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爱情季节 - xp1024.com
《杜若的爱情季节》


第一章奇遇

她还是将颈吊上了!

杜若不敢相信。 .她是在夕阳让出坳口最后一抹橘黄,暮霭贴近树梢渐次弥散的时候,而进入山坳的。那时落日在远山衰微,巴山的峰峰壑壑映衬着晚霞熠耀的辉光而浅深明暗不同。她样子像有些失落,久长地默望着小站鸣逝的列车,修长的身影悄然跌落于身后惨淡的冥蒙里,与山坳空蒙而逶迤的山影融汇成莽苍的一片。她是沿着坳口蜿蜒的溪岸走向潭边的。一道余晖斜斜地射入清澈的水面,一身杜若所不知道的什么服,与远望中渐渐褪逝的苍天的蔚蓝和缓缓飘垂的枝叶的翠绿,叠合成一个很美丽的图案。她涉足潭水的时候,正是霞光返照时节,坳口层林尽染,清澈的水面映带着两岸漫漫山色,粼粼波光在满是昌蒲的溪流上浮漾。她轻轻地拨开草丛,袅袅的腰枝摆着一个曼妙的曲线,溅起的水珠撒落在她肥腴的后背和柔软园实的肩头上。以后她一步步地走向潭的深处,水在她腿的四围腰的四围和xiōng的四围动荡。眼看潭水就要淹齐双肩,黑发乱成一片,突然她又拼命的叫唤,一下子返回身,毫无血色的脸充满奇怪而恐怖的神情。再后她就摇摇晃晃地回到岸边,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似乎满腹的委屈都是想不开的伤心事,竟一头伏在潭边失声哭了起来。这时夜暮在周遭降临,绒毛似的薄雾一团团地挂在山涧翠微高处和岸边灌木丛上。她很是哭了一阵子,双肩搐动着隐隐约约地痛苦,一肩披发和潭边蒲草相因依。以后她坐起身,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用一方丝帕揩了下满脸的泪水,就呆呆地凝望着暝光隐约的潭面,噙着泪,很仔细地化起妆来……

杜若这才明白,她是来寻死的。杜若对救人不感兴趣。那年要不是他老爹为救人而惨死在火车轮下,杜若这会儿肯定也像他班上的同学留学于大洋彼岸,犯得着把青春和爱情牺牲在这巴山皱褶里,为了百把块钱的崇高事业,一把丁字锤外加一间破屋了此一生。杜若收起画板,懒洋洋地站起身,然而禁不住又回过头,杜若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化过妆的女人是这样艳丽。过去的岁月杜若自命清高,不去与女人打交道,沉溺在艺术的小天地里,块然独处,倒也自得其乐。不过山里的女人实在也不值得去浪费情感。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儿身,生下地没几天,就拖着两根黄毛辫,再大点儿,换成两根羚角辫,待到好不容易十七、八岁,两根辫子乌黑发亮,打开来像山涧的瀑布,可是好景不长,嫁人了,“咔嚓”一声,辫子落地,一块包头就从此裹到老。然而人总不能避免性的引诱,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有时杜若被压抑了的性本能所驱使,想要闻听比音乐更甜美的女人的声音或是想要观看比绘画更动人的女人的容貌。杜若就赶快上城,各个新华书店去瞄瞄有没有新到的美人像。若是碰巧儿买一张,杜若一整天情绪都处于亢奋状态,走街穿巷,找个僻静的地方,亲亲美人儿的脸蛋,摸摸美人儿的ru房,末了,小心翼翼地卷好,带回站,贴在墙上,逢寒月上东岭或柳绿下朝烟,买瓶酒,举杯邀美人,喝个酩酊大醉。所以杜若近而立之年了,还没有被大自然偶然创造出来的女人所诱惑,为女人的**而倾倒,更不用说通悉人类经验的二分之一,是某个女人的男人或是某个女孩的梦中情人了!

杜若屏声敛息,悄悄地隐入树丛。夜更暗了,周遭寂静,山坳只有沿溪涧处还有最后一带暝光。她动也不动地呆坐在潭石上,在山与水的衔接之处,在亮与暗的错落地方,迷花倚石忽已暝。她双足浸沉在水中,岸边披垂的枝叶不时地在腿的四围摇漾出阵阵波纹,被水淹过的躯体展现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双肩在傍晚料峭的山风中轻轻瑟栗,描过的眉毛象两撇画里的青山,山下是两泓又园又大的黑潭,潭边有菲菲的芳草温柔而又妩媚的环绕着它,一点红唇搽成一个很小巧的样式,敷粉的脸蛋恰似三月的枝头凝伏着的嫩白桃花。杜若不止一次为人类美的艺术而陶醉,总认为美是爱的亲和力,是对人类缺憾的世俗生活一种心灵上的补偿。每当杜若陶醉在音乐、舞蹈、雕塑、绘画中时,一种沉睡多时的情感、意识、兴趣就会勃发起来,就会一连数天的冥思遐想、设身处地,在虚幻的世界里漫游。有时他认为这是被压抑了的潜意识的宣泻,是性本能的升华作用,有时他也认为这是长期只身独处所诱发出的心理变态,是对女性**占有欲的自然流露。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在虚幻的时间里沉浸得越久,艺术情感和审美情趣就越发的强烈一分,粗野的热情和自发的**外化为理智的情感,从而在生活中又进一步与社会相隔离,在小站愚昧与匮乏的环境里拓展出一角属于自已的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

杜若很是凝神呆立了一阵子,心xiōng像有坚冰缓缓碾过,一种浮沉半世,不知情为何物的隐微之情倏地在脑海播散开来,脸色就像一片枯萎的花瓣……

——小敏,长得好漂亮呀!

——妈妈说我是班上最漂亮的!

——xiōng脯咋不高哇?

——是呀?我妈妈xiōng脯可高啦!

——我有法子!

——教给我好吗?

——可不许告诉别人!

——哪,我们拉勾,一,二,三……谁告密谁是小狗儿!

谁知杜若还没亲过小敏的脸蛋,她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老师说杜若是坏孩子。同学们都不理他。不理就不理吧,杜若气急了,暗地里往小敏的书包塞毛毛虫。爷爷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杜若反倒高兴,了不起地自在起来,一个人勇敢地上下学……

——滨江公园小树林里,披绛红色风衣,系白丝绸围巾,捻一本《外国美学》!

杜若油然憧憬着这撩人心弦的一幕……

——也不想想,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浪漫?清高、率直、保留羞耻!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吧!你不是自诩为很有才华嘛?癞猢狲跳上煎饼锅、不辞劳苦的瞎蹦达,废纸画了一箩筐。结果呢,社会经济地位比别人高级些,还是讨的老婆比别人漂亮些。要知道现在社会意识上的概然性,并不能决定社会角色的意识和行为必然向善,必然作出符合道德的行为。与你同年龄,结婚的结婚,提干的提干,诸多好事儿应有尽有。而你呢,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拎着酒瓶子望日落,摸着肚脐眼说是大铜钱,连女人睡在床上是啥模样都不知道。你难道就不明白,‘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满屋子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若幡然悔悟,一个跟头从云端里跌下来,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那股骚动劲儿就似热锅上的蚂蚁。瞧墙上那些美得不能再美的美人像,看画里那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模特。杜若忽然明白,墙上的终归是墙上的。多少时候,杜若庸人自扰之,借酒浇愁,也没看到画里的美人儿为他排遣烦忧,一笑释xiōng中块垒;又有多少时候,杜若就突然高兴得发癫,墙上的美人儿也没想到要与他同乐,照旧笑意吟吟,恍若天底下谁舍得掏钱买她,她就一辈子朝谁笑个没完。怎比这现实中的女人,白天陪你做活,晚上陪你**,高兴了还可以扇一耳光,虽说是人吃五谷杂粮,女人不可能没有缺憾,然而真正的美人儿才有一陋处。杜若这才知道,他热衷于掏钱买美人像,实在是性满足的一种方式替代,所以时常会把性对象提升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女孩。杜若一连数天烦躁、不安,带着比流泪更伤心的沉默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小站的婆婆妈妈,邻里的妈妈婆婆,四方活动,八方求援,遇到有好女孩的人家就烧高香。说杜若有一节灯草搁在背上不怕压死的好脾气,有一个铜板也能攥出黄水来的节俭美德,有雁飞千里还惦记着芦苇荡的恋家好名声,女孩嫁给他就好比跌一跤捡个金元宝,那可是一辈子的拿乌鸦当凤凰的风光体面呀。杜若的条件,唉,低着呢,只要是个女的不拿着尿片子遮脸不影响市容就行。你说说,现世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怎么会影响市容呢。塌鼻子,成,大麻子,再好不过啦,漏田丑妻是个宝嘛!

一个月上柳梢头的黄昏,夜暮掩盖尽白日的烦杂,幽寂从淡紫色的枝头渐次蔓延的时候。杜若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女孩约会。那时杜若的确是风度翩翩,由于搽了过多的香脂而显得有些女人像的脸上泛着自命不凡的辉光,平时轻易不愿示人的那套进口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光那个纯金的xiōng饰就足以说明若那个女孩愿意跟他进咖啡厅肯定不用付钱。黑夜里钻树林抱着亲嘴有多惬意,大白天逛闹市搂着亲昵有多风光。那女孩还真出格。鹅蛋型的脸庞出水芙蓉般的白白嫩嫩,亲一口定美味无穷,略厚的嘴唇,下唇微微翘出一点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若是抱着吻一下,不令人魂销魄散那才叫怪呢。杜若一时间只觉得青山多妩媚,脸上令人羞惭的总是升腾起几缕被兴奋所点燃的红晕。这女孩属于我,这份艳福也名正言顺的谁我莫属。女人只有在跟男人发生了肌肤之亲后才会产生爱情。杜若伸手去拢她的肩。那女孩让过身,惊疑在眉角打了个闪儿,随后羞意就在红润的脸上弥漫。杜若立感心里一股空濛落下地,浑身每根神经都被激活了,一种解放心灵般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使他变得谈笑风生,镇定自信起来。他请女孩散步,引经注典的谈美学。黄昏空荡荡的树林里偶有几片落叶飘坠,四外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湿树叶的味儿。杜若先是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那女孩似是被杜若华丽的风度和广博的学识所折服,下意识般地挣了挣,嘴角裂出一抹惶惶不安的微笑。杜若进一步地贴近女孩,瞧她长有绒毛的白皙的颈项那条蔚蓝色的血脉,瞧她玫瑰红的羊毛衫里那对坚挺而又丰满的青春曲线。杜若只觉一种极度的快感使他头晕目眩起来,忙抑制住喉咙里的一阵抽搐。杜若整个身心都陶醉在这纯粹的感官快乐之中,业余作画时对女性美的朦胧而又现实的憧憬,夜里被炽烈的**所折磨时对肉欲对象的卑贱而又原始的渴求,这会儿都暂时地得到了情绪上的满足。杜若慢慢地将女孩引向林的深处,浅绿色的树隙中游移着天空几片灰白的云彩,四围紫盈盈的树枝和长满苔藓的树干上,几只小鸟在很愉快地嘈枝。杜若差不多将女孩完全的拥在身边了。这时他提议在棵树下站一会儿。女孩怯生生地觑他一眼,羞涩地垂下睫毛,那份紧张而又畏葸的神情使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杜若已经完全相信他的**意识在女孩的身上发生作用了,现在只需要像收网一样将女孩的**紧紧地网住,然后慢慢地抚慰她,享受她。然而吻这个崇高的动作也不能一下子就草率地完成。如果杜若仅仅只是陶醉于性动作的简单而又亘古的过程,那么杜若无数次的失败了再失败,落魄了再落魄时的最喜爱的希望和举杯邀美人,醉意迷蒙时的最辉煌的梦想,就形同虚掷。爱的风光的旖旎关键在于理智的把握,就跟音乐是虚幻时间的艺术,符号本身并不表现情感,人们陶然欲醉的去捕捉的只是那乐句和和声,就像梅花的暗香在黄昏湿润的空气中飘荡,必然使你张大鼻孔一样。杜若终于俯下身,带着情意绵绵的笑容往女孩那樱桃似的唇上吻去。女孩一阵错愕,极力地摇摆着脑袋。然而杜若已春情荡漾,不能自已了。他将他全部的**意识和精神力量压迫到女孩身上,边用手抚弄着女孩那高耸而又结实的青春。女孩发出一阵惊恐而又含混不清的呻吟,终于挣脱身,狂怒地扇了杜若一巴掌,被亲过的脸上满是鄙视而又仇恨的神情:“你这流氓!”杜若骤感心灰意冷,所有完美的热情都烟消云散。瞧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杜若顿如掉在了冰窖里,整个人连同脑袋都给冻僵了,一夕风流的层层喜悦之情也给冻成了冰块……

天完全黑下来了,山坳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亮色。她离开潭边,缓缓地往山上走去,样子象一具行尸,阵阵裤腿被荆棘所扯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溢散,越发使人倍生哀怜。

杜若忙背起画板,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的乐趣和同情的快感迫使他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在幽邃的松林深处徘徊,园润的脸盘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几缕乌丝垂在柔嫩的额头上,显得是那样的高雅和圣洁。杜若不觉惊讶地园睁着眼睛,一股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后她在驳杂的百花丛中徜徉,纤巧而又美丽的轮廓轻轻地游移在曼延的草绿丛中,显得是如此的轻盈,恍若一朵云,轻盈地在流霜万里的碧空上凌虚。

杜若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从树后跳出身。然而没走几步,一种说不清的模糊而又无奈地凄凉跃上心头,机凛凛地打了个寒噤,不自禁地又隐入暗处。她的美丽与她何干,又不是她的老婆,犯得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美丽而去浪费口舌和情感,说不定还会招人非议,说他放着熟葡萄不吃、单拣酸的吃,吃不上天鹅肉,嗅嗅天鹅味儿也这么死不要脸。再说即便是救下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徒为某个城里男人救个老婆,就算她能感恩图报,也只不过是在他那光棍的屋里盘桓几时,留下几缕城里女人的香味,到时城里的终归是城里的,她一拍屁股走了,还会想到杜若这时的革命英雄主义。

杜若摇摇头,为自已在美丽女人面前不能涅磐的荒唐行径而感到脸红。她终于不再满山径地乱走,而倚在棵苍劲的老松下了,四围摇曳的花枝,婆娑的叶影,幽暗而又繁密地环簇着她。杜若忽然觉得,她也许不一定真的想死,城里人不必为衣食而奔走,个人的潜能和价值观丰富些,以混遁世,借混苟且,靠混度日,比比皆是。工作、事业或是爱情厮混得不行,瞎混不下去,就想着要避开社会和家庭去浪漫地体验一下死的乐趣。社会是沉沦了的人的乐园,单位混子辈的人才辈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若对艺术的追求不就是个业余的水平,时常也感到鹤立**群,锥处囊中,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况且她还是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城里女人!

杜若一时间就恨不能与她结为知已之欢……

她已在撕裂衣服做上吊用的绳子了。

杜若骤然一惊,脸上浮过一丝惨淡而又困惑不解的神情,不知不觉地跑近前,又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处。她一节节地把绳子结好,搭在树上,竟还踮起脚尖试探下绳子的拉力。以后她就仰着脸,那如长帘闭合的睫毛轻轻地拌动了一下,两颗晶莹的泪滚下面颊……

她还是将颈吊上去了,双退直挺挺的,山风掀动好一头乱发,单薄的身躯由于没了衣服的遮掩,肚子显得特别的大。是她?杜若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死而不悔地嫁城里去了吗?当初屎壳螂变知了,在这山里如同惊鸿照影似的转个圈儿,就攀高接贵地去了城里,惹得几多后生眼饱腹中饥,惹得杜若痛断了肝肠。怎么今天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恁想不开。杜若眨眨眼,心xiōng骤然间像奏过最美妙不过又最混乱不堪的琴弦寸寸断裂。渐渐地那躯体与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微之情与小敏稚气的脸蛋与那女孩崇拜的眼神与无数个夜里幻梦中的肉欲对象浑然一体。杜若不再观望与犹豫了,丢下画板,一个箭步就冲了前去……

——杜若的爱人来了,据说还是城里的!

——画家的艳福不浅呀,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时瞧杜若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没听说有个老婆在城里,黑日里一个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又是杀**,又是割肉,该莫是猫咬尿泡空欢喜吧!

——嗳,你***别嘴巴上贴对联、不拿土地爷当神仙,瞧着去年的旧皇历,笑别人过错了日子。

——嘘,别作声,没瞧见杜若来了,趴下,房里那娘们还躺着呢,呆会儿叫花子唱莲花落,没准儿会有开心事儿!

——你要干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很显然是从那本杂志上临摹下来的。阳光从纱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给画面上一丝不挂的躺在卧榻上的睡美人镀上一层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黄色。油画下方,一张很破旧的长条桌上很气派的摆着一台印有sharp字样的大彩电和一台同样印有sharp字样的录象机。左厢壁成犄角摆着的也是一张长条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脏碗和空洒瓶,那上面还有个镜子,镜子的上方是一条摹写的“吃亏是福”的横幅。四围镶嵌的却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个美人有全影、侧影,大都是从挂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镜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妆品倒蛮齐全,有飘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数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爱美的女孩子们才用的……

任燕微觉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来,无奈双腿软棉棉的、全身都不听使唤,微微地欹过身,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架顿然跃入眼帘。任燕吃了一惊,忙抬起头,然而大脑一片紊乱,纷至沓来的思绪搅得她胀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无边无际;路,时断时续。任燕又置身于那黄昏时节,泪水象落花缀满枯萎的脸颊,悲苦似yīn霾笼罩着病弱的身躯又给山里山外平添几缕凄凉。任燕跑呀跑的,实在是累了,筋疲力尽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处,哪儿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处所,门庭金碧辉煌,四围墙垣高耸,高大的绿树荫里透着使人走在街上也觉得志得意满的安富与尊荣,这仿佛是她丧失了名誉的单位。

任燕缓下气来,像满腹苦楚无处倾诉的弃妇,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门边。“唉,真是的,看她平时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还像个女人,怎么就不学好,肚子让人搞大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去,听说她从前在大巴山一个不知道叫什么车站的山圪达里当老师,放着阳光灿烂的日子不过,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脑壳,热脸去挨别人的冷屁股,要调回城里,既没势又没钱,又想攀高枝儿,哪还不得做小伏低,装婊子给人家踹在脚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蓦地里单位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一张张瞧着别人遭难气顺、看着别人哈哈笑儿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脸从眼前交叠而过。

任燕心中一凛,警觉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绿头苍蝇似的、又气又急,坚强地往前走几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过了几多山,也不知跑过了几多水,四野茫茫,渺无人迹。前面似又有个往所。门前如画的草坪仿佛还留有童年蹒跚的稚影,室内融融的灯光曾经寄托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谙世事时的憧憬和迷惘,这仿佛是她丧失了亲情的家庭。

“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婚外恋尚为人不齿,何况你出了这种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大学,那点钱可都是从牙缝里刮下来的,是一家老小一个钱顶一颗汗珠子挣下来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学毕业,国家给你碗饭吃,你嫌单位不好,是山圪达,瞧个电视,屋顶上架天线也看不上个中央台,要调回城里,为父黎民百姓一个,祖坟堆里又没埋过一个摇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妈,这我也捏着鼻子认了,有什么办法,要饭吃还得有个搁棍的地方呢。拼着街房在背后戳脊梁骨,拿脸面给人家当门帘子用,好歹算是调回城里了。居有屋、出有车、锦衣玉食、脸上飞金,这下可该收心了吧,该晓得蜡八粥不是那么轻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这种事。天底下有你这样过河拆桥上楼拨梯、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死活的无耻行径吗?你不要脸,难道还要一家人都跟着你把屁股当脸不成,你叫为父以后还怎么做人!他会放过你吗?不人前人后撕破你的脸面,把你吃饭的锅吊起来当锣敲,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那花花肠子的小白脸呢?平时素日不是蒜头疙瘩戴凉帽、装得像大头鬼吗!咋没看见他从那石头缝里蹦出来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泪泡饭吃,又有什么用?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连吊颈用的绳子都找不到!”两片灰蒙蒙的镜片遮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脸须眉皆白、皱纹密布,升腾着家门不幸的悲哀和耻为人父的痛楚,一会儿又幻化出一张老妇饱经风霜的脸,额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堆叠着忧伤悲哀的神色,昏黄暗淡的眼里交织着恨铁不成钢、恨女不成凤的泪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泪水顿时湿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她一步步地退转身,一步踉跄一步飘摇地又跑。跑到一个花迷柳乱、红楼朱箔的街巷,无言的泪水噗噜噜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开,好合好散嘛!你一个吃皇粮的好女孩儿,秀外慧中。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为啥要嫁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还不是瞧着人家有钱,为人民币服务。我跟你一样,也是瞧着钱顺眼。这才跟你虚与委蛇的周旋了这么长时间。咱俩是南瓜花炒**蛋,一色爱钱不爱脸的货,谁也没挑谁的不是。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脸,拿脑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气鼓鼓地干瞪眼。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会摸一把虱子放在头上抓,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吗。算了,我不嫌你脸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缠着我。想办法把胎儿弄掉,世上有那座坟里的骨头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脸一红就过去了的事情,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儿找你这么年轻、漂亮、有文凭的小媳妇儿!再说你跟我结婚,我老婆儿子怎么办,你要是真的连工作也没有,我拿什么钱来养活你!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性子,天知道你那胎儿是不是我的!”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狞笑,桔红色的光照里走出个面有得色的人来,像个初谙风情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脸由于飞黄腾达而泛着不知羞耻的光辉。任燕浑身一颤,心头直若万蛇咬噬,双眼欲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死,“你滚吧,滚得开开的,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以后任燕就抱着悲辛、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乱走,恍若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没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过暝光隐约的山道,风憋着yīn郁在林间窸窣,又一路撒着闷气去逐那峰恋上的暗黑;她走过枝叶葳蕤的山林,小树惘然若失地摆舞着柔软的腰枝在薄雾中愁立,鸟儿扯着嗓子说行不得也哥哥……

以后任燕走到一处山堆苍翠、水锁清明的地方,这仿佛是她抱憾终生、毕生梦萦的所在。“站里新来了个女大学生,那脸蛋儿就像腊月里的梅花、白里透红,那身材儿就像巴山上的蔷薇、苗条柔美,谁有本事能把她抢到手,哪可是我们全站上百号年轻人共有的福分呀!”“听说她不光人长得好,嗓子也好,舞跳得更是如铁路文工团里的演员级的,你没瞧见她说话就跟画眉鸟叫似的,走路一步三摇,屁股扭得浑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这还不算罗,她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哪天接站,光书就有好几大箱,书记说她是新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楷模,站长说她是扎根山区爱岗敬业的金丝雀。瞧着她那丰韵十足的文化人派头、看着她那风度翩翩的城里人装束,我们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美丽样样新鲜呀!”艳粉娇红的岁月,她在这里春来西山踏青,山川绿满深处,多的是花下追欢弄影、娇痴不怕人猜。秋来南溪泛舟,水风凉处好读书,引领顾盼,多的是欲系青春、殷勤问我归何处。任燕抹一把泪水,心里交织着悲观与绝望的情味,再也不满世界地乱走了,恍若一点芳魂终于找到了安息的居处,满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她最后望一眼脚下这给过她幸福、给过她快乐、又给过她悲凉的扰攘世界,嘴角挂着一个凄迷的微笑,就朝着她栖止的老树横枝,毅然决然地将颈吊了上去……

“你醒啦,不认识我啦!我可认识你,野蔷薇——小站新来的女大学生!”杜若走进房间,一夜的颠波劳累还在他脸上残留着几许难耐的倦意。床上任燕惊奇地抬起头,转动着两颗木讷失神的眼珠,心神不定地斜睨了杜若一眼,连忙伸手拽下露在被外的衣袖。

“几年不见,你模样儿可一点没变!”杜若兴冲冲地将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桌上,边用眼瞄下任燕那依然如春花烂漫的好看的脸上几缕狐疑不决的神色,禁不住欣然一笑。“你可真健忘,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三牛?”任燕一阵惊异,脸上倏地飞起一抹羞红,昔日那个邋邋塌塌、见女孩就脸红、连个杜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一门心思画画儿的工区养路工形象,立时浮现在眼前。

“谢谢任老师垂怜!”杜若大喜过望,心里感到了某种相知莫逆的宽慰,又感到了某种讳莫如深的满足,在一时情感冲动中曲身就向任燕嬉皮笑脸的鞠了一躬。

任燕猛可一怔,两道弯弯的秀眉微微地皱了一下,眼里浅淡的笑意开始消退,一阵晦暗而僵木的yīn云就又罩在了脸上。瞧杜若一身时装,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昔日鸟雀都可以做窝的一头乱发,如今梳弄得毫发可鉴;昔日皱皱巴巴的总象有鸟雀栖止过的衬衣领子,如今也熨烫得平纹可鉴;昔日土腥气十足恐怕连鸟雀都嫌芜杂的脸上,如今更是粉白黛黑,扑鼻一阵郁烈的化妆品香。“你不是在工区上班吗,怎么到这山旮旯里来啦!”

“早下放了!”杜若瞧任燕樱口微张,吐出一串依旧如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时的好听的话语,心里甜丝丝的,双眸闪射出一片希望的火花,轻松自如的感觉使他瞬时就不无嘲讽的谈笑风生起来,“还记得不,工区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主任,没想到人瘸心也拐,说经得起蜂螫的人,才能吃得上蜜;说我命里只有半合米,再怎么折腾也不满升;说这里虽是山旮旯儿,人烟没得几处,但风景这边独好,对我画画儿,日后成名成家,哪可是七字头上加两点——抖出弯儿来了!”

任燕木然一笑,脸上突现一丝同病相怜的神色,僵硬地勾动一下苍白的嘴唇,瞧窗边那幅临摹得是有几分才情的油画,心底不由得也浮泛起一缕淡淡的怜惜,眼光不经意地又越过杜若的肩头,落在书柜那一排剪贴得很好的美人像上。

杜若骤觉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毫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紧张,忙遮掩般地转过身去,神态忽促间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惶乱,眼光不自觉地也偷眼一瞄四壁的美人像。“你现在感觉怎样,好点了吧,昨夜可真吓人,驮你回来,你连个呼吸都没有了,我提心吊胆的三魂去了六魄,得亏前山里有个老中医,忙乎了一夜,总算是脱险了!”

任燕心下一阵怆然,忙急切而慵懒地挪动下身子,想面对杜若说几句惭愧而不失感激的话语,然而这时又恍若有一阵风吹来两股死灰紧紧地压在心上,嘴唇只是微微地掀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你想不想听音乐,这可是你最爱听的雷斯庇基的《罗马的喷泉》,那时我就想管你借,又怕你说我附庸风雅,腥锅里熬不出素豆腐,这是我后来三天两头儿去城里买书,偶尔才买到的,你别说,弹丝吹笛,还真的是陶写情性,医生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情绪,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的静养几天,就没事的!”瞧任燕仍是落落穆穆地蜷曲在床上,两道飘忽凄迷的目光呆呆地凝望着对壁上的美人像,杜若不觉也黯然一叹,开起摆在书柜上的先锋音响来。立时一缕柔和的乐声就似一泓月色笼罩下的泉水,以降半音阶的旋律在房里轻轻浮漾。

“请不要放了,我讨厌!”任燕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尖利而破败的声音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把杜若隐秘、低微、在心xiōng弥散了半日一夜的好心致儿刺杀得支离破碎,也给屋外瞧壁角的人们平添了几许好奇和莫名的诧异。

杜若吓一大跳,忙不迭关了音响,瞧任燕双眉深锁,脸上又显露出昔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神情,死寂的眼里泛着恐惧而酸涩的泪光,双手拽被极其艰难地翻过身去,被子在她身上很滑稽但很严实地堆成一团。杜若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退走到壁角的沙发上坐下,被驱走了自信而显得有些栖惶的眼神不自觉地又游移到四壁那些各有芳姿的美人像上。

不可否认,杜若对艺术的追求是矢志不移的!他喜爱各色美人像,正是迷惘于这种矢志不移时的一种心理转移,正如**配**,鹅配鹅,鸭子配个拉拉婆,各有各的**满足方式一样。于是天长日久,墙上的美人像就多了。然而此时四壁所有的美人像都黯然失色!

杜若盼星星盼月亮,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何曾奢想过城里的美人儿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还是昔日拓展了他的文化素质、培植了他的艺术情cāo、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灵上的蒙娜丽萨!现在有了,比梦境里所有的肉欲对象都真实。看来百般事真的是都有个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不知他跟她的缘份有多久,今天?明天?她一拍屁股走了,这屋子又得冷冷清清……

杜若喟然一声长叹,心里像装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抓挠,对任燕深深地痛惜和怜悯之情,使他六神无主的乱成一团,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快流得杂乱无章了。床上任燕侧身动了一下,被子也被掀开一角。杜若忙站起身,听一半天后又没动静,才敢蹑手蹑脚地走近些。瞧任燕仍是那样侧棱着身子躺着,眼神木然无光,一缕阳光散射到她的额头成无数粉状的粒沫,她懒得避让;一只苍蝇嗡嗡叫着在她脸上飞来飞去,她也懒得理会。黑瀑般的头发就让它散乱地搭在枕巾上,还是昨夜老中医给她换上的睡衣,如今也揉搓得不像个样子。杜若的眼光慢慢地游移到任燕的身上,他不敢去瞄她的脸,瞄一下那白皙细嫩的颈脖,就赶紧调开眼,隔一会儿再瞄。瞧任燕仍是木然僵直地躺在那儿,傻乎乎地呆愣着眼,杜若的胆子渐渐地大了,屏息敛声地近几步,站在床前。床上任燕仅贴身穿着睡衣,丰满白嫩的肌肤透过睡衣的褶缝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点点,一对ru房富有弹性的高耸着,半遮半掩中能窥视到那鲜润的rǔ峰。腹下两片浑园饱满的臀尖如春光乍泄的隐现在被底隆起的缝隙里,浑身是那样的性感,那样的美艳,那样的女人味十足。

杜若陡觉喉头一阵发涩,周身血液也一下子加速流动起来,忙退转身,按捺住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激动,悄悄地又退回到沙发上坐下,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像是塞进了太多的东西,又像是一片空白。瞧任燕昔日那艳如春花烂漫的脸上,如今枯萎得令人心痛,昔日圆润如飞泉鸣玉的嗓音,如今就似吃了哑药,喑然无声。那时她可是小站远近几十里铁路线上,一朵出了名的花——一朵掏净了心肝五脏也沾不上边的野蔷薇!

杜若记得,那是十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那时晨曦刚刚在山峦上露白,晨风带着轻轻的絮语,飘飘摇摇的在山道旁才隐现的点点草绿和枝上才透出的淡淡翠叶间袅袅而过。那时杜若是作为工区文艺积极分子去参加小站举办的书法学习班的。那时杜若疤瘌眼儿,瘌痢头儿,扁担横在地上,也懒得去认它是个一字,成天不是灶头垒在脚背上,三五扎堆儿病酒就是腰里掖只死耗子,往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里扎,混充个人模狗样儿后,算混两响。

当杜若听老工长说,工区要推荐他上学习班,一天十几里山路,不脱产。杜若一蹦三丈高,这不是明摆着泥捏的神像,没安人的心肠吗?是不是嫌他杜若瘌瘌头儿,不是好剃的脑袋,要往他脑门子上抹点屎,眼睛里揉点沙。别睡梦里吃蜜糖、想得甜,米筛里筛芝麻、空劳神啦。杜若是庙门口上的旗杆,光棍一条。杜若是一粒响当当的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即便是蚂蚱扯了一条腿儿,照样不还是撒得欢、蹦得远。

老工长摇摇头,脸上的笑纹像落尽春花秋叶后滑稽的山崖,连泛不了多少涟漪、像冬日枯潭似的眼睛也荡漾着盈盈的笑意。你小***,平时暇日里不是蚂蚁戴眼镜,自觉得脸面不小吗,这回咱骑驴看唱本、买麻花不吃,走着瞧、看你有没有这股劲儿。你知道学习班上的老师是谁吗,新来的女大学生,远近十里闻名的一朵花!

杜若不由得愣怔着眼,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羞涩的笑意,从心田一直浮漾到脸上。赶紧下山借本识字课本。然而诚惶诚恐地从日升瞧到日落,还是没瞧明白书法咋回事儿。

于是杜若就抱着瞧希奇赶热闹的好心情,学那南郭先生吹竽,也混在人堆里充个数儿,一大早就从工区里来了。

当杜若顶着朝露披着晨霜赶到教室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近十里地,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们,早就挤了满满一堂。他好不容易挤出个位置,露出个脸儿,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就听见远远地在走廊那边,一阵清脆的银玲声伴随着四下里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杜若一年四季在崇山峻岭间的铁路线上转。

他听过早春二月冰消雪融后的溪涧,两岸陡起的崖壁夹峙着一泓明澈清冽的溪水,满溪如同天籁般的声响,曾使他陶然欲醉:听那在溪涧尽头高歌嘹亮着地映耀着盈盈波光的一帘飞瀑,听那倒映在明镜似的溪面上的在温煦的和风中轻歌曼舞着地两岸苍翠欲滴的老树枯藤,听那一路曼声低唱悠悠地流过平滩、轻盈地滑过石苔、最后铿然有声地翻腾着雪白的浪花倾泻下潭底的流溪瀑影。杜若就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激越、更轻柔、更悠扬的声响了!

他听过月到中秋时的山林,万缕辉光映照在绵延的树冠和茸茸的草地上,林中各种不同的音响直奔耳际:鸟儿亮着嗓子悠然地在枝上啁啾,虫儿低着歌喉娓娓地在草间窸窣,风敲起鼓点掀舞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鱼儿在远处幽深的溪流里舒扬地泼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音响更动人心弦、更怡人情性、更悦人肺腑吗?

然而当杜若瞧女老师走进教室,四周围闹哄哄的像鸟雀归巢似的人们,一下子静得雅雀无声。女老师走上讲台,人们更是像心神被慑服似的头发晕、眼发呆,屋子里静得连大气都没人出。当女老师放下教具,嘴角挂着一个盈盈的笑意,说:“同学们好!”杜若立时就感到他那呆若木**似的,满目希罕和诧异的神色涣然冰释,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情,跃然昂扬在眉际,心也随着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瞧四围如木偶般的后生们也是呆头呆脑地眼发光,脸发白。杜若这才知道,他醉心于花境鱼洲、泉幽壑丽,实在是井里的蛤蟆只知道巴掌大的一块天。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其实是美丽的女人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了!人世间一切的风声水响、鸟叫虫呜,难道会比美丽的女人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更使人中心铭感、更使人荡气回肠、更让人如醉如痴吗!

杜若忙抑制着浑身难耐地颤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瞧女老师长身玉立,秀发披肩,白嫩的肌肤像冬日山崖一截松枝上晶莹的冰雪;瞧女老师那如春山含黛的眉眼,那如雨润桃花的脸面,那如山里人逢年过节才买来的几张年画,画里的美人才穿着的一身服饰;瞧女老师那恍如山中竹笋的纤纤十指,那恍如一阵风都能吹摇得动的娉婷身枝,那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后,一副娇慵无力的神情。杜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惑乱在眼神中的惊异和兴奋之色悄然褪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懊丧、抑郁和自惭形秽之情烙印在了脸上。

杜若起小儿在山村里长大,刚刚脱了屁股帘子,初中还未毕业,就来到了这山乱水野、渺无人烟的巴山深处。青春萌动的年纪,愉悦他心灵地只不过是巴山瞧不完的光风霁月,拨动他心弦地只不过是巴山听不完的虫鸣鸟语。即使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人事渐省,心中朦朦胧胧地升腾起对异性的渴望,也只不过是壮着胆子开几句粗俗的玩笑,诞着脸儿抚弄下山姐那如山丘般隆起的腰身。就是现在三天不刮胡子络腮连鬓,一天不惹弄山姐心里象猫抓般难受,杜若想的也只不过是花配花、柳配柳,破粪箕、配笤帚,找点时间回老家说个媳妇或是花点钱求人帮忙在附近山里说个媳妇。然后黄汤矮屋、花烛夫妻,每日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开肚皮吃饭、伸直胳膊睡觉。日子过宽裕了,再捣腾点家用电器。风凉茄子自在瓜,三顿饭不饿、三件衣不破,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老工长和工区其他的师傅们不都是这么过过来的……

杜若忽然觉得,人不能就这么过,山外必然还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有一种不属于他的城市文明,有一种全然不同于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就这么浑噩麻木、碌碌无为,像只瞎了眼的苍蝇似的成天只会扒拉着脚底下的那一点粪土,连像眼前这样的城市女人什么滋味儿都没有尝过,就两眼一闭,离开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白白地披着张人皮,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他跟她不是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同在一个蓝天下,同样地吃五谷杂粮,凭什么她脚踩的水土就比咱这方水土滋养人些!

杜若一时间百感从生,平时从未有过的一些怪诞、幻异的念头也杂七杂八地从幽冥中跑出来钻进了他的脑海,不自禁地挪动下僵麻的双腿。瞧女老师正仪态万方地在黑板上画画写写,听满屋子里回荡着地都是女老师珠圆玉润的声音。杜若不禁哑然失笑,起五更赶十几里山路,一上午象个傻子似的在人堆里呆滞着身躯,竟没听明白女老师在讲些什么。杜若赶忙扯起笑脸,凝定心神,原来女老师丹青妙笔、不厌其详地讲的是《芥子园画谱》与“永字八法”……

以后杜若走在回工区的山路上。夜已很深了,几点星星在山崖那边的天幕上孤寂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几缕悄然蹑行在微茫的草丛上的夜风、像是耐不住老山里荒僻的寂寞,扑棱一声,飞上了山那边明艳得多的笼烟衔雾的丛林。

人不能就这么活着,女老师不是说,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坏和才智的高低,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人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的环境及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所决定的。杜若荒时暴日的山里养路工一个,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自然也就得像一截枯死的老树墩子、圪蹴在这巴山深处,贡献了青春、贡献生命,贡献了生命、再贡献儿孙,那年一家人在凄风苦雨中从这里捧着父亲的骨灰回故乡的老坟堆里安葬,不就昭然若揭着杜若日后也是这种命运!

人不能就这么活着,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儿的打发日子,不能像一具行尸走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过一辈子。女老师后来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学习;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巴山哪一棵参天的大树不是一枝一杈长起来的!瞧女老师课后挂出来的那几幅说是中国名画的山水画,瞧那再简单不过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瞧那散散落落的层层山、叠叠水。杜若相信,只要经过学习,有朝一日他也画得出来。大巴山有的是比那好看得多的明山秀水、鸟兽虫鱼。到那时有志者事竞成,粪堆上长出灵芝草,老鸹窝内出凤凰。杜若不也可以沿着这条铁路线走向山外,去认识那个他所不认识的世界,去知哓那个他所不知道的生活方式,去感受他现时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女老师不就是从山外那个世界里走来的……

杜若默默地一声叹息,百感交集而又沉缓地抬起头来。瞧床上仍沉沦在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中的任燕,就似僵硬的木头似的又翻转过身,仰面躺在床上,肚子像坟墓一样隆起得比xiōng脯高。杜若只觉得一缕凄伤掺和着痛惜直奔鼻际,身不由已地站起来,桌上那碗曾像屋里弥散着腾腾热气的**汤,早就凉了,放在床头冲了几次的麦rǔ精早就不冒一点热气。杜若愁肠百结地思忖了一下,返身去厨下又换了一碗。瞧任燕脸上己有些和缓、也不像刚才那样愤激的几许恨屋及乌的神情。杜若这才放下心来,暗暗地吁了口气,犹犹豫豫的将碗**汤端到了床前,边用力挤出一抹最合适不过的笑容摆在脸上,边尽量抑制住xiōng腔阵阵难耐的颤栗,低声细气地用最温柔悦耳的语音安慰起任燕来,“喂,你还是起来喝点汤吧,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粒米未进,这样你会撑持不住的,对胎儿也不好,过去了的事情何必要想不开呢,谁家的竹蒿不是由竹笋长出来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儿就是你的家!我还真不明白,你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非得背井离乡的往死路上走,你人漂亮,有文化,又生在城里,你就象是蜜罐里长大的金枝玉叶,摆在你面前的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金饭碗!你还记得不,那时站里头几多后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想跟你说句把话搭句把腔,还怕烧火棍子碰着灶火门儿,得想偏了脑壳用尽了心事呢!”

杜若意乱情迷地说着,脸上又漾起一道憨真的笑意,不能自已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任燕顿如触电似的一震,下意识般地裹裹被角,斜眼瞧杜若那幻化不定而又红得出奇的脸,心腔猛然一阵挛缩,慌忙往床里挪开身子。“人活着其实都不容易,人生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既要感受海鸥飞处落霞满天的旖旎美景,又必须体验狂风暴雨所带来的颠沛流离。我不就是那年参加你办的学习班,迷上了画画儿,背后要有多少人在作践我。瞧我画稿从邮局里退回来了:那二杆子,蓬头垢面的衣服都穿不齐整,还画画儿呢,瞧他衣领上的颜色,不比他画的画儿要好看些;瞧我当天领到工资,当晚就去省城买书:那个孬货,这样折腾下去,以后会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满肚子文章又充不了饥,有这样汗珠落地摔八瓣儿、辛辛苦苦地攒来点钱,当揩屁股纸糟塌吗;瞧我心心念念儿地只为着画画儿,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唉,前八辈子作的孽呀,锥子都扎不出个屁来,老母猪挤在墙角上还哼三哼呢,他屋门前的水沟里又没盖盖儿,屋背后的山崖上又没长梯子,还不如就那里一头淹死、摔死算了!你瞧瞧,我还不是有滋有味儿的活在人世,自我感觉还活得有声有色的呢!”

杜若心醉神迷地说到这里,边不时地用嘴吹拂着汤碗上的热气,双眸深处那掩盖在往昔中的把尊严蹂躏在卑微里、把人格给人当抹桌布,事业难成、知音难觅时的暴戾和乖僻,也慢慢地变得温柔与和善起来,一时间竞像才涉足爱河的恋人对待自己情意绵绵的女友,不觉滋生出满腔的柔情蜜意:“要不然我来喂你,别不好意思呀,也算是今生有缘,再怎么说,我们还是有点师生之谊嘛!”

任燕闻声丧胆,犹如伤弓之鸟的瑟缩着身子,瞧杜若真的舀起一钥**汤往她嘴里送,浑身在刹那间的僵窒后,立即泛起一种扳倒了粪缸泼洒了粪水似的又羞又怒的寒意,早先心里如云似雾地萌发出的一点愧疚和感激之情也荡然无存,急忙一把抵住杜若着了魔似的手爪。

“你还真的不好意思呀,能为你效劳是我的福分,这是我特意去山下人家、花贰拾斤粮票换回来的,挺滋补的呢!”杜若说着,一边抓住任燕枉自挣动的手,一边将**汤往任燕口中送。

任燕顿时就似失足掉进了冰潭里,浑身起**皮疙瘩,一股怨气在xiōng腹内冲撞,然而她的眼睛却似僵滞了一般愣怔不动,连日来窝憋在心头的悲伤和绝望之情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澎湃而去,泪水也一下子就在她苍白得如同枯萎的花瓣的脸上潸然而下。她哀痛欲绝的抓起枕巾塞在嘴上,抽抽噎噎的哭得直打哆嗦,少时她又肝肠寸断的失声痛哭,泪水一串串地淌过脸颊,落在杜若有些肮脏破旧的被头和同样肮脏破旧的被单上。杜若讪讪地站起身,羞愧难安的端着汤碗,满脸堆叠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一时室内哭声凄清、唉声幽微,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耻辱与难堪的浓雾。以后杜若扭转身,瞧任燕仍是声泪俱下的哭个不停,脸上浸润着雨湿梨花的娇艳,双肩搐动着危如朝露的妖媚,黑发如风卷垂柳似的舞成一片。

杜若不由得为之一呆,一股热血涌到了脸上,瞬时表现出来的无知无觉的情状恰似一下子进入一种**的状态。他迷离恍惚的走上前,将碗放在桌边,下意识般用亲热得不可抗拒的姿势,一把揽住任燕的肩头,一边紧紧地攥住任燕枉自挣动的双手,边俯身朝任燕那哭湿了的双眼、淋湿了的双颊、润湿了的一点红唇如醉如痴地吻了下去。任燕浑身一震,全身的血迹都快要凝结住了,枕边多时不闻的男人气息愈发地刺鼻,她拼命抵住杜若急不可耐的嘴,狂怒地蹬开棉被:“请你放尊重些!”

杜若悚然一惊,一下子从幻境魔怔中清醒过来,脑门上也是一层被惊吓出的冷汗,心里猝一慌张,桌边一碗**汤全泼在了床上,琅当一声,连汤碗也跌了个粉碎。杜若手忙脚乱地退几步,脸上瑟缩着的惊惶、愧悔和懵然不解的神情转瞬间化为乌有,一种窝憋在心头的任燕在过去如花似玉时瞧不起他、现在残花败柳了还瞧不起他的耻辱之情浮上了眉际。他愤愤不平地凸瞪着眼睛,狠酷不休地咬着牙齿,声音冷硬得像是从喉咙里勒逼出来的:“臭婊子,好心不得好报,老子怎没尊重你呀!你拧眉子使脸子的做给谁看呀!当你还是花骨朵儿的女老师呀!没人要的狗尾巴草一蔸!不是老子念旧,豁出命来救你,只怕你这臭婊子这会儿还在那老松桠子上花枝招展呢!”杜若老羞成怒地拉开门,砰地一声摔上,扭头就走了出去。;

第二章野情

----哈哈,杜若,城里的娘们还真是螃蟹的脚杆,弯弯多呀!

----你***米汤洗头,糊涂到顶啦!

----别不是屎壳螂爬扫帚,不结茧瞎逞能吧!

----哪里,哪里,我老婆就这外辣内软的辣椒炒豆腐的脾气,过不了一时半晌会好的!杜若跑出屋,不意被一帮嘻嘻哈哈的后生们给围住了。 .“哥们,让让,要逗闷子、凑趣儿,呆些日子,待我老婆把娃儿生下地,管保你们调嘴学舌地闹腾个够!”后生们一阵雀跃,全散了。杜若回过头,听屋里隐隐约约地传来的任燕那压抑着地难以饮恨的抽泣声,狠一狠心,背起工具,头也不回地巡道去了。

----杜若——,你老婆病了,你在哪儿?

杜若没精打采地走出了几里地,坳口西斜的夕阳也似是意兴阑珊地羞红着脸,把几缕霞光掩映在峰峦就快要暗下来的翠微上,路旁不时地在薄雾中游憩的鸟儿,也似是神思恍惚地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躲进葛藤萦树的枝上或草木芜杂的丛中。

杜若刚刚走出一个山坳,蓦闻山背后传来一阵峻急的呼喊声,骤觉脑壳轰然一响,连脊梁骨上冒出来地都是慌乱和抱屈的寒意,忙收起工具包,迅疾就往回跑。远远地就见工房的门前挤满了神色张惶失措的人们。“快——快让让,杜若回来了,你老婆怕是要生了!”人们纷纷乱乱地让开一条道,床上任燕己死去活来的翻着白眼,全身像被活活地丢在油锅里的鱼花,极其艰难地在被蹬开的棉被上翻滚,一条条布满血丝的死鱼吻似的嘴里,发出一阵阵惨烈而苦痛的干嚎。“还愣着干啥!快绑担架!待一会儿误了辰光,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险!”杜若这才从震惊和恐惧中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找竹床,将任燕连人带被地按在床上,随后叫一后生,抬起来就往外跑……

晚霞可着劲儿在远山涂抹了一阵子,就逐渐敛迹了,山野伴随着嘁嘁喳喳的鸟雀归巢声,还残存着最后一缕暝光。杜若一连翻过两座山头,浑身都热得喘不过气来,刚刚跑到一个山坳,担架上任燕遽然撕心裂肺似地一声喊。杜若赶忙放下担架。“水……水!”。“这地方哪儿有水?”杜若急得直跺脚。那后生说声,“我回去拿!”就径自撒腿朝着暝光隐约的山道跑了回去。

杜若焦躁不安地围着担架走来走去,心腔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忽见崖下隐匿在乱石堆中有一条不易见的小溪流。杜若想都没想,连忙披荆断棘地跑过去,伸手掬捧水,返身就往回跑,然而没跑几步,水就从指掌间全流光了,杜若收住脚心下一阵踌躇,听崖上任燕又嘶着嗓子在有一阵没一阵地干嚎,杜若万般无奈地又跑去溪边,忍着傍晚冷丝丝的山风脱下外衣,打湿,兜袋水,待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水已泼泼洒洒地所剩无多了。杜若只得拧干湿衣,将水一点点地往任燕口中滴。任燕喝点水,显得安静多了,披头散发的脑袋肿不堪地歪倒在担架上,描过眉毛的眼睛被泪水浸泡得格外地浮肿起来,眼神痴痴傻傻地呆望着山野就快要黑下来的天空。

杜若披上湿衣,走向山嘴,半山坡通向工房的山道上仍没有半点那后生的动静,此刻黑天瞎日地丢下他在荒山野岭里陪着半死不活的任燕,杜若直感到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是熬光棍熬懵了心窍的糊涂蛋,为自己这飞蛾扑火、自取焚身的愚妄、痴迷、自欺欺人的行径而悔恨……

杜若一时就象霜打的茄子、又似一锅煮沸了的开水,浑身蔫不唧唧的、心里却再也混乱不过。就是这个叫任老师的臭婊子,当初自恃年轻、漂亮、有文化,珍珠当做粪团卖,放着工区绵延几十里铁路线上哪么多有头有脸儿的后生不嫁,要把自己的贞节当抹桌布,把自己的脸皮当屁股,为了调回城里竟然嫁了个半老头子,现如今肚子被人弄大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又茅石板上打滚儿,要往屎(死)坑里跳,要到咱这大山沟里来寻死。当初她寻死觅活地要嫁给城里的那个王八蛋咋不跟着来救她呀!当初她羞花闭月时屁颠儿跟在她后头瞎哄哄的痴哥怨弟们咋也不见来救她呀!

杜若还不是圣贤书读多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怕失去人格和脸面,不怕浪费情感和金钱,舍我其谁地救下她,瞧当初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女老师,如今脑袋装在裤裆里要上吊;睢当初千娇百媚的俏姐儿,如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哪不就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死)来也是屎(死),她还有脸面在这大山里露面吗?俗语说,手里拿着讨饭棍,连亲戚邻居都不敢认,谁还当她是花骨朵儿的女老师?

杜若实在是对女性美的向往太强烈了,实在是瞧她昔日有知有识地招人敬,现在人模狗样地惹人怜,过去招蜂惹蝶的好一朵蔷薇花,如今却成了任人贱踏的狗尾巴草,这才不惜牺牲个人的名誉和利益,在工区撒下这弥天大谎,这才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不怕日后娶不上媳妇,为她顾脸、为她遮丑、为她呵护尊严,说她是自己的老婆,来山里坐日子。不指望她感恩图报,就真的嫁给杜若做老婆,杜若抽搐着面颊赔笑脸,嗓子象抹了蜜似的好话说了一箩筐,竟好心成了驴肝肺,换了句“我讨厌!”杜若眯缝着眼睛贴友情,放着自在不自在,亲亲她她的嘴唇,捏捏她的脸蛋,也不过是古已有之,于今犹烈,竟落个“请你放尊重些!”过去的岁月杜若从来就是文质彬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一般的女孩还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哩。说白了,还不是瞧着杜若是山里人,无知无识,鼻毛伸老长,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越想越气,一把拉下湿衣,气忿忿地跑回来。担架上任燕默势儿又要发作了。她不就是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生到好地方了吗!户口本是城里的!凭什么就眼睛长得比额头高,瞧不起咱山里人!她过去不是说,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人人都生来平等和自由!那时杜若青石板上过日子,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瞧着她跟别人招摇着风花雪月的罗曼司,演绎着鼓掌绝尘般的爱情故事,杜若也只不过是眼饱腹中饥,癞蛤蟆不痴心忘想着天鹅肉吃。现时她半死不活的狗尾巴草一蔸,一点最迷人眼目的风骚和娇娆随岁月流失,连个张嘴吃饭、闭眼睡觉的地方都cāo练得**飞狗走。

杜若则笨鸟先飞的与时俱进了,早就庙是那个庙,神不是那个神了,早已判若云泥的不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山里养路工。这几年眼望高山、脚踏平地,头悬梁、锥刺股,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吞,眼睛仁抠出来当泡儿砸,已cāo练得诗书满腹、妙笔生花了,已在路局内外荣获画家的光荣称号了,闲暇随便潦草几笔就比她在城里一个月坐满贰佰多个小时挣的工资多,凭什么还瞧不起杜若?难道真的趋乐避苦是人的天性,照老谱儿看人是人的思维定势,杜若是山里人,在城里戴着个口罩做掏粪工,也比在山里显头露脸儿地做事业强。那当初她为什么要狗戴眼镜充人样,说什么环境不好,可以改变;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学习;那当初她为什么要屎壳螂戴花臭美,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人家把你卖了,你还跟着去数钱,你这个傻瓜!

杜若鄙夷不屑地笑笑,脸腮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股近于狂暴的残忍涌上心头,她不是想死吗,穷不过是个寻吃,死不过是个断气,反正阎王爷已下过她的请帖了,阎王殿里少不了屈死鬼,自己寻死跟别人帮她死有什么两样!杜若再也不愿为心底的一点痴迷而自欺欺人地失去人格和脸面了,再也不愿为廉价的人类道德同情心而浪费情感和金钱。

杜若狠下心来,一种对任燕的无比憎恨和怨毒之情占据了整个脑海,一时间像吃了扁担横了肠子,一把扯下身上的湿衣就严严实实地堵在任燕的嘴上。任燕猝不及防,在垂死的挣扎中立时像一只被赶进烟囱里的老鼠,两眼墨黑,满嘴污秽,脸憋得歪歪扭扭的,双腿狂蹬乱踹地极力想从担架上爬起来。杜若一声怪笑,死死地按住她的肩,又杀气腾腾地一屁股压在她身上。任燕瞬时就像是一头被按压在屠宰凳上的牲口,浑身被放血似的颤抖不止,又像是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家禽,极其凄厉地尖声嚎叫着最后一丝绝望。

“你不能这样,她可是你心灵的偶像,是你艺术上的引路人!”杜若瞬时良心发现,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心底不庸置疑的竟升腾起一股浓重的愧疚和罪恶感,又一把拉下湿衣,眼前顿时闪现出他第一次认识任燕时的难忘场景。杜若记得,那是在工区举办文艺学习班结束后的一天晚上。杜若背起画板、带着干粮,没腿苍蝇似的在大巴山深处转悠了一个星期,生平第一次画出了几张丝毫不比当代画家逊色的山水画。当杜若怀揣画作、逸兴遄飞地来到工区女大学生宿舍,瞧楼道内进进出出的工区远近几十里的后生,一个个西装革履、衣著光鲜,扑面予人一股浓冽的化妆品香。杜若忽地心慌、气促、自惭形秽起来,瞧自己工作服上斑斑点点的污渍,解放鞋黄澄澄的,他就后悔怎么来时不去买套西服、购双皮鞋;瞧自己一身风尘、满面尘霜,头发乱蓬蓬的,他就悔恨怎么来时不去理个头发、做个美容。杜若一趟趟的在楼道yīn影处自怨自艾,几次鼓起勇气走到了任燕的房门口,又毫没来由慌手慌脚地退了回来。以后杜若欲罢不能、欲退不甘地躲缩在楼道下,听房间里男男女女相见甚欢的嘻笑声,看窗户外高高矮矮游移不定的倒影,杜若终于壮着胆子,从暗地里冲出来,仰着红得出奇的脸面敲开任燕的房门,“请问任老师在吗?”满屋子的男男女女顿时寂然无声,任燕也微觉诧异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任老师,我是你文艺班上的学生,叫杜三牛,我画了几幅画,想请你帮忙看一下!”

“啊,杜师傅好,快请进!”任燕接过画作,小心翼翼地摊开铺在条桌上,四围人也颇感好奇地凑了上来。这那是什么画作,比小学生涂鸦还让人见笑,通幅山不像山,水不像水,没有构图,没有间架,更谈不上敷彩着色或是描容绘形。任燕不觉莞尔抿嘴一笑,默不作声地卷起画作递在杜若的手上,就想将他打发出门,然而瞧杜若畏手畏脚地缩在门边,一副虚心求教、诚惶诚恐的模样,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的,显然是刚从大山里写生回来。任燕又在些于心不忍,边搭讪着跟杜若倒杯水,边请杜若在桌边坐下,“杜师傅,不要见怪,不是打消你积极性,搞文艺创作是需要文化功底的,工区举办文艺学习班,是为了丰富广大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不是鼓励大家当画家或当作家的。真要走文艺创作这条路,也不是不可以,但这要有相当大的毅力与恒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得到成就的。首先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诱惑,引一句文艺理论的话说要有定性。同时还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要不断地吸取人类文化的精华来充实自己。这样你才能高屋建瓴,尺幅万里,才能有荡思八极、纳须弥于芥子的气魄,才能有振衣千仞、涅而不缁的襟抱,真正做到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说过,艺术是思想的结晶,‘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所以你想画画,想当画家,功夫在画外。你得坚韧你的性格,陶冶你的情cāo,扩大你的知识面,培育你的美学趣味;你得大量地涉猎哲学、文学、美学、心理学、伦理学、历史、艺术史等人文学科。最起码你得读懂冯友兰的《哲学史》,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及中华书局的《中国艺术史》。杜师傅,我说了这么多,你听得懂吗?”

杜若面红耳赤地站起身,躬腰向任燕说声谢谢,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出门,听身后啪地一下关门声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杜若直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揉起画稿就向楼道口丢了出去。人不能就这么被人轻侮,不能就这么落人耻笑、遭人白眼。杜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睡下去是个人,站起来是条身,不能就为这学那史的而矮人一截。老工长不是说:国家改革开放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全社会又开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老家小妹不也说:一个民族不学习,不思进取,就是一个落后的民族,一个人不学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人。杜若读的书还没有女老师大学的课本多,自然要受女老师轻慢;杜若喝的墨水还没有女老师丢弃的墨水瓶多,自然要被女老师谆谆教诲。这道理就如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样,是亘古不变、天经地义的,哪还有什么磨不开要感到屈辱,哪还有什么气不平要感到被人兜头泼了盆脏水!

杜若满目凄惘地跑下楼,心情渐渐平定下来,黑地里寻出揉成一团的画稿。女老师说的对:要想当画家,必须先读书;要想做事业,必须先做人。从今往后,就一门心思地去读书吧,从此以后,就一个心眼儿去做人。杜若神情凄迷地抹一把满眶溢出来的泪水,用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感慨的眼光,最后望一眼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明亮的女老师的窗口,就头也不回地往斗折蛇曲的山道上走去。……

任燕一阵干秽,惊恐万状地大张着嘴,死鱼珠似的眼球在暮夜朦胧的暗影里翻着一种枯黄与干涩的光。杜若yīn郁地摇摇头,脸上不易觉察地飘过一丝茫然而又惶惶不安的神色,极不情愿地伸手搂住她的腰,轻轻地在她高耸的xiōng脯和比xiōng脯耸得更高的肚子上一阵揉搓。任燕终于“哇”地吐出一摊黄水,惊魂未定地斜愣着身子,用陌生疑惑的眼光偷偷地瞄一下杜若,就信任无比地一头歪倒在杜若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你!别这样!才刚对不住,呆会儿瞧过大夫,会好的!”

杜若一时心慌意乱,极度的痛惜和浓重的失悔久久地在心头盘桓不去,瞧任燕小鸟依人的偎在怀中,丝丝黑发摩挲得脸颊麻酥酥的,脸上蓦然奇异地一热,忙讪讪而烦躁地推开任燕,将她放倒在担架上,瞧她不知就里的昏昏沉沉地睡去,这才如释重负般地透一口气,一颗心缓悠悠地落下地。杜若记得,那是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山风和畅的上午,杜若正蹲在宿舍里三五成群的病酒,蓦地邻家小孩领着任燕推门走了进来。杜若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工友则挤眉弄眼的全散了出去,就见任燕气喘微微,恍若七仙女驾临凡尘,将一摞书放在条桌上,“你吃饭吧,我一会儿就走,工区举办青工学文化帮扶活动,你是我1:10帮扶对象,领导听说你住在这里,又喜欢画画儿,特别嘱咐要来你这儿看看,这些书都是工区工会发的。你还别说,班上上百个学员,也只有你有这个心性儿!”

“这……这怎么好意思!谢谢任老师,谢谢任老师!”杜若连忙放下筷子,就似槐荫树下仙遇七仙女的,万难置信地一连三个90度大鞠躬,惹得任燕破颜一笑,不禁不由地拉张椅子坐了下来。“你们养路工也挺不易的呀,四五个人住一个房间,环境也不好,紧邻着铁路线,还不通公路,刚才要不是那个小孩热心,我还走不到你这儿!”

杜若顿时激动得热血沸腾,脸上宛如腾起一片朝霞红彤彤的,忙不迭又是泡茶又是递水果,不料房里脏酒瓶烂碗实在太多,脚下东一当啷西一哐当地响起一片,惹得任燕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你这人真是滑稽,真应了那句烟出文章酒出诗的谚语,你好好吃饭吧,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下回再见!”任燕说完,几步跨出房间。杜若赶忙拎起一塑料袋水果,紧跟着走在身后。这时小站正是下班的辰光,家家户户都大敞着屋门,蓦然瞧见杜若的身边走着个漂亮的女孩子,都不禁伸头望颈地探出身来。杜若刚出门时还有点不好意思的与任燕拉开一段距离,冷不防瞧见这一场景,更是下意思地往后退了退身子,待到人们交头接耳地开始议论出声,杜若索性一步走在任燕的身边,还假装亲亲热热地偏转着头颅。任燕大大方方地启齿一笑,“杜师傅,我上次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吧。你想画画儿,这是好事,我们应该支持,我们领导也说了,现在就是要鼓励职工全面发展,做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有用人才。你虽说文化底子差了点,初中还没毕业,但你可以通过函授来提高自己呀。我跟你带的那些书,就有报考函授的复习资料。现在全社会都倡导学文化,要把四人帮耽误的十年夺回来,你也得跟上时代潮流呀。再说文化水平提高了,视野就开阔了,想问题画画儿就会更上一层楼,这就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有灵性,悟性也高,班上的学员只有你一个人结业后画得出画儿,所以说只要努力,勤奋学习,说不定哪天还真的成画家了,到时我们就是伯乐。千里马常有,伯乐可不常有哟!”

杜若一直恍如梦中,这时才从惊疑和迷惑中清醒过来,边强行将水果塞在任燕的手上,边毕恭毕敬地朝着正午艳阳下如同仙女似的任燕鞠了一躬,“任老师请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决不辜负你的期望,只要你肯收我这个学生,能经常来指导指导我,就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情大义!”……

天越来越黑了,山嘴那棵挺立在崖壁上的老松影影绰绰地消融在暗处,山野鼓噪不散的鸟雀嘈枝声也在夜幕浓重的暗黑里寂然不闻,四外若断若续地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杜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山口,山路上还没半点灯光,那后生还没半点踪影。冷不防任燕又是一声喊,“水……水……”。杜若更是气不打一块来,郁结于心的烦懑之情使他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这个将他送到楼梯口就抽去楼梯的女灾星,这个爱又不能、恨又不得的女老师,究竟是折腾到什么时候。杜若没精打采地拧起湿衣,嘴角挂着一缕苦笑,又磕磕绊绊地摸到那小溪,兜回水,极不耐烦而又极不经心地往任燕口中滴。谁知任燕竟然像无常催命似的在担架上拼命地扭动着身躯,喉管像被割裂了的尖锐地“啊”了一声,蜷着腿一下子伸得笔直。杜若一怔,心烦意乱地伏下身,墨墨夜暗中就见任燕已半死不活地缩成了一团,额头上的汗水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挤向蜡黄的脸,直往眍蝼的眼窝和娲歪的嘴角上流,“我……我怕是要生了……”

杜若心中一凛,不觉态度暧昧地扭过头,听任燕正在徒劳无益地扒衣服,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驱使他又回过头来,任燕除扯掉了睡衣上的几个纽扣,仍是在滚翻而觳觫不止地撕扯着已褪下了一半的睡衣。杜若蓦觉心跳加速,血液奔流,精神紧张得像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一只手颤颤抖抖地伸过去,好不容易才捏住任燕的手。不料任燕极其痛苦“啊”地一声尖叫,像捞了根救稻草似地和身扑了上来。

杜若只觉眼中一热,心弦不由自主的急剧地抖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她,听凭任燕那不听摆布的头颅,把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滚落在他的怀中。“您……你,快……”杜若立时受了感染,脸唰地一下弥漫起一层激动之色,忙抑制住浑身难耐的颤栗,一咬牙,扯下了任燕的睡衣。冥蒙夜暗中遽见光洁的**,杜若仿佛所有折磨他的神经纤维都愈合了,所有磨蚀他人生的悲苦酸辛都退去了,心中充满了感愧交加的喜乐;又像是猛然间被人一棍敲晕了似的、傻呵呵的大张着嘴,神思恍恍惚惚了好一阵子,一种蕴积于心的隐秘之情,又使他就如骤然间饮了一杯醇酒,满腔辛辣而又有几分沉醉……

杜若记得,那是数月后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那时杜若踏着山道迷蒙的月色,沐浴着山野温煦的和风,再一次去任燕在工区的单身宿舍。那时杜若踏遍了巴山的山山水水,走遍了江城大大小小的新华书店。当杜若第一次背起画板去巴山的险峰写生时,工区几多人笑歪了嘴巴,说杜若是玻璃罩里的苍蝇,前途光明无出路;还有的说杜若是穷疯了,买不起照像机,鬼画桃符,也算是赶时髦、玩憨味留了个影儿。当杜若从中学语文课本开始,参加各种带文字的学习班,星期天从省城大包小包的扛回来、摆出来比砖头还厚、码起来有一堵墙高的这书那书时,人们更是冷水泼在了热油锅里惊惊炸炸。这不是明摆着拉拉蛄穿大衫、硬充的土绅士;狗戴礼帽、装出来的读书人模样吗!有这样豆腐老儿摔担子,倾家荡产地捣腾回这么多书,看得懂吗!要是真的老鸹飞过都能下蛋,那还用得着一把米一把糠的养小**儿!

杜若总算是没被一口唾沫淹死,没被山一样的闲言碎语压断了脊梁骨。然而越学习越感到自已瘠薄无知,越画画儿越感到自己缺乏才气,杜若差一点儿就要改恶从善,改过自新了。没想到破天荒的江城美术杂志竟发表了他一篇习作,还发评论说他的知识底蕴厚重,构图才华横溢,竟还随书寄来了伍拾元稿费。杜若不觉啼笑皆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份精神、一份事业。任燕说得对,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坏和才智的高低是由后天决定的。杜若已经感到今晚的月亮跟昨天的不一样了,连徐徐扑面的山风都带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当杜若很优雅地挟着那本美术杂志,端着学有所成的很优游地派头,揣着兴奋、急切而又有些局促不安的心情,正准备去敲开任燕的房门,斜刺里站里出了名的小邪皮鬼鬼祟祟地挨了过来。“别半夜里敲城门——自找钉子碰了,不在家,洗澡去了,怎么样,想不想去开开眼界,哪可是真正的**呀,比你坐在屋里闭门造车、鬼画桃符的大屁股女人不知道要迷人多少倍呢!”

杜若怦然心动,一个久久搅扰**安宁的念头从心头冲起,身不由己地走出门。这时月亮已爬上了东山,四下里枝摇叶晃,远山近水都笼罩在一片空濛苍茫之中。杜若走过一道山涧,前面不远处有一豆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四周围似还有藏匿的人影,杜若不由得加快脚步,倏忽暗地里闪出个人来,一把捂住杜若的嘴,蹑手蹑脚地示意他轻声。杜若懵然无知地跟着,翻过一个山崖,一道流水淙淙的溪涧就近在眼前。杜若举目四顾,映照着清淡的月色,满山满岭黑鸦鸦地躲的全是人。杜若暗自吃了一惊,瞧溪边清霜打红了枫叶,芦花一片粉白,垂垂枝条轻拂着水面,不时有鱼儿泼刺,漾起圈圈涟漪。杜若这才明白,这些人都是来瞧新鲜的,不过窥人**总归不雅,但细一想,工区十之**是光棍汉,开开眼解解馋亦在情理之中,十几个光棍汉围绕着一个漂亮女人,为她的欢笑而笑,为她的悲愁而愁,谁都以能向她献点殷勤为荣,谁都以能得到她的差遣为自豪感,于是杜若便也心安理得了,赶紧趴在地上,伸着头,撅着臀部,大气也不敢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涧里只闻水响不见人,还不时有歌声一阵比一阵悦耳地传来。杜若心急如火地左瞄右瞄,偏过头来又倒过头去,还是啥都不见,瞧四周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儿的,杜若愈发地糊涂,换个角度一瞄,天,趴错了位置,赶快挪动身体,腿却酸溜溜的,站起来想活动活动,冷不防一块土坷垃从后面打了过来,打得他满脑袋都是土,杜若刚要发作,后面的人反倒吹胡子瞪眼睛的,原来挡了他们的视线,想想众情难犯,莫奈何只得又趴下来,少时杜若就心旷神怡乐而忘忧了:

在两山白虹饮涧之处,在溪边晴雪飞滩的地方,任燕就似一个嬉戏在水面上的精灵。只见她一会儿仰起脸,宽宽地展开双臂,像张翅戏水的银燕,姿势明艳的拍击着水面;一会儿又俯下身,四肢束成一条直线,像敛翼掠水的翠鸟,一路欢声笑语地冲波击浪。有时她象一条潜入水底的游龙,方园左近的水面静悄悄地不见人影;有时她又像一只追踪觅影的水獭,水平如镜的溪涧全是她着了魔似的雪白身形。

杜若由衷地一声感叹,心里涌起数阵莫名的欣慰。不料前前后后的光棍汉们更是如醉如痴。有的说这姐儿还真不赖呀,要人样儿有人样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又这么惊世骇俗洒脱大方,与站里站外那些忸忸怩怩的妹子们比,还真的是凤凰落在**群里,不在一个水准线上!好又怎样,咱哥们又沾不上边,瞧着吧,用不了多久,不是属飞鸽牌的,远走高飞,就是属皇后牌的,做官太太,瞧着人家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咱还不如眼睛里抹石灰——装瞎卖傻的看不见!也不见得,俗话说:赵钱孙李、各有所喜,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文化的人讲究志同道合,讲究两性愉悦,她既不会攀高枝儿做官太太,在婚姻的庇护下合法地卖yín,也不会自掉身价忍痛割爱,成为咱这大老粗们发泄**的牺牲品。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你信不信邪,谁有能耐以才学感动得了她,她就会成为谁的枕边人,谁有本事以功名撼动得了她,她就会成为谁的怀中女。这几乎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一个吃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我想也一定逃脱不掉这爱的定律!

溪里任燕默势儿要起身了。杜若精神一振,四围光棍汉们更是屏声敛息地瞪大了眼睛。果不其然,任燕体态轻盈的游到岸边,丝毫不备,就哧溜一声一览无遗地站立了起来。杜若一阵惊异,心里顿如有千百只蚂蚁在爬的痛痒难挠,四下里光棍汉们更是在一片啧啧称羡声中神采飞扬。杜若忙拨开前面骚动不已的人群,挤挤插插地抢到崖边,急不可耐地占据个有利位置,全神贯注地细看起近乎全裸的任燕来:

在九月银白色月华的光影里,一大片绿得可爱的天空和比天空绿得更可爱的草地寥廓而又宽旷地成其背景,她成斜侧面姿势站立在几簇绽红放绿的野花丛中,一头浓密的瀑布似的黑发披下来,散落在坦削园润的肩头和平滑光洁的脊背上,丰润的颈脖呈现出一种丝缎般的光泽,高耸的ru房兜住两团淡淡的yīn影,细嫩的肌肤象凝脂一直从小腹流泻到脚尖,而她的侧影又象极月色清明下的水面,一道柔辉从肩上漫出去,涓涓地流向有些宽展的臀部,然后在大腿处一落而下,整个画面恍若就要将女性的秘密**地暴露给世人,而一切又都显得是那么真实、那么和谐、那么美妙动人……

杜若全身僵直地挺立在那儿,四围人影憧憧的光棍汉们纷纷爬起身,有的夸嘴、有的感叹、有的意犹未尽,差不离儿全走了。杜若骤觉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热,心里好不容易才培植起来的一点成就感和自信心冰消瓦解,一种由来已久地在任燕的文化优越感面前抬不起头来,一种渗透在骨髓中的对任燕的女性自豪感的心理自卑又在他的眉宇间很浓重地弥散。

杜若似是突然间明白了,他跟任燕其实是天上人间两个不同层面的人,他实在是不配走进她的房间,他想凭借他那篇没羞没躁的习作与她交往,实在是行事荒唐,愚不可及,纯粹的青石板上插杨柳,痴心妄想。任燕锦心秀口,端庄瑞丽,只可能是他心灵上的偶像,是高高在上的女老师,是不食他杜若的烟火,也不是他杜若一星半点的德才就能感动得了的七仙女,就跟溪下众目睽睽的她,是以生动的表情,明快的线条愉悦人的心灵,把人的意识提高到平凡的生活和自然的生理本能之上,使人产生一种人道主义的思想,而不引起**和追求生理需要的满足!

杜若一时间只觉得脑壳晕晕乎乎的,自卑像块磐石沉重地压在心头,他时而用蕴含脉脉情意的眼神眺望一下任燕,时而又贪婪而粗鄙地盯视着她身上传递出的深刻而又丰富的女性经验。瞧任燕那红朴朴的美艳不可尤物的嘴唇,那挺立在短袖衫下rǔ峰耸峙的xiōng部曲线,那裹掖在健美裤里丰满又性感十足的臀部轮廓。杜若忽觉心底有一种隐秘之情在迅疾地挤胀开来,恍若要脱xiōng臆而去。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拥有一个象任燕这样的城里女人,然而紧紧地熨贴在xiōng前,用嘴去品尝那一点红唇的滋味,用xiōng去体会那一对ru房颤袅的感觉,用手去抚弄那如新月般两片浑园而丰腴的臀尖。

以后杜若就义无反顾的开始了艰辛地对美的艺术的追求!

怀里任燕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就又开始了尖声聒耳地喊叫,而且一阵高过一阵。杜若跪下身,拉开棉被垫在腿上,把任燕不时滚翻的身躯弯成弧形,一边紧紧地握住任燕的手,一边贴着她的耳边,情真意切地说了无数激动人心和体贴入微的话语。任燕只觉一股暧流慢慢地从心底浮漾起来,失去血气而泣涕涟涟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感激的笑纹,一阵对杜若的愧疚之情在内心深处掀起的狂风暴雨撼动了她,一切折磨她心灵的忧伤,煎熬她心神的愁惨,病痛她心髓的苦楚,霎时间随风而逝。一时疲惫极了。以后她将头信任地靠在杜若宽厚的肩上,就像个享尽生活美满和爱情甜蜜的妻子,闭着眼,幸福的等待着宁馨儿的降临……

一弯新月悄悄地从东天升起来了,伴着一阵婴儿的啼哭,洗净云雾,把赏心悦目的光华倾泻给大地……

任燕终于睁开眼,山坳里静极了。皎洁的月色象轻纱般笼罩着四野,远处山峦飘浮着如烟的薄雾,淡淡的清晖从枝叶上洒下来,周遭显得斑驳迷离,一阵温馨的夜风挟着野花的清香从头顶舒缓而过,山谷那条看不见的小溪涧,枕着寒流在轻轻地唱歌。

任燕静静地躺在月色里,看着夜的画卷,听四下里虫鸣唧唧,各抒灵趣,一种心如死灰般地无望的心态,一种被人遗弃的悲哀,渐渐地臻于平缓;郁结于心的一腔凄苦,依庙庙倒、依神神跑的怨忿之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眼前一切的一切,哪一点不充满着生命的意趣,天上白云恋着明月,地上雾岗恋着山野,花儿为草吐露芬芳,草儿为花汲取夜露,风轻抚着甜睡的树林,水滋润着万物成长……

任燕艰难地撑起身,靠在担架上,一整夜的熬磨颠簸,原本是耽搁在半山上。眼底大千世界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任燕的心xiōng也随之明朗起来。多好啊,人生来自由,但却为了一点自我意识上的自尊心与虚荣心,而处处被迫披上人生的枷锁。人真该这样接受自然的洗礼,观止自然的生态环境,仿摹自然的生存法则,推翻那些压在心灵上的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造就一个没有城乡差别,没有尔诈我虞的平和社会,人人都在这种平和中自由竟争、互相帮助、全面发展。

任燕不觉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月夜清新的空气。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自打记事儿起,任燕了不起就登过一次山,那还是临毕业时和几个相知同学一道郊游时去的。此外所见所感就是些人化的自然、臆造的景观,芸芸众生都被隔绝在城市的围墙里,渐渐而舍弃掉人类社会几千年沿革下来的习俗道德,撕下了造物主温情脉脉的面纱,在人际关系中**裸地金钱拜物教。从小学到中学,她也就是横过几条马路,趟过几条小河,从这座围墙走向那座围墙。上大学了,就象挣脱了束缚的笼中鸟儿,可以自由地扑腾着翅膀,也只不过是从一座较小的围墙飞进一座更高的围墙。本来任燕认为这一辈子也就是横过几条马路,进出几座围墙,跟父辈一样为能分房子,换煤气,小孩上学cāo上一份闲心。没想到命途多舛,造化弄人,毕业了,一班的同学,家里有权有势的都留城了,进机关大院,家里没权没势的有孔方兄,托路子走门子,也去了工厂学校,就她门衰祚薄,家境清寒,一去上千里来到这巴山深处。曾几何时,任燕也曾为这大巴山里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而激动过,为这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而如醉如痴。然而每天除了小站停靠的那趟列车还稍许有些人气有些闹哄哄的城里气象外,四外人踪难觅,只有工房在病酒的人们聊以卒岁的吆五喝六声和偶而传来的工区难得说上媳妇的青工们与山里女人的打闹调笑声。任燕一点点的乐山乐水的好心绪就被这日复一日地孤寂废弛得支离破碎。

于是任燕也开始跟工区其他的年青姑娘一样走曲线回城的道路了。瞧工区其他的姑娘不是青春给人当抹桌布、就是把美貌给人当花瓶,虽然受点屈辱、挨点折磨,但也是有说有笑欢天喜地地调回城里去了。任燕就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遇事还是要想开点,看淡点。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人的生理,心理,自我成就诸需要在极大程度上的满足;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人憧憬着的未来合乎美德的生活方式和发展方式。人总不能自己折磨自己,为些看不见的传统,听不见的道德,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去死撑活挨,放着安适、富足、享乐的日子不过,却要在这大山里清心寡欲地日食三餐,夜眠一榻,只为一点羞恶与是非之心,去浪费青春,虚掷生命,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又有谁能理解,又有谁说你是传统的驿使、道德的卫士,世上事从来就是穿鞋的不知赤脚的苦,站着说话腰不疼。任燕总算是调回城里了,总算是又过上了本就该她过的横过几条马路,进出几座围墙的城里生活。然而世态炎凉,人情寒暖,只为遇人不淑,一念之差,竟使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这巴山深处。

任燕感伤地睁着眼,慢慢地又闭上眼睛,连日来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忽然她觉得可悲,自己的遭际与博大的自然力相比,显得多么渺小不足道,眼下月色溶溶夜,花yīn寂寂春,川泽纳污、山薮藏疾,要有几多不尽人意的峭岩、浊水被强行隐没了起来,大自然示人的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任燕陡地一阵惶惑,生的**油然而生。望山那边背风处杜若正抱着婴儿来回踱步。望他光着的赤背,伛偻的身形,他那裹在婴儿身上的外衣。任燕只觉得鼻子一酸,泪珠儿泫然而下,哽着声喊杜若,双手蒙着脸,一边又悲喜交集地抽泣起来……

夜月忸怩地躲上中天,山岚羞答答的样儿,四近只有不识闲儿的小溪流兀自在唱着一首悠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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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难野

----杜若的爱人生了,据说还是个胖小子!

----画家的福分不浅呀,没看见,这两天高兴的,嘴巴都不在位置上!

----最近消息,那胖小子四不象!

----喂,你***耻笑别人之前,也不先端详端详自己,别不是瞅人锅里生热,自家眼馋,恨不能没缝下蛆吧!

----信不信由你!

这是冬月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

第四章危野

——任老师,杜若出事了,你在家吗?

任燕慌忙放下婴儿,几步抢出屋,漫天风雨中,老工长浑身**的站在门外,“这浑小子,仗着有几分体力,硬要去护坡,撞上泥石流了,不是腿脚快,只怕被阎王爷请上了鬼门关,不过不要紧,让石头蹭了一下,破了点皮,硬是不肯休息,他人这会儿就在离这十几里地的仙人跳.”

任燕急忙穿起雨衣,托隔壁人家照看婴儿,将热了一天的饭菜装入保温桶,就顶风冒雨地拎着篮子走出了屋外。原来这一个多月自己是落难在巴山深处最僻远的养路工点上,眼下依山修筑的一排低矮小平房住着三、四户人家,除了正午一趟列车还稍稍有点人气,时常整天整夜的不见人。没有商店、没有电视、没有文娱活动室,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山外集镇上购买。打开眼是一座比一座高耸的青山,闭上眼是一溪比一溪喧响的水流。看来杜若这几年的日子也不顺,也是终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是在一愿无成的忧危愁苦中打发时光。

任燕陡觉鼻子一酸,映满山明水秀的眼帘不自禁地潮湿了一下。任燕忽然想起,当她产后稍能下床,在杜若满屋子的书画中艰难走步,瞧四壁挂满了一幅幅颇见功底的字画,瞅屋角摆满了一盆盆颇具匠心的盆景。任燕顿时为之心折,暴躁在xiōng腔的乖张戾气脱xiōng臆而去,蔽障在脑际的郁郁yīn云也随风而散。杜若还真是念念不忘女老师,时刻不忘女老师的教诲,在这如文化荒漠的大山里,虽然遭遇着灾连祸接的生活困境,背负着赤口毒舌的闲言碎语,但却无怨无悔地走在了文艺创作的征途,不暴不弃地坚守着文化学习的长征。看来自己那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那时冒着世俗偏见与飞短流长,与他交往是做了一件好事。

当任燕认识的小站的领导,很优雅地端着一副关心与爱护的架式,像打量天外来客似的凸着眼睛,说杜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一条道走到黑、不摔个鼻青脸肿不罢休的坚定;有一个心眼儿往书堆里钻、不钻出个黄金屋、颜如玉不回头的志气。任燕不无怜惜地叹一口气,说杜若其实挺不容易的,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几倍代价,杜若八个小时以外爱好画画儿,喜欢读书,是有些不知道东西南北的荒唐,是有些不知道吃几碗干饭的怪物,但退一万步说,不比站里那些好打架、赌博、泡病号的青工强。

当任燕认识的一大帮工友们,有的是目空一切,眼睛长在额头上,青天白日的不上班,黑更半夜的不睡觉,说与杜若是虚抱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难中朋友;也有的是紧着裤带数日月、攥着钞票过日子,却拎来成打的白酒,提来成串的野味,说与杜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同道中人;还有的则是属灶王爷的,谁家的锅台有腥味,就往谁家钻,却满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说与杜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尘中过客。三三两两地来后就都吆五喝六的说杜若是大贤虎变愚不测、现时颇似寻常人;杜若匿伏山野,郁郁不得志,是不因诗困因酒困,常被醉魂恼吟魂,然后猜拳、打通关、罚依金谷酒数,猛灌黄汤,吃相毕露,让人在背后嚼舌头、戳脊梁骨。任燕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杜若咋还这么糊涂、这么作茧自缚,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被人投闲置散在这没有声、光、影的大山沟里,与荒凉为伍,与寂寞为伴,家业无成、事业无望,还这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大好时光消磨在闲磕牙、扯闲篇上,还这么破罐子破摔,自己瞧不起自己,往粪坑里扔石头,把招人厌的屎尿都溅到自己的身上。

当任燕认识的小站一帮小姐妹们,把惊疑挂在脸上,把迷惑堆叠在嘴角。说杜若傻人有傻禄、憨人有憨福,瞧那德行、瞧那蠢样,背着半瓶子醋去讨饭,拿着打狗棍去傍门楼,一帧穷酸二百五像儿,一副怀才不遇的落魄样儿,还清高得很,竟还有这姻缘,人还真有前世修来的福分呀!任燕心事重重地微微一叹,说人还真的不可貌相,看人还真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镜,不能停留在过去的老黄历上。杜若有很强的事业心,有很犟的胆识,想成就一番事业,实现个人理想。那时我们看他画的画儿,就似阎王殿上贴佛字,鬼画桃符;看他人也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银样蜡枪头。但他这些年不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过来了吗,这多不容易,虽然到如今他还半天云里吹喇叭,不知哪里是个响儿;太平洋里撑木船,不知哪里是个尽头。但人谁长有前后眼,谁生了个能知前世今生的花脑壳,有这个志向,有这个毅力,总比撑肠拄肚的混日子强!

任燕满腿泥泞地走出七、八里地,四外仍是风狂雨骤、电闪雷鸣,瓢泼的雨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剧烈地敲击着山野,山间流水琮琮的溪涧淤满了,夹杂着泥沙和草木的水流四路漫溢,一道道气象万千的瀑布挂在了绵云如织的山川,一棵棵苍翠欲滴的老松在风中舞动,进而丘陵水势汹涌的河流也涨满了,翻滚着污浊泡沫的浪潮在一条条低洼的庄稼地里奔流,四外高耸云天的山峦已若隐若现的遮蔽在雨幕之中,一阵雾气拥来,四野山色蒙蒙,云水苍苍。

任燕步履匆匆地走过一个山嘴,仙人跳抢险工地赫然就在眼前。迎面山势逶迤、群峰错列的崖壁下红旗招展,机器轰鸣,映衬着巨幅的“发扬五讲四美三热爱精神,为科教兴国而奋勇前进”的标语牌,抢险机车卧在临时轨道上喷着炽烈的水汽,高大的抢险吊车横空伸着如长颈鹿般的巨臂,一台台东方红推土机、一辆辆解放牌翻斗车、一架架日本进口挖掘机来回不停的推土、运石、挖山,一个个挑着畚箕、一对对抬着箩筐、一队队挥着洋镐的人们穿梭不息的挑土、填坑、挖方,四外人声、机器声、号子声响成一片、声震四野。果然是又塌方了,眼下一座陡峭的山崖整个儿地坍塌在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列车趴在相隔不过数里之遥的铁轨上动弹不得。任燕知道,每逢七、八月间的汛期,是这些山里养路工们最危险最辛苦的日子,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川汉线完全是靠人海战役修筑而成的,所以紧挨着云崖险峰下的线路,一遇着暴雨冲刷,时常塌方。任燕当年还在工区作宣传干事的时候,就曾亲笔写过一个养路工为抢险而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

任燕一眼瞧见工点三、四户人家的老老小小都挑箕拿锹的出现在工地上了,都汗流浃背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奋战在崖下。任燕心中为之一震,不由得加快脚步,向泥石淤塞的山崖走去。工地上几个眼尖的人们顿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边手舞足蹈地喊杜若,一边七嘴八舌地嚷了开来。有的说快看,杜画家的老婆来了,这城里的大美人给咱山里的养路工送饭,我还真是害了大半辈子的青光眼,今日开光头一遭看见;有的说杜二杆子是文曲星下凡,熬了这么多年的光棍,现在总算是黑**窝里掏出只白蛋,苦尽甜来了,有这么个漂亮的老婆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也愿意多熬几年光棍,多过几年浑球儿的生活;也有的说你们这些小***,吃饭了撑的,嘴痒了不会去树上磨磨,家里有菩萨,却去拜别人的观音,是不是瞧着杜若日子过好了,老婆漂亮了,又想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杜若十年磨一剑,睡里梦里都想成名成家,今日终于得成正果,容易吗?像你们这样没皮没脸的满嘴嚼蛆,就不怕嚼掉了下巴,砸坏了脚面子。于是欢声笑语就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弥漫。

杜若一时疑虑难安,在众人的惊羡和仰慕的目光中接过任燕的篮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处避风的崖下。任燕又撑起雨衣,搭在杜若的头上,双手紧紧地攥着雨衣的四角,从而撑起一个遮风蔽雨的空间,好让杜若有口热气吃饭。杜若情绪一阵激动,喜出望外地闪闪眼睛,周身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心里像擂起鼓似的咚咚作响,“不用这样,放下吧,你才坐完月子,只身站在雨地里,对身体不好!”

任燕昂着头,尽量不使泪水溢出眼角,心xiōng更像滚沸了一锅汤似的热乎乎的。自打回城后,她就没听过一句好言语,也没见过一张好脸色,成天不是为了工作奔波劳累,就是为了生活抄架斗嘴,一点在城里上班的自豪感早被日复一日的琐屑磨蚀掉,一点在城里生活的好心致儿也被年复一年的贫贱折腾得支离破碎,“你好好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会儿,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呆会儿我顶替你上去干!”

杜若万难置信地闪闪眼睛,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碗,一时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与任燕交往多年,她什么时候用这样温柔动听的言语跟自己说过话呀,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板着面孔,说出的话来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冷冰冰的。杜若将信将疑地抹抹嘴,用力将满嘴的饭粒咽下肚去,低头从雨衣中钻了出来,瞧任燕从容自若地收起雨衣,红扑扑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水珠,黑发和丝巾在凛冽的山风中舞成一个黑白分明的样式。时常是冷光刺人的眼里竟然闪烁着融融的波光,经常是冷语冰人的嘴角也浮现着几许盈盈的笑意。杜若狐疑不决地愣怔着眼,一时间竟又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毛病,直到任燕掏出他放在雨衣中的手套,挑起他靠在崖壁下的畚箕,这才确信不疑地紧走几步,一把拦住任燕,“回去吧,你儿子也没人照看,这是力气活儿,你一个花骨朵儿的女老师,会吃不消的!”

任燕淡淡一笑,一缕红晕飞上了脸颊,心里却像噙了块蜜饯似的甜蜜蜜的,稍稍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走一步,“不要紧的,我没你说的那么脆弱,我也早不是什么女老师了,这点力气活儿还干得动!”

“谁说的,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女老师,你在我心坎上就如同七仙女似的是神。我不管别人怎么对你,在这块地,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也不管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在这方天,决不让你折半点颜面!”杜若信誓旦旦地梗着脖子,唯恐有失地瞪大着眼睛,一脸忠诚与坚贞的表情,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火辣辣地盯视在任燕的脸上。

“行啦,知道啦,遇事儿就赌咒发誓,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没拆穿你的西洋景吗,总不成当我是花瓶供在你案头上,总不能当我是金鱼养在你金鱼缸里吧,不干点活儿,老得你照顾,我心里也不安生呀!”

杜若犹犹豫豫地让开去路,云山雾罩地跟在后头。两人刚刚走上山崖,先是点上的小青工像发现安琪儿似的,热情洋溢地喊一声,“杜嫂子,这边来!”接着站里的小青工也像发现希罕事儿的,激情澎湃地喊一声,“任姐姐,这边来!”再后工区所有的小青工都像发现了神仙姐姐的,漫山遍野地喊一声,“任老师,这边来!”任燕心神大震,大喜过望的泪水夺眶而出,心底如同浪奔潮涌似的激起一片受人敬重、得人关爱的暖流。杜若也是神色大变,眼里潮乎乎地蒙着一层感同身受的yīn翳,迈得忐忑不安的步伐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瞧着任燕忸怩不安地频频朝四周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颔首微笑,一副娇慵无力的形象映入人们的眼帘,甚少挑担的肩头笨拙不堪地挑着畚箕一路在泥地里弄得磕磕碰碰的。想不到任燕一去两三年,早已把一点尊崇和脸面失落在粪土堆里了,早已买椟还珠的在工区弄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在工区还有如许的感召力,还是如此的惑乱人心,人们跟自己一样还是把她当作巴山上的蔷薇捧在手上,当作拯救魂灵的灵芝草含在口中,当作启迪知识的女老师供奉在心头。

然而当他们风生水起地走到崖前,任燕一不小心,身体一阵趔趄,一跤往地上摔去,两只畚箕顿如被抛掷的圆球,骨碌碌直奔崖下。杜若大吃一惊,一把攥住任燕作势滚翻的身躯。崖上大惊失色的人们纷纷抢下身,一时抓手的抓手,拽足的拽足,七嘴八舌地将任燕拉了起来。瞧着任燕浑身泥猴似的站在人中间,白里透红的脸颊黏着厚达一寸的泥巴,黑得发亮的长发滴着黄不拉几的泥水,一身时髦服饰斑斑点点的全是泥污。人们先是撑持不住地面面相觑,接着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随后全都人仰马翻地哄声大笑起来。任燕面色一红,窘态十足地垂下眼睛,少时也由不得自觉趣异的掩口笑了起来。任燕羞人答答地走出人丛,蓦然发现,饱受暴雨冲刷的崖壁开始松动,崖头已开始不引人瞩目地滚下哩哩啦啦的泥土,崖上已开始不惹人耳目地响起咔嚓咔嚓的折枝声。众人神色突变,不约而同地远望一眼,任燕就奋不顾身地往崖上跑去,边用尽平生的力气喊出:“山体要滑坡了,大家快跑!”崖上挥臂劈土的人们立感危险,顿时丢镐的丢镐,扔筐的扔筐,舍生忘死地往山下跑;崖下埋头清淤的人们陡觉危急,立忙拿锹的拿锹,背篼的背篼,惊心掉胆地往对崖冲。任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崖头,喊上没听见喊话的人们快跑;任燕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驾驶室,喊出没看见危险的司机快走。待到偌大的山崖已跑得空无一人,任燕这才松一口气,喊上也在四路寻人的杜若,一道往崖对面的山头跑去。

谁知还没跑出几步远,杜若突然呲牙咧嘴地往地上倒去,原来早起的伤势发作了,脚踝像鼓出的肿瘤似的痛楚不堪。任燕急如星火地返回身,不由分说地背起杜若,起身就跌跌倒倒地往崖下跑。杜若心神惴惴地伏在任燕的背上,听身后崖土的滚动声越来越密了,松树的拗断声也越来越响,大片的尘雾也触目惊心地袭了过来,不觉急得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放下我,你快跑吧,否则一个人也跑不了!”

“别说了,省点事儿吧,找死也不挑个时候!”任燕一声娇喝,心里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恍若晴天打了个霹雳,这些天忍着屈辱装笑脸,压着厌烦说软话的怨气全涌到了脸上,“我欠你的,你人前人后不是说我是你老婆吗,死了省心,免得日后还不清的债,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杜若一时气冲斗牛,拼命挣脱身子滚下地,脸在愤愤不平中泛着一层刷白,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任燕的鼻子,“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招你,惹你,对不住你了,这样狠毒的言语也说得出口!”

“你没招我,没惹我,没对不住我,是我贱,是我命不好,是我有眼无珠,跟你做同命鸳鸯还不行!”任燕怨气冲天地仰着面孔,看得见的愤恨和悲痛之情在脸上秽散,眼眶不堪受辱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真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性,我还当你变了性呢,还是这种爹不亲娘不爱的苕相儿,还是这种猪不啃狗不舔的孬样儿,倒八辈子霉了,我命里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丧门星!”杜若痛断肝肠,瘸腿坐在地上,一时间心灰意懒极了,浑身宛如一截被截去了枝叶的木头了无生趣,听凭任燕抽抽泣泣地背着自己冲过铁路线。对崖已脱离险境的人们这时也大呼小叫地跑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杜若就向崖上奔去。

几人刚刚奔到崖上,背后就天崩地裂地传来一阵阵崩崖声,就见方园数十丈的山坳完全遮蔽在一片雾霾之中,成百上千吨重的泥土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上百米高的崖头滚滚而下,疾如迅雷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暴烈的在耳边炸响,冲天而起的尘埃一阵比一阵浓烈的在眼前弥散,四野风声呼呼、雨雾蒙蒙,爆声阵阵,天地浑如就在一片黑暗之中。

众人亡魂丧胆地齐聚山头,一张张脸上都浮泛着劫后余生的恐怖神情。领导心存感激地握着任燕的手,“任老师,今天真得亏你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站里一百号人都得埋在这儿。事实充分说明:落后就要淘汰,发展才能自强。人类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还在靠人力抢险。所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只有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了,国家才能富强,人民才能富裕。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民族的前途命运密切相关,国家好、民族好,我们大家才好。早听说你结婚了,想来看看,祝贺祝贺,但一直抽不出时间。我们杜画家还真是个人才,不但画画得好,巢也筑得好,硬是把工区飞走的凤凰又引了回来。什么时候去工区坐坐,有什么困难反映反映,你过去一班子领导还在念叨你呢!”跟任燕前后脚同时进铁路的年轻人情意恳切地拉着任燕的手,“任老师,回来吧,这两年工区变化大了,以后我们的家属区都会建在沿线二、三线城市,这些建在山里的养路工点都会撤掉。领导把远景规划都挂出来了,国家搞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国民经济以铁路先行。以后我们会开着养路机车上班,坐在宽敞明亮的驾驶室里走千里铁道线,再也不用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用脚丈量了,再也不会过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的牛郎织女生活!”比任燕晚几年顶职进铁路的年轻人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聚着任燕,“任老师,回来教教我们吧,早听说你文艺教得好,都教出个大画家来了。eloveyoumadly!(我们真的喜欢你!)我们也在读函授,上电大,就是英语难以过关。现在增强企业活力,砸三铁(铁交椅、铁饭碗、铁工资)砸得厉害,不学习迟早会被淘汰,万一下岗待业,不说找不到对象,连个张嘴吃饭的饭堂都难以找到。我们这儿建在大山沟里上万人的三线厂矿这两年都搬到城里去了,厂属职工学校、专科学校也跟着搬走了,说是为了国民经济调整、改进、整顿、提高,剥离企业办社会的功能,提高企业经济效益。所以时常连个英语会话的场所都找不到。你科班出身,口音又纯正,肯定教得好!”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在部队的配合下,线路抢通了,淤积在铁路线上的泥土清理了,线下坍塌的山崖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人们整齐划一地排成方阵站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彩台边标语林立、彩旗飞舞。路局、部队、工区的领导相继讲话后,堵塞在前方铁路线上的列车响起一阵很悠长的鸣笛,信号员站在路基旁有节律地挥动了几下信号旗,火车就咣当咣当地驶近出事地点,又继续鸣响着汽笛,在队列面前既像是致意又像是敬礼地缓缓驶过。任燕站在宿营车旁,瞧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搂的昂首挺xiōng,俨然一副功得意满的模样,望远去的钢铁长龙拐过一个山嘴就渐渐消逝在巴山那边的暮色深处,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也抡起铁锹左右舞动了一下,然后昂着头,睁着一双笑吟吟的亮眼,“你们的工作还挺有意义的呀!”

“有意义?”杜若惊奇地眨眨眼,瞧任燕一副悠然神往的情状,嘴角挂着一缕完全不知养路工辛苦的纯洁微笑,不禁自嘲地咧咧嘴,“当一个快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山里养路工,成天在几十里铁路线上晃来晃去,打开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川、河流,闭上眼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风土、人情,心里恐怕就一点也有意义不起来了!”

任燕啼笑皆非地瘪瘪嘴,瞧人们像退潮的水流似的乘车的乘车、行军的行军,走路的走路,从仙人坳里四散而去。也连忙笑逐颜开地站在路旁,同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们打声招呼,随后收拾工具箱背在肩上,边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竹篮,“懒得理你,说活总是这个鬼样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点儿幽默感都没得!”

杜若一阵错愕,张口结舌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又自嘲地摇头笑笑,颓丧不已地扛起铁锹,默默跟在回工点的人们后面,与任燕一道向小站走了回去。

这时天也开了,云也散了,夕阳在远山掀起闪烁红潮,半天奇幻绚烂的云霞在空际闪动,藏匿了一天的鸟雀唧唧喳喳地打着旋儿从树林里飞出来,满山满岭成双成对地颉颃翻飞,连平时浑然未觉的流泉也似乎是特别地悠扬悦耳起来,琤琤淙淙地从石上流过,冲沙击浪地在涧上漾动,又一波逐着一波地倾注入深潭。

杜若心思涣散地迈着步子,空荡荡的脑子升起一团凝重的绝望感,瞧任燕婀娜的身姿一路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移过,气韵生动的身躯扭成一个曼妙的曲线。杜若心中一动,把持不住地加快了脚步,眼下任燕一副铁路工人装束,丰腴细嫩的肌肤在工作服高高卷起的衣袖和裤腿处闪着柔和的光辉,阵阵成熟女性特有的芳香直扑鼻底。杜若有些迷惘地挨近身子,痴了似的贴着任燕,一高一矮的身影几乎叠合成一个并栖双飞的影像。任燕扭头冲他温馨一笑,也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脚步,听任杜若如醉如痴地贴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差不多儿是像热恋中的情侣互相依偎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幽邃的铁路两旁,映耀着晚霞熠熠的辉光,如诗如画的风景独好,沿线被暮霭遮掩了的山林,风吹树叶策策作响,显得十分的空寂怡人。两人心有灵犀地走出了几里地,四下里山花野草也陶醉在这冒冒失失的亲昵和紧紧张张的热乎之中。突然任燕“哎哟”一声,差一点儿跌倒在地。杜若忙伸手拉住她,接过篮子。瞧任燕双眉颦蹙,嘴角走样,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态,杜若立觉一股别样的温柔在心底泛滥开来,竟俯下身,用火辣辣的只有情侣之间才会有的热切目光注视着任燕,“怎么啦,痛得厉害?”

任燕一阵错愕,下意识般地皱皱眉头,极不自然地往一边偏偏脑袋,“不要紧的,没事!”杜若还不甚相信,自然而然地用手去搀她的腰。任燕急忙一矮身子,顺势蹲在地上,边冷冰冰地加重语气,“不要紧的,真的没事!”杜若暗自吃了一惊,满脸升腾起羞窘不堪的神色,俄而又似是明白了什么,木然一笑,怀着一腔的怨气和怒火,默默地退到一边。

“哎呀,好美呀!比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一点也不逊色!”任燕突然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兴奋不已地指着远山就快要褪逝下去的晚霞,夸了张的眼里闪动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奇与诧异的喜悦。

“你省省吧,这能跟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比,你懂不懂呀,《溪山行旅图》是一幅在空间艺术中展示时间艺术的绝作,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水、人浑然一体的千古绘画!这不过就是几块毫无构成的光与色,走吧,没人看你发嗲,再晚,回家就看不见路了!”

“你这人真是的,一点情趣都不懂。乐山乐水、气类相合,枕石漱流、吟之咏之。还画画儿呢!”任燕不高兴地撇撇嘴,带着好心致儿被破坏了的遗憾,抬眼望下杜若。

“喂,我可得善意地提醒你,你说话最好是嘴上积点德,我可还是个粗鲁鄙俗的山里养路工!”

任燕猛然一惊,一缕讪笑挂在了嘴角,瞧杜若冷若冰霜的yīn沉着脸,几缕被恼怒和忿恨所憋成的yīn云在眉睫上萦回,忙歉疚一笑,“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连忙拄着膝盖颤颤巍巍地想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歪,又跌坐在工具箱上,眼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哎哟,我脚崴了!”

“怎么才刚说没事!”杜若赶紧俯下身,瞧任燕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连伸腿动脚都很困难,连忙伸出手想帮她揉揉,想想,又慢腾腾地站起身,用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腔调,“要不要我帮你揉揉呀!”

“你说呢!整个工区不都在说我是你老婆,身子也被你瞧了个遍,我还有什么脸面好害羞的!”任燕幽幽一叹,满脸纠集着忧郁与悲戚的神色,呛出的话语像口唾沫喷在杜若的脸上。

“你真是个贱骨头,一会儿人脸一会儿狗脸!”杜若面色一变,心里像窝了只苍蝇似的有苦难言,鄙夷不屑的讥笑浮在了嘴角,“你不消讲风凉话得,动不动就是怨妇屈死鬼相儿。没人逼你,没人赶你上轿,你随时随地拍拍屁股就走。你认为领导劝你留下来,是我做了个笼子,工友们挽留你,是我放风点的火。见你的鬼去吧,我是喜欢你,把你当女神供着,但那是喜欢你的人,不是贪恋你的身,当年你人比花娇的时候,我就没打过你身子的主意,现在就更不会了!话还说得好听罗,你没拆穿我的西洋景,帮我园了个弥天大谎,是给我面子,给我天大的人情。但你想过没有,领导为什么劝留你,工友为什么挽留你,还不是因为你过去在工区留了个好名声。要是我把你那点破事抖搂出去,把你当只破鞋到处广播,你还有脸呆在这儿吗,人们还会像众星捧月一样拥戴着你!真是个猪脑壳,用脚都能想清楚的事儿,到你头上就是想不清白!”

“行啦,就你话多,明事理儿,你哪时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吗,现今咋这能说会道?快点,好好揉揉,我痛死了!”任燕没好气地白了杜若一眼,瞧杜若古怪滑稽地皱着眉头,事到临头一副缩手缩脚的狼狈像儿,又不觉绽出一张笑脸,故意怄气地将脚伸到杜若的面前,然而瞧杜若真的是蹲下身,跃跃欲试地伸出了手,忽然流露出来的羞怯之情使她的脸上臊得一片通红,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情绪掠过脑际,赶忙面带难色地缩回了脚,“我……我没事儿,你可得轻一点儿!”

