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 xp1024.com
《狄青》


楔子

夕阳将沉未沉,费力地用最后一丝微光照亮大地。

荒郊野林之中,有数百人马迂回前行,细看之下,那马高大健美,倒不像是宋军所有——自燕云十六州被割让给契丹,中原再无得宜饲养马匹的土地,自然也养不出这样的骏马来;再看那马上众人皆是圆面高准、魁梧健壮,一望便知是党项骑兵。

——此处正是大宋西北延州城外,与西夏国界不过一山之隔。

却说这一队党项士兵浩浩荡荡而来,却不冲锋而起,反倒是借着密林草木遮掩踪迹,又似防着隐蔽处的岗哨伏兵;行不多时,只见暗处树影晃动,一队人马举着宋军大旗高呼着杀将而出,气势撼天。

为首的党项骑兵拍马迎战,却见敌军领头那人戴青铜面具,尖嘴獠牙、狰狞可怖,他见状胆寒,不过片刻犹豫的功夫,被那青铜面人斩于马下。

宋军士气高涨,纷纷上前与党项人捉对厮杀,党项军队见势不妙,忙往南回撤,宋军拍马紧追。

是夜万里无云,月色愈发明亮。

宋军乘势追出十余里,却见党项军队四下散入密林中去;那青铜面人忙勒马高呼收兵,却见四面党项士兵又杀出,声势比之先前又浩大了三倍不止。

正当此时,延州方向又有三队人马来援,马蹄声隆隆震耳,宋军士气大振,皆举枪迎敌;却不料那数百党项士兵且战且退,引得宋军四散追去。

那青铜面人被一身手奇佳的党项勇士缠住不得脱身,半晌才见四周兵卒渐少,心中暗叫不好;他佯败而走,那党项勇士也拍马追来,不出三十步被他回马一枪穿透胸膛。

此时宋军已四下溃散,不知追往何处,更不知是死是活,那青铜面人正勒马回头,却听得身后马蹄雷雷,只见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杀出,风驰电掣般径直冲来。

青铜面人见他身型矮小,索性拍马回身、意图速战速决;他长枪带着风雷之势斜刺而出,不料那人身手极为灵活——仰身贴着马背堪堪躲过,起身时手中双刀变换,一招便要取他咽喉。

那青铜面人悔不该轻敌,忙勒马而退,那人亦是拍马追来,与他再过了几十招;青铜面人心思一动,回身时卖了个破绽,那人欺身上前,却被他一招虚晃、刺中了头盔。

党项骑兵猝不及防,双手死死握住疆绳往一旁倒去,那头盔卸了力,在马背起伏中重重砸在地上。

青铜面人回身正欲再打,却见那人迅速翻身上马,动作间一头长发飘然而下、又被夜风扬起,乱发中可见她双眸清澈、面如白玉,凄丽艳绝,如同精魅一般。

此时夜幕已笼罩了大地,朦胧的月光下有女子长发飘扬。

青铜面人如同被摄魂夺魄,半晌不得动弹,愣怔间四周党项士兵已燃起火把合围上来将他双手缚住。

那女子翻身下马,复而将长发高高束起;夜色之中,可见她一双眸子如盛盈盈秋水,比那火光还要亮些。

党项骑兵上前摘了那人的面具,只见他眉目疏朗、面容俊秀,有人高声嬉笑道:“我说你怎么带着面具,原来是个小白脸啊。”

话音一落,嘲笑秽语四起。

那人置若罔闻,只含笑望着盈盈走来的少女,笑道:“别来无恙啊,百花公主。”

那少女眉目舒展,朦胧含笑,如同夜放的昙花,她轻声道:“别来无恙,狄青。”

01 系念

天圣九年夏,东京汴梁连日暴雨,各地水灾频发。

风雨被挡在垂拱殿外,余势却仍旧拂动了悬挂的珠帘。

太后刘氏正襟危坐,抚着身上的金龙绣像若有所思。

当真是我僭越,触怒上天了么?



距汴梁五百里地有一灵山,唤作白云山,晴时可南望楚地、北眺中原、万里江山尽收眼底;阴时可品云海翻腾、太虚幻境之妙趣。

此时暴雨倾盆,雨雾之中隐约得见一寺青砖黄瓦、古朴肃穆,自古便唤作云台寺。

时节正值雷雨阴晴不定之际,寺院杳无人迹;寺门前的放生池已满溢,水汩汩地望山下流去。

从寺门径直往里,可见一殿横开三间,上书“天王殿”,抹灰的木架和朱漆的圆柱交错,未来佛周身鎏金、于大殿中央袒胸露腹、开口大笑,四大天王手持法器怒目而视;绕过佛像,屏风后韦陀菩萨托杵而立。

迈出天王殿后门,可见方方正正一院落,隐隐梵唱入耳,仿佛从大雷音寺悠远而来。

隔着雨幕可见院中摆着一只大宝鼎,后方又设一大香炉;院落尽头是九间的大雄宝殿,殿中塑坐坛说法佛金身熠熠,结印微笑。

此时殿中青烟袅袅,有老者慈眉善目、须发皆白,持磬锤鸣磬;诸弟子盘坐唱经,浑厚的磬声和低沉齐整的梵唱声交相为和。

不时院中走进一小沙弥,身形面庞皆显稚气,他快步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揖拜后缓步进入,走到磬旁站定、双手合十道:“住持,慧真师兄从山下救回一个孩子,已送到禅房去了。那孩子呛水昏迷,请您过去看看。”

老僧敲罢一响、将磬锤搁下,缓缓起身,在唱经声中望殿外走去,小沙弥也抬脚跟着去了。

大殿转角处接着一段三折回廊,回廊尽头排着十数间禅房,旁边开一道小门,供僧人出入。

老少二人行至一间门口,小沙弥伸手轻叩两下、推门而入,禅房正中站着一名中年僧人——想是冒雨归来,因而衣衫尽湿,愈发显得虎背熊腰、魁梧奇伟。

这僧人闻声回头——只见他浓眉大眼、宽额圆颌,眉眼深邃、双耳垂环,俨然是西域人士。

慧真双手合十,道:“住持,山下的村庄已教洪水冲得支离破碎,水漫到了山脚;除了这孩子,再未见着其他生者了。”



今晨雨势稍缓,他受命下山勘察水患,愈往山下雨势愈大,竟没有停止的迹象,河水暴涨,已漫到了山脚。

水中漂浮着残木断架,他往前趟了两步,只觉得水势太大,双脚无法着力。

正待回程,却隐隐听得有人呼救,雨幕之中可见洪流中有人挣扎翻腾,慧真不假思索便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洪流的乱石急流里勇进中央,将那快沉到水里的孩子一把捞了起来。

那孩子呛了水,慧真伸手一探竟已没了气息,他忙按压施救,等那孩子将水吐了出来、才背他上山来。

一行长老和了一句阿弥陀佛,走到那孩子,伸手跟前探他的脉搏。

瞧着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虽生得结实,但遭此横祸、也免不了大病一场,一行大师摇摇头,低声吩咐那小沙弥几句,替那孩子掖了掖被角,三人便一同退出去了。

那小沙弥往一旁禅房里去找了些干净的旧衣给那孩子换上,又替他添了两床被子发汗;待到前前后后忙完、众人的课业已毕了。

一青年僧人推门进来询问这孩子的情况,又伸手探了探脉搏,欣然道:“虽无大碍,还是煎一副疏风开郁的汤剂来。这几日阴冷得很,熬些姜汤叮嘱大家过早过午都喝两碗,莫要受了湿气。”

说罢便退出禅房备药去,小沙弥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静静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失神。



夜幕渐渐拉了下来,窗外雨势减缓,淅淅沥沥地敲在菩提树上。那孩子悠悠醒转,两眼渐渐有了神韵。

“孩子,这是云台寺。”一行大师守在床边,见他晃晃睁开的双眼里尽是茫然无助,心中愈发觉着他可怜,轻声道,“你可是山下枣花村的?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怔怔道:“我叫狄青,我是枣花村大师,我阿娘和哥哥”言语间落下两行泪来,他忙抬手去拭。

屋里站着的三人见此情状,皆是低头叹息。



狄青总是梦到发大水的那一日。

他和哥哥在睡梦中被娘亲摇醒,屋顶四处漏下雨来,他伸脚去寻鞋子,却触到冰凉的水,试探着踩下去才觉水深已没过膝盖了。

此时阴云密布,全然见不到晨光,好似末日一般。他和哥哥忙取下门板和床板,三人使着力捆成一只小筏,抬到门边。

哥哥推门不开,娘亲叮嘱道:“阿青,扶好了,我去搭一把手。”

——殊不知,这是此生娘亲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娘亲和哥哥卯足力气将门推开一条缝,不想湍流一涌进来门登时便卸了力、二人猝不及防地扑了出去。

狄青情急大喊,松开扶着的筏板趟到门边,门外水势湍急,早已瞧不见二人的踪影。

他脑中轰地一片空白,刚战栗着望屋里退了两步,不料一脚踩滑,跌入浑浊的大水中。

“救命!救命!”狄青大喊着醒来,入眼仍是漆黑一片,他摸了摸四周,并不是冰凉的河水,厚实的被褥压在身上温暖又踏实。

他这才醒过神来——原来自己在云台寺。

这几日总是这样精神恍惚、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思索间他又动了动手臂,只觉得身上绵软得很,复而又躺下去紧紧闭上双眼。

睡吧,赶紧睡着吧。

枣花村怎么会发大水呢,一定都是梦。



这雨一连下了七八日,连山间的云雾都洗净了。

雨停后的清晨,云台寺众人站在崖边俯瞰,冉冉升起的红日慷慨地把光撒往满目疮痍的大地。

原本大小错落的农田被淹没,星罗棋布的城镇如今也瞧不见人烟,只看到洪水肆虐后的断壁残垣呆立在一片汪洋之中。

见此情状众人皆低头诵经,唯有狄青定定地看着朝阳,犹自苍白的小脸上瞧不出情绪。

直到此时,狄青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自小生长的地方没有了,而娘亲和哥哥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众人去大斋堂用过早斋,便各自忙碌去了。

狄青心境清明不少,打定了主意要帮诸位师兄的忙,便跟着往四处转转。

大殿和偏殿里有人在检修屋架,有人在擦拭洒扫;群房里有人书写,有人讲学。

狄青缓步走了一圈,乐呵呵地跑到井边,对打水的小僧道:“师父,我来帮你。”

那小僧早已知道慧真从山下救了个孩子回来,听说一直昏睡着、因而众人都不曾见到。

此时见了这孩子,只觉得面容清秀,脸色虽因生病而显得格外苍白,却胜在精神尚好,小僧不免念一句慈悲佛号,笑道:“小狄青,这是大桶,装满了水可沉得很。”

狄青看了一眼古井确实有些深,便嘻嘻笑道:“那我帮师父搭把手,两个人总省力些。”

小僧瞧他面目可爱,心中生出几分喜欢,笑道:“我可当不得你师父,你叫我慧明师兄就是了。来,使劲。”

两人抬了水望天王殿中送去,洒扫擦拭的诸僧看了,也笑着招呼狄青——

“小狄青,病才刚好就来帮忙啦。”

“哟,小狄青劲这样大呢,长大了可了不得了。”

众人说说笑笑,狄青也与他们搭腔,殿内一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过了午斋,众人各自理些内务,狄青便趁机到寺院外去逛逛。

云台山雨后初霁,除了山前的石板路被冲刷得一层不染、反着微光,四处皆是一片泥泞。

狄青看了看脚下干净的布鞋。想着他来这里,衣裳鞋子都穿的诸位师兄的,怎好意思给人弄脏了,因而只沿着石板路走了一截,避开了泥泞之处。

雨后的空气中水雾弥漫,混着新芽和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这里真好啊,要是娘亲和哥哥在就更好了。

如此想着、鼻子便有些酸酸的,他忙揉了揉眼睛,正好远处有悠悠钟声响起;狄青闻声回头望去,听这钟声的方向像是寺里传来的,立时掉头便往回跑。

狄青进内院时众人已坐定、诵起经来,他呆呆地站在回廊上听着,连身边何时又站了一人也不知,只听得那人道:“这是三时系念法会,为超荐亡灵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永离茫茫业海。”

狄青闻声抬头,瞧见身后站着的正是救他性命的慧真师父,一时心中大喜——他身体好转后便与几位小沙弥问起过慧真师父,想当面与他道谢,小沙弥却说慧真师父不参加日常修持,只在藏经楼里研读佛法。

狄青此时得见救命恩人,一时心中欣喜至极,忙拜倒在地叩首曰:“狄青谢过慧真师父救命大恩,当做牛做马报答师父。”

慧真只轻笑着拉他起来,却不说此事,只接着刚才的话道:“此法会超度亡灵,也令生者受用,若诚心读诵听讲,发愿奉行,必能脱质莲胎,圆满无上菩提。”说罢双手合十,低声诵读起来。

低沉浑厚的诵经声随着微风传播开去,传到白云山的山顶,传过大水泛滥、了无生机的枣花村,一直传到很远很远。

唯心净土,自性弥陀。

02 玲儿

狄青白日里跑进跑出地帮忙,待到傍晚众人唱经时他就站在一旁回廊上静静聆听,低声默念。

慧真师父从不参与寺里的俗务,但每天法会时总会出现。

午后闲暇时狄青会在山间追赶野兔,也摘些果子吃,白云山上时而有些清亮的笑声伴着云台寺的钟声响起,这禅静的古寺一时平添了多少生机。



狄青的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便去投军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官府给的抚恤金微薄,他和年长的哥哥不得不承担起家里的农活,久而久之练得一身精干结实;但到底还是年幼,修葺一类的大事搭不上手,日常洒扫他便格外勤奋些。

这天狄青正在古井旁打水,冷不防被人戳了一下腰窝,手上一松,水桶便又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他回头瞧见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竟然是个小姑娘。

云台寺里里外外都是僧人,狄青难免被吓了一跳。

那小姑娘见状,噗嗤笑道:“你是新来的小和尚吗?怎么胆子这样小。”

狄青正欲答话,又见她眼睛转了转,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道,“怎么你当了和尚,还可以留这样长的头发?”

狄青乐道:“哈哈,我可不是小和尚,我是山下枣花村的狄青。我们村遭了水患,我和家人被冲散了,是慧真师父救了我。”

“真可怜。”小姑娘神色蓦然变得悲伤,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我会常来找你玩的。我叫玲儿,我家就住在半山上。”

狄青从来没听过半山上还能住人的,听着便睁大了双眼道:“住在半山上?那可怎么种粮食啊?”

玉玲儿咯咯笑道:“我爹爹是个猎户,我们不种粮食的。”

“那你们平时都打些什么?”

玉玲儿小脸一扬、如数家珍:“锦鸡、狍子、野兔,还有些稀奇古怪叫不出名字的呢。”

狄青羡慕道:“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些。”

玉玲儿得意道:“这几日天气不好,爹爹都不去打猎呢,等到天气好了,我们带你去林子里转悠,不仅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还有野果子吃呢。”

狄青成日里和众僧在一块儿,虽也融洽自在,但多少还有些小孩子心性压抑;此时听说有小伙伴与他同玩,他自然是喜不自胜,笑道:“那便说定了,你一定要常来找我。”

两人说话间走来一小沙弥,看着这小女孩笑道:“小玲儿,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你家可受了灾?”

玉玲儿拍手笑道:“慧音哥哥,我家一点儿事也没有,连屋顶也不曾漏过呢,阿爹说改天要专程来谢谢一行大师和哥哥们。”

狄青所住的枣花村都被洪水冲毁了,听了这话惊讶道:“一行大师替你家修的房子?不漏雨吗?”

玉玲儿笑道:“一行长老才不能修房子呢,他只是跟我爹爹说,屋架要错落叠架,上面铺了油布,再叠瓦片呢。”

“大师不仅懂佛法,竟然还懂修建房屋的方法。”狄青忍不住惊叹道。

慧音忍俊不禁:“师父不仅懂得房殿营造,还懂得固堤防洪呢。他前几日还说,如今朝廷用的篝石大坝不堪一击,若能换作竹薪石,再大的水也不足为惧了。”

狄青还想接着问问什么是竹薪石,慧音却拍拍他俩的头,道:“师父有话要和你说,你往方丈院去吧。”又转头问玉玲儿:“小玲儿,寺里有些东西要托你父亲采买,你父亲可在家?”

玉玲儿点头道:“这几日时不时还有些小雨,父亲去看了,说山间泥泞得很,只能呆在家做捕具呢。我带哥哥下去。”说罢笑着与狄青告了别,又约了第二日午后来找他玩,便领着慧因下山去了。



禅房往西便是方丈院,院内零星种着些矮丛灌木,孤零零的一间堂屋坐落在院子西面,狄青走近轻叩两下、推门而入。

进门左侧摆着一张古木大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瞧着虽不名贵、却另有一番古朴风雅;大案后头又挂一副字,摘的是妙法莲华经。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高桌,桌上茶杯倒扣在茶盘中,临窗摆着一张罗汉床,一张小几,此外无甚俗物。

一行大师正禅定中,闻得门上两声轻响,睁眼瞧见狄青推门而入,笑着招他来:“慧真下山寻过,你的亲人多是望别处避水了,你且安心呆在这里,往后村子重建起来了,他们自会回来,那时你再下山去寻他们。”

狄青跪坐着低头谢道:“多谢师父收留我。”

一行大师见他知礼,点头笑道:“你可曾读过书?”

狄青家中贫寒,兄弟二人务农、母亲做些针线才能勉强支撑,何曾想过读书这等闲事,因道:“不曾读过,只和村里的秀才哥哥学过几个字。”

一行大师笑道:“那你可想读书?”

狄青不假思索,只摇了摇头。

一行大师瞧他是个有慧根的,有心点化他:“狄青啊,外物之味,久而生厌;读书之味,愈久愈深。”

狄青又是摇头:“我不是不想读书,而是以前家里光景不好,顾不上读书。现在已经九岁了,再来读书么?”

一行大师笑道:“六祖慧能,二十四岁方阅金刚经开悟,后得五祖弘忍认可,夜授其金刚经,传其衣钵,为第六代祖,倡顿悟法门,创南宗禅。你如今九岁,与他相比又如何?”

狄青听罢双目圆睁、忙跳下罗汉床拜倒在地,道:“请师父教导。”

“新来的几名弟子刚开始学论语,论语之言,能以数语抵人千百言。从此书入门,悉心研读,不论是学文还是为人,都大有裨益。”说罢见狄青喜形于色,一行大师暗暗点头。

他素来知道狄青本心极好——狄青在寺里多日,勤谨有礼、乐于助人众僧都看在眼里,偏他又像个小牛犊似的生机勃勃,叫众人见之心悦;此时再见他机敏好学,一行大师心中更添几分喜爱。



第二日午后烈日当空,漫山皆是一片明晰。

云台寺后院不大,反衬得院中几株菩提树参天般茂盛。

阳光透过缝隙洒过来,狄青和玉玲儿坐在树下,身上落满了细碎的光亮。

狄青煞有介事道:“我从今日起便要读书了。往后你要是找我玩,就傍晚来。”

玉玲儿想了想,道:“可是我傍晚要去捡柴火,阿娘说要多捡些柴火备着,说不准哪日这雨又下个不停。”

狄青拍手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捡柴火,边走边摘果子。”

“那可就说定了!”玉玲儿咧嘴,露出一排亮白的贝齿,隐约瞧见缺了一颗磨牙,狄青指了指她缺牙的地方,也咧开了嘴露出缺牙给她看,两人笑做一团。

玉玲儿见他一袭青衣,俨然一副小和尚模样,疑惑道:“你住在这寺庙里,如今又跟他们学本事,大师不教你剃发当小和尚吗?”

狄青摸了摸厚密的长发,嘿嘿笑道:“不会的,师父只是好心收留我、教我读书,我以后长大了,是要下山去找我阿娘和哥哥的。”



一连数日晴好,夕阳红彤彤的,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染上了明丽的黄色。

热闹的山林间隐隐能听见笑声清越,童趣活泼。

“这有毛桃!”狄青兴奋地叫道,爬上树摘了几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桃儿瞧着和他从前吃的毛桃一样粉粉的、毛毛的,可个头小的很、一两口就能吃完了。

他朗声问道:“这桃儿这样小,是不是还没长成啊?”

玉玲儿笑道:“山里的野桃儿就这么大了,等到再熟一点,便要掉下来教野猫野猴捡去吃了。”说罢将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也爬上树去摘了桃子往下扔。

两人顾着好玩,笑着闹着摘了满满当当一大捧,又坐在树下你一个我一个地,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竟全吃完了。

狄青那会贪嘴多吃了几个,夜里便不舒服起来、连着起了三次夜,待到三更返回时才神色清明——

只见满庭清辉,月华静静地流淌着,仿佛给菩提树铺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抬眼望向空中,一轮圆月皓悬夜空,像是刚出水的玉轮冰盘似的,纤尘不染。

狄青正看得呆愣,却又隐隐听得后院有人声。

他心下疑惑,循着声音轻手轻脚穿过东院圆门,只瞧见院中地面有人影晃动,待到伏下身子摸爬至那人近处,这才缓缓起身从草木间隙中窥视望去。

只见院中那人身材高大,双耳戴着偌大一副环饰,正是那西域僧人慧真。

东院开阔,平日里供众人习练、强身健体,此时慧真于月下行拳,脚下行云流水,几欲飞腾,如捉兔之鹘;出手刚劲有力,重如霹雷。

他身披冷冷的月光,好似纯银铸身,宛如金刚手菩萨。

狄青看得入迷,便席地而坐,双手双脚跟随者慧真摆动,心下默记着拳法。

两人各自沉心练习时,蓦然听得脆生生一声“爹爹”。

两人皆是大惊。

03 党项

慧真闻声收拳,只见树影中走出一个小姑娘。

慧真见她身量尚小,但四肢修长,眉骨平直,双眼深邃,心下骤然明了通透,面上却佯作疑惑问道:“小姑娘,你”

话音未落,那小女孩已扑进他的怀里,他伸手去抬那女孩的头,触手却是一片湿润冰凉。

“爹爹,镇上发了大水,房屋都被冲垮了”那小姑娘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娘亲被垮下的房梁压住,我拉不动她”

慧真心中骤然一沉,苦笑道:“小姑娘,你认错人了罢。贫僧出家已久,早已断绝尘缘了。”

那小姑娘茫然抬头,眼神语气里都盛满了委屈:“爹爹,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百花啊。小的时候,你抱着我,我还问你为什么要带耳环,你说我们是党项人,你说要带我回我们的国家”

狄青正听得入迷时,觉得脚边微微触动,低头便瞧见毛茸茸一物,不由得惊呼出声。

慧真闻声回头,见院门处人影闪过,心中大怒,一面着恼、一面急于抓住那小贼,仓促间竟一掌敲晕怀里的小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追去。

却说狄青被这毛绒之物惊得一跳,定眼再看不过是只野猫;回过神来才知惊动了慧真师兄——他原本只打算旁观拳法,却无意间撞破了他二人父女相认,不巧又带出些身世秘辛来,他一时便有些偷听墙角的羞愧,转身拔腿便跑。

狄青矮着身子跑到院门口,正要绕过偏殿往禅房去,转头又见方丈院中师父的屋子里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心下忖着师父慈悲宽容,大可请他与慧真师兄说情,狄青思索间便跑入方丈院里,情急之下伸手推门而入。

慧真循着人声走到方丈门前,见住持于窗边禅定,狄青垂首静立一旁,心下暗叫不好——只怕这小子已将事情与住持说了。

他抬脚跨过门槛,还未及开口便听得狄青双手合十,面有愧色:“慧真师兄,狄青起夜时见师兄拳法精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实在无心偷听别的。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事无不可对人言,师兄也”

慧真冷哼一声,脑中琢磨着如何取这二人性命——他蛰伏云台寺四年,一心要将伏虎拳参透,不料此拳心法深妙,他冥思苦想不得领悟,致使两年无甚进益;若是此时事情败露,定要前功尽弃。

狄青本就心下歉疚,教这一声冷哼羞得满面通红,愈发手足难安。

“啪!”一行大师手中佛珠不知怎的从中断开,一颗一颗掉在床沿边,几声清响登时惊破了慧真心中的戾气。

一行大师伸手去拾那佛珠,悠悠唤了一声狄青,又道:“你去瞧瞧那小姑娘怎么样了。”狄青低着头应声,飞也是地跑开了。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慧真才听得一行大师笑道:“施主隐居敝寺数年,除了伏虎拳法,可曾看过其他经籍?”

慧真心下忐忑,冷冷道:“藏经楼只此一书。”

一行大师垂眸而笑,宛如佛祖座下迦叶菩萨:“世尊生死尽,住胎难思议。法性以为母,不可得为比。具足善功德,世间无能及。

施主一心耽溺于武艺,却置佛法经籍于罔闻,实在是本末倒置。”

慧真恨恨道:“整整四年也未参不透这末等的拳法,也不必听佛”

一句还未说罢,只见一行大师指尖弹出几枚佛珠,慧真不防他骤然出手,又见这暗器了无杀意、便索性不躲。

这佛珠破空而出,打的是华盖、云门二穴,慧真一时气息翻涌、疼痛难忍,跪倒在地,只听得老僧道:“伏虎拳乃先师所成,以气行拳,以刚克刚,故而与世行拳法不同。”

慧真见这小小佛珠却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力,心中惊愕难定、伏拜在地:“望师父赐教。”

“世俗武功以招拆招,以熟巧制敌。而佛教拳法也好,指法也罢,均以自身气力为引,身法、心法成圆融一体,故狠辣厉绝、可取人性命。若不以慈悲佛法化解,戾气积郁不得排解,自然心障日重,不得参悟。”

慧真心中大恸、伏拜不言。

他六年前在京郊初见这老僧身手,端得是虎步生风、势如破竹,此后便一心想将其学成,回到西京,教将士同练这伏虎拳——到那时,挥兵南下,入主中原又谈何困难?

不想天不遂人愿,他苦心钻研多年却进益甚微,偏心绪日渐浮躁,易怒易急,远不如进寺之时沉稳,原以为是修练拳法不得而慌乱急迫,如今看来,竟是戾气积郁、心魔搅扰。

一行大师身形未动,垂眸看着伏拜的慧真,叹道:“庙算、慎战、谋攻、兵势、虚实,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道、天、地、将、法,凡此五者,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而行军打仗,将死、则有副将,都统之下还有指挥使、校尉,即便你拳法大成,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又当如何?”

慧真双目圆睁,双唇战战,低声道:“是弟子错了。”

“善哉。”一行大师双手合十低头,复而低声念起法华经来。慧真如醍醐灌顶,起身盘坐,瞑目禅定,思绪随经文流转,只觉周身舒畅、疼痛俱散。

夜色沉沉,禅房内众僧仍然安睡着,全然不知住持又点化一人。

悠悠梵唱渐停,云台寺复而归于寂静,只瞧得近处隐隐微光,听得远山鸟鸣阵阵。



却说狄青这头跑进东院,瞧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那唤作百花的小姑娘——忙将她背进屋子,请了慧空来瞧她。

慧空喂她服了丸药,又将她手脸擦拭干净了,又瞧这小姑娘比狄青更可怜些,低低叹了一句、转头交待狄青道:“无甚大碍,只是许久不吃东西虚了些,我现下要去早课,你去厨房盛一碗白粥给她。”

狄青应了声便跑着往厨房去,沿路撞上了晨起早课的师兄们也不说笑一句,留下身后一片细碎的猜测声。

待到粥菜放到桌上,狄青才就着灯光瞧了瞧百花,只见她鼻梁挺俏,眉骨平齐,雪白的皮肤细嫩得很,倒像是娇生惯养的贵女。

她静静地躺在那,瓷娃娃似的,只是身上瘦得令人心疼。

狄青愣愣地看着她:怎么这样熟悉呢?

可他明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



原本滚烫的白粥在浓浓的夜色中一点点凉了下来,东方渐渐亮了些,天幕变得将明将暗,像是有人蒙上了一层湖蓝色的绸子,分外好看。

鸟鸣阵阵中狄青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闻声回头却见玉玲儿捧着个纸包站在门口,惊讶道:“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八月的光景算不得冷,玉玲儿一路走来,只衣服上沾了些朝露。

她进门便看见床上躺着个人,快步走过来一瞧,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睫毛像蝉翼一样细密。

狄青轻声道:“这是慧真师兄的女儿,她叫百花;慧真师兄原来是党项人。”

玉玲儿歪着脑袋,惊叹道:“慧真师傅长得那么黑,怎么他的女儿这样白,还这样漂亮。党项人的女孩子都这么漂亮吗?”

“这我也不知道,等她醒来问问她。”

玉玲儿听了骤然回神,低声道:“我可不能等她醒了,我是趁着爹娘没醒偷跑出来的。喏,这是烤鸡腿,我昨晚特意给你留下的。我这就得回去了。”

狄青伸手接过,纸包沾了晨露润润的。

寺中戒荤腥,虽说平日里也不曾馋嘴,但此时捧着小纸包,隐隐闻到烤肉的香气,狄青不由得垂涎欲滴。

送走玉玲儿回来,师兄们早课仍未结束,狄青溜回自己房间里,却把纸包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看着面无血色的百花——她一定饿坏了。

狄青走到百花跟前,半蹲着、轻柔又焦急地催促道:“快点醒来呀,再一会儿师兄们就早课结束,鸡腿就要被发现了。”



百花神思迷糊间听见悠悠梵唱,却又夹杂着“鸡腿”“吃肉”的低语。

睁眼只见床前坐着一个小男孩,面貌清秀、神采奕奕,百花微微一愣,却听得他笑道:“你终于醒啦!”

说话间又见他递又拿起床头小几的纸包递到她面前,认真道:“你快将这鸡腿吃了,一会儿师兄们过来就不许你吃了。”

百花犹自怔怔地回想着前一天的事,一边拆开纸包。

油纸包裹着的肥厚鸡腿烤得金黄,几处外皮酥脆开裂,露出里面油润细嫩的肉来,油脂被炙烤后飘着诱人的香味,混着辛料的香气,直钻到人舌尖上,教人满口生津。

“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快吃罢。”狄青咽了咽口水、不去看那沁了油渍的纸包,“你吃完我还得把骨头扔到山下远一点的地方,免得被香客瞧见,坏了云台寺的名声就不好了。”

百花看了看手中的鸡腿,又抬头看了看狄青,将油纸撕成两半,掰下一块递给他。

狄青犹豫着,没有伸手去接,却见百花眉眼弯弯,笑道:“一起吃。”

两人凑在一处吃完了鸡腿,狄青便捧着纸包往寺外去了。

片刻之后,百花听得门外响动,抬头望去却是爹爹站在门口。

她鼻子一酸,双眼温温热热地模糊起来,爹爹两步上前将她抱起、声音沉重而懊恼:“百花,别怕。爹爹这就带你回去,回我们自己的家乡去。”



狄青偷偷将东西扔得老远,又想着百花一定还没吃饱,便绕道去后厨拿了两个馒头。

他喜滋滋地跨进禅房,不曾料房内一下多了三个人,忙将馒头藏在身后。

“狄青。”一行大师瞧见他进来便开口唤他去,抚着他的背道,“慧真施主就要走了,你同他们告个别吧。”

狄青心情一落千丈——还以为来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小孩子,还以为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百花心里感念他的善意,笑着走上前来:“你叫狄青。”

狄青也往前走了两步,她的眼睛真亮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百花星星一样的眼睛眨了眨,笑道:“谢谢你,我会记得你的。”



众僧仍在用早斋,狄青站在放生池旁望着慧真父女两渐行渐远的背影发愣,一行大师揉了揉狄青的头。

狄青鼻子酸酸的。

还没来得及问她党项人都什么模样呢。

04 聚散

慧空先回了寺里,余下一行大师和狄青望着空无一人的山路静立不动。

“师父,你早知道慧真师兄是党项人吗?”狄青抬头看向师父,见一行大师点了点头,又问道,“党项人是我们的敌人吗?”

“没有人生来就是仇敌的。”一行大师笑道,“党项人、汉人、回鹘人、吐蕃人都是一样的。可是,狄青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人被欲望支配时,便有杀戮、战争、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而你、我、汉人、党项人、回鹘人,在他们眼中,都是蝼蚁而已。”

狄青虽不知慧真蛰居四年所图为何,但隐隐觉得是为党项民族对抗大宋,便抬头望向一行大师,问道:“慧真师兄看起来像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他学了那样厉害的拳法,师父放他走,不是放虎归山吗?”

一行大师瞧着他一本正经的小脸,笑道:“他已然开悟了,放他回去不过是以一灯传诸灯,只盼万灯皆明。”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如今只盼他勤计慎战、不做穷兵黩武之人,若是将兵法和佛法一道传入党项,两国百姓能幸免于难,便是无上功德了。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师父再告诉你这些道理。”

狄青点了点头,又思索片刻,道:“师父,你会慧真师兄学的那种拳法吗?”

一行大师笑而不语,又听他继续说道:“师父教我练武吧,等我长大了就去镇守边关,我们就再也不用怕慧真师兄了。”



却说午后玉玲儿兴冲冲地跑进寺庙,沿路差点撞到香客,引得人人侧目——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娃,如此奔跑也不怕扰了佛门清净。

玉玲儿从前院到禅房都寻遍了,不料遍寻不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连狄青也不见了,她心中失落、只得独自去捡柴火。

白云山林木繁盛,郁郁葱葱、密密层层,阳光被叠叠的枝叶切割成千丝万缕,好似流沙一般。

玉玲儿一边想着狄青二人莫不是去哪玩了,一边气鼓鼓地寻枯枝,忽而瞧见前面黑影晃动,她慌忙蹲下、从树干后慢慢探出头去。

眼前是茂密的矮灌木,灌木外面有禽鸟漫步在草地上漫步,只见它颈毛淡绿,又有一层白羽,拖着暗黄色的美丽长尾,竟是一只七彩锦鸡。

玉玲儿瞧着不由得心中大喜,忙将背篓取下放在地上,矮着身子,双手前伸,蹑手蹑脚地靠近那锦鸡,走到它背后便双手往前一扑。

那锦鸡受惊乱窜,玉玲儿早有防备,只不远不近地追着它跑,也不知跑了多久,那锦鸡往一旁拐弯、扎进草丛里没了影。

玉玲儿忙跑去拉住一名路人问:“请问刚刚可有一只七彩锦鸡跑过?”

路人看着面前这小姑娘,想着她定是追丢了锦鸡,笑道:“不曾见到。”

玉玲儿大喜,顺着草丛望下找果真瞧见一根红紫色尾羽,蹲下身将它捉了出来。

那路人奇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这锦鸡在这?”

玉玲儿两下将这锦鸡捆绑好,抬头炫耀道:“我可追了它一路,它跑累了自然要扎进草丛了。”

那路人更觉惊奇:“这样简单便能捕到?”

玉玲儿摇头道:“有些锦鸡羽翼丰满,会到处飞窜;有的健壮好斗,会跑入深林,遇到那样的,我就不追了,只叫我爹爹来。我爹爹不仅能捕锦鸡,还能捕狍子呢。”

那路人闻言大喜:“小姑娘,你能否引我去见你爹爹?”



天气渐渐冷了,山里的树林渐渐地染成了黄绿色,又渐渐成了金黄色。

落树层层叠叠地铺满了白云山,给萧瑟的深秋添上了几分柔软。

雨季一过,云台寺的香客也多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狄青每日都往半山开阔处习武,直至太阳下山方回,夜间也练至三更,五更天诸人便要晨起早修;一来二往虽是睡得少了,但神思却清明许多,每日过斋更要吃上两大碗。

这日狄青也下到半山,正捧着拳谱默记;正潜心致志间,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待到回过头来,却见十步开外一只猿猴正拿着《伏虎拳法》耀武扬威。

狄青忙上前去追,不料那猿猴三两步往石壁上攀去,他估摸着断崖往上仍有数十米,岩壁险峻陡峭,他一心要抢回那书,便两三下攀上石壁。

起初尚且顺畅,爬了十数米山势便陡峭起来,又时常找不到着脚之处,不一会儿便觉得双臂酸软,他抬头见那猿猴就在上方,一只长臂掉在岩石上,另一只拿着拳谱挥舞。

狄青一咬牙,右足使劲一登,抓住那猿猴的右臂,整个人扑倒在石壁上,周身被撞得生疼。

这头还未站稳,狄青手上一松,登时掉了下去。

好在被树枝挡住了势头,又跌在厚厚的落叶上,狄青身上倒不觉太疼,只双腿如有火燎,他忙起身,瞧见裤子已被磨破,双腿前侧磨伤了大片,想来是刚刚跌下时被山石所刮,那石头坚硬锋利,这伤口还不知有多深。

他咬咬牙,捡起一旁的拳谱便一瘸一拐往山顶爬去。



慧空一面与他上药,一面念叨他未免太皮了些,狄青只咧嘴笑着不说话。

“你如今学了句读,若是觉得无聊、去经楼读读书也好。整日里调皮捣蛋,有甚出息?”慧空道。

狄青嘿嘿笑道:“经楼里都是经书,我可看不懂。”

慧空瞧他有几分狡黠之色,摇头叹道:“经楼里的书多得很,除了经书,还有香客们捐赠的各家经典;众师兄弟也会时常前去参阅。”

言语间伤口已清洗上药完毕,慧空看他双腿摔破这么多,伤口又那样深,回来却没叫过一声痛——这小子虽是皮,倒是招人喜欢。

所幸天气愈发冷了、患处不易溃烂,慧空也不再唠叨此事,复而想起一事:“小玲儿今日来寻你,让你明日午时一定在后门等她。”

狄青点点头,疑惑道:“这么久不见她,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第二日狄青还未开口问起,玉玲儿就已乐得不知从何说起。

“那天那个怪人原来是卫国公,卫国公喜欢斗鸡,据说府里养了好多斗鸡,一只要好几千贯呢。”

“但是现在府里的人都不会照顾斗鸡,老是第二年就养死掉了。”

“卫国公还喜欢吃野味,他家里有好多野鸡野兔,还有斑鸠。斑鸠那样小,也能吃得饱吗?”

“那天他见了我爹爹可高兴坏了,请我父亲去他府中当差、替他管这些家禽,我们家就要搬到汴梁去了。”

阿娘说,爹爹要先去卫国公府上,等到安置好了再回来接她们去;卫国公府在东京汴梁,那可是全天下最富庶最繁华的地方。

她双眼睁得大大地,好奇道:“比宛州城还繁华吗?”

玉玲儿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宛州,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子上赶集。

镇子上可热闹了,有金碧辉煌的酒家,有穿着漂亮衣服的娘子们,还有冰糖葫芦呢。

阿娘哈哈笑道:“都说了,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宛州城可差远了。”她一听便要跟着去,爹爹拗不过、便带她去了一趟汴梁。

“汴京城可大了,城里的街道比云台寺的院子还宽呢。街上有好多好多铺子,还有好多好吃的,不仅有冰糖葫芦,还有糖人,吹成小孩子的模样。”

玉玲儿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又觉得京城里的好东西实在数不胜数,只好道:“反正啊,就是天宫一样的地方,你去了,一定会喜欢的。”

狄青瞧她说得开心,又听得有趣,便不住地点头。

玉玲儿拍手笑道:“狄青,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卫国公给了我们很多钱,比我们在这山上一年还多呢。等到去了汴梁,我请爹爹也给你谋个差事,还可以帮你找你阿娘呢。”

狄青一怔,不料她提起这茬来。虽则他是受了灾又失了亲长,但他来这寺里,寺中众人无不待他如幼弟一般。

昨天他调皮捣蛋,慧空师兄也不骂他,只给他上药,还讲道理给他听;这段时间他学书不认真,慧语师兄也格外关心他;还有慧因师兄,每天都叮嘱他多吃一碗饭,慧尘师兄还问他衣服够不够还有师父,师父对他更是恩重如山。

而玉玲儿,他们不过是每日一起玩耍,她和她的父母竟然愿意带他到东京去、照顾他,还愿意帮他寻他的娘亲和哥哥。

狄青想起这许多事情来,一时觉得鼻子酸酸的,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忙吸了吸鼻子,嘻嘻笑道:“玲儿,谢谢你。但是我还要跟师父师兄学本事呢,我现在什么也不会,等到我学会了本事,再去京城谋差使。到那时,我一定来找你玩,请你吃冰糖葫芦和糖人。”

玉玲儿早已猜到他要这样说,心里却然难过得很,原本飞扬的眉毛落了下去,嘴角也垂了下去:“明日我们便要走了,你到时候再想和我们去,可就来不及了。”

慧语师兄也说过,以前的人送别的时候,都会折一支柳条,因为“柳”就是“留”,这不是真的要挽留远行之人,而是表示自己很舍不得他,希望他留下来。

狄青想着、往四周看了看,跳下石阶钻入树林里去了,片刻之后又拿着几缕细长的草叶跑着回来。

玉玲儿看他席地而坐,双手灵活地翻花,竟编出一支蚱蜢来。

“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只好编这个送给你当临别礼物了。过几年我一定到汴梁来找你,你再用蚱蜢来我这换好东西。”玉玲儿接过那蚱蜢来,坐在台阶上同狄青说了一刻钟的话便去了。

山上的树叶金黄金黄的,零零散散地飘在空中,有了些秋天的肃杀。狄青呆坐在那,看着缓缓飘下的树叶,一片,又一片。

05 阿皎

百花是记得父亲的,父亲有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

她很小的时候、记忆还有些许模糊的时候,父亲抱着她,她伸手抓他的耳环,问道:“爹爹为什么要带耳环?”

爹爹笑着拍拍她:“阿皎,我们是党项人,我们的先祖就戴耳环,我们戴耳环是为了铭记他们。”

百花瞧见父亲的双眼有着难以名状的喜悦:“我们的故乡在美丽的大草原上,那里有成群的牛羊、有甜蜜的香瓜,等百花长大了,爹爹就带你和娘亲回去”

再后来,百花就没见过爹爹了,她向娘亲问起,娘亲只摸着她的头道:“爹爹去做重要的事情了,事成之后,就会来接我们。”

小小的百花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说是替爹爹给他们送交子,许八娘说,那一张交子可抵好几千缗呢。

她想,爹爹一定是去做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才会有这样高的酬劳。

他们家有一围七八间的院子,爹爹走后就只有她和娘亲两个人住。

后来娘亲用这些钱置办了许多东西,将空闲的厢房拾掇成了染坊,在院子里搭起了高高的木架。

那些雪白的布匹在厢房的染缸里变得五彩斑斓昂,抱出来挂到这些木架上,一条条罗列开,像森林一样热闹。

娘亲染的布匹极为漂亮,有的扎染而成,蓝色的染料晕成一圈一圈的花样;有的由白渐深,恍如黄昏时被朝霞染红的天空。

更有天青色的料子,仅仅一匹,就能让远近成衣铺子的老板踏破了门槛挤破了脑袋来抢。

这染坊开了两月,便在宛州声名鹊起,更有从东京汴梁远道而来的布商。

一时间,豫州之地竞相宣扬着,云阳有位元夫人,染的布料一尺千金;又过了些时日,街头巷尾竟议论起这位元夫人的模样来。

在百花眼里,娘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柳叶儿似的眉毛,宝石一样的眼睛,花朵一样的嘴巴,只是右耳根有一道蜿蜒的伤疤,直爬到脸颊上。

流言在街头巷尾开始蔓延的时候,娘亲连夜带着她搬到了郊野乡间,也再不开染坊了。

新的小家只有一间小屋,带着一方篱笆围成的院子。

娘亲将屋子拾掇得窗明几净,小几上铺着一尺千金的天青缎,桌角摆着汝瓷的细口瓷瓶,插着几支野花;临窗的床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细纱,早晨看着阳光都像月华一样温柔。

百花隔壁住着的陈三娘同她年岁相仿,常常带带她去田野里、去小溪边、去摘桑葚,去采野花。

娘亲不用调色染布,便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教她读书。

百花有时念着书,就听到隔壁院子里陈三娘的笑声——她白日里总是在玩,不玩的时候也不读书,只是做女红。

百花趴在书本上,嘟哝道:“娘亲,我为什么要学书呢?阿皎不想当女先生。许八娘家的女先生总是被她们捉弄呢。”

娘亲放下了书本,眉眼柔和得如同外头的春光:“那阿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百花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笑道:“我想和娘亲一样,染出最好看的布料来。”

“阿皎,染布也好、女红也好,不过是一门手艺罢了,娘亲不想让你仅仅做个手艺人。”娘亲循循善诱,“这里放着的这些书,都是几千来智慧的结晶,那些写书的人不在了,那时候的君主将相也不在了,可这些书会永远流传下去,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些书记载了自然的变幻、社会的规律、做人的原则、治国的根本,学会了这些书,你就能明白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它们是怎样存在、怎样变化的,到那时候,阿皎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样子,才能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就算那时候你还想和娘亲一样开染坊,也能染出比天青色更好看的颜色来。”

她原本以为,她会一直和娘亲读书弹琴,每年都穿上颜色最时兴的新衣。

等她学完那些书,爹爹也就回来了,他们会一起去美丽的大草原,去看成群的牛羊,去吃甜蜜的香瓜,她从来没离开过宛州,只能在脑海中描绘大草原的模样。



而此刻她站在父亲的国土上,没有她脑海中的草原、花海和蝴蝶,只有漫山遍野的冰雪。

百花静静地站着,看着茫茫白雪铺满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娘亲的魂魄,也会像这些雪花一样四处飘零、无依无靠、最后归于黄土吗?

思索间百花只觉得肩上一沉,霎时周身温暖起来,慧真将羊毛斗篷上的小红绳系好,轻声唤她:“阿皎。”

“嗯?”

“你在想你娘亲吗?”

“嗯。”

“我也很想她。”

百花微微愣怔,抬头看向父亲时只见他眼角有晶莹闪烁,百花心中的悲伤、思念、恐惧如决堤之水一般喷涌而出,埋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草原上的冬天寒风刺骨、又积了尺深的雪,马儿也跑不起来。

慧真索性在此地住下,此前接到兴州来信,一切形势都在掌控之内,他也不急着回去。

百花从没离开过中原,此时瞧着人也新奇,物也新奇。

他们从白云山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到渡过黄河,踏上了黄土高原,爹爹才笑着对她说,他们到了大夏的国土上了。

从黄河一路往草原深处走,半日便能看见边宁部族,这里是他们的冬牧场。

党项人游牧为生,数百年来,不同的牧场内势力集聚,便形成了一个一个的部族。

上百个部族分散在大夏国土上,春夏秋冬,四季迁徙,却微妙地维持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边宁部族的冬牧场在一处河谷地带,比周围大雪覆盖的地方暖和许多。

大大小小的毡房在草原上星罗棋布,看着很是很热闹;族长给他们匀了一处小毡房,又费心整饬过,生怕怠慢了他们。

爹爹说,小孩子们回被送到城里,不会到冬牧场来,这里的冬天太难熬了。

百花住了数日,虽没有和她一样的小孩子,却有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帐子、戴着毡帽的骑兵、没喝过的奶酒、没吃过的风干肉,倒也过得快乐。

白日里男人们出去牧牛牧羊,也要时常去周围侦查,以防有敌人来袭;而不放牧的妇女们,便留在这里清理牛羊圈、打馕、绣花。

夜里百花躺在被窝里,说起白日里大家都在辛勤地忙碌着,自己住着最好的毡房却不用劳作便有些愧疚,爹爹笑道:“阿皎若是想劳作,便去背雪吧。冬天没有河流,只能背雪化水用,背了足够的雪,阿皎才能沐浴呢。”

百花第二日当真随着部族的婶娘们去背雪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里,北风将她的脸儿冻得没了知觉;族长夫人瞧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心疼极了,只好轻声同她解释道,这里的雪还不够深,要去积雪很厚很厚的地方,那里的雪化出来的水才纯净,若是熬不住,就让人送她回去。

百花被冻得有些发懵,只呆呆地摇了摇头。

这一去一回,便是一天,百花回到毡房时,只觉得浑身没了知觉;靴子里进了雪水,最开始只是刺骨地冷,现在已有些麻木了。

可她背回来的那一筐雪,就化了一点点水,只够她洗脸的;她看了难受极了,登时掉下眼泪来。

“阿皎”,慧真拿着润湿的绸子给她擦眼泪,她的双颊已被北风吹得皴了,“我们党项人几百年都是这样生存的,风雪会磨练我们的意志,更教会我们懂得珍惜,阿皎今日背了这样大一框雪回来,部族的婶娘们都止不住地夸呢。”

入了夜,族长仍是担心百花受凉生病——在这草原上生起病来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忙着送了许多水来。

积雪三尺,取面上的一层,化出来的水果真清澈极了,百花热热地泡了澡,又喝了两杯热热的奶酒搪了雪气,待到周身暖暖地钻进被窝的时候,神思才清明了些,只觉得内疚的很。

她今日用了那么多水沐浴,明日大家又要再去背雪了。

这日以后,百花只去别的毡房里帮忙打馕,再不去雪地了。

闲暇时父女两人坐在毡房门口说话,爹爹说这里部族的族长叫矶迦,在党项语里代表“太阳的炽热”。

“那爹爹的名字用党项语该怎么说呢?”百花歪着脑袋,好奇道。

“爹爹的名字叫元昇,许多许多年前,我们的先祖是北魏皇室,后来,他们帮助唐僖宗平定了黄巢起义,唐僖宗便把他的姓氏赐给我们——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我们从那时开始就和中原交流频繁,说汉语、读汉书、写汉字,也不再用党项语起名字了,只和汉人一样,用辈字和五行了。”

百花思索片刻,担忧道:“那我不用党项名字也没有关系吗?大家不会把我当成汉人而不喜欢我吗?”

李元昇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阿皎坚强勇敢、温柔善良,就算不是党项人,也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况且,在党项语中,也没有‘皎’这样美丽的名字。”

百花冁然而笑,又道:“可是阿伯阿婶他们平日里都说党项话,我想向他们道谢。”

“那爹爹教你党项语,阿皎想说什么?”

草原上北风呼啸,将积雪吹成了寒冰。帐子中燃了足够的羊粪,父女二人一问一答的声音格外欢乐,丝毫没有冬意。

06 万重山

过了几日,李元昇不知从哪寻来一块良木,用刀子将两头削得细些,又切出凹口,打磨得光光得,再系上小牛皮筋;又将几根短些的木块削得匀称些,用火炙得直直的,也同样切出凹口,一面开口百花:“阿皎,来。”

李元昇捡起一根方才削下的木条,教她捏在手里,搭箭、扣弦;左肩推、右肩拉,直到右手虎口贴住下颌、弓弦贴住鼻尖。

“屏气,蓄力”,李元昇握着她的小手微微使力,斩钉截铁道,“放。”

百花右手三指松开,只觉得左手一阵麻,眼前黑影闪过,远处的酒杯忽得跌下桌去,在地上铺的花毡上砸出一声闷响。

百花睁大了双眼,转头向李元昇笑道:“爹爹箭法这样准!”

李元昇笑得春风得意:“我们是草原的儿女,天生就会射箭、会骑马。现在外面还太冷了,等到春风吹融了积雪,爹爹教你骑马,以后你就能自由地在草原上驰骋了。”

百花接过小木弓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李元昇一边指点着,一边替她削出一根根短箭,细心地打磨光滑。



春风吹来的时候,百花早已嫌帐子小了;李元昇出了帐子顶着风走了十步,为她新立了个靶子。

东君急于吹走寒意,呼呼地带着猛劲,百花的箭一射出去,便被吹得老远。

百花高声叫道:“风这样大,可不能练了,一会儿将我的箭都吹得不见了。”

爹爹在箭尾给她黏上了翎羽,还让她自己写上了“皎”,她一只也舍不得丢了,急急地追出去拣回来。

李元昇哈哈笑着,接过她的小木弓,拉得满满的,食指一放,箭破风而出,直中红心;他将小木弓递还给她,打趣她道:“你的力气太小,你的小木弓这样轻、还拉不满,射出的箭势太弱了。”

百花乐道:“那从明天开始,我要多吃一块牛肉,多饮一碗奶酒。”

父女两相对而笑,笑声随着春风传到远处去了。

夜里二人坐在一处烤火,百花知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试探着问道:“爹爹,雪已经化了,春天来了,我们不回家吗?”

李元昇转头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儿,绒绒的羊毛斗篷包裹着她幼小的身躯,显得格外娇小可爱。

老国主尚在病中,兴州的形势波谲云诡、危机四伏,有人窥伺着君主之位,有人贪婪着大夏国土。

他是奉命留在这里,留在西京城外,成为皇兄身后最后一条退路——可这些,他的小阿皎一点也不明白。

李元昇低头笑道:“阿皎学不会骑马,我们就不回去了。我李元昇是党项有名的勇士,女儿八岁了竟然还不会骑马,说出去是要让人耻笑的。”



草原上有了新发的嫩草,小小的、绿绿的,春日里不再下雪了,百花才瞧见四处散落的盈盈水泊,在春日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他们再过些时日就要回春秋定居处了,这样不用背雪的日子倒是妙得很呢。

远处有声响传来,百花爬上沙丘,瞧见水天尽头有羊群缓缓而来,夕阳给青草和羊群披上了一样的泛黄色彩,恍若历史悠久的草原画卷。

百花兴高采烈,回头冲着李元昇大喊:“爹爹,是部族的阿伯们牧羊归来了。”

李元昇也爬上沙丘,瞧见七八壮士赶着羊群而归,又有三两捉对过招。

他俯身抱起百花,笑道:“阿皎,你瞧,千百年来,党项人就是这样生存的。草原给我们食物,也给我们力量,这里是我们的农田,是我们的校场。”

百花扭头看着李元昇,急切道:“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学骑马?”

李元昇看着年幼的女儿,虽仍是瘦弱,但气色已经大好,夕阳映着她晶亮的眸子,那神色像极了她的母亲——骄傲、平和、无所畏惧。



不几日,李元昇便弄来一只小马,百花瞧它通体暗红、毛色油亮、十分可爱,她慢慢走近,将手放在它头上,小红马温顺地挪了两步。

她轻轻地靠上去,用白嫩的小脸贴着它——小红马,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好朋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李元昇将百花抱上马背,一边纠正她的姿势一边道:“全身的重量放在鞍上,不要用力踩着脚蹬。”

百花压抑着跃跃欲试的激动,仔细听着爹爹说话。

“大腿放松,你这样紧绷着,走出几步就会酸痛,紧急危险的时候双腿没有力气,就跳不开了。”李元昇牵着她慢慢地走,一面同她讲道。

天气暖和了,部族的婶娘们也常常出来走动,此时瞧见百花在学骑马都驻足下来围观,一时竟聚了不少的人。

百花是党项的姑娘,八岁了才学骑马,多多少少难免有些难为情;虽是如此,她却不羞赧,只大大方方地冲众人微微一笑。

花朵一样的郡主沐浴在春风里,秀发丝丝飘扬,实在美得像画儿一样。



百花被牵着走了几天心里技痒得很,便想自己独自骑一骑。

李元昇试探着放开缰绳,由着百花自由前行,他只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红马带着百花缓步向前,踏过尚且萌芽的春草,踏过春寒料峭的小水泊,百花置身于马背上,呼吸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呼吸着春风的暖意,只觉得无比舒畅,好像在这草原上恣意奔跑一般。

春风吹开积雪的第一天,她曾在这草原上恣意奔跑了一回——她鼓足力气,跑了许久许久、直到双腿灌铅似的跑不动了才罢;她喘着气回头,成群的毡房却还是近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片辽阔的大草原上,她是那样渺小、那样脆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骆驼、马、牛、羊在党项人的生命里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此时她按辔徐行,身形未动便已前行数里,仿佛小红马和她合为一体,给予她征服这草原的力量。

百花又向前走了片刻,像是走出了冬牧场的河谷,春风登时有了些寒意。

爹爹没有跟上来,她带着小红马掉头,看见爹爹站在远处望着她们,而在他身后很远很远,散落的毡房像是远山的羊群一般。



云台寺的藏经楼里书目繁杂,狄青找得眼花缭乱,这才从最不起眼的书架的底层找到那本蒙尘的兵书。

他如获至宝,翻开来看,却瞧见内页用淡墨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再读上几行,才觉得句读完全不通,比妙法莲华经还难懂些。

狄青打量着这书蒙尘已久,想来没什么人读过;而这上面的字迹凌厉洒脱,比慧语师兄还写得好,定是师父写的,思索着便打定了主意去向师父请教请教。

夜里点了灯,众僧都在屋内整饬内务,充耳都是说话谈笑。

方丈院里却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只听得隐隐的读书之声。

一行大师同狄青讲完了第一节,将那书递还给狄青,却见狄青看着那书笑道:“这书上的注解是师父写的吗?师父字可写的真好。”

一行大师摇头否认。

狄青原是随口一问,猜错了便也罢了,正当起身告请回屋去,却听得师父叹道:“慧真在藏经阁四年,我几次将这书放到伏虎拳法旁边,他却视而不见。狄青,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狄青已从字里行间揣摩出师父的意思,却仍是坦然笑道:“弟子两本都想选。”

一行大师笑着点点头,同他讲起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辽国二十万大军从幽州南下,浩浩荡荡、所向披靡,边境急报一夕五至。

高官权臣惊惶恐惧,都主张迁都以避战火,而真宗皇帝本就无心抗敌,几乎就要同意南迁,将长江以北的国土拱手他人。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持危扶颠。

他一边同妥协派斡旋、阻止真宗迁都南下,一边部署军防、使得河北三州呈掎角之势攻守,又派兵增援,牵制敌军后方;与此同时,战线后方也开始招募民兵、充实军资。

辽兵虽得到了牵制,但前锋部队仍以破釜沉舟之势向东南推进,孤军直扑澶州城下。

为了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他谏请御驾亲征,坚持进则士气备增,退则万众瓦解。

黄河从澶州城中流过,将澶州分为南北二城;真宗虽同意亲征,却只愿意驻扎在南城。

也是他,冒死督促真宗车驾渡河,驱赶卫士前进,终于让黄龙旗插到了澶州北城。

前线军民得见御驾,欢声雷动、气势百倍,打败辽军先锋部队,更射杀了主将萧挞览。

至此,辽军节节败退,与大宋订下澶渊之盟。

狄青心神震动,好奇道:“这位将军,就是写下这些注解的人吗?”

一行大师点头笑道:“他不是将军,是个年逾四秩的文人。”

狄青愈发握紧了这书,又道:“他是师父的朋友吗?”

一行大师摇头笑道:“素未蒙面,只是机缘巧合得人转赠此书、神交罢了。”

狄青若有所得,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守卫国家要的是谋略、人心,而不是武艺。”

一行大师点头笑道:“独善其身可择拳谱,兼济天下当选兵书。”

狄青欣然而笑,又问道:“那位先生,后来又如何了?”一行大师摇摇头,低头不语。

后来,佞臣上位,蒙冤被贬;花甲之年,跋山万重之远,发配千里之外。

壮志销如雪,幽怀冷似冰。

郡斋风雨后,无睡对青灯。

07 勤王师

“这歌的意思是:他们强健得像公牛一样,与大象搏击,则象牙坠落;他们机敏地如猎犬一般,和老虎战斗,则虎爪截断——这是党项的后人们写给先祖的赞歌。”

李元昇与百花坐在溪边饮马,春日里的微风轻轻吹拂着,软软的阳光照得溪面波光粼粼的,小溪淙淙地流过,将百花心里那些冰雪与寒冷的记忆都冲刷得无影无踪。

李元昇一时心情大好,便唱起草原上的民歌,又与百花说起这歌唱些什么。

百花好奇道:“爹爹说先祖们匡扶社稷有功,被赐李姓,后来呢?”

“平定叛乱之后,先祖被封为夏国公,世世代代镇守夏州。后来中原王朝更迭,政权割据,战火不断、民不聊生,我们的国主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都甘于俯首称臣。

就这样,我们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生活了上百年,我们这里有肥美的牧场,有富饶的农田,还有上好的青盐,我们自给自养、生活富足、偏安一隅。

但就在五十年前,中原王朝突然诏令所有的王亲贵族入京,并且强迫他们交出世代居住的土地,要将党项人赶回草原去。”

“大夏国就没有国君了吗?”爹爹讲得引人入胜,她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那时候,王室中有一位先辈,老国主称他为太祖。太祖因为年纪尚小,没有引起大宋皇帝的注意,并没有前往中原,听说了中原发生的事后,假称祭祀乳母,带着一众心腹逃入茫茫草原,养精蓄锐,联合部族,以待反扑。中原的使臣抓不到他,就将留守在银州城里的,他的母族妻儿枭首示众。”

“太祖为了我们的土地,牺牲了自己的亲人吗?”百花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感激。

“国之不国,何以家为。”李元昇点头笑道,“太祖舍弃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儿,南征北伐二十年,夺回五州数千里地,才使我们的国土重新完整。”

“那现在,我们安全了吗?”

“不,阿皎,我们还不够强大。”李元昇说着,随手拾起几块大小各异的石子,在地上模拟起沙盘来。“你看,我们的东南方,就是大宋王朝,它拥有着水草丰美、土地富饶的江南,经过成百上千年的积累,他们疆域辽阔、国力雄厚,如果我们是出生的牛犊,他们却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虎了;它如今只是在养精蓄锐,随时可能发难。”

百花拣起一块更大的石子,将中间那块小石子换了下来:“那我们就要趁着他休养的时机,努力变得强大。”

李元昇欣然点头,又放下两颗小石子:“你看,在我们的西边,还有两个小国——回鹘和吐蕃,但他们国小民弱,不为大宋所忌惮,因此一直依附于中原政权。”

百花将几块石子交替摆放,以排演世界局势:“那便趁机将他们收服,一来壮大国力,二来防止它们共举战事,合围并包。”

“老国主即位后,为了解除吐蕃、回鹘的威胁,便着眼于向西扩张。”李元昇又拾起一缕细碎的草叶,摆在石子之间,“你瞧,这里叫河西走廊,是祁连山下的一处平原,这里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水源丰足。从一千年前,河西走廊便是中原通往西域经贸的咽喉要道,更是盛产战马和粮食的西北粮仓。

近年来国主派兵攻占了甘州、凉州,从此我们便可西掠吐蕃骏马,北收回鹘精兵,它们再也不足为惧。”

百花认真聆听着,一边细细推想着诸地局势。

李元昇欣慰地看着小女儿,又隐隐觉得遗憾——若阿皎是个男儿,定能运筹帷幄,安邦定国。

“占领了河西走廊,还要继续向西拓展疆域吗?”百花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石子,忽而抬头望着爹爹,“战争要一直持续下去吗?”

元昇有些愣怔——他也总是会想,战争要一直持续下去吗,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一行大师只教他不作穷兵黩武之人,可大夏国勇士辈出、兵强马壮,岂是大宋西北的老兵残将可比的?

若是挥兵南下逐鹿中原,只要有虎狼之师、所向披靡,一直打下去也无妨吗?

他彼时未能想及此处,此时要再问起、已是无人能答了。

李元昇笑道:“万事万物都有守恒之法,就像中原王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千百年来皆是如此。战争也不会一直持续的,若是一方胜过了另一方,就能并一天下、另启盛世;若是谁也赢不了谁,便会偃旗息鼓、互为制衡。”

“应不应该打仗,是由君王来决定的;可受苦的、流血的,终究是将士和人民啊,这样也不会不公平吗?”

元昇摸摸她的头,他有一个善良纯洁的女儿,可这乱世,需要的是能一统天下的好男儿。

“是啊,这确实不公平。”



两人说着话,却见远方有骏马疾驰而来,正是边宁部族勇骑乌穆达。

不过眨眼间他已勒绳,滚身下马跪拜道:“国主病危,赵永哥起兵反了。叛军五天前到达兴州城下,子牙差带出了血盟,请您连同各部族以勤王。”

元昇闻言翻身上马,三人齐驱并驾,绝尘而去。



营地帐外已有数人在等待,百花也跟着李元昇走了进去。军帐中挂着一副巨大的羊皮,上面画着弯弯绕绕的线、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百花径直走了过去。

原来这是一幅舆图,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舆图上勾勒——

南边大大的疆域是大宋,往西是吐蕃,吐蕃往北是回鹘。

吐蕃和回鹘的疆域和大宋差异并不悬殊,不像爹爹拿的石子那样小。

在吐蕃、回鹘、大夏三国交界处,便是爹爹所讲的河西走廊,就按地理位置来看,确实是不遑多让的军事重地。

百花想着,目光又往上移去,在爹爹没来得及讲到的北方,竟然有一片巨大的疆土,和它相比,大宋只像一只大雁,而它,才是展翅欲飞的雄鹰。

它的名字叫做,辽。

在辽、宋、吐蕃、回鹘中间的一箭之地,就是她的国家。

它这样小,好像不知哪天就会被铁骑踏平,倾国覆没;可它又这样强大,在这狭窄的土地里,积蓄起勇猛的士兵和丰厚的国力,足以和大宋抗衡,真是了不起。

百花一面细细地看着舆图上的城池,试图找到自己曾经生活的小镇、勾画出自己回到家乡的路线;一面听着父亲与诸位伯伯的对话,想来子牙差不说党项语,族中各人便都说汉话。

族长正跪拜请命为先锋,携部下歼灭叛匪,帐中一众勇士皆随之高呼回应,其中不乏踌躇满志之人:“赵永哥麾下不过三万兵马,兴州背靠贺兰山,他们无从围剿,成不了气候。”

有人附和道:“届时,我等率军在西平府伏击,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一时出声附和者众多,帐子中一时充满了开战已胜的高昂气氛。

“可是,”七嘴八舌地粗嗓中忽然听到一声轻柔的女声,众人都转头而去,瞧见舆图前站着的百花,听得她道,“三万人马,是从哪里来的呢?”

百花不知道这赵永哥是什么人,只是好奇他怎么能豢养起这样多的将士。

有人答道:“他们一支归顺了宋朝,自然是从中原来的。”

百花摇了摇头,指着舆图道:“宋军万人之数,若从此处入关,抑或此处入关,都会与我军战火交错,从这些地方前往西京的急报,难道比行军还慢吗?”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思绪只跟着她纤弱的手指和婉转的声音游走,“显然不应当如此,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借道辽国或借道吐蕃。吐蕃是依附于大宋的藩国,而这里,从西宁往北,正是茫茫的大草原。太祖尚能遁入茫茫草原中躲避追击,宋军从此处进军,事败之后亦能全身而退,岂不是良计。”

百花说着,顿了一顿,疑惑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还有人能留下三万府兵吗?赵永哥会不会是向朝廷借兵?宋军蛰伏边境、虎视眈眈,此时内乱发动,太子殿下调动各部族以勤王,边关防线登时松散,正是大举进攻的好机会;大夏国内乱一起,边关无人能守,岂不是大宋囊中之物?”

偌大的羊皮卷高悬着,长发明眸的少女似喃喃自语,毡房内在这轻言细语中显得格外安静,带着些闷人的低压。

李元昇心中暗暗赞许,两步走到舆图前,解释道:“老国主乃是急病入危,即便是八百里急报发往汴梁也不得这样快,大宋更不能一日内调兵遣将、行军千里以借兵赵永哥;边关重镇本就严兵防守,也不可能抽离守军。况且近年老国主亲近大宋,两国关系尚且和缓,实在没有发难的理由。

大约是吐蕃李立遵处借的兵,温逋奇亲近我国,他被温逋奇夺了论逋,困兽之斗罢了。”

08 西平府

从边宁部族一路往西,不过两天的路程便能到兴州,沿途更有众多可供整休的部族。

虽是如此,妇女们还是执意趁点骑的功夫备上了新打的馕和冬日里风干的牛肉,依依不舍地目送骑兵们远行。

百花的小红马比不上其他人的大马,跑过百里便已渐渐慢了下来;她心疼不已,忙换到与元昇共骑。

傍晚行经鄂尔多斯将士们大多都更换了马匹,由留守的妇女整饬、送回原部族,他们则继续前行。

百花不紧不慢地跟着骑兵前行,坐在马上放眼望去,只见湖泊零星地散落在辽阔的草原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遗落凡间的明珠。

迎面而来的春风挟裹着泥土的清香,沾染着雨露的柔润。

她心中畅快至极,好像生来就属于这里一般。

到了夜里,军队放慢行军速度,她抬头就能望见银河:那是真的银河,不是她在宛州看到的星星点点的亮光,而是无数暗星汇成的一条鸿沟。

漫天星子各自散落,光芒互相照亮、汇成或明或暗的星云,只有银河,散发着厚重的、幽暗的光芒。

她此时望着浩瀚星空,才觉得自己那样渺小,它们存在了数千年,而星空下的人们转瞬即逝,这时日竟忽然教她觉得不真实。

一行人经鄂尔多斯往鄂托克,再从阿尔巴斯苏木直下,前锋军两千人先攻往西京,李元昇则往城外各处大营调兵、自东南方呈阖翼之势开往兴州。

另有一队精骑护送着子牙差、带着血盟往兴州西部各部族点骑,只待赵永哥溃逃而出,将他们一网打尽。



兴州西南百余里外有一城唤作西平府。

西平府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守西陲要害,曾为大夏国都近廿年之久。

城墙以内,可见坊市分离、严整开朗,建筑风貌同中原城镇的细致柔丽不同,反而是恢弘大气,舒展而不张扬,古朴而富生机,加之大夏百姓好用白色垂饰,更显得端庄高洁。

市区商铺林立,货品除毡毯毛皮、香料玉石外,更有中原的瓷器和丝绸。

有快马从东北门入,穿过市井街巷,于漆门金匾前停下,有一人作护卫打扮、下马上前叩了响器。

大门上的小厮接过鱼符,绕过照壁往里间通传去了。

正厅里四人对座着说话,那小厮走到主位旁,同上坐的女子低语了几声、一面将鱼符递过去。

下首离得近些的青衣妇人不经意瞥了那鱼符一眼,瞧清楚上面的字后慌慌张张低下头去。

上座的女子见状暗暗冷笑、起身笑道:“安郡王回京勤王,将郡主送到我这来住些日子,失陪了。”

待到那女子走远,见厅上只余下自家女使,下首坐得远些的白衣妇人才道:“安郡王府上哪来的郡主?他去一趟大宋,还认了个妹妹回来不成?”

一旁的紫衣妇人低声道:“安郡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这郡主自然是他女儿了。”

白衣妇人闻言一惊,转念一想安郡王一去就是十年,怀亲王几位都有了后嗣,他有个女儿到也不算稀奇,复而低声道:“如此说来,安郡王娶了个汉人女子做王妃?”

青衣妇人恨自己多事,何必去瞟那鱼符,听了这话更是战战兢兢地:“难怪卫慕大人瞥我那一眼,刀子似的。咱们也别在这触她的霉头,赶紧回去的好。”

三人原是为着青衣妇人的哥儿斗殴一事说情来的,紫衣妇人听了这话忙道:“好在还没说起你家二哥儿,不然难保她一个不高兴非要秉公执法,将他关上十天半个月就坏了。”

白衣妇人也道:“讹你银子总比抓进牢里好,你就当打发灾星了。”

三人说定便出了正厅的门,拐过天井正好瞧见两人并肩走来,忙低身见礼、堆起笑道:“卫慕大人既有客,我们就不叨扰了,过几日大人休沐时再来拜访。”

说话间余光上下打量那小姑娘一眼,见她穿着部族的毛织冬衣,荆钗布裙之下能瞧得出几分俊俏的模样;只可惜怯怯的、少了些郡主的气度。

待到退出府来,那白衣妇人忍不住道:“小郡主来了,怎么不见郡王妃?”

紫衣夫人嗤笑一声:“若是郡王妃同行,又怎么会送到卫慕大人府上来?况且你瞧那郡主怯生生的,像不像你家那个没了姨娘的庶女?”

青衣妇人经此一事只觉得舍财消灾,心情一舒畅就乐道:“你们说,卫慕大人会不会做人家的继母去?”



却说百花由索迪尔领着往西平府去,沿途问起这借住的人家,索迪尔只说是王爷的故友,现下在西平府计用司任上。

直至站在这卫慕府门口,等来个梳着云髻的妙龄少妇,才知道这卫慕大人竟是个女子。

百花由卫慕沁领着绕过正厅,瞧见方方正正的内苑两侧设的敞廊,心下觉得好生别致。

敞廊合围间植了两排槐树,像是春日里剪过枝,如今长出的尽是嫩绿的新叶和簇蔟的小白花;想来,待到盛夏时节两侧槐树层层叠叠地长上来,正是浓荫密布好乘凉。

卫慕沁柔声问她年岁生辰,又问:“听闻汉人都兴起小字,你也有吗?”

百花点点头:“只一个‘皎’,皎月的皎。”

卫慕沁笑道:“你爹爹五大三粗的模样,难得想出这样雅致的名儿来。”

她低头笑着,觉得这字多半是娘亲起的,想了想、终究怕说错什么、也没解释。

说话间二人跨进正屋旁小花厅来,只见南窗的小几上放着青釉的茶具,女使正好分了茶退下,只留着空中阵阵清香。

卫慕沁伸手端茶到她面前,百花这才打着胆子打量着她的模样——党项人多圆面高准,而卫慕沁虽是脸型饱满、却不显雍容,又是眼儿长挑,朱唇含笑,别有胡人女子的好看。

百花从早晨便没歇过,此时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只觉得酸甜可口、很是解渴,也不知是什么浆果做的汤饮子,又听得卫慕沁道:“他送你到这来,你便安心呆上几天,西平府三十年前建都,街市繁华、华风昌盛,样样都比兴州城好。”

百花听她快人快语,心里自在了许多,忍不住开口问道:“沁姨可知道赵永哥是什么人?”

卫慕沁只当她担心李元昇,笑道:“赵永哥是李继捧的儿子,李继捧一支归附大宋之后被赐了宋朝国姓,在党项早已是声名狼藉了,如今再来篡位,怕是连一点风浪也翻不起。”

百花心中暗暗称奇:既是声名狼藉,这样自投罗网又是何必呢?

卫慕沁见她有些出神,又打量着她身上穿的钩花长衫和麻色长裙,笑道:“你先去厢房休息,明儿我带你去街上转转,大宋时兴的布料头面咱们西平府都有,我正好也要裁几身夏衣了。”说罢高声唤绒花,吩咐她伺候百花沐浴休息。

唤作绒花的小姑娘年龄尚小,满月似的圆脸,眸子圆润灵动,很是平易可亲。

她由绒花领着穿过敞廊,瞧见西厢一水儿的木窗棂雕着新奇的花样,下面白石台基光亮如玉。

推开门,只见屋内铺着钩花的地垫,东边当地放着六扇的绢素屏风,隐隐能瞧见里间是净房;西边则垂着细细的珠帘,里头摆着纱帐卧榻。

百花许多天没有好好沐浴过了,此时全身泡在温水中,只觉得筋骨俱软、一身的疲惫合着尘土都被洗净了。

绒花将干净衣裳放在一旁,隔着屏风道:“现下还有些湿冷,公主在水里别泡久了,仔细伤寒。”

百花含糊着应了,仍是泡到指尖发白才起;待到细细把头发擦开,穿好衣裳出来,绒花又送来厨房现做的一碟子玫瑰酥饼、一碟子芝麻卷并一小碗蛋花奶酒。

一口下去,酥饼麦香盈颊,奶酒更是滑嫩爽利,香甜醇美,百花忍不住多喝了两口。



不知是这锦榻安神,还是奶酒醉人,百花只觉得一夜酣眠,待到醒来已是晨光熹微。

天井里空气清润,她周身春衣轻便,一时神清气爽,比在草原上更要舒畅些。

“西平府被称作塞上江南呢。”卫慕沁不知何时也到了内苑,一袭鹅黄的褙子给这或白或灰的院子里填了几分明艳,“汴梁也没有这样好的气候吧?”

百花笑道:“我自小在京西宛州,还不曾去过汴梁。但京畿一带气候无常,春季冷热不定,夏季又是燥热,想来比不上西平府好。”

说话间已有女使来传饭,两人进了饭厅,瞧见小几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并两碟子粉糕。

布菜的妈妈热情得很,一边盛粥,一边说这槐蜜粥香甜解乏、小红椒拌的木瓜丝和枸杞嫩芽都是中原少有的。

百花接过碗来尝了一勺,果真有些清甜花香,又听得卫慕沁笑道:“去年秋日里存下的花蜜,都有些不好了,今年出了新蜜再请你来吃。”

百花只当她是自谦,忙夸赞道:“我从前只吃过员外府送来的百花蜜,只是甜,和沁姨府上的一比实在差远了。”

站在一旁的妈妈嗤了一声,抖了帕子遮住嘴:“什么劳什子也敢送,寒碜咱们郡主呢?”

卫慕沁同她使了个眼色,复而笑道:“你如今回了大夏国,往后只有锦衣玉食,不必受那些人的气了。”

百花木然地应了声,低头仍是喝粥——百花蜜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也是甜的;王员外家的嬷嬷也很和善,年节还会送来屠苏酒呢,她从来不觉得寒碜,也不觉得受气。

那妈妈见她不说话,心下知道说错了话,忙找补道:“昨日去萃锦丰,整好赶上他们新进了一批料子,奴婢就让他们都给压住,一会儿先送到咱们这来、挑过了才到别家。”

卫慕沁见百花有些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想家了,又想着萃锦丰的铺子离得不远,索性沿路走过去,也好领百花瞧瞧新鲜。

09 小洞庭

西平府依旧按着唐后五代的城市形制,坊市分离而不分割,自坊区进到东市,街头巷尾的行人多了十倍不止。

沿街的衣料头面铺子家家都有衣着鲜妍的娘子夫人。

百花瞧着她们的模样打扮,和宛州城里的那些娘子也无甚区别。

各色商铺里头货品琳琅满目,百花一边打量着,一边听卫慕沁道:“老国主在位时屈尊纡贵、持之以恒地向大宋示好,就是为了给党项人谋得更富足的生活。两国友好协商后在边境开放了榷场,党项子民可以拿青盐、畜牧去换得粮食茶叶;商贾则可以用香料玉石从汉人手里换来锦缎瓷器。”

百花好奇道:“党项人也爱喝茶吗?”

卫慕沁笑道:“游牧民族多以畜肉为主食,若没有茶叶助脾健胃,难免会积食生病。久而久之,大夏也和宋朝一样,有了饮茶的风俗。”

萃锦丰铺子里头熙熙攘攘、尽是锦衣华服的贵人,福泰横生的老板这头正接待着几位女客,转眼瞥见卫慕沁在门上,忙笑嘻嘻地迎上来——

卫慕大人每年在这置办的衣料能抵上寻常人家十来户,是他这的贵客;见她今日又带了位小娘子来,想着八成也是个皇亲。

送料子来的伙计八面玲珑,对着吴妈妈谄媚道:“这是今夏的第一批料子,别人家风声都没听见呢。”

吴妈妈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吩咐小丫头展开让卫慕沁细细瞧来。

那伙计见吴妈妈面色不好,又道:“吴妈妈不必每次都亲自来吩咐,咱们店里哪次到了新料子不是仅供着卫慕府上上下下先挑,别人家就只配捡剩下的。”

吴妈妈被他奉承得舒坦,赏了半吊子钱打发他。

卫慕沁起身细细端详着,不时地转头问问百花的意见。

那伙计站在一旁,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小娘子什么来头,可这卫慕大人不叫她名儿,小娘子只是笑、也不多话,他半晌也没听出个名堂,只好作罢。

吴妈妈早上惹了郡主不痛快,现下满心都在想法子折罪,挑了匹别致的让女使展开,那伙计见了,忙道:“这是新兴的布料,宋人叫做‘妆花纱’。”

卫慕沁瞧着藕合的底子上绣的石榴红精巧细致,又上前摸了那花样子,抬手招百花去,笑道:“果真是好东西,这石榴花饱满欲滴,非要年轻人才压得住了。”

百花低头细看,赞道:“妆花绞纱是通经回纬,不受底色影响,所以远比缂丝亮丽鲜活。”

那伙计听她说的行话,忙奉承道:“正是这道理,小人心里知道,可恨嘴笨讲不出来。”

百花低头看那锦面,笑道:“从前听娘亲说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卫慕沁见百花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她心中教这睫毛挠得痒痒的,不由得开口问道:“郡主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百花一愣,神情骤然有些悲伤:“娘亲是很好的人,很温柔,读过很多书,会染雨过天青的颜色,还会抚琴。”

“那,她怎么没和你们一道来?”

“宛州发了大水,很多人都没了。”

百花记忆中,娘亲笑语盈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阿皎,逝去的时间和逝去的人都会大河一样日夜不停地往前去,而生者更不该画地为牢停滞不前。”

可思家而不可恋家,可怀旧而不可守旧,所以想想、也就罢了。



李元昇带着捷报连夜赶到西平府时,城门还紧闭着,他的鱼符让索迪尔交给了卫慕沁,等了两刻才进了城门,天刚蒙蒙亮便到了卫慕府门前。

卫慕沁绕过敞廊,瞧见晨光熹微间,李元昇背向而立。

她脚下慢了一拍,朗声道:“刚打了仗还有精神赶夜路,可见赵永哥是个没用的。”

李元昇原有几分局促,听得这一句心下释然,转头道:“不堪一击。难怪李继捧要上书参他不孝、请命将他发配春州,换做是我的儿子,我也要将他发配得远些,省得见了心烦。”

卫慕沁眸子一暗,走到一旁端了茶盏。

李元昇见提了不该提的,忙打个哈哈揭过这一茬,又道:“老国主只怕没两日光景了,群臣提议让太子先即位,再行发丧。”

“各部族首领都在西京,新王先即位,再放出老国主的讣告,如此一来内外都出不了乱子。”卫慕沁低头说着,复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悠悠道,“你说,会不会是赵永哥意图归顺,而李继捧不肯、这才上书自请发配;等到李继捧死了,赵永哥再想的这法子整治吐蕃、以身报国?”

李元昇闻言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巧吴妈妈领着百花过来,只道是郡主的行囊已收拾好从二门上递出去了。

百花今日穿了新裁的春衣,飞仙髻也别上了金胜,精灵似的扑将到李元昇怀里,李元昇捏了一把她的小脸,道:“阿皎如今倒像个货真价实的郡主了。”

卫慕沁冷哼一声道:“他先前一忙就不管你,只把你扔到我这里来;现下空了要接你回去,你还要巴巴地跟着走。怎么,我对你那样好,还不如他么?”

百花忙拉了她的手,笑道:“沁姨自然更好些,只是我还没去过西京王府,总归要去看看。沁姨不如一起去吧?”

卫慕沁白眼一翻,鄙夷道:“兴州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去呢,况且回头新王即位、整休起宫室来,一准儿闹得满城狼藉;到时候再想来西平府,你就得带着厚礼来敲卫慕府的门了。”



兴州是大夏国的国都,虽建都晚,比起西平府来更繁盛些。

百花听了卫慕沁许多不合实际的闲话,此时进到兴州城中,反倒有些喜出望外,忍不住撩起帘子往外看。

李元昇抓了她的手,不许她探出头去,又道:“太子派了画师去到长安,将旧时建筑、宫殿原模原样地画下来。太子向往大唐盛景,立志将大夏国变成第二个大唐,将兴州变成长安。”

百花不得掀开帘子瞧外面的新奇景致,一赌气便阖眼睡了,也不和李元昇搭话。

马车慢悠悠的晃着,待到两人到了府外,日头已有些西斜了。

郡王外头围满了了男女奴仆、不下百号人,百花瞧着个个脸上神色欢欣,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亲切。

管家的细封大娘抹了眼泪,笑道:“大伙儿前个儿听闻王爷回京就一直盼着,今日总算回来了;这园子建好了就没人住过,也不知道王爷喜欢哪间,便都拾掇好了。”

李元昇自小就由她照顾,见她激动如斯,心里也有几分感慨,拉了她的手道:“我也一直记挂着家里,走,咱们先四处看看。”

说罢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进了府去,只留下几位小厮收拾马车。

入府是门房、轿厅,往里是正厅、西侧设着花厅,各处小几大案上都摆着些名贵物件儿;花厅后头有一处天井并两道抄手游廊,走过游廊,东西两个满月门相对而立,东边设着五十亩的大校场。

出了西边月门,百花登时瞠目结舌——这月门后头是偌大一处园子,四周只见林木层叠,一眼望不到外墙;园子内竟还挖了一处开阔的内湖,不知何处引来的活水汩汩地流到四下沟壑去,颇有些山间野趣。

一行人走过湖面上的七八折的游廊,百花瞧见湖水清澈见底,水里游着几尾锦鲤;水面上开着睡莲,三两成簇、红粉相间,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看。

李元昇瞧这园子自然雅致,感叹道:“十年前只瞧见这园子的图样,如今身处其中更觉得巧夺天工、别有洞天。”细封氏笑道:“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园子,竟没有一处有名儿的。咱们平日里进来洒扫修葺,要找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些。”

话音一落众人都是笑,李元昇朗声道:“我平素不好这些文绉绉的,想来不如阿皎题的好。”

百花闻言跃跃欲试,左右踱了半晌,才兴奋道:“那这湖便叫‘小洞庭’了!”

众人听这名字风雅,都是拍手叫好,唯有李元昇闻之大笑,道:“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将这湖和洞庭湖相提并论,让人听了岂不笑掉大牙?”

百花才进这园子,便有了些护短的念头:“怎得不行?洞庭湖波澜壮阔,咱们的小洞庭尺水玲珑,岂不相映成趣?”

李元昇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名既有了,词也要有。”

百花笑道:“爹爹自己不会作词,倒要故意难为我。要我说何必重题,‘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小洞庭湖面上只设着水榭和书房,院子则沿湖建在岸上,四五小间成一小院,百花一一给拟了字。有一处院子在西南角上,因地方不大,便离湖近些,隔着草木能看见湖中景致,百花心仪得很,便拟了“皎月斋”做匾,又题了“耿耿忆琼树,天涯寄一欢”,欢欢喜喜地住下了。



李元昇同细封氏商量着,拨了琥珀、琉璃、珊瑚、瑾瑜四人去百花那照料,二三等的女使则不拘数,先送了些过去。

细封氏得了吩咐就要退下,又听得李元昇道:“明儿开了库房请公主去挑挑,她还小,正是喜欢那些东西的时候。”

待到府中杂务处理妥帖了,月儿已挂在中天、静静地俯瞰着小洞庭。李元昇这才将白日里阿皎题的字一张张摊开来看。

她年纪尚小,却有这般洒脱有力的笔势,想来她娘亲费了不少心力。

再摊开一张,是阿皎写的: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李元昇凝视着两行诗,却想起那女子的绰约风姿、明眸皓齿。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她如今倒真像湘夫人一般不可得见了,可他的思忆,却像洞庭湖水绵远悠长、至死难竭。

这词甚好,甚好。

10 公主

明道元年,大夏国王李德明薨。仁宗皇帝辍朝三日,为其举哀。同年,其子李元昊嗣位。

百花等在昭训门外,听得山呼排空而来,伸手捏紧了裙摆。

只一年之间,娘亲亡故、回归大夏、草原骑射、出兵勤王,再到如今站在宫门外,等待面见国主。此前种种境况她尚可泰然处之,今日觐见却着实令她手足无措。

大夏国主,那可是和大宋皇帝一样的人,是日月之上的帝王。

十日前礼部赶制的礼服冠带便送到郡王府了,珊瑚打开那箱子,一件一件地取出来。

百花瞧见白色的对襟丝绸大袖下摆用金丝线绣了锦簇的山茶、又用银线滚了边,米色的中单纱衣,珍珠白的下裳,另配了一顶金玉头冠、白玉双佩和黄玉绶环。

一并数十件齐齐整整地装着,直教百花看傻了眼——

不曾料想皇家礼服是这般华美极奢。

今日嗣位大典在辰时,百花却是彻夜无眠,生怕礼数上出了错。

东方刚有些鱼肚白,琥珀和珊瑚便来服侍她起身梳洗大妆,才从皎月斋走到轿厅上的功夫,百花便觉得这头冠沉得很,压得脖子酸疼。

李元昇今日是一袭白色长袍,毡冠上点着的鸽血红鲜艳欲滴,他低头替百花瞧了瞧礼服冠带佩饰齐整了,二人便上了马车;一路上李元昇不住地闲话,百花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才觉得心情舒缓了些。

到了丹凤门前,车辇都换作了软轿,李元昇乘轿往含元殿上参礼,而百花则要在昭训门外等候传唤。

分领女眷的內侍看着郡主神色拘谨,想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又在外邦长大,忍不住低声安慰道:“郡主无需紧张,随着指引行事便不会出错。”

百花点头谢过他,又听得大殿内韶乐之声渐渐停了,此时朝阳刚刚从朱红的宫墙上升了起来,金色的炽热光芒登时洒满了王宫。

百花这才瞧见含元殿青顶朱墙,重檐叠檩,繁复华美;屋檐上离着两只龙形吻,龙头怒目张口衔住正脊,龙尾向内卷曲,背上插着一把宝剑。

大殿外有鸣赞官鸣鞭三声,便是国主已登基了。

又过了一刻钟,有礼官传令,她与众多女眷被引进太和殿去。

百花走在最前面,一路直视前方,听着后面簌簌的脚步声。

她瞧不见身后的人,但她知道,这些都是有功之臣的妻女,她和她们一样,不过是受到他人的福荫而已。



迈过殿门,百花只垂眸瞧着脚下礼官的步伐,生怕走错了一步。殿内打着汉白玉的地面,上铺着猩红绒毯,两侧乌泱泱站着许多人。

众人依礼三拜后,礼官执册朗声宣旨意百花微微低头,双手交握,大袖里的手指教她捏得发白,欢喜仍是藏不住,从眼角眉梢里满溢出来——

她竟然成了公主,是和大宋的惠国公主一样的公主吗?

她神思早已飘然,只木然地跟着众人谢恩、起身、退出殿外。

走出大殿,她定定地望着脚下的砖石、又抬头看湛蓝的天空,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有了归属感——

她脚下,是她的国土;她头上,是她的天空;大夏的将士、民众都是她的子民,往后她便是大夏国的公主,是党项民族的公主了。



新王即位,自有一番大动静。整饬宫殿、重拟州府、完善官制、兴修水利,桩桩件件都要过问。

这头李元昇便被指派到各部族去整编军队,整编的事务复杂得很。

一家为一帐,依帐出丁,仍由部族领导,称作一溜;再设十二监军司,分管辖区内部族,纷繁冗杂、因而叫李元昇忙得脚不沾地的。

安亲王府里没有主母,许多人的拜帖送到门上,小厮都递到皎月斋来。

百花被拜帖上的名号职位搞得晕头转向,索性吩咐门房一律推了,如此她每日只读书习武,倒乐得自在。

天气渐渐热起来,百花为避着日头,卯正便要起身去校场,修内司裁的短打又是精致又是利落。

“王爷昨儿夜里才到,说是从黑山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生怕误了和公主的约定。”琥珀束发时特意掺了根朱红的绸带,同腰间的宫绦呼应,又道,“还带了一对牛角回来,惦记着给公主新打一副弓呢。”

少女尚在豆蔻年华,肤色白皙,眉眼稚气未脱,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似的,瞧着英姿飒爽、明媚照人。

她低头整了整衣角,嗔怪道:“夜里赶路也不怕遇上山洪。”心里却仍是高兴。

爹爹一回京便有了成堆的公务,先半个月还能教她骑射打拳,后头索性忙得不见人影,只留下珊瑚陪她同练。

百花头两日被弓弦割破了手,珊瑚心疼道:“公主今日练拳吧,不然这伤口总不得好。”

“爹爹叮嘱过,每日至多练半个时辰。我也觉着这拳打起来隐隐有些心浮气躁,想来不是人人都有福气练得的。”百花低头看看了伤口,又道,“今日还有要事,早些回去也好。”

回到皎月斋时,百花身上尚有些薄汗,琉璃忙拉了她道:“公主先吃些果子再去沐浴,这都是井水里湃过的,冰冰凉凉的。”

瑾瑜正在一旁点着香,闻言巴巴地望过来,百花见了她这模样,笑道:“你别东张西望的,果子我给你留着,别把我的衣裳烧坏了。”

瑾瑜眼珠儿一转,笑道:“公主今儿难得费心打扮一回,不如顺道去哪家夫人府上溜达溜达,省得成日里只怀亲王府那位到处张扬。”

琥珀备好了水出来正好听得这一句,想着怀亲王府的含山公主最是个娇蛮的,皱眉喝道:“好好的,惹她做什么。”

“哪里是我惹她,是她在外面惹咱们公主呢。”瑾瑜一急,手上扇子重了些,熏炉登时窜出火苗来,琥珀忙接了过来,让她到一旁歇着去。

瑾瑜得了空,接着道:“前日云哥同说我的:公主受封时陛下赐的那只镂金麒麟衔玉的镯子,原是一对,另一只就在含山公主那。她那日带着去小汪洋将军家赏花了,偏偏又有人说起这事儿、又借题发挥,说了咱们公主好多坏话呢。”

琉璃冷笑道:“哪是借题发挥,她们是自己出题自己答呢——那镯子前脚从宫里出来,后脚就进了库房,除了她们谁会特意听了看了去?”

瑾瑜闻言怒道:“我就说他们能在大殿上看清一只镯子,怎么就看不清咱们公主的样貌?现在外头都说咱们公主自惭形秽,躲在府里不敢见人呢。”

百花低头不语,半晌才木然道:“怀亲王是陛下的胞弟,咱们却是旁支的,她这公主原就比我尊贵些,自然人人都向着。”

瑾瑜嘟哝道:“尊贵就尊贵,偏要说咱们公主的不好,当大家都没眼睛么”

琉璃见百花低了头,忙拉了瑾瑜。

“任她说去,咱们公主当了野利先生的学生,往后就是和野利先生一起造字,那是能名垂青史的。”珊瑚听了半晌,这开口宽慰道。

琥珀递了扇子给瑾瑜,无奈道:“你们再闲话两句,公主沐浴的水就要凉了。”

百花起身笑笑、往净室里去,还听得身后瑾瑜小声道:“你们说这造字要怎么造啊?”



象牙白的罗裙并嫣红褙子用桂花熏过,带着些隐隐的幽香,琥珀替她齐齐整整地穿好了,又梳起髻来。

瑾瑜方才光顾着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去抢琉璃的枇杷,吃进嘴里还抱怨道:“这枇杷都不凉了。”

琉璃打趣道:“公主担心你吃了凉的肚子疼,故意唬你的。”

几人嘻嘻哈哈地闹腾着,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已辰末了。

外院正厅中早有一人负手而立,鸦青的长袍在这装点精致的大厅里显得尤为肃杀。

百花数日不见李元昇,小跑了两步抱住他的手,问他路上辛不辛苦,又有什么新鲜事。

李元昇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在黑山寻到了一对牦牛角,正好给阿皎打一副弓来,也不知阿皎这小身板几时能用上了。”

百花昂首道:“爹爹别小看人,我如今能将小木弓拉满了。”

李元昇笑道:“是了,过几日我将牛角送到修内司去,给阿皎打一幅公主用的弓。”

父女俩说着话上了门口的马车,热热闹闹地向东边去了。



兴州城近日来大兴土木,城边扩建了不少房屋,爹爹说,国主大改了兴州城规制,等到四周修整完毕,俯瞰整个兴州城,便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而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雄鹰的鹰首。

城内东南角大片地空置着,独独有一处寺院,唤作高台寺。

院内有一高楼,楼中藏有众多从中原传来的经书典籍,更有从吐蕃跋山涉水而来的北传佛经。

藏经楼的最高层可俯瞰兴州城景,因而不设书阁,只数张大案平铺。

有一人跪坐其中,耳垂重环,只两鬓留有长发——自三日前新君下达了秃发令,党项男儿均剔去了长长的髭发,从此自成胡风,再不与宋人混淆。

大案四周散落着形态各异的木架,细细看来,倒像是雕刻而成的书法文字。

李元昇瞧他聚精会神,全然不知已有人来到他跟前,朗声唤他“谟宁令”。

那人闻声抬头,瞧清楚来人后忙起身拜见,笑道:“亲王折煞我了。微臣见过亲王。”

李元昇忙伸手扶他,笑道:“我们今日来可是有求于人,怎得受你的礼。”

百花瞧着先生和蔼可亲,忙行礼道:“学生见过野利先生。”

野利任荣前几日朝会时同李元昇打了个照面,听他说起教习公主一事。

他如今受命造字,本没有心力再带弟子,但他与安亲王素来交好,不好草率拂了他的面子;待到再问了百花两句,见小姑娘谈吐合宜、好学知礼,心下生出几分喜欢,也就应下了。

11 仓颉

高台寺远离尘嚣,置身其中颇有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味。

野利任荣造字初期便研究过如何使国民学习新字,彼时构思了一套汉字拟音的方法,正好教与百花。

百花厚厚的手札里密密麻麻地写下汉字拟音,往后几页还记了些晦涩的语法——她平日里就对着这手札看书,试着将古文译作党项语。

有时野利任荣也会与她闲谈,或是就她正在读的段落作策论,或是讨论造字的规则:“汉字和吐蕃字里,都是用一些特定的笔画表意,将这些笔画拆解出来,简化、再重新拼合,就能造出我们的文字来。”

“可汉字,一看便知汉字,我们这样造出来的字不会和汉字混淆吗?”

野利任荣提起笔来,在纸上勾勒着成型的河西字,解释道:“正因如此,我们简化笔画时要让他们有同样的、区别于汉字的特点。”

他说罢拿过地上的木架,又道:“多用斜笔,简化弯钩,将所有的字都控制在一定的笔画内,就可自成一体。”

百花思索片刻,又问道:“可汉字中有一些字也并不是会意字,像百花的花,就是一个形声字。”

野利先生欣然道:“所以河西字也要有它的复合规则,只创造单体字不仅加剧造字工作的负担,更造成学习和使用的困难。”

他伸手拿过木架叠合起来,一边摆弄一边讲解:“你瞧,这样拼合是‘人’;这样,是‘马’,那我将他们这样放置。”

“置人于马上,是骑!”百花恍然大悟。

野利任荣点点头,欣慰道:“钻研汉字的表意方法、复合规则,举一反三,才可造出我们自己的文海。”



皎月斋的梧桐开始落叶的时候,卫慕沁捎来了许多东西。

一箱六瓶的青瓷罐子,百花小心翼翼地揭开来,罐子里晶莹剔透的、果真是槐花新蜜,箱子里附着一张花笺,蝇头小楷写着:

西平无所有,聊赠一罐秋。

另几个箱子里更有新做的冬衣、斗篷和头面首饰。

百花拿起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看着那风毛出得极好,隐隐有些沉水的香味,只觉得甜到心底,忙叫人开库房去。

库房里东西重重叠叠、也没个章法,大抵是这十年来赏赐不断,下人们也不知如何处置。

百花早有意想收拾一番,却一时腾不出几天空来;翻了半晌,终于挑了一盏笔洗,两块羊脂白玉的玉料,两支玉簪,又寻了个缠枝牡丹花样的鎏金匣子。

御赐的东西不比西平府的式样新奇,但胜在料子名贵、匠心独具:

翡翠的笔洗雕成了鱼戏莲叶的花样;羊脂白玉温润坚密、莹透纯净,正好给沁姨刻两枚闲章。

两支玉簪的料子倒有些杂色,匠人心思巧妙,给雕成不同的花样,端的是海棠春睡迟,秋意上桂枝,别有一番意趣。

从库房出来,百花三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正好撞上前来寻她们的瑾瑜,指着三人笑得直不起腰。三人互相瞧了瞧,也笑作一团。



秋去冬来,野利先生也终于琢磨出圆融的规则,开始用不同的木架搭建起文字来。

“这个是‘墨’,在我们的语言里,代表太阳,‘日’。这个是‘力’,代表‘月’。”野利任荣从最简单的自然事物开始拼接,百花一边听着,一边将字工整地抄写在宣纸上。

待到傍晚,这一叠字被送往国学司;国学司诸人则将这些字简单拆解、再拼成复合字。

闲暇时师徒两人便往阑干处间休,临风谈些奇文策论。

兴州的城墙已重建好了,站在藏经楼上俯瞰,果真像一只展翅的雄鹰,郡王府在雄鹰的右翼边缘,靠着城内最大的湖泊。

百花指着郡王府的方位告诉野利先生:爹爹说那里正在兴建避暑行宫,都是仿的江南的园林形制,往后夏日里爹爹上朝可方便许多了。

李元昇整编部族的事也有了眉目,得闲在家修整一些时日,父女两晚间便得一起用膳,挨到沐休的日子还能带百花去街上转转。



再过两日,小洞庭里也降了霜。院子里成片的冬青卫矛结露成冰,一片晶亮。

百花站在校场上,短衫外只着羊毛背心,周身却散发着暖意。

搭弦,开弓。

“嗖!”翎羽箭离弦而发,箭头堪堪扎进红心当中,却没掉下来。

站在一旁的珊瑚和琉璃拍手高呼,百花也乐得一跃而起,放下弓箭,直跑入长平阁去。

李元昇正看着公文,八月大宋授了唃厮啰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唃厮啰统治的河湟地区正在大夏国的肘腋之处,又有强大的精兵部队,本就是国主的心头大患,近日边关来报,唃厮啰的部队屡屡在边关寻衅滋事,有些蠢蠢欲动。

冬日里天寒地冻,城池总是易守难攻,想来他不会有所动作,只怕明年开春便要不安宁了。

他正烦闷间听见百花跑进来,见她雪白的小脸上一层薄汗,两颊有些兴奋的红晕:“爹爹,我能射四十步了。腊月的冬狩我可以和爹爹一同去了。”

珊瑚抱着大氅追到门口,李元昇抬手道:“先让公主披上,仔细伤风。”说罢又抬手敲了百花的头、道,“你怎得天天惦念着冬狩。”

百花雀跃着,双眼亮晶晶的:“我要在国主面前一展身手,才有机会上战场领兵打仗。”

李元昇蓦地面色一陈,冷冷道:“这话休得再提。”



两人从长平阁退出来,珊瑚不解道:“公主,战场上刀箭无眼,哪是您呆的地方啊。”

百花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

黄河的对岸是大宋,是占据着丰饶平原、有着数千万人口的大宋、历经千年战争更迭和文化积淀的大宋,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最强大的政权。

在这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之际,她实在不想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回到皎月斋,琥珀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百花脱下大氅道:“下午不去了,今日先生去国学司了。”

百花沐浴出来,穿着牙色的中衣、披着云锦斗篷倚在美人靠上看贞观政要,旁边的黄花梨小几上摆着一碗蛋花奶酒并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奶酒刚刚凉道温吞时,瑾瑜便推门进来,急道:“公主,陛下今日也去了国学司,现下来了人宣您进宫。”

百花忙喝了两口奶酒、换了衣裳,披了件淡茜色云纹刺绣的斗篷便骑马往宫城去了。



李元昊和先王政见不同,许多事务要着手重建,因而不暇一一照管,今日国学司呈上第一本新字,他才记挂起此事,索性亲自来看看。

谈论间看过国学司中悬挂的巨幅新字字体隽逸洒脱,倒胜过许多老臣,因而便问起书者。

“是百花公主。公主聪慧过人,老臣造字时她一直在侧誊抄。”野利任荣道。

李元昊这才想起还未见过元昇这个女儿。

等不多时,有少女挟着风霜而来,蜜合色的小袄和茜色的斗篷,如同冬日怒放的芍药一般。

国学司本是研学之地,众人皆有些文人的清高脾性,装潢便不如正殿一样金碧辉煌,殿中只用黑檀木,一众官员又都着紫衣。

百花朱红的发带飘扬间,仿佛让这大殿亮丽了几分。

人群中也不乏听了闲话的心有不屑的,此时见她鲜妍可爱,竟暗自生出几分怜惜来。

李元昊瞧她尚显稚气的脸庞有些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跑的;他没有女儿,心中立时盈满了爱怜之情,便招她同座,又将自己的手炉子赐给她。

野利任荣正说到字法已成,当择选书目,以备译编。

李元昊有心一考众人以作甄选,笑问:“译编书籍以作何用?”

一年轻官员起身,拱手朗盛答曰:“依礼记所言,读书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我大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马上打下来的,靠区区几本书便能平天下吗?”

有人反驳道,“不过是博学而自省,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这话也有人不服道:“若只为了行无过,青台兄何必来出仕?读书当以定分止争,兴功惧暴。”

一时众人争执不下。

李元昊乐得听众人争论,转头问道:“百花,野利先生说你每日都去高台寺读书,你以为如何?”

百花起身福礼,道:“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公主此话何解。”在座诸人均是第一次听到横渠先生的名号,颇有些不服。

“天地本无心,而人有心,学者之事莫过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如此便是天地之心;

人生修短随化,存其心、养其性,则立命,若能致学修道以助万众,则为生民立命。”

百花缓缓说着,好像娘亲与她对坐,对她讲书那日一般,“阐扬承继先学之道,儒、道也好,兵、法也罢,再以一己之力发扬光大,泽被众生,是为继往圣之绝学;

民胞物与,泛爱之,以一人及天下,则为万世,开太平。”

一番话说罢满殿无声,唯有李元昊抚掌而笑,连连称赞,又道:“你们可知,我着你们剃发、造字所图为何?”

一时殿内无人敢答,片刻之后,只听得女声悠悠,道:“欲灭其国,先亡其史,中原政权历经数十次割据、统一的变化,却始终没有被其他民族所代替,皆因其文化丰富、圆融宏大,历朝更迭只可丰之而不可异之。

陛下励精更始,改我族人面貌,制我党项文字,是为了让我党项文化自成一体、包罗万象,让我党项民族繁荣万世、国祚绵长。”

“好,好,好!”李元昊连赞三声,龙颜大悦,笑问:“百花,你可想来主编书目?”

此言一出,满殿官员皆是变了脸色;百花心中亦是惶恐,忙拜倒在地,极力推辞。

“也罢。”李元昊细想也觉得不妥,转身指着那巨幅新字笑道,“你字写得好,就替国学司抄些字吧。”

12 明妃曲

枢密院比之国学司官员多了两倍不止,因而独开了一个院子,除正殿作官厅外,东西两间都作议事处。

有小内侍匆匆进了院门,在西厢门口停下,与值守的卫侍耳语了两句,又匆匆走了。

卫侍送了他几步,转身推开了议事处的门:屋内雅雀无声,也不见人影,只东边摆着一张黑檀木云石山水的插屏。

李元昇与枢密使令介大人正商议着整编部族一事,忽而听得有人进了门,立时缄口不言;待那人走过插屏,却是护卫都罗。

都罗向令介大人告了扰,附在李元昇耳旁,说是陛下请了公主过去,不知说些什么。

令介木渡瞧着安亲王面色一沉,便知他有些要紧事,却不料他屏退了卫侍,笑道:“私事搅扰,着实抱歉。方才大人说到质子制,倒是有所启发。”

令介木渡不以为意,笑道:“甄选豪强子弟入殿前司,在御前当值,一则以示尊重,二则以为约束;亲王以为如何?”

李元昇点头笑道:“三则,若能选出善弓马者,人尽其才,倒省去察举的功夫——只这编制、俸禄还需仔细斟酌。”

令介木渡微微颔首,提笔写了拟奏。

待到二人议罢数项出来,日头已西斜了,李元昇拱手向令介大人告了辞,快步出了枢密院。



紫宸殿里点起了绢纱宫灯,大殿正中摆着高大宽阔的雕龙髹金屏风,周边对称陈着玉雕的太平有象和甪端。

屏风前的大椅通体罩着金箔,十三条金龙形态各异、盘绕其上,龙眼以宝石点成、栩栩如生。

李元昊正批阅公文,虽则瞧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知到周身掩不住的王霸之气。

“元昇,”李元昊听得有人走近,抬头瞧见是李元昇,便朗声笑道,“孤今日召见了百花,你给大夏生了个聪慧伶俐的公主,真是功不可没啊。”

李元昇无心搭话,只沉脸跪拜道:“臣弟想向王兄、求个恩典。”

李元昊沉下双肩,往后靠上龙椅,挑眉道:“准。”

“臣弟此生不复再娶,只百花这一个女儿,还请王兄垂怜。”

李元昊沉默不语。

“宗室那样多的女子,王兄非要牺牲百花吗?”

“放肆!”李元昊将手中奏折重重摔在大案上,怒道,“孤的子民,孤都一视同仁,国家大事岂能因私偏袒?你堂堂一个亲王,说的什么混账话!”

“臣弟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即便没有这泼天的富贵荣华也无妨,只是舍不下她才带她回了西夏。

即便如此,她大可做个平庸无能、不识大体的公主,但她有鸿鹄之志,有利民之心,臣弟不忍抹杀。”

李元昇重重磕下头去,在毡毯上撞出一声闷响,他哽咽道:“臣弟誓死报国,披肝沥胆,这一生,只求王兄这一件事。”

李元昊冷哼道:“存此私心,何谈报国!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日后再提这等胡话,孤绝不轻饶!”

从殿内退了出来,内侍早已打了灯笼等在外头,李元昇一行离了紫宸殿,往宫外走去。

他早知会激怒王兄,只是这一番话不得不说。

大夏开了几处夜市,此时夜幕渐渐拉下,别处的店铺已陆续关了,长街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卖汤饭的店铺蒸腾着热气,草台班子组的瓦子咿咿呀呀唱着戏文,李李元昇勒马立在街口,只觉得思绪像这长街一般嘈杂、混乱,无所适从。



回到府中,正厅的地龙已烧得暖暖的,管家的细封氏迎上来接过他的大氅。

屋里暖若初春,李元昇疑惑道:“这正厅怎得烧上地龙了?”

细封氏笑道:“是公主吩咐的,想您每日下了值都是骑马回来,总是怕您冷着。公主生怕走水、返工了几次,所以今日才得烧上。”

经她这样一说,李元昇才觉得这正厅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酸枝木的主案正中不知何时摆上一盆绿玉翠竹,左侧兰釉留白梅瓶里插着几支瘦骨嶙峋的梅枝,又有了子冈白玉的和合二仙一樽。

一旁的客几则摆上了六方盆料石梅花盆景,玛瑙雕佛手,青玉为叶、白玉为蕊,明丽雅洁、十分好看。

李元昇走近了去瞧,笑道:“这盆景倒是有趣。”

细封氏道:“公主前几日叫人把库房里的东西一一盘点了,明儿要亲自重造名册呢。”

说起公主,细封氏眼笑眯了缝——亲王府许多年没人主事,许多琐事都搁置了;如今公主回来,王府像是生出了主心骨一般。

李元昇抬眼望了眼厅内,却不见百花的身影,转头道:“公主几时回来的?”

细封氏道:“申时末了才回来,才先在这等着摆饭了,二门上说卫慕大人捎了东西来,公主便回皎月斋了。”

李元昇一挑眉,好奇卫慕沁又送了些什么来,便道:“我也去瞧瞧,今日在皎月斋摆饭吧。”



进了小洞庭的月门,不往游廊去,从岸上的小径直直走到底便是皎月斋了。

李元昇今日才有心四处瞧瞧这园子,小径旁的冬青卫矛并紫叶小檗都修得齐齐整整的。

院子里的乔木都落了叶,枯枝才被剪过,因而不觉得杂乱,透过乔木林能瞧见后面的梅园。

脚下的石板路好似也检修过了,走起来稳稳当当。

李元昇愈看愈觉得身心舒畅,转眼便到了皎月斋门前;院门没有闩上,他轻轻推开迈步进去。

正屋里灯点得亮,又传来少女们清亮的笑声,李元昇信步走进来,问道:“沁姨又给你送什么宝贝来?”

百花没料到爹爹忽然来了,忙着起身拦住父亲,一边使眼色、让琥珀将那箱子收起来。

李元昇一眼看破她的小动作,笑着伸手敲她额角,两步过去拦下琥珀。

打开盖子,齐齐整整叠着的竟是一套羊羔毛的行褂和行裳,触手柔软温暖,式样也灵巧好看,对襟处钉了一排晶莹透亮的珊瑚纽扣。

百花正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却见李元昇笑道:“前几日着修内司打的牛角弓做好了,今日正在上油。我特意叮嘱他们,翎羽箭上要刻上我们小公主的名号。再过两日,我就去宫中取回来,你那小木弓可配不上这样好看的行褂。”

百花喜出望外,半晌说不出话来,李元昇抬手揉了她披散的长发:“阿皎,冬狩的时候可不能教大皇子比下去了。”



百花领了国学司的差事,匀出大半看书的时间来抄新字。

皎月斋三间屋子合围着院落,百花将西屋规置了,一侧摆了白玉雕松鹤的插屏,前头放长条茶桌、汝窑天青的茶盏;另一侧铺了大幅的钩花地毯,权作吃茶用膳的小花厅。

东屋小些,只靠墙摆了半高的博古架,架上齐齐整整立着书籍,又摆了些佛手、瓷盒点缀;临窗则是一张黄花梨木翘头大案,案上摆着汉玉笔架、淌池歙砚。

少女跪坐案前,如墨的长发在身后松松系成一束,几缕青丝散落下来,被轻轻别在耳后;密合的褙子收紧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大概写得有些累了,她搁下笔揉了揉右肩。

瑾瑜揭起写好的纸晾到一旁,再起身帮她按揉酸疼的肩颈,好奇道:“公主不多写两张、挑了好的再送去国学司吗?”

百花细细端详着,笑道:“书画贵在意趣,我不过拟个雏形,各人也不全照着写,若是心手一齐,写来便有了自家的风骨,那才妙呢。这字既没写错,也就不必多写一次了。”

瑾瑜似懂非懂的,却觉得十分有道理,笑着替她再摊开一张白纸:“公主今日已写了二十五个字,足足一百张了。”

百花又揉了揉右腕,摇头道:“写完这个小篆便不写了,我有些乏了,再写就不好了;你去,将盘点过的账册拿来我瞧瞧。”



提笔悬腕,沉肩坠肘,蓄力落笔。

“阿皎,小篆多是中锋行笔,笔锋运行都要在中轴上。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娘亲握着她小小的手,教她写出第一个字。

娘亲还说,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因而她的大字更劲健遒丽些。

百花抬手将兔毫搁进笔洗时,瑾瑜正好拿了账册进来,说是琉璃从小厨房提了食盒,请她移步到小花厅用些茶点。



库房里成千上万的物件要登记造册,足足理了三月才有些眉目;各色各样的赏赐分了类,又按品级划了九等,光名册就是厚厚一本。

百花信手翻看,忽而想起吴妈妈来——自小看的用的都是这样的东西,难怪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了。

厨上新做了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碟枣泥馅的山药糕,一小碗鸽子肉粥,琉璃一边往小几上摆,一边道:“陛下从宫里拨了两个中原的厨娘来,公主快来尝尝。”

百花闻言一喜,搁了账本凑过来,乐道:“宫里怎么有中原的厨娘?”

琉璃道:“听说原是在宫里伺候,被遣散出宫后就被陛下买了回来;这两位厨娘是李顺容宫里放出来的。”

瑾瑜乐道:“陛下买这些人来,定是要学习汴梁宫里的礼制;如今只咱们府里赐了两位,莫不是心里瞧不上那位公主了。”

百花摇头笑道:“宫人说来不起眼,却是离宫闱朝政最近的,陛下买他们回来多半是为了探听政事;顺容不过是九嫔,又是真宗朝的人,身边的宫人自然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就当得了个好手艺的厨子。”

瑾瑜得意道:“那也是独一份的荣宠,过两日传到怀亲王府上,有得她难受呢。”

13 卫慕氏

冬日里天亮得愈发晚,倒像是万物都冬眠过去了。

百花怕睡过了时辰,叮嘱了琥珀每日卯正叫她。

不料这日醒来,睁眼便瞧见窗上大亮,想是大家都睡迟了,一面抬手望那窗上一推。

窗外的白光登时涌来,百花抬手挡了双眼,半晌才瞧清楚满园的银装素裹,竟是积了一夜的雪光。

皎月斋旁的梧桐挂了满树枝的冰凌,冬青的卫矛也只从冰雪中露出一点绿来,含羞带俏似的。

百花正喜不自胜,听得门上轻响。

琥珀推门进来见她正拥着被子看雪,走过来替她挂好纱帐,笑道:“今儿外面落雪了,比平日里亮些,现下才卯正呢。”一面端过水来给百花梳洗。

百花兴奋道:“湖水冻住了吗?”

琥珀笑她:“兴州没有那样冷的时候,这湖十年来都不曾冻过。”

珊瑚也抱着衣裳进了里间,笑道:“前几日从库房拿回的这件斗篷今个儿正穿呢。”

百花见那大红羽绉面的斗篷鲜妍明丽,又用白狐狸毛滚了边,颇为俏皮可爱,笑道:“今儿是冬至,又落了雪,倒合穿红色。”

琥珀见她兴致好,梳好髻又挑了支鎏金穿花戏珠的步摇插上,百花侧了侧头,伸手去拨那坠子,脸上尽是小女儿的情态。

园子里四下都有人在扫雪开径,外院祠堂香炉里已有了一炷香,百花想是爹爹上朝前来过,她也依样燃了香,焚了纸。

几人出了祠堂,瑾瑜道:“梅园积了厚厚的雪,好看得很,咱们看看去?”

百花瞧着几人都兴致勃勃,也点头应了。

满园横斜清瘦的梅枝都裹上了冰霜,梅朵迎着寒风傲然盛放着。

百花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藕荷色的小袄,外头披着大红羽绉面滚狐狸毛的斗篷,走在这白雪寒梅间,倒像是枝头绽开的红梅,映着雪色,分外靓丽。

瑾瑜一进了园子便团了雪球往琉璃丢去,琉璃侧身一躲,那雪球正正砸在珊瑚袖口,溅了她满脸的冰渣子。

珊瑚恨得直咬牙、俯身下去捧雪,瑾瑜见了大叫着跑开,五人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等另几个都跑累了,珊瑚还斗志昂扬的,说要拖了瑾瑜过去堆成雪人,琉璃一听也来了劲,起身闹着要帮忙。

百花也闹得累了,往一旁书上踮脚攀了几支梅枝、走过暗香亭来;那亭后立着个花冢,百花将花枝靠在石碑上,又抬手拂去石碑上的积雪。

娘亲,今日一过,阿皎就十岁了。



回了皎月斋,几人身上都湿透了,琥珀忙拿了衣裳来给百花换,珊瑚也灌了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再盖上狐狸毛的毯子。

百花洗了脸,便倚在美人靠上看礼单、喝着枣儿熬的江米粥,旁边一碟子鸡油卷下饭。

这头还在吃着,珊瑚满面喜色地跑进来:“皎月斋来客了。”

百花正贪这鸡油卷,被迫停了筷子、披了褙子才走到门口,一眼便瞧见明黄缎子的斗篷。

来人梳着单螺,带着四蝶绕花的步摇头冠,眼波流转,顾盼神飞,不是卫慕沁又是何人。

百花提了裙角跳出去扑将到她怀里、亲亲热热地拉她进屋,两人往东窗下说话。

“昨个儿夜里便来了,早间去了寰丘祭天,现下才得空来看看你。”卫慕沁拿起锦榻上的礼单,晃了两眼、哂笑道,“这些个中等司的官吏也值当你亲自拟礼单么?”

百花掩了嘴笑:“是底下人拟的。库房里进进出出的东西多,我闲来翻看翻看,心里才有数;好些东西又是我没见过的,正好拿来认认。”

这头正说着,瑾瑜就捧了大大小小几副匣子进来,一一摆在小几上。

其中有只金丝楠木的匣子,雕的又是鎏金牡丹。

卫慕沁伸手取过来,见上头贴的纸笺写着:两色油青翡翠镯头;打开一看,不由得嗤笑道:“这是哪个眼拙的人拟的。这样一件宝贝,别说五品大夫了;你就是送到定国公府上,他也不敢收啊。”

珊瑚几个齐齐凑了过来,听得卫慕沁道:“这哪是油青。这绿莹润鲜亮、水光满溢,是顶稀罕的龙石种。”

几人听了都是一惊,又听的卫慕沁道:“也不怪你们没见过,这里头间一段冰种,水绿两相交融,浑然一体,是太祖亲赐的‘龙吐水’。”

“太祖过世时你才几岁?说得跟亲眼见他赐这镯子似的。”

众人闻声望向门口,见李元昇不知何时到了皎月斋,身上玄青的大氅罩住他魁梧的身躯,倒显出他眉目清晰、英气十足。

琥珀上前替他解了大氅,触手觉得润润的,便放到炉子边上烘着。

李元昇伸手将那镯子取出来,只觉得玉胎细腻油润、触手生温,果真是个好东西。

他抬手将玉镯套在百花的左腕上,笑道:“阿皎又长大了一岁。去年在草原上没个历法、错过了生辰,这镯子就当补去年的贺礼了。”

琥珀讶异道:“今日是公主的生辰?我们竟都不知道。”

百花赧然道:“生辰哪有冬至要紧,我沾着贺冬的喜气也就够了。”

李元昇笑道:“今年我早早地备了礼,咱们看看去。”



校场早晨也积了雪,李元昇下了朝才吩咐人来扫开;厚厚的积雪堆在四周,中间扫出了半里的空地。

空地上立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通体枣红,头细颈高,身上打着植鞣的马具。

百花雀跃着,高喊道:“是我的小红马,竟长得这样大了!”

卫慕沁忍不住低叹道:“好一匹大宛马。”

李元昊笑道:“难得这马儿和阿皎投缘,服她得很。去年留在鄂尔多斯了,前几日才着人送了来。”

百花没听得二人说话,只兀自端详着小红马,这边抚着它油亮的皮毛跟它说话,转头又瞧见植鞣刻花的箭筒里插了数十支翎羽箭。

她抽出一支来,瞧见那箭上烙了西夏文的‘百花’,一时又是跃跃欲试;一时又爱不释手,不忍折了。

李元昇看着百花跃跃欲试的模样,蓦地想起十数年前的冬狩来——

那个时候,卫慕沁还是鲜衣怒马、烈焰红花。

“天还早,咱们去兴州城外跑一会儿,再回来开席也不迟。”李元昇提这一句,百花也兴致勃勃地回应。

三人换罢行服、各驾一骑,并上珊瑚、都罗一行七八人,浩浩荡荡往城西去了。



兴州城背靠着贺兰山,往西便去到贺兰山脚,贺兰山西侧地势和缓、没入高原,东侧峰峦重叠、峡谷险峻。

卫慕沁和李元昇都放开了手脚地跑,百花却心有戚戚,微微紧了缰绳,让小红马稍缓些,便落在两人后头。

卫慕沁的长发并明黄的束发绸带一同飞扬起来,飒爽之极;她扭头与李元昇说些什么,李元昇听罢朗声大笑,那笑声被风吹到四处去。

在郊野猎山不比围场冬狩——野兽们并不成群结队地出现,即便出现,也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此时林子里窜过一团黑影,卫慕沁和李元昇齐齐来了兴致,取弓、撘弦、出箭,一气呵成。

追赶间百花也跟了上来,稳稳地开弓,射出她的翎羽箭。

数枝飞箭穿过林木,不想那小兽灵活,没被伤着半分,几人正欲再射,却见树林间飞来一支箭,不偏不倚地扎进黑影中去。

林子里跟着出来几人,一水儿地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少年下马见礼,举手投足解释神采英拔、意气风发。

他身旁又跟着一少女,穿着浅栗色的行褂,头上也用同色的毛料束了发,和那少年眉眼间有六七分相像,显得英姿飒爽,如秋枫红叶一般。

卫慕沁低声道:“是忠勇侯府的小侯爷,唤作仁多黎廷。”

仁多黎廷的护卫提了那小兽过来,竟是一只麻色的野兔,众人瞧着齐齐笑了出来。

李元昇笑道:“小侯爷愈发成器了,骑***进、政务上也有了些心得,近日总听得陛下夸你。”

仁多黎廷不过舞象之年,说起话来倒是不卑不亢:“陛下抬举忠勇侯府罢了。倒是百花公主,国学司一番见地,教满兴州茶余饭后谈到今日;舍妹早有心结交,不想帖子递了过去,却始终没个音讯。”

百花忙请罪道:“实在是各府递来的帖子太多,我初来乍到,生怕言错行差,只好一并推了。”

那少女笑道:“幸而今日遇见了,要是再过两日,难保不会心生怨怼、结下梁子了。”众人听了都是笑。

一行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将那野兔放了才返程;分手时仁多小娘子特意打马到百花跟前,邀她同去冬狩。



李元昇一行回到城里是,夜幕已拉下来了,外头寒风凛冽,府中各处的地龙都烧得旺旺的,一进了正厅,任谁心中都是洋洋的暖意。

三人回屋换衣裳的功夫,琉璃已吩咐摆好了饭。

李元昇特意吩咐厨房做了生辰席面,有芫爆仔鸽、挂炉山鸡、生烤狍肉数样大菜,并芝麻卷一道、山鸡丝煨的燕窝一道,再煮了一碗竹荪杂菌汤的长寿龙须面,热热闹闹摆了满满一桌,色香俱美、教人食指大动。

开席前女使春梨正好捧了匣子来,卫慕沁递到百花手上,颇有歉意道:“这回没能提前备下贺礼,只得临时抱佛脚、讨个彩头,来年一定补上。”

百花打开那匣子,见是一方青绿松花江石的砚台,墨池雕作莲叶状,池边有一小孔,四周刻了莲花纹;砚台下面又有一錾花鎏金的匣子,却不知是何物。

卫慕沁道:“这暖砚在小孔内注了水,匣里再燃上炭火,墨便不易冻住了。”

西北天冷,研了墨只片刻就结上薄薄的冰;再用笔去舔墨,墨反而将笔也冻住了。

百花如获至宝,叹道:“好精妙的东西,倒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卫慕沁笑道:“横竖就是修内司那些人,这些心思倒活泛;如今放眼大夏国,只你最合用这个了。”

百花忙推说不敢。

这头细封氏又捧了酒樽来,说是新酿的葡萄酒,只窖了几月,馥郁香甜、利口得很。

三人贪嘴喝得多,便愈发高兴,不住地说起话来。

百花问起午后遇上那少女,卫慕沁道:“那是仁多黎廷一母同胞的妹子,闺名楚清;人倒和这文静的名儿搭不上边,雷厉风行、有几分老侯爷的果决。”百花搁了玉箸追问。

卫慕沁正待与她细细说来,却听得春梨前来提醒她入宫,只好道:“大妃今儿下了懿旨宣我进宫呢;再晚宫门就下钥了。”

百花听了悻悻然,却也不好留她。

送走了宫里来接人的车辇,父女二人便望小洞庭走去。

百花好奇道:“沁姨不在兴州城,怎么对王公贵族的事如数家珍?”

李元昇笑道:“国都十年前才从西平府迁往兴州,她打小就在西平府,自然什么都知道。”

百花忽而想起她说早间去寰丘祭天、如今又夜宿大妃宫里,因而问道:“那她同大妃有旧吗?”

