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 - xp1024.com
《殿前欢》


11

沈眉

娘说,我出生的那个早春,整个长安的桃花一夜间全部绽放,竟都是一片浓郁的紫红。朝霞笼罩下,连河水都是一片绛紫。

那年有道士上表,说紫气降,国运兴,乃是上天福泽苍生之兆。皇上大悦。

娘又说,那个时候的长安,薰风细雨,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和乐,融融惬惬。

娘每说起这事,脸上总是浮现一抹安详飘渺的笑意,让她沧桑憔悴的面容上绽放迷人的光彩。我便时常向娘问起过去,只是为了看她那一刹那的容光焕发。

天宝二年,我出生在那个繁华陷落的长安。呱呱落地,底气十足,哭声特别嘹亮,让我守侯在屋外的爹还以为是个小子。

产婆将我送到他老人家手里,说:“老爷大喜,又添千金。”娘在床上愧疚一笑,爹便大笑道:“千金也好,也有巾帼不让须眉者。”

于是我的名字就叫沈眉。

父亲是朝中御史,为人耿直,连皇帝都说:“沈卿松骨鹤风,高琼玉树,可为朝中言官之表率。”

这样的高琼玉树,自然有一个温文娴婉的妻子,那是我娘。

娘姓裴,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美丽的她就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白牡丹。我的姐姐同她一样,她们静坐着就像一幅画,走动起来,就像一阵带着花香的轻风。

我的童年是在长安城东一座舒适的宅院里度过的。院子有高墙,墙边有垂柳,西南角还有一株大槐树,似乎通天般高。小时候喜欢攀爬,常和府里的小童比着谁能爬到最高。而我总是独占鳌头的那一个。

那时候,姐姐和嬷嬷总会在树下焦急着叫着我的名字,苦口婆心劝我下来。我站在高高的树枝间往下望,姐姐粉白的裙子随风轻摆像是蝴蝶翩翩的翼。

闹到最后,爹下朝回来,一声叱呵,孩子们纷纷溜下树。爹仰头看我,明明是很生气的,可是看着看着,却又笑了起来,柔声说:“阿眉,站那么高不怕吗?快下来吧。”

爹伸开手,我便欢笑着跳进他的怀里。

我的记忆里,童年的长安是永远都过不完的夏天。庭院里树木森森,绿意盎然,浓密的枝叶遮去了炎热。娘和姐姐穿着轻薄明丽的纱裙,在宽大的席廊下乘凉。蓊郁葱茏的树冠下,是一个个雕刻着古老花纹的大水缸,半埋在土里,盖着芭蕉叶。里面的金鱼悠闲自在地游着,尾巴打出珍珠般的水花。

从大槐树的树枝上,可以眺望到墙外的长安。外面小贩的叫卖声特别吸引我们这些孩子。可是娘从不让我出去,她时常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我,不住抚mo我的头发。小小的我并不能理解她眼睛里的担忧。

我记得那是六岁那年夏天,夏至那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雨后的傍晚,天边挂起了一到彩虹。我和小童们又计划着爬上那株大槐树,要去看看彩虹跨在哪里。雨后的树干很湿,我爬得很慢,阿辛超过去爬到了顶端。

他开心地叫:“阿眉,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快来啊!”

我说:“我就来……”

就在我说话那刹那,阿辛的身子一晃,从树上跌了下去。

我惊恐地往下望,却没在草地上看到他的踪影。

这时姐姐赶了过来,皱着眉头看我:“阿眉,你怎么又爬上去了,快下来。”

我焦急地说:“姐,阿辛刚才跌下去了!”

姐姐眉头皱得更紧了:“这里没有什么阿辛!你快下来,听到了吗?”

我跳了下来,在地上和小树丛里到处找。姐姐问:“你掉了什么东西了吗?”

“我找阿辛啊!”我说,“我明明看他跌下来了的。”

姐姐瞪着我一言不发。我抬头问树上其他的小童们:“你们看到阿辛跌到哪里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忽然一个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在这。”

我转身看到阿辛,高兴的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总是很冰凉。

我问:“你跌到哪里了?疼不疼?”

阿辛摇头。他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脸色苍白,没看他,而是盯着我。

我说:“这就是阿辛啊。姐姐,你看不见他?”