“你就是放着不飞赶着才飞的翡翠鸟,你就是晴天不啼雨天才啼的山鹧鸪,不钻人家的天网回不了头,不啼几声行不得也哥哥听不到音,”杜若开怀一笑,满腔的羞辱和烦恼之情不翼而飞,他神态从容地靠近任燕,轻轻地将她的腿枕在自己的腿上,瞧任燕局促不安地微倾着身,褪去鞋袜后纤秀而白嫩的足掌很是红肿了一片,心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他小心翼翼地搓揉着红肿之处,体贴入微地扎好她的裤腿,瞧任燕仍是微微地闭着双眼,几许羞涩在嫣然含笑的脸上萦绕,如丝的秀发云帚一样地在他的肩头拂来拂去。杜若不觉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种种朝思暮想的两性世界场景占据了整个心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任燕忽然睁开眼,带着从心底涌现出来的感激之情,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杜若,“你前些年不是在读函大吗,莫非没毕业,怎么还在干养路工?”

“早毕业了,拿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大文凭!”杜若站起身,根深蒂固的在任燕面前自惭形秽之情使他又愤激地紧绷着脸,冷嘲热讽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口腔蹦了出来,“但有什么用?工区安排去子弟学校教书。你知道我文化底子,读的书一是为了涉猎,二是为了考试,根本就不能与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比,去学校不是埋没人才,误人子弟!再说你也走了,在镇上两眼一抹黑,没人给我指路,想有点出息也找不到门路。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与其一个人呆在镇上受八小时束缚,倒不如天马行空的在山里做养路工。我想了,即使提了干,换了环境,一辈子吃粉笔灰也没有什么前途,桃李满天下也不是我的理想,不照样娶不上城里的媳妇,谁家愿意把女儿的城镇户口挂在山里人出身的户口簿上。”

“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娶媳妇,莫非你的最高理想就是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任燕脸色突变,心里一点对杜若才情的自信殛成碎粉,嗓音顿如碎玻璃似的又尖又硬。

“说得太对了,真是知我者,任老师也!”杜若倍感屈辱,恍若有盆脏水兜头盖脑地泼了下来,顿时提高了嗓门,两道**辣的让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投射在任燕的脸上,“但娶得上吗,这梦我都快做三十年了,不还是痴人说梦,齐人野语。我就差像淳于棼那样去大槐安国做南柯太守了,我就差像卢生那样找道士吕翁借只枕头做黄粱美梦了,不还是得把才华埋葬在这大山里,把青春消磨在这小站上,到头来还是得娶个山里的媳妇,一辈子也走不到城里,出不了山!走吧,别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说这我就一肚子火,一脑门子的绝望。来,我背你,再晚天黑就到不了家了!”

任燕心潮激荡地伏在杜若的背上,这个卑劣低贱的山里养路工,是她不顾颜面的指引他走上了艺术创作的征途,是她不计利害得失的为他撑起了一方天,没想到几年过去,还是这么食古不化,还是这么顽劣不堪,名也没得,利也没得,还如鼴鼠般的匍伏在大山深外,还如狐死首丘般的恋着这里一草一木,主意倒会拿了,脾气倒见长了,动不动就是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时不时流露的就是我欲上青天的落拓文人形象,口口声声地说的只是怎么娶个城里媳妇,心心念念地想的是怎么脸上飞金。这样下去书也白读了,辛苦也白费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庸中佼佼,了不起就是山里翘楚,与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不啻于天渊之别,与自己忍辱受侮听任他胡说八道的希望不异于云壤之判。她一时又气又气、又悲又怜,她想再平心静气地劝慰几句,但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再疾言历色地警告几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思绪在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中飘浮了好一阵子,张口说出来的却是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这几年你还在搞创作吧!”

杜若闻声一怔,迈在山道上的步伐停了下来,脸上一时疑云密布,然而心中对任燕当年慧眼识珠交之莫逆的感激和这些年来知音难觅知己难求的感概,使他心头热乎乎的如同腾起了一蓬火,但是不一会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她昔日弃自己如敝屣的极度厌恶和她为调到城里脸面都不顾的鄙薄之情,又使他心腔一阵孪缩,仿佛刹那间飘来一团灰烬死死地压在他心上,连星星之火也被盖熄,使他用淡薄而冷得惊人的语气敷衍了一句,“搞还在搞,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投入了!”

“哪怎么会呢?”任燕一时间疑团满腹,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仰着一脸孔迷惑不解的神情,笑容可掬地探头望着杜若。

“哪怎么不会呢!”杜若顿时情绪激昂,伛腰将任燕放在工具箱上,恍若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决了一道口子,又犹如对她的稍假以辞色自己就不能自拔的深切痛恨,使他毫无所惧地昂着头,紧盯着任燕在瞬息间显得十分暖人肺腑的眼睛,“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画那劳什子有什么用,既不能一飞冲天地去城里大展鸿图,又不能一鸣惊人地在山里施展抱负,反而把名声丢了,说我好高骛远的不安心工作,成天被窝憋在山里捱日子,连个山里的媳妇都娶不上,打一辈子光棍!”

任燕一时无地自容,xiōng腔热气直往上涌,脸在种奇异的激情中弥漫出一片潮红,“你就这么看破红尘,你就这么玩物丧志,你想过没有,你的前途全在你的画笔上,你如果就此搁笔,那你过去所有的心血不都白费了,你过去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瞎胡闹。罗曼·罗兰说过: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一寸一尺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你现在就像一只划到了江心的小船,往前划,到达理想的彼岸,也就那几桨,往后划,退回去,也是那几桨,就看你是一个强者还是一个懦夫了。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放纵自己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犯罪,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你总不至于是一把没骨头的伞,事到临头又支撑不开吧!”

“是的,我是把没骨头的伞!”杜若扯紧喉咙,逼紧嗓子,声音又臭又硬得像块茅厕里的石头,“你有志气,有恒心,你咋不呆在山里呀!你宁可嫁个城里的半老头子,也不在山里成家立业!啊?你是城里人,有文化,一貌羞花、一容闭月!在这里屈了你的才,损了你的人,荒废了你的天姿国色!真是活见鬼了,站里后来要有几多城里的女大学生在这里安家落户,不也都活得有声有色的吗,不都没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你总是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今天提个这要求,明天谈个那想法,我就是被你活活地害惨了!那时要不是听信了你的鬼话,把脑袋安在你的脖子上去想事儿,文化程度不高,可以学习,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我至于像这样拼了命似的搞个人奋斗吗!活生生的砧板上的蚂蚁、刀下找食!我要是拿这个精力,用这个时间去写入党申请书,去冒充假积极,哪现在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了,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何愁找不到个城里的美人儿!我要是凭这个本事,用这个智慧去辞职搞个体户,去钻钱眼儿,哪如今兴许也是个万元户了,照样吃糖糕,加蜂蜜,儿子不也在襁褓之中了!还犯得着这样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像个迂夫子似的,把一点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古书堆里,像个穷措大一般,把一点尊严和脸面在屡次三番的失败中丢得一干二净!我不想一步登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想,我不想出人头地,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国富论》中有句名言:即使一枚钉子也包含技术;俗话也说:破砖头烂瓦砾也有支桌脚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点没用!我为什么一事无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为了学习把所有机会给放弃了吗,不就是执迷不悟地为了艺术把所有运气给白白地糟塌了吗!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这种志向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苦闷和彷徨,你能帮着理解一下吗,这种抱负非凡而又壮志未酬的悲伤和失望,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同情?你就只会挑毛拣刺,指手划脚,坐在高枝儿上说风凉话!你把板凳掉过来坐一坐沙,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你是给我启过蒙,开过窍,承你好意,借过我不少书看,你在我浑噩麻木的人生之路上点亮了第一盏指路的明灯,你在我蒙昧无知的脑海深处开创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天地。但这都过去了呀,你自己就把这种情分和友谊当作一时的心血来潮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时谁不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那时谁不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地产的一双。你像鬼摸了脑壳似的,不惜牺牲个人的幸福和前程要调回城里,你像疯狗咬了心一般,不惜毁弃自家的名誉和尊严要去过小市民日子,你那时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愫呢,你那时纤尘不染的不是不把自己的爱情从嘴边转移到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去吗!你这么歹毒,这么口是心非,吃了煤炭,黑了良心,就莫到山里来寻死沙,城里的花花世界风月无边得很呢,哪里找不到个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灯草放个轻巧屁,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因为杜若贱,乡下人,给个棒槌认作针,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没准儿给瓶敌敌畏还会当成蜂王浆呢!”

“够了,你将我作贱得够了吧,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任燕一时怒火中烧,xiōng膛里的血迹不可遏止地狂荡起来,使她脸上一片赤红,头晕眼花的坐不稳身子,她的灵魂也不堪其辱的脱离了躯壳,化作一股戾气暴动在眉睫上,使她杯弓蛇影地坐在工具箱上瑟瑟发抖,“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呀,脑子里差根弦!真是癞蛤蟆跳上戥盘——不知自己的分量,屎壳郎跑到磨道里——假充驴粪球!我怎么就害了你呀?你当不了官发不了财,是我误导了你,你是哪块料吗!你连自己的脸都洗不干净,头发都梳不顺溜,**会要你这号人,没的让人笑掉了下巴!你没停薪留职搞个体户,是我耽误了你,你有哪个情商吗!你连汉正街的小商品都认不全,义乌商品大世界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就天上掉馅饼、想美事儿,成了万元户,没的让人酸歪了鼻子!我借书给你看,是你一天到晚像臭虫似的赖在我房间里,赶都赶不走沙!我带你去参观学习,是你一年到头像鼻涕虫似的黏在我屁股后头,擤都擤不掉沙!你还真认为我会欣赏你那点才华,瞧得上你那三脚猫的画作,你送给我哪么多的画儿,我不是看都没看就退回给你了吗?说我跟你是天生的一对,地产的一双,真难为你想得出来!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你这三分钱酱油、两分钱醋的穷酸相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没的玷污了我的名声!你不消落井下石、异想天开得!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到各自爬,我欠你的,我会补偿给你!你要想就此耍个什么心眼儿,玩个什么狡滑,我奉劝你,想都不要往这上面想得,我的铁门槛不是你这种人进得了的!”

杜若嗒然若失,一腔热血化为冰炭,一点脸面丧失殆尽,俨如内心深处一点见不得人的**被人**裸地揪了出来,宛若xiōng臆之间一条隐藏得很深的狐狸尾巴被人一脚踩在了地上。他面容悲戚的愣了会儿,找不着北似的彷徨无措,一半天后才伸手去提被任燕坐在屁股底下的工具箱,“好,你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我药铺里卖棺材——安的不是好心眼儿!哪你走呀,滚回城里去,我庙小盛不住你这尊大神,麻雀窝里放不下你这只大蛋!这么多年没见到你这吊梢眉的狐狸精,我不照样没过错了日子!”

任燕一时慌乱,宛如惊弓之鸟的死死攥住工具箱,被人当面羞辱的凄凉使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如死灰般煞白,她一边战战兢兢地洒着屈辱和痛苦的泪水,一边神志委靡地哽咽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是让不让开呀!”杜若怒气冲冲地虎着脸,双眼在快意恩仇的激愤中熠熠生辉。

任燕立觉一颗心被痛楚紧缩了起来,浑身不能自己地直打哆嗦,而潜意识中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和不甘雌伏的反抗精神,使她又心怀蔑视地冷冷一笑,收束住满心的恐惧和后怕之情,照着杜若狠如豺狼、蠢似猪羊的脸上,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杜若吃了一惊,张皇失措地退后一步,旋即又一步蹿上前,yīn森森的沉着脸,心怀敌意的目光其势汹汹地逼视在她的脸上,恨不能一拳捣得她满脸开花。任燕“哇”地一声哭叫,惊恐万状地倒伏在工具包上,双颊搐动着哀哀欲绝的痛苦,黑发在淅淅晚风中乱成一片,“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若一时恨入骨髓,腮帮子咬得梆梆作响,看得见的耻辱和愤怒一茬比一茬凶猛地在脸上纠集,他想狠狠地捶她一顿,又想狠心拂袖而去。然而瞧任燕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相儿和一声喑哑一声的嘤嘤啜泣样儿,杜若不由得黯然一声长叹,松开攥成一团的拳头,心志一下子就涣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别哭了,回去吧,算我说话过了头,往你伤口上搓了盐,对不起你,还不行!”

第五章僻野

——唉,真叫人难以相信,瞧上去这么和睦的一家人,竟是扯的假幌子,竟是恶姻缘,竟是为了赚几下廉价的喝彩而信口胡编出来的!

——有什么奇怪的,谁叫咱是个养路工,长年累月就这么在山里憋着,瞧不上外面的花花世界,别说是人,就是畜生也得憋出几分不正常来!

——杜若也真是的,哪个庙里没得几个滥观音,要去招惹她的骚腥!任燕是个什么东西,瞎膏药贴到哪儿哪儿烂!当初站里哪么多有榜眼的后生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她转,她恨不得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缠根绳子,然而为了到城里享福,脱裤子比翻脸还快!她会瞧得上咱山里的养路工!这下可好,**也飞了,蛋也打了,还弄出一身的屎尿给别人笑话!

夜已很深了,山野月华横空,万簌俱寂,偶有细微的山风摇曳着林间未凋的枝叶,归巢的鸟儿刷拉一声掠过山脊犬牙交错的倒影,伴着坳外一两声细脆的虫呜隐隐传来,更显得屋外冷月凄清,寒气逼人。 .

瞧情景杜若今夜不会回来了,大喜的日子会丢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等吧,人生本来就是一连串的休止符,生活也只不过是从一个符号跳入另一个符号,每个人都有符号,唯独她没有,一个句式从生续到死。

任燕记得,当她拖着垂死的身躯从血泪中醒来,当她从万念俱灰中生发出一点活着的意趣,打开眼是邻里的妈妈婆婆屎一把尿一把喜眉笑眼的慈爱和关怀,闭上眼是杜若用多了情的喜笑颜开和cāo多了心的忙里忙外。

任燕一颗破碎的心这才慢慢地愈合起来……

然而当小站的婆婆妈妈用亲热得不能再亲热的语气叫她侄媳,她愕然不知所措;当工点上的男孩女孩用拘束得不能再拘束的神态喊她婶娘,她更是茫然不知所以;当一传十、十传百,小站她最不愿见也最怕见的故朋旧友们,咋咋唬唬地问她什么时候凤还巢又回到了山里,什么时候跟杜若郎才女貌、一床双好,现在孩子都有了,还这么保密、这么辞情绝意,连请老朋友喝杯喜酒吃块喜糖也不舍得,还真的是一日不见就情随事异,真的是蜕了皮的知了晒太阳,翅膀硬了就要飞。

任燕霎时间如堕五里云中、又似失足掉在了冰窖里,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莫非杜若真有此居心,先撕碎她的脸面谣言惑众造成既成事实,再粉碎她的自尊播唇弄舌逼她以身相许。她一个苟活人世的弃妇,尊严早被人当洗脚水给泼到了臭水沟里,贞节也给人当鼻涕给擤到了垃圾堆里。有人不嫌她水性杨花的性子,拯救她于危难之中;不嫌她人尽可夫的身子,还她以夫唱妇随的天伦之乐。她也该顺天意从人愿安家落户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山沟里,做个小站人人喜欢的扎根山区的好模范,做个杜若喜欢的丰衣足食不用一钱买的好老婆。然而任燕如就此落脚于山沟,那几年来她用尽了心事、赔尽了笑脸,名声也丢了、亲情也丢了,好不容易才调回城里;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前程也丢了、贞节也丢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城市文明,不又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吗!不又得像猪一样给人逼迫在圈里,日食三餐、夜眠一榻,不又得像牛一样给人牵着鼻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那她当初吃饱了撑的要调回城里,要闲着没事干、去想什么城市文明!不会随大溜儿做个爱站如家的好职工,不会得过且过在山里与人做个贫不改节、苦不改志的好妻子!

任燕一时又气又急、又恨又怕:她气的是自己怯懦无能,连寻死都找的不是地方;她急的是好事不出屋,恶事传千里,一旦谣言不胫而走,她拿什么脸去见昔日的同事,以后又拿什么脸体面地回城;她恨的是杜若蜜糖嘴巴刀子心,脸上笑嘻嘻,脚底下使绊子;她怕的是如若真的造化弄人,她像掐了脑袋的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在城里转一圈,又晕头转向地转回山里,一辈子就再也出不了山、伸不了头……

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任燕提心掉胆最怕发生的事情总算是没有发生。瞧杜若在她月子里放在她床对面为侍候她坐月子而放置的折叠床,在她儿子快满月时的前几天,突然悄没声儿地撤到了隔壁房间,任燕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瞧杜若似假还真、也很少去她的房间了,那种在月子里她给婴儿喂奶时紧盯着她身子看、一副色迷**不守舍的神态也很少见了。那种恍若是好心没得到好报、说出话来尖酸刻薄、赌起气来鼠肚**肠,有意无意触摸她身子的救命恩人像也忽然不见了。任燕不由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

然而当杜若把她当泥菩萨要给她儿子做满月酒,把她当稻草人要她出席满月酒宴时。任燕忽然明白,杜若满嘴胡嘞,说她是他的老婆,当面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她来山里是休产假坐月子,原来是心怀异志,是借她过去的名声往自己脸上贴金。当任燕抱着孩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桌子接一个桌子的敬酒时,瞧杜若喜形于色,杂乱人声中一副了不起的志得意满像。任燕忽觉一缕怜惜在心中摇漾开来,杜若不憨不傻、心地善良,青春年少的岁月,连娶妻生子的姻缘也没有混上,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丢皮失脸的油嘴光棍一个,没有一处文化场所可以让他排遣心灵上的寂寞,没有一点天伦之乐可以让他摒绝青春萌动时的烦躁和渴慕,一辈子就这么匍匐在山里,思想受禁锢,个性受压抑,自我价值更是无从实现!

以后任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再没有来时那么恶劣了。每当他一觉醒来,瞧隔壁房间杜若还在读书作画,她也会披衣起床,给杜若送上一杯茶水或是做些点心,然后落落大方地过去,就画作的构图着色,发抒己见,或是临摹勾画几笔,总能异曲同工,形影相随到天亮;每当星期天或是工休日,杜若从山里挖回一大堆树蔸做盆景,她也能无拘无束地过去,给杜若递上一把锯子或是做些零碎杂活,然后兴致勃勃地就树桩盆景的意境和造型争长论短,直把一件糅合了两个人才智的艺术品翻三覆四、精雕细刻完。当小站的交通车隔三差五给杜若送来刊有他画作的杂志,当山外不辞劳苦寻声问名的来客要买杜若的盆景,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以家属的名义签收或以家属的名义毫不迟疑地与来客讨价还价……

有时任燕就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社会做贡献,她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一个,做好本职工作,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追求幸福,为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福想二福。她在城里了不起就是见的人多些,见的世面广些,工薪阶层,不可能去住别墅,玩名车,成天泡在商场、舞厅里,她还是得数着钱袋过日子,靠着单位讨生活。她在山里,虽然物质生活单调些,但她能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普遍的礼遇,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度,不一定就是衣食住行上的富足,把自己的条件、禀赋都一一地发挥出来,按照自己的观点、原则、世界观去改造生活、创造生活,不也是一种人活着的追求幸福的方式吗!杜若山里养路工一个,虽然他全身心去追求的崇高理想很可能是夸父逐日似的一场虚幻,他所有的无限奉献精神也很可能是跨凤乘鸾似的一出笑剧,他所信奉的价格体系还很有可能是泯灭自我存在的深渊。然而杜若不是在继续努力吗,磨杵成针,事业小有所成;杜若不是在继续坚持吗,百尺竿头,又进了一大步。假若有朝一日还真的是宰相起之于州部、良将发之于卒伍;假若有朝一日杜若还真的是蟾宫折桂枝、金榜题名时;假若她真的就命乖运蹇、事与愿违,又得窝憋在山里,吃二遍苦、受二遍罪,那她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嫁给杜若做老婆。谁叫她鬼使神差的要来山里寻死,谁叫她yīn错阳差的从鬼门关里拉她回来的是杜若,谁叫她过去人比花娇有哭都哭不回来的好名声,谁叫她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丧魂落魄到如此地步……

任燕记得,那是一天飞禽响幽谷、水藻舞深涧的早晨,一轮红日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高峻的峰上,映得山峦宛如绿毯似的郁郁葱葱,映得河流犹如玉带似的霞光万丈,晨风在青翠的松林拂煦,惹得鸟儿唧唧喳喳地张开了翅膀,招得虫儿晃晃悠悠地立在了枝头。一大早,小邪皮就炫天耀地地乘着桑塔纳领着两个陌生人寻上门来,远远地喇叭揿得山响,喉咙吼得高亢,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到了院子,“杜画家,老朋友来了,咋还不出门迎接呀!哟,这不是任大学吗,任美人,几时回到了山里?唉,不够意思,看来得称呼你嫂子了,你们几时结的婚,咋不言语一声呀?我也好来放个鞭、凑凑热闹什么的!怪不得杜画家近来时常看不到人,原来是金屋藏着娇了,破庙门前的旗杆,也成了双结了对了!”

小邪皮一身时装,油头粉面,迈腿就像进了自家的屋门,扭头对身后两个领导模样的人说,“咋样,二位领导,再不会说我吃一升米的饭、cāo一斗米的心了吧,我是吹牛不打草稿的人吗,瞧这满院子的盆景,瞧这满屋子的绘画,咱们是不是一脚踏入了艺术殿堂,在仙山琼阁中与文曲星对话,一不小心沾了仙气,成了文化人?”

杜若笑逐颜开地将客人请进屋,任燕忙前忙后地端茶递水果,小邪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就故作颜面不少的咳嗽一声,喝口水润润嗓子,“杜画家,我来介绍呀,这二位是咱们县上的领导,有头有脸儿的父母官。县上要赶在元旦前夕,召开‘经贸唱戏、文化搭台’的农产品推介会,在人民广场附近新建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宾馆大厅正门壁上的一幅壁画。二位领导早听说了您的大名,又知道咱俩是铁哥们儿,所以千里迢迢地来到铁路工区,想请您大驾出山。咋样,杜画家,激动了吧,是不是想着要一试身手,大展鸿图!”

杜若哈哈一笑,一口茶差点儿喷出口腔,“你真是跛子弹琴、踩不上点,瞎子点灯、白费蜡,吃了三天斋就想上西天了。我哪会画什么壁画,三脚猫的功夫,画张把画儿怡怡情,也是二乎八百的,信笔涂鸦。赶紧另请高明,没的耽误了二位领导的功夫!”

“瞧瞧,谦虚不是,毛老人家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也别太过谦虚了沙!”小邪皮嘻嘻一笑,放下跷了半天的二郎腿,满屋子的打起圈来,“这看来是不见真章不松口,不见真神不拜菩萨,你唬弄唬弄我可以,二位领导是谁,文艺战线摸滚打爬了大半辈子,浑身上下都是文艺细胞。瞧你这满屋子挂的,那一幅比《全国山河一片红》差,跟《**去安源》比,一点也不逊色。杜画家,你小***是一放下打狗棍,就把我们一起要饭的穷哥们忘记了,收取你那副刘文彩的嘴脸吧,你还真认为我们交不起租子,到这儿来,是打你的秋风,吃你的大户!”

两位领导这时也站起身,一位态度诚恳地热望着杜若,一位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三沓子钱放在桌上,“杜老师,闻名不如见面,这是三千块钱定金,别的话就不说了,壁画完成后,再付二千,本来想带幅草图回去,看来也用不着了,你的艺术修为远远在我们之上,尊你一声大师一点也不为过,还望不要推辞,一定帮忙!”

杜若面露难色地站起身,刚要出口再次谢绝,不料任燕递个眼色,抢身挡在身前,边用手在背后连连的摆动,示意不要出声。

小邪皮一眼瞧见,恍若捞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步跨在任燕面前,“任老师,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明事理,讲情面,眼界高人一等。这小子空长一副人的面孔,生的却是副驴的心肠,竟然敢驳我的面子。不是瞧着任老师您老的金面,我立马走人,哪里找不到只贪食的金丝雀呀!好好教育教育他,这打灯笼都难以找到的好事儿,不是我拍xiōng脯跑腿儿的极力推荐,不是瞧着都是铁字头的穷哥们儿,二位领导会找上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呀!”边说边xiōng有成竹地揽着两位领导,油腔滑调地加重了语气,“二位领导,我没说错吧,择日不如撞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只要任老师首肯,绑在马背上成。别看杜画家犟,摆一副臭架子,把自己说得像刁德一似的,一点情面也不讲。他其实还活在母系氏族社会之中,这回咱就算拿住了他的七寸,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任老师讲句话,在他面前就是圣旨,放个屁也说是人间独有的香。二位领导,咱们就不多留了,让他两口子分斤掰两、争嘴叫劲儿去,若是像阿庆嫂与沙老太婆似的打起来了更好。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保证,隔天就有喜迅儿传来!”说完,还不忘横眉怒目地朝杜若做个怪像儿,就嬉皮笑脸地延着二位领导与任燕一道朝门外走去。

“你还真要我去画壁画儿呀,这钱不是那么好挣的,跟地方官打交道,有几个乐得好的,吃他一斤豆腐,恨不能要你还她一斤肉,风险也大,耽搁了政治任务,哪可是要坐牢的!”杜若一动不动地站在桌边,瞧着任燕俨如花蝴蝶似的出门,又犹如山喜雀似的进门,满脸凝聚着的忧惧与疑虑之色愈发的浓重,望得心绪郁结的眼光也开始闪烁起来,禁不住逐着她的身影发起了牢骚。

“坐什么牢,有那么严重吗,画没画砸,没试过怎么知道,别再疑神疑鬼的了,真要去坐牢,我天天给你送饭!”任燕满目生辉地走上前来,仰着一脸孔荡人心魄的笑容,媚态横生地凝注着杜若,“你傻呀,这可是五千块钱啦,你我十几年的工资,挣上了,离万元户也就一步之遥!人活着图个什么?幸福与不幸福的标杆是什么?你忍辱偷生地困在山里,忍耻含垢地去画画儿,不就是为了生活幸福吗!不就是为了钱吗!有了钱才能改变环境,有了钱才能受人敬重,有了钱才能有更大的作为!你没画过壁画,怕画砸了,哪前些年不也没画过纸画吗?怎么就不怕画砸了!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那是庸人哲学。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都有一个后天学习的过程。达芬奇刚开始在罗马教堂画僧侣画时,连个比例尺都不会用,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差点儿跌个半死,后来不是名满天下;还有拉菲尔,在佛罗伦萨初出道给人画肖像画儿时,连个几号碳素铅笔都分不清,肖像画画变了型,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后来不也誉满世界!不要想那么多了,你行的,我对你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你是我的千里马,难道伯乐还会看走眼?好好构思一下呀,尽快打出个图样儿来!”

“你……你说了这么多,不会就为了这点钱吧!”杜若越听越糊涂,越糊涂越不安,一时间满头满脑的都是雾水。

“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我就接了这活儿,元旦拿了钱,我们就结婚,一辈子跟你厮守在山里!”任燕一时气傲心高,不假思索的话语脱口而出,心脏还在期盼一个奇迹似的怦怦直跳。

“这……这太突然了!”杜若骤觉喜从天降,彻底从惊疑和忧惧中解放出来,xiōng腔顿时奔腾叫啸着极度的喜悦与极度的疑忌之情,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任燕的眼,瞧她眼里瞬时流露出来的几缕温存与亲昵的神情;他一霎不霎地盯视着任燕的脸,瞧她脸上霎时涌现出来的几许坚定与忠贞的神色,杜若一颗云山雾罩的心豁然开朗起来,“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坐牢,钱你收好,决不让你见笑!”

隔日,任燕肩扛背驮的带着各色水彩颜料及绘图仪器从江城回来,顾不得回工点看望一眼托人照看了几天的婴儿,就连接乘车来到了县上。当夜幕在巴山深处的小县城降临,晚风在白水河畔的县城宾馆吹拂的时候,任燕走进了宾馆大厅。迎面高达十几米的墙上,一幅题为好好山水的壁画刻模已初显轮廓,瞧那雄浑的气势,逼真的造型,细巧的描绘,任燕由衷地一声赞叹,连说好好,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杜若刺溜一声,从脚手架上滑了下来,带着满头满脸的碎屑几步跑到任燕的面前,像眼热国宝大熊猫似的眨巴着眼睛,“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累了几天,买回东西就往这里送,喝口水也有个停顿的时候,儿子也不照看,你不会明天再来?”

任燕同样急切地优雅一笑,放下满手拎着的大包小包物品,顾不得杜若伸过来关切的手臂,迅疾打开提包,拿出一盒点心,“这是江城万松源的酥饼,全国都很有名的,你赏赏,特意买来犒劳犒劳你的!”

杜若喜形于色地闪闪眼,满心欢喜地接过,撕开包装就要往口中送。

“喂喂,又忘记了吧,吃东西之前要洗手,这都说了多少回了,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任燕一声轻喝,娇嗔地从他手中夺过盒子,“洗手去,洗来了再吃!”瞧着杜若乐不可言地跑去洗手间,也撑不住乐陶陶地笑出了声,迈步走到壁前,满怀热望地再次仰脖凝视着壁上草图。

任燕凝神专注地观望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种图有缺憾的感觉在脑海萌动,但一时又想不出缺憾在哪里的焦灼情绪使她苦思冥想地退到门口,心犹未甘地瞪大了双眼,少时脑中忽有所触地灵光一闪,快步走到大厅犄角,逋捉灵感的目光越过正在纳闷的杜若身后的调色盘与制图桌,落在壁上还隐现着黄昏迷蒙暮色的草图上,然而灵感稍纵即逝,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任燕懊丧不已地掩上眼帘,然后又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出了声,“不对呀,还是差点什么,差点什么呢!”

“差点什么?”杜若一阵愕然,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也不由自主地投射在对壁呕心沥血的草图上,“不差呀,山水画该有的要素全都有了呀,那不是山、水、人,那不是云、崖、树,我还有意识的引入了审美距离说,以增强‘今日忽从画前过,始知家在画图中’的审美效果!”

“不是指这,这太小儿科了,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到底差点什么呢,时代特征?人物的着装上反应了呀,时代背景?描绘着色的颜料也能反应呀,时代精神?对,时代精神!”任燕恍然大悟,神情急切地涨红着脸,双眼直勾勾地望定杜若,几乎是一口气说出,“宾馆为什么要画壁画?产品推介!县上为什么要产品推介?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改革开放是谁提出来的,总设计师!”

“一轮红日!”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喊一声,几乎同时情绪激昂地对望一眼。杜若飞身上前,拦腰抱起任燕,激动不已的脸上弥漫起一层茅塞顿开的神色,“你真是我的太阳,是我生命须臾不离的雨露阳光,没有你,我只会像苍蝇那样贪图嘴边的一点食,像狗那样踟蹰在山里苟且偷生,我再也不会放过你了,一定要与你双栖双飞,白头偕老!”

任燕泪光一闪,听任杜若将自己抱在xiōng前,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杜若满头混有纸屑的乱发,一股融合了极度喜悦与极度感伤的热流涌入心田,“我也是呀,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你是我发现的玉珠,是我精心培育的千里马,但我却漫不经心地舍弃掉了,我逃不脱世俗的观念满地里寻找归宿,原来我的归宿上苍早给我安排好了,我拗不过人生的伦常满世界的寻找爱情,原来我所爱的人就是你!我再也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捧着金饭碗去讨别人的剩饭吃,放着金缕衣去捡别人的破衣服穿,我一定帮你去圆中国梦,用自己的双手帮你去摘取城市皇冠上的明珠!”……

夜越来越深了,一轮斜月己悄悄地隐没在峰那边渺茫的高树里,山边黑忽忽的树丛应和着涧外白蒙蒙的茅草在夜风中发出怪诞的声响,时而有一两只惊飞的宿鸟发出乱杂刺耳的怪叫,伴随着山间万顷松涛怪异的低呜,格外使人愁肠百结,毛骨悚然。

看样子杜若真的不会回来了,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美好愿望将如同皂泡般的破灭,自己建立在他身上的二人世界将犹如空中楼阁般的化为齑粉。近一个月来,自己信守承诺,帮着他没日没夜地画壁画,这段时间来,自己坚守誓言,助着他来回来去地筹办婚事。如今壁画画成了,杜若声誉鹊起地赢得了很大的名声;今天婚礼也举办了,新郎却在宴席上拂袖而去,不辞而别。任燕灵魂出窍似的倚靠在门边,阵阵忧伤中夹杂着辛酸的绝望之情从心底泛涌上来,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才子伴佳人,牛郎配织女,真是天作之合,凤凰于飞!

——你瞧杜画家那面相,脸有多宽,耳有多大,鼻梁隆得像擎天柱。你瞧任老师那脸盘,面满如月,眉弯如钩,鼻子粉妆玉琢的。硬是好葫芦开好瓢,好桃树结好桃,两人这夫妻相儿,活脱脱一个模子印下来的!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说千道万,还是一张床上不睡两样人,杜画家好有学问吧,任老师又是城里人,这师生缘,这城乡情,还真是一段人间佳话,神仙眷属!

一大早,当工区的领导乘着红旗轿车,敲锣打鼓地送来新婚志庆的烫金匾额,面对那描龙绘凤的图案,竭尽详瑞的喜气,任燕就深深的为自己第一次婚姻的轻率、荒唐而悔恨;当小邪皮引着县上的领导,带着农家乐队,锣鼓喧天地出现在院门口,望着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鼓点,一曲赛过一曲的歌舞,任燕又深切的为自己第一次婚礼的冷清、草率而难过;当工区的工友们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地前来参加婚宴时,瞧着那一张张暖人心脾的笑脸,一声声感人肺腑的话语,任燕更是深重的为自己第一次做新娘子时的贫贱、寒碜而痛恨。她当之无愧地站在门外与杜若一道接受领导谈笑风生的祝福时,脸上的红晕如同正艳的蔷薇灿烂明丽;她安之若素地站在院内与杜若一块接受工友插科打诨的恭贺时,嘴角的笑纹宛如欲放的茶花冶艳娇媚。她头披婚纱、一身嫁衣地坐在婚庆敞棚车上,车后十几辆桑塔纳跟随,一路又是摄像又是拍照地沿着铁路线巡回,周身更是浑如舒了筋活了血似的喜气盈盈。

——各位领导、各位亲友、各位乡邻:在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亲友的强烈要求下,在乡邻的热情支持下,杜画家与任老师今天补办婚礼。虽说是晚了点,儿子都尺把长了,但那时杜画家是烂板桥下的龙王、埋没在此,任老师是观音菩萨坐莲台、高高在上。今天齐了,玉帝取亲、阎王嫁女,欢天喜地。咱们也就寿星老骑鹤,快活上天,敞开酒量喝,放开肚皮吃。一来恭贺杜画家心想事成,头顶画家桂冠,身傍城里美人;二来祝任老师凤栖山沟,来年再添贵子,再给工区添个天大的荣耀!

人们欢声雷动地闹腾了一阵子,就呼朋引类地欣然入席。小邪皮又喧宾夺主的成了主角,他胡拉横扯地邀请着工区及县上的领导坐在首桌,油嘴滑舌地催请着站里及路局文协的领导首桌相陪。这时与任燕认识的婆婆妈妈们有的唠好、有的叨旧,都赞不绝口地坐在了桌次;跟任燕过从甚密的小姐妹们也有的斗嘴、有的怄气,前仰后合地拥到了桌旁;站里站外跟杜若是意气相投的棋朋砚友们,也有的逗闷、有的打趣,全都谈笑风生地围在了桌边。待到小邪皮再生拉活拽地硬是将任燕按在次桌的首位上坐下,又亲情味儿十足的喊两个邻里的婆婆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她身边。一时院内十几桌宾朋满座的酒席上,飞觞举白,觥筹交错。

“请问杜师傅在吗?”蓦地门外来了个戴呢绒帽、穿黑呢子大衣、约模四十开外的城里人,只见他双腿迟迟疑疑地还没迈进门,斜眼就瞧到了穿着新嫁衣坐在次桌上的任燕,顿如五雷轰顶似的瘫在门边,气得双眼暴突、口角喎斜,暴跳如雷地指着任燕就骂了起来,“臭婊子,死不要脸,果然卖在这儿!害得我四脚朝天的上千里地找寻,你不是寻死觅活地要上吊吗?怎么又在这里骗婚,你肚子里那个小杂种呢?喂狗了,还是给那个花花太岁送了去!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拿屎盆子遮脸!你给我离了婚没有,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你这不是在犯重婚罪吗?今天当作这么多人的面,你好好说说清楚!两条路:要么离婚,快刀斩乱麻,你赔偿我这几年的损失!要么跟我回城,谁叫我瞎了眼,娶了上你这么个人皮包臭肉的货,往后收心好好过日子!”

杜若眼睛一阵发直,心头发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浑身骤如筛糠似的颤抖不已,一时心惊胆战地说不出话来。任燕脸色一阵发白,心里犯怵,被人天涯海角追得无立锥之地的羞愤,使她心胆俱裂得满眶泪水奔流而下,竟一头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小邪皮霍地站起身,几步奔到门前,劈面揪住那人的衣领,像老鹰抓小**似的凌空提了起来,“那里来的狗杂种,竟敢砸咱铁哥们的场子,也不打听打听,这地面是你撒野的地方吗,再敢喷一句粪,老子要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杜若瞬时惊醒,急不择路地分开众人,一把攥住小邪皮就要砸到那人脸上的拳头,挥臂就将那人推出了院门,“王八蛋,吃熊心豹子胆了,竟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她怎么就对不住你了,要逼得她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这好不容易活过气,竟敢蛇咬蝎子螫、越搞越毒了,是不是她真吊了颈,你黑心王八才安得心、乐得意!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以怨报德的畜生!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就这么赶尽杀绝!你就这么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将你这一百多斤撂在这儿,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叫人拿着你骨灰盒回家!”

“杜师傅,杜师傅!消消气,消消气!”那人使出吃奶的劲头稳住身,顾不得滚在地上的呢帽,光着个秃顶宛如**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她肚子里那孽障根本就不是我的种,是她偷人的证据。我几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有的二次婚姻,平时总把她当菩萨供着,由着她的性子装婊子,钱花得像流水一样,但还是笼络不住她的心。你要眼热她,把她当个宝,留在你屋里头填房,帮她养跟别人风流快活的小杂种,我没意见,绝不找你半点麻烦。只求你叫她把我跟她的婚给离了,把我为她调动工作所花的钱还给我。我保证从此跟她一撇两清,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假如你不相信,嫌我说话跟放屁似的,我就起个毒誓,如若违背,天打五雷轰,出门就让汽车给撞死!”

“好,我答应你,给你老王八蛋一千块钱,拿了钱赶快走人,永远从这地界上消失!”杜若呸的一声,一口痰差点儿吐到那人的脸上。

“杜师傅,杜师傅!你大人大量,你是画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千万别跟小民一般见识。我冲撞了你的喜宴,惊扰了你的好事,我罪该万死,我恶孽深重。但你稍微为我想想,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财两旺;我老婆跟人跑了,老脸被人拽了,人财两空,离死也就一步之遥了。再加一千,两千块钱说断,再加王八蛋。不是我贪心,非要你破财,实在是这两年钱花得太多了,蹬打不开,光结婚给她买三金就去了好几百,给她娘家送彩礼又去了好几百,以后今天一件时装,明天一盒化妆品,把我点积蓄全败光了,还不谈为她调到城里送的钱!我就一平头百姓,指望点工资过日子,这钱可是我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万望可怜,万望可怜!”

“好,这可是你老王八蛋说的,老子不差这点钱!”杜若立马跑到任燕的身边,想叫任燕回房去拿钱,好早一点将他打发出门。谁知任燕噌地一下站起来,仰着一脸孔的泪水,态度十分决绝地挡住杜若,“这老狗在讹诈你知道吗,几滴鳄鱼眼泪就信了他了,哪我这几年吃的苦受的气就白白的算了,我这几年的青春损失费谁赔!就一千块钱,要就丢在他脸上,不要就起诉打官司,由得他望乡台上插牡丹、临死还在想美气事儿,门儿都没有!”

小邪皮早就义愤填膺地站立在一边,此时如同得了急急如律令似的,立即鼓动起工区一大帮子年轻人,你一百我五十的凑足了一千元,然后推推搡搡的将那人赶出院子。小邪皮抓起钞票劈头盖脸地就扔在那人脸上,随后众人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圈,逼着那人像癞皮狗一样匍匐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那钞票。那人丧家犬般地哭丧着脸,泪珠在眼眶打转,嗓音尖酸破败得浑如割裂了喉管,“臭婊子,真狠得下来心呀,蚂蚁还有个心肝肺腑呢!我这几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满世界的卖脸,你就这样对我!你还是人不?你良心被狗吃了?养只**、还落个蛋,烧点柴、还图点炭,我落得个什么呀?我费尽千辛万苦,将你调到城里,你给了我一天好脸子看,成天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三天二头地使性子,瞧着人家有权有势人年轻,宁可倒贴着上人家床,脸面不要去怀人家种,人家咋不要你呀!没把你当送子观音供在屋内头呀!就你这么个水性扬花的性子,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哪里有奶就是娘!今天这样对我,老天有眼,日后不这样对待杜师傅,算我放臭屁瞎了眼,说话歪嘴烂舌头!”

众人神色突变,闹哄哄的院落霎时肃静无声。小邪皮赶忙赔着笑脸跑进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请各位领导包涵;杜若也急忙打起精神走到主桌,又是套交情又是赔罪过的请各位领导见谅。然而人们仿佛早有默契似的纷纷离席,仿佛乱了阵的蚂蚱争先恐后的出门:领导打着官腔、板着脸面唯恐避之不及地走出了门,亲友打着哈哈、皱着眉头生怕招上晦气地跨出了院,乡邻则笑在面上、刁在心里生恐触上霉头地挤出了屋。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只有大红的灯笼,飘红的彩带,十几桌几乎未动的酒席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喜气。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主桌上,百般懊丧兜上心头,xiōng腔更是像窝有盘蜂巢似的万蜂刺蜇,“这下可好,一点脸面全毁尽了,一点尊严糟蹋得一丝不剩,算是放屁砸了脚后跟、丢死人了,拿尿盆当帽子、走到哪里臭到哪里。你这么个九孔玲珑心的人,去江城也好几回了,怎么就不想着把婚给离了,弄得他像疯狗似的找上门来,一点见不得人的臭事全抖搂出去了,日后咱出得了这门吗,在这山里还怎么做人!”

任燕悲从中来,一股腆颜于世受尽了屈辱、赧然苟活历尽了辛酸的怨气直袭心头,脸色又红又白的俨如一片经霜的枫叶,“这能怪我吗?风是你放出去的,我还在月子里,你就敲着破锣四处张扬说我是你老婆,我儿子满月,你恨不能把天捅个窟窿,非要摆满月酒,弄得工区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答应嫁给你,不也是为了帮你画壁画,好有个出息,不也是为了你有个盼头,好一心一意地作画。说我几次回江城不把婚给离了,我有这个时间吗?为给你买耗材,哪次不是匆匆忙忙的,买了就一个人大包小包地往你那送,生怕耽搁了一点时间。你也是个白眼狼,出了丁点事情就不问青红皂白的埋怨我,我还没嫁给你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撒大男子主义,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我欺负你!”杜若出乎意外,顿时怒形于色,自己的满腔热忱被人当做秋后的扇子毫无顾虑地当面给扔了,自己的满腔热望被人当做懒婆娘的裹脚布毫不迟疑地当面扔到了瓜哇国,他不堪其辱地高昂着头,飘忽游移的目光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你还有没有良心!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不是老子当初认得你,感念一点师生之情,只怕这会儿你连骨头都烂了,老子真心实意地待你,背着黑锅做人,你还真认为你长得漂亮、有文化、是仰着脸走路的城里人,老子就该伺候你的,见你的大头鬼去吧!就你那德行,一边面孔光,一边面孔毛,老子瞎子死儿还没有眼睛看得!”杜若越说越气,牙齿咬得格格响,嘴角凶霸霸地裂出一个冷酷而残暴的笑纹,“你明天赶紧收拾东西,带着你那宝贝儿子,滚回城里去!老子眼不见为净,谁叫老子犯贱,要招惹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任燕痛悔不已,百口莫辩地嗫嚅着嘴唇,自己驮着耻辱碑,人前强颜作笑地为他诡解,人后含垢忍辱地努力生发待他的热情,自己都心力交瘁,鬼门关里走一遭,还费尽心力,激励他走自己的路,自己所有的这些不说是知恩图报的用心,也是不应该有的痴情,看来是多余的了,是为了讨好他的不抬识举!任燕一时伤心极了,屈辱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的缀满双颊,脸色又恍如一片凋落的枫叶又黄又白,一边抽抽搭搭地哽咽着,“你……你听我说!”

“你放心,我杜若饱读诗书,骨子里流淌着的是落拓文人的泱泱气节,我决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时我说你是我老婆,来山里面坐月子,全是为你好,咱们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你有名有姓的在这一带声闻很大,寒碜糟践你的话,我还说不出口;我人是粗笨些,时运不济,快三十岁了还讨不上老婆,承蒙你瞧得起我,答应与我结婚,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无分,不是一家人,你走吧,再呆在山里会毁了你一辈子,唾沫也会将我们淹死,我就只能腆着脸舍在这里,闲言碎语我不怕,影子正不怕鞋歪,了不起就是娶不上老婆,佛经上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杜若一时激情难抑,眼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他双手紧攥成拳头,他恨、恨自己、恨所有的城里人,他真想朝着山野大骂一声自己是笨蛋,是狗娘养的!又想拉下脸面,将满腔悲愤劈头盖脑地泼洒在任燕身上,然而一瞧任燕那哀云密布的眉头,泪如雨下的面颊,恍若耐不住满腹凄苦而颤抖不止的身躯,举着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两行清泪悄悄地从眼眶里流出来,缓缓地滚落在任燕的手中和适才喜庆的席上。“走了,还是都走了!”杜若忽然凄厉地一声狂笑,抑制不住的泪水噼哩啪啦地掉了下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哈哈哈……老婆!山里人还想娶个城里老婆?做梦去吧,我这个傻瓜!”随后奋力推开任燕,猛孤丁地拉开门,一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第六章野分

夜已过午了,远山完全黢黑了下来,夜间细微不察的万壑松风这时一阵比一阵凄厉的叫啸,夤夜隐约不明的万泓飞泉这时也一声比一声芜杂扎耳,山野风声呜呜、泉声溅溅,除铁路线上还有几点幽幽灯光,万壑千岩都遮掩在一张巨大的黑幕之中。 .

杜若总算是回来了,听他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外的小路上蹀躞,任燕仿佛隔户窥春似的心神一阵悸动;听他粗手笨脚地推开院门,笨拙地把什么东西咕噜一声靠在墙上,任燕依稀贾女偷香似的心头怦怦直跳,听他鼻息休休地来到门前,捏不住钥匙的手碰得屋门噼啪作响,任燕更是犹如久别胜新婚似的晕生双颊,慌忙对着镜子抿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搽下鲜艳红润的唇膏,这才手忙脚乱地打开屋门,瞧杜若浑身酒气地站在门外,一脸的惊讶与醉态,禁不住又暗自一叹,伸手接过杜若肩头的背包。

杜若恭顺地笑笑,瞧满屋子里的融融灯光,摇篮中睡熟了的婴儿,深更半夜任燕倚门而待的款款深情,立时一股家的感觉牢牢地攫住了他,然而不一会儿,窝憋了一整天的一肚子怨气和燃烧了一整天的一脑门子怒火,使他又怀恨在心地撇撇嘴,嘴角挂着一抹仇视和厌恶的冷笑,“你咋还不走沙?你拖累得我还不够吗!我已经像臭狗屎般的声名狼藉了,莫非你还要我跪下来磕头,才送得走你这个丧门星!你走吧,我求求你,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别让我再丢人现眼了!我毕竟是堂堂七尺男儿,我还要在这里娶妻生子,把我逼上了绝路,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任燕面带愧色地愣在那儿,忍辱负屈地不吭一声,瞧杜若酒气熏天的yīn沉着脸,东倒西歪地站不稳身躯,醉眼矇矓的眼里闪动着积愤难平的恨光,“你又喝酒了,你成天醉醺醺的一点不注意形象,你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我做了一桌子菜等你回来,又将人好话当做了耳边风!”

杜若一时惊异,酒醒了一大半,瞧桌上热气腾腾的摆满了碗碟,任燕浓装艳抹的活像十二楼中的怨妇,他不觉又惊喜交集地揉揉眼眶,余恨未消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又在撒什么花样,你这个朝秦暮楚、吃了东家睡西家的**,你不想方设法的害我,我就算烧高香了,你有这好的心肠,肯装个俏模样待我,肯做饭给我吃,除非天地倒过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

任燕被呛憋得周身起**皮疙瘩,脸上泛起一丝极难掩饰的冷笑,竭力若无其事地镇定住心神,“你骂够了吧,要没骂够就继续骂,厨房里的热水早烧好了,你要是想叫我再烧一遍,我也没意见,反正吃人家的,就得受人家的气,我老脸皮厚的赔小心就是!”

杜若一时叹为奇迹,恍如乍见铁树开花似的神色突变,面对任燕突如其来的低首下心,出人意表的逆来顺受,简直诚惶诚恐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犹自疑神疑鬼地眨眨眼睛,犹恐未真地紧拧着眉头,“你是扮狐狸精变性了,还是趁我不在多吃了一天的盐,竟然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哩!你不消骗人上楼拔梯子得!你作贱我听不得一句好话、见不得一点好脸是不是呀!你那点花心媚骨,我早看透了,在一个地方连跌两交哪还叫杜若!”

“你先去洗吧,管我是骗你感情也好,骗你钱财也好,有话呆一会儿再说,今天不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吗,你还是我名义上的丈夫!”

杜若心怀戒惧地冷冷一笑,思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在任燕的脸上,在疑云难消的敌意中沉默了一半天后,瞧任燕描过眉的眼里这时满是似水柔情,敷过粉的脸上绽放的也是情意绵绵的笑容,这才毫不犹豫地走到她的身边,拖把椅子坐下,“这么说开窍了,知道我是为你好,晓得感念我们的一点情分。那我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刚才话虽说得有些过激,但确确实实是我真实的想法。你在我心目中像七仙女似的是神,我唯愿你一辈子生活在蜜罐里,我见不得人指手画脚地对你有半点亵渎,更见不得你哭哭啼啼地受半点委屈。你跟我不一样,你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所以你的人生坐标就应该在城里,你的安乐窝也应该筑在城里。仅仅靠知恩图报和偶然建立起来的亲善关系要你留在山里对你不公正,仅仅靠情分和脱离人际关系的因缘际会捆绑成夫妻对你就更不公平。捡来的母**难下蛋,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我叫你回城,绝不是嫌弃你,你这么漂亮、这么有见识,我能娶上你,是我上辈子烧高香了,是我祖坟里冒出了青烟,无论对我人生、事业都会是个极大的提升。但我毕竟是男人沙,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不能太自私了,更不能趁人之危,你说咱们现在名也丢了,脸也没了,你跟着我在山里,哪还不得一辈子吃苦受罪,遭人唾弃,这与我对你的心愿不啻十万八千里。那时我打屁胡说,说你是我的老婆,其实我是真心地维护你,是想要好好地报答你。没有你,我就不会走上文艺创作这条路,也就没有我今天这样的成就,说你是我的引路人,启蒙老师,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为过。还记得不,那时你在小站的书法讲习班上当老师,瞧你的行为举止,你的谈吐衣著,别提给我的震憾力有多大了。那时我过的什么日子,朝图一饱、夜图一觉,衣服穿得跟叫花子似的,言谈举止跟疯子似的,还一天到晚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游手好闲!我要跟你一样也正经八百的做人,也有一碗绰有余裕的安生饭吃,就要像你所说的,多读书、读好书,勤写生、写好生,走自我奋斗的不归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虽说我现在苦点、累点,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小孩都能买酱油、打醋了,我还是孤家寡人,光杆司令一个,但要奋斗,就得有牺牲,非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就这么飘零浪迹在山里,会打一辈子光棍,娶不上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终有一日,我会跟你一样做个城里人,也有头有脸地去享受城市文明!”

杜若情真意切地说到这儿,恍若积聚在心中的块垒吐露尽净的长舒一口气,然而瞧任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边慵懒地耷拉着眼皮不时地瞟他一眼,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衣袖。杜若顿觉冷水浇头凉了半截,一缕颓丧在心底秽散开来,不禁自嘲地咧嘴一笑,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对不起呀,耽搁你时间了,姑妄言之,还望你姑妄听之,不要见笑哩!”

任燕蓦觉脸上奇异地一热,一把将衣袖捋落的绒毛丢在桌上,“你这人说话就是难听,翻过来葫芦倒过去瓢,一天到晚只晓得叨登这些事儿,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满嘴没有一点幽默感!”

杜若愣愣神儿,又摇头笑笑,从桌上捡起细绒,用那种既让人激动又让人难过的眼神偷觑一下任燕,就讪讪地朝厨房里走去。

任燕没好气地白了杜若一眼,瞧杜若一脸苦相,无精打采地走到厨下,一缕看得见的沮丧在眉宇间很浓重地弥散,也不觉有些委屈地抽抽鼻子,跟着来到厨下,“怎么啦,又生气呀,吃了糯米粑封上了嘴,你这人又不是属公**的,这么争强好斗,我说句玩笑话就不行!”

杜若一阵错愕,千奇百怪地抬起头,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宽让的表情,瞧任燕娇嗔地撅着嘴唇,白净的脸上布满了被忽然流露出来的恼怒所憋出的紫红,连忙站起身,不冷不热地反唇相讥了一句,“嗬,这真是夜半喊天光,吃**蛋等不到**落屁股,你这人怎么也小肚**肠,一点情趣都没得!”

任燕转嗔为喜地抿嘴一乐,举止优雅地走近身来,“还说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命中注定摊上了你这么个总也不见天日的文曲星,自然也就嘴尖皮厚的一副醋坛子模样了,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边说边关怀备至的给杜若拿毛巾,兑洗澡水,还不惮其烦的教杜若怎么洗得干净,怎么节约用水,一时厨房里春色无边、景象宜人。

杜若受宠若惊的垂手谛听,一股愧不敢当的热流传遍了全身,他不知道任燕何以如此热诚关爱,真的是要走了,煮熟了的鸭子要飞了,想在他饱经忧患的心灵上留下最暖人肺腑的一页,还是真变性了,雁鹅带着麻雀子飞,被他不可向迩的热情和不容置疑的才学所感动,要顶着流言蜚语在山里与他建立一个志同道合的快乐之家,要像七仙女眷恋董永似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永世夫妻双双把家还。杜若思潮起伏的在澡盆里泡得更久,浮想联翩的在厨房里磨蹭着身子,听门外任燕高喊一声,“洗好了没有呀,衣服给放在了门后!”杜若再也不想在忧惧和猜疑中吓唬自己了,勿勿穿好内衣,一个箭步就蹿出了门外。

杜若顿如置身在光怪陆离的仙境的眼花缭乱,又似攀登上了无限风光的险峰应接不暇,眼下任燕仅一袭睡衣遮体,那束缚在黑色的rǔ罩下的高耸的ru房,那显露在粉色的三角裤外的白净的大腿,那浑身上上下下随着她的姗姗走动而裸露无遗的女性曲线,那样妖艳,那样性感,那样迷情惑性的袒露在眼前。杜若片时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心神被一个向往已久的梦魇所牵引,他试探着往前走几步,一点一点地靠近任燕,终于他靠上那个似真似幻的影像了,就像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攀住那纤长柔嫩的手指,慢慢地抓住那滑腻无比的手臂,接着全身就迅猛异常地向那丰腴温润的身躯贴了上去。杜若紧紧地将任燕搂抱在怀中,双手迫不及待地按在她饱满圆实的臀尖上,他像一个历经了旱灾水害的老农在收获着最后一点果实,像是要把她、她的美貌、她的窈窕和她的绰约风姿都收聚到自己的身上;他又像是一个遭际了情天恨海的魔王在冲击着最后一道魔障,像是要用自己的xiōng膛去挤垮她,用自己的双臂去箍死她,用自己颤抖不已的身躯去压倒她,使她融化为一种弥足珍贵的物质,从而灌注到他的体内,充溢于他的四肢百骸……

“你……你放开我!”任燕头昏眼花地挣动着身子,全身在不能自己的剧烈惊悸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杜若浑身一阵震颤,从一时的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瞧任燕气喘吁吁地抚着xiōng口,睡衣被掀落下肩头,大半个粉嫩的身子在室内融融的光照下闪耀着一种凝脂般的光泽。杜若只觉得喉中一紧,一股别样温情从心底滋生开来,使他情意绵绵地抱起任燕,快步往卧室里走去。

任燕惊恐万状的歪曲着脸,心像骤然间停止了跳动,明闪闪的眼睛里布满了惶惶不安的神色,“你……要死了,急啥急!你不是赶我走吗,吃了亡魂草,才刚说的话就忘记了!你放下我,往后的日子还多着呢,也不急在一时,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能不尊重我,有几句话你得先答应我,虽说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但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你上床,我任燕再贱,还没有到任人脱裤子的地步!”

杜若悚然一惊,心底如火般燃烧的**涣然消散,然而骨子里一点耿耿于怀的痴心和潜意识里一丝念念不忘的妄想,使他仍步履坚定地走到床前,将任燕横放在自己的膝上,双手仍旧恋恋不舍的搂住她的腰,“你是我的女神,我一点心事全在你眼里了,再浑蛋的杜二杆子也逃不出任老师的手掌心。你说,你又有什么苛刻的条件,又想做个什么样的宽心丸子给我吃,我杜二杆子为你丢尽了脸面,吃尽了苦头,只差舌头没磨穿,还在乎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只要你说得出口,不弄个美丽的圈套让我钻,我都能答应!”

任燕歪头朝他盈盈一笑,双臂风情万种的环绕在他的肩上,xiōng前一对丰满的ru房荡人心魄地朝他晃动着,白嫩的颈脖也在叩人心扉的明艳中片缕不存的展露在他的面前,“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成天色迷迷的相儿,恨不能一口将我吞下肚,你还舍得赶我走!但咱们得先把话说明白,我知道你为我遭了不少的罪,但哪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番情意,但这跟单相思白日梦有什么两样!你是心高遮了太阳,命薄薄如纸张,你在世人眼里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身上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毛病,你叫我怎么爱你,你又有什么值得我爱,虽说你会画点画儿,能赚些钱,但也改变不了你人微言轻一贫如洗的命运,没哪个城里的姑娘瞧得上你的!如今承你不弃,救我一命,这几个月又把我们母子俩照顾得熨熨贴贴的,我也该不念旧恶的拿身子来报答你,但你想过没有,我们天悬地隔的差得远呢,薰莸不同器,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在一起过日子也别别扭扭地享受不了生活的幸福。这我不怨你,谁叫我用错了心思,走错了道路,拿自己的拳头捣自己的眼窝,落到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所以我得提几个条件要你答复,你如果就这样下去,老是一副怀才不遇潦倒失意的嘴脸,不说我瞧不起你,我儿子长大后也会瞧你不起!这第一件吧,你得把酒给戒了,不能再这么成天醉生梦死的好酒贪杯,有一点形象也叫酒给糟塌了;这第二件是你不能有事没事儿的招惹女人,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钻,有一点好事儿就美得不得了四处吹喇叭做广告,一身的劲都用在嘴巴上了,整瓶子不摇半瓶子摇,好像天底下就你是个人物,什么德行!这第三件吧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你得把工作辞了跟我去城里,咱们开个书画店做生意,凭你的绘画才能,我的交际能力,咱们好好地干一番事业,绝对能过上有房、有车、有闲的富贵人家日子。你要叫我在这里一天嘟哝到黑地跟着你苦度春秋,过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我办不到;或是连理一时、鸳鸯两地,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的做假日夫妻,一点工资都花在路上了,哪更是不可能!你答不答应,答应我们明天就去城里,我不怕别人作贱我水性杨花,更不怕别人红口吐白牙的说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杜若一时目瞪口呆,像钉子钉了似的一动不动,又像被铁环箍住了似的愤愤不平,这太伤他的心了,把他的脸面撕下来当草纸,再揉成一团丢在粪坑里,简直没把他当人看。杜若汗颜无地的低着头,xiōng中一股颓丧之情化作了万千小虫在啮噬着他的心脏、饥餐着他的肺俯、渴饮着他的血液,膝上如一朵花英正艳的任燕也变成了一种望而生畏的怪物,那一点红唇宛似张开的血盆大口在吞噬着他的灵魂,那两颗ru房宛如两堆坟墓在埋葬着他的**,那浑身白白净净的肌肤、凹凹凸凸的线条宛然又滑又曲的无底深渊在沉陷着他所有的一切。

杜若立时惊慌失措地跳起身,一把将任燕丢在床上,不堪其辱的痛恨和不甘示弱的愤怒在五官七窍上震荡,“你真是当婊子竖牌坊——不知羞耻呀,黄鼠狼的腚——放不出个好屁!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说,自己也该有自知之明沙,你认为你还处在人生摽梅年华,是柳绵辞枝的岁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一身骚骨、性子轻浮,连女人的一点贞洁都守护不住,是个任谁都可以往脸上吐唾沫的臭婊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飞短流长,给脸不要脸的假充善类,你拿面**镜照照自己沙,要不撒泡尿在脸盆里瞧瞧你那德行,老子不嫌你水性杨花的性子,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老子不嫌你人尽可夫的身子,还拖着个瞧着就令人恶心的小杂种,给你以爱情,给你以婚姻,给你以衣食丰盈的优裕生活!你倒行,好了伤疤忘了痛,放下打狗棍就欺负叫花子,还恬不知耻的给老子提这条件那条件!老子是好酒贪杯呀,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洒,爱酒不愧天!老子是贪恋女色呀,天若不爱色,星宿无牛女,地若不爱色,木无连理枝,天地都爱色,吾人当何如!要老子辞职跟你去城里,把前程命运掖在你裤腰带上,老子还没有二百五到这种地步!你认为你靠得住呀,你贪得无厌,品行不端,有朝一日你又攀高枝了,把我当绊脚石拦路虎给一脚踢了一棒打了,那我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真成了不晓得人情一张纸、世情一杯水的杜二杆子呢!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骗人把戏吧,鼻流不知擤,自己顶的满头屎,还嫌别人脏,我杜若既有个人奋斗的心,就有不计成败得失的胆,有吃刀子的嘴,就有消化刀子的肚!虽说我现在是笼中穷鸟、釜底枯鱼,但太阳是从家家门口过的,砖头瓦块也有翻身之日,谁说我就没有破壁腾飞的一天,就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到时大街上随便找个城里女人,那怕是越找越差、最后找了个烂东瓜,也比你这个风流成性的破烂货强!”

这时任燕却悄悄地走了过来,双臂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xiōng前,“都是我不好,不该像个碎嘴婆娘似的说了这么多,惹你生气了,你就狠狠地骂我吧,你骂我,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杜若木然一笑,伸手搂住任燕,人像一团萎缩的败絮,说不出的心灰意懒,“算了,别这样了,算我开口咬着舌,满嘴胡说,对不起你!”

任燕点点头,又摇摇头,万语千言梗塞在喉咙口,她想拣尽过去所知道的最温暖人心的话语来表达自己最真诚的感激,然而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就此立个誓语、许个诺言,然而一两句虚幻的誓言、无谓的承诺,又何以言明自己此刻最温柔的心境,她唯有更紧地贴着杜若,无言的泪水噗噜噜的往下落。

杜若心下一阵怆然,默默地凝望着怀中这个爱过、恨过、如今又要离他而去的城里女人,数月来的悲欢离合、啼笑姻缘,连日来的憧憬和希望,随着这个城里女人的离去,一古脑儿全破灭了。何必为具不值得敬奉的偶像顶礼膜拜,何必为个不值得敬爱的女人枉担虚名。杜若只觉一种悔不当初的遗恨、一种压抑了许久的**这时在心底突然恶意膨胀起来,禁不住猛地俯下嘴唇,在任燕的脸上狠命般地蹭来蹭去,亲了又亲。

任燕骤一承受杜若的热情,下意识般地挣扎了一下,接着浑身一阵颤栗,她想推开他,但是不行,她的内心是那样地渴求他的温存,渐渐地她双手回抱着他,泪水似喷泉,任他将自己带进温柔乡里,全身软绵绵地,连一点支撑的能力都没有……

杜若一时神魂飘荡、情难自禁,像付出了很多的情人,理直气壮而更紧迫地搂抱着任燕。瞧任燕匆促间双眸闭合、鼻息咻咻,脸上泛起一层诱人的潮红;瞧任燕长身玉立、曲线玲珑,如出水芙蓉般的散发出阵阵幽香。杜若更是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他只觉得任燕那两片又香又嫩的嘴唇、柔甜油腻得如同蜜糖一般,紧贴在自己的嘴上;任燕xiōng前那两颗微微抖颤的ru房直如两座挺秀的玉峰、柔若无骨地挤压在自己的身上;任燕那美得使人心悸、曾在无数个夜里让他辗转难眠的臀尖,也被他一下子就死死地揉按在手上;以后杜若更加急切地抱起任燕。瞧任燕幽幽地一声叹息,长长的睫毛柔顺地覆盖着半开半闭的双眼,绯红的面颊似羞还怯、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几缕淡淡的幽怨情愁。杜若更是无所忌惮,血脉沸腾,忙控制住心头的一阵狂跳,三五下就褪掉了任燕的衣服。瞧融融光照下,任燕洁白得使人眩目的躯体纤微毕现:那因哺rǔ而胀鼓鼓的ru房直如两朵正艳的花果微微颤袅;那因生过小孩的微凸光润的小腹,丰盈胜雪的臀部,更予人一种熟透了的勾魂摄魄般的少妇的美!

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地心猿意马,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然而这时任燕却像是梦呓似的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微微蠕动的长睫毛也沁出几粒细亮的泪水。杜若暗自一惊,连忙收摄住怡荡的心神,人也从迷离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犯了一个蠢得不可救药的错误,他这样逼迫任燕,究竟所为何来,要娶任燕做老婆,那他就更应该尊重任燕,绝不能将自己的**意思强加在任燕的身上,只不过要报复一下,自己的情感投入总要有一些回报,那他就更是大错而特错了。杜若不是自诩为很有才华吗,满腹经论,满嘴仁义道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决不会这样挟恩图报的。如果杜若就这样草率苟合、历经人道,走过人生最美好的爱情季节,那他所有的追求不都成了自寻烦闷,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自讨没趣!杜若半世坎坷,受尽折磨,好不容易才苦尽甜来、崭露头角。如今杜若名也有些、利也有些,日子也开始过得顺顺遂遂,然而却还是这么经不住诱惑、藏不住财气,那他还向往什么城市文明,空谈什么个人的全面发展!如果杜若不是以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道德情cāo去全面发展,不是以个人形象和人格魅力去筑巢引凤,不是以个人学识上的渊博和审美情趣上的丰富去遭遇爱情,那杜若岂不是白在世上走了一遭,白白地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到头来还不知情为何物,享乐不到爱情的甜蜜、享用不到生活的富足,享受不到成功的乐趣……

……;……

“你走吧,你回城里去!”

“我……还会回的!巴山楚水也是我的再生之地!”

——唉,真没想到,一场闹剧,行善还没有作恶的多!

——嘿,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嗨,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愿这只是暂时的,生活总还要继续!

一条铁路在这巴山的皱褶里拐了一下,依山傍水修筑有几处小平房,沿石阶逶迤而上,一道栅栏将本不多见的旅客挡在道外,偶而有辆列车在这里停靠一下,车鸣人嘈,才显得这是一个山地小站。

任燕站在栅栏口,瞅情形杜若是不会来了。任燕随三三两两的旅客走上车。“阿姨,那位叔叔叫我给你的!”任燕一怔,赶忙朝着送信的小孩的手势望去,就见那石阶下,杜若站在小路上,频频地向她招手。任燕霎时间泪眼模糊,喉中梗着一种苦涩的滋味,缓缓地展开信。原来是一沓子人民币和那张壁画的草图。

啊……杜若!任燕抬起头,列车己离站了。望杜若身后的山野,四处霞光映照,山溪流水淙淙,山梁林带朦胧。望杜若脚下的小路,草儿为它染上一抹嫩绿,花儿为它涂上几点殷红。望杜若身后的巴山,凹凸着宽阔的脊梁,云儿在它上面悠然飘荡,风儿轻扬着白雾在它上面嬉戏躲藏。任燕顿时心xiōng坦荡、豁达起来,毅然将脸俯贴在婴儿的脸上,望渐渐消逝在山那边的杜若,她只觉得离愁正一点点地退出她的忧xiōng,原本大巴山外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

第七章迷津

一切已经过去,一切已经完结。 .

杜若走出车站,暮色已从四下里笼罩过来,街道两旁映衬着站前广场巨幅广告上的霓虹灯光,渐渐而迸射出万家灯火。这条路仍是那么熟悉,街灯、游岛、车辆、行人,暮云在中天悠然飘拂,不比山里,一片片,一缕缕,飘过峰峦,杳渺不见。前些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经常这么走着,走过了追求爱情的荒唐岁月,走过了追求艺术的美好时光。山里的小路还是比这清幽,树枝儿迎风摆动,村落烛火摇曳,蛐蛐儿拖着碎玻璃似的颤声在茸茸浅草丛中窃响,时常三里五里都不见人……

——看相,看相,要知人生富贵贫贱,祸福善恶,请看相啰!

——小哥,我瞧你额方而阔,必主荣华,毛发疏秀润泽,是智慧聪明之相。瞧小哥目细长而有神,眉清秀而有光,观小哥气色,明润而略显红黄,此显贵食禄之人也;然而看小哥眼不哭而汪汪,心无忧而眉缩,想必人情难睦,发达之迟,必先遭番厄难;看小哥五星六曜,眼为四卖之二河,口为百纳之官海,小哥眼福,口眼均非常人可比,吉,吉!

杜若晃悠悠地离去车站,像个醉汉似地在江城大道上晃荡着。望这里那里花的街、灯的海,瞧身前身后人的潮、夜的景,失落落的,恍若山里深秋的树林一片凋零的落叶,身不由己地随风翻飞……

——你说谁,杜若呀!听说过,不就是线路工区那个眼眶有点高傲,走路一只脚天一只脚地的业余画家吗?唉,造孽呀,听说前两年在城里娶了个媳妇,后来犯迷糊,玩黑色幽默,说他媳妇是到山里来寻死的,不是他老婆,愣冲好人,离婚了。这回说又娶了个好美丽的山里女孩,谁知他又犯迷糊,竟将女孩当模特儿,在幅风景画上画了个**少女,反精神污染那会儿,路局来人说他那画是不道德的,是一个放荡而又肉感的**。唉,后来听说是画也烧了,女孩也嫁给别人了!喂,你知不知道哇,说他现在成天神经八百的,班也不上了,到处疯疯癫癫的乱逛,工区几次派人去找,也不知逛到那里去了。唉,没准儿是真的神经了!

我疯了,神经八百,成天疯疯癫癫地乱逛。不,我没疯,他是说有个叫杜若的人疯了!杜若画了幅有风景的**画,那幅画是不道德的。我也画过,我那幅画叫《溪边少女》,不过不是不道德的,是一个在瞬息万变的色彩的微妙变化中表现出来的自然生命力!是**的生命之美、精神的灵性之美、广袤的自然之美的三者合一。哟,不对呀!我是杜若!他说杜若到处疯疯癫癫的乱逛,我不是又逛到了江城!这么说我是疯了,而且疯得不可救药!

“傻乎乎的,瞧什么呀,我可不认识你!”

那是夏日七月里的一个阳光曝晒的日子。炎热像一张厚实的白幕浑涵着绿的山峦和黄的铁路线上,燠闷似漫天飞舞的灰尘障碍着人的呼吸,山边灰褐色的护崖上不时有几只羽毛发亮的鸟儿,躲在稀稀拉拉的长着些低矮枝条的灌木丛中,沿线河边一溜排开的褐色草恍若要脱jīng而出,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把掌形枝叶向水面低垂。

杜若巡了一上午的道,人像热锅上的煎饼,汗汁一点点地被榨取出来,偶尔吆喝出的声音,仿佛喉管被烫裂,和那山岭难得的鸟叫,远去列车的轰鸣,一道在晃眼的白亮中变了形似的秽散……

杜若走出一个涵洞,忽见前面铁路线上有个女孩边放牛,边在路基上抠着什么。杜若一惊,赶忙敞开衣襟,抹把满额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那女孩见有人来,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低着头,吆喝着牛群,三五步跑到路那边葱翠的林下。杜若一看,原来是张废报纸,这才松一口气。杜若瞧女孩羞人答答地站在棵树下,一副惶乱慌张的模样,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斑驳驳地照耀在她身上,洒出无数好看的光影。杜若陡觉心里一动,一番要老着脸训斥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胀红着脸,几缕羞涩在眉际萦回,听一半天后没动静,不觉又用她那清澈而又狐疑的眼神偷觑一下杜若,刹那间两朵红云涌到了耳根,不由得抿嘴一乐,忙扭转身,嘴角浮现出一缕甜甜的笑意。

杜若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恍若擂响了久藏在心中的洪钟大吕,脸上突现一种惊奇、喜悦、思潮起伏的神色,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女孩。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杜若少说也在这条铁路线上走过了近十年时光,沿线村落几家人歌人哭,几处鸟去鸟来,哪样没给他那枯寂的山里岁月带来点郁郁情趣,留下点绵绵轶事。然而像眼前这样美丽而又纯情的女孩竟然没有见过!

杜若退后一步,眉宇间聚集着百般感慨,恍若在过去崎岖的爱情之路上历经艰难跋涉、而今终于找到了爱的归宿的疲颓旅者,心xiōng顿时充满了太多的慰藉和无限的满足,禁不住长舒一口气,散去满脸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带着镇静而率直的目光很仔细地打量起女孩来:在夏日耀眼而炽热的光照里,女孩很滑稽地戴着一顶黄了四檐的草帽,满头秀发都向上绾成一个很特别的样式,使颈后一大片细嫩的肌肤触眼处纤微毕现,女孩上身穿一件显然有些窄小的短袖褂,领口处还别出心裁地绣了两朵白色的小花,远望仿佛两只翩翩的粉蝶,妙韵天成,女孩下身是一条浅绿色的百褶裙,毛糙的面料、精巧的做工,倒像是自家按缝纫书上的技术裁剪而成,而女孩的脸像极一朵霞光里挺秀的莲花,弯弯的细眉像银燕展翅一样展开在光洁的额上,两撇细长的睫毛袭盖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敛时庄重自若,笑时顾盼生辉,一点红唇像莲心吐穗,淡淡的梨涡若隐若现地挂在莲瓣似的颊上,莲瓣深处还有一点像痣非痣的东西,使整个脸蛋更加俏丽、妩媚,充满了傲世出尘的美!

“喂,跟你说话哩,你这人可好走神呀!”

杜若赶忙咧嘴一笑。“唉,你连笑都不会,难看死啦!”女孩噗哧一声,露出一口编贝似的小白牙。杜若骤觉脸**辣的一阵通红,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下路基,“你肯定没读过书!”

“谁说的呀,我才高中毕业!”女孩白了杜若一眼,骄傲地一嘟红唇。

“嗬,未来的大学生啦,怪不得将牛往铁路线上赶!”

“要你笑话我!”女孩一皱眉头,脸上笑容立敛,几缕幽怨之情从眉际飘过。

“哟,小心眼儿呀,没考取不算了,非得冲着柳树要枣儿吃,我不跟你一样也是‘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不照样‘此间乐,不思蜀也!’活得挺滋润、挺自在的!”杜若内心一阵紧张,一丝yīn影掠过脸颊,忙竭力挤出几缕笑容。

“你也参加过高考呀?”女孩羞涩地一笑,微微仰下头,带着失意者的几许同情,双眼很俏皮地乜斜着杜若。

“没有,我初中还没毕业,就来你们这里当了工人!”

“唉,初中还未毕业!”女孩黯然一叹,几许同情之色从脸上褪逝。

“怎么,就瞧不起人啦!”杜若蔫了片刻才佯装委屈地抽抽鼻子。瞧女孩虚应故事的用一半心思在听着,另一半心思在关乎着她的牛群,情态间像是若有所失地听信了他的话,却又不置可否的躲开了,想要漠不在意的继续听,却又不愿被无缘无故的牵缠进去,变幻莫测的脸上瞬息就流露出数次不同的神色。杜若更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谁瞧不起你啦!”女孩撑持不住地掩口一笑,如春花绽放的双颊顿时涌现出阵阵欢快之情。杜若立觉与其俱来的几许拘谨和慌乱之情脱xiōng臆而去。一种难以言传的完美和满足的感觉如眼下骄阳似的晒透了全身,一种对某个奇迹的现实而又确切的希望,使他骤然间变得心旷神怡,坦然自若起来,“嘿,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哩?书上可是说过‘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你肯定是书读迂了,没见过世面,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啥不敢的,我叫红莲,你呢?”

“我——”杜若故意面带愧色,心痒难熬的怀着某种殷切期望,假装说不出口似的嗫嚅着嘴,“不好意思呀,山中人,姓杜名若!”

“山中人?”女孩略一沉吟,眉梢稍微往上扬了扬,少时这层迟疑之色就消失不见,一丝优雅的浅笑浮现在脸上,眼里露出几许诧异与喜悦的光彩,“哈,你骗我哩,‘山鬼’我学过,你要是叫牛呀毛呀,我倒还相信,怎么会叫杜若哩!”

“哎呀,你真聪明!”杜若一时间满面春风,埋藏在心底的姻缘巧合的欣幸之情喷涌而出,把心都快要挤胀破了。他马上装出一副对女孩的博学好崇拜好羡慕的悠然神往像儿,用一种夸张了的眼神盯视着女孩的眼睛,“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俊俏的女孩了,正像你所说的,我在家里是叫‘三牛’,后来跟你一样学了《楚辞》,就成山鬼杜若了!”

“哪你怎么说初中还没毕业!”

“唉,我就不兴在劳动大学里学!”

女孩不胜欢欣,眉飞色舞的绯红了脸,最后竟孩子气的双掌一合,一下子“咯咯”地失声欢笑起来,头上那顶黄了四檐的旧草帽被她剧烈仰动的身躯给抖掉了,一头被绾住的秀发立刻瀑布似的散落在瘦削的肩头上,在正午耀眼的光照里泛着一种丝缎般的光泽,“哎哟,真没想到,你这人还挺鬼头的呀!”

杜若俯身捡起草帽,瞧女孩纤细的手掌蜕了一层皮似的长着厚厚的老趼,纤纤十指也是黑黝黝的,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深愁绪和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淡淡哀思,使他的心境不由得很温柔、很自信起来,他帮女孩把牛群赶过铁路线,“喂,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我们工区去玩!”

女孩闻声一怔,一双秀气的眼睛从睫毛下面飞快地一瞥杜若。瞧杜若傻呵呵的瞪大着眼,满脸的期盼和急切的神色,脸上不由自主地又飞起一抹羞红,忙忸怩不安地别过身去。

“嗳,我说你没上过学吧,聪明人怎么就长了个笨脑筋,还妆幺挺象回事儿的抠铁路线上的废报纸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点待人接物的交际胆量也没有哇!”杜若心念急转,脸上火辣辣的泛起一层红热,赶忙按捺住心底油然升起的几许紧张和窘迫之情,瞧女孩疑信参半地乜斜着眼,脸上犹犹豫豫地yīn晴不定。杜若心中一宽,假装好心没得到好报后的委屈,故作长长地叹一口气。

女孩斜眼瞥见,心头更是如小鹿乱撞,扭过被羞怯所燃烧的绯红的脸颊,“骗你呢,真是的,我们垸里面的巧云就嫁在你们工区,想想,我还能不去玩!”

杜若怡然一笑,“嗬,我们还是亲戚呀!”

“去你的!”女孩不胜娇羞,轻巧而娇媚地抚弄下鬓发,一把从杜若的手中抢过牛鞭,欢快地吆喝着牛群,转身就跑了出去。

“喂,我下次来,还能见到你吗?”

“你想来就来呗,又没那个要拦着你!”

杜若喜不自胜,一直波动不已的心潮也一下子喜滋滋地平静下来,望女孩曼妙的背影在夏日烂漫的山野上远去,绰约的身姿与山川景物的秀丽、溪谷风光的旖旎,构成一幅色彩特别艳丽,工笔特别精美的画面。杜若如释重负般地长嘘一口气,满脸的疑惧忧虑之色顿时烟消云散,骤觉在过去的岁月里对爱的执着而又寂寞地等待,对事业的痴迷而又艰难地追求,此刻都得到了补报,他一直目送着女孩跑到山那边的坡上消失不见,瞧女孩几次回头几次留在明媚面颊上的笑容,听女孩几次欲言几次留在青翠山野上的银玲声,一种甜如蜜糖似的笑意,一直从心田浮漾到嘴角,直到过了很久,这才重又上路,很仔细地巡起道来……

也许你不该来,也许我不应该。红莲,我承认,从那以后,我就深深地堕入情网,你以你那容貌的美丽,你以你那少女的纯真,你那摄人心魄的美,使我沉醉,不能自己,使我沉迷,苦苦地不能自拨!

“哎呀,你这么多书呀,还初中没毕业,真是的!”

那是夏日七月里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大片零零落落的云朵萎缩在中午炎阳的炽热之中,在夏日那蔚蓝深广的天空上飘移,阳光穿过纱窗的缝隙,仿佛炼山似的,照射在杜若的房间里,四壁虽有电扇的泠泠清风,酷热和燠闷仍固执不退,举手抬足间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喂,你要来点什么饮料,高橙还是健力宝!”杜若走进房间,边打开落地扇,边推开食品柜上的玻璃门。瞧红莲跟自己第一次上城似的踏进房间就是瞧不完的新鲜和好奇事,遂欣然一笑,拿出两个啤酒杯放在长条桌上,边招呼红莲来跟前坐下。红莲俏皮地撩目一看,唇角漾起一道甜甜的笑纹,三两步走近前,说声“我来!”就从杜若手中接过饮料,倒一小杯,然后小小地抿一口,随即娇憨可掬地喊道:“哎呀,跟我上回在同学家喝的一样!”

杜若不觉哑然失笑,瞧红莲一片娴静的气象,少女的纯真表露无遗,心xiōng也不由得十分磊落、爽朗起来,望红莲一副燠热难当的模样,光洁的额头挤满了细密的汗珠,鬓发湿漉漉地黏贴着耳根,一种向慕己久的温柔之情迅速在他的心底弥漫开来,便很自然地去厨下倒盆水,拿块香皂,把毛巾打湿,拧干,然后双手递给红莲。

红莲亲昵地朝他笑笑,脸上现出一种愉快而略带骄矜的神情,大大方方地接过毛巾,擦把脸,就将毛巾又递给杜若。

杜若骤闻湿毛巾上带有女性香味的芬芳气息,脸色陡然一变,鼻孔也不由自主地剧烈抽动起来,偷眼瞧红莲己很文静地在那长沙发上坐下,双手握着啤酒杯,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饮料,一颗心这才缓悠悠地落下地,不觉也拖过一把折叠椅,隔着茶几,在红莲对面坐下。

红莲蓦觉心头一阵狂跳,羞窘地抬眼一瞄杜若,忙局促不安地垂下睫毛,用裙边把露在裙子下面的膝盖小心地遮住。

杜若微微一愣,脸下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羞愧之色,忙遮饰般半盍起眼帘,瞧红莲露在丝袜下面的一截园润滑腻的小腿,婷婷玉立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裹在窄小而洗得发黄了的衬衣之中,领口如玉洁白的肌肤隐隐约约泛出白里透红的色彩,如远山含烟的双眉低敛着,现出几许紧张而又畏葸的神色。杜若不觉又怦然心动,伸手抹去额门上的汗水,一种期盼了很久的幸福和一种刹那间涌现出来的兴奋之情,使他骚动不安地嗫嚅着嘴,几次欲言又止,忙装模作样地端起啤酒杯,像煞有介事地呷一口,然后一伸脚,直直地靠在折叠椅上。望四壁被任燕选摘后所剩下的几幅各有芳姿的美人像,瞧红莲荆钗布裙,一付璞玉未琢的小家碧玉样,握着啤酒杯的小手,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轻轻一叹,内心深处,一种对城市文明难以追攀的惆怅,一种时不我待而难以名状的无奈,使他一时显得既绝望又懊丧,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杜若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就只能是矮脚虎似的在山里转,老老实实地娶个山里女孩,老实巴交地做个山里养路工,既便是杜若对艺术有着炽烈的追求,拥有个人审美情趣上的丰富,然而不要忘记,杜若的社会角色认知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那些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时乖命蹇时的一种自我陶醉,是失意潦倒时的一种自我感觉良好而己。杜若喜爱绘画,为绘画艺术付出了近半辈子的心血,在个人的生活环境中植培了出类拨萃的审美意识和道德情cāo,然而这也只是一种兴趣和爱好,并不能建构在择偶过程中吸引异性、产生美好爱情的现实感情基础,正如有人喜欢音乐、有人喜欢雕刻、有人喜欢树桩盆景一样。人凭什么要作茧自缚,自己为自己设置心灵的障碍,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理想、为一个缥渺得不可企及的梦,而压抑自己的情感、约束自己的行为、放弃自己对生活的欲求!食、色、性也。人本来就该为“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而构成互相爱悦的条件,何必去做什么审美、品行、社会经济地位上的考虑,因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城里的、山里的,只有在激起男人**时才是美丽的,在满足男人**这个层次上不都是一个意义……

“嘿,都给你半天了,你这人可好爱走神呀,上回也是这样!”

杜若一惊,猛然从一时地心猿意马中挣脱出来,就见红莲嫣红着脸,手里捏着个刚削了皮的苹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杜若歉然一笑,站起身,“红莲,你瞧我这人,糊一天了一日的,贵客临门,都不晓得招待,你是想看录像呢,还是想听音乐!”

“我都想!”

杜若乐呵呵地裂嘴一笑,“哪怎么可能?”

“唉,你真笨!”红莲从沙发上跳起身,欢快调皮的眼光**辣地投射在杜若的脸上,瞧杜若直眉愣眼,一幅茫然不知所以的狼狈像,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我就不会边看录像,边听音乐!”

“啊,原来你有特异功能!”杜若忙逗趣似的乐悠悠地恭维她,神态间尽是嬉皮笑脸的快意。

“坏东西,不跟你说了!”红莲娇嗔地用手忤一下杜若,欢乐的火焰像是片刻间将她烧得手舞足蹈了,眼睛里浮漾着尽是让杜若想入非非而又眉飞色舞的光辉。

杜若兴冲冲地打开书柜里的先锋音响和放在长条桌上的三洋录象机。

红莲听一会儿音乐,又看一会儿录像,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苦味,几缕哀怨愁闷之色飘上眉际,回头睨望一下杜若,竟自幽幽地叹一口气,“唉,我真是好长时间没看电视没听音乐了!”

杜若一怔,不禁呆呆地愣住了,瞧红莲自怨自艾地凝滞着脸,一片yīn翳横在梦一样温柔的眼波上。杜若只觉一缕怜惜很快地从心底浮漾上来,闪动在含惋带惜的眼里,“红莲,要是你真的喜欢,欢迎以后经常来玩!”

“真的呀!”红莲惊喜地转过身来,然而一瞧杜若那情爱横生而显得古里古怪的脸,不自禁地又别过身去,用自己也不相信的淡漠语气,“不,我不来!”

杜若噗哧一笑,带着一种止不住快乐的心情,拉开书柜里的抽屉,“红莲,这里是录音带和录象带,你看看,都喜欢些什么呀?”

红莲“哎”地答应一声,立显一副乖顺的神态,连忙凑近身,“哎哟,你怎么有这么多磁带呀,比我们老师家里还多!”

杜若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你老师算什么呀,下里巴人,沐猴而冠,了不起就是读过几本书,什么都不懂又自认为什么都懂的半彪子的大学生,我是画家,是为人们在缺憾的世俗生活中创建美的艺术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不比你老师强!”

“你是画家?”红莲好奇地闪闪眼睛,带着惊异和疑惑的神情定定地觑着杜若。

“当然,不过是业余的!”

红莲“嘻”地一笑,忙乐不可支地掩住口,斜眼一瞥杜若,又掩饰不住地双眸散发出逗人的光彩,风摆杨柳似地乐弯了腰。

“怎么,不相信?”杜若定定神,故作一本正经地把新奇摆在脸上,一种期盼已久的快乐涌进心田,眼梢眉角都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

红莲一咬下唇,神色腼腆地点了点头,摊开一只略有些黝黑的手掌,“嘴说的不算,拿作品来看!”

杜若心神一荡,不自禁地用蕴含无限情意的双眼凝视着红莲,蓦觉在过去的岁月里长期郁积于心的对知音难觅时的忧伤和对毫无慰藉的心灵上的感叹,一起涌上心头,眼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闪过几丝晶莹的泪光。他带着一种委屈难平的愁绪和谦逊自是的意态,用手一指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

红莲“咦”地一声,快步走到窗前被夏日的炎阳映照得十分鲜艳的睡美人下,眼里充满着景慕而又将信将疑的神色,然而不一会儿,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瞧杜若一副悠然神往的陶醉样儿,覆头盖脑地都是了不起的自豪和得意,不由得抿嘴一笑,“画家,不敢恭维呀,这幅画是临摹的吧!”

杜若憨厚地裂嘴一乐,心中掀起一股钦敬的激浪,双眼像不认识的直直地盯视着红莲。

“瞧你,又来了!”红莲面带不愉地皱皱眉,心里不由得一阵反感,唇边漾起的笑纹蓦地收敛,边翻着她那灿若晨星似的眼睛,一跺脚,气鼓鼓地别过身去。

杜若赧然一笑,微微地胀红着脸,转背从阁楼上翻出一摞摞用镜框镶嵌着的包装得很好的绘画来。

红莲冷丁瞧见,猛地睁大了双眼,带着止不住兴奋和急切的心情,轻轻地“呀”了一声,忙笑意吟吟地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绘画,然后一幅幅地摆在沙发和长条桌上,那明如秋水似的眼睛像一下子就卑贱地伫立在大师的面前,时而翻卷出向慕而心旷神怡的色彩,又忽而凝聚为一片宁静却又有些半信半疑的光辉,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娇艳的双颊布满了因激动而涌现出的层层红晕。

“怎么样,还可以吧!”

红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一抹狡黠从唇边掠过,“你有这个水平,怎么不去城里办画展,我们老师说,一幅画在国外要卖好多钱哩!”

杜若黯然一叹,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顿时带着几许烦躁与嘲弄的神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唉,我要是能去城里,早就发达了,还至于这般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是可怜巴巴的光棍司令一个!”

“怎么啦——”红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气得连声音都发抖了,脸上的笑容像流星一样倏然消逝,“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也不听!”

杜若一时错愕,不禁愕然呆住了,瞧红莲艴然不悦地噘着嘴唇,边斜眼觑着画面,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沙发上的滑轮。杜若眼中一亮,忙笑微微地站起身,“别这样好不好,要是本人得罪了你,向你道歉还不行!”

“要你道歉!”红莲一丢披发,用滞重晦暗的语气抢白他一句,余气未消地掉过身,独自在沙发上坐下。

杜若脸霍地涨得绯红,忙遮饰般嘿嘿一声干笑,也涎皮赖脸地欠身坐在红莲的身旁。

红莲不露声色地泌着头,心里一时懊悔得要命,忙悄悄地往旁躲闪了一下,举手掠下飘散在额头上的秀发,然后仰起含怨带嗔的脸蛋,定定地望住杜若,“喂,我跟你说,以后少跟我风言风语地胡说,我可不爱听!”

杜若霎时间满面羞愧,就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寒气从背脊里冒上来,心中充满了妒、怨、恨交杂的涩味。原来杜若又犯错误了,一切美好的情感、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将化为泡影,又都是自作多情。杜若不觉凄然一叹,一片yīn翳遮蔽了双眼,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自咎的神情,将头深深地埋在卑微里。

“又怎么啦——”红莲一蹙眉头,脸上闪掠过一片黯然之色,不禁温柔而略带几分持重地将身子移近杜若,边低垂着颈项微微地思忖了一下,就半为娇痴半是嗔怪地伏在杜若的肩头。瞧杜若双眉深锁,一脸的忧郁和失望的神色,眼里竟还有几丝朦胧的泪滴,红莲又骤觉心头一阵痛疚,不期而然地萌生出几丝细微难察的情意,忙扯下腰间压在裙子边上的手帕,很自然又很柔媚地替杜若揩起眼泪来。

杜若顿如触电似地一震,浑身在无比的欢快中竟微微地颤抖起来,脑际在片刻的犹疑不决后,立觉无穷无尽的幸福包围了他,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红莲。

红莲立时羞红了脸,心头如鹿般乱跳,忙娇嗔地挣脱身子,然而瞧杜若双眼迸射出异样的光芒,脸由于激动无比而古里古怪地洋溢着从未见过的热情和亲爱,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双掌一拼,娇滴滴地捂住嘴,乐不可支地侧身倒卧在沙发的扶手上。

杜若骤觉喉中一阵干涩,鼻息也顿时粗重起来,瞧红莲我见犹怜的媚人模样,嫣然含笑的脸上童稚犹存,长长的睫毛娇羞地覆盖着剪水双瞳,阵阵少女特有的幽香钻入鼻孔。杜若立觉自己像长期淹没在痛苦中的溺者,一下子接触到幸福的边缘,淤积于xiōng的绮念迅疾决了堤,泛滥于脑海中的情思整个儿地淹没了他,身不由已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蹿身就将红莲紧紧地搂抱在xiōng前。

红莲娇憨地“唔”了一声,气喘吁吁地挣动了几下,浑身就如同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以后杜若就带着最美丽的仪态和最纯洁的情怀,情意绵绵而又急不可耐地吻着红莲,恍若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都能感知到红莲那隐秘而现实的女性经验,一种震撼心灵般的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身心顶峰体验,使他终于不再无休无止地亲吻下来。

红莲满面羞窘地躺在杜若的怀里,一颗泪珠悄悄地溢出眼角,滚过红得出奇的脸颊,越过白得出奇的颈项,滴落在杜若还在微微抖颤的手臂上。

“红莲,我爱你!”

红莲闭着眼摇摇头,泪水更快地涌出眼角,嘴唇阵阵抽搐,终于她再也控抑不住满腹地屈辱和悲伤,也不知是气、是急、是羞、是恨,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竟自悲悲咽咽地哭了起来。

“红莲,亲爱的,别哭呀!我爱你!”杜若忙扳过红莲挛缩的肩头,抱着她走到书柜前,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的票子,襟怀坦荡而又情真意切地全都塞在红莲的手上。

红莲冷眼瞥见,立时心里象被凝固了似的万念俱灰,极度的厌恶与鄙薄之情一直撼动到灵魂深处,在一刹那的呆愣之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极力挣脱身,yīn沉沉的脸上全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恶狠狠地瞪视着杜若,带着忽然意识到的芳心被欺骗的愤怒和突然蒙受了奇耻大辱般地哀婉,将钱一把丢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然后拉开门,向着屋外灿若云锦的芳草地里跑了出去……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不可救药,天上那朵白云莫非是也疯了,好生生的偏要偏离自己的轨迹飘呀荡的,投入另一朵白云的臂弯;街旁树影婆娑,一路斑斑驳驳的光点,肯定是也疯了,随风摇呀晃的死也要叠合在一起。疯了!都疯了!杜若摇摇头,最后望一眼街心立交桥上的风景和人流,就往省美术展览馆的那条大街上走去……

暴风雨就要来了!

天际先是一阵亮闪闪的鱼鳞云,接着有一团似雾非雾的东西弥漫开来,一大片黑墨似的乌云从山那边横亘过来了,长长的云带从头顶疾驰而过,山坳炽烈的暑气和火辣辣的热浪忽然变成了潮湿而略带有风沙的清凉,远山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去,四周yīn影很快地浓重起来,山野只有反刍的牛群和低飞的燕子还在很悠闲地盘旋游戈……

杜若静静地站在山路上,瞧红莲披着蓑衣、赶着牛群从那边山路上走过来了,赶忙将个包裹放在路边的山石上,随后屏声敛息地闪躲在棵树后。瞧红莲碎步款款地来到近前,洋里洋气地挥舞着牛鞭,一半天后仍是没有过去拿包裹的迹象。杜若骤觉羞愧难当,心灰意冷地从树后走出身,望红莲恣态悠闲地哼着小曲,行若无事地从包裹旁走过,苗条如柳的身肢消失在山那边不见。杜若更是羞愤难平,忍气吞声地拿回包裹,不觉又一屁股跌坐在山石上,一种悔不当初的自责和一种情难自遣的无奈,使他又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

近一个月来,杜若几乎每天都来这片山坳,有时当朝阳从高峻的崖上洒下无数的光影,绿毯一样的平野点点露珠在溪边浅草丛中和岸上翠柏高处斑斑驳驳地闪耀,红莲端着满盆的衣服走出自家低矮的屋门,郁郁寡欢地离开象群山雀叽喳的小姐妹们,远远地在那溪涧尽头蹲下,如流金溢彩的水面瞧不见她灿如夏鹃似的笑容。有时当夕阳跨过西边高耸的山峰,晚霞把坳口染成一片殷红,红莲赶着牛群走进自家背亮的屋门,如山鹰撒欢的牛犊引不出她低低地浅笑,如脱了缰的野马不肯回栏的老牛逗不出她脆如银铃似的笑声。杜若这时心中直如有千百把钢刀在轧,有谁像他,半身已躺在棺材里,痴心盼望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盼得来的姻缘,只由于轻率和愚蠢,如同轻率地粉碎了一朵小花,愚蠢地践踏了一株小草,粉碎了她少女的自尊,践踏了她少女的娇矜,也把自己所有的美梦殛成碎粉。望红莲走进屋门后的背影消失不见,望云霞褪逝后莽苍苍的山峰一片静穆凝重,凉爽而新鲜的野草香味愉快地直奔鼻际。

杜若骤觉一种最庄严的情感和一种最鲜明的爱意从xiōng腔磅礴而出。

以后他翻遍了手头上所有的哲学、美学和心理学方面的著作,给红莲写了十几封热情洋溢而又信誓旦旦的书信,然而红莲仍是如泥牛入海,自己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得不到回报,杜若就忏悔、抱屈、畅叙衷曲:说建立在性基础之上的男女爱情是“宇宙的原则”,这种原则的本质就是吸引、结合、好感和爱。从一个人的性行为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生的态度,杜若要脱离山里荒时暴月的禁锢,追求城里生活方式和物质文明,准备为取得高级享受而放弃低级的享受,就必须在现时岁月里避免性的诱惑,压抑性的冲动,以巨大的心智努力去换取,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爱是最温柔的心境与最粗鄙的**互为表里,情侣间心理上的爱怜和生理上的满足,是度量爱情的唯一道德标准。杜若之所以心怀坦白,情难自禁,产生一时的生理冲动,是由于在漫长的岁月等待中情感郁积的结果,是瞬时激发的美和爱使两性的心理膈阂在知情意上的泯灭而迷迷糊糊滋生出的行动自由。杜若初次见面就妄言情爱,认识没几天,就产生生理上的欲求,这是让人不解,使人倍觉行为不端,庸俗无聊,然而又有谁能够在初恋时爱人骤然拨动心弦那缕灵魂中的轻轻颤栗面前而无动于衷呢,又有谁顾忌于世俗的舆论、忌惮于习俗的阻力,把**当作是受辱蒙羞、不尴不尬的一件事,而神经兮兮的自我约束、紧张兮兮的浑身直冒冷汗呢。因而请红莲务必相信他,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使他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杜若相信:他们这种排除了爱情之外的诸如票子、面子、位子等各种自私的因素的考虑,而纯粹建立在双方共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拥有远大理想和道德自由的爱必将是产生美好爱情的基础。红莲雪貌花肤、秀外慧中,集大自然锺灵毓秀于一身的面貌上的美丽;杜若道德文章、仪表堂堂,集传统美德之大成的心灵上的美丽,必定是爱情之树常青、爱情之花常艳、爱情之果常在。谁知红莲榆木脑袋,对杜若这种产生爱情的现实的合理性与发展爱情的逻辑上的必然性不予理睬。

杜若就又伤心、失望、抑郁不平。一个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的晚上,杜若怨黄莺儿作对、恨粉蝶儿成双,以看港片来打发难挨的时光。瞧电视上的港哥港姐爱得昏天黑地而又出奇地真诚浪漫,杜若突如醍醐灌顶、翻然悔悟:原来爱并不仅仅只是视知觉上的美感和灵魂深处的审美愉悦,它还需要一些情理之中事理之外的矛盾和阻隔,佛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一旦**的满足太过轻易,它便不会有什么美的价值可言,要使爱的热情不减,爱的火焰不灭,一些性情上的磨合,一些习俗上的阻力是必不可少的。红莲端庄俏丽、聪明灵秀,是有性格、有文化的高中生,少女圣洁的初吻被他粗暴的享有,一点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对爱的朦朦胧胧的憧憬之情也被他一下子糟践得支离破碎。而爱情心理学上说第一次爱的亲吻应该是纯柏拉图式的,是相爱者的精神结合和**联系的具体化,是对美好感情的陶醉和对纯洁的童贞意识的享受。马克思更是言明: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而绝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爱情和过早的亲昵。这等罪恶、这等缺憾,岂是区区的数百元钱所能弥补,又岂是一两封语焉不详的情书所能补偿得了。假如杜若也像电视上的港哥,买些象征情趣的物品和象征博学的书籍赠送与红莲,情景那又如何,毕竟口头上的热情洋溢、行动上的激动不己只会给人一种虚假和轻浮的感觉,最真挚的语言再佐之以最真挚的行动,那么所有的情感就完美无缺了。

杜若一连数天自鸣得意,乐此不疲。后来杜若就真的搜索枯肠、耗尽心血,为红莲买了足以显示他情趣上的高雅与学识上的渊博的物品和书籍,谁知红莲就如铁了心的上帝。杜若将包裹从邮局寄赠与她,她拒绝去取;杜若托人将包裹送赠与她,她说从来就不认识有个叫杜若的;杜若将包裹像今天这样放在她回家的路上,有意面赠与她,她竟又像没看见似的,故意吆喝着牛群,大大方方地从包裹旁走过……

杜若走出树丛,山坳完全yīn暗下来了,前方由远而近地轰隆隆一阵雷呜,一股强烈的光线照耀在树林上空,炫目的闪电拖着长长的光带曳过树桫的枝头消失不见。杜若忙拿起包裹走到棵树下,瞧红莲如陌路人般顾自优雅的赶着牛群,对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杜若更是意沮神伤地耷拉着脑袋,蓦然脚下一绊,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在地上。杜若懒懒地一笑,又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地陷入悔恨之中……

“喂,跟你说,下雨天打雷的时候,不能坐在大树底下,会触电的啵!”

杜若一惊,赶忙抬起头,不知何时,红莲已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杜若讪讪一笑,迟钝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慌,连忙火烧火燎地站起身。

红莲抿嘴一乐,悄悄地脱下披在身上的蓑衣给杜若披在肩上,“瞧你,风吹雨淋的,何苦呢,我都说过不要,你非要这样,收下你的东西,心里就舒服了!”

杜若一怔,慌忙用急切而挟杂着焦虑的眼神疾扫一下红莲,由不得自嘲地裂嘴一笑,跟着红莲走到山坡开阔的野草地上,“哎,红莲,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我给你写了哪么多的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

红莲恬淡一笑,抬手用衣袖揩拭去粘黏在额上的汗水,斜眼一瞄杜若,“你自己说说,你对我了解多少,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你自己的,尽抄书,也不害臊!”

杜若“啊”了一声,眉宇间顿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慰,他喜不自胜地紧走几步,一股令人飘飘欲仙的感觉布满了全身,“你这家伙,你对我有意见,不会来信明说,还高中生呢,连信也不会写呀?”

红莲漠然一笑,爱理不理地撇撇嘴,边用脚踢去一枚凸在草蔸上的石子,“嗳,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垸里好些人都在背后嘀嘀咕咕的笑话,我还小,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都还在上学读书呢,你所说的感情的活,我一时还理解不了,再说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何必呢!”

杜若顿时宛似被人一棒敲晕了的傻愣着眼,又恍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才刚涌现的一点喜悦之情,也给冲得一干二净。瞧红莲低垂着头,几缕做作的冷漠在脸上散布,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树蔸。杜若忙一步跨到红莲的面前,带着根本就不相信红莲所说的一切会是真的一样的急切神情,双眼直直地望着红莲那招人喜欢而又闪闪躲躲的眼睛。

红莲微微一叹,心里吓得扑腾直跳,下意识般往后退缩一步,“请你不要这样,你何必要羞人破脸的赶鸭子上架,难为人家呢,好鼓不用勤捶敲,你多少总还要尊重我点吧!”