李元昊笑道:“哪是有旧,她是大妃一母同胞的妹妹,是太后嫡亲的侄女。”

14 冬狩

冬狩定了腊月十五,正是宜畋猎的日子。

虎靖围场在兴州城东北边五十里,吉时在庚午,李元昇便盘算着不用住在围场,晨起再去、时间也宽裕的很。

到了这天,李元昇卯正便去校场检查马具弓箭,以防出了岔子、误了正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瞧见百花来了。

她今日穿了珊瑚扣雪白羊羔毛的行服,腰上系着大红底子仙鹤纹刺绣的绸带,又用红色绒绳高高束了发,雪地红梅似的,明媚俏皮得很。

李元昇将牛角弓交予她,叮嘱珊瑚道:“这弓箭马具我已细细检查过了,一会儿到了围场,若马儿弓箭离了身,上马之前需得再查验一番。”

百花虽未去过冬狩,但听珊瑚说起过盛况,不由得笑道:“今日冬狩陛下和诸位娘娘也要去,想必四周都有卫侍把守,再说爹爹也在围场上,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李元昇摇头道:“马儿受惊发狂的事谁也说不准,总归还是小心些好。”

珊瑚点头道:“冬狩说起来庄重,底下不知道多少腌臜的事呢。前些年就有谁家的娘子被马颠下来摔断了脊椎,不明不白地成了瘫人。”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

而如今四海扰攘、民心难定,正当借田猎以讲武。

自商周以来,四时讲武献祭,各有所施,按《周礼》所言:振旅春蒐,则以祭社;茇舍夏苗,则以享礿;治兵秋狝,则以祀祊;大阅冬狩,则以享烝。

冬狩所得,都要祭献宗庙,因而最受君主重视。

历年冬狩之际,皆是倾城出动、齐聚虎靖、共襄盛举,这日如何热闹欢腾自不必说。

约莫到了巳初,安亲王府一行才到虎靖,彼时观猎的帷幔也搭了起来,里头热热地烧着炭,各府都得了座,女眷们三五成群地围在火旁说闲话。

卫慕沁早在外头候着百花,招呼人替她牵了马去休整,便引着她往自己的位置上去,李元昇则往成亲王那边去了。

卫慕沁嗔道:“早间本就冷得很,还要骑马吹风;偏偏你们不愿宿在虎靖,不知多少人眼红你们那帐子呢。”

百花也教风吹得狠了,忙脱了大氅,裹上珊瑚递过来的皮毛毯子,又捧了手炉子,生怕手脚暖和不起来,耽误了狩猎;一面又担心珊瑚冻着,也拉了她坐到炭火前头。

这头两人刚刚烘着,便有女眷簇拥着来拜访。

百花名义上是公主,到底不是皇家的女儿、又是晚辈,还是塞了炉子给珊瑚、站起来行礼。

卫慕沁一一引她见过,正是马军都指挥使夫人赏氏、都虞侯夫人元氏、枢密承旨夫人宁蒗氏和承宣使夫人小赏氏。

百花抱歉道:“不成想虎靖这里的风这样大,竟被冻得说不出话来。没能先去向诸位夫人请安,还请见谅。”

元夫人人到中年才新得了姐儿,此时听她如此谦和,又见她两颊冻得通红,只觉得疼似自己的骨肉,忙将自己的手炉子给她,转头又叫丫鬟冲了姜粉来给百花搪搪雪气,叹道:“女儿家的身子哪经得起这样的寒风。”

宁蒗氏听了,也堆起笑来:“公主何必拘礼,仔细着别冻坏了。”

赏氏笑道:“可不是吗,就说含山公主,不过是前个儿冰嬉会上吹了风,这几日就发起热来,现下只得关在家里养病。听说她那行服是萃锦丰的老师傅裁的,足足花了两三月呢,可惜没眼缘见了。”

卫慕沁听着面色一沉,抬了茶盏就要送客。

四人察言观色便告了辞,走出幔子还没几步,小赏氏低声道:“咱们这两位公主本就不对付,二姐真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赏氏白她一眼,训斥道:“你这脑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点长进,姐姐我这是防患于未然,这两人难保哪天就对上了,不得提前打探打探么。”

见小赏氏迷惑不解,她恨铁不成钢道:“这位百花公主若是个厉害的,方才就该发作了,可她偏偏置若罔闻、摆明了不想跟那位计较。你往后啊,宁可得罪她一百回、也别得罪怀亲王府那位一回。”

小赏氏嘟哝道:“她好得罪,卫慕大人可不好得罪。”

赏氏不耐烦道:“卫慕沁远在西平府,秋后算账也轮不到你这来。不过,她对这公主确实上心得很呢。”

宁蒗氏是个聪敏谨慎的,听出她言外之意,忙道:“公主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又是卫慕大人沾亲的侄女;再者,公主如今颇得皇上圣心,拉拢着些总没错,于公于私,照顾着些都是理所应当。”

赏夫人得了没趣儿,干笑两声揭过、又说起别的新鲜事儿来。



百花又送走一波女眷,这才得闲坐下来同卫慕沁道:“琥珀说小洞庭这么多年都没冻过,怎么还能玩冰嬉呢?”

卫慕沁道:“定国公府上特意挖了半亩水池,顶多不过两尺深,每年都要开几场冰嬉。”

百花想起秋日里收的菊花宴请帖,问道:“秋日里定国公府上开了菊花宴,说是有一株‘朱砂红霜’好看极了?”

卫慕沁不以为意:“朱砂红霜有甚新鲜的,小汪洋将军家中有几株从蜀中移来的山茶,花瓣雪白,星星点点撒着些红斑,那才新鲜。”

两人说话间春梨走了进来,说是大妃请她二人过去说话,百花忙搁了手炉子,惭愧道:“说着话竟忘了去向大妃请安,真是失礼。”

卫慕沁替她披上大氅,笑道:“宫里只来了大妃和耶律娘娘,大妃最是温和。”

两人携手往主帐去,卫慕沁又道:“说起冰嬉,还是多拉娘娘玩得好;可惜她如今身子弱得很,平日在宫里走上三步都要停下来喘气。多拉娘娘也是个温和的,还有耶律娘娘、虽然性子寡淡,却也不是折腾人的性子。”

百花想起辽国皇室正是姓耶律的、好奇道:“耶律娘娘是契丹人?”

“老国主替陛下求娶辽国公主,以结秦晋之好,辽国当时没有嫡公主,便从宗室女中挑了一位、封为兴平公主,就是如今的耶律娘娘了。”卫慕沁细细地与她讲来,不由得叹道,“虽是封了公主,却要嫁到这异国他乡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百花幼时便听娘亲讲昭君出塞的故事,“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后来她一听琵琶怨便连连叹息,娘亲抚着她的头,安慰道:“那个时候,匈奴野心勃勃,边关战火不停;昭君远嫁,不仅保了两国数十年的友好和睦,更将中原的文化传到了长城以外,是舍身为国的民族英雄呢。舍一人之幸福,保两国万民之安宁,何乐而不为呢?”

她只道当时年幼,体味不到家国情怀、民族大义;可如今时过境迁、置身其中,她却仍旧如此真切地悲伤着、不平着。



大帐主位上端坐的女子一席雪白长袍,裙摆用金丝绣了凤凰于飞的花样,高髻上翠龙金凤头冠熠熠生辉,细细看来眉眼和卫慕沁真有几分相似,只更显端庄雍容些。

百花上了台阶跪拜行礼,大妃伸手将她拉到身前细细地瞧,笑道:“早听得宫人交口称赞了,今日才得见一面,果真是个讨人喜欢的。”

一语说罢,她又转头同身旁那女子道:“虽说年岁还小,却已瞧得出模样了,可见安亲王妃是个十足的美人。”

大妃一旁坐着的女子颧骨高显,下颌尖巧,与周围诸人不同,想必就是兴平公主了。

百花瞧她虽在点头笑应,却是双目含愁、目光疏离,不由得心中恻隐、有意向她示好道:“耶律娘娘从前也冬狩吗?”

不料耶律氏只淡淡地点头,笑而不语。

大妃笑道:“兴平素来不爱说话,你若想听辽国的事,得捧了好茶到观风殿内,她才细细讲来。”

等不多时,众人便听得吉时已到了;百花见大妃三人都是宫装,想来并不出猎,便告了请退下。

出了帷帐见仁多楚清在一旁等她,百花抱歉道:“早间闲人太多了,没得空去跟姐姐说话。”

楚清笑道:“你不必跟我见外。”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听了含山的风言风语,便知道你是个好的。”

百花如遇知己,也凑近些低声叹道:“得亏她今日没来,不然躲都躲不起。”

仁多黎廷过来是见二人凑在一起耳语,轻笑道:“你又在排揎谁呢?”

楚清遮遮掩掩道:“阿皎给我写她的小字呢。”

仁多黎廷笑道:“这也用写么,除了‘皎皎河汉女’的皎,还能有别的字?”

楚清不服他卖弄学识:“怎么没有,还有饺子的饺,还有牛角的角呢。”

百花听了这话不住地笑;仁多黎廷走出两步,见她没有跟来,回头道:“阿皎,走了。”



虎靖围场水草丰美、地势平坦,正是蓄养禽兽的好地方。

此时围场上几处积起雪堆,放养的鹿、羊、獐、麂、狍子四散觅食着。

这头鼓声一鸣,笼子里放出几只豹子来,闪电似的在草原上游窜,走兽登时惊得四散逃去。

蓄势待发的众人一时兴致高涨,拍马而出。

李元昊驭马如飞,待到瞧得清了,便凝神搭弦、开弓出箭,射的正是那豹子,却被它侧身一扭,躲了开去。

众人一时又是叫好,又是纷纷找准目标、抽出箭束,准备拔这头筹。

草原上的鹿羊獐子都四散奔逃着,在箭雨中穿梭,只听得人群响亮的一声“中了!”

李元昊也不回头,仍旧追赶那豹子,朗声笑道:“赏!”

楚清清亮的声音带着笑,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是大汪洋将军。他们兄弟二人都是骑射的好手。”

百花一面跟着笑,一面聚精会神地望着四周,握紧了手上的牛角弓。



大妃瞧着踩着鼓声冲将出去的百花,同一旁的兴平公主和卫慕沁夸赞道:“瞧着娇滴滴的,身手倒是利落得很。”

兴平公主远远望着那娇小的身影,难得笑道:“是很利落呢。”

一旁的成亲王妃掩了嘴笑道:“奴家记得卫慕姐姐骑射也厉害呢。从前冬狩的时候,多少公子哥儿瞧着瞧着就忘乎所以了,最后落个空手而归。”

经她一提,在座许多人都想起卫慕沁年少狩猎时的精彩,忙连声附和。

又有人叹道:“说来,卫慕大人许多年都没有上场了,倒教我们有些想念了。”

卫慕沁笑着解释道:“年龄大了,总觉得少了点精神。”

算一算,她也有十年不曾狩猎了。

15 广寒殿

虎靖围场百余亩的地都不设围,受了惊的野兽漫山遍野地跑,众人渐渐都追散了。

楚清和百花到底是女儿家,只个把时辰双臂就灌了铅似的没了准头,两人索性拍马回来。

营地的女眷们也热闹着,三五扎堆地说着话——今年新王即了位,冬狩还是头一件盛事,平日里见不到的人悉数来了,自然谁也不肯放过这露面的机会。

百花一晃眼瞧不出卫慕沁在哪,也不去找她,跟了仁多楚清讨杯热茶吃着。

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夫人娘子来见礼,待到一一见罢了,楚清才笑道:“公主真是好大的面子,你瞧这前赴后继的,比赶集还热闹些。”

围场上众人猎得酣畅淋漓,直跑到尽兴才陆陆续续地回营地。

帷幔前摆起了大案,卫侍抬了被猎杀的禽兽来一字摆开,按着箭上的铭文唱名。

两人片刻也听不出个所以来,楚清便接着闲话道:“你瞧陛下旁边站着那人。”

百花见李元昊坐在主位上,身旁站着一少年,文质彬彬的、意兴阑珊,忍不住好奇道:“是大皇子吗,瞧着兴致缺缺的。”

楚清点头道:“大皇子好道学,不喜欢这些,每年都是走个过场罢了,惹得野利娘娘也没了兴致了。”

“道家是先贤的大智慧,‘为无之事,行不言之教’,也是治国之道。”百花嘴上闲话着,心里却想起爹爹此前说教她莫要输给大皇子,如今看来竟是瞧不起她。

楚清不曾读过诸子百家,哂笑道:“大皇子不喜荣华富贵,也无意治国,只想一人得道。”

百花饮了一口热茶笑起来,双眼挨个打量陛下身边的人,听着楚清一一与她讲着哪几位是侯爷,哪几位是公爷,哪几位又是哪处府上的公子。

党项男子皆是身材高大、五官秾丽,又都剃了髭发,如此一排站着,倒是别有风貌,再不与中原同了。

李元昇一身玄青、魁梧挺拔,站在李元昊身旁,周身的气度也没被压下去。

两人再往左站着成亲王,面容和蔼、身形舒泰,一看便知是个闲散王爷,倒也不拘什么气度了。



这头卫侍唱完了名,将名册奉上去。

李元昊细细听了,又扫了一眼名册,笑道:“今年仍是大汪洋将军的头名;安亲王阔别十年,与头名也只差了分毫,怨只怨你那狍子小了些!”

话毕特意点了忠勇侯府,又是一番夸赞。

黎廷忙谢了恩,又道:“百花公主却比我先射下一只皂雕来。”

唱名时众人只听得安亲王府,殊不知安亲王府上的百花公主小小年纪,竟也猎着了。

卫侍上前禀道:“公主猎了一只半大的皂雕,一只狍子。”

成亲王最爱说笑,又和李元昇交好,闻得这话便不肯放过:“如此说来,安亲王还少猎了两头。方才倒大大方方将赏赐一并认下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笑。

李元昊面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当即叫了百花上前。

一水的玄青绯紫中,百花一身雪白格外亮眼,头上腰间又缀了大红的颜色,甚是明丽活泼。

李元昊连连赞叹,大手一挥将自己猎下那匹金钱豹赐给她。

百花从未见过李元昊这样高兴,不想今日猎下一只皂雕一头狍子,倒胜过高台寺日日修学、国学司滔滔不绝。

党项人是马上打来的天下,陛下看重的终究是射御兵法,她这一着也算是押对了。

李元昇也笑着揽了百花的肩,心中五味杂陈——

求不得圣恩垂怜,便只能求一个国士无双了。



此时日头渐渐偏西,卫侍已摆好了祖宗香案,只待在这里祭过天地祖先,便要将牲畜敬奉到寰丘的宗庙去,以表追思。

营地众人都走到案前成了列。大妃和耶律娘娘也携手出了帷幔,站到陛下身后,静待仪式开始。

百花凝视着耶律娘娘神情淡漠的侧颜,见她的目光虔诚而坚定,也不知是望着香案,还是望着远方。



卫慕沁在兴州一住就是小半月,冬狩一过便要忙着回西平府,一则要处理政务,二则年关将近,年货也要抓紧筹备。

冬狩之后,往安亲王府上递的帖子又如雪片似的多了起来。

百花每日忙着应酬,写字的事也不能搁下,一来二去午间便乏了,总是胡乱用些茶点再睡上半个时辰。

李元昇来时,皎月斋静静的,只有踩在冰雪上的窸窸窣窣和环佩相撞的清响。

琥珀迎出来,说是公主正在午歇,李元昇问了时辰,估量着百花就要醒了,便到书房里等她片刻,也顺便瞧瞧她近日做些什么。

日近年关,人人心里都盼着热闹松弛几日,难免懈怠了职务,而河湟一带本就有唃厮啰居心叵测在外,吐蕃又不兴汉年,难说不会趁此防守松懈之时发难。

他便自请往西凉府走了一遭,一去一回,竟到了腊月底了。

瑾瑜将百花近来看的书、写的字并拟的年礼清单一一呈给李元昇,藉以打发时间。

李元昇一一翻看,楷书平直端正,篆体瘦劲挺拔、隶书工整精巧。

他正暗暗点头,却瞧见百花跑了进来,一头如墨的长发披散着,仍自惺忪的眸子盈满了笑意,小鹿似的扑进他怀里,笑道:“我还当爹爹赶不及回来守岁了!”

李元昇笑着揉她的长发,道:“天大的事,也比不得回来陪阿皎守岁要紧。”

两人才说了两句西凉府的防事,就听见门上细封氏来了。

百花前几日吩咐打了金银馃子和鱼儿,今日细封氏特意将模样子送来让她过目,一边笑道:“匠人都夸公主画的样子好,那金鱼儿跟活了似的。”

李元昇拿起那鱼儿来把玩,见鳞片都细致生动,不由得笑道:“成日里地忙,还有闲心做这个。”

百花别过头,拿着鱼儿爱不释手、不去理他。

细封氏见了忙说起旁的事:“红纸金漆也吩咐采买了,修内司打的衣裳头面明儿就送来。其余年货都是按往年的份例备的。”

李元昇道:“再给公主添些新巧的焰火来玩。”

百花许久不放焰火,经这一提才想起来,忙着附议,又拿了拟好的礼单交下去。

李元昇也随即起身道:“今日小年,东江酒楼有灯楼歌舞,成亲王设了宴,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百花还不曾瞧过灯楼歌舞,一时也是心中大动,忙问道:“几时开宴?当真是在灯楼上献舞么?”

李元昇瞧着她雀跃的模样,笑道:“到时一瞧便知了,我去沐浴歇息,酉正开宴,咱们酉时二刻出发。”



安亲王一行到了东江酒楼时,只见天幕下四处皆是风雪夜色,唯有东江酒楼灯火通明、恍若太虚幻境。

酒楼门前立着五层楼高的灯楼,此时只神色黯然地立在夜色中便已气势恢宏,还不知亮起来又是怎样的迷离奇妙。

成亲王定下的厢房在长街边上,正可俯瞰灯楼江景。

小厮引了安亲王一行前去,推开包厢门来,只见屋内开敞,左侧作了茶厅,右侧则是饭厅;中间又摆了汉白玉的插屏,隔作两处,以做分席。

百花冬狩那日已见过成亲王妃,因着两家有亲,便叫了伯母。

比起国主只两位皇子,成亲王尚且年轻、倒已儿女双全了。

小郡主尚在襁褓中,被乳娘抱在怀里,小郡王却上了学、知了礼,有模有样的向众人揖礼闻安。

成亲王妃一身淡粉云纹勾金薄罗长袍,眉眼含笑、鼻若悬胆、双颊圆润,颇为平易可亲。

她伸手拉了百花,两人便往小茶厅说话去了。

诸人才坐了片刻,便闻得窗外人声鼎沸,亮如白昼,竟是灯楼开了。

东江灯楼以四时四序为题,从底层渐次亮起,先见草长莺飞、春江水暖,一片花团锦簇,一曲天山之春奏罢,第二层也亮了;又是绿树阴浓、接天莲叶、十里荷花,似乎将这冬夜雪气也一并融尽。

围观的人群愈发多了,震天的欢呼声中亮起了第三层,只见篱边秋菊、枫枝红霜,阶前梧叶已秋声,合着汉宫秋月,竟让欢腾的人群安静了几分;再亮起一层,却是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众人这头还未看够,不知何处藏着的焰火轰然而起,振聋发聩的巨响中东江灯楼的顶楼亮了起来。

楼顶设着铜镜琉璃、金光掩映下得见夜色光影中有仙子遗世独立,合着筝鸣之声翩翩起舞。

灯楼四周挂着彩帛绢纱,此时随风飘扬,几成奔月之景。

百花难以自持,双眼都看得直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原来是这样的美人美景。”

成亲王妃是个爱美的,话及此处头头是道:“听闻贺娘子并非天人之貌,只这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尽的风情,可见美人并不在皮相了。”

百花笑道:“伯母倒无门第之见。”

“不过是爱美之心罢了。”成亲王妃坦然笑道。



这场灯楼献舞惊动全城,除夕的宫宴上大妃竟也说起此事:“听闻东江酒楼作了四时四序的灯楼,还请了嫦娥仙子来献舞?”

“是天香楼的花魁贺娘子。”百花对座正是冬狩缺席的含山公主,此时她身上蜀锦宫装上的金丝牡丹繁复华美,头上的珊瑚头花也镂成了牡丹花样,衬得她十足的光彩夺目。

她转身娇滴滴地笑:“贺娘子一番轻歌曼舞,真是天人之姿。”

百花不动声色地斜睨一眼,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

她对贺娘子虽无成见,却不知这些话还可拿到御前来说,只觉得含山公主此时说起三教九流来,难免扰了圣听。

不料李元昊饶有兴致,问道:“当真美似嫦娥?”

16 芳心苦

提起贺娘子,宫中知其美名的也不在少数,索氏阴阳怪气地笑道:“这贺兰氏的余孽,进了教坊司也不肯消停,还要翻出些风浪来。”

多拉娘娘轻咳两声:“贺兰氏阖族都已认罪伏法,妹妹何必再提。”

立刻有人殷勤道:“嫔妾听闻贺娘子是个清倌,若是陛下有兴致,何不召她来宫里献舞。”

野利氏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喝止道:“莫不是妹妹入宫时日尚浅,还不知这宫里是什么地方。”

大妃听几人话有机锋,懊恼不该提这仙子之事,忙举杯打断,笑道:“今日是除夕,臣妾先敬陛下一杯,祝陛下福寿延年、喜乐无疆。”

野利娘娘见大妃解围,也盈盈起身,笑道:“愿陛下年年有余、岁岁长乐。”

李元昊也举了酒杯,朗声笑道:“今日除夕,设的是家宴,我等兄弟同乐、亲族欢聚,无需拘礼。”

众人一齐举杯祝祷,四周丝竹管弦一起,宴席由此开了。



御膳房依次捧了汤品大菜来,先头便是一道靓汤,用小罐装着,唤作福寿全。

传菜官揭了盖子,百花只觉荤香扑面而来,细看之下罐中羊肉、猪肚、鸽蛋不一而足,令人垂涎欲滴;又有龙凤呈祥、洪字鸡丝黄瓜、福字红烧里脊、万字麻辣肚丝、年字口蘑发菜,皆是色、香、味、意俱全。

众人闲话半晌,间歇用了些菜,便听见李元昊朗声道:“过了初一,安亲王就要启程往西凉府去了;孤这第一杯就敬你,权当为你饯行。”

百花闻之停了筷,见李元昇含笑起身受了这酒,一口饮尽,心里隐隐有些怨怼。

怀亲王也起身道:“元昇为国舍身,哥哥我也该敬你一杯。”怀亲王起了头,女眷便也举杯相谢。

李元昇求饶道:“王兄欺我孤家寡人,诓着我正月里去边关也就罢了;三哥还借着这个由头劝酒,实在是欺我府上单薄。”

李元昊拍案笑道:“此次若能大挫唃厮啰,我便赏你个恩典。”

众人都侧起了耳朵等他追问,却见李元昇只是饮酒谈笑;再看大妃身旁坐着的卫慕沁也是波澜不惊,竟是白白讨了没趣。

怀亲王搁下这边,又说起避暑行宫的营造事宜:“夏日里动土,赶着小年竣工了,现下只剩下各宫里装潢配饰,臣弟想着要陛下并几位娘娘亲自看了再行添置。”

多拉氏面色发白,像是被宫装压得喘不过气来,轻声对李元昊笑道:“臣妾出门总是兴师动众的,也不去瞧了,既是避暑,舒适清凉便好了。”

“虽是避暑的行宫,却也要住上小半年的;各宫里都去个心细的看看才好。”大妃替众人做了主,又转头对百花笑道,“行宫就在安亲王府不远,我一心盼着快到夏日,百花好常常来跟我说话解闷。”

李元昊附和道:“百花好,不仅读了书,骑射也没落下。含山日后也得跟着学学,不许成日里贪玩。”

含山长得甜美、又惯会讨巧,闻言笑眯了双眼:“陛下疼含山,含山自然听陛下的话,日后一定常常请妹妹来怀亲王府。”

李元昊虽爱听她撒娇,却也不偏袒,直言道:“百花兼了国学司的差使,有正事在身;你是个讨教的,理应自己往安亲王府上拜帖去。”

含山恨得牙痒痒,敷衍两句便坐下来细细打量对座的小姑娘——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位公主,长得倒是好看,就是周身一股小家子气太惹人嫌,外头那些人怕是都瞎了眼,不然怎会瞧不出谁是正统的公主。

原本这兴庆府里头人人都笑她做派小气、愚昧无礼,不知哪日竟听到有人夸她学问好,再无礼也不过是恃才傲物罢了。

后头她又伤寒病了几日,不成想这兴庆府里的风一夜之间都变了向,走到哪都是女眷夸百花公主秀外慧中、兰心蕙质。

含山正想得入迷,不防百花转头望过来,她忙别开眼去听大妃说话。

朦胧含笑、转盼多情,她这双眸子倒真是生得不错。



筵席一散,李元昇一行便回了安亲王府,远远地能瞧见正门上挂了金棱红绸的灯笼,走得近了又瞧见两侧糊的红纸金漆的春联,写的是:

阊阖象沼回萝图衍庆

蓬莱春茂鬯宝戺延祺

府中众人早已等在正厅,李元昇忙掏了金银馃子一一发了,复而从怀中摸出一只金麒麟来递给百花。

他数十年也没费心捣鼓过这些玩意儿,此时瞧见人人脸上喜乐欢腾,心里也觉得舒畅欢欣。

百花见那麒麟须发清晰、精致生动,心里喜欢得很;又听细封氏说着人搬了焰火去小洞庭上,雀跃着便要往小洞庭跑去。

一行人进了园门,只见湖上的游廊上齐齐整整排着焰火箱子。

瑾瑜是个贪玩的,自请了去点引线;真到了那焰火面前却又怕了,远远躲着、手伸得老长去触那火线,试了几次终于点着,忙跑回来扑到琥珀怀里。

众人只听得闷雷似的一声响,银蛇便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炸开,一时光彩夺目、灿若云霞。

天空登时热闹起来,这头紫树才灭了,那头又炸开银花;这里划过了流星,那边又繁星闪烁。

天上的光点映在小洞庭中,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安亲王府爆竹声、欢呼声融成一片,喧闹中百花听得李元昇道:“阿皎快些长大,爹爹带你上阵杀敌去。”



李元昇此番只是带精骑往西凉驻守而并非领兵出征,因而走的那日不曾在城中掀起一丁点风浪。

再过几日又是上元节,小汪洋将军家四处送了帖子,要在府上开茶花宴。

百花心里惦记那几株白瓣红斑的山茶,却不肯早去,仍是悠悠写了一早上的字,这才回房沐浴更衣。



却说含山自宫宴后也不曾往安亲王府里拜访,怀亲王提了几次,教她别把陛下的旨意当作耳旁风。

不想怀亲王妃矜傲,只管护着自家闺女,说是搁到年后再去也不迟。

茶花宴的帖子送来时,怀亲王妃自然乐得收了。

一袭烟霞色流光锦缎长裙映得满屋生辉,镂空金丝玉珠芙蓉曲钗和一色千叶攒金银芯绒花互衬成趣。

怀亲王妃细细打量着,少女不知何时脱了稚气,虽是从前一样的杏眼柳眉、俏鼻薄唇,却已是恬美妍丽、粉面含春。

她轻声叹道:“怎么过了个年含儿就长大了,只怕今年就要定亲了。”

含山含羞带怯地嗔道:“娘亲净说没影子的话,含儿才十二,还早得很呢。”

怀亲王妃拉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趁着这两年外无战事,赶紧挑了定下来;你这婚事一天不订,娘亲心里都不踏实,生怕你嫁到别处去。”

含山天天听王妃念着耶律娘娘背井离乡、无依无靠,何等凄凉,忙偎着怀亲王妃撒娇道:“含儿才不要去和亲。咱们大夏国不是还有百花公主吗,她爱出风头便让她去吐藩回鹘出个够。”

“说什么胡话!”怀亲王妃忙打断她,“这话若是被你父王听了,又要罚你了。”

含山听了双唇轻抿、低下头去,怀亲王妃见了又是心疼,柔声道:“安亲王戎马倥偬,她又没了娘亲,自然没人替她打算,你何必总要与她计较。”

含山嘴上应了,心里仍自膈应着。



上元节是一年中头一个月圆之夜,寓的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

众人都乐得讨个彩头,因而处处都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怀亲王府的车辇到了归德将军府门前便有人来接,园子里早有含山交好的小娘子成群迎了上来,怀亲王妃便由了小孩子们去,自己去花厅讨茶喝了。

众人围着含山,你拉我扶,寻了处宽敞的空地说起话来。

履正府上的叶朗娘子心细,一眼瞧见含山头上簪的绒花做工不凡,语气中满是艳羡:“含山姐姐这绒花竟是千叶攒金的,做工可真细,乍看倒像是真的合欢绒球呢。”

吴三娘笑道:“到底是上用的东西,你我是羡慕不来的。”

“咱们侍御史府上攀不着上用的物件儿,叶朗姐姐却是有的。”吴六娘拉了拉自家嫡姐,笑道,“也不怕叶朗姐姐记恨你。”

两人一唱一和,叶朗赭却不搭话,不知怎的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一眼一眼地往远处瞟。

几人跟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仁多黎廷不知何时也到了,他一身鸦青长袍,愈发衬得人利落沉稳;因着与旁人说笑,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生动和蔼起来。

吴三娘心中怦然,一时脱口而出:“小侯爷今年便十六了,不知这亲事可曾说了。”

仁多黎廷青年才俊、又相貌堂堂,为人更是谦和有礼、忠勇有余,兴州城里不知多少双眼睛望着他。

“我倒知道一点风声。”一旁的贺三娘噙着笑,“那位公主近来和忠勇侯府走得近的很,冬狩那日我还听得小侯爷唤她…”

见吴家两姊妹巴巴地望着自己,贺三娘故意顿了一顿,直到叶朗赭也变了脸色,才缓缓吐出两字:“阿皎”。

叶朗赭闻言蓦地沉脸下来,连含山也听得微微一愣。

吴六娘忙道:“冬狩那日我也瞧见她了,头上扎的大红的绒绳,周身没件像样的首饰,哪有公主的贵气。凭她,也能攀上小侯爷么。”

含山正乐得听别人挖苦百花,却听见贺三娘抖了帕子掩面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17 青玉案

众人齐齐往门口望去,只见仁多楚清一袭流彩暗花云锦裙裤,也是一样的干净利落。

她身旁跟着的少女穿着如意云纹的锦衣,面容瞧不太真切,但二人言笑晏晏、亲密非常。

再往前两步,叶朗赭才看见那锦缎妙得很——将明未明、蓝绿交融,倒像是雨过天青的颜色。

少女鬓若刀裁、面如玉雕,一双眸子像是这季节还未盛开的桃花一般明亮。

贺三娘见她常装之下与冬狩时的明丽英姿又不同,低声叹道:“好个美人。”

含山不置可否,只抖了锦帕去按鼻翼上的香粉,吴三娘心领神会,笑道:“身在皇家容貌本是最不要紧的,还是含山姐姐这样的气度让人羡慕呢。”

“什么人都拿来跟我比。”含山娇哼一声,斜目睨了百花一眼。

叶朗赭冷笑着附和道:“她怎么能和姐姐相提并论?到底是汉族狐媚子生下来的杂种,封了公主也改不了爱招摇的下流做派。”

这话一出,不防一旁吴家姊妹也是汉人,听了这话面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敢驳她,只得面露尴尬地说起别的事来。

仁多楚清说话间也瞥见含山公主一行了,不巧此时几人也齐齐望了过来,眼神整好撞上。

眼见避不过了,两人只得走过去见礼。

叶朗赭心头好不自在,还不等她走近,拉着脸向含山告了罪,带着丫鬟往别处去了。

吴家姊妹倒是早就想巴结安亲王府,又碍着含山的面子不好太热络,只不冷不热地寒暄了两句,却听含山娇娇笑到:“妹妹来得不巧了,叶朗妹妹刚邀了我们去那头看花,失陪了。”说罢拂袖而去,吴家姊妹忙不迭地也跟上去。

楚清见含山摆明了不待见她二人、正要揶揄百花,却见贺三娘含笑拉起百花的小臂:“公主今日这身衣裳不但颜色稀罕,式样也新奇得很呢。袖口这绣的是山茶么?”

百花被她这亲热过分的举动弄得有些不自在,又见贺三娘双手滑下,她腕上登时一轻;百花心里暗叫不好,伸了右手去挡她。

那龙吐水的镯子是依着成年女子的腕径打的,百花带着有些松泛,被贺三娘巧劲一拉便滑了下来。

百花情急之下拆了她的双手,在她腕上推了一掌。

贺三娘哪里接得住这一掌,左腕剧痛之下、不由得脱力退了两步。

楚清和珊瑚回过神来、正伸出手去接那镯子,却听得贺三娘吃痛低呼,踉跄着向后退去;再看那透绿的镯子,已被她稳稳拿在手里。

近处的夫人娘子们听见动静齐齐望过来,含山也回头瞧了一眼,见两人有些狗咬狗的架势,只嗤笑一声、并未停留。

经这一闹,两人之间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贺三娘好似对手腕上的红肿浑不在意,媚眼一转、笑着走到百花跟前,将那镯子递给珊瑚:“瞧我,粗手笨脚的,差点弄碎了公主的镯子。”

楚清俏脸一沉,正要发作,又见贺三娘拉起百花的左手,将自己的和田玉镯褪到百花腕上。

“臣女失礼,这个权当给公主赔罪了。”话虽如此,贺三娘面上倒没有半分歉意,仍是笑得春风得意,“那只镯子是好东西,可惜有些大了,还是过几年再带得好。”

楚清见她如此放肆,伸出手去便要砸那镯子,不料百花拉住她,盈盈笑道:“多谢贺姐姐提醒。”

贺三娘受了这她一谢,端的是心满意足,转身款款而去了。

“她小小军器监府如此跋扈,你忍她做什么。”楚清又瞧那镯头玉料隐隐泛着黄,怒气更盛,“又送这样的东西,你还瞧不出她安的什么心?”

百花也抬起手腕、看着玉镯微微出神,笑道:“那只镯子是大了些,她也没说错。”



仁多黎廷听见动静也走过来,笑道:“八方亭那边已搬了茶花出来,你们怎的还在这?”

楚清阴阳怪气道:“咱们公主今儿又不为看花,是到这受气来了。”

百花听了这话,忙上去挽了她往八方亭走,谄媚道:“好姐姐,你就忍这一回。正好我新得了一套祁连山玉的酒盏,杯薄如纸、光亮似镜,月下对饮最合用,回头我送到姐姐府上,让姐姐消消气。”

楚清心里稀罕那酒盏,嘴上却不依不饶道:“此时才说送我,可见不是诚心的了。”

百花忙道:“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不是先想着姐姐。知道姐姐惦记葡萄酒,爹爹一走我便偷拿了送到姐姐府上。”

说罢又一口一个好姐姐,直到把楚清说得笑了才算。



归德将军夫人爱侍弄花草,特地划了一整片的院子来作花圃。

院子四周搭的花架上攀了数样藤蔓;西侧则挖作荷花池,夏日能得满目荷花映日红。

花圃角上坐落着偌大的八方亭,每有宴会便在此设座烹茶、以待宾客——正是四时之景不同,其乐亦无穷。

此时春风才来,花圃里难免冷清,只有藤蔓上星星点点的忍冬花。

幸得今日慕名而来者甚多,才教这里有了些上元的热闹气氛。

归德将军是老夫少妻,将军夫人正当妙龄,一袭藕荷色湘绣海棠广袖长衫衬得她面如冠玉、唇若施脂,端的是人比花娇。

这会子正有人问起那山茶,只听她娇娇笑道:“去年瞧着萎靡得很,我还当要这一株活不过来了。入了秋做了暖房,又新移了几盆,不成想大年一过,竟全数开了。”

众人听了忙奉承道:“得亏夫人是个心细的,才养得活这新奇的花儿。”

又有人道:“要我说,还是将军府风水宝地,才养得活这花儿。”

百花一面听她们闲话,一面穿过人群走得近些去瞧那茶花,见浓密的绿叶拥着团团簇簇的白,那白像是高山流水冲撞下的晶莹水珠、沁人心脾。

花瓣儿晶白中零星洒着红斑,一层一层、柔软而娇媚地叠成厚厚一朵,繁复拥簇着金色的花蕊。

小汪洋氏瞧她失神,笑着问她:“百花公主自小在中原长大,也见过这花吗?”

百花摇了摇头——

不过是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柳枝将发未发、冬意似消未消之际,开出了这样娇柔艳丽的花朵,实在令她心生感慨:“只因这花太好看了,竟不像冬日里能开的。”

“山茶本不是冬日能开的,天寒了里要进暖房,入了夏则要避着烈日,冷热都受不得,最是娇贵。”不知哪家的夫人忙着答她。

小汪洋氏也笑道:“公主若是喜欢,回头我去送一盆去安亲王府上。只是这花脾性不好,要娇贵着才长得好。”

百花莞尔谢绝道:“这花着实可爱,我心里虽喜欢,却也知道自己是一定养不好的,也就不去糟践了。夫人养得好,我能常常来赏玩便已心满意足了。”

小汪洋氏有意同百花交好,难免装出几分热络来,因而嘴上虽说着送她一株,心里却是不舍,生怕百花真要了去。

此时百花开口推辞,句句恳切、惜花之情溢于言表,又给足了她脸面,她心里欢喜得很。

众人一时七嘴八舌地,又是赞花、又是夸人地说了一会儿,待到亭中水煮开了,小汪洋氏便请了众人亭中吃茶,吃罢园中赏玩自便。

百花正觉得口渴,也拉了楚清往亭中吃茶去。

八方亭开阔宽敞、雕梁画栋、精美奢华,沿着亭周设了围栏,围栏上挡加宽,供人休憩。

围栏只一尺高,又不至遮挡,亭中设宴时宾客亦可赏花看水、品茶观鱼。

百花刚踏上两步台阶,却听见耳旁有人惊呼,她转头只见眼前黑影压来、脚上一阵钝痛。

她受这一拉,心下一惊,正要移步稳住,又苦于右脚被人踩着不得动弹,当即失了平稳往左摔去。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知怎的倒在地上,后背和双臂都生生撞上坚硬的地面。

百花只觉得左腕折了似的钝痛,右掌方才撑地时似乎按到了石子上,那利角扎进手心里也锥心地疼。

待到楚清和珊瑚扶了她起来,她才瞧见腕上的玉镯已砸碎了,右手正撑到断裂的碎片上。

小汪洋氏惊得花容失色,忙着人请了大夫,又亲扶着百花到亭子里坐下。

刺史夫人拉了她家姐儿跪到百花面前来,战兢兢道:“小女不知怎得脚下踩滑,才撞倒了公主。都是臣妇看管不力,请公主责罚。”

楚清瞧那姑娘腰粗膀圆,压在百花身上不知多疼,怒道:“现在知道怕了,方才拉人的时候倒是果断的很啊!”

百花这时只觉得浑身到处都疼,咬了牙硬撑着,生怕忍不住哭出来;闻言还是抬手拉了拉楚清,想让她消消气。

跪着的两人也不敢抬头,半晌听不得公主说话,只当她盛怒至极,那胖姑娘吓得嚎啕大哭:“我也不知怎的踩滑了我就是怕怕摔了才想找东西扶着哪里知道是公主在我后头”

闹腾间有卫侍走来,说是将军听得里头喧闹,特来问问出了什么事。

小汪洋氏慌得没了定性,转身就要去请将军过来,却听得百花低声道:“不必劳驾将军了。”

诸人听得这话皆是松了一口气,只含山一人笑意盈盈走出来,笑道:“是了,这等小事也要打扰将军么。”

说话间含山已走到那胖姑娘面前,低头道:“刘娘子快些起来吧。天可怜见,方才一脚踩滑差点跌倒,又听你母亲这一通责备,惊着了没有?”

18 一斛珠

正月里春寒料峭,山茶柔嫩纤弱的花瓣随风轻漾,像是被风吹皱的春水,又像是少女摇曳的裙摆。

归德将军府的冠华亭有八方重檐十六吻兽,八脊撮尖顶下每面显三间;叠檩上漆朱红彩画,间以白壁,端的是繁丽奢美。

亭内苑中女眷正三两成群地站着说话,不知怎的渐渐静了下来。

小赏氏记挂着自家姐姐的叮嘱,佯装同自家姐姐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八方亭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含山公主真是人美心善,姐姐你说是吧?”

赏氏不防她骤然开口,只恨没有早些捂住她的嘴;如今既被她弄得下不来台,只得讪讪道:“从那样高的台阶上摔下来,也不知伤着没有。”说罢还暗自忖度,这话算是两边都不得罪。

小汪洋氏经这一句话点醒,忙道:“想来大夫也快到了,不如请公主和刘娘子先去偏厅等候。”

楚清见这亭中竟是趋炎附势的主,转身就要扶百花往正厅去,省得看了心烦。

刘娘子倒是个心实的,抽抽搭搭道:“臣女不妨事的,大夫来了先替百花公主瞧伤吧。”

含山不想这胖子如此不识抬举、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下她的面子,她心里恨恨的,面上仍是笑得春风得意,吩咐贴身女使青梅去请太医来:“外头的大夫说不好,还是请平日里给我调理身子的属太医来替刘娘子瞧瞧。”

刘娘子听站着这位公主说话夹枪带棒,坐着那位又低头不语、瞧不出神情,登时又吓得跪倒在地,俯首哭道:“含山公主还是先替百花公主瞧伤吧,百花公主手还在流血哪。”

楚清一听反倒乐了:“刘娘子跪在地上都能瞧见,公主站着反倒瞧不见了?”

“呀,妹妹怎么流血了?青梅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太医来给妹妹瞧瞧。”含山微微侧头去看,面上却无半分惊讶神色。



怀亲王妃不过茶前更衣的功夫,回来的半道上便听说刺史刘家惹了百花,含山正傻乎乎地替人出头。

等她走到这亭子下头又碰上慌慌张张的青梅,她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青梅一巴掌,斥道:“混账东西,跑什么。”

青梅挨了这一巴掌、摔倒在地,又麻利地跪起来磕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楚清被一声清响震得一哆嗦,又见这女使挨了打还服服帖帖的,心里想着真是好大的架势、好厉害的手段。

这头正想得出神,却听怀亲王妃笑着拉了小汪洋氏的手,心平气和道:“太医远在宫中,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两个时辰,不如劳烦汪洋夫人去请相熟的大夫来替百花瞧瞧。”

小汪洋氏少不更事,见怀亲王妃肯出面解围,忙笑着附和道:“臣妇方才已经吩咐人去请大夫了,正要请百花公主往正厅去;孩子们一时赌气拌嘴,这才耽搁了。”

怀亲王妃笑得春风和煦,道:“拌嘴赌气原是小事,若是去请了太医、闹得阖宫里不安宁,那就有些不妥了。”说罢不咸不淡地瞥了楚清二人一眼。

楚清觉得这母女两个好笑得很,盈盈福了礼:“娘娘说的是。”

含山自知失了分寸,见四周无人出声,便躲在怀亲王妃身后,那低头垂眼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见这事就要风平浪静地揭过去,有头脸些的夫人便出来打圆场,一边说着这不过是件小事,一边要去扶刘娘子起来。

经这一闹,众夫人看百花多少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味,免不了有人抱怨两句。

叶朗赭正看热闹不嫌事大,再听了些闲言碎语,低声讥笑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

百花本惹不起含山母女,听了这话却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朗声道:“我竟不知叶朗府是什么高门大户?”

叶朗赭不料她还有这样的胆量,低了头不敢答她,她身旁的继母更是噤若寒蝉,眼看就要跪下去。

怀亲王妃看不得她这跋扈的模样,又不好当众拂安亲王的面子,只道:“身在高门大户,更要有容人的气度。”

“先是被人撞了摔下台阶的人,后是平白无故遭人冷眼,如今叶朗府以下犯上,打了我安亲王府的脸。侄女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踩到人家脸上、反倒指责人家没有气度的道理么?”百花起身福了礼,一字一句道。

“这等小事,何必不依不饶。”怀亲王妃冷冷道。

百花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直直迎上她的目光:“侄女若是不依不饶,早就把这事闹到外院去了,何必拦着不让通报将军?”

怀亲王妃倒不知这一节,再打量周围诸人的神情便知此言不虚,又听得百花道:“汪洋将军府请了太医,便是告诉这满兴州城,茶花宴闹出事来了,届时不单汪洋夫人,今日赴宴的女眷都摘不干净。”

方才还作壁上观的夫人们都变了脸色,生怕方才惹出闲话什么来。

怀亲王妃本就是七曲的玲珑心肠,三言两语便猜了个大概,点头道:“既然你想通了,又打算如何处置?”

百花原本无心处置谁,后来受了这一通气,正好借刘娘子杀鸡儆猴:“刘娘子推了我,明日来安亲王府领罚罢。”

刺史夫人母女如蒙大赦,忙叩头谢了恩。

小汪洋氏得了这个台阶下,忙请百花去花厅让大夫瞧瞧伤口——那碎镯子割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染得她左手腥红一片。

百花给楚清使了个眼色便由珊瑚搀着往花厅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是心底余威仍在,到底无人敢议论一句。



大夫在花厅等了许久才见几人拥着公主过来,忙迎过来细细地查探伤势,待到清洗包扎好伤口才道:“从高处摔下来时,亏得那玉镯卸了力,不然碎的就是公主的腕骨了。”

百花仍有些心悸,问道:“写字、拉弓都无妨吗?”

大夫拱手道:“左手没伤着骨头,至多疼上一两日便无妨了;右掌心被利器划破了,这几日当心不要沾水,等伤口结痂愈合便无大碍了。”

小汪洋氏早在心底念了几千遍阿弥陀佛,听得这话如蒙大赦;大夫一走,她忙拉了百花告罪:“本是图个热闹,不成闹了这样一出。幸得公主无伤大碍,不然臣妇万死难辞其咎了。”

百花方才发了好一通闷气,此时正是心情大好,笑道:“夫人言重了,只是这一闹难免扰了宴会气氛,白白可惜了那几株山茶。”

小汪洋氏一听此话,想她果真是个爱花之人,心中生出几分亲切,忙笑道:“这几盆哪成什么景。入了秋我多移两株,来年开成花团锦簇才好看呢,那时再请了公主来赏花品茶。”



待到傍晚出了将军府来,楚清才低声道:“台阶上下干干净净,哪有什么石子。”

“碎掉的镯子呢?”

楚清摇了摇头:“心思缜密、动作干净利落,是个有心人;我方才只去看那几个神色慌张的,竟全然想错了。”

将军府外早有车辇等着,人多口杂,两人也就不再议论此事。

今儿上元,楚清还得回府防着家中庶母庶妹闹出事来,便约了明日去府上探望她。

两人就此拜别,各自回府了。

车辇悠悠地向前去,百花轻轻抚着自己发红的左腕微微出神。车厢里铺了柔软的锦垫,她身上又是沉重疲惫又是隐隐发疼,加之马车轻轻晃着,竟让她晃得睡着了。



车辇放缓了速度、绕过上元节的闹市,稳稳地停在安亲王府门前。

珊瑚才扶了百花下来,便有少女款款而来,福礼笑道:“百花公主,我家娘子有请。”

那少女眉眼细长、双唇微丰、鼻翼一点美人痣。

珊瑚瞧她眼生,又看一旁停着的马车无甚装饰、更无徽记,扶着百花的手微微紧了些。

百花轻轻拍她、稍作安抚,抬脚向那素简的马车走去,那少女上前掀了帘子,珊瑚虽是犹犹豫豫,仍扶了百花上去。

车厢内坐着一人,也是一样的细眉长目、丰润红唇,不是贺三娘又是何人。

百花心领神会,垂眸笑道:“多谢贺兰姐姐相救。”

“不过两面之缘,公主竟也去查我的底细,未免太谨慎了些。”贺三娘长眉一挑。

“看姐姐非池中之物,试姐姐一试罢了。”

除夕宫宴之后,陛下对天香楼的贺娘子颇为好奇,暗中差了爹爹寻幅画像一瞧。

那副画像在只在长平阁放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被送进宫了,百花趁机瞥了一眼,记得画上的女子长眉入鬓、媚眼如丝,红润的双唇娇艳欲滴。

坊间传言,五十年前贺兰氏觊觎皇位、意图不轨,事败后全族被夺了姓氏,男丁判了绞刑,女眷则尽数投入教坊司——贺娘子便是贺兰氏的遗孤。

如今看来,这军器监贺家倒是覆巢之下的完卵了。

贺三娘柔柔笑道:“那今日之事,想必公主已有论断了。”

百花却不答她,只道:“我向来不愿做捕风捉影的事。”

贺三娘探不出她的口风,只得先投诚示好,从身后摸出一方匣子来,双手递给百花。

百花接过打开,却见是七八颗豆大的濂珠,又听得贺三娘道:“这珠子是舶来品,含山那串大如鱼目;叶朗赭这串虽小,却也是个稀罕的。”

百花心里觉得好笑,叹道:“她倒舍得。”

贺三娘伸手拾起一颗珠子,用丝帕拭去泥土,悠悠道:“若只让你摔一跤,确实不值得;但,若能让你摔折了双手,便值了。”

百花不由得抿了抿唇,又见贺三娘将那珠子扔进匣子,勾起嘴角道:“若是,再能砸了你那只龙吐水的镯子,这一串珠子实在不足为惜。”

19 鹓雏

夕阳斜斜地洒在安亲王府门前,透过纱帘铺满了马车内厢。

百花的侧脸在夕照下轮廓分明,她神情怔然道:“如此说来,倒是一条妙计。”

贺三娘瞧她动容心中大喜,又拿出一方匣子来,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惜啊,相形见绌。”

五寸见方的匣子一开,正是那只碎裂的和田玉镯,奇就奇在中间竟有一截水绿的碎玉。

那玉的尖头沾染了鲜血,显出几分狰狞颜色。

百花拿起那截绿玉端详:摔断的和田玉断面都是凹凸不平的颗粒状,而这一截碎玉的断面却是出奇的锋利——若是真扎进了掌心,怕是此生连握笔写字都不能,更不谈开弓射箭了。

百花心里阴恻恻地发怵,愈想愈后怕,却是怒极反笑道:“偏偏,断的不是龙吐水。这样好的玉料,也只有她舍得砸了。”

贺三娘含笑不语,又觉得左腕愈发痛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揉。

“揉不得。”百花见她去摸左腕,忙出言提醒,心头有些隐隐的愧疚:“今日误伤了姐姐,实在过意不去。”说罢掀了帘子吩咐珊瑚去取药膏来。

贺三娘不以为意,笑道:“原是我行事唐突,挨这一掌也不冤枉;只盼着公主别让我白白挨了这一掌。”

百花双眸一抬,浅浅笑道:“贺兰姐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

“公主以为是我唆使在先,反水在后?”贺三娘听她这一句,细长的眸子里登时盛满了不屑,哂笑道,“这些个利令智昏的人,平日里多的是蠢笨行径,也犯得上让我费心对付么?我不过碰着了,趁机向公主卖个人情罢了。”

百花却不信她:“这份人情,想来含山姐姐更愿意买下。”

贺三娘抬眼和她四目相对,直勾勾盯着她的桃花明眸,笑道:“含山不过田间蚱尔,生于春而亡于秋,岂能知凛冬之寒?”

一盏茶的功夫珊瑚已拿了药膏回来,更带了一方攒珠嵌绿宝石的匣子。

百花将那药膏并匣子推到贺三娘面前,笑道:“这药膏只用豆大一粒,用手心化开了敷在伤处,两三日便得好了;至于这个镯子,就当给姐姐赔罪了。”

贺三娘也不推辞,伸手揭开盖子——只见那镯子的玉料晶莹剔透、如冰似水,当中又有絮状的蓝花、清晰分明,一瞧便知绝非凡品。

她心中讶异,笑道:“赔罪便是这样大的手笔,我总算没看走眼对了。”

百花正色道:“可惜尚且还不了姐姐的人情;假以时日,百花定当连本带利地,送还姐姐一份大礼。”

兴庆府皆知她素来谦和,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来,沉稳如贺三娘也微微变色。

百花言尽于此,便向贺三娘告辞,正要掀开帘子,却又想起一事,回头笑问:“敢问姐姐闺名?”

贺三娘灿然一笑,道:“贺兰。”



上元之后两日,怀亲王妃正在府中挑选绸缎,预备做春衣。

采娘递了一匹正红底子云锦,笑道:“这颜色裁作褙子,沿着裙边绣上大朵的白海棠,春日里穿再好看不过了。”

怀亲王妃搭在臂弯对着一瞧,摇头道:“含儿还小,这颜色多少重了些。”

话及此处竟想起百花来——她倒爱穿红色,小小年纪不知哪来的静气,连这样的颜色也镇得住;前个儿上元却又没穿红的,说来那一身衣裳的颜色倒是清爽好看。

怀亲王妃放了云锦,佯作不经意问起:“百花公主有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裳,那缎子还有么?”

采娘面露尴尬之色,道:“昨个儿好几处府上都来问过,可惜那缎子却不是我们庄上的,许是宫里的东西?”

怀亲王妃面上隐隐不悦——若真是宫里的东西,怀亲王府还没人见过,怎么她就穿上身了呢?

旁边一小徒见了,忙堆起笑:“要我说,那天青色最不耐旧,洗两次便不能看了。”

本来怀亲王妃只是随口一问,此话一出,倒像是王妃眼红那料子而不得,还要人帮着酸上两句似的;况且,这勋贵人家的衣裳,哪里会有穿旧的。

采娘心头咯噔一声,抬手就给了那小徒一耳光,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么!”

那小徒忙跪倒磕头,嘴里哭着求饶。

这头正闹着,二门上却递进来一张帖子、又说人已请进来府里来了。

怀亲王妃也无意听她们喧嚷,只吩咐将挑好的对了帐、明儿再来拟花样子,转身往正厅去了。



含山正和丫鬟们翻着花绳,见母亲身边的嬷嬷来了,忙招呼了人下去。

那嬷嬷走得近些,附在含山耳边说了几句话,含山又惊又怒,道:“她来作甚么?”抬脚便要往正房里去。

那嬷嬷忙拉了她:“好姐儿。夫人将屋里屋外的人都屏退了,此时去闹不是讨罚么?”

含山挣脱开,理了衣裳发髻,道:“我偏不信,娘亲才不会为了她来罚我。”说罢高声叫丫鬟,出了门往怀亲王妃的院子里走去。



怀亲王府只粗粗分了几个院子,各人的院子便由各人打理;怀亲王妃也不多管,只费心拾掇了外面的花园亭台、以供宴请茶歇之用。

含山出了芳华苑,走过小花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正院里。

院子里洒扫的丫鬟瞥见自家公主急冲冲的模样,都忙着避了开去、躲在路边行礼。

含山径直走进正屋,只见母妃一人悠悠地喝着茶,哪里有百花的影子,问道:“她人呢?”

“走了。”

含山瞧见娘亲面色不善,忙依了上去,拉着娘亲的手,撒娇道:“她来咱们府上做什么了。”

怀亲王妃冷着脸、伸手打开了小几上的匣子,含山才瞥见一丝绿色,心中的怒意全都烟消云散、惊得跪倒在地,声音微微发抖:“娘亲,不是我害她摔倒的,是叶朗赭,她扯了那条珠链子。”

“你扔这碎玉的事,叶朗赭也知道么?”

含山忙摇头道:“她不知道,是青梅砸的镯子,也是她扔的,除了我俩再无旁人知道了。”

怀亲王妃不动声色地将那匣子合上收好,又唤了管家嬷嬷来,只说青梅谗言惑主、即刻拉出去杖毙。

那嬷嬷已是府上的老人了,堵嘴杖毙弃尸荒野的事见得多了,领了命便带人往芳华苑去了。

含山越想越怕,声音带着哭腔:“娘亲,你说她会不会告诉大妃;她和卫慕大人亲昵得很,大妃一定向着她。”

怀亲王妃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伸手拉她起来搂在怀里,轻声道:“她将这东西交给我就是要息事宁人的,又怎会告到大妃那去呢。我早就让你不要同她计较,你偏不听,还诓着叶朗赭作弄她。”

含山心里委屈得很,啜泣道:“哪里是我诓的,是她处处抢风头,旁人都看不下去了。”

怀亲王妃长叹一声,悠悠道:“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闲人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鸱得腐鼠,鹓雏过,仰而吓之;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含山闻言愣怔着,又听得母亲叹道:“含儿,她今天问我,可曾听过这一则故事。”



“哦?讲的什么故事?”楚清搁了茶盏,饶有兴趣。

百花笑道:“南方有鸟,名为鹓雏。鹓雏自南海而起,至北海方止,途中非梧桐不栖、非甘泉而不饮;地上的鹞鹰正得了腐鼠,瞧见鹓雏飞过,怕腐鼠被抢了去,便开口威吓。”

楚清捧腹大笑:“叶朗赭如此行事,全因爱慕我哥哥才争风吃醋,生了坏心;如此看来,我哥哥便是那只死老鼠了。”

百花也被逗得大笑。

楚清细细打量着百花,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身上的胆怯渐渐消失殆尽了。

百花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摸了摸脸颊,楚清见了笑道:“你平日里装出一副谦和模样,竟也有这样狂言的时候。”

百花挑眉道:“我不过问她是否听过这故事,有什么张狂。”

楚清咬了一口枣泥糕,含糊道:“换做是我,就要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你们想要的东西我看不上,我想要的你们也争不来。反正有些人啊,非要你跪在地上跟她说话,她才觉得你没欺负她。”

百花摇了摇头,道:“她们虽争不来,却极会使绊子;为了逞这口舌之快,再多生出些事端倒不值了。”

此时已是午后,春日暖洋洋地洒进正屋来,百花右手还未痊愈、写字习武都搁下了,只得和楚清倚着明窗喝茶闲聊。

桌上摆了几碟子精巧的点心,楚清一块接一块地吃着:“如此说来,夏州刺史家的刘娘子倒是冤枉得很,你家梅园那样大,也不知她要剪到何时去。”

琉璃替二人换上新茶,笑道:“公主哪是罚她,每日瓜果茶水地伺候着,只不过想法子让她劳动劳动,也好瘦些。”

楚清啧啧赞叹:“以德报怨,公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倒不知贺三娘的恩情,又能换来多大的回报。”

百花抚着腕上水绿剔透的镯子,笑而不语。

20 帝王家

三月,李元昊升兴州为兴庆府,于此正式设立文武班,大夏的政权官阶从此与宋朝平齐。

四月,吐蕃境内兵马调动频繁,李元昊亲领驻军五万大军、沿路点骑,前往河湟御敌。

出征那日,成千上万的百姓将兴庆府的主道围得水泄不通,东江酒楼高层的厢房早已被人包下,余下各处得见长街的阁楼也挤满了人,端的是摩肩接踵、项背相望,只为亲送大军。

百花早早地等在城楼上,摸着左腕的镯子低声祷告,远处隐隐有号角声响起,围观的群众渐渐静默下来,兴庆府登时笼上了肃穆悲壮的气氛。

五千精骑从宫门鱼贯而出,沉重的铠甲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当头的大宛马挺拔健壮,李元昊身披重甲、配宝剑,端坐马上、不怒自威,沿途的百姓见了,无不跪地高呼万岁。

山呼排空而来,涌动的人潮成片伏地,黑色的甲胄森森然,落在百花眼里,无不教她心潮澎湃。

神思起伏间李元昊已过了城门,同城外大军集结成乌泱泱的一片,竟要将太阳的光芒也盖住了。

再一声号角,大军便向西进发了。

马蹄并铁靴落地恍如雷鸣,这城楼也跟着颤抖起来。

大军渐行渐远,百花仍站在城楼上,充耳只余下烈烈风声。

“叶朗赭已被罚了禁足半年,含山的性子也改了许多。”百花闻声转头,见是怀亲王妃、忙福礼问安。

怀亲王妃见她面容肃穆、双眼中盈满了渴望,好奇道:“你想去的地方,也是战场吗?”

百花微微颔首,又回头远望南去的大军,在草原荒漠间,只剩下一个黑点。

“内睦以文,外威以武,故得大化兴行。”怀亲王妃着实想不明白,“留在国学司也可大展才学,何苦要去刀尖上捡命?”

百花不知从何说起,似乎是为了在这民族危亡之际想要奋力一搏,又似乎是要从昭君的前车之鉴里逃脱,又或许,只是想亲眼目睹国主的天纵英才和党项子民的热血意志。百花想不明白,只得低头笑着:“不过是想和爹爹在一处罢了。”

明道二年夏,吐蕃论逋温逋奇发动政变,将赞普唃厮啰囚禁在邈川地牢里;李元昊得此线报,即刻出兵发兵出战吐蕃。

温逋奇并唃厮啰两部才经政变,各部族群龙无首、连连溃退,夏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犛牛城下;危亡之际温逋奇被迫亲征迎战,党项军队猛攻四十余天而不破。

前线鏖战之时,邈川看守的士兵却反了水、私自打开地牢,放走了唃厮啰;唃厮啰当机立断,联合各世家大族诛杀了反贼温逋奇,更下令迁都青唐,将犛牛城拱手相让。

李元昊亲率军队两天攻下这肘腋之地,正当形势大好之际却不乘势进军,反倒下令班师回朝。

是年九月,西京禁军凯旋而归,所到城池百姓出城迎送;兴庆府外设下庆功仪式,野利任荣率数十名重臣在西南城门外迎接。

宫墙之内,含元殿前有文武百官静立等候,紫宸殿内则挂起了缂丝的白色礼袍,其上绣了九条金龙栩栩如生、气势雄浑;各宫里内人內侍进进出出地检查各项典仪,仪制皆与大宋皇帝统一。

正午时分,宫墙外有震天高呼,百花大袖下双手捏得发白,面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她转头向左望去,只见卫慕沁着一袭莲青仪服,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端庄大气来。

百花复而想起除夕宫宴那天国主说起的恩典,不由得抿嘴笑了——沁姨如今瞧着,倒真有安亲王妃的气派。

丹凤门前闪出阵阵寒光,门外马蹄声隆隆作响。

前锋精骑自正门入宫,一过城楼则分往两列;队列中央,有高头大马缓缓而来,正是李元昊并李元昇一行人按辔徐行。

百花站在这千军万马之前看着三人一步步走来,只觉得心神震撼、心潮澎湃,随着文武百官一同跪下,山呼万岁。

初秋的艳阳当空高照,李元昊立在大殿前、立在明辉里、立在文武百官之上朗声道:“河湟一战,我军大获全胜。凡参战将士,赏!”

随即有礼官手持圣旨,上前宣读,声音浑厚洪亮,响彻宫闱。

百花侧耳听着圣旨,一边偷偷往百官行列里张望。

卫慕沁似乎有所察觉,微微转头过来冲她眨眼娇笑,莲青的衣裳衬得她肌肤雪白、明媚得如同定国公府上的那株朱砂红霜一般。

大朝会后李元昊仍留了诸位主将在宫里,百花在丹凤门外迟迟等不到李元昇出来,看着愈发西落的斜阳,渐渐沉不住气了。

琥珀见她不住地撩起帘子往外看,出声宽慰道:“多半是宫里摆了庆功宴,王爷一时半会出不来,公主不如回府去等。”

“我都和沁姨说好了、晚上要在湖心亭摆洗尘宴的。”

琥珀道:“方才也没见卫慕大人出来,说不定是好事呢。公主不是一直盼着陛下回来说这事吗?”

此番大军班师回朝,满城贵眷之间说得最多的,就是除夕宫宴那天李元昊说的恩典。

定国公府的夫人似乎认定了卫慕沁要入主安亲王府,便趁着中秋备了一份过分厚重贺礼过去。

这消息不知被谁听了、一夜之间传得兴庆府风风雨雨,来往西平府送礼的车辇信使络绎不绝,几乎赶上年关的盛景了。

百花心下稍宽,欣然叹道:“若能了了这桩心事,就是要我独自吃上一个月素斋,我也依了。”

马车悠悠地晃到安亲王府门口时,夕阳只剩下淡淡的一抹。

细封氏兴高采烈地迎上来却没瞧见李元昇,又听得百花道:“陛下留了爹爹在宫里,我在外头等不住了,先回来。”

细封氏仍是笑容满面:“每每打了胜仗宫里都要摆庆功宴,老王爷在时就是这样;王爷立了头功,一会儿准得喝得醉醺醺回来。”

百花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笑道:“虽是如此,还是让许厨娘好好备一桌席面,等爹爹回来咱们再喝一台。”

琉璃疑惑道:“公主向来不爱吃席面,莫不是还有客人要来?”

百花却不答她,只和琥珀眼神交错,笑道:“自然有了。”



夜渐渐深了,宫中却仍是一片寂静,哪有半分庆功的气氛。

紫宸殿里灯火通明,卫侍奉了新茶进来,低声禀道:“安亲王还跪在外头。”

李元昊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在屋内踱了几步,终究还是走到大殿门口,恨恨道:“怎么,你还不肯回去?”

“还请皇兄手下留情。”李元昇伏地再拜。

李元昊闻言冷笑:“好啊,既然你这样不识抬举,我也不用给你什么恩典了。吩咐下去,即刻开宫门捉拿逆贼,再有求情之人,格杀勿论。”

“卫慕族为何会谋逆,皇兄岂会不知,臣弟恳请皇兄手下留情。”

李元昊冷笑两声,忽然一把抄过门边摆着的玉如意朝门外砸去,厉声喝道:“滚!”

秋日里夜黑风高,满城的蝉虫都噤了声,宫墙里更是万籁俱静。

二更时分,殿前司有精兵纵马鱼贯而出,马蹄敲在青砖上轰如雷鸣。

守城的侍卫本有了些困意,被这阵势惊醒后忙拉了一旁的人问:“出了什么事了?”

被拉着的人也呆愣着摇头。远处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卫慕大人谋反事败了,全族连坐!”

隆隆铁骑过处,家家户户都点了灯。

叶朗赭睡梦中被惊醒,撑着起来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低声回道:“是国舅卫慕大人谋逆之事败露了,陛下下令卫慕全族收监。”

叶朗赭听得此话有些愣怔,轻轻拧了自己一把才知不在梦中,复而问道:“大妃也连坐吗?”

“听说太后已经被软禁了,大妃肯定也躲不过了。”丫鬟轻声道。

叶朗赭挥手屏退了她,复而躺下,夜色里只见她双手捏紧了被子,双眼阴鸷含笑。

——最亲最爱的人落得如此境地,你却手足无措,不知这滋味,比之禁足半年又如何呢?

消息传入皎月斋,百花大氅也来不及穿,趿了鞋便往长平阁跑去。

九月的夜风凛冽得很,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怎么会呢,她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大妃搬到行宫来住,每日都召她去说话。

那时大妃穿着薄薄的纱衣,面容已有丰腴之态;她摸着大妃平坦的小腹,奇道:“这里竟然有小皇子吗?”

前几日,沁姨还给她送了槐花蜜和几支玉簪来,她还没想出来还些什么礼呢,怎么会一转眼,就要全族连坐了呢。

她跑进长平阁来,却见空无一人,侍弄笔墨的小厮吓得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王爷还不曾回来过。

琥珀和琉璃正好拿了披风赶到,忙给她裹上,百花双眼空洞,满脸都是泪,喃喃念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瘫倒在冰凉的地上,忽得想起素未蒙面的太后来,想起大妃入宫数年却从未有孕,想起他本来答应给安亲王、却在圣旨上只字不提的恩典。

她悬着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

琥珀和珊瑚瞧她双眼没了神韵,吓得泪流满面、一声一声地唤她。

原来都是真的,卫慕氏谋反是真的,陛下要诛灭卫慕全族也是真的。

只有宫宴上的其乐融融是假的,只有陛下说的恩典是假的。

也只有她,才会真假倒置,竟相信这帝王之家有夫妻之情、母子之情、手足之情,竟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01 相见欢

景佑三年春,汴梁城里的柳树抽出了新的枝条,走得近些、隐隐能瞧见新生的嫩芽正费力的挣脱树皮,冒出绿绿的芽尖来。

通济巷偏僻寂静,只一位少年阔步走过,他四下张望着,终于在玉宅门前停下了脚步、抬手轻轻扣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宅子里的妇人瞧着门后这人好生俊俏,客客气气笑道:“请问官人找谁。”

那少年揖礼问道:“敢问府上是否有一位玉玲儿玉娘子?”

那大娘含笑点头称是,又听得那少年道:“有劳大娘替我通传,就说狄青特来拜访。”

内苑里有少女手持长笛倚窗而坐,碎发垂鬓、细眉长眼,轻柔得如同一泓秋水。

年关的时候,玉玲儿听了晏相公的新词,她心里喜欢,有意想谱作笛曲;但这曲谱无论怎么调音、总有些过分凄婉的意思,到底是晏相公词写得太好了: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山长水阔,不知何处。

她正黯自神伤,忽然听得刘妈妈进来,说是门上有位俊俏的官人哥儿来访。

玉府自年前就被媒人踏破了门槛,玉玲儿各式各样的媒人见得多了,亲自来的倒是第一次碰上,不免皱了眉道:“这人也太失礼了,劳烦妈妈替我回了吧。”

刘妈妈苦口婆心道:“姑娘总有理由,要么说媒人眼皮子浅、要么说对方品行不好,说到底还是不上心。这话本不该老奴来说,但姑娘今年已十六了,眼下还能任性,可这人得往后头看。”

见玉玲儿低着头不说话,刘妈妈愈发来了劲,笑道:“门口那位官人模样生得好,看举止谈吐像个读书人,说是叫狄青,只是不知道府上是哪里。”

玉玲儿脑子里轰地一声,全然没听见刘妈妈后头又说些什么,只愣怔道:“他说他,叫什么?”

刘妈妈又说了一遍,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莫不是城西做茶叶生意的狄家?”

玉玲儿又惊又喜,握着竹笛的双手都不知如何安放,只得先打发了刘妈妈去请他进来,复而走到一旁去整理妆发。

从厢房到花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走到内苑便瞧见狄青已站在花厅里了。

少年站在树影春光中,周身都是吹不开的暖意。

两人不得见的岁月里,他似乎长高了许多,单看这背影倒是有几分一行大师的影子、淡泊出尘、轩昂挺拔。

再走近些,玉玲儿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声音微微颤抖着。

狄青闻声回头,玉玲儿才瞧见他眉目疏朗,早已脱去了儿时的稚气,只双眼还如记忆中一般清润平和。

玉玲儿眼神躲闪着,忙请了他入座,问起他为何会到汴梁来。

原来去岁秋日里就有人寻到了云台寺、要问狄青的下落,当值的小沙弥忙跑着去找了狄青来。

不想那人一见狄青登时泪流满面,再看狄青也是红了双眼、说不出话来——来人正是狄青失散多年的大哥狄元,两人自天圣九年失散,已足足六年未见了。

狄青拉了狄元到一旁细问,才知他六年前被前来赈灾的沈郎中所救,后头又被他带回了宛州城里的药铺,一边替沈郎中打下手,一边学起岐黄之术。

沈郎中妻子早亡,独独留下一个女儿来,沈郎中见狄元勤奋踏实、为人正直善良,便有心招他入赘。

可巧那沈娘子同狄元朝夕相处,亦是早已暗生情愫,两人便于年前摆了酒成了亲。

六年间狄元回枣花村寻了数十次,却从来没有打听到狄青的消息,那日不知怎的福至心灵,想往山上的寺庙里求一求菩萨;到了庙里才知这古寺是这般香火鼎盛之地,他不过试探着问了一句,不想竟真寻到了狄青。

兄弟两一相逢便是说不尽的话,狄元索性跟着狄青在山上住了两日,陪着他交接完了手上事务,又拜别了师父及诸师兄弟,两人才相携着下山。

回到宛州沈家药铺里,一家人又是如何欢乐亲近,暂且按下不提。

到宛州后,沈郎中替狄青谋了个看管车马的营生,狄青白日里在外做工,傍晚下了差就回药铺里做些杂物,日子也算舒坦顺当。

不想那日傍晚回去见药铺里一片狼藉,大嫂一边收拾着药草,一边止不住的哭。

狄青细问之下才知有豪绅子弟来铺子里生事,狄元出手反抗时打破了其中一个的鼻子。

官差听见风声赶来后不由分说地抓了狄元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要把他送到西北去啃树皮。

第二日狄青去牢里打探,正巧碰上军中的人要送狄元去兵马处。

见狄青要换自己出去,狄元坚决不肯,又听得狄青道:“我自小就立志要从军,如今虽是戴罪,也不能被这罪名困一辈子。”

说罢又提起家中的药铺和沈氏父女,狄元这才依了。

狄青入了伍才知道,这厢军说是常备军,不过是打杂的;后头又经大哥多方打点,他才得以换到侍卫处去当差,不用做那些腌臜的差使。

再过两月,汴京城里的巡事的官人瞧他身手不错、又仪表堂堂,便调他到汴京禁军兵马处当差,他这才来了汴梁。

玉玲儿慌道:“入了伍是要黥面的。”

狄青抬手摸了额角,笑道:“我倒不十分介意。不过黥字也不是非要刺在脸颊上;那提人的军官看得上我,特意打了招呼、让刺在不打眼的地方。”

玉玲儿见他鬓发之下的小字如胎记一般,倒也不十分难看,转头又问起他如何寻到这府上来的。

“来汴梁的路上遇上了两位义士,他二人颇有些行走江湖的经验、三言两语就和卫国公府上的小厮混得熟了,这才问出通济巷来,”狄青笑着解释道,“那几名小厮听闻我们来寻亲,客客气气地替我们指了路,可见你很得主家看重。”

玉玲儿便谈及她爹爹如何得了卫国公的赏识、几年间就挣下了一份家产,还得以在京中置下宅子,复而才说到她自己:“来时听人说起老夫人好听横笛,正巧我也喜欢,阿娘就请了女先来教我。老夫人年纪大了,总想有人陪着,常常叫我去说话解闷儿,把我当孙女似的疼。”

狄青微微颔首、欣然笑道:“勋贵人家的长辈,谈吐见识都不是寻常门户能比的。你常听常问,自然大有进益,难怪瞧着与从前不一样了。”

玉玲儿耳根微微发烫,赧然道:“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从玉府出来,狄青径直回了衙门,远远地瞧见听见张衷李宜二人正喝酒闲话。

这两人本是绿林好汉,他从宛州来时正好经枫林寨的地界上过,难免同他们起了些冲突;甫一交手,二人联手也没挡过他十招,又听得他是被罚从军的,便请他去枫林寨入伙。

狄青听了忙开口推辞,一番少年壮志说得二人心悦诚服、竟舍了寨子要跟他来汴京,他也看重二人豪气仗义,三人就地拜了把子、一同到兵马处投身。



李宜远远地瞧见狄青满面喜色,笑问:“大哥可寻对地方了?”

狄青点了点头:“就是通济巷那家了,多亏三弟替我多方打听,还能这样顺利。”

张衷生性机灵、最好做些打探踩点之事,听见这话挠挠头笑道:“我就这一点不入流的本事了。不过那娘子既是在卫国公当差,想来模样性格都好。”

“是幼时的朋友,我当她妹妹一般的,不说这些。”狄青拍拍他的肩,同他解释了一句。

张衷咧嘴笑道:“不管怎么,这都是好事一桩,咱们一会儿去樊楼庆祝庆祝。”

狄青摇头笑道:“要去樊楼你们二人自去,我仍是打了酒回来喝。”

两人连连叫苦,一面说着樊楼如何如何好,一面说着今儿日子如何不同,不料狄青充耳不闻、不为所动,落得没辙,二人才去街上打酒。

却说玉通家的回了府,听见仆妇说今儿来了个俊秀的男客,忙到玉玲儿屋里来问;甫一听说是狄青,放下心来笑道:“我还当是谁。说来,狄青这孩子真是不错,到底是一行大师身边养出来的,秉性好,本事也好。”

玉玲儿心里一喜,却又听得母亲叹道:“我生怕这风口浪尖儿地闹出什么事来、耽误你说亲。唉,也不知你要挑个什么样的,你说卫国公府的郑管家,既沾了贵亲、又是个踏实的,满国公府都能瞧见他对你的好,偏你还不肯。”

玉玲儿低了头不说话,玉通家的见她这问不开口的模样也只得连连叹气,又叮嘱了几句便各自去了。

待到夜里将息时,女使觅云才道:“姑娘心里既有人了,何不同夫人说一说;我听夫人那话像是瞧得上那位狄官人的。”

“若是只作亲戚故交,自然是瞧得上的。”玉玲儿面向里侧,瞧不出深情来,声音却有些闷闷的。

觅云替她放了纱帐、又吹了灯,轻声笑道:“要我说,在卫国公府当管家,一辈子也只是个管家;倒不如那位官人,如今虽是小卒,但瞧着说话做事的气度,迟早能挣出一份官身来。”

这一番话将将说到玉玲儿心坎上,让她吃了蜜一般地泛起甜意来。待到觅云退了出去,她才伸手到枕头下边摸出一样东西来看。

晦暗的烛光里,草编的蟋蟀还留着长长的胡须,记忆中的少年拿着蟋蟀递给她,笑容消解了秋日的凄凉:“过几年我一定到汴梁来找你,你再用蚱蜢来我这换好东西。”

02 好事近

天气日渐暖和,小洞庭里的梅树谢了花蕊,又冒出幼嫩的绿芽来;原本一整片的梅园不知何时移了些槐树来栽着,如今已长得树高冠盛、绿叶如盖。

树影微动,从小径处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少女一袭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软烟罗的绢帛轻轻系了长发,身材颀长、面容姣好,倒像是画里走来的凌波仙子。

几人走到梅林前停了脚步,少女接过竹篮独自往梅林深处去了。

梅园里原本设着一方花冢,后来在一旁依样又做了一方,上立的墓碑写着:追卫慕氏讳沁之灵。

两方花冢光洁如新,想来是每日都有人洒扫除草之故。

少女从篮子里取出火折子来焚楮锭,低声笑道:“娘亲,沁姨,转眼怎么又是寒食了。”

四年前,国舅卫慕山喜因谋反事败伏法,全族连坐,其姊皇太后卫慕氏被鸩杀于蓬莱殿。

大妃卫慕氏因私怨怼,出大逆不道之言,国君震怒,尽捕其族人、欲杀之。

安亲王冒死上奏以求情,被罚禁闭三月;卫慕一族被判全族沉河,妃卫慕氏因怀有龙裔,被幽之别宫。

明道二年冬,罪妃卫慕氏诞下三皇子,不及满月,因肖他人,被国君下令溺毙。

卫慕氏悲痛泣血,绝于宫中——

自此,卫慕氏全族覆灭,再未有一人存世。

百花静静地烧着楮钱纸锭,微微有些出神。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一个人要活过多少年、明白多少活着的道理,才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呢?

她常常觉得此事与年岁学问都无关,生死之事本就近在咫尺,只是隔着一道屏障罢了。

待到父母亡故,那屏障便会蓦地掀开,原本构建的世界随之塌陷,未知之境便在眼前展开。

哪怕那时、她只有九岁,也一样看见了死神的模样。

自那以后,她从悲恸到木然、再到释怀,原以为从此便能坦然面对生死;而沁姨沉河那天,她仍是哭到声咽气堵、昏天黑地,那日始知生死之外,更有天子之怒。

思索间楮锭已烧完了,百花起身将白纸挂好,声轻似喃喃私语:“梅花谢了,槐花却还没开,这几日冷清了些。”

琥珀远远瞧见公主从梅园小径出来,两步迎上去接了篮子,问道:“按例今儿不能在房中闷着,要出去踏青呢?”

百花笑道:“下月就是陛下的诞节,我准备这贺礼还没个眉目,哪有心思做这些,让门上备了车马,他们想出去玩的尽管去,早些回来就是。”

瑾瑜听了喜笑颜开,忙跟琉璃使了眼色,琉璃别过头去嗔道:“你自个儿去。反正到了外头你又要和云哥儿在一处,也不管我,我才不去呢。”

瑾瑜被她说得红了脸,伸手就要掐她。

百花这才想起瑾瑜四个今年也十六七了——竟是已到嫁人的年纪了,于是笑问道:“云哥儿是哪家的?”

琉璃一听愈发来了劲,正要好好排揎瑾瑜,却被瑾瑜捂了嘴不让说。

琥珀低声笑道:“是细封大娘的二哥儿,在笔墨铺子里学管账呢。”

瑾瑜一个人捂不住三张嘴,只得一跺脚、红着脸将头埋进袖子里去。



转头回了皎月斋,屋子里众人又是端水的端水,斟茶的斟茶,百花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拉了她们到跟前,同他们说起嫁人的事来。

琥珀几人面面相觑,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瑾瑜更是哭着跪下,拉着百花的手道:“公主,我以后不同他玩了,你别赶我走。”

百花教她这话说得鼻子一酸,叹道:“我哪是要赶你走。只是这一去甘州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会儿不说这事、再等上个三五年,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你们?”

瑾瑜听了微微一愣,似乎认真地犹豫起来——公主自年前就盘算着要去河西走廊,说要三五年,就是真的要三五年才能回来。

众人见了瑾瑜这呆愣的模样,都是忍不住地笑,琥珀替她拧了帕子来擦眼泪,又听得百花排揎她道:“你等得起,云哥儿可等不起了。”

瑾瑜捂了脸就要往外跑,不料正撞上外头洒扫的女使来报,说是军器监贺府的雪儿姑娘来了。

贺兰的父亲在军器监任监事,宅子也和军器监衙门离得近、只隔着一条街。

一行人由雪儿领着穿过主街进了巷子,贺兰早已等在门口,忙迎了百花进去、又屏退了左右,这才笑道:“依公主说的、做了重锤来做冲压铁块,所得的鳞片果真还能锻得再薄。”

两人前后进了暗房,只见里头零零散散放着许多金属碎件,又有各式各样的图样并书笺。

贺兰取出一小件物什来,百花就着灯光细细端详,只见手中的铁片表面又黑又亮,问道:“试过了吗?”

“试过了,比淬火的钢片还要刚硬,厚度却不到一半;厚度一减,做成的铠甲重量也就轻了,将士和战马都得少些负担、更灵活轻便些。”贺兰欣然道。

百花微微颔首,复而递了一卷羊皮给她,问道:“离陛下诞辰还有一月有余,能否依图样做出一整件来?”

贺兰展开那图卷,见上头极细的墨笔勾勒出铠甲的图样,连各部件的形状都描摹得清清楚楚,胸有成竹道:“月末便能赶出来,届时再请公主来瞧。”

“这图样是凭空想的,许多细节还得劳烦令尊改进改进。”

贺兰笑道:“公主言重了。家父是个痴人,自打接手了此事便是废寝忘食地钻研,哪里谈得上劳烦二字。”

两人一边讨论着,一边出了暗访往外走、又回到春日的暖阳里来。

贺府里栽了许多石榴树,此时只见嫩枝黄绿光滑,间或有些浅红的花苞。

百花想着夏日里灼灼的红艳,点头赞道:“种些石榴花倒是好,秋日里花开败了,结出果子也是一景。”

“家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不过是石榴花瞧着热闹、又多籽,就想着沾沾这份儿喜气罢了。”

百花听出她这话里话外说的是贺兰一族,柔声宽慰道:“贺监事慧心巧思、运斤成风,两位公子也是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挣了官身,贺府人丁兴旺不过早晚的事。”

贺兰抬头望着茂密的石榴树,笑道:“承公主吉言。”

午后回了府,百花便唤了细封氏来、与她说了瑾瑜的事。

瑾瑜虽是个孤儿,却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又贴身伺候了百花这么些年,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还要尊贵许多。

细封氏能得这样的媳妇自然是求之不得,听见百花让她回去问问家人的意思,忙笑道:“凭他能娶到瑾瑜姑娘,已是天大的福气了,哪里会有不肯的。”

百花叮嘱道:“别的不说,若是应了这事,便要办得周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都得挨着来,不可有半分糊弄。”

瑾瑜没脸来听这些,早不知躲到哪去了,百花打发了细封氏,又愁道:“瑾瑜的嫁妆也不好从库房走,我本想托元夫人置办,却又觉得身份不合。想来你们和她相好,由你们替她置办是最好,钱就拿我的对牌去账房支就是了。”

琥珀打趣道:“公主好歹给我们个数,只教我们去支,也不怕把安亲王府搬空了。”

琉璃和珊瑚正掩嘴笑,听得百花说了句“都指着一百贯办”、登时惊掉了下巴。

百花瞧见三人忽得不说话了,笑道:“我一碗水端平了,瑾瑜得了多少嫁妆,我到时也依样给你们办来。”

瑾瑜在外头瞧见细封氏走了才回来,刚好听见这一句,忙接了话道:“是了是了,我们四人一同办喜事,岂不更好?”

琉璃指着她笑道:“你们瞧瞧这蹄子,还没纳采便想着办喜事了。”

翻过年来,百花已能将牛角弓拉满了。

她退了几步,复而开弓搭弦、屏息凝神,这一箭射出、直中红心,将将算作六十步。

校场上春光明媚,间歇有微风拂来,百花心中畅快至极、将牛角弓递给珊瑚,眨眼笑道:“一会儿回去我就给爹爹写家书,说这弓已小了,让他在西平军司寻对大的牛角。”

这头正说这话、不料珊瑚忽的跪了下去,百花一惊,忙扶她起来。

珊瑚抬头望着她,两眼盈满了泪水,道:“请公主带我一同去河西走廊。”

百花听她要说的是这个,急道:“你先起来。”

珊瑚挣开她的双手,伏拜请求道:“边关条件艰苦,公主一个人,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奴婢舍不得。奴婢不想嫁人,想和公主一起去河西走廊。”

百花拗不过她,无奈道:“你哪里是不想嫁人,你分明是不放心我才要跟着我去;我若真带你去了,岂不是将你白白耽误了。”

珊瑚只是一味摇头,不住地落下泪来:“公主不明白。我自小就不比他们细心,粗手笨脚的,教养嬷嬷心疼我没了父母,怕诸位娘娘瞧不上我、才特意送我去大内习武,说有一技傍身还能有些出路。我从那会儿就知道,自己原是不配做贵人的贴身女使的,直到遇上公主,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好的、也有别人比不来的长处。”

百花见她哭得伤心,忽地也红了眼圈,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劝道:“战场上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珊瑚含泪笑道:“我打小就特别能吃苦,觉得那些穿珠钉花、缝补熏香的事比操练痛苦千百倍,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也许我生错了地方,不该生在这皇宫里,反而该在草原上、部族里、战场边。奴婢也想当个有用的人,还请公主成全。”

百花的手微微一顿,似乎透过珊瑚看到了卑微而弱小的自己,不由得俯身抱住了珊瑚。

“好,我们一起去。”

03 冷锻甲

过得两日,百花同楚清说起要托元夫人给琥珀和琉璃挑几个人来,不料楚清一口否决:“这事不合请元夫人出面。”

忠勇侯府的院子里搭着葡萄架,熏风里飘着馥郁的酒气。

百花被她哄着喝了几杯,也有些飘飘然,声音没了平日里的沉稳:“怎么不合了?”

楚清伸出手指在石桌上比划,道:“殿前都虞侯,平日里交游的,那都是贵族人家,不是白白地讨没趣儿吗。再说了,你两家无亲无故,她帮你出面,也于理不合啊。”

说罢见百花蹙了眉头,她又笑道:“近日河湟安稳得很,我哥哥要赶回来给陛下献礼。有他出面,从禁军里挑些,岂不更好?”

百花细细想了片刻点点头、郑重其事道:“那也得要是官身的。”

楚清伸手拍她,脸上满是鄙夷:“官身都是刀刃上捡来的,你不怕她们嫁过去就守寡。”

百花嫌这话不吉利,伸手给了她一巴掌,许是酒气上了头,也不好控制力道,打的楚清连声叫疼。

再细细想她这话似乎也有理,百花道:“说来倒不如挑挑京城府里的管事和侍卫。”

楚清笑道:“你若瞧得上,我们外院的连管事倒是个老实憨厚的,大概和琥珀合得来。妙得很!若是琥珀嫁过来,还可帮我看着那几个不安分的。”

忠勇侯府的老侯爷生前纳了两房姨娘,可惜都没生下儿子。

老侯爷殉国那年,灵柩才扶回兴庆府来,两个姨娘便在府上争起主事权,一时闹得不可开交、从侯府门外过都能听见里头声嘶力竭的吵闹声。

那时候仁多楚清才十一二岁,只关上了房不理她们,待到漂亮周全地办完了老侯爷的丧事后,这才回头拉拢了一众心腹旧人、大刀阔斧整治起来。

只三日时间,忠勇侯府卖了二十几个丫鬟仆妇,尔后主持中馈、管教庶母庶妹,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无不让兴庆府中夫人娘子们敬服。

侯府的门风得以清清白白地延续下去,兴庆府里也多了一段忠勇侯嫡女如何雷厉风行、力挽狂澜的佳话。

多半也是因此,仁多楚清刚过及笄礼,宁国公韩家便上门替嫡长子求娶,忠勇侯府没有长辈,由大妃做主给二人定了亲。

百花算着如今她已满了十六,怕是好事将近了。

“你倒会打算,主意都打到我头上来了。”百花笑她,“难怪宁国公家急着接你过门呢,有你在,还怕什么庶子谋权。”

楚清晃了晃空掉的酒壶,高声叫秋雨添酒,又道:“这家里还没有主母,我哪敢走呢。好在国公爷和夫人身子都硬朗康健,也不急这两年;只盼着往后有个厉害些的嫂嫂,不然那两位姨娘还有得闹腾呢。”

百花乐道:“你要等黎廷哥哥娶亲,怕是还得十年八年了。”

“若是你不去打仗,倒是个不错的人选。”楚清又斟满一杯,手摩挲着杯子,逗她似的。

百花左手撑着腮,想着仁多黎廷器宇轩昂、骁勇善战,真是个少年英雄,若是能当他的妻子,一定很体面——可两人成亲,有了体面便够了吗?

百花好奇道:“定国公家的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长得斯斯文文的,性子倒是上进,今年开春便在工部历事观政了。”楚清许是吃醉了酒,说话间带了些傻气。

百花想了想,又往前凑得近些,低声道:“若是之前的婚约不作数了,你还愿意嫁给他?”

楚清握着酒杯,想起寒食节的事来:韩璋分明是想着她爱喝酒才送了两罐葡萄酿来,舍她尝了一口之后却又不许她多喝了;她跳起来抢酒杯,却被他抓住手腕,又敲了一记额角。

楚清想着、忍不住抬手去摸额角,好似那余温仍在,噙着笑点了点头。

百花蹙眉看着她嘴角溢出的笑容,只觉得这里头意味深沉,有些说不明的情愫;正冥思苦想间,却见楚清已趴在桌上睡过去了,百花高声唤了人来,吩咐秋雨扶了她回房,自己也由珊瑚扶着往外走。

下弦月静静地挂在夜空中,她似乎突然间长大了许多。

月末的时候,军器监果真赶出一件样品来:

那是一件冷锻甲,两寸见方的冷锻铁片密密地缝在牛皮上,数十列齐齐整整地排着在一起;上部则是一体压制的护胸护背,用坚韧的牛皮从肩上相连,牛皮的腰带油润发亮,腰下又垂了两片膝甲。

贺监事甚至冷锻了一顶头盔,后缀护颈。

这样一套精美的盔甲,在昏暗的灯光下尚且熠熠生辉,令百花心潮澎湃,一时失语。

贺兰虽早已细细端详过,此时再瞧这盔甲,仍然觉得荡魂摄魄、震撼心神。

两人静默了片刻,百花叹道:“得此神兵,更胜千钧之力。”

“公主献给陛下的这一件贺礼,必将轰动大夏河山。”

贺兰刚说得这一句,却见百花回过头来,柔柔的灯光映得她肌肤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无瑕,桃花明眸了盛满了笑意,贺兰看得一怔。

只见她微微挑眉,含笑道:“这不是献给陛下的贺礼。”

贺兰闻声呆愣住。

“这是我送给姐姐的谢礼。”

四月的暖风吹得人身上酥软惫懒,百花挑了张紫檀如意纹的美人靠放在书房的南窗下,此时正倚着锦垫读家书。

她本以为爹爹会赶在陛下诞节前回来献礼,不料她满心期盼地等啊等啊,等来的竟是一封家书,心头难免一落千丈。

四年前,李元昊进军河湟地区,一路所向披靡,直攻下犛牛城,却迫于卫慕山喜谋反一事班师回朝,功败垂成。

尔后两年里,李元昊大刀阔斧整编军队、肃清异己、集权中央;去岁又得线报知唃厮啰发生内乱,趁机出兵进攻,合围吐蕃国都青唐城。

唃厮啰部将安子罗据城死守,夏军苦战六月余,正当精疲力尽之时,城门大开,精兵鱼贯而出。夏军不敌,溃逃数十里、撤军渡宗哥河时,不察来时设下的旗帜标号已遭更换,数万将士误从水深处渡河,踏入不可见底的湍流中,无力挣扎、葬身鱼腹。

李元昊怒不可遏、急求胜过,是年冬月不顾群臣反对,再率大军进发,又一次败于唃厮啰,幸得忠勇侯仁多黎廷一队拼死掩杀,才逃得一劫。

自此,夏军退守西凉府,河湟地区由两国各据一方、互不侵扰,迎来了暂时的平静安宁。

求河湟而不得,李元昊便将目光投向了西边——祁连山脚下有着绵延千里的平坦原野,水草丰美、咽喉要道,自然势在必得。

去岁腊月,李元昇率大军直接从河湟地区向西北进发,于宣化府驻军,整装以待天机;仁多黎廷则擢封疆大吏、留守河湟。

她心里知道,河湟和河西走廊不同,前者已是水穷之处,后者却是云起之方——爹爹回不来,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瑾瑜替百花订好了本子,正细细地裁着边儿,忽地瞥见她垂了眸子,忙过去替她揉肩。

百花这才回神,笑着问她嫁衣缝得如何。

“公主给的料子太金贵了,我生怕糟蹋了,描了好几次花样子总是不满意。”瑾瑜笑道,“幸好这事儿还不急,有人那儿八字还没一撇、还不知这婚事落在哪儿呢。”

瑾瑜同琥珀几个说好了一道出门,琥珀已相中了忠勇侯府的管事,琉璃却还没个着落。

百花愁道:“前几日去相看的那几个,我瞧着倒是好,但琉璃总是淡淡的,到底还是不合心意。”

瑾瑜顿了一顿,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只是怕不合时宜了。”说罢俯首在百花耳边说了几句。

百花听了忙道:“哪位娘娘宫里的侍禁,姓什么,多大年纪?”

“我也没见过,珊瑚打小跟着他习武,想来要清楚些。”瑾瑜说着就要跑出去抓了珊瑚来问问清楚。

珊瑚本在耳房里午歇,半梦半醒间被瑾瑜一阵猛晃、又被她拉着往书房去,一路不住地说什么“宫里”、什么“侍禁”。

待到进了书房让百花又问了一遍,珊瑚这才听明白,思索了片刻道:“教习侍卫的那位萧侍禁么?我们八九岁的时候,他已过弱冠了。”

百花好奇道:“姓萧?是兴平公主宫里的人?”

珊瑚摇头道:“萧侍禁比我们入宫还早呢,耶律娘娘却是陛下登基前一年才嫁过来的,想来只是个巧合罢了。”

瑾瑜忙凑上去,倚着她道:“你从前不是打趣琉璃和萧侍禁么?”

珊瑚这才明白瑾瑜打的是什么主意,为难道:“总角之年的事,怎么能作数呢?况且那萧侍禁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了,怕是早已娶妻生子了。”

百花心里有了主意,笑道:“倒不是非他不可。我心想着见见这人,也好瞧瞧琉璃心仪的人是什么模样。”

珊瑚偏着头想了想,道:“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寻到了,那时倒是风度翩翩的。”

百花笑道:“过几日陛下寿辰,整好同內侍监说这事。凭他是谁,在皇宫里当差,还有內侍监找不着的么?”

04 掌中珠

李元昊生在五月初五,正是邪佞当道、五毒俱出的日子。

秦人以端午生子为不详,据《风俗通义》,“五月初五生子,男害父,女害母”。

直至战国时期,靖郭君田婴有贱妾五月初五生子,违令扶养至成人,名之田文;靖郭君始知、大怒而欲杀之,因“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父母”,田文抗之曰“受命于天则忧而无益、受命于户则高其户”而免于难。

时日一久,天下文人皆以田文明智忠信、宽厚爱人、尊贤重士,趋往归附,秦昭王、齐闵王先后拜之为相;田文合纵攻秦、振达贫穷,令天下“闻齐之有田文,不闻有齐王”——史称薛公,又号孟尝君。

此后,又有晋征虏将军破百年之寇、复千里之土,令流言如云烟散。

数百年后,李元昊降生,民间传言为金刚转世、以镇邪毒。

虽是如此,一入五月,兴州城里家家户户仍是争相挂起了艾叶菖蒲,雄黄酒更是早早售罄。

因着宫里有宴席,含山辰时便早起大妆,挑了件鹅黄底子团绣烟霞粉芍药的宫装,衬得人说不尽的甜美俏皮。

她如今已定了亲,正要趁着出阁前的日子好好任性几日。

瞧着镜中人也如含苞的芍药似的,含山颇有些惆怅:“往后也不能穿这样娇嫩的颜色了。”

青柳正在替她系着宫绦,闻声笑道:“公主生得这样娇俏,任它什么颜色也穿得。”

含山闻言颇为自得,又瞥见粉杏挑的钗子,冲她道:“这支步摇已戴过几次了,寻个机会给了人罢。”

说话间怀亲王妃进来瞧她,正听得这最后一句,笑道:“定亲时野利娘娘送了一支攒珠石榴籽的步摇,粉白相间、亮眼得很,要论起珍稀新巧也是顶好的。”

粉杏闻声便去里间寻了这一件出来,含山瞧着步摇鎏金、明珠生辉,果真是个好的。

怀亲王妃替她簪上、怅然道:“崔府是书香门第,崔老太爷又是治学大儒,往后你的衣裳首饰都得重新置办,千万莫要露出轻浮的模样,免得落人口舌。”

含山满了十四便和国子祭酒崔家定了亲。

崔子怀是闻名兴庆府的翩翩佳公子,含山在国学院学习新字时也得他多方照拂,心里早已中意了。

虽则国子祭酒只是从四品的职官,怀亲王却亦十分中意——

一则,以怀亲王府如今的势头,若与高官重臣结亲,难免受人揣测;二则,崔府书香门第声名在外,崔老太爷要提携崔子怀也名正言顺;三则,如今陛下重视国文,若能在国学司有一番作为,要挣个功名荫封倒也不难。

含山二月里满了十六,崔家半月后便派了人上门纳征请期,定的吉日在五月底,眼瞧着也不远了。

含山瞧见母亲的眼神有些暗淡,心中也生出些感慨和不舍,两人拉着又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出了门上了车辇往宫里去。



老国主病亡,李元昊即位后便按礼守父孝,免了一切庆典;尔后又是南征北伐、戎马倥偬,尔后又再入母孝

一来一去竟等到五年后才得贺这一回诞节。

筵席设在麟德殿,皇亲贵胄尽是携眷出席。

含山到时,殿内已摆满了三尺宽的黑檀木小几,许多人已落了座,正襟危坐、侧着脸与旁人交谈。

在座众人瞧得怀亲王一行到了,忙起来行礼,目送三人落了座才坐又闲话起来。

含山刚理好衣角坐定,听得殿内忽得静了,她抬头望去——

只见一少女着绯色的短衣裙裤,衣裙皆用银白锦缎镶了边;腰上束着明光细网甲,长发用红绸高高束起,带了纯银的春胜,此外再无赘饰。

片刻之后四周有些窃窃私语。

新任枢密都承旨、没移夫人是年后才入的京,各贵亲府上还没来得及一一走动,骤然见了难免有些眼生,忍不住低声问赏夫人这女子是哪家府上的。

赏夫人又凝神瞧了那女子片刻。

是百花公主吧?虽穿着行装,却与几年前冬狩时大不一样了。

眼前的少女身材高挑,四肢纤细,面容也脱去了稚气;两弯黛眉色若远山,细长舒扬、清丽舒朗,一双眼眸形似桃花,蓬勃鲜艳、神采飞扬——正是芳泽无加,铅华不御。

成亲王妃虽是一日日地看着百花出落得标致起来,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

含山却是冷哼一声,往一旁瞧那龙凤描金盘柱攒盒,又低头饮茶。

众人目送着百花入了座,才说了两句话,又瞧得內侍已上了殿、便缄了口,正好闻得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鸣鞭。

李元昊上殿时,瞧见他的子民乌泱泱跪倒一片,心头畅快舒坦得很。

众人齐声贺了寿,便退回各人的坐席上,內侍早已抬了百官送的贺礼候在外头,听着礼官唱名的声音一一抬入殿内,与李元昊看过,再抬下殿去。

“怀亲王府含山公主,献万寿紫檀屏风一幅。”

含山不动声色地饮茶,嘴角却是随着这一声唱名微微泛起几分得意。

宫人抬着屏风从殿中走过,众人见那紫檀木不过是做的框座,屏面却是用的银白云缎;缎上用金线满满地刺了绣,看似颇有机巧。

那屏风抬得近些,李元昊亦瞧见屏风上的绣样,难免心生好奇,示意宫人停下、又笑问那屏风有何巧妙之处。

含山起身走到殿中,盈盈福了身,笑道:“是国学司诸位大人的贺礼笔墨,含山借花献佛,用银丝金线绣成了屏风。”

李元昊闻声起身下了台阶,走近了细细地瞧,待到瞧见上面数十首国文所书的贺诞诗,一时龙颜大悦,指着含山连声说好。

野利娘娘今日也是锦衣盛妆、容光焕发,瞧得此物笑道:“含山公主送的这份礼,却是怀亲王府同国子祭酒两处的心意呢。”

含山颔首浅笑、大大方方道:“是崔大人的奇思并国学司诸位大人的心意,含山不过借花献佛了。”

崔老太爷向来谦和,起身揖礼道:“如此说来,我等亦是借花献佛了;野利大人披肝沥胆创国文六千余字,我等拙诗不过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野利仁荣听得这一句,忙起身还礼,连称不敢。李元昊开怀笑道:“两位爱卿皆是社稷之臣,不必谦虚。”转头又吩咐內侍,“谟宁令的贺礼,拿来给孤瞧瞧。”

礼官朗声道:“谟宁令野利大人,献国译《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一部。”

殿内众人闻之哗然,大夏国盛行佛教,举国皆知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艰深晦涩,正是“金刚难坏句义聚,一切圣人不能入”。

成亲王忍不住打趣:“此经乃大乘佛法,内涵颇深,可见是谟宁令亲译的了。”

野利仁荣大笑,再拜曰:“金刚经所言无我、无执、无常,可打破无明业障,微臣私心以为当为读经之首选;只可惜理解粗浅,以此拙作为礼,还请陛下笑纳。”

李元昊接过书来随手翻开,只见工整排列的尽是大夏国文、通篇不见一汉字,雄心豪情油然而生,朗声笑道:“我大夏国文已有六千余字,可译百家之言,可载千秋功业!”

众人起身附贺了,野利仁荣又道:“微臣还有一书,也请陛下过目。”

说话间李元昊已回到主座上,瞧见野利仁荣从身后卫侍处接过一匣子,倾身向前问道:“这又是何宝物?”

内侍捧了那匣子来,李元昊瞧那檀木油润厚实,内里装的本子也是装帧精美。听得野利仁荣道:“这是百花公主献给微臣的谢师礼,此书别出心裁,微臣不敢独占,借此机会献与陛下。”

含山此时恨不得咬碎银牙:本是她献的贺礼博得满堂彩,不知怎的竟让野利仁荣得了好;偏他还抓着不放,引得众人齐齐地望着那小蹄子,现下哪还有人看她一眼。

“上回宋使来朝,瞧见百花去岁书的‘中正仁和’匾额,亦是赞不绝口。”李元昊翻开那书,一眼便瞧见字体洒脱、忍不住同野利氏感叹;再看又有汉文国文各成一列,疑惑道:“百花,你且来说这书如何习读。”

百花起身走到殿中,笑道:“臣侄拜野利先生为师以习党项语,先生教我以汉字拟党项音,后又授以国文。六年来,臣侄每习新字、归而记之,都以国文为首、后附汉义,再注音切、再注汉音,日复一日就成了这厚厚一本。说来不过是手札,实在是献丑了。”

野利仁荣补充道:“藉由此书,我党项人可习汉字汉学,汉人亦可读我河西字。”

“妙啊!”崔老太爷抚掌而笑,“如有此书!何须老朽尸位素餐以授国文!”

百花闻言惶恐,拱手拜道:“此书不过作辞海之用,怎可与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相较。”

李元昊亦是大喜,笑道:“今日宴毕,便将此书付印,也将我诞辰之乐扩及天下众人同享。”

“只是不知这书可有篇名?”野利娘娘笑道。

百花道:“此书不过献给先生,也就不曾取名,臣侄私下唤它《国汉合时》。”

李元昊抚摸着书脊,颔首道:“这书开本小巧,可单手持之,依孤之见,便叫《掌中珠》了!”

话里话外虽是说书,目光却是望着百花,眼里全是欣赏和惜爱。

赏夫人闻言一挑眉,侧过头去低声同没移夫人道:“这哪是书名,是昭告天下,百花公主是大夏国的掌中明珠。”

没移夫人早已听过百花公主才学过人,哪里知道厉害如斯,忙含笑附和,心里盘算着何时去安亲王府上拜访一遭。

瞧过这一件,其余的贺礼便显得平平无奇,唯有忠勇侯府献上一对光亮硕大的牦牛角,才教李元昊动容,赞道:“凭此牛角,可见牦牛健壮雄姿!”

黎廷笑道:“那牦牛的确不是凡物,魁梧健壮、土人观其骨齿已是廿五之龄;虽是垂垂老矣之际,却仍有酣斗数名勇士之力!”此言一出,殿内皆是惊叹。

礼官沿着名册唱罢,俯身禀道:“仍有百花公主贺礼一份,不得入殿。”

李元昊下旨道:“今日不拘这些,甲胄弓兵也不禁了。”

百花上前揖拜:“还请陛下移步殿外观礼。”

野利娘娘瞧她今日一袭劲装,早已奇了:“百花今日不穿宫装,莫不是要献艺?”

百花眼波一转,却不答她,仍笑道:“请陛下、娘娘移步殿外一观便知了。”

05 铁鹞子

殿内一时有窃窃私语,都在猜这不能进殿的大礼是什么,七嘴八舌也不过猜些宝马、良弓。

李元昊欣然起身,道:“罢了,孤随你去瞧上一瞧。”这头李元昊同百花二人阔步望殿门外走去,后妃百官自然也跟了上来。

此时骄阳当空,麟德殿上承重檐庑殿顶,下坐汉白玉台阶,朱红圆柱上金龙盘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额枋檐檩间玺彩画辉煌夺目。

宫人忙着撑了红紫四角龙首垂五彩流苏的华盖来替李元昊遮阳,野利娘娘瞧着女眷们都怕这烈日,也特意赐下了青色罗伞;索娘娘抖了帕子擦着薄汗,一声接一声地冷哼。

相较之下,文武官员却是兴致勃勃,紧跟着前头两人的步伐,没被这炎热打扰半分。

百花走在前头,瞧不见众人的神色举止,只管领着李元昊出了麟德殿,一直走到长街才停下;刚刚站定,只见她回眸一笑,右手双指成扣,抵在唇上,吹出一声响亮的马哨。

众人神色或警惕或好奇,齐齐顺着百花的目光望去,只见长街尽头有明光闪耀,双耳隐隐听得马蹄触地的闷响。

转眼间那银光已近了,能看清是有人身着甲胄驾马而来。

百花接过琥珀递来的牛角弓,开弓搭弦,竟是对准了那人射出去。

有女眷瞧得那箭中了,忍不住掩目低呼,抬头再看、却见那马不曾停下。

再一箭,那人依旧丝毫未动。青砖之上,七十步之遥,百花连发五箭、箭箭皆中,长街上的人马却未慢下一分。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一马已到了眼前,身上的铠甲映着阳光刺眼夺目,众人皆是抬手掩目。

那人勒了缰绳滚身下马,摘了头盔阔步走向前来,跪拜道:“微臣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众人半晌未听得李元昊说话,一时心都悬了起来,片刻之后却有朗声大笑响彻长街:“好个明光铠!果真名不虚传!”

见众人尚有疑惑,李元昊笑道:“北周柱国大将军蔡祐,每战皆着明光铠,纵横沙场、所向无前;全因敌人以其为铁猛兽,惧而避之。今日一见,这明光铠果真摄魂夺魄!”众人闻之恍然大悟,又想起方才心头的惊惧,一时交口称赞。

百花粲然一笑,揖礼道:“陛下博识洽闻,此甲的确脱胎于明光铠,却是青出于蓝。”

大汪洋将军颔首道:“末将听闻明光铠以椭圆甲板护胸护背,甲板打磨光滑、便如明镜,敌人见此铠甲,自然如直视烈日;百花公主这件似乎比传言中更轻便些。”

仁多黎廷亦是颇有兴致,笑道:“公主所献的这一件明光铠乃是铁片拼接而成,铁片表面打磨光滑,如此烈日之下,倒像是——龙鳞。”众人听他这话,又细细瞧那铠甲,不由得暗暗点头。

李元昊正连声赞其精妙,却见百花笑道:“此甲精妙之处却不在外观如何——明光铠为保其形,甲板需得光滑如镜,而打磨铠甲所费人力物力,几乎与造甲相当。”众人听得百花声音悠扬婉转,落在耳中却铿锵有力,“而臣侄今日所献的盔甲,每一钢片皆是冷锻而成,无需打磨,自成明光。”

大汪洋将军也算见多识广,却没听过此法,忍不住问道:“何为冷锻?”

百花双眸含笑、娓娓道来:“从古至今,盔甲、刀剑都是热锻而成,匠人将钢材烧至红热、然后锻打,铁器渐渐退火便成其形;而冷锻甲则是将铁板烧红软化,待到退火后再精细锻打。”

在场许多文官女眷都是头一回听这锻造工艺,心里的好奇都被这声音牢牢抓住,忍不住侧耳倾听。百花顿了一顿,又道:“铁板冷锻,不仅可降低厚度、减轻重量,更可坚若磐石,箭刺不穿、刀枪不入。”

李元昊如获至宝、龙颜大悦,转头又问那披甲勇士是哪处衙门的,那人揖了礼,不卑不亢道:“末将贺群,如今在巡检司衙门当差。”

百花趁机道:“贺校尉是军器监贺监事的大公子,臣侄托贺监事锻造此甲,贺监事为保盔甲严密坚实,令贺校尉代为试甲。”

仁多楚清终于等得百花说这一句,忙接了话头过来:“贺监事匠心独具,陛下新得的牦牛角,若是送往军器监,定能造出一副良弓。”话毕同百花使了个眼色。

李元昊听得仁多楚清这一句、心中深以为然,忙着人去办。

这头才说罢、复而回头瞧那校尉,李元昊方才已见他身手不凡,便笑道:“如此身手,在巡检司却是委屈了;今日试甲有功,论理当赏,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孤赐你一个恩典。”

贺群得了这话,神色激动、伏拜在地,道:“末将愿前往边关,杀敌报国。”

“好个杀敌报国,果真是我党项男儿,血气方刚!”李元昊开怀大笑。

小汪洋将军仍自醉心于冷锻甲,由衷道:“若以此甲武装我军将士战马,可成一支新锐精兵;到那时,只需策马冲出,任宋军弓箭、阵法如何精妙,又能奈我何?以一敌百又有何难?”

李元昊知他是个痴人,回身同众人夸道:“此言甚是!今日,诸位爱卿所献皆是良器上品、忠心可鉴;只是,孤私心里,最爱这一件冷锻甲!”

众人忙齐声附和,端的是心悦诚服——这样一件神兵,岂是方才那些个俗物能比的?

两人话音才落,却见得百花阔步走到那披甲战马旁,伸手轻抚那大宛红马,笑道:“臣侄今日所献,不是奇书、不是良将、更不是盔甲。”

长街上一时静若无人,少女一袭绯衣傲立风中,长发微微飘扬、英姿飒爽。

她明眸含笑,下颌微抬,朗声道:“臣侄要献的,是这一支‘铁鹞子’,而一支铁鹞子,要有良将、有铠甲,更要有大宛马。”

“百花自请为将,愿领大军夺取河西走廊,为陛下驯养战马。”

长街上热闹滔天,內侍别省此时却是静若无人。

古木的院门处颤颤巍巍走出来一老者,须发已然花白了。

珊瑚见了忙迎上去道:“罔阿伯,你可还记得我,是从前在宫里受训的珊瑚。”那老者虽有些老态了,瞧着却是神思清明,笑道:“校场上流着泪也不叫疼的小丫头,竟然长得这样大了。”

珊瑚幼时受罔內侍多番照拂,此时回想起来忍不住地感慨,两人闲话两句,珊瑚才道:“罔阿伯,我如今在百花公主身边当差,奉命来跟您打听一个人。”

“哦打听谁来?”罔內侍的眼睛已有些模糊了,费力抬着眼问道。

“从前教我习武的萧侍禁,你可还记得?”

“不曾续弦吗?”皎月斋夜里静静的,推开窗则有小洞庭的凉风吹来。百花倚着美人靠,吃着井水湃过的香瓜;听得珊瑚说那萧侍禁的事,开口问道。

“内侍省的人说,萧侍禁娶了成亲王府上一位管事的女儿,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可惜造化弄人,萧夫人怀胎七月便临盆了,不成想大人孩子都没挨过来,竟是双双去了。七年来萧侍禁再未续娶,只是一心帮扶着岳家,以全亡妻心愿。”

百花听着这横祸非灾,忍不住连连叹息,又道:“如此看来,这萧侍禁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有情有义倒更难办了,他若是有心续弦,也不会七年未娶。”

百花又问道:“他的来历也打听清楚了,和兴平公主可有什么干系?”

珊瑚道:“说是地斤泽的人,因着家里糟了沙暴,这才送进宫里来;自入宫就在前朝当差,不曾去过哪位娘娘宫里。”

百花细细思量片刻,这才道:“到底要看琉璃的意思,她若是肯,就请贺大人同萧侍禁好生说说就是了。”

珊瑚应了,忽而又想起一事来,低声道:“听闻耶律娘娘近日愈发不好了。”

贺群不知怎的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他推开丫鬟递过来的药碗,冲着贺兰道:“晒了一会儿子太阳就要喝这个,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贺兰媚眼一抬,接过那碗来就要出门泼到石榴树下,笑道:“不喝倒了便是,往后你俩再有个头疼脑热,也别指望着我了。”

贺羡一听这话忙抢了药碗过来、递到贺群面前:“不就是一碗二陈汤么,有什么不能喝的。”

贺群正午时分披着重甲在烈日里站了两刻钟,回来便有些不适;贺兰想他伤了风,便让霜儿煎了药送来,不想他还不领情。

三人这头正闹着,却见父亲走了进来,忙起身问安。

贺监事笑道:“怎么?白日里刚得了封赏,夜里就摆起谱来了?”

听得这个,贺群登时踌躇满志:“陛下擢了武翼郎,虽只是个寄禄官,却能效命于‘铁鹞子’,往后也有了奔头。”

贺监事点了点头,道:“白日里接了旨意,现下先行筹备甲胄兵器供给河套大军,想来大战在即了;等得这一批军器造完,后头就是组训铁鹞子了。”

贺群闻言点了点头,又听得贺羡问道:“父亲得了那一对牦牛角,打算如何造这神弓?”

贺监事正色道:“公主有意提携,自当倾尽毕生所学再造神兵;我贺兰一族的命脉,或许就在此一搏了。”

“今夜的月色倒好。”贺兰抬头望着如钩的上弦月,“只是不知这兴庆府里,又有几人能安心赏月呢?”

06 少年游

每年端阳这天,汴京城都有龙舟赛。

汴河里早早地隔出三里长的一段,四周拉起红绸彩带。

赛道尽头的河岸上搭起了高台,台上有一面大鼓——届时击鼓为号,各家龙舟由此出发、触线折反、才分胜负。

此时水面上十几艘龙舟一字排开——龙舟一水儿地头尾高跷,彩绘成形。

龙头几欲昂上天去,水汽弥漫中龙口好似吞云吐雾;艄后竖旗帜一二面,上书主家名号。

现下虽未开赛,岸上水中已是人声鼎沸,围观的民众大声为试水的桨手们喝彩鼓气,舟中的桨手们亦是精神矍铄、整齐划一地喊着号子。

“这些龙舟瞧着就是一股子贵气,想必是那些有钱没地儿花的王公贵族造的。”张衷伸长了脖子去瞧那龙舟,觉得稀奇的很。

前几日大哥的义妹邀他们三人来这儿看赛龙舟,他还从没这些新鲜玩意儿,便求着大哥应下了。

此时一看这盛景,才觉得这几日费的口舌都值了。

一旁的妇人听他言语粗鄙,蔑笑道:“王公贵族的龙舟都往那金明池里头去了,还能让你瞧着?”

狄青三人听了也一齐笑他,玉玲儿轻声道:“官家赛龙舟只在朝天门外的金明池,这里都是各大商号酒楼捐的龙舟,供人取乐的。”

李宜笑道:“我听刘贵说,汴京城里的赌坊都为这开了赌局,下注的人比平日里更多上许多。”

张衷伸手推他,恼道:“你怎的不早说,昨儿去下它一注,今儿看起比赛也得劲些。”

玉玲儿听着张衷谈吐虽有些粗拙、却是幽默有余,心中生出几分亲近来,笑道:“每年头名都不同,输赢不过是撞运气罢了;本来观赛是件乐事,若是平白无故赔了钱,倒扰兴致了。”

狄青听她如此明理,附和道:“正是如此。”

玉玲儿得了这句话,心头更欢喜了几分,生出了几分小女儿的玩心:“若是想多些乐趣,我们四人组个局便是了。我来做庄家,你们且在我这押来。”

张衷和李宜忙掏了两枚碎银子出来,分别押了两艘。

玉玲儿也掏了一块碎银子押了,转头又问狄青:“狄大哥要押哪一支。”

狄青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来,笑道:“押那支‘醉’,想必是醉霄楼的。”

张衷眼珠一转,伸手便要拿回银子,笑道:“我也改了,我又瞧了几眼,那‘醉’确实厉害些。”

玉玲儿护着手心的银子,笑道:“买定离手,哪有再改的道理。”

李宜哈哈大笑:“玉玲儿姑娘门儿清得很,你那点鬼把戏就收起来罢。”张衷摸了摸头,四人相视而笑。

说话间已有人登上了高台,他们四人离得远,也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只听见前方众人都静了下来。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人递了红锤给旁边的老者,老者悠悠走到大鼓前,蓄力一击,赛事即开。

各龙舟上的小鼓也应声响了,号子手声嘶力竭地发着令,桨手也朗声回应,高亢嘹亮的号子声中,桡楫入水整齐划一。

一艘艘龙舟如遨游水面、乘风破浪而去,岸上的观众也竭力呼喊着,连波迭起的喝彩声在水面天地之间回荡不绝。

张忠押的那一艘一马当先,将其他龙舟都甩在后头,张忠登时趾高气扬起来:“你们快看,‘锦’在最前头,你们的船就等着输吧。”

玉玲儿方才本就是胡乱押了一艘,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瞧见醉霄楼的旗帜落在后头,心里紧张得很。

赛程过半,前头几艘龙舟已逐渐追平,赛况逐渐胶着起来。

玉玲儿能瞧见醉字旗得了力,一连超了几面大旗,待到为首的龙舟冲至最后一里处,‘醉’字的大旗忽地迅猛向前开去,一路高呼猛进,直冲断终点的红绸。

四周欢呼声震天般响起,玉玲儿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银子全数交给了狄青。

李宜好奇道:“原来大哥早看破了这赛局,何不与我们说说?”

“是了是了,大哥也教教我。”张忠忙应和道。

狄青笑道:“各家桨手倒没有不同,只是号子手的好坏罢了。像那‘锦’字旗,只是桨手一味地急冲,号子手也只得跟着快鼓,全然是本末倒置、保准不出一里就没了劲头。醉霄楼的号子手临开赛前还在叮嘱桨手,可见是个厉害的,整个队伍的节奏都把控在他手里,哪有输的道理。”

张衷双目圆睁,惊道:“同样是两只眼睛,大哥怎么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

“如此精妙的学问,教你一百遍你怕是也学不会。”李宜忍不住嘲笑张衷道。

围观众人看完了龙舟赛,远些的四下散了,近些的便涌到高台下去观礼。



今日兵马处衙门沐休,四人正欲往茶饮铺子里去消磨半日,却见有人拨开人群朝他们来。

玉玲儿瞧清了来人,盈盈福身见礼,又同狄青道:“这是郑裕大郑大哥,与家父同在卫国公府当差的。”

张衷听得他也姓郑,笑道:“卫国公姓郑,你也姓郑,你俩不会是亲戚吧?”

狄青怕他出言不逊,忙止了他的话头,揖礼道:“在下狄青,是玉玲儿姑娘的同乡;这是舍弟张衷,生性最爱说笑,还请郑兄莫要见怪。”

郑裕忙揖礼道无妨,又转头问玉玲儿:“今儿府上请了戏班子来,唱的是你最爱听的《赵贞女蔡二郎》,我特来寻你回去。”

玉玲儿谢道:“多谢郑大哥挂念;我想着狄大哥他们头一次遇上龙舟赛,合该带他们来转转,特意向老太君告了假了。”

郑裕瞧见狄青面上黥了字,想着他们三人都是禁军衙门里当差的,因而虽见狄青俊朗轩昂,也并未多心,只道:“如此你便陪着几位同乡四处瞧瞧吧。今儿府上来了许多贵客,我是趁着大戏的功夫出来的,不能耽搁,只得失陪了。”

玉玲儿正怕他要一道跟着去,听得这话才安心了,笑道:“郑大哥回去若是见了我阿爹,记得提醒他下了差早些回家来。”

今日玉通家的备了一桌席面给狄青洗尘,玉玲儿担心父亲误了饭点,才提了这一句;不想这话落在郑裕耳朵里,却是十足十的亲密,只当玉家认他是自家人了,才说出这话。

郑裕这头欢天喜地地去了,狄青四人便往旁边找了个茶肆坐下。

张衷叫了一壶茶,仍旧不死心地问道:“那个郑裕真的不是卫国公的亲戚?”

李宜瞧他鬼鬼祟祟的模样,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不想他还是惦记着这个,忍不住抬手敲他。

玉玲儿笑道:“郑大哥是王爷的族亲,现下是王府外院的管事。”

“郑兄瞧着不过弱冠之年,竟已当上了王府的管事了,想来不是靠着族亲的名头能做到的。”李宜打心里生出几分佩服。

张衷瞧出郑裕对玉玲儿不一般,有意套她的话:“正所谓郎才女貌,玉玲儿姑娘瞧得上的,哪能是一般人。”

玉玲儿听了生怕狄青误会,急道:“家父和郑大哥同在一处当差,郑大哥不过是看在家父面上对我稍加照拂罢了,还请二位不要打趣我了。”

张衷还欲说话,却听得背后惊堂木一响。

四人齐齐朝堂前望去,只见茶肆内不知何时已坐满了,靠墙的屏风前坐了一说书先生。

只见那人朗声道:“上一回,咱们说到景德四年,李德明俯首陈臣,献上马五百匹,橐驼三百头;朝廷悦然接纳,也赐下奉廪、袭衣、金带、器币等物品。李德明得了赏赐,即刻上表请求前往东京汴梁互市”

张衷打小便在山野里游荡,哪里知道这些事,好奇道:“李德明是谁?”

狄青笑道:“是大夏国的老国主,他在位时两国和平往来,友好互市,民生安泰。”

李宜和玉玲儿虽听得这人名号,却也不知这些,闻言齐齐点头称赞他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国君。

张衷疑惑道:“老国主?那如今大夏国的新国主呢?”

这话一提,狄青便蹙起眉来:“新任国主是李德明的长子李元昊,雄毅多略,野心勃勃;我听闻,大夏国十万大军进发河湟地区,苦战七月,竟死伤七成。可见是个穷兵黩武之徒。”

话音刚落,却听得旁座一人搭话道:“不止如此,李元昊夺河湟而不得,转眼又将目光投向了河西走廊,只怕大军已在甘州回鹘边境安营扎寨了。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咽喉要道,若是被李元昊夺了去,只怕宋夏民众又不得安宁了。”

四人闻声转头,只见那少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狄青听他见地独到,生出几分知己之情,揖礼道:“兄台若不嫌弃,何不与我等拼桌共话。”

那少年起身笑道:“在下仍有事在身,失陪了。”说罢抬脚阔步向外走去。

狄青听他这番推辞,只觉得是自己言辞冒犯了;再想这少年谈吐不俗、颇有见地,狄青实在有心同他交游,虑及此处便起身追了出去。

那少年刚走出几步,听得身后有匆匆脚步声,回头瞧见是茶肆里说话的人,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狄青揖礼道:“方才无意冒犯兄台,还请见谅。”

那少年闻言笑道:“在下确有要事在身,并非推脱,兄台无需多虑。”

狄青听他言辞恳切、坦荡洒脱,便道:“在下狄青,有意同兄台交个朋友。”

那少年欣然道:“有幸。在下,开封府展昭是也。”

07 玉花秋

几人在茶肆里听那说书先生天南海北地侃,竟不觉日头已渐渐西斜了。

这头正讲到大中祥符二年李德明西攻回鹘:“却说夏军这日已休整得宜,蓄势待发,却见有一星子与太阳相对而亮,至午不落。”

说书先生的语气抑扬顿挫,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想听那天象有何变幻。

——不料那惊堂木一拍,说书人道:“这白星是何方神圣?这场大战又当如何?欲知后事如何,还请各位明儿再来细听分解。”

堂中众人唏嘘着散了,狄青四人也结了茶钱出来,张衷心里好奇得很,问道:“大哥,那白星是什么?后来怎么了?”

“后来,李德明白日见明星,以为天象不吉,故而顺应天意、班师回朝。至于那白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张衷闻言失望至极,颓丧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奇闻异事呢。”

“张衷心里想的是:只见白光一闪,天雷大作,从高空中劈下数道闪电,竟将回鹘大军全数歼灭,李德明不战而胜。”李宜忍不住排揎。

玉玲儿和狄青乐得开怀大笑,张衷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为何是回鹘大军被歼灭、李德明不战而胜?”

李宜挑眉道:“大哥说了,李德明是个好君主,天道自然会眷顾他了。话本子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路口,玉玲儿顿了顿,低了头轻声道:“狄大哥,我阿娘在家里备了些酒菜,说是你来汴京城里,他们也该替你接风洗尘。”

李宜和张衷交换了眼神,忙道:“大哥同玉家老爷叙旧,我们不合去,就先行回衙门了。”

狄青也觉得于理不合,推辞道:“老爷夫人的心意我领了,却是不敢再去叨扰。”

张衷早已瞧明白玉玲儿的意思,忙劝道:“大哥,你先前说玉家老爷对你多有照拂,那你应该趁着个机会,提些好酒去答谢答谢啊,二哥你说是不是?”

“阿娘说,狄大哥来了许久才有此机会摆酒接风,还请狄大哥别怪他们怠慢了。”玉玲儿怯怯道。

狄青听她话已至此,哪好再推辞,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却之不恭了。也罢,整好拿今日赢的赌钱,去醉霄楼打两斤好酒送与玉老爷吃。”

醉霄楼在东角楼外,高基巨柱叠作三层,金碧辉煌。

此时已到了饭点,一楼的散座已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狄青二人到买酒的档口打了两斤东阳酒,也不逗留,提着往通济巷去了。

大街两侧的店铺渐渐关了,小贩亦收拾起了行头,准备往夜市街上去,吹糖人的小摊上仍孤零零地立着一只,玉玲儿走近去瞧,只见是一少女抱着一只兔子,原来是扮的嫦娥。

玉玲儿开口问价,那老者须发花白、慈眉善目,笑道:“娘子若是喜欢,十文钱便拿去了。”

玉玲儿还欲还价,狄青却已递了银子过来;那老者接了银子,满面笑容,道:“官人买了这糖人,往后二人蜜里调油,和和美美。”狄青正想解释,不巧又来了买客,只得随着玉玲儿走了。

两人出了大街,绕进了巷子,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狄青闲话道:“小时候你就同我说汴京城的糖人如何漂亮,不成想如今长大了,还是稀罕这个。”

玉玲儿方才听那老伯胡说,已是心潮澎湃、喜不自胜,莞尔道:“那时候认定的东西,自然不会改了。”

纵使狄青木讷,也不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复而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不由得正色道:“玲儿,方才那老伯不过是信口胡诌,你别往心里去。”

玉玲儿听得他语气突转冷硬,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转身抬眸望他,却见狄青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凝重:“玲儿,我从来当你妹妹一般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心思。来汴京之后,我自知得你多番照拂,内心感激不尽、亦时时提醒自己谨记礼数不可逾矩;若是让你心生误会,实在非我本意。”

玉玲儿瞧他如此决绝,心中又喜又悲,仍是笑道:“狄大哥已有了心上人吗?”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谈何儿女情长。”狄青毅然道。

玉玲儿鼻子一酸,忙低下头去,轻声道:“狄大哥去北境也好,去河西也罢,十年八年,总有回来的时候。”

“玲儿,你还小。”狄青听她声音有些颤抖,心中不忍,开解道,“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若是将别人当作自己的愿景,不过是画地为牢。你会有自己想做的事,你要看见牢笼之外的天空。”

玉玲儿听见这话,怔怔地落下泪来,忙抬手去拭,又听得狄青道:“玲儿,郑裕很关心你,他体贴、稳重、年轻有为,会照顾好你的。”

汴京的五月暑气正盛,此时日头西斜,凉风习习,正是一天里最宜人的时辰。

玉玲儿和狄青相对而立,夕阳给二人镀上一层金黄的柔光。

静默半晌,狄青向前一步,走到玉玲儿跟前,轻声笑道:“走罢,回家吃饭了。”

玉通家的在知味观叫的一桌席面早已送到了,不料左盼右盼也盼不回玉玲儿来。

夜色渐渐从东边拉过来时,外头才有人叫门,玉通家的忙理了理头发,往正厅去迎。

夕阳下有两人并肩而立,女子一袭散花柔绢长裙,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男子则是青色长袍,气宇轩昂,往来的仆妇看了,都不由得在心里叹着好一对璧人。

玉通家的瞧见狄青如今已长成个大小伙子,心头颇为感慨,忙迎了两人进来,亲亲热热道:“等了你们半天了,咱们先吃,也不等她爹了。”

狄青笑道:“大娘不必见外,狄青自小就受您照拂,心里当您伯母一般的。咱们等着玉老伯回来再吃罢。”

玉通家的听他言辞亲近,心里好生熨帖,忙道:“先坐先坐,吃点冷盘垫着。”

三人往饭厅里坐了,玉通家的取了酒杯来分酒,笑问:“我听玲儿说,你才入伍几月,便从宛州调到汴京兵马处衙门当差了。”

“头几年跟着师父学了些拳脚功夫,正好派上了用场。”狄青笑道。

玉通家的向来感念一行大师的照拂,关切道:“不知大师是否一切安好?”