姐姐的脸色更加苍白。

阿辛有点害怕,他抽回手说:“我要回去了。”

我想挽留他们,可是他和其他小童同往常一样钻进了树丛里,然后不见了。

我失望地对姐姐说:“他们都走了。”

姐姐紧抿着嘴,转过身去。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她走了过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说:“阿眉,你同我来,娘有话要对你说。”

“娘。”姐姐忽然担忧地唤了一声。

娘温柔一笑:“她大了,该知道了。”

懵懂的我被娘到带家中祠堂。娘抱我坐在膝上,摸着我的头发,说:“阿眉,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很重的病,病得都快要死了。爹和娘当时很害怕,到处求医来救你,可是他们都没有办法。”

我惊讶又紧张地注视着娘。

娘一笑,继续说:“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家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那道士看了你,说你是仙魂凡体,这肉身承受不了,你才重病的。后来他治好了你的病,却告诉我们,你天眼半开,将来定异与常人,将来会为此吃苦,要我们送你随他修行。可是你爹和我都舍不得你啊,就将你留了下来。”

我皱着眉头:“娘,我不懂。”

娘慈爱地笑:“不懂才好。你只要记住一点,以后千万别对外人提起你常见那些小人。只你见得到他们,别人都见不着。”

“娘也见不着吗?”

“娘也见不着,爹和姐姐也见不着?”

“那还有池塘里的绿柳姐姐,柴房里的小顺,还有……”娘脸上的笑已有点挂不住了。

我又把手往祠堂某处一指,“还有二太公。”

娘跳了起来,花容失色地四下张望。

我童音清澈地说:“二太公说他不要米酒,要喝三十年的女儿红。”

娘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浑身发抖。我害怕起来:“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这时爹的声音响起:“夫人,别怕。”

娘见了救星一样扑过去,“吓死我了,家里怎么那么多脏东西?”

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二太公不悦地拧起两道白眉毛。

爹呵呵一笑,“二祖公生前酷爱陈酿女儿红,人人知晓。我是疏忽了,这就叫下人去打。”

娘哆嗦着,像是一朵被雨打了的花儿,“老爷,那外面的其他东西……”

爹安抚到:“不怕,明日就请僧人来超度便是。”

我奇道:“为什么要超度?”

爹看着我,颇为无奈,“阿眉,刚才那翻话,以后不可再对外人说了。绝对要切记!”

“为什么?”我觉得被责备了。

“因为会把别人吓到。”

“因为他们看不到吗?”

爹叹息,“因为他们看不到。”

我虽然顽皮爱捉弄人,但父亲话语沉重表情严肃,让我知道这事非同一般。

第二日,家里果真来了很多和尚。他们烧香念经,把院子搞得乌烟瘴气,闹得我睡不着午觉。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有双冰凉的手推了推我,我转过身,立刻惊喜地坐起来。

“阿辛,小顺。”往日里同我玩耍的人全都站在我的屋子里。

绿柳姐姐衣服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她对我挤了一个笑,道:“阿眉,我们就要走了。多谢你爹请人为我们做道场。”

我很不解:“为什么要走,陪我玩多好。”

绿柳姐姐笑,“我们一抹游魂,被羁绊在尘世不得往生本就是不幸。你这丫头只知道好玩,哪里知道岁岁年年等待的苦?”

阿辛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走后,你也别去爬树了。好好读书做女工,将来要嫁人的。”

我气道:“你们走吧!你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们了!”

他们只是笑笑,又道了几句保重,便再没了声响。我回过头去,屋子已经空了,地上只留一点水痕。

那日和尚走了,娘问我:“可还见那些人?”