“我不尊重你了?”杜若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倏忽间升腾起一片绝望而又心犹未甘的神色,他一把抓住红莲瘦弱的肩头,眼里凶猛狠酷地闪射着近乎凛烈的冰冷光芒,“红莲,你这也太离弦走板儿了吧,你说,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

红莲痛苦地一咧嘴唇,心神宛如被一下子慑服了的阵阵僵麻,忙用手去扳杜若牢牢地攥成一团的手,看看不行,又气咻咻地一拧身子,索性让杜若抓着,边了无惧色地昂着头颅,眼里还不时地闪掠过几丝坚毅的光芒。

“红莲,你平平良心,把舌头伸直了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你先放开手!”红莲平静地望着杜若,伸手抹去额上渗出的一层冷汗,瞧杜若愤愤不平地丢开手,苍白的脸在瞬息的轻慢冷漠后又蓬蓬勃勃地幻化为一片情爱,遂矛盾重重地黯然一叹,“你何必要这样呢,你是个读书人,总该晓得强扭的瓜不甜吧,你对我所做出的一切,我都不怪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莫愁前路无知己,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丈之内、必有谢娘,又何必急在一时呢,我不高攀,我还想出门打工去呢,我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我只恨我自己……”红莲似嗔似怨地说到这儿,蓦觉心下一阵凄凉,一颗潮呼呼的泪滴yīn翳了双眼,忙闭紧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极力不使泪水滚下眼睑。

杜若顷刻间心神缭乱极了,在极度的沮丧与揪心的悔恨双重压迫下,一肚子的话被憋得没处说,不由得疲乏无力地叹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红莲的面前,瞧红莲飘逸如丝的秀发被顶七棱八瓣的斗笠散乱在脑后,玲珑透剔的身躯被身破旧短小的衣服捆绑得坑坑洼洼,美艳如山花烂漫的面颊也由于成年累月地经受山里炽盛的日晒雨淋早没了少女的白嫩与娇艳。杜若记得有本书上说过:女人正像是娇艳的蔷薇,花开不久便转眼枯萎。红莲多像一株危崖绝壁上的小草,挣扎在风狂雨虐之中,又多像是一朵就要弃绝枝头的小花,若是嫁与东风春不管,也就只能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徒使人凭栏吊唁,惹几许凄凉,生几许怅惘而己。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那里集中了人类的一切文化成就,那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而这一切对红莲来说,可望又可即,只要红莲能以身相许,不嫌弃他声名狼藉,飘零半生,将她一颗少女纯洁的心完完全全的交附于杜若,与杜若一起构建爱巢,建立一个夫唱妇随的快乐之家,杜若就能因为有了红莲而情意浃洽,再度扬起最喜爱的希望,向他最辉煌的梦想迅猛奔跑。而红莲也能因为有了杜若分一杯羹,做最幸福的新嫁娘,一辈子过最无忧无虑和最安富尊荣的城里生活,这不比她呆在愚昧而赤贫的山村,嫁个粗笨的男人,种几分薄地,生养几个儿子,一块包头几件破衣裹走大半辈子风华岁月的山里日子强……

杜若一时间思潮起伏、感慨丛生,万语千言梗塞在喉咙口。瞧红莲冷峻的脸上故作洒脱的挂着一丝笑意,凝滞不动的眼里透出两汪愁绪,几缕装出来的倨傲在眉睫上萦回,全然一副冷冰冰与人无忤的样儿,而情态间在瞬时表现出来的又是如此**裸的颓丧,如此不加掩饰的怨天尤人,活生生一副欲盖弥彰的情状。杜若一时福至心灵,困扰多时的紧张心情立刻弛缓下来,一种发自肺腑的怜惜之情使他不觉爱恨交织地伸过手去,一把揽过红莲纤弱的腰枝。

红莲微微一愣,枉自挣动了一会儿,就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眼里极力不使落下来的泪水,这时山泉一样喷涌而出,浑身不由自主的在杜若的怀中轻轻地栗动。

“红莲,亲爱的,你应该相信我,我爱你,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周礼》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我还会像毛头小伙子只想在你身上沾点便宜,撒点流氓手段。你还记得不,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天,我一眼看到你,就想要爱你,就想要想千方设百法地得到你。你还真认为我就那么贱呀,打光棍打得无德无行,随便就邀请女孩到我寝室来玩,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不相信,哼,你若哥哥从来就是眼高于天,一般的女孩还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哩。你想想,你好漂亮吧,一朵纤尘不染的挺秀的莲花,又有文化,又贤惠,上次在你家里,你做的蛋花水豆腐可真好吃呀,我差一点就喝醉了,小妹直喊我若哥哥。你呢,从来就是哎呀哎的,我又不姓哎,还笑,这次还过瘾些,竟个把月不理人,见面象不认识的,亏你狠得下心来。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又煞眉头。红莲,你就不能对我稍为好点、稍许温柔点儿,人家城里的女孩子接吻时都是闭着眼睛。你就不能稍微学学样儿。我真不明白,你这样固执,八根绳子拽不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若哥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所以像狗一样生活在山里,得不到爱也不被人爱,连你都瞧不起我,还不是因为咱是山里人,贱,指甲黑乎乎的,而你呢,不跟我一样是山里人,我还比你多了个城里购粮薄儿,你嫁给我,也就等于一辈子离开了农村。你还真愿意像你妈一样,做一辈子的山村妇女,那你十几年的书呢,不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别不高兴听,我说的可全都是为你好。你再瞧瞧你自己,今年才二十出头吧,这在人家城里是花信一样的年龄,是别出心裁地进行装饰和打扮,是赶时髦、去美容院,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形体美的时候。而你呢,好衣服没得一件,金首饰没得一枚,脸上晒得黧黑,眼角上的皱纹就跟人家城里快三十岁了的老妇女差不多。红莲,你也该现实点儿,晚上睡觉把枕头垫高些想想,不要老想到别人的短处,也要想到自己的不足。要不是说耗子有个洞、麻雀有个窝,我现在也实在是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温柔、善良、贤慧的好妻子。你要去哪儿,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既然这么不爱听,我索性把话说在明处。我们不都是山里人吗,不都在这山旮旯里讨生活,俗话还说:人不亲土亲、山不好水好哩,哪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两心相悦、相亲相爱呢。既然我不嫌弃你,不嫌弃你农村户口,家里面穷,那你又何必要嫌弃我呢。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再不济,总比你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里同学强吧!”

“够了!”红莲猛地转过身,脸色倏变,一阵狂怒像乌云一样劈头盖脑的遮没了她,使她眼前一片昏黑,她可怜巴巴的站在那儿,如同在暴风雨中苦苦挣扎的一株小草,仿佛全身心都要垮掉了,她极力不使泪水滚出眼角,这场由同情和幼稚而招致的屈辱使她痛心疾首的厌透了自己,“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请将蓑衣还我,对不起,我还有事!”

“我污辱你?”杜若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片刻的僵窒以后,像被人恶狠狠地卡住了脖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迅速在xiōng中升腾起来,他一把揪住红莲的肩头,双眼似喷出火来,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锐利目光怒视着红莲,“你说,我什么地方污辱你了?”

红莲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缩一步,双眼余悸犹存地望着杜若,心中一直控制着的感情的闸门,这时突然被汹涌的情潮所冲破,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数不清的伤心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不觉放声悲切而饱含愤懑地陷在了歇斯底里之中,“你能,你狠,你有种,你就会欺负我,你去找你的城里美人去呀,我丑八怪,我指甲黑乎乎的,我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我农村户口,我家里面穷,我会跟我妈一样在农村呆一辈子,行了吧?”

杜若陡觉气冲脑门,瞧红莲疯了似地一声高过一声的尘叫,双目中放射着慑人的狠毒,惹人怜爱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玉也似的白嫩颈项泛起一层青色的脉络,那模样就似要吃人,说不出的狰狞与丑陋。杜若终于忍无可忍,一阵由来已久的狂暴的震怒从心头冲起,使他抬手就照红莲那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上打了一掌。

红莲猝不及防,龇牙咧嘴地呆愣得像木头,声泪俱下的哭声戛然而止,一缕凄凉很快地浮上了嘴角。以后她奋力挣脱身,伸手抹去脸上迹痕斑斑的泪水,用一种仇恨而又哀哀欲绝的眼神异常平静地睥睨一下杜若,转背就朝山边那风声仍很凛厉的野草地里跑了出去……

“红莲——”

暴风雨终于来了。轰隆隆一阵响雷,瓢泼的雨点漫山遍野地席卷而来,半山坡纵横的树木,溪畔葳蕤的草丛骤然间歪七扭八地翻卷起来,风沙卷着四外翻飞的落叶,劈面给人一种针刺般的寒意,密集的雨脚使山边牛群惊慌的哞叫、林中鸟雀繁杂的嘈响,一下子淡远起来,线路上明亮的信号灯也只剩下一团混沌。雨点越来越密了,风声越来越紧,天地骤然就在一片水气氤氲之中……

“红莲,火车来了——,当心牛群——”

杜若傻了似的呆滞了一会儿,望红莲踉跄的身影在山脚密匝匝的雨幕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点,远方火车即将通过路段的鸣笛,这时骤然鸣响起来,头顶震雷这时也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炸响,闪电一次接着一次。四下里早就惊慌失措的牛群就在这雷轰电闪和汽笛啸鸣的急遽惊吓下,这时就如脱了缰的野马,满山坡地奔散开来……

杜若吓了一跳,忙将蓑衣披在头上,一口气跑到山脚,就见红莲己一身水一身泥地摔倒在路基上,双手紧紧地攥着根牛绳。一头健壮的牯牛正将双脚死死地抵住路轨,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惊恐而狂暴的神色,口中还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吼叫。

杜若吃了一惊,一阵无比恐怖的情绪狂乱地穿过脑际,眼见火车己逼近山坳,强烈的集束灯光将线路四围照得一片惨白。杜若急忙冲上路基,一把推开红莲。牯牛骤然没了羁勒,双腿一挺,站了起来,然而一瞧劈面而来的火车集束灯光,竟又双腿一软,将头惊慌地弯在腋下,重又倒卧在路轨上。

杜若一时又怒又急,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红莲“啊”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背后一把抱住杜若,恍若要同生共死般的将脸紧贴在杜若的背上,惊恐万状的眼里变了形似的挤满了激动和悔恨交织的神色。

杜若如遭雷击似的浑身一震,惑乱莫名地反手揽住红莲,在一刹那的暧昧和绝望之后,突然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牯牛紧紧夹成一团的尾巴,边揿着打火机,将牛尾巴一下子就牢牢地戳在打火机的防风罩里。牯牛吃痛,哞地一声狂叫,猛然一张后腿,浑如一阵风似的蹿下路基。杜若被牯牛蹿动的后腿踢中xiōng口,巨大的张力使他身不由己地几个翻腾,也带着红莲一道滚下路基。望几秒钟后就呼啸而过的钢铁长龙,杜若松一口气,一阵剧烈的眩晕使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瞧红莲摔出几米远后又磕磕撞撞地向自己跑了过来,满脸是关爱和悲痛不己的神情,杜若骤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一种融合了极度喜悦的心力交瘁,像一片蒙蒙涔涔的乌云向自己袭来,竟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第八章迷途

唉,人生在世,命途虽长,但关键处却只有几步,犹如刘海戏蟾似的大彻大悟是人生幸事.假如那时也有道人来谒,以一文置几上,累十卵于钱上作佛图之状,我也必说危矣;在听到道人说:人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其危殆甚于此。我也必会醍醐灌顶,循迹山中,餐松饮涧地过一辈子,何至于苦心孤诣地去登攀艺境的高峰,何至于苦追苦求地去寻觅另一个我……

“同志,请问你们这儿打工的有大巴山区叫红莲的妹子吗?”

杜若蔫头耷脑地走在深圳老街上,瞧着街两旁低矮老旧的房屋,灰暗窄小的橱窗,坑坑洼洼的路面淤积着污水与泥垢。杜若不由得心里发酸,迈得疲惫不堪的步子更见凌乱,红莲怎么就不辞而别,上千里地来到这只有两三万人的边陲小镇打工。这小镇有什么好,天气闷热,地界荒凉,几步远就是乱坟岗与烂泥湾。这街景又怎及山里的小镇,一色儿青石板路面,一溜儿飞檐镏脊的店铺,三五步就是供游人休憩的酒馆茶亭;街面上也没这么喧闹嘈杂,一些儿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一水儿绿荫匝地的白杨林,大街小巷都显得安谧恬静。这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倒多,大都风尘仆仆地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西服穿得皱皱巴巴的二老外也多,全都行色匆匆地背着麻袋一样的帆布包、拎着棺木一般的皮箱。到处是拉着横幅、摆着长桌的招聘摊位,到处是讲着天南地北口音、来深圳闯天下的应聘人群。

杜若饥肠辘辘地来到一家电子厂前,迎面在“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招工栏下,一桶茶水吸引了他的目光。杜若假装应聘的走上前去,从戴蛤蟆镜、穿花格子衬衣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茶碗,仰脖将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灌进肚去,饿了三天两夜的腹腔这才平定下来。杜若瞧厂门口竖立的整容镜里,自己一头乱发,满面菜色,下巴胡子扎煞的,xiōng前羊毛衫被人用刀片划破的地方裂出个大口子。杜若万般颓丧地摇摇头,来时装扮的青年画家形相如今就沦落得跟乞丐差不多:一套进口西服,上装在夜间坐火车时挂在衣帽勾上被人拎走了,连同身份证、工作证一并拎走;放在上衣口袋中的一千块钱也被人撒魔术似的弄走了,只在xiōng前开了道弄走的口子;放在行李架上还是路局文协发的公文包也被人顺手牵羊的顺走了,连同换洗衣服、洗漱用具一道顺走;通身携带的物品就只放在座位底下的两幅画作暂时还属于自己。杜若当时一觉醒来,就似傻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大声喊乘警,然而满车厢挤得像沙丁鱼似的人们,根本就见不到乘警的影子;他大声喊列车员,前后几节车厢又闷又热应声答腔的人们,都怨气冲天的说鬼影子都没得一个。杜若只得自叹晦气,自认倒霉,在众人的同情与愤世的目光中身无分文地走出深圳火车站。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的正午。杜若从铁路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红莲与小邪皮一左一右地陪护在床边。融融灯光下,红莲睡意正浓地伏在床头,一件铁路棉大衣失落在肩头,几缕秀发黏结在压痕交错的脸上。

“醒过来了!”小邪皮移近身子,张嘴打个哈欠,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关切与羡慕的神色,“你命真大,断了两根肋骨,昏睡了一天一夜,不是红莲舍命报信,你小命可能就丧在那山坳坳里了。这回可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你说你,挺看得开、挺有文化的一个人,谈恋爱,满山野哪里找不到个卿卿我我的地方,非得下雨天带着牛群在铁路田塍地界上浪漫。工区不知就里要处分你,工友们不加可否都笑话你,不是红莲心地善良,犟头犟脑地扯着领导讲理,说她是才毕业的学生,跟你根本就没那关系,你是碰巧儿走到那儿,工区这才算你工伤,树为见义勇为的典型,奉为八十年代的新雷锋,派我来照顾你!不过说真的,你小子有福分呀,这么漂亮的学生妹是怎么找到的,不会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吧,哪样的话,我也愿意叫牯牛照xiōng口来这么一下子!”

杜若啼笑皆非地裂裂嘴,支撑着贴着枕头靠起身,边拉起棉大衣搭在红莲的肩上。

“咦,醒了!”红莲一声娇呼,呼啦一下站起身,倦容犹在的脸上布满了兴奋不已的红晕,“吓死人了,一垸子人都跟着cāo心着急!”

“我说没事儿吧,杜画家是谁,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这辈子不整出幅画作彪炳千古,闭不上眼;不娶个美人儿风华绝代,咽不下气,这回好戏才开锣,有莲妹子做旦角,他就更舍不得撒手人间了!”小邪皮突然似假还真的玩笑几句,说得杜若脸上一红,说得红莲倏地起个大红脸。

“怪不得你们铁路上的人都喊你邪师傅呀,你尽在老不正经的胡说,我跟你们领导都讲好几遍了,杜师傅是见义勇为,说我们下雨天赶着牛群在铁路线上谈朋友,哪不是乱嚼舌头的侃天方吗,也只有你这样的促狭鬼想得出来!”红莲一撇嘴唇,没好气地白了小邪皮一眼。

“瞧瞧,过河拆桥了不是,前两天哭着喊着师傅长师傅短的,步步生莲花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好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见了旧爱就忘了新欢啦,唉,没说的,我这宝哥哥无缘出家就是,莲妹子,你可千万别学祝英台,楼台会上见了梁山伯,就哭干了眼泪、痛断了肝肠呀!”小邪皮拉开房门,扭头朝红莲做个鬼脸,就大步走出门外。

“坐呀,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嘴巴差点,说不出个好话来,你也累了几天,真的得亏你!”杜若抬下打点滴的手臂,把被子往床里掖了掖,以便腾出一点空位。

红莲不以为意地脱下棉大衣,盖在杜若的腿上,“哼,我才不睬他呢!你饿不饿,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我去买点?”

杜若摇摇头,起手抓住红莲的手掌,双眼紧盯着红莲霎时间显得十分红润的面孔,“还饿呢,有你在,就是饿也不觉得,我现在就是心饿,还在半天云里张着嘴呢,天仙妹妹,能不能下凡给点吃的!”

红莲轻声一叹,顺势在床头坐了下来,“你好好养伤吧,得罪你了,说出的话强直梆硬的,牛都踩不烂。我又不是冷血动物,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不跟你说了,我跟你削个苹果吧,我们老师讲苹果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c,经常吃对身体有好处!”

杜若松开手掌,红莲从床头柜上拿个苹果,抄起水果刀,就像削萝卜一样削起苹果来。

杜若微微一笑,挥手止住红莲,“没学习吧,削苹果是有讲究的,你这样削,既不美观也很浪费。你瞧,要这样两指按住苹果,轻轻转动水果刀,由内及外一圈圈地削。这样苹果削完后,皮还在苹果上,吃的人只需轻轻一抖,皮就会自动脱落,既美观又大方,还能显出你的艺术素养!”

“真的呀!”红莲娇巧地一耸鼻翼,竟孩子气的又拿起个苹果,依样画葫芦地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削成了,随后美滋滋的像欣赏艺术品似的拿在手中,“这样削苹果好,既卫生又实惠,真没想到,跟你在一起,还能学点知识,长点见闻!”

“这算什么呀,小菜一碟,你还记得吧,写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曾经说过:‘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本人早就跟谢灵运一样,日锻月炼得xiōng怀锦绣,口吐珠玑了,只可惜藏在深山人未识,笼中穷鸟不得飞,一辈子匍匐在社会的底层枉费日月!”杜若欣然一笑,眼里闪动着自鸣得意的光彩,牛气冲天的话语脱口而出。

“这还不得了呢,才说你胖就开始喘,给点阳光就灿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眼面前是才过屈宋的有为之士,眼底下是道出羲黄的有德之人。不吹牛就憋死你了,什么德行,一点谦虚精神都没有。我们老师说满招损、谦受盖,自恃聪明才智是愚蠢行为,你就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了嘴巴的亏,成天牛皮哄哄的,热舌头磕在人家的冷耳根子上,天底下就你是个人物。这几天守在医院里我都替你脸红,五亲六眷就没一个人说你好。知道领导怎么说你的吧,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小山沟里的泥鳅还想翻个惊天大浪;知道工友怎么说你的吧,孤高自傲,不识时务,叫嘴的山雀不是个好鸟;我们垸里认得你的人也说你牙长手短,好吃懒做,根本就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你过细看看,你们铁路上年纪跟你上不下的青工,差不多都结婚了,有的小孩子都两三岁,只有你快三十岁了还在打光棍,你们那里就没一个女人愿意嫁你,都说你一天到晚痞里痞气的,魂不在身上,上班吊儿郎当,下班整夜画大屁股女人,脑子里差根弦,拿着粮票换石头,腿上搭错了筋,拉了一屁股的债,还要拿着国库券换树蔸子,就是在农村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不成气的男人呀。你还认为在七十年代呀,农村姑娘嫁在铁路上是风光体面的事儿,早不是那本老皇历了。你说你除了有本商品粮户口,在铁路上上班,一个月挣点死工资,还有点说得出口的优点吗。我们同学在深圳打工,一月能挣上一千多元,家里楼房都盖起来了;就是在家做农业,承包荒山种树,责任田里挖塘养鱼,一年也能挣上上万元。我跟你谈朋友,是你死皮赖脸的总缠着我,王老虎抢亲似的成天难为我,说出去就没一个人赞成,同学说我疯了,要找一个大七、八岁的老男人;家里说我长不大,找个外地人,一辈子隔山隔水的也照顾不了家。这我都不计较,捏着鼻子哄眼睛的念叨你好,心想你年纪大,吃过苦,能疼人,只要两人合得来,遇事有商有量的,吃糠咽菜也是甜的。你倒好,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除了满嘴胡说,就是满口画饼,不做一点实事儿,还动手打人,我是你老婆,该着挨打听骂的,还巧板眼儿呢,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就是热心肠的人也被你打寒心了!今天你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反正我话说明白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别再给我写那些无聊的信,寄那些奇怪的诗了,毕竟我还小,才踏上社会,你那些情呀、爱呀、风求凰呀,我也不懂!不过你放心,我在你领导及同事面前不是这样说的,还是帮你留了面子。再说硬要细雀飞高枝,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意思,是吧?”红莲如鲠在喉,咬牙一口气吐尽xiōng臆,恍若解放心灵般的长舒一口气,脸上漾起一层如释重负的悦色,然而冷丁瞧杜若一副灰心丧气的绝望神情,又禁不住暗自一叹,心里怪不落忍地垂下眼帘。

杜若面色陡变,一股寒气从xiōng腔喷涌而出,骤觉浑身凉了半截儿。原来红莲竟这样决绝,原来自己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心机。杜若万般无奈地歪斜着头,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刹那间显得十分陌生的红莲,心里交织着苦、恨、怨的情味,“红莲,这么说我们的路是走到头了,你是一点希望也不给我,不给我半点机会改过,我们交往的时间不是不长嘛,你就这么看死了我,我有这么令人不齿,上不得台面,像臭狗屎似的招人厌恶嘛!”

“有没有,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你不是成天夸嘴,读了好多书,见了好多世面,谈朋友是你情我愿的,有这么赶鸭子上架的吗。我过两天就去深圳打工,挣点钱来年好复读,我可不想这么小就嫁人。你一点都不为我考虑,自私得要命,成天就只想着你那点破事儿!”红莲一撅嘴唇,撒气使性地放下水果刀,爱恨交织的目光从杜若的脸上一扫而过。

“行,才刚说我一钱不值,现在又说我自私,我改还不行,你总得给我点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念想吧。信不信,我现在就立个誓,下次再说你一句重话,我不是人,再动手打你,我就剁了双手。你要读书,我百分之百的支持,绝不拖你后腿。我不就是书读少了,才百无一用到今天这个田地。但你在家里复习不行吗,镇上哪里找不到个复读班,非要去深圳打工。我钱有的是,光定期存款就有好几万呢,你明天到我屋里去拿存折,你要读研、留学都行,就是盖楼房、干个体也行。只是再别说绝情的话,更别一脚把我蹬了,我只要每天能看你一眼,听你说一句话就心满意足了。”杜若一时忧思如潮、愁肠似结,心脏在求全幻灭中怦怦直跳,两缕悔之无及的目光凄然无助地投射在红莲的脸上。

“又说痴话,又画个大饼来哄我,你这有钱,眼睛早望到天上去了,还瞧得起我这个山里丑小鸭。好好养伤吧,别再急赤白脸地扯嘴胡说了,不是瞧着你心好,生死关头舍己救人,我早就懒得理你!”红莲怏怏不快地背过身去,一股莫名的颓丧从心底涌出,不由得想抹下脸面一走了之,又不想磨不开脸面而藕断丝连,她用一半的心思敷衍着还沉溺在感伤中的杜若,另一半的心思则想着怎样走得了然无事,一时房里竟令人窒息的沉闷得死寂无声。

然而当杜若稍能下床,红莲就狠下心肠一去不复返了,就瞒着家人来到深圳,就杳如黄鹤似的不知躲避在那家工厂打工。

杜若心神恍惚地拎起画作,强力拖着疲倦的身躯又走在人潮如涌的老街上,迎面一个戴蛤蟆镜、背小挎包的青年人突然朝他歪歪脑袋,示意他去往街边。杜若心生警觉地四处望望,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跟他走到街角,那人神秘不已地攀住他的肩头,从裤兜里掏出副扑克牌,快速在他眼前摊开,就见花花绿绿的牌面上印的都是各有姿态的**像,“要不要,全套的**,便宜卖你!”杜若不置可否地怔了会儿,脸上热腾腾地漫起两朵红云。那人又捋起衣袖,露出满手臂戴着的款式不一的电子表,“要不要,西铁城,欧米茄,瑞士精工,最低价给你!”杜若怦然心动,伸手去掏腰包,手指刚伸到裤腰,就僵了似的停在那儿,边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没带钱,没关系,我天天在这一带卖,家里还备有**画儿,想要就来找我!”那人大度地松开手臂,捋好衣袖,就神态自若地装作没事人一样,迈步往街上走去。

杜若如堕五里雾中,一半天后才从惊奇与疑惑中醒过神来。这个与香港只一水之隔的小渔镇,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经济特区,人们的行为前卫些,束缚人的条条框框少些,人们普遍的敢想敢干敢闯,随处可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步、思想再解放一点的人和事。当杜若一路寻人走到蛇口工业区,沿海边绵延几公里的建筑工地塔吊林立、车辆穿梭,迎面“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的巨幅标语巍然耸立。杜若当即吃了一惊,拎着画作的手臂不自禁地哆嗦起来,这不是批倒批臭了的金钱拜物教思想吗,杜若在工区历来就是负面典型,领导开口闭口就说他不务正业,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的成名成家思想,把一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都浪费在追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个人奋斗上,是一个好高骛远、苟且一生的异类。人不能为金钱而活着,人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精神,人应该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搬,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工区把他分配到什么岗位,他就得认同这个社会分工,满足这个社会角色给他带来的社会地位及经济收入,不要试图作些许改变,更不能作些许超越,在这个岗位上,只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行了,不需要他作多大的贡献,干多干少是一样的,干好干坏也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他每天出勤,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月月就有固定工资拿,拿着这份铁工资,端着这个铁饭碗,他就得安分守己地在山沟沟里养生送死,混一天是两个半天地过一辈子,这样他才是爱岗敬业的好职工,遵纪守法的好模范。哪有什么时间、效益的概念!当杜若一路步行走在深圳“关”外的公路上。深圳有关里关外之分,朝向香港的关口,叫一线关,朝向内地的关口,叫二线关,关内是市区,关外则大部分是郊区。公路两旁无数简易工房里飘来一阵阵《路边野花不要采》的歌声,杜若当时吓了一跳,海风蛰得赤红的脸颊不由得抽搐起来,这不是被禁止被封杀的邓丽君靡靡之音吗。杜若一年到头在高山大川的铁路线上作巡道工,所受的是铁路半军事化管理,接受的是**思想品德教育,耳听得最多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红星照我去战斗》、《黄河大合唱》等革命歌曲,即便是现在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能听到李谷一的《乡恋》、朱逢博的《泉水叮咚响》、李光羲的《我的太阳》等抒情歌曲,那也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至于像一代乐圣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中人杰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国内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那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为心声,曲为人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音乐是有阶级性的。在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强国的过程中,文艺更是为大众服务的,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精神文化产品。因此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把握四项基本原则,更好地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贯彻到文艺活动中去,是工区乃至路局始终如一的文艺方针。背离了这一原则,所创作的文艺作品就只能是株大毒草,小邪皮就因为在七十年代收听了《**》播放的邓丽君《何日君再来》而被劳教两年,弄得快三十岁了还跟自己一样是光棍一条。谁还敢听这秾丽**的亡身之音!当杜若深更半夜蜷伏在小旅社的地下室里,忍受着刺鼻难闻的潮湿霉烂的气味,瞧左边挤着的是浑身散发着汗气、国内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右边挤着的是双脚挥发着臭气、国内政府机构的辞职官员,过道上鼾声四起的挤着一排排来深圳闯世界的青年人。杜若忽然明白,这些人甘愿挤地下室,吃大排档,聚集在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的地方,都是为了同一个梦想而走到一起来的,都是为了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而这样无怨无悔。人都有充分发展自己的理性和才华的权利,每个人都生下来平等,都享有某些与生俱来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获得幸福的权利。这里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实行的是更加开放的经济政策,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是唯一要务,在这里人们能过上“更加幸福、更有尊严”的生活,能生活在“更加公正、更加和谐”的社会之中。在这里试字当头,闯字当先,人人敢于实践、勇于探索,只要是金子就能发光,只要是人才就能找到用武之地。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要遵守,没有那么多的习俗要遵从,更没有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随处是分裂人格的三纲五常,人就是人,物就是物,泾渭分明,各得其所。人人都有言论自由和公平竟争的权利,人人都在“自由、平等、友爱”中谋求发展。怪不得红莲要丢下自己只身来这里淘金,怪不得红莲要瞒着家人甘愿来这里做个打工妹。

杜若一步一趋地走到华强北商场门前,这儿是深圳最繁华的一爿处所,临街车马盈门,人头攒动,是有钱的白领,有闲的蓝领,既少钱又少闲的打工仔、打工妹游乐闲逛的地方。杜若两眼发花地靠在檐壁下,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腹腔直冒酸水,瞧四外流连盘桓的人们,有的悠闲地呷着饮料,有的安恬地端着小吃,肚子里更是如倒海翻江,嗷嗷难抑。红莲究竟在哪里打工,怎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硬是见不到一点踪影,这几天关内的大街小巷,一条一条地寻访遍了,关外的村落鱼庄,一处一处地找寻过了,谁知竟如大海捞针徒劳无功,竟如惊鸿去后杳无踪迹。得想个办法填饱肚子了,否则再这样粒米未进地寻找下去,人没找着,自己倒先饿趴下了。杜若忧形于色地仰面思忖了好一会儿,又一一自我否定地撇嘴摇了摇头,忽然街过角一个伏在滑轮木板上的残疾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他一手推着滑轮,一手用粉笔在地上写美术字,身边的搪瓷缸里不时有人一角、二角地往里扔钱。杜若眼中一亮,低头看了下手中的画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千闻不如一见,这不是任燕说的,守着金山没饭吃吗。他可以街头替人画像呀,邮局打长途电话按秒计费,照相馆照相三、五块钱一张,这里如过江之鲫的聚拢着全国各地的打工人员,谁不是一年半载的难得回一趟家,谁不是日思夜想的挂念着家里的亲人。只要找几张相纸,弄几支画笔,写个告示,摆个摊儿,就一定能挣上个百儿八十的,还愁几顿饭钱。

杜若兴冲冲地起身就往对街文具商店走去,谁知店主是个一毛不拔的瓷公**。杜若涨红着脸,急急巴巴的话还没有说完,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乜斜着眼一口拒绝。杜若心犹不甘,匆忙打开手中的画作,店主漫不经心地o一眼,嘴角浮着一缕讥笑,头又像兔儿爷似的摇个不停。杜若情急之下,慌忙撸下腕上的金表,店主犹犹豫豫地接过,百般狐疑的对着日光灯瞧下表的成色,又贴着耳根听下表的走声,这才勉为其难的从货架上取下纸张和笔墨。然而当杜若铺开白纸,笔走龙蛇地写出四个大字,店主面色一变,新奇不已地走到杜若的身后,瞧杜若行书不像行书、草书不像草书,满纸铁画银钩的写着:

求助告示

余本墨客,笔耕于巴蜀,依草附木于乡野,不求闻达于市井。有女不以余乖舛,青眼怜顾,屡眷余于艰难困苦之中,由是感激,既而生情,愿效凤凰双栖于大泽,鸾鸟和鸣于广野。然则好事天悭,世嫉良缘,女负气拂衣,衔恨分袂,上千里地沦谪深圳。置余海北天南,鸟散荆分,余号天叩地,不能自胜,乃只身旅于途,欲觅女于尘嚣之中。岂知昊天不吊,上玄降祸,夤夜乘车竟被宵小所乘,以至于行囊尽失,身无分文,不食粒米已三天三夜矣。

余彷徨市上,殊方异域,举目无亲。今欲借临街善地,学步邯郸于一时,效颦东施于一隅。学板桥长街贾字,效伯虎街坊售扇,绘容画像于街面。还望过路君子,四方行人,援之以手,施之以食,则隆情高谊,善莫大焉。

有诗为证:

秦女品箫随萧袅,吴娃泛舟投蠡抱。

千古韵流今若在,我徒哂之博一笑。

“财神,活财神!莫不是赵公元帅惠临本店!我在这条街上卖了大半辈子的字画,这样的奇事、奇字还没见过!”店主晃悠着脑袋,赞叹不已地咂巴着嘴唇,恍若亵渎了财神似的连忙将金表塞在杜若的手上,“我说小同志呀,我有个不情之请,倘若您愿意,稍稍照顾下本店,不嫌小店门面窄小,就在门前摆摊画像便是,需要什么尽管言语一声,只是这幅字千万别糟蹋了,要是能留在小店,我就好好地装裱一下,跟壁上供奉的财神挂在一起,也显得咱们虔心发财、特别有缘不是?”

杜若临街摆好书桌,将告示用透明胶粘贴在墙上,将自己带来的两幅《千里江山图》、《百鸟朝凤图》摆在桌上。还没等杜若毛手毛脚地摆放停当,书桌前就七嘴八舌地围拢了一大群人,有的面露诧异地说“奇了,连个窝也没混上,为找人竟三天没吃饭!”有的故作高深地说“画家呢,想头倒蛮高,要当街卖艺画像!”还有的神怪兮兮地说“写的啥,文言文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这字写得倒真不赖!”

杜若神态紧张地分开众人,面红耳赤地掠视一周,从店主手中接过相纸和画笔,“各位同志哥儿静静,听我说两句,大家看到了沙,我是来深圳找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做的这有辱斯文的事。大家发发善心帮我一把,一幅画绝不多要,给个打电话、照张像的钱就行,至于我画像的水平,绝不是鬼画桃符的瞎闹,这两幅画儿就是明证,保证画好,包你们满意。其实肖像画是门古老的艺术,在古代有权有势的人才画得上,只是现代有了照相机,才使这门艺术没了市场。但肖像画比照片气派,照片有个一吋、两吋顶破天了,而肖像画则以尺计量,并有头像、半身像、全身像之分。再说照片呆板,快门卡嚓一声板上钉钉了,是好是坏你都得认。肖像画就不同,可以改,以写真传神为最高境界,不到你说嘿这太像我了不算完。丰子恺老先生就讲过一个笑话,说在明代宁波天童寺来了个外来和尚,这和尚少年时不好好念经偷偷学画,被他师傅捆在柱子罚站,这和尚号啕大哭,眼泪流得多了,他就用脚趾蘸着泪水画了只老鼠,师傅进来一看,哎呀,怎么有只老鼠在咬徒弟的脚趾头呀,赶忙解开绳子,原来是这小子画的画。其实肖像画在中国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帛画,其中就有墓主人的肖像,至于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衣冠像,禅宗祖师的云身像,瞻仰缅怀祖先的祖宗像,那更是恒河沙数,多得不可胜数,只可惜这些画作大都散佚了,大都和宗庙族谱、文献典籍毁于战火与天灾**之中,现存的只有故宫博物院乾隆爷为数不多的几张。在西方人物肖像画倒是传承下来了不少,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伦勃朗的《夜巡》,丢勒的《野兔》,都是肖像画的巅峰之作,稍微有点艺术素养的人看过后都会终生不忘。而最有意思是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双联画》,1962年,美国好莱坞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自杀身亡,留给世人迷一样的身世、梦一样的传奇,沃霍尔随即创作了大量她的肖像,那幅《玛丽莲·梦露双联画》,右边是二十五幅如同黑白照片的肖像,左边是二十五幅如同彩色照片的肖像,他像用砖垒墙一样将它们排列在一起,从而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使人们过目不忘,一下子就记住了梦露那张漂亮的脸。怎么样,有没有那位同志哥儿要来试一试?”

“俺俩来,十块钱两张,画得不像不给钱!”人丛中两个剪短发、着工装的女孩越众而出。

“行呀,你俩是第一个吃螃蟹者,冲着这份勇气,画得不像不要钱!”杜若打开折叠椅,请女孩在街边顺光处坐下,边将张洗脸架当画架固定在桌旁,众目睽睽之下,盯着女孩的脸看了好一阵子,又意在笔先地凝目沉思了好一会儿,就快速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身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们,先是将信将疑地不做一声,接着诧为异事地面面相觑,随后就说长道短地大声喧嚷起来。“哟,真像呀,简直是一张蜡纸印出来的!”“哎哟,真神呢,一点儿也不差些相片!”“哎呀,真了不起,这画的比她本人还出彩!”

那女孩听说,喜的一蹦三尺高,三五步跑到画前,“嘿,真不错,可惜,涂的只是颜料,要是涂油彩,那更美得不得了!”随即掏出十块钱,不由分说地塞给杜若。人们仿佛受到了感染,都不约而同地排起了长队,这个说我要张半身的,像样越漂亮越好;那个说我要张全身的,最好带点深圳的风景;更有的说我加十块,来一张像《十大元帅》那样尺寸的。

“***,谁叫你站街呀,不知道这是强哥的地盘!”蓦地街对角涌出五六个穿一色黑西服的马仔。当先一人一脚踢去洗脸架,抓起画像撕个粉碎。人们哗然散去大半,杜若刚要争嘴,一个马仔劈脸一个大嘴巴,又一拳揍在他眼眶上,打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杜若捂住眼站定身,一个马仔搡他一个跟头,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仰面一跤摔倒在地。杜若刚爬起身,另一个马仔又端起桌上的《百鸟朝凤图》作势要扔。杜若急红了眼,飞身抢过画作,紧紧地搂在怀中。马仔们立即团团围了上来。杜若退没处退,逃没处逃,情急之中俯身仆跌在地上,将画作牢牢地压在xiōng前。马仔们气炸了肺,恨歪了嘴,一个个叫骂连连地砸毕场子,就恶狠狠的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打起杜若来。

“别打了,别打了!”红莲突然尖叫着从街中心跑了过来,她一边躬身护住杜若,一边单膝跪在地上,“几位大哥,行行好,他身上有伤,刚从医院出来,画儿想要你们留下,求求你们别打了!”

“红莲,真的是你吗!”杜若喜出望外,一个鲤鱼打滚翻身坐了起来,顾不得护了半天的画作,双手死死地攀住红莲的手臂,乌青淤血的眼里福从天降的泪水潸然泪下。

几个马仔抢过画作,挥臂将镜框摔得粉碎,随后就一哄而上,劈xiōng揪住杜若,噼里啪啦地朝着他的躯体举拳就夯,张腿就踢。

“别打了,几位大哥,行行好,别打了!”红莲拖着哭腔,双臂抱着杜若的头部,又气又急的泪水夺眶而去。

“慢,屎窟鬼,怜香惜玉也不懂得!”这时街面上慢条斯理地踱过来一个戴墨镜,拄文明棍的中年人。几个马仔闻声收手,全都垂首帖耳地环伺在那人身后。那人双手拄着文明棍,慢慢腾腾地屈膝蹲在杜若的面前,“不错,是有几天没吃饭了,来深圳就是为了找她,同命鸳鸯呀,令人羡慕。不过你不能占我的地盘呀,在这条街上,开店得缴管理费,占街得缴保护费。算了,瞧你新来乍到,不懂规举,又这么相亲相爱,我就放你们一马。不过你说说,刚才为啥命都不要,拼死护住这些画儿,我瞧也没什么特别的呀,莫非很金贵,很值钱!”

“谢谢您大人大量!”杜若抹一把泪水,忍着伤痛拱拱手,“这两幅画是我临摹的。《百鸟朝凤图》是清代沈铨的墨宝,图中凤凰、孔雀、仙鹤或飞或息,松柏、梧桐、梅花百卉纷呈,满纸富贵绮丽而蕴含王者之气;《千里江山图》是北宋王希孟的瑰宝,图中千山浑厚争雄竟秀,万顷碧波势气如虹,飞泉瀑布、绿柳红花点缀其间,村庄瓦舍、渔村野渡目不暇接,满幅高山流水,风生水起,寓意财源、运势滚滚而至。你再想想,你们这儿是经济特区,正在搞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哪一处的楼堂馆所不需要这样恢弘博大的画作!就是寻常百姓乔迁新居,客厅里摆上一幅这样古朴高雅的装饰画,也显得吉庆详瑞不是?再说这儿与香港近在咫尺,香港艺术品市场鱼龙混杂,一幅临摹得好的古画能卖上一万多元。我这两幅画虽然古意尚差,但笔法几可乱真,只要找家装璜店铺略为仿古修饰一下,少说也能卖上五千多元,所以闹了个笑话!”

“哎呀,对勿起,原来是财神临门了!”那人丢下文明棍,双手搀扶着杜若站起身,身后马仔搬椅子的搬椅子、递毛巾的递毛巾,全都有条不紊地忙活了起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都是出门求财的。瞧你宁可挨饿也不乞讨,拼死也要护画,就不像是个摆乎白话的人,这两幅画儿我要了,五百元成交,这是我的名片,日后在深圳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强哥,真要像你说的,画儿卖得好,我找间门面,咱们共同发财,小兄弟艳福不浅呀,弟妹出落得跟电影明星似的,遭点罪挨点饿不怨。”说完,就掏出钱硬塞在杜若的手上,大摇大摆地带着一帮马仔扬长而去。

“红莲,怎么这么巧,我找了你几天都没看到人,正遭罪呢,你就像仙女从天而降!”以后红莲搀扶着杜若走在回厂区的路上。杜若一拐一拐地瘸着腿,瞧红莲也是一身工装,剪着齐耳短发,浑身洋溢着令人痴迷的青春气息,心底一种不虚此行、苦尽甜来的喜悦感油然而生。

“巧什么巧!我下夜班在厂门口就看到你了,懒得理你,可瞧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儿,又不放心,这才远远地跟了来。你说你,大老远的,非得遭这个罪,非得来找我,有意义吗?”红莲幽幽一叹,用说不上是感动还是抱怨的眼神飞快地一瞥杜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上千里地来找寻自己的烦躁跃上眉梢,竟忽忽如有所失地偏转过头。

杜若暗自一怔,脸色顿时yīn沉下来,久违多时的恓惶落寞的感觉又在心头盘绕,“也许我是不该来,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走也不讲一声,弄得我七上八下的,白天上班硬是提不起一点劲儿,晚上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直想哭。你不知道,你这一走,把我的魂也带走一大半了,我都不敢想像,这回要是找不到你,我还有没有勇气重回山里。这几天我挤过地下室,睡过涵洞,傍过车站的屋檐,漫漫长夜都是靠过电影似的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才熬过来的,没饭吃,饿得头昏眼花,想想你也不觉得饿了。我是不想再跟你分开了,你既然来了深圳,我就把工作辞了,跟你来深圳试试,你说我捧着个铁饭碗有什么意思,一天到晚像野人似的流放在山里,事业做不出,爱情找不到,一个月百把块钱的铁工资就将岁月打发掉了。我还不如来深圳,一来可以天天看到你,二来看能不能找到点发展门路。你放心,这回我绝不死缠着你,惹你生气,说你不喜欢听的话,你上你的班,过你的日子,没你召见,我绝不上你这儿来,你看这样行不?”

“别说了,又做戏上赶着哄我,你那心思全在脸上写着呢,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看不出来!”红莲凄凄一笑,含气衔恨地呛出一句,机械地往前迈动着步子,两颗凝滞的眼球木然地望着远处。但转念间又想这人挺不容易的,为了自己饿了几天,钱也丢了,打也挨了,成了个叫花子惹人可怜,语气不觉又缓和了下来,“想来深圳做事,当然好呀,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会画个画儿,啥都不会,又能做什么事呢。你坐火车都跟人不一样,别人坐火车没事,你坐火车装有钱人,阔气得不得了,小偷不偷你偷谁,这回遭这么大的罪,下回看长记性不?”

“还不是人老实了吗,没见过世面!在山里不都是敞着门睡觉,也没见哪家丢过东西呀!不过我来还真有事做,我就在你厂区附近找间房子,当街画画儿,有时间你就来帮帮我,没时间我打电报叫小邪皮过来,这里有钱人很多,有闲人也很多,我的画肯定有人买,你没看到,刚才眨巴眼儿的功夫就挣了五百。唉,你总是不相信我,脾气又犟,我说点话就是在哄你。你也不想想,我画画儿都画了四五年了,我是押着身家性命在用心画,总有一天会画出点名堂来的!”杜若强自挤出一丝笑颜,心绪决择不开的乱成了一团麻,瘸得痛楚不堪的步子愈加凌乱起来。

“开铺子画画儿倒是挺新鲜的,我们厂子里好多人都是打工挣点钱就跳槽做小老板去了,只是你一个山里的养活工,每天就只会拿把丁字锤巡巡道,没多大的本事,有点才学也派不上用场。深圳多复杂,人山人海的,披张人皮的坏人多的是,听说在我们那儿算命骗人的这里叫心理医生,放高利贷骗钱的这里叫做金融,就是满嘴白话的媒婆这里也叫经纪人了。你又没学过管理,对做买卖一窍不通,开铺子、买材料、卖画儿,事情多了去了,一个环节没搞好,就得赔钱。刚才你不就在当街卖画儿吗,才卖了一张,就被人掀了摊子,我看也不一定行得通!”红莲一阵惆怅,诸多烦恼涌上心头,xiōng中纠结的分也不是、合也不是的迷惘疑虑之情愈发地错乱,嘴角猝然浮上了一纹苦笑。

“所以说需要你帮忙呀,你天资聪敏,贤淑过人,有见识,有品节。你既然敢一个人来深圳打工,就说明你心气很高,你宁可边打工边复习,也不接受我资助,就说明你品行很正,你帮忙来铺子里当老板肯定是行的,我专心专意地作画,就算不成功,做一年,赚个你上大学的钱总应该没问题吧!”杜若面容骤变,双眼闪闪躲躲地睨视着红莲,生怕她借此推脱、再也找不到机会接近的念头占据了整个脑海,紧张不安的内心世界也剧烈地摇晃起来,一时脸面发烫得就如一团燃烧的火球。

“你真这么好,肯赚钱供我上大学,不怕我上了大学更不跟你好了!”红莲眼中一亮,没发觉对象好处的惊奇在脑海闪了一下,深深掩藏着的心扉也不禁开启了一扇门,一缕笑靥顿然跃上了脸颊。

“你是这样的人吗!你心地善良,待人和蔼,宁可吃亏,也不罪人半分。前世我往月下老人香烧得好,今生才遇上你,否则早散了,哪还有福气这么苦口婆心地劝你!”杜若心中一宽,庆幸不已地吁一口气,总算是说动了天女一片冰心的慰藉在周身蔓延,xiōng中郁积的如云愁苦也随风而散,“要不我们就辛苦点试上一试吧,在山里我给人画过壁画,虽然有风险,但来钱也快,这里钱多,人傻,肯定有市场,只是找不到买家,要我们一家一户的上门推销,只怕折不下来这个面子。实在不行,把小邪皮请来,你看咋样。他这人脑子活,跟人见面熟,腿脚又勤快,叫他跑销售肯定一百二十个愿意。在工区,他就跟我还是个朋友,平时素日也很合得来,他有海外关系,上个月才办的台胞证,为这也是婚姻磋砣、岁月坎坷,他来没准儿还能把画卖到香港去呢。哪样的话,一年半载我们不就发财了,还用得着在深圳打工。你不是说你同学都盖楼房了吗,有钱我们就在镇上买块地,也盖栋三层高的楼房,一楼开店,二楼做画室,三楼你住人。大学毕业也不用参加工作了,就把事业做大、做强!你看看,多么美气的事儿,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来当老板吧,发挥下你的聪明才智!这可不是在画饼呀,这是远景规划,是你当老板以后领着我们干出来的成绩。我感念你的好,忍不住说道说道,可不能又说我哄你,不理人!”

红莲噗哧一笑,一种前所未有的甜丝丝的感觉在心头滋长起来,想不到这人还能设身处地为自己作想的甜蜜更是溢满了xiōng腔,满面霎时飞腾起欢欣愉悦的神色,“不跟你说了,反正你是猫爪伸在鱼池里,想千方设百计地占我便宜,黄鼠狼给**拜年,也说跟**好得不得了呢!”

“瞧瞧,小肚**肠了吧,心心念念地总当我不安好心眼儿,我是想跟你结婚,想你做我夫人,做我儿子的妈,没想占你便宜!”

“想得美!还你儿子的妈呢,要是生个姑娘,就不是女儿的妈了!”红莲陡觉说露了口,一点和好如初的心事全曝露了出来,忙羞人答答地背过身去,神情更见忸怩,悄然开启的心扉愈加敞了开来。

杜若顿时喜从天降,阵阵皇天不负苦心人的快意沁入肺腑,眼里竟还闪动着有志者事竟成的泪光,由不得心潮激荡地站住身,努力不使满眶犹疑难信的泪珠滚下面颊,“红莲,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这个样子,怎好到你厂里去呢,我在马路边歇歇靠一下,就去吃点饭,然后找家商场买身衣服,明天我再去你那儿。不要紧的,我不是看到你了吗,我能每天看你一眼,听你说说话,就知足了,明天可别又躲着不见呀!”

“咋说的呀,才刚说我是你老板,这会儿又想炒我鱿鱼,门儿都没有。从今儿起,我答应跟你好,但也得约法三章:第一不能撒大男子主义,要讲文明,懂礼貌;第二财权归我,吃穿用度我安排;第三实行民主作风,遇事要有商有量。”

“红莲,你……你叫我说什么呢,你对我太好了!”杜若心里一酸,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他想挑尽世上最美丽的字眼,做个最庄重的承诺,又觉得此时一切语言纯属多余;他想拣尽xiōng中最美好的情感,做个最圣洁的表白,又觉得此刻一切行动纯粹无用,一时竟如痴了似的发起愣来。

红莲心中一热,也不由得感慨万端地垂首不语,原来这个邋邋遢遢总摔不掉的冤家这么在乎自己,时刻把自己当做精雕的玉人供在心头,当做贵艳的牡丹捧在手上,真的像大哥哥一样护卫着自己,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她撑起一方天。红莲顿觉心境开朗起来了,所有折磨她精神的飞流短长,束缚她思想的成规定见,刹那间风流云散。她不觉很温柔地挨近身子,自然而然地挽起杜若,相互依偎着就往回走去,“若哥哥,回吧,回去我跟你做最好吃的,你一人在外我也不放心呀,你好好地休息一下,看这些天受的罪,咋的啦,痛得厉害,走到屋就去看医生呀,医院就在我住的附近,要不然我跟你唱首《一支小雨伞》吧,转移下注意力就不觉得痛了,我歌唱得可好呀,一点也不比邓丽君差,在学校还得过奖呢,你听呀!

我们俩,一起遮着一支小雨伞。

风雨大,你来照顾我、我来照顾你。

我们两人心相连,遇着风雨这么大。

坎坷小路又难行,我们要小心走。

你和我,一起遮着一支小雨伞。

风雨大,四周朦朦胧胧心情却快乐……”

第九章迷境

唉,人无前后眼,能知过去、现在、将来.日林国的仙人镜倒好,直照、人倒见,扪心来照、五脏俱见,若是人有疾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采药以饵之、无不愈。我不是日林国的臣民,自然无缘与仙人镜得见。而佛说:迷有三界六道,迷津、迷境、迷途,我自那日误入迷津,几年来徘徊于迷境,最后却在迷途上愈走愈远。我奋斗过,也沉沦过,若不是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若不是月下佬儿赤绳系错,我走的或许不是另一条人生之路……

“若哥哥,这是到那儿去呀,人家都快走不动了!”

那是秋日八月里一个微热而白亮的日子。那时长风在晌晴的天际上揽云戏雾,阳光带着亮而喜悦的光辉紧贴着原野摇漾出金色的涟漪。那时凝伏在嫩绿的枝头、匍伏在黛绿的山野,倚伏在碧绿的溪畔河边的朵朵红花、黄花、白花开了。那时山雀在阳光射透了的丛林中飞鸣,又在翩然扩展着的树枝上轻盈地跳跃。那时千山横碧落,万水涵秋影,天地凛然就在一片肃穆、澄澈之中……

杜若亲昵地一笑,伸手拉住红莲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再坚持会儿,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就到!”

“唉,还有那么远呀!”红莲一噘嘴唇,望一眼高处在阳光下耸翠的山峰,娇嗔地丢下杜若的手。

“红莲,咱俩比赛,看谁先上!”

“输了呢?”

“剋鼻子!”

“啊——,好!”红莲双掌一合,欢快地一耸鼻翼,“若哥哥,你看那边!”杜若果真扭头去看,“嘻嘻,上当啦!”红莲娇媚地扮个鬼脸,丢下一串碎在山路上的银铃声,一溜烟儿去了十几步。

杜若微微一笑,背起画板,也大步流星地追了前去,看看跑到半山腰,红莲气喘吁吁地放慢脚步,光洁的额头缀满了细密的汗珠,“红莲,咱们歇一会儿吧,看把你累的!”

“啊,你想拣我便宜呀,没门!”红莲偏头白了一眼杜若,红扑扑的脸上浮泛着盈盈的笑意,一边更轻盈地加快脚步。

杜若微笑着摇摇头,故意地落后几步,瞧红莲满头的秀发在脑后轻快地跳动,绰约多姿的背影一路在青翠的草地上掠过。杜若只觉一股盎然的情意扑进心怀,一种别样的温柔使他如吃了蜜糖一般,嘴角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甜丝丝的笑纹,一口气跑上峰顶。红莲“哎哟”一声,脱下外衣,仰身躺在草地上。

杜若放下画板,捡起红莲丢在一旁的衣服,也紧挨着红莲坐下,“起来,喝点水吧,这儿风大,小心着凉!”

“去去,净想使坏心眼儿!”红莲嗔怪地一掌推开杜若,轻巧地一个起身,翻到对面躺下,还掏出块手帕很俏皮地盖在脸上。

杜若讪讪一笑,站起身,选个视野很开阔的地点,支起画板。

红莲躺一会儿,瞧杜若很专心致志地作起画来,不觉带着一缕蕴藉的微笑,探头探脑地走近前,望杜若只是毫不起眼儿地在块白布上涂了无数乱七八糟的颜色,不禁又破颜一乐,顾自唱着小曲,满山坡地采起花来。待她蹦蹦跳跳地拿着一大把红红绿绿的野花,回到杜若的身边,望一眼渐显轮廓的画布,一阵莫名的激动之情不禁使她蹑手蹑脚地移近身子,眼里浮现着诧异而又喜悦的光彩。

杜若回头一笑,躬身在画布上又添上几笔,一把揽过红莲作势又要逃走的身肢。红莲妩媚地一笑,娇滴滴地伏倒在杜若的肩头,将野花一古脑儿全塞在杜若的鼻子低下。

杜若低头嗅嗅,然后饶有风趣地深深吸一口,又像煞有介事地抽抽鼻子,望住红莲那嫣然含笑的脸蛋,故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嗯,不香!”

红莲好生纳罕,忙挺直身子,将花缩在自己的鼻子边上,嗅一下那浓浓的香味儿,然后笑意呤呤地抬起头,带着一种柔媚而又怪讶的风韵妙不可言地望着杜若。

杜若嘻嘻一笑,神秘兮兮的目光里掠过几丝跷蹊的神色,怪模怪样地将红莲拥在xiōng前,俯身在红莲纤秀的头发上吻一下,然后津津有味地贴着红莲的耳根,“野花那来家花香呀!”

“哎哟,要死的!”红莲娇嗔地叫了一声,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杜若,然后羞窘莫名地将脸埋伏在双掌之间,边不依不饶地在杜若的怀中连连扭动着身躯。

杜若欣然一笑,满蕴着一种出于至诚的亲善和喜爱之情,一把抱起红莲,走到处向阳的松树底下躺下。这时阳光很煦和地照耀着山野,风带着轻轻的絮语在周遭喋聒,凉爽的空气里挟有阵阵野花的清香。

红莲突然一翻身伏在杜若的xiōng上,羞答答地挑起一双新月似的眉儿,神采奕奕的眼里满是表露无遗地柔情与蜜意,“若哥哥,我好幸福呀!”

杜若一阵激动,忙伸手握住红莲抚弄他xiōng扣的手,欹身将红莲搂在身侧,瞧红莲一派娇羞不胜之状,稚态可掬地半闭着双眼,细长的睫毛映耀着林间斑驳的光影,轻轻地抖动了几下。杜若只觉一股暖流涌进心房,恍若无与伦比的幸福包容了他,一种尽如人意般的情投意合的感觉使他也意味深长地闭上眼,长长地舒一口气。一年始有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人活在世上何必要自己欺骗自己,为一些子虚乌有的理想、荒诞不经的信念而浪费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顺着自己的生活环境,随大流儿吧,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持有一份家业,拥有一份爱情。杜若对艺术的追求,既不具备社会意识上的生命机体与客观环境的同一性,也不具备生理遗传上的个体和种群之间在自然选择上的优越性,了不起就是一种生存需要。那又何必在一棵上吊死,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既然当不了画家,去不了城里,找不到知青女性,一辈子被人叫做杜师傅、若哥哥,不也十分有趣,不也是一种个人价值取向的成就动机在社会环境上的角色认知。自古惜花须起早、谁肯看花迟,从来折花须折蕊、谁肯恋空枝。就合着红莲结婚,恋着红莲过日子,伴着红莲走完人生道。何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样一种甜柠檬心理也学不会呀!

“若哥哥,想什么哩,又在想你那城里的美人儿?”红莲不知何时己悄悄地睁开眼,瞧杜若瞬息之间脸上就流露出数种不同的神色,不禁嬉皮笑脸地昂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嬉耍欢谑的神情。

杜若遮羞解嘲般地裂嘴一笑,屈指克了下红莲的鼻子,欠身靠着树蔸坐了起来,边将红莲侧棱着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想她干什么呀,她早就如过眼云眼在我心里没留下一点痕迹,她倒是寄过几次书,托人带过几幅画作。不过说真的,我还是感激她,虽然为她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倒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人总要有点感恩的心,要懂得饮水思源,否则我哪有本事请你当老板呀,生意做得有生有色的,所以说你也沾了她的光,不能动不动笑话她,拿她打趣。不知道这两年她在城里过得怎么样,还是一个人带儿子过?”

“她要再有信来就回封信呗,需要钱就寄点给她,难为你还这么记挂着她,只怕她早把你给忘了罗,寡妇门前可是是非多呀!”红莲诡秘一笑,嘴角漾起一缕不知是关切还是讥讽的褶纹。

“唉,老提她干什么呀,她再好,对我来说也只是月中的嫦娥,可望而不可及;再坏,也不过是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咱cāo不上心也着不上急!”杜若呵呵一笑,恍若要驱去一个梦魇似的挥动一下手臂,双眼直瞪瞪地盯着红莲,“工区又来电话了,非要我跟小邪皮回去上班,否则开除。你怎么想呀,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去上班了,就让他们开除好了,单位对我来说,也只是个符号,我辛辛苦苦上了近十年的班,一点好处也没捞着,提干没我,长工资没我,分房子也没我。我在领导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个人数,这回瞧咱赚了钱了,没准儿是犯了红眼病,这才想起我这个人数也是个人才,还说要充分发挥我的长处,竟然打着官腔,我们的事业还是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的,说来真是好笑!”

“那就去上班呗,铁路又不是你领导修的,他还不是像狗一样听从上级召唤,犯得着跟他一般见识,你想想一个月做不做事总有钱拿,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上哪儿去找,再说你是正经八百顶职上班的,又没走后门托他的门路,这好不容易端上的铁饭碗可不能就这么扔了!”红莲双眉一扬,正颜厉色地挺直身子,光焰灼灼的目光毫不犹豫地逼视在杜若的脸上。

“哪生意咋办,这才刚刚起步,你不会港片看多了,被洗了脑吧!这挥挥手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的好事上哪儿去找!”杜若闻声大震,一屁股坐了起来,双眼目光迥迥地紧盯着红莲,搂着她腰身的手掌也不禁抖个不停。

“咋说的呀,说你呆还真是块木头,你工作是老爹拿命换来的,再怎么坏,也是在铁路单位上班,一年到头不愁饭吃,要是叫单位开除了,你做什么?回乡种田,现在农村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田没得一块;靠画画儿求生,国家政策一天一变,税又收得这么厉害,再要打击投机倒把,赚点钱都得赔光,到时一家老小跟你喝西北风去!再说做这大半年,耽误我好多时间,索性关门歇歇,你们都去上班,我留在深圳,边守店边复习,也好有时间多读点书来年考上大学!”红莲气恼不过地扭过面孔,百般败兴地低下颈项,一时恨不知己的懊恼在整个眉宇上萦回。

“好,好,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上班就上班呗,你这yīn不yīn、阳不阳的面孔我最怕见了。只是离这么远,十天半月难得见上一面,剩我一个人成天面对空旷旷的铁路线、空荡荡的房间,你的封禅台再好,我还有勇气上吗!”杜若心中一软,言不由衷的话语脱口而出。

“怕什么呢!是怕过牛郎织女那样的生活,还是怕我像杜兰香那样有青童携我升仙而去!”红莲黛眉一扬,俏皮地伸手吊在杜若的脖子上,脸对脸儿忽闪着慧黠但却散发着逗人光彩的眼睛。

“你升仙也好,考大学也好,总之我是一颗红心,两个准备。升仙,我拍屁股走人;考大学,我拍巴掌支持,农村青年不只有考大学一条路!考取了就跳了龙门,立即转商品粮户口,一辈子也就离开了农村;考不取就回乡种田,老实巴交地修补地球,所以年年才会有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我那时老师就弄一双皮鞋与一双草鞋挂在课堂上,说考上大学就有皮鞋穿,考不上大学就只有穿草鞋!我那时要不是父亲死得早,家里非要来铁路顶职,这会儿不也像我村子里同学在大洋彼岸留学,何至于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说不上个媳妇!”杜若黯然一叹,心意难平地闭上眼睛,碍于情感而欲罢不能的话语哽塞在喉咙口。

“真的呀?”红莲欣喜逾常地眨巴下眼睛,深长地吸一口气,脸上充溢着幸福的笑容,边倾身依偎着杜若,边起手在杜若的肩头轻轻地摩挲着,“若哥哥,你真好!”

杜若微微一叹,又仰身躺在草地上,望头顶葱翠的松枝在山风中缓缓晃动,松枝上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上悠悠飘拂,一两块透过枝隙的光斑徐徐地在红莲的身上移来移去。杜若蓦觉一种极为熟稔的凄怆袭上心头,xiōng中翻腾不己的对她执意上学的忧悒和郁勃难平的对她弃店不顾的愁闷使他的脸色陡似一片搁蔫了的花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忙遮饰般伸手梳弄下红莲那随风飘悠的秀发,堵在喉中的话语终于像喷泉一样溅了出来。

“红莲,你真不想开店呀,非要去上大学!这大半年我们不是赚了不少钱吗?继续做下去,不比上大学强!你一上大学,我就得等你四年,四年以后谁知道是个什么结局,你还会不会回到山里?还会不会瞧得上我这个山里的养路工?没准儿又是一场错误的恋曲,是一场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但我又不能不愿你上大学,要你在读书进学的年龄就嫁人,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我也没这天大的福气!若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呀,这两年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打转地找对象,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找着,好不容易粘上你吧,婚事又二乎了,还不知道哪个猴年马月能修成正果。青春年少的岁月,成天像狗似的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像猪似的只能拱槽里的一点食,想要有所改变吧,想要脱离这猪狗一样的生活,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吃错了药的杜画家,酒疯子杜若,井底里雕花的杜二杆子,弄得没一个女人喜欢我,像堆狗屎似的臭名昭著,难道说我就真的如此混蛋,说穿了,还不是因为我不想在山里平平庸庸的了此一生,怀揣一个梦想,想凭一己之力,到城里去傍一个屋檐,混一碗饭吃。你想想,城里的生活有多好,有公园,有商场,有影视城,想读书有图书馆,想深造有大学,想画画有展览馆。哪凭什么人家城里人就有这些灯红酒绿的物质享受,有这些风花雪月的精神享乐,咱们就只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削尖了脑壳往贵道上挤,只能有顶破斗笠戴,砍掉了脚指头往富路上奔,也只不过是有双烂草鞋穿,人家还说你贱,是臭猪头烂鼻子的乡巴佬,不安生,瞎折腾,没见过世面。然而禄无常家,福无定门,人算天算,道在德尊。难道城里人就真的很了不起,高人一等,是大娘生的嫡长子。不就是胎投的好,受教育程度高,有个混脸面的好单位吗。咱们既然投错了胎,单位又不好,那书总应当多读些吧,否则就真的要自己瞧不起自己了,一辈子牛马走也理所当然。而这也犯忌讳!假如我没这多想法,没这多用心,假如我像别人一样上班也只是去混混点,下班砌砌方城,时不时的去城里潇洒几张票子,那么你若哥哥也就大大的是个好人了,也可以吃饱了没事儿干驮着嘴巴去谗谤别人了。你看我书读得还够多的吧,言谈举止间还像个懂荣辱知进退的文化人吧,别人可就不这么看了。那个杜二杆子买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呀,自己初中还没毕业,也像学城里人混充高雅!”

红莲绽唇一笑,假装似懂非懂低敛着眉,起身坐在杜若的身侧,边将采来的野花慢慢地都堆积在杜若的身上,“谁这么说呢,真是的!”

“红莲。你说说,若哥哥人还可以吧,谈才华,谈风度,谈作为,不比别人差吧,哪为什么别人三十岁一到,老婆孩子一块儿和和美美,老婆漂漂亮亮地还是城里人,而我都快半截子入土了,老婆没着落,儿子没指望,却还是个孑然一身的单身汉呢!”

“瞧你,把我的花儿都压碎了!”红莲嗔恼地一蹙眉头,将碎了的花瓣都丢在地上,边怏怏不乐地别过身去。然而瞧杜若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唉声叹气的神情,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灰心失望的神色,心底不由得又升起一缕怜惜之情,忙侧过身子歪倒在杜若的身边,睁着一双明如秋水似的眼睛,柔情万种而又羞人答答地凝注着杜若,“若哥哥,你何必要想那么多呢,有哪个要笑话你沙,各人头上一块天,各人脚下一块地,你是你的生活,别人有别人的生活,你总是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的头上,你喜欢画画儿,别人喜欢到城里去玩,这有什么不对,别人娶个城里的老婆,这你也羡慕,哪你又何必说要跟我结婚呢。你好像你努力了,你奋斗了,你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苦难,你就应该在你的四围比别人高上一等,城里的漂亮女人要先来嫁你,这想法也未免太庸俗了!我们山里有句俗话,月光再亮晒不干谷子,巴掌再大捂不过天,再大的蓑衣也在雨笠底下,一个人再高的本领离开了社会也是死路一条,你要吃、要穿、要用吧,要有显得出你本领的社会参照物吧,你不束身自好、乐天知命,你不堂堂正正地做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成天耽于空想、恣意妄为,一切以达到个人愿望为终极目的,这是不行的!你嘴上口口声声地说什么竹杖芒鞋、梅妻鹤子、一蓑烟雨任平生,心里却又铁嘴豆腐脚,痴痴傻傻地想去城里,城里的生活好,城里的漂亮女人多,这是行不通的!违背了一般的常识,说句要不得的话,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我们老师还说过,价值是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一个人劳动时间的长短决不能用来决定一件商品价值量的大小,这道理用来说明你的奋斗,不是很明白的吧!况且自古靠个人奋斗成就大事业者少之又少,不都是随大溜、图安生的过一辈子。若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心眼好,不使坏,也懂文明礼貌,不是那种鲁莽灭裂地只图自己风流快活的**。我要上大学,你也支持,连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下你不管!不想了呀,再要胡思乱想,我就不疼你了,让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吹风,要是给吹感冒了,我才懒得侍候你呢……”

杜若静静地听完,脸上**辣的,心像经历过严寒苦夏的老树枯藤骤然进入和风惠雨的春天,既有饱受岁月折磨的辛酸和苦涩、又有种说不出的甘美和欢畅。瞧红莲微微地低垂着头,脸由于紧张局促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似开还合的眼里也由于情绪激昂而展现出一片湛湛神光。杜若再也抑制不住xiōng中澎湃的激情,一下了就从草地上跃起身,挥臂抱住红莲,伸嘴就往红莲那一点微弯而红嫩的唇上吻去。

红莲嗤地一笑,脸上倏忽升起一抹羞云,忙用手抵在杜若的xiōng前,边怀着朦胧不清的喜悦之情,望着杜若顷刻之间呼吸就变得十分粗重的脸,“若哥哥,你以后想亲人家,随便点,别这么猴急猫抓的,吓人一跳!”杜若蓦觉脸上一阵发热,尴尬而忍俊不禁地笑笑,心中顿时就失去了想亲吻一下红莲的绵绵情意,抬头望红莲正乜斜着眼,笑意吟吟地蠕动着眉角,如绢丝般黑亮的头发上不知何时己黏贴上几片被压碎的花瓣,杜若不自禁地又心里一热,遂情意绵绵地伸手替她拂去。

红莲略显矜持地一摆头发,哧溜一下,丢落一串散在弯弯绕绕的阳光下的银铃声,飞身跑到处水声潺潺的溪涧,起手摘朵鲜艳的小花插在鬓边,“若哥哥,好看吧?”

杜若怦然心动,望红莲花娇叶媚般的闪动着双眼,修长的身肢亭亭玉立在碧绿的溪边,望红莲身后的溪涧映带着两岸的迤逦山色,澄澈的溪水展亮出一路粼粼波光,在满是苔藓的石壁上潺湲而过,望红莲头顶的岗峦和比岗峦更高峻的山峰,白云在中天悠然飘拂,松色在岩壁上相映成趣,一幅多么细腻而富有诗意的画图,一幅多么温馨而光艳照人的画面,那情韵、那构成、那充满了戏剧性的光与色。以描绘甜美的女性形象著称的乔尔乔内《入睡的维纳斯》不就是这种构图,以清高绝俗的**艺术见长的安格尔《泉》不也是这种意境。即便在现代派画家中,以《生命的快乐》将平面色彩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的马蒂斯和以《亚威农少女》打破事物表象的结构和空间关系的毕加索,不都是以线条明快、画面简洁的女性形象在艺术史上取胜。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富于诗情画意的自然风景构成,永远是绘画艺术热情讴歌的主题……

杜若骤觉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一种前后未有的灵感潮水般向脑海奔涌而来,止不住地满怀兴奋和急切的心情奔向画板。然而当他拿起笔,掀开画布,一种隐蔽在灵魂深处的失志不遇的悲哀,一种突如其来的年华蹉跎而志业无成的颓废之情又迅速袭上心头。还画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处,画画得再好,也找不到女人结婚,画卖得再好,也拢不住女人心。她不就要走了,像挣脱枯树羁绊的云雀,向着她喜爱的蓝天展翅高飞,丢下自己像掐掉了脑袋瓜子的苍蝇围绕大山打转。该悬崖勒马了,再把大好时光年复一年地虚耗在这上面,年龄越大越成了老大难;该丢掉幻想了,再犹豫不决的把婚姻对象锁定在模棱两可的红莲身上,又得浪费几年光yīn。三十而立,男大当婚,人过三十还结不上婚,哪不成了一个社会废人!杜若禁不住自嘲地漠然一笑,想都没想,就啪嗒一声远远地抛去画笔。

红莲乍猛的一愣,脸上的笑容猝然消退,忙从几米外的溪涧边跑回来,捡起画笔,瞧杜若惘然若失地呱嗒着脸,百般懊丧之情形于眉际,不禁又关切地走近前,颤着声儿问一句,“怎么啦,若哥哥——”

杜若愈加心地黯然,从红莲的手中接过画笔,二话不说,转背就在己略现端倪的画布上打上两笔猩红的“×”字。

红莲吃了一惊,讵料事情生变,奋力从杜若的手中抢过画笔,边瞪着她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严厉地逼视着杜若,“若哥哥,痞劲儿又上来啦,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杜若闻声一怔,不由得张皇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瞧红莲古里古怪地扳着娇嫩的脸颊,眉际间交叠着既像是惶惑不安又像是忧虑不定地复杂神情,杜若暗自一叹,千错万错不能怪罪红莲的戒惧之情油然在心底泛起,然而少时一股窝憋在心头的婚事蹉跎、良辰难期的怨气又使他的脸在顷刻间绷了起来,目光也在灰心绝望中变得锐利无比,边鄙夷不屑地撇撇嘴唇,“你不是要上大学吗,我再画这些画儿有什么意义,这么赚钱的生意像扔垃圾一样的扔了,我再二百五似的黏在你屁股后头,哪不是没罪找枷锁戴,再说你不是要我回工区吗,再去过那种受人白眼、落人耻笑的日子,那又何必捉个虱子在头上爬,画什么画儿,怎么,这也不对!”

红莲顿时呆滞住了,骤起的一阵激愤使她的脸色像凝固了似的浮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瞧杜若冷冰冰地yīn沉着脸,嘴角刻薄地挂着令人作呕的讥笑,又陡觉一缕凄清涌入鼻端,心底像突然间压了块尖嶙嶙的石头,说不出的痛痹难耐而又苦不堪言,不由得隐忍不语地转过身去,令人心寒的沮丧一时笼罩了全身。

“怎么,又生气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画画儿,你要考大学不好好去卖,我不画画儿,你又哭丧着脸不理人,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杜若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双眉在不可遏止的盛怒中紧拧在一块,人也神经质般一下子就蹿到红莲的面前。

“我能要你怎么样!我敢要你怎么样!你好伟大吧,金镶的人物,得罪了你,就像个疯子似的又喊又叫,有本事,朝你那城里的美人儿去喊呀!别认为我不知道,你奋斗了这么多年,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你的理想不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吃错了药的杜疯子,我看是一点也没有冤枉你!我就是要考大学,凭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我一个农村女孩子,招不了工走不了后门,不考大学,哪还有出路吗,哪不就得一辈子呆在农村!只晓得朝我撒气、使恶、抖威风,又算是那一门子的男子汉!”红莲也是一时急怒攻心,一直抑压在心底的辛酸和屈辱之情这时潮水般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由于尖刻而熠熠生辉的脸上掠过阵阵恶毒而丑陋的表情。

“好呀!有能耐你去考呀,我又没拦着你,考上了我给你放鞭!”杜若心里一阵发酸,满脸升腾起yīn沉沉的雾气,嗓子眼里更是酸溜溜的,连声音都哽噎住了。原来红莲压根儿就瞧他不起,也像长舌妇般的动辄拿他过去一点丑事臭他,这还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情感基础吗!这还是他用心去爱,尽力去护的情爱对象吗!杜若一时神昏意乱,就如往昔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深处的**,被人一下子**裸地揭露了出来,一点自矜的尊严和一点自诩的斯文扫地以尽,人顿如虚脱了一般,浑身有说不出的消沉颓废,“这真是莫大的污辱,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杜若突然又放声一阵狂笑,一幕幕久长地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这时也不堪回首的兜上心头,使他倍觉心灰意冷地摇晃着身躯,一路歪歪斜斜地就往山顶上走去。

红莲大吃一惊,忙用力攥住他的衣袖。杜若置若罔闻地摇摇头,脸很奇怪地痉挛了一下,又遽然默不作声地流起泪来。

红莲进退维谷地相伴着杜若,心里像塞了只兔子似的又慌又乱,瞧阳光渐渐地消逝在峰峦那边的翠微里,四围薄雾很快的弥漫起来,阵阵山风摇荡着山林,发出乱杂而尖利的啸叫,更使她如芒刺在背,油然生发出针扎般的寒意。

红莲栖栖惶惶地跟着翻过一个山头,心里择善固执地一点任性和倔犟早己荡然无存,她忽然发觉自己很柔弱,很一般,一片痴情不改,以至于这样心乱如麻、一筹莫展,她不时地回过头,去瞄那峰峦就快要沉没下去的夕阳,她真想忍气吞声地大哭一场,又想逆来顺受地责骂自己一顿,愧疚和极度的厌恶也在折磨着她,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清莹的泪珠盈盈欲下,“若哥哥,我们回去吧——”

杜若下意识般地“嗯”了一声,恍恍惚惚地站住身,像不认识似的凝望着红莲,然而少顷他又皱皱眉头,心里腾起由轻蔑和憎恶而来的一腔怒火,仿佛丧失了的理智又回到了脑海,顿时一种不言而喻的耻辱感和一种无可置疑的自尊心使他猛地推开红莲,脸上瞬时就暴动着一种乖戾而凶悍的神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呀!你走呀!我杜若就是烂泥田里的石滚、一辈子翻不了身,稻草绳子做裤腰带、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需要你来可怜。你不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吗?你是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你这德行,土里土气,蓬头垢面的,衣服穿得跟叫化子似的。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嘿嘿,只有我瞎了眼,还当你是好纯洁的一朵红莲花哩!”

“若哥哥——,你不要这样!算我眼皮子浅,说错了话,对不起你,还不行!”红莲蓦觉心头阵阵刺痛,像是被人逼到了墙角,形容哀惋地愣了片刻,眉际愁云迭起,无地自容的羞辱与悔之莫及的绝望一时间也都来逼她。

杜若更是气不打一块来,一种铭心刻骨的反感和一种强烈的对红莲的厌恶之情充溢于整个心xiōng,旋即冷冰冰的拧起双眉,紧盯着红莲在畏惧中显得神色张皇的脸,“嘻嘻,笑话,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你太对得起我了。我时时刻刻瞧着你脸色过日子,你要考大学,我没有一句怨言;你要丢生意不做,我没说一句重话。但你不能瞧不起我,随意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认为我杜若就是个老实巴交、任人唾弃,又可怜又可嫌的主儿。简直是笨猪拱刺蓬、不知道好歹,狗咬吕洞滨、有眼不认得真人。我是窝囊、无为、不争,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呢,不就是一耳光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八大山人足蹁跹于市上,裂僧衣投之于火,拾粪土咀嚼于口中,不也令万世景仰;米芾见巨石奇丑,‘此足以当吾拜’,即具衣冠,呼之为兄,不也流芳百世。我不敢说就此也有一种落拓文人的空虚和痛苦的狂态,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既然饱读诗书,为环境所逼,不能进而有所作为,那我退而独善其身,又有何不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喜欢漂亮女人,你没看见,我柜上贴的,壁上挂的,书上画的,都是些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但这是人体美的典型懂吗,是人类的审美通感!女人天生就要生育,所以世世代代以肥臀为美,女人要养育子女,所以生生世世才有丰rǔ崇拜!人家美术学院的学生,不都是通过**习作来完成艺术上的学习的。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女朋友没谈过,连女人睡在床上是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再不知道点隐秘的女性经验,那我还画什么画儿,那我几年来对艺术的追求不都成了儿戏。告诉你,红莲,咱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是爱你,铭心刻骨地爱你,你近乎动摇了我好多做人的原则,你使我明白了好多做人的道理。我想我不能辜负了你的青春,我想我不能轻贱了你的怜悯,想一个心眼儿对你好,贴着你过一辈子,没想到你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进退,竟跟那些调嘴学舌的长舌妇一样来讥笑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劳而有得。既然咱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打碎了的盆子敲烂了的碗似的,根本就合不到一块,既然你压根儿就瞧不起我,那还何谈什么爱情!正好,你要上大学,去过属于你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要回工区,去做我见不了天日的养路工,那就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趁早分手,一刀两断,你走呀!你走呀!——”

“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呀!谁要跟你分手啦,你总是神经过敏,睁着眼睛瞎说白话!”红莲忽然剧烈地抖动着身子,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双眸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

“谁是你的若哥哥?别脚脖子上戴花、美的不是地方,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高自己了。你不是年轻、漂亮、知识一摞一摞的,找你的白马王子去呀!我二杆子,吃错了药,你没看见,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那来的福分消受你这样花骨朵儿堆砌出来的人儿,别说咱杜二杆子祖坟上没长这根蒿子,即便是前世做和尚,烧了一辈子香,念了一辈子佛,怕也没这份飞来艳福!你走吧!何必要撕皮破脸的闹得彼此都不愉快呢?像我这样屙屎打喷嚏、两头背时的憨包,装王八给人踹在脚底下的窝囊废,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走呀!你给我走呀!”

红莲呆呆地愣了会儿,心里像有团熊熊的烈火在燃烧,脸也愤怒得发紫了,望杜若吃了砒霜似的声嘶力竭地尖叫,穷神恶煞般地朝自己挥舞着拳头。红莲先是疲于应付地低着头,嘴唇默默地哆嗦着,一种遇人不淑的悲哀和一种遭人薄幸的悲凉充塞于心间。接着她又微微地闭上眼,泪痕犹在的面颊可怜巴巴地抽搐着,双腿像扎了根似的坠着太多的辛酸和落寞,压倒一切的绝望彻底地击毁了她。以后她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像挣破被蛛网束捕的生灵,面容洋溢着无以名状的光辉,眉宇喜出望外地开朗起来,一种脱离苦海般的心花怒放的感觉从xiōng臆袅袅而过,一直痉挛不已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现着几许安详几许轻松的快意,“若哥哥,你犯昏犯够了吧,泥人儿还有个土性子呢,你这样对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说完,伸手抹把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就朝着峰下夕阳映媚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你走了,带着失望和悲伤;我也走了,把一点情爱在失望和悲伤中慢慢地噍掉。红莲,要是我们从此以后永不相见,要是从此以后我也像两面国的臣民,正面“和颜悦色,谦恭可爱”,反面“鼠眼鹰鼻,舌如钢刀”,那或许人生的悲剧就不会那么多的降临到你我头上,要是我也像庐陵邑子,道经彭泽,辄以船中所有尽投入湖中,求得如愿者相随,那我们或许就真的能过上几天贫贱夫妻的日子,也能享受得到几天男耕女织的人的快乐……

杜若痴痴迷迷地从山里回来,天己经断黑了。小站微明的轮廓黑忽忽地突出在山梁莽苍的林带上,风吹树林沙沙作响,莫不是红莲跟来了,脚步细碎,欲行又止;工区几点散散落落的灯光被风翻卷出隐隐约约的亮色,远望树影婆娑,枝叶披拂,这风姿多象红莲啊,每逢新月出东岭,红莲总喜欢披散着满头的秀发,俏立在山影月色里,丢下一串碎在清辉中的银铃声,任风抚月爱,婀娜多姿……

杜若迷迷惘惘地回到家,屋内冷清清的,四壁犬牙交错地游移着山梁黝黝的黑影,窗外虫豸萎靡而干巴巴的鸣叫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更使他心里空落落的。杜若勉强地抑止着自己在屋里踱几步,又闷声闷气地诅咒几句自己,就一头歪倒在沙发上,昔日红莲那如花的笑靥,如玉的风姿又在眼前浮现。

杜若行将就木似地摇摇头,两颗木讷凝滞的眼珠失神地望着窗外。过去的岁月,杜若命途艰难,而更为不幸的是又有颗在庸常岁月里不能庸常的自命不凡的心。一个在周围生活环境中连脸面都难以保全的人,自然就与爱情婚姻无缘,谁家的好姑娘愿在花前月下也被人说成是老鸹窝里掏不出来的白蛋、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不说生理特征、文化素质、社会经济地位对性选择和爱产生影响,就连一点心也朦胧、意也朦胧的浪漫情趣也荡然无存。不过杜若自我感觉良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不就是一个牝吗,一个窄肩膀、宽胯股的牝类动物,不跟杜若来点情爱,让杜若满腔的精力和热情有地方宣泄,杜若还懒得去爱情呢,俗话还说**不点头凤点头,牛事不发马事发。然而更多的时候,杜若心地黯然,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同年龄,平时不怎么瞧得起的结婚了,老婆还有点楚楚动人,婚后和和美美的是孩子他爸。杜若就气馁、惆怅、悲天悯人:认为现在的社会意识是一种历史的惰性力,是横亘在通向个人自由的道路上的一道路障,人们习惯、性情上的微知觉还只是停留在小农经济时期的服膺长者恪守传统知足常乐的非道德判断上。杜若要使个性充分伸展,自我充分实现,将自己内在的创造力转化为外在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就必然与社会意识二律背反。于是人们喊他是吃错了药的杜疯子,是井底里雕花的杜画家,就十分的合情合理了;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连女人睡在床上是个啥模样都没瞧见,也就只不过是社会价值系统对社会角色持批判的思维定势了。于是杜若就想开了,就有胆子把传统、尊严、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统统丢开,又继续享受他那创造生活的乐趣,又继续去做他那“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的五色斑谰的梦。正如一座破落的殿堂依然是庙,一座被掀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错了,一切全都错了,你这个傻瓜!”杜若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下意识般在屋内踱几步,又无知无识地从窗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前,嘴里象演双簧似的边咕咕哝哝地叨唠个不停,“你的美好希望呢?你的崇高理想呢?你不是宁为山中闭吟客、不做城里窃禄人吗?你这样清高,你这样孤傲,你这样超尘脱俗,怎么连个山里的女人也瞧你不起!该醒醒了,傻瓜!你难道就不知道对性的追求是同对幸福的追求紧密相连的,你不是说茹苦含辛只是手段,生活幸福才是目的!你的左右铭不是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吗!你如果再这样食古不化,执迷不悟,死抱着葫芦不开瓣,死守着花岗岩脑袋不开窍,那穷困潦倒的苦日子就在后头了,说不定就真的如同被废弃了的陶俑,一辈子也出不了山露不了头!”

十几年来,杜若的幸福人生在欲求和达到欲求之间迁流消逝,杜若的幸福生活在痛苦和空虚无聊之间抛来掷去,一点维系杜若行为意识的最喜爱的希望、一点指导杜若思想基础的最辉煌的梦想,如今全都错了!十几年来,杜若为了这些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牺牲了青春和爱情、毁弃了名誉和尊严,只为有朝一日因有这种牺牲和毁弃,使他得以离开山里这逼仄的生存环境,远离山里这磨灭人意志的穷困岁月,使他得以象个城里人在八小时以外有个伸展个性的地方,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猎取更多的个人情感生活的自由。而如今这一切全都错了!杜若认为只要自己踏破铁鞋、磨穿铁砚,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把自己cāo练得诗书满腹、博学多能,社会总有一天会由于时代演进,而让他去奉献聪明才智,然而同时辈流多上道,就他还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杜若认为人的高级社会经济地位可以提高爱的身价,男方提供的优越的生活水平和舒适的生活方式,对女性的性选择必然具有现实的线性叠加作用,然而红莲就是弃他而去!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自己欺骗自己更让人中心感铭,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自己给自己设置人生误区更令人伤心欲绝!

杜若一声苦笑,嘴唇微微地掀动了一下,又一溜歪斜地走到门前,望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柜,望四壁悬挂着的一幅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就是这些叫文学艺术的东西呵!杜若所有的不幸、灾荒、与世浮沉,都是这些倒霉的东西带来的,都是这些倒霉的东西使他有夸父之迂、杞人之谬,如今连自己是人还是畜生都难以分清了!一时间杜若为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竟然牺牲了青春和爱情对这些东西如此酷爱而感到羞愧不己,为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竟然毁弃了名誉与尊严对这些东西如此陶然欲醉而感到汗颜无地!有一瞬间他甚至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神思恍惚中就如同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四壁所有的这些东西转变成某种狰狞而凶猛的怪物正恶狠狠地挤压着他,杜若逃也似的跑到屋门口,紧接着一种对这些东西的深深地蔑视和鄙薄之情闪电般地掠过脑际。杜若再也不愿用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来表示对这些东西的虔诚礼拜了,杜若再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名誉和尊严来表示对这些东西的恭顺屈从!

杜若终于忍无可忍,绰起门边上的拖把,噼哩啪啦地就是满屋子里的一顿乱打,桌上的砚台、宣纸、画笔,撒了一地,书柜里的石膏像、唐三彩、挂轴画,摔得粉碎八叉。然后杜若就歇斯底里地失声狂笑起来,为自己终于能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灵魂深处驱逐出去而感到欢欣鼓舞,为自己日后再也不必为这些东西去苦追苦求而感到欣喜若狂。然而没过多久,他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恍若是吞了个毛杏子似的心酸感,又仿佛是吃了青皮核桃似的苦涩感,还依稀是吃了断根草似的没羞没臊感,这时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他先是很压抑地抽抽搭搭的哭,脸上浮现着遭遇不幸而又隐约有几许劫后余生的奇怪神情,接着他又很放肆地声泪俱下的哭,嘴里含混不清地唧咕着红莲的名字,以后他就很委屈地饮泣吞声的哭,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凝望着地上摇曳着黝黑光晕的破碎物品,泪水顺着脸上扭曲的肌肉往下流,一直滴落到身边摊着的或翘着的、被他叫做这些东西的书或画册上……

夜深了,窗外黑忽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转化为一片紫盈盈的亮色,星星透过几块如絮如鳞的飞云而贴近峰峦闪发出荧荧的亮光,四外被夜遮掩被风摇晃的山林也开始在夜暗中显出清晰的轮廓,不时有几片枯萎的树叶挨擦着紧闭的窗棂簌簌飘落,更显得夜静更深,周遭一片岑寂。

杜若懒懒地一声长叹,没精打采地闭上眼,脑壳象巢聚了一群蜂子似的嗡嗡作响。这时室内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綷縩声,接着又有一句很细微的叹息声传来。杜若浑身一阵激灵,心里怦怦直跳,三两步跑到卧室,啪嚓一下揿亮床头灯,隔着厚实的蚊帐,红莲正眯缝着眼,畏畏缩缩地蜷曲在床边,那如长帘闭合的眼睫剧烈地抖动了两下,就又慢慢地浸溢出两颗晶莹的泪滴。

杜若霎时间又惊又喜,一片巨大的喜悦之情,使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然而顷刻间一阵揪心的愧痛又牢牢地攫住了他,思绪象一股暗黑无边的水流气势汹汹地涌来,使他骤觉脑壳轰然一声,身不由己地屈膝跪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住红莲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把握在自己泣涕涟涟的脸上,“红莲,若哥哥对不起你!”

红莲浑身一阵搐缩,一股再生般的暖流漫溢全身,人也一下子就从麻木迟钝的哀伤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想抽开手,狠狠地扇他一耳光,又想推开他,然后一走了之,然而瞧杜若不象是做作出来地哀哀欲绝的神态,毫不掩饰的痛苦之情,过去那种拿她撒气、朝她使恶、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蛮横劲儿全没有了。红莲又觉一种朦朦胧胧的对爱的憧憬之情在心底生发,一种对爱情幸福婚姻美满的诚挚向往又似一团模模糊糊的薄雾在眼前旋转,使她不禁合身扑在杜若的肩头,带着一种不习惯的紧张而又畏葸的兴奋之情,将珠泪澜澜的脸羞怯地在杜若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

“若哥哥,红莲喜欢你,我要你也喜欢红莲,红莲确实能感觉得到生活中不能没有你。红莲时时刻刻地在想念着你,希望常与你在一起,可红莲又极其害怕与你在一起,有时甚至感到与你在一起很倦怠。红莲也说不清这里的奥秘,也许你更明白这一点。红莲每日每时只能泡在相思之中,盼望相见而每次见面却又不能给我带来欢乐。红莲很痛苦,红莲常常憧憬着今后的幸福生活,而每当我们走在一起,我又怀疑我们今后是不是会真正的幸福。也许我是个很坏的山里妹子吧,对你要求得太多!从现在起,红莲不再想了,一心一意的把爱托付给你,红莲会是个好妻子的,尽力驱散去笼罩在你身上的yīn影,使你全身心去画你的画儿。真没羞,连没看过女人肉身子也说。画画儿跟女人的肉身子有什么关系呢,强辞夺理。若哥哥,你画画儿吧,你不知道红莲好喜欢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吧!你画画儿,红莲把肉身子给你看,我们垸里太婆说,男人只有在看过女人的肉身子后,才会实心实意地爱她呢!……”

杜若骤然间心旌旗摇,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色跃然昂扬在眉际,全身心俱浸沉在一片丰饶的喜乐之中。望红莲被清莹的泪水洗涤得美轮美奂而不带丝毫尘世垢俗的嫩白脸庞,望红莲醉在绵长爱意而显得象新月一样明媚的晶亮眼睛,杜若就恍如红莲己羽化成仙了一般,眼前的她多象一朵挺秀在月光映媚的池面上的莲花,肩浥着莹莹冷露,怀抱着煦煦和风,浑身是如此的灵逸、如此的洁净,又是如此的光艳照人,洋溢着新鲜出炉的超凡韵质……

杜若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红莲,将脸紧紧地贴在红莲那温软而又丰润的rǔxiōng上,一时间杜若就觉得是贴向一轮火热的太阳,红莲那园园的rǔ峰、低低的rǔ谷,就似阳光一样明艳而又温暖地环簇着他,多么煦和、多么宁静、又是多么地令人慰藉。杜若顿觉嘴唇一阵抽搐,眼里溢出几滴激动的泪水。他一点点地掀开被,红莲仅贴身盖着薄被躺在床上,面对象冬日远山凝雪一样的洁白得使人眩目的**,杜若陡觉眼睛一阵发直,心里竟象有无数只蚂蚁在爬。瞧红莲明如春水凝聚的前额,黛如春山叠翠的双眉,瞧红莲温柔下垂的眼睑,漂亮整齐的嘴唇,瞧红莲xiōng部臀部玲珑浮凸的曲线,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只觉得浑身每一根神经纤维都亢奋起来,心头的热浪开始奔流,脑海里纷纷乱乱的遐想、意愿、感慨化为乌有,一种发自丹田的隐秘的**,一种长期被压抑着的掺和着过多的憧憬与希冀的痛苦期待,不禁使他象头发了情的公牛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将红莲紧紧地贴在xiōng前,脸由于迫不及待而在片刷白中透出几点潮红。然而没过多久,一点理性,一点说不清从那儿冒出来的规矩、德行,一种根深蒂固地对所爱者的**接触会导致真正爱的毁灭的可怕念头,又使他从狂热中惊醒过来,竟毫无疑义的有了种犯罪感。他勉强地抑止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躯,这时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从镜子里也看得出脸上那假装镇定与安分的神情。瞧红莲娇羞地垂下长长的睫毛,脸顷刻间就弥漫起的被兴奋所燃烧的红霞,浑身是那样的娇慵、诱人、心xiōng不自禁地又格愣一下,柔情与蜜意迅速浮漾开来,平静才又慢慢地回到心xiōng……

“别……别……若哥哥!我害怕——”

月过中天了,小站的月夜分外静悄悄,恍若万物都沉醉在月色的抚爱之中,高大的玻璃窗棂望得见对面山头上的薄雾在恋恋不舍的热吻着青山,几颗游移不定的荧星恍如耐不住茕茕孑立的寂寞,一个劲儿的朝屋里眨巴着眼睛,檐下一只栖息在树荫里的鸟儿也似是受到某种感染,不时地扑打着翅膀,发出一两声求爱的鸣叫。

杜若微俯着身,一遍遍地吻着红莲的xiōng脯、颈脖和脸颊,有时他显得雄健、霸道,将嘴紧紧地贴在红莲的嘴唇上,憋得红莲“唔唔”地动弹,有时他又显得温柔、亲爱,轻咬一下红莲的耳垂、鼻子,使红莲禁不住轻轻地一声叫喊,舒眉展眼,发出一连串兴奋的逗人**地呻吟。

红莲慵懒地躺在床上,听任杜若呼出的炽烈的热气和不知所措的双手的摆布,忍受着模模糊糊的痛苦和朦胧意识到的屈辱去迁就杜若的每一个动作……

以后便是强烈地带野蛮性质的征服了……

杜若隐隐的感觉得到红莲有些不甘屈服有些心慌意乱似的反抗,但这反抗更进一步加强了他的欲求。杜若骤然觉得自己是在姹紫嫣红的仙境里行走,四周围高高的是隐隐青山,低低的是幽幽绿水,花儿扯住了欢欣浮漾出最美的笑容,草儿摆舞着腰枝跳着一种最优美的舞,风拂去他旅途上的尘垢,雨洗出一个清新的世界,把最美好的心境和最欢畅的情绪赠送给他。杜若又觉得自己是走过沼泽地的英雄,回首茫茫草地乌云贴着近空肆虐,狂风挟着雨点凶霸霸地摇撼着一草一木……

杜若终于历尽坎坷,可以呼吸人世间的自由空气了;杜若终于历经人道,走进了人生道路上最美好的爱情季节。人们可以享受得到的乐趣、幸福、身心快感,他可享受了;人们不可以享受得到的功名、利禄、社会地位,他如今也可以享受得到。谁说的,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以现在为起点,现在是一个庸人与一个贤人的临界点,庸人的现在哲学是随波逐流,而一个贤人的现在哲学则是去奋斗、去追求,去承受更加的苦难……

“你……你真昏!你叫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别……别!红莲,我亲爱的!我会永远记住今日这个晚上的!今生今世定不负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就是你了,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再画画儿,用我的画笔去叩开艺术的殿堂,使你、我、我们的孩子决不在这个山沟里呆一辈子,定要在城里借一方水土,撑一片蓝天,在一个高层次上享尽生活的幸福!谢谢你呀,亲爱的!”

第十章迷界

唉,人人都说神仙好,像曹唐那样舍己求仙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福分!“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

第十一章迷梦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完全彻底,有谁像我,捡着个皂泡当希望,为它的五色斑谰所迷惑,朝也觊觎,暮也觊觎,到头来这希望却真像皂泡一样破灭;又有谁像我含辛茹苦,驮着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追求艺术,生活也是艺术,理想也是艺术,然而这艺术却实实在在地欺骗了我。 .前面不是省艺术展览馆的大门。欢迎你,杜先生;杜先生,欢迎你。欢呼声,嘈杂声,庆贺的鞭炮声。争媚的是持花披红的少女,簇拥的是拿长枪短炮的记者。杜先生,请签名;杜先生,请留影。杜先生,你仍当代中国的毕加索,引领一代画风的塞尚,请谈谈你对画坛的贡献,杜先生,你的《溪边少女》构图光前裕后,形象光彩照人,能否谈谈这方面的感想。杜先生,杜先生;欢呼声,嘈杂声,又是一阵庆贺的鞭炮声……

唉,疯了,我是疯了!杜若摇摇头,不禁双膝跪倒在台阶上,眼望美术馆那雄伟的大门,杜若忽觉有一道黑影平地向自己飞来,先时所有的沸沸扬扬的欢呼声都变成了笑歪了嘴、乐炸了肺的虚伪叹息声;先时所有的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也都变成了瞧人喝水塞了牙、觑人放屁扭了腰的幸灾乐祸的嬉笑声。杜若不觉双膝一软,失脚跌倒在台阶上,苍白无力地低下头,一时止不住辛酸的热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流啊!

——杜若同志,组织上向你道歉来了!我们认定你的《溪边少女》是一幅严肃认真的艺术品!我们反精神污染,决不是反对一切有思想有创新的文艺创作!前段时间组织上对你的处理有失偏颇,让你受委屈了,希望回单位后还要放下包袱,努力工作哟,祝你好运!

“红莲——,我回来了——”

望得见屋门口的杜仲树了!

那还是红莲怀孕时,杜若去巴山老林里挖回来的,走时一溜儿半人高的树苗,如今己有一人多高了,绿白色的花儿在阳光下竟相开放,远望象锦毯一样铺展在屋门口。屋后那如松耸翠、如柏绵廷的凤尾竹,也听得见枝摇叶晃的沙沙声了,那是一个时雨潇潇、好风习习的早晨,红莲背着杜若从自家的竹园里移植过来的,走时十几竿疏散的嫩竹如今也蔚然成林了,几只粉蝶在花间舞动,几羽翠鸟在林中喧响。

一户多么朴实的山里人家……

——莲妹子,女大不中留呀,人还没来,心就嫁过来啦!

——莲妹子,山好要四面看哟,杜师傅大器晚成,莲妹子早花先发,俗话说:人勤日子旺,家和万事兴。邻里乡亲的到时月亮跟着日头走,莲妹子可不能一样人情两样看哟!

——莲姐姐,好福气呀,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莲姐姐该莫是生来的就福大命好吧!

“若哥哥,画好了没有呀,人家都快冻死啦!”

那是秋日九月里一个山雨连绵、溪风萧瑟的日子,纷纷扬扬的雨丝像牵扯不尽的银线浑涵着水气氤氲的山野,瑟瑟溪风从那边山谷而来,翩然蹑行在坡上枝叶萧疏的树头,跺下片片枯黄的落叶在雨中飘零,四外渺无人迹,偶有几只吱吱嘈嘈的鸟儿还立在雨声淅沥的檐下,晃晃悠悠地扑扇着被雨淋湿了的翅膀。

杜若歉然一笑,面带愧色的望一眼墙那边己显得如坐针毡的红莲,起手在画布上点染几笔,红莲己披着浴巾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瞧画布上仍是不脱自己的模样,那微嫌下敛的眉眼,那略失丰腴的身材,就似放大了的底片,除了有一种淡雅恬静的韵致,仍旧活色生香的是一幅自己逼真的画像。红莲微微一叹,瞧杜若仍是心神专注地盯视着画布,脸色灰不溜丢的,鼻子尖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手如**脚爪似的染满了乌七八糟的颜色。红莲不由得又心生怜惜,忙穿上内衣,去厨下打盆水,搁在堆满了横三竖四的画笔和杂七杂八的颜料瓶的长条桌上,“若哥哥,洗洗手吧,瞧你那样儿,脏不拉叽的!”

杜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双眼仍直直地盯视着画布。红莲瞧他伛下腰时而驾轻就熟地拿起笔,像秋后地里扑棱开绽的麦穗,不住地在猎猎晚风中摇晃着头颅;时而又情绪低落地放下笔,像小时候自己用绳鞭抽打着的陀螺,可怜见地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晃荡着身躯;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阵攒簇,手指一阵震颤,像中学时代自己走十几里山路看乡村黑白电影时,全身心都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银幕上跌宕起伏的影像变化,而又对其视觉形象不知所云一样,一半天后又抬眼望下红莲适才坐着的地方,恍若这才从呆滞迟钝中清醒过来,傻呵呵地瞪着两只眼睛,默默不语地回头冲红莲一笑。

红莲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躁神色,脱去内衣,又摆出杜若要求摆出的姿势,像个木偶似的动也不动地端坐在墙那边的方凳子上。

杜若全神贯注地凝望着红莲的**,那情景就似要将红莲整个儿的装进脑海,又似是对画布上人物形体的色彩配置困惑不解。一半天后,他试探着调节室内的亮度,关掉房顶上悬挂着的日光灯,揿亮四壁几处橘红色的灯泡,立时房内一股暖融融的渗透着柔和色光的盎然春意如云蔚起,杜若很是凝神观看了一阵子,又沮丧地摇摇头,似是对房内这种由跳动的光变幻的色所形成的如梦幻般虚无飘渺的环境氛围不甚满意。以后他又试探着调节室外的光源,瞧房内一会儿如迷宫般花不棱登的色泽斑谰,一会儿如夜色般黑不溜秋的朦胧暗碧,一会儿又如同白昼般亮不呲咧的耀眼生辉,红莲撑不住扑哧一笑,忙用手掩住口,喜眉笑眼地低下头去。杜若聚精会神地瞧一阵子,索性关掉房内所有的大灯,只留一丝暗绿色的光线隐隐约约地照射在红莲的身上,立时红莲的**在四围明暗不同的背影衬托下,轮廓显得十分地清晰。杜若偏头想想,趄着身子瞄瞄画布,又似是对这种色块与形体的组合而显现出来的线条美不甚满意。瞧红莲一本正经地凝定双眼,脸上娴静地显露着神色自若的笑容,几缕光斑不规则地在她身上跳来跃去。杜若心中一动,似是突然有一缕灵光在脑际闪现,激动不己地捏捏鼻子,忙关掉屋内剩下的几处彩灯,然后小心翼翼地回转身,室内顿时影影绰绰的恍如日落时分天地间最后的一缕回光返照。少顷他又将两道强烈对峙的光束快速照射在红莲的身上,瞬间满屋如万顷琉璃般的灿烂辉煌,红莲身上的色彩映衬着地上五彩的灯光,一会儿如玫瑰花般闪耀着使人赏心悦目的绛色,一会儿又如橄榄枝般闪烁着惹人遐思的栗色。杜若眉飞色舞地瞧一阵子,又倍感失望地摇摇头,不知不觉地走到窗前,这时一种愧对红莲的悲哀和对自己缺乏才气的憎恶很浓重地在心底秽散。他突然不屑地扬着眉毛,唇边暴出一缕苦笑,一种迫不急待地想要破坏什么的罪恶感,使他哗啦一下拉开窗帘。

红莲“啊”地一声尖叫,将浴巾紧紧地裹在身上,三两步跑到杜若的跟前,“怎么啦,若哥哥!”

杜若木然一笑,瞧红莲神色张皇地仰着脸孔,双颊涨得通红,嘴唇冻得乌青,窗外阵阵凉风挟着微细的雨点袭来,浑身禁受不住地微微抖颤。杜若不禁黯然一叹,一把拉上窗帘,爽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唉,我现在实在是找不到感觉!”

红莲展眉一乐,立时放下心来,光润的脸上浮起一层羞涩的笑意,“若哥哥,那今天就不画了呀,瞧这一脸的苦瓜相儿,三魂去了两魂,好象过了今天,人家就不跟你好了似的!”红莲说着,裹下身上披着的浴巾,又偷眼觑下低头耷脑的杜若,就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往卧室里走去。

杜若百般自馁地摇了摇头,灰心丧气地斜眼瞄一下画布上一再失之于形似的红莲栩栩如生的**,瞧红莲已走到门厅前不时滑稽的牵扯着浴巾的窈窕背影,雪白的身躯在屋内灯影憧憧里,留下一路生动的剪影,光洁的皮肤透出惹人绮念的红润。杜若忽觉喉头一阵干涩,心底瞬时涌起情潮,一股鲜明的爱意山呼海啸般的自xiōng腔喷薄而出,忙三五下褪掉自己的上衣,快步赶上红莲,挥臂就将红莲脸对脸儿地搂抱在**的xiōng前,双手还紧紧地挤压着红莲略有些寒意的臀尖。

红莲“噢”地一声拢缩一下身子,伸手在杜若的背膀上打了一下,微微发饧的双眼半是娇痴半是嗔怪地眄斜着杜若,“哎,有这样的吗,瞧这副不知餍足的馋猫样儿,脸也不洗,手也不洗了!”

杜若嘿嘿一笑,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几许颓丧之情顿然消散,涎脸就将红莲拦腰抱了起来,“我恨不得就这么抱你一辈子,半刻不见都舍不得,哪还有时间去洗什么脸呀!”

红莲双颊飞红,神情更见忸怩起来,软绵绵地伸出两只胳膊吊在杜若的脖子上,“哎呀,怎么好这样呢,瞧这德行,就跟脏猴子似的,你先耐点烦儿,别这么老鼠留不得隔夜粮,心急火燎的好不好,馋嘴也不挑个时辰,弄得人一点情趣都没得,要不我来跟你洗,呀?”

杜若脸上泛红,努嘴在红莲的鼻翼上亲一下,边抱着红莲走到沙发边上,“我是脏猴子,哪你是什么哩,漂亮的母猴子?一只脏猴子跟一只漂亮的母猴子,生下一窝又脏又漂亮的小猴子!”