“师父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去岁还带着新来的小沙弥外出云游了。”

“上回瞧见你,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怎得一晃就这么多年了。咱们玲儿啊,也一直挂念着你。”

玉通家的有意探探狄青的意思,却见玉玲儿大大方方笑道:“是啊,幼时在白云山上,狄大哥对我关怀备至,我又没个兄弟姊妹,心里早已将他当作亲哥哥了。”

玉通家的听她这话,心中迷惑不解,又听得狄青道:“当日在白云山上,我也受了大娘许多照顾,临行前还记挂着我。”

玉通家的想起狄青幼时的模样,叹道:“我向来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想你孤苦伶仃地在云台寺,长大了也没个去处,难免心疼你。”

玉玲儿笑道:“狄大哥虽寻到了兄长,却不在汴京城里。趁着今日爹娘都在,我二人何不义结金兰,往后这玉府也算作是你家,你常常来,阿娘也不必总是担心。”

玉通家的被二人一唱一和搅昏了头——原是打算请狄青来说说入赘的事,怎么糊里糊涂地竟认起义子来了

三人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话,便听见门上说玉通回来了。

狄青起身迎了他入座,一边掺酒一边笑道:“今儿特意买的醉霄楼的东阳酒,大伯直管喝高兴了。”

玉通早已听闻这东阳酒甘香醇厚,桌上又摆了知味观的好菜,登时敞开肚子吃菜喝酒、好不痛快,一时也顾不上别的,竟将入赘一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休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活,张衷李宜二人正在值守处喝酒,不知不觉竟已戌时了。

张衷听见动静望过去,只见狄青满面喜色地跨进门来,便挑了眉笑问道:“大哥满面红光,定是有好事了。”

狄青今日着实高兴,笑道:“是啊,替你二人认了个义妹,乐得多喝了几盅。”

“义妹?这是从何说起?”李宜惊道。

张衷连连摇头,叹道:“这也猜不出来?本来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苦情戏码,想来玉玲儿妹子不愿让大哥内疚,便改唱这一出桃园结义了。”说罢嘿嘿一笑,“不成想我张衷还能有这样标致可人的义妹。”

李宜听罢更是疑惑:“玉玲儿姑娘人美心善,与大哥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大哥何不成全了这桩美事?”

张衷又叹道:“你真是个健忘的,大哥早已说了他志在边疆。难不成还让玉玲儿姑娘跟着我们去那苦寒之地吗?”

李宜颇为不服:“她也未必不肯啊。再说了,大哥有身手又有谋略,一瞧便是少年将军,还怕委屈了她?”

张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叹道:“玉老爷如今是卫国公面前的红人,再加上郑裕也看上了玉玲儿,若是大哥要高攀着娶她,还不得舍身入赘才能堵住国公府众人的嘴?这一入赘,就算往后做了将军也抬不起头来。”

狄青听二人你来我往,不可开交,忙拉了二人笑道:“我打小就当她是我妹妹,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顾虑。天色已晚了,你们二人也少喝些,明儿还得当值。”说罢抬脚往里间去了。

08 说书人

“李元昊瞧见精兵鱼跃而出,当即下令撤退,不料大夏国的士兵踏入了宗哥河里,就再也没能出来。”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朗声道,“宗哥河为何突然变深?唃厮啰又用了什么计谋?咱们明儿再来分解。”

茶肆堂子里,狄青和展昭相对而坐,两人喝尽了杯中的茶水,起身往外去了。

时节已过了九月,街边道旁的高树枝也尽黄,汴梁立时有了些萧瑟之感。

“狄兄以为,唃厮啰用了什么计谋?”

自端午相识以来,两人常常约至此处听书论事,展昭原是不好推脱来了一回,哪料与狄青愈谈愈觉投机,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狄青笑道:“李元昊渡河时插旗为识,若我是唃厮啰,便暗中派人移换旗帜;届时只消正面猛攻,引得李元昊往后渡河而逃,定叫他有去无回。”

展昭原以为唃厮啰巧用汛期发难而败夏军,此时听狄青一点,不由得叹道:“妙啊!狄兄可为良将之才。”

狄青笑道:“行军打仗,万变不离其宗。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兵书占了便宜,比不得展大人见微知著、洞察秋毫。”

展昭忙道不敢,又想起一事来:“近日听闻夏军已入主河套地区了,李元昊若能破了甘州回鹘,震慑了河湟唃厮啰,西边再无大碍,只怕要东进了。”

狄青正忧心此事,问道:“不知延州一带可有军事调动?”

展昭点头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想来很快就有募兵令下来,狄兄需得留心着。”

狄青七月里得了举荐,已调往骑御马直去,选补了散直。

如今得了官身,更有御龙直李大人赏识,狄青想着这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等到诏令下了再去走动,也省得别人说他心思活泛、阿谀奉承。



不料这一等,竟等到了年关。

狄青和张衷李宜二人如今不在一处当差,休沐也排不到一块,因而每逢节休定要聚在一起吃酒闲话。

张衷瞧着狄青颇有些郁郁寡欢笑道:“大哥如今在宫内当差,若能在官家面前得了脸,往后便是想不着的富贵荣华。到那时,大哥可别忘了提拔兄弟。”

“大哥能使一石七斗的弓,被选入御前是早晚的事。再瞧你来,能射上一石就不错了,要让大哥提拔,你也得先够得着。”李宜毫不客气地笑他。

张衷细想深以为然,嘻笑道:“如此说来,大哥还是去边关的好——天高皇帝远的,也让我狐假虎威一回。”

狄青知道二人是想法子说笑替他解愁,心绪稍宽、便将展昭的话同二人说了。

张衷拍腿高呼:“好啊,到那时,大哥往延州大展身手,我二人也跟着大哥沾沾功劳、讨个官当当。”

“是了,我二人早已誓死跟随大哥,管它西夏北辽中汴梁,在我们眼里都是一样的。”

狄青感念二人义气,叹道:“如今已入了冬,自此往西北,路上皆是冰天雪地,不易行军,想来真有诏令、也得等到开春去了。”

张衷替他满了一杯酒,笑道:“这些事自有高官重臣去操心,我等小民忧心也无益;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狄青闻声点头,抬了酒杯笑道:“过两日除夕,玉家伯母邀我们到通济巷吃饭守岁去。”

自端午结拜以来,三人已往玉府上去过几次,玉家二老为人亲和赤诚,玉玲儿更是不时替他们送些吃食杂物来。

张李二人本就是孤儿,时日一久,已将玉家当作自己家了。

此时听得这话,李宜连声叹道:“玲儿妹子和郑兄定了亲,就是半步迈进郑家的门槛了,别说伯父伯母,就我这心里,也舍不得。”

张衷却笑道:“妹子能嫁到郑家是好事;伯父伯母嫁了女儿,却还有三个儿子,我们常常走动着,也不见得比妹子在时冷清。”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闲扯,脚下的酒坛子已渐渐空了,七歪八斜地倒在地上;屋内暖融融的,窗外却是寒风萧瑟,雪下得愈发紧了。

景祐四年冬,夏军于河套平原击破甘州回鹘。得陇望蜀之际,李元昊却不趁势进发,反掉头回师河湟,率领大军循阿干河攻破兰州诸羌,进军马衔山。

数月之后,夏军于马衔山筑成瓦川会城、以断绝吐蕃和宋朝的通路。

景祐五年,吐蕃唃厮啰政权发生内乱,李元昊乘机策反郢城俞龙。

重赂之下,郢城俞龙带领万余人投降,与李元昊结为儿女亲家。

李元昊从吐蕃战场脱身出来后,即刻率军攻取瓜州,直抵沙州,又回师占领肃州——至此,大夏国完全将河西走廊收入囊中。

硝烟四起的丝绸之路,终于恢复了百年前的平和安宁。

这个“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的党项民族已羽翼稍丰、锋芒初露。

次年开春,朝廷终于下了诏令择选将士以镇边疆,狄青得了补奉,选为三班差使、殿侍兼延州指使。

茶肆里的说书人已换了本子,改说公案故事,这一日讲的是狄仁杰纸扇断案——民宅有女遇难,屋里全无作案痕迹,只独独一把纸扇。

“狄仁杰心头一动,立刻着人将张成押到;那张成一见那纸扇,自然吓破了胆。狄梁公如何断得这纸扇案?欲听详解,还请各位看官明儿再来。”

狄青人出了茶肆,展昭笑道:“狄兄不妨猜猜这狄大人是如何破的案?”

狄青笑道:“贺氏女子死在四月里,还是阴雨连绵的日子,哪里用的着扇子,这是一处不合;文人墨宝向来只题字、号而不题姓,这扇子上姓名俱全,这是第二处不合,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这狄大人从哪知道这字是李秀写的,我却是猜不到了。”

展昭笑道:“那话本子里写的是,狄梁公刚来长安那天,偶然在杏花楼避雨,偶然瞧见墙上李秀的题字;再见这扇面,自然就想起来了。”

狄青觉得离奇得很,笑问:“展兄以为,这世上有能过目不忘的人吗?”

展昭却不答他,只笑道:“两年前和狄兄在茶肆同座的那位娘子如今已嫁了人,前几日在毛料铺子里选了一块毛皮。狄兄以为,这衣裳要做给谁穿?”

如今汴京已过三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哪里用得着毛料,如此一想,这衣裳是做给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这事奇不在此,而在展昭不过两年前见过玉玲儿一面,狄青不由得惊道:“展兄认得舍妹?”

展昭同他听了一年的史诗战事,如今终于靠公案故事扳回一城,心里得意得很,转头望向狄青,勾起嘴角道:“狄兄以为,这世上有过目不忘的人么?”

狄青瞧他洋洋自得的模样,忍不住伸手一拳直打他右肩。

展昭瞧他身形一动,忙侧身躲了开去。

狄青打他不得,哪肯罢休,当即脚步虚换,转到他身后去,这一拳打出,又被展昭险险躲过。

茶肆外是条小街,往来过客不多,二人索性在此交起手来:狄青脚步轻盈、出拳刚直;展昭虽机敏灵巧,却也不敌他圆融步法,愈发占了下风。

两人过了几十招,狄青却不再换步法,左手发力直直格挡了展昭双手,右手出拳直取展昭面门。

那一拳在展昭鼻尖堪堪停下。

展昭初次见他身手,惊道:“好精妙的功夫。”

狄青亦嘲讽他道:“展大人不是有过目不忘的功夫?不妨也学着打一打?”

展昭听他这一句,也伸手给他一拳;狄青却不躲开,受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拳,二人便笑着往醉霄楼喝酒去了。

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张衷和李宜也得了诏选,使了些银子便分到了狄青队上。

三月末的时候,玉玲儿和郑裕回了门,权当给狄青三人饯行。

吃饭间玉玲儿果真拿来了皮毛衣裳,张衷和李宜见自己也有份,一口一个好妹妹地奉承着,嘴都乐得合不上了。

郑裕早知玉玲儿对狄青颇为敬重,自然也感同身受,道:“舅兄去了延州,事事都要小心。边疆不比汴京里便宜,好在你们三人可以相互照拂,也好让我们安心些。”

众人本来只顾着说笑,郑裕开了这个头,两个妇人倒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玉通家的也没个儿子,如今得了这三个义子,这一年来隔三差五就大包小包来探望她、没完没了地听她说话,教她心里那份说不清的遗憾也没了影子。

这时再想起这些,玉通家的忍不住鼻子一酸,哽咽道:“儿啊,去了那些地方,万事都得小心。你们记着,人先得活下来,才能说别的;要是命都没了”

玉通家的还未说完,就被玉通低声打断:“什么没命,说什么浑话!”

玉通家的忙抹了泪笑道:“是了是了,你们三个都是好的,菩萨会保佑你们的;等你们去了,我就天天吃素,替你们挣些功德。”

玉玲儿亦是泪眼盈盈:“三位哥哥此行西去是为建功立业的,妹妹也没什么好嘱咐的,只能做了这皮毛衣裳,西北天寒,仔细别冻着。”

郑裕瞧她眼圈发红,忙伸手拉了她、柔声哄道:“你一针一线缝的衣裳暖和得很,哪里就会冻着呢。”

张衷忙笑道:“是了是了,这衣裳这样好,我恨不得天天穿。”

“我听闻西北夏日里热得很,六月里也穿着衣裳,还不给你捂出一身痱子来。”李宜也笑。

众人闻言皆开怀笑开,将这离别的怅然暂且搁下,复而推杯换盏起来。

09 塞上曲

从东京汴梁一路往延州走,越往西往北,绿野愈发稀疏,裸露出地表松散的黄土来。

狂风一吹,便是铺天盖地的黄沙漫漫。

过了陕西的地界后,路变得崎岖坎坷起来,五月的日头毒辣得很,领队的将领担心士兵在烈日下走得久了容易脱水,只得走一程歇一程。

行军的速度渐渐慢了,四月初从汴京出发,直翻过了六月,狄青一行才到了延州。

狄青十六岁才下了云台寺,从来没见过外头的世界。

他幼时听师父念“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便想边关应是黄沙漫漫的不毛之地;此时置身这边关重镇,虽觉风沙略大,却也不显荒凉,城中风物同宛州也无甚差异。

再一细想,这玉门关位于河西敦煌,在瓜州和肃州之间;而西夏的大部领土都在玉门关以东,想来也是有春风吹拂的。

军中许多将士亦都以为这延州偏远荒凉、寸草不生,此时瞧见和汴京里一样的城墙合围、民众商贩络绎不急,一时都大喜过望,嬉笑着东张西望。

张衷嘿嘿笑道:“我还当延州是什么鬼地方,如今看来,也不比咱们枫林寨差了。”

“是啊,从前听人说起边关如何如何荒凉,可见是唬人的了。”

狄青摇头笑道:“盛唐时期,中原王朝的疆域直至沙洲以北,那时候的边关在河西走廊尽头,自然是荒凉不毛之地。如今大宋退守延州,离河西走廊颇远,自此再往西夏境内数百里,都还是沃野。”

李宜两年来随着狄青学了许多诸国旧史,听得这话恍然道:“如此说来,西夏境内倒和延州相去不远。党项人壮大得如此之快,原来是占着沃野之故,难怪更比从前的突厥、匈奴更狂些。”

大军在延州城外停留了一炷香的功夫,便依知州范雍之令分散往诸防事处驻军。

狄青一行分往的营房在城内、低屋连着偌大的校场,众将士每日卯初起练,日落而歇,一日不可懈怠。

狄青虽是无品官,却也有单独的住处,不似张衷李宜二人还得与诸小卒同住。

可张衷二人虽然出身草莽,却也从不缺银子花,哪里和别人一起睡过通铺,因而心里别扭得很。

七月里暑气正盛,众人在太阳底下耗了一天,正是筋疲力竭、心浮气躁,张衷也顾不得计较、并李宜几人早早地收拾下就睡了。

夜里众人正睡得酣,张衷却闻见一股子恶臭往鼻子里钻,伴着更有鼾声如雷般轰鸣;他眼皮子沉得很,眯缝着瞧见一旁不知何时有人贴着他睡着,衣裳汗湿透了也不脱,湿漉漉地蹭到他身上来。

张衷心头厌恶至极,伸手将那人往外推去,哪知那人睡得跟死猪似的,推他不醒;他气闷转头,往李宜那头睡了些,只片刻,又觉背后湿漉漉地,起身一瞧,果真见那人靠了过来,他心底一股无名火正盛,抬脚便将那人踹下铺去,借着月光一瞧才知是队里的毛谷。

那毛谷酣睡中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翻滚着跌到地上,睁了眼还迷迷糊糊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当即上前一步要打回去。

张衷瞧他大个子扑将过来,往旁边一闪,叫那大块头扑了空,回身又是一脚,将他踹到通铺上去。

一时房间里的鼾声都停了,同屋几个都起身闹腾起来。

李宜醒来听见屋子里乱哄哄的,撑着起来点了灯,转眼瞧见张衷毛谷二人已扭作一团,又忙去拉开。

张衷一边躲毛谷,一边笑骂他秃子、又说他是西夏人的杂种。

毛谷年纪尚轻却早早秃了头,本就忌讳这事得很,哪里肯忍他,一边骂着粗话,一边抄起桌子就要砸他。

众人喧闹间,已有值守的将士到了;屋内的将士登时敛声回到铺上,张衷毛谷二人也噤若寒蝉。

来人厉声斥责了几句,问明了情况、便将张毛二人提到外头去了。

狄青第二日卯初起了身出门,正好撞上着急忙慌前来寻他的李宜。

两人快步往校场走去,言语之间李宜已将事因经过一一说明,狄青镇定道:“你先往校场去,切勿耽搁了操练。三弟的事有我去周全,你且宽心。”

狄青心里盘算着军中斗殴这罪名说来不小,他们又才到延州,统军将领若要拿张衷二人当靶子,杀鸡儆猴也是合情合理;正思索间见得迎面来了一男一女:那男子宽眉细眼、方脸宽颌,那女子则是圆眼厚唇、面容不善。

出征前展昭曾与他提了几位延州的将官,却不曾说过这军中还有女将;狄青拱手与那男子见礼,唤他刘副将。

刘副将还未答他,却见那女子面有怒色,问道:“张衷、毛谷是你手下的人?”

狄青忙应了,又听那女子厉声道:“下属军中斗殴,脊杖八十;指使连坐,你,午后也去领二十杖。”

狄青观她神色语气,想她也是刚愎自用之流,反笑道:“末将以为,张毛二人都是新兵,纵有斗殴之事也实属正常。”

刘副将喝道:“新兵又怎么样,要是不处置他们,以后军中有什么纪律可言?”

“末将并非为他二人开脱,只是,民间斗殴致死尚只判处流放三千里,可折脊杖二十、配役一年。”

那女将怒道:“军中和民间岂能一样?如今知州大人正愁新兵法纪涣散,他们此时犯事,正好从重处罚、以正军纪!”

狄青笑道:“若要杀鸡儆猴的话,这刑罚也不算重,只是不能在营房里草草杖责作罢。不如报请知州大人,令三军观礼。”

刘副将本就讷于言,此时听他油嘴滑舌,怒道:“统制如何处置军务,也是你一个小校能过问的吗?”

“这话倒有理,”被称为统制的女子却是面色稍缓,思索片刻道,“你和我去见知州大人,与他说说这事。”

刘副将见狄青说动了她,忙殷勤道:“杨统制,我跟你去吧!”

那女子回头冷眼看着他,道:“你同我去?到时候知州问你两句,你答得上来吗?我们走!”

刘副将热脸贴了冷屁股,目送着二人离去,一肚子闷气被憋得无处撒,气势汹汹往校场去了。

却说狄青二人得了通传,往衙门里去面见范大人。

范雍正在批阅公文,听见二人来了,搁笔问起何事,杨统制拱手道:“昨日夜里有人在军中斗殴,末将已将闹事者拿下,请大人从重责罚,以儆效尤。”

知州范雍尚且不知发生何事,被她一句“从重责罚”弄得莫名其妙,蹙眉问道:“且将事因经过详细说来。”

杨统制本也不善言辞,忙给狄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来说。”

狄青笑道:“范大人,末将队里都是汴梁来的新兵,初来乍到、还未适应这延州营队生活,难免有些龃龉,昨天夜里有些口角。杨统制见大人为军纪涣散而烦忧,特请大人从重责罚二人,以警示三军。”

杨统制不曾读过书,不懂狄青这些文绉绉的词儿,只听得责罚、警示这些话,便点头附和。

那范雍听了那二人是新兵,又不过有些口角,犹疑道:“以重刑而震慑三军,便可令新兵令行禁止吗?”

杨统制早知知州大人会问及这些、才叫了狄青来,闻言忙给狄青使眼色。

狄青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朗声道:“昔有秦皇,选贤任能、不吝高官厚禄以招揽,法度森严、不以身位厚此薄彼。秦人治国犹如治军,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军如臂使指、所向披靡。”

范雍见此一小校侃侃而谈,倍感惊愕,又听得他继续道:“然而,一夫作难而七庙隳,是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有书曰: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末将以为,如今世道尚安,延州守军已寡弱而畏敌,当施之以宽,以长我军士气。”

“至于军纪涣散,”狄青一顿,见范雍侧耳细听,勾起嘴角窃笑道,“杖责八十和杖责二十,都挺疼的。”

范雍朗声笑道:“好,好!好一番见地,你叫什么名字。”狄青拱手道:“末将延州指使狄青。”

杨统制别的听不懂,后头两句却听懂了,心头已明白自己着了狄青的道了,忙问道:“范大人,那那两个新兵如何处置?”

范雍笑道:“交由狄青处置罢。”说罢又转头吩咐狄青,“难得有个好学明理的,你若想读书,每日操练完毕,可往此处来寻我。”

狄青如蒙大赦,笑着谢过范大人,与杨统制二人退了出来。



狄青本和杨景和并肩望外头去,不防她突然回头,狄青下意识往一旁躲开,不料这女子出手却有破竹之势,肩头便挨了她重重一拳。

这头还没缓过来,狄青又见她飞起一脚踢来、来势迅猛、不容他躲闪便踢中他右臂。

狄青心里一惊,打起精神往一旁躲开。

杨统制打他不着,双目圆睁着冷哼一声,狄青正欲开口同她解释,却听她骂道:“卑鄙无耻!”说完便转身去了。

狄青望着她挺拔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便往黑屋里提人去了。

10 大白高国

张衷本来怒火正盛,要和那大块头拼个你死我活,却不料惊动了值守的卫兵,大半夜的竟被提到这来。

进了这又小又密的黑房,毛谷身上的臭味发散开来,倒愈发浓重了。

两人进了黑屋不敢再吵,加之白日里累得很了,竟一人一角地靠着墙睡过去了。

黎明时有人在外头喧嚷,张衷被吵醒了,隐隐听得要被脊杖八十,差些吓破了胆。

毛谷自小都是良民,听得这话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又惧又怒地责骂张衷,说着他家中尚有老母幼弟,说着说着竟抱着张衷哭起来。

张衷瞧他虎背熊腰一七尺男儿哭的涕泗横流,忍不住安慰他道:“你放心,咱们队指使是我大哥。我大哥本事大得很,他肯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

毛谷一听,哭得愈发狠了:“他要救你出去,一定要把罪都推到我身上。”

“我大哥可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能救了我出去,就绝不会冤枉你。”

毛谷听这话,半信半疑地止了哭,又倚着墙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衷又听得门上有响动,心悬到嗓子眼上,只见刺眼的光亮里走出一人来,张衷眯了眯眼、看清了来人忙扑上去,笑道:“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有本事救我出去。”

狄青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复而厉声对看守士卒道:“范大人口谕,张衷、毛谷二人军中斗殴,杖责二十,申正在校场行刑。”

张衷哭丧着脸,还欲求饶,却听得毛谷嘿嘿笑道:“你大哥果真是个正人君子,我这次沾了你的光,下次我也帮你一回。”

夜里狄青同张李二人说起早间遇上的那二位将领。

张衷趴在炕上,由着李宜替他清洗换药,兴奋道:“我知道啊,杨统制,杨景和,她原是杨六郎府上的丫头,因为骨骼精奇、天赋异禀,就被主家收作义女了。杨家将训练出来的人,难怪大哥你躲不过了。”

放眼大宋境内,杨家将的名号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狄青自然也不例外,闻言惊道:“杨六郎杨延昭府上的?”

张衷心绪激动,微微翻了身、又扯着腿上的伤口,登时疼得龇牙咧嘴的。

李宜推了他一把,招呼他不要乱动,张衷趴了回去、偏着头冲狄青道:“是啊,杨延昭本有个孙儿、可惜不是习武的料,本事远远不如杨统制。”

狄青颇为好奇,接着问道:“杨家将不是在北边抗辽吗,怎的杨统制一个姑娘家,只身来了延州?”

张衷最好听野史八卦,谈起这些便兴奋得很:“杨统制十五岁的时候,同宣节校尉焦家定了亲,聘礼什么都下好了,偏偏遇到山贼作乱,杨统制和焦校尉两人就一同前去围剿匪徒了。

那时候茶肆里的话本子都写好了,就等二人凯旋来,好说一段夫妇同心、共剿山匪的佳话——哪里知道,这匪徒是剿灭了,焦校尉也没了。”

狄青头一回听到这故事,忍不住叹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杨统制不肯留在保州,大概也不愿意离开战场,于是就来延州了呗。”

“如今想来,杨统制还真可怜,眼皮子底下的好日子忽然就没了,任谁也受不了这个。”李宜附和道。

张衷嘿嘿笑道:“我也觉得她可怜,所以今日之事,我也不和她计较了。”

狄青摇头笑道:“你和毛谷闹事,合该受罚,杨统制想借你二人杀鸡儆猴,也是合情合理;你既不占理,又打不过她,如何同她计较?”

张衷冷哼一声,道:“我看她就是没缓过来,你没瞧她那一张脸整天拉着,哪里像二十岁的人啊。”

李宜也低声附和道:“杨统制长得也挺周正的,只是老阴沉着脸,瞧着便觉得心里硌得慌。”

狄青笑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杨统制是立足大局以观军务,哪里就会因私废公呢。”

张衷忍不住转头,又疼得皱起了脸来,冲狄青道:“大哥,你不会看上杨统制了吧?我说呢,咱们妹子那样水灵标致你都瞧不上,原来是好杨统制这口的。”

狄青笑道:“行了,你们也别贫了,收拾完了回营房躺着去。”

张衷哀号一声,委屈道:“我今儿挨了二十杖呢,大哥你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吧。”

狄青起身过去给了他一拳,笑道:“今天这二十杖就是让你记着,军中纪律不可废,下回你再犯了事,我可不会再替你开脱了。”

新兵打闹的事几日便被传开了,众将士既亲眼看了那两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又感念范大人开明大度,军中风气一时好了不少。

张衷和毛谷二人也真被吓着了,那日领了杖责之后便和和气气的,连争论都不曾有过半句,更不消说违反军纪了。

狄青得了范大人的垂青,每日下了操便回屋换身衣裳,往范大人府上去看书,不时也与他议题谈事。

狄青来延州之前,展昭同他细细说过范雍,又特意嘱咐说“延州知州范雍好谋而少成,屡有新政而不得推行,皆因其缺乏真知实干,不宜与之深交”。

狄青与范雍相处二月余,见他果真不出展昭所言、是个眼高手低的,故而只与他天马行空地纸上谈兵,不扫他兴、也不多劳心思。

范雍却是瞧狄青勤谨好学、见地独到,反而日渐看重他。

日复一日,转眼间就已到了十月,延州本就不多绿植,也就不如汴京的秋天显得凄凉。

早晨操练时狄青便瞧见天色不好,午后果真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来;众将士得了清闲,都各自歇息去了,狄青却不想在营房里闷着,心里掂量着便往范雍这处来了。

府衙外的卫兵远远瞧见狄青,便往里头通报,复而回来引着他进了内院。

狄青走过天井,却见范雍站在廊下望着落雨发呆,他走到廊下、冲范雍拱手见礼,却听得范雍语气沉重、叹道:“西夏李元昊,称帝了。”

景祐五年十月十一日,夏国王李元昊在兴庆府南郊戒坛寺受冕冠称帝,改姓嵬名,建立大白高国。

祭坛的两侧分列着文武百官,百花和安亲王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几乎连那白色龙袍上的五爪金龙都能看清;百花静静地听着野利先生念完了诏书,听着四周响起震天般的高呼,心绪杂乱而激动。

从此以后,这世上不再有宋属夏州——新生的大白高国,和辽国一样、和大宋一样,傲然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虽幼小而强大、既勇敢且坚毅

党项人世世代代、前赴后继地奋斗了三百年,如今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终于和汉族、契丹鼎足而立,再不居于人下。

可那龙椅之上,皇权之下,又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要枉死呢?

长平阁内,李元昇翻阅着公文,听她问出这傻话,笑道:“你使计踏平河西走廊之时,可不曾犹疑半分。”

百花吃罢一块玫瑰饼,只觉得满口生香,听得爹爹这话、理直气壮驳道:“我命大军攻城而非围城,便是给他们留了后路撤逃,我要的是城池沃野,要他们的性命做什么?再说了,回鹘亲宋反夏,我们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李元昇笑道:“明哲保身尚可杀伐果断,称帝立国便要畏手畏脚了?”

百花起身踱了两步,正色道:“陛下自立为王,宋辽两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两国战事一起,受苦的又何止将士。”

李元昇也搁下公文,起身走到百花面前摸了摸她的头。

他不常在兴庆府,不知何时,阿皎都已齐他肩高了。

纵然已在大夏国内七年,她却像是没被这河西的风沙吹过似的,仍旧皮肤白皙、眉眼水灵,同她娘亲像极了;只有那高高眉骨鼻梁、深邃的眸子,有些党项人的影子。

李元昇笑道:“阿皎,身为党项人,若能以吾鲜血铸就大白高国,我万死不辞。”

百花怔怔地看着李元昇,半晌说不出话来。



夜里回了皎月斋,百花仍想着这事,白芷替她端了热茶来,轻声道:“天还冷着,公主可别轻易脱了大氅。”

百花许久不回皎月斋,此时坐在窗前,听她这声调语气,还当是琉璃,轻声笑问:“琉璃,今年槐树可陈下花蜜来了?”

白芷听她叫的是琉璃,笑道:“公主想琉璃姐姐了?”

百花这才醒转,回头同白芷笑道:“从前在皎月斋里,都是她们伺候。她们跟了我许多年,我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这习惯。”

她说罢抬头,静静望着窗外的明月,想起琉璃出嫁那日,她也是这样望着月亮,觉得心头蓦然缺了一块。

后来爹爹又替她挑了两个丫头来,一个唤作白芷,另一个唤作白蒿,也是在宫中习武长大的。

白芷年岁还小,性子却沉稳得很,笑道:“公主若是想她们了,我明儿就传话去。前几日听细封大娘说,瑾瑜姐姐养的大胖小子已经能叫人了。”

“我还没见过小孩子呢。”

百花忽然想起大妃生的那位小皇子来——那时候,她每天都去行宫里和小皇子说话,谁能想到,最后连他一面也无缘见上呢。

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明儿叫上她们,咱们在皎月斋烫羊肉吃。”

11 凛冬

第二日百花从宫里议事回府已申末了,白芷掐着时辰放好了水,待她换完衣裳出来,正巧听到外头热闹得很。

百花接了大氅披上便忙着往外去,刚走到门口,便瞧见院子里珊瑚拉着瑾瑜琉璃二人,琥珀则另扶着一女子。

这几个见了面便止不住地说起话来,四周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白芷在皎月斋时日尚短,心里觉得安亲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竟像过年似的。

百花见那女子一身湖蓝缎面花卉纹样斗篷、发髻上簪着赤金双头并蒂丹珠修翅长钗,不由得揶揄道:“这是哪家的娘子大驾光临,也不先递张帖子来让我做些准备。”

仁多楚清也笑道:“怎么的,没递帖子便没备下我的份例吗?”

百花上前拉了她,一本正经道:“羊肉是依着人数片的,你没打招呼,自然就没备下你的;不过这烫羊肉的汤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只管喝就是了。”

仁多楚清听她愈发伶牙俐齿了,伸手就要拧她。

琥珀瞧着二人要闹起来,忙伸手挡住,柔声道:“娘子仔细着肚子。”

仁多楚清笑道:“好啊,你们主仆二人倒联起手来欺负我了,这就是安亲王府的待客之道吗。”几人听了都是笑,前后跟着往花厅里坐下了。

皎月斋的小花厅里摆起了紫檀木的小桌,小桌上的铜锅里滚滚地煮着水,肥壮的羊肉被片得飞薄,齐齐整整地码在白瓷盘子里。

祁连山玉的酒壶里透出浓郁的紫色来,空中荤香酒气交融着,令人食指大动。

屋里地龙烧得旺得很,仁多楚清进屋便脱了斗篷,露出窈窕的身段来,珊瑚见了好奇道:“娘子都有喜了,怎么这肚子瞧着比我还平坦些。”

瑾瑜笑道:“三瞒四不瞒,娘子还不足三月,自然不会出怀了。”

楚清终究还是等不到仁多黎廷娶亲,去岁秋日里出了阁、嫁去了宁国公韩府,可喜月前便诊出了身孕。

宁国公夫人心肝似的护着、不许随随便便出门,更不许累着;幸而忠勇侯府如今有琥珀看着,不然还不知那两位姨娘要借机翻起什么风浪来呢。

“我听闻前头三个月最要小心,娘子怎么还老远地跑来。”珊瑚忙道。

楚清笑道:“也就来皎月斋了,前些日子茶花宴我都没去;你走之后,怀亲王府那位和我愈发不对付了,茶花宴趁我不在好好地编排了一番。”

百花闻言讪讪道:“你这是喜事,她比你先出阁、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

“这事儿我还压着没说呢,等三个月坐稳了再说出去,你就等着瞧她的脸色吧。”

几人听了都是笑。

说到这,百花便想起瑾瑜家的胖小子来,转头问她怎么没有抱来,瑾瑜笑道:“小孩子闹腾得很,怕惊着娘子的胎气;再大些、懂事了再带来给公主瞧。”

几人又顺着说起小孩子来,琥珀的哥儿最大,乐此不疲地同众人侃着,转眼却瞥见琉璃面露尴尬——三人是一同出的门,琥珀瑾瑜都当娘了,独独琉璃还没个动静——琥珀想及此处,忙转开话题,去说战场上的事了。

翻过年去,李元昊终于等来了大宋的诏令——以其所作所为“僭上谋逆,诏削夺赐姓官爵”,两国停止互市。

龙椅之上,李元昊面色阴沉,殿内气氛一时压抑至极。

“微臣恭贺陛下。”殿内有人出声打破了沉寂,百花闻声望去,见是新任的中书令张元。

李元昊听得这句,面色稍缓,朗声道:“爱卿此话何解?”

张元笑道:“《孙子兵法》有曰:怒而挠之,卑而骄之。如今大宋君臣已惊惧愤怒,陛下何不以言浇之,激其出兵,届时我军出兵抗击也合情合理;二来,我党项士兵受此一激,必当安难乐死、成仁取义。”

百花竟不知他是这等好战极利之徒,大惊失言间,却听得有人朗声笑道:“虽是出兵抗击外侮,但等到大军一出,要打到哪里才停,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群臣闻言皆出声附和。

李元昊拍案笑道:“此计甚妙!着国学司协助张爱卿拟定国文,言辞务必谨慎。”

百花听这“谨慎”二字,心里忍不住地发怵。

百花同李元昇出了紫宸殿,正欲细问张元的来历,却见张元迎面而来,揖礼道:“微臣见过安亲王、见过百花公主。”

李元昇知他颇有胆识谋略,亦敬重他,笑道:“张大人不必多礼。”

张元起身,转头向百花笑道:“微臣久仰公主大名,可惜直到今日才得一见。河西走廊肃州攻城一战,公主运筹帷幄,着实令张某佩服。”

百花无心与他细谈,莞尔道:“围师必阙而已,实在不足挂齿。”

张元本就恃才傲物、自视甚高,此时虽得了百花的冷眼,却见她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心中那些许不自在也压了下去,笑道:“公主书通二酉、学贯天人,不知下官是否有幸讨教一二。”

百花还未开口,李元昇已神情疏离着笑道:“张大人过誉了,只怕小女,不太方便。”

张元瞧着安亲王目光淡漠,挑眉笑道:“是下官唐突了,还望公主恕罪。下官还要往国学司去拟国书,先行告退了。”

“爹爹可知这位张大人是什么来头?”百花也拉了李元昇转身往宫外走去,开口问道。

安亲王道:“是去岁新迁的汉人,颇有些谋略,陛下很是看重他——他的家眷因他叛逃,被羁縻随州,陛下特派细作救下来送到兴庆府,赐了他阖家团聚。”

百花闻言连连摇头,叹道:“我方才听他所言,便知他也是好斗喜战之人。古人曰: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如今陛下有了张元,只怕会变本加厉,到底不是好事。”

“朝堂之上,自有诸臣博弈,凭他一个人,哪里能就说服众人呢。”李元昇见了这杞人忧天的模样、忍不住笑她。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宫门,安亲王府的马车已等在丹凤门外。

百花上了车坐定,接着道:“爹爹也瞧见张元那目空一切的模样了,哪里会把众人放在眼里,他大可不必说服你们,只需说服陛下一人,便可砺戈秣马、穷兵黩武。”

李元昇向来知道她多虑,不愿再让她为此事烦心,只得避重就轻,打趣她道:“张元是有些自负,却不是目空一切的。”

百花闻言不解,却见父亲抬手捏了她的脸颊笑道:“不知不觉,我的阿皎都已满十五了。张元倒提醒我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今日回去我便命人好好修葺门槛,谨防被人踏破了。”

百花一愣,这才想起方才张元说的话,复而挑眉笑道:“门槛不必修了,只要将这话传出去,明日陛下就会派人来安亲王府门前守着,任谁也踏不进来。”

第二日安亲王府果真有人来访,李元昇闻言微微惊讶,问是哪家的人,都罗禀道:“是军器监贺家。”

军器监贺监事连献冷锻甲、冷锻箭、神臂弩,如今颇得皇上器重,贺府长子更是擢了翊卫郎、分派去了铁鹞子,是个年轻有为的后生,府上也必忠勇侯府简单好处——想及此处、李元昇微微颔首,问道:“他们请的哪家夫人来?”

都罗闻言不解,满脸疑惑道:“没请哪家夫人,是贺三娘,递了帖子直接往皎月斋去了。”

李元昇闻言一顿笔,在公文折子上留下好大一团墨点。

贺兰由白芷引着往正屋去,刚迈进门槛,便瞧见百花披着银鼠毛、倚在美人靠上看书,许是听得响动,忙起身过来迎她。

正屋临窗处新打了簟台,冬日里铺了羊羔毛,光瞧着都暖洋洋的,两人往上头坐了,白芷端了小几摆上,白蒿替两人沏了花果饮子、又摆了几碟子点心。

两人坐定了,便说起冷锻甲的事来,贺兰叹道:“不足两年就有锈蚀的迹象了,盔甲还好,即便锈蚀也无伤大碍;只是兵刃就不能再用冷锻了,但凡有一点儿锈蚀都会大打折扣。”

百花点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只是先前没发现罢了;好在贺监事心细,才能防患于未然。”

“家严说,公主已费心提拔了贺家,我们自然不能辜负了;再者,大哥又当了铁鹞子的差使,我们一家人、八只眼睛都盯紧了军器监。”贺兰笑道,“去年夏日里父亲发现盔甲锈蚀,已想了许多办法来改进冷锻工艺,如今做出的冷锻甲和最初那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百花微微颔首,复而想起一事来,好奇道:“陛下登基献礼之时,我瞧见贺监事献的神臂弩,三百步外可入榆木半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贺兰笑道:“家严两年前得了那对牦牛角,足足花了九月、才拟定了弩机的图纸。如今神臂弓已造出了数百把,我却只知铁枪膛铜机扣;军器监的将士们也只是打造部件,至于如何拼接,只有父亲和哥哥才知道,各种机巧绝不会外泄。”

百花瞧她如今平和舒泰的模样,忽地想起六年前两人初见时说的话来,不由得笑道:“你曾与我说过,田间蚱蜢、生于春而亡于秋,不知凛冬之寒。如今姐姐有了这神兵,想来是不必忧心凛冬将至了。”

“凛冬总是会来的,我等蝼蚁无法预知天数,只得拼尽全力对抗风雪了。”贺兰抬杯饮了一口茶,长眉一挑,笑道,“和公主自请为将、征战河西,都是一样的道理。”

12 天将

熏风吹过兴庆府,御花园里的睡莲一朵朵地开了。

初夏的骄阳透过窗棂洒进紫宸殿来,落下斑驳的光影,大案上已摆上了白玉冰鉴,冰鉴里头冒出的丝丝凉气将地上似发未发热浪压住,竟没有半分夏日的燥热。

龙椅之上,李元昊正襟危坐,瞧不出情绪来。

张元立在殿内,面上颇有自得之色,朗声道:“嫚书送往汴京后,大宋朝野震动,愈发加紧了边防,朝廷还命人在两国交界处四处张贴告示,四处悬赏、捉拿陛下。”

安亲王闻言哂笑,上前道:“宋朝此举既徒劳无益,又有失风度,想来是怒而无措,才出此下策。”

小汪洋将军也深觉此举可笑:“怒而无措也好,以此相激也罢,我军按兵不动、静待良机便不会出错。”

李元昊微微颔首,问道:“宋朝的边防安置,如今已打探清楚了吗?”

枢密使令介木渡上前禀道:“去岁冬月起,臣已分派几队精骑往各部族去,一方面可联合各部族刺探军情,另一方面也可主导部族骑兵往边境上寻衅滋事、激怒宋将出兵。”

令介木渡说罢微微抬头,观望李元昊神色、知他还欲细听,便命下属取出舆图来。

偌大的羊皮卷缓缓展开,卷上的内容却又和百花在边宁部族瞧见的不一样——舆图只画出了自西南蜿蜒至东北的宋夏边境,各城池部族、山川地貌都比边宁那份更放大数倍、也详尽数倍。

令介木渡走到舆图前,朗声道:“两国毗连之处,横山山脉自东北往西南延伸着,在两国之间形成了‘山界’。自建国以后,我军以山为障,沿线积极布防,分派大军往银州、洪州等城池驻守,而十里井、牛心亭等要塞,则由当地部族加强巡视。”

李元昊起身走下台阶,走到舆图前站定,细细地瞧着横山一线,令介木渡又道:“而宋军的边防,经过我军多次试探性的进攻和暗中侦查,也可略窥全貌。”

“此处,”令介木渡指向宋朝和吐蕃边界处,“毗邻吐蕃,大宋境内设有熙州、河州两城。”

“熙州与青海湖相去不远,湖西湟源乃是吐蕃首领瞎毡率兵驻守。瞎毡亲宋而抗夏,有他做后盾,宋军必不会在此大量囤积兵力;纵使此处宋兵薄弱,也不合由此进攻。”百花闻言摇头。

百花公主在河西走廊屡出奇策破敌,此时再听她剖析情势,令介木渡已视之若素、只拱手笑道:“公主所言甚是,也因如此,臣并未深入探查此地兵防,以免徒劳无功。而熙州西北,设泾州、源州,此处壁垒坚固、屯兵众多,柔狼山曾以八十精骑攻入此地,未及攻入腹地便遭遇抗击;柔狼精骑死伤众多,据生还者所言,熙州有大量蕃部弓箭手,甲骑精强,只怕不易攻破。”

安亲王上前道:“臣弟在宋时,听闻环州守将刘平乃进士及第、熟读兵法,又久经沙场,实在不可小觑。”

张元道:“环州不仅有刘平、赵振等宿将把手,更占据着险峻地势,最是易守难攻。”

小汪洋将军仔细端详了舆图,听得沿线皆不可攻,蹙眉道:“如此说来,这宋军是攻不得了?”

李元昇提点道:“七年前,我曾由鄜州、延州借道回国,见此地入路颇多、地广人稀、士兵至少,却不知如今又是什么境况。”

“延州知州怯懦无谋、守将李士彬贪暴愚顽,部下怨声载道,相较之下确是不二之良选。”令介木渡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去岁七月,汴京发了数万大军往延州驻守。”

张元闻言嗤笑道:“凭延州范雍的本事,千军万马给他也是白瞎。”

说及此处,李元昊骤然想起近日的奏报,皱眉道:“宥州刘学林所报也是此事?”

李元昊转身踱了几步,坐回龙椅上,令介木渡这才道:“自汴京大军发往延州驻守,我军便再未探得延州的消息。派往延州的精骑十去九亡,庆七、尚罗几个部族更是被宋军反攻至牧场营地、死伤惨重。”

有人高声道:“微臣听闻杨延昭府上有人来了陕西,那人可是杨家后人?”

令介木渡摇头叹道:“据线报,此人是新晋延州指使,名为狄青;宥州军民只知他勇而善谋、所向披靡,却不知他是何来历,因而纷纷称他为‘狄天将’。”

百花甫一听见“狄青”二字,忽地穿梭回那个将明将暗的清晨,想起云台寺的干干净净的少年来;她抬眼不动声色地与李元昇交错了眼神,将这话按下不表。

小汪洋将军闻言却慷慨激昂,朗声笑道:“好个‘天将’,不知何时有机会,让我也领教两招。”李元昊却不以为然,嗤笑道:“那就让他们对着这名号得意些日子吧。”

张元拱手赞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陛下英明。如今河套地区尚未安定,大军也仍需休养,汪洋将军还请暂且忍耐。”小汪洋将军得了个台阶下,乐得应了。

李元昊分派诸方事宜罢了,却见百花上前抗议:“怎的众人都领了差使,陛下偏偏忘了我的?”

李元昊笑道:“朕哪里会忘了,昨儿朕已同谟宁令吩咐了,在国学司开一门兵法,由百花公主任主讲。”

话音一落,殿内笑声四起,百花也是笑:“臣侄哪来的本事去国学司上课,还请陛下饶过。”

李元昊听她声音清亮娇俏,一时心下畅快,往后靠上椅背、笑道:“朕有了安排你又不肯,那你自己说说,想要个什么什么差使?”

百花上前跪拜,抬头笑道:“请陛下恩准,让我去会会那位‘狄天将’。”

“不过是个噱头,竟引得两人来争了。”张元闻言蔑笑。

百花转身同小汪洋将军揖礼:“百花并非要同汪洋将军争来,只是以将军之材,去对付他一个小小的指使,输赢都占不着好;反之,若是我一小小女子,也能赢了他宋朝的将领,传扬出去岂不令人痛快?”

李元昊微微颔首,又道:“你要往延州去,还得问问你父王的意思。”

李元昇忙出言表态:“百花能为大夏尽绵薄之力,臣弟自然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便将新成的一队铁鹞子拨给你,也让大伙儿瞧瞧,百花公主献的特骑是否用得。”

百花哪受得起这个,忙推辞道:“臣侄当日所献,不过是一纸文书,如今铁鹞子已几经打磨调整,凝结了百官心力——此等杀器,岂能在未战之时便让宋军窥得一斑了。”

李元昊听她言之有理,改拨了三百精骑,又着人快马往宥州送消息去。

待到诸事议罢,众人一同退出了紫宸殿。

李元昇同令介大人仍有事待议,百花便自己往丹凤门去了。

不料刚走出几十步,百花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便停步回望。

张元被小汪洋将军拉着说了几句话,转头见百花公主已没了影,忙快步追了上来;张元见了礼,笑道:“敢问公主,为何要去宥州?”

百花不为所动,莞尔道:“大人既不相信百花所言,又何必再问。”

张元正欲再说,却见有人迎面而来,正是国学司主簿崔子怀。

崔子怀尚了公主,又在国学司观政历事半年,年前便受命提拔为主簿,如今瞧着正是春风得意。

三人见了礼,崔子怀笑道:“早间接了野利大人的吩咐,说是公主要在国学司开一门兵法,不知定在几时?”

百花不成想真有这回事,笑道:“野利先生说笑罢了,崔大人不必在意。”

崔子怀叹道:“如此倒是可惜了,国学司里想听这课的人,可不在少数呢。”

张元听得这话,面上不由得浮起些轻蔑来——国学司那些书呆子,哪里懂什么兵法,与其说想听这课,不如说是想借机一亲芳泽。

他正鄙夷着,又听得百花笑道:“若真要开这门课,也轮不到我来,张大人珠玉在前,我怎敢班门弄斧呢。”

张元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偏偏受了百花这一句赞扬,心底的欢喜直满溢到眼角眉梢来,忙笑着说惶恐。

三人又闲话了几句,才各自散了。

傍晚下了学,崔子怀回了府中,先往祖父屋子里问了安,才回到自己院子里来。园子里含山正招呼着下人扑蝶。

崔子怀见她一袭银朱红云锦广绫合欢长衣,头上玫瑰晶的并蒂海棠步摇随她动作摆动着,实在是娇俏动人,他心里爱怜得很,缓步走到含山跟前,笑道:“这蝴蝶好好的,干嘛要扑它?”

含山闻身转头,瞧见是崔子怀回来了,笑着挽了他往正屋里去,笑道:“我头一次见这蓝底白斑的蝴蝶,映着阳光好看极了;要是扑着了就送到修内司去,让他们依着样子替我打一只钗来,一准儿好看。”

崔子怀爱听她这些天真烂漫的话,笑道:“你若想要,画个样子给他们就是了,何必辛苦去扑来。”

含山笑着嗔他不懂行,又问他国学司里的事。

崔子怀想起白日里众人听闻百花公主要来讲学的兴奋模样,颇觉好笑,将这事与含山细细说了。

含山呷了一口茶道:“国学司里头还有好兵法的人么?”

崔子怀笑道:“好兵法的人不多,仰慕百花公主的人倒是不少。”

含山嫁了崔子怀,哪里还瞧得上国学司众人,放眼兴庆府,除了几位皇子身份尊贵,若要论起样貌才学,也就只有仁多黎廷能同崔子怀媲美。

然而,这满城皆知百花公主与忠勇侯府交好,转眼二人都到了年龄,忠勇侯却无半分表示,摆明了就是对公主无意。

如此一来,凭她有翻天的本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好的亲事来。

想通了这一层,含山心头畅快得很,笑道:“百花如今也快十五了,亲事还没个着落,难不成整个大夏还没有她瞧得上的吗?”崔子怀笑道:“此前也许没有,往后却有了。”

“谁?”含山奇道。

“张元。”

13 云鬓乱

“开元年间,唐玄宗设宥州,至宝应年间肃宗废制;数十年后,李吉甫上书提出恢复宥州建制,进言‘国家旧置宥州,以宽宥为名,领诸降户’,于是元和九年五月,唐宪宗复置宥州以护党项。”百花带着珊瑚、白芷三人按辔徐行,同她们讲起宥州的历史。

珊瑚讶异道:“宥州竟然是为了保护党项人而设立的吗?”

百花点头笑道:“宥州有山有水,有关有隘,进可攻,退可守,是不可多得的战略要地。党项人借着宥州抵御了突厥人的侵扰,才得以发展成今天的大白高国。”

说话间已有士兵来报,说是宥州知州刘学林已等在城门外,话毕领了精骑往城外大营去,只余下几名贴身护卫随百花入住知州刘大人府上。

知州府在宥州城南,白芷瞧着越往前走周边越僻静,便想着知州府是处大宅子,果真一进了府门,便有偌大一个院子。

正厅里已有女眷在等候,百花瞧着那为首的知州夫人颇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来;众人一齐见了礼,刘夫人拉了刘娘子到百花面前,笑道:“公主来了宥州也没个相识的,小女恰巧和公主年龄相仿,若公主不嫌弃,权当做个伴了。”

珊瑚凑到百花耳边说了几句,百花恍然大悟、莞尔道:“说来,我同刘娘子还是旧识呢。”说罢望向刘偲,见她今日穿着胭脂红樱花薄绸衣衫,轻纱下小臂纤细,哪里还有茶花宴时的臃肿体态;如今她削肩细腰,杏脸桃腮,瞧着也是个明丽佳人。

刘夫人听了这话喜笑颜开,也不管身后姨娘庶女的脸色,连声叫刘偲引着公主往院子里去;珊瑚跟着两人后头走着,眼角余光瞥着这处宅子,一面感叹着外放官员比起京官实在滋润多了,就这一处宅子,就比忠勇侯府还大些。

穿过小花园,往左走百步便有一道满月门,里头又加了一道木门,刘偲笑道:“府中各处都是没有院门的,母亲怕公主住的不好,才新加了这一道门、拴上便可和府中各院隔开去;只是时日紧、工匠也做得不好,还望公主莫要见怪。”百花心里盘算着别的事,闻声只莞尔点头。

跨进院门,东西两厢各有三间,正对着又是一道门,里头也是合围三间的院子;西厢再往西,又设了一处带水的亭台,颇有些安亲王府的意趣。

刘偲面带歉意道:“十日前接了急报说公主要来,母亲着人日夜赶工,也才收拾出这样一角来。”百花感念刘家母女的贴心,笑道:“我瞧这院子有些家里的样子,亲切的很。”刘偲两年前得了公主大恩便记挂着,听闻公主要下榻府上,很费了些心思来整饬院落,此时听她这话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又领着她往屋里去。

宥州不比兴庆府水域宽广,夏日里燥热得很。

百花白日里要同众人议事观演,便将书房设在了西花园旁,也借着水气消消暑;夜里凉快些,则宿在里头的院落里,正好隐秘安全。

“那日傍晚,我们一行百余人往十里井过了宋境,想要接着夜幕掩盖去探一探土门和金明砦的布防,不料刚沿着吐延水走了半里,便瞧见延州方向有隆隆马蹄声,又有乱箭射来。

我们观望了片刻,见那队兵马只是远远放箭,四处躲闪,想必是兵寡马弱;骑长当即带领众人一齐冲锋,想要先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西花园书房里,百花同几人分座着,下首一人身着行服,一瞧便是部族骑兵,他面上有结痂的创口,右臂仍挂在脖子上,正细细地回忆起受伤那日的情景,“我们往前猛冲去抓那些宋军,他们却借着暮色和地形四处躲闪,正当队伍四散之时,我们后方突然出现了大队人马,至少有两百骑兵,领头那个带着铜面具,身手了得。

我们没了阵型,只能反身杀出,许多兄弟都丢了马、受了伤,两百多号人,就我一个人跑了出来。”

“那个带面具的就是狄青?”有人出声问起。

那骑兵心有余悸,点头道:“他带的铜面具颇为狰狞,骤然看了教人心惊胆战。”

“如此说来,他颇擅于马上作战?”又有人开口相问。

“他从后方杀来,如入无人之境,不出二十招便将骑长刺于马下。”部族骑兵想及此处,面上泛起惊惧之色。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毕了,都沉默下来,望着西窗前百花公主的背影。

西花园外的花池里开了几簇睡莲,莲叶圆润浓绿,黄瓣重叠、迎风盛放。

早间下了雨,此时空气里氤氲着水汽和幽香,百花背对着众人、阖眼嗅着空气里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手指在窗棂上轻叩,嘴角轻轻扬起。

有意思。

延州城外设有一瓮城,翁城外则是大片的郊野带。

冰雪消融后,狄青向范雍建言献策,于延州城外隐蔽处设卫兵,而后不仅亲领士兵踏勘地势择选岗哨,更编排旗语以传号令。

城外哨兵多在树林中隐蔽,两个时辰一换;每有敌军来袭,哨兵以旗语传往城楼只消一盏茶的功夫,西夏骑兵继续前行,不到瓮城便会遇上前来御敌的守军。

这日傍晚,有哨兵来报,城西南五十余里发现党项人马。张衷李宜数十人跟着狄青打了几回胜仗,正是踌躇满志,得了令便披甲上马,在城外集结齐两都人马,又往西南方行进了十余里,随即转往密林中埋伏。

张衷正是跃跃欲试,问道:“咱们怎么安排?”狄青思忖片刻道:“探报西夏人马百余沿路迂曲前行,虽是如此、却也难保没有伏兵。张都头领军于密林中缓行埋伏,我领一队人马先往前杀去,若敌有伏击,我军再从南包抄。若不见伏兵,张都头可领军赶来,届时再见机行事。”

张豪是个彪形大汉,听得此话笑道:“我等与西夏人交手数次,可见他们徒有莽勇、而无智谋,不足为惧。”军中数人都笑着附和:“西夏人都是满脑子热血,哪里还装得下战术。”

狄青不愿打压众人士气,只正色道:“行军打仗最忌轻敌,若有变数,还请张都头谨慎行事、切勿冒险。”张都头点头应了,领了三队人马在密林中缓行。

片刻之后南面大道上隐隐有马蹄声,狄青一行迎头冲上;对面的党项人不足百人、见状毫不慌乱,拍马迎面杀来,狄青一人持枪冲锋,连斩数人,与敌军将领交起手来。

宋军士气高涨,拍马上前三两捉对厮杀,党项人占了下风、见势不妙,便往南回撤。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狄青抬头见万里无云,想来是个晴夜,当即领着众人乘胜追去,不料只跑出十里,党项兵马却钻入丛林去。狄青见状忙勒马、召集众人,还未及开口下令,四面党项士兵又杀出,人声马蹄俱响,比先前声势更大些。

正当此时,后侧大道上张都头领着三队人马追上,马蹄声隆隆作响,宋军士气大振,当即与党项人马交起手来,不料那党项人马且战且退,四散跑开;宋军有恃无恐,四散追去、志在必得。

狄青听见援军来了,也拍马上前迎敌,不料这一部族中有个身手奇好的,狄青与他过了数十招也不分上下。

待到回身瞧见四周兵卒渐少,狄青心头一惊、暗叫不好,果真听见远处张都头的人马也遇了党项人的伏击,忙调转马头追去;那党项骑兵哪肯放他,也拍马追来,狄青佯败而走,跑出几步急急勒马回身,将那人刺于马下。

此时宋军已四下溃散,不知追往何处去,更不知是死是活。

狄青忙勒马往回去寻张都头,不料树林中杀出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风雷一般径直冲来,狄青见那人身形矮小,只想速战速决,也拍马前去迎他,手中长枪斜刺而出;不料那人身手极为灵活,上身后仰、贴着马背躲过,起身后手中双刀变换,一招便要取他咽喉。

狄青心下大惊,忙翻身躲闪、懊恼自己轻敌,又见那人已回马再杀来;狄青见他坐下马匹高大矫健非凡,就算往后逃去,也跑不出十步去,索性也勒马回身。

两人又近身过了几十招,狄青见那人虽身手不凡、却无杀招,想来只为拖延住他;他心里又牵挂着张都头并两个义弟,回马时心头一动,再交手时竟用长枪使出了一套棍法,那人也不慌乱,持双刀来挡,数十招之后,狄青双手一换,复而将长枪握在手中,斜刺而出,直取那人面门。

那党项骑兵躲避猝不及防,双手紧握缰绳,整个人往一旁倒去,座下大宛马也被拽得身形不稳,踉跄了几步;长枪从那人耳旁堪堪刺过,重重的落在头盔上,这一击撞得头盔往一旁歪去、又在马背的起伏中掉了下去。

狄青见他没了头盔,又露出了几分破绽,正欲乘势再打;不料刚掉转马头,却见那人也迅速翻身上马,动作间一头长发落下,两鬓的碎发被夜风扬起,如同精魅一般。

竟然,是个女子。

14 故人归

此时夜幕已笼罩了大地,朦胧的月光下女子长发飘扬。

狄青愣怔间四周党项士兵已燃起火把合围上来,他环顾四周不见友军,只得由着党项人缚住双手。

那女子翻身下马,复而将长发高高束起;夜色之中,狄青见她一双眸子如盛盈盈秋水,比那火光还要亮些。

士兵上前摘了他的面具,有人高声嬉笑道:“我说你怎么带着面具,原来是个小白脸啊。”话音一落,嘲笑秽语四起。

狄青置若罔闻,只含笑望着盈盈走来的少女,笑道:“别来无恙啊,百花公主。”

那少女眉目舒展,嘴角扬起,如同夜放的昙花,她轻声笑道:“别来无恙,狄青。”

狄青被俘后,延州的布防侦查有了极大的推进。

百花坐在西窗看着枢密院令史新绘的舆图和奏报——不出父王所料,延州天阔地远、入路颇多而寨栅疏远,经此番探察,周令史还将延州四周山川地势摸了个清清楚楚。

而延州与宥州之前,还有一道屏障,当地民众称为金明十八砦,此地守将乃是西北世族名将李继周之后、人称“铁壁相公”的李士彬。

不过,据张元所言,李士彬为人贪婪残暴,手下又多蕃兵,实在不足为惧。

百花看罢舆图,问道:“派去金明砦劝降的人也没了音讯?”

枢密院周令史跪拜、低声道:“昨夜得了线报,李士彬斩使拒降。”

百花起身站到西窗前,厉声道:“陛下特意嘱咐,面对宋军不可轻举妄动。你们妄自捎带书信锦袍往金明县上告密,不仅无功而返,还让李士彬对我们起了戒备之心,他哪里还肯归附大夏?”

周令史低头不语,一旁中书主事吴昊却笑道:“周大人行此反间计,乃是吴某的主意。”

百花闻声回头,见他面有矜傲,不由得怒道:“李士彬与羌人有世仇,纵有私约叛宋之意,又怎会让此赠遗信物落入他人手中?吴大人此举莫不是把宋人都当三岁小儿?”

吴昊闻言跪拜,面上却无惶恐之色:“是下官失策。”

百花知他是张元的心腹,不愿与他起冲突,只吩咐周令史将舆图奏报快马送往兴庆府。

周令史领命去了,吴昊却仍跪在原地,百花微微蹙眉道:“吴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吴昊笑道:“下官斗胆,替张大人过问一句,不知公主打算如何处置狄青。”

百花闻言挑眉——那日作战的除了兜岭部族的百余骑兵,便只有安亲王派给她的护卫,不知这吴昊身在宥州城中,又如何知道狄青被俘的消息。

百花见他面有诘问之色,冷笑道:“吴大人果真胆量过人,竟过问起本宫的事来了。”

吴昊却不知趣,更进一步道:“下官不过听闻陛下和令介大人十分关心此人、随口问及罢了,并无冒犯公主的意思。”

百花冷笑道:“陛下跟前,本宫自有交待。若是旁人问起,吴大人尽管实话实说,想来也不会有人怪罪于你。”吴昊见她油盐不进的,只得作罢,揖礼后退下了。

吴昊刚走了出去,珊瑚便领着索迪尔走了进来,说是今晨得了安亲王的回信,说罢将纸卷递给珊瑚;百花接过展开,见纸上只书四字:

庾公之斯。

百花轻叹一声,转身走到窗前。

七月一过,荧惑西行,宥州也跟着凉爽了不少,西花园里的睡莲渐渐少了,只有茉莉还散发着幽香。

白芷沏了茶来,也往窗外望去,笑道:“这个季节,怎得还有人放纸鸢。”

百花闻声抬头,果真瞧见空中有一只蝴蝶样子的风筝,只是这园子里无风,那纸蝴蝶飞得不稳,摇摇欲坠。

百花笑道:“咱们也看看去。”

刘偲正在屋里刺绣,见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嗔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丢了魂似的。”

那丫鬟凑到刘偲跟前,低声道:“三姑娘今儿去园子里放纸鸢了,那纸鸢掉下来,挂在褚玉苑的树上了。”

刘偲闻言大惊失色,放了绣绷就往外去。

前些日子公主带了个宋人回来,请她帮忙安置,还特意吩咐了此事不能声张;她想着褚玉苑离府中各处都远、正合用,为保无尤还特意在外面加了一道院门。

小半个月来,就连父亲母亲也只知道府上来了公主的贵客,半句不敢过问;也不知刘仪安的什么心,偌大个院子非要往褚玉苑边上凑。

刘仪此时站在褚玉苑外,见那纸鸢挂在褚玉苑里头的树上,和身边的女使相视而笑。

前些日子府上来了位公主的贵客,姨娘买通了外院采买的下人,打听到那里头住的是个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

母女俩一合算,估摸着是兴庆府来的王亲贵胄,刘仪便连日扎了这个纸蝴蝶,盼着能像这它一样攀个高枝儿。

两人一齐走到褚玉苑门口,刘仪使了个眼色,那女使便上前去叩了门。

片刻之后,门轻轻开了,只见门后一张黝黑阴沉的脸,道:“娘子有事吗?”刘仪心头一惊,又见那人穿着打扮,原来只是个护卫。

刘仪定了定心神,福了礼、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奴家的纸鸢掉进公子院子里了,冒昧前来叨扰,实在抱歉。”

“纸鸢挂在数上,回去再扎了一个就是了。”刘仪闻声回头,只见刘偲不知何时已站在花园里,面有厉色道:“既然知道冒昧,还不回自己院子里去?”

刘仪心虚得很,又回头望了一眼褚玉苑,终究是心有不甘,故作委屈道:“这纸鸢我扎了许久,今日才第一次放,还请姐姐体谅。”

说话间却听树梢响动,几人同时往树上望去,只见青色的身影一晃而过,少年的声音琅琅如珠玉:“下次小心些。”

护卫回身接了纸鸢递出来,刘偲又羞又怒,冲她厉声道:“纸鸢也拿着了,还不回去?”

刘仪既见了那人身手了得,又想着今日自己妆扮许久,一咬牙竟高声对着门后道:“刘仪谢过郎君。”

还欲开口问起他是谁,却听得后头有人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三娘无需介怀。”

刘偲怒火正盛,回头却见百花也来了,忙福身告罪道:“小妹不知礼数,叨扰公主贵客,还请公主责罚。”

百花瞥了一眼刘仪纱衣下镶金白玉臂钏,笑着道了句“无妨”、抬脚进了褚玉苑中。

刘仪大惊失色,哪里还敢多留,向刘偲行过礼便带着女使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15 奉佛人

六月里天气燥热,褚玉苑里的银杏蓊蓊郁郁、亭亭如盖,茂密的枝叶筛过骄阳,在地上投下一片片清凉的绿荫来。

狄青原在廊下看书乘凉,忽而听得门上吵闹、才闻声来看——外头不知何人的纸鸢挂在了树梢上,在苑外喋喋不休地要护卫还给她。

狄青索性伸手替她摘了那纸鸢,这头正欲回屋去,却瞧见百花走进来。

百花走到回廊旁,拿起凳板上的书来,笑问:“这几天休息的好吗?”

狄青侧过身去、不与她正面相对,漠然道:“不太好。”

百花听他如此坦诚,反倒抬眸笑道:“哦?为什么?”

为什么?

前几日他担忧同行的将士而又不得消息,当真是昼夜难眠;最近他却想明白了——延州自有知州和诸统制把守,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倒不如借此机会休整几天,养精蓄锐。

自此他便潜心涤虑、饱食终日,日子倒也过得快活;如此想来,倒真说不出为什么。

百花见他望着树梢出神,想起方才在门口忸怩作态的刘仪,忍不住揶揄他:“独居深院着实寂寞,明日我让人挑几个花一样漂亮的姑娘送来褚玉苑。”

狄青闻言转身,见她明眸流转、神采飞扬,一袭海棠色薄纱裙耀如春华,脱口而出道:“西夏国还有比公主更漂亮的姑娘吗?”

百花闻言失笑,又道:“你奉承人的本领倒还不错。”

“看来,公主很喜欢听奉承话。”狄青见她笑逐颜开,心情颇有些愉悦。

“世间女子都爱听奉承话,”百花大大方方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坦神色颇为坦然,“我自然也不例外。”

狄青垂眸低笑:“公主若觉得这是奉承话,那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说。”

百花七年前不过与狄青一面之缘,七年后再说起话来,竟然觉得比和刘偲相处还自在些。

算来狄青不过被关在褚玉苑中小半个月,她却在宥州城中闷了两月有余了。

先前耽于战事而无心消遣,此时旧友重逢,她才又有了些玩心:“你想出去散散心吗?”

狄青闻言抬头,不置可否。

“宥州城外有一处石崖山,陛下斥资百万凿刻了几尊佛像。我来宥州这么久都没看过,你若是有兴趣,我们便一道去。”

狄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公主不怕我趁机将你劫走?”

百花不理他,只往外回西花园去换行服,走到院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面带嘲讽道:“我怕你?”

石崖山坐落在宥州城南,石龛中大佛头与山齐,盘坐江边,垂眸微笑,慈眉善目,沉静安详。

坐佛右臂上举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成无畏印,左手置于膝上,自然下伸、成与愿印。

此时夕阳西斜,宥州城外天高地阔、黄沙漫漫,从凉州词中飞来的苍鹰正搏击长空,晚霞映红了整片天幕,也将大地映出耀眼的金色来。

狄青从未在这黄土高原上恣意驰骋过,此时置身于这无边无际的黄沙黄土中,登时觉得自己渺小如砂砾。

耳边呼呼的风声夹杂着令人心安的马蹄响,他所听所见皆令他畅快至极,愈跑愈放开缰绳,几乎要化作这荒原上的一道疾风。

不出半个时辰,两人已瞧见大佛的模样了:起初那佛像只如壁龛里供奉的一般精致小巧,随着马蹄往前去,那佛像越来越大,直到两人停在乌延川边,才见壁佛高数十丈、恢弘壮观,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乌延川淙淙向前流去,两人缓步走到河边来饮马,并肩站在这佛龛下仰望。

狄青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塑像,连声赞着鬼斧神工,百花也是心神激荡、叹道:“置身于此山之下,纵是白丁,也要生出几分向善之心。”

“石佛虽大,却只能震人一时;若是普传佛法,令国民生佛心,才是普度众生。此举劳民伤财、却无益处,正与佛法相悖了。”狄青道。

百花听他成见颇深,争辩道:“大白高国上下皆崇信佛教,民众自愿募资服役塑此石佛以积功德,何来劳民伤财一说?”

“贵国国主南征北伐,连年挑起战争,诸国将士死伤数十万之众”狄青闻言挑眉,“如此残酷暴戾,也是佛教所兴吗?”

百花听他一番义正辞严,不由得冷笑道:“汉人只瞧得见我们南征北伐,却记不住党项人被迫迁徙、流离失所的日子。”

狄青听她语气尖锐,不由得失语。

百花面露讥讽,语气也尖锐起来:“怎么,你们汉人比我们党项人高贵些么?你们可以为了扩张自己的领土而赶走其他人,而我们,连自愿为国家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不行么?”

“几百年来,我们都安于这片土地上,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而你们的大宋的皇帝,却连我们的栖身之地也要夺去。”百花转身看着石崖山大佛,面上颇有自嘲之色,“是你们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弱肉强食——要想保护自己的土地和子民,就要以战求生;如今竟还指责我们好战,真是荒谬可笑。”

从来没有人告诉狄青,党项人是如何发展得如此壮大的。

他们占据着这一箭之地,甚至还不如回鹘和吐蕃疆域辽阔,可这里的骑兵,赤膊上阵去、马革裹尸还,让整个大宋为之震颤、尔后心生忌惮。

这份视死如归的背后,是暴戾恣睢、还是舍生取义?

夕阳挂在地平线上,敛去了炽热的白光,只洒下柔柔的、淡黄的余晖,土地的颜色愈发浓烈,如同油润剔透的琥珀一般,流动着金色的光芒。

四周渐渐凉了,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卷起了风沙,直吹到远处去。

狄青转头望着百花额角鬓边的碎发随着暖风飘散飞扬,晚霞柔柔地洒在她的脸颊、鼻尖和睫毛上,像是工笔画上细腻的色料,而她,像是沙漠里逆风怒放的曼珠沙华。

百花自觉失态,正垂眸懊恼着,却听得身边人低叹一声,似无奈、似妥协。

她心下释然、不动声色地揭过,又转头看着夕阳中风华正茂的少年,笑道:“我来宥州之前,陛下特意嘱咐我‘延州新来的指使骁勇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之才;你此去边关,若能与他相见,一定替朕转达招抚之意。’”

狄青闻言也笑,又听百花道:“该说的我已说了,也算了尽人臣之事了。”

狄青瞧她郑重其事,说的却是这般戏言,不由得朗声笑道:“我平生第一回受人招降,竟如此草率敷衍。”

百花侧过身看着他,笑容轻盈而真诚:“身为人臣,自然要尽人臣之事;但身为故人,我尊重你择木而栖,也尊重你心之所向。”

狄青听她一句“故人”而心下慨然,复而笑道:“那贵国国主是否有过旨意,若我宁死不从,又当如何处置?”

16 华容道

君不见走马川行乌延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千里黄原的尽头处,似有绿野若隐若现,百花望着那绿野道:“自此往东南方去,沿路只有游牧的部族,看见绿洲牧场躲着些,不出两日便可到保安军了。”

狄青闻言一愣,却见百花转身往河边去牵马。

狄青那日便见过这马,今日更见它通体枣红、毛色油润,瞧着高大健美、神骏非凡,偏偏此时站在百花身边,竟有些莫名的平静温驯。

红衣银甲的少女英姿勃发、明艳动人,迎着风笑道:“七年前你救过我,今日我放了你,我们便两清了。来日战场相见,狄指使可别怪我不顾念旧情。”

狄青仍自愣怔着,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翻身上马拉起缰绳,笑道:“后会有期。”说罢双腿一夹马腹,转身离去。

那红马步伐轻健迅捷,片刻间便融入漫天的黄沙中,狄青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笑道:“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从石崖山往东南,狄青日夜兼程,第二日夜里才到了保安军。

打宥州城中骑出来的这一匹马虽是矫健善跑,却也受不住这昼夜不歇,狄青顾念它,便在大营里歇了两日、喂足了粮草又才启程回延州。

太阳刚升到中天,延州城中驻守的几队正在用早饭,便听闻外头当值弟兄说狄指使回来了,张衷李宜口中的饭都吞不下去,搁了碗筷就往外跑;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营房外,甫一瞧见那熟悉的身影,便齐齐扑了上去。

狄青拍着二人的背、笑着和他们寒暄,李宜这才回过神来,忙拉着他查看伤势,却见狄青不过风尘仆仆、面有倦容,而并无受伤的迹象。李宜奇道:“大哥被西夏人虏去,可曾受刑了?”

张衷笑道:“你瞧大哥这样子,哪像受过刑的,一定是西夏人也欣赏大哥的本事,不舍得让他受皮肉之苦。”

狄青想着个中关系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三言两语便揭了过去,复而问道:“那日后来,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那时,党项人故意诱使我们散入密林,却并未设下兵马伏击我们,只是在丛林里继续奔逃。弟兄们追处百步便知中计,便循着声音去寻大队人马。”李宜摇头道。

狄青闻言微微皱眉,听得张衷继续道:“我们找到张都头他们时,四周已找不到党项人的踪迹了,想来那些西夏人,就是冲着大哥你来的!”

李宜愧疚道:“我和张衷发觉大哥被掳走,当时就想去营救,张都头却派人将我们捆回了大营。我俩没能和大哥共入虎穴,实在有违当日的誓言。”

狄青正思索着,又听李宜说出这话来,忙开解道:“我一个人被掳去还可想法子脱身,若是我们三一同落入敌军手里,要想逃脱岂不是难上加难。”

“大哥此言甚是,下回若有险情,大哥也不必顾我们,咱们三人总得有人活着,才能想出法子来。”

三人说笑几句,还是绕回狄青身上来,张衷好奇道:“西夏人费了那么大阵仗抓了大哥你去,怎么肯轻易放你回来?”



“我也想问,是谁放你回来的。”

三人闻声回头,只见杨景和不知何时也站在营房门口、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

她这话才落地,刘大勇不由分说地上来要拿狄青,张衷李宜二人又惊又怒,挺身挡在狄青面前。

杨景和双眉倒竖,喝到:“混账东西!你们再挡着,就给我一齐滚回汴京去!”

狄青忙拱手请罪:“杨统制要捉拿狄青,也需有个罪名。”

刘大勇一听他开口、怒火便蹭蹭地往上冒,骂道:“进了军营,就别指着老子跟你讲理。”说罢就要上手去押狄青。

杨景和眼神凌厉,冷冷道:“西夏人费尽心思才抓了你去,怎么随随便便又将你放了回来。你勾结异族、图谋不轨,这个罪名够不够?”

狄青不得解释,只道:“末将一心报国,若有半分叛宋之心,甘受五雷轰顶。”

“这样狠厉的话也能张口就来,”杨景和只当他已归顺西夏、成了亡命之徒,“你若是不服,就说说,你是如何被掳去,又如何从西夏逃出,又是如何保全自己以至于、竟无一点外伤?”

狄青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郑重道:“党项人并非为末将而来,那日我军虽受了党项人埋伏,却无一人伤亡,试问,党项人若真是为捉拿末将而来,何不趁机斩杀一二宋军?若按杨统制所言,此事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刘大勇听他又要鬼话连篇,生怕杨统制也被他唬了去,骂道:“狼心狗肺、油嘴滑舌,到这时候还要狡辩!”

说话间捏了布团便要塞他的嘴,却听得杨景和制止道:“你且让他说完。”

刘大勇心下暗骂——果真又被这小子钻了空子,下回抓住他,可要先撕了他的嘴。

狄青解释道:“那日党项人不与我军发生冲突,只不过是担心一旦我军将士有伤亡,张都头便会与他们厮杀到底;他们气势汹汹引我们出战,到地势难明之地便四散逃去、全无对战之意,为的就是我军尽快撤军回营,以便带他们熟悉通往延州的路。”

杨景和闻言微微变了脸色,李宜张衷二人更是低呼中计。

刘大勇却不信他,驳斥道:“要真像你说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去?”

狄青听他明摆着抬杠,不怒反笑道:“大概是末将杀的人多了,冤家找上门来了。”

刘大勇听得这一句也哈哈大笑:“放屁!他们要是真是因为你杀了人才抓你,还会让你活到现在?你他娘的自己都圆不了,还在这骗鬼呢。”

话已至此,狄青只得无奈道:“末将虽被西夏人俘虏,却有幸遇见一位旧时的朋友——许多年前,她欠了末将的人情;这次承蒙她搭救,末将才得安全回来。”

刘大勇听他这故事天马行空,骂都懒得骂,又听杨景和的声音仍是平静冷漠:“有本事放你出来,看来你这朋友在西夏还真算个人物;有这样位高权重的朋友,你还愿意待在延州做个小小的指使、受别人的号令?”

李宜听她全是恶意揣测,开口争辩道:“大哥与我二人拜了把子,就不会背信弃义;况且,大哥的兄长还在宛州,他知道叛宋是什么罪名,自然不会归顺西夏。”

杨景和还欲再驳斥,却见狄青目光坦然、朗声道:“末将已将事因解释清楚了,杨统制要怎么想是您自己的事情;恰好末将也没有说服杨统制的妄想,再多说也无益。”

杨景和听他此言嚣张跋扈,冷哼道:“来日方长,把你的狐狸尾巴藏好了。”

“多些杨统制提点。”

17 擒生

军中渐渐有流言传起,四处都议论着狄青到底是不是奸细,更有甚者竟编排着前些日子狄青打的胜仗都是双方一齐做的戏罢了。

时日一久,狄青麾下的小兵们也懒散起来,实在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这日得了闲,狄青便往知州范大人府上去,门口值守的卫侍进去通传,片刻之后退了出来,只说大人在议事,不便见他。

自回了延州后,狄青已吃了几回闭门羹,范大人要么是在小憩、要么就是在议事,总之是遇不上好时候。

范大人不见他,他总不能硬闯进去,只得折头回校场上来。

张衷二人见他面色不佳,忙搁了长矛走过来,李宜关切道:“大哥不是去范大人府上了吗?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狄青在一旁挑了把长枪、拿着往校场上去,轻描淡写道:“范大人在议事,不方便见我。”

张衷冷笑一声,道:“肯定是那个女的在范大人跟前说了大哥的坏话。”

狄青倒觉得杨统制不至于将这等捕风捉影的话说给范大人听,他刚想出言制止张衷,却听得刘大勇讥笑着骂道:“有些人啊,平时训练的时候偷懒,等到被人抓去了也就只能投降了。”周围的士兵听出他意有所指,都哄笑起来。

在这些将士眼中,他们的归宿除了破敌凯旋便是战死沙场,其他的活法都是苟且偷生,而狄青落入敌手却能全身而退,实在是有悖他们的认知。

“还有些人啊,平日里再怎么努力训练,只怕也打不过狄指使的一根指头。”三人闻声回头,却见是毛谷来了。

张衷李宜二人见有人声张正义,一时大喜,颇有些在枫林寨拉了人入伙时的兴奋。

城里的士兵多是听的传言,说狄青如何厉害,心里也想见识见识,霎时起哄道:“刘副将,你就跟他比比,凭他那干瘦的身板,我们可不信他能打过你。”

刘大勇瞧着狄青虽高大却不壮实,便拿了长矛起来,面上尽是挑衅之色。

狄青自知这一比输赢他都落不着好,便提了枪往角落去操练。

四周的士兵瞧他躲了开去,一齐发出嘘声来。

刘大勇见他露怯了,洋洋得意地向身边的人大笑道:“你们不是想看看那些党项士兵吗,瞧瞧,就是这个怂包样。知道自己不行,就多多训练,要是叫老子几声爷爷,老子还能指点你几句。”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张衷毫不退让、伸长了脖子骂回去:“我大哥是懒得跟你们一般见识,就你们几个,加起来还不够我大哥出两只手的。”

狄青听到党项两字微微侧耳,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仔细听着他们说话,果真就有人问:“什么党项士兵?”

刘大勇嘿嘿一笑,昂首道:“前些日子有几百个党项士兵到金明砦投降,李将军把他们全部关在大牢里,现在请示范大人的意思,看要不要发配到南方去。喏,这几个,天天想看看那些党项人长什么样。”

刘大勇旁边的人贼眉鼠眼、笑容猥琐:“我是问你那些士兵里有没有胡妞儿,谁想看男人啊。”

有人起哄道:“有又怎么样,你还能把那胡妞儿救出来啊?”

那人摸了摸下巴,笑道:“救不出来,我还不能进去吗?”

刘大勇正欲骂说军队里怎么会有女人,转念一想——杨统制不就是个女人吗?

刘大勇对杨景和又是害怕又是喜欢,这一类比后再回头看那人的猥琐模样,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骂道:“没出息的东西。”那人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当即闭了嘴。

一旁有人笑道:“听说党项人血性得很,怎么还做出投诚这种事来。”

张衷一听就来了劲,笑道:“这还不简单?我大哥前些日子都抄到他们老巢去了,他们怕了,自然就来投降了。”

刘大勇啐了他一口:“我呸,你们打的那是部族骑兵,这回来投降的是擒生军。喂,你们他妈的知不知道擒生军是什么?”

张衷哪里懂这些,心虚地望了一眼李宜,只见李宜也耸耸肩摇头,两人面面相觑。

众人见了又是尖声怪气地嘲笑,有人讥讽道:“你大哥不是有个西夏朋友吗,你问问他去?”

刘大勇难得扬眉吐气一回,乐得合不拢嘴:“连这都不知道,还说抄到敌军老巢了,也不嫌臊得慌。”

方才被打那人谄媚道:“刘副将跟我们说说,也让小的们长长见识。”

刘大勇装模作样抬了抬下巴,滔滔不绝道:“你们知道,党项人都是不种粮食的,叫做什么游牧民族——这游牧、就是没有固定呆的地方。

你们想啊,那草原那么大,你没个固定的地方,皇帝也没法管,只能拉拢各个部落的统领,让他们来替自己管;所以西夏人的军队大多都是部落的骑兵,这里头有一些厉害的,就被选出来当擒生军了。”

有人道:“这么说来,他们还是算党项人里头最好的?那怎么还要投降来?”

刘大勇被这一句问住了,大手一挥道:“那都是因为李元昊治军不严,要是我手底下有人去投降,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你们一个个的在这坐着,等着我给你们端茶来吗?”

众人正聊得开心,忽而听得一声洪亮威压的女声,忙捡了兵器四散去了。

张衷李宜二人也怕她得很,正想往一旁躲,却见狄青径直朝杨景和走去。

杨景和见狄青迎面而来,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又听得他道:“杨统制方才可是和范大人商议党项士兵的事情?”

杨景和闻言斜睨了一眼刘大勇,刘大勇自知失言、漏了杨景和的底,转身往一旁一溜烟儿地跑了。

杨景和冷笑道:“怎么,你以为我去跟范大人告状了?”

狄青正色道:“杨统制要和范大人说什么,末将无权干涉,只是那些党项士兵实在留不得。”

前些日子金明砦城下突然有大批士兵投诚,这些人个个手无寸铁,为首的那个更献了一张横山以西的地图,又详细阐述了夏军的布防战术;都巡检李士彬上奏禀明了此事,请求将这些士兵派往南方。

今日她与范大人一同研读过降军的奏报和所献的舆图,觉得其中大有文章,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且待核实那舆图真假再谈。

而这狄青,只是听了刘大勇的只言片语就到她面前来说这些人留不得,实在是司马昭之心。

18 落平阳

杨景和暗里冷笑连连,面上却不置可否。

“杨统制试想,党项人在河西之地生存了数百年,朝夕之间却被汉人追杀奔逃、流离失所,他们奋战了数十年才从汉人手中夺回故土,怎会甘心投入仇敌麾下”狄青见她无动于衷,又道,“再者,末将听闻李元昊礼贤下士,厚待兵卒,这些人若不是敌军安插的内应,又怎么会叛逃到金明砦投诚?”

杨景和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忍不住讥讽道:“狄指使好像很了解党项一族?”

“实不相瞒,末将在宥州听故人说起党项民族的旧史、特意打听过此事。”狄青坦然道。

杨景和向前跨一步,定定地望进他双眼、冷冷道:“狄指使若是觉得李元昊‘礼贤下士’、‘厚待兵卒’,大可不必委屈自己留在延州。”

狄青被她这一句噎得莫名其妙——他不过是在说李元昊的治军手段,怎么从她嘴里重复一次,竟像是他吹捧奉承李元昊似的。

“末将是说,李元昊并无苛待士兵之嫌,这些士兵叛逃实在没有道理。”

杨景和冷哼一声:“我实在是不知道,狄指使要的是什么道理。”

狄青无奈道:“退一步来说,就算这些士兵不是内应,将他们留在金明砦也无益,何不送到别处去。”

“他们的嫌疑和狄指使比实在不足挂齿,狄指使尚且能留在延州,他们又为何不能呢?”杨景和一脸漠然,说罢抬脚往一旁去了。

狄青听这一番话的逻辑实在是匪夷所思,望着杨景和的背影连连摇头,叹道:“简直不可理喻。”

张衷二人方才在一旁听着,此时才走上前来,李宜摇头叹道:“跟杨统制真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哪怕说错一个字,都会全盘皆输。”

张衷伸手拍了狄青的肩,笑道:“大哥,跟女人讲道理是永远都讲不明白的,你就别费劲了。”

狄青面上仍是不可思议之色,连连摇摇头道:“我同她是讲不清楚了,你们暂且帮我挡一会儿,我再去知州府上找范大人说。”

狄青快步出了军营,径直往知州府上来,那守门的侍卫拦了他,冷冷道:“范大人正在府中议事,还请狄指使改日再来。”

“实在是有要事通报,还请这位大哥代为通传。”狄青道。

同时当值的另一位侍卫却没有这样好的耐性,直言道:“狄指使已经来了这许多次,何必还要掩耳盗铃呢,范大人摆明了不想见您,您就请回吧。”

狄青一咬牙,卸了两名侍卫的兵器、抬脚便闯了进去。

狄青步伐轻快,侍卫跟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直到廊下才追上他。

此时已过申时,范雍处理完公务,正在廊边喂着笼子里的雀儿,待到听见吵闹回头来看时二人已到了廊下。

那卫侍见已闹到了大人面前,也不再挡狄青,忙跪下来告罪,范雍也不做声,只使了个眼色招呼他下去。

狄青自知失礼,开门见山道:“末将甘愿受罚,冒昧前来只为同大人说一句,那些党项士兵留不得。”

范雍听了、冷冷道:“话我听到了,你回去领二十杖吧。”

从前范雍对他说起话来都是和颜悦色,哪里有这样不顾情面的时候,狄青暗自长叹一声,应道:“末将谨遵大人教诲。”

范雍说罢也不管狄青仍自站着,转身就进了书房。

——从前杨景和也说过这小子巧言令色、狡猾奸诈,怪只怪那时被他唬得上了头,瞧不清他的真面目,幸得延州通判计大人前些日子点醒他。

如今细细想来,这小子从前便是一味的奉承讨好,哪里有半句真话。

转念又想,狄青如此反对留下这批士兵,想来是忌惮他们手中的情报。

如此一来,他断断不能让狄青如愿抓了这他们,更不能让这批士兵流放到南边去。

范雍心里拿定了主意,快步走到大案前展开了李士彬的奏报,提笔写到:

驳回南放申请,于金明砦收编入军。

却说狄青被罚了二十板子的事一顿饭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大营,张衷李宜二人胡乱用了些饭菜,要上前去替狄青打些、送到屋里去。

管饭的小卒见他们二人又来了,不耐烦道:“每个人每天都是有定量的,照你们这么吃还不得把军饷吃空了。”

张衷一听就要发作,李宜忙拉了他,心平气和解释道:“狄指使受了罚下不得地,我们是替他打回去。”

那小卒从鼻子里一声嗤笑,推开他二人的手,道:“去去去,咱们这什么时候还有代领的道理了,你们空口白牙地说替他领,一会儿他又亲来吃了,这可不是吃了两回。”

从前张衷挨了板子,饭都是由狄青送到他屋里,张衷听着分明是这小卒找茬,怒道:“狄指使还能贪你两个馒头吗?!”

“叛国投敌的事情都能做出来,骗两个馒头有稀罕的?咱们的军饷本来就少、刚刚够大伙儿填饱肚子,如今还要养着这种叛徒,我呸。”那小卒满是鄙夷。

张衷怒火攻心、伸手就去抢那馒头,那小卒大惊之下忙去拦他,二人推推搡搡间打作一团。

一旁吃饭的小卒都乐得看热闹,有几个胆子大的还趁机去摸了两个馒头揣着跑了。

这头正闹着,众人却听得门上清亮的一声:“又在闹些什么?”

那管饭的小卒见是杨景和,忙翻身起来,指着张衷道:“他来抢弟兄们的馒头。”

“我是替狄指使来领的。”

那小卒见蒸笼上的白布掀开了,朝张衷二人啐了一口道:“你拉着我打架,他就去偷我的馒头,我说你们怎么死心塌地地跟着那叛徒,原来都是些下贱东西。”

李宜强忍着愤怒,问道:“你几时见我们拿的馒头,方才我一直拉着你,哪里有功夫偷你的馒头。”

几人正七嘴八舌地吵闹着,却听得堂上一声厉喝。

狄青趴在榻上出神,心里满是惆怅。

从前范大人赏识他,他事事都能说上几句话;等到遭了白眼、受了冷落,他才知道,在这军营中做一个小卒、做最末等的军官,原来是这样暗无天日。

他分明知道金明砦来投诚的人是内应,他努力地扭转着局势,偏偏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件事,都将事态推向更坏的地步。

他正暗自叹气,却见张衷李宜二人捧着几个馒头来了。

张衷平日里欢天喜地的,此时却闷不做声,狄青见了难免问起。

张衷添油加醋地说了个大概,又狠狠骂道:“这些见风使舵的狗东西,要不是大哥你不准,老子就一把火把这儿烧了。”

“好在杨统制出面,我们才能拿出这几个馒头来。”李宜生怕狄青寒心,忙拉了张衷解释道。

张衷听了也压下怒气,附和道:“她不知怎么的还转了性了,竟然帮了我们一回;今日就当欠她一个人情,往后我们也帮她一回。”

19 满城絮

夏日炎炎的炎炎暑气终于消磨殆尽,秋风席卷着寒意占领了兴庆府。

国子祭酒崔府内苑里,含山吃罢一碗银吊子熬的燕窝粥,搁了碗娇娇笑道:“她真抓了那天将?”

粉杏招呼小丫头收了碗下去,笑道:“先是抓了,后来又放了,满兴庆府的茶肆里都在说这事儿呢,说什么——英雄美人,惺惺相惜。”

含山一听便来了兴致,追问道:“那是怎么说的?”

“也不知道谁写出来的本子,说是百花公主去了宥州,有意要抓了狄天将回京邀功”,粉杏说得眉飞色舞,“不想那狄天将原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生得一表人才,百花公主一见之下便芳心暗许,两人又如何如何,后头的我就没听着了。”

含山乐得合不拢嘴,忙道:“你叫两个人去听,也回来给本宫说说,这本子倒是新鲜。”

——大夏引以为傲的百花公主,与敌军将领互生情愫、暗通款曲,含山愈想愈觉得有意思,掩了嘴笑个不停。

粉杏想起前些日子驸马爷说的话,低声道:“前些日子,公主不是还托皇后娘娘替那位说亲吗;如今惹了这事儿,只怕亲事又要搁下了。”

经她一提,含山也想起这事来。

前几月崔子怀在含元殿门口撞上了张元和百花,见张元似有尚公主的心思,回来和含山提了几句,含山便记挂上了。

过了几日,含山送去修内司的蝴蝶打成了步摇,她亲自送了一只到仙居殿给皇后娘娘,顺带着就说了百花和张元的事,还特意请皇后娘娘多加照拂。

“患难见真情,张元这时能挺身而出,才显得尤为可贵。”

含山不以为然,眸子里笑意盈盈。

“放了?”贺群正在校场上练枪,听得这话停了动作,讶异非常。

贺兰媚眼一转,点头道:“放了。”

“放了?”贺羡实在想不明白,按军中的规矩,平日里连个俘虏都不能随便放了,何况这次还是威名在外的狄天将。

见贺兰不咸不淡地斜睨自己一眼,贺羡挠着头解释:“你别这样看着我,这事儿别说我了,你就拿去跟父亲说,他也不会信啊。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人自己逃了,公主抹不开面儿,才说是放了他?”

贺群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伸手敲了贺羡的后脑勺,摇头叹道:“贺羡啊,我经常在想,你这脑子长在这是不是就为了好看的。”

贺兰一族都生的长眉细眼,而贺羡更是高鼻薄唇、转盼多情——有这样一幅好皮囊,贺羡从小到大都被人夸惯了,听得这话嘿嘿笑道:“大哥,你要夸我生得好直说就是了,说得这样隐晦我很难听懂。你们还没说呢,那人是不是跑了?”

“这话要是公主放出来的,她干嘛不说把那人杀了?”贺群满脸的鄙夷,不耐烦道,“说是放了、那就是放了。”

贺羡不肯罢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公主干嘛要放了?”

贺兰在一旁听的头疼,忍不住打断道:“我来不是跟你们说这个,公主想请你们帮个忙。”

贺群精神一振,正色道:“公主有吩咐,我自然万死不辞。”

贺羡被这话吓得精神一振,也忙收敛神色、点头附和。

贺兰白眼一翻,皮笑肉不笑:“你们不必紧张,只是叫你们请张元吃个饭,哪来的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贺羡听着,觉得这个差使还不如刀山火海呢,他面有讪讪:“张大人是中书令,我俩哪来的面子高攀,只怕请不来。”

“公主说了,你们去请,张元就会来;公主还说,你们若得闲,跟张元走得越近越好。”

见贺群贺羡二人面面相觑,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贺兰偏着头笑道:“话传到了,我还有事,你们接着聊。”说罢转身出去了。

身后贺羡还在问:“大哥,到底为什么啊?”

“你真把他放了?”

皎月斋的正屋里,楚清倚着绣垫,捧了汝窑茶盏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时值九月,楚清刚出了月子,此时瞧着两颊饱满红润,湖蓝暗花绫衣下身段也不如从前玲珑,反而有些慵懒富态了。

百花细细地看着账册,只轻轻嗯了一声。

楚清愁道:“你这一放,倒是全了义气,但陛下那边你又打算如何交待?”

“我抓了他回宥州,非但没有对他用刑,还锦衣玉食地照顾着他,可不是为了还他的恩情。关他二十余日,好好地放回去,你猜,延州的将领官员会怎么想?”

楚清眯了眼、缓缓摇了摇头,又听得百花道:“我派了四队骑兵去金明砦投诚,李士彬非但没杀他们,还尽数留下、编入本军了。你猜猜,这又是谁的功劳?”

楚清连连咋舌,道:“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个两面三刀、功于心计的人?”

百花饮了一口花果茶,笑得狡黠:“如今发现也不晚,以后警惕着些就是了。”

“不过茶肆里的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传得满城皆是,只怕是有心人所为。”楚清伸手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提醒道,“你合该派人去查查,看看他们想做什么,也好有备无患。”

百花复而低头看起账册来,前些日子她和爹爹都不在兴庆府里,许多事情都搁置了。

她闻言头也不抬,答道:“还要查么?中书主事,吴昊。”

“中书省,张元的人?”楚清眉头微蹙,奇道,“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对他有什么好处?”

见百花摇了摇头,楚清又叹道:“现在满城都在说百花公主和狄天将一见钟情,却拘于命数只得做对苦命鸳鸯;张元和安亲王府也没什么过节,何必要害你,除非除非他想尚公主?!”

楚清提及此处,越想越觉得靠谱:“兴庆府流言四起,不仅有损你清誉、更会扫了皇家颜面,如此一来,他向陛下求娶公主也有了胜算。”

“只怕他的胜算,还不止如此。”百花也不说上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隐隐的担忧。

楚清瞧她仍是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哪有少女怀春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你坦白讲——你抓了狄天将回宥州,却不让他在牢里受苦,这是早有算计,还是舍不得?”

20 小飞挂

秋风微凉,隐隐吹来些桂花的香气。

百花拿着账册的手微微一僵,愣怔着想起他在火光中毫不慌乱、笑着说别来无恙的时候,抬头笑道:“这世上哪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楚清身体往前倾,眨眼笑道:“坊间传言,狄天将不仅骁勇善战、更是丰神俊朗,听着比张元更似良配。”

百花放了账册,同一旁站着的两人笑道:“怪道一孕傻三年,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秋雨和白芷听惯了她说这些胡话,都掩了嘴笑。

楚清也不恼,笑道:“难不成你还愿意嫁张元?”

“我现在啊,满心都是战事,没功夫想这些。”百花伸手合上账本,反问道:“倒是你,怎么急着把我往火坑里推。”

楚清一听来了精神,不知想起些什么,登时双眼放光道:“我是担心你被张元算计,我现在想明白了,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先发制人。”

百花也拣了一块糕饼来吃,听了这话忍不住挑眉,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

楚清起身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换上一脸肃穆神情、厉声道:“民族大业未竟,我哪有心思谈这些。”

百花和白芷闻言一愣,却见秋雨扑哧一声笑道:“侯爷平日里就是这样跟娘子说话的。”

“我哥哥可是这兴庆府里首屈一指的好男儿,你俩凑在一块既不委屈了谁,也不必担心有人妨碍你们操心国事了”楚清愈想愈发觉得妙,走到百花跟前拉了她的手,“哥哥过几日回来,我便跟他说这事儿。”

百花懒得搭理她,只听得仁多黎廷要回来,追问道:“黎廷哥哥要回来吗?”

“下旬便是父亲忌日了,他自然要回来。”楚清冲她眨了眨眼睛。

百花递了一块糕饼给楚清,也眨着眼睛谄媚道:“那,请黎廷哥哥帮个忙。”

张元和吴昊在宋时是同乡,一齐落第,又一齐来了西夏,两人特意取了“元”“昊”二字,果真引得李元昊的关注,张元颇有学识,三言两句就得了李元昊的赏识,连带着吴昊也得了重用。

此时秋风肃起,兴庆府里的乔木渐渐枯黄落叶了,空气里隐隐有桂树的香气。

张府园子里值了茂密的翠竹,此时仍是清秀挺拔、郁郁葱葱。

竹林掩映下,书房里有两人端坐对弈,棋盘上黑白分明,看不出胜负来。

吴昊低声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坊间最爱听这档子情情爱爱的戏码,两三日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张元落下一子,提醒道:“宫墙高着呢,那一道丹凤门,内外可是两个世界。”

“特地养了几只鸟儿飞到御前去,不怕陛下听不到风声。”吴昊心领神会,笑着解释道。

张元暗暗点头,复而专心看着棋局,方才吴昊三子挂角时,他正专心打劫不曾理会,此时才看出那是一招小飞挂。

小目定式中小飞挂颇为灵活,稍有应变不当便易落得一间高夹、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张元思忖片刻,还是舍不下那一角数十目,试探着落下白子。

吴昊瞧他迎难而上,笑道:“你此番大费周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公主这个名头?”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张元又落下一子,低声笑道。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响起三声轻叩,有女使推门而入,禀道:“军器监贺府递来帖子,酉时在东江酒楼宴请大人。”

张元吩咐道:“留下帖子,回一份礼去。”

女使应声下去了,吴昊瞧他波澜不惊的模样,奇道:“大人几时和军器监贺府有了来往?”

张元仍是专心看着棋局,并不答他。

“是百花公主?她想干什么?”片刻之后,吴昊恍然道。

趁着吴昊分神的片刻,张元落下第三颗白子。

——三子托角,黑白双方暂时安定。

只能求个和吗?

“她想干什么,自然要去了才知道。”张元定定地看着棋局、喃喃道。

九月下旬,仁多黎廷回了兴庆府。

边关不比都城里条件优渥,仁多黎廷在烈日风沙历中练了两年,渐渐脱了少年的锐气,成熟稳重不少;仿佛从兴庆府里的樟子松变成了大漠中傲立的胡杨柳,见之可知其刚劲坚韧、顽强有力。

宣政殿上,李元昊大大地夸赞了一番仁多黎廷——这两年河湟地区的蕃部虽不时有异动,却全数被镇压了下来,河湟地区有忠勇侯和汪洋将军,河套平原则有安亲王,大夏国的后方可谓坚若磐石。

褒扬赞赏罢了又有礼官高唱赏赐,以表对忠勇侯府的嘉奖、对老忠勇侯的追悼。

待到议罢朝事出来,朝中的知交都簇拥着黎廷说话,其中不乏奉承之辞。

仁多黎廷出了宣政殿、瞧见张元在前头不远处,拱手向诸位大人告了罪,抬脚去追张元。

忠勇侯府如今炙手可热,张元虽是清高孤傲,却也有心结交,因而回头瞧见仁多黎廷时,还往回走了两步到他跟前,同他拱手见礼。

黎廷还礼笑道:“久闻张大人大名,只因人在边关,今日才来拜见。”

张元听得这一句,心头熨帖至极,忙说谬赞,邀约道:“侯爷若是得闲,何不移步天香喝两杯?”

两人一拍即合,定下时辰后便分头回家更衣了。

夜幕降临,兴庆府四郊都归于寂静,唯有城中长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长街一头的东江边,两座高楼比肩而立,一座高大辉煌,正是东江酒楼;而另一座繁复华美,便是天香楼了。

比之东江酒楼的富丽堂皇,天香楼外头挂了五彩的绢帛,随着夜风袅袅而起,灯光穿过绢帛晕染开、比月色还柔软些,像极了犹抱琵琶的少女。

张元和黎廷二人正临窗而坐,俯瞰长街华灯,倾听东江涛声。

黎廷端起酒壶满上一杯,笑道:“许久不回兴庆府来,听着这莺歌燕舞,吃着珍馐佳肴,实在有些乐不思蜀。”

张元恭维道:“侯爷为我大白高国镇守边疆,是不世之功;我等得了侯爷的庇护,才得在此处苟延残喘。”

黎廷饮尽一杯,只觉得酒香馥郁,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瞧着桌子,忍不住轻叹一声。

张元见他年纪轻轻便唉声叹气,忍不住笑道:“不知侯爷有什么心事?”

黎廷回过神来,笑着掩饰道:“哪有什么心事,不过过这样的神仙日子,有些感叹罢了。”

张元听他推辞,不好多问,正好楼上有琴声响起,四周的人声渐渐低了。

仁多黎廷奇道:“这是怎么了?”

此时周围已静了下来,黎廷的这一句清清楚楚落到旁人耳朵里,有人笑道:“是花魁贺娘子来了。”

从前老忠勇侯在时,仁多府上家教甚严,黎廷虽未来过天香楼,却听过贺娘子的美名,不由得转头去看。

21 一间拆

天香楼寂静无声,只余下雕梁画柱上缚的绢帛随风而起,似乎要脱离尘世、飘然而去。

偌大的舞台上有女子金纱白裙、头上发髻如云,只见她怀抱琵琶,指若柔荑,轻拢慢捻。

琴声清越婉转,明丽轻快,女子的声音宛若,绕梁而来——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原来扮的是杨妃。

黎廷合上眼细细听着,那歌声如山间细流,那弦乐如昆山玉碎,他从来不知道,《长恨歌》竟然这样悦耳动听——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琵琶声悠悠停住,黎廷睁眼,只见舞台四周也燃起灯烛,台下有艺伎或抱琵琶,或抚瑶筝,或持长笛。

那女子走到舞台中央,足间轻点地面,霎时丝竹管弦一起,如同上元仙乐惊破时空而来,众人忍不住高声叫好。

白衣女子仿佛踏着仙乐而来,挽轻纱于皓腕,长袖曼舞,袅袅娜娜。

众人得见此景,如回大唐盛宴,如入月宫幻境,又是感叹又是喝彩。

拍序低缓柔和,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待到十二段奏罢,丝竹管弦一停,只有那白衣女子兀自踏空而舞,像极了广寒宫里无人与共的仙子。

众人还未看够,只见四周灯光一暗,那白衣女子复而抱起琵琶,声音幽怨而凄厉——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琵琶声由缓入急,如狂风骤雨: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众人被急促的弦乐歌声狠狠地揪住了心,只觉得那弦上凝结了万钧之力,此时一声利响,弦声歌声骤然停住。

众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琵琶声复而变得和缓起来: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随着歌声,似有山河画卷在眼前展开,却只见空山寂寂、冷月暝暝。

琵琶声渐渐停了,只听得那女子轻叹一声,唱到: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唱罢抱着琵琶飘然而去,众人寂静片刻、待到回神后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仁多黎廷忍不住抚掌感叹,方才听他问话的客人瞧他这模样,心满意足地笑道:“贺娘子逢三才会露面,你可遇上好时候了。”

“要不,请那贺娘子出来喝两杯?”张元瞧着他连连点头赞叹不止,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出言试探道。

黎廷知道贺娘子是个清倌,不愿坏人家的规矩,忙推辞道:“不必了。”

“在下是怕侯爷见此绝色,茶饭不思。”张元笑道。

仁多黎廷看了这一阙霓裳羽衣曲,兴致高昂的很,忙举了酒杯笑道:“张大人这话说得,教我我不多喝几杯都不行了。”

天香楼白日里不待客,晚间却是彻夜不休的,黎廷出天香楼时已喝得不知年月了;张元架着他,瞧见夜市换了鬼市,便知已到半夜了。

张元正欲将仁多黎廷交由侯府的卫侍,却见黎廷推开旁人,踉跄了两步,道:“你们做什么,我还要和张兄把酒言欢呢。”

说罢仍攀了张元,笑道:“我今日见了张兄,才知道,什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张元见此情状颇为无奈,忙上前搀了他往忠勇侯府去。

“此间乐,不思蜀。”仁多黎廷喝得迷迷糊糊地,低声道,“河湟有汪洋将军就够了,为什么非要我守着。”

张元扶着他的双臂微微一僵,又想着小侯爷到底是年轻气盛,耐心安抚道:“侯爷不想去河湟,那想去哪啊?”

“大宋!”黎廷听得这一问,好似清醒了许多,兴奋道:“去宋夏边境啊。我跟你说,能把宋军杀个片甲不留、挥师东进、入主中原!那才风光呢。河湟之地啊,到此为止了。”

张元听他一番妄语,笑道:“河湟乃是肘腋之地,若要进取大宋,还得后方安定啊。”

黎廷摆了摆手,低声道:“谁爱去谁去。我堂堂忠勇侯,足以独当一面,凭什么要在小汪洋手下做事。”

身旁的小厮听得这一句,心虚地抬头望了一眼四周,好在此时已过三更,四下杳无人声。

张元向来都觉得汪洋氏一族乃赳赳莽汉,徒有匹夫之勇,此时听了仁多黎廷这话,虽是得意、却不接话,心思一转笑道:“侯爷远在西凉府,大概不知道、宥州已被百花公主捷足先登了。”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阿皎她不喜欢宥州。”黎廷得意道。

原来她的小字是皎。

张元心头蓦然漾起一片涟漪,笑问:“公主哪会不喜欢宥州?”

“你别不信。阿皎还和我赌了三瓮陈酿的白葡萄酒,若我能说服陛下,将我调往宥州、换了她回来,阿皎不仅认罚,还得做一道佛跳墙来谢我。”黎廷乐道,“张兄你是宋人,可曾吃过佛跳墙?‘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跳禅墙来’,啧,当真这般好吃?”

张元笑道:“佛跳墙是南边的吃法,我长在随州,也不曾吃过。”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忠勇侯府,黎廷抬头瞧见敕造的匾额,起身站稳了,笑道:“今日多谢张兄款待,等我得了阿皎的葡萄酒和佛跳墙,再请张兄一醉方休。”

两人就此告了别,张府的车一直赶了车跟着,张元这才乘了车辇回府里去。

中书令府的正厅仍亮着灯,张元虽多喝了几盅,神思却还算清明,远远瞧见是吴昊等在那。

吴昊亥初便到了,先是坐在书房里,后头实在耐不住了、又换到正厅来候着;到了后半夜终于听得门上响动,忙起身来迎。

张元心底正有盘算,招手唤他往书房里去。

“借调忠勇侯往宥州?”吴昊刚坐下,便听得这没头没脑地一句,难免疑惑至极。

张元饮了一口茶,将今日和忠勇侯喝酒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原本只想探探他对安亲王府的态度,不成想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吴昊低头沉思着,不置可否。

张元又道:“若是能帮了这个忙,不仅得了忠勇侯府的人情,更能将宥州的人事一并解决了。”

吴昊摇头道:“忠勇侯和公主青梅竹马的,怎么能被一份人情给比下去了?”

“忠勇侯若是有意同安亲王府结秦晋之好,两年前便该有所动作了;能拖到这个时候,忠勇侯即便有意,也抵不过想去宥州建功立业的热血。此事若成,便可做东风了。”张元端了茶盏,满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22 借东风

每年中秋之前,贺兰山东麓的河谷地带便飘散着花果香气,供鲜食的葡萄陆陆续续被摘了送往兴庆府各家府上、正好赶上中秋的筵席,而酿酒的葡萄也要于九月前采摘完。

如今已到十月光景,数十亩的葡萄园中仍有篱笆围着的、半亩的一角,里头稀稀疏疏地搭着葡萄架。

架上有藤蔓攀附,绿叶掩映下可见连串的果实,那玲珑剔透的葡萄瞧着已熟过了头,表皮堆起一层一层的褶子,隐隐散发出果脯一般的、浓郁厚重的香味。

林立的木架之中有两人携手缓步,一个穿着蓝绸明花薄裙,另一个则穿着杏子红的云绡小衣。

楚清闭眼抬头嗅了嗅四周的花果浓香,笑道:“今年中秋之后一场雨都没落过,再熬十天半月的,这‘明月珰’就能摘了入瓮了。”

百花瞧着她酒痴似的,忍不住出言笑她:“难为你一年多不曾沾酒,今日也算望梅止渴了。”

楚清满脸的得意,伸手拨开藤蔓上的绿叶,瞧见那葡萄没有半点虫吃鼠咬的痕迹,心满意足道:“太医说了,我那药只要再喝半月身子便可大好,到时候咱们得在皎月斋大醉一场、才对得起我受的这些苦。”

“阖宫里都在夸你有福气、从遇喜到临盆没遭过半分罪”百花笑道,“偏偏韩夫人不放心,还要拗着太医给你调理,也难为你肯听话,这样多的忌口也忍得住。”

六月暑期正盛的时候,楚清待产的消息传到了宥州,百花马不停蹄地便赶回了兴庆府。

她人到宁国公府上的时候,稳婆已进了产房了,外头坐着的几位御医正从容不迫地喝着茶。

她听多了民间耸人听闻的传言,一路上心里都在打鼓,非要听得几位太医都作了担保,她才稍稍宽了心。

果不其然,兴庆府西边云霞尽染的时候,产房里便有嘹亮的婴儿哭声,有丫鬟雀跃着跑出来,说是生了个哥儿。

夜里一切收拾妥当了,百花也抱了抱那小婴孩——软软的、皱皱的,像是还未熟透的鸡蛋一样。

后来楚清月内百花也去过几次国公府,见楚清胃口好、夜里也睡得香,她还连连感叹菩萨偏心。

宁国公夫人拿楚清当自家闺女似的疼,非要请太医替她开方子调理,楚清平日里没轻没重的,这回倒乖乖喝了两月的药,一滴酒都没沾过。

楚清笑得有些苦涩:“爹爹说,我娘亲就是月内落下的病根,一直都没好透彻过;后头一场伤风,人便去了——想来婆母也是听说了,这才谨慎些。”

百花见提了不该提的,忙转了话头,笑道:“今年的明月珰虽长得好,却也要三五年后才吃的成了,你倒不如盼着我那几瓮美人香。”

楚清闻言,抬眼看了一眼百花,轻叹一声、摇头道:“只怕等不到了。”

百花前些日子托仁多黎廷帮忙,三人说定、事成之日百花便要请出安亲王的美人香来答谢黎廷。

此时瞧她的模样,百花心里咯噔一声,追问道:“怎么了,张元识破了?”

楚清垂了眸子不说话,只管往前走,百花追了两步,急道:“无论如何,你先与我细细说来,知道了他的打算,总不至于束手无策。”

楚清抬头定定地瞧她半晌,噗哧一声笑开:“原来百花公主也有这样慌张的时候,我今儿可算见着了。”

百花知道她拿自己逗趣,伸手拧了她一把,仍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说是不说。”

楚清瞥了她一眼,矜傲道:“我哥哥都出马了,还能怎么?自然是将张大人哄得团团转,我是怕你这美人香留不到给我喝的那日了。”

紫宸殿里,李元昊正细细地看着延州的兵防舆图,若有所思道:“谕令可发出去了?。”

令介木渡回禀道:“三日前已由兴庆府出发,发往西寿保泰、嘉宁、静塞三大军司,各军司领命后点骑,下旬便可集结大军。”

李元昊闻言微微颔首。

张元同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起身道:“陛下此番征讨大宋,可需快马召回安亲王?”

李元昊早已虑及此处,气定神闲道:“回鹘近年来依附于宋朝,一旦我军对宋宣战,大宋朝廷必会联合吐蕃、回鹘两方打击我军后防,安亲王还是留在河套的好。”

“微臣听闻安亲王府上百花公主曾在宥州破敌,臣以为,百花公主长在宋朝,颇通宋学、又精于骑射,是否可代安亲王往宥州抗敌?”有人建言道。

一说起百花公主,立刻便有人反驳:“百花公主抓住了敌军宿将却又放了,此时民间军中尽是流言;此番若有百花公主同行,只怕军心不稳。”

张元这时才缓缓起身道:“没移大人此言甚是。令介大人若苦于宥州无人,臣倒有个人选。”

李元昊搁了奏报,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张元上前两步道:“忠勇侯府世代忠良,而小侯爷仁多黎廷更是颇有智谋、骁勇善战;如今河湟之地有小汪洋将军镇守,可谓坚若磐石不可破,若能将小侯爷调往宥州,一则解了无人之困,二则,小侯爷能借此机会在陛下身旁历练,成长为孙吴之才,也是指日可待了。”

令介木渡犹豫道:“小侯爷数年来只与吐蕃交战,如今骤然调往宥州,只怕不太妥当。”

张元据理力争:“用兵之事自有陛下决策,即便小侯爷真有偏颇,也无伤大碍;按令介大人所言,小侯爷此生便只得驻守河湟了?”

李元昊静静听了,思索片刻方道:“黎廷现下在哪,传他来。”

宫人附在李元昊身旁,低声道:“小侯爷今日去贺兰山了,只怕一时间传不来。”

李元昊微微颔首,只道是容后再议。

张元早已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正襟危坐地等着下一条议程。

李元昊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子的凛然一闪而过。

23 定风波

仙居殿里种了许多桂花,一入十月,满庭的丹桂黄澄澄地开到了尾声,香气变得轻盈而柔和。

李元昊倚在罗汉床上,笑道:“你这仙居殿种这样多的桂树,岂不成了广寒宫了。来年还是种些桃树的好。”

野利皇后替他剥着葡萄,笑道:“桃花太娇嫩了,臣妾不喜欢。”

李元昊接过葡萄来笑道:“桂花也好看,温良娴静,像你。”

那葡萄甘甜多汁,一咬下去满口生津,李元昊不由得赞道:“今年这葡萄比往年更好吃些。”

“贺兰山连着许多日没下雨了,这葡萄一点水气也没有,味道好得很。”野利皇后心里也喜欢,忙附和道。

说起贺兰山,李元昊倒想起午间紫宸殿的事来、说笑一般地讲给皇后听:“张元举荐黎廷去宥州,不料黎廷今日去了贺兰山,只怕也是摘葡萄去了。”

野利皇后奇道:“黎廷在河湟呆的好好的,怎得突然要他去宥州?”

李元昊也不避讳,将张元说的话讲给她听,却听得野利皇后笑道:“这话虽是不假,却不像是张元说出来的。倒像是安亲王的口气?”此

言一出,李元昊如醍醐灌顶——今日朝议之时,他总觉得哪里古怪,此时才算明白了。

张元此番举荐黎廷,与其说是为国举将,倒更像是为将谋职。

安亲王和忠勇侯府世代交好,又是黎廷的长辈,若是他要关照黎廷,自然是情理之中。

可张元来兴庆府时,黎廷早已去往河湟,他们哪来的交情,能让张元在朝堂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今日在紫宸殿上,他才下令传黎廷来,张元却已回了座,像是早将黎廷的动向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投靠忠勇侯府,又以一己之愿插手军国大事,到底所图为何?

想及此处,李元昊高声叫了內侍来,问道:“张元近来和忠勇侯府走得很近?”

那內侍低头回道:“前些日子,张大人和小侯爷是去天香楼喝了一回酒。”

李元昊极少过问官员朝下之事,也不知各人喜好,再问道:“这一回,是少,还是多。”

“若依从前,是算不得少;可近日来,张大人时常与军器监贺家的两位公子在东江酒楼包席。小侯爷与之相较,倒不算很近了。”

李元昊面色一沉,冷笑道:“军器监?铁鹞子?”

那卫侍已吓到在地,唯唯诺诺不敢再言,又听得李元昊笑道:“好啊,好个张元。”

野利皇后向来不喜他多疑,开解道:“臣妾倒觉得,这兴庆府就这样大,难得遇着聊得来的、多吃了几回饭也不许了么?陛下认定了张大人结交武将,臣妾却觉得此事另有缘由。”

李元昊阴沉着脸不说话,野利皇后却蓦然想起一事来。

“前些日子,含山来了仙居殿一回,还送了支步摇给臣妾,说是、请臣妾做个媒。”见李元昊回头来瞧,野利皇后意味深长地笑道,“席间也说起了张大人。”

李元昊闻言向后靠上椅背,微微挑眉。

野利娘娘见他生出几分好奇,反倒轻笑一声、故意卖个关子:“陛下不妨猜猜,这兴庆府中,哪家有这样的脸面,请得动含山公主、又攀得上忠勇侯府和军器监贺家。”

李元昊何须去猜,似笑非笑道:“这样说来,含儿倒是操心起百花的亲事来了?”

野利皇后点头笑道:“百花自幼在宋朝长大,想来和张大人也合得来。”

李元昊冷哼一声:“狼子野心,也敢来攀扯朕的百花?”

十月的风已有些萧瑟了,夜幕中月儿浅浅一弯,月色朦胧,星辉漫天。

小洞庭的湖心亭上三人环坐,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楚清饮了一口花蜜茶,眼神仍定定地望着那晶莹剔透的酒盏,摇头道:“我信了你的邪,跑到这来遭这样的罪。”

百花端起酒盏晃了晃,斜睨一眼道:“喝着我的槐花新蜜还不领情,白芷,给她换普洱来。”

楚清伸手就要拧她,又见黎廷递过酒盏来故意逗她:“这酒香层次丰富,闻之足以开怀,真真当得起‘美人香’三个字。阿楚,你也闻闻。”

楚清本就眼馋至极,哪里还敢闻,捧着茶盏往一旁躲去,叹道:“你们真是好狠的心,也不肯等我停了药一起喝。”

黎廷浅尝一口,只觉酒体丰满,如饮花果,心下登时舒畅,不由得笑道:“你那药还要喝上半月余,我和阿皎过几日便要走了,怕是有心也等不着。”

早间宫里头来了消息,请百花公主处理好府中事宜,五日后随大军东进,往宥州驻守;东边战事一起,河湟也不会安宁,黎廷在兴庆府的日子便也屈指可数了。

说起这茬,楚清就来了兴致,搁了茶盏倾身向前,问道:“坊间流言那样多,怎么陛下还愿意带你去宥州?”

“愿不愿意带我去宥州,端看陛下怎么想;坊间传言再多又如何?”

楚清乐道:“这可真是奇了,张元费尽心思掀起这满城蜚语;结果陛下不仅带了你去宥州,反而还将他留在兴庆府了。”

黎廷道:“中书令结交武将,干涉军务,落在哪个君主眼中都是司马昭之心;更何况,咱们陛下那样谨慎的人,又怎会无动于衷。”

楚清驳道:“这道理你我都懂,张元又怎会不懂?张元若恪守本分,不在殿前失言,凭着和你喝的那一回酒,也算不上结交武将、干涉军务吧?”

黎廷只当是百花布下的珍珑棋局摆了张元一道,因而摇了摇头,撇清道:“你别看着我,我昨儿去贺兰山打猎了,不知道宣政殿上的事。”

百花也摇摇头,坦诚道:“若我早知此事,也不会快马送信到甘州了。”

几人闲话着,眼看着三瓮美人香都见了底,这才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宁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的车马都等在外头,两人也不要百花送,径直往轿厅去。

楚清贼心不死,故作无心笑道:“阿皎为这事担心了许多天呢,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黎廷点点头,又听得楚清道:“要我说,也不必这样紧张,就算张元真的向陛下提了,哥哥也可以去求娶阿皎嘛,我就不信张元能争得过咱们。”

黎廷早知道楚清担忧自己的亲事,回头拧了她的脸,笑道:“你说的什么傻话,我怎么能娶阿皎呢?”

楚清反问道:“凭什么不行?论起模样才学,这兴庆府里还有能比过阿皎的么?”黎廷摇摇头,笑着往前去了。

楚清不肯罢休,追上去缠着他问,黎廷瞧着自家妹子誓不罢休的模样,无奈道:“我一直当阿皎妹妹一般的,怎能娶她呢?”

楚清却灵光一闪、好似想起了什么,愣怔着喃喃道:“你连阿皎都瞧不上,该不会是有龙阳之癖吧?”

黎廷闻言愣在原地,嘴角不住地抽搐着。

24 八卦阵

夏天授礼法延祚二年十月,李元昊亲率大军往横山一脉进发,宋夏之战一触即发。

过得几日,延州也接到了保安军送来的急报:长城岭数日之间出现大批营寨,据探报是党项骑兵;此番来宋大军甚众,沿路胁降汉人,保安军巡检刘怀忠被诱出战,不幸战败身亡。

保安军钤辖卢守勤这才请求延州出兵增援。

范雍听了这急报,即刻请了杨景和及数位官员到府中商议对策。

杨景和听罢大怒,挺身而出请缨道:“末将愿领将士往延安军增援。”

范雍断然否决道:“保安军地小民弱,不足为患;党项人此次定为攻占延州而来,杨统制一旦离开延州,只怕李元昊会从土门来犯。”

杨景和寸步不让:“土门一侧还有李巡检把守,城中又有党项降兵作参谋——想来李元昊也是顾虑那些降兵,才会选择保安军作突破口。”

范雍只是个文人,平日里谈政论道头头是道,可真要上战场领兵打仗、他却是一窍不通;若是此番放走了杨景和,只怕延州城就无人可守了——虑及此处,范雍仍执己见,不肯退让。

通判计用章见两人争执不下,便提议道:“不如让保安军将士民众都撤往延州,齐力协力护着延州、总比分散兵力好些。”

延州都监李康伯却是个铁血正直的,闻言怒斥计用章,执意要全力增援保安军、不能让西夏骑兵踏入大宋领土一步。

厅上众人闹得不可开交,刘大勇觉得这保安军要不要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让杨景和去冒险,忙出言附议道:“范大人所言甚是,杨统制不能离开延州城,万一西夏人攻占了保安军,咱们还得留有抵抗的实力。不如派狄青往保安军增援,他们那伙人经常自吹自擂,说狄青的名号令党项骑兵闻风丧胆,正好给他们个机会证明一下。”

范雍一时如醍醐灌顶,抚须称赞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那就拨四营将士给狄青,让他往保安军增援。”

这头狄青接了军令,午后便集结了将士,在城外与张、陈二位都头汇合,一行两千人,浩浩荡荡往保安军去了。

三日后有小卒传报往卢守勤,说是延州支援的四营人马已到了。

卢守勤听得只来了四营,心中大为不快,又听得领军的将士是狄青,便更没了好脸色,只让个小卒替他们安排了营房。

张衷被那态度倨傲的小卒噎了几句,怒道:“老子是来增援的,他怎么还冲老子甩起脸色来了?”

李宜脾性也算温和,此时都免不了忿忿道:“他要是对这人数将领不服,就向范大人说去啊,跟我们摆什么谱。”

狄青却一如既往地心平气和,笑道:“罢了,忍他一时又如何;敌人没来,咱们倒先内讧了。”

张衷怒道:“大哥,他们就是嫉妒你,你还受这气干什么。咱们不如丢了这盔甲,回枫林寨去。”

狄青听他这话知道他是被气得狠了,凑近了低声道:“你若真是不服,晚上把那小卒拉到黑处打一顿就是了,丢盔弃甲算什么好汉。”

张衷一听,登时喜笑颜开:“这可是大哥你说的,回头可不准告发我。”说罢便和李宜二人出去商量着怎么治治那小卒。

狄青笑着展开了一张牛皮纸,看着上头紧凑而详细地画着横山两侧的城池地势出神。

从长城岭沿浑州川往东南,第一座城池便是保安军,再往后便是延州,党项人若从长城岭来,势必要在小梁山一带扎寨,若能在此伏击,以攻代守,似乎更有胜算。

狄青推演片刻,在地图上做了几处标记,目光沿着浑州川继续往上,洪州,宥州,一时间竟想起那日的大宛良马、夜风和女子的长发。

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第二日卯正,天才微微亮时便有震天的梆子声,值守的卫兵高声叫着,要大伙儿一刻钟内在校场列队。

狄青整理收拾毕了,正好遇到蓬头垢面的张衷,以往这时候他早该怨声迭起了,偏今天笑嘻嘻地,一旁的李宜也是一脸幸灾乐祸。

此时四周人多口杂,狄青不好开口过问,但心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定是他们昨天狠狠地解了气。

果不其然,到了校场上,昨天接他们那小卒鼻青脸肿的,眼角处贴了好大一块膏药。

待到众人陆陆续续到了,卢守勤便厉声斥责军中残害同僚之举,又道犯事者若现在出来自首,还可以从宽处置,若要顽抗到底,就直接杖毙。

虽是说给三军将士听,卢守勤的目光却是定定地望着延州援军。

狄青余光瞥了一眼张李二人,见他们面有幸色,又知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便也不动声色、假作不知情。

好在此事没有闹上几天,便有线报说党项人向着保安军进发了,原保安军驻守的营队分往四周城门驻守,狄青所率四营则往城外御敌。

众人在城外安营扎寨罢了,狄青与张、陈两位都头商议道:“听闻西夏都城前往宥州的将士七万有余,而保安军里里外外,总计不及其十一,若不以奇策破之,只怕难以抵挡。”

张豪与狄青出生入死许多次,旁人或许猜忌狄青,他却始终肝胆相照。

此番来保安军,张豪也是主动请缨跟随狄青,听得这话直言道:“我跟你来了保安军,那就是将这条命交给你了。奇也好,不奇也好,我一定跟你杀到最后。”陈永泰和张豪素来交好,自然也点头附和。

狄青听他二人豪气冲天,朗声称谢、复而道:“我前次从宥州回程时从虎狼山路过,虎狼山西南方一侧杂草丛生、称为黄草塌;另一侧枯木堆叠,称为乱柴沟。

届时张兄领两营人马引在虎狼山两侧,备下火折草料,但看后方火起,便可引燃杂草枯木,趁着火势杀将而出;陈兄引两营人马于杏树峁等候敌军,一旦交手,且战且退,切勿恋战。

毛谷你引四队人马双阳岔屯兵,但看山上火起,可遣人往城中请援,一面领兵杀出,支援陈都头。”

张衷听得毛谷能领一营兵马,跃跃欲试道:“那我和二哥呢?”狄青又接着道:“我们兄弟三人,领四队人马,于虎狼山埋伏,就地烧了他们的粮草。”

25 虎狼山

是年十一月,党项的军队由宥州分三路向大宋进发。

李元昊率十万人马经龙州直取金明砦,进而合围延州;另一侧,蕃将罗逋则从绥州取道承平、攻击宋军侧翼。

而大汪洋将军及百花公主一行,则由宥州领上万兵马浩浩荡荡往保安军进发、以分兵势;大汪洋将军分领六成精兵在前,余下则由跟随百花押送粮草辎重。

这日三更造了饭,百花一边吃着肉羹馕饼,一边嘱咐道:“再有一日的脚程就到保安军了,今日路上恐怕不会安宁,还请将军谨慎行事。”

大汪洋将军比之其胞弟更稳重谦和些,闻言点头应道:“公主若有险情便鸣镝为号,众将士见此信号,便会折头增援。”

五更天时大军便出发了,百花随着大军前进,心中颇觉诡异——怎得越往保安军走,周围反而越发安宁了。

傍晚时分,大军到了虎狼山上,大汪洋将军遥望前川有人马骚动,即刻下令让将士们列阵备战,交战时绝不可轻举妄动。

待到前锋部队过了虎狼山,果然见得有一人冲锋而来,大汪洋将军倒提长枪,拍马迎战。

大汪洋氏久经沙场,极少在这战场上遇到对手,两人过了几十招,对头那人便落了下风、勒马往后退去;大汪洋将军座下乃是河西马,不出三里便追上了那人,两人再过几十招,那人跑马又撤。

四周的党项士兵也冲将而出,大宋的骑兵难以抵抗,一时间死伤众多。

大汪洋将军乘势追出几里,忽而听得背后喊声大作,回头瞧见坡上浓烟滚滚,心下暗叫不好,忙拍马往回赶。

冬月里天干物燥,夜风又大,四周枯黄的树木杂草被火势一引即燃,立时明火浓烟漫天、喧闹四起,哪里还听得见鸣镝。

打头的先锋部队此前得了口谕——行事要万分谨慎——此时一见火势,有人想要往回走去护着粮草辎重,有人又想按兵原地等待号令,一时间人马交错,相互践踏,哀嚎四起,死伤无数。

却说狄青领着一队人马于虎狼山下等候,心下盘算着先锋大队快到乱柴沟了,便高呼着杀将而出。

十数名猛将手持长枪猛,紧跟着狄青冲入西夏军队,后头的小卒则用火折子引燃了树皮干草塞进粮草车辆里去。

狄青挥枪如风、连斩了几员大将于马下,宋军一时士气高涨,数十人可当千百人之势头;等不多时,前头密林处有西夏将士纵马来援,乍看间不下三百之数。

狄青见状一面高声叫后军往两边丛林里逃去,一面拍马去迎敌。

党项骑兵个个骁勇善战,纵使狄青三头六臂,也不能以一挡十,但看他手持长枪,左挥右挡,刚将几名骑兵刺于马下,回头却见刀刃闪着寒光而来;他当即后仰至马上躲开,不防手上长枪却被敌军卸了。

正危急时,只见一把长缨飞过,那党项骑兵落马身亡,张衷二人拍马前来,替狄青解了围,狄青大叫一声:“走!”三人奔入丛林不见。

西夏的骑兵还欲再追,却被统领的副将喝住救火。

狄青一行由丛林往黄草塌去,这头还未出虎狼山的地界,却见前头已有明亮火光;狄青心下忐忑,借着光亮看清地上无甚尸首,暗自祈祷那一队弟兄已过了黄草塌、和张豪一营汇合了。

三人出了密林,却见前头火光之下乌泱泱站着许多人,一时也看不清数量,张衷二人见此阵仗难免阵脚大乱,几欲勒马回身逃去;正犹疑时却见狄青拍马向前、朗声笑道:“百花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张衷二人闻言,登时愣在原地。

再瞧那领头的公主,并无半分惊愕恼怒,只心平气和道:“狄将军真是好智谋。”

狄青笑道:“公主谬赞,在下不过是借了天时地利罢了。”

百花闻言目光一凛,拔出长剑冷笑道:“不知这这虎狼山的天时地利,能不能保你活着出去。”说罢只身向前来战,狄青当即拾了一把长枪,飞身上马去迎她。

一时党项人马尽数而出,三人苦苦支撑了百余招,正心灰意冷间,突然闻得后方喊声大作。

“看来,公主今日是拿不到在下的人头了。”狄青侧身躲过她一剑,朗声笑道,“贵国的先锋部队已被我军拖住了,现在来的,一定是我们的人马。”

话音未落,百花便听见后方有喊杀声四起,她心知狄青所言不假,高声命令撤军;说话间狄青一枪刺来,百花心下大惊,眼见已躲闪不及,咬牙一侧身,用右肩去受这一枪。

不料这枪到她身前堪堪停下,百花趁势出剑直取他面门,暴怒道:“你不杀我?”

