来?不符合逻辑嘛!舆论界习惯于想当然,不搞调查就乱写,对老马后来和我们的关系很不利。当然,我们也不排除老马在讲话时不够谨慎的因素,为了讲话效果,常常忘了事实——唉,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说多少也没意思,说到底,老马从鞍山走出去,成功了,我们打心眼里高兴。眼下他出了点儿事,我们都为他着急,还想为他再尽一份心尽一份力。

他今后用得着用不着鞍山人,那是另一回事,但我们都是这个心情。鞍山永远是他的家,鞍山人永远是他马俊仁的朋友,这一点改变不了……我感慨良深。在基层搞工作不管是体育工作还是任何一个部门的工作,都是很不单纯的,一个体育教练员的起用和评价,能牵扯方方面面数不清的人和事。马俊仁在中国土地上长大成名,骨子里就更浸透了这种非体育化的复杂因素。话音里我们不难体味,老马在鞍山创业时,尽管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都有助于他,但毕竟由于他同周边关系的长期紧张而造成了自己心态上的不平衡。他或许认为自己的人生道路都是与人斗争的结果。“斗争哲学”深深地影响着老马以至整整一代人的身心,人们的心灵深处始终顽固地留存着与善相对立的另一侧面。以至于老马到省体委工作后,就惹出了同辽宁省体委一把手阎福君的那场莫名其妙的纠葛斗争,直搞得鹬蚌俱伤,好端端一支马家军也就走了下坡背运。斗啊斗啊,我们还要斗下去吗?

第二部 地鼎 第九章 王军霞的根

祖宗老太太,强渡大海峡。王父独走天涯性格强。“是我的我就要!”欧文斯杯放在土炕边的湿地上。最早推荐王军霞的是父亲。哥哥横死于车祸,军霞忍痛夺冠军。马俊仁险些被大板凳砸坏。王父不辞而别,在基地仅干了28天。

王军霞在马家军队员当中成就最高,影响也最大。她和曲云霞并肩作战,这两个姑娘的丰功伟绩从根本上奠定了马家军在国际国内田径界的崇高地位。或可说,没有“二霞”震古烁今的光辉,就没有马家军,没有“二霞”的伟业作证,马俊仁就不好说是一位杰出的世界级教练。马、王、曲三而合一始有马家军,一如没有刘、关、张焉有蜀国?当然,刘东也相当不错。

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以及刘东的家族背景都是世代农民,三位主将的家又同在大连农村。说太平洋西岸渤海之滨的大连是东方大地上新崛起的风景线,是专指大连这座新兴城市而言的溢美夸张之词。离开城市不远,甚至远不过10公里,便是广阔天地,便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了。这些脱贫不久或者正在脱贫未及小康的农村,与整个东北农村广而言之与整个中国北方农村相比,简直没有任何区别。世界冠军的前辈们依旧沉浸在东方农业社会的大家庭之中,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他们的子女尽管功业显赫却片刻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苦难农家的子孙。一部马家军的历史,其发端起始其最后终结,内在动因盖出于此。

我先后两次去过位于大连东郊海岸线上的前盐村。王军霞的家就在此村中。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前盐村沐浴在大海与夕阳的交相辉映之中,把村中许多不同颜色的小洋楼紧密地装裱在同一幅油画的木框中。这楼群是一部分能人先富起来以后将货币物质化的标志。前盐村是一个半渔半农以渔为主的村庄,站在村南可见远处海湾中有渐次归来的点点渔船,只是无帆而已。人工近海养殖业品种繁多,已经转化为诸多家庭的实惠。这美丽的景色使我想起1994年中国农村人均居住支出比10年前高出六到七倍的说法,那只是一个全国农村的平均数,前盐村的小洋楼一座连一座而且形式多样,很显然远远超出了这个平均线。回忆过去搞农业学大寨,荒了海面开山地,是很单一很愚笨的。种地几十年,穷了几十年,结果是海荒了,山也废了,农民的积极性一点儿也没有了。

思想颇为开放的中年村长王有双领我来到王军霞家,我怔了一下。我没有想到,王军霞的家仍然是四间陈旧的石头小平房,在众多小洋楼的比照之下,显得很不协调美观。如此看来,王家的居住支出情况则在全国农村的平均线以下——她家没有盖新房建新楼,茅厕仍建在大门内侧一角,同砖砌的存煤池连在一起。铁链子拴着一条当地品种的黄狗,用温和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王村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便解释说:老王家这房子在十几年前还是很不错的。

瘦削的王有馥老汉从房内迎出来,人们便恭贺他为中国养育了一个世界冠军好姑娘。王村长介绍说是作家来看望你啦,他就乐哈哈地让我们进屋,抽烟喝水说话。

1995年春,赵瑜到王军霞老家采访,与王军霞父母在屋前合影。

一进屋门边就是灶火,直径半米的铁锅上腾着热气。这灶火除了烧饭还要穿过墙壁进入里间的大炕之下取暖,客人来了脱鞋上炕,暖暖和和昏昏欲睡。再往里间,结构相同,仍是一盘大炕占了半间屋子,灶火能量继续穿墙而过算是集中供热。房间各处未见任何高档家具,一台普通彩电尚非遥控。但是炕上炕下却收拾得干净利索,每样东西都特别有用,没有一样多余的。喝茶吃饭则用小炕桌,典型的中国东北农村特色。

一望便知主人在长期的艰苦条件下是很会调理生活的。稍显醒目一点儿的消费品是三五牌香烟,显出了老王头毕竟不是一般的农民。

我看见久已闲置的缝纫机上放着一台电话机,却用点心盒子扣着,只有红色的话筒把子露在外边。盒子上贴着纸条,纸条上写着“停用一个月”五个字。我有些好奇,就问老王头这电话怎么了。他直爽而又不满地说:

咱村有总机,只要每月交费就给你家安分机,小霞(王军霞在家中的小名)这孩子顾家,在外头训练回不来,就说安一个电话好,联系起来方便,我就安了这台分机。可是每月的电话费我不理解,按说打一次电话就算是五毛钱吧,这几个月收费都是每月一百二、一百三、一百五,哎!这就怪啦,你看这是上月的单子,又是一百五,你说打一回五毛,十回才五块,一百回才五十块,二百回才一百块,三百回才到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三十天,这是说我每天要打十几个电话啦?咱一个农户人家,难道我没事儿干天天抱着电话打着玩儿啊?怎么打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嘛!所以——他语速减慢——所以我觉得有人偷着串接了咱家的电话线!这个月,从月初一开始我扣上它,我一回也不打,看看你月底收我多少钱?要是还收费,就证明是有人偷接了线,咱好查。这么着,我就把它扣上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这人有话憋不住,便对他讲,倒不一定是别人偷线,我说每次打电话如果时间短是按次数收费,如果时间长,即便不是打长途,它也要加钱,超过三分钟,那边电脑就跳字儿就给你记上账了,有时候在电话里闲唠嗑,打一回要顶十几回呢!要打长途就更贵些,所以不一定是别人偷串了您家的线。每月一百多块钱,大体上属于正常范围。

我这么一解释,老王头半信半疑,但仍然坚决地说,好赖先封它一个月再看!我说那你干脆把线拔了或者把电话搁在柜子里不更省事?他马上说那不行嘛,小霞打电话回来还要接呀,接电话又不要钱,我这不是露着话筒吗?光接不打就可以了。

老王头显然属于农村中极会算账的精明人。探寻一下他的人生历史,更可以知道他很会开拓,很会劳动,很会挣钱,也很会养家。

村长王有双这些天正在修订一部前盐村的村史。据他考证,前盐村人的祖宗是山东人,确切的老家应是登州,人们到现在还残留着较明显的山东登州口音。村里人王姓最多。在100多年前,登州战乱,一个老太太打死了日俄大兵,摇着小舢板漂向大海,漂啊漂啊,老太太以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渤海湾的万顷波涛,终于在大连湾靠了岸,在荒无人烟的海滩上落了脚,割草、开荒、打鱼,为了生存而斗争。渐渐地,这里成了登州人聚集的小部落,终于在百年以后发展成一个很有规模的村庄。这个故事反复在王军霞的乡亲们中间流传,给山东登州后代们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种刚烈和不那么安分的基因。中国农民中的优秀分子在被逼无奈时候会想到动一动,动到另一个新的环境中去开拓进取去争取生存。所以如今山东、辽宁两省的体育官员们每当赛后相见,往往开这样的玩笑,说我们山东的优秀分子都跑到辽宁去了,当年留在山东的村民一定是逼死也不走的人,因循守旧的人,所以从拼搏进取这一点上看,东北人——包括从旱路闯关东的人,更宜于诞生体育人才。1932年中国参加奥运会的第一位运动员刘长春就是大连人,并且与后来的王军霞还是一个区的,相距不过10来里地。

当年的刘长春浩然正气,发表了拒绝作为“满洲国”代表的严正声明,肩负着4万万同胞的希望,最早地踏上了世界赛场,却又含辱而败。那无比悲壮虽败犹荣的一幕,乃是我中华民族体育史上的高亢绝唱!没有浩大血性的人是干不成的——耐人寻味处在于刘长春也是田径项目并且也是赛跑……关于大连人种溯源的考证,大连体委主任盖增圣先生自有一整套的说法。而将此见诸文字者,则是作家、诗人韩作荣先生。他以激扬而又严谨的笔触写道:

<small>辽宁人体质强健,而其中出类拔萃者多为大连人,七运会大连籍运动员得金牌26枚。大连人自称“海南丢子”,是说自己是渤海之南“丢”过来的山东人。辽宁人百分之八十的原籍都在山东。辽东和胶东就隔着渤海湾,山东黄河闹水害,地里闹蝗灾,讨饭的人走遍全国,都知道关东好过,人烟稀少,海边有鱼,山上有果,水田种稻,荒地种麦,旱涝保收,敢闯关东的都是不安现状的人,按时下的话是“思想解放型”人才,心理素质好。一个村子走了18户,拖家带口都是这类人。剩下的,不是一扁担打不出个屁来的,就是老弱病残,或是宁可吃观音土、啃树皮,也恋着土屋不走的人。那些山东人到了沈阳、大连,或煤都抚顺、钢都鞍山以及煤铁基地本溪、文化古都辽阳。能到这些地方逃荒者,都是体力特别好的人,差些的,未出山海关就贫病交加饿死累死了。而乘小船奔大连的人更不容易,正儿八经需要两下子。一个大连朋友的父亲,当年在海上颠簸得精疲力竭,爬上大连海岸,又被日本人一枪将胸口崩出个血窟窿,竟奇迹般活了下来,这需要何等顽强的生命力!另一位大连朋友常常诧异自己的婶婶竟比叔叔小二十多岁,忍不住问其原因,叔叔叹口气说:当年矿上从山东拉来一船女人,一条麻袋装一个,分给谁背上就走,碰上谁算谁。这是天意。试想被装在麻袋里像货物一样被运来的女人,又有什么苦不能忍受?</small>

<small>问题的结论是:最优秀的山东人与努尔哈赤的后代杂交,产生了更为健壮的后代。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乱侃的味道,但也并非胡说。遗传学中远缘杂交的优势是事实而并非虚妄的杜撰……</small>

<small class="right">(见《人民文学》1994年第2期)</small>

韩作荣先生的这段文字颇能说明问题。的确,这种从中原向东北延续了多年的大移民运动——闯关东,是黄土地文化中不安现状的躁动,是对贫穷落后的积极抗争,是比热恋故土更高的追求。黄土地与黑土地的结合,形成了、诞生了一个崭新的人群。尽管在当时人们也许是极不情愿的。韩先生描绘的这幅辽东半岛迁徙图,还使我联想起美洲大陆的黑人体育明星们,他们的根在遥远的非洲,阿里、乔丹、刘易斯、乔伊娜的诞生与辽宁人的崛起,在前世的命运竟是那般相似。这样我们回到前盐村来看王军霞家族,就看得更清楚些。

灾难深重的1958年以后,集体大食堂的锅巴泔水再也留不住饥饿中的农民了,尽管那食堂曾被描绘得妙不可言。这时候,年轻的王有馥向村干部提出要外出学做木匠活,心想可以混几顿饱饭,他绝不甘心在黑土地上刨那几粒干瘪的食粮。不等村干部们批准同意,他就擅自做主偷偷地跑到附近村子拜了师傅。没想到刚干了一天活心中正喜,却被村干部探悉,找来谈话,严令不准外出,并表示如听话将考虑培养他也做村干部,反正不准他出门。王有馥分析周边环境,显然在附近求温饱已不可能。他身上奔流着“闯关东”人那绝不凝结的热血。看来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像祖先们那样再度远行,到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去闯荡人生。

他主意既定。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年轻的王有馥背起了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前盐村,离开了大连。没有一个人送别,他孤身奋然前行,他要走到村干部们再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在当时画地为牢封闭很严的农村来说,迈出这一步该是何等壮烈。

这一走,王有馥不仅冲出了大连,而且冲出了辽宁,一直走到吉林省蛟河县的大山深处。继续走,就到了一个叫做夹皮沟的地方。他环顾莽莽山林,有鸟兽飞动奔走,有山泉缓缓流淌,于是他在这里停住了疲惫的脚步,取下腰带上那只瓷碗,打开简单的行李,开始了自己崭新而又艰难的人生。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马俊仁故乡的大山。马俊仁是辽宁省辽阳市塔子岭乡滚子沟村那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精灵;而王有馥的脚步所停之处则叫做吉林省蛟河县白石山镇夹皮沟村。这两地的名称分明是一副对仗颇工的对联。

王有馥在这大山里创建了新的根据地,度过了最可怕的60年代初期的大灾荒,直到两年以后脚跟站稳,才给大连前盐村的亲人们打了信,前盐村人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由于他在家里排行老三,现在又再度闯了边关,打那以后前盐村的乡亲们就管他叫做“边外三”,这绰号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乍一听“边外三”这个词,似乎又带着一些编制以外的意思,“边外”与“编外”竟是同音同意。

王有馥到了夹皮沟,凭着一身力气也凭着过人的精明,两手空空起了家。他参加了当地的农业生产组织,渐渐就成了夹皮沟的正式成员。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又遇到一位从苏北流落到此的年轻女子,经人说合二人就简单地办了婚事,组成了一个新家。日子虽不富裕,却也井井有条——这又是远距离杂交的一个优秀范例。一晃间20多年过去,王有馥夫妇在夹皮沟生养了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儿,老二是个男的,老三就是日后扬名全球的王军霞。

按照韩作荣先生的推理,早年间最优秀的山东人奔向大东北同努尔哈赤的后代结缘,产生了王有馥的上辈人和自己,现在王有馥又同机敏柔韧的苏北妇女结合而生下了长跑天才王军霞,可见那理论足可以成立。王有馥回忆说,可也就怪了,小霞她妈年轻时候就是走道一溜风,人家都说她快得像是小跑——江苏北部的妇女确是比北方的妇女要轻巧敏捷得多。

时光到了1982年,王军霞已经在夹皮沟上了小学。我看到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王军霞在破烂不堪的小学校门口与几个小朋友合影,她坐在台阶上极不显眼,像一只瘦弱的小猫。从照片背景上看得出,夹皮沟也是个亟待扶贫的地方。而恰在此时,老家大连的改革潮声和海洋资源的富有再一次吸引了王有馥的目光。是啊,这山里贫寒,他还能再往回走一次,走回海岸线。他就是要再走一次!带上全家!

1985年,“边外三”带着一家五口真的又回到了大连湾。你必须承认王有馥确实是农村中“思想解放型”人才。回村以后,他又一次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不在乎,就租了小渔船,起早贪黑,重操旧业,仅一年多,他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就建起了现在这个小院子,住进了四间崭新的石头房。这房子现在显得不那么入眼了,可是在王有馥看来,那是他人生再度辉煌的自豪和骄傲。

你说,大连湾祖先们的奔逃生涯和王有馥的两度大动作,会不会对王军霞后来的率众脱离马家军产生某种精神影响呢?我们不是常常讲所谓的文化背景吗?

老王头全家回到大连湾,王军霞的玩乐天地就变得无比广阔起来。有大海,有沙滩,小学校就建在沙滩旁,她跑啊跳啊,心花怒放,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海边的沙滩更好玩的地方啦!除了跑沙滩,就是泡浅海,她是大自然之神偏爱的女儿。

王有馥名字中的这个“馥”字挺有文化,我纳闷农村里给小孩子起名时怎么就会用这个字?一问,方知原先叫王有福,很平常的,只是因为从吉林回到大连后,发现村里本家兄弟当中也有一个叫王有福的,完全一样,正式场合比如搞承包签合同,就很不方便,总不能啥情况都喊“边外三”嘛,这就把那个“福”字改了改,在字典上选了一个“馥”字,以示区别。

王军霞从1988年10月起,在大连体校受训三年,算是上了三年体育中专,然后在1991年11月被马俊仁选入省队,这下子连正式工作也解决了。王有馥夫妇高兴得乐不可支,没想到跑沙滩泡大海的黄毛丫头居然也能跑出个正式工作!这就比她哥哥、姐姐干临时工要有出息。村里人羡慕得直咽唾沫。而更高兴的事还在后头,王军霞到辽宁队以后屡战屡胜,上报纸,上电视,名气越来越大,到了1993年,王军霞接连在天津打了马拉松冠军,斯图加特打了世界冠军,北京破了世界纪录,一跃上升为超级明星。老王家喜事连台,在十里八乡千家万户中老王家成了舆论焦点,都说老王头大半辈子的苦没有白吃。不少农家把老王头看成了一个关系户,纷纷要老王头赏脸看看自己的孩子行不行,能不能跟那个马俊仁说说,把孩子也收下,将来也光耀祖宗,像军霞那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运动员真是个好路子。于是,老王家这一排石头小平房光芒四射。乡亲们有事没事的都喜欢上老王家抽袋烟,听老王对国家的体育发表相当专业的系列述评。如体育与家庭经济的关系,体育与子女前途的关系,体育与国家利益的关系,体育与电视的关系,具体点儿讲还有平时训练方法与场上战术运用的问题,高级党政领导接见与地方官员看望的问题……几乎所有老百姓感兴趣的话题与这排不平凡的小平房都可以联系起来。想来以后还将派生出一个体育与纪实文学创作的问题。

后来,国家体委隆重地为优秀运动员的家长在北京举行表彰活动,通知王有馥夫妇赴京领奖,吃住行不用花钱,走前走后王家再度辉煌了一回。

电视上亮相时,人们发现别的世界冠军都是去了一个家长,唯有王军霞家中是老两口都去了,这不是殊荣是什么?其实说来也颇有趣,国家体委的通知发到辽宁省,省里的工作人员没细看,就给大连挂电话报喜,催促二老即日登程。老王夫妇如约前来沈阳,工作人员这才发现通知上各家赴京受奖只限一人,然为时已晚,只好将错就错,不再更改,对二老也不再提起。二老乐呵呵进北京光荣了一回。老王头想,既然当了国家体委正式表彰过的优秀家长,就应该加倍关心中国的体育事业。他首先自家掏钱订了一份《中国体育报》——这点儿钱还是要花得坚决些,每日里在炕上取过报纸一看,分析研讨起来就更加权威更加全面准确。而仅仅停留在看报纸发议论上还不行,还要身体力行,不能光当体育看客,不仅坐着说,还要起来行。这几年渔船干脆不承包了,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前盐村的小马路上就出现了老王头脚穿旅游鞋练习长跑的身影,摆臂、踏蹬动作很规范。光练不赛又不行,老王头毅然参加了大连市老年马拉松(短程)大赛,在他所属的年龄组当中跑完全程,荣获该项大赛第36名。既然已经不再从事渔业生产,那么白天的时间就很充裕,这时他已被公认为村中和镇上老年人当中的体育专家,村中有老年门球队甲乙两支,岂有不加入的道理?于是又见他扛起了门球杆,逐渐上升为主力队员,并角逐主教练席位。镇上比赛的时候,前盐村的队伍没有打好,老王头对我说:主要是教练问题,战前准备不足,临场指挥失误,战术意识没有,不输才怪!要是我当教练,你试试看!

我向他了解家里经济情况,问道:如果不承包渔船不再出海也不再从事别的副业,手头可有钱花?他相当满足地说:现在好了,闺女给过一些钱,存在银行里,光吃利息也就足够。现在我上大连逛一逛,别人看见一道好菜,要掂量吃得起吃不起,我没有这个顾虑,只要我想吃,就可以点来吃到嘴里,我感觉还不错!想吃啥就能吃上啥,还想咋的?

有馥老汉真的满足了。

他把我领到里边那间屋子,说这里边有好东西,请你参观参观。撩帘而入,迎面一个2米多高的铝合金玻璃橱柜,放满了王军霞历年来所获各种奖章奖杯,琳琅满目,令蓬荜生辉。有馥老汉向柜子一挥手慷慨地说:

看吧!我近前观赏,赞叹不已。只见老王头又一挥手不屑地说:全是假货!

见我没有听懂,他补充道:没有一样是真金,都是镀金!

我向他解释说这玩意儿不可能都用真金去做。他就不同意:人家霍英东奖给的那块就是纯金的!不缺斤不短两整整2斤重,有小盘子那么大。

不过不能往这儿放,丢了咋办?我把它存到银行里了。我又问:欧文斯杯是不是在马俊仁那里?他顿时兴奋起来:那还行!我早就给要回来了。这柜子里放不下,在这儿呢!——他弯腰搬动土炕边砖地上一只残破纸箱,看来有点儿分量。我一惊,难道这里装着世界驰名的欧文斯杯吗?这是亚洲人、中国人、黄种人唯一的殊荣呀!他动手打开纸箱,里头塞着一些碎纸絮,清理清理,果然露出了欧文斯杯的那硕大的圆弧顶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动,它在世界体育界看来,几乎就相当于电影界的奥斯卡奖,相当于文学界的诺贝尔文学奖!这项大奖创立于1980年,不规定运动项目,专门“嘉奖在世界体坛上有杰出成绩和贡献、有高尚的风格和真心诚意致力于世界各国人民间的国际合作的优秀运动员”,它是目前国际上颁发给世界最佳运动员的最高荣誉奖,每年由国际上一批有影响的专家共同组成评委会,经过各大洲提出候选人,然后由评委会郑重投票选出大奖得主。此前已有13位体育家获此殊荣,他们中间有4位来自英国、摩洛哥、加拿大和苏联,有9位是美国人。在上一届评选中亚洲提名的中国跳水运动员高敏曾经落选。这次则有世界各地的6位巨星候选,结果是德国游泳名将阿尔姆西克得28分,美国体操尖子米勒得43分,西班牙自行车大王英杜拉因得70分,阿尔及利亚中跑强人莫塞利得96分,美国百米和百米栏双料冠军德弗尔斯得106分,而中国的王军霞以134分的绝对优势获奖,实在是中国人的骄傲!出席颁奖晚宴的主持人、司仪和发言者,皆是为世界体育事业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其中包括摩西、阿里、乔伊娜等,一张门票价格高达8000美元。王军霞被安排住在全美最豪华的曼哈顿华尔道夫五星级饭店,住总统套房,曾有美国总统布什、克林顿及中国领袖邓小平在此下榻——这奖杯竟有这么大的气派,让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老王头说:我给你搬出来细看看!

王军霞领取欧文斯杯

欧文斯杯像个铜铸的大地球,静静地停放在老王家的土炕上,发出幽幽的光,方形底座上镶着一块铜板,上面刻着“献给杰西·欧文斯国际奖获奖者王军霞”字样。圆形铜体的周边是各项竞技运动的精美雕刻。举目室内,土炕周围满是农家陈旧的日用杂物:针线篓子,带补丁的衣物,浸透着逃荒人基因的铺盖卷,防止小孩子尿湿褥子的塑料布,磨成溜光的大炕木沿子,潮湿不平的砖地,带着泥巴的半旧鞋子散见于地上各处,老式的箱子上油漆正在剥落……这一切同欧文斯杯混成一团!我久久地注视着它,又觉得却是欧文斯杯凝视着我。窗户上糊着旧报纸,阳光透进来,太阳以它普照万物的博大和宽容,无私地照射着伟大的欧文斯杯与中国北方农人的家。

老王头说:取回来那天我用大秤把它称了称,看看它到底有多重,一称,42斤,比报纸上说的还多2斤!

他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欧文斯杯,使我觉得有些不妥,这奖杯长年放在潮湿的地上并与土炕紧紧挨在一起,海风中带着盐分日日吹来,这个摸一摸那个抱一抱,防潮防盗措施几乎没有,屋内的湿度、温度都很不利于铜质杯体的保护,时间一长,它就会锈蚀就会损坏那精美的雕纹。国家体委何不搞个复制品,把这个真品很好地保存到体育博物馆呢?我提出自己的想法。

老王头连连摆手:那还能让他们取走!这又不是奖给他们的。去年,北京来过人,说是国家体委的人,对了,是中国体育博物馆的,专门来说这个事,说是要开世界妇女大会,要搞体育展览,说这是中国体育的一项特殊奖,不光要展览,还要教育小孩子下一代。当时我还在基地,老马和我都不同意让他拿走嘛!老马生他们的气,当时从美国领奖回来,老马嫌他们北京人不够重视,现在又来要,就赌气说没了,砸了,当废铜烂铁卖了!北京来人在大连住了好几天,连杯子啥样儿都没见上。临走的时候反复讲,只是到北京复制一个,把真的还回来。那也不行,谁知道归还回来的是真还是假!最后那个人没办法了,只要求王军霞、曲云霞在长布条上签名,这当然可以,就给他签了名,我和老曲头还签了一个名,最后那人没办法,走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坚持跟老马要这个家伙,老马心里不乐意,我坚持要,是我的东西一样不能少,不是我的东西白给也不要,这才把它搬回咱家来。

无奈,实在无奈。看来这奖杯只有在这土炕边的湿地上待着。我心中感慨万千。

收拾好纸箱子,老王头忽又想起什么来,说老赵你给看看这样儿东西是啥质量的。言毕他又取过一个尺把长的绒盒子,打开一看,那是一个方体的水晶杯,晶莹剔透,光芒四射,上写王军霞三个汉字。他告诉我这是英国人奖给王军霞的,我说我知道这次奖励,1993年评世界两佳,一男一女,男的是美国NBA篮球巨星迈克尔·乔丹,女的是小霞。我告诉他这杯子才是地地道道的水晶杯,是驰名世界的爱尔兰水晶,它的基本价值在2000英镑以上,应该保存好,打了太可惜。他说:不是玻璃的就行,村上有人说它是玻璃的,他们懂个啥?又说,这些东西只是在我这儿放几年,将来小霞成个家,还要取走的。言语中多有惋惜。

王有馥家在前盐村虽然不是一个大款富户,却拥有着巨大的精神财富,这一点又是任何一户农家或渔民无法比拟的。几年来,王家喜事不断,去年王军霞又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露脸了,这可是给前盐村争了大光。

老王头生活充实,丰富多彩,令乡亲们惊赞不已。

突然,平地一声起惊雷,乐极之处却生悲,王有馥家里出了大事!谁也没有想到在老王头历尽艰难苦尽甘来本该大享清福的晚年时候,命运再一次拷问了他的坚强。

那是1993年吧,王军霞在长期训练和比赛的夹缝中有短暂的几天工夫回家探亲。每一次,女儿载誉归来,市里、区里、乡里、村里都是皆大欢喜。后来还曾在马俊仁的奔波帮助下,大连市有关房地产机构慷慨地奖励给王军霞和曲云霞两室一厅单元住房各一套。乡亲们说老王头在城里有房子住了。那时候老王头尚不知道这房子其实是只能居住不算私产,住可以,卖不成,也觉得城里凭空掉下来一套好房,实在是洪福造化,就打发人装潢拾掇,喜气洋洋。得知此房并不属于私产而装潢已经投入上万元后就找报社,很不愉快,那是后来的事。当时他只觉得好戏连台美不胜收。诸领导频频来家探望,门前车马不断,都感谢他培养了一个好闺女。老王头也就感慨这辈子总算是跟往昔无边的苦难做了一次总的告别,只希望闺女多在家住些时日。

王军霞当年却还有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等许多比赛,自然不能多住,要赶回沈阳参加训练,还要上云南高原。临行时,老王头为防意外,特意让唯一的儿子把军霞妹妹护送到大连去,乘“辽东半岛”号特快列车返沈阳。兄妹俩高高兴兴结伴而去。王军霞后来对我说:我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小时候他总逗我玩儿,后来我只是希望能和他多在一起说说话。那时候他也要准备成家了,我希望他早些带回一个好嫂子,给我爸爸好好添个胖孙子,老人就更高兴了。

万万没有想到,王军霞前脚回了沈阳没几天,她亲爱的哥哥就在村外的公路上被疾驶的汽车撞倒,紧急送到大连抢救,因伤势太重,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人间——大喜之后,大悲临头。

出事当天,王有馥夫妇并不知道任何消息,第二天辗转有噩耗传来,人已经在大连医院里没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乃人生三大悲剧,老王头摊上了这最不愿意接受的第三项。

在中国农村,男孩子的价值之高不言而喻。而老王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晴天霹雳啊!为不再触及老人的伤心事,我不想对军霞哥哥的死做更多的采访,我只是想知道晚年的老王头面对如此沉重的打击,又是怎样处置的?

乡亲们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有无比同情的,也不乏幸灾乐祸的。

种种迷信说法趁机抬头,说老王头福气太大大得难以承受,老天爷要折一折王家的喜;说王军霞这孩子此生是个大人物,比男孩还强万倍,家里只能存下她。

面对血雨腥风,王军霞的母亲已经哭得缓不上气来,王有馥老汉却异常冷静。但见他那张刀雕斧刻般的老脸上唯有刚毅,言语中并没有更多的哀愁。他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对乡亲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灾人祸躲也躲不开,人死了,能哭活?咱腰杆子挺得直,趴不下!我王有馥偏不信这个邪!一辈子不信!

他最早的决定是:王军霞正在抓紧训练,当年各项大赛出发在即,绝不能动摇军心,必须严守消息,不准外传!“谁要是让小霞知道了消息,影响了她的比赛,我打断他的腿!”他考虑到了马家军的整体利益,考虑到了孩子在国际上的影响,他觉得这样就生出了许多崇高感:“告诉马俊仁,让小霞好好打比赛,王有馥这边儿挺得住!”

崔大林、马俊仁和孙玉森正在积极备战,得知消息后他们十分重视,悲痛之际,出钱出资,一再深深感谢老王头坚强的配合,绝不把消息向军霞透露丝毫。

令人伤感的一幕是,王军霞给家里通电话问候家人,家里正在操办她哥哥的后事,王有馥把万分悲痛强咽下,在电话里温和地鼓励女儿要好好训练:“家里啥都好,我和你妈都好,你哥哥姐姐都盼望你打出好成绩,打出中国运动员的威风来!”——我赞叹我们中国运动员们有这样英雄的父亲!这是中国农民坚忍无比的又一个侧面。

一连数月,王军霞在队里食宿严格,训练正常,情绪饱满,为进军斯图加特打下了坚实基础,一举夺得10000米世界冠军。她急急火火地把电话打给渔村老家报喜。她乐哈哈地在电话里问爸爸妈妈们高兴不高兴?王有馥悲喜交加,连说高兴啊高兴啊!王军霞就又问我哥哥他们知道了吧,他们也要祝贺我啊!王有馥强忍巨大悲痛,连说你哥他们都高兴啊,祝贺你啊!

哥哥的死一直瞒着王军霞。她不负众望,不久又继斯图加特胜利之后,出战北京七届全运会,连创1500米、3000米、10000米三项世界纪录,再次震动海内外。她又把电话打到家中,又一次问起她的哥哥,家中老人再一次忍痛祝贺。对于她举世罕见的伟大胜利,最爱她的哥哥在冥冥地下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是人世间的一种大遗憾,大悲痛!

历尽沧桑的王有馥老汉无比坚强地顶住了这一切。他多么希望心爱的女儿能再多创一次胜利,多添一次辉煌,直到永远。

当年斯图加特和七届全运会以后,王军霞面临的一项新的重大赛事,就是西班牙马拉松世界杯赛。

可是,在中国,偏偏就有这样的写家,他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忧患思虑,他的心也和中国农民的心无法沟通。就在马家军即将出征西班牙前夕,湖南一家体育报悍然编发披露了王军霞哥哥车祸身亡的醒目消息。

多少天以来人们严守秘密的种种工作宣告无效。

不幸的是,远在大连渔村的王有馥也看到了这张报纸。他震怒了。直到今天他跟我谈起此事仍然余怒难消:儿子死了,我不吱声儿,我挺得住,看了这个记者的消息我管不住我了,我的肺要气炸,恨不得闯到长沙,抓住那小子,好好收拾他一顿!长沙离得远就算他躲过了这一关!我抓起电话就给他们报社挂长途——要你们主编接电话,我是王有馥,王军霞她爸!找你们领导。主编来了接电话,我说你们怎么搞的?谁允许你们登的?你们想让我老汉去跟你们拼命啊?你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找你找到长沙!

他生气地点上一支三五牌香烟,猛地咳嗽了两声,接着讲:

那边主编问明白情况,也非常着急,不住声地道歉,说一定要好好查一查谁这么干,要严肃处理。转天我又打过去,问查清了没有。那个主编说查清了,写稿的不是他们的记者,是外地的特约记者,要严肃处理。但现在还找不着人,又道歉。我说那不行,光道歉不行,在外国要赔偿精神损失费,现在我不要钱,你们必须把那小子送到大连来,交给我,看我怎么当面整他!主编又道歉……我心想,幸亏长沙离得远,否则写稿子的记者怕是要吃些苦头的。但是写稿人只是用了个笔名,我分析很可能就是辽宁当地的记者们给捅出去的。

马家军队医张琦在为王军霞治疗脚伤

沈阳那边也紧张起来。崔大林、马俊仁、孙玉森三人苦口婆心轮着劝慰王军霞,鼓励她化悲痛为力量,一定要坚强地挺住这次打击。队医张琦女士在特殊时期发挥了特殊的抚慰作用,队友多人也争送温暖,王军霞终于振作起来,她镇定地对崔大林他们说:我真诚地感谢领导上对我的关心!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有用最好的成绩来报答哥哥对我的爱,报答父母养育我的恩情,报答领导上的一片心!

不久,马家军开赴西班牙。王军霞力挫群雄夺得马拉松世界杯金牌。我们难以推测她在那漫长的42公里195米的征途上是否想到了她亲爱的哥哥和坚强的爸爸,我们只是从她奔跑时那紧闭的双唇、严峻的表情中看到了她又一次走向了成熟。人生磨难也是对运动员心理素质的极大锻炼。这块金牌凝结着多少中国人的凄苦和坚韧!当五星红旗在西班牙上空升起的时候,王军霞站在最高一级领奖台上,凝视着国旗,一颗难以察觉的泪滴,洒落在异国的土地上。而远在太平洋西岸的中国大连,王有馥关掉电视,老两口一任大泪滂沱……

就是这一切,构成了王有馥老人奇特而又复杂的中年和晚年。儿子去世以后,王军霞就成了他们老两口精神上的支柱,成了他们晚年情感生活中最主要的寄托。

1994年7月,王军霞、曲云霞的农家父母进驻马家军大本营(左起:曲父、曲母、王父、王母)。

1994年7月里,马俊仁把队伍拉到了大连开发区。一开始,老王头是非常高兴的,因为女儿又回到了他的家门口。新基地与前盐村同在一条公路上,两地的距离乘汽车只需一刻钟工夫。从沈阳或大连去基地,前盐村乃必经之地。马家军兵变的那天晚上,王军霞和张林丽就是回前盐村家中睡的觉。那天夜里王有馥老汉也在家中,他始终没有责骂和劝阻女儿的行动——他为什么一定要劝阻呢?

马俊仁在这一带建立基地以后,为实现家族式的管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把王军霞的父母和曲云霞的父母请进基地来,发工资,干杂活儿。

他们都没有料到,由于父辈的介入,运动队从此变得复杂起来。而在从前,“二霞”的父母同马俊仁都是远距离打交道,把老马看成女儿的恩师。进入基地以后,老老小小搅在一口锅里吃饭,近距离打交道而且非常具体,各人的缺点毛病完全放开,你说还能保持原先的情义吗?

马俊仁从辽阳大山中走出来,个性刚烈独断专行披荆斩棘乃有今日,而王有馥闯荡半生百折不挠历尽磨难也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农民。一个是王军霞的现世恩师,一个是生身之父,针尖麦芒啊!

事实是,王有馥只在基地干了28天就断然离去。他回顾起那些日子,时而很满足时而愤愤然。他说:

老马让我和老曲头去基地,要说也是个好意。干活儿挣钱就不说了,他关键还图个安全放心嘛,到底是自家人管事儿,光房门钥匙就哗哗的两大串,老马他敢交给旁人?要是我用人,也愿意用自家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古话已经讲死了对吧?吃啦喝啦,一日三餐,还要熬药,把世界冠军吃坏喝坏谁负责?小霞她妈和曲云霞她妈主要就是帮厨择菜,我和老曲头干重一点的杂活儿,还要把大门管好,生人不准他进。老马的意思是让我们把村里的房子都卖掉,往后就不回农村了。我多了个心眼子,心想到那儿看看情况再说,卖了房子不是就把退路断啦?将来你哭出龙叫来也没人管你嘛。老曲头他倒实在,说卖他还真把房卖了,不打算回老家啦。结果怎么样?现在?现在他想回也回不去啦!我就是觉得老房子老土炕咱的老根儿哪能卖哟,这不,我不顺心就回来,咱俩在这盘炕上一唠,谁能管住咱?一会儿咱吃老酸菜猪肉炖粉条子,谁能管住咱?咱俩喝酒就是喝醉了往这儿一躺,谁能管住咱?这是咱家!——他一拍大炕,很昂扬地说完这段话。

我想到,中国农民的房子是最要命的东西,没有房的农民在全世界都会被认为是最没出息的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走出家园才是现代人一个永不停息的话题。其实老王头不卖房并不是什么多了一个心眼子,而是潜意识深处根深蒂固的传统威慑不允许他把房子卖掉。那么曲云霞的父亲同是农民,却把房卖了,又为何来?我想他绝不是不要房和家,而是想把山中的房和家转移到条件更丰厚些的海边来而已,也并非缺了多少心眼儿。下一章的采访将证明这一点。

王有馥结论性地说:在基地就是遭罪,老曲头他老两口那么实诚的好人,现在可苦啦,遭罪可遭老啦!老王头语中多有自家庆幸之意。

王军霞的母亲早已在外间灶台旁把晚饭做好,催促几次让我们吃饭而无效。她默默地在旁边听了一阵儿谈话,看看正说到一个坎上就又催促开饭,说:吃吧吃吧,一会儿有小霞的电视,不想看啦!

我们猛然想起今天是1995年3月4日,正是传统的北京国际女子马拉松接力赛及中日友好马拉松赛的日子,中央电视台将在晚间详细转播白天的战况。此战对于关心马家军命运的人们来说很关键,因为这是马家军自去冬兵变之后,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她们仅仅恢复训练20天以来的首次亮相。以往两届均由马家军代表中国出战并大获全胜,经一番疾风骤雨之后,人们想知道没有马俊仁的队伍还能再创辉煌吗?王军霞率众谋反功耶罪耶?

于是我们抓紧吃饭。一条海鱼端上来,酸菜猪肉粉条子端上来,烈酒斟满,电视打开,众人闲话收住口,地上小儿不乱走。

村里人们陆续走进来,参与分析战局,等待转播。北国农家小屋里弥漫着体育大战前浓烈而又复杂的气氛。我意识到王军霞的根确实在这里,偏远贫困的中国农村构成了无数运动员奋勇拼搏的原动力,成为中国运动员精神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老王头看来,千万里之外王军霞每次赛事的成败,都与老王家在村中的许多荣辱兴衰联系在一起。

那么,老王头对马俊仁又是如何看待呢?

世界级的大教头马俊仁,在老王头看来,也不过是个相熟相近时好时坏的兄弟或亲友,他并不理会老马崇高的社会价值。比如谈起老马的基地管理和运筹经济,老王头就认为不怎么样,尽管老马已是众所周知的“化学脑袋”,极富从商经验,实践也证明老马已经搞到了钱富了起来,老王头仍然不大服气不那么佩服,他有他的角度:

都说老马他脑瓜子灵会算账,我看他就不会搞生活不会算大账。过去我在吉林夹皮沟,村上大队经常搞一项研究,就是粗粮细做精打细算,各家都要学会过日子。劳力差不多挣的工分也差不多秋后分粮都一样,咋就有的能过得去有的过不去?我们在大队常研究,常教育那些算不来账不会过日子的人……比如说老马他对待那3台奔驰车,报纸上哄哄哄都知道了,他就没有处理好。本来是小霞一台曲云霞一台刘东一台,外国人是奖给咱运动员的,没说必须给教练嘛,回来他想要一半,这一半咋给他?就上了报纸。要我说,要一半就要一半呗,他又没处理好。当时从斯图加特运回来,到天津口岸卸了货,当下就有人出钱买车,每台车出120万,人家图个稀罕。小型奔驰,出这个价就很可以了,嗨,老马他不卖,他舍不得!本来3台车一卖360万就到手了,老马你要一半就一半,180万又到手了,剩下一半三个闺女分一分,每人还得60万,也行了,这不就都高兴了?也就没事儿了,谁能放出一个屁来!如果你真想坐坐奔驰车,那行啊,你用180万买台奔驰600,多气派多牛气,那钱还用不了对不对?谁敢说不是你的车?结果到手的好买卖,他不同意,飞了!现在快两年了,这事儿也没完,3台车弄回来,光顾吵架,车还算不上你的!你说你说,他会算啥账?他根本不会生活!

我对老王头说,海关有规矩,进口免税车不能随便卖。他就反驳:你办了海关手续当然不能卖,当时没办手续,不是卖就卖啦?好比交公粮,你交给国库办了手续,就谁也不能动了,公粮公粮嘛,可是从咱家地里收一布袋买走,你谁管得着!所以那3台车现在不好办啦!他只能开出一台随便玩一玩。

听老王头讲经济我总是忍不住想笑,他就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进一步说明他的经济观:不是咱的东西,白给我也不要,咱不沾那个光;是咱的东西,一样我也不能让,一样不该少,我凭什么要让给别人?我到基地以后,连一颗钉子也丢不了,是基地的东西谁也捞不走。我的东西我当然不能放,有个自行车公司送给小霞一挂山地车,算个名牌我也叫不上来。

小霞一挂曲云霞一挂,拉到基地是两个整箱的没开包。我觉得这车子是属于咱的,用不着和谁商量,瞅了个空闲时间,就自己开包自己装车子。打开包啦,正装哩,还没装完,嗨,老马来了,他看见了,先是站那儿不吱声,我就装我的,过一会儿他问我,老王你这是干啥?我说闲着它干啥?装起来我用着方便!他再没说啥,掉头走了。结果我把车子骑回咱家了,老马把曲云霞那一挂不知弄哪儿去了,说是送了人。你看,是我的东西我要,不是我的,白给我也不要!我现在骑的就是它。还有欧文斯杯,我也主动跟他开口要,是我的我为啥不敢要?结果老马没啥话说也同意了,我用自行车把它驮了回来!你不要,谁给你主动送回家来?你说对不对?我在基地干了28天,该算工资也得算工资,老马还不错,28天给我们算了一个月。到走那天,我也没跟他多说啥,他见我收拾东西,就问我你这是上哪儿,我说我回家转转。结果我回来再没去,他也没来找,就算拉倒……

我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不难想见,老王头与老马的关系是相当难处的。我便忧忧虑虑地问他是否与老马发生过正面的冲突。

他沉思一阵说:正面冲突嘛,我们没有发生过,不过也差不多。我是看不惯他动手打人。闺女大了,再打她她服吗?我觉得教练严格管理是好事,小霞你必须听老师的话,老师培养你不容易,不严格不能出成绩。骂几句你不能顶嘴,好几次小霞要顶老马,我就制止她:小霞!不准顶嘴!运动员嘛,光说好听话你能打出成绩来?可是要说动手打她,尤其是当着我的面,是吧,亲生骨肉,我看不下去。再说如果她犯了错儿,也不是不能打,要是没啥错儿,你打她,她不委屈咱还委屈哩,对不?就是那一次,国家体委田径处来了人,来基地了。走时候有车往大连飞机场送,老马在办公室喊小霞拿个提包来,意思是给客人带点水果饮料好在飞机上吃。小霞急慌慌拿了个包下来,老马说太小,让她重找一个,小霞赶紧去找。北京那个同志直说不用带了,一会儿就飞到北京了。赶小霞第二次拿来个包,老马还嫌小,就训她说:平时那么些提包都藏哪儿去了?这时候你咋这么小气!快去找!小霞只好又掉头去找,出办公室的时候,过道里风大,把门刮得当啷响了一声,老马火了,说小霞当着领导摔门子撒野,冲上去非揍她不可,让人拥上去给拉住了。北京同志又劝又着急,怕误了飞机赶紧走人。这一来,老马在一楼饭厅就发了大脾气,把小霞喊下来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俩大嘴巴子,骂她就知道当着领导发贱!他打小霞我真上肝火,强忍住我没吱声,没料想小霞推开大门就跑,一跑她就跑到楼外头跑到大公路上。我一看,真急了,汽车呼呼地过,我就冲出去喊:小霞!听话!回来!老赵我不瞒你说,我怕呀,我不能在马路上丢了个儿子又在马路上丢个闺女啊——说到这里老王头情绪极为激愤悲痛,他跳下炕来站着继续讲:

小霞懂事,她知道我心里想的啥,她忍住委屈从马路上回到楼里。这边老马火更大了,就骂你个小贱×还敢跑!你看我不砸死你!说着他就在饭厅操起一把凳子上去就要砸小霞。我真急了,他操起凳子在前头喊我砸死你,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你马俊仁有什么了不起!谁不敢操家伙!紧急中一看手边没东西,我也嗖的一把操起一把凳子来,谁不敢砸就是他妈的孬种!

前头众人就冲上去围住老马拉呀劝呀,老马他没砸成。我那天在他后头紧紧地抓着凳子,他要砸坏小霞,我就砸坏他马俊仁!一命抵一命!那天他没砸成小霞,我在后边才把凳子放下。谁怕谁!老王头站在地上紧紧地握着一双老拳,激愤不已。我急忙劝他平静些,他又来一句:我这把老骨头了,走吉林闯海湾我啥没见过?我怕你马俊仁!

这段小故事听得我脊梁上直出冷汗。真是太悬乎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基地竟成凶险之地,险些酿成大祸。

从那以后,老王头和老伴就动了返回家园的念头。可以推测,王军霞等人意欲尽快离开马俊仁的信念也就更随之强烈了吧……

现在电视转播开始了——

以王军霞为首的中国辽宁队的姐妹们情况不佳,张丽荣第一棒下来已经落在第10位,曾记得去年第一棒是曲云霞冲在最前面。眼下来自14个国家的59支队伍争先恐后,罗马尼亚、日本、俄罗斯的选手成了领头军。

第二棒是3000米世界青年纪录保持者马宁宁,穷追猛赶仍显不出太大优势,把位置追到第7位,一转眼第三棒王媛带伤参赛,跑得很不利索,又将这一点战果丢失落至第11位。王军霞是第四棒,镜头上出现她焦急地站在雅宝路桥上的情景,只见一个又一个别国选手从她面前飞奔而过,北京观众对着王军霞大喊:你可要追上去啊!王军霞神情严肃。电视机前老王头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王母侧坐在炕上,紧张得有些不敢看画面——王军霞一把抓过接力棒,疾疾如风跑动起来。镜头切换到前边,日本选手已是遥遥领先。镜头又切回来,王军霞正在超过一名老外,顿时这农家小屋里开始躁动,王军霞姐姐的小娃娃楠楠在炕上蹦起来,对着电视大喊:老姨加油!老姨加油!这个小姑娘稚嫩的嗓音令我心碎,她的呼喊代表着全家人和全村人的心声。电视中孙正平急切切的解说与屋中小楠楠的喊声搅成一团,当时我就觉得眼眶一热,险些没有掉下泪来。失败的现实是多么严酷啊!转眼间王军霞已经跑完了第四棒那10公里全程,不错,她追上了6个人,把名次推进到第5位。下来是王小霞接棒,降位至第六,张林丽最后一棒复超一人,已是回天无术,以半步之优先于乌克兰选手冲过了终点,全队名列第5。王军霞在终点迎接气喘吁吁的张林丽,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看得出来姑娘们已经拼尽了气力。她们从昔日的冠军宝座跌落下来,仅得大赛第5名。日本队复仇成功夺走了金杯。马家军6个姑娘因兵变前后长期停练难以恢复,每人成绩都下降不少,总成绩比去年夺冠慢了5分钟,比前年夺冠竟慢了7分多,更令人吃惊的是,比国内另一支由内蒙古姑娘组成的队伍还慢半分多钟!

这次失败真是五味俱全,一时无法评说。关掉电视,老王家一片沉默,那小楠楠依偎在姥姥怀中不出声又睁眼看着屋内所有的人。乡亲们先后沉重地离去。我们不难预料明日舆论界定是一片哗然,也不难预料各界对老马的再估价定会重新卷起。

王军霞的姐姐轻手轻脚地收拾饭桌上的残局,小碗小盆发出很低很清脆的叮当声。

老王头上炕,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盘着腿想心事。

王母相对而坐,居然也点着了一根烟抽起来。半晌还是她低声地先说了话:真丢人哪,真丢人哪!

我也找不到安慰老两口的话语,就笨拙地说那句废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兵家常事。王母又喃喃自语:这一回马俊仁该有话说了。

老王头突然冒出一句:明天我要上沈阳!并不知他出自何种考虑。

我胡乱分析说,你现在上沈阳无济于事,只能增加孩子们的压力。他就又不再吱声。

夜深了,我独自睡在王家里间的大炕上。脚下炕边,伟大的欧文斯杯静静地放在破纸箱里,暗夜中,柜子里的许多奖杯闪闪发光。我忽然想到应该给辽宁博物馆的头头写封信,请他们把欧文斯杯和重要的奖品收起来,听到外屋老王头一声声叹息,转而想到自己这个念头是多么糊涂,多么不应该!

后来我到沈阳采访,直接住在田径队里,经常见到王军霞,每当谈起她远在大连的家,她就显出很关注很美好的样子。我问及她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家庭的成员都如何看待,她微笑地想一想,突然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笔记本,翻至某页,交给我:这是我平时瞎写的,都在上边,作家采访跟记者不一样呢,咋是啥事儿都稀罕呢?

我接过本子来看,发现王军霞写的字虽说不算漂亮却是非常认真。关于自己的家,她自白式地写了三个人:姐姐、妈妈、爸爸。我看挺文学挺生动,经她允许抄录下来。通过这些心声也有助于我们对王军霞另一侧面的了解:

姐姐王军玲,1968年2月5日出生,属猴。我从小就在你的呵护下长大,我深深地了解你的性格,善良、倔强、耿直。不拘言谈的你虽然不很美丽,但你特有的温柔会使人不知不觉地愿意倾心于你,对你表示充分的信赖。为了这个家你受了不少苦,却没有半句怨言。如今你业已成家,并有了可爱的小女儿楠楠,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也算是一个幸福家庭。而我,你的妹妹,现在有条件让家人摆脱困境,除了爸爸妈妈,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怎么会对你视而不见?我总觉得现在我给你的还太少,以后条件允许,我会极力帮助你摆脱困境的,谁让你是我的姐姐呢?

妈妈崔维香,1946年阴历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生,属狗。不用问,只要看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那双带着硬茧的手,就知您是一个勤劳的人。妈妈,女儿发现,您的眼中除了对女儿满含着挚爱,还不时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从您的言语中,我知道您是多么怕再失去我们,您多么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更多的爱。我要对您说:妈妈您放心,从前女儿不懂事,有些地方忽视了对您的关心,现在我大了,知道您多么需要子女的爱。我会让您幸福的,妈妈,我深爱着您,愿您今后永远幸福、健康、快乐!

爸爸王有馥,1941年阴历六月十八日出生,属蛇。我最最亲爱的爸爸一生含辛茹苦,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家境一直不很富有,虽然不致(至)于落得贫穷潦倒,但一观其颜面,就知您历尽沧桑,吃了不少苦。如今,在您的一双大手养育下,女儿已经长大,再也不是以往那个讨人厌的野丫头了,家境随之焕然一新。您也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作为女儿的我,现在方知您的生辰,实在不孝。为了爸爸健康快乐,我愿在今后爸爸每个生日来临之际,无论我身在何方,都会给您献上我衷心的祝福。也许您不知道您在女儿心中的位置,告诉您吧,您永远是我最亲爱的爸爸!

从她的自白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温柔懂事的大孩子的形象,与她在赛场上那凶狠顽强的模样相去甚远。我们很容易去理解,马家军的队员们大都出身贫寒,家里经济普遍比较困难,在她们成功之后,作为女儿,都有一个爱心和愿望,就是用自己的辛劳钱补贴家用,报答贫苦多年的父母,让家里的境况得到改善。这一点又恰恰是老马考虑不周的地方,总担心队员们钱多了会影响训练,会不受控制。可惜王军霞的这段自白没有注明日期,又写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以致我不好判断写作的时期,是在马家军出现经济纠纷以前呢,还是以后?随后我又翻到一则与家庭有关的日记,是注明了日期的,时间是1993年12月24日,这是在马家军最辉煌的一年将要结束时王军霞的心声: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好想家哟!一晃数月,对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真是可怜啊!也许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可那爸爸、妈妈思念小女儿的心是多么真切呀。爸爸妈妈,女儿不孝,让你们挂念啦。

元旦即将来临,已经确定回家是不可能的。掐指一算,加上今年我已经整整五个元旦和春节没有同家人团圆了。他们不知怎样,我可是岁数越来越大越来越想家了。最近,我还时常偷偷地流下恋家的泪,心里反反复复,很不是滋味。只希望家人一切安顺,我也争取不让他们操心。

家中的情况虽不知悉,但哥哥的离去却令我万分伤悲。为了比赛,有多少泪水我强压心中,有多少心里话儿将永远不会展开,泪水没流出来我心里好痛,多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可是却难觅一处理想的地方。哥哥——妹妹思念你!

就在写下这则日记之后不久,马俊仁和王军霞、曲云霞由辽宁省副省长张榕明女士作陪,应邀出现在万众瞩目的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我们看到了王军霞的泪水,许多许多同胞被感动了。当天晚上,节目结束后,中央电视台特派专车,从直播现场出发,不远千里把他们送往东北,初一前晌安全到达沈阳,初一后半晌,王军霞、曲云霞终于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

令人深思的是,马俊仁急于远离沈阳大人群而把队伍拉到大连去,急于以一庄一户、独门独户的形式搞一套家族式的管理,本是他意识深处最认同的美妙理想。而舵手的意识决定着航船的去向,老马实际上也就把一条孤船开向了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这海一看上去,日日风平浪静十分深沉,而一旦咆哮起来便是惊涛骇浪足以覆舟夺人。凡中国农村家族,弟兄们长大成人都要较量分家,往往头破血流寸土必争。假设老马是领上一伙子世界冠军去故土休闲养老采菊东篱下,想必会很悠然,然而却是去从事竞争激烈的现代体育事业并且是名利同丰的行道,那么,在这片厚土上,首先要战胜的就绝非体坛困难而是面对着无数的农民,他们恰恰比马家军要强大1万倍!马家军的最终溃散便是难以避免的了。

第二部 地鼎 第十章 曲云霞的家

老曲头忆苦难思甜。家园已属他人,何处堪安身?马俊仁偷窥训练真情,召开训话会,仍解决不了曲云霞的苦恼。为保住翻身王牌,马俊仁一狠心奖励曲云霞一套别墅。无奈间,作家当了买别墅的中间保人,老曲头喜出望外。

对曲云霞和她父母的采访都是在大连基地内进行的。前章所述,曲家实际上在农村已无家园。我去的时候,老曲头夫妇仍在基地干杂活儿挣工资。正如我们预测的那样,他们全家人在基地住着很不安心,正在被无法重建家园的苦恼困扰着。

老曲头大名曲国力,生得高大挺拔,与神情严峻思路广阔的王有馥老汉相比,老曲头的脸上常挂着敦厚的微笑,言语也拙笨许多。他的祖上也是从山东逃荒来到大连的,只是到他这一辈儿,却没有王有馥那种走南闯北的惊人经历。曲家的祖先们逃荒上岸以后选择的落脚地点相当荒僻偏远,离海岸线有9公里,大概是当年逃荒的人们在大连湾登陆后,发现海岸线上已是人多地少,就朝着金县的荒山里走去。这个山窝子后来叫做金州区德胜乡上姜沟村。

赵瑜与曲云霞的父母在一起

在基地,老马晚上开车回了别墅,曲云霞和小队员们也早早休息了。老曲头说老赵来了正好解解闷儿,咱就唠嗑儿吧。

老曲头先来了个忆苦思甜:

我那个上姜沟可是太苦了,全村106户,才104口人,人比户少,为啥?日子过不下去,好多人家锁上门子又走了,户还在。有的户是单人户。

我为啥没走哩?就是因为咱在村里顶个全劳力,群众怕我走,就选我当了个小队长,没想到这个乌纱帽一戴就戴了11年!走不了啦。百十口人,才400来亩地,人均3亩多一点儿,全村没有一家不是苦日子。我开始当小队长时候正闹“文化大革命”,一个工分才两毛钱,你说咋活吧?咱家孩子多,云霞上头有一个哥哥俩姐姐,该长身体时候都吃不上东西。刚生云霞的时候日子也不行,插队知青还没走,她上小学以后才赶上有吃的。她的名字还是一个叫江桂荣的插队生给起的。小时候云霞每天跟她妈上山薅草,卖到山下两分钱一斤。她从小就满山跑。有一年到年底队里不分红,两车草卖了70来块钱,算是过了个年。农闲时候我也赶海,从大连湾用肩膀挑80多斤海菜,挑几十公里卖到别的村,串着家户卖,换点儿零用钱,那日子真是不敢想。1964年我就想盖房,打了720块钱的饥荒,好不容易盖了4间小平房,720块钱的债我还了5年才还清。我养猪,把好肉给了人家顶债(按:他养猪没有马俊仁那么能养)。现在一看,那房子早不成样子了,30年了。上这里来,说卖房,人家出了4000,咱就出手了,实际也不是要那几间破房而是要咱的地皮。鸡鸭牛羊粮食都送了人,有的东西给了她两个姐姐。我在那条山沟里实在住怕了,要是在王有馥他们村,有那个条件我哪儿也不去了,更不会卖房子。老马让我和老伴来基地,咱一辆卡车就把家全搬完。乡亲们都说咱家出了好孩子,苦日子算熬到头了。刚来时咱也高兴啊,光顾高兴了,觉得怎么也比那个穷村强!云霞整年在外头比赛训练,有七个春节就不见回家过,这下子也算能过上团圆年了。我和她娘能不高兴啊!来这儿以后,老马每月给我们发500块钱工资,我300她娘200,不能说少啦。老马常问我,说老曲这日子好了吧?我就说好哇好哇。

后来在开发区时间长了,才知道这个水平只能说比咱村里强,比起在开发区干别的,就比不上了。反正咱高低都不说啥,做人不能忘本,没有老马,哪儿有云霞的今天,我啥也不说啦。

老曲头话语很实诚,又似乎言犹未尽,他忆苦时谈得畅快,思甜时却吞吞吐吐,显然有难言之隐。

曲云霞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老马约我到开发区一中场地看训练,曲云霞在训练中明显地兴奋不起来。倒是姜波、崔颖、尹莉、白雨等几个小队员练得生龙活虎。还有一名刚刚归队的队员叫董艳梅,早先是老马从瓦房店选拔出来的。她在兵变当晚也跟着大队跑回沈阳,后来通过关系特招到西安上了大学。老马听到消息,当即和瓦房店的同行密切合作,又从西安把她挖了回来,近日刚刚恢复训练,跑得大汗淋漓。老马说,这闺女停练了好几个月,身体发胖了,现在净出虚汗,再出上一星期就没这么多汗了。

在训练上老马无疑是个大专家,他早就看出了曲云霞的情绪不对头。

要是搁从前,他会毫不留情地严厉责骂,现在他没有吱声,只是低声对我说,明年打奥运,还要靠曲云霞,她这样下去哪儿行啊!我问老马,她主要存在什么问题?老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曲云霞思想上出了问题。

这堂训练课以后的某日上午,刚吃完早饭,老马突然召集全体队员开会。老马很生气很难听地训话,除了曲云霞,全部批评了个遍。原来他早晨躲在暗处观察队员们的训练,发现了不少问题:

咋着,你们都想糊弄我啊!嗯?我是谁呀!就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子!刚对你们好点儿就不知道姓啥啦!昨天夜里你马老师做梦了,梦见你们有许多怪事,赶早晨5点我睡不着,开车去了场地我看训练。曲云霞领上你们到底去场地上干什么?是去逛街啊?我上了一中教学楼,你们一个一个咋跑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跟梦里头一样——你!你先和尹莉一块儿跑的对不,跑到半截子你停到足球门框子那儿干啥呀?搁那儿和中学生唠嗑是不是?现在你换上衣服鞋,马上出去到公路上,跑到西边汽车站那儿往回返,18公里全速跑,跑不好你中午别回来吃饭!去,现在就去!——你!你在单杠那块儿光压腿不动乎是不是?后来转了5圈半你又停一边了对不!——你!说你呢你看谁!你爹你妈叫你来这儿放松遛腿吃闲饭啊?跑了8圈你使什么速度?最后一圈你才跟着曲云霞冲起来,冲得也不快!——还有你,你刚来时间不长就敢偷懒啊,你半截子躲到楼这儿躲着是不是?问你话你回答,到底是不是?……你们糊弄谁?以为老师不在他就啥也不知道哇?傻子!大傻子!我啥不知道啊!你们说,马老师讲的是不是真的?曲云霞你是老队员现在也当教练了,你说我讲的是不是真的?是真的?好……你们不能跟曲云霞比,她是立过大功的,到时候她肯定说上就能上得去,你们这帮小崽儿能跟她比啊?现在世界上1500米没有曲云霞的对手!我打过她骂过她,当然打人骂人老师不对,现在外面批评我,说要民主训练不打不骂,我承认,可是你们如果保质保量把任务完成好,老师为啥还要打?打你我费力气,骂你我费蛋白,我何必打何必骂?

训练好叫老师打老师也不打。老师在和不在一个样,这是个品质问题,是个觉悟问题!告诉你们,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是老师全错了,为什么打?那叫强化训练,是你们完不成任务嘛!是你们逼着老师上火嘛!搞田径人家外国人搞了100多年,咱们才几十年,不抓紧不严格能行吗?不逼你你能上去?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时间不等人,芒种以前要搞完春播,这道理你们懂不?嗯!前几天,王军霞她们在北京跑得怎么样?丢死人!离开马老师,有新教练说了,说他有一套独特的训练方法。到底是什么独特的新鲜的方法咱不知道,我弄不明白,好比这个桌子,嗵!——他往起一站猛击一拳——这桌子,这模型,都做成了,你打碎了重做一个行不行!说我不科学,打了世界冠军不科学,在人家屁股后头追也追不上就科学?北京比赛你们看电视了吧,小日本子他哇哇叫,他从来在北京打接力没打过冠军,这回让他赢了跑了!大鼻子俄罗斯也上来了,罗马尼亚也上来了,还有什么过去听也没听说过的破队也上来了!就是咱们上不来!打个第5还谈什么狗屁独特训练方法,还谈什么科学,在中国家门口把脸都丢尽了,还吹!我看见小日本子在中国首都夺走冠军,就觉得是他又打到东三省了,他拿刺刀捅咱中国人,用刺刀在咱的肚子上这么哇哇地搅啊!你们气不气?是个中国人你气不气?这回小日本说了,说这支队伍没了我马俊仁,就跟一般队伍一样嘛!人家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嘛!队伍不出场他就不赞助嘛!明摆着报复咱欺负咱嘛!嗵!——他越说越气又猛拍桌子——我一看见外国人嚣张我就上火就坐不住!老赵,我这辈子,馋死不抽外国烟,饿死不吃西餐饭!东北人咱中国人受他的欺负还不够哇!我马俊仁干一天教练,就要为中国人争一天光,争这口气!前几天王军霞她们为啥争不了这口气?就是训练上不去!有人那个独特的训练方法为啥不拿出来?

胡吹!就是没这个本事!我告诉你们,中国人不是孬种!你们再这样练下去就统统给我滚蛋!……现在我宣布一个任务,也是一个秘密,你们记在心上连家长也不准告诉,老赵你现在也不要宣布,我想我们明年,还是这场比赛,我们要杀出去,实力上再加一个人,我他妈的非把小日本子开了不可!明年咱们这个秘密武器要亮出来,他今年报复咱,咱明年报复他!

我到时候不以马家军名义出现,我以一个小小的代表队名义就要打败他,让咱们中国人再挺一次腰杆子!他小日本子有什么了不起,去年前年咱们第一棒到第六棒都是第一,今年他第一棒还不是第一嘛!现在我把计划提前宣布了,就是要让你们好好练,你们就愿意伸长了脖子让小日本子拿刀砍啊?……你们不要让老师上火,老师不是什么都错了。我举过一个例子,说一挂马车,现在拉着一车死沉的货上坡,快到坡顶上,那马它拉不动了,吆喝它它不走了,停那儿了。当时我问队员们你们说怎么办?有的队员说推车,推它也不动又该咋办?有的说拉它,拉不动又咋办?这时候是李颖吧,她说了,说只有打它,我说这就对了!打!只有打!用鞭子啪啪地抽它,往狠里啪啪抽它,那挂车哗哗就上去啦对不!所以说不是老师全错了。你!你刚来时间不长,傻子你懂啥?你怎么赶上去?怎么超过曲云霞?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多练,没别的办法。外面都说王军霞聪明,她聪明在哪儿?她不过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加压力嘛,别人跑里圈她跑外圈,别人不跑了她还跑,明着跑,偷着跑,这一点谁也比不上!曲云霞也偷着练,王军霞她就这点儿聪明别的还有啥?这一点你们学不学?要学会这个聪明,最后开了她!——你!你家在农村,你爹在家盖房了没有?你爹要是聪明,就不等别人不看别人,别人不盖时候,咱家搬石头挖土方砍条子,偷偷盖!累啊,是累得够呛,别人家没累,你家累了,累完了什么结果?你们家住上大瓦房了对不?你家住上大瓦房,别人家还住小石头房;你在大瓦房里头笑哩,别人在小石头房里头哭哩,谁也看不见谁。老师说得对不对?你是要笑还是要哭哇?他拿小石头房跟你爹换,咱换不?咱不换!老师有什么高招儿,这就是告了你一招儿!脑袋瓜子长在你身上,你琢磨着学不学这一招儿?比赛以前你一直偷偷练啊,给自己加压啊,就像压弹簧啊,弹簧不压光往长拉,拉呀拽呀到时候都没劲儿了,压呀压呀压足喽,到了比赛咱就像炮弹啪就打出去了!拿什么打败别人!所以好运动员都要偷着练,练一身硬功夫真本事。那好马都是练成的,不练不是好马,练好了要懂得记住老师,报答老师,报答国家。人不能像猪狗一样,人也是动物,但他是高级动物。过去国家打仗,让黄继光上去堵枪眼子,他毫不含糊就上去堵哇,他背叛国家背叛首长行不行?谁不执行命令就坚决枪毙掉!现在国家也要用你们,可比堵枪眼子强多了,享福多了!好吃好喝不过就是往快里跑,堵枪眼子的事儿咱们没赶上,但是跟堵枪眼子的道理是一样的。书上说体育就是和平时期的战争,让谁上谁都得上!国家培养你干啥用?曲云霞给国家立过大功,还要再建大功!人是高级动物要懂得知恩报恩,低级动物它还懂呢,是人你不懂?辽阳山里有匹大青马,那主人平时训练它严格得很,它懂事啦。有一回去鞍山拉货——老马越说越快——到大山顶子上开始下坡,下坡要拉闸,坡大得吓人,车把式用全力气拉闸,车重得不行,想不到那车闸嘎巴当场就给拉断了!那车再也收不住,车把式脸也白了。车把式要丢命了,那大车就往山下大沟里蹿啊。

这时候大青马它急了,它耳朵挺得直竖竖,四个大蹄子死死抓牢往地上戳啊,它猛一戳没戳住,那车连蹦带跳,一家伙把主人也给颠翻几个跟头摔到大车前头去了,情况万分紧急,眼看主人往山下滚摔不死也要轧死他。

千钧一发眼看没救了,那大青马使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大车,就这么猛低头一抄,一口把主人就叼到嘴里,叼住那车把式的后脊梁死也不放,那大车就哗哗往山下冲啊。大青马心想,它再冲也还在路上别冲到沟里就行。车把式早就吓得昏过去了,大青马驾着车叼着人,腿上用劲儿嘴上也用劲儿,哗哗一路惊险,路旁边的人都捂住眼窝子不敢看哪,大坡一下子下了十几里地,到坡底到了平地上,脱离危险了,大青马把主人轻轻放下,浑身那个汗啊就刷刷往下淌,四条腿直打哆嗦,累得站也站不住——老马讲得直大喘气——老乡们都围上去救人,那车把式后脊梁上肿了盆子那么大一块肉哇,上头还有大青马的牙印子,过大半天才救醒了。那车把式搂住大青马就是哭啊!救了他的命他不哭?他爬起来就卸车,他把货都扔了,不要了,他心疼马怕马拉不动了,他自个儿拉着一挂空车一边哭一边往回走。他再也不舍得使唤大青马,大青马咴咴叫着跟在车把式后头回了家。

回去以后那主人把正房腾出来,把大青马从圈里搬到人的正房住,他天天陪着它说话儿,天天刷毛洗澡。大青马救了主人,主人感谢它,后来就再不使唤它了。大青马死后车把式还给它厚葬。唉,大青马救主这个故事不是我马俊仁瞎编,你们到辽阳问一问,哪个车把式不知道?这是谁都知道的一件真事!

小队员们哪见过这阵势,一个个早已听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我看见姜波和崔颖这两个从大连体校新来的小姐妹直想哭。

我也听得激动不已,深感老马讲话果真生动具体。我们不好评判他这一套到底是来自中国儒学还是来自北方民间还是自创的杂说,反正他的确是一位自学成才的民间演说家,非常出色。他在北京给体育同行中的上层人士作报告,也曾口若悬河博得掌声阵阵,中央电视台全场播出,效果特佳;在大连棒槌岛接受江泽民总书记的接见,原定他汇报40分钟,结果是总书记越听越带劲儿,中间精神振奋把上衣外套也脱了,兴致勃勃一心听老马谈体会,老马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突破规定时间一倍还多,没有任何人责备阻断。下来后别人说超了时间大伙儿都挺担心。老马说,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咱琢磨着人家愿意多听才多讲几句,一看人家不爱听咱就收口嘛!一副很有把握的大口气。

而今日老马训话整整一个上午,却有一个听众显得很漠然冷肃,就是曲云霞。也许是同样的训话曲云霞已经听了无数遍再引不起她的兴趣,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心已在千里外,也许是身体不适倍感疲倦,总之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就那么木木地听着。直到开会之初受罚去跑公路训练的那个小队员归来,曲云霞见她浑身上下全部湿透,从头发上直往下淌汗,她才以队长、老队员兼教练助理的身份站起身来,关切地问了一句:跑完啦?那小姑娘点点头,曲又挥挥手说:去洗换洗换准备吃饭。小姑娘扭头而去。曲云霞恢复了原先冷漠的神态。

老马独自讲了一上午,时间已近中午,中途没有片刻休息,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插话,果然他唾沫星子不断喷射,蛋白质消耗了不少,此刻仍然毫无倦意。显然他已经忘却了时间。他要集中精力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曲云霞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刚才的话有一半是说给曲云霞听的。我觉得大青马的故事讲完之后应该是个难得的段落,便插空提醒老马该吃饭了。他点点头,作收口总结,没想到这个收口也是相当漫长的:

你们知道天上的星星吧,星星是咋发光的知道不?傻子哟!星星它自个儿是不会发光的,它的光是月亮给的知道不?——他很认真地盯住曲云霞——不是月亮给它照着它有光发不出来!大自然的东西你信服不信服?

反正我信服,天上星星数不清,月亮咋只有一个呢?没法子啊,月亮只能有一个!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主席,不能除了江主席还有赵主席王主席李主席张主席十几个,那听谁的!天上挂着十几个月亮十几个太阳行吗?不把庄稼都烧死?天上自然现象和地上人间是一样的。所以必须听老师的话,要听从指挥,这样才能进步快。那子弹头汽车你们看见了没有,它是尖头在前,为啥它屁股不朝前?因为前头有风,尖头朝前才能减少阻力跑得快,就像老师在前头开道减少阻力,你们光跑就行了,别的你不要瞎想。要有信心,明年打败王军霞!不怕,我说你、你、你、你,你们四个人都能打败王军霞,就像先是冬天雪地里的老牛车,见着过吧,它嘎吱嘎吱别看它现在走得慢,出了村它变成马车了,比牛车快了吧,马车它听话呀好使呀,一转眼就变成了拖拉机了,往后越来越快,嗨,拖拉机变成大火车,大火车变成小卧车,小卧车又变成了飞机了,飞机又变成火箭了,啊呀,越来越快,你跑最前头去了!越跑越快!哈哈,黄毛丫头不简单哪,坐上飞机扔炸弹哪,一步一个新台阶哪,你,你说你是跑800的跑不了10000更跑不了马拉松?你,你说你是跑5000的跑不了800?你,你说你是跑马拉松的跑不了1500?傻子!你们跟上马老师学吧,一样一样都要学会。当年我们超了辽宁纪录了,该学什么,学全国最好的训练法,超国家纪录,又超了又学习,就超了亚洲纪录,再学什么?我就学欧洲男子训练法,向世界纪录冲击。他别人是先练速度,把心脏练到头了,还是跑不好,我是先练能力,逐步提高。能力上来了,我能力速度一块练,结果是哪一样都提高,像曲云霞这样的队员,长的短的都能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从800到1500到3000到5000到10000到马拉松,她都能跑,都能打冠军。有回比赛我给她报800,她不自信,直嘟囔说跑不好,比赛下来她是冠军!她刚开始练的时候有5个新队员,她排第5她最慢,结果呢?她听老师的话,训练任务完成得好哇!那4个全送回家了,剩下她最肯学习,她成了世界冠军。你们看明年,她上亚特兰大奥运会,肯定又是冠军。上回奥运会她打第三,就是有人保守了,战术指挥保守;保守了不敢去想夺金牌,才打了个第三,要不然上次就打奥运冠军了,这不怨她,也不怨我,因为当时不以我为主。(到现在老马没有喝过一口水)你们几个小崽儿听好啊,我今天上午讲的啥呀?讲的就是要听话,要肯用功跟老师学习,不要学什么化个妆啦穿个好衣服啦,学那些没用。啥叫美?运动员你抹什么口红化什么妆!吃好睡好练好,脸上的皮肤就比化了妆还要好,每天必须喝阿胶,阿胶是专门给妇女用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容品还化什么妆!啥叫美,什么是美,千美万美,出了成绩最美!你们看曲云霞眼睛多小,那怕啥呀,眼睛小不影响当世界冠军,眼睛大了还不一定跑得快呢,越小越好,反正出了成绩是美女,不出成绩是丑丫头。我看人家给曲云霞介绍对象的时候,小伙子一个个都点头哈腰,他知道他不配曲云霞嘛!打了世界冠军你要啥有啥,这就是最美,啥女人也不如你!明年曲云霞再打一个奥运会冠军,那是有把握的,现在世界上1500米跑3′50″的没有嘛!去年世界最好成绩都不如她嘛,所以打奥运会有把握。你看那是什么风光!嗯?好了,中午多吃点儿,去吧,都给我多吃点儿!

训话会终于结束。曲云霞并没有被老马精彩纷呈的话激励起来,她毫无表情地往起一站,看得出她心底深处还带着对老马的某种不满,扭身而去。

老马很机敏很严肃地观察着曲云霞的一举一动,明知她现在有情绪有想法,想打退堂鼓,便心情沉重起来。说实话老马其实也是很窝火的。过去,哪个队员敢对他这样呢!现在他却不能正面狠批曲云霞,只好忍着:

唉,老赵啊,这屋里没人了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太难啦!现在的运动队太难带了。我干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出了成绩,啥也没落着倒落了一身不是,现在想歇又不能歇。外国我是坚决不去,咱是炎黄子孙不能给外国人干。

我打了世界冠军反而是我啥都错了!可是现在咱一身是病,还得坚持干下去。外国人培养一个世界冠军要十几年,我没明没黑地干,用五到六年时间就把世界冠军培养出来了,可是,队伍没保住,还得从头来,我还要争这口气!唉,曲云霞她不能退啊,剩下那几个小崽儿条件都不错,但是一两年之内还上不来,顶多是个亚洲纪录,三年差不多——老赵你在这儿我感谢不尽,我看能不能这样,你呀,你这么着……老马压低声音面授机宜,他要利用一切机会做曲云霞的工作。

我深深理解老马的心。形势对于老马是十分严峻的。重新组队以后,新选来的小队员如姜波、崔颖等大部分都是一级运动员或健将级运动员,她们都是老马将来借以翻身的很有分量的砝码。但这满把牌虽是好牌却都不是王牌。王军霞无疑是一张世界王牌是皇后,可是她再也不会听老马指挥。尽管社会上从上到下希望马、王和好的呼声很高,不断有人发表和谈和解言论,新闻界乐此不疲炒得很火,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老马知道王军霞的脾性儿,这闺女这辈子是不会回到他的阵营中了。那么老马手中的王牌目前只剩一张,那就是仍然极有实力的曲云霞。曲云霞只要答应继续干下去,干到奥运会,老马的腰杆子就还能直起来。再估计一下,王军霞离队以后负担日重,在沈阳,整个队伍管理混乱,很可能会渐渐垮掉。如果真是这样,曲云霞就成了国内独一份儿,短期内尚无人可以匹敌。中国人还不曾在奥运会夺过中长跑项目的金牌,马家军最高峰的1993年和1994年偏偏是两届奥运会之间的空当年。因而曲云霞就是老马手上一块无价之宝,这块宝将押到哪儿赢到哪儿。

我们只知道曲云霞有情绪不想干了,具体一点儿,究竟是为什么呢?