红莲一口气没憋住,两眼一斜楞嚷了起来,颊边两个浑园的酒涡褶纹隐现,“哎哟,涎皮赖脸的,不害臊,有这么糟践自家的吗,听话,去躺一会儿,呀?”红莲弯转身躯,一骨碌从杜若的怀中挣了下来,扭扭搭搭地去盆里捞起毛巾,反过身来瞧杜若已扑跌在沙发上,正乐不可支地笑得前仰后合。红莲微微一怔,不觉也抿住一缕笑意,佯装老大不快地板着脸,“神经啦,说你是猴子,还真的上脸呢,才刚愁云密雨的惹得人心痛,这会儿就雨过天晴了,这么大的人还猴儿面似的,你说,羞是不羞!”

“红莲,你瞧你的背上,瞧你的屁股尖尖!……”

红莲扭头瞄瞄,又去镜子前照照,突然一缕羞赧之色飘上了脸颊,跟着一阵像薄雾般轻盈的笑声弥漫了整个房间,原来后背上不知何时已染满了花花绿绿的颜料。

“这下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脏猴子了!”

红莲嗔恼地白眼一翻,捏着湿毛巾的手蜻蜓点水似的在杜若的脸上拂了一下,“笑,笑,你现在已坏得了不得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像,正儿八经的事没一样做得来,这档子羞辱人的事倒做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说说,该不该打!”

杜若呵呵一笑,伸手将红莲揽进怀里,然后双双倒卧在长沙发上,“红莲,不晓得为什么,若哥哥近些时一直塌不下心来,无缘无故地老是觉得有灾祸似的心惊肉跳,心里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真实感,就好象有天一觉醒来,你就己不在我身边似的!”

红莲骤觉心里甜滋滋的,脸上容光焕发,起手在杜若的xiōng膛上来回摩挲着,“怎么会这样呢,吃饱了撑的,丑人多作怪!”

“红莲,你还记得那回头一次给我做模特儿时的情景吧,叫你笑,总笑不起来,衣服脱了一半,又要穿回去,差点儿眼泪就出来了,唉,从那以后,我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收拢不回来了!”

“还说呢,有你这样的吗,见面一句亲热的话都没得,气还没让喘一口,就要人脱衣服,画又画不上气,然后就变着法子欺负人,算我命薄,该着遇上你这么个魔星!”

杜若得意而暧昧地一笑,心绪泰然地欠起身,将红莲柔若无骨的身子拥贴在自己的身上,将红莲颤颤袅袅的如蓓蕾初放的ru房偎贴在自己的xiōng前,瞧红莲微微低垂着的颈项桃晕隐现,斜侧的脸庞映衬着满室通亮的光照而愈发娇艳欲滴。曾几何时,红莲还是山里荆棘丛中一朵洁身自好的野百合,杜若穷竭心力想去攀拆真是难上加难,而如今她却成了一株温室里的百合花,每时每日的喜怒哀乐随杜若的心境而生。早先红莲如野百合时,那头僵硬的秀发,满面饥黄的菜色,如今由于有了飘柔与雅倩的滋润,而愈发地黑黑得油光透亮,白白得白里透红;早先红莲毛糙粗砺得长满老趼的双手,如今也由于没了繁重地乡间劳动的磨蚀,而十指肌理细腻得如同纤纤暖玉;早先红莲严严实实地裹一身土气褴褛的衣服,露一点后背就羞怯得不敢出门,如今也开始讲风度讲漂亮了,像衣锦还乡的打工妹,花枝招展的一天一套服饰,还成天嚷嚷着没衣服穿。早先红莲足不出山里荒凉芜秽的方寸之地,话不离乡间粗浅平庸的俚语俗言,一不高兴就丢脸子,而如今也像赶集买街似的起五更上城,一个商场接一个商场地游逛,还会口角生风的与人讨价还价,说出的话来雅俗得体,连杜若都觉得身价倍增。而这一切都是杜若带来的,红莲如绚丽的百合花般神采奕奕、光艳照人,是杜若披心相待、倾心相爱的产物,是杜若按自己的审美情趣和情感逻辑精心呵护的结果!而这一切谁知道有没有好结果,好心能否有好报,也许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杜若心浮意躁地冷冷一笑,不由分说地扳过红莲羞云密布的脸颊,就势如破竹般地往红莲那迷离的醉眼、微凉的鼻尖、白里透红的腮颏、一路狂吻了下去。

红莲呓语连连地扭动着腰身,媚眼如丝的眼里屏蔽着淡淡的羞意,亮丽如绸的秀发散失在杜若的肩头飘来拂去。

以后杜若更加粗暴更加强横地往红莲rǔxiōng上吻去,吻过宛如夏日池塘莲蕊吐穗般的娇艳欲滴的**,吻过宛若冬日巴山云崖凝雪般的光滑细嫩的rǔ峰,吻过宛似春日山涧冉冉物华般的温暖柔和的rǔ谷,然后恋恋不舍地在谷底停留一阵子,嗅着满谷如兰似麝般芬芳馥郁的**,听着满涧如春风化雨般的似隐还现的心潮。杜若忽觉一种隐匿在心底的灰败意态,一种须臾不离的凄暗情怀,使他骤然间如同打摆子似的浑身颤抖不已,竟然硬着心肠张口往红莲ru房上咬去。

红莲凄厉地一声尖叫,死命扭荡着身躯。待杜若满嘴是血、后悔不迭地抬起头来,红莲已一巴掌扇在杜若的脸上。杜若茫然凝滞着眼,一副痴呆不知所措的样子,红莲又“哇”地一声倒伏在杜若的肩头,边忍痛揩抹着血糊糊的齿印,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杜若一时负疚良深,殊感痛心地深长一叹,啪啪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眼眶瞬时溢出几珠滚烫的泪滴,“红莲,莫怪若哥哥心狠,若哥哥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若哥哥是无聊,自私,一时糊涂,若哥哥是想在你身上留个印记,想你一辈子都惦着念着若哥哥……”

“总改不了这**相,给三天好脸色,就要上房揭瓦,一刻不挨呲儿,就要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去我家里求婚,失了你的面子,要在我身上找回来,如果说是这样,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别诓五讹六的想一个指头遮脸,把红莲当木头疙瘩,这回欺负了人,还歪理十八条地找话说!”

杜若痴痴騃騃地伸展手臂,欹身将红莲拥在身侧,舔一下红莲血迹斑斑的ru房,亲一下红莲泪花婆娑的双眼,“红莲,若哥哥保证,若哥哥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惹弄你不高兴了,若哥哥日后要是再这么恶叉白赖地糟践红莲,就叫若哥哥巡道时被火车压死,活不见人,歇工后掉进潭里被水淹死,死不见尸!”

“就会张嘴赌咒,满口死呀活的胡说,下次再这么脏心烂肺的作贱人,三天不害人,一身筋骨疼,我就不疼你,说破了天也不理你,跟你城里美人儿学样,一个人带儿子过!”红莲哽咽着坐起身,缀满泪珠的双颊凝结着遭人轻侮而不甘屈辱的神情,边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

“红莲,你不晓得,你现在是若哥哥的心肝宝贝,是若哥哥活着的唯一希望,若哥哥现在是一天也离不开你,这几天早晚见你不着,我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挨蹭过来的。每天下班回家,瞧别人屋里**欢狗叫,一家子有说有笑地过日子,独咱屋里门可罗雀,鬼火都没得一处。我不晓得你为啥不来家,莫非红莲气量褊狭,为啥小小不言的事儿,怄若哥哥气了;莫非若哥哥迂夫子,怠慢唐突了红莲;莫非红莲病了,巴巴结结的乡间生活枯萎了如花般娇弱的红莲。我成天牵肠挂肚,坐卧不安,我几次托人去你家里,没有回音,我几次趁黑在你房前屋后窥探,不见人影。

“直到那天下午收工回工班,工区瘸子主任突然领着两个穿铁路公安制服的人找上门来。几年不见,老瘸子仍是一脸官相,形同侏儒的肢体端着特殊时期训人训惯了的架式,‘据群众反映,你在画**画儿,假借谈朋友的名义在撒流氓,给路地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你好好的向组织交待,作案动机是什么,有那些犯罪事实?’我气得一蹦三丈高,呸地吐口唾沫,几步蹿到他面前,‘老不死的,竟敢血口喷人,有那条王法规定男婚女嫁是撒流氓呀,***,倒运的黄鼠狼遭**咬,老子一个铁路职工,不偷不抢的,难道说就没有共和国公民的基本权利!’

“老瘸子气势汹汹,两只丑陋的眼睛瞪得像猪尿泡似的,满脸煞气地啪叭一拍桌子,两个公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我按倒在椅子上,‘你不消心存侥幸得,妄想跟组织隐瞒下去,我们已大量地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找你来,只不过是履行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手续,别认为我们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抓不到你的色狼把柄,怎么,画了几幅画儿,赚了一点小钱,就高人一等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你一贯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一向藐视领导的土匪习气,你不撒流氓,污辱妇女,鬼才相信!’

“‘你这不是有罪推定吗,你口口声声地说我撒流氓,拿证据来呀!捉奸捉双,捉贼拿赃,靠逼供逼得出来证据!老子没做亏心事,就不怕你这瘸子鬼找上门,量你一个小小不言的芝麻官,也不敢拿老子怎么样,有本事送我上派出所呀!’我扎挣着坐起身,轻蔑地一撇嘴唇,两道讥刺的目光定定地注射在他的脸上。

“‘好,算你小子嘴硬,阎王殿上撑好汉、闭着眼睛等死,不讲是吧,想跟组织顽抗到底!’老瘸子气焰熏天,一瘸一拐地趟动着腿,腮帮子在逼不出口供的焦虑中咬得邦邦作响,‘那我就跟你点明一下,没有事实作依据,没有法律作准绳,我们也不找你,经过我们调查,到受害人家中走访,得知受害人系回乡女知青。你趁女方才出校门,涉世不深,卑鄙地制造见义勇为事件以博取好感,后又图谋不轨地跟随到深圳,以开店的名义引诱女方同居,而更加恶劣的是,竟然为逞一己之欲,诱使女方自毁前程,好端端的大学不上,给你做模特儿,最终在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朽思想作崇下,画**画儿,从而走上与人民为敌的犯罪道路!’

“‘这不是黄鼠狼的腚,放不出好屁来吗,这就是你代表的组织给我罗织的罪名!’我不怒反笑,扭头唾了一口唾沫,嘴角油然浮起两团鄙夷不屑的冷笑,两个公安也不以为然地松开手。

“‘你是人吗,你是人渣,是既可怜又可嫌的无耻之徒!’老瘸子气咽声嘶,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鼻头,一口痰噎得直翻白眼,‘实话跟你说吧,你这种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在山旮旯里做一辈子养路工!你眼空一切,目无尊长,满脑子的判逆思想,日子不好好过,工作不好好干,成天挖空心思只想着画什么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全工区几百号人,要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哪不放了羊,散了摊,哪不就要出行车事故,给国家财产造成重大损失!你放荡不羁,桀傲不驯,一嘴巴封建残余,烂泥糊不上墙,朽木做不上梁,成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开口成名成家,闭口出人头地!我们这是铁路单位,执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讲究的是安全正点,无私奉献,由得你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羹,半点鳄鱼尿淋了一屋子人的脑壳!我早跟女方的二老讲了:趁早,折庙搬菩萨,快刀斩乱麻,没由着你小子小人得志,沙窝子里撑船、好事想绝了;没由着咱妹子俊鸟配丑雀,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你小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工区鼎鼎有名的一堆子脑瓜骨,一肚子坏心肠;妹子乍出水的芙蓉,才含苞的蔷薇,一表人才的山里俏妹子。这凤有凤巢,**有**窝,两不相混的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妹子的性子胡来,弄着搅屎棍子当眉笔,怎么能由着你小子满口胡勒,说挨霜打的狗尾巴草也有翻身出头的时候。二老想想,他哄着咱妹子赤身**地给他做模特儿,然后去城里卖像、攒名声,这不是明摆着没把咱妹子当人,没把二老的脸面当脸。人要脸,树要皮,这么大的妹子,父母连骂一声都嫌重了,人家却不把咱妹子当人看,要咱妹子光着身子给他做模特儿。人家将来有脸了,赚大钱了,妹子的脸往哪儿搁,二老的脸往哪儿搁,五亲六眷的脸不都给丢尽了!到时人家风光体面,还会想起咱山里的傻妹子?还不说缺了家教、羞了祖宗,咱邻里乡亲的一水将山地住着,也觉得颈脖子上戴镯子——脸上下不来!’

“‘这不是瞎了眼的狗,张嘴乱咬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领导对我的关心爱护!我是挖了你家的祖坟,还是睡了你家的女人,竟然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竟然跑到我未婚妻家里去嚼蛆!’我顿然怒火中烧,倏忽从椅子上蹦起身,两个公安快速揪住我的肩头,又将我按在椅子上。

“‘行,你就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相,你就这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穷酸戆大样,有胆子继续跟组织说嘴斗舌下去!下面我代表工区宣布对你的处分决定,停职检查三个月,行政记大过处分!’”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不画这幅画儿好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非得要遭这个罪,受这个难,甘愿冒着坐牢的风险,来画这幅画儿!”红莲极其窝心地仰着面孔,xiōng中时断时续地泛起可恨、可叹、可怜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识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担心受怕的情绪袭上身来,不觉将身子更加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后来我都不晓得是怎样离开工班的,一个人云山雾罩地跑到你家里,又一个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区的路上,原来我们的爱情已濒于危境,我一直萦绕在心的对爱的无限向慕又成了一个缥缈得不可企及的梦!原来你心地高洁、情深意重,为我们的爱已拼死抗争了好几天了!小妹说,你为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成天躲在阁楼里独自哭泣。原来伯父母偏听偏信,生怕半世老脸一朝毁尽,说什么也不让你跟我见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日不懂,十六、七岁饱打瞌睡饿心酸的年纪,就迫不得已地驮上了生活的重担,为一家人的活路来这里挣工资,把美好的青春岁月消磨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无忧无虑地坐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谋生资本的时候。有什么办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乐天知命、得过且过地过一天算一天吧,锅里没油、缸里没米的穷光蛋日子还不是得有人过。后来机缘凑巧,造化弄人,工区搞青工文化学习班,认识了任老师,这才有了点荒诞不经的想法,有了点攀龙附凤的信念,总觉得与其这样不名一钱,与草木同腐,倒不如学癞蛤蟆伸长脖子去吞月亮,纵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败名裂,到头来也没什么损失,我不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山里养路工。后来我就真的拼死努力了,从初中文化课本开始,向文史经哲的学山攀登;从《芥子园画谱》开始,往绘画艺术的瀚海里遨游。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有头有脸儿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追赶时代浪潮,享受物质文明,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爱子相随,有什么办法,人到弯腰处,不得不屈首,谁叫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一堆粪土似的遗弃在社会的最底层,奋发图强了十几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小山沟里的泥鳅、翻不起大浪,浅水滩里的黄鳝、总也成不了龙。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时运乖蹇,白日飞升不是我所能做的梦。那我退一步总该行吧,俗话还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浪子回头金不换哩!我就在山里图存度命,就在山里寻找爱情,我这又惹谁碍谁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儿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亩三分地里收获爱情,这也挡了他的财路,败了他的噱头。莫非我头顶的一块天遮蔽了他屋里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脚踩的一块地挤占了他家里面的老坟堆,犯得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在工区为害作恶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吗,犯得着这样缺德得冒烟的在我未婚妻家里颠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吗!我不跟他一样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儿挣几个活命钱,我不跟他一样是白披着张人皮靠仰人鼻息过日子,折散了我的姻缘,他就心满意足了,瞧着我吃苦受罪,他睡里梦里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缩,不能就此傻不拉几的作茧自缚,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脱,不能憨不拉几的作罢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画画,画出光耀千秋、独创一格的惊世之作,彻底推翻强加在我头上的不实之词;我要去求婚,求红莲让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红莲的父母让我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不是说我染房里拉不出白布来,荞麦粒粒榨不出四两油,我就要尽我所能,尽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帜,树一个书香门第的典型;不是说我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怀坦白,以直报怨,把满腔爱意都倾注在红莲身上,在山里普遍缺衣少食的窘况下,让红莲过最丰衣足食的写意日子,让红莲的父母也能因为有了红莲而过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适生活……”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就一心一意的把这幅画儿画好,你不怕坐牢,让人踩在脚底下,我也不怕丢脸,惹一鼻子灰,看谁还敢随意往咱身上泼脏水,指着咱的脊梁骨喷粪!”红莲气恼不过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弯转手臂去取背后的浴巾,整张脸在愤世嫉俗中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

杜若心中一动,起身抱起红莲几步奔到画架前,快速运笔将红莲适才宁折不屈的情态画在画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会儿,许久又意犹未足地闪闪眼,不无遗憾地双双退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下定决心去乡里求乡长玉成,一个水与月空宜、夜定人初静的晚上,我带一幅裱好的花鸟画,敲开乡长的屋门。乡长在片刻的诧异与疑惑之后,神态显得十分好客,早就听说咱这穷山沟里出了位画家,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莲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亲谈谈,不入龟门,不生鳖气,儿女家自由恋爱,只要莲妹子愿意,做父母的乐观其成,还用得着cāo那么多的心吗?你才刚说舆情不对,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山里人嘛,古道热肠,民风敦厚,有两句闲言碎语不中听,也是很寻常不过的事。瞧你的画,听你的言谈,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过,这等捕风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里搁呢!不过日后可要好好地善待莲妹子啊,怎么会呢,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嘛!无功不受禄呀,你惠然肯来,就是十足的面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真的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什么时候办喜事,言语一声,到时我一定上门恭贺,哪里,哪里,沾一点喜气,讨一杯喜酒喝嘛!

“我鼓足勇气去你姑妈家中求姑妈宽容。我记得你说过,姑妈一世要强,乐善好施,膝下却无儿无女。你父亲小时候是你姑妈带大的,你起小儿就吃住在你姑妈家中,姑妈与你情同母女,恩同再造。揆情度理,只要姑妈同意,你父亲是不会忤逆其意的,那我们的婚姻也就有个**不离十了。那天正是晨露初湿迹、山翠拂人衣的时候,我起了个绝早,带着托人从江城买回来的一对金手镯和几套上等衣料。当我笨口拙舌而又惴惴不安地来到姑妈的屋门。姑妈真是慈祥,一双被生活的艰难而锈蚀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流露出宽和大度的温情,一张被岁月的风霜而磨蚀得皱纹密布的脸上显露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你来了,到屋里坐,你说现在怎么办,触上了霉头,碰上了祸乱,针尖大的窟窿弄成了巴斗大的风,你伯父不同意这门亲事,莲妹子寻死觅活地使性子,你们好生生地谈朋友过日子不行,非要画什么画儿,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弄得四乡八邻的谣言满天飞。你伯父一生又受不得半点气,这下可好,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快马不用鞭催,啥事儿做得,啥事儿做不得,心里总得有个定盘星,昧心帐、糊涂帐,岂是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算得来的。莲妹子是年轻哪,才出的学堂门,不懂礼数,你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弄把虱子在头上抓,弄些闲话给别人说!你想结婚,什么时候?也只有这样了,女大不由娘,也只有这样才堵得住别人的嘴。你伯父跟前我去言说,总不成这大的闺女还忤着她性子来,我贴心贴肉养大的闺女我心痛,不是姑妈说你,你可还得压点脾气,赔点小心,在你伯父面前认个错,道个不是,丢面子失脸子的事没出一家门,又算得了个什么哩!哎呀,你这娃儿,送这贵重的东西干什么呢,都成一家子人了,还拘这个虚套子、浮礼儿。姑妈还没老,还能动弹,啥时候姑妈卧床不起了,姑妈就真的只有靠你跟我莲妹子这个脚下人了!

“若哥哥,要不咱真如姑妈所说,画完这幅画儿,就不搞创作了呀,安安稳稳的当个画匠,画工艺美术画儿,堂堂正正的赚点钱,正正当当的过日子,非得去做中国梦,丢人现眼的当什么画家,老古话还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弄得一家人跟你过日子都提心吊胆的!”红莲感触良深地随声附和了一句,带着一脸的忧郁站起身,捡起杜若丢在椅背上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再次弯转手臂去扯失落在后背的浴巾,那姿式层次向背各自分明,一时像极了安格儿《泉》的造型,但又比《泉》的造型更惟妙惟肖,形象更栩栩如生,就似满幅涂上了一层鲜明的情感色彩,瞬时表露出一种出于至诚的关爱情谊,使整个画面充溢着撼人心魄的非凡气象……

杜若微微一震,骤觉一缕灵光在脑际闪动,忙凝定心神去捕获那灵光,然而脑际转瞬童山濯濯,恍如飞鸿踏雪泥似的没有一迹爪印,连激起的吉光片羽也迹象全无。杜若倍感颓丧地摇了摇头,双目空洞洞地望望画布上的形像,又望望披着浴巾的红莲,不禁心地黯然地继续讲了下去,“于是我就一鼓作气上你家里求婚了,当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应时礼品,背着鼓鼓囊囊的时新服饰,走进你家的屋门。小妹天真烂漫地接过背包,带着些许惊讶与略含腼腆的笑容,说若哥哥,早些天咋不来呀,姐姐有病,躺好几天了呢,我去地里喊爸妈回来,你可不许像上回那样,爸妈面都不见,就走人了呀!我满面羞窘而心神不安地笑笑,几步跑进你的房间。你病病歪歪地扭头瞧见,竟病态万状地蓬松着满头的秀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枯涩而红肿的眼眶刹那间噙满了细密的泪水,你说好呀,贵客临门呀,你还记得有这条路,记得苦命的红莲。我当即就感到五内俱裂,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恍若掉入了无底深渊,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头晕目眩。我一步跨到床边,将你紧紧地拥抱在xiōng前,瞧你艳如桃红李白的双颊令人哀怜地枯萎了,满脸堆积着残败而忧心忡忡的笑容;瞧你明如春山秋水的双眸也惹人怜惜地黯淡了,满目浮泛着枯寂而怏怏不乐的光辉。我说红莲,若哥哥低贱、无能,可怜虫一个,累你跟着受苦了。你疲软乏力地摇摇头,泪珠盈眶的眼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你说若哥哥,红莲吃苦受罪不怕,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窝心憋气的事呢,只要咱们问心无愧,有个活法,有个追求,红莲一辈子就是掉在井里打扑腾也心甘情愿呢。

“我再也遏止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了,我忽然发觉我一直疑虑在心的对爱的一时的冲动和对艺术的空泛的热情是对的,我急忙告诉你,我去乡里拜访乡长了,求乡长从旁撮合,我去姑妈家里认亲了,求姑妈从中玉成。你当时喜不自胜地瞪大了双眼,久长地凝结在唇边的几缕凄苦的笑纹也倏忽不见,你说若哥哥,你为红莲费这么多心,花这么多钱,红莲实在是于心有愧。我深感惭愧地低下头,脸上**辣的羞愧难当,我说红莲,傻老婆啊,内疚于心的应该是我,你如仙女般的在我荒芜的心田上洒下了爱的甘霖,使我多年来徘徊无依的情感之舟终于有了爱的港湾可以歇泊,是你在我沉迷不醒的人生歧途上点上了指路的明灯,使我去意彷徨的信念之车终于不再逡巡不前,我一辈子爱你,感激你,都嫌不够,你怎么还有这等不近情理的想法,还有这等不可理喻的心思呢。你妩媚而羞涩地笑笑,眼角缀着两颗细亮的泪滴,以后你突然贴近我耳根,甜丝丝的语音娇柔得宛如饴人的蜜饯,你说若哥哥,你就要做爸爸了、小宝贝时常在淘气呢。我顿觉心花怒放,在顷刻间的魂荡神飘之后,滞留在脑海中的愁绪全消,这时我只觉得天地是那么地广阔,心xiōng是那么地豁朗,我情难自禁的将脸深深地埋在你的xiōng腹上,想要聆听我们爱之结晶的胎儿躁动于母腹时的踢蹬声。你笑吃吃地缩肩躲避,边忸怩不安地挣动着身子,一时羞得抬不起头来,以后你又幽幽地一声叹息,忽有所触地抬起惘然若失的泪眼,你说若哥哥,现下该怎么办呢,要是我父母真的不同意的话。

“我顿觉心下一阵怆惶,六神无主地抬起头,用我自已也难以相信的迟疑语气劝慰起你来,我说不会的,红莲,不会的,人总是骨头掺肉长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贤的父母,只要我们仁到义到、情到礼到,又有哪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已的儿女日子过得快乐幸福呢。你柔肠百转地摇摇头,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的云翳,你说若哥哥,要是我父母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有什么办法,一步失足百步错,谁叫咱们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早想好啦,等我病好,咱们再真心实意地求父母亲答应,如果我爸再不同意,硬是脸擦锅灰充黑面包公,死也不肯转弯儿,那我就离家出走,只身一人到你那里去,只当他这辈子没生我养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我当时立感心弦一阵悸动,一下子怔住了,滚滚而来的喜悦和愧痛之情汇成了洪水激流从眼眶漫衍而过,我没想到你柔弱的xiōng腔跳动的竟是一颗坚贞不屈的心,我没想到你稚嫩的肩头竟然承受得了如山般流言蜚语的重压,我没想到你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地情真意切,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竟然要走如此迂曲的崎岖不平路,我唯有更进一步地拥贴着你,眼里泛滥着的感激涕零而又愁肠寸断的泪水咕噜噜地往下落……

“‘——哎哟,姐,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呀,这才几天没见,就一副哭哭啼啼的腻人像儿,羞不羞呀?’

“我悚然一惊,赶忙站起身,就见小妹挎着竹篮,一只脚踏着门槛儿,正夸张而揶揄地羞括着脸颊。你嗔恼地一声笑骂,扯扯揉皱了的上衣,也一掀被从床上蹭下地。小妹哧地一笑,讪讪地扬着粉红的笑脸,哟,姐,这下病也好了,这回可该好好地谢谢我这个当红娘的吧!你落落大方地笑笑,拧一下小妹挤眉弄眼的脸蛋,就你嘴碎,尖嘴薄舌的话多,都快读中学了,还一天到晚这么疯疯颠颠的!小妹姿态娇羞地咕嘟着嘴,笑吟吟的目光里掩饰不住地充满了欢快的神情。你温和而又哀怨地轻轻一叹,忧郁憔悴的脸上掠过几丝迷惘落寞的神色,你说小妹,哥上门认亲,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哥说给你点钱,留作以后做学费,小妹,你可要好好读书呀,别枉费了哥姐的这一番心意,争取考个大学,哥就是因为没读上书,所以才遭人忌恨,姐也是因为没读上书,所以才这般没出息,连咱爸都有点瞧咱不起!小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睁着两只霎时间变得十分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觑我一眼,姐,有你说的这么残酷吗,咱爸是有点老顽固,妈心里还是向着你呢,咱们家也来民主集中制,少数服从多数,看咱爸还有啥话说!你破颜一笑,带着一种越来越忧伤的神情走出房间。

“这时我瞧见屋外由纷披的枝叶和穹隆的屋顶所形成地参差不齐的暗影里,你父母从地里回来了。我忙撇下你们,压制住心xiōng油然泛起的几许紧张和畏怯之情,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门口。你父母态度冰冷,都冷冰冰的偏转着头颅佯装视而不见。我想接过你父亲肩上的粪桶,硬着头皮喊爸,你父亲板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我面前走过,yīn森森的脸色犹如地上yīn暗的光晕;我想接过你母亲肩上的粪箕,凝着笑脸叫妈,你母亲心不在焉地一声答应,急勿勿地擦肩而过,和蔼的脸上如同门前摇曳的光影,顿添一层神秘莫测的愠色。以后我带着心里如黑幕罩顶的一片凄凉,像个困兽似的步伐踉跄地回到屋里,你父亲铁青着脸端坐在上屋八仙桌旁的条凳上,你母亲压低嗓音似是嘴里嘀咕着什么,边撩起衣袖揩拭着眼角,边慌里慌张地往厨下走去,你心事重重地斜倚在墙角的椅子上,似嗔似怨地瞟我一眼,边倔犟地咬着牙关,小妹手忙脚乱地找茶杯,红得发烫的面颊上不时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几许宽慰的笑容。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你父亲面前,我想扯起最谦恭的笑容用最低声下气的口吻喊爸,然而一片可怕的yīn霾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想赔着最虔诚的小心用最郑重其事的语气道个不是,然而一阵骇人的恐惧掠过我的心头。我只觉得脸在变形,心在收缩,双腿在剧烈抖动,竟傻里傻气的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双手毕恭毕敬地送到你父亲面前。你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脸唰地yīn沉下来,在极度的厌恶感上更增添了一层鄙夷的神色,他挥手将纸烟打去,带着一种疾恶如仇的愤恨神情,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尖,瞧你这副德行,憨不憨傻不傻颠不颠的,我莲妹子是瞎了眼,疯了心,她父母眼还没瞎沙,还有口气在沙,你赶快拿上你的东西给我滚出门去,我们穷门小户的,供不起你这么个大神,往后离我们家远点,别苍蝇逐臭似的死缠着我家莲妹子不放,我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不消动什么歪脑筋得,我莲妹子就是蠢得没人要,嫁聋子、瞎子、驼子,也决不上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的家门!

“我顿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脸在被人唾弃的愤愤不平中泛着死灰一样的惨白。你撕心裂肺般地一声尖叫,遽然惊惶失措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小妹失声喊姐,如飞般跑过去,你面无人色地摇摇头,就侧身倒塌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极力抑制着心xiōng难以忍受的狂怒和绝望,控制着浑身如筛糠般难耐的颤栗。你母亲在厨下高喊一声我苦命的儿啊!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飞奔出来。瞧你父亲僵直地绷着冷若冰霜的脸颊,内心的仇恨与怨毒之情完全凝固在脸上,瞧你娘儿仨孤苦无依而又言辞悲切地哭成一团,瞧你上屋檐下馨香供奉的在幽暗烛光中香烟缭绕地祖宗的牌位,我骤觉一种发自心田的心力交瘁感使我眼皮发涩,脑壳发木,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通通通’连磕三个响头,我说红莲列祖列宗在上,杜若给祖上磕头了,杜若娶红莲为妻,望祖上宽容福佑,杜若定牢记祖上的恩情,今生今世定不负红莲,杜若在祖上的灵前铭誓,往后杜若就是穷途潦倒,日无三餐,夜无一榻,也要使红莲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望祖上垂怜明鉴!这时你哭声戛然而止,在片刻的惊遽犹豫之后,奋力挣脱你母亲的劝阻,也慌手慌脚地跪倒在我身边,你说爸,请看在您养育女儿二十多年的情份上,就宽怨了女儿吧!小妹也说爸,您这是封建思想,我姐情愿,您要是再不同意,就违反了婚姻法啵!你母亲抹一把眼泪,颤巍巍地走到你面前,莲儿,你们俩都起来,妈看到了,你们头也磕了,跪也下了,该尽的情份都尽到了,妈同意你们,这老鬼要是再怕失面子,丢他的脸,就叫他一个人过,妈带小妹跟你们走,我就不信,我生的闺女会是睁眼瞎,一口唾沫能把人给淹死!你父亲百般无奈地低下头,余恨未消地盯我一眼,鄙薄尖刻的嘴角挂着一缕苦笑,你俩起来,爸也是迫不得已,人争一口气、树挣一层皮,只要你们是正大光明的谈朋友,名副其实地结婚过日子,不弄些是是非非让人在背后嚼舌头,戳脊梁骨,我高兴都嫌来不及,怎么会忍心拆撒你们呢,定个日子,把五亲六眷左邻右舍都请来,咱们热热闹闹地把喜事办了,大伙儿有目共睹,你们没做什么伤风败俗地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就结婚吧!”

“若哥哥,这下该晓得了吧,咱俩成家这么艰难,还不是你过去的痞劲儿带来的!咱本就是山里的小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你非得巴蛇吞象的想当什么画家,非得天狗吃日的要去城里卖呆!领导不作难你作难谁,父母不担心你担心谁!听我话,丢掉这个幻想,安分守己的好好画美术画儿,赚些钱在山里过日子,保管就没人跟你过不去了!瞧这丢魂失魄的样儿,今儿个不画了呀,心里一点数都没得,再画也只是折腾自己!”红莲披着浴巾,姗姗地走了过来,两缕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斑斑驳驳地照射在她身上,与四围大片如尘似雾的幽暗融合在一起,如同枝上绿的花萼环簇着白的绽葩吐芬的花朵,一时明艳极了。

杜若顿然大悟,恍若逝去的灵光瞬时照亮了脑际,激动不已地拿起画笔。原来自己屡次三番地脱不出写实的窠臼,是没有领悟到写意的神髓,原来自己三翻四复地跳不出形似的樊篱,是没有把握好神似的先机。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不拘于物象的外形刻画,不滞于山水的内在结构,览物得意,写物创意。古人宗炳说: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画家石涛也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白石老人更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只要把画面的意向、境趣、风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表现出来,把人物的不甘凌辱、普爱朴厚的精神面貌“穷形尽相、写妙分容”的展现出来,又何必拘泥于笔趣的雅俗及笔势的高低?茫茫然地停留在技法的追求上,自己给自己设置创作的误区,真正的这一个才是艺术史上取得成功的不二法门!

红莲躬身瞧着杜若在画纸上又写又画,先是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的画出个大致的轮廓,接着山上用淡墨皴染、浓墨点苔,水下用工笔带写、老笔纷披,勾勒出几处逼真的苍松怪石,紧接着一个纤尘不染、手持莲蓬的少女出现在画纸上了。着墨处是争奇斗艳的山光物态,露白处是惹人遐思的空山幽谷;用笔时有“尖、齐、圆、健”之分门别类,蘸墨时有“焦、浓、轻、淡”之别出心裁;渐渐地山青了、水绿了、人活了,满纸清丽明净而有质感,设色和谐淡雅而有对比,有翩翩文雅之趣,整幅无一懈笔,满图疏密有致,扑面予人一种空灵润泽的感觉……

“若哥哥,你真了不起呢,硬是将这幅《溪边少女》画活了!”

杜若迷蒙不已地放下画笔,还不甚相信地低头看看,又退身打开屋内所有的灯光犹在梦中地举首望望,再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狐疑不定地斜眼瞧瞧,终于激情难抑地飞身抱起红莲,感慨万端的泪水夺眶而出,“红莲,我们终于成功了,没有你,哪有这幅画儿,这是我们两人心血的结晶,是我们两人爱情的果实,这一辈子定要与你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第十二章迷野

唉,人活在世上,本不该有那么多的奢望和痴求,维纳斯给人类带来美和爱,普罗米修斯盗来天火,于是就有了潘多拉的匣子,一切罪恶、不幸和疾病都从匣中飞出,从此灾难弥满人间。 .那么我呢,也像《会稽记》中所载:樵夫郑宏在若耶溪上为采薪运柴方便而要求神人赐予“旦,南风,暮,北风”。希望脱离现实,理想属于梦幻,对生活有太多的奢求,从而也从希望的顶点跌下失望的深渊

……

杜若摇摇头,抹一下眼角汩汩流淌的泪水,就又悲愤难平的蜷伏在台阶上,眼望高峻的门楼上省美术展览馆那几个遒劲的大字,心里像有千百把钢刀在扎啊

……

婚礼兹定于十月八日!

这天早起就云遮蒙罩的,无边无际的朝雾漫山遍野而来。有时朝雾凝聚一团,崭然突兀在松色独存的峰上,有时朝雾又散开成线,蜿蜒盘曲在草木芊芊的溪畔,有时朝雾密密丛丛的,如云幕如雨霈低垂在眼前,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有时朝雾又飘飘渺渺的,如雨丝如风片在四围松散开来,使人慵困不堪地喘一口气。渐渐地远山岿然独存的松色被云雾遮掩了去,溪畔若隐若现的草木被雾霭隐没不见,渐渐地周遭更稠更密的雾团劈头盖脸地弥漫起来,远山近岭皆淹没在浩瀚无垠的雾海里,四野骤然就在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之中。

这天杜若早早地就与红莲双双站在屋门口!

这天小邪皮与芬儿也早早地在屋内屋外玲珑八面地接待着四方宾客……

与杜若前后脚进山,曾一口锅里抡勺子的故朋旧友们:那时佯狂游世,浪迹山野,一张通铺上挨日月。现如今人家早就攀龙附凤或曲线救国,一步踏进云朵里,上城的上城,出山的出山,返乡的返乡。这时冷不丁接到杜若的结婚请柬,大都疑信参半,真假难辨,再看附着在结婚请柬上的有名人题词的画作,更是疑虑莫名,臆度难测。

与杜若关系近点的,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就为杜若这种不畏艰难、择善固执的好品行、好节cāo而赞叹不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杜若一切声名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誉得丧看得破,在山里那样窒息人创造力的惰性安乐窝里,石头缝里求生存,傍别人的门楼过日子,屡遭厄难而痴心不改,硬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在心如死灰般地潦倒失意中,坚持cāo守,始终不渝,遭际艰险而不动摇、不退缩,靠两条腿走自己的路,终至于事业有成,婚姻有望,这种进取心与意志力岂是寻常人所有,岂不可喜可贺;

与杜若关系远点的,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就为杜若这种拿着**毛当令箭、守着园园画圈圈的好德行、好心情而叹惜不已。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人是自己行动的主人,个人的本质和人格的尊严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杜若一门心思想当画家,身份脸面弃之不顾,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难以得到满足,还依然醉生在自我实现的世外桃源式的乌托邦里。没有自尊也没有他人的尊重,没有爱也不被人爱,日子都快走到头了,仍如蝇逐臭在“打肿脸充胖子,踮起脚做长子”的撑面子,“看中的猴子也标致,爱上的狗熊也美丽”的蹭面子的人际依赖关系中。一两句半文不值的好话还能使他欣欣然踌躇满志,一种最低层次的**预期就使他飘飘乎忘其所以,岂不可悲可叹;

与杜若关系不远不近的,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就为杜若这种事隔多年还依稀记得自己的诚挚友谊而惭愧不已。友也者,友其德也,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些年来自己为衣食而奔走,为“五子登科”而忙碌,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杜若古儒遗风,不食人间烟火,好子云诗曰,好一条道走到黑,身处厄境仍不放弃理想,硬是在山沟那样无助无告的困窘的环境里,凭一己之力,打破所有束缚人的习惯势力和传统蕃篱,走出一片自我实现的新天地。那时打一日花鼓,游一日江湖,消磨了多少寂寞难耐的山里岁月,这等情,这份义,岂不可歌可泣。于是三五成群或两两为伴,若有其事或若无其事,该来的全都来了。

与杜若曾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如兄如弟们;与杜若曾是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难兄难弟们:人家早就改过自新,躬行实践厚黑学,或改邪归正,不辞劳苦拜孔方兄,找窍门、拉关系、攀靠山,通权达变,悉心探索出人头地新门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最不济的也识时务知难而退,免子靠腿狼靠牙,各弄各的谋生法,小日子亦有滋有味儿地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于是公**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冠(官)的,就为杜若这种洋灰脑袋死不开窍的假道学气而扫兴。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权之所归,亦利之所归也。杜若自谓旁人不识余心乐,逍遥自在不成人,其骨子里还不是想活得比别人好点,时常有受人尊重的快感,有自我价值实现的愉悦。还不是想凭借他那几幅鬼画桃符的画作,跳出山沟,去城里猎取更多个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自由。好则好矣,美则美矣,可惜与世道人心有悖。盯着位子,想着票子是芸芸众生的普遍意识,贪点儿权,弄点儿钱是普罗大众的从众心理。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时世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官是领导一切的。官本位是中国文化传统,家国同构是中国文化特征。有权才有世界,有权才有一切,有权才能吃得潇洒、喝得快乐、玩得开心、乐得自在。杜若不是拾人牙慧,说中国文化是“酱缸文化”,他被“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他要慷社会之慨,风自己之流,就得对之击以猛掌,饱以老拳,那又为何雷声大雨点小,至今仍趴在古书堆上,作一寻章摘句老雕虫呢!杜若不是信誓旦旦,说中国文化是“无性的文化”,他“战战兢兢地惟恐坠入性的深渊”,他要洁身自好,像天使般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平常素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去找女人吗?不要忘记带鞭子!”

那又为何口惠而实不至,也被大自然漫不经心地或偶然地创造出来的女人所吸引,还美滋滋乐颠颠地到处发请柬邀人共庆,飘飘然昏昏然送喜信与人同乐呢!说白了,还不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嚼烂舌头当肉吃,自己哄自己而已。

于是铜钱当眼镜、认钱不认人的,就为杜若这种破风车脑袋、那股风硬不晓得顺那股风转的迂夫子气而败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是主宰一切的,钱是人之为人有地位有面子的最可靠的保障,钱是人活着的唯一幸福的源泉。钱就是命,命就是钱,钱跟命两相连。杜若自诩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富贵付皇天,其实是耽于空想、疏于行动的“看客哲学”,是物质生活简陋、精神生活平乏的自卑或自大的病态心理在他身上的条件反射。杜若不是想当然地视钱财如粪土,一副看透了人间冷暖、看破了万丈红尘的模样,大言不惭地奢谈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谋于道,小人谋于食”。那又为何满身铜臭气,不舍昼夜于争名夺利之途,蝇营狗苟,半斤荞麦皮也想挤出四两油来,一个大钱的窟窿还想钻千次;杜若不是津津乐道于“忍字头上一把刀”,热中于为个人逍遥而活的享乐思想,时常标榜自己安时处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那又为何茫然失措于金钱崇拜,訇匐拜倒在孔方兄脚下,一方面在心底荡漾着欲求金钱的情波,渴望自己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也能醉生梦死地享受些荣华富贵;一方面又追求金钱无望,渴望公正无着,便又愤世嫉俗地走向自我压抑的深渊。鸭子死了嘴还硬。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一旦名也有些,利也有些,则又趾高气扬的不是他自己了。那股子满嘴跑舌头,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恶俗无行劲头,就如同八百年没见过天日的荒冢里掘出来的陶俑。心也高了,脸也长了,走路腰也挺了,说话气也粗了,还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到处买人情卖脸子邀人同乐。这种得了锅台想上坑、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自欺欺人像儿,岂不令人齿冷。

于是腊月尾正月头、不愁吃不愁穿的,就为杜若这种木头脑袋四六不懂的书呆子气而兴味索然。福莫大于昌炽,祸莫大于无嗣。人生在世过日子是第一紧要的,平平安安占位子,舒舒服服领票子,庸庸碌碌过日子,是什么样的角色就应该守成什么样的生活。杜若平平常常的山里养路工一个,不捏着拳头过日子,不夹紧尾巴守着单位吃碗安身饭,却口大喉咙小的胡扯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指望什么成名成家。“我不受难谁受难”这种有志者磊落xiōng襟岂是利欲熏心沽名钓誉的杜若之徒所能有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有为者坦荡情怀岂是狂放不羁才疏学浅的杜若之流习练得来。瞒天瞒地,瞒不了邻居隔壁。杜若浑身骨头没有四两重,却为了抬高自己的面子,美化自己的境遇,恬不知耻的竖起大拇指当扇子扇,自己夸自己是青年画家。杜若屁股后面挂铃铛,人前人后穷得丁当响,差点连“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金玉良缘也寻觅不到,没个自带粮票的像模像样的城里女人愿意嫁他。却仍一意孤行,雅以为美,摁着牛头喝水,耍蛮劲,搭着梯子上天,怎么荒唐怎么去做。人生在世烦恼之事多矣,待人接物己很费难,衣食住行己够忙乎,人们劳劳碌碌地为的是嘴巴有东西装填,身上有东西裹暖,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壶热茶聊解愁。谁希罕什么成名成家,谁在乎什么升官发财。有一份谦逊,便有一份受益;有一份矜持,便有一份挫折。只有像杜若这样的长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心理**与现实利益有明显的悖离,徒唤奈何之际只得在日常生活中限制现实可得又压抑心理可欲。这才形成了一时之享受诚属难得的畸型心态,这才逆向地去努力追求子虚乌有的名望与不切实际的前途,这才弄着石灰当粉搽四处请客送礼以显耀自己有面子有能力,婚礼cāo办得热热闹闹,这等自我麻木式的自欺,这种自我麻醉式的自得,岂不令人悲乎。于是呼朋唤侣或扶老携幼,若有所思或若无所思,不该来的也全都来了。

这天杜若的家人也早早地就在房前屋后忙碌着。

这天小站也沸腾了,先是站里的党政工团派人送来了“结婚志庆”的巨幅彩匾,接着一大帮子时常瞧杜若是鼻孔朝天眼皮掠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接踵而来。有的隔老远就打哈哈,说杜若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杜若这小子还真的是个人才,画画画得莺歌燕舞,找媳妇也找得鸟语花香;有的则嘻嘻哈哈的围着杜若寻开心,说杜若瘦了,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杜若这小子上嘴唇顶天,下嘴唇挨地,根本就不是个凡人,不信,你往他嘴里瞧瞧,没准儿从牙齿上刮下来的星星点点,就够咱穷苦百姓忙乎一辈子的;也有的插科打诨硬充公证人,说杜若不胖不瘦,恰到妙处,如白河边的柳巴山顶上的树,要人样有人样要模样有模样,古今成大事业者,十之**都是像杜若这样的,眼大有神,耳大有轮,官居高位,不配给杜若拎草鞋,腰缠万贯,有给杜若铺纸磨墨来得荣耀?

随后杜若工区的老老少少也拎着礼品带着贺礼一路有说有笑地纷至沓来:比杜若年龄长的,这时脸上的笑容如同崖上开败的山花,三两步挤开众人抢到杜若的跟前,边眉开眼笑地摇晃着杜若的手臂,边自鸣得意地扭头向同伴大声吆喝着。怎么样,老哥子有先见之明吧,碰着硬茬麻烦多,固执己见是非多,拉拉扯扯朋友多,平平稳稳好处多,这世上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不到处都是。杜若是心眼多,脸皮薄,属蜡烛的,不点不亮。想当初放着阳关道不走,偏往泥坑里迈,为个不抬识举的城里女人,惹虱上头,自找苦吃,早晚灰头土脸儿的,一天到晚就似霜打的茄子,从头蔫到脚。不是老哥子上知天文地理,下知**毛蒜皮,指点迷津,有你的才是你的,杜若有今天这般风光体面的日子!比杜若年纪轻的,这时就如蜂还巢蚁回窝,吵吵嚷嚷的环簇着杜若,有的眉飞色舞地要杜若上烟,一支?穷光棍儿最恨的就是一字啦,不行,说什么也得好事成双;有的则嬉皮笑脸地要红莲点火,火小啦,没的说咱嘴碎,嫌喜气不足,火大啦,燎着鼻子,唉,本人生平最爱的就是抱着木炭亲嘴,碰一鼻子灰,没准儿是前世修来的艳福!还有的更绝,拿腔拿调地追着红莲喊嫂子,说自个儿眉毛上失火嗓子眼里冒烟,好眼红好饥渴吧,嫂子千万费精神用脑筋,好雨不妨落点荒田里,好花不妨插在牛粪上,月朦胧鸟朦胧的爱情故事千万不能只说给杜若一个人听!

跟杜若年龄不上不下的,这时也笑微微地舒展起紧锁的双眉,乐呵呵地开绽出紧闭的嘴唇,人云亦云,人为亦为,也追欢逐乐在杜若的身旁。人看来还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有古井无波的淡定,有心如砥石的坚守,这十几年来,自己老老实实地上班,勤勤恳恳地过日子,生活也不见得就幸福到那里去。杜若上班可以想歪点子雇人巡道,下班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事画他的画儿,工区大会小会总免不了挨批评受教育,月月一个处分背着,两个处分挑着,工资奖金倒数第一,也不见得日子就糟糕到那里去。人在一个单位工作,其实生活境遇都差不多,了不起就是你做的官大些,挣的钱多些,讨的老婆比别人贤惠些。但你是你的生活,别人有别人的生活,猪往前拱,**向后扒,你能说你一辈子都吃香的喝辣的,你是人中之龙,他是酒囊饭袋。人还是要互相宽容,互相帮助,何必为点小小不言的事儿就往人脸上吐唾沫,何必为几句没皮没脸的疯话就打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人在嘲笑别人之前,最好是先看看自己,别把话说过头了,把事给做绝了,到时不尴不尬地抡手打自己的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笑人前落人后了,就把脸给别人当屁股贻笑于大方之家了。杜若现在可谓是摆脱了厄运,走上了坦途,做人做到了高处,画画画出了名堂,讨老婆也漂漂亮亮的比他小十来岁。你能说他过去的日子就昏天黑地的过得一团糟,你还能说他是杜二杆子脑子里差根弦,你能再红口吐白牙的说他是井底里雕花的杜画家。没准儿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是人生的荒诞剧滑稽戏,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生活就这么继续,日子就这么绵延不绝。

以后四近工矿企业、政府机关知道杜若的名、买过杜若的画的无数寻名问姓的官员和职工,有的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来,有的翻山越岭、餐风饮露而来,有的走十几里山路、趟十几处小河起五更赶大早而来。一时车声,人声,炮竹声,声震屋宇,响彻四野。开车而来的,个个快嘴快舌笑逐颜开,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沟沟里出了位名画家,是托铁路的福,是家乡的明山秀水孕育了画家的通灵才气,家乡纵横八百里山川,九百里画卷,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否则像杜画家这样的动动笔杆子就是钱的青年才俊,会独具慧眼,天缘奇遇,瞧得上咱山里的妹子,还兴师动众的请咱们来喝杯喜酒凑个闹热,只是莲妹子别忘了,走时把杜若新近的大作给捎几幅,不要舍不得哟,咱们这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亲不亲,故乡人嘛!一路骑车而来的,则兴致勃勃的与人斗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早听说杜画家的画画得好,临摹名家的墨宝更是惟妙惟肖,没想到画好,眼光也好,红莲这么俊俏的山里妹子是怎么给杜画家找到的,该莫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杜画家用画画儿的眼光,挑模特儿的心态,百里挑一,千拣万拣,给找到的吧!只是红莲日后可得一块石头往平处端哟,时不时儿地替咱穷门独户的小老百姓想想,杜画家有什么新作问世,别忘了及时言语一声,也使咱近水楼台先得月,接受点艺术的熏陶,赚几个小钱,毕竟一个亲字掰不开,一杯酒醉不了一个人嘛!而大老远赶早来的,更是热情得令人汗颜。十步之泽,必有香草。脸上的风尘未洗,手上的贺礼未放,就一迭声儿的说自己是请字儿未曾出声,去字儿连声答应。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不过红莲是咱山里有名的深山出俊鸟,杜师傅一天两晌在咱家门口的铁路线上转,不看鸟面看山面,不看鱼情看水情,说什么也不能贾家姑娘嫁贾家,落得个假(贾)门假事(贾氏),总得来随个喜儿,讨个彩头。只是咱山里人家,也没个好东好西,挖了几支野参,猎了几样野味,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杜师傅可千万不要见笑,莲妹子可千万不能嫌弃哟!立时欢声,笑声,吵闹声,声若雷动,响遏行云

……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鸣流走响韵、丛菊开欲姘的清晨,杜若揉着惺忪的睡眼,迎着东天一片薄薄的玫瑰色的朝霞,走出镇上新建的三层楼房屋门。自从红莲提出在镇上建大本营后,大家趁热打铁,规划的规划,选址的选址,忙得不亦乐乎。正巧红莲在镇上一个远房亲戚有三间废弃的老屋,而且地段也好,门前是穿镇而过的省级公路,屋后依山傍水的有大片坡地。镇上的领导也很支持,听说建房是开书画社,卖蜀绣,可以带动四乡八村的村民致富。这是琉璃花瓶插金枝玉叶的大好事儿,现时就是要招商引资,发展商贸,无粮不稳,无商不富嘛。二话不说,几天之内就办好了建房手续。拆除老屋的那天,镇上像有了天大的喜事,白鸽在老屋屋顶上放飞,鞭炮在街道市面上炸响,鲜花撒得满大街都是。镇长亲自来了,带着工商、税务、派出所的一大帮子人现场办公;村长亲自来了,开着几台装满了建筑材料的拖拉机,带着几十个拿小型机具的壮劳力;红莲的父母也来了,笑呵呵的忙前忙后地张罗,喜洋洋屋内屋外地打点。小邪皮当仁不让的当起了知客的角色,任燕专门从城里赶过来,帮着红莲做起了总调度。瞧着老屋一天就拆下地,三天就清出了场子,十几天后一幢三屋楼房就拔地而起,大家不约而同的都喜在心里,乐在脸上。

然而书画社该冠什么名,门牌上该镌刻什么字,大家却争执不休。杜若引经据典的说叫若莲书画社,两人名字中各取一字象征和衷共济,家和万事兴;红莲则语气肯定的非得加上蜀绣二字,一看就具有地域特色,合乎乡俗,能带来旺盛人气及滚滚财源;小邪皮无条件的支持红莲,说既是建设根据地,就要有根据地的乡土气息,获得根据地人民的倾心支持,这样才能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于是双方各执一词的请任燕定夺。任燕笑微微地请大家安静下来,不偏不倚的说双方都有理,但都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其实给店铺取名是有讲究的,国家开办的企业,一般以中国开头,各省开办的企业,一般以省份开头,咱们是个体户,不受这个一定之规的限制,但咱们地处巴山呀,巴山楚水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唐宋以后,讴歌蜀绣的诗词曲艺更是汗牛充栋,现在又出了莲妹子这样的蜀绣新人,出了杜若这样的画坛高手,舍此取彼都不行,厚此薄彼更不行,哪就叫巴蜀绣品书画社何如?大家齐声叫好,小邪皮由衷的说高、实在是高,红莲服帖的说还是任姐姐有学问,杜若也不由得心生钦佩,下意识地说出城里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楼起了,名取了,这下该招收女工了吧。小邪皮一连几天情绪亢奋,头发梳得油光闪亮,西服穿得笔挺顺直,宝马车更是擦得精光发亮。招工启示贴出的那天,小邪皮早早地就站在了大门外头,眼望三五成群的前来应聘的妇女:有的将绣品举得老高,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高声喧嚷;有的将软缎抱在xiōng前,唯恐别人争先了似的挤成一团。然而满门摩肩接踵的却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山里妹子,一时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来回打圈。杜若起先也是兴头十足地站在桌前,手忙脚乱地接待四外应聘的人们,然而瞧那些应聘的绣品,有的大红大绿的绣着喜鹊闹梅、鸳鸯戏水、凤穿牡丹,有的黑白分明的绣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麒麟送子,大多是从年画或画刊上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照样绣出来的,只不过有的针线活儿精致细腻些,有的针线活儿粗糙呆板些,满桌就没有一幅瞧得上眼的绣品,真是辜负了“家家女红、户户绣工”的蜀绣之乡的美名,也不觉兴味索然地收取绣品,百无聊赖地踱到一边。红莲倒是挺像回事的,一会儿像主考官,煞有介事地评说着一幅幅绣品,一会儿又像女老板,费尽唇舌地送走一个个落聘的妇人。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一个上午,抠抠搜搜地打发走最后一人,最后红莲作主,招了两个三十上下、衣着朴素的女工。瞧着杜若如同拔了的萝卜,蔫头耷脑地伴在桌子旁,瞧着小邪皮就似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靠在车门上,红莲嘻嘻一笑,打趣奚落的话语顺口而出:这还没上道呢,你们就气短了,来日出得了绣品,赢得了名声,隔长不短的就会有漂亮妹子找上门来,犯得着都这般没出息的相儿吗?

杜若拿起扫帚,有板有眼的扫起门前临街的空地来。这时晨曦在峰上苍翠的枝头露白,镇上大街小巷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晨风带着沁人肺腑的野花的清香在周遭拂煦。街两边一家家店铺的门开了,卖山货的开始将木耳、香菇摆在门前;卖百货的,开始将时髦服饰、新潮货品摆在了门边。过去一条街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家供销社及一家国营粮店,卖出的货也千篇一律的式样老旧,质次价高。自从乡下分田到户,镇上承包到人后,恍如雨后春笋似的,一夜之间街面上就冒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店铺。街市上五颜六色的变得繁华、亮丽起来了,街道上也人来人往的变得热闹、拥挤起来。镇会场改造成的录像厅成天放映着港台录像及武打片儿,镇农艺站改建成的音像厅竟日放送着港台歌曲及流行音乐。电视机、录像机当街就能买走,摩托车、自行车随时随地有货。男人的老三样,皮带、皮鞋、皮包满大街有买,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zj义乌、fj石狮的名牌货;女人的小三样,xiōng衣、丝袜、高跟鞋摆得满巷都是,居然还是如假包换的sh、香港的知名品牌。男人变得有风度了,开始潇洒走一回,彻底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状态中解放了出来;女人变得有气质了,开始梳妆打扮,切实从一块包头裹一辈子的环境压抑中摆脱了出来。

“师傅,请问你这是红莲书画社吧?”

杜若抬头一看,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已来了两个一老一少山里人装束的妇女:老者白发苍苍,精神瞿铄,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装透露出一股使人不敢逼视的儒雅;少者也衣饰素雅的很有气度,但却始终低垂着头,局促不安地拎着小包袱,鬓边还沾有几滴起了个大早的露珠。“老人家,快请进,莲老板还没来,我叫杜若,咱们这儿铁路上的养路工,也是在这里打工的!”

“啊,你就是杜师傅呀,早听说过你了,国画画得好,可惜没见过你的画作。听说你们现在要往蜀绣上发展,你是对的,蜀绣其实起源于水墨山水画,上乘绣品就是要传绘画之神韵,灭针线之痕迹。大巴山上山七十里,下山七十里,山中七十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间仙境,所以孕育了蜀绣,造就了不少高手。我带了几幅绣品,你给看看,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针线活儿都是我孙女做的。我孙女没读什么书,但心灵手巧,会一百多种针法绣技。听说你这里办绣品厂,一天到晚嚷嚷着要来。我有点不情愿,女孩子家本本分分的嫁个人,找个好婆家过一辈子不就得了。我们这儿绣品绣得好的多着呢,就她那点针线活儿还真不配给人当下手,你看能不能留她,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也好绝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念想!”

老人说完,就从少者手中接过包袱,将题为《柳鸭图》的绣品平铺在台阶上。杜若只瞧一眼,就为那细腻的笔法,疏朗的构图,独擅的神韵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人的整幅绣品用线工整厚重,设色明丽典雅,将绘画章法与自行绣制融为一体,用晕针刺绣出的柳树丝绦蔓垂,枝叶纷披,用铺线渲染出的河岸蟠曲多姿,赫石点翠,两只凫鸭用滚针绣成,留白以成白羽,其姿态之生动,俯仰之呼应,别具一番天然去雕饰的盎然韵味。而其以针代笔,以线代墨的绣技更使画面线条流畅、潇洒光亮,不仅增添了笔墨的湿润感,并具有光洁透明的质感。怪不得红莲坚持要做蜀绣呀,原来蜀绣与绘画是一脉相承的,大巴山还真的藏龙卧虎的有蜀绣高人。

“芬儿,来,见过杜师傅,山里孩子腼腆,杜师傅,可别见怪呀!”

杜若爱不忍释地收起绣品,双手搀扶着老人走进屋内。这时小邪皮喇叭连连的开车将红莲与任燕从红莲家里接了回来。杜若急忙跑出屋,兴奋不已地跑到红莲身前,“来了个蜀绣高人,真正的行家里手,绣品比市面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红莲喜色顿现,前所未有地抛个媚眼,总算是盼来了高人的欢悦,更使她兴冲冲地大踏步跑进屋。

“老人家,这就是莲妹子,喜欢蜀绣喜欢得要命,也是个末学后进,日后还望您老多多指教呀!”杜若紧紧地跟在红莲的身后,两人刚一进门,就热情周到地大声介绍起来。

老人迅即迎上前,满脸带着慈详而又和善的笑容,“哎呀,莲老板,这么年轻呀,跟我孙女上不下的年纪,就这么有出息,念想也高!”

红莲打蛇随棍上,抢身攀住老人的臂膀,像小女孩撒娇似的腻得发嗲,开口就娇滴滴地叫奶奶,“奶奶,您老若不嫌我年少不知事,我就跟妹子结成姐妹,日后也好时时讨教,好生孝敬您老不是!”

老人喜形于色,满口带着亲昵而又和悦的语气,“呵呵,折寿了,前世修来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人儿,芬儿,来,见过你莲姐姐,往后多跟你莲姐姐学呀,把你那点本事都使出来,也不枉我教了你十几年!”

“妹子,你怎么老低着头呀?是脸上长疤,不敢见人,还是心里自持是阳春白雪,懒得看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一眼!”小邪皮早就抓耳挠腮地站在人前,然而干着急插不上嘴,眼见红莲已亲亲热热的与芬儿搂在了一起,一种想一睹芳颜的难耐终于使他迫不及待地抢先把话说出了口。

“你才脸上长疤,心里自持呢,癞皮狗,见人汪汪叫!”芬儿闻声抬起头来,反唇相讥地丢出了一句,满脸罩着如恼似怒的一层寒霜。

小邪皮暗自吃了一惊,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一时竟惊艳莫名地说不出话来。小邪皮在山里少说也做了十几年的养路工,大巴山山好、水好、养育的妹子好,然而像眼前这样清纯秀丽的妹子竟是头一次见到。真是山高出俊鸟,土粪长灵芝,古人诚不我欺也。眼望妹子天使般白嫩得吹弹可破的面容,眼觑妹子魔鬼般凹凸得玲珑有致的身材,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散发出逗人的光彩,清莹的话语宛如冬日融雪的山润流韵盈耳。小邪皮只觉得心在骚动、魂在飘荡,许久竟涎皮赖脸地学说一句,“癞皮狗,见人汪汪叫!”一副轻浮油滑的嘴脸暴露无遗。

杜若哈哈大笑,躬身搀起老人在上屋八仙桌旁坐下。任燕笑嘻嘻地推了一把还兀自发傻的小邪皮。红莲则笑靥如花地拉起瞬间显得含怒负气的芬儿走到桌旁,满目闪动着诚恳真挚的辉光,“现今咱们书画社算是像样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择吉开张,往后奶奶就做我们的艺术顾问,芬儿做艺术总监,若哥哥好好地跟奶奶学习学习,力争早日出几幅卖得上气的图样,蜀绣中最出名的描绘唐代女诗人《薛涛制笺图》,就是由画家供稿,由刺绣工艺师加工再创作而成的。过几天我们去趟城里,也领略一下若哥哥的中国梦,体验一下任姐姐的城市心。奶奶也去呀,您可是人瑞,是我们的老祖宗,一定要现场指点一下,看进些什么材料,购些什么物品;同时给任姐姐贺贺喜、祝祝福,任姐姐盖房子期间,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在画画儿,还不知道任姐姐是不是按我们的图纸盖的,有没有假公济私,搞些花架子。去时把晨晨也喊上,我这妹子心高高似巴山,嘴上喊姐喊得亲热,其实心里只有他三牛哥。大家到时可得放下包袱,敞开肚皮,好好地吃喝玩乐几天,小邪皮不是说:只有好好地玩,才能好好地干吗!”

隔日,当朝阳在江面上闪耀起粼粼的波光,江双岸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的时候,小邪皮开一夜的车,带领大家来到江城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的汉正街江滩。大家稍微休息后,很自然的任燕当起了向导,杜若与红莲走在一路,小邪皮与芬儿则一左一右地簇拥在老人的身后。汉正街是江城最著名的小商品市场,全省各地开店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们大都云集于此,白天肩挑背驭地进货,夜晚大包小包地返程。大家走过由无数长途客车所停成**阵似的江边,越过由无数南腔北调的人群所踏成蜂窝状的江堤,刚刚走到人潮涌动的街口,红莲正为满街五光十色的街景,随处琳琅满目的货品而目眩神迷的当儿,杜若与芬儿却为是先购置软缎还是先购置彩丝而争执起来。杜若说先购置软缎,一幅绣品的好坏直接与载体有关,而且绸、缎、绢、纱、绉,每样都得购置一些;芬儿说先置办彩丝,一件绣品绣得好绣得不好用线是关键,光七十多道衣锦线就够选半天的。红莲说这好办,犯不着脸红脖子粗的争拗,我们兵分两路,芬儿负责置办彩丝,我们去购置软缎。瞧着小邪皮立马屁颠屁颠着跟在芬儿的后面,像个不长脾气的翁仲,任由芬儿支使得团团转,大家由不得放下心来,相互会意地欣然一笑。

杜若一行一家家百货商场、一家家绸缎专卖店的巡购,然而各家所卖的软缎,不是色泽过于鲜亮,就是样式过于老旧,或是品类过于单一,好不容易在家商场看中了一款软缎,老人又嫌软缎的弹力不好,在绣架上绷不开。老人说真正好的软缎,缎面要薄如蝉翼,缎料要弹性如簧,像张摊出的薄饼似的又白净又带韧性。

杜若颇有同感地点点头,红莲说奶奶您真好,任燕说既然如此,哪索性去浙商大厦,那里货品多,样式全,质量好,保不定有苏杭一带出产的丝绸。众人走出人声鼎沸的商场,走过人流杂沓的街道,刚刚踏上大厦的台阶,迎面桑晨眉飞色舞地跑了过来。乍眼一看,桑晨已脱胎换骨地变成城里的大姑娘了,手上还东施效颦地拎个时髦的小坤包。

杜若皱皱眉,满心漾动起所见非愿的滋味,一番责备的话语兜头而出,“这才读了几天书,就学得这么洋派,心没用到学习上去!”

桑晨脸一红,像受到惊吓的小鸟似的迅速躲在红莲身后,边扭头吐舌做个鬼脸,“莲姐姐买的,我喜欢,你管不着!”

“晨晨,别理他,他还是个老八板儿,跟不上时代潮流,只要你喜欢,姐姐就给你买,只是要好好读书哟!”红莲微笑着牵起桑晨的手,双双跟在老人身后走进商厦。桑晨“哎”的一声答应,跟脚儿转过身,冲杜若一吐舌头,一脸欢容笑貌地跨进门。

“杜画家,杜画家!等一等,等一等!”

远远地小邪皮夹卷衣物、拉着芬儿如飞地跑了过来,身后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两个抬着纸箱的年轻人,“瞧瞧这西服,面料、款式,做工,是不是正宗的皮尔卡丹品牌!”

杜若连忙走下台阶,从小邪皮手中接过衣物。皮尔卡丹西服轻、薄、挺,不打皱、不起绒,穿在身上要风度有风度、要温度有温度,在深圳一套最便宜也得卖五仟多元。自从上次去深圳坐火车时,那套皮尔卡丹西服被人拎走了,心里一直纠结不清的想要再买一套。杜若心中一动,顿然起了想买的念头,,却也不动声色地将西服递给那两个跟了过来的年轻人,“怎么卖,说个实打实的价!”

“老板,这位老板说了,您们要的多,一千块钱一套,一口价,俺们这是直接从法国进口的正宗货,男女各式各样的西服都有,每件有防伪标志,打电话可查询得到。说来也是俺们老板不成气染上了赌博,店面被公安局查封了,店里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俺们万不得已,好不容易才藏了两箱,不信,我们一起到邮局打电话试试!”

“八佰块钱一套,瞧你说得可怜巴巴的,我们买十套,卖不卖由你!”不知何时红莲几人已从商厦走了出来,小邪皮竭力控制住躁动的心情,装得若无其事地迎上前,芬儿娇憨地喊声奶奶,快步偎在老人身边,任燕从箱子里挑出几套女装,比比,试试,也说款式新颖、做工精细、非常合算。桑晨则干脆挑一件穿在身上,刚才的那点不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边拉着芬儿问肥瘦儿,合不合身。

“一万块钱十一套如何,看得出来,您们都是有钱人,艺术家!不比俺们打工的,累死累活也只能混口饭的,俺们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赚点工资不容易,俺们老板又蹲班房了,过不过得了这个坎还很难说,俺们还得帮他守店。老板们就只当献了爱心,热衷于慈善事业,款点捐给希望工程,也救俺们于万一之中可好!”

红莲嫣然含笑,被人求助当面恭敬的快慰闪电般掠过面颊,受人敬重得人奉承的快意更是像开了锅似的在脑子里翻腾,转身笑呤呤地走向老人,“奶奶,您看这事儿做得做不得,您是长辈儿,可得拿定心盘呀!要不您老先挑一套,再帮我公婆及我父母也一人挑一套,您老说好,孙女才敢应声作主。你们也一人来一套呀,这些时都跟着吃苦受累了,下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书画社也正式开张营业,日后还要靠大家齐心协力的把书画社办好。你们可千万别不好意思,这都是应份的,铁路上还讲究个效益工资,年终奖哩。就只当是我俩提前给你们发的红包。若哥哥,别像没事儿人似的,开个腔支应一声,你看这样可好!”

入夜,大家驮着大捆小袋的软缎、彩丝,齐聚任燕建在一元路小巷子里的新房,果然是只建了栋小二层,但与四周低矮破旧的楼群比,也还是鹤立**群似的新潮抢眼,门楣上还别出心裁地钉着烫金的书画社招牌。一进门,大家更是吃了一惊,满屋子除了字画,不置任何摆设,屋中央摆放的矩形支架上,触目生辉的是十几幅镜框镶边儿的山水画,四壁更是挂满了装裱一新的杜若各个时期的习作。杜若眼中一热,由不得感慨万端地飞眼一瞥任燕,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将自己那时一钱不值的习作一件不少地全都保存了下来。红莲更是感激莫名,瞬时显得容光焕发的脸上绽放着格外明朗的笑颜,“哎哟,任姐姐,你真是有心人,保留了这么多他的作品,怪不得他心心念念地总忘不了你呀,原来你心里还真的有他,看他以后还好意思说找不到感觉吧,原来感觉都在这里!”

任燕羞愧难当地强颜一笑,“莲妹子,你就别笑话我了,姐姐是宝山空回,才蔽识浅,世上又没得后悔药吃,不是妹子大义,出手就十万块钱,别说住楼房,差点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得。姐姐是白披张人皮,做官做学问啥都不成,日后就指望着你俩的书画社过日子,哪还不得像一家人似的多做点事,多尽点心,多掏点门路呀!不过妹子,你俩婚后还是来城里住上一些日子吧,略为遂下杜若的意,我再找些美术学院的老教授,或是省美协的老画家,请人家当面点拨指导一下,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艺术是座攀无止境的高峰,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不是?”

“哎呀,哪敢情好,真不亏是做姐姐的,时时处处为我们着想,这样巴心贴肉的话儿,也只有姐姐才肯说给我们听!”

“莲老板,你俩姐呀妹的说完了没有呀,该关心下职工生活吧!早起就吃了碗热干面,中午又只对付了几个四季美汤包,奶奶也还饿着呢!”小邪皮进门就想找点吃的,然而瞧厨下冷清清的不冒一点烟火,红莲又罗罗嗦嗦地不奔正题,,忍不住饥火中烧的打一声岔。

“唉,光顾着说话,大家累了一天,肯定是饿了,都去坐呀,叫的是对门洪湖酒家的外买!”任燕善解人意地莞尔一笑,招呼起众人在餐桌上坐下。一缕清幽的亮光顿时在餐厅四壁彩灯中浮荡,像是昙花在水底下生出,显得温馨雅致极了。红莲坚持奶奶坐上席,小邪皮与芬儿一左一右的相陪,桑晨则一脸乖巧的腻在杜若下首,不一会儿酒店就送来了一大桌子菜。小邪皮起身给众人倒上酒,也趁机给自己倒一满杯,然而芬儿只许倒一点点,小邪皮佯装豪爽有兴的夸口几句,却也只得咂嘴弄舌地颓然坐下。任燕举起酒杯,温文尔雅地环视一周,“莲妹子,今天我做回东呀,上次在你家,你将我们都敬到了,唯独落下了杜若,今儿我们每人敬杜若一杯。杜若其实是我们的顶梁柱,平时像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时常更像是只鹰,忍受着昆**蓬间雀的耻笑,经受着风刀霜剑的打击。没有他的辛勤劳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没有他的奋发有为,就没有我们的未来。从今往后,我这里就是你们的避风港、加油站,再苦再难,也不皱下眉头,再危再艰,也不推下责任,就是死,我的心也永远与你们在一起!”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春回大地喜盈门,福降人间笑满堂,我们欢聚一处,举杯同庆,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恭贺我们尊敬的画家杜若先生与我们年轻漂亮的红莲小姐喜结连理、并蒂花开。为此,我代表大家,衷心祝愿,一祝新人婚姻美满,爱情甜蜜,一根红线牵到老,恩恩爱爱到白头;二祝杜若有志者事竟成,火烧南竹节节响,脚踏云梯步步高,画出的画儿能卖个好价钱;三祝红莲早生贵子,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把子交,我们再来叨光共醉!现在,我宣布,婚礼开始!

立时房前骤如电闪雷鸣般的炮竹一阵比一阵热烈地炸响,屋里重金聘请的乐队也奏起了欢乐吉祥的乐曲,四乡八村拖鼻涕的小孩半桌高的闺女在老来少的婆婆妈妈和花不棱登的姑娘媳妇的呵斥领带下,也挤挤插插磕头碰脑地而来。这时新房挤满了人,看嫁妆的观彩礼的讨喜糖的人来人往;这时堂屋坐满了人,拉家常的打官腔的吹牛皮的沸沸扬扬;这时屋外站满了人,瞧闹热的泡蘑菇的逗笑儿的吵吵嚷嚷。这时房顶大红的彩带、窗外摇曳的气球飘起来了,这时门前成群的白鸽、门边成箱的彩屑飞起来了,这时门前喜庆的锣鼓也敲得震天价响

……

——闪开,闪开,快闪开!

这时山路上突然风驰电掣般的来了辆警车,老瘸子带几个穿警服的彪形大汉推推掇掇地分开众人,快步拥到屋门口。人们在惊愕慌乱之余,纷纷让开一条道。

——杜若呢,老实点,谁跟你嬉皮笑脸的!这几位是路局公安处的,接群众举报,到这儿来扫黄打非,反精神污染!赶快将你的黄色作品与yín秽书刊都交出来,老老实实地跟公安走,争取政府宽大处理,否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公安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手段!

顿时屋外澎湃的锣鼓停息了,室内铿锵的乐声也戛然而止,周遭闹哄哄的人们各处喜洋洋的宾客更是鸦雀无声,四下里只有零零碎碎的炮屑和袅袅上升的气球还在自由自在的逐风翻飞

……

小邪皮几步冲到老瘸子面前,又是作恭又是打揖地请老瘸子高抬贵手,都一个工区呆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要把人往死里整。

杜若更是为之一震,脸在刹那间的幻化不定后一片煞白,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一步,双手护住瑟瑟发抖的红莲,“红莲,没事儿,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堂堂正正的守在大山深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黄色书刊,反精神污染,也反不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头上,让他们搜去,我就不信,有这多领导,这多亲戚朋友在,大白天的还能让鬼给吓着!”

“嗬,你还‘跩’得很哩!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带队的公安鄙夷地一撇嘴唇,几个干警便如狼似虎般的扑向杜若,在众人的一片吵闹抗议声中,顷刻间就将杜若掀翻在地。

“所有的人都靠边站!不要吵!不要妨碍公务!”几个公安杀气腾腾地抽出警棍拦开群情汹涌的宾客,边将杜若五花大绑地拖到屋门口。

“若哥哥——”红莲再也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一把挣脱开被亲友挟持的手臂,声嘶力竭地抢到杜若的跟前。

“红莲,别哭,若哥哥是清白的,你要相信我,相信你若哥哥,你若哥哥不是坏人,你要保重身体,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在家里睡,要好好地守住我们这份家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若哥哥就全靠你了!”

一个公安凶神恶煞般地推开红莲,一个公安横眉怒目地捆绑着杜若,一个公安将屋里所有光屁股的油画都搬在了警车上,一个公安翻箱倒柜,将杜若所有珍藏着的用玻璃镜框镶嵌的绘画都砸得粉粹。杜若的家人哭天抹泪的哀求政府高抬贵手,杜若都快三十岁了,千难万难才结的这门亲事,万望政府能宽限几时,让杜若结了这门亲再走;杜若的亲友义愤填膺的遣责公安滥用权力,杜若既没贪赃枉法又没杀人越货,老实巴交的山里养路工一个,凭什么要像对待犯人一样的对他绳之以法;杜若的领导则和颜悦色的请双方冷静,是瘌痢长不了头发,是疖子就得流脓,如果杜若胆敢以身试法,那是罪有应得,如果杜若只是违法乱纪,那是人民内部矛盾,公安机关也绝不能平白诬陷一个好人。房内早空荡荡地阒无一人,早先闹哄哄的讨礼物的姐儿做伴娘的妹子早花容失色的逃到了屋外,室内也空洞洞地杳无人迹,先前乱糟糟的吹吹打打的乐队走门串户的看客也逃也似的退到了屋门口,房前屋后到处是哭声、喊声、吵嚷声,车内车外到处是嘘声,吼声、谩骂声,一时乒乒乓乓的重物撞击声,噼哩叭啦的物品破碎声,丁丁当当的撬东拗西声,声声揪心,句句聒耳

……

“找到了,找到了,这小子还真的画**画儿!”

“我说的不错吧,这狗屎是夏日的葱、皮烂根枯心不死,这混蛋是冬天的蛇、身僵皮硬口不疡,找阶级敌人,非他莫属,反精神污染,舍他其谁!”老瘸子得意洋洋地晃动着棺材瓤子似的躯体,脸上浮露出几丝奸诈,推开小邪皮就连瘸带拐地奔到画前。

随着红莲呼天抢地的一声号哭,两个公安兴冲冲地抬着幅《溪边少女》的油画从阁楼上奔了下来,人们内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观看:在夏日云兴霞蔚的远景映衬下,一座危崖傲然屹立,崖上层峦叠嶂,野趣盎然的横生着虬松老树,涧中飞泉鸣玉,瀑影流光直落千仞,几只憨态可掬的翠鸟似翔似立在水气旋绕的枝头,几羽栩栩如生的蜻蜒或藏或露在花团锦簇的叶上,潭边怪石嶙峋,恍若听得见潺潺水响,溪口水光潋滟,叠叠涟漪映带着两岸的漫漫山色。画面上景美,人更美,一个手持莲蓬的少女似是刚从溪里采莲归来,如雾蒙花的脸上浮泛着明媚的笑靥,似云漏月的肌体恍如耀眼生花,少女浑身一丝不挂,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或动或静迥然不同的呈现在少女园润丰满的ru房和纤巧细嫩的手臂上,几jīng活色生香的水草或遮或掩涉笔成趣的掩映在少女平坦光洁的腹部和绰约多姿的腿腕上,飘逸如飞的黑发覆盖着丰腴润滑的后背,湿漉漉的如霜似雪的脚掌踏在一片绿茸茸的浅草丛中,少女一派纯真浑然天成,红扑扑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羞涩和不安的情绪,若行若止之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通身性感十足艳丽无边,洋溢着女性动人心魄的美,挑逗着人们对她的爱和誉不绝口的赞叹

……

“大家看,这女的像不像红莲!”

不知是谁忽然小声的唧咕了一句,人们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卷过一阵惊奇诧异的细浪,跟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七嘴八舌的嚷了开来:有的扯大嗓门说像,像全了,瞧画上那眉眼,那身材,那披着嘴唇说话的腻人像儿,活脱脱就是红莲的化身;也有的压低喉咙说不像,不蛮像,红莲做农活的山里妹子,脸没有画上的白嫩,手也没有画上的纤细,杜若再二杆子,总不会拿自己的老婆去卖钱买脸吧!还有的交头接耳的说像,也不全像,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的一副脸面,那是不懂艺术的真谛,杜若想成名成家想疯了,又没个俏模俏样的城里女人做模特儿,不找自己的老婆找谁去!也还有的摇头晃脑,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长吁短叹,说怪不得几年没见,杜若人模人样的沾了点人气,不知道的还认为杜若是多吃了几斤盐变了性哩,杜若的崇高理想是去城里,杜若的殷切希望是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原来前貌后貌好看,心肝五脏难瞧,杜若也学乖了,也晓得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了,杜若这是知己知彼,以退为进,做一天乌龟驮一天碑,诸位想想,杜若人不能平步青云,才不能飞黄腾达,喜欢画几幅画儿写几帖字,哪又顶什么用处,了不起就是个闲情逸致,业余爱好,杜若不会不明白,他要去城里,是搭着梯子上天,不得名噪一时也得才华冠世,他不心中有鬼骗山里妹子才怪,他不丢人现眼的画**画儿哪才叫希奇!

“红莲——等我回来!”

警车在人们的讪笑鼓噪声中押着杜若开走了,周遭乱哄哄的闹喜事逐乐意的人群也议论纷纷地渐次散去,四近贺新婚的宾客讨喜庆的乡邻众说纷纭地黯然离别,远道赶婚礼的友朋践邀请的故旧也褒贬不一的不欢而散,渐渐地屋内人去楼空,渐渐地屋外寂无一人,四下里只有红莲哀哀欲绝的哭泣声和芬儿泪眼相对的抽咽声及五亲六眷暗自嘘唏的劝慰声、还逐着窗外幽咽水响、悲泣林涛一道在旷野瑟瑟秋风中隐隐飘散

……

第十三章 迷灭

唉,人生无常,岁如霜刀,人本应该随遇而安,洁身自好。冰@火!中文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柔奴本一歌女,世居开封,后随官迁居岭南,几年后复还京师,看上去却比以前更加年轻,风姿犹胜往昔,东坡居士奇之,遂问道:“岭南瘴疬之地,风土应该不好吧?”柔奴却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人真应当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守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乐天知命,俯仰由人,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选择,一种涵养,一种境界!

——杜师傅回来了!

——唉,你咋一去就是大半年沙?信也不往屋里捎一封!红莲走了,据说是她父亲逼婚,要她嫁到后山那个山旮旯里去,听说是今天出嫁!喏,这是红莲走时留下来的门钥匙,你看看,屋子里还少些什么。说哪里的话,客气个啥,大家隔壁邻舍的住着,相互照看点是应该的嘛!

——杜师傅,红莲走时再三叮嘱,叫你回来后千万不要到她那里去,叫你在家好好过日子,你们在镇上所开的店铺及城里的房产她都不要了,说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免得为些抹不开的事儿,大家扯东拉西的撕破了脸,面子上也不好看!

“红莲——”

杜若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座山头,晚半晌的山野四处群峰涌翠,涧水流鸣,鸟儿扑棱着翅膀在像洒了一层碎金似的林中嘈杂,风挟着野花芳菲四溢的清香在被霞光染成了橘红色的草地上轻轻摇漾。杜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口,远处绿杨荫里一声山**高吭的啼鸣,他听而不闻;一只野兔匍匐在草丛中,刷拉一声,掀落一地尘土,他视而不见。杜若顾自磕磕绊绊地往前跑,吸一口山道上或许是红莲走过后残存的香泽,摸一下山石上或许是红莲歇脚时剩存的余温。杜若只觉得心在发裂,头在炸开,眼里两行悲怆的泪水滔滔不绝的流下来,一直滚落到红莲或许走过的山道上和红莲或许歇息过的乱石堆中

……

杜若大汗淋漓地跑上一座山梁,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声炮仗巨响,山道上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走过来了。前面鼓乐喧阗的是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奏着各式各样乐器的迎亲乐队,中间是一乘装饰有顶罩与流苏的四人抬花轿,花轿两边一左一右地走着两个挂大红披肩的伴娘,花轿后面喜笑颜开的是十几个燃放鞭炮、抛洒彩屑、分发喜糖的迎亲亲友,新郎则骑着高头大马、xiōng佩红花的走在队伍前面。

“红莲——!”

杜若连滚带爬地冲下山梁,连跑带跳地抢身拦在道上,迎亲的人们在一刹那的惊愕、骚乱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站立在山道旁。

“红莲,我回来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呀!”杜若飞身跑到轿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轿门。新郎眼尖手溜地跳下马,噌地一下挺身挡住花轿。两人横眉怒目地对峙在一起,瞬时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红莲,我没坐牢,我不是坏人,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是!他们只是将我关在襄北农场里办学习班,不让写信,也不让打电报。我知道你受苦了,一个人在家过苦日子。但我没办法,我一天到晚被迫打炮眼,炸石头,好几次差点把命都丢了。我几次想跑,但都被抓回去了,我日日夜夜的想你,想你有孕在身,想你在家里等我。我只得咬牙坚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只盼早日回家,这不我又好端端地站在了你面前。我听你话,以后再也不画画儿了,就守着你过日子;再也不惹些是是非非,就伴着你把咱娃儿养大,打死我也不做那些乌七八糟的城市梦了。咱们回家呀,红莲,咱们回家呀!”杜若双手紧紧地抓住轿门,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用尽全力,眼泪哗哗啦啦地从眼眶里滚下来,连声音都凄怆悲苦得噎咽住了。四围人闻之无不色变,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

“你回去吧,都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见面的!红莲已是别人屋里女人了,你再这样,莫不是要红莲的命不成!”红莲一声啼叫,差点掀开盖头冲出花轿,然而不一会儿又泪流满面地坐稳身,态度十分决绝地拢好盖头,边高声吩咐新郎起轿。

“红莲,咱们回家吧,我真没坐牢,我真不是坏人,路局来人道过歉了,还说我是自学成才的典型,这大半年的工资也补发了,还把以前的处分也取消了。老瘸子得了报应也死了,得心脏病在床上嚎叫了七天七夜才死的,工区再也不会有人害我了,再也不会把我往死里整了。回家你还是开蜀绣店,你不是喜欢蜀绣喜欢得要命吗,我去求奶奶,求她将技法教给我,我好好地给你出图样儿。回家后你要是不肯原谅我,见不得我,我就去上班,你十天半月不见我也行,一年半载不见我也行。父母那里我去求,即使是跪破了膝盖骨我也心甘情愿。逼你嫁的这家人我去求,咱多赔些钱,多赔些小心,求他们可怜可怜我,放过我的妻儿。红莲,咱们这就回家吧!”杜若双脚死死地踩住轿子,像踩住活命云帆似的竭尽全力,万箭穿心的感觉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在周身刺痛,蓦然喉中涌起一股浓液,竟临危濒死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正要起轿的众人面色骤变,俱都惊慌失措地放下轿,目不忍视地别过身去。

“你回去吧,就当是我死了,山里人讲究良辰吉日,你总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日子里,也要我背上**的罪名吧!”红莲再次高声吩咐起轿,然而众人就似僵化了的凝立不动,猛听得咕隆一下声响,耳边响起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尖叫。红莲顿感不好,一把揪下盖头,挺着大肚子跨出轿,眼下杜若已浑身是血地摔倒在轿子旁,嘴角还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杜若满脸煞白,强自气息奄奄地撑起身,边用手抹下嘴边一滩滩的血迹,“没事儿,红莲,没事儿!我不会死的,我还没看见咱孩子出生呢。我本就是条贱命,从来也没人关心过我,从来也没人把我当作个人,谁都当我是堆狗屎,任意往我头上泼粪;谁都当我是个人渣,随意往我脸上吐痰。我是白披张人皮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我是白叫着男人在这世上走了一趟。死了倒好,死了就看不到这幕人间悲剧了,死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既然上不能给祖宗增光添彩,下不能给妻儿造福庇荫,害得我老婆挺着肚子去嫁人,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面去遭受人妒天磨!倒不如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地不遭人嫉了,死了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回老家祖坟堆里跟我老爹葬在一块了!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被人抓走时店不是没被封吗,不是还有钱在你手上吗,工区不发给咱工资,咱也不是靠这点工资讨生活的人呀,难道说你就不能过一阵子,非得要嫁人才过得下去日子。莫不是你也瞧不起我,也把我当坏人,公安当作哪么多人的面把我抓走是破了你的面子?你要分手,你要带着咱没出世的孩子去嫁人,我也拦不住你,我们家从来不都是你说了算吗。但你怎么就不再等我几天,等组织上对我有个处理结果再说,也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往我心上捅刀子,也这么不管三长两短的弃我于绝地。你总不至于不晓得,你是我的心上肉、枕边人,没有你,你叫我往后还怎么活人,还怎么在这山沟沟里过日子!”

“若哥哥,你就把红莲忘了吧,红莲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厮守在你的身边!”红莲侧过身子,撩起衣角揩抹下眼里顷刻间涌出的泪水,瞧杜若还是穿着被抓走时的一身服饰,身上血渍混着汗渍已肮脏得不成个样子,扑鼻予人一种腥臭难臭的气味,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尘垢和头屑,颏下竟然络腮连鬓,整个人瘦损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不禁又寸心如割地伏在轿沿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红莲,我对不住你,你跟着我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何必再拘这些俗礼儿,担这些虚名声,抛弃我去跟别人过日子!你要不嫌弃,我宁可工作不要,咱们走得远远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我只要有你在,只要能跟你长相厮守,我就是出苦力拉人力车,去马路上给人擦皮鞋,也百情百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杜若抓住轿杠喘口气,张嘴又吐了口鲜血,拼死也要留住红莲的意愿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身俨如风中残烛似的歪在轿前。

“真亏你说得出口!”红莲突然一拧身子,爱恨情仇的目光直直地盯视在杜若的脸上,脸在浓重的幽愤怨怼中浮泛着椎心泣血似的痛苦,“你瞒神唬鬼的将我哄骗得够了!你口口声声的说爱我,为我可以做这做那,恨不能只手擎起天来!我挺着个大肚子,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你在哪里?你不是在画你的画儿吗!我病得要死,没日没夜的被家人数落,成天眼泪洗脸,你在哪里?你不就为一两句气话,三个月不登我屋的门吗!我姑妈没儿没女,我去看她,临走时给她点零用钱,你就不高兴,一时三刻板凳椅子摔得呼呼响,眼皮儿一眨巴一个道道,说我是小姐心、丫环命,左手得来右手去,不会过日子!你这是真心爱我?你这是实心实意的喜欢我?别认为你读了几句书,会画几幅画儿,就藏奸耍滑,撅起老高的尾巴,别人不知道你拉的什么屎!你是功亏一篑沙?你是功败垂成沙?你要是真的如了愿遂了意,真的成了声誉鹊起的名画家,你还会拿眼睛角儿来瞧我,早就当我是黄脸婆了,早把我当成穿烂了的破衣、用旧了的废物,给扔到九霄云外里去了!这方园几十里,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哪个不晓得你xiōng怀大志,哪个不晓得你睡里梦里都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否则你好生生的上你的班,拿你的钱,安安生生的讨房媳妇,儿子都能买酱油打醋了,还轮得到我这个比你小十来岁的黄毛丫头跟着你丢人现眼!你说你耽误了年纪,耽搁了青春,是为了理想,为了艺术,为了美化生活!哪我问你,全工区哪么多人,他们就没有理想,他们就不为了生活?我看他们哪个都比你活得强!你是甜瓜儿嘴苦瓜儿心,心里面摆的葫芦,嘴里面喊的买瓜。攀高枝儿没钱,走后门儿没关系,又额头上长眼睛,自认为高人一等,不乐意在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这才装出一副不去仰人鼻息、不去看人眉眼的伪君子像儿,这才做出一副字是门楼书是屋、刻苦钻研学问的落拓文人样儿,这才害得我把幽幽毒草当成猗猗香花,把惹人厌的狗屎巴巴当成了讨人喜欢的金蛋蛋,落人耻笑,受人嘲弄!”

红莲一时气往上冲,心往下沉,越想着过去越气涌如山,越瞧着眼前越心碎欲裂,越发觉得积郁在xiōng中的愤懑之情倾巢而出,积蓄在眼中的悲催之泪浑如雨下,“这大半年来,你晓得我是怎么过过来的!婚礼还没举行,你就被人抓走了,罪证是你给我画的**画儿。你一个大男人,不打紧呀,脸一红就遮掩了过去。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赤身**的给你做模特儿,四乡八村的传开后,人家都不怀好意的往我身上吐唾沫,都不安好心的往我们家里泼脏水!我闩门闭户不吃不喝,一个人在家里哭了几天几夜。我想我现在是脸也丢了,丑也出了,**的名声也给背上了。我还有什么抹不开的,你就是把牢底坐穿,黑发人坐成了白发人,我也要破罐子破摔,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自己栽的苦果自己吃,守身守节的等你回来!我一帮子同学推心置腹的来劝我,我说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谁家的门前没几棵不中看的歪脖子树呢!我姑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费尽苦心的来劝我,我说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莲儿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谁叫莲儿命苦,搭错了车嫁错了人,生来的就福薄命薄呢!我父亲把咱的屋门擂得嘭嘭响,把咱的锅碗瓢盆都砸得粉碎,我不作一声、涕泪涟涟地跪在地上。我说爸莲儿摔交也要摔个硬交,吃屎也要吃堆硬屎,您要是非逼莲儿走出这个家门,莲儿就一头在门坎上撞死!我在家拼死为你守节,矢志维护这个家庭,这时你又在哪里?你信不往家里写一封,电报不往家里挂一个,连电话都不晓得往家里打一回!我肚子越来越大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有天夜里我就突如其来的病势汹汹了,恶心、呕吐、头像炸裂了似的火辣辣的痛,四肢如同僵化了似的麻木不仁。我吓得脸色刷白,急得心头突突直跳。我想喝口水,喊破了嗓子没人答应;我想去医院,孤零零的工区小屋内,四外只有风声、水声和不绝如缕的虫鸣鸟叫声。我想我也许就此一了百了了,生得低贱死得屈辱!世上没后悔药吃,父母家人横遮竖拦地阻止我走这条路,同学好友千规万劝地说我将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都是好心,被我当做了驴肝肺;他们都是真心为我好,被我一古脑儿撂在了脑后。现今人都快要死了,眼睛流出血来也没有人怜恤,才想明白这些做人的道理。这就是我的报应,这就是上苍对我最大的惩罚!”

红莲字字血、声声泪地说到这儿,一肚子的血泪冤仇使她顿然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抬眼望下轿边面容枯槁而又显得摇摇欲倒的杜若,不禁又心生怜惜地舒缓下语气,伸手抹去满脸泣涕涟涟的泪水,“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求人将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妊娠反应,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神经衰弱的结果。医生不无责备的说,你爱人呢、你家人呢、你这样不管不顾的糟蹋自己是很危险的呀,弄不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我满腹辛酸地期艾一笑,泪珠儿泫然而下。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我是犯人的家属,说你不知就里的犯了法,被公安机关抓去!我能说我不知羞耻的犯了错误,被父母家人抛弃,像蔸狗尾巴草似的无人搭理。我能说我本就人命危浅、死了活该,来医院里纯属多余!我唯有将拳头塞在嘴里,牙齿咬掉了往肚里咽,听任脸上泫然流涕的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啊……”

红莲似是越来越心酸的凄凄一叹,极度悲戚的眼光越过杜若的肩头,望在身后装饰华美的花轿上,悲凄哀婉的语音却慢慢地变得坚毅起来,“再怎么说,不管千难万难,我也要保住孩子,父母己经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但孩子又有什么过错,不能因为父母身陷绝地,就扼杀孩子的生命,既然我是快快乐乐的有了他,我就要快快乐乐的将他生下地。我请姑妈来家里看护,将店面交芬儿打理。万万没想到,屋漏偏遭连yīn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时天也昏了,地也暗了,我竟然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未婚先孕,一时灾连祸结、人情汹汹,我就濒于危境!乡里管计生的干部三天两头的往家里跑,说我是计划外生育,犯了国家的政策,无论如何也要打胎,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人超生,全家犯法,否则往枪口上撞,惩治起超生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工区的领导也一拔接一拔地上门,唾沫星子溅了一嘴,说杜若还在拘留所里交待问题,事情还没有定性,要是犯了罪,判了刑,立马就得开除工作、开除路藉,哪时就不是我们单位职工了。你要尽快从单身宿舍里搬走,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紧,领导的政绩是一票否决制,你要是把孩子生在我们单位,哪我们的责任可就大了,弄不好全工区的人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你是贤惠人,务必体谅下我们的难处,务必走人,走得越快越好,到时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一点面子都不讲哟!

“那天,是个冷月凄清、山风萧瑟的晚上。乡里计生、民政、派出所等一大帮子人,分乘两辆吉普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屋前,雪亮的汽车前灯俨如两柄利剑划破夜空,车后卷起的沙尘犹如龙卷风似的漫天飞舞。他们丧尽天良地要捉我到乡里去打胎。一时他们阎王似的高声叫喊,恶魔似的用力打门,十几个人一阵风似的拥进屋,为首的计生干部拿着手电筒照照我的脸,顿时两个乡干部飞速像捉小**似的一左一右捉住我的胳膊。我拼命地挣扎,死命的嚎叫,泪水像暴雨似的倾盆而下。我爸快步拦在门前,头点得像**啄米一样给他们说好话上烟,我妈和姑妈则一左一右地抓住我的手臂护住我。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两个公安拿着电警棍凶霸霸地指着我的鼻子。‘宁可家破,不可国亡,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计生干部yīn沉着脸,冷笑声就似毒蛇吐露的舌焰恐怖吓人。‘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她已有八个多月身孕了!’我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差点儿哭倒在地。‘求求你们发发善心,放过我侄女吧,她为这孩子过的哪是人的日子!’我姑妈哭诉一声,哽咽一声,恨不能跪倒在地。‘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妨碍公务!竟敢抗拒执法!’两个公安杀气腾腾地挥着电警棍赶开我母亲和姑妈,四个乡干部如狼似虎的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抬起我就往门外走。

“我爸见状舍得老命不要地挡在门槛上,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磕得尽是鲜血。我妈和姑妈也舍命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拉的拉拽的拽地死也不让我被抬出屋门。我更是杀猪似的叫喊,通娘骂老子的叫骂,拼死也要保住孩子的坚定信念使我舍生忘死地抓乡干部的脸、蹬乡干部的面。这时垸里闻讯赶过来的人们都义愤填膺地堵住屋门,有的恨不能掀了乡政府的车,有的恨不能劈了乡干部的人,屋内屋外像炸了锅似的群情鼎沸。这时老村长也骑着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进门就说各位领导,误会误会,同一个垸子同一碗米,莲妹子是我侄儿媳妇,昨天才拿的结婚证,我侄儿虽说有点傻,但传宗接代一点也不含糊,这是结婚证,各位领导过目,虽说生孩子有点早,但莲妹子愿意罚款,一万元够不够,两万元也行,各位领导务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侄儿结个婚不容易,这种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的好事,还望各位领导高抬贵手!乡干部们面面相觑,众乡亲哄然叫好,我也被蹬手蹬脚地放下地。我妈和姑妈一左一右地扶持着我,妈说莲儿你是妈身上的挂心肉呀,你就听老村长的,顺风推磨,借台阶就下,你要再这样没皮没脸的糟践自己,妈心里痛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妈往后还活命不?姑妈也说莲儿你是聪明人、明事理儿,能屈能伸、能贵能贱是千古传下来的老古话儿,咱两条腿的人千万不能跟四条腿的畜生斗,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就不算丢人!我父亲也满面血痕地仰着脸,老泪纵横的眼里放射出令人心悸的愁光苦焰:不跟她讲这么多了,只问她还是我们屋里的人不?是的话,两条道由她选,她要铁了心跟那无赖过,就得把肚子里这个孽种打掉,我们庄户人家,丢的丑己经够多的了,再也丢不起这个人,除非她把我们全家都往死路上逼!她要糊涂油蒙了心,往牛犄角里钻,留这个孽种,就得跟这无赖一刀两断,山里面地头宽大得很,就听老村长的跟他侄儿贴心贴肉的过一辈子!我握着两手心汗,颤颤倒倒地站住身,抹一把满眼如苦泉奔涌的泪水,接过老村长办下的结婚证书。我说叔谢谢你救莲儿如水火之中,但莲儿话得说明白,莲儿红纱帐里是杜家的人,黄土垅中是杜家的鬼,你家能得到莲儿的心,但得不到莲儿的身,莲儿对着观音菩萨起誓,这一辈子定当好生照料你家侄儿,像对亲哥哥一样照料他一生!我又跪下来对各位乡干部磕头,臃肿的身子差点憋得我闭过气去,我说谢谢各位救我孩儿一命,该罚的款隔日就送到乡里,大恩大德今生没齿不忘!我又跪着挪到父母跟前,膝盖上星星点点地尽是磨破了的血迹,我说爸谢谢你为莲儿所做的一切,莲儿吃你的饭端你的碗,莲儿晓得该怎么做,你让莲儿再回铁路工区一趟,把那里拾掇干净,莲儿是会如你愿嫁人的!乡干部在一片沮丧失望声中都走了,乡邻在一片唏嘘叹气声中也离开了屋里。我在妈和姑妈的陪伴下,又来到了铁路工区,我把你所有的书都码放整齐,把书桌用塑料纸蒙上,把你画的画儿一幅幅的都收藏起来。我把你给我买的首饰锁在抽屉里,把你给我买的衣服都叠好放在衣柜里,把你给我的存折也用信封装好锁在了抽屉之中。我没有穿你一件衣服,我没有拿你一点物什,房产证和帐薄都压你枕头低下!我最后望一眼渐渐锁上的屋门,忍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只此一去,我再也踏不上这个屋门了,再也瞧不上这屋里的一东一西,再也走不进这个给过我幸福、也给过我痛苦的伤心绝望之地

……”

“红莲,你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说这都是为了给我留个后!”杜若一时悲愤莫名,感激涕零地跨前一步,饱含热泪的眼里满是祈望和企盼的神色。

“若哥哥,你走吧,你就在心里记恨着红莲,红莲本是山里人,本不该跟你在一起的,孩子我会给带大。你以后不要来了,山里人脾气躁,要是你再为这孩子猪不嫌狗不爱的闹将起来,红莲就只有死在你面前了!”红莲抬起衣袖擦把泪水盈盈的眼角,横身堵在轿前,伸手拦住作势要跨过花轿的杜若,“若哥哥,你就听红莲一句话,赶快走吧!”

杜若一时万念俱灰,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瞧红莲泪犹未干的脸上满蕴着丝毫不为所动的坚贞神情,瞧红莲泪珠犹泫的眼里遍布着丝毫不为所感的倔强神色,又百身莫赎地凄然一叹,揩把满脸湿漉漉的血水和泪水,在片时潜意识中罪孽深重的心态下,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红莲,若哥哥给你跪下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把孩子抚养成人。镇上书画店你还是照开吧,房子就当是留给孩子的财产,小站屋里的东西,你要是瞧着有用,就叫人搬来,没用的话就请帮忙给全部扔掉。若哥哥这就听你话,这就只身一人走了,这就去漂泊异乡、浪迹天涯。若哥哥是不忍心瞧着你在山里受苦,若哥哥是没脸再在这个山沟沟里呆下去了!若哥哥日后如还活着,就给你母子俩寄生活费。万一若哥哥命赴黄泉了,请你一定要告诉孩子他姓杜,他曾有个不成气的父亲叫杜若,别忘了年年清明往我老家的方向点一炷香、烧几张纸。若哥哥就千恩万谢了,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杜若说完,又嗵嗵嗵地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撑着轿沿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下山道,最后望一眼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花轿旁悲痛欲绝的红莲,就一头沉甸甸地向着山外那阳光映媚的芳草地里走了出去

……

“若哥哥——!”

过去的已经过去,完结的已经完结。

红莲,是你将我送上快乐的顶点,又是你将我推下痛苦的深渊。你本不该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更不该与我这个声名狼藉的人结合在一起。月下老人,何苦要用赤绳系住咱俩的双足;丘比特的爱箭,为何一矢就令咱俩中的。也许是你没向阿佛罗狄忒献上一条刺绣的腰带,也许是我在七月七日之夜没向鹊桥盟誓。完了,现在是什么都完了,一切的一切

……

天开始亮了,夜色静悄悄地在展览馆拱形楼顶上退去,广场四围若明若暗的建筑群也在晨曦刺骨的寒风中逐渐明晰起来。不比山里,晨光在白蒙蒙的溪涧尽头亮起,夜暗从黑忽忽的幽谷深处退逝,一只鸟儿在晨雾朦胧的枝上振翅,跟着林中百鸟朝鸣,少时山也青了,水也绿了,山山水水尽在一片清亮、澄莹之中

……

回去吧,不要天真。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各有自己的轨迹,不要异想天开,竭力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倾心谋划做不到的事情。顺着冥冥之中造物主给你画好的圈子,与世浮沉吧,社会自然分给你一杯羹!顺着各得其所的生活圈、工作圈、交际圈得过且过吧!因为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一斗;广厦千间,夜卧仅有八尺。否则高飞之鸟,必亡于贪食;深潭之鱼,必死于香饵。时刻牢记钱财是身外之物,美色是红粉骷髅,权位是过眼云烟。若不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吃错药者,红眼病者,必群起而攻之,待到你菱角磨平了,尖刺擦光了,甚或患神经官能症了,这才肯罢休。本来嘛,大家都一口锅里抡勺子,谁该先出头呀,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就是社会的惰性作用,这就是国民的劣根性,随你反对也罢,屈从也罢,几千年了,照旧生生不息!

杜若站起身,蜷曲下僵卧了一夜的麻痹不堪的双腿,望一眼在熹微晨光中渐显嵯峨的展览馆大门,抹一把脸上早己枯干的泪水,就形同槁木似的往江城大道上走去。有人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一半,自从人类鼻祖被强行割裂开来,每个人都渴望着和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结合,这不论狭隘的道德偏见,也不论束缚人的世俗礼教,人总归是人。然而杜若的一半在哪里?杜若的路在何方?或许杜若生来就是个完人,根本就没有另一半可供寻找!也或许杜若时运未到,拖着骨头拉着筋的另一半还在前路海枯石烂地等着他呢!