此时四周将士已回身去迎敌了,狄青停了手,笑道:“后会有期。”说话间用枪柄在那马臀上一击,那马受了惊,飞也似地往一旁跑去,没入密林中了。

百花紧紧伏在马背上,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只觉心中怒火比那山脚的火势更旺。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却说张豪依着狄青的命令往黄草塌边埋伏下了,傍晚时分便见得有党项人马陆陆续续从大道上过;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山上便有浓烟漫起,将士们见此火势、立刻将黄草塌上的杂草和乱柴沟的枯枝一并引燃了。

待到党项人马一乱,张豪率军趁乱砍杀了一波,又担心狄青一队,忙拍马来援;半路上果然遇上了从虎狼山口败走的友军,一行人又杀回虎狼山。

党项人不谙这山川地势,不敢久战;张豪也谨记狄青嘱咐,不敢深入腹地,双方拼杀了片刻便四散而去,谁也没有再追的意思。

张豪接应了狄青三人,一行数百人不走大道,由郊野空旷处赶往杏树峁。

此时月明星稀,越往杏树峁去,喊杀声越大,混乱中狄、张一行见双方人马相当,料到保安军城内的守军也出来增援了,双方直杀得筋疲力尽才得收兵,宋军这头撤了军,往毛谷屯军之处去。

26 未休战

大战方休,众人解释疲惫至极,加之心里懈怠,都骑着马懒懒散散地晃悠。

李宜此时觉得双腿都脱了力,耐不住心里好奇、还是拍马赶上了狄青、低声问道:“大哥,你那西夏朋友竟然是百花公主吗?”

张衷听了这话,也忙赶上去,好奇道:“大哥怎么会认识百花公主?”

“此事说来话长。”

张衷急道:“那你长话短说,咱们到双阳岔还有十几里呢,你能说多少说多少。”

狄青见四周将士都闲散着,轻声道:“我十岁那年,宛州境内发生洪涝,有人救了我一命——那个人就是百花公主的父亲,西夏国的安亲王。”张衷李宜二人面面相觑,如听天书。

狄青见他二人这样,不由得笑道:“那个时候,安亲王还叫慧真,潜伏在云台寺内偷学拳法;百花公主家里受了灾、没了母亲,这才到云台寺来寻亲。”

张衷忙道:“后来呢?”

“后来,安亲王就带她走了,我小时候只知道他们是党项人,哪里知道他们还是皇亲贵族。”狄青低低笑道,“哪怕是来了延州、听别人说安亲王府的百花公主在河西走廊如何打败回鹘,也只是心有疑惑。直到她来宥州抓了我,我才知道是她。”

“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大哥这么多年没见过她,还能认出她来吗?”李宜奇道。

狄青闻言笑着点头,又想起那日在延州城外,明明隔着夜风、火光、月色和流年,他心底却知道,一定是她。

张衷被党项人马围杀时,心里全想着怎么逃命,哪里有心思去看那公主,后来跑进树林子里,就更没机会看了;此时心下松懈,想起那公主的绰约风姿,难免好奇她长什么样子——那可是公主,他们这种小民,一辈子能有几个机会见到公主。

想起这茬,张衷肠子都悔青了,忍不住好奇道:“百花公主长得什么模样?比起咱们玉玲儿妹子来又如何?”

狄青转头瞥了他一眼,笑而不答。

张衷铁了心要知道,出言诈他道:“怎么?比咱们玲儿妹子还漂亮?”

狄青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他向来不太关注女子的相貌,更不论将谁拿来作比较了;可她鲜活、生动,像是冬阳、像是春风,好像与这世间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张衷见狄青不说话,啧啧道:“大哥,你该不会从小时候就惦记着人家了吧?”

李宜听他越说越离谱,讥讽道:“我看是你惦记着人家吧?”

张衷也不否认,嘿嘿笑道:“我是惦记着呢,下回要是有机会和那公主再见,大哥你一定要叫上我。”

“就算是今天这样生死存亡的局面,也要叫上你?”李宜揶揄道。

张衷嗤笑一声:“什么生死存亡,你没瞧见那公主对大哥客气得很吗?就算今天被她抓去,咱们也死不了。”

说笑间军队已到了双阳岔,众人早已精疲力尽,就地挤着营帐歇了一觉,这一觉还没酣畅,却又见东方天明了。

四营人马从杏树峁一路往前去,只见昨夜交战处横尸遍野;许多将士都是头一次见这场景,被这血腥气味一吹,当即冲到一旁,不敢再看。

狄青听着四周干呕声四起,也有反胃之感。

张豪、陈永泰二人却是在边境数年了,瞧着他隐忍的模样笑道:“头一遭瞧见总会这样,下次就不会了。”说罢吩咐众人缴械掩尸。

狄青心中不适,走到一旁树下歇了片刻。抬眼瞧见这遍野亡灵,竟阖眸念起经文来。

他低声唱着经文,呢喃间仿佛回到云台寺,师父和师兄弟禅坐殿中,慧真师父说,这是三时系念法会,为超荐亡灵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永离茫茫业海。

五更时分,党项军队终于从烈火刀光中冲将出来,寻了一处开阔地带,就地歇了片刻。

百花奔走了一夜,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低头才瞧见手背也被火燎了,虽未见外伤,却亮晶晶地肿着、火辣辣地疼。

这疼从手背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清醒着、紧张着。

四周的将士们三五抱团,就着草地荒野浅浅睡过去。

将士们多多少少都新添了伤口,鲜血和着泥土结成了黑红的血痂。

有的士兵被火舔着了,战衣贴着身子烧得血肉模糊;有的从马上摔下来,又被踏断了腿,盔甲之下的四肢已残缺不全即便如此,党项人马中却听不见半声哀叹和抱怨。

百花静静立在树下,像凝视着众生画像,又像陷入沉思,不知不觉,天竟然亮了。

各营领将一经集结盘点,竟死伤三千余人,轻伤者更众,近半的粮草辎重也被付之一炬。

大汪洋将军半生戎马倥偬,从没打过这样的败仗,一时又是懊恼、又是内疚,叹道:“此番出师未捷,先折了许多弟兄。如今的境况,只怕攻不下延州城了;再者,受伤的将士们也需医治,还请公主下令撤军回宥州。”

百花抬头望着他,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将军可知道,昨日伏击我们的人是谁?”

“是个长脸汉子,武艺虽不精,如今看来智谋却是有余。”大汪洋将军认真回忆了半晌。

百花摇了摇头,道:“昨日一战的主将,是狄青。”

有领将讶异道:“就是传言中那位天将?他不是在延州么,难不成真有移形换影之术?”

百花置若罔闻,又问道:“敢问将军此行,可是为了攻破保安军而来?”

大汪洋将军摇头道:“保安军弹丸之地,我军不过声东击西以分兵势。”

百花点头道:“延州知州范雍懦弱无能、守将杨排风又是暴虎冯河之辈,狄青来援保安军,延州城则无人可守;陛下率大军直取延州,我们也不必攻下保安军,只要拖着他们无法脱身就是了。”

大汪洋将军闻言蹙眉、忧心忡忡:“只怕如今的粮草,也拖延不了几天了。”

百花莞尔一笑,却不答他,只命大军往虎狼山上安营扎寨。

27 锦衣还

却说狄青一行回了保安军,城中军民山呼以待,簇拥着凯旋的将士们进了城中。

卢守勤见狄青打的这极为漂亮的一仗,此前心里的那些猜忌早已没影了,忙迎了狄青一行往钤辖府上去,又问现在该作何准备。

狄青思索片刻方道:“党项人没了粮草,自然不会来攻城了;再等两日,等等他们撤了军,我们也就回延州了。”

危局未解,卢守勤也不敢大肆庆功,只安排了丰足的饭菜犒赏将士一番;士兵们拼杀了一夜,填饱肚子放宽了心,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张衷得此机会打了一仗,不仅自证清白,还打得敌军落花流水,更是见过了西夏国的百花公主;想及此处,他迫不及待就要回延州在刘大勇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午后张衷睡醒了,叫上李宜便往狄青房里来寻他,还未走近便瞧见狄青愁容满面地从外头回来。

张衷二人关切道:“大哥今日也不多休息一会儿,明日赶路回延州,路上又是奔波。”

狄青摇头叹道:“我们回不了延州了,百花公主没有撤军。”

张衷如遭雷劈,愣怔道:“没有撤军?那老子们这一晚上白忙活了?”

“西夏军队没有冒进,而是在虎狼山上扎了营,可见他们也没了底气;只是西夏此番来势汹汹,不知有什么打算,我们还得在此耽搁一阵、观望观望。”

张衷负气道:“他们不走,那就是还有后援呗。我看啊,这仗也不必打了,等着西夏人打到门口,咱们举着白旗投降罢!”李宜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忙拉了他。

狄青也知困境之中难免丧气,只出言将他安抚住了。

第二日夜里,众人直等到三更还不见探子回报。

张衷危言耸听道:“今天我听见他们说,卢大人派出去的探子都跑了。昨天大伙儿都看见了,那些党项人个个都壮得跟牛似的,打起来又不要命,谁心里不怕啊?你们等着瞧吧,今天晚上就有人要跑,哪像我们、还在这白白等死。”

狄青置若罔闻,回头摸了本书来看,李宜也装没听见似的不理他,张衷讨了没趣,往营房里睡觉去了。

谁知夜里果真就有喧闹,众人心里原有些悬坠坠的,此时听闻是出逃的小卒被抓了,反倒安下心来歇息。

直到第三日午后,终于有闻前线急报,说是虎狼山的军队不知何时已撤了。

卢守勤大喜,忙传了探子进来,那探子禀道:“自前日起,西夏大军便无甚大动静;昨儿夜里我大着胆子往那营寨中走了一遭,哪知里头不但无人把守,更是十寨九空,想来他们这几日已分批撤离了。”

众人闻言皆是暗喜,唯有狄青心下觉得事情不妙。

果真只过了半日,衙门里又接到承平寨传来的急报——虎狼山退去的大军并未撤退回宥州,而是反围了承平寨、擒了寨将,还掳掠了大量军民。

卢守勤望着众人讪讪道:“承平寨已沦陷了,再出兵相援也无益;况且党项人马足足万余,即便被烧了一遭,却也不容小觑。我等还是退守保安军以待消息。”众人皆以为然。

六日后,环庆路钤辖高继隆等人领兵入界拔后桥堡,淮安镇都监刘正又破了荡吴等部族,列兵截断十二盘口,党项人望风而逃。

保安军解了围,狄青一行自然马不停蹄地回了延州去。

第三日夜里到了延州地界,张、陈二位都头仍往城外屯兵,狄青一众则进了延州城来,胡乱歇了一夜。

翌日卯初,张衷听着梆子一响便跳了起来,干干净净地洗了脸、收拾齐整了才往校场上去;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陆陆续续有人往校场上来,旁人见了高声道:“哟,张衷今儿这么早呢?”

张衷装摸做样的挥了两枪,大声道:“是啊,免得又有人说我们偷懒,敌人来了只会跑。”

刘大勇走来恰好听见他这一句,啐了一口道:“小人得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党项人全部打趴下了呢。”

张衷得意道:“我们哪比得上刘副将,靠着嘴皮子就能把党项人骂死。咱们可是刀山火海里滚过来、才能把那些党项人拦在保安军外啊。”

近几日延州城里里外外都在传狄青奇策退敌,以两千之众破西夏数万人,大伙儿早已好奇得很了,有人高声提议道:“你们怎么赢的,也教教大伙儿呗。”张衷得了奉承,忙摆起谱来,又要茶水又要坐处的。

狄青来时瞧见张衷由众人合围着、正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有几分说书人的模样;正观望间,狄青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正是多日不见的杨景和。

狄青客客气气地见了礼,却见杨景和面有局促之色、支支吾吾道:“恭喜你啊打了一场胜仗。”

狄青笑道:“杨统制过奖了,这次不过是侥幸守住了保安军,也不算什么胜仗。”

杨景和不过是借个话头与他言和,此时瞧他并无疏离之色,心下稍宽,直言道:“之前的事,我跟你道个歉你当时说的那些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狄青大大方方道:“杨统制如此谨慎细致,是我大军之福;我能有杨统制这样的上级,已是庆幸不已,又怎么会介怀这等小事呢。”

杨景和闻言抬头,见他眉目和煦,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丢下一句“你不介意就当我没说过”扭头便走了。

狄青望着她有些狼狈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往校场上寻张衷去了。

却说张衷这头正要与众人说那百花公主如何飒爽,却被突然冒出来的狄青捂了嘴带到一边去了。

众人还欲留他再听,刘大勇却已怒发冲冠,朝着带头起哄的人就是两个大嘴巴,骂道:“要听就滚回汴梁去听,以后再有人耽误大伙儿训练,看老子不打死他。”

张衷听他这话,死命扒开狄青的手,幸灾乐祸地笑道:“这孙子气急攻心、狗急跳墙了。”

狄青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百花公主的事,千万不要和旁人提起。”

张衷一脸纳闷、疑惑道:“为什么?大哥你认识这样了不起的人,怎么还藏着掖着的。”

“大哥叫你别提你就别提,问那么多干什么!”

张衷挠了挠头道:“不提就不提呗,但是你们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心里就不当回事儿,哪天嘴一瓢就给说出去了,到时候你们可别怪我。”

“若别人知道我与她有旧,往后定会对我有成见:一则总会有人担忧我是西夏人的间谍,时日一久难免军心涣散;二则,下次若碰巧与她交手失利,旁人一定以为我是顾念旧友而心慈手软。”狄青定定地看着张衷、一本正经道,“你若是说了,我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万一西夏人趁机破了延州城,进军中原,你就是千古的罪人了。”

张衷听这长篇大论地、战战兢兢道:“大哥你别吓我,千古罪人这种话都来了,我不和别人说她就是了。”

李宜闻言,忽而问道:“要是真的和百花公主阵前相见,大哥会心慈手软吗?”

“真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我一定亲手杀了她。”

28 日有食

康定元年、夏天授礼法延祚三年春正月朔,日有食之。

时节过了四九,已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外头雪也落了几回;夏州令府上地龙却烧得旺,书房里乌泱泱地站着许多人。

夏州令杨守素站在李元昊下首,启禀道:“昨日各地有日食之象,朗朗乾坤顿成黑夜。千百年来,日全食往往应念着皇帝失德、奸党当道,抑或是国亡君死、天下大乱的先兆。而此次日食后,日西先有一珥,正是是预示光明从西而来。此乃我军大胜之象!”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其中不乏附和之声。

杨守素闻言暗自得意,复而上前一步,请命道:“天象已明,还请陛下顺应天意、发兵攻占延州,入主中原、会泽万民。”

大汪洋将军亦上前请命道:“臣在保安军一战大意轻敌而失利,此番愿为先锋、攻占延州,戴罪立功”。有人带了头,一时间附议者众多。

李元昊闻言大为开怀,又见百花静立一旁,笑着问她:“百花,你以为此事如何?”

“臣侄自当披肝沥胆,为陛下夺下延州。”

待到回了院子,珊瑚迎上来替百花解了大氅、放在炉子跟前烘着。

白芷沏好了茶,轻声道:“杨夫人说边境的榷场都关了,府里只有往年陈下的龙井,请公主见谅。”

百花奇道:“连夏州令府上也买不到宋朝的东西了么?”

白芷叹道:“战事一起,不仅边境的榷场关了,连沿境的商道也断了。”

珊瑚道:“我听府上的小厮说,现下只有往宋夏边境的鬼市碰碰运气。”

“夏州也有鬼市?”百花疑惑道。

“这里的鬼市和兴庆府不同。”珊瑚解释道,“这一带的宋人都吃惯了咱们的青盐,哪里舍得花钱去买天价的官盐;每到夜里,汉人便会到宋夏边境,用他们的瓷器茶叶来换青盐,时日一久,人渐渐多起来、便成了鬼市。不过,这些人大多是贫苦百姓,手里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茶。”

百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陛下明日就要发兵往延州去了,你们留在夏州,替我留意着吴昊他们,父王那边也不要断了联系。”

珊瑚和白芷二人虽来了夏州,却也不会随着百花住在军中,一来怕坏了军队的规矩,二来、安亲王府也得有些耳目留在后方。

珊瑚正满腹疑虑,趁机道:“天寒地冻的,怎么不等到开春再去?”

百花接过茶盏,将今日杨守素的话说了一遍。

珊瑚昨儿也瞧见日食了,她记得公主是通天象的,现下才想起昨日没听见她说什么,好奇道:“那公主以为,这天象该作何解释?”

百花饮了一口,复而搁了茶盏、低头不语。

“亢宿大风起沙石,氐房心尾雨风声。”她朗声跟着娘亲念完一句,笑着问道,“陈三娘说,娘亲会看天象,能知道阿皎长大之后的事情。”

娘亲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阿皎想知道长大之后的事吗?”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天地宇宙以日月星辰示人,圣人自然可以观其形,悟其道。而娘亲和阿皎一样都是普通人,能从中感知风雪晴雨已是艰难,又怎能妄知命数呢?况且,娘亲是不信命数天定的,阿皎也要将命数握在自己手里。”

娘亲抚着她的头浅浅笑着,窗外春光明媚,系在门上的粗绳用云天青的缎子绕了一圈,长长的尾带被风轻轻带起。

如今想来,娘亲若真能预知命数,也不会被宛州的大水夺了性命。

“我不会这个。”良久,百花摇头轻笑、目光坚定,“但我党项子民万众一心,既是民心所望,何必再管天象如何?”

金明一邑,旧寨三十六,有胡兵十万人;其北百里间,有塞门、安远、栲栳三寨,是为延州之保障,汉户之藩篱。

而金明砦都巡检李士彬,更与李元昊有不解之冤。

宝元元年九月,金明砦都巡检李士彬多番引诱西夏藩王赵山遇叛夏投宋,而后更是见财起意,在赵山遇叛逃入宋后谗言构陷,不仅侵没赵山遇珍宝数万,更遣大军将赵山遇护送至西夏境内,逼迫李元昊下令将其射杀。

此事一经传出,两地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夏人心怖而叛逃归宋者甚众。

李元昊恨李士彬入骨,无奈计取百端而不得破之。

出征五日后,众人在金明砦外五十里安营扎寨毕了,陆陆续续吹了火入睡,唯有主将大营里亮如白昼,照出三五人影来。

汪洋将军谏道:“我军将士休整一夜,明儿便可一鼓作气拿下金明砦。”

百花上前一步,和汪洋将军并肩而立,否决道:“金明一邑有胡兵数万,仅金明砦便有三四万之众,守将又是‘铁壁相公’李士彬,万万不可贸然攻城。”

汪洋将军素来敬重这位百花公主,保安军一役之后更是心悦诚服,闻言垂首请教:“不知公主有何妙计。”

百花点头还了礼,谏言道:“去年六月,臣侄曾派出数百人往金明砦投降潜伏,相约战时以鸣镝为号,降兵见机杀出、与我军内外呼应。”

两人说罢,半晌不见李元昊开口。

“明天夜里、出六营前行三十里造势;大军仍在此处休整,两个时辰前往轮换。”李元昊凝视地图良久,伸出食指点了点延州,满面不屑、蔑笑道,“铁壁相公也好,天将也罢,我亲自会会。”

夜色已深,金明砦城楼之上仍紧密地排着数百位士兵。

城里打更的已走了第三圈,长脸高额的小卒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登时惊醒看了看四周。

旁边的胖子呵呵笑道:“怕什么,将军早该睡了,就算是醒着,也不会这个点来城楼上。”

长脸一脸的不耐烦,骂道:“这群狗杂碎在搞什么——天天在外头闹腾,害得老子们也白天黑夜地守着他们。”

“老子看你就是炕睡得不舒服了,你要是不想在城里守着,就去外头跟他们睡帐篷去,冷不死你狗日的。”胖子嘿嘿笑道,脸上的横肉跟着抖了三抖。

长脸冷得跺了跺脚,笑骂道:“还是你去吧,反正你他妈的满身肥肉、不怕冷。”

两人又低声侃了几句,长脸好像想起些什么,皱眉道:“嘶,你说他们在外头耗着,肯定比我们累多了,将军咋不趁着机会反攻一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懂个屁,他们在外头这样闹腾,就是引诱我们去打他们;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那头有什么好的在等着你。”

长脸听了只是笑,瞧着远方的灯火好像更明亮了些,颇觉好笑道:“你一说,这些党项人好像还来劲了,你看,闹得更起了。”

长脸小卒半晌没听见那胖子说话,转头去撞他。

那胖子只定定地看着城外越来越亮,马蹄人声如雷而来,如梦初醒道:“他们来了党项人来了”。

“啊?”长脸闻言愣在原地。

“妈的,党项人来了,快去吹号,快!”

34 将进酒

战时粮食吃紧,酒却滞销了,待到危局一解,延州城里家家户户都拿得出酒来,大街小巷尽是醉人的香气。

平日里空旷宽阔的教场此时也堆满了合抱的大酒缸子,人群正中燃着几堆篝火,架子上挂着肥美壮实的牛羊,被火炙得焦香扑鼻。

杨景和远远地便嗅到这荤香酒香,待到走得近些,只见将士们喝得酣畅,有几个量少的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了。

她微微皱眉——虽说战事已毕,但毕竟还在军中,实在不该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敌军乘势来攻,岂不是一击即溃。

思索间刘大勇已走近了,他手里提着大酒坛子,口中叫着“景和”伸手就来揽她的肩。

杨景和侧身一让,拧了他的胳膊折在身后,怒道:“再乱喊老子拧断你的双手。”

一句话的功夫杨景和只觉得酒气扑面、难闻的很,便抬脚将刘大勇踹开了。

一时刘大勇后头想借着酒劲来和杨景和套近乎的人都吓得清醒了,抱着酒坛子又灰溜溜地往回走,只剩下张衷毛谷这一伙儿敢拥着她去自己坐处。

狄青迎了她过来还未坐下,便听得杨景和阴测测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没想到也是蛇鼠一窝。”

张衷几人一听这话便心里发怵,偷摸地拉着往别处走了,只狄青稳坐着、转头笑道:“你也太小瞧大伙儿的酒量了,就这些,喝不倒他们。”

杨景和冷哼一声,道:“喝成这样与醉倒了有什么分别?难不成还能上阵杀敌去么?”

狄青取了两只大碗满上,一面递与杨景和,一面道:“史书有载,秦军战前战后均要饮酒,为的是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可见这酒也并不全是坏事的。”

杨景和接过酒碗饮了一大口,只觉得周身立刻暖和起来,脸上也有些发烫;她抬眼一望,见教场之上只有烤的全羊全牛,却无别的粮食,转头问道:“你吃些东西没有?”

狄青抬起酒碗指了指篝火处,笑道:“今天的晚饭都在那了,旁的都没有。我幼时在寺庙里吃惯了素斋,这些大荤大腥反倒有些吃不惯,吃两口便腻了。”

杨景和方才一直捧着个纸包,这时才递过来给狄青,狄青微微挑眉、伸手去接。

不料这一包东西还温温热热的,待到揭开来,才瞧见油纸包着几个圆润的馒头,狄青惊讶道:“杨统制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馒头?”

杨景和垂眸一笑,神情颇有些落寞:“从前我在将军府上就是个烧火丫头,那个时候就会做了。后来,焦大哥喜欢吃馒头,我便常常做给他吃,他还说,宫里头赏的席面都没有我做的馒头好吃。”

狄青听着她喃喃碎语,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只觉得入口绵软、细密筋道,又是满颊的麦香甜香,确实好吃的很。

这头他正吃着,不知张衷哪只眼睛瞧见了,忙不迭地跑过来抢了一个,乐道:“大哥哪里顺来的馒头。”说罢咬下一大口,含糊着叹道:“大哥你哪弄来的馒头,好吃!”

“这些都是杨统制亲手做的。”狄青挑眉笑道。

张衷闻言一怔,这一口馒头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手里那块咬过的馒头更是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杨景和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道:“吃吧。”

张衷哪里见她这样笑过,心下一松泛便拍起马屁来:“杨统制战场上那样英勇,谁能想到还有这样好的厨艺,真是上得沙场、下得厨房。”

杨景和明知他油嘴滑舌的,心里却实在受用:“你想吃馒头也不用这样奉承我。”

说话间李宜和毛谷也走了过来,瞧见张衷怀里抱着一大包热腾腾的馒头伸手便抢,嘴里骂着:“好小子,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张衷许久没吃上这样香软好吃的面点,哪里肯分给李宜二人,见势拔腿就跑,李宜和毛谷跟着便追。

狄青复而想起一事,诚然谢道:“上回我受罚时,也是多亏了你才有馒头吃。”

“这事儿就别提了。我那会儿看他们挺仗义的,心里就想着、也许都是误会也说不定,后头果然就是冤枉了你,现在心里还膈应呢。”杨景和忙摆了摆手不想再提。

她素来是个面浅的,两三句就红了脸,狄青笑道:“不过那馒头和你做得一比,是差远了。你不如在闹市摆个摊、贴补些军用?”

杨景和冷哼一声,道:“若不是感念你我患难之情,你就算花上一千两银子,也休想让我做这些。”

“绝境之中相互扶持本就是人之常情,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

杨景和别扭得很,起身道:“总之,多谢了。你看着他们些,明天卯正的操练要是有缺席或是迟到的,你仔细着连坐。”说罢也不管狄青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身往营房走去。

张衷和李宜几人在一旁闹腾着,杨景和见了也只是转头轻笑。

延州守城一战哪里是绝境扶持四字就能说尽的呢,她在绝境之下割舍了旧日的执念,在扶持之中重拾了希望和未来。这份情谊,让她如何不感念。

张衷几人闹腾够了,转头来才见杨景和不知何时已走了,他们虽有亲近之心,终究还是怕她,在她面前多少有些拘束。

这头张衷捧了酒坛子来,并狄青、李宜、毛谷人手一坛,两大口下去酣畅了,张衷胳膊肘碰了碰狄青,谄媚道:“咱们此番守卫延州也算有功罢?不知能不能讨个官当当?”

毛谷嘿嘿笑道:“这官又不是狄指使给的,你要求也求范大人去。”

李宜摇头道:“延州城虽然守住了,刘、石二位将军却是全军覆没,若真追究起来,还是延州知州失职,咱们不跟着受罚就是好的了,还想要什么封赏?”

张衷一听便要跳起来,怒道:“大哥给他收拾了烂摊子,还要陪他受罚,这是什么道理?”

李宜想着此事本来就烦心,又不得不顾及大哥的感受,只闷头喝酒不理张衷。

张衷还想说些什么,只见狄青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往营房去、背影颇有些落寞,只得嘴里喃喃道:“凭什么啊”

一时三人都有些怅惘,只有毛谷兀自大口喝着酒,不知愁似的。

35 苏武慢

二月中旬朝廷的处置便下来了,杨景和不待见范雍之流,只让狄青去听了回来告诉她。

狄青一路穿过延州城的大街小巷,只见四周一派宁静和美,心头也跟着愉悦起来。

知州府还是旧时的模样,但许是心境使然,狄青总觉得这里荒凉许多,范雍仍站在书房的廊下,和半年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范雍听见狄青来了,笑着引他进书房去,亲自给他倒了茶,笑道:“陛下宽厚,只是调了我去安州,也算是小惩大戒了。”

狄青宽慰道:“攘外安内本是一体,范大人在安州照拂百姓,和在延州抗击外侮也没有什么不同。”

范雍连连点头,问道:“你可认得永兴军夏竦?”

狄青官阶甚末,若不是范雍抬举,只怕和张衷他们这等小卒也没什么两样,自然不会认得永兴军的人。

范雍见他摇摇头,解释道:“调令已下了,任命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知泾州;范仲淹和韩琦调任副使。”

范仲淹和韩琦二人乃是闻名天下的道德君子,又是善政能臣,狄青暗暗点头,又称赞了二人一番。

范雍叹道:“夏竦此人、学识渊博、文采斐然,但权极重,多有巴结权臣、玩弄权术之举。这头调令才下,他便上奏请求范仲淹、韩琦二人为副,为的就是堵住悠悠众口,可见心思深沉。”

狄青沉思不语,想着范韩两位大人心系国家、恪尽职守,夏竦这样一着不仅让朝中众人无话可说,遇事还能置事外,实在是高明。

“旁的我也不必多说,你们自己留心些便是了。此外还有一事”,范雍走到狄青跟前,面色凝重,又道,“黄德和奏报刘平投敌,此事已上达天听了。”

狄青大惊失色:“刘将军为人侠直,断不会有投敌之举!”

范雍叹道:“我也是不信。只是现下刘、石二部全军覆没,早已死无对证了。加之,刘平边的奴仆不知怎的也胡乱攀咬,证实了投敌一说。”

狄青怒道:“实在是荒唐,若是早受了贿赂,刘将军又怎会在三川口恶战三才降。此事疑点甚多,竟这样盖棺定论了么?”

范雍摇头道:“刘将军一族两百余人被收监,御史文大人正奉命调查此事。但黄德和同党甚多,参战的又无一人生还,只怕此事要翻案,难了。”

狄青义愤填膺,语气分外坚定:“我延州守城将士虽不在三川口,却也听闻了战场的惨状,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相信刘将军投敌。三川口恶战三,黄德和率领的后部竟无一人伤亡,尽数往甘泉撤离,到底是他们撤离在前,还是刘将军被俘在前?此事若不调查清楚,不仅让忠义之士蒙冤,更要让我延州的军民都寒了心。”

范雍见他不肯罢休,低头沉思了半晌,正色道:“我大宋每战有俘虏,都尽数编入本地厢军,不知西夏是否也依此例。若能想办法带两个人回来,就不怕他们颠倒是非了。”

“从延州取道保安军,途径石崖山便可直达宥州城下,沿途既无寨堡又无部落。脚程快些、两三便可到达。”

狄青和李宜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得门上响了三声,立时缄了口。

张衷一边高声问着是谁一边走去开门,那门闩一拉才瞧见是杨景和,又听得她冷冷道:“你们躲在狄青屋里鬼鬼祟祟说些什么?”

张衷和几人使了个眼色,哈哈笑道:“自然是说些男人之间的事,杨统制要听?只怕不方便吧”

杨景和走到桌边自行倒了茶,大大方方道:“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你们继续说,我在一旁听着就是了。”

狄青本也不想瞒她,抬头示意张衷闩好门,这才将方才众人讨论的事说与她知道。

杨景和闻言惊道:“你们要去宥州劫人?!”

“思来想去,找几个当事的士兵回来言明真相是最好的,别的办法总是舍近求远了。”狄青点头道。

杨景和听他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不由得怒道:“你早有打算,先前怎么不说?”

狄青道:“方才禀报军务、难免隔墙有耳。去宥州劫人一事是我自己的打算,本就不合军中法度,更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杨景和也懒得与他计较,又问道:“怎么劫,去几个人,你都计划好了么?”

狄青低声道:“我们四人一道去。到了宥州,我和李宜进去劫人,张衷和毛谷在外头接应。”

张衷不满道:“为什么是我和毛谷等在外头,我也要和你进去。”

“一来,李宜谨慎、手也稳当些;二来你机灵,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你还得想办法把战俘好好带回来。”狄青耐着子同他解释,说得头头是道。

张衷正被哄得无比舒坦,却听得杨景和道:“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那可不行,咱们这些无名小辈,折在他们手里也无妨,您跟着我们去,万一回不来了,我们不就成大宋的罪人了。”张衷忙着劝她打消这念头。

杨景和怒道:“少废话,今天亥初就出发,你们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去。”说罢也不管旁人如何说,开了门扬长而去。

待到杨景和走远了,张衷才哭丧着脸道:“大哥,我原本觉得咱们一定能好好回来;这下倒好,咱们是有去无回了。”

李宜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张衷道:“你想啊,杨统制一去,她官位比大哥高,咱们也不好不听她的。就她那个脑子一定会出事的。再说,原先就我们几个,哪怕被西夏人抓住了,他们那个漂亮公主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也会放了我们;这下杨统制来掺和,咱们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了。”

李宜听着更奇了,追问道:“怎么杨统制来了就是死路一条了?”

张衷急道:“你不明白,女人争风吃醋起来那是什么道理也不讲、什么面也不看的。你说说,咱们可不是死定了么”

狄青坐在一旁,对这些闲话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出神。

如今仗已打完了,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宥州。

从横山一路往西北皆是不毛之地,没有草木自然也没有人迹。

夜色掩映中一队人马飞驰而过,近了奈王井便没入枯林中、看不真切了。

狄青几人带足了水草干粮,路上防着西夏的探子,紧赶慢赶走了四五天才到宥州城外。

几人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拴了马,狄青低声道:“宥州是边防重镇,向来军防森严,不知如今大战方休、是否会松动些。我且去探探虚实,你们在这里等我。”说罢便往城楼方向去了。

张衷望着他背影三两下消失不见了,皱眉道:“大哥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

毛谷好奇道:“怎么没说完?我听着说完了啊?”

张衷低声道:“他还没说,万一他回不来怎么办呢?”

话音还未落,只觉得后背痛得他气息一滞,听得杨景和骂道:“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绑了扔到城楼上去。”

36 虎山行

去年夏里,百花并狄青二人避众出游,选的就是最偏僻的一处城门,狄青借着此前的印象,趁黑投了钩索攀上城楼。

战时紧张,如今局势一缓人心松懈,加之此时不知过了几更,守卫的士兵正是最犯困的时候,一个跟一个地打着瞌睡,纵有一两个看见黑影一闪,也觉得是自己眼花、不再理会。

狄青在城楼脚下隐蔽着,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多时便听见更夫走过,那梆子声一慢两快,正是三更天了。

城中侍卫巡逻而过,有几队上了城楼去,不多时、方才困乏不堪的守卫便跟着下来,随着大队往别处去了。

狄青心中暗数着时间,待到这队侍卫转过街口,才转钻进巷子里去。

此时宥州夜市也到了尾声,四周都渐渐沉寂下来,狄青顺着街巷走过去,隐隐听到几声马嘶循着声音过去,竟是延州的马场。

狄青心里盘算着,宥州得了俘虏若是编入本地军队,大抵便是入了厢军、做些粗活累活;既然碰上了马场,正好以逸待劳,在这里观望观望。

等不多时,有两名小卒并肩走来,狄青隐隐听得两人都是一口陕北方言,他心头一喜、沿着墙根又靠的近些。

只听得一名小卒声音沙哑低沉,抱怨道:“天天都是咱俩给马添夜草,也不怕咱下毒全给它毒死?”

旁边那个瘦的苦笑道:“现在又不打仗,哪个还怕你下毒?人家西夏的安亲王捏着河西走廊,军队里头那是杀不完的大宛良马。”

“我听说,这河西走廊就是安亲王和百花公主打下来的,咋,到了宋朝这头百花公主又不好打仗了?”

瘦子嘿嘿两声,笑道:“你没听他们说吗?百花公主和延州指使狄青有交,舍不得打呗。”言语间特意将“交”两个字说得耐人寻味。

另一个反驳道:“后头不是说清楚了吗?咋,你不知道呢?那会儿有一群党项人来金明砦投降,将军本来想送到后方去,就是因为范雍把狄青当成西夏的间隙、要跟他对着干,这才把那群人留下;结果刚一打起来,那伙人还真是西夏人送来的内应可见狄青和西夏人没什么关系。”

“狄青没那意思,还不许公主一厢愿呐?”瘦子忽而叹道,“现下想起来,那会儿咱是怎么打骂那些党项人的,现在是轮回报应了。咱现在在这里活得这么窝囊,还不如和强子他们一起死了干净。”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旁黑影一闪,口鼻立刻被捂住了,听得那人低声道:“延州狄青,来救二位回去。”

狄青等了片刻,待到两人都平静些才松开双手。

瘦的那个颤抖道:“你是狄青?”

狄青点了点头,扯下面罩露出鬓角黥字,二人见状大喜,忙搁了草料就要走,狄青按住两人道:“今天走不得,明夜里二位带上当值穿的衣裳,还是这个时辰,我会在这里接应。”

两名小卒被这天降的好事冲昏了头脑、如在梦中,又听得狄青问道:“天亮前我还得做些准备,不知哪里有成衣铺子、酱料作坊,还请二位指路。”

两人磕磕绊绊地说清楚了,便见狄青转去了。

这一来一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半晌才缓过来,瘦子声音颤抖着:“咱不是在做梦吧?”

旁边那个给了自己一耳光,呆呆笑道:“不是梦,不是梦!”

按着两人指的路,狄青过了两条街口便瞧见成衣铺子的店招;他绕到院子后头,心下念了一句“得罪”便翻墙而入。

这家铺面虽小,后头的作坊倒大,密密麻麻堆着许多式样各异的衣裳,想来是战时滞销的存货。

狄青借着月光挑了几件大小适中的,又寻了块布料包着,转又翻了出去。

待到去酱料铺子里踩了一圈、回到城楼下头,东方已有些亮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趁着守城的侍卫交班的功夫,狄青这才出了城,往张衷他们栖的地方去了。

杨景和本听狄青说去探探城防,想着来回不过半个时辰;不成想到了半夜也不见他回来,因而一整夜都心神不宁的,反观张衷和毛谷倒是把心揣在肚皮里,睡得跟死猪似的。

转眼天已有些蒙蒙亮了,晨光熹微中有人往这边来,她抓起旁的长棍,警惕地注视着来人。

“大哥回来了!张衷你醒醒,哈喇子都流到上了。”李宜不知何时也醒了,一脸嫌恶得叫张衷。

杨景和怒火中烧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强作冷静道:“城里如何?”

狄青放下包袱,笑道:“找到了两名金明砦的士兵。”

毛谷望了望狄青后,却不见人影,疑惑道:“在哪儿呢?没瞧见呢?”

张衷跳起来拍了他光光的大脑袋,骂道:“你笨哪,要是这么容易带得出来,还要我们来干什么?”毛谷一心都在正事上头、也无心理他,只问狄青怎么安排。

“宥州西南城门冷清、守卫松散,三更又是换防的时辰,到时候杨统制和毛谷随我一并进城,你们俩就在外头接应。”狄青一面分派,一面拿出包裹里的衣服来。

张衷不满道:“二哥也就罢了,毛谷还不如我呢,凭什么让他去?”

“我在城里找了一家酱料作坊,到时候将他们二人藏在桶中,毛谷和杨统制扮作西夏人,将他们运出来。”狄青笑道。

张衷反对道:“毛谷脸上这黑疤一看就是宋军,怎么假扮西夏人?”

“我听说西夏人不仅要剃头发,还要耳垂重环。黥面可以贴着膏药遮住,但耳洞新打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李宜也附议。

狄青解释道:“双耳垂环多是权贵人家的规矩,平民和将士少有这样的讲究,宥州城里大多都是不管的。”

张衷好像想起什么,嘿嘿笑道:“大哥你这样门儿清,莫不是在宥州城里找了帮手?”

李宜一听忙拉住张衷,果真听得毛谷追问道:“帮手?狄指使在宥州还有相识的人哪?”

狄青俯去拆包袱,回避道:“他胡言乱语的,你来试试,这衣裳合不合。”

杨景和正为狄青抛下他们的事膈应着,这下又听他们兄弟三个说话遮遮掩掩的,心里更加不痛快了。

张衷瞧见那灰布衣裳下头是一件玫红色的棉麻褙子、上头绣得花团锦簇,便拿起来对着杨景和殷勤道:“大哥特意给杨统制挑的衣裳么?杨统制您也试试吧?”

杨景和瞧着那衣裳、脸上微微抽搐,怒道:“谁挑的衣裳、让他自己穿去。”

张衷捧着那衣裳,嘟哝道:“这衣裳不是好看的么”

37 乌夜啼

“咚咚!咚!”

夜至三更,宥州城里悄然无声,更夫的梆子声随着夜风远播、传得满城皆是。

马场上的二人伸长了脖子四处打望,神色之间满是忐忑,瘦的那个愁道:“三更都打完了,咋连人影都没得一个,别不是他反悔了吧?”

旁边那个怔怔道:“我说平白无故的咋有人来救我们出去,看来真是我们俩做梦呢。”

正当此时不知何处投过一颗石子来,砸在地上一声轻响、复而在地上弹了几下,两人顺着石头四处张望,果真瞧见狄青暗处等着;待到跑到他跟前、才瞧见后头还有一名女子,听得狄青道:“这是延州的杨统制,一同来接你们出去的。”

瘦子喜道:“早就听闻杨元帅府上有位女将军,今可算见到了。我是金明砦的孙兴,这是我同乡孙富,咱俩都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

狄青低声提醒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出去再说。”

孙兴二人手脚笨拙些、怕翻墙动静太大,便要往一旁的小门出去;这头几人还未动,杨景和隐约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忙拉了他们回来。

只见马场里鬼鬼祟祟走来一人,蹑手蹑脚开了小门迎了一人进来,走到一旁暗处说话去了。

“这不是巴勒吗?”孙兴借着光瞧清楚那人的鹰钩鼻子,不由得惊奇道。

毛谷听了嘿嘿笑道:“你们来得不久,人还认识得不少。”

孙兴不自地瞟了一眼狄青、低声解释道:“认识得不多,只是这个人嘴碎的很,每天都在军中编排狄指使和百花公主,所以认识。”

见二人绕过墙角往暗处去了,一直张望着的孙富忙催促着众人动,自己先猫着子往前去了。

孙富蹑手蹑脚去前头开了门,刚让毛谷和孙兴出去,就听得脚步声又响起来。

狄青一把将杨景和二人推出门外,果决道:“你们快走,我留下来善后。”

杨景和正开口,又听狄请语气果决:“若是被人发现了踪迹,只怕出城更难了;你们先走,天亮后我在城外跟你们会合。”

杨景和一咬牙、领着孙富二人去了,狄青依样闩好了门,一个滚仍躲进暗处,转眼间便见两人走了出来。

却说巴勒二人本在暗处接头,忽得听到外头有些响动;待到走出来见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巴勒讥笑道:“这门闩得好好的,哪里有人?徐大人这样谨慎,在你们宋朝叫什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徐敏宗快步到门前查探,见的确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道:“你在这里当差自然不怕,我在吴大人边,这差使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徐大人叛逃出来投奔我大夏时都不怕,怎么这会又怕了。”巴勒讥笑道。

徐敏宗被他这话下了面子,冷冷道:“看来你这嘴不仅能办事,也能坏事。”

巴勒听了却不恼,摸了下巴笑道:“会不会坏事,还得看这个。”说话间双手在腰前凭空颠了两下。

徐敏宗会意,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来递给他,又道:“吴大人这会可给了双倍的银子,要是坏了事,那也是双倍的代价。”

那钱袋胀鼓鼓地,巴勒接过来掂量两下,哂笑道:“您要真是怕啊,就一次给足一两月的银子,也省得我每天都在这等你,觉都睡不好。”

徐敏宗道:“管好你的嘴,按吩咐做事就是了。”

“咱们弟兄办事,吴大人只管放心。只要银子给足了,咱们弟兄心跟着吴大人,那宥州将士们的心,也都跟着吴大人了。”巴勒收了钱袋在怀里,立刻换上一副顺从面孔。

狄青猫在暗处听了半晌、心下也猜了个大概,这头正盘算着如何脱出去,却又听得姓徐的男子笑道:“等咱们张大人尚了公主,你们弟兄还怕没前程吗?”

“那位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五龙川口就为着一句抱怨,上上下下处置了十几号人,折了我好几个弟兄。”巴勒摸了摸下巴,复而恻恻笑起来,“不过生得那一副好模样,越是不好惹,越是勾人。”

两人意味深长地闲侃了几句,巴勒才将那男子送出了门、回过头来闩上门,正打算回屋歇着,不料还未走出两步便觉得后颈一阵钝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寅时五刻,城楼上敲响了晨钟,城门守卫才拉开了门,便瞧见远远的有板车过来,前头牵着马的小妞一艳丽的玫粉色衣裳,后头的大个子稳稳地扶着木桶。

一名守卫上前拦住,盘问着是什么东西,毛谷生怕开口露了破绽,只嘿嘿地笑着,拉了他去后头看。

木桶的盖子一掀,登时一股腐臭扑面而来,那守卫忙转头跳下,冲边几人说是两桶酱料,臭得很。

毛谷嘿嘿笑着冲几人作揖,扶着桶刚要走,却又被拦了下来,另一名守卫细细地端详着杨景和二人,问道:“这么大两桶酱料,要运到哪儿去啊?”

杨景和冷冷道:“洪州。”

那人面有疑色,又问:“去洪州,怎么从这道门出城?”

“怕熏着人嘛,这头人少。”毛谷讪讪地,隐隐有些露怯。

杨景和目光扫过几名守卫,心下正盘算着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将他们放倒,却听得一旁城外有人高呼抓贼,守城的几人认出是方才出城的城民、忙提枪去追。

那小贼量虽小,跑起来却快得很,眼瞧着就快了几步的功夫,却怎么地也追不上。

一行人沿着城墙根一路跑,待到绕一个大弯过去,忽的一个荷包从天而降,正正砸中当头那名士兵的鼻梁。

那人哎哟一声往后倒去,撞上后头跟来的人、哗啦啦摔了一片。

杨景和二人趁着众人疏忽的空档拉着板车出了城,待到走出一里地才掀了盖子让里头的人出来。

孙富孙兴二人虽受了这半天的罪,但伸出头来见已置宥州城外,心里脸上都是说不出的高兴。

李宜远远跟着几人,直到四周都没了路人才走过来和孙富几人打了个照面,疑惑道:“张衷不是接你们去了吗?”

毛谷方才瞧见那个灰巾包头的小贼就觉得眼熟得很,此时才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张衷逗傻子玩儿去了。”

38 及时雨

天气渐渐回暖,知州府西花园里遍地开满了迎花。

白蒿从门外取了食盒,瞧着两旁的黄黄绿绿的闹,心头一时高兴便一路跳进小院子、迫不及待地让白芷去看,白芷笑道:“公主快醒了,我等午后去看也是一样的。”

白蒿道:“公主最近睡得多,脸色比刚回来时好了许多呢。你可别叫她,我把这点心粥菜拿到里头温着,等公主睡饱了再用。”

白芷笑她唠叨,低头继续替百花梳着斗篷上的风毛。

百花这一觉睡到头高照,只觉得周的每一块骨头都舒展着,真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正房的小花窗冲着西花园的池塘,推开来便是扑面的花草清香,百花前前后后累了小半年,此时理顺了战后事务,才得好好懒散两天,难得赖在上不想起来。

珊瑚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纱帐边的小花窗被推开了,轻声笑道:“公主怎么改了子,睡起回笼觉来了?”

百花闻声起来撩了帐子,笑道:“昨晚好睡得很,我这一觉才醒就这个时辰了,哪能再睡呢?”

珊瑚开门叫白芷二人替百花更衣,故意逗她:“公主倒是好睡了,有人替您忙了一整夜呢。”

百花理了理衣襟,果然好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珊瑚见白蒿已在小桌上摆了早膳,卖个关子道:“公主先用些蜜粥点心,一会儿让他亲自跟您说来。”

刺史夫人刘氏本就感念百花对刘的再造之恩,此番经延州一战、又得了刘学林的叮嘱让她好好照顾公主,因而对她的事更是千百倍地上心;甫一打听到百花好用花蜜煮粥喝,便想方设法地弄到了槐花蜜,又费心做了几样安亲王府的菜式。

百花端起白瓷的小碗尝了一勺,叹道:“忽地又吃上这些粥点,竟然有些想家了。”

白芷在一旁收拾着铺,心疼道:“是公主在军中受苦了,还好往后都不必再去了。”

百花听了只轻轻拨弄着勺子,笑着不答她。

这头刚喝罢一碗粥,珊瑚便领着索迪尔进来了。

索迪尔跪拜请了安、说起晨间的事来:“四更末了,属下在西花园门上守着,听见门上叩了三声,便开门去看,不料门外却是被五花大绑着的一名小卒,那敲门的人已不见了。”

百花好奇道:“是哪里的小卒?”

索迪尔道:“那小卒是被打晕了送来的,周没有一件可明份的物什,只搜出来这个。”说罢双手奉了沉甸甸的一只钱袋上来。

百花接过来松了绳子瞧上一眼、复而递还给珊瑚,问道:“一名小卒,哪有这样多的银子?”

“属下也觉得蹊跷,就去城内各衙门走了一圈。果真寻访到兵马处衙门点卯时少了三名厢兵,一名称作巴勒,样貌形容都和此人相同,据说,平里最在军中说咸扯淡。”

珊瑚从钱袋中翻出一张纸条,瞧见上头工工整整写着一个“吴”字,便递过去给百花看。

百花接了纸条过来,又听得索迪尔说另两名厢兵是延州的俘虏,心下便有了数,只叮嘱索迪尔好生看管巴勒,别另生事端。

索迪尔得了令下去,珊瑚忍不住乐道:“这是哪来的及时雨啊,一出手就把吴昊的舌头割了。”

百花心里五味杂陈的,叹道:“哪是什么及时雨,不过是想从我这换两个人罢了。”

“即便如此,这狄指使也太大方了些。”珊瑚忍不住地感叹。

百花沉思片刻道:“一会儿盘问完了就让索迪尔寻个由头将他送回去,别走漏了风声惹人怀疑,另外两人就不必再追查了。”

珊瑚疑惑道:“公主不处置这人么?”

百花摇头道:“处置了他,吴昊自会另去找别人,与其如此,倒不如反将一军。让索迪尔去将他手底下的人都摸清楚了,看看都是什么来头。”

却说狄青一行走出百余里,又找了处人家添了匹马才加速往回赶。

到了夜里进到路况不好的地界,几人都按了辔缓行,张衷拍马赶了两步、追上狄青比肩而行,低声笑道:“大哥,你早上怎么没和毛谷他们一道出来?”

狄青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神色、挑眉笑道:“无可奉告。”

张衷撇嘴讥笑道:“是了,大哥在宥州城里还有朋友,自然有别的事耽搁,不像我们…”

话音未落,却听得后孙富凑了过来搭话道:“狄指使和西夏的百花公主真认得啊?”

张衷得了捧哏的,嘿嘿笑道:“无风不起浪嘛”

狄青懒得听他们闲话,想着越解释他们越来劲,索拍马往前去赶李宜了。

杨景和跟在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由得想起昨儿夜里在马场的事,联系起去年夏天的事,心下便猜中了七八分。

说闲话的几人讨了没趣,渐渐散开了各自悠悠地慢行,杨景和驱马到张衷边、将昨儿夜里的事说了个大概,又道:“他多半是被那位公主的事耽搁了看起来,他还关心那位公主的?”

张衷一听便是满心的得意洋洋,笑道:“我大哥是关心她,可是她更关心我大哥呢。”

杨景和听了鄙夷道:“说得跟你大哥多让人稀罕似的。”

“你别不信,上次咱们在虎狼山那算了,我大哥不让我说。”张衷忙道,“反正啊,杨统制您可得珍惜我大哥,这样好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杨景和懒得搭理他,只抬头望着远方的星星出神。

西夏的星空和大宋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西夏和大宋之间的距离好像也没有那么远。

刘平的冤屈尚未昭雪,孙富孙兴二人仍算作是逃兵,只得暂时关押在延州军中的大牢里。

范雍虽有了调令,却仍代知延州,闻讯当即提审了二人,待到将证词证物处置妥当,外头已是更深露重了。

他拟罢表文搁了笔,又小心翼翼地拿起公文折子,待到上面的余墨干透了才合上,递给狄青道:“往河中府送信一事得派个稳妥的人去,千万不能漏了风声。”

狄青见他忧心忡忡,出言宽慰道:“我已叮嘱了李宜沿途换马加急,往河中府去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大人不必担忧。”

“黄德和同党甚多,河中府更是虎狼之地;这公文攸关国本,只怕要你亲自走一趟才稳当。”范雍仍是忧心。

狄青思索片刻方道:“也好,我回去和杨统制交接军中事务,今天夜里出城。”

范雍起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此去一路艰险,务必万分小心。”

午后休整时,狄青便同张衷二人商议起这事:“入了夜咱们扮作商贾先后出城,李宜往保安军去,只说是替范大人给钤辖捎话;张衷走大道往河中府去,走出两三个时辰便折头回来。我就先往晋州走上个把时辰、再掉头往河中府去。”

张衷咧嘴道:“不至于吧?去个河中府还这么大阵仗。”

李宜道:“你要知道,这公文折子一递上去,黄德和就是欺君的大罪、是要杀头的;咱们单枪匹马地往河中府去,换作是你,你肯不肯放过?”

张衷闻言脸色变了几分,木然地点了点头,总算上了几分心。

狄青忍不住叮嘱道:“你们出了城后千万小心,尽量往官道上走、最好找个夜行的商队跟着。”

李宜点头道:“我们到底是个幌子,大哥自己多加小心、不必替我们担忧。”

狄青闻言叹道:“本不该累得你们陪我犯险,只是”

“大哥你说什么呢,咱们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还说什么连不连累的。”张衷一听他这语气就头疼,忙打断道,“二哥说的对,我们都是幌子,就算被抓了,上搜不出信物、我们再咬死了自己不知,他们还有那功夫对付我们么?”

狄青点头道:“你向来机灵,若能替我引开河中府来的人,咱们便多了几分胜算。”

75 武死战

高大的山梁静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似乎要将冬日这残存的暖阳也遮蔽了去。

任福经由这狭窄的河谷之地和桑怿汇合时,心中也生出了同样的惴惴不安。

当士卒捧了那诡异的盒子到他跟前时,这样的不安愈发清晰起来。

这等蹊跷之物本不当示于三军之前、以免动摇军心;可事已至此,若是置之不理、一意孤行,似乎也不是明智之举。

“装神弄鬼之物,瞧瞧里头又是什么!”任福高声喝骂道,似乎要让万余将士都将这无畏无惧听得明明白白。

小卒的长枪轻巧地敲碎了泥封的盒盖,在万余将士的屏息凝视中,灰白的鸽子受了惊似的飞起、扑棱着冲天而起,鸽哨声或如笙簧、或如串铃,热热闹闹地,衬得这河谷寂静得诡异渗人。

柔柔的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山梁和河谷登时凝固了一般,原本招展着的“任”字大旗也落了下来,贴着斜垂的旗杆一动不动。

冲天而起的飞鸽似乎被这诡异的宁静骇住、忙不迭地往远处飞去,鸽哨声经久不绝、回荡在山谷之中。

灰白的信鸽越飞越高,鸽哨声升入高空,变得辽远而悠扬。

——那是西夏人的信鸽。

任福也终于在这辽远悠扬的声响中如醍醐灌顶——这等险峻复杂的地势,正是伏兵待敌的好地方。

鸽哨声还未停住,河谷的尽头便有隆隆马蹄声传来,乌压压的西夏骑兵挟裹着风雷之势冲将而来,身上的甲胄映着冬日的暖阳,闪出骇人的寒光,犹如钢铁猛兽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宋军将士大多犹在愣怔间,见此明光忍不住抬手低眉、不敢直视,心中生出了本能的恐惧。

任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仍在出神、在感慨——

刘平当日在好水川,也是这样的万念俱灰、如雷轰顶吗?

桑怿骤然被那明光惊醒,毅然决然率领前锋部队迎头而上,似乎想要用这一队百余人的身躯、挡住那近在眼前的洪水猛兽,为后方列阵争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

西夏人的铁甲寒光森森,恍如锻造司里高温炼化的铁水一般、蕴含着摧毁万物的能量;不过一息之间,桑怿一部百余人已被那寒光吞没,而党项人、似乎连步伐也未慢下半分。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任福终于被惊醒,仓皇之间忙高声命令士兵列阵。

众士卒多有心生胆怯之辈,在这号令之下仍是迅速列阵迎敌;盾牌兵上前掩护,后军则搭弓上弦、试图遏制西夏军队的攻势。

箭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党项人的骑兵却如刀枪不入一般、丝毫不乱,依旧以风驰电掣的架势、直直扑往宋军而来。

隆隆的马蹄声和所向披靡的气势冲垮了宋军将士的心里防线,党项军队冲过宋军阵列,如踏平枯草之地一般易如反掌。

盾牌兵一排排地被冲散、被击溃、被刺倒、被踏碎。

一马平川的山谷之地,比之一年前刘平所在的三川口更难御敌,只眨眼之间,党项骑兵已斩没前军,杀将而来。

任福在这绝境之中幡然醒悟,重燃了满腔的豪情壮志和杀敌之心,一面号令任怀亮撤往身后左侧高地,一面策马前去迎敌。

不料这一队铁甲轻骑冲锋而过,似乎并无恋战之意,宋军将士正迷惑间,却见漫天箭矢从远处射来、掠过百步之外竟毫无势弱之态,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任福长枪回转,只觉得这箭的力道惊人,若无十分的猛力是万万挡不住的。

一波箭雨方过,任福还未得片刻的喘息,忽而闻得后山之处有惊呼惨叫之声暴起;待到回头去望,却见四面山上不知何时立起了招展的旌旗,身着黑甲的党项人从山后涌出,狞笑着、耀武扬威着,恍如末世之际从地狱归来的厉鬼一般。

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党项人如履平地、迅猛如飞,他们占据着有利的地势、从高处冲将而下,将孱弱的宋军部队压制在河谷之中,肆意杀戮。

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宋军在此重压之下,终于不可遏制地溃散开去,一意求生的将士丢盔弃甲、慌不择路,漫无目的地四散逃去。

殊不知,这狭窄的山谷之中、这泱泱的夏军合围之下,哪里还有生路呢?

西夏军队中亦有久经沙场的好手迎面来战任福,四周的党项人一齐攻来;任福正不堪重压之时,忽闻后方有人来援。

这一队数十人欺身而上、与包围着他的党项蛮子捉对厮杀,掩护之意不言而喻。

待到回身相望,任福才知是从前提拔过的小校刘进前来相救,又听得他朗声道:“我等掩护将军杀出重围!”

话音未落,却见西南山上立起了两丈余高的猩红大旗,那旗帜上书任福不认识的西夏文字,随着高处的狂风招展着、烈烈翻舞着,似乎已敲定了大宋的惨败。

随着旗帜一同立起的,还有隐匿在山势之后的党项步兵,四面八方、漫无边际,竟不可知其数。

任福此时方知,刘平面对十倍、百倍于己的敌军时,心中是何等的悲凉和绝望。

乘势而起的党项步兵挥舞着手中长刀,四处围追堵截夺路而逃的宋军;宁静的河谷在这片刻之间,俨然已幻化作修罗地狱了。

任福百感交集,俯身接过刘进手中长枪,仰天笑道:“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

一语说罢,任福冲将而出、挺身决斗,须臾之间斩下十余人头颅。

不知何处的箭矢簌簌袭来,指头粗的箭身一根、一根穿透任福的胸膛,闪着寒光的箭镞划破任福覆满鲜血的脸颊。

任福颤抖着、伸手拔出长箭,费力地抬起右手长枪,还欲拍马再战。

不知何处刺来的长枪没入他的左颊,冷冰冰的箭头阻断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他脑中一阵轰然,不由自主地倒下马去。

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

76 为鬼雄

灰白的信鸽带着悠扬的鸽哨而起时,好水川五里之外,前往笼洛川追击的武英、朱观一部,也遭遇了西夏军队的伏击。

笼洛川地势狭长,山谷宽不及四里,通长却逾五十里。

这日辰时,宋军方才进入山谷之中,忽而见山梁之上涌出大批党项士兵。

西夏军队临高而据,俯压宋军,分明是出敌制胜的绝佳地势,党项人却按兵不动,似乎等待着什么。

面对着围而不打的诡异阵势,武英和朱观毫不慌乱,当即议定突围之计,往东北方山坳处发起冲锋。

这头武英纵马正走,只见两侧山后杀出两员大将,引两队步军前来阻截,武英断喝之下反手拔出大刀便砍,刀刃破风而出,只见衣甲平过、血如泉涌。

武英不敢恋战,只图杀退众军、为后部冲出一条生路来;方一见这两支夏军且战且退、让出十余丈来,忙提枪夺路而走。

宋军将士正大喜间,却见山坳处又涌上数百党项步军,手持弯刀冲将而上、在这山梁沟壑间纵横如飞、如履平地,生猛至极、势不可挡。

山坳中比之河谷更难灵活进退,武英正欲下令后撤,忽听得身后惊呼声四起——不知何处埋伏的夏军飞速围堵了后路,意图瓮中吞没这一枝人马。

——这样狭长的河谷之中,竟不知藏了几多党项伏兵。

武英心中暗叫不好,忙拍马回战,又见朱观一部也率兵来援;四周党项军队见状忽如鸟兽散去,任由武朱二部会军、退回河谷中去。

方才激战之中、武英身上已挂了几处彩,还不待歇上片刻,又与朱观耳语几句,再向山坳处冲去;待到四周所伏士兵冲将而出合围而上,朱观亦领了数百人从后方袭去,正是螳螂捕蝉的阵势。

不料这山谷之中的党项人好似杀之不尽拒之不绝一般、前赴后继地从山梁后头袭来,朱观见势忙掩护武英回撤、两队一并回马杀去。

如此三番五次,虽与夏军同折了几百人马,宋军却终究无所突破、只得就地观望、以待任福、王珪来援。

却说羊牧隆城守将王珪接到策应朱观的命令、当即部署城防,这日五更造了饭、便往笼洛川去;方才行至半途,忽闻探报好水川地区有西夏大军踪迹,王珪心下忖度事态,难免心生不安,这才又折头往好水川去。

未及进入河谷,宋军将士便听得呼喊声、惨叫声震天价响着,传出这数里之外,竟未消解掉半分骇人之势,闻之令人心生恐惧。

行伍中不少士兵闻声面面相觑,退缩之意溢于言表,只碍于主将威严才不得不跟随大军继续前行。

待到终于挨到好水川,只见高大的山梁间早已横尸遍野、血流成河,里三层外三层的党项军阵中,破碎的宋军帅旗摇摇欲坠。

王珪见状立刻下令列队备战,诸将士还未归位,却见前军一名盾牌兵面色发白,跪倒在地哭道:“前头西夏人少说也有八九万,我们就四千个人,冲上去就是给人家当靶子啊!”

话音未落,四周小卒面面相觑,随之跪倒者甚众,王珪鼓舞道:“前头被围着的,是任福将军,他是为了国家、为了来支援我们才会落入敌人圈套。我们四千人,只要能在这西夏人的围攻之中冲破一条生路,任福将军就能杀出来。”

见一应数十人仍是跪地不起,王珪怒道:“情势危急,畏缩不前、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厉喝之下,游移不定之众渐渐起身归了位,带头起事那人见状苦苦哀求道:“将军,我家中仍有七十老母”

手起刀落间,犹自滚烫的鲜血溅了旁人满脸。

王珪翻身上马,提枪高喊、声嘶力竭——

“斩西夏主帅,赏钱万贯、官升三级!”

主将的豪情万丈终究没有感染到身后士卒,这样泼天的荣华富贵在西夏数十倍于己方的兵力面前,亦是显得飘渺无力。

十万大敌当前,被驱赶着上阵的士卒片刻间便吓得手脚瘫软、徘徊不前;两军尚未交战,但士气立见高下、战果自然昭而若揭。

眼前境况如厮,王珪终于侧身向东而面,似是对着祖国的疆土、大宋的人民、庙堂之上的官家和相公们长叹——

”臣非负国,力不能也,独有死报尔!“

说罢策马往西夏军中杀去。

西夏步兵早已严阵以待,此时见泱泱宋军独一人出战,难免心生轻蔑;待这人一对铁杵铁鞭使出、登时打死数人,这一枝夏军才悔不该轻敌、重整钢盾铁甲出战。

王珪单枪匹马斩过数百人,直杀到铁鞭折弯、铁杵断裂,杀到双手震裂、腕骨折碎,直杀到不知何处射来的乱箭正中左眼、贯穿头颅。

右眼渐渐模糊起来,血腥的鲜红和喷薄而出的冬阳融为一体,那太阳升起的方向,还有他牵挂着的土地。

却说朱观、武英一部突围而不得,直等到日头西斜,忽而听闻山谷对侧有浩大声势暴起;朱观心中的侥幸一闪而过,即刻便听得西夏士卒振臂应和——敌军竟然还有后援,听这阵势不下万人之数。

宋军正人心惶惶间,忽而听得后军哗然——山谷后方不知何时也涌上大批人马。

待到听闻是渭州都监赵律奉韩大人之命前来增援,三军士气大增,武英二人忙拍马回援,试图同赵律一部里应外合,将这铁桶般的党项防线破开一个缺口。

山谷另一侧的党项人马不停蹄地赶来,武英早已存了背水一战的决心,三军将士心知此番突围再不成则必将沦为阶下囚,皆生出了十二分的勇猛,跟随主将杀去。

宋军两部之间的西夏军队腹背受敌、千军难挡万马之攻势,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后破开了一道豁口;朱观大喜之下忙代领众人冲出,与赵律一部同往张义堡撤去。

一行人还未跑出十里,却听得利箭破风簌簌射来——那党项人的巨弓长箭,三百步之内比河西马更快些。

朱观正欲回马掩护大军后退,却被飞身而来的赵律扑倒在地,瞧见他双眼猩红、忿忿道:“武英已舍身掩护将军撤退,还请将军莫要白白辜负了!”

77 万骨枯

入了冬,白昼愈发短起来,时辰约摸到了申正、日头就渐渐西斜了。

赵律和朱观前后夹击,终于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西夏人中冲出豁口。

宋军眼见就要突出重围谋得生路,正当此时、却听得身后喊声大作、惨叫四起。

只见漫天箭雨如蝗虫成灾一般密密麻麻扑来,众多将士还未及回头、便已被巨箭射了透心凉、直愣愣地摔下马去。

武英心知西夏大军已然追上来,不假思索便勒马回头、意图以自己这一枝百余人抗住西夏人的猛攻、掩护朱观两部撤退;这头还未挪开半步,又见耳边大氅猎猎作响——竟是耿傅耿大人策马上前来。

耿傅乃是庆州通判,原是受命随任福前往驻守羊牧隆城,只因分兵之时任福疑心敌人有诈,这才将他分派往朱观手下。

武英见他颇有英勇就义之态,忙拍马赶上、为他挡住箭雨,口中高声劝着:“后方已突围了,末将掩护大人撤退!”

不料耿傅面无半分波澜、只是斩钉截铁回绝道:“吾与将军共进退!”

正说话间,不知何处射来的箭堪堪擦过两人的耳朵,幸得武英拉着、耿傅才险险躲过。

“英乃武人,兵败当死!”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武英面对着冥顽不灵的耿傅不由得生出了满腔的怒火,忍不住咆哮道,“大人乃是文吏、此战全无军责,何苦与末将一同送死!”

耿傅仍是不答他,只费力抬起宋字大旗,呼喝着众将士一同列阵、抵挡住西夏人的攻势。

武英见他去意已决,亦无心再劝,只苦笑两声,心中却少了几分孤胆英雄的悲壮;低头恍神的片刻,蓦地又想起白豹城一夜,那似曾相识的、有人并肩作战的畅快和踏实。

他忍不住回头东望一眼——也不知道那小子在鄜延路听到风声没有?

河西的日暮似乎比东京汴梁要迟上许多,斜阳费力地照亮大地,笼洛川的半边天空火烧似的红着,让人分不出是血色还是霞色。

狭长的山谷中,西夏军踩着堆积成山的尸骨缓缓前行。

脚下流淌着的、缓缓渗入土地的猩红血液,一半是汉人的,一半是党项人的——生前鱼死网破的仇敌,在死后又以这样的诡异的方式血肉交融,怎样看来都有些荒诞的讽刺意味。

队伍中有不及弱冠的小卒,见了这样鲜血淋淋的场景吐得昏天黑地,一旁的老翁见了拍拍他的肩,摸出一把干茶让他嚼了止吐,笑道:“打完最后一波宋人,就能回去了。”

“我们死了这么多人,”那小卒颓然道,“活着的也累得精疲力尽了,还要继续打吗?”

那老翁瞧他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像极了家里那个总是偷懒、不去放羊的小孙儿。

再转念一想,自家孙儿也十二三岁了,再过两年、竟也要上沙场搏命来了。

小卒见老翁不说话,心里生出几分疑惑,半晌才听得老翁笑道:“打!前头只有一千多人的残军败将了,把他们打得全军覆没、打得怕了,以后就再也不用打了。”

老翁说罢,拉起小卒一步一步往前趟去——笼洛川之外有一处山坳,方才突围杀出一千余宋军占据了一处荒废的寨堡,借着一段不长的断壁残垣负隅顽抗。

——只要杀掉了他们,宋军就全军覆没了,中原朝廷大概就会议和了吧。

朱观一部千余人借着一方残墙守过了几波猛攻,眼看着西夏人越来越近,朱观心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忿忿然呼喝道:“横竖都是死,有种的都跟我杀出去,换一个赚一个。”

话音未落,四周将士还未及应和,却听得东面有马蹄雷雷;等不多时,越过残墙能看到红旗猎猎,上书的大字是汉字,是“宋”。

不知谁高呼一句“援军来了”,四周将士登时精神大振,一个接一个地起身往残墙边凑去。

只见为首那人快马疾冲,夕阳的余晖映射着他的青铜面具,竟如纯金铸成的金刚面容一般摄人心魄——

那不是狄青又是何人。

西夏人鏖战一天,早已是精疲力尽,只盼着收拾完这一队残兵败将撤回天都山。

此时见这传言中的天将身披着漫天的朝霞和夕阳的余晖、飞驰来援,西夏将士立时惊骇难定,恨不得当即四散逃去。

西夏主将见状忙下令回撤,却仍挡不住如洪水猛兽般袭来的宋军,转眼间便被斩过数十人,几名小校也相继落马。

朱观见形势大好、忙列阵支援,千余将士都如涅槃重生一般执抢而起、奋勇而出,直杀得西夏人退入了笼洛川谷才作罢。

待到两军鸣金收兵时,笼洛川外已死伤了千余党项兵卒,杀掳战马亦有数百匹。

朱观得以喘息片刻,回头才瞧见率兵而来的乃是泾原路安抚副使王仲宝、整个泾原路最高阶的武将——想来是韩相公得了急报,这才令王副使前往增援。

此时劫后余生,朱观还来不及庆幸,满心牵挂的尽是全无消息的好水川一部;待到开口问起,众人都是低头沉默。

良久,才听得狄青长叹一声:“任福、桑怿、王珪几位将军,都已经殉国了。”

朱观是何等的英豪男儿,闻言呆愣着落下泪来,片刻之后又不可置信似的再问一遍:“好水川的弟兄们,他们……”

王仲宝见状亦是长叹一声,抬手拍了拍朱观的肩,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夕阳渐渐地沉下地平线去,这大战方休的土地没有半点人声,愈发显得阴冷起来。

夹杂着浓重血腥味和腐肉味的夜风从山谷中呼啸而来,令人闻之作呕。

翌日黎明,宋人才陆续往两面战场掩尸缴械。

方一进入山谷,极目所见、横尸遍野,昨日还戍守边疆的良将勇士,今日已成了刀下亡魂。

任福、桑怿、武英、赵律、王珪……名动西夏的猛将几乎全数折没,随着他们一同折没的、还有泾原路帅司的两百余名将校,还有从中原各地前往西北戍边的数千名士卒,还有从镇戎军招募而来的、怀着必胜决心和满腔热血的两万名义勇。

恶战一场、英烈无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78 未足奇

好水川大捷的战报传至大夏国内,自是朝野震动、举国欢庆。

饶是夏州这样的边陲之地,亦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日暮时分,陶然居上上下下刚点了灯,过往的行人便如扑火的飞蛾一般鱼贯而入,直闹得大楼人声沸天、热闹非凡。

喧嚣声中,二楼临窗雅座的儒人满脸怒气、急不可耐地拍案而起,闹道:“坐下就点了一道翡翠蹄筋,到这会还没吃上,你们陶然居做的什么生意?”

这头正招呼着客人的店小二忙不迭地迎上来,赔笑道:“翡翠蹄筋得用油发了,再用小火闷得软和了才好吃,官人还得耐心等等。”

“你不必拿这话来糊弄我,”那儒人冷冷笑道,“我也不是头一回吃这菜,你们就是现去宰羊也该上桌了!”

店小二见闻声侧目的客人愈发多起来,忙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赔罪道:“军器监贺府刚叫了一桌席面去,咱们小店开罪不起,只能请您多担待了!”

那儒人听了这话正欲发作,却听得店小二朗声笑道:“江南新到的女儿红给您赔罪了,如今这世道,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一桌人听了这话都是眼放精光,况且又碍着贺家的名头,忙连声劝他坐下;那儒人既得了脸面,自然也顺着台阶、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店小二又安抚了几句,这才急慌慌地下楼来搬酒、口中还忍不住和账房抱怨两句:“为了贺府这一桌席面,还不知要赔上多少钱。”

“贺家如日中天的,别人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赔点钱算什么?”须发泛白的账房嘿嘿两声,“一会儿让二狗子跟着去,他那嘴蜜糖似的,没准能讨回这酒钱。”

东苑的花厅里放下了挡风的幕帘,月色透过窗棂已淡得没了影。

二门上送来的席面已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绿白相间的翡翠蹄筋搁在正中间,色泽鲜美、香气四溢,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雪儿招呼着布了菜,从怀里掏了对牌递给多多,让他带着陶然居的人去账房支银子。

不想陶然居那小厮临走前点头哈腰地拜了又拜,嘴里念着:“多谢娘子恩典。”

“陶然居的人也这般没眼色,连女使和娘子都瞧不出来?”雪儿笑着嗔他。

二狗子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小人眼拙,只怪姐姐这举止做派,竟比别家娘子还贵气些。”

雪儿捂了嘴笑道:“哪来的浑小子,尽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

“原是小人嘴笨。”二狗子赔笑道,“如今贺监事领着冶铁务、贺家大爷又领着铁鹞子,这样的圣眷荣宠,别家娘子怎能比得上姐姐尊贵。”

雪儿无心与他贫嘴,随手赏了他半吊子钱,也当散一散贺府这炙手可热的喜气。

自去岁十月里新建了冶铁务,贺羡便平调往夏州供职,如今已擢了振威副尉,风头之盛、丝毫不亚于父兄。

年关时两国正战备,直至二月末了贺群才得空着家,一家人和和乐乐暂且按下不表。

这头贺家兄弟正凑在一起指点江山,聊得不亦乐乎;转眼瞧见贺兰并百花一行娉娉婷婷而来,二人忙收了话头转身揖礼。

黄芪炖的羯羊脖肉荤香四溢、丁香肘子油润澄黄,并上绿白相间的一道翡翠蹄筋,让人食指大动,再满上几盏清透的女儿红来,几人兴致愈发高昂、说起好水川战事来。

“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贺羡饶有兴致地学着陕北民谣的唱腔,逗得三人都是笑,唱罢又道,“如今好水川战败,也算是狠狠地打了大宋官民的脸。”

“新来的这两位主官的确不是从前的范夫子能比的。”贺兰同百花交游许久,军事政务零星听了些,也能开口论上几句,“只是韩范二人政见相左,大军合不到一处去,两三万的军队人实在成不了气候。”

贺羡生得一副淡漠疏离的好皮囊,内里却是个刺刺不休的话痨,听了这话连声赞叹道:“之前送去延州求和的高怀德又被送了回来,我还以为是张元失算了,没想到还能打下这么漂亮的一仗。”

百花端了茶漱了漱口,这才悠然道:“张元没有失算。”

见贺家三兄妹都望了过来,百花又道:“他让高怀德亲去延州求和,是想让陕西将官都以为这是故技重施,让大宋朝廷调兵防守延州;届时他再转攻渭州,正是声东击西之策。”

贺兰认真思索片刻,疑惑道:“那他何必派人去渭州呢、岂不是打草惊蛇”

“高怀德去延州,是为稳住北线的范仲淹,让他能增兵戒备、安安心心地等着归降的正式文书。”百花细细剖析道,“而送请降书去渭州,是为了刺激韩琦出战——和范仲淹不一样,韩琦本就是存了进取之心,若是能给他时间筹备好军队、他自然会主动出击。”

“他筹备了这些天,到头来也不过是两三万人的军队;这样军备悬殊的仗,换我都不会出战,亏他还是个声名在外的大相公呢。”贺羡颇有些不屑。

百花转头望了一眼贺群,试探着问道:“此番追击至,只怕不是韩琦的指示?”

贺群平日里坦坦荡荡、一身正气的八尺男儿,此时被这美目一撇,忙慌慌张张低下头去,磕磕巴巴道:“咳,听闻,听闻宋军在任福身上搜到了韩琦的手令,让他从怀远城往羊牧隆城驻守,若有违令之举,虽有功亦斩。”

百花低头饮茶消食,那翡翠蹄筋着实鲜香软糯,方才贪了嘴,此时就发腻了。

贺兰亦只是微微颔首,复而低低叹息。

唯有贺羡听书似的乐道:“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也是失职,不算冤枉了他;往后这民谣就要唱‘军中有一韩,大宋闻之心骨寒’了。”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贺群道:“张元回师途中留的这首诗,早就传遍两国三军万民了。”

79 长已矣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四年、宋康定二年二月,李元昊在好水川口设伏围歼宋军;宋朝三万将士全军覆没,急报传至,关右震动,仁宗为之旰食。

时值杏月,春昼初长。

镇戎军才下过一场绵绵春雨,似乎要倒回阴冷的冬日去。

韩琦在六盘山下接应了侥幸逃生千余残将,踏着泥泞的黄土回城。

一行数千将士皆默然垂首,四周不闻笑语人言,只听得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一如冬日冻河初解的冰凌叮咚。

行至镇戎军前,终于有喧嚣声打破了这极度压抑的沉默;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前方灵幡高悬、纸钱漫天,白汪汪的戴孝家人手持亡人遗物伏地恸哭。

韩琦正欲下马,不知谁高哭一声“韩招讨来了!”,城门前的烈属闻声而起、一拥而上,或是拉住韩琦衣角诘问,或是攀住韩琦马头哭喊。

两侧随侍的护卫正欲上前拉开众人,却被韩琦抬手屏退、只得持刀戒备以防有人谋害朝廷命官。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银发苍苍的老妪拉住韩琦的袖口,声嘶力竭道:“韩招讨,我家大郎跟你一块出征;现在你回来了,我家大郎在哪儿啊?”

韩琦翻腕握住她靴皮一般干瘦的双手,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无语凝噎。

那老妪见他这模样、登时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大郎啊,你就狠心跟着你爹一起去了,留下我个老货可怎么活呀!”一语哭罢转身就往两旁护卫的利刃上撞去,登时血溅当场。

“刘嬷嬷!”有妇人惊呼出声,两三步跑上前去拉她;眼见那老妪瘫倒在地,妇人哭喊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怎么就想不开啊……”

刘嬷嬷费力地抬起右手,双唇颤动间不住地咳出鲜血来,终究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四周哀嚎声滔天,直震得人心惊胆战、肝肠寸断——

“你们都是跟着韩相公出征的,现在咋没有和韩招讨一起回来啊!”

“你这一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吵闹间,挥洒的纸钱冥锭落了韩琦满身,挥舞的灵幡轻柔地从韩琦脸颊拂过。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韩琦忽地想起尹洙说起范希文的话来——“大军一动,万命所悬,岂能置胜负于度外?”

他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纸钱出神,不知何时泪水已滚了满面,胸前青衫也湿透了。

消息传至延州,鄜延路将士也各有一番见地。

“不是他一直主张进攻,这些人也不会硬着脑袋往上冲——所以说,这事韩招讨也脱不了干系。”

“狄钤辖可说了,韩招讨给任福的手令是去羊牧隆城守着,是任福自己擅作主张。”

“幸好咱们都跟着范大人做事,不然这会子埋在好水川的就是我们咯!”

张衷打了饭的空隙听了满满一耳朵闲话,回来津津有味地说给狄青和李宜听。

“进攻的命令不是韩相公发的,战后的烂摊子却要他来收拾。”李宜连连摇头,慨然叹道,“不仅要面对这全军覆灭的噩耗,还要被烈属这样羞辱,实在令人不平。”

“你可别忘了他以前那耀武扬威的样子,满口都是什么五路并进、什么一举而成,如今吃了这么大的败仗,总该醒悟了吧?”张衷颇有些见不得李宜的慈软心肠。

两人又争了两句,见狄青只是埋头吃饭、一言不发,不由得开口相问。

狄青隔了筷子、长叹道:“军人本就和别的差使不同。”

张衷二人闻言生出几分好奇,转头认认真真听狄青道来:“他们只将军人当作谋生的差使,只以为这同拉船的纤夫、灶头的厨子没什么不同;他们只当这是一场能博出功名的豪赌,却瞧不见一将功成万骨枯。”

“……愿赌服输嘛。”张衷本就是个好赌的,良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面上颇有些讪讪。

李宜倒是认真思索片刻,方才叹道:“可好水川一战几乎全军覆没,两万多名义勇竟无一人幸存,只怕往后无人再应征出战了。”

“若是人人都只为功名利禄,何不对强者俯首称臣?”狄青摇头道,“若是只为了功名利禄,好水川三万将士怎会无一人投诚、非要奋力厮杀到头破血流。”

见李宜二人沉默不语,狄青又道:“好水川的将士们是英勇无畏、足以彪炳千古的,可惜这些烈属的作为、给这份英勇抹了灰。”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将士之心,才是民族之魂所在。”

张衷颇有些贪生怕死的心性,听了这样义正辞严、抱负宏大的话羞愧得无言以对;这头正埋头吃饭,却瞧见狄青伸手攀住他的肩,朗声笑道:“不到生死一线的时刻,人总会有些胆怯的;虎狼山那样的险境,你怎么没投敌?”

“这不是,大哥你带头打起来了吗……”张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复而生出了几分豪情壮志,“不过啊,那些西夏兵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是被他们乱刀砍死,也不会跟他们低头卖笑!”

李宜和狄青听了都是笑,张衷嘿嘿笑道:“这回泾原路惹了祸,多亏范相公坚持固守、又派兵增援,朝廷对咱们鄜延路肯定有大赏赐。”

三人正说着话,只见范纯祐阔步走了进来。

狄青见他胡乱打了些残羹冷炙,忙抬手招呼他同座,又将碗里不曾动过的白馍分给他。

范纯祐挤出半分笑容谢过狄青,复而耷拉下脸来低头吃饭。

张衷二人见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该多出,半晌才听得他道:“范大人派人往西夏去取求和的正式文书,没想到西夏人竟写了数十页的嫚书来,言辞之轻慢无礼、态度之趾高气扬,气得范大人肺病都发了。”

李宜惊道:“范大人这等肯容人的胸怀都气病了,只怕这信是不能送到东京去了?”

狄青摇头道:“再轻慢无礼,这也是外交文书,范大人身为人臣,没有蒙蔽圣听的道理。”

80 长亭外

范仲淹到底没有将那封长达二十六页的国书呈往东京,而是撇去了一干轻辞慢语,只将其中陈情表意之句重作修改,极尽所能地使之温和有礼。

即便如此,延州依然传来了东京的雷霆暴怒。

彼时春意将尽,延州瓮城外的山林郁郁葱葱起来、渐渐沉淀成浓重的墨绿;东风忽忽地带着暖意,几乎要让人忘了冬日的凛冽和阴冷。

“宋相以范大人私自遣使西夏、与李元昊通信,对西夏国书又瞒而不报,弹劾他蒙蔽圣听、蔑视朝廷,请旨斩首。”范纯祐在城楼上寻到了狄青,二人迎着暮春柔柔的东风说着话。

“范大人是关切两国百姓、意图招降西夏,若是此前的请降书和国书直接送往东京,战事必将愈演愈烈,他们远在东京,竟看不到边疆的生灵涂炭吗?”狄青叹道。

“宋相风骨秀重,小弟也是由心敬重。”范纯祐叹道,“礼记有云:‘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臣下无君主之命而觑他国国君,不仅有里通外敌之嫌,更有违中外夷夏之大防。宋相弹劾也是理义之中,只是出于人情之外罢了。”

狄青宽慰道:“范大人入仕数十载,鞠躬尽瘁、名节无疵,官家明察秋毫、想来自有考量。”



庆历元年三月,宋庠以“人臣无外交”之罪弹劾范仲淹,力请斩首处置;幸而朝中群臣认为范仲淹赤胆诚心、忠君爱民者甚众,官家权衡之下允其上书自辩。

在此性命攸关之际,范仲淹所书《谢上表》却无只言片语为自己开脱,通篇皆是自责请罪之辞。

宋庠趁势再参范仲淹言辞倨傲、不服处置,枢密副使杜衍上表力保,一时朝中争议不止。

同年四月,好水川一战的处置发往陕西——夏竦被夺了经略安抚使的官衔,连降四级改任永兴军通判;韩琦和范仲淹也免去了副使的职务,前者改知秦州,后者改知耀州。

卸任离职当天,延州城寂静得有些反常。

狄青早早地到范纯祐门上,想帮衬着收拾收拾箱笼杂物;还未进屋便撞上他迎面出来,身后挎着轻飘飘的桑麻包裹,双眼弯弯地冲他笑道:“辛苦狄大哥跑一趟了。”

两人一边往知州府上去,一边闲话着即将到任的延州知州。

“是此前的陕西转运使庞籍。”范纯祐同他细说道,“他初初入仕之时,夏竦曾赞他有宰相之才。”

“与夏竦亲近?”

范纯祐摆手笑道:“虽受了夏竦的举荐,庞籍却是个刚直不阿的,不受太后懿旨而敢于谏请官家肃清后宫、削减开度,此前还力保刘平一族,京中曾有一句话赞他——满朝谏官,独他一人是天子御史。”

狄青闻言欣然而叹,转眼间两人已走近知州府了。

却见高门大匾之下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狄青忙三两步走上前去,蹙眉道:“昨日安排了五辆车,怎么就你一个人?”

范纯祐忙上前拉住他,笑道:“范大人也没什么杂物,只是些公文折子要带走,一辆车也够了。”

那车夫忙赔笑道:“正是小范大人这话,昨儿小的来和管家的合过了,一辆车也能装得下。”

“从车马行过来不过一里的脚程,你回去再叫一辆车过来备着,别出了岔子才好。”狄青仍是坚持。

那车夫吞吞吐吐道:“车行现下也没人了”

狄青见他们这般怠慢,正欲发作时,却听见门上抬着箱笼出来了——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个大箱一个小箱,一辆车实在绰绰有余了。

范仲淹脱了直脚幞头,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来,他昂首阔步地走下台阶来,一袭青衫长袍笔挺而利落。

狄青骤然想起河中府那夜,转身远去的师父——也是这样坚毅而刚直的身影。

范仲淹正欲上马去,又见狄青微微出神,便两步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走罢。”



时当辰初,延州城的街道清清静静的,许是都听闻了范大人降职调任的消息,故意避开这时辰出门。

平日里热热闹闹地早市没了踪影,路边的面馆也关门闭户、毫无生气。

直至一行人出了城门,也没遇上半个送行的民众。

狄青望着范大人微微佝偻的后背,心下又是愤懑、又是委屈。

范纯祐策马往他身侧靠了些,故作洒脱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狄大哥千万要珍重啊。”

狄青转头看他,一袭月白的长袍在熹微春日下落满了柔光,清朗的双眼里有明光闪动,若不是与他同在这延州军中数百天,怎能相信这样温润如春风一样的公子也能长成边关屹立不倒的白杨?

未及狄青开口说话,几人忽而听得人声雷动。

延州城外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数以万计的民众,有捧着春日新鲜蔬果的老妪,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鸡蛋的妇人,有扛着犁头、犁头上挂着风干牛肉的壮汉……

待到瞧见范仲淹的车队出城,两侧的军民忙不迭地涌上前来、将手中的东西拼命往车上塞去。

“范大人,您这一路上可要保重身体啊,这北风呼呼地,再别把您冻着了……”

“……耀州的百姓有福了啊,您要是得空,也回来看看咱,咱延州百姓都挂记着您啊。”

“……范大人,这牛肉是我亲手腌的,用的都是西夏的青盐,没得一点沙子,您一定记得用水泡一晚上再吃,不然咸的……”

“范大人,这是我爹抓的药,他说您老肺不好,夜里早点睡,可别累坏了身子……”

车队被堵截着挪不动半步,范仲淹俯下身去握住延州百姓热乎乎的双手,落下滚烫的泪来。

那赶车的车夫被塞了满怀的土产果菜,直装到后头车厢里放不下了,才推着他们让别塞了。

范纯祐忍俊不禁,乐道:“他们这样热情,一会儿都舍不得走了。”

狄青也跟着笑,转头瞧见范纯祐落下两行泪来,也忍不住心中一酸。

范纯祐映着春日的和风柔光,朗声笑道:“狄大哥,你可要多保重啊!”

81 杨太真

百花仍是赶着寒食回梅园挂了清,彼时正是孟夏之初。

安亲王府靠着城南的避暑行宫,一如江南的气候,正是慈竹笋如编、蛙声作管弦的时节。

新绿的叶子沾染上浓浓的夏意,清透晶莹的绿色间着乳白色的槐花,比风里的花香还沁人心脾些。

焚罢一篮子楮锭,百花抬手抚上那无字的花冢——她不在,瑾瑜和细封氏将这梅园照看得好,石碑上半点灰尘也没落下。

“阿皎想带贺兰姐姐回宛州,学一学中原医术。”百花低声道,“爹爹怕国主多心,就拿娘亲做了幌子,说想带我回中原祭祀亡母。”

去岁夏日里,龙州发了疫情、太医院却束手无策,她方才惊觉大夏国的医者稀缺;待到贺兰接下她递出的橄榄枝,爹爹就替她上书国主、请求允她回乡祭祀。

“那时候陛下只说,大宋正在调集兵马意图举事,就把这事按下不提了;如今好水川一战两败俱伤,也不知道大宋会不会停战议和。”

“我在夏州这些日子,常常和贺兰姐姐出去闲逛,一来二去竟找出来数十种奇花异草——原来大夏的土地上也是有奇花异草的——贺兰姐姐都照着拓了样子,说要带着去中原请教请教。”

“我让人在汴梁置了一处宅子,就在清晖桥边,听来倒是雅致清静。”

孟夏的日光暖暖地洒下来,连银甲也柔软起来,偌大的梅园里只有轻快的鸟鸣此起彼伏。

沉默良久,少女的声音骤然变得生硬起来:“若是能回中原去,我一定杀了那人、替娘亲讨回公道。”

树梢上悠悠然的黄鹂忽而噤了声,扑腾着飞往别处去了。

瑾瑜在外头候了半晌,瞧见小径深处有明光闪烁、忙上前去接了篮子过来,一壁同百花道:“公主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想必也饿了,许厨娘做了杏酪麦粥、已经送到皎月斋去了。”

百花倒没觉得饿,只是一身尘土和着风霜黏在身上让她难受的紧,回了皎月斋便径直往里沐浴去了。

净室里花香满溢、水气氤氲,百花直泡到四肢松软、周身都暖乎乎地才起来,披了件狐肷褶子披风靠在窗边晒太阳。

“这杏酪放温吞了,”白芷摸了摸那杏酪的碗,轻声道,“我让白蒿换碗热的来。”

百花忙抬手招她:“凉些的才好。我热得很,再喝热的杏酪怕腻着。”

白芷摸了摸那碗边也不算凉,也就递将过去,回过头来再附身替百花轻轻擦着头发。

一碗杏酪还未见底,屋里二人便听见珊瑚进来道:“天霜姑姑来了。”

天霜是野利皇后身边的老人了。

百花闻言拢了拢披风站起来,客客气气笑道:“方才沐浴出来,仪容不整的,还请姑姑不要见怪才好。”

见她眉眼间还有几分疏懒,黑色的长发散在雪白的披风上,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天霜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

天霜恭恭敬敬福了礼:“公主长途跋涉,奴婢原不该来叨扰。只因娘娘挂念着,遣了奴婢来提醒公主——四月初八的马球会可别缺席了。”

“我方才回了府,还不曾听说这事呢;如今姑姑来请了,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百花笑道。

“不知道公主会赶在寒食回来,底下的人也就没敢往安亲王府来传,就怕落下个挑拨宗亲的罪名。”天霜垂眸笑道,“方才席上听说公主回来了,特意让奴婢来把话说清爽了。”

百花忙点头称是,又叮嘱白蒿好好送天霜出去,回过头来就听见珊瑚道:“天霜姑姑平日里和蔼可亲,怎么今日说起话来这样生硬硌人?”

“天霜姑姑知道我不爱凑这些热闹,这是警醒我呢。”百花垂眸喝罢最后一勺杏酪,转头吩咐珊瑚,“去问问今日宫里在哪开的宴。”

珊瑚领命去了,百花又捡了两块枣饼吃,回头又想起马球的事情来,抬头问瑾瑜:“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办起马球会了?”

“兰美人为人张狂无度,想必是惹恼了皇后娘娘。”瑾瑜俯身过来,低低道,“偏她又最得圣宠,皇后娘娘才想了这个法子冷冷她。”

贺娘子幼年便入了教坊司,想来不曾学过射御之术,自然也打不来马球;而纵观这兴庆府里,越是高门大户的女眷骑术越是精妙,说来还真是冷落她最好的法子。

百花忍不住轻叹一声,只吩咐将一应马具都备好了,起身撩开珠帘往里间小憩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月出东山才醒,百花起身见屋子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倒是外头热热闹闹地。

她取下一旁挂着的妆缎狐肷褶子披风,一面往身上裹着、一面往外头去;不料刚伸手拉开房门,外头站着的一院子人齐刷刷地望过来。

作夫人打扮的楚清站在银杏树下,身侧琥珀几个围在一处不知闹些什么,笑声传得整个皎月斋都是。

“好啊,皎月斋如今也是你的地盘了、任你来去自由了是不是?”

楚清连连咋舌:“你这一年半载地不在兴庆府,我也不知替你拿了多少主意,这会儿你倒嫌我是个外人了。”

百花闻言笑道:“你这比针眼还小的气量,任谁也不敢嫌弃你。”

“亏我还巴巴地跟着珊瑚来同你说今日宫宴的事,竟是自作多情了。”

话音未落,百花忙上前拉了她追问道:“好姐姐,宫宴上如何?”

琥珀见状忙招了几人进耳房里去,余下二人在外头清清静静地说话。

楚清这才道:“自然是有人说起你,陛下细问之下才知你回了兴庆府,皇后娘娘当着众人的面就让天霜姑姑往你府上传话来了。”

“今日宴上有外臣?”

“你是说,张元?”楚清也是个心思敏锐的,经这一点觉着真有些道理,“他如今打赢了好水川一战,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皇后娘娘想拉拢他也是人之常情——如今的皇后娘娘可不比从前坐得稳当,有些自己的盘算也是情理之中。”

当着宴上众人的面、又遣了身边最体面的姑姑来传话,落在张元眼里可不就是格外关切的意思吗?

张元若真有什么心思,自然会向皇后娘娘靠拢。

能让皇后这样迫不及待地靠拢权臣,看来那位兰美人,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82 芭蕉雨

孟夏的夜风已全然褪去了凉意,带着幽幽香气轻柔地吹拂着。

百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野利娘娘当着陛下的面向张元示好,就不怕步卫慕氏的后尘?”

“她是国母,替宗室子女张罗张罗婚事、也是情理之中,”楚清摇头道,“况且野利氏那样谨慎持重的人,自然是让怀亲王府那位当着陛下的面提过此事,这才出面做主。”

又是一样的桥段。

崔老太爷是文官清流,原不该和朝臣交往过密;如今含山三番五次地襄助张元,也不知是个人的一意孤行还是崔家的态度。

野利氏部族豪强在外,崔家文官清流在京,张元这盘大棋也太张扬了些。

如此想着,百花心里倒松泛了几分,笑道:“怎么,陛下也改了主意?”

“朝堂之上,人人都会见风使舵,陛下自然不能画地为牢。”楚清笑得意味深长,“但这船往哪边开,还要看这风是往哪吹的。”

好水川一战后,“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的歌谣已传遍了黄河两岸,随之而起的有赞扬和叹服,也有无数的骂声和惊惧——

在党项人民的认知中,张元仍是个汉人,是踩着成千上万同胞的尸骨登上顶峰、耀武扬威的冷血汉人。

在李继捧一支归顺宋朝、边境党项部落又陆续被招安后,大夏国的党项人的种族情结愈发深厚。

而张元这样的汉人,对待同族汉人已是这样的冷血无情,又怎可将大夏的国运托付与他?

“张元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这种人谈道义、不如谈利益。”百花冷笑道,“如今多事之秋,能用区区一名公主、留住这不世之材为我大夏所用,陛下岂有不肯的道理?”

楚清摇了摇头,笑道:“陛下只是忘了,你也是在中原长大的、汉人。”

暖洋洋的夜风拂过,撩起楚清的鬓发,百花望着她从容的神态,忽地追忆起娘亲来、一时有些出神。

厨房送膳来的人已在外头站了许久,瑾瑜得了这片刻的空隙,忙招了人送进了花厅,复而走上前去请两人入座用些茶点果子。

寒食不宜开火,厨上备了五花八门的冷盘,壮美的羊羔肉提前蒸透了、压成紧实的一卷,一片片薄薄地切下来,精瘦肥美尽在一口之中;又有鲜嫩的甘蓝香瓜,用蜜水果汁拌作清清爽爽的一海碗,正是孟夏天才有的美味。

楚清饮了一口热茶,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可曾定下去中原的日子了?”

百花摇了摇头,将李元昇递的折子、如何如何说辞都一一讲与楚清听了,又道:“想来这理由还是牵强了些,陛下才不肯放爹爹离开河套。”

“如今宋夏交战,安亲王自然要留在河套防着甘州回鹘趁乱起势。”楚清美目一转,笑道,“我心里倒有个主意,等你应付过马球会,咱们再细细计较。”

说起马球会,百花倒不十分在意,想着横竖不过是上场跑几圈敷衍敷衍。

楚清见不得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故意调侃道:“换做是我要拉拢张元,一定让人在你的马具上做做手脚;世间的女孩子,只怕没人逃得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是吗?

带着温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手中冷硬的铁甲,周遭寒得透骨的河水,和身后厚重的、踏实的温暖。

楚清听她半晌没出声,转眼竟瞧见百花耳根都红透了。

“阿皎。”楚清长叹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世上能让她为之心神恍惚的,怕是只有那位天将了。

“张元救我?”百花噗哧一声笑出来,眸子里的惆怅一闪而过,“他的射御还不如我呢。”

后头几天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送往皎月斋的邀约也全被挡在雨幕外头。

百花乐得清闲,成日窝在小书房里看书写字,偶尔也望着雨幕出神。

算来,她在这皎月斋也过了数百个雨天,从前只觉得悠闲惬意,可如今不知怎的,竟有几分难言的落寞。

许是因为安亲王府太大了,空空荡荡的小洞庭也只她一个人住——在夏州军器监府上,贺兰天天与她为伴,逢年过节还会叫上陶然居的一桌席面一同热闹热闹。

绵绵细雨下得透了,竟有些倒回春日里的凉意料峭,新翻的泥土吃足了水,带着新草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中。

天气一凉,百花又换回了春日里用的白狐狸毛大氅,只是在这湿冷的空气中,左肩仍在隐隐发疼。

她抬手抚上旧伤的位置,心神却恍惚着——

不知道延州有没有下雨。

也不知道、他身上那样多的伤口,下雨会不会疼。

四月初八这日竟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马球场设在皇宫西内苑含光殿外,四周观赛席上挂了防风的纱幔,草坪上八方都竖起球门,球门上各色彩旗招展,颇有几分盛大的热闹。

野利皇后一袭银白宫装,头上的金凤东珠头冠圆润端庄、熠熠生辉,比之从前的大妃卫慕氏更多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左数第三次位坐着的女眷到得早,这头迎了皇后入座,回到席上来便忍不住地嚼舌根:“今日兰美人没来,我瞧着皇后娘娘的心情舒畅不少,走路都带着风呢。”

“赏夫人,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心怀宽广,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宁蒗氏低头呷了一口茶,义正辞严地打断众人八卦的念头。

赏氏面上赔着笑,嘴上称着是,心里却是千百个不服——仗着夫家一时压过去,说起话来就这样不客气,果真是小人得志。

余下几位夫人也碍着宁蒗氏的面子不肯多言,转头又说起旁的事来。

“听闻百花公主回来了?”有寒食宫宴不在受邀之列的女眷问起。

赏氏瞥了一眼宁蒗氏,压低了声音道:“可不是吗,寒食节那日回来、闹得阖宫里都知道,皇后娘娘还特意让天霜姑姑去关照关照。”

“百花公主是上过沙场的,想来骑术精妙,”一旁年轻些的妇人听了忍不住赞扬道,“二来人也是头等的标致,打起马球来定是好看的。”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唯有赏氏冷笑一声,低头轻声道:“只怕今日,还有更好看的呢。

83 七宝毬

一阵接一阵的风从毬场上席卷而过,吹得那招展的彩旗恣意翻滚着,似乎要将这艳阳的光影都打碎了。

四周的男客女眷陆陆续续到了,周遭的气氛比这四月的暖阳还热闹几分。

这头提起了百花公主,立刻就有人道:“百花公主如今也有十七八了,怎得还没个打算?”

有刻薄些的妇人冷笑道:“那位挑剔得很呢,满兴庆府地瞧不上,能作什么打算?”

“话倒也不能这样说,百花公主写过《掌中珠》、献过铁鹞子,那是何等的人物——只怕放眼整个大夏国、也没几个能相配,哪能算作挑剔呢?”

“池夫人,我可听闻贵府上早就请了人去安亲王府上说媒,可惜啊、还没进门就被挡了回来——啊,这是不是叫作,吃不着葡萄、反倒嫌葡萄酸啊?”有人忍不住拆穿,腔调中带了些不言而喻的笑意。

“你!你少血口喷人……”

这头眼看着就要闹起来,却不知谁低声提了一句“安亲王府的人到了”,一时众人都住了口、齐刷刷地朝外望去。

只见轻晃的罗帐后头缓缓走来几人,当头的女子长发辫作几股,利落的窄袖短褂用红丝银线镶的边,脚底一双掐金的小皮靴颇为俏皮。

在座众人都见惯了百花铁甲红袍的明艳飒爽,只觉得今日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甜美。

方才还满脸讥讽的池夫人不由得生出了满腹的不甘心,这头恨自家丈夫只是个四品文官、挣不下什么勋爵;转头又埋怨自家大郎空有这吃葡萄的心,却没个讨功名的本事。

百花悠悠往前走着,又不好四处张望楚清的位置,心里只盼着她早些瞧见自己;不料没走出几步,就瞧见前头信步走来一人——正是寒食节传话的天霜姑姑。

听闻皇后娘娘已到了,百花面带歉意地告了罪:“晨起跑了两圈马,不想就来迟了。”

“虽是晚了些,却不算迟,”天霜和和蔼蔼笑道,“公主对今日赛事如此上心,娘娘也不会怪罪。”

四周意图交游的女眷认出了天霜,也只得打消念头、目送着一行人往前去了。

毬场两旁的客座挂的是青色的帷幔,唯有主帐挂的是雪白的月影纱。

纱帐轻柔通透,百花还未走近便迎上皇后娘娘含着笑意的目光;她也不等天霜上前,自行撩了帐子往里间问安。

野利娘娘方才点了头,还未开口招她坐,身边一袭月白长袍的少年郎起身拱手道:“百花姐姐安好。”

“宁哥儿也来了,怎么不见明哥哥来?”百花回了礼,难得遇见他、也乐得同他拉拉家常。

这白袍少年乃是野利皇后的次子宁令哥,年方十五,和太子李宁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清秀干净、内敛知礼。

三人都是好静的,平日里虽无甚交游,心里头却装着亲近之情,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皇兄今日进定仙山去了,说是有些疑惑要请路真人指点迷津。”

百花早就听闻太子沉迷道家修炼、跟着路修篁修炼气功,心中尚有微词——如今大夏国尚佛学,当朝太子却投身道教,难免招人话柄;转念又想着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并未干涉,索性点点头揭过不提、又向一旁的几位低阶后妃问了安。

野利皇后见状微微颔首、笑着伸手招她来,关切道:“听闻和市不太景气,本宫瞧你都累瘦了。”

“到底是臣侄见识浅薄,想不出好的法子办得更兴盛些。”虽也是这样亲切的寒暄,百花心里却不似同卫慕氏说话一般轻快、总有些莫名的拘谨。

“到底是个女儿家,哪能斗过中原那些年逾半百的老狐狸呢?”野利皇后拉了她的手笑道,“这些个错综复杂的政事,还得交给盐铁司去处置。”

“姐姐不必谦虚,父皇常常夸赞姐姐有胆识、有学识,又说此番不是姐姐固守夏州,只怕冶铁务都要被宋人夺了去。”

宁令哥平日里寡言少语,自然不会什么奉承人的伎俩,百花便也不推脱,只是笑着鞭策他两句。

日晷方指到“巳”,众人便听得毬场上一阵密集的鼓点,忍不住地抬头望去。

擂鼓声停,有宫人捧了大小不一的锦盒摆上主案,主裁官朗声报着今日球赛的彩头:

有翡翠玉荷叶式洗一件、白玉鳌鱼花插一樽、金丝软锁甲一件,又有金累丝点翠花囊一只、金镶玉蝶碧玺花蝠簪一支,并上鱼目大的东珠一斛。

众人听得屏息凝神,尔后更是惊叹声四起,或是称赞皇后娘娘好大的手笔,或是自嘲不曾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又或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主裁官唱罢彩头,这才说起今日的赛程——较之往日的男女各赛一轮,今日还新添了一场组队赛。

虽是借着打马球的由头,已有婚配的人家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看看热闹,上场展露的都是些风华正茂的少年男女。

百花瞧着那荷叶笔洗卷曲的姿态生动、里头还高浮雕一只青蛙,虽瞧不太真切,想来也是个有趣的物件;心里虽是喜欢,却也打定了主意不去出这个风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球场上已是红飞翠舞,天霜见百花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上前恭恭敬敬道:“公主头一次来打马球,奴婢领您去场上。”

百花见推脱不了、便也不多话,闻言起身向众人告了请、跟着天霜出了帷帐。

待到缓步走上毬场时,四周已是莺莺燕燕、五彩缤纷。

这头百花还未看清众人的模样,便有着妃衣红裙的少女迎上前来,施施然福了礼、口中笑道:“咱们这三脚猫的骑术,一会儿在公主姐姐面前,怕是就要露馅了。”

百花见她生得一双笑眼,又有一对儿浅浅的梨涡,甜美娇俏得教人讨厌不起来。

“孙家妹妹好巧的一张嘴,可惜公主还认不得你这个妹妹。”一旁莲青长裙的女子含笑挤上前来,“臣女金明见过公主。”

那孙家娘子倒也不恼,只是再施一礼,娇娇笑道:“恬恬见过公主,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姐姐如今认得我了,一会儿还请手下留情。”说罢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百花瞧她这模样矫情做作、有些可笑,只笑着同她点头回礼、却不答话。

不料孙恬恬却似得了天大的荣宠一般,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洋洋得意,金明还欲开口再嘲她两句,却听得一旁的主裁官说话了。

百花转过身去,心里却仍自恍神——

这样棋逢对手才算痛快吧。

现在想来,从前含山那些讽刺和奚落从未得到过回应,会不会比她更委屈些?

84 第一筹

党项的女儿不是江南的柔柔烟波,而是黄土高原间恣意纵横的清风,柔和而有筋骨、自由而有力量。

百花立在一旁等候区的罗伞下面看着场上来去自如的少女们,虽瞧着年纪都不大,却早已脱去了玉鞍初跨柳腰柔的楚楚可怜,举手投足间皆是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志在必得。

珊瑚估摸着一场比赛少说也要一两刻的功夫,心下担心百花站得脚酸,轻声劝道:“下一场还得好一阵子呢,公主要不回帐子里等着?”

“这里近,看得真切些。”百花头也不转地答了一句。

场上十六名女子分作八队,人人都穿着颜色各异的衣裳,若放平日里自然是青春洋溢的姿态;可置于今日毬场之上,彩群飘舞间令人眼花缭乱,若是再离得远些,就真瞧不出什么来了。

珊瑚招呼着宫人去搬只锦凳来,回过头也跟着百花聚精会神地看起比赛来。

人群之中,粉衣红裙就是孙恬恬。

不想她看着娇滴滴的,打起马球来可一点不含糊,出手又迅捷、又利落,或是月杖转圜截住球势、或是长臂舒展打出长杆……一盏茶的功夫便进了两回,自然赢得不少欢呼和青睐。

场上左奔右突的雕文七宝球牢牢抓住许多人的心弦,眼看着不过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竟忽然听得一声清响——第一场赛毕了。

孙恬恬三颗球拔了这头筹,待到礼官引到主案前、不假思索地捧起了那一斛东珠,同队更年长些的姑娘巴巴地望了一眼,又巴巴地望了那主案一眼,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这孙娘子好俊的功夫,是哪个孙府的?”百花见她有趣得紧,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珊瑚凑近了低声道:“孙培源孙大人新调往宥州任兵马总管。许是到了说亲的年纪,孙娘子母女都未曾跟去任上。”

“说亲了?”百花忍不住回望一眼,瞧那孙家小姑娘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难免有些惊讶。

再转念一想,这兴庆府里的女子大多都是这样的年纪便定了亲,如她一般耗过二八年华的少之又少,也难怪皇后娘娘肯出面张罗了。

方才下场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四周又有女眷陆陆续续往场上来。

待到绕过这围栏进来,百花见前头一人颇为眼熟,再走近些才瞧出是楚清的贴身女使秋雨。

秋雨三两步跨上前来,灿灿然笑道:“我家娘子不放心,非得让我来瞧一瞧这马具有没有什么蹊跷。“

百花同珊瑚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句话的功夫、四周的骑手都到了,珊瑚二人并肩退了出去。

百花翻身上马坐稳,忍不住多看了那脚蹬一眼——楚清这样疑神疑鬼,闹得她心里也有些不踏实了。

同百花一队的是太医院属家的四姑娘,想来是个拘谨腼腆的性子,直到上马备赛了才怯怯地过来问安;百花冲她点头回礼、又听得一声锣响,四周人声鼎沸一起,第二场球赛便开了。

这些个养尊处优的贵女哪比得上沙场上瞬息万变的敌军,百花只听得那锣声一鸣,抬手便是一手长杆将那球抛得老远,紧随着夺路而出。

四周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拍马去赶,殊不知落后这许多步又如何追得上,不过是眼睁睁地看那球滚入系着大红彩旗的球门罢了。

开场不过一息的功夫就进了这第一球,四周自然是一片哗然。

欢呼声和喝彩声落在场上众人耳中,俨然变成了奚落和嘲笑,方才还相互敌视的几队竟同仇敌忾起来,可恨不敢明面上阻挠百花,便盘算着如何暗地里使些绊子。

百花虽是头一次打这马球,却觉得比战场上那千钧一发的局面轻巧许多,这头夺了开门彩正是兴致勃勃、回头又要再打。

不料方才小白兔似的贵女们登时张牙舞爪起来,有的踏出运球赛道前来冲撞、有的假借截球的功夫攻击赛马……每每百花快跨入己方防区,一群人更是一拥而上、只管围堵住她,谁还有功夫管那球在谁手里?

百花被左右阻挡着施展不开,座下白马又屡遭暗袭击、一惊一乍地稳不住,一来二往正有些气闷,忽而又听得三声锣响。

众人听了都勒马停住,方才行事逾矩的几人更是立刻红了脸、还不等礼官进来便自行下了马往外头去了;队中罚下一人,剩下那人自然也悻悻跟着退出去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参赛的队伍堪堪减掉一半。

余下几队见主裁官眼神这样灵光,一时也不敢逾矩,只得合力严防住百花。

七寸的香燃了一大半,其余几队的成绩都有些难看,百花纵马跑在最前头,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让后头的属家小姑娘上来当当攻手、也让局面好看些,不防后头忽然一阵惊呼。

百花忙勒马回头,月杖下的七宝毬立时被人夺了去。

面前绚烂缤纷的衣带裙角飘过,没有片刻的停滞,百花有一瞬间的恍神,似乎方才那声惊呼只是幻觉。

衣香鬓影尚未消散,只听得场外一声急促的锣响,一旁侍立的宫人都忙抬了担架进来。

百花这才瞧见绿茵茵的草地上倒着水绿衣裳的女子,正是那属家的小姑娘。

还不等她走到属娘子跟前,那主裁官早已迎了上来,恭恭敬敬道:“这位娘子不慎坠马,伤着了左腿。”

“不慎坠马?”百花蹙眉道。

这头话音未落,却听那属娘子连声道:“是是是,臣女蠢笨,不想扫了公主的兴,还请公主责罚。”

百花瞧她一张脸没了血色,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模样教人看了于心不忍,因而只按捺住了心底的疑惑,转身上马去。

“公主,”主裁官忍不住轻声提醒,“公主还要继续比赛吗?”

“怎么,队友摔伤了,我也要被罚出局么?”

见四周参赛者都围了过来,主裁官思量片刻后,仍是为难道:“按理是可以再赛,只是这队友如何挑选都不够公正……”

“不必了,”百花翻身上马,微微抬起下颌,目光里全然是淡漠,“不用队友。”

85 山有木

毬场上陆陆续续下了许多人,加之又总是一马当先的局面,四周的看客都有些了无兴致。

孟夏的熏风吹得人懒洋洋的,执槌的宫人巴巴地望着那香炉,终于等到七寸长的香燃尽,手中鼓槌恣意畅快地落到那高悬的锣上。

震天价锣响惊醒了帷帐里闭目养息的宁国公夫人,她眯了眯眼睛,笑问道:“哪一队胜了?”

“自然是百花姐姐了。”国公府上三小姐韩璎也是个好打马球的,只因自家娘亲说她已定了亲、不宜再去招摇,她才巴巴地在台下观望;此时见百花打得这样漂亮,心里愈发跃跃欲试,“改日三嫂嫂也约一场马球,让我跟百花姐姐比上一比。”

楚清听了笑道:“她可是在战场上搏命的人,哪会跟你一个小姑娘计较。”

韩璎不服气似的努努嘴,肉包似的小脸分外可爱,回头再瞧见百花从毬场上下来、阔步走向大案去。

韩璎看了看婴儿肥的双手、复而抬手戳了戳脸颊——百花姐姐可真好看啊,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她一样好看呢?

这头百花却全然没瞧见韩璎,只顾着往主案走,一边问道:“属家四娘子是自己坠马的?”

珊瑚凑近了低声道:“奴婢眼见金家那位姑娘上前撞了属娘子,只因是侧面阻挡、加之属娘子同主裁官说是自己不慎坠马……”

百花忽而停下脚步,转头道:“太医院属家,是不是和怀亲王府交好?”

几年前茶花宴上被叶朗赭设计那一节,她似乎记得含山要请的那位正是属太医。

“含山公主和属家亲近,但这位四姑娘却不同。”珊瑚想起方才秋雨说的闲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百花,“属家四姑娘是属太医年轻不懂事那会儿闹的风流债,她生母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了,到死都是个外室——不防这事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参属太医私德败坏,险些害属太医入不了仕,因而属家一大家子人都不待见这位四姑娘。”

百花还欲细问,却见四周女眷已散了、预备着下一场的少年正陆陆续续往这边来。

宁令哥一身月白的长袍干干净净,周身没有一丝李元昊的英姿豪气、反而同他哥哥一般超然出尘。

百花见他身边另有外男,只远远同他点头回了礼,回头快步往主案前去了。

方才被挑走了一斛东珠,百花便要了那花囊。

“公主不是喜欢那荷叶笔洗吗?”珊瑚疑惑道。

百花闻言瞥了一眼那笔洗,上头荷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果真是个好东西。

“不必了,不过是个笔洗,新奇的花样还多着呢,”百花抬手抚了抚那锁子甲,“属家姑娘平白无故跟着我遭了殃,我合该帮她一把。”

这头捧了盒子,主仆二人仍回皇后娘娘帐子里去,百花放慢了脚步,让珊瑚能将属家的恩怨纠葛悠悠地讲清楚。

“属家四姑娘虽是进了门,却只是让嬷嬷管着,秋雨说也是这两年姑娘大了才好些,从前缺吃少穿随意打骂的事可传得满兴庆府都是。”这等家长里短的话从珊瑚嘴里说出来,带了些莫名的好笑,“听闻这位四姑娘从前都是不能出门的,也是年龄到了,属家急着将她嫁出去、这才许她出来打打马球、赏赏花。”

这样落魄的姑娘,即便是被人撞下马来也不会有人为她出面吧?

“是金明撞的她?”

珊瑚闻言微微一怔,复而轻轻点了点头。

忽的,两人后头锣声一响,这一场也开赛了。

百花看了看场上鲜衣怒马的少年们,又忍不住朝含光殿外头望了一眼,目光里有一闪而逝的忐忑。

比之女子柔柔弱弱的打法,这一场男子马球显然要精彩许多。

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纵横如飞,月杖下七宝球横冲直撞、四处摇摆,更有从空中截住球来的绝佳场面……四周看客们都被赛况抓紧了心弦,忍不住起身凑近些看。

主帐里却又不同,比之马球场上的争分夺秒又是另一番热闹。

各家的夫人娘子瞧准了间隙就前来问安,或是同皇后娘娘恭维两句,或是同后妃闲话半晌……如此这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百花的耳朵就没得过半分清净。

直到第四场比赛过了一半,宁令哥也从场上回来,主帐里才渐渐清净下来。

“瞧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皇后娘娘眸子里都是慈爱的笑意,嘴上却忍不住嗔怪道。

“我还想着小侯爷不回来,今年就该我拔这头筹了,”宁令哥笑道,“不想今年兴庆府又来了许多新鲜的人,方才得胜那位主攻手是铁鹞子的新秀。”

“这些都是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功夫,四皇子成日里学的都是国政民生,也不必多计较。”一旁的修媛生得一张巧嘴,说起话来圆润得很。

宁令哥摆了摆手,笑道:“娘娘多虑了,我不过是想看看小侯爷那样俊俏的功夫打不打得好马球罢了。”

众人听了都是笑,唯有百花心底暗暗叹息一声。

这兴庆府里没了贺娘子,于黎廷哥哥来说就成了不愿触及的伤心之地了吧。

这头众人正说着话,却见张元信步上前来,不卑不亢地向众人问了安。

宁令哥此时见了他,好奇道:“方才怎的不见张大人上场与吾等同乐?”

张元笑道:“前朝议政耽搁了,心里虽是盼着能打一场,不料进了这含元殿方知为时已晚。”

“却也不晚。”宁令哥笑道,“后头还有组队赛,张大人若能找着相熟的娘子作伴,还能打上一场。”

话音未落,张元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就瞥到了百花这头来,宁令哥见状忙道:“百花姐姐与我同队罢?”

方才那巧嘴的修媛暗自打量了皇后的脸色,捂了嘴笑道:“四皇子同公主一队,这不是让场上的人为难么?依我看啊,你们二人可不许在一处。”

还不待宁令哥出言反驳,张元便恭恭敬敬向百花揖了一礼,含笑道:“即使如此,不知公主可愿与在下同打一场?”

百花不着痕迹地往外望了一眼,心底暗自叹了一声,起身笑道:“乐意奉陪。”

86 木有枝

方才几场球赛已让这列席的少男少女们各自相看得真真切切,人人心头都揣上了不可告人的心思;这其中大多也不是冲着打马球来的,因而上场露过一回脸也就罢了、无心再赛。

唯有几名拔了头筹、亦或是与彩头失之交臂的少年向诸娘子递出了橄榄枝,相邀同赛一场。

百花同张元并肩出了主帐,瞧见方才大放异彩的几位都结队往毬场上去,朝阳似的年纪、生机蓬勃的身形和面容,教人看了心生愉悦。

“公主在他们这样的年纪,早已打下河西走廊了。”张元瞧着远处说笑的众人尚且懵懂的模样,心中暗生几分轻蔑。

百花叹道:“可我却盼着像他们一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才好。”

“无忧无虑尚且易求,可这兴庆府里却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张元的腔调显得有些意味声长,“任他马球打得何等的好,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门第、党派、家族罢了。”

百花闻言停下了脚步,眸子里换上了疏离的冷漠。

张元走了两步,见她没有跟上来,回头望了一眼——春风一样明媚的公主,十三岁就打下了河西走廊的公主,此时却是这样不肯面对现实幼稚的模样。

“这样简单的道理,公主早已明白了,不然也不会自请戍边了。”

百花心中正郁结,却听得背后有人朗声笑道:“看样子,我是来晚了!”

两人闻言转头,见贺群一身玄青骑装,银质的束袖在夏阳里熠熠生辉。

“方才在紫宸殿外见张大人走得快、还不知道为何,不巧末将又被令介大人留下说话,竟是被张大人抢了先。”贺群坦荡荡笑道,转头不着痕迹地和百花互换了眼色。

楚清生怕野利皇后和张元联起手来编排百花,又苦于自家哥哥远在河湟指望不上,便一个劲地劝百花一定要寻个妥当的人作伴。

未雨绸缪的道理百花自然也明白,加之在夏州时和贺家又多了些君臣之外的亲近,索性麻烦贺群前来解围——不想却是晚了一步。

“贺校尉下次还得早作打算。”张元理了理束袖,薄唇似笑非笑地扬起。

贺群长眉微挑,笑道:“那也无妨,能在场下见识见识诸位大人的风姿,也是难得的乐事。”

“贺校尉!”

正说着话,三人听得脆生生的一句轻呼,转头瞧见妃衣长裙的少女聘聘袅袅而来——正是那娇滴滴的孙家姑娘。

孙恬恬走得近些,先是施施然同百花二人问了安,复而转头向贺群福了礼,娇娇笑道:“眼看着就要上场了,家兄却闹起肚子来,不知贺校尉能否替他一场?”

话音未落,却听得后头少年无可奈何的声音:“三妹妹,我的马球打得也还不错的呀……”

孙恬恬闻言微恼,回头笑着嗔他:“二哥哥的马球自然打得好,若不是身体不适,我兄妹二人同打一场也痛快。”

孙家二郎见她笑里藏针,忙换上一副笑脸,恭恭敬敬向贺群揖了一礼:“舍妹虽调皮了些,马球却是顶顶拿手的,若是错失这机会只怕要恼上许久,贺校尉也是有妹妹的、想必能体谅这兄长之心,不知可否屈尊替在下赛一场?”

说起自家妹子,贺群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忙拱手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承蒙二位不嫌弃,贺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百花瞧着孙恬恬眸子里掩不住的欢喜和心悦,垂眸摇头轻笑,转身往毬场上去了。

上场前秋雨特意叮嘱珊瑚要选方才骑的那匹白马,谨防让人换了发狂的马来;百花被她们这疑神疑鬼的做派弄得有些发怵,上马前还特意试了试脚蹬是否稳当。

“公主谨慎些是好的。”张元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里更多了几分想据为己有的躁动、忍不住要开口打趣她。

众人纵马往赛道上去,只听得外场锣声一响、半空银光一闪,便有人持了球夺路而出。

那冷锻的束袖自然是贺群独有的,百花心里忍不住要笑他——平日里瞧着沉稳持重,到底还是有磨灭不了的少年意气。

前方人头攒动,张元不知何时也练就了一身精妙的骑术,竟两次三番地从别人手中抢过球来;百花无意争先,心里却也挂念着那玉荷叶式洗,更没有将上好的机会拱手让人的道理。

这头张元纵马往前夺了球来,见四周攻手已合围上来,口中高呼一声“公主”,便将那球传出。

百花追球而出,长臂舒展将那球勾回月杖下、从赶来围挡的人中间欺身而过,直直往球门扑去。

耳旁风声渐弱,百花心知有人追上前来,不过瞬息的功夫,眼前又是明光一闪,月杖下的七宝毬便被夺了去。

红纱飘逸而来,孙恬恬上前夺了那球就跑,百花策马跟上、同她并驾齐驱。

只因孙恬恬持球在左侧,百花便有些施展不开;正苦恼时、不知何人侧面挡了孙恬恬一头,她手下一疏忽,竟让那球脱了月杖滚出。

百花瞅准了这机会,飞快地翻了身去倒勾那球,意图传到张元跟前。

在这马上转圜之际、浑身重量都踩在左侧马鞍上,电光火石之间、百花心里闪过些许不安,下脚的动作慢了一分,手上打出的球就偏了许多。

众人见那球调转了方向,便又追着那球去了。

百花正欲回身上马,却觉得手中缰绳有些蹊跷,定眼一瞧才见得右侧一处已裂开了花、剩下一股细线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的功夫,百花心里闪过了千百个念头——

原本只打算往左侧借力上马、却鬼使神差地在一瞬间改了力道;右侧的绳索生生被扯断,她整个人不可遏制地摔下地去。

她万分警惕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躲避慌乱的马蹄,不料这摔下去触及的不是生硬的地面。

百花听得耳侧传来一声闷哼,心里暗暗一惊。

待到四周马蹄渐停,四周响起了连声的“贺校尉”,百花忍着浑身的酸痛转头去看——身后舍命护着她的不是贺群又是何人?