老马希望通过我这个客人,去探究分明,“看看她都有些什么活思想”。掌握了这些“活思想”以后,一来可以避免马、曲之间发生正面冲突,那是老马绝不希望出现的情况;二来在摸清底细之后,有我这样一个中间缓冲地带,将有利于老马从容考虑推行决策,共同努力把问题解决好——以往马家军由于具体问题引发矛盾冲突的教训实在太沉痛了。老马吃一堑长一智,正在吸取这个教训,对自己的学生他不再那么主观武断。这是老马一个大进步,十分可喜可贵,我理当尽力相助。

老马告诉我的做法是当天就去和曲云霞聊天,隔了天就不真切了,今天上午刚开了会,她正有一肚子话没处说,一聊准灵。

从今天早晨他独自观察队员训练到现在,我觉得老马做工作的方法有点儿像间谍。我上曲云霞宿舍去,就有一种身受派遣不那么自然的感觉,又觉出了几分好笑。

所幸曲云霞和她的父母一样,是非常憨厚诚挚的人,我来看她,她丝毫没有任何疑虑。为了掩饰一个探秘者的最终目的,我还是迂回了一下,先到曲云霞隔壁其他几个小队员的宿舍转了转,然后才悠闲地来到曲的宿舍。房门半开着,曲云霞正独自一人坐在床头听音乐,磁带内容是一首关于人在旅途的流行歌曲。由于过去马俊仁坚决不准许队员们听音乐,砸过队员们的录音机,故而我开了一句玩笑: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听音乐啦!说着话我走进来,曲云霞就说:我想听就听谁也管不着!这时曲云霞的母亲后脚跟进来说:云霞你声音小点儿,有个事,楼外边搞基建的那个民工想借咱点儿钱。曲云霞就问那个民工借钱干啥,曲母说那民工看上了一件皮夹克,觉得便宜,手头钱又不够,想借上咱300块,你说给不给?

曲云霞并没有搞清楚是哪个民工,很茫然很实在地说:你答应人家了就给吧。说着就从提包里摸出几百元钱给了母亲。曲母说人家张了口,咱不好意思推托,借就借给他吧,老赵你看这……对此我难以参与意见。但我心里觉得民工在附近干活只是个临时事儿,他怎么偏偏逮住曲家借钱呢?又不是什么紧急事情。这年头借钱给民工的人家可是不多啊!“借”出这300元钱,八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曲家人也真是老实厚道。

曲母接钱而去。云霞一笑说:没办法,净是来跟我家借钱的。我说:

家里日子刚好些,还要仔细点儿操心点儿。她就说没办法,我父母从不会拒绝人,打发不了人家,我当女儿的也不好说什么。

渐渐地,我们攀谈起来。曲云霞果然思想负担沉重,有远虑亦有近忧,她说话比较慢:赵老师,你说闹事儿那天晚上我没有跟她们走,到底对不对?前几天中央电视台采访辽宁队,说曲云霞现在和父母在一起,至今没有归队,咋就叫至今没有归队呢?我真不懂,好像我做错啥事了。当初没有走,是个啥情况呢?谈判啦有意见啦我也都参加过,但是到后半夜我没跟着跑,是我犹豫,我怕都跑光了马导他受不了,再说我父母也住在基地,老人并不支持我跑。其他人当然没牵没挂说走就走,我心想反正已经知道第二天领导要来,王军霞她们也没走远,第二天也还要回来,领导来了再做决定吧,这样我当天晚上就留下了。第二天崔大林院长和孙玉森队长从沈阳来了,处理不下去,最后说全体都回沈阳,我就也打起了铺盖卷,东西都收拾好了,领导让走咱就走。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决定把我留下来,我服从组织决定就留下了,到现在成了我没有归队,还在中央台广播!王军霞她们和我同甘共苦多少年,本来感情挺深厚的,就因为我留下没走,她们误以为我耍心眼儿,肯定会说我是叛徒,这不把小姐妹们也都惹了?马导这边我是始终尊重他的,当然哪会一点意见没有,我希望他把他的那点儿毛病改掉,比如他应该更理解人,可是人的缺点也不是轻易就能改掉,就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他也对我有点看法吧?真是……唉,老队友们都走了,我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真没意思。跟这帮小队员吧也不是太熟,我还要处处以身作则起带头作用,马导常回家,我管不好队伍还批我。一个人闷在这儿,和住监狱差不多。老队员不在,我练也练不起来,越练不起来这腿还越疼,是老伤,真是没有一点儿意思!我是真不想干了。现在父母跟着我在基地,我又有操不尽的心,他们老两口养育了我,我怎么办?……刚来的时候我爸我妈挺高兴,后来他们也觉得住在这儿很不合适,再怎么说这儿也是个体育基地。他们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这块儿亲戚又很多,我哥我姐他们还有小孩儿,总想来看看老人看看我,说实在的,连出入都不方便。体育基地毕竟不是他们过日子的家,逢年过节他们就很不习惯,别的老人阖家欢乐老的小的那么自在,做点菜喝点酒他们才觉得像个家,现在这算什么?所以他们特想离开这儿。重建一个家自己过也不容易,上哪儿去呀!你问大连的房?大连是给了王军霞和我一人一套房,还没交给咱。关键那房子不属于咱,只能住,不能买卖。老人们觉得那不是咱的房子建设它有啥用,王军霞她爸也不去住。马导原先说过给我和王军霞买一套别墅,奖给我们,出事儿以后再也没提别墅的事,我想他说归他说,还得靠自己,要等别人给买别墅还不知道在哪辈子,可是我父母将来怎么办?上次邱立斗老师从金州和你一块儿来,我托他在金州给买套房,邱指导最近说办得差不多了,如果这次没变化,老人们就打算搬出去。他们没有自己的家肯定不行,时间长了还要病倒呢!把老人的事安排好,我自己好办,领导上给我分配掉算了,我也算给国家出过力了,现在浑身是伤,明年奥运会让别人打吧!赵老师,这些年我真累啊,我真是累得再也跑不动啦!如果老队员都在,练的时候还能互相促进起来,互相激励起来,现在我孤孤单单的也25岁了,还干个啥呀!可是老人的事我没有处理好,现在是进退两难,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如果这样凑合去打奥运会,还有一年半吧,肯定也是个输,不如现在退,沉痛的教训太多了。迟退不如早退,省得将来输了……曲云霞的心已经让严酷的现实揉搓得很破碎。在她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打出成绩,剩下的什么也没有处理好,反而弄得父母无家可归——这忧虑最为突出。队友逃遁友谊危机,马导不理解,说话没兑现,更是无法回避的问题。难怪老马讲了一上午对她均不起作用。她沉重的思想负担显然不是一席动听的话语可以卸却的。

中国农民,哪能没有自己的家园呢?家园不仅仅是他们物质上的生活必需,更是精神上的寄托和灵魂归宿,是一种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曲家的确正处在危难之中。不论是王军霞的父母还是曲云霞的父母,他们都无法心甘情愿地去适应现代人迷恋的竞技体育生涯。东跑西颠、争强斗胜,他们不适应;集体生活军营制度,他们也不适应,总之,以现代体育文化为背景的运动队所要求的一切生活方式,都不是他们所梦想的人生。同理,中国农家子弟坚忍不拔不屈不挠吃苦耐劳的传统精神成就了马家军,这个现象正好迷惑了马俊仁,使他进一步误把农耕社会常见的家族式管理的模式引进到现代体育中来。这恰恰又错了,这种引进必将引发深层意义上的尖锐冲突。大而言之这是东西方文化难以调和的冲突,是人类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冲突。

移师大连之后,眼见得问题和矛盾接踵而来,运动队因而波澜四起风雨飘摇……我们正面临着从东方农耕社会家族式管理向西方现代社会契约式管理的嬗变,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封建传统同现代社会的碰撞和较量,在今天急剧变化着的社会生活中,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这种较量这种抉择。

曲云霞的“活思想”已经摸清楚,只可惜当今中国已无法用毛主席著作这把金钥匙去轻易地解决问题。老马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扰之中。在那几天里,我和老马共同与曲云霞几次展开新一轮的对话,苦口婆心谈得很艰难,收效甚微。老马把他所能想到的话都快说尽了:

曲云霞啊,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给马家军立了不少大功。我当然知道你有伤有病,再干一年要说也是真够苦的,可是你不干哪能行呢?

要说退役你讲讲怎么个退役法?你这个马家军的老资格就这么不明不白退役了算哪回事儿呢!你跟赵老师谈了真实想法,我看这些想法都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你爸你妈在我这儿不是挺好啊?哪儿不好?你说其他还有啥呢?

曲云霞没言声,我也不插话,老马便激动起来:上次她们闹风波,你没有跟上走你留下了,你经得起考验又立新功,现在面临奥运会你咋经不住考验呢?这几次她们闹分钱,你也分了你该得的那一份儿,好几十万不止吧,你觉得钱也有了是不是?这辈子够花了是不?曲云霞,这点儿钱就挡住你的双眼哪?钱算啥呀,钱财什么都不是呢!过去国民党发行金圆券,我辽阳老家的老百姓开始是攥在手里谁也没舍得花,后来涨得不值钱了他又急了,就集中起钱来让我父亲用大车拉上,赶着车去鞍山想换点儿正经东西,用麻袋把钱装了满满一大车。我父亲赶车上了鞍山,结果那钱屁也不值,什么也换不成,白送人都不要,还得往回拉。回来上山走上坡,把马累得拉不动,我爹没办法,明知这钱拉回去也没用,不如让马省点劲儿,就把钱都倒大沟里,不要了,扔了,它没用嘛,倒沟里还要把麻袋提溜回来,因为那个麻袋比一麻袋钱还值钱!所以麻袋不能丢。回到村里老叔老婶子们有哭有笑,反正是一辈子啥都没了。车上就剩了一麻袋钱,我父亲扛回山上当废纸用,家里炕围子上贴得花花绿绿的净钱了,这我都有印象,老赵你说钱有啥用!这不,说苏联变化了,那卢布一把一把也是买不来好东西,听说都作废过好几次了。我看世界上顶数钱这玩意儿靠不住,银行倒闭了票子作废了,存钱户哭也白哭,是不!曲云霞就你那几十万块钱哪,更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人的本事、人的事业,将来一说你是奥运冠军,看,曲云霞来了,这比几个臭钱顶事儿,傻子!因为你有真本事,人家才尊重你,光拿钱能买来尊敬啊?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没时候想它,有时候没用!社会都是朝前发展的,你必须哗哗往前跑,你不能站着不动,你看从大连到沈阳的火车道,上边有火车一列跟着一列走,谁也不能停到半道上!有一次一台机车停半道坏了,就给拖着走,拖不成就得掀翻到铁道边上,别的列车照样前进,它不能总占着道儿对不?在马家军你资格老,功劳大,就是这样退下去不行,编筐拧篓全在收口,口收不好,那筐子枝杈八网的,不成个东西。现在是党需要你干下去,国家需要你干下去,等到打完奥运会,把口一收,好啦!外国运动员梦里都想参加奥运会,自个儿倒贴钱也要上,哪有能上求着上自己不上的?要是我的孩子就是让人打个血窟窿只要能上奥运会也行!你再打一届奥运会,这辈子就参加了两届奥运会,光荣啊,头回打铜牌,二回打金牌,光荣啊!天底下有几个运动员能有这个好福气……曲云霞闷着头听老马讲他那套重义轻利、义利并举的道理,始终不多言语,两个小时过去,照旧没有打起精神来,老马一时间想不出新的论据,一阵儿冷场,曲云霞就往起一站说:马导、赵老师,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回去了。

对于今天的中国运动员来说,靠大讲无数的空道理已经无济于事,其他行业亦如此。这是中国进入90年代以来的一个深刻命题。

一连数日,曲云霞每堂训练课也都完成,却仍然表示想退役不干。

我同马俊仁就曲云霞的事又相谈几次,我明确谈到了别墅问题。又往深里走,我们谈到了从家族式管理向契约式管理转化的问题,谈到了如果不彻底改变过去模糊管理、家族管理的指导思想,那就不光是王军霞和曲云霞这一批人的工作难以做好的问题了,今后在一代新人身上还会发展激烈的经济矛盾和不尽的纠纷。要从根本上改变单纯人身依附的恩恩相报状况,要善于发挥经济杠杆的作用,向体育法度化变革,向俱乐部制过渡,从制度上解决运动员成才以后的管理难题。国际上有先进的范例,国内有足球界的开拓先行,值得马家军很好地借鉴。否则,你马俊仁就是有一万张嘴,每天说几车皮的话,也拢不住运动员的心,拴不住运动员的腿,鼓不起运动员的劲儿。我建议老马邀请这方面的专家学者,为马家军研究制定有针对性的短期和长期的法规,入队时签署教学双方的合同协议,甚至可以考虑有人作保,完成任务奖励要兑现。再如参赛资格怎么办,转会怎么办,违约怎么办,退役怎么办,立大功怎么办,犯了错误怎么办,提升怎样进行等一切,都要根据国情制定严格的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这个基础上再辅之以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事业才能有保证,基地才能往长远发展。我对老马说,你不要光爱听好听话,人家表彰你说向你学习,江泽民、李铁映都表扬过你,伍绍祖还谈过五学马家军,说一马当先要引来万马奔腾,袁伟民、刘吉也说过要学习你的严格管理,这是人家给你荣誉,并不是说你就无须改革到了顶峰。依我看人家提出向你学习,其核心正是要学你敢于解放思想,敢于创新,不被传统的旧东西禁锢,所以你自己不要闹误会反而把自己的手脚给绑死了,不敢动了!咱自家不改革就不会有新出路了,只有等着人家超过咱。我看办好基地首先是家族式管理必须变,要用人才,不要靠上阵父子兵这一套,要靠科学管理,人才遍地都是,看你怎么用。父子兵这一套事实证明不适合竞技体育。说到底,要改革,要从僵死的计划经济模式向市场经济转化,彻底转变机制,要结合国情吸收西方体育走向大市场那一套。如果东方化一点儿,也有大可借鉴的真经,过去山西商家票号还有安徽商人都曾非常辉煌,往日的晋商富可敌国,纵横万里,他们就摸索了一整套培养和管理人才的经验,完全是东方式的国粹化的,那些办法也非常宝贵可取,同样严格且相当奏效……总之是一切阻碍我们事业发展的体制和机制都需要改变它,伟大的体育家肯定都是改革派,否则他就不会成为体育事业的推进者。

我们的长谈很有实际意义,老马的态度非常认真。老马是极聪明的,他正在从各方面吸收好的意见来帮助自己记取马家军裂变的沉痛教训,并不像人们推测的那样,说老马犟得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谈到高兴处,他会激动地说,老赵哇干脆你来我这儿干吧,我们太需要一个好政委了!我就急忙说担当不起,只是因为看到马家军的现状人人着急,粗浅地提供一点思路。你真需要好政委可以全国招聘,能人有的是。

老马无疑是中华民族万千精英当中的一员。他的长处就在于可以在自己的训练中容纳百川而无往不胜,可以在迷惘和困惑中听取有益的意见而果断决策。他从不意志消沉知难而退,他从不凑合浪费每一天,他喜欢动脑筋而且善于动脑筋并注重了行动,大大地弥补了自身读书甚少这个亏损项目,从而使他的人生转亏为盈。刘项原来不读书啊!

这天大早,他开车来了。一上楼就叫:老赵呢,起来了没有?王伟啊,快去把你赵老师叫来,我这儿有正经事儿要商量!一听他沙哑而又振奋的声音,我就觉得他一准儿是摸索到从根本上解决曲云霞思想问题的办法了。

一见面我先说话,好像昨晚的谈话仍在继续:老马你有好主意啦!

老马急急相告:昨晚回去到天亮我睡不着,咱们谈的那些话那些个道理在我脑子全翻腾了一宿。曲云霞的事儿咱光靠嘴说真不好使。咱这样,原先我打算奥运会以后奖给她一套别墅,我看用不着等奥运会以后啦,我现在就给她兑现,老曲头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她把合同给我签了,咱就啥也不用说啦!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把具体方案推出:前边不远有个望海大公园,房子是现成的,冲着大海,小一点儿的别墅100万元左右,跟老板谈一谈说不定还能便宜点儿,反正不超过100万就下来了。说小一点儿也不小,实际面积将近240平方米,她曲云霞住还小哇!钱的问题我想好了,最近这次分队费,就是我住院期间她们又闹着再分一次队费,曲云霞分了17万,这17万还在账上没交给曲云霞,把她这17万用起来,我给她补上83万,加起来就成了!她的合同就要冲这个订,订到奥运会以后再打了八运会房产就归她。不好好打比赛,房子我再卖掉!现在房产证先不交给她,老赵你说呢?

对此我无法发表具体意见,听他这么一讲,说实话我倒担心曲云霞可别吃了亏。老马又高喊:王伟啊,把曲云霞和老曲老两口都叫来!上午我领你去看房,那房子好得很哟,现在一平方米合5000元左右,往后还要涨。

我又问:老曲头如果搬过去,基地还用他吗?老马早已想好:他定,由他定,想在这儿继续干,每天他骑个自行车就过来,反正基地总要用人,我工资照发。他要是真不想干就算了,咱再雇人啊,你不是说父子兵不好,要淡化亲属关系嘛!

曲家三口惶惶地来到老马办公室,不知有何大事。

老马立即打足了精神大谈购房计划。老曲一家的表情不断变化着,由惶惶然而渐次变得欢乐不已。曲家有些意外,或曰喜出望外。曲云霞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老马神侃:老曲啊,这下子好了吧!原来说也有王军霞一套,现在她跑了,没了!是她自个不要嘛!王有馥不是愿意回家吗?

那他就在村里住吧!老实人吃亏吗?不吃亏!吃亏吗?不吃亏!

老曲头高兴得不知该说啥,只向着老伴儿重复一句:这回可就好了,这回可就好了。

曲云霞快乐之际又商议地说:金州邱老师那边还办着一套单元房呢!

老马问房子多大多少钱。曲云霞说不算大要17.8万,价钱也不能算贵。

老马立即出主意:跟你邱老师讲,先不要啦,17.8万存银行,一年利息是多少?现在等于你花17万买了一个大别墅,还要那小房干吗!曲云霞说:邱老师挺辛苦的,买就买啦,反正也是固定资产,房子在市区今后还会增值哩。老马就批评道:你看你傻孩子不会花钱不是?我好说这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们哪儿会花钱啊!千军万马凭指挥,一兵一将都要调度好,东一锤子西一棒,你有多少银子也花不到点子上,你有几千万也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这又是你马老师教给你的一个本事,记着,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那点儿钱,还值得一花?!

曲家人就乐哈哈地笑。老马陡然严肃起来:奥运会要尽全力打好!我和你赵老师去看看房子谈谈价儿,曲云霞你要考虑怎么个训练法,考虑这一年多怎么办?啊!要不然房子再好你最后也要不上。任务不轻啊!老赵你这就帮我琢磨琢磨合同怎么个写法,想好了帮着起个草吧。

曲家人就信赖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地有着一份担心,他们担心老马会不会变卦,这个合同在他们看来相当重要,或说比老马看得还要重要。曲云霞诚恳地说:赵老师,谢谢你帮了忙!这诚实厚道的一家人觉得可能是我同老马的长谈发生了作用,对我更加信赖。

老马突然兴奋不已:来来来,老赵咱干脆先写合同!那边房子现成的又跑不了,老板是咱的熟人,你先给起草合同咱听听,干脆你就当一回中间人,合同签完咱拉上老曲全家去看房,那多带劲儿!

老曲头神情冷峻地说:成!

曲云霞急去找纸笔,她期盼着我能完美地促成此事——看来肩头责任不小,不能让老曲一家的希望化为泡影。但是一时间我还想到了事业单位的财会制度,想到了公款使用的法规,想到了曲家良好的愿望只能在严谨的操作中方能实现,一瞬间我还想到了王军霞那边又会怎样看待,想到了老马的处境。于是我用非常低沉的声音对老马说:这笔钱是不是申报一下领导?

老马一挥手大声说:给王军霞和曲云霞她们买别墅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林知道这个事儿,都知道,谁也不会不同意嘛!来来,纸来了。

王军霞她不要这个队了,运动队还考虑她啊?

事已至此,我肃然捉刀。这份草稿我还留着:

<small>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是经辽宁省政府正式批准成立的事业单位,以培养国家田径运动尖子为宗旨。运动员曲云霞在以往几年的训练和比赛中表现突出,多次为祖国争得荣誉。为此,甲方奖励乙方大连开发区大安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海滨别墅一套计238.8平方米。款项来源除17万由乙方自己支付以外,余额83万元由甲方支付。双方现已对大安公司一次性付清100万元房款。为进一步调动运动员积极性,保证甲乙双方利益,特对该别墅产权事宜及有关事项签署合同如下:</small>

<small>一、乙方应在完成好日常助教工作同时,全力以赴完成好自身运动员的训练任务。</small>

<small>二、乙方应尽全力以运动员身份完成好1996年第26届奥运会比赛任务。</small>

<small>三、乙方应在完成好第26届奥运会之后,继续以运动员身份完成好1997年第八届全运会比赛任务。</small>

<small>四、乙方完成好以上三项训练及比赛任务之后,甲方应确保该别墅产权在1997年归乙方所有。</small>

<small>五、在别墅产权尚未正式归属乙方所有之前,乙方父母及亲属有居住、建设和维护该别墅的权利,但不得转让或出租。</small>

<small>六、倘遇不可抗拒原因如赛事取消、战争来临、重大事故、甲方隶属关系变动等情况,甲乙双方均无力完成以上任务时,甲方仍应保证履行以上产权合同,使乙方权益不受损害。</small>

<small>七、乙方在确保完成上述任务和履行合同之后,当可自行选择工作去向,甲方应积极协助给予安排。</small>

<small>八、在今后所有赛事中所获资金,甲乙双方仍按国家及省里有关规定处置,与本合同无关。</small>

<small>以上合同由甲乙双方共同遵守,严格履行,一经签字即申报有关公证处完善公证手续,不得反悔。</small>

合同书起草完毕。写这玩意儿咱是生手,起草的东西未必尽合法律规范,肯定还有遗漏和不足,自当贻笑大方。但在当时,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也就我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人顾问顾问,只能是把意思说清了,还要凭大伙儿的良知。这个合同书尽管简陋,但在我起草的时候,周边诸人是很肃穆的,甲乙双方并不乱说话。起草完毕后我一字一顿念给大家听,老马和曲家人都听得极其认真。然后我又逐条加以解释,稍作修改,直到双方认可。依稀记得一番讨论之后又在抄出来的稿子上加了一条什么内容,草稿上没有,现在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利于老曲家的。最后老马很敏锐地说这也是改革,这合同恐怕是中国田径界头一份呢。

当下三方在抄好的合同书上签了字。大家觉得中间保人光我一个嫌少,我又不常在东北,便临时把营养师王伟拉上。王伟被邀请当中人自己觉得有些唐突滑稽,直开玩笑说我算啥呀我,我自个儿还照顾不好自个儿呢,好事好事,让我签就签,将来你们打官司别找我,往后到你家别墅吃饭,曲大叔曲大妈你们别把我轰出来!

办公室一片欢声笑语。

张娟遂取走合同书,去外面开发区街上打印成文。

全体登上面包车。老马驾车拉着一车欢笑,向碧蓝的大海岸边驶去。

房子果然好。地处一座大院之内且有人看门,每家独户三层向阳,南面不远就是大海,可见一架铁路长桥从海湾上凌空跨越,有“辽东半岛号”豪华型列车在海面上空飞驰而过,景色十分稀奇。老马赞叹道:这多有艺术性!房子位置在大院里边多安全!又在东头,俗话说住东不住西,头一家台湾大老板,第二家就是曲云霞,好啊!

众人围着别墅转了两圈观看。这建筑华美玲珑,白墙红顶。别墅前后均临小马路,一楼后方有车库一座,卷闸门严严实实。老曲不妨在这车库后面开个烟酒柜台,白天开卷闸门给小区零售服务,夏天冰镇啤酒敞开供应,晚上把卷闸门一关,回屋抱着外孙看电视。

入得室内,见一楼大厅有三十来平方米的样子,老马即建议可把进门过道隔墙打掉,采光又好又扩大了客厅活动范围。在大厅正面一定要建一个荣誉柜,奖杯牌子都放进去,要多排场有多排场。从一楼大厅往里进是餐厅厨房卫生间,都很宽敞方便。一楼二楼三楼均有卫生间,有大阳台和专供养花的地方,格局很合理,足够曲家老小居住。

我心中感叹良多:老曲头后半辈子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曲云霞说可以在三楼向阳那间屋子搞一个健身房。老马说:那还不是由你,你从阳台上看着大海练吧,这空气多新鲜!

离开别墅以前,老马作总结性发言:老曲啊,曲云霞啊!行了,你们现在啥也不缺啦,就缺一块奥运会金牌!

曲母很少说话,这时候却激动地冒出一句:还缺一个好女婿哪!老马快人快语:老婶子看你农民了不是!我看你闺女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干好了奥运会屁股后面排队排老长了!现在你老两口住进这新房来,不用搞装潢先住一回新,赶曲云霞过两年结婚时候再装潢,又住一回新,喜事还在后头哪!老婶子你两回住新房!老曲啊,你们这后半辈子就算是住进高级保险箱了。

语无伦次,皆大欢喜。

中午吃饭时老曲头给我频频上菜,还特地跑到楼外边自己掏钱给我买了一瓶白酒,表示谢意表示高兴。他说这酒跟平时不一样,这是我请你喝的,我们全家谢你,你这一来让我安心了。

我既为老曲家高兴,又怀着深深的忧虑,一时间却说不清楚。这基地的财政也没个监督审计,现在是老马一人说了算,往后算不算呢?中国的事情太复杂了。可是我私下里很严肃地对曲大叔建议说,你们不要拖拖拉拉,简单收拾收拾就赶紧住进去吧!夜长啦,你们得抓紧把生饭往熟里煮……老曲头紧紧拉住我的手,几欲下泪,狠狠地点头。

付款办理买房手续时,老马出于种种考虑,又郑重地和我商议:这房证、发票开成谁的名字好?是不是先开成我马俊仁,将来再改成曲云霞?

我思虑一下,表示还是直接开成曲云霞为好。理由很多,其中一条我说,老马你嫌自个儿麻烦事儿还少吗?内部人真假难辨,社会上人们更闹不清,问你咋又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呢?过去的一个教训,就是把简单的事情人为地复杂化了。老马颔首称是,思绪万千。我再次建议他到省里去办一个较为正式的东西,或打报告形成批件,或上边针对这事发个短文,这样好。

十几天以后我离开基地,手续已经全部办理完毕。老马让我看了付款支票的回执,看了写有曲云霞名字的发票,老曲头已经把房子的钥匙拿在手里。曲云霞的哥哥姐夫们已经进驻别墅,要搞点儿修墙建灶的基本建设。

曲云霞也已经飞奔在开发区的田径场上。老马的谋略是在奥运之前不打算让曲云霞参加任何赛事,一心训练,到亚特兰大再亮出这个核弹头。

此后我没有机会再见到王有馥老汉,不知他对此作何感想?大约半年以后我见到王军霞,她偶然提起此事,问我知道不知道有这个情况。我说知道的,反问军霞你怎么看。她平静地回答说:我个人没啥意见,曲云霞是真够苦的,再好的别墅她也该得,马导办了这事儿就算做了一件好事。

我跟曲云霞的感情是很深的。马导他想气我其实我不气,我离开马导就没指望他多给我些啥,是我自己要跑掉嘛!

没想到王军霞小小年纪竟能如此人情练达,高屋建瓴,顿时我内心为“二霞”她们的友谊而真切地高兴起来。王军霞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我们很小孩子气了。宽容和理解是人间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感。

人们常说体育是一门最为综合性的科学,说知识单一的人干体育绝对不会有什么建树。你看搞一支田径运动队,其中包含着数学、力学、中西医学、遗传学、物理学、气象学、地理学、烹饪学、心理学、人种学、仿生学等,不论精专,却要通杂。如果是从事自行车、汽车、摩托车、帆船、登山、跳伞、马术等运动,科技水平还要更高些。然而我觉得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干体育,通晓以上诸子杂说百家科技固然重要,却是远远不够的,许多新一代的优秀教练并不缺乏科研观念,但是有一点很缺乏,那就是不大通晓根植于千年农耕社会的传统社会学。在中国无论干什么事业,你一定要透彻地读懂中国社会的国民性、中国农民的劣根性这本传统大书。

马俊仁的狂飙突起,就是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这一套并能够从容处理之。从他处理曲云霞等一系列杂事的过程中可知,新的胜利已在他的手中。所遗憾者,马俊仁精通此道不虚,却是精通得有些冒头,有些过于精专了。于是,他的成功与失败就令人痛心地杂糅在一起。传统是把双刃剑。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孕育了大批世界冠军,也毁掉过更多的人类精英。

写过王军霞和曲云霞,让我们再去看一看刘东。刘东的命运与“二霞”共同构成了一桩立体事物的多侧面。

第二部 地鼎 第十一章 细说刘东事件

马俊仁驱逐刘东,奖杯从五楼扔下。意在杀一儆百,效果适得其反。刘东回忆有说法。表面是队员去留,实际有更深冲突。事件之后说法种种,甚至疑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刘东事件客观上成了后来全队兵变的先导,令人长思。

1993年是马家军红透半边天的最高峰。江泽民、李鹏、李铁映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专程接见。国家体委、辽宁省委频频发出向马家军学习的号召。

舆论界一致赞扬表彰。正如国家体委主管宣传的副主任刘吉先生后来感叹的那样:马教练啊,现在报纸对你赞扬的词我看都用尽了,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扬你了!

正是在这一年的年尾,关于马家军的舆论宣传开始发生变化。首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众所周知的“刘东出走事件”。最早报道的大约是《沈阳晚报》,该报以《马家军中出走一冠军》的醒目标题,以较大的篇幅,披露了世界锦标赛1500米冠军、七运会800米冠军刘东被马俊仁驱逐出队的惊人事实,引起轩然大波。此后,各报围绕刘东的事纷纷追踪调查、报道议论,在进入1994年以后同时搅入马俊仁辞职事、经商事而久久不能平静。

1995年春天,刘东在沈阳和王军霞等老队友一起恢复了训练。我们在交谈过几次之后,她依旧哀伤有余。一个弱女子,灵魂受伤需要在平静中慢慢恢复。

当时《沈阳晚报》记者冯旭和栾俊学的调查显然下了一番功夫。刘东事件发生在1993年9月30日,冯、栾的报道发出来已经到了12月25日,相距近3个月。在内部本是旧闻外部却一无所知,因此一见报就在社会上引起了震动。冯、栾的说法谨慎而又客观,他们说:

第七届全运会之后,马家军在云南呈贡训练和参加世界杯马拉松赛、亚洲田径锦标赛和后来马家军的几次公开露面,都没见到1500米世界冠军刘东的身影,广播、电视、报纸也没有披露个中原因。刘东哪里去了?本报编辑部频频接到读者电话,一时间议论纷纷,传闻不一。为此,我们曾几次询问了省田径队有关负责人,得到的回答是:刘东这孩子有点儿小情绪,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俊仁给她放假回家反思去了。刘东为什么闹情绪?

得到的答复是刘东想退役。但是一些细心的体育爱好者也发现,在当年评选的田径十佳中,这位战功赫赫的世界1500米冠军,全运会800米冠军竟然榜上无名,太不可思议了,人们不禁要问:刘东到底怎么了?我们专程奔赴刘东的家乡进行追踪采访,可惜未能见到刘东本人,只见到了她的母亲。而在沈阳的同人也没见到刘东,刘东会到哪里去呢?刘东难道就这样离开了马家军吗?

“那是1993年9月30日,马家军即将赴云南投入高原训练。此前,马家军到大连服装节进行表演,就是这次,金州区奖励了刘东5000元钱。回到沈阳,在去昆明的前一天,刘东向马俊仁提出退役的想法,刘东说她完成了七运会的任务,不想再干了。马俊仁当时没答应。随后,马俊仁与孙玉森共同和刘东谈到夜里12点半,但刘东没有什么表示,就说不想干了。

“孙玉森送她回宿舍楼,又同她谈了一个小时。孙玉森苦口婆心,就是想让刘东能够第二天随队赴云南。第二天一早,马家军原定6点20分出发,6点钟仍不见刘东。刘东此举惹怒了马俊仁。那天许多人看到刘东的行李、奖杯等物从五楼宿舍窗口被扔到了楼下。马俊仁告诉刘东回家休息,不发工资、奖金,每半个月写一份检讨。刘东就回家了。

“到了12月14日,我们专程去了刘东的家乡——大连金州区杏树屯镇小刘屯寻找刘东。在镇党委同志陪同下,我们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小院门口停下。这就是刘东的家?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马家军主力、世界冠军的家?

“刘东的母亲丛桂香从那低矮的三间小房中迎出来,身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上衣,银灰头发有些蓬乱,憔悴的面容露着有些病态的苍老。整个院落能让人心生一动的,是那条久不见生人的狗,它兴奋地上蹿下跳,狂吠不止。走进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缸玉米面和带冰碴的水缸及摆放无序的杂物。屋内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架很旧的板柜摆在地上,上方挂着一个相框,其中唯有刘东身着运动装和父母的合影及刘东佩戴奖牌、手捧鲜花的照片是彩色的。刘东没在家,说是回沈阳了。女主人介绍说,刘东今年20岁,上小学时被金州区体校邱立斗教练选中,后于1987年12月到沈阳省体校宋元红教练麾下训练,4年后加盟马家军,战绩显赫。说到刘东的成长,57岁的丛大娘喜上眉梢,说刘东从小就喜欢跑,我们家里困难,不愿意让她跑,我大儿子过去就能跑,在学校里成绩可好了,我不让他去,给耽误了。刘东是老姑娘,没办法只好由着她。这些年家里的钱都贴在老姑娘身上啦。谁曾想她还真的跑出了名,前些日子(七运会)电视上有刘东跑,我们老两口都到邻居家看电视,看到刘东800米又拿第一名,高兴得直掉眼泪,谁知1500米这孩子没跑完就下来了。

“刘东的父亲叫刘典瑞,今年59岁,他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自己过,家中只有刘东一个老姑娘。全家的经济来源是刘典瑞在镇肉禽场喂猪所得的菲薄收入。不久前那破旧房子的山墙倒塌,刘典瑞差点儿被砸,至今后山墙上仍留有漏雨水落下的痕迹。刘东的母亲有冠心病、气管病,她目前最大的心愿是房子别再塌了,不然就得住露天地里。

“听说刘东不干了?——我们的话题一转,老人们的脸色也变了,眼神黯淡下来。刘母说,有一天,天都有些擦黑了,刘东突然回了家,说了一句:‘妈,我不想干了!’说完就扑到我怀里哭了起来。你跑得这么好,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俺边问边劝,是不是和教练闹矛盾了?家里人着急,刘东哭,她爸也急得直哭,一家三口哭成一团。俺说你去跑是为国争光,教练教你也不容易,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你现在成绩这么好,你不干对得起谁?家里这些年受那些苦,让你出成绩,你不干了我们养不起你呀!大娘说着就又哭泣起来。

“刘东是个性格内向的队员,脾气比较倔强。在马家军当中称得上才女,有些抄抄写写的事总是刘东来做。性格内向的刘东心里总有自己的小九九。马家军的队员都梳短发,唯有她留长发马尾巴;马家军明令队员不准谈恋爱,可刘东偏偏遇上一个好小伙子,是田径队的短跑名将崔会,个头一米七八,运动成绩很好,两人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督促,时间长了有了感情成了情侣。为此,她受到马俊仁严厉的批评,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与崔会终止恋爱关系。

“刘东的母亲是一家之主,这位在艰苦的生活中煎熬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诚心诚意地希望女儿尽快回队里训练。暂且不说刘东在运动场上正如日中天,就说这几年家里付出那么多,也希望有所回报。刘母说,本来刘东跑出成绩了,能挣俩钱修修房子,还还饥荒,可俺没看到刘东拿回什么钱,就是金州区奖的5000元,刘东给了家里4000元,还饥荒用了——面对窘迫的生活和心爱的女儿,这位老人不知如何是好。辽宁田径队没有遗忘他们的优秀队员刘东,10月中旬,田径队长孙玉森、教练栾其成等曾来到刘东家,请刘东归队。当他们看到刘东家的房子、刘东家的生活时,无不为之动容,深表同情。

“那一回刘东在家住了近一个月,每天闷闷不乐。丛大娘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决定送刘东归队。11月9日刘东母女踏上了去沈阳的旅途。那几天沈阳正下着大雪,身体不好的刘母几次滑倒在省运动技术学院的大院里。

“想找马教练,不巧马教练回了家不在队中。找院领导,领导的意见还是让和马教练谈。在沈阳10来天,刘母终于找到了马俊仁,她恳求马教练留下刘东,她说俺这老姑娘惹教练生气是不对的,她有错儿,也是俺们家长没教育好,你说她让她改,是你把她拉扯成人,俺们都感谢你。在家里靠父母,出来就得靠教练哪。但是,马俊仁认为刘东不听话,仍要她回家‘休息’,不同意归队。没法了,母女俩又回到大连老家小刘屯。

“在家‘休息’的刘东,整天看着父母伤心的表情,再也待不下去了。

“1993年12月1日,刘东告别了父母,再次返回沈阳,临别时,刘东含泪告诉父母,回沈阳后一定好好参加训练,请父母放心。可以想象刘东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离开老家的。

“令人不理解的是刘东并没有能够恢复训练。马俊仁认为刘东认识错误不够深刻,而且在某些具体问题上态度依然强硬,刘东又被告知回家反思。到了12月17日,我们到大院去采访刘东,被告知刘东回家了,而且记者获得了一个信息,刘东的男朋友,我国著名短跑名将崔会也被分配回家。”

从此以后,刘东流落四方,无处落脚。

冯旭和栾俊学采写的报道发表于报端之后,从北京到辽宁的许多报道随之而来,但很少有替马俊仁说话批评刘东的,更多的是同情刘东婉转地批评马俊仁并寻求解决出路的,这使马、刘矛盾进一步尖锐化。多方报道久不停歇,很快在海外媒体也有了连锁反响。人们普遍思虑和关注的是:

马俊仁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马俊仁干涉队员恋爱,又贪、又霸、又损”,中国培养一名田径方面的世界冠军太不容易,刘东不能恢复训练令人殊为痛心。

1993年12月29日,《辽宁电视报》站在马俊仁立场发表访谈录,所刊标题很生动:《马俊仁终开金口对本报记者独家披露七运会一段鲜为人知的内幕——女子800米世界纪录为何没有拿下》。文章说:

当刘东得意扬扬地把七运会女子800米金牌挂在胸前时,马俊仁脸色铁青。

“我们马家军本应该在这个项目上破世界纪录!我的计划是从800米到10000米,破四项世界纪录,让世界瞧着咱中国人也吃惊!”马俊仁在本报记者的再三追问下披露了其中的详情。谈这段事时,听得出老马很是生气。

“为了在七运会上冲击800米世界纪录,我们马家军事先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做了周密的部署,安排刘东、刘丽和曲云霞上场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当时我计划采取让刘东先领跑,其他二人紧跟最后三箭齐发的策略,凭她们的实力如果按此计划跑,三人都可以改写这项世界纪录。赛前我把这意图跟她们说了,当时就看出刘东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领跑太消耗体力,而且必须要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但刘东当时却什么也没说。”

比赛开始后,场面却让坐在看台上的马俊仁大为吃惊。刘东果然没按事先制定的计划领跑,反而躲在刘丽和曲云霞的后面,而她们二人在前面跑,见刘东迟迟不上来领跑,就把步伐放慢,可仍不见刘东上来,心里纳闷,不知如何是好,这么一犹豫,第一圈就跑完了。马俊仁一掐表,比预定的慢了将近三秒钟。老马心里咯噔一下:800米跑总共就两圈,第二圈就是再快也抢不回来了。

后来赛场上的刘东突然加速,凭她优秀的冲刺速度,自己跑了个第一。回到驻地马俊仁问刘东:“为什么不按计划跑?”刘东满不在乎说:“不管怎样反正我得了金牌。”马俊仁厉声道:“你一个人得金牌和全队破世界纪录谁轻谁重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愿领跑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我完全可以让别人去领跑,那时结局也不会是这样!”但事已至此,老马只好把火压在心头。

“第二天就是1500米决赛,因刘东已在世锦赛上拿了这个项目的金牌,并被计入全运会成绩,她本人在七运会上就是再拿下这枚金牌也不会为辽宁团加分。而且刘东的1500米成绩在马家军中并非顶尖,世锦赛上王军霞和曲云霞因力保10000米和3000米金牌才没参加这个项目的比赛。所以我劝刘东在比赛时带一带队友,为她们创造机会。她不肯,说自己来了例假不能再跑了。我说你别唬我,你的例假半个月前我就给你调过去了,没这能耐我就不当你的教练了。刘东仍是不干,最后我只好让步说那你明天就带两圈然后下来,她这才勉强同意。”

哪料到第二天比赛时,枪一响刘东就像箭一样蹿了出去,比她昨天跑800米时的冲刺速度还快。眼见着就把别人落下一大截,这哪里是领跑?曲云霞等人的节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速度给打乱了。“最后冲刺时她们虽然也打破了世界纪录但体能已到了极限,身体差点都被带坏了,相当危险。”马俊仁沉重地嘘了口气。

话唠到这时,马俊仁言犹未尽。记者又问起亚锦赛为何不补此遗憾,让刘东建功?

“参加完七运会,刘东就提出不想干了。我和体委极力挽留她。后来正赶上亚洲田径锦标赛在即,领导又苦口婆心地劝她参赛,她答应了。但在买飞机票时,又说自己身份证丢了。好在民航局知道是马家军出征,破例没用身份证也给她办了机票。出发前一天,我向队员说好明天早六点十一分在大门口集合去机场。第二天早上我们等到六点四十五分还不见刘东的影子。我急了,冲进她的寝室去找,可她不在,一早就跟人出去了。这下我可真气疯了,抓起刘东床上还没叠的被子一下从窗口扔了出去,后来我们紧赶慢赶奔机场,司机忙中还差点出事。那天航班为了等我们(不,等刘东)竟耽误了二十多分钟才起飞。她躲开了亚锦赛,何谈建功?刘东是两年前才由别的教练那儿转到我手下受训的,并不是我从基层体校挑来从小看到大的,所以我对她并不是十分了解……所以,我的工作出现了一些失误,导致了这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刘东现在已经不参加任何训练了,谁劝都不行。有人劝我干脆把她分配算了。平心说,刘东的身体条件在马家军所有队员中是最出色的,而且她毕竟还很年轻,闹成现在这样子我也有责任。少了刘东,马家军还是马家军;但有了她,我们马家军势必就会更多一份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大连有关方面以及不少单位纷纷要求吸收没有着落的刘东入队。《沈阳晚报》于1994年1月24日发出消息《世界冠军刘东将回大连训练》,消息称,“自七运会之后,刘东由于种种原因一直赋闲在家,中止在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正常的田径训练,她本人及各有关方面都十分焦急。大连方面日前已与刘东本人达成共识,尽快恢复训练,努力提高运动成绩。目前大连方面正与刘东就训练地址、教练人选等问题进行商讨。大连方面已形成书面意见向省体委申请调转刘东的人事关系,国家体委负责人也认为刘东长期脱离正常训练是一种浪费,希望大连方面把这件事处理好。目前赋闲在农村家中的刘东坚持自己进行训练,笔者日前见到的刘东显得红光满面,信心十足”云云。圈内人已知刘东的男友崔会被担任辽宁田径队总教练的马俊仁分配掉以后,已转到大连铁路局即火车头体协效力。

人们似乎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刚松了一口气,报端又发表马俊仁的意见:“他们这么干不是挖墙脚吗?刘东不能走,也走不了,人事关系还在辽宁省田径队!”

这样一来,全国想请刘东到自己队伍中来的许多单位又把手脚缩了回去。

后来居然还有消息扯上了素有“魔鬼”之称的中国竞走队教练王魁,说:“刘东在被马俊仁开除后,曾对王魁表示希望在他手下训练,王魁当时考虑到诸多矛盾,没有接手。”真是扑朔迷离,莫衷一是。

荏苒之间,一年就要过去,刘东的事情仍未解决,慑于马家军的声威,没人敢于吸收刘东入队。此事因而没有平息,婉言批评马俊仁“简单粗暴”、“霸道”的海内外言论越来越多。又有消息称:“由于刘东得不到应有的工资和奖金,生活无着,曾多次请求马俊仁让她归队,但都被马俊仁所拒绝。然而,此事经一年多以后却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态度一直甚为决绝的马俊仁,在广岛亚运会之前一反常态曾多次公开向记者表示欢迎刘东归队。1994年11月9日,他同辽宁田径队领队孙玉森及一名记者找到刘东姐姐家里,言辞恳切地请求刘东重返马家军。”这一消息在1994年11月11日的《中国体育报》头版头条及同一时期的《辽宁日报》得到证实。文章标题是《马俊仁寻弟子刘东纪实》,系《中国体育报》的记者谢延民先生所写。谢延民是跟随马俊仁寻找刘东的亲历者。有不少人认为老马此举是为了平息海内外的不利舆论,迫于压力的无奈之举、策略之举,之所以一反常态这么找刘东,是为了改善和维护马家军的形象,也是领导上的一片好意。换句话说,此举乃是老马不得已而为之,是一种对策与谋略。如此一来,别人就更不敢再打刘东的主意了。具体背景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是为了平息舆论。谢延民先生的报道相当详尽:

1994年11月9日早8时,马俊仁亲自驾驶一辆崭新的白色海狮面包车(注:就是后来在沈大高速公路上翻车那一辆),驶出位于大连开发区的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随行的还有辽宁田径队队长孙玉森和田径教练刘琦。

马俊仁一向爱开快车,汽车飞快地向35公里以外的大连市区驶去。

3天前,马俊仁用长途电话向省体委副主任崔大林汇报了想抓紧时间,亲自寻找刘东归队的想法。崔大林当即肯定了他的想法,并立刻派孙玉森、刘琦由沈阳前往大连协助寻找。最近几个月里,马俊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三次表示欢迎刘东归队。第一次是在赴广岛亚运会前,第二次是在亚运会期间,第三次是在亚运会之后沈阳庆功会上。

8时40分,汽车停在大连铁路局体协所属体育场前。此前有消息说,昨天有人看见刘东和已转到铁路局工作的男朋友崔会在这一带的市场购物。

而当他们找到崔会的宿舍时,那儿的人说没看见他们。马俊仁一行又在附近的百货商店、菜市场找了约一个小时,但无结果。

10时,马俊仁来到大连市体委,请体委协助寻找刘东。

11时,马俊仁一行驱车到大连市体校挑选运动员……19时,夜幕四合。据孙玉森推测,刘东可能在姐姐家住,而只有王军霞的父亲知道一些她姐姐的情况。大家直奔距市区20多公里的甘井子区前盐村王军霞家。王父提供的情况很模糊,只是说刘东姐姐家在距此地不远的沙家沟,而刘东姐夫姓甚名谁,住什么地方却一无所知。

按王有馥指点的方向,我们很快到达沙家沟。当我们向当地一位青年讲明情况并请求帮助时,他看清坐在驾驶室里的人真是马俊仁,兴奋异常,忙跑进路边杂货店,要了一张信纸,请马俊仁签名,随后开始十分热心地帮我们查找。

由于我们的唯一线索是只知刘东的姐姐是从杏树屯镇小刘屯嫁到这儿的姑娘,因此颇费了一番周折。

20时30分,在几位村民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刘东姐夫家。一阵敲门后,来开门的除了刘东的姐姐、姐夫之外,还站着一位高个儿姑娘,大家很快看清正是刘东!

“孙队长!”刘东惊奇地喊道,“你们怎么来了?”

“马指导来看你,”孙队长闪身让出路说,“让我们这一通好找!”

此时面带笑容的马俊仁已跨进门槛。

大家在客厅落座后,马俊仁用他独特的沙哑嗓音说:“回队吧刘东,我希望你能重新参加训练。”

“太晚了吧,”刘东低着头说,“都停了一年了还能行吗?”

那个大家熟悉的脾气倔强的马俊仁今晚像变了一个人,态度十分诚恳,声音温和,从始至终面带微笑。他不断耐心解释,并坦诚地承认过去有些做法偏激,缺少工作方法。当然也有一些客观原因造成的误会,彼此应当谅解。

孙玉森对刘东说:马指导把你从一个普通的中专生培养成一名世界冠军,你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教练和队员之间发生点儿矛盾是正常的,完全可以解决。要把眼光放远点儿,你还年轻,路还长。

刘东说得少,听得多,显然,马俊仁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的出现,使她始料不及,似乎有不少话要说,却理不出头绪。

刘东的姐夫、姐姐说,刘东早该归队了。

刘东请马俊仁给她时间好好谈谈。

马俊仁告诉她家中电话和培训中心电话以及近期的日程安排,希望她早点儿来谈谈。

22时30分,刘东把大家送出门外,在很有些凉意的夜风中对马俊仁说:“马指导,真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延民先生记述的这个过程不仅刊登在《辽宁日报》上,而且也引人注目地发表在《中国体育报》头版头条。还有《北京晚报》也做了刊载。马俊仁亲自寻找刘东劝其归队的事情就算世人皆知了。

如此一来,原先有意吸收刘东的不少单位和学校果然打了退堂鼓。

1995年春天我在沈阳见到已经归队的刘东,曾问她当时都有哪些单位要过她,刘东告诉我,大专院校比较多,运动队比较少。

此处有一位老先生值得一提。他叫赵元康,曾在《人民日报》工作多年,后来退下来在北京经商,任中国金元经济技术开发中心总经理,公司地点设在北京安定门外亚运村。赵元康先生恰恰也是辽宁大连金州人,刘东是他的小老乡。赵元康的哥哥还担任过沈阳体育学院的院长。赵元康先生在得知“刘东事件”之后,非常着急,很同情刘东,对马俊仁的做法颇不满意。就在刘东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赵元康挺身而出,主动要求把刘东接到北京亚运村训练,一切费用由赵元康资助。刘东在感激之际,也实在无路可走,就跟随赵元康在北京独自练了一段。但是赵元康的公司毕竟不是一个体育机构,刘东在亚运村一个人也练不起劲来,对象崔会又在大连情分两地,最后刘东还是辞别赵老板回了东北。赵元康也别无良策,只好让刘东先返回去,将来再说。

这事儿不大,我们应该善意地理解为同乡之间的热忱之举,却也在好事者那里引起了一点儿波澜。广州一家体育报刊登了刘东和赵元康在一起的照片,大标题为《谁把刘东当枪使》,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有消息说赵元康已是刘东的监护人,而且说赵元康还成了刘东的干爸爸。越说越复杂,又传说赵元康的公司同时是一个涉外公司,是不是有老外要在刘东身上打什么主意?要警惕。于是有关机构还特意派专人对赵的背景情况、与刘东的关系做了一番探秘。结果自然也没有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打个情况报告回复上峰,事情就又不了了之。

我曾在结束了东北的采访之后,在北京给赵元康先生打过一个电话,时间是1995年初夏。我出于采访尽可能详尽的想法,想顺便向赵元康先生做些一般性的了解。他公司一位东北口音的年轻人告诉我,很不巧,赵总当天乘飞机去大连出差了,归来尚需时日。我闻言只好作罢。

1994年12月王军霞率众兵变回师沈阳之后,经孙玉森多方做工作,漂泊一年半的刘东终于回到辽宁老队友这一边恢复训练。对此老马曾很不高兴地说:刘东到哪儿也练不出来了,毁得差不多了,再练也不行,因为我了解她,别人掌握不了,那就恢复不成!

在她回到沈阳队里不久,我采访了她。依然很文静的刘东默默坐在我的对面,二人谈话真是欲说还休。事到如今,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为好。还说七运会吧,矛盾是从那儿开始的。刘东慢慢地陷入回忆中:

赵瑜与刘东合影

我十几岁开始训练,从大连金州到沈阳,一天也没有在社会上待过。先在大连一零七中上学,后来跟邱立斗老师在金州体校练了一段,本来要上大连体校,邱老师和王时忠老师选我去,正好省里的宋元红老师她特别希望我来沈阳,谭老师他们就让我跟宋老师练。这样1988年底就来到这个大院。我一直跟宋老师练得挺好,感情也非常好——宋老师是我的教练,她爱人是我男朋友崔会的教练,这不都挺好的。他们夫妇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女儿那样看待,我们俩的成绩也挺上升。

可是干了几年以后我就算是中专毕业了,我们的中专本来就是为了给省队输送队员的。这样马导就把我吸收到马导组。因为我不是马导从小带来的,所以关系比较疏远,我也不太害怕他。我一向看不惯教练打骂队员,出成绩还要靠队员自己有积极性吧。是人就应该相互尊重。他痛打过所有的队员,就因为我是宋元红老师的学生,又在大院里待了好几年,也有男朋友,也可能是他有什么顾虑吧,所以唯独没有打过我。再说我完成训练课一向挺自觉主动,他凭什么打我?也许是我的个性太强吧,我们的关系不远也不近,相处得比较一般。长头发我想留就留着,只要不影响训练和比赛就行,剪短了头发也不见得就都出成绩,外国的冠军也不见得就是短头发。后来,世界锦标赛打了冠军,得了奔驰车,是我的奖品我当然有权利要,他就不高兴,但是当时彼此还没有闹大的意见。舆论界有说是因为奔驰车闹事,不准确,捕风捉影。有矛盾,明朗化是在七运会。他先是让我打800米领跑,金牌给别人,后来又要我把1500米也让给别的队员,他说1500米你已经是世界冠军了,谁也夺不走,应该为别人做一点牺牲。为了做我的工作,他就说也不光是要我让出1500米,曲云霞也要牺牲3000米,王军霞也要牺牲10000米,都要牺牲点儿个人照顾全队。这我也就平衡点吧。结果是王军霞先打10000米就夺了冠军谁也没让谁。后来3000米王军霞又夺了冠军,她们照样跑第一破纪录,为什么偏让我让人?800米让我领跑让别人冲冠军,1500米还让我领跑让曲云霞冲冠军,这公平吗?这是欺骗人。一个运动员,有能力却偏不让她上场拼搏,比什么都难受!大家本来机会就不多,全运会又那么重要,我那两年练得那么好,你再有实力没有机会也不行啊,实在不公平!所以800米我自己冲了第一,马导觉得没破了纪录老大不高兴。1500米你让我领两圈我怕领慢了破不了纪录,可能就领得快了点,跑了两圈我完成任务就下来了,他又说我跑得太快了,想把别的队员拖垮,我不跑快点能破了1500米纪录吗?真是慢了不对快了也不对,打了第一不对不要第一还不对!何智丽就是这样的命运。他后来到处说我不听话,就是指这个。比赛一完他就想整我。七运会出了成绩,北京人特高兴,北大清华都来人请马家军去作报告,记者也来得多,他让好几个队员跟他去,偏不让我去,人家问刘东呢,他告诉人家说刘东病了去不了,明明他是有意整我不让我去。我觉得他太欺负人,他就是要把运动员当成私有财产,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就正面跟来人说:我根本没病,我挺好的!这在马家军过去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从北京回了辽宁,我们就一直不和。我不是想退役,是真心不想跟他这个人在一起干了,其实经济问题是相当次要的。

刘东讲话时习惯性地把眼睛一闭一闭的,显得很独特。她接着慢慢讲:

七运会是比较突出的一个矛盾,更主要的是他长期不准我和崔会好,多次讲只要你不跟崔会好,咋都行。他有他的怪想法。为这件事他经常批评我,我当然不能听他的话,我要忠于自己的感情。后来为什么我多次无法归队,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一点。他当了田径队总教练,就利用权力,非把崔会分配掉不可,我不解除和崔会的关系,他就不罢休,他以为自己的权力有多大!我不能抛弃自己的男朋友,我们同甘苦共患难。所以不是我不想归队,是我没法归队,怎么说都白说。他多次跟人讲,他非废掉我不可。

说到这里刘东的眼睛湿润了。我心情沉重地请她说下去。她又谈起出事那天的事:出事那天我根本没有想到。他到处说是我不去昆明训练。头天晚上是谈过话,但并不是我主动找他谈要不干,而是他打发人叫我谈的话。我并没有说啥。第二天早晨我在南湖跑训练,根本没想过不随队去昆明,可能跑回来晚了一点儿,其实也不晚什么,他就把凡是我的东西全都扔到楼下,大到行李铺盖,小到肥皂盒,都扔出来了。我最心疼的是我的奖杯,扔到五层楼下都摔坏了,现在还保留在盒子里,我都不忍心再看,后来电视台拍我的专题,我都不敢拿出来……刘东说着说着就又想哭。我急忙转移话题,没话找话,问她:你母亲后来找过老马吧?

刘东说,找过不顶事。我又问小崔现在怎么样?刘东眼睛一亮:他在大连火车头体协继续干短跑,一气之下,为铁路争了四个百米冠军!我们现在照样挺好的。

关于刘东母亲那次找马俊仁的事,据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讲还有说法。那次刘母去找老马,是同另一位老年妇女相跟上一块儿去的。刘母对老马说这是刘东她老姨。其实这位刘东的老姨正是刘东男朋友崔会的母亲。

两位老婶子没有暴露这层亲家关系,老马不知情,在谈话中对刘母她们说:

刘东我一直都很培养她,可是她偏要跟崔会好,有啥可好的?我儿子都25了还没有对象。可是刘东她就是不听话,她要是听话,将来她结婚成家要什么我给什么,花钱多少我全部负责,不用她操一点儿心,她偏不!还是回去写检查吧!

左起:刘东、王军霞、队医张琦、马宁宁、张林丽

听到这种说法,我报以一声长叹,心中若有所悟。

田径场上,我以体育人的目光观察刘东的训练。由于间隔时间太长,刘东已经尽失往日雄风。我沉痛地看到她在跑道上显然跟不上王军霞、张林丽和所有的队友。每堂训练课,她只有量力而为,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适合于自己体力的课目去跑,去拼。以期慢慢地恢复起来。我看到她离开大队人马独自跑在田径场上,总是那个不紧不慢的速度,一圈又一圈,跑得相当艰难,心中便涌起一阵阵难言的哀伤。

1995年5月,刘东随队赴太原参加全国田径锦标赛及世锦赛选拔赛,我也赶回了太原。见刘东尝试性地参赛一个集体接力项目,同刘丽、王媛、吕亿等队友上阵合作4×400米,结果惨遭失败。想一想就在两年前,她还是世锦赛的冠军,而今却没有能力打好国内的选拔赛,这无言的结局真是太残酷了。

这块古老的土地啊!

从刘东事件的披露到大连兵变发生,正好一年整,仿佛刘东事件是开头,王军霞率众造反是结局。不管怎么说,刘东事件对于马俊仁来说确是最早的不和谐音响。在当时,对昏昏然的一大批马家军的崇拜者、神话论者都是一剂清醒药。刘东事件的意义告诉人们,马家军也是中国这块土地上一支凡俗普通的运动队,而不是理想当中拒腐蚀永不沾、拖不垮打不败的铁军神旅。在太原期间邓学政曾同我就此交换意见,他分析说:刘东风波是在老马闹辞职的混乱中重新炒起来的。对于刘东这件事,大量的报道很少有倾向于老马的,同情刘东的呼声要高于老马,对老马相当不利。老马本想在新的形势下搞点杀鸡给猴看,整了刘东今后的队伍更好带,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大家都同情刘东。关键在于客观上对王军霞等一批老队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她们对待老马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你看刘东一个人都这么厉害,我们联合起来应该比刘东更厉害吧!从刘东事件以后,她们开始怀疑老马的许多做法,开始怀疑老马驾驭社会舆论的能力。老马在内部、外部都大失威信,给最后的“兵变”留下了隐患。

第二部 地鼎 第十二章 谎言的诞生

当事人自我宣传失实过度,舆论界爆炒昏吹顽症堪忧。王军霞、曲云霞等名将究竟是怎样出山的?科学和历史都成了小姑娘,可以随意打扮。以满足一时的民族心理开始,以捧杀一流的世界强队告终。马俊仁成了孤独的半仙。

曲云霞在基地仍然不大爱说话。每日里晨光未启,我总是见她以老队员和新教练的身份把睡梦中的小队员们一一叫起来,她第一个打开楼门走出楼外,活动活动腰身,率先向公路上奔去。老马自从搬迁大连以来就不在基地住,早操这堂课由曲云霞来督促完成。这时候,曲父曲母便开始同基地的营养师也就是炊事员王伟一道,点炉子烧早饭。

过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是在6点半左右,曲云霞领着一帮小队员汗津津地回到基地,洗漱开饭。这早饭没有传闻中的那般特殊,无非是大米稀粥、肉肠、煮鸡蛋、凉拌蔬菜、老咸菜、面包片或馒头片,只是每个人吃的数量比较多。然后整整一上午,小队员们重新倒在各自床上,睡二遍觉。

午饭吃得很丰盛,有鸡有鱼,但极少吃王八。吃完再睡觉,至下午4点左右,由王伟熬好了阿胶汤,连锅端到老马办公室,运动员们起床每人喝一茶缸,便出发又去训练,这堂课则要由老马亲自督阵。这阿胶汤有时要配大枣同煮,有时配红参、枸杞子等几味中药,晚间9点多入睡前还要再喝一次——天天如此。早晨、下午两训练,上午、中午、晚上三顿饭三个觉,每天两三次阿胶汤,很少变化。如遇阴雨天,就在一楼健身房或楼道里做身体素质训练,保持每天有一定的运动量。20年前我在自行车队训练,平时也大致如此,临到大赛前,为适应上午开赛的惯例,再做时间上的调整。

区别是马家军喝阿胶大枣汤,我们不喝。那汤是专为女性补血的。总而言之,生活枯燥无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猛一想打个世界冠军确是不易。

须知绝大多数选手是不可能打冠军的,亚军也未必能沾上边。而田径赛的冠军与第三名与第六名也不过差那么一秒半秒少半秒,或仅差一厘米半厘米而已。足球则仅仅相差一个球两个球,职业篮球往往在最后时刻才能决定胜负,其实各个团队各个运动员之间其能力的差别是非常小非常小的,全世界的观众为什么只认冠军呢?

这小到不能再小的差异,这决定着尊卑荣辱天上地下,决定着运动员命运的微小差异,正是从日日年年枯燥痛苦的训练中换来的。实在是一个异常艰辛的过程。

王军霞最初在大连六十八中参加一年业余训练,后来又在大连体校正规训练3年整。曲云霞和刘东则在金州训练2年到3年,张林丽在鞍山训练近3年。刘东在转到马俊仁名下之前,在省运动学院田径队宋元红手上整整训练了5个春秋!张丽荣则从1985年开始即在沈阳市体校练中长跑,1989年才加入马家军。刘丽也是沈阳铁西区体校的佼佼者。这些马家军的选手在原先的运动队里其实已经成为尖子了,只是没有后来那么耀眼,否则老马就不会将其吸收入队。

而从老马的多次讲话、报告以及大量的宣传报道当中,却轻视甚至无意间歪曲了事情的真正过程。人们普遍有一个糊涂的印象,好像马家军的队员要么是老马从贫苦的农村选招为徒,要么是别的运动队淘汰下来,老马慧眼识金,在马导手上时隔不久便神而又神地勇夺世界冠军,大破世界纪录。

造神运动在中国经久不衰。

马家军中主力之一张林丽当年在鞍山台安上小学,是台安体校郑桂兰老师发现了她,先是练篮球,因发现她跑得快而改练中长跑。1988年1月郑桂兰推荐张林丽转入以田径训练著称的鞍山体校,由著名教练王元孝指导训练,1989年在鞍山大中专运动会上即获3000米亚军,达到运动健将等级。而后来的《中国体育报》的报道则称:马俊仁要吸收张林丽,“谁知她脑袋一拨愣说:跟你练也是练,跟王教练也是练,都一样!”而这一年里张林丽却在原教练那里“训练不系统,技术动作变形,运动成绩下降,一心想参加的第二届全国青少年运动会,也因而没达到标准失去资格。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不过,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谁呢?马俊仁。1990年秋天……他终于把张林丽调到省女子中长跑组。在最初的两个月里,张林丽每天训练10公里就不行了……马俊仁对她的技术动作进行了大手术,张林丽的成绩迅速提高”云云。而事实上,张林丽1991年元月在全国马拉松接力赛上即获冠军——短短几个月,马俊仁就使一个头俩月连跑10公里都不行的选手一跃而成为马拉松接力全国冠军,是不是过于快了些?张林丽的前任教练王元孝,在辽宁省是公认的高水平中长跑教练员,从鞍山培养输送了一批又一批尖子选手,在全国田径界也是鼎鼎有名,张林丽后来的成功无疑有着坚实的基础。

为褒扬现任而贬损前任是中国官场老毛病,不知何时传染到体坛上来了。

训练后的张林丽(右)在处置“血泡”

再如一位新华社记者在赞誉马俊仁刚到省队艰苦创业的通讯中是这样写的:马俊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咽到肚里……别人不相信他,各市三级以上的运动员他招不上来,马俊仁就到县区体校,甚至步行到穷乡僻壤的农村中学去选材。曲云霞、刘丽就是这么发现的,他要了8次才将王军霞招到手……小队员都是农村孩子,有的连换的衣服都没有,甚至衬衣、内裤都得马俊仁给借、给要……”——这信息不知从何而来,王军霞、曲云霞、刘丽、刘东均是各体校的老队员,不至于连衬衣、内裤都没有吧?还有更离谱的:“刚组建的马家军是一个杂牌军,连个住的地方都难找,10个人挤在一个过去装杂物的仓库里,隔壁是水房加厕所,又冷又潮又臭。”——堂堂辽宁省田径队,展刮刮的一栋五层大楼,各个项目的队员都住在较正规的运动员宿舍里,不知这信息又是从何而来?也许记者是将老马早期的个人宿舍当成全队的宿舍了。情况不明,写起来又宁愿夸张些,真实性就丧失掉了。哪一位队员是老马“步行到穷乡僻壤的农村中学”去选来的呢?这位朋友接下来写道:“马俊仁卖掉了在鞍山养的花,把工资和运动员的津贴凑到一起买营养品,在别人热衷于出国打热身赛时,他带着小队员们坐着毛驴车悄悄下乡了,哪里僻静、哪里吃住便宜去哪里,从此开始了六年如一日的半军事化训练。”——这谱儿就离得大了些。

有些记者朋友可能觉得不这样写就不带劲儿就不感人,其实这些报道正在拉开老马与现实与群众的距离。

又一篇报道笔下生花:“别看今天的马家军个个能征善战,但在马俊仁挑选来队之前,却活像一只只丑小鸭,像曲云霞、刘丽只不过是区体校的试训队员,连市区一级比赛的名次都没捞着……与此同时,辽宁省当时有个队员年纪和王军霞一样轻,已经达到国际健将标准,但马俊仁愣是没看上,为了要王军霞,老马和地方整整打了两年的争夺战。事实证明他眼光不谬,王军霞来队不到一年半,就连破纪录,成为目前世界上顶尖的中长跑选手。”——此类报道是很多的。

刘丽,她不是报道中说的那种不起眼的农村小姑娘,事实上她是地地道道生长于沈阳闹市、有城市户口的职工子弟,在沈阳铁西区体校中长跑教练姜清智的小组里整整调教了5年。因成绩出众,“有天赋的中长跑运动员的身材”,曾被沈阳市体校的几位教练同时慧眼相中,姜清智一心想让刘丽早日打出成绩,不惜冒犯市体委的几位同行,把刘丽直接送到了省队老马那里。此后刘丽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荣获1500米第五名,基层教练姜教练因而受到表彰,有关方面还奖给他一只箱子和一条毛毯。而老马成功后,有的媒体就把以前的刘丽说成了“什么成绩也没有的黑脸小姑娘”,城市姑娘也变成了村中少女。对此,有意记取历史教训的人便以《警惕宣传误区》为题发表评议文章,专门披露了刘丽和曲云霞出山时的真实情况,呼吁“切不应遗忘或抹杀基层教练的功绩”,“他们会特寒心的”,“将严重挫伤他们的积极性,这无疑在扼杀体育事业的基础”,措词严肃,很不客气。

据我了解,马家军的队员有一半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农家女,如张林丽、刘丽、吕欧、吕亿、王媛,都是职工子弟或城市户口,有的父母还是大学生如吕亿,有的父母是工程师如王媛。兵变前后招入的一批新队员如姜波、尹莉、白雨等人,也压根儿不是苦寒贫困的村姑土妞。

这些基本的事实,当时人们咋就视而不见呢?

宽一步想来,当初写文章的朋友们原也是一番美意。大家无非是想褒扬老马选材有方,独具慧眼,专攻有道,他打破了传统选材的老路子,破除了迷信,选中队员后又训导神速,化腐朽为神奇,功高盖世而已,至于是否对老马过誉而又是否伤及他人,却没有多想。问题在于如此以讹传讹,情绪至上,敷衍成篇,却是少了点儿职业的严肃性,违背了客观真实。究其根源正是造神运动的心理惯性在发挥作用,其后遗症是大可哀痛的。我神州大地并不乏时代英雄,而英雄既出,面对香风花雨,捧杀的结局就难避免,这个现象已成为许多当代英雄们一大悲剧。因此,新闻界的责任当是很重大的。

我案头上有一篇1993年10月载于《辽宁日报》的长篇通讯,盛赞中国马家军,头版转二版又转四版,赞马之声扑面而来,对曲云霞的出山过程叙述颇为详尽,文章说,老马执鞭,选材心切,雪夜奔金州,办事不过夜,“冲着运动员的房门就咚咚地敲起来,好一会儿,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细高挑的小姑娘,马俊仁往大炕上一瞅,一个个棉被包得姑娘们连头都不露,他欣赏开门姑娘的勤快和勇敢”。

当晚,马俊仁见到孩子们的教练邱立斗,指名要调两名队员,文章接下来写道:

老马的要求当即以筹备青运会的名义被拒绝……他再没有补充人选了。可能是开门时留下的感情,便提:我要给我开门的那个小孩行不行?这厢立即答应:她行,她啥也不是。(按:曲给马开门,邱并不在场,何以知道马所指其谁?)

啥也不是?莫不是发傻、发呆、一个废材?看看再说……嗯,反应蛮灵敏,没毛病,再看小姑娘的长腿和几道脚关节,马俊仁心里暗自惊喜,他发现这小姑娘有鹿的腿姿,有鸵鸟的足式,他当即拍板……

——这“鹿的腿姿”、“鸵鸟的足式”,一般的教练肉眼凡胎看不出,所以给曲云霞一个“啥也不是”的评价,老马一要,老邱就给。

种种失实的说法和报道出来后,金州体委的干部职工心口堵得慌,纷纷为老邱等人打抱不平,促使有责任心的记者们连续在报纸上发表《打底儿教练邱立斗》、《曲云霞出山记》、《警惕宣传的误区》等阐述真相的言论和文章,针锋相对地说:“像邱立斗这样的人多几个,中国的田径就更了不起了,写中国田径史应把邱老师写进去!”在充分肯定马俊仁后期功绩的同时,为基层教练大鸣不平。专门注明“根据邱立斗口述整理”的文章《曲云霞出山记》以事实为依据,纠正了种种不实之词,综述如下:

马俊仁那天下了火车,已是大半夜,他来到金州体委随意敲了运动员宿舍一扇门,开门的是个大个子女孩儿,老马要见邱立斗,女孩儿告知邱已回家,老马即请队员将邱找来。省队选人,老邱当然认为是好事,历来是支持的。老马点名要一名叫靳雪的队员,邱教练告知:靳雪连小学还没有毕业,去省队太小了。我手里现有9个女孩儿当中,最大的上初二叫曲云霞,她得过金州3000米第一名,我看她行。老马问是不是开门的那个大个儿。老邱并不知原先是谁开过门,即主动把曲叫来让马验看——这里是邱主动推荐身高已近1.7米的曲云霞。老马随即验看曲云霞的腿、脚、肌肉类型,当下并没做任何决定。邱立斗亦知道光看静态不够,即建议老马先住下,明日早操再看曲云霞晨练,然后再做决定。老马遂住下。次日晨5时,邱骑一辆自行车又捎带一辆自行车前来,天色未明,邱、马二人随运动员蹬车上路。至4000米处上坡,曲云霞慢下来,老马骑在车上推曲加速,到终点时曲跑了第三位。老马显然对前两名队员感兴趣,邱则根据自己平时掌握的情况,力荐曲云霞。老马临行前表态同意“那就让她先去试试”。事后曲云霞即到沈阳报到。不料想,只试训9天,马俊仁却把她退回了金州!曲被退回,这在体坛也是平常事一件,不足为奇。邱教练对曲仍然充满信心,一如既往率其继续投入冬训,纠正动作,点拨姿势。送走严寒,迎来暖春。数月后,即1988年3月底4月初,在传统的大连市中长跑比赛场上马俊仁到会选人,又见邱、曲师徒。开赛第一天,曲云霞和师妹纪军勇夺3000米冠军及亚军,马俊仁爱才之情溢于言表,未离赛场即同邱重新商议招曲入队之事。到了下午,5000米比赛,纪军、曲云霞又分别夺得冠亚军,邱安排曲要让纪半肩撞线,试试老马眼力。老马当场谈笑揭穿迷阵,邱立斗心中赞叹。马对选曲入队之事追得更是紧迫。这时的邱立斗与老马双方都是以事业为重,没有什么更多的杂念。二人就言定6月曲云霞参加完市运动会以后,赴沈入队,老马高高兴兴回沈阳而去。此后邱带曲训练更加精细刻苦,到6月5日,曲云霞不负众望,在大连市运动会上又夺得1500米冠军,同时打破大连市中学生纪录。邱立斗言而有信,践约如初,曲云霞这才鲲鹏展翅从金州飞到沈阳。当年曲通过运动健将标准。

马俊仁接手曲云霞以后,又继续精心培育,终成祖国栋梁之材。用邱指导的话讲,“这丫头到了老马手里,成绩就越来越好了”。这才是曲云霞出山之实际过程。不久前,我又向邱立斗、曲云霞问及当初旧事,他们反映的过程与上述相符。

在我同邱立斗教练接触的过程中,我感到了年近花甲的邱教练那郁郁的哀伤。他这辈子很不容易,上有二老,下有五子,生活负担极为繁重。

这位老牌运动健将早在1958年辽宁省42个县的工人运动会上就夺得过5000米和10000米冠军,代表辽宁参加过第二届全运会和全国马拉松锦标赛,自70年代执教以后,他为大连市和辽宁省输送了33名优秀中长跑运动员。这些队员中,有高士军曾获全国马拉松冠军;有杨昆获首届青运会女子自行车冠军;有徐永久成为世界竞走名将;有宁礼民七运会马拉松第三名,国际400米接力冠军;而曲云霞和刘东则是世界锦标赛冠军、奥运会铜牌得主、世界纪录创造者——却轮不到邱立斗这一级的教练们去拿分文奖金,他们的实惠与省队和国家队的教练比,少得可怜,他们更看重的是精神奖励是职业尊重!前面说过仅仅金州区的运动员在七届全运会上就为辽宁争得了14枚金牌、3枚银牌、3枚铜牌,比山东队和解放军队还拿得多,而老马打七运会的奖金竟可以一次达到50余万元,悬殊已经很大,为什么我们连一点儿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都舍不得给老邱他们?

老马对曲云霞的精雕细刻严格训练,功不可没,只是不要把老邱等人打底子有功的事实一笔抹杀。冠军的诞生本来是一场接力赛,老马从老邱等人手里接过了有力的一棒。

每一项竞技运动的团队形态应是宝塔结构才最为合理。巍巍塔顶赖塔基,凡尖子选手,无不经过层层选拔、打磨,教学双方均汗血无数,始能步步登高,其间之淘汰筛选比例惊人,甚为严酷,尤以中国为甚。以辽宁省为例,从一般体校而重点体校而二线队员而一线主力,其布局计划即为30:15:5:3:1,倘马家军精兵10人,到基层则至少近300健儿已被淘汰!甚至更多。如以一名世界冠军与全国在册同行比,其比例更加大得惊人。清醒者稍加思索即不难想见,马俊仁再神再奇,又怎么可能使其队员从一弱小村妞直取世界金牌呢?果如此,举国有一马俊仁足矣,其余万千教头皆可悠悠哉坐视国旗升起在国际赛场,倒省下不少计划经济之经费!——明乎此理,国人正该对马俊仁推崇之时,亦对坚实雄浑塔基之众教头众体育工作者同样肃然起敬才是。冷嘲奚落且借助纸笔瞒哄真实,吹喇叭抬轿子,不惜渲染臆断,又于心何忍!把老马吹得越神,离普通人就越远,从这个意义上说,众多偏离事实、神话老马的舆论宣传也是最终扼杀马家军的一只黑手。

但是,舆论宣传者却都是好意,宣传再过头,只要当事人自己清醒便也无关紧要。谁也没有半点儿想通过自己的笔毁掉马家军的意思,关键是老马自己不可飘飘然、昏昏然。遇上失实报道,见了同人再做一点儿解释工作,说声误会也就没事了。很遗憾事情偏偏不是这样,1993年之后,老马自己往往口若悬河,嘴上缺个把门的,总把自个儿往高里拔,这就要脱离群众了。这样的例子还不少呢。我们仍举选拔曲云霞这一例。那是老马在辽宁省体委干部、教练员大会上所作的报告,根据录音整理。他在谈到选苗子这一节时开炮:

古人有句话,说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有鱼。选曲云霞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嘛。当时我听说大连金州体校有个运动员叫靳雪,1500米跑四分五十八秒五,我连夜赶去,当时下着雪,到那里是晚上十点半,到体校时是曲云霞给我开的门,找到邱教练,邱教练说靳雪这个队员不能给。我只好再另找人,当时还有一个叫李秋利,邱教练说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她本来不安心,好不容易做工作她安心了,你可不能要。我心想,我也别空着手回去啊。我问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个怎么样?他说,行!她什么也不是。我一听心全凉半截。我想,这什么也不是,会不会有点傻?后来把曲云霞叫进屋看看,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她说叫曲云霞。我说你坐下,她就坐下了;我说你站起来,她又站起来了。我看她也不傻呀。我后来叫她做小步跑,她不会做,不过当时我头一次选材也不能空着手回去。我问曲云霞愿不愿到省队去,她看看邱教练,大概连什么是省队她还不明白呢!那时她刚到体校是试训队员,调她不用通过体校领导。刚进队时,曲云霞1500米跑五分二十秒,训练一个月,跑了四分五十八秒五……

好一个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有鱼,想一想,当着省体委那么多干部和教练员就这么随意讲,会是什么效果?看来载于各地的许多文章,有多处也是源于老马讲话然后又演绎而成的。人一旦成了神,就要与芸芸众生拉开距离,挖出一道鸿沟来。

又常有显赫报道称“马俊仁在选定王军霞时,她竟是一个必须隔离的重病患者”!“马俊仁商调王军霞,一次不行,两次不给,三次不放,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老马连着去了八次,还是不成,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马俊仁枉有一片爱才之心,也只好叹息而归”,直到王军霞转氨酶高达630已是病入膏肓且成绩大降之时,才万幸转到马俊仁手上,“所以马俊仁把王军霞从医院里接出后,就在队里把她养了起来。这时的马俊仁已不是五年前的马俊仁了,他为突破恢复和补养的至关重要的环节,从我们老祖宗那儿讨到了精髓,大家已经知道的王八血、甲鱼汤之类不过是马氏法宝中之一二,在医术上他已练成了半仙之体……没多久,在马俊仁的护理下,王军霞的转氨酶降到340……”(以上引文见1993年10月6日《辽宁日报》)

笔下稍不留神,马俊仁又荣升为从老祖宗那里讨得了精髓的马半仙。

何伯权之所以一定要搞到老马的一个普通药方子,归根到底,还是源出于此类报道。这类说法有市场,就不愁产品没市场。

王军霞不但是个病身子,而且在加入马家军之前还是一个“小懒鬼”。

就连尊贵的《人民日报》发文章也直截了当地用了这样的标题——《“小懒鬼”怎样变成世界冠军》。记者们转述马俊仁的侃谈,很轻率地忽略了基层教练的艰辛劳动——“王军霞刚转入马家军时,动不动就嚷跑不动了,还一个劲儿地夸前任教练好,其实就是懒惰惯了。马俊仁当时让她自己选择,要么回原教练那里继续享福,继续默默无闻,要么在马家军听从训练安排,保证有朝一日出成绩。王军霞考虑了几天,终于还是留了下来。短短一年之后,‘小懒鬼’居然成了世界冠军……”(见1993年12月3日《人民日报》、香港《文汇报》)

此类报道尚有许多,恕不一一列举。在旁观的读者们看来,无足轻重,饶有兴致而已,看老马把懒鬼都治理成世界冠军了。然而在大连体校的教练们看来,却打击非小,王军霞在那里整整苦练了三年。

我在大连体校采访了许多人,包括王军霞的前任教练王时忠和校长谭兵,始知不被理解的正是他们。

这所在全国无数中专级体校当中鼎鼎有名的大连体校,由于长期经费不足而十分简陋,竟然连一间像样一点儿的房屋都没有,两层教学小楼和运动员宿舍全部是钢木结构的临时建筑,很像是一家工程队的短期驻地。

就是我们在新建的铁路工地、水库工地、建筑工地常见的那种工棚。谭兵和诸教练们在二楼下象棋杀得飞沙走石,每将一军这楼层就要颤一颤;那操场也极糟糕怪异,在场地当中斜刺里横着一堵长墙,把跑道切成两半,教练员们手持秒表站在断墙豁口,从左右两边探头观测运动员训练。食堂里举目皆是老旧的大长木凳,全体师生员工在这里就餐时如同工地上收了工开饭。而这点本钱还是师生们经过长年的争取才得以保住。十多年前这里是沟壑纵横的一个旧盐池,谭兵校长协同环卫部门硬是给填平了。紧接着有三家实力单位上阵争夺这块刚刚填平的地皮,几度打得不可开交。争夺白热化的时候体校派30多名膀大腰圆的运动员组成守军,展开夜战近战,死守城池,血肉横飞,才保住胜利成果。大连市政府到底是支持体育事业,最后在市政会上经反复研究终于决定划归体校使用。这基地来得不容易。谭兵是山东人,性情豪迈雷厉风行,敢作敢为敢于承担责任,地皮归了体校谭兵就说,“这一回讨饭的总算有了个杵棍子的地方!”这话具有山东逃荒人的传统特色。后来他们又在北面的山坡上盖起了职工宿舍楼,大家这才有了新窝,才最后安定下来。我感受到这里的教练们事业心极强,奋斗精神高涨,教练队伍中知识构成很高,科班出身的大专以上教练员占到总数的90%左右。谭兵是国家级教练,其余具有高级职称的教练多达15人,占70%。全校教练员平均教龄16年。因此,王军霞从这里诞生绝不是蒙出来的。从这座简陋的校园里杀出去的专业运动员多达200人,胡亚东、王世杰、王贵华、都本忠、程少波、展淑萍、张福奎、张巍、刘会铭、金铃、赖亚文、孙日鹏、谭正则、王禾林、冷运莲等著名国手都从这里崛起。在国际国内夺得金牌总数200多块,王军霞当然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凑巧的是我过去在《强国梦》当中写到过的那个少年游泳尖子谷雨和优秀教练王采,当年也曾坐在这食堂的长板凳上,同吃一口大锅里的饭菜。

这些国际国内的体育名将是大连体校全体教练员的自豪和骄傲,王军霞从这里横空出世更是体校的巨大光荣,欧文斯杯当中无疑凝聚着这些老师们的斑驳血汗。从如此简陋的设施到如此辉煌的战绩,反差太大而不容非议。

这一切正是中国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极好例证。他们不能理解的是,明摆着的事情,怎么一到了报纸上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楼棚里隔音效果极差,彼此间说话如在耳畔。我在其中一间房采访的同时,听到隔壁有一男声说:那个写《强国梦》和《兵败汉城》的作家来了,听说是了解马俊仁的事儿。另一女声就说,这回要把马俊仁那点儿烂事好好介绍介绍!又听谭兵说话:乱嚷嚷啥!老马咋啦?老马功不可没!