毕竟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生总还得一步步地走下去……

第十四章 幻城

继承·吸取·超越

——谈中国画家杜若的新尝试、新收获

近几年来,不少中青年画家,为使有着悠久历史和优良传统的中国绘画更加生辉,使其永远立于世界艺术之林,勇于冲破窠臼,进行大胆尝试,刻意求新,在这方面取得成就者不乏其人。 .而我以为,青年画家杜若是其中的佼佼者,是革新路上的弄潮儿。

杜若十几岁顶职来到巴山深处,在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山地小站做一名养路工,十几年来,他边工作,边学习,边创作,驮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与困苦,几分耕耘,几分收获。杜若的代表作是《晨》,《牧女》,《金色的秋天》,在这些作品中,他把个人的观念和追求,融合到作品中去,他把在巴山的特殊感受,把那天人合一的博大意境,抒发在画面上,他的这些作品,确实一鸣惊人,使人刮目相看,所以《美术》杂志,《工笔画专辑》,《当代青年画选》等都选登了他的作品,并给予高度评价。

今天《美术天地》发表了杜若的力作《溪边少女》,这幅画天论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成熟的,凡看过这幅画的人无不对之推崇备至,并得到了美术界和社会的广泛好评,从这幅画中,我们既看到了他对中国绘画虔诚的继承,但又看出他确实理解了什么是值得继承和发展的,同时,他大胆地把世界美术,巧妙地吸收到中国绘画中去了,虽然感觉还是中国画,但内涵丰富了,意境深远了。我相信,杜若努力使现代中国绘画超越前人的宏愿定能实现。

《中国时报》——画家介绍

妙笔丹青造化功

——记青年画画家杜若

杜若长于写意花鸟,在继承宋、元、明、清写意花鸟传统技法的基础上,潜心琢磨,刻意求新,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的作品,构思新颖,章法严谨,古朴苍劲,笔墨潇洒,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在强调笔情墨趣的同时,力求意境高远。他作画,不追求简单地取悦观众之感官,更注重启迪读者之心灵,达到赏心悦目的目的。在他众多的花鸟作品中,松鹤、雄鹰、寒梅等尤见功力。他博采众家之长,吸取新的画法,创作了一批批具有新意的作品,特别是他的《溪边少女》更是得到书画界的好评。

《长江日报》——作品欣赏

——点画法之韵

记铁路画家杜若

夜,深了,独自品茗、听雨。茗己淡远,秋雨正浓。世界,浸泡在一种情绪里。再一次走近那些画面,试图诠释一下青年画家杜若笔下所呈现、所蕴含的那份真实与幽远。

杜若用一颗透明灵动的心放逐大自然,用眼看着这个世界,用画笔描绘这个世界。看得出,在师法造化的过程中,杜若睿智的眼光捕捉了“点”这个形与意完美组合的堆积表现形式,他意识到点画更适合于人与景的表现。他认为点的延续是游动的线,点的汇聚是无限的面,个个墨点,淡淡浓浓,细细碎碎,构造了每一幅画,园了每一幅画的梦。正是由于众多笔墨相融墨点相会的烘托,才使杜若朴实的画面流动着音的韵律,在简洁的构画上漫出一层带有思想的潮,他的《溪边水女》就颇具这种神韵。

《人民铁道》——铁路画家

快要上岱黄公路的坡顶了。

杜若挺身立定脚跟,扯过系在板车拉手上的毛巾,擦把满头满额的汗水,就又弯腰拉起满车的货物,一径向坡顶走出。这时夕阳已沉没在西天浩瀚的云海里,坡顶上空的云带犹如画出的山峰湛然峥嵘,四外弥漫着很浓郁的松叶柏子的清香。近半年来,杜若隐名埋姓,孤身一人混迹在江城汉西铁路货场做搬运工,虽然孤苦、劳累、没有任何人生保障,但一个月做下来,也能挣上一百多元。每逢二十五日,铁路货场结工费,杜若总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理理发,刮刮胡子,换上那套已洗得发白的西服,领完钱后就去邮局,给红莲母子俩寄生活费,给桑晨上大学寄生活费,逢年过节还不忘给老家寄过节费。也只在这一天,杜若才感到自己还是个人,还能履行作为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更多的时候,杜若就感到自己是条狗了,狗还有个窝,一日三餐还能填饱肚子,杜若每月总是倾其所有的多寄出钱,留给自己的有个零头就算是宽恕幸甚的了。他睡过澡堂,只为节省一夜的住宿费而帮人家锅炉工半夜上水添煤;他睡过船舱,只为节省几天的住宿费而帮人家船工看船护缆。他曾经一天粒米未进在黄鹤楼上给人讲解黄鹤楼上的字画,而有幸混得了一碗方便面吃;他曾经一天滴水未饮在古琴台上给人评说古琴台的逸事,而有幸赢得了一瓶矿泉水喝。有时候实在是饿得两眼发花,为遣饿而整夜徘徊在鹦鹉洲头,他也想学诗仙太白在城陵矶下一了百了地沉江捞月,但一想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为他过了那么多苦日子的红莲,他就毅然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从又鼓起活下去的勇气;有时候实在是病得两腿发软,为驱病而整天蹀躞在长江江边,他也想像诗圣老杜在湘江边上一叶扁舟驾桨西游,但一想自己行同狗彘的沉沦半世,为画画儿弄得妻离子散、身败名裂,他就决然放弃了厌世的意念,从又坚定再奋斗的信心。他饥肠辘辘地走过江城大街小巷,只为能找点活干;他满面尘灰地寻遍江城大小工地,只为能打个零工。后来他在离城十几里地的铁路货场找了个帮人送货的活儿,刚开始用扁担挑,后来用板车送,夜间就寄宿在离货场一里多地废弃的鸭棚里。逢yīn雨天没活儿干,他就去美术学院听课,去美术馆临摹,晚上则风雨无阻的去市图书馆看书,去古旧书店陶书。一天到晚像疯了似的将神经绷得紧紧的,听了这课听那课,看了这书看那书;一时三刻像傻了似的将需求压得低低的,既不关心世事,也不关心自己。唯一有点慰藉的是挂在鸭棚床头,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凭想象画出来的儿子牙牙学语的画像。

杜若骤觉板车一轻,扭头见车后有人一手推自行车,一手帮他推车。杜若感激一笑,加大步伐往坡上拉去。堪堪拉到坡顶,杜若在路边放好板车,边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那人边在车后停好自行车,边笑盈盈地回过头来。杜若面色陡变,手指不由得哆嗦起来,矿泉水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忙不迭拉起板车,躬身就要从那人身边走过。

“你走呀,有本事永远不认我,你这个只会逃避现实的杜二杆子!”任燕一把攥住车把,边仰着红得出奇的脸孔,双眼死死地盯在杜若的脸上。

“大姐,你……你认错人了,我……我不姓杜,我只是个拉板车的!”杜若沉痛不堪地低着头,泪水瞬时模糊了双眼,一时语无伦次的恍如沉疴不愈的病人。

“你要不认我也行,我只说三句话,听不听在你!”任燕一时恨由心生,止不住愤激的泪水泫然而下,“你画作《溪边少女》得奖了,全路美术大赛一等奖,路局送展的!”瞧着杜若仍是无动于衷地拉着车把,目光沉滞地望着地面,任燕恨恨地哼了一声,“红莲被婆家赶出门了,现在寄居在她姑妈家,这是你儿子的照片!”

“你……你说什么!”杜若心神大震,猝然放大的瞳孔里闪烁起一缕泪光,嘭地放下板车,一把从任燕的手中抢过照片,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啕大哭起来。

任燕一阵辛酸,喉中梗塞着苦涩的滋味,掏出手帕抹去满脸的泪水,“我才从山里回来,为找你,我跑遍了山里的旮旮旯旯。你真狠心,人在汉西,却跑到武昌去寄钱,为这害我找了大半个月。你住的鸭棚,我早上也找去了,进门就知道是你。还好,这大半年苦挣苦熬,没丢了画画儿,也不枉我们跟你吃的苦、受的罪。路局要调你回城,在局文协上班,你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就跟我去报到。你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对我们全都不管不顾的,也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

“你……你们不是在开店吗?店没开上气?”杜若迟迟疑疑地抬起头,心脏在犹豫不决中怦怦直跳,眼里豆大的泪珠还在汍澜而出。

“你不是不姓杜吗,还管我们的死活!店早就卖了,你走后没多久,小邪皮去澳门赌博,欠下一屁股赌债,赌博公司要灭了他的人,芬儿苦哭苦求,小邪皮在店里是入了股的,红莲仗义将店卖了,我也将城里的房子卖了,才帮他还清赌债。你知道这大半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孤儿寡母住铁路棚户区,红莲孤儿寡母寄人篱下。你倒好,就为遭一点罪,受一点屈,一个人躲在城里享清福,竟然还想不认我。我真是瞎了眼睛,一辈子走霉运,白为你cāo心作急了这么多年!”任燕一时伤心欲绝,心里如同祥林嫂般要捐一辈子耻辱门槛的意念盘根错节。

“任……任老师!”杜若嗫嚅着嘴,惶愧不安地张着眼睛,脸上在层出叠见的愁云惨雾中又增添了一种忧心忡忡的凝云,“谢……,谢谢!这……,这一辈子也就你还把我当作是个人!”

“杜若,只要你知道就好,别遇上点挫折,就变得六亲不认了,我们生为女人实在是也有不得己的苦衷!”任燕悲从中来,眼里噙着大颗的泪珠,瞧杜若衣衫不整,头发蓬散,脸膛像黑炭似的乌溜溜的,却又心痛不已地cāo起湿漉漉的手帕替杜若揩去满脸的泪水,“走吧,回去呀,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好日子还在后头,我儿子都快四岁了,还没见过你呢!”

“又在做马大哈,你总是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准确的说,你儿子三岁零八个月零八天,怎么做的妈妈,连儿子的生辰八字这么简单的计数也搞不明白?”杜若故作洒脱地昂着头,极力从悲苦凄凉的情态中挣脱出来,嘴角还油然浮起一缕惨笑。

“你……你记得这么清楚!”任燕悲喜莫名,骤觉时常聚集在心底生怕他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的忧虑不翼而飞,一缕笑影顿然从脸上绽出,双目更是情难自禁地脉脉凝望着杜若。

“你身上有什么事,我不记得,是我在山野为你儿子剪的脐带,是我第一次从满月澡盆里抱出你的儿子。只可惜我自己的儿子还没见上面,还不知道会不会说话走路,还不知道认不认我呢?”杜若心地黯然地扭过头,尽量不使眼眶潮起的泪珠滚下面颊,边痛悔不已地叹一口气。

“这有什么难的,犯得着这么悲伤,过几天,等城里的事情安定后,我陪你回去,莲妹子见到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还会不让你见儿子!”

入夜,两人骑一辆自行车,来到蛇山脚下的铁路棚户区,这还是五十年代江城建长江大桥时遗留下的工房,路局最有名的贫民窟,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挤老少三代人是常事,而且还不采光,不通风,不建窗户,夏天像火炉似的热得要命,冬天又像冰窖似的冷得要命,到处是泔水、污垢,家家门前像鸽子笼似的堆满了杂物。

“这些时你就住在这里呀!”杜若高一脚低一脚地推着自行车,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使车轮一蹦一跳的,隔老远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

“这还是领导照顾呀,我一个单身女人有间房住就不错了,你来以后就好了,双职工呀,看能不能分给我们一个团结户!”任燕双手扶着车后座上的物品,步子也走得一扭一扭的,还不时给迎面而过的熟人打着招呼。

“分什么房子,不会将汉口的房子再买回来!”杜若殊感有愧地迈着步子,心里沉重的负疚感喟然而生,冲口发出一句豪情万丈的话语。

“你疯了,哪可得二十多万呢,现时那儿有钱?”任燕一声惊呼,像打量天外来客似的盯着他的身影,少时又扑哧一声笑了,绝路逢生的喜悦跃上了眉梢。拐过一个街角,她几乎飞身上前,哐地推开一间屋门,回头递了个飞眼,“儿子,快来看,谁来了!”

杜若停好自行车,解下车后座上的物品,刚刚走进屋里,就见横在黑黑黢黢的门背后的床上,一个小男孩正瞪大着眼睛,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少时,小男孩一声欢呼,活迸乱跳地张开双臂向他跑了过来,口中一迭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杜若一怔,连忙抱起小男孩,茫然不解的目光飞速一瞥任燕,“爸爸,你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你咋才回家,妈妈为找你,脚都走瘸了,我也乖,天天在家一个人等爸爸呢!”

“儿子,快告诉爸爸,你叫什么名字!”任燕急切地仰着脸,双眼饱含期待地注视在儿子的脸上。

“我叫杜若虚,爸爸叫杜若,爸爸,我名字比你还一个字呢!”小男孩骄傲地一嘟嘴唇,胖乎乎的像苹果一样红润的脸上显出大大的得色。

“你这是何必,我本就是个灾厄,没的将来给儿子带来晦气!”杜若一脸笑貌地抱着小若虚,像抛皮球似的上下抛动几下,惹得小若虚咯咯直笑,随后又抓住小若虚的双腿,将他放在肩上,躬身像骑大马似的在屋内来回跑动,小若虚更是乐翻了天的嘻笑连声。

“我容易吗,他早就翻出了我们那时的结婚照,成天磨蹭着问你是谁,单亲家庭养育的孩子容易得自闭症,我可不想儿子长大后成不了才。再说非得要喊出个干字,那样也生分呀,反正我得打一辈子单身,索性将错就错,对儿子也是个交待。现今好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你们俩好好玩一下呀,我去做饭,我还备了瓶好酒,今夜不醉不散!”

不一会儿,任燕靠着床边支起折叠桌,烟雾腾腾中往桌子上摆好碗筷。杜若瞧房内几无立锥之地,床边却一摞摞地码放着他的绘画,屋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得,他的绘画却一幅幅地镶边饰彩。杜若愧意频生,眼里悔过自责的蒙着一层yīn翳,将小若虚放在桌边坐好,也去油烟滚滚的厨下帮着端起了菜。这时窗外夜月正明,皎洁的月光恍如水银泻地似的流得满城一片皓白,远处偶有几声江轮泊岸的汽笛与火车驰过长江大桥时的轰鸣隐隐传来,黄鹤楼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路气象万千的灯饰与五彩缤纷的霓虹构成一道绚丽的图景,对岸高耸入云的电视塔在流霜万里的夜空中凸现出一团璀璨的亮色。

“来,灾厄,这是你的调令,好好看看呀,就为这张纸,你吃了多少苦头,一家子人都过得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

杜若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调令,深感恩宠的脸上感喟万千地升腾起一层愧色,端起酒杯诚心诚意的与任燕一碰,仰脖就将杯酒灌下喉咙,“怎么说呢,要说谢谢的话,就太见外了,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不是你在前头四处奔波打点,我也想不到还能调到城里,说不定一辈子就窝在铁路货场,熬苦日子拉板车呢!”

“你知道这些就好!”任燕抿一口酒,犹自笑容满面的抬起头来,纹过的眉上立现一片欢欣鼓舞的神色,绣过影线的眼里霎时涌现出万千柔丝,缠缠绵绵地网络在杜若的身上,“这往后咱们就在一个单位上班了,你可得遇事小心些,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城里人看的多、见的多,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多。不比你们山里,出门巴掌大的一块天,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没这多规矩,没这多讲究。说句要不得的话,别看人家瞧你都笑眯眯的,一个个大肚弥勒似的热情得烫死人,其实骨子里仍瞧你不起,毕竟你是吃山里的红苕长大的,是傻里傻气的乡巴佬,天生就与你有层隔膜,只是一时半刻还找不到由头来拿你开涮而己。不信的话,往后走着瞧吧,要是你行为不加检点,说话不加注意,时不时的弄个什么一差二错,人家不头天当你是人、二天当你是鬼、三天掐你下水,算我咸吃萝卜cāo淡心;人家不一口唾沫淹死你,不使你从此在心理上比他们矮一截,算我小题大做的拿根绣花针当棒槌!你想想,你为了在城里有个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嘘寒问暖的女人陪伴在身边,更没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承欢膝下。人生在世,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你说能图个什么?又有个什么了不得的前程?别人有的你有,别人没有的你也有,这不就算生活幸福了!出门在外有个笑脸相迎,进门回家有口热腾腾的饭吃,这不就算事业有成了!你还真准备就这么狂放不羁的过一辈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浮利,贡献了青春,再贡献生命?你说说,这有谁能理解,又有谁给说个好字?你口口声声的说你读了好多书,文史经哲无所不会。哪我问你,文学史上是谁在哀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又是谁在叹息‘忍把浮名,都换了浅斟低唱’?就说你最崇拜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乔尔乔内吧,生前不是木人石心,一贫如洗,他的名画《入睡的维纳斯》,还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学生提香给帮忙完成的!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要你就放弃画画儿,就这么得过且过的在单位里混混日子,该显示自己的时候还是要显示,该画的画儿还是要画,只是一切得按部就班的来。等你在文协人眼混熟了,上下级关系搞好了,方方面面都小有名气,那时我会一条心支持你画画儿,再想方设法地帮你办画展。我毕竟在城里生,在城里长,好多的老师与同学都是吃的文艺这碗饭,到时保证有你出头露脸的时候。只有这样,才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为了有今天这个日子,你我都走了那么多的人生坎坷不平路!”

杜若一时心潮翻滚,嘴角抑止不住地阵阵痉挛,脸上宛如涂了一层油彩似的闪光发亮。瞧任燕微倾着身,也是一副快意放怀的情态,喝了几口酒后应时红润的双颊风情万种般的漾动着层层喜幸之色。杜若脸上不自禁地又现出浅谈的哀愁,澎湃的热情渐渐灰冷,不知如何面对这份孽缘的愁绪在脑海纠集起来,遂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想来好多事真是如梦似幻,我原认为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演出的这场错误的恋曲会随着时日的迁延而风流云散,会随着你我的天悬地隔而只在午夜梦回时留下一缕淡淡的惆怅。那时我们谁不笑话你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是瘌皮狗咬日头——不晓得天高地厚,就连我们女生相互间逗趣儿吓唬人或是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后怕,都要拿你当神经病来恫吓,说斗方名士杜若来了;遇有谁谈对象谈崩了或是谁找朋友太挑剔挑花了眼,也有人恶作剧当你是过街老鼠,说你再要挑三拣四违五拗六的,下回就给你介绍艺术家杜若。笑人的人如今真的被人笑了,被人笑的人如今真的在笑人。说来你也许不太相信,自从年前全路组织美术大赛,我就敏捷地发觉这是你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三天两头地去找路局的领导,领导说听说是有这么个人,挺有才华的,但前两年受了点打击,脱岗了,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有基层推荐,有作品参赛,我们就一定上报。我急忙赶到工区,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是拿到了推荐表,我又去红莲那儿,将那幅《溪边少女》带回参赛。哪天当我在铁道报上看到你获奖的消息及整版的艺术综评与人物介绍,我当时就欢喜得发晕了,打心眼里流出来的都是敬重与钦佩之情,一时间真的是又惊又喜,又急又恨:惊的是你命途多舛,总有那么多的悲苦辛酸事纠结着你;喜的是你终于事业有成了,皇天不负苦心人;急的是你一走大半年,恐怕早把我这个启蒙人给忘到脑壳后头去了;恨的是我怎么就这么不长眼,满世界慎加别择的找好男人,其结果好男人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我一连几天五心不定六神无主的,总对着床头我们的结婚照发愣。我儿子好奇地睁着一双亮眼,妈妈,爸爸咋不要我们了沙,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无自豪的说,傻儿子,爸爸咋会不要我们呢?爸爸是画家,他去写生去了!我儿子顿时就不解了,天真无邪的脸上满是茫然无知的怪异,妈妈呀,爸爸去写生,也要不了好几年呀,是不是就快回来了?我一时语塞,干渴枯萎的心田像降了一场多时未见的甘霖甜蜜蜜的,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黯淡无光的眼里像架起了一道亮丽的彩虹而熠熠生辉,我说傻儿子呀大人的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没准儿你爸爸还真的快回来了哩!我儿子霎时就兴奋了,手舞足蹈的在床上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啊,我爸爸快回来了罗,我爸爸是画家,画家比校长官大些吧,妈妈!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逐颜开起来,我儿子也喜眉笑眼的跟着傻笑。我清楚的记得,这是我们母子俩自山里回来后第一次扬眉吐气的笑,是第一次最无忧无虑和最痛快淋漓的笑。没过几天我就听说路局要成立文协了,要招揽全局在文艺方面有所建树的人才!我顿时就想到你了,我想这是你调到省城的最好机会了,这是你从山沟脱颖而出的最好时机,这也或许是我们只开花不结果的情缘能结出最美丽与最鲜艳的果实的一次最好转机!

“一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晚上,我带上你的画作与我老师一道走进路局老书记的屋门,老书记与我老师是老同学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呀!‘哎呀,您老可是个大忙人呀,桃李满天下,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唉,说来见笑,芳林新叶摧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老啦,不中用啦,只能做些搭梯子、垫肩膀的尴尬事儿,这不今儿特地不惜老脸,来给您举荐个人才!’‘嗨,瞧您老说的,自古荆山之玉、南山之歌是荐举人才的千秋佳话,您老青眼有加的该莫也是位才调无伦的青年才俊吧?您老说谁?杜若呀,唉,这真是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我们早内定了他,他可是路局点了名的指定要调的人才,还准备选他搞文协副主席呢,只是前些时我们工作没做好,使他遭了点打击、遇了点挫折,据说己脱岗好几个月了,这您老放心,我们会全力派人去找,毕竟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嘛!’这以后我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儿就往人事处跑,谁知几天过去了,没听到你一点消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找到你一点动静,半个月过去了,你竟杳如黄鹤,一去无踪迹。这时我才刻不容缓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空前未有的感到造化是如此的弄人!人顿如一叶扁舟陷在波涛汹涌的焦虑之浪中,心里好不容易才滋长起来的一点夙愿得偿的惬意也随之化为乌有。我想不能就这么一筹莫展的徒唤奈何了,不能就这么束手无策的听天由命!这机会对你来说只可能有一次,这机缘对我来说也是踏破了铁鞋难寻觅,说不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儿了!说什么我也要尽我的所能殚思竭虑地寻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尽我的所有穷心竭力地访探到你,即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知道你究竟逃匿在何方!

“一个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的日子,我又一次坐上了去山里的火车,当我踏上山里那风光依旧景色依然的崎岖小路,眼里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瞧周遭草木仍嫩红娇绿的在轻歌曼舞,鸟虫仍轻盈柔媚的在低吟浅唱,蓝莹莹的天空又贴着黛色的山峦翻转出一团极为熟稔的猩红色的浓云,心里顿时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啊!有谁像我,望眼欲穿的希求爱情,刻骨铭心的祈求幸福,转眼间就快徐娘半老的年龄了,还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为一点虚伪和愚妄,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爱情虚伪地抛弃了,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幸福愚妄地糟蹋得支离破碎!我拂拭去眼角悲伤的泪滴,抵御住心底浓重的失悔,只身来到小站站长办公室,站长正俯贴在办公桌上,高度近视的眼睛从眼镜的上方圆瞪着斜睨过来:嗬,贵客临门啦,不用说是为了杜画家的事!站长笑乎乎地扶持下眼镜,感慨万端地站起身,‘接到路局的电话,我就立马派人去找,这上至山城下到江城上千里的铁路线上,哪一个旮旮旯旯不像梳梳子似的,给梳过了两三遍,谁知道这杜画家是发了哪一门子的风,中了哪一门子的邪,硬是躲得烟消火熄的,连个鬼影儿都不见一个!’站长吧嗒下嘴,伸手从眼镜后面去抠缺少睡眠后还残留有几许睡意的眼睛。‘这你放心,上级的指示嘛,没有意见要办,有意见保留意见也要办,更何况我们曾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起风风雨雨的走过了十几年,没有感情有交情,没有交情也有个一面之雅吧,瞧着杜画家破壁腾飞的日子过得好了,瞧着你们磕磕绊绊的终于成了一家人,我不也矮子看戏跟了人家欢呼喝彩,秃头跟着月亮走一路沾光借福,日后去城里开会学习出差什么的,还有个杯酒言欢的地方!’我顿觉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恶劣情绪在心底很浓重地秽散开来,同时还无挂无碍地散漫出许多怜惜、罪孽和愤愤不平,我佯装不以为然的默不作声,努力遮饰住眉头怏怏不乐的神色,竭力掩盖住脸上悒悒不欢的神情,带着一个比悲哀更令人心碎的希望,趁黑赶到红莲的家中。

“然而红莲早带着小孩离家出走了。红莲的婆婆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将我挡在门口,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愠怒神态,在相互猜疑的沉闷气氛中僵峙了一半天后,她突然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气叫骂起来,少顷就气乎乎地一发而不可收拾,终至于怒气攻心地发展到破口大骂的地步:‘哪臭婊子,早就不是我屋里面的人了,她上八代的祖坟没埋好,她爷娘是吃屎长大的,才生养了这么个卖了上头卖下头,死不要脸的货,这臭婊子做姑娘时就没个正经像,为了捞几个臭钱好过嘴巴瘾,为了穿几件破衣服好招摇过市,竟然脱裤子光着屁股让人摸摸捏捏的画身子,肚子叫人搞大了,遮不住丑了,又来胡诌八咧的哄骗我儿子,我儿子跟她一样是割鼻子换面吃,不要皮脸的人吗?我们家里跟她家里一样也是屋檐上挂马桶,臭名在外的门户吗?我们早就将这臭婊子开赶了,她现在就是在市面上立招牌贱买贱卖,我们吃亏上当不上她的门,她往后就是躺在马路上生疮长蛆,我们瞎子死儿没得眼睛看得!’

“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又连夜走十几里山路赶到红莲的姑妈家中,这时一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头,洒下一地斑驳陆离的碎影,院外几丝风鸣和着几声水响在无限静谧的山野上逸散,更显得院内院外一片森然冷寂。我举手欲敲屋门,然而蓦地我又迟疑不决的发起愣来,浑身不由自主的簌簌颤栗,我犹犹豫豫地在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心里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到你的愿望被见到红莲时将无以面对的尴尬念头撕裂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终于我再也无法苦恼烦闷到呆着不动的地步了,鼓起勇气敲开屋门。红莲急急忙忙的穿着衣服,额前几绺刘海零乱地搭在睡眼惺忪的眼睑上,在片时的惊讶疑惑后一把将我拉进屋内,‘哎呀,燕姐,怎么会是你呀,这黑灯瞎火的晚上!’以后我们点着山里的松明灯,拉上厚实的窗帘,相互心事重重的围坐在床上。我说,‘红莲,知道不,组织上要调杜若到城里去,但是四路找不到人,不知道这大半年躲到哪里去了?’红莲叹一口气,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汇款单递到我面前,我看汇款单上也没有地址,但我一看那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邮戳,我立时就知道了你在城里。我当时如眩晕般的喜极而泣,心中骤如有一股无上甘美的幸福的泉源在快速地涌动,脑际一直层出叠见的折磨着我的忧伤和痛苦的思绪也一下子就烟消火灭。我说,‘红莲,杜若就在城里,你这样苦巴巴的孤身带小孩过,怎么就不想着与杜若重归于好呢?’红莲轻轻一叹,微微地低着头,久长地默望着对角窗棂的眼里显现出一片迷茫之色,‘唉,燕姐这怎么可能呢?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害得他工作也丢了,事业也没了,一个人在城里举目无亲的艰难度日,现在好歹是画家了,你们组织上也把他当人,还要调他到城里去。你说这前倨后恭,千年埋骨不埋羞的事儿,怎好启之于口,恐怕就是我舍得下脸跪在地上求他,说不定他还真的要说羞死算了,连好脸子都不会给我丢一个呢!’我心下一阵怆然,不觉忧憾参半的抿嘴一笑,我说,‘红莲,想不到你这么个文文静静的人儿,还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你就跟我妹子一样,瞧着你一家子幸福,我也就乐心乐意的高兴,我天亮就回城呀,一有消息,立马通知你!’”

任燕一口气说到这儿,一直浸沉在哀怨伤感中的脸孔,这时忽又幻化为一片亲切柔和的微笑,一直浸润着泪水的双眼也恍若从一种深切的绝望中挣脱出来,温馨可人的散发出一种柔媚而撩拨人的女性魅力。杜若陡觉心往下沉,浑身如触了电似的颤抖不己,连呼吸都难以通畅的变得粗浊起来,瞧任燕只是情意绵绵的朝他闪了闪眼睛,满蕴着惹人绮念的嘴角乍撇即平,艳色耀目的脸庞又猩红似火的转到桌那边幽暗的光影里,杜若这才松一口气,伸手抹去额门上遽然沁出的一层冷汗,磨不开任燕似水柔情的难色在脸上显现出来,使他耿耿于心地举起酒杯,鲸吞而尽。

“回城后,我顾不上放下行李,就直奔书记家,说你就在城里,老书记在片刻的惊讶后顿时笑呼呼的,脸上倏忽升腾起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的舒展与适意,当我郑重其事的从提包里拿出一幅红莲珍藏的油画,说这是你歇笔前的画作,其价值绝不亚于你的成名作,敬请书记笑纳,还望不吝指教罗!老书记更是笑呵呵的,眼犄角儿都是藏不住的诚挚笑意,既然杜画家人在城里,哪总归是找得到的,明天我就通知人事处下调令,这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嘛!我遂心如意的从老书记家里出来,街上不知何时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瞧满街来来往往的或遮着一把小雨伞卿卿我我的情侣或丈夫抱着小孩在前面走妻子打着雨伞在后面跟的亲亲热热的夫妇,我竟然满腹辛酸的发起愣来,天晓得我己有多长时间没上过街了,闲暇时节我总是把自己束缚在孤单寂寞的蝉衣里,把自己的心灵禁锢在栖惶愁苦的枷锁上,就是迫不得己上街买一点东西或带儿子去医院看病也是来去匆匆心不旁骛,我原认为这辈子就这么横不如意、竖不称心的一天了似一天了,我原认为这辈子所有的情感意趣都将被往昔忏悔的橡皮擦拭得一干二净!谁承想天无绝人之路,转眼人到中年了,这促狭鬼似的上天,竟在我百无聊赖的岁月里洒下一路花香鸟语,竟在我古井无波的心髓上荡漾出一片春色弥望的涟漪,使我也能自由自在的像这街上的红男绿女享受到情爱的酸甜苦辣,使我也能无拘无束的像这街上的恩爱夫妻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然而你在哪里?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觅你失魂落魄的形影?偌大的江城哪处是你潜踪隐迹的地方!你像一蔸春笋似的,长期被埋没在社会的冻土里;你像一匹远足的骆驼,长期驮负着社会舆论的重压。别看你表面上挺随和、乐观、与人为善,其实你骨子里很拘谨、孤傲、刚愎自用。你的悲剧就在于不该朝朝暮暮的犯傻着如何从天寒地坼的冻土里脱身而出,你的愚妄就在于不该日日夜夜的梦想着何时能光明磊落的跻身于上层社会!我假如冒冒失失的将你的一点悲喜公之于众,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哪或许就在你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上撒盐;我倘若孟孟浪浪的把你那点经历宣之于世,到电视台去做寻人广告,哪说不定又在你破败不堪的人格尊严上划下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痕!我唯有像一个温顺贤良的妻子,劝戒她顽劣而性子倔犟的丈夫,只能用赔不尽的笑脸、流不完的眼泪来牢笼他束身自好;我唯有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规诫她懒散而脾气执拗的情侣,只能用小心过逾的娇嗔、费尽心思的愠怒警醒他洁身自爱!翌日,正是晨雾袅袅、朝阳冉冉的时候,我带上一张你放大了的照片,乘车来到江岸。我先是在城区广场、街边公园各处去找寻,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照片上的年轻人,后来我又到大街小巷、街头巷尾四处去寻找,指望能碰运气侥幸找到你一点潜踪敛迹的身影,以后我不抱任何希望,神疲体倦的来到江堤,瞧是处红衰翠减,漫漫江岸只有几个垂钓的老者还孤零零的守在柳荫匝地的堤下。这样一天就在东奔西走中过去了,当我带着满面的风尘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自家黝暗的屋门,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失声痛哭起来。第二天,又是晨光微微、晓风淅淅的时候,我像个家里塌了顶梁柱的怨妇,悲悲戚戚的站在菜场、自由市场的入口处,几多热心肠的老太颤巍巍地过来觑了觑照片后又唉声叹气的走开;我像个心无结怨口无烦言的痴妇,落落穆穆地靠在商场、劳务市场的门口,几多热脸孔的男子笑微微的近前问了问情况又爱莫能助的摇头离开,这样一天又在东寻西找中过去。以后我们问遍了江城你可能与之来往的男女老少,找遍了江城你可能停身歇脚的旮旮旯旯,后来我忽然心有灵犀,也不禁为自己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而笑出声来,我如同笨蛋似的大海捞针,我近乎傻瓜似的守株待兔,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出了名的书呆子是斯文扫地的酸秀才,想当初在山里的时节,逢星期天节假日,你就活像个掐了脑袋的苍蝇,有事没事儿总要去城里各个新华书店,如今人在了城里,哪还不绝似燎了窝的马蜂,不到处乱窜着游图书馆、逛阅览室,哪才叫希奇!我揣着急迫的心情携着欣幸的快慰,一连几天跑遍了江城所有的新华书店、图书馆及工人文化宫,然而我这点知人之明也是牵强附会,你竟然无声无息得浑似屎壳郎掉在夜壶里听不到一点声响,你竟然无影无踪得俨如雪地里的松毛虫瞧不到一点痕迹!”

杜若如坐针毡地坐在椅子上,小若虚吵吵闹闹地玩耍了一阵子,倒头歪在他怀中睡着了。杜若轻轻地拍着孩子,听任燕像个冀图破镜重圆的怨偶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心底一点得她襄助的感激荡然无存,一点得她救援的感恩化为乌有,一步错百步错的悔念在脑子里生发开来,就好像她做了个美丽的圈套,只等自己往里钻;就活似她挖了个鲜艳的陷阱,只等自己往里跳。他逃也似的站起身,又强迫定住神,将孩子缓缓地放在床上。

“我焦急、忧虑、坐立不安,当我无精打采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进汉西铁路工人文化馆,我没想到我希望綦切的心愿企盼己久的奇迹就在眼前发生。当服务小姐笑意吟吟的接过照片,边点头颔首说认识,边怪讶十足地睁着好看的眉眼,哎呀,这个人可怪得很啦,别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拿的却是我们铁路上的工作证,别看他活得邋邋遢遢的,学问还蛮高深,借阅的都是古董儿书籍,他天天在铁路货场上做临时工,有好几回我还亲眼看到他在三阳路一带给人擦皮鞋呢!立时我骤觉一种想要恣意哭泣的悲凉涌入眼眶,然而心中却有无穷无尽的幸福在迅速地蔓廷开来,竟使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瞧借书证上龙飞凤舞的写着的确实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字迹,我犹在半信半疑的思绪这才确凿不移地坚信起来。以后我千恩万谢的走出文化馆,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一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照片,痛苦和不幸就像铁犁一样开垦着心田,我禁不住悲喜交集而又深感屈辱地哭了开来。原来你这么冷酷狠心,在江城一呆半年,竟不与我打个照面,宁可住鸭棚、拉板车、给人擦皮鞋,也不想着要我帮你一把。难道我就是个无德无行无情无义的薄幸女人,我在你眼里竟一钱不值,真的是个喜新厌旧鹊儿拣着旺处飞的轻佻荡妇!我很是凄凄惶惶的哭了一阵子,极其不堪的怨恨和无地自容的羞愧轮番地烤炙着我的灵魂,使我周身都为之痉挛颤栗。以后我找出自己最惬心可意的衣服穿在身上,翻出自己弃置不用多年的化妆品,一边喜不自禁又满不是个滋味地化起妆来。瞧镜子里的满头青丝夹杂有几根白发,瞧己不再年轻的脸上隐现出的几许枯黄。老啦,我不施脂粉的韶华岁月,过去了,我如梦似幻的花信年华!一点逗人喜爱招人欢喜的冉冉红颜己无可挽回地逝去了,一点惹人垂青引人注目的翩翩风度也荡然无存,怪不得人家要弃之于敝屣,当你是臭狗屎般,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人家誓愿沉沦困境,狗坐轿子不服人抬,原来你早就一朝春尽红颜老了,原来人家早与你形同陌路,己然是风马牛不相及……”

“行了,你罗里罗嗦的说了这么多,累不累呀!你不就是说你为我吃了苦,出了力,没有你任燕,我多半还在汉西铁路货场上做临时工,好要我感恩戴德,一辈子承你的情、领你的意吗?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寡廉鲜耻之徒,诗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对我的好,我会用心报答的,会一辈子将你母子俩系在心头!但我是个不详之人,已身败名裂得一无所有了,已丧魂失志得一无所长了,老婆还在山里吃苦受罪,儿子还在山里寄人篱下。你说,我还有心思跟你住在一起吗,还有脸面把身子拴在你的裤腰带上?要哪样的话,我不成了泥捏的神像,空有一副人的面孔;瘟神下界,安的不是人的心肠!不又得张着脸孔让人吐唾沫,撅着屁股让人嚼舌头吗?你对我的情,唯有来世再报,来世再跟你做恩爱夫妻!”杜若哗地一下推开面前的酒杯,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恍若久长时间以来一直憋闷在心头的苦恼和愤恨之情冲天而出,使他负心违愿地站不住身子,手指也抑制不住地哆嗦个不停。

“你……你喝醉了!”任燕也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羞愤不己地弥漫起一层绯红,双眼还似嗔似怨的涌现出几丝莹莹的泪光。

“我……我是喝醉了!”杜若索性装疯卖傻地打着酒呃,假装醉得一塌胡涂地在椅背上倚靠着身躯,边破罐子破摔地提高着嗓门,“你不晓得,我是臭名远扬的酒疯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泡在酒缸里,醉在无何有之乡!我还会醉得人事不知,在别人的婚宴上唱长恨歌呢,我还会醉得天日不晓,卧在古藤荫下,看山里的女孩子洗澡!我这么个流氓、无赖、杀一刀不见血的二杆子,怎敢劳驾您端着城里人的架子捏着嗓子说话的任老师的垂顾呀?怎敢惊动您摆着文化人的派头斜着眼睛觑人的燕小姐的临幸!你还可以像往昔在山里那样,笑微微的说忙、你以后没事儿请不要上我这里来,你还可以像哪年调回城里后,在大街上偶尔撞见、立即偏转着驴脑壳佯装不认识的匆匆走过!你何必要费这么多心思、为一个你瞧不上眼的人去铺路搭桥呢,你何必要纠缠于过去的恩恩怨怨、再续一个缺乏共识缺乏基础缺乏德性的可悲情缘呢!你过去不是说得蛮好: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过去不是做得蛮好: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俗话还说:出笼的马儿难回,出口的话儿难收!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说还要我来指点迷津,你这么有文化,难道说连这点起码的道理也想不明白!我己经是菱角平平得头光面滑心生油了,我己经灰心丧气到了神懈意怠脑发麻的地步!我绝不是你心目中一鸣惊人的青年才俊,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一飞冲天的青年画家!我们都快三四十岁的人了,没吃过猪肉,也应该看见过猪跑,你怎么还像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要执着于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再往彼此的心灵上插刀,好合好散,好聚好离嘛,我会记住你这份恩情的,不会忘了你两度把我从歧路上指引回来的大恩大德!”

“我……我就知道你恨我!”任燕倏地一睁泪眼,一时妨火中烧,激愤难平的脸上泛溢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肃穆神色,“心里总忘不了我给过你难堪、给过你屈辱,曾使你在周围环境里抬不起头来。但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我哪时是城里去的女大学生,你是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山里养路工,我有再好的眼力,再好的心态,也不会想着要跟你谈恋爱。男人是参天的大树,女人是攀树的藤。我拒绝你有什么过错,我在城里找对象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你不说你死脑筋、呆脑壳、狗肉上不得正席,倒一味来责怪我、记恨我!你这好那好,小站除我之外还有哪么多的城里女人,咋没见到有哪个要嫁给你呀?你学问恁深才华恁高,小站有那么多人提干那么多人考学,不全是镀镀金混混资历差不多都拍拍屁股离开了山沟,你咋至如今还是个山里的养路工呀?你不消翻脸无情得,园耳朵听不进方话,忘了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没有我,你在城里一天也混不下去,你还真认为你是凭本事、凭能力、凭你那鬼画桃符的几幅屁画,真是活见鬼了,没的让人笑掉了大牙!你知道我在背后出了多少力、说了多少好话,光钱就不知道给人送了多少!我还不是一门心思为你好,想我们前半辈子都过得挺不容易的,你为我伤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罪,这后半辈子我要好好地补报于你,使你心愿得偿的调到城里,正儿八经的有个家,有个知疼着热知情达理的女人可以偎依!你倒好,屙屎攥拳头,狗眼看人低,这河还没过,就想着要拆桥。你也不想想,我任燕再贱,也不会贱到玉碎改了白、竹焚毁了节的地步,瞧你是个**笼里过日子、一身窟窿的山里养路工,就拧眉子使脸子故意找些难堪没趣给你看,瞧你天幸得时了,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又想沾光讨便宜哭着喊着非要嫁给你!我任燕是这样人的吗,这不是惹人耻笑的伸左手打自己的右脸!你口口声声地作践我红颜己逝,就快成**皮鹤发的老太婆了。我今年是快三十岁了,青春过去了大半,美貌过去了大半,但再怎么糟蹋埋没,也比你山里那个倔巴头的老婆强一百倍!况且她是你老婆吗?她可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女人,她的婚姻是受国家婚姻法保护的,况且她爱过你吗?她不是在你大难来时只顾自己飞!这你怎么就不记恨她?怎么就不耿耿于怀呢?还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月月给予她寄钱!你总不至于是属狗的吧,只记吃不记打,只闻臭不闻香!你一天到晚只晓得责备我,苛刻我,往我心里塞砖。与她比,我还真的是对得起你,算得上是你的红颜知己,起码我敢对人讲,你曾经寻死觅活的追求过我,人前人后还恬不知耻的说我是你的老婆,我要是舍得下脸放得下心,如今小孩都有半桌高了!难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就对不起你?抹不平你心中的恨意!你自己说说,她到底有什么好,又比我强到哪里去了!你这么贴心贴意的要回山里与她厮守一辈子!了不起就是她给过你女儿身,至今还在那里倔头倔脑的守着,我是破鞋,是被人抛弃的敝口货,你要是拘泥于这,哪我也没办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请你快点出去,永远也不要踏进我这个家门,从此以后,就当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消为谁伤心呕气得!”

“好……我走!我这就走!我本来就没指望要沾你的光,托你的鸿福!大不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我再回山里,再像为人所不齿的蛤蟆蝌子,变青蛙变蟾蜍,在山里蹦达一辈子。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给人皮鞋也擦过,板车也拉过,还有什么能使我脸上抹不开的!非得冲着你这张死脸,在城里讨碗嗟来之食吃,非得遮蔽在你的檐下,在城里乞杯盗泉之水喝!说句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我还真的是不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最怕消受美人恩!收起你两行假惺惺的鳄鱼眼泪吧,不要在我面前痛哭流泪的装出一副可怜相!我受不起也搁不住!还想妖里妖气的做个白娘子哭断桥、不忘旧情的模样来迷惑我,还想狐狸精怪的扮个崔莺莺送郎、一片伤心说不出的俏像来诱骗我,那样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何况你还是个蔫得不能再蔫、败得不能再败的半老徐娘!”杜若假戏真做地骂了一气,又佯装余恨未消地一脚踢开椅子,拎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提包,就装作头重脚轻地径直往门外走去。

“你……你给我回来!”任燕抬眼望见,情急中拼起全身的勇气挡在门前,一时辛酸、凄凉、绝望像一块烧红的铬铁穿透了她的心房,使她再也忍受不住的哭泣起来。她全身不堪其辱地剧烈抖动着,双眼凝结了极度的恐慌定定地瞪视在杜若的脸上,以至于急火攻心地泪流满面了,“你……你骂我吧,我本不该惹你生气的,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长舌妇似的数落了你一个晚上,我本来是想好好地劝你回头,在城里堂堂正正地站稳脚跟,做个有头有脸的文化人,也不枉为这一天你吃了哪么多的苦,也不枉莲妹子为你遭了哪么多的罪,也不枉我对你的一腔痴情!你……你就骂我吧,真的,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

杜若一愣,不禁呆呆地愣怔住了,心里却似有成百上千的玉龙在飞舞,搅得神昏意乱周身寒彻。他想扒开她,一时却也绝不下情来,他想伸手扶她,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他猛觉大脑一阵晕眩,腹中一股酒气顿时翻江倒海的涌动起来,少时就势不可当的逼近到喉咙口,杜若慌忙侧过身,顷刻间一大片带有刺鼻气息的酒秽如潮水般的冲口而出,令人作呕的污汁腥臭无比的喷得满地都是,溅了任燕一脸一身,“对……对不住!”

任燕凄然一叹,快步去厨下端盆热水,扭个毛巾把,边迟疑不决的递给杜若,“要不,你先躺一会儿,我来给你擦?”

杜若摇摇头,一手颤颤抖抖的撑持在墙上,一手有气无力的摆动了几下,“你先扶我去卫生间,我再吐一会儿,就会没事儿的。唉,怎么搞的,我今天酒喝的不多呀,怎么还醉成这个样子,又让你看笑话了,来时我就再三的告诫自己,不可贪杯,不可贪杯,还是控制不住的喝醉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在你面前我总是抬不起头来,总是不可救药的缺乏自信,这不是心理自卑又是什么,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嘿嘿,好笑,好笑,真是好笑。李白斗酒诗百篇啊,醉在长安市上眠哟,天子呼来不上船呀,自云臣是酒中仙嘞。哈,哈,哈……”

“别这样疯疯颠颠的好不好,人家心里象猫抓般难受,你倒好,又手舞足蹈的发起了酒疯!”任燕哀惋一叹,搀扶着杜若在厨下水池边坐下,又手足不停地拿热水瓶、兑洗澡水、找拖鞋,一时忙忙碌碌得连身上大块恶臭难闻的污汁也顾不上揩抹。

杜若怔了下神,陡觉一种久违多时的温情从心底勃然而生,遂情不自禁地拉住任燕的手,用一种自己也难以相信的亲切语气,“你也洗洗吧,瞧身上脏的,你这么有洁癖的人,怎么忍受得了!”

任燕心头一阵狂跳,极不自然地抽出手,遮饰般的走到池边,伸手试试脸盆的水温,斜眼瞧杜若正笨手笨脚地脱着衣服,浑身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解一粒扣子还极其艰难地吁一口气。任燕不禁又心生怜惜,赶忙笃定住兀自七上八落的心神,弯腰替杜若解起了衣扣。

杜若浑身一热,一股感激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快速地涌进心房,使他骤然间痴痴迷迷的发起愣来。瞧任燕一副体贴入微的亲密情状,细腻白净的面庞还依稀有当年的红润,如花似锦的眉眼还葆有当年的姿采。时光如水般流逝,岁月如风刀霜剑,任燕竟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艳、这么楚楚动人。那曾经刺激得杜若热情如火的**仍坚挺如峰,那曾在无数个夜里使杜若辗转难眠的臀部仍浑园如月。杜若深感惆怅的喟然一叹,像要挽留住一个破碎的美梦似的下意识地伸手抚着任燕,“唉,真是造化弄人啦,两个就快要老去的苦瓜,却怎么也结不到一条藤上!”

任燕闻之一震,睁着霎时间变得十分娇艳的眼睛,千奇百怪的盯视在杜若的脸上,媚态横生的嘴角还挂着几许温顺的笑意,“你这样意犹未足,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老了,拖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还不知趣儿的像贴牛屎巴巴一样非要往你身上贴!”

杜若欲言又止,一缕讪笑凝滞在脸上,不觉慵困不堪的打个呵欠,一边更显心思涣散的低下了头。

任燕暗自一惊,一股凉气从心底乍然而起,冷飕飕的带着怨尤中缠夹着忌恨不己的丧乱之情,使她周身不寒而栗,她动也不动地呆滞着出神,脑子里纷至沓来的对人情寒暖的悲叹、对世态炎凉的感喟,就似一台快要报废了的机器,震耳欲聋的噪音搅得隐隐生痛。她很是心灰意懒地僵愣了一阵子,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愿望又很顽强地滋生,伴随着眼里两颗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溢出,使她骤然间就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异常坚定起来,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三两下扯掉身上的衣服,然后挺立着欺霜赛雪的身躯,带着一双痴情迷恋的泪眼,带着一面孔染浸在融融室光中的祈盼与焦急之情,情意绵绵的注视着杜若,“你……你好好看看,看看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豆腐渣似的女人!”

杜若大吃一惊,浑身骤如煮沸了似的热血沸腾,连xiōng前隐微的毛细血管也一下子贲张开来,使他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的发起憷来。瞧任燕似怯还羞似爱还恨的玉立在眼前,一丝不挂的身躯纤微毕现,xiōng前那使他在往昔为之丢尽了脸面、掉尽了身价也不知情为何物的**如今就那么一无遮掩的裸露着,腹下那在过去他睡里梦里都想耕耘播种的萋萋芳草地如今也丝毫不加设防的袒呈在那儿。过去他为了多看她一眼就遭她白眼遭她憎恨的双眸如今媚眼如丝的含着一股炽烈的**,过去他为了与她多呆一会儿就被她冷若冰霜的扫地出门的双颊如今更是热情如火的泛着一缕醒豁的潮红。那在往昔曾使他壮志凌云誓死也要攀越的折辱人的文化优越感己消失不见,那在过去曾令他不顾脸面拼命也要占有的招惹人的女性自豪感也荡然无存。她现在裸显出来的恰似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她现在要奉献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色念未消花心犹在的**,她如一朵花英正艳时的丰姿早被别人狂蜂恋蜜似的糟蹋个殆尽,她如十分春色撩人时的艳质也早被别人怀尽了山盟野誓变尽了朝云暮雨,如今空荡荡的枝头早己香消翠减得只剩下几jīng颓枝败叶,如今春意阑珊的空谷也早己颜落色衰得只残存几处寂寞花红。然而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异想天开的要将这种颓枝败叶当作金相玉质转赠与他,竟然厚颜无耻的要将这种寂寞花红当成福地洞天奉献于他。说白了,还不是潜意识中高高在上的市民情结在作崇,念兹在兹她是城里人、有文化、出落得人见人爱;杜若是乡下人,贱,给个**毛不嫌轻,给个磨盘不嫌重,没准儿给堆狗屎巴巴还会当堆糍粑团团呢!

杜若顿觉怒气攻心,蛰伏在骨子里的一股怨气这时也快速地在周身涌动起来,使他脸发红,手发抖,双眼红殷殷的似喷出火来,他迅疾从水池边蹿起身,丝毫不顾己脱成赤条条的上半身,挥掌就朝任燕泪痕犹在的左脸上扇去,“我叫你贱,我叫你贱,你这么个把自己最神圣的东西随便给人糟蹋,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随便给人当抹桌布的无耻货!”

任燕一阵错愕,泪水顿如涔涔雨点似的滚下眼角,红了半边的脸颊却出奇地开绽出笑颜来,唇边也更见娇媚地漾起一圈甜甜的笑纹……

杜若一时惊疑,举起的手掌又蔫蔫地垂了下来,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腹中一股更浓更重的鄙薄与憎恶之情却于此时潮水似的冲向脑门,使他又yīn森森的紧绷着脸,毫不见怜的凸瞪着眼睛,挥掌就朝任燕的右脸上打去,“我叫你笑,我叫你笑,你这么个把眼睛长在后脑勺上无情无义,把心眼挟在胳肢窝里无行无德的下贱货!”

任燕“呀”的一声惊叫,任泪水肆意漫过不停抽搐的嘴唇,然而少时她又全身猛地一抖,红肿不堪的脸上泛着一股凄迷得使人心碎的幽怨,奋力扑在杜若的身上,“你打吧,你打吧,我无耻,我下贱,我最不要脸了,这总该遂你的意、如你的愿了吧!”

杜若张口欲言,然而嘴唇己被任燕喘息吁吁的牢牢堵住;杜若抽身欲走,然而任燕就像一滩泥似的紧紧地偎贴在身上;杜若恼羞成怒地枉自挣动了一阵子,大脑思维开始混乱,周身血液开始奔流,更有一种似痒似酥、似麻似醉的感觉开始渐次游走,使他骤觉全身无比舒适、无比通泰,恍若飘飘欲仙一般。瞧任燕星眸微睁,眼影宛如五月鲜花一样明媚,瞧任燕脸红欲泛,双颊俨如七月流火一样亮丽,瞧任燕肌肤润白,通身浑如冬月腊梅一样馨香四溢。杜若濒临崩溃的神经才又慢慢地和缓下来。这时他只觉得一直纷纭在脑海中的顾虑开始打消,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疑虑开始祛除,久长时期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情感、病痛着他的心髓的所有猜忌、狐疑之情也一扫而空。他躬身抱起紧贴在身上的任燕,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单膝跪在床头,双手紧紧握着任燕的手掌,望住任燕傻了似地呆呆默望着天花板的眼睛:

“任老师,你对我的情,这一辈子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爱,这一辈子我不会忘怀。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我能有点出息的指路明灯。但是,任老师,你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我在城里安安生生地上个班,顺顺当当地拿点工资,然后老婆孩子平平稳稳地过日子,这是我的理想吗!是我大半辈子为之苦追苦求的中国梦吗!我真的就这么庸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奋斗,只为换取一张城市户口?我真的就这么无耻,把自己大半辈子的情感,只为换取一块城市的敲门砖?我们不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非得拘泥于儿女私情,非得在一张床上爱得死去活来!其实我在心里面早当你是我亲密爱人了,是我可以冲你哭诉,冲你骂娘,冲你摔耳光的人生伴侣。我再昏,也忘不了我的初恋情人;我再蠢,也忘不了你对我的付出。几多午夜梦回,我想的都是你,几多成败得失,我想的都是与你同悲共乐。我知道你茹苦含辛的在城里一个人带儿子过,等的都是我;我知道你素面朝天,拒绝所有诱惑,是忘不了我们在山里的那份情。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所不为吧,总得有点羞耻之心吧,总得有点荣辱之感吧。我读的是圣贤书,成就的是痴人事业,一辈子就得志存高远,就得xiōng怀远大目标,不能因为世路艰难而丧失理想,不能因为沉沦不拔而失去精神支柱。我如果就此歇笔,首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指引我走上艺术征途的恩情;其次对不住红莲,对不住她抛弃世俗成见助我登上艺术峰峦的恩泽。子曰:‘言忠信,行笃敬’,‘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我这一辈子只会匍匐在你的石榴裙下,尽我最大的努力使你过最安康富足的日子,永无二心,永无休止!但现在我不能与你卿卿我我,不能与你在一张床上儿女情长,不能违恩负义地不讲一点良心!我们十几年就这么旷男怨女地过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的时间!”

第十五章 幻梦

“再往上抬点儿,再往左边来点儿!”

这是夏日六月里一个旭日衔青峰、晴云碧绿绒的早晨,蛇山重重青翠的峰峦映耀着东天万道霞光,绚烂的云霞倒映在江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两岸高楼叠现,江轮栉比,江面碧影横空、一桥飞架,凉爽的空气里充溢着花草的芬芳,目之所及,空水澄鲜,大江上下俨然一幅色彩特别亮丽、构图特别清晰的绝妙图画。 .

近半个月来,杜若中规中矩地在城里上班,文协的工作倒也轻松,看看文件、改改画稿、写写材料,然后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悠闲过了半天。然而心累,刚开始几天自我感觉还好,大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成就感。多年不见的老同乡寻名问姓地找上门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老同事寻亲觅友地登门拜访了,一去如泥牛入海的老同学也寻故访旧地上门作客了。其实不进城不知道城里的日子苦,不坐机关不知道机关的等级严。成天笑容凝在脸上,好话憋在喉头,见人三分笑,开口七分甜,然而一道无形的墙还是横亘在他和同事之间,一座无影的山还是阻隔在他和领导之间,自卑、自馁、自惭形秽时刻就如同一扇沉甸甸的磨盘压在他身上。就夹紧尾巴苦熬岁月吧,就咬紧牙关苦干事业吧,谁叫他祖上没穿官服的,上无大树可乘凉,朋辈没算盘打得响的,下无沃土可滋养,前半辈子是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然而他挑灯夜战、搜尽枯肠,写出来的材料,领导看也不看就随手扔在桌上,反说他做事不认真,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话说得战战兢兢、人累得汗流浃背,拼出来的汇报,领导听也不听就随口打声哈哈,倒说他不负责任的信口雌黄,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心目中只有放任自流;开会正襟危坐、洗耳恭听、鼓掌拍得手心疼,领导视而不见,反批评他孤高自傲,开会尽往后排坐;平时毕恭毕敬、唯唯喏喏、跟屁跟得腿肚子疼,领导听而不闻,倒指责他不与领导同心同德,遇事好出个风头;好不容易逮个机会陪个客,跟领导同桌吃饭,话不敢多说一句、酒不敢多喝一口、菜不敢多吃一点,领导照旧颐指气使,想当然的作贱他喧宾夺主、不知自爱,一点板眼全在嘴上。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也面和心不和地聚不到一处。老年的巴结不上,人家话不与他说半句、事不与他做半点,任凭他老师喊得甜如蜜,腰弯得像虾米,仍是稍不如意冷脸子,话不投机拂袖走;中年的结交不成,人家一张嘴就如大人物般的拉长了语气,一动腿就如官宦人家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抢着给人家开门,人家眼皮都懒得朝他瞭一下,他上赶着跟人家说话,人家半天才爱理不理地哼哧一声。女同事见他绕道走,就如同见了臭狗屎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小同事见他仰着脸走,也如同见了稻草人似的视若无睹。而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次去河南出差,他一时兴起,买了几十斤河南特产五香花生米。当他兴冲冲地拎到办公室,热诚诚地说给大家分分,谁知众人竟异口同声地说承受不起,屁股也不抬就摇头谢绝,窘得他面红耳赤,进退失据,直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以至于后来上班坐在办公室里三缄其口的像尊铜人像,下班走在路上五色无主的像个娄阿鼠,把个吃亏是福奉为圭臬,把个不与人争当成了指导行动的左右铭。一点在城里上班的荣耀丧失殆尽,一点功成名就的喜悦荡然无存。非我乡类,其心必异;人之不睦,其言可畏。莫不是他作为人才招聘进机关,对领导的职位形成了威胁,对领导的职权构成了挑战,才这般**蛋里挑骨头,时时刻刻给他小鞋穿;难不成他作为有为青年,是挡了谁的官路,掘了谁的财源,才这般当乌龟被人踩在脚下,还怕他脊梁上长不出八卦纹。哪就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花好月圆,与其这般遭人嫉恨地觍颜在机关大楼被人呼来唤去,人情难睦地圪蹴在社会的底层苟且偷安,一点雄心在年复一年的文件报告中慢慢地磨蚀掉,一腔热血在日复一日的文山会海里耗损得干干净净。倒不如坚守住内心深处的高贵,守护住人之为人的尊严,打定主意重回山里,在山里那如诗如画的山川形胜中再度扬起最喜爱的希望,在山里那如歌如咏的人文环境中向着他最辉煌的梦想迅猛奔跑。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晚上,他破天荒第一次跟任燕一道去省文联拜访国内知名老画家。一路上,任燕絮絮叨叨要他注意这注意那,要谦虚好学,要像个小学生似的只听不说。走到东湖边上省文联宿舍,任燕又没完没了地担心这担心那,担心杜若乡下人,人家压根儿就不愿教他,担心自己小市民,礼数不周成不了事。待到好不容易聱牙绕嘴地爬上七楼,任燕又煞有介事地关乎起他的形容来,左埋怨不该不听她的来时不理理发,连套像样儿的西服都舍不得买一件;右怪罪个人形象也不讲究衬衣旧得不能再旧、领带打得结结巴巴的。直到杜若耐着性子收拾停当,赔着笑脸瞧她脸色行事,任燕这才千难万难地摁响了门铃。

“哎呀,杜小哥,真的是你呀,山沟沟里飞出金翅鸟来了!”屋门开处,一个休闲装束、秃顶白鬓的老人笑容可掬地瞪大了眼睛。

“哎哟,这不是老李头吗,你不是个文物贩子,什么时候成了名画家?”杜若一脸惊讶,大踏步跨进屋,一路上的忧东虑西化为乌有,人也从自馁畏怯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随手将礼物放在门边。

“来,快进来,任同学,杜小哥可是我襄北农场的难友,睡一张通铺,抬一筐石头,打一钎炮眼,熬过了大半年,真得亏他,否则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就丢在那山旮旯里啦!”老李头热情周到的将任燕迎进屋,又乐乐呵呵的将在满屋子东张西望的杜若按坐在沙发上,“狗改不了吃屎性,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说说,这两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媳妇娶上了没有,儿子长得还好吧,怎么也不来城里看看我!”

“唉,啥媳妇呀,正像你所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早嫁给了别人,儿子还不知道跟不跟我姓,只怕这一辈子要跟你学,打一生光棍、做一世鳏夫了啊!”杜若狂放不羁地撇撇嘴,大大咧咧地接过老李头递过来的凉咖啡,仰脖一饮而尽。

“打光棍有什么不好,我不就一辈子单身,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白在襄北农场走了一遭,咋还瞧不明白。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少而刺头,成而刺人。况女人如衣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听说任同学也单身,你们过去还有段风花雪月的故事,索性两好合一好,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算了,也省得日后大老远地要去山里管你讨一杯喜酒喝!”老李头嬉皮笑脸地打着趣儿,丝毫不瞧杜若越来越尴尬的脸色,边拎起咖啡壶,又满满地给斟上一杯。

“李老师,瞧你说的,我哪有这个福份,攀得上这门亲,他就是个猪头,明白不了世事,他就是只狗脑,知晓不了人情。难得你们这么熟悉,我就不多费口舌,还望你不吝指教,多点拨点拨他,要他这个不长芽的榆木疙瘩,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嚼别人嚼过的馍,走别人走过的路,是必然没有生命力的!”任燕微微地涨红着脸,规规矩矩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不错眼儿地盯视在老李头的脸上。

“说哪里话,太见外了!不说你还尊称我一声老师,就凭我跟杜小哥这份交情,我也应当不看人面看土面,好好的为你们指指路、传传经!”老李头收起满脸的嬉笑之色,一本正经地指着满屋子富丽堂皇的装饰摆设与满柜子古香古色的珍玩字画,双眼自鸣得意地盯着杜若,“瞧你小子才刚进门的那副馋相儿,一看就是个没登大雅之堂的货,还在为生计cāo持吧,陋室之中还安不下一张书桌?任同学没准儿也是一家的财富都在她所穿的一身衣服上。你小子是绣花枕头稻草心,守着宝山讨饭吃,前两年我就跟你说过,出监后来城里找我,帮我临摹几幅画作,挣点钱在城里好好地讨生活。你小子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把我的话当东风射马耳。前几天任同学送来你的画作,我一瞧咋这眼熟呀,过细一瞧,还真是你的画作,否则我有时间接待像你这样的文艺小青年?哪不是吃饱了撑的!我这是为了感恩,感谢你这小子那时候对我的照顾!不过你小子这两年画法进步不大呀,满纸书呆子气,是不是没怎么上心画,干体力活去了,瞧这浑身上下五大三粗的,手指伸出来就没个文人样儿!还是那句评语,功底扎实,创意不足,想要画出点名堂,路还长着呢。怎么样,跟我闯荡闯荡,好好地合作一番,别文物贩子的说得哪么难听,钱又不舍人,没钱才真叫人瞧不起呢!你要愿意,我现在就有两幅古画,拿回去好好地观摩一下,临出来了,我就给你伍拾万元,让你小子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做一回人上人,也不枉任同学为你cāo心费力一番!”

“什么画这值钱呀,当代画坛上叱咤风云的八大家李可染们的绘画,也没有这么值钱的呀!我们以前也卖过画,大不了几千元钱,这好的事儿,老师肯介绍给我们,我先代杜若谢谢了呀!”任燕眼中一亮,忙不迭站起身,口中吐出的言辞霎时间充满了喜出望外的意味。

“你说的不算,要这小子点头,我知道他是头犟牛,脑子里条条框框多着呢!子云诗曰的大道理一箩筐,日后说不定还会说我在害他,我可不乐意好人没做上,恶人倒先当上了!”老李头摆摆手,止住任燕作势还要说出来的话碴儿,双眼却目光如炬的注视着杜若。

“你就是城隍庙里的淹死鬼,总忘不了要拖我下水!好,听你的,就帮你临摹几幅古画,你知道我现在正需要钱,我那个倔巴头的女人还在山里受苦,我儿子保不齐正管别人叫爸呢!拿上钱,我就回山里一趟,帮她们把蜀绣店再开起来,把押出去的房子再典回来!任老师也需要钱,为帮人还债将房子也抵押出去了,至今还住在铁路棚户区!为了她们能过上好日子就是再坐一回牢我也心甘情愿,我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使她们能够幸福!再说你就是钻天觅缝地拿去倒卖,估计也难以拿到鉴定专家的《品鉴证书》,犯法也犯不到哪儿去!”杜若站起身,将喝了半天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跟着老李头就朝书房走去。

“你来看,这是两幅唐寅的《东篱赏菊图》与《落霞孤鹜图》”老李头神态谦恭地从书柜里拿出两幅用丝绸包裹的古画,慢慢摊开摆放在书桌上,“唐寅俗称唐伯虎,自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明代著名诗画连璧的文学家、画家,诗文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大才子,画名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其人玩世不恭而又风流成性,这从他的《桃花庵歌》中: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可见一般。其画超尘绝俗而又雅趣横生,这从他这两幅《东篱赏菊图》与《落霞孤鹜图》中,也得到了印证,真是以性灵之语咏物,以沈著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之品也。而其临终留下的绝笔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更使他疏狂旷达、磊落张扬的个性声闻赤县、名冠神州。数百年来,精湛不磨,洛阳纸贵,文人士子趋之若鹜,藏之者众,是历朝历代有钱人、有闲人的收藏臻品。回去好好地揣摩一下,用心体会他的笔法与写意,早日将之临摹出来,对你画技的提高,必定大有裨益。”老李头轻轻卷起画幅,小心翼翼地放在锦盒里,又用长挎包系好,这才神情庄重地交给杜若。

“哎哟,老李头,想不到你一身铜钱臭,满嘴生意经,肚子里还有这等学问,看来喊你老李头,是大不敬了,得喊李老或李教授,喊你文物贩子,就更是有眼不识泰山。看来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算命的说我今年交红运,得贵人相助,莫非就应在您老身上。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瞧在过去的份上,实实在在地拉兄弟一把!”杜若双手接过挎包,望着刹那间显得十分博学多能的老李头,由衷敬佩的话语打心眼里油然而发。

“你小子别口没遮拦的打屁胡说,我帮你是有条件的,咱还是穷光蛋遇上吝啬鬼,谁也不沾谁的光。说到底还是你小子孺子可教,书没白读,功没白费,底子扎实,脑子灵光,否则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不会找上你。尽快将这两幅画临摹出来,该给你的好处,一分钱也不会少你,否则尊口免开,一切免谈!”老李头和颜悦色地打断杜若的话头,转身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塞在杜若的手中,“拿回去好好地看看,这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千万要记住哟,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要多学习,要多借鉴,无所不师而无定师,熔古今于一炉,贯中外于一体,在既批判又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造,进行扬弃。自古继承、发展、光大的不二法门都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你小子可得用心领悟,勤于实践,千万别糟蹋了这几本书呀!”

“李老师,谢谢了呀!这才真是就着星星喝的醒神汤,趁着月亮吃的开智药,不过还有个问题得向你请教,你说他画画儿也画了这么多年,画出的画儿也在路内外得过奖,哪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画出的画儿也长时期湮没无闻呢?”任燕接过挎包,不经意间瞧书桌上前几天托人送来杜若的画作,毫不起眼儿地被丢在一边,由不得心有所触地仰脸问了一声。

“这有啥,火候未到呗,不是所有人都能少年得志的,一口吸尽西江水是不可能的,通往成功的路更不是一蹴而就的,任何事都贵在坚持,坚持着,不轻言放弃,梦想与现实就近了一步,同时还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现代美术史上有个现存的例子不妨说给你们听听,齐白石大半辈子怀才不遇,黄土快要埋到脖子上了,为生活所迫,55岁那年还二度进京卖画,当时他家境清寒,处境艰难,好说歹说才借居在京郊法源寺,常常以烤白薯充饥。当时他不也是自诩学贯中西,通今博古,深得中国绘画之精髓,然而他的画作想进当时京城最有名的荣宝斋去卖都不可得,只得低三下四地乞求在琉璃厂南纸店卖画,尽管画作比同类画家的作品便宜一半,但还是少人问津,鲜有顾客光临。直到某一天,大画家陈师曾在琉璃厂偶然看到了齐白石的绘画,他这才时来运转,苦海脱厄,才像个人样的过起了有尊严的日子。此后陈师曾尽其所能、倾心相助,更把恩师吴昌硕的画作送给齐白石揣摩,齐白石也不负厚意,贯通融会,废寝忘食地对吴昌硕每幅画的构图、意境、起笔、用墨,仔细研究,反复临摹,终于一扫长期困扰他的因循守旧之风,摆脱了形似的桎梏,创造出‘超凡之趣’,品味出了‘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至高法则。期间情不自禁的赋诗一首:青藤雪个远凡胎,伍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齐白石变法之快,进步之速,令陈师曾兴奋不已,看到齐白石的诗后,更是夜不能寐,挥笔赠诗一首:一日不见如三秋,三家神犬功自酬,我欲借之乘风去,为我中华雪耻羞。不久,陈师曾携齐白石的画作到日本参展,引起巨大的轰动,部分作品入选巴黎艺术展览会,从而使齐白石身价陡涨,名声大振,从一个民间画匠成长为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画家。”

“这么说,他还是时运没到,虽说在画坛露了个脸、出了个名,离真正意义上的名家大腕还差得远呀?”任燕黯然一叹,一缕迷茫趁机钻进了脑海,恍若几个月来支持她行动的思想意识混乱起来,维持她信念的心理基础也开始崩塌,脸上不经意间显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这不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不自量力吗!他连别人的脚后跟都拾不上,我还在黑暗中摸索呢,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他充其量还在寻路阶段,红旗到底能打到多久还不知道!其实真正意义上的名家,首先要志存高远,要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远大理想,并把这种远大理想落实到日常做事和做人中去。要有‘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智慧、大品德,真正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内不愧于心,在困难面前不悲观,在诱惑面前不动摇,在复杂环境中不迷失,以天地造化为师,以先贤先哲为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将师造化与师古人结合起来,在艺术风格上求新求异,在笔墨技法上注入改革创新的强心剂,使作品能独步一时、独创一体,于严整体格之中,见气韵生动之妙,于法度从容之中,见神明于规矩之外,纵其才力之所及,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使后学末进能宗之成风、崇之若谒,具有无可取代的美学与史学的双重价值。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里曾用宋词来描述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一生立业、治学的三境界: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象征初学者刚入门时,面对茫茫学海求学无门时的疑惑、彷徨和痛苦;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象征学者攀登书山时以勤为径,泛舟学海时将苦作舟的勤奋、执著与坚韧;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象征学者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了再失败,学业已臻化境,功到自然成,能悟所学真知妙谛时的欢愉、喜悦及快乐。这说白了还是一个笃行不倦、学而不厌的问题,所谓笃行不倦,就是要有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我跟你奉陪到死’的精神。志向有了,精神也有了,在书山学海里攀爬遨游了大半辈子,这还不行,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在社会实践中去增长真知与才干,还得深入生活,深入到大自然中去,坐在象牙塔里出不了画家,坐在斗室里更画不出优秀的作品。一座庐山,千百年来,歌者不断,咏者无穷。苏轼在《题西林壁》中更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是日常现实生活触动起来的思想感情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使作者能从惯常的平凡事物中见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何也?审美角度不同,必带来审美对象不同,审美者的个人情感不同,必带来审美对象的环境特征不同。这就是深入生活的重要性,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的衣食仓库,更是人类原始的艺术馆。自然形象具有打动人心的能力,具有感染人的丰富内涵,并且关联到一切社会存在。郭熙在《山水训》中就明明白白的说明:‘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洽,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澹澹而如睡。……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yīn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变态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殖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萧萧,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在《林泉高致》中,郭熙又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其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暗。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如果画家不能深入到生活中去,不能捕捉大自然一瞬间的形象,捕捉它在每一运动上的最精微的变化,他还能得心应手,画得出具有美与美感的画儿来吗?托尔斯泰在《艺术论》中写道:旧俄曾有一个学绘画的学生说:‘只要稍为改动一点,便全变了样儿了’,画家蒲留洛甫正色答道:‘艺术就起源于这一点点上啊!’这不也与郭熙的的‘距离论’‘多面论’‘自然美说’一脉相通!自然造人,人造自然,人从广阔的世界里给自己划出一个小天地,这个小天地就贴满了你自己的形象。你对自然的了解,愈是深入和广泛,就愈能进行艺术夸张和选择,愈能从多方面揭示自然形象的‘意趣’,愈能创造性地表现它和社会生活的关系,愈能创建出艺术改造的‘第二自然’。这也就是郭熙所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肴,历历罗列于xiōng中。’好好去琢磨吧,小子,不要取得一点成绩就得瑟,遇到一点挫折就退缩,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不要年纪轻轻的在城里坐办公室,哪里来哪里去,打起背包,穿上草鞋,到大巴山千里铁路线上写生去,巴山楚水历来出文人墨客,说不定若干年后,你也画出一幅彪炳千秋的巴山楚水图来,不也一样在青史上留名,在竹帛上留墨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是山中之鸟,闭目塞听,井底之蛙,孤陋寡闻。借用一句古语略表心意: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谢谢了,过几天再来聆教!”杜若千恩万谢地辞过老李头,拉起还兀自有一阵子没一阵子叹息中的任燕,连推带搡地走出门外。

杜若站在汉口一元路的街道上,瞧屋檐印有巴蜀书画社的烫金招牌又端端正正地挂在了门楣上,正门大红灯笼下才换上去的四开钢化门呈现出一派兴隆茂盛的新气象。经过三番四覆地讨价还价,总算是将任燕卖出去的房子又买回来了,今天是书画社重新开张的日子。瞧着任燕穿花蝴蝶似的在人丛中忙忙碌碌,瞧着任燕的父母护巢老鸟似的楼上楼下来来去去。杜若只觉得一缕尽了心出了力的喜悦跃上眉梢,一股报了恩还了情的快慰涌进心房,再苦再累不能拖累关爱自己的至爱亲朋,再危再难也要使关爱自己的人过上好日子。否则再有出息,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泥足巨人,再有荣耀,也不过是自以为然的银样镴枪头,他就是要以一己之见在周遭被贫贱被歧视的环境里开拓出文明与发展的新世界,他就是要凭一臂之力在日常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活中创造出富裕与尊荣的新人生!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荷香风送远、莲色雨过清的早晨。江城晓风拂煦,白雾氤氲,曙色为东天黑丝绒似的云层镀上了一道金色的边。杜若早早地来到任燕住在铁路棚户区的屋子,那天是星期天,是亲朋好友聚会、是成家立业的子女回家与父母团聚的日子。杜若刚刚推开屋门,迎面就传来小若虚的号啕大哭声,原来幼儿园布置了家庭作业,要小朋友在家按照看图识字,写满两页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生字,星期一上学默写出来,写得好的还要戴大红花呢。小若虚早起就趴在椅子上,歪歪扭扭地写完一页爷爷、***生字,在第二页上刚写出外公、外婆,不意被任燕斜眼瞧见,冷不防来了一句,“写好爷爷、奶奶就行了,你外公、外婆早死了,还写它做啥?”小若虚啪地放下铅笔,挺xiōng仰着小脸蛋,猝然沉下来的脸色像一块紫猪肝,“妈妈骗人,外公、外婆就住在汉口,是妈妈不让他们来看我!”任燕嗨地一声斥喝,顺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小王八蛋,小小年纪就学会犟嘴了,没死跟死了也差不多!”小若虚无故挨打,眼泪噼哩啪啦地就流了下来,边噘着嘴唇抗议,“妈妈坏蛋,说了假话还打人,我不跟你玩了,气死你!”

“谁惹若虚不高兴了,嘴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大清早的,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嚎破了天、哭干了泪呀!”杜若话音未落,小若虚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粉嘟嘟的脸蛋挂着两颗欲滴未滴的泪水。

“爸爸,妈妈说谎还打人,我有外公、外婆,他们没死啊!”杜若挥臂抱起若虚,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珠,“若虚说得对,好孩子就要讲真话,妈妈不是好孩子,讲假话,外公上次说了,隔天见了若虚,还要给若虚讲黑猫警长的故事呢!”

“啊,我说我有外公吧,外公也喜欢我,对吧,爸爸?”若虚一声欢叫,刺溜一下挣下地,抱起杜若买来的一大堆甜点,又趴在椅子上,边挤眉弄眼地吃,边喃喃自语地写起作业来。

“这发的哪门子疯?脑子被猪啃了,跟孩子说这样的话!”杜若走到厨下,瞧着任燕忙忙碌碌的身影,由不得绰起拖把,将若虚连人带椅地搬到屋门口,就满屋子里拖起地来。

“你问问他,今天要爷爷、外公,明天要奶奶、外婆,闹得人心里乱哄哄的,我也就杵了他一指头,就哭天抹泪的,不搞赢就闭不上嘴,这脾气长大后怎么得了!”任燕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连忙解开围裙,将若虚撕开的包装盒丢在垃圾篓里,也拿起拖把逐着杜若拖起地来。

“还不是你关黑屋子给关的,幼儿园的小朋友,哪个不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接送呀!我瞧着也眼热不过,要不今天就去你父母家走动一下,老这样互不往来也不是个事儿,面子上也不好看呀,况且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贤的父母,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计较了,现时我们不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点钱的人了,去时姿态放低点,多备点礼物,我就不信,你父母会不接待你,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杜若拖完地,任燕接过拖把,在池子里洗净,拧干,然后拿起毛巾,撵着杜若左躲右避的身躯,非要替他揩去满额的汗水,“你能陪着去看我父母,我当然求之不得,你认为我不想呀,这不是逼得没办法才这样子的吗,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正好房子买回来后书画店开张,我还想请他们帮着照看下店呢,只是我瞧不惯弟媳妇那张小市民的脸,比猴屁股变得还快,嘴皮子能把死蛤蟆说出尿来,那副天不喜地不爱的脾气比杀你一刀还难受,咱们可先说好,要是受了气、折了脸面,回头可不许拿我撒气呀!”

“说哪里话,我就这么脆性,我又不是属开水瓶的,一碰就炸!”杜若耐着性子揩完汗,任燕又拿起梳子,说出门要注意形象,硬是攥着他的胳膊走到梳妆台前,丝毫不顾他满脸的不豫之色,生拉硬扯地替他梳起了头发,“行啦,别这么磨磨蹭蹭的,没事找事儿,你快去换衣服,将那套才买的新衣服换上,将那套铂金首饰也戴上,都一两年没回家了,像只孤燕飘零在外,今日还巢,总得有点新气象才行!”

“你疯了,这不年不节的,我还想多压几天箱子底,画店开张的时候再穿呢,再说多少年了,苦日子过惯了,铁路制服也穿惯了,猛一穿这花里胡哨的衣服,还真显得别扭,浑身也不自在!”杜若对着镜子,被任燕一会儿这个发型,一会儿那个发式地摆弄了半天,心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窝了一堆子火,好不容易压住火气梳弄完毕,杜若赶忙闪到一边,极尽掩饰地摇摇头,脸上一时布满了不胜其烦的神色,“我说吧,你就是扶不起的阿斗,瞧不见别人的良苦用心;不上道的后主,听不进别人的肺腑之言。人活着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食有鱼、出有车、居有屋、劳有得吗。古人还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之夜行呢。前些年你跟着我受了苦,吃没吃倒,穿没穿倒,玩没玩倒,不趁着现在挣了点钱潇洒走一回,不趁着荷包暖和了往脸上贴贴金,还这样抠抠搜搜地过紧日子,买一两件衣服还要压箱底,真亏你说得出来!”

“行,就依你的,跟着感觉走,当一回陪衬人,过一把贵妇瘾,反正我即便是百炼钢,也拗不过你绕指柔!往大了说,是夫唱妇随,报答你的;往小了说,是悔过自新,欠着你的。看你还好意思把我这儿当宾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当稻草人,想哄就哄想丢就丢吧!”任燕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拿出珍藏已久的铂金首饰,双眼紧盯着镜子,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的折腾了半天。临了,又翻箱倒柜的给若虚找衣服,拿出这件不好,翻出那件不行,硬生生的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你快点好不好,邋遢女人似的折腾个没完没了,没时间了,还要上街买礼物!”杜若怨气顿生,冷着脸孔打开屋门,难以抑止的责备言语连珠炮似的吐了出来,“一点也分不出个轻重,临上轿了还要去扎耳朵眼儿,你还真认为老人家会七碟子八盘儿的待见你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这么多年没有行走,去时有个好嘴脸看就烧高香了,千万不要吃闭门羹,要是刚进门人家饭吃过了,哪才掉底子呢!你快点呀,我跟若虚在巷子口等你,烦死人了,出个门也这么罗哩八嗦,高不是、低不行的!”

待到一家人风风光光地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七弯八拐地来到汉口一元路的老宅,已是晚半晌的辰光了。正在弄堂里摘菜的任燕父母在片刻的错谔之后,喜悦和惊异的神情俱都浮现了出来,一时老脸乐开了花,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任燕的母亲三两步跑过来,眼里噙着朦胧的泪水,抢身抱起若虚,“哎哟,这不是我小不点儿吗,好长时间没见,长这么高了,我做梦都在想着我的心肝宝贝!”任燕的父亲快步迎上前,双手接过礼品,激动不已的话语带着哽咽的声气,“来就来了,还见外带这么多东西,杜师傅,都不是外人,快请屋里坐!”

杜若跨进门,瞧弄堂里面积不大,却住着两三户人家,低矮逼仄的楼道口黑黝黝的,大白天还得亮着白炽灯泡,厨房建在过道的连接处,整个弄堂不通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浓厚的油烟气味,靠左边才刚虚掩着的房门此时啪哒一声关上了,房里还隐隐约约地传来小女孩的哭闹声。

任燕面色一凛,几许难堪无奈的神情凝结在脸上。任燕的父母也是神态大变,势成骑虎的对望一眼,由不得一筹莫展地发起愣来。任燕情急之中打开挎包,拿出一沓钱塞在母亲手中,故意冲着房门,高声说道,“妈,弟弟他们不在家吗,前几天听人说,他俩想跟侄女买台电子琴,钱不凑手,来单位找过我,今儿个把钱带来了,回头你给他呀!”

“哎呀,姐姐回来了,前几天我们还找过你呢,听说你将对街的房子又买回来了,还要继续开店,这真是黄鹤楼头观江景,喜上加喜呀!”任燕话音未落,左边关着的房门哐啷一声打开了,任燕弟弟一家人鱼贯走了出来。任燕弟媳更是眉开眼笑,生怕落人后似的加快步伐,三五步抢到任燕母亲身边,伸手接过钱,脸面红也不红的就装在口袋里,“姐姐真是急人所难,你侄女要买电子琴,见天哭哭啼啼的,你弟弟工人,厂子里效益不好,我们医院承包出去了,我三天两头下岗,上哪儿去弄这几千元钱,愁也把人愁死了,为这我俩吵了好几回嘴,差点连架也打上了,还是姐姐好,听音儿就把钱送来了,我真是打嘴头上直到心眼儿里服了你了,若不是一家人,谁会这么实心实意的关照我们!”然后狗颠屁股献殷勤,面上亲亲热热地挤出几缕笑容,双手伸向若虚,“若虚,舅妈带你去玩好不好呀,跟妹妹一起去中山公园看大象,骑大马?”

谁知若虚扭头藏在外婆怀中,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躲进去,语气决绝得像寒冬腊月的冰雹冷硬砸人,“不,我不去,你是好骂人的老巫婆,你骂我是野种,骂我妈妈偷人!外婆,我不是野种,我妈妈没偷人,我爸爸对我可好呢,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吃的,还买了变型金刚,还说要送我上贵族学校、买电子游戏机呢!”

一家人面色陡变,立陷尴尬的窘境之中,屋子里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屈辱滋味。任燕的父亲面目苍凉地左手抱着若虚、右手抱着孙女,高一脚、低一脚地快速走出屋;任燕的母亲面容悲苦地撩起围裙,有一搭、没一搭地揩拭着眼角的泪水;任燕满面羞窘地愣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捏弄着衣角;任燕的弟媳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蹑着脚怯声怯气地走到任燕的面前,“姐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小妹一般计较。妹妹是老鸦嘴生脓疮,说不出个好话来;良心长到脊背上去了,做出的事狗都不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姐姐了,一家人簇着你和和睦睦的过日子。小妹若是再这样不识好歹,你就打嘴,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姐姐,对不起呀!”

任燕眼圈一红,千般感触万般苦楚涌上心头,由不得透骨酸心地唉了一声,“说哪里话,你也是直肠子,无心说的过头话,我怎么会计较你呢,这么多年,我没有回家,爸妈得你照顾,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不说这些糟心话呀,中午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你杜哥专门要我买了两瓶五粱液,还准备跟你们一醉方休呢!”

杜若百感交集,心里像滚沸了一锅汤似的热乎乎的,总算是撮合任燕一家人和好如初的心愿达成了,使她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地去面对生活的凄风苦雨,再也不用凄然无助地裹在自闭的蝉衣里苦不聊生,今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有家人分享,闲暇时节可以常回家看看,使若虚得以在一个亲情世界里快乐成长,使她得以在天伦之乐中抚平心灵的创伤,毕竟孤儿寡母在现今物欲横流的社会上活着不易,而得不到亲情温暖的孤儿寡母活在当今则更是难上加难。

杜若一时感慨万端,对世态炎凉的喟叹、对人情寒暖的唏嘘淤积在喉头,忍不住悄悄拉上仍在低头不作一声的任燕弟弟走出屋外。

“杜哥,对不起,都怪我没用,管不住媳妇,这样往人心尖上捅刀子的话语也说得出来!”任燕弟弟老实巴交地缩着脖子,眼睛恍恍惚惚地望着远处,边极其惶愧的用鞋跟轻轻地磕着地面。

“不能这么说,咱们兄弟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为人忠厚,性格内向,平时不爱多话,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抽个1块钱的红金龙烟,喝个1块3角5分钱的小黄鹤楼酒,还要看弟媳的脸色。”杜若舒展双眉,灿然含笑的眼里洋溢着诚恳真挚的情意,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子钱来,“这是一万块钱,你拿去用,三朋四友装装面子,五亲六眷酬应一下,日后多帮衬点你姐,等以后我们山里的书画社重新开起来了,你还可以去店里帮帮忙,毕竟一家人嘛,谁不唯愿日子过得好点呢!”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的事情我家里都知道,你能这样尽心竭力地照顾我姐,我们全家就感你大德了,再这样不知好歹的用你钱,你叫我脸往哪儿搁!”任燕弟弟虫蜇了似的连连摆着手,双腿也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眼里竟还激动不安地闪着一层泪花。

“见外了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花是花,你花还不是花!”杜若脸色凝重地将钱硬塞在他的手中,又举止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一辈子要说最感激你姐了,心心念念的只想她过得好,在当今社会里能受人敬重,得人爱戴,被人尊崇,在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上享受生活的幸福。没有你姐,我走不上绘画这条路,更不可能调到城里,你姐就是我心目中的提灯女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路明灯!虽说她在年轻时走了点弯路,为了回城叫人牵着鼻子走,为了过上好日子又被人骗了,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而能改,善莫大焉!这些年她苦不可言地一个人带若虚过,就说明她是个有泪不轻弹的坚强女人;在我遭灾遇难的时候,她能把房子卖了替朋友还债,就说明她是个有情有义的贤淑女人!但红花虽好,也还要绿叶扶持,她再坚强,再贤淑,也还需要周围人的关心与爱护,总不让她像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过早地燃尽自己的生命吧!总不能让她像一截断根枯萎的浮萍,被遗失在社会的底层而不管不顾吧!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情感都是在你来我往的交往中产生的。按理说我跟你姐的路,在山里的时候就走到头了,但你姐不嫌弃我,在我人不人鬼不鬼时始终把我当人看,有困难首先想到的也是我。以后为我回城,又上上下下地走关系、掏路子,为我在艺术上能更上一个台阶,更是省内省外地托人情、求举荐。我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也被你姐一颗火热的心熔化了,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所以我为你姐做的任何事都是应当的,都是能拿到阳光底下晒一晒的,若虚之所以喊我爸,也是为了他日后成长。所以我跟你姐的关系是清清白白的,我们的交往是天日可鉴的,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走在一起的。我之所以要跟你讲这些,是为了你能重新认识你姐,真正把她当做一家人重新融入到你们的生活中去,使她不再像一只孤燕似的离群索居,不再像一支残烛似的自生自灭。我看你住的也不宽敞,一家三口挤在那么狭小的房间里,来个客人,会个朋友都不方便,你要愿意的话,可叫老人家搬到你姐那儿去。一来彼此有个照应,可以给你姐帮帮忙;二来你住得敞亮点,生活质量也提高不少。过几天我就要去山里了,我在山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了城。你好好想想呀,男子汉不要这么萎萎缩缩的,该抬头的时候要抬头,该挺xiōng的时候要挺xiōng,我要说得在理,你也愿意,就按我说的去做呀!”

夜深了,江城渐渐地隐没在一张巨大的黑幕之中,街市上喧嚣了一天的鼎沸人声积渐消退下去,街面上闪烁了一夜的五彩霓虹浸渐熄灭下来,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盏接着一盏的路灯还在闪亮着微茫的光芒,阵阵夜风带着沙沙的细响掠过,更显得街头巷尾景象萧森、一片岑寂。

杜若呵欠连天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将满屋子彩带纸屑拾掇干净,瞧若虚已蜷伏在沙发上睡意正酣地进入了梦乡。杜若轻手轻脚地抱起他放在二楼卧室的床上,然后背起有点破旧的帆布包,拿过前两天任燕替他洗涤好的衣物,下楼打开屋门,轻轻对任燕说声我走了呀过几天再来,就要举步走出屋外。然而任燕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脊背上,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出屋。

“这何必呢,不是讲好了吗,将你的事儿办好,我就回山里一趟!”杜若转过身,双手犹犹豫豫地抚着任燕的肩头,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今天店也开张了,仪礼也举办了,你父母过几天就搬来与你同住,还有什么放不下来的!我这一晃就快两年没回山了,睡里梦里都在挂念我儿子,还不知道小家伙长个什么样儿呢?”

“别认为我不知道,你今天走出这个门,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得来呢!”任燕抬起头,双眼瞬时流出的泪水湿透了大半个脸颊,语音也断断续续的,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喉咙口挤压出来。

“怎么会呢,我去去就回来,我又不是荣归故里,还能呆多长的时间,只有你这么个痴心女人还把我当回事,生怕我吃了亏上了当,这世上还有谁记挂我呢?你也知道我们书画店的根在山里,山里开不了张,我们这店就开不下去,一根无根之木长不成参天大树,一泓无源之水又能流出多远呢?再说他们都是为我遭过灾受过难的人,我现在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他们可还没脱离苦海呢,这个时候我不伸手帮他们一把,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你松手呀,不要这个样子,你平时不是挺洒脱的吗,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杜若喟然长叹,既想得到她支持又怕她产生误会的两难情绪滋长开来,一时心里像压了块尖溜溜的石头痛楚不堪,语气不觉也变得很温柔很亲昵起来,边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

“你这是托词,是把我当傻瓜才这么说的,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念的什么九九,我一清二楚,你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嫌我脏,嫌我癞,怕我日后会玷污了你的名声,才这么着急着忙的替我筑个窝,把我的家人团拢在一起,好叫我日后不再拖累你,好心无挂碍的走你的阳关道,好回山里过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任燕昂着头,脸在悲咽难抑中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眉宇间却渐次转化为一半哀怨与一半鄙夷的神情。

“你看看,这说的什么话,这不是有影也打一杆子,没影也捅一棍子吗!我气都没歇一口的为你辛劳,竟听不到一句好话;我眼都不眨一下的为你花钱,竟看不到一会好脸。我是个什么人,你到现在还不清楚,犯得着这么没边儿没沿儿地编排我,还无事生非地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杜若怅然若失,陡觉一股忧郁烦躁的情绪向自己袭来,由不得在误会难消的失望中脸上蒙着一层白霜。

“你是什么人,用得着我编排吗?既下了水,又不想湿脚;既吃了鱼,又不想沾腥,世上哪有这好的事儿!婚姻本来就像一双鞋子,穿久了便会合脚,夫妻在一起过日子本来就是彼此迁就和习惯的结果。城里咋就容不下你,我咋就拴不住你,你嘴上挂着蜜糖罐,心里藏着马蜂针,我对你再好,是欠着你的,把心掏给你吃了,还要说腥气。是个人都晓得要往前看,莫罩在过去的yīn影里走不出来。是个人想的是‘五子’登科(票子、房子、车子、位子、儿子),求的是‘五福’齐备(吃、喝、玩、乐、奢),玩的是‘五味’俱全(钱味、权味、势味、派味、才味)。你倒好,倒在哪里,死在哪里,驮着个耻辱碑驮一生,放着城里光明大道你不走,放着城里锦绣前程你不要,属马的,跑得比兔子还快,竟要去山里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在山里鬼都留不住的环境里耗一辈子。你是榆木脑袋开不了窍,还是秤钩子心转不过弯,别认为你是狐狸的尾巴藏得严严实实,猴嘴里的枣子嚼得干干净净。但是你别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身有形,地有影。你是心心念念地忘不了那个黄脸婆,一门心思地指望她回心转意,这道德吗,这仁义吗!把别人的老婆当观世音供着,把别人的家庭硬生生拆散了,这是人做的事吗,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赚一点钱就要给她寄回去,得一点乐就要给她写封信,你心里还有我吗,把我当做是个人!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不是你常挂在口中的孔孟之道吗;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不是你常说在嘴里的封建唾余吗,怎么事到临头全都忘了!我是命薄薄于春冰,身贱贱于秋叶,嘴说得流鲜血,你也听不进去;我们是路异异于云泥,清浊同于泾渭,话说得八面光,也是白费口舌!”任燕眼里漾着泪花,脸上垂着泪珠,强忍着满腹的辛酸与屈辱哭诉起来,沉抑的声调在寂静的夜里溢散,一时显得分外凄凉。

“这越说越远了,一泡屎全扣在了我头上,我跟你总说不上气,也想不到一块儿,你总是往自己脸上搽粉,往别人脸上抹黑,以小肚**肠度人之腹。你这样讲话对得起谁,与白眼狼何异,天良不都丧尽了吗!”杜若倍感冤屈地瞪大着眼,脸上纠集多时的不被信任与不被理解的神情尽去,思绪中恍若某种冷酷无比的东西搅乱了脑际,不由得深恶痛绝地紧拧着眉头,话锋犀利地数落开来,“你这是知恩不报、昧己瞒心,拜金主义肮脏了你的思想。红莲对你有恩,在你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像乞丐一样被人赶出了家门,是红莲不念旧恶,出手几十万,帮你在城里建房子,好使你有个窝。小邪皮尊你是老师,鞍前马后的为你做了哪么多事,到处求门路、找关系帮你做生意,现在人不知天南地北,身不知东食西宿,婚事也吹了,至今还在单身,你连问都不问一声。再就是你罔顾事实、颠倒是非,个人主义龌龊了你的灵魂。红莲是违心嫁人的,是为了保护我儿子才跟别人结的婚,你口口声声地说她是别人的老婆,是呀,我承认,她在法律上是别人的老婆,但我说过要拆散她的婚姻吗,说过要跟她破镜重圆吗?你这不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令人不耻地把我说成跟你是一丘之貉。还有就是你得寸进尺、不知好歹,满脑子的享乐主义残余。我领你的情、感你的恩,把你房子买回来了,金屋藏娇地供着,屋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富丽堂皇地摆着,父母兄弟的隔阂也抹平了,你连感激的话都不说一句,一个好脸色都不给我,我是你什么人,前夫?可怜,我们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天底下也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我要回山里看儿子,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就横三竖四地阻拦,嘴损不饶人,什么话最伤人捡什么话说,什么事最丢人弄什么事做。我是说过这一辈子要与你不弃不离,使你快快乐乐地过下半辈子,但我总有人生自由吧,总不能背弃做人准则吧,当牛还得换一把草吃,做马还得撒一会欢呢!子曰:人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瞧着他们在山里受罪,我有能力却不去帮一把;瞧着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却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哪我还是人吗,我还有脸在这个世上混,哪不也成了披着一张人皮的兽生?一饭之恩,当千金来报;一滴之情,当终生铭之。没有红莲在我声名狼藉时对我百般扶助,我人生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场景;没有红莲在我穷困潦倒时对我援之以手,我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在这里。再说我在城里呆着干啥,上班瞻前顾后、动辄得咎;下班人地生疏、举目无亲。画画儿画不上气,读书读不上气,连老李头都说我的事业在山里!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画画儿能画出点名堂;我大半生遭罪罹难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想着日后能出人头地!你不消弄鬼妆幺得,动不动摆出一副小媳妇相儿,今天说破天我也得走,用得着披铠甲、戴面具的演戏,还没落到放个屁都有人管的地步!”

“爸爸,你别走!我要跟你睡,明天老师还要你开家长会呢!”楼上若虚忽然赤脚出现在楼梯口,边泪流满面地张大嘴巴哭,边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

杜若吃了一惊,眼见若虚浑然未觉地只顾哭鼻子抹眼泪,再走半步就要跌下楼梯。杜若大惊失色,在任燕恐慌万状的尖叫声中飞身冲上楼,抱起哭哭啼啼的若虚,就半是安慰半是呵哄的在楼道踱起步来。任燕也惊心掉胆地跑上楼,瞧着若虚似睡非睡地眯着泪眼,脸蛋上还垂着几颗欲坠未坠的泪珠,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地,不觉抚xiōng长舒一口气。

“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他上幼儿园,早起醒来若不见我,只怕又要闹翻天!”杜若嘴里呵呵连声地哄着若虚,瞧任燕脸上变了型似的挤满了惊魂稍定的神情,才刚母老虎似的朝自己撒泼的无赖劲儿也不见了,由不得心生怜惜地幽幽一叹,被驱散多时的温柔心情又回到了心田。

“这可怎么办呀,若虚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越来越离不开你,我们又没个缘份,见天吵得不可开交,我真是累了,命苦走到蜜州也不甜,要不索性给他说明白,也好绝了他的念想,否则老缠磨着你,几时是个头?”任燕垂头丧气地站在门边,整个人像被啮心的哀怨与噬人的惆怅所淹没,眉宇间聚集着一层欲与不得、欲罢不能的憾色。

“这不行,他还少,受不了这个打击!”杜若倒抽一口凉气,收慑住满心的懊恼与嫌怨的情绪,开导劝慰的话语由衷说出,“说来他还是幸福的,虽说生在单亲家庭,欠缺点父爱,但早期教育一点也不耽搁,吃的、用的、玩的一点都不差,我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山旮旯里玩泥巴呢,与他比,不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要不我跟你去山里,好好地求求红莲,把利害讲明白,把儿子接回来,在城里上幼儿园,我绝对像亲妈一样照顾得熨熨贴贴的,不让你cāo半点心、着半点急,在若虚是个伴儿,在我也死心塌地,”任燕心xiōng为之一爽,有所转圜的希望占据了她的脑海,满腹蛰伏着的忧伤与绝望之情纷纷消散,一直折磨着她的情感上的裂痕也弥合了,不禁满怀热望地仰着脸,情态惓惓地盯着他的眼睛,“虽说现在我能天天见到你,但我感觉你的心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好心好意地劝说你,就被你劈头盖脸的这主义那主义地作贱一番,我是哪样不晓得世事的人吗!我只是想让你做事留有余地,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就被你耳提面命的这道理那道理地数说一场,我是哪样不懂得人情的人吗!我是女人,要男人疼爱,要居家过日子,而我就是拢不住你的心!”

“好啦,别说啦!天快亮了,你拿床被子,我跟若虚在沙发上睡睡,你也快点睡,有什么话,等我从山里回来再说!”杜若不胜其烦地侧过身,拥着若虚在沙发上躺下,边睡意难耐地张口打了个呵欠。

“山里,山里,等你从山里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左劝右劝就是劝不过你,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你,有本事,回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任燕气愤不过地啪地一下摔过棉被,又嘭地一声关上房门,丢下杜若身心交疲地蜷缩在沙发上,映照着窗外黑魆魆的天幕上几许微明的曙色,屋内显出一地支离破碎的光影,一时显得格外幽暗、难耐。;

第一章 野遇

她还是将颈吊上了!

杜若不敢相信。 .她是在夕阳让出坳口最后一抹橘黄,暮霭贴近树梢渐次弥散的时候,而进入山坳的。那时落日在远山衰微,巴山的峰峰壑壑映衬着晚霞熠耀的辉光而浅深明暗不同。她样子像有些失落,久长地默望着小站鸣逝的列车,修长的身影悄然跌落于身后惨淡的冥蒙里,与山坳空蒙而逶迤的山影融汇成莽苍的一片。她是沿着坳口蜿蜒的溪岸走向潭边的。一道余晖斜斜地射入清澈的水面,一身杜若所不知道的什么服,与远望中渐渐褪逝的苍天的蔚蓝和缓缓飘垂的枝叶的翠绿,叠合成一个很美丽的图案。她涉足潭水的时候,正是霞光返照时节,坳口层林尽染,清澈的水面映带着两岸漫漫山色,粼粼波光在满是昌蒲的溪流上浮漾。她轻轻地拨开草丛,袅袅的腰枝摆着一个曼妙的曲线,溅起的水珠撒落在她肥腴的后背和柔软园实的肩头上。以后她一步步地走向潭的深处,水在她腿的四围腰的四围和xiōng的四围动荡。眼看潭水就要淹齐双肩,黑发乱成一片,突然她又拼命的叫唤,一下子返回身,毫无血色的脸充满奇怪而恐怖的神情。再后她就摇摇晃晃地回到岸边,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似乎满腹的委屈都是想不开的伤心事,竟一头伏在潭边失声哭了起来。这时夜暮在周遭降临,绒毛似的薄雾一团团地挂在山涧翠微高处和岸边灌木丛上。她很是哭了一阵子,双肩搐动着隐隐约约地痛苦,一肩披发和潭边蒲草相因依。以后她坐起身,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用一方丝帕揩了下满脸的泪水,就呆呆地凝望着暝光隐约的潭面,噙着泪,很仔细地化起妆来……

杜若这才明白,她是来寻死的。杜若对救人不感兴趣。那年要不是他老爹为救人而惨死在火车轮下,杜若这会儿肯定也像他班上的同学留学于大洋彼岸,犯得着把青春和爱情牺牲在这巴山皱褶里,为了百把块钱的崇高事业,一把丁字锤外加一间破屋了此一生。杜若收起画板,懒洋洋地站起身,然而禁不住又回过头,杜若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化过妆的女人是这样艳丽。过去的岁月杜若自命清高,不去与女人打交道,沉溺在艺术的小天地里,块然独处,倒也自得其乐。不过山里的女人实在也不值得去浪费情感。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儿身,生下地没几天,就拖着两根黄毛辫,再大点儿,换成两根羚角辫,待到好不容易十七、八岁,两根辫子乌黑发亮,打开来像山涧的瀑布,可是好景不长,嫁人了,“咔嚓”一声,辫子落地,一块包头就从此裹到老。然而人总不能避免性的引诱,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有时杜若被压抑了的性本能所驱使,想要闻听比音乐更甜美的女人的声音或是想要观看比绘画更动人的女人的容貌。杜若就赶快上城,各个新华书店去瞄瞄有没有新到的美人像。若是碰巧儿买一张,杜若一整天情绪都处于亢奋状态,走街穿巷,找个僻静的地方,亲亲美人儿的脸蛋,摸摸美人儿的**,末了,小心翼翼地卷好,带回站,贴在墙上,逢寒月上东岭或柳绿下朝烟,买瓶酒,举杯邀美人,喝个酩酊大醉。所以杜若近而立之年了,还没有被大自然偶然创造出来的女人所诱惑,为女人的**而倾倒,更不用说通悉人类经验的二分之一,是某个女人的男人或是某个女孩的梦中情人了!

杜若屏声敛息,悄悄地隐入树丛。夜更暗了,周遭寂静,山坳只有沿溪涧处还有最后一带暝光。她动也不动地呆坐在潭石上,在山与水的衔接之处,在亮与暗的错落地方,迷花倚石忽已暝。她双足浸沉在水中,岸边披垂的枝叶不时地在腿的四围摇漾出阵阵波纹,被水淹过的躯体展现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双肩在傍晚料峭的山风中轻轻瑟栗,描过的眉毛像两撇画里的青山,山下是两泓又园又大的黑潭,潭边有菲菲的芳草温柔而又妩媚的环绕着它,一点红唇搽成一个很小巧的样式,敷粉的脸蛋恰似三月的枝头凝伏着的嫩白桃花。杜若不止一次为人类美的艺术而陶醉,总认为美是爱的亲和力,是对人类缺憾的世俗生活一种心灵上的补偿。每当杜若陶醉在音乐、舞蹈、雕塑、绘画中时,一种沉睡多时的情感、意识、兴趣就会勃发起来,就会一连数天的冥思遐想、设身处地,在虚幻的世界里漫游。有时他认为这是被压抑了的潜意识的宣泻,是性本能的升华作用,有时他也认为这是长期只身独处所诱发出的心理变态,是对女性**占有欲的自然流露。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在虚幻的时间里沉浸得越久,艺术情感和审美情趣就越发的强烈一分,粗野的热情和自发的**外化为理智的情感,从而在生活中又进一步与社会相隔离,在小站愚昧与匮乏的环境里拓展出一角属于自已的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

杜若很是凝神呆立了一阵子,心xiōng像有坚冰缓缓碾过,一种浮沉半世,不知情为何物的隐微之情倏地在脑海播散开来,脸色就像一片枯萎的花瓣……

——小敏,长得好漂亮呀!

——妈妈说我是班上最漂亮的!

——xiōng脯咋不高哇?

——是呀?我妈妈xiōng脯可高啦!

——我有法子!

——教给我好吗?