87 逐月华

一时场上惊呼声四起,比之方才属娘子坠马时的阵仗大了许多。

“动不得,动不得。”一旁侍立的太医已是两鬓花白、想来资历颇深,见众人要将他抬到担架上,忙高呼道,“先瞧瞧伤在哪了。”

百花看着贺群紧蹙的眉头、早已愧意萦怀——原本众人已被那七宝球引去了别处,即便她摔下地去,区区几匹马也能躲过,哪曾料想料贺群这样舍身来救、慌乱中又被乱马踢中了右腿。

“无甚大碍,只是白白扫了诸位的兴致。”贺群面上全无血色,却仍是谈笑风生的模样,说罢又特意转头同百花笑笑以示安慰。

一旁的孙恬恬心急如焚、偏又碍着这许多人不好出言关切,直急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

太医查探伤势的功夫,一边观赛的众人也闻讯赶来。

人群从后头分散开、让出丈余的空地,野利氏的声音穿越嘈杂而来、带着安抚人心的稳重和镇定:“公主坠马了?”

百花福了礼,垂眸道:“承蒙贺校尉搭救,臣侄不曾受伤,让娘娘担心了。”

太医跪拜禀道:“贺校尉不慎被乱马踢中了小腿胫骨,幸而并未折断、只是骨裂,多多休养些时日也就无碍了。”

天霜往一旁看了看那匹白马,回来附在野利氏耳旁低语了几句、复而退往一旁去。

野利氏脸色一沉,目光扫过场上众人:“好啊!”甫一开口,不过一声冷笑,周遭的人便跪了一地。

“群牧司内参与此番马球赛的一干人等尽数收监,听候发落。”白袍金光在正午的日头下熠熠生辉,野利氏面无波澜、周身却是睥睨众生的威压,“如今这兴庆府中,张狂无度的人可愈发多了。”

众人都跪地垂眸不语,唯有贺群以近乎散漫的姿势躺在马球场上、难免有些诡异的好笑。

野利皇后目光瞥过,向前两步俯身关怀道:“贺校尉乃国之栋梁,若因此等腌臜之事遭了无妄之灾,本宫可就无颜面圣了。”

贺群忙颔首称惶恐,野利皇后也不多言,只吩咐太医跟往军器监府好生诊治,务必保贺校尉无虞。

一场其乐融融的马球赛,终究以不欢而散的局面收了尾。

楚清同百花并肩往宫外去,一路上自是免不了论起方才的事:“这事你以为如何?”

百花心里虽有些隐隐的揣测、却不愿说起来,只拉了楚清道:“还是等着皇后娘娘的处置罢。”

“怪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楚清忿忿道,“我还特意让秋雨看得仔细些,不想他们竟有这样的本事,敢在马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割断缰绳,当真是小瞧了他们。”

“到底是我大意了,上马前只顾着试马镫,没能想着去瞧瞧缰绳。”

楚清拉了她的手叹道:“好在贺群舍身护你,否则你这细胳膊细腿,非被那马蹄踏折了不可。”

参加马球赛的众人早已陆陆续续散了,楚清和百花直等到护送贺群回府的轿辇出了含光殿才携着出来,此时长街早已沉寂下来,只剩下来来往往的宫人。

宽阔的青石板路两边伫立着静默无言的红墙,红墙下站着静默无言的宫人,恍若游离尘世外的孤魂一般轻不可闻。

百花蓦然驻足,复而走近一步、低声道:“我是故意摔下马的。”

楚清闻言一怔,千言万语在舌尖打了个转、还未出口便听得百花又道:“即便那缰绳断了,我也还能翻身上马。”

“你……”楚清定定地瞧了她半晌,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只叹道,“罢了,只是白白苦了贺校尉。”

百花早已是满腹的愧疚,懊恼道:“若料到他要来救我,我也不会这样……”

“若是他不救你,你又有十足的把握自保无虞?”楚清已有些微恼,出言难免带了些责备。

“但凡有五成的把握,我就不会坐以待毙。”百花转头迎上楚清意味不明的目光、坚定道,“与其费尽心思防着他们,不如推他们一把、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楚清无言以对,只敷衍道:“事已至此,好在没什么大碍,端看皇后娘娘如何处置吧。”

小姑娘一改从前的小心谨慎、做事愈发没个分寸,偏偏又是这样理直气壮的样子,楚清满腹的责怪和劝解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团一团的郁结。

从十岁那年认得百花起,两人之间似乎头一次有了几分隔阂,一路上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默地比肩前行。

这条长街楚清走了无数次,第一次觉得竟这样长。

“姐姐。”快到宫门的时候,楚清又听得百花缓缓开口,待到转头去看,见她雪白的短褂沾上了尘土,些微松散的发髻衬得人有些狼狈,又忍不住生出满心的疼惜。

“从前我只当这些是身外之事,尚且有心思和他们慢慢较劲,”楚清瞧见她一双眸子亮的如同白日星辰一般,“可是如今,我就是不愿被他们攀扯半分。”

楚清抬手拂过她的碎发,轻声笑道:“一晃十年,我们阿皎也长大了。”

再也不是许多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

晨起在外头乱了小半天,百花回到皎月斋时浑身都是懈怠下来的舒畅。

方才虽有贺群护着,百花身上还是撞出了些淤青,此时热水泡着有些隐隐地发疼。

“无忧无虑尚且易求,可这兴庆府里却没有人能自由自在。”

阖眸养神的间隙,张元带着轻蔑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百花悠悠睁眼,望着氤氲的水汽出神——

她的人生,似乎愈发不受控制了。

门吱呀一声轻响,白芷捧了药膏和洁净的中衣进来,提醒道:“公主一会儿还要去军器监府上。”

“知道了。”

日头西斜的时候,挂着安亲王府徽记的马车悠悠停在了军器监门上,驾车的小厮忙着把大大小小的锦盒搬进贺府去。

贺兰迎了百花进偏厅来用茶,一面替自家哥哥告罪:“家兄在屋里静养,不宜面见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军器监府的石榴花已零零星星绽开了几朵,从绿野丛中瞧瞧地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盛夏天。

百花同她寒暄两句,复而问道:“贺校尉的伤势如何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贺兰笑道,“骨裂只能静静养着,难为公主还送这些金贵的药材来。”

“贺校尉是为了救我才遭这无妄之灾,这些来安抚不了贺校尉的病痛,只当安抚我心里的愧疚吧。”百花轻声叹道。

“公主不必内疚。”

孟夏的风轻轻拂过,贺兰看着百花轻轻颤动的、蝉翼般的睫毛,心里微微一动,复而想起方才贺群说的话来——

“她于我而言,是远辰、是明月,我无心高攀,只愿能护她片刻,也心满意足了。”

88 天子御史

比之范仲淹走时的倾城相送,庞籍却是不声不响就到任了。

有范仲淹珠玉在前,延州城中军民对这位庞相公自然多了许多揣测,有人只当是他挤走了范仲淹、进而心怀不满;有人盼着朝廷派了位更善政的相公来戍守延州、进而满心期待。

不过几日的时间,延州城里勾栏瓦子的话本子都换上了庞籍的奇闻轶事,延州城里头一次兴起了关切朝政的浪潮。

这日,路旁茶肆仍旧坐满了人,那说书先生姗姗来迟,饮罢一口茶来、惊堂木一拍,朗声道:“上一回咱们说道,庞大人在群牧判官任上的时候,就敢上书状告公主一干皇亲国戚,可见那是惊人的胆识,嘿嘿,但是诸位一定想不到,这位庞大人的胆识还不仅如此。”

底下有人嘘声道:“连公主都敢告了,还能闹出什么更大的事情来,难不成告皇后、告太后去?”

说书人忙道:“哟,还被这位看官说中了,咱们这庞大人真敢跟太后叫板。”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真宗皇帝驾崩的时候,立的遗诏是让章献太后垂帘听政——诸位都知道,那时候是丁谓篡改遗诏、意图把持朝政,可咱们这会儿说起来轻巧,那时候是满朝的人都跟着向太后娘娘示好呢。”说书人满脸得意、娓娓道来。

“就在这满朝文武中间,咱们庞大人毫不慌乱,立刻上书请求将垂帘听政的礼仪制度烧掉——没了这垂帘听政的先例,刘太后可就当不成武媚娘第二了——不仅如此,庞大人还上书说‘陛下亲自处理国家事务,好人坏人都得看明白了,一头要防着拉帮结派,另一头要提拔近亲大臣、听取大家的意见,所有的事情都不要由宰相一个人决定。’”

众人听了都闹腾起来:“庞大人好大的胆子,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也有人不屑道:“有勇无谋,那时候丁谓权势滔天,风口浪尖上递这样的折子,不是自寻死路吗?”

“什么自寻死路,人家现在可比你活得好!”有人应声嗤笑。

“旁的不说,就凭这节气,庞大人一定是个好官!”

“……那也未必。”

说书人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又道:“京中的人都说,历朝历代的言事官大多看宰相的眼色、揣摩宰相的意图行事,唯有庞大人、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的御史!”

走马上任的庞藉一行正好从城中过,前往迎接的通判听了那说书人的只言片语,讪讪道:“延州军民并非有意妄议朝廷命官,下官回去就下令禁止这些传言。”

一旁的老者满面风霜、身形挺拔,周身尽是庄严肃穆的浩然正气:“百姓不曾违反律法,为何要禁止言论?”

通判忙点头称是,说话间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头再想想,这位庞大人面对宫里头得宠的尚美人都没给过半分颜面,自己被训斥两句似乎也不算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庞籍甫一到任,就将三把火烧往了桥子谷、承平寨和龙安寨。

众将士晨起时没见着几位主将,等不多时才有人来传告说是让新任知州传唤了去,各营暂由副将代领。

张衷听了低声道:“这才卯时,这位庞大人可真是鞠躬尽瘁、死不瞑目啊?”

这小子最近不知从哪学这一箩筐的成语,李宜早听得不耐烦了、闻言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叫死而后已。”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狄青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日头高挂、端进屋的馒头小菜都放凉了,张衷二人才等到他从知州府上回来。

见两人满眼的迫不及待,狄青也不急着吃饭,只海饮罢一碗水便道:“三日后出城,去桥子谷修招安寨。”

张衷听得发懵、连声问道:“桥子谷?在哪?修招安寨做什么?”

“金明砦西北边不是有浑州川吗?浑州川的尽头就是桥子谷,和长城岭正好隔着横山山脉。”

“长城岭我知道啊,”张衷恍然大悟道,“咱们上次去宥州不就是从那过的吗?”

“桥子谷是两国之间的关隘”,李宜好奇道,“庞大人此举是要坚守桥子谷、防着李元昊来犯?”

“不仅如此,”狄青笑道,“浑州川地势平坦、又是肥沃之地,若能修筑寨子、招募百姓耕种,所得粮食还可作军需之用。”

李宜连连点头,又称赞道:“庞大人一上任就有这样大的动作,想来是早有主意了?”

“不是,”张衷挠了挠脑袋,“就这点事能让你们磨叽一上午呢?”

狄青笑道:“金明砦的周美周巡检和保安军的王信王都监也来了,领命要去收复承平寨和龙安寨。”

“承平寨年年都在打,不知这回又要折多少人。”李宜叹道。

“折多少人也得打,那可是咱们大宋的地界。”张衷忿忿说罢,又嘿嘿笑道,“再说了,承平寨那气候可是别处没得找的,酿出来的酒那叫一个香。”

李宜最烦他这不合时宜说闲话的毛病,撇开他同狄青道:“原本想着好水川一战两败俱伤,近期都不会再有战事、没想到这才过了月余,又要打起来了。”

“承平砦远在我朝腹地,又无足轻重,想来夏人不会多作抵抗。”

张衷无心和他们谈论战事,满心都牵挂着自己的处境,忍不住问道:“那位庞大人,怎么样?”

狄青听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无奈笑道:“什么叫怎么样?”

“人啊,怎么样啊?好的坏的?”

李宜不耐烦道:“你天天去茶肆里听话本子都听得倒背如流了,还不知道庞大人怎么样?”

“话本子那是话本子,大哥如今见着活生生的真人了,不比话本子靠谱?”

狄青略一思索、方道:“我倒觉得,庞大人和范大人是一路人,若说有什么不同——只不像范大人那样温和亲切罢了。”

张衷嘿嘿笑道:“温不温和倒和我没什么相关,横竖我也没几个时候见着他们。我只要能像范大人在时一般吃饱了、睡足了,也就舒坦了。”

“三日后就要去桥子谷,想必要累上一段时日,你趁着这两日吃饱睡足罢。”狄青笑道。

“那咱们今晚外头吃酒去!我听闻酒肆里新来了一拨赶趁,有个唱曲儿的水灵得很。”

“你上回不是说,再也不和大哥一同去酒肆了么?”李宜笑道。

“如今却不同了,”张衷嘿嘿笑道:“大哥心里装着人呢,哪会看得上她们;她们倒贴得累了,自然能看到旁边还有英俊潇洒的我。”

89 藕花深处

马球会第二日,楚清便忙不迭地往皎月斋来。

小花厅里大大小小的锦盒摆了一桌子,百花一袭缕金桃线的纱裙立在厅上、明媚得如同园子里的暖阳一般。

听得楚清来了,百花又惊又喜、忙出门迎她:“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

“说好马球会后来同你计较回中原的事,我可不敢忘了。”

两人相携着往正屋里来,瑾瑜见了笑道:“娘子来得不巧了,公主正要往属太医府上去看望属家四姑娘呢。”

“正是听闻你要去属太医府上,我才着急忙慌地赶了来。”楚清一面说着、一面拉了百花往一旁竹簟上坐。

白芷替二人斟了茶,一干人见状都退了出去,留得一屋子的清净。

“你可知兰美人的肚子至今也没个动静?”

百花从来也不关心这等事,听她平白无故地说起来,忍不住好奇道:“姐姐是说,这和属太医有关?”

“只要是宫里的事、是太医院请的脉,就和他属院判脱不了干系,”楚清呷了一口白茶,只觉得满颊生香,“再说了,皇后娘娘连张元都要收为己用,又怎会放着太医院这步好棋不用——要知道、兰美人虽然盛宠,可只要没有子嗣,就永远成不了气候。”

百花对宫里头的血雨腥风也没什么兴致,直截了当道:“姐姐要我去探探其中缘由?”

“这倒不必。无论个中缘由如何,陛下只会知道太医院对兰美人的病情束手无策。”楚清目光深不可测,“大夏国国内找不出医术高明的人,自然只能去中原找了。”

无论兰美人病情如何,只要太医院都是同一条舌头说话,陛下也只会当她是不足之症、连她本人能否察觉真相也未可知——楚清是想借着替兰美人寻医问药的名头送百花回一趟中原。

虽是明白了楚清的盘算,百花却有些犹疑:“陛下只怕不会为了个妃嫔大动干戈。”

“你只消再上一封折子、请求回宛州祭祀亡母,余下的事都交由我来办。”

楚清难得夸下这样的海口,百花自然乐得清闲,复而问道:“那今日去属太医府上,我要问些什么?”

“什么也不必问,你心里装着这事,总能看出许多端倪来,”楚清眨眼笑道,“兴许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属太医府上在皇宫近处、和张元的宅邸隔着两条街。

马车缓缓驶过,驾车的小厮们低声道:“听闻周遭都是朝中重臣,属太医住在这,那可是头等的脸面啊。”

百花靠在锦垫上小憩,将这若有若无的闲谈尽数听进耳朵里,暗自想着——属太医这样深受圣恩眷顾的人,也会掺和进后宫的争斗中去、下手谋害皇嗣么?

因早先递了帖子,百花到属府时自然是乌泱泱十数名女眷都等在门口。

为首的老夫人见了百花就要行大礼,百花忙上前拉住她,劝道:“老夫人不必多礼。”

那老者已是满头银发、想来已年过花甲了,大抵是属太医侍奉得尽心,难得还能满面红光、精神抖擞。

属家太夫人闻言笑道:“公主大驾光临,原该犬子亲自来迎,只因今日又是他太医院当值,只得请我代他向公主告罪。”

百花听她一番话说得体面,开口笑道:“属太医事务繁忙,四姑娘又是因着和我打球才受了伤,我心里敬重属太医、又疼惜四姑娘,哪里有告罪一说呢。”

太夫人满脸的皱纹都洋溢着喜悦,忙引着百花往宅邸里去,一应女眷都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

属家四姑娘单名一个艾字,比之两位姐姐少了个“文”字,当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立之感;同这名字的刻意疏离一样,属艾的住处也在府上偏远的一角。

太医府在城中的寸土寸金之地,因而并不修得十分大——即便如此,属艾的屋子仍是选在了离正屋最远的地方、坐落在荷花池旁。

时近仲夏,荷花池上已是绿叶田田、红朵初放;园子里这般雅致,一旁的小屋却显得过分简朴。

白云母的台基和灰木的门窗在红花绿叶的明丽之下黯然失色、暗暗地灰成一片,屋子里铺了崭新的地毯,却仍旧能隐隐瞧见四周泛起的尘土。

一开三间的小屋骤然进了这许多人,登时显得逼仄局促,连转身都显得有些费劲。

属艾坐在一边的小凳上、一身衣裳传得齐齐整整,听见动静忙起身来迎,又苦于腿脚不便、有些颤颤巍巍地站不住。

一旁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犹犹豫豫地迈出去半步、又犹犹豫豫地退回来,一双手在身侧轻轻一抬,终究还是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百花被老夫人拉着往主位上座,回头瞧见一屋子人都不说话、只听完了属艾轻声细语的问安、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像是和百花一同来这府上做客的一般。

“上次马球会的彩头替你挑了这只花囊,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百花出言打破这屋里的冰冷、将窗外的阳光重新带了进来,“这几盒子里是些三七、续断,好是好的,只是年岁久了,还要请属太医看看合不合用。”

一旁花枝招展的三姑娘文若捂了嘴笑道:“何必麻烦公主送来,咱们府上最多的就是这等劳什子……”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没了声儿,老夫人脸色也有些许难看。

“不巧贺校尉也伤着了骨头,本宫吩咐他们备礼的时候多留了一份,倒也不麻烦。”百花轻飘飘地说出口,转头瞥了属文若一眼。

“小妹心直口快……”属文英赔着笑,这话才说了半句就被百花开口打断——

“老夫人不必费心陪着本宫,本宫同四姑娘说几句体己话就好。”

屋里众人不动声色地交错了眼神——这孤僻古怪的四姑娘和公主能有什么体己话说——心里虽疑惑着,却也不敢拂了公主的面子,只应声跟着老夫人退了出去。

没了人群遮挡,园子里的暖阳透过窗棂撒了满屋,洋溢着懒懒的暖意;远远地,还能瞧见屋外的绿叶红花生机蓬勃,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公主若有话要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属艾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怯意。

百花闻言转头,见她一张小脸憔悴得厉害,双眼茫茫然地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兰美人的身子,是谁在调理?”百花试探着问了一句。

属艾还未开口,却听得一旁“哐当”一声闷响。

90 马齿苋

一旁的小丫头失手打翻了托盘,盛满水的茶盏落在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

百花闻声转头,只见那小丫头伏拜在地、一边磕头一边不住地请罪。

属艾也是脸色一变,从凳子上滑下地来,颤抖着道:“家父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公主手下留情……”

百花不置可否,一壁让珊瑚掺了她起来,一壁轻声问道:“四姑娘知道此事?”

珊瑚见她脸上已落下两行清泪,双眼也盈满了惊惶,忍不住地生出几分怜惜,轻声道:“四姑娘不必怕。”

属艾闻言微微抬眸、偷偷地打量着百花的神色,见她仍是一脸春风和煦、总算心里安定了些,转而暗暗揣摩起事态来。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打破了屋子里闷人的沉默。

属艾本就是个胆小的,见百花打定了主意不开口,心里便有些发慌。

“小青。”那小丫头在地上跪了半晌、心里不住地打鼓,忽地听见唤她又是一哆嗦。

待到瞧见属艾一眼一眼地往门口瞟,小丫头霎时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茶盏,又钻出门去打探两眼、这才回身掩上了门。

“我一直住在这荷花池边。池子西南角有一块荒地,被父亲开垦出来做药圃。”属艾微微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道,“从前药圃四周长满了杂草也不见父亲打理,可自打去岁夏日一过,那杂草却被人割了一茬又一茬。”

百花微微颔首,心里生出了几分好奇。

属艾飞快地瞥了百花一眼,又垂眸道:“我心里觉得蹊跷,就和小青偷偷观望了一段时日,果真等到父亲前来割采——那草叫作马齿苋,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父亲这样大费周章避人耳目,多半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用途。”

“我打定主意要避开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以免惹祸上身。如此过了两三月,却又让我在荷花池边找到了许多药渣,都是用绢纱包裹着的马齿苋——马齿苋多治疗疮、清暑热,可如此大量地、连续不停地用上半年之久……”

“怎么?”

属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马齿苋性酸寒,又能入血破淤……能让父亲亲为看药的人中,没有别的人更合用了……”

答案呼之欲出,属艾却没有勇气说下去,转而低声喃喃道:“自打猜到了这事,我便不敢在人前露面,若不是前几日的马球会推脱不开,又怎会让公主从我身上看出端倪来……还好我如今摔伤了,不必再出门去……”

百花静静听完她的碎碎念,这才起身道:“四姑娘好生休息吧。”

“公主!”属艾心中忐忑、却又不敢开口相问,直等到百花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属太医不会有事,四姑娘也不会有事。”

属艾看见她微微回身,侧脸沐浴在柔光之中,恍若降临人世的神女一般耀眼。

“往后这府里,再也不会有人苛待四姑娘。”



待到出了属府来,百花同珊瑚道:“让瑾瑜时常来属府过问过问,别让她们怠慢了属艾。”

“公主是要帮四姑娘一把?”

“她和贺兰姐姐不一样,”百花低头叹道,“她那样怯懦的性子,怕是拉不动的。只盼着属家的人能顾着安亲王府的面子、让她在这府上的日子过得顺心些吧。”

马车悠悠地晃起来,百花靠在绣垫上阖眸养神,脑海中却回荡着方才属艾说的话——

若真是属太医从中做的手脚,那兰美人便不会再有子嗣,如此一来、楚清要借兰美人当梯子的计划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而这普天之下,能指使属太医做出这等谋害皇嗣之事的,恐怕也只有野利氏一人了。

转念一想,风光似兰美人都被她算计得死死的,不知道自己在她的棋局中又该走向哪一步呢?

在这晃悠悠的马车上,在周遭盈耳不绝的市井之声中,百花第一次揣摩起自己的未来,百般思索之下,却又觉得那未来像这周遭的市井之声一般纷杂混乱、难以捉摸。

时节一近五月,各家各府都为天子诞节筹备起来。

修内司送来了夏日的宫装,瑾瑜同白芷一一交接完了,复而闲话道:“琥珀昨日差人来问,公主今年预备了什么贺礼。”

百花倚在竹簟上看着账本,闻言头也不抬:“还有什么贺礼能比过兰美人去?”

“铁鹞子啊,”白蒿从外头提了食盒进来,拦中半腰地听了一句,忙不迭地接起话来,“公主第一回献铁鹞子和掌中珠的时候,阖宫里都是夸赞,连我也听过——哪像那位美人,满城里都说她是狐媚惑主的妖精呢。”

白芷忍不住插嘴道:“可兰美人去年跳了响屐舞,今年还能跳鼓上舞,明年还能再跳惊鸿舞。”

“那公主献完铁鹞子,还能献金鹞子、银鹞子、铜鹞子呢。”白蒿故意和她瞎扯,逗得瑾瑜和百花不住地笑。

几人正说着话,却听得门口浑厚一声:“阿皎又在说什么笑话。”

百花闻言一惊,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那人满面络腮胡、眸子里遮不住的笑意——不是李元昇又是何人。

她搁了手中账册一跃而起,飞也似的扑进李元昇怀里,还没等到笑出声、反而掉下眼泪来。

李元昇下了马就往皎月斋来、衣裳上还沾染着尘土和风露的气息,他伸手试图拉开百花,不想她只是死死地抓住衣襟、不肯抬头。

“哭什么,谁欺负我们阿皎了?”李元昇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心里也有些发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百花摇了摇头,埋在李元昇怀里无声地抽泣着。

没有人欺负她,她不过是在这一瞬间想起来许多事情——和市萧条时的无助、冶铁务失算时的惊惶、马球会上面对张元时的忐忑、听闻后宫争斗时的恐惧……

她一直以为,哪怕是焦虑烦忧得不能入睡的日子,一旦熬过来、也会变得轻飘飘不值一提,可就在李元昇站在门口的那一瞬,她却忽然陷入到那些不值一提的情绪里去。

旧日的委屈和郁结从未化解,都如雪花一片一片地堆积起来、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起来,直到看到李元昇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有处藏身,终于可以任由雪山崩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昇终于听得她声音闷闷地:“陛下的贺礼爹爹帮我准备吧。”

91 芰荷香

在河西走廊的日子百无聊赖,李元昇的心似乎也被边关的风沙冲刷得平静而淡漠,这世上唯一还让能牵动他喜怒哀乐的,也只剩下“公主送来的家书”。

此番李元昊是临时召他回京,河西走廊绵延千里、防务又繁多又杂乱;待到交接完手上事宜出发时,李元昇才惊觉忘了往皎月斋去信,转念又想着给小姑娘留些惊喜也好,也就不再去寻递铺。

万万没想到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当头就是这样的局面。

李元昇看着怀中抽泣的小姑娘,心里盈满了愧疚和担忧,此时再回想起多年前云台寺的那个月夜,竟久远得有些模糊了——那个时候,阿皎还只有半人高,也是这样扑进他的怀里痛哭。

回首这十年,虽然将阿皎带回了大夏国,他却是和从前一样的不着家,实在有些不称职。

李元昇正低着头自省,却听得小姑娘闷声闷气说起陛下的贺礼来,不由得笑道:“好,爹爹替阿皎寻些新奇的玩意儿,保证不让别人比下去。”

白芷递了热的帕子过来让百花擦脸,李元昇瞧她鼻子都哭得红红的,心下又是自责又是疼惜,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还有别的什么事?爹爹都替阿皎挡着。”

百花闻言抬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沉水的玉璧一般;她张了张嘴,还未说出话又忍不住低下头去,喃喃道:“我不想嫁给张元。”

李元昇听得一愣、无名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看着眼前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才按捺住心底怒意、柔声道:“放心,有爹爹在,谁也别想做咱们阿皎的主。”

白蒿好不容易等到两人都不说话了,忙开口道:“王爷一路上辛苦,想必也饿了,正好和公主一同用些早膳吧。”

加了核桃粉的胡麻粥香气浓郁,两小碟玲珑的包子腾腾地冒着热气,教人看了食指大动。

“皎月斋的吃食总是新奇的,连包子都做得这样精致。”李元昇在军营中吃糠咽菜过惯了,每每回了兴庆府、瞧见徐厨娘的花样都有些新鲜。

白蒿咯咯笑道:“许厨娘说包子做大了不好,一口下去、若是皮多了就寡淡无味,若是馅儿多了就油腻发闷;只有做得这样小巧,才能让人每一口都吃到合宜的滋味。”

李元昇闻言挑眉,待到吞下一只去才觉得肥嫩鲜甜,果然美味。

“爹爹怎么也没说起要回来?”百花低头喝了两口胡麻粥,这才平复了方才的情绪。

“陛下的传召得急,我一会儿换了衣裳就得进宫去。”

传召的旨意里不曾提及所为何事、只宣他尽快回朝,李元昇心里也有些打鼓。

百花还有些发懵,闻言只点了点头,又说起楚清让她递折子请求回乡祭祀的事:“楚清姐姐说她有法子替我说服陛下,爹爹既然要进宫去,就一并帮我带了去罢。”

“楚清丫头如今愈发有主意了。”李元昇哪有心思关切这些小姑娘们的伎俩,因而也不多作计较,只点头笑道,“说来陛下还要庆幸没放咱们阿皎回中原去,不然夏州和冶铁务怕是要落在宋人手里了。”

“来犯的宋军不过几百人,才没那本事夺了夏州和冶铁务去呢,爹爹又何必说这话来哄我。”

“我可听说狄青那小子带了一千人马杀过芦子关和青寨堡,按他这架势,区区一个冶铁务岂会拿不下?”李元昇说起狄青,又是忍不住地赞叹,“说来,他月前还率兵救援了好水川一战落败的宋军,当真是良将之材啊!”

百花心跳不可遏制地漏了几拍,却是打定了主意不搭话,只低着头轻轻“嗯”一声。

因怕李元昇忧心,百花此前发往河西走廊的家书都略过了坠河一节,只说在夏州病了一场——正好合上杨守素传扬出去的消息——因而李元昊也不知冶铁务一战的经过如何。

李元昇见百花不愿说话,只当她还没缓过来,宽慰道:“爹爹回来了,你就放宽了心歇息两天,两天之后,所有的事都迎刃而解了。”

百花闻言挑眉,尔后几日果真放宽了心,白日里看看账目写写字,夜里挨着枕头就能安安心心睡过去

反观李元昇,却是每日天还未亮就进宫议事,回到府上又是更深露重了。

百花连着好几日没见着爹爹,终究心生不忍,又将准备贺礼一事揽了回来。

四月荷花已迫不及待地开满了小洞庭,百花从湖边过是灵光一闪,回头便拉着许厨娘在皎月斋的小厨房里磨了几日,终于在仲夏来临前拟出了一套全荷宴的菜品。

翻过五月去,兴庆府渐渐有艾香飘散,天子诞节就在眼前了。

端午的宫宴定在正午,麟德殿却从早间就热闹起来。

意图交游的王公大臣们借机相约攀谈,各家女眷们则在偏殿三五成群地闲话,莺莺燕燕凑在一处、免不了地便要说起月前马球会的见闻。

楚清无心去凑这热闹,只同几名交好的娘子在一旁拉家常,忽而听得身后有人脆生生地唤她,待到转头去看才见是孙恬恬。

见她像是有话要说,楚清笑着告了扰,缓步到她跟前来笑道:“孙娘子有话同我说?”

孙恬恬忸怩了片刻,复而凑近半步低声道:“冒昧相问,贺校尉、他还好吗?”话一出口,衣裳的霞色也爬上耳根去。

“贺校尉?”楚清退了半步、客客气气笑道,“孙娘子怕是问错人了?”

“贺府跟个铁桶似的,什么消息也问不出来……”孙恬恬说了半句,见楚清满脸疏离便住了口、复而抿了抿双唇,告罪道:“恬恬失态,叨扰夫人了。”

虽不曾听百花说起孙恬恬和贺群又什么瓜葛,但瞧见眼前这境况,楚清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见小姑娘委屈巴巴地转身要走,楚清又忍不住开口叫住她。

“公主从未和我说起贺家的事情。”孙恬恬闻言抬头,楚清见她双眼里却是一片茫然,忍不住轻声笑道,“公主同贺校尉不太相熟。”

小姑娘眸子里的茫然一点点焕发出喜悦的光彩,只飞快地谢过楚清、转身往别处去了。

楚清摇了摇头,忍不住往殿门外望了一眼——

小妮子怎么还没来?

92 上马娇

安亲王府的车驾直到开席前两刻才到,父女俩跨进麟德殿来时,众人已列席完毕了。

二人甫一坐定,便有鸣鞭声响,众人皆起身相迎。

只见殿后几人缓缓而来,兰美人今日也是一袭月白宫装,比之李元昊同野利氏的雍容华贵,仍是保有着去年端阳的那份飘然出尘的超逸气度。

彼时兰美人一曲响屐舞名动京华,众人一面翘首盼着她今年的献礼,一面又铆足了劲、费尽了心思弄出些新奇罕见的花样来。

百花原以为这生辰宴办了几回,今年再难有眼前一亮的惊喜,不成想这日竟又见着了天竺传来的纯金释迦牟尼像、拂菻国的神人纹鎏金银盘……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殿上唱礼的功夫,御膳房已陆陆续续开了宴——

或是将御花园中采撷而来的红绿白三色捏作玲珑小包,或是清澈的竹荪汤上点缀上莲藕、藕中又缀上几颗莲子,或是莲蓉的馅儿盛在开口的嫣红酥皮里头、拟作荷花的情态……

李元昊瞧着新奇,一口竹荪藕汤下肚茶几乎要鲜掉了舌头,再尝那藕片竟是鱼糜嵌着青豆拟的,不由得暗叹心思巧妙。

一旁的兰美人尝了那三色的袖珍包子,入口才知是鲜藕肉糜馅儿的——荷叶的清香解了肉糜的肥腻、藕粒的生脆又平添几分唇齿间的乐趣——忍不住转头同李元昊微微颔首、复而澹然一笑。

再看座中众人亦是连连颔首、面带惊喜,李元昊心中大快、朗声笑道:“今日宴席有趣,赏!”

一旁的礼官收了手上名册,转身垂手禀道:“宴席是百花公主操持的。”

百花起身笑道:“陛下方才可夸过了,如今可不许嫌臣侄这贺礼单薄。”

“妮子又来编排人了!”李元昊朗声笑道,“金口玉言,岂能反悔?来人啊,赏五吊子钱给这宴席的主厨。”

一言既出、满堂哄然大笑。

有人夸赞道:“百花公主每年都有新鲜的念头来博陛下欢心呢?”

一旁的含山隔了筷子,拨了拨耳边的响铃簪,眯了眼笑道:“百花妹妹总是顾着别人,若是闲来也为自己操持操持、也不会耽误到这个年纪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惹得四周一片噤声。

不想一旁侍立的宫人当真取了五吊子钱来,百花起身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口中乐道:“臣侄谢陛下重赏。”谈笑如常、似乎全然没听见含山的冷嘲。

一场闹剧之后,殿内的气氛都欢脱了几分。

李元昊吃了两口荷花酥,见兰美人食欲不振的样子,关切道:“这菜品不合美人的胃口?”

野利皇后见状双肩一沉,轻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端起面前荷花酒满饮一盏。

兰美人看在眼里、却是浑然不动声色、只柔声道:“臣妾是怕贪嘴用多了,耽误了正事。”

李元昊闻言挑眉:“正事?”

兰美人眼波一转,复而垂眸轻笑道:“臣妾排了一曲舞,想献给陛下作为贺礼。”

听得这话,李元昊哪还有心再吃什么劳什子荷花宴;三番催促之下,兰美人才半推半就道:“陛下容臣妾去偏殿更衣。”

麟德殿外日光璀璨,连沧桑的汉白玉地面都亮得光洁如新。

宽阔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摆上了各式栅栏,众人正疑惑间、忽而听得长街上传来一阵马嘶,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高大健壮的白马之上,女子长发成辫、红衣烈烈,端的是英姿飒爽、明媚动人,似乎比这日光还耀眼几分。

野利皇后身形一僵——她排的舞竟是马术。

兰美人转头粲然一笑,口中一声娇喝,驭马疾驰而出。

马背上美人身轻如燕、翩然如蝶,或是上下翻飞、或是倾身倒坠;美人坐下白马勇猛矫健,姿态灵巧,在满地杂碍中来去如飞。

比之从前那些柔美婉转得令人不敢开口打破的歌舞,今日的马术显然更得人心,兰美人每每在马上转圜动作、白马每每跨过栅栏铁圈都引得众人连声叫好,一时麟德殿热闹如市井一般。

待到下马来,兰美人只是含笑望着人前的李元昊,方才动作之下她身上红衣已有些凌乱,却难得多了几分热烈的烟火气。

李元昊上前拉住她,抬起雪白的衣袖替她擦汗,眸子里是旁若无人的情意。

“兰姐姐好厉害啊,”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选侍高声笑道,“从前姐姐不在马球会上露脸,竟是不想和我等一般见识呢。”

兰美人一双眸子仍是含羞带怯地望着李元昊,嘴唇动了动却又不说话,半晌才道:“妹妹心里盼着同诸位姐姐同乐呢,只是没人相邀、妹妹总不好巴巴地跟着讨没趣。”

野利氏闻言瞳孔一缩,银牙暗咬,开口却仍是端庄持重:“话说开去也就无妨了,往后各宫里的邀约都记得往馆娃宫捎去,免得兰妹妹多心。”

百花听得身侧不知谁家的娘子低声道:“兰美人这些年在教坊司的日子可真没白过啊。”

“那可不,”说话的换了个声调更柔媚的,“瞧瞧她那身勾魂的本事,满兴庆府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我若是被她这样盯着、怕是也忍不住要心疼,看来有人要遭殃了……”说话间两人一阵低笑。

看了李元昊那满溢的怜惜,转头再看李元昇却是面不改色、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百花心里不知怎的、竟多了几分难以言表的自豪。

“皇后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众人,”李元昊从兰美人目光里抽身出来,却是先替野利氏开脱,复而又安抚道,“爱妃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大可请皇后做主。”

兰美人闻言垂眸一笑,朝野利氏施施然福了礼,只当谢过她的关怀。

礼官自知手中名册相形见绌,自觉退往了一旁静立、任由众人回店内用膳说话。

宫宴直开到未正才散,李元晟被留在了宫里,百花只得自行回府去。

这头才出了麟德殿来,楚清忙不迭地拉了百花,凑在她耳边得意道:“你的心事,成了。”

93 麟府路

四周散了筵席的女眷陆陆续续从麟德殿往长街上去,路上瞧见百花公主和宁国公府的三娘子都驻足问安。

百花点头回了礼,转而低声道:“姐姐这话怎么说?”

“方才陛下竟然当着众人驳了兰美人的面子,你不觉得稀罕么?”

百花被她问得一愣、茫然道:“百官面前原该回护皇后娘娘,哪有什么稀罕?”

楚清道:“去年端阳陛下可是不惜和皇后娘娘翻脸也要让兰美人入宫侍奉圣驾,今日倒记起回护皇后娘娘了?”

见百花低头不语,楚清又道:“依陛下的性子,娇宠兰美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如今兰美人出了这样的风头,陛下不偏袒她、反倒护着皇后去了,你当这是为何?”

“姐姐是说,陛下忌惮皇后娘娘?”

身旁又有不知谁家的女眷走过,楚清和百花二人缄了口同她见礼;待到那人走远了,楚清又凑得更近些:“野利氏本就是地方豪强,皇后娘娘的两位兄长更统领着左右厢军,原本太子无心政事、还能避开陛下的猜忌;可如今宁令哥也大了、成日里跟着前朝官员论起政事来头头是道,谁看了不称赞一句明君之才,怎会不招来是非——你想想,从前卫慕氏没有子嗣都落得那样的下场……”

楚清话只说了半截,百花心底狠狠一沉、半晌又犹疑道:“就算陛下求子心切,也不会将全幅心思放在兰美人身上,后宫如今也添了人、没准过几日就有喜讯了。”

“你可别忘了,从前的贺兰氏已全族覆灭,兰美人在这世上可是孑然一身,与其让别人借由子嗣、联合部族坐大,扶兰美人上位可要稳妥得多。”楚清低声点破各种牵扯,“更何况,陛下对兰美人可是打心里疼惜,子嗣这事终究还要看几分情面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道落轿处,楚清拉了百花的手笑道:“你就安心等着吧,若是事成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韩璋不知从何处走出来,低低笑道:“原是你巴巴地赶着要帮忙,怎的还开口要起谢礼来。”

楚清小脸一扬,含笑嗔他:“我同阿皎这样的情分,哪有什么谢不谢的,不过是找个由头一同喝……吃饭罢了。”

“每回醉醺醺地回来都拿公主当幌子,两头瞒的本事倒是高的很。”

眼看着楚清就要跳脚,韩璋忙拱手向百花告了辞、拉着楚清上了轿辇回府去了。

仲夏的阳光照得人身上发懒,百花回皎月斋时觉得眼睛涩得很,索性躺在美人榻上小憩一阵,不想这一睡直睡到夕阳西下、天色擦黑。

睡梦中听到一阵珠玉碰撞之声,她皱了皱眉睁开眼,见外间已点上了灯火,瑾瑜忙里忙外地摆着晚膳。

“公主醒了?”白芷正好从外头进来瞧她,往一旁拧了帕子给她擦脸,“王爷回来了,不让吵醒公主呢。”

百花闻言一喜,起身雀跃着往外间去,瞧见李元昇背坐着喝茶、远远地就先笑出声来:“爹爹今日倒回来得早。”

“陛下诞节,自然要散得早些。”李元昇起身笑道,“今日还有一件好事。”

说话间瑾瑜已摆好了饭,忍不住打个岔道:“王爷同公主坐下说吧。”

百花忙拉了李元昇过来,急切切地问起:“什么好事?”

李元昇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豆沙猪肚汤,这才悠悠道:“陛下允了你回宛州的请求。”

“那爹爹呢?”虽是心知李元昇戍边责任重大,百花却仍是心存了一丝侥幸、仍盼着能和他一同回宛州祭祀娘亲。

“我同你一道出发。”

百花闻言大喜,丢了手中的筷子、抱住李元昇的手臂,兴奋道:“爹爹也能和我一同回宛州去?”

李元昇挑眉笑道:“我不去宛州,去夏州。”

“爹爹不用回河西走廊了么?”百花闻言心中一紧——调李元昇进驻夏州、怎么听来都是开战前奏。

“大汪洋将军已领命往甘州上任了,”李元昇声色如常,听不出个中情绪来,“下月陛下要进取麟府路,让我去夏州防着陕北那两路围魏救赵、同时也能兼顾冶铁务的供给。”

百花惊道:“好水川一战死伤惨重,加之如今贸易阻绝,国内已是民生艰难,怎得还要进取麟府路?”

“麟府路地处宋夏交界,自唐末以来就是党项人聚居之地,北宋建国之后为了占有这块土地,策反了当地的部落、让党项人自相残杀。太祖时曾为夺回麟府路多次出兵,可惜时运不济、皆是无功而返,”李元昇搁了筷子,神色严肃道,“如今好水川一战后,河东党项部族陆续归顺、极言河东兵弱,正是出兵的良机。”

“可休战还未足三月……”

李元昇出言打断:“麟州夏季干旱、城内又无水源,若是能抓住战机突破麟府路,就能打到宋朝腹地去。”

百花骤然起身、忿忿道:“爹爹也想进军宋朝、扫荡中原?”

半晌没听得李元昇开口,百花抬脚就往门外去。

“阿皎,”李元昇的声音也带着难言的无奈,“爹爹是党项人。”

百花冷哼一声,忍不住鼻子一酸:“原来连爹爹都以为我这是在为宋朝当说客,以为我存的是异族之心。”说罢也不顾身后声声呼唤,径直往外跑去。

夜风带着荷花的清响扑面而来,一点一点地安抚住她心中的不平;百花一路跑出小洞庭、到了安亲王府外的大道上才放缓了脚步悠悠地走着。

她心知自己不过是气李元昇站到了张元那边去鼓动战事、全然不顾大夏国百姓的生计,加之又听了那样生硬的一句话,忍不住要找个由头和李元昇生生气。

被夜风吹了这一阵,百花已有些懊恼不该和爹爹闹这别扭,转念又想着如今大战方休又兴兵事,心里仍有些气他不加劝阻,便打定了主意在外头逗留逗留再回去,思索间已到了闹市了。

唐代杜荀鹤有诗云:“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兴庆府的夜市更甚其十倍的热闹——

有热腾腾的蒸着碗菜小点的,香气混杂着雾气飘得满街都是;有面摊摆了白案在街上做起杂耍、韭叶儿细的面在铁板上敲出一声声脆响的;又有各家的女眷摆着摊儿,摊上各式头面儿珠花虽是简朴、却也可爱;更有有咿呀呀唱着社戏的,戏台围观的民众堵得周遭水泄不通……

午间没吃上几口饭、方才更是刚拿起筷子就搁下了,此时听着一旁鸡蛋灌饼的小摊上滋滋作响、闻得满街的荤香勾人,百花才惊觉身上半吊子钱也没有,一时愣在原地看着那黄澄澄的鸡蛋满溢出来,红艳艳的酱汁抹上去……

“店家,要两个灌饼。”

面前指节分明的手递过几块碎银子,耳畔有熟悉的声音响起,百花蓦然惊醒、转头去看,只见那人长眉入鬓、嘴角含笑。

竟是贺群?

94 忠君事

四周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往这灌饼摊儿望上一眼,暗地里猜一猜这姑娘是哪家的贵女。

“贺校尉?”百花低头去看他的腿,见他仍拄着拐杖,不由得奇道,“贺校尉不在家里养伤,怎么跑到夜市上来了?”

贺群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成日里困在屋里闷得紧,今日趁着贺兰不在偷跑出来,没想到遇上了公……姑娘。”

店家手脚麻利地卷了两张饼、用油纸包了递过来,两人各自拿过一个、悠悠地往河边去。

夏日里月色清明,照得东江水波粼粼。

二人在江边寻了处干净的石阶坐着闲话,贺群瞧百花捧着灌饼吃得有滋有味,忍不住笑道:“公主竟然吃得下这些。”

“我从前也是在乡野小镇上长大的,”百花抬起袖口擦了擦嘴角,也笑道,“我倒觉得,这些小摊上的东西比宫宴还好吃呢。”

贺群见她衣裳发髻都不似平日里齐整,加之也不信她会为了个鸡蛋灌饼只身跑出来,便开口问道:“公主有什么烦心事么?”

百花低头静默了半晌,轻声道:“贺群,你想过要攻破大宋边界、入主中原吗?”

贺群还是第一回听她直呼名字,心里有些隐隐的雀跃,待到听到后头这半句,却又镇定了下来,笑道:“公主也许不知道,这夜市从前还要热闹许多,只这两年没了宋朝货品供应,、加之打仗消耗巨大、税赋加重,这才冷清了些。”

百花回头望了一眼夜市,又听得他道:“我等将士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要不要入主中原、自然有朝堂上的相公们计较。不过,等到这夜市再冷清些、这兴庆府里的茶肆酒楼再关上几家,即便有称王称霸之心又如何呢?”

夏风裹挟着嘈杂声吹来,全然没有他话里的冷清之感,可偏远街巷关门闭户的场景,百花却是历历在目,这世道的生计困苦,百花也是有目共睹。

“三川口一战后,宋朝停止了互市,兴庆府就不似从前热闹了,时日一久,这物价也疯了似地涨——从前还没觉得,近来翻看府上的账目,才发觉一匹绢竟要卖到五贯了。”百花轻声叹道,“饶是如此,朝中也还不肯止戈停战。”

“军机大事,公主切勿再同人说起,以免祸从口出。”贺群忍不住提醒道。

百花惊觉失言,忙四下望了望,好在此处偏僻、并无人迹。

贺群低头欣然一笑——三川口一战后,满城皆言百花公主为宋求和、其中不乏唾骂其叛国之人,彼时贺群便不信那些闲话,坚信百花是因贺兰谷失守而劝归;而今听她亲口论起战争之见、知道她是心系民生、哀其多艰,心里更生出几分敬佩。

敬佩归敬佩,贺群对这说法却仍有异议:“公主忧心民生,陛下自然也会忧心民生,可这停战与否却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百花闻言侧目,又听得他道:“开战与否,宋朝可以选,我们也能;可是否停战,宋朝可以选,我们却不能。自我们对宋宣战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只能打到宋朝退让求和为止。如果不抓住每一个精准的战机进攻宋朝,任由宋朝阻绝贸易、封锁经济、伺机反攻,只怕这大夏国都保不住了。”

以大宋富饶的土地、雄厚的国力,就算耗上数十年又有何妨,可大夏国真的耗得起吗?

也许宣战的那一刻起,甚至从立国的那一刻起,大夏国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百花复而想起幼年在边宁部族的日子,那个时候父亲讲到党项人的先祖被朝廷扣留、被迫交出居住了近百年的土地;那个时候,太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父母妻儿,来保全党项民族的生息。

从前的党项人甘于对中原的任何政权俯首称臣,可到头来竟是这样任人宰割的局面,实在令人唏嘘。

——也许这世道,弱者本来就没有选择和平的权利,若要谋得生存之地,只能以命相搏。

沉默良久,直到最后一口灌饼吃完,百花方才悠悠起身道:“贺群,今天谢谢你。”

贺群见她已恢复了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欣然道:“天色已晚了,公主早些回府吧。”

百花拱手同他告了别,刚走出几步、却又回头笑道:“对了,还请转告贺兰姐姐,去中原的日子就在秋日了。”

贺群目送着她那一袭宫装的背影离开,正要起身离开,却又见有人娉娉袅袅而来。

“你听见了,也就不必我转达了。”待到瞧真切了来人是贺兰,贺群挑眉笑道。

“贺群。”

“今日偶然遇见了,她那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怎么忍心转头就走。”贺群无奈道,“我说了,我从来没什么痴心妄想,只要能护她片刻也心满意足了。”

却说百花一路回了府来,见珊瑚几个早已等在门口;见众人眼神躲闪着不敢说话,百花暗自懊恼,又佯装洒脱问起李元昇。

白蒿见状松了一口气,这才道:“王爷还等着公主呢,公主走了、王爷饭也没吃,满桌子的菜让热了一回又一回……”

百花听了忙不迭地就往皎月斋跑去,待到瞧见正屋里李元昇宽厚的背影,竟品出了几分落寞之感。

“爹爹饿了没有!”百花骤然扑将上去,搂住李元昇的脖子。

李元昇放下手中闲书,拉起百花的袖子笑道:“你跑到夜市上偷嘴去了?”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尴尬烟消云散,百花松了双手笑道:“马行街夜市上有一家鸡蛋灌饼,颇有些好吃,要不是遇上了贺校尉,我还没这口福呢。”

“贺群不是伤着腿了么?”

“他说在府里闷得慌,这才出来走走,”百花仍往一旁小凳上坐了,嘻嘻笑道,“我从前还只当他是个粗野武夫,不成对着国事政局还颇有些见地、跟他谈了几句真是豁然开朗。”

白蒿跟着百花回了皎月斋,忙吩咐将小厨房里的菜一一端出来摆上。

“这甜酒圆子闻着就醉人,先给我盛一碗!”百花方才味道吃得重了,迫切地要吃些甜的压一压。

“糯的吃了当心积食。”李元昇见她雀跃的模样,又不忍夺了她的碗去,只好敷衍似的劝说两句。

“我午间就没怎么吃,现在还饿着呢。”粉圆软糯鲜甜,百花一口下去、双颊都愉快得发酸,“夏州酒楼里的大厨都没有许厨娘这样好的手艺,我这几日要过足了馋瘾才好。”

一句话说罢,百花忽然坐直了身子问起:“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去夏州?”

“快了,最迟月末。”

李元昇云淡风轻地说着,心却已经飘往宋夏边境——

他许久没有和宋军打过交道了,这次进攻麟府路,也不知道夏州会不会遭袭。

95 招安寨

浑州川水在金明县西二十里,自阁门府来,至县前合濯筋水,而后奔往桥子谷——从前一片平坦之地,如今已有寨堡岿然而立。

寨正于西,居中就天然石台而置敌楼一座以纵观全局,四周石砌寨墙围六百步,层垒而规整,墙顶就势而倾,可容两人并行,上设箭垛十余。

时值八月,天气酷热难耐,烈日炙烤之下连迎面的风也变成了热浪。

有一人作士卒打扮,迎着浑州川一路西行,奔至寨门之下验明身份、才经羊肠小道往寨中去。

寨中沿路建石屋数十间,为兵卒起居之所,行至敌楼之下,又有一开三间的石屋作官署之用,此时正有两三人围坐交谈。

那小卒跑进门去,慌慌张张道:“西夏军队围困了麟州,庞大人请将军速速回延州共议此事。”

暑热难耐,狄青正和张衷几人商议着再掘几口井、抑或是想法子将浑州川引出一截来。

此时听了这奏报,张衷低声问李宜:“麟州在哪啊?”

“麟州在宋、辽、夏三国交界的地方,就在西夏的银州城上头。”

“李元昊是要把咱们延边的州府挨个儿打一遍?下回是不是防着环庆路就行了?”

每每万分紧急的时刻,张衷都总能说出些笑话来,李宜有些啼笑皆非、当着小卒的面强作一本正经道:“国境线这么长,李元昊只消攻破一点——这就是当年韩相公主张进攻西夏的缘由了。”

“去套马,我即刻启程回延州。”狄青吩咐完一旁的小校,复而转头同李宜道,“我快去快回,寨中事务你和焦用商议着处置。”

“大哥你不带我们一块儿啊?”张衷哀嚎道。

狄青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不过回延州听听战况,你跟着我去也无益,若是要出兵支援麟州,我再回来带你们一块儿去。”

“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还要黏人呢?”李宜忍不住打趣张衷,二人立时就要掐起来。

狄青忙拉了两人、复而叮嘱了凿井一事,这才转身跟着信使去了。

七月流火,但八月的骄阳烙在身上仍是火一般地烫,狄青在马上出神的功夫,忍不住地想:这样的时节,黄土高原上的日子比之中原更难捱些,怎么李元昊还有心思进攻麟州。

直到踏进官署,听了庞籍一番剖析,狄青才豁然开朗。

即便面对着狄青这样的良将英才,庞籍也仍是冷面如常、腔调生硬:“河东党项人暗中投奔了西夏,掩护着李元昊一路杀到了麟州城下——麟州城内无水源,只怕抵挡不了几日。”

“西夏人马全部压在麟府路了?”

庞藉微微颔首,指派道:“西夏十余万军队全都往河东去了,必然不会分兵转攻鄜延二路。延州既然无事,合该派兵增援。”

狄青点头道:“末将即刻回招安寨筹备出兵事宜。”

庞藉抬手拦住他:“为防万一,招安寨的将士仍留守桥子谷,你从延州守军里带三千人前往增援吧。”

狄青从官署里出来时已入夜了,想着第二日还有得忙、索性早早地回屋休息了;人虽歇下了,心里总是挂念着麟州战事,狄青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熬到天色微亮便起身意欲交接增援一事。

不料还未走出几步,却碰上延州兵马都监周美。

周美昨日便听闻狄青来了延州,只是不得见,此时忙笑着过来同他寒暄,一面问他要往哪去。

“麟州城被困,庞大人指派了三千人马与我、让我前往增援。”

周美朗声笑道:“麟州城已解了围了。”

见狄青满脸的茫然,周美上前搭了他的肩,口中笑道:“昨儿夜里来的捷报,并州高继宣高团练前日就前往救援、当晚就劫了西夏人的营寨、还差点拿下李元昊的人头呢!”

“听闻西夏人马多达十万之众,这样的劫营暗杀只怕是杯水车薪。”

周美那张带了些痞气的脸浮起春风得意的神情:“麟府路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见狄青摇了摇头,周美嘿嘿笑道:“麟府路是大宋民风最彪悍的地方,那里长出来的都是脑袋别裤腰上的人,普州刺史折继闵折将军就是府州折氏。”

三川口一战率兵斩了夏军伪军主将敖保、牵制敌军后方势力的正是这位折将军。

狄青恍然大悟,复而有些尴尬地笑笑:“听周大哥这一番话说得,麟府路被围一事似乎并不紧急?”

“之前着实紧急——麟州城里没有水源,城里头被围了这么久、再多的储备都耗尽了,再过两天等不到增援,不就不攻自破了吗?”周美摆了摆手,同他解释道,“可一旦这消息能传出来,就不必十分担忧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校场上,周美和狄青战在一旁瞧着众将士晨起操练、井井有条,颇有些欣慰之感。

“这里头还有些趣事,”周美平日里也没个人闲话,今日碰上了狄青,忍不住要多叨叨几句,“李元昊围了麟州十几日,城里的消息送不出来,城里头的知州急了眼、说是有人愿意送信出去就官升三级。”

狄青听他说得抑扬顿挫,忍不住也跟着好奇起来。

“嘿,这重赏之下还真找出个不怕死的——那人叫王吉,现在已竟有了官身了——王吉就换了身羌人的衣裳,连蒙带骗地从西夏人军中混出来报了信。”周美说着忍不住地笑,“你说这人还真是胆子比腰子大啊?十几万西夏人在面前还能稳稳当当蒙混过关,还真有几分本事。”

“周大哥昨日就知道麟州城不会有危险了?”狄青实在想不通这一节,硬生生地把话题又给绕回来,“那庞大人为何还让我去麟州支援?”

“庞大人那是顾虑周全,再说了,庞大人是单州人、跟府州隔得老远,不知道当地民情也是有的。”周美心里敬重庞籍,免不了要替他分辨几句。

狄青隐隐记得周美是汴梁人,开口问道:“周大哥也不是西北人,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我啊,我祖上是灵州人,这不,被李继迁赶出来了才流落到汴梁去。”周美脸上有了几分罕见的深沉,像是忆及了不愿回首的往事一般。

狄青自觉失言,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来化解。

半晌,周美又变回往日那副痞里痞气的模样,嘿嘿笑道:“你就瞧好了吧,李元昊准被麟府路的土人好好收拾一顿。”

96 金汤城

自狄青走后,招安寨一应事务由李宜和焦用顺顺当当接了手,寨中一切如常;唯独张衷每日都碎碎念叨着:“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李宜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耐烦道:“你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吗?”

“大禹治水谁不知道?”

李宜漫不经心地点头道:“嗯,大禹的媳妇儿叫涂山氏,自从大禹去治水了,涂山氏就天天眺望着大禹治水的地方,后来就变成了一块望夫石。”

张衷嗤笑道:“瞎扯,人还能变成石头?”

话音未落,却听得门外狄青的声音疏朗含笑:“谁变成石头了?”

张衷骤然蹦起来,见狄青衣裳汗透了、大部走进屋里来;他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口中排揎道:“二哥是说,大哥你要是成了亲还这样整月整月地不见人,你媳妇儿就要等成望夫石了。”

狄青在烈日下一路奔波,早已是口干舌燥,闻言只是笑着走到小桌面前喝了两碗水。

“我觉得这话就是瞎扯,”张衷嘿嘿笑道,“先不说人能不能变成石头,首先,大哥你得有个媳妇儿。”

狄青一岔气,被水呛得咳个不停,一面抬手招两人过来。

李宜走过来锤了张衷一拳:“开玩笑就是不会分时候。”

张衷瘪了瘪嘴,听得狄青道:“李元昊七月里围攻了麟州,幸而并州高团练带兵增援,到了麟州之后又招募当地边民组成了‘清边军’,大败了西夏军队——原本那会儿我就打算回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又传来消息,说李元昊将麟州和府州之间的寨堡一一攻破、一路扑到府州城下了。”

李宜心弦都绷紧了,见狄青停下来喝水,急着追问道:“府州城……怎么样了?”

“府州依山建城、又倚仗河流护城,城中军民都是骁勇善战之辈;折继闵将军亲自领战,足足跟西夏人耗了五天,西夏人见两军僵持不下,只能转攻丰州。”

张衷又按不住爱打岔的毛病,呵呵笑道:“李元昊这不跟撞大运似的么:把能碰着的地方都给打一遍,看能打下来哪个?”

“丰州城没几日就被攻下了。”狄青低头道,“李元昊以丰州作为新的军事据点,将四处掳掠、抄袭饷道得来的物资作为军备供给麟府路的西夏军队——有了长期作战的底气,李元昊立刻派兵切断了麟州、府州通往外界的路,大概是打定主意要耗下去了。”

张衷甚至都不知道麟州和府州在哪个方向、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从哪问起。

倒是李宜直截了当道:“庞大人有什么安排?”

“对对对,庞大人有什么安排?咱们要出发去丰州吗?”

狄青摇头道:“如今朝廷上下都在争议是否要舍弃麟府路、退守河外,朝廷没有指派下来,庞大人也不敢擅自发兵。”

张衷怒道:“这有什么好争的!自己的地盘被党项人霸占了,还不去救?这不是白白被蛮子看扁了吗!”

“麟府二州城里没有水源,落在西夏人眼里就是天大的破绽——正因如此,近百年来,河东三州的争夺就没停止过。”狄青有意提点李宜,耐着性子娓娓道来,“每一次西夏人都大肆而来、打劫掳掠,每一次朝廷为保麟府路都要耗费巨资——长此以往,实在得不偿失。”

“那……得不偿失,那就让给他们,以后咱们去闹他们去。”张衷复而坐回凳子上、瘪着嘴悻悻道。

李宜若有所思,忧心道:“可麟府路在宋、辽、夏的交界处,算是抵御辽夏的屏障。如果拱手让给西夏,只怕西夏和辽国联起手来攻破保德军、为祸关中更是易如反掌。”

狄青见他如今已有如此见地,生出了几分老父亲的欣然之情,拍着他的肩连连颔首:“麟州多沃野、多战马、多羌兵,若是让渡给西夏,往后大宋朝战马稀缺只会愈演愈烈。”

“合着说了半天,就是怎么做都不对呗?”张衷尬笑两声,“那咱们就坐在这招安寨里头,等着朝堂上的大相公争论完了、给个准话吧?”

“大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狄青微微挑眉、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咱们围魏救赵。”

狄青和庞籍议定的“围魏救赵”,是联合环庆路副都总管王仲宝,从保安军往西夏进军、夺取金汤城。

金汤城在保安军外、建于洛水北岸,西至庆州白豹城四十里。

洛水流经金汤城时改道,因而此处河谷深陡,丹崖壁立——如此占尽天险、又有洛水护城,自然是同白豹城一般的军事重地,只可惜在三川口一战之前就被西夏夺了去。

金汤城控遏出入保安军的要塞,若能一举拿下,便可继续西进围攻宥州——

如此一来,李元昊后方受了牵制、要想在麟府路耗下去的念头怎么也得动摇几分。

……

九月天气渐渐转凉,秋雨也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麟府路的战局仍然僵持着,东京汴梁的态度也迟迟未明。

冶铁务里成日里烧着炉子,夏州挨在这旁边,总让人觉得这夏日永远也过不去似的。

比之从前宥州刘学林接待百花公主的手笔,夏州令杨守素显然要慷慨得多——自四月里得了消息、安亲王要调往夏州戍边,杨守素就立刻将自家府邸旁一处商贾的宅子买了过来,尔后又是大肆整修。

饶是李元昇和百花二人,第一次站在这别院前头时,都忍不住暗叹这府邸的富丽堂皇,竟丝毫不输敕造的安亲王府。

别院里头又分了三四处小院,个个都做得精致典雅,百花和李元昇分住两处,除了日常一同用饭,百花也甚少掺和政事军务,倒是乐得清闲。

连着下了数日的秋雨终于转晴,一时彩彻区明。

百花被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困在府里、早就闷得发慌,一瞧见这天气宜人,便叫人往军器监府上邀了贺兰一同去郊外骑马。

两人沿着红柳河一路往下走,待到跑出十几里过足了瘾,这才停下饮马、一面说些闲话。

“我已差人办妥了通关事宜,原想着八月九月就能去中原了,如今还不知道要等些什么。”

贺兰疑惑道:“公主不是说,麟府路战事一停,咱们就去中原吗?”

97 旧地重游

红柳河淙淙往南流去,河边一白一红两匹马儿埋头在河里饮水,修长的马尾愉悦地晃动着。

连日绵绵的秋雨冲刷得四野一片明晰,润湿的枝叶草木在日光下闪着轻盈的光。

百花不知从哪捡来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拿在手里乱晃:“麟府路这战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陛下占领了丰州,打定主意要跟宋朝耗下去,直到把麟州、府州的军备粮草都耗尽。”

半晌听不见贺兰搭话,百花抬头去看,只见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公主这样作壁上观的模样还真是少见。”贺兰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树枝,轻声笑道,“这样幼稚的模样也少见。”

百花循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也跟着笑起来——大抵是近来悠闲无事,肩膀上的重担一撂,她竟找回几分儿时错失的慵懒和幼稚。

“坊间都说,公主面对吐蕃和回鹘都是杀伐果断,偏偏对宋朝心慈手软,定是对宋朝还存了一份私心。”

“我可从未插手过河湟事宜,可见这话说的没理了,”百花身处这样的猜忌已久,如今听来已是云淡风轻,“我的母亲是汉人,我又在中原长大,就算我对大宋有些情意、也不是什么羞于承认的事情。可情意归情意,这许多年来,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夏国的事,石崖山放走狄青、三川口一战劝和都是为我党项一族谋划,或许旁人拎不清、仍有所指摘,于我自己,却是问心无愧的。”

“那公主对麟府路战事又怎么看?”

“我从前一味反对陛下主动出击、以免劳民伤财,”百花笑道,“可贺群说得对——进攻与否,本就各有利弊,宋朝尚有范仲淹和韩琦各领一派分庭抗礼,这其中的道理又岂是我能想得周全透彻的?况且这军国大事,我一个公主又怎好插手,既然插不了手,索性不想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处滩涂之地。

周遭似曾相识的景色带着久远的记忆席卷而来——竟是狄青救起她的那一处河湾。

贺兰见她神色一动,半晌也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问她有何异常。

“没有异常,只是我来过这,”百花向滩涂边的大石块走去,“狄青带兵袭击冶铁务的那天,我连人带马摔进红柳河,被水冲到了这里。”

那日雪儿做的一场戏瞒过了所有人,这事被飞快地抛诸脑后,连贺兰自己也不曾向百花问起当日的经过。

贺兰犹豫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狄青替我处理了箭伤,还抓了几只鱼来烤。”

那鱼又腥又淡,她连咽下去都费劲,可那滋味却萦绕在舌尖不肯散去。

“那位狄将军没有将公主俘虏回去,不会惹人闲话吗?”

“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他。”

贺兰心中一滞,复而想起兴庆府里那瘸腿的傻子,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

两人各有所思、低头无言,只有周遭的溪流淙淙、树林沙沙。

良久,百花又听得贺兰问道:“公主会为了两国敌对而苦恼吗?”

会为了他是宋人而苦恼吗?——后半截却被贺兰吞进了肚子里、说不出口来。

“会,”百花苦笑道,开口却是说起旁的事,“政权博弈,戍边将士何辜,两国万民何辜。”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待到回了别院,花厅里已点了灯、隐隐飘来阵阵饭菜香气。

“公主回来了?”白蒿见百花绕过照壁来,口中高声笑道,“再不回来,这满桌的菜都要凉了。”

百花走到李元昇面前,嘿嘿笑道:“爹爹饿不饿?”

李元昇闻言挑眉、却不答话,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要做什么。

“爹爹若是不饿的话,让我先去换身衣裳再出来用饭。在外头跑了一天,出了好多汗呢。”

“先吃饭,”李元昇起身捏了捏她的脸,“一会儿洗了头又来这吹风,也不怕伤寒。出了点汗就要沐浴去,从前在三川口也是这样折腾人的?”

百花挣开他的手、悻悻坐到饭桌旁嘟哝道:“这里是夏州别院,又不是军营里——那爹爹你在河套时还蓄起大胡子呢,如今怎么都剃光了?”

李元昇闻言一愣,走近了敲了敲她的头道:“阿皎如今长大了,反倒学起小孩子的脾性顶起嘴来了?”

白蒿盛了两碗鸡汤放凉,上头飘着澄黄肥厚的油脂。

“从前只当爹爹说的话都是顶顶有理的,长大些才发现爹爹常常骗人、自然要分辨分辩。”百花蹙眉喝了一口那汤,果然没尝出半分鲜味来,拧起脸来道,“这鸡汤不好喝。”

“过几日去了宥州,只怕连这样的汤也喝不上了。”李元昇低头笑她。

“爹爹不是奉命留守夏州、监管冶铁务铸造么?怎得又要去宥州?”

“宋朝攻下了金汤城,只怕是打了围攻宥州以救麟府路的主意。”

金汤城原属宋境,以山梁为墙、洛水为护,因着固若金汤而得名。

“怎么毫无声息就破了?”百花惊疑道,“金汤城占尽天险,又戒备森严,怎么会连送信求援的功夫也争不出来?”

李元昇搁了筷子、敛了神色,细细道:“万余宋军连夜掘了河道,天还未亮就让洛水冲进壕沟里去、淹了金汤城。”

百花闻言冷笑道:“金汤城建在洛水北岸、河谷又陡峭,要引洛水入金汤城,掘出的河道不知要多宽多深,一夜之间成事只怕是痴人说梦?”

“恃城池之险,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李元昊微微挑眉、似乎已司空见惯了,“许是宋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挖了大半月,他们却全然没有发现,奏报的时候又觉得脸上没光,这才夸大其词了些。”

李元昇复而端起碗吃了两口鸡汤泡饭,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这次攻取金汤城的宋军将领就是狄青,呵,臭小子。”

百花夹菜的手微微一抖,轻描淡写道:“爹爹什么时候出发去宥州?”

“过两日,将一应事务都和主官叮嘱一番再走,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李元昇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鸡汤泡饭,心想这味道皎月斋那位厨娘也没有多大分别,半晌又道,“阿皎和我一同去宥州吗?”

“好。”

98 还其身

宥州城外天高云阔,暑热才散,萧瑟的秋风就跟着席卷而来。

大宋的军队驻扎在宥州城外,营寨分散在各个路口,将宥州城与外头完全隔离开来。

一阵狂风吹过,枝头晃悠着的树叶随着风掉落下来,轻不可闻地落在地上。

张衷冷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嘟哝道:“这鬼地方,夏天一过就进冬天了,一点准备的功夫都没有。”

焦用听见这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跟这儿站了一早上了,肯定冷,我帮你站一会儿,你回帐子里吃两杯酒暖和暖和。”

“老焦真够意思啊。”张衷笑着捶了他一拳,“一会儿我给你也弄一壶来。”

进了营吹不着风,张衷身上跟着就暖起来,待到绕进了帐子看见狄青,偏又故作委屈道:“走的时候大热天、再薄的衣裳穿着都热,这两天又把人冷得不行,风一来就全灌衣裳里去。”

狄青正在看着军事奏报,闻言抬头笑道:“我那儿还有一件大氅,你先拿去穿着。”

“不是,大哥,”张衷凑到他跟前来,愁眉苦脸道,“咱们怎么还不攻城啊?就围在这,都围了四天了。”

“怎么没攻城,前两天不是攻了两回没攻破吗?”

张衷喝了两盏酒,嗤笑道:“那叫攻城?就几百人顶着个盾牌去城底下晃悠两圈,那不是去玩儿的吗?”

“王将军是想引诱守军出城,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宥州的人都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你还指望着等它伸头咬你一口你再打他?”张衷乐道,“咱们不如速战速决,直接敲碎它的龟壳。”

“孙子说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狄青耐着性子和他解释道,“当然要先想法子将他们引出来;要是实在引不出来,就围上几天,等他们弹尽粮绝、士气衰弱再进攻。”

“大哥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我还是穿了衣裳当值去……你的大氅在哪呢?”

正当此时,营帐外一声高呼,惊得狄青眼皮一跳。

那报信的小校跑得粗喘连连:“五十里外三岔口有西夏大军来了,总管请钤辖即刻前往商议。”

越是紧急的时候,张衷越是忍不住要说笑:“我就说嘛,咱们何必跟个乌龟在这瞎耗——这下好了吧,人家救兵来了……”

狄青上前拍拍他的肩,分派道:“让李宜和焦用整队待命,听候吩咐。”一语说罢头也不回地跟着那小校往主帐里去了。

张衷跟着追出来,眼看着两人都走远了,忍不住愁眉苦脸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大氅在哪呢?”

围城而扎的营帐都隔得不远,不过百步的功夫。

狄青到时,主帐里已站了许多人、大多是环庆路的都监,好水川一战死里逃生的朱观也在其列。

一干人等经金汤城一战后又这许多日子的相处,早已熟稔了,因而看见狄青来了,就有人打趣道:“哟,咱们的前锋来了。”

庆州兵马都监陈肃也笑道:“这回夏州来的兵马不过万余,依我看,就让狄钤辖一人收拾了吧?”

狄青见几人还有心说笑,心知事态缓和,只笑着摆摆手、问道:“这一掌,将军想怎么打?”

“三川口李元昊怎么打的,咱们就怎么打。”王仲宝虽是武人,腔调做派却全无丝毫粗犷之气,瞧着却有些周公瑾的儒将风范,“围城打援嘛,咱们活学活用。”

“打完这一波援军,宥州城里的人也该投降了。”罗都监摸了摸下巴,嘿嘿笑道,“咱们这回可是要赚得盆满钵满啊。”

众人跟着一齐笑,罢了又围在一处,将如何伏击、如何诱敌一一商议定了,这才出了营帐四散开去。

狄青方才便瞧见朱观面色不好,忙敢上前去揽了他的肩笑道:“朱大哥脸色不好,是不是这两天着凉了。”

朱观转头见是狄青,勉强扯了个笑出来:“没着凉,就是夜里没睡好。”

好水川战败之后至今,他常常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殉国的弟兄们缺手断脚、浑身是血,听见他们哭喊着、哀嚎着、诘问他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军医开了安神助眠的方子给他,可如今到了这宥州城下,连安神的方子都不顶用了;无论灌多少药下去,只要一闭眼,还是好水川的满地尸骸,那些到死都合不上的眼睛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我们都死了,你还能活着?

狄青见他三两句话的功夫已出了满头的汗,忙抬手替他擦了,宽慰道:“营帐里又冷又潮,不好睡;今日打完了西夏人,明日占领了宥州,咱们就回去了。”

朱观暗暗捏了拳,笑着点了点头。

日头渐渐西斜,三岔口外的滩涂之地,夏州来的兵马正在整顿歇息。

李元昇看了看众将士的神态、又看了看天色,终究是担忧让宋军抓了这日暮之时攻城,忙催促着各营启程前行。

大军行至宥州城外三十里处,忽而有人飞马而来,待到验过了符节身份、却听他道是有重要军情、须亲口报知主将。

打头的小校引了他去见李元昇,只听得那人斩钉截铁道:“方才宋军从南门攻城而不克,如今兵困人乏,刘大人特请将军绕道南门,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可取宋军主力。”

李元昇闻言目光一凛,又见那小校飞快地转向一旁跪拜道:“末将见过公主。”

百花抬眸望了李元昇一眼,朗声笑道:“刘大人费心了,本宫与汪洋将军即刻掉头往城南进发,你即刻回报、还请刘大人整队待命。”

那小校得了令飞快回身上马,掉头朝来路去了。

百花转头同李元昇相视一笑,又听得身后贺羡尬笑道:“这小校眼拙,没认出来亲王,公主也跟着他打趣。”

“他哪是眼拙,他根本不认得爹爹。”百花微微挑眉,嗤笑道,“恐怕也不认得我,只是军中没别的女子让他猜、这才信口叫了我一声公主。”

99 又逢君

方才那传话的小校的模样口音分明就是宥州一带的党项人,贺羡只当是百花多心、干巴巴笑道:“许是个新兵蛋子、没见过世面也是有的,公主不必和他计较。”

“凭他宥州刘学林,哪有胆子这样说话?指派爹爹这事更是做不出来。”百花嗤笑道,“定是围城的宋军想引我等入瓮,却不知道爹爹来了夏州,更不巧找了个眼拙的细作——还真是出师不利啊。”

贺羡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登时耳根通红,缄口不言。

李元昇心里连连叹息——贺群那样少年英武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憨头憨脑的兄弟。

“爹爹如何打算?”

李元昇摇头笑道:“你都一口应下了,我还能如何打算,就依你的、将计就计了。”

两人说罢即刻分兵,一队跟随李元昊按原路绕至宥州南门;另一队则往南进发、再折头往西,力求不着痕迹地行至宋军后方,和前队一起合围并包以歼敌。

一路向西,越靠近宥州天色越暗,李元昇心中大喜——这样晦暗的天色,正是伏兵待击的好时候。

再行过二十里,果真瞧得前方尘土飞扬,正是宋军来了。



带着凉意的秋风刮得愈发狂猛起来,宋军的旗帜在这风中招展着,四周飞沙走石,恍若混沌初开之时。

狄青随风而动,周身轻快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到离得近了,听得对侧领军的将领高呼了一声党项语,队列登时四散开来,只中间百余人随他一起列队迎敌,其余士兵都往两侧散开去。

狄青倒提长枪,心里盘算着几招之内能将他拿下,一息的功夫已到那人眼前。

那将领使一对弯刀,狄青的长枪还未近身,就被他双刀一挡、登时手臂震得发麻;不待狄青恍神惊叹,那双刀闪着寒光又逼过来。

那一对弯刀似有灵性一般,在那人手里出神入化,挡得狄青施展不开;狄青又是一枪直取他面门,被弯刀挡住的瞬间松了手、转而去卸他的兵器。

那将领不防他一番奇袭,双手脱了力,左手弯刀竟被他夺了去。

没了长枪,两人交起手来倒不甚方便,两匹马来来回回地交错,二人却没打上几个回合。

狄青心思一转,故意卖个破绽佯败而走,等那人追来时再回身就朝他面门砍去。

“铮!”

手腕大力一震,两把弯刀停在那人面前;利刃寒光后面,是记忆中熟悉的浓眉星目、和不合时宜的毫无敌意的笑——

“慧真师父!”

狄青忍不住惊呼出声,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在浊浪滔天的洪水中他魁梧的身形,又闪过三时系念法会上他执着而淡漠的神情。

“好小子,原来是学了伏虎拳。”李元昇从他身法中看出些端倪,松手丢了弯刀笑道,“那我二人来比比拳法。”

狄青仍有些恍神——夏州援军的将领是安亲王李元昇,而非那细作回报的汪洋将军。

竟是被反将了一军!

如此想着,狄青双手一个翻腕拆掉了李元昇的招式、脱身开来,却又碍着从前受他照顾的情面多嘴一句:“日后有机会再向慧真师父讨教。”说罢高声叫着麾下众将士撤军。

李元昇哪肯轻易放手、当即领着麾下人马穷追不舍。

宋军且战且退,夏军也跟着追出十余里、忽而听得两侧沟壑中忽而有人马喊杀之声,不多时便有宋军冲将而出。

此时宥州已近在咫尺,狄青既忌惮李元昇尚有后部,又忧心宥州城内守军开城增援——届时三方人马齐聚,人数之众不可估量。

方才往两侧沟壑里掩杀的夏军已和伏兵遭遇、正如火如荼地厮杀,狄青见状忙令人鸣金传讯。

此时宋军伏兵势头大盛、一味压着党项人打,混乱如斯、一时半会儿哪里停得下来;兵荒马乱中王仲宝拍马来问,听得狄青只言片语说着中计、心中暗叫不好,忙高举大旗号令后撤。

狄青见西夏人跟得紧,便调头逆势而上挡住西夏军队,前锋反作后部、意图掩护大军撤退;这头刚和李元昇交上手,却又听得身后喊声大作,眼角瞥见长枪晃过——朱观一部竟也来了。

宥州城外草木稀疏,此时已入秋,为数不多的大树也落得光秃秃的,稀疏的树木间可见乌泱泱的人群越来越近。

“他们还有伏兵,我来掩护,朱大哥快走!”

朱观双眼通红,大笑间滚落热泪:“哥哥就这一条命,要给好水川的弟兄们报仇!”

从好水川战场上幸存的千余将士大多都跟着朱观来了宥州,此时听得这句话,个个都疯魔似的横冲直撞,好似浑然没了知觉,只晓得索命的行尸走肉一般。

朱观长啸一声,拎起长枪和狄青同战李元昇。

以一敌二本就吃力,遑论还有朱观这样不惜命的人,李元昇虽穿着冷锻甲,几个回合下来也挂了彩、甲胄上鲜血淋漓。

在这混战之中,狄青却无所适从,那是在洪水中救了他、赋予他新生的恩人,他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偏偏重逢在这战场上,被迫刀剑相向。

他只消和朱观联手刺死李元昇,这夏州大军可破,这宥州城可破——

可他和李元昇,真的是敌人吗?

“宥州城门开了!撤!”

撕心裂肺地一声嘶吼惊醒了狄青,他还不曾开口,却听得朱观笑道:“狄兄弟,你快走!好水川的弟兄们一直盼着我团聚呢,今天让我掩护你一回,也不算白白苟活了这半年!”

说罢只身扑往李元昇,抱着他一起滚下地去。

漫天的箭雨随即落下,张衷二人半晌没见到狄青、各带了一队人马来援,三人踏着满地的尸骨,手中长枪挡着箭雨往西撤去。

宥州城不知何时也用上了神机弩,那箭从城上俯冲而下,势头迅猛难挡。

眼见黑影闪过,狄青心中一紧,忙伸出长枪去挡,原本刺往张衷后心的箭掉转直下、狠狠地扎在马背上。

那马受惊一跃,退了两步,狄青勒马往左避开,冲张衷道:“三弟上马!”

话一出口,左胸一阵剧痛,狄青低头瞧见明晃晃的箭镞。

“大哥!”

“钤辖!”

“无妨,先走!”狄青话毕喉口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100 褚玉苑

宥州刘府西花园一角人影幢幢,浑然不似平日的冷清。

院子里头点得灯火通明,端着水盆的女使进进出出,个个低着头、没半点声响。

刘家上上下下十余人都等在小院门口,既不敢进屋里添乱,又不敢退到别处去,更不敢来来回回地走动,只得定定地站在风口上。

刘学林招了招手,唤过刚从里头出来的那个小丫头,急切切问道:“里头怎么样了?”

小丫头怯怯道:“只瞧见大夫在给安亲王清洗换药,没听见他说话。”

“安亲王醒了吗?”

见小丫头摇了摇头,刘学林忍不住长叹一声、挥挥手放她回去帮忙。

刘偲劝慰道:“安亲王吉人自有天相,爹爹不必胡思乱想,安心等着大夫出来罢。”

“是啊是啊,安亲王受了伤,咱们又不是大夫、在这干站着有什么用?”刘仪摸了摸身上的薄纱裙,轻声抱怨道,“哎,大姐姐不是和公主交好吗,何不进去问问,也省得我们在这里站着吹冷风。”

宥州城里头坐馆的大夫、游街的郎中都被刘学林请了过来,就怕李元昇有个什么好歹——他这官场的路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端看今日这大佛能不能安然无恙。

正焦虑万分的时候听了刘仪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刘学林压低声音呵斥道:“你住口。”

刘仪见过了刘学林温和的慈父模样,一时被这怒骂吓得一哆嗦。

一旁的刘三郎轻声道:“二姐姐忍耐些吧,大姐姐还怀着身孕,也和我们一道站在这儿吹风呢。”

刘偲轻笑两声,语气带了些轻蔑:“出了这么大的事,妹妹竟然还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这样沉稳的性子,还真是让姐姐羡慕啊。”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安亲王要是有个好歹,咱们刘府也得跟着遭殃,”刘偲捂了嘴轻咳两声,嗤笑道,“若是没了咱们刘家倒了,妹妹日后在夫家还能抬起头来么?”

刘仪闻言心中一紧,心虚道:“大姐姐何必吓唬我,安亲王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和我们刘家有什么关系?”

半晌听不见刘偲说话,刘仪愈发慌张起来,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张望,一边还要狡辩道:“再说了,我在夫家的日子好过得很,也不知道大姐姐在哪里听的闲言碎语……”

几人翘首盼望中,总算瞧见院子里有人出来;待到走得近些,才瞧见是珊瑚领着几位大夫走出来。

刘学林忙迎上去相问,为首那白发老翁笑道:“无妨,无妨,身上都是些外伤,只是坠马时磕着头了、这才昏迷不醒。”

后头几位大夫也忙点头应和,刘学林心中大喜,忙吩咐自家夫人领了人去账房支银子,又特意叮嘱诊金之外加个厚些的封红。

这头送走了众人,刘学林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探一探李元昇的伤情,方才迈出一步就被珊瑚不动声色地拦住:“天色已晚,还请各位自便,我先代公主谢过诸位关切之意。”

“也好,还请公主早些歇息,我等明日再来探访。”刘学林此时如同劫后余生,满心都是轻松愉悦。

“请问姑娘,”见珊瑚折头要走,刘偲终是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公主还好吗?”

珊瑚点头笑道:“有劳娘子挂怀,公主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

刘偲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听闻那位狄将军中了一箭,如今还生死未卜呢……

珊瑚低头向众人告辞,回身掩上了院门。

白蒿将冷掉的饭菜又热了一遍,正往正屋里端,恰好碰见珊瑚从门口回来。

“公主没吃东西吗?”

“不吃东西,也不说话。”白蒿嘴角耷拉下来,忍不住追问道,“珊瑚姐姐,狄将军他……”

珊瑚摇了摇头,替白蒿撩了门帘、并肩走进屋里来,刚好撞上抱着衣裳出来的白芷。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白蒿受不了这令人发怵的沉默,开口笑道:“刘娘子真是有心,还记得公主爱吃的小菜,特意让厨房做了许多来呢。”

光影跳动间,百花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的锦杌上,整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情来。

白蒿见了心里一酸——那位会逗人笑的狄将军没了,连她也忍不住跟着伤心。

珊瑚盛了一小碗粥端到百花面前,声音也带了些哽咽:“公主先吃些粥吧。”

百花闻言抬头,珊瑚见她双眼一片通红、眼眶里却又没有泪意;她点点头、抬手接了那碗过去,一勺接着一勺木然地吃着。

烛光之下,百花的脸色比受伤李元昇还难看些,珊瑚看了心里不忍,轻声劝道:“已经二更了,公主先去睡一会儿;我们三个在这守着,要是王爷醒了立刻去叫公主。”

百花摇了摇头,两口吃完了粥、仍旧望着烛火发呆。

院子里有人敲门,珊瑚撩了门帘出来,开门才见是索迪尔;他伸手递过来一摞药包,叹道:“听你的嘱咐看着抓的,现在要不要煎两碗来?”

“还不知道几时能醒,煎了都得放凉了。”珊瑚接了药包过来,靠近了低声道,“那位狄将军……”

索迪尔低头叹道:“我方才问了那大夫,若是箭扎穿了左胸,多半要伤着心肺,只怕……”

珊瑚急道:“你去探听探听,从这一路往洪州、往保安军,总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大将身亡,宋军怎么会走漏风声,这不是引着别人来犯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珊瑚忍不住急了眼,“总不能让公主一直这样牵挂着,哪怕……哪怕就是死了,也好让公主安心。”

索迪尔忙点头应了:“你别急,我现在就去,你好生照看着屋里,困了就让白芷换了你去休息,别强撑着熬坏了身子。”

珊瑚嫌他啰嗦、催促着他快走,见他转了身又忍不住开口叫住:“夜里风冷,你多穿点衣裳。”

索迪尔喜上心头,憨笑着点了点头,往后罩房里换衣裳去了。

101 如梦幻泡影

百花坐着发呆,脑子里回荡的却是从宥州城上射下来的那支长箭贯穿了狄青的胸膛。

说来可笑,她无数次地幻想过狄青会战死疆场,甚至无比清晰地预想过就是这样一支利箭刺穿他的胸膛。

可真的亲眼见到这一幕,却仍如同无数次在脑海中回荡的幻象一般不真实,脑海中的记忆席卷而来、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喧嚣——

云台寺的禅房里,他捧着澄黄油润的烤鸡递来,一面催促着她快吃,一面偷偷地咽着口水。

延州城外,火光照着他高大的身影,记忆中熟悉的眉眼脱去了稚气、愈发俊逸疏朗,他傲然笑道:“别来无恙啊,百花公主。”

孟夏的褚玉苑里郁郁葱葱,他站在树荫微光里、微微挑眉:“公主若觉得这是奉承话,那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说。”

虎狼山的刀光剑影中,他蓦然停住长枪、轻声道一句“后会有期”;

西平府旧宅的槐花疏影里,身后清风吹过槐树枝叶,他的低语比那风声还轻:“欠着也好。”

还有,夏州城外的舍身相救,还有红柳河畔那条没滋没味的烤鱼……

往事历历在目,可记忆中那真切、明朗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大宋此番围攻宥州死伤惨重、更折了一员大将,这是爹爹和她的功绩;陕西四路遭此重创,近期不会来犯,陛下便可安心进取麟府路,这更是大白高国所求的良机。

旗开得胜,原是值得一番庆祝,可她偏偏,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太久没合上的双眼干涩地发疼,她伸手揉了揉,眼睑被灼烧得涌上泪意来。

罢了,罢了。

今日哭这一回,往后就不要想起他了。

……

李元昇醒来时,蜡烛都快燃尽了,只剩下颤抖的、微弱的柔光。

头侧还隐隐地发疼,嗓子也火烧似的刺痛着,李元昇隐隐瞧见床边有人影,眯了半晌才瞧见是自家小女儿倚在床柱上睡着了。

他见状轻笑,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将百花挪到榻上盖好了被子,起身时才瞧见她面颊上两道泪痕。

李元昇心知她是担忧自己安危、登时生出了满心的欣慰,坐在这床边又将往昔父女其乐融融的岁月好生思忆了一回,这才出门外来。

廊下打瞌睡的珊瑚听见开门声即刻惊醒,待到瞧见是李元昇、自是心中大喜,忙福礼道:“王爷醒了!奴婢这就替您煎药去。”

“不急着这会儿喝,”李元昇抬手拦住她,指了指屋里道:“阿皎睡觉不喜欢亮,你先替她熄两盏灯。”

珊瑚忙点头应是,回屋灭掉了两盏灯复而又出来,听得李元昇问道:“都罗和索迪尔呢?”

“都罗在院子外头当值。”珊瑚一时有些心虚,低着头轻声道,“索迪尔……奴婢看公主为了狄钤辖担心,请索迪尔去探听探听宋军军中的消息。”

“狄青?他怎么了?”

珊瑚这才想起李元昇还不知道这事,忙道:“狄钤辖中了箭,神机弩射出来的那么粗的箭,射进左心口了?”

“几时的事?”

“就在宥州城下,狄钤辖都快赶上宋军大队了,就忽然中了一箭……”珊瑚忍不住一阵心酸,“公主和小贺校尉都亲眼瞧见了……”

李元昇闻言一愣,方才交手时还客客气气地同他说“来日讨教”的那小子,竟这么轻易地就没了?

珊瑚没听得李元昇出声,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用错了语气,急忙打岔道:“王爷要找都罗侍卫么?我去唤他进来。”

李元昇和朱观缠斗中摔昏过去,原本是想找都罗问一问这战况,如今听了珊瑚这一席话倒也有数了,因而只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夜里更深露重的,明日再说吧。”说罢轻叹一声,抬脚往一旁厢房去。

“王爷要去哪?”

“阿皎占了我的屋子,自然是另找个地方睡觉去。”李元昇抬手招呼她回正屋里,“我这里不必照看,你顾着她些。”

一旁的厢房里没有点灯,溶溶的淡淡的月色洒得满地都是,李元昇坐在床边忍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样充满希望的年轻生命,竟轻易断送在一支流矢下,说来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难不成,阿皎都是为那小子哭的?

思及此处,李元昇心情更复杂了几分……

……

百花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低头愣怔怔地看着身上的锦被,复而唤白芷进来、问起李元昇的行迹。

“王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同刘大人说些公务。”白芷替她披了外衣,见她不似昨日那般失魂落魄了、欣然道,“宥州难得遇上这样好的天气,刘娘子说西花园的菊花开得好,特意请公主出去走走呢。”

百花偏头望着窗外的阳光、笑着点了点头——冬日里的太阳总是让人欢喜的。

西花园的荷花池边摆满了形色各异的菊花、在萧瑟秋风中姹紫嫣红,比春日的百花齐放更多了几分倔强的美丽。

“这盆白黄相融的唤作‘白马追凤’,左边这百花是骏马、右边这金菊是凤凰……”孕期过半的刘偲已十分显怀,她却浑然不觉笨重似的、兴致高昂地拉着百花一盆一盆细细地看。

百花听着她闲扯、敷衍着点点头,却是无心仔细地瞧一瞧那花,更不谈开口闲话了。

刘偲见她兴致缺缺,抬手屏退了一旁的婢女、这才轻声道:“公主还请节哀。”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刘偲听得自己心跳声砰砰作响,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半晌才听得百花声线冷硬如冰:“本宫何哀之有?”

刘偲犹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劝道:“那位狄将军福大命大,虽是中了箭,也许能大难不死……”

“宋朝大败、将士折损,于我大夏国是可喜可贺之事。”百花厉声打断她,“刘娘子失言了。”

刘偲心里一惊、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同公主说这般僭越的话,一时吓得跪倒在地:“刘偲无知妄言……有损公主清誉,还请公主责罚。”

“念在刘娘子身怀有孕,就免了此次责罚,刘娘子好自为之吧。”百花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萧瑟的秋风扑面而来,将她吹得更清醒了些。

狄青是宋人,她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102 静夜思

宋庆历元年、夏天授礼法延祚四年七月,夏兵攻麟、府二州,夏与宋战于麟州青眉浪、败绩;

八月,元昊攻麟州不克、转攻府州,陷丰州,与宋军战于三松岭,败绩;

十月,夏军进屯琉璃堡被击退,攻宋大顺城、扰府州,争建宁寨、大败而归。

消息传至夏州国内时,百花同李元昇已回了夏州。

比这消息早一步传来的,是往大宋境内走了一遭的索迪尔,彼时他挟裹着满身寒意回了夏州安亲王别院,面露喜色地同珊瑚低语几句,这才回自己屋里去整饬。

珊瑚撩了门帘进屋来,见百花坐在临窗大案前写字,走进了低声道:“索迪尔回来了。”

百花笔下一滞涩,“震”字的尾画生硬地被拉长。

世人皆言《祭侄文稿》天真烂漫、沉痛切骨,使人动心装目、有不可形容之妙,她却以为是融情入书之故,情思激昂顿挫、因而每一个练笔、每一点变化都显得动人。

如今这练错了一笔,又怎么临得下去呢?

“嗯。”百花闻言搁了笔,缓缓地卷起那写废了的字稿用烛火点燃。

青烟袅袅而上,被窗缝间透过的风吹得晃散开来。

珊瑚心里是掩不住的喜悦,偏又要强作镇定道:“索迪尔在保安军探听了一番,并未听得军中哪位大将发丧。”

——竟然,没有发丧。

百花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心里却一层一层地泛起涟漪来,她轻声道:“那样也好。”

手中字稿燃尽了,她另铺开一张宣纸,待到提起笔来,却又有些愣怔。

到底是写不出来《祭侄文稿》了,那便写一写《兰亭集序》吧。

珊瑚替她往暖砚里加了银丝炭末,这才轻手轻脚退出来。

廊下提了热水出来的白芷见了她满脸笑容,好奇道:“珊瑚姐姐遇上了什么好事?”

珊瑚附在她耳边乐道:“狄将军没有死。”

“当真?”白芷亦是又惊又喜,“自打从宥州回来,公主嘴上说着没事,我瞧着倒总是郁郁寡欢的——如今总算好了,晚上让白蒿去陶然居叫一桌席面去。”

珊瑚点头道:“若是能让公主高兴些,也不枉索迪尔暗中跑这一趟。”

白芷忍不住打趣道:“索大哥十余天就跑了个来回,非得是日夜兼程地赶路才能够,珊瑚姐姐合该下碗鸡汤面答谢他。”

“他为了公主,原是心甘情愿的,与我有什么相干。”珊瑚瞧她笑得一脸玩味,强装出一脸的正经。

“姐姐何必哄我,我在宥州还听见公主问起索大哥去哪儿了,可见不是公主打发他去的。”白芷掩了嘴笑道,“除了姐姐,这府上还有谁敢指派他来?索大哥风餐露宿这许久,姐姐若是浑然不理,岂不是让索大哥寒心?”

珊瑚听来竟十分有理,转而犹豫:“可我抻的面也不好吃,出了锅就坨,要不你教教我?”

白芷轻轻晃了晃手上的水、笑道:“我先替公主添些热茶,姐姐在这等着我。”

昨日百花说起想喝鸡汤,白蒿担心杨府来的厨子手艺不好、特意学着徐厨娘的法子煲足了时辰,午间掀开盖子来正是鲜香四溢。

珊瑚捡了这现成的便宜,擀好面放进宽水里滚了两滚捞出来放进鸡汤里,嗅着就是上等的美味了。

索迪尔跑了这一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待到沐浴完回来闻见满屋的香气、瞧见桌上摆着这黄澄澄的鸡汤,双颊登时馋得发酸。

珊瑚站在桌边讪讪笑道:“我也做不好这些,今天还是头一回、端上了桌还能根根分明,你尝尝?”

索迪尔憨笑着坐定了,一夹面入了口恨不得端起碗来胡吃海喝,心里却又舍不得、终究是就着珊瑚的含笑的目光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连半点汤汁都没剩下。

傍晚陶然居送席面来时,索迪尔正是心满意足、对着那满桌的新鲜菜色都没多看一眼。

倒是李元昇一绕过照壁来就嗅见香气,朗声问道:“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白蒿咯咯笑着、噼里啪啦报出菜名来:“有翡翠蹄筋丁香肘子糖醋鲤鱼,烩腰柱烩杂碎烩什锦,还有燕面揉揉,都是陶然居的招牌菜品。”

李元昇接过热帕子净了手,瞧见百花满眼的笑意、挑眉笑道:“哪里来的耳报神,消息传得这样快?”

百花闻言奇道:“爹爹这话说的蹊跷?”

李元昇见她神色似是浑然不知情,转头又才瞧见索迪尔侍立一旁,这才猜出今日这宴席为的是什么;他心里也跟着释然几分、面上却不戳破,只是笑道:“今日有件大事,阿皎听来定然高兴。”

百花生怕父亲和她谈起狄青的事,却又期盼有些别的好消息:“什么大事?”

“麟府路僵持不下,两军暂且停战了,”李元昇一眼相中了那丁香肘子,心无旁骛地伸出筷子去,“昨日陛下已下令班师回朝了。”

“停战了?”百花大喜过望,“麟府路战事僵持了半年、劳民伤财,现下总算停战了?”

李元昇笑道:“此番进攻麟府路多是败绩、如今更是空手而归,沿途的州府哪个不是噤若寒蝉,如今也只你有敢兴高采烈、大肆庆祝了。”

“张元好战,陛下听信谗言才会冒进,如今陛下清醒了停战了、自然值得高兴。”百花盛了一小碗燕面揉揉,斜眼睨着李元昇,“我瞧着爹爹也高兴呢。”

“我这是想着你能回中原去玩上一段时日,替你开心呢。”

百花瘪了瘪嘴、佯嗔道:“常言儿行千里母担忧,偏偏到爹爹这,好像盼着我走似的。”

“你带上索迪尔去,有他护着你,我有什么可担忧的?”李元昇倒是极为洒脱,“她们也都跟着你去,多少能照应着。”

百花点了点头,又听得李元昇继续絮叨:“兴庆府带到夏州来的东西都带上,横竖也不过多几个箱子,汴梁虽也能买着,到底不如用惯了的好。”

“早晚要走,不如早些,等这天气开始落雪,路上就不好走了。”

01 吴语熟

庆历元年冬,汴梁城内刚下过一场大雪,木辋压在厚厚的积雪嘎吱作响。

深深的车辙停在通济巷外的大道上,那车夫是个魁梧的汉子、转身冲车厢里道:“娘子,通济巷路窄、里头进不去了。”

帘子后头有清越的女声响起:“你停在这,我们走进去就是了。”

葱根似的手指掀开了帘子,后头陆陆续续下来三名女子,个个都生得骨骼分明、明艳非常,引得四周路人侧目来看。

其中穿杏色云缎斗篷的女子半张脸掩在风毛里,只露出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明眸来。

三人一路往通济巷里去、在玉宅门前停下了脚步,一旁穿着青色小袄的女子上前轻轻叩了门环。

厚重的木门刚开了一条缝,几人便听得里头又妇人高声笑问:“是不是阿青他们回来了?”

“上旬才递的信,哪儿这么快就到了。”开门的妇人打量几人一眼,含笑问道,“不知娘子有何贵干?”

青袄女子施施然福了一礼:“敢问府上是否有一位玉玲儿玉娘子?”

瞧见大娘笑着应了,青袄女子又道:“有劳大娘替我家娘子通传,就说是魏慕前来拜访。”

话毕却听得方才说话那妇人走近来笑道:“是什么人呐?”

“是来找姑娘的。”那大娘回头禀了一句,跟着转身往里通传去了。

那妇人迎了几人进来,客客气气笑道:“不知娘子找小女有何贵干?”

“我家娘子请狄钤辖在清晖桥置了一处宅子,狄钤辖嘱咐说,若是来了汴梁、先到玉府找玉玲儿娘子。”青袄女子笑道。

“你们是我儿的……”玉通家的生出了满腹狐疑——这些个女孩子瞧着又漂亮又娇气,偏偏能在京中置下一处宅子,瞧着可不简单;更何况置宅子这样的事过手就是上万贯钱,谁也不肯轻易交给外人来办,莫不是……

几人还未把这事说清楚,却听得后间传来奶声奶气的啼哭:“娘亲编花花!娘亲编花花!”

“娘亲编了一早上了,手都酸了,”女子黄莺似的声音柔柔响起,话语中带了几分人见犹怜的委屈,“念念先去吃些甜果子,让娘亲歇会儿再编好不好呀?”

玉通家的一瞧见自家外孙女儿哪还有心顾旁的事、满脸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她伸手接过那小女娃哄道:“外祖母带念念吃果子去,让娘亲休息休息。”

念念一双墨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厅上三人,复而点了点头、搂着外祖母的脖子往一旁屋里吃果子去了。

此时三人才瞧见这位玉娘子面容清丽秀雅,被那淡缃色的小袄衬着,娴静得如同盈盈秋水一般。

玉玲儿目光瞥过面前三人,复而在那身着杏色斗篷的女子面上流连片刻,这才轻声笑道:“我认识你,你是百花。”

百花一双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复而归于冷漠,只听她客客气气笑道:“如此,便烦请玉娘子带路吧。”

通济巷里来时的脚印又反向叠上一层、倏而显得有些杂乱,玉玲儿同三人一道出了巷口、坐上这马车来。

车厢用的是上好的楠木,瞧着沉静古朴而不张扬;待到进了车厢里头瞧见精致的绣垫茶具,皇家的极尽奢华却在这一眼就瞧尽了,饶是在卫国公府上历事许久的玉玲儿也忍不住暗暗赞叹。

索迪尔赶着马车悠悠地往北去,一路上愈走愈清净、终于停在清晖桥旁。

雪后未霁,清晖桥两岸堆起厚厚的雪来,只那桥的一线格外清晰、显出别样的宁静雅致来。

过了桥来左数第三家便是玉玲儿新置的宅子,门口也无匾额,只挂着缃色的灯笼、上头娟秀的字体写着一个“魏”。

玉玲儿上前叩了门环,有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出来开了门、迎了几人进去。

“府邸不大,难得这一方院子照看得用心,奴家和外子都觉着好。”玉玲儿领着几人穿过天井、走过正厅和花厅、又往正屋和厢房瞧了瞧,这才走到院子里来。

一夜的雪盖满了院子里的小桥、凉亭和栈道,透过积雪能窥见花木小品错落有致、匠心独具。

“这几个洒扫的女使都是从前玉府里当差的,若是人手不够,奴家明日再拨两个过来。”玉玲儿身子弱,在外头走了这许久,脸冻得有些发红。

白芷瞧着忍不住地心生怜惜,这头正欲请了她往正厅里喝茶去,却听得百花开口道:“劳玉娘子费心了,与我同来的姐姐还在城外驿站里,如今要赶着去接她、就不能多留娘子了,改日定去贵府上答谢娘子。”

玉玲儿神色尴尬了一瞬,复而仍是柔柔笑道:“娘子既然有事,奴家也不叨扰了。”

“白芷同索迪尔好生送玉娘子回府去,白蒿找个人往城西驿站递个信、让贺兰姐姐他们跟着过来。”

三人相携着退了出去,余下百花一人站在这廊下;她望着那雪景出神、半晌才抬脚往园中水池边去。

厚实的羊皮小靴踩下去,积雪一块一块地凹陷,冰雪的凉意透过靴子渗透进来。

原来他在这汴梁城中已有了这样的娇妻爱女……

——难得这一方院子照看得用心,奴家和外子都觉着好。

玉玲儿说话时的神情满溢着平静的欢喜,与之相比,她的喜怒哀乐都变得分外可笑起来。

一旁树枝上的积雪“啪嗒”一声落在她的肩头,她偏头侧目,眼看着那雪一点一点融化开来、只在斗篷上留下一团洇湿。

……

却说白芷和索迪尔将玉玲儿送回了通济巷,回程的路上刚好瞧见白蒿从车行出来、忙招她上来避风。

白蒿本就是个心里装不了事的性子,坐定了就忍不住道:“你说那玉娘子同狄钤辖有什么干系?”

白芷心里也一直膈应这事、却又不敢瞎猜,只摇了摇头不说话。

白蒿又急又怒,狠狠拧住衣角道:“我早间可听见了,那玉家老夫人叫的是“我儿”——我听闻,入赘的男子就算妻家的半个儿了——再算算那个小女娃的年纪,可不正是狄钤辖去延州之前的事吗!”

02 不相识

回清晖桥的路上又从市井过,外头冰糖葫芦和油酥烧饼的香气伴着叫卖声钻进车厢里来。

白芷忍不住撩开那帘子往外看一眼,不想白蒿狠狠抓过她的手来、忿忿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热闹。”

“狄钤辖早已过了弱冠,有妻有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呸,”白蒿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他既然有妻有女,就不该来招惹咱们公主;只怪我从前瞎了眼、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如今看来竟是个朝三暮四的登徒子!”

“这话可说不得,”白芷拉了拉她的衣袖,“狄钤辖和公主从来都是恪守本分,哪曾有过什么逾礼之举?”

白蒿心里闪过许多零碎的片段,却又说不出来其中有什么不妥。

白芷反握住她的手叹道:“狄钤辖早晚会有妻儿,难不成、你还真想着他来做咱们的驸马爷?”

不管珊瑚她们是怎么想的,白蒿却是真心实意地盼着这事,如今骤然见了他的家室、这念头才打消,难免负气道:“罢了,往后可别让我见着他,亏得公主还为他哭了一场……”

马车悠悠地晃回清晖桥,白芷二人这才细细地四处打量这新的别院。

大门两旁栽了两颗银杏树,此时已落得光秃秃的,枝干上积了厚厚的雪,黑白分明宛如工笔画一般;树下新铺的石阶被雪水洗得一尘不染,比那门上的铜环还亮上几分。

进门走过天井就是前厅,四周的地龙已暖暖烧起来了,白蒿瞧见百花脱了外头的斗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水、笑嘻嘻地凑过去道:“珊瑚姐姐他们从城西回来还得好一阵呢,公主在这府上坐着也无趣,不如先领着我们去街上逛逛吧。”

“从城西过来不过半把个时辰,你还没走到西市就得往回走了,还能逛出什么名堂来?”白芷打趣她道。

百花点点头道:“咱们等着珊瑚来、先把府上安置了,看看短缺什么,明日合着年礼一块儿去街上置办。”

白蒿听得能有一日的时间闲逛、自然也是求之不得,当即就要拉着百花和白芷去府里四处看看;还未走过一半,竟已数出了十余间屋子。

“这屋子也太多了些,不嫌平日里洒扫麻烦么?”白蒿忧心忡忡道。

“大宋繁荣兴盛,仅仅汴梁就有上百万人口,已当得上大夏国的一半了。”百花笑道,“能在汴梁置下房产的都是实力雄厚的人家、少说也十数口人,要是遇上大点儿的家族,二三十间屋子还不够住呢。”

白蒿听得目瞪口呆:“汴梁比兴庆府也大不了多少,怎么能住下大夏国一半的人口呢……我们几个人住这样大的院子,岂不是太浪费了?”

“是啊,所以你们也挑两排喜欢的屋子,当做自己的院子罢。”

白芷二人从宫里出来就进了皎月斋,在主家院子里能有两间单独的耳房已是极好的待遇了,何曾想过还能有自己的院子。

白蒿欣喜若狂,当下就四下张望起来,白芷却谢绝道:“我们既不读书又不待客,哪里用得着一排屋子,公主选定了地方,我和白蒿在近处各自挑一间就是了。”

百花爱水,自然是选了水边的那一排厢房,白芷二人跟着挑了后面那一排三间的屋子、余下一间算是替珊瑚占着;外头靠凉亭的地方自然余下给贺兰主仆住,如此也算互不干扰。

晌午时分,同行的另几辆马车也跟着到了,府上的小厮跟着把箱笼一件件地抬到各自屋里去。

白芷同白蒿仍将几间屋子归置成皎月斋的模样,复而亲自开了箱笼,将百花常用的茶壶盖碗、笔墨纸砚都一一收拾妥当。

这头两人忙得热火朝天,百花怕在屋里添乱、便拉了珊瑚到回廊上坐着说话。

“我问过驿馆的小厮,这汴梁平姓的大家不多,如今就有一位在工部任判部事,如今年近花甲、也和公主说的对得上。”珊瑚有样学样地转达着那小厮的话,“但驿馆的人也就是平日里只言片语地听几句,这官衔名字能记得清楚,家中往事却是一问三不知;回程的路上我又向那车行的小厮打听了那平家府上何处,只待明日去他府上碰一碰。”

平家老太爷是两榜进士,平大娘子自然不会低嫁,只是不知这年头,她还在不在京中。

想及此处,百花叮嘱道:“若是平大娘子仍在京中,也顺道打听打听她有什么喜好,咱们好照着预备年礼送过去。”

来汴梁之前,百花便同珊瑚说起要回来查清一桩事关亡母的旧案,珊瑚心想既是有关已逝的安亲王妃,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忍不住犹疑道:“这事已过去许多年了,只怕到的时候寻到了平大娘子,她却记不清了……”

百花摇头道:“爹爹曾和我说过,当日我娘流落至宛州、身边只有平大娘子托人递来的钗环首饰傍身,她对我娘这般有情有义,又岂会轻易忘了当年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却瞧见贺兰和雪儿过来;从前在兴庆府倒不觉得,如今进了这汴梁城、入眼都是中原女子寡淡周正的长相,再看贺兰主仆这细眉长眼、骨相明艳,更多了几分锐利的妩媚风情。

百花起身迎了两步:“初来乍到,这府上也没有多的人手,雪儿若是忙不过来、一会儿叫了白芷和白蒿去帮忙。”

“多谢公主关怀,雪儿跟了我这许多年、一个人能应付过来。”贺兰仍是盈盈福了礼,“只是如今安置下了,想来问一问公主、这汴梁城内哪家医馆好些?”

“再过几天就到年关了,姐姐不如等到年后再去、也不急这几天了。”百花笑道,“若要问起哪家医馆好——不怕姐姐笑话,这汴梁城我也是头一回来。”

贺兰好奇道:“公主不是在汴梁长大的?”

“不是,我是京西宛州人,宛州离这儿还有整整一天的路程。”

说到宛州,她总是想回去瞧一瞧,待到身在这咫尺之遥的汴梁、却又生出了满心的胆怯。

百花低头静默了片刻,似下了天大的决心:“过两日安顿好了,我正要回一趟宛州,姐姐要一同去瞧瞧吗?”

03 梦华录

自打进了这汴梁城,白蒿就想去街市上逛逛,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准能去外头逛上一天、自然是大清早地就起来梳洗打扮了一番,将从前公主赏的的银杏簪子、白玉镯头都戴得齐齐整整,这才出门来寻白芷。

白芷昨儿值的上半夜、如今睡得正香,被白蒿拉起来还睡眼惺忪地问起是什么时辰,待到听到才过卯正便立刻倒回去蒙起被子接着睡。

白蒿正欲伸手闹她,却听得门上珊瑚也过来了。

瞧见白芷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珊瑚招了白蒿到门上来、轻声道:“白芷昨儿替我当值当到后半夜呢,你别闹她;我现下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去公主那守着些。”

“这一大清早、又人生地不熟的,珊瑚姐姐有什么事儿呢?”白蒿捂了嘴笑她,“莫不是要去给索大哥煮鸡汤面去?”

珊瑚无心和她胡闹,只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催促道:“我不和你说了,你快些过去吧。”

“公主从来不都是卯初就起了吗,怎么到了汴梁还睡起懒觉来了?”白蒿心急得很、嘴里小声嘟哝着。

“冬日冷,自然容易犯困些,”珊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你可不许去吵醒公主啊!”

白蒿也不答话、努了努嘴便径直往正屋里去了。

穿过回廊到了前厅,珊瑚往一旁的耳房里张望了两眼;里头当值的小厮认得珊瑚,迎出来恭恭敬敬道:“姑娘要出去?”

“你叫什么?从前在哪当差的?”

那小厮一五一十答道:“小的叫杜平,从前在卫国公府上。”

“在卫国公府上当差,怎的被撵出来了?”这汴梁城内公侯伯爵府上有什么规矩珊瑚倒不清楚,但总不会平白无故地撵人出来。

“不是、不是被撵出来的!小的是摔断了腿歇了俩月,回去就被顶了差事。”杜平原是个老实木讷的、闻言慌慌张张解释了一番,复而想起昨日玉玲儿的叮嘱、忙开口表明心迹:“如今进了魏府,小的自然是听凭魏娘子吩咐,合不合用还请娘子和姑娘看好了。”

珊瑚见他倒挺实在,也不绕弯子闲话、开门见山道:“正有一件事交予你——龙津桥的平家有一位嫡女,家中行四,你去打听打听那位平娘子如今在何处。”

杜平得了这表忠心的机会,激动地冲珊瑚再拜了两拜、憨憨笑道:“小的卯时末下了值就去龙津桥,傍晚准能给姑娘带回消息来。”

“在外行事,莫要提及我家娘子。”

杜平连声应了,又听得门上响了几声、小跑着上前下了闩。

厚重的门一拉开,珊瑚瞧见站着几名打扮齐整的婆子,几名婆子后头又有一少妇、娴静轻灵得如同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

珊瑚昨日虽没见着玉玲儿,此时瞧这模样打扮也能猜出来几分,因而也客客气气福了一礼方才问道:“大清早的,玉大娘子怎么来了?”

“从前府上空着,也不曾安派后勤采买的,昨日回去才赶忙找齐了这几个。”玉玲儿面上的柔柔笑意似乎要将院子里的积雪都融化了,“这位姑娘昨日没见过,不知如何称呼?”

珊瑚自报了姓名,两人又寒暄了一番、才各自分开忙去了。

待到珊瑚转回花池旁来,白芷也已起来了、正替百花梳着发髻。

“公主醒了?”珊瑚笑着将两旁的珠帘收拢系稳,复而说起方才的事情,“玉娘子来了,正好在门上碰见。”

一旁翻拣首饰的白蒿听了气冲冲道:“她来做什么!”

珊瑚全然不知白蒿生的哪门子气,只当她和玉玲儿不对付,轻飘飘道:“玉娘子说挑了几个踏实能干的仆妇进来管着内勤采买。”

“谁要她这样多事了?她倒会办事,巴巴地送了人进来说要管采买,咱们不仅退不了、还得谢谢她——往后啊,不知有多少油水顺着就进了她的腰包了。”

白芷实在不明白她对玉玲儿的敌意——即便是恼恨狄青夫妇、这气也该往狄青身上去,平白无故地污蔑玉玲儿却是没有道理——因而一面替百花梳头、一面替玉玲儿分辩道:“我瞧着玉娘子倒是个好人,这府邸挑选得好、又照看得好,可见她是个心细心善的。”

“是了,”珊瑚也附和道,“连那看门的小厮都是卫国公府上用过的人,我瞧着也实诚朴素,可见玉娘子有心了。”

白蒿手里替百花挑着钗环,心里却憋着一股子闷气,半晌也没选好;一听得白芷开口催她,白蒿就忍不住要冲她发火。

“玉娘子走了吗?”百花侧头看了看鬓发,轻声问了一句。

珊瑚道:“方才我回来时她正领了人进后厨去,现下也该走了罢?”

“你去前厅看看,若是没走,就替我留一留她。”

珊瑚应了声去了,百花自行挑了支折枝金花递给白芷,白蒿闷声收拾了妆奁盒子、往一旁取了大红缎子的斗篷给百花系上。

百花见白蒿闷闷不乐,轻声道:“你去瞧瞧贺兰姐姐起了没有,若是起了咱们就一道出门去。”

白蒿听得要出门,飞快将方才的事抛到脑后、雀跃着往门外去了。

花厅里玉玲儿正坐着喝茶,瞧见回廊上一抹红色入眼、便放了茶盏起身。

“方才安置了下人,想着要打声招呼再走的好。”玉玲儿瞧百花一袭红衣明**人,倒比昨日那杏色的斗篷更衬她些。

“府上的杂事有劳玉娘子费心了,”百花俯身谢过,“正好我们也要出门,顺道送玉娘子回去。”

“我坐了软轿过来,不必麻烦送了。倒是方才听珊瑚姑娘说、娘子要出门采办——这汴梁城的商行店铺零散,道路又错综复杂,还是去车行雇个熟识的车夫才好。”

珊瑚想着再熟识的小厮也不如玉玲儿门儿清,试探着问道:“不知娘子今日得闲么?”

玉玲儿闻言瞥了一眼百花,听得百花笑道:“不知能否请玉娘子领着我们逛一逛这汴梁城?”

04 糖瓜粘

白蒿领着贺兰主仆二人上了车才瞧见玉玲儿也在车上,欢天喜地的兴致登时去了一半,偏偏又舍不得这难得的逛逛汴梁城的机会,因而别过脸去、在最远处坐下了。

索迪尔在前头驾着车经过封丘门往内城来,白蒿偷偷地将帘子拉起来一条缝隙、凑到前头往外看去。

远远瞧见灰白的宫墙合围,白蒿心里还暗自腹诽这大宋的宫城也太寒酸小气了些;待到马车驶进闹市来、却又要感叹这汴梁城比兴庆府繁华多了。

两侧店铺骤然高大华丽起来,楼宇雄壮伟美、店铺门面宽阔,白蒿侧耳听得玉玲儿道:“从旧酸枣门一路往南,到晨晖门、东华门街,乃是汴梁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这两侧都是买卖珠宝丝绸、金银香料的店铺。”

百花早盘算好了在汴梁也要在和兴庆府一样地过年,偏偏今年雪大路不好走,几人耽搁到京中已经腊月下旬了;裁衣裳是来不及了,别的头面首饰、金银馃子却是不能再少了。

几人下了车来,一旁金翠轩的小厮屁颠屁颠地迎上来,笑嘻嘻道:“几位娘子里面请,咱们金翠轩的首饰是这汴梁城内数一数二的时新。”

百花除了刚回大夏国时被卫慕沁领着去了一会金银铺子,这还是第二回来。

柜台前头站着些体面的娘子,就着铺了羊羔皮的托盘挑选首饰,一旁的柜台上一溜地摆着金银小件儿,或是翘尾巴的鱼儿、或是模样繁复的貔貅,比大夏国修内司打出来的还生动。

那小厮见百花用的发饰不俗、腕上又是一只水色极好的镯子,便要引了几人到二楼坐着慢慢挑,此时见百花停步看那金银馃子,忙凑上去笑道:“娘子不妨先去二楼用些茶水,稍后想看什么、小的自会替您送上来。”

二楼当地摆了十余架素纱屏风,各家占一张小桌、再用那屏风一挡,人人都能清清静静地细细挑选。

百花几人方才坐定,却听得旁边那一拨人正谈论着国事。

有妇人忧心忡忡道:“是啊,如今西夏是退兵了,可是辽国又闹起来了。”

“辽国?辽国这么多年都没个动静,一听到西夏宣战、他们也要翻脸不认人了?”

“是啊,这都几十年没打仗了,我记得不是有个什么盟约管着吗?”

“有是有,那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几人七嘴八舌地闹了一番,又才听得方才那妇人道:“听说,西夏现任国主李元昊是娶了辽国的兴平公主为妻,辽国皇帝就以这事为借口,说李元昊是辽国的驸马、是辽国的家臣、咱们和西夏打仗就是干涉他辽国内政。”

几名妇人显然不是那忧国忧民的主儿,听见这话都一个个地笑出了声。

百花和贺兰暗自交错了眼神、都继续沉默着;玉玲儿自然晓得二人都是西夏人,见她们不说话、自己便也不好开口,只低头端了茶来喝。

“你们听听她编的这话,比外头话本子还新鲜。”有人笑道。

方才说话那妇人啐了一口,骂道:“我说的这话可比你手上那金镯子还真,我娘家的小妹在户部郎中家最是得宠,什么话都能听着。”

听了这话、终于有人愁道:“那又要如何是好?辽国那边不会也打起来吧?”

“打不起来,我家小妹说,辽国就是想要咱们嫁个公主过去。”

话音未落、百花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茶碗里的沫子轻轻晃了一晃,又迅速地归于平静。

陆陆续续有小厮端了首饰上楼来,隔壁几人话头就此被掐断、转而论起首饰的好坏来。

百花瞧着那用料虽不及修内司、但新奇时髦却胜之百倍,转头对着贺兰二人道:“两位姐姐瞧瞧可有中意的,就当是我送二位的年礼了。”

玉玲儿二人推辞不过,索性欢欢喜喜随着百花挑了几件;百花将珊瑚几人的份也选上,又嘱咐那小厮将各式金银小件儿都带上几个。

那小厮今日揽着第一拨客人就是这样大的手笔,忙点头哈腰笑道:“娘子府上何处,一会儿包好了就替送到贵府上去,往后若有什么吩咐、娘子也只管差人来知会小的一声,再不必辛辛苦苦跑来。”

“不必了,”百花初来这汴梁城,到底还是担忧惹了这些人的眼、没得多出些麻烦来,“银子现结、东西替我们装好带走就是。”

说着一行人便起身往楼下去,余下珊瑚一人等着账房上来算价;那小厮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恼,只长一句短一句地奉承珊瑚,只盼着她往后能记着这汴梁城中还有金翠轩、这金翠轩中还有他这样一号人。

出了金翠轩来,白蒿嗅得一旁油饼铺的香味、一步三回首地望去。

百花见她一早上都闷闷不乐、没了往常的欢声笑语、有意要纵容她:“早间就喝了一碗牛乳茶,闻见这香味就饿了,你去买两包油饼回来车上吃。”

等不多时,白蒿一脸窃喜地抱着几包油饼回来分,那油纸包一掀开、香味登时溢满了车厢。

“这个是酱香的,这个是葱油的,公主先吃哪个?”

玉玲儿和贺兰都忧心瞧着那大红斗篷上雪白的风毛、生怕被白蒿手上的油染脏了,百花却浑然不在乎似的指了指那红艳艳的酱香油饼。

一小块油饼下肚,百花不住地点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双目含笑招呼白蒿再喂她一块。

贺兰见她吃得开心,也忍不住同雪儿使了个眼色,待到咬了一口油腻腻的葱香饼,香脆好吃倒是次要,更在这一瞬找回了那些原该无忧无虑、和闺中密友胡闹的少女时光。

玉玲儿瞧着主仆几人满脸的笑意,对着这司空见惯的油饼竟也生出了几分馋意。

从绢纱后头透出来的光柔柔地烘托着百花的侧脸,她在这狭小的车厢之中、在这喧闹的市井之中骤然变得鲜活而生动,像是那漠漠草原上的春风一般。

05 沉水香

车厢里的荤香弥漫开来,幸而时值冬季、那绢纱的车窗又透着风,因而并不十分闷人。

一行人绕过大内往西大街去,途中白蒿不知又瞧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兴奋道:“公主快看!”

百花回头望去,只见有宫殿崇宏壮丽、白楹刻桷,又听得玉玲儿道:“这是大中祥符五年始建的景灵西宫,先帝生前封泰山、尊孔子、容释家、潜心向道,梦见黄帝降临显世、自称赵氏先祖,特地建景灵宫奉祀黄帝及赵氏先皇。”

“中原皇帝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白蒿努了努嘴道,“做个梦就要修这么大的宫殿,不是折腾人吗?”

百花望了一眼玉玲儿,轻声笑道:“却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黄帝乃是华夏始祖,想必真宗皇帝是要以华夏正统和文化大成自居,从而震慑北方契丹人。”

“要我说,归根结底还是打不过辽国,这才搞些幺蛾子自我安慰罢了。”

白芷瞥了一眼玉玲儿、忙拉了白蒿笑骂道:“你这嘴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说起胡话来。”

玉玲儿置若罔闻,仍是柔柔地笑着:“从景灵西宫往南去世报慈寺街,一直到浚仪桥大街、沿路都是医馆和丸药铺子。”

贺兰见着外头红幡招展、人来人往,全然不似大夏国那些门可罗雀的药铺,难得开口相问:“请教玉娘子,这报慈寺街上哪家医馆最是有名?可收女徒?”

玉玲儿丹唇微启、还未问出口,又听得贺兰低头笑道:“我自小就好医药理学,只可惜家中父母不许,如今好容易来了汴梁,总想了一了从前的心愿。”

“汴梁城里的千行百业都是不挑男女的,若是能熬下来、连打铁铺也是有女匠师的。若说有名,自然是仙来馆最炙手可热;可要是做学徒,还是去妙春堂的好——医馆虽小了些,在这汴梁城中却是有口皆碑的。”

贺兰在心中暗暗记下,又侧头看着窗外医馆飞逝而过、心中若有所思,眨眼间竟已到了州桥。

沿着西大街往州桥,一路都是买时兴纸画、花果的店铺,各家店外呈展的纸画精密不苟、琳琅满目,教众人目不暇接;独独白蒿沿路又是馋那肉饼、又是看那蜜饯,又是另一番目不暇接。

此时已过了晌午时分,众人方才已垫了几包油饼下肚、又在各家店铺里喝了些好茶,倒不十分饿。

百花见白蒿那模样格外可怜,笑着哄她:“你若是饿了,就去买些零嘴儿吃吃,咱们一会儿买完了东西,就找个酒楼吃席去。”

玉玲儿也笑道:“不如先去州桥那头买香料,李家香铺的香料好、隔壁的曹婆婆肉饼也是鼎鼎有名的。”

白蒿不屑似的别过脸去,待到走过州桥来、看都不看那肉饼铺一眼,另找了一家包子铺买了包子回来。

“王楼山洞梅花包子也是有名的,”玉玲儿见白蒿分明就是和念念一般的小孩子心性,自然也犯不着和她计较,只笑着提醒她道,“千万要慢些咬”

话音未落,一旁的白蒿已被烫得“呀”地一声惊呼,那油亮的汤汁溅了白蒿一下巴。

白蒿被烫了一嘴的泡,抱怨中都带了些哭腔。

玉玲儿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柔声宽慰道:“这梅花包子就是里头灌了汤,要先吸了汤汁再吃。”

白蒿被那包子烫出的满腔怒气无处可放,待到回头瞧见百花也跟着笑她,鼻子一酸就掉下泪来、挣开白芷的手负气回车上去了。

余下众人脸色骤然尴尬起来,百花回头冲贺兰二人福了一礼、抱歉道:“小妮子被我惯坏了,还请二位姐姐见谅、容我去管教管教。”

玉玲儿二人忙道无妨,并着珊瑚几人便往李家香铺去了。

百花上了车来,瞧见白蒿面朝里间坐着、正抬起手抹眼泪,便伸手去拉她、口中关切道:“烫着哪儿了?让我瞧瞧。”

白蒿任由她拉着转过身来,却似个木头人一般动也不动,百花轻声问她:“你恼我伙着玉娘子笑你是不是?”

白蒿依旧不说话,只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玉娘子不过笑你一声,你就发这样大的脾气,”百花语重心长地开解道,“可你今日平白无故刺了人家几回,人家却没同你计较,你这做派也太小气了。”

“不是气她……”短短四个字带着浓浓的委屈,和着白蒿的眼泪一起掉下来。

百花低头长叹一声、抬眸笑道:“那你是生我的气——你分明是替我出头,我却站到她那边去了?”

白蒿点了点头,又听得百花道:“你瞧瞧玉娘子,那样温柔娴静的一个人,哪里会有什么恶意呢?就算是你对对狄钤辖不满,也不能迁怒到玉娘子身上。清晖桥的宅子是玉娘子挑选照看的,今天早上那样冷的天气,她还专程送人过来——这样劳心劳力,就算你不愿体谅,也不该对她怀有恶意。”

白蒿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试探着问道:“公主不讨厌她吗?”

百花闻言摇头笑道:“我自然是喜欢她的。”

白蒿抹了一把眼泪,委屈巴巴道:“方才那包子我一口还没吃下去呢。”

说着两人前后下了车来,又往那热气腾腾的王楼前头买了一小盒梅花包子,醇正浓郁的汤汁带着微微的烫意入嘴、香味登时盈了满颊,高汤包裹着的鲜肉焖得软嫩,白蒿恨不得把舌头都和着汤汁吞下去。

一气四个包子下肚,白蒿总算是心满意足,这才跟着百花往一旁李家香铺去寻玉玲儿。

门上的小厮领了二人进去,绕过半扇插屏来、只嗅得香味甘甜清幽、沁人心脾,插屏后头的小几上摆着白瓷的缸子、里头沉着几块香料。

玉玲儿侧头往那白瓷缸子里看着,几缕碎发垂下,比那烟雾还要轻柔。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百花暗自长叹一声,心中多了些莫名的惆怅——

她这样好,谁会不喜欢呢?