我气道:“他们好不讲义气,说走就走了。”

娘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姐姐也轻松地笑起来:“不怕,以后姐姐陪你玩就是。”

可是我并不喜欢姐姐陪伴。我美丽贤惠的姐姐整日坐着写字画画绣手帕,我不耐烦看那些史经诗词,总找些传奇小本、奇闻异志,每次被她看到,都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

那时候的长安热闹却又平静。杨柳年年绿,桃花岁岁红,却再没有我出生那年那惊心动魄的紫。听说皇上新封了一个杨贵妃,三千宠爱集一身。娘和姐姐不住谈起贵妃娘娘仙姿妙曼、倾国倾城,京城女子纷纷模仿,胡旋舞一时盛行。

我牢牢记住了爹的话,再也没有在人前提到过我看到的东西。而且随着年岁长大,我也渐渐能区分它们与常人的不同。我只在无人时才同它们交谈。

它们大都来了又走,总是匆匆寻找着什么。二太公是唯一留在家里的,我无聊时总去找他聊天。他同我讲前朝和沈家祖上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祠堂里终年燃着缥缈芬芳的香,光线幽暗,纤尘飘荡,太公一张老脸半隐半现。

我困倦睡去,醒来总是在自己床上。夜风正把烛烟吹散,明月倚西墙。夜色中,有谁清萧越夜,又有谁琴瑟合鸣。这便是那个升平安详的长安。

***

舜华

寒冷把我从昏睡中拉了回来。

我张开眼睛,视线里没有一丝光线。深夜的山林,黑暗如鬼魅一般吞噬了整个天地,寒冷的风呼啸着刮过,夹带着冰冷的雨点打落下来。

我浑身冰冷,四肢五骸似乎失去知觉,却又觉得有钻心刻骨的疼痛从身体内部蔓延到每一寸肌肤上去,那感觉仿佛寸寸凌迟。寒冷笼罩之下,我不禁轻轻发抖,可却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深秋寒冷的风雨中,我躺在河边乱石之上,感觉渐渐高涨的河水漫过了我的膝盖。雨水冲刷着我的肉体和神智,近乎麻痹的疼痛提醒我还活着。

我昏迷了多久,无从得知。我甚至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死。

xiōng口的剑伤似乎还在流血。我还清晰记得那把薄如蝉翼、莹白如雪的“冰月蝶”是怎样优美而决然地刺进我的身体的。我似乎还能听到那血肉被划开的声音,看到心口破裂喷涌出的血是怎样染红了那把剑,和执剑的人。

我还活着。浑身伤口无数,骨头折断,心口剑伤穿透身体,最后跌落河里。这样都还能活着,我不是他们口中的妖孽,还是什么?

我笑了,混合着冰冷雨水滑落的,是我滚烫的泪水。

梦里长安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我还是那个天真娇憨的沈家小女儿,央求娘亲带我去看牡丹花会。母姐二人衣袂翩飞,宛若仙子,人比牡丹清艳。

梦醒了,生不如死。

天空一道闪电,风雨更骤几分。我在一片混乱的气息中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是鬼,是妖的气息。

深山老林,有妖不足为奇。当年在清净观修行时,偶尔也会驱赶一些误闯道观的小妖。那多是山猫花精,淳朴懵懂,从不伤人。景山绵延数十里,层峦叠翠,古木参天,云蔚蒸腾霞顶,瘴气笼罩低谷,自然滋养了不少山精妖兽,有醇和向善的,自然也有习凶邪恶的。

我重伤之下,还能感觉出这股妖气的不善。我身带血腥不说,修行之人灵气也非同一般,对方要是将我吃了,可以增添数十年的道行。

我冷笑。没有死在那人剑下,却要做了山怪的夜宵。我沈眉莫非该命绝于此?

闪电划过长空,雷声滚滚,雨更加急促了。

山妖的气息逐渐近了,那浓郁的腥臊味透过大雨飘到我的鼻端。似乎还不少,三只,还是四只?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四肢,稍微用力,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我不由呻吟一声倒了回去。

不行,骨头断了多处,左手虽尚好,可是我现在的体力和法力,又能抵挡得了多久呢?

早知如此,就不要逃的好。死在刀枪之下,也比葬身野兽之腹要好。那样好歹也可以和爹娘姐姐葬在一处了吧。

心口犹如刀绞般疼痛,却并不是因为那一剑之伤。

爹,娘,姐姐……

那股恶臭更加强烈了,是野猪。

我唯一能活动的左手将那串清心师太赠与我的念珠紧拽住。那日得知了姐姐出事的消息,匆匆从容云观往长安赶。中途生变,剑被击落,我则被这河水一路冲来,咒符已不知所踪,只有这串念珠还在。

风雨中,一股气息从右侧向我逼了过来。我凝神定气,意念集中于左手,静中取动,突然猛地抬起手,一颗闪着暖黄荧光的珠子朝右侧射去。

黑暗中一声嚎叫,什么粗重的东西倒在地上。围结住我的气息瞬间大乱起来。

我垂下手,大口喘气。

这具身体,实在是不行了。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就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顺过气来,又感觉到了下一股气息在向我靠拢。

还是不死心。就因为我身上的修为,就因为这肉身里的“仙魂”?