——可不许告诉别人!

——哪,我们拉勾,一,二,三……谁告密谁是小狗儿!

谁知杜若还没亲过小敏的脸蛋,她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老师说杜若是坏孩子。同学们都不理他。不理就不理吧,杜若气急了,暗地里往小敏的书包塞毛毛虫。爷爷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杜若反倒高兴,了不起地自在起来,一个人勇敢地上下学……

——滨江公园小树林里,披绛红色风衣,系白丝绸围巾,捻一本《外国美学》!

杜若油然憧憬着这撩人心弦的一幕……

——也不想想,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浪漫?清高、率直、保留羞耻!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吧!你不是自诩为很有才华嘛?癞猢狲跳上煎饼锅、不辞劳苦的瞎蹦达,废纸画了一箩筐。结果呢,社会经济地位比别人高级些,还是讨的老婆比别人漂亮些。要知道现在社会意识上的概然性,并不能决定社会角色的意识和行为必然向善,必然作出符合道德的行为。与你同年龄,结婚的结婚,提干的提干,诸多好事儿应有尽有。而你呢,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拎着酒瓶子望日落,摸着肚脐眼说是大铜钱,连女人睡在床上是啥模样都不知道。你难道就不明白,‘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满屋子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若幡然悔悟,一个跟头从云端里跌下来,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那股骚动劲儿就似热锅上的蚂蚁。瞧墙上那些美得不能再美的美人像,看画里那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模特。杜若忽然明白,墙上的终归是墙上的。多少时候,杜若庸人自扰之,借酒浇愁,也没看到画里的美人儿为他排遣烦忧,一笑释xiōng中块垒;又有多少时候,杜若就突然高兴得发癫,墙上的美人儿也没想到要与他同乐,照旧笑意吟吟,恍若天底下谁舍得掏钱买她,她就一辈子朝谁笑个没完。怎比这现实中的女人,白天陪你做活,晚上陪你**,高兴了还可以扇一耳光,虽说是人吃五谷杂粮,女人不可能没有缺憾,然而真正的美人儿才有一陋处。杜若这才知道,他热衷于掏钱买美人像,实在是性满足的一种方式替代,所以时常会把性对象提升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女孩。杜若一连数天烦躁、不安,带着比流泪更伤心的沉默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小站的婆婆妈妈,邻里的妈妈婆婆,四方活动,八方求援,遇到有好女孩的人家就烧高香。说杜若有一节灯草搁在背上不怕压死的好脾气,有一个铜板也能攥出黄水来的节俭美德,有雁飞千里还惦记着芦苇荡的恋家好名声,女孩嫁给他就好比跌一跤捡个金元宝,那可是一辈子的拿乌鸦当凤凰的风光体面呀。杜若的条件乌鸦当凤凰的风光体面呀。杜若的条件,唉,低着呢,只要是个女的不拿着尿片子遮脸不影响市容就行。你说说,现世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怎么会影响市容呢。塌鼻子,成,大麻子,再好不过啦,漏田丑妻是个宝嘛!

一个月上柳梢头的黄昏,夜暮掩盖尽白日的烦杂,幽寂从淡紫色的枝头渐次蔓延的时候。杜若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女孩约会。那时杜若的确是风度翩翩,由于搽了过多的香脂而显得有些女人像的脸上泛着自命不凡的辉光,平时轻易不愿示人的那套进口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光那个纯金的xiōng饰就足以说明若那个女孩愿意跟他进咖啡厅肯定不用付钱。黑夜里钻树林抱着亲嘴有多惬意,大白天逛闹市搂着亲昵有多风光。那女孩还真出格。鹅蛋型的脸庞出水芙蓉般的白白嫩嫩,亲一口定美味无穷,略厚的嘴唇,下唇微微翘出一点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若是抱着吻一下,不令人魂销魄散那才叫怪呢。杜若一时间只觉得青山多妩媚,脸上令人羞惭的总是升腾起几缕被兴奋所点燃的红晕。这女孩属于我,这份艳福也名正言顺的谁我莫属。女人只有在跟男人发生了肌肤之亲后才会产生爱情。杜若伸手去拢她的肩。那女孩让过身,惊疑在眉角打了个闪儿,随后羞意就在红润的脸上弥漫。杜若立感心里一股空濛落下地,浑身每根神经都被激活了,一种解放心灵般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使他变得谈笑风生,镇定自信起来。他请女孩散步,引经注典的谈美学。黄昏空荡荡的树林里偶有几片落叶飘坠,四外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湿树叶的味儿。杜若先是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那女孩似是被杜若华丽的风度和广博的学识所折服,下意识般地挣了挣,嘴角裂出一抹惶惶不安的微笑。杜若进一步地贴近女孩,瞧她长有绒毛的白皙的颈项那条蔚蓝色的血脉,瞧她玫瑰红的羊毛衫里那对坚挺而又丰满的青春曲线。杜若只觉一种极度的快感使他头晕目眩起来,忙抑制住喉咙里的一阵抽搐。杜若整个身心都陶醉在这纯粹的感官快乐之中,业余作画时对女性美的朦胧而又现实的憧憬,夜里被炽烈的**所折磨时对肉欲对象的卑贱而又原始的渴求,这会儿都暂时地得到了情绪上的满足。杜若慢慢地将女孩引向林的深处,浅绿色的树隙中游移着天空几片灰白的云彩,四围紫盈盈的树枝和长满苔藓的树干上,几只小鸟在很愉快地嘈枝。杜若差不多将女孩完全的拥在身边了。这时他提议在棵树下站一会儿。女孩怯生生地觑他一眼,羞涩地垂下睫毛,那份紧张而又畏葸的神情使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杜若已经完全相信他的**意识在女孩的身上发生作用了,现在只需要像收网一样将女孩的**紧紧地网住,然后慢慢地抚慰她,享受她。然而吻这个崇高的动作也不能一下子就草率地完成。如果杜若仅仅只是陶醉于性动作的简单而又亘古的过程,那么杜若无数次的失败了再失败,落魄了再落魄时的最喜爱的希望和举杯邀美人,醉意迷蒙时的最辉煌的梦想,就形同虚掷。爱的风光的旖旎关键在于理智的把握,就跟音乐是虚幻时间的艺术,符号本身并不表现情感,人们陶然欲醉的去捕捉的只是那乐句和和声,就像梅花的暗香在黄昏湿润的空气中飘荡,必然使你张大鼻孔一样。杜若终于俯下身,带着情意绵绵的笑容往女孩那樱桃似的唇上吻去。女孩一阵错愕,极力地摇摆着脑袋。然而杜若已春情荡漾,不能自已了。他将他全部的**意识和精神力量压迫到女孩身上,边用手抚弄着女孩那高耸而又结实的青春。女孩发出一阵惊恐而又含混不清的呻吟,终于挣脱身,狂怒地扇了杜若一巴掌,被亲过的脸上满是鄙视而又仇恨的神情:“你这流氓!”杜若骤感心灰,现在只需要像收网一样将女孩的**紧紧地网住,然后慢慢地抚慰她,享受她。然而吻这个崇高的动作也不能一下子就草率地完成。如果杜若仅仅只是陶醉于性动作的简单而又亘古的过程,那么杜若无数次的失败了再失败,落魄了再落魄时的最喜爱的希望和举杯邀美人,醉意迷蒙时的最辉煌的梦想,就形同虚掷。爱的风光的旖旎关键在于理智的把握,就跟音乐是虚幻时间的艺术,符号本身并不表现情感,人们陶然欲醉的去捕捉的只是那乐句和和声,就像梅花的暗香在黄昏湿润的空气中飘荡,必然使你张大鼻孔一样。杜若终于俯下身,带着情意绵绵的笑容往女孩那樱桃似的唇上吻去。女孩一阵错愕,极力地摇摆着脑袋。然而杜若已春情荡漾,不能自已了。他将他全部的**意识和精神力量压迫到女孩身上,边用手抚弄着女孩那高耸而又结实的青春。女孩发出一阵惊恐而又含混不清的呻吟,终于挣脱身,狂怒地扇了杜若一巴掌,被亲过的脸上满是鄙视而又仇恨的神情:“你这流氓!”杜若骤感心灰意冷,所有完美的热情都烟消云散。瞧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杜若顿如掉在了冰窖里,整个人连同脑袋都给冻僵了,一夕风流的层层喜悦之情也给冻成了冰块……

天完全黑下来了,山坳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亮色。她离开潭边,缓缓地往山上走去,样子像一具行尸,阵阵裤腿被荆棘所扯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溢散,越发使人倍生哀怜。

杜若忙背起画板,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的乐趣和同情的快感迫使他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在幽邃的松林深处徘徊,园润的脸盘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几缕乌丝垂在柔嫩的额头上,显得是那样的高雅和圣洁。杜若不觉惊讶地园睁着眼睛,一股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后她在驳杂的百花丛中徜徉,纤巧而又美丽的轮廓轻轻地游移在曼延的草绿丛中,显得是如此的轻盈,恍若一朵云,轻盈地在流霜万里的碧空上凌虚。

杜若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从树后跳出身。然而没走几步,一种说不清的模糊而又无奈地凄凉跃上心头,机凛凛地打了个寒噤,不自禁地又隐入暗处。她的美丽与她何干,又不是她的老婆,犯得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美丽而去浪费口舌和情感,说不定还会招人非议,说他放着熟葡萄不吃、单拣酸的吃,吃不上天鹅肉,嗅嗅天鹅味儿也这么死不要脸。再说即便是救下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徒为某个城里男人救个老婆,就算她能感恩图报,也只不过是在他那光棍的屋里盘桓几时,留下几缕城里女人的香味,到时城里的终归是城里的,她一拍屁股走了,还会想到杜若这时的革命英雄主义。

杜若摇摇头,为自已在美丽女人面前不能涅磐的荒唐行径而感到脸红。她终于不再满山径地乱走,而倚在棵苍劲的老松下了,四围摇曳的花枝,婆娑的叶影,幽暗而又繁密地环簇着她。杜若忽然觉得,她也许不一定真的想死,城里人不必为衣食而奔走,个人的潜能和价值观丰富些,以混遁世,借混苟且,靠混度日,比比皆是。工作、事业或是爱情厮混得不行,瞎混不下去,就想着要避开社会和家庭去浪漫地体验一下死的乐趣。社会是沉沦了的人的乐园,单位混子辈的人才辈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若对艺术的追求不就是个业余的水平,时常也感到鹤立**群,锥处囊中,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况且她还是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城里女人!

杜若一时间就恨不能与她结为知已之欢……

她已在撕裂衣服做上吊用的绳子了。

杜若骤然一惊,脸上浮过一丝惨淡而又困惑不解的神情,不知不觉地跑近前,又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处。她一节节地把绳子结好,搭在树上,竟还踮起脚尖试探下绳子的拉力。以后她就仰着脸,那如长帘闭合的睫毛轻轻地拌动了一下,两颗晶莹的泪滚下面颊……

她还是将颈吊上去了,双退直挺挺的,山风掀动好一头乱发,单薄的身躯由于没了衣服的遮掩,肚子显得特别的大。是她?杜若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死而不悔地嫁城里去了吗?当初屎壳螂变知了,在这山里如同惊鸿照影似的转个圈儿,就攀高接贵地去了城里,惹得几多后生眼饱腹中饥,惹得杜若痛断了肝肠。怎么今天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恁想不开。杜若眨眨眼,心xiōng骤然间像奏过最美妙不过又最混乱不堪的琴弦寸寸断裂。渐渐地那躯体与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微之情与小敏稚气的脸蛋与那女孩崇拜的眼神与无数个夜里幻梦中的肉欲对象浑然一体。杜若不再观望与犹豫了,丢下画板,一个箭步就冲了前去……(未完待续。)

第二章 恋野

——杜若的爱人来了,据说还是城里的!

——画家的艳福不浅呀,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时瞧杜若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没听说有个老婆在城里,黑日里一个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又是杀**,又是割肉,该莫是猫咬尿泡空欢喜吧!

——嗳,你***别嘴巴上贴对联、不拿土地爷当神仙,瞧着去年的旧皇历,笑别人过错了日子。 .

——嘘,别作声,没瞧见杜若来了,趴下,房里那娘们还躺着呢,呆会儿叫花子唱莲花落,没准儿会有开心事儿!

——你要干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很显然是从那本杂志上临摹下来的。阳光从纱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给画面上一丝不挂的躺在卧榻上的睡美人镀上一层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黄色。油画下方,一张很破旧的长条桌上很气派的摆着一台印有sharp字样的大彩电和一台同样印有sharp字样的录象机。左厢壁成犄角摆着的也是一张长条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脏碗和空洒瓶,那上面还有个镜子,镜子的上方是一条摹写的“吃亏是福”的横幅。四围镶嵌的却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个美人有全影、侧影,大都是从挂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镜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妆品倒蛮齐全,有飘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数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爱美的女孩子们才用的……

任燕微觉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来,无奈双腿软棉棉的、全身都不听使唤,微微地欹过身,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架顿然跃入眼帘。任燕吃了一惊,忙抬起头,然而大脑一片紊乱,纷至沓来的思绪搅得她胀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无边无际;路,时断时续。任燕又置身于那黄昏时节,泪水象落花缀满枯萎的脸颊,悲苦似yīn霾笼罩着病弱的身躯又给山里山外平添几缕凄凉。任燕跑呀跑的,实在是累了,筋疲力尽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处,哪儿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处所,门庭金碧辉煌,四围墙垣高耸,高大的绿树荫里透着使人走在街上也觉得志得意满的安富与尊荣,这仿佛是她丧失了名誉的单位。

任燕缓下气来,像满腹苦楚无处倾诉的弃妇,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门边。“唉,真是的,看她平时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还像个女人,怎么就不学好,肚子让人搞大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去,听说她从前在大巴山一个不知道叫什么车站的山圪达里当老师,放着阳光灿烂的日子不过,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脑壳,热脸去挨别人的冷屁股,要调回城里,既没势又没钱,又想攀高枝儿,哪还不得做小伏低,装婊子给人家踹在脚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蓦地里单位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一张张瞧着别人遭难气顺、看着别人哈哈笑儿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脸从眼前交叠而过。

任燕心中一凛,警觉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绿头苍蝇似的、又气又急,坚强地往前走几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过了几多山,也不知跑过了几多水,四野茫茫,渺无人迹。前面似又有个往所。门前如画的草坪仿佛还留有童年蹒跚的稚影,室内融融的灯光曾经寄托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谙世事时的憧憬和迷惘,这仿佛是她丧失了亲情的家庭。

“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婚外恋尚为人不齿,何况你出了这种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大学,那点钱可都是从牙缝里刮下来的,是一家老小一个钱顶一颗汗珠子挣下来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学毕业,国家给你碗饭吃,你嫌单位不好,是山圪达,瞧个电视,屋顶上架天线也看不上个中央台,要调回城里,为父黎民百姓一个,祖坟堆里又没埋过一个摇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妈,这我也捏着鼻子认了,有什么办法,要饭吃还得有个搁棍的地方呢。拼着街房在背后戳脊梁骨,拿脸面给人家当门帘子用,好歹算是调回城里了。居有屋、出有车、锦衣玉食、脸上飞金,这下可该收心了吧,该晓得蜡八粥不是那么轻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这种事。天底下有你这样过河拆桥上楼拨梯、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死活的无耻行径吗?你不要脸,难道还要一家人都跟着你把屁股当脸不成,你叫为父以后还怎么做人!他会放过你吗?不人前人后撕破你的脸面,把你吃饭的锅吊起来当锣敲,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那花花肠子的小白脸呢?平时素日不是蒜头疙瘩戴凉帽、装得像大头鬼吗!咋没看见他从那石头缝里蹦出来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泪泡饭吃,又有什么用?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连吊颈用的绳子都找不到!”两片灰蒙蒙的镜片遮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脸须眉皆白、皱纹密布,升腾着家门不幸的悲哀和耻为人父的痛楚,一会儿又幻化出一张老妇饱经风霜的脸,额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堆叠着忧伤悲哀的神色,昏黄暗淡的眼里交织着恨铁不成钢、恨女不成凤的泪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泪水顿时湿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她一步步地退转身,一步踉跄一步飘摇地又跑。跑到一个花迷柳乱、红楼朱箔的街巷,无言的泪水噗噜噜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开,好合好散嘛!你一个吃皇粮的好女孩儿,秀外慧中。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为啥要嫁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还不是瞧着人家有钱,为人民币服务。我跟你一样,也是瞧着钱顺眼。这才跟你虚与委蛇的周旋了这么长时间。咱俩是南瓜花炒**蛋,一色爱钱不爱脸的货,谁也没挑谁的不是。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脸,拿脑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气鼓鼓地干瞪眼。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会摸一把虱子放在头上抓,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吗。算了,我不嫌你脸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缠着我。想办法把胎儿弄掉,世上有那座坟里的骨头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脸一红就过去了的事情,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儿找你这么年轻、漂亮、有文凭的小媳妇儿!再说你跟我结婚,我老婆儿子怎么办,你要是真的连工作也没有,我拿什么钱来养活你!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性子,天知道你那胎儿是不是我的!”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狞笑,桔红色的光照里走出个面有得色的人来,像个初谙风情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脸由于飞黄腾达而泛着不知羞耻的光辉。任燕浑身一颤,心头直若万蛇咬噬,双眼欲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死,“你滚吧,滚得开开的,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以后任燕就抱着悲辛、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乱走,恍若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没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过暝光隐约的山道,风憋着yīn郁在林间窸窣,又一路撒着闷气去逐那峰恋上的暗黑;她走过枝叶葳蕤的山林,小树惘然若失地摆舞着柔软的腰枝在薄雾中愁立,鸟儿扯着嗓子说行不得也哥哥……

以后任燕走到一处山堆苍翠、水锁清明的地方,这仿佛是她抱憾终生、毕生梦萦的所在。“站里新来了个女大学生,那脸蛋儿就像腊月里的梅花、白里透红,那身材儿就像巴山上的蔷薇、苗条柔美,谁有本事能把她抢到手,哪可是我们全站上百号年轻人共有的福分呀!”“听说她不光人长得好,嗓子也好,舞跳得更是如铁路文工团里的演员级的,你没瞧见她说话就跟画眉鸟叫似的,走路一步三摇,屁股扭得浑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这还不算罗,她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哪天接站,光书就有好几大箱,书记说她是新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楷模,站长说她是扎根山区爱岗敬业的金丝雀。瞧着她那丰韵十足的文化人派头、看着她那风度翩翩的城里人装束,我们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美丽样样新鲜呀!”艳粉娇红的岁月,她在这里春来西山踏青,山川绿满深处,多的是花下追欢弄影、娇痴不怕人猜。秋来南溪泛舟,水风凉处好读书,引领顾盼,多的是欲系青春、殷勤问我归何处。任燕抹一把泪水,心里交织着悲观与绝望的情味,再也不满世界地乱走了,恍若一点芳魂终于找到了安息的居处,满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她最后望一眼脚下这给过她幸福、给过她快乐、又给过她悲凉的扰攘世界,嘴角挂着一个凄迷的微笑,就朝着她栖止的老树横枝,毅然决然地将颈吊了上去……

“你醒啦,不认识我啦!我可认识你,野蔷薇——小站新来的女大学生!”杜若走进房间,一夜的颠波劳累还在他脸上残留着几许难耐的倦意。床上任燕惊奇地抬起头,转动着两颗木讷失神的眼珠,心神不定地斜睨了杜若一眼,连忙伸手拽下露在被外的衣袖。

“几年不见,你模样儿可一点没变!”杜若兴冲冲地将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桌上,边用眼瞄下任燕那依然如春花烂漫的好看的脸上几缕狐疑不决的神色,禁不住欣然一笑。“你可真健忘,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三牛?”任燕一阵惊异,脸上倏地飞起一抹羞红,昔日那个邋邋塌塌、见女孩就脸红、连个杜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一门心思画画儿的工区养路工形象,立时浮现在眼前。

“谢谢任老师垂怜!”杜若大喜过望,心里感到了某种相知莫逆的宽慰,又感到了某种讳莫如深的满足,在一时情感冲动中曲身就向任燕嬉皮笑脸的鞠了一躬。

任燕猛可一怔,两道弯弯的秀眉微微地皱了一下,眼里浅淡的笑意开始消退,一阵晦暗而僵木的yīn云就又罩在了脸上。瞧杜若一身时装,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昔日鸟雀都可以做窝的一头乱发,如今梳弄得毫发可鉴;昔日皱皱巴巴的总象有鸟雀栖止过的衬衣领子,如今也熨烫得平纹可鉴;昔日土腥气十足恐怕连鸟雀都嫌芜杂的脸上,如今更是粉白黛黑,扑鼻一阵郁烈的化妆品香。“你不是在工区上班吗,怎么到这山旮旯里来啦!”

“早下放了!”杜若瞧任燕樱口微张,吐出一串依旧如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时的好听的话语,心里甜丝丝的,双眸闪射出一片希望的火花,轻松自如的感觉使他瞬时就不无嘲讽的谈笑风生起来,“还记得不,工区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主任,没想到人瘸心也拐,说经得起蜂螫的人,才能吃得上蜜;说我命里只有半合米,再怎么折腾也不满升;说这里虽是山旮旯儿,人烟没得几处,但风景这边独好,对我画画儿,日后成名成家,哪可是七字头上加两点——抖出弯儿来了!”

任燕木然一笑,脸上突现一丝同病相怜的神色,僵硬地勾动一下苍白的嘴唇,瞧窗边那幅临摹得是有几分才情的油画,心底不由得也浮泛起一缕淡淡的怜惜,眼光不经意地又越过杜若的肩头,落在书柜那一排剪贴得很好的美人像上。

杜若骤觉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毫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紧张,忙遮掩般地转过身去,神态忽促间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惶乱,眼光不自觉地也偷眼一瞄四壁的美人像。“你现在感觉怎样,好点了吧,昨夜可真吓人,驮你回来,你连个呼吸都没有了,我提心吊胆的三魂去了六魄,得亏前山里有个老中医,忙乎了一夜,总算是脱险了!”

任燕心下一阵怆然,忙急切而慵懒地挪动下身子,想面对杜若说几句惭愧而不失感激的话语,然而这时又恍若有一阵风吹来两股死灰紧紧地压在心上,嘴唇只是微微地掀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你想不想听音乐,这可是你最爱听的雷斯庇基的《罗马的喷泉》,那时我就想管你借,又怕你说我附庸风雅,腥锅里熬不出素豆腐,这是我后来三天两头儿去城里买书,偶尔才买到的,你别说,弹丝吹笛,抚琴品竹,还真的是陶写情性,医生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情绪,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的静养几天,就没事的!”瞧任燕仍是落落穆穆地蜷曲在床上,两道飘忽凄迷的目光呆呆地凝望着对壁上的美人像,杜若不觉也黯然一叹,开起摆在书柜上的先锋音响来。立时一缕柔和的乐声就似一泓月色笼罩下的泉水,以降半音阶的旋律在房里轻轻浮漾。

“请不要放了,我讨厌!”任燕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尖利而破败的声音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把杜若隐秘、低微、在心xiōng弥散了半日一夜的好心致儿刺杀得支离破碎,也给屋外瞧壁角的人们平添了几许好奇和莫名的诧异。

杜若吓一大跳,忙不迭关了音响,瞧任燕双眉深锁,脸上又显露出昔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神情,死寂的眼里泛着恐惧而酸涩的泪光,双手拽被极其艰难地翻过身去,被子在她身上很滑稽但很严实地堆成一团。杜若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退走到壁角的沙发上坐下,被驱走了自信而显得有些栖惶的眼神不自觉地又游移到四壁那些各有芳姿的美人像上。

不可否认,杜若对艺术的追求是矢志不移的!他喜爱各色美人像,正是迷惘于这种矢志不移时的一种心理转移,正如**配**,鹅配鹅,鸭子配个拉拉婆,各有各的**满足方式一样。于是天长日久,墙上的美人像就多了。然而此时四壁所有的美人像都黯然失色!

杜若盼星星盼月亮,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何曾奢想过城里的美人儿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还是昔日拓展了他的文化素质、培植了他的艺术情cāo、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灵上的蒙娜丽萨!现在有了,比梦境里所有的肉欲对象都真实。看来百般事真的是都有个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不知他跟她的缘份有多久,今天?明天?她分浅缘薄的一拍屁股走了,这屋子又得冷冷清清……

杜若喟然一声长叹,心里像装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抓挠,对任燕深深地痛惜和怜悯之情,使他六神无主的乱成一团,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快流得杂乱无章了。床上任燕侧身动了一下,被子也被掀开一角。杜若忙站起身,听一半天后又没动静,才敢蹑手蹑脚地走近些。瞧任燕仍是那样侧棱着身子躺着,眼神木然无光,一缕阳光散射到她的额头成无数粉状的粒沫,她懒得避让;一只苍蝇嗡嗡叫着在她脸上飞来飞去,她也懒得理会。黑瀑般的头发就让它散乱地搭在枕巾上,还是昨夜老中医给她换上的睡衣,如今也揉搓得不象个样子。杜若的眼光慢慢地游移到任燕的身上,他不敢去瞄她的脸,瞄一下那白皙细嫩的颈脖,就赶紧调开眼,隔一会儿再瞄。瞧任燕仍是木然僵直地躺在那儿,傻乎乎地呆愣着眼,杜若的胆子渐渐地大了,屏息敛声地近几步,站在床前。床上任燕仅贴身穿着睡衣,丰满白嫩的肌肤透过睡衣的褶缝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点点,一对**富有弹性的高耸着,半遮半掩中能窥视到那鲜润的rǔ峰。腹下两片浑园饱满的臀尖如春光乍泄的隐现在被底隆起的缝隙里,浑身是那样的性感,那样的美艳,那样的女人味十足。

杜若陡觉喉头一阵发涩,周身血液也一下子加速流动起来,忙退转身,按捺住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激动,悄悄地又退回到沙发上坐下,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像是塞进了太多的东西,又像是一片空白。瞧任燕昔日那艳如春花烂漫的脸上,如今枯萎得令人心痛,昔日圆润如飞泉鸣玉的嗓音,如今就似吃了哑药,喑然无声。那时她可是小站远近几十里铁路线上,一朵出了名的花——一朵掏净了心肝五脏也沾不上边的野蔷薇!

杜若记得,那是十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那时晨曦刚刚在山峦上露白,晨风带着轻轻的絮语,飘飘摇摇的在山道旁才隐现的点点草绿和枝上才透出的淡淡翠叶间袅袅而过。那时杜若是作为工区文艺积极分子去参加小站举办的书法学习班的。那时杜若疤瘌眼儿,瘌痢头儿,扁担横在地上,也懒得去认它是个一字,成天不是灶头垒在脚背上,三五扎堆儿病酒就是腰里掖只死耗子,往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里扎,混充个人模狗样儿后,算混两响。

当杜若听老工长说,工区要推荐他上学习班,一天十几里山路,不脱产。杜若一蹦三丈高,这不是明摆着泥捏的神像,没安人的心肠吗?是不是嫌他杜若瘌瘌头儿,不是好剃的脑袋,要往他脑门子上抹点屎,眼睛里揉点沙。别睡梦里吃蜜糖、想得甜,米筛里筛芝麻、空劳神啦。杜若是庙门口上的旗杆,光棍一条。杜若是一粒响当当的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即便是蚂蚱扯了一条腿儿,照样不还是撒得欢、蹦得远。

老工长摇摇头,脸上的笑纹像落尽春花秋叶后滑稽的山崖,连泛不了多少涟漪、像冬日枯潭似的眼睛也荡漾着盈盈的笑意。你小***,平时暇日里不是蚂蚁戴眼镜,自觉得脸面不小吗,这回咱骑驴看唱本、买麻花不吃,走着瞧、看你有没有这股劲儿。你知道学习班上的老师是谁吗,新来的女大学生,远近十里闻名的一朵花!

杜若不由得愣怔着眼,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羞涩的笑意,从心田一直浮漾到脸上。赶紧下山借本识字课本。然而诚惶诚恐地从日升瞧到日落,还是没瞧明白书法咋回事儿。

于是杜若就抱着瞧希奇赶热闹的好心情,学那南郭先生吹竽,也混在人堆里充个数儿,一大早就从工区里来了。

当杜若顶着朝露披着晨霜赶到教室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近十里地,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们,早就挤了满满一堂。他好不容易挤出个位置,露出个脸儿,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就听见远远地在走廊那边,一阵清脆的银玲声伴随着四下里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杜若一年四季在崇山峻岭间的铁路线上转。

他听过早春二月冰消雪融后的溪涧,两岸陡起的崖壁夹峙着一泓明澈清冽的溪水,满溪如同天籁般的声响,曾使他陶然欲醉:听那在溪涧尽头高歌嘹亮着地映耀着盈盈波光的一帘飞瀑,听那倒映在明镜似的溪面上的在温煦的和风中轻歌曼舞着地两岸苍翠欲滴的老树枯藤,听那一路曼声低唱悠悠地流过平滩、轻盈地滑过石苔、最后铿然有声地翻腾着雪白的浪花倾泻下潭底的流溪瀑影。杜若就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激越、更轻柔、更悠扬的声响了!

他听过月到中秋时的山林,万缕辉光映照在绵延的树冠和茸茸的草地上,林中各种不同的音响直奔耳际:鸟儿亮着嗓子悠然地在枝上啁啾,虫儿低着歌喉娓娓地在草间窸窣,风敲起鼓点掀舞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鱼儿在远处幽深的溪流里舒扬地泼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音响更动人心弦、更怡人情性、更悦人肺腑吗?

然而当杜若瞧女老师走进教室,四周围闹哄哄的像鸟雀归巢似的人们,一下子静得雅雀无声。女老师走上讲台,人们更是像心神被慑服似的头发晕、眼发呆,屋子里静得连大气都没人出。当女老师放下教具,嘴角挂着一个盈盈的笑意,说:“同学们好!”杜若立时就感到他那呆若木**似的,满目希罕和诧异的神色涣然冰释,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情,跃然昂扬在眉际,心也随着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瞧四围如木偶般的后生们也是呆头呆脑地眼发光,脸发白。杜若这才知道,他醉心于花境鱼洲、泉幽壑丽,实在是井里的蛤蟆只知道巴掌大的一块天。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其实是美丽的女人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了!人世间一切的风声水响、鸟叫虫呜,难道会比美丽的女人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更使人中心铭感、更使人荡气回肠、更让人如醉如痴吗!

杜若忙抑制着浑身难耐地颤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瞧女老师长身玉立,秀发披肩,白嫩的肌肤像冬日山崖一截松枝上晶莹的冰雪;瞧女老师那如春山含黛的眉眼,那如雨润桃花的脸面,那如山里人逢年过节才买来的几张年画,画里的美人才穿着的一身服饰;瞧女老师那恍如山中竹笋的纤纤十指,那恍如一阵风都能吹摇得动的娉婷身枝,那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后,一副娇慵无力的神情。杜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惑乱在眼神中的惊异和兴奋之色悄然褪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懊丧、抑郁和自惭形秽之情烙印在了脸上。

杜若起小儿在山村里长大,刚刚脱了屁股帘子,初中还未毕业,就来到了这山乱水野、渺无人烟的巴山深处。青春萌动的年纪,愉悦他心灵地只不过是巴山瞧不完的光风霁月,拨动他心弦地只不过是巴山听不完的虫鸣鸟语。即使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人事渐省,心中朦朦胧胧地升腾起对异性的渴望,也只不过是壮着胆子开几句粗俗的玩笑,诞着脸儿抚弄下山姐那如山丘般隆起的腰身。就是现在三天不刮胡子络腮连鬓,一天不惹弄山姐心里象猫抓般难受,杜若想的也只不过是花配花、柳配柳,破粪箕、配笤帚,找点时间回老家说个媳妇或是花点钱求人帮忙在附近山里说个媳妇。然后黄汤矮屋、花烛夫妻,每日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开肚皮吃饭、伸直胳膊睡觉。日子过宽裕了,再捣腾点家用电器。风凉茄子自在瓜,三顿饭不饿、三件衣不破,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老工长和工区其他的师傅们不都是这么过过来的……

杜若忽然觉得,人不能就这么过,山外必然还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有一种不属于他的城市文明,有一种全然不同于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就这么浑噩麻木、碌碌无为,像只瞎了眼的苍蝇似的成天只会扒拉着脚底下的那一点粪土,连像眼前这样的城市女人什么滋味儿都没有尝过,就两眼一闭,离开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白白地披着张人皮,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他跟她不是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同在一个蓝天下,同样地吃五谷杂粮,凭什么她脚踩的水土就比咱这方水土滋养人些!

杜若一时间百感丛生,平时从未有过的一些怪诞、幻异的念头也杂七杂八地从幽冥中跑出来钻进了他的脑海,不自禁地挪动下僵麻的双腿。瞧女老师正仪态万方地在黑板上画画写写,听满屋子里回荡着地都是女老师珠圆玉润的声音。杜若不禁哑然失笑,起五更赶十几里山路,一上午像个傻子似的在人堆里呆滞着身躯,竟没听明白女老师在讲些什么。杜若赶忙扯起笑脸,凝定心神,原来女老师丹青妙笔、不厌其详地讲的是《芥子园画谱》与“永字八法”……

以后杜若走在回工区的山路上。夜已很深了,几点星星在山崖那边的天幕上孤寂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几缕悄然蹑行在微茫的草丛上的夜风、像是耐不住老山里荒僻的寂寞,扑棱一声,飞上了山那边明艳得多的笼烟衔雾的丛林。

人不能就这么活着,女老师不是说,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坏和才智的高低,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人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的环境及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所决定的。杜若荒时暴日的山里养路工一个,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自然也就得像一截枯死的老树墩子、圪蹴在这巴山深处,贡献了青春、贡献生命,贡献了生命、再贡献儿孙,那年一家人在凄风苦雨中从这里捧着父亲的骨灰回故乡的老坟堆里安葬,不就昭然若揭着杜若日后也是这种命运!

人不能就这么活着,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儿的打发日子,不能像一具行尸走肉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女老师后来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学习;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巴山哪一棵参天的大树不是一枝一杈长起来的!瞧女老师课后挂出来的那几幅说是中国名画的山水画,瞧那再简单不过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瞧那散散落落的层层山、叠叠水。杜若相信,只要经过学习,有朝一日他也画得出来。大巴山有的是比那好看得多的明山秀水、鸟兽虫鱼。到那时有志者事竞成,粪堆上长出灵芝草,老鸹窝内出凤凰。杜若不也可以沿着这条铁路线走向山外,去认识那个他所不认识的世界,去知哓那个他所不知道的生活方式,去感受他现时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女老师不就是从山外那个世界里走来的……

杜若默默地一声叹息,百感交集而又沉缓地抬起头来。瞧床上仍沉沦在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中的任燕,就似僵硬的木头似的又翻转过身,仰面躺在床上,肚子像坟墓一样隆起得比xiōng脯高。杜若只觉得一缕凄伤掺和着痛惜直奔鼻际,身不由已地站起来,桌上那碗曾像屋里弥散着腾腾热气的**汤,早就凉了,放在床头冲了几次的麦rǔ精也早就不冒一点热气。杜若愁肠百结地思忖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返身去厨下又换了一碗。瞧任燕脸上己有些和缓、也不像刚才那样愤激的几许恨屋及乌的神情。杜若这才放下心来,暗暗地吁了口气,痛惜不已地将碗**汤端到了床前,边用力挤出一抹最合适不过的笑容摆在脸上,边尽量抑制住xiōng腔阵阵难耐的颤栗,低声细气地用最温柔悦耳的语音安慰起任燕来,“喂,你还是起来喝点汤吧,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粒米未进,这样你会撑持不住的,对胎儿也不好,过去了的事情何必要想不开呢,谁家的竹蒿不是由竹笋长出来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儿就是你的家!我还真不明白,你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非得背井离乡的往死路上走,你人漂亮,有文化,又生在城里,你就像是蜜罐里长大的金枝玉叶,摆在你面前的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金饭碗!你还记得不,那时站里头几多后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想跟你说句把话搭句把腔,还怕烧火棍子碰着灶火门儿,得想偏了脑壳用尽了心事呢!”

杜若意乱情迷地说着,脸上又漾起一道憨真的笑意,不能自已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任燕顿如触电似的一震,下意识般地裹裹被角,斜眼瞧杜若那幻化不定而又红得出奇的脸,心腔猛然一阵挛缩,慌忙往床里挪开身子。“人活着其实都不容易,人生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既要感受海鸥飞处落霞满天的旖旎美景,又必须体验狂风暴雨所带来的颠沛流离。我不就是那年参加你办的学习班,迷上了画画儿,背后要有多少人在作践我。瞧我画稿从邮局里退回来了:那二杆子,蓬头垢面的衣服都穿不齐整,还画画儿呢,瞧他衣领上的颜色,不比他画的画儿要好看些;瞧我当天领到工资,当晚就去省城买书:那个孬货,这样折腾下去,以后会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满肚子文章又充不了饥,有这样汗珠落地摔八瓣儿、辛辛苦苦地攒来点钱,当揩屁股纸糟塌吗;瞧我心心念念儿地只为着画画儿,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唉,前八辈子作的孽呀,锥子都扎不出个屁来,老母猪挤在墙角上还哼三哼呢,他屋门前的水沟里又没盖盖儿,屋背后的山崖上又没长梯子,还不如就那里一头淹死、摔死算了!你瞧瞧,我还不是有滋有味儿的活在人世,自我感觉还活得有声有色的呢!”

杜若心醉神迷地说到这里,边不时地用嘴吹拂着汤碗上的热气,双眸深处那掩盖在往昔中的把尊严蹂躏在卑微里、把人格给人当抹桌布,事业难成、知音难觅时的暴戾和乖僻,也慢慢地变得温柔与和善起来,一时间竞像才涉足爱河的恋人对待自己情意绵绵的女友,不觉滋生出满腔的柔情蜜意:“要不然我来喂你,别不好意思呀,也算是今生有缘,再怎么说,我们还是有点师生之谊嘛!”

任燕闻声丧胆,犹如伤弓之鸟的瑟缩着身子,瞧杜若真的舀起一钥**汤往她嘴里送,浑身在刹那间的僵窒后,立即泛起一种扳倒了粪缸泼洒了粪水似的又羞又怒的寒意,早先心里如云似雾地萌发出的一点愧疚和感激之情也荡然无存,急忙一把抵住杜若着了魔似的手爪。

“你还真的不好意思呀,能为你效劳是我的福分,这是我特意去山下人家、花贰拾斤粮票换回来的,挺滋补的呢!”杜若说着,一边抓住任燕枉自挣动的手,一边将**汤往任燕口中送。

任燕顿时就似失足掉进了冰潭里,浑身起**皮疙瘩,一股怨气在xiōng腹内冲撞,然而她的眼睛却似僵滞了一般愣怔不动,连日来窝憋在心头的悲伤和绝望之情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澎湃而去,泪水也一下子就在她苍白得如同枯萎的花瓣的脸上潸然而下。她哀痛欲绝的抓起枕巾塞在嘴上,抽抽噎噎的哭得直打哆嗦,少时她又肝肠寸断的失声痛哭,泪水一串串地淌过脸颊,落在杜若有些肮脏破旧的被头和同样肮脏破旧的被单上。杜若讪讪地站起身,羞愧难安的端着汤碗,满脸堆叠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一时室内哭声凄清、唉声幽微,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耻辱与难堪的浓雾。以后杜若扭转身,瞧任燕仍是声泪俱下的哭个不停,脸上浸润着雨湿梨花的娇艳,双肩搐动着危如朝露的妖媚,黑发如风卷垂柳似的舞成一片。

杜若不由得为之一呆,一股热血涌到了脸上,瞬时表现出来的无知无觉的情状恰似一下子进入一种**的状态。他迷离恍惚的走上前,将碗放在桌边,下意识般用亲热得不可抗拒的姿势,一把揽住任燕的肩头,一边紧紧地攥住任燕枉自挣动的双手,边俯身朝任燕那哭湿了的双眼、淋湿了的双颊、润湿了的一点红唇如醉如痴地吻了下去。任燕浑身一震,全身的血迹都快要凝结住了,枕边多时不闻的男人气息愈发地刺鼻,她拼命抵住杜若急不可耐的嘴,狂怒地蹬开棉被:“请你放尊重些!”

杜若悚然一惊,一下子从幻境魔怔中清醒过来,脑门上也是一层被惊吓出的冷汗,心里猝一慌张,桌边一碗**汤全泼在了床上,琅当一声,连汤碗也跌了个粉碎。杜若手忙脚乱地退几步,脸上瑟缩着的惊惶、愧悔和懵然不解的神情转瞬间化为乌有,一种窝憋在心头的任燕在过去如花似玉时瞧不起他、现在残花败柳了还瞧不起他的耻辱之情浮上了眉际。他愤愤不平地凸瞪着眼睛,狠酷不休地咬着牙齿,声音冷硬得像是从喉咙里勒逼出来的:“臭婊子,好心不得好报,老子怎没尊重你呀!你拧眉子使脸子的做给谁看呀!当你还是花骨朵儿的女老师呀!没人要的狗尾巴草一蔸!不是老子念旧,豁出命来救你,只怕你这臭婊子这会儿还在那老松桠子上花枝招展呢!”杜若老羞成怒地拉开门,砰地一声摔上,扭头就走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三章 野情

——哈哈,杜若,城里的娘们还真是螃蟹的脚杆,弯弯多呀!——

你***米汤洗头,糊涂到顶啦!——

别不是屎壳螂爬扫帚,不结茧瞎逞能吧!——

哪里,哪里,我老婆就这外辣内软的辣椒炒豆腐的脾气,过不了一时半晌会好的!杜若跑出屋,不意被一帮嘻嘻哈哈的后生们给围住了。

第四章 溪野

天越来越黑了,山嘴那棵挺立在崖壁上的老松影影绰绰地消融在暗处,山野鼓噪不散的鸟雀嘈枝声也在夜幕浓重的暗黑里寂然不闻,四外若断若续地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

杜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山口,山路上还没半点灯光,那后生还没半点踪影。冷不防任燕又是一声喊,“水……水……”。杜若更是气不打一块来,郁结于心的烦懑之情使他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这个将他送到楼梯口就抽去楼梯的女灾星,这个爱又不能、恨又不得的女老师,究竟是折腾到什么时候。杜若没精打采地拧起湿衣,嘴角挂着一缕苦笑,又磕磕绊绊地摸到那小溪,兜回水,极不耐烦而又极不经心地往任燕口中滴。谁知任燕竟然像无常催命似的在担架上拼命地扭动着身躯,喉管像被割裂了的尖锐地“啊”了一声,蜷着腿一下子伸得笔直。杜若一怔,心烦意乱地伏下身,墨墨夜暗中就见任燕已半死不活地缩成了一团,额头上的汗水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挤向蜡黄的脸,直往眍蝼的眼窝和娲歪的嘴角上流,“我……我怕是要生了……”

杜若心中一凛,不觉态度暧昧地扭过头,听任燕正在徒劳无益地扒衣服,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驱使他又回过头来,任燕除扯掉了睡衣上的几个纽扣,仍是在滚翻而觳觫不止地撕扯着已褪下了一半的睡衣。杜若蓦觉心跳加速,血液奔流,精神紧张得像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一只手颤颤抖抖地伸过去,好不容易才捏住任燕的手。不料任燕极其痛苦“啊”地一声尖叫,像捞了根救稻草似地和身扑了上来。

杜若只觉眼中一热,心弦不由自主的急剧地抖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她,听凭任燕那不听摆布的头颅,把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滚落在他的怀中。“您……你,快……”杜若立时受了感染,脸唰地一下弥漫起一层激动之色,忙抑制住浑身难耐的颤栗,一咬牙,扯下了任燕的睡衣。冥蒙夜暗中遽见光洁的**,杜若仿佛所有折磨他的神经纤维都愈合了,所有磨蚀他人生的悲苦酸辛都退去了,心中充满了感愧交加的喜乐;又像是猛然间被人一棍敲晕了似的、傻呵呵的大张着嘴,神思恍恍惚惚了好一阵子,一种蕴积于心的隐秘之情,又使他就如骤然间饮了一杯醇酒,满腔辛辣而又有几分沉醉……

杜若记得,那是数月后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那时杜若踏着山道迷蒙的月色,沐浴着山野温煦的和风,再一次去任燕在工区的单身宿舍。那时杜若踏遍了巴山的山山水水,走遍了江城大大小小的新华书店。当杜若第一次背起画板去巴山的险峰写生时,工区几多人笑歪了嘴巴,说杜若是玻璃罩里的苍蝇,前途光明无出路;还有的说杜若是穷疯了,买不起照像机,鬼画桃符,也算是赶时髦、玩憨味留了个影儿。当杜若从中学语文课本开始,参加各种带文字的学习班,星期天从省城大包小包的扛回来、摆出来比砖头还厚、码起来有一堵墙高的这书那书时,人们更是冷水泼在了热油锅里惊惊炸炸。这不是明摆着拉拉蛄穿大衫、硬充的土绅士;狗戴礼帽、装出来的读书人模样吗!有这样豆腐老儿摔担子,倾家荡产地捣腾回这么多书,看得懂吗!要是真的老鸹飞过都能下蛋,那还用得着一把米一把糠的养小**儿!

杜若总算是没被一口唾沫淹死,没被山一样的闲言碎语压断了脊梁骨。然而越学习越感到自已瘠薄无知,越画画儿越感到自己缺乏才气,杜若差一点儿就要改恶从善,改过自新了。没想到破天荒的江城美术杂志竟发表了他一篇习作,还发评论说他的知识底蕴厚重,构图才华横溢,竟还随书寄来了伍拾元稿费。杜若不觉啼笑皆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份精神、一份事业。任燕说得对,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坏和才智的高低是由后天决定的。杜若已经感到今晚的月亮跟昨天的不一样了,连徐徐扑面的山风都带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当杜若很优雅地挟着那本美术杂志,端着学有所成的很优游地派头,揣着兴奋、急切而又有些局促不安的心情,正准备去敲开任燕的房门,斜刺里站里出了名的小邪皮鬼鬼祟祟地挨了过来。“别半夜里敲城门——自找钉子碰了,不在家,洗澡去了,怎么样,想不想去开开眼界,哪可是真正的**呀,比你坐在屋里闭门造车、鬼画桃符的大屁股女人不知道要迷人多少倍呢!”

杜若怦然心动,一个久久搅扰**安宁的念头从心头冲起,身不由己地走出门。这时月亮已爬上了东山,四下里枝摇叶晃,远山近水都笼罩在一片空濛苍茫之中。杜若走过一道山涧,前面不远处有一豆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四周围似还有藏匿的人影,杜若不由得加快脚步,倏忽暗地里闪出个人来,一把捂住杜若的嘴,蹑手蹑脚地示意他轻声。杜若懵然无知地跟着,翻过一个山崖,一道流水淙淙的溪涧就近在眼前。杜若举目四顾,映照着清淡的月色,满山满岭黑鸦鸦地躲的全是人。杜若暗自吃了一惊,瞧溪边清霜打红了枫叶,芦花一片粉白,垂垂枝条轻拂着水面,不时有鱼儿泼刺,漾起圈圈涟漪。杜若这才明白,这些人都是来瞧新鲜的,不过窥人**总归不雅,但细一想,工区十之**是光棍汉,开开眼解解馋亦在情理之中,十几个光棍汉围绕着一个漂亮女人,为她的欢笑而笑,为她的悲愁而愁,谁都以能向她献点殷勤为荣,谁都以能得到她的差遣为自豪感,于是杜若便也心安理得了,赶紧趴在地上,伸着头,撅着臀部,大气也不敢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涧里只闻水响不见人,还不时有歌声一阵比一阵悦耳地传来。杜若心急如火地左瞄右瞄,偏过头来又倒过头去,还是啥都不见,瞧四周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儿的,杜若愈发地糊涂,换个角度一瞄,天,趴错了位置,赶快挪动身体,腿却酸溜溜的,站起来想活动活动,冷不防一块土坷垃从后面打了过来,打得他满脑袋都是土,杜若刚要发作,后面的人反倒吹胡子瞪眼睛的,原来挡了他们的视线,想想众情难犯,莫奈何只得又趴下来,少时杜若就心旷神怡乐而忘忧了:

在两山白虹饮涧之处,在溪边晴雪飞滩的地方,任燕就似一个嬉戏在水面上的精灵。只见她一会儿仰起脸,宽宽地展开双臂,像张翅戏水的银燕,姿势明艳的拍击着水面;一会儿又俯下身,四肢束成一条直线,像敛翼掠水的翠鸟,一路欢声笑语地冲波击浪。有时她象一条潜入水底的游龙,方园左近的水面静悄悄地不见人影;有时她又像一只追踪觅影的水獭,水平如镜的溪涧全是她着了魔似的雪白身形。

杜若由衷地一声感叹,心里涌起数阵莫名的欣慰。不料前前后后的光棍汉们更是如醉如痴。有的说这姐儿还真不赖呀,要人样儿有人样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又这么惊世骇俗洒脱大方,与站里站外那些忸忸怩怩的妹子们比,还真的是凤凰落在**群里,不在一个水准线上!好又怎样,咱哥们又沾不上边,瞧着吧,用不了多久,不是属飞鸽牌的,远走高飞,就是属皇后牌的,做官太太,瞧着人家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咱还不如眼睛里抹石灰——装瞎卖傻的看不见!也不见得,俗话说:赵钱孙李、各有所喜,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文化的人讲究志同道合,讲究两性愉悦,她既不会攀高枝儿做官太太,在婚姻的庇护下合法地卖yín,也不会自掉身价忍痛割爱,成为咱这大老粗们发泄**的牺牲品。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你信不信邪,谁有能耐以才学感动得了她,她就会成为谁的枕边人,谁有本事以功名撼动得了她,她就会成为谁的怀中女。这几乎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一个吃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我想也一定逃脱不掉这爱的定律!

溪里任燕默势儿要起身了。杜若精神一振,四围光棍汉们更是屏声敛息地瞪大了眼睛。果不其然,任燕体态轻盈的游到岸边,丝毫不备,就哧溜一声一览无遗地站立了起来。杜若一阵惊异,心里顿如有千百只蚂蚁在爬的痛痒难挠,四下里光棍汉们更是在一片啧啧称羡声中神采飞扬。杜若忙拨开前面骚动不已的人群,挤挤插插地抢到崖边,急不可耐地占据个有利位置,全神贯注地细看起近乎全裸的任燕来:

在九月银白色月华的光影里,一大片绿得可爱的天空和比天空绿得更可爱的草地寥廓而又宽旷地成其背景,她成斜侧面姿势站立在几簇绽红放绿的野花丛中,一头浓密的瀑布似的黑发披下来,散落在坦削园润的肩头和平滑光洁的脊背上,丰润的颈脖呈现出一种丝缎般的光泽,高耸的**兜住两团淡淡的yīn影,细嫩的肌肤象凝脂一直从小腹流泻到脚尖,而她的侧影又象极月色清明下的水面,一道柔辉从肩上漫出去,涓涓地流向有些宽展的臀部,然后在大腿处一落而下,整个画面恍若就要将女性的秘密**地暴露给世人,而一切又都显得是那么真实、那么和谐、那么美妙动人……

杜若全身僵直地挺立在那儿,四围人影憧憧的光棍汉们纷纷爬起身,有的夸嘴、有的感叹、有的意犹未尽,差不离儿全走了。杜若骤觉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热,心里好不容易才培植起来的一点成就感和自信心冰消瓦解,一种由来已久地在任燕的文化优越感面前抬不起头来,一种渗透在骨髓中的对任燕的女性自豪感的心理自卑又在他的眉宇间很浓重地弥散。

杜若似是突然间明白了,他跟任燕其实是天上人间两个不同层面的人,他实在是不配走进她的房间,他想凭借他那篇没羞没躁的习作与她交往,实在是行事荒唐,愚不可及,纯粹的青石板上插杨柳,痴心妄想。任燕锦心秀口,端庄瑞丽,只可能是他心灵上的偶像,是高高在上的女老师,是不食他杜若的烟火,也不是他杜若一星半点的德才就能感动得了的七仙女,就跟溪下众目睽睽的她,是以生动的表情,明快的线条愉悦人的心灵,把人的意识提高到平凡的生活和自然的生理本能之上,使人产生一种人道主义的思想,而不引起**和追求生理需要的满足!

杜若一时间只觉得脑壳晕晕乎乎的,自卑像块磐石沉重地压在心头,他时而用蕴含脉脉情意的眼神眺望一下任燕,时而又贪婪而粗鄙地盯视着她身上传递出的深刻而又丰富的女性经验。瞧任燕那红朴朴的美艳不可尤物的嘴唇,那挺立在短袖衫下rǔ峰耸峙的xiōng部曲线,那裹掖在健美裤里丰满又性感十足的臀部轮廓。杜若忽觉心底有一种隐秘之情在迅疾地挤胀开来,恍若要脱xiōng臆而去。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拥有一个象任燕这样的城里女人,然而紧紧地熨贴在xiōng前,用嘴去品尝那一点红唇的滋味,用xiōng去体会那一对**颤袅的感觉,用手去抚弄那如新月般两片浑园而丰腴的臀尖。

以后杜若就义无反顾的开始了艰辛地对美的艺术的追求!

怀里任燕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就又开始了尖声聒耳地喊叫,而且一阵高过一阵。杜若跪下身,拉开棉被垫在腿上,把任燕不时滚翻的身躯弯成弧形,一边紧紧地握住任燕的手,一边贴着她的耳边,情真意切地说了无数激动人心和体贴入微的话语。任燕只觉一股暧流慢慢地从心底浮漾起来,失去血气而泣涕涟涟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感激的笑纹,一阵对杜若的愧疚之情在内心深处掀起的狂风暴雨撼动了她,一切折磨她心灵的忧伤,煎熬她心神的愁惨,病痛她心髓的苦楚,霎时间随风而逝。一时疲惫极了。以后她将头信任地靠在杜若宽厚的肩上,就像个享尽生活美满和爱情甜蜜的妻子,闭着眼,幸福的等待着宁馨儿的降临……

一弯新月悄悄地从东天升起来了,伴着一阵婴儿的啼哭,洗净云雾,把赏心悦目的光华倾泻给大地……

任燕终于睁开眼,山坳里静极了。皎洁的月色象轻纱般笼罩着四野,远处山峦飘浮着如烟的薄雾,淡淡的清晖从枝叶上洒下来,周遭显得斑驳迷离,一阵温馨的夜风挟着野花的清香从头顶舒缓而过,山谷那条看不见的小溪涧,枕着寒流在轻轻地唱歌。

任燕静静地躺在月色里,看着夜的画卷,听四下里虫鸣唧唧,各抒灵趣,一种心如死灰般地无望的心态,一种被人遗弃的悲哀,渐渐地臻于平缓;郁结于心的一腔凄苦,依庙庙倒、依神神跑的怨忿之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眼前一切的一切,哪一点不充满着生命的意趣,天上白云恋着明月,地上雾岗恋着山野,花儿为草吐露芬芳,草儿为花汲取夜露,风轻抚着甜睡的树林,水滋润着万物成长……

任燕艰难地撑起身,靠在担架上,一整夜的熬磨颠簸,原本是耽搁在半山上。眼底大千世界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任燕的心xiōng也随之明朗起来。多好啊,人生来自由,但却为了一点自我意识上的自尊心与虚荣心,而处处被迫披上人生的枷锁。人真该这样接受自然的洗礼,观止自然的生态环境,仿摹自然的生存法则,推翻那些压在心灵上的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造就一个没有城乡差别,没有尔诈我虞的平和社会,人人都在这种平和中自由竟争、互相帮助、全面发展。

任燕不觉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月夜清新的空气。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自打记事儿起,任燕了不起就登过一次山,那还是临毕业时和几个相知同学一道郊游时去的。此外所见所感就是些人化的自然、臆造的景观,芸芸众生都被隔绝在城市的围墙里,渐渐而舍弃掉人类社会几千年沿革下来的习俗道德,撕下了造物主温情脉脉的面纱,在人际关系中**裸地金钱拜物教。从小学到中学,她也就是横过几条马路,趟过几条小河,从这座围墙走向那座围墙。上大学了,就象挣脱了束缚的笼中鸟儿,可以自由地扑腾着翅膀,也只不过是从一座较小的围墙飞进一座更高的围墙。本来任燕认为这一辈子也就是横过几条马路,进出几座围墙,跟父辈一样为能分房子,换煤气,小孩上学cāo上一份闲心。没想到命途多舛,造化弄人,毕业了,一班的同学,家里有权有势的都留城了,进机关大院,家里没权没势的有孔方兄,托路子走门子,也去了工厂学校,就她门衰祚薄,家境清寒,一去上千里来到这巴山深处。曾几何时,任燕也曾为这大巴山里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而激动过,为这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而如醉如痴。然而每天除了小站停靠的那趟列车还稍许有些人气有些闹哄哄的城里气象外,四外人踪难觅,只有工房在病酒的人们聊以卒岁的吆五喝六声和偶而传来的工区难得说上媳妇的青工们与山里女人的打闹调笑声。任燕一点点的乐山乐水的好心绪就被这日复一日地孤寂废弛得支离破碎。

于是任燕也开始跟工区其他的年青姑娘一样走曲线回城的道路了。瞧工区其他的姑娘不是青春给人当抹桌布、就是把美貌给人当花瓶,虽然受点屈辱、挨点折磨,但也是有说有笑欢天喜地地调回城里去了。任燕就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遇事还是要想开点,看淡点。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人的生理,心理,自我成就诸需要在极大程度上的满足;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人憧憬着的未来合乎美德的生活方式和发展方式。人总不能自己折磨自己,为些看不见的传统,听不见的道德,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去死撑活挨,放着安适、富足、享乐的日子不过,却要在这大山里清心寡欲地日食三餐,夜眠一榻,只为一点羞恶与是非之心,去浪费青春,虚掷生命,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又有谁能理解,又有谁说你是传统的驿使、道德的卫士,世上事从来就是穿鞋的不知赤脚的苦,站着说话腰不疼。任燕总算是调回城里了,总算是又过上了本就该她过的横过几条马路,进出几座围墙的城里生活。然而世态炎凉,人情寒暖,只为遇人不淑,一念之差,竟使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这巴山深处。

任燕感伤地睁着眼,慢慢地又闭上眼睛,连日来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忽然她觉得可悲,自己的遭际与博大的自然力相比,显得多么渺小不足道,眼下月色溶溶夜,花yīn寂寂春,川泽纳污、山薮藏疾,要有几多不尽人意的峭岩、浊水被强行隐没了起来,大自然示人的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任燕陡地一阵惶惑,生的**油然而生。望山那边背风处杜若正抱着婴儿来回踱步。望他光着的赤背,伛偻的身形,他那裹在婴儿身上的外衣。任燕只觉得鼻子一酸,泪珠儿泫然而下,哽着声喊杜若,双手蒙着脸,一边又悲喜交集地抽泣起来……

夜月忸怩地躲上中天,山岚羞答答的样儿,四近只有不识闲儿的小溪流兀自在唱着一首悠扬的歌……(未完待续。)

第五章 难野

——杜若的爱人生了,据说还是个胖小子!——

画家的福分不浅呀,没看见,这两天高兴的,嘴巴都不在位置上!——

最近消息,那胖小子四不象!——

喂,你***耻笑别人之前,也不先端详端详自己,别不是瞅人锅里生热,自家眼馋,恨不能没缝下蛆吧!——

信不信由你!

这是冬月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 .

朝阳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青翠的峰上,半是嫩黄半是葱绿的山野,几缕薄雾在峰上涧底袅散。小站四近水光山色,相互映带,画图一样的清新、宜人……

一大早,杜若工区的后生们就三三两两地齐聚了来。有的跟杜若是三根屎棍儿撑着个瘦肩膀的自命不凡的铁哥儿们,信奉良禽择木而栖的处世哲学:说还在几年前,瞧着杜若的手相,光凭那条又宽又长的爱情线,就知道杜若日后必定是癞蛤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时候。现今嫂夫人凤栖山沟,忘了,灾、狠喝,乐子、昏天黑地的喝,今儿不喝它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对不住咱哥们好梦难园时节搂着个枕头当舞伴的好心致儿。

也有的压根儿就认定杜若是土蛤蟆跳到牛屎堆上、不晓得天高地厚的货,时常就巴不得杜若这小子神经出毛病了或是在酒神的导引下作形而上的神游太虚,瞧着那个山里女人xiōng脯高了想去捏捏,或是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自己的学识如何渊博,xiōng口窝上栽牡丹自己吹自己的画作如何了得,弄点桃色新闻搞点风流韵事,孤寂难耐的山里岁月嘻哈一乐。现今这小子竟歪脖子树上结正果,老婆儿子一床睡,谁知道是瞒哄拐骗了谁家的好姑娘,不敲他一棒子让他放点血,不肚脐眼里灌汤药,让他口不服心服,否则世上事还真的是越聪明越受了聪明苦,越糊涂越享了糊涂福。

还有的跟杜若是棋协、牌协、光棍协会的会员,时常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口锅内挠勺子,谁个不是找对象比上天摘星星还难,今日休班呀?星星闪亮着明媚的丽眼,粉嫩的脸上满是让这些山里男人花个千儿八百也心甘情愿的笑靥。工区忙,不过一个月总能休上一次。星星顿然暗淡了,恍若一阵风吹散了满脸的明媚,你坐呀对不起谢谢你呀,一场害后生们想了无数个夜里的好姻缘就这样好就是了了。现今杜若这小子真人不露相,老婆漂漂亮亮的是城里人,还知书达礼的是大学生,这不比那披着嘴唇说谢谢你呀的小**们强。不行,一定要杜若请客,凭公,城里的大学生嫁给咱山里的养路工,咱进城自我感觉也良好些,山沟沟里飞来只金凤凰,还愁日后凤凰不成群结队的来;凭私,杜若这小子感情丰富,不在乎三杯两盏薄酒,想当年杜若如夜明珠般埋没在粪土堆里,为工区才分配来的那个小姑娘凡心初动,先是献画、献诗、献殷情;后又献悲、献美、献大方。谁知那小姑娘是冷血动物,不为杜若的才学、富贵示爱,竟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嫁给别人了,杜若就伤心、气愤,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他这辈子不找个姑娘如花似玉,也要娶个老婆是大学生,什么玩艺儿,狗肉上不得正席、好心落个臭名。不是咱这协会里好会员们同仇敌忾,说是的,小娘皮石头脑袋秤砣心、眼睛长在鼻子低下,死心眼儿、缺眼界,杜若早就脖子上围裹脚布、臭了一圈,脑门上抹黄连,彻底地苦到头了,还有今天这般美气、开心的日子……

然而时已过午,工区里该来的客人全都来了,杜若的爱人仍是不见人!

杜若孤单单地站在屋门口,心像站前四外翻飞的落叶虚飘飘地不落实处,望视野上山麓凄清,幽谷冷寞,一股被人冷落的凄伤更是直奔鼻际。他不知道这满屋子扑鼻而来的喜气,于他是福还是祸,更不知道这连日来的吉庆,始料不及的弄假成真,在他是做好事,还是在做蠢事。瞧四下里张贴的大红喜字,房前屋后飘挂的大红绸带,瞧堂屋上悬挂着的站领导送来的镶嵌有他的画作并特意题有“佳偶天成”字样的烫金彩匾,他更是宠辱皆惊,慌乱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好心竟招惹出这么大的是非,更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异想天开竟会在站内外产生如此大的反响。

当站里的小哥儿们诞着脸,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疑虑不定地问任燕是谁,杜若也只不过是出自内心对爱情的向往和对任燕由来已久的隐秘之情,半是玩笑半是夸耀地说任燕是他的媳妇;当邻里热心的妈妈婆婆堆叠着像秋后开败了山花似的皱纹,疑三惑四地问任燕是堆,杜若想的也只不过是为自己不应该有的热情遮掩和为任燕不应该有的失意庇护,半是搪塞半是敷衍地说任燕是他的老婆;而当小站的女工委员拎着花花绿绿的慰问品,带着比夏日和煦的阳光还要暖人心怀的笑容,满腹狐疑地问任燕是谁,杜若当时也只不过是稍稍有些惊慌有些羞愧,脖子一梗,腿肚一硬,故作一副为任燕的名节牺牲而决意将错误的热情进行到底的姿态,半是孤傲半是清高地说任燕是他的爱人!

而当小站以党政工团的名义给他送匾,说他是“立足山沟,爱站如家”的榜样,说任燕不唯名、不唯利,敢于抛开世俗的偏见,舍弃人人心向往之的城市文明,嫁给山里的养路工,是现代爱情的典范,是值得小站广大干部群众学习的扎根山区的楷模。杜若这才惶恐不安,无地自容,这才感到谎撒过分了,祸闯过头了,一时间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当任燕认识的一班小姐妹们嘁嘁喳喳地涌入任燕的房间,杜若顿如天塌下来一半,忙不迭硬起头皮,厚着脸面说任燕产后虚弱,病体欠安,不该说的话请不要说,不该问的事请不要问,人有脸,树有皮,待小孩满月后,一定凤笙龙管,再叙姐妹之情;当任燕认识的婆婆妈妈,大老远地拎着满筐的**蛋,提着成串的**鸭鱼肉,进门就说闺女你总算是回来了,几年不见,大妈可想你啦!杜若就恍如脸上又给人吐了一口唾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伺奉亲娘似的,用最卑贱不过又最执拗不过的语气,说大妈来日方长,您体恤闺女的心情,小子心领了,万望您老多余的话不说,多余的事不问,人有志,竹有节,待任燕稍能下床,一定一家三口登门谢礼,定不负您老的垂念之情!

而当小站的团委书记,领着一大帮子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给杜若送来“有男有女有爱情,有夫有妇有婚姻”的大红对联,乍猛的见杜若浑身上下衣着光鲜,屋内屋外,窗明几净。有的说杜若是脚脖子上戴眼镜、美的不是地方。也有的说杜若是打了春的萝卜立了秋的瓜,这好不容易有了爱的滋润,就人模狗样的全变味儿了。还有的说杜若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爱情的的光辉总算是照到自己头上来了,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有曲折,说什么也得鼻梁骨上架镜子,放宽眼界,介绍介绍与任燕的恋爱经过,可不能耍滑头拿着擀面杖当箫吹、胡弄听众,也不能装糊涂颈窝上插蒲扇、专说风凉话哟!

杜若霎时间就恍如又装王八给人拽在了屁股底下,神情十分尴尬而狼狈,忙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陪着百倍的小心,边用最小心翼翼又最怠慢失礼的语言,说承蒙惠顾蓬荜生辉,无奈小可豆腐身子、经不住连日的折腾,贱内抱恙在床、经不住连日的闹热,异日如有雅兴,定当洁樽候光,扫榻以待,还望莅临,不胜荣幸!

杜若苦涩地一笑,眉宇间聚集着万分尴尬而难言之隐的神态,瞧情景任燕是不会来了,自己为了点可怜的自尊和可悲的虚荣而辛辛苦苦地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建构出来的满屋子的热火朝天的欢乐,看来也不会久长。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虽说一个人的衣著打扮反映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和文化素养。杜若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只为地域悬隔,城乡差别,山里的终归是山里的,他还是粗笨的山里养路工一个。即便是杜若再出人头地,声誉鹊起,拥有社会经济地位上的优越,个人审美情趣上的丰裕,他仍然只能是门当户对地娶个山里的妹子,一年到头矮脚虎似的在山里转,瞧着别人错误的恋曲,失败的婚姻吧,杜若的世界就是没有漂亮女人走入,与他共享爱情的甜蜜、婚姻的美满。不比人家,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有他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尊严,再怎么自暴自弃,也不是麻雀窝里的山雀子,是破庙里的菩萨,是高他几等的城里人。于他只能是留不住的草尖上的露水,攀不上的月亮里的桂花树。近一个月来,自己事无大小,差无巨细,使他像一个享尽爱情幸福的女人在月子里受到无微不致的关怀和爱护,这究竟所为何来,自己踢开了苦闷装笑脸,抛弃了尊荣陪小心,使她在这如腊月里的梅花,巴山上的啬薇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持殊的礼遇的工区内外,声名不受半点损伤,行为不受半点指责,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杜若忽然觉得,假如他那天晚上不发善心,不向人类的道德同情心援之以手;假如他后来不对她产生满腔的怜惜,不弄着煤炭当粉搽,说她是自己的爱人;假如今天他不一厢情愿地给他儿子做满月酒,不打肿了脸充胖子广摆宴席,那么杜若也就不用担这个心受这个怕了,不用热脸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低三下四地丢人不知深浅了。

如今杜若比后生们矮一截,一旦纸包不住火,她真的是故作高雅,不屑出门,杜若的脸面就算是掉在了裤裆里,后生们不把他当天外来客给稀罕上了,也要当他是属猪的憨吃憨睡肚板油太多了、懵了心窍,说不定还把他当神经病,可怜巴巴的说是想女人给想的。以后杜若还怎么做人,还有谁瞧得起杜若,跟杜若来良禽择木而栖,还有谁愿搭理杜若,跟杜若来一口锅内抡勺子!

杜若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蒙着一层白霜,仿佛心中窝藏了满腹的委屈不平之气,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为什么如此薄情寡义,不愿给他丁点儿的尊严和情面,连抱着孩子参加酒宴这样的举手之劳也不屑去做,虽说是没经过她同意给她儿子做满月酒有些强人所难,但山里有山里的风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起码的场面上的情理还是要讲的吧,真的是城里的娘们比山里的养路工高人一等,变通一下、应应景儿,也牺牲了名节、辱没了身份!

杜若陡觉良心被出卖的愤怒和好心不得好报的耻辱在xiōng臆膨胀开来,一抹凶险的冷笑浮上了嘴角,恨不能就冲回寝室去扇她几耳光,骂她个狗血林头。然而即便是捶她一顿骂她是婊子养的又有什么用处。人若自悔之人必悔之,一句话,还是杜若贱,打不上狐狸惹一身躁,娶不上漂亮女人,又想在漂亮女人身上惹点骚腥沾点便宜,癞蛤蟆哪有吃天鹅肉的时候!

杜若一时颓丧极了,心里五味俱全——失望、惆怅、疑惑、惭愧和悲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弦。算了,何必吃不上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这疖子早晚要出脓,这压有腌菜桶里的石头迟早要搬走,就去跟后生们说个明白,说她是破鞋,在城里被人弄大了肚子,没脸面了,跑到山里来寻死,我这个傻瓜……

杜若记得,那是秋日一个烟雨霏微的早晨,川汉线上的快车从那大巴山里钻出来,挂着一身的水珠躺在小站的轨道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杜若刚下夜班,走了几十里铁道线的双腿肿了似的麻痹不堪,蓦地里小邪皮卷起一股刺骨的寒风神神道道地闯了进来。哎呀,你还有心思准备挺尸呀!你那城里的美人儿要走了,你也不去瞧瞧!杜若猛可一呆,心脏像被人插了把刀似的疼痛难忍,顶门也恍如被人擂了一锤,眼前冒起一片金星,好不容易撑着墙稳住身体,脑袋又天旋地转的恍若要炸裂开来。说来真不好意思,偌大的车站竟没有一个人前去送她一程,与那年她来时站里拉横幅、贴标语,四路放鞭炮、敲鼓乐的闹热场面相比,真是不啻于天渊之别呀!站长不无作贱的说她是空有一副美丽外壳的体面苕;书记一针见血的说她是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牺牲品;站里的一班哥儿们都义愤填膺,说她是光屁股穿大褂——外面体面里头肮脏的下贱鬼!这不,快开车了,她行李还堆在屋里没人帮她搬呢!

杜若强自忍着肿痛,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一路歪歪倒倒地跑到车站,站台上已停止放行,四外风声、雨声与火车的鸣笛声早已响成一片。杜若翻过进站口,冲过铁栅栏,不顾一切地跳上车,心急火燎地从末节找到首节,又从首节寻到末节,前后不见人。杜若这时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然而不一会儿,杜若又不经意地发现她了,透过车箱里满满当当的人群——真的是她!杜若不由自主地将头抬了抬,内心世界霎时间是那样的悲惨。他微微地张着嘴,凝视着那个方向,难道那靠在座椅上旁若无人地望着窗外的姑娘真的是她吗?他又愤愤地说,是她吗!过后她又怀疑似的慢声说,是她吗?最后他是用一种憎恨而又心烦意乱的声音说,是她,没错,是她呀!依然是那温文尔雅的文化人姿势,依然是那端庄俏丽的城里人装扮,那凝眸远望时如春花灿漫的面容,那与人交谈时如春涧流鸣的嗓音。一时间杜若就似霜打的茄子,悲恸欲绝中他又想起那个清朗的月夜,那个yīn冷的黄昏,两相思,两不知……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都是过眼云烟!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千分感触万分同情一齐涌上鼻端,生离死别的感觉更是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心,一滴水珠趁势滚进他的嘴里,他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泪珠,只觉得苦涩涩的,一直从嘴里苦往心田……

杜若记得,那是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路局召开成立文艺工作者协会的日子里。那时杜若家也搬了,从站里挤得密不透风的单身宿舍搬到了站后废置的巡道房里;那时杜若屋也整了,十几个平米的房间,老工长用站里废弃的木头做了一排大书柜和一张大书桌;那时杜若也开如注重美化环境了,门前是新栽的筑巢引风的梧桐树,屋后是新劈的怡情弄性的花木园。同时烟也不抽了,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本一本的书;酒也不喝了,节约下来的时间报考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授班;更不上女人堆里混了,成天读书、绘画、做盆景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与女老师天上人间的师生情缘在站内站外也流传开了,逢着星期天,遇见杜若拎着大包小包的山货走在去工区的路上,人们总是热情的打个招呼、友善的让开山道;遇到节假日,撞见杜若背着宽边窄幅的镜框汗流浃背的从工区回来,人们也是真诚的寒喧几句,平和的帮他一程。那天任燕作为工区文宣的官方代表早就公私兼顾地回江城了,那天杜若作为工区的文艺积极分子也破天荒的上江城开会。当杜若坐了一夜的火车,于拂晓时分,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心痒难搔地走出江城车站。远远地就见任燕如同仙女下凡的等在了出口处,那种翘首企盼的神情,与出站口殷殷接站的情侣何异。杜若一时见江城多妩媚,四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眼里是山里人见都没见过的希奇活气,满目五光十色的街景在他心中是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连站前广场那高高耸立的‘高举**思想的伟大旗帜,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强国’巨幅标语也比工区显豁醒眼、大气磅礴。

杜若山里人进城,处处显得新鲜、事事透着古怪,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任燕来到路局招待所,刚刚办完签到手续。任燕就爱理不理地仰着面孔,用冷漠得像冰一样的口气,说她托人跟美术学院联系好了,你平时素日不是总抱怨没见过西方绘画吗,说工区也不组织参观学习,今天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要你这只山里的土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这点水平,就像是蜀犬吠日出、蒹葭倚玉树,少见多怪、低得可怜!杜若连忙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急忙呵欠连天地抑止住一夜未眠的困倦,赶忙打起精神拖着饥肠辘辘的躯体,跟着任燕走街穿巷地来到长江边上的美术学院。

然而当杜若神气活现地踏上美术学院的台阶,趾高气扬地跨入美术学院的大门,门卫竟拦着不让进。杜若牛气冲天地掏出路局文协会员证,派头十足地递在门卫面前,门卫瞧都不瞧一眼,抓起电话就要喊学院公安。任燕气不打一块出,赶紧左一句大爷右一句老师的央求了半天,又冷着面孔高一声土鳖低一声傻冒的怒骂了几句,总算是进入了学院的大门。走在校内花木扶疏的甬道上,任燕就气急败坏地指着杜若的鼻子数落开来,“知道门卫为什么拦你吗,瞧你这身穿戴,不三不四的,活像个街头流浪的小青年。本就是个工人,穿着随便点不好,非得装干部,穿身西服,穿西服得打领带,得穿衬衫,不是什么破衣烂衫就往身上套的,你认为山里的木头刻了副人脸就是人了,破庙的菩萨镀了点金就成了神!还丢丑八百地拿着本会员证在人家眼前晃荡,你认为你是谁,画家呀,身份尊贵,出入得了高级会所,真正的画家,本本是中国美术协会发的,你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真是井里的蛤蟆——不知道天高地厚;半天云里扔相片——丢人不知深浅!等会儿在美展大厅,你可得安份点儿,别露出你那山里人的本相,尽着喉咙喧哗,扯着嗓子说话,哪可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千万别让人给赶出来了!真拿你没办法,跟你交往真累!成天抠着眼珠都学不来,捏着耳朵也教不会!还做了一点成绩就得瑟,得了一点荣耀就显摆,真是浅薄、无聊、丢人丢到家了!”是浅薄、无聊、丢人丢到家了!”

杜若忍气吞声地迈着步子,脸上**辣地漫起一层羞愧的红晕,瞧着画廊平时难得一见的各色绘画,他也视而不见地懒得去看;望着隙地素日难得一看的各种雕塑,他也无动于衷地懒得去见瞄。然而当杜若走进美术大厅,生平第一次站立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前,满目尊崇地凝望着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更令人费解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她都似乎在深情地凝视着你;平生第一遭伫立在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科波菲尔》边,凝神专注地端详着大卫年轻英俊的雕像,那有血有肉的躯体恍若从冰冷的石头中呼之欲出;有生第一回肃立在乔尔乔内《入睡的维纳斯》下,心驰神往地瞻望着维纳斯柔软浑圆的**,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不由得心悦诚服地瞄一眼顾自在大厅流连的任燕,心里如云慰起一片感恩戴德的暖气,是她在山里孤寂的岁月里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在他荒芜的心田上播下了文化知识的种子,今天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使西方文明像春风化雨般沐浴在他的身上。这份情义不是简单的几句言语报答得了的,这份恩情不是粗鄙的几点礼物所能报偿!毫无疑义她是他心灵上的偶像,是他艺术上的引路人,是爱又不能、恨又不得的梦中维纳斯!

以后两人乘船回路局招待所。任燕手扶栏杆,站在船尾甲板上,正午温煦的阳光很明艳地照射在她的身上,江风抚弄着她一头黑发,把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与两岸渐渐退逝的江景剪辑成一幅幅很美丽的图案。杜若没精打采地站立在一边,两颗凝滞的眼珠空洞洞地望着江面,把件西服揉成一团拎在手上,只穿件园领套衬的上半身在江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栗。任燕颇感意外地抿嘴一笑,收敛起满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大画家,从善如流呀,冷不冷,上午感觉咋样,不虚此行吧!”

杜若闻声近前几步,呆滞无神的目光闪闪躲躲地偷觑一下任燕,就在离她一米远的船舷停住步子,“任老师,不消讲怪话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怪你,你说的话是为我好,你在我心目中就如仙女般的高贵不可亵渎,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天悬地隔得就像天上的云彩与地下的泥土。我本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山里养路工,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是你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指明了我前进的方向。今天又不怕丢脸折面子,不惜与人吵架,带着我这个山里人去看画展,去感受前所未见的西方文明。这一辈子我只会感激你、尊敬你,把你当菩萨供奉在心中,决不会讨你一点便宜,说你一句不是,就是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说什么呢,神经兮兮的,弄得像山盟海誓似的!”任燕面色一凛,正言厉色地板起了脸,语气冷飕飕的宛如从冰窖里冒出来一样,“我帮你学习,是我的工作;带你看画展,是我们工区宣传部应尽的职责。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学习,用心作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你这人一身毛病,唯一的长处就是老诚忠厚,像一张白纸,不会来弯弯绕!怎么样,咱俩比试比试,你作画,我树人,日后看谁的成就大!”……

杜若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寸心如割地离开座位,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衔接处席地坐了下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碎。人生如梦,世事似棋,得到的失去的冥冥中自有定数。两千多年前先哲就谆谆告诫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杜若不读书,就不会认识女老师;杜若不画画儿,就不会与女老师有数面之缘。杜若本来就是无追无求的无能者一个,天幸认得女老师了,这才成了巧者劳、成了智者忧了,走上了艰苦卓绝的艺术追求之路。女老师在他是天,容不得半点指责;女老师在他是神,容不得半点亵渎。如今天塌了,神倒了,邈邈山河,哪里是他面折野争、耳提面命的地方?茫茫神州,哪儿有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节?……(未完待续。)

第六章 怆野

杜若记得,那是夏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的夜晚吧.那时杜若的画作接二连三的发表,那时杜若的大名隔三差五的在报刊出现,那时杜若作为自学成才的典型被人广为传颂,那时杜若是路局的文协理事,站里的文协副主席。路内路外也开始小有名气了,方方面面也开始崭露头角了,也开始作为文人墨客而四外抛头露面。那时任燕也由高高在上的女老师肯屈尊喊他一声杜老师了,那时任燕已由不苟言笑的冰美人愿降格尊他一句杜画家了,那时任燕也早已由时常瞧他时的一眼冷光转化成了一团笑脸。

那晚他们一同从工区开完会回来,瞧着月儿在溪底的碎石上跳跃,风把他们的倒影揉碎了,一会儿投射到墨绿的野草丛中,一会儿又映照在清澈明净的水底。任燕一路笑意吟吟地谈天说地,一边有意无意地抡着野百合的花瓣。她说杜若真看不出呀,你这人还真有灵性,短短的两三年间就成名成家了,日后有什么打算呢,想办法调到城里,还是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山里养路工?杜若一时语塞,从未听过的话语雍塞在耳边,不由得茫然自失地低垂着头。“唉,你这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呀,锥处囊中,当思脱颖,人活在世上要有理想有抱负,一点点的成功就浅尝辄止了,或只是热衷于做言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哪永远也享受不了创造生活的乐趣,在个人奋斗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谛!”

杜若一时闻所未闻,一种近于着魔的奇异感觉在周身曼延,由不得心醉神迷地疾走几步,紧挨在任燕的身边。

任燕莞尔一笑,四颗神秘而蕴含别有情意的眸子交相射映,两人心里都微微一荡,“这山里有什么好,枯树丛中找不出一只百灵鸟来,人活在这里,一辈子就算是给糟踏了,俗话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你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利用你的才气、名声,想方设法地调到城里,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环境里施展你的才华,从而给你、你的家人带来生活的幸福。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别人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杜若困惑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心里热乎乎地燃起了一团火,一种悠然神往的诚挚神情更使他的脸上熠熠生辉。

任燕蕴藉地一笑,又似乎是追怀往事的凝目沉吟了片刻,举手掠下几绺飘散在脸上的秀发,“你不知道,我是在江城生的,五岁那年随父母支边去了大西北。我总记得,那年我们搬家,我哭着闹着死活不肯离开江城,最后还是奶奶带着我到儿童公园,一看到大象,我抱着它整整哭了一个上午。以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那么百无聊赖地呆在大西北的山沟沟里,有时候晚上实在是无聊,我就数天上的星星,想像着逛江城的夜景,在中山路买呢绒衣服。十年后,我父亲退休,我们全家才得以重返江城。我记不清儿时江城的模样,一切我都感到熟悉、亲切,我独自一个逛公园、赶夜市,听音乐会、蹭商场。我想往后我就是个城里人,也能在这十里洋场过一天了一日了。没想到大学毕业又把我分到了这山里,我到处托关系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还是没逃脱这开门见山的厄运。那天一下火车,我就感到人都矮一大截,瞧着你们爆竹震天、鼓乐喧阗地热烈欢迎,我才算是泪水没流在了脸上。”

杜若一时受宠若惊,这种富于浪漫情调的倾心交谈,使他整个人都发痴了,脸上掠过阵阵不加掩饰的惊讶与喜悦神情,“想不到你这么个花骨朵儿似的人儿,还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儿!”

任燕闻声一怔,心里隐约升起一种久违多时的被人恭维的快感,忙羞人答答地往旁边闪开一步,与杜若拉开一段距离,一半天后,才神色从容地抬起头,行若无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这就是你身陷山沟、孤陋寡闻的结果,眼不见、嘴不馋,耳不闻、心不烦,你不是成天叨唠我漂亮吗,城里比我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庄子说:井鱼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莫看你现在名也有些,利也有些,能吃个畅快,玩个痛快,瞧上去很春风得意,其实离真正意义上的名家大腕还差得远呢!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针尖上削铁、鹭鸶腿上刮油。张大千的一只虾能卖上万元,徐悲鸿的一只马能换来一台进口大彩电,你行吗,有这能耐吗。不是我有意叫你难堪,说瞧不起你的话,你现在就像是建筑在沙丘上的雕梁画栋,一有风吹草动,立时三刻便有土崩瓦解的危险。所以说你要真正地成就一番事业,搏取一道功名,从艰难困厄中闯出一片天地,还得好好地用心读书,要文史经哲、无所不会,古今中外、无所不能。真正做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当然这对你很难,你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养路工,能走到这一步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是打心眼里真诚地希望你能这么做,靠着别人的门楼过日子就总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有什么困难我还可以帮你一把,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能闲暇时节捎带脚儿送佛送上殿、渡人渡上岸,又何乐而不为呢!……”

杜若一时碍难,迈在任燕身边的脚步不禁慢了下来,他欲言又止地涨红着脸,想据理力争地驳斥几句,又怕招致任燕反感,说他书没读上几天,倒学会抬扛顶嘴了,退一步就当作忠言逆耳利于行吧,然而任燕的话实在是太过份了,思想也很过份,这不是**裸的在宣扬个人奋斗吗?宣扬发家致富的个人享乐思想!怪不得属猴的,在山里坐不住,原来时时刻刻想的是城里人家的大彩电大三洋;怪不得属刺猬的,把自己的感情禁锢在荆棘蒺藜丛中,好为日后换成凤城春色。这不是当下时髦的西方哲学思潮在她头脑里的反映,这不是时下席卷神州的伤痕文学给她带来的消极影响。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瞧这憋得面红耳赤的,我不在意,我是伯乐,你是千里马,世上哪有人跟马较劲的!”任燕优柔一笑,也不觉放慢脚步,冷艳得用优越感十足的目光斜睨一眼杜若。

“我是想说两句,但你是老师呀,怕你抹不开。说错了可不能生气呀,就当是个屁放了算了。你太在意环境了,把人和自然的关系完全地割裂了开。是的,人是自然的产物,人所处的地域不同,所享受的人类文化成果及物质文明也不同。但这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呀,不是囿于心灵的自在。人首先要适应自然,然后才能改造自然,人生活在特定的社会环境或历史环境中,必然要受到传统、公德、风俗习惯的影响,脱离社会实践的超自然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就好比你搭个云梯想要上天,神仙的日子肯定比凡人过得好,但你得去搭呀,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搭的过程,而不是你搭好后怎么怎么地去享乐。我觉得你已经在钻牛角尖了,躲在臆造的城里安乐窝里出不来,一切从个人出发的利己主义已经腐蚀了你的思想。西方实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杜威说:思维是工具性的,真理是藉着效用的,凡是具有效用的,便是真理。存在主义的哲学大师萨特也说:存在先于本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绝对自由。这说说可以,不能当作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其实他们都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严重脱离了社会实践,都是唯心主义的认识论。人还是要多读点马列的书,炼就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这样你才能脚踏实地,利用身边现有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汲取一切有助于形成价值经验的东西,而不去想入非非。你说你在这里哪点不好?领导器重你,职工敬重你,进机关是一尘不染的女干部,出工区是一呼百应的女老师,人生价值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你却弃这里如敝履,心心念念地要调回城里去。你去城里干啥?要名没有,要利没得,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身时髦衣服。你自己说的城里比你漂亮、比你气派、比你有文化的女人多的是,你去只不过是山溪的一滴水融入茫茫大海,连泡儿都不会翻一个,一辈子也就是个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莫泊桑的《项链》,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不都是城里爱慕虚荣、追求享乐的小妇人的真实写照。当然也不是说城市不好,毕竟城市是现代文明的汇聚地,集中了人类最广大的物资财富。但你得通过正当途径呀。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靠嫁人靠婚姻在城里捞个位置坐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也不安心呀。路局办公大楼里的头头脑脑们,哪一个不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上去的!所以说你得实事求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看什么菜吃什么饭。国家培养你上大学,把你分配在这里,你就得适应这里的环境,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到火热的生活中去,积极投身这里的建设事业,从我做一颗简单的心》,不都是城里爱慕虚荣、追求享乐的小妇人的真实写照。当然也不是说城市不好,毕竟城市是现代文明的汇聚地,集中了人类最广大的物资财富。但你得通过正当途径呀。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靠嫁人靠婚姻在城里捞个位置坐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也不安心呀。路局办公大楼里的头头脑脑们,哪一个不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上去的!所以说你得实事求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看什么菜吃什么饭。国家培养你上大学,把你分配在这里,你就得适应这里的环境,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到火热的生活中去,积极投身这里的建设事业,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这样你才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家庭、对得起尊你敬你的这一方百姓!”

“你真是个杜二杆子,这才读了几天书,画了几幅画儿,就人模狗样的充起大学问家来了!”任燕一时恼羞成怒,想不到这个平时不成器的养路工,竟然满嘴跑舌头地搬出一堆大道理来教训她;想不到这个素常不成才的业余画家,竟敢满嘴喷粪地造出一些是是非非来作贱自己,“我回不回城,关你屁事!我吃糠咽菜,与你何干!要你红口白牙的教训我,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看看你撑起的一方天是人呆的地方吗?你脚踩的一块地跟狗窝似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明朝的太阳会不会从门前过,还吃饱了撑的管起别人的瓦上霜!成天扯着把破扫帚当门帘,顶着一身的窟窿过日子,竟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假装正经人、混充道德家!真是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给我滚远点,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在我眼前晃荡,我看见你就恶心,认识你真是瞎了眼!”……

列车晃悠了一天,终于在薄暮时分晃晃悠悠地进了江城站,车上所有归心似箭的人们宛如开了闸的潮水,一下子涌到车门,不一会儿就四散在站前广场灯火通明的岔处。

杜若丧魂落魄的远远跟着任燕,瞧她长身玉立的身肢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倒映出一个个好看的剪影,听她高可及寸的鞋跟磕击着平整如镜的路面发出一声声好听的脆响,瞧她乌油油的长发在温润和煦的晚风中飘飘袅袅的,背上那只蝴蝶型的小挎包也在光影四射的霓虹灯下闪闪摇摇。啊!这一切都将失去了,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只此一去,她就是人家的阳台**、明月清风;只此一别,她就是自家的入海泥牛、扑火灯蛾,一辈子也就形同素昧平生!杜若一时头发晕,眼发黑,浑身像块腐烂的木头被虫蛀蚁咬。他噤若寒蝉地过甬道,蠢似木**地出站口,刚刚来到站前广场,蓦地里从那接站的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领带着一个半桌高的小孩神态亲密地走到了任燕的面前。杜若心神一阵狂跳,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手慌脚忙地躲在暗处。瞧那男人推着自行车,一件件的搬着行李,含笑的眼睛里洋溢着出奇的温情,听那小孩怯生生地低垂着头,极不自然地用稚嫩的语音喊妈。杜若只觉得有一把尖刀恶狠狠地朝自己的心脏刺来,顿时眼发红,脸发白,连头发根子都恐怖得立睖起来。瞧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驮着行李,一路亲亲热热地消溶在广场对面灯影婆娑的绰约朦胧里。杜若又感到有一片巨大的yīn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飞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啮心的苦楚和噬人的辛酸扯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使他再也站立不住地摇晃着身躯,一径歪歪斜斜地向地上倒去……

杜若晕晕乎乎地离开车站,像个夜游神似的在江城大道上信马由缰。几个着连衣裙、穿高跟鞋、头发烫得像**窝的女青年花枝招展地迎面而过,他视而不见;几个着花衬衫、穿喇叭裤、大三洋音量噪得聒耳的小青年招摇过市地穿街而去,他听而不闻。他疯疯癫癫地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在五光十色的贴有香港明星的橱窗和玻璃窗前徘徊观望;他痴痴呆呆地穿过一处又一处的街头,在流光溢彩的印有各色广告的街灯和霓虹灯前长吁短叹。他走过矗有“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宣传牌的首义广场,穿过挂有“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警示牌的长江大桥,磕磕绊绊地爬上龟山山顶,眼望脚下万家灯火的三镇风光,杜若就全然愣住了。他忽然发现,江城已凤凰涅槃地走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了,市面上时髦的是追欢逐乐的享乐意识,街道上风行的是富丽奢华的各色商品,人们的生存状态已从千人一面的安贫守旧中变得有竞争性、有冒险精神了,人们的着装意识也从千篇一律的蓝蚂蚁、黄蚂蚁的服饰中解放出来。杜若啊杜若,你是个笨蛋!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你经不起一点打击!你还停留在旧时代中顾影自怜,你家居弄得像狗窝似的,你衣服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自然与漂亮女人无缘!你生存环境像猪圈,你经济地位像沙丘,自然与爱情婚姻无份!你流泪,你消沉,于你何益?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在挫折面前怎么能屈服呢!你像个疯子似的,千里迢迢地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所为何来?你像个傻子似的,痛不欲生的跑到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时代前进了,人们的价值观念改变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原则已开始深入人心。追求物质享受是人的本能,爱美逐慕之心人皆有之。这里是人类几千年劳动异化而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人类的一切科学成就,这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相形之下,你那个山沟——大巴山的穷乡僻壤,长期被愚昧落后所笼罩,无论在生产水平、经济收入、生活条件都有着本质的差别。城市——乡村,一边是花柳繁华地,一边荒芜贫瘠村。你能够说人生的价值不是因环境而异,得到的,贡献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富尊荣,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人类的一切科学成就,这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相形之下,你那个山沟——大巴山的穷乡僻壤,长期被愚昧落后所笼罩,无论在生产水平、经济收入、生活条件都有着本质的差别。城市——乡村,一边是花柳繁华地,一边荒芜贫瘠村。你能够说人生的价值不是因环境而异,得到的,贡献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富尊荣,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一年四季辛勤劳作,却只能是像春蚕一样,吐的是丝,吃的是叶。回去吧,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假以时日,凭着你的胆识和腕力,成就一番事业,奋斗一番前程,肯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到时候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不到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回去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生活不也正像眼下这江流,一路奔涌向前,后浪推前浪,虽然在奔涌途中,也会遇上巉岩、暗礁,但江出巉岩而愈增其势,水过暗礁而愈增其猛。不见得你的世界就总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不一定你的情感生活就总是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走过一个黑洞洞的黎明前的黑暗,展现在你面前的不照样是个暖风拂煦、睛光摇漾的艳阳天!……

杜若的爱人来了!

杜若抬起头,站台上任燕抱着婴儿在一群女人的簇拥下袅袅地走了过来。杜若忙迎上前,一缕感激和愧疚之情掠过眉际。食堂里闹闹哄哄的打桥牌混点,搓麻将挨时光,说风凉话熬磨得不耐烦的人们这时全都拥了出来。老人远远地打量着任燕,说这闺女实在知书达理,杜若那辈子祖坟发迹了,修来这么个天仙似的好媳妇儿;姑娘喜眉笑眼地环簇着任燕,说燕姐好福气呀,杜若只怕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吧;小孩前前后后地缠磨着任燕,说小媳妇红屁股两个**像铃薯还没过门就怀胎生下的毛毛大如牛。立时欢声和笑语在四下里飘荡。

杜若忙堆叠起满脸的笑容,鼓着勇气抱过婴儿,然后一把捋住把微怯和娇羞摆在脸上的任燕,大模大样地走进食堂门口。顿时鞭炮炸响山野、耀明站台、又在屋里屋外热烈地宣告着杜若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和谐!

跟杜若是跛脚青蛙碰上瞎田**的哥儿们,这时乐得嘴巴都一律不在位置上。个个绽放出最动人的笑容,展现出最迷人的风度,人前人后逐着任燕喊嫂子。说自己是属喜鹊的、好攀高技儿,早盼望着嫂子您哩,就跟盼望着炒豆发芽、铁树开花一样,您来,咱九溪十八涧浪荡来的汉子,做梦娶媳妇也实在些。

认定杜若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的哥儿们,这时就似王八上岸遇雹子、个个缩头缩脑的,心里一个经儿地在懊悔,怎么平常素日就狗眼看人低,眼睛长在了屁股后头。杜若这小子是磨眼里推稀饭、装的糊涂,哑吧煮饺子、口不言心里有数。这会儿想眼皮上挂扫把、扫(臊)着老脸套套近乎,牙缝里插花、心悦诚服地表露下没话找话说的热情。又怕杜若丞相肚里撑不下船,半道上拔气门芯儿,素常对不起的事儿,这会儿寒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一时间脸红一阵白一阵,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时说别人脑子里差根弦,经常吃错了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好情趣儿荡然无存。瞧着别人心地光明地眉开眼笑,他也便油嘴光棍似的,耸动着满脸僵硬的肌肉,嘿嘿地干笑几声。

跟杜若是棋协、牌协、光棍协会的好会员们,这时乐得舌头都转出了腮邦子。多少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时刻,山里花也成对,鸟也成双。走在千里铁道线上,孤零零的身影横过成双成对的世界。什么时候月下佬儿也给咱牵牵红线,也有这花的幸福,鸟的甜蜜。现今有了,虽然她是杜若的爱人,是荆棘丛中一朵花,亲不得近不得,然而毕竟是喜鹊回窝、凤还巢,白板一样的山里岁月总算有了一缕艳丽的颜色。望着她那梦一样朦胧的眼波和比鲜花更灿烂的笑靥,瞧着她那美得使人心悸的臀部和比鲜藕更白嫩的手臂,好会员们就似雪狮子向火,酥了半截,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又似斗输了的公**,耷拉着脑袋,心里毫没来由的又惊又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杜若挽着任燕,欢天喜地中每走一处,都是瞧不尽的笑脸和听不完的恭维话,先前xiōng中激荡着的所有的颓丧和愤怒一扫而空。恍恍惚惚间他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实现了个人的潜能和价值,又拥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的天之骄子。近些年来自己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打破了脑袋当扇子扇,所有的追求和用心这时仿佛也都得到了实现。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嘴角带着虔诚而又得意的微笑,瞧满屋子是恭贺他事业爱情双丰收的鼎沸人声和象征他功成名就的烛影摇红,瞧身边如小鸟依人般还真的如古书上说的,体态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温柔、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他更是心驰神往、意乱情迷。看来那天晚上他不计利弊得失的革命英雄主义是对的,后来他不怕闲言碎语忽发奇想说她是自己的老婆就更对了,今天死乞白赖不避嫌恶猜疑给她儿子做满月酒就更是对得不能再对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何必要顾忌于一时的脸面、拘泥于一时的名节,管她以前是那个城里男人的情妇,以后又是那个城里男人的老婆,人世快活一宿是一宿、得意一时是一时,有这一刻于愿足矣,什么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什么温柔漂亮的老婆、活泼可爱的儿子,也只不过是红粉骷髅、败家恶少……

杜若一时间既想笑又想哭,瞧四下里热情的人们更热情,不热情的人们在热情。杜若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梦——一场不由人所想、又不由人不想的梦。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在演一幕滑稽剧——剧中主人翁滑稽可笑、台下观众也滑稽可笑。他突然仰天一阵狂笑,心情烦躁地一把推开任燕,将婴儿丢在她怀里,拉开门,神思恍惚地奔出门外,眼里不由自主地落下两珠自嘲的泪滴……(未完待续。)

第七章 危野

——任老师,杜若出事了,你在家吗?

任燕慌忙放下婴儿,几步抢出屋,漫天风雨中,老工长浑身**的站在门外,“这浑小子,仗着有几分体力,硬要去护坡,撞上泥石流了,不是腿脚快,只怕被阎王爷请上了鬼门关,不过不要紧,让石头蹭了一下,破了点皮,硬是不肯休息,他人这会儿就在离这十几里地的仙人跳。

第八章 恨野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在部队的配合下,线路抢通了,淤积在铁路线上的泥土清理了,线下坍塌的山崖也清理得干干净净。

第九章 僻野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在部队的配合下,线路抢通了,淤积在铁路线上的泥土清理了,线下坍塌的山崖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人们整齐划一地排成方阵站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彩台边标语林立、彩旗飞舞。路局、部队、工区的领导相继讲话后,堵塞在前方铁路线上的列车响起一阵很悠长的鸣笛,信号员站在路基旁有节律地挥动了几下信号旗,火车就咣当咣当地驶近出事地点,又继续鸣响着汽笛,在队列面前既像是致意又像是敬礼地缓缓驶过。任燕站在宿营车旁,瞧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搂的昂首挺xiōng,俨然一副功得意满的模样,望远去的钢铁长龙拐过一个山嘴就渐渐消逝在巴山那边的暮色深处,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也抡起铁锹左右舞动了一下,然后昂着头,睁着一双笑吟吟的亮眼,“你们的工作还挺有意义的呀!”

“有意义?”杜若惊奇地眨眨眼,瞧任燕一副悠然神往的情状,嘴角挂着一缕完全不知养路工辛苦的纯洁微笑,不禁自嘲地咧咧嘴,“当一个快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山里养路工,成天在几十里铁路线上晃来晃去,打开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川、河流,闭上眼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风土、人情,心里恐怕就一点也有意义不起来了!”

任燕啼笑皆非地瘪瘪嘴,瞧人们像退潮的水流似的乘车的乘车、行军的行军,走路的走路,从仙人坳里四散而去。也连忙笑逐颜开地站在路旁,同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们打声招呼,随后收拾工具箱背在肩上,边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竹篮,“懒得理你,说活总是这个鬼样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点儿幽默感都没得!”

杜若一阵错愕,张口结舌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又自嘲地摇头笑笑,颓丧不已地扛起铁锹,默默跟在回工点的人们后面,与任燕一道向小站走了回去。

这时天也开了,云也散了,夕阳在远山掀起闪烁红潮,半天奇幻绚烂的云霞在空际闪动,藏匿了一天的鸟雀唧唧喳喳地打着旋儿从树林里飞出来,满山满岭成双成对地颉颃翻飞,连平时浑然未觉的流泉也似乎是特别地悠扬悦耳起来,琤琤淙淙地从石上流过,冲沙击浪地在涧上漾动,又一波逐着一波地倾注入深潭。

杜若心思涣散地迈着步子,空荡荡的脑子升起一团凝重的绝望感,瞧任燕婀娜的身姿一路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移过,气韵生动的身躯扭成一个曼妙的曲线。杜若心中一动,把持不住地加快了脚步,眼下任燕一副铁路工人装束,丰腴细嫩的肌肤在工作服高高卷起的衣袖和裤腿处闪着柔和的光辉,阵阵成熟女性特有的芳香直扑鼻底。杜若有些迷惘地挨近身子,痴了似的贴着任燕,一高一矮的身影几乎叠合成一个并栖双飞的影像。任燕扭头冲他温馨一笑,也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脚步,听任杜若如醉如痴地贴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差不多儿是像热恋中的情侣互相依偎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幽邃的铁路两旁,映耀着晚霞熠熠的辉光,如诗如画的风景独好,沿线被暮霭遮掩了的山林,风吹树叶策策作响,显得十分的空寂怡人。两人心有灵犀地走出了几里地,四下里山花野草也陶醉在这冒冒失失的亲昵和紧紧张张的热乎之中。突然任燕“哎哟”一声,差一点儿跌倒在地。杜若忙伸手拉住她,接过篮子。瞧任燕双眉颦蹙,嘴角走样,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态,杜若立觉一股别样的温柔在心底泛滥开来,竟俯下身,用火辣辣的只有情侣之间才会有的热切目光注视着任燕,“怎么啦,痛得厉害?”

任燕一阵错愕,下意识般地皱皱眉头,极不自然地往一边偏偏脑袋,“不要紧的,没事!”杜若还不甚相信,自然而然地用手去搀她的腰。任燕急忙一矮身子,顺势蹲在地上,边冷冰冰地加重语气,“不要紧的,真的没事!”杜若暗自吃了一惊,满脸升腾起羞窘不堪的神色,俄而又似是明白了什么,木然一笑,怀着一腔的怨气和怒火,默默地退到一边。

“哎呀,好美呀!比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一点也不逊色!”任燕突然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兴奋不已地指着远山就快要褪逝下去的晚霞,夸了张的眼里闪动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奇与诧异的喜悦。

“你省省吧,这能跟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比,你懂不懂呀,《溪山行旅图》是一幅在空间艺术中展示时间艺术的绝作,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水、人浑然一体的千古绘画!这不过就是几块毫无构成的光与色,走吧,没人看你发嗲,再晚,回家就看不见路了!”

“你这人真是的,一点情趣都不懂。乐山乐水、气类相合,枕石漱流、吟之咏之。还画画儿呢!”任燕不高兴地撇撇嘴,带着好心致儿被破坏了的遗憾,抬眼望下杜若。

“喂,我可得善意地提醒你,你说话最好是嘴上积点德,我可还是个粗鲁鄙俗的山里养路工!”

任燕猛然一惊,一缕讪笑挂在了嘴角,瞧杜若冷若冰霜的yīn沉着脸,几缕被恼怒和忿恨所憋成的yīn云在眉睫上萦回,忙歉疚一笑,“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连忙拄着膝盖颤颤巍巍地想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歪,又跌坐在工具箱上,眼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哎哟,我脚崴了!”

“怎么才刚说没事!”杜若赶紧俯下身,瞧任燕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连伸腿动脚都很困难,连忙伸出手想帮她揉揉,想想,又慢腾腾地站起身,用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腔调,“要不要我帮你揉揉呀!”

“你说呢!整个工区不都在说我是你老婆,身子也被你瞧了个遍,我还有什么脸面好害羞的!”任燕幽幽一叹,满脸纠集着忧郁与悲戚的神色,呛出的话语像口唾沫喷在杜若的脸上。

“你真是个贱骨头,一会儿人脸一会儿狗脸!”杜若面色一变,心里像窝了只苍蝇似的有苦难言,鄙夷不屑的讥笑浮在了嘴角,“你不消讲风凉话得,动不动就是怨妇屈死鬼相儿。没人逼你,没人赶你上轿,你随时随地拍拍屁股就走。你认为领导劝你留下来,是我做了个笼子,工友们挽留你,是我放风点的火。见你的鬼去吧,我是喜欢你,把你当女神供着,但那是喜欢你的人,不是贪恋你的身,当年你人比花娇的时候,我就没打过你身子的主意,现在就更不会了!话还说得好听罗,你没拆穿我的西洋景,帮我园了个弥天大谎,是给我面子,给我天大的人情。但你想过没有,领导为什么劝留你,工友为什么挽留你,还不是因为你过去在工区留了个好名声。要是我把你那点破事抖搂出去,把你当只破鞋到处广播,你还有脸呆在这儿吗,人们还会像众星捧月一样拥戴着你!真是个猪脑壳,用脚都能想清楚的事儿,到你头上就是想不清白!”