人有缺点也要实事求是,你们不要瞎嚷嚷。就听又有人反驳老谭,很气不忿地说老马放大炮,不仗义,太爱钱,猛听老谭一拍桌子嗵的一声:谁胡说谁负责!大伙儿就都不吭声了。

看来此地说不详尽。我便约王时忠出门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到马路对面饭店里寻一雅座,要瓶德惠大曲,平分了开聊。

“要说老马干中长跑,我佩服他,”王时忠的心绪很平静,他扶一扶眼镜,很斯文的样子,“老马是个吃得下大苦的人,打世界冠军绝不是撞大运撞的,训练上恢复上都摸索出一套真东西,咱不能否定人家。他这个人的优点长处和他的缺点短处一样地突出。报纸上贬咱,他也不抬举咱,这在全国的基层教练中许多人尝过这种滋味,整个风气就是这样,普遍现象。只是有些情况出入太邪乎了。王军霞取得最后成功,本来对大家应该是一件高兴事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们喝了几口闷酒。王时忠1984年毕业于著名的北京体院,人很精干,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中长跑这个行道。上体院前在辽宁省夺过冠军,参加北京马拉松的前身比赛——北京迎春环城赛排名第15位。毕业后回大连,一脑门子就是要在中长跑上头干出点儿名堂来。谭兵很支持他,刚来体校就放手让他带队伍。现在的王时忠还带着昔日北体大学生的气息。他在深深的回忆中讲述着往昔的故事:

那是1988年吧,我在大连中小学田径运动会上选材,跑1500米的时候,王军霞是个不起眼儿的小丫头,细瘦的身材,可是她一跑起来就把人吸引住了,她跑得很舒展,步频快,该加速时候她能加起来,冲刺时候有速度,特别有那么一股子不服气的拼劲儿,这在运动员素质中是最重要的。

1500米跑下来,她得了个第一。后来知道,那次比赛还是她爸爸上六十八中跟校长争取到的机会。中学里体育经费很困难。她真正的启蒙教练是学校的农村临时工庞厚东,这位民办体育教师到现在还没有转正,写时候你应该提到他。庞厚东在课余时间带了她好几年,基础很扎实。我不同意我是启蒙教练的说法,庞厚东才是真正的启蒙教练,我算基础教练吧。到比赛时候报上名了,学校实在没钱参加,是她爸把王军霞推出来了。要不是那次比赛,世界冠军被埋没了一点也不奇怪。当时我就上去测王军霞的脉搏,恢复很快,说明她心肺功能不错。后来她急剧训练后的即刻脉搏每10秒25次,三分钟就恢复到每10秒17次,的确是个中长跑材料,不可多得。就这么选定她入了体校。入校三年,我一直带着她,生活指标、身体素质和专项成绩逐年提高。1988年10月入校,身高1.56米,1991年年底上老马那儿长到1.62米,送走时候早晨脉搏每分钟43次。1988年我带她参加全国七星杯赛她1500米跑四分三十多秒打冠军,1991年突破四分十七秒,1500米和3000米都通过了国内健将标准,报道说她到老马那儿以前什么成绩也没有完全不符合事实,1500米差几秒就通过国际健将了。

王军霞训练在我们学校是公认的刻苦,那报道上怎么能说“小懒鬼”在我手上是享福呢?训练中她坚持跑外圈,从不叫苦叫累,我真不知道这帮记者们是咋整的?还是《人民日报》!

我们在体校的教学方针并不特别注重短期成绩的大幅度提高。我带她三年,主要是要求技术定型,这很关键,技术定型了,才能承受强度。我主张在这个阶段主要是培养运动员放松快跑能力,放松快跑这四个字我始终坚持不放,放松快跑是为以后出大力打基础,不能搞拔苗助长,我们都不赞成给孩子加量加量再加量,强度强度再强度,这是她们到省队、国家队以后出成绩不可逾越的阶段。青少年运动员要的是动作协调,动作越协调,将来越能出成绩。王军霞是1973年出生的,当时我们瞒了两岁,报的是1975年出生的,现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全国体校没有一家不虚报年龄的。按1973年出生讲,加量太早,动作容易变形,孩子如果过早地厌倦训练,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国外优秀选手都是年龄大些时候出成绩,运动寿命比中国运动员长得多。王军霞那一阶段从不讨厌训练。我也从不打骂运动员,多是采用谈心的办法,设法让运动员自己产生动力,培养她独立自主的能力。中国运动员普遍文化水平低,缺乏理性上的自控能力,民主意识也差,心理素质低,我常常针对性地对她们讲自信心,讲自信而不狂妄,这些东西需要长期灌输。王军霞到老马手上出了成绩,都与此有关,后来她不服老马打骂,带头与老马对话谈判,也可能与此有关,也许就因为她同马家军的其他运动员想法不一样,才敢带头造反。在身体素质训练方面,我对王军霞也不强调片面地练肌肉,我要求小力量、小肌肉群的不断增强。

中长跑运动员要有爆发力,要有绝对速度,到关键时候需要加速,噌噌噌就能加起来,场上的应变能力要靠小肌肉群做基础,否则你想变速也发动不起来(后来老马私下里也承认,王军霞的技术在全世界比,协调全面轻松自如,与北体毕业的王时忠系统化、科学化的三年训练分不开)。应该说王军霞和其他的马家军队员能出成绩,都是各级教练员长年科学训练的结果,这是一种必然。我坚决反对把老马的训练神秘化,那样并不利于对老马宝贵经验的总结继承和深化,对国家的中长跑事业有什么好处呢?我只相信科学,在北京体院学了几年,说到底,也就是学了个相信科学,破除迷信吧,只有科学才长远,否则就是盲目的,是短命的。作家你说对不?

来,咱喝!

听着王时忠的诉说,我很震动很感慨。由此我又想到了曲云霞和邱立斗也想到了刘东。刘东在省队宋元红教练的手上那漫长的五年肯定不是白过的。

一瓶酒即将见底的时候,王时忠谈起了当初输送王军霞的过程:

咱大连体校是直属省里同时大连市代管的双管体制,职责就是培养人才输送人才。培养运动员不往上输送还培养他干啥?送王军霞上省队对我们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谭校长和我的共同愿望,走的也不是王军霞一个,怎么能说是马俊仁同我们打了两年的争夺战,要了八次都硬卡住不给呢?她以前没有成绩你为啥还要八次呢?记者们瞎扯,老马在这一点上也不顾及这帮基层的弟兄,不但不体谅我们事业的艰难,反而加油添醋。现在我当老马面也照样可以谈我这个观点,出成绩了,我们祝贺你,你不提我们无所谓,只要求你不要贬低我们,这个要求并不高。报道上却说我们最后给了他个重病号,王军霞是必须隔离的严重肝炎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嘛!王军霞明明是谭校长和我正正规规办了手续送走的,身体情况很健康。王军霞跟曲云霞一样,也让老马给退回来过!不要为了抬高一个就打击一群!有的报道胡编乱造,说老马对王军霞讲了,谭兵、王时忠他们再不放你,你连铺盖卷都别要了,自己跑出来就行。上次来拍《双霞齐飞》的电视剧,剧本竟也真这么编,说什么不放偷跑也行!我拿着剧本就去找导演,我说你们搞点儿调查研究吧,这完全不符合实际。也不知道那片子后来怎么处理的。来,咱喝!……当时我和我们体校的人看了许多片面报道,都很生气。当时气,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气,老马干出那么大成绩,应该允许他有点儿放炮吹牛的缺点,谁还没点儿毛病。我琢磨不透的是中国这么多优秀的记者编剧写家,干吗都要跟着瞎扯呢?历史是个小姑娘,可以随意打扮吗?我当时生气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来自老马这边儿,他说话没准儿,出了成绩我们都应该维护他,他名气那么大,攻击他显得特无聊;二是来自家庭的,我媳妇说我傻,说还不如真的不给他,给了八一队倒好了,我说那是国家的事业,王军霞又不是谁的私有财产,我媳妇看见老马做广告就跟我来气;三是来自社会的,朋友们同学们都笑话我窝囊废,说把人练出来让别人得利卖乖。嗨,反正说啥的都有,咱也不能捂住人家的嘴对不?后来我想通了,我们是给国家带出了人才,我很自慰,我很自豪,王军霞我带了三年,从我手上走的,这一点儿谁也改变不了!王军霞到了老马那里老马也尽了全力,老马功劳更大,这都是事实。在中国干基层教练,你没点儿胸怀肚量,能把你气死。再一说,体校的领导和同事们还有大连体委的领导们是理解我的,常常表彰鼓励我,最近又评我为高级教练,这在1984年毕业的北体同学中已经很不错了。还派我去日本友好城市交流访问,也是安慰我。今天你老兄又专门采访我,你说我还有啥生气的?我该高兴才对,来,咱干啦!

从王时忠身上,我隐隐看到了中国新一代体育工作者的某些特征。至今我在写这一段的时候,眼前还在晃动着他那很有朝气的神态。到底是什么新的特征呢?是有点文化?是学会了宽容?是自我调整?是看透一切?

一时间我又理不清个眉目。

在大连体校,我通过谭校长调出了王军霞多年前的原始技术档案,在“选材组意见”栏目中,王时忠当年很郑重地写道:

<small>该队员身体形态比较好,具有顽强的毅力及意志品质,是很好发展的中长跑运动员。故同意进入体校。</small>

看来,对于现代中长跑运动员身材的选择,显然也不是马俊仁一个人独具慧眼;在“运动员训练评语”一栏中,王时忠逐年写道:

<small>1989年:自1988年入队以来,训练很刻苦,意志品质顽强,训练目的明确,态度端正,有远大的理想,有决心提高运动成绩。已有1500米和3000米两项通过一级运动员标准,是很有发展前途的队员。</small>

<small>1990年:该队员训练刻苦,意志品质顽强,训练目的明确,态度端正,有远大的理想。经过两年训练,运动成绩有较大提高。1500米达四分二十五秒,接近健将标准。</small>

<small>1991年:该队员训练很刻苦,意志品质顽强,训练目的明确,有很强的事业心。今年参加全国城运会,成绩又有很大提高,已达到健将水平。</small>

看来,王军霞以及曲云霞、刘东、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马家军队员的最后成功,确非一朝一夕,这是一个中国体育大体制艰难运作的历史过程,却不是哪一个人的神通。泰戈尔有诗曰:“夜把花悄悄地开放了,却让白日去领受谢词。”

在即将离开大连体校的时候,我顺便向身材魁梧的谭兵校长重又问起王军霞当年的情况,这位辽宁田径界的资深人士快人快语,痛快淋漓:

我和老马打交道有好些年头了,他见面叫我谭大哥,我俩人一直相处得很热闹,见面就吵,吵了没事儿。老马这个人的成功还是很值得研究的。

我多次讲,你老马就是这张嘴不好,放大炮,说话不负责任。事业你也干得挺好,就是那张嘴让人难接受!王军霞的事儿,我们早就说要给老马,唐山城运会那年,说好了打完城运会就带走,老马说好好好,后来如约兑现,并没有什么波澜。我们就是输送运动员的,省队要人怎么会不给?我们这个基地同时也是省二队,我们完全可以把王军霞留在省二队,一样出成绩。但是当时我考虑到这里没有女队,女孩子大了没个集体总不好管理,又考虑到老马那里省一队的实力强些,军霞去了可以更好地竞争,可以更严格地管理,考虑到孩子的前途和田径事业,我们是很热情地把军霞送给他的。没想到后来他到处说我们卡了他,要了八次也不给什么的。我说老马你给自己贴金我理解,不要踩在别人头上!事实上,王军霞到沈阳走了一个多星期,突然又让老马打发回来了,瘦小的王军霞背着行李用具,眼圈哭得红红的,费老大劲才从火车站回到基地。我们都很奇怪。到省一队就算正式参加工作了,这里头不知老马又搞什么名堂。

旁边一位教头插话:老马这是利用职权想治一治王军霞她家,让人家买他的账,再进进贡!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

老谭当即给予制止:老马乱放炮是错误的,你们也不要乱放炮!当时军霞糊里糊涂给打发回来,我很生气,老马说她有乙型肝炎,根本不能练,我很生气,你老马想搞什么鬼名堂我不管,你不能让孩子受这个委屈!军霞走时候好好的,我就不信走了半月她就成了肝炎不能练了!为慎重起见,我指示我们学校的校医梁大夫,立即带王军霞去大连市一家大医院做检查,要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体检证明!梁大夫第二天就带上军霞去了市体检中心,全面检查下来,根本没什么肝炎!怎么办?我知道老马最爱人才,就故意给沈阳省训练处打了个长途电话,我说王军霞根本没有什么肝炎,老马要坚持说她有肝炎不能练,那就算了,我们要把她重新调给别的省别的队,你们可别说我没打过招呼!我特地给他个信号,将他老马一军。结果呢?嘿,我太了解他老马了,他在沈阳一听说我这边挂长途打招呼动了真的,就怕把王军霞给整飞了,他就连夜坐火车来了大连,大清早就找了我,说谭大哥,是我自己搞错了,我把一个老太婆的化验单搞成王军霞的了,我弄错了,我不对,我诚恳地向谭大哥道歉。马俊仁碰上好材料不挖走不罢休,他哪里舍得放弃王军霞?这时候让他下跪他都干!这不,这才把王军霞第二次又带回沈阳。所以说耍花招的不是我们而是他老马。这点儿真实情况,我说话我负责。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俩吵归吵,我还是承认他有很强的事业心,我常用老马的奋斗精神教育我们的教练员。他不管用什么方法说多少怪话,都是围绕事业的。一个没有事业心的人决不会出成果。

后来的宣传把他神化了,净瞎扯淡,老马干得好,总结经验就对了,搞那么神秘没必要。这也是个系统工程,没有我们扎扎实实的基础训练,他老马也不行。他从鞍山直接带到省队的几个孩子,从来搞不过王军霞、曲云霞和刘东,原因就是基础扎得不牢不系统。刘东也是我们这里最先从金州老邱手上招来的,当时刘东已经由王时忠提名正式确定了来大连体校,但是省里的教练宋元红长期和我们合作很好,她是咱大连人,多年来一贯支持我们,我们也支持她。宋元红也看好了刘东,她很自豪和我们长久的合作关系。后来经王时忠的同意,我拍板让宋老师带走了刘东,几年后才转到老马手上,出了成绩。所以说基础很重要。老马有好经验要科学地总结,我认为他的成功有五条,一是目标敢于往高定,冲亚洲,闯世界,老马有这个雄心壮志;二是有长久不懈的事业心,老婆孩子都往后靠,半途而废不行,一般人也难做到;三是善于解决大运动量训练后的恢复难题,换句话说,没有恢复就没有训练,比重一样;四是队伍在上升期间管理特别严格,训练有质量,尽管有点儿过头,在操场上使用半头砖,但是一个运动队不严格绝对不行;五是高度重视选材,见着好队员,说破天也非挖走不可,只要给人,咋都行!就这五条,老马他都做到了,你必须服。缺点还是文化太浅,说话放炮,嘴臭。王军霞的事后来他乱放炮,体校同志们都有意见。几个月前,他又来找我要人,说快走麦城了,支持支持他,我没说二话,又让他选走了两名队员,就是崔颖和姜波,一个是健将,一个是一级运动员。我们照样支持他。现在俩孩子在大连基地和曲云霞一块练得很好。老马最红火的那年在省里开会,号召向马家军学习,我在发言中说,学习马俊仁,首先就要敢于改写他,他不是顶峰,世界纪录还要发展,田径历史还要发展!不要搞顶峰论,更不要闹迷信。老马讲话就驳我,说现在有人要和我挑战和我竞争,我们已经打世界冠军了,你还竞争啥?可以找弱项竞争,不要和我马家军对着干嘛,可以促弱项嘛!他正讲着忽然看见我在台下头坐着瞪他,他马上改口,老谭大哥也是支持过我的嘛!知情人都哈哈笑,那家伙改口改得快得很哩!唉,我说了这么多,老马又该说不中听了。他知道了也没关系,当面我也照样说。那次他带王军霞、曲云霞和刘东来大连参加服装节,电视报纸一块上,风光了一阵,晚上我俩住一屋,俩人深谈了不少,我说你成功了,怎么就把基础给忘了呢?你实事求是又能损失什么?他当我面讲的都不错,一见记者他就昏了头,忘记了基础事业的艰难,田径事业你一个人再能干也不成嘛!其实我也不真生他的气,他就那么个人,嘴上没把门的,我都习惯了。我这脾气,跟他还是合得来,说句老实话,还是有老感情的。那一年在省运会上,我们大连跟沈阳、鞍山积分交替上升,竞争特别激烈。他带鞍山队倒找我来伸手要分儿,和我商量让我们大连队的王军霞让他鞍山队员一块牌子,脸皮那个厚。

他说谭大哥,今儿我们鞍山的领导来了,你千万给个面子让一让,我说不行,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就缠我说鞍山领导说了,今儿个鞍山拿下这块牌子,领导上给我解决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说咱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混套房子不容易啊!我一听,干田径的那数不尽的甘苦我理解,住房的事儿是件最大的事儿,这是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问题,让就让吧。我就安排了王军霞,让她第二位撞线,把冠军让给老马的队员。嘿!别提了,比赛的时候老马的队员真差劲儿,王军霞跑得快,鞍山队员跟也跟不上。现在想,也许王军霞是从心里不乐意让这块牌儿,一蹿一蹿的,中间几次让人看出破绽,最后王军霞先接近终点,老马的队员还上不来,嗨,军霞干脆站住不冲刺了,在那儿等啊!搞得太明显了。这下子我们大连的领导给看出问题来啦,绷着脸叫我过去问这是干什么?我没办法只好向领导讲了实情,讲老马多年征战没房住,不容易。领导说为了住房呀,那算了吧,下一项不能再让啦,我这才过了关。想想老马在基层那会儿,我们真有意思。我和老马就这么个关系。我跟他吵,但我绝不会干那种因为个人闹别扭就耽误事业的事儿。我一辈子干田径,爱田径,说心里话,中国像马俊仁这样的教练再多几个就好了,我们国家的田径事业就能翻了身。王军霞是个好孩子,特别懂事,在我这里三年多,很尊敬师长,很遵守纪律,有自控能力,爱动脑筋。她是田径教练最喜欢的那种运动员,是举世罕见的好选手。行了,我今天算是说得最多的,供作家参考吧。见着老马问个好,就说我老谭又骂他啦——我们大笑不止。

很明显,关于王军霞的出山,大连体校的反映同各种报道的说法差异颇大。谭兵等人所讲的情况是可以信得过的。这一真一假就苦了老马,那么多不真实的报道都是从哪来的呢?读者自然会怀疑是先从老马口中讲出来的。有人干脆认为是老马信口雌黄的直接产物。冷静查一查老马当初的报告记录,确有老马的责任。还是在全省体委干部、教练员大会上,老马讲到选王军霞的时候说:“我到大连体校七八次,要王军霞要了两年,也没有调成。后来王军霞在城运会上1500米和800米都没有取上,说是可以给我了,可这时她的转氨酶630,澳抗1:16,黄疸1:24。我领她到传染病院,医院马上就腾出一张床……按道理,我受那么多挫折,这个运动员我早就不要她了,后来还是没死心,用两年多的时间终于把她要到手。”老马无视中国体育体制的先天延续性而过分地夸大了自身的努力,因而疏远了自己同体育大基础的关系。两者的关系原本是十分坚实稳定的,没有这个庞大的天然机制,就不可能有马家军后来的辉煌。我们深深地为老马感到遗憾。如果让老马再度成功一次,相信他一定会变得聪明一些,变得同自己赖以生存的中国社会更融洽一些。古人曾言:“天与人,友也。友于天,乐无穷。人胜天,是以天为寇仇,愚哉!”马俊仁没有把这个科学而又艰难的历史过程提到一个相当明确的高度,也许是出于他的单纯,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孤独者,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失道寡助的人。每一名运动员的背后都有着一个社会系统,这个系统对老马有微词有意见,对最终导致运动队兵变决不会没有影响,整个系统都在间接地推波助澜。所以说兵变不是孤立的。如今我们中国人回顾总结这个沉痛的教训,当感慨良多,每一个人都在理直气壮地向社会讨一份公道,宁可你队伍垮掉!老马哪里懂得这个浅显却又无情的道理?中国人说日正则斜,月圆当亏,硬弓折断皆在于其弓太硬。罗曼·罗兰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可见在外国也情同此理,何况中国乎?

第三部 人鼎 第十三章 造神造出半个仙

缺少文化,精神动力今何在?夜半烧纸,国手魂灵常泣怜。马氏宗教图腾专制新女性,母鹿大仙感召全军勇向前。书籍音乐成仇敌,禁欲主义达极致。吕欧成光头,体坛封神榜。马俊仁撕毁新乳罩,别墅中供错神与仙。众姐妹惶惶难终日,王军霞算命躲灾星。

说起来,中国的确是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文明国度,数千年璀璨的文化令炎黄子孙们骄傲不已,让全世界的人仰慕惊叹。但是很怪异,古时候的绝大部分中国人却是并不识字的,著书立说者当然极少,而读书的人也实在不能算多。自古以来老百姓写封信都要请人代笔。千年以后之今日,这种情景有所改变,小学好歹算是比较普及了吧,文盲却仍以亿计,新的文盲又不断成批产生,紧着扫都扫不过来。但是我们仍然一厢情愿地顽强地保留着一个泱泱大国东方中心的梦。体坛上的胜利之所以令国人陶醉癫狂,正因为金牌可以把这个梦得到瞬间的验证。于是从领导到老百姓都不能不要金牌,于是竞技体育通过举国努力而超前发展起来,宁可曾经长期忽略全民健身。中国的运动员们也由于超前献身而放弃了自身的文化建设。在中国,低文化的世界冠军是绝大多数。他们过早地进入了专业训练。过早地扔掉了课本和笔——问题出来了,打一个世界冠军本来不容易,同样需要综合实力,而我们的运动员们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储备异常薄弱,为什么有时候也能夺取胜利呢?

说到以体能为主的田径运动,尤其是径赛中的长距离项目,运动员的意志品质就成了第一位的重要。按说,一群没有文化思想空虚的人是不可能具备最顽强的意志品质的。马家军又何以能够获胜?我们不禁要问,马家军队员们长年经历严酷考验的意志品质是从哪里来的?姑娘们正是在体能不及欧美人的前提下大面积地获得中长跑世界冠军,多次打破世界纪录的。特别是王军霞的3000米、10000米大幅度超过世界纪录,马拉松保持世界一流,令全世界震惊不已,令无数科学家要重新审视本来已经毫不怀疑的体育定论,究竟是哪里搞错了?

马家军的英雄们究竟是怎样去思想的?那强大的精神动力从何而来?我们的秀才们便说:是为国争光的雄心壮志推动着她们前进,困难时候想起党,荣誉时候想人民;学习雷锋好榜样,勇攀世界最高峰,争当四有好青年,新的长征突击手;振兴中华比奉献,走向世界志全球;斗私批修炼意志,革命理想高于天!——你信吗?

在一般的工作岗位上出了成绩,如上所说似乎还可以这样概括,用来解释马家军中的“东方魔女”就显得太八股太牵强。姑娘们没有这么高的觉悟,马家军中也没有一个中共党员,马俊仁至今还是无党派。姑娘们也未曾有一人申请入党。极而言之,即便是一群最优秀的中共党员,也不能轻易打破世界纪录。

让我们首先回顾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许许多多的中国记者、作家都激动地描绘过这一时刻,许许多多的中国报纸都为此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番:

这是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在斯图加特荣获世界冠军的20多天之后。

1993年9月8日下午,北京。中国第七届全运会田径场上,演出了一场世纪之战。王军霞在女子10000米决赛中,以二十九分三十一秒七八的优异成绩,改写了由挪威“世界长跑皇后”克里斯蒂安森保持的10000米世界纪录,将这个沉寂七年之久、被称为“下个世纪的纪录”缩短了四十一秒九六,王军霞从而成为中国第一个冲上世界径赛最高峰的人。这真是世界体坛的奇迹!

石破天惊。历史将永远记载这一时刻,世界田径史册将庄严地书写这一时刻。

当代世界高水平的田径运动大战,是向人类自身极限的挑战,破纪录是十分艰难的事。尤其在径赛当中,哪怕超过世界纪录仅仅一秒、半秒,也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而王军霞却一举超过将近42″,突破幅度如此之大,是奇迹而不是神话,在几乎是欧美世袭领地的田径场,中国健儿终于靠自己的精神和实力给了全世界一份惊奇。

这天下午是首都北京自9月份以来罕见的好天气,秋高气爽,不冷也不热。对于七运会的田径决赛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王军霞觉得浑身是劲儿,状态出奇的好。

16时55分。一声发令枪响,26名长跑女将奔上400米一圈的跑道,开始了25圈的角逐。一眨眼工夫,云南长跑名将钟焕娣和20岁的王军霞就把其他选手甩下十几米。曾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打破亚洲女子万米纪录的钟焕娣在前面领跑,王军霞紧跟其后。1圈、2圈……到12圈时,场上观众呼喊起来,她们俩马上就要超过第二集团整一圈了——这叫扣圈儿。果然,在12圈时,钟焕娣和王军霞追上了两名对手,到15圈,她们已将七八个选手扣了一大圈。场上观众一片欢腾。

跑到18圈零300米,王军霞突然加速,像一支离弦之箭,像一匹脱缰野马,一转眼将钟焕娣抛在身后,又超过了大队人马。她越跑越快,动作极为潇洒、协调、流畅,步频如行云流水,两腿像梅花鹿疾驰翻飞。观众在愣过片刻之后终于猛醒:王军霞要破世界纪录了!敏感的记者们率先看出了这一趋势并发出了惊呼。人们发现,王军霞当时的成绩是23分多一点儿,如果她能在7分钟之内跑完最后六圈半,一个沉睡整整七年的世界纪录将被惊醒,当然这是非常艰难的,通常情况下10000米后半程总会慢于前半程。“王军霞,破纪录!王军霞,破纪录!”这疾呼唤醒了正在意外之中的观众,看台上顿时群情激奋。从南看台到北看台,从东看台到西看台,上万名观众再也坐不住了,人们齐刷刷地站起来,为王军霞加油呐喊,擂鼓助威。这时的看台上已经不分什么省市、行业的界限,拉拉队也合并成庞大集团,万众齐呼一个口号:“王军霞,破纪录!王军霞,破纪录!”震耳欲聋。马俊仁挥动手中的秩序册,为弟子加油。

王军霞越跑越快,如雷,如电,如风。

主席台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国家体委领导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纷纷站起来助威。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李铁映激动地跑下场地观战。

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全齐了。

王军霞飞驰在跑道上,看台上万众呐喊心潮难平。我们中国人就要获得一项径赛世界纪录了,这纪录在过去我们从来不敢奢望!人们恨不能伸出亿万双手,推动王军霞跑得快些,再快些。许多内行人手持秒表在计算,这几圈王军霞跑得极好,平均每圈耗时1分左右,相当于比赛1500米的速度!全世界的长跑高手后半程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这速度再次激励全场观众持续不断地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呐喊:“王军霞,破纪录!王军霞,破纪录!”撼人心魄。

还有最后两圈了!王军霞加力前冲,好像这是在进行800米的决赛,她越跑越快。最后一圈的铃声响起,万众呐喊更强更急更响更烈,冲刺了,最后冲刺了!17时24分,计时钟停在二十九分三十一秒七八,王军霞在万众欢呼声中刮风一般冲过了万米终点线!世界纪录被打破了!

无数的观众热泪夺眶而出。看台上手持秒表的行家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破纪录破得幅度太大,不少人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表坏了?大家纷纷拿着秒表查询,真的,这一切竟是真的!还有国际标准的电子纪录为证,毋庸置疑。咱中国人超过世界径赛纪录啦!一哭百哭,数万华人齐挥泪,泪飞顿作倾盆雨。王军霞也很激动,她接过一面鲜红鲜红的五星红旗,高举过头,在场上绕场慢跑,那面大旗摇呀摇呀,王军霞跑呀跑呀,她在笑,她不想哭,她在跑。一位老体育工作者扑通一声跪在看台上,一任老泪纵横,而今,咱中国人真的有了自己的径赛世界纪录了!

李铁映按捺不住冲动,大步上前向王军霞说:“祖国感谢你!”

在第七届全运会女子1万米比赛中,王军霞获得冠军,大破世界纪录。

这一刻,中央电视台向全国转播了赛场的实况,亿万观众都从荧屏上看到了激动人心的一幕,奔走相告,把酒相庆,一醉方休!很快,遍布世界的华人同胞通过电视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上街游行,自发庆祝,夜不能寐。外国记者们人不离赛场当即向全世界发出快讯:一个崭新的万米世界纪录在中国北京诞生了!整个黑眼睛黄皮肤的民族欢呼雀跃,而欧美各国则惊愕万分。

看到美联社、法新社、埃菲社、路透社、合众社连篇累牍的报道和惊呼,前世界冠军詹宁斯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这可不是激动的眼泪,她伤心地对记者说:不可能,这不可能!王军霞跑这么快是不可能的啊!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日本田径强化本部首脑小佳照二把现场观感也报回国内,日本全国舆论哗然。许多外国人实在难以接受这一现实。

几天之内,王军霞、曲云霞和其他姐妹再破1500米和3000米世界纪录,轰动世界。

当年10月28日,国际田联对上述三项世界纪录予以正式承认。

10月31日,马俊仁率众弟子赴西班牙征战马拉松世界杯。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四姐妹又包揽了前四名,三面五星红旗同时升起在西班牙的上空。马家军里并不是只有一两个明星,而是同时崛起了一批世界级高手。从800米到马拉松,个个能征善战,人人争分夺秒。马家军的多项成功惊世骇俗——美联社在1993年年底发出年终专稿做了统计:据当年的排名,在世界女子1500米前10名运动员中,中国选手占8名,且占据前5名;在3000米世界前10名中,中国选手占6名,同样占据前5名;在10000米世界前10名中,中国选手占7名,还是占据了前5名;在400米前10名中,中国选手列第一。在800米前10名中,中国选手列第二、第三;在5000米前10名中,中国选手列第五、第六;在马拉松前7名中,中国选手占6名,同时占据前4名!——所有这些成绩,居然出自一个长期以来在世界径赛排名榜上杳无踪迹的国家——中国。在世界田径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在一年之内如此迅猛地崛起和胜利,产生如此重大、如此强烈的影响。法新社在年终撰文中称:1993年是中国体育的田径之年。自国际田联1912年成立以来,所批准的世界田径纪录多达几千个,其中把纪录提高率位于2%以上者只有8次。而王军霞打破三项世界纪录,居然有两次提高率超过2%,其中10000米纪录缩短近42秒,提高率为2.31%,世所罕见。3000米前纪录为八分二十二秒六二,王军霞新纪录为八分六秒十一,短短的3000米赛程竟然缩短了将近17秒,提高率达2.28%,前所未有,其提高率在世界田坛破纪录的历史上雄踞第一位。加拿大生物学家曾预告过这两个项目的前景,认为原纪录已经很高,只有到21世纪才有可能打破,没想到中国王军霞在1993年就给刷新了,而且3000米比科学家们对21世纪的预测成绩还快6秒钟,10000米比21世纪的预测还快7秒多!而且,国际田联已决定在国际重大比赛上把3000米项目改进为5000米加以推行,今后3000米大赛将很少举行,这几乎就是说,中国女性王军霞将在人类体育史上永远保持这项纪录而极难再被打破。这是人类3000米奔跑极限的一个永久标志,是中国人的大骄傲!中国马家军推出了一名真正的世界长跑女皇——但她却生得很瘦小,甚至很不起眼。人们无论如何想不通,这小姑娘从哪儿来的那么多力量?她像永远累不垮呢!

这就又回到了先前那个疑惑的话题:中国马家军的姑娘们是怎样去思想的?那么强大的精神动力从何而来?

马俊仁教练在纠正王军霞的摆臂动作

我们知道马俊仁自己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小学没毕业随家迁鞍山,中断了一段学业。到鞍山后迷恋赶马车,小小年纪就想为家中减轻负担,连初中也没有上完。当兵回来就成家,接着只上了半年的教师短训班,总共也就这么点儿学历。从事田径运动,向人类极限挑战,意志品质为第一要义,他拿什么去武装运动员的头脑呢?没有灵魂的肉体便是一具尸体,你无法设想一具尸体会有什么人类成果。一个运动员,终年奔跑不息,你同样无法设想没有强大的精神支柱又怎样干得下去?文化水准高,可以用理性战胜困苦,例如不少“老右派”长达21年不见天日,依然苦中作乐,信念不倒。反之又当如何?老马自身读书不多,又拿什么东西去武装运动员的头脑,调动她们的积极因素,排除一切私心杂念,把天大的苦痛吃下去?

把人的体能逼上巅峰状态,这个过程是极端痛苦的啊。

在体育训练与尖端科学的结合方法上,老马既不懂美国的生物力学工程,也不会用电脑选择最佳训练模式,他靠着中国特色的土法上马成功了。因此说,在科学训练上,他坚持了实事求是路线,敢于破除迷信闯一条新路,马俊仁是一个很科学的唯物主义者;现在,面对运动员精神世界的建造,他也要土法上马,这一点与训练方法的路子相比,同样要实事求是,同样不能有框框,同样要从中国国情的实际出发,他同样也找到了针对性——他要创造一种近乎宗教的迷幻的氛围,要采用一种最适合中国农家小女儿的精神控制术,把东方神秘主义的货色引进到运动队的精神建造上来,该迷信的要来点儿迷信,该唯心的也要来点儿唯心。

这一招儿是非常厉害的。既然在短期内,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呼喊还不大可能在一般的干部群众包括马家军成员——这群文化浅陋、理想不高的农家女儿身上转化为精神动力,既然崇高的理想暂时并不具备实用性和物质性,无助于完成人类最艰难的训练课目,那么,就要实事求是地向运动队提供土得掉渣儿的精神食粮,“别的东西再说多少也是白搭,我这儿的思想工作太难太难哪!”老马说。

我们不能简单地甩出一句“封建迷信”来看待这一切。君不见,世界足球巨星们上场之前,不是都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着上苍的保佑吗?

1988年年初,老马应聘到辽宁省队任教,从一开始他就神神秘秘地向新队员们推出了关于梅花鹿大仙的种种说法。世上少有比梅花鹿跑得更快更好的动物。梅花鹿成了大仙当然就跑得特快特好,有了大仙的保佑,土丫头就要飞奔向前!农家女儿们从小听惯、看惯了迷信的东西。在广袤的中国农村,贫困的人们难以把握自身的命运,总是把无穷的希冀寄托在千百种神灵的保护和昭示中,生儿育女、灾祸寿福、生老病死,无不打上神巫虚幻的烙印,传统民俗亦同封建迷信紧密相连而不可分割。姑娘们接受“梅花鹿大仙”的过程并非一件难事。

早期的马家军队伍中有一名队员叫古冬梅。邓学政记录了一段关于她的小故事:古冬梅的父母特别信命,有一天,一位算命先生对古家大人说:你们闺女现在有个好教练,这位教练的老母亲可不是凡人而是有名的梅花鹿大仙,这大仙保佑她的儿子将有大福,你家闺女跟着这位教练,将来必有善果。这位算命先生还给古冬梅治疗伤病,伤病好了以后居然不再复发。古冬梅把此事向马俊仁一讲,马俊仁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儿,每次比赛,老马均能预知队员的成绩。再说,当时古冬梅及周围的人均不知马俊仁的亲娘早年已死。这些现象,至今仍是个谜云云。

说是个谜,也不是什么谜。总之老马从不否认这些说法并且很好地利用了这些说法就是了。也说不定古冬梅的说法本来就是老马演绎的。记者们是从老马那里听来的。

经过老马本人的肯定加上文人的渲染营造,神秘故事就进一步编创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开头:那是年轻的马俊仁在辽宁军区独立二师当公安兵的时候——深夜,窗外的天宇像是被蒙上了一块灰黑色的布,捂得人透不过气来。马俊仁猛然从梦中惊醒,他一头一脸冷汗淋漓,瞪大了双眼,思绪弥漫纷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在前面飞快地奔跑,马俊仁在后面拼命追,想抓住它,可中间总有那么一段距离。鹿越跑越远,马俊仁穷追不舍,最后被逼到了悬崖上,马俊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想用手拦住它,可它一纵身,坠下去!——看看表,时间有整有零,1966年4月29日凌晨1点22分——万万没想到,次日一早,老马在军营便接到了“家有急事盼速归”的电报。老马请了假急赴鞍山返家。到了村口,碰上一位老汉,老汉告诉他,他母亲已坠井而逝。死的时间正是马俊仁在部队梦见梅花鹿坠崖的那一刻。而母亲的死正是因为日夜想念远在部队的这个小三子,生生给想的。她每天坐在村口的石头上等啊等啊,日日夜夜,不见儿子归来,老人的神经再也经受不住等待的煎熬,终于疯了,那天夜里,处在幻觉中的母亲坠下井去……这便是关于梅花鹿大仙的最早版本。此后身为大仙的母亲便一直保佑着她的小三儿。

马家军成功后,这样的报道很多,大同小异,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不辨真伪。古老的神话,美丽的传说,总是有口皆碑这么传下来的。神灵更是人来造,造出来好为现实服务。唯物主义哲人说过:属于神的本质不是别的,正就是属于人的本质。“宗教只是幻想的太阳,当人们还没有开始围绕自身旋转之前,它总是围绕着人而旋转”。还说“把神学问题化为世俗问题”来研究,业已成为探讨宗教生灭的一个首要环节了。

在马家军这里也一样,母亲思念儿子,肝肠寸断天下亦然,儿子感念母亲,刻骨铭心终生不渝,进而把母亲神化也是可以理解的。两年后,马俊仁复员返乡,时常到母亲的坟头缅怀亡母,有时长卧坟前陪伴母亲,昼夜皆忘,常常直至东方破晓。当了体育教师、干了中长跑教练以来,马俊仁仍然时常独自一人到坟头长睡不起。后来家人把坟迁回辽阳老家,老马每到紧要关头,都要抽出时间跋山涉水,到大山之中的母亲坟前去烧纸进香卧眠。他自己越来越认定母亲确系梅花鹿大仙而坚信不疑。至今他毫不动摇这一点。1995年清明节,我陪他返乡上坟,他依然如故。这时期老马正走背运,他对我浩叹一声说:真想在这里再睡一大觉哇!我们应当冷静地去分析,抛开迷信成分不说,母亲的感召确是人间至爱的最高感召,母亲传递给儿子以信念以坚强以力量乃是非常可信之事。千百年的历史记载都不乏其中精义。在中国近代史上,有许多最杰出的人物便是由寡母苦苦抚养大的,他们对母亲的挚念贯穿一生。这中间有鲁迅、胡适、茅盾、老舍、康有为、严复、陈独秀、蔡元培、熊十力、傅雷、田汉……随便一举,便是一串惊天动地的名字。正是母亲伟大的爱,成为一代伟人大业精进继而爱国救国的潜在动力。无数伟大的人物自身虽有千差万别,但在对母亲的热爱、对大地的崇敬这一点上完全一致。是母亲无比健康美好的乳汁,培养了伟人们健全完美的心智与信念。

马俊仁的智慧在于,当他的运动员急需精神武装之时,他毫不迟疑地把母亲的力量作为武器交给他的运动员。就像运动会的火炬历经传递,最终点燃了赛场上的熊熊大火那样。再说老马手中也实在不具备别的更管用的武器装备。

只是这武器是经过精心包装的。

在无数次训练课之后,疲惫的马俊仁总是把更加疲惫的队员们召集到他那间昏暗潮湿的小屋,他仰面靠在床头,身前身后床边地上坐满了尚且不明世事的队员们。一盏小灯把少许光线照射在老马的额头,仿佛那光环就是苦难人生的希望。黑暗之中她们静静地不声不响,耳朵在聆听老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梅花鹿大仙的神奇故事,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补充着完善着梅花鹿大仙的光辉形象。不久,她们变得昏昏沉沉,睡意不断地袭扰着苦练了一天的姑娘们,渐渐地,她们进入了另一个纷扬迷幻的世界,于是她们喃喃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一千次一万次地祈祷大仙保佑自己早日伤愈飞奔在跑道上……直到老马说一声回去睡吧,孩子们!她们才迈着飘飘欲仙的脚步,蹒跚地走回宿舍,很快地进入梦乡。

事实的确如此。马家军的队员们刚入队时不过十五六岁,大多数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读过高级文化课程,没有接触过更多的人,更不曾接受唯物主义教义,而在农村的家中接受的许多神幻常识与老马所讲又非常接近。

她们多么希望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神奇的手在帮助自己渡过艰难走向成功,跑第一,夺金牌——那该多好啊!

当我向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刘东、刘丽、吕亿、吕欧、李颖、马宁宁等一大批老队员问询此事时,她们无不为此感慨万千,甚至有人至今一提此事仍对鹿仙心有余悸。李颖和刘丽在马家军中资格最老,她俩说:真不知道那几年是怎样度过的,脑子里啥也不想,也不敢乱想别的,只有苦练,好像一想别的鹿仙就会知道,就会生气!我们的心挺净化的,贼净化。也许真是梅花鹿大仙帮我们渡过了难关吧。现在想一想那些日子实在可怕,也许没有鹿仙在心里支撑着,当时就会垮掉,我实在跑不动啦!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痛苦!就这样,一年一年挺过来。

当然,后来就不怎么信了,现在?鬼才信那一套呢!

张林丽对我说:本来我出生在工人家庭,又是回民,对汉民族的许多迷信东西接受得少,刚入队时对马导的说法有点儿半信半疑,并不完全相信,后来天天重复慢慢就信了,人在困难时候总希望有个神灵帮助自己吧。

马导最常用的说法就是,昨晚上我又做梦啦,是你鹿仙老奶奶托的梦,她老人家跟我说啦,哪个丫头最近练得可不太好,偷懒啦,跟老师耍小心眼子啦,下次比赛她可不保佑这丫头取得好成绩,你,你,还有你,你鹿仙奶奶说得没错儿吧!你们还不赶紧去给你鹿仙奶奶烧点儿纸,去认个错,就说今后再也不敢乱想别的啦,要一心一意好好练!反正马导讲这一套可讲老了,时间一长,我们也就都信了。什么?烧纸?去过!我自己半夜里去大院外头的十字路口,给鹿仙烧过纸,烧过不知道多少次!谁没去烧过?我去给你拿一件自己织的毛衣看,我们在上边只选择梅花鹿的图案,别的图案都不要,觉得穿上能保佑自己。我说不用去拿了。结果第二天张林丽就穿上了她说的那件毛衣,胸前果然织了一只奔腾着的梅花鹿。

在马家军兵变以后重新组建的新队伍当中,也可以见到这样的毛衣。

姜波、白雨她们自己不会织,就让妈妈给织,别的图案不要。

老队员们还告诉我,马家军胜利了,到处受到吹捧,这种事情一传开,外面的人就迎合。比如圣达“中华鳖精”在拍过马家军的广告之后,要送给姑娘们礼物,专门用黄金镶上宝石,到香港请人给马家军做了六枚梅花鹿纪念章,分别送给了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

在我采访期间,还经常可见张林丽和王军霞等人把这枚小金鹿佩戴在胸前,金灿灿的很高级,上面的小钻石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非常好看。她们说:马导当时也觉得很珍贵很喜欢,就跟我们要,说如果你们不常戴,就先交给我,让我给你们保存嘛。我们实在舍不得,就没给他,他看我们不愿意,后来没再提这事儿。

王军霞说:马导自己特别相信这一套,他可坚决啦!我们当时都没有自己的分辨能力,长期熏陶你不信也不由你。有一次他让我半夜去外面十字路口烧纸,夜深人静,心里老害怕啦,马导说,你烧纸时该把心里的话高声说出来,就不害怕了。当时我不知道啥意思,我就高声说话承认错误,把心里的意见都说出来,把纸烧完赶紧往回跑。后来我才知道,让你烧纸时候高声说话,实际是他派上另一个人悄悄跟着你,专门听你说什么,监听你的心理活动,然后回去向他密报!以便更好地调理你——我听着毛骨悚然。

吕亿证明了这一点。吕亿说:马导命令我跟上王军霞去监听她说些啥,再回来学给他听。我看见王军霞到十字路口以后把纸点着,她跪在地上直拜,说话出声,能听见她说鹿仙老奶奶保佑我,我不该有私心杂念,我不该不听马导的话,以后再也不敢了等。回来跟马导讲。马导就说,我早就知道她是咋想的!马导派过我也派过别人。弄得我们都不敢乱说乱动,谁跟谁也不敢说心里话。

王军霞沉思着说:崇拜鹿仙到后来就发展成我们全队的自觉行动了。也不用马导逼我们去,每月里到阴历初一、十五,队员中都有人半夜主动去给鹿仙烧夜纸,求告鹿仙老奶奶保佑早日治好伤,比赛出好成绩。心里头总想着这一套,再往后就发展成喜欢算卦算命。我刚到大连基地时就找人算过命,我们都不想搬大连,又不敢违抗,我想通过算命占卦,知道一下换了地方以后的命运。传说金州有个算命先生可灵了,那个算命先生告诉我,大连新基地的风水特别不好,肯定长不了,这队伍迟早要垮掉等,心里就直犯疑。这一套早把我们大伙弄得变态了。唉,我们都相信过鹿仙,而且有一段时间还老怕自己心不诚,担心自己落了后呢!烧纸啦有什么活动啦,都是争先恐后的!自从那算命先生说了以后,我觉得有点儿问题了。

我心里想老马后来被队员们“炒了鱿鱼”,多少有些自食其果的意味。我还很疑虑一点:她们哪儿来的那么多黄表纸呢?

很少说话、很少议论马俊仁的李颖告诉我:买纸的事儿大部分归我。按说在队员当中数我跟马导的感情最深吧,他从鞍山来沈阳时候,最早就是带着我来的。所以我当过队长。买纸的事儿都是我去。马导特相信这些东西,七运会天津马拉松开赛前,他自己去过老家,求鹿仙保佑,之后他又去过一次,说天津胜利了,如果七运会决赛再胜利以后,就要带我们这些“小崽儿”去坟上看望和祭拜老奶奶,算还愿吧。结果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在斯图加特和七运会上都胜利了,世界冠军也夺了,世界纪录也破了,马导就要去还愿。在准备出发的前夕,我在队里收买纸的钱,大家交钱都特别积极,都想多交点儿钱表表心意,我记得有一次就收了500多块钱呢!在沈阳偏僻的小胡同里就有卖纸的,人家也就挣点儿蝇头小利。我坐上车带上这么多钱去买纸,一张口把卖纸的小贩子吓了一大跳,说从来没人一次买这么多纸!把纸拉回队里,全队连夜叠纸,准备纸钱儿,忙了一整夜,大伙都还挺高兴的,都想着明天就能直接到鹿仙老奶奶坟上去还愿啦,早就盼着这一天呢,愿望就要实现了这多么好啊!有的队员高兴得根本睡不着。等到早晨天还没亮,大伙就都起床了,才凌晨4点钟吧,马导开车过来,大伙儿把纸抬到车上,黑咕隆咚就出发了……

刘丽说:后来还去过一次呢,不光我们相信这一套,连我们的孙玉森队长,学院里的好多领导也都不反对,不管心里信不信,嘴上反正没人反对。从来没人提出来说鹿仙是假的。第二次去的时候就不光是我们运动员,还有些领导,一台车拉不下,又开了一台车,这回是开两台面包车一块儿去的。好像是打亚运会之前吧?马导说得神而又神的,谁都不敢怀疑。

邓学政曾经记载过这么一段文字:“1992年9月,王军霞在汉城世界青年锦标赛上夺得万米冠军,一位韩国记者无意中送给她一个金色梅花鹿纪念章,这位记者无意间的举动,在王军霞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这枚梅花鹿章一直别在王军霞的左衣领上,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她的衣领上都别着这枚纪念章(赵按:我疑为圣达所送的那一枚)。这梅花鹿变成了王军霞的保护神。说来也怪,这之后,王军霞从没有失败过,一直以较大优势夺冠。不料这梅花鹿也有离开王军霞的时候,我在高原观看她们训练时,有一天王军霞挨了马俊仁严厉的批评,原因是没按教练的计划跑。那一天,王军霞恰巧没有把梅花鹿纪念章别在衣领上。王军霞喜欢这枚纪念章,在西班牙夺得世界杯马拉松冠军后,有外国人出数百美元买,王军霞也没有干。”

梅花鹿大仙——这苍老的中国母亲的形象,渐渐成了马家军全体成员心中至高无上的图腾。

七运会以后,马家军取得了全面胜利。马俊仁高兴地对邓学政讲:我考虑很长时间了,我想给这些队员们都封个名,我看咱就来个“封神榜”吧,你说叫她们什么好呢?王军霞短时间就拿了世界冠军,破了世界纪录,拿的金牌最多,就叫她“神鹿”吧。曲云霞呢,她从800米到马拉松都能跑,还没有人能像她这样一个人顶好几个用,奇的不得了,我看干脆就叫她“奇鹿”吧,中华神鹿、中华奇鹿,叫着还蛮上口的。张林丽、吕欧她们,就叫“东方群鹿”吧,我看一点也不比纪政的“亚洲羚羊”差嘛!我的那些第三梯队刚入选的小队员,就先叫她们“小鹿儿”吧,对她们来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是?

有人说马俊仁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个人英雄主义意识,这话应该有一定道理。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迷信色彩同时也贯穿着老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马家军当中除了辉映全球的“二霞”之外,后来又加入一个王小霞,这位王小霞入队时候真名叫王姝,因训练时间不长,打比赛成绩不尽如意,马俊仁别有思路地说:王姝啊王姝,你这名字就只剩一个输字了!干脆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王小霞吧,你看你两个师姐,带个霞字多厉害!你叫成王小霞,往后就好了——打这儿以后,王姝就再也不用原先的名字了,马家军中又多了一“霞”,凡正式报名正式见报都用王小霞的新名,生活中人们也渐渐忘掉了她原先的名字。

我在前几章里写过,1995年清明节,老马旧调重弹,率领新拉起来的队伍返乡上坟,队员当中只有一名曲云霞是老队员,其余董艳梅、尹莉、姜波、白雨、崔颖等都算新人。队员们两人抬一捆黄纸,逶迤上山。在坟前,老马自己烧拜结束后,他深情地将一把一把的香烟抛入火中,嘴里说:

妈啊,咱们现在有钱用了,儿子给您带来了人民币还有美元,您在阴曹地府尽管花吧!他从容地将一把一把的纸钱续入火中。然后招呼曲云霞等人:

曲云霞,你们也跟老奶奶说说吧!他又转向坟头:鹿仙老母亲哪,现在儿子又有了不少新徒弟,这些小鹿她们都来看您来啦!您要保佑她们好好训练,早出成绩啊!

曲云霞已熟知这些礼节,她带领小师妹们哗啦啦全体对着坟头跪下,一番情真意切地磕拜施礼之后,曲云霞站起来用长木棍子拨火,小队员们则长跪不起,反复用短树枝把火中的黄纸翻动,并不断轻取新纸续入火中,以期那坟火更充分地燃烧,嘴里不断地呢喃低语,讲许多心中企盼保佑成功的话。有曰: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她们是新一轮的鹿仙崇拜者呢。

此时,马俊仁和他的亲戚们用带来的手锯修剪坟地周围的树木,有的剪去旁枝,有的索性锯掉,使这山坡的坟场整洁开阔美观。王伟等人上前动手除草,老马即说,别别,那草不能拔啊,就让它们长着。我问为什么不可拔草,老马低沉地说:鹿仙是吃草的!把坟头的草拔光了,鹿仙就挨饿呀,这草不能拔哟!

坟直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眼小小的山泉,当年老马全家就靠这小泉饮水,那泉水至今叮咚作响缓缓流淌着。待黄纸烧尽后,老马低声命曲云霞带小师妹们到泉眼处,每人喝一点水,说那是吉利的神水,小队员就欢快地就着山泉喝水,说早就听说这儿有圣水呢,从前王军霞她们来,每次都要喝这水的,还要用瓶子带一些回去。老马就说,少喝一点,不敢多喝,洗洗手脸也可以,喝太多了要闹肚子——这时候他又唯物起来了。

从山上下来,这批小队员各个呈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正是“日落狐狸眠冢上,暮归儿女笑灯前”的情境,她们认为,原先的师姐们那么辉煌,肯定与亲往鹿仙坟前朝拜以及喝圣水分不开,这一回,我们也来过了,最终我们也会如愿以偿的。

我还想说:不要简单地用封建迷信四个字去否定这一切。对于七八年一个轮回的运动队来说,这种尽管是短期效益的凝聚力确曾发挥过巨大的作用。

对神灵的崇拜、对梅花鹿大仙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很大程度上支撑着和统一了对姑娘们的管理,使复杂的管理变得相对简单起来,大大地减轻了她们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痛苦,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拼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使马家军的训练和比赛始终笼罩在一种神圣的气氛中,进而将一种无比强大的精神动力转化为现实的奋斗、现实的成果、人生的辉煌。这使我想起了中国西藏地区崇拜佛教的人民,他们生活在最艰苦的高原上,宗教的精神和人类的生命意识融为一体。正是因为教神无处不在,才使他们坚忍不拔,藐视困难。世界上还没有一个民族能在那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生不息。在那片高原上,自然与超自然的力量越是险峻,生命的力量就越是强大,越是神奇无比。每当去朝圣的时候,他们在漫漫的高原之路上匍匐前进,千百次地经历了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磨难,使自身的生命变得更加辉煌起来。宗教在这里成为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其说他们被教义钳制,不如说他们被超度释放;与其说是人人有幻想,不如说是代代有神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痛苦追求,又会在他们盛大的宗教节日中得到有力的升华,得到精神上最大的满足。物质寓精神,精神变物质,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他们是生活中真正的勇士,是艰辛严酷的生存环境的战胜者——马家军的队员们不是这样吗?在她们最痛苦不堪难以忍受的时候,她们始终有渴盼成功的精神支柱。最后她们向人类极限的巅峰进行了集团冲刺,使一切都变得那样不同凡响。

老马隆重推出梅花鹿大仙,堪称尊重中国数千年国情的又一求实之举。

他有点像乔丹,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扎实有用,一切为了进球,没有半点废招儿。乔丹打球是完美无缺的,又是最实用的。然而这一切恐怕也是相当短暂的。

老马为了完整有效地实施自己的统治,他容不得来自外界的任何一种“杂质”对这个思想领地的侵犯。他深深地明白,如今的现实社会各种诱惑难以抵挡,小姑娘们在接受新潮这一点上同样迅猛同样“倍儿灵”,迟早有一天她们会睁大了双眼看世界——于是,老马只有把她们完完全全地封闭起来,把队伍变成一个真空领地,最好你们对训练以外的事情一概不知,或者知道得越少越好!唯有精神是最难统治的,哪怕只有一点缝隙,精神就会泄出去,也会有诱惑挤进来,真空就会被破坏殆尽。

老马的方法是加强防范,不择手段,谁想搞乱队伍的思想都不成!当然他首先制裁的是队伍内部的运动员,一旦发现问题,严惩不贷。队员们有什么思想活动只能跟老马谈,或者同冥冥之中的鹿仙对话,有鹿仙保佑就足可以了,还需要向谁言说和谁交流?

因此——不准读书。书可以污染人的灵魂,这多可怕!队员们想读书读杂志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有一次老马发现不少姑娘们手中居然有书,便大发脾气,命令全体队员把所有书刊统统交出来。刘丽惋惜地说,那一次我正在读,刚读了一半,没藏好也给抄走了,到现在也没机会读完。李颖苦笑着告诉我,还有赵老师你自己写的一本《强国梦》,是我在街上买的,那次也被查抄走了。此外更多的是《辽宁青年》、《女友》、《体育博览》等正牌杂志。当时收集了那么一大堆。马导一看,这么多书啊!他更生气了,自己愤怒地动手撕书,一边撕一边骂:好啊,乱七八糟搞了这么多哇!我让你们看,我再让你们看!老马撕得满头大汗。全体队员们在一旁不敢吱声,都站着不动,没有一个人上前帮着撕,她们不忍心自己动手把书撕掉。撕了一阵子,老马累了,擦一把汗,命令由队员把撕烂的书抱到外面去烧,全部烧光,一本不剩……不准听音乐。老马在会上讲:你们这帮贱×还想听音乐,没有一个好东西,听什么?不就是男的要听女的唱,女的要听男的唱吗?统统把小录音机、把所有的磁带给我交出来!队员们强忍痛苦一个个交出了自己的小录音机。她们管它叫“宝贝”,队员们交出“宝贝”来,以为马导是暂时地没收,万没想到,老马举起一把修理摩托车用的小锤子,把十几个“宝贝”集中起来,一锤子一个,猛砸一气,最贵的是曲云霞那一台,值一千多块钱。一个不剩全部砸烂。上百盘磁带也砸得一盘不剩!李颖当场哭出声来,因为她正在用录音机自学日语,这“宝贝”是她好不容易攒齐了钱刚刚买的。

严密控制队员与外界通信往来。凡是寄给马家军队员的信件,老马一律任意拆看,“认为可以交给队员的还好,认为无须交给队员的,你就永远也见不着了”。

严密控制队员与领导或记者的接触。不论任何情况下,未经马导允许,任何队员不准擅自接受记者采访,不准同领导随便说话。这一点是全国记者众所周知的。“要接受采访,教给你说啥你说啥,别的一句不能乱说”,“有一个队员在集体活动中跟别的领导多说了一两句话,回来之后马导发那脾气可大啦,狠狠地把她给揍了一顿”。

严密控制队员与任何男性的接触,更不允许有谈恋爱的苗头。刘东与老马的矛盾已被报端反复披露,这里不再重复。就平日而言,“马导坚决不允许我们穿好看些时髦些的衣服,我们只好穿得破破烂烂。按马导的说法就是,你们穿成那样儿想干啥?想招男人哪!所以我们有好的也不敢穿。”“整个运动大院里,就数我们这个队穿得陈旧破烂,男队总是笑话我们,说我们一个个像小叫花子,给我们起的外号叫丐帮”。王军霞说:有一次外出比赛,去了北京,我们仍然不敢换好衣服,当时队里需要买鲜花,我们几个人相跟上去了花店,没想到让老板给轰了出来,人家看见我们穿得太破烂实在不像买鲜花的,老板损我们说:去去去,什么样儿来这儿干吗?这儿是你们来的地儿吗?当时真把我们羞死了,心里好几天都难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在这里,爱美同苦练是对立的。

赵瑜采访原马家军队员(左起:赵瑜、吕欧、王媛、马宁宁)

比较突出的一例是关于吕欧的。吕欧的父母是鞍钢的职工,因此平时穿戴稍稍精干一点儿,待人接物也开放一点,吕欧长得也挺出众,在队里相对引人注目些。老马最嫉恨她跟男孩子犯事儿。那是1992年7月份吧,马家军在青海多巴基地训练,老马怀疑吕欧与外队的男队员有接触,为了“整”一儆百,某天在出早操的时候,老马对吕欧大打出手,耳刮子猛扇,然后强制性地给吕欧剃了一个大光头!“我让你再跟男人发贱!我让你贱到尼姑庵去!”吕欧痛不欲生,没脸见人,为此给鞍山家里写了诀别信。吕欧说:那时我想死死不成,想逃跑不知怎样乘车逃不掉。可是连自由市场卖菜的老太太都知道山上有个女队员让教练剃了光头!我没法出门。要是在沈阳肯定当时就跑了。那段时间我神情恍惚。正是7月大热天,马导逼着我戴一顶小帽子跟着训练,再热我也不敢摘帽子!别人都对我指指画画的。我实在不知道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当时吕欧一连给她的父母写了四封信。她写道:

<small>……当初在鞍山的时候,我回家不练了,你们逼着要让我练,把我送到这儿来受苦,我每天都在挨打挨罚挨骂,我实在受不了啦!……现在我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果我收拾东西回家去,他肯定会想办法整你们,他决不会让我们好过的,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我再也忍不住的时候,我就会不计后果的,你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你们谁也不准来看我,我会为你们忍到下一次放假的时候,女儿再回家见你们一面!尽管那时候我可能已是一脸的伤疤,耳朵也许会被打坏。我并不想为我而牵连你们……尽管我表面对我爸不好,其实我心里是想念爸爸的……你们千万不要来青海,千万不要让别人看信,不要让别人知道……</small>

直到现在,吕欧她妈一提此事就痛哭不已。在如此严酷的管理面前,有谁还敢同外人接触?老马一旦发现,断然不轻饶。你们什么都不要想,一个心眼儿就是跑,你们的头脑中只能有鹿仙的存在!

老队员们还向我愤怒地讲起了这么一件事,那是1993年准备去北京决战七运会前夕。这时候的队员们已经苦练多年,一个个都发育成大姑娘了。但是她们平生还从来没有戴过乳罩,在奔跑时候感觉胸前一颠一颠的怕不好看。某个休息日,她们买了乳罩回来。人大了,到什么时候就要干什么事,人人如此,家家如此。买乳罩本是青春女性再自然不过的一件文明之举,作为女队教练一般都会予以理解,并且还应该针对青春期女性特点,辅助讲一点生理卫生知识才是。本来她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就怕马导对此有什么看不惯的想法,为了不至于单兵挨整,便来了个集体行动,十几个姑娘一起上,第二天早操便用起来了。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早晨,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要发生。老马果然发现了她们胸部的异常。现在的乳罩大部分都垫点儿海绵,队员们用上之后显得胸部有些高耸。好啊!戴上这些累赘玩意儿还能训练好吗!在老马一顿急风暴雨式的嘶吼声中,姑娘们遵命在大操场上列队站成一排,老马认为她们严重背离了队伍的一贯作风,并且这种步调一致的团伙作案又分明是向教练权威的抗议和挑战,这是绝不允许的!老马站在队前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小贱×!又想什么啦!你们想野汉子啦?学会臭美啦?非得找几个大老爷们操你们不可啊?我越来越管不住你们啦是不是!他越骂越气,终于怒不可遏。这时操场上的人也越聚越多,但见愤怒的老马径直冲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第一名队员背后,骂一句:叫你们臭美!呸!伸手从运动衫的后领口猛然掏入,揪住乳罩硬撕下来,狠狠地抛在足球场上,队员们不敢反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之而来是压抑的抽泣却又不敢哭出声来,任凭老马连骂带揪,揪出一个抛掉一个,又扑向下一个。轮到刘东的时候,刘东强压怒火毫不客气地对老马说:不许动!我自己摘!老马大吼:那你就自己摘!转身疾扑王军霞而来,王军霞既不同于忍辱吞屈任凭揪抓的其他队员,又不同于个性冷峻敢于捍卫女性尊严的刘东,她的特色是撒丫子掉头就跑。老马更加愤怒,紧扑两步没扑着,弯腰抓起地上的一块大砖头就砸了过去,王军霞跑得快,算是没砸着。老马又砸又骂,气喘吁吁,他不可能追上这位全世界最善奔跑的女性……此时的操场上东一个西一个,到处扔着姑娘们的乳罩,那情景惨不忍睹让人过目不忘。末了,还得孙玉森上前调和相劝收拾残局。但是老孙事后一直觉得这次老马有些过分。

这个故事如果不是经过多人叙述印证,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在新时代的跑道周围,发生在最具现代体育精神的绿茵场中。然而这一切却是真的发生过。乳罩是现代生活方式的产物,是文明女性的重要标志,而女神灵包括鹿仙则是千百年传统观念的产物,古今中外的女神灵一律不需要乳罩以及所有的女士用品。

现代文明生活的产物在与国粹大仙的首轮搏斗中败给了大仙。但是鹿仙这至高无上的图腾柱也正在姑娘们的心中倾斜……在商品经济日益发达、生活方式不断进化的今天,大仙的权威和胜利能长久吗?这些冠军会一直在蒙昧中忍受下去吗?——双方还会不断地交战,一方是开放书籍现代音响女士用品爱的温柔加上财富,一方是封闭耻辱专制鹿仙禁欲主义恨的严酷加上贫穷。这大战惊心动魄不断升级,一直延续到次年马家军兵变乃至兵变以后许久许久。广而言之,这大战决非哪一个人的事情,这种交锋较量必将贯穿着我们时代的全局而不可回避。甚至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也可以胶合在同一个单元里。比如老马自己家就是这样。

1995年的春天里,我来到老马海岸上的新家——地道的西班牙式别墅区。周围环境非常清静优美,老马家与一位法国人相邻。别墅面对大海,宽阔的前厅大廊是一溜铝合金落地窗,阳光灿烂。从大廊中间走入,可通入房内,右侧放置一个崭新的国际标准乒乓球台案,谁没事儿便可以扣几板。左侧是狗栏,五条名贵的纯种北京哈巴狗洁白如雪,隔着栏杆对我群起而攻之,吠声此起彼伏。一看见它们,便使我忆起了马俊仁早期奋斗的艰难岁月。老马走过去亲切地抚慰它们,吠声渐渐平息。

走过了阳光充足的前庭,进入内厅,老马顺手啪啪打开照明开关,但见金碧辉煌,豪华气派,总的基调是乳白色。一楼大客厅宽阔约60平方米,上面空间高耸,直至三层,大幅油画镶在二楼的半腰上,显得很高远,油画的内容倒是在印刷品上常见,表现欧洲冷兵器时代一场圣战,场面宏大,马嘶人喊。这画挂在这里应是原来的设计,老马当不会有这份儿雅兴。

只可惜那油画笔法粗浅夸张,显见出自国内三流画匠手笔。总的看,这宅子透露着一种苦尽甘来的翻身感。西洋风格异国情调,繁杂之极的玻璃大吊灯,三十多英寸的新潮彩电、山水牌或健伍牌的大音响、一排透明橱柜中摆着不少体育奖品、阔大的真皮沙发配以厚厚的纯毛地毯,舒适而又昂贵。而同时,却有一样中国神物醒目地供置于西洋壁炉之上,在长明的电烛光里充分显示着东方传统特色,由于同西洋壁炉相连一处,让人觉得虽然不那么协调倒也凡俗亲切——读者会猜说一定是供着梅花鹿大仙,错了,壁炉上供奉的是来自黄土高坡的关云长关老爷,与一般商家所供相同。区别在于这尊关公塑像高大威严又是纯铜铸制,觉得比平日常见的关公豪华精美许多,应属高档关公之列。

老马特邀基地王伟过来主勺烧菜,好菜好酒伺候还送了我几样小礼物。

饭前饭后谈话始终豪放热烈,看得出我来他家他是诚心诚意接待的。我茫然不知所以,心中很感激老马的真意,以至于想问点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对老马又爱又怨。这种不好意思又爱又怨就一直延续到后来直到现在。老马是个复杂的矛盾体,我在评述他的时候理性上觉得应该揭示这种矛盾。问题在于我自己也变得很矛盾起来,我没有哪一次写作曾感到如此心头作难如此笔端沉重,我心中明白当作家难免有世俗情感,写作品则需要秉笔直书。但是我仍然担心,也许有读者包括王军霞等朋友会由于我往下的描写而对老马产生更多的偏见,给事业带来损失,我更不愿意让有些人用我叙述的故事当成枪弹对老马射击,给老马带来伤害——还说这件供品,里头含有一段故事,我欲说还休,心中反复了好几个来回。

其实,原先在这壁炉上供奉的正是梅花鹿大仙。读者猜得并不错。我凝视着关公问老马,你为何在堂上供奉关老爷呢?老马顿时严肃认真起来:

老赵,你说说,是不是不合适啊?老马他本来就很重视很在意这种事,他担心别出现什么差错。他说:我可把握不大准,这事儿挺玄。你看我手上这俩戒指,黄金白金一样一个,我死活不敢摘,一摘他妈的准出事!弄不清咋整的怪了邪了。这家里供关公我不知道行不?有啥你只管讲。

我不忍让他担忧不安,便说:关公从黄河岸畔山西河东出世以来,身经百战浩然正气,威武吉祥,人而臣,臣而帝,帝而神,神而圣,古往今来海内外华人奉为圣尊,他不同于佛教不同于天主教不同于一般的道教,供奉关老爷是从中国现实出发,文有孔夫子武有关云长,都是人间大圣,应该说没有他压不住的邪,没有他挡不住的阵,此宅供奉关公保护,理所当然嘛!

老马仔细听完我的话,终于坚定地嗯了一声,算是松下这口气来。

“只是在过去从没听说过你信奉关爷,人们总说马家军有鹿仙保佑,这里不见鹿仙却见关公,觉得有些新鲜吧!”我还是有点儿困惑不解。

老马点燃一支烟猛抽几口,很郑重很严肃地说:唉,说起来也真是气人。按理说我这里最该供奉的,那肯定是梅花鹿大仙才对。当时搬来这新屋,最先想到的就是要供鹿仙,没想别的。咱鞍山产上好的玉石,鞍山体校马士慧你认识吧,他们也挺关心咱,我麻烦他们给搞一块上好的玉石打个大点儿的,漂漂亮亮雕一个鹿仙供这儿。咱一辈子托老母亲的福,我不敬她敬谁去?马士慧他们真挺帮忙,也是选得上好绿玉石,现在南边就兴玩玉石,黄金都不玩了。我给他们钱他们不要,送我了。谁都没细想,把那玉石鹿就供这儿了,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吧。不承想,刚把士慧他们送走,我供上鹿仙,香火点上,嗨,基地那边队员就跟我闹事儿,跟我要她们那点儿东西,一点也不客气,王军霞挑头儿跟我对话,那个气粗哇,要成老大啦,我心说过去谁敢跟我这样啊?她们这是怎么啦?谁借给她们这么大胆子?这是去年12月8日的事。半夜里回来我睡不着,就坐你这儿,我一个人寻思琢磨,不对头哇,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偶然的!原因在哪儿呢?不由我抬头看玉石鹿仙,我坐这儿仔细一看,吓出我一身冷汗哪!我越看越不对头,这玩意儿蹄子老大个儿,身上看不出梅花来,特别是那一对大耳朵,直愣愣地竖老高,我想这是一只啥?我咋越看越像头驴呢?啊呀,这就是一头犟母驴哇!驴是最不知道体统的家伙,我怎么把它给供在这疙瘩儿啦?我真犯浑哪我。我定住心再往下看,更坏啦!底座上刻着俩大字儿,偏不是鹿仙这俩字儿,明明白白地刻着俩字是神鹿!这下可把我吓坏了,我不是早就封曲云霞是奇鹿,封王军霞是神鹿嘛!我怎么一点没注意呢?我都把王军霞供这儿了,你想她多厉害吧,我说她怎么那么横呢!过去她敢吗?我这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啊!

我听着听着,不由我呼吸急促,心抖肉跳。老马也紧张得直喘。他接着说:这下可找着病根儿了,我赶紧把那东西搬了下来。转天我去基地,平静了几天,她们不怎么闹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处置那玩意儿,东放西放没地儿搁,我想赶紧请关老爷来压阵,可是一时太急又上哪请去?过了没三四天她们这就又大闹起来,最后闹得造反不干了,全他妈跟我翻了。这关老爷还是事后抓紧时间请来供这儿的,这不,现在算是稳住了。唉嗨,真是不走运哪,要不你刚才一问关公这事儿我挺紧张,我想这都是问过真人的,不该供错嘛!

老马心有余悸。

我后来在鞍山专门就这件玉雕之事问过马士慧他们,马士慧苦笑着说:咱也是想给老马帮点儿忙,玉石还是咱这儿的特产,根据老马的意思,雕了一头鹿,花了四千多块钱呢,算我们送给他的乔迁礼物吧。因为这是鹿仙不能雕成公鹿也就不能有角。老马后来挺不满意的关键是那俩字儿,我们的想法是,咱干体育的也算是文化行列吧,都是国家干部,动不动鹿仙鹿仙的有点儿太那个,我觉得还是刻上鹿神比鹿仙要雅一些吧。一共俩字儿,按传统规则从右向左念,是鹿神,可是现在的人又相反,习惯从左往右念,就念成神鹿了。这谁能想到?忽略了。

就这样老马把玉雕鹿神念成了神鹿,进而又当成了王军霞。

我问老马,那玉雕呢?你怎么处理了?老马当下领我从客厅来到前厅大廊。在乒乓球案子一侧的最南头,偏角处,有阳光通过落地窗直射进来。老马指着一大摞层层叠叠的纸箱子说:暂时压在这儿!人家告诉我说最少要压五层塔,就这么重重地压着,再用太阳暴晒它!——老马说着话就一层层地搬箱子,边搬边念叨:这层是烂苹果,这层是烂棉花套子,反正没一层是好东西!当他搬到最下边一层时,露出一大堆卫生纸,老马说就得用揩屁股纸臭它!用太阳晒它!翻开烂卫生纸之后,露出一个长方形的工艺品锦盒子,个头是不小,老马将其挪出来,打开,又拨开里头的一堆烂卫生纸,我终于看到了那件绿色的玉雕。老马将它抓出来,说你看看,这哪儿像头梅花鹿?鹿仙能这样吗?这纯是一头不服管教的母驴!你看它撅着个大脑袋,谁也不服的样儿!我还没来得及处理它,先搁这儿晒着它压着它臭着它!老赵你说也就怪了,我压它五层,结果最后她们在北京打马拉松就输惨了,不多不少,正好输到个第五名!

我无法回答,只是双手把那玉雕接过来掂了掂,挺沉的,大约有十几斤重吧。将来打算怎么处理呢?老马为难地说:是不太好办,把它整碎了扔海里怕不行,它碎了以后还会兴风作浪,随着潮涨潮落上到岸滩,还要发淫威呀它!火烧又烧不烂,扔马路边儿也不行,送了人更不行,都不彻底。我琢磨着,只能把它运到深山里,找一条永远不见阳光的大背阴,打条老深沟,挖个老大深坑埋住,上头再用大重石头压住它,压它好几层,让它永远不见天日,永远不敢犯上作乱!这个家伙比较难处理,弄不好还要出事啊!