我咬紧下唇,嘴里满是血腥,左手扬起,又一颗念珠向黑暗里射去。

……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雨竟然一点停歇的意思都没有,肆虐冲刷着。河水已经涨到我腰间,我被冲得摇摇晃晃,全靠左手支撑住身体。身体其他处早就没了痛觉,像是已经不属于我的身体。

一道极亮的闪电劈在不远出的小山峰上,那阵光芒让我稍微看清了周围。还站着的野猪只有两头了,可是我手心里握着的,只有一颗念珠。

想我沈眉也是官家千金出身,少年修道,大有所成,乃是名望有嘉的女冠。临到头来,却要跟两头畜生较生死。这人生造化,真是尽付嗟叹。

就这时,突然一阵大浪打来,我身子一晃,往水里滑去。惊慌之下我忘了右手有伤,伸手抱住石头。一阵剧痛,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被水流哗地冲了下去。

一连数个颠簸,浪头一转,将我重重摔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我似乎听到腰间骨头喀啦一声响,疼地几欲昏厥过去。

老天,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那两头野猪精见机会来了,立刻朝我奔了过来。闪电中我清晰看到它们发着红光的眼睛,心中恶心,气血翻涌,只凭着一点傲气,使出全身力气,将最后一颗念珠射了过去。

然后我眼前真的一片黑暗了,瘫软在水中。电闪雷鸣还在耳边,但我已经虚弱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野猪精散发着恶臭的牙齿插进了我右肩,我居然感觉不到痛。这具肉身是真的不管用了。它蛮横地将我往岸上拖去。我的左手在地面上磨过。

突然我抓起一个尖利的石头,猛地扎进野猪精的眼睛里。

温热的血溅在我身上,翻滚的血气涌了上来,我大口吐了一口血,念动了咒语。野猪精哀号着,我亦浑身发抖,脆弱的身体无法呼吸。

有一瞬间失去所有知觉。

寒冷和暴雨终于离我远去,我仿佛回到了儿时母亲的怀抱,温暖柔软,散发着芬芳。周围的一切变得明亮而美好。我似乎摆脱了那具沉重疼痛的身躯,向着光明飘去……

一股劲道的热流自我天灵而下,仿佛一团火,将我疲惫麻木的神经烧得惊颤。

我呻吟着转醒。

暴雨并未停歇,但是雨水却没有打在身上。一个红衣男子蹲在我身旁,手扶天灵,那股热里源源不绝地涌进我的身体,沿着七经八脉,奔腾流走,带给了我力量,也唤醒了我身上剜心刻骨的疼痛。

我扭曲着脸,说:“太疼了,别救我了。”

那人从紧抿的嘴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似乎性格不大好呢。我想着,终于陷入彻底的昏睡之中。

醒来已是新的一天。

竹屋,延香,兽皮大床。看似简朴,却样样精致华贵,都是丝毫不张扬的极品。伤口都已上药包扎,断骨也已固定,只是我同一枚粽子也无太大分别。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喉咙干得要烧起来,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帘子一掀,那人走了进来。

张狂的红色跃入视线中。高挑飘逸的身影,只觉得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狐火。

狐火?

我闻到一股幽兰之香,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下一刻,一只大手粗鲁地抬起我的脑袋,一个杯子凑到嘴边。

我疼得皱起眉头,赶紧几口把水喝了。那手一松,我的脑袋咚地一声又砸回枕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那人又哗地掀开身上的薄被,为我的伤口换药。我一动不能动,就感觉他冰凉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移动。

一口气上来,还是忍住了。要看要摸都早已做过,一具破皮囊,在乎个什么?