06 八仙楼

论起京中酒楼、要数白矾楼最为热闹,白矾楼总高三层,各楼之间有悬桥或明或暗、相互连通,若登西楼、更可眺皇宫内院;大门一侧更是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惹得白蒿连连惊呼。

但一众女眷外食、却不宜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索迪尔按着玉玲儿的吩咐驱车将一行人送往了北边八仙楼。

门上的小厮引了百花一行进来,只见楼里厅堂庭院交错、廊庑掩映中可见两侧分列小阁,阁上又设了吊窗,以便各家宾客自乐而互不相扰。

众人方才坐定,便有人托着托盘前前后后地来,或是端的炙鸡燠鸭羊脚子、或是捧的白果胶枣山楂条、抑或是鲜切的莴苣生菜西京笋。

那小厮却也不恼,一面替百花几人配着茶饭、一面同那叫卖之人闲话两句,瞧着已十分熟稔。

门口不时有花枝招展的女子来来往往,手中捧着各色乐器四处献唱,白蒿伸长了脖子望着、好不容易等到她们唱罢了前一阁,却见那几名女子往小阁中望了一眼、又抱着乐器飘然而去了。

“那些都是劄客,是唱曲儿陪酒的,”玉玲儿见白蒿一双眼充满了期盼、难免有些尴尬,“咱们这都是女子,她们才特意避开。”

“是陪酒的?”白蒿登时红了脸,转过头来不再看她们。

说话的功夫小厮已上了一道鹌子羹并一份鹅鸭排蒸,百花离了大夏国便愈发抛开礼数、招呼着珊瑚和白芷将一旁的小几腾开,供她们几位女使同吃。

珊瑚安置好了各人的位置、还未坐定便瞧见门口有人张望——细瞧之下才见是杜平。

杜平见珊瑚快步出来、先恭恭敬敬揖了一礼、这才道:“小的刚从龙津桥回来,路过外头瞧见了娘子的马车、想着要进来同姑娘知会一声才好。”

珊瑚无心听他客套、直截了当问道:“平大娘子有消息了?”

杜平笑着点点头,轻声道:“今儿早上下了值,我就往龙津桥去了,在外头等了半刻的功夫就见有小厮出门来。我一路跟着他到了脂粉铺、又故意找个机会和他搭上话——”

珊瑚听得急不可耐、忍不住打断他:“平大娘子现下在何处?”

杜平尴尬地笑笑:“在梁门外,平大娘子的夫家是现任大理寺卿王戈王大人。”

大理寺卿是个什么官珊瑚倒不清楚,只牢牢记下这名头、复而问道:“旁的事可打听了?”

杜平一拍胸脯道:“自然记得,那小厮说平大娘子没别的喜好,就爱逗弄些鸟雀。”

珊瑚原看着杜平有些木讷,如今看来却不蠢笨,听完他一席话便伸手掏了一片金叶子赏他、打发他回去。

回到小阁中来,大桌和一旁的小几上都已摆满了菜,白蒿正扒拉着一大匹羊排、要和雪儿分着吃。

珊瑚走到百花跟前俯身低语了几句,百花黛眉微挑、转头招呼珊瑚去吃饭,复而问道:“玉家姐姐可知道,这汴梁城中哪里有鸟**易?”

玉玲儿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悠悠道:“潘楼街有一家鹰店,听闻里头都是外商往来贩卖的飞禽。”

百花心思一转、又道:“猛禽倒不好,我从前听闻天竺有会说话的鹩哥,不知这汴梁城中可有处买?”

“寻常店铺怕是有不起,但明日相国寺开市、大可去碰碰运气,”玉玲儿轻声解释道,“相国寺每月五次开市,届时万姓交易、里里外外熙熙攘攘,无论是珍禽异兽还是古籍古画都有。”

西夏尊佛教为国教,国内寺庙皆是神圣而不可冒犯之地,哪里听过这样万姓交易的荒唐事。

贺兰奇道:“佛门清净之地,做这世俗贸易之事?”

玉玲儿笑道:“家家观世音,处处弥陀佛,有心向佛即可,何必要拘泥于形式场所呢?”

贺兰几人面面相觑,终究想着是入乡随俗,便也不多起争执。

几人吃罢一席出来,外头已是万家灯火,寒风之中、夜幕之下,当街却是数不尽的小摊小贩、全然没有半分冷清的氛围。

马车过处,两侧热腾腾的蔬菜包子、糍糕麻团正出锅,又有提瓶叫卖茶水的来来往往,白蒿终于瘫靠在锦垫上、有心无力地叹道:“这汴梁城里吃食花样也太多了些……”

雪儿这一天也是叹为观止,闻言道:“不止吃食,穿的用的闲来玩的、哪个不是花样百出?”

百花偏头笑笑,却想起兴庆府的光景来——从前她只在宛州待过,两相对比,兴庆府虽不十分热闹、却也差不太远;可如今来了一趟汴梁,真真见识了一番国都之繁华富饶,再想起兴庆府、便有些冷清落寞不忍言了。

人口众多、富庶繁荣,这样庞大的中原王朝,她们大夏国又有什么资本与之抗衡呢?

夜里躺在花池旁的小屋里,百花还未从那鲜明的落差中抽离出来。

她翻身过来,听得外头白芷轻声道:“公主睡不着么?”

“晚上吃得咸了,有些渴。”

白芷倒了水过来递给百花,关切道:“公主在想什么?”

百花叹道:“两国交战这么久,兴庆府已渐渐冷清了,可汴梁还是这样繁华热闹。”

“是啊,若不是今天亲眼见着,奴婢是做梦也不敢这样想的。”

“这样耗下去,只怕是拼尽了整个大夏国、也伤不了宋朝分毫。”百花忧心忡忡、止不住地长吁短叹,“打仗不过是加快大夏国内耗罢了。”

白芷思索片刻,轻声笑道:“奴婢今天见了汴梁这样,倒分外高兴呢。”

百花闻言抬眸,又听得白芷笑道:“我有一回,在街上瞧见花子讹人,那被讹的人瞧着有财有势、却没同那花子计较,反倒给了些赏银打发那花子走了。后来我还问过公主,公主说,那体面人家碍着声名脸面不愿同那花子计较,舍些银子又不算什么、就当是花钱买个清净了。”

白蒿见百花不作声,又接着道:“原不该将大夏国说成是花子……可宋朝不就是那体面人家么?宋朝这样强大,偏偏在战场上死伤惨重、连连败退,没准他们也乐意花钱买个清净和心安呢?”

07 相国寺

相国寺每朔望和逢八这天开庙会,准许万民进寺交易。

这日自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车辇过不去,百花便领着珊瑚和白芷在州桥这头下了车,只见从寺前到桥上,沿途手提肩扛的民众络绎不绝、摩肩擦踵。

还未进得山门,便瞧见两侧买卖飞禽猫犬等物,百花驻足细看片刻、果真见得奇珍异兽无数,近处便有鸟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珊瑚闻声过去,只见那笼子都一水儿地蒙着黑布、只得向那老翁问道:“老人家,你这笼子都关的是什么啊?”

那老翁鸡皮鹤发、双目却闪着精光,闻言嘿嘿一笑:“姑娘要啥,我这笼子里就关的是啥。”

百花听他好大一番口气,忍不住笑道:“老人家不妨猜猜,我们要什么?”

那老翁上下打量百花一眼,伸手提过两只笼子笑道:“娘子这样体面,想必也要选只俏丽的鸟儿,您瞧瞧这个。”

那黑布一掀开,只见右手的鸟儿小巧玲珑、喉部又生一撮赤红羽毛,左手的鸟儿通体澄黄、恍如金铸成,果真是俏丽得很。

“红点颏、金丝雀,宫里头的玩意儿。”那老翁见百花不为所动,伸手又拎过一只笼子来,“若是喜欢稀罕的,老汉这有辽国来的云雀。”说罢逗弄那云雀一番,众人只听得叫声婉转清越、在这周遭的嘈杂中脱颖而出。

珊瑚瞧他猜了三回都不中,径直道:“既有辽国的云雀,那便也有天竺的鹩哥了?”

那老翁双目圆睁,复而笑道:“鹩哥儿却没有,姑娘不妨看看这个。”说罢从身后又提过一个笼子,面上的黑布一掀开,只见那鸟儿五色斑斓,张口道:“万安、万安。”

一旁有人见了也凑进来瞧,指着那鸟儿笑道:“哟,这鸟可真好看。”又有人附和道:“还会说话呢,真有趣。”

“这是西域带来的白鹦,这汴梁城里找不到更稀罕的鸟雀了。”老翁言语间颇有些得意。

这等只在奇闻轶事里听到的鸟儿自然是顶顶稀罕的,因而听那老翁开出天价时,任四周惊呼声四起,百花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只让珊瑚先付了定金,待她们从里头逛一圈出来再来取。

进得山门来,才瞧见里头好一座大刹,此时正是丽装翻涌、锦帐云集。

院子里各色摊子摆卖各类日用杂物并上鲜果干货,两边廊道则摆着冠子发饰,大殿后头又有图书图画并各路卸任官员带来的土产及香料药材,实在是伎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

百花一行零零散散买了些东西出来,却瞧见那老翁摊上又围上许多人。

索迪尔在前头开了道、珊瑚跟着钻进人群去,不料那老翁一见她便如蒙大赦一般:“就是这位姑娘,已付了我十两银子作定金,官人若是想要这白鹦还得同她家娘子商议商议。”

众人簇拥之中,有男子锦衣华服、头上戴着雪白的毡帽,虽未回头、却能瞧见他眼窝深邃、鼻高口阔,俨然不是中原男子的样貌打扮。

那老翁见百花上前来,忙道:“这相国寺内的人都晓得,我刘老汉做生意最实在,既然已经收了这位娘子的定金,就没有再卖给别人的道理,不然往后谁还敢同我做生意啊?”

一旁佩剑的侍卫上前道:“我家主君有意买下这白鹦,还请娘子割爱。”

白芷瞧那男子有些王公贵族的盛气凌人、这侍卫也是飞扬跋扈,忙上前挡了珊瑚、柔柔福了礼道:“我家娘子实在喜爱这白鹦,还请贵人成全。”

那卫侍下颌微抬、颇有些傲慢:“这白鹦双倍价格买下,同样的价钱补偿给娘子。”

此言一出,四周看客哗然,无不称赞这出手阔绰。

刘老翁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见四周看客越来越多、忙拒绝道:“老汉我说好的价格,就不会多收一分。”

那华服男子见几人争执不下,这才回头走过来;待到瞧见百花,更是双眼一亮、上下好一番打量,见珊瑚不动神色地挡在前头,那男子才道:“开个条件吧。”

目光一瞥的功夫,百花觉得这人分外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见过,又听得白芷婉言谢绝:“君子不夺人所好……”

“君子不夺人所好,”百花见那人执意要这鹦鹉,自知相争也无益,索性冲那老翁笑道,“这白鹦能得贵人如此垂青,我等也就不必相争了;劳烦老人家替我挑只俏丽的红点颏,价钱短少我们即刻补上。”

那老翁见百花肯松口,自然是极其欢喜,忙不迭地递了那红点颏的笼子过去又道:“定金虽差了些,娘子却也不必补了,就当老汉我赔偿娘子今日的好兴致了。”

“这红点颏,就当我送与娘子了。”那华服男子旁观片刻,悠悠开口、语气里仍是一成不变的傲然,“将那定金退回去吧。”

有人打圆场道:“这红点颏也是稀罕的,很要些银子呢,这位娘子就当闲逛一回、白捡了一只鸟儿回去。”

“你瞧这位娘子,方才一口没还价就买下了鹦鹉,像是贪这点小钱的人么?”一旁卖走兽的小贩嗤笑道,“倒是这鹦鹉着实罕见,一年到头也不过几只,是吧刘老汉?”

老翁老老实实道:“冬日里鸟雀也不好养,娘子若是还想要,就开了春再来相国寺碰碰吧。”

“不必了,有这红点颏也就够了。”百花柔柔笑着,说罢也不理那“退还定金”之言,带着珊瑚几人飘然而去,临行前又瞥了那华服男子一眼——

这样眼熟,从前在哪见过呢?

不料几人刚走过州桥马车跟前,却有一陌生女娃凑上来拉了拉百花的衣角。

百花瞧她手上捧着黑布鸟笼,心里暗暗称奇,却又听得那女娃笑道:“姐姐,这是送你的鸟儿。”

珊瑚过来拉开那小孩,不防她一把将那鸟笼塞到自己怀里,跟着一溜烟儿地钻进人潮里去、不见踪影。

珊瑚掀开那白布一看,听着里头白鹦朗声叫着“万安、万安”,望着百花道:“娘子,这白鹦……”

“收下吧。”百花若有所思地瞧了那鹦鹉一眼,跟着转身上了车,心里却还在琢磨——

那人是谁呢?

08 云外信

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后初霁出太阳的日子,倒比前几日下雪更冻人些。

白芷生怕那白鹦冻坏了,提这那两只笼子就往正厅里来,掀了黑布挂在地龙近处烘着。

白蒿正在饭厅招呼着摆午饭,刚派了人去叫贺兰、就瞧见白芷提着两只鸟笼跑进来。

好在马车里也暖和,两只鸟儿没见丝毫异样、一个高昂地唱起来,一个见了人张口就道:“万安、万安。”

“这鹩哥儿也太有趣了,”白蒿凑上来一边逗弄着、一边笑道,“模样也好看呢。”

白芷笑道:“这可不是鹩哥儿,这是白鹦鹉。”

百花和珊瑚进来时,瞧见白蒿正在教那鹦鹉说“白蒿姐姐”,百花笑道:“年三十要送到梁门外平大娘子府上去,这几日就由你照看驯养吧。”

白蒿求之不得,乐道:“那可不能教‘白蒿姐姐’,要教‘新年吉祥如意’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教这个吧。”百花道。

算来这还是娘亲教她背的第一首诗,也是娘亲格外喜欢、常常念起的一首诗,百花望着外头暖洋洋的日光,竟有些想念起楚清了。

每年九月酿的葡萄酒,到了年关还是清清淡淡、带着轻盈的醉意,两人或在忠勇侯府的小院里、或在皎月斋的正屋里、抑或是在梅园的暗香亭中,都穿着绒绒的大氅,围着旺旺的火炉、抱着汤婆子,喝两盏热酒下去、能把整个冬天的雪气都驱散了。

没了她,楚清自会缠着韩璋一同喝酒;可她没了楚清,却连这喝酒的兴致也提不起来。

后头连着两天都没下雪,府上又零零散散添置了许多东西、总算是安顿好了。

眼看着快近小年,算上去宛州来回三四天的功夫,若要赶在三十之前回汴梁、已是不得不启程了——如此想着,即使心里仍有些胆怯、百花也还是踏上了回宛州的路。

贺兰闲在这府上也无事,便也应了同去,只留了白芷一人在府上照看两只鸟儿。

汴梁四周官道一年到头都是这般热闹,在马车上闲着无事,众人都挨着睡觉,夜里到了宛州城外的驿馆时,倒一个个地来了精神,围在百花屋子里烤火闲话。

宛州乃是帝乡,汉光武帝刘秀之后,又有张衡、诸葛亮、岑参一众精彩绝伦的人物,只因列座几人对中原王朝的历史知之甚少、一气竟讲到了后半夜。

直到外头打了几回更、众人才各自回房,一觉又睡到日上三竿,拾掇一番再驾车到云阳镇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众人在驿馆安置了车马行囊、又用了些茶饭,这才徒步往外头去。

百花对故乡最后的记忆已停留在十二年前的断壁残垣里,待到重回故里,见四周已是焕然一新、再找不到从前的篱笆院子了。

贺兰走在乡间小陌上,瞧着冬日里还依旧浓绿的山林,实在是超乎想象的景色:“从汴梁到宛州,一路都是郁郁葱葱、树木繁茂,果然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

“我第一次到河西的时候,也这样惊讶过——连天的冰雪和草原,这在大宋实在是太少见了。”百花笑道,“关中没有草原、也就没有放牧之地,我打小就没有见过马,第一次学骑马还是在边宁部族呢。”

贺兰触景生情,说起小的时候整个部族都在贺兰山西侧栖息,部族的牧场广袤无垠,她成日就跟着哥哥姐姐在草原上骑马玩闹。

“草原上有草原上的玩处,在这乡里也有玩处——上山打果子下河摸鱼,只可惜天冷了,不然一定带贺兰姐姐玩一回。”

除了百花,其余几人都是第一回来这村野乡间,白蒿一路上都打量着那清澈的小溪水,只盼能见着鱼、好下河去捞一把。

冬日的夕阳带着柔和的暖意,不知哪家做好了晚膳、香气从烟囱里飘到了田野间。

百花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听着白蒿几个的欢声笑语,心里的捉摸不住的胆怯终于烟消云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阿皎,逝去的时间和逝去的人都会大河一样日夜不停地往前去,而生者更不该画地为牢停滞不前。”

逝去的时间和逝去的人都向大河一样往前去了,她曾经以为会萦绕一生的阴影和悲伤,也随着这河水哗啦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前的小院已荡然无存,百花在淮河边的梅树下燃了纸马冥镪。

“公主要替王妃立个衣冠冢吗?”白芷轻声问道。

“不必了。”百花轻叹一声——娘亲的魂灵已随着淮河走遍了大江南北,而她此生还不知会不会再踏足宛州,立个衣冠冢反倒徒增挂碍。

云阳镇不比汴梁热闹,却有一番乡野的淳朴烟火气,众人找了处小馆子点了些家常小菜。

地里新掐的豌豆苗泛着鲜嫩的青绿、一口下去仍是脆生生的,猪油渣炒的小白菜又厚又甜,芸豆炖的蹄髈肥美醇厚……一桌笨野弄菜、装在这粗糙的土碗中,合着这山间朗日清风下肚,竟比八仙楼的菜更下饭些。

众人在外头走了这大半天,早已是腿脚酸疼,奈何这驿馆简陋、只得胡乱洗了洗脸便歇下了;因怕遇着下雪耽误行程,第二日清早便启程回汴梁了。

午间在中途驿站打尖儿的时候,索迪尔将珊瑚拉到一旁来、神神秘秘道:“你猜方才路上我瞧见谁了?”

珊瑚最讨厌听人遮遮掩掩地说话,皱眉道:“有话直说。”

“狄钤辖,”索迪尔讪讪道,“我方才看到狄钤辖了……”

“这样凑巧?”珊瑚闻言一惊,“不是看错了吧?”

“不会看错吧……”索迪尔只是晃了一眼,如今想来的确不太真切。

“狄钤辖!”白蒿不知从哪冒出来横插一嘴,“他不会跟到宛州是来找咱们公主的吧?!”

珊瑚二人还没从这一阵惊吓中缓过神来,又听得白蒿狠狠骂道:“登徒子!”

“狄钤辖怎么了?”

白蒿这才想起珊瑚那日没去玉府、更没见过念念,忍不住怒道:“他和玉大娘子连女儿都有了,你看他,还在外头拈花惹草。”

珊瑚半天才反应过来、怔怔道:“狄钤辖,和玉娘子……有女儿了?”

09 守岁火

珊瑚这才算明白了白蒿对玉玲儿的敌意从何而来,回城的马车上也跟着怏怏不乐起来。

傍晚回了清晖桥,杜平和陈聪上前帮着卸车搬抬,珊瑚见他二人一同当值、顺口便问了两句。

“小的值的白班,想着姑娘今日要回来,特意多留一会儿。”杜平帮着将东西送回了花池旁的小院,复而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娘子不在府上的时候,狄钤辖来过了。”

白蒿远远地听到这话,三两步抢过来怒道:“他来做什么?”

杜平被吓得一愣,怔怔道:“小的也没问,只是同他说魏娘子回宛州去了、只有白芷姑娘在府上,然后他就走了……”

珊瑚见状忙拉了白蒿往一旁去,还不忘了转身招呼杜平先走。

“我就知道!他就是去宛州找咱们公主的!”白蒿进了小花厅就重重在那小桌上一拍、恨恨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珊瑚讪讪道:“我听公主说,狄钤辖也是在宛州的佛寺里长大的,想来是回师门探望吧。”

“过两日就到年关了,他不在家里帮衬、非要这会儿回师门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经这一说,珊瑚也觉得有些牵强,复而摆手道:“罢了,等他再来的时候再说吧。”

白蒿满怀着一腔怒火又等了几天,直到临近除夕了也没等到狄青再来,渐渐地便撇开了这事、欢欢喜喜地预备着年夜饭去了。

汴梁城里各家的酒楼只开到二十九这天,好在冬天菜品耐得放、图便宜的人家总会提前叫些大菜回家、待到三十儿晚上回锅一热,便是满桌的丰盛。

白蒿想着大年这天吃陈菜心里终究还是膈应,大手一挥便揽了年夜饭的事,从头几日便开始采买食材;杜平和陈聪见府上人手不多,又各自带了老娘来帮衬。

白芷和雪儿剪了好几日的窗花彩条,这天也到处张挂起来,大门前换上红框的五福吉祥灯、衬上红纸金漆的门联立时有了年节的气氛。

玉府赶着三十儿早上送了一大堆年礼来,陈平招呼着摆在正厅上——有馈岁盘盒装的各色干果点心、羊腔并上年酒等,林林总总摆了满桌满地。

“药材?”贺兰打开一只盒子,瞧见里头摆着大黄、桔梗,好奇道,“怎么送药来了?”

百花侧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腊药——中原都爱在腊日制药以备过年,这是用来泡屠苏酒的。”

两人正说着话,瞧见门上珊瑚也回来了,一路搓着手往正厅来。

“东西和拜帖都送去到平大娘子府上去了,门房瞧见咱们送那白鹦鹉、连声说稀罕,立刻就给提进去了。”珊瑚说笑间吐出一团团的白汽,“哟,咱们府上也收到年礼了?”

“是玉娘子送来的。”

杜平笑嘻嘻说完,却瞧见珊瑚一脸的笑容登时僵住、尴尬道:“我去里头帮帮白蒿。”

贺兰一心都在那药材上头,抱着就往后头找坛子泡酒去了。

百花坐在桌边,伸手提了那馈岁盘盒过来打开,里头各色酥皮糕饼或捏成花状、或压上福字、或印上图样,个个都是精致可爱、心思精巧;她伸手拿起那梅花样的酥饼咬了一口——

真甜。



晚上有全席,众人便将就着几样小菜吃了午饭。

冬阳暖洋洋的,百花和贺兰在正厅里清理药材准备泡酒,却听得白蒿兴高采烈的笑声。

两人闻声转头,瞧见白蒿两手沾着面粉、后头跟着的仆妇抬着凳子木板,又有人捧着大碗走在最后头。

“陈妈妈说,过年就要吃饺子。”白蒿乐呵呵地凑到百花跟前,“娘子会包饺子吗?”

百花跟着她走下天井来,瞧着案板上的面团肉馅、轻声笑道:“会,就是包得不好。”

杜妈妈眉开眼笑道:“好不好看不要紧,下了锅不散就行。”

白芷挂好了锦彩,打了水来给众人净手,口中还不忘打趣白蒿道:“你的菜都烧好了?不会吃不上年夜饭吧?”

白蒿闻言一努嘴,伸手糊了她一脸面粉,嗔道:“大家都能吃上,只不给你吃。”

见百花凑近去看那肉馅,杜妈妈笑道:“小白菜猪肉的馅儿,我炸了点葱油加进去,保准儿香得很。”

陈妈妈一双手灵巧熟练,一只擀面杖来回几下、一张张饺子皮流水似的滚出来。

众人洗了手都围到杜妈妈身边来、跟着她学得有模有样。

白蒿包出个像模像样的小月牙,转头咯咯地嘲笑白芷:“你这哪是饺子,还不如搓圆了好看;你瞧瞧雪儿姐姐包的,再看看你的。”

白芷恨得牙痒痒,又听得贺兰道:“娘子包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这是麦穗儿样子的,从前我娘教的。”百花端详着手中歪歪扭扭的饺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包得不好。”

杜妈妈解围道:“这月牙儿和麦穗儿都不好包,我教姑娘包元宝形的。”

众人都乐在其中,珊瑚往一旁取了一小块碎银子洗净了拿过来递给白蒿,好奇道:“要这个做什么。”

“要包进饺子里,”陈妈妈平日包饺子已包得腻烦了,此时瞧见一众小姑娘兴致勃勃,也跟着高兴起来,“吃到碎银子的,来年能发大财。”

几人听了都是笑,百花趁着众人不备,往一旁盘盒里摸了颗蜜枣包进饺子里,心里暗自窃喜着。

杜妈妈哪里遇见过这样亲和的主家、聊着聊着松垮下来,竟当头问了一句:“我听几位娘子的口音,不像是咱们汴梁的人呢?”

一旁的杜平听了吓得面色一白,忙跪拜道:“我娘她心直口快、不是要窥探娘子隐私,还请娘子……请娘子恕罪。”

“无妨,”百花抬眸笑道,“我从小在宛州长大,随着父母到陕西去了,她们都是西北的人。”

杜妈妈也被自己这没把门的嘴吓了一跳,当下不敢再问,陈妈妈解围道:“陕西那可够远的,那头还打仗呢哈?”

一院子女眷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出了大年里的气氛。

百花心里挂念着李元昇,忍不住长叹一声——

今天爹爹应该在宫里用年夜饭吧。

宫宴上都顾着喝酒,总是吃不饱、也不知道许厨娘会不会给爹爹煮饺子吃。

10 蜜枣儿

天色渐渐暗下里,汴梁城里的欢庆气氛却丝毫不减。

清晖桥魏宅里也是灯火通明,一桌子年夜饭被白蒿操办得有声有色,腊药煮的屠苏酒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天井中的篝火上架了半只羊,药香酒香肉香溢了满厅。

年前采买的时候,百花特地置办了一车焰火,白蒿忙了这大半天早就饿得不行、就着三剁和肉羹吃了满满两碗饭,待到割了两块羊排回来才哀叹着吃不下了。

白芷瞧她愁眉深锁、不住地揉着肚子,忍不住要笑她:“叫你吃得那样快,有人跟你抢似的。”

“你去放些烟花,消消食再来吃,”百花笑着哄她,“羊排都给你留着。”

白蒿乐呵呵地往天井里去,不多时便点燃了清晖桥的第一响爆竹。

百花望着西边暗暗喝下三杯酒,也算是和李元昇和楚清兄妹天涯共此时了。

杜妈妈吃酒吃得乐呵了,朗声笑道:“老放烟花爆竹也没趣儿,不如画个关扑来玩。”

杜平一听自家老娘又忘了尊卑礼数、忙欺身去拉她,不料竟听得百花兴致勃勃地问道:“那又是怎么玩?”

杜妈妈闻言精神一振,忙拍了拍几个仆妇、招呼起众人来:“既要玩关扑,咱们每人都拿些东西出来当彩头吧。”

百花摸了摸头上腕间,取了两支珠钗、一朵绒花和一只白玉手镯下来,余下众人也各自摘了荷包穗子下来。

白蒿坏心一起,对着珊瑚道:“姐姐这珊瑚耳坠可真好看,我眼红许久了,今日也拿下来当个彩头吧。”

索迪尔闻言放了碗筷,急道:“那可不行!”

白蒿咯咯笑道:“我同珊瑚姐姐说话,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都戴旧了,明日去金翠轩给你买一副新的去。”珊瑚伸手摘了脖子上的玉坠塞到白芷手里,推她一把催她送到厅上去,回头又嗔了索迪尔一眼。

陈妈妈和几个仆妇一阵忙活,做了个圆盘挂在屋檩条上,上头分作大小不一的许多份。

“各色东西咱们都给定个价——若有人想博彩头,就得拿银子出来作底。”陈妈妈将各色东西都摆得齐整,回头找了几把锥子来、同百花讲道,圆盘上写的字儿就是倍数,字儿越大格子越小、越难中。各人投中几倍就将底金翻几番,若是比选的那彩头多就算赢了;要是数还不够,底金就归那彩头的主儿了。”

白蒿听着便掏出十文钱来,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那桌上游走一番,指着珊瑚的玉坠儿笑道:“我要扑这个!”

雪儿好奇道:“怎么偏偏就喜欢珊瑚的东西?”

“我就指着沾一沾珊瑚姐姐的桃花运呢!”

一语说罢众人都是笑,珊瑚下巴一扬:“看在年关的意头,就算做十两银子吧。”

“白蒿姑娘可难了,十文钱扑十两银子,要射中最窄的那条‘一二八’才行,”陈妈妈老谋深算、忍不住劝道,“姑娘不如添作五十文,射中的几率就大上许多。”

白蒿生平最爱撞大运,当即摆了摆手、接过那锥子就投,一连投了十回都没见中;陈妈妈看得直叹气,见她又投了十回,忍不住开口再劝。

“这玉壶莫不是认了主了?”白蒿搭了半吊子钱进去也没投中,渐渐地也没了兴致。

贺兰在一旁观望着、也蠢蠢欲动起来,问雪儿要了十文钱放在桌上,口中笑道:“我也来试一回。”

珊瑚乐道:“陈妈妈让你们添作五十文你们不肯、非要去投那条最细的‘一二八’,不是存心要给我发压岁钱”

最后几个字被生生堵在喉咙里,众人闻声抬头去看,只见那锥子不偏不倚扎在‘一二八’上头,一时都噤若寒蝉。

“哟!”陈妈妈一声高呼惊醒了众人,“姑娘真是好运气啊!”

白蒿颓然地望着珊瑚将那坠子递到贺兰手上,笑道:“贺娘子好巧的手。”

贺兰怔怔地看着那坠子——

竟然中了?

比之贺兰的运气,杜、陈两位妈妈却是关扑场上的老油条了,一头是精打细算的谋划、另一头是熟能生巧的技艺,两人不过投了半吊子钱、就将百花的三样东西都给赢去、也算是赚得盆满钵满。

厅上投彩都是胡来,独独百花只凭着一手百步穿杨的准头,将那彩盘当靶子似的一投一个准,赢下的彩头也不拿、依样放回那桌上。

众人正玩得兴起,忽而瞧见南边天空亮光一闪、喧闹声如浪潮一般涌来。

“是宫里头放烟火了。”有仆妇乐呵呵笑起来,“到子时了。”

陈妈妈和杜妈妈忙去煮了饺子出来,用海碗装着、热腾腾地抬到饭厅来。

白蒿闹了这一两个时辰、肚子也空了,忙拿了碗去装饺子。

白芷挡了她斥道:“你真是得意忘形了,竟跑到主桌上吃东西来了。”

白蒿正讪讪地放下勺子,却听得百花笑道:“饺子一块儿吃,这样吃出彩头才算公平。”

雪儿也捧了碗过来笑道:“我记得那个包了铜钱的饺子是元宝样子的。”

“我多吃些,总比你们容易吃到彩头。”

这头正说笑着,却听得珊瑚“哎哟”一声,众人回头去看,只见珊瑚吐出半只蜜枣来。

“这也是彩头,”百花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吃着这蜜枣儿就是好事将近了。”

一旁的索迪尔听了自是喜笑颜开,珊瑚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得身后“哎哟”一声——竟是打理园子的张妈妈咬到了碎银子。

百花当即赏了只金貔貅给她,待到众仆妇小厮吃罢年饭收拾了饭厅、又将那火盆抬到小花厅来,百花便赏了些金银馃子便打发他们歇息去了。

四周渐渐静下来,只余下亲近的几人围着炉子守岁,百花这才摸出余下的几只金铸瑞兽、分派给珊瑚几人当作过年的压岁钱。

白蒿几个都忙活了一天,此时被这暖烘烘的火烤着、听着毕毕剥剥的轻响,一个个靠着睡了过去。

贺兰将那煮酒的小锅端下来、同百花又喝下几杯去,忽而开口打破这宁静:“公主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11 元启祚

宫里的烟花渐渐燃到了尾声,不过片刻的功夫,空中又渐渐飘起雪来。

“她是个可怜人。”百花低头拨弄着火盆里的银丝炭,声音比那雪花还轻,“我的外祖是真宗朝的两榜进士,官至四品。”

“……后来呢?”

“后来,遇上了一场大火,就全都烧没了。”

贺兰听得发懵,半晌才道:“天有不测风云,公主还要节哀。”

百花依旧定定地望着那那火盆里的红焰,似乎没听见贺兰说话。

待到东方鱼肚白的时候,地上雪已积了半尺厚。

白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到看清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忙晃醒了白芷,要拉着她打雪仗去。

“兴庆府年年都下雪,你年年都跟没见过雪似的激动。”

白蒿咯咯笑道:“瑞雪兆丰年呀,自然值得高兴了!”

百花和贺兰守了一夜的岁火,熬过了最困的那会儿,这会儿倒清醒起来,也跟着往雪地里团雪球去。

杜妈妈想着府里的仆妇都得了一日假、心里又感念着百花的优待,一大早地便又跟着杜平来了府里、煮了一海碗的甜酒圆子端来,朗声笑道:“大年初一吃甜酒圆子、新的一年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在雪地里玩得手脚冰凉,一碗烫烫的甜水儿下了肚,百花总算犯起困来。

“年初一都是串门贺岁的,咱们好不容易来汴梁清闲清闲,公主就安心睡去吧。”

珊瑚也道:“各家都是门庭若市的,只怕还轮不着咱们。”

百花果真就回屋热热地洗了澡、一觉竟睡到了午后。

午间百花和贺兰都不肯起来,珊瑚几个就着年夜饭美美地吃了一顿、席间还不忘称赞白蒿如今出息了,竟学到了许厨娘一半的本事。

白蒿被恭维得飘飘然,大手一挥又要给众人煮甜汤喝。

昨日煮酒的小火炉换上了油亮黝黑的小砂锅,咕嘟咕嘟的甜汤渐渐变得粘稠柔滑,白蒿正望着锅里发呆,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杜平两步上去开了门,先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口中喜道:“哎!狄钤辖!”

白蒿被这一声拉扯回来、抬头瞧见门前几人已迈过门槛进了前厅,忙隔了汤勺跑上前去。

踏着雪跑到天井下头,白蒿还未说话,却听得狄青轻声笑道:“白蒿姑娘,过年好啊。”

被裹着厚棉袄的杜平一衬、狄青一袭苍青长袍显得格外精干,满地白雪照得他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哪里像在沙场上搏命的将军。

白蒿越看越来气,怒气冲冲道:“你来做什么?”

狄青还未说话,身后那虎头虎脑的小厮倒先笑起来:“哟,目无尊卑,这就是你们西夏的礼数?”

白蒿回呛道:“我和你家主子说话,你却来插嘴,这就是你们大宋的礼数?”

那小厮嘿嘿笑道:“这是我大哥,不是我家主子,你们公主见了我,准得叫我一声张都头,可见你们西夏确实不如我们大宋重礼教。”

白蒿啐了他一口,骂道:“凭你也想见我们公主,门儿都没有!”

“啧,你们西夏的女人都是这样泼辣?”

眼看着两人就要掐起来,狄青忙拦了张衷到身后去,同白蒿赔礼道:“我这位小弟惯爱开玩笑,白蒿姑娘切莫往心里去。”

“你来做什么?”白蒿仍是不领情,原话又问了一回。

“你看不见啊?”张衷将手中的年礼递到白蒿眼前去晃了晃,“我大哥拜年来了,还不赶紧告诉你们公主去!”

“我家公主不需要!”白蒿伸手推开张衷,冷笑道,“狄钤辖有这献殷勤的功夫,不如回家陪陪玉娘子。”

狄青平白无故被拒之门外本就莫名其妙、此时更是听得一头雾水,正愣怔着、却听张衷冷笑道:“你们西夏的人管得真宽啊,连别人的家事也管起来了?”

“狄钤辖的家事我可管不着,”白蒿冷哼一声、又同情起玉玲儿来,“只是在外头拈花惹草的时候,也该想想家里的妻儿!”

对面四人闻言都是一愣,张衷惊道:“好啊大哥!你原来已经有妻儿了!是不是来汴梁之前就成过家了?”

狄青一脸的莫名其妙,只听得李宜试探着问道:“姑娘是说,玲儿妹子和念念?”

杜平恍然大悟般笑起来:“姑娘搞错了,玉娘子嫁的是卫国公府上的郑管事,不是狄钤辖。”

白蒿愣怔了半天,待到发觉自己闹了这天大的笑话、登时红了脸,转眼瞧见狄青笑得意味深长、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们这娘啊儿啊地乱叫,怎的还怪人听不明白?”

“那位玉娘子是我的义妹,我们三个自然都是玉府的义子了。”张衷捧腹笑道。

李宜道:“姑娘就是为这个生气?”

张衷乐道:“当然是了,她家公主喜欢大哥,听说大哥有了家室,肯定又生气、又伤心,她在这同仇敌忾呢。”

白蒿又啐了他一口,骂道:“哪里来的泼皮,说的都是下九流的话。”

狄青心绪也跟着乱起来,一面挡了张衷、一面同白蒿道:“还请姑娘代为通传。”

饭厅上的砂锅滋滋作响,白蒿惊呼一声“我的甜汤”、飞也似的扑到那炉子跟前;手里搅着汤羹,心里却乐得直冒泡,当即换回了从前的殷勤模样、抬头笑道:“从右边回廊一直往里去,花池旁就是了。”

狄青揖礼谢过白蒿,这才快步往那回廊下头去。

白蒿见张衷二人也要跟上,忙丢了手上的汤勺来拦,急道:“你们不许去!”

“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啊!”张衷碍着男女大防不好碰她、只好瞪眼唬她,“你给我让开!”

“我不让!”白蒿张开双手党在二人面前、理直气壮道,“狄钤辖去找我们公主,你们跟着去做什么!”

张衷怒极反笑:“我们当然是去保护我们大哥了!你家公主哪回见了我大哥不是想要他的命?”

“三川口战后那次就不是!我们公主还帮狄钤辖救出了一名战俘呢!”

张衷和李宜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半晌才想起前因后果,恍然大悟道:“三川口被俘的卢政,是从你们那救回来的?”

“不是救,”白蒿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是狄钤辖亲自来兴庆府,求——我们公主帮忙的。”

张衷二人可不知道这一节,多少生出了几分不被重视的不满,不约而同地瘪了瘪嘴。

“我就说他肯定是找那位公主帮忙了,你还不信!”张衷睨了李宜一眼,小声嘟哝着。

李宜摇了摇头,走到一旁火炉旁坐着烤火,张衷见了也跟着坐过去。

“你们不去了?”

“不去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12 诉衷情

短短一截回廊,分明一眼就能望见尽头临着花池的小屋,却又好像怎么都走不到。

白芷坐在廊凳上剥着栗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瞧见是狄青,拍了拍手站起福了一礼:“狄钤辖安好。”

狄青拱手回了一礼:“有劳姑娘代为通传,狄青特来拜访。”

白芷笑着搪塞道:“狄钤辖来得不巧了,我们公主正在午睡呢。”

“姑娘有话还请直说。”

“狄钤辖请回吧,”白芷见他如此坦荡、反倒有些不忍下脸了,“只怕公主不想见您。”

狄青心情大好、似乎早猜到了这说辞,只道:“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同她说、但请她出来听完,若是此后仍旧不肯见我,我绝不再来贵府叨扰。”

白芷心思来回翻转、半晌才犹犹豫豫道:“烦请钤辖在此稍等片刻。”说罢转身往屋里去了。

百花一觉睡得酣畅、起身换了身米白色的小袄长裙,半旧的浅色盖住了平日里的锋芒、衬得人柔和许多。

珊瑚见白芷进来,忙招她来给百花梳头,自己则接了珊瑚手上的篓子剥起栗子来。

“狄钤辖来了,想请公主再听他说一句话,”白芷净了手拿起了牛骨的梳子来沾了桂花香油,一句话说完半晌不见百花出声、又轻声道,“公主若不想见他,就让珊瑚姐姐去打发了吧。”

珊瑚闻言一愣,复而放轻了手上动作、侧耳等着百花说话。

桂花油的香气幽幽地发散开来,白芷替百花梳好了头发,在妆奁盒子里翻拣着、挑了支热闹的双蝶挂珠钗。

金玉珠钗碰撞着,衬得这屋里愈发宁静了。

“回来再戴吧。”百花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句,起身披了那件半旧的杏色斗篷往屋外去。

狄青在外头干等了许久,转过头不去看那回廊尽头的小屋;从廊下望向园子里,入眼虽是茫茫白雪,寒风一阵阵地刮过来,他心里却一如既往地雀跃着、忐忑着。

百花转过回廊来,入眼只见狄青站在白雪廊柱间,身上的苍青在这黑白之间多了几分明亮的生机。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比记忆里消瘦了、穿着一袭长袍在这样的雪天里也显得过分单薄。

思索间百花已走到狄青跟前,语气疏离地问了一句好。

狄青闻言回头,只见他双眼含着灼灼的笑意、寒暄道:“睡得好吗?”

“这就是你要说的一句话?”百花转身走到一旁、抬头望着那满园的冰雪。

方才还沸腾着的心绪顿时平静了许多,已经到了舌尖上的解释一出口又变成了不痛不痒的废话,狄青轻叹一声、笑道:“知道你在汴梁,总想着过来和你说声新年好。”

百花听他这话又说得暧昧不清,强忍着怒意冷冷道:“说完了就请回吧。”

狄青见她转身要走,忙大步上前拦住她,低头又撞进她逼人的目光里、满眼只见她一双眸子被雪光映得清澈透亮。

狄青心潮又翻涌起来,不由得急道:“那位玉娘子,是我的义妹。”

话音一落,两人相对无言良久,狄青惊觉自己举止唐突,一边收回手来一遍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误会了。”

百花飞快地别开眼去转向一旁,虽不开口说话,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半晌才道:“这园子精巧雅致,谢谢你。”

狄青低头见她耳根通红,心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尴尬全部化作隐隐的悸动,他转身同她并肩而立、看着园子里的积雪,轻声笑道:“这园子是念念他爹挑的,我也是头一回来。念念姓郑,她爹爹郑裕是卫国公府的管事,平日里见得多了、想来是有眼力的。”

百花轻轻嗯了一声,终于开口问他:“你调离鄜延路了?”

狄青摇头道:“不过是回京休养一段时间。西北战事吃紧”话一出口又觉得失言,索性将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你的伤,要紧吗?”

“差点就回不来了,”狄青抬手摸了摸心口,自嘲似的说笑起来,“可惜那箭偏了两寸、只扎穿了左肺,军医说延州天气干冷、风沙又大,不宜养伤,麟府路战事一停就劝我回京休养些时日——大概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百花点了点头,又听得狄青问道:“你怎么突然来汴梁了?”

“有些事要办,”百花无心张扬、却又怕他误会自己来意,话毕便加了半句,“私事。”

狄青也不多问,岔开话题笑道:“今日外头好生闹腾、我从通济巷过来,一路都是卖东西的彩棚,还有些舞场杂耍,怎么不出去逛逛?”

“昨日守了一夜的岁火,补觉补得晚了,”百花本就不爱那些摩肩接踵的热闹、意兴阑珊道,“再说,汴梁的集市玉娘子已带我逛了许多次了、相国寺的庙会也见识过了,想来没有什么更新鲜的。”

“元旦人多热闹,却不比上元新鲜有趣,”狄青双眼一亮、语气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期待,“上元那天宣德楼外和御廊里都是歌舞百戏,街上又有猜解灯谜和关扑的玩处——想去看看吗?”

百花心里盘算着正事,模棱两可道:“上元还有好些日子呢,还不知道那会儿在不在京中。”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得远处脚步声急急传来。

白蒿远远地瞧见两人站在廊下说话,欢天喜地地小跑过来福了一礼:“天气冷,狄钤辖和公主都到饭厅里喝碗甜汤吧,我加了桃胶和皂米、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呢。”

“天色不早了,狄将军喝碗甜汤就早些回府吧,夜里风雪大,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免得伤情反复。”百花抬眸望了狄青一眼、又移开目光对着白蒿道,“让索迪尔套马送一程。”

狄青忙开口推辞了,又道:“我暂时在景灵西宫南面的兵马处当差,住也住在衙门里”

白蒿心领神会,福礼谢道:“这汴梁实在是人生地不熟,如今有了狄钤辖照应、也算让人安心了。”

白芷一直躲在墙后观望着、生怕扰了二人说话,直到这时才走出来。

百花接过白芷递来的手炉,同狄青颔首道一句“失陪”便转身离去、走出几步才又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笑道:“新春同乐。”

关于男女主的年龄

本书最大的bug就是出现在狄青的年龄上,历史上狄青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到天圣九年(1031年)应该是23岁了,等到在军队里摸爬滚打混出个样子时已经到了庆历年间(1040年前后),也就是30多岁了。

其实以这样的年龄出场,不论是狄青的强悍,还是百花的睿智都显得更为合理,但是大家潜意识里都会更想看少年人的故事,因而只好做了一些艺术化的改编。

故事一开头的天圣九年(1031年),狄青比原本的年龄小了十来岁,变成了小男孩,百花出场时自然也是个小女孩,所以有读者提到的前期百花金手指开太大了这一点,我也曾经反复弱化了,尽可能地让百花的所作所为更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力之外或者见解不同的,还请诸位见谅。

真实的历史是细碎的,也只有在站在历史长河之上俯瞰时才会觉得震撼而精彩。作为小说,经过深思熟虑后做了这样艺术化的设定,同样进行了艺术化改编的,就是在1041年中到1042年底这一段历史空档期,让故事远离了战线、让男女主多了一些生活化的互动。

以上bug之处,还希望大家见谅。

最后,给大家比心,biu~

17 铸钱监

桌旁的窗子通往樊楼两栋楼之间的内院,展昭翻出去便飞快地跑没了影。

张衷几人正纳闷,却听得远处店小二高声道:“几位大爷是来吃饭还是找人啊?”

四周喧嚣的人群听见声音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望过去,只见一虬髯大汉领着四五名帮手,一行持枪带棒、都作打手装扮。

见来者不善,大掌柜也提了长袍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拱手笑道:“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虬髯大汉冷眼扫过厅上众人,朗声道:“府上丢了东西,一路追着窃贼就到了贵地,还请掌柜的帮帮忙,一起把贼人捉拿归案。”

一行人正欲在樊楼里搜查一番,转眼却见樊楼的护卫也陆陆续续围了上来,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位爷怕是来错地方了,要人帮着抓贼,该去的是开封府、而不是我们这做生意的地方。”大掌柜冷笑道,“要是没有证据,鄙人就只能送几位爷出去了。”

虬髯大汉浑然不理这话,转头瞧见大开的西窗、冷笑着朝狄青那桌走去:“大冬天的,怎么还开着窗户呢?”

大掌柜坦然笑道:“窗户坏了,得亏几位客人不嫌弃,还肯照顾本店。”

越是紧张的时候,张衷越忍不住要说笑:“不嫌弃不嫌弃,好酒好肉都上来了,吹吹风怕什么。”

“喂!”虬髯大汉怒喝,“刚才看到人从这跑出去没有?”

狄青低头吃着菜,轻笑道:“没看见。”

虬髯大汉往窗外张望着,威胁道:“小子,包庇罪犯也是违法的。”

方才接引的店小二怕得罪了客人,忙道:“这几位都是军爷,哪能包庇罪犯呢。”

“军爷?”虬髯大汉笑道,“几个臭军汉罢了,还能有多干净?”

“啪!”

杨景和手中筷子一放,冷笑道:“你说谁?”

大掌柜见势不妙、抬手招呼几名护卫上前围住那大汉,口中却是客客气气道:“这帮护卫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还是客人自己请吧。”

那虬髯大汉眼看着敌众我寡、心知讨不了好,领着手下悻悻去了。

李宜低声宽慰道:“杨统制不必和他一般计较。”

张衷早已人精似的,瞧见杨景和脸色阴沉,拍桌道:“要不是咱们这些臭军汉在外头打仗,他们还能在汴梁城里好吃好喝地过日子?要是没有杨将军,契丹人都要把汴梁踏平了!真是不知好歹!”

一句话说到了杨景和心坎里,原本郁结着的怒气也渐渐消散开去。

李宜见她面色缓和下来,满怀震惊地回味着张衷方才的一番话,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就好好和张衷学一学说话的艺术。

狄青笑着转开眼去,见展昭又从后门绕回厅上来,一别经年,他还和初见时一样干净侠直、半点没沾染上岁月的沧桑。

“多谢几位相救。”展昭挨着狄青坐下,笑道,“要不是今日撞见,还不知道狄兄回京了。”

“年前才回来,”狄青笑道,“怎么了,大年初一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展昭目光瞟过杨景和,笑问:“不知?”

张衷道:“这是杨统制,是杨将军府上的。”

只称一句杨将军,说的自然是杨六郎杨延昭了,展昭闻言肃然起敬。

杨景和也难得神色友好、点头道:“宣节校尉,杨景和。”

经这一提,展昭立刻就想起那段共剿山匪的话本子来,立刻道了一句久仰;回过头来才又说起方才的事:“年前查处了几件恶钱案子,都是数额巨大,官家下令让大理寺协助开封府彻查此事。昨日得了线报,说是有人趁着年忙私运铜矿进京。”

李宜惊道:“在汴梁铸私钱,真是好大的胆子。”

“运铜矿进来,总比运一车恶钱进来容易稳妥些。”

杨景和本就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闻言急道:“抓到人没有?”

“我找到了昨日运铜矿的车夫,跟着他的接头人一路找到了仓库,没想到那仓库周围全是埋伏的护院。”展昭道,“等这一阵过去了,入了夜我再去打探打探。”

“开封府也不给你配两个帮手,未免太磕碜了些?”张衷闻言来了劲,乐道,“要不展大人请了这顿饭,咱们哥三帮你去?”

狄青满了一杯酒递给展昭,对着张李二人道:“明日我要去南御苑当差,你们俩去帮帮熊飞。”

展昭手一抖,果真听得张衷忍不住地笑起来。

“熊飞这表字挺好的,听着威武勇猛,”见展昭一张脸黑了下来,张衷轻咳两声、强作正经道,“只是跟展兄这风度翩翩的样子不太合罢了……不过也好,起个相反的名字也挺有趣的!二哥你说是不是?”

李宜向来不觉得名字有什么可笑的,闻言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杨景和在一旁听了半晌,幽幽开口道。

李宜忙道:“杨统制还是别去了,这暗探可比剿匪危险多了。”

“哪那么多废话?”

狄青眉头一皱,对着张衷道:“刚刚咱们说的事,再给熊飞说一次。”

张衷疑惑道:“哪一件事?”

“剿匪那件。”

张衷和李宜面面相觑,一五一十地又说了一回,果然听得展昭问道:“军饷箱子里的白银都被换成了铜锭?”

这故事本就不是张衷讲的,他也只能转头望着杨景和,杨景和被盯得莫名其妙,点头道:“是啊,我亲眼看见的,都是铜锭。”

“是铜锭,不是铜矿?”

杨景和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不耐烦道:“是啊!是铜锭,铜锭又怎么了?”

“银子花了就花了、埋了就埋了,何必又在箱子里装满铜锭?”

“铜锭没处放,就装箱子里了呗……”

“问题就在这——铜锭是哪里来的?”展昭道,“要是铜矿也就罢了。铜锭既费事、又没什么用途,即便要拿来用,也要重新熔了制成铜钱,谁又会大费周章地去把铜矿制成铜锭呢?”

杨景和听得背心一凉,紧张道:“什么意思?”

展昭看了一眼狄青,悠悠道:“除非……”

“除非这批军饷被劫上山的时候就不是白银,而是铜锭。”

18 大劫案

话一出口,杨景和三人都是一愣。

细细想来,从兵部发令开始,军饷经过沿途运输、层层转手,途中被掉了包也是极有可能,至少,就要比山匪大费周章铸造铜锭更合理。

李宜愣怔怔道:“这样说来,这批军饷从一开始就没想送到前线将士手里?”

“猜测罢了,”展昭追问道,“杨校尉听见山匪的供词没有?”

“他们被秦凤路的人带回去了——因为是军饷出了问题,说是折腾回京耽误军用,这才没有押送回京。”杨景和恨恨道,“这些畜牲,连将士们卖命的钱也要贪,我明天就去找兵部的人要个说法。”

“杨校尉切莫动怒,我和狄兄也不过是猜测,如今咱们空口白牙的,谁听了也不会认。”展昭安抚她道,“明日抓了这批私铜贩子交给大理寺,顺带和他们提一提秦凤路军饷的事,让他们去函过问过问。”

张衷闻言附和道:“展大人这话说得对,咱们可是说好出来喝酒的,可别被这些小事扰了兴致。”

杨景和斜睨他一眼,讥笑道:“小事?只要跟你没关系的,都是小事。”

这话堪堪中的——只要不是耽误自己的军饷发放,张衷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好在他也无心立牌坊,坦荡荡笑道:“这话说得没错,不然这世上那么多事,您管的过来吗?再说了,朝中官老爷们拿着那么高的俸禄,自然该替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操心,我们替他们操心完了,他们还干什么去?”

展昭笑道:“这话倒也有几分意思。”

“若是人人都似你这般想,往后还有人伸张正义吗?”李宜听得张衷这话,全然不似从前二人在山野时的侠义好汉,忍不住鄙夷道,“今后要是你的军饷被劫了,你可千万要自己凭本事拿回来,可别指望着别人帮你。”

张衷嘿嘿笑道:“这世上有我这样的人,也有杨统制和大哥这样热心肠的正直人,咱们就按着自己想法活呗。不过你们到时候要真不想帮我,我张衷也不会埋怨你们半分。”

杨景和本就不善言辞,被这两句堵得语塞,起身就要走。

狄青眼疾手快地搭上她的肩头将她按回板凳上去、抬手替她斟满一杯酒,挑眉笑道:“今天是来喝酒的。”

杨景和心头微微一跳,抬眸正好撞上展昭利箭一般探索的目光,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喝酒。

几人这一场喝了两个时辰,终究还是怕耽误正事,这才离了酒楼往玉府喝茶醒酒。

玉通夫妇用了些便饭,瞧见狄青一行回来,忙又张罗起来,一屋子人做菜的做菜、斟茶的斟茶、煮汤的煮汤。

张衷喝了两碗醒酒汤就趴在桌子上埋头睡了、李宜也忍不住地打瞌睡,狄青和展昭本就喝的不多,凑在一旁说着别后趣事。

“你和杨校尉,颇有些交情?”

狄青听他这话说得蹊跷,眉尾轻挑却不答话。

“杨校尉,是不是从前和宣节校尉焦家有婚约的那位?”见狄青点了点头,展昭又道,“你若是没有别的心思,就早些和人家说清楚。”

狄青闻言一惊,余光瞟了一眼杨景和,目光转回来只见展昭低头轻笑,端起酒杯冲他晃了晃。

展昭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狄青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只是——

这又该怎么说清楚?

杨景和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狄青,不妨转眼竟对上了他的眼神,忙飞快地转开眼去。

一旁玉通家的见杨景和低着头吃饭,忙关怀道:“杨姑娘别光喝汤啊,也吃点猪蹄,软和得很。”

这杨姑娘虽然干练,去也不像自家二娃说的那般凶神恶煞地惹人怕,玉通家的瞧她还有几分腼腆,一个劲地关照她。

方才在白矾楼几人都已吃饱喝足了,此时再看看碗里的猪蹄就发腻,回头再见狄青和展昭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杨景和忍不住道:“不是要去查案吗?什么时候去?”

展昭悠悠笑道:“打了三更再去。”

玉通夫妇第二日还得当值,张罗好了杂事就打算回屋歇下,临走前还指着张衷二人关切道:“要不把他俩挪进屋里睡去?”

“不必了,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夜市里转转。”

玉通家的还想再劝,却又心疼自家儿子一年到头都在边关呆着,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只叮嘱让他多穿些衣裳便回屋休息去了。

一屋子人走的走,睡的睡,杨景和又不屑凑上去听狄展二人在说些什么,只得百无聊赖地戳着碗里地猪蹄,不知什么时候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咚!——咚!”

“咚!——咚!”

由远及近地更声将神思从梦境里拉扯回来,杨景和骤然抬起头来,低声道:”一更了。“

展昭满脸佩服地点了点头,身手摇醒了张衷二人,一行人换上夜行衣,便往通济巷外去了。

线报藏铜的地方在东水北门边,借着五丈河的淙淙水声和四周树木的掩映,确实是个隐蔽的好地方。

冬日里月色并不明朗,张衷几人蹲在墙头的树干上,几乎隐没在夜色中。

高墙里面是个宽大的院子,里头并排几间矮屋,屋门口零零散散站着十余名侍卫。

张衷抱怨道:“这屋子又没有窗户,门口的守卫又围得严丝合缝的,恐怕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放倒不就得了。”杨景和道,“左边四个交给我,剩下几个你们分吧。”

“杨统制且慢,”李宜急道,“若是闹出动静来,难保他们不会趁黑转移赃物。”

“若是查着赃物,我卯时就回开封府调派人手过来,他们来不及转移地方。”展昭蒙上面罩,转头道,“劳烦三位帮我守住大门出口,我进去看看。”说罢也不等三人回答,借着夜风飘下树去,轻轻落在墙边草丛里。

树上的三人在风中相顾无言。

半晌,张衷才道:“这场景,怎么有些似曾相识……”

李宜:“……”

杨景和也想起了宥州城外那个一去就是一整夜的混蛋,咬得后槽牙咯吱作响。

19 指明灯

乌云笼罩,月光黯淡得了无生气,此时已过了四更,值夜的士兵都有些犯困。

展昭借着草木掩护绕过了门前的守卫,用那攀墙的绳索一带,一个空翻上了屋顶。

揭开屋顶地瓦片,只能瞧见里头黑黢黢地摆着许多箱子,展昭勾住屋顶大椽,迅捷而轻巧地落到两排箱子中间。

月光照不进来,仓库里伸手不见五指,展昭摸索到身侧的箱扣,才刚掀起一条缝,便有力道由里而外撞出。

手掌边一阵尖锐的疼痛,展昭敏捷地将那箱盖往下一按,整个人翻过箱盖、凭着记忆寻了个隐蔽的墙角蹲下。

周遭金器之声乍起,听动静竟不下数十人之众;展昭稳了稳心神,摸出袖箭、对着嘈杂之处就是一阵乱射。

“哎哟!”

“哎哟!”

被暗器命中的人自是惊慌失措,对着周遭同伴就是一阵乱砍,哀嚎声顿时此起彼伏。

“火折子!火折子!”

不知谁人高呼了一句,展昭心里一惊,趁乱抛出绳索钩住房梁,在那火光亮起之前登上了房梁。

透过人群里的点点微光,展昭才瞧见满屋的箱子里都装的持刀大汉,仓库的大门在左手边,门边和四周挨着墙都稀稀拉拉站着些人,这会儿都四散开去、搜查着仓库黑暗的角落。

展昭藏身在那大梁的阴影里,忍不住有些后怕——若是运气不好,方才就要撞人家刀口上了——眼前又是骑虎难下,蹲在这房梁上动也不敢动。

抬头打量打量着屋脊、方才的绳索已被扯掉了,原路返回似乎不大可能了;低头再看这一屋子人也都穿的黑衣,想来呆在房梁上还不如混进人群里头稳妥。

如此想着,展昭往怀里摸出几枚摔炮——这些小娃娃们爱玩的劳什子,当个掩护倒还不错——蚊虫似的黑影从空中划过,带着强劲的力道摔到地上,劈劈啪啪响成一片。

趁着众人分神的功夫,展昭利落地溜下地来摸到仓库大门边,反手敲晕了一名身形相似的贼人、将他转过来背对众人、哑着嗓子冲门外高喊道:“在这!抓着了!”

一群乌合之众听了也都一声一声、语带兴奋地附和着:“抓住了!”

有人说着就要过来看看刺客的模样,听得一句“他身上有火药!”又吓得连连后退。

门上轻轻一响,大概是下了闩,远处那虬髯大汉缓缓走过来,身旁的大门也在缓缓打开,展昭埋在身上那人的阴影里、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有什么火药?”那虬髯大汉阴沉着声音道。

咔哒!

身后大门的咬合错开了,展昭甚至能感觉到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风吹得他满背的冷汗愈发冰冷,他心中暗喜,佯装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

四周众人又被吓得一退,门外守卫也慌了神、加了劲想快些推开那大门。

展昭将身上那人往前一扔,飞快脱身、从门上侧身挤过,手中一把石灰撒到门前的侍卫身上,两个翻滚起身朝门外跑去。

“抓住那小子!”

身后喊杀声四起,展昭到了大门上两步翻过墙头,对着李宜三人高呼道:“走!”

杨景和一听身后的吵吵嚷嚷的动静更是来气——早说了带她一起进去,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转身瞧见李宜还在发懵,杨景和没好气地提着他的衣领带了两步,一行人沿着五丈河一路往前跑去。

张衷晚上吃得多,被这一颠簸,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等到身后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忙叫停了三人,自己埋头在一旁缓劲。

杨景和道:“查到了没有?”

话音未落,却又听得身侧小巷里喧闹声越来越近,三人听得展昭道:“他们追上来了。”

“我们要不分开跑?”李宜气喘吁吁道。

张衷摸着不停翻腾的胃、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火光——再跑下去真要吐了,正思索间听见五丈河的水声,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追上李宜三人招呼道:“跟我来!”

外城巡逻的禁军少,身后的匪徒铆足了劲地追,像是夺命的小鬼一样缠人。

跑过清晖桥的河弯,一行人就没了影,当头的几名飞毛腿也没了方向、站在原地不知往哪边追。

那虬髯大汉见前头的人放缓了脚步,赶上来怒道:“人呢?!”

“……不……不见了……”

“不见了?几个大活人还能不见了?”虬髯大汉怒道,“都给老子找,上树下河进宅子都要找到!要是让他们跑了,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旁的小厮气喘吁吁道:“不好进宅子啊——要是惊动了禁军,只怕要给主家捅娄子。”

虬髯大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道:“你们就不会动静小点?都给老子找去!”

……

一墙之隔,白蒿侧耳听完了外头的说话声,扒拉开捂着自己嘴的脏手,压低了声音怒道:“怎么又是你!”

“白蒿姑娘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计较,姑娘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我大哥的面子也不会把我供出去吧?”张衷有求于人的时候态度一向很好,先是恭恭敬敬给白蒿赔了罪,又指着身后二人道,“这位是开封府的展大人,这位是杨校尉,今日欠姑娘的人情,我们都记着呢!”

展昭随即拱手道:“公务在身,深夜叨扰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姑娘见谅。”

白蒿同他回了礼、又暗自打量了杨景和一番,大大方方笑道:“狄钤辖和我家娘子是故交,两位不必多礼;外头的人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了,诸位到花厅里喝杯热茶搪搪雪气,天亮再走更稳妥些。”

杨景和闻言扯了扯嘴角——又是故交,又是个姑娘,他是在女儿国长大的么?

张衷感念她的好意,恭维道:“我就知道,白蒿姑娘人美心善、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白蒿正欲堵他两句,却又听得展昭道:“方才沾了些石灰,不知可否借些油用?”

“烦请官人稍等。”白蒿客客气气应了,转头斜睨张衷一眼、冷哼着往里头去了。

张衷心情正好,在这傲娇的模样里瞧出几分可爱来,忍不住望着白蒿的背影傻笑。

杨景和瞧见张衷李宜二人都瘫坐在椅子上,想这大概还真是个稳妥地方,因而敲了两下小几,追问道:“找到铜矿没有?”

20 杏花雨

方才一路跑着、吹着寒风还没什么异样,此时坐在这花厅的地龙热气里,展昭左臂的石灰贴着皮肤热辣辣地烧起来。

听见杨景和问起铜矿的事,展昭蹙眉道:“仓库里没有见着铜矿。”

“他们把铜矿运走了?”杨景和疑惑道。

张衷闻言惊起:“不能吧是不是你没看清楚啊?”

“进城的的箱子共三批、四十余箱,仓库里的箱子都藏了人,并没有别的箱子能藏铜矿了。”

杨景和狠狠一拍桌子,又听得张衷道:“不对啊,箱子都还在,他们总不能用麻袋装着铜矿走的吧?既然都是要运走,他们干嘛要费劲倒腾一遍呢?”

李宜方才特意留意观察过坊区的宅子,疑惑道:“可那院子也就那一个仓库,两侧都是民居,还能藏到哪去?”

“什么人!”

四人正说着话,却听得一声怒喝,紧接着有人摔下地来啪嗒一声。

“好汉饶命,”地上那人闭着眼睛作揖道,“小人奉命追查窃贼,这是走错了路,走错了路!”

站着那人身形魁梧,闻言怒道:“我看你是贼喊捉贼!”

白蒿正从里间拿了茶叶香油出来,见状忙搁了托盘上前来,一面给索迪尔使眼色,一面笑道:“大哥就放了他吧,看他这没胆的样子,哪像个贼啊,一会儿他要闹起来,可别扰着二爷休息。”

地上那人连声附和道:“小人没长眼才撞进了贵府,好汉就放小人一马吧。”

索迪尔点了点头,抓着那人的裤带一个上抛扔出了院墙。

张衷心有余悸道:“幸好刚刚这位大哥不在……”

李宜深以为然,也跟着点点头。

唯独展昭眸子一暗,细细地打量起索迪尔;索迪尔如芒在背、转头正好和展昭对上目光,眼神登时警惕起来。

白蒿低声解释了几人的身份来意、和索迪尔并肩进了花厅,同众人道:“这是我家娘子的护卫。”

“这位大哥好功夫啊!”张衷竖了大拇指称赞道,“那么大的块头,那么高的院墙,佩服佩服。”

索迪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夸奖,愣怔怔地点头谢过,继续四处巡逻去了。

白蒿将青瓷的小罐子递给展昭,复而道一边点茶去。

展昭一摸那罐子就知道不是凡品,揭开盖子果然是女子梳发用的头油,隐隐还有些茉莉花的香气。

张衷在一旁也闻着味了,凑上去嗅了两口、复而笑道:“你用这个给他洗,可不是糟践好东西吗?”

白蒿将茶杯重重搁到张衷面前,瞪眼让他闭嘴,转头又同展昭笑道:“官人不必客气,这些下人们用的头油,哪里就是好东西呢?”

展昭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拿了帕子擦手,低头又见那茶沫子打得极好,心里更多了几分好奇——

武艺极佳的护卫,锦衣玉食的女使,这位魏娘子还真有些意思。

张衷李宜二人喝着上好的茶水,在这魏府呆得惬意极了,展昭则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府里的布置,独独杨景和千百般不自在,只偏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盼着它早些亮起来。

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兆头,四周却渐渐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张衷看着白蒿搁下茶筅,缓步走到屋檐下伸手探了探雨势,花厅上的夜灯照着她肉包似的小脸,夜风吹起她细碎的鬓发,在这周遭轻柔的雨声中,张衷第一次觉得白蒿这样好看,一时竟看得痴了。

白蒿一回头就对上这痴汉似的眼神,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对着几人道:“外头落雨,今日恐怕亮得晚了,诸位在此歇息片刻,我去端些茶点来。”说罢就要往后厨去。

张衷见状一个激灵、起身追上她,轻咳两声道:“外头路滑,我去帮你端吧。”

白蒿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不像要恶作剧的样子,傲娇道:“随便你。”

大年里的糕点永远也吃不完似的,林林总总摆了满厨房。

“这东西可真够多的,”张衷忍不住惊叹道,“你们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白蒿取了食盒出来,轻描淡写道:“今日吃不完就要让杜妈妈带回去了,还能留到明天么?”

“那明天又吃什么?”

白蒿负气道:“明天要吃的,今天夜里再做就是了。”

张衷啧啧叹道:“这叫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鬼。”

“你才是冻死鬼呢!”

说话间白蒿已装满了食盒、盖上了盖子,张衷忙上前接过来,昂首道:“我来帮你提。”

白蒿点头道:“那你提过去吧,我提些回公主屋里去。”

张衷失望道:“你不和我一起去了?”

“你帮我提,我还过去做什么?”白蒿转头看了看更漏,打了个哈欠道,“我都值了大半夜了,一会儿杜妈妈也该来了,我啊,就能回去睡觉了。”

见张衷愣在原地不挪步,白蒿疑惑道:“怎么了?”

“那我走了?”张衷一步三回头地,终究没在白蒿眼里看出半分挽留的意思,只得负气转身去了。

冬雨如网般绵绵密密地罩下来,张衷一路护着食盒、又不敢跑得快了,摔倒了事下、将这食盒摔了就不得了了。

李宜正倚在靠背上打瞌睡,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惊醒,再瞧见张衷头发身上都已经淋湿了,疑惑道:“你干什么去了?”

张衷被这雨淋得一肚子火,没好气道:“给你们端茶点呗,吃啊!”

“怎么是你端来的,白蒿姑娘呢?”李宜揭开食盒的盖子见里头花团锦簇的,顿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

“睡觉去了。”

天色将明未明的,几人刚吃下几块糕点,便瞧见雨幕中有人缓缓而来,被那杏色的斗篷一衬,这时节也有了些春雨的暖意。

张衷远远望着,见那公主身边的女使身形不像白蒿,心里有些隐隐的失落。

“打扰魏娘子休息了。”李宜拱手同百花告了罪。

杨景和定定地望着这位魏娘子,只觉得她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好看,倒像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

狄青那个穷苦小子,哪来这么多体面的故交。

21 铜生绿

身边的女使都带了些难以忽视的异族骨相,这位魏娘子却是在中原女子的柔美底蕴中带了些利落的棱角,因而显得又明艳、又利落。

展昭心里有了些隐约的猜测,对这位魏娘子的兴趣也愈发浓厚起来。

百花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厅上众人,点头道:“李都头言重了,不知诸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张衷这会儿对百花怎么看怎么顺眼、心里早已把她当自己人了,毫不避讳道:“展大人在查一起铸造私钱的案子,前些日子查到了有一批铜矿……”

杨景和听他快要一股脑儿地全抖出来,出言呵斥道:“你说那么多干什么!”

张衷闻言噤声,李宜忙接过话来:“我们搜查赃物时遇到了些匪徒,一路追着我们到了清晖桥,冒昧来娘子府上叨扰,实在抱歉。”

百花扭头去看展昭,正好对他满含打探的目光,又瞥了瞥他一片狼藉的右手,只轻声道:“不算叨扰,还是先替展大人处理伤势吧。”

杨景和闻言低头去看,只见展昭右手用黑色的面罩裹着,露出的指尖沾着点点暗红,她皱眉道:“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的。”展昭从鬼门关上走了无数回了,并未把这等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多谢娘子挂怀。”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你就让魏娘子看看吧。”

珊瑚听他说话有趣,掩嘴笑道:“我家娘子可不会看病,幸好这回同来汴梁的贺娘子精通药理,烦请几位坐下稍等吧。”说罢往一旁点茶去了。

茶还没喝上,展昭便瞧见雨幕中又走来两人,均是长眉细眼、鼻梁高挺,连带着一举一动都更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展大人右手受了伤,还请姐姐替他看看。”

面对着厅上一众生人,贺兰半分好奇的心思都没有、径直走到展昭面前福了一礼,伸手将他手上裹着的面罩揭下来。

龙凤团茶的香气渐渐飘散开来,白芷打了两盆清水过来、站在桌边给贺兰打下手。

“这一趟可太亏了,铜矿没找着”张衷话说到一半,冥冥中感觉到杨景和的眼神带着杀气射来,声音登时弱了下去,“还受了伤”

百花浅浅呷了一口茶,转头笑道:“杨校尉不必担心,今天在我魏府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传到外头去。”

杨景和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那就好。”

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盖过了茶香,贺兰替展昭仔细清理着伤口,听得李宜关心道:“请问贺娘子,展大人伤得重不重啊。”

“伤口深得很。”贺兰抬眸望了一眼展昭——都伤到骨头了、也不见这人吭一声——轻声道,“幸好伤口上有些生绿,不然明日就要化脓高热了。”

“生绿是啥?”张衷满脸疑惑地望着展昭,“你在哪弄的?”

贺兰解释道:“生绿就是铜锈,可以祛腐敛疮。”

“铜锈还有这作用呢?”一句话说完,张衷才后知后觉道,“哎,铜锈?”

仓库最忌潮湿,因而地基总会比寻常房屋高上几寸,加之不设窗户以隔绝水汽;而如今正值冬季、天气干燥,仓库里怎么会有铜锈?

难道

展昭低头思索片刻,骤然起身道:“多谢二位,展某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厅上几人还在恍神,只呆呆地看着展昭绑好了手上绷带,转身往外走去。

“站住,”贺兰轻声喝道,声音里带了些不容反抗的盛气。

展昭条件反射般地脚下一滞,又听得她道:“右手不能沾水,也不能用力。我该说的说了,听不听由你。”

杨景和这才回过神来,强忍着怒意道:“你要去干什么?”

“那仓库里有地道,我先回开封府调人围了那院子。”

“展大人请留步。”百花听了半晌,也从这只言片语中推敲出了事态,“切莫打草惊蛇。”

厅上几人既不知道那仓库里为什么有地道,更不明白百花这话是什么意思,都一脸迷茫地望着两人。

“娘子此话怎讲?”展昭好奇道。

“转移铜矿实在是轻而易举,况且展大人昨夜并没有查到藏匿铜矿的地方,可见那院子里什么也没有。”百花笑道,“如今展大人凭空说那屋子里有一条地道、要派人围了院子,我若是那铸造私钱的头目,定会从另一头炸了那地道,如此一来,即便让展大人找到地道的入口,也治不了我的罪。”

展昭闻言颇感讶异,郑重道:“多谢娘子提点,但恶钱一事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但凡有一丝线索、我开封府都要追查到底。在下也并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断定仓库里一定有一条地道,他们要转移赃物也好、要炸毁地道也罢,只要有动静,就一定会留下蜘丝马迹,我也一定会顺着这线索追查到底。”

百花心生敬佩,点头笑道:“展大人一片赤子之心,奴家自然佩服。只是敌暗我明,这样追查是在太被动了些。”

厅上众人都是一头雾水,转眼又见展昭拱手道:“还请娘子指点。”

“指点倒谈不上,只是听闻法钱铸造十分严格,重量、厚度、图样都要拿捏准确,如今这私钱能惊动开封府,想必是能以假乱真了。”百花尚有些拿不准案情,话毕见展昭面色凝重、自知猜得八九不离十,便接着道,“若不是铸钱司里熬出来的人,只怕没有这样的技艺,而铸钱司的匠人都是终身留用,即便人员更替也是由朝廷指派去处。若是从这铸钱的匠人着手,找到铸私钱的地方,想来要比这样一味追查更容易些。”

众人日日都用铜钱,可听见这铜钱的来历还是头一回,连展昭也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李宜疑惑道:“铸钱司的匠人都会登记在册吗?”

“自然会的。”

杨景和仍是心存怀疑:“你怎么知道?”

百花瞥过展昭警惕的眼神,淡然笑道:“从前听家父说起过,还夸那铸钱司差使是摔不烂的铜饭碗呢。”

22 琼林苑

却说狄青早起出门就被玉通家的拉住问起李张的去向、这才知道二人一夜未归;怕玉通家的担心,狄青只扯了个幌子说是二人早起去开封府办事了,自己也跟着出了门往兵马处衙门来。

一行人去琼林苑的路上说起伴射之事,徐仲达道:“听闻今年国舅曹佾病了,伴射之臣选的是其从弟曹偕。”

当今皇后曹氏乃是开国大将曹彬之后,族中子弟皆善骑射,加之身份尊贵,首领伴射之伍自是最合适不过的。

李宽笑道:“辽国的这位秦王又好强又跋扈,想来今日是输是赢都讨不了好。曹偕是曹佾从弟、又尚未入仕,合该来替他兄长挡一挡这风头。”

有人道:“李指使未免想得太远了些,秦王殿下没准儿故技重施,说是外头下雨、不去南御苑射箭了。”

“听闻今年是八大王代官家出席观战,要是八大王今天能收拾收拾那跋扈的亲王殿下,往后的名声就更响亮了。”

八大王赵元俨乃是太宗第八子,因其生性严毅不可犯,大人常以其名哄骗小儿止啼——因而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笑。

……

此番接待使者及后续赐宴都在琼林苑,地处汴梁外城西墙新政门外。

琼林苑东南山高数十丈,上建恒观层楼,金碧相射;苑中锦石缠道,宝砌吃糖,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花间点缀,梅亭、牡丹亭等小亭兼做赏花之用。

偏殿里齐齐整整备了白底青缘的窄袖短衣、玄青束带和乌靴,伴射之队一行十数人换了衣裳、便被领着往射殿上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了,狄青一行站在廊下等候圣驾,随即瞧见两侧陆陆续续有宫人上来将殿前射台的积水清扫开去。

等不多时,便有两列內侍并排而来,其后正是八大王赵元俨的舆轿。

狄青在鄜延路时曾听闻荆王赵元俨上表请求官家批岁钱五十万以助边关平西夏之乱,故而对赵元俨早有几分感激与敬重;此番能在十步之内窥见赵元俨,见其威仪孔时,更是满心敬仰。

亲王舆轿之后又有一人,着窄衣丝鞋、头戴幞头,腰间银色束带熠熠生辉,人是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衬得这一身装扮也文质彬彬起来,想来便是这回领衔伴射的曹偕了。

冬风仍有些凛冽,狄青一行站在廊下,双腿双脚都渐渐麻木僵硬起来,眼看着射台上的洇湿一团团散开,辽国使者才姗姗来迟。

两列契丹武士着圆领窄袖红色短衣、内露白色中单,腰系革带、脚蹬黄靴,领头那人则是暗紫窄袍、束金蹀躞,头戴金顶毡帽,端的是魁梧轩昂、玉树临风——正是辽国来朝的秦王耶律重元了。

辽国使团进了射殿,丝毫没有为来迟一事作解释的意思;赵元俨也不多作计较,命礼官宣读过今上圣旨,赐下弓矢御酒由两国使者共饮了,才算是礼仪圆满、盛会方可开启。

射殿内已有十数座草靶子,以各色涂料着色。

按惯例,第一箭皆有辽国大使及大宋领衔伴射先发,因而宫人陆陆续续将弓箭捧上殿来递予曹偕,契丹武士也奉上金带弓到耶律重元面前。

不料耶律重元并不接那箭,只昂首对着赵元俨道:“这样射箭,既没乐趣,又没诚意,还不如不射呢。”

发音字正腔圆,殿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都是心中一紧、屏息等着八大王的回应。

赵元俨端坐主位之上、不怒而威,朗声道:“秦王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耶律重元闻言低笑两声、哪有丝毫胆怯,只见他在大殿上踱了几步,高声道:“我大辽国对弓箭既珍视又敬畏,箭仪古老而丰富,正旦惊鬼、上巳射兔,哪个不比在这大殿之上射草垛子有趣?”

曹偕得了赵元俨的默许,拱手道:“秦王殿下有雅趣,我大宋子弟定当舍命陪君子。”

“好,好一个舍命陪君子。”耶律重元摇头笑道,“我大辽先祖苏可汗曾定下一箭仪祈福,名曰瑟瑟仪——每行此仪,必择古日,将柳条去其青一尺、使巫人执之,皇帝及群臣绕柳而射之。而今我等不远万里来到南朝,自然也要以此仪为南朝祈福。”

曹偕还未出言反驳,又听得耶律重元笑道:“虽没有巫人,我大辽使者可和南朝勇士互相执柳。”

伴射队伍中已有人闻言色变——替契丹人拿着柳枝,也不知契丹人要射的是柳枝还是人。

曹偕拱手笑道:“既是辽国旧俗,我等合该奉陪,只是以人执柳、人动而柳偏,到底不够公正,不如在书上挑选柳条,削树皮、系白布以为记,不知二位殿下以为如何?”

赵元俨闻言首肯,即刻命人往射殿外备下柳枝,耶律重元挑眉一哂,到底也没有反驳。

既要在射场上切磋,赵元俨自然也移步到殿外的看台上。

群牧司早已将二人惯骑的马接至琼林苑内,此时牵上场来,耶律重元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座下白马飞驰而出,耶律重元当即搭弦弯弓,在利箭射断柳枝时俯身接过断枝。

契丹武士欢呼四起,面带奚落地等着南朝的败绩。

曹偕见状也毫不慌乱,几乎是和耶律重元同样的动作跑完了全程,将三支断枝都堪堪接住。

一名契丹武士上前观望片刻,用契丹语高呼一声,契丹武士的欢呼又再度响起。

“两人不都射断了柳条、接住了断枝吗?”徐仲达疑惑道。

狄青也满腹不解,只见那契丹使团里有一书生模样的文官走上前来,行礼道:“若是以射柳定胜负,既断柳,又以手接而后飞驰而去者,为上等;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

太常寺卿上前道:“秦王殿下与曹校尉皆为上等。”

那文官点头笑道:“若是二人皆为上等,则以留白者多者为剩。”

太常寺卿闻言一惊,虽不满辽国未曾事先告知判准,却也上前去查验二者的柳枝,复而呈给赵元俨过目。

众人都对辽国此番行径不迟,伸长了脖子等着太常寺的判定,未几便听得太常寺卿道:“辽国秦王殿下胜。”

契丹武士闻言自是欢呼不已,耶律重元坐于马上,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复而笑道:“方才不曾说好规则,输赢不计,重新比一回便是。”

太常寺卿颇有大国风范,抬头笑道:“既是祈福,本就无关乎输赢,但秦王殿下技高一筹、我等甘拜下风。”

耶律重元笑道:“大人此言有理,我和曹大人的比试无甚乐趣,今日赴宴之人众多,不如南朝勇士与我契丹男儿比试一场,荆王殿下以为如何?”

23 上巳射兔

射柳一场虽是辽国取巧,却也是实实在在得了胜,听闻有机会扳回一城,伴射之臣自是蠢蠢欲动。

曹偕上前一步道:“远来是客,秦王殿下有兴致,我东道之国自当作陪。”说罢吩咐太常寺卿先行折柳预备。

话音未落,却见辽国使团内有一人走出,用契丹语和耶律重元说了些什么,耶律重元闻言也以契丹回应。

通事官上前禀道:“辽国使者请求以上寺射兔之仪为试。”

人群中窃窃私语,都在猜测这射兔仪又有什么将就,太常寺卿亦不明辽俗、上前问起细则,听得辽国使臣道:“上巳射兔以祈福子孙繁衍、五谷丰登——以木雕为兔,二人走马射之,先中者胜。”

“听起来也没有稀罕的。”有人窃窃私语。

方才出列那契丹勇士补充了两句,通事官翻译道:“这位勇士说,射兔负者要下马跪奉胜者烈酒,胜者于马上接杯饮之。”

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向大宋挑衅。

“我看他们就是想借机会踩一踩大宋的脸面。”徐仲达低声道。

李宽蔑笑两声,偏了偏头道:“比就比,别输不起就成。”

场上众人分为两组,每组五对,一同上场比试;太常寺少卿手中鼓槌一落,十人一同策马而出。

还未行至木雕近处,便有契丹人策马横撞而来夺路,与之同队的青年校尉不防他突然发难,被他撞得坠于马下;那契丹人趁机飞驰而去,轻轻松松射下那木雕,更是回身冲着那摔得不能动弹的校尉耀武扬威一番。

人群间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两旁同组的骑射手分神的功夫也被契丹人钻了空子,或被撞下马来,或被夺了箭囊,唯独一人在落马之前拉下契丹人,二人滚作一团,谁也不得脱身。

契丹人如出一辙的手段先解决了对手,而后才拿下木雕,场上四人怒而不敢言,偏偏还要碍着大国风范显露一番愿赌服输的胸怀,从礼官手中接过酒杯献给马上耀武扬威的契丹蛮子。

“跪下。”方才那说契丹话的武士忽而冒出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对着地上那摔伤了的校尉笑道,“战败者,要跪下奉上美酒。”

那校尉满脸通红,脖颈处已有青筋暴起,强忍着怒意单膝跪地奉上酒杯。

那契丹人大笑着饮了一口,咂嘴道:“果然不如我大辽酒香。”话毕随手往那校尉怀中一掷,残酒洒了那校尉满脸。

曹偕终于忍无可忍,对着耶律重元道:“不知秦王殿下可曾听过‘礼之用,和为贵’,想来贵国先祖设下射兔之仪,为的是激励后世子孙发愤图强,而非羞辱他人、破坏和睦。”

耶律重元挑眉睨他一眼,见他神色颇为严肃,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看来,曹大人并不了解我大辽风骨——孔丘重礼仪、尚君子之风;而我大辽国,从来都只崇拜强者。”

曹偕一噎,听得耶律重元的笑声带这些不屑、又带着些真诚:“穷山恶水之间,凶禽猛兽之中,弱者尚且难以自保,又有什么资格谈尊严。贵国自诩礼仪之邦,大有像曹大人这样的君子去关怀弱者;而我大辽国,永远不需要弱者。“

曹偕忿忿然道:“巧取豪夺也能称为强者?”

耶律重元垂眸摇头,勾起嘴角笑道:“兵不厌诈,想必曹大人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说话间已有礼官引了狄青这一行上前,前车之鉴犹在,众人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防着契丹使者使绊子,五队人马都在木雕近处斡旋,场面难免有些胶着起来。

狄青记挂着李宽的嘱咐,满心放在契丹人的异动上,自然也不敢冒动,最左侧的徐仲达持箭虚晃几下,将那契丹人闹得晕头转向,而后一个灵活后仰,从那契丹人手臂之下出箭射中了木雕。

场上欢呼雷动,契丹使团里却是急切地催促之声,众人都搭了箭上弦,场上顿时混乱起来。

李宽和狄青都无心出这风头,只看紧了自己的对手耗下去,正当此时,两人余光瞥见有一支箭偏离了方向,往观赛席上射去。

狄青飞快上前扑下那人,转头望着李宽打落那箭。

原在两人严防死守下的契丹武士得了空,正要举弓射兔,却见右侧飞出一人,连出四箭、稳稳射中了场上木雕。

契丹使团中一片哗然,通事官翻译道:“契丹使者抗议徐校尉违反规则,越俎代庖。”

方才受伤那青年校尉忍者怒意笑道:“规则之中也未有此项禁令。”

太常寺卿得了赵元俨的示意,上前向耶律重元请教这射兔之仪胜负又该如何评判,耶律重元坦然笑道:“徐校尉一人夺下五筹,胜了我国一筹,自然是南朝胜了。”

得了这话,太常寺卿心满意足地转身去了,曹偕转头望了耶律重元一眼,听得他笑道:“我说过,我大辽向来只崇拜强者。”

荆王听了太常寺卿的转达,向来肃穆威严的面庞上也露出了几分难得的笑意,下旨请了徐仲达上观赛台,赐下金银彩头及珠宝若干。

众人走下场来,见李宽和狄青仍压着一契丹武士,使者团中的文官随即上前过问。

李宽将方才之事同那文官并内侍说明,请内侍代为询问荆王殿下如何处置,不料那内侍去而复返,只是笑道:“李指使和狄钤辖护卫内臣有功,各赏黄金百两、契丹风物若干,至于这位契丹勇士——方才流失想必是无心之举,也就不必责罚了。”

那契丹人怪笑一声,挣开狄青的双手,得意地往回去了。

荆王再替官家赐下御酒,双方勇士相对饮尽,而后陆续往偏殿更衣去了。

沿路的内侍见着徐仲达皆是欢呼击掌,徐仲达原就生得一副腼腆模样,含笑应谢间也带了几分自谦内敛的意思。

待到众人更衣完毕,便有内侍前来传话,说是荆王代官家在殿廷内设宴,特请伴射得胜的徐校尉前往出席。

徐仲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了李宽几人一番调笑,便随着内侍去了;狄青几人则随着内侍退出琼林苑来。

出来的路上,狄青忍不住道:“方才行凶那人,头儿怎么看?”

李宽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是没明白——我怎么看不要紧,你怎么看也不要紧。对咱们来说,重要的是八大王怎么看;而对那契丹人来说,重要的是他辽国的秦王怎么看。”

狄青沉吟道:“秦王若是在汴梁出了事,到底对我大宋不利,若是察觉到了端倪,何不找个机会提醒提醒秦王殿下?”

李宽摇头叹道:“多做多措,身在天子脚下,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24 寄小莲

展昭急着要回开封府调查铸钱匠人的名册,因而一等到雨停便向百花告辞;张衷倒想在这府上再多坐会儿,却又碍着杨景和刀子似的眼神和李宜唠叨的劝告,只得谢过了百花,跟着展昭出了魏宅。

展昭和三人道了别,寻了匹马往开封府去了;余下张衷二人刚走出几步,便听得杨景和冷冷道:“今后无论什么事,都不得向无关人等提及。”

张衷知道她说的是百花,闻言小声嘟哝道:“我们借了魏娘子的地方躲人,这事不就和她有了天大的干系吗?那就不算无关人等了……”

杨景和被这话噎得一愣,瞪眼怒道:“借地方归借地方,案情归案情!今日若是走漏了风声,放掉了匪徒,你有什么脸面对汴梁的百姓?”

李宜忙劝道:“魏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方才不也说了吗,在魏宅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

“对啊对啊。”张衷应和道,“她在这汴梁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想泄露也找不到人。”

再说了,和西夏公主私自来汴梁相比,这么个铸私钱的案子算什么秘密——张衷忍不住腹诽道。

三人说这话已到了清晖桥上,对面一华贵马车缓缓而来,上头刻着不知名的徽记,看来像是京中哪家贵人出行。

快和张衷一行擦肩而过时,那马车却骤然停下,有温婉娴雅的姑娘掀开帘子问道:“请问三位,这清晖桥是不是住了一位姓魏的娘子?”

李宜指了指右侧道:“右边第三家、门口挂着五福吉祥宫灯的那家就是。”

那姑娘施施然道了谢便放下帘子,马车晃晃悠悠地过了清晖桥去。

张衷回头望着那马车,心里猜着这是哪户人家,又听得杨景和冷笑道:“看来人家在这汴梁城里,比你认识的人还多呢。”

过了清晖桥,那马车便停在魏宅的五福吉祥宫灯下头,方才问路那侍女下车扣了门环。

不多时便有人开门想问,只听得那女子笑道:“是梁门外王家的平大娘子。”

陈聪早受了叮嘱,若是有一位平大娘子来访,可千万不可怠慢;此时听了这话,忙叫人去秉了珊瑚,这头开了门迎了贵客进花厅来。

百花正在用早膳,闻讯搁了碗筷漱了口往花厅来,透过雕花的屏风能看见花厅上坐着一蓝衣妇人,发髻油润齐整、身姿雍容华贵。

娘亲若是还在,也该是这般模样吧。

思及此处,百花心里有些发酸,在屏风后头顿了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满面春风地出来向平大娘子福了一礼、唤了一声“平夫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平大娘子拉了双手,听得她语带哽咽:“你娘,她怎么样了?”

那双手细腻而柔软,一如从前母亲的温暖,百花被握得鼻子一酸,低头忍住泪道:“我娘她,福薄……十年前那场洪灾就去了。”

平大娘子双手一僵,半晌才道:“只是苦了你了,也不知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百花愣了愣,终究不能表明身份,只道:“我娘走后,爹爹就带着我往西域去了,谁知这一去就是十年。”

平大娘子只当他父女二人是在丝绸之路上经商,心疼道:“我早已将你娘当作自家小妹一般的,你合该唤我一声姨母;在这汴梁城内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姨母。”

珊瑚往一旁捧了茶来,轻声道:“平夫人坐下说吧。”

见百花和她娘亲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相像,平大娘子便觉得亲近,再见她礼数周到、言谈举止也带了几分魏菁的神韵,不由得更生出了几分爱怜,拉了她的手道:“此番回京就不走了?”

“爹爹一个人在关外,我也不能在京中久留。”百花叹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一件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百花抬眸道:“姨母可知道,我外祖一家遇难之事。”

平大娘子眼神一暗,长叹一声道:“你竟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

百花满目坚定地点了点头,听得平大娘子道:“我曾经也想帮你娘亲查出真相,但你外祖一家遭祸那年、京中火灾频起,大理寺下了定论,是因沙暴肆虐、气候干燥加之用火不慎才引发火灾。”

“即便是用火不慎,我外祖阖府数十口人竟无一生还,岂非蹊跷?”

“我何尝不觉得蹊跷,可恨请求探听的人全都被挡了回来,而后我平家有屡遭横祸,家父不得不找了个清闲的岗位避难——我平家世代清流,若不是因此事牵连了上位者,又有谁会在那时候动我平家?”

“上位者?”百花疑惑道,“姨母是说内阁诸相公?”

看着眼前小姑娘一幅娇滴滴的模样,眸子里却全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强,平氏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才名远扬的魏菁,又像看到了当初那个固执而又果敢的自己。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无奈和担忧,拉了百花的手劝道:“事发当年,尚有席卷朝野的舆论、尚有满朝谏官的督促,我不仅没能查探到真相,还连累了平家,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了,你又如何和那人较量呢?”

百花翻腕握住平大娘子的手,坚定道:“姨母说得对,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了,当年刘太后乱政、丁谓专权,以一人之力蒙蔽万众耳目实在不难;但当年的上位者——太后刘氏也好,内阁诸相公也罢——早已不复当年了,侄女没有舆论支撑、没有谏官的推波助澜,却有一颗彻查此事的决心。”

平大娘子一愣,似乎又回想起了那些奸佞专权的日子,那些无法可依的世道,那些为人所不齿的弄臣,忍不住陷入沉思。

百花静静地握着平大娘子的双手,良久,终于见她抬起头来、双眸尽是掩不住的怒意,冷冷道:“当年我托人查过火灾卷宗,不料那上头将魏家的惨案草草归于沙暴引发京中多火,我自是不信,又寻访了当夜救火的潜火队,却听说了一件事。”

25 潜火队

魏宅的地龙烧得暖烘烘的,小几上的茶飘着热腾腾的香气,百花却听得冷汗涔涔。

“何事?”百花捏了一把冷汗,声音带着些不自觉的滞涩。

平大娘子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我寻访了当夜负责救火的军巡铺兵士,几人都说那夜的火怎么也扑不灭。为了避免火势绵延至别处,他们只得将院墙拆除,以控制火灾范围。”

百花指尖握得发白、强忍着怒意道:“姨母的意思是,军巡铺的人不但没有救火,反倒推波助澜地拆毁了房屋,让大火尽快将我外祖府上的房屋烧尽?”

“军巡铺这话却也不是推脱,”平大娘子握着她的手安抚道,“当年京师多火,为防止火灾蔓延酿成大祸,朝廷特许军巡铺的兵士可以见机拆毁房屋以控制火情。”

“若有此令为借口,又岂会有人全力救火?”

“我也曾对此存疑,但当夜巡防的五名兵士都有此言——都说那火势遇水就长,他们也是被迫无奈才拆墙扑火。”平大娘子叹道,“五人当中有位年长的兵士同我说,若是因油引燃的明火,水泼下去、油浮于水表面,便会如这般越扑越高……”

百花心中盛怒,双眼忍不住地涌上热泪来:“平白无故的,怎会阖府里都是油火,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遭人谋害。”平大娘子打断她的话道,“我便是以此为由,前往开封府请求立案调查,谁知过了两三日,开封府尹开堂审讯、传唤那位兵士时,那人竟当场翻了供,说当夜情况紧急,许是他几人看错了,抑或是有别的原因导致火势复杂也未可知。”

百花双唇紧抿,又听得平大娘子道:“这样无凭无据地请求立案彻查本就困难重重,加之唯一的证人也翻了供,开封府自然就驳回不予受理。我原想找那名兵士问个清楚,谁知当日午后,我娘家的小弟就在街上遭人打断了右手,更因此错过了第二年的春闱。”

“尔后我平家接二连三出事,家父的仕途也屡屡受挫。”平大娘子苦笑道,“若不是祸及家人,我又怎么会罢手。”

百花随即起身对着平娘子行了大礼,平氏忙附身拉她:“你这又是做什么。”

百花含泪道:“侄女谢过姨母大恩,因事牵连姨母娘家,侄女实在难以心安。”

“若是不去试一试,也对不起我和你母亲的这份情谊。”平大娘子扶起她来,“我也不过是求一份心安,你又何必谢我。”

“于姨母是心安,于我母女却是无以为报的恩情。”百花心怀愧疚,复而问道,“若是按姨母所说,我外祖一家定是遭人暗害,不知这仇家可能是谁?”

平大娘子摇头叹道:“难就难在此处,官场上的事情错综复杂,踩了谁的马脚、触了谁的虎须,谁又能看得清呢?”

正也不行,反也不行。

百花如坠深渊,周身都被无力感淹没,她低头沉思良久,忽而问道:“姨母可知道,我娘脸上的伤疤是遭何人所害?”

平大娘子闻言脸色一变,惊道:“你娘脸上何时有过伤疤?”

百花木然摇头道:“自我记事起就有了,从耳根到嘴角……”

“那便是她自己划的了。”平大娘子低头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及笄之后,她参加了几次诗会,一时才名鹊起,钱家二郎倾慕于她,却又与颚国长公主之女早有婚约,便有心将你母亲纳为平妻。”

“哪个钱家?”百花倾身向前追问道。

“吴越国之王,临安钱氏。”

百花喃喃道:“我从未听母亲提及这一姓氏。”

平大娘子叹道:“许是不愿提起吧。李氏南唐覆灭后,吴越王钱弘俶纳土归降,辞了国号,改封邓往,端拱元年暴卒辞世了。钱俶第七子钱惟演随他归宋,其人博学多才又极会趋炎附势,一度炙手可热、官至枢相。”

百花骤然想起爹爹曾说娘亲“不受于褐宽之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竟是这样的缘由。

“彼时钱家托了人去你外祖府上说媒,你外祖只你娘一个独女,早已决定要留在身边招赘,因而婉言谢绝了媒人。”平大娘子接着道,“不料过了几天钱家遣了自家的婆子登门,好一通威逼利诱,你外祖一气之下派人撵了出去。”

“在姨母看来,这事会不会是钱家寻仇?”

“若说你娘宁肯毁容也不肯嫁作钱家平妻,此举兴许会惹怒钱家。”平大娘子摇头道,“但对于钱家来说,正当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之际,想在官场上打击对家岂不是易如反掌,届时将你外祖一家贬至莽荒之地,岂不比杀人放火来得稳妥而又痛快?”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百花道:“不知钱家如今是什么景况?”

平大娘子劝道:“此时不一定是钱家所为,况且事情过去已久,即便当年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过,如今也被抹平了,你这样查下去,岂不是大海捞针?”

这话听来倒十分耳熟。

百花愣了片刻,嘴角竟噙了几分笑意:“正因此事扑朔迷离,我好不容易抓到一丝线索,更要追查下去,更何况我外祖一家向来洁身自好、刚直忠义,若真要论起被人寻仇,这钱家首当其冲。”

从前拧不过魏菁,如今连她的女儿也拗不过了。

平氏颇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道:“刘太后驾崩后,钱惟演没了依附、连遭贬谪,听闻前些年在汉东病逝了。若是当年的事真和钱家有关,想来钱家的老仆中定有知情的。”

百花点头道:“那我便去一趟汉东。”

“你一个人去?”平氏担忧道。

“姨母大可放心,爹爹特意遣了名得力的护卫跟着我,从关外一直走到汴梁都没遇上什么乱事,去一趟汉东自然也不会有危险。”

平氏闻言也不再多劝,珊瑚见两人话毕一茬,立刻端了茶点上来。

心事一去,平氏这才有了喝茶的兴致,还未端起茶杯便嗅得满肺清香,心中暗叹这茶叶不俗,搁了茶杯又想起什么似的:“大年里远行的人少,沿路的驿站和随州的住处都不甚方便,二来最近天气也不好,还是等几日再出发吧。”

百花垂眸一恍神,忽而想起上元夜的邀约,问道:“听闻上元的灯会极其热闹。”

“再热闹,看了这许多年也腻了,只有你们这等小女儿家喜欢,你若是想看,就和我家四丫头一同去吧。”

百花心里微微一动,到底没有回绝,只道:“多谢姨母好意。”

26 妙春堂

平氏此番是瞒着家中出访,因而也不好久留,两人便闲话着往门厅去,又约了改日一同赏梅喝茶,百花这才将平氏送上了车。

回到饭厅上来,白芷又将早间吃了一半的粥煨热了,百花正吃着,听见白芷道:“雪儿姐姐怎么来了?贺娘子好些了吗?”

方才送走了展昭一行,贺兰吃了两口饭便觉胃肠不适、又回房歇着了,百花见雪儿前来,只怕是情况更严重了些。

“比前两日更不好了,”雪儿愁道,“方才回去才看到身上还起了疹子,姑娘说自己抓的药吃了不见效,不知能否找个医馆瞧瞧。”

百花搁了碗筷,等到白芷领了雪儿上堂来,便吩咐白芷让陈聪请大夫去,雪儿忙道:“多谢公主关怀。姑娘说今日已大年初三了,自己成日里闲着也没精神,这才容易生病,若是能去一趟医馆瞧瞧、问一问见习拜师的事情,一忙起来,也许能好得快些。”

百花思忖着这话倒也有理,点头道:“请贺兰姐姐出来吧,我陪她一道去。”

车辇缓缓往报慈寺街驶去,贺兰倚在车窗边,连日食欲不振让她又消减了些,比之从前的妩媚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憔悴。

贺兰见百花望过来,面带歉意道:“劳烦公主陪我跑这一趟。”

百花笑道:“我成日在府里也是闲着,姐姐也说了——多出来跑跑、找些事情做,这才不易生病。”

“公主的要事办妥了吗?”

百花低头叹道:“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从前的当事人有的天南海北,有的阴阳相隔。眼下刚有了些眉目,还不知该如何着手呢。”

贺兰沉吟道:“若是陈年旧案,能否找那位展大人帮忙?”

百花深以为然——若是能找他帮忙,兴许能查到三十年前翻供的那名军巡铺兵士,只是这许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那人还在不在京城。

两人各怀心思,随着马车晃悠悠摇到了妙春堂。

妙春堂坐馆的大夫不过十余人,好在来问诊的并不多,倒也不显得局促。

京中各世家都有惯用的大夫,平日里都是按时出诊请脉,除此之外,也有身怀隐疾、不愿透露身份的贵家娘子亲自到医馆来寻医问药,因而门前的接引童子瞧见百花二人衣着不凡,也不多话、径直引了人往二楼去。

二楼上只两间厢房,百花一行跟着那童子进门去,见里头坐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那童子低声同那老者耳语几句,这才揖礼告退、阖上门去了。

贺兰入了座、伸手搭在脉枕上,那老者搭上贺兰手腕、三指微动,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再换了左手来诊,眉头愈发紧蹙,良久才道:“娘子无病。”

雪儿正欲开口,却听得贺兰笑道:“奴家并无隐疾,只是水土不服罢了。”

那老者闻言一愣,复而笑道:“是了,是水土不服。”话毕展开药方,提笔问道:“不知娘子从何处来?”

“西北高原。”贺兰笑道,“听闻中原医学博大精深,特慕名而来。”

那老者低头拟着药方,话语中带着隐隐笑意:“原来娘子不是来看病的。”

“是为看病,也为求学。”贺兰坦诚道。

“医者就是一把骨头,在汤头方剂里泡得久了,就通透了。”老者摇头笑道,“娘子大可当个闲时的消遣,不必和自己较真。”

“病因之始溃于肠,沸水能治矣。”贺兰肃然起身,同那老者揖礼道,“小女子自西北高原而来,即便在《阿耶本达》里泡上一生,亦只知以沸水治疗肠胃顽疾,以酥油熬化来止血。此生有幸来汴梁一回,还望老先生不吝指点。”

“沸水如何用得?酥油又如何止血?”老者疑惑道,“何为阿耶本达?”

“《阿耶本达》乃是天竺医论。小女子故地草木稀疏,不仅用沸水酥油治病,更以青稞酒糟、金矿水银入药——皆是绝处求生的无奈之举。”

以金石水银一众剧毒之物入药,老者也有所耳闻,再见贺兰满目皆是诚恳与严肃,好奇和无奈一时在心底翻腾。

良久,老者才叹道:“我许家不收外徒。”

贺兰眸子一暗,正欲揖礼拜谢,却又听得他道:“但我年纪大了,这眼睛也愈发不行了,你若愿意,就留下来替我写方子吧。”

百花闻言满心欢喜,见贺兰对着许老深揖一礼,语带笑意:“学生对中原草药尚且生疏,还望先生容我先行熟悉,明日再来写方子。”

许老满面和煦地点点头,扳动了桌边的机括,门边一阵清脆铃响,立刻有童子推门进来。

“带这位娘子去认一认铺子里的药材。”许老吩咐道。

那小童点头道:“娘子随我来吧。”

百花一行跟着出来,瞧见那小童又推开旁边厢房的门迈了进去。

贺兰转身道:“难为娘子陪了我这许久,眼下事情已妥了,娘子不如早些回府歇息。”

“也好,”百花同她点头示意,“晚些时候,我让索迪尔来接姐姐回府。”

下得楼来,只见医馆里已空无一人,账房里仅剩的小厮也伸长了脖子向外望去;这头听见动静,回头瞧见一位样貌绝美的娘子,颇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道:“今日伴射之臣胜了辽国使者,外头有人拦路献诗呢,娘子也去看看吧。”

听着虽有些意思,百花却无心往人多的地方去,出来逆着人群走了几步,听得周遭都是议论此事的民众。

有零碎的只言片语飘扬而来:“这骑马游街的是谁啊?”

“也许是狄钤辖吧,”不知谁人的声音满含期待,“听说他今日去琼林苑伴射了。”

百花闻言脚步一顿,又听得有人问道:“哪里的狄钤辖?”

“西北战场上的狄将军,听说功夫了得,连范相公也赞不绝口呢。”一语说罢,人群却骤然骚动起来,那人张望道:“哟,那边怎么了?”

“出人命了!有人暗害朝廷官员!”

“谁出事了?”

“还能是谁,今天出风头的那位呗!”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百花心里咯噔一声,即刻转身顺着人群往回看去,耳边的嘈杂声登时成了模糊的嗡嗡然,却又清楚地听见有人道:“人都掉下马去了,没射死也摔死了。”

是他吗?

一定不要是他。

27 伤绮罗

熙熙攘攘的人群往西边排去,中间被禁军开出一条道路来供伴射之臣游街。

原本尚耐心等待的民众忽而听得前头出了人命,一时都簇拥着往西边挤去,维稳的禁军禁不住推搡、渐渐被挤散开去,场面一时混乱得无法控制。

索迪尔赶上前来紧紧护着百花和珊瑚二人,无奈人群实在密集,三人被席卷着往西边挤去。

百花无暇他顾,一双眸子远远地望着西边人群聚集处,成群的官差拨开民众进到路中间去,层层叠叠的官服青衣将事故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看不见里头的境况。

前头有人目击了事故,摇头道:“方才还被拦路献诗呢,这会儿连命也没有了,还真是乐极生悲啊!”

有人附和道:“是啊,瞧着年纪轻轻的,只怕还没娶妻呢,这就没了。”

“是谁啊?长的什么模样?”

后头的人听不清那人说话,都猛地挤上来,百花站的不稳、被挤得一个踉跄,忽而手臂被人一拉、脚下一乱,整个人往侧面倒去,狠狠地撞到旁人身上。

她忙稳住身形意欲起身,不料又被人扶住肩头带出了人群,百花心里一惊、抬头去看,只见那人下颌角流畅而硬朗,鬓发间小字若隐若现、刺的是一个“狄”字,霎时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来。

她低头站稳了脚步、转身从他的手臂环绕里脱离出来。

“你怎么到这来了?”狄青低头问道,“人这么多,受伤没有?”

百花垂眸摇了摇头,淡淡道:“人太多了,走在路上就被挤过来了。”

四周太过嘈杂,狄青听不清她说话,只道:“你等我片刻。”

站在人群之中的空地上,四周看热闹的民众也不时地往百花身上瞥来,百花早已司空见惯这等场景,只举目往远处望去,还未寻着珊瑚二人的身影,便听得狄青走近道:“我送你回府。”

百花不敢抬眸,只微微颔首,同他并肩往外走去。

“狄钤辖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一旁开路的禁军见了两人都笑得意味深长,一面打趣狄青、一面替二人开了道。

二人逆着人群往北边去,夜色从东边渐渐拉过来,路旁的酒楼也陆陆续续点了灯来。

嘈杂之声渐渐远了,四周安静下来,狄青终于听得百花轻声道:“那位伤者如何了?”

“不知哪的暗箭从后头射中了肩部,索性没伤着要紧处。”狄青声音有些低沉,“开封府已介入调查了。”

百花点点头,又道:“你今日也去伴射了?”

“说是去伴射,实则是去护驾的——如今宋辽两国关系紧张,上面怕秦王在琼林苑出事,特地从兵马处衙门增派了些人手加入伴射队伍。”

“耶律重元来汴梁了?”

狄青点点头,又听得百花问道:“听说,辽国要求娶公主,不知是哪位?”

“今上子嗣缘浅,眼下只一位福康公主,如今年仅四岁。”

百花叹道:“若为两国和睦,兴许会在宗室中挑选年龄相当的女子封为公主吧。”

狄青转头,见她侧脸平静如深潭、不见丝毫情绪起伏,心中一阵怅惘,低沉道:“听闻辽国开口要的就是福康公主。”

夜风褪尽了热气,凉飕飕地灌进衣裳里,百花只觉得这寒意彻骨、忍不住低头苦笑:“那也没有办法。谁怜一曲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牺牲自我以平靖胡尘的,又何止昭君一人。”

“那你呢?”狄青停住脚步、脱口而出。

百花的背影微微一僵,情不可闻地长叹一声,淡淡道:“造国字,献良弓,上战场——我从得到公主这个头衔的那日起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给自己博取这一点点自由。”

冷风吹过,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若是连这一点点自由也不能奢求,我也只能听天由命。”

“听闻贵国有位张大人”狄青心里狠狠一酸,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说什么呢?

听闻贵国有位张大人倾慕于你,与其远走敌国、不如嫁与他为妻,兴许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狄青低头自嘲似的笑笑,见百花回过头来,华灯初上的夜市衬得她凄丽艳绝,她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不屑:“若是没有选择的自由,嫁给谁都是勉强;与其嫁与他人草草一生,若是能以此卑微之躯庇护我大夏子民,我也再无他求了。”

狄青豁然开朗——她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抉择,他早该明白。

“贵国国主英明神武,乃是真豪杰,想来不屑牺牲子女以求和。”

百花闻言粲然一笑,抬眸道:“待我回到兴庆府,定向陛下转达狄将军的赞誉。”

不过提及此事,狄青便生出了满腔的失落,便又要故作洒脱问道:“什么时候回去?”

“办完了要办的事,自然就要回去了。”提及此处,百花便想起托展昭帮忙调看卷宗之时,“说来还有一件事,想请展大人帮忙。”

狄青闻言一愣,复而奇道:“你认识展昭?”

百花这才将昨夜一众人闯入宅子避难、晨间又一起讨论案情等事说了,又道:“他们走后,又有一位家母的故人到访,说起了当年的旧事。因着事情久远,我便想着,是否能托展大人帮忙、查阅查阅天禧三年开封府的卷宗,也许能有些别的线索。”

狄青听她说得模糊,心知她是不愿与人提及此事,便也不多问,只道:“改日见了他,我替你转达此事。”

百花点头道:“只是年代久远,档案卷宗查阅起来兴许有些费力,怕是要劳烦展大人了。”

两人一路闲话着回了清晖桥,陈聪远远地瞧见二人便往里间秉了珊瑚。

珊瑚满心担忧地迎出来,不想却瞧见自家主子旁边还跟着那位俊俏的狄钤辖。

两人悠悠地从桥上走来,粼粼的河水和隐隐约约的灯光映着一对璧人,实在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珊瑚恨不得跑回去将白蒿从被窝里挖出来让她看看这一幕,恍神间二人却已走到眼前了,她忙上去替百花系上斗篷,冲狄青笑道:“狄钤辖进来喝杯热茶吧。”

28 貔狸肉(元旦加糖~)

狄青一双手在冬日的寒风里吹得冰凉,此时终于递出手中一直提着的食盒,一面婉言谢绝道:“喝茶就不必了。这是今日官家赏下的契丹吃食,就当是替两位义弟来府上叨扰赔罪了。”

珊瑚见百花未开口拒绝,便上前接过那食盒,盒子触手细腻滑润、怕是比从前在兴庆府用的东西还金贵。

狄青握了握冻得有些僵硬的右手、正欲开口告辞,却见百花一双眸子隐隐含笑、听得她道:“若是无事,就喝杯茶再走吧。”

狄青一哂,他还能有什么事?

珊瑚见狄青也没开口拒绝,屈身福礼道:“狄钤辖请。”

进了花厅来,白蒿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厅上,瞧见珊瑚手上提着食盒,好奇道:“哪里来的好东西?”

“狄钤辖送来的,说是宫里头赐的契丹吃食。”

白蒿闻言精神一振,转头便瞧见百花二人并肩走上花厅来,心里登时熨帖无比。

珊瑚撞一撞她,催促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收到后头去。”

白蒿挑眉同她使了个眼色,走到百花跟前道:“奴婢瞧那盒子里的东西稀罕,想必狄钤辖也还没吃过,倒不如取些来尝尝?”

白芷正好点了茶来,闻言道:“若要吃这些,倒不合喝茶了,不如奴婢去煮两壶屠苏酒来?”

“在这花厅上喝酒有什么意思,去去园子里喝才好呢——暗香亭的梅花好像开了,奴婢路过园子里的时候闻着香呢。”

狄青听着几人一唱一和颇为有趣,转头又见百花倾身向前、目光里掩不住的期待。

百花心里仍顾忌着礼数,抬眸笑道:“先取些来尝尝。一会儿让索迪尔送狄钤辖回去,顺道接贺兰姐姐回来。再把小火炉搬到亭子里去,我自己来煮酒。”

珊瑚正要应下,却被白蒿掐了一把、听得她道:“贺娘子近来身上不好,每日只能用些汤粥,哪能吃这些、更不说喝酒了。狄钤辖若是无事,不如留下来赏梅喝酒吧。”

他还能有什么事?

见百花斜睨他一眼,狄青微微颔首,挑眉笑道:“那就,叨扰了。”

百花低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起身先行往园子里去了。

冬日将尽的时候,院子里的腊梅总算开了,虽不比红梅娇艳、不比白梅清丽,却有着独一份的沁人心脾。

暗香亭里搁上几个火盆便烘出了几分暖意,小火炉上的屠苏酒轻轻翻滚着,酒气混着腊梅的暗香更是醉人。

此情此景,百花难免有些挂念李元昇、笑道:“兴庆府的梅园里也有一处暗香亭。”

“耿耿忆琼树,天涯寄一欢。”狄青记得她的小院前头题了这两句诗、他还特意请教过范纯佑其中的意思,如今听她给这凉亭起了同样名字,想她多是挂念兴庆府里的人事,因而问道,“如今身在汴梁,牵挂的是兴庆府,从前题下这诗的时候,挂念的是谁?”

“是我娘,天圣九年她罹难了,我跟着我爹去了河西。”百花揭开盖子,酒气扑面而来,她伸手轻轻拂开、淡淡道,“我一直挂念着她,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中原了,才题了这两句。”

“你说的那桩旧案,是和令堂有关吗?”

百花手微微一抖,勺中酒微微洒出了些,顿了一顿才道:“嗯,天禧三年,龙津桥的魏家遭了火灾,我想查一查当年的事情。”

狄青见她神色黯淡了些,不想扰她的兴致,转而道:“这屠苏酒的味道倒颇为熟悉。”

百花抬眸,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腊药是玉娘子送来的,酒的味道自然就和玉府的一样。”

狄青讪讪搁了酒杯,还不知说些什么来找补,却见百花已拿起桌上的貔狸肉,靠近了一嗅、好奇道:“这是什么稀罕东西?”

“是貔狸肉,听闻肉质极为肥美,在契丹都只用于接待上宾。”

“貔狸?莫不是辽国才有的稀罕物种?”

“倒也不是,”狄青低头笑道,“若是在中原,貔狸便被称作黄鼠狼了。”

百花一惊,忙将那肉放回盘子里:“野生黄鼬多以鼠蛇为食,如何吃得?”

“虽说是野味,这貔狸却是宫里头用羊乳喂出来的。”狄青伸手拿起她舍掉的那块带骨肉,笑道,“今年得了这一盘,许多人都眼红着要跟我换呢。”话毕咬下一口,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眉:“果然好吃,尝尝?”

百花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到底忍不住诱惑尝了一口——那肉果真肥厚鲜美——她点点头道:“只是太膻了些。”

“我还想你在西北待了这许多年,吃惯了党项菜式,会嫌这肉不够味。”

说及此处,百花忍不住得意道:“我有陛下御赐的厨娘,听说是从前伺候李顺容的。”

“李顺容?”狄青笑道,“是狸猫换太子的那位李顺容吧?刘太后驾崩后,今上已下旨尊她为壮懿皇太后了,听闻官家有心将福康公主下嫁到李家,以扶持母族、弥补孝心。”

“到底是欺负那位公主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百花叹道,“不过也好,早早地被定好了去处,也不必生出些别的心思,也不至于太难过了。”

“什么心思?”狄青脱口而出,谈的是福康公主,问的却是她。

见她闻言抬头,一双眸子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狄青顿时福至心灵,直勾勾地望回去,期盼着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百花被那眼神灼得心慌,低头饮下一杯酒、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又不是你大宋子民,哪里知道福康公主的心思。”

一句话搪塞过去,不料狄青不依不饶,语气带着些严肃的认真:“那你呢?”

外头又起了风,炉子里跳动的火光映着她的眸子格外明亮,却又因喝过酒而有些朦胧水汽。

狄青如同溺水者一般期盼着她的回答,充耳都是自己心跳的怦怦声。

“是不是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白蒿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在梦中的二人顿时被惊醒,不约而同地望向园子里。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夜空也热闹了几分。

“竟然下雪了。”百花惊喜道。

楚清若是瞧见这雪夜饮酒的乐事,还不知道要怎样眼红呢。

百花连喝了好几杯,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她拥了斗篷快步走下凉亭来,置身于漫天大雪之中,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愉悦。

狄青也随着走到园子里,见她伸出双手去掬那雪、模样是少有的天真幼稚,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不可遏制地塌陷下去。

百花转头见他也站在雪中,两步走到他跟前,一双眼睛亮亮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她满身,她昂首笑道:“我的心思,总是会让人难过的。所以,就不必说了。”

一句话含含糊糊地说完,百花转身便钻进梅林里去,余下狄青一人呆立雪中。

望着她若隐若现的身影在树影间穿梭,再把她方才的一句话品了千百回,狄青心中的喜悦终究是压过了无奈和苦涩,低头轻笑、自言自语道:“分明已经说了。”

而对我来说,能和你煮酒赏雪、促膝共话,即便是饮鸩止渴,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29 心头好

时辰渐渐晚了,加之又下起大雪来,百花担心狄青回程不好走,特地吩咐索迪尔套车送送他。

两人出了门来狄青才出言谢绝了这番好意,自己冒雪往回走,好在一路无风,并不十分冷。

回到通济巷时,已快到戌正了,周身的酒气已散得七七八八,可心绪却一如往初地翻涌着、激荡着。

张衷来开门时便见自家大哥笑得春意盎然,忍不住打趣道:“哟!去了清晖桥,还舍得回来呢?”

狄青心情正好,也不和他计较,只推门进来、口中问道:“你怎么知道?”

张衷拉住他道:“一群人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我就去了兵马处衙门上,有人说瞧见你同一位天仙似的娘子去了——除了那位公主,还能有别人?”

狄青这才恍然大悟道:“今日玲儿回门。”

“幸好今日去的是我,找了个借口帮你打了掩护。”张衷顿时摆起谱来,“这个人情你可记好了,下回记得还回来。”

“是不是阿青回来啦?”里头玉通家的高声问道。

“是啊,可算回来了。”张衷一面应声,一面给狄青使眼色。

“好兄弟。”狄青拍拍他的肩、笑着奉承他一句,抬脚就往里头去了。

张衷一路小跑跟着他,压低了声音道:“等等,咱们还没对好口供呢。”

狄青满脸胸有成竹的回望他一眼,脚下却未放慢半分。

“怎么耽搁到这会儿啊?”玉通家的替他盛了碗滚烫的热汤,迎上前来替他脱了大氅,“落得这一身雪,可别把娃冻病了。”

狄青对着张衷一挑眉,笑道:“今日街上出了事,我跟着去开封府协助调查,所以耽搁了。”

张衷心底连连咋舌——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比如他、哪怕说真话,也老被当作骗子;再看看自家大哥,这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还哄得人冷了热了地替他担心。

“舅舅抱抱!”念念不满狄青无视她,爬上桌来叫嚣着。

狄青伸手捞过小姑娘,见她粉嘟嘟地像果子似的招人喜欢,笑着逗她:“念念这几天有没有闹别扭啊?”

念念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掰了掰手指头,嘟哝道:“一个。”

“是一次。”郑裕满眼都是疼爱,拉了念念的小手道,“跟舅舅说,咱们念念昨天闹了一次别扭。”

狄青见郑裕这模样是打心眼里疼爱郑念,心里也替玉玲儿高兴。

郑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冲念念道:“来,爹爹抱。”

郑念别过身子去,小手拉住狄青的衣裳,鼻子里哼哼道:“要舅舅抱。”

玉玲儿满眼的柔情都快溢出来,轻声哄她道:“舅舅还没吃饭呢,等舅舅吃完饭了再让舅舅抱好不好?”

郑念抬头望了一眼狄青,讨价还价地要玉玲儿抱,这才撒了手。

玉通家的见状笑道:“念念和阿青倒不生份,年前阿青刚回来那天就要黏着他。”

郑裕笑着打趣道:“想来是大哥招小女娃喜欢。”

张衷听见这话便来了劲,乐道:“岂止是小女娃喜欢,要是今天游街的是大哥,只怕还没被箭射中,就被娘子们的绣球砸晕了。”

今日伴射之臣遭袭的事已传遍了汴梁城,玉玲儿担忧道:“今日游街遇袭是怎么一回事?”

狄青低头喝了两口热汤,语气沉重道:“这事还没查清楚,如今也不能胡乱猜测。幸而仲达没什么大碍,只当是多了几天休沐日了。”

郑裕见她眉头微蹙、忙揽了她的肩嗔怪道:“又在胡思乱想了。”

李宜也笑着劝道:“大哥的身手可是没话说,妹子你就别操这份空心了。”

几人又热热闹闹地说了半晌话,因郑裕二人还要赶回自家府上去,既和狄青打过了照面,又担心一会儿雪大了路不好走,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年前狄青回玉府的时候没碰到玉玲儿,这会儿等着郑裕去叫车的间隙才得闲话两句:“今日回来晚了,过几日空闲了,咱们去白矾楼好好喝几杯。”

玉玲儿笑着点点头,又道:“没想到那位姓魏的娘子就是百花。”

“她身份敏感,往后有空我再和你细说。”狄青低声道,“郑裕选的宅子好,你打点得也好,我还没得及谢谢你们呢。”

“大哥与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玉玲儿淡淡笑道。

狄青低头揉了揉念念的头发,笑道:“情谊归情谊,礼数归礼数,正巧今日得了一匣子黄金的赏赐,明日拿到了就请人打成首饰,算是给念念的嫁妆。”

玉玲儿低头看了看怀中睡熟了的女儿,笑道:“那我就替念念谢谢大哥了。”

几句话的功夫,车已停到门上,郑裕上前扶着自家妻女上了车,迎着风雪悠悠地去了。

回到饭厅上来,玉通家的往那火炉子里又添了些炭,随着玉通回屋歇息了。

狄青回了座上,提起酒壶自酌自饮起来。

张衷和李宜对望一眼,阴阳怪气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贪起酒来了?”

两人一左一右在狄青身边坐下、自行满上一杯同他共饮。

“大哥今日得了赏赐,自然高兴。”李宜试探道。

“肤浅!”张衷鄙夷地睨了李宜一眼,“大哥这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嗯?”

狄青坦荡荡地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几时回来的?”

“雨停了才从清晖桥出来,等到把杨统制送回府上,回来都快到午间了。”

“案子怎么样了?”

“昨天夜里没查着赃物,展大人一早回开封府调查铸钱监的工匠去了。”

张衷插嘴道:“那位公主还真厉害,把事情猜全了不说,还能指点展大人办案,啧啧。”

“她啊……”狄青笑着又满饮一杯酒,那酒凉凉地滚下肚去,却让五脏六腑都熨帖地暖起来。

张衷见他笑得得意,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聊下去,又听得李宜道:“只是展大人和杨统制还不知道魏娘子的身份,对她多有防备,大哥不如找个机会说说清楚,也免得他们多疑。”

“二哥你是不是傻?”张衷忍不住道,“魏娘子是西夏的公主,你跟杨统制说了,她还不得半夜爬墙去血洗魏宅?”

李宜一本正经道:“杨统制虽然憎恶西夏,却也是因为两国宣战的缘故,哪里有你说的那般胡搅蛮缠?”

张衷撇了撇嘴道:“不信你就试试。到时候她听了跳脚、把这事捅到外头去,或者是去找公主的麻烦,你等着看大哥怎么收拾你。”

李宜低头思索了片刻,又望了望狄青,听得他道:“不必可以去说,明日我有事要找展昭,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30 不可为

狄青大年里当了两天值,李宽便大发善心地批了几天的假,准狄青在家休沐。

因心里记挂着百花的嘱托,狄青也没闲着,第二日一早便往开封府衙门上去。

“狄兄?”展昭出来瞧见来人是狄青,免不了有些好奇,“你怎么来了?”

狄青笑道:“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正好,我也有事想问问你。”展昭说着,同狄青找了处僻静的墙边站着说话。

狄青心里猜到他要问什么,摆出一副早有成算的姿态,抬了抬下巴道:“问吧,什么事?”

“魏娘子是谁?”展昭直截了当甩出这一句,见狄青脸上波澜不惊,心想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狄青却不回答,微微挑眉道:“展大人以为她是谁?”

“不是中原人。”展昭一面出言试探他,一面打量他的神色,“是西夏人?”

“怎么看出来的?”

“单看骨相身材,魏府众人就和中原汉人的大不相同。”展昭沉吟道,“魏宅的护院身手非凡,女使更有一手绝佳的点茶技法——那茶叶更是稀罕,像是御用的龙凤团茶。”

展昭见狄青深色微变,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接着道:“王公贵族?宗室皇家?”

“是公主,西夏的百花公主。”狄青本也无心相瞒,索性就此点破;转念再想自己还有求于展昭,刚好趁此机会奉承他两句,“展大人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佩服。”

“都攀扯上公主了。”展昭毫不示弱,咧嘴一笑、拍了拍狄青的肩膀道,“狄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狄青笑道:“展大人不去查封魏府?”

“这大宋律例可没有哪一条说不许西夏公主来咱们汴梁,”展昭一本正经道,“既然没写,自然不能滥用职权。”

见狄青无言以对,展昭心情大好,又道:“不知狄兄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天禧三年京中有一起火灾,不知能否查到当年的卷宗?”

展昭沉吟道:“开封府早设了架阁库,想必翻查起来并不难,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龙津桥魏府的火灾。”

“魏府?”展昭似笑非笑,“又是魏娘子的事?”

见狄青点点头,展昭故意取消他道:“昨日我也在魏娘子府上,却没听她提起。既是她的事,怎么她自己不提,反倒是你来替她说?”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喜欢她?”展昭倒不怎么震惊,只隐隐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听都像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恶俗桥段。”

狄青坦然笑道:“她可不只是个美人。”

“这话倒是。”展昭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昨日没有查获赃物,我原想派人围了那地方,顺着线索慢慢调查。谁知魏娘子却同我说了一番铸钱监的门道,我昨日从清晖桥回来便将宝元以来的铸钱匠人全部摸排了一遍,果真查出些端倪了。”

“查出些什么?”

“铸钱的匠人大多是终生留用的,即便铸钱监奉职人数减少,朝廷也会安排到别的衙门当差。但近两年的名册中却有不在官府里供职的,人数不多,我一家家问过去,不出五天就能查到嫌犯。”

狄青担忧道:“你这样查会不会惊动私铜贩子,就怕到时候只查获到私钱作坊,贩铜的人反倒溜之大吉了。”

“打击私铜是户部的差使,我也做不来。只要把这汴梁城里的私铸窝点都捣毁、让百姓手里的恶钱尽快回流,我也就问心无愧了。”

狄青偏头略一思索,提议道:“我帮你摸排名册上的人,你替我查一查天禧三年的卷宗,如何?”

“你不必当差了?”展昭好奇道。

“得了几天补休。”

“也成。”展昭正要转身回衙门里拿名册,又将信将疑地回头来:“狄兄会查案吗?”

狄青满脸不屑地笑道:“我会不会不要紧,张衷会就行了。”

想当年,张衷可是五句话之内就和卫国公府的小厮打得火热,十句话就把玉家的住址问了出来——放眼整个开封府衙,只怕也找不出这样的鬼才。

展昭略一思索,也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衙门里取册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出来,将手中薄薄的手札递到狄青手中:“如今不在官府供职的一共六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都写了个大概。为防万一,我还在每人后头记下了与之相熟的旧识,若是去了地方没找着人,多半能从他们那问道。”

狄青随手翻看两页,见上头记得清晰明了,又听得展昭思虑周全,心中肃然起敬,带着满怀的使命感回通济巷找张衷去了。

展昭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里满是羡慕——什么时候能有人自甘放弃休沐的时间来替自己办事啊?

狄青在外头走了这一遭回来,瞧见只李宜一人在院子里劈柴,好奇道:“张衷呢?”

“还在睡呢。”李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坐下来喝水,“大哥去哪了?”