老马一边说一边又搬动物件,把一切复归原样,他一层一层把纸箱子压好,不厌其烦。老马动手干活儿时十分老到,有条不紊的,又仔细又利落。

回屋里来,重又坐定。老马深情地凝视着西洋壁炉上的关公塑像。四周的长明电烛光把黄铜关老爷映照得更加睿智威严。老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有关老爷在位,似可放心许多。他以他一贯的思维方式防范着王军霞以及众弟子们新的“犯上作乱”,他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他一定要战胜那帮不知体统的小妞儿们。

我想到王军霞她们毕竟还小,她们经历了疾风骤雨的洗礼相信正在走向成熟,如果王军霞读到以上段落,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宽以待之、一笑置之,一代新人宽容理解上辈人正是一种可贵的美德。

我的忧虑也有点儿小根据。兵变以后不久,弱小的王军霞尚未从以往的思维惯性中解脱,她也沿袭了过去的那一套来防范老马,说起来真是哀其不幸。麻秆打狼,两头害怕,马家军原是很脆弱的。

兵变后,王军霞她们回到沈阳,还没有恢复正规训练,全军心神不定,去向未明,全队又分了一次队费,然后她回大连前盐村与父母过春节。这时社会上舆论纷杂,说啥的都有,她心烦意乱便又找金州先生算了一卦。这一卦直算得王军霞惶惶不可终日。算命先生说:大事不好,正月初七到初八,有灾星要加害于你,姑娘你要倍加小心!王军霞请教怎样才能躲过灾星?算命先生告曰:届时深居一处,不可见天光,不可见杂人,不可出门走动,不可生火做饭,不可高声喧哗,不可半途而废,如此静处两日后,祸难可解,灾星无寻。

王军霞记在心中甚是疑惑。开始她还觉得这一切是无所谓的,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在前盐村过节期间,她仍旧早起独自出去跑它十几公里,但是老父亲王有馥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的,每天早晨还派王军霞姐夫或别人骑上自行车追随护驾,越搞越紧张。眼看到了初一初二初三,王军霞心里七上八下的。遥想去年春节,上中央台春节晚会何等荣耀热闹,转眼才一年,风水大减。到了初四,她就怎么也坐不住了。从全国的来信看,虽有更加崇拜的,有帮助鼓励者,却也不乏咒骂批评者。难听话直说到“绝没有好下场”的份儿上。长期以来,马家军的姑娘们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本来就特别委屈敏感,心灵被压抑被扭曲灵魂已经变形,现在到处都是非议她们的声音,王军霞长多少张嘴也说不清,心理上就更加孤独更加恐惧,算命先生的话语不断地出现在她的梦中不断回响在她的耳畔。

她神情恍惚寝食不安。她告诉我,那些日子她真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又觉得家中已经死了一个哥哥,自己成了老人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又如何对得起亲爱的父母?又怎样报答父母的恩情?“我只有坚强地活下去啊!”现在眼看着快到了初七初八,大祸就要临头,怎么办?只有跑!

初五,王军霞不顾家人劝阻,拔腿要去沈阳。王有馥只好派军霞姐夫护送返队。中午来到大连火车站,登上了“辽东半岛号”特快列车,当天返回了沈阳,王军霞姐夫自己找车返大连,王军霞当晚回到田径队宿舍。不料,队友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大楼里杳无人声空空如也。王军霞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一人顶着,顶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她把门窗关好又反复检查,然后钻到被窝里,严严地蒙住,就盼着自己能够赶紧睡着拉倒。可是越想睡着越睡不着,耳朵比啥时候都管用,平日里这大楼日夜喧闹,从来没有这般死静,此时发出许多阴森森的怪声儿来。那天晚上,楼道里那几个呼叫人的有线喇叭偏偏忘了关电门,间或发出噼啪刺啦之声,后半夜又突发几次电波的长啸,仿佛有无数妖魔鬼怪在整个空楼里乱舞了一夜!吓得小小一个王军霞头皮发炸。好不容易盼到初六天亮,各种怪声逐渐消失。王军霞不敢在此久留,她决计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认真地到外面去躲一躲。谢天谢地,马宁宁从鞍山回来了!真够朋友!王军霞当即约上马宁宁,二人出大院奔大街,朝着一家三星级宾馆遁去。

俩队友当即在总台包了一间客房,又胡乱买了些水果点心面包饮料,估计也够坚持两天饿不死了,便一头栽入房中,拉紧了窗帘,锁死了房门,打开了床头灯。她们慢慢喘息着,相互慰藉着无定的惊魂。猛抬头,见高处居然还有一处亮口,有天光斜射而入,这可不利。王军霞一蹦多高,急急找来服务员小姐,请求小姐想想办法,一定要把那个亮口设法堵上!那小姐自然很乐意为大名鼎鼎的王军霞效劳,便用被单毛巾等物攀高堵塞,直到马宁宁在下边连说好了好了,这回可堵严了,小姐方才罢手。六只眼睛复又环顾四壁,拉灭了灯仔细察看,那亮口被堵得严严实实,整个屋内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半丝天光也透不进来,二人这才安心。遂反复郑重叮嘱楼层小姐,两天之内任何人来找,绝对绝对不准开门放入。那小姐觉得责任重大,事关世界冠军人身安全,就做了誓言般的保证。

二人谢过小姐,小姐又将开水为她们备足,正式告辞而去。

初七、初八一连两日,王军霞和马宁宁闷在铁罐一般房中,未敢越过雷池半步。既不出门去,亦无人来扰,电话线干脆拔掉。渴了喝开水,饿了吃面包,热了洗个澡,冷了钻被窝,闷了聊闲天,困了睡大觉,彻底地过了两天两夜与世隔绝的非人生活。如此这般,量那灾星想找咱也找不到,找到了地方它也进不来。

初九上午,避灾日程已满,二人早已憋坏,终于出得房来,对那小姐千恩万谢一遍,结账买单,算算将近800块钱。二人走出了宾馆大门,啊,是个大晴天!灾星已躲,难日已过,王军霞和马宁宁对着灿烂的太阳欢呼起来,又蹦又跳,引来许多莫名其妙的目光。尽管那阳光刺得她们睁不开眼睛,她们还是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大太阳,心中喜悦仿佛又获新生。王军霞后来对我说:我看见过的最美好的太阳光就是那一天!

二人神经兮兮,拦住“的士”就上,嘴里不断重复:可把咱俩憋坏了!

可把咱俩憋坏了!宾馆内外的人见状就说:这俩小运动员是病号吧!有人告说那就是王军霞!大伙儿就议论怪而又怪,真真不可思议。

依我说,马家军的姑娘们从某种程度讲确是一群病人,而且病得还不轻。要想治愈,很需要一段理疗的过程,因为那是灵魂深处的异变,是精神上的重创。

马家军刚刚从中国东北的黑土地上诞生,却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了。就像民间故事里讲的,有个娃娃,打从娘胎里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小老头!这种变老是因为过多地带有东方特色的缘故。中国曾经有过长期封闭的悠悠历史,产生了许多纯属于自己的国粹旧货。即便是在鸦片战争之后百余年来,我们的先辈努力引进世界上最新潮最科学最进步的东西,努力与世界体育接轨,最终把中国推向了一个发展中国家并开始向现代化迈进。然而,一整套封闭的国粹旧货依然顽强地存在着。换句话说,中国尽管已经处在世界大体系之内,但仍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封闭的文明体系。并不是一说改革开放打开国门,这套老而又老的体系顷刻就烟消云散了。虽然我们也有科学技术、马列主义、人造卫星、竞技体育、国际经贸等相当现代化的好东西,所有这些都属于世界体系之内无疑,但是我们仍然固守着自己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和价值观,这种特殊性与别的发展中国家完全不同。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中国特色”。马家军参与国际体坛竞技,其成功是世界性的,而队伍的家族式管理和运动员的精神建造,对人的设计方式,却仍然是东方化的、中国式的,对外按照国际规则办理,对内按照祖宗那一套办理。成功与失败,尽在其中。

有人讲马家军的成功是革命性的,我看还是没有革命,倒是保守或传统性的东西中的精髓部分,短期内帮了特殊的忙。

说到精神力量,还要补充一点,就是老马在常常擦拭梅花鹿大仙这个武器之外,还时常对全体运动员进行舆论一再称赞的“爱国主义教育”。动不动就是要打败小鬼子、大鼻子、大肚子、看你那德行等,受东北特定的历史的环境的影响,老马这方面的语录很多,不能排除的确曾经给予运动员以精神动力的可能。老马的言论很使一部分中国人深表赞同并扬眉吐气一番,好像不跟着这么说自己就成了汉奸似的。依我看老马的此类说法很有些给自己给队伍“包装”一番的意味。人民爱看这样的包装。我在以前的《强国梦》等拙作中谈得较为详尽,这里不再重复。我只想说,这是我们的过敏和脆弱。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人,这种情绪化的东西还要延续相当长的岁月,是足以理解的。但情绪化的东西恰恰不能长久,仰仗情绪化去踢球非输不可,直到输得我们理性化起来,直到我们真诚地拥抱这个正在走向“车书一统”的大世界。

永不安宁的灵魂啊!

第三部 人鼎 第十四章 笑傲江湖是男兵

阴盛阳衰体坛大局面,众望所归寄托马家军。过高估计实力,轻率招募男兵。不服专制管教,男兵敢于抗衡。孙日鹏当众分钱不给老马留情面。马俊仁许诺买房,最终健儿两手空。一天一个马拉松原属虚构,彼此尊重教与学才是真经。男队员率先出走,女队员心生异动。

从1994年7月至当年年底,整个大连马家军基地楼里始终飘荡着种种不祥的气息。梅花鹿大仙的凝聚力正在消散。不少队员代之以算命打卦,所有的测算结果都使得姑娘们更加迷惘无措,人人皆叹红颜薄命。老马则由于家庭刚刚迁入别墅,诸多拖累百事待举,再也不像往年那样,集聚了全部精力来管理这支队伍。而马家军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恰恰在于严格的管理。现在他每晚都要回家。记得读梁实秋散文,有一段话说得妙极,大意是:一个人要想一天忙,你就请客吃饭,要想忙一年,你就修房搬家,要想忙一辈子,你就娶二房小老婆——以此推理,眼下老马刚刚搬入新居,正是忙乱一年的时候,队伍管理势必松懈。更何况他又失去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优势,连个得力的助理教练也没有。眼见得整个队伍的状况已是江河日下。

队伍状况不佳,老马犯急上火,对队员们的态度越来越粗暴,打骂也越来越多,于是队员中的不满和对抗情绪也就日益上升。悲观失望成了整个大楼里的主旋律。

这时候的队员们多数已是声名显赫的世界冠军、体坛巨星,并且也到了独立思考的年龄,马导他方法不变,其效果可想而知。

但是从外部环境来看,从全社会总的呼声来看,马家军仍被抬着捧着吹着护着,只有极少数敏锐的行内人看出了几分苗头。绝大多数体育爱好者和马家军的崇拜者对于马家军搬迁大连前后的变化只是一知半解,少有察觉。我们的媒体很少公开发表冷静客观的高水平述评。造神运动依旧如火如荼。对于老马的前程,谁心里也没底。这里有一份感念马家军的相当典型的短文,辽宁广播电台还认真选播过,可以代表当时许多人复杂忧虑的心声。就文章的笔法语言而论,我本人也非常喜欢,特不吝篇幅,收入此书中。文章标题是《老马大哥悠着点》,署名新宇,发表在1994年3月辽宁《广播电视报》上。

作者热忱地写道:

他老马大哥,这阵子可好?总想和您搭句话,可是我认识您,您不认识我。

年三十见您坐在春节晚会的直播现场,真是哪儿有您,哪儿盛况空前,哪儿有您,哪儿就火爆得不得了,哪儿有您,哪儿就会有让咱中国人热血沸腾、扬眉吐气的事。黄宏说,您给每一位中国人打了一针强心剂,这话算是说到了俺的心坎上,就冲这句话,也得拼了命地给您鼓巴掌!

要说您的马家军,可真是了不起,在那么多蓝眼睛、绿眼睛面前,在瞬息万变的赛场上,跑在最头里的五位,一码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姑娘,全是您的手下!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五身红艳艳的运动服,就像是跳动着的五颗红火苗子,烧得俺全身暖融融心里这个热啊!唉,做梦都想梦到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但是,电视上干吗不多放那么几回,好多让俺们看看王军霞、曲云霞,多让俺看看老马您在场上振臂疾呼,指挥姑娘们向世界纪录冲锋的场面啊!

不过,这些日子,在电视上也没少见您的面,俺没想到您一下子成了马氏集团的董事长,您兴致勃勃地出席新闻发布会,您神采飞扬地给某公司提建议,您正儿八经地拿着一盒“中华鳖精”对观众说,俺们常喝中华鳖精,您的手下也大谈鳖精好……唉!看得出来,您这心里突然觉着有些不踏实,俺不知道您这么做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董事长和教练到底哪个官儿大,董事长会不会穿着西服领着运动员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

要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咱没亲眼见过,可是这王八经您的手一调理,就变成了精,平时吃王八的人也不少,没见他们吃出什么样来,最多流几滴鼻血。可是您就不一样硬能吃出几个世界冠军来,人生自古谁无死,能死在您的汤锅里,死在冠军的肚子里,这是多么大的造化啊,换了谁,都会倍感荣耀的。

这“中华鳖精”到底是啥东西,咱可不清楚,但是咱敢说,不管是谁吃了都成不了世界冠军。王军霞她们队员的每个人脚上的脚趾没一个是完整的,如果受不了这份罪,吃条龙也没用!

俺在电视上看见过,您蹲在地上,用电炉子给运动员熬鸡汤,炖王八,您是位热心肠,是位好教练,可是您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董事长,这俺不敢打包票。因为您得领导好三家,这一手托的是生产厂家,这一手托的敬仰您的消费者,怀里还得抱着您的马家军。俺的老马,下海绝不比训练马家军容易,什么管理啊,质量啊,价格啊,信誉啊……咱懂得都不多,但是商海里的活计肯定不是一纸合同就能囊括的。商海险恶您要加倍小心啊!只可惜,咱是小人物,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想不出帮您的法儿。不过,您的朋友多,遇事多问个为什么,肯定没坏处。

都怪俺没见过大世面,心里搁不住事儿,可是谁好谁坏,咱心里明镜似的。唉,别人俺才不操他这份儿闲心,可您是咱中国人的骄傲,您的一举一动都连着俺的心!真害怕这一不小心滑个跟头,那世界纪录让谁破呀!——不管怎么样,俺信任您,一看见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抿着的嘴角,就知道您是条硬汉子,最喜欢听您说话,那嘶嘶啦啦的嗓音透着东北人的实在。您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能把运动成绩提得更高,手下的兵生活得更好。有难处您只要一句话,砸锅卖铁,俺不皱眉头!这是俺的心尖子,老乡一回俺唯恐您有个闪失,那太让俺心疼了!

最后,俺再和您唠一句:他老马大哥,海里多浪,您千万要留神!

——这篇短文我之所以很喜欢,还因为作者相当准确而又生动地表达了群众中一种独特复杂的情感,善良中有防范,真诚中有疑虑,期待中有劝阻,亲切中有严肃,理解中有批评,崇拜中有冷静。感情、文笔都非常民族化,并且还考虑到了老马的面子和承受能力,用心良苦。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啊!

可惜,如此珍重的劝告老马在当时根本不会听进去,即使听完了也是一笑而已。很多时候,伟大人物往往不如一介草民聪慧。他的成功本来源自一个伟大的民族,而成功者一旦站起来却往往讥笑和轻视这个民族本身。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人当中是很多的。

1994年的老马已经过分地夸大了自己的力量且身不由己。他一连串的许多举措远远超过了实际可能。下海经商充当老板,官司不断毫利必争,参与政界权力角逐,拉走队伍独立门户,当总教练兼管多项,上镜头赴大宴省内省外作报告,大小事必搞新闻发布,动不动搬出泽民、铁映压人一头——按演艺界的习惯说法就是过头了,戏过了!老马还是咱的老马吗?

在这种通体膨胀的情况下,马家军正在由强转弱走下坡,本应当引起老马的高度警惕,可惜每当记者们对这支队伍的前景表示担忧时,老马总是搪塞说:现在是调整期,今年是调整年,正在调整中等。一个人,一辈子,能集中全力老老实实为社会为国家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老马他偏偏连自己的看家饭碗也顾不上了。

就在他负担日重的时候,老马又轻率地做出了一个大的决定:他要在马家军的队伍里扩充招募男兵!这个决定对于半年后全军兵变将会起到相当恐怖的作用。而在当初老马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实质仍在于通体膨胀,过低地估计了困难而过高地估计了自己。

这个决定的出发点无疑也是好的。长期以来,中国竞技体坛的阴盛阳衰现象有目共睹。一些比较突出的项目都是女将当先冲锋陷阵。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妇女砸碎了束缚自己数千年的沉重枷锁,蕴积已久的巨大能量像火山一般迸发出来。从20世纪50代到1995年秋为止,中国女性在国际大赛上夺得世界冠军多达513个,创造和超过世界纪录多达527项次,占全国总数近70%。我们参加了三届奥运会共夺得金牌36枚,竟有19枚为中华小姐女士之奇功……

于是近年来,意在改变中国阴盛阳衰格局、大力提高男子竞技水平的疾呼之声,在金牌至上者中间叫得越来越高,马家军崛起之后,这样的调门更上到高八度。1993年12月13日,《中国体育报》刊出江苏陆兆明的文章,正面提出了由马俊仁组建男队的建议。文章说:马家军火得不行,马俊仁扬名四海。人们看到了,没有优秀的教练就没有优异的成绩。马俊仁在世界杯马拉松赛前新闻发布会上答记者问时有一段鼓舞人心的精彩答话。记者问:“你们有那么多女选手,为什么没有优秀男选手?”“我只是女子中长跑教练,我没有带男子,我想我带男运动员也能达到世界水平。”马俊仁答得十分自信。马俊仁没说过不兑现的话,他这样说,我们信。这一问一答可算是扯出了一个重要的话题:一方面,我们田径项目从总体上看也是阴盛阳衰,中长跑项目亦是如此,现在女子的半壁江山已经打下了,就我们这几个世界纪录放在那儿,够世人忙活一些年了;另一方面,也是向我们提出挑战。假如那位记者继续问,你是否为你们国家把男子水平也搞上去?我想,马俊仁会说,那要看国家的需要。是的,马俊仁的思想境界能做到这一点的。笔者认为这个战略措施极为必要,虽然马俊仁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但是他正值壮年,正是干事业的好时机,假若他不愿意离开自己执教多年的女队的话,不妨在他继续抓女队的同时带上部分他看中的男子。只要提出不同的训练指标,会形成一种以女促男,以男带女的互相竞争局面,更会有一种微妙的“异性表现”的激励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建议,想来也不是异想天开,希望能看到“马家军”这个特有概念改变性质,不光是指马教头麾下的一群世界级水平的中长跑女将,而是包括男子在内的优秀选手集群的完美全称。

马俊仁,看你的了。

恰在此时,七运会结束了,一批中长跑男选手的成绩不错,并且明显地处在上升阶段。老马他寻思着,完全可以考虑吸收过来拼一下,弄好了就很可以光彩一番——老马忽略了中国男子项目接近和超过世界水平的制约因素比之女性要多得多,操作起来困难度要大得多,所需的时间要长得多。实际情况是:中国男子项目同国际先进水平相比,其差距不仅难以缩短,近年来仍在拉大。欧亚男子人体多项指标的差异比女性间的差异要大得多。例如血红蛋白指数的差异,女的差异小,补一补或能拉平,男的就差得远了,很难补起来。

马俊仁的女队在1993年出现高峰,若能保持相应水准别滑坡,打到1996年奥运会已属不易。保住领先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创造领先地位更苦更难。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有时候,咬牙拼几年冒一下尖儿说不定能办到,要想总是你冒尖就相当难了。中国女排,中国跳高,即为可叹可悲之沉痛先例。由此说来,倒是中国乒乓球队和中国跳水队、体操队的成功经验实在值得国人认真总结,他们真是很伟大很了不起的。

马俊仁的难处国人恰恰没有看到,关于马家军的神话仍然不断地创造出来。老马自己百事缠身且精力渐疲,外界的鼓噪反而使他不断膨胀升温。

尽管他也知道打好男子项目确有难度,但是他在那一阶段已经很难客观评估自己的能力。招募男兵的决定还是匆匆出台并昭示天下了。国人顿时欢欣鼓舞,新闻界当下寄予厚望。谁还会注意到,几个月以后,马俊仁这一名教练将在广岛亚运会上承担男、女中长跑大赛多至10项以上!就他个人而言,他在大连独立了门户,领导和教练力量削弱了许多,就任务而言,分量加重了许多。先不说提高运动成绩,光说那么多人的思想工作他就顾不过来。队伍扩大了,海内外华人的要求更高了,任务更重了,就他一个人,他受得了吗?

我们的新闻媒体不管那些,大家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紧里上弦。孙玉森对我讲:七运会以后到广岛亚运会,一年多时间,奔向马家军的各路记者成百上千,在云南基地时,旁边的小旅馆住满了要求采访的记者们包括老外,全是冲马俊仁来的,一住好些天,根本轮不着见老马的面。没办法只好攒一块儿召开新闻发布会,安排不过来嘛!走了一拨儿,又上来一拨儿,跟农村赶庙会似的。我们这边儿瞎说,他们那边儿瞎写!都没一点准儿了。

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

到了1994年7月马家军搬迁大连之际,陆续投奔老马的男子中长跑选手已经达到8-10人。这其中,包括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继第一个长跑国际健将张国伟之后最优秀的男选手穆维国、孙日鹏、张福奎、宁礼民等。

他们有的曾是七届全运会的金牌得主,有的是当代中国马拉松新强人,有的是国家纪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有的多次参加国际国内大赛,长期生活在国家集训队。但是,他们在加入马家军队伍的时候,却与女队员有一些重要的差别和鲜明的特色值得读者们注意,我在采访后为其归纳了至少十点:第一,半成品的选手马俊仁不想收,招收来的男选手多半是事业的成功者,他们干到这一步基本上无求于你马俊仁,更没有感恩戴德思想,他们能在体坛起步靠的是各自的努力和前几任教练,与老马无师承关系,因此对老马的尊重程度不会很高;第二,多数男选手年龄已近成熟,比较善于独立思考,不信神话不闹迷信,老马平时那一套例如梅花鹿大仙等说法对其无效,不像小女孩子那样好哄;第三,经济上要求自立,大多数男队员考虑家庭负担较多,有的(如张福奎)甚至已经结婚,至少也到了谈对象想成家的时候,他们既要拼出成绩又急需用钱,老马在经济分配问题上处理不好,就要翻船;第四,男队员的社会活动圈子比女队员广阔,受当前社会经济大潮及其他思潮影响较多,兴趣较广泛,独立行动的愿望强烈,好赖见过些大世面,难以适应马家军的全封闭;第五,他们过去信赖的体育界人士大多数对马俊仁有一定看法和意见,不少看法又有一定道理,这对于他们不可能不发生影响;第六,你马俊仁脾气暴躁这帮男运动员脾气也不小,骂不行打更不成,老马不敢打也打不过这些大小伙子,而靠民主管理靠理论服人老马暂时还不灵;第七,大男大女吃住在一起,整个基地的氛围势必发生质的变化,“更会有一种微妙的‘异性表现’的激励作用”,彼此相爱亦有可能,老马今后当着男的骂女的,或当着女的训男的,都定将产生强烈逆反心理;第八,男队员的介入势必改变过去马家军中无交流无对话无主见的僵死封闭局面,女队员们的思考将会活跃起来;第九,数月之后男队员的任何行动——例如离马而去不辞而别,都将为女队员最终揭竿而起发挥榜样作用;第十,在女性眼中对所有男性时时都在展开比较,十来个大小伙子生机勃勃,老马未必在比较中占上风,往日的权威之塔将受到塔群塔林的围困,女性的注意力分散开来,老马唯我独尊的局面将从根本上改变。

还能归纳出一些要点,但最主要的是这十条。总之,运动队成分的变化,将使“马氏一号”的权威受到极大抵消,女队员们的思想将发生空前转化,全队的整体素质大幅度改善,老马的自身素质倒要经历新的考验并亟待提高,否则,权威破产就在眼前。遥想中国社会数千载封建礼教那般吃人那般严酷,“五四”运动一来,许多弱女子都敢于众叛亲离敢于独立搏杀,敢于把“革命”二字绣于胸前招摇过市,敢于提起藤条箱打点细软跟男士私奔,况90年代之今日乎?况名震世界之冠军乎?女性一旦真爱一旦革命,比男儿愈加执着坚忍无所顾忌,往往为许多伟男子所不及。伟岸男儿之内心常有懦弱可悲在,女性一朝醒来此生不再糊涂,清醒男儿反倒恨不得大智若愚越糊涂越难得。阴盛阳衰竟成此定势,绝非一日之寒。今日之中国疾呼女性解放,在偏远之山区老区范畴确乎必要,就社会中上层而言,当疾呼解放猛醒之对象,正是我辈男儿诸公!

打住。不往远处扯,扯着扯着就拉不回来了。还说马家军,自从一彪男兵男将介入队伍中来,老马渐渐就感到了头疼,全队大解放的势头眼看即将来临。

我在东北奔波采访期间,先后见到过三位曾在马家军干过的男队员。

一是穆维国,他早已离开马导转向铁路方面效力。那天他在东北财经大学招生期间相见马俊仁,地点是该校体育馆一楼的体育教研室,我正好在座。

身材细高的小穆当初跟着马俊仁半年有余,在广岛亚运会上打了一块800米银牌。随后自作主张离马而去,具体原因我未及探究,但老马和小穆谈及房子的事,问是否铁路真给解决了。小穆回答说解决了。不知小穆当初离去是不是由于房子的原因。这次见面他给老马带了一条红塔山香烟,可见彼此关系还不至于太僵。但是老马与他谈话间,他却几乎一言不发,长时间沉默着竟无意交流。老马问他近期跟别的教练在高原训练如何,小穆冷不丁冒出一句:连续40天,一天一个马拉松!然后又不大做声。老马立即批驳这些教练的谬误:什么一天一个马拉松!那是胡抡胡干,傻子!那是过去咱哄老外的一个说法知道不?整啥啊一天整一个马拉松?把人都整垮啦,把人整得尿血整得三年恢复不过来,还一天一个马拉松!这不是瞎整嘛。哄老外的话,咱中国教练也傻乎乎上当啊?咱不那么说,人家当时就不相信咱能打那么高的成绩啊,傻子……老马见穆维国不怎么吭气,也觉得说着没啥劲,双方的会面就草草结束。当时我同老马匆匆上车而去,有心与小穆约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可惜此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他。

我见到的第二位男队员是马拉松名将宁礼民,他个子不高而精神喜人,思维活跃而又与人友善,欢声笑语不绝于口。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马家军的男队员。女队员兵变次日,他跟老马打了招呼说请假回家,就算结束了在马家军的训练。他在马家军的最大收获是自己谈成了对象,看样子双方相当满意,我在运动队期间所看到的情景是双方关系已经公开化。女方是谁?

犹豫一下还是如实向读者报告,小宁的对象正是马家军女队员里赫赫有名的主力队员之一张丽荣。俩人身材都不算高,但是彼此挺般配。张丽荣认为在兵变前,男队员们纷纷离队的行动对女队员心态确有潜在影响,客观上起了一定程度的带头作用。在基地与小宁相爱以后觉得心中不再孤独有了力量,对马导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心中有啥想法也可以和一位贴心男士商量了。爱的力量是无敌的。小宁之所以留至兵变时尚未离去,实因已同张丽荣建立了恋爱关系,要不然也早走了。

宁礼民对我相当客观公正地评价了老马的优长缺陷,他对老马完全采取一种冷静平视的视角,态度中肯,思考较成熟。现在他仍在辽宁队服役,仍在刻苦训练征战不已。

我见到的第三个男队员,是以3000米障碍为主项的著名国手孙日鹏。

他在广岛亚运会上力夺金牌。他同宁礼民在看待老马问题上总的观点是一致的。孙日鹏坦荡荡地补充了与老马相处时的若干细节,对我的写作对大家共同分析当时情况颇有意义,他和宁礼民所谈的许多具体情况都相应的印证了前面分析的十个要点。

孙日鹏生相黑黑的,一身细瘦精肉,身高1.82米,体重62公斤,一看就是个搞中长跑的特殊材料。从面部到两臂两腿腰部臀部,你找不出半点儿多余的脂肪多余的疙瘩肉,上下身比例也好,两腿细长挺直,上身短瘦轻盈,跑起来姿态极为协调快捷,猛一看像个肯尼亚选手,跑开以后技术动作又像是欧美选手,有节奏地唰唰向前蹿,你眼里光见很柔韧的两条长臂两条长腿了,别的啥也看不见。与马家军女队员们步幅小、步频快、少起伏、不腾空的跑法不是一种风格。这也许是因为他主跑3000米障碍的缘故。这个项目对运动员的要求很高,他每跑一次本项目,就要28次飞跃高高的栏架,7次跨越3.8米长的水池,跑鞋全成了湿的。这个项目的人才要求必须全面,因而比较难找,勉强找见一个柔韧性、灵活性、协调性都好身材也好的选手,一经训练技术难度又很大,往往不出成绩。等技术掌握好了,耐力上不去还不行,所以,孙日鹏先是在大连跟随毛德镇艰苦训练打底子,而后在国家队精磨细炼,能在亚洲打冠军,已是很不简单了,并且以八分三十一秒七三的成绩打破了亚运会的纪录。

如此高难复杂的一个特殊项目,马俊仁也从来没有认真搞过,对孙日鹏的技术指导很有限。所以孙日鹏在闲谈中清楚地声明,他自己不是马俊仁培养训练出来的,早在1989年全国二青会上他就拿第一了。早期训练主要是在辽宁省庄河市二中,由酷爱体育的父亲孙仁年把他送到了这所中学的体育教师宋绪章名下,打底子,垒基础。宋绪章恰恰是孙日鹏的舅舅。

到了1987年,他舅舅把这个前程无量的外甥推荐进入大连体校——又是大连体校,中间还有过痛苦的反复,差点儿干了别的断送了孙日鹏的体育前程。选择3000米障碍这个项目,也是他舅舅宋绪章的决定。几年以后孙日鹏被调到国家田径队集训,多半是因为早期选项准确的缘故。在国家队苦练了将近三年,到七运会就出了成绩,技术动作成熟定型,专家一致看好,孙日鹏潜力尚深。

——我这一条道儿走下来,与马俊仁有啥关系呢?到马家军是1994年年初吧,我在别的教练手上已经干了快7年,都24岁了,张福奎都25岁了,穆维国也是24岁吧,大家都该着出成绩了。

就是这一年,孙日鹏成为中国在该项目上第一个站在亚运会冠军台上的人。他在马家军干了10个月。

——我跟马导10个多月,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增加了训练量,平均每月比从前多跑100来公里,可以达到每月240公里,平均每天8公里左右。

体能的确上升了。这一点我承认。但要说一天一个马拉松,那是胡扯,根本没有那个必要。马导那一套训练法总的来说不适合男队,也不适合我的特点,所以在训练中我经常自己修改计划,和弟兄们共同讨论着改进训练,单靠马导那一套,我上了亚运会肯定不行。

我问他,当初为什么决定加入马家军?

孙日鹏直言相告:我虽然长期在国家集训队训练,但是我毕竟不属于调入北京的运动员,关系仍是辽宁队的,时间长了也苦恼。七运会产生出一批条件不错的中长跑男选手,在这批冠亚军当中还是辽宁人最多。如果要马导从头带男兵,我敢说他同样没信心,从小队员抓起,成功的保险系数太小。这批人一冒出来,我们的年龄正是大干一场的时候,成绩都在上升,马导受舆论界影响,他分析这批人可能会给他争光添彩吧,就决定抓大不抓小,如果出了成绩那又是他的!这样他几次三番动员我回辽宁干,当时他跟我说得清楚,只要回来跟他干,辽宁就给我办成教练兼队员,把待遇提上去,还说打比赛得了奖金他绝不要,保证不跟我分钱等,好处说了一大堆。我也考虑,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1993年年底我就回来了,年龄大了,也要为长远落脚考虑吧。回来以后,兼教练的事他不可能真心给我办,算他白说了,原先我也明知道这是放空炮,我不在乎。谁知他反而牛起来了,连一点儿起码的尊重人的意思都没有了。在昆明训练备战亚运会,往往因为屁大点儿的事,他动不动训人,谁吃你这一套!有一次因为一只梨,不过是一只梨,他在大会上当众批我!我当场就要搬行李下山走人,你训女孩子训惯了是不是?队友们把我拉住了才没走。教练不尊重运动员,运动员凭什么尊重教练?何况还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教练!这是一次。

亚运会以前他拍着胸脯子许愿,说男队员谁在亚运会上夺金牌,我马俊仁奖他一套房子!结果我打了第一,他又装起糊涂来了。报纸上登过这事儿,你看见过?对,当时报上说终点冲刺以后,马家军男女队员在看台上欢呼起来,这时候王军霞向马导说,孙日鹏拿了金牌,你许下的愿该兑现了吧?

马导反而好像一时没明白,问王军霞兑现什么。王军霞提醒他输了房子的事儿,当时他自己还低声说,是我老马输了一套房子。从广岛回到大连基地,他闭口不谈,就跟没这事儿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吗?我们干这行吃这碗饭不容易,应该说房子问题还是挺要紧的,他老马那么大人了,怎么总是放空炮呢?舍不得花钱你就别说嘛!这又是一回。亚运会回来以后,我准备参加大连的国际马拉松赛,那是一年一度的传统比赛,奖金明码标价,打冠军4000美元,亚军3000美元,第三名2000美元。还没去比赛的时候,马导他来跟我谈,说这次如果得了奖金要分给他一半!我啥也没说,我犯不上因为这点儿美元跟他闹别扭。正式比赛时候他去看,还坐在主席台上,领导、记者不老少。跑完以后,我得了第三,领奖台上2000美元当场发放,我从领奖台上走下来,一边数钱我一边就上了主席台,我分出1000块钱走到老马跟前,当着领导们和记者们的面,我明打明举着钱就当面给了他!你不是爱钱吗?你不是要分一半吗?给你就是了。这一下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我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就给你!当时给老马一个下不来台。这事儿有记者看见还给报出去了。咳,想想也真没意思,跟他干着太没意思。就这样,我跟穆维国等七八个男队员都不想跟他干了,我还跟他打了个招呼,小穆连招呼也懒得跟他打,从门口叫了辆出租车没吭气就走了……这一走,我们知道对自己同样损失很大,什么好处也没得到。但是我们就是不跟他干了!到现在我的工作手续还在自己身上,还没落实个地方。后来听说基地的男队员都走光了,剩下一个宁礼民没走是因为他已经和张丽荣好上了,他得等一等看看形势发展。一个教练员,说话不算数,在队员当中就没威信!女队员造他的反,我看也是个迟早的事,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快就闹起来了,连1994年都没过得去。赵老师你说,这事怨谁,怨他自己还是怨别人?

孙日鹏是个直性子,多年在运动场上的拼搏使他养成了只认正理儿不会拐弯抹角的脾性儿。他的叙述难免有些情绪化的成分,然而这情绪是从谁那儿来的?让一个男子汉一点儿个性一点儿情绪都不要有吗?男队员们的情绪和信念是那样的一致,他们拔腿而去,笑傲江湖,朝着也许更艰难的征途走去而毫不犹豫彷徨,他们勇敢地迎接着命运所给予的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明知征程艰险千重,明知还会失败,他们却敢于坚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今日中国的中长跑男儿们,应是永不停歇的跋涉者,应是向强者冲击的挑战者,应是人生命运的驾驭者!他们只有用自己的头脑,指挥着属于自己的双腿,才能最终从困惑走向胜利。要说中国体育男子项目的崛起,只有依靠一群群人格健全的新人,才有希望。靠奴隶不行,靠病人不行,靠唯唯诺诺不行,靠八面玲珑不行,靠别人指挥自己的腿,永远不行。

我们民族的整体崛起亦如是。

想想马俊仁自身的成功,走的正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当年,他绝不要哪个人给他当家长。所遗憾的是成功以后,他在率领中国最优秀的一群中长跑高手的过程中,却偏偏忽略了这一点,他不由自主还是要当家长,他没能拧得过这个弯儿来。生活严酷与初愿相违,在招募吸收男队员这件事上,他马俊仁算是栽了。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找到感觉。

我在基地采访时,有一晚,曲云霞的父亲和我闲聊,谈到宁礼民独自与老马话别,郁闷中的老马问小宁道,你说我老马到底哪里错了?宁礼民在总结了好几条沉痛教训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老马说,还有一条,你把我们这帮男兵招来,加速了女队员的转化,也算你一大失误吧!老马听后,长时间默默无语,这一点他原先压根儿没有想到。

老马曾经深沉地对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招来那些男队员,没想到坏了全队的大事,是个沉痛的教训,但是,他们也给我上了一堂课,对我还是有很大启发的……我说不准他的思路想到哪里去了,到底启发了什么?也说不准他的反思究竟落到了哪一个层面上。至少他承认决策的失误。我不知道,他会恨他们吗?

感慨当时,竟有7名男兵相继离去,女将大梦初醒。神话正在破灭,基地终成孤岛。自从男队员拂袖而去之后,马家军开始进入了一个半瘫痪的可悲局面。这悲剧的初始,竟是狂热的造神运动给造的。

第三部 人鼎 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编筐拧篓,全在收口”,马俊仁思退意已决。冬训取消,伙食标准骤降。基地飘摇如孤岛,队员痛切大反思。从王军霞日记看心路历程,从众队员书信知天怒人怨。卡拉OK彻夜唱,设立暗号巧周旋。曾经失去多少剥夺多少,如今就要讨回多少。忆苦思悲,兵变在即。

生活本身的无情演进终于把马家军推到了1994年的冬季。这一年,大东北的寒风恶雪来势格外迅猛。大连基地的独楼前后不靠,兀自在凛冽的风雪中呻吟着。居住在海滨别墅新区的高等华人和客居他乡的外国人一致抱怨暖气不足。孤独的老马枯坐在大客厅里,裹紧了皮衣抗御着阵阵寒气。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入冬以来,很少有客人光顾这座华美阔大的新居,清冷之间老马越发觉得,西洋大房要说过冬真不如咱东北的土暖炕顶事儿。

想想近来的杂事,一桩桩一件件,使老马苦恼叠加,他对眼下的生活充满了疑问:

——鞍山田径学校马士慧他们送来了刚刚完工的玉雕梅花鹿。匆匆间没久留,掉头就走了,为啥?

——基地里的男队员也陆续走光,就剩下一个宁礼民,为啥?

——王有馥老两口当时说回家去看看,一去再也没回来,又是为啥?

——白白找了一回刘东,在她姐家还谈了那么些话,刘东为啥到底也没有归队训练呢?

——亚运会打得不是特别好,但也不能算很差,记者们却来得少多了,是因为啥?

——北京那帮拍电视剧的朋友光说这儿冻得受不了,就跟身后边有狼撵着似的,拍完了镜头上车就走,歇也不歇,行动真够快的,咋就一天也不多待呢?

——往日服务于马家军的老成员像队长孙玉森、司机孟庆全、队医张琦等人,留在了沈阳,为啥轻易也不来一趟?

——大林呢?也许是他真忙吧。自打把个阎福君整走以后,这几个月体委和学院的大事小事都找他一个人。虽说副省长张榕明兼着体委的主任,实际具体工作还得大林抓。光是搞足球搞俱乐部的事就够他折腾的,哪儿能老来咱这儿啊。

——厂家们该来的早来过了,该出钱的财神也出过钱了,不出的反正是个出不起了。“理科虫草王”的官司啥时候才能打完?这些日子不再有什么正经公司来跟我老马谈生意。钱有多少算是个够?够了。

——打一开春就干阎福君,那是谁说的,说三天就能把人家整垮哪那么容易?人家到底还是个平调,该做啥官做啥官,马俊仁我得到啥了?

——该得到的没得到,还落了那么多的不是,指责我马俊仁的报道越来越多,魏纪中批评我的话也在报纸上登出来了,国家体委那个司长现在越发跟马家军过不去,处处为难马家军,让我听她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谁也别再想利用马家军,咱再不会上谁的当。早该看透这些事了!

——至高无上的奥运会金牌,马家军没有打着过,就这点儿遗憾,真遗憾。不过好事儿哪能让咱占全了。去年在斯图加特的时候人家老外是低潮,国内要打全运会,咱正是高峰年,所以赢得痛快。下届奥运会要等到1996年秋天,到那时上去比赛,各国选手都是高峰期,咱到那阵儿还能行吗?唉,谁想打谁打去吧!

——我马俊仁今年都50岁的人了,从辽阳大山里闯到鞍山,从鞍山闯到沈阳,从沈阳闯到全中国闯到全世界,没白闯,罪也受了,福也享了,钱也挣了,名也出了,好房也有了,国家最高领导人也接见了,也算是耀祖光宗了,咱这辈子,够够的啦!

老马平时好说一句:编筐拧篓,全在收口。考虑过来,分析过去:咱现在不收口啥时候收口?往后,分明是越来越难干。过去曾对报界说过,平生三大意愿,打世界冠军,破世界纪录,建中长跑基地,当时那么说说,也是万幸如今还真的都给实现了,咱还想咋的?这基地,属实说,风水差,买时候时间紧没顾上那么多,怎么办?让谁来接这一摊子?所顾虑者主要的还不是人选问题,人好选,年轻的教练刘琦他们都不错,他们都能先替我干上,还是我总管,大的权力还在咱手上。主要的难题是这座楼将来如何开发利用的问题,说实话,买这栋楼,人家要700万,现在实花了500多万,既可以算是公家投的资,也可以算是我马俊仁投的资,最后产权属谁,有人说应该归公家,其实理顺了关系也可以归到我马俊仁名下,将来这楼价钱准涨可就不止500多万了。当初何伯权买咱的知识产权,给了1000万,如果上交所得税,要交400万,咱反复讲这笔钱要用于社会公益事业,结果交了100万就够了,当时说这1000万要干这个基地,全嚷嚷出去了谁都知道,光税钱就省了300万算没事了。实际上呢,买这楼从前到后也确实是咱自个儿办下来的。到时候归了别人,那太亏了,那是说啥也不行的。可是这楼的风水实在差——咳!倒也没啥,到时候再说,关键是不能再盲目干下去了,前功尽弃的傻事咱不能干。还那句话,编筐拧篓,全在收口,不能干了,撤!

说不干,怎么个不干法呢?有什么好办法吗?北京上层人士还热忱要求咱继续出成绩,在下届奥运会上打金牌,老百姓还在没命地嚷嚷让咱为国争光、为民争气,对上对下,如何交代?——撤,也只有一步一步撤,撤得狠了要出大麻烦,政治上、经济上、名誉上,我老马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

有什么办法吗?

多么可惜,举目世上,人海茫茫,却已经没有谁会为他马俊仁出谋划策了。事情千头万绪,纷争无论大小,办法无论好不好,这时候,只有老马独家自行策划自行拍板了。事到如今很有些自谋生路的意味。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办法总是有的。稳妥的一个办法,就是在继续当好总教练的前提下,离队住院治病,不再直接任教,调任年轻教练入队。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大权没有丢,责任咱不负。轮到大比赛,队员成绩好我领上进攻,成绩差了我就不再出面,都知道我老马还在治病……要提到病,早已宣传过多时,上下都关心,去年写辞职报告,还有一条说,阎福君用行政命令手段让我离职住院嘛!现在真到了该住院的时候了。这个理由从各方面讲,都说得过去,对上对下都好交代。

就这么定了——从1994年入冬以后,马俊仁即以多种形式向崔大林、向省里和北京的高一层领导正式提出了离队治病的请求。

这个理由是很正当的。崔大林、孙玉森等人知道老马分明是要打退堂鼓了。没有比大林和老孙更了解马俊仁的。明知老马要退,却也只有同意,只有支持,没有别的话可说。

队伍怎么办?老马提出人选,先把省田径队优秀教练刘琦同志拿到大连这边来,把队伍管理起来,把训练抓起来,力量如不够,随后再配人。

刘琦本人表示愿意到大连,暂时接管队伍,搞好冬训工作。崔大林即向有关领导请示汇报。老马看病嘛,早应该的事儿,诸领导都希望老马静心养病早日康复,各级领导对崔大林的请示表示同意。并指示一定要给老马妥善安排治疗。

刘琦教练很快接到了孙玉森的正式通知,当即做好前往大连的准备。

因事关重大,事关舆论,事关许多世界冠军的训练,一向郑重其事的崔大林觉得处理此事理应严肃正规细致,同时也想现场处理可能临时出现的杂务事宜,遂决定同孙玉森一道,亲自送刘琦前往大连,以便明确一下各自的职责,马家军交给老马以外的人接手,这是从未有过的第一回。

北方的原野上,夜色沉沉。脚下,早已冻瓷实了的辽河河道更被日甚一日的严寒冻裂开来,在长夜里发出嘎嘎的响声一直传到很远很远。山冈,河流,海岸,老树,昏鸦,黑土,尽在这严冬的风雪里沉默不语。

屯子里的父老乡亲们俱已沉沉入梦,炕洞中的柴火尚有余温。忙过了整整一年,人们在热炕上睡得死去活来。谁也不知道这个冬天将会发生多少人间故事。

就在寒风中的电话线呜呜作响的那些夜晚,马俊仁已经同远方崔大林等人说定,处理离队治病事宜不再越过1994年。奔波半生的马俊仁就要解脱了,这将是他一生中具有战略意义的转折。而他偏偏是在事业的高峰期退下来的,谁能知晓这其中的无穷奥秘无穷烦恼啊!

最后确定下来,崔大林、孙玉森、刘琦三人前往大连的具体日期,将是12月12日的白天。此后,老马便可以悠然养病了。

正是在这一天的前夜,震动体坛的马家军兵变终于爆发。老马用整个冬天独自策划的方案宣告落空,即将得到解脱的马俊仁重又落入了苦海之中。

可叹,在那个严冬,老马很孤独,很孤独。

这一边,在距离老马别墅5公里以外的基地大楼里,同样塞满了许多思索和苦恼。队员们与自己的教练仿佛果真有一种相对的感应。她们终于确切地知道,往年冬天赴高原冬训的老皇历今年必改无疑。马家军自从1993年的夏季和秋季在国内外大胜之后,已于恍惚间虚度了一个冬季。那时的马俊仁正沉浸在丰收之后浓浓的喜悦里。

说运动队,年年冬训少不得滴汗成冰,春夏里比赛旺季一来,才能身轻如燕。冬训其实就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建设。

马家军的1993年冬训当时就免了,要过“调整年”了。好事情满得堆不下。在央视作报告,在杭州等地作报告,到北京接受霍英东先生的奖励,在沈阳接待今日集团何伯权老总谈知识产权拍卖1000万,请律师同“理科虫草王”打官司,飞到美国领取欧文斯杯大奖,筹建马家军基地为财政独立而奋斗,浙江圣达即中华鳖精集团那边还要巩固合作,广州这厢出席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挺身而出誓把阎福君的第一把交椅来推翻,沈阳马氏集团成立,亲自出任董事长……都这光景了,好事儿真的满满当当要溢出来了,还顾得上什么冬训?搞什么基本建设?

转眼间又到了1994年这第二个冬季,距目前最近的一项比赛,应是1995年1月在日本大阪举行的国际马拉松赛。马家军本已决定派王军霞、曲云霞等五名主力前往参加。然而,冬训计划还是无端地被老马取消,甚至一个字都不提。对于队员们来说,这一次再度取消冬训,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当教练的要歇班,他已经不想继续带领队伍征战拼杀下去了。

入冬以来,老马一直没有向队员们公布他要离队养病的计划,而种种迹象又说明马导行将退避三舍,行踪不定,又神神秘秘的。越是如此,笼罩在基地上空的阴云更加难以驱散。

基地一楼的营养食堂越来越不景气了。这个冬季的伙食标准降至马家军有史以来最低点。一日三餐很少见到高档些的菜蔬肉蛋。这怎么能够取胜日本大阪的国际马拉松大赛呢?既然已决定报名参赛,时间近在眼前,吃这些东西能跑吗?——按队员们后来的话说,当时是葱头芹菜一买一大堆,整天是芹菜葱头,葱头芹菜,品种单一而味同嚼蜡:“让人吃着吃着就想吐,一见葱头就堵心!”为了澄清此事,我特地寻访了当时在基地任职的炊事员孙有巍。我向小孙了解那一时期伙食标准的前后变化,小孙回忆说:“一般来讲,运动员的伙食标准每天应达到16块钱,马导总说不够吃的。马导常说那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所以他对买菜的事向来很操心,有时候他开车早早赶到金州菜市场,亲自买批发菜,可以便宜多买点儿。他之所以让我到基地做饭,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父亲是海产养殖的承包户,有一条大点儿的船,还有几条小船。我家里也为了最终能让马导给我解决个正式工作,几次给基地送海产,一次200多斤吧,按低价卖给队里算我们的心意。亚运会前队伍在云南高原强化训练,伙食标准相应提高,每人每天吃到30块钱左右,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了。马导最近在报上解释说后来降低标准是因为亚运会以前的标准太高了,达到248元。说得太邪乎了,吃啥玩意儿每人每天能达248块钱?从高原下山直接从北京去了广岛亚运会,返回大连以后伙食标准越来越低,队员们都有气,其实就是因为马导有了其他心思!11月份以后饮料根本不买,我这边只有一口锅烧开水,根本来不及烧来不及用的。要说这段时间的伙食标准,大概也就是每人每天10块钱左右吧,决超不过这个数,是这几年以来最低的标准了。特别是已经确定要参加1月份大阪马拉松比赛的几个主力队员,意见更大。一到开饭时间,我总发愁,我怕队员们有气怨到咱头上,可是没东西你咋整啊?她们在外屋吃饭发牢骚,我躲在里边都能听得见……”

小孙还年轻,兵变以后也离开基地去了沈阳大院。我又从几个侧面了解情况,同小孙讲的基本相同,伙食标准降至历史最低点。

队伍渐渐呈现出败相,任何小事情都可能引发大矛盾。一如夫妻俩不再一条心的时候,对方连个习惯性的小动作都容不下。何况马家军中多年的矛盾已经积压到了这般地步——葱头芹菜,芹菜葱头,这还算冬训期间的饭?还要打国际马拉松?每到吃饭时间,餐桌上怨声四起,由此进一步引发了全队对当权派的不满和动荡的情绪。不少老队员认为这与基地总管张娟女士有直接的关系。原先说过,张娟在基地兼职甚多,每日里花钱采购的事情自然由她包办,会计出纳都是她。队员们便私下议论,要么是马导存心如此,要么是张娟克扣了军饷损公肥私了。而张娟本是马导的外甥媳妇,居住在马导的别墅里,平日总是与马导同车来往,伙食标准问题马导断然不会不知,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事情变得邪乎了,说明马导要收山了,大阪马拉松胜败他无所谓了,明年他不干了,“成天吃芹菜还嫌俺们吃得多”,这不是要拆灶散伙嘛!

对张娟的不满时而转嫁到老马头上。

对马导的不满时而转嫁到张娟头上。

伙食标准明显降低一事,成为最终引发兵变的一个直接的原因。“马导自己不想干了”——这一基本判断逐渐变成全体老队员的共识。正因为人家不想再干下去,所以才没有必要给咱们这帮丫头片子继续投资,养活咱们还有啥用场?

群凤无首的马家军衰相已现。

王军霞和她的队友们窝在几间小屋中,大伙儿回顾以往,感叹今日,心事难平。

每一名男队员的离去,都深深地触动着女队员们的心。仿佛他们每走一人,这座大楼就被抽掉了一根横梁。

王军霞她们此刻正在悄悄地传看着几张报纸,有体育方面的小报,有正规些的大报,有各地的晚报,报纸上登出了中国奥委会秘书长魏纪中先生对马俊仁的公开批评。如1994年11月7日的《北京青年报》,明确使用了这样的标题:《管事太多,被钱迷住,说话太多,有些浮夸——魏纪中批评马俊仁》,各种呼声促使姑娘们把对于老马个人的思考同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了。这些报道语气颇为冷酷:

……魏纪中近日在接受采访时称,体育官员对中国田径马家军教头马俊仁现阶段情景表示担忧,尤其是马俊仁被钱迷住这一状况。

魏纪中说,马俊仁手下的世界级优秀选手在她们浮夸的教练高压之下,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承受超负荷的训练量,“去年我们发现马俊仁的运动员为破世界纪录进行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艰苦训练,我曾向体育官员建议注意这种情况,并中止这种做法。”……在采访中,魏纪中还对马俊仁目前在公开场合说话太多表示了不满,他认为马俊仁应该停止说话很随便的做法。他说:“马俊仁讲话太多了。我们已建议马俊仁集中精力做些事情,而不要对他所做的四处宣扬,也不要管与己无关的事情。”

至于“马俊仁被钱迷住了”,魏纪中未谈及更多内容,但很显然指的是这阶段以来被国内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的“理科虫草王”与马俊仁打官司的事。

自从去年世界田径锦标赛上马家军震惊世界田坛以来,国内就一直流传着马俊仁与国家体育领导官员闹矛盾的说法。此番,作为中国奥委会秘书长的魏纪中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作上述评论,是第一次体育高层官员作如此评论,很显然已将矛盾公开化。虽然魏纪中讲话显得很婉转,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理科虫草王”公司与马俊仁打官司之际称“马俊仁被钱迷住了”,其态度如何更是一目了然。

姑娘们在传看报纸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个最重要的感觉,就是国家高层体育官员对马俊仁有意见,过去虽然也有所感觉但是从来没有公开过,似乎现在情况渐渐明朗了。

刘东一去不回,马俊仁也没能把人家怎么样,各界都同情支持了刘东。马俊仁粗暴的作风吓不倒更多的人。我们要团结起来反抗他,他有什么了不起?

另外,还有许多讨论性的文章也让姑娘们感到了某种支持。例如有篇文章是专门思考马家军队员的经济待遇的,标题也是直截了当:《别让她们再穷下去》,文章说,“马家军的女选手们都是苦孩子出身,用马教头的话说,连雪花膏都未曾抹过,从电视上看到她们的家庭状况,那低矮的农家小屋,那一贫如洗的生活条件,不能不感慨系之。如今咋样?她们的家还是那样困窘么?她们是否也像从前一样连雪花膏都抹不上?传媒介绍是奖金集体使用,奖金用来建基地,给人的印象是国家颁发和企业赞助的奖金似乎还没有发到她们个人手里,她们家庭的生活条件似乎没有多大改善。假如真的如此,就有点说不过去。有许多歌星及演个小节目的什么星,已成百万富翁富婆,我们马家军的姑娘为国争光,付出那么大的牺牲,都还那么穷,能讲出道理吗?”这些议论这些报道算是真正说到了姑娘们的心坎上——“此时此刻有关方面的领导要站出来讲话,前不久,报载我国有10名专家获国家航空金奖,在颁奖会上,航空航天部长林宗棠强调指出,奖金全部用于获奖专家的个人生活补贴,不准搞捐献,不准在单位内部分摊。接连用了两个‘不准’,关切之情让人感动。这个例子有普遍意义。效力马家军应该尽快改变贫困的生活状况,选手们也该抹抹雪花膏了!也许有人认为,贫困是马家军女选手们走向成功的重要因素,似乎要保持勤奋拼搏的精神就必须再贫困下去。须知,贫困可以锤炼人的意志,但贫困也能斫丧人才!体育之星不应钟情于金钱,却也绝不倾心于贫困。用贫困来激励艰苦奋斗的精神是难以持久的,富裕起来也并非必然走向奢侈腐败懒惰。难道女选手们抹上雪花膏、住上好房子就不会好好跑了吗?贫穷不是马家军的经验,我们过去穷了那么些年,又有几个打破了世界纪录?”<bdo>?99lib.</bdo>

整个舆论倾向都有力地促进了马家军姑娘们的思考,摇撼了老马多年来苦心营造的以无知、贫困和封闭为基础的管理体系。

王军霞和老队员们苦苦地思索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她们由于人性的复苏而厌恶以往非人的生活。请看王军霞这段时期的几篇日记,我们按时间推移往下走。

下面这篇日记没有注明日期,按日记本的顺序应写在1994年6月——

……说到笑一笑,我们只能苦笑。我每次笑都那么艰难。我们实在太累了。九三年大赛一个接一个,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怎么休息两眼都发困,我不敢睁大眼睛看人,头胀胀(涨)的,晕晕的,训练一抬腿就发沉。每完成一节课都是非常艰难的。特别是在做跳的时候,头痛欲裂。每天没有闹钟就醒不过来。做梦都是在训练,每一觉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又要训练了,能再多睡一会儿多好啊,而且每几堂课下来就要发烧一次……

1994年6月1日—6月5日 全国锦标赛及亚运会选拔赛……这次比赛总体上看并不好,大家拼搏意识并不顽强,连连失利,从气势上很令人着急,最主要的原因是思想上心理上大家根本就振作不起来。看到这种情形内心很是着急,希望马导赶快收住心神,不然整个队伍会垮掉的。

……这阵子我的心情特别烦躁,简直要产生轻生的想法,但一想到含辛茹苦的爸爸妈妈,我又犹豫了。我实在不忍心不甘心离开我未完成的事业,我还想打奥运会,还有好多梦没有圆啊!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表露出我的悲伤,我发现不光是我,好多队友都有不同程度的悲观思想,也许我们都长大了……在奔跑的时候,我是一个自信的高傲的神鹿,如果失去跑的能力,我将一无是处。我对现在的处境感到无限惆怅……我觉得我只有大叫,才感觉到自己还没有冷却。

马俊仁与队员们的矛盾正在逐步升级,军霞日记惊心动魄:

1994年6月7日,星期二,晴 ……想到我们的处境,真是凄凉得很,但是我就要那个劲儿——可杀而不可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战胜你,让你知道人的至尊!你欠我的我要让你加倍偿还。逃脱得掉吗你?看你的运气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想你无法逃脱一个把死都押上了的我!

1994年6月24日 ……我几乎找不到自身的价值,我不知自己到底为谁而活。整个大脑整个身心麻木了,没有了时空,没有了审视自己的机会,总想找个朋友倾诉,更想找个肩头靠着放声痛哭一场,让我的心获得那么一丁点儿满足。

1994年8月15日 ……倔强的我无时不在折磨自己,痛苦的心灵眼看就要承受不住那一次又一次的打击。看似完整的身躯已经开始摇曳。不晓得哪一天“咕咚”倒下再不用叹息……我是被逼疯的,是在长期压抑、忍耐的情况下被逼疯的……事情已经成为定局,这些破铜烂瓦有谁来拾起,由谁来承担这不可收拾的残局?

1994年8月26日,晚 我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每天只是一味地训练吃饭睡觉,单调乏味,还不时地受到马导的咤(斥)责,冷嘲热讽。即便是我默然不语,不去犯错,也会受到他那恶毒语言的攻击。对这一切我烦极了。我好累好累,我明明白白,但我又无力反抗,只有默默忍受着。试想,一个人在(再)有多大的能耐,不受重视相反还处处受到节制、批评。不管我怎么做,听到的都是贬义的一面,任谁不心灰意冷,不充满惆怅呢?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接下来的一篇日记表达了王军霞对知识的渴望,对以往的反思:

1994年11月13日,晴 天气很冷。看了谢军的一些报道,我深有感处(触)。同样的,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都已经采下了事业成功的花环。这是中国女性的骄傲,也是全体中国人民的骄傲,整个东方世界的骄傲。谢军学习非常好,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既羡慕又羞愧不已,同样的年龄,我的英语简直一窍不通,而且马导组从来都很少组织学习。我只是一个运动健将,其他方面我简直是一个低能儿,我渴望学习,渴望提高自己,但我又不知该从何做起,我为我的幼稚和无知而感到自卑。上帝真会作弄人,他给予了我长跑的天赋,使我一帆风顺地夺取了世界冠军,打破了世界纪录,并捧回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欧文斯奖杯,但是我却有一种人在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如今念书的时代已离我而去,好像故意报复我所耽误的美好时光,让我深为当初没有学到什么而遗恨、惋惜。多想自己也能拥有那梦一般的知识,让我在每个空间里都有一个表达自己的天地。真难想象,一个在体育界辉煌闪光的我,头脑里的知识却少的(得)可怜。可怜的我拥有的只有万般无耐(奈),没有一个适当的学习场所,我找不到进入书本的大门,东一头西一下地乱撞,最终在一声长叹声中无可耐(奈)何地停下来。就好像有人跑步一样,开始充满信心,但枪一发,便两腿发沉,怎么也跑不起来干着急,到头来累的(得)够呛,还没取上名次,整个白费劲儿,唉!

这段时间王军霞她们对马俊仁的态度除了愤怒还有漠然。距离马家军兵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王军霞写道:

1994年11月17日,阴,无雨 大连薄熙来市长要来基地参观了。马导把消息传到我们耳中,于是乎,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起来,像接受卫生检查一样,我们在楼道里、宿舍里擦着、扫着、拖着……马导又发火了,这是惯例。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真佩服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在一场暴风雨之后,只是一声叹息,便又坦然地干起活来,我们算是修炼到家了,因为大家知道,为这点小事不值得与他那种人生气过不去。

——这是大战爆发前的平静。

1994年12月9日,距离兵变只有3天了,王军霞写道:

转眼间来到马家军已经三年多了……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我发现我适应不了那一个个令人窒息的公开场所,我喜欢随随便便,但又不得不板着自己,故意做作,所做的事都跟我的心境成反比。我实在不喜欢那些束缚,我愿放弃现今的一切,换取我过去的自由与欢乐……如今我更累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荣誉而高兴,反而后悔,我的人生要是平平淡淡该多好啊,虽然有很多人羡慕我,围拢我,但我是孤独的,我不会花言巧语,很少有知心朋友,我的内心没有人可以接纳,我都快要疯了,心里的压力太大太大了。我只希望日后能够平平静静,来生平平淡淡,不再辉煌!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看到光照人类的体育事业已经完全被扭曲被肢解被异化了。她们在追寻着体育的本身面目。

当王军霞和她的队友们把一本本、一篇篇用血汗写就的日记交给我的时候,她们神情肃穆非常认真。一个人,要想清醒地告别噩梦般的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需要理性,需要勇气,老队员李颖在献出她的材料时,给我附上了这样的信件:“……当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以后,我就会尽力去做,我发动朋友们和我一起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关于当时的一点记载。也许会对您的调查研究起点作用,请您慎重采用我提供的这些资料。我们不再需要世人廉价的同情,我们早已体验过了痛楚,品味过了煎熬,那不是吞下一杯难咽的烈酒那么简单。我所真心期望的,就是您能够深入研究,揭露实情,警示后人,催人猛醒,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

有两位老队员在兵变前半个月即1994年12月5日、12月6日分别写给沈阳朋友两封信,由于基地离开发区邮局较远,未及发出,不久兵变终成事实,此信已经没有发出的必要就留下来了。信中可以看出队员们在兵变前夕凄凉而愤怒的心情。其中一封写于12月5日的信中说:

赵瑜手录的王军霞日记

……自从离开沈阳离开你们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一句话,一首歌,都会令我联想伤感,使我默默地哭泣。我真的太想念你们了,从到大连至今,逃离苦海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里,内心深处心事重重,厌人厌事。在这里我不愿提起我们的教练,如果说以前我还有些感恩之情,如今呢?唉,现在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真是度日如年,他也变本加厉,精神病般的疯狂,外界又有谁能相信我们所受的这一切苦难?现在,什么成绩、金钱、名誉,我已经啥都不在乎了,这种日子又有啥意思,做牛做马都比我们强,他对一只狗都比对我们强!现在这个组已经有名无实了,老鬼(原件如此,下同)基本上不领我们练,每天基本都不练,体重长胖了许多。团结就是力量,我们组大些的队员基本上抱个团,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商量到底怎样办才好。老鬼也早就不想干了,他想装病住院,由别人带我们而他仍然在背后操纵,如果查出事来,跟他毫无责任,而出成绩他还可以渔利坐收,真是一箭双雕,阴毒的手法。他的一言一行都会令我们作呕,这样怎么还能长久相处下去呢?我们已无法忍受了,混下去以后结局会怎样我们很难预料,白白浪费时光是多么可惜,下一步怎么办我们正在酝酿之中,我受够了!!!

——三个惊叹号,末了还注明一句:请千万不要回信。

另一位老队员将要发出的信写于12月6日,我在想,为什么马家军的队友们几乎同时纷纷给外面的朋友们写信呢?这只能说明她们已经预感到了兵变在所难免,希冀着外部世界的精神援助和最后的理解。信中说:

谁能预测我们的未来呢?前途太渺茫了,马导他无端苛刻,动不动指责和打骂,让我们的心都冷了,说不出哪一天我做了愚昧的事,请不要怪我,我实在不想继续这样压抑地活下去。这么多年来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女孩子拥有的纯真!虽然我们曾经为祖国争得过荣誉,可这能代表什么呢?因为马导变态,我们也不想再出名,再为祖国努力了!祖国和人民不会理解我们,我们的牺牲是无谓的牺牲,又何必呢?我们的后果谁能想到呢?教练一点儿也不为我们着想,我们又何必再顾什么师徒之情呢?我们为他打江山创名望,可他没说过一句让大家安慰的话!……马导看到我们这样也要整我们,现在我们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等待时机了,不过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啊,为什么老天爷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些苦命的孩子?为什么要同我们一生的命运开玩笑?现在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我还在给你们写信,我的心难以平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我不敢多想,更不敢设想未来,我真的好怕,在这儿没有任何事情使我高兴,我恨透了。有一次马导亲口讲,你们都是活驴!他还总羡慕别人的师生感情,你们的教练、人家别的教练像他吗?我真想让他看看离开他我们有多自立。我们并不比任何人差,我们都好了以后,气死那个变态的老鬼!现在我们都在混,他一天也不管我们,愿意练就练,不练也没人管,现在体重已经达到该宰的小猪了,你说可怕不?男的都散伙了,现在整个大楼空空荡荡的,简直都不像个集体了。马导要是明白些,就快点解散了算了……

所有队员都是从思考自身命运开始,以不满现状怨恨老马告终。她们还小,她们不可能学会分析更深刻的原因,她们看不到老马同样也是受害者。一位老队员效仿马宁宁的做法,给家中父母灌了录音带。她在录音时哭泣不已:

我要通过录音这种方式,向家人诉说明白。你们是不会理解也不会体验到我在这个组的心情的,更不会用另一种眼光,去审视马俊仁这个人。他简直就不是个人,他是个禽兽,他是个虐待狂,神经病!他对我们的处理手法总是那么狠毒。冯文慧和古冬梅跟他那么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可是他为了他家的两个亲戚,硬是给她俩从沈阳挤兑(对)到偏远的鞍山七矿,这对她俩来说,是多么不公平,而我们的下场可能比她们还要惨!我们退下去能干什么?没有钱,没有文凭,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在这个组,只有伤害和痛苦,每一种伤害,都是那么刻骨铭心,每一种痛苦,都是死去活来。我对往后的人生道路已经彻底绝望了,我只是一天一天盼着,盼到死的那一天!

我不厌其烦地摘录马家军队员们兵变前的日记、信件和录音,我觉得只有如此才能最真切地表达她们当时的心情和思想,任何第三者的描绘形容都无法与生活的真实相比拟。在写作中我的心情是很痛苦的,我绝不想伤害老马伤害任何人——在使用这些材料时我已经尽可能地回避了队员们许多对老马较直白的不雅语言。随着岁月的流逝淘洗,队员们的心会渐渐平静下来,时间正在抚平她们心头的创伤。可是,如果我们要探求她们当时内心世界的全部真实,却只有依靠这些留给历史的记录。

基地大楼在寒风中呻吟着,颤抖着。

马俊仁这些日子来基地实在太少。他住在别墅里,他对于队员们的沉痛反思并没有太多的察觉,队里竟然没有人像过去那样及时向他打小报告,以至于事到最后关头他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整天的事务就是打长途电话,说看病的事,安排前来接任的新人。

然而基地女队员们对老马的声讨正在毫不犹豫地展开。除了一支支唰唰作响的笔在日夜奋笔疾书以外,明里暗里的小型声讨会夜夜不停。睡觉晚了无人催问,黎明不起但睡无妨。谁也别管谁,你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呢!

前途、命运、金钱、爱情、自由、独立,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所有严重的问题,一下子推到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人在最后抉择的时候就要陷入褊狭的回忆,而回忆却是非常惨痛的。

“声讨会”往往在毫不在意的情况下就开了起来,而且开得有声有色。姑娘们七嘴八舌,专拣忘不掉的屈辱激发自己的愤怒,以证明愤怒的正确。她们说:

——在云南高原训练,只是因为王军霞带队跑在集体前头稍稍快了点儿,马导就骂她是想在记者面前出风头,要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就地痛打王军霞一顿,毫不给世界冠军留情,对着摄像机的镜头也要打,“就是要打给记者看!”

——吕欧长得出众一些,马导就要治理她,丝毫不顾忌女孩子的自尊心,除了一顿皮肉之苦以外,还亲自动手给吕欧推了一个大光头,“我让你再发贱!”

——痛打曲云霞,不过就是因为曲云霞吃饭时显得为难了点儿,饭在嘴里打转,实在咽不下去。马导就往狠里揍,“让你再吃不下去!让你再不好好吃!”其实,是因为曲云霞跟别的教练多说了一句闲话。

——刘丽是个勤快的资深老队员,马导往床上一躺,伸直了双脚,总是刘丽上前擦脚、剪指甲、抠耳朵、洗袜子,就好像伺候一位老太爷。在打曲云霞的时候,刘丽仅仅表示了一点点不理解,马导就说她“你牛×什么!”掉头把刘丽痛打一顿。

——运动员的肝病已经到了疼痛难忍夜不能寐的程度,偷偷去医院看了一回病,回来就难逃劫难,人人过关,“打不服你不算打!”刘丽被打成乌眼青,还瞒哄家里大人说不小心被桌子碰的。

——那一年在云南高原训练,有一个小队员名字叫王小男,因为跟不上队,马导冲上去把王小男痛打到泥塘里,直到浑身是泥是水,打得王小男没处躲,没处藏,直往树上爬,脸已经被打得变了形,直喊救命,没人敢救。马导说,这叫强化训练。

——李颖是从鞍山第一个跟马导来到省队的老队员,资格最老。因为李颖在组里跑得不是特别好,没有给马导争光争气,马导抄起大木板子就朝李颖头上打,皮开肉烂,鲜血直流,队员们紧急送往医院抢救,到现在李颖头顶上留着鲜明的三角疤。

——还有一个小队员叫谷亚男,受打不过,连续逃跑三次,每次都被抓回。有一回马导亲自追到火车站,上了车一直找到最后一节车厢,找到谷亚男,笑嘻嘻连哄带骗抓回来,照打不误。马导用树条子蘸水猛抽谷亚男,把谷亚男脸上抽得全是血印子,长期消退不下去,谷的父母得知以后号啕大哭,要告马导毁容罪,经过多方做工作才算平息。谷亚男只要看见马导,就浑身打哆嗦。

——吕亿摸着自己脖子后面的大疤,感慨地说:这是我在马家军留下的永久纪念。

——为防止队员身上有钱,多次烧毁队员应得的工资,最后一次烧了十几个人的全月工资,共计两千余元。

——在队里几年来,从马导一个人嘴里,我们已经把世上最肮脏、最难接受的脏话听遍了。做俯卧撑他不满意,就骂我们说:“起!起不来啊?你爸和你妈在家里大炕上就这样笨吗?”

——在训练中,跑得落在后边,马导大骂:怎么啦?跑不动啦?今晚上该给你过过电啦?非找几个大老爷们操坏你不可!

——在大院时唯独他不准我们到文化课堂听课,每周三个半天的文化课,马导的队伍从不参加,求知的欲望被剥夺。

——扣留我们所有人的奖金,控制在他一个人手里,你想要钱吗?只有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了,否则不给。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们是人,不是畜生,不是赚钱机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基地大楼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

老马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他过低地估计了队员们的力量,他认为这帮小姑娘没什么了不起,哪一回不是整得她们服服帖帖?除非背后还有特殊人物做后盾!——其实哪儿有这样的人呢?

是的,后来的事件曾经使无数善良的人们疑虑重重,许多人总是认为:马家军兵变,令人意外,小姑娘们懂什么?肯定是背后有人指挥策动,不然她们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中国总有那么些人要破坏民族的事业,从背后捅老马的刀子!——哪儿有这样的人呢?

实际上只是马家军从内部爆发了无畏的抗争。

这种抗争是无法遏制的。在兵变爆发之前,姑娘们所采用的抗争形式也是稀奇古怪,多种多样,甚至有些不可思议。比如,当时的队员们对老马很仇恨,又一时没有宣泄的办法,就借助中国农村中最古老的“咒人法”,用剪刀把老马剪成小纸人,写上名字,用锐利的钢针扎,用唾沫唾,或者把纸人日夜压在床脚下,垫在床铺最底层。兵变以后,有队员匆忙间收拾行李,来不及把纸人处理干净,竟被老马发现,把个老马气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愤怒地对我说:把我铺在床褥子下头,她们这是干什么?这是耍流氓嘛!纯粹是女流氓!

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队员们与外界的年轻朋友已经多有联系。这些朋友又是如何进入这座大楼的呢?队员们用什么办法告知外界老马在不在队里呢?老马在,人不来;老马走,人就到——这是姑娘们用各种暗号联络的结果。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老马开着奔驰车刚刚离开基地回了家,姑娘们就在朝着大马路的阳台上挂出了预先订好的信号——红色的运动衣裤。

朋友到达基地附近时,先从远处眺望,看看那阳台上是否有红色运动衣在寒风中飘荡。这情景有点像抗日军民对付日本鬼子的“消息树”,又有点像国共两党在早期严酷的斗争中地下工作者常常摆在窗台上的一盆花。如今是和平年代,姑娘们为了向朋友倾诉,为了朦胧的爱情,为了酝酿新的行动,采用了这样奇特的举动。

后来我与姑娘们多有接触,意外地发现她们中有不少人竟会唱新歌。这在别的运动队是很自然的,马家军的姑娘们会唱就有些令人不解。一问方知,还是在那段时间里,老马回家不在楼中,姑娘们围在王军霞受赠的一台电视机前,不知疲倦地观看久违了的各类节目,直到出现“晚安”、“再见”的字样。光看电视尚不过瘾,就有人从外边借来了录像机,与电视接通后,放入卡拉OK的录像带,彻夜大唱卡拉OK,直唱得东方欲晓,新歌唱成老调,人人嗓子冒烟。她们太需要连号带叫大唱出声了,她们的生活太无聊,太压抑了。这事儿在当时,老马居然一无所知。这也是姑娘们与现实抗争的一种特殊方式,算一种人性的宣泄吧。

马家军的核心正在发生着剧烈而深刻的变化,人格曾有多少扭曲,姑娘们就要追回多少坦荡;人性曾有多大压抑,姑娘们就要换回多大释放;人道和正义被摧残到什么程度,姑娘们就要匡正到什么程度;劳动的价值曾经失去多少,而今就要讨回多少;自由被强权所剥夺,而今就要破坏强权还我自由;人的尊严被贬损殆尽,责任者也将要尽失尊严;世上曾经有多少虚伪,迟早就会有多少真诚——谁也无可回避了,人格、人性、人道、正义、爱情、自由、尊严——天啊,这些至高无上亘古久长的深重命题,如今在这帮小姑娘身上竟然体现得如此集中强烈,如此切肤直感,如此刻不容缓。

在中国,年轻而又奋斗着的女性们,所要夺回的,正是这些本来应该得到的东西。除了这些,她们还稀罕什么?人身依附?醉生梦死?任人宰割?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而今,新一代女性正在走向成熟。马家军的姑娘们什么都见过了,什么伪善都不灵了,什么大仙都不信了,什么说教都听不进去了。说到底,时代的演进,最终演进着中国女性的独立和解放。女性的命运,只有觉醒才能自己掌握。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部 人鼎 第十六章 最后的军营

争权益军霞小胜大教头,起狂澜孤帅竟无一将援。曲云霞过生日已成悲军盟友,马俊仁打电话宣告离队日程。导火索终被老马点燃,论责任无关新来教练。真男友驱车远程接应,众姐妹签署集体辞呈。队员行动多缜密,马导意懒少明察。

前面说到基地大楼里产生了种种危机,众队员把多年的怨气统统集中在马俊仁身上。兵变随时可能爆发,中国体坛的一个神话即将破灭,一场悲剧眼看着难以避免。只可惜马家军登上历史舞台才不过一年多些,到了大连真正独立也不过半年多些,这大幕谢得也太早太快。我们实在难以说清这个时代是喜剧多呢还是悲剧多,抑或是悲喜交加,两难境地?队员们怨老马恨老马虽有一定道理,可老马又该怨恨谁去?马俊仁同样是大社会和新时代的产物哟。

在最后的兵变爆发之前,马家军中的经济矛盾更加尖锐化。她们与当前这个物欲横流的大社会同在,人人都不可回避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我有多少钱?现在有多少钱,将来才能办多大事。既然今年冬训已经完蛋,马导连即将参加的日本大阪马拉松赛都不顾了,明年怎么办?往后怎么办?没出过大成绩的队员那少许希望彻底破灭,出过大成绩的队员更没有新的企盼。人在无望的时候心理时钟很容易趋于一致,那就是反正我已经干不成什么名堂,钱也不会挣得更多,干脆大伙儿都别干啦!团结起来,讨回我们早该得到的、属于咱自己的那份儿血汗钱!钱,还是钱。这时我想起了后来报界屡次披露的马俊仁集中烧毁队员月工资一事,较突出的一起正发生在此前不久,那一把火使贫苦多年的农家小姑娘真正心疼坏了。那是1994年秋季某月份的全队工资,老马在一楼食堂烧掉这些钱的时候骂道:我让你们花!让你们花灰!你们告我去吧,告我马俊仁烧人民币犯法!——队员们有时候并不十分在乎眼睛看不到的若干奖金,可是对于日日奔跑挣来的工资,却无比珍惜。

时隔半载,队员们仍然在愤愤地对我讲:扣押全队的奖金,烧掉俺们的工资,当时敢怒不敢言,可是马导他家的儿子们、亲戚们都算基地的人,长期在基地开支,他们一领工资领老厚,一大摞,他们笑嘻嘻的,我们一分没有,搁谁谁不恨?驴也要吃草哩,机器还要加油哩,人为什么要白跑?

事情到了后来,营养伙食这么差,都是为了从我们的嘴里硬抠出钱来肥他家的人!俺们的工资让他烧光,俺们的奖金让他扣着,这合理吗?这公平吗?外边的人都说俺们挣了大钱了,钱在哪儿呢?家里人年年月月眼巴巴地等着用钱,爹妈养活我们一辈子不容易,可是钱在哪儿呢?

话说到这儿,我就想起了王军霞父亲王有馥的牢骚来。老王头说:那一回,人家请我去参加全国模范运动员家长表彰会,到会上人家都说我有钱,我就奇怪我受穷一辈子,有啥钱?杨文意和谭良德的父亲还跟我开玩笑,说我现在日子好过啦,说我早该有百万元的存款啦!这话把我说愣了,我上哪儿弄来这100万?人家说我家小霞至少存有200万,这就怪了,怎么就没见她给家拿回来过?——老王头有牢骚,平日里很自然要叨叨给女儿听一听。

我想起了马宁宁的父母亲和许多贫苦家长们那殷切的期盼:孩子,好好练啊!再大的苦也要吃下去啊,要多出点名儿,多给家里挣回些钱来!咱家穷,就靠你啦……

我想起了刘东家中穷困的景象:残破的院落,陈旧而又简陋的家具。

那一次,刘东给了母亲几千元钱,家里竟然什么都没敢买,先拿这笔钱还了陈年的旧债……

我想起了曲云霞的父亲满头汗水,几十里地肩挑海菜,走乡串户,在声声吆喝中,一斤一两地把海菜卖出去……

在兵变前不久,即1994年12月初,马家军全体队员尚未做出集体出走的决定,当时,她们只是把强烈的不满聚焦在马导扣押奖金扣留金牌这个令人最不服气的问题上。在经济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势必更多地表现为经济利益的关系,或者说这种关系在暗中起着有力的杠杆作用。这与过去单一计划经济时期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能以人际关系的淡化来谴责这种新型关系的建立,简单地认作是传统道德的滑坡和堕落。大锅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先生在回顾总结马家军解体的具体原因时曾说:

“一是管理队伍越来越粗暴,运动员受不了。像王军霞这样一个世界上著名的运动员,一个22岁的大姑娘,马俊仁拿着棍子打,这是不行的,对其他运动员也有管理上的粗暴行为。二是经济问题。马俊仁这几年取得好成绩,社会赞助包括广告费,收入是很丰厚的。但这事他没有处理好,运动员这些年的奖金,至少要发给她们,但他都管在自己手里,包括工资他都扣在手里。有一次他把运动员的工资点一根火柴烧掉了。运动员们当时都很担心,这几年辛辛苦苦得的奖金都在马指导手里,他哪一天一把火都给烧了受得了吗?所以强烈要求把钱发给她们。他长期没有发,这也是矛盾激化的一个方面。”——刘吉先生所分析的关于奖金问题这条直接原因,是调查研究后得出的结果,是符合实际的。

这时候的王军霞情绪确实坏到了“历史最低点”。就在前不久,马俊仁又当着全体队员的面,狠狠地把她臭骂了一顿。队友们人人自危,实在也难给予王军霞多少安慰。这位世界运动场上最坚韧的女性之一,现在却到了崩溃的边缘。可是她天生不会与人吵架,她无从发泄无处申冤。队员们人人都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感觉。人是不是应该学会吵架?