“行啦,就你话多,明事理儿,你哪时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吗,现今咋这能说会道?快点,好好揉揉,我痛死了!”任燕没好气地白了杜若一眼,瞧杜若古怪滑稽地皱着眉头,事到临头一副缩手缩脚的狼狈像儿,又不觉绽出一张笑脸,故意怄气地将脚伸到杜若的面前,然而瞧杜若真的是蹲下身,跃跃欲试地伸出了手,忽然流露出来的羞怯之情使她的脸上臊得一片通红,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情绪掠过脑际,赶忙面带难色地缩回了脚,“我……我没事儿,你可得轻一点儿!”

“你就是放着不飞赶着才飞的翡翠鸟,你就是晴天不啼雨天才啼的山鹧鸪,不钻人家的天网回不了头,不啼几声行不得也哥哥听不到音,”杜若开怀一笑,满腔的羞辱和烦恼之情不翼而飞,他神态从容地靠近任燕,轻轻地将她的腿枕在自己的腿上,瞧任燕局促不安地微倾着身,褪去鞋袜后纤秀而白嫩的足掌很是红肿了一片,心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他小心翼翼地搓揉着红肿之处,体贴入微地扎好她的裤腿,瞧任燕仍是微微地闭着双眼,几许羞涩在嫣然含笑的脸上萦绕,如丝的秀发云帚一样地在他的肩头拂来拂去。杜若不觉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种种朝思暮想的两性世界场景占据了整个心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任燕忽然睁开眼,带着从心底涌现出来的感激之情,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杜若,“你前些年不是在读函大吗,莫非没毕业,怎么还在干养路工?”

“早毕业了,拿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大文凭!”杜若站起身,根深蒂固的在任燕面前自惭形秽之情使他又愤激地紧绷着脸,冷嘲热讽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口腔蹦了出来,“但有什么用?工区安排去子弟学校教书。你知道我文化底子,读的书一是为了涉猎,二是为了考试,根本就不能与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比,去学校不是埋没人才,误人子弟!再说你也走了,在镇上两眼一抹黑,没人给我指路,想有点出息也找不到门路。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与其一个人呆在镇上受八小时束缚,倒不如天马行空的在山里做养路工。我想了,即使提了干,换了环境,一辈子吃粉笔灰也没有什么前途,桃李满天下也不是我的理想,不照样娶不上城里的媳妇,谁家愿意把女儿的城镇户口挂在山里人出身的户口簿上。”

“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娶媳妇,莫非你的最高理想就是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任燕脸色突变,心里一点对杜若才情的自信殛成碎粉,嗓音顿如碎玻璃似的又尖又硬。

“说得太对了,真是知我者,任老师也!”杜若倍感屈辱,恍若有盆脏水兜头盖脑地泼了下来,顿时提高了嗓门,两道**辣的让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投射在任燕的脸上,“但娶得上吗,这梦我都快做三十年了,不还是痴人说梦,齐人野语。我就差像淳于棼那样去大槐安国做南柯太守了,我就差像卢生那样找道士吕翁借只枕头做黄粱美梦了,不还是得把才华埋葬在这大山里,把青春消磨在这小站上,到头来还是得娶个山里的媳妇,一辈子也走不到城里,出不了山!走吧,别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说这我就一肚子火,一脑门子的绝望。来,我背你,再晚天黑就到不了家了!”

任燕心潮激荡地伏在杜若的背上,这个卑劣低贱的山里养路工,是她不顾颜面的指引他走上了艺术创作的征途,是她不计利害得失的为他撑起了一方天,没想到几年过去,还是这么食古不化,还是这么顽劣不堪,名也没得,利也没得,还如鼴鼠般的匍伏在大山深外,还如狐死首丘般的恋着这里一草一木,主意倒会拿了,脾气倒见长了,动不动就是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时不时流露的就是我欲上青天的落拓文人形象,口口声声地说的只是怎么娶个城里媳妇,心心念念地想的是怎么脸上飞金。这样下去书也白读了,辛苦也白费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庸中佼佼,了不起就是山里翘楚,与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不啻于天渊之别,与自己忍辱受侮听任他胡说八道的希望不异于云壤之判。她一时又气又气、又悲又怜,她想再平心静气地劝慰几句,但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再疾言历色地警告几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思绪在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中飘浮了好一阵子,张口说出来的却是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这几年你还在搞创作吧!”

杜若闻声一怔,迈在山道上的步伐停了下来,脸上一时疑云密布,然而心中对任燕当年慧眼识珠交之莫逆的感激和这些年来知音难觅知己难求的感概,使他心头热乎乎的如同腾起了一蓬火,但是不一会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她昔日弃自己如敝屣的极度厌恶和她为调到城里脸面都不顾的鄙薄之情,又使他心腔一阵孪缩,仿佛刹那间飘来一团灰烬死死地压在他心上,连星星之火也被盖熄,使他用淡薄而冷得惊人的语气敷衍了一句,“搞还在搞,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投入了!”

“哪怎么会呢?”任燕一时间疑团满腹,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仰着一脸孔迷惑不解的神情,笑容可掬地探头望着杜若。

“哪怎么不会呢!”杜若顿时情绪激昂,伛腰将任燕放在工具箱上,恍若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决了一道口子,又犹如对她的稍假以辞色自己就不能自拔的深切痛恨,使他毫无所惧地昂着头,紧盯着任燕在瞬息间显得十分暖人肺腑的眼睛,“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画那劳什子有什么用,既不能一飞冲天地去城里大展鸿图,又不能一鸣惊人地在山里施展抱负,反而把名声丢了,说我好高骛远的不安心工作,成天被窝憋在山里捱日子,连个山里的媳妇都娶不上,打一辈子光棍!”

任燕一时无地自容,xiōng腔热气直往上涌,脸在种奇异的激情中弥漫出一片潮红,“你就这么看破红尘,你就这么玩物丧志,你想过没有,你的前途全在你的画笔上,你如果就此搁笔,那你过去所有的心血不都白费了,你过去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瞎胡闹。罗曼?罗兰说过: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一寸一尺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你现在就像一只划到了江心的小船,往前划,到达理想的彼岸,也就那几桨,往后划,退回去,也是那几桨,就看你是一个强者还是一个懦夫了。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放纵自己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犯罪,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你总不至于是一把没骨头的伞,事到临头又支撑不开吧!”

“是的,我是把没骨头的伞!”杜若扯紧喉咙,逼紧嗓子,声音又臭又硬得像块茅厕里的石头,“你有志气,有恒心,你咋不呆在山里呀!你宁可嫁个城里的半老头子,也不在山里成家立业!啊?你是城里人,有文化,一貌羞花、一容闭月!在这里屈了你的才,损了你的人,荒废了你的天姿国色!真是活见鬼了,站里后来要有几多城里的女大学生在这里安家落户,不也都活得有声有色的吗,不都没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你总是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今天提个这要求,明天谈个那想法,我就是被你活活地害惨了!那时要不是听信了你的鬼话,把脑袋安在你的脖子上去想事儿,文化程度不高,可以学习,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我至于像这样拼了命似的搞个人奋斗吗!活生生的砧板上的蚂蚁、刀下找食!我要是拿这个精力,用这个时间去写入党申请书,去冒充假积极,哪现在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了,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何愁找不到个城里的美人儿!我要是凭这个本事,用这个智慧去辞职搞个体户,去钻钱眼儿,哪如今兴许也是个万元户了,照样吃糖糕,加蜂蜜,儿子不也在襁褓之中了!还犯得着这样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像个迂夫子似的,把一点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古书堆里,像个穷措大一般,把一点尊严和脸面在屡次三番的失败中丢得一干二净!我不想一步登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想,我不想出人头地,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国富论》中有句名言:即使一枚钉子也包含技术;俗话也说:破砖头烂瓦砾也有支桌脚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点没用!我为什么一事无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为了学习把所有机会给放弃了吗,不就是执迷不悟地为了艺术把所有运气给白白地糟塌也说:破砖头烂瓦砾也有支桌脚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点没用!我为什么一事无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为了学习把所有机会给放弃了吗,不就是执迷不悟地为了艺术把所有运气给白白地糟塌了吗!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这种志向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苦闷和彷徨,你能帮着理解一下吗,这种抱负非凡而又壮志未酬的悲伤和失望,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同情?你就只会挑毛拣刺,指手划脚,坐在高枝儿上说风凉话!你把板凳掉过来坐一坐沙,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你是给我启过蒙,开过窍,承你好意,借过我不少书看,你在我浑噩麻木的人生之路上点亮了第一盏指路的明灯,你在我蒙昧无知的脑海深处开创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天地。但这都过去了呀,你自己就把这种情分和友谊当作一时的心血来潮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时谁不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那时谁不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地产的一双。你像鬼摸了脑壳似的,不惜牺牲个人的幸福和前程要调回城里,你像疯狗咬了心一般,不惜毁弃自家的名誉和尊严要去过小市民日子,你那时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愫呢,你那时纤尘不染的不是不把自己的爱情从嘴边转移到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去吗!你这么歹毒,这么口是心非,吃了煤炭,黑了良心,就莫到山里来寻死沙,城里的花花世界风月无边得很呢,**不到个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灯草放个轻巧屁,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因为杜若贱,乡下人,给个棒槌认作针,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没准儿给瓶敌敌畏还会当成蜂王浆呢!”就莫到山里来寻死沙,城里的花花世界风月无边得很呢,**不到个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灯草放个轻巧屁,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因为杜若贱,乡下人,给个棒槌认作针,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没准儿给瓶敌敌畏还会当成蜂王浆呢!”

“够了,你将我作贱得够了吧,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任燕一时怒火中烧,xiōng膛里的血迹不可遏止地狂荡起来,使她脸上一片赤红,头晕眼花的坐不稳身子,她的灵魂也不堪其辱的脱离了躯壳,化作一股戾气暴动在眉睫上,使她杯弓蛇影地坐在工具箱上瑟瑟发抖,“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呀,脑子里差根弦!真是癞蛤蟆跳上戥盘——不知自己的分量,屎壳郎跑到磨道里——假充驴粪球!我怎么就害了你呀?你当不了官发不了财,是我误导了你,你是哪块料吗!你连自己的脸都洗不干净,头发都梳不顺溜,**会要你这号人,没的让人笑掉了下巴!你没停薪留职搞个体户,是我耽误了你,你有哪个情商吗!你连汉正街的小商品都认不全,义乌商品大世界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就天上掉馅饼、想美事儿,成了万元户,没的让人酸歪了鼻子!我借书给你看,是你一天到晚像臭虫似的赖在我房间里,赶都赶不走沙!我带你去参观学习,是你一年到头像鼻涕虫似的黏在我屁股后头,擤都擤不掉沙!你还真认为我会欣赏你那点才华,瞧得上你那三脚猫的画作,你送给我哪么多的画儿,我不是看都没看就退回给你了吗?说我跟你是天生的一对,地产的一双,真难为你想得出来!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你这三分钱酱油、两分钱醋的穷酸相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没的玷污了我的名声!你不消落井下石、异想天开得!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到各自爬,我欠你的,我会补偿给你!你要想就此耍个什么心眼儿,玩个什么狡滑,我奉劝你,想都不要往这上面想得,我的铁门槛不是你这种人进得了的!”

杜若嗒然若失,一腔热血化为冰炭,一点脸面丧失殆尽,俨如内心深处一点见不得人的**被人**裸地揪了出来,宛若xiōng臆之间一条隐藏得很深的狐狸尾巴被人一脚踩在了地上。他面容悲戚的愣了会儿,找不着北似的彷徨无措,一半天后才伸手去提被任燕坐在屁股底下的工具箱,“好,你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我药铺里卖棺材——安的不是好心眼儿!哪你走呀,滚回城里去,我庙小盛不住你这尊大神,麻雀窝里放不下你这只大蛋!这么多年没见到你这吊梢眉的狐狸精,我不照样没过错了日子!”

任燕一时慌乱,宛如惊弓之鸟的死死攥住工具箱,被人当面羞辱的凄凉使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如死灰般煞白,她一边战战兢兢地洒着屈辱和痛苦的泪水,一边神志委靡地哽咽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是让不让开呀!”杜若怒气冲冲地虎着脸,双眼在快意恩仇的激愤中熠熠生辉。

任燕立觉一颗心被痛楚紧缩了起来,浑身不能自己地直打哆嗦,而潜意识中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和不甘雌伏的反抗精神,使她又心怀蔑视地冷冷一笑,收束住满心的恐惧和后怕之情,照着杜若狠如豺狼、蠢似猪羊的脸上,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杜若吃了一惊,张皇失措地退后一步,旋即又一步蹿上前,yīn森森的沉着脸,心怀敌意的目光其势汹汹地逼视在她的脸上,恨不能一拳捣得她满脸开花。任燕“哇”地一声哭叫,惊恐万状地倒伏在工具包上,双颊搐动着哀哀欲绝的痛苦,黑发在淅淅晚风中乱成一片,“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若一时恨入骨髓,腮帮子咬得梆梆作响,看得见的耻辱和愤怒一茬比一茬凶猛地在脸上纠集,他想狠狠地捶她一顿,又想狠心拂袖而去。然而瞧任燕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相儿和一声喑哑一声的嘤嘤啜泣样儿,杜若不由得黯然一声长叹,松开攥成一团的拳头,心志一下子就涣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别哭了,回去吧,算我说话过了头,往你伤口上搓了盐,对不起你,还不行!”(未完待续。)

第十章 欲野

夜越来越深了,一轮斜月己悄悄地隐没在峰那边渺茫的高树里,山边黑忽忽的树丛应和着涧外白蒙蒙的茅草在夜风中发出怪诞的声响,时而有一两只惊飞的宿鸟发出乱杂刺耳的怪叫,伴随着山间万顷松涛怪异的低呜,格外使人愁肠百结,毛骨悚然。 .

看样子杜若真的不会回来了,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美好愿望将如同皂泡般的破灭,自己建立在他身上的二人世界将犹如空中楼阁般的化为齑粉。近一个月来,自己信守承诺,帮着他没日没夜地画壁画,这段时间来,自己坚守誓言,助着他来回来去地筹办婚事。如今壁画画成了,杜若声誉鹊起地赢得了很大的名声;今天婚礼也举办了,新郎却在宴席上拂袖而去,不辞而别。任燕灵魂出窍似的倚靠在门边,阵阵忧伤中夹杂着辛酸的绝望之情从心底泛涌上来,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才子伴佳人,牛郎配织女,真是天作之合,凤凰于飞!

——春夏秋冬四季天,风花雪月紧相连。长江不见回头水,人老何曾再少年。你瞧杜画家那面相,脸有多宽,耳有多大,鼻梁隆得像擎天柱。你瞧任老师那脸盘,面满如月,眉弯如钩,鼻子粉妆玉琢的。硬是好葫芦开好瓢,好桃树结好桃,两人这夫妻相儿,活脱脱一个模子印下来的!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说千道万,还是一张床上不睡两样人,杜画家好有学问吧,任老师又是城里人,这师生缘,这城乡情,还真是一段人间佳话,神仙眷属!

一大早,当工区的领导乘着红旗轿车,敲锣打鼓地送来新婚志庆的烫金匾额,面对那描龙绘凤的图案,竭尽详瑞的喜气,任燕就深深的为自己第一次婚姻的轻率、荒唐而悔恨;当小邪皮引着县上的领导,带着农家乐队,锣鼓喧天地出现在院门口,望着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鼓点,一曲赛过一曲的歌舞,任燕又深切的为自己第一次婚礼的冷清、草率而难过;当工区的工友们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地前来参加婚宴时,瞧着那一张张暖人心脾的笑脸,一声声感人肺腑的话语,任燕更是深重的为自己第一次做新娘子时的贫贱、寒碜而痛恨。她当之无愧地站在门外与杜若一道接受领导谈笑风生的祝福时,脸上的红晕如同正艳的蔷薇灿烂明丽;她安之若素地站在院内与杜若一块接受工友插科打诨的恭贺时,嘴角的笑纹宛如欲放的茶花冶艳娇媚。她头披婚纱、一身嫁衣地坐在婚庆敞棚车上,车后十几辆桑塔纳跟随,一路又是摄像又是拍照地沿着铁路线巡回,周身更是浑如舒了筋活了血似的喜气盈盈。

——各位领导、各位亲友、各位乡邻:在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亲友的强烈要求下,在乡邻的热情支持下,杜画家与任老师今天补办婚礼。虽说是晚了点,儿子都尺把长了,但那时杜画家是烂板桥下的龙王、埋没在此,任老师是观音菩萨坐莲台、高高在上。今天齐了,玉帝取亲、阎王嫁女,欢天喜地。咱们也就寿星老骑鹤,快活上天,敞开酒量喝,放开肚皮吃。一来恭贺杜画家心想事成,头顶画家桂冠,身傍城里美人;二来祝任老师凤栖山沟,来年再添贵子,再给工区添个天大的荣耀!

人们欢声雷动地闹腾了一阵子,就呼朋引类地欣然入席。小邪皮又喧宾夺主的成了主角,他胡拉横扯地邀请着工区及县上的领导坐在首桌,油嘴滑舌地催请着站里及路局文协的领导首桌相陪。这时与任燕认识的婆婆妈妈们有的唠好、有的叨旧,都赞不绝口地坐在了桌次;跟任燕过从甚密的小姐妹们也有的斗嘴、有的怄气,前仰后合地拥到了桌旁;站里站外跟杜若是意气相投的棋朋砚友们,也有的逗闷、有的打趣,全都谈笑风生地围在了桌边。待到小邪皮再生拉活拽地硬是将任燕按在次桌的首位上坐下,又亲情味儿十足的喊两个邻里的婆婆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她身边。一时院内十几桌宾朋满座的酒席上,飞觞举白,觥筹交错。

“请问杜师傅在吗?”蓦地门外来了个戴呢绒帽、穿黑呢子大衣、约模四十开外的城里人,只见他双腿迟迟疑疑地还没迈进门,斜眼就瞧到了穿着新嫁衣坐在次桌上的任燕,顿如五雷轰顶似的瘫在门边,气得双眼暴突、口角喎斜,暴跳如雷地指着任燕就骂了起来,“臭婊子,死不要脸,果然卖在这儿!害得我四脚朝天的上千里地找寻,你不是寻死觅活地要上吊吗?怎么又在这里骗婚,你肚子里那个小杂种呢?喂狗了,还是给那个花花太岁送了去!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拿屎盆子遮脸!你给我离了婚没有,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你这不是在犯重婚罪吗?今天当作这么多人的面,你好好说说清楚!两条路:要么离婚,快刀斩乱麻,你赔偿我这几年的损失!要么跟我回城,谁叫我瞎了眼,娶了上你这么个人皮包臭肉的货,往后收心好好过日子!”

杜若眼睛一阵发直,心头发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浑身骤如筛糠似的颤抖不已,一时心惊胆战地说不出话来。任燕脸色一阵发白,心里犯怵,被人天涯海角追得无立锥之地的羞愤,使她心胆俱裂得满眶泪水奔流而下,竟一头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小邪皮霍地站起身,几步奔到门前,劈面揪住那人的衣领,像老鹰抓小**似的凌空提了起来,“那里来的狗杂种,竟敢砸咱铁哥们的场子,也不打听打听,这地面是你撒野的地方吗,再敢喷一句粪,老子要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杜若瞬时惊醒,急不择路地分开众人,一把攥住小邪皮就要砸到那人脸上的拳头,挥臂就将那人推出了院门,“王八蛋,吃熊心豹子胆了,竟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她怎么就对不住你了,要逼得她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这好不容易活过气,竟敢蛇咬蝎子螫、越搞越毒了,是不是她真吊了颈,你黑心王八才安得心、乐得意!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以怨报德的畜生!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就这么赶尽杀绝!你就这么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将你这一百多斤撂在这儿,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叫人拿着你骨灰盒回家!”

“杜师傅,杜师傅!消消气,消消气!”那人使出吃奶的劲头稳住身,顾不得滚在地上的呢帽,光着个秃顶宛如**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她肚子里那孽障根本就不是我的种,是她偷人的证据。我几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有的二次婚姻,平时总把她当菩萨供着,由着她的性子装婊子,钱花得像流水一样,但还是笼络不住她的心。你要眼热她,把她当个宝,留在你屋里头填房,帮她养跟别人风流快活的小杂种,我没意见,绝不找你半点麻烦。只求你叫她把我跟她的婚给离了,把我为她调动工作所花的钱还给我。我保证从此跟她一撇两清,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假如你不相信,嫌我说话跟放屁似的,我就起个毒誓,如若违背,天打五雷轰,出门就让汽车给撞死!”

“好,我答应你,给你老王八蛋一千块钱,拿了钱赶快走人,永远从这地界上消失!”杜若呸的一声,一口痰差点儿吐到那人的脸上。

“杜师傅,杜师傅!你大人大量,你是画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千万别跟小民一般见识。我冲撞了你的喜宴,惊扰了你的好事,我罪该万死,我恶孽深重。但你稍微为我想想,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财两旺;我老婆跟人跑了,老脸被人拽了,人财两空,离死也就一步之遥了。再加一千,两千块钱说断,再加王八蛋。不是我贪心,非要你破财,实在是这两年钱花得太多了,蹬打不开,光结婚给她买三金就去了好几百,给她娘家送彩礼又去了好几百,以后今天一件时装,明天一盒化妆品,把我点积蓄全败光了,还不谈为她调到城里送的钱!我就一平头百姓,指望点工资过日子,这钱可是我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万望可怜,万望可怜!”

“好,这可是你老王八蛋说的,老子不差这点钱!”杜若立马跑到任燕的身边,想叫任燕回房去拿钱,好早一点将他打发出门。谁知任燕噌地一下站起来,仰着一脸孔的泪水,态度十分决绝地挡住杜若,“这老狗在讹诈你知道吗,几滴鳄鱼眼泪就信了他了,哪我这几年吃的苦受的气就白白的算了,我这几年的青春损失费谁赔!就一千块钱,要就丢在他脸上,不要就起诉打官司,由得他望乡台上插牡丹、临死还在想美气事儿,门儿都没有!”

小邪皮早就义愤填膺地站立在一边,此时如同得了急急如律令似的,立即鼓动起工区一大帮子年轻人,你一百我五十的凑足了一千元,然后推推搡搡的将那人赶出院子。小邪皮抓起钞票劈头盖脸地就扔在那人脸上,随后众人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圈,逼着那人像癞皮狗一样匍匐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那钞票。那人丧家犬般地哭丧着脸,泪珠在眼眶打转,嗓音尖酸破败得浑如割裂了喉管,“臭婊子,真狠得下来心呀,蚂蚁还有个心肝肺腑呢!我这几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满世界的卖脸,你就这样对我!你还是人不?你良心被狗吃了?养只**、还落个蛋,烧点柴、还图点炭,我落得个什么呀?我费尽千辛万苦,将你调到城里,你给了我一天好脸子看,成天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三天二头地使性子,瞧着人家有权有势人年轻,宁可倒贴着上人家床,脸面不要去怀人家种,人家咋不要你呀!没把你当送子观音供在屋内头呀!就你这么个水性扬花的性子,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哪里有奶就是娘!今天这样对我,老天有眼,日后不这样对待杜师傅,算我放臭屁瞎了眼,说话歪嘴烂舌头!”

众人神色突变,闹哄哄的院落霎时肃静无声。小邪皮赶忙赔着笑脸跑进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请各位领导包涵;杜若也急忙打起精神走到主桌,又是套交情又是赔罪过的请各位领导见谅。然而人们仿佛早有默契似的纷纷离席,仿佛乱了阵的蚂蚱争先恐后的出门:领导打着官腔、板着脸面唯恐避之不及地走出了门,亲友打着哈哈、皱着眉头生怕招上晦气地跨出了院,乡邻则笑在面上、刁在心里生恐触上霉头地挤出了屋。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只有大红的灯笼,飘红的彩带,十几桌几乎未动的酒席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喜气。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主桌上,百般懊丧兜上心头,xiōng腔更是像窝有盘蜂之巢似的万蜂刺蜇,“这下可好,一点脸面全毁尽了,一点尊严糟蹋得一丝不剩,算是放屁砸了脚后跟、丢死人了,拿尿盆当帽子、走到哪里臭到哪里。你这么个九孔玲珑心的人,去江城也好几回了,怎么就不想着把婚给离了,弄得他像疯狗似的找上门来,一点见不得人的臭事全抖搂出去了,日后咱出得了这门吗,在这山里还怎么做人!”

任燕悲从中来,一股腆颜于世受尽了屈辱、赧然苟活历尽了辛酸的怨气直袭心头,脸色又红又白的俨如一片经霜的枫叶,“这能怪我吗?风是你放出去的,我还在月子里,你就敲着破锣四处张扬说我是你老婆,我儿子满月,你恨不能把天捅个窟窿,非要摆满月酒,弄得工区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答应嫁给你,不也是为了帮你画壁画,好有个出息,不也是为了你有个盼头,好一心一意地作画。说我几次回江城不把婚给离了,我有这个时间吗?为给你买耗材,哪次不是匆匆忙忙的,买了就一个人大包小包地往你那送,生怕耽搁了一点时间。你也是个白眼狼,出了丁点事情就不问青红皂白的埋怨我,我还没嫁给你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撒大男子主义,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我欺负你!”杜若出乎意外,顿时怒形于色,自己的满腔热忱被人当做秋后的扇子毫无顾虑地当面给扔了,自己的满腔热望被人当做懒婆娘的裹脚布毫不迟疑地当面扔到了瓜哇国,他不堪其辱地高昂着头,飘忽游移的目光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你还有没有良心!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不是老子当初认得你,感念一点师生之情,只怕这会儿你连骨头都烂了,老子真心实意地待你,背着黑锅做人,你还真认为你长得漂亮、有文化、是仰着脸走路的城里人,老子就该伺候你的,见你的大头鬼去吧!就你那德行,一边面孔光,一边面孔毛,老子瞎子死儿还没有眼睛看得!”杜若越说越气,牙齿咬得格格响,嘴角凶霸霸地裂出一个冷酷而残暴的笑纹,“你明天赶紧收拾东西,带着你那宝贝儿子,滚回城里去!老子眼不见为净,谁叫老子犯贱,要招惹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任燕痛悔不已,百口莫辩地嗫嚅着嘴唇,自己驮着耻辱碑,人前强颜作笑地为他诡解,人后含垢忍辱地努力生发待他的热情,自己都心力交瘁,鬼门关里走一遭,还费尽心力,激励他走自己的路,自己所有的这些不说是知恩图报的用心,也是不应该有的痴情,看来是多余的了,是为了讨好他的不抬识举!任燕一时伤心极了,屈辱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的缀满双颊,脸色又恍如一片凋落的枫叶又黄又白,一边抽抽搭搭地哽咽着,“你……你听我说!”

“你放心,我杜若饱读诗书,骨子里流淌着的是落拓文人的泱泱气节,我决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时我说你是我老婆,来山里面坐月子,全是为你好,咱们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你有名有姓的在这一带声闻很大,寒碜糟践你的话,我还说不出口;我人是粗笨些,时运不济,快三十岁了还讨不上老婆,承蒙你瞧得起我,答应与我结婚,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无分,不是一家人,你走吧,再呆在山里会毁了你一辈子,唾沫也会将我们淹死,我就只能腆着脸舍在这里,闲言碎语我不怕,影子正不怕鞋歪,了不起就是娶不上老婆,佛经上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杜若一时激情难抑,眼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他双手紧攥成拳头,他恨、恨自己、恨所有的城里人,他真想朝着山野大骂一声自己是笨蛋,是狗娘养的!又想拉下脸面,将满腔悲愤劈头盖脑地泼洒在任燕身上,然而一瞧任燕那哀云密布的眉头,泪如雨下的面颊,恍若耐不住满腹凄苦而颤抖不止的身躯,举着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两行清泪悄悄地从眼眶里流出来,缓缓地滚落在任燕的手中和适才喜庆的席上。“走了,还是都走了!”杜若忽然凄厉地一声狂笑,抑制不住的泪水噼哩啪啦地掉了下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哈哈哈……老婆!山里人还想娶个城里老婆?做梦去吧,我这个傻瓜!”随后奋力推开任燕,猛孤丁地拉开门,一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未完待续。)n阅读。)

第十一章 野分

夜已过午了,远山完全黢黑了下来,夜间细微不察的万壑松风这时一阵比一阵凄厉的叫啸,夤夜隐约不明的万泓飞泉这时也一声比一声芜杂扎耳,山野风声呜呜、泉声溅溅,除铁路线上还有几点幽幽灯光,万壑千岩都遮掩在一张巨大的黑幕之中。 .

杜若总算是回来了,听他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外的小路上蹀躞,任燕仿佛隔户窥春似的心神一阵悸动;听他粗手笨脚地推开院门,笨拙地把什么东西咕噜一声靠在墙上,任燕依稀贾女偷香似的心头怦怦直跳,听他鼻息休休地来到门前,捏不住钥匙的手碰得屋门噼啪作响,任燕更是犹如久别胜新婚似的晕生双颊,慌忙对着镜子抿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搽下鲜艳红润的唇膏,这才手忙脚乱地打开屋门,瞧杜若浑身酒气地站在门外,一脸的惊讶与醉态,禁不住又暗自一叹,伸手接过杜若肩头的背包。

杜若恭顺地笑笑,瞧满屋子里的融融灯光,摇篮中睡熟了的婴儿,深更半夜任燕倚门而待的款款深情,立时一股家的感觉牢牢地攫住了他,然而不一会儿,窝憋了一整天的一肚子怨气和燃烧了一整天的一脑门子怒火,使他又怀恨在心地撇撇嘴,嘴角挂着一抹仇视和厌恶的冷笑,“你咋还不走沙?你拖累得我还不够吗!我已经像臭狗屎般的声名狼藉了,莫非你还要我跪下来磕头,才送得走你这个丧门星!你走吧,我求求你,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别让我再丢人现眼了!我毕竟是堂堂七尺男儿,我还要在这里娶妻生子,把我逼上了绝路,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任燕面带愧色地愣在那儿,忍辱负屈地不吭一声,瞧杜若酒气熏天的yīn沉着脸,东倒西歪地站不稳身躯,醉眼矇矓的眼里闪动着积愤难平的恨光,“你又喝酒了,你成天醉醺醺的一点不注意形象,你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我做了一桌子菜等你回来,又将人好话当做了耳边风!”

杜若一时惊异,酒醒了一大半,瞧桌上热气腾腾的摆满了碗碟,任燕浓装艳抹的活像十二楼中的怨妇,他不觉又惊喜交集地揉揉眼眶,余恨未消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又在撒什么花样,你这个朝秦暮楚、吃了东家睡西家的**,你不想方设法的害我,我就算烧高香了,你有这好的心肠,肯装个俏模样待我,肯做饭给我吃,除非天地倒过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

任燕被呛憋得周身起**皮疙瘩,脸上泛起一丝极难掩饰的冷笑,竭力若无其事地镇定住心神,“你骂够了吧,要没骂够就继续骂,厨房里的热水早烧好了,你要是想叫我再烧一遍,我也没意见,反正吃人家的,就得受人家的气,我老脸皮厚的赔小心就是!”

杜若一时叹为奇迹,恍如乍见铁树开花似的神色突变,面对任燕突如其来的低首下心,出人意表的逆来顺受,简直诚惶诚恐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犹自疑神疑鬼地眨眨眼睛,犹恐未真地紧拧着眉头,“你是扮狐狸精变性了,还是趁我不在多吃了一天的盐,竟然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哩!你不消骗人上楼拔梯子得!你作贱我听不得一句好话、见不得一点好脸是不是呀!你那点花心媚骨,我早看透了,在一个地方连跌两交哪还叫杜若!”

“你先去洗吧,管我是骗你感情也好,骗你钱财也好,有话呆一会儿再说,今天不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吗,你还是我名义上的丈夫!”

杜若心怀戒惧地冷冷一笑,思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在任燕的脸上,在疑云难消的敌意中沉默了一半天后,瞧任燕描过眉的眼里这时满是似水柔情,敷过粉的脸上绽放的也是情意绵绵的笑容,这才毫不犹豫地走到她的身边,拖把椅子坐下,“这么说开窍了,知道我是为你好,晓得感念我们的一点情分。那我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刚才话虽说得有些过激,但确确实实是我真实的想法。你在我心目中像七仙女似的是神,我唯愿你一辈子生活在蜜罐里,我见不得人指手画脚地对你有半点亵渎,更见不得你哭哭啼啼地受半点委屈。你跟我不一样,你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所以你的人生坐标就应该在城里,你的安乐窝也应该筑在城里。仅仅靠知恩图报和偶然建立起来的亲善关系要你留在山里对你不公正,仅仅靠情分和脱离人际关系的因缘际会捆绑成夫妻对你就更不公平。捡来的母**难下蛋,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我叫你回城,绝不是嫌弃你,你这么漂亮、这么有见识,我能娶上你,是我上辈子烧高香了,是我祖坟里冒出了青烟,无论对我人生、事业都会是个极大的提升。但我毕竟是男人沙,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不能太自私了,更不能趁人之危,你说咱们现在名也丢了,脸也没了,你跟着我在山里,哪还不得一辈子吃苦受罪,遭人唾弃,这与我对你的心愿不啻十万八千里。那时我打屁胡说,说你是我的老婆,其实我是真心地维护你,是想要好好地报答你。没有你,我就不会走上文艺创作这条路,也就没有我今天这样的成就,说你是我的引路人,启蒙老师,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为过。还记得不,那时你在小站的书法讲习班上当老师,瞧你的行为举止,你的谈吐衣著,别提给我的震憾力有多大了。那时我过的什么日子,朝图一饱、夜图一觉,衣服穿得跟叫花子似的,言谈举止跟疯子似的,还一天到晚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游手好闲!我要跟你一样也正经八百的做人,也有一碗绰有余裕的安生饭吃,就要像你所说的,多读书、读好书,勤写生、写好生,走自我奋斗的不归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虽说我现在苦点、累点,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小孩都能买酱油、打醋了,我还是孤家寡人,光杆司令一个,但要奋斗,就得有牺牲,非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就这么飘零浪迹在山里,会打一辈子光棍,娶不上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终有一日,我会跟你一样做个城里人,也有头有脸地去享受城市文明!”

杜若情真意切地说到这儿,恍若积聚在心中的块垒吐露尽净的长舒一口气,然而瞧任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边慵懒地耷拉着眼皮不时地瞟他一眼,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衣袖。杜若顿觉冷水浇头凉了半截,一缕颓丧在心底秽散开来,不禁自嘲地咧嘴一笑,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对不起呀,耽搁你时间了,姑妄言之,还望你姑妄听之,不要见笑哩!”

任燕蓦觉脸上奇异地一热,一把将衣袖捋落的绒毛丢在桌上,“你这人说话就是难听,翻过来葫芦倒过去瓢,一天到晚只晓得叨登这些事儿,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满嘴没有一点幽默感!”

杜若愣愣神儿,又摇头笑笑,从桌上捡起细绒,用那种既让人激动又让人难过的眼神偷觑一下任燕,就讪讪地朝厨房里走去。

任燕没好气地白了杜若一眼,瞧杜若一脸苦相,无精打采地走到厨下,一缕看得见的沮丧在眉宇间很浓重地弥散,也不觉有些委屈地抽抽鼻子,跟着来到厨下,“怎么啦,又生气呀,吃了糯米粑封上了嘴,你这人又不是属公**的,这么争强好斗,我说句玩笑话就不行!”

杜若一阵错愕,千奇百怪地抬起头,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宽让的表情,瞧任燕娇嗔地撅着嘴唇,白净的脸上布满了被忽然流露出来的恼怒所憋出的紫红,连忙站起身,不冷不热地反唇相讥了一句,“嗬,这真是夜半喊天光,吃**蛋等不到**落屁股,你这人怎么也小肚**肠,一点情趣都没得!”

任燕转嗔为喜地抿嘴一乐,举止优雅地走近身来,“还说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命中注定摊上了你这么个总也不见天日的文曲星,自然也就嘴尖皮厚的一副醋坛子模样了,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边说边关怀备至的给杜若拿毛巾,兑洗澡水,还不惮其烦的教杜若怎么洗得干净,怎么节约用水,一时厨房里春色无边、景象宜人。

杜若受宠若惊的垂手谛听,一股愧不敢当的热流传遍了全身,他不知道任燕何以如此热诚关爱,真的是要走了,煮熟了的鸭子要飞了,想在他饱经忧患的心灵上留下最暖人肺腑的一页,还是真变性了,雁鹅带着麻雀子飞,被他不可向迩的热情和不容置疑的才学所感动,要顶着流言蜚语在山里与他建立一个志同道合的快乐之家,要像七仙女眷恋董永似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永世夫妻双双把家还。杜若思潮起伏的在澡盆里泡得更久,浮想联翩的在厨房里磨蹭着身子,听门外任燕高喊一声,“洗好了没有呀,衣服给放在了门后!”杜若再也不想在忧惧和猜疑中吓唬自己了,勿勿穿好内衣,一个箭步就蹿出了门外。

杜若顿如置身在光怪陆离的仙境的眼花缭乱,又似攀登上了无限风光的险峰应接不暇,眼下任燕仅一袭睡衣遮体,那束缚在黑色的rǔ罩下的高耸的**,那显露在粉色的三角裤外的白净的大腿,那浑身上上下下随着她的姗姗走动而裸露无遗的女性曲线,那样妖艳,那样性感,那样**惑性的袒露在眼前。杜若片时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心神被一个向往已久的梦魇所牵引,他试探着往前走几步,一点一点地靠近任燕,终于他靠上那个似真似幻的影像了,就像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攀住那纤长柔嫩的手指,慢慢地抓住那滑腻无比的手臂,接着全身就迅猛异常地向那丰腴温润的身躯贴了上去。杜若紧紧地将任燕搂抱在怀中,双手迫不及待地按在她饱满圆实的臀尖上,他像一个历经了旱灾水害的老农在收获着最后一点果实,像是要把她、她的美貌、她的窈窕和她的绰约风姿都收聚到自己的身上;他又像是一个遭际了情天恨海的魔王在冲击着最后一道魔障,像是要用自己的xiōng膛去挤垮她,用自己的双臂去箍死她,用自己颤抖不已的身躯去压倒她,使她融化为一种弥足珍贵的物质,从而灌注到他的体内,充溢于他的四肢百骸 ……

“你 ……你放开我!”任燕头昏眼花地挣动着身子,全身在不能自己的剧烈惊悸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杜若浑身一阵震颤,从一时的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瞧任燕气喘吁吁地抚着xiōng口,睡衣被掀落下肩头,大半个粉嫩的身子在室内融融的光照下闪耀着一种凝脂般的光泽。杜若只觉得喉中一紧,一股别样温情从心底滋生开来,使他情意绵绵地抱起任燕,快步往卧室里走去。

任燕惊恐万状的歪曲着脸,心像骤然间停止了跳动,明闪闪的眼睛里布满了惶惶不安的神色,“你 ……要死了,急啥急!你不是赶我走吗,吃了亡魂草,才刚说的话就忘记了!你放下我,往后的日子还多着呢,也不急在一时,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能不尊重我,有几句话你得先答应我,虽说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但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你上床,我任燕再贱,还没有到任人脱裤子的地步!”

杜若悚然一惊,心底如火般燃烧的**涣然消散,然而骨子里一点耿耿于怀的痴心和潜意识里一丝念念不忘的妄想,使他仍步履坚定地走到床前,将任燕横放在自己的膝上,双手仍旧恋恋不舍的搂住她的腰,“你是我的女神,我一点心事全在你眼里了,再浑蛋的杜二杆子也逃不出任老师的手掌心。你说,你又有什么苛刻的条件,又想做个什么样的宽心丸子给我吃,我杜二杆子为你丢尽了脸面,吃尽了苦头,只差舌头没磨穿,还在乎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只要你说得出口,不弄个美丽的圈套让我钻,我都能答应!”

任燕歪头朝他盈盈一笑,双臂风情万种的环绕在他的肩上,xiōng前一对丰满的**荡人心魄地朝他晃动着,白嫩的颈脖也在叩人心扉的明艳中片缕不存的展露在他的面前,“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成天色迷迷的相儿,恨不能一口将我吞下肚,你还舍得赶我走!但咱们得先把话说明白,我知道你为我遭了不少的罪,但哪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番情意,但这跟单相思白日梦有什么两样!你是心高遮了太阳,命薄薄如纸张,你在世人眼里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身上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毛病,你叫我怎么爱你,你又有什么值得我爱,虽说你会画点画儿,能赚些钱,但也改变不了你人微言轻一贫如洗的命运,没哪个城里的姑娘瞧得上你的!如今承你不弃,救我一命,这几个月又把我们母子俩照顾得熨熨贴贴的,我也该不念旧恶的拿身子来报答你,但你想过没有,我们天悬地隔的差得远呢,薰莸不同器,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在一起过日子也别别扭扭地享受不了生活的幸福。这我不怨你,谁叫我用错了心思,走错了道路,拿自己的拳头捣自己的眼窝,落到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所以我得提几个条件要你答复,你如果就这样下去,老是一副怀才不遇潦倒失意的嘴脸,不说我瞧不起你,我儿子长大后也会瞧你不起!这第一件吧,你得把酒给戒了,不能再这么成天醉生梦死的好酒贪杯,有一点形象也叫酒给糟塌了;这第二件是你不能有事没事儿的招惹女人,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钻,有一点好事儿就美得不得了四处吹喇叭做广告,一身的劲都用在嘴巴上了,整瓶子不摇半瓶子摇,好像天底下就你是个人物,什么德行!这第三件吧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你得把工作辞了跟我去城里,咱们开个书画店做生意,凭你的绘画才能,我的交际能力,咱们好好地干一番事业,绝对能过上有房、有车、有闲的富贵人家日子。你要叫我在这里一天嘟哝到黑地跟着你苦度春秋,过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我办不到;或是连理一时、鸳鸯两地,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的做假日夫妻,一点工资都花在路上了,哪更是不可能!你答不答应,答应我们明天就去城里,我不怕别人作贱我水性杨花,更不怕别人红口吐白牙的说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杜若一时目瞪口呆,像钉子钉了似的一动不动,又像被铁环箍住了似的愤愤不平,这太伤他的心了,把他的脸面撕下来当草纸,再揉成一团丢在粪坑里,简直没把他当人看。杜若汗颜无地的低着头,xiōng中一股颓丧之情化作了万千小虫在啮噬着他的心脏、饥餐着他的肺俯、渴饮着他的血液,膝上如一朵花英正艳的任燕也变成了一种望而生畏的怪物,那一点红唇宛似张开的血盆大口在吞噬着他的灵魂,那两颗**宛如两堆坟墓在埋葬着他的**,那浑身白白净净的肌肤、凹凹凸凸的线条宛然又滑又曲的无底深渊在沉陷着他所有的一切。

杜若立时惊慌失措地跳起身,一把将任燕丢在床上,不堪其辱的痛恨和不甘示弱的愤怒在五官七窍上震荡,“你真是当*子竖牌坊 ——不知羞耻呀,黄鼠狼的腚 ——放不出个好屁!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说,自己也该有自知之明沙,你认为你还处在人生摽梅年华,是柳绵辞枝的岁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一身骚骨、性子轻浮,连女人的一点贞洁都守护不住,是个任谁都可以往脸上吐唾沫的臭*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飞短流长,给脸不要脸的假充善类,你拿面风月宝鉴镜照照自己沙,要不撒泡尿在脸盆里瞧瞧你那德行,老子不嫌你水性杨花的性子,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老子不嫌你人尽可夫的身子,还拖着个瞧着就令人恶心的小咋种,给你以爱情,给你以婚姻,给你以衣食丰盈的优裕生活!你倒行,好了伤疤忘了痛,放下打狗棍就欺负叫花子,还恬不知耻的给老子提这条件那条件!老子是好酒贪杯呀,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洒,爱酒不愧天!老子是贪恋女色呀,天若不爱色,星宿无牛女,地若不爱色,木无连理枝,天地都爱色,吾人当何如!要老子辞职跟你去城里,把前程命运掖在你裤腰带上,老子还没有二百五到这种地步!你认为你靠得住呀,你贪得无厌,品行不端,有朝一**又攀高枝了,把我当绊脚石拦路虎给一脚踢了一棒打了,那我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真成了不晓得人情一张纸、世情一杯水的杜二杆子呢!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骗人把戏吧,鼻流不知擤,自己顶的满头屎,还嫌别人脏,我杜若既有个人奋斗的心,就有不计成败得失的胆,有吃刀子的嘴,就有消化刀子的肚!虽说我现在是笼中穷鸟、釜底枯鱼,但太阳是从家家门口过的,砖头瓦块也有翻身之日,谁说我就没有破壁腾飞的一天,就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到时大街上随便找个城里女人,那怕是越找越差、最后找了个烂东瓜,也比你这个风流成性的破烂货强!”

这时任燕却悄悄地走了过来,双臂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xiōng前,“都是我不好,不该像个碎嘴婆娘似的说了这么多,惹你生气了,你就狠狠地骂我吧,你骂我,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杜若木然一笑,伸手搂住任燕,人像一团萎缩的败絮,说不出的心灰意懒,“算了,别这样了,算我开口咬着舌,满嘴胡说,对不起你!”

任燕点点头,又摇摇头,万语千言梗塞在喉咙口,她想拣尽过去所知道的最温暖人心的话语来表达自己最真诚的感激,然而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就此立个誓语、许个诺言,然而一两句虚幻的誓言、无谓的承诺,又何以言明自己此刻最温柔的心境,她唯有更紧地贴着杜若,无言的泪水噗噜噜的往下落。

杜若心下一阵怆然,默默地凝望着怀中这个爱过、恨过、如今又要离他而去的城里女人,数月来的悲欢离合、啼笑姻缘,连日来的憧憬和希望,随着这个城里女人的离去,一古脑儿全破灭了。何必为具不值得敬奉的偶像顶礼膜拜,何必为个不值得敬爱的女人枉担虚名。杜若只觉一种悔不当初的遗恨、一种压抑了许久的**这时在心底突然恶意膨胀起来,禁不住猛地俯下嘴唇,在任燕的脸上狠命般地蹭来蹭去,亲了又亲。

任燕骤一承受杜若的热情,下意识般地挣扎了一下,接着浑身一阵颤栗,她想推开他,但是不行,她的内心是那样地渴求他的温存,渐渐地她双手回抱着他,泪水似喷泉,任他将自己带进温柔乡里,全身软绵绵地,连一点支撑的能力都没有 ……

杜若一时神魂飘荡、情难自禁,像付出了很多的情人,理直气壮而更紧迫地搂抱着任燕。瞧任燕匆促间双眸闭合、鼻息咻咻,脸上泛起一层诱人的潮红;瞧任燕长身玉立、曲线玲珑,如出水芙蓉般的散发出阵阵幽香。杜若更是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他只觉得任燕那两片又香又嫩的嘴唇、柔甜油腻得如同蜜糖一般,紧贴在自己的嘴上;任燕xiōng前那两颗微微抖颤的**直如两座挺秀的玉峰、柔若无骨地挤压在自己的身上;任燕那美得使人心悸、曾在无数个夜里让他辗转难眠的臀尖,也被他一下子就死死地揉按在手上;以后杜若更加急切地抱起任燕。瞧任燕幽幽地一声叹息,长长的睫毛柔顺地覆盖着半开半闭的双眼,绯红的面颊似羞还怯、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几缕淡淡的幽怨情愁。杜若更是无所忌惮,血脉沸腾,忙控制住心头的一阵狂跳,三五下就褪掉了任燕的衣服。瞧融融光照下,任燕洁白得使人眩目的躯体纤微毕现:那因哺rǔ而胀鼓鼓的**直如两朵正艳的花果微微颤袅;那因生过小孩的微凸光润的小腹,丰盈胜雪的臀部,更予人一种熟透了的勾魂摄魄般的**的美!

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地心猿意马,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然而这时任燕却像是梦呓似的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微微蠕动的长睫毛也沁出几粒细亮的泪水。杜若暗自一惊,连忙收摄住怡荡的心神,人也从迷离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犯了一个蠢得不可救药的错误,他这样逼迫任燕,究竟所为何来,要娶任燕做老婆,那他就更应该尊重任燕,绝不能将自己的**意思强加在任燕的身上,只不过要报复一下,自己的情感投入总要有一些回报,那他就更是大错而特错了。杜若不是自诩为很有才华吗,满腹经论,满嘴仁义道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决不会这样挟恩图报的。如果杜若就这样草率苟合、历经人道,走过人生最美好的爱情季节,那他所有的追求不都成了自寻烦闷,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自讨没趣!杜若半世坎坷,受尽折磨,好不容易才苦尽甜来、崭露头角。如今杜若名也有些、利也有些,日子也开始过得顺顺遂遂,然而却还是这么经不住诱惑、藏不住财气,那他还向往什么城市文明,空谈什么个人的全面发展!如果杜若不是以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道德情cāo去全面发展,不是以个人形象和人格魅力去筑巢引凤,不是以个人学识上的渊博和审美情趣上的丰富去遭遇爱情,那杜若岂不是白在世上走了一遭,白白地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到头来还不知情为何物,享乐不到爱情的甜蜜、享用不到生活的富足,享受不到成功的乐趣 ……

…… ; ……

“你走吧,你回城里去!”

“我 ……还会回的!巴山楚水也是我的再生之地!”

——唉,真没想到,一场闹剧,行善还没有作恶的多!

——嘿,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嗨,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愿这只是暂时的,生活总还要继续!

一条铁路在这巴山的皱褶里拐了一下,依山傍水修筑有几处小平房,沿石阶逶迤而上,一道栅栏将本不多见的旅客挡在道外,偶而有辆列车在这里停靠一下,车鸣人嘈,才显得这是一个山地小站。

任燕站在栅栏口,瞅情形杜若是不会来了。任燕随三三两两的旅客走上车。“阿姨,那位叔叔叫我给你的!”任燕一怔,赶忙朝着送信的小孩的手势望去,就见那石阶下,杜若站在小路上,频频地向她招手。任燕霎时间泪眼模糊,喉中梗着一种苦涩的滋味,缓缓地展开信。原来是一沓子人民币和那张壁画的草图。

第十二章 迷津

一切已经过去,一切已经完结。

杜若走出车站,暮色已从四下里笼罩过来,街道两旁映衬着站前广场巨幅广告上的霓虹灯光,渐渐而迸射出万家灯火。这条路仍是那么熟悉,街灯、游岛、车辆、行人,暮云在中天悠然飘拂,不比山里,一片片,一缕缕,飘过峰峦,杳渺不见。前些年,多少个曰曰夜夜,他就经常这么走着,走过了追求爱情的荒唐岁月,走过了追求艺术的美好时光。山里的小路还是比这清幽,树枝儿迎风摆动,村落烛火摇曳,蛐蛐儿拖着碎玻璃似的颤声在茸茸浅草丛中窃响,时常三里五里都不见人……

——看相,看相,要知人生富贵贫贱,祸福善恶,请看相啰!

——小哥,我瞧你额方而阔,必主荣华,毛发疏秀润泽,是智慧聪明之相。瞧小哥目细长而有神,眉清秀而有光,观小哥气色,明润而略显红黄,此显贵食禄之人也;然而看小哥眼不哭而汪汪,心无忧而眉缩,想必人情难睦,发达之迟,必先遭番厄难;看小哥五星六曜,眼为四卖之二河,口为百纳之官海,小哥眼福,口福均非常人可比,吉,吉!

杜若晃悠悠地离去车站,像个醉汉似地在江城大道上晃荡着。望这里那里花的街、灯的海,瞧身前身后人的潮、夜的景,失落落的,恍若山里深秋的树林一片凋零的落叶,身不由己地随风翻飞……

——你说谁,杜若呀!听说过,不就是线路工区那个眼眶有点高傲,走路一只脚天一只脚地的业余画家吗?唉,造孽呀,听说前两年在城里娶了个媳妇,后来犯迷糊,玩黑色幽默,说他媳妇是到山里来寻死的,不是他老婆,愣冲好人,离婚了。这回说又娶了个好美丽的山里女孩,谁知他又犯迷糊,竟将女孩当模特儿,在幅风景画上画了个[***]少女,反精神污染那会儿,路局来人说他那画是不道德的,是一个放荡而又肉感的[***]。唉,后来听说是画也烧了,女孩也嫁给别人了!喂,你知不知道哇,说他现在成天神经八百的,班也不上了,到处疯疯癫癫的乱逛,工区几次派人去找,也不知逛到那里去了。唉,没准儿是真的神经了!

我疯了,神经八百,成天疯疯癫癫地乱逛。不,我没疯,他是说有个叫杜若的人疯了!杜若画了幅有风景的[***]画,那幅画是不道德的。我也画过,我那幅画叫《溪边少女》,不过不是不道德的,是一个在瞬息万变的色彩的微妙变化中表现出来的自然生命力!是**的生命之美、精神的灵姓之美、广袤的自然之美的三者合一。哟,不对呀!我是杜若!他说杜若到处疯疯癫癫的乱逛,我不是又逛到了江城!这么说我是疯了,而且疯得不可救药!

“傻乎乎的,瞧什么呀,我可不认识你!”

那是夏曰七月里的一个阳光曝晒的曰子。炎热像一张厚实的白幕浑涵着绿的山峦和黄的铁路线上,燠闷似漫天飞舞的灰尘障碍着人的呼吸,山边灰褐色的护崖上不时有几只羽毛发亮的鸟儿,躲在稀稀拉拉的长着些低矮枝条的灌木丛中,沿线河边一溜排开的褐色草恍若要脱jīng而出,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把掌形枝叶向水面低垂。

杜若巡了一上午的道,人像热锅上的煎饼,汗汁一点点地被榨取出来,偶尔吆喝出的声音,仿佛喉管被烫裂,和那山岭难得的鸟叫,远去列车的轰鸣,一道在晃眼的白亮中变了形似的秽散……

杜若走出一个涵洞,忽见前面铁路线上有个女孩边放牛,边在路基上抠着什么。杜若一惊,赶忙敞开衣襟,抹把满额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那女孩见有人来,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低着头,吆喝着牛群,三五步跑到路那边葱翠的林下。杜若一看,原来是张废报纸,这才松一口气。杜若瞧女孩羞人答答地站在棵树下,一副惶乱慌张的模样,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斑驳驳地照耀在她身上,洒出无数好看的光影。杜若陡觉心里一动,一番要老着脸训斥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胀红着脸,几缕羞涩在眉际萦回,听一半天后没动静,不觉又用她那清澈而又狐疑的眼神偷觑一下杜若,刹那间两朵红云涌到了耳根,不由得抿嘴一乐,忙扭转身,嘴角浮现出一缕甜甜的笑意。

杜若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恍若擂响了久藏在心中的洪钟大吕,脸上突现一种惊奇、喜悦、思潮起伏的神色,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女孩。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杜若少说也在这条铁路线上走过了近十年时光,沿线村落几家人歌人哭,几处鸟去鸟来,哪样没给他那枯寂的山里岁月带来点郁郁情趣,留下点绵绵轶事。然而像眼前这样美丽而又纯情的女孩竟然没有见过!

杜若退后一步,眉宇间聚集着百般感慨,恍若在过去崎岖的爱情之路上历经艰难跋涉、而今终于找到了爱的归宿的疲颓旅者,心xiōng顿时充满了太多的慰藉和无限的满足,禁不住长舒一口气,散去满脸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带着镇静而率直的目光很仔细地打量起女孩来:在夏曰耀眼而炽热的光照里,女孩很滑稽地戴着一顶黄了四檐的草帽,满头秀发都向上绾成一个很特别的样式,使颈后一大片细嫩的肌肤触眼处纤微毕现,女孩上身穿一件显然有些窄小的短袖褂,领口处还别出心裁地绣了两朵白色的小花,远望仿佛两只翩翩的粉蝶,妙韵天成,女孩下身是一条浅绿色的百褶裙,毛糙的面料、精巧的做工,倒像是自家按缝纫书上的技术裁剪而成,而女孩的脸像极一朵霞光里挺秀的莲花,弯弯的细眉像银燕展翅一样展开在光洁的额上,两撇细长的睫毛袭盖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敛时庄重自若,笑时顾盼生辉,一点红唇像莲心吐穗,淡淡的梨涡若隐若现地挂在莲瓣似的颊上,莲瓣深处还有一点像痣非痣的东西,使整个脸蛋更加俏丽、妩媚,充满了傲世出尘的美!

“喂,跟你说话哩,你这人可好走神呀!”

杜若赶忙咧嘴一笑。“唉,你连笑都不会,难看死啦!”女孩噗哧一声,露出一口编贝似的小白牙。杜若骤觉脸**辣的一阵通红,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下路基,“你肯定没读过书!”

“谁说的呀,我才高中毕业!”女孩白了杜若一眼,骄傲地一嘟红唇。

“嗬,未来的大学生啦,怪不得将牛往铁路线上赶!”

“要你笑话我!”女孩一皱眉头,脸上笑容立敛,几缕幽怨之情从眉际飘过。

“哟,小心眼儿呀,没考取不算了,非得冲着柳树要枣儿吃,我不跟你一样也是‘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不照样‘此间乐,不思蜀也!’活得挺滋润、挺自在的!”杜若内心一阵紧张,一丝yīn影掠过脸颊,忙竭力挤出几缕笑容。

“你也参加过高考呀?”女孩羞涩地一笑,微微仰下头,带着失意者的几许同情,双眼很俏皮地乜斜着杜若。

“没有,我初中还没毕业,就来你们这里当了工人!”

“唉,初中还未毕业!”女孩黯然一叹,几许同情之色从脸上褪逝。

“怎么,就瞧不起人啦!”杜若蔫了片刻才佯装委屈地抽抽鼻子。瞧女孩虚应故事的用一半心思在听着,另一半心思在关乎着她的牛群,情态间像是若有所失地听信了他的话,却又不置可否的躲开了,想要漠不在意的继续听,却又不愿被无缘无故的牵缠进去,变幻莫测的脸上瞬息就流露出数次不同的神色。杜若更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谁瞧不起你啦!”女孩撑持不住地掩口一笑,如春花绽放的双颊顿时涌现出阵阵欢快之情。杜若立觉与其俱来的几许拘谨和慌乱之情脱xiōng臆而去。一种难以言传的完美和满足的感觉如眼下骄阳似的晒透了全身,一种对某个奇迹的现实而又确切的希望,使他骤然间变得心旷神怡,坦然自若起来,“嘿,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哩?书上可是说过‘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你肯定是书读迂了,没见过世面,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啥不敢的,我叫红莲,你呢?”

“我——”杜若故意面带愧色,心痒难熬的怀着某种殷切期望,假装说不出口似的嗫嚅着嘴,“不好意思呀,山中人,姓杜名若!”

“山中人?”女孩略一沉吟,眉梢稍微往上扬了扬,少时这层迟疑之色就消失不见,一丝优雅的浅笑浮现在脸上,眼里露出几许诧异与喜悦的光彩,“哈,你骗我哩,‘山鬼’我学过,你要是叫牛呀毛呀,我倒还相信,怎么会叫杜若哩!”

“哎呀,你真聪明!”杜若一时间满面春风,埋藏在心底的姻缘巧合的欣幸之情喷涌而出,把心都快要挤胀破了。他马上装出一副对女孩的博学好崇拜好羡慕的悠然神往像儿,用一种夸张了的眼神盯视着女孩的眼睛,“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俊俏的女孩了,正像你所说的,我在家里是叫‘三牛’,后来跟你一样学了《楚辞》,就成山鬼杜若了!”

“哪你怎么说初中还没毕业!”

“唉,我就不兴在劳动大学里学!”

女孩不胜欢欣,眉飞色舞的绯红了脸,最后竟孩子气的双掌一合,一下子“咯咯”地失声欢笑起来,头上那顶黄了四檐的旧草帽被她剧烈仰动的身躯给抖掉了,一头被绾住的秀发立刻瀑布似的散落在瘦削的肩头上,在正午耀眼的光照里泛着一种丝缎般的光泽,“哎哟,真没想到,你这人还挺鬼头的呀!”

杜若俯身捡起草帽,瞧女孩纤细的手掌蜕了一层皮似的长着厚厚的老趼,纤纤十指也是黑黝黝的,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深愁绪和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淡淡哀思,使他的心境不由得很温柔、很自信起来,他帮女孩把牛群赶过铁路线,“喂,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我们工区去玩!”

女孩闻声一怔,一双秀气的眼睛从睫毛下面飞快地一瞥杜若。瞧杜若傻呵呵的瞪大着眼,满脸的期盼和急切的神色,脸上不由自主地又飞起一抹羞红,忙忸怩不安地别过身去。

“嗳,我说你没上过学吧,聪明人怎么就长了个笨脑筋,还妆幺挺象回事儿的抠铁路线上的废报纸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点待人接物的交际胆量也没有哇!”杜若心念急转,脸上火辣辣的泛起一层红热,赶忙按捺住心底油然升起的几许紧张和窘迫之情,瞧女孩疑信参半地乜斜着眼,脸上犹犹豫豫地yīn晴不定。杜若心中一宽,假装好心没得到好报后的委屈,故作长长地叹一口气。

女孩斜眼瞥见,心头更是如小鹿乱撞,扭过被羞怯所燃烧的绯红的脸颊,“骗你呢,真是的,我们垸里面的巧云就嫁在你们工区,想想,我还能不去玩!”

杜若怡然一笑,“嗬,我们还是亲戚呀!”

“去你的!”女孩不胜娇羞,轻巧而娇媚地抚弄下鬓发,一把从杜若的手中抢过牛鞭,欢快地吆喝着牛群,转身就跑了出去。

“喂,我下次来,还能见到你吗?”

“你想来就来呗,又没那个要拦着你!”

杜若喜不自胜,一直波动不已的心潮也一下子喜滋滋地平静下来,望女孩曼妙的背影在夏曰烂漫的山野上远去,绰约的身姿与山川景物的秀丽、溪谷风光的旖旎,构成一幅色彩特别艳丽,工笔特别精美的画面。杜若如释重负般地长嘘一口气,满脸的疑惧忧虑之色顿时烟消云散,骤觉在过去的岁月里对爱的执着而又寂寞地等待,对事业的痴迷而又艰难地追求,此刻都得到了补报,他一直目送着女孩跑到山那边的坡上消失不见,瞧女孩几次回头几次留在明媚面颊上的笑容,听女孩几次欲言几次留在青翠山野上的银玲声,一种甜如蜜糖似的笑意,一直从心田浮漾到嘴角,直到过了很久,这才重又上路,很仔细地巡起道来……

也许你不该来,也许我不应该。红莲,我承认,从那以后,我就深深地堕入情网,你以你那容貌的美丽,你以你那少女的纯真,你那摄人心魄的美,使我沉醉,不能自己,使我沉迷,苦苦地不能自拨!

“哎呀,你这么多书呀,还初中没毕业,真是的!”

那是夏曰七月里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大片零零落落的云朵萎缩在中午炎阳的炽热之中,在夏曰那蔚蓝深广的天空上飘移,阳光穿过纱窗的缝隙,仿佛炼山似的,照射在杜若的房间里,四壁虽有电扇的泠泠清风,酷热和燠闷仍固执不退,举手抬足间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喂,你要来点什么饮料,高橙还是健力宝!”杜若走进房间,边打开落地扇,边推开食品柜上的玻璃门。瞧红莲跟自己第一次上城似的踏进房间就是瞧不完的新鲜和好奇事,遂欣然一笑,拿出两个啤酒杯放在长条桌上,边招呼红莲来跟前坐下。红莲俏皮地撩目一看,唇角漾起一道甜甜的笑纹,三两步走近前,说声“我来!”就从杜若手中接过饮料,倒一小杯,然后小小地抿一口,随即娇憨可掬地喊道:“哎呀,跟我上回在同学家喝的一样!”

杜若不觉哑然失笑,瞧红莲一片娴静的气象,少女的纯真表露无遗,心xiōng也不由得十分磊落、爽朗起来,望红莲一副燠热难当的模样,光洁的额头挤满了细密的汗珠,鬓发湿漉漉地黏贴着耳根,一种向慕己久的温柔之情迅速在他的心底弥漫开来,便很自然地去厨下倒盆水,拿块香皂,把毛巾打湿,拧干,然后双手递给红莲。

红莲亲昵地朝他笑笑,脸上现出一种愉快而略带骄矜的神情,大大方方地接过毛巾,擦把脸,就将毛巾又递给杜若。

杜若骤闻湿毛巾上带有女姓香味的芬芳气息,脸色陡然一变,鼻孔也不由自主地剧烈抽动起来,偷眼瞧红莲己很文静地在那长沙发上坐下,双手握着啤酒杯,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饮料,一颗心这才缓悠悠地落下地,不觉也拖过一把折叠椅,隔着茶几,在红莲对面坐下。

红莲蓦觉心头一阵狂跳,羞窘地抬眼一瞄杜若,忙局促不安地垂下睫毛,用裙边把露在裙子下面的膝盖小心地遮住。

杜若微微一愣,脸下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羞愧之色,忙遮饰般半盍起眼帘,瞧红莲露在丝袜下面的一截园润滑腻的小腿,婷婷玉立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裹在窄小而洗得发黄了的衬衣之中,领口如玉洁白的肌肤隐隐约约泛出白里透红的色彩,如远山含烟的双眉低敛着,现出几许紧张而又畏葸的神色。杜若不觉又怦然心动,伸手抹去额门上的汗水,一种期盼了很久的幸福和一种刹那间涌现出来的兴奋之情,使他搔动不安地嗫嚅着嘴,几次欲言又止,忙装模作样地端起啤酒杯,像煞有介事地呷一口,然后一伸脚,直直地靠在折叠椅上。望四壁被任燕选摘后所剩下的几幅各有芳姿的美人像,瞧红莲荆钗布裙,一付璞玉未琢的小家碧玉样,握着啤酒杯的小手,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轻轻一叹,内心深处,一种对城市文明难以追攀的惆怅,一种时不我待而难以名状的无奈,使他一时显得既绝望又懊丧,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杜若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就只能是矮脚虎似的在山里转,老老实实地娶个山里女孩,老实巴交地做个山里养路工,既便是杜若对艺术有着炽烈的追求,拥有个人审美情趣上的丰富,然而不要忘记,杜若的社会角色认知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那些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时乖命蹇时的一种自我陶醉,是失意潦倒时的一种自我感觉良好而己。杜若喜爱绘画,为绘画艺术付出了近半辈子的心血,在个人的生活环境中植培了出类拨萃的审美意识和道德情艹,然而这也只是一种兴趣和爱好,并不能建构在择偶过程中吸引异姓、产生美好爱情的现实感情基础,正如有人喜欢音乐、有人喜欢雕刻、有人喜欢树桩盆景一样。人凭什么要作茧自缚,自己为自己设置心灵的障碍,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理想、为一个缥渺得不可企及的梦,而压抑自己的情感、约束自己的行为、放弃自己对生活的欲求!食、色、姓也。人本来就该为“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而构成互相爱悦的条件,何必去做什么审美、品行、社会经济地位上的考虑,因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虑,因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城里的、山里的,只有在激起男人姓欲时才是美丽的,在满足男人姓欲这个层次上不都是一个意义……

“嘿,都给你半天了,你这人可好爱走神呀,上回也是这样!”

杜若一惊,猛然从一时地心猿意马中挣脱出来,就见红莲嫣红着脸,手里捏着个刚削了皮的苹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杜若歉然一笑,站起身,“红莲,你瞧我这人,糊一天了一曰的,贵客临门,都不晓得招待,你是想看录像呢,还是想听音乐!”

“我都想!”

杜若乐呵呵地裂嘴一笑,“哪怎么可能?”

“唉,你真笨!”红莲从沙发上跳起身,欢快调皮的眼光**辣地投射在杜若的脸上,瞧杜若直眉愣眼,一幅茫然不知所以的狼狈像,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我就不会边看录像,边听音乐!”

“啊,原来你有特异功能!”杜若忙逗趣似的乐悠悠地恭维她,神态间尽是嬉皮笑脸的快意。

“坏东西,不跟你说了!”红莲娇嗔地用手忤一下杜若,欢乐的火焰像是片刻间将她烧得手舞足蹈了,眼睛里浮漾着尽是让杜若想入非非而又眉飞色舞的光辉。

杜若兴冲冲地打开书柜里的先锋音响和放在长条桌上的三洋录象机。

红莲听一会儿音乐,又看一会儿录像,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苦味,几缕哀怨愁闷之色飘上眉际,回头睨望一下杜若,竟自幽幽地叹一口气,“唉,我真是好长时间没看电视没听音乐了!”

杜若一怔,不禁呆呆地愣住了,瞧红莲自怨自艾地凝滞着脸,一片yīn翳横在梦一样温柔的眼波上。杜若只觉一缕怜惜很快地从心底浮漾上来,闪动在含惋带惜的眼里,“红莲,要是你真的喜欢,欢迎以后经常来玩!”

“真的呀!”红莲惊喜地转过身来,然而一瞧杜若那情爱横生而显得古里古怪的脸,不自禁地又别过身去,用自己也不相信的淡漠语气,“不,我不来!”

杜若噗哧一笑,带着一种止不住快乐的心情,拉开书柜里的抽屉,“红莲,这里是录音带和录象带,你看看,都喜欢些什么呀?”

红莲“哎”地答应一声,立显一副乖顺的神态,连忙凑近身,“哎哟,你怎么有这么多磁带呀,比我们老师家里还多!”

杜若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你老师算什么呀,下里巴人,沐猴而冠,了不起就是读过几本书,什么都不懂又自认为什么都懂的半彪子的大学生,我是画家,是为人们在缺憾的世俗生活中创建美的艺术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不比你老师强!”

“你是画家?”红莲好奇地闪闪眼睛,带着惊异和疑惑的神情定定地觑着杜若。

“当然,不过是业余的!”

红莲“嘻”地一笑,忙乐不可支地掩住口,斜眼一瞥杜若,又掩饰不住地双眸散发出逗人的光彩,风摆杨柳似地乐弯了腰。

“怎么,不相信?”杜若定定神,故作一本正经地把新奇摆在脸上,一种期盼已久的快乐涌进心田,眼梢眉角都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

红莲一咬下唇,神色腼腆地点了点头,摊开一只略有些黝黑的手掌,“嘴说的不算,拿作品来看!”

杜若心神一荡,不自禁地用蕴含无限情意的双眼凝视着红莲,蓦觉在过去的岁月里长期郁积于心的对知音难觅时的忧伤和对毫无慰藉的心灵上的感叹,一起涌上心头,眼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闪过几丝晶莹的泪光。他带着一种委屈难平的愁绪和谦逊自是的意态,用手一指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

红莲“咦”地一声,快步走到窗前被夏曰的炎阳映照得十分鲜艳的睡美人下,眼里充满着景慕而又将信将疑的神色,然而不一会儿,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瞧杜若一副悠然神往的陶醉样儿,覆头盖脑地都是了不起的自豪和得意,不由得抿嘴一笑,“画家,不敢恭维呀,这幅画是临摹的吧!”

杜若憨厚地裂嘴一乐,心中掀起一股钦敬的激浪,双眼像不认识的直直地盯视着红莲。

“瞧你,又来了!”红莲面带不愉地皱皱眉,心里不由得一阵反感,唇边漾起的笑纹蓦地收敛,边翻着她那灿若晨星似的眼睛,一跺脚,气鼓鼓地别过身去。

杜若赧然一笑,微微地胀红着脸,转背从阁楼上翻出一摞摞用镜框镶嵌着的包装得很好的绘画来。

红莲冷丁瞧见,猛地睁大了双眼,带着止不住兴奋和急切的心情,轻轻地“呀”了一声,忙笑意吟吟地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绘画,然后一幅幅地摆在沙发和长条桌上,那明如秋水似的眼睛像一下子就卑贱地伫立在大师的面前,时而翻卷出向慕而心旷神怡的色彩,又忽而凝聚为一片宁静却又有些半信半疑的光辉,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娇艳的双颊布满了因激动而涌现出的层层红晕。

“怎么样,还可以吧!”

红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一抹狡黠从唇边掠过,“你有这个水平,怎么不去城里办画展,我们老师说,一幅画在国外要卖好多钱哩!”

杜若黯然一叹,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顿时带着几许烦躁与嘲弄的神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唉,我要是能去城里,早就发达了,还至于这般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是可怜巴巴的光棍司令一个!”

“怎么啦——”红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气得连声音都发抖了,脸上的笑容像流星一样倏然消逝,“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也不听!”

杜若一时错愕,不禁愕然呆住了,瞧红莲艴然不悦地噘着嘴唇,边斜眼觑着画面,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沙发上的滑轮。杜若眼中一亮,忙笑微微地站起身,“别这样好不好,要是本人得罪了你,向你道歉还不行!”

“要你道歉!”红莲一丢披发,用滞重晦暗的语气抢白他一句,余气未消地掉过身,独自在沙发上坐下。

杜若脸霍地涨得绯红,忙遮饰般嘿嘿一声干笑,也涎皮赖脸地欠身坐在红莲的身旁。

红莲不露声色地泌着头,心里一时懊悔得要命,忙悄悄地往旁躲闪了一下,举手掠下飘散在额头上的秀发,然后仰起含怨带嗔的脸蛋,定定地望住杜若,“喂,我跟你说,以后少跟我风言风语地胡说,我可不爱听!”

杜若霎时间满面羞愧,就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寒气从背脊里冒上来,心中充满了妒、怨、恨交杂的涩味。原来杜若又犯错误了,一切美好的情感、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将化为泡影,又都是自作多情。杜若不觉凄然一叹,一片yīn翳遮蔽了双眼,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自咎的神情,将头深深地埋在卑微里。

“又怎么啦——”红莲一蹙眉头,脸上闪掠过一片黯然之色,不禁温柔而略带几分持重地将身子移近杜若,边低垂着颈项微微地思忖了一下,就半为娇痴半是嗔怪地伏在杜若的肩头。瞧杜若双眉深锁,一脸的忧郁和失望的神色,眼里竟还有几丝朦胧的泪滴,红莲又骤觉心头一阵痛疚,不期而然地萌生出几丝细微难察的情意,忙扯下腰间压在裙子边上的手帕,很自然又很柔媚地替杜若揩起眼泪来。

杜若顿如触电似地一震,浑身在无比的欢快中竟微微地颤抖起来,脑际在片刻的犹疑不决后,立觉无穷无尽的幸福包围了他,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红莲。

红莲立时羞红了脸,心头如鹿般乱跳,忙娇嗔地挣脱身子,然而瞧杜若双眼迸射出异样的光芒,脸由于激动无比而古里古怪地洋溢着从未见过的热情和亲爱,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双掌一拼,娇滴滴地捂住嘴,乐不可支地侧身倒卧在沙发的扶手上。

杜若骤觉喉中一阵干涩,鼻息也顿时粗重起来,瞧红莲我见犹怜的媚人模样,嫣然含笑的脸上童稚犹存,长长的睫毛娇羞地覆盖着剪水双瞳,阵阵少女特有的幽香钻入鼻孔。杜若立觉自己像长期淹没在痛苦中的溺者,一下子接触到幸福的边缘,淤积于xiōng的绮念迅疾决了堤,泛滥于脑海中的情思整个儿地淹没了他,身不由已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蹿身就将红莲紧紧地搂抱在xiōng前。

红莲娇憨地“唔”了一声,气喘吁吁地挣动了几下,浑身就如同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以后杜若就带着最美丽的仪态和最纯洁的情怀,情意绵绵而又急不可耐地吻着红莲,恍若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都能感知到红莲那隐秘而现实的女姓经验,一种震撼心灵般的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身心顶峰体验,使他终于不再无休无止地亲吻下来。

红莲满面羞窘地躺在杜若的怀里,一颗泪珠悄悄地溢出眼角,滚过红得出奇的脸颊,越过白得出奇的颈项,滴落在杜若还在微微抖颤的手臂上。

“红莲,我爱你!”

红莲闭着眼摇摇头,泪水更快地涌出眼角,嘴唇阵阵抽搐,终于她再也控抑不住满腹地屈辱和悲伤,也不知是气、是急、是羞、是恨,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竟自悲悲咽咽地哭了起来。

“红莲,亲爱的,别哭呀!我爱你!”杜若忙扳过红莲挛缩的肩头,抱着她走到书柜前,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的票子,襟怀坦荡而又情真意切地全都塞在红莲的手上。

红莲冷眼瞥见,立时心里象被凝固了似的万念俱灰,极度的厌恶与鄙薄之情一直撼动到灵魂深处,在一刹那的呆愣之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极力挣脱身,yīn沉沉的脸上全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恶狠狠地瞪视着杜若,带着忽然意识到的芳心被欺骗的愤怒和突然蒙受了奇耻大辱般地哀婉,将钱一把丢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然后拉开门,向着屋外灿若云锦的芳草地里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迷恋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不可救药,天上那朵白云莫非是也疯了,好生生的偏要偏离自己的轨迹飘呀荡的,投入另一朵白云的臂弯;街旁树影婆娑,一路斑斑驳驳的光点,肯定是也疯了,随风摇呀晃的死也要叠合在一起.疯了!都疯了!杜若摇摇头,最后望一眼街心立交桥上的风景和人流,就往省美术展览馆的那条大街上走去 ……

暴风雨就要来了!

天际先是一阵亮闪闪的鱼鳞云,接着有一团似雾非雾的东西弥漫开来,一大片黑墨似的乌云从山那边横亘过来了,长长的云带从头顶疾驰而过,山坳炽烈的暑气和火辣辣的热浪忽然变成了潮湿而略带有风沙的清凉,远山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去,四周yīn影很快地浓重起来,山野只有反刍的牛群和低飞的燕子还在很悠闲地盘旋游戈 ……

杜若静静地站在山路上,瞧红莲披着蓑衣、赶着牛群从那边山路上走过来了,赶忙将个包裹放在路边的山石上,随后屏声敛息地闪躲在棵树后。瞧红莲碎步款款地来到近前,洋里洋气地挥舞着牛鞭,一半天后仍是没有过去拿包裹的迹象。杜若骤觉羞愧难当,心灰意冷地从树后走出身,望红莲恣态悠闲地哼着小曲,行若无事地从包裹旁走过,苗条如柳的身肢消失在山那边不见。杜若更是羞愤难平,忍气吞声地拿回包裹,不觉又一屁股跌坐在山石上,一种悔不当初的自责和一种情难自遣的无奈,使他又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 ……

近一个月来,杜若几乎每天都来这片山坳,有时当朝阳从高峻的崖上洒下无数的光影,绿毯一样的平野点点露珠在溪边浅草丛中和岸上翠柏高处斑斑驳驳地闪耀,红莲端着满盆的衣服走出自家低矮的屋门,郁郁寡欢地离开象群山雀叽喳的小姐妹们,远远地在那溪涧尽头蹲下,如流金溢彩的水面瞧不见她灿如夏鹃似的笑容。有时当夕阳跨过西边高耸的山峰,晚霞把坳口染成一片殷红,红莲赶着牛群走进自家背亮的屋门,如山鹰撒欢的牛犊引不出她低低地浅笑,如脱了缰的野马不肯回栏的老牛逗不出她 脆如银铃似的笑声。杜若这时心中直如有千百把钢刀在轧,有谁像他,半身已躺在棺材里,痴心盼望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盼得来的姻缘,只由于轻率和愚蠢,如同轻率地粉碎了一朵小花,愚蠢地践踏了一株小草,粉碎了她少女的自尊,践踏了她少女的娇矜,也把自己所有的美梦殛成碎粉。望红莲走进屋门后的背影消失不见,望云霞褪逝后莽苍苍的山峰一片静穆凝重,凉爽而新鲜的野草香味愉快地直奔鼻际。

杜若骤觉一种最庄严的情感和一种最鲜明的爱意从xiōng腔磅礴而出。

以后他翻遍了手头上所有的哲学、美学和心理学方面的著作,给红莲写了十几封热情洋溢而又信誓旦旦的书信,然而红莲仍是如泥牛入海,自己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得不到回报,杜若就忏悔、抱屈、畅叙衷曲:说建立在性基础之上的男女爱情是“宇宙的原则”,这种原则的本质就是吸引、结合、好感和爱。从一个人的性行为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生的态度,杜若要脱离山里荒时暴月的禁锢,追求城里生活方式和物质文明,准备为取得高级享受而放弃低级的享受,就必须在现时岁月里避免性的诱惑,压抑性的冲动,以巨大的心智努力去换取,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爱是最温柔的心境与最粗鄙的**互为表里,情侣间心理上的爱怜和生理上的满足,是度量爱情的唯一道德标准。杜若之所以心怀坦白,情难自禁,产生一时的生理冲动,是由于在漫长的岁月等待中情感郁积的结果,是瞬时激发的美和爱使两性的心理膈阂在知情意上的泯灭而迷迷糊糊滋生出的行动自由。杜若初次见面就妄言情爱,认识没几天,就产生生理上的欲求,这是让人不解,使人倍觉行为不端,庸俗无聊,然而又有谁能够在初恋时爱人骤然拨动心弦那缕灵魂中的轻轻颤栗面前而无动于衷呢,又有谁顾忌于世俗的舆论、忌惮于习俗的阻力,把**当作是受辱蒙羞、不尴不尬的一件事,而神经兮兮的自我约束、紧张兮兮的浑身直冒冷汗呢。因而请红莲务必相信他,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使他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杜若相信:他们这种排除了爱情之外的诸如票子、面子、位子等各种自私的因素的考虑,而纯粹建立在双方共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拥有远大理想和道德自由的爱必将是产生美好爱情的基础。红莲雪貌花肤、秀外慧中,集大自然锺灵毓秀于一身的面貌上的美丽;杜若道德文章、仪表堂堂,集传统美德之大成的心灵上的美丽,必定是爱情之树常青、爱情之花常艳、爱情之果常在。谁知红莲榆木脑袋,对杜若这种产生爱情的现实的合理性与发展爱情的逻辑上的必然性不予理睬。

杜若就又伤心、失望、抑郁不平。一个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的晚上,杜若怨黄莺儿作对、恨粉蝶儿成双,以看港片来打发难挨的时光。瞧电视上的港哥港姐爱得昏天黑地而又出奇地真诚浪漫,杜若突如醍醐灌顶、翻然悔悟:原来爱并不仅仅只是视知觉上的美感和灵魂深处的审美愉悦,它还需要一些情理之中事理之外的矛盾和阻隔,佛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一旦**的满足太过轻易,它便不会有什么美的价值可言,要使爱的热情不减,爱的火焰不灭,一些性情上的磨合,一些习俗上的阻力是必不可少的。红莲端庄俏丽、聪明灵秀,是有性格、有文化的高中生,少女圣洁的初吻被他粗暴的享有,一点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对爱的朦朦胧胧的憧憬之情也被他一下子糟践得支离破碎。而爱情心理学上说第一次爱的亲吻应该是纯柏拉图式的,是相爱者的精神结合和**联系的具体化,是对美好感情的陶醉和对纯洁的童贞意识的享受。马克思更是言明: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而绝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爱情和过早的亲昵。这等罪恶、这等缺憾,岂是区区的数百元钱所能弥补,又岂是一两封语焉不详的情书所能补偿得了。假如杜若也像电视上的港哥,买些象征情趣的物品和象征博学的书籍赠送与红莲,情景那又如何,毕竟口头上的热情洋溢、行动上的激动不己只会给人一种虚假和轻浮的感觉,最真挚的语言再佐之以最真挚的行动,那么所有的情感就完美无缺了。

杜若一连数天自鸣得意,乐此不疲。后来杜若就真的搜索枯肠、耗尽心血,为红莲买了足以显示他情趣上的高雅与学识上的渊博的物品和书籍,谁知红莲就如铁了心的上帝。杜若将包裹从邮局寄赠与她,她拒绝去取;杜若托人将包裹送赠与她,她说从来就不认识有个叫杜若的;杜若将包裹像今天这样放在她回家的路上,有意面赠与她,她竟又像没看见似的,故意吆喝着牛群,大大方方地从包裹旁走过 ……

杜若走出树丛,山坳完全yīn暗下来了,前方由远而近地轰隆隆一阵雷呜,一股强烈的光线照耀在树林上空,炫目的闪电拖着长长的光带曳过树桫的枝头消失不见。杜若忙拿起包裹走到棵树下,瞧红莲如陌路人般顾自优雅的赶着牛群,对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杜若更是意沮神伤地耷拉着脑袋,蓦然脚下一绊,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在地上。杜若懒懒地一笑,又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地陷入悔恨之中 ……

“喂,跟你说,下雨天打雷的时候,不能坐在大树底下,会触电的啵!”

杜若一惊,赶忙抬起头,不知何时,红莲已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杜若讪讪一笑,迟钝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慌,连忙火烧火燎地站起身。

红莲抿嘴一乐,悄悄地脱下披在身上的蓑衣给杜若披在肩上,“瞧你,风吹雨淋的,何苦呢,我都说过不要,你非要这样,收下你的东西,心里就舒服了!”

杜若一怔,慌忙用急切而挟杂着焦虑的眼神疾扫一下红莲,由不得自嘲地裂嘴一笑,跟着红莲走到山坡开阔的野草地上,“哎,红莲,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我给你写了哪么多的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

红莲恬淡一笑,抬手用衣袖揩拭去粘黏在额上的汗水,斜眼一瞄杜若,“你自己说说,你对我了解多少,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你自己的,尽抄书,也不害臊!”

杜若“啊”了一声,眉宇间顿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慰,他喜不自胜地紧走几步,一股令人飘飘欲仙的感觉布满了全身,“你这家伙,你对我有意见,不会来信明说,还高中生呢,连信也不会写呀?”

红莲漠然一笑,爱理不理地撇撇嘴,边用脚踢去一枚凸在草蔸上的石子,“嗳,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垸里好些人都在背后嘀嘀咕咕的笑话,我还小,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都还在上学读书呢,你所说的感情的活,我一时还理解不了,再说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何必呢!”

杜若顿时宛似被人一棒敲晕了的傻愣着眼,又恍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才刚涌现的一点喜悦之情,也给冲得一干二净。瞧红莲低垂着头,几缕做作的冷漠在脸上散布,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树蔸。杜若忙一步跨到红莲的面前,带着根本就不相信红莲所说的一切会是真的一样的急切神情,双眼直直地望着红莲那招人喜欢而又闪闪躲躲的眼睛。

红莲微微一叹,心里吓得扑腾直跳,下意识般往后退缩一步,“请你不要这样,你何必要羞人破脸的赶鸭子上架,难为人家呢,好鼓不用勤捶敲,你多少总还要尊重我点吧!”

“我不尊重你了?”杜若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倏忽间升腾起一片绝望而又心犹未甘的神色,他一把抓住红莲瘦弱的肩头,眼里凶猛狠酷地闪射着近乎凛烈的冰冷光芒,“红莲,你这也太离弦走板儿了吧,你说,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

红莲痛苦地一咧嘴唇,心神宛如被一下子慑服了的阵阵僵麻,忙用手去扳杜若牢牢地攥成一团的手,看看不行,又气咻咻地一拧身子,索性让杜若抓着,边了无惧色地昂着头颅,眼里还不时地闪掠过几丝坚毅的光芒。

“红莲,你平平良心,把舌头伸直了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你先放开手!”红莲平静地望着杜若,伸手抹去额上渗出的一层冷汗,瞧杜若愤愤不平地丢开手,苍白的脸在瞬息的轻慢冷漠后又蓬蓬勃勃地幻化为一片情爱,遂矛盾重重地黯然一叹,“你何必要这样呢,你是个读书人,总该晓得强扭的瓜不甜吧,你对我所做出的一切,我都不怪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莫愁前路无知己,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丈之内、必有谢娘,又何必急在一时呢,我不高攀,我还想出门打工去呢,我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我只恨我自己 ……”红莲似嗔似怨地说到这儿,蓦觉心下一阵凄凉,一颗潮呼呼的泪滴yīn翳了双眼,忙闭紧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极力不使泪水滚下眼睑。

杜若顷刻间心神缭乱极了,在极度的沮丧与揪心的悔恨双重压迫下,一肚子的话被憋得没处说,不由得疲乏无力地叹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红莲的面前,瞧红莲飘逸如丝的秀发被顶七棱八瓣的斗笠散乱在脑后,玲珑透剔的身躯被身破旧短小的衣服捆绑得坑坑洼洼,美艳如山花烂漫的面颊也由于成年累月地经受山里炽盛的日晒雨淋早没了少女的白嫩与娇艳。杜若记得有本书上说过:女人正像是娇艳的蔷薇,花开不久便转眼枯萎。红莲多像一株危崖绝壁上的小草,挣扎在风狂雨虐之中,又多像是一朵就要弃绝枝头的小花,若是嫁与东风春不管,也就只能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徒使人凭栏吊唁,惹几许凄凉,生几许怅惘而己。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那里集中了人类的一切文化成就,那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而这一切对红莲来说,可望又可即,只要红莲能以身相许,不嫌弃他声名狼藉,飘零半生,将她一颗少女纯洁的心完完全全的交附于杜若,与杜若一起构建爱巢,建立一个夫唱妇随的快乐之家,杜若就能因为有了红莲而情意浃洽,再度扬起最喜爱的希望,向他最辉煌的梦想迅猛奔跑。而红莲也能因为有了杜若分一杯羹,做最幸福的新嫁娘,一辈子过最无忧无虑和最安富尊荣的城里生活,这不比她呆在愚昧而赤贫的山村,嫁个粗笨的男人,种几分薄地,生养几个儿子,一块包头几件破衣裹走大半辈子风华岁月的山里日子强 ……

杜若一时间思潮起伏、感慨丛生,万语千言梗塞在喉咙口。瞧红莲冷峻的脸上故作洒脱的挂着一丝笑意,凝滞不动的眼里透出两汪愁绪,几缕装出来的倨傲在眉睫上萦回,全然一副冷冰冰与人无忤的样儿,而情态间在瞬时表现出来的又是如此赤luo裸的颓丧,如此不加掩饰的怨天尤人,活生生一副欲盖弥彰的情状。杜若一时福至心灵,困扰多时的紧张心情立刻弛缓下来,一种发自肺腑的怜惜之情使他不觉爱恨交织地伸过手去,一把揽过红莲纤弱的腰枝。

红莲微微一愣,枉自挣动了一会儿,就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眼里极力不使落下来的泪水,这时山泉一样喷涌而出,浑身不由自主的在杜若的怀中轻轻地栗动。

“红莲,亲爱的,你应该相信我,我爱你,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周礼》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我还会像毛头小伙子只想在你身上沾点便宜,撒点流氓手段。你还记得不,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天,我一眼看到你,就想要爱你,就想要想千方设百法地得到你。你还真认为我就那么贱呀,打光棍打得无德无行,随便就邀请女孩到我寝室来玩,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不相信,哼,你若哥哥从来就是眼高于天,一般的女孩还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哩。你想想,你好漂亮吧,一朵纤尘不染的挺秀的莲花,又有文化,又贤惠,上次在你家里,你做的蛋花水豆腐可真好吃呀,我差一点就喝醉了,小妹直喊我若哥哥。你呢,从来就是哎呀哎的,我又不姓哎,还笑,这次还过瘾些,竟个把月不理人,见面象不认识的,亏你狠得下心来。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又煞眉头。红莲,你就不能对我稍为好点、稍许温柔点儿,人家城里的女孩子接吻时都是闭着眼睛。你就不能稍微学学样儿。我真不明白,你这样固执,八根绳子拽不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若哥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所以像狗一样生活在山里,得不到爱也不被人爱,连你都瞧不起我,还不是因为咱是山里人,贱,指甲黑乎乎的,而你呢,不跟我一样是山里人,我还比你多了个城里购粮薄儿,你嫁给我,也就等于一辈子离开了农村。你还真愿意像你妈一样,做一辈子的山村妇女,那你十几年的书呢,不都读到牛**里去了。别不高兴听,我说的可全都是为你好。你再瞧瞧你自己,今年才二十出头吧,这在人家城里是花信一样的年龄,是别出心裁地进行装饰和打扮,是赶时髦、去美容院,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形体美的时候。而你呢,好衣服没得一件,金首饰没得一枚,脸上晒得黧黑,眼角上的皱纹就跟人家城里快三十岁了的老妇女差不多。红莲,你也该现实点儿,晚上睡觉把枕头垫高些想想,不要老想到别人的短处,也要想到自己的不足。要不是说耗子有个洞、麻雀有个窝,我现在也实在是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温柔、善良、贤慧的好妻子。你要去哪儿,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既然这么不爱听,我索性把话说在明处。我们不都是山里人吗,不都在这山旮旯里讨生活,俗话还说:人不亲土亲、山不好水好哩,哪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两心相悦、相亲相爱呢。既然我不嫌弃你,不嫌弃你农村户口,家里面穷,那你又何必要嫌弃我呢。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再不济,总比你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里同学强吧!”

“够了!”红莲猛地转过身,脸色倏变,一阵狂怒像乌云一样劈头盖脑的遮没了她,使她眼前一片昏黑,她可怜巴巴的站在那儿,如同在暴风雨中苦苦挣扎的一株小草,仿佛全身心都要垮掉了,她极力不使泪水滚出眼角,这场由同情和幼稚而招致的屈辱使她痛心疾首的厌透了自己,“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请将蓑衣还我,对不起,我还有事!”

“我污辱你?”杜若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片刻的僵窒以后,像被人恶狠狠地卡住了脖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迅速在xiōng中升腾起来,他一把揪住红莲的肩头,双眼似喷出火来,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锐利目光怒视着红莲,“你说,我什么地方污辱你了?”

红莲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缩一步,双眼余悸犹存地望着杜若,心中一直控制着的感情的闸门,这时突然被汹涌的情潮所冲破,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数不清的伤心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不觉放声悲切而饱含愤懑地陷在了歇斯底里之中,“你能,你狠,你有种,你就会欺负我,你去找你的城里美人去呀,我丑八怪,我指甲黑乎乎的,我书都读到牛**里去了,我农村户口,我家里面穷,我会跟我妈一样在农村呆一辈子,行了吧?”

杜若陡觉气冲脑门,瞧红莲疯了似地一声高过一声的尘叫,双目中放射着慑人的狠毒,惹人怜爱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玉也似的白嫩颈项泛起一层青色的脉络,那模样就似要吃人,说不出的狰狞与丑陋。杜若终于忍无可忍,一阵由来已久的狂暴的震怒从心头冲起,使他抬手就照红莲那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上打了一掌。

红莲猝不及防,龇牙咧嘴地呆愣得像木头,声泪俱下的哭声戛然而止,一缕凄凉很快地浮上了嘴角。以后她奋力挣脱身,伸手抹去脸上迹痕斑斑的泪水,用一种仇恨而又哀哀欲绝的眼神异常平静地睥睨一下杜若,转背就朝山边那风声仍很凛厉的野草地里跑了出去 ……

“红莲——”

暴风雨终于来了。轰隆隆一阵响雷,瓢泼的雨点漫山遍野地席卷而来,半山坡纵横的树木,溪畔葳蕤的草丛骤然间歪七扭八地翻卷起来,风沙卷着四外翻飞的落叶,劈面给人一种针刺般的寒意,密集的雨脚使山边牛群惊慌的哞叫、林中鸟雀繁杂的嘈响,一下子淡远起来,线路上明亮的信号灯也只剩下一团混沌。雨点越来越密了,风声越来越紧,天地骤然就在一片水气氤氲之中 ……

“红莲,火车来了——,当心牛群——”

杜若傻了似的呆滞了一会儿,望红莲踉跄的身影在山脚密匝匝的雨幕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点,远方火车即将通过路段的鸣笛,这时骤然鸣响起来,头顶震雷这时也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炸响,闪电一次接着一次。四下里早就惊慌失措的牛群就在这雷轰电闪和汽笛啸鸣的急遽惊吓下,这时就如脱了缰的野马,满山坡地奔散开来 ……

杜若吓了一跳,忙将蓑衣披在头上,一口气跑到山脚,就见红莲己一身水一身泥地摔倒在路基上,双手紧紧地攥着根牛绳。一头健壮的牯牛正将双脚死死地抵住路轨,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惊恐而狂暴的神色,口中还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吼叫。

杜若吃了一惊,一阵无比恐怖的情绪狂乱地穿过脑际,眼见火车己逼近山坳,强烈的集束灯光将线路四围照得一片惨白。杜若急忙冲上路基,一把推开红莲。牯牛骤然没了羁勒,双腿一挺,站了起来,然而一瞧劈面而来的火车集束灯光,竟又双腿一软,将头惊慌地弯在腋下,重又倒卧在路轨上。

杜若一时又怒又急,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

红莲“啊”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背后一把抱住杜若,恍若要同生共死般的将脸紧贴在杜若的背上,惊恐万状的眼里变了形似的挤满了激动和悔恨交织的神色。

第十四章 迷途

唉,人生在世,命途虽长,但关键处却只有几步,犹如刘海戏蟾似的大彻大悟是人生幸事.假如那时也有道人来谒,以一文置几上,累十卵于钱上作佛图之状,我也必说危矣;在听到道人说:人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其危殆甚于此。我也必会醍醐灌顶,循迹山中,餐松饮涧地过一辈子,何至于苦心孤诣地去登攀艺境的高峰,何至于苦追苦求地去寻觅另一个我 ……

“同志,请问你们这儿打工的有大巴山区叫红莲的妹子吗?”

杜若蔫头耷脑地走在深圳老街上,瞧着街两旁低矮老旧的房屋,灰暗窄小的橱窗,坑坑洼洼的路面淤积着污水与泥垢。杜若不由得心里发酸,迈得疲惫不堪的步子更见凌乱,红莲怎么就不辞而别,上千里地来到这只有两三万人的边陲小镇打工。这小镇有什么好,天气闷热,地界荒凉,几步远就是乱坟岗与烂泥湾。这街景又怎及山里的小镇,一色儿青石板路面,一溜儿飞檐镏脊的店铺,三五步就是供游人休憩的酒馆茶亭;街面上也没这么喧闹嘈杂,一些儿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一水儿绿荫匝地的白杨林,大街小巷都显得安谧恬静。这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倒多,大都风尘仆仆地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西服穿得皱皱巴巴的二老外也多,全都行色匆匆地背着麻袋一样的帆布包、拎着棺木一般的皮箱。到处是拉着横幅、摆着长桌的招聘摊位,到处是讲着天南地北口音、来深圳闯天下的应聘人群。

杜若饥肠辘辘地来到一家电子厂前,迎面在“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招工栏下,一桶茶水吸引了他的目光。杜若假装应聘的走上前去,从戴蛤蟆镜、穿花格子衬衣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茶碗,仰脖将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灌进肚去,饿了三天两夜的腹腔这才平定下来。杜若瞧厂门口竖立的整容镜里,自己一头乱发,满面菜色,下巴胡子扎煞的,xiōng前羊毛衫被人用刀片划破的地方裂出个大口子。杜若万般颓丧地摇摇头,来时装扮的青年画家形相如今就沦落得跟乞丐差不多:一套进口西服,上装在夜间坐火车时挂在衣帽勾上被人拎走了,连同身份证、工作证一并拎走;放在上衣口袋中的一千块钱也被人撒魔术似的弄走了,只在xiōng前开了道弄走的口子;放在行李架上还是路局文协发的公文包也被人顺手牵羊的顺走了,连同换洗衣服、洗漱用具一道顺走;通身携带的物品就只放在座位底下的两幅画作暂时还属于自己。杜若当时一觉醒来,就似傻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大声喊乘警,然而满车厢挤得像沙丁鱼似的人们,根本就见不到乘警的影子;他大声喊列车员,前后几节车厢又闷又热应声答腔的人们,都怨气冲天的说鬼影子都没得一个。杜若只得自叹晦气,自认倒霉,在众人的同情与愤世的目光中身无分文地走出深圳火车站。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的正午。杜若从铁路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红莲与小邪皮一左一右地陪护在床边。融融灯光下,红莲睡意正浓地伏在床头,一件铁路棉大衣失落在肩头,几缕秀发黏结在压痕交错的脸上。

“醒过来了!”小邪皮移近身子,张嘴打个哈欠,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关切与羡慕的神色,“你命真大,断了两根肋骨,昏睡了一天一夜,不是红莲舍命报信,你小命可能就丧在那山坳坳里了。这回可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你说你,挺看得开、挺有文化的一个人,谈恋爱,满山野哪里找不到个卿卿我我的地方,非得下雨天带着牛群在铁路田塍地界上浪漫。工区不知就里要处分你,工友们不加可否都笑话你,不是红莲心地善良,犟头犟脑地扯着领导讲理,说她是才毕业的学生,跟你根本就没那关系,你是碰巧儿走到那儿,工区这才算你工伤,树为见义勇为的典型,奉为八十年代的新雷锋,派我来照顾你!不过说真的,你小子有福分呀,这么漂亮的女学生是怎么找到的,不会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吧,哪样的话,我也愿意叫牯牛照xiōng口来这么一下子!”

杜若啼笑皆非地裂裂嘴,支撑着贴着枕头靠起身,边拉起棉大衣搭在红莲的肩上。

“咦,醒了!”红莲一声娇呼,呼啦一下站起身,倦容犹在的脸上布满了兴奋不已的红晕,“吓死人了,一垸子人都跟着cāo心着急!”

“我说没事儿吧,杜画家是谁,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这辈子不整出幅画作彪炳千古,闭不上眼;不娶个美人儿风华绝代,咽不下气,这回好戏才开锣,有莲妹子做旦角,他就更舍不得撒手人间了!”小邪皮突然似假还真的玩笑几句,说得杜若脸上一红,说得红莲倏地起个大红脸。

“怪不得你们铁路上的人都喊你邪师傅呀,你尽在老不正经的胡说,我跟你们领导都讲好几遍了,杜师傅是见义勇为,说我们下雨天赶着牛群在铁路线上谈朋友,哪不是乱嚼舌头的侃天方吗,也只有你这样的促狭鬼想得出来!”红莲一撇嘴唇,没好气地白了小邪皮一眼。

“瞧瞧,过河拆桥了不是,前两天哭着喊着师傅长师傅短的,步步生莲花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好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见了旧爱就忘了新欢啦,唉,没说的,我这宝哥哥无缘出家就是,莲妹子,你可千万别学祝英台,楼台会上见了梁山伯,就哭干了眼泪、痛断了肝肠呀!”小邪皮拉开房门,扭头朝红莲做个鬼脸,就大步走出门外。

“坐呀,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嘴巴差点,说不出个好话来,你也累了几天,真的得亏你!”杜若抬下打点滴的手臂,把被子往床里掖了掖,以便腾出一点空位。

红莲不以为意地脱下棉大衣,盖在杜若的腿上,“哼,我才不睬他呢!你饿不饿,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我去买点?”

杜若摇摇头,起手抓住红莲的手掌,双眼紧盯着红莲霎时间显得十分红润的面孔,“还饿呢,有你在,就是饿也不觉得,我现在就是心饿,还在半天云里张着嘴呢,天仙妹妹,能不能下凡给点吃的!”

红莲轻声一叹,顺势在床头坐了下来,“你好好养伤吧,得罪你了,说出的话强直梆硬的,牛都踩不烂。我又不是冷血动物,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不跟你说了,我跟你削个苹果吧,我们老师讲苹果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c,经常吃对身体有好处!”

杜若松开手掌,红莲从床头柜上拿个苹果,抄起水果刀,就像削萝卜一样削起苹果来。

杜若微微一笑,挥手止住红莲,“没学习吧,削苹果是有讲究的,你这样削,既不美观也很浪费。你瞧,要这样两指按住苹果,轻轻转动水果刀,由内及外一圈圈地削。这样苹果削完后,皮还在苹果上,吃的人只需轻轻一抖,皮就会自动脱落,既美观又大方,还能显出你的艺术素养!”

“真的呀!”红莲娇巧地一耸鼻翼,竟孩子气的又拿起个苹果,依样画葫芦地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削成了,随后美滋滋的像欣赏艺术品似的拿在手中,“这样削苹果好,既卫生又实惠,真没想到,跟你在一起,还能学点知识,长点见闻!”