狄青道:“魏娘子有件事情想托熊飞帮忙,我刚刚去了一趟开封府衙帮她转达了一番。”

李宜沉默半晌,吞吞吐吐道:“大哥,我有一句话,不知”

“你我是生死患难的兄弟,”狄青出言打断他道,“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魏娘子再好,也是西夏的公主,大哥不该和她走得太近了。”

狄青只当他是担心被人得知百花的身份惹祸上身,故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李宜摇头道:“从听到魏娘子来汴梁的那天起,大哥就没有分寸了。”

狄青一愣,又听得李宜道:“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大哥何必要在她身上费心思,白白错过了身边的好姑娘”

“我去叫张衷起床了,答应了帮熊飞查案,可别被他这没完没了的瞌睡耽误了。”狄青拍了拍李宜的肩,起身往里头去了。

李宜望着狄青的背影暗自叹息——

在延州的时候那样冷静清醒,怎么一回了汴梁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杨统制哪里不如那位公主了?

31 庆历通宝

听说是去走访铸钱的匠人,张衷便觉得十分无趣,刚翻个身过去又听到狄青说替他作副手,张衷立马来了精神,满怀斗志地起身收拾了、跟着狄青出门来。

李宜仍然坐在院子边上喝水,瞧见张衷和狄青并肩出来,沉默着别开眼去。

张衷见状莫名其妙得很,上前抢过他的杯子来喝了一口,道:“我和大哥去查访案子,你去不去?”

“不去。”李宜心里不知怎的别扭得很,起身拾起斧头劈起柴来。

“不去就不去,耍什么脾气?”张衷嘴上嘟哝着,心里却认真思量起来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惹得他不高兴了,半晌才高声道,“不就是把袜子晾你衣裳旁边了吗,下回晾远些就是了。”

再说了,他那袜子还是洗过的。

狄青暗叹一声,走出房门来、上前拍了拍张衷的肩:“熊飞给我的手扎落在你房里了,去帮我找一找。”

张衷郁闷道:“不是说好你给我当副手吗?”一边说着,一边还是被本能驱使着回房找去了。

支开了张衷,狄青走到李宜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方才失态了,大哥跟你道歉。”

“我早猜到大哥会这样。”李宜自嘲似的笑笑,“反正牵扯到魏娘子的事,大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狄青双肩一沉,故作洒脱地笑笑:“我又不是通敌叛国,也不曾有什么妄想,只是忍不住地想对她好,这也有不妥吗?”

李宜听得心里一酸,也生出了些不忍和愧疚,叹道:“大哥明知道这样没什么用,又是何苦呢?”

见他已释怀,狄青揽过他的肩,说笑似的叹道:“情不自禁罢了。”

李宜转头望了狄青一眼,终究不明白个中道理。

“我没见着什么手札啊?”张衷满脸郁闷地从屋里走出来,“你是不是丢在别的地方了?”

狄青伸手从怀里摸出个三寸见方的簿子,冲张衷扬了扬道:“原来在我怀里。”

“我怀疑你是故意逗我的。”张衷一脸狐疑地打量着狄青二人,见狄青一脸正经地摇了摇头,心里愈发疑惑起来。

“不是查案去吗?”李宜笑着催促道,“再不去,犯人听见风声都跑完了。”

张衷还是头一回见李宜这样阴晴不定,费解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别废话了,走吧,查案去。”狄青拍了拍李宜的肩,转身拎着张衷出门去了。

手札第一页记的那人名叫于发,在铸钱监做工那会儿的住处在甜水巷。

两人一路往南去的路上,狄青已将这几日调查的目的和张衷说了一遍,转眼却见这小子心不在焉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待到快到那住址上的宅子,张衷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瞧见街边提东西的老汉就跑着上前帮忙去,一口一个“大爷”、叫得那人眉开眼笑。

“这位是?”待到转头看见狄青,那老汉反倒生出了几分戒备。

“嗨!大爷您不知道,我这是头一回来汴梁,不认识路,多亏遇见了这位军爷,一路领着我来的。”一番瞎话张嘴说完,张衷还有模有样地对着狄青揖了一礼,暗暗同他使了个眼色,“多谢军爷。”

狄青也依样回了礼道:“小哥不必客气,既然将你送到这甜水巷了,我就回衙门去了。”说罢又冲那老汉点头示意,跟着转身去了。

身后那老汉也并未多疑,反倒热切地关怀道:“这位小兄弟从哪来的,来这甜水巷做什么呐?”

“大爷您别客气,叫我小于就成,我是从云阳来寻亲的。”

“哟,姓于啊,是不是来找于发的?”

张衷心里暗爽——看,办案就是这么简单!

狄青在甜水巷口寻了个茶肆坐着等张衷,却听得一旁的人闲话道:“今日我那银票去钱庄还钱,一百贯的银票,就兑了九十五。”

“嘿!哪家钱庄啊?”有人好奇道。

“这不明摆着讹你钱吗?赶紧去开封府告他去啊!”有人义愤填膺。

“不是讹钱,是如今这铜钱更值钱了。”方才说话那长脸小生摆了摆手,“前些日子官府回收铜钱你们都听说了吧?”

“那不是因为如今改元了,要用“庆历通宝”来换旧钱吗?”

长脸小生笑得一脸得意:“那都是哄你们的。钱庄的人可偷偷和我说了,官府用银子来换你们的钱,就是想让银子不值钱,让铜钱升值,这样庆历通宝一发行,国库不就赚大发了吗?”

有人不解道:“这是什么道理?”

有账房打扮的人解释道:“你想想啊,官府把大伙手上的铜钱收走一半,市面上的银子一多、铜钱一少,同样的银子能换的铜钱不就少了吗?这时候官府的法钱一花出来,不就是换走了双倍价格的银子去充实国库了吗?”

狄青闻言皱眉,又听得一人道:“没听明白。”

那账房先生不耐烦道:“就打官府手上有一百两银子,从你这换走一百贯钱。市面上银子一多、钱一少,原来一两银子换一贯钱,就变成一两银子半贯钱。这时候官府的新钱出来,半贯钱就能从你手上换走一两银子,那他收走的一百贯钱就能换二百两银子。”

众人闻之哗然,有人惊叹道:“换来换去,他一百两变二百两,我一百贯变五十贯了?”

有人仍然懵懵懂懂道:“我还是没明白”

那长脸小生笑道:“不用明白。你只要知道,这铜钱往后会越来越值钱,而银票和银子会不值钱就行了。今天早上钱庄的人偷偷跟我说了,换银子还是能换一百两,换钱就只能五十贯了——随便走到哪家钱庄都是这样,往后只会兑得越来越少!”

一句话在人群中炸开了锅,茶肆里七嘴八舌地闹起来——

“那怎么办啊?”

“那银票还留着干嘛?不如全部换成铜钱得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没准儿就是钱庄联起手来讹咱们!”

“话说完了,诸位爱信不信。”长脸小生笑着起身道,“在下告辞了!”

狄青隐隐觉得蹊跷,往甜水巷里望了望、不见张衷的影子,低头略一思索,悄悄跟着那长脸小生后头去了。

32 将计就计

狄青一路跟着那长脸小生绕过马行街,见他一路上零零散散买了些杂用零嘴儿,一摇一摆地绕回了桂花巷。

桂花巷里植了两行桂树,如今早过了开花的季节,枯枝落叶显得有些衰败。

循着巷子又行了百余步,那小生在一户不大不小的民宅门口停了步、正欲抬手叩门,只觉得双肩一沉、身体被大力带着往后倒去,直至后背撞上硬梆梆的墙体,又见眼前黑影一闪,脖子上也传来一阵冰凉。

那小生吓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站着一位好生威风的男子,战战兢兢道:“好汉饶命啊!”

狄青撤了手中尚未出鞘的大刀,目光一凛:“开封府查案,不得隐瞒。”

听说是开封府的人,那小生反倒松了一口气,哭着喊冤道:“官爷明鉴啊,小人世世代代都是良民,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啊。”

“方才在茶肆里那番话是谁让你说的?”

那人愣怔了好一会儿,待到回想起方才在茶肆里说的一番大话,想着定是那议论官府的坏话给自己惹了祸,恨不得抬手就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抬头再看着狄青一脸阴沉,接着喊冤道:“小人哪懂这些啊,都是来福钱庄的伙计跟我说的,大人不信就问他去!”

狄青故意出言吓他:“不肯说实话,就跟我往衙门里走一趟!”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啊。”那人哭丧着脸道,“这不是年关花了许多钱吗,小人就想着去兑几张银票备用,谁知那伙计和我说了这么大一通——都怪我这张臭嘴爱显摆,才会跑到茶肆里去说那些话,官爷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往后再也不敢了。”

狄青见他这模样不似说谎,将信将疑道:“你兑的钱呢?”

那人立刻换了副笑脸道:“都在屋里呢,整整九十五贯,大人要是不信就去我家看看!就门口贴了大字那家!官爷进去喝两口茶吧。”

“不必了。”狄青转头看了那大门两眼,“若是查出你有半句虚言,我再上门来喝茶。”

说话间的功夫那人已出了满身的汗,见狄青转身欲走,忙揖礼恭送、请他慢走,这才敲响了自家大门。

狄青走出一段路后又驻足回望,见那小生果真进了那贴了大字的黑漆木门,这才转身离开。

出了桂花巷来,狄青并未直接去来福钱庄,反倒在马行街上逗留了一番。

不知是风声传得实在快、还是狄青的错觉,此时走在这马行街上,只觉得到处都是拿着银票往钱庄里办事的。

走到和祥记门口,正好遇上一名大汉从里头出来,身后的包袱瞧着沉甸甸的。

狄青当即拦了他、拱手道:“请问兄台是才从钱庄里换了钱出来吗?”见那人眼神警惕,狄青又笑道:“在下在兵马处衙门当差,方才在茶肆里听见说银票要折价了,特意过来打听打听。”

那大汉换完了银票,面色带着些难以言表的愉悦:“铜钱涨了,银票、银子都跟着折价了。小哥要兑钱就赶紧的吧,不然明日就兑得更少了。”

狄青拱手谢过了那大汉,心里仍是将信将疑,又往城西城南各走访了几家钱庄,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说法,都是一百两银票换九十五贯的兑法,实在是由不得人不信。

傍晚回了通济巷,玉府已摆了晚饭,张衷坐在桌边喝着热茶,瞧见狄青回来、面露不满道:“大哥你去哪了?”

狄青搁好佩刀走到饭厅上,又听得张衷碎碎念道:“早就知道你说给我做副手是哄我的,但你要走好歹也打个招呼啊”

李宜往火盆里添了两块碳,鄙夷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狄青抬手招了李宜过来,将茶肆所闻和午后的走访所得同两人说了一遍,又道:“年前官府回收恶钱被讹传成了操控铜钱升值,只怕是和此前铸造私钱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李宜略一思索道:“展大人不是正苦于没有线索吗,等这事一闹大了,铸造私钱的人定会趁此机会将手里的恶钱换成银票,只要留心听着风声不怕他们露不出马脚。”

见狄青点了点头,张衷撇了撇嘴道:“你们有了新的办法,我是不是能闲着了?”

“你今日查访的结果如何?”

“没查出什么,甲字嫌犯于发是为照顾自家病重卧床的老母才辞了铸钱监的差事,如今开了个铺子打些镰刀斧头一类的玩意儿,没什么反常的。乙字是铸钱的时候烧坏了手,不敢再见火,如今找了个侍弄花草的营生,每日都当值。丙字去年发了一笔横财,盘了个茶铺子,天天守着呢。”

狄青细细听完,沉吟道:“都不像能去铸造私钱的人。”

张衷忙活了整整一天,事情反倒毫无进展,忍不住抱怨道:“是啊!也不知道魏娘子这法子靠不靠谱,查出来的都是些无关人等。”

“如今还不好说,”狄青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幸而这名册上人也不多,你就受累走访一遍,我也好跟熊飞有个交待。”

李宜见二人说罢此事,这才开口道:“今日你们不在,杨统制也来了一趟。”

“来做什么?”张衷听见这名字,浑身的汗毛都跟着一紧。

“来问秦凤路军饷的事还查不查——她说昨日在清晖桥,听展大人和魏娘子的意思是着重查处铸造私钱的事,她就想来问问大哥,展大人有没有同大理寺说军饷的事,若是没有、她就要出面处置了。”

狄青这才想起还有这样一回事,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原本想着展昭追查私铜,没准能顺藤摸瓜找出朝中购置铜矿、假造铜锭来偷换军饷的线索;不想私铜的线索却断了,展昭全身心扑在查处恶钱上,似乎无暇多顾。

原本被贩卖私铜联系着的军饷案和恶钱案如今断裂开来,加上天禧三年的火灾,枝枝节节,弯弯绕绕,实在让他有些头疼。

“要铸私钱一定要有私铜,”狄青低头叹道,“让杨统制稍安勿躁,先把私钱一案查清楚了,我陪她一起调查秦凤路军饷的事。”

33 不翼而飞

杨景和这样急着想要调查清楚军饷的心思于别人来说也许费解,于李宜来说却是情理之中的。

想她从小在杨家将中长大,耳濡目染都是战场上的凶险,将士们在前方浴血杀敌,后方却做出这等中饱私囊、罪大恶极的丑事;加之她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自然比狄青更多了几分迫不及待的愤怒。

见狄青和张衷这一天忙得愁眉苦脸的,李宜犹豫着道:“私钱案牵涉甚广,大哥带着张衷去帮展大人追查吧,杨统制那边——不如我去帮帮她,一来也不至于搁置了军饷的事,二来没准能找到什么相关的线索。”

狄青细细一思忖,欣然道:“这样也好,有你追查军饷一事,我也能对案件进展有些了解。”

“什么案件呐?”玉通家的从后厨出来,刚好听见这最后半截,忍不住担忧道,“会不会有危险啊?”

张衷起身扶了妇人入座,打着哈哈道:“大哥说街上传出了谣言,哄大家去把银票和银子都换成铜钱,大哥在帮开封府的展大人查案呢。”

“哦……”玉通家的若有所思,“那咱们要不要也换些钱来放着?万一这话是真的呢……”

玉通提了酒壶上桌来,听见这话便给她堵回去:“换什么换,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还不够开销?”

张衷笑道:“爹这话在理。”

“铜钱再涨能涨到哪去,等官府的法钱一发出来,不就又落回去了吗?”玉通给三人都倒了酒,面露得意地笑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张衷笑道:“都像老爷子想得这么明白,还有开封府衙什么事儿啊?”

被玉通家的一打岔,狄青愈发担心起这谣言引起民众暴动,心里想着要尽快将这事说与展昭知晓。

待到第二日走访完了汴梁城中的商行,张衷也刚好摸排完手札上的匠人,两人一路往开封府衙去,还未走到便迎头遇见展昭。

“狄兄。”展昭朝他信步走来,一面从怀中又掏出本手札来,“我正好要去找你。”

张衷看了看他手中的手札,又掏出自己怀里那本比了比,乐道:“展大人的手札都是在哪买的?”

展昭低头看了看手中整齐精致的簿子,垂眸笑道:“自己做的。平日里要记的东西实在多,就自己裁了些方便携带的小簿子。”

“展大人的手艺很好,记的东西也有条理,一看就能明白。”

“为了方便翻找,就自己琢磨了些法子,不足挂齿。”展昭淡淡笑着揭过此事,将手中的札记递给狄青,“魏娘子的事查清楚了。”

狄青伸手接过来、却未翻开来看,只蹙眉道:“私钱案有了些新的变动,咱们找个地方细细地说。”

展昭点头道:“好,去哪里?”

张衷目光一转,狡黠道:“不如去清晖桥吧,反正也有魏娘子的事,她应该不介意赏我们几杯茶喝吧。”

说起来,白蒿那丫头的手艺还真好,点的茶比外面强多了。

狄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眼却见展昭也含了些隐隐的笑意:“走吧,去清晖桥。”

园子里的腊梅一开,整个魏宅里都浮动着幽幽的暗香。

百花嫌外头化雪正冷,只肯窝在屋子里看看闲书,正是难得的舒服惬意。

从前在兴庆府时,她虽也常常闭不见客,可心里的烦忧却是一刻也不曾放下;直至来了这汴梁城,将兴庆府、乃至大夏国的一切都抛诸脑后,这才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安逸。

正因明白这安逸是偷来的,在惬意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洒脱,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趣了。

珊瑚推了门进来,瞧见朝着花池的窗户半开着,忙上前去掩。

“让它开着吧。”百花听见动静抬头道,“屋子里成日燃着火盆,闷得很。”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白蒿兴高采烈地蹦进来,乐道:“公主,狄钤辖来了。”

自打二人雪地里说了几句话,百花提及他便有些不自在,低垂着头道:“他来做什么?”

“他们三个人一道来的,说冒昧讨杯茶喝。”

百花犹豫了片刻,终究不知道和他能说些什么,只道:“往后他们来也不必通传了,你们照看着就是。”

“他们还说,公主托他们查的卷宗查到了。”

“开封府的展大人也来了?”百花闻言搁了书册,见白蒿点了点头,跟着起身来,“你先去厅上,我稍后就来。”

白蒿得了吩咐,又小跑着回了前厅,展昭几人正围在一起说私钱的案子,听见脚步声都回头来看。

白蒿霎时将从前学过的形体礼仪全数记了起来,上到花厅来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狄钤辖,展大人,我家娘子随后就到,还请二位稍等。”说罢到一旁接过白芷手上的茶筅来、让她回屋歇着去。

狄青正好同展昭说起坊间关于铜钱升值的传言,接着道:“若是能将这话传扬开去,铸造私钱的匪徒定会耐不住性子出来折价兑换银票。”

“不可,”展昭断然否决道,“只要关乎银钱,百姓总是宁可信其有;若是这话传开了,不出三日便会成堆地涌进钱庄去挤兑银票。若是汴梁城内的银庄都拿不出来足够的钱,一定会招致暴动的。”

张衷总觉得这事蹊跷的很:“官府年年都会收走旧钱,怎么从前没有闹出这些事来?”

展昭沉吟道:“我也想不明白。按理来说,官府都是以等值的年号钱从百姓手里换走旧钱,只有在回收恶钱时会予以折价。年前查处的恶钱虽多,却也不至于波及整个汴梁。”

张衷道:“会不会是那些铸造私钱的人故意放出来的谣言,想让百姓们都急着兑换银票,他们就能趁机会换掉一大批恶钱?”

“不是谣言。”狄青摇头道,“我今日四处走访了些布庄药铺,都说如今市面上的铜钱确实少了,有的客人甚至拿不出铜钱来,只能使碎银子凑合。”

“那汴梁的铜钱都去哪儿了?”

白蒿给三人奉上茶,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福了一礼:“奴家冒昧,也许知道这些铜钱的下落。”

34 扑朔迷离

白蒿话音未落,却见展昭狄青二人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展昭面色凝重、拱手道:“烦请姑娘细细说来。”

“年前我们才到汴梁时,玉大娘子领着我们去了州桥,那边有家梅花包子。”

“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张衷闻言兴奋道,“我可爱吃那个!”

白蒿肉包似的小脸露出些振奋的神往,难得对张衷也生出了几分亲切;回头再见狄青和展昭满脸严肃地等着下文,按捺住情绪又道:“我去买包子的时候,那人就说不收银子、只收铜钱,我原以为是我买得太少了,他不愿意找零,走的时候却又听见他同我后头买二十个包子的人也说的这话。你去买的时候没听说吗?”

张衷从来都是赖着李宜付钱,李宜不付钱他就不吃,哪会知道他收的是铜钱还是银子。

“不过是十几文钱的东西,我哪会一直放在心上。”张衷轻咳一声道,转头又见外头走来两人,用手肘撞了撞狄青,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魏娘子来了!”

狄青转头望去,见她从廊下翩翩而来,身上的茜色似乎挟裹着满满的春光,令人见之心悦。

白蒿忙上前迎过百花来,又轻声将方才正在谈论的事同她说了,又才退到一旁点茶去。

百花往一旁入了座,问道:“私钱引起挤兑了?”

展昭正欲掏出怀里的手札来同她讲一讲天禧三年的火灾,听她竟有心思问起私钱的事情,便又将手札放了回去,听得张衷回答道:“不是私钱,是汴梁城里的铜钱都不知道去哪了。现在市面上铜钱一少,到处都是传言说银票和银子都要折价了。”

“方才白蒿姑娘说,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只收铜钱,娘子可知道?”

百花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地瞥过狄青,故作镇定道:“若是王楼将收来的铜钱都囤积起来,等市面上铜钱一少,再散布谣言哄抬铜钱兑率——不消耗费一丁点劳力便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张衷疑惑道:“王楼不就是卖个包子吗,能屯起多少铜钱来?”

展昭摇头道:“王楼已开了许多年了,想来背后的东家也颇有些财势。单单靠王楼定是存不这许多铜钱,但若是这主谋名下还有些别的生意铺子便不足为奇了。”

“若真有人暗中操纵此事,顺着王楼大概就能摸清楚。”狄青仍是忧心忡忡,“我只担心调查真相、审讯主谋耽搁得太久——如今谣言已传得到处都是,今日各大钱庄的人明显比往常多了许多,只怕不日就要有挤兑和暴乱了。”

“各大钱庄也怕挤兑,若真到按不住的地步,他们会想法子关门。”

张衷挠了挠头道:“展大人的意思是,这事儿你就不管了?”

“若真是有人有心为之,开封府也无能为力,顶多增派人手压住闹事人群、防止暴乱。”展昭沉吟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费心思索对策也无意,不如趁此机会揪出铸造私钱的人。”

见话题终于来到了自己听得懂的地方,张衷忙道:“可是铸钱的匠人那边没有查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会不会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不会。”展昭断然否认道,“铸钱监的人同我说,铸钱工序严密,稍有不慎便会导致重量和厚度不一;而年前收缴来的私钱均匀精细,想来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技艺。”

狄青转头问道:“你查访的匠人里,哪一个最可疑?”

张衷偏头思索了半晌:“那个开茶水铺子的!周遭的人都知道他得了一笔横财,却没有知晓那钱是什么来头——会不会是他教人铸钱的报酬?”

“这两日辛苦二位了,后头的事情就不必二位操心了,我自会跟进调查。”展昭终于伸手摸出了那手札,“魏娘子要查的卷宗,我也一一翻看过了。”

珊瑚接过来递给百花,见她细细翻看了两页,毫不避讳道:“烦请大人如实告知。”

展昭见她无心回避,直言道:“天禧三年,龙津桥民宅大火,翰林院魏学士阖府遇难。”

张衷闻言一惊,顿时七荤八素起来——

魏学士?也姓魏,难道是魏娘子她爹?

不对啊,魏娘子不是西夏的公主吗?她爹不是安亲王吗?

“次月,有人击鼓鸣冤、称魏学士乃是遭人谋害,自称有军巡铺兵士孙某作证;当时在任的开封府尹当即传唤了那位孙某,不料那人却道那火势复杂,他也无法推测火因。”展昭说着说着,心下也有些不忍,只草草道,“因证据不足,事情便只能不了了之,卷宗上也不曾有另外的记录。”

她的外祖父,竟是翰林院的人,她要查的,竟是这样一桩旧案。

狄青心里五味杂陈,惊惧、愤怒、哀叹,却又在看见百花低垂着头的模样是,都化作满腹的心疼。

“我查过军巡铺的档案,那名兵士名叫孙胜,天禧三年已年过不惑,如今……不知还能不能寻到。除此之外,孙胜当年的住址和相熟的同僚我也一一记在手札里了。”

“多谢展大人。”百花面色如常,颔首笑道。

谈及这样一桩令人唏嘘的陈年旧案,展昭终究忍不住归咎于开封府疏于职守、一时有些坐立难安,索性起身道:“若是无事,展某就先回衙门处理公务了。谢谢娘子茶水。”

张衷也跟着起身道:“我午饭还没吃呢,正好去王楼买两个包子,也好帮忙打听打听收铜钱的事。”

“娘子不必相送了。”展昭同她拱手拜别,正欲转身离开,却又忍不住开解她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还望娘子珍重。”说罢和张衷一同往前厅去了。

珊瑚和白蒿对视一眼,也搁了东西退下去,只余下满厅的风声陪着二人说话。

狄青手指微动,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哪有这样容易。”百花长叹一声,抬眸笑道,“你若是要说这个,就不必说了。”

“陈年旧案,只怕查起来不太容易。”狄青往前一步走到她身前,低声笑道,“不如让我帮帮你?”

35 盘根错节

展昭二人从花厅上下来,张衷见他手上还裹着白布,闲话道:“那天那位娘子不是说这伤口没什么大碍吗,怎么展大人的手还没好?”

“前两天搬抬东西的时候又把伤口撕裂了。”展昭握了握右手,伤口只有些隐隐的发疼,“小伤,不碍事的。”

张衷在战场上呆了许久,连断手断脚都司空见惯了,自然不会大惊小怪,反倒说笑道:“展大人受了伤还要当值,实在是辛苦——哪像我大哥,年前在宥州中了一箭,庞大人一听伤了肺部立刻就准许他回汴梁来养伤了。”

展昭笑道:“我不过做些不费劲的差使,和战场上打仗怎么能一样——狄兄受了重伤,横竖也不能再领兵打仗了,与其在延州拖着,不如回来把伤养好了再回去。”

“展大人那是没见过我大哥打仗时的样子。以前我们从芦子关一路打到青寨堡,他身上受了十几处箭伤,照样带兵打头阵,杀得西夏人仰马翻、片甲不留。”说话间两人已出了魏宅,想着展昭还有正事,张衷就此打住、笑道,“下回有空一起喝酒,我再细细讲给你听。”

二人拱手道了别,展昭便径直往衙门里去了。

张衷方才不过是找个借口脱身、并不急着去吃什么劳什子包子,因而站在清晖桥边等着狄青出来。

有运载货物的船从桥底穿行而过,张衷瞧见上头装的是些五花八门的灯笼,这才想起今日已初六了;过了初六,各国的使者辞行离开汴梁,皇宫前头便要搭起灯山来,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时候,灯山和宣德楼之间的横大街上会设乐棚,有乐府演奏、教坊杂耍,整个汴梁城的人都会聚集到一处,比端阳节赛龙舟还热闹。

张衷已许多年没在汴梁过年了,此事再想起这番盛景、倚着桥柱便有些神往,连狄青走到他跟前都没察觉。

“想什么呢?”狄青狠狠推了他一把,笑着问道。

张衷嘿嘿笑道:“在想上元节的时候去哪找个姑娘和我一起看灯会。”

狄青打趣他道:“你不要李宜了?”

以张衷绝佳的解读本领,当即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连连咋舌道:“你要和魏娘子看灯去?”

狄青不置可否,只微微挑眉,琢磨道:她没有拒绝,就是答应了吧?

提起百花,张衷又想起方才的案子,忍不住追问道:“刚刚说那个翰林院魏学士,和魏娘子有什么干系?”

狄青也无意隐瞒他,坦然道:“她母亲姓魏,算算年龄,那位魏学士大约是她的外祖父。”

“既然是翰林院的人,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西夏人?”张衷费解道,“能被安亲王看上,留在汴梁嫁个王公贵族也挺容易吧?”

“你听见方才那案子了——想来是魏家遭了仇家的算计,魏大娘子侥幸逃了出来,后来才遇见了慧真师父。”

张衷跟听书似的、除了叹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道:“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真是有人寻仇,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能不能查出来,还得查了再说。”狄青笑着拍拍张衷的肩,抬脚往桥上去。

张衷快步追上他,阴阳怪气地笑道:“哟,听你这口气,这事也要掺合一脚?怎么,你揽这一大堆的案子,是要转行到开封府衙门当差啊?”

“差事归差事,私事归私事。”

张衷摆了摆手、似乎能预见自己四处奔波的日子,干巴巴笑道:“那明日咱们是帮展大人调查私钱的案子,还是帮杨统制调查军饷的事,还是帮魏娘子调查火灾呢?”

“明日回兵马处衙门当差。”狄青驻足转头提醒他道,“大年也快完了,你和李宜也该到衙门报道去了。”

从延州回汴梁的路上,张衷苦苦哀求狄青准他多歇息两天、等大年过完再到兵马处衙门报到;孰知这好不容易讨来的几天闲散日子被奴役者就过了,再一眨眼就到初七了。

“不是要到上元节才算大年过完吗?”张衷一听要回衙门当值,顿时有些垂头丧气,抬头再见狄青走的又不是回通济巷的路,愈发颓丧道,“咱们现在又要去哪儿啊?”

“你不是要吃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吗?”

“我整整一天没吃东西,谁要吃那个!”张衷闻言精神一振,“咱们到白矾楼喝酒去?”

狄青想他这两天也实在辛苦,难得地点头应了,两人便往南边去了。

送走了狄青一行,百花回房细细翻看起展昭的手札,见上头简洁又清晰地列明了案件摘要和涉事人等,后几页详细列明了孙胜的住址籍贯并平日往来的熟识。

如今离天禧三年又过了二十余载,也不知道上头的人还能不能找到。

天色渐渐暗下来,珊瑚进来时瞧见百花借着微弱的天光写东西,忙点了灯过来,关切道:“公主仔细别伤了眼睛。”

大案上的暖砚已用了许多年,显得有些旧了。

珊瑚伸手探了探温度,又往里头添了几块碎碳,静静地跪坐一旁替百花磨墨。

百花细细地誊抄了一份名录,搁了笔等着墨干的功夫听得珊瑚道:“展大人的字真好看,跟他人似的,干干净净的。”

“是很好看。”百花点头以示赞许,又将方才写的小笺折起来递与珊瑚,“让索迪尔去查查上头的人。”

珊瑚方才也听了展昭一番话,担忧道:“若是一个人也找不到呢?”

“这些人和当年的案子本就没有多大的关系,若是找到了,也许能有些新的线索;若是找不到,那也无妨,顺着钱家往下查就是了。”百花垂眸道。

无风不起浪。

若按平大娘子说的,外祖父向来远离是非,最大的仇家也只能是钱氏一族了——就算那火不是钱家的手笔,也一定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珊瑚得了吩咐出门寻索迪尔去了,百花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夜空终于明朗了些,月色也干干净净的铺满了园子。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狄青低声道:“不如让我帮帮你?”

她抬头笑道:“狄钤辖打算怎么帮我?”

“帮你走访,帮你暗探。”他目光灼灼,轻声笑道,“再不济,我至少能护你周全。”

36 大快朵颐

此前和平大娘子约了到她府上喝茶,顺道也和王家四姑娘认识认识,不想这日就收到了帖子。

为免失了礼数,百花特意让白芷去金翠轩买了些精致又新鲜的首饰随礼,不想白芷这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待她回了府中,已是午后的光景了,珊瑚还未开口过问,便听得她心有余悸道:“金翠轩一整条街都挤满了买首饰的人。”

白蒿笑道:“莫不是上元节要到了,夫人娘子们这才想起要买头面首饰吧?”

“自然不是了。”白芷将采买回来的东西一一给百花过目,解释道,“金翠轩的小厮同我说,汴梁城里好几家钱庄已关门歇业了,大伙兑不到铜钱,就想着趁机多买些金银珠宝、等到这阵风波过去再卖掉,总好过捏着银票整日提心吊胆的。”

果真闹起挤兑的事了,也不知展昭他们能不能顺藤摸瓜查到铸私钱的源头。

百花一边思索着、一边招呼着珊瑚装好随礼,起身道:“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马车从清晖桥晃悠悠驶出了梁门,百花靠着锦垫思索着天禧三年的火灾,忽而听得珊瑚道:“这铁铺真奇怪。”

白芷顺着珊瑚的目光往外望了两眼,好奇道:“有什么奇怪的?”

“你瞧打铁那人,还穿着棉袄呢。”珊瑚笑道,“就算他不嫌炉子热,打铁的时候火星四溅的,也该心疼心疼这新棉袄吧?”

百花闻言微微睁开眼望了一眼,见那铁铺前头摆着五花八门的器具,有人正进了店铺去,不知同那铁匠说些什么。

“珊瑚姐姐还懂这些门道呢?”白芷轻声笑道。

“许多年前去过一趟军器监罢了,兴许这私家开的铁铺和军器监不同吧。”

陈聪在前头驾车,听见这话也笑道:“铁铺哪能和官府比较,同样是打铁,铸钱的和这些打锅碗瓢盆的能一样吗?”

百花眉头微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便察觉马车一停,听得珊瑚道:“公主,王府到了。”

门上的小厮瞧见马车停在自家门口,忙上前来问,听得索迪尔说是应的平大娘子的邀约,忙笑道:“这个时辰,大娘子估摸着在园子里遛鸟呢。”说着便要叫人进去通传。

百花刚好上前来,闻言笑道:“不必麻烦,我自己进去就是。”

白芷跟着百花迈进府门去,珊瑚不知怎的回头张望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陷入沉思愣在原地。

“姑娘?”看门的小厮见她半晌没有跟上,忍不住上前来唤她。

珊瑚骤然回神,略带歉意地道了谢,快步跟着百花进了门厅来。

沿着天井旁的小路往左去,不出几步便能瞧见一方不大的园子,三人方才进来,便听得园中鸟鸣清越,空中几抹彩影飞快掠过。

“回来。”平大娘子转眼瞧见百花一行,轻轻唤了一声,空中的鸟儿像听懂了话似的齐齐往回飞去、落在平大娘子面前的树枝上。

百花上前同平大娘子问了安,惊奇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有灵性的鸟儿,像听得懂人话似的。”

“鸟儿原就是懂人话的。”

身边的女使上前将树梢上的几只蓝绿相间的鸟儿赶进笼子里,提着往一边去了,平大娘子则拉了百花往花厅上来,一面同她寒暄着,一面招呼她吃茶。

“娘亲的客人来了?”少女高昂的脚步声伴着笑声传来,百花抬头去看,只见她一袭明黄衣裙,一张鹅蛋似的小脸生得分外甜美。

平大娘子佯嗔道:“整日里冒冒失失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少女闻言也不恼,走到平大娘子跟前搂住她、用脸亲昵地蹭了蹭她,口中谄媚道:“家里有爹爹宠着我,娘亲惯着我,哥哥护着我,我还要规矩干什么?”

百花见她这模样,心里一热,接着又微微一酸。

平大娘子早已对她的把戏司空见惯了,只是碍着百花在跟前,伸手推开她道:“这是你魏家妹妹,你看看你有没有一点当姐姐的样子。”

少女松了手,到百花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毫不生疏地笑道:“我叫王弗,听说你叫魏慕?”

百花屈身福了礼,笑道:“姐姐唤我阿皎就好。”

王弗见她举止坦诚,比之自家姨娘养的几个妹妹简直好到天上去了,忙拉了她坐下,一边伸手招呼着后头的女使,一边笑道:“你是专程来喝茶的,正好尝尝我做的松饼。”

“松饼?”百花疑惑道,转眼就见那女使捧了个小瓷盘来,上头堆着几块黄澄澄的圆饼。

王弗直接上手拿了一块递给她,见她要了一小口,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催促道:“怎么样?”

“又香又甜,还比米糕细腻松软。”百花由心称赞道,“真好吃。”

“我和妹妹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王弗拉了她的手道,“阿皎以后常常来玩啊!”

平大娘子眼神里是满溢的慈爱,口中还要嗔怪道:“也是阿皎脾性好,不然谁吃你那些奇奇怪怪的点心。”

“娘你不明白,”王弗一本正经道,“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会下降,这也是为什么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会出现沟通障碍,我把这种现象叫做代沟。我和阿皎没有代沟,所以同一样的东西,我喜欢,你不喜欢,但阿皎和我一样喜欢。”

“也不知道你哪来这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娘你不理解也没关系,往后有阿皎理解我就行了。”王弗同百花眨了眨眼。

平大娘子本就无心和这等丫头片子计较,笑叹一声道:“你们亲近是好事,正月十五去看灯会,你们正好做个伴。”

王弗一听自然是乐不可支,转头又要领着百花去她园子里吃她平日里捣鼓出来的新鲜点心。

“你尝尝这个——叫虾片。”

院子里的小厨房干干净净的,摆满了五花八门的零嘴儿,王弗不知从哪儿摸了这样一篮子东西出来,满脸期待地让她尝尝。

那虾片入嘴酥脆,两口咬碎的功夫便化了,留下满嘴的鲜甜,惹得百花连连点头。

王弗如遇知己,忙道:“你喜欢我就送你一篮子吃。”

“这些东西都是姐姐自己做的?”

“是啊,别人也做不来这些。如有雷同,都是她们学我。”

百花听她说话风趣的很,心里更亲近了几分:“姐姐喜欢做这些?”

“我当然喜欢了,我从前的梦想就是当个厨娘,天天都能做好吃的。”王弗说话间露出几分惆怅,“如今”

37 妙手仁心

“你呢,有没有什么梦想?”王弗摆了摆手,满脸期待地冲百花眨了眨眼。

百花认真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想这些。”

“愿望呢,过生日许的那种也行。”

百花一本正经道:“那就,希望不要有战争?”

王弗听得一愣,恨铁不成钢似的道:“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愿望。”

百花又是摇了摇头——她哪里能有什么愿望呢。

王弗见她面色迷惘,又仔细思考了一番思想启蒙的现实阻碍,当即决定暂时不提这个,仍绕回吃的上来,决定先当个合格的酒肉朋友。

两人在厨房里磨蹭到夕阳西下,直到珊瑚进来提醒,百花才同王弗告了别。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白芷揭开方才王弗塞过来的食盒,饶有趣味地研究起来:“这都是些什么?”

“虾片,薯片,肉脯,双皮奶”百花一一数过来,低头笑道,“也不知道朝云姐姐哪来这么多主意,这些东西瞧着虽奇怪,味道却是好的。”

白芷笑道:“早知道拖也要把白蒿拖来,她也爱捣鼓这些,准能聊到一起去。”

“往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呢。”百花一边笑着,见珊瑚侧头望着窗外,开口问道,“怎么了?”

珊瑚笑道:“没什么。就是方才路过那铁铺时,看见午后站在那的客人还站在那;我想看看那客人是买些什么,竟然要在旁边守着打。”

百花欺身上前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马车已驶出老远,索性作罢了。

陈聪驾着车回了清晖桥,百花下车时瞧见天色已黑了,便吩咐他往报慈寺大街上去接贺兰回来,他便又调转马头往桥那边去了。

过了初七,街上愈发热闹起来,蹴鞠击丸的,踏索上竿的,加上不知何处传来的悠扬歌声相和,大街小巷都是好一派繁荣昌盛。

陈聪一路瞧着新鲜,不多时便到了妙春堂门口,请了门口的小童上楼通报贺兰。

孙翁每日坐诊只到未末便回府了,贺兰则留下整理当日的脉案药方,琢磨琢磨这病理药理。

“贺师姐,贵府的车到了。”

小童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贺兰的思索,她起身谢过小童,准备收捡好东西就回去。

不想才走下楼来,便瞧见有展昭踏进妙春堂来,不似那日穿着夜行衣的单薄,今日的官服多了几分凛然的正气。

药材柜台里的小童远远地瞧见贺兰,同她点头问好,展昭闻言转头,漾开笑容道:“贺娘子,又见面了。”

贺兰屈身还了礼,听得小童道:“展大人认得贺师姐啊,那正好,贺师姐替展大人看看手上的伤吧。”

展昭不知怎的有些难为情起来,将右手背到身后去,推辞道:“不必劳烦贺娘子了。”

贺兰淡淡瞥了他一眼,面色凝重起来:“展大人既不遵医嘱,何必再来问诊?”

“娘子说得是。”

“谁会故意不听医嘱呢,展大人都是一心为公才疏忽了自己。”那小童对展昭颇有好感,帮着他解释道,“展大人帮过我许多次,可惜我还不会看外伤,贺师姐就当帮帮我吧。”

贺兰原就不爱听这些,本想一口回绝一走了之,转眼见展昭垂着眸子、面露惭愧,不知怎么心里一软,冷冷道:“手。”

展昭闻言一愣,听得小童催促,才半推半就地抬起手来。

贺兰解开那裹着的白布,见右手掌心血污、血痂和脓液混成一片,实在是触目惊心。

“去取桑皮来。”贺兰一面说着,一面用干净的棉布沾着盐水替他洗净伤口,待到小童取了东西过来,又抬眸望了一眼展昭,冷冷道:“忍着。”

小童看着贺兰用竹夹夹着弯针刺透血淋淋的伤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七针缝罢,贺兰又细细敷上蒲黄粉和冰片,换了干净的纱布轻轻裹了两层。

展昭原就不觉十分痛,被她撒了些粉末之后,伤口更是冰冰凉凉的舒服,又见贺兰面无表情地瞥过他一眼,阴沉沉道:“下不为例。”说罢抬脚就出了门去。

“展大人,您伤口可千万别沾水,不然更不容易好了。”

展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还是七天来拆线?”

“这线不必拆了,”小童笑道,“这是贺师姐做的桑皮线,过两日就化进你伤口里了。”

展昭微微动了动右手,总觉得更踏实了些,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就转身离开,任由那小童怎么叫都不回头。

出得妙春堂来,四周早不见贺兰的身影了。

展昭心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只得往兵马处衙门寻狄青去。

正巧这日三人都歇在兵马处衙门里,听见展昭来了便拉进屋里来一同喝酒。

“私钱的案子,展大人查得怎么样了?”张衷一直惦记着,总觉得是自己的差事没办完,“我们今日听见衙门里的弟兄说,潘楼街今天也闹起来了,到处都是抢着金银珠宝的人,就跟不要钱似的。”

展昭摇头道:“开封府衙门已往城里四周都布了眼线,目前还没有听见有谁低价抛出铜钱来的风声。”

狄青担忧道:“就怕他们暗中兑给不知情的人,如今这境况,谁兑了铜钱都不会往外花。等到过了这一阵,市面上再冒出大批私钱来,不仅不好收缴,更是无法查处歹徒了。”

“工匠那边呢——那个开茶水铺子的!”张衷提醒道。

“我这两日去查过了,开茶水铺子那人是关扑时扑了一块玉,谁知那玉竟是个顶顶稀罕的东西,被一名西域商人高价买走了。”展昭轻轻叹了一声,“茶水铺子的常客都说他成日里守着铺子,往来的都是熟识。”

“横竖也没几个人,过了明日,我也替你瞧瞧去。”狄青拍了拍他的肩,又问道,“王楼的东家可有什么端倪?”

展昭点了点头:“王楼的东家姓张,有什么来历倒不清楚,但他名下还有几间布庄,还有州桥边的几间酱料。”

“这几间铺子能收来多少钱?”李宜疑惑道。

“几间铺子虽换不了什么钱,但据州桥夜市的小贩说,他们从去年年中就能去酱料铺子里将铜钱换成银子,大多时候一贯钱差了几文,掌柜的也不计较,久而久之,夜市里的人都贪这份儿便宜,去那酱料铺子里换钱的人越来越多。”

38 不测之忧

张衷一听便急了眼,拍案道:“那还等什么,先把他们抓起来再说!”

狄青按下他道:“眼下还不知这人是什么打算,抓了也没用,再说了,能在汴梁做这么大的生意,背后怎么会没有靠山。”

“正是这话。”展昭点头道。

“我没想明白。”李宜沉吟道,“他们囤积铜钱,不就是等着金银下行、闹出挤兑的时候大赚一比吗?他们再不放出风声来,大伙都去买金银珠宝了,哪还有银子让他们赚?”

“只要没有大量的铜钱涌入,这挤兑的风潮就不会过去。”展昭颇有耐心,“眼下就看是铸私钱的先动手,还是这始作俑者先按捺不住。”

张衷拧紧了眉头,干巴巴笑了一声:“那现在,咱们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呗?”

“再等等,他们不急,我们更不用急。”

李宜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展大人若是得空,能否帮忙过问过问秦凤路军饷的事?”

杨景和近日已为此时跑了几趟兵部,整日愁眉不展,叫人看了也跟着心急。

“我早已呈报过了,只是不知怎的毫无回音。”展昭这才想起这事来,同他道,“如今秦凤路的军饷是不是私铜还没有证据,贸然过问、兵部定是不会搭理的。”

李宜道:“展大人不是说过那铜锭疑点颇多吗?以此为由请求查处可行得通?”

展昭摇了摇头,面上是不乐观的神情,半晌又道:“若是能有证据,也许可以请大理寺出面彻查此事。”

“证据?”李宜疑惑道,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狄青思索半晌道:“等私钱这阵风波过了,我们再去一趟秦凤路,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张衷听得晕头巴脑,索性等他们议定了才问道:“所以咱们现在做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道:“等。”

话音未落,却见外头进来一人。

“哟,喝酒呢。”转而对着狄青笑道,“狄大哥,外头有人找,我帮你带进来了。”

四人闻声转头,见一小厮忙忙慌慌上前来道:“展大人也在!两位大人,小人是清晖桥魏娘子府上的”

狄青闻言心里一惊,骤然起身来,听得他道:“方才一伙黑衣人夺了车、劫了我家娘子去,小人追不上,这才来求大人帮忙。”

“魏娘子被劫了?”张衷闻言也紧张起来,“还有别的人在车上吗?”

“不是魏娘子,是贺娘子。”

展昭心里重重一沉,想起方才还同她站着说话,不由得心生愧疚,上前来问道:“在哪里被劫的?”

“刚出了西水门、往北行了几里,那伙人劫了车就拐进巷子里去,不见人影了。”

“你家娘子可知道此事?”

“小人搭了个便车就来兵马处衙门了,”陈聪忧心忡忡道,“魏娘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请狄钤辖和展大人帮忙。”

狄青转头吩咐张衷道:“你去清晖桥同魏娘子说一声,我们先去西水门外看看。”

李宜道:“要不让衙门里得闲的弟兄们都一道去,人多找起来也快些。”

“不可。”展昭沉声否决道,“贺娘子云英未嫁,切莫让这事毁了名声。”

话已至此,几人商议定了便分头去了。

出得西水门来一片皆是民宅,此时已入了夜,四周人迹罕至,只有大户人家门上的宫灯照着巷陌。

远处梁门以西,勾栏瓦子的嘈杂声隐隐传来,衬得这四周更多了几分骇人的宁静。

几人到了一处灯光晦暗处,陈聪道:“方才就是在这,他们把小人推下车来,劫了贺娘子去。”

“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他们都穿着夜行衣,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劲大得很。”

展昭琢磨着就算有什么线索,陈聪方才在情急之下也很难留意到,索性不再问了。

“马车体量大,总不能平白无故消失了。”狄青同三人商量道,“我们分头去找,夜里马车跑得急,总有受了惊扰的人。”

李宜见陈聪脚有些跛,劝道:“你先回去养伤,贺娘子我们会找到的。”

陈聪又千恩万谢地说了好一通好话,这才往自己家里去了。

展昭自诩熟悉汴梁的街巷,先挑了西边的巷陌、转身就往里去了,狄青和李宜也一南一北地分头搜查起来。

汴梁浮客云集,加之坊市融合,外城的住宅成片成片的聚集在一起,中间巷陌相连,饶是展昭这样谙熟的人,在这巷子里七弯八绕了一番,也有些分不清所在,只能靠着西北边勾栏瓦子的声响辨别方位。

待到更夫打了二更,展昭在这巷子里已不知走了多少圈了,他心里盼着狄青和李宜已找到了她,又怕他们没找到、而自己心存侥幸疏于搜查,让她白白糟了毒手。

如此想着,展昭愈发心烦意乱起来,阖上眸子深吸了几口气,不料却嗅出点奇怪的气味。

那味道幽幽地漂浮在空中,萦绕着,又捉摸不到。

是什么的味道,为什么怎么熟悉?

像是药材。

是蒲黄粉!

展昭精神一振,当即起身,顺着空中幽幽的味道摸索着往前去。

却说狄青一路往北,沿路巷陌并不多,四处不见马车的影子,渐渐地竟走到了梁门外。

夜色中有铁器碰撞之声,狄青摸不清楚状况,当即找了处隐蔽的巷子钻了进去,微微探出头来。

之间有人拉着车停在一家店铺门口,上前轻叩了两下,等不多时便有人从里头拆下了门板,出来同那人低声说着什么。

狄青隔得不远,却也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只见两人说完了话,都上手合力将车里的东西抬进屋里去,待到两人再度出来,门板又被合上,方才那人又拉着车去了。

狄青牵挂着贺兰的安危,即便觉得这俩人行事蹊跷,却也无心多管,转身过来却见对面巷陌里有人影闪过,他不暇多想,拔腿便追。

钻进小巷跟着那人绕过街角去,狄青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大刀横在自己面前。

39 不速之客

生死一线,狄青后仰躲过,伸手便要去夺刀,霎那间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正当此时,不知何人低呼一声:“魏娘子小心,这是我大哥!”声音分外熟悉。

那刀顿时往后收去,锋利的刀刃在他手心轻轻拂过,有些微弱的麻痒。

狄青收回手来站定,瞧见眼前正是张衷和百花并上珊瑚一行。

“大哥!这于发果然有问题!”张衷满心欢喜地上来拉住他,乐道,“魏娘子说他不打铁,半夜还偷偷摸摸地藏东西——一定是拿打铁当幌子,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百花心里担忧贺兰,见他二人聊起旁的事,心里难免有些焦躁、转头便去了。

狄青心里一急,拍了拍张衷的肩道:“先找人。”

张衷见他快步追上百花,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撇了撇嘴才快步跟上。

一行人漫无目的地找着,眼见着再往西北边去都是通宵达旦快活的勾栏瓦子,街边不乏喝得不省人事的醉汉、或是招揽客人的歌姬,狄青道:“前面都是乱的很,想来那些人也不会驾车从这过,就别过去找了。”

百花执意道:“我去问问,若是真没人看到才能安心去别的地方找。”

有的瓦子门前燃着嫣红的栀子灯,门前花枝招展的剳客见街上行人稀少,也倚着门前的石墩犯懒,迷迷糊糊瞧见有人过来了,勉勉强强挤出几分笑容来:“官人许久不来了,牡丹想得好苦啊。”

张衷闻言讪讪,正不知如何解释,听得狄青坦坦荡荡道:“姑娘认错人了。”

那剳客眼皮一抬,瞧见说话这人好生俊俏,娇娇笑道:“认错了也无妨,今天见过了,官人下次再来,牡丹一定记得。”

百花无意听她调情,冷冷道:“冒昧请问姑娘,可否见过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牡丹骤然听得一女子音色,顿时没了兴致,懒懒道:“汴梁城里有多少人坐得上马车啊?哪辆车是谁家的,一看就知道,谁会驶到这儿来招人话柄?”

话虽夸张,却也有理,珊瑚见百花使了个眼色,当即摸出一锭银子来递与她,笑道:“多谢。”

牡丹接过银子,颇有兴趣地打量百花两眼,笑道:“娘子真是通透,不知娘子是要打听哪家哪位的行踪,这半个汴梁的事,牡丹都知道。”

百花无意和她多说,同她点点头便转身去了。

牡丹望着一行人的背影,笑着将银子揣进了怀里。

几人就此折返往南去,未行处多远,竟遇上一路摸查到此的展昭和李宜二人。

“熊飞,三弟!”狄青快步迎上去,“可有什么线索?”

展昭转头见百花也来了,同她点头示意,又道:“我在巷子里发现了蒲黄粉的气味,想来是贺姑娘留下的。”

“蒲黄粉?”

“我早些时候去了一趟妙春堂,正好遇上贺娘子在,她替我处理伤口时用了些蒲黄粉,想来她随身带了些备用、沿途洒下以作标记。”展昭三言两语带过此事,又道,“可蒲黄粉的味道到此处便没有了,大约是被大街上的风吹散了。”

东方渐渐发白,众人环视了四周,都茫然起来。

展昭仔细琢磨琢磨马车的行进轨迹,发现竟是在西边的巷陌里绕了好一通,而后又折往北去。

“他们为什么要在巷子里转一圈又回到大街上?”良久,百花幽幽开口道,“入了夜,不必避让行人,何必要去巷子里绕一通呢?”

“他们是不想让车里的人记住方位和距离。”展昭顿时福至心灵,“那地方就在金梁桥街不远处。”

两人说罢,齐齐动身往南去,还未行出几里,展昭忽然道:“什么声音?”

众人都停了脚步、侧耳去听,渐渐地果真听见有异动,等那声音愈发靠近,狄青高声喝道:“当心!”

身后巷子里忽然窜出一批高头大马,拉着高大华美的马车飞驰而来,珊瑚高声道:“是我们的车!”

话音未落,那车已到了眼前,狄青一把抓过百花护在身后,轻声道:“交给我。”转身飞快地追上前去抓住马车后辕翻上车顶。

展昭方才已抓了马的缰绳翻上马背,不料无论如何勒住缰绳都没用,忽而听得狄青在身后道:“这马发狂了,你下去,我把绳索砍断。”

手起刀落,展昭跳下马去踉跄了几步,马车重重地向前倾倒下来。

没了枷锁的疯马一溜烟跑没了影,百花一行飞快地跑上前来,见贺兰已摔了出来。

见她衣衫齐整,只是发髻散乱,加之额头撞了好大一块乌青,一时又是担忧、又是安心。

待到索迪尔驾了马车出来寻人,一行人回了清晖桥时已经是黎明破晓了,白芷几人都是一夜没睡,雪儿更是一直守在门口,此时瞧见她这模样,顿时心里一疼掉下眼泪来。

几人刚上手搀贺兰下车,百花瞧见她她手指微动,轻声唤她:“贺兰姐姐!”

“公主。”贺兰双眼微微睁开,笑容里倒含了几分安慰的意思,“臣女一切都好,让公主担心了。”说罢又合上双眼晕了过去,

展昭几人都是外男,方才见贺兰形容狼狈,也不好与她同坐马车,直到天快亮时才走回清晖桥。

眼看着要上值了,狄青仍是放心不下,遣了张忠和李宜去衙门里报备,他和展昭二人则留在魏宅等贺娘子清醒。

两人也是一夜未睡,坐在这花厅上暖暖地喝着茶,空气中幽幽的清香让人心神安宁,不知怎的也偏头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贺兰和百花已收拾齐整到了厅上,展昭打量了一眼贺兰,见她神色平静,若不是额头还有一块淤青,他还以为昨夜的惊险只是做的一个梦。

“多谢两位大人相救。”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见外。”狄青心里隐隐不安,追问道:“姑娘可看清贼人的面貌了?”

“马车晃得太厉害,我刚把蒲黄粉的药袋系在窗户上就被甩到另一边、磕着了后脑,当即就有些迷糊起来。”贺兰摇摇头,沉吟道,“中途马车似乎停了一阵,我好像还听见他们说话。”

“说什么?”

“说,错了。”

40 不义之财

几人闻言皆是一愣,又听得贺兰道:“会不会是他们劫错了车?”

珊瑚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不是。”

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见她目光坚定道:“早上出门我就觉得有人跟在我们后头,虽然我没看见那人,但我感觉得到。”

“他们要劫的人是我。”百花反倒安心下来,甚至带着些心愿得偿的欣喜,“去问问索迪尔,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他昨日早上同我说,陈胜的住址找到了。”

百花闻言哪里还坐得住,忙吩咐珊瑚让索迪尔套车去,起身对着展昭道:“昨日劳烦展大人了,展大人若不嫌弃,就留在敝处休息好了再走吧。”

“魏娘子。”展昭开口叫住她,劝道:“想来调查旧案已惊动了当年的旧人,在这风口浪尖上再查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展大人说得对。”贺兰道,“对方当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一把火,想来是个厉害角色,娘子切勿以身犯险”

百花同他二人点头以示感谢,坚定道:“惊动了他们,说明我们已摸到了案子的边缘。他们要来抓我,我更是求之不得,哪有错失良机的道理呢?”

“多少年都去了,实在不必急这一时半会儿。”展昭知她关心而乱,实在不忍见因此她出什么差池。

“无妨。”狄青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望着她略有些憔悴的笑脸,勾了勾嘴角笑道,“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展昭汗颜,心想这魏娘子本就不好劝,他这时候出来逞英雄不是火上浇油吗?

贺兰打量了二人一眼,暗自长叹一声,垂眸一言不发。

百花抬眸望了狄青一眼,笑道:“有劳狄钤辖了。”说罢先行往门上去了。

眼看着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展昭自然也没打算在这里再继续耽搁,喝完了杯中的茶就打算起身告辞,忽而听得贺兰道:“展大人的手又伤着了。”

展昭低头见昨儿才换的白棉布此时又是血污一片、下意识地翻过手背来,遮遮掩掩道:“不碍事的。”

贺兰同雪儿使了个眼色、吩咐她去打水取药,自己则起身走到展昭跟前伸出手去,轻声道:“手。”

她说起话来总是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展昭魔怔似的伸出手去,见她葱根似的十指灵活地解开上头的死结,听她喃喃自语似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方才拉缰绳的时候用尽了全力,这会儿看来不仅被擦伤了手指,才缝好的伤口也裂开了。

棉布沾着热热的盐水一点点地将右手擦拭干净,贺兰又将伤口上断裂的桑皮线拆掉、重新缝合、上药包扎,再换了油润的药膏敷上擦破的细小伤口,叮嘱道:“今日不碰水,明早起来擦伤就会愈合,右手不要太过用力,伤口三日内就会结痂。”

展昭看着她高挺的眉骨鼻梁竟有些微微出神,此时听她一开口,忙起身道谢,却见贺兰欠身道:“展大人不必谢我,是我该多谢展大人昨日出手相救。”

展昭忙拱手说不敢,二人寒暄了两句,展昭才转身离开,走下花厅来心里还有些疑惑——

她那会儿不是应该昏迷着吗?

狄青和索迪尔驾了车一路往西南边去,索迪尔一路上将陈家如今的光景说了一遍——原来陈胜已然过世了,留下个年近花甲的老婆子和有些痴傻的儿子在这世上相依为命。

百花闻言起了些恻隐之心,虽恨这陈胜瞒而不报,却也隐隐同情起他的遭遇来,暗自猜测着当年的失态、想他许是受人威胁才被迫如此。

车过了旧曹门往西去,一路行到偏僻之处索迪尔才勒停了马,转头说到了。

珊瑚正想下车去,却听得百花道:“人不宜多。我和狄钤辖去就是了,你们不要停在这,回府或是去绕一圈,半个时辰再来回来。”

二人应了声,百花撩开帘子,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刚回过神来想起珊瑚还在车上,手就被人抓了去。

那手厚实而温暖,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百花只觉得热血顿时涌上脸颊来、飞快跳下车抽回手来。

狄青手里一空,方才冰凉柔软的触感似乎只是一捧雪随风融散了,转头再见百花以走上前去叩了门、白玉似的耳垂此刻已是通红,他心里顿时熨帖起来,也两步赶到她身旁去。

陈旧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叹息,里头满头白发的老妪透过门缝窥了一眼,声音里尽是警惕:“你们找谁?”

狄青笑得春风和煦,佯装出几分喜悦来:“陈嬷嬷,可找到你了!我们能不能进去说话?”

陈老妪望了望两人身后并没有别的可疑人等,再打量眼前这两人生的俊俏端正,不像是恶人,这才拉开门来招呼二人进来。

和周遭的用篱笆围成的院落不同,陈老妪家是砌了高高的灰石墙,身处这不大的院落里,百花颇有些局促。

墙脚堆放着柴禾,除此之外也瞧不见什么别的物什,比之各府上大年里的喜庆欢腾,这宅子实在是冷清得瘆人。

“你们是谁啊,找老婆子我有什么事啊?”

狄青好歹也和张衷朝夕相处了这许多年,瞎话也是张口就来:“我外祖父是吴况,早些年和陈伯一同在军巡铺当差的。”

陈老妪自然也不知道陈胜在军巡铺认识了些什么人,闻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百花,问道:“这位娘子是”

“这是我家表妹,”狄青毫不心虚,“我舅舅小时候受过陈伯的照顾,特意让我带着表妹来看看他老人家——陈伯人呢?”

陈老妪摇了摇头,叹道:“早就不在了。”

百花瞧见这宅子和老妪这模样忍不住心里一软,劝解道:“人到七十古来稀,嬷嬷要节哀,保重身体才要紧。”

陈老妪见她目光柔和诚恳,一时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苦楚,含泪道:“要是好好地活一辈子,也没啥可惜的,可这天杀的也不知在哪拿了人家的昧心钱,是被人家寻仇杀掉的!”

41 不费之惠

陈老妪极少同人说起自家的遭遇,如今见了这吴家兄妹,也不知怎的就放下心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着这陈年累月的委屈。

说来那会儿陈胜还在军巡铺当差,不知哪日就得了一匣子银票回来,陈老妪惊得魂不守舍,追着他问是什么地方来的。

陈胜怎么也不肯说,只道:“你不是一直想请个神医来治一治虎娃吗,有了这些钱,咱们治好了虎娃,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陈胜夫妇中年才得了虎娃这么一个儿子,幸而乖巧机灵、十分讨人喜欢,不想还未长大成人就被一阵时疾高热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夫妇俩心疼这娃,又无心再要一个孩子,只得盼着哪日能请来一位神医治好了这娃,两口子也别无所求了。

陈老妪一边说着,一边往那漆黑的屋子里望了一眼,复而长叹一声道:“这汴梁城里的大夫都瞧过了——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不中用了。”

狄青同百花对望一眼,都低头轻叹,又听得老妪道:“娃还没治好,他也没了,衙门里的人都说是夜里摔进沟里摔死的——呵呵,这路他走了几百回了,哪里就会摔到沟里去——他就是拿了人家的昧心钱,被人家给弄死的。”

百花忖度着那一匣子银票不是小数目,若真是为钱寻仇岂会放过她母子,因而旁敲侧击道:“想来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害了陈伯之后可是又来威胁嬷嬷了?”

陈老妪连连摇头,摸了一把眼泪道:“那之后,不论谁问起,我都没提过银票这事,权当自己不晓得,就连官府录口供的时候我都没透露半个字,就是为了留着这条命照顾我这苦命的虎娃。”

“嬷嬷糊涂啊。”百花真切地激愤起来,“若是将那银票交给官府,顺着银庄的名册就能找到凶手,岂会让陈伯白白冤死?”

陈老妪摆了摆手道:“不想了,是他自己的业障,横竖都该还上。”

狄青怕百花言辞过激被老妪看出蹊跷,忙笑道:“嬷嬷可还留着那银票,我这些年来走马经商,也见过些世面,没准就能瞧出来头,到时候不仅能为陈伯平反,嬷嬷往后也不必住这地方了。”

“都是轮回报应,早该过去了。”老妪低着头摆了摆手,满脸都是得过且过地颓丧,罢了还怕狄青不死心似的,语气生硬道,“那银票我早也扔了,看不见了。”

百花见老妪变了脸色,生怕她起了疑心故意隐瞒当年的事,一转念又换上副亲热的笑脸道:“表哥他就是见不得这些腌臢事,嬷嬷千万别见怪。说来我到认识一位西北来的医女,她学的是别门医道、大约有些和寻常大夫不同的本事,要不请她来看看?”

“女人也能当大夫?”老妪眼神中已没有了方才的警惕,只是听着医女两字有些疑心。

狄青笑道:“自然可以了,嬷嬷可曾听过宫里那位专治疑难杂症的张小娘子?听说宫里的娘娘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只让张小娘子看,可见医女比寻常大夫另有过人之处。”

到了这个年纪,陈老妪早已没了别的什么念想,独独牵扯到虎娃的病情还能让她双眼燃起几分企盼,片刻之后她又叹道:“只怕老婆子我连诊金都付不起。”

百花见今日也不好再追问什么,跟着便起身道:“嬷嬷既愿意一试,我就去寻一寻那位娘子。旁的事嬷嬷也不必担心,那位娘子同我交好,就算给她诊金恐怕也不会收呢。”

老妪终于露出几分真诚的笑来,想拉一拉百花的手,又怕刺着她那细腻柔嫩的皮肤,只好一个劲地点头道谢。

狄青也跟着起身用老妪告了辞,同百花并肩出了门来。

索迪尔二人还未驾车赶来,狄青二人便往来路悠悠地走着。

“你怀疑是防火那人先收买陈胜翻了供,而后又杀了他灭口?”

百花低着头道:“就算不是同一个人,也脱不了干系。”

狄青仍有些不解:“若是要杀人灭口,何必还留下陈胜的妻儿,将他们一并杀了岂不干净利落?”

“恰恰相反,”百花解释道,“若是你我这等无足轻重之人,犯了事大可杀人灭口逃之夭夭,可当年那场纵火案的幕后真凶能将这事不动声色地压下来,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对上位者而言,不仅要防着陈胜作证,更要防着千千万万在暗中窥探的眼睛、在背地里议论的舌头,若是陈胜刚翻了供就惨遭灭门,岂不是引着人去追查,何异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狄青原就是个无足轻重之人,何尝知道身居高位的苦处,闻言颇为受教,又听得百花道:“方才陈老妪也说了,哪怕是官府追究此事,她也绝口不提那银票之事——若是你看到口供上从未提及银票之事,是会觉得陈胜私藏了这一笔银票,还是觉得这老妇人在撒谎?”

若是知道此事,轻易地就能将陈胜的遇害同那蹊跷的银票联系起来,换做谁也不信这农妇竟会瞒而不报,只会当做她从不知晓此事。

“如此说来,杀了陈胜的人是看过抑或是听过陈老妪的供词,这才罢手?”狄青说着突然一阵心寒,像是对陈胜一家为人鱼肉的遭遇感同身受一般。

百花点点头,心里愈发觉得吃力。

放火的人、收买陈胜的人、杀了陈胜灭口的人、劫走贺兰的人

如此想来,这案子不仅错综复杂,更是危机四伏,这案子背后到底有多少黑手,像是永远也数不清楚似的。

狄青见她低头沉思,问道:“你是觉得陈老妪有所隐瞒。”

“这也说不好。”百花垂眸轻叹一声,“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年的火灾绝不是意外。”

说来好笑,她从一开始便知道那场火灾不是意外,忙活好一阵再回头来看,除了这早已坚信的定论之外,竟然毫无进展。

狄青自然没看透她的心思,只觉得她愈发低沉了,开解她道:“如今找到了当年的人,和她走得近些,总会有些新线索。若是贺娘子能治好虎娃,陈老妪一定会感激你的,到时候也许就能拨云见日了。”

“我只是觉得她们母子太不幸了,让贺兰姐姐去试一试也耽误不了什么功夫,没准就能救了她二人的命呢。”百花坦然道。

42 不轨之徒

百花回了府同贺兰说起过这请求,将从前的旧事和陈胜家的遭遇同她一一讲明白,请她抽空去看一看虎娃可有法子治愈。

贺兰当即便应了,过两日同孙翁告了假,便和百花一道往陈老妪家里去。

陈老妪一见这医女果真长得一副生面孔,忙请进来问了安,又道:“我家虎娃是被一场高热给烧坏了脑子,这许多年了,一直和五六岁的娃娃一样。他有些怕生,娘子请别见怪。”

贺兰点点头,和百花并肩进了里屋。

冬日天光不足,屋子里一片暗沉,透过角落的小窗能瞧见有一大汉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光线照射下漂浮着的尘埃。

“虎娃,有人来看你了。”纵然虎娃已是个壮硕的汉子,在陈老妪眼里却仍是五岁那年生病的孩童,此时唤他的名字,眼里都是满溢的慈爱。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病气,百花忍不住微微皱眉,却见贺兰浑然不觉似的,径直走上前去,轻声道:“你叫虎娃?”

虎娃涣散的眼神里仍残存着几分神志,见她靠近,面露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虎娃别怕,这位娘子是来给虎娃看病的,等病好了,虎娃就能出去玩了。”

贺兰满面诚恳地同他点点头,伸出手去:“虎娃把手给我瞧一瞧可好?”

虎娃似乎又迷糊起来,任由陈老妪拉着他的手放到贺兰跟前。

贺兰探了探脉相,心里有了些分寸,复而问道:“虎娃能走路吗?”

陈老妪看着自家儿子,叹道:“刚病那会儿是能走的,可这病这么久了,慢慢地就走不了几步了。”

贺兰微微摇头,又问道:“虎娃成日就这样躺着,什么事也不做?”

“都这样了还能做啥啊,”陈老妪像是说起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连撒那个都要人帮,不怕娘子笑话,虎娃现在还穿着尿布呢。”

贺兰摇头道:“虎娃身体一切都好,只是知觉愈发弱了,若是每日只这样躺着,只会一日不如一日。”

老妪听了反倒欣喜若狂:“娘子的意思是,虎娃这病还有救?”

“只要大娘肯教,虎娃不仅能自己独立生活,还能帮您分担家务。”

一句话堪堪戳中陈老妪的痛点,若说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只有这个儿子了——她如今这光景也不知还有几年,等她走了,虎娃一个人可咋活啊

“那虎娃还能认识人,能和别人家儿子一样不?”

贺兰轻轻捏了捏衣角,复而抬头笑道:“我尽力试试。”

陈老妪一听便要给贺兰下跪,百花忙上前来扶起她,听得她哭道:“姑娘真是活菩萨下凡啊,若能治好虎娃这病,老婆子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娘子。”

“虎娃能不能治好,还得看嬷嬷。”

“要老婆子做什么,姑娘只管吩咐。”

“我每日午时来给虎娃下针,嬷嬷需得提前给他喝下安神的药,针灸前后嬷嬷都得按我的法子给他推拿。除此之外,”贺兰微微一顿,“嬷嬷还得从头教虎娃。”

陈老妪不住地点头:“教什么,姑娘说的我都记下来!”

“不用记,嬷嬷就当作虎娃是刚刚出了襁褓,从说话到便溺、从走路到吃饭都要一件一件地教。”

陈老妪微微一愣,复而平静了些,点头笑道:“这个容易,他小时候我是怎么教的,照样再教一次就是了。”

贺兰微微颔首,又拉过雪儿来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推拿,如此一番耽搁,等到回府时已是午后了。

白蒿就怕二人要回府吃饭,因而亲自煨了一锅鸡汤,听见门上通报便下了些面片儿先端上饭厅来。

虽是简便,百花确是极爱吃的,两口滑糯的面片儿带着鲜香的鸡汤下了肚,这才算将方才的病气驱走了。

“公主是想从那老妪身上打听什么?”

听得贺兰这一问,百花也直截了当地将当日和狄青去查访所得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一匣子银票,换作你我都舍不得人,更何况她一介贫民?我想着,若是能拿到当年的银票,没准能摸出幕后之人。”

贺兰得了这准话,微微点了点头,低头静默地吃完鸡汤面片儿,又道:“午后若是无事,我还是想去妙春堂看看,正好请教请教孙翁,虎娃这病吃些什么药好。”

“贺兰姐姐费心了。”百花点头谢过她,又转头吩咐珊瑚,“往后贺兰姐姐出去都让索迪尔接送,切莫再出什么岔子。”

贺兰同她颔首微笑,一面和雪儿说着别的事,一面走下花厅往门外去。

到了妙春堂是不过未时初,门口的童子见了她笑道:“贺师姐不是有事告了假吗,怎么又回来了?”

贺兰笑道:“有些事要请教孙翁。”

几位童子听了都是笑:“孙翁说师姐不在,他写方子写得眼睛疼,今日提早回府了。”

孙大夫虽已年过花甲,这性子却是愈发孩子气了。

“罢了,那我只能自己琢磨琢磨了。”

有童子打趣道:“贺师姐不如向李师伯和赵师伯请教请教。”

贺兰长眼斜睨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了。

汴梁城内的医学大家都是不收外徒的,为了能让她留下来,孙翁难得对妙春堂的其他坐馆大夫施了威压;贺兰心怀愧疚,不想让孙翁难堪,因而见着这几位都是绕着走的,又怎么能拿着私事去人家面前晃悠?

好在孙翁德高望重,独占了这二层,贺兰也得以关在这一方天地里认真琢磨药理。

这头正翻着医书,却听得门上轻响三声,贺兰抬头,见来人身形颀长、眉目清澈,不是展昭又是何人。

“展大人怎么来了?”贺兰起身道,“今日孙翁不在,还请改日再来吧。”

“我是来找贺娘子的。”展昭同她拱手揖礼,见贺兰满目询问,又笑道,“想来向贺娘子买些续命的良药。”

贺兰闻言一惊,犹豫着劝道:“展大人还请珍重自己。”

展昭微微一愣,待到听明白这话里的暖意,这才笑道:“娘子误会了,不是我用。”

见贺兰仍是满脸怀疑,展昭上前两步到她跟前,轻声道:“铸私钱的匠人抓到了。”

43 不虞之变

贺兰自然也知道私钱铸造事件的始末,闻言道:“当真?”

展昭点头道:“贺娘子被劫那,狄兄和魏娘子意外撞破了于家铁铺半夜采买物什,我昨抓到了那送货的小贩,发现买的尽是铁器——说明那于发自己是不打铁的,只是用铁铺当个幌子。我调派了些人手暗中盯着,果然发现他同另一名铁匠多有来往,如今两人已被带回开封府衙门审讯了。”

展昭想也知道她不关心这等事,只是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一大通,回头见她神色仍是淡淡的,讪讪笑道:“为防万一,我特来买些救急的药。”

“展大人的伤好了?”贺兰果真毫不关心案,只瞥了一眼他的右手。

展昭露出几分童真的笑来:“遵了贺娘子的医嘱,果真好得快。”

贺兰闻言颇为满意似的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道:“我有些特制的药粉,沾上了奇痒无比,想来比刑罚更容易磨出话来。”

“如此甚好!”展昭拱手道,“多谢贺娘子了。”

贺兰沉吟道:“展大人晚些时候到清晖桥来取吧,我配些外伤用的药粉和稳固心脉的丸药,届时一并交予展大人。”

展昭又同贺兰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见她低头看起书来,便拱手告了辞。

出得妙堂来,展昭又回了开封府衙门,有个白净瘦小的少年见了他,忙拉了他到一边低语:“上次你托大理寺问兵部那个案子,今闹起来了。”

展昭忙追问道:“军饷的事?怎么样,兵部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那少年道,“今有谏官弹劾大理寺越俎代庖,官家下了明令,不许越过职权干涉别人的内政。许大哥还因此事被罚了俸禄呢!”

“我查处私铜,听闻兵部的军饷被换成了铜锭,过问一句并无不妥。”展昭坦然道。

“兵部的军饷被山贼劫走了,秦凤路的总管是在山寨里缴获了一批铜锭,”少年叹道,“二者没有干系,自然不能过问。”

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展昭倒觉得兵部的反应正是盖弥彰。

转念又想眼下确实没有证据,展昭摆了摆手,表示不再提这事,又问道:“早上抓的两个人怎么样了?”

“刚提审了一回,什么也不肯说。”

展昭想起贺兰说的药粉,忙叮嘱道:“让他们先别用刑。”

“不抓紧时间让他们把共犯和主谋供出来,万一让他们跑了怎么办?”

展昭摇摇头道:“他们费劲那么多心思铸私钱,哪里肯就这么跑了?”

“头儿的意思是?”

“先把消息放出去,说抓获了铸造私钱的人,让大伙平里遇到银钱过手的事多个心眼。”那少年领了吩咐就准备去了,展昭伸手拉住他,又道,“还有,派四队人去回收恶钱,就说三之内,受了蒙骗的人都能换掉手中恶钱。”

末了还专门嘱咐一句:“不折价。”

那少年惊道:“这岂不是助长私铸的风气吗?再说了,一两贯还好,若是真有人持了大量恶钱来换,衙门可出不起这个钱。”

“小乐,不入虎焉得虎子,”展昭拍了拍他的肩道,“若是衙门里亏了,我自掏腰包给补上。”

唐乐领了命便去了,展昭也回官厅将此事拟了份折子奏报给杨大人知晓;这头得了批准,展昭挑定了定点回收恶钱的地方,除开负责兑换的两人,又安排了人暗中盯梢,以免错放嫌犯。

等到事安排定了、除了衙门来展昭才瞧见天黑了。

方才走到门上便遇见狄青一行,杨景和仍是一灰色短打,见了他便上前来问道:“兵部是怎么回事?”

狄青上前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僻静些的饭馆坐下说吧。”

“我要去清晖桥,”不知怎的,展昭对清晖桥有了些莫名的信任和依赖,“一起去?”

杨景和虽不喜欢那地方,听见李宜几个都应了,心里也装着兵部的事,也就随了他们去。

一行人到了清晖桥时白蒿正在摆饭,听见有人敲门还当是贺兰回来了,忙下了花厅来迎。

杜平开了门瞧见是狄青一行,连寒暄也省了,只请几人进来说话。

白蒿屈福了礼,抬头不见张衷的人影,忍不住往门口望了一眼;杜平也觉得少了个人似的,站在门边不知该不该关门。

“张衷留在衙门里当值,今不会来了。”

李宜客客气气解释了一句,忍不住转头瞥了一眼杨景和——

杨统制哪有什么可怕的?

张衷怎么一听见她就转头回去说要留在衙门里?

白蒿心里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请了几人上花厅去,又到一旁点茶去。

百花算着贺兰快回来了,也从游廊上往饭厅里来,不料远远地便听见说话声,又见花厅里骤然多了许多人,脚下忍不住加快了些。

走到厅上来时,正好听得杨景和忿忿道:“我看他们就是心里有鬼!要是那些铜锭不管他们的事,他们看见大理寺的折子一定会主动来问,要是不管他们的事,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各部之间职权交叉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兵部不愿外人来干涉内部的政务也是说得通的。”展昭正说着话,却见狄青骤然站了起来,转眼又见百花来了,也起道,“在下今托贺娘子置办了些药物,贺娘子让我晚些来贵府上取——叨扰魏娘子了。”

杨景和一心都在兵部军饷的事上,只象征地同百花点了点头,又急切道:“这山寨是我打上去的,铜锭是我缴获的,这会儿我连过问一句都不行了?”

“熊飞的意思,”狄青伸手拍了拍杨景和的肩以示安抚,“铜锭是你缴获的,你当然可以过问,但兵部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理你的过问。”

杨景和平里都是直来直去,哪里懂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闻言怒道:“他们凭什么不理”

“你别急,”狄青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眼下再纠缠于此事也没有意义,我会帮你找到兵部造假的证据。”

44 不赀之损

百花闻言心底微微有些不耐烦,蹙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杨景和听了这话明显平和了许多,顺从道:“什么时候去找,去哪找?”

狄青心里盘算了一番,想着要查这军饷也只能从秦凤路着手,可过两就是上元了

心思微微一动,狄青转头望了一眼百花,见她旁若无人似的垂着眸子喝茶,轻咳一声道:“过两再去吧,如今私钱的案子迫在眉睫,我们等案子有了些眉目再走。”

杨景和听得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哪还能忍,不耐烦道:“过两是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展昭也瞥了一眼百花,隐隐觉得她和贺兰都不关心这事,不过是无缘无故被牵扯进来罢了。

思及此处,展昭颇有些惭愧,只想三言两语把事解释清楚了:“今天衙门抓了两名嫌犯在审讯,杨大人也批准了定点回收恶钱的事,双管齐下,想来明就会有进展。”

偏生杨景和没听懂似的,疑惑道:“在哪里抓的嫌犯?轻易抓了人不怕打草惊蛇么?”

百花闻言也抬起头来,双眼里都是好奇。

展昭这才娓娓道来:“铸钱监有名工匠叫做于发,一年前说是要照顾病重的老母亲,就从铸钱监请了辞,阖家靠着个铁铺度。可这于发白并不打铁,街坊见他卖的器具精巧,都当他是不愿将这份手艺示于人前。要不是前几发现他是暗中采买铁器来倒手,差些漏过他去。”

李宜道:“他卖的东西都是买来的?”

“非但如此。我们查访了为他供货的小贩,发现他大多都是原价售出,就算每都卖空了也赚不了什么钱——如此一来,于发这人就愈发显得蹊跷。”展昭一一剖析道,“因而我们在于家铁铺门前设了眼线,果真碰上了个可疑人物,这人也行于,叫于亮,是梁门外有名的好手艺。”

这头正说着话,却听得白蒿上了花厅来,轻声禀道:“贺娘子回来了。”

展昭住了口,见贺兰走上花厅来同众人问了安,后杜平提了一篮子药材。

“这是展大人要的东西,还有的我已让雪儿去取了,还请大人稍等。”贺兰的声音仍是清清淡淡的,像是若有若无的幽兰、时隐时现的青烟。

杨景和被展昭讲了一半的故事勾起了好奇心,又问道:“那于亮怎么了?”

“据邻里街坊所说,那铺子原就是于亮的,不知怎的给了于发。更奇怪的是,于亮虽转手了铺子,却常常来找于发,每次来都要呆上小半天。”

百花骤然想起去梁门外平大娘子府上去喝茶那听得珊瑚说过,有个客人从午后到那铁铺上去,一直待到傍晚。

想必那瞧见那人就是于亮了。

李宜揣测道:“于亮向于发讨教铸钱之事,以铺子和酬劳答谢他?”

“正是。”展昭点头道,“现下两人都被带回了开封府,正在审讯中呢。”

狄青沉吟道:“所以你放了消息出去,说要回收恶钱、实则是想引蛇出洞,让他们自投罗网?”

展昭点了点头,补充道:“为了让他们心急,还特地说明了此番回收恶钱不折价,不过只有这三天。三天一过,有持恶钱交易者都全数罚没,若数额巨大还应按律法查处。”

“展大人好智谋。”李宜拱手称赞道,“李某佩服。”

“若是他们不为所动呢?”

百花骤然开口,声音带了些隐隐的担忧。

不知怎的,众人一听这话就生出了些不安,果真见百花道:“我倒觉得,他们如此费心琢磨私钱铸造,就是为了能以假乱真——要是有了这份底气,又怎么会拿着它去当恶钱回收了呢?”

“若是他们不去兑换,此举也没什么损失。”李宜沉吟道,“如今挤兑的风波尚未过去,就怕有人以次充好蒙骗民众,届时一定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能将恶钱都收回官府手里,也算是有益之举。”

狄青闻言点头道:“再说,官府回收恶钱原本也是返还银两,眼下铜钱价格被哄抬得高,说是不折价,实则还算是折了价了,也不算有什么损失。”

展昭倒没听进去李宜和狄青的话,他有此一番谋划全是为了引私钱贩子,若是他们无动于衷,于他便是无益之举了。

正想得入神,又听得雪儿去了东西回来、将一只月白色缎子包着的药物放到篮子里,轻声道:“展大人要的东西已尽数在这里了。”

展昭心里正担忧明回收恶钱的事、一心想回去再和同僚商议商议,闻言起向贺兰主仆道谢的功夫,将告辞的话也一并说了。

杨景和本就觉得这地方呆着别扭,李宜二人见状也不好再叨扰,都跟着起道了别。

临行之前,狄青又暗暗瞥了一眼白花,见她仍是低头喝着茶,一时心中有些怅然。

一行人走出了魏宅,杨景和又才想起今出门来的目的,对着狄青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军饷的事?”

狄青心不在焉地冲她笑了笑:“过了上元再说吧,到时候私钱案也该有个定论了。”

杨景和被他屡次拖延耗尽了耐心,闻言不耐烦道:“喂,你若是不想插手军饷的事就直说!”

“也不急在这个时候,”李宜忙出来打圆场,顿时体会了平里张衷在杨景和面前赔笑劝和的苦处,“听闻今年上元节的灯会极好看,杨统制要是没事,就和我们一起看灯去吧。”

杨景和听了这一句,骤然想起许多年前,焦大哥扭扭捏捏地问她上元要不要一起去看灯。

她原本还不知道焦大哥为什么要做出那副模样,到了上元那一天,瞧见满街的少男少女皆是成双成对,她才知道,原来上元节看灯不过是个借口。

灯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想看人罢了。

若是和对的人在一处,上元看灯、中秋赏月、新看焰火、端午看龙舟,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去了。”杨景和骤然低落下去,轻声叹道。

45 不祥之兆

展昭回了衙门又和诸同僚商议起明日回收恶钱之事,唐乐听了不解道:“头儿下午还信誓旦旦地,怎么忽地就改了主意了?”

展昭低头将午后同杨大人说的话又回味了一遍,心下又觉得即便抓不着私钱贩子、仅仅为了稳住当前的局面,这也是势在必行之举,因而拍了拍唐乐的肩笑道:“我就是想考虑得更周全些,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那咱们明日?”唐乐试探着征求他的意见。

“按计划安排就是。”

待到心里尘埃落定了,展昭低头瞧见方才提回来的篮子,这才想起今日采买药材还不曾给贺娘子银两。

他一头想着明日一定要去妙春堂补上这钱,一头将那篮子递给唐乐,一一说了各式药物的用处。

唐乐别的不感兴趣,听了有让人发痒的药粉,一边试探着去取那药包,一边乐道:“有这样的好东西,怎得不早些拿出来?”

展昭不愿多言,拍了拍他的肩便回房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被分派到各处回收恶钱的人个个肩扛手提地出了衙门,展昭帮着把城西和城北的摊点布置好了、观望了片刻,又才往别处去。

从城西往城南的路上正好要过报慈寺大街,展昭盘算着快到正午、贺兰怎么也该到了医馆,便顺道往妙春堂走了一遭。

妙春堂里受过他照顾的那名童子唤做秦顺,见了他进店来便飞快抓完了手上的药方,过来迎他:“展大人怎么来了?”

展昭客客气气笑道:“我有些事情,想找一找贺娘子。”

秦顺“哎哟”一声、叹道:“贺师姐方才才出去,她最近午时都要出去,也不知是做些什么。”

“无妨,我在这里等等她就是了。”

“可等不到。”秦顺摆手道,“贺师姐要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呢。”

话已至此,展昭也只得作罢,走出了妙春堂心里却愈发疑惑起来——

她在汴梁人生地不熟的,这会儿要到哪去?

贺兰自然是去给虎娃看病的。

每日午时阳气最足的时候去给虎娃施针,顺带瞧一瞧病况是否有变化。

贺兰初学针灸,原本没有多少把握,为了给虎娃治病,前几日天天拉着雪儿试针,又拿虎娃的病情和孙翁请教过了,这才有了些底气。

好在陈老妪每日也按她的嘱咐替虎娃推拿、教虎娃穿衣走路,眼见着虎娃一天天地便有了好转。

马车晃悠悠地出了内城,贺兰正靠着车壁打盹,忽然听得索迪尔道:“贺娘子!”

贺兰听他语气低沉,当即生出了几分警惕,挪到车厢前头应声道:“索侍卫叫我?”

“有人跟着我们,”索迪尔声音带了些怒意,“贺娘子当心些,若是他们来劫车,贺娘子千万不要出来,我会对付他们。”

贺兰骤然想起百花所说的,这些人许是要掩盖当年纵火案的真相。

若是让他们发现了陈胜的妻儿

“索侍卫,我们不去陈家了。”贺兰当机立断,叫住索迪尔,“我们往北边热闹的地方走!”

汴梁外城东北有瓦子聚集,饶是正午也不会冷清。

自夏州贺兰救过百花一回之后,索迪尔对贺兰便颇为敬重,听了吩咐当即调转马头往北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听得索迪尔道:“贺娘子,人甩掉了,我们现在去陈家吗?”

贺兰略一思索,想着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让公主一直以来的心血毁于一旦,因而决定先回妙春堂,以防让人发现了陈家的所在。

秦顺才送走展昭,还未抓完一帖药又见贺兰回来了,一边暗暗叹着这二人真是不巧,一边笑问:“贺师姐怎么提前回来了?”

“事情办完了自然要回来,哪有什么提前延后之说。”

“真是不巧了。”秦顺笑道,“方才展大人来寻师姐呢,前脚才走、师姐后脚就回来了。”

“他有什么事?”贺兰早忘了药钱这回事,闻言不解。

有好事的童子笑道:“过两日就是上元节了,许是请师姐一同看花灯去吧。”

贺兰虽不明白这是什么隐喻,但转头瞧见几人都笑起来,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她向来不愿搭理这些调侃,长眉微挑睨了说话那人一眼,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傍晚下楼回府的时候那人还仍是噤若寒蝉,贺兰见了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笑着出了妙春堂去。

待到回了清晖桥,贺兰才发觉今日来了客人——只见那少女举止洒脱,有些不同于中原女子的豪情,见了她便笑道:“你这长相也忒高级了,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想长成的样子。”

贺兰还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夸赞,一时竟无言以对。

百花起身来引荐道:“这是王弗姐姐。”

“叫我朝云就成,不用客气。”

贺兰也吃过她做的双皮奶、很是新奇美味,连带着对她本人也多了几分好感,笑着谢过她的馈赠。

王弗听了自然大喜,忙拉了她道:“我就知道,年轻人一定会喜欢这些!今天做了布丁,你也来尝尝?”

方才王弗一到就拉着百花说她的美食心得,说完了又是尝试新品,待到这会儿打了个岔、百花才想起问她怎么这么晚到访。

“做好了布丁就想拿过来跟你分享,怕放久了就不好吃了。”王弗眨了眨眼睛笑道,“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嘛。”

百花想起儿时贪玩忘了回家的时辰都是要挨骂的,好奇道:“这么晚了,姨母不拦着你?”

王弗这才想起来出门前跟平大娘子扯的幌子:“我跟她说,后天就是上元节了,我来看看你选的衣服,到时候撞衫也不好,撞色也不好——你打算穿什么?”

百花也没想过这些,任由着王弗替她安排了;转眼又见贺兰垂着眸子不说话,百花只当她是累着了,关切道:“听闻施针最耗气力,贺兰姐姐用些晚饭就早些休息吧。”

王弗一听就来了兴趣:“你是学医的?那你会不会把喜脉啊?”

百花和贺兰一听都齐刷刷地转头望过来,王弗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解释道:“不是我,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在给人针灸治病啊?”

贺兰见百花并不开口阻拦,因而点点头道:“有位病人幼年高热烧坏了脑子,眼下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和五六岁的孩童一般。”

王弗闻言思索了片刻,搁了手中的小碗,吞吞吐吐道:“你觉得你能治好他?还是说你曾经治好过这种病人?”

百花心里一跳,见贺兰抬起头来迎上王弗的目光,却不说话。

王弗见她这反应心里便有了数,摇头道:“这病是治不好的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病。”

46 不治之症

百花闻言一惊,追问道:“朝云姐姐见过这样的先例?”

“我见得多了。”王弗有些言又止,半晌才一挥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你们所说的烧坏了脑子其实不是烧坏的。”

见贺兰和百花都满脸认真地听她说话,王弗组织了一番语言,才道:“简单来说,伤风导致了体稳态被破坏,而高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就像果子腐烂之后表面会出现霉点。霉点只是外化的特征,而根本原因是里面已经腐坏了——同理,发也只是外化的特征,根本原因是体的正常机能被破坏了。”

“娘子的意思是,高引起的痴呆是因为体体机能的不平衡?”贺兰对她用的词汇还有些陌生。

“不是,高是因为体机能的不平衡表现出来。”王弗尽力用她们能理解的方式、循序渐进地解释道,“而体的机能紊乱的时间一久,大脑也会受到影响,原有的状态被破坏,从而导致痴呆。”

一语说罢,贺兰和百花仍是一脸茫然。

王弗颓丧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解释,大概就像人的四肢离开了人体就会渐渐腐烂、并且也没有办法重新接回来这个道理一样,高造成的大脑损伤也是不可治愈的。”

百花虽没弄懂这话的意思,但瞧见王弗一脸正经又坚定的模样便知道这话不假;再转头望向贺兰,竟然也没有半分惊讶。

“贺兰姐姐早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吗?”百花疑惑道。

贺兰沉吟道:“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但是陈嬷嬷说他们请了许多名医都没辙,可见没有治愈的先例。”

百花一颗心骤然沉下去,又想起那贺兰说要替虎娃治病时陈老妪那燃气希望的双眼,一时有些不忍,叹道:“贺兰姐姐实在不必为了我的事,去做这等无用之功。”

这样给人不切实际的期望,会让陈嬷嬷比永远没有希望更加痛苦。

可想着贺兰那问她是不是有求于陈家,百花心里知道贺兰是为了帮她,因而也不忍指责,只是一味地愧疚。

王弗见百花双肩沉了下去,还当这病人是她的什么亲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端起碗来吃布丁。

“我不单是为了娘子的事。”贺兰坦诚道,“我之前见过孙翁以针灸治疗面部瘫痪,可让病人恢复得和常人无恙。后来我特低同他请教过,若是每施针刺激位以恢复知觉,至少能让体状态恢复得和常人一样。”

“这话倒没错。”王弗附和道,“不仅是针灸,针对退化的部位做针对力量训练也是有用的,这种治疗方法叫做复健。治疗因大脑发育错乱而痴呆的状况,也只能通过复健和简单的习惯教导来提高他们的生活能力。”

贺兰双眼直直地望着百花,点头道:“我正是此意,那在陈家我也说了,我有把握让虎娃独立生活,再多的也只能试试了。”

三人正说着话,王弗边的女使轻声提醒道:“时辰愈发晚了,大娘子还等着姑娘回去呢。”

王弗长叹一声、喃喃道:“果然促膝长谈、秉烛夜游什么的都是痴心妄想。”说罢起和百花约了后上元节傍晚再见面,便领着女使出门去了。

百花沉思半晌还是觉得不安心,总是怕陈嬷嬷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心里想着还是早些把事说清楚微妙,因而同贺兰道:“明我和姐姐一起去陈家看一看虎娃。”

方才碍着王弗在,贺兰才没说被跟踪的事,此时听百花提起,方才道:“我们今刚出了旧曹门就被人跟上了,为保稳妥我们就调头回了妙堂、没去陈家。”

“是上次劫车的人?”

贺兰摇头道:“是索侍卫说有人跟车,我并未见着,但若被人跟着我们的车找到陈家,陈嬷嬷和虎娃只怕有危险。因而明是否要去陈家,还是公主拿个主意吧。”

百花好不容易找到和当年纵火案相关的人,除了钱家、这陈家便是唯一的线索,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点头道:“那就等过了上元节再去。”

“公主上元节是和王家姑娘一起出门去?”

说起王弗,百花心里有些奇妙的愉悦,总觉得她有一种不同于所有人的灵动。

“有朝云姐姐作伴,想想就有趣。”百花笑道,“贺兰姐姐也一起去吧,中原的灯会听说极有意思。”

贺兰心里也有些神往,便点头应下了,一瞬间的恍神不知怎么又想起今天在医馆的说笑。

也不知展昭找她是要做什么。

展昭此时却是愁容满面,一心想的都是回收恶钱的事。

今城中的摊点都是一样的无人问津,不仅没有私钱贩子来兑钱,连百姓都没有人来。

难不成汴梁的恶钱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唐乐见他垂着头不说话,强颜欢笑地安慰他道:“这才第一呢,我要是要兑换私钱,一定捡最后一来。”

展昭将信将疑。

第二果真又是一样地无人问津,直到第三上元当天,才有零零散散的百姓拿着粗制滥造的恶钱来兑换,却一样没见着私钱贩子。

摊点冷清到这个地步,已然不是担心私钱贩子来不来的问题了。

而是百姓宁愿捂着自己手里的恶钱也不肯原价折成银两,可见挤兑风潮的影响有多大。

外出回收恶钱的衙役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回来,回禀差事的时候见展昭一筹莫展,有人劝道:“头儿不要愁了,这个法子行不通,总还有别的法子。”

立即就有人附和道:“就是啊,紧张了这些天,趁着今天上元节,头儿也去街上转转,先把这档子事撇开,好好地休息休息。”

展昭一心都铺在案子上,哪有心思看什么灯会,这头打发众人下了值歇息去,转头又把唐乐叫来,问道:“大牢那边可有问出什么来?”

“还是先前那些话。”唐乐摇头道,“我试了试那药粉,真是奇痒无比,这都问不出来的话,估计用了刑也一样。”

展昭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节奏凌乱得让人心烦。

唐乐又道:“我见于发那样子,兴许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于亮既然帮人家卖命,想必也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

这案子每走一步,都是这样的举步维艰,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似的,实在让人无处下手。

唐乐极少见展昭这样低落,劝道:“头儿也去看看灯会吧。”

知道展昭不会听什么散散心之类的劝慰,唐乐心思一转,忽悠他道:“今夜市人多,没准私钱贩子就借着这机会销赃呢?”

话一出口,唐乐自己都觉得牵强,却听得展昭道:“那我去看看。”

47 不移之约

这王弗也早早地坐了马车到清晖桥来接百花,在门外等了片刻才见她和贺兰并肩出来。

百花今穿了一白衣红裙,比前几回更多了几分明丽,贺兰则用杏色裹住了周的英气,整个人骤然柔和起来。

王弗见了心里暗叹,又听得百花笑道:“天还没黑透呢,朝云姐姐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嘛。”王弗心想别人这会儿都该到闹市上了,等天黑透了还算什么黄昏?

百花虽没听懂这答的和她问的有什么干系,却仍是笑到:“姐姐这两句吟得真妙。”

果然是行家。

王弗心里对这份文学素养肃然起敬,面上却浑然不在意地笑说“信口胡诌罢了”,只想快点揭过这一茬去,以免百花拉着她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三人坐在王家的马车上往宣德楼灯山处去,一路上听着外头的人声愈发嘈杂,感觉马车渐渐地走不动了,索叫停了车自己下来走。

此处已过了景灵西宫,远远地可瞧见灯山明亮辉煌、彩带飘扬,美轮美奂不似人间之物、似乎随时要乘风归去一般;两侧又有千万盏灯烛呈龙形排列,灯带蜿蜒起伏如双龙腾跃,教人叹为观止。

“远远的还不算好看,一会儿走近了能瞧见灯山上面画的神仙故事,精致的很。”虽然看了这许多年,王弗仍是对这份闹充满了期待。

百花被她引着往前走,一路上也观望着路边的闹。

从正月初七就渐渐多起来的花灯照亮了整条长街,两侧售卖零嘴小食的小摊都摆着明净漂亮的餐具,迅捷而灵巧地招呼着面前的客人。

临到灯山近处,百花又瞧见三座彩门,其上亦有彩带飘扬;两侧有骑着狮子的文殊菩萨和骑白象的普贤菩萨,走得近了能瞧见有水柱顺着他们手指流出、使之颇有动态意趣。

远处宣德楼的两侧朵楼各挂巨灯球一只,其中燃巨烛,体量之庞大、衬得宣德楼如小儿玩物一般,着实令人惊叹。

这会儿民众已经将这灯山围得水泄不通,王弗见挤不进去,只得耸耸肩叹道:“挤不进去就看不见灯山上的画了。”

百花想着这一生也许就看这一次汴梁灯会了,因而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

“不过一会儿有焰火,还有宫廷的乐师演奏,也算是不多见的盛事了。”王弗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瞧着这会儿还早,不如我们先去州桥夜市吃些东西?”

百花和贺兰都没来得及用晚膳,此时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早已是饥肠辘辘,自然从善如流往州桥去了。

沿途经过御廊时,白蒿见里头人声鼎沸、外头人头攒动,闹更胜往,忍不住踮起脚尖去张望。

王弗见了她这样,故意要逗她,眨眼笑到:“今御廊里头有演口吞铁剑、药法傀儡的,别的还有猴舞百戏,鱼跳刀门、使蜂唤蝶、追呼蝼蚁的。”

白蒿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冷气,当即就想转去看,却又听得王弗道:“只可惜这会儿晚了,只怕挤不进去了。”

几人见白蒿变脸似的骤然泄了气,都掩着嘴笑作一团。

百花笑道:“这妮子最是小气,朝云姐姐可别逗她了,免得她心里记仇。”

王弗颇为捧场地笑笑,又开口哄道:“你可别记仇,我一会儿带你去喝这汴梁城里最好的果子酪浆。”

不想一行人方才到了夜市前头,便遇见了熟人。

白蒿登时来了精神,等那人走近了便脆生生招呼他道:“狄钤辖,好巧!”

狄青笑着也应了一句巧,又同百花和贺兰二人问了安,转眼瞧见王弗便拱手道:“在下狄青。”

“狄狄青?”

王弗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早已惊得无言以对,连狄青为什么知道她姓王都无心追究了。

“王娘子认得在下?”

王弗飞快地平复了绪,大大方方笑道:“西北战场上的重要军事将领嘛,久仰久仰,能不能打退西夏还得仰仗狄将军啊!”

话毕见众人脸上都露出几分尴尬,王弗又忍不住惊慌起来——难道记错了?

“王娘子抬举了。”狄青客客气气回了这一句高赞,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百花。

就在这语还休的一眼里,王弗骤然想起自己这相见恨晚的妹子是姓魏的——

难道她就是魏氏?

电光火石之间王弗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本着宁站错不放过的原则惊呼一声“啊!”

“我突然想起去年在州桥夜市买了一碗蜂蜜做的甜豆腐脑,吃了就闹肚子,我今天一定要去找那人要个说法!”

贺兰先是一惊,又听完王弗突然说了这一番话,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王弗又拉了她的手道:“贺娘子你是学医的,你去帮我看看是不是蜂蜜和豆腐一起吃才会让我闹肚子。”话音未落就被拉着走了。

白蒿原本还愣在原地,见王弗走出两步去回头叫她:“我带你买果子酪浆去。”

玲珑剔透如她白蒿,哪里会不知道王弗这是什么意思,只扔下一句“我家娘子劳烦狄钤辖照看片刻”便忙不迭地追着王弗去了。

那果子酪浆是用酥酪加了饮子,里头又泡着各色浆果,吃来清爽甘甜而又不发腻,精准击中了白蒿的内心。

“狄青是不是喜欢你家娘子啊?”买完了东西出来,王弗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白蒿认真地思索了半晌,终于认真地点了点头。

果然!她就知道!

“好样的。”王弗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道,“往后多帮着你家娘子,可别让两人闹掰了,狄青这人真不错,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白蒿虽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打小的教导都是让她不懂别问、只要记住吩咐就行,因而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贺兰听了半晌也明白王弗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好开口相劝,只得转移换题道:“娘子说的那卖甜豆腐脑的是哪一家?”

“我胡说的。”王弗讪讪笑道,“不过蜂蜜和豆腐一起吃到底会不会腹泻啊?”

48 不逞之徒

王弗一行走了之后,百花还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恍然间忽然听得狄青低笑两声、而后飞快地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去了清晖桥,杜平说你被王家的马车接走了。”

见百花抬眸望着他,一双眼睛里都是不解,像极了深林里懵懂无知的小鹿,狄青一颗心怦怦地跳着,说话也不自在起来:“我之前问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不想出来看灯会呢,就想今再去问问。”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百花倒回想起了这回事,只是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垂眸道:“你怎么一个人?”

正说着话,却听得后头有人喊道:“大哥!”

两人闻声转头,见李宜和张衷从人群里挤出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李宜向百花问了安,又听得张衷道:“魏娘子来得正好,我们买了碧涧绿豆糕和白眉红豆糕,娘子也尝尝?”

百花腹中饥饿,见这糕点精致可,便用手帕取了一块,细看才见这绿豆糕做成鲤鱼模样,入口细腻绵润,茶香豆香不一而足,着实好吃。

李宜笑道:“这是咱们妹子最吃的,碍着今出来不了,特地托我们来买,魏娘子以为如何?”

张衷见百花意犹未尽地点点头,直接将纸包塞到狄青手里,挑眉道:“魏娘子若是喜欢,就让大哥替你送回府上去。”

百花婉言谢绝道:“多谢二位的好意。我自己去买就是了,这些还是尽早送给玉娘子吧。”

“不碍事不碍事。”张衷暗地里掐了狄青一把,挑眉示意他记着这份人,复而对着百花道,“我们再去买就是,这里人太多了,大哥你先送玉娘子出去吧。”说罢拍了拍腰间的荷包,里头的铜钱撞得哗哗作响。

百花忍俊不,又远远望了夜市里头一眼,见王弗是打定主意不管她了,便转随着狄青往外去了。

夜市外头沿着河岸摆着廊架,里头挂着些玲珑的花灯,河水映着点点的灯光,一如漫天繁星汇作银河一般。

狄青见她不住地偏头打量,笑道:“这是猜灯谜的,去看看?”

两人方才走到廊架跟前,听得门前的老翁招呼道:“官人和娘子猜灯谜吗?”

百花点头笑道:“老人家这灯谜如何猜来?”

老翁笑道:“一钱银子就能进场,各个花灯上标的多少价,猜中了就奖励多少。”

狄青也不等他说完,伸手便掏了银子递给老翁,那老翁满怀深意地对着百花点了点头、笑道:“二位随老汉来吧,若是有猜中了的灯谜,就取下花灯拿给两边的小童校验就是。”

廊下此时已经有许多人了,大多都还在琳琅满目的花灯之间穿梭徘徊,寻找能猜出来的谜面。

狄青走马观花似的浏览着花灯,见前头几排多是猜单字的谜面,都是诸如“年终岁尾、不缺鱼米”一类摸不着头脑的短句,实在不知所云。

走出十几步来也没找着能才出来的谜面,狄青转头去看百花,见她已摘了两枚花灯在手,微红的光影照得她的脸不甚清晰,只能瞧见模模糊糊的轮廓,但长长的睫毛投下的影轻轻晃动,实在是不可方物。

又摘下一枚花灯,百花才瞧见狄青定定地望着他;见他手上什么也没摘下,百花举起手中的花灯得意地冲他晃了晃。

四周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谜底的路人见有人摘了这一手的花灯,都簇拥过来看闹,听得那小童一面往小笺上誊抄,一面念道:“并非远树起风声。”

百花提笔写下一个丰字,那小童看了一眼,伸手捏破花灯的蜡丸,展开那纸卷。

站得近的人瞧见纸卷上头也是一个“丰”,立时欢呼出声、连声赞叹。

“丰收在望。”小童又抄下第二条谜面,见百花写下“稿”字,自然又合上蜡丸里的谜底。

而后“呼作白玉盘”、”“行不行各尽觞”也如数答了出来,围观者欢呼一阵高过一阵去,狄青不曾料到她猜谜这样厉害,也跟众人拍手叫好。

百花下颌微抬,满脸都是天真烂漫的得意。

童子拟好了小笺递给百花,口中称赞道:“这些个字谜太简单了,娘子可往右边尽头去猜那最贵的谜面,猜中一个就是一钱银子。”

众人原都是冲着猜谜来的,听得这位娘子解了几条,忽然觉得这根据谜面反推原因似乎更有趣些,因而见百花往更难的灯下走去,都不近不远地跟了上来。

百花走过纱帐来,随意挑了个花灯,只见上头写的是“炊金爨玉”,旁有人插嘴道:“这头猜的是诗句,怪不得难倒许多人呢!”

站得近些的人嗤笑道:“别说猜诗句了,这上头的字恐怕你都不认得呢!”

狄青没读过几首诗,低头看着百花,见她有成竹道:“谜底是——玉盘珍羞值万钱。”

话一出口,百花就想起方才吃的绿豆糕,想来也是难得的精致点心,却不知要多少钱,也不知道张衷那一袋子铜钱够不够。

“铜钱?”百花骤然惊起,疑惑道,“张衷哪来的那许多铜钱?”

现下铜钱紧俏如斯,他怎么舍得拿出来花?

狄青闻言一愣——出门之前张衷还说去夜市都带银子,正好从摊贩手里换些铜钱来囤着,那些钱自然是从小贩手里换来的。

远处天空炸开一朵烟花,想来是焰火和演奏要开始了,一旁的小童高声念了条谜面:“焰火放罢闹市散!”

狄青顿时惊醒,低呼一声“不好”,二人飞快朝州桥夜市赶去。

二人刚到夜市前头,便瞧见张衷一行站在外头,狄青忙上前伸出手去:“你的荷包给我看看。”

见狄青急迫如斯,张衷当即解下钱包递到他手上,听他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铜钱?”

张衷嘿嘿笑起来,语气里不乏得意:“我拿银子买东西,卖家找给我的呗。”

李宜见狄青面色不善,警惕道:“这钱有什么问题?”

49 不让之责

那一包铜钱都是一样的光洁明亮,狄青心里愈发肯定:“这是私钱。”

张衷忙夺了钱过去,对着街灯认真地端详,疑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私钱都是粗制滥造,哪有这样漂亮的?”

“如今有了。”狄青将那一包铜钱揣回怀里,问道,“是卖碧涧绿豆糕的那家找你的?”

经狄青这么一说,李宜也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精明如张衷一般的食客可不算少数,若是都拿着银子去买东西、换卖家的铜钱,卖家还怎么赚钱?

想通了这一节,再回想起方才夜市上人人手上都拿着的铜钱,李宜愈发觉得势严重起来:“恐怕不止那一家。”

“真是私钱?”张衷将信将疑,难得生出了几分忧虑,“那怎么办?要不要先把夜市关了?”

狄青断言道:“不行,如今这私钱派发得多广都难以估量,无缘无故关了夜市势必惹人怀疑,若是泄露什么消息出去、在挤兑风潮跟前火上浇油,必然会引起暴动。”

百花点头道“况且那洗钱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了,如今关了夜市抓的也不过是些受了连累无处喊冤的池鱼罢了。”

“你们去查一查这夜市里有多少人商贩是用的私钱,行事谨慎些,千万别教人瞧出什么端倪来。”

张衷二人得令去了,百花仍看着手中的铜钱出神,若教她来看,实在也分不出什么区别来。

狄青见她不说话,低声道:“去找熊飞,到底是开封府衙门的事,还是让他们来处置。”

“展大人大约已经知道此事了。”百花骤然开口道。

狄青闻言不解,还未开口相问便听得后有人高呼“娘子”,转头才见是白蒿。

王弗佯装无意道:“里头东西太多了,吃着吃着忘了时辰,听说焰火都放完了?”

边的女使低声提醒道:“姑娘出门前和大娘子说看完焰火就回去。”

王弗不不愿地应了,又问贺兰二人是否急着回去。

贺兰原本就不闹,自然是想回去的,王弗见百花和狄青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忙揽过差事来:“阿皎第一回来看上元灯会,若是不想回去大可以再逛逛,我会把贺兰安全送回清晖桥。”

百花此时无心这风月之事,一本正经地回了礼道:“我同二位姐姐一道回去,只是和狄钤辖还有两句话要说,烦请姐姐等我片刻。”

王弗一边说着不急,一边拉着贺兰往前慢慢走了。

“照眼下的私钱数目来看,外出洗钱的人定是驾了车的、否则一定搬不动。”百花沉吟道,“一会儿你往北边去,沿路打听是否有人瞧见开封府衙门的人办差——我若猜得不错,今一定有哪家车行的车夫遇害了。”

狄青闻言深以为然,心里也有些模糊的打算。

百花说完了话便要转随着王弗一行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你小心。”

左等右等不见张衷一行出来,狄青便先行按百花说的往北去打听开封府衙门是否有什么动静,循着线索一路走,果然寻到了城北一处巷子里有车夫遇害了。

狄青找到展昭时,他正在车行里头查问这名车夫的行迹,车行当值的伙计说,今是有人来找车,正好受害那人正闲着,就由他揽了这单生意去。

唐乐几人都认得狄青,忙替他递了话进去,展昭出来还未来得及同狄青寒暄,便听得他道:“私钱现市了。”

展昭极其灵敏的感知力即刻将两桩案子联系起来:“人是他们杀的?”

不待狄青回答,展昭即刻回了车行里头,吩咐将叫车那人的样貌画出来,众人即刻分头去拘捕此人归案。

众人领命去了,狄青才将怀中私钱递与展昭。

“这钱着实做得精致。”展昭叹道,这样的私钱,若非铸钱监的人实在难以辨别真伪。

狄青一直心中不解,直到此时方才问出口:“铸造这样精致的私钱,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汴梁来倾销,是否太过蹊跷了?”

在看到这些铜钱的时候,展昭也生出了同样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两人都沉默着。

展昭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理智上总觉得过于天马行空,直觉却越来越肯定,终于忍不住道:“这批铜钱这样精美,若是朝廷想着一来数额巨大而不便查处、二来正好借此缓解挤兑风潮,因此而置之不理,会有什么后果?”

“手握无穷无尽的私铜矿产和以假乱真的铸钱工艺,若是这钱侥幸能在汴梁流通,自然也会源源不断地流到全国各地去。”

“到那时候,整个大宋的经济命脉就落在贼人手里了。”

说完这一句,展昭当即要起往外去,听得狄青问他去哪,展昭道:“去找杨大人说明此事,让他上报此事、下令封城。”

“来不及了!”狄青拦住他道,“他们连运输私钱的车夫都不留下活口,又怎么会留在这城里让你去抓——只怕这城里的所有证据都被抹掉了。”

“不,至少开封府衙门里还关着”

展昭话音未落,抬头和狄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好。”

两人出了车行来径直奔往开封府衙门,大牢的看守见两人跑得满头大汗,还来不及相问,便听得展昭道:“我要见于亮。”

地牢里昏暗潮湿,似乎要将火把都洇灭了,空气中腐烂的气息夹杂着恶臭一阵阵飘来,比战场上的气氛更压抑。

锁链哗啦啦地卸下来,看守高声叫醒了于发、拉开门让展昭二人进去。

于发一囚服倒没见什么血迹,只是那神态像是被折磨得心俱损,听见动静只微微地挪了挪右脚、整个人仍是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展昭向来不管审讯,也极少来这地方,却丝毫没有不适似的走到于发跟前来,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告诉我,你家在哪,家中几口人。”

原本垂死一般的人听见这话抖了抖,喉咙里发出些浑浊的吼声。

狄青也俯上前,恨恨道:“铸造私钱的人今天处置了成千上万贯的私钱,大约是要走了。我知道你的家人在他们手上,如果想让他们活命,就回答我们的问题。”

50 不竭之府

子时已过,上元灯会的热闹却丝毫不减,御廊下面耍百戏的像是不会疲惫一般,送走了一波客人又迎来另一波,欢呼声连绵不断,游客的热情也丝毫不减。

陆陆续续有小贩卖完了东西、收拾东西回家去,意犹未尽的官人娘子们渐渐挤满了各大酒楼,将上元节的狂欢延续下去。

偶有人看到身着官服的开封府衙差快步走过,也只当是官府例行巡逻,并未多加留意。

狄青跟随展昭一行从城中穿行而过,去往于发说的地方——那是城北的一处民居,在汴梁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宅子还能有一方院子、几屋合围。

愈往北去,游人愈发少了,到了巷子里更是不见人来往。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楚是否有人,若是有的话,也不知是些什么人。

众人生怕有歹人在内,在四周埋伏定了,听得展昭上前轻叩了门环,都握紧了佩刀、万分警惕。

过了片刻仍不见人应答,便有人上前撬开了大门让展昭二人进去。

屋内宁静得有些骇人,狄青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极力辨认这空中是否有血腥气息;到了窗边仍听不见里头有何异动,展昭警惕着上前推开了房门。

靠着火折子的微光,可以看清房里私下无人,屋内一切物品摆放如常,茶缸里还有未喝尽的水、靠边的架子里堆着些旧衣裳。

“看样子像是出门去了。”狄青点燃了两盏油灯,整齐有序的屋子顿时有了温馨的暖光。

这个点了,于亮家的还能带着两个孩子去逛灯会么?

展昭将屋内四处的柜子都打开瞧了瞧,除了些杂物也没见什么可疑的东西,到了卧房里一看,才发觉妆奁盒子大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他们跑了?”展昭喃喃自语。

“东西留下不少,可细软和衣物都带走了。”狄青犹疑道,“但怎么会刚刚好选在今天逃走?”

于发还在开封府大牢里,一个妇人怎么能带着年幼的儿女逃走,还碰巧在这样的时候?

若说和私钱团伙没什么干系,狄青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展昭也想不明白,待到在屋里走了一圈,没有更多的发现才往屋外去,一边同狄青商量道“眼下要尽快找到他们,以免遭人毒手。”

靠门一侧有间小小的耳房,展昭目光扫过、脚步微微一滞,见狄青毫不犹豫地往里去了,展昭这才紧跟上前。

耳房是作后厨用的,靠里有一处低矮的灶台,狄青被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伸手往里探去,却只摸到一把干柴。

正待收回手来,狄青猛然惊醒——

炉子里怎么会有干柴?!

如此想着、复而往里摸去,果真摸到柔软温暖的棉布。

展昭见狄青脸色微变,两步走到那灶台前头,见他从里头掏出个包袱来,揭开一开——竟是个男婴!

那婴孩不知在灶孔里待了多久,这会儿已沾了满脸的炉灰,大抵是被闷得无法呼吸了,此时已是满脸通红、呼吸微弱。

狄青抱着手里奄奄一息的孩子,立时觉得情况坏了起来“于亮的妻女,恐怕不是逃了。”

“先救这孩子。”展昭当机立断,“眼下医馆都关了,只怕又得去麻烦贺娘子了。”

两人说罢便往清晖桥来,进了府门才发现张衷和李宜二人也在厅上,大约是等了许久、已歪在凳子上打起盹儿来了。

狄青上前唤醒了二人,问起夜市里经手过私钱的商家来。

张衷难得露出这样苦大仇深的神情,闻言摆了摆手道“别提了,夜市里混作一团,人人手里都拿着铜钱,早分不清楚哪家是源头了。”

李宜补充道“我和张衷找了几个人少的铺子问起这铜钱的来历,他们也只敷衍说是外头换的,再问就不肯说了。我和张衷怕惹人怀疑,也不好再问了。”

百花二人像是早已预料到今夜不会太平似的,虽回了屋里却都没歇下,听了通报不多时往厅上来了。

贺兰接手过来替婴孩清理口鼻的功夫,狄青已将找到这孩子来龙去脉和众人一一说了。

于亮共有一儿一女,如今屋里这婴孩藏在灶台里,母女二人多半已落入贼人手里、生死未卜。

百花叹道“铸造私钱的团伙多半已经逃离京城了,借着上元的闹市,私钱早已流入百姓手里,加之形制逼真,只怕不好查处。”

李宜思忖道“按这样大额的私钱,换成银两也不是小数目,可否让官府派人往沿途的驿站查处?”

张衷也道“那么多银子直接运出去也太惹眼了,我倒觉得他们没准存钱庄里去了。”

“不会的。”百花冷冷道,“能将私铜从异地运往汴梁,只怕在京中有人照拂。所以这批银子既不会运出去,也不会存起来,凭展大人只怕查不出它的下落。”

厅上众人都觉得这话有理,一时都沉默下来,各人心里都是一团乱麻。

夜色正浓,远远地只能听见远处瓦子里传来的欢呼笑闹,愈发显得周遭沉重起来,正当此时,却听得贺兰轻轻一声“咦?”

几人闻声去看,见贺兰从襁褓里取出些什么东西来;拆开襁褓、见里头竟还有几件成色精美的首饰,贺兰都挑拣出来放在一旁,一心只在那婴孩儿身上。

展昭上前翻看翻看,低声道“都是来福钱庄的银票,大约是于亮的酬劳。”

“这个平安锁很是别致,以前倒没见过。”

那是一件红漆的平安锁,漆面油润红亮、平整光滑,妙就妙在上头镶嵌着团花如意云纹,银面和漆面无缝相接、浑然天成,银面上的云纹叶脉清晰、细如发丝,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众人挨着传看,都觉得新鲜,却又瞧不出来这是什么来头,只得定了一会儿拿去给于亮辨认。

贺兰替婴孩清理了身上的炉灰,又吩咐雪儿去抓些川贝枇杷膏兑些糖水来喂它。

“贺娘子倒挺会照顾小孩。”张衷呵呵笑道。

贺兰摇头道“这孩子被喂了安神的药,眼下情况不大好。”

51 不情之请

李宜惊道“这么小的孩子,要吃什么安神药?”

“大概是于亮家的喂的。”展昭此言一出,众人都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给孩子喂下大量的安神药,要么是防止孩子受惊,要么是防止小儿啼哭惹人注意。

贺兰倒不在意这些,一心只在那小儿身上“口鼻的炉灰我已清理干净了,眼下还要多饮川贝雪梨汤,以来润喉,二来也将安神汤的效用冲淡些。”

众人都只是点点头,贺兰见无人表态,只得说得更明白些“这孩子,你们谁来照顾?”

一群大老爷们儿什么时候照看过孩子,回头一想贺娘子云英未嫁地带着个孩子也不方便,一时都面面相觑起来。

李宜面色尴尬,半晌才道“要不带回去给玲儿妹子,请她代为照看?”

“不行!”张衷一口回绝道,“到时候怎么跟家里解释这孩子的来历,要是说实话她们又成日里担惊受怕的,要是说谎话难不成说是大哥在延州生的孩子?”

又是这开玩笑不看时候的毛病!

李宜伸手拍了张衷一掌,口中斥道“瞎说什么呢!”

张衷嘟哝道“就他认识的姑娘多,说是咱们俩的孩子,谁信啊?”

狄青听得这一句,心里微微一惊,转眼果然见百花幽幽瞥过来一眼。

“在下冒昧,”展昭然不理几人的说笑,满脸严肃地上前去,“想请贺娘子代为照顾这孩子——眼下这孩子还虚弱得很,若是交到别人手里只怕不稳妥。”

贺兰垂着长细的眼眸,生硬道“看病可以,照看孩子不行。”

白蒿忍不住附和道“是啊,这孩子这么小,只怕只怕还没断奶呢。”话未出口倒先红了双颊。

说起这个,厅上诸位女使都有些赧然,唯独贺兰和百花二人面色不改。

狄青提议道“若是在外头请人来照看,可使得?”

展昭忙道“这部分银子,会同贺娘子的诊金,都由开封府衙门来出。”

“诊金就不必了。”贺兰淡淡开口,像是默许了这提议,“这么小的孩子,遭这样的罪,换了谁都看不过去。”

李宜想得周,担忧道“但这孩子的来历不能同人说起,如此一来,这府上平白无故多了个孩子难免招人口舌。”

百花和贺兰交错了眼神,摇头笑道“无妨,只是我们初来乍到,雇佣下人的事还请展大人费心。”

“娘子言重了,原是在下分内之事,何谈费心。”

眼下安定好了所有的事,别的线索也还没有眉目,展昭一行就此告了别、先行回了各自的衙门里去。

待到外人走后,雪儿和白蒿商量着将婴孩抱到下人屋里去轮番照看,以免扰了百花和贺兰歇息。

贺兰同二人叮嘱了夜里喂糖水的事,正待回房去,又想起一桩事来、转头同百花道“臣女想着好几日没去陈家了,趁着上元节刚过,明日想去一趟。”

百花沉吟道“我同你一道去。”

虎娃的病情无法治愈这事,还是尽早和陈老妪说清楚才好,以免让人希望落了空。

二人商议定了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因这天耽误到半夜,百花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见到白芷便忍不住问道“安安如何了?”

白芷听得一愣“安安?是那小孩儿的名字?”

百花点头笑道“我昨天看那长命锁上刻了安安二字,想来是他的小名儿。”

“贺娘子早上出门前来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虚弱。”白芷上前服侍百花穿衣洗漱,忍不住乐道,“黎明那会儿也醒了一阵,知道冲人笑呢。”

“贺兰姐姐出门去了?”

“说是想去医馆里向孙翁讨教讨教安安的病情,以防有什么漏诊。”

听了白芷这话,百花心里忍不住愧疚起来——昨日贺兰忙到半夜才歇下,今日一早又起了,一会儿替是开封府嫌犯的亲属费心,一会儿又是纵火案的知情人要施针

成日里都是为了她的私事忙得不可开交,如今连休息都休息不好,眼看着要白白熬坏了身子。

带到索迪尔驾车载了百花往妙春堂接到了贺兰,两人在车里说起这般客套话,贺兰倒大大方方笑道“公主带我来汴梁,贺兰本就无以为报,而身为臣子,更是合该为公主尽心。”

见百花不为所动,贺兰又道“真说起来,能遇到这样多的病人交到我手上来医治,我更是求之不得,又怎么会嫌苦嫌累呢?”

52 不解之谜

重重折叠的纸张受了潮,拆开时带了些沉重的粘黏感,水汽洇湿了纸张上的墨迹,像是遮掩着什么未见天日的往事。

待到完全展开,百花才瞧见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周边又画了繁复的图案。

“是银票。”百花轻轻吐出这一句,语气中带了些不自觉的叹息。

“这银票惹来了许多事来,闹得我们母子日子都过不下去,我原本不敢再留下,但又狠不下心扔了……”陈老妪语带愧疚,忸怩道,“虽然留下来了,也一直压在这箱底不敢拿出来,总想着等老婆子我日子到了留给虎娃傍身也好。”

贺兰瞥了一眼,和昨日经手的银票相去甚远,大抵是旧年发行的形制、到如今已不甚流通了,等到陈老妪没了,这银票估计早用不了了。

“可如今受了两位娘子这么大的恩惠,”陈老妪早猜到百花不是什么前来探亲的故交,坦然道,“老婆子心里也清楚,都是沾了这银票的光,要是不把这银票交给魏娘子,老婆子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只要我的虎娃能好起来,我再遭多少祸乱也是心甘情愿了……”

百花心知陈老妪是看到虎娃一点点好起来,又怕她们二人得不到线索就半途而废、置虎娃于不顾,这才交出银票以示诚意。

可她心里更知道,陈老妪如今心里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妄想,而这些妄想,都是她和贺兰有意无意误导而成的。

可当年的事就在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后头,百花即便愧疚,还是忍不住利用这患得患失的企盼为自己谋利,因而先按下了坦白的话,追问道“嬷嬷是说,这银票害得你们母子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是啊,”陈老妪回忆起旧年里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也只剩云淡风轻的叹息,“为了这银票,我家那口子丢了命不说,我本以为绝口不提这银票、也不示于人前,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事。可那还不算完。”

百花心知这些话里或许就藏着当年纵火案的线索,不由得捏了一手的汗屏息聆听。

“那会儿我们一家还住在内城,从我家那口子死后,好几次都有人趁夜翻进我们家里来摸索东西,半夜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声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家里好几个黑衣人。虎娃受了惊吓,整天整天地发冷汗,我也成日地担惊受怕,好些日子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们是谁?”

“不知道,后来有位心善的娘子,说是军巡铺主官的家眷,想着孙胜走后我们住在内城也无益,这才盘下了我们的旧屋、又替我们寻了这处房子,让我们连夜搬过来,这才算清净。”陈老妪笑道,“我当时也没个谱,得寸进尺地拿了这银票给那位夫人、让她帮帮我母子,没准儿也能查清陈胜的死因,就这么把那位夫人吓走了、再也没来过。”

说话的功夫雪儿煮好了银针,贺兰低头向百花说了句失陪,便走到一旁去替虎娃施针。

百花一心只在那陈年旧事上,强作镇定道“那位夫人姓什么?”

陈老妪皱眉思索一番,摇头道“这个倒没留意过,只记得那位夫人车上挂着的牌子写着一个平字。”

百花闻言如遭雷劈——

平?

是平大娘子?

陈老妪浑然不知百花心里的震颤,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叹道“后来啊,那些银票我也不敢再拿出来,只想着再等个十年,也许就没人记得了虎娃有了这钱,大约能过得舒坦些。”

一语说罢,却听得雪儿过来问她可曾给虎娃喂了安神的药。

陈老妪哎哟一声,也不顾是不是把百花晾在一边,即刻起身往院子外头端药去了。

贺兰替虎娃施完针出来,见百花仍站在门边低着头,不知是在看那银票还是在沉思着别的事。

直到回程的路上,百花也依然六神无主地,陈老妪说的“牌子上挂着的一个平字”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努力说服自己,偌大一个兴庆府,平姓的人家不知龙津桥这一户。

可能牵扯到这桩旧案里来的,又能是哪个平家?

若这位真是她坦诚相待的姨母,那当初她深信不疑的“因为娘家受到迫害而不得不罢手一说”,只是她推脱的一个借口。

更有甚者,这位让她母女感恩戴德的平姨母,又会不会是那桩纵火案的帮凶?

光是如此粗略推测一番,百花已是如堕冰窖,忽而听得贺兰轻轻柔柔唤她一声“公主”,这才又被拉扯回来。

“公主若是看不明白这银票,何不请个行家看看?”

百花不解道“姐姐是说?”

“安安急需人照看,想来展大人今日就会送了乳娘和仆妇过来。”贺兰点头道,“等他来了,公主不妨请他看看。”

将贺兰送回了妙春堂,索迪尔调转车头往北去。

珊瑚试探着问道“公主现在要去哪?”

要回清晖桥,还是去梁门外平大娘子府上问问清楚。

百花沉默良久,轻声叹道“回去吧。”

无论平大娘子为何隐瞒此事,都和这银票的来历脱不了干系。

与其胡思乱想、贸然过问,不如等展昭看过了再说。

不料这一等就等到华灯初上,厨房里已热火朝天地做起晚膳来,珊瑚刚催促索迪尔去接贺兰回来,转头就见展昭带了两名仆妇上门来。

通报传到后院去,百花披了件大氅就来了偏厅,见展昭已将一应仆妇交到了珊瑚手上,看见她又同她再介绍了一番“除了一名乳娘,衙门里还另请了一名嬷嬷,都是底细清白的良民。”

百花草草打量二人一番,又吩咐就近给二人腾挪出屋子来以便照顾安安。

珊瑚昨日已打点好了这些,闻言便带了二人下去,留下百花和展昭清清静静地在外头说话。

大年一出,魏宅里的节庆装点一拆,入目之景骤然单调了下来,幸而厅上地龙烧得暖,又有几盆热热闹闹的水仙花,年味之后又有了盎然的春意。

百花正欲拿出银票让展昭看看,却听得他道“私铜的来历查清楚了。”

53 不祥之兆

百花牵扯进这私钱案这么久,即便是事不关己、也忍不住释怀道“是于亮招供了?”