有时候,心中憋得难受,吵一吵干它一架,反而痛快些。事情反倒不至于真正恶化。可惜姑娘们还学不会同马指导正面去吵,吵的结果似乎准是挨揍。那就憋在心里吧,越憋越危险。最终,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王军霞终于率先走进了马俊仁的办公室。她没有与任何队友相约,她独自一人,她要同老马正面拼杀一次。这个看似瘦小的渔村姑娘曾经无数次向世人证明了她在跑道上拼杀的无穷力量,如今,她又一次爆发出令老马不可思议的强悍。

这是一个化雪天的下午。老马刚刚打过长途电话,在电话里他又一次向省府有关负责人重提离队看病的愿望,得到的答复是他满意的。此刻他正在沉思中。忽然,王军霞昂首推门而入,并径自坐在沙发上,二人并不打招呼。沉默中,老马点燃一支香烟,他对于王军霞此刻的到来实在没有多大兴趣。

“马导,”王军霞首先说话,“我很正式地向你提出,我不干了,我要退役。”

对王军霞突然提出的要求老马并不感到有多么意外,这些天老队员们普遍情绪低落,他并非一点儿看不出来。他只是盼着自己早日一走了之。

我脱身以后,你们爱干不干。所以老马淡淡地回了一句:“真的不想干啦?现在还不行,现在你王军霞还不能退。”

“为什么?”王军霞问。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那能行啊?以后你不干能行,反正现在不行。”他有他的心思,他想把一切问题留给自己离队以后的新人去解决,而不是现在解决。离队以前,他不想发生或处理任何棘手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军霞很平静但很清楚地说道:“你要是不同意我的申请,我这就走,现在我离开基地,一切后果你要负责任。”王军霞说完就往起一站。

马俊仁一怔。他没有想到王军霞要以走人相逼,这一招儿使他很被动。

王军霞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如果她真的卷起铺盖一走,势必对老马总退却的战略计划造成诸多不利。情急之中老马也急忙站起身:“王军霞你坐下,”老马的语气温和下来,“你咋能说走就走呢?你好好想过没有,明年打世锦赛,得了冠军又是一台奔驰车,你不想要啦?你坐下,你不干了可以,那也得慢慢说嘛,年轻人办事欠考虑,一个运动员退役不是小事情,退役以后怎么办哪?干啥呀?你还是要好好想想嘛!——难道你啥都想好了?”老马想试探一下对手的决心。

王军霞并不落座,她悲哀而又坚定地说:“我都想好了,如果马导你硬逼我干下去,我随时都可以死在基地,我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所谓了,活着太没意思!”两行凄楚的眼泪从王军霞瘦削的脸颊滚落到水泥地板上,“我随时可以死!”她低沉地强调说。

马俊仁倒抽一口冷气,真发慌了。王军霞一旦独自出走,当教练的已经责任重大,如果她再来个基地自杀,马俊仁他更受不了。

——经济谈判就是在老马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得以开始的。整整一个下午,王军霞态度强硬坚定不移。马俊仁不断调整对策,他大主意不变:说一千道一万,在自己离队以前王军霞不能走掉,他实在不想给自己的光辉结尾添加任何暗影。要走,我老马先走,你们后走,以后的事情我就管不着了。于是,老马首先表示同意王军霞退役,表扬她为队里立了大功,吃过大苦,也为老师争过气添过光彩,他要稳住这个倔强的小女子。

王军霞坚决表示:“既然同意我退役,就应该把属于我的奖金和金牌还给我,你为什么把这些并不属于你的东西长期扣留在自己手中?无非就是为了更严密地控制我们。但这种办法只是暂时的,你管得住钱管不住心,现在你如果不把这些东西还给我,我可以暂时不要,东西拴不住人,我可以离开基地先走,然后通过领导、通过新闻媒体跟你慢慢往回要。”

办公室外,所有的老队员都在密切关注着这场对话。王军霞终于率先冲破了僵局,说出了大家早就压在心底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她喊出了全队的心声。她们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兴奋,她们奔走相告,她们希望王军霞打头炮能够夺取这次胜利。室内,面对这个表面瘦弱却要以死相拼的小姑娘,马俊仁实在想不出对付她的好办法。可是老马又担心把奖金和金牌一旦还给她,她还是个扬长而去,或者走得更快,那又怎么办?老马且战且退,且退且守:“这些东西老师肯定不会要,该给你的迟早要还给你,你要相信马老师啊!”

王军霞说:“既然迟早都要还给我,为什么不可以现在给我?你给了我,我才更相信老师的话是真的。”

马俊仁作悲苦状:“不是老师现在不给你,东西在家里放着永远是现成的,多会儿也是给你留着的。但是,你也要替老师想一想,发给你一个人好办,我给不给其他人发呀?给你发,不给其他队员发,不合适吧!”他想用整个集体来钳制王军霞,把事情拖延下来。

却不料王军霞毫不犹豫地回击:“你不给别人发同样是错误的!是谁的东西谁就有权利跟你要,你就应该给。现在我跟你要回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既然东西在家里很现成,咱们现在就可以去取。你说从这里开车去别墅要多长时间?”

老马一时无语。

王军霞转而询问同老马对面而坐的张娟:“张娟老师,你每天跟马导在路上打来回,你说现在去一趟别墅要多长时间?”

张娟是后来进到办公室的,她见到师徒俩的这场谈判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局面,就始终没有插话,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此刻王军霞突然向她发问,她一时没想好,便匆匆回答说:“要十几分钟吧……”

“对呀,”王军霞说,“不过十几分钟的事,咋就不能去取一趟呢?”

老马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看来不做相应的妥协,还说不定要发生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王军霞这个小姑娘如今分明是拉开了一个鱼死网破的架势,靠骂、靠打、靠哄、靠拖显然都不行了。这个小姑娘的倔脾气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怎么办呢?老马只好同意按照王军霞的意见,在一两天之内,尽快把奖金发给王军霞,同时也发给其他队员。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集体中违背自己的意愿向队员们屈从。很遗憾,在这个紧要关头,老马只是为了自己尽快圆满脱身,为了挺住这最后一仗而采取了被动防御措施。他没有积极地从自身角度去反思失误颇多的过去,因此事态并不能得到根本性的转变。

老马为了最后控制队员出走,决定分两步走,他提出奖金可以早发,但金牌却存在银行里,暂时还取不出来,只能随后发——这就是为什么直到兵变前一两天才发放金牌包括健力宝金钥匙的原因。

从王军霞和马俊仁正面谈判的这个下午之后,老队员们胆壮了许多,坚定了许多,于是她们也纷纷向马俊仁很不含糊地提出了奖金和金牌问题——集体辞职那是数日以后的事情了。此刻奖金问题并非集体一致提出,而是在一两天的时间里队员们相继提出的。我们不必去在意老马的记忆是否有小的误差,总的情况确已向老马形成了一个大的攻势。老马后来对我回忆说:“……马士慧他们送来玉雕梅花鹿大仙,没待多时他们走了,我把那玉雕供奉到客厅点上香火,当时我没注意到神鹿那两个字,转天就不对劲了。王军霞跟我要奖金要金牌,我当然跟她没好气儿,哎,可是怪了,张林丽也气哼哼地跟我闹,我寻思不对呀,刘丽也要,张丽荣也要,马宁宁也要,那两天都管我要奖金要金牌,开始我还解释,说奖金退役后肯定分给你们,我马老师一分钱不要你们的,中央首长都说过嘛,早给她们没好处嘛,35岁以后保证给清嘛!后来我看这势头不对,心想发就发吧,我就在家里给她们准备了一个书包,转天晚上给她们把钱分下去了。这样才稍微平静了几天……”

应该说,奖金之争是兵变前夕马家军队员同马俊仁教练第一次正面斗争的胜利,尽管队员们认为所给的数额远远不够,但这毕竟是自己要回来的呀!奖金问题以分散提出、集中发放的方式暂缓了一下紧张的空气——初战告捷。发奖金那天晚上,马俊仁召集全体老队员开会,彼此在会上争论并不很大。一方索要自己的东西,一方也想尽早脱身,会议开了没多长时间,老马表示同意发放奖金给队员。他指令唯一滞留队中的男队员宁礼民和女队员吕欧相跟上,去别墅家中取回放有巨额奖金的那只背包。这是一只蓝色的耐克运动背包,世界名牌。宁礼民曾对我乐呵呵地回忆说:马导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和吕欧就去马导家取那个耐克包,外面黑咕隆咚的,出了楼外,老半天才拦了个出租车,就去马导家,马导他爱人把包交给我们,我们掉头又回来。当时咱也不知道害怕,我把那包搂在怀里,回来的半道儿上只觉得这个包也够沉重的,黑灯瞎火糊里糊涂就回来了。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儿后怕,幸亏路上没遇上坏人哪,要是有坏人知道实情,这包可值老钱了,那非一刀杀了我不可,出租司机肯定也活不成……

严格地讲,这回队员们所分得的奖金只含两项,一项是七运会比赛的奖金,一项是公开报道过的几笔美元。并不包括历次广告费及收纳到公共队费中的诸多款项,还不包括多项利息和多次出场费。按照老队员们的粗略估算,这次所分得的这笔奖金只是她们数年来应得款项的一少部分。

宁礼民和吕欧把那只大钱包取回来以后,在马俊仁的办公室,由张娟拿着纸笔、计算器,给每一位队员结账,一个一个来。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相当肃穆凝重。这是少女们岁岁年年血汗钱和拼命钱的一部分,这是头一回哟!

曲云霞是队长,先从曲云霞开始,她合计分得69万元人民币。第二位给王军霞折算,她分得人民币17万元,美元6万元加零头300元。王有馥老汉曾在家中炕上给我扳过指头:这17万人民币,大概主要是七运会,七运会给小霞计算她得了7块金牌,按辽宁省七运会的奖金标准,一块金牌2万,二七一十四,14万元,加上第二名的钱可能还有破纪录的钱又是3万元,共计17万元,报纸上报道说,这次小霞分了71万元,咋的?实际就是把美元折合成中国钱啦,6万零300美元,六八四十八,48万加17万,65万,还不够71万可也差不多吧,这个报道该是这么来的……

曲云霞、王军霞所分数目相差不多,均在70万元左右。据报道张林丽分得将近30万元,往下张丽荣、吕欧、刘丽、吕亿、王媛、马宁宁、王小霞,逐渐少下来,如老资格的刘丽仅得到3万元,往下几人均不足万元。

当时大家的想法是讨回一笔算一笔,这钱肯定不够,先得到手再说。

这次奖金分发会持续到午夜后凌晨1时。队员们心中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账要算,她们认为根据以往的参赛次数和优异成绩,各人该得到的远不止这些。可是她们预先并没有在一起核算过,款项很多而情况不明,具体些谁也说不清楚。时间已经太晚了,一时又难以展开新的对话,只好暂时作罢。老马情绪低沉地告诉她们:这账笔笔清楚,谁再要也没有了。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老马的内心受到了一次不小的震荡,他久久难以平静。他心中不服可是又不得不如此办理。队员们想的是所分钱数太少,项目计算不足,马导私心太重办事不公;老马想的是在斗争中居然未能制服这帮丫头,并且还一定程度地依从了她们,实际上是败给了她们,这还成何体统!——这种颠倒历史的局面从来不曾有过。笔者分析这种局面的形成说到底还是因为老马存心撤退的缘故。假如他没有近期离队的计划,他就绝不会允许她们乱说乱动,一切都暂时不会发生,现在他自己主动退居二线方针已定,先就没有了壮壮实实的底气,只好以退为进息事宁人,过几日一走了之。

然而这次奖金之争实在应该引起马俊仁先生足够的重视!这是兵溃四野前的密集枪声,这是人间悲剧的呜咽序曲,这是地震即发时的天火蓝光,这是预示了暴风骤雨的滚滚雷声!老马,你该豁然猛醒,你该紧急求援,你该断然刹车,你该奋力补救,你该扭转乾坤!老马!此刻,亡羊补牢,为时绝不算晚,一切尚可控制,一切理当新生。当代中国体坛一支英雄的团队,曾经踏平无数艰难险阻走向胜利,曾经战胜巨大的外部困苦高歌凯旋,曾经击败过世界强手异国悍将抢金夺银,如今,一定能够解救自身于危困,力挽狂澜于即倒!马家军曾经谱写过一篇篇对外拼搏的辉煌乐章,铁军绝不应该崩溃在中国人自己手中毁于我们内部!——老马,几天后兵变就要发生,你茫然无所反思,你将痛悔于大连海湾!

然而,无情的历史却顾不得后人的疾呼与惋惜,历史也不屑于迟到文人的笔墨涂抹或昏或醒,历史任谁也无法去假设去马后发炮事后诸葛,历史只会按照自己的脚步强有力地行进着。

最令人悲痛的是,深陷困境的马家军此刻已是一支孤军独旅,失去了政府和全社会的任何外援,老马是一个光杆司令单帅难支,他手下全是哀兵穷将是切切思乡之众,白天窗外地冻三尺朔风呼啸,晚上大唱卡拉OK如同那楚歌夜起——最晚的一次队员们竟唱到凌晨4时——孤军、独旅、单帅、寡人、哀兵、穷将,四面楚歌啊,唯叹人世沧桑,英雄沉浮。

具体一点说,队里边缺了一个最吃劲儿的人,他就是洞察秋毫的原田径队大队长孙玉森。孙玉森和老马搭档多年,他总是在最危急的关键时刻稳坐船头,一任风吹浪打,每每化险为夷。那是哪一年,是上一届奥运会归来吧,省体委举行庆功会,老马当时还没有像后来的1993年那样大红大紫,奥运会上只是曲云霞打了个第三,刘丽打了个第五。庆功时候,会务人员往主席台上摆椅子写名字,把老马的座次摆在了前台边上,不很显耀,引得老马大为不满,勉强坚持到会议结束,气哼哼回到田径队,打起铺盖卷就要回鞍山。当晚孙玉森把他强留在自己家里,老马委屈得直哭鼻子掉眼泪,骂骂咧咧反正是不在省队干了。孙玉森对症下药,同老马彻夜不眠整唠了一宿。天亮以后,老马平静下来,回心转意,重又带队苦练下去。正是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那一次,气头上的老马把铺盖行李全都收拾好了,若不是孙玉森苦口婆心挽留老马于当时,体坛上会不会诞生一个老大的教头马俊仁,就很难说了,辉煌于后的马家军就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孙玉森和崔大林都是马家军红火兴旺的最大的人和因素。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每当队员们在最艰难的情况下顶不下去的时候,闹别扭的时候,相互产生意见分歧的时候,特别是马俊仁处理队员方法过头发生危机的时候,孙玉森总是第一个出现及时处理及时补救,使训练和比赛得以正常进行。有时候,孙玉森干脆就自认为“我是队员们的出气筒”。凡矛盾出现,你总要给人一个宣泄的渠道,多年来,马家军中的这个渠道始终是通畅的。这个渠道一旦被堵死了或者不复存在了,矛盾就会积压就会转化就会更尖锐直至不可收拾——在决胜斯图加特、七运会跃上峰巅以及搬迁大连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紧要关头,没有这位身体敦实的孙玉森辅助,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在队员们心目中,孙玉森还同时代表着一级组织,他是上级领导集团在田径队的直接体现和公理的象征,他的存在意味着政府的存在意味着事物基本形态的完善。尽管老队员们也未必完全信赖孙玉森,尽管她们当中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老孙老马合穿一条裤子”,尽管她们对孙玉森也有这样或那样的意见——尽管如此,孙玉森还是集中地体现着“人和”,体现着稳定,体现着一支运动队的路线大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崔大林当然可以起到与孙玉森同样的作用,或者更大的作用,但是,他毕竟身在省体委做领导工作,毕竟不可能直接地、过多地参与运动队的许多细节。孙玉森还是承上启下的唯一桥梁。

俱往矣!如今,除队员以外,基地的管理者只剩下马俊仁一个人,再加上一位女士张娟,顶多再加上曲云霞年迈的父母亲和一位炊事员,谁还能发挥堪与大林、老孙、队医张琦、司机小孟相比拟的作用呢?不但无人可以发挥“人和”的重要作用,而且在全体队员当中,已经连一个向老马“打小报告”的“告密者”也没有了!呜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都分明太晚太晚。

中国竞技运动专业队多年来行之有效的思想工作方法,此时已无任何人在马家军当中推行实践,这固然是老马的莫大悲哀。不过,我们或可往深里想一想,此时此刻,冲突已如此尖锐,马家军病入膏肓,即便是有一位思想政治工作的老手在队员当中开展深入细致的化解工作,你说能不能奏效呢?仍大可质疑。大改革时代的风云骤变,运动队体制的僵化锈死,是一切悲喜剧启幕落幕的根源所在,外部大开放而内部打死结,外部变化快而内部老一套,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谁能把日积月累的问题化解掉?文化低而法度弱,专制强而家长凶,虚假多而实惠少,民主废而监督差,宽厚缺而私恨满——冰山沉重自非一日形成,外部的太阳要化解冰山还需要很久很久的时日。一个运动队是如此,一个大单位、一个大行业、一个传统的大中国,不也是如此吗?

马家军兵变的爆发是一种必然呢。

第一轮分发奖金之事结束以后,队员们对老马的不满情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增无减。过去她们怀疑马导将会盘剥队员劳动成果,那还只是个怀疑,今朝反倒证明了一回。她们因所得太少而对老马更加失望。

这时候,有一个重要消息得到了证实:原定下个月有五位主力队员参加的日本大阪国际马拉松比赛,因大阪地震灾情严重而正式取消。马家军当中将要派出的王军霞和曲云霞等队员可以放弃赛前准备了。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至少半年吧,尚无较重大的比赛任务,世界中长跑好手都处于明年的世锦赛和后年的奥运会之前一个较长的“轮空期”——这个消息对于当时的马家军来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计划中要上大阪比赛,说起来还是要鼓一把劲儿的,这下子可以把劲儿全泄光,把一切忧烦都推却掉。就好像冥冥之中也有一种力量推动队员们彻底大歇班一样,这消息可以说又是一次兵变前的“策反”。

在兵变的前几天,正好将逢曲云霞23周岁生日。按阳历说,曲云霞生于1971年12月25日,按阴历算,就是1971年十一月初八出生。老曲头和曲大婶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于用阴历算日子照阴历办事,所以给闺女过生日也走阴历。过23岁生日在阴历十一月初八,实际上也就是阳历的1994年12月9日晚上。这一天,曲云霞并没有因为过生日而表现出多少快乐。她不止一次想到了退役。这一转眼就是二十四五的老姑娘了,在队里她是年龄最大的老队员,还要干下去吗?干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呢?同宿舍的王军霞比自己小2岁,却已经明确表示太悲苦了。头天奖金之争后,两位好朋友在私下里也粗粗地算了一笔账,马俊仁所给的这70万块钱,远远达不到她们应得的数字。曲父曲母从农村搬出来,把老房子稀里糊涂卖掉,现在是没有家具,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卷了卷铺盖被褥就住到了基地。这显然不是全家的长远之计,要想用这些钱在大连这个高消费的海滨城市重建家园,还是相当紧张的。曲云霞一想到这些就闷闷不乐。

这些天她已经听到姐妹们议论纷纷说要集体辞职,虽然尚未做出最后的决定,对她的触动还是相当大。真要辞了职,将来怎么办?曲云霞,比小姐妹们岁数大些,她不能不考虑老人的去留和自身的前程。

王军霞是一个很注重礼仪的姑娘。得知大师姐要过生日,她便和张林丽等几位老队员相约,要苦中寻乐,庆贺一番,于是决定给大师姐买一个像样的生日蛋糕。反正大阪的马拉松赛也去不成了,不打马拉松,不妨更轻松,全队可以胡乱高兴一回。

王军霞和曲云霞的关系一向比较和睦。二人同是马俊仁最得意的大弟子,荣誉也最多。不管走到哪里,她俩常常住在一间宿舍里。马导上的训练课很注重声势,喜欢跑大集体跑大队形,这样跑动既可以增强训练兴趣,加大气势,又能够达到以强带弱之目的。所以,不论在国内或是在国外,每次训练王军霞和曲云霞总是并肩奔跑在队伍的最前列。两位都是世界上顶尖的中长跑女选手,两位还都是世界纪录的保持者,气派是足够大了。眼下,整个队伍人心浮动前程莫测,马家军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马导与队员们矛盾日益尖锐化,他又完全采取消极态度,面对这种情况,她俩是既焦虑队伍前途又焦虑自身命运,俩人都同时感到了大变故即将来临,因此,总想多往一块儿凑一凑,多交交心,多聚一聚,备不住哪天果真就突然分手了呢!——毫无疑问,曲、王二人的决策和行动将影响全队,甚至成为绝大多数队员的去留准则。

王军霞在日记中真诚地献辞给曲云霞。她写道:

曲云霞,1971年12月25日出生,1988年4月进入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经过艰苦的训练,她终于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

她是我的大姐,是我们组的元老,为我们组的辉煌立下了不朽的功绩。她以顽强的意志品质和不屈不挠、敢打敢拼的作风,完成了教练一次又一次使命。一个又一个的新纪录,一次又一次的新突破,在这个乡村女孩子的身上实现。如今,她已是一颗耀眼的明珠,是我学习的好榜样。她给我们组的辉煌奠定了牢固的基础,使我们有条件更辉煌。更让我佩服的是,这么多年来的艰苦训练,她却从来没有怨言,硬是咬牙挺过来了。她爱听音乐,是一个性格耿直、倔强但不失风趣的好朋友,她不擅长言谈,说话直来直去,决没有一点儿坏心眼。我为她感到骄傲。对了,她还喜欢美丽的鲜花……

我发现,王军霞在长期的日记中极少使用“马家军”这个词。也许在她的潜意识当中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个词。每提到集体,她总是使用“我们组”、“这个组”、“马导组”或“我组”这些较为规范的词汇。

现在,王军霞和张林丽等队员从开发区给曲云霞买回了一只大蛋糕,遗憾的是她们没有买到曲云霞最喜欢的鲜花。

12月9日晚,马家军因为给曲云霞过生日而出现了短暂欢腾局面。队员们谁也不再多提那些忧烦事情,也不曾把这个晚间的生日祝贺搞成往日对马俊仁的“声讨会”。她们只希望年龄较大、成就很高的曲云霞能同大家一样,心往一块儿想,劲儿往一处使,同甘苦共命运,团结在一起对付很可能出现的悲惨结局。也许,参加庆贺活动的人们都珍惜这欢乐来之不易,她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充满笑意地聚在一起了,谁也不忍心破坏了短暂的欢乐气氛。每个人都预感到了今后天各一方、长久分离的命运,情知这样的聚会将不复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同一个队中。也许,她们意欲通过如此短暂的欢乐,巩固一下仅存的美好记忆,证明一下曾经拼搏在这支队伍中的正面意义,此地毕竟洒下过她们的血汗,为此哪怕有意地制造出虚假的繁荣来。也许,参加者干脆就存心有声有色地拉上大师姐一块儿奔逃而去,哪怕走遍海角天涯,众姐妹再不回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还有一种也许,本次活动同时带有谋略性的意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为了争取大师姐,联合大师姐,是与马导斗争策略的需要。如果大师姐一时间难以做出斩断师生情义的决定,如果还在担忧着父母去留难以下定奔逃决心,那么,至少应该做到对师妹们的默许和宽谅。眼见得向马导提出集体辞职的态势已经不可逆转,曲云霞持什么态度将至关重要,大师姐是否参加集体行动呢?如果不参加能否不干涉不过问?最理想的阵容是从老队员到小队员都能够步调一致联合行动,曲云霞不应当脱离这个集体呀!

这个晚上的生日庆贺活动就包含着这么多复杂的成分,人们丝毫看不出马家军中居然埋藏着那么激烈的危机,如同大病之人临终前一次灿烂绚丽的回光返照。马俊仁曾在生日活动的中途时刻好奇地进门看了一眼,他的到来无人喝彩。队员们啥也没说,马俊仁啥也没想。他无心去管也管不了这些闲情杂事,转身而去了。曲云霞正是通过这次活动最终决定了要与姐妹们并肩战斗在一起,她要和大集体同去同留不分离。时隔许久,我前往兵分两地的马家军中采访,每谈起兵变前的情况,王军霞、曲云霞、老曲头、马俊仁、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过这次生日庆贺活动,说明这次活动仿佛是兵变前统一动作的一场大演习,意义是很关键的。大伙儿发现曲云霞对马导同样有不小的意见,比如说马导早就答应给曲云霞和王军霞每人奖励一套别墅,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这别墅对于无家可归的曲家人来说太重要了,当时却从马导那里看不到半点儿希望。

她同样对马导的行为发了牢骚,她同众姐妹多年并肩作战,情同手足唇齿相依,唇亡而齿寒,兔死而狐悲,根本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她不会站出来反对集体辞职。当然曲云霞也不会提出什么积极的建议,她生性含蓄内向,她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曲云霞在生日贺会上同众姐妹保持一致的基本态度,客观上促进了王军霞和张林丽等人带头集体辞职的决心。

集体辞职势在必行,兵败如山倒。

怎么个辞法?具体怎么去操作?姑娘们暂时拿不出任何既定的方案,她们谁也没有搞政治斗争的经验啊!我们假设,倘若老马盯得再紧点儿,姑娘们一时又没有更好的主意,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兵变而是另一个样子,至少不会形成像后来那样全队步调统一、来势凶猛的泰山压顶之势,进而令老马失措,举世震惊。

合该老马走背运,合该他到了行将倒霉的时候。正在这危急关头,鞍山方面偏偏出了大事:马俊仁的老父亲病危住院,几次昏迷又被挽救复生,老人临终弥留之际,稍一清醒就呼唤老三俊仁何在,马俊仁的兄弟姐妹一日三遍长途电话打给马俊仁,催促他赶紧返回鞍山,一者可望得见老人最后一面,二者也该和几个弟兄坐下来,共商老人善后大事。老马知情以后,着急上火,身心不安。老父病危,刻不容缓,大连这厢天塌下来也顾不上了。他来不及摸清队里危机四伏的思想情况,匆匆驾车沿沈大高速公路北上奔赴鞍山而去。鞍山离大连200余公里,老马这一走就是两三天,且不能及时赶回大连。他一直到老父亲病情缓解短期内有所控制,才又风风火火回到大连基地。

这两三天的空当使基地的姑娘们得到了从容商议大事的机会。身在大连的刘东这些天没事儿时也来基地玩耍,她给人的印象是更年轻更洒脱了。

刘东虽然没有参与策划集体辞职,但她的到来其实也就是一个生动的范例:

马俊仁没什么了不起!自由是多么宝贵啊!刘东活得挺好的,我们也可以奔向自由!她们做出一个关于全队的动态分析:曲云霞虽不能积极参与集体辞职的策划,但她愿意随大流;王军霞则是第一首领,坚决不打算再跟马俊仁干下去;张林丽、刘丽、吕欧、张丽荣这几大主力是中坚力量,与王军霞的思考完全一致;吕亿、王媛、王小霞、马宁宁和董艳梅,属于第二集团,因而成为集体辞职的同盟军;剩下的姜波、崔颖、尹莉、胡滨、白雨等几位小队员,又是一个集团,但入队时间很短,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准主意,眼见得马家军大势将去,定会尾随大师姐们行动,反正不管跟谁干、在哪里干都是差不多,师姐都要走了,我们还留下来干啥?——你看,整个基地找不出一个反对辞职的人,找不出一个留恋马导的人。集体辞职的多种方案都有所议及。有一条办法终于确定下来,就是要写一个集体辞职书,然后每个人签名,交出去就算大伙儿的。

在基地的四楼上,有两间住人较多的大宿舍,这是新老队员们每天的聚集地点或称会议室。大家总是在这两间屋子里向王军霞发问:军霞姐,咱们啥时候行动啊?怎么还不走啊?姐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俺啊!尤为滑稽的是,有队员提出这样的问题:姐啊,俺这两天做梦,梦见好多梅花鹿住在一个黑洞洞的山洞里,突然山洪暴发,就把个山洞给淹了,那水啊可大了,最后把大山顶也淹平啦!姐啊,咱还得多算几卦,这次金州的那个算命先生怎么说?是吧,他也说这基地要黄啦?没说具体是啥时候?过不了今年?这就对上号了,非黄不可了!——长期的迷信教育,得出了迷信的果实。这一层,又是老马无论如何始料不及的。——现在的问题是马导手中尚拿着好几块霍英东奖励给队员的纯金大金牌和亚运会上由健力宝公司奖励给队员的纯金钥匙,纯金奖牌每块值人民币十几万,纯金钥匙每把也值三四万元,这些东西当然不能留给马导。集体辞职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马俊仁上了趟鞍山,总退却的意念更加坚定。他在同半农半工的鞍山亲友们商谈自己的前程时,绝大多数亲友劝其见好就收,没有谁劝他把天大的苦头继续吃下去,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嘛!待马俊仁一回到大连基地,他的情绪由于老父病重而变得更加烦躁,接连在队员中无端地大发雷霆,从早到晚他总是骂骂咧咧不停口。渐渐地,他就把自己总退却的思路全盘暴露给队员们了。他实在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这几天他公开嚷嚷的话就是:闹吧!整吧!你们这帮人能整住我马俊仁?我去休养看病,我拍屁股走了,看你们跟谁闹去?你们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们不靠我,我还不想管呢,你们想靠谁靠谁去,谁能给你们办了后边的事情你们找谁去,咱们看谁能整住谁,我反正是不管了!

老马的用意很简单,他想让队员们因为退路艰难而对他有所依赖而重新靠拢他。金牌、档案、户口,一切关系都在他手里,他没有估计到全体队员都会背水一战离他而去,会集体炒他的鱿鱼!她们不靠教练不靠我老马还能靠谁去?难道她们不替自己的未来着想吗?难道她们不考虑退役后的分配吗?大权在我马俊仁手中!想想中国社会,谁会轻易惹翻单位的一把手?谁又会惹翻本系统内的最高权威人士?在每一个单位和机关里,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给一把手当宦官当傻儿子的人有的是,唯上唯官是千年不变的传统。我有权,还怕了哪个没权的不成?哪有老子怕儿子的?哪有县官怕百姓的?哪有大人物怕小毛孩儿的?哪有船儿怕水的?——其实,凡是这样去处理问题的当权者,最后没有一个不与众人离心离德的,没有一个老来不吃大亏的,结局往往十分悲惨。权力固然响当当,而人心不是更有力吗?人道不是更持久吗?权力要说重要也重要,要说脆弱也很脆弱。

掌权时候竟不知道丢权也在转眼顷刻间,到头来,方醒悟,压根儿从来没把任何人的心制住,却连过去的宦官儿子们也会翻了狗脸骂起家长来。

人身依附那一套玩意儿几千年都管用,没想到现如今在市场经济时代变得不太灵便了。也许这正是从经济体制改革向政治体制改革无情转化的一种必然。

众怒易犯而专权难成。马俊仁没有认识到他权力的危机才是马家军根本的危机,最大的危机。眼下他再用权力话语吓唬这帮久经沙场的老队员们,显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只能证明过去的强者今天是脆弱的,力量也用到头了。所谓冲风之衰,势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队员们一任老马训斥责骂,心中却不会生出少许转变之意,反而更加增长了对老马挥戈一击的怨恨。你越是要甩了我们躲开去,我们越不让你轻松如愿!你整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也会最后整你一下子!老马适得其反的训话效果又是他所想不到的。最后的战火就要燃起。老马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弱者,而对手却是一大群同仇敌忾的世界冠军,力量对比其实是很悬殊的。

有古语说:骐骥之衰也,驽马可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可胜之。是啊,千里马衰弱了,连普通马也敌不过,孟贲曾是与秦武王比赛扛鼎的大力士,他疲倦了,弱小女子足可以战胜他呀!

这基地装足了满楼的炸药,就差一根导火索了。

正在全队怨恨冲天的当口,1994年12月10日至11日,老马自己点燃了刺刺作响的导火索。这两天,老马频频在办公室给沈阳打长途电话,他高声大嗓语出惊人;并不在意队员们的动态和情绪,他对着话筒大声嚷嚷:好啊,就这么定了吧,星期二你们把新教练刘琦送大连来,我等着,我把队伍正式给他交代一下,我就离队住院,星期二是几号?哦,12号?

好啊,打12号往后,队里再有啥事儿我就都不管啦,一切问题由刘琦负责!对,我治病嘛,现在队里可是没出任何问题啊,我交代给刘琦以后,出啥乱子与我没关系!喊出龙叫来,我也管不着了,谁带队谁负责嘛,与我马俊仁有啥关系?刘琦当教练他爱咋整就咋整,今后这帮小崽儿闹出人命来也与我马俊仁无关!

马俊仁的电话被老队员们听到,立即在全队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反响非常强烈。她们共同生发了一种长期受害最后又一次被欺辱被抛弃的感觉。

老队员们直接的反应是:马导他把俺们当牛当马当赚钱机器使唤了这么多年,他捞够了他干不下去了,到头来把责任和后事往别人身上一推,他得计了!俺们无路可走,俺们成了世上最悲苦的一群弱女孩,横竖是绝路一条,长短将被人抛弃,与其躺倒等死,不如拼杀一场,拼个鸟兽散,拼个鱼死网破都别干,或能拼出一线生机。要让马俊仁把队伍散伙的责任担起来!就让咱们两厢都不那么舒服吧!新教练刚上任,我们跟人家说不清道不明,凭什么让人家负责任?这个责任只能让马导担,你想担也得担,不想担也得担,你越不想担俺们偏要你担,世上的便宜事让你占尽,最后还连累一个新教练,岂有此理?电话之后,马俊仁即在公开场合宣布了星期二即12月12日离队的决定,同时宣布将在星期一即这天晚上把手中的金牌和金钥匙发给个人——他认为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你们就是想翻什么大波浪也来不及了。我只要拖过这一晚,只要次日上午崔大林、孙玉森和新教练一到,任何责任都与我马俊仁没有干系。

怎么办?事情分明到了最后的关头。队员们连日来酝酿的集体辞职之议迅即变成了现实。她们后来对我回忆说:“既然马导决定发金牌,那么俺们收回金牌就可以出发,连夜也要离开这个基地,再晚也要走,绝不等到明天!马导把发金牌拖延到最后两天,就以为可保平安无事,他错了嘛!”——在这个紧要万分的时刻,老队员们反而异常镇定,她们突然发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什么都不害怕了。虽然她们仅仅拥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但她们却把一切准备工作办理得那样有条有理,不慌不忙。全队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和严密的组织纪律性。在四楼的大宿舍里,以王军霞、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人为代表的几个老队员形成全队领导核心,紧急制订了当天的行动方案。她们决定在严格保密前提下火速完成如下几件事——这些事情必须在当晚发金牌以前的这个白天之内全部做完,各人的分工也很详尽周密。

她们做出了这么几项决定:第一,文件问题。由王军霞等几位老队员牵头,尽快起草一份集体辞职报告,要简短,因基地无法复印,可抄录一式五份,分头找全体队员在五份报告上签名,然后由四位老队员每人永久保存一份,以示同盟,另交马俊仁一份。

第二,交通工具问题。由张林丽侧重负责。可在白天伺机外出,亲自给时刻焦虑着的鞍山男友打通电话取得联系,紧急调用面包车一辆,迅即开赴大连,务必于晚饭后到达基地楼外,隐蔽等候。待马俊仁晚间离开基地返别墅后,根据楼内暗号驶近楼区,里应外合,暗号照旧。当晚把所有队员行李物品装车后拉走,即返鞍山。卸货地点为鞍钢某宿舍区王媛父母家中。王媛则应在白天电话通知家人做好接应准备,或写信交人随车带走——不拉走铺盖卷,不算兵变。

第三,人员去向问题。当夜把行李拉往鞍山以后,人员暂时不可溃散,不得擅自行动,应集结在基地外不远处某宾馆等待天亮。待崔大林、孙玉森等人次日上午到达基地后,应按召唤统一返回基地,向崔、孙等领导正式反映马俊仁的问题,提出退役要求,争取领导的支持和谅解,决策下一步行动。为此,应提前派人到开发区雅居宾馆找熟人安排集体过夜的房间,不得延误。如领导一时不能解决问题,今后一段时间内,部分队员可回乡自理,剩下的骨干队员则在鞍山某队员家中暂居一时。

第四,辞职程序问题。应在金牌发完之后进行,但不要对马导一拥而上乱吵乱说,防止激化矛盾发生意外冲突。应选择平日与马导相处较平和的一名老队员首先单独进入办公室,正常提出辞呈。同马导保持谈得下去,其余队员再逐步加入谈判,这样马导不至于拂袖而去。通过谈判尚有一线希望最后争取马导承认错误回心转意。首先进入谈判的老队员则选平时温良恭俭又总是微笑着的张林丽为宜,王军霞可带领其他队员在门外走廊内等候,掌握事态进程,相机而入。

第五,新闻发布问题。应做好记者及言论方面的充分准备,防止舆论偏袒某方,但不一定过早组织发布。有关队员可就近给大连市内某报记者打好招呼,预先说明简略情况,使记者先期介入,以便事后需要时公之于世。正好这些日子刘东时常跟大家有来往,那位常常跟随刘东的记者还是不错的。大家对刘东可以信赖,自然也可以信赖刘东的记者。但不得把具体行动方案事先告知记者,事后再详谈不迟。为历史存照起见,同时为防范马导出尔反尔说了话不承认将来把水搅浑,应在谈判中安排专人把对话内容暗中录音以备后用。此项使命可交给王媛、吕亿、马宁宁等谈判时说话较少的队员做准备并具体完成操作。

第六,撤离及善后问题。为保证夜间行动迅捷利落,每位队员应在晚饭前把行李物品全部捆扎完毕。各人的行李要做好记号便于搬运。每间宿舍主人要认真打扫一遍卫生,保证公物不受损害,防止马导事后借题发挥。

各人的往来书信及日记本录音带要一律收拾干净,不给马导留下任何把柄痕迹……

这是多么繁忙多么不寻常的一天啊!

人心啊人心,温暖人心留住人心太难太难,寒冷人心驱散人心却是太容易。如此周详的准备工作,动作这么大,涉及人这么多,老马却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露一丝风声,没有一个人向他揭发告密。

谁都知道队里今晚将有大行动,就他马导一个人蒙在鼓中。就连曲云霞和她的家人也不会不知道这一切,偏偏大伙儿啥都不乱说!可叹一个功勋卓著的教练员,在自己的运动队里孤立到这个份儿上,在多年的弟子当中威信降低至如此地步!

我在同几位老队员的采访中表示了我另外一层忧思。我十分矛盾十分艰涩地说:当时你们心里对马指导有气,我可以理解,马指导这个人有缺点有毛病,搁谁身上也难免。可是我想说,你们是否还应该看到大局?国家好不容易培养了你们,你们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咱国家的田径事业百年来是落后的,能够发展到今天真不容易真艰难,大伙儿这么一散一跑,直接受损失的当然是马指导,也很可能会是你们自己,而受损失更大的却是咱们国家,是中国的田径事业!在爱国家爱体育这一点上,你们应该是一致的吧,不管怎么说,马指导是一位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做出过很大贡献的中国人,咱们这样对付他,是不是狭隘了一点?残酷了一点?你们都是爱国的,祖国的利益应该高于咱们个人的利益呢!

我的话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主题提得高了一些。我担心她们也许会受不了。不料,她们马上给予回答反驳,看来队员们对这个严肃的爱国主义命题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她们很断然地说:马导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赵老师和许多善良的人一样,太相信马导的报告,太相信他的话了。他平时总是把爱国呀爱国挂在嘴上,动不动就骂老外,什么小日本啦大鼻子啦胖肚子啦卷毛黄毛的,动不动就说要给中国人争气什么的,还好讲什么馋死不抽外国烟,饿死不吃外国饭,词儿可多啦,其实这不过是他拉拢人心的一个手段,是一整套宣传上的说法,因为他一提爱国中国人就特容易激动,就更支持他。他要真爱国不爱钱,他就不会把队伍硬拉到大连,也不会首先自己打退堂鼓,其实啥都是为了他自个儿!——我本来想阻止她们说下去,我担心她们年龄还小容易偏激,她们却越说越镇定。一位平时话语不多的老队员举出例子来很有分量,这位老队员说:马导主观上就是为了个人出人头地,客观上他也给国家争过光。可是别的教练打国际比赛一出成绩,他就老大不高兴,常常气得上火大骂出口,谁出成绩他骂谁,真要爱国他就不该这样了。马导就是要他自己一个人出名,压别人。

俺们干这行本来就是吃青春饭的,谁都想早点为国家出大力自己也成大名,可是马导他个人稍不顺心,许多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就办不成。那是上届奥运会之后吧,国家体委组队打世界锦标赛,当时安排出国教练人选中没有马导,只有他的队员,马导跟国家体委三司当时的司长有意见,又争取不上名额,就坚持不让队员出阵。田径世界锦标赛特别,规定除了美国单独派队,欧洲可以出两个队以外,其他各大洲只能派出一个队,还规定每个项目只能派出一个人比赛,参加一次世界锦标赛是很不简单的。这次打世界锦标赛本来国家组队定的有刘丽,还让刘丽当队长,主项是800米,中国只能选一名最好的队员出场,想派俩都不行。当时国内就数刘丽成绩好,完全可以为国争光,马导一看自己去不成,就跟国家体委说刘丽有伤,根本去不了,去了也跑不好啥的,反正说成啥也不让刘丽代表咱国家去打世界锦标赛。这事儿国家体委三司和田径处的老师们都清楚。就这样刘丽没去成,后来一看,那次世界锦标赛800米冠军的成绩很一般,刘丽如果出场的话,和冠亚军完全有一拼,结果都让外国人把金牌银牌夺走了。私下里,刘丽为失去这次宝贵的机会不知道痛哭过多少回,中国人也失去了一次在世界锦标赛上拼搏女子800米的好时机。赵老师你看,马导他心中有祖国的利益吗?刘丽失去这次机会以后,继续忍着肝病苦练了两年,田径世界锦标赛挺怪,是隔开奥运会两年打一次,到了去年吧,又轮到世界锦标赛的年头了,同时还有好几个大型的马拉松比赛,俺们和刘丽都憋足了劲儿要到国际赛场上拼一场,唉,就在这时候,马导他跟省体委主任阎福君正闹意见,闹辞职,他跟国家体委跟省委跟记者们都说了,只要阎福君不下台,我就哪儿也不去,队员也不准调用,谁来说也不行!这样,俺们好多队员好多项目包括刘丽的800米,又一次失去了在世界大赛上为国争光的机会,刘丽又哭啊,俺们只好自认倒霉吧!祖国培养了俺们,却多次失去报效祖国的机会,只是因为马导个人的因素,总跟国家的利益发生冲突。俺们才真正是非常痛心非常倒霉的。后来俺们跑出来,又是马导自己先打了退堂鼓,运动员成了他私有财产,还谈得上啥的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这样的例子多着呢!

唉,我一时无语,她们的体会比我要深得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爱国主义是个神圣的命题,要把这种神圣转化为每个人生活中的具体行动,实在不那么简单。马俊仁无疑有过爱国主义行为,特别是在各种因素包括各种利益相一致的时候,这种行为曾经相当明朗显著。但是在利益不相一致的时候呢……现在,即1994年12月11日的白天,马家军大连兵变的事态急速发展,姑娘们按计划进行着各自的行动。几位老队员很快拟就了那个辞职报告:

马导:我们大家都已经苦练了这么多年,马家军也已经名利双收。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您的身体不好,我们感觉身体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来。

1994年12月11日,有马家军队员签名的辞职报告。

——这份辞职报告由张林丽抄录一式五份,然后由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吕欧、马宁宁、王小霞、吕亿、王媛10名老队员先后在每一份报告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曲云霞的签名一如她的为人,写得很端正。10位老队员签名完毕,7位小一些的队员——董艳梅、葛欣、姜波、白雨、尹莉、姚雪梅、胡滨也很严肃地在报告上签了名。加起来共是17个人,一式五份儿,身在基地的女队员无一遗漏。

这天下午,基地的气氛相当奇怪,说紧张却不曾乱了套,说不紧张吧,人人又神情肃然手脚不停。整个大楼里没有喧哗嬉闹声,也没有悲哭怨骂声,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每个人除了有条不紊地完成着各自的特殊使命以外,大家共同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行李物品。她们都明白,今晚以后就不会在这座大楼里睡觉了。恍惚之间,捏指盘算,从沈阳搬迁到这里那阵儿,是7月盛夏天气最热时节,到现在寒风呼啸雪花翻飞,也不过半年时光,中间到云南呈贡高原训练一个月,转赴日本广岛亚运会十多天,真正在基地驻扎的日子不足半年,为什么,竟感到过了那么久那么久?度日如年这句话真是形象真是逼真啊!谁能事先料到,在大连这半年时光,竟成了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今晚以后,俺们将不再是马家军的一员,俺们将踏上一条崭新的属于自己的但又是无比艰难的道路。离别之际,是喜?是悲?是吉?是凶?俱难说清。前程茫茫无所测知,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然而无论如何,俺们终于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抉择,当无怨无悔,愿随风飘落,宁愿承担苦难吞咽苦果,也不再同昔日的马家军为伍!

从今往后,俺们不再挨打受骂,俺们不再过屈辱的生活,俺们不再当牛作马……昔日那些辉映四壁的奖品包扎起来了,日记本最后慢慢地合上了,借用的零杂物品归还了,晾干的运动衣裤叠好了,墙上心爱的小饰物摘下来了,硕大的运动背包鼓起来了,血汗浸透的钱财装在内衣里了,宿舍打扫干净了,行李卷捆绑结实了,不少队员默默地换上了平日很少穿用的便装……王军霞最后遥看窗外,海涛汹涌,残阳如血,北风卷地,冰雪未化,这是她的故乡啊!一时间,她竟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平日埋在心底的话:人生能有几回搏!此刻,方知人生之搏,最凶险并不在运动场上。她在想,今晚一搏能赢否?此刻,她又低声吟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句歌词:从小不知愁和苦,一心只愿向前飞,唉,今晚一飞能致远否?

有准确消息回报:鞍山方面的接应车辆已经如约南下,正在向着200公里以外的大连开发区疾驰而来。张林丽忠诚的男友耿雷小伙儿和他的弟兄们就在车内,爱情的烈火在一个年轻人胸膛里熊熊燃烧。

马俊仁这半年来很少勘察运动员们的宿舍。这天下午,他仍然没有因次日将要拔腿离去而前往各宿舍走一走,看一看,这多么令人遗憾。他同队员们的关系已经相当疏远,还有啥可探看的?或许,他在这最后的下午生出了若干轻松的感觉也说不定。他连年征战不停,终于到了真要歇息下来的时候,脑子里那根曾经日夜紧张的弓弦再也绷不起来。马俊仁向以治军严格著称于体坛,马家军向以钢铁管理闻名于世界,何以在今日,老马竟懈怠糊涂至此——所有的宿舍收拾一空而不知?铁军大祸临头而不察?

或许,他不想在此刻与队员发生过多接触,或许他觉得职责尽到最后一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亦可能,他平日里就不把这帮小姑娘看得有啥分量,此刻还有啥心思去过问她们?——反正,他在这一天思虑很多,偏偏没顾上留心各个宿舍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稍不留神,放鹰的让鹰啄了眼。

晚饭前后,几位老队员还陆续去过老马的办公室。马俊仁已经从家中带来了属于她们的金牌和金钥匙,彼此间并没有多少言语。属于谁的交给谁,属于谁的谁收起来,再没啥焦心的事儿了,彼此再没什么可说的。

大战之前,果然宁静。这正是:西山残阳余晖尽,楼上女儿自掌灯。

晚饭后不一会儿,王军霞、张林丽等队友最后郑重地碰了一次头。鞍山接应的车辆就要到达,集体辞呈全部签署完毕,开发区雅居宾馆的房间也准备现成,不久前队员们偷偷为前程算卦结论也是马家军气数将尽,不走反而有违天命,全体队员正在听令整装待发,小录音机和磁带准备停当,大连有关记者亦将关注今晚动态,金牌金钥匙已经悉数收回,崔大林、孙玉森明日前来行期未改,好了,一切正常无意外,按照原定计划和部署,辞职行动可以正式开始了。

第三部 人鼎 第十七章 兵变大连

师徒间白刃血战,谈判中实难求和。汽车如约拉行李,姐妹兵变不回头。宾馆众人睡得死,渔村王父夜不眠。小姜波留守竟成福将,大师姐南京迷走麦城。大林老孙扑大连,新老队员返沈阳。老马识途思良策,云霞落地生成根。读军霞日记全书掩卷,盼华夏明朝再创辉煌。

还是1994年12月12日,依旧天寒地冻冰雪未化。

沉沉夜幕降临在大连海湾。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此时都匆匆赶回自己温暖的家。人们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机,两只眼观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一双手灶前准备晚饭。我们难以推测,曾经无比热爱马家军的人们这时候是否产生过什么异样的感觉?我们不知道,各家各户围拢在四四方方的矮腿炕桌前,这顿晚饭是否吃得香甜?我们似乎很难回忆,中国大地上在这个夜晚还发生了哪些值得全国人民关注的事件?我查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日记,想知道我那时在什么位置。一看方知那天即1994年12月12日是个星期一,西安事变58周年,晚饭由我们《内陆九三》剧组的制片主任徐重民先生安排在太原一家老字号吃涮羊肉,算是为我们长达两年多的愉快合作来一个话别便宴。畅饮半宿,谁也没醉。回想起来,记得徐先生席间问我现在交了片子,年后要去干啥?我茫然说暂时不想拍片子了,最大的愿望还是干老本行,写一本实打实的书吧。当时心中预想的选题断然不是关于体育关于东北马家军的。从那儿以后我就依依离别了山西电视台。

马家军兵变恰恰就发生在这一天的夜晚。转眼间一年过去,现在,我即将完成这本书,在柔和的灯光下我格外平静地书写着关键一章《兵变大连》,抬头看日历,我哑然失笑,不期然今天又是一个12月12日,再写一阵子,就进入13日的凌晨。遥想去年此刻,马家军兵变正在进行中,今夜晚竟是马家军兵变的周年。

那天白天,马家军的队员们各自按计划行事,没有发生任何差错。到晚饭时,王军霞等人只是匆匆吞咽了几口白菜洋葱萝卜“老三样”,便纷纷离开一楼餐桌,依次向二楼上的马俊仁办公室包抄过去。

谁也记不清马俊仁究竟吃没吃过这最后的晚餐,这无关紧要。他独自端坐在办公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基地通向外部世界那唯一的电话就在他的手边,整整一个下午电话沉默着不曾传来任何信息。老马长期以来有一个嗜好,就是喜爱啃嚼自制的咸豆腐干,特别是在沉思的时候。我10年前写过太行山里资深农业劳模李顺达,平生酷好嗑葵花子,不知有无相通处。马俊仁的豆腐干也是土法上马的产物,他常常把生豆腐切成若干小四方块儿,直接摆在篾子或纸板上,晾于阳台外,洒细盐少许,任凭风吹日晒,待十几日后水分渐干,软白豆腐竟成黑硬瓦片,即可收回慢慢的一点点细嚼受用。晾晒期间老马时常用手翻动,以便反面正面接受同样日照,尽快达到预期效果。基地生活期间我目睹了这一过程。尝之味苦涩且略带些生咸鱼般的腥臭,嚼一阵儿腮帮子便发酸胀。老马问我好吃否,我答曰一般,他就说越吃越有味儿的,常吃此物好处甚多尤其健胃补肾还练牙。

我玩笑说算不算一项知识产权,老马就哈哈地乐。没事儿时他双肘托在办公桌上,慢慢撕啃有滋有味,并劝我回山西后不妨一试——在那个傍晚,老马一边抽烟,一边星星点点地啃嚼着这种坚硬的食品,满腹心事难与谁人说。冬日的太阳落山快,一袋烟工夫屋子里就全黑上了。

窗外朔风怒号,夹带着公路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远去的汽车疾驶声,赶路的司机们正急切切全速扑向家园。汽车大灯的余光从基地大楼的窗口掠过,掠过一间间运动员宿舍,也一遍遍掠过马俊仁冷峻的脸庞。

一场白刃血战即将在马家军的师徒间展开。

这是最后的肉搏,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的决战。

门响,有人进来,伸手打开了办公室的灯。

细高的张林丽突兀地站在门口,与老马对视,她没有随手关门。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今晚的张林丽神情格外严肃。她清清楚楚地说话:“马导,我向你正式提出来,我不想再干下去了,一天也不想再干下去,请你批准我退役。”一向温文尔雅微笑待人的张林丽现在一反常态,率先拉开战幕。

老马意外而又恼怒地问:“这是咋啦,张林丽你也有啥想法啦?连你也跟马老师过不去啊?”——老马的意外是真实的。这些天,他除了生王军霞的气以外,的确没有想到其他哪位队员也会正面向他挑战,“张林丽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你跟着少数人瞎跑,没你什么好处,我马老师啥地方对不起你?你想想……”

马导!张林丽果断地制止了老马的劝说,她再次表明了自己坚决退役的立场,她一点儿也不想让马导认为这一切只是别人的意图,她反复述说着属于自己的思考和决定,同时坚定地告诉老马,不仅如此,这一决定更是全体队员的决定——那份有全队队员签名的辞职书摆到了马俊仁的面前!

他拿起来细看,那签名密密麻麻又无比真实,那签名从队长到队员竟无一遗漏,再看一遍辞职书简短的全文,如同一发炮弹炸响在马俊仁的办公室——“马导,我们大家都已经苦练了这么多年,马家军也已经名利双收。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您的身体不好,我们感觉身体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来。”这报告真是字字千钧,压得马俊仁透不过气来。

大家都退下来?这是啥意思?这个问题经全体队员联名,以公然造反的方式猛然推进到他的面前,问题的严重性不言而喻。一份事关重大的报告,别的啥也没写,就提了这么一个要命的问题!这让马俊仁意识到队员们已经下定了置全队生死存亡于不顾的最后决心。

马俊仁把报告慢慢地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眼睛盯着这张纸,半晌没吭气。他抽烟的手在颤抖,半块豆腐干扔在一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大恐慌,他终于明白,今晚,也就在他即将离队的最后时刻,全队要造反了!

抬头看,王军霞毫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曲云霞冷漠地走了进来,刘丽、张丽荣悲愤地走了进来,吕欧、吕亿、马宁宁、王媛、王小霞,绷着脸走了进来,她们一拨接一拨,前脚跟后脚,分明是预谋好的呀!10个人,也就是马家军全部老队员,齐刷刷站到了马俊仁的面前,像铁壁铜墙。“我们坚决不干了!”这呼声,虽然十分零乱七嘴八舌腔调各有不同,但马俊仁还是听清楚听明白了,这是整齐划一的呼声,这呼声震耳欲聋,排山倒海,像钱塘江潮。

叛军!逆子!妖邪缠身了!

马俊仁心中腾起了愤怒的火焰,这火焰烧得他有些眩晕,他要怒吼,他要破口大骂,他要拼上全部的力量去跟这帮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崽”战斗!一直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然而他不能乱了方寸,现在他再也无力像过去那样给她们以武力镇压!他第一次感到了使用暴力是那样的软弱,他寡不敌众。愤怒的人往往又是无奈的人。

愤怒并不是马俊仁性格的全部。他常常在不该愤怒的时候难以控制自己,有时在非愤怒不可的时候他偏偏能够挺得住。事到如今,各种表现十分怪异,他必须极力镇静必须开动脑筋。他最想弄清楚的一点并不是诸弟子凭什么如此无情,而是想知道究竟谁是她们背后的操纵者和指挥者!马俊仁不认为自己有大错,即使有错也不认为姑娘们会如此绝情,这里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倘若不是有黑了心的坏人在姑娘们背后鼓鼓捣捣搞阴谋,蓄意破坏我马家军,事情绝不至于恶化到这般地步!这坏人大概还不止一个,很可能是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是一帮人,他们要联合起来搞垮我!我迟早要抓住这只黑手,同时今晚要保证渡过这最后的难关,绝不能让坏人的阴谋得逞……那么,这些背后放箭的阴险家伙究竟来自哪个方面呢?他们会是哪些人呢?

是鞍山方面的老对头?

是大连体校的竞争者?

是沈阳大院的旧搭档?

是辽宁体委的对立面?

是国家体委的当权派?

是昔日带兵的前教练?

是痴于爱情的男朋友?

像啊!——琢磨琢磨又不像。是他们!可合计合计又不是。说像又不像,说是又不是。那么,到底会是谁呢?也许,他们统统都是伸向我马家军的黑手?也许,他们都不是。

马俊仁思绪翻飞,一时间难下结论。

队员们陆续找地方坐下,王军霞开始与老马对话,暗藏的小录音机即时转动起来。

王军霞直言不讳:“马导,啥也别说了,我们现在就走。跟你打个招呼。”

马俊仁:“走?往哪儿走?你打算上哪儿去?”

王军霞:“我回家去,在家待着。”

马俊仁:“你们对我有意见哪?有意见可以提。提够了意见你们再走。”

队员:“俺们对马导没意见,就是不想干了。”

马俊仁:“没意见这是干啥?我一个人说话不算,我不能放你们走,明天中午以前,大林就来了,孙玉森也来,等他们来了,你们有啥想法可以跟他们谈。”

王军霞:“我今天想先走。”

马俊仁:“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大林他们明天中午就到,他们来了你们就能说上话,这个道理你们不明白!”

王军霞去意坚决:“那我现在回趟家,把东西送回去,明天他们真来了,我还可以返回来。我原来合计着崔院长他们今天会过来,跟你们一块儿讲,他们没来,所以我今天晚上只好先跟你讲一声,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马俊仁调门升高:“就差这一个晚上你们都不能等啊?你们还是对我有意见!你们还是要整我嘛!”

王军霞和队员七嘴八舌:“俺们不想整你,俺们就是不想干了,想退役。”

马俊仁无奈地:“既然不是想整我,咋就不能等一天呢?王军霞呀,明天他们来了,你提出要求,我保证首先表示同意,好不好?就是大林他们不同意你退,我也同意你先回家休息一段,行不?大林他还能把你绑上啊?”

王军霞:“干吗绑我?我相信崔院长不会那么做!大不了我一头撞死也不会让你们给绑上!”

马俊仁:“那就对了,咱们都等等。你有什么事不敢见大林的?”

王军霞:“有什么敢不敢的!马导,你想想,我们这样悄悄走了,实际对你有好处,我们原来打算是要公开举行记者招待会的,那样对你会有什么好处?现在记者招待会也不用开了,俺们走了就完事了,病休总可以吧?等到啥时候这股风过去了,俺们再办手续正式退出来,俺们也是为你的声誉考虑过的。”

马俊仁稍作思索,又谈到钱的事。他认为钱的问题仍然是一个关键环节。王军霞便说:“要说钱,有就有,没有就算了,俺们也不是单纯为了向你要钱。要是还有大伙儿的钱,你该给我的一份儿,就给我留着,到时候通知一声我可以过来拿一下,也说不定我捐献给组里,为咱田径事业培养下一代!俺们这次要退役绝不是为了钱!”

办公室里出现僵持局面。一方执意要走,一方全力挽留。马俊仁讲了许多好话,也用了不少谈话技巧,均宣告无效。

办公室里紧锣密鼓一顿吵吵。张林丽一针见血:“既然在这个焦点时刻俺们不能走,那么,马导你为什么偏偏就可以这个时候先走呢?你明天不是照样宣布回家去养病吗?你咋就不考虑国家的影响呢?你咋就这时候生病呢?你就不怕人家说马家军的闲话?”

马俊仁:“我!我有病了马家军就解散了?我跟你们说我不带队了吗?说实话我身体不行了,我现在留在队里一天,就等于自杀,就等于老师拿刀在脖子上扎一刀,胰腺的病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嗓子到了这种程度!你们这不是纯粹闹事儿吗?”

王军霞:“你一说就靠在俺们身上讲国家大事国家利益,你怎么不靠在你自个儿身上讲呢?”

马俊仁:“不是赶上这个节骨眼儿了嘛!你们不干也不能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王军霞:“俺们不该赶上这个节骨眼儿退役,你不也是赶上这个节骨眼儿就病了吗?你现在说了半天注意国家影响,平时你怎么不说这些话呢?咱老队员这都在,马导你想想你平时做的那些事情,说实话只不过是俺们想退役,你怕啥?”

马俊仁:“我啥也不怕!不管过去我们有多大的事情,反正这个时间不能散。队伍一散,社会上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政治损失用多少金钱、用多少世界冠军也补不回来。”

王军霞:“这些后果马导你早该想到。”

沉默,双方都在想心事。录音机里嗡嗡响。

王军霞又说:“一开始你让来大连,队员就都不想来,你硬让来,强扭的瓜不甜,你把俺们都弄到这儿来,那时候你也没想到今天,俺们跟着你这么多年拼命跑,你对俺们的伤害是很大的,你多少次害怕男队员跟你过不去,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怕俺们呢?”

众队员争着说:“你动不动就承诺给男队员买房子,给多少多少钱,亚运会上你把发给俺们给国内打长途电话的牌子都收回去,你又讨好人发给了男队员,你还捂着电话跟男队员说,都给她们把牌儿收拾回来啦!你咋就没想到俺们也是人?结果人家还不买你的账,说走人家都走了,俺们拿世界冠军,破世界纪录,你从来没想过奖励俺们,太不公平了!”(录音带上的声音一片嘈杂)马俊仁:“怎么不公平了?你们要分钱,我考虑现在不能分,但是你们要闹,那就把属于你们的给分了。”

作者赵瑜根据录音整理出来的文字

——往下又吵吵了一阵子经济问题,涉及队里的另外好几笔钱,马俊仁在给队员们算账,此刻录音带A面结束,断了谈话线索,接下翻过B面,还是接着吵。

马俊仁在经济问题上坚持主权立场当仁不让:“这个问题我想没必要做更多解释,也不可能搞极端民主化,过去毛主席带兵打仗时候,也出现过极端民主化,所以毛主席就发布了反对自由主义的文章(注:老马所指‘极端民主化’和‘反对自由主义’应是反对绝对平均主义之误)。现实呢,我们是搞了一点儿创收,充实了队费,社会支持了我们,人家支援我们是要我们出成绩,不是支援我们创造万元户!创收的钱留给集体,怎么使用?集体使用。有人说集体使用就是我马俊仁掌握了独吞,没通过我们队员,这个属实没通过你们,但是眼下还办不到!这个钱我马俊仁当然也可以用!还有今日集团1000万,那到底是属于谁的钱?这个事我昨天晚上还给崔大林打电话问了,这个钱到底是什么钱?说是卖药方钱,谁的药方?是崔大林的还是你们队员的?说是我马俊仁的,那么这钱归谁?归我!这个权利我还要!给咱省的沈阳马氏,又卖过一个药方,给外省1000万,给本省500万我压了一半价,多吗?不多!这是我的专利,用在哪里都是我个人的权益!今日集团广告上,说合作不是跟马家军集体合作,是跟我马俊仁个人合作!……还有别墅问题,这两天我听说你们对我也有意见,还收集了不少材料,要整我啊!——要说处理我马俊仁,应该由组织上、法律上去处理我,还轮不到在座的你们哪个队员!有意见可以提,就这么回事儿。(老马猛拍桌子)我看看你们跟上有些人能把我马俊仁整到哪儿去!有人整了我一年了嘛!外国报纸都报道把我整了嘛!有的算计我的知识产权,有的算计别墅,有的算计我掌握队费,有的算计我迫害了刘东,有的算计我想分奔驰车,有的算计我要离职逃跑,整吧,再整我一年,爱怎么整怎么整!(又拍桌子)我今天就看你们怎么整我,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吧!有什么了不起?王军霞!你个人提出来不想干了,既然你各方面都考虑好了,现在我答复,你退役我个人同意!”

老马气哼哼站着说完这番话,觉得也许该起点效果,他看着王军霞,又坐回了座位。

不料想队员们早已不怕老马发火,王军霞平静地说:“马导你个人同意我退役了,这可是你说的,大伙儿都在这儿听着哩!”

马俊仁立即指向别的队员质问:“张林丽,你呢?”

张林丽:“我早就说不干了!”

马俊仁又转向别的队员:“你呢?你呢?”

刘丽和张丽荣都表示不反悔,要退役。

“王小霞你呢?”马俊仁问。

王小霞回答:“我也不想干了!”

“马宁宁,你干不干?”

马宁宁毫不犹豫:“我现在就是问你呢,马导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看来,刚才发了半天脾气,并不起震慑作用。马俊仁想说什么又止住,他看了看曲云霞,忍了忍终于没有发问。曲云霞眼睛看着别处,也不吱声。

马俊仁只好缓和语气说:“那好吧,既然你们都不干了,明天你们跟大林谈吧,这个责任我马俊仁负不起。”

众队员立即说:“那我们今天就走!”一部分队员就往起站,打算出门而去的样子。

马俊仁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将近午夜0点,她们完全有可能逃离基地。不行,不能让她们走掉!于是他着急地说:“我反正是不同意!我没有让你们走!你们都坐下。现在,问题我都清楚了,”他语气和缓下来,“就算我马俊仁说话不冷静,可是,你马老师背后没有说过你们一句坏话,说一句你们的坏话都是冤,那我就不是你们的马老师!你们……”

队员们看到马导的着急样,并不忍心就这样离去,大伙儿转而观察王军霞的动态。王军霞觉得马导现在还在基地,现在想走也没个走法,还需等等看,就暂时坐那儿没动,大家就又重新坐下来。老马以为阻止见效,便抓住时机话锋一转,再谈经济问题,他这回换了一个叙述的角度:“这两年创收来的队费,平分当然不可能,但不是说大家都没份儿嘛!我要论功行赏!现在咱们出去比赛减少了,马家军挣钱就挣少了,可是我们可以用过去创收的队费弥补这个损失嘛。”他的目光盯紧了王军霞,连珠炮一般越说越快,像绕口令,“我早就说过,王军霞和曲云霞的别墅可以买,打世界冠军破世界纪录还不可以买吗?当然可以!谁要不同意,就让谁来带领马家军!那别墅好啊,好得很,别墅有车库,有三层楼。三楼上三个屋、一个厕所、一个卧室、一个小仓库,二楼上三个屋、一个厕所、一个小仓库,一楼一个大客厅、一个大餐厅、一个大车库,也有卫生间,三层楼三个卫生间,三层楼多少个屋?全家三代住不完,这个格局要不要?她们贡献这么大,该不该要?我认为应该要。只要渡过这段困难,明年就可以解决!第二年,给张林丽解决!第三年,给张丽荣、吕欧解决!你们都是有过汗马功劳的。第一批王军霞的、曲云霞的,现在就可以买,三年后产权归个人,你完全可以卖掉,你爱住不住!从买房那天起,到三年,我交出房权,你们三年不用交住房费!我个人做主了,就这么定了!现在王军霞你要走,我也没办法,我不能拖住你。咱们今天算摊牌了,只要是留下来,就用这个办法弥补损失。王军霞你要三思啊,你毕竟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党为人民为国家做出这么大贡献,你合计合计,该不该得到这个奖励?你要走了我当然没有办法。大伙儿都一样,沈阳马氏做广告,他一年怎么不得给我100万,给100万就又是一套别墅!北京马拉松出场费,一回50万,给中间人5万,咱还得45万,两年加一块儿,又是一套别墅!我给大伙儿算清了吧?——要是谁说不想干了,那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自己考虑!”

马俊仁看一圈队员们,见大伙儿都不言声,就放慢语气,进一步往深里讲下去:“我谈谈我个人思想,给大家亮一下底。我身体实属不太好,这大家都知道,我本想让组织上给我安排一下,该给个岗位就给个岗位,国家女篮的教练有功,叫李什么光,李亚光,给他安排了个副主任,女排的袁伟民,这不用细说,也安排了职务,我呢?我马俊仁拼死拼活,从1988年拼到现在,功劳大不大?啥也没给我安排!这合理吗?没安排不要紧,我不能连身体也垮掉!大家知道,省委办公厅厅长陪着我看病,我上中央广播电台,群众呼吁给我看病,现在已确定我嗓子是病瘤,就是癌!当时我提出口号,就要学焦裕禄,打完亚运会再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老师这些年可消瘦不浅,难道你们不希望我治病吗?不希望趁现在打比赛比较少的时候调整调整吗?要是良性瘤真给治好了呢?后期可怕啊,要是转变成恶性瘤呢?有人说我要逃跑,这是逃跑吗?我跑什么!我该不该趁这时候治好病?钱算啥?钱有的是,可是你们一定要走,我说一百遍不顶事,我当然不能拖缠住你们……”

午夜已过。马家军在一场血战中迎来了12月13日这一天。马俊仁自顾自说下去,室内竟有人打起盹来。她们毕竟不适应长时间的谈话,不适应半夜还不睡觉。马俊仁的习惯性话语和那特有的沙哑声调长期以来充斥于她们的耳畔,听者早已木然。尽管老马的心情此刻无比焦虑,还想接着说下去,遗憾的是,他完全失去了队员们的信赖,马俊仁这时候说什么她们都听不进去,真应了那句东北俗话:现在就是说出龙叫来也太晚了。

录音带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弱,话语间的空当隔断越来越长,满屋人无精打采无心恋战,有人陆续站起身来,有人干脆出门走到楼道里,闲溜达。

啪,录音带的操作者终于不耐烦地关掉了小机器。对话实况转播到此结束。

对话毫无结果,谈判无法进行,双方早已疲倦不堪。马俊仁暗自琢磨,觉得危险期似乎已经过去,预计今晚不会再发生什么不测事件,都这么晚了,她们往哪儿跑?怎么个跑法?他自信经过一夜舌战,总算是把这帮小姑娘给劝说得留住了。看看时间实在太晚,马俊仁便挥挥手,依旧沉重地坐在原处。王军霞也没有更多的话语,她往起一站,大伙儿乱纷纷起身伸伸懒腰,最终与马导不辞而去。

人走散以后,马俊仁在办公室又小坐片刻,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努力想把今晚的谈话理出个头绪。不等他平静下来,老队员刘丽啼哭着独自返回办公室,一进门她就悲痛地对马俊仁说:“马指导,我的身体是真的垮了,浑身都是伤内脏都是病,不管您怎么说,我实在不能再干下去了,为了我的爸爸妈妈,马指导,对不起您,咱们再见了!”不等马俊仁说什么,刘丽悲泣着转身关门而去——她无疑是来向自己多年的教练做最后的诀别。

女孩子是无比善良的。

马俊仁在惊骇中瞠目呆坐,只有狠狠地抽烟。

基地还有一名滞留未去的男队员就是宁礼民。这时候他和曲大叔推门进屋。他们似乎是想来安慰一下马指导。老马不知所云地问曲大叔:“老曲啊,你来咱这儿也半年了,你说说,我马俊仁待你怎么样?你也可以对我提意见嘛!”这时的曲大叔显得很冷静老练,他毕竟当过好些年的生产小队长,大小是个村干部,见老马这么一问,就不紧不慢地说出下边这段话来:“我说老马啊,我是个农村人,怕说不好,你让我谈意见,我就谈两点吧,一点,你平时对孩子们的工作方法有点问题啊,方法过分了,要跟人结仇,容易激化矛盾,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就难以挽回哟,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啊,我瞎说你瞎听,说不好只当我没说。第二点就说待遇,你问我来基地好不好,实话说,你给我每月300来块钱,不算低可也不算高,我只能说,要比我在村里强,我在村里累一年,不一定能挣三四千块钱,可是,要比起在开发区干雇工,就差,给开发区公司里值夜打更,每月是500块钱,要是在主家上灶,每月450块。你看,在你这儿是300块,我和老伴两个人加一块儿才500块。所以我说比在家强,比在开发区差,不算低也不算高。”

见老马紧紧绷着脸,曲大叔就没再继续往下说。

这时候张娟从楼道里走进来,她一直留在基地等待着老马的顺车,从基地到别墅尚无正式道路,没顺车她回不了别墅,因此这么晚了她还没走。

她进到办公室后便把在各处看到的军情告知老马,有一个极重要的发现是:

队员们的宿舍里收拾一空,已经有人把铺盖卷捆扎起来了。

马俊仁最后一个失误,就是没有重视张娟提供的这一关键信息——这么晚了,她们还能怎么样?捆铺盖卷的动作显然是谈判前所为,队员们那时的意图,与现在必定会有变化,谈了一晚上不会白谈吧?老马自信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倒是老曲头刚才的话语使他有几分不悦,怎么,连农村来的老汉也跟我闹起待遇来了?这成了啥世道!

马俊仁把桌上剩下的半块豆腐干重新取在手中,像是捏起一个坚硬的石子,他用门齿啃下一小块儿,在嘴里慢慢地嚼动。他感到有些饥渴。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百思不解。谈了一宿也没有谈出一个幕后策划人,还是弄不清,到底是谁煽的阴风点的鬼火。

曲大叔坐在一旁,再不多说一个字。

宁礼民正准备离开时,马导叫住了他:“宁礼民啊,你也说说,你看我马俊仁啥地方错了?或者你发现了什么其他情况,你有啥说啥嘛!”

宁礼民这个人好像永远不知愁苦似的,他轻松而又毫无顾忌地谈了自己的观点:“当初压根儿不该离开沈阳来大连,脱离了领导和组织,没有半点儿好处。再一个,更不该盲目招收男队员,男队员闹事,把女队员的心也搞乱了。另外还有……”

就在马俊仁同老曲头和宁礼民谈话的工夫,姑娘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老队员们分别去动员董艳梅、尹莉、姜波、白丽、胡滨等9位小队员,随时听命一起行动。没有打好铺盖卷的抓紧打起来,把零杂物品收拾清爽,以便说走就走。

楼外朔风正劲漆黑一团。不远处的公路上,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内,几位鞍山来的男友裹着大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静静地观察着大楼的灯火。他们已经在开发区附近宾馆为队员们联系好了房间,一待楼内信号发出,就会按照原定计划驶近楼区。时间过得真慢啊!

楼内。马俊仁最后目送宁礼民走出办公室。此时他身边只剩下张娟女士一人,张娟劝老马说太晚了,该回去休息了。老马想立即给沈阳方面的崔大林打个长途电话,告知他大连这边情况已是万分紧急,明晨务必尽早赶来,转念一想,这电话还是回到别墅家中去打吧,在办公室谈情况说起话来不方便。再说,张娟早已等急了。

马俊仁终于艰难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他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到门边,犹疑不决地关掉办公室的灯,他感到周身要散架,嗓子眼儿隐隐作痛。

不远处的面包车内,鞍山的男友们看到老马办公室灯光熄灭,登时兴奋起来,车内一阵骚动。

马俊仁已是倦极,他一步一步走下二楼的台阶,缓慢地穿过一楼餐厅,他若有所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曲大叔静静地跟上来,准备锁住楼门和铁丝网制作的院门。

终于,马俊仁上了奔驰车,他隔着铁丝网回头看看这座大楼,直到高大的曲大叔把院门锁好,转身回楼而去。奔驰车的仪表盘亮起来,时针指向了凌晨1时。

这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夜晚。

奔驰车缓慢地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王军霞、张林丽她们在阳台上看到了马俊仁的车渐渐远去,当即行动起来,她们向楼外早已冻坏的男友发出了预定的暗号。所有的队员把行李物品从宿舍搬到了一楼餐厅。她们相互间没有更多的话语,大伙儿从楼上到楼下脚步匆忙。

不一会儿鞍山面包车开到了楼门前,车门敞开了。

队员们轻轻地欢呼起来。她们急不可耐地打开了基地的两道大门,那情绪就像囚禁多年的冤犯重获新生,搬吧,装车吧,再没有犹豫彷徨。

就在面包车即将被十几捆行李装满的时候,曲云霞悄声地和王军霞最后商量自己的去留:“军霞,明天崔院长他们来基地,大伙儿是不是还要返回来?”王军霞知道这位战友的心,她说:“明天俺们肯定得返回来,你今晚不想走也好,明天咱们一块儿跟领导谈完后,你再最后决定走不走,不要让爸妈着急。”——曲云霞留在基地也是肩负一项特殊使命的,二人约定,如明日崔大林等人到达基地,曲云霞应迅即在阳台上挂出一条红色的运动裤做暗号。王军霞等人远处看到暗号,即可返回。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对,现在成了不见鹰兔子不来。

虽然曲云霞有些难过有些不舍,转念一想明天上午又可以见面了,就再没说啥。不论情况多么紧急,曲云霞还是那副不善言辞的老样子。走吧!