药膏冰凉,抹在伤口上却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一番下来,出了一身汗。那人顿了顿,拿湿帕子为我把汗擦了去,又将被子盖上。动作始终粗鲁,非常不情愿似的。

然后一碗散发着异味的汤药凑到我嘴边。我光是闻了一口那气味就直泛恶,把嘴死闭着。

那个高傲浑厚的声音不耐烦道:“想要活命就喝了它。”

我心口一团热血翻涌,张开了嘴。那又苦又涩又酸又辣又咸的东西灌进了喉咙里。

把这东西喝下去,我简直觉得又死了一道。

那汤药很快就起了作用,起先是暖烘烘地在xiōng腹间散发,然后越来越热,变得灼烫,像是一团火在烧灼我的五脏六腑。我痛苦地扭动身子,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床边的人迅速点了我的穴道。我无法动弹,只能咬牙忍受,等待药效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满身大汗地醒来,发觉穴道已经解了。满口血腥,舌头生痛。

怎么就不能凑巧咬舌自尽呢?

那人又帮我把汗擦了去。

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这是哪里?”声音活似破风箱。

那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道:“千心居。”

“阁下是?”

“舜华。”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叫沈眉。”

没有回音。张开眼,屋里已经没了人。

又这样睡睡醒醒过了数日,皮肉之伤结了疤,精神也清明了许多。如果不是每日得喝那让我感觉肠穿肚烂的汤药,再被一个男人上下其手,这养伤的日子尚算舒适。

整日躺在床上,只闻鸟鸣,知道在深山中。屋子周围布了结界,到处干净得很,我太无聊,只得用睡觉打发时间。

舜华每日除了换药送饭,便不再出现,也极少跟我交谈。那恶心的药却是每日都要服用,次次都痛得我死去活来。那时候舜华烟水晶色的眸子里,总是带着几分冷酷,几分无奈,和也许是我看错了的,深深的疼惜。

那一身红衣,张狂夺目,宛如日落时天边的流云。这样的人,却偏偏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隐居?

或许不该称他为人。

虽然修行极其高,可我还是闻得到他身山淡淡的狐息。

大半个月过去,掂量着可以下床了,床边就多了一根拐杖。我拄着,用那条能动的腿,走出了这间屋子。

景山深深,不知身在何处,举目远眺,只见群山翠巍,层层绵延而去。早晨清雾未散,鸟啼枝间,朦胧之中只感觉红尘万丈却永在天边,与己无干。神台空前清明,气定心静,宛如重生。

我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院子不大,四间竹房,干净整洁,草木扶疏,一株山花正开得热闹。

舜华那诡异飘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以下床了?”

我回过头去,迎上他冷漠的目光。清晨的阳光给他天神般的面容镀上一条金边,烟水晶的眸子闪烁着一点妖光。

倒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相。我低下头去。

我问:“我该怎么报答你?”

舜华挑了挑眉毛,“你想走?”

我道:“呆在这里能做什么?”

舜华说:“你中了妖毒,我给你喝佛陀散,以毒攻毒,你现在身中佛陀散,没有我的解药,走到那里都是一个死。”

我一口气涌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我气得骂他:“你这臭狐狸!”

舜华眯起了眼睛:“这样称呼你的恩人?”

我大叫:“我一早叫你不要救我!”

舜华抬起手,似乎要整理袖子,却突然一手伸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大病初愈,躲闪不及,整个人落如他掌中。他手指冰凉,指甲尖利,仿佛枯骨,深深掐进我的肌肤里。

我窒息,眼前发黑,剧痛本能让我挣扎,可是无法呼吸让我没有力气。那一瞬间我又像回到了那一刻:潮水般包围过来的士兵,雪亮的尖刀,我仓皇一如被猎人逼到绝路的小兽。然后那个男人排开众人走了过来。我欣喜,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走近了,近了,英俊的容颜依旧。然后他抽出了配剑。我只一愣,“冰月蝶”已夹带着冷光向我刺来……

舜华忽然松开手,我跌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捂着受伤的手,嘲讽道:“你这是想死的表现?”

是的,我怎么可以死?背叛杀戮,一家血海,此仇不报,我无颜下地去见父母!

已经一脸泪。

舜华俯视我,不带一丝怜悯。

“站起来吧。”他说,“现在你只有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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