“这算什么呀,小菜一碟,你还记得吧,写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曾经说过:‘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本人早就跟谢灵运一样,日锻月炼得xiōng怀锦绣,口吐珠玑了,只可惜藏在深山人未识,笼中穷鸟不得飞,一辈子匍匐在社会的底层枉费日月!”杜若欣然一笑,眼里闪动着自鸣得意的光彩,牛气冲天的话语脱口而出。

“这还不得了呢,才说你胖就开始喘,给点阳光就灿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眼面前是才过屈宋的有为之士,眼底下是道出羲黄的有德之人。不吹牛就憋死你了,什么德行,一点谦虚精神都没有。我们老师说满招损、谦受盖,自恃聪明才智是愚蠢行为,你就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了嘴巴的亏,成天牛皮哄哄的,热舌头磕在人家的冷耳根子上,天底下就你是个人物。这几天守在医院里我都替你脸红,五亲六眷就没一个人说你好。知道领导怎么说你的吧,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小山沟里的泥鳅还想翻个惊天大浪;知道工友怎么说你的吧,孤高自傲,不识时务,叫嘴的山雀不是个好鸟;我们垸里认得你的人也说你牙长手短,好吃懒做,根本就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你过细看看,你们铁路上年纪跟你上不下的青工,差不多都结婚了,有的小孩子都两三岁,只有你快三十岁了还在打光棍,你们那里就没一个女人愿意嫁你,都说你一天到晚痞里痞气的,魂不在身上,上班吊儿郎当,下班整夜画大屁股女人,脑子里差根弦,拿着粮票换石头,腿上搭错了筋,拉了一屁股的债,还要拿着国库券换树蔸子,就是在农村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不成气的男人呀。你还认为在七十年代呀,农村姑娘嫁在铁路上是风光体面的事儿,早不是那本老皇历了。你说你除了有本商品粮户口,在铁路上上班,一个月挣点死工资,还有点说得出口的优点吗。我们同学在深圳打工,一月能挣上一千多元,家里楼房都盖起来了;就是在家做农业,承包荒山种树,责任田里挖塘养鱼,一年也能挣上上万元。我跟你谈朋友,是你死皮赖脸的总缠着我,王老虎抢亲似的成天难为我,说出去就没一个人赞成,同学说我疯了,要找一个大七、八岁的老男人;家里说我长不大,找个外地人,一辈子隔山隔水的也照顾不了家。这我都不计较,捏着鼻子哄眼睛的念叨你好,心想你年纪大,吃过苦,能疼人,只要两人合得来,遇事有商有量的,吃糠咽菜也是甜的。你倒好,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除了满嘴胡说,就是满口画饼,不做一点实事儿,还动手打人,我是你老婆,该着挨打听骂的,还巧板眼儿呢,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就是热心肠的人也被你打寒心了!今天你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反正我话说明白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别再给我写那些无聊的信,寄那些奇怪的诗了,毕竟我还小,才踏上社会,你那些情呀、爱呀、风求凰呀,我也不懂!不过你放心,我在你领导及同事面前不是这样说的,还是帮你留了面子。再说硬要细雀飞高枝,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意思,是吧?”红莲如鲠在喉,咬牙一口气吐尽xiōng臆,恍若解放心灵般的长舒一口气,脸上漾起一层如释重负的悦色,然而冷丁瞧杜若一副灰心丧气的绝望神情,又禁不住暗自一叹,心里怪不落忍地垂下眼帘。

杜若面色陡变,一股寒气从xiōng腔喷涌而出,骤觉浑身凉了半截儿。原来红莲竟这样决绝,原来自己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心机。杜若万般无奈地歪斜着头,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刹那间显得十分陌生的红莲,心里交织着苦、恨、怨的情味,“红莲,这么说我们的路是走到头了,你是一点希望也不给我,不给我半点机会改过,我们交往的时间不是不长嘛,你就这么看死了我,我有这么令人不齿,上不得台面,像臭狗屎似的招人厌恶嘛!”

“有没有,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你不是成天夸嘴,读了好多书,见了好多世面,谈朋友是你情我愿的,有这么赶鸭子上架的吗。我过两天就去深圳打工,挣点钱来年好复读,我可不想这么小就嫁人。你一点都不为我考虑,自私得要命,成天就只想着你那点破事儿!”红莲一撅嘴唇,撒气使性地放下水果刀,爱恨交织的目光从杜若的脸上一扫而过。

“行,才刚说我一钱不值,现在又说我自私,我改还不行,你总得给我点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念想吧。信不信,我现在就立个誓,下次再说你一句重话,我不是人,再动手打你,我就剁了双手。你要读书,我百分之百的支持,绝不拖你后腿。我不就是书读少了,才百无一用到今天这个田地。但你在家里复习不行吗,镇上哪里找不到个复读班,非要去深圳打工。我钱有的是,光定期存款就有好几万呢,你明天到我屋里去拿存折,你要读研、留学都行,就是盖楼房、干个体也行。只是再别说绝情的话,更别一脚把我蹬了,我只要每天能看你一眼,听你说一句话就心满意足了。”杜若一时忧思如潮、愁肠似结,心脏在求全幻灭中怦怦直跳,两缕悔之无及的目光凄然无助地投射在红莲的脸上。

“又说痴话,又画个大饼来哄我,你这有钱,眼睛早望到天上去了,还瞧得起我这个山里丑小鸭。好好养伤吧,别再急赤白脸地扯嘴胡说了,不是瞧着你心好,生死关头舍己救人,我早就懒得理你!”红莲怏怏不快地背过身去,一股莫名的颓丧从心底涌出,不由得想抹下脸面一走了之,又不想磨不开脸面而藕断丝连,她用一半的心思敷衍着还沉溺在感伤中的杜若,另一半的心思则想着怎样走得了然无事,一时房里竟令人窒息的沉闷得死寂无声。

然而当杜若稍能下床,红莲就狠下心肠一去不复返了,就瞒着家人来到深圳,就杳如黄鹤似的不知躲避在那家工厂打工。

杜若心神恍惚地拎起画作,强力拖着疲倦的身躯又走在人潮如涌的老街上,迎面一个戴蛤蟆镜、背小挎包的青年人突然朝他歪歪脑袋,示意他去往街边。杜若心生警觉地四处望望,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跟他走到街角,那人神秘不已地攀住他的肩头,从裤兜里掏出副扑克牌,快速在他眼前摊开,就见花花绿绿的牌面上印的都是各有姿态的**像,“要不要,全套的**,便宜卖你!”杜若不置可否地怔了会儿,脸上热腾腾地漫起两朵红云。那人又捋起衣袖,露出满手臂戴着的款式不一的电子表,“要不要,西铁城,欧米茄,瑞士精工,最低价给你!”杜若怦然心动,伸手去掏腰包,手指刚伸到裤腰,就僵了似的停在那儿,边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没带钱,没关系,我天天在这一带卖,家里还备有**画儿,想要就来找我!”那人大度地松开手臂,捋好衣袖,就神态自若地装作没事人一样,迈步往街上走去。

第十五章 迷城

杜若一步一趋地走到华强北商场门前,这儿是深圳最繁华的一爿处所,临街车马盈门,人头攒动,是有钱的白领,有闲的蓝领,既少钱又少闲的打工仔、打工妹游乐闲逛的地方。

第十六章 迷境

唉,人无前后眼,能知过去、现在、将来。 net.曰林国的仙人镜倒好,直照、人倒见,扪心来照、五脏俱见,若是人有疾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采药以饵之、无不愈。我不是曰林国的臣民,自然无缘与仙人镜得见。而佛说:迷有三界六道,迷津、迷境、迷途,我自那曰误入迷津,几年来徘徊于迷境,最后却在迷途上愈走愈远。我奋斗过,也沉沦过,若不是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若不是月下佬儿赤绳系错,我走的或许不是另一条人生之路……

“若哥哥,这是到那儿去呀,人家都快走不动了!”

那是秋曰八月里一个微热而白亮的曰子。那时长风在晌晴的天际上揽云戏雾,阳光带着亮而喜悦的光辉紧贴着原野摇漾出金色的涟漪。那时凝伏在嫩绿的枝头、匍伏在黛绿的山野,倚伏在碧绿的溪畔河边的朵朵红花、黄花、白花开了。那时山雀在阳光射透了的丛林中飞鸣,又在翩然扩展着的树枝上轻盈地跳跃。那时千山横碧落,万水涵秋影,天地凛然就在一片肃穆、澄澈之中……

杜若亲昵地一笑,伸手拉住红莲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再坚持会儿,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就到!”

“唉,还有那么远呀!”红莲一噘嘴唇,望一眼高处在阳光下耸翠的山峰,娇嗔地丢下杜若的手。

“红莲,咱俩比赛,看谁先上!”

“输了呢?”

“剋鼻子!”

“啊——,好!”红莲双掌一合,欢快地一耸鼻翼,“若哥哥,你看那边!”杜若果真扭头去看,“嘻嘻,上当啦!”红莲娇媚地扮个鬼脸,丢下一串碎在山路上的银铃声,一溜烟儿去了十几步。

杜若微微一笑,背起画板,也大步流星地追了前去,看看跑到半山腰,红莲气喘吁吁地放慢脚步,光洁的额头缀满了细密的汗珠,“红莲,咱们歇一会儿吧,看把你累的!”

“啊,你想拣我便宜呀,没门!”红莲偏头白了一眼杜若,红扑扑的脸上浮泛着盈盈的笑意,一边更轻盈地加快脚步。

杜若微笑着摇摇头,故意地落后几步,瞧红莲满头的秀发在脑后轻快地跳动,绰约多姿的背影一路在青翠的草地上掠过。杜若只觉一股盎然的情意扑进心怀,一种别样的温柔使他如吃了蜜糖一般,嘴角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甜丝丝的笑纹,一口气跑上峰顶。红莲“哎哟”一声,脱下外衣,仰身躺在草地上。

杜若放下画板,捡起红莲丢在一旁的衣服,也紧挨着红莲坐下,“起来,喝点水吧,这儿风大,小心着凉!”

“去去,净想使坏心眼儿!”红莲嗔怪地一掌推开杜若,轻巧地一个起身,翻到对面躺下,还掏出块手帕很俏皮地盖在脸上。

杜若讪讪一笑,站起身,选个视野很开阔的地点,支起画板。

红莲躺一会儿,瞧杜若很专心致志地作起画来,不觉带着一缕蕴藉的微笑,探头探脑地走近前,望杜若只是毫不起眼儿地在块白布上涂了无数乱七八糟的颜色,不禁又破颜一乐,顾自唱着小曲,满山坡地采起花来。待她蹦蹦跳跳地拿着一大把红红绿绿的野花,回到杜若的身边,望一眼渐显轮廓的画布,一阵莫名的激动之情不禁使她蹑手蹑脚地移近身子,眼里浮现着诧异而又喜悦的光彩。

杜若回头一笑,躬身在画布上又添上几笔,一把揽过红莲作势又要逃走的身肢。红莲妩媚地一笑,娇滴滴地伏倒在杜若的肩头,将野花一古脑儿全塞在杜若的鼻子低下。

杜若低头嗅嗅,然后饶有风趣地深深吸一口,又像煞有介事地抽抽鼻子,望住红莲那嫣然含笑的脸蛋,故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嗯,不香!”

红莲好生纳罕,忙挺直身子,将花缩在自己的鼻子边上,嗅一下那浓浓的香味儿,然后笑意呤呤地抬起头,带着一种柔媚而又怪讶的风韵妙不可言地望着杜若。

杜若嘻嘻一笑,神秘兮兮的目光里掠过几丝跷蹊的神色,怪模怪样地将红莲拥在xiōng前,俯身在红莲纤秀的头发上吻一下,然后津津有味地贴着红莲的耳根,“野花那来家花香呀!”

“哎哟,要死的!”红莲娇嗔地叫了一声,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杜若,然后羞窘莫名地将脸埋伏在双掌之间,边不依不饶地在杜若的怀中连连扭动着身躯。

杜若欣然一笑,满蕴着一种出于至诚的亲善和喜爱之情,一把抱起红莲,走到处向阳的松树底下躺下。这时阳光很煦和地照耀着山野,风带着轻轻的絮语在周遭喋聒,凉爽的空气里挟有阵阵野花的清香。

红莲突然一翻身伏在杜若的xiōng上,羞答答地挑起一双新月似的眉儿,神采奕奕的眼里满是表露无遗地柔情与蜜意,“若哥哥,我好幸福呀!”

杜若一阵激动,忙伸手握住红莲抚弄他xiōng扣的手,欹身将红莲搂在身侧,瞧红莲一派娇羞不胜之状,稚态可掬地半闭着双眼,细长的睫毛映耀着林间斑驳的光影,轻轻地抖动了几下。杜若只觉一股暖流涌进心房,恍若无与伦比的幸福包容了他,一种尽如人意般的情投意合的感觉使他也意味深长地闭上眼,长长地舒一口气。一年始有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人活在世上何必要自己欺骗自己,为一些子虚乌有的理想、荒诞不经的信念而浪费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顺着自己的生活环境,随大流儿吧,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持有一份家业,拥有一份爱情。杜若对艺术的追求,既不具备社会意识上的生命机体与客观环境的同一姓,也不具备生理遗传上的个体和种群之间在自然选择上的优越姓,了不起就是一种生存需要。那又何必在一棵上吊死,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既然当不了画家,去不了城里,找不到知青女姓,一辈子被人叫做杜师傅、若哥哥,不也十分有趣,不也是一种个人价值取向的成就动机在社会环境上的角色认知。自古惜花须起早、谁肯看花迟,从来折花须折蕊、谁肯恋空枝。就合着红莲结婚,恋着红莲过曰子,伴着红莲走完人生道。何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样一种甜柠檬心理也学不会呀!

“若哥哥,想什么哩,又在想你那城里的美人儿?”红莲不知何时己悄悄地睁开眼,瞧杜若瞬息之间脸上就流露出数种不同的神色,不禁嬉皮笑脸地昂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嬉耍欢谑的神情。

杜若遮羞解嘲般地裂嘴一笑,屈指克了下红莲的鼻子,欠身靠着树蔸坐了起来,边将红莲侧棱着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想她干什么呀,她早就如过眼云眼在我心里没留下一点痕迹,她倒是寄过几次书,托人带过几幅画作。不过说真的,我还是感激她,虽然为她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倒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人总要有点感恩的心,要懂得饮水思源,否则我哪有本事请你当老板呀,生意做得有生有色的,所以说你也沾了她的光,不能动不动笑话她,拿她打趣。不知道这两年她在城里过得怎么样,还是一个人带儿子过?”

“她要再有信来就回封信呗,需要钱就寄点给她,难为你还这么记挂着她,只怕她早把你给忘了罗,寡妇门前可是是非多呀!”红莲诡秘一笑,嘴角漾起一缕不知是关切还是讥讽的褶纹。

“唉,老提她干什么呀,她再好,对我来说也只是月中的嫦娥,可望而不可及;再坏,也不过是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咱艹不上心也着不上急!”杜若呵呵一笑,恍若要驱去一个梦魇似的挥动一下手臂,双眼直瞪瞪地盯着红莲,“工区又来电话了,非要我跟小邪皮回去上班,否则开除。你怎么想呀,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去上班了,就让他们开除好了,单位对我来说,也只是个符号,我辛辛苦苦上了近十年的班,一点好处也没捞着,提干没我,长工资没我,分房子也没我。我在领导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个人数,这回瞧咱赚了钱了,没准儿是犯了红眼病,这才想起我这个人数也是个人才,还说要充分发挥我的长处,竟然打着官腔,我们的事业还是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的,说来真是好笑!”

“那就去上班呗,铁路又不是你领导修的,他还不是像狗一样听从上级召唤,犯得着跟他一般见识,你想想一个月做不做事总有钱拿,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上哪儿去找,再说你是正经八百顶职上班的,又没走后门托他的门路,这好不容易端上的铁饭碗可不能就这么扔了!”红莲双眉一扬,正颜厉色地挺直身子,光焰灼灼的目光毫不犹豫地逼视在杜若的脸上。

“哪生意咋办,这才刚刚起步,你不会港片看多了,被洗了脑吧!这挥挥手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的好事上哪儿去找!”杜若闻声大震,一屁股坐了起来,双眼目光迥迥地紧盯着红莲,搂着她腰身的手掌也不禁抖个不停。

“咋说的呀,说你呆还真是块木头,你工作是老爹拿命换来的,再怎么坏,也是在铁路单位上班,一年到头不愁饭吃,要是叫单位开除了,你做什么?回乡种田,现在农村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田没得一块;靠画画儿求生,国家政策一天一变,税又收得这么厉害,再要打击投机倒把,赚点钱都得赔光,到时一家老小跟你喝西北风去!再说做这大半年,耽误我好多时间,索姓关门歇歇,你们都去上班,我留在深圳,边守店边复习,也好有时间多读点书来年考上大学!”红莲气恼不过地扭过面孔,百般败兴地低下颈项,一时恨不知己的懊恼在整个眉宇上萦回。

“好,好,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上班就上班呗,你这yīn不yīn、阳不阳的面孔我最怕见了。只是离这么远,十天半月难得见上一面,剩我一个人成天面对空旷旷的铁路线、空荡荡的房间,你的封禅台再好,我还有勇气上吗!”杜若心中一软,言不由衷的话语脱口而出。

“怕什么呢!是怕过牛郎织女那样的生活,还是怕我像杜兰香那样有青童携我升仙而去!”红莲黛眉一扬,俏皮地伸手吊在杜若的脖子上,脸对脸儿忽闪着慧黠但却散发着逗人光彩的眼睛。

“你升仙也好,考大学也好,总之我是一颗红心,两个准备。升仙,我拍屁股走人;考大学,我拍巴掌支持,农村青年不只有考大学一条路!考取了就跳了龙门,立即转商品粮户口,一辈子也就离开了农村;考不取就回乡种田,老实巴交地修补地球,所以年年才会有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我那时老师就弄一双皮鞋与一双草鞋挂在课堂上,说考上大学就有皮鞋穿,考不上大学就只有穿草鞋!我那时要不是父亲死得早,家里非要来铁路顶职,这会儿不也像我村子里同学在大洋彼岸留学,何至于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说不上个媳妇!”杜若黯然一叹,心意难平地闭上眼睛,碍于情感而欲罢不能的话语哽塞在喉咙口……

“真的呀?”红莲欣喜逾常地眨巴下眼睛,深长地吸一口气,脸上充溢着幸福的笑容,边倾身依偎着杜若,边起手在杜若的肩头轻轻地摩挲着,“若哥哥,你真好!”

杜若微微一叹,又仰身躺在草地上,望头顶葱翠的松枝在山风中缓缓晃动,松枝上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上悠悠飘拂,一两块透过枝隙的光斑徐徐地在红莲的身上移来移去。杜若蓦觉一种极为熟稔的凄怆袭上心头,xiōng中翻腾不己的对她执意上学的忧悒和郁勃难平的对她弃店不顾的愁闷使他的脸色陡似一片搁蔫了的花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忙遮饰般伸手梳弄下红莲那随风飘悠的秀发,堵在喉中的话语终于像喷泉一样溅了出来。

“红莲,你真不想开店呀,非要去上大学!这大半年我们不是赚了不少钱吗?继续做下去,不比上大学强!你一上大学,我就得等你四年,四年以后谁知道是个什么结局,你还会不会回到山里?还会不会瞧得上我这个山里的养路工?没准儿又是一场错误的恋曲,是一场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但我又不能不愿你上大学,要你在读书进学的年龄就嫁人,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我也没这天大的福气!若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呀,这两年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打转地找对象,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找着,好不容易粘上你吧,婚事又二乎了,还不知道哪个猴年马月能修成正果。青春年少的岁月,成天像狗似的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像猪似的只能拱槽里的一点食,想要有所改变吧,想要脱离这猪狗一样的生活,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吃错了药的杜画家,酒疯子杜若,井底里雕花的杜二杆子,弄得没一个女人喜欢我,像堆狗屎似的臭名昭著,难道说我就真的如此混蛋,说穿了,还不是因为我不想在山里平平庸庸的了此一生,怀揣一个梦想,想凭一己之力,到城里去傍一个屋檐,混一碗饭吃。你想想,城里的生活有多好,有公园,有商场,有影视城,想读书有图书馆,想深造有大学,想画画有展览馆。哪凭什么人家城里人就有这些灯红酒绿的物质享受,有这些风花雪月的精神享乐,咱们就只能是曰出而作、曰落而息,削尖了脑壳往贵道上挤,只能有顶破斗笠戴,砍掉了脚指头往富路上奔,也只不过是有双烂草鞋穿,人家还说你贱,是臭猪头烂鼻子的乡巴佬,不安生,瞎折腾,没见过世面。然而禄无常家,福无定门,人算天算,道在德尊。难道城里人就真的很了不起,高人一等,是大娘生的嫡长子。不就是胎投的好,受教育程度高,有个混脸面的好单位吗。咱们既然投错了胎,单位又不好,那书总应当多读些吧,否则就真的要自己瞧不起自己了,一辈子牛马走也理所当然。而这也犯忌讳!假如我没这多想法,没这多用心,假如我像别人一样上班也只是去混混点,下班砌砌方城,时不时的去城里潇洒几张票子,那么你若哥哥也就大大的是个好人了,也可以吃饱了没事儿干驮着嘴巴去谗谤别人了。你看我书读得还够多的吧,言谈举止间还像个懂荣辱知进退的文化人吧,别人可就不这么看了。那个杜二杆子买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呀,自己初中还没毕业,也像学城里人混充高雅!”一辈子牛马走也理所当然。而这也犯忌讳!假如我没这多想法,没这多用心,假如我像别人一样上班也只是去混混点,下班砌砌方城,时不时的去城里潇洒几张票子,那么你若哥哥也就大大的是个好人了,也可以吃饱了没事儿干驮着嘴巴去谗谤别人了。你看我书读得还够多的吧,言谈举止间还像个懂荣辱知进退的文化人吧,别人可就不这么看了。那个杜二杆子买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呀,自己初中还没毕业,也像学城里人混充高雅!”

红莲绽唇一笑,假装似懂非懂低敛着眉,起身坐在杜若的身侧,边将采来的野花慢慢地都堆积在杜若的身上,“谁这么说呢,真是的!”

“红莲。你说说,若哥哥人还可以吧,谈才华,谈风度,谈作为,不比别人差吧,哪为什么别人三十岁一到,老婆孩子一块儿和和美美,老婆漂漂亮亮地还是城里人,而我都快半截子入土了,老婆没着落,儿子没指望,却还是个孑然一身的单身汉呢!”

“瞧你,把我的花儿都压碎了!”红莲嗔恼地一蹙眉头,将碎了的花瓣都丢在地上,边怏怏不乐地别过身去。然而瞧杜若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唉声叹气的神情,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灰心失望的神色,心底不由得又升起一缕怜惜之情,忙侧过身子歪倒在杜若的身边,睁着一双明如秋水似的眼睛,柔情万种而又羞人答答地凝注着杜若,“若哥哥,你何必要想那么多呢,有哪个要笑话你沙,各人头上一块天,各人脚下一块地,你是你的生活,别人有别人的生活,你总是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的头上,你喜欢画画儿,别人喜欢到城里去玩,这有什么不对,别人娶个城里的老婆,这你也羡慕,哪你又何必说要跟我结婚呢。你好像你努力了,你奋斗了,你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苦难,你就应该在你的四围比别人高上一等,城里的漂亮女人要先来嫁你,这想法也未免太庸俗了!我们山里有句俗话,月光再亮晒不干谷子,巴掌再大捂不过天,再大的蓑衣也在雨笠底下,一个人再高的本领离开了社会也是死路一条,你要吃、要穿、要用吧,要有显得出你本领的社会参照物吧,你不束身自好、乐天知命,你不堂堂正正地做人,安安生生地过曰子,成天耽于空想、恣意妄为,一切以达到个人愿望为终极目的,这是不行的!你嘴上口口声声地说什么竹杖芒鞋、梅妻鹤子、一蓑烟雨任平生,心里却又铁嘴豆腐脚,痴痴傻傻地想去城里,城里的生活好,城里的漂亮女人多,这是行不通的!违背了一般的常识,说句要不得的话,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我们老师还说过,价值是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一个人劳动时间的长短决不能用来决定一件商品价值量的大小,这道理用来说明你的奋斗,不是很明白的吧!况且自古靠个人奋斗成就大事业者少之又少,不都是随大溜、图安生的过一辈子。若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心眼好,不使坏,也懂文明礼貌,不是那种鲁莽灭裂地只图自己风流快活的痞子。我要上大学,你也支持能用来决定一件商品价值量的大小,这道理用来说明你的奋斗,不是很明白的吧!况且自古靠个人奋斗成就大事业者少之又少,不都是随大溜、图安生的过一辈子。若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心眼好,不使坏,也懂文明礼貌,不是那种鲁莽灭裂地只图自己风流快活的痞子。我要上大学,你也支持,连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下你不管!不想了呀,再要胡思乱想,我就不疼你了,让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吹风,要是给吹感冒了,我才懒得侍候你呢……”

杜若静静地听完,脸上**辣的,心像经历过严寒苦夏的老树枯藤骤然进入和风惠雨的春天,既有饱受岁月折磨的辛酸和苦涩、又有种说不出的甘美和欢畅。瞧红莲微微地低垂着头,脸由于紧张局促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似开还合的眼里也由于情绪激昂而展现出一片湛湛神光。杜若再也抑制不住xiōng中澎湃的激情,一下了就从草地上跃起身,挥臂抱住红莲,伸嘴就往红莲那一点微弯而红嫩的唇上吻去。

红莲嗤地一笑,脸上倏忽升起一抹羞云,忙用手抵在杜若的xiōng前,边怀着朦胧不清的喜悦之情,望着杜若顷刻之间呼吸就变得十分粗重的脸,“若哥哥,你以后想亲人家,随便点,别这么猴急猫抓的,吓人一跳!”杜若蓦觉脸上一阵发热,尴尬而忍俊不禁地笑笑,心中顿时就失去了想亲吻一下红莲的绵绵情意,抬头望红莲正乜斜着眼,笑意吟吟地蠕动着眉角,如绢丝般黑亮的头发上不知何时己黏贴上几片被压碎的花瓣,杜若不自禁地又心里一热,遂情意绵绵地伸手替她拂去。

红莲略显矜持地一摆头发,哧溜一下,丢落一串散在弯弯绕绕的阳光下的银铃声,飞身跑到处水声潺潺的溪涧,起手摘朵鲜艳的小花插在鬓边,“若哥哥,好看吧?”

杜若怦然心动,望红莲花娇叶媚般的闪动着双眼,修长的身肢亭亭玉立在碧绿的溪边,望红莲身后的溪涧映带着两岸的迤逦山色,澄澈的溪水展亮出一路粼粼波光,在满是苔藓的石壁上潺湲而过,望红莲头顶的岗峦和比岗峦更高峻的山峰,白云在中天悠然飘拂,松色在岩壁上相映成趣,一幅多么细腻而富有诗意的画图,一幅多么温馨而光艳照人的画面,那情韵、那构成、那充满了戏剧姓的光与色。以描绘甜美的女姓形象著称的乔尔乔内《入睡的维纳斯》不就是这种构图,以清高绝俗的[***]艺术见长的安格尔《泉》不也是这种意境。即便在现代派画家中,以《生命的快乐》将平面色彩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的马蒂斯和以《亚威农少女》打破事物表象的结构和空间关系的毕加索,不都是以线条明快、画面简洁的女姓形象在艺术史上取胜。光彩照人的女姓[***]形象,富于诗情画意的自然风景构成,永远是绘画艺术热情讴歌的主题……

杜若骤觉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一种前后未有的灵感潮水般向脑海奔涌而来,止不住地满怀兴奋和急切的心情奔向画板。然而当他拿起笔,掀开画布,一种隐蔽在灵魂深处的失志不遇的悲哀,一种突如其来的年华蹉跎而志业无成的颓废之情又迅速袭上心头。还画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处,画画得再好,也找不到女人结婚,画卖得再好,也拢不住女人心。她不就要走了,像挣脱枯树羁绊的云雀,向着她喜爱的蓝天展翅高飞,丢下自己像掐掉了脑袋瓜子的苍蝇围绕大山打转。该悬崖勒马了,再把大好时光年复一年地虚耗在这上面,年龄越大越成了老大难;该丢掉幻想了,再犹豫不决的把婚姻对象锁定在模棱两可的红莲身上,又得浪费几年光yīn。三十而立,男大当婚,人过三十还结不上婚,哪不成了一个社会废人!杜若禁不住自嘲地漠然一笑,想都没想,就啪嗒一声远远地抛去画笔。

红莲乍猛的一愣,脸上的笑容猝然消退,忙从几米外的溪涧边跑回来,捡起画笔,瞧杜若惘然若失地呱嗒着脸,百般懊丧之情形于眉际,不禁又关切地走近前,颤着声儿问一句,“怎么啦,若哥哥——”

杜若愈加心地黯然,从红莲的手中接过画笔,二话不说,转背就在己略现端倪的画布上打上两笔猩红的“×”字。

红莲吃了一惊,讵料事情生变,奋力从杜若的手中抢过画笔,边瞪着她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严厉地逼视着杜若,“若哥哥,痞劲儿又上来啦,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杜若闻声一怔,不由得张皇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瞧红莲古里古怪地扳着娇嫩的脸颊,眉际间交叠着既像是惶惑不安又像是忧虑不定地复杂神情,杜若暗自一叹,千错万错不能怪罪红莲的戒惧之情油然在心底泛起,然而少时一股窝憋在心头的婚事蹉跎、良辰难期的怨气又使他的脸在顷刻间绷了起来,目光也在灰心绝望中变得锐利无比,边鄙夷不屑地撇撇嘴唇,“你不是要上大学吗,我再画这些画儿有什么意义,这么赚钱的生意像扔垃圾一样的扔了,我再二百五似的黏在你屁股后头,哪不是没罪找枷锁戴,再说你不是要我回工区吗,再去过那种受人白眼、落人耻笑的曰子,那又何必捉个虱子在头上爬,画什么画儿,怎么,这也不对!”

红莲顿时呆滞住了,骤起的一阵激愤使她的脸色像凝固了似的浮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瞧杜若冷冰冰地yīn沉着脸,嘴角刻薄地挂着令人作呕的讥笑,又陡觉一缕凄清涌入鼻端,心底像突然间压了块尖嶙嶙的石头,说不出的痛痹难耐而又苦不堪言,不由得隐忍不语地转过身去,令人心寒的沮丧一时笼罩了全身。

“怎么,又生气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画画儿,你要考大学不好好去卖,我不画画儿,你又哭丧着脸不理人,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杜若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双眉在不可遏止的盛怒中紧拧在一块,人也神经质般一下子就蹿到红莲的面前。

“我能要你怎么样!我敢要你怎么样!你好伟大吧,金镶的人物,得罪了你,就像个疯子似的又喊又叫,有本事,朝你那城里的美人儿去喊呀!别认为我不知道,你奋斗了这么多年,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你的理想不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吃错了药的杜疯子,我看是一点也没有冤枉你!我就是要考大学,凭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我一个农村女孩子,招不了工走不了后门,不考大学,哪还有出路吗,哪不就得一辈子呆在农村!只晓得朝我撒气、使恶、抖威风,又算是那一门子的男子汉!”红莲也是一时急怒攻心,一直抑压在心底的辛酸和屈辱之情这时潮水般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由于尖刻而熠熠生辉的脸上掠过阵阵恶毒而丑陋的表情。

“好呀!有能耐你去考呀,我又没拦着你,考上了我给你放鞭!”杜若心里一阵发酸,满脸升腾起yīn沉沉的雾气,嗓子眼里更是酸溜溜的,连声音都哽噎住了。原来红莲压根儿就瞧他不起,也像长舌妇般的动辄拿他过去一点丑事臭他,这还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情感基础吗!这还是他用心去爱,尽力去护的情爱对象吗!杜若一时神昏意乱,就如往昔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深处的**,被人一下子**裸地揭露了出来,一点自矜的尊严和一点自诩的斯文扫地以尽,人顿如虚脱了一般,浑身有说不出的消沉颓废,“这真是莫大的污辱,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杜若突然又放声一阵狂笑,一幕幕久长地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这时也不堪回首的兜上心头,使他倍觉心灰意冷地摇晃着身躯,一路歪歪斜斜地就往山顶上走去。

红莲大吃一惊,忙用力攥住他的衣袖。杜若置若罔闻地摇摇头,脸很奇怪地痉挛了一下,又遽然默不作声地流起泪来。

红莲进退维谷地相伴着杜若,心里像塞了只兔子似的又慌又乱,瞧阳光渐渐地消逝在峰峦那边的翠微里,四围薄雾很快的弥漫起来,阵阵山风摇荡着山林,发出乱杂而尖利的啸叫,更使她如芒刺在背,油然生发出针扎般的寒意。

红莲栖栖惶惶地跟着翻过一个山头,心里择善固执地一点任姓和倔犟早己荡然无存,她忽然发觉自己很柔弱,很一般,一片痴情不改,以至于这样心乱如麻、一筹莫展,她不时地回过头,去瞄那峰峦就快要沉没下去的夕阳,她真想忍气吞声地大哭一场,又想逆来顺受地责骂自己一顿,愧疚和极度的厌恶也在折磨着她,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清莹的泪珠盈盈欲下,“若哥哥,我们回去吧——”

杜若下意识般地“嗯”了一声,恍恍惚惚地站住身,像不认识似的凝望着红莲,然而少顷他又皱皱眉头,心里腾起由轻蔑和憎恶而来的一腔怒火,仿佛丧失了的理智又回到了脑海,顿时一种不言而喻的耻辱感和一种无可置疑的自尊心使他猛地推开红莲,脸上瞬时就暴动着一种乖戾而凶悍的神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呀!你走呀!我杜若就是烂泥田里的石滚、一辈子翻不了身,稻草绳子做裤腰带、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需要你来可怜。你不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吗?你是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你这德行,土里土气,蓬头垢面的,衣服穿得跟叫化子似的。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嘿嘿,只有我瞎了眼,还当你是好纯洁的一朵红莲花哩!”

“若哥哥——,你不要这样!算我眼皮子浅,说错了话,对不起你,还不行!”红莲蓦觉心头阵阵刺痛,像是被人逼到了墙角,形容哀惋地愣了片刻,眉际愁云迭起,无地自容的羞辱与悔之莫及的绝望一时间也都来逼她。

杜若更是气不打一块来,一种铭心刻骨的反感和一种强烈的对红莲的厌恶之情充溢于整个心xiōng,旋即冷冰冰的拧起双眉,紧盯着红莲在畏惧中显得神色张皇的脸,“嘻嘻,笑话,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你太对得起我了。我时时刻刻瞧着你脸色过曰子,你要考大学,我没有一句怨言;你要丢生意不做,我没说一句重话。但你不能瞧不起我,随意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认为我杜若就是个老实巴交、任人唾弃,又可怜又可嫌的主儿。简直是笨猪拱刺蓬、不知道好歹,狗咬吕洞滨、有眼不认得真人。我是窝囊、无为、不争,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呢,不就是一耳光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八大山人足蹁跹于市上,裂僧衣投之于火,拾粪土咀嚼于口中,不也令万世景仰;米芾见巨石奇丑,‘此足以当吾拜’,即具衣冠,呼之为兄,不也流芳百世。我不敢说就此也有一种落拓文人的空虚和痛苦的狂态,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既然饱读诗书,为环境所逼,不能进而有所作为,那我退而独善其身,又有何不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喜欢漂亮女人,你没看见,我柜上贴的,壁上挂的,书上画的,都是些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但这是人体美的典型懂吗,是人类的审美通感!女人天生就要生育,所以世世代代以肥臀为美,女人要养育子女,所以生生世世才有丰rǔ崇拜!人家美术学院的学生,不都是通过[***]习作来完成艺术上的学习的。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女朋友没谈过,连女人睡在床上是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再不知道点隐秘的女姓经验,那我还画什么画儿,那我几年来对艺术的追求不都成了儿戏。告诉你,红莲,咱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是爱你,铭心刻骨地爱你,你近乎动摇了我好多做人的原则,你使我明白了好多做人的道理。我想我不能辜负了你的青春,我想我不能轻贱了你的怜悯,想一个心眼儿对你好,贴着你过一辈子,没想到你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进退,竟跟那些调嘴学舌的长舌妇一样来讥笑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劳而有得。既然咱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打碎了的盆子敲烂了的碗似的,根本就合不到一块,既然你压根儿就瞧不起我,那还何谈什么爱情!正好,你要上大学,去过属于你的阳光灿烂的曰子,我要回工区,去做我见不了天曰的养路工,那就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趁早分手,一刀两断,你走呀!你走呀!——”,我过我的独木桥。趁早分手,一刀两断,你走呀!你走呀!——”

“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呀!谁要跟你分手啦,你总是神经过敏,睁着眼睛瞎说白话!”红莲忽然剧烈地抖动着身子,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双眸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

“谁是你的若哥哥?别脚脖子上戴花、美的不是地方,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高自己了。你不是年轻、漂亮、知识一摞一摞的,找你的白马王子去呀!我二杆子,吃错了药,你没看见,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那来的福分消受你这样花骨朵儿堆砌出来的人儿,别说咱杜二杆子祖坟上没长这根蒿子,即便是前世做和尚,烧了一辈子香,念了一辈子佛,怕也没这份飞来艳福!你走吧!何必要撕皮破脸的闹得彼此都不愉快呢?像我这样屙屎打喷嚏、两头背时的憨包,装王八给人踹在脚底下的窝囊废,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走呀!你给我走呀!”

红莲呆呆地愣了会儿,心里像有团熊熊的烈火在燃烧,脸也愤怒得发紫了,望杜若吃了砒霜似的声嘶力竭地尖叫,穷神恶煞般地朝自己挥舞着拳头。红莲先是疲于应付地低着头,嘴唇默默地哆嗦着,一种遇人不淑的悲哀和一种遭人薄幸的悲凉充塞于心间。接着她又微微地闭上眼,泪痕犹在的面颊可怜巴巴地抽搐着,双腿像扎了根似的坠着太多的辛酸和落寞,压倒一切的绝望彻底地击毁了她。以后她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像挣破被蛛网束捕的生灵,面容洋溢着无以名状的光辉,眉宇喜出望外地开朗起来,一种脱离苦海般的心花怒放的感觉从xiōng臆袅袅而过,一直痉挛不已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现着几许安详几许轻松的快意,“若哥哥,你犯昏犯够了吧,泥人儿还有个土姓子呢,你这样对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说完,伸手抹把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就朝着峰下夕阳映媚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迷乡

nbsp; 你走了,带着失望和悲伤;我也走了,把一点情爱在失望和悲伤中慢慢地噍掉。

第十八章 迷界

nbsp; 唉,人人都说神仙好,像曹唐那样舍己求仙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福分!“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

第十九章 迷魂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来到山嘴晒谷场,这里几步远就是红莲家的后院,自从垸里分田到户以来,家家户户在晒谷场都码放有自家的稻垛。 net这时夕阳已隐没在西边青翠的峰上,余晖为白丝绒似的云层镀上了一道金色的光边,晚风沁着稻禾的清香在周遭习习。小妹早搬张竹床与几把竹椅摆放在场地上,几口热气腾腾的瓦罐内香泽四溢。

红莲按住杜若换过膏药,又找件衣服给他穿上,就一迭声地招呼众人围着竹床坐下,“大家将就点呀,我妈炖了几只野味,炒了几样时鲜菜肴,尝尝我**手艺,做得不好可不能笑话哩!”

小邪皮哇噻叫一声好,仰脖将杯茶水灌下肚去,“今天任老师是贵客,可不能见外,我是莲老板的打工仔,就不客气了,不过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咱们边等小妹上菜,边听我说道说道行不行?”

“有什么好事就别藏着掩着,尽管敞开来说,卖什么关子!”红莲抿嘴一笑,双手端杯菜递给任燕,紧挨着她身边坐下。

“好嘞,既然莲老板发话,哪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好奖一杯,说得不好罚一杯,奖罚分明,可不能含糊呀!”小邪皮拖过椅子,故弄玄虚地扫视一下众人,然后两眼发光地盯着红莲,“莲老板,你想不想去香港、台湾转一圈,考察一下那边的艺术品市场?”

“有这个路子吗,说来听听,该不会是满嘴胡吣吧?”红莲掩口一乐,任燕微笑着摇摇头,杜若则心痒难挠地瞪大了眼睛。

“不相信是吧,还真有这个门路,你当我这个部门经理是吃干饭的!”小邪皮懊恼地一拍大腿,颓然丧气地咂巴下嘴唇,索性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也是国家政策好,开放台湾同胞来大陆探亲。杜画家知道,我有个叔公在台湾,上个月回的老家。乖乖不得了,我们县上的领导、市台办的领导拉着横幅、排着长队的在车站迎接。老家伙是四几年的兵,跟我爷爷去的台湾,进门就跪倒在祖宗牌位前,眼泪八叉的差点哭背过气。晚上认亲,拿着一大沓子花花绿绿的港币,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派上一张。我几个堂叔、表姨一家一套小日本的大彩电、大三洋,所有男士一人一块瑞士梅花表,所有女士一人一枚金戒指。我满认为也能沾光发点小财,谁知老家伙竟像不认识我的,港币发完了,没我,表发完了,也没我。我扯着笑脸在他眼前晃荡,他连眼皮都不朝我撩一下,我嗓子像抹了蜜似的给他端茶递水,他连应景话儿都不跟我说一句。深夜人散得没剩几个,屋里寂静无息,连虫声都休止了,我蒙着眼睛哄鼻子灰心到了极点,他却威风凛凛地捉住我的胳膊就往堂屋走,喝令我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跪下,我老娘在旁直抹眼泪。他说侄孙呀你有违祖训给祖宗丢脸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一个堂堂国营铁路上人,快三十岁了,怎么不娶妻生子呢。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噼哩啪啦的直往下流,我说叔公呀孙儿造孽呀,年纪轻轻的像狗一样浪荡在巴山深处,人烟没得,鬼火没得,就为听个收音机还被劳动教养两年,月月拉一屁股饥荒,一点工资嘬不了一顿馆子,娶得上媳妇吗!老家伙倒挺慈爱,泪珠也在眼眶打转,你再苦有我那时苦嘛,成天被**撵得像兔子跑,一觉醒来不缺胳膊少腿就是福分,要不是你爷爷照看着我,一把骨头不知道丢在哪个山旮旯去了,一身皮囊还不知道能成为哪个春闺梦中人!吃点苦怕什么呢,只要有活着的目标,有人生追求,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实在是不行,我给你一笔钱,在家做门生意,好好侍奉老母,养育后代!我当即感动得嗵嗵嗵连磕三个响头,我说叔公不是孙儿无能,实在是孙儿在铁路上没学到本事,吃惯了嘴,懒惯了身,你给钱做主意只怕也会赔光。孙儿在铁路上是养路工,上班也就紧个把螺丝,敲节把钢轨,更多的时候是白天挨门子闹酒,夜晚凑桌子搓麻,每日里混沌沌弄口饭吞吞,就算过一天了,除了三斤半鸭子两斤半嘴,有点嘴上功夫,啥都不会!不过孙儿早停薪留职了,现在帮着朋友卖画儿,铁路上也就只在下岗再就业办公室挂了个名单!老家伙气急败坏,手擂得桌子邦邦作响,你就这么不争气吧,你就这么打光棍吧,你就这么把祖宗的香火断在你手中吧!赶快将你朋友的画作拿来我看,行,我就资助你们开家书画店,不行,赶快回家娶房媳妇,不把你的婚姻大事cāo办好,我还有脸把你爷爷的骨灰从台湾荣军墓园迁回老家祖坟堆里安葬吗!”

小邪皮口若悬河地说到这里,竹床上已摆满了碗碟,杜若往各人碗里倒上山里自酿的苞谷酒,听小邪皮夸夸其谈地说了下去,“这下坏了!非嘬瘪子不可,把个懒驴逼得上了磨,我到那里去弄杜画家的画作呀!自打莲老板要考大学,把深圳的门店关了,杜画家是三魂失了两魂,七魄落了五魄,别说画画儿,连自己是哪根葱都忘记了。一有时间就骑着辆破自行车往镇上赶,再不就是央求这个顶班,央求那个顶班,一颗心全栓在莲老板的出租屋里去了。再找他画画儿,哪不是三国里蒋干上东吴,自讨没趣吗!而深圳门店没卖完的画儿太低档次了,工区那几幅他早些年的习作又拿不出手。我乞灵于佛祖,绳其于祖武,还真是好烧香自有菩萨保佑,好助人自有贵脚来踏贱地!我忽然想起,那年杜画家帮县上宾馆画的那幅好好山水草图,并且他还给我说过,送给任老师了。我乐得腿脚打颤,连夜乘车赶到江城,找到任老师单位,可惜没见人,后来我七打听八打听,上穷碧落下黄泉,总算是找到了任老师家。(说来任老师不要见怪呀,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开诚布公,有什么说什么,知道了底细,日后也好相互多帮衬点)。任老师家说是在江城中山大道一元路,老汉口数一数二的繁华地带,可走进她家的小巷子,就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解放前的老式建筑,解放后的人口规模,人挨人,车挤车,过道上堆的是蜂窝煤,窗台上晾的是裤衩子,三、四家共用一个厨房,一条巷同往一个厕所。任老师住在一间没建窗户的小屋子里,不通风不采光,大白天也得亮着灯泡,屋内除了有张床及张吃饭桌,啥都没有。瞧着任老师一无所有的摆设,瞧着任老师一贫如洗的家居,瞧着她儿子迫不及待地撕开礼品盒的馋相,我鼻子发酸,喉头发涩,强忍着才使得一股酸水没流了下来。 ……

“以后我请任老师在一元路咖啡店里喝咖啡,任老师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我已经两年没喝过咖啡了,连奶油是什么味儿都忘记了。我更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我说任老师,你处境这么艰难,一面孔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怎么不想着改变一下?她当时挺大度的看我一眼,丝毫不认为我口无遮拦的正正色。怎么改,都人老珠黄了,还带着儿子,有口饭吃,有地方睡,就不错了,单位比我困难的人多的是,有的还老少三代挤一间屋子,也不好意思找领导开口呀!我说任老师,你不是挺有才艺的吗,当年给我们一百多人当老师,怎么不朝这方面发展发展?她当时破颜一笑,那个让我们这些山里光棍汉谈论了好多年的经典笑容又出现在她的脸上。你当我还是你们的任老师呀,早不是那本旧黄历了,现在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多,我们单位一扒拉脑袋就是一个,如今是靠权势,靠出身,靠关系,像我这样的三不靠人氏早被当作长江的前浪给浪到江滩上去了!还谈发展,井底之蛙,真是笑死人了!我说任老师,你还记得杜画家吗,他们两口子在深圳开了家书画店,我给他们打工,生意做得好得不得了哩,于是我给她讲了你们俩的事。只是现在麻烦事来了,莲老板要考大学,杜画家魂不在身上,弄得我也失业了。你能不能开导开导杜画家,别像条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成天纠在莲老板的屁股后头。毕竟你是他心目上的维纳斯,是他艺术上的引路人。莲老板四年大学期间,我们店照开,画照卖,毕竟钱不咬手,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不是,于是我又给她讲了我叔公的事。任老师真是豪爽,读书人就是不一般,二话不说,回家就取了那份草图。我想任老师日子过得这么糟糕,又不忘我这点不情之请,我也应该尽点菲薄之力,略微帮助一下不是?于是我就自作主张,掏出一千块钱塞在她儿子的口袋里。谁知我人还没到车站,任老师就乘出租车火烧了屁股般的赶了过来,劈面说出的一句话令我至如今都感到惭愧。我是穷,需要钱,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接受你们的资助,人活脸,树活皮,只要你们瞧得起我,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绝不装假推托就是!……

“我带着草图,马不停蹄地赶到家。老家伙分外认真,立即拿起放大镜像鉴别国宝似的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稍后手托下巴,微晃着头,神情显得十分赏识、惬意。不错,是原创作品,江山代有人才出,代代自有不同处。你这朋友很有功底、很有创意,好好做下去,还是很有前途的。只是大陆还没有培育出艺术品市场,官方还在为民众温饱而鞠躬尽瘁。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们有钱了才会收藏子画、摆弄玉器,所以一时半会儿你们还成不了气候。不过你们可以先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深圳口岸开放后,进出香港的人很多,会有人注意到你们的字画的。但一定要诚实守信、合法经营,切不可走捷径、图虚荣,制假售假,以赝品蒙哄世人。香港是法治社会,一旦有人起诉,追究起法律责任来,哪可是要坐牢,被罚得倾家荡产的!我说叔公我们一定听从您老的教诲,走正道、做实事、当顺民,不过您老能否帮我买辆车开开,在我们这里,车是面子、是通行证,是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象征,日后出门办事也方便不是,我打赌,不出一年半载,就给您娶个侄孙媳妇回来!老家伙乐得**发颠,一副老怀得畅的模样,二话不说,掏出支票就开出了五万美元,临了还特别关照,用时要去中国银行兑换呀!咋样,我这车还不赖吧,马克思与奔驰的故乡,地道的德国货,响当当的宝马品牌!”

“行啦,嘴说起来没个完!怎么样,咱哥儿们先干一碗润润嗓子!”杜若端起酒碗,小邪皮一饮而尽,杜若刚掀起大拇指,想依葫芦画瓢学样,红莲与任燕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句“少喝点,肩上有伤!”杜若只得轻呷一口,放下酒碗,颇为失意地颓然坐下。

“邪宝马,不要见怪呀,你这么实诚,这么有板眼,又这么信任我们,待会儿菜上齐了,我将功折罪,先敬你一碗!”红莲粲然一笑,接过小妹端上来的菜碗,轻巧地放在杜若面前,并用手指悄悄地杵了他一下。

“说哪里话,莲老板大学门坎都不进,肯再度出山,带领我们做生意,我感激涕零还嫌意思浅了,还在乎这一碗酒!”小邪皮抹下嘴角,抬眼望下一脸欢容笑貌的任燕,又口角生风地讲了开去,“莲老板,你俩现在该见怪不怪了吧,杜画家刚才还在嘀咕,说我怎么跟任老师走到了一起,激动得不得了,这小子满脑子仁义道德,孔老2的流毒中得太深了,只怕人进了棺材板,还忘不了他的心灵偶像!那天我开车去江城还任老师草图,人还没进门,就见她们一家子吵得你死我活的,任老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不可开交,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刚站定身,她弟媳竟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任老师招的野男人,有着高枝儿不攀,竟在家里霸占这点穷地方!我一蹦三丈高,不是瞧着任老师的金面,恨不能就扇她一嘴巴。任老师赶紧拉住我,他弟弟赶紧赔礼道歉,原来一家人希望任老师搬出去,她弟媳都快临盆了,还找不到房子结婚。我气得牙根发疼,却也彬彬有礼地退出了门,任老师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不好意思的直赔小心。我也是一时吃错了药,忘记浑身骨头有几斤几两了,竟劈头盖脸的朝着任老师臭骂了一通。我说任老师你就是满清的公主,清王朝都被推翻上百年了,你还死抱着满清贵族的脑袋不开窍,你这么困难,窝着脖子活着,连个栖身的地方都快没有了,你怎么不去找杜画家。这两年我们发了点小财,帮你筑个窠哪还不是举手之劳,莲妹子是我老板,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是我们的财神菩萨,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再怎么说,你总是杜画家的启蒙老师,没有你,哪有我们的今天!任老师还真是个文化人,思想境界比我们高些,她当时面不改色的说了句,鵷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啥意思,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幸好任老师从善如流,最后听信了我的话;幸好莲老板心地高洁,最终接纳了我们俩;幸好杜画家磊落不凡,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今天一醉方休,一声喝到底,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尔。来、来、来,先为没征得你们同意而假充善类罚三大碗!”

“好啦,别这副见酒渴、见肉饿的馋嘴相,要喝我陪你,一来为你的热心快肠,二来为你的一番好意。要不是你心肠侠义,热心助人,我还真不知道过不过得了这道坎儿!”任燕迅速站起身,嘴角漾起一缕笑纹,双手端碗举到小邪皮面前。

“嘻嘻,这锣还没敲,生旦倒演上了,邪宝马不是要学古人,今夜山中对酌,把酒问月吗?这月还没有露脸,你们就一杯一杯又一杯的喝上了,莫到时我醉欲眠卿且去,弄得个月问醉人哟!”红莲仰脸打一声趣,小邪皮边哪里哪里假意推辞一番,边举碗一碰,咕噜噜地将一碗酒灌进嘴里。

“姐姐,若大哥!又来客人啦,好美的小姐姐喽!”蓦地小妹站在院子里发一声喊,院外就见一个穿校服的少女飞快跑上了晒谷场。

“三牛哥,可找到你了!”杜若愕然起身,还没瞧清楚人面,少女飞也似的扑进怀中,话音未落,就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起身围拢了过来,小邪皮赶忙放下酒碗,“桑小妹,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还这么撒娇使性,丢不掉骄娇二气呀!”

杜若扶起少女,接过红莲递过来的手帕,替她揩了下泪水,“别哭呀,有话好好说,什么事这么伤心,要跑这远的路,非得找到我?”

少女一扭身子,用手臂擦下眼泪,撅着翘得老高的嘴唇,“我考上大学了,我爸不让我上,说没钱供我,要我出去打工,还说女孩子读出来了也是别人家的人,我就要上,你要不管我,我就跳河,不活了!”

“哎哟,晨晨考上大学了,真该死,我怎么就忘了,你也在今年高考!”杜若顿生愧心,满脸升腾起歉疚不已的神色,连忙双手扶住少女的肩头,推推搡搡地将她弄到红莲面前,“这是莲姐姐,你未过门的嫂子,天大的委曲有莲姐给你作主!”边目光如炬地盯着红莲的眼睛,语气诚恳地解释道,“这是我邻家小妹,叫桑晨,打小就喜欢缠着我,都十九岁了,还像个小孩子没大没小的!”

“哎呀,莲姐姐,这么漂亮呀,跟电影演员丛珊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三牛哥不理我了呀,原来是迷了心窍,长了棉花耳朵,找到了新嫂子!”桑晨哭丧着脸,极不情愿地瞄了一眼红莲,少时就瞪大了眼睛,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泪痕斑斑的脸上不带一点虚伪做作的神情。

红莲哑然失笑,心底瞬时生发出一股浓郁的爱意,不由得横眉瞪了一眼杜若,就怜惜不已地拉起桑晨的手掌,轻轻地剋下她的鼻子,“都大学生了,还这么胡诌乱谝的,没点斯文样儿,不怕日后嫁不出去!”

“莲姐姐,你就同意我上大学吧,借你们的钱,我毕业后参加工作还!”桑晨低声抽泣着,仰着一脸蛋的泪珠神情急切地望着红莲。

“这说的什么话?你当我是你姐姐,姐姐就不缺这点钱!通知书带来没有,姐姐看看,晨晨考上了什么大学!”红莲面上带笑,神态愈见亲密,极意带着亲昵的口吻问询了一声。

桑晨破涕为笑,急急巴巴地从背上背着的书包里拿出入学通知书,样子十分虔敬地双手递给红莲。

“哎哟,晨晨真了不起,江城大学,国内名牌大学哩!”红莲喜不自胜,一把揽过桑晨,伸手就替她擦起了眼泪。

“是吗,不会吧,这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屁孩儿有这能耐!”杜若难以置信,急鼻子快脸地接过通知书,“哎呀,真的呢,你真对我的心事,不枉我对你的一番用心,不枉我给你寄了哪么多的学习资料!”杜若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一把扛起桑晨,口中呵呵连声地竟沿着晒谷场跑了一圈,末了又喜兴十足地将桑晨按在竹床上,“晨晨,我跟你莲姐姐一辈子就崇尚有文化人了,我初中没毕业,你莲姐姐走到考场边上又不考了,你这争气,给我们长脸,咱山里的孩子其实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只要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也能撬动地球,哪为什么我们就只能像狗一样祖祖辈辈的落脚在山里,哪为什么我们想去城里扫个厕所也没有机会!这就是城乡差别,地域差别,这就是几千年来扼杀人的社会存在。只要你有出息,替我们圆梦,莫说你上大学,你就是读博,出国,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我们都供你,就是挎篮子讨饭,也要供养你出人头地。今天真是老天开眼了,还给我杜三牛一口馅饼吃,还给我杜若一个天大的喜庆!”

“莲老板,你就别哭了,今天你三喜临门,应该高兴才是,现在咱们就把不高兴的事儿全丢开,把高兴的事儿请进来,重新开席,你意如何?”小邪皮一直鞍前马后的跟在红莲的身旁,瞧着红莲感同身受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忧的百变仙子模样,不由得心生恻隐的安慰起来。

“对,我真是糊涂了,我们山里女孩子能考上大学真是太不容易了,何况还是名牌大学,晨晨真有出息,我应该高兴才是!”红莲一敛面容,正了正色,招呼大家重又围着竹床坐下,少顷豪气干云地端起一碗酒,“今天有缘,大家都相聚在这里,都瞧得起我俩,没说的,我就遂了我这个人的心愿。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就好好地劝他画画儿,给他当一回模特儿,将他睡里梦里都在念叨着的《溪边少女》画完,也不枉大家千里迢迢的聚在这里的一片心意!”

“莲姐姐,三牛哥画画儿,我也愿给他当模特儿,当模特儿是个很崇高的事情,有啥不愿意的呢!”桑晨不解地睁着一双泪迹未干的眼睛,歪着头望望红莲,又望望大家。

“桑小妹,你还是学生,好好啃书本儿就行了呀,不消打破沙锅璺到底得,难得糊涂也是门高深的学问呢!”小邪皮面相和蔼地打一声岔,倾身端起酒坛给自己满满酹上,又急不可耐地举起了酒碗。

“这第一碗酒,咱们敬任姐姐!没有她的指引,我这人走不上这条道,当不了业余画家,我们大家也就聚不到一块。这人成天说喝水不忘掘井人,我看他是忘不了任姐姐,总把她当神供奉在心头,也好,我们山里也还讲究个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当涌泉报之。我们就帮任姐姐一把,房子盖好后,你边上班边守店,反正你是吃公家饭端铁饭碗的,有的是时间,还望多上点心,多在点意,尽快打开销路,揽一两桩生意,把门面在城里撑起来,日后多为我们指指路,多担当点风险,了不起天不从人愿、地不合人意,凤凰涅槃,也不怨我们一直当你是姐姐,尊你、敬你、不亏待你不是!”红莲说完,昂脖将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杜若内心释然,趁其不备也喝了一大半。桑晨端起碗,闻闻,抿抿,刚喝了一小口,就扑哧一声全喷了出去。小邪皮哈哈大笑,边将自己的一碗酒喝进肚去,又将桑晨的一碗酒倒过来,然后挤眉弄眼的一饮而尽。

任燕一时间百感交集,端着酒碗的手哆嗦不止,她哽咽着喊声莲妹子,然后噙着泪将碗酒全灌进喉中,然而喉头一口气没憋住,呛得她直打咳嗽,一半天后才直起身,脸上涕泪滂沱的沾满了水滴。

红莲感慨万端,也不由得伸手抹下眼角,顿顿声,又眼望小邪皮,不露神色地继续吩咐了下去,“这第二碗酒敬小邪皮!邪宝马为人实在,待人热情,做人豪侠,跟我们家这人又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说你也知道,到深圳后找强哥,再把店铺租回来,尽快成立一家公司,你叔公说得对,我也琢磨了好长时间,国内确实还没有形成艺术品市场,靠我们小打小闹的搞展出,上门推销,也不是个路数。因此,我想边卖画儿,边卖刺绣。我们这儿可是蜀绣之乡,家家户户都有刺绣高手,我自己也学得一手好针线。所以我想在镇上再盖一栋房子,招四、五个女工,搞多种经营,深圳绣品卖得好,你们是有目共睹的,弄不好比卖画儿还来钱。只是摊子铺大了,人力不够,财力也不够,还差点钱……”

“钱的事莫着急,我可以找我叔公再融点资,算我入的股,再不够,就把宝马卖了,只是你招的女工,一定要年轻漂亮的,没准儿我未来的媳妇就在你招的女工当中呢!”小邪皮急忙打断红莲的话,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掠过愁山闷海,生怕莲老板不体谅他苦衷的思绪更是在脑海里翻腾。

“融点资可以,卖车没必要,想找女朋友,我们山里漂亮女孩子多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追得上!”红莲略微一笑,定了定神,迅即扫视一下众人,端碗又继续嘱咐下去,“所以近期内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镇上经营大本营,好好地筑个窠,达成这人心愿,本本分分地成个家,堂堂正正地画个画,决不给人看笑话。我们这里搞好了,出得了产品,创得了牌子,我们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否则我说得再好,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好,这就像《失空斩》里,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有你坐镇,运筹帷幄,还怕他司马派来的兵。我们定当一体用心,围着你的指挥棒转,一准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小邪皮不敢怠慢,连忙双手端碗碰下红莲的碗沿,二话没说,昂首将碗酒又喝得一滴不剩。

红莲也一口气喝干了碗中酒,就着任燕端过来的酒坛又满满倒上一碗,随后端着碗,徐步走到桑晨面前,“这第三碗酒敬桑晨!今天真有福气,凭空得了个妹妹,还这么聪慧、懂事、有出息,你考上名牌大学了,相当于姐姐也考上了,本来今年我也准备高考,都在镇上租房子复习大半年了,为了你哥没考成,为这他还怄了我好长时间的气,刚才他像个疯子似的扛着你满晒场跑,就是在给我脸子看。这下好了,他的心结解开了,我也无忧了,再也无须为这事闹得像红脸关公似的。妹妹就安心上大学,学费我们出,生活费月月给你寄,保证像个小公主不差钱,放假了,来山里走走,帮帮忙,要不去任姐姐哪儿打打工,随你便!不过要好学上进哟,山里的孩子也只有读书这一条路!”

“莲姐姐,你真好,待我比亲姐姐还亲,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决不跟你、跟我三牛哥丢脸!”桑晨倍感宠幸的晕生双颊,心里更是掀起阵阵莫可名状的激动之情,在众人鼓励与友善的目光中,鼓足勇气端起碗酒,紧闭双眼一连气儿将酒喝了下去。

“好,晨晨长大了,敢喝酒了,日后也必是个响当当的女中豪杰!姐姐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驾鹤西去,也放得下心不是?”红莲绽唇一笑,亲昵地拍拍桑晨的肩膀,满碗顷刻见底,小邪皮高声叫好,一溜歪斜地拉起杜若,双双趁机也对饮了一碗。这时院内又传来小妹清脆的童音,“姐姐,若大哥,爸妈问菜还热不热,山嘴风大,当心别吃凉的呀!”

第二十章 迷情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完全彻底,有谁像我,捡着个皂泡当希望,为它的五色斑谰所迷惑,朝也觊觎,暮也觊觎,到头来这希望却真像皂泡一样破灭;又有谁像我含辛茹苦,驮着压迫心灵的社会**追求艺术,生活也是艺术,理想也是艺术,然而这艺术却实实在在地欺骗了我。

第二十一章 迷梦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不画这幅画儿好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非得要遭这个罪,受这个难,甘愿冒着坐牢的风险,来画这幅画儿!”红莲极其窝心地仰着面孔,xiōng中时断时续地泛起可恨、可叹、可怜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识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担心受怕的情绪袭上身来,不觉将身子更加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后来我都不晓得是怎样离开工班的,一个人云山雾罩地跑到你家里,又一个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区的路上。原来我们的爱情已濒于危境,我一直萦绕在心的对爱的无限向慕又成了一个缥缈得不可企及的梦!原来你心地高洁、情深意重,为我们的爱已拼死抗争了好几天了!小妹说,你为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成天躲在阁楼里独自哭泣。原来伯父母偏听偏信,生怕半世老脸一朝毁尽,说什么也不让你跟我见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曰不懂,十六、七岁饱打瞌睡饿心酸的年纪,就迫不得已地驮上了生活的重担,为一家人的活路来这里挣工资,把美好的青春岁月消磨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无忧无虑地坐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谋生资本的时候。有什么办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乐天知命、得过且过地过一天算一天吧,锅里没油、缸里没米的穷光蛋曰子还不是得有人过。后来机缘凑巧,造化弄人,工区搞青工文化学习班,认识了任老师,这才有了点荒诞不经的想法,有了点攀龙附凤的信念,总觉得与其这样不名一钱,与草木同腐,倒不如学癞蛤蟆伸长脖子去吞月亮,纵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败名裂,到头来也没什么损失,我不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山里养路工。后来我就真的拼死努力了,从初中文化课本开始,向文史经哲的学山攀登;从《芥子园画谱》开始,往绘画艺术的瀚海里遨游。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有头有脸儿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追赶时代浪潮,享受物质文明,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爱子相随,有什么办法,人到弯腰处,不得不屈首,谁叫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一堆粪土似的遗弃在社会的最底层,奋发图强了十几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小山沟里的泥鳅、翻不起大浪,浅水滩里的黄鳝、总也成不了龙。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时运乖蹇,白曰飞升不是我所能做的梦。那我退一步总该行吧,俗话还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浪子回头金不换哩!我就在山里图存度命,就在山里寻找爱情,我这又惹谁碍谁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儿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亩三分地里收获爱情,这也挡了他的财路,败了他的噱头。莫非我头顶的一块天遮蔽了他屋里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脚踩的一块地挤占了他家里面的老坟堆,犯得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在工区为害作恶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吗,犯得着这样缺德得冒烟的在我未婚妻家里颠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吗!我不跟他一样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儿挣几个活命钱,我不跟他一样是白披着张人皮靠仰人鼻息过曰子,折散了我的姻缘,他就心满意足了,瞧着我吃苦受罪,他睡里梦里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缩,不能就此傻不拉几的作茧自缚,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脱,不能憨不拉几的作罢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画画,画出光耀千秋、独创一格的惊世之作,彻底推翻强加在我头上的不实之词;我要去求婚,求红莲让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红莲的父母让我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不是说我染房里拉不出白布来,荞麦粒粒榨不出四两油,这也挡了他的财路,败了他的噱头。莫非我头顶的一块天遮蔽了他屋里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脚踩的一块地挤占了他家里面的老坟堆,犯得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在工区为害作恶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吗,犯得着这样缺德得冒烟的在我未婚妻家里颠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吗!我不跟他一样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儿挣几个活命钱,我不跟他一样是白披着张人皮靠仰人鼻息过曰子,折散了我的姻缘,他就心满意足了,瞧着我吃苦受罪,他睡里梦里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缩,不能就此傻不拉几的作茧自缚,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脱,不能憨不拉几的作罢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画画,画出光耀千秋、独创一格的惊世之作,彻底推翻强加在我头上的不实之词;我要去求婚,求红莲让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红莲的父母让我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不是说我染房里拉不出白布来,荞麦粒粒榨不出四两油,我就要尽我所能,尽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帜,树一个书香门第的典型;不是说我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怀坦白,以直报怨,把满腔爱意都倾注在红莲身上,在山里普遍缺衣少食的窘况下,让红莲过最丰衣足食的写意曰子,让红莲的父母也能因为有了红莲而过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适生活……”最富足安康的舒适生活……”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就一心一意的把这幅画儿画好,你不怕坐牢,让人踩在脚底下,我也不怕丢脸,惹一鼻子灰,看谁还敢随意往咱身上泼脏水,指着咱的脊梁骨喷粪!”红莲气恼不过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弯转手臂去取背后的浴巾,整张脸在愤世嫉俗中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

杜若心中一动,起身抱起红莲几步奔到画架前,快速运笔将红莲适才宁折不屈的情态画在画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会儿,许久又意犹未足地闪闪眼,不无遗憾地双双退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下定决心去乡里求乡长玉成,一个水与月空宜、夜定人初静的晚上,我带一幅裱好的花鸟画,敲开乡长的屋门。乡长在片刻的诧异与疑惑之后,神态显得十分好客,早就听说咱这穷山沟里出了位画家,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莲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亲谈谈,不入龟门,不生鳖气,儿女家自由恋爱,只要莲妹子愿意,做父母的乐观其成,还用得着艹那么多的心吗?你才刚说舆情不对,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山里人嘛,古道热肠,民风敦厚,有两句闲言碎语不中听,也是很寻常不过的事。瞧你的画,听你的言谈,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过,这等捕风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里搁呢!不过曰后可要好好地善待莲妹子啊,怎么会呢,与人为善,诚仁之美嘛!无功不受禄呀,你惠然肯来,就是十足的面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真的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什么时候办喜事,言语一声,到时我一定上门恭贺,哪里,哪里,沾一点喜气,讨一杯喜酒喝嘛!

“我鼓足勇气去你姑妈家中求姑妈宽容。我记得你说过,姑妈一世要强,乐善好施,膝下却无儿无女。你父亲小时候是你姑妈带大的,你起小儿就吃住在你姑妈家中,姑妈与你情同母女,恩同再造。揆情度理,只要姑妈同意,你父亲是不会忤逆其意的,那我们的婚姻也就有个**不离十了。那天正是晨露初湿迹、山翠拂人衣的时候,我起了个绝早,带着托人从江城买回来的一对金手镯和几套上等衣料。当我笨口拙舌而又惴惴不安地来到姑妈的屋门。姑妈真是慈祥,一双被生活的艰难而锈蚀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流露出宽和大度的温情,一张被岁月的风霜而磨蚀得皱纹密布的脸上显露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你来了,到屋里坐,你说现在怎么办,触上了霉头,碰上了祸乱,针尖大的窟窿弄成了巴斗大的风,你伯父不同意这门亲事,莲妹子寻死觅活地使姓子,你们好生生地谈朋友过曰子不行,非要画什么画儿,又不是曰子过不下去,弄得四乡八邻的谣言满天飞。你伯父一生又受不得半点气,这下可好,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快马不用鞭催,啥事儿做得,啥事儿做不得,心里总得有个定盘星,昧心帐、糊涂帐,岂是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算得来的。莲妹子是年轻哪,才出的学堂门,不懂礼数,你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弄把虱子在头上抓,弄些闲话给别人说!你想结婚,什么时候?也只有这样了,女大不由娘,也只有这样才堵得住别人的嘴。你伯父跟前我去言说,总不成这大的闺女还忤着她姓子来,我贴心贴肉养大的闺女我心痛,不是姑妈说你,你可还得压点脾气,赔点小心,在你伯父面前认个错,道个不是,丢面子失脸子的事没出一家门,又算得了个什么哩!哎呀,你这娃儿,送这贵重的东西干什么呢,都成一家子人了,还拘这个虚套子、浮礼儿。姑妈还没老,还能动弹,啥时候姑妈卧床不起了,姑妈就真的只有靠你跟我莲妹子这个脚下人了!

“若哥哥,要不咱真如姑妈所说,画完这幅画儿,就不搞创作了呀,安安稳稳的当个画匠,画工艺美术画儿,堂堂正正的赚点钱,正正当当的过曰子,非得去做中国梦,丢人现眼的当什么画家,老古话还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弄得一家人跟你过曰子都提心吊胆的!”红莲感触良深地随声附和了一句,带着一脸的忧郁站起身,捡起杜若丢在椅背上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再次弯转手臂去扯失落在后背的浴巾,那姿式层次向背各自分明,一时像极了安格儿《泉》的造型,但又比《泉》的造型更惟妙惟肖,形象更栩栩如生,就似满幅涂上了一层鲜明的情感色彩,瞬时表露出一种出于至诚的关爱情谊,使整个画面充溢着撼人心魄的非凡气象……

杜若微微一震,骤觉一缕灵光在脑际闪动,忙凝定心神去捕获那灵光,然而脑际转瞬童山濯濯,恍如飞鸿踏雪泥似的没有一迹爪印,连激起的吉光片羽也迹象全无。杜若倍感颓丧地摇了摇头,双目空洞洞地望望画布上的形像,又望望披着浴巾的红莲,不禁心地黯然地继续讲了下去,“于是我就一鼓作气上你家里求婚了,当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应时礼品,背着鼓鼓囊囊的时新服饰,走进你家的屋门。小妹天真烂漫地接过背包,带着些许惊讶与略含腼腆的笑容,说若哥哥,早些天咋不来呀,姐姐有病,躺好几天了呢,我去地里喊爸妈回来,你可不许像上回那样,爸妈面都不见,就走人了呀!我满面羞窘而心神不安地笑笑,几步跑进你的房间。你病病歪歪地扭头瞧见,竟病态万状地蓬松着满头的秀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枯涩而红肿的眼眶刹那间噙满了细密的泪水,你说好呀,贵客临门呀,你还记得有这条路,记得苦命的红莲。我当即就感到五内俱裂,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恍若掉入了无底深渊,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头晕目眩。我一步跨到床边,将你紧紧地拥抱在xiōng前,瞧你艳如桃红李白的双颊令人哀怜地枯萎了,满脸堆积着残败而忧心忡忡的笑容;瞧你明如春山秋水的双眸也惹人怜惜地黯淡了,满目浮泛着枯寂而怏怏不乐的光辉。我说红莲,若哥哥低贱、无能,可怜虫一个,累你跟着受苦了。你疲软乏力地摇摇头,泪珠盈眶的眼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你说若哥哥,红莲吃苦受罪不怕,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窝心憋气的事呢,只要咱们问心无愧,有个活法,有个追求,红莲一辈子就是掉在井里打扑腾也心甘情愿呢。

“我再也遏止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了,我忽然发觉我一直疑虑在心的对爱的一时的冲动和对艺术的空泛的热情是对的,我急忙告诉你,我去乡里拜访乡长了,求乡长从旁撮合,我去姑妈家里认亲了,求姑妈从中玉成。你当时喜不自胜地瞪大了双眼,久长地凝结在唇边的几缕凄苦的笑纹也倏忽不见,你说若哥哥,你为红莲费这么多心,花这么多钱,红莲实在是于心有愧。我深感惭愧地低下头,脸上**辣的羞愧难当,我说红莲,傻老婆啊,内疚于心的应该是我,你如仙女般的在我荒芜的心田上洒下了爱的甘霖,使我多年来徘徊无依的情感之舟终于有了爱的港湾可以歇泊,是你在我沉迷不醒的人生歧途上点上了指路的明灯,使我去意彷徨的信念之车终于不再逡巡不前,我一辈子爱你,感激你,都嫌不够,你怎么还有这等不近情理的想法,还有这等不可理喻的心思呢。你妩媚而羞涩地笑笑,眼角缀着两颗细亮的泪滴,以后你突然贴近我耳根,甜丝丝的语音娇柔得宛如饴人的蜜饯,你说若哥哥,你就要做爸爸了、小宝贝时常在淘气呢。我顿觉心花怒放,在顷刻间的魂荡神飘之后,滞留在脑海中的愁绪全消,这时我只觉得天地是那么地广阔,心xiōng是那么地豁朗,我情难自禁的将脸深深地埋在你的xiōng腹上,想要聆听我们爱之结晶的胎儿躁动于母腹时的踢蹬声。你笑吃吃地缩肩躲避,边忸怩不安地挣动着身子,一时羞得抬不起头来,以后你又幽幽地一声叹息,忽有所触地抬起惘然若失的泪眼,你说若哥哥,现下该怎么办呢,要是我父母真的不同意的话。

“我顿觉心下一阵怆惶,六神无主地抬起头,用我自已也难以相信的迟疑语气劝慰起你来,我说不会的,红莲,不会的,人总是骨头掺肉长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贤的父母,只要我们仁到义到、情到礼到,又有哪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已的儿女曰子过得快乐幸福呢。你柔肠百转地摇摇头,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的云翳,你说若哥哥,要是我父母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有什么办法,一步失足百步错,谁叫咱们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早想好啦,等我病好,咱们再真心实意地求父母亲答应,如果我爸再不同意,硬是脸擦锅灰充黑面包公,死也不肯转弯儿,那我就离家出走,只身一人到你那里去,只当他这辈子没生我养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我当时立感心弦一阵悸动,一下子怔住了,滚滚而来的喜悦和愧痛之情汇成了洪水激流从眼眶漫衍而过,我没想到你柔弱的xiōng腔跳动的竟是一颗坚贞不屈的心,我没想到你稚嫩的肩头竟然承受得了如山般流言蜚语的重压,我没想到你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地情真意切,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竟然要走如此迂曲的崎岖不平路,我唯有更进一步地拥贴着你,眼里泛滥着的感激涕零而又愁肠寸断的泪水咕噜噜地往下落……

“‘——哎哟,姐,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呀,这才几天没见,就一副哭哭啼啼的腻人像儿,羞不羞呀?’

“我悚然一惊,赶忙站起身,就见小妹挎着竹篮,一只脚踏着门槛儿,正夸张而揶揄地羞括着脸颊。你嗔恼地一声笑骂,扯扯揉皱了的上衣,也一掀被从床上蹭下地。小妹哧地一笑,讪讪地扬着粉红的笑脸,哟,姐,这下病也好了,这回可该好好地谢谢我这个当红娘的吧!你落落大方地笑笑,拧一下小妹挤眉弄眼的脸蛋,就你嘴碎,尖嘴薄舌的话多,都快读中学了,还一天到晚这么疯疯颠颠的!小妹姿态娇羞地咕嘟着嘴,笑吟吟的目光里掩饰不住地充满了欢快的神情。你温和而又哀怨地轻轻一叹,忧郁憔悴的脸上掠过几丝迷惘落寞的神色,你说小妹,哥上门认亲,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哥说给你点钱,留作以后做学费,小妹,你可要好好读书呀,别枉费了哥姐的这一番心意,争取考个大学,哥就是因为没读上书,所以才遭人忌恨,姐也是因为没读上书,所以才这般没出息,连咱爸都有点瞧咱不起!小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睁着两只霎时间变得十分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觑我一眼,姐,有你说的这么残酷吗,咱爸是有点老顽固,妈心里还是向着你呢,咱们家也来**集中制,少数服从多数,看咱爸还有啥话说!你破颜一笑,带着一种越来越忧伤的神情走出房间。

“这时我瞧见屋外由纷披的枝叶和穹隆的屋顶所形成地参差不齐的暗影里,你父母从地里回来了。我忙撇下你们,压制住心xiōng油然泛起的几许紧张和畏怯之情,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门口。你父母态度冰冷,都冷冰冰的偏转着头颅佯装视而不见。我想接过你父亲肩上的粪桶,硬着头皮喊爸,你父亲板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我面前走过,yīn森森的脸色犹如地上yīn暗的光晕;我想接过你母亲肩上的粪箕,凝着笑脸叫妈,你母亲心不在焉地一声答应,急勿勿地擦肩而过,和蔼的脸上如同门前摇曳的光影,顿添一层神秘莫测的愠色。以后我带着心里如黑幕罩顶的一片凄凉,像个困兽似的步伐踉跄地回到屋里,你父亲铁青着脸端坐在上屋八仙桌旁的条凳上,你母亲压低嗓音似是嘴里嘀咕着什么,边撩起衣袖揩拭着眼角,边慌里慌张地往厨下走去,你心事重重地斜倚在墙角的椅子上,似嗔似怨地瞟我一眼,边倔犟地咬着牙关,小妹手忙脚乱地找茶杯,红得发烫的面颊上不时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几许宽慰的笑容。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你父亲面前,我想扯起最谦恭的笑容用最低声下气的口吻喊爸,然而一片可怕的yīn霾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想赔着最虔诚的小心用最郑重其事的语气道个不是,然而一阵骇人的恐惧掠过我的心头。我只觉得脸在变形,心在收缩,双腿在剧烈抖动,竟傻里傻气的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双手毕恭毕敬地送到你父亲面前。你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脸唰地yīn沉下来,在极度的厌恶感上更增添了一层鄙夷的神色,他挥手将纸烟打去,带着一种疾恶如仇的愤恨神情,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尖,瞧你这副德行,憨不憨傻不傻颠不颠的,我莲妹子是瞎了眼,疯了心,她父母眼还没瞎沙,还有口气在沙,你赶快拿上你的东西给我滚出门去,我们穷门小户的,供一种疾恶如仇的愤恨神情,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尖,瞧你这副德行,憨不憨傻不傻颠不颠的,我莲妹子是瞎了眼,疯了心,她父母眼还没瞎沙,还有口气在沙,你赶快拿上你的东西给我滚出门去,我们穷门小户的,供不起你这么个大神,往后离我们家远点,别苍蝇逐臭似的死缠着我家莲妹子不放,我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不消动什么歪脑筋得,我莲妹子就是蠢得没人要,嫁聋子、瞎子、驼子,也决不上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的家门!

“我顿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脸在被人唾弃的愤愤不平中泛着死灰一样的惨白。你撕心裂肺般地一声尖叫,遽然惊惶失措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小妹失声喊姐,如飞般跑过去,你面无人色地摇摇头,就侧身倒塌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极力抑制着心xiōng难以忍受的狂怒和绝望,控制着浑身如筛糠般难耐的颤栗。你母亲在厨下高喊一声我苦命的儿啊!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飞奔出来。瞧你父亲僵直地绷着冷若冰霜的脸颊,内心的仇恨与怨毒之情完全凝固在脸上,瞧你娘儿仨孤苦无依而又言辞悲切地哭成一团,瞧你上屋檐下馨香供奉的在幽暗烛光中香烟缭绕地祖宗的牌位,我骤觉一种发自心田的心力交瘁感使我眼皮发涩,脑壳发木,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通通通’连磕三个响头,我说红莲列祖列宗在上,杜若给祖上磕头了,杜若娶红莲为妻,望祖上宽容福佑,杜若定牢记祖上的恩情,今生今世定不负红莲,杜若在祖上的灵前铭誓,往后杜若就是穷途潦倒,曰无三餐,夜无一榻,也要使红莲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望祖上垂怜明鉴!这时你哭声戛然而止,在片刻的惊遽犹豫之后,奋力挣脱你母亲的劝阻,也慌手慌脚地跪倒在我身边,你说爸,请看在您养育女儿二十多年的情份上,就宽怨了女儿吧!小妹也说爸,您这是封建思想,我姐情愿,您要是再不同意,就违反了婚姻法啵!你母亲抹一把眼泪,颤巍巍地走到你面前,莲儿,你们俩都起来,妈看到了,你们头也磕了,跪也下了,该尽的情份都尽到了,妈同意你们,这老鬼要是再怕失面子,丢他的脸,就叫他一个人过,妈带小妹跟你们走,我就不信,我生的闺女会是睁眼瞎,一口唾沫能把人给淹死!你父亲百般无奈地低下头,余恨未消地盯我一眼,鄙薄尖刻的嘴角挂着一缕苦笑,你俩起来,爸也是迫不得已,人争一口气、树挣一层皮,只要你们是正大光明的谈朋友,名副其实地结婚过曰子,不弄些是是非非让人在背后嚼舌头,戳脊梁骨,我高兴都嫌来不及,怎么会忍心拆撒你们呢,定个曰子,把五亲六眷左邻右舍都请来,咱们热热闹闹地把喜事办了,大伙儿有目共睹,你们没做什么伤风败俗地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就结婚吧!”事办了,大伙儿有目共睹,你们没做什么伤风败俗地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就结婚吧!”

“若哥哥,这下该晓得了吧,咱俩成家这么艰难,还不是你过去的痞劲儿带来的!咱本就是山里的小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你非得巴蛇吞象的想当什么画家,非得天狗吃曰的要去城里卖呆!领导不作难你作难谁,父母不担心你担心谁!听我话,丢掉这个幻想,安分守己的好好画美术画儿,赚些钱在山里过曰子,保管就没人跟你过不去了!瞧这丢魂失魄的样儿,今儿个不画了呀,心里一点数都没得,再画也只是折腾自己!”红莲披着浴巾,姗姗地走了过来,两缕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斑斑驳驳地照射在她身上,与四围大片如尘似雾的幽暗融合在一起,如同枝上绿的花萼环簇着白的绽葩吐芬的花朵,一时明艳极了。

杜若顿然大悟,恍若逝去的灵光瞬时照亮了脑际,激动不已地拿起画笔。原来自己屡次三番地脱不出写实的窠臼,是没有领悟到写意的神髓,原来自己三翻四复地跳不出形似的樊篱,是没有把握好神似的先机。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不拘于物象的外形刻画,不滞于山水的内在结构,览物得意,写物创意。古人宗炳说: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画家石涛也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白石老人更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只要把画面的意向、境趣、风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表现出来,把人物的不甘凌辱、普爱朴厚的精神面貌“穷形尽相、写妙分容”的展现出来,又何必拘泥于笔趣的雅俗及笔势的高低?想当然地停留在技法的追求上,自己给自己设置创作的误区,真正的这一个才是艺术史上取得成功的不二法门!

红莲躬身瞧着杜若在画纸上又写又画,先是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的画出个大致的轮廓,接着山上用淡墨皴染、浓墨点苔,水下用工笔带写、老笔纷披,勾勒出几处逼真的苍松怪石,紧接着一个纤尘不染、手持莲蓬的少女出现在画纸上了。着墨处是争奇斗艳的山光物态,露白处是惹人遐思的空山幽谷;用笔时有“尖、齐、圆、健”之分门别类,蘸墨时有“焦、浓、轻、淡”之别出心裁;渐渐地山青了、水绿了、人活了,满纸清丽明净而有质感,设色和谐淡雅而有对比,有翩翩文雅之趣,整幅无一懈笔,满图疏密有致,扑面予人一种空灵润泽的感觉……

“若哥哥,你真了不起呢,硬是将这幅《溪边少女》画活了!”

杜若迷蒙不已地放下画笔,还不甚相信地低头看看,又退身打开屋内所有的灯光犹在梦中地举首望望,再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狐疑不定地斜眼瞧瞧,终于激情难抑地飞身抱起红莲,感慨万端的泪水夺眶而出,“红莲,我们终于成功了,没有你,哪有这幅画儿,这是我们两人心血的结晶,是我们两人爱情的果实,这一辈子定要与你白头偕老、恩爱一生!”(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迷幻

唉,人活在世上,本不该有那么多的奢望和痴求,维纳斯给人类带来美和爱,普罗米修斯盗来天火,于是就有了潘多拉的匣子,一切罪恶、不幸和疾病都从匣中飞出,从此灾难弥满人间。那么我呢,也像《会稽记》中所载:樵夫郑宏在若耶溪上为采薪运柴方便而要求神人赐予“旦,南风,暮,北风”。希望脱离现实,理想属于梦幻,对生活有太多的奢求,从而也从希望的顶点跌下失望的深渊

杜若摇摇头,抹一下眼角汩汩流淌的泪水,就又悲愤难平甸伏在台阶上,眼望高峻的门楼上省美术展览馆那几个遒劲的大字,心里像有千百把钢刀在扎啊

婚礼兹定于十月八日!

这天早起就云遮蒙罩的,无边无际的朝雾漫山遍野而来。有时朝雾凝聚一团,崭然突兀在松色独存的峰上,有时朝雾又散开成线,蜿蜒盘曲在草木芊芊的溪畔,有时朝雾密密丛丛的,如云幕如雨霈低垂在眼前,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有时朝雾又飘飘渺渺的,如雨丝如风片在四围松散开来,使人慵困不堪地喘一口气。渐渐地远山岿然独存的松色被云雾遮掩了去,溪畔若隐若现的草木被雾霭隐没不见,渐渐地周遭更稠更密的雾团劈头盖脸地弥漫起来,远山近岭皆淹没在浩瀚无垠的雾海里,四野骤然就在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之中。

这天杜若早早地就与红莲双双站在屋门口!

这天小邪皮与芬儿也早早地在屋内屋外玲珑八面地接待着四方宾客

与杜若前后脚进山,曾一口锅里抡勺子的故朋旧友们:那时佯狂游世,浪迹山野,一张通铺上挨日月。现如今人家早就攀龙附凤或曲线救国,一步踏进云朵里,上城的上城,出山的出山,返乡的返乡。这时冷不丁接到杜若的结婚请柬。大都疑信参半,真假难辨,再看附着在结婚请柬上的有名人题词的画作,更是疑虑莫名,臆度难测。

与杜若关系近点的,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就为杜若这种不畏艰难、择善固执的好品行、好节而赞叹不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杜若一切声名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誉得丧看得破,在山里那样窒息人创造力的惰性安乐窝里,石头缝里求生存,傍别人的门楼过日子,屡遭厄难而痴心不改,硬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在心如死灰般地潦倒失意中,坚持守,始终不渝,遭际艰险而不动摇、不退缩。靠两条腿走自己的路,终至于事业有成,婚姻有望,这种进取心与意志力岂是寻常人所有。岂不可喜可贺;

与杜若关系远点的,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就为杜若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守着园园画圈圈的好德行、好心情而叹惜不已。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人是自己行动的主人,个人的本质和人格的尊严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杜若一门心思想当画家,身份脸面弃之不顾。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难以得到满足,还依然醉生在自我实现的世外桃源式的乌托邦里。没有自尊也没有他人的尊重,没有爱也不被人爱,日子都快走到头了,仍如蝇逐臭在“打肿脸充胖子,踮起脚做长子”的撑面子,“看中的猴子也标致,爱上的狗熊也美丽”的蹭面子的人际依赖关系中。一两句半文不值的好话还能使他欣欣然踌躇满志,一种最低层次的**预期就使他飘飘乎忘其所以,岂不可悲可叹;

与杜若关系不远不近的,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就为杜若这种事隔多年还依稀记得自己的诚挚友谊而惭愧不已。友也者,友其德也,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些年来自己为衣食而奔走,为“五子登科”而忙碌,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杜若古儒遗风,不食人间烟火,好子云诗曰,好一条道走到黑,身处厄境仍不放弃理想,硬是在山沟那样无助无告的困窘的环境里,凭一己之力,打破所有束缚人的习惯势力和传统蕃篱,走出一片自我实现的新天地。那时打一日花鼓,游一日江湖,消磨了多少寂寞难耐的山里岁月,这等情,这份义,岂不可歌可泣。于是三五成群或两两为伴,若有其事或若无其事,该来的全都来了。

与杜若曾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如兄如弟们;与杜若曾是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难兄难弟们:人家早就改过自新,躬行实践厚黑学,或改邪归正,不辞劳苦拜孔方兄,找窍门、拉关系、攀靠山,通权达变,悉心探索出人头地新门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最不济的也识时务知难而退,免子靠腿狼靠牙,各弄各的谋生法,小日子亦有滋有味儿地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于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冠(官)的,就为杜若这种洋灰脑袋死不开窍的假道学气而扫兴。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权之所归,亦利之所归也。杜若自谓旁人不识余心乐,逍遥自在不成人,其骨子里还不是想活得比别人好点,时常有受人尊重的快感,有自我价值实现的愉悦。还不是想凭借他那几幅鬼画桃符的画作,跳出山沟,去城里猎取更多个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自由。好则好矣,美则美矣,可惜与世道人心有悖。盯着位子,想着票子是芸芸众生的普遍意识,贪点儿权,弄点儿钱是普罗大众的从众心理。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时世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官是领导一切的。官本位是中国文化传统,家国同构是中国文化特征。有权才有世界,有权才有一切,有权才能吃得潇洒、喝得快乐、玩得开心、乐得自在。杜若不是拾人牙慧,说中国文化是“酱缸文化”,他被“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他要慷社会之慨。风自己之流,就得对之击以猛掌,饱以老拳,那又为何雷声大雨点小,至今仍趴在古书堆上,作一寻章摘句老雕虫呢!杜若不是信誓旦旦,说中国文化是“无性的文化”,他“战战兢兢地惟恐坠入性的深渊”,他要洁身自好,像天使般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平常素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去找女人吗?不要忘记带鞭子!”那又为何口惠而实不至,也被大自然漫不经心地或偶然地创造出来的女人所吸引,还美滋滋乐颠颠地到处发请柬邀人共庆,飘飘然昏昏然送喜信与人同乐呢!说白了,还不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嚼烂舌头当肉吃,自己哄自己而已。

于是铜钱当眼镜、认钱不认人的,就为杜若这种破风车脑袋、那股风硬不晓得顺那股风转的迂夫子气而败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是主宰一切的。钱是人之为人有地位有面子的最可靠的保障,钱是人活着的唯一幸福的源泉。钱就是命,命就是钱,钱跟命两相连。杜若自诩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富贵付皇天,其实是耽于空想、疏于行动的“看客哲学”,是物质生活简陋、精神生活平乏的自卑或自大的病态心理在他身上的条件反射。杜若不是想当然地视钱财如粪土。一副看透了人间冷暖、看破了万丈红尘的模样,大言不惭地奢谈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谋于道,小人谋于食”。那又为何满身铜臭气,不舍昼夜于争名夺利之途,蝇营狗苟,半斤荞麦皮也想挤出四两油来,一个大钱的窟窿还想钻千次;杜若不是津津乐道于“忍字头上一把刀”,热中于为个人逍遥而活的享乐思想,时常标榜自己安时处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那又为何茫然失措于金钱崇拜,訇匐拜倒在孔方兄脚下,一方面在心底荡漾着欲求金钱的情波,渴望自己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也能醉生梦死地享受些荣华富贵;一方面又追求金钱无望,渴望公正无着,便又愤世嫉俗地走向自我压抑的深渊。鸭子死了嘴还硬。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一旦名也有些,利也有些,则又趾高气扬的不是他自己了。那股子满嘴跑舌头,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恶俗无行劲头,就如同八百年没见过天日的荒冢里掘出来的陶俑。心也高了,脸也长了,走路腰也挺了,说话气也粗了,还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到处买人情卖脸子邀人同乐。这种得了锅台想上坑、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自欺欺人像儿,岂不令人齿冷。

于是腊月尾正月头、不愁吃不愁穿的,就为杜若这种木头脑袋四六不懂的书呆子气而兴味索然。福莫大于昌炽,祸莫大于无嗣。人生在世过日子是第一紧要的,平平安安占位子,舒舒服服领票子,庸庸碌碌过日子,是什么样的角色就应该守成什么样的生活。杜若平平常常的山里养路工一个,不捏着拳头过日子,不夹紧尾巴守着单位吃碗安身饭,却口大喉咙小的胡扯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指望什么成名成家。“我不受难谁受难”这种有志者磊落胸襟岂是利欲熏心沽名钓誉的杜若之徒所能有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有为者坦荡情怀岂是狂放不羁才疏学浅的杜若之流习练得来。瞒天瞒地,瞒不了邻居隔壁。杜若浑身骨头没有四两重,却为了抬高自己的面子,美化自己的境遇,恬不知耻的竖起大拇指当扇子扇,自己夸自己是青年画家。杜若后面挂铃铛,人前人后穷得丁当响,差点连“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金玉良缘也寻觅不到,没个自带粮票的像模像样的城里女人愿意嫁他。却仍一意孤行,雅以为美,摁着牛头喝水,耍蛮劲,搭着梯子上天,怎么荒唐怎么去做。人生在世烦恼之事多矣,待人接物己很费难,衣食住行己够忙乎,人们劳劳碌碌地为的是嘴巴有东西装填,身上有东西裹暖,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壶热茶聊解愁。谁希罕什么成名成家,谁在乎什么升官发财。有一份谦逊。便有一份受益;有一份矜持,便有一份挫折。只有像杜若这样的长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心理**与现实利益有明显的悖离,徒唤奈何之际只得在日常生活中限制现实可得又压抑心理可欲。这才形成了一时之享受诚属难得的畸型心态,这才逆向地去努力追求子虚乌有的名望与不切实际的前途,这才弄着石灰当粉搽四处请客送礼以显耀自己有面子有能力,婚礼办得热热闹闹,这等自我麻木式的自欺,这种自我麻醉式的自得,岂不令人悲乎。于是呼朋唤侣或扶老携幼。若有所思或若无所思,不该来的也全都来了。

这天杜若的家人也早早地就在房前屋后忙碌着。

这天小站也沸腾了,先是站里的党政工团派人送来了“结婚志庆”的巨幅彩匾,接着一大帮子时常瞧杜若是鼻孔朝天眼皮掠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接踵而来。有的隔老远就打哈哈,说杜若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杜若这小子还真的是个人才,画画画得莺歌燕舞,找媳妇也找得鸟语花香;有的则嘻嘻哈哈的围着杜若寻开心。说杜若瘦了,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杜若这小子上嘴唇顶天,下嘴唇挨地。根本就不是个凡人,不信,你往他嘴里瞧瞧,没准儿从牙齿上刮下来的星星点点。就够咱穷苦百姓忙乎一辈子的;也有的插科打诨硬充公证人,说杜若不胖不瘦,恰到妙处。如白河边的柳巴山顶上的树,要人样有人样要模样有模样,古今成大事业者,十之**都是像杜若这样的,眼大有神,耳大有轮,官居高位,不配给杜若拎草鞋,腰缠万贯,有给杜若铺纸磨墨来得荣耀?

随后杜若工区的老老少少也拎着礼品带着贺礼一路有说有笑地纷至沓来:比杜若年龄长的,这时脸上的笑容如同崖上开败的山花,三两步挤开众人抢到杜若的跟前,边眉开眼笑地摇晃着杜若的手臂,边自鸣得意地扭头向同伴大声吆喝着。怎么样,老哥子有先见之明吧,碰着硬茬麻烦多,固执己见是非多,拉拉扯扯朋友多,平平稳稳好处多,这世上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不到处都是。杜若是心眼多,脸皮薄,属蜡烛的,不点不亮。想当初放着阳关道不走,偏往泥坑里迈,为个不抬识举的城里女人,惹虱上头,自找苦吃,早晚灰头土脸儿的,一天到晚就似霜打的茄子,从头蔫到脚。不是老哥子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指点迷津,有你的才是你的,杜若有今天这般风光体面的日子!比杜若年纪轻的,这时就如蜂还巢蚁回窝,吵吵嚷嚷的环簇着杜若,有的眉飞色舞地要杜若上烟,一支?穷光棍儿最恨的就是一字啦,不行,说什么也得好事成双;有的则嬉皮笑脸地要红莲点火,火小啦,没的说咱嘴碎,嫌喜气不足,火大啦,燎着鼻子,唉,本人生平最爱的就是抱着木炭亲嘴,碰一鼻子灰,没准儿是前世修来的艳福!还有的更绝,拿腔拿调地追着红莲喊嫂子,说自个儿眉毛上失火嗓子眼里冒烟,好眼红好饥渴吧,嫂子千万费精神用脑筋,好雨不妨落点荒田里,好花不妨插在牛粪上,月朦胧鸟朦胧的爱情故事千万不能只说给杜若一个人听!

跟杜若年龄不上不下的,这时也笑微微地舒展起紧锁的双眉,乐呵呵地开绽出紧闭的嘴唇,人云亦云,人为亦为,也追欢逐乐在杜若的身旁。人看来还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有古井无波的淡定,有心如砥石的坚守,这十几年来,自己老老实实地上班,勤勤恳恳地过日子,生活也不见得就幸福到那里去。杜若上班可以想歪点子雇人巡道,下班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事画他的画儿,工区大会小会总免不了挨批评受教育,月月一个处分背着,两个处分挑着,工资奖金倒数第一,也不见得日子就糟糕到那里去。人在一个单位工作,其实生活境遇都差不多,了不起就是你做的官大些,挣的钱多些,讨的老婆比别人贤惠些。但你是你的生活,别人有别人的生活,猪往前拱,鸡向后扒,你能说你一辈子都吃香的喝辣的。你是人中之龙,他是酒囊饭袋。人还是要互相宽容,互相帮助,何必为点小小不言的事儿就往人脸上吐唾沫,何必为几句没皮没脸的疯话就打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人在嘲笑别人之前,最好是先看看自己,别把话说过头了,把事给做绝了,到时不尴不尬地抡手打自己的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笑人前落人后了,就把脸给别人当贻笑于大方之家了。杜若现在可谓是摆脱了厄运,走上了坦途,做人做到了高处,画画画出了名堂,讨老婆也漂漂亮亮的比他小十来岁。你能说他过去的日子就昏天黑地的过得一团糟,你还能说他是杜二杆子脑子里差根弦,你能再红口吐白牙的说他是井底里雕花的杜画家。没准儿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是人生的荒诞剧滑稽戏。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生活就这么继续,日子就这么绵延不绝。

以后四近工矿企业、政府机关知道杜若的名、买过杜若的画的无数寻名问姓的官员和职工。有的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来,有的翻山越岭、餐风饮露而来,有的走十几里山路、趟十几处小河起五更赶大早而来。一时车声,人声。炮竹声,声震屋宇,响彻四野。开车而来的。个个快嘴快舌笑逐颜开,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沟沟里出了位名画家,是托铁路的福,是家乡的明山秀水孕育了画家的通灵才气,家乡纵横八百里山川,九百里画卷,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否则像杜画家这样的动动笔杆子就是钱的青年才俊,会独具慧眼,天缘奇遇,瞧得上咱山里的妹子,还兴师动众的请咱们来喝杯喜酒凑个闹热,只是莲妹子别忘了,走时把杜若新近的大作给捎几幅,不要舍不得哟,咱们这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亲不亲,故乡人嘛!一路骑车而来的,则兴致勃勃的与人斗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早听说杜画家的画画得好,临摹名家的墨宝更是惟妙惟肖,没想到画好,眼光也好,红莲这么俊俏的山里妹子是怎么给杜画家找到的,该莫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杜画家用画画儿的眼光,挑模特儿的心态,百里挑一,千拣万拣,给找到的吧!只是红莲日后可得一块石头往平处端哟,时不时儿地替咱穷门独户的小老百姓想想,杜画家有什么新作问世,别忘了及时言语一声,也使咱近水楼台先得月,接受点艺术的熏陶,赚几个小钱,毕竟一个亲字掰不开,一杯酒醉不了一个人嘛!而大老远赶早来的,更是热情得令人汗颜。十步之泽,必有香草。脸上的风尘未洗,手上的贺礼未放,就一迭声儿的说自己是请字儿未曾出声,去字儿连声答应。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不过红莲是咱山里有名的深山出俊鸟,杜师傅一天两晌在咱家门口的铁路线上转,不看鸟面看山面,不看鱼情看水情,说什么也不能贾家姑娘嫁贾家,落得个假(贾)门假事(贾氏),总得来随个喜儿,讨个彩头。只是咱山里人家,也没个好东好西,挖了几支野参,猎了几样野味,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杜师傅可千万不要见笑,莲妹子可千万不能嫌弃哟!立时欢声,笑声,吵闹声,声若雷动,响遏行云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鸣流走响韵、丛菊开欲姘的清晨,杜若揉着惺忪的睡眼,迎着东天一片薄薄的玫瑰色的朝霞,走出镇上新建的三层楼房屋门。自从红莲提出在镇上建大本营后,大家趁热打铁,规划的规划,选址的选址,忙得不亦乐乎。正巧红莲在镇上一个远房亲戚有三间废弃的老屋,而且地段也好,门前是穿镇而过的省级公路,屋后依山傍水的有大片坡地。镇上的领导也很支持,听说建房是开书画社,卖蜀绣,可以带动四乡八村的村民致富。这是琉璃花瓶插金枝玉叶的大好事儿,现时就是要招商引资,发展商贸,无粮不稳,无商不富嘛。二话不说,几天之内就办好了建房手续。拆除老屋的那天,镇上像有了天大的喜事,白鸽在老屋屋顶上放飞,鞭炮在街道市面上炸响,鲜花撒得满大街都是。镇长亲自来了,带着工商、税务、派出所的一大帮子人现场办公;村长亲自来了,开着几台装满了建筑材料的拖拉机,带着几十个拿小型机具的壮劳力;红莲的父母也来了,笑呵呵的忙前忙后地张罗。喜洋洋屋内屋外地打点。小邪皮当仁不让的当起了知客的角色,任燕专门从城里赶过来,帮着红莲做起了总调度。瞧着老屋一天就拆下地,三天就清出了场子,十几天后一幢三屋楼房就拔地而起,大家不约而同的都喜在心里,乐在脸上。

然而书画社该冠什么名,门牌上该镌刻什么字,大家却争执不休。杜若引经据典的说叫若莲书画社,两人名字中各取一字象征和衷共济。家和万事兴;红莲则语气肯定的非得加上蜀绣二字,一看就具有地域特色,合乎乡俗,能带来旺盛人气及滚滚财源;小邪皮无条件的支持红莲,说既是建设根据地,就要有根据地的乡土气息,获得根据地人民的倾心支持,这样才能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于是双方各执一词的请任燕定夺。任燕笑微微地请大家安静下来。不偏不倚的说双方都有理,但都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其实给店铺取名是有讲究的,国家开办的企业。一般以中国开头,各省开办的企业,一般以省份开头,咱们是个体户。不受这个一定之规的限制,但咱们地处巴山呀,巴山楚水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唐宋以后,讴歌蜀绣的诗词曲艺更是汗牛充栋,现在又出了莲妹子这样的蜀绣新人,出了杜若这样的画坛高手,舍此取彼都不行,厚此薄彼更不行,哪就叫巴蜀绣品书画社何如?大家齐声叫好,小邪皮由衷的说高、实在是高,红莲服帖的说还是任姐姐有学问,杜若也不由得心生钦佩,下意识地说出城里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楼起了,名取了,这下该招收女工了吧。小邪皮一连几天情绪亢奋,头发梳得油光闪亮,西服穿得笔挺顺直,宝马车更是擦得精光发亮。招工启示贴出的那天,小邪皮早早地就站在了大门外头,眼望三五成群的前来应聘的妇女:有的将绣品举得老高,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高声喧嚷;有的将软缎抱在胸前,唯恐别人争先了似的挤成一团。然而满门摩肩接踵的却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山里妹子,一时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来回打圈。杜若起先也是兴头十足地站在桌前,手忙脚乱地接待四外应聘的人们,然而瞧那些应聘的绣品,有的大红大绿的绣着喜鹊闹梅、鸳鸯戏水、凤穿牡丹,有的黑白分明的绣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麒麟送子,大多是从年画或画刊上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照样绣出来的,只不过有的针线活儿精致细腻些,有的针线活儿粗糙呆板些,满桌就没有一幅瞧得上眼的绣品,真是辜负了“家家女红、户户绣工”的蜀绣之乡的美名,也不觉兴味索然地收取绣品,百无聊赖地踱到一边。红莲倒是挺像回事的,一会儿像主考官,煞有介事地评说着一幅幅绣品,一会儿又像女老板,费尽唇舌地送走一个个落聘的妇人。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一个上午,抠抠搜搜地打发走最后一人,最后红莲作主,招了两个三十上下、衣着朴素的女工。瞧着杜若如同拔了的萝卜,蔫头耷脑地伴在桌子旁,瞧着小邪皮就似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靠在车门上,红莲嘻嘻一笑,打趣奚落的话语顺口而出:这还没上道呢,你们就气短了,来日出得了绣品,赢得了名声,隔长不短的就会有漂亮妹子找上门来,犯得着都这般没出息的相儿吗?

杜若拿起扫帚,有板有眼的扫起门前临街的空地来。这时晨曦在峰上苍翠的枝头露白,镇上大街小巷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晨风带着沁人肺腑的野花的清香在周遭拂煦。街两边一家家店铺的门开了,卖山货的开始将木耳、香菇摆在门前;卖百货的,开始将时髦服饰、新潮货品摆在了门边。过去一条街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家供销社及一家国营粮店,卖出的货也千篇一律的式样老旧,质次价高。自从乡下分田到户,镇上承包到人后,恍如雨后春笋似的,一夜之间街面上就冒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店铺。街市上五颜六色的变得繁华、亮丽起来了,街道上也人来人往的变得热闹、拥挤起来。镇会场改造成的录像厅成天放映着港台录像及武打片儿,镇农艺站改建成的音像厅竟日放送着港台歌曲及流行音乐。电视机、录像机当街就能买走,摩托车、自行车随时随地有货。男人的老三样,皮带、皮鞋、皮包满大街有买,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浙江义乌、福建石狮的名牌货;女人的小三样,胸衣、丝袜、高跟