暗号照旧。

曲大叔和曲大婶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没有露面。两位老人熄了灯,静静地躺在床上,光听动静不做声。在他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记忆中,屯子里每逢一个历史的关头,每发生一次翻天覆地的大事件,总是与后半夜相连相关,好像凡是大事情如果不发生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就不叫大事情了。

面包车太小了点儿,把十几个人的行李大包塞进车中,就再也坐不下这帮队员。于是,这群世界特级的中长跑高手们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开发区雅居宾馆相伴而去。回头望望,整个大楼只有曲云霞宿舍的灯还没有熄灭兀自亮着,好像在目送姐妹们远行。她们脚步匆匆,直到暗夜吞没了她们的身影。曲大叔和曲大婶支棱着四只耳朵,直到凌晨3时的时候,四周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

基地大楼里彻底平静下来。只有暖气管子不时发出气流滚动的声响。

曲大叔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开灯晃了一眼钟表,想跟老伴说点儿什么却又没说。他长叹一声,情知这局面是覆水难收了。

雅居宾馆的标准间还算上档次。队员们横七竖八和衣躺在了室内任何一处可资利用的地方。两张床上挤了6个人,地毯上、沙发上到处是人。

她们创造了一项宾馆标准间一次接待客人最多的纪录,豪华尽失。队员们到底青春年少,心里不搁事儿,睡意特别浓,不一会儿,她们便睡死过去。

数一数人头,除去王军霞和张林丽,一间小小的标准间,竟见缝插针睡下了14个大姑娘。

王军霞和张林丽挤上了面包车,执意要送男友们一程。王军霞的行李物品亦决定不需要拉到鞍山去,可直接放回自己家中。再说那宾馆的客房也挤不进更多的人了。于是,面包车没遮没拦地驶离开发区。不过十几分钟的样子,就到了王军霞的老家前盐村。车子一直开到王军霞的家门口。

男友们把两姐妹放了下来。

男友们向她俩挥挥手,无言无语地驶上了沈大高速公路,拉着一车沉重的包袱,向鞍山方向急速返回……王有馥十分惊异地给两位姑娘打开了院门。大黄狗见是小主人归来,不再吠叫,欢欢实实地直蹦高。王军霞没心思逗它,只是简略地向父亲说:

“以后我不干了。哎呀困死了,赶快睡会儿觉吧,情况以后再跟你们细说。反正往后不干了。”

老王头本想多知道点原委,又怕女儿心中烦乱,就没敢多问。他也像滞留基地的曲大叔那样,黑了灯躺在大炕上想事儿,睁着眼睛一宿睡不着。

女儿此次夜半归来,显然非同以往,看样子这回是真的不干了,这不,铺盖卷都拉回来了。老王头是在基地干过的人,他知道事情的本相,女儿突然退下来,奇怪吗?不奇怪,说突然,其实也不突然。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啊……他想听听两个姐妹在里屋炕上说些啥,很遗憾她们啥也没说,仿佛一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老王头后来对我疑惑地说:“俺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姑娘心里有事儿,为啥不可以跟父母好好说一说呢?整不明白这姑娘是咋想的,她什么都没有跟家里讲。”在采访中,我问起王军霞为什么当晚不向老人吐诉真情,她告诉我:“当时俺们也觉得事情不小,是福是祸说不清,也许有人会说俺们破坏国家的田径事业!这个责任可也不小,当时想,天大的责任俺们自己担,不愿意连累家里人,这事儿跟家里丝毫没有关系,俺们背后没有任何人指使,所以就啥也没告诉家里大人。”哦,是这样!我报以一声长叹,背后不曾有长胡子的人!

冬日里天亮得迟。一大早快7点的时候,两姐妹爬起来揉揉眼睛,匆匆穿衣出门。王有馥急追着问:“小霞你上哪儿?”

“还要上基地去!”王军霞简短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啥时候回来啊?”

“说不准,到时候我给家来电话。俺们没事儿,爸你放心!”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王头他能放心吗?

崔大林在睡梦中被急骤而至的电话铃声吵醒,他大半夜2点多钟接着了马俊仁从大连别墅里打来的长途电话。马俊仁急切地告知:基地情况万分紧急,我已经收拾不住这帮人了,人倒是还没走都在基地,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出大事,天一亮,你和老孙务必前来,救马家军于危难之中!

切切!

崔大林再也睡不着了。他心生疑惑,这老马黑更半夜长途电话报警,声声告急,又是搞什么鬼名堂?基地发生了什么大事?本来说好明日就要去大连,这边已通知孙玉森和刘琦做好了准备……不管怎么说,看来明日必须叫老孙一块儿赶往大连救火。在马家军问题上,崔大林、孙玉森、马俊仁的根本利益当是一致的,至少目前是这样。

一大早,也就是12月13日一大早,崔大林即赶去向分管副省长张榕明女士做了汇报——本来是完全不需要向省级首长汇报的事情,由于老马昨晚紧急电话来得不大正常,崔大林就多了个心眼儿,认为还是向上边汇报一下好。官场上的汇报也是通报,有情况你不通报,一旦出事就有重大责任,通报了汇报了,情况便大不相同。崔大林向张副省长说明今日凌晨老马来电话紧急呼救,因而请示领导如何处理,应注意些什么。张副省长当即指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应该尽快前去协助处理不宜延误,无论如何马家军队伍不能散,一定要保住这批辽宁的也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具体实施方案可根据实际情况酌情而定。老马他该治病仍可照常治病。

高明的领导谈意见从来都是原则性的。现在把原则给了你:队伍不能溃散,保住国家财富!这就是领导的意见。

崔大林平日上下班常常亲自驾车,遇上跑长途时候则由司机代劳。这次上大连也是司机开车他坐车。他多年的老朋友,如今的好部下孙玉森也坐在车内,按计划仍有新教练刘琦上车同行。在我的记忆里,崔大林的轿车是一台黑色的奥迪,在车速快一点儿的情况下,他们8点左右从沈阳出发,300多公里走高速,赶到大连应该不过中午。

马俊仁心事重重,一大早就驾车来了基地。昨晚上,他跟前边几个人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基本上没睡成。不过半夜工夫,他眼瞅着憔悴了许多。

这辈子他经历了不知多少大事小事奇事怪事喜事悲事,而被他手下弟子狠狠地造一大反,实在还是生平头一遭。他怎能睡得安稳?虽然他料不到基地已是鹤去楼空,但他总是隐隐预感到要出大事情。

车停稳,曲云霞独自出楼来开门。这位一向不善言辞的实诚姑娘,偏偏在这时候,对极端苦痛中的教练幽了一默。看来她并不曾有过那种生是马家军的人死是马家军的鬼等悲壮的情感。这时她很别致地站在楼外门口,微笑着对马俊仁说:“马导,你早!你不觉得今儿早上基地有啥新变化?”

马俊仁何等聪明之人!他一听这话,觉得弦外有音,顿时意识到肯定出了什么乱子,便狐疑地上下打量这栋楼:“咋了?”曲云霞又接着调侃一句:“你不觉得冷冷清清吗?”马俊仁惊得一愣:“人呢?”

曲云霞说:“昨夜里都走光了。”

马俊仁登时怒形于色:“你这个老队员你这个队长为啥不管?你当时干什么去了!”

曲云霞一赌气说:“我当时睡觉了,我啥也没看见!你别把气撒到我头上!”

马俊仁:“开什么国际玩笑!她们怎么走的?”

曲云霞:“我光听见搬东西还有汽车响,别的我咋能知道?”

马俊仁不信任地:“你真不知道哇?辞职报告上你为什么签上了自己的名?那白纸黑字儿不是你写的?事先你肯定啥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报告你?”

曲云霞委屈地说:“马导,我是签过名了。可是说真的,事先我的确不清楚她们要这样走,哪儿来的车,预先怎么定的,我一点儿也没参与。临到跟前儿,半夜里人就哗哗都走完了,就是想报告也根本来不及,人家自己要走,你怨我啊!”

马俊仁发出一声浩叹。他沉默了。是啊,事到如今,凭什么怨得着一个曲云霞呢?他抬头凝望这座静悄悄的大楼,心头涌起百般滋味。想不到英雄一世,大风大浪无所惧,如今竟栽在王军霞这帮小丫头手上,栽在自己亲自缔造的队伍中。

良久,他自言自语地感慨道:“昨晚上我不该走啊!”

他暂时还不会往深里多想。人的反思需要时间需要生活最真实最严酷的过程。昨晚走不成就不出事了?昨晚她们中止暴动矛盾就不存在了?兵变并非偶然,今朝不爆发,迟早要轰然。

马俊仁步履沉重地进到楼里,强打精神在各处走了走。偶一翻动室内剩余物品,就发现了队员们疏忽大意遗留下来的一件物品。这是用白纸剪成的小纸人,上面清楚地书写着“马俊仁”仨字,胸口密布钢针猛扎而洞穿的痕迹,它被队员们死死地压在床褥之下,其状惨不忍睹。这是中国农村老百姓古往今来常用的咒人土法。乍见此凶物,马俊仁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生生作痛。师生反目竟到如此地步,事情残酷竟到如此地步,他无论如何预想不到。他不知道该怨恨谁该咒骂谁,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恩将仇报啊,欺师灭祖啊!巍巍大中华,绵绵千百年,找不出这样对待师傅的徒弟啊!

他预计,崔大林、孙玉森他们已经出发上路,正在紧急向大连靠拢。

马俊仁期盼着他们快快出现,好帮他共同收拾这糟糕透顶的残局。一瞬间,他又担心他们的出现,因为今天的处境太失面子太栽了,他不知道怎样向社会交代这个责任,怎样去解释这次事变。更可怕的是,这帮队员尽知他的全部秘密,她们会不会一反到底,搞新闻发布?如果那样又如何是好?眼下尚且不是最坏的结局,如果不严加控制放任自流,事态定会进一步恶化。当初,刘东事件发生以后,马俊仁等人并不曾十分在意刘东本人的前途和命运,而今可好,刘东那边风波刚过幸未出事,这边倒哗啦啦一下子跑了一大群,比起一个刘东不知道要厉害多少倍。昨天晚上谈判时老马反复强调马家军千万不能此时捅出乱子,谈得口干舌燥,最后,还是出事了!

马俊仁心如刀绞锥扎。他曾经对我真切地回忆说:“队伍出事以后,那些天我真难受啊。当时人都走了,我一点儿办法没有,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刚迷糊着一小会儿,让噩梦给吓醒,刚迷糊着,又让噩梦给吓醒!早晨我不等天亮就起身,站在别墅外头,就那么站着,我没地方去啊,眼跟前是黑糊糊的大海,多少次我就想,这还活个啥劲儿啊,老赵哇,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丢死人哪!我马俊仁他妈的不活了,我跳海,跳海死了算FDAA!我几次走到大海边,在海边我一站几个小时,愣让大冬天那海风把这脑瓜子吹得生疼,我要让它把我吹个透!我想不通,我有什么错?我想死,可我又不能这样死啊!不死我又活不成,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一次又一次,我哭都没泪!一次又一次我没死成,算是留下现在这条命……”

我相信老马的话。1994年12月13日那天早晨,马俊仁经历了平生以来最沉重的一次打击。我为他的不幸而深深地悲痛。

于是我们再次发问:是谁重创了马家军?

王军霞和张林丽在13号那天从渔村家中出来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她俩心中牵挂着滞留在雅居宾馆的那14位姐妹,不敢稍有懈怠。真不知张丽荣、刘丽等人昨晚是怎么凑合着入睡的。这样的经历对于她们中的每一个人来说,搁谁身上都是一桩大事,甚至要比她们在赛场上打胜一个世界冠军的事情还要大。现在天亮了,究竟是哪一种人生命运在等待着她们?众姐妹竟一无所知。

两姐妹的脚步急急如风。小步幅,高步频,平时走起路来也总像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正去办。她们的双腿早已养成了无法矜持的频率习惯,王军霞这一特点尤其明显,一如舞蹈演员走路必须挺胸收腹迈着八字脚那样。

人的习惯都是职业铸成。你看篮球运动员总是大步慢晃足弓富有弹性;射击运动员每逢说话很平和镇定,你不问话他不言声;游泳运动员在生活中也时不时虚抖双臂常把肌肉全放松;健美运动员正相反,双臂偏要两边架开半握拳,似乎唯时时紧张起来才有赳赳雄风;自行车运动员总是挺不直腰杆子,往往脊梁如弯弓少有不罗锅驼背的;足球运动员上下肢动作特协调,但总以为四周空旷所以一说话面部表情很夸张;排球运动员平日里小臂做手势偏多,随手打孩子一巴掌过三天还喊疼;汽车摩托车运动员上了岁数那作风就像一位老工人,生活机械而严谨;体育记者陶醉于名牌衣物,走到哪儿都显得比其他门类的记者活跃;体育职员喜欢拾掇精美纪念品往往微笑着把小玩意偷回自己家;田径教练嗓门大而十有八九声带沙哑;举重运动员哪怕是上了岁数也忍不住伸出一双大手在空中恶狠狠地抓,仿佛到处都是钢铁的杠铃;体育教师在全校总是学生们最害怕的人,却因说话太直又不是主课,自身地位总也升不上去;体育理论工作者一生中相对著书少而随时随地都可以畅谈不止;体育专家是各学科专家当中最不摆学者架势的群体,穿衣戴帽都随意;体操运动员到死不乐意留长发,他认定小平头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发型;干过体育的人转行到别的单位通常人缘不错,说粗话多脾气急躁,喜欢集体行动,重视协作有竞争精神,比较关心他人渴望辉煌却也容易犯错误……总之,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专项职业造就了人的某种特色并将伴随人的一生,他自个儿往往却不易察觉。我大步流星与王军霞等人结伴同行还总是落在后边,她们习惯于快捷地行走,有时候她们不好意思还需在前面站着等一等,而更不好意思的实际是我,我喜欢慢悠悠地晃,这样可以把周围的景致和事物看得仔细些。

闲话休提。现在,王军霞和张林丽轮流背着一只运动包,一转眼就从前盐村来到了相距10来里地的开发区。困守在雅居宾馆的众姐妹无所适从人心惶惶的。昨夜里大家忽睡又忽醒,几十只脚丫子蹬着别人的头,满屋里啥样儿的睡姿都有。此刻,刘丽、张丽荣、吕欧、马宁宁、吕亿、王媛、王小霞以及董艳梅、姜波、葛欣、白雨、尹莉、胡滨、姚雪梅同王军霞、张林丽重新会合了。这16个小姐妹终于迎来了纯粹属于她们自己的第一个晴朗的白天。她们当中有人因惯性发挥作用,径自走到宾馆外面去跑步,突然发现这个白天那太阳光芒四射非常刺眼,天空晴朗得有些过分,景色明媚得让人受不了,四处的楼房街道都显得十分异常,顿时心生恐惧,又急忙跑回宾馆来,16个人重新聚成一堆。她们对于独立和自由并不习惯呢。

属于她们的这个上午,其实就是心中空落落盲目等待的一个上午。

这里边还有个小插曲。头天晚上,王军霞和张林丽去前盐村的时候,俩人共用着一个运动包,看样子空空的,其实不虚!那包里丁零当啷装着两块纯金的老大金牌外加两把纯金的金钥匙。金牌是霍英东发给她们的奖品,金钥匙则是健力宝公司的奖品。昨晚上马俊仁把这几样宝贝交还到她们手中,她们倒手就搁这包里了。金钥匙不算重,那金牌可就分量不轻。

每块金牌有小盘子那么大,净重1000克,两块加起来就是四斤重。这只包的内容,实际价值已在40万元左右,如果搞拍卖,价值上百万元不止。因为那金牌和金钥匙已经不光是纯金的价钱,还是极有意义的精美艺术品,大金牌上铸有美丽的天安门城楼图样,更显得光芒万丈十分珍贵,这价值就不好评估了。待到半夜里二人回家后,她们本来合计着要把这包交给王有馥搁家里保管,那当然是可以放心的。转念一想,既然啥事儿都不想连累家庭,那么这包最好还是由自己来处理。于是,早晨出门时,两位小姐妹又把这只极为贵重的包给背了出来,二人轮流背着它朝着开发区雅居宾馆赶路。四处田野里雾气弥漫人影稀疏,只有脚步声沙沙作响,伴以金牌微小而清脆的叮当声,那气氛倒让人觉得有几分恐惧。张林丽心虚起来,她边走边说:这包背着背着还觉得挺沉的呢!王军霞也担心地说:要是遇上坏人可咋办?咱俩打不过人家,一下子就把这包给抢跑了!张林丽硬挺着给伙伴壮胆:不怕,我把包抡起来,朝坏人头上砸,准砸他一个血窟窿。

王军霞乐了:砸完咱就跑!他谁也追不上咱——职业特色又来了。张林丽表示赞同:就是,他跑不过咱。哎,干脆咱们跑吧!是啊,谁能跑过这两位中长跑世界纪录的创造者呢?

俩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奔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好像身后真有坏人撵着。

跑到了雅居宾馆,王、张二姐妹松了一口气。众姐妹会合,迎来一个等待中的上午。想不到,这金牌背包再一次成为一项麻烦。你看,把这包搁哪儿?宾馆是临时寄宿的,自然不能存放这物件,过会儿必定要赶回基地去跟崔大林院长谈思想谈去向,全队去向难测前程,总不能丁零当啷一直背着个它!装身上?死沉,也不是个法子。交给别人?给谁!这一群小姐妹连自己明天在哪儿都不知道呢。看,这包还真成了个累赘!

情急之中,二人忽然想起金货是可以存银行的!对了,这是个好主意。

开发区就有银行可以把东西存起来。两姐妹一合计,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务必抓紧时间。

两姐妹当下出门来到开发区大街上,就近踏入一家银行。进得门来,张口要存金牌,把人吓一跳。一群女职员纷纷围上来,尽情观赏这世上的稀罕物件,末了说出一个答复:能存这玩意儿是本行的荣耀,可是咱银行条件不行,没有正规金库,所以我们不敢收存,只能表示太遗憾了——建议她俩到更大的银行去试试。

两姐妹心里急慌慌的,没法子只好掉头出来,直奔开发区最大的一家银行。这家银行的老板把她俩请进大柜,兴致勃勃地接待了两位世界冠军,一口答应愿为她俩妥善保存这几样纯金制品。两姐妹高兴起来,刚准备表示感谢,紧接着又傻眼,因为老板说了,按照明文规定,银行为私人存放金货要收取费用且金货价值越大所收费用就越高,存这几样好东西如果按质论价,交费是笔不小的钱呢!——两姐妹从一大早起来这一上午就光跟这一件事发愁了。金牌还得背着走。二人无奈地叹口气,面面相视一时谁也没词儿。银行老板忍不住笑起来,他从心底爱戴这两位驰名世界的非凡人物。老板说:谁能找来照相机?来啊,让咱们和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世界冠军合影留念!哈哈,小姑娘,不用发愁了,这东西我们收下了,对你们可以特殊破例,存金牌不收费!马家军是咱中国人的光荣,存你们的金牌是我们银行的大喜事,好了,就这么定了嘛!

两姐妹这就又笑起来,只是笑得那么苦涩,那么艰难……

世上谁人知真相,女儿此去恨辉煌!

二人不敢久留,再三谢过银行老板,疾步如飞再返雅居宾馆。

卸却金牌包袱,俩人当时轻松了一下,忽念及众姐妹和自身的悲凉命运,心情登时沉重不已。真是才下四斤,又上千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看看已近午时,宾馆里众姐妹正眼巴巴盼望王、张二人速速归来,战斗正未有穷期,往下的路怎么走?崔院长他们来了没有?真急死人!

王军霞和张林丽小旋风一般刮回来,即命两名队友步行向基地方向靠拢,从远处侦察一下基地阳台上有没有曲云霞挂出来的红色运动裤?然后立即回来报告,以便决策下一步行动。

中午饭怎么办?各人随便吧!饿吗?不饿。

正是此刻,崔大林和孙玉森携新教练刘琦,三人如期赶到大连基地。迎接他们的分明是一座空城!崔、孙二人万分震惊。马俊仁把情况一讲,大林、老孙直急得发毛。她们知晓的秘密太多了!这帮全世界拔尖的运动员都上哪儿去了?她们的安全有保障吗?马俊仁说不上来,曲家人亦不清楚,宁礼民无可奉告,营养师一言不发——基地再没人了。崔、孙二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现在事已闹大,论责任,你马俊仁肯定负不起,而我辽宁省体委又何谈负得起啊。咱们千万不可忘记,就在半年多以前,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共和国的国家主席江泽民以及诸多高级领导人,都曾经热情地接见过这支队伍,对马家军寄托了殷切的期望。怎么一转眼,这事情就彻底翻了个呢?马俊仁你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你可以不在乎,我崔大林可在乎呢!

她们会怎么样?目前必须从最坏处设想打算,既然是有汽车把人拉跑,就必须尽可能估计到各种复杂情景——

她们到大连市区寻找相熟记者?

找刘东会合一处联合举事?

上沈阳公然召开新闻发布会?

赴北京状告教头马俊仁?

有没有外国人参与阴谋策动?

会不会有坏人谋财害命?

去鞍山投奔怀疑中的幕后人?

会不会走投无路寻短见?

月黑风高各奔故里而散?

背后是否有家长策动?

她们究竟要干什么目的是啥?

省体委的对立面们会有谁参与此事?

阎福君等人最近在干什么?

马俊仁你谈判中说了多少过头话?

是不是各省队专门分化瓦解马家军?

倒戈易帜归顺谭兵的省二队?

八一队把人拉跑了?

教委或各大学暗招体育生?

谈判时最主要原因到底是哪一条?

王军霞几次谈到死就没说咋个死法?

最近常来基地的都是哪路人?

几点走的?

啥时候打的铺盖卷?

老马你准确讲离开基地是几点钟?

崔大林此刻真要犯急了,浑哪,老马你真浑哪,你咋就啥情况也不知道啥也说不清呢?你怎么搞的嘛你这么大个教练咋当的?队员全都跑了你咋就稀里糊涂整不明白呢你!她们不仅仅是普通队员还是名人甚至是世界名人你搞错没有你现在发愁顶啥用你发驴脾气都找不着对象了你还说啥呀你!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眼下向省里汇报都是徒劳都来不及了!——而崔大林、孙玉森绝非等闲之辈,他们饱经沧桑身经百战极善于乱中求定,当他们电脑一般把情况高速度整理了一遍之后,崔、孙二人当机立断,全体队员中王军霞最紧要,立即开车先上她家!

奥迪轿车呼的一声利箭般射离基地,向王有馥老汉的前盐村扑去。

曲云霞见崔、孙二人到来,正打算按约定往阳台上给战友们亮出暗号——挂上红色运动裤,一不留神崔孙等人转眼间又离开了基地!她从来都不善于跟人斗争也不善于应变,一时间竟不知这裤子究竟该挂不该挂,她不知道对于外面的战友来说,挂上好还是不挂好?她整不明白了。原先也不曾预约逢上这类情况该咋办,犹豫间她就采取了收缩办法,以不变应万变,到底不曾把暗号打出去。

王军霞这厢始终看不到基地的暗号。大伙儿不由得心中犯急。先是觉得有些奇怪,而日头看看已过午后,慢慢就觉出来大概是曲云霞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崔院长他们今天到达该是无疑的。单凭马俊仁陷入困境这一点也必定会电召他们火速前来,退一步想,即使是崔孙等人果真没来,也没啥了不起,大伙儿早已思家心切、思友心切、思退心切,顶多不过是各回各家一哄而散。各人并没有铺盖行李的负担,不过是每人一个运动背包,想走人谁也拦不住。现在,也甭管那暗号出现与否,干脆集体出发,向基地方向运动。

为轻装行动便捷快跑,大家可以暂不背运动包。眼下雅居宾馆尚未暴露目标,去向确定以后,再回来背包不迟。因而决定让小队员姜波和尹莉留守宾馆看家。以后姜、尹二姑娘就自然而然地和曲云霞一块儿留在了马俊仁的基地。尹莉在大队上基地后心中忐忑不安,在宾馆给远在抚顺的爸爸打了长途电话,简略一说这边兵变情况,她爸爸心急如焚即刻不辞劳苦疾奔大连,当日下午见到老马后来见到女儿,尹莉因而得以留下。姜波和尹莉算一回事,尹莉没走姜波也稀里糊涂按兵不动留下来了——万万想不到,10个月以后,这位小姜波在南京城运会上作为马俊仁的主力队员出阵,与师姐王军霞在5000米赛场上不期而遇,白刃厮杀。人生命运真真是神机不可预测,枪响以后,师妹姜波紧步世界名将大师姐王军霞后尘,半步不落。也不见王军霞搞什么战术,径直领跑始终在前,姜波紧跟师姐直至4000多米处,最后250米竟一举超过王军霞首先冲向终点,二人同破亚洲纪录而冠军归于师妹姜波,舆论纷起,小姜波因此一举成名。此结果在体育赛场上本属正常,王军霞当然不会是永远的巅峰,一场城运会的一个项目也未必说明她的全部情况,姜波也确是一把好手。而问题的玄机在于,王军霞身为“叛军”首领是与马俊仁针锋相对之头号代表,姜波则身负马俊仁二度出山重大使命,比赛实际是一场马王之间的龙凤之争,极为引人注目,尽管姜波战术上跟随了4700多米,大大节省了体力反正最后撞线是她就等于马俊仁赢了王军霞。赛后有关报道直接使用了这样的标题——《还是马俊仁!》。这个马家军好像天生就是制造新闻的,三年来真是好戏连台,千万种说法层出不穷。而赛后各路记者紧追不舍采访姜波,问话如连珠炮,姜波喘着气,半晌偏又说出这么句话来:“是我师姐让了我。”这一来更为这场比赛蒙上一层扑朔迷离梦幻般色彩,使如何评说这场比赛再度陷入沼泽。转天又是10000米大赛,庞大的南京五台山运动场全场爆满竟达到座无虚席地步,实属中国田径赛史上绝无仅有空前场面。当年七运会马家军大破世界纪录红天紫地也没有如此众多迷狂观众。与王军霞同场竞技者仍是马俊仁数名弟子董艳梅等人,她们偏偏仍是当年“叛军”战友,后来重新归顺了马俊仁,又是王军霞的几位师妹。因而这场大战更加如火如荼炽烈难当你追我赶,最后结果竟与上一场完全相反,王军霞左冲右突越战越勇势不可挡重新以大优势夺魁。登时场上山呼王军霞的赞誉浪潮声震金陵撼天动地——这一精彩盛事,相信当初大连兵变之际她们不会有任何一人曾经想得到。我们冷静分析,中国马家军无论如何都有功于神州田径事业,这话应是无可争议的。不论是马俊仁还是王军霞,都是体育大家,都是中国体坛的特等功臣,都是中华民族光荣而骄傲的神奇超人。他和她在中国乃至世界上的无双表演,让一切崇尚竞技运动的人们记忆永驻,叹为观止。

痛惜兵变那个寒冷的冬季,双方无情拼杀撕心裂肺刺刀猩红刀刀溅血,国人哪个不哀哀相悲痛心疾首!马俊仁极善教而王军霞极善跑,马王本可合二而一,最佳组合千载难逢,铁军无敌横扫欧美,为什么一朝溃散不成军?为什么人不败我我自败?何年何月,我们中国人能够千行百业赤肝赤胆,真诚实现最佳组合于持久,大中华始能生机无限坦途通天!残酷的窝里厮斗断然不能继续下去了……唉,反正眼下是说什么都晚了。

那一时,姜波和尹莉留在房中,守着一堆包,王军霞率一干世界级选手轻装出了雅居宾馆,当下在街头租了两台带小篷的三轮机动车,咚咚咚向着马家军基地一路掩杀过去。那种车烧柴油且消化不良,车尾喷吐一路黑色狼烟,其情其景,无疑就像一支娘子军决死在硝烟之中向敌阵杀出的一趟回马枪,攻势甚为凌厉。

姜波和尹莉留在宾馆原地不动,渐渐地扛不住沉沉困意。尹莉去给抚顺家里打电话。姜波家在瓦房店,父亲是搞水果批发兼零售的商家,规模尚小,家里没装电话,就用不着操啥心了。她充分地伸了伸蜷曲一夜的长长四肢,便一头栽倒在此刻显得无比宽阔的软床上,昏昏睡去。她年龄还小得很呢,在她有限的运动生涯中,只动过一次窝,就是从大连体校转到马家军。也是谭兵校长举荐给马导的。尽管大连体校各项目英杰辈出,而头一份辉煌,就数师姐王军霞。小姜波心目中最敬慕的偶像,正是这位比她高三届的著名校友王军霞。

大连开发区呈现一片深冬里的祥和景象,中午街上很热闹。人们谁也不会料到自己曾经热烈欢迎过的马家军今天却是一个最心寒的日子。那家银行的全体职员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共进午餐。而今日餐桌上话题很集中,仿佛多出一道香甜的大菜,就是两位世界冠军刚刚存入本行的硕大金牌,真真漂亮。

不一阵,两台喷吐狼烟的三轮机动车便开到了马家军基地。女决死队员们立即从车中跳下,蜂拥着向大楼门道扑去。

王有馥整整一上午都在家中大炕上无言闷坐。灶边煨着未动一箸的早饭而午饭又熟。他想起女儿昨晚和今晨的异常举动,竟不思饮食,只顾埋头抽烟。闺女临出门说了一声叫他放心,他实在不放心!他几次想动手给基地马俊仁打电话,又深感不妥。公家的人、运动队的事,咱是农村老渔民,平日可以表热心,现在不能瞎掺和。咱还是全国表彰过的优秀运动员家长呢!小霞是个啥决策?不知道,乱打电话当然不行。所以只能把忧烦闷在葫芦里忍着,忍不住也得强忍着。咱又不是村里那帮没见过世面、只会在海湾里打刀鱼、只知在岸坡上种棒子的愚笨人!小霞的事,不但不能乱打电话问,而且不能乱向别人讲,瞎传出去咋往回收?让人看笑话?谁知道咋回事儿?名人家庭就是光荣家庭,凡事还能不注意个影响?还得忍着,忍着看。

突然,院里大黄狗激烈吠叫,崔大林、孙玉森从天而降。不等老王头从炕上翻下身来,这两位身材精壮相差无几的黑脸汉子就呼地一下跨到屋内老王头眼前,老王头由不得一阵惊悚。焦急中的孙玉森径直迈向里间,伸手撩开布门帘往里探看,崔大林一扫平日与老王头往来时的礼仪笑貌,神情紧张地问:见军霞了吗?她不在家?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根本不在基地嘛!

王有馥老汉惊闻心爱女儿并没有回到基地去,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这下子他可真着了大急,赶紧把昨晚上两姐妹夜半归来的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最后他说:“天刚亮她俩人爬起来就走,我追着问了一句你们上哪儿去,她俩明明说还要上基地去嘛!其余啥也没说,一上午了,她们咋就没回去?”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思索。

三人碰清了情况,崔大林脑子一转,当即说:“赶紧给基地打个电话,问清楚这工夫她们回去没有!”

一生刚强的老王头此时不由得心里阵阵发慌,他拿起电话,用颤抖着的手指艰难地拨通了基地的电话——7620888,一颗苍老的心高悬着,企盼着能有女儿一切平安的信息。唯一的儿子横遭车祸丧生已经快两年了,他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在于女儿王军霞一身,要是她再有个三长两短,老王头便会彻底垮掉。

拨通了!基地那边有马俊仁留守,可是电话却没人接。

崔大林坚定地说:“重打!”

老王头顽强地把方才的动作重复一遍。

还是没人接。

崔大林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纹丝不动:“再打!”

——王军霞正是此刻率领众姐妹回到了基地。

那边,马俊仁奔上二楼办公室,一把抓起骤响着的电话,告知这厢:

人都回来了!

老王头吐出一口长气,啪的一声放定了话筒。

崔大林和孙玉森更不搭话,吼了一个“走”字,疾转身冲出门去。

老王头闷闷地瘫坐在大炕上,整整一个下午,他半闭着眼睛一支接一支抽烟,屁股焊牢在大炕上不再动窝。

崔大林和孙玉森飞速赶回基地。

日思夜盼,相见时难!崔大林只问了一句——“孩子们都好吧……”大楼里的空气登时就凝结了。千万种悲苦委屈骤然涌上红颜女儿脆弱的心头。闺女们强忍片刻,又忍了片刻,再也忍不住,全体队员终于爆发出一场集体大悲哭来!像自地狱到人间,如从暗夜向光明,她们猛然打开了那无比沉重的泪水之闸,一任泪雨滂沱倾盆下。在马家军的军营里,这场面实属空前,平日里谁也不会这样公开号哭,更不敢这样集体号哭,现在尽可以一泻千里了。仔细听去,这哭声十分恐怖,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难以名状,那哭声里蕴含着多少冤屈弱女子的悲痛凄苦,喷发着多少对昔日非人生活的长久怨恨!这场排山倒海般的恸哭异常惨烈,且经久不息,直教日月无辉天地惊骇,神鬼同哀江海寒彻。

马俊仁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感到胸口憋闷,恨不得自己也大哭一场。

阵阵悲哭声震屋瓦,使崔大林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多年来从无怨言每每笑意盈盈的队员们,今日居然能够悲痛到这般程度!她们究竟有多少冤屈悲苦要申诉呢?看来,老马那一套独断专行的管理办法大可质疑。从短期说,老马对于人的体能训练是有效的是成功的,从长远看,对于人的精神摧残是残酷的是失败的。最后,身体与心灵同颤抖,合成双重的痛苦加倍的愤怒。我们可以推测,这哭声给崔大林那天最后的决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面对这场罕见的恸哭,人群中唯有孙玉森的神情相对冷静些,他非常清楚孩子们苦难沉重的心。哭吧哭吧,哭一哭就痛快了。也许他早已意识到,这一天的到来仅仅是个时间问题。队伍拉到大连不过是加速了事情恶化的过程。他怅叹这结局来得太快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眼下这群孩子都还安全整齐,她们还没有散落到“别有用心”的人那里去,这就是万幸,她们还在我们的手中,局面尚可控制,丑闻还没有造出去。当前尚有解救的余地,不管他马俊仁损失大小,崔大林和孙玉森的远近利益尚未受到大的损害。早晨时候省领导交代过的大原则仍可得到保证。崔大林渐渐地镇定下来。他决心拼全力保住这一切。

当下,中午饭暂时免掉,崔大林集中全体人员开会,把问题揭开。王军霞等人同马俊仁面对面再次发生激烈争执。在这种无比悲痛的情绪之下,那会议的结果可想而知。

局势仍然很僵。

眼见得日影偏西,一晃间已是下午4点多钟。众人腹中早已饥渴难忍,双方无心恋战。万般无奈中,马家军最后一次全体会议不欢而散。双方瞎吵吵,收不到一点好效果。崔大林连声长叹,他和孙玉森自大清早起身,到现在没歇一口气,从沈阳到大连整跑了一天,同样饥肠辘辘,说不成个话,只好催促大家抓紧时间先上餐厅吃饭,哪怕天塌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事态发展已无可挽救。

饭后,崔大林情知队员们在这里无论如何不想再干下去了,但他还要做一次最后的努力。眼见得众人似乎恢复了几分精神,崔大林便琢磨化整为零分别谈话效果会好一些,再说,老队员们究竟还有哪些活思想也有必要进一步摸清。于是他决定,把他自己和孙玉森、马俊仁分成三个摊子,分开来找队员重新交换意见。这种较为细致的谈话其实也是一种“敌情”调查,除了处理突发事端这个因素之外,还可以进一步探究事件发生的外部原因,弄清楚外界到底都是哪路人马参与了兵变的策动,这对他们来说又是相当重要的。

王军霞和张林丽等老队员对此心中并无芥蒂。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她们红肿着眼睛,哀哀地接受了分头谈话的提议——崔大林亲自同王军霞谈,孙玉森同张林丽等老队员谈,马俊仁同其余小队员谈。一切根据三方谈话结果再看,或能谈得拢谈得好,那就各个击破挽回败局,实在谈不成,崔大林将做出最后的决定。唯独一条,保住队伍不能散。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不言而喻,谈话的结果肯定是灰暗的。

任何一名队员都害怕留在老马这里会挨整。王军霞、张林丽等老队员的主旋律仍是坚决退役脱却征衣,其余队员虽然不一定马上退役,但是强烈表示不愿意在大连待下去,可以到沈阳或者转到别的队,反正是要干也绝不再跟马俊仁干。唉,事到如今,就是神仙前来处理此事也无法力挽败局了。崔、孙二人谈话无效果,老马这边同另外一些小队员谈,也是啥也没谈成。老马干脆懒得再和队员们说多余的话。他身心疲倦,神志恍惚,一切听天由命去吧!

太阳落山了,昏月升起来。通篇谈话,还是没有发现丝毫外界人士参与此事的迹象。众队员去意坚决,矢志不移。通过谈话反而引出了许多更复杂尖锐的内部问题。

崔大林仰天长思,孙玉森愁眉紧锁,马俊仁茫然无措。三人再次综合分析全面情况,一时难寻良策。要想防范失密杜绝种种无穷后患,唯有保住队伍不散。队员们一旦流落到社会上,不仅崔、孙、马三人担不起这个重大责任,而且大部分队员必定为外界诸路人等所包围,天知道会从她们口中讲出什么奇闻内幕来。一个刘东,已经把诸位搞得晕头转向,这么一大帮人离队,等于无数个刘东出笼,不仅马俊仁定将蒙受不可弥补的名誉损害,而且对崔、孙二人的利益亦会造成重大损失,后果将不堪设想。为把糟糕影响缩减到最小程度,唯有继续维持集体管理的态势,欲如此,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着看——把队伍集中拉到一个矛盾缓冲地带,先控制局面,平抑舆论,得到喘息后,再分别根据各人矛盾特点,或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或逐步淘汰弃之不用,或拉回部分队员重返马家军。而这个所谓的缓冲地带,唯有省城沈阳这一处地方可供选择。

既回到沈阳,队伍可以归位在田径队,这一点问题不大。队伍交给谁来统领总管呢?让谁带领这支队伍才放心呢?这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请咱们老孙继续辛苦多劳了。必要时,可考虑给孙玉森调配管教助手或者增加临时教练。

崔大林开动脑筋,又把以上诸多因素全盘思考一遍,觉得再议也议不出新鲜办法,维上沈阳一条路尚且可行。不能犹豫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看基地楼外夜色沉沉,时间紧迫,诸多因素再也不允许把事情拖延下去——在临近夜里十点的时候,崔、孙、马三人终于做出了连夜转移沈阳的最后决定。包括曲云霞在内,全队集结,即刻出发。马俊仁只能留在大连原地不动,对外口径要一致:老马看病。

返沈阳车辆问题如何解决?崔大林指示马俊仁,立即开上奔驰轿车返回别墅去,把面包客车开到基地来,越快越好。一台面包车,大伙儿挤一挤,回得去。

司机问题怎么办?身边没有人手可替,崔大林当即决定由他自己亲自驾车返沈阳。事已至此,大家都辛苦一点吧。

新教练刘琦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整整一天,他言语不多。待一切决定做出以后,他在走廊里见到王军霞,半开玩笑地说:“军霞啊,看来你们是不想让我带着大伙干哪!”王军霞苦笑道:“刘指导你想错了,不是不想跟你干,而是只有这样才真正对你有好处,你现在什么责任也没有嘛!”刘琦默然。

马家军的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可以画一个句号了。

有知情的读者便说:不,句号尚不可画,因为事实上,曲云霞并没有随队返回沈阳!

说得好。

情况是这样:马俊仁动身去开面包车。他出了基地,寒风扑面而来,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在他独自驾驶奔驰车摸黑去别墅的路上,他把车开得很慢很慢。从昨晚激烈谈判到今晚做出全队赴沈阳的决定,这个过程如急风骤雨,他从头至尾是无法冷静的,不够清醒。现在,事件就要结束了,还不该把利弊得失好好琢磨琢磨吗?马俊仁披荆斩棘闯荡一生,年年365日,都是横戈马上行,他经历过并且战胜过数不清的艰难险阻,他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智慧,他马俊仁绝非等闲之辈。用东北话说,马俊仁是白给的?此刻,老马把握着方向盘,一再迫使自己冷静再冷静,他走一路,想一路,猛然间悟到:队员走得一个不剩,我马俊仁还算什么人物!我不带队伍,此后自己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算个啥?一个无业而富足却无关紧要的游民?土地是农民的根本,牲口是车把式的根本,机器是工人的根本,钢枪是战士的根本,笔杆子是文人的根本,印把子是做官的根本,同理,队员是教练的根本,尖子队员就是尖子教练的根本!土地、牲口、机器、钢枪、笔杆子、大印、运动员——这一切绝对不是几个钱可以替代的。

没有这些根本,有金钱有能力照样失落!怎么,要把我马俊仁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吗?不,绝不,哪怕只剩一条根,也要给我马俊仁留下!昨夜晚,曲云霞并没有随“叛军”而去啊!她的父母不是还留在基地吗?这说明曲云霞和其他人是有区别的。曲云霞不是同王军霞一样赫赫有名吗?但她并不像王军霞离队那么坚决。一年以后,各国就要组队备战奥运会,曲云霞仍然是中国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这个老大的砝码,这张王牌,应该握在谁的手中?我马俊仁还没有输干赔尽败到底呢!退一步想,即便是我马俊仁今后真的退下来不干,那时候再把曲云霞交出去也为时不晚:现在局势如此险恶,简单说退居二线为时尚早,别人拿拳头打我,我拿什么武器招架?有土地在,咱农民就啥也不怕。

马俊仁就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做出了一项关键决定:留住曲云霞。就世俗观点来讲,马俊仁此项决策是英明的。果然,一年后事态的发展不断地证明了这一点。把这一条根留住,马俊仁或能起死回生。

事关重大,马俊仁踏着油门的脚不禁狠狠地踩了下去。

老马从别墅开上面包车急速返回基地。他一进大楼就寻找曲云霞的身影。这时候,曲云霞已经打好了铺盖卷收拾好了一应行李物品,并且已经把铺盖卷搬出了宿舍放在了楼道里。她已经同朝夕相处的父母亲依依话别完毕,单等面包车一到,即随队出发。正是紧要关头见英雄,马俊仁劈面而来,冲着曲云霞就说:“曲云霞,你这是干啥?你为啥也要离开老师?昨晚你不是没有跟她们一块儿行动吗?现在你瞎跑个啥!”曲云霞觉得有些惊异,转而很不高兴地说:“怎么,刚才这不是你们集体决定的?走不走又不是我自个儿的主意,你冲我发什么火!”

“你自己想不想背叛老师?”马俊仁紧跟一句。

曲云霞随口说:“我又没说自个儿一定要走。”

“好!”马俊仁提高嗓门,“曲云霞自个儿没说走,没说走就留下!留下我给买别墅!说话算数!”

曲云霞便站着不动了,她的思想负担不轻呢。

马俊仁当即与崔大林商量:曲云霞自己没想走,她完全可以在大连继续练,我考虑她应该留下来,你想想,留下来对舆论讲,好处还是多!

崔大林和孙玉森没有表示反对。时间已近夜里11时,啥也顾不上细细商量了,既然一个愿意留一个愿意收,那就啥也甭说了。留下就留下,有情况随后再商量。

就这样,曲云霞把铺盖卷重新搬回到宿舍的床板上。

全体上车!

面包车的大灯打着了,两道光柱穿透夜幕。王军霞提出应首先开到雅居宾馆去。

全体队员默默地把运动包从宾馆房间提出来,装入车中。有人还在抹眼泪。

留守雅居宾馆的两位小队员——姜波和尹莉此时毫无思想准备,既然曲云霞不走,就留下一块儿练吧!于是二人稀里糊涂留在了大连。她们和曲云霞合在一块儿,仨人还是一个队呢。以后不久,大连的人马由少到多,新的马家军又渐渐扩大起来,这是后话。

马俊仁想向人们挥动手臂,那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眼瞅着崔大林的奥迪轿车和载满哀兵的面包车一前一后,向北,驶上沈大高速公路,迅捷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马俊仁顿时感到孤独万分,他两眼发酸,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落下。

在我所见到的王军霞所有日记中,关于这一天的记载是最长的一篇。从日记里,我们有幸听到了她当时的心声:

1994年12月13日。凡事都有意想不到的变动,我组出了大乱子。队员们一扫往日温柔的模样,满怀激愤与委屈,全体向马导提出不干了!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苦与恨,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来。马指导,你太毒,你太狠,你太没有人情味了!就像我们日夜祈求的那样,我们也不想离你而去。这一切,我们只好哭着说: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敞开心胸说,我们对你怎么样,你对我们又如何?你把我们当狗、当驴、当奴隶,可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也有自尊!……你下半夜一点钟离开,我们两点钟往外搬运行李,三点左右全部退出基地。当时,每个人虽然有着终于逃脱的兴奋,但更多的是留恋与悲哀,大家嘴里不停地说着:马导如果多少给我们一丁点儿爱心,我们也不会离开他!我们更不愿放弃大家多年来辛辛苦苦创下的事业,然而,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们要高声大喊:“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我们需要关心、爱护,我们需要人身自由!”我们也曾尝试着感化你那颗变质的心,然而一切却都白费。我们只有强忍内心的悲痛,和你挥泪告别。

但是,马指导请你放心,为了国家的声誉,我们会知道该怎样去说怎样去做,你辛苦了大半辈子,我们决不想整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把我完完整整送回家就行了。马导,我们走了,今后不在你的身边,只希望你多多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劳累,没事了多关心一下曲云霞。你培养我们这么多年,我们的成功有你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的确不是要整你,只是我们渴望有一片自己的土地,自由地开发自己,表现自己。真对不起啊!

再见了,那段悲伤的记忆……

王军霞的笔触如泣如诉。她们很矛盾很痛苦,却最终执意不悔地告别了昔日的辉煌,踏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她们的心潮时起时伏,“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我们需要人身自由!”她写得好。

一支从东方中国大地上土生土长然而却举世无双的英雄团队,就这样自生自灭,在仅仅辉煌了短暂的一年零四个月之后,全军溃散,不复存在。

“马家军”这个曾经响彻云霄的名字,将载入中国体坛历史那厚厚的档案之中。后人将一遍遍深情地审阅这光辉而又悲凉的一页,默默地洒下一掬热泪。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生活将重新开始于我们艰难的脚下。

1995年3月28日,马家军队员写信给作者赵瑜向其反映情况。

就在兵变之后不久,我前往大连基地结识了马俊仁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非凡人物。他来自生活的最底层,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却能干出一番震惊世界雄视天下的伟业,马家军的姑娘们所开创的奇迹令举世惊愕,令海内外每一个炎黄子孙共荣耀。万分遗憾的是,马家军的不幸竟是我们民族的不幸,马家军的悲剧,竟是我们当代的悲剧。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在马俊仁身上,在马家军十几位姑娘身上,包括在她们的家长身上,在马家军周围的诸多人士身上,同时显现了我们民族的许多致命弱点和千古尘埃。

我们足以创造辉煌的胜利,我们却难以避免惨痛的灾难;我们常常豪情万丈,我们又常常昏庸迷惘;我们常常奋发图强,我们也常常固守陈纲;我们常常无敌于天下,我们常常自溃于内伤;我们总是生生不息思进取,我们总是代代骄慢做夜郎。我们同时这样,我们同时那样,我们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啊!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我欢笑,我悲伤,我活着,我死去,我永远放声歌唱,我此生满怀悲凉……就在我昼夜伏案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时有许多关于马家军的新消息不断传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种种消息的传播又因人而异评价不一。

马家军的故事肯定仍将风云变幻发展下去,似乎这部足够冗长的报告文学也将没有终结。而去年冬日里,我独自走过一趟陕西黄陵,那一路上,黄土地风沙滚动,黄河水浊浪排空,我仿佛看见汉军浩荡旌旗蔽日,有战鼓雷鸣于耳畔。及至黄帝始祖庙前,看天鼎、地鼎、人鼎,三鼎高高坚不可摧立于祭坛,顿时感到我中华民族物竞天择生存伟力将永无止境,英雄豪杰层出不穷,千载豪歌代代吟唱,还是可以乐观一些的。凭将士气扶华夏,泪洒山河对北风,我的笔不会写到生活的尽头,中国队必将后继有人。此书可以杀青矣!坚信时不多久,自有雄兵十万铁马八千,国旗飞扬,国歌传唱,远东的朝阳更辉煌。我们的脚步终将和世界上先进民族的步履错落有致相当生动地走到一起。

于是我们忍不住一遍遍发问:

是谁重创了马家军?

你说,究竟是谁?

第三部 人鼎 第十八章 再造马家军

兵变后分光吃净,薄熙来慷慨解囊。协议书留给历史,马拉松惜败首都。曲云霞失却大战机,崔大林险些走麦城。阎福君人生谱新曲,王军霞奥运再增辉。毛德镇老来悲喜交加,马俊仁潮头协商政治。十八章调查难写毕,四十万字句后人评。

对于马家军的滔滔叙述我早已疲惫不堪。在1995年年底,我写到上一章末尾,此书自当结束,次年春日做过一遍修改,我便逃离了悲剧苦海。作为休整,我重招旧部搭起班子,拍电视纪录片去也。拍电视片近乎体力劳动,脑子则可以清闲许多。所不幸者,数载春秋逝如电,眨眼间又是1998年春节,此书迟迟难以出版面世。我尽量以平常心待之,写作唯尽心而已。短期内出书人拿不准行情,瞻前顾后,但搁一搁无妨。如此平常心气儿我在过去竟难做到,实可惭愧。不久前,我一向尊崇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刊《中国作家》嘱我后续一章马家军近况,与读者进一步拉近距离。我也觉得从马家军兵变至今,已是3年时光,3年间这支受伤团队又挣扎着踏过了崎岖的道路,马俊仁和王军霞等人渐次揩干了身上的斑斑血迹,这中间要讲的话自然不少。我有兴趣亦有责任后续向读者报告他们的人生故事,故有此章。

1998年春节刚过,我又一次踏上了辽东半岛这片瓷瓷实实的冻土。三年前我初来探营,也是万物冬眠待醒,寒风残阳,记忆如昨。体坛王气在辽宁啊!那时看马家军尚且人事疏生,而今已是老友成群。这番寒风里,就多了徐徐吹来的暖意,就多了几分人间亲近。而遥想当初辽宁体委上下、马家军团队内外,经历了过于严酷的霜刀雪剑,马家军险些覆灭在自我厮杀之中,险些淹没在大社会的悲惨遭际之中。

当时,兵变事发,电波飞传天下,骤然间在国际国内引起了极其强烈反响。事情咋会是这样呢?一时间街谈巷议,评说蜂起。尤其令人沉痛的是,在兵变十多天以后,马俊仁尚且没有来得及清理一下纷乱思绪,鞍山方面竟传来老父病故噩耗。1994年12月29日夜,马俊仁治丧结束驾车返回大连,此时他早已极度悲痛劳累,不慎又翻车于沈大高速公路,夫妇二人均受重创,又经紧急抢救万幸脱险。实在是祸不单行。马俊仁再度成为舆论关注焦点。一时间黑白莫辨,是非不明。

中国人一贯讲究遇事评出个说法来,讲究对簿公堂说一说谁占理谁理亏,因此,大江南北就浮着许多议论:马俊仁和王军霞,两厢到底谁是谁非?这事情到底怨谁?当然不排除还有幸灾乐祸之人,少不得会有“我早就看着马俊仁那主儿不地道”或者“病根儿在于昏昏然”等说法。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是马俊仁盲目参加政权角逐,甘当“驱逐阎福君运动急先锋”的报应苦果,说老马他干好教练就行了,你还去搞啥政治斗争呢!更有人说:“马家军受了重创,说到底就是崔大林的责任!”反正啥说法都上来了。而同情马俊仁的人同样为数众多,觉得咱中国有才华先出头的人总是受苦受难,忿忿然便把怨气指向了上层领导——马俊仁又一次同体育界以外的世界联系起来。总的来看,还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占绝大多数,人们深深惋惜这支铁军从内部溃散败北,痛惜中国田径事业再次受挫。鉴于这种忧思,“和为贵”的呼声占了主导地位,人们希望马王双方能够和解,师徒之间能够不计私利尽弃前嫌,“破镜重圆”,以国家利益大局为重,携手并肩重新合作,保持咱中国刚刚夺取的女子中长跑优势地位。许多报道对车祸受创身心两痛的马俊仁仍寄予厚望,称“大难不死,吉人确实有天相;乐观抒怀,伤愈为国再立功”。先后前往医院探望马俊仁的重要人物有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辽宁省政协主席孙奇、辽宁省副省长张榕明等,时任中共辽宁省委书记的顾金池特别指示有关部门,全力抢救治疗,省卫生厅副厅长门振兴亲自陪同中国医科大学两名教授协助治疗。各界人士纷纷致电问候,自发前往医院探视者络绎不绝,马俊仁病房里放满了盛开的鲜花和花篮……在各界普遍呼吁“和为贵”的声势中,尤以中国奥委会秘书长魏纪中先生发表的谈话影响最广反响最大。1995年3月11日,上海《文汇报》以《魏纪中希望马家军教练和队员尽早和解走出困境》为题,刊发了魏纪中“我们有办法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谈话,全国各地大小报刊迅速转载全文,给关心马家军命运的人们带来了希望。针对一些报刊对马家军兵变的种种质疑与非议,崔大林也发表谈话以正视听,他说:“从我调马俊仁到省队当教练那天起,我就是用他的一技之长,而不是用党员、干部的标准要求他。从这个角度上说,我选他没有选错。”于是又有不少报刊发表言论,认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对马俊仁同样不可以求全责备。一年多过去,爆炒马家军的态势看不出有明显降温。尽管国家体委曾经通电各新闻单位今后不要再使用“马家军”这一称谓,通报各新闻单位不要再无休无止地把马家军那点事儿炒下去,但是人们对马家军的兴趣太浓了,由马家军所引发的话题太多了,通电禁止似不起多大作用。

那么,王军霞她们这一方的情况又是如何?兵变以后,九位队员返回沈阳,辽宁体委崔大林、孙玉森等人为解决好王军霞的去留问题,煞费苦心。崔大林决计要保留这支队伍,队伍不能散,要散也不是现在,也不是这么个散法!他很快召开了一个队员家长大会,试图通过社会力量及家庭力量,帮助队员们做出有利于事业的决定。不料想这个家长会开成了一次声讨马俊仁的批判会,绝大多数家长一改去年对马俊仁辞职之际的赞誉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马俊仁一贯做法表示了强烈愤慨,纷纷表示坚决不同意女儿重新归属老马指挥。与此同时,王军霞等人收到了大量社会来信,其中批评她们背叛老师忘恩负义自毁事业的论点不在少数,队员们认为导致这种观点产生的原因完全在于世人不明真相,一时间又万分苦恼于有嘴说不清楚。训练难以恢复。

王军霞本人在悲痛欲绝的情况下,给体委递交了一份血泪交流的辞职书。这份辞职书好似一份遗书,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阵阵呼喊,这位曾经极度辉煌的欧文斯杯获奖者写道:

……这么些年,我拼命地训练比赛,也为祖国争得过一些荣誉,我觉得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而我现在对我们这个圈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好害怕,我感觉再待下去我的精神就要分裂了!没准儿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求组织上放了我吧!户口关系给不给我已没有太大意思。再不让我回去我就会把自己毁灭掉……希望不要劝我,我的精神再也经不起这么严厉的折磨了。唉,真是不愿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我在这里跪下给所有的人请罪了……我还是要回去。我再一次从心底发出呼声,我真的不想干了,我只想平平淡淡度过余生,挽救一下我这个即将崩溃的心灵吧!求求你们……

王军霞写给辽宁体委的辞职书

我们不禁长叹深思,是什么力量把一个无比顽强的运动员折磨到如此地步?我们似可把这份报告看做对不合理的体育体制的控诉。

本来,王军霞可以独自默默走掉,可是她最终还是留在了沈阳,不久还恢复了训练。当初她为什么没有在悲痛中凄然走掉呢?在跟她交往很熟以后,我向她提出了以上问题。她沉思片刻,慢慢地回答我说:当时没有按照辞职的愿望办,我最终没有离开沈阳,没有离开队伍,原因是很多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领导反复做我的思想工作,崔大林、于锡九、孙玉森、张琦、孟庆全,哪个人都对我苦口婆心的,真起了不小的作用。而这个原因还不是最关键的因素,我觉得许多队友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有老大的责任,压力特别大。外面片面宣传,说是我把队伍拉跑了,这个说法不全面,大伙儿要是都不想走,那谁也拉不走,我有多大本事能拉动大家?我起了重要的作用也是真的,最早我跟马指导对话也是真的,但是最早对话时谈的并不是大伙儿的事儿,谈的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后来形势发展那么快,我的事儿就和大伙儿的愿望合在一起了。出事以后不少人误解,认为我破坏了中国的田径事业,我感到很冤枉,我特别痛苦。可是客观上,我还是要多多承当大家今后的责任呀!事到如今,总应该有人站出来替大家谋利益吧?我春节已经回到家里去了,内心里不想再返回来,一想到大伙儿对我的期望,咬咬牙就又回来了,既然已经出了事情,咱就不怕事儿,就要有点儿奉献精神。我完全可以不管那么多,但是我们老队员应该是一个整体,越是困难时候越应该是个完整的集体,我应该为这个整体承当责任,光这样想,就没走成。

我点头称是。想一想,王军霞这小姑娘真是很不简单了。

我刚到队里采访那阵儿,辽宁省体委和运动学院正在抓紧处理这支队伍的诸多事宜。九位老队员给上级领导写了一份正式的书面报告,她们在报告中明确申诉了自己的要求和主张。现将这份报告原样奉录给读者。不知怎么,她们给这份东西标了一个“协议书”的标题,大意可能是想说,倘若达不成如下协议咱就甭提别的了,咱还整啥呀!王军霞大概也就是为了这份协议的最终形成和落实,为了协议内容所关乎的每一个人的根本利益,才没有独自离去吧?如今我们不妨把这份报告看做马家军兵变迟到的行动纲领,一个历史的文本。《协议书》全文如下:

一、辽宁田径队女子中长跑组的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刘丽、吕亿、吕欧、马宁宁、王小霞、王媛等九名队员要求离队,其理由如下:长期以来,我们在马俊仁指导的训练中,忍受了人类不堪忍受的苦难、打骂和人格的凌辱,使我们的身体遭受了损伤,有些队员身上的伤病较重。我们的心灵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马导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而是把我们作为换取他荣誉和金钱的工具。

二、我们是多年征战在田径场上的老运动员了,我们把青春和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同时也为祖国赢得了一定的荣誉。现在,我们的年龄较大,而且马家军目前的训练也使我们的成绩下降,已不适合再练下去。为了我们今后生活和工作的需要,我们迫切地要求去学习深造,以便将来能为祖国做一点有益的工作。

九位马家军老队员拟写的《协议书》

三、我们要求退队的理由,还有些不便于公开写在纸上的东西。如有必要,我们愿意召开记者招待会。在会上,我们九人将向国人控诉马俊仁对待我们的罪行!

在退役的同时,我们提出下列要求:

1.按照规定把我们转成国家正式干部,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或比照优秀运动员退役后的安排情况,给予我们合理的分配。

2.请组织安排我们继续学习,带工资上大学,要求最迟不得超过1995年的入学期。

3.我们在马家军奋战了多年,从1993年世锦赛之后到1994年12月11日之前这段时间,国内外各界人士及企业纷纷向马家军赞助的费用很多,如广告费、专利费、出场费以及奖金、奖品等有价商品,都应全部列出清单,开出明细。我们认为这里有我们应得的部分,我们应该得到。这些钱是我们用血和汗换来的,任何人也不应该贪污掉。分配方案应得到队员和家长的认同。

4.最后我们提心吊胆地向领导提出,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防止马导报复行凶杀人。

上述问题解决以后,我们可以考虑恢复训练。但是绝不能让马俊仁指导再介入,如果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立即解散。

我们不难看出,这份报告当中既有九名老运动员理性化的正当的人生要求,又有她们相当情绪化的难以排解的担忧。当我看到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我苦笑起来,马俊仁怎么会行凶报复杀人呢?然而这担忧却也说明了姑娘们的某种心态。她们怕老马,怕到骨头里去了,就连老马平时吓唬她们的话语也当了真,实在哀痛至极。

辽宁体育界领导层围绕这份报告中所提出的要求,在队员中做了大量安抚工作,最终使大部分要求得到了落实。于是,马家军全体成员又瓜分了一次队费。这次分钱很内部化,外界没有报道。分钱的原则是按照贡献大小及来队时间长短而定,款项来源自然是马家军的小金库。在老马无奈地同意后,由张娟从大连账号上提取现金,用一个电视机旧纸箱把上百万元人民币装上,运到沈阳去。这些钱大致上包括1994年西班牙马拉松赛出场费、“中华鳖精”广告费、沈阳马氏集团部分奖励费等项目。老马对于这次分钱忿忿然,心疼得咬牙切齿。队员们则认为市场经济劳有所得,属于自己的就要自己管,凭什么握在你马导手中?她们的背后是贫困了多年的父母家庭,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心理大趋势,是某种人生价值的直接体现。为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此处不妨对各人所得款额作一简单披露:马俊仁分得相对高些,为人民币28.5万元,曲云霞其次得21万元,王军霞再其次得20.5万元,张林丽得16万元,张丽荣得14万元,吕欧得12.5万元,其余均不达10万,依次为:刘丽7万元,马宁宁6万元,刘东5.5万元,王小霞5万元,吕亿4.5万元,王媛4万元,已退役的老队员李颖3.5万元,厉建萍、冯文惠、古冬梅各1.5万元,男队员孙日鹏2.5万元,穆维国2万元,宁礼民、张福奎各5000元。全体加一块儿总共分掉了158万元。在讨论分配过程中,在得钱较少的人中间出现过一点小的意见,有过一两次反复。王军霞为了早些了结此事,曾主动从自己所分配的款项内劈出几万元补给了别人,最后得款为20.5万元,使新的小纷争平息在萌芽状态。

我的心情十分矛盾,如今时代包括往后岁月,中国人理应学会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属于自己的自己得,正当的分钱无可非议。而另一方面,这支本来应该连年兴旺发达、逐步从计划经济老体制向市场经济新体制过渡的运动队,过早地分光吃净又是多么令人痛心!

改革开放成就了马家军,马家军中出现的问题又是改革开放时代所难以逾越的。而且问题之严重足以把改革开放的成果毁灭得根毛不剩,一切还将从头做起。我们陷入两难。

分钱过后不久,时逢东北财经学院招生,因马家军成员人人算得上“特种兵”,并不费什么周折,新老队员就挂个特长生的名额入学,成了“大学生”。“东财”的校址设在大连,对体育一贯很重视——兵变以来队员们的几项愿望终于逐一实现。

真是关山重重啊!王军霞和她的姐妹们终于在1995年的春天,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凶险的隘口,她们或把钱存入银行,小心地装好存折,或如数交给挥泪嗟叹的父母,嘱咐家里近期要办几件实事,然后她们踏着歪斜跌撞的步履,重新向着久违的跑道奔去。

这一年的3月4日,这群身心交瘁的姐妹们出现在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马拉松赛上。去年、前年,同是春风弄柳人声鼎沸,她们以绝对优势连打两届冠军,把日本强手远远地抛在身后。而今情景却惨不忍睹,全队上下连个正式的教练也没有。千里之外,孤独的马俊仁紧皱着眉头,裸露着牙齿咬紧了香烟的过滤嘴儿,一根接一根地抽,他呆坐在遥远的大连海湾,他无言无语,盯紧电视机的画面,静等着这帮不肖弟子们惨败给“小日本儿”的消息,胸中万般苦与痛,又向谁人说?输了!他怒吼一声:又到了1937年哪,鬼子他进了中原!

京都此役,王军霞在终点与张林丽挥泪拥抱——能跑下来就万幸了。

她们不仅输给了日本队,还输给了国内另外两支队伍,名次仅列第五位。

呼唤马俊仁出山、鼓动马王和好再次成为舆论主旋律,只可惜毫无成效。

为了保住队伍并尽快走出困境,崔大林、孙玉森临时选派了一位名叫李伟民的年轻教练执掌帅印,再登高原训练两个月以后,队伍出征全国田径锦标赛,深入太行山腹地山西太原。可叹这支伤痕累累、惊魂未定的娘子军,又一次把失败纪录留给了黄土高坡。唯王军霞一个拼命打赢了5000米比赛。面对10000米决赛时,她信心全无,临阵弃权,给我的山西同乡们炮制出一个大大的失望,蜂拥赛场的万千观众因未能一睹昔日军霞英姿而发出西北风一般的浩叹。当时我也是放下北京的采访,匆匆赶回山西观战,惊闻王军霞万米弃权,忍不住就对她甩过去几句难听话:一个运动员,临阵弃权,无异于战士火线开小差,逃兵!逃兵嘛你!

1995年5月,马家军老队员在赵瑜太原家中作客。

王军霞以及她的医生张琦先是辩护了几句,继而长时间埋头哭泣。她们迎接过许多胜利,却不曾品尝过接连失败的打击。这一来也好,失败可以使人更坚强,可以使一个国际级的运动员更成熟。失败的哭泣声正是日后决胜奥运的美妙前奏。

后来,王军霞选择了经验丰富的老教练毛德镇,二人如父如女,携手向次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一步一步迈进。这中间,她又一次经历了被马俊仁后续弟子姜波所战胜的心理冲击,更加埋头苦练,越来越迅疾地向亚特兰大奔去,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她飞奔的脚步。

所叹在马家军兵变之后,中国未能派出哪怕一名女子中长跑强手挑战世界田径锦标赛,及至1997年,我们在这项与奥运会交叉进行的全球瞩目的大赛上毫无建树。我们从一个骤然雄起、威风八面的女子中长跑大国,跌落到啥都不是的境地,变化是不是太快了些?1993年马家军征战斯图加特的狂飙仿佛过眼云烟,转眼就成为遥远的过去。中长跑加铅球,那四台雨后彩虹般的奔驰小轿车,曾经给了中国人多少幸福而又神奇的记忆。

整日抽烟不止的马俊仁,时常在那台奔驰轿车里一坐就是半晌。1995年的酷夏对于他无异于油锅煎熬。他的钱库已经让不可捉摸的命运三下五除二整去大半。这对一个出身于赶大车家族贫苦的后代而言,绝非小事。更重要的是窝囊,堂堂一条关东大汉,让一帮小姑娘给收拾惨了,更何况这帮小姑娘是咱亲手把她们一个一个带上世界冠军之路的。

不,我马俊仁不是熊包软蛋,只要我倒不下去,队伍就还要拉起来!

王军霞等人处在北京马拉松的失败、太原全国锦标赛的失败以及不停地分钱和更换新教练的混乱中,反过来,又给马俊仁平添了一股子重新收拾旧山河的凛然浩气。

要命的是金库里的资金越来越少,许多原先亲兄弟一般的公司大老板此刻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年头!

就在马俊仁一边积蓄力量,一边长叹世态炎凉的时候,最早欢迎马家军“凤凰飞来风水宝地”的大连市市长薄熙来,以高瞻远瞩的大家风度,向马俊仁再一次伸出了援助之手。薄熙来真诚地说:我觉得马家军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在我们大连,服装节、足球队、马家军是三道壮丽的风景线。

当初,马家军来大连,我支持过我欢迎过,今天,我不能眼看着马俊仁倒在大连的草坪上!

近几年,薄熙来把国际服装节、大连万达足球队、辽宁马家军这三件事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每年都要总结、安排,直接向人民代表大会负责。大连市政府支持马家军,前后不变。

薄熙来为马俊仁送来人民币50万元,嘱他安心恢复训练,全力再创辉煌,不要悲观失望,不要嫌钱少。

这50万元,对于马俊仁更是力量的源泉。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把队伍拉起来再说,老马的腰杆子挺起来了。两年多以后,我又见老马,他向我一一回顾上次分手后的心路历程,首先提到的一件事,就是在分钱以后经济困难的关头,薄熙来送来了50万元,钱不算很多,深情厚谊啊!

崔大林作为最早提携老马的“伯乐”,在大连兵变、老马困难的紧要时刻,同样毫不含糊地支持了马俊仁。他坚持认为:老马这个人是很聪明的,他一定会记取沉痛教训,重新站起来,只要我还在省体委主任这个位置上,我将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崔大林坐在阔大的办公桌后面,微微摇动坐椅,陷入了关于老马的回忆:我前后三次支持了老马,第一次是80年代,我起用他率队打马拉松,队员受伤,他失败了,这个你都知道,当时他要面子,自个儿回了鞍山不露面。第二次是推行教练员招聘,我让孙玉森再去鞍山挖老马,支持他出山带队伍,三年后他成功了,辉煌了。可惜时间太短,我们没有把队伍带好,“兵变”大连,剩了个曲云霞,剩了个姜波,昙花一现嘛!老马这一跤摔得不轻,大有可能告别体坛。第三次支持他就是这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我支持他拉起队伍重新干,打奥运会,打八运会,人不能不争这口气。全省队员任你挑,你的训练中心不变,你的中心主任照当,拉起队伍来,重打锣鼓另开张!不要昙花一现,要丢掉农民意识,你的训练是世界一流的,老马别趴下!——崔大林第三次援马,与薄熙来的资助一样,都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反过来,老马的新军又在崔大林日后的人生道路上成为重要砝码。

1995年下半年,在我写作此书时,秋雨迷茫之中,马俊仁重新拉起了男女40多人的一支新军出发了。他们从辽东半岛,向南、向南,不乘火车,不上飞机,不坐汽车,长途奔跑大拉练,跑过大半个中国,跑过高山大河,跑过滔滔长江,跑向云南红土地,从海岸到高原。

这是一场严酷的心灵的洗礼。

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老马率队拉练,志在重新崛起,一路上餐风宿露,中央电视台及沿途各媒体多有报道,再次引发世人评议。有观众笑话老马的访谈录:我重走当年红军走过的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所以我深受教育!观者云:这都啥年头了,还红军红军的挺政治化,现代体育是综合科学,你走趟红军路管用吗?

马家军在高原训练中跑马拉松

殊不知,马俊仁对于长途拉练自我教育这一点,确是十分认真,他的人生阅历决定了自己的语言方式和表达方式,是并不奇怪的。他深情地对我说:真受教育啊,看到沿途老百姓那么穷困,我还有啥不满足的?队伍跨过长江,我受教育;跑过雄伟的长江大桥,我受教育。你琢磨我当时想啥?我想我马俊仁做了点事情有啥了不起啊,我还整天委屈得不行还心里堵得慌,看看这长江,看看这大桥,我就觉得咱太渺小了,还有啥可委屈的?我太渺小了我!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山川大河,云水襟怀,马俊仁选择了一项很适合于自己的心理调整办法,不是谈他的训练高就高在恢复吗?他同样也很会展开自我恢复自我理疗。你看,这有什么不好呢?

有了大拉练这样的磨炼这样的阅历,使马俊仁挺住了又一次新打击。

而这次新打击相当沉重,真正是乍喜还悲——全国观众的期待最终聚焦在新一届的奥运会上。

1996年5月上旬,即兵变以后一年多,由马俊仁率领的新军团从高原下山,扑向南京城,几乎与此同时,王军霞的新教练毛德镇也率领王军霞、刘东、张林丽等人经过半年多的艰苦训练,开赴南京。两支中长跑劲旅不约而同挺进金陵,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好亚特兰大奥运会预选赛这一仗。国内外人士对这一仗给予极大关注。谁不能打赢这一仗,谁就拿不到奥运会入场券,南京大战就是进军奥运会的资格赛。

当时,毛德镇这个资深体育工作者的名字尚未广为人知,而王军霞与马俊仁的冲突却家喻户晓,因而这次比赛仿佛成了马、王两人之间的关键决战。在此前不久的全国城市运动会上,打5000米和10000米,双方战了个平手,老马的队员姜波获5000米金牌而王军霞获10000米冠军。向前看,人们把眼睛瞪圆,紧紧盯住了奥运会资格赛。这关系到谁能代表中国冲击全球最有价值的金牌的大事情。正所谓谁英雄、谁好汉,奥运赛场比比看,百次国内“窝里胜”终是小事,无法跟奥运会崇高荣誉相比。

老马长途拉练之举已经众所周知。城运会上姜波又曾经小胜王军霞,中国观众便对老马有了过高的期望值。

王军霞“率众谋反”,究竟给中国田径事业带来的损失大不大?离开马俊仁还能不能为国争光?中国人啊中国人,一胜遮百丑,胜者为王败者贼,千百年难变呢。

偏偏正是这一战,老马输了。盖因为此时的老马手中已经无利器,他失去了所有的“秘方”,时代发展了,“秘方”不好使了。老马的新军团输了个彻底:曲云霞、姜波、崔颖、董艳梅以及后来重返马部的王媛等名将,全线溃败,成绩不达奥运及格线,无一人取得亚特兰大入场券,国人大失所望——老将曲云霞、王媛跑800米连决赛也没有打进去;1500米曲云霞仅获第八,王媛第十一;5000米姜波跑了半程即退场,10000米她再次有负众望干脆放弃了比赛。马俊仁走下神坛!

王军霞,力夺5000米、10000米金牌,顺利获得参赛奥运会资格,两项目均创近年来世界最好成绩。

毛德镇、王军霞笑逐颜开,心想事成。

马俊仁此次失败原因众多,我这里不好一一评述。尽管老马面对无数的采访话筒解释了许多许多,种种理由统统苍白无力。纵观全世界,哪一位有成就的教练能对奥运会参赛权问题作更多的辩白!甭管说什么也迟了。

体坛英雄马俊仁,有什么理由会放弃一次奥运拼搏大机遇?而在他半生战史上,最缺少的正是奥运得胜这一笔。就好像世界上的军旅巨头如果年轻时不曾与二战有缘,即使戴上五星上将的肩章也觉得不那么耀眼鲜亮。

马俊仁承受了无情打击:5月10日,在他的故乡辽宁,一家大报赫然以《马家军兵败南京》为题,发表长文予以严厉评说。此类标题在辽宁出现尚属首次。报道称:马家军兵败南京意味着往日诸多神话被打破,什么王军霞离开马指导就不行、毛德镇带不好王军霞的迷信说法不攻自破。在辽宁、在全国,已经出现了多支新军大有取代马家军地位之势。文章中不无嘲讽地写道:“马家军的知名度是越来越高了,但是喊起来却越来越不那么响亮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有报道直接使用了这样的标题:《马俊仁走下神坛》,老马显然已落到了千夫所指,破鼓乱人捶的地步。要想不靠“秘方”重新崛起达到世界水平,必将是一个异常艰难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会很短,横扫奥运会至少需要四年。

两个月之后,王军霞和毛德镇出征亚特兰大,在该届奥运会上斩金夺银扬眉吐气。六天时间,王军霞连打四场预、决赛,先后夺得5000米金牌和10000米银牌,成为5000米奥运纪录首创者,同时成为中国选手在奥运会中长跑项目上披金挂银第一人。海内外华人对此无比兴奋。中国中央电视台于黄金时段爆出专题,对王军霞所走过的坎坷道路进行了全面回顾。

至此,王军霞成为世界锦标赛、世界杯、奥运会、世界纪录和欧文斯杯五项桂冠得主,被体坛称为“大满贯”,实现了中国妇女的光荣与梦想。

次日,中央电视台抓住焦点不放,出人意料地把马俊仁请到了奥运热线演播室,接通亚特兰大前线,在同一屏幕上与尚未归国的王军霞和毛德镇展开对话。马俊仁称:“王军霞毕竟曾是我的学生嘛!”这台节目真是太残酷了,话来语往似平静,心如剪刀剜几番?笑意难解真悲愁,相对不洒征夫泪!马俊仁只有把万般苦痛沉沉压在心底。

从此他对媒体少言无语,率哀兵悲将,默默地投入了迎战第八届全国运动会的艰苦训练。

1996年8月,毛德镇、王军霞从奥运会得胜归来,与赵瑜合影。

马俊仁就是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得更加坚忍更加成熟起来。可惜有一点他没有变,他仍然坚信万能的梅花鹿大仙那昭灵作用,坚信早年亡母地下有知,定会保佑儿子再创辉煌,定会赋予新弟子们以神力神速。清明时节,大战前夕,他依旧不辞劳顿,一次次亲率众弟子前往辽阳故乡那神秘的崇山峻岭,到母亲坟前祈祷朝拜。大雪茫茫松涛阵阵,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轻的队伍在山道上逶迤而来的身影;香烟萦绕,纸钱飘零,我仿佛又看到了马俊仁脸上那垂落的泪花。

马俊仁的新军在山林里寻觅着古远而又悲壮的精神力量,尽管这力量终是短暂!我们担忧悲剧的轮回。因为,马家军祭母虽然近似宗教却毕竟不是真宗教,虽然接近人性本源却不是志在人性解放,虽然他们郑重执着痴迷却过于实用急功近利。

老马故乡那大黑山上的坟场,烟火处,残阳红,松柏高大,人影绰约之间,可以看到运动衣的色块斑斓,这一道飘忽而又朦胧的风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静听啾啾哀鸟鸣。

王军霞在奥运凯旋之后回到辽宁,回到运动大院,就松松弛弛地歇了下来。她着实太累了,又何苦再与老马同场竞技?尽管她与国外同道相比还相当年轻,尽管她仍可以决胜赛场报国效力,可是她太累了,中国畸形的体育体制加急功近利的金牌教育,使她找不到厮杀的动力。她不曾想得太远,她急切地需要靠在一个肩头歇一歇,仿佛人生早已走到了年迈。见好就收,这是我国运动员共通的深刻局限性。青春短暂,女大当婚,愿将征杀换温情。不久,她就同一位大院子弟中曾经踢过足球的好青年结了婚——办了正式的结婚登记手续。1998年春节我重访辽宁体坛,王军霞同她焕然一新的丈夫正处在甜甜蜜蜜的新婚期,朝朝暮暮,形影不离。我思虑再三,深觉她就此挂鞋对于一个绝难诞生的长跑天才实在太可惜了,中国是一个多么需要人才的国家!在向她真诚地恭贺新禧之后,我很认真地对她讲:国家培养一个世界级的长跑人才太不容易,军霞你想过没有再干几年?再打一届奥运会?看一看世界上优秀的中长跑选手,年龄跨度是很大的,不少顶尖儿运动员在生育之后心理更成熟,她们为自己也为民族创造了更大辉煌,如果你不想再跑5000米或者10000米,还可以向奥运会的马拉松项目冲击!从5000到10000到马拉松,再一试身手……话一说完,我就反过来责问自己:我们对于已经伤痕累累的王军霞是不是太残酷了?我们还在伸手向一个已经屡立大功的女性索要金牌,换个角度看,她终归是一位弱女子,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貌似昂奋,孰对孰错?人在多年艰辛拼杀之后,为什么不可以转而追求缠绵温情与婚姻幸福?

尽管她对于中国体坛无比珍贵,毕竟她可以保留一个普通人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给过她多少宽容和理解呢?奥运金牌,本来就是更人性更趋善的体现。

王军霞沉吟许久,低声对我喃喃道:请容我好好想一想。

我们期待着,最好是无声无语不做浮躁状。如果,她有一天惨败在异国他乡,我们也不应抱怨她。

在大连,我见到了两鬓斑白已经退居二线的毛德镇先生。可惜这位奥运大战得胜回朝的成功教练并不快乐。记得前年他在八一队的场地上迎风而立,指挥王军霞训练,人虽老弱却煞有威风。当时他对我说的几句话我尚且记得,他说:我老了,拼不动了,在我退休之前,我赶上了王军霞这样的好队员,又赶上了奥运会,我不能输,输了我今后几十年心里不会安生,打赢了,这辈子我也就心满意足!——话语深沉犹在耳畔,却不见这位老教练有什么“心满意足”之处。他不仅郁闷忧伤且心理负担不轻。细问间,多报以声声长叹。

原来,在他率领王军霞紧张地备战奥运以及亚特兰大奥运夺金之后,他的家人和他自己都始终不得安宁。他与马俊仁两军对垒期间,情况非常复杂,不知何人所为,接连在两个春节的除夕夜晚,老毛家中都收到了匿名的恐吓信。一次在奥运前,那信扔在大连家门口,诅咒他早些死去,说年关在即,我们这里给你烧纸了;一次在奥运之后,信中恫吓他交出奥运会的奖金,勒索钱财!来信杀气腾腾,惊心动魄。

毛教练凄然诉说:咱家里人口不多,一个老母亲,今年90多岁,一个老伴儿,身体也不好,整天提心吊胆,还有一个女儿。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女儿结婚了,女婿是远洋轮船上的大副,出海在外常年难回几趟家!

她们在家时常有电话来,说有人出30万要我毛德镇的人头!有一次正是我自己接着了电话,对方又是怪里怪气,气得我对着话筒大吼:我毛德镇的头不值30万!我早就活够了,老子跟你们一块儿死!

我惊异地问:情况如此严重吗?