展昭点点头,像是有责任同百花言明此事似的,将这一日的所得一一同百花转述起来。

原来昨夜从清晖桥回了衙门,展昭就连夜提审了于亮,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于亮竟然也不曾见过私铸铜钱背后的主谋。

半年前有人问他可有仿制私钱的门路,他见对方给出的报酬丰厚、又想起族中有人在铸钱监当差,脑子一热便应下了。

可这半年来,除了邀他入伙的坊主、几名铁匠和往来运送铜矿铜钱的小共,他并未见过其他人。

“行事如此谨慎,背后的主谋不容小觑。”百花忍不住点头赞许,复而又想起那枚别致的长命锁,问道,“那长命锁却是个稀罕的物件,可有什么来头?”

展昭笑道“正是这个。于亮说是那坊主不慎掉在作坊里的,他见这锁头可爱,就给他贪了回去。”

若是能找出订做这长命锁的人,顺藤摸瓜就能摸出那作坊的坊主,届时,这案子背后的主谋就呼之欲出了。

得了这份供词,展昭天一亮就往潘楼街的珠宝行询问这长命锁的来历,不料竟无一家肯认这东西,都是一问三不知。

愈是如此,愈说明这东西稀罕,若是找到了出处、长命锁的主人也就浮出水面了——展昭怀着这样的期盼,一天里走遍了汴梁城大大小小的商行,终于在一家鄂商开的铺子问到了这锁头的来历。

“鄂商?”百花惊疑道,“是荆湖北路的东西?”

展昭点头道“这种技法叫金银平脱,先唐时颇为流行,因杨太真曾以金银平脱器赏赐安禄山,自安史之乱后朝廷便下令禁止打造金银平脱器,这技法也渐渐失传了。直至南唐李后主复整唐风,这技法才又重现于世,眼下还是不外传的工艺。因而金银平脱的器物只在鄂州一带风行,汴梁无人知晓也是情理之中。”

百花大喜“鄂州是产铜之地。”

“正是,”展昭点头道,“南唐时在鄂州之下专设了大冶县以示大兴炉冶炼之意,想来这批私铜乃是从大冶产出的,若能从源头整治私采,任由他们铸了多少私钱、磨练了多精妙的技艺也无用武之地了。”

说完这一茬,珊瑚也正好回来复命,说是那两人已安置下了,往后一应起居都和别的仆妇一样,特来回展大人的话。

“那孩子可好些了?”展昭半晌没见着贺兰出来,旁敲侧击地问起来,“贺娘子还在照看她?”

百花飞快地抬眸打量他一眼,复而客客气气笑道“姐姐去了医馆,眼下还没回来呢,临走前说无甚大碍,只是有些虚弱。”

展昭有些不知觉的失落,见话已说尽了,便同百花告辞、说是会衙门安排前往鄂州调查的事。

“展大人请留步,”百花终于开口问起自己的事来,“我在陈家得了一张银票,是当年收买陈胜作伪证的证物,还请大人替我瞧瞧是哪一年、哪家钱庄的东西。”

展昭接过珊瑚递来的银票,略一思索道“第一张官方的银票是天圣元年发行的,此前都是民间各商会存取现银得凭据而已。”

“这样说来,这银票查不出源头?”

“景德年间,益州知州张泳对银票铺户进行了整顿,只批准十六户富商经营。”展昭思量道,“直到天禧年间,流通的大约都是这十六户商行的银票。”

“益州,是蜀地?”百花喃喃道,心里却震颤无比——

提起汴梁的蜀属世家,首屈一指的就是刘氏。

若真是刘家插手了此事,那案件层层受阻便不足为奇,毕竟天禧年间宋真宗已病入膏肓,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实则就是那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刘氏。

若真是刘家插手了此事,当年平大娘子会就此罢手便也在情理之中了,而她雄心勃勃要清算当年作恶之人,更是如痴人说梦一般好笑。

展昭见百花脸色煞白、双唇紧抿,却不知她心里在推算着什么,也不好贸然开口相问,正尴尬间却听得门上说贺兰回来了。

清清淡淡的春风里,贺兰身披的大氅是极浅极浅的水绿色,她面容生的英气妩媚、神情却又淡漠疏离,当真如生于空谷、孤芳自赏的幽兰一般。

贺兰上前礼数周到地问了安,见百花心不在焉地同她点头示意,她心里暗暗称奇,又主动同展昭交代了安安的病情。

三两句说罢了,正巧白蒿上来询问是否要摆饭了,展昭趁机同贺兰二人告了别、起身欲走。

“展大人。”百花骤然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凝重,声音却又低沉着,“请问展大人可知道,前朝吴越钱氏和太后母族刘氏可有什么关系?”

展昭不过是个低阶的官差,哪里会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往事,闻言尚且没有听懂这问的是谁,半晌才拱手道“魏娘子抬举在下了。”

百花也知自己失态,忙道了歉、复而吩咐白芷送展昭出去。

白蒿问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她,此时见展昭走了,又轻声问道“公主可要用晚膳了?”

“摆饭吧。”百花起身拥了斗篷,“贺兰姐姐先吃,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贺兰对百花无僭越之心,闻言福礼道“公主路上小心。”

索迪尔方才接了贺兰回府,转头又听得百花要出去,当即又套上马,问起百花要去哪。

百花转身上了车,丢下一句“去梁门外,平大娘子家里。”

换做平时,她定然不肯这会儿贸然造访,以免让人觉得失礼,可如今心里装着陈年的旧事,她实在是坐立难安,只想即刻找平大娘子问个清楚。

索迪尔从来都知道自家公主是个有主意的,遇上再蹊跷的事也没犹疑过半分,此时听她语气反常,心知这事非同小可,车速也跟着快了许多。

待到出了梁门,两侧还有些点着灯的商铺、并不十分冷清。

百花正是心如乱麻,却听得索迪尔低声道“公主,有人跟车。”

54 不臣之心

珊瑚闻言心里一惊,忙起身扶稳了车辙。

百花眉头微蹙,扶额叹道“继续走,不管他们。”

话虽如此,索迪尔和珊瑚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直到到了王府门上、果真不见得跟车的人动手,这才放了心。

王家的门房听闻有人来访,也丝毫不敢怠慢,往里头通报了片刻,就带出话来,让魏小娘子在偏厅稍等片刻。

不想平大娘子还不来,王弗不知在哪听见百花来访,拥着大氅就来了。

“阿皎!”王弗乐呵呵地上来揽了她,“你干什么来了?”

百花心里对平大娘子那若有若无的芥蒂被这亲亲热热的举动化得无影无踪,顿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

王弗见她目光躲闪,疑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我新做了蛋黄酥,你要不要试试?”

“送四姑娘回屋。”

王弗正等着百花说话,听得平大娘子开口骤然一惊,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这气氛有些诡异、心知不好留在外头,只得打气似的拍拍百花的肩,低声道“说完了来我屋里吃蛋黄酥,等着你啊。”说罢转身就溜了。

百花定了定心神,直截了当道“我也看到孙胜家的银票了。”

见了平大娘子这样胸有成竹的样子,百花心里最后一点犹疑也没了——那挂着平府徽记的,就是这位平姨母的车;那位替孙家筹谋了后事的人,就是这位平姨母。

那位看过银票就再也无处问津的平大娘子,就是眼前这位。

平大娘子早有预料,禀退了身侧侍奉的女使、上前拉了她的手道“坐下说。”

“姨母”百花话说了小半截,生平第一回觉得这话怎么说也不对,余下的字音都化作了一声长叹。

“我知道,你怪我没和你说清楚这事。”平大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声,“是你娘不肯让我和你说。”

百花闻言一惊“她也知道这事?”

“知道又如何?刘家和钱家,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平大娘子摇了摇头,又笑道,“谁知你真有本事找着他们,这脾性比你娘还倔。”

百花轻笑一声道“我和姨母说过,如今世道已换了,无论是临安钱氏还是蜀中刘氏,都不是从前那样只手遮天的人物了。”

平大娘子听她轻飘飘说出这话,然不似魏菁得知此事后回信那字里行间的颓丧和苦涩,心里又是感概又是欣慰“有些时候瞧着你和你娘年轻时候就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的,有时候又和她然不一般似的,也不知道我这个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将你教得这样好。”

“我父王名为李元昇,”平大娘子才听了这半句、脸色顿时煞白,又见百花淡淡笑道,“封号为安,曾为大夏国平定了河西走廊。”

平大娘子从前就知道这位侄女出手之阔绰不容小觑,却也只当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妹夫是位丝绸之路上往来的富商,却从未想过,眼前这位竟是西夏的皇女。

李元昇三个字像是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百花忐忑而愤怒的心绪都在说出这三个字后平和下来,她欺身向前拉了平大娘子的手,目光里带着些执着,又像是带着些不屑“我和姨母说过,如今已时过境迁了,无论是内阁诸相公还是太后母族都已不似当年的炙手可热了。我没有和姨母说过的是,侄女不仅有彻查此事的决心,更有彻底清算的信心。”

平大娘子仍然没从听到这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怔怔然点头道“好,好。”

百花见她骤然生份了,满怀抱歉道“从前瞒着姨母,原是我不对”

平大娘子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只知你是魏菁的女儿,心里也只当你是我本家的侄女一般,在西夏,你是公主也好”

两人正说得入神,忽然听得身后哐当一声,都惊得转头去望。

只见王弗抱了满怀的蛋黄酥,干巴巴笑着走到厅堂上来“我就是怕阿皎饿着,拿些蛋黄酥来来给她吃”

谁知刚上台阶就听见说什么公不公主的,吓得一步没走稳,蛋黄酥倒是接住了,这盘子也像意料之中的安排落在地上一声巨响。

平大娘子安慰似的拍了拍百花的手,转头冲着王弗道“听着了就听着了,慌什么?”

王弗倒不慌张,笑容中反带了些惊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早觉得阿皎不是什么普通人。”

平大娘子听惯了她神神叨叨的笑话,起身道“罢了,你们回屋说话去吧,我就不扰你们了。”

55 不仁之器

王弗像是天天都能做出新鲜的吃食,起的名字也奇奇怪怪的,就像眼下这“抹茶奶绿”是什么意思,百花也弄不明白。

换做平时,百花一定乐得去尝尝,但眼下她一心只想静下来细细计划去汉东随州的行程,只得托词道“贺兰姐姐还在府里等我吃饭,我就不便在姐姐这耽搁了。”

王弗却然不介意,向平大娘子告请去送百花上车。

两人走下天井来,王弗又好奇道“贺兰也是你们西夏的公主?”

百花笑着摇摇头,又听得王弗点头笑道“我果然没看错,阿皎和那些上尊下卑的封建势力确实不同,看来你还不仅品味超前,思想更是超前的。那你是不是有个封号,难道是皎月公主?”

话一出口,王弗骤然想起那追逐月之魂的皎白之光,忍不住一声叹息。

百花早已习惯了她说出些叫人听不懂的奇言怪语,方才同她说了自己的封号便瞧见已送到了门口,故而拉住她道“姐姐别送了。”

王弗倒也不坚持,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车渐渐走远了才转身回屋去,走在路上心里还忍不住地兴奋,待到再走两步,又后知后觉地“哎哟”一声——

西夏的公主和北宋的将军?

难道她不是那个魏氏?

百花却不知道王弗此时都在想些什么,一心都扑在案情上头,思索半晌才吩咐珊瑚道“若没什么别的事,我们明日就出发去随州。”

珊瑚还未应答,便听得索迪尔一声低呼“公主当心,他们来了!”

百花闻言身心都紧绷起来,三两下解了身上大氅,冷冷道“我只剩这一辆车、还想留着去汉东呢,可别砸了。”

四周还有些醉酒的欢客,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在街上晃悠,只听得脚步声急促、闻声又见重重叠叠的人影中有寒光闪动,都惊得一个激灵、大喊着四散逃去。

索迪尔听见百花的嘱咐方才勒停了马,后头追赶的黑衣人不曾料到他们骤然停车、前头的几人狠狠撞上了车厢,震动和巨响惊得马又向前跑去。

几人正欲再追,却见车厢过处留下三人,为首的女子双眸亮如繁星,昂首道“诸位何事跟车?”

为首的几人对视一眼,都放下手中长刀,有人上前一步递上黑色长巾,一字一句道“蒙上眼睛,跟我们走。”

百花嗤笑一声“阁下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又要让人蒙上双眼,我竟不知这世上有这样请人的礼数。”

“先礼后兵,姑娘自己选吧。”那人恶狠狠撂下一句,见百花不为所动,便将那放下的刀重新抓稳了,笑道,“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两方数十人已混战作一团。

自九岁那年跟着李元昇学了伏虎拳以来,百花还是头一回和人真刀真枪地较量,如今动起手来才知道自己这拳法最不到位的地方——拳头太软了。

用尽了力气的拳头打在这些黑衣人硬邦邦的身上硌得她生疼,一来二去、就算得了对方的破绽百花也不出手,只靠灵活的身法躲开对方的招式。

索迪尔早是以一当十的架势,无奈对面并不与他纠缠,只是一心地想掳了百花去,双方一时陷入原地周旋中。

三人本就还没用晚膳,索迪尔尚且还能支撑,珊瑚二人却是渐渐疲惫了,正当担忧如何脱身时听得梁门处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呼道“什么人!”

是夜巡的士兵闻讯赶来了。

不料那群黑衣人浑然不怕似的,待到士兵走得近了,便有二人脱身而去、冲进队伍里一阵砍杀;那夜训小队众人不曾料想这些人大胆如斯,慌乱间被砍倒一片。

珊瑚见状一阵汗颜,也不知这些人是镇压闹事还是添乱来了,转身躲过眼前的大刀,又听得百花高声笑道“如今杀了官府的人,阁下再不走,只怕就走不掉了。”

为首那人方才嗤笑一声,又听得远处果真有喧闹声传来,眼神一转便招呼着手下人撤了。

一群人来去如风,百花飞快遣了珊瑚往平大娘子府上说明路遇匪徒一事,又特意叮嘱要说清楚她来京时伪造的身份。

珊瑚平日里最是话少,这会儿忍不住急道“公主要留在这里等官府的人?”

见百花点了点头,珊瑚又道“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回去了便是。”

“早晚会查到的,既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还不如早些说清楚。”百花面上然是胸有成竹的淡定,“再说了,有人上赶着帮我们查出这帮人的身份,自然要帮他们一把了。”

珊瑚虽然木讷,却也听出了百花是要借官府去查出这三番五次劫车的人是谁,闻言转身便去了。

四面赶来的官差片刻便到了,一面安顿了死伤诸人,一面将百花同索迪尔二人送往了开封府候审。

展昭忙了这一天,从清晖桥回来胡乱用了些饭便歇下了,待到听闻有人在外头说梁门外出了一起袭击官兵的命案,又开门来问道“可曾抓住涉案人等了?”

“抓了一男一女,正在审问呢。”那人嘿嘿笑道,“我看了那女人一眼,那模样,啧啧啧”

展昭心里有些不安,回屋披了衣裳道“我去看看。”

几人呆愣在原地,忍不住嚼起舌根来“展大人平日里六根清净得很,原来是好这口啊?”

“要我说,女刺客可不比外头那些莺莺燕燕给劲吗?”

展昭听得身后隐隐有笑声乍起也并未停步,待到进了审讯室瞧见众人站得笔直,人群中百花还穿着傍晚时分那件珍珠白的百褶裙子,便拉过唐乐来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乐津津有味地同他摆谈道“这娘子可真有气魄,说不跪就不贵,周阎王许是看见人家模样标致,竟也允了她不跪。她不跪,周阎王也不好坐了,大伙儿就只能站着说话。”

这大宋又有几个人受得起这魏娘子的一跪?

展昭无奈地笑笑,又问道“出了什么事?”

“说是这位娘子遇上了匪徒,夜巡的士兵上前救援,反被匪徒砍杀了几个。”唐乐只当展昭难得来看一次热闹,忍不住八卦道,“不过我听这该问的都问完了,周阎王方才都盘查起人家的户籍来了——多半是看上了人家,假公济私呢。”

一番话说完,展昭果然浮起了几分罕见的看戏的笑容,低声道“你去兵马处衙门一趟,找着狄钤辖,和他说一说这事。”

唐乐自然是认得狄青的,却不知道这事和他有什么干系,迷惑道“我说什么?”

“你方才和我讲的,都跟他说一说,特别是最后一句,千万别忘了。”

56 不言之言

狄青听见唐乐所言就跟着往开封府衙门来了,一路也将这事听了个大概。

到了衙门里,见展昭一个人站在审讯室门口,狄青皱眉道“还没问完?”

“魏娘子的身份,查起来自然是没完没了。”展昭见他面色凝重,也收了打趣的心,“周大哥是个公事公办的,只是要将事情问清楚,不必担心。”

“她没事吧?”

“听闻魏娘子身手不错,加之有所防备,想来并未受伤。只是因她死伤了几名官差,这才被连累着接受审讯。”

想起此前贺兰被劫一事,狄青叹道“谁都知道她会继续追查纵火案,现在想来,那些匪徒按兵不动不过是等待时机罢了。”

“今天傍晚魏娘子还给我看过一张旧制的银票,许是查到了什么要紧处。”见狄青一筹莫展,展昭索性说起别的事来分一分他的心,“我正好有事找狄兄——私钱后头的铜矿来源摸清楚了,大约是在鄂州大冶。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在京中必定有人接应,我心里怀疑是兵部的人,兵部去年充作军饷的铜锭大约也和这批铜矿有关。”

狄青不曾料想展昭的动作这样快,不过一天的功夫就查到了这个程度,又追问起案情的细节来,展昭同他细细说了,又道“我今日递了折子,过两日就要去大冶查处此事。”

“我明日去杨府告知此事,杨校尉大约也想去大冶看看,届时你二人同路,也好有个照应。”

“狄兄不想同去?”

狄青沉吟道“军饷、私钱两件案子都不在兵马处的职权范围以内,明面上说不通的。”

“这倒也不难。”展昭早替他想好了此事,今日还特地询问了上级,“只要你那边能打通关节,我们开封府衙门出面向兵马处借人就是。”

狄青大喜道“如此甚好,我明日就去问问此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便有人从外头进来,见展昭二人站在门口,走过来问道“阎王还没审完?”

展昭嗅出些言外之意,反问道“有新线索?”

“哪有什么新线索,人家来要人了!”那人伸手指了指外头,一脸惹不起的神情,“里头那个是大理寺卿王大人的亲属,赶紧给人放了!”

“大理寺卿王大人?”展昭满目疑惑地望了狄青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不知情,又确认一遍,“找的是里头那位魏娘子?”

“可不是吗,王家的管事带的话来。”那人说罢便推门进了审讯室,片刻之后恭恭敬敬地引着百花和索迪尔出来。

狄青见她发髻微乱,模样有些狼狈,正想到她身边去,却见她转头冲他笑着摇摇头。

周文通也跟着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人啧啧叹道“我说怎么这么硬气呢,原来是大理寺卿王家的人。”

有人笑道“阎王兴冲冲地问了美人一大堆,还没问到是否婚配呢,咔嚓,美梦就碎了。”

“问的都是案情。”周文通笑着喝了众人一句,转眼目送着百花的背影往外去,又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狄青闻言有些烦躁,低声同展昭拜了别,约好明日再说开封府借调一事,便转身跟着百花去了。

方才进来传话那官差正笑着和王家的人赔礼,又客客气气道“只因案情恶劣,情急之下才请了娘子来审讯。后头几日开封府衙会派人保护娘子、防止贼人再次行凶,届时若抓获了凶手,也请娘子出面指证。”

分明是怕她趁机跑了才特地派人监视,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为了护她周全了。

百花心里暗自腹诽,表面上却是点头言谢。

待到出了开封府衙,平大娘子身旁的林嬷嬷福礼道“夫人特意叮嘱要将娘子安然送回府上。”

百花回头望了开封府的大门一眼,屈身笑道“辛苦嬷嬷跑这一趟了,我在开封府衙有位朋友,还有些话要同他说说,一会儿他会送我回去,嬷嬷原样转达我的话,姨母不会怪罪的。”

林嬷嬷跟在平大娘子身边几十年了,近来有关这位魏小娘子的话也听得不少,闻言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回礼道“如此老奴便回去了,娘子路上还请当心。”

目送林嬷嬷登车离开了,珊瑚低声道“好像是狄钤辖过来了,我方才在衙门里就瞧见他呢。”

百花点了点头,珊瑚二人会意退往一边去、只远远地跟着。

狄青大步走上前来,抓了她的双臂细细打量她周身有没有伤势,全然不管合不合礼数。

百花正被他看得不自在,又见他蓦然抬头、急切地望着她道“你没受伤吧?”

见她抬眸笑着摇了摇头,狄青才算放下心来,讪讪松开了双手,轻咳一声道“你和大理寺王家认识,怎么从来不曾听你提起过?”

百花一边转身往清晖桥的方向缓步走去,一边同他娓娓道来“大理寺卿王家的大娘子平氏是我母亲的故交,当年我魏家惨遭灭门之际,是平大娘子执意调查此事,我母亲流落云阳时,也是平大娘子一直接济她。我从小便常常听母亲提起她,直到这次来汴梁才有幸见着她。”

狄青心里有些隐隐的失落“你来汴梁之后,一直和平大娘子联手调查此事?”

百花摇头道“她和我娘都不想让我继续追查,我今日是去说服她的。”

“为何不让你继续追查?”狄青自然知道这反对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要么是这案子有隐情,要么,是他们即便查出了幕后真凶也束手无策,反而还会作茧自缚。

百花犹豫了片刻,只含糊其辞道“她们被自己想象中的真相吓倒了。”

狄青停步转身、一脸郑重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他们想象的,是什么?”

“章献太后刘娥。”百花不知怎的,让这万万不该与他说的话脱口而出,“她们以为,是章献太后刘娥暗中包庇纵火之人,因而不敢继续追查下去。”

57 不羁之民

狄青想起小的时候常听身旁的大人说起太后刘娥意在效仿武周,“天圣”意为“二人圣”,便是刘氏夺权的开端;后来一场大水将他冲上了白云山,等到再下山时,太后刘氏反倒销声匿迹了。

随时如此,也可料想章献太后当年的势力,闻言蹙眉道“这事和刘太后有关?”

百花见他云淡风轻地说起这名讳,像是说起乡野间一位普通嬷嬷似的,愣了愣才道“我也不确定,所以打算去一趟汉东问问清楚。”

“刘太后不是蜀地人士么,怎么是去汉东?”

百花脚步轻轻打在石板上,街道上的欢庆大年而扎的红灯笼彩丝绦都已拆下,年节的嘈杂和欢腾似乎也跟着去了。

开封府衙门远离夜市,此时四下无人,只能听得百花轻声道“天禧年前,魏家和刘家并无来往,唯一和我外祖一家有过节的是临安钱氏。”

狄青听这名号有些陌生“临安钱氏?”

“吴越王钱俶纳土归降后入京,替这汴梁城的世家大族名列添了一支临安钱氏。平大娘子同我说,彼时钱家有意纳我娘为平妻,我外祖一家和钱家撕破了脸面、我娘自毁面容也要推了这门亲事。”

“后来呢?”

“后来一场大火将我魏府烧得干干净净,平大娘子觉得此事蹊跷,赌上了整个平家的安危和前程,在孙家查到了一张益州的银票——那个时候还不叫银票,叫交子。”百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益州、交子,她和我娘自然而然认为是章献太后插手了此事,便也就此罢了手。”

狄青怎么听都觉得蹊跷“若是刘太后要处理此事,大可趁官府抓了孙胜时就让他不声不响地死在大牢里,就算是要收买孙胜,也有千百种法子做得干干净净,怎么会留下这么多把柄让人摸索?”

百花点头道“正是这里反常,我才想去汉东查个清楚——平大娘子说钱惟演晚年谪居随州,若是有知晓当年旧事的老人,大约都在随州了。”

“别去。”狄青想起当年在河中府遭人围困的那个晚上,急道,“他们在汴梁城里都敢动手,更别谈在路上了。”

百花笑道“眼下开封府派了人监视我,横竖是去不了了,正好等查清这批人的身份之后再启程。”

“也许查清他们的身份,就不用去随州了。就算到时候仍然要去,”狄青略一思索,“随州在鄂北,你到时候和我们同行,总归要稳妥些。”

百花早上才听展昭说过此事,好奇道“你也要去大冶查私铜的案子?”

“不仅是私铜,此前秦凤路军饷被劫一事也牵扯到大量的私铜,我想着借此机会和熊飞一道去大冶查一查从前私采的铜矿去想,也许能有些线索。”

说起军饷这事,百花想起那日杨景和急着要去秦凤路调查案情,狄青当时就拍着她的肩说会同他一起去;思及此事,百花挑眉笑道“你是陪杨校尉去的?”

狄青一时语塞。

若说不是,那这私铜、军饷两件案子和他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何必越俎代庖、跋山涉水去多管闲事。

可若说是的话,他也不尽然是为了陪杨景和,只是想着这一趟能帮着熊飞解决眼下的私钱危局,或许还能找到兵部贪墨的证据、为秦凤路将士追回军饷,他何乐而不为呢?

转头见百花一双眸子亮亮的,忽然想起煮酒赏雪那日她也是这样的眼神,狄青顿时福至心灵、上前一步笑道“去大冶是为了调查案情,陪熊飞还是陪杨校尉都不重要。”

百花转头轻笑,又听得他声音压低了两分“但去随州,只是想保护你。”

四周静静地,不知何处的瓦子里传来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

百花笑道“这等不高明的匪徒,何必劳烦狄钤辖这样的大才?”

“若是对付他们、自然犯不着,”狄青闻言眉眼处漫上了几分得意,也跟着笑道,“若是为了你,那就不算劳烦”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原处有人高喊“珊瑚姐姐!”

马蹄并着车轮碾过的声音跟着传来,众人转头去看,竟是白蒿和杜平驾车来了。

珊瑚见二人说完了话,两步追上来、听得百花道“狄钤辖路上当心。”说罢转身上了车。

索迪尔也上前同狄青拱手拜了别,转身上车走了。

狄青只身一人走在这四下无人的大街上,面上是毫不掩藏的愉悦。

回了兵马处衙门来,张衷和李宜还喝着酒等他,见他心情正好,张衷和李宜对望一眼,打趣他道“走的时候愁眉苦脸,回来就喜笑颜开,看来魏娘子逢凶化吉了?”

“最近这成语学的不错。”狄青端过酒坛来替自己满了一大碗,同张衷碰了碰,又道,“方才遇上熊飞,和他说定了一起去一趟大冶。”

李宜奇道“去大冶做什么?”

狄青这才将私钱和军饷两桩案子的牵扯同两人细细说了,又道“我明天去跟头儿说说这事,你们也去问问杨统制,要不要一道去。”

李宜大喜“杨统制向我问了几回了,怎么会不去。”

张衷一听杨景和也要去,忙推辞道“我不去!我们要是一起去了,娘和妹子又要胡思乱想,我留在这照顾他们,顺便帮你照顾照顾魏娘子。”

李宜就看不惯他这副对杨景和避之不及的样子,又听这借口蹩脚的很,忍不住嗤笑道“你照顾魏娘子什么?”

张衷嘿嘿笑道“刚才开封府衙门的小唐不是说,那个什么周阎王看上魏娘子了吗,我替大哥留心着那人,免得别人钻空子当了西夏的驸马。”

这一番话乱七八糟地说话,却听得狄青道“魏娘子也要去汉东,正好和我们同路。”

李宜速来知道杨景和同百花在一起时不自在,闻言道“让魏娘子和杨统制同路,只怕不太好。”

狄青会错了意,想起那日展昭让他同杨景和说清楚的事,他却一直将信将疑、不好开口。

“有什么不好!”张衷倒有了些看戏的心情,又想起长着一张肉包脸的白蒿,顿时乐道,“魏娘子要去,我也去,大哥去大冶查案,我正好替大哥去汉东保护魏娘子。”

58 不告而终

等到狄青和展昭办妥了借调人手一事,清晖桥魏宅外的官差也跟着撤了。

展昭想着要出远门,又要做些暗查暗访,便想着到妙春堂来采买些东西以防用到。

贺兰听了他的来意,又见他拟的单子上除了金创药等伤药,还有些迷药之类的,抬眸道“老规矩,还是请展大人到清晖桥来取吧。”

展昭沉吟道“如今贵府在密切观察之下,我若前往只怕会横生枝节、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可否请贺娘子备好了东西,带到妙春堂来?”

贺兰淡淡道“没有人了,都撤了。”

“嗯?”展昭不解道,“贺娘子是说,奉命保护贺娘子的人,都撤了?”

他并未分往调查梁门外匪徒伤人一案,并不能立即知道案情进展,见贺兰点了点头,展昭追问道“是结案了?”

贺兰转过头来,面上似笑非笑,长眼微眯“原来,展大人也不知道此事?”

听这话的意思,自然还没有结案。

既然没有结案,衙门里为何又把人给撤了?

展昭低头思索了半晌,见贺兰又低头整理起大案上杂乱的方子来,故而起身道“我先回去问问处置此事的同僚,傍晚时分再去贵府上取东西。”

贺兰停笔冲他点了点头,门缓缓开了又轻轻合上,等她整理完了药方,才抬头望着复归于宁静的房间。

展昭方才坐过的地方,桌面上放着一只淡绿色的荷包,贺兰解开来看,见里头放着丰厚的银两——想来是前次托她采买东西的报酬,并上照看安安的诊金。

温文尔雅,礼节周全,果真是他的做派。

思索间又摸到荷包上起伏不平,贺兰反转过来,见荷包朝下那一面绣着丰骨清清的兰叶,层层渐染的青绿里又点缀着玉白的兰花。

左侧垂下的兰叶上头有蝴蝶翩翩飞来。

是她的名字。

贺兰心里微微一动,盯着那荷包上的图案发神,良久才收起来、替他配置将用的药去。

这头展昭出了妙春堂,一路都在猜测衙门为何要将派去监视魏娘子的人手给撤回来,期间又想起百花所说当年层层受阻的立案之路,隐隐担心是当年那插手案情之人又有所行动了。

待到回了衙门里,四处询问之后找到周文通,展昭开门见山地便向他问起此事。

周文通平日见他都是翩然出尘的少年模样,听他关心起这样一桩无关的案子,摸了摸下巴道“怎么,你也挂念那位魏娘子?”

也?

展昭听得好笑,心里的那点紧张也随之淡去了,坦然道“我同兵马处狄钤辖交好,那位魏娘子是他的故友。”

“故友?”周文通玩味地重复了一句,嘿嘿笑道,“这位魏娘子来头可不小。”

展昭心里咯噔一声,生怕周文通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强作镇定、听得他道“那日你也看见了,她前脚进了开封府衙门,大理寺王家后脚就来保她,后头王大人还特地打过招呼,让咱们全力查处此事。”

听他说的是这个,展昭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见周文通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可昨天,杨大人不许查这件案子了。”

“杨大人?”展昭惊疑道。

“杨大人自然不敢和王大人对着干,我听闻这事,是上头的吩咐。”

展昭仍是不解,开封府统揽汴梁一应行政、司法、民生要务,小事则专决,大事才需禀奏,自然没有三司先行插手案件调查的道理。

而开封府尹多由亲王兼其任、而少管其事,如今主领他等的应是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王拱辰。

“是王拱辰王大人的吩咐?”

周文通摇了摇头、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连大理寺卿都动不了的人,你也不必知道了。嘿嘿,如此也好,老哥我撂了这桩案子,也好乐得清闲。”说罢便转身去了。

唐乐远远地看见周文通和展昭说话,还未走过来又见周文通乐呵呵的去了,满脸不解地走到展昭跟前来“周阎王什么事这么高兴?”

“今天有哪位朝里的大相公来过么?”

“什么大相公会来咱们这?”唐乐愈发不解了,“头儿问这个做什么?”

“周大哥说梁门外歹徒伤人的案子被上头叫停了。”展昭一边同他解释,一边在心里却挨个盘算着如今朝中大员,哪个有可能插手当年的纵火案。

唐乐倒不纠结,反倒如释重负“这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位娘子是大理寺卿的人,咱们这头停了,大理寺自然会接手去查——他们这些朝上大官之间的事,咱们还是少管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展昭想着此话倒也不错,又听得唐乐道“今日去大冶的折子也批下来了,头儿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后日吧。”展昭抬头看了看天,这说话的功夫日头已西斜了。

要是这会儿去,和魏娘子说完案情刚好能等到贺兰回府,拿了药就能回来。

要是再耽搁一会儿,去的时候贺兰就已回府了,她也曾被人劫车,大约会想听听此事吧?

如此想着,展昭磨蹭着用了些茶饭,又消磨了一阵子,直等到天擦黑了才往清晖桥去。

汴梁城里年节的气氛渐渐散去了,魏宅门上的五福吉祥宫灯也换做了缃色绢纱的,像是夜色中守候归人的烛火。

展昭上前敲了门,听得杜平来开门、说是两位娘子还在用饭,便又站在门上静静等着。

里头还未传来用罢晚膳的消息,身后却又响起了敲门声。

大门一开,门里门外两人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狄青迈步进来,口中笑道“稀客啊。”

杜平闻言也笑“展大人比钤辖您来得还多呢,咱们府里向来没什么客人,展大人算是常客了。”

见狄青面上有些挂不住,展昭忍俊不禁、迅速撇清自己“我都是来找贺娘子的。”

狄青听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意思,满含玩味地看了看他。

展昭轻咳一声,耳根却有些发热“我是托贺娘子采买药物。”

59 不奈之何

狄青满脸敷衍地点点头,笑道“采买什么药物?”

“去大冶要用的。”展昭转而问道,“狄兄又是来做什么?”

狄青毫不避讳“魏娘子近日正好也要去随州,我邀了她同行,今日办妥了借调手续,特来和她说一声。”

展昭好奇道“魏娘子去随州做什么?”

“还是为了龙津桥纵火案一事,说是随州兴许有知情人。”

“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讲与魏娘子知道”展昭尚未说完,便瞧见府内有人前来。

杜平笑道“是两位娘子用罢晚膳了,二位请进吧。”

两人往里去的功夫,百花也得了通报,漱了漱口便到花厅上来见客。

贺兰早已将展昭要的东西备妥了,见状吩咐雪儿递与他,展昭瞥见她神色一如往常、仍是淡淡的,像是世事都难以使她挂心似的。

展昭先是道了谢,又接过药篮放到一旁小几上,这才郑重道“今日去妙春堂时,听闻贵府周边的人手都撤了,在下特地回衙门向分管此事的同僚了解过。”

贺兰听他说的是这个,难得地抬眸专注地望着展昭,又听得他道“眼下只说是上头吩咐不再调查梁门外伤人的歹徒,个中缘故却不是我等能够过问的。”

百花早已料到是这桩伤人案的调查被叫停了,闻言只是笑道“展大人费心了。”

展昭犹豫了片刻,又道“我那日见大理寺卿王大人府上来人保释娘子——若是请大理寺出面调查此事,也许还能有些发现。”

百花见狄青打定主意不插嘴似的,便笑道“我和王家姐姐不过泛泛之交,她为我劳动双亲已是不妥了,又怎可再提此等冒昧的话。”

展昭闻言也知有礼,又道“但我对这案子,还有些推测。”说话间目光跟着扫过了厅上随侍的诸女使。

百花会意“展大人不必担心,这些都是我从大夏国带来的人。”

展昭点点头,面色却阴沉了些,声音也愈发低了下来“来的路上,我细细推算了天禧年间朝中的大臣,彼时得势的、眼下都已不在京中了;而眼下能叫停此案的人,却又万万不会插手当年的旧事。”

狄青在乡野佛门里待了数十年,自然不知道天禧年间的局势如何,只是听了展昭的言下之意、又想起那日百花说的旧事,心头浮上几分忐忑。

“若那日梁门外行凶为的是阻挠娘子调查当年的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展昭顿了一顿,一字一句道,“当年瞒住此案的人,是章献太后刘娥。”

贺兰端茶的手一抖,险些拿不住,一旁的雪儿也是呆若木鸡,万万没想到她们大夏国的公主还和大宋的太后有什么干系。

展昭见满堂无人答话,只当他们是不信,又细细解释道“那日魏娘子从陈胜家得到的银票,乃是蜀地的交子,大多是蜀地商户往来京都贸易、嫌钱银沉重且不稳妥,才会在蜀地存入商号换作银票,到了汴梁再取出以做贸易。若不是蜀地人士则没有这样的便宜,自然也不会去换取交子。”

狄青几欲开口附和,却又怕出言不慎泄露出百花隐瞒着的事,因而只微微颔首、并不开口。

众人沉默良久,百花才道“若此事当真是章献太后所为,展大人觉得我该当如何?”

展昭闻言一愣。

他虽然作了这样不臣的推测,心里却并不十分相信——堂堂一朝太后插手如此细枝末节的事,听来总有些不切实际。

如今暂且不论猜测对否,就算当年纵火案的主谋真是刘太后,又能怎样呢?

先帝真宗晚年多病,因担忧皇后刘娥篡夺赵氏江山,因而与宰相寇准密谋“太子监国”之事,不料事情败露,寇准被罢相、丁谓取而代之。而后周怀正兵变被告密,刘、丁二人趁热打铁,彻底掌控朝政。

真宗驾崩后,遗诏军国大事权取皇太后刘娥处置,而后刘娥更是身穿帝王龙袍、接受群臣所上尊号,至死不肯还政于今上。

太后刘娥入殓后,皇太妃杨氏揭露刘后当年杀母夺子的恶行,朝野上下一片震动。今上遣人查看生母灵柩、就此替刘太后正名,更亲率群臣行丧葬之礼,更定谥号为“章献明肃”,下旨朝野上下乃至明间不得对太后往事妄加一轮。

对于这样一位近乎传奇的太后,用了些不光明的手段处置了一名臣子,不过是她波澜壮阔的一生里,不足为人所道、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罢了。

而对于这样一位颇受争议却又为今上所敬爱的逝者,谁又能清算她当年的旧事呢?

百花见展昭低头沉思良久,知他为难,抱歉道“是我失言了,展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贺兰尚且不懂他们中原的朝局,只是担心百花冒进,因而低声劝道“公主还请三思。”

“我也想过,若真是这位刘太后的手笔,除了罢手不管此事,没有别的选择。”百花心知厅上三人都是有心替她分忧的,痛痛快快道,“但我魏家忠贯白日,这案件又有诸多蹊跷,但凡有一点别的可能,我都要查清楚。”

展昭这才想起狄青方才说的话,转头望了一眼他,又道“听狄兄说,魏娘子要去随州?”

百花点头道“听得当年的故人说,我外祖同随州一位大人曾经有过节——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就想去随州查访查访。”

展昭听她说得含糊,心知她是不愿与外人提及,因而转头同狄青商量道“狄兄可曾和杨校尉商议定了启程的日子?”

狄青不知怎的心虚地瞥了一眼百花,轻咳一声道“一切都收拾妥当了,眼下都看魏娘子的安排。”

“那就后日吧。”百花爽快定了时间,正待转头和贺兰说些什么,却见奶娘抱了安安来。

白蒿引了二人到展昭跟前,笑道“娘子想着大人挂念安安,特地让人抱来给大人瞧瞧。”

展昭尚未娶妻,总觉得这场面有些莫名的尴尬,忽而又听得白蒿的称呼,疑惑道“安安?”

60 不言而喻

“展大人还不知道!”白蒿笑道,“那平安锁上头刻着这孩子的名字,就是安安。”

展昭轻笑道“于亮说他这小儿名为玉成,那平安锁是于亮从私钱作坊的坊主那里顺手牵羊得来的,即便上头刻的是名字,也不是他的。”

那婴儿像是听懂了笑声似的,也跟着拍拍手,又咯咯地笑。

展昭上前去看,见小孩乌溜溜的双眼清澈明净,肉乎乎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光,性子比之从前更是活泼了许多,一时心生怜爱道“不过这孩子命途多舛,玉成二字倒不如安安好。”

乳娘早知道主家和善,听见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小娃的名字就是得起简单些,又是玉又是成的,还不如平平安安好呢。”

玉成又跟着咯咯笑了两声,乳娘轻轻晃着、逗弄道“咱们安安也喜欢这名字噢?”

安安两只小手抓住乳娘的衣襟胡乱地扒拉,乳娘一边抱了安安哄着,一边笑道“宝儿饿了。”

白蒿闻言小脸一红,低声催促着乳娘回屋去,转身对狄青二人道“往常这个时候安安都该睡下了,今日想着要给展大人瞧瞧,从傍晚一直等到这会儿呢。”

展昭也是个面浅的,红着耳根起身道“有各位帮忙照看,展某心里自是一万个放心,看不看也没什么干洗。今日前来只不过是和贺娘子约好来贵府取药物——眼下东西也拿到了,展某就告辞了。”

在座三人自然也跟着起来,百花欠身以示谢意“有劳展大人挂心,日后若有别的进展,也请展大人不吝告知。”

“那是自然。”展昭转眼见狄青还巴巴地盼着和魏娘子说话,便想着找借口先走,“在下衙门里还有些事务,就先行一步了,去大冶的行程安排还请狄兄费心,和魏娘子商议商议。”

狄青会意,挑眉笑道“举手之劳。”

贺兰福礼道“我去看看安安。”说罢转身,和展昭分头往厅下去了。

展昭提着药篮往门外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回廊上贺兰翩然而去,像是奔往广寒一般。

两人一走,白蒿自然也识趣地带着白芷退到厅堂外头。

百花转身坐回椅子上,呷了一口茶,笑道“狄钤辖请说吧。”

狄青上前坐到她左手旁,开口倒先说起别的事“怎么不告诉展昭,你要去随州调查的是吴越钱家?”

百花低头笑道“懒得解释罢了——那日我将陈胜手里的交子给他看时,顺口问过他临安钱氏和太后母族可有什么干系,他没听明白,可见他不知道钱家的事,我说不说都一样。”

“那王家的事也是懒得和他解释?”狄青若有所指地笑笑,“我倒觉得熊飞说得不错,此事若让大理寺出面查处,兴许还能有些别的收获。”

百花摇头道“这个是我有意瞒他——眼下钱氏的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公然让大理寺出面插手难免会打草惊蛇。就算要请王家帮忙,也要等找出钱家的罪证再说。”

狄青身子前倾,一本正经道“说来我倒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让我猜猜。”百花转头笑道,“狄钤辖是想让我将私钱一案说与王大人知晓,请大理寺暗中襄助。”

狄青点头道“依熊飞所言,上元夜倾销为的就是让私钱混杂到法钱里以其以假乱真,而倾销所得的银两并无出京的迹象,再有,私铜入京如此顺利——如此种种,定是朝臣暗中勾结所致。那人既能瞒下私采私铸这样的乱事,自然也能瞒下我们在大冶查到的真相。”

“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们此次行动是在有些艰难。”

狄青见她神色忧虑,心里极为熨帖,又想着法子说笑开解她“公主有什么要求,请提吧。”

百花一愣,倏尔想起两年前的春天,他风尘仆仆地从延州赶来,向她讨要一名战俘,彼时她打趣着问他用什么来换,他一本正经道“公主若有所求,狄某万死不辞。”

61 不约而至

百花也来不及往王家递帖子,第二日便直接上门去了。

门房早已认得这位天仙似的娘子,一面请了她到偏厅喝茶,一面派人往里头通报去了。

不料这平大娘子的人没来,王弗身边的疏桐倒来了,疏桐人长得清清淡淡的,偏这名字风雅得很,百花最是记得。

疏桐欠身道“今日庄子上来了人,夫人现下还在忙着,四姑娘特意遣我来接魏娘子,去暮云斋里等一等。”

白蒿还是头一回来这王府,听了能去四姑娘院子里自然是笑逐颜开。

疏桐引了百花走在前头,白蒿在后头轻声问白芷“咱们公主表字是皎,就给院子起了个皎月斋,这王四娘子表字朝云,怎么起了暮云二字?听着不大吉利。”

白芷瞪她一眼“别多嘴。”

白蒿睁大眼睛望了望四周,好在并无闲人在侧,又侥幸地笑笑“不过这皎月、暮云倒十分合得上呢,怪不得王四娘子喜欢咱们公主。”

王府大年一过便整饬了院子,冬日里的枯枝败叶都清扫干净,眼下虽有些冷清,却绝不显得萧瑟荒凉,可以相见春日里的蓬勃生机。

百花走在前头,听着后头两人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只有咯咯的笑声十分清楚,忍不住也跟着愉悦起来。

“阿皎!”王弗一声高呼,提着裙子快步迎上来,头上金光熠熠的步摇欢快地颤动着,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朝云姐姐安好。”

王弗拉着她兴奋道“快快快,我昨天晚上做的栗子千层,在外头冻了一宿,刚取回来。”

百花附和道“上次姐姐做的蛋黄酥我也还没吃着。”

“那个不急,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装上几个。”王弗一面领着她往正屋里去,一面道,“这栗子千层不一样,费功夫得很,一会儿就不新鲜了。”

百花在兴庆府也常常吃到千层糕,多是以红枣和糖桂花叠成小块小块的,但却不曾听过栗子千层。

直至这木托盘上装的点心摆上了桌,百花才惊疑道“这是千层糕?”

眼前的千层糕大如圆盘,竟有数十层之多,纸片似的薄饼中间夹杂着黄白混合之物,实在有些诡异。

王弗笑道“这不是外头那些千层糕,这叫栗子千层,这一层层的是饼皮,中间夹的这是栗子奶酱。你尝尝?”

接过细长的木勺来,百花对着偌大的栗子千层仍是找不到地方下手,王弗见状便举起勺子从上到下挖下一溜来放进嘴里,顿时满足得眯上了双眼。

百花依样挖下一勺来尝,只觉得饼皮甜糯,奶酱馥郁厚重,一咬下去口感是在有些奇妙,忍不住睁大双眼点点头。

白蒿一双眼睛都快落在在那栗子千层上了,疏桐轻声提醒了王弗,听得她哈哈笑道“送到厨房去分了,见者有份。”

有人来端了木盘下去,又有人端上两只广口的大杯子来,百花见汤色泛白、茶沫不散,心里暗叹这点茶技艺不凡。

待到饮下一口,才知道这不是平日里喝的茶,而是混了牛乳在里头。

“这是抹茶奶绿,上面这个也不是茶沫,是我打的奶泡。”王弗此前就用这一招哄过平大娘子,正是屡试不爽,又笑道,“阿皎是党项人,你们也喝奶茶吧?”

见百花警惕地打量了一眼疏桐二人,王弗笑道“她们俩都是陪着我长大的,平日里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想告密都没地方去。”

百花忍俊不禁,摇头道“我在河西走廊时听人说起过,回鹘人会将茶叶煮入牛乳中喝,我心里觉得奇怪,一直也没喝过。”

王弗还从来没出过汴梁,闻言惊喜道“你去过河西走廊?你是不是从丝绸之路上来中原的?”

“我是从延州来的,大夏国和大宋接壤,边境线有数千里之长,不必经过丝绸之路。”百花极少听闺中女子提及这些地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去河西走廊,是为了收复甘州回鹘。”

“咳咳咳!”

王弗一个没忍住,被呛得直咳嗽,缓了缓又道“你?收复甘州回鹘?上战场打仗?”

百花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有些得意“在河西走廊只是参谋,跟大宋鄜延路的兵马倒交过几次手。”

王弗越听越是来劲,双目圆睁、大着胆子猜测道“和狄青?”

见百花含笑点了点头,双颊隐隐有些泛红,王弗顿时心明如镜,连声催促着她讲一讲两人相识的始末。

百花难得遇上这样难为情的时候,正巧切好的栗子千层又端了回来。

白蒿得了吩咐便外间尝鲜去了,百花又细细尝了一口,赞叹道“姐姐竟能将栗子做出这样的美味来。”

“栗子可做不出来这个味道。”王弗可算遇上懂行的人了,顿时开了话闸抱怨起来,“这里头有奶油——简单来讲就是把牛乳浓缩成像油一样的东西,过程中要几次煮沸再速冻,也就是冬日里能吃个新鲜,等天气再暖和些,费多少功夫也吃不上了。”

百花庆幸道“那我今日是来得巧了。”

“那可不,”王弗说完了这栗子千层的难得,又绕回刚刚的话题来,“看在这么难得的份上,你就讲一讲那位狄将军的事吧?”

百花顿时语塞,忽而听得疏桐撩了帘子进来笑道“林嬷嬷来请魏娘子过去呢。”

王弗还欲让林嬷嬷在外头等等,却见百花如蒙大赦般起身来、红着脸道“多谢姐姐款待,阿皎还有些要紧事要同姨母商量”

“那你答应我,下回一定要同我讲来。”王弗也跟着起身,全然一副不答应就不放人的架势。

百花见状只得应下,转头出门跟着林嬷嬷去了。

到了正厅里,瞧见平大娘子正满面愁容地翻着账本,百花心生愧疚,上前福礼道“姨母事务繁杂,侄女前来叨扰实在失礼了。”

平大娘子隔了账本上前拉了她一起在客座上坐了,率直道“这等见外的话以后再不要说了,今日你帖子都没递,可是有什么急事?”

62 不想而知

百花直言道“我明日启程去随州,同行有几位朋友,乃是前往鄂州大冶调查汴梁私钱和秦凤路军饷被劫两件案子的,因担心在大冶遭遇不测,冒昧请求姨母相助。”

平大娘子心里惊疑,却先细细地问起来“你的朋友?”

“说来话长。”百花略一思索,还是全盘托出,“我幼年随我娘在宛州云阳定居,她罹难后我前往寻找父亲时蒙了一位少年的搭救,眼下他在兵马处供职,他的一位至交乃是开封府衙门的人,所以才会卷进这案件来。”

平大娘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犯着嘀咕。

十数年未见了,怎么才来了汴梁不到一月,倒这样熟稔了?

这位侄女看着聪慧得很,可别是受了谁的算计。

百花见平大娘子面有难色,心知她思虑良多,只得补充道“这位朋友前些年去了延州,在范相公手下呆过一段时日,为人正直忠义,后来还三番五次救过侄女的性命。”

“是个校尉?”平大娘子愈发疑惑了,“怎得还救过你?”

“此事说来话长,姨母兴许觉得荒谬,但侄女绝无半句虚言。但此番请姨父出面让大理寺插手此事也并非是为了还他的人情,而是觉得私钱引发的挤兑事件已是人尽皆知,私采铜矿和官员贪墨军饷更是国之根本,侄女觉得,大理寺若是知晓此事,大约会主动派人前往调查。”

“挤兑的风潮不是刚过去了吗?”今日铺子里来的人正好提及此事,平大娘子疑惑道,“难道是私钱大量流出,解决了挤兑风波?”

百花点点头“就是上元夜的事。”

“我岂会不信你。”平大娘子叹道,“我不过担心你人生地不熟,着了别人的道。那贪墨军饷一事又是如何说来?”

“这倒全是猜测——几个月前,秦凤路的军饷在途径西安州时被劫,后头清剿山匪是发现那些军饷都是一箱箱的铜锭。因着民间本不允许私采铜矿,所以他们怀疑是兵部用私铜替代了银锭。而大冶正是富铜之地,也许能将两桩案子一齐扯出水面。”

平大娘子低了头沉思起来——

眼前这娇滴滴的侄女,是西夏地公主也就罢了,方才到了这汴梁几天,竟然默不作声地捅破了这么大的事,听来总归有些太凑巧了。

百花见平大娘子垂首不语,心里便打上了退堂鼓,转念又想起平大娘子对自己坦诚亲切,起身福礼道“姨母平日里也许从不过问朝中政务,但此事不容小觑、理应说与姨父知晓。若是不好开这口,大可随意提及一二,让大理寺直接向开封府过问此事,届时虚实一探便知。”

平大娘子点了点头,仍是不表态。

“侄女方才说这许多,已然是冒昧了,即便如此,侄女还是要将这话说完,还请姨母莫要怪罪。”百花再拜曰,“但侄女猜想姨母为难之处是怕这案子太大了、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犹豫是否要让王家卷入这回的争斗之中。”

“正是。”

百花听她坦然应了,反倒轻松了些、抬眸笑道“这外院之事,自然是姨父才能思量清楚。”

平大娘子一愣,低头略一思索,点头道“你的话我会原样转达,至于大理寺是否要插手此事,就不是姨母能帮你的了。”

百花虽与这位王大人素未蒙面,却坚信他不是怕事之人。

“无论结果如何,都请姨母告知侄女。”

平大娘子将她方才那番话又品了一回,心里对这侄女更多了几分亲近,忙又拉了她坐下,拍拍她的手道“今日夜里得了准话,明日我就去你府上同你说清楚。”

“若得了准话,还请姨母受累、遣人往清晖桥递个信。”百花恳求道,“明日一早,侄女和几位友人约定了在宣化门相见,就要出发前往随州了。”

“怎的这样急。”平大娘子又跟着嘘寒问暖起来,关心她路上用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妥当。

要是收拾东西这等小事也要她过问,只怕不用做别的了。

63 不解之缘

百花还是头一回吃到这样的牛肉,既有炙烤的焦香,又保留了肉质的鲜嫩多汁,加上不知什么调作的酱汁提味,好吃几乎要把舌头也吞下去,因而无暇说话,只连连点头。

王弗笑道“你吃了我的,也说些我想听的来报答报答我?”

百花一本正经道“姐姐应当知道,食不言,寝不语。”

“阿皎也该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厨娘陆陆续续上完了菜,除了两块牛排,还有两份小盏装的浓汤,一小块新奇的点心和琉璃碗装着的几样瓜果。

百花见拗不过她,等到厨娘下去了,红着脸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从白云山上的初见、承蒙他搭救,又吃了一只油润肥美的鸡腿开始,后来宋夏敌对,她前往延州设计捉拿了他,摸查清楚金明砦地势后,又在乌延河边放了他;

再到三川口刘平战败蒙冤,狄青前往宥州劫走俘虏,碰巧帮她撞破了张元的计划,而后俘虏失踪,他又前往兴庆府讨要卢政,也就是那一次会面之后,她在清晖桥就有了一处宅院;

再后来,狄青率人打过了芦子关和青寨堡,直扑夏州城下,她暗中搬空冶铁务请君入瓮,不料却身犯险境,又是他舍身相救

一桩桩一件件说完,百花自己都忍不住感叹——

从前只当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细数之下才发现竟有这样多的联系。

王弗早就被这天马行空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喝了一口奶油蘑菇汤压压惊,才道“他放下自己的军队不管,冒死跳下河去救你?”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见百花点了点头,王弗激动道“救了你之后呢,你们嗯?”

之后?

之后她做了个很长的噩梦,连日积压的委屈和挫折感让她崩溃失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再之后,吃了一条没滋没味的烤鱼

百花自然不好意思跟王弗说这些,只含糊道“后来我们被冲到一处河滩,我受凉发热、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被暗卫带回了夏州去”

就这?

王弗心里大为失望,再转念一想,凭这俩人的性子还能有什么事?

“阿皎,”王弗放了刀叉,双手撑在桌子上,轻声笑道,“狄青是不是喜欢你?”

百花垂着眸子切着石板上的牛排,像是不曾听见这话一般。

这有什么不肯说的?

王弗本也不用听她的回答,又倾身向前道“那你呢?”

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棂洒得满地皆是,饭厅里开着窗,穿堂而过的春风柔柔的、挟裹着濡湿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少女的春衣像是从仲春杏林里采撷而来,头上的攒丝簪子栩栩如生,令人见之心悦。

王弗沉思了良久,满脸真诚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美好的事情,有什么难为情的?”

百花仍是低着头吃东西,王弗正打算把《蒹葭》《桃夭》《野有蔓草》挨个背一遍,实在不行,还有《越人歌》和《凤求凰》,她就不信今天不能解放这位封建女性的思想了。

正待再开口时,百花却骤然抬眸、一脸真诚地问她“那姐姐呢?”

64 不期而会

上元一过,汴梁城里已渐渐暖了起来,禁中虽已鞭了春,宣化门外却仍是寒风瑟瑟。

狄青三人到时,展昭同杨景和已等在外头了,两人碰巧都穿了灰色的短打,瞧着十分和谐,姿态却又是各朝一面静静站立着,想来是无话可说。

杨景和见狄青三人到了,上前解了缰绳,道“走吧。”

张衷四下望了一圈,疑惑道“魏娘子还没到吗?”

杨景和眉头一皱,听得李宜解释道“魏娘子要去随州,正好与我们同路。”

张衷噤若寒蝉,心虚地望了狄青一眼。

李宜也是满心无奈——他都说了,魏娘子和杨统制不见面都这样不对付,能一起走到随州吗?

展昭即刻会意,打圆场道“眼下还不到辰正,魏娘子大约在来的路上了,咱们再等等吧。”

四人屏息等着杨景和说话,却见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时辰不到,就再等等。”

不多时,便有高大古朴的马车徐徐驶来。

“魏娘子该不会要坐马车去吧?”张衷嘴角抽了抽。

马车不仅拖慢行程,还不能男女共乘,杨统制估摸着也不愿意坐。

退一万步,就算杨统制肯坐,让魏娘子和杨统制单独坐马车,这谁放心啊?

思索间转头和李宜对上了眼神,两人都是满脸的心虚。

马车停在几人跟前,下来的却是贺兰。

展昭心里一阵按捺不住的欢喜,忙上前道“怎么不见魏娘子?”

贺兰向众人福了一礼,像是代呈歉意一般“从清晖桥往南要过闹市,娘子怕麻烦,就往城外绕行去了,想来快到了。”

“她骑马,你坐这个去?”杨景和毫不避讳,直言道,“这个可跟不上我们的教程。”

展昭面上有些尴尬,正为难却听得贺兰道“我是来送行的,顺便按娘子的吩咐给诸位送些东西。”

她果然不去。

展昭心里的欢欣烟消云散,又更低沉了几分,又见雪儿提了药篮上前,将里头小巧精致的香囊递到各人手中。

李宜接过来解开抽绳,见里头放着些轻巧的铁罐,正想一问究竟,却听得贺兰道“这香囊里头的东西展大人都认得,稍后还请代为解答。”

话音未落,却见远处有三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穿着一水的灰色连帽斗篷,眨眼间到了众人跟前、帽子一揭,正是百花、珊瑚同索迪尔三人。

张衷巴巴地望着后头,果真见不到再有人来了,神情比展昭还沮丧了几分。

百花利落地跳下马来“劳烦贺兰姐姐了。”

“若是无事,贺兰就回府了。”贺兰恭恭敬敬向百花行了礼,忧心忡忡道,“娘子路上千万当心。”

两人又互相叮嘱一番,待到杜平调转了马头,贺兰便登车回城了。

连余光都不曾扫过旁人一眼。

展昭不由得望着马车的方向出了神,直至百花轻咳一声,冲他笑道“若不是狄钤辖穿着青衣,今日倒像议定了衣着似的。”

狄青还是头一次见百花穿得如此素朴,但面上白白净净、长发束得整整齐齐,又有一份利落的英气,听见这话笑道“我自小就只做灰青色的衣裳,拗不过来。还是你们这灰色好,耐得尘土,又不起眼。”

杨景和上上下下打量了新来的三人一番——

穿斗篷、还带上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这就叫不起眼?

“别废话了,上马赶路吧。”杨景和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先行上了马,又低头道,“谁带路?”

“我来。”李宜也跟着上了马,“我和杨统制先走,你们别跟丢了。”

说话间杨景和已策马而出了,李宜跟着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百花带上帽子、拉起面罩,也跟着众人一起翻身上马,往南边去了。

立春一过,气候渐渐回暖,待到正午时分日头愈发强了,骑在马上还要出几分薄汗。

从汴梁城一路向南,往来贸易的商家民众络绎不绝,马也跑不起来,直至正午才过了两个驿站。

愈发远离汴梁,人马渐渐稀疏了,李宜二人终于能放开手脚地跑,自然不肯轻易停下。

狄青乃是行军打仗之人,再饿再累也不在话下,只是挂心百花、怕她受不住这样赶路。

路上车马声音嘈杂,风沙又大,狄青几度想开口问她好不好,又忍了下去,一路惴惴不安地跑了个把时辰,终于等到李宜二人在下个驿站门口停下打尖。

狄青拴好了马,见张衷几人都先行进了店去,而百花还在一旁低头掸身上的尘土。

“你还好么?”

百花抬头见狄青面露担忧,粲然一笑“我可比你们汉族人习惯骑马。”

狄青知她是故意打趣,又道“若是受不住这样赶路,随时停下来歇息,我也认得路。”

“哪有什么受不住的。”百花笑道,转头见张衷在驿站门上张望着,便和狄青一同往里去,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事来,“昨日我去了一趟王家,你的事情我已办妥了。”

“大理寺也派了人出来?”狄青心里一喜,停住了脚步低声问道。

“昨日王家来信只说王大人应下了此事,想来后头会派人往大冶同你们接头。”

狄青心里悬了这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满心诚恳地道了谢。

百花闻言转身往前走去,又挑眉笑道“狄钤辖既是与我等价交换,就不必道谢。”

张衷好心在门上等着二人,却见两人三步一停五步一顿地,磨得他心急如焚,待到两人磨蹭到了,这头菜也上桌了。

众人一时都埋头吃饭不说话。

待到两碗下肚缓解了饥饿,李宜才道“没想到今天路上这么多人,原定今天入夜前赶到蔡州,眼下看来是赶不到了。”

狄青骤然想起去河中府那次的遭遇,提醒道“路上人多就要早些留心住处,若是赶路赶得晚了,驿站大多都会客满。”

李宜点头道“我们人多,只怕还不好找驿站呢。”

杨景和听见这等芝麻绿豆的琐事就头疼“找不着驿站就合衣凑活一宿,早些赶到大冶才是正经。”

65 不胫而走

杨景和是在军中长大的,风餐露宿不在话下,余下四人更不消说。

但这魏娘子——人家堂堂西夏国的公主,总不能跟着睡马棚吧?

百花正吃着馒头,见几人都不表态、反倒有一眼没一眼地瞥她。

“诸位决定就是,不用顾虑我。”百花澹然一笑,看神态倒不像是说场面话。

杨景和闻言侧目,复而低下头去吃菜。

这魏娘子看着娇滴滴的,性子却十分不错。

桌子上坐着魏、杨二人,张衷顿时收敛了许多,余下三人都不是爱说笑打趣的性子,一顿饭便静静地吃完了。

众人吃罢起身,展昭招呼跑堂的过来结账,却听得那人笑道“方才有位娘子付过了。”说罢努努嘴往一旁小桌上正襟危坐的珊瑚二人。

杨景和复而上下打量了百花一番,见她大大方方迎上地微笑回礼“承蒙诸位护我一程,小小心意,不足为谢。”

“这都是小事。”张衷心思飞快地转了两圈,一边往外走,一边嘿嘿笑道,“说起这个,我到想起了。从前路过蔡州时,我听说那里有一处薄山湖,湖里的大头花鲢鱼以松柏菊花为食,肉质鲜美、清香滑嫩——只是价钱太贵了,因而一直都没吃上。”

百花笑道“不谈味道,光是谈及以松柏菊花为食,这菜便有些意思了。”

“可不是吗!”张衷转过身来倒着走路,“有钱坐那吃鱼的都是些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说是要学这鱼的气节——你们说这鱼就吃个东西,怎么就吃出气节了?再说了,就算这鱼有气节,你学就学呗,吃人家干什么?”

众人闻言都是笑,李宜笑道“你不也想吃么?”

“我不一样,我是听说这鱼好吃——不过也不知道是真的好吃,还是因为它的气节让人觉得好吃?”

百花忍俊不禁“好不好吃,到蔡州吃一回便知了。”

狄青上前钳住张衷的脖子,低声道“你编排起人来倒是不含糊。”

那当然了!

既然有这样挥金如土的主请客吃饭,怎么能在这些路边驿站糊弄糊弄就了事了?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张衷心里窃喜,嘴上却不忘奉承金主“大哥你这话说得——吃顿鱼罢了,还用得着我编排?就算我不说,魏娘子也会主动请我们去别的地方。”

百花点头笑道“正是,说来还要多谢张都头指点去处。”

杨景和走在前头听着几人的对话,心想这魏娘子不仅不娇气,出手还十分阔绰,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听了舒坦,果真是个招人喜欢的。

待到牵了马出来,杨景和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刚好瞥见狄青上前同她说些什么,她昂首俏皮地眨眨眼,二人之间有些奇妙的氛围。

杨景和翻身上马,心里忍不住腹诽起来——

看举止修养,这位魏娘子也不是普通人。

狄青小时候不是在寺庙里长大的么,怎么认识的不是西夏公主就是高门贵女,偏偏许多年后再见也毫不生疏似的?

“走吧,杨统制。”李宜也上了马,率先往前骑去。

杨景和听着这早已习惯的称呼,忽然有些感慨——

在荒凉的边关呆得久了,难免羡慕这些在春风里长大的花朵。

但羡慕归羡慕,她也知道,她仍是属于战场的,狄青也一样。

百花却不知道杨景和此刻在想些什么,狄青方才走开,珊瑚牵了马过来、低声道“公主,有人跟踪,右后方那一伙穿斗篷的。方才我们进去吃饭,他们就一直在外头啃着干粮;看见我们出来了,他们也准备启程了。”

动作倒是挺快。

“不要声张。”百花不动声色,“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两人说罢都翻身上马,一行人跟着李宜飞速赶往蔡州。

百花一路上都留意着这一伙尾随者,不论赶路还是饮马歇息,这些人都一直同她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兴许是这官道上人多眼杂,他们一直按捺不动。

日头偏西时,李宜估摸着路程,觉着十有**赶不到蔡州了,就同众人商量了一番。

好在除了杨景和,余下几人都没有风餐露宿的想法,因而议定了再赶半把个时辰的路找个驿站歇下。

孰料一连好几处驿站都客满,众人无奈之下只得继续往前去,总算在入更之前找着了住处。

展昭上前验明了勘合,点人头的时候又犯了难。

张衷得了百花的好处,忙道“侍卫大哥和我俩凑合一晚,魏娘子一间,杨统制一间,只怕要四间。”

那守夜的账房笑道“不用凑合,别处没有客房,我们这儿却是充足的。”

狄青道“一人一间反倒不好,依我看四间最好。”

珊瑚上前付了银票,又听得张衷道“别处都没有客房,怎么偏偏你这有?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账房像是听惯了这话似的,心平气和地登着名册,叹道“这里往南去,个把时辰就能跑到蔡州了。要是不急的人,自然会早早地前面几站安置下,若是急的人,也就不在乎这个把时辰、宁愿一气跑到蔡州再找地方过夜。”

展昭微微颔首,又思忖着这里已到颖川府和蔡州的交界处,这样的地界若是发生什么案情,两地官府都会推脱,因而治安也并不十分好,往来的商贾都不愿在这种地方歇脚。

而他们一行本就是官府的人,又没什么货物可劫,也就不必忌讳这些。

展昭和百花这等机敏睿智之人尚且没有异议,众人也乐得入了座等着开饭。

驿站偏僻冷清,食材也不甚新鲜,众人都将就着填饱了肚子便各自回房休息了,临分别时展昭特意到百花跟前嘱咐她夜里留心些。

百花会意道了谢,待到阂上房门才低声问珊瑚“他们跟上来了?”

“傍晚时分还跟着,天黑后就没瞧见了。”

百花低头思索了片刻,又道“两个时辰后你去叫索迪尔,我先在这桌边歪一会儿,他来了我再睡。”

珊瑚点头应了,搁了行囊到外头打水去。

百花细细检查了屋内门窗,心里有些忐忑。

只盼着是她想多了,那伙人兴许不是跟着他们的。

66 不测之险

驿站乃是四面合围一方天井,狄青和展昭的屋子正和百花的隔着天井相对。

两人洗漱罢了吹了灯,狄青才瞧见百花屋内还亮堂堂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听得展昭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狄青转身歇下,“我是看她屋里还亮着灯。”

展昭语气严肃“魏娘子警惕些是好事,咱们这一行人,只魏娘子最惹眼,保不准会被人盯上。”

狄青想着百花虽一路上斗篷面罩地遮着,用饭时却摘了下来,加之珊瑚随身带着重金——难保暗中有人看在眼里、心怀不轨,因而一晚上都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不敢睡得太熟。

这一夜却是出乎意料地宁静安稳。

直到五更时分,外头忽然出传来几声响亮的鸡鸣,窗户啪一声被撞开、打到墙上又是一声,随后便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百花本就睡得浅,瞬间便清醒了,当即抽出床边短刀起身下地来,屏风上三四个人影交缠厮斗着,打斗中又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掉下地来,咕噜咕噜滚动着。

她心里生疑,正欲循声去找那些东西,却又听得外间有人惨叫一声,接着哐哐两声兵器落地。

百花心里一惊,刷地拉开屏风来,眼前黑影簌簌飞往窗外去,只余下地上散落着的几把带血的长刀,和一截断手。

索迪尔飞快追到窗边往屋顶上望去,珊瑚见百花出来,忙道“他们走了,公主”

珊瑚和索迪尔此刻都有些狼狈,刀上身上虽有些血污,却都没有受伤的迹象。

百花顿时回想起了梁门外的遭遇,顿时按捺不住心里的激愤,打断了珊瑚“去追。”

既是从她下手,那便是来阻挠追查纵火案的了。

她倒要看看,这些蹩脚的杀手,是不是大宋皇家的人。

索迪尔闻言便顺着外墙攀上了房顶,跟着那一伙儿黑衣人去了。

屋内余下百花主仆二人,还不待稍作喘息,不知何处汩汩地冒起浓烟来。

那烟雾有些奇异的香味,又浓得挥散不开。

珊瑚心知是方才那伙人搞的鬼,立刻开了门高喊着走水,不料方才踏出门来便见听得身后一声惊呼,再回头望去,只见浓烟中隐隐有黑影闪过。

“公主!!”珊瑚大惊失色,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复而冲回屋里。

方才还好好站在屋里的人,此刻却听不见应答了。

珊瑚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不得动弹,像是失了神智一般。

“珊瑚姑娘!”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焦虑的呼声将珊瑚从失神中拉扯回来,一片嘈杂声中,她模模糊糊辨认出狄青和展昭的声音,忙跑出门来向二人求救“公主被掳走了!”

话音未落狄青便冲进满屋的烟雾中去了。

“索侍卫去追了?”见珊瑚脸色发白,展昭宽慰她道,“姑娘莫急,慢慢说。”

珊瑚摇头“刚才有几个人持刀闯入,大概没有料到索迪尔在,有个人被砍掉了一只手,其他几个人就带着他撤了,公主让索迪尔去追他们。索迪尔一走屋里就开始冒浓烟,我一回头,公主就被他们掳走了。”

狄青捡起地上冒着浓烟的竹管,想着这伙人计划还算缜密,为了调虎离山连苦肉计也做得逼真——

看来并没有她说的那样不高明。

“我去救人。”

珊瑚话音未落便听得狄青丢下这样一句,尔后翻出窗户便不见人影了。

“对方有备而来,只怕索侍卫也有危险,我跟去看看,烦请姑娘照看好在下和狄兄屋里的东西,若我们天亮之前还没回来,就请再留待一日。”

珊瑚点了点头,见展昭转身欲走,忙伸手拉住他衣袖,欲言又止“展大人展大人小心。”

“姑娘放心。”展昭柔声宽慰道,“不会出什么事的。”说罢也跟着进屋翻上房顶去了。

驿站里被就没几个客人,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也不见有人出来,管事的人更是明哲保身、关进了门窗装作没听见。

也只有杨景和三人出门前来过问,听见珊瑚讲明事情,张衷问道“没有抢钱,只是掳了魏娘子去?”

珊瑚点了点头,又听得张衷愁道“坏了,不是劫财的,那就是劫色了。”

李宜见珊瑚方才平静些的脸色又顿时煞白,忙道“那何不将珊瑚姑娘一同带走?”

杨景和听着二人这毫无用处的对话,满怀怒意地转身意欲走开。

李宜想着本就没几个人,如今可不能再分散了,于是大着胆子拉住杨景和问道“杨统制要去哪?”

杨景和怒道“去叫管事的,去报官,不然跟你们站在这聊天”

“报不得。”张衷抓住李宜惊呼一句,又低声絮叨,“千万不能报,千万千万。”

要是报了官,查出来魏娘子是西夏人,再给送回汴梁处决了,那薄山湖的鱼吃不到都是小事,大哥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杨景和听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忍不住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伸手抓了张衷的衣领、恨恨道“你什么意思,给老子说清楚。”

“魏娘子,魏娘子她,”张衷心里掂量了几圈,仍是含糊道,“魏娘子她不能见官”

“不能见官?”杨景和重复着张衷的话,目光却利剑似的瞥向珊瑚。

殊不知,她越是这样,张衷越是不敢说——杨景和对西夏人恨之入骨这件事整个延州都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魏娘子是西夏公主,恐怕都不用送回汴梁,下次见到就当场正法以告慰三川口丧生的将士们了。

珊瑚自小学的便是不能多嘴,况且眼前三人虽是争执不休,对找回公主却是一点用也没有,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狄钤辖和展大人了,按他们的吩咐便是了。

三人正僵持着,却听得珊瑚平静下来道“展大人临走时让我照看好他屋里的东西,耐心等着他们就是了。若是明早之前还没有回来,就在这里多呆一日,奴婢先去忙了,诸位请自便。”说罢转身便去了。

这下正主都不急了,他们三个还急什么?

张衷只想快点揭过“魏娘子为什么不能见官”这个话题,假装打了个哈欠道“既然展大人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回去睡觉吧,这天还没亮呢。”

67 居之不疑

被劫的是魏娘子,眼下珊瑚都不急了,他们三个还急什么?

张衷只想快点揭过“魏娘子为什么不能见官”这个话题,颇有些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佯装困乏道“既然展大人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回去睡觉吧,这天还没亮呢,没准儿这天一亮,他们四个就一路回来了呢?”

傻子都能看出来张衷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杨景和被他这样糊弄,自然是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李宜心知张衷怕杨景和这事无可厚非,只是不明白为何张衷总是这般恶意揣测,在他看来,杨景和虽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温婉和善,却也是通情达理的。

“困了就先回去睡觉吧。”李宜鼓足勇气说出这话,见杨景和刀子似的眼神射过来,心里反倒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

张衷倒是想回去,但杨景和的手还抓着他衣领呢。

他低头看了看那双有些粗糙的手,又求救似的望了望李宜,只盼着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李宜一脸诚恳地道“魏娘子的事,我来解释。”

杨景和将信将疑,松手放开了张衷,见他感恩戴德地回屋去了,转头问道“说吧,她是什么人。”

李宜略一思索,还是先绕了个弯子“杨统制觉得,魏娘子是个什么人?”

“你越是这样,越说明她不是什么好人。”

杨景和虽是个粗人,却也不至于连这样的言外之意也听不出来。

“身份是好是坏先不论,就说您和魏娘子也有过几面之缘,觉得魏娘子是好人吗?”

杨景和冷笑道“几面之缘就能给人下定论了?”

“自然不能,”李宜循循善诱,“但言行举止,总比单薄的名头更能定义一个人,还是说,杨统制根本不觉得魏娘子是个好人?”

“不管我心里怎么认为的”

“杨统制若觉得魏娘子不是好人,大可以直接否认。”李宜愈发有了底气,不由得出言打断她,欣然笑道,“只有在说好话的时候,杨统制才会这样忸怩。”

她心里是能辨是非的,嘴上不承认,不过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杨景和抓了李宜的衣襟,咬牙切齿道“少废话!她要是好人怎么会不敢见官,你们要是觉得冤枉她了,到衙门里说去!”

“要是魏娘子没有触犯大宋律法呢?”

“没有犯法怎么不敢见官!”

“也许有别的缘由。”李宜微微低头,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比如,她是西夏人。”

杨景和闻言一愣,半晌又不敢相信似的拉得李宜更近些“你再说一遍!”

“我说,”李宜铺垫了这许久,终于心怀忐忑地说了出来,“魏娘子,就是百花公主。”

杨景和仍然皱着眉,抓着他衣襟的手却渐渐松开了。

百花公主?

就是西夏那个,抓了狄青又放回来的?

就是那个既放了金明砦的战俘,又帮忙救了卢政的百花公主?

李宜见她并未暴跳如雷,心里有些得意——他就觉得这件事告诉杨统制也没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藏着掖着。

见杨景和半晌都没说话,李宜又忍不住开口唤她“杨统制?”

“那就不报官了,你回屋睡觉去吧。”

杨景和木然说着,自己也转身往房间走去。

她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隐隐的自惭形秽。

她一直以为这位魏娘子是位体面的闺秀,或是名慷慨的富商,而她混迹行伍、征战沙场,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之后也会相忘于江湖。

若要用她匮乏的表达来解释这种怅惘,大约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沙漠里的白杨,虽则枯燥沉闷,但拥有的是广袤的天地和自由;因而,就算汴梁城有成千上万种姿态各异的花朵,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曾经以为,那位魏娘子也是一株美丽的花朵。

但她竟然是百花公主。

那个为西夏献上宝马良弓、收复河西走廊的公主,不是花朵,也不是白杨,而是天幕之中的明月。

她也曾欣赏过,也曾羡慕过,只是不知怎的,如今这些羡慕和欣赏竟让自己觉得难堪。

李宜见她神态反常,鬼使神差地多嘴了一句“魏娘子是大哥的心上人,还请杨统制体谅”

远远传来的声音,似乎戳破了她心里蒙尘已久的一层窗户纸。

是啊,她曾经以为狄青和她是一样,都是属于边关和战场的,汴梁城里的花朵再美好,也难以与他们并肩。

就像她曾经以为,她心里因为焦贵的离去而紧闭的窗户,不会接纳任何一缕阳光透进来。

驿站的天井三面都是客房,从大门进来便有楼梯上楼,外侧是走道,内侧是客房。

歹徒若想从天井出入驿站,必得经过驿站大堂,若是不从大堂过,就只能从房顶上逃走了。

如此想着,狄青便翻上房顶来,嗅见夜风中隐隐有些熟悉的香气、又混着些浓浓的血腥味。

狄青打开随身带的火折子俯身去看,只见瓦片上一道道暗色的痕迹,触手一摸便能知道是尚未凝固的血迹。

若按珊瑚所说,索迪尔砍伤了那些黑衣人之中的一个,那这些血迹便是受伤之人留下的,那劫持百花的就不会往同一方向离开。

而这浓烟是在索迪尔追人离开之后才发作的,想来不会沾染到他们身上。

此时东方天际已有些发白,驿站四周却仍是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狄青从房顶跳下来,努力分辨着空中幽微的香气,一路往南追出百余步仍不见有什么动静。

难道不是往南去了?

狄青停住脚步,一面寻找着空气中的蛛丝马迹,一面推测着这些人要往什么地方去。

劫持的对象是百花,计划又这样缜密,十有**就是为纵火案而来的。

若是要将百花劫去南边,自然可以等到蔡州、甚至到了随州百花孤身一人时再动手,这些人如此心急,劫了人只会立刻调头回汴梁。

如此想着,狄青立刻转身往回走,不出两三步却又停住——

若是他们,只为杀了百花灭口呢?

68

自打听到百花被劫之后,狄青心里就是一团乱麻,越是心急,越不能想好往哪里去追,而越像这样耽误时间,心里就更加急躁。

在原地绕了几圈,仍旧理不清脑袋里的思绪,狄青忍不住一拳接一拳地打在身旁的树干上头。

粗砺的树皮硌得拳头有些发疼,狄青发泄完怒气,终于能平静下来想一想歹徒逃走的路线。

若是只为杀了百花,大可不必使出断腕这样的苦肉计,因而只能是为了将百花劫回汴梁;

而带着个人质赶路,定然不能大剌剌地骑马回京,一定会有马车等在暗处;

若是马车赶路,山野之处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消问清楚从驿站去往周围城镇的大路有几条,就不愁追不上她们。

正待转身回驿站时,却听得原处有嘎吱嘎吱的动静,等不多时便瞧见有老翁推着板车缓缓走来,狄青上前问道“敢问老人家,从此地往别处去,能走马车的大路有几条啊?”

“这儿就几个村子,大路还能有几条?”老翁指了指方向,又推起板车来,“就一条南北的大路,你要去啊,就跟着我来。”

狄青忙上前搭上手,又问道“老人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官道上卖点热汤面,给别人行行方便,也给自己攒些棺材本。”

“您老天天都在这官道上摆摊?”

“有时候摆,有时候不摆。”老翁见狄青像是个正经人,说话也带了几分笑意,“主要不是落雨落雪的天,我都出摊。”

狄青大喜,忙道“那昨日您可见过有马车停靠在这附近?”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

“那前两日呢?”

老人笑道“马车可是个稀罕玩意儿,难得见着哟。”

狄青疑惑道“这里不是颖川府到蔡州的必经之路么,往来的贵眷理应不少,怎么会难得见到?”

“你不懂,这条路上的人马复杂得很,特别是这一段,驿站又少,贵眷可不走哩。”老人指了指身后,笑道,“有头有脸的老爷们都走水路,宽宽大大的船,在河上又平稳又快,可不比马车舒服吗?”

狄青闻言一惊,稳稳搁下手中的推车,急道“多谢老人家指点。”说罢转身便去了。

那老翁望着他的背影,摇头笑道“毛头小子,冒冒失失的,不成大器。”

回头推起自己的板车,只见什么东西叮铃桄榔地滚了下去,老翁又放了推车,伸手去摸,竟掏出两块有分量的碎银子来。

百花醒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半晌才瞧清楚自己置身于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里。

她皱了皱眉回想着,只记得自己瞧见屋里四处冒出浓烟来,珊瑚转身出去呼救,自己则低头拾起一支竹管,不料还未起身便被人从后方挟制住,口鼻处被覆上了面巾。

那面巾上头有她从未闻过的香气,方才吸了两口,她就昏昏沉沉起来,尔后被人带着起起落落、奔走跳跃,她都无力反抗。

朦朦胧胧中,她还反常地乐观——且看看这些人要将她劫去哪里,没准能见到阻挠她调查纵火案的主谋,也许那人知道当年的真相呢?

心里这样想着,身上唯一的力气,也只剩下手指时不时地遮住、放开右手中的竹管,试图在空中留下些蛛丝马迹。

身后那人带着她不知跑了多远,她明知不能昏厥,却抵挡不住神智越来越模糊,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是这会儿了。

69 算无遗策

四周墙壁不见动静,却是右上方顶面有木板微微移动,有绳索吊着食盒缓缓放到地面上,尔后绳索又渐渐收回去,顶面的洞口又重新关上。

木板移动时也瞧不见外头的光亮,看起来倒像是木板上头仍然还是木板似的。

这样的东西可不是靠行事谨慎就能做到的,想来这是一间特制的暗室,也不知道在她之前有没有别的人在这里呆过。

百花一边想着,一边上前取过那食盒,又抬头看了看方才木板移开的地方这会儿已咬合得严丝合缝,接口和木材的顺纹混在一起,半点看不出这里还有门。

食盒放上桌子,打开来一看,竟是热腾腾的米饭并几样还算精致的小菜。

昨天的晚饭是在驿站里吃的,因着菜不新鲜她便没吃几口,如今过去六七个时辰,她早也饿了。

身处这种地方,她也顾不得双手是不是干净,一一将饭菜取出来摆好便坐下用膳。

略一品尝,这米饭松软香甜,几样小菜也清淡可口,百花吃下两口、愈发怀疑起这主事之人的身份了——

若是为了阻挠她查案,大可直接取了她性命以绝后患,可如今这人非但不杀她,反倒这般善待,实在让人费解。

还是说,这人已摸清楚她的身份了?

一番胡思乱想间百花已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只是没有茶水漱口,总有些不自在。

被拘在这一方屋子里无事可做,百花不得不放宽了心好好补觉,周遭没有噪音,又不用担忧有人来烦,睡得倒是比昨儿夜里踏实许多。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却听得外头一阵巨响,船体猛烈晃动起来。

百花骤然惊醒,起身往窗边靠了靠,想听见外头的动静。

许是为了伪装这间暗室做了太多的遮蔽,因而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一片嘈杂,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知方才那一声巨响不是错觉,百花自然也睡不着了,只心怀忐忑地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难道是索迪尔和珊瑚追上来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四周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百花心里刚有些不详的预感,却见四周地面和墙面木板都渐渐渗出水来——

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百花静静等了片刻,听得桌上的食盒哐当一声掉了下去,整个船体也开始倾斜,窗户上木条的间隙里也渐渐有水滴下。

怎么还没有人来放她出去?

百花心里愈发不安,只得先行动手将桌子推到那活动木板的下方,站上去推那木板,可那木板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怎么也推不动。

无奈之下,百花又下地到那窗户跟前,眼看那上头并无铁栏、而是用木板从外头封上的,兴许更容易撬开逃脱出去。

屋子里四下没有可以借力的工具,百花踱了几步,见食盒落在地上、里头的盘子已碎了一个。

顾不得油腻脏手,百花用碎瓷片的利角割下一片衣袍,挑了块大些的碎片包裹住。

木板缝隙间的水流越来越大,渐渐竟能成股流下,百花将那瓷片往木板和窗户的缝隙间一塞,开始轻轻地撬动起来。

木板沁了水已有些发软,一番撬动没晃松钉子,反倒弄的木头有些弯折。

百花当即改了主意,又回头找了块趁手的碎片,想要将那木板割下几道深痕再行折断。

破碎的瓷片锋利得很,时不时地刮过她的手掌,渐渐地磨得发疼,她左手轻轻晃动着木板——快了,就快断了

咔!

哗哗哗!

随着木板折断,方才被阻挡在窗外的水流骤然灌了进来。

百花一惊之下退了老远,像是骤然想起了那被洪水冲垮后压倒了娘亲的山墙。

窗户外头已淹了水了,就算拆了木板,她也没有本事从水里逃出去。

她身处的暗室本就在低处,若是没有这些木板挡住,水即刻就会倒灌进来淹没这里。

百花看着那越来越大的水流,双眼里满是恐惧,脚下一步步地往后退着。

她也不是头一回面临生死关头了,但这样缓慢的、令人绝望的折磨,她却从来没有体验过。

船体依然倾斜着,百花退到最远处、登上靠着墙的桌子,终于一下一下地敲着头顶的木板。

劫持她的人不会丢下她自生自灭,若是发现这船倾斜了还不来救她,多半是来不了了。

他们既是为了她而来的,必然不会招惹别的事,那和他们起争斗的,便只能是自己的人。

她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忍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不停地敲击着,只盼着来的人是索迪尔,盼着他们能听见她的呼救。

依然没有人来。

水已渐渐漫过了她的脚踝,比冬雪还强烈的冰冷触感从她的脚底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十多年前那个乌云压境而不见天日的黑夜。

“阿皎。”

娘亲轻言细语的安慰犹在耳边,她却渐渐陷入思忆里。

从那时起,她就对水充满了恐惧,每一次置身于水中,好像都是生死攸关之际,但每一次都有人来救她。

若是这一次,没有人来救她呢?

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纵火案尚未调查清楚,贺兰姐姐也还在汴梁,大夏国仍然在困苦之中,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百花停下了无用的敲打,眼睛直直地望着那水下的窗口。

良久,她终于端起一旁的凳子,鼓足勇气趟着水上前去。

眼下这些木板都已浸了水,若是能砸开,在水涌进来之前逃出去,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70 绝处逢生

冷。

像是置身于千仞深渊之下,周遭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阳光无法触及的冰冷。

她环顾了四周,没有看见一点光亮,心里愈发恐惧,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出去。

“娘子,娘子”

世界渐渐混乱起来,黑暗渐渐混进明亮里,可那明亮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娘子!”

她被着声音拉扯着融进光明里,忍着双眼的刺痛睁开了眼。

入眼是有些老旧的房顶,周身温暖干燥,鼻子里能嗅见柴火的味道。

“娘子?”

床边坐着一位中年妇人,见她半晌没说话,忍不住有些担忧。

百花打量着她的衣着只是个朴素的村妇,周遭屋子里也是寻常的农家样貌。

再低头一看,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却不是她之前穿的那件。

那妇人见她的反应率真可爱,替她端来一碗热汤,笑道“娘子先喝碗姜汤暖和暖和,这个天儿落了水最容易伤寒。这衣裳是我的,旧了点,但是干净。”

百花接过碗来道了谢,又问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我姓许。”许氏见这姑娘性子内敛,一时不知该和她拉什么闲话,只好起身道,“你醒了就好,我去告诉你表哥,让他过来。”

表哥?

百花按住心里的疑惑,点头应了;直到许氏转身出了门,她才搁下了手中的土碗,满怀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良久,终于有脚步声渐渐传来,那人走得不缓不急,待到走进门来,百花才能瞧见他侧脸刀削一般地棱角分明。

“狄青。”

百花有些惊讶、又有些狼狈,低头又回想起溺水之前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十分熟悉,果然不是错觉。

眼前放下一叠干燥的衣裳,正是她被劫是穿的浅杏色短衣长裤,又听得他柔声道“衣襟摸着还有些润,要不要再烘一烘。”

“不必了,多谢。”百花伸手接过来,嗅得衣服上一股清香,顿时脸红道,“这衣服,不洗也没关系。”

狄青忙道“我只是洗了外衫,其余的是拜托许嫂子”

话一出口,百花才发觉自己的里衣也是干爽的,双颊愈发滚烫起来,忙拉了被子起来道“多谢狄钤辖相救,我还有些不舒服,想再睡一会儿。”

“那我出去帮忙,你好好休息。”狄青顺着台阶飞快地下了,转身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

百花埋头在干净的衣裳里,嗅得满肺的清香,压不住满脸的绯红,也压不住满心的、交杂着羞怯的喜悦。

这般抱着衣裳倒十分安心,百花又拥着被子睡了一觉,再醒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屋里没有点灯,所幸月光还算明亮。

百花趁黑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将许氏的衣裳叠好放在一旁,又耐耐心心地将头发理得柔顺些,再轻轻拢住系上,这才下地来。

屋内小桌上像是给她留的饭菜,此时只剩下一点余温,百花躺了这许久只觉得全身都疲软得很,便推开门想出去走走。

出来才瞧见院子里的石磨上坐着一人,见她走出来,忙站起身来道“你醒了。”

百花见旁边两间屋子里已没了灯光,想来许氏二人都已睡下了。

“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择席。”

百花含笑看他一眼。

行军打仗之人还择席,倒是个娇贵的毛病。

狄青心知这理由站不住脚,忙道“你一天没吃东西,饿了没有?”

百花在船上吃了一顿饭,眼下确实有些饿了,此时站在狄青面前,便坦诚道“有些饿了,但是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一下子又没了胃口。”

狄青难得听她这样娇气,心情大好地提议道“晚饭时留了几个馒头和小半只鸡,我生活给你烤来吃,如何?”

“馒头也能烤来吃?”

“当然可以,这可是边关最时兴的吃法。”狄青笑道,“我去准备柴火,劳烦公主将东西端出来。”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似乎都是这样唤她的,旁人口中这样疏离的称呼,由他说来,却显得格外亲昵似的。

火石一划引燃干柴,上头架着几块轻薄的竹片,在上头才是木材。

百花还是第一回瞧见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回想起上一回在夏州城外遇难,那样的荒郊野外,他还是能生起火来。

狄青不知在哪找了两支铁钎,一支稳稳地戳进那小半只鸡的骨架中,另一支则将几块掰成几瓣的馒头串起来。

百花看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食物,好奇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想着他们劫持了你之后大约会回汴梁,正好有位老翁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颖川府有水路通航,我就赶到水边租了艘船追上来了。”

狄青一边说着,一边拿刷子往馒头和鸡肉上刷上一层薄薄的油。

“我是说在船上,你怎么找到我的?”百花眼看着火舌将刷过油的地方渐渐炙得金黄,只觉得腹中似乎更饥饿了些,“关我的那间暗室做得十分隐蔽。”

“我一上船就被他们纠缠住不能脱身,正在周旋的时候船不知撞上了什么,就开始倾斜下沉,趁他们四散去救急的时候我解决掉了剩下的人,四处搜查时又遇见送饭菜的小厮,这才找到了那间暗室。”

狄青想起救上来时她已没了呼吸,按压了许久才将呛进去的水吐出来,这会儿想着仍有些后怕。

说话间鸡肉和烤馍已飘出焦香,狄青递到百花手里,笑道“尝尝看?”

71 言外之意

炙烤的鸡肉飘着香,馒头的表皮已变得金黄,百花犹豫着伸手取下一小块馒头,牙齿轻咬时酥脆的表皮咔嚓碎掉,随后是绵密的口感。

烘烤后馒头有些甜香,清清淡淡的,反倒十分让人满足。

狄青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笑道“在延州的时候,赶不上吃饭,张衷想出来的法子。”

百花还从未听他说起过在军中的事,闻言道“什么时候会赶不上吃饭?”

“有时候陪着受罚士兵领罚,有时候想做完手中农活。”

“农活?”百花好奇道,“在延州还需要你们做农活?”

狄青故意卖个关子,挑眉道“军机不可泄漏。”

百花笑道“什么军机?是范夫子垦田开荒,还是整修寨堡?”

“公主对延州的事情这样清楚,莫不是在延州有内线?”

“军机不可泄漏。”百花也学着他微微挑眉,双眸是遮不住的得意。

见她吃完了手中一小块馒头,狄青将烤得喷香的鸡肉也递给她,又道“范相公来之前,我也有一回没赶上吃饭。”

那鸡肉油汪汪的,一个不注意便沾到脸上,百花自觉狼狈,低头擦拭着嘴角,口中搭话道“什么时候?”

“从宥州回来那次。”狄青笑着,“范雍大人以为我投降贵国了,罚了我一顿板子。”

百花忍俊不禁,又好奇道“说起这个,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们陛下的好意?”

狄青认真思考了一番,一本正经道“贵国国主连我的面也没见过,大约只是从前线将士那里听说过我,如此一来,看重的只会是我行军打仗的本事。我若是改为贵国效力,唯一的用处就是领兵入侵我的故土,拿这样卖国求荣的事来考量我,公主实在是小看狄某了。”

百花笑道“意思我听明白了,只是这词用得不对——我早和你说过,我们这不是入侵,是以战求生。”

“贵国国主要求的生存,却要以无数边关将士的性命来交换。”狄青忍不住冷笑一声,又抬眸望着百花的眼睛,“公主不曾到过好水川,恐怕想象不出来横尸遍野、血流漂橹,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那日血战之后的好水川,大风吹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气味,夕阳照不进堆满了将士遗体的河谷,这鲜血淋淋的画面,成为了他心里阿鼻地狱最具象的模样。

“若不是任福冒进,想灭我大夏军队,又怎么中埋伏?”百花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丝嘲讽,“狄钤辖跟着他火烧白豹城的时候,可曾像这样心有不忍?狄钤辖打过芦子关的时候,也曾怜惜过我大夏国将士的性命。”

狄青一时语塞。

他夺取芦子关不过是为了控制西夏来往大宋的咽喉要道,防止西夏人进犯,尔后暗袭冶铁务,也不过是为了捣毁西夏的兵工厂以求摧毁西夏开战的军事势力。

只是这话到了嘴边,总觉得说出来有些苍白。

狄青长叹一声道“你明知我只是为了边关安稳,都是出于无奈。”

“我们又何尝不是无奈。”百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低头叹道,“我早在乌延河边就同你说过,大夏国四面楚歌,每走一步都是出于求生欲的无奈之举。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就靠不断博弈,前线的将士和英烈们,都是牺牲品”

“那贵国国主的王霸之心呢?”狄青也曾听过李元昊年幼时的诳语,“英雄之生,当王霸耳——这样的雄心壮志也是无奈之举。”

“那些都不重要,就像韩琦力求推进五路合兵一事,一旦现实太过残酷,希望渐渐渺茫,自然就会妥协了。”百花寸步不让,“博弈的结果就是这样,无论是如张元一样的好战之人,还是如范公一样的仁义之士,最后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等到了那一天,战火才会停止,边关才会安宁,澶渊之盟就是先例。”

狄青想起伴射那日耶律重元同契丹使者的跋扈,又叹道“澶渊之盟也岌岌可危了。”

“这本就是情理之中——如今天下大势比之数十年前签订澶渊之盟时已是天翻地覆了,在新的局势之下,自然也要新的平衡。不过有澶渊之盟奠基,宋辽不会像从前一样轻易开战,就像是早已平稳的天平有所变动,往往只需要一点轻微的调整。”

“比如,福康公主?”狄青苦笑道。

百花点点头,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的“所幸,为这份和平作出牺牲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白白牺牲。”

无论是澶渊之战前献出生命的两国战士,还是为稳固局势而被送往敌国和亲的公主,都会永远压在天平两端,让这份平衡越来越不容易被破坏。

火堆里尚未燃尽的竹片发出轻微的爆破声,两人却低着头各有心事。

狄青也曾无数次地想过战争什么时候才会平息,如今这答案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离得很远,中间还隔着无数将士百姓的牺牲。

思及此处,狄青颇感无力,只得转而讲回眼前之事“明日一早我去码头问问有没有顺路的船,我们从水路回去。”

百花的思绪也从边关战乱拉回眼前的境况,低声道“不知道索迪尔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对了,你在船上和他们交手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狄青那会儿满心都牵挂着她的安危,哪有心思留心别的事,闻言摇了摇头道“只能觉察出身手不错,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罢了,明日和他们会合了,再一起商量商量,总会有新的线索。”方才说了那许多话,百花心里有些隐隐的尴尬,搁了铁钎起身道,“我吃饱了今日多谢你相救,以后我们又是两不相欠了。”

狄青也站起来“若是公主不在,大理寺也未必肯帮我,因而保护好公主本就是应该做的,这件事,还是算我欠公主的人情。”

“你又不是我大夏国的子民,怎么总是叫我公主?”

“习惯了。”狄青上前一步,心跳声似乎快要被人听见,“别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好。”

“百花,魏慕。”百花双颊火烧似的,“或是,阿皎?”

72 扬汤止沸

翌日一早,许氏夫妇就去码头上问过了在此地歇脚的客船,替狄青二人议定了一艘从蜀地开往扬州的货船。

百花二人临行前自然又是一番感谢,待到上得那货船来,才见上头井然有序,再由着小厮领着二人到了歇息的舱室,更是惊讶于里头精美的装潢陈设。

狄青笑道“若不是是货运,任谁也以为这是下扬州游玩的客船。”

那小厮操着一口蜀地口音,哈哈笑道“我们那的人想得开,有了钱就是要享受,不然咋说——少不入川,老不处蜀嘛!”

话中率真之情让人陡生亲切之感,狄青便同他多拉扯了几句“昨日听见路边老人说,体面的人家出行都好走水路,早些时候我还不信,如今才算见识了。”

“那不一样,”那小厮坦诚道,“你们都听过李白那首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那的驿道、一直到陕西都不好走,所以才走水路!”

百花闻言顿生警觉,回头道“陕西的驿道也不好走?”

“是啊。”

“所以陕西以西的大宗货运都是走水路?”百花蹙眉道。

那小厮像是见惯了女性过问生意似的,笑道“其他人我不晓得,反正我们那的人都走水路。”

百花心里了然,点头谢过了那人。

待他出门走了,狄青才好奇道“你问陕西的货运,是什么意图?难道私铜案和陕西有关?”

“不是私铜,是军饷。”百花压低了声音道,“若是按方才那人所说,陕西的驿道不利于大宗货运,那军饷为何不走水路?”

狄青听出了各种意思,却又犹豫道“也许是水路不够稳妥?”

百花却不答他,反而道“你在庞籍手下当差,他从前是陕西转运使,没同你说过漕粮之事?”

她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延州城里的事像是都在她耳目之中。

“庞大人为人严肃刚厉,极少提及职权以外的事。”

百花在屋里踱了两步,道“若我没记错,陕西之粟乃是由三门峡附近转入黄河,尔后入汴水直达汴京,既然漕粮走得,军饷为何走不得?兵部故意走驿道运送军饷,就是为了方便山贼来抢,换句话说——若是一路上没有遇上匪患,反倒让兵部担忧。”

狄青却想得更远些“若是走漕运,自然也可露出把柄交由水匪,何必要做这样欲盖弥彰的事?”

“陕西若以漕运为主,驿道必定荒凉,山贼比之水匪更易得手,也更方便他们脱身。”

狄青阴恻恻道“又或许是,这批银子在出京之时尚未被调包,而是在中途才换成了铜锭?”

若是军饷上了船,沿途必定不敢有停靠码头装卸货物之举,而走陆路,却大有机会可趁。

“无论如何,等到这头的事务处理完毕,我们仍是先去秦凤路。”百花沉思了片刻才道,“若不是那伙山匪吞没了军饷,口供一定有矛盾的地方,利益相关的秦凤路官员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这事儿一点水花也没见着,想来是被秦凤路的人按下了,无论这批银子是什么时候被换成了铜锭,秦凤路的人都摘不干净。”

狄青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以示赞同,忽而又转头含笑望着她“阿皎的意思,是要和我们一起去秦凤路?”

他原以为只能送她到随州,而后便是各自行事,待到再回汴梁了才能相见,如今听出了这番意思,自然是喜不自胜。

一个不自胜,就将昨夜在心里默念了成百上千次的名字叫了出来。

百花闻言顿时红了耳根,别开眼去,佯作不在意似的“是我和王大人提的军饷一事,如今大理寺派了人来,我理应跟着你们一道去。”

“哦?”狄青心情颇好,俯身低笑,“那随州也不能逗留了,因为大理寺的人会来,阿皎理应和我们去大冶查处私铜。”

他一口一个“阿皎”叫得倒是顺口,殊不知一声一声都像石子一样投进她心里。

百花咬了咬牙,昂首笑道“狄钤辖巧言善辩,如果不上战场,倒是可以去考个状元。”

狄青双目灼灼,含笑道“是公主理亏了。”

她长长的睫毛像岸边的芦苇,盈盈眸子比水波还要宜人几分,他像是坠入寒潭一般不能自已地低下头去。

离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越来越近,他口中的字句也轻如喃喃自语一般“不对,阿皎不是想讲道理,是”

百花怀着热切的期盼和强烈的抗拒,神思不停地拉扯着。

这是扬汤止沸。

这是饮鸩止渴。

她急促地呼吸着,终于在窒息之前后退一步,低头扔下一句“船舱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转身推开门便跑出去了。

江风清清爽爽地透进来,渐渐吹散了满室的温热。

狄青站在原地,阂眸深吸了几口气,料峭的春寒终于让他周身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下来。

他扪心自问,纵然心生爱慕,却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可方才,怎么就是忍不住

从颖川府到蔡州乃是顺流而下,走得极为畅快。

方才升起的春阳暖暖地洒在身上,正好溶解了风里的凉意,水面上波光粼粼,两岸已有萌生的春意,鲜嫩的绿色渐渐爬上田埂来。

百花站在船头,迎着这风,静默无言地看着这天地。

身后渐渐有脚步声传来,方才还一味调笑那人终于换回了一本正经的语气,却仍是满含关切“这里风大,冷不冷?”

百花摇了摇头,笑道“大夏国没有大江大河,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看一看这船上的景致,也算是体会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乐趣了。”

两人心有灵犀似的,绝口不提方才的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我也很少坐船。”

“等到查完了案子,我还想看一看江上的夜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也不知道春日里能不能看到漫天的繁星。”

狄青笑道“汴梁漕运发达,坐船又非什么难事。若是春日里看不到繁星,就等夏天来了,再乘船游玩一次。”

百花昂首迎着春风,轻声笑道“等不到夏天来,我就该走了。”

这一走,大约再也不会回来了。

73 螳螂捕蝉

狄青二人一路乘船南下,午后便回了驿站,珊瑚见了如何喜极而泣如释重负皆按下不提。

狄青回屋里没瞧见展昭的人影,只得往张衷屋里来问。

张衷和李宜闲得无聊,正在簸钱,见狄青推门进来当即仍了钱,扑上去好一顿鬼哭狼嚎。

“大哥你太狠心了!去干什么都不带上我们,我们都闲得长草了。”张衷不满道。

李宜也道“我和三弟一晚上都没睡踏实,只怕大哥有什么危险。”

“当时情况紧急,实在无暇和你们商量。”狄青环视了周围不见展昭,疑惑道,“怎么不见熊飞?”

两人对视一眼,惊疑道“展大人没和你一起回来?”

见狄青摇了摇头,李宜道“展大人说是帮着索侍卫追查黑衣人,但索侍卫昨儿夜里就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他找你去了。”

张衷小声说着宽慰众人的话“展大人又聪明功夫又好,不会有事的。”

眼下这情形也不好再去找展昭,狄青只道“我先去公主那儿商量商量此事。”转身便去了。

张衷二人自然也无心簸钱,跟着到了百花房里。

“属下一路追着他们又打了几次,但挡不住他们三人相互打掩护,因而跟丢了,还请公主责罚。”

众人一进门便瞧见索迪尔跪地不起,又听得百花道“敌众我寡,自然不能怪你,你起来吧。”

索迪尔闻言起身,又补充道“但属下与他们交手时,发觉这伙人和梁门外行凶之人使的刀法路数全然不同。”

张衷闻言好奇道“刀法还有路数一说?”

百花见三人来了,起身迎了三人入座,珊瑚也退到一旁斟茶去。

张衷虽是绿林好汉,功夫却都是些野路子,因而对这路数之言十分有兴致,便又追问道“刀法有什么路数啊?”

索迪尔像是十分为难似的,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狄青见状便尝试一解“使刀时有许多动作,刀型变化,路数相应就有不同的偏重。例如横刀厚重,应该重劈砍,陌刀尖锐,就该重前刺——可是这个道理?”

“大概是。”索迪尔补充道,“常说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也是因为不同的刀就有不同的用法。”

狄青点头道“我曾听闻江湖上以动作偏重变化形成诸多门派,路数性格各异,只是寻常人看不透其中的门道罢了。”

张衷听得津津有味,再度追问“那他们的路数有什么不同?”

索迪尔思索了一番才道“京城那一伙人刀法霸道,看着吓人,但是还算易躲,而此番暗袭之人快马轻刀,虽然步法灵活、刀法精准,但一刀两刀砍不死人。”

如此说来,上回梁门外行凶之人之所以没有伤着百花、却能砍死卫士,不过得益于身形灵巧而易于躲避,而此番索侍卫追不上那些黑衣人,却是因为身形不如对方灵巧。

逻辑倒是讲得通。

“如此说来,他们和梁门外的人不是一伙的?”李宜担忧地望了一眼狄青,又道,“难不成,魏娘子还有别的仇家?”

正巧珊瑚端了茶过来,百花低声道“会不会是昨天跟着我们的那些人?”

“昨天有人跟着我们?”张衷惊道。

“在驿站用饭时发现有些可疑的人,后头却没见着了。”珊瑚解释罢了,又微微摇头,“看身形倒不十分像,却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却听得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门上轻响三声,展昭的声音在外响起“请问张、李二位兄弟是否在此?”

狄青忙上前替他开了门,展昭见他站在屋里,大喜道“狄兄回来了!”

再看百花安然无恙坐在屋里,索迪尔也侍立一旁,展昭笑道“所幸诸位都无大碍,只是虚惊一场。”

狄青揽了展昭进屋来坐,欣然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昨日夜袭之人的身份。”

待到狄青将方才众人谈论之事一一说与展昭知晓了,张衷才好奇道“展大人是探案的人,有没有发现昨天有人跟踪我们?”

展昭笑着点点头,还不待众人惊讶,跟着道破自己这一夜的经历“昨儿夜里,我已和大理寺的叶大人将他们拿下了。”

74 黄雀在后

展昭在开封府衙门任职,平日里也听说过汴梁的一些民间帮会,或是替人催收债款从中抽取分成,或是做些打探消息的差使,虽上不得明面来,却也无从查处。

民间帮会也不过是换个法子做生意,加之在天子脚下有所收敛,一不触犯律法,二不扰乱治安,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展昭也知道,在官府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帮会也做些杀人越货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义和帮展昭有所耳闻,此前多是做些倒卖奇珍异宝的活计,眼下看来也不是这样简单,再深入想想,从前他们手上流出来的稀罕玩意儿,保不了哪些是沾了血、哪些是蒙了冤的。

思索这片刻,穿斗篷那人幽幽站了起来,宽大的斗篷罩着他,连身形胖瘦都一并隐匿了,让人无从知晓。

是个心思深沉、行事谨慎之人。

夜风有些噬骨的寒意,斗篷包裹下的那人幽幽道“拿了那位大人的钱,要么就把差事办好,要么就拿命谢罪。”

拿刀那人嗤笑道“哟,哪位大人这么大的架子,敢要咱们义和帮的人命?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义和帮的人?”

展昭屏息听着,似乎害怕将这阴谋惊破了。

“你问得太多了。”那人幽幽低笑两声,“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不过我提醒你,再和我瞎扯下去,天就要亮了。”

展昭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眼前这七八个大汉,心里盘算着那驿站里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人,若是让他们寻见了杨校尉他们几个,只怕难以招架。

既然天要亮了,那就再磨蹭一会儿。

展昭打定了主意,轻手轻脚找了个隐蔽之处,趁那持刀之人整饬待发时投出石子砸中他后颈。

“谁打老子?”

那大汉正在气头上,被这一砸更是怒火中烧。

“没有啊。”

“没有啊。”

周围众人都矢口否认,那大汉怒吼一声,两刀砍断了一旁的小树,心中怒意仍是不得排解。

展昭正盘算着等他们说上半晌话再投一颗,却见穿着斗篷那人往这边望了一眼,嗤笑一声“蠢货,被人听了墙角都没发现。”

“妈的,找死!”那大汉怒吼一声,“给老子抓住他,剁成肉酱喂马!”

展昭闻言拉上面巾,一个翻身滚进树林里去,不快不慢地向前跑去。

不料还未跑出十几步,却见四周密林中窜出许多人来——竟有埋伏!

大惊失神的片刻已有几人扑将上来,功夫皆不高明,却是出奇的默契。

挨得近了,展昭能看清他们并未着夜行衣,更未蒙面,又听得后方追来之人也和埋伏之众打成一团。

原来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这是陷入帮派恩怨里了?

展昭正想法子脱身,却见四周又有人举了火把来,火光之下他才认出来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正经八百的常服,半点不像行走江湖的帮派。

心下安定了些,展昭躲过面前三人的纠缠,高高跃起落到包围圈外面,意图先和义和帮众人拉开距离。

伏击众人见状正欲追击,却见展昭拉下面巾、丢了佩刀高举双手道“开封府衙门追查歹徒至此,树林后还有余众!”

有两人上来押了他,见他模样正直又并不反抗,心里更多了几分礼让,因而也不上手押解,只是做出几分看管的样子。

这头让出了人手,义和帮诸人自然渐渐势败,一个个被捆了双手押回当地官府去。

方才带头出击那人转身到展昭面前,略一打量便拱手道“在下大理寺罗定,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展兄见谅。”

展昭听闻来的是大理寺的人,自然更是高兴,回礼道“何来得罪一说,是展某该多谢罗兄搭救。”

“久闻展兄少年英才,罗某早有意结识,却不成想是这样的场面。”

展昭满不在乎地笑笑,抬手整饬了一番仪容,口中问道“不知罗兄来此有何公干?”

罗定闻言蹙眉,疑惑道“叶大人和在下奉命来襄助展兄彻查私铜一案,展兄不知此事?”

杨大人并未和他提及此事,不过说起大理寺,大约是魏娘子的门道吧。

说话间方才前往树林后面捉拿歹徒余党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后面只有几匹马,想来这些人的同伙听见动静就跑了。

展昭回头暗自点了点已就擒的人头,思忖道“他们是义和帮的,替人卖命。眼下虽跑了两三个,却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其中有个心思缜密的,恐怕追也不好追。”

“如此便罢了,先将他们送到当地衙门候审,差个人去向叶大人汇报此事。”

75 不攻自破

“大理寺的人来了!早知道就和他们一起走了,有他们在,看谁还敢找我们的麻烦!”张衷一听来了帮手,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展大人怎么没跟我们说?”

展昭望向百花,听得她坦诚道“大理寺王家的夫人是家慈故友,我同她提过此事。”

张衷微微讶异,复而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一趟要沾魏娘子不少光。”

话毕又想起半个月前在清晖桥碰见的那辆气派的马车,莫非那就是王夫人的车?

李宜却全然不在乎这些,思索了一番反驳道“我倒觉得,我们不能跟他们一路——换作是我私采私贩铜矿,要是听见了大理寺的动静,肯定得早做准备。这事要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还得我们先暗中调查,再请大理寺出面结案。”

“我也是这样的打算,”展昭赞许道,“所以跟着他们把义和帮的人押送到当地衙门就回来了,等他们审讯完、安顿好了犯人再出发,我们也该到大冶了。”

张衷听他们一本正经地一唱一和,心怀不满地撇了撇嘴,转头看见狄青低着头出神,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大哥你想什么呢?”

“想起一件事——唐时蔡州之战,李愬出任唐邓节度使,参与讨伐割据淮西的吴元济叛乱,雪夜强行军三十五里抵达蔡州城下,命士卒惊扰鸡鸭,以掩行军之声。”狄青曾和范纯佑细数过历代谋略精彩的战役,桩桩件件他记忆犹新,“四更时,军队到达蔡州城下而守军竟无一人发觉,李愬身先士卒,登上城门杀死熟睡中的士兵,只留下巡夜之人,以免惊动敌人。”

“好本事啊!”张衷拍案叫绝,又道,“不过这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们昨天夜里可曾听到鸡鸣?”

李宜几人都是略一思索,复而点了点头。

“是什么时辰听到的?”

展昭道“什么时辰倒不清楚,我和狄兄听见鸡叫后不久,就察觉魏娘子房里似乎有异动,等到赶来时,屋里只剩下珊瑚姑娘一人了。”

“我没听见,”百花目光坚定,轻叹一声,“看来是有人效仿李将军,想借鸡鸣遮掩打斗之声,从而拖延同伴支援的时间。”

张衷干笑两声“这也太扯了吧,不能因为在蔡州,听见鸡叫就疑神疑鬼的。那些贼人也不一定是蔡州人啊,没准根本不知道这事。”

展昭笑着摇了摇头“这驿站就这么一围四方的地方,没有看见哪里养了鸡。”

正是因为这里没有鸡,所以这鸡叫才显得诡异。

李宜也沉吟道“还有,如果那伙人是从汴梁跟过来的,掳了人就该原路返回,怎么就能驾轻就熟地找到通航的河道,怎么又好巧不巧遇上合适的船只?”

百花提醒道“是他们预先备好的船,上面还有极为隐蔽的暗室。”

“那就奇了怪了。”张衷嗤笑一声。

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带着跑,搞得好像就他脑子笨不会推理似的——想着自己这样被人误解,张衷心里颇为不满,自然要指出其中的漏洞来扳回一城“我们住在这是临时决定的,他们怎么就能猜到我们就近的码头在哪然后提前把船准备好?”

狄青道“这恰好说明了他们就是蔡州人,所以他们才会对蔡州之战的计谋烂熟于心。这艘特制的船一直都在蔡州,一旦他们得了消息,从蔡州赶到我们住宿的驿站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那就更奇怪了——按大哥你的意思,魏娘子的仇家知道我们要出城,就这么精确地知道了我们要在蔡州附近过夜,早早地联系了蔡州的人做准备,这不是未卜先知吗?”

“不用未卜先知。”百花声音愈发显得清冷起来,“从汴梁出来,只要算准了我们赶路的速度,慢不会远过颖川府,快也跑不出蔡州,从蔡州沿河道上下,再远也花不了一夜的功夫。”

不知怎的,魏娘子这一瞬间像是杨统制附体了似的,带着股骇人的威压。

张衷思及此处,又想起什么似的四下望了望,顿时心生不安——

怎么都没人叫杨统制过来?!

百花低着头,全然没有看见张衷的举动,蹙着眉头道“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什么?”

狄青道“你在想,他们为什么不等你到了随州再动手?”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们如何得知我要去随州一事。要在蔡州安排下人手,势必要提前算好我们的安排,可我打算去随州的事,并未同别人说起过。”

狄青和展昭都为她被劫一事奔走,张衷和李宜是狄青的挚友,贺兰是大夏国的臣民

除此之外,只有平姨母?

不知怎的,自从陈胜家一事上被平姨母欺瞒了一次,百花总对她有些心结,就连在这样容不得怀疑的事跟前,她还是有些不敢笃定。

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展昭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劝道“魏娘子近来和我们接触频繁,让人猜出了行迹也是有可能的,眼下敌人尚且不明,魏娘子切莫猜忌身边人,让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

狄青闻言微微挑眉。

他这是怕阿皎猜测贺兰?

张衷听了方才那话一个劲地冒冷汗,闻言忙道“展大人说得对!对了,大哥你见过抓魏娘子的人,有没有什么线索!”

“都是寻常打扮,长相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船呢,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狄青无奈笑道“除了有一间特制的暗室,和别的船没什么区别。”

“不是吧?”张衷满脸都是不信,“那你是怎么找到魏娘子的?”

百花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引得也有些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狄青等他的回答。

狄青长叹一声,笑得愈发无奈“一艘一艘,挨个挨个地找。”

百花闻言一愣,心里顿时涌起莫名的暖意。

张衷和李宜对望一眼,都捂着嘴偷笑。

展昭见狄青和魏娘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欣然笑道“不论如何,劫持魏娘子的人是船毁人亡,义和帮的人也擒获了大半。与其冥思苦想背后主谋的身份,我们还是早些动身查清楚案子才好。”

76 不辞而别

无论是劫持百花的人,还是跟踪他们的义和帮,究其意图都是想阻挠他们查案。

那些人越怕真相败露,他们就越该抓紧时间一击而破。

狄青随即点头附和展昭“熊飞这话说得对,我们今天早些休息,明日天亮就赶紧出发。”

珊瑚见众人议定了,终于能出演关心百花“公主可曾用了午膳?索迪尔今早上去周边农户家里买了些新鲜食材送到后厨去了,我去吩咐他们做两道可口的菜肴。”

不料百花还未开口,张衷就先乐呵起来“珊瑚姐姐真是人美心细啊,想方设法地替我们改善伙食,真是让人”

话还没说完,索迪尔已满怀敌意地瞪了他一眼。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一眼瞪过来吓得张衷顿时闭了嘴,心里却莫名其妙得很——

难道是因为自己只夸了珊瑚姑娘没夸他,他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百花见张衷的反应有趣,笑着同珊瑚点了点头,珊瑚会意、领着索迪尔便去外头吩咐准备饭菜的事了。

李宜也跟着起身,面上却有些不自在“既然要吃饭了,我就去叫杨统制了,张衷你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要我去?”张衷往远处挪了挪,生怕他强行拉自己走似的,“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杨统制对你还挺客气的,不会随随便便揪你衣领骂你。”

李宜是觉得自己昨天和杨景和说话的态度十分不好——比如想方设法地说明魏娘子是个好人,再比如“魏娘子是大哥的心上人,还请杨统制体谅”这样的话

事后回想起来,那番话怎么都像自己和魏娘子、大哥是同一阵营的,而杨统制是被隔离的、对立的。

不过,杨统制大大咧咧的,应该不会想这么多吧?

思及此处,李宜也没和张衷多费口舌,沉着脸转身出去了。

狄青看得莫名其妙,等李宜合上了房门才问道“杨统制和李宜怎么了?”

张衷听了觉得十分好笑似的“大哥你这话说的,像是二哥和杨统制有什么私事纠纷似的。”

“李兄今日似乎不大高兴。”展昭也察觉出来了。

狄青蹙眉道“到底怎么了?昨天我们走了之后,你们做什么了?”

“还能做什么啊?就是听见动静出来发现你们都跑了,杨统制就说要报官,我一想那怎么行呢——魏娘子不是那什么嘛!要是报了官一查,那咱们都是通敌叛国。”

百花闻言失笑,饶有兴致地听他闲扯。

“所以我就拦着杨统制,说不能报官,那她一听就得问呗,我又一想,杨统制对西夏人不是那什么,不太友好吗,我怕她知道魏娘子的真实身份承受不住,就不肯说。杨统制就揪着我的衣襟威胁我,然后,二哥就让她放了我回去。”

狄青听了半天总算听到了重点,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屋睡了啊,”张衷嘿嘿笑道,“说起这个,二哥现在本事大了,都能镇得住杨统制了!也不知道他跟杨统制怎么说的,居然把她安抚下来了。”

狄青心里有些不安,转头正好撞上展昭满含担忧的目光。

还不待两人说话,李宜去而复返,神情像极了做错什么事似的“杨统制走了。”

张衷闻言一惊“走了?走去哪儿了?”

“驿站的人说,像是往蔡州方向去了。”

展昭道“杨校尉此行就是为了调查军饷一案,想来是去大冶了,我们明日赶到大冶打听打听,兴许就能找到她。”

百花在一旁听着,心里总觉得膈应。

分明这事和她没什么关系,怎么就是觉得不自在呢?

等不多时,珊瑚便推门进来请了众人下楼,几人各怀心事地吃罢了、各自回房歇息。

索迪尔前一夜自悔失职,夜里便守在百花外间,一刻也不肯松懈。

是夜倒是平安无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一行人便离了客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除了中途停下来打尖,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打更前到了随州境内,找了个驿站安置下来。

李宜一路上都心情沉重、不苟言笑,大约是担心杨景和有什么危险,才一直心不在焉。

吃饭时张衷说了几句风趣话,见李宜毫无反应,渐渐地也没了兴致。

白日里累了一天,百花擦洗净了尘土、换上干净衣裳便睡了,这一觉酣眠到五更时分,听见外头传来几声鸡叫。

那日被劫时她虽没有听见鸡鸣,却仍是留下了心理阴影,此时听见这声音她顿时便清醒了,心口突突地跳着。

珊瑚在外间小榻上歪着打盹,索迪尔侍立一旁,听见鸡鸣也是一惊,倏尔便听得里间有动静。

“公主怎么起来了?”珊瑚当即迎上去。

百花笑道“惊醒了,躺着难受,起来走走、喝杯水。”

话音未落,却听得房门响了几声。

“魏娘子是否安好?”狄青的声音带了些焦急,想来也是被鸡鸣惊醒了才担心她的安危。

百花心里一暖,屏退了珊瑚二人,自己上前开了门。

狄青半晌没听得回应,正欲抬手再敲,却见门恰好又开了。

他挂念着安危的人长发披散着,暗黄的灯光下,披风颜色看起来分外娇嫩,她昂首笑道“多谢狄钤辖关怀。”

她这样家常的穿着,周遭这样昏暗的环境,一切都显得暧昧不清。

像是一个彻夜值守后的清晨归家,会看到的情景。

他在船舱里的那些旖旎心思一瞬间似乎卷土重来,在他心尖上雀跃着、蠢蠢欲动着。

“你没事就好,我就先回屋了。”狄青暗自唾骂自己两句,扔下这一句就要落荒而逃。

却不料百花笑道“昨儿骑了一整天的马,睡了一夜更是腰酸背痛的。”

狄青顿时会意,压抑着澎湃的心潮,强装镇定道“那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因着要整理仪容,狄青就在屋外静静地站着等她。

虽然身在这简陋的驿站里,狄青却如同置身于上元夜的灯火之中一般,满心都是愉悦和期盼。

77 一次别离

进入荆楚之地后,气候温润了许多,比汴梁更加宜人。

驿站后方是一片稀疏的林地,如今才抽出了新春的枝芽,还不显得十分茂密,植物的清香生机勃勃,蕴含在水雾里,不经间便盈了人满肺。

狄青深吸一口,笑叹道“随州这气候倒是不错。”

百花踩着松软的泥土,想着定是平日里甚少有人涉足此处,心中更多了几分清净的愉悦。

“是啊,听说钱惟演晚年谪居汉东,我还以为是什么不毛之地。如今看来,随州也算是个水土养人的好地方。”

狄青听她主动提及钱家的事,便大大方方地问道“如果查清楚了当年的事确是钱家所为,你又怎么打算?”

“我也想过这个——若真是刘娥收买了孙胜、包庇了旧案,或是钱惟演纵的火,我又该怎么办呢。且不说他们已经不在这人世了,就算他们还活着,我又要怎么清算当年的事呢?”

是要逼迫着他们为当年的事忏悔吗?

或是杀了他们来复仇?

“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百花轻叹一声,“不过这些都是查清真相之后的顾虑了——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会发现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罢了。”

狄青闻言驻足,低头望着身边的人。

她总是这样,如同春风一般,没有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戾气,永远示人以蓬勃的生机。

“也不知暗中阻挠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筹谋如此完备,只怕不是轻易能打发的。”狄青忧心忡忡,“你独自一人,我有些担心。”

百花这几日想起那日水下的惊慌失措也有些担忧,此刻瞧见狄青这神情,反倒轻松了许多,打趣道“怎么,狄钤辖要留下来保护我?”

狄青正有此意!

昨儿夜里他就一直犹豫这事,只因私钱案亟须追查,加之大理寺也来了,正宜一鼓作气将歹徒一网打尽。

“大冶的案子耽搁不了多久,不如等那边案情收尾了,我们再回头到随州来。”

“狄青。”

百花转身望着他,目光里满是诚恳和感激。

“谢谢你。但此案涉及家母旧事,我想自己去查。”

狄青顿一顿,像是早知道她会拒绝自己似的,点头道“那你千万小心,一切以安全为重,不要再让索侍卫离开你身边。”

天一点点亮起来,东边天空布满了朝霞,令人望之心胸开阔。

“你们该出发了。”百花提醒道。

两人一路往回走,狄青又道“若无意外,大冶的案子查明后我们就去秦凤路。你若先办妥了事情,就在随州稍作逗留,我们汇合后再乘船北上去凤翔府。”

如此商议定了,两人便各自回房收拾,待到狄青四人出发南下了,百花才遣索迪尔去城里雇车,顺便也打听打听钱家的所在,也好找个就近的客栈下榻。

索迪尔这一来一回约摸两个时辰,百花又睡了个回笼觉,这才收拾着上了车进城。

随州地处汉襄咽喉,素有“明珠”之称。因着水源充足,城中河流四通八达,随处可见乌篷的客船。

城中集市虽不及汴梁繁荣,却也是热热闹闹、欣欣向荣的景态,除此之外,街道两旁更有背着圆形小鼓边打边舞边唱的艺人,更多了几分观赏的意趣。

珊瑚正看得起劲,却见车骤然停了,索迪尔在外头询问道“快到正午了,娘子是否要先用饭?”

昨日忙着赶路,一行人也没吃上张衷说的蔡州的薄山湖大头花鲢鱼,两日都是草草应付了口舌,百花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听见这话自然从善如流。

车夫是地地道道的随州人,驾车到了一处酒楼,百花下来才瞧见上头写着“神农在”。

“这名字有些新奇。”百花望了一眼,一边说着一边往里来。

跑堂的上前来正好听见这话,再打量打量这斗篷下的面容,殷勤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您不知道啊,咱们随州可是神农故里,咱们酒楼的每一道菜都是请顾客尝过的,只有被认可的才能一直留下来,可不就跟神农在这替您尝过了似的?来,我给客官找个最清静、景致最好的座儿。”

这酒楼本就不似潘楼街的那些人来人往、嘈杂喧嚷,上到二楼来更是幽静怡人,临窗的座儿还能看到河流上的船夫。

跑堂的摘下肩上的白抹布在桌子上扫过,三人见上头半点没沾上灰尘,又听得那人道“三位请坐吧。”

话毕却见只有百花一人落了座,小厮心中暗叹大户人家的规矩严谨,伺候得更加小心了些。

“来了咱们随州啊,春日里正好来一份随州春卷,再加上一盘应山滑肉,一盆酸汤鱼,清爽开胃,扫除舟车劳顿。”

百花点头笑道“甚好。”

这头跑堂的往后厨去了,索迪尔便低声说了早间打听所得。

钱惟演离世已久,钱家中落,只有年迈些的人记得从前的钱宅是在竹塆,索迪尔前往走访了一番,果真是钱惟演晚年谪居的地方。

“竹塆附近有一处客栈,看样子还算不错。”

百花点头道“不要联排的客房。”

“是,属下稍后去办。”

“去置办些新的床褥,我前两日都没睡好,夜里我要沐浴。”

珊瑚闻言应了,心里盘算着要采买些什么东西——从前这些事情都是琥珀操办的,一到这时候,她就分外想念起兴庆府里的三人来。

说话的功夫跑堂的去而复返,手里稳稳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脚下健步如飞,等到了几人面前又利落地端上桌来,口中笑道“除了客官方才点的,咱们大厨还送了一道奎面给客观尝尝鲜。”

百花见那汤碗中面如银丝,根根分明,色泽雪白,汤色清亮,果真是一绝。

“这是咱们这的贡品,官家御赐**二字为名,客官请慢用。”

那面入口滑爽而有韧劲,春卷乃是以薄饼包裹后以热油炸制、酥脆之后又是生脆。

百花正食指大动,却听得身后有丝弦之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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