毛德镇怅然长叹,遂撩开衣衫让我察看,于是我深深地吃了一吓,只见一条细皮带从右肩至左腋拴牢一个黑色皮刀套,好像警官腋下藏着枪。

老毛的皮套里,竟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待我看清了,他合好衣衫,微闭双目,说:老赵你怕是不敢信,我活到60多岁了,还整天带着刀,可是我不得不防啊!

情况严重到如此地步,图穷而匕见。一个奥运会的冠军教练,天天带着刀子防身!此事却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祖国,发生在大连。

我半晌没有吭声,我沉痛。金牌背后竟是这般惨烈这般黑暗这般丑陋!我的心好像挨了这一刀,我想起前辽宁省体委主任阎福君先生的话,说金牌的摇篮也是腐败的摇篮,这话还需补充:金牌的摇篮还是犯罪的摇篮呢!

毛德镇在奥运会之后从北京回到沈阳,那里没有他的地盘,待了不久,即怏怏不快地退居大连家中。大连啤酒厂田径俱乐部邀他到队里帮助训练工作,他本无心重返沙场征战,而几十年训练生活的惯性又使他在家里闲不住,与其躺在家中沉闷着,不如前往“大啤队”协助训练透透空气。去年由他组队代表“大啤”迎战一年一度的大连国际马拉松接力赛,马俊仁亦组队代表大连开发区参赛,另有国内外多支劲旅同场角逐,顿时,狼烟滚滚呼啸大连湾。毛德镇又一次卷入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斗争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就在各队鏖战正烈的当口,事件发生了:毛德镇的一名队员跑完一个单元,气喘吁吁退出公路赛道,突然,一辆白色面包车刮风一般停在这队员身旁,黑道儿掠人便是如此,那车门呼的一声打开,有人在车内急急呼唤:跑完的队员,快上车!这队员从河南来到大连时间短暂,并不明真相,误以为是运动大会接送运动员的专车,并不细问,便纵身跃上。不料想这又是一个血淋淋的阴谋,当这位队员进入车内后还没弄清咋回事,即遭一顿暴打!直打得鼻青脸肿口喷鲜血,遂一脚将其踹到车外……可惜这位河南队员人地两生,并未认清车上谁是谁,那车便轰吼着疾驶离去。健儿无辜遭此痛击。

毛德镇念及此事,复又哀叹老泪纵横:我一生谨慎,不敢乱说一句错话,奥运会回来后我从不乱发言,没想到临退休时招来这么多是是非非,不得安生啊!殴打我的队员,无法无天,这都是冲着我来的!

金牌,金牌,它是那样巨大,高悬在中国体坛的圣火之上,我们凝视它,恍惚间不知其究竟为何怪物。还有那一个个长长方方的锦盒,正面打开,露出丝绒铺衬着的精美元杯,迷蒙间亦不知其为何怪物。慢慢地,我们看清了那装金杯的盒子就是潘多拉盒子呢,一旦打开它,种种魔怪都嘶喊着跑出来了。

一个奥运会上勇夺冠亚军的教练,他负担沉重少有欢乐,他站在辽东半岛海岸上,举目四望,黑势力重重叠叠,竟不知晚年该向何处去。

方才提到阎福君先生对于金牌的“腐败论”,想来读者亦想知他后来的命运。阎福君终日与诗书为伴,喜爱思考,行动上则是一个敢于挑战人生的强者。倘若当年他在体委无求无欲无喜无忧昏昏然当老太爷度日,别的强人就不必那么急切切地驱逐他了。

是强者就会自疗创伤。阎福君凄凉地离开体委后,在辽宁社科院当院长兼党组书记,干得风风火火,一连几年都有著作问世,社科类论文在省内外频频获奖。他的业余生活是写诗与摄影,中国首届艺术节期间,中国摄影家协会与辽宁联合举办了他的个人艺术摄影展,其作品诡谲大气,时常携奖而归。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要科学奖,我要艺术奖,我不要某些可能充满阴谋的金牌奖!不是一个档次的嘛,比方有的人进门是用手开门,有的人偏偏就是用脚开门,嗵,这么一踢,他就进来了,那能一样吗?当然,开门的方式不同也不要紧,大家还要混在同一个社会中。我也快退休了,我考虑的是尽快换一个更好的活法,退休不是退出人生,而是更上一层楼,活得更有质量。”

我问他对于今后的人生安排有何高见。

阎福君在房间里走动,身材高大步履轻松,他以手向脑后抚动乌亮头发,昂扬地说:“我最近出的一本诗集,书名就叫《新生集》,辽宁是老工业基地,‘国有’这一块老化了,下岗工人200万,要新生才有饭吃!今后,上层建筑推进改革,党政干部也要下岗,也要新生才有饭吃!新生、再生,凤凰涅槃嘛。我们同中国社科院联合举办了多次老工业基地改造的大型研讨活动,在全国产生积极影响,出版‘老工业基地改造’丛书,拿出20多种对策,就是为了新生。我们自己要敢于面对下岗。有的人研究改革十几年,到头来研究者也面对下岗,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就有情绪发牢骚,叶公好龙嘛。叶公不是真改革。改革开放20年,我们都是改革的动力,同时也是改革的对象嘛,思想解放不是一次两次三次的事,而是不断改革不断解放,今后更要解放思想。十五大好哇,我从理论上看到了曙光,非国有经济今后不再叫‘补充’,这就给每一个人提供了新生舞台嘛!我60岁,我不老,正成熟正丰富正年轻!国家转轨转制,个人也要转轨转制,我要转到私营民营方面大干一场!从此我用不着天天上组织部汇报思想,人身摆脱了依附性,新生舞台大得很!”他有激情有思考,渐渐兴奋起来,“我可以参与和组建高素质的经济集团,也可能是经济与文化一体化的大集团。过去我们身上五花大绑,一动不能动,有点儿想法也只能在黄牛蹄子的泥水窝窝里转圈子,把人憋死泡死,往后我们必须告别牛蹄坑儿,到大海里去扑腾,去畅游!我至少还能扑腾15年。第一步想法儿,首先我主编一份大报,暂时就叫《东北经济报》,重点为辽宁、吉林、黑龙江和内蒙古四省区经济发展服务,这四个区域的经济特色是相似的,官样文章我一篇儿不要,捧臭脚的文章我一篇儿不登,不实事求是的稿子我拒绝!自负盈亏,围绕报纸发展文化科教事业,作一篇大文章。老赵,你待在北京转悠啥,到咱东北来吧,叫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哥们儿,兴邦兴国干一番事业,中国的大东北啊,过去知识分子往深圳跑,弹丸之地嘛,往后就要让你们都往东北跑,重新开发建设大东北!”

爽!老阎说得激动,连我听着也激动,热血直往脑门上涌。

话题一转说体育,老阎谈锋更健:“中国竞技体育是中华民族在当代最悲壮的一项事业,为啥这样说呢?中国运动员为了祖国的荣誉,他不惜自己的青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嘛!他们为国家拼杀完之后,不具备文化知识和其他技能,再也找不到人生的出路,青春短暂壮烈牺牲!旧的体育体制必须改革,要科学要人性。当初我调到体委,开始是生疏的,但是我很快爱上了这一行,体育改革很快成了我生活中的兴奋点,我感到这是对我人生价值又一次考验。辽宁是个体育大省,我想为整个中国体育改革提供探索和试验,辽宁可以率先走向世界。”

“体坛王气在辽宁呀!”我插话。

“对啊,中国的改革开放,许多进步方案是来自下面推动的产物,是事物发展的必然产物,改革说到底是给逼的,不改不行了。往往是下面先干起来,上面有一个争论,然后再追认的过程。追认和完善之后,反过来指导全国的改革实践,摸着石头过河嘛。很可惜我的试验没有展开,就夭折了!指望从上到下搞改革是幼稚的幻想,处江湖之远,看得更清楚些。我对于当今中国体育有三个担忧,一忧运动员的命运,他们应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大民族,要关心我们的运动员,不能让社会当包袱甩出去,要让他们健全地发展,将来好做人好吃饭。二忧竞技体育事业不要成为中国发展的超重负担,打几块金牌,国家投入太大,动不动多少个亿,畸形超前发展竞技体育,畸形奥运战略,体育界自身光输血不造血,不符合国情地盲目追求高指标,搞‘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狂妄自大嘛!国家经济上负担不起。要重在全民健康,不断改造和发展我们人种的体质,最终到世界上打金牌,成为我们全民族综合指标的高级体现。第三个担忧,就是担忧我们的所谓体育头头们要犯严重的错误,兴奋剂的泛滥成为体育界腐败的集中表现,这是历史性的错误,不走正道走邪道,忘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以摧残人性的办法,换来自己头上的虚假光环!欺上瞒下,满世界被查禁,到处给党中央第三代领导集体丢人,给中华民族丢人!影响了中国从政治经济文化全方位走向世界的信誉,还影响人民币的国际信誉!最近游泳队在国际大赛上又被查出一批人,这是第二次了,没有接受教训,人家说我们是政府行为,只要你国家体委是政府官办的,就无法洗刷掉,全世界的媒体都这样报,全世界的电脑联网全输进去了,这个责任谁来负?所以我说体育界不要犯历史性的错误,摧残人性的坏事要停下来!”

阎福君归纳说:三个担忧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体育界要自身改革,治标不治本,肯定不能行。马家军也不会长久,适应不了新形势。

老阎依旧写诗、搞摄影,新作不断。其诗集中有寄给民族英豪张学良将军七律诗一首,十分悲壮忧患,也是他自我心声的真实写照:

老阎在辽宁省文化部门任职期间,曾为张学良将军晚年重返故乡多方奔走效力,故有此诗相寄。灯下赏析,叫人荡气回肠。

几年前阎福君先生悲切切离开体委后,省内同情者众,不久即被增补为省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又因多有著述,被评为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我此次东北之行,辽宁正值省人大换届刚刚结束,阎福君再度被选为省人大常委,任职五年。

他将迈着更坚实的脚步,去迎接退休后的新生。

人世沧桑,风云莫测。使我不忍叙述的是,崔大林先生仍在他的位置上忍受着折磨。金牌指标的压力可能摧残运动员,同样可能损害体育界的各级首脑。崔大林被人称为辽宁体坛“掌门人”,而近来一连几年辽宁体育界“王气”黯淡,战绩不佳。人们过分地推崇金牌信奉冠军,总以成败论英雄,大林就少不得备受指摘,煎熬日甚。先是国内十年足球霸主辽宁队,突然在某一日被踢出了甲A阵容,辽宁球迷心理上几近崩溃,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一严酷现实。此后连续两年滞留降级后的甲B,任凭媒介宰割无力翻身。据说沈阳球迷兼下岗职工多次到省体育学院闹事,毫不留情,矛头直指掌门人,这在辽宁各界实在不是小事。驱逐阎福君一事也被人们一再提起,大林后来虽然取阎而代之,终于当了省体委一把手,实际在口碑上失分不少,好像他成了一个搞政治运动的行家里手,驱阎运动得不偿失。马家军兵变大连队伍解体举国忧虑,又是一个对崔不利的话题,尽管拼全力保住了队伍,所憾人们对马俊仁的看法褒贬不一争议太大,不能不影响到对崔大林的评议。在人们看来,崔大林与马俊仁委实难以分割开,是一档子事,荣辱与共。间接地讲,马家军受挫,大林作为体委领导确有责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马俊仁的对立面客观上成为崔大林的对立面,一加一等于二,翻了一番,何堪重负?最近一个对崔不利的因素,是上海八运会,虽有上海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严峻客观现实,虽有马俊仁率全军殊死冲击的夺金大战,辽宁还是丢掉了上届全运会体坛霸主的崇高地位,屈居上海之后。在金牌总数与上海差异不大的情况下,崔大林总算保住了省体委主任这个职位,他十分感叹地对我说:“金牌不应是评价一个人的最佳标准,但是目前人们还拿不出别的可以量化的标准。假如这次八运会我的指挥稍不慎,如果我们在几个项目上稍有失误,那没办法,我这个体委主任就当不成喽。”言语间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崔大林保住了省体委主任一职,过年时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他认为已经渡过了八运会这道险关。而与此同时,对他不利的因素还将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来。

奥运会争战以王军霞、毛德镇大获全胜而告终,这使马俊仁把全部的翻身希望集中到八运会上。赴上海之前,老马率部到青海高原基地做强化训练,主将是曲云霞、姜波、董艳梅、崔颖等人。老马对我说:“这次训练我是豁出去了,我身体不好也要拼到底,队员们早晨就干他20公里,一天下来超过马拉松全程!”跟随他的年轻教练们反映:实在累得受不了啦,马导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劲头儿,年轻人都抗不过他,每天他迷糊一小会儿就上训练场,我们跟都跟不上,常常是大伙儿饿得嗷嗷叫,马导他跟没事儿似的,忘了开饭。

老马深知“八运”决战的意义,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以往训练中能用的招数他全部使了出来,对曲云霞、姜波等人毫不留情,对全体年轻教练毫不客气,谁训练质量稍有懈怠,照骂不停,照打不误,而且打得还挺狠,哪个不老实也不行。打姜波最厉害的一次是在高原期间,把老马的大拇指关节都顶得差点儿脱了臼,好长一段时间红肿疼痛,足见用力过猛。今日中国田径界,秘密武器层出不穷,一到全运会,许多想不到的怪招儿、恶招儿都会冒出来,众所周知的体坛弊端也会急剧升温。老马必须正视这个惨烈的现实。金牌在这里可以直接等量于各省的资金、职务、职称、住房,所有的教练和队员都会杀红了眼,六亲不认。

因此,马俊仁必须采取种种措施种种对策,来迎接这一切。

果然,在八运会的最后阶段,也就是1997年10月下旬,辽宁军团所获金牌总数距离上海军团尚有相当距离,上海人正待弹冠相庆。战前,在各项预选赛当中,崔大林、马俊仁采取了麻痹对手的战术,各项成绩都要求刚刚进入决赛即可,不要暴露实力。而中长跑的几大项目历来是大型运动会的压轴戏,一进入决赛,马家军队员突然像是充足了电的新人,骤然间在上海滩头掀起狂风巨澜,马家军鼓动起来,不夺金牌誓不还。

上海人忘记了一点,马家军历来是以创造惊人新闻著称于世的,君不见,几天后,马俊仁即被《新民晚报》封了一个新头衔——新闻学博士。

10月18日这一天又是晴空万里,让人想起了四年前北京七运会的辉煌时光。上海人一看老马乘坐的考斯特面包车,格外显眼,车身上打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说明马俊仁仍然与市场经济有着紧密的联系。再一看那车的牌照,又让上海人大吃一惊:辽B—88888!这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这五个“8”?须知此类豪华型的号码牌在许多城市是要经过拍卖的。老马喜欢这一套,在他看来豪华车牌即是车主身份和实力的象征。他高兴地对我说:“现在咱又发展了,机动车好几辆,都要挂上好牌子。我上大连交警大队去办车牌手续,这五个‘8’人家没二话就照顾我了,剩下几台车的牌号都不如这个好,人家说老马外头挑不出来了,干脆你进库房,全在这儿了,由你选,任你挑!好啊,我就挑,三个‘6’不错,四个‘9’也不错,最后拍拍手我挑不出来了,人家说,支持你马家军。俺们一分钱不要。”我听了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善良的人们期盼着老马的胜利。

马俊仁登上体育场看台,青岛双星集团老总汪海先生紧随老马,特制了两块写有奖金80万元的大广告牌子,打算在比赛胜利后当镜头对准老马时,由老马高高举起,可谓临场广告宣传一大创新。

下午3点40分,女子1500米决赛开始。马家军多名选手站在起跑线上。上海人似已预感到前几名的奖牌十有八九要收到辽宁账下,而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注能否打破世界纪录,因为不仅得奖牌可以缩短上海与辽宁的差距,而且大会规定破世界纪录也将按得一块金牌计数;一旦马家军好几个人都齐破纪录,几天之后辽宁就会超越对手,上海即将前功尽弃。

枪声响处,老将曲云霞立显凶狠顽强本色,冲在最前头,老将刘东也代表辽宁出战,小将姜波等人同场疾奔,煞是好看。全队势头强劲,狂飙陡卷,直冲世界纪录。最后一圈时,高高的计时表显示二分五十秒整,这意味着打破纪录就在眼前。这项纪录当初是由曲云霞、王军霞在北京七运会上双双打破,由曲云霞保持至今的。突然,迅跑中的曲云霞重重地跌了一跤!观众震惊,老马唰的一下从座位站起身来。中跑比赛最怕摔跤,特别是选手拉不开距离裹成一团时,尤要当心。这时姜波已经一鼓作气进入冲刺,距终点只剩150米时,她发现老大姐曲云霞不在身边,匆忙间回头一看,冲刺速度明显缓了一下。冲了!三分五十秒九八!创当年世界最佳成绩,距曲云霞的世界纪录三分五十秒四六仅差零点五二,着实让场内场外观众和电视机前观众震动遗憾了一番。比赛结果,前八名中有七人是辽宁选手。老马后来肯定地说:如果曲云霞不摔跤,姜波不回头一瞅,这项纪录铁破!

辽宁团队与上海人的差距正在缩小。

看台上,老马按照此前的协议,高高地举起了双星集团奖金80万元的广告牌。那位做鞋的老总汪海认为,这法子最具轰动效应,出血80万元还是值得。

此后,马家军大破5000米世界纪录,辽宁军团总指挥崔大林脸上浮现了笑意。

男子3000米障碍赛,多年来就是辽宁孙日鹏称雄。这一回他又跟随马导训练,断然收下了这枚金牌,同时,打破全国纪录。

辽宁军团与上海的差距进一步缩小,东北虎已经叼住了上海队的尾巴。情况紧急,上海军团眼看着马家军一天天地吞吃他们的胜利成果,心急火燎却束手无策。

马俊仁毫不客气地成了上海运动场上的主角,兴奋之中,他又对记者发出“为党的十五大献点儿礼”之类的话语,多少有些不搭调。

到女子10000米决赛为止,马俊仁女弟子董艳梅夺取冠军,上海队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好悬!上海至此仅以多出半枚金牌的优势领先于辽宁。辽宁就因为这半块金牌之差屈居第二。马俊仁在最后关头为辽宁人挽回了老大的面子。

使老马不大畅快的一个因素,就是王军霞超然度外没有出阵,这姑娘精得很,她知道自己奥运会以来恢复训练欠佳,要同老马的精兵交战输多赢少,不如闲坐观众席,跟着观众轻松热闹一回。知情人则认为王军霞实在是太聪明难斗了,她就是不给老马一个同场竞技的机会,你竞技状态好,我偏不跟你赛,我不干那种我丢面子你得分的傻事儿!

赛场内外,王军霞始终当观众,穿一身干干净净白色休闲服,清爽利落。记者热情地采访她,她就洒脱地夸奖这帮小姐妹跑得好,跑得比我好。电视一播,大伙儿对她印象都不错。

总之,马俊仁大战上海滩,找到了一朝翻身的新感觉。而我则生出了对老马的另一重忧虑,这次八运会他打赢了,力破5000米世界纪录,国人对他的期望值便会随之升高,眼下面临着1998年年底的亚运会和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随着比赛临近,人们对老马的期待也会越来越紧迫。按说,姜波、董艳梅等选手现在年龄尚小,到2000年正是为国立功好时光,老马将找不到脱身退阵的理由,又如何向世人交代?天下熙熙,皆为冠军来;天下攘攘,皆为金牌往。在中国,这种状况决非一时半会儿可变。从这个意义上讲,老马他又一次走上了钢丝绳,往后一两年,马俊仁将无可躲藏地活在刀尖上。人人都盯紧了他,这次胜利终是短暂。对于全运会,各省市虽然重视非常,但说到底毕竟是国内练兵,决赛中,好些弊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奥运会才是真正硬碰硬的较量。有媒体批评老马,说他“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到2000年又该咋办?从老马自身讲,他至今还没有补齐奥运金牌的大空白。

王军霞此次在八运会期间退身休整,她身在外省时尚且轻松,一回到辽宁那个老环境,就烦恼横生,长叹做人真是难乎其难,令她生出了许多担心和忧虑。有人常常对她说:马俊仁能放过你们吗?

写到这里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马家军兵变大连王军霞率队“谋反”前后,运动员们与老马的斗争是一个特殊阶段,斗争性质和内容,更多地显现了人性呐喊、人身自由这些亮色,革命性倾向明显,贯穿了一条反专制的主线,处处可见人要主宰自身命运的庄严与光辉。时过境迁,三年过去,马、王之间种种矛盾依然尖锐存在,形式上转为冷战阶段,这时我感到了斗争性质的逐渐转化,革命性内容越来越淡而市俗化成分越来越浓。中国近当代历史上几次大的社会冲突似乎也难逃这个规律。马、王双方原先那种红与黑的色彩区别而今被时光涂抹得脏灰暗淡。遥想20年前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冒着极大风险承包土地按了血红手印,盖因其向多年不变旧制度宣战而震撼于世,渐渐地渐渐地,急风暴雨式的较量终于过去,小岗村的乡亲们进入一个表面相对平静的岁月,生活中的诸多矛盾转化为一种中国乡村常见的东西,地基之争啦,婆媳生气啦,妯娌不和啦,叔嫂之恋啦,秋日里谁家丢了老玉米,春光中羊儿吃了小青苗,婚丧嫁娶,鸡飞狗跳,不一而足,斗争的脉络很不清晰。这次我到东北为续写马家军近况而奔走,也就少有了当年采访时那份儿激动。从这部书结构的完整性上看,写到兵变结束,实是最佳。而续写这么一个尾声也好,矛盾的转化扩展了全书主题的外延,深化了我们对中国事物发展规律的认识。平庸的生活里透着深远与永恒,真理的认识不是一次完成的。

这不,马俊仁得胜回辽,崔大林保住了职位,王军霞以静制动,种种俗事儿就随之而来。老马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当年因参与驱阎运动而空手失掉的那个官阶:省体委副主任。这是老马近年来一件丢不掉的心事。

人们还是那句话:老马你当好世界级大教练就行了,为什么总要惦着什么官位?当一个省体委副主任又能怎么样?诸君差矣!在老马思想中,有着根深蒂固的相当中国化的官本位成分。鞍马劳顿,抱病建功,为啥不给我一份酬劳?我们的改革才短短20年,并轨转型的过程尚在进行,计划经济的模式并没有完全改变,回首中国体育界,乒乓球和女排,在计划经济年代打到巅峰,不是也加官晋爵了吗?这才是刚刚过去几天的事。老马常念叨:人家可是安排好了,都在国家体委做高官,马家军功劳大不大?

比他们小不?——我们上溯中国封建社会史,历朝历代,有几个立了大功又志在山野的?加官晋爵耀祖光宗,天经地义人间正道。即使有落魄之人魂游山水,短期内蓬头垢面浮云野鹤,也无非是貌似洒脱而心怀朝政,其实退与进还是连在一起的。在计划经济年代,体育军团立了功,又谈不上奖票子、奖房子、奖职称,自然也就沿袭了过去这一套,奖励一个官职,给了一份显贵的级别,有了比教练大得多的权限。这种惯例在国人印象中是很深刻的,大伙儿觉得合情合理并无非议。老马干的也是同样行当,焉能记得不牢?

老马是农民出身的大名人,而名人未必等同于身份,在中国更不等同于行政级别。老马说来说去,不过一个训练中心主任,天天干的还是中长跑教练的苦差事。老马也是50多的人了,他觉得我为啥不可以要一个身份要一个级别呢?这次他见着我提及此事,满怀欣慰地说:上边已经派组织部门考察了,这回问题不大吧!——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愉快和企盼。

就老马升官一事,我讨教了八运会后的崔大林先生,问他老马是不是要当省体委副主任。崔大林脑子好,他先不给我正面回答,而是笑眯眯反问我:你对这事儿是啥看法儿?

我说这事儿是个并不新鲜的老话题——从老马的思想愿望上他肯定相当重视,从成绩上比一比,给人家这么个官儿也实不为过。但是大家都希望他做官后仍把精力集中在训练上,行政上的事他未必内行,可以少管甚至不管为好。体育界的惯例只有在大的体制改革之后才能真正转变,只要体育体制没有改变,老马就有理由提出这个愿望,你体委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大家就只好按政府的轨道运行,去争取做官。

崔大林点头称许,他也是一根接一根抽烟:“我早在1994年时候就提出过,国家体委这个机构完全可以不要!这是早期的苏联体制,现在世界上只有中国和极少数的国家还保留着这个政府机构,在你以前的作品中也谈过这个思考。但上头哪能让我们公开讲这个话!当代体育用不着政府操作政府负担,出了问题倒成了政府行为。美国的篮球那么发达,人家白宫里头也没有什么球类司篮球处,可人家照样出世界一流的队伍,乔丹更不是什么大官儿。我看有‘两会’就够用,对内有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对外有中国奥林匹克委员会,还要体委干啥?在两会主持下,各单项协会和成熟的俱乐部走向市场开展工作,内外都与国际接了轨就算了!在全国,在辽宁就可以少许多婆婆。”我感到在体育改革方面,崔大林和阎福君同样都是思考者,都是极有眼光的。所不同者是崔大林没有身在江湖,他是具体操作的省一级体委主任,因而他无法脱离现实,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结论与阎福君亦有区别,要么为啥说我们既是改革动力又是改革对象呢!

往下他就涉及到老马的事了:“过去我们体育界安排一些有功人员做官,就是政府行为的产物,将来肯定要改。可是这在体育界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东西,我们就不好改了。事情一旦约定俗成,那就是合理的东西嘛,老马有想法就不好转变嘛,我们就不好不给人家。你刚才说了给人家这么个官也不为过,我也觉得不为过!所以,八运会回来以后,我们就和省里汇报研究此事,还是要为他努力促成这个职务。当然我还认为,一个称职的优秀教练不见得就是一个称职的行政领导,当教练和当领导是两码事。所以老马做了副主任,他不能乱管事,搅得啥事都管,那体委就没法工作,就乱了套。现在我正在为他努力,省里已经下来考察过了,还是要让他当这个官吧!”

话说到这儿,就该说别的了。只是我想到了老马倔强的性格,想到了他与周边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了中国人对他1996年、2000年、2004年、2008年进军奥运的希冀,想到了他自身的素质准备,想到了共产党的规矩,说不清为什么,我总是对老马做官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这是1998年2月初的事。我还在为老马想,打好几届奥运会,比当个小官合算!

中国的许多事情仍旧与政治搅成一团。对于往政治里头卷,许多人包括“精英”们竟是十分渴盼十分乐意的。在今天看来,我们要对老马早期投身商界的做法作一个重新认识,他主动挣脱我国体育界计划经济模式,是最早的一批人,也是最主动最出名的一个。

他的探索尽管缺乏许多理性指导,并不是完全科学化系统化的行为,却起到了最早吃螃蟹的作用,甚至有那么一种自我爆破的悲壮色彩,我们怎能不重新审视深长思之呢?老马以饱满良好的自我感觉走向了市场经济,我们许多人包括整日里研究改革方略的人却根本做不到。老马的发展得力于人在经济占有领域里原生的动力,而不懂得民众原生力的人就不要侈谈市场经济。

因了以上这些缘由,因了人事纷争平庸阶段的客观存在,因了辽宁体坛发生的种种不利事件,那么,崔大林为老马奔波要官的传闻,就又一次构成了辽宁各界对大林的再一次非议:老马能做官吗?崔大林又要拉帮结派吗?足球惨败、大连兵变、八运滑坡、为马跑官这些事情合一块儿,不可避免地构成了崔大林的直接损失。1998年春季,就在阎福君当选为省人大常委的重要时刻,种种对崔大林的不利因素便体现到了人大代表的选票上。此前崔大林被提名为全国人大代表候选人,平心而论,辽宁体坛对中国体育的贡献,大林当此重任受此荣誉实在够格。然而选举结果却是那样的冷漠肃杀,500多名省人大代表投票,崔大林所得票数竟不过半数。他落选了。

初闻此讯,我并不以为然。一个风风火火干事业的人,有些争议或非议是正常现象。全国人大代表,当不上就不当了呗,事业照干不误。过年时在沈阳见到他,我也并没有拿着这档子事情去安慰他。却不料,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到了1998年4月3日,辽宁省举行第九届人代会第一次常委会议,情况竟已相当糟糕。当时,省人大常委会要选举任命将近50名政府厅局官员,轮到崔大林时,64名人大常委中,只有23人投了赞成票,崔大林任辽宁体育局长一职因票数不过半而凄然落选了,从法律上讲,他人到中年却被解除了自己赖以生存和奋斗的职务。可叹大林在辽宁体坛干了28年,对辽宁和全国体育事业的贡献很大,功劳苦劳,国人皆知,如今凤凰落地,真是太惨烈了些。反过来再想,世事沧桑人际复杂,改革开放新旧转型,大林为官数年,对自己对他人对事业对前途,待人接物于公于私,是否也有反躬自省之处呢?真是人在旅途命运莫测啊!

我从省体委大院办公楼走出来,走向正值新春佳节却十分萧条冷落的沈阳街头。天寒地冻,长街静寂,凛冽北风吹来,我连打几个哆嗦,急忙拉紧了上衣拉链。我钻进了在街头飘飘荡荡的出租车,告诉司机不妨在市里胡乱转几圈。我想到了这座古老的工业城市正处在艰难困苦之中,整整一个冬天都可以听到“为室内温度达到十六度而奋斗”的悲凉口号。我看到繁乱嘈杂的火车站前,衣着俭朴的下岗职工们,正在寻觅着年后“再就业”的一切机会。我看到车站上两个巨大的繁体字:渖阳,映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十分古朴苍劲。

我以沉重的心情聆听着人们的话语,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和年迈的街头小贩们这样说:咱东北人不行啊,咱们思想太保守了,整啥啥不成,连体育都大滑坡了,从上往下撸,就是没钱哪!俺们太笨了脑筋不好使……我说:“能觉着自个儿保守就是不保守。再说怎么能把东北人看得那么保守那么落后呢?”想一想,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片曾经充满了胜利豪情的土地,一片为共和国奉献了骨头奉献了血肉奉献了乳汁的土地,一片在北方农民心目中无比富饶的土地。森林、草原、大豆、高粱,有金银铜铁钢,还有石油和煤矿!面对东北,我们足以套用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英雄辈出等诸如此类的词语去赞誉她,怎么能说大东北忽然就保守就不行了呢!我想到了在辽宁发掘的“红山文化”遗址,大型祭坛、积石冢、女神庙,证明这里早在五千年前就存在着一个具有国家雏形的远古文明社会。一下子把中华文明史提前了1000多年!“红山文化”以及数不清的古代成果一再证实,东北民族文化与中原汉文化曾经并存于世,从而有力地修正了中华民族及其文化起源于黄河中下游然后向四周扩散的单源中心说。正是从这里孕育和出发了许多强悍的少数民族的前锋,他们先后入主中原,为中华民族发展史留下了鲜明的北方民族印记。烈马奔驰,旌旗浩荡,从南北朝到清朝,漫漫1500年,东北民族或在北方建立区域性政权,如北朝,如辽、金,或在全国建立大一统政权,如元代,如大清,时间长达750年,占这段历史进程的一半。东北民族文化,不仅是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更是一个相互兼容相互渗透相互吸收的历史进程。东北民族不断接受着中原汉文化的哺育和影响,同时又为中华文化注入了强有力的新鲜血液,补充了生机勃勃的无穷活力。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千百年历史发展过程所形成的,其主流是由许多分散孤立的民族单位,经过了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

这其中就包括大东北各民族。

放开了说,马家军的诞生和发展,同样是东北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融合统一的结果,这是一次优化组合的卓越证明,马家军队员们的辉煌胜利曾经激荡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勇武之心。往深里追寻,马俊仁及其女弟子们既是山东人,又是辽宁人,既是东北民族文化的产物,又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遥望古老长城以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历史上东北民族以游牧渔猎文化为基本生产、生活形态,肉骨以食,皮毛以衣,车马以家,转徙随时,逐水草而居,依丛林而猎,质实贞刚,注重实用,快马加鞭,开放流动,脚步是敏捷的,心态是进攻的。狩猎中,他们直面凶猛野兽,志在必得,动作稍有迟缓,反被猛兽捕食果腹,祖而父,父而子,子而孙,子子孙孙,那迅速紧张快捷的动作经过千万次重复,渐渐变成了东北民族世代传承的思维定势,沉淀于民族心理的潜意识之中。东北人性格粗犷直爽率真,盖源于其祖上在生产和生活当中,干脆不允许留下多少转弯抹角的时间。而相对严酷的自然地理气候环境,又造就了东北民族坚强的意志、挺拔的精神、豪迈的性格、雄健的体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健儿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成长,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奔跑。试看长城以南,我们的祖先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求稳怕变,祸福在天,自给自足,守业相传,文明程度固然很高,却轻易不愿意创新革命。从这重意义上说,东北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自身发展嬗变的宝贵财富,是充满阳刚活力的崭新因子,是中华民族振奋精神、张扬个性的积极因素。

昔日马家军的辉煌给了我们重新建造自身文化的许多启示,同理,马家军的危机与困境也促使我们面对古老文化的重负而深长思之。

中华民族有着伟大而又灿烂的文化,却没有使我们免遭几百年来的落后,近代以来屡受列强欺辱,我们岂可一日有忘!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我正在大连对马家军展开第一轮采访,夜宿部队招待所。这是一幢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洋派旧楼,外面是灰砖,里面是木梯木廊木地板。整个招待所里客人稀少,四周显得更加空旷。临睡前我随意问一声服务员:过去这是啥人的房子?谁曾经住在此地?

服务员答:过去这里是日本人经营的“大和旅馆”,在这间房子里软禁过末代皇帝溥仪!

一问一答,使我再也无法入睡。周身的血液猛一下子火热,又猛一下子冰凉。脑子里翻腾着不尽连贯的中国近代历史,还夹杂着许多东北英豪的形象,马占山、杨靖宇、赵尚志、张学良、赵一曼……夜半时分,我索性从行囊中取出烟酒,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梯,下得一楼大堂来,与值班老者慢慢地聊开去。感谢这位曾在海军服役多年的退伍老兵,他告诉了我这座灰楼给中国人留下的深痛记忆:

20世纪初期,日本把沙俄战败之后,占领了位于大连海湾的这座沙俄建筑,于1906年改为“大和旅馆”。“九一八”事变后,阴险的日本关东军把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遣送至东北。1931年11月18日到达旅顺,溥仪即被秘密送入这座灰楼中,命溥仪只准待在二楼不准下来半步。日本人就是要控制溥仪这位末代皇帝,阴谋实现成立伪满洲国的罪恶目的。溥仪、郑孝胥等人在此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主子与奴才之间达成了建立伪满洲国协议,拟定了内阁成员名单——这一切竟发生在我所居住的二楼上!那一年12月29日,由日军控制的汉奸组织“全满洲会议”,派遣九名代表从沈阳来到这里“请驾”,拥溥仪出任所谓的“新国家”执政首脑。溥仪按照日方预谋,装模作样“婉言辞谢”。至次年3月5日,日军又布置汉奸们再次前来“恳请”,溥仪遂“龙颜大悦”,允诺出班。1932年3月6日,溥仪偕皇后婉容从这里启程,在汤岗住了一夜,次日到达长春,于3月8日举行了伪满洲国“就职典礼”,开始了在日寇血腥刺刀羽翼下的傀儡生涯——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段奇耻大辱,悲惨故事,真让人欲哭无泪,欲说还休!这座灰楼就是历史的见证。此外,臭名昭著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也在这里同蒙古王爷之子举行过婚礼。当年灯红酒热,那分明是中国人喷洒飞溅的淋漓鲜血!

在这座楼里,在暗夜之中,我怅叹,我愤怒,我芒刺在背,直至黎明……我们背靠着伟大的中华文明,当时却不能逃脱厄运。

我们的伟大文化却不能保全一个自家的皇帝。

不是觉醒,就是死去。

知耻近乎勇,讳疾近乎亡。

我们绝不提倡狭隘民族主义,可是当代中国人必须具备崇高的爱国主义和使命感,再造中华新文化,塑造新型中国人,刷新中华民族史,振奋民族新精神,挑战并且赢得21世纪。

就让我们从马家军的成败中,把思考和激情延续下去。

临近尾声,尚有几件事应向读者报告。一是关于曲云霞的现状。后来,在大连我见到她,感叹她决战八运会竟跌了一跤。她慢悠悠地说:干了十几年了,最后一战又给摔了,我遗憾死了。算了吧,我特别想去上学。我说上学好,上学最好。等于什么也没说。她转而述说当年老马邀我给曲家买别墅的事,说那套临海联体的别墅已经归她所有,马指导已经拿出了当年的发票。但是要办理房产证等手续,可能还要花个十几万。另外,当年斯图加特奖励的那台奔驰轿车,也移到了她家的车库。可惜长年闲置,四只轮胎里的气跑光了,电瓶放烂了天天往下滴脏水。

我说:车跟房子一样,不用就慢慢坏了,修修吧!

她说:还得花钱。

我又问她,当初人家给你介绍了沈阳的一位武警军官,印象中挺英俊,不知现在谈得如何,她就埋头一笑:“我们已经登记过,就是他了。”

我祝贺她,请她转致我对她父母的亲切问候。她就说:“老两口一直找不到事做,闲得慌,想挣点小钱又不知该干啥。”我说:把你家车库的后门卷闸改造一下,给小区住户们开个小卖部,萝卜青菜啤酒海带,慢慢来。

曲云霞就发出了真挚朴素的笑意。

第二件事就说斯图加特那三台奔驰轿车,老马、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四个人三台车,长期分不下去,打从德国开回中国那天起,小报上议论纷纷就不曾平息过。如今老马继续使着一台,一台放在曲云霞家中,这二人在大连算一档子事,一人一台车。王军霞和刘东在沈阳,守着存放在田径馆里的那台车,也没法儿把车锯开瓜分。最近,在崔大林和北京体育官员主持下,还是计划经济体制发挥了作用:鉴于王军霞和刘东的强烈要求,鉴于此事已拖了很久,国家体委有关部门与辽宁体委共同协商决定:

一台车,当年的价格是4.7万马克,折合人民币25万至30万元,就照这个价,国家体委出一半,辽宁出一半,凑成一部车钱,交给刘东或者王军霞,一人得钱,一人得车,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

崔大林对我说:只要国家体委那十几万汇到辽宁账上,我马上凑齐另一半,尽快交给她们,她俩怎么分自己看着办。

王军霞的意见是:要钱要车,先保证刘东选择,我好说。刘东的意见是,看来我要钱比较方便实用些,军霞你决定吧——四份东西四人分,就怎么都好办。

1998年2月中旬,由国家体委田径处出面,把这笔钱汇到辽宁。此事了结了。

在这部书即将杀青之际,北京上层相当热闹。国务院所属各部委的朋友们传来一个又一个权力机构大改革的消息。中央直属机关有十几个部委均在被撤销被重组被合并被精简的范围内。看来朱镕基总理这一次是下了大决心。往后,几十万中直机关的党政干部面临着下岗和转岗,包括上百名副部级以上的官员。司局长一级的官员多得数不清。人们的“官念”正在急剧转变。在这次激荡与重组过程中,国家体委也将被撤销,业务机构分离转轨新生自理。这个曾经当了几十年“婆婆”的中国最高体育机构,似乎行将完成她的历史使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回忆体坛往事的一个旧名词。过去她的全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运动委员会”,相当威严雄壮。

我们似可想象,在北京天坛东面的体育一条街上悬挂了几十年而不动的那块大牌子,会在某一天的早晨或者中午,被几位在后勤岗位上长期工作并且从来没有犯过政治路线错误生活作风正派的老张或老李,从容地把它摘下来……这真是一个所谓平民化的社会啊!好像谁和谁都差不多了。

老马老马,你说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没准儿哪一天你又会嚷嚷。

不是真货嘛,改革改革改了这么多年,换汤不换药嘛!咋还有人管着咱呢!——你这个“新闻学博士”,你还是整不明白,中国社会的进步就是这样,从真到假,从假到真。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轮回接着轮回,是一个生生不息、不屈不挠、一点一滴向前进的漫漫过程,我们决不要悲观失望,假的终会变成真。

就在1998年春天里,种种关于机构改革的传说得到验证。2月底,中共十五届二中全会召开,以提出建议的方式拿出了一个新的组阁名单,推出了一个新的《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不等国内外观察家们醒过神儿来,紧接着,在3月初,第九届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开幕,接受二中全会建议,机构改革方案出台。这一次,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至少在表面上有了重要内容,有了干货。

真不容易啊,皇城一片震荡。

马俊仁先生,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来到了北京,参加国际马拉松赛。不同的是老马的身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同时成了本届全国政协委员!本次赴京,任务就不那么单纯了,他不仅要率队打好北京马拉松这一仗,接下来脱却征衣还要到全国政协会上参政议政。当了全国政协委员,也行啊,对老马心理上便是一个平衡。

老马以全国政协委员的新身份指挥马家军在京作战,说什么也要打好这一仗,用老马的话说,咱头一回参加全国政协会,总要有个见面礼物,在中国的首都打输了,我老马还当什么全国政协委员!

2月里的一天,北京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沿途观众热情洋溢助威呐喊。

参赛选手分别来自中、日、俄、美等15个国家,80多支代表队,500多名运动员,声势浩大,马嘶人喊。起点是工人体育场,终点在丰台体育场,中间设六个接力区。马俊仁乘车随队指挥,全队奋勇前进。姜波、董艳梅等队友一路领先,以二小时十一分四十一秒的战绩勇夺冠军。

我说:老马,痛快不?你又赢了。

老马说:也不怎么地!那个埃塞俄比亚本来报了名,临到跟前他躲在非洲咋就没来呢?来了咱就收拾他。

他觉得未能硬硬地报复一下上届冠军,实在是够遗憾的。我则不以为然,便对他说:那也没啥!往后日子长着呢。年底打亚运会估计问题不大,关键是,大家都想看你老兄能不能扛得住悉尼奥运会!还有2004年在雅典,2008年在中国,你该干些啥?

老马目视远方,没有接话茬儿。他沉思着,许久许久默默无语。

关于中国田径马家军的故事,我只能先讲到这里,后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3月初老马把得胜的队伍从北京打发回大连去,自个儿没有走。他换上西装打上领带,神情严肃地参加了九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我真不知道他到了会上要讲些什么话。只是听说,会里会外,有人为国家体委今后的存留包括现实利益而上下扑腾,搞了一些提议以及上书之类的东西,联络动员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签名。旧有体制是不容易一下子挥之即去的。搞签名的人找到马俊仁,请他也加入请愿签名声援的阵营,被老马一口拒绝。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我马俊仁跟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这种名我哪儿能签!

我知道,老马是诚心支持中国改革的,特别是竞技体育尽快走向市场经济的改革。他和王军霞等诸位弟子们搅成一团,用惨重的代价去实践了这场改革。他们在这场马拉松式的漫漫征途上,留下了一行行血泪斑斑的足迹。他们总是在一次次征战强敌的时候,不断地战胜着自己,并且时有失败。

战胜自己是一个长痛的过程,是非常艰难苦涩的。

<span class="right">(原载《中国作家》1998年第2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首次出版)</span>

附录 一、药魔重创马家军(原第14章)

对付第三次飞行药检最为惊骇。不准私自上医院,痛打五人为哪般?长期用药,队员含悲。药片可偷偷扔掉,打针却难以躲藏。“变成烈马!”录音带哭诉受害真情,联名信打动作家良心。

担心重演游泳队悲剧,乃最后兵变的重要原因。马俊仁同样是兴奋剂受害者。中国体坛力反兴奋剂。

作者按语:1998年5月,《马家军调查》由《中国作家》杂志全卷推出,引发多方争议。由于种种原因,本章当时没有发表。如今重读,不胜感慨。

2000年,马俊仁先生重整旧部,向悉尼奥运会冲击。但是,出征之前,国内实行禁药自检,马家军有多名运动员被查出服用兴奋剂,导致全军从青海多巴训练基地撤退,教头马俊仁受到通报批评,舆论哗然。自2000年以后,国际体坛普遍应用了针对EPO药物的检验方法,改验尿为验血,马家军曾经的“灵丹妙药”只能宣告失效,无法保持原有水平。至于过去广为流传的学狼、学鹿等等所谓“仿生训练法”和“鳖血助跑”以及中草药秘方种种说法,显然不能挽回队伍溃散颓势,大伙儿迷信一阵儿,不再重提也罢。

有读者会问:为什么国家查药查得这么紧?道理简单,在世界体坛升国旗奏国歌,乃一国之荣誉,也是百姓同胞的高兴事,金牌之意义美妙而又特殊。一旦金牌变做丑闻,事情反而非常糟糕,如果金牌得而复失就更不划算,还不如不得。不仅失去了金牌的正面意义,而且产生了负面影响。

中国游泳队屡被拒绝参赛,好像我们一下水就污染了泳池,便是痛心一例。

有些教练员和运动员冒险一搏,不管不顾,其危害性甚大,他们一出事,即被冠以“政府行为”之名被攻击。

还有读者问:既然马家军因药物困扰而无缘奥运,那么,独立后的王军霞,几年后夺取亚特兰大奥运会5000米金牌和10000米银牌说明什么?

我的看法:首先,王军霞在毛德镇先生带领下,坚持了刻苦训练,能够排除干扰,及早走出“兵变”后之困境;其次,王军霞的确是一位亚洲人种当中少有的中长跑天才,而且,临场实战经验足够丰富,加上一些运气成分,最终保证她获得了好名次。但距离自己最好成绩仍有一些差距。

1998年夏季,《马家军调查》争论蜂起,众说激荡,辽宁发难,老马喊冤,直至惊动了北京高层。马家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本书炒得如此邪乎?《中国作家》当时的负责人之一杨匡满先生,历经诸事,为此写了沉重的回忆文章,表示事实胜于雄辩。

我仍以平常心做平常事,庸庸碌碌写作至今。中途,有几次马家军跌入低谷,兴奋剂问题逐渐暴露。因此,多有媒体认为时令甚佳,纷纷动议发表本章。我犹豫之间难以遵命。本章束之高阁,一放就是十多个春秋。

直到现在,本次文集的出版是一个契机,对读者和我真实的创作可作一个交代。

我刚来东北时,遇上了两次大雪,转眼功夫,麦苗竟已返青。频繁采访追日月,对时间不知不觉。春天来了,我丝毫未能感悟,实在有负节令。

心情正如一首宋诗:“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悲中即病中。”

马家军与兴奋剂,便属于一个既是悲中又是病中的问题。这个问题相当敏感,曾经引的中外瞩目。但是我仍然力图以平常心坦然看待之。在前面十三个章节二十多万字篇幅中,我只字不提兴奋剂,正是因为我深深感到兴奋剂问题在马家军成功的道路上不应看做决定因素。尽管问题的严重性是不容回避的,兴奋剂仍不能导致一个运动队大面积的胜利。科学的选材、艰苦的训练、严密的管理、体制的保障、天时地利人和加在一块儿,才是马家军成功的保证。

如今,中国体坛高层在反对兴奋剂问题上旗帜鲜明。从国际到国内,体坛兴奋剂形成公害,中国运动队包括马家军亦不能脱俗免疫。在坚决反对兴奋剂问题上,国家体委领导人多次声明中国的严正立场。刘吉先生在中央党校的讲话则比较详尽,他说:

兴奋剂是竞技体育的产物,从上世纪开始,西方一些国家的运动员开始使用,到本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泛滥,1968年国际奥委会开始实施兴奋剂检查,现在各洲各国每年对此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试图扼制这一世界体坛“恶性肿瘤”的扩散,然而在名和利的诱惑下,仍有不少运动员铤而走险,致使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

这几年,我国也确实有人吃了,这里面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名利,得了金牌奖金多,有住房,铤而走险的人,说中国今后没有了也不可能,就像卖淫、吸毒这类东西,随着开放还会流传。对这个问题要正确看待。这次广岛亚运会上查出中国运动员服用的兴奋剂叫双氢睾酮,1994年9月7日双氢睾酮被正式定为兴奋剂,我们运动员9月28日出发,10月份接到通知时,运动员已经在日本参赛了。比赛开始时检查,没有出现问题,后来日本实验室又跟法国的实验室联合检查,查出中国有11名运动员呈阳性,7个游泳、1个田径、1个自行车、2个划船……我们考虑再三,最后中国奥委会发表严正声明:对此事感到震惊和遗憾并表明我们的态度——凡是各单项协会判作阳性的,我们就一律处罚。那几个游泳运动员判罚停赛二年,自行车运动员判罚一年,田径运动员判罚四年,两个划船运动员判罚二年……有人利用兴奋剂问题做文章,最近美国,澳大利亚等西方国家抵制中国游泳队参加亚特兰大奥运会。兴奋剂问题不能搞株连,查出谁处罚谁。萨马兰奇也发表谈话说:搞株连不可取,任何一个国家的游联无权反对另一个国家游联并说三道四。至此,广岛事件可以划一个句号。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运动员承认他服用了兴奋剂,但也都罚了。每年查出人数占1%-2%,哪个国家都有,我们国家查出的占1%左右,我们自己查的,也都处罚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很坦然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事,要坦然对待这个问题。

我们中国人真正知道兴奋剂问题是80年代初期,随着改革开放,一些好的东西传进来了,兴奋剂问题也传进来了。1985年发现我们有的运动员使用兴奋剂,我们立即着手在中国建立了反兴奋剂实验室。1989年,国家体委、中国奥委会提出反对兴奋剂的“三严”措施,叫做严令禁止、严格检查、严肃处理。从1990年开始,我们每年都检查,包括七运会。七运会我们检查了1600多例,最后查出17个人尿样呈阳性,都做了处理。我们成立了中国奥委会反兴奋剂委员会,连续两次召开中国反兴奋剂大会,态度之坚决都是有文件可查的。去年我们又提出,我们中国人“四不吃”。有人说兴奋剂无害,我们说无害也不能吃;有人说别人吃了你不能吃吃亏,我们说别人吃我们也不吃;有人说吃了也不一定查得出来,我们说查不出来也不吃;还有人说你不吃拿不到金牌,我们说拿不到金牌也不吃!东德运动员拿了很多金牌,但他没有帮东德社会主义的忙,因为他使用了兴奋剂,现在攻击东德,很大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运动员服用兴奋剂。我们不能给我们国家、社会制度帮倒忙,中国奥委会是坚决反对使用兴奋剂的,态度明确!(中央党校1995年7期《报告选》)

中国健儿本来已经具备了向世界最高成绩冲击的能力,我们不应该丧失自信。

如果我们听任兴奋剂泛滥使用,国际体坛将不是运动竞技的舞台,而是药物大战的试验场,人们所崇尚的奥林匹克精神则化为乌有,体育包括中国体育将失去往日的风采而蒙受耻辱。1993年底,中国奥委会反兴奋剂委员会以坦然公正的态度,首次通过媒体公布了当年中国运动员“兴奋剂检查阳性结果表”,受到社会各界及国际体坛的一致好评,充分表现了中国体坛坚决反对兴奋剂的决心和勇气。那次公布的结果计有24名中国选手呈阳性:女子竞走李玉新,男子古典摔跤韦晨,男女柔道赵治山、于淑红、苏雪梅,男子技巧俞华,男女速滑范洪文、卢静,男子皮划艇蒋文标、周锦,男女举重李炎、于银涛、王增荣、万明、邢芬,拳击卢舰,女子游泳陈曦、陈欣,男女田径杨洪涛、于文革、郭月、周天华、王亚文,女子艺术体操彭玲。对以上运动员,中国各单项协会都根据国际有关规定作出了严肃处理。这场胜利的意义决不亚于我们打好了一次亚运会、世锦赛、世界杯乃至奥运会。从那以后,中国反兴奋剂的力度不断加大。1994年,中国又对包括世界冠军级在内的31名使用兴奋剂的选手进行了公开处罚。据统计,中国对运动员的尿样检测,1992年检查了1203份,1993年增加到1608份,1994年完成了1912份,逐年增加。世界上有23个检测中心被国际奥委会所承认,中国中心的检测量名列第11位,检测水平在亚洲领先。

1995年3月,国家体委和中国奥委会召开第二次反兴奋剂大会,伍绍祖先生在大会上强调,要把反兴奋剂的斗争确认为体坛反腐败的重点来抓,进一步显示了我们的决心和立场。

尽管马家军也使用了兴奋剂,但是兴奋剂起不到决定性作用。田径训练中有大小量与强度之间的关系,还有体能恢复,赛前准备的安排,高原和平原的训练等一系列问题,只有全部解决了这些问题,才能最后达到顶峰。马俊仁很好地把握了量与强度之间的关系,这是两个可变因素,马俊仁很好地控制了它,控制了运动负荷。我们的训练往往一边倒,不是有氧代谢就是无氧代谢,掌握不好强度。要使有氧代谢和无氧代谢同时进行,关键是强度问题。训练中的主要因素既是统一的,又是尖锐对立的,单打一肯定不行。

马拉多纳因吸毒而误服禁药被处罚,但谁也不能说马拉多纳的成功靠的是兴奋剂,不是吗?

采访开始以后,兴奋剂阴影像一个驱不散的幽灵,笼罩在游荡在每一个马家军成员的心头,使用禁药,给这批优秀的同时是弱小的运动员带来相当深刻的伤害。后来的事态发展直至兵变,均与此事密切相关,给老马带来的烦恼也不少。采访中,马家军从工作人员到助教到运动员,几乎全部伤感地谈到了这个问题。

当代中长跑教练员使用违禁药物的用意很简单:提高运动员肌肉耐力,提高体内血色素的指标与含量,促进血红蛋白的生长,提高人在运动中的携氧能力,缩短同欧美人种同项指标的差距,保证训练持续高水平,达到最终目的——赢得比赛。

兴奋剂的定义是:运动员使用任何形式的药物以非正能量、或通过不正常途径摄入生理物质,企图以人为的或不平常的方式提高他们的竞赛能力,即为兴奋剂。国际上于1968年公布的药物为8种,1972年为26种,1978年为58种,1984年为69种,1988年为101种,1992年以后为107种,都是禁止运动员服用的,比赛不能用,平时也不能用。这些药物可为分六大类:

一类属于麻醉剂,如吗啡,度冷丁、吗散痛等,约有10种,作用是麻醉肌肉、降低痛感,提高心理兴奋度;一类是刺激类,如苯丙胺、麻黄素、可卡因等41种,能使运动员忘却疲劳,增强体力和兴奋,提高速度。以上两种禁药很古老,最常见最便宜也最危险,1960年罗马奥运会上,一名丹麦自行车运动员在100公里团体赛中途猝死,1983年一名英国赛马运动员在比赛中命归黄泉,1987年一名联邦德国女子七项全能冠军在训练刚结束时死亡。她的悲剧被改编成电影《最后的赛场》,轰动国际影坛,引起各界观众强烈反响……这样的例子很多,大多是服用了以上两类药物。

第三类称为利尿剂,有13种。可以稀释尿液减轻体重,掩盖尿中的药剂量,干扰药检。

第四类是镇静剂也称阻断剂,有12种,可以使射手提高镇定感,稳定情绪,枪打十环,箭中靶心。

第五类叫合成类固醇,如可以刺激肌肉增长有耐力的各种睾丸酮、双清睾酮等计27种。这种东西最糟糕:致使女性变得男性化,长喉结、长胡子、声带异常如男声;闭经,影响内生殖器正常发育,可能导致终生不孕;还诱发肝功能异变和心脏病;男子服用后睾丸萎缩精子减少。这类药后来较流行,游泳、田径、自行车用的最多。性征的变化,对运动员心理上打击最大。

第六类称为合成类荷尔蒙,有若干种,属于90年代后升级换代新产品,价格较昂贵。通常称为“红血球生长素”或“促血红蛋白生长素”、“红细胞生成素”不一而足,都是一个意思。国外产品名称的缩写常为EPO,圈内人就这么叫它EPO,说特效好使,综合了许多前类的优长。更关键者,这种药验尿验不出来的,可以逃避“尿检”而不被发现。它是一种耐热的蛋白质,可以刺激红血球的产生,提高血色素浓度,增加总血容积量。从而加强全身的氧运输,使肌肉在训练和比赛中得到更多的氧。其结果是提高了运动员的最大吸氧量,可以跑的更快。如与高原训练相结合,效果更为明显。此药最大的危险是容易导致心血管突然破裂。

在1992年汉城奥运会上,查出了许多禁药,而第六类药物却溜之大吉。原因是当时仅仅验尿,尚未动用验血的“血栓”法。此外,还有些药物如表睾、丙磺舒等被称为遮蔽剂,专门用来干扰验药仪器,也能掩护过关;众所周知,1993年和1994年有关国际组织几次来中国,对马家军等运动队实行“飞行药检”,引起担忧和关注。当时采用运动员进厕所取尿样,然后带回去尿检的老方法,这对于新型的EPO是无能为力的。在斯图加特世锦赛和广岛亚运会上采用的也是老式的尿检法。

有了EPO,是不是仅在平时服用就够了呢?不,EPO是打基础的,各国还加紧研制出多种专供临场前使用的速效型药物,一段时间或几个小时内正好发挥作用,然后从体内消失逃避药检,即可愚弄法规。百米王约翰逊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被查获,就是因为计算错误和器官意外反应而大出其丑的。当时一曝光,举世震动,赛场上有类似情况的选手惊魂未定,赶紧悬崖勒马,放弃了本来可以拿到金牌的比赛机会,激流勇退了。现在常见的一种,代号“9303”,四小时见效,另一种“9421”,两小时见效,都极有市场。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更严密的药检方法如“血栓”等手段,最终被国际体坛大力推行,这对于有关教练员来说,又是一个“噩耗”。从1994年10月各国提高药检手段之后,即便是“9303”、“9421”也难免被揭露出来。

刚才说到,对付新型药魔EPO,提取尿样的老方法查不出来,相应的新办法是验血。那么,是不是提取尿样的国际药检人员一来,便可以高枕无忧呢?不是这样。验尿方法虽然老一点,仍可以对违禁者构成威慑,因为违禁运动队并不仅仅使用EPO,他们还需要配以大量的其它药物,验尿法足以令人胆寒。既然如此,老外飞行药检马家军好几次,咋就没事儿呢?

据我的调查,国际田联药检官采用飞行药检的办法“突袭”马家军,大的行动应是四次。能否查出服用禁药,关键环节在于:这时候的队伍是处在调整准备阶段呢,还是处在积极备战阶段。如在调整阶段,队员们前番大战业已结束,训练无需强化,药物来源有限,通常情况下没有禁药,自然查不出来。如在积极备战阶段,训练进入倒计时,各种手段都用上,有的运动队日日夜夜都在用药,这时候一查一个准儿,验尿验血都能逮住药魔。对于马家军,经历飞检四次,时间是:第一次,1993年12月15日,马家军高峰年的结尾,队伍进入几年来最大的一次调整期,马俊仁正在享受荣誉,一周后闹起辞职风波,注意力集中在官场和商场,受检地点是沈阳。第二次还在沈阳,距首次药检两个半月,即1994年3月8日,队伍推却了所有赛事仍在调整,老马正忙于大连方面的基地筹建。在两次药检之间,老马率部进京在2月20日打过一场马拉松接力赛,全程速度比上年慢了两分钟。药检官两次飞来沈阳,全队都处在停药当口,马家军安然无恙,媒体报道正常。

此后,马家军7月下旬搬家到大连,当年的重头赛事是广岛亚运会,8月下旬积极备战,到云南进入高原训练,准备10月份出征广岛。一个月以后,即9月21日,老马率部下山,乘火车从昆明赴北京。就在这万分紧要关头,国际田联第三次飞行药检马家军。而万分危急中又有万分幸运,巧的是药检官于9月22日飞向了沈阳,南辕北辙,扑了个空。马家军的位置正在疾风北行的漫漫铁道线上。后面我将写到这次药检的历险经过。当药检官最终在北京查到马家军时,时间已是9月28日,即老马得知消息4天以后了。这4天中,老马抓紧机会采取了相应的补救措施。对于此次药检,事发前后未见任何报道。这第三次最为惊险。

第四次飞检,时间就到了1995年的春天,兵变已经发生,昔日马家军全体老队员已经拒绝用药很久,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回顾1993年底到1994年的三次飞行药检,前两次本来就没有服药,但查无妨,第三次地点阴差阳错,有惊无险。但是,这三次药检却给老马和全体队员的心头蒙上了无法排遣的阴影,对老马和队员们的打击异常沉重。

通过国际田联对马家军的前两次检查,许多中国人才知道飞行药检这个新鲜词语。飞行药检与赛场药检的不同之处在于,国际体育组织没有事先通知任何人,药检官就突然出现在某国运动队的驻地。他们避开该国体育当局,或持旅游护照以游客身份入境,或持商务护照以商人形象出现,或随同某个与体育不搭界的代表团云游,冷不丁就站在了你的面前,亮出个人身份证,拿出了权威性的授权书和独立取集尿样证书,同时拿出被检国体育组织早已签署的合同函件。例如飞来中国检查,他就要出示中英文原件,要求你立即履行合约接受检查。此项国际措施,是所有会员国必须遵守并积极配合的。合约规定,运动队接到通知后,必须在规定时间之内接受检查,否则将取消该队今后一年内的参赛资格。药检官按照抽查计划,点谁查谁,缺一补四,毫不留情。

以第一次飞查马家军为例,来者是国际田联兴奋剂检查官安德森,带着两名香港女助手,靠着一张港版辽宁旅游图,于1993年12月15日上午11时20分突然到达沈阳马家军驻地,主动让马俊仁验明身份,检查立刻开始。队员们本来正准备吃午饭,只好停下,即刻在两分钟之内列队站在药检员面前,不得拖延。安德森提出抽查对象为10人,她们是王媛、刘莉、刘东、吕亿、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王军霞、吕欧、马宁宁。而刘东早已负气离队数月,无法到场,按缺一补四规定,遂补充了李颖、王小霞、历建平、冯文慧4人受检。计划抽查10人实际查了13人。检查开始后不准任何无关人员出入,手续极为严密。

第二次飞查马家军时,先查曲云霞,办理登记手续,表格一式四份,国籍、姓名诸多栏目由药检官助手详细填写,然后由曲云霞自选A瓶、B瓶各一,再选小杯一只,在同性助手(独立取样员)监督下,一块儿到卫生间去,曲云霞必须在取样员亲自目睹之下提取尿样。尿样规定不得少于70毫升,其中装入A瓶的尿液不得少于40毫升。这中间取样员与运动员形影不离,慎防尿液以伪代真。过去,在运动员进入卫生间以后,无人直接监督排尿,一般人谁也不好意思死盯住不放,于是就有运动员利用了这个漏洞。

他们或她们为防药检,身上总装有一只胶囊管,里面是备用的干净尿液,稍不注意,开启导管把干净尿液注入小瓶。国外甚至还有女运动员将此胶囊事先塞入阴道,届时“排泄”而出。前民主德国女子100米、200米世界冠军克拉贝,曾用此法闯关,惨遭败露。后来各体育组织不断完善监视措施,规定必须目睹取样。世界举重联合会方法更绝,规定男性运动员取样前,必须把衣服全部脱光,一丝不挂,受取样员周身检查认可后,方能进入厕所……曲云霞这厢取样归来,在监督下把杯中尿样分别装入A、B瓶,当场封瓶,装入盒中,用标有号码的封签再行加封,有待于事后在监督下破坏封签,才能取出尿液。接下来,是药检官为曲云霞拍摄快照,有时还要用两台照相机同时拍照,以便多方人士验明正身。到此,这一位运动员基本完成检查。药检官将尽快携尿样飞回某地,到指定的化验室化验分析。此时,除化验室主任、指定工作人员、国际奥委会或医学委员会成员、专门授权人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化验室。先开主瓶即A瓶,得出结论,如呈阳性,即发现了问题,化验室将立即通知国际奥委会医委会主席或主席代表,由他们书面通知运动员所属国,确定时间,做进一步分析B瓶准备。B瓶是备用瓶,打开时必须有运动员本人及所属国代表在场,由国际奥委会医委会主席或主席代表监督进行,同时必须更换A瓶化验员换成另一人操作。这些都是合同规定的程序;如B瓶化验结果仍呈阳性,与A瓶相同,即由上述主席或主席代表召集该单项国际体育组织、运动员本人、运动员属国代表,共同开会,对裁罚提出建议,研究处理意见,交单项国际组织执委会讨论通过,并将化验结果和处分方案同时公布于世。由于上述程序十分严格,所以每检测一次尿样都需要经费。按当前国际市场价格,每查一份尿样,有关组织平均投资200美元,加上收集运送等费用,共需250美元。国际奥委会反兴奋剂组织每年耗资巨大,田径单项组织仅在1994年就花掉了24万美元。又因兴奋剂给人类添加了这么多麻烦,各单项组织恼火倍加,所以不断增大了惩罚力度。像田径,原先规定初犯者停赛两年,现在已增至四年惩罚。萨马兰奇把问题来了个大升级,公开呼吁反兴奋剂问题要同各国政府合作,对症下药将了各国政府一军,谁愿意承认本国运动员被查出问题是“政府行为”呢?

治疗毒瘤不能嫌刀快肉疼。我们接着讲马家军的故事。

第一次和第二次飞行药检马家军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准确音讯,迟迟不见结果出来。国内反映亦不明朗,人们既不敢乱猜测,又不敢下断言,笔不敢乱写,话不敢乱说。那时的报纸,多以马俊仁打头炮指摘怀疑者开道,反正老马那阵子没有退路,他只能那么说了。《工人日报》一篇文章,笔法有趣,署名张力平,被多方转载,读罢令人联想不少:

……马家军队员尿样的小瓶,很快就被带回国际奥委会设在挪威的实验室,之后便杳无音讯。许多人在焦虑中默默地等待,而迟迟不见消息过来,十有八九没有事了。中国体育官员私下里如此推测,希望最终就是这般结局。没有人敢公开下断言,都怕栽了大面儿。还是瑞典的一家报纸最先捅破了窗户纸,它告诉读者,中国女子中长跑运动员在最近的赛外检查中,没有出现阳性。二月初,中国田径协会负责人在综合了各方面迹象之后,小心谨慎地告诉新闻界:马家军通过了这次药检。……许多人悬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反兴奋剂的行家却不这么看。一次通过药检,不等于一生通过药检。那么位杜尼克医生说:“我们必须调查在游泳和田径方面成绩突然提高的原因。我认为,多喝狗肉汤和蛇血还有多吃鳖肉,不能说明这些成绩。”

(见1994年2月23日《工人日报》)

再查《中国体育报》,见到邓学政的报道,笔端也不气粗,小邓写道:“记者多方了解有了眉目,马家军药检——从理论上讲,应无问题。”辽宁记者吉明刚转述了马俊仁的几段硬气话,吉明刚问:“马教练,由于国际田联对马家军的飞行药检结果尚未公布,人们猜测不已,很多读者多次来电或来信询问,有的读者还称,上海某家报纸公开登出马家军此次飞行药检准出问题的消息,请问马教练,本报应怎样答复读者?”马俊仁答:“请贵报转告读者,我们马家军的成绩是由多年的刻苦训练而来,我们从未服过任何违禁药物,因此我们坚信此次飞行检查的结果肯定没有问题,也不可能出现问题。当然,我们非常理解人们的心情,我们自己也一样期盼药检结果早日公布。”许多人读了老马这般说法,也就不愿再想别的,宁可认为马家军什么药也没有吃。过了一星期,吉明刚又发表对老马的访问,马俊仁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因此,我们此次飞行检查的结果没问题是我预料的事。”吉又问:“有人说,这次飞行药检只能表明马家军这一天没有问题,你怎么看?”老马答道:“是的,怀疑者肯定还有,这都是正常的,我们希望国际田联随时随地再来马家军大本营检查,直至全世界的怀疑都消除为止。”

对马家军的前两次飞行药检,就这么平安无事过去了。然而,马家军姑娘们被罪恶的药魔深深地伤害着,先后向我反映和证实此事的有关人员,有王军霞、张林丽、刘东、刘莉、张丽荣、马宁宁、王晓霞、吕亿、吕欧、王媛等老队员,另外,后来在马家军任教不到半年的年轻教练李卫民先生,也谈了一些情况。队医张琦女士则表达了她不尽的苦恼。

现在,我根据录音和笔记,先把队员们讲述的主要内容梳理出一个梗概。九位老队员共同回忆了事件发展概况:

“早些年我们在体校训练,并没有服用过那些药,那时候只听说过兴奋剂这个词儿,据说国外运动员用的贼多。大概是八八年、八九年吧,就知道国内也有运动员开始用了,她们回来说,有利无害就能用,老多队伍都在用,不用不好使。我们心里就觉得人家都在用,咱们再练不也是白练吗?觉得太不公平,心里特恨别人使用兴奋剂。赶后来,选拔到马指导这个组,没来前儿就听说这个组用药比较多。我们年龄小,为了出成绩,又不懂什么危害,就跟着用。头几年,马导也没整来什么好药,就是‘大力补’那些个玩意儿,数量也不多,效果并不明显。那东西负作用可不小,但是,如果吃不着用的少,还得不公平呢。到了九一年以后吧,马导手上的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级,有口服的,也有针剂,那阵子查得也不紧,就大量地用。

“往后长大点儿了,知道这些药挺害人的,尤其对女孩子危害更大,好些队员说话声音越来越粗,大多数队员还得了肝病,有时疼的不能训练,睡不着觉,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只要马导不监督,一部分队员就把口服的药偷偷扔掉,不吃,但马导打针还是躲不过去。有时候想,干一回体育,用就用吧,早点儿出了成绩就不干了,又想用又怕用,心里特别矛盾。再往后就麻木了,出不了成绩,马导又打又骂的,还不如瞎用呢。平时打针发药都是正常程序,咱组可用老了,提回来一提兜一提兜的,稀里糊涂过日子。

“到了九二年以后,情况发展到痛苦阶段,队友的身体都变化了,说话嗓子老粗,有的也不来例假了。肝病越来越多,各种毛病都出来了,又听说往后可能不会生孩子,或者生畸型儿,笑话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别说没有男朋友,有男朋友人家也动摇了,咱心里难过得要死要活的。兴奋剂就像一块大石头,整天压在心头,憋的人喘不过气来,觉得没人理解我们这些苦孩子。马导变态上火,我们也快变态了神经了,大伙儿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有时候又想,吃就吃!猛吃猛跑,哪天突然死在跑道上算了!九三年那年刚出了成绩,马上有不少人要回家不干,倒不是不想挣钱出成绩,主要是不想再吃药,再干下去,还得吃那些害人玩意儿,可是不吃又不好使,真跑不动。不少队员怕家里大人不理解,怕父母逼着自己练下去,就有把过去不敢说的真相,陆续告诉了家里,想让家里大人同情理解咱。九三年荣誉那么高,还觉得这事关系到国家利益,有委屈搁在心里头,哪敢对人说?

“结果,飞行药检一来,虽然没有查出什么,但对咱组队员的情绪影响可不小。广岛亚运会前躲检药,那是第三次飞行检查,我们像贼一样从火车上下来,东躲西藏,那次真挺玄的。马导这时候也发慌,总跟我们说,查出谁来谁自己负责,他和组织上都不负这个责任。这不是坑人吗?大伙儿就寒了心。

“这样坚持了不到一年,突然听说游泳队出事,大面积给查出来,一下子给我们吓懵了,心想这下可完了,多高明的药都能查出来呀。马导听说以后<kbd>?99lib?</kbd>受到不小打击,他自己就不想干了,他想退想得发愁,不敢再干下去,害怕发现用药前功尽弃,就越来越不想管我们。到九四年底乱了套。队员们最终集体出走,当然原因很多,但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药的压力太大,游泳队暴露,这事太可怕了。出了成绩的队友直后怕,没出成绩的队友想,今后不敢用药,反正也出不了成绩,没希望了,苦也受够了,不干就不干吧。要不然全体队员怎么会那么心齐?对不?当时我们集体签名辞退报告,别的没写,就写了这么一条。

“再往后您都知道了,我们跑出来,又从大连集体回到沈阳。组织上一直做工作,好些事情也没解决,想退退不下来,只好继续在队里呆一段。不过,我们既然争取了自由,没有马导逼着,就再也不会用那害人的药,这样就发生了败在北京的事。不用药参赛,打马拉松接力,谁也跑不动,两条腿那个沉呀!输到第五名。输到底我们也不吃!

“接着到五月份,去太原参加全国锦标赛,输得更彻底,赵老师你都看见了,还是跑不动,不用药都不会跑了。干脆全军覆没拉倒!王军霞坚持跑完五千,接着一万就不想跑了。舆论界不明白队里的内幕,光说我们离开马导不行啦,背叛了老师啦,给国家造成了损失啦,谁能想到我们的更大痛苦呢?我们知道,谈这事儿挺可怕的,我们跑出来这么长时间,谁都没敢向记者们讲,所以舆论界都不清楚底细,有些记者知道一点,也不敢写,就是敢写,报纸也肯定不会发表,可苦了我们了!这是一个总的情况吧。”

我沉沉相问:“为什么你们就敢跟我讲呢?”

她们说:“我们合计过,这事儿特别严重,要讲就跟一个人好好讲,讲的细一点儿,啥也不保留地讲,东讲几句西讲几句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省的小报乱炒烦死人,最好写的真实全面点儿。在马家军的苦难太多了,我们愿意最终告诉祖国,告诉社会,以后不要再犯。赵老师您是作家,我们相信作家,我们永远做您的后盾!愿意给您提供一切资料,您可别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写成一本书留给后人吧……”

我不能辜负马家军的姑娘们。

姑娘们谈到兴奋剂,痛苦不堪,善于思考的老队员王军霞严肃地说:

“我们把这些丑事说清楚,是每一个正直的运动员应该做的,我们吃够了兴奋剂的苦,揭露它,并不是针对马导这个人,而是为了今后的同伴少受这种苦,不受这种苦。今后我们个人更是发誓不用了,比赛打不上去不要紧,只要我们尽了全力,心里干干净净就行。”

有一次,王军霞回到家中,对父亲母亲沉痛交底,她说:“哥哥去世了,我很悲伤。我更伤心的是,由于大量用药,将来,担心我们这群苦孩子不能为爹妈生孩子,那该怎样孝敬老人啊?”她悲伤地说,“如果真的不能生育,我就去领养孤儿,不知道大连有没有孤儿院?我退役后领养五个八个,十几个也没关系。我养活他们,抚养他们长大后上大学,他们都是我爸妈的好孩子,咱家孩子更多啦!”——说着说着,她掉下了眼泪。

老人王有馥也对我讲起过这一段,两个眼圈也是红红的……

在沈阳采访的一个夜晚,整个田径队大楼已经入睡。我和张林丽当时的男朋友小耿仍在诉说心曲。小耿昨天从某大学赶来探望张林丽,带来很多盛开的鲜花,那些鲜花在张林丽和王军霞的宿舍里,被插放在一个大奖杯当中,多日久开不谢,香气浓浓。奖杯可做如此之用,令人感动。孙玉森安排小耿,与我临时住在一间房。

夜深了,小耿辗转不眠。他和张林丽从体校开始相恋,风雨同舟。他深切地表达了对张林丽的爱心,又对她们将来的女性命运表示出无限惆怅。

他说,马导用药,剂量比较大,张林丽曾多次将可能影响生育这一点同小耿交换意见。因为长期服药,姑娘们性情变得焦躁不安,常常为一点小事着急生气,动不动就发火。小耿说,越是这样,我越要理解她,相信我父母也会理解的。

我安慰小耿说,及早停用还不要紧,相信你们的好运。小耿说,现在她们已经坚决不用了,成绩会下降,我们很痛苦,但我们都不在乎……

老队员张林丽回忆:那时候太小,听凭教练指挥,许多事情都不往心里记,印象最深的就是马导常说这样的话,他说嘛,不打针你是一匹好马,打了这针,你就更成了一匹烈马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呱叽呱叽光知道往前冲啊!

吕亿很文静,平时话语不多,她对我回忆:“马导在给我们打针时还说,这种药,是给前线打仗的战士用的,枪子把肚子打个洞,都不知道疼,还要往前冲锋啊!这玩意儿打上不知道累,你们比赛跑到终点,可要给我站住,可不能跑起来没完哪!他说的真吓人。”

是马导亲自打针吗?我问。

姑娘们说:“他谁也不会相信,几年来都是他亲自打,使用那种一次性的针管。他总跟我们夸,说这种药是好东西,太好使了,他指的是EPO,他说谁要不听话,跟我耍小心眼子,那吃亏的可是你们,我这里手指头动一动,多推点少推点,你们要吃多大的亏?”

1995年5月,我和这批姑娘重逢于太原。她们的教练换成了年轻的李卫民。在太原,打全国锦标赛,张林丽没有服用兴奋剂,她在5000公尺预赛中仅仅跑了一个第九,惨遭淘汰。事后,张林丽痛苦地叹息:“自从干运动员以来,我没有这样输过,没有丢过这样的人,连小组出线都出不去?最后一圈,我眼瞅着人家往前超,两条腿不听指挥就是上不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都是过去用药害的,后遗症,要是干脆从来不用药,也不会是这样!”——兴奋剂这东西就这么坏,你用时它给你无限的痛苦,你停用了它仍然给你无限的痛苦!我说,“停药以后身体内部不适应,这跟戒毒一样,肯定有个艰难的过程。你要坚强些,可以挺过去的。”

她默默地点点头。

这次比赛前,教练李卫民安排训练失去把握,他可能误以为这帮世界级强手,赛前训练不在乎一点儿强度吧?所以在比赛前两天,李教练给张林丽安排了一个8000米强度测检,状态和成绩都挺好,呈现高峰。没想到两天后,一上场就降到低潮,根本跑不动,水深水浅给估量失误了。放在过去,张林丽当然不在乎,一边超量训练一边比赛,也是常事,仍水平很高。可叹现在不同了,她们早就拒绝用药,赛前需要一点一点往高峰推动。停药许久,张林丽就落到了最低点。李教练的悲剧几乎无可逃避,那次比赛的大面积失败,对他的打击相当沉重,赛后,他很快离开了这支队伍。

马家军兵变后,之所以让李卫民执教这个队,是因为他曾经给马俊仁当过一段助教,过去就跟着老马打过交道。李卫民回忆说:“我从沈阳体院毕业,回到朝阳市体校当中长跑教练,我出生在军人家庭,我爱人学医,搞药理,懂得这些东西,也有点路子。老马选中我当他的助理教练,跟这一点有关。再说我从朝阳来,在沈阳没啥背景,人际关系简单,不会坏他的事。以前在高原遇到一块,搞过合练,路子也差不多。有一次,我领着小队员跟老马一块儿集训,准备出国打中学生国际比赛。那时候药比较缺,经费不足,队员也比较小,轻易不用药。老马要打针,我的队员也到他宿舍去,他有意不让我看,避开我,这倒不是要对我保密,而是怕我说他用量偏心眼儿,回来我一问,小队员说果然是这么回事,他给我的队员两人合打一支,一人打一半,给他的队员一人打一支,怕我有意见。那时候他也在摸索,我们都没经验,结果那次效果相反,他给队员打过量了,反而跑不动,有的高烧不退,临到出国还跑不上去,只好临时换人。所以说,老马也有一个积累经验的摸索过程。队员不到相当承受水平,一般只能两人用一支。后来的队员强了,才发展到一人一支也照用没事儿。老马用药一惯比别人重视,剂量也偏大。”

话说到这一步,理当更加深入。

1994年9月下旬国际田联第三次飞行药检马家军始末。这些当事人战胜了怯懦,勇敢地讲出了事件真相,现综述如下:

那是1994年9月份,那次药检对我们的打击最大。当时我们正在云南高原备战亚运会,大概是9月22号吧,国际田联可能也在分析,备战亚运会,马家军可能会服用禁药,因此突然派人飞来中国,情况没整明白就上了沈阳!这太惊险了,因为前几次飞行药检,咱们正好都是调整期,本身基本没有用药,所以并不太担心,这次坏了,如果队伍仍在沈阳,那肯定完蛋了。咱们不仅正在使用EPO,也正在配合使用别的药,验尿也完全可能被查出来。当时,国际药检的人一出现,留守沈阳的人倒抽一口凉气,紧张了个够呛,幸亏这时候队伍恰在云南,说队伍不在沈阳,这就好办多了。老外还是老外,不太了解咱们国家训练的规律,扑了个空,无形中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其实,这一天队伍正在火车上,好像是9月21日上的火车吧,从高原下山,北上北京。他们告诉老外说,队伍正在高原训练,不敢讲正在火车上,担心老外掉头直奔火车上查,或者直接去北京堵住查,那就又坏了大事了。老外就说,他们要去高原找队伍,咱们赶紧说飞机票有困难,一下子去不了高原,就是到了高原也不好找,连电话也不通,路不好,还得骑毛驴才能进山等等,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设法通知马家军立即动身到北京去,再接受你们的药检吧。中国这么大,老外东南西北他弄不清。要从东北到大西南,哪那么容易?老外懵了,他没办法了,只好同意回北京等候。这时,留守的人赶紧动作起来,生怕老马带着我们象往常那样,一到北京就亮相,正好撞上药检官,还是能查出来呀!得火速通知老马,到北京千万别露面,对运动员体内的药物抓紧稀释处理,隔几天再见老外,这样就查不出来了。可是人正在火车上,那时也没有用上手机,时间紧急怎么通知呢?人急了还真有办法,算计好列车运行时间,先选择一个可靠的大站,最后认为郑州站比较合适,也来得及。做了决定后,紧急设法跟火车上的马俊仁取得联系,那是太紧张了!郑州的人接到电告,刚刚赶上那趟列车通过本站,火速登车,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老马,告知老外药检飞到了沈阳等情况。本来,老马在火车上也会正常用药的,这下赶紧停药,用稀释利尿手段加紧排泄,同时服用干扰药物。一到北京,全队下车,悄悄的谁也没敢见,跟间谍一样,让车接上,人不知鬼不觉到了黄寺,住进一个小楼。经过一连串的动作,总算为老马争取了时间!四天以后,大概是28号吧,停药四天了,我们才在北京正面接受老外药检,这当然没事儿了,就这样渡过了这道难关,救了马家军。这一次对我们惊吓不小,整个破坏了老马的预定程序,缺少了药物的作用,所以打亚运会打得那么艰难,张林丽只差半步就输了!这就进一步引起了老马的思想波动。亚运会以后,突然传来消息,说游泳队出事了,老马是在一次饭局上得知的。饭前,老马情绪饱满兴高采烈,吃到半截,有人告诉了他这件事,他顿时愁眉紧锁情绪低落,饭局很沉重。此后,老马很快提出来身体不好,要求离队住院治疗。不久后又提出,先把男队交回沈阳,他不想带了。从一次饭局发展到整个时局的变化,老队员人心惶惶。男队员说走就走,有的不辞而别,人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思绪万千又很疑虑,不敢相信这一切果真发生过。经过对多方面多人反复调查,此事还是确证不伪,我唯余惊悸不已。

沈阳虽是春暖花开,我却觉得天寒地冻,这黑土地冻的好厚实啊。

后来,我与马俊仁先生多次交谈,他并不正面否定这一切,他苦于寻找问题的症结和解决的办法。一提用药艰难,他就时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当弟子们终于“造反”之际,论打论骂论经济纠纷,老马尚能对弟子们做出若干辩解,唯独大家提出今后坚决不再用药,因害怕发生游泳队的悲剧而要求回家离队,老马就语言无力,思想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这个事你们说的有道理啊,有道理啊!他同样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他的悲苦之心,比人们更加无奈。药魔最终给马家军造成了重创。

这支队伍兵变之后,1995年3月下旬的一天,第一次出门,从沈阳大院外出训练。汽车奔驰在漫漫沈大高速,我随队同行。北京马拉松没有打好,现在,谁都想转赴大连水上运动基地,封闭一段,恢复正规训练,然后再上高原进行强化,好在五月里下山,奔赴太原完成全国锦标赛。孙玉森、李卫民、张琦带队,我继续推进采访。跟随马家军多年的孟会全师傅驾车前进,部分队员同车而行。一路上,大伙儿因为成绩太差而少言寡语,郁闷不乐。连日来持续低温天气,车窗外风声呼啸,原野上苍天低垂,村庄农舍一片灰蒙蒙的。我裹紧了风衣缩在车座里,努力清理着纷乱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对自己的采访工作顿生倦意。

以往我也有这种感觉,每当我采集的信息尽管重要、尽管稀奇、尽管令人惊愕、却十分丑陋时,我就感到胸闷烦焦,并从直觉上有点儿抗拒。一如在山西农村,凡听到老乡倾诉冤假错案,我就格外焦躁不安,觉得人生太痛苦,解脱何其难?同情生气太多偏又无济于事,反倒不如不知,知道了就难免烦闷。此刻,我在车中倦坐,思虑一番马家军服药的乱事,便对采访生了厌恶,甚至掠过一种逃避的念头。过了一会儿,我告诉自己,这是工作,要清醒细致坚强一些,可是,人不能总是靠着理性指挥生活。又过一会儿,目力所及那些广阔的田野和优美的村落,我就想,要是啥事儿也没有,去那无边的田野里游荡游荡,那该多好啊!饥渴来临,随意进一农家,掏点儿小钱,换碗大酱面条一吃,或到小酒馆悠悠喝上两盅土酒,逢着成亲看新娘,遇上出殡听唢呐,碰上庙会吃土饭,赶上顺路搭段车,日落时分住野驿,淘着古书翻一宵,唐诗曰,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有话则长写一篇儿,无话则短把笔扔……人追求现代生活,却又抗拒,人摆脱自然原始,却又回归。最好的情景应该是,社会总体现代化,个人本体返自然,世间鲜有不平事,作家云游山水间。白天游四方,晚上读书忙,体坛没有兴奋剂,文坛没有人相轻,官场没有贪心狼,男儿情场多奇遇,女流挚爱更有偿,座上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商品极丰富,艺术成时尚,金牌常增加,全民更健康,家家挥巨款,人人有理想……我是不是也落下文人空想的流行病了?有这么多非分之想是危险的。现实是,我正坐在前马家军专车的边座上,苦闷万端,方才所见那个烟柳环绕的村庄,早已从视线中退去……吕亿和王媛开始吃东西,嘴里发出水津津的声音。这两位姑娘加上马宁宁,是马家军中三位大个子,马导说她们是亚洲最珍贵的中长跑材料,并时常把吕亿和王媛领到专家跟前显示夸耀。说她们明年的前程不可限量,后年的前程大放光芒。而今,她俩却迷惘不知何去何从,令人惋惜。她们必须在即将开始的训练面前,在禁药面前,做出抉择。苹果吃完,车中复归沉寂。突然,吕亿说话了,王媛也跟上问话,她俩的声带已明显变异:“赵老师你说,像往常那样再用那些个药吧,查出来到底谁负责?出了事,将来还有人管咱吗?”

这一问把我给问住了,我很难用语言告诉她们事情的复杂性。按说,是领导、领队、教练、队员四方都有责任。而从国际国内看,受罚的、曝光的往住是运动员。可是,中国运动员包括教练员都是普通国家干部,他们哪有钱买那么贵重的药?她俩分明在为自己的前程忧虑着,过早地结束运动生命,她们不甘心,练下去,又怕不用药难以打出高成绩,倘继续用药,又怕彻底毁了自己。兴奋剂魔爪还在袭搅着她们的心灵,使她们对于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无法抉择,陷入了困境。我不好回答得那么复杂,便沉沉地对她俩说:既然决定了,只要你们不再吃用,就谁也不用负责了。至于国家和社会如何对待被查出的运动员,从各国看,啥情况都有。咱们国家目前反兴奋剂是很坚决的。听说这一条马上要写入体育法,与过去将有质的区别。

姑娘们沉默了。

我在想,昔日铁军,却在小小的兴奋剂面前如此软弱,这样一支愁肠百结的队伍,终究会垮掉的。药魔不仅给运动员的人生造成悲苦伤害,更会对中国的体育事业造成重创。

吕亿悠悠地说:“不用药真的跑不动,稍微一跑就累得不行。”我说,再坚持一段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顶上去!她惨然一笑说:“我又想起了马导那些吓人的话,吃上药,枪子把肚子打个血窟窿还要跑!”

随队医生张琦,日子也熬得挺苦。在以往的岁月里,每当队员们心中苦恼悲痛之际,便依偎在张琦身旁,从她那絮絮叨叨中寻找一点安慰。她们亲切地管她叫张姨。其实,张琦也是一个瘦弱女性,大眼镜占了半个脸,面色永远是苍白的。她毕竟是过来人,还做了母亲,丈夫是国家射击队的名将,后来留在国家队当教练。张琦最早在丹东学医、工作,马俊仁通过省里领导,把她选到队里来做保健医生。但是,平日里给队员用药,老马并不靠她,那一套用药法因人而异,也只有与训练相结合才能奏效。她主要在队员和老马之间起调节缓冲作用,后来从感情上逐渐倾向于苦难的姑娘们。

偏偏在1994年7月,队伍上大连的时候,老马并没有带着张琦同去大连,张琦被迫与朝夕相处的队员们分手了。那一次,张琦就与队员们生离死别了一回。老马带着张琦药单换来的1000万元,扬长而去。

现在,姑娘们跑回沈阳,重新投入了张琦怀抱。张琦归队,夫妇两地分居,于是这群女性更是相依为命在一起,就像一只母兔领着一群小兔,老的小的屡受惊吓,它们对自然界的食肉动物没有抵抗能力,一有动静马上支楞起耳朵,惊慌不已仓皇奔命。我在队里的那些日子,正逢队员们何去何从难以抉择心中苦不堪言的关头,她们依偎着张琦,对兴奋剂共同发愁,悲苦气氛浓得化不开。张琦内心也厌恶兴奋剂,她觉得如果再用下去,这帮孩子就会连她张姨一块儿恨。她怕,她怕伤害彼此的真情。可是,如果一点儿不用,这帮孩子照样会毁掉前程,从群众到领导都在向她们要成绩,她们的价值同运动成绩紧密相连分不开。张琦比她们多懂一点中国社会,所以同时陷入了两难境地,整日痛苦不堪,母兔小兔相对垂泪。近日在沈阳恢复训练,张琦早晚不离医务室,守着一口大锅,为孩子们熬中草药,然后舀到一个个茶缸里晾好,等待着孩子们训练归来,亲自看着她们不凉不烫地喝下去。每当这时,我就从张琦身上看到了中国女性足够的坚强和韧性。

她希望通过这些古老的虫虫草草能起到少许弥补作用,她认为靠队员们的老底子加上这些野果苦根,能给全队带来一点欢笑。

日子一天一天艰难渡过,外面的舆论久不平息,爆炒马家军持续升温,队员们的思想几度反复。母兔和小兔从沈阳到大连水上基地,好不容易熬到五月份,开赴太原一亮相,还是一场惨败,唯有王军霞一人奋勇夺取了5000米一块金牌。当时,我和张琦在看台上坐在一起,她先是扯着尖利的嗓子给王军霞加油,那声音像尖刀在玻璃上刺啦刺啦地划,撕心裂肺。直到王军霞冲刺夺冠,张琦的喊声就没有断过。继而以手捂脸,眼泪汪汪的,她哽咽着对我说:“这块金牌太不容易了,赵老师,我指天保证,王军霞真正没有用药,半点儿没用,我们太难了!”说着突然又笑:“这次比赛证明,王军霞不用药也能行!”说完又哭。兴奋剂啊兴奋剂,它把这支队伍的每一个人都整疯了。尽管她们有着足够的坚强。

在沈阳,在大连水上基地,姑娘们拼着老本儿训练,非常痛楚,但一致拒绝服用任何涉嫌药物。她们宁可不要成绩不再出名,也不愿再受药魔摧残。断断续续之间,她们对我的回忆诉说,凄婉悲凉,同时有一种长期憋屈一朝释放的感觉,仿佛她们从地狱里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人间。请注意她们悲切恐怖的诉说:

“想想马导带队那阵儿,真是太悲惨了,一个正常人哪能用那么多药?一把一把的。我们的内脏都得过病,主要是肝上受药物影响太大。白天训练累得要死,晚上睡着后,还让肝疼把人疼得醒过来,刚睡着又疼醒了。马导为了让我们的内脏少给他添麻烦,为了保证持续训练,就让我们集体去做阑尾切除手术,不管有没有毛病,每人都要挨一刀!正常人谁受这个罪?”

我问:“你们都必须切掉阑尾吗?”

答:“都切了!谁能躲过去?时间是九四年六月,准备往大连搬家的时候。队里人人担心,说不定哪天哪个内脏就要出大毛病,就要心脏爆炸,就要肝坏死!马导的办法就是哄着瞒着,能哄一天算一天,只要你还能训练还能跑,就成。他决不允许我们上医院检查身体,谁提出来谁倒霉。”

我说:“你们是人,为什么不让检查身体?”

答:“那还用问哪?对外界来说,医生检查身体,容易发现队里大量用药,马指导最怕泄密!对我们来说,一旦你知道自己的内脏出毛病,就会抗拒用药,轻的闹情绪,重的就不再练啦,所以对内对外都要保守秘密。”

问:“能谈的具体一点吗?”

答:“有一次,吕亿的肝疼得厉害,整晚上都睡不着,马导不管,还说是吕亿自己吃零嘴吃的。接着吕欧、刘丽、王媛、马宁宁,好几个人闹肝疼。我们都长大了,谁不明白咋回事儿啊?实在疼得没办法了,大伙儿合计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还是应该去医院检查。马导当然不会让去,我们只有自己偷着去。那天上午,刘丽、马宁宁、吕欧、吕亿、王媛五个队员,自己冒险上了医院,主要是想化验肝功能。大伙儿心里头怕的不行,得了病害怕,让马导发现了更害怕。结果,还是让马导给发现了,这下子可闯了大祸!”

问:“马导怎么发现的?”

答:“用他的话说,我们斗心眼儿斗不过他。你寻思吧,如果上午做化验,早晨最好就不要训练。这五个大个子没练,场上少了五个大活人,很明显,这还不引起他的警惕?上午五个人偷偷外出去医院,下午就给他知道了。晚上,马导下令开会,他大动肝火,连训带打,那天那通臭打呀,可把我们五个给打坏了!打刘丽,老队员,打得最重,耳刮子、大板凳子,把刘丽打得乌眼青,没法见人,好些天退不下去,家里人看见问怎么回事,刘丽只敢说是在桌子上碰的。当时刘丽彻底绝望了,我们都觉得活在这世上实在没什么意思。那一次,刘丽伤心地哭了一晚上,忍着疼,把行李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天也不想再干下去!马导又反过来哄我们……后来到了大连,我们都有轻生的想法,想跳大海……”

姑娘们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

我问:“除了马导亲自动手,还有别人替他打针吗?”

答:“没有别人,全是他亲自打。他谁也不相信。”

我问:“每个队员的具体情况,除了马导别人也难以掌握?”答:“对啊。马导经常拿着那张计划表,他要看着表做参考,按表上的时间给我们打针。你刚才问为啥在火车上还打针,就是这个计划表,起规定作用。比如表上指示今天应该打,今天咱队正在火车上,在卧铺上,他就不乐意耽误,照常注射打针。”

我问:“打针通常是打臀部吧?”

答:“对呀。”

我问:“那么要在火车上打针,人来人往的,脱裤子多不方便?”

答:“火车上的卧铺是一格一格的,要是给一个人注射,别的队员就自动围住卧铺口儿,放点哨,挡着点儿呗,不能让人看见。对于我们来说,那阵儿打针太正常了,人都给打麻木了。啥也不愿多想,何必想一回伤心一回。”

问:“打针的时间性是相当讲究的?”

答:“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平时训练要打针,还是按天计算,弄不错日子就行。一到比赛期间,打9303,打9421,那就需要按小时计算了,错半小时也不好使。马导特别讲究时刻。比如今天下午比赛,把检录的时间,把作准备活动的时间,都计算好,估计打发令枪的时间应该是5点钟,而速效9303的药性,要在注射后4小时发挥作用,那么,就是中午1点钟必须打针,或者稍稍提前十几分钟。记得比赛期间,每次吃中午饭,我们心里都掐着时间,往往是饭后过一会儿,就开始打针,一点儿不能耽搁。”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手在颤抖,就像我也被狠狠地打了一针。

使用兴奋剂,使马家军队员们的心灵倍加脆弱。越是缺乏人性的地方,人们对人性的渴盼就越强烈。队员们纷纷给外面的亲友发出血泪交流的信件,企盼得到人间的亲情和理解。有的队员给父母兄弟寄上深夜哭诉的录音磁带,渴望着有一天回到父母怀抱,能得到家人的宽容。

这里,有一盘马宁宁在1994年18岁生日那天,寄给父母亲的录音磁带。王军霞曾经说过,马宁宁是一位中长跑天才,她17岁在济南参赛,就打破了3000米世界青年纪录,那是张林丽一年前创造的。她俩的姐妹关系也最好。印象中马宁宁很开朗,有说有笑,这时,她却对着小录音机,哭泣着向爸妈诉说:

……那一年,我刚过了16岁生日,爹和妈送我到沈阳训练,我不愿意留在马导这个组,哭着要跟爹妈回家,妈急了,动手扇了我六个大嘴巴子,嫌我没有志气,逼着我留下来。当时你们走了,我三天三夜没睡觉。我不怨妈,这辈子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练出个样子,给爹妈争气。你们希望哥哥能考上大学,哥哥没有考上,你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可是我的压力太沉重了,两年来,每晚我都伴着眼泪睡觉,含着眼泪进入梦乡,盼着明天会好,可是明天更加沉重啊!我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两次差点儿自杀。我怕你们承受不了啊。爹!妈!每当你们在电话里对女儿说,多出成绩,多出点儿名,好为家里多挣点儿钱,我就好难受,我常常想到妈做机器活儿的时候,累成那个样子,女儿多么心疼,我常常想到爹总是闷闷地喝酒,我知道那是愁的,女儿多么担心。我要为你们多挣点钱,女儿不是没有志气的人。但是,出名儿的背后是什么?过去我不敢告诉你们这里的真相,每次写信、每次电话,女儿告诉你们的都是虚伪的话!开始我想,来到这个组,该是命中注定,我拼命地跑,拼命地练,也拼命地吃他给我的那些药。可是这些药对我们女孩儿来说,副作用有多么的大。时间一长,我们都变了,走在大街上,一说话,大家都以为我们是男孩子,当人家问起我们是男还是女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为了报答爹妈的恩情,我还是吃了,还是用了!正因为这些药,才使我们姐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女儿今天才18岁,女儿心灵上受的折磨不次于成人啊!(哭泣)爹,妈,我现在还在拼命地练,我明白,只有服用那些药,才能超过别人,才能跑出好成绩,可是女儿不想背叛自己,我决不再服用那些东西,我要为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斗争!我好害怕自己退役后成了家,有了孩子是畸形儿,给孩子带来先天性的疾病,甚至不会生育!这一切,世上又有谁知道?多少人把我们当明星当偶像,崇拜我们,又有谁了解我们的内心世界?稍微了解一些内幕的人,又有多少人瞧得起我们,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不男不女,不是个好女人,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也有男孩子追求过我,因为我的自卑,我拒绝了。爹,妈,本来女儿不想跟你们说这些,我想了好久好久,但是我害怕女儿有一天做出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怕你们不理解女儿啊!多少次我想逃跑,去四处流浪,是死是活天注定,每一次,我都说服了自己,留在了队中……这些事情姐妹们都陆续跟自己的父母说清楚了,想让自己世上最亲最亲的人理解我们。我们小小年纪,已经饱经风霜,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今天,是女儿18岁生日,我独自一个人站在田径场上,眼望着家乡的天空,从心里唱着祝福自己的生日歌(她在哭着唱):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没有人为我祝福!妈,记得我小的时候过生日,你拿着鸡蛋,在女儿身上滚呀滚或……(痛哭)妈啊,女儿想你啊,我已经失去了多少做人的欢乐,我再也不想做男孩子,我再也不想挨打受骂受侮辱,我再也不想让人把我们当做赚钱的机器,再也不想让别人把我们当驴,没有尾巴的驴啊!从我十三岁进体校到如今,女儿离开爹妈已经五年多,总有一天,女儿精神上要崩溃的!女儿的心,已经老了……亲爱的哥哥,你听了妹妹的话,你也许会大哭一场,但是妹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说出来啊!我多么想找个肩头靠着哭泣……现在夜已经很深了,我没有丝毫的困意,今天,我总算是把心底的话说给了我的亲人们。只希望爹妈对女儿不要期望过高,期望越高,女儿害你们越深啊!……

这盘坦露心怀的录音磁带在许多队友的心中产生了强烈共鸣。当她们稍有空闲的时候,就从马宁宁那里悄悄地借来磁带偷听,每个人都难以抑制自己的泪水,听一次痛哭一次,听一次反省一次。最终,她们要讨回人的至尊:“要为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斗争!”

1995年3月底,我仍在这些昔日“马家军”当中采访生活。一天早晨,王军霞哀伤地找我,交给了我一封信。我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军霞强忍悲痛只说了一句话,泪水就涌了出来,她说:“马宁宁走了!”我当时一怔,急忙打开这封短信:

<small>您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怀着万分难过的心情,离开了这块伤心地。我带着满心的痛苦和遗憾,只能这样离去。我别无选择,这一天我已经祈盼了好久好久。我将在新的环境里重新振作起来,完全改变自己,让时间和苦读来帮我忘掉过去的一切伤心事,我要去西安工大读书。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有眼泪。出去以后,我会选择一条自己喜欢的路,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一定会做你最忠实的读者,有麻烦别忘了来找我,我愿意永远站在正义的一边。别的我不会多说什么了,现在我实在太激动了……。</small>

天才马宁宁,终于和这支队伍不辞而别。

在王军霞将要失声痛哭的时候,她扭身跑了出去。漫漫跑道上,她们又失去了一个同甘共苦的小姐妹。

马宁宁毅然奔向了自己心中的乐园。灿烂阳光和充满着文明元素的大学校园,接纳了这个苦命的孩子,一个世界中长跑青年纪录创造者。我把这封短信收起来,默默地祝福她,为她的新生长舒了一口气,谁知前路孰喜孰悲?她离队时,居然没有向运动队提出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条件,也没有索要一名专业运动员的任何手续,没有同任何领导者告别——马宁宁就这样走了。

决不仅仅只有老队员是兴奋剂的受害者,我再次想说,马俊仁同样也是受害者。老马不过是一位实用至上、辛辛苦苦、心强手硬的教练员而已。队员们最终把多年怨气撒到了他身上,她们似乎也只能向着教练员撒气或者报复。的确,老马负有难以推却的责任,他和国内外许多教练员一样,是兴奋剂在本小组的直接推行者,运动员不冲教练撒气儿冲谁?但是,老马的背后是什么呢?体坛的背后又是什么?有民族的自省,始有民族的强大。以往的误区,沉痛的教训,当使我们每一个同胞清醒些,再清醒些。

在马家军全队出走的前夜,队员们给自己的教练郑重地交上了一份《辞职报告》,这个报告比之老马当初的《辞职报告》要精短的多。队员们在报告中只谈了一个问题——还是兴奋剂。正是这一点,使老马万分苦恼,身心憔悴,却无从解释。老马是一贯炒别人鱿鱼的人,最终让兴奋剂这个药魔炒了他的鱿鱼。这份报告此前从未公开披露过一字,现在我们亮一亮底细:

<small>我们大家都苦练了这么多年了,马家军也已经名利双收。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您的身体不好,我们感觉身体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来,不希望出现游泳队的结果。</small>

<small>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刘莉、张丽荣、马宁宁、王小霞、吕亿、吕欧、王媛、姜波、董延梅、葛欣、尹莉、白雨、胡滨、姚雪梅。</small>

最后一句话,重如泰山。当时,身在大连基地的17名新老队员全部签名,无一遗漏。基地没有复印机,在签名之前,姑娘们一连抄写了一式五份,以便多人留存。17名队员,便把自己的名字在报告上一连签了五遍。

当晚,她们把报告交给老马,随即爆发了一场漫长而又激烈的谈判。老马肝胆欲裂,自食其果,他不知道该去骂谁,他解释不好这个最糟糕的问题。

所以说,马家军兵变的直接原因,并不仅仅是长期以来传说的经济纠纷。

尤其使我深受感动的,是她们饱含心血,联名给我写了一封信,给我以极大支持。

这封信由王军霞等几个人讨论,由王军霞亲自执笔写就。信中说“那真是一段血和泪的历史,我们愿意为您提供一切宝贵资料,把事实的真象(相)留给历史,把我们的冤屈告诉无数正直、善良的读者”。这封信,促使我在田径队大楼的宿舍里激烈地思考着。我反复捧读它,一遍又一遍,我彻夜不眠,我手里捧着的分明是一颗颗中华儿女鲜活的心。我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拷问。渐渐地,我冷静下来,渐渐地,就有了现在这本书。

对于兴奋剂这个妖魔,已经到了非斩不可的时候了。

回到山西和北京,我仔细查阅中国体育界的最新消息,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中国人正在学习使用法制武器。1995年8月29日,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五次会议,全票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法》。该法第四章第三十四条,明确规定:“体育竞赛实行公平竞争的原则。体育竞赛的组织者和运动员、教练员、裁判员应当遵守体育道德,不得弄虚作假、营私舞弊。在体育运动中严禁使用禁用的药物和方法。禁用药物检测机构应当对禁用的药物和方法进行严格检查。”又在第七章第四十九条、第五十条中明确规定:“竞技体育中从事弄虚作假等违反纪律和体育规则的行为……在体育运动中使用禁用药物和方法的,由体育社会团体按照章程规定给予处罚;对国家工作人员中的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行政处分。”

这是中国自1949年以来第一部体育大法,由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江泽民签发第五十五号主席令予以公布,并从1995年10月1日起正式施行。

有了一部大法,并不等于高枕无忧,前面的道路还很艰难,但这部体育法的颁布和实施,毕竟是中国体育走向法制的标志。查了一下资料我发现,世界上有几十个国家早已制定了体育法,而将严禁使用兴奋剂列入法规的,却很罕见。由此可知,中国人是有骨头的,一个泱泱大国,理应为人类体育的健康发展做出贡献。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就想起了吕亿和王媛在汽车中向我提出的那个问题“一旦查出来,到底该谁负责?”那时我的回答很含糊:“谁也不要吃,就不负责任了嘛。”现在有法可依了,我则可以回答说:谁违法谁负责,该谁负责谁负责!

每一位珍爱中国体育的人都不应该忘记:1995年8月,美国亚特兰大举行泛太平洋地区游泳锦标赛,中国运动员却被剥夺了参赛资格,这是我们不久前在广岛亚运会犯下了兴奋剂错误而造成的持续恶果。

同年9月,国家体委、中国奥委会重新完善颁发《禁止在体育运动中使用兴奋剂的暂行规定》,使政策法规进一步细化。

中国奥委会继1994年之后,再度召开1995中国反兴奋剂大会。伍绍祖、袁伟民、徐寅生等体育官员相继发表讲话,语气坚决,毫不避让,严肃承认我们的过失,严正重申中国立场,向世界表示了中国向兴奋剂宣战的决心。冬天,就在我结束这本书的时候,又传来消息称:国内查处禁药动了真格,又有一批运动员被查出来并给予处罚,仅田径方面的好手就查出13人,并很快做出了内部通报。

中国高层针对性地推出“全民健身”计划,意在重新把体育与国民利益结合在一起,从根本上抵制锦标主义,淡化金牌至上观念。大方略的修正,符合全民族最高利益。正本清源,返朴归真,让体育从误区回归奥林匹克精神:通过体育运动,促进人的身心和谐发展而不损害他们的健康。重要的不是获胜,而是参与。

就马家军而言,我依然认为:运动员艰苦卓绝的训练是胜利基础,老马的整体训练法是胜利关键,两方面呈现无比坚实状态。兴奋剂本来就是外来品,以往的过失和责任,不在于哪一位教练员或者运动员,而在于世界体育差点走进了误区,马俊仁和他的弟子们,都是受害者。

让我们同中国体育工作者、同所有热爱中华体育的人们一道,奋力斩药魔。

附录 二、马家军大事记

按:马家军的事情像一条尚未畅达的隧道,给人以急急凿通的迫切。我想,在未来的体育史上,特别是在田径运动史上,中国马家军的大起大落也许该占有一个位置。会不会有人做研究马家军的工作?于是我在写作这部作品的空隙间,趁便为后人为读者整理出了一笔流水账。似也无须搬用多么严格的体例,只需循着时光往下理顺。所记所选诸事亦不甚细密,跟着感觉走简要提炼而已。唯愿对于研究马家军的朋友多一点方便,忙人无暇通读全书时,也好择空一窥马家军短暂历史的兴衰脉络。缺憾失误处当然不会少,只好留给细心人精善续修于后。

1970年夏季 从辽宁某公安部队复员返乡的马俊仁,参加了鞍山体育教师速成培训班。次年1月,该期短训班的毕业学员均正式安置到教师岗位。马俊仁被分配到地处偏远山区的鞍山五十五中学任体育教师。

1972年至1982年 在此10年间,马俊仁所执教的中学生长跑队在鞍山成绩突出,特别是女子项目居于鞍山霸主地位,为他后来从事正规化训练积累了丰富经验。

1982年9月 马俊仁的中学生运动员打破了辽宁省女子3000米纪录,并在辽宁省第四届运动会上获女子20公里比赛第一名。时任省田径队队长的崔大林决定借调马俊仁到省,出任女子马拉松教练,备战次年举行的全国第五届全运会。这是马俊仁首次出山到省级运动队执教。

1983年3月8日 全国第五届运动会的第一项——马拉松赛,在上海嘉定县打响。马俊仁率队员王莉出场参赛。由于马俊仁在赛前对王莉采用的恢复手段失误,导致王莉在比赛途中脚底负伤失败,仅获得第九名。马俊仁悲痛难当,独返鞍山,离开了省田径队。

1986年8月 马俊仁受国家教委委派,率领四名鞍山中学生远征葡萄牙,首次迈出国门,代表中国参加世界中学生3000米越野赛,荣获团体冠军并包揽个人前三名。次年再度出征,再度夺冠。此事对于马俊仁后来敢于解放思想,破除对世界强手的迷信具有深远意义。

1986年9月 马俊仁训练的中学生杨新,加盟鞍山市代表队,角逐辽宁省第五届运动会。鞍山众多专业选手成绩平平,唯马俊仁执教的业余选手杨新力夺3000米及10000米两块金牌,鞍山体坛为之震动。

1986年10月 鞍山市体委连续三天召开党组扩大会议,总结省运会上田径项目失利的沉痛教训,制订重新崛起措施,遂决定从教委系统正式调马俊仁到体委,任中长跑专职教练员。从此,马俊仁在争议纷说之中告别了苦斗17年的教育战线,登上了体坛,成为一名职业体育工作者。

1988年3月 升任辽宁运动技术学院院长的崔大林主持省运动队体制改革,引进竞争机制,打碎铁饭碗,取消教练员终身制,推行聘任制。在改革的大背景之下,马俊仁被重新聘任到省田径队执教女子中长跑项目。他第二次跨进了省专业队的大门。几年后因成绩突出,正式调入省体委。

1988年6月 师从大连金州体校邱立斗先生的少年运动员曲云霞,正式入选马俊仁执教的辽宁女子中长跑队。

1989年秋 全国第二届青运会在沈阳举行。马俊仁执教省队以来首次率队亮相,包揽了女子800米、1500米、3000米、10000米四块金牌。其中曲云霞的1500米成绩比当年全国成年冠军的成绩还佳。马俊仁第一次在全国性的大型运动会上获全胜,使他在辽宁竞技体坛站稳了脚跟。

1990年秋 曲云霞参加第三届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以四分九秒八的成绩获1500米冠军。

1991年 这是马家军初步显示出整体实力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刘丽和曲云霞在全国第二届城运会上勇夺800米、1500米冠军及5000米亚军,张林丽、古冬梅都进入了名次;曲云霞还在第十六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夺得1500米第三名,同时打破亚洲纪录;不久,曲云霞又在第九届亚洲田径锦标赛上夺得800米、1500米两枚金牌;在全国公路越野锦标赛接力赛中,马俊仁率曲云霞、李颖、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冯文惠、古冬梅、常俊秀八员女将夺得冠军;在全国田径冠军赛上,刘丽、刘东获得800米冠亚军,1500米古冬梅获亚军。突出的是4×800接力赛,刘丽、曲云霞、刘东、陈玉梅以八分十六秒零二的成绩,打破了八分二十一秒六一的全国纪录并获得冠军。同年,在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上,曲云霞、李颖夺取了1500米冠亚军,张丽荣获得3000米亚军,李颖获得10000米亚军。马俊仁与曲云霞在这一年被国家体委评选为全国田径十佳教练员、运动员。

1991年10月 在大连体校苦练三年、师从王时忠先生的少年运动员王军霞,正式入选马俊仁执教的辽宁女子中长跑队。

1992年 马家军这一阶段的特色,是不再满足于仅仅在国内赛事中保持优势,而是把马头更多地转向世界田坛。一开春,马家军参加北京中日友好长城杯公路接力赛,在中日39支队伍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夺得冠军;马宁宁等队员代表国家中学生队参加世界中学生越野赛,获团体及个人冠军;5月全国青年女子田径赛,800米刘东披金吕亿挂银,1500米刘东、李颖又获冠亚军,3000米李颖、张丽荣、张林丽包揽金银铜,10000米张丽荣、冯文惠打了第二名、第三名。几天以后曲云霞又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上夺得1500米和3000米冠军、张丽荣获1500米亚军。9月,马家军出征汉城第四届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由吕亿、刘东、张林丽、王军霞四人分头出击800米、1500米、3000米、10000米,四条金鱼齐跃龙门,王军霞崭露头角。此外,陈玉梅、李颖、张丽荣还分别获得800米第二名、1500米和3000米第三名。这次马俊仁率七名队员出征汉城,竟获四金一银二铜的优异战绩。归国后参加全国田径冠军赛,王军霞又夺走3000米、10000米两块金牌,刘东、厉建萍、王媛、吕亿再次登上4×800接力冠军领奖台。同在这一年,曲云霞和刘丽挺进巴塞罗那第二十五届奥运会,开创性地夺得1500米第三名和第五名,并双双打破亚洲纪录,从而标志着中国女子中长跑跨入世界先进水平。9月28日,《中国体育报》发表记者邓学政的文章,标题引人瞩目:《马家集团军叫人吃惊,我国中长跑有望觉醒!》较早地提出了“马家集团军”这个新概念。当年,曲云霞、刘丽获全国最佳田径运动员称号,王军霞、张林丽、刘东、吕亿获全国优秀田径运动员称号,马俊仁、曲云霞获体育运动一级奖章。曲云霞成为亚洲第一位1500米跑突破四分大关的运动员,实现了中国中长跑项目在奥运会上奖牌为零的突破。马家军全体成员以最佳状态,迎来了1993年的耀眼辉煌。

1993年2月底 辽宁省体委为表彰马俊仁的突出贡献,出资18万元,在鞍山市为马俊仁购置三室一厅住房一套,面积为91.91平方米。

1993年3月14日 上午,马家军派出曲云霞、王军霞、张林丽等主力队员加盟中国一队,参加北京女子国际公路接力赛,以二小时十四分十六秒的成绩,首次为中国在此项赛事中夺得冠军,创当年世界女子马拉松接力赛最好成绩,并在同时举行的中日长城友好接力赛上夺得冠军。

1993年4月4日 举国关注的第七届全国运动会首项大赛——女子马拉松赛在天津鸣枪。马家军代表辽宁参赛,一举夺得该届全运会第一枚金牌。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囊括本次大赛前四名,前八名选手中有六名为马家军队员,王军霞等五名队员同创全国女子马拉松最好成绩,引起全国田坛轰动,“马家军”称谓由此叫响。

1993年4月11日 距离天津大赛仅一周,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王小霞、冯文惠、古冬梅、马宁宁七名马家军队员出征汉城,再获国际女子马拉松接力赛冠军,以二小时十三分十四秒的佳绩击败了22个参赛国家的强手。

1993年5月9日至18日 马俊仁率领吕亿、曲云霞、刘东、张林丽、张丽荣五名队员加盟中国队,在上海参加首届东亚运动会。吕亿获800米亚军,曲云霞、刘东获1500米冠亚军,张丽荣、张林丽获3000米冠亚军,并双双打破亚洲纪录。张丽荣、张林丽当选该届东亚运动会十佳运动员,分列第一位和第八位。

1993年6月上旬 王军霞在济南七运会田径预赛暨全国锦标赛中,以三十一分八秒四二的成绩打破女子10000米全国及亚洲纪录获得冠军;王军霞、曲云霞、张丽荣、马宁宁包揽了女子3000米前四名,并打破了该项目全国及亚洲纪录。

1993年8月9日 马俊仁率主力队员10名从青藏高原下山,将赴德国斯图加特参加第四届世界田径锦标赛。在北京临行之际,国务委员、中国田径协会名誉主席李铁映为健儿送行,鼓励马俊仁等教练“野心”要大一点。(竞走教练王魁及队员同时受到接见。)

1993年8月13日至22日 马俊仁和队员们在斯图加特第四届世界田径锦标赛上创造了中国田径运动员前所未有的辉煌战绩。16日,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在3000米比赛中包揽了金银铜牌,三面五星红旗同时升起在世界大赛的赛场上;21日,王军霞不负众望勇夺10000米比赛金牌;22日,刘东再接再厉荣膺1500米冠军。马家军代表中国队一举夺得了三金二银一铜,震惊了世界田坛。中国代表团获团体总分第二名,仅次于世界田径强国美国队。马家军开创了中国田径运动员在世界级大赛中夺取多项金牌的先河。此次参赛,大会奖励给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奔驰牌轿车各一辆,进一步引起世人瞩目。三辆世界名牌轿车经天津海关运送回国。后因教练员与运动员四人分享三辆奖品车,分配方案不易确定,终成长期未决难题。

1993年8月25日 马家军从斯图加特凯旋归来,举国祝贺。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在大连棒槌岛国际会议厅热情接见马家军全体教练员、运动员及中国田径队其他成员。陪同接见的中央及省市领导人还有:丁关根、李铁映、陈希同、温家宝、伍绍祖、全树仁、岳歧峰、薄熙来、曹伯纯等。江泽民对马俊仁的教练工作给予高度评价,对运动员们获得优异成绩表示祝贺。

1993年8月28日 中央领导人接见马家军之后,辽宁省人民政府迅即发出通报,表彰了马俊仁及全体队员,号召全省各条战线广大职工向马家军学习,为辽宁第二次创业做贡献。

1993年8月30日 鞍山钢铁公司出资68万元,隆重奖励从第四届世锦赛载誉归来的马家军。

1993年9月初 马家军挺进北京第七届全运会决赛场。马俊仁对记者发表谈话,声称要夺取从800米到马拉松各项目全部金牌。

1993年9月8日17时24分 马家军在这一时刻开创了中国田径史上的新纪元,同时把自身的辉煌推到顶点。此时此刻,石破天惊,王军霞面对千人呐喊万众欢呼大场面,在女子10000米决赛中演出了一场跨世纪之战。她以二十九分三十一秒七八的成绩,打破了“世界长跑皇后”克里斯蒂安森所创造的万米世界纪录,猛然间把这个沉睡了七年,被称为“下个世纪的纪录”缩短了四十一秒九六,震惊海内外,王军霞成为中国第一个冲上世界田坛径赛最高峰的运动员。

1993年9月9日 刘东以一分五十五秒五四的优异成绩,夺得七运会女子800米冠军,同时打破亚洲纪录。曲云霞获得该项目的亚军。

是日 王军霞创造世界纪录,令海外华人无比振奋,从此宣告了“中国人干不了中长跑”之说的破产。台湾联合报系董事长王惕吾先生发来贺电并奖励2万美元,对马家军的创举表示恭贺。

1993年9月11日 曲云霞、王军霞在七运会1500米决赛中再创佳绩,双破世界纪录,曲云霞以三分五十秒四六获冠军。马家军派出9名队员参加此项决赛,在前八名当中占据七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当即打来贺电,庆贺马家军二破世界纪录的胜利。

1993年9月12日 时任辽宁省省长的岳歧峰出访欧洲,在京看望马家军全体教练员、运动员。马俊仁感激地表示:今天下午再破一项世界纪录,为您壮行!

1993年9月12日至13日 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吕欧、张丽荣五队员在七运会女子3000米预赛和决赛中,5人10次打破世界纪录,包揽了该项目的一至五名。王军霞以八分十六秒十一的成绩夺得冠军。由于不久后国际田联对女子中长跑赛项做出新的变动,即不再举行3000米重大赛事,正式修改此项目为5000米,因此,中国选手王军霞创造的这项世界纪录将成为全人类的“绝唱”,这项纪录将长期由中国人保持下去。至此,王军霞在五天之内三破世界纪录,马家军在短短几天内,共有5人13次打破了三项世界纪录,为举世罕见,舆论为之轰动,世界震惊。

1993年9月13日 马家军累计在第七届全运会上获得20枚金牌。由中国田径协会主办的表彰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李岚清副总理为马俊仁等教练颁发了最佳教练员奖,为王军霞、曲云霞、刘东颁发了奖杯,王军霞获“春源杯”最佳运动员奖。

1993年9月14日 王军霞被评为七运会最佳女运动员,马俊仁获得特别荣誉奖。当日,浙江圣达保健品公司在七运会新闻中心召开重奖马家军的记者招待会,赠给马家军奥迪牌轿车一辆,并奖励人民币30万元。

1993年9月15日 上午,王军霞、曲云霞被评为全国田径项目“96奥运希望之星”。下午,国务院总理李鹏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贵宾室接见七届全运会超、创世界纪录的运动员和教练员。马俊仁率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五队员同全国其他项目代表一道受到接见。参加接见活动的领导人还有:李岚清、李铁映、宋任穷、陈慕华、王光英、罗干、洪学智、霍英东等。

是日 国家体委副主任袁伟民在七届全运会闭幕式上宣布《关于授予王军霞等三十名创造世界纪录的运动员体育运动荣誉奖章的决定》,其中,马家军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等五名队员获得奖章。

是日 由大连国际服装节组委会和中国体育报社联合主办,由近千名采访七运会的中外记者投票的“大连杯”七运会“双十星”评选揭晓,颁奖仪式在大连举行。马家军中王军霞、曲云霞入选“双十星”。

1993年9月16日 全国妇联授予辽宁女子中长跑组全国“三八”红旗集体荣誉称号。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被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

是日 马家军随同辽宁七运会代表团凯旋返沈,中共辽宁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省纪委五大班子首脑前往沈阳北站迎接,沈阳各界人士在车站举行了盛大欢迎仪式。

1993年9月21日 国际田联公布1993年最终排名,中国女选手在六个项目中领先。其中,曲云霞领先1500米一项,王军霞领先3000米、10000米、马拉松三项,马家军队员共占四项。

1993年9月23日 中共辽宁省委、省政府联合发出《向我省体育战线“马家军”等优秀体育健儿学习的决定》。省总工会、省妇联、共青团辽宁省委同时做出表彰马家军及七运健儿的决定。

是日晚 容纳万人的辽宁体育馆内座无虚席,中共辽宁省委、省政府为七运健儿及马家军举行隆重的庆功表彰大会。国家体委、辽宁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省纪委、沈阳军区、辽宁省军区等领导出席。副省长闻世震主持大会,省体委主任阎福君作汇报,副省长张榕明宣读表彰决定,省委秘书长徐文才宣读开展学习决定,同时授予马俊仁等教练员省劳动模范称号,授予马家军省先进集体称号。马俊仁、王军霞分别代表教练员、运动员发言,马家军全体成员登台向家乡人民致敬。省委书记全树仁作《学习体育健儿拼搏精神,推动辽宁第二次创业》的讲话。辽宁省文艺工作者献上热情洋溢的文艺节目,著名评书艺术家刘兰芳登台表演新编评书《夸夸咱们的马家军》。晚会高潮迭起,群情激奋。

1993年9月26日 北京首都体育馆彩旗飘扬,“为中国人健康而跑(台北至北京)长跑活动”终结仪式在此举行。由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及影星李连杰带领,海峡两岸长跑团24名运动员跑步入场。台湾民生报社社长黄年、中国台北田径协会名誉理事长王惕吾,向王军霞、曲云霞和马俊仁颁发6万美元奖金,中国台北田径协会理事长纪政颁发纪念品。活动结束后马俊仁等返回沈阳,备战西班牙第五届世界杯马拉松比赛,转赴云南呈贡高原基地训练。

1993年10月1日晨 马家军离沈飞赴云南昆明投入高原训练。临出发前突发“刘东事件”。晨6时许,马俊仁因惩罚刘东,愤然将刘东的行李物品及奖杯从田径队五楼宿舍窗口抛至楼下,并告诉刘东回家休息不发工资。不久,刘东男友、短跑名将崔会也被分配离队。世界冠军刘东中断训练流落一时,由此引发了舆论界围绕“刘东事件”展开的对马俊仁的诸多议论,改变了以往对马家军一致赞誉的格局,引发了人们对马家军现象的多重思考。

1993年10月11日 国务院总理李鹏责成国家财政部拨专款100万元嘉奖马家军。国家财政部遂正式下发〔93〕财文字第631号文件,向辽宁省财政厅批转此项专款,应“用于改善该队学习和开展科学训练的条件,请专款专用”。这笔款项虽然数额并不很大,但是,由国务院总理指令为省级运动小组调拨专款的殊荣在新中国成立以来当是仅有的一次。据称所动用的款项系总理基金,因而此事在社会各界引起热烈反响。

1993年10月28日 国际田径联合会技术委员会正式致函中国田径协会,对马家军于9月在中国七运会上创造的三项世界纪录予以承认和批准。这三项新纪录是:曲云霞创造的三分五十秒四六的1500米纪录,王军霞创造的八分零六秒十一的3000米纪录和二十九分三十一秒七八的10000米纪录。在同一函件中被批准的还有马宁宁于6月6日在济南创造的女子3000米青年世界纪录,成绩是八分三十六秒四五。

1993年10月下旬 马家军于当月24日从云南呈贡高原训练基地到达北京,27日,马俊仁率领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五员女将飞往西班牙,迎战第五届世界杯马拉松大奖赛。此次大赛共有38个国家近百名世界马拉松高手参加角逐。31日上午,马家军选手经过顽强拼搏,一举夺得大赛前四名。王军霞以二小时二十八分十六秒的成绩获得冠军,张林丽、张丽荣、吕欧分获亚军至第四名,三面五星红旗又一次同时升起在世界大赛的赛场上。马家军同时夺得团体冠军。外电报道几乎都采用了“令人震惊”的词语。国际田联主席内比奥罗在赛后接见了中国代表团团长崔大林、教练马俊仁及马家军队员,对中国运动员的辉煌成绩表示祝贺。赛中,曲云霞因脚部伤病在6公里处退出比赛。11月1日,马家军乘机归国。

1993年11月1日 由马俊仁及队员们为浙江圣达保健品公司所做的“中华鳖精”广告片在中央电视台及全国各省市电视台播放。后不幸被南京大学生评为“最差广告片”,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马家军的公众形象。此片在各地连续播出,一直延续到1995年春,“中华鳖精”营养品因而名噪全国。同时引发了一场关于马家军专用补剂广告片的版权纠纷案,舆论界对此案多有报道,客观上又引起公众对马俊仁倾心于经商的种种议论。浙江圣达公司先后为马俊仁及马家军支付此项广告报酬达500万元左右,其中包括在大连海滨为马俊仁购买豪华别墅一座。1994年夏,马俊仁搬迁到这座别墅中定居。

1993年度 马家军3月在北京国际马拉松接力赛亮相夺魁,4月出征天津马拉松雄居榜首,同月汉城马拉松赛又获全胜,5月在东亚运动会上摘金夺银,6月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上打破两项全国及亚洲纪录,8月挺进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勇夺三项冠军一项亚军,9月决赛北京七届全运会获得20枚金牌,并在5天之内5人13次打破三项世界纪录,10月底大战西班牙世界杯马拉松赛包揽前四名,12月初出征马尼拉亚洲田径锦标赛大获全胜。一支田径队于一年之内连创多项辉煌战绩且大破全国纪录、亚运纪录直至世界纪录,纵观世界田径史尚无先例,马家军因而引起了世界体坛极大关注,在国际国内造成广泛影响。

1993年11月22日 电视纪录片《马家军之路》首发式在沈阳举行。该片系辽宁省委组织部电教中心与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联合摄制,《辽宁日报》为此组织专版发表赞誉文章,不少单位购买了该片录像带,此后陆续在各省市电视台播放。与此同时,由辽宁省电视台录制的《马家军》专题片也正在抓紧后期制作。另外,中国电影发行输出输入公司和香港艺能投资有限公司联合摄制的电影故事片《马家军》,以大制作的态势进入紧张的筹备阶段。11月中旬,香港麦当雄制作有限公司又加盟联合摄制行列,并同有关方面人士前往沈阳,直接与马俊仁洽谈拍摄权益事宜,因诸多原因特别是经济原因致使拍摄计划流产,引起舆论界猜疑,且对马俊仁有所批评。此事平息之后,第二年,又有中央电视台影视部、今日传播有限公司联合摄制的八集电视连续剧《中国马家军》,经中宣部、广电部和国家体委批准投入拍摄。半年后完成全剧制作,却在1995年春播出时再起风波。主要原因据报道称“该剧未经国家体委审片,同时对该片片名持有异议”,中央电视台在已经做出播放预报情况下被迫改变了播出计划。实际缘由在于马家军此前刚刚发生了内部分裂。直到1995年10月,这部作品更名为《双霞齐飞》并压缩了篇幅才与观众低调见面。由于在1995年以后舆论界对马俊仁的评价众说纷纭,马家军的高峰期实已过去,因而各类宣传马家军的作品在全国均反响平平,难以达到预期的轰动效应。

影视方面,还曾有日本某电视机构以高额投资前来中国,在1994年摄制了一部关于马家军训练生活的纪录片,在日本播放后反响热烈。

1993年11月23日 辽宁省政府、省体委在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举行现场办公会,集中力量筹建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各项工作随之正式展开。

1993年11月26日 马家军途经北京准备赴马尼拉参加第十届亚洲田径锦标赛。广州理科虫草王制品有限公司在中国体育报社举办壮行会,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出席。次日,马家军随中国代表团飞赴马尼拉,在香港转机时因航班延期,马家军被困香港机场长达11个小时。

是日 王军霞应邀在北京体育馆领取“世界最佳女运动员”奖。该奖由英国环球电视台从1988年起主持评选,每年在全世界范围内评出男、女运动员各一人。英国颁奖者专程赴华为王军霞颁奖。本届奖品的水晶杯采用驰名世界的爱尔兰水晶特制,价值高达2000英镑以上。与王军霞比肩获奖的本届男子最佳运动员是美国篮球巨星迈克尔·乔丹。

1993年11月下旬 辽宁省体委做出《筹建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可行性研究报告》,称该项目需省政府投资1000万元人民币,省体委自筹500万元。同时成立“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集资领导小组”。此报告很快报送省政府诸职能部门审批。省机构编制委员会于次年2月8日正式批复,同意撤销原省田径队建制,设立马家军培训中心,属省体委领导下的县处级事业单位,人员编制总计193名。马俊仁出任培训中心主任。由于各项准备工作并不充分,培训中心领导班子直至“马家军兵变”事件发生时仍没有建立健全。

辽宁省体育工作会议结束。会议把学习宣传马家军列为重要议题,再次号召全省体育战线掀起学习马家军的热潮,会议围绕“全国学习马家军,百行学习马家军,我们同行怎么办”的议题展开了多种声音的讨论。马俊仁参加了会议并做了报告。

是月 国际田径联合会评出1993年世界田径男女最佳运动员。马家军中王军霞、曲云霞分列第二位和第六位。这是国际田联从1988年开展此项年度评选活动以来,中国选手首次进入世界最佳运动员行列。

是月 全国田径训练工作会议在京结束。伍绍祖发表谈话《五学马家军》,袁伟民代表国家体委宣读《关于向辽宁女子中长跑队学习和给予奖励的决定》,中国田径协会授予马俊仁“全国最佳田径教练员”称号,授予辽宁女子中长跑队“勇攀高峰先进集体”称号。国务委员李铁映亲自向他们颁奖。

是月 王军霞的父亲王有馥、母亲崔维香当选为第二届全国体育明星优秀家长,并专程赴京接受颁奖。

是月 马俊仁、王军霞在北京出席1993年全国十佳运动员新闻发布会。在本年度的评选中,马家军有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四人进入候选名单,结果是王军霞名列榜首。

是月 由德国体育通讯社主持、世界50家重要报刊参加评选的1993年度世界最佳运动员评选揭晓,王军霞排在世界女子最佳运动员的第四位。

是月 马俊仁通过新闻媒体宣布,马家军将在全国选拔优秀男子中长跑运动员入队,人数为20人至40人,力争在不久的将来形成一支男子马家军。

1993年11月30日 《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全文转载了记者邓学政撰写的长篇通讯《踏遍坎坷成大道》。这篇通讯原载于《中国体育报》,后被全国多家报刊转载(或电台广播),在社会各界起到了广泛宣传马家军的作用。在此前后,《人民文学》、《辽宁日报》等报刊,还组织作家、记者创作发表了多篇宣传马家军的报告文学或长篇通讯。《中国体育报》多次推出各界人士讨论向马家军学习的访谈录和读者来信,努力挖掘马家军成功道路上所蕴含的社会意义。中国体育出版社等出版机构快速推出了宣传马家军的文章汇编和单行本。全国各地新闻出版单位在1993年秋、冬和1994年春,掀起了一个宣传马家军、学习马家军的热潮。但是,仍有少数持不同意见的文章发表出来,如《体育导报》发表了由中国新闻社资深记者苏祥新撰写的思考型文章《马俊仁的误区》,反响强烈,引起马俊仁的不满,邓学政撰文针对性地给予了反驳。

1993年12月初 马家军在马尼拉第十届亚洲田径锦标赛中再获全胜,刘丽、曲云霞、王军霞分别夺得800米、3000米、10000米三块金牌,张林丽夺得3000米、10000米两块银牌。

1993年12月6日 由中国体育报社、五环杂志社和海南省儋州市主办,由中国体育界专家、记者投票评选的1993年世界十佳体育明星评选揭晓,王军霞名列榜首。

1993年12月7日 1993年度全国田径十佳运动员评选揭晓,马家军地位显赫,独揽“五佳”,她们是: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马俊仁荣获最佳教练员称号。马俊仁率王军霞等队员赴京领奖。荣高棠、李梦华、伍绍祖、袁伟民、徐寅生、刘吉出席颁奖仪式并为获奖者颁奖。

是日 马俊仁专场报告会在北京崇文区文化馆隆重举行。伍绍祖、徐寅生、刘吉出席了大会,国家体委机关、直属单位干部、训练局教练员运动员和北京市部分单位代表共1000多人到会听取了马俊仁的长篇报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等国内最大的传媒机构破例做了现场实况录音录像并向全国推荐播放,听众和观众超过亿人。此后一段时间,各界对马俊仁及马家军的赞誉达到最高点。

1993年12月13日 法新社发表题为《马家军元年》的年终专稿,文章称:中国女子田径大突破是本年度世界田坛的大事之一,由于马家军的崛起,1993年将成为中国田径的元年。

是日 由辽宁电视台录制的三集专题片《马家军》首映式在沈阳举行。

副省长张榕明及省委宣传部、省体委负责人到场祝贺,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出席了首映式。这部专题片后来被各省市电视台多次播放。

1993年12月15日 国际田径联合会药物检测中心安德森先生等三人突然飞抵沈阳,对马家军选手进行飞行药检。名单中列有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吕亿、刘东、刘丽、马宁宁、王媛10人。因刘东已被迫离队回到大连,故按规定需替补四人,李颖、王小霞、厉建萍、冯文惠被补上。这样,马家军在队的13名队员接受了药检。这是国际田联首次在不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到马家军选手驻地进行飞行药检。

1993年12月19日 全国体育飞龙奖颁奖大会在广州举行,王军霞荣获最佳女运动员奖,马俊仁荣获该奖项设立10年来首次增设的最佳教练员奖。由于时间安排不过来,当日颁奖活动马俊仁和王军霞均无法参加。二人是在次年的1月20日因商务活动赴广州时领取的这项大奖。

1993年12月25日 马俊仁参与了以驱赶辽宁省体委主要领导阎福君为主旨的权力角逐。为此,他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以加大驱逐阎福君的力度。在这份辞职报告中,马俊仁提出四条理由,对阎发难。辽宁省委很快派出由省纪委、省委组织部、省委宣传部联合组成的工作组,进驻省体委调查落实马俊仁反映的诸多情况,尽力挽留马俊仁带好这支辉煌一时的运动队。经过调研,省委工作组及省体委党组认为马俊仁所反映的四项内容基本上不符合事实。马俊仁则向省委提出限期于1994年2月6日前解决问题的要求。副省长张榕明代表省委给马俊仁明确答复称:“第一,坚决不能接受你的辞职申请;第二,请你继续率领马家军为祖国和人民争光!”事实上马俊仁始终留在队伍中并非真心辞职。数月以后,这场在全国舆论界引起轩然大波的“马俊仁辞职风波”终因阎福君在北京高层人士的干预下被调离而平息。尽管如此,马俊仁在政治上和队伍管理上都得不偿失,辽宁上层和许多基层干部群众对马俊仁这一做法深表遗憾和不满。

1993年12月26日 新华社体育部评选出1993年中国体育十大新闻,辽宁马家军的崛起列为十大新闻之首。

1993年12月29日 由马俊仁辞职报告而引发辽宁省体委做出《关于对我省新闻单位发表有关马家军报道的审核意见》,并报省委宣传部批转执行。这份报告的核心内容是为了平息马俊仁的怨气,要对关于马家军的报道实行新闻管制,报告称:“今后省内各新闻单位凡发表涉及马家军的消息、文章,要事先经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审查,经同意后方可公开发表。”

中国新闻改革发展至今,如此明确的地方管制已属罕见。

1993年12月30日 广东今日集团总经理何伯权赴沈阳,与马俊仁草签“生命核能”配方技术转让协议,今日集团出价1000万元,购买了马俊仁的这项“知识产权”配方,并于当日下午决定另外赞助马家军60万元人民币,用于改善队员的生活条件。这个所谓的“秘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

1994年1月1日 国际田径联合会评选出1993年世界十佳运动员,王军霞榜上有名,居第二位。

是日 崔大林、马俊仁在沈阳主持召开为运动员家长和启蒙教练庆功发奖会。与会者针对马俊仁近期提出辞职之事,发出“老马不能走”的呼声。有人认为,此项活动实为辽宁体坛上层权力斗争的需要。

1994年1月19日 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从沈阳飞赴广州,参加“生命核能”配方技术转让签字仪式暨新闻发布会,马俊仁回赠今日集团有马家军全体队员签名的运动鞋一双。会后,该配方交由中国人民银行广东分行严密保管。

1994年1月20日 马俊仁、王军霞等人在羊城晚报社补领全国体育飞龙奖。

是月 美联社评出1993年世界20大体育新闻,中国女子中长跑选手因连创佳绩,按所得选票排在第五位。

1994年2月1日 王军霞在世界范围的投票选举中,以绝对优势荣获第十四届欧文斯奖。此前已有13位世界著名运动员获得该奖,王军霞是第一位获得此项国际荣誉的中国人,也是亚洲唯一获此殊荣之人。马俊仁陪同王军霞前往美国领奖,下榻在纽约最豪华的五星级饭店,颁奖晚会一张门票的价格高达8000美元。纽约著名服装设计师特为王军霞免费制作了晚礼服,《纽约时报》以大版面给予报道并刊登了王军霞的大幅照片。

1994年2月5日 王军霞、马俊仁携重达40余斤的欧文斯奖杯载誉归国。北京新闻界、中国田径界前往首都机场欢迎。

1994年2月9日 除夕夜,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应邀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即席接受晚会主持人采访,通过现场直播向全国人民拜年,王军霞含泪陈情,场面十分感人。

1994年2月20日 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女子公路接力赛及中日长城友好接力赛同时举行。马家军派出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王媛代表中国参赛并获冠军,成绩为二小时十六分二十三秒,比上年慢了2分多。以刘丽、马宁宁等为主的第二梯队,代表鞍钢队获得友好赛亚军,失去上年冠军地位。

1994年2月21日 香港著名爱国人士霍英东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向马俊仁及主力队员颁奖,奖给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纯金金牌各一枚,每块重量达1公斤,同时奖励马家军奖金16万美元。荣高棠、李梦华、刘吉出席了颁奖仪式。仪式后,马俊仁携部分巨额奖金带队返沈,在列车上不慎将钱包遗失,幸被列车服务员捡到送还。

是月 马俊仁出任沈阳马氏保健品总公司董事长,与沈阳第一制药厂及辽宁中药新药研制开发中心合作生产营养补品“马家军1号”。马俊仁再度出售多年“深藏不露的秘方”,金额高达500万元。此后,马俊仁正式具备了双重身份,既是体育教练,又是经商董事。

1994年3月5日 针对近期以来社会各界对马家军的多种传闻和议论,《中国体育报》在专程走访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后,发表题为《抓住主旋律宣传马家军》的文章,强调“只有抓住主旋律,才能让马家军的精神在人民心中扎根,成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内容,成为人民奔小康的一个精神动力”。

1994年3月8日 国际田联药检官密斯特·鲍及其助手飞行来到沈阳马家军驻地,对王军霞、曲云霞等10名队员进行药检。这是马家军第二次接受国际田联飞行药检。

是月 马俊仁在这一阶段加强了与大连市的联系。浙江圣达公司为马俊仁在大连海滨购置了别墅。马俊仁积极筹备建立“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以期把队伍搬迁至大连,并前往大连开发区作实地勘察,受到当地党政机关负责人的热情欢迎。

1994年6月1日 马俊仁率全体队员参加全国田径锦标赛暨第十二届亚运会选拔赛,获得进军日本广岛亚运会的入场券。

1994年7月1日 张林丽因患慢性阑尾炎引起急性发作,被送至中国医科大学第二临床医院实行手术治疗。为预防今后其他队员发生同样病症而影响训练,马俊仁做出决定:张林丽手术之后,其余9名女队员和3名男队员虽然没有明显症状,均要在数日之内一并把阑尾切除。治疗医生为此连续四天为队员们做了阑尾切除手术。

1994年7月26日 马家军脱离沈阳体育运动大本营,全队乔迁大连。

新的军营是一座面积近3000平方米的三层楼,但是不具备田径训练场,暂在某中学场地训练。沈阳金杯汽车股份有限公司赠送马家军价值28万元海狮面包车一辆,浙江圣达公司捐赠中心开办费30万元,新潮家具商场免费为马家军提供部分家具。当日早晨全队及随行记者、省体委领导多人从沈阳出发,下午到达大连开发区,马家军受到大连党政领导及有关方面的热烈欢迎。至此,马俊仁及20名女队员、10名男队员正式迁入“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驻大连新址。多数原省队工作人员留在沈阳,从此脱离了马家军,主要工作人员换成王军霞、曲云霞二人一生务农的父母和马俊仁的亲属。马家军从此独立于中国体育大体制之外。

1994年10月上旬至中旬 马家军代表中国出征日本广岛,参加第十二届亚运会,赢得6金5银2铜战绩,威震东瀛。马氏集团产品“马家军1号”走俏日本。由于马俊仁热衷于商务活动,中国奥委会秘书长魏纪中在报界发表了婉言批评的谈话,海内外反响强烈。

1994年10月20日 晚7时,马家军同参加第十二届亚运会凯旋的中国体育代表团一道,在人民大会堂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与会领导人有:李鹏、薄一波、李瑞环、刘华清、荣毅仁、田纪云、李铁映、秦基伟、迟浩田、罗干、洪学智、余秋里、彭冲、曾庆红、孙家正等。伍绍祖、袁伟民在会见前作汇报,李铁映在招待会上讲话。有人评说此次活动是马家军的最后一次辉煌。

1994年11月24日 应日本富山县邀请,马俊仁、崔大林、王军霞、曲云霞赴日进行为期一周的访问。马俊仁给日方百名运动员进行公开教学。

是月 马家军男子运动员纷纷离开马俊仁另寻出路,无形中对女队员产生了心理影响。马俊仁军令如山的格局被动摇。

1994年12月上旬 马俊仁多次向上级提出离职看病要求,请求派遣新教练接管这支队伍,审时度势,意退出体坛,引起队员人心浮动并不断爆发队员与其之间的矛盾冲突。队员深感前景堪忧,往日积累的对于马俊仁管理方面的意见也集中爆发出来,全军上下危机四伏。

1994年12月12日夜 以王军霞为首,马家军队员形成反马统一阵线,并于当晚同马俊仁正面发生对话冲突。全体队员强烈要求离队。全队决裂即在眼前。

1994年12月13日凌晨 马家军发生重大事变。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吕欧、吕亿、王小霞、马宁宁、王媛9名老队员携小队员多名,深夜出走,自行脱离马家军。曲云霞因父母滞留基地,未能与队友同行。

1994年12月13日 沈阳崔大林、孙玉森得知大连“兵变”,即与原定接任队伍的新教练刘琦同车赴大连处理事端。下午王军霞等部分出走队员返回基地,与崔、孙对话。经长时间交谈,队员们执意不留,谈话毫无效果。晚饭前后,崔、孙做出带领全队返回沈阳的决定,意在保住这支实力犹存的队伍不至溃散并缩小影响。是夜,除曲云霞、姜波等少数队员外,其余队员均随崔、孙换乘面包车返沈阳而去,次日凌晨安全抵沈。马俊仁仍留在大连。此后马家军长期呈分裂局面,队员思想工作艰难,经济纠纷深重,训练极不正常,导致运动成绩大面积滑坡。马家军在曾经无比辉煌之后,以自身的溃散而告终。“兵变”事件发生后,新闻界做了广泛报道,引起国际国内体坛人士震惊,社会各界议论纷纷,痛心疾首,成为1995年中国体坛最为轰动的事件。

1994年12月29日夜 马俊仁为亡父办理丧事完毕,从鞍山驾车返大连,因心身疲倦,途中不慎发生翻车事故,与妻子赵素清均负重伤,经紧急抢救万幸脱险,后转沈阳住院治疗。其间有国家体委刘吉以及辽宁省有关领导人前往探望,王军霞、曲云霞等老队员也先后到病房探视,社会各界都很关注马俊仁的伤病和治疗情况。至2月底,马俊仁离开沈阳医院回到大连家中,回到刚刚运行了半年时间竟已人去楼空的培训中心,虽然曲云霞、姜波等少数队员仍在勉强训练,但全队失去元气,已很难恢复到往昔的状态。

1995年2月 各报披露,国家体委向诸新闻单位发出通报:今后不再使用“马家军”这一称谓,留在沈阳的多数队员改称“辽宁女子中长跑队”。

1995年3月4日 在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女子公路马拉松接力赛上,以王军霞为首的原马家军主力队员组成中国辽宁队出阵。因相当一段时间训练极不正常,恢复训练时间太短,导致比赛失败,失去连续两届的冠军桂冠名次仅列第五,国际国内舆论哗然。社会各界纷纷呼吁马俊仁、王军霞双方应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重新和好。但未见明显效果。

1995年5月中旬 全国田径锦标赛暨世界田径锦标赛选拔赛在太原举行。以王军霞为首的辽宁女子中长跑队战绩不佳。除王军霞一人获5000米冠军外,其余如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吕亿、王媛、王小霞等昔日马家军主力都连连失败。国家体委因而取消了女子中长跑参加当年世界田径锦标赛的计划。

1995年10月下旬 全国第二届城市运动会在南京拉开战幕。在女子5000米决赛中,马俊仁指导下的后起之秀姜波与王军霞同场竞技,姜波在尾随王军霞4700米之后发动冲刺夺得冠军,同时打破亚洲纪录,重新引起社会各界对马俊仁的赞誉。而在其后的10000米决赛中,王军霞复以较大优势战胜对手夺得金牌,再次显示了雄厚的实力。这次比赛在国内影响较大,姜波的短暂胜利唤起了人们期待马俊仁在二十六届奥运会上为国争光的新热望。

1995年下半年 马俊仁率领新组建的队伍男女多人,从大连出发长途拉练到云南高原训练,志在重新崛起,决胜1996年的奥运会,媒体间或时有报道。王军霞、刘东、张林丽等队员则归属资深教练毛德镇指挥,并在南京及云南、青海等地长期驻扎,展开艰苦训练,也为打好奥运会而积极备战,争取奥运入场券。

1996年5月上旬 举国瞩目的全国田径锦标赛暨奥运会选拔赛在南京举行。王军霞力夺5000米、10000米两块金牌,顺利获得参赛奥运会资格,两项目均创造近年世界最好成绩。马俊仁手下的曲云霞、王媛、姜波、崔颖等名将全线失利:800米,曲云霞、王媛未能打入决赛;1500米,曲云霞和王媛仅获第八名和第十一名;5000米,姜波跑了半程即退场;10000米姜波有负众望,放弃了比赛。马俊仁的队员无一人取得进军亚特兰大奥运会的资格,举国上下一片失望之声,报界难免对马俊仁说长道短。

5月10日,在辽宁,一家大报赫然以《马家军兵败南京》为题发表长文,予以冷静评说,此类标题在辽宁出现尚属首次。报道称:马家军兵败南京意味着往日的诸多神话被打破,王军霞离开马俊仁就不行、毛德镇带不好王军霞的迷信说法不攻自破;同时,辽宁至少还有两支新军有取代马家军之势云云。文章还写道,“马家军的知名度是越来越高了,但喊起来却显得越来越不那么响亮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有的报纸直接使用了这样的标题:《马俊仁走下神坛》。各界人士终于认识到,马俊仁所率领的新军要想重新崛起在国内领先乃至达到世界中长跑的高峰,必将是一个异常艰难而又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很可能是相当漫长的。

1996年7月下旬至8月2日 王军霞与教练毛德镇随参加第二十六届奥运会的中国体育代表团出征美国亚特兰大,并先后通过女子5000米及10000米预赛。7月20日,王军霞在5000米决赛中不负众望力挫群芳,以十四分五十九秒八八的成绩夺得冠军同时打破亚洲纪录,成为奥运会该项目的纪录首创者。这是中国选手第一次在奥运大赛中夺取的中长跑金牌,使海内外华人无比振奋。中央电视台于当晚黄金时间播发了专题述评,全面回顾了王军霞近年来所走过的坎坷道路,对她在奥运会上夺取的辉煌战绩予以高度评价。社会各界对于王军霞的胜利反响格外强烈。至此,王军霞成为世锦赛、世界杯和奥运会三大赛事的金牌获得者。四天以后,即8月2日,王军霞又连续作战,在女子10000米决赛中以三十一分二秒的成绩夺得亚军,葡萄牙名将里贝罗以零点九五秒的微弱优势获冠军。赛后,舆论界对王军霞获得万米银牌仍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她在六天之内连战四场,终获一金一银,又是本届奥运会上唯一兼赛5000米和10000米两项比赛的选手,充分展现了中国妇女奋勇拼搏的精神风貌。次日,中央电视台意外地将马俊仁请到了北京演播室,与身在奥运前线的王军霞及毛德镇同在荧屏上展开对话。王军霞对马俊仁往昔的指导和帮助表示感谢,马俊仁也热忱地对王军霞在奥运会上夺取一金一银的辉煌胜利表示祝贺。

《马家军大事记》暂且整理到此。我不知道后人往下续写时会是些怎样的内容。我们期待着。

附录 三、铁肩担道义 重手著真担情

他出手极重,却情真意切;他披肝沥胆,却又毫发毕现。

这是作家赵瑜为人为文的品与格。十几年来,他活跃在中国文坛上,他愿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牺牲奉献给中国改革的祭坛。

如今,他又捧着用赤诚的心血熬炼的珠玑向我们走来。

十年前,赵瑜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他就将他不同凡响的报告文学作品《太行山断裂》拿到了《中国作家》编辑部。稿子已排出清样,在二校时因为当时的某些因素,我们忍痛将它撤下。于是,赵瑜与《中国作家》杂志擦身而过。整整十年后,赵瑜又捧着他的《马家军调查》向我们走来。这一次还将擦身而过吗?

毋庸置疑,这部以马家军的辉煌与悲怆为题材、长达四十余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是颇具风险性的作品。其风险在于,题材本身是大众关注的题材,百密难免一疏;更由于在某些人眼里中国体育金牌的背后,是容不得条分缕析的。从80年代到90年代,记者、作家由于质疑了金牌的背后,遭遇风波者屡见不鲜。体育界的某些朋友,他们在收获体育金牌的同时,也收获了野蛮,收获了好大喜功,有的甚至收获了瞒上欺下,收获了文化品位的低下,养成了极不健康的思维定式。任何一位有良知的体育记者,任何一位有道义感的作家,都无法回避中国体育的严酷现实,都要求中国体育加快改革的进程。是的,我们无疑已经进入了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然而为维护正义、坚持公理、讨回公道,我们仍需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心与准备。而赵瑜就是一位知其险而上的作家,他敢写。那么,谁敢给他发表呢?

此次,《中国作家》杂志不准备与赵瑜擦身而过了。

《马家军调查》是多年以来难得一见的文学作品,它是非凡的好作品,标志着我国报告文学创作走向了新的水准。也许到2000年之前的这最后两年,再难产生这样震撼人灵魂的作品了。是的,赵瑜的《马家军调查》出手极重,不是一般地将马家军的巨大成就写出来,而是将马家军放在我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大背景下,放在中国文化土壤里进行解剖。它具有非常完整的报告文学特征——有新闻的报告性而不追求纯新闻性;有极强烈的文学性而不追求纯文学性。《马家军调查》将新闻与文学做了非常贴切的熔融糅合,使读者对真实事物发生、发展和结局有完整了解的同时,又有艺术审美的愉悦享受。作品的客观性叙述,保证了作品的真实性,从生活逻辑到艺术逻辑伴着强烈的相生相随性,让人不能不由衷地信任作家引领我们走进的这个充满血泪与汗水交织、坎坷与平淡相融、辉煌与悲怆伴随的荣辱成败与共的世界。赵瑜重手著出的是对马俊仁这一个民族英雄的一片真挚感情,把他写得鲜活、真实,真正是一个活的民族英雄。当然,正像其他的英雄人物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一样,马俊仁也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英雄。读着作品,我们也为赵瑜对马家军、对辽宁体坛上众多的优秀人物的真情所感动,所感染。

就赵瑜的创作来说,他已没有了80年代写《但悲不见九州同》、《中国的要害》、《太行山断裂》以及《强国梦》、《兵败汉城》时的偏激,而更充盈着历史的、客观的、文化的睿智。就我国最近二十年的报告文学创作来说,《马家军调查》也没有了前期的强烈政治批判意识、中期的强大社会批判意识,而只是充满近期凝重的文化批判意识。文化批判意识复苏,标志着我国报告文学创作随着中华民族自身的成熟而进入更深层次的反省。这是民族文化的反省,而这才是最根本的反省。这是中华民族成熟地进入21世纪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的本质基础。如果说,赵瑜的《强国梦》、《兵败汉城》和《马家军调查》是他的中国体育三部曲,那么这第三部,才真正使我们读懂了中国体育,并且走出了中国体育。

诚然,赵瑜现在的文化反省,和80年代后期包括赵瑜在内的一些报告文学作家的文化反省有很大的不同。那时,那些作家企图以海洋文化批判农耕文化,并进而以海洋文化取代中华本土文化而复兴中华民族。其实,这是一种幼稚天真的简单反省。历史早就做出结论,任何外来文化都取代不了中华文化,而外来文化只有被中华文化吸纳改造后融入中华文化,才会对中华复兴起作用。我们从《马家军调查》中读出了赵瑜的这种成熟意识,因此也明确了这是一部成熟的报告文学作品。

90年代的报告文学作家们,这里指真正意义上的报告文学家,孜孜不倦地探求着报告文学的创作方式,以社会学方式、新新闻主义方式等,努力探索和表现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进而推动我们社会的发展与文明。然而,事实证实了大量探求的不成功或者说不很成功。

因为这类探求方式的作品受众率极低,只在极小的范围内被称赞,被肯定。

我们《中国作家》就发过这类探求性的作品,是很不成功的。但是,报告文学这种纪实性的文学样式,在20世纪下半叶就在世界范围内被公认为是受众率最高的阅读样式。如果受众率不高,就证明作品不是杰出的作品,创作方式的探求也不是成功的。而赵瑜的《马家军调查》,我们切肤地感觉到,它肯定是一部读者层面极为广泛的作品,虽写的是我国体坛上一支小小的队伍,但却包含着我国历史的和文化的因素,包含着我国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因素,是我国现阶段的现实缩影,它能观照出我国社会种种现实矛盾,它能解析马家军为什么能产生于中国,特别是产生于20世纪末期的中国。换句话说,只有中国,只有20世纪末期改革开放的中国,才能产生独一无二的马家军。更严格地说,马家军只能产生于这个时代的中国东北地区,因为只有中国的文化,尤其是中国东北的地域文化,才能养育出马家军,舍去白山黑水这片土壤,马家军不会诞生。读者无论是抱着深入探究的态度,还是抱着好奇的态度,都会对这部作品抱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它能够告诉读者许多个为什么,这是由作品的广阔涵盖率和作品的丰富性所决定了的。我们相信读者读完《马家军调查》,会和我们一样有酣畅淋漓、回肠荡气的感觉,会和我们一样有读得很过瘾的感觉,而绝不会有失望的感觉。因为《马家军调查》是一笔真正的社会精神财富,真正的社会精神财富是不会让读者失望的。

既然《马家军调查》是一部有历史价值、社会价值、文化价值、文学价值的作品,那么,为什么会使我们编辑发表这部作品时产生种种忧虑呢?

因为尽管我们从国家和民族利益出发做了种种努力,发表它也恐难躲避某种诘难和人身攻击,就像书中叙述的毛德镇教练奥运会归来后一样。还有,人都是有局限性的,囿于思维定式和视野、品位的关系,书中所叙述的当事人,肯定会出现种种不同的看法,种种理解上的误差,这都势所难免,这些都是我们发表这部作品前的忧虑。然而,任由一部好作品无奈地从文学编辑手中、文学期刊中走失,那将是一个文学编辑的终生遗憾,那将是一家文学期刊编刊史上的遗憾。

《中国作家》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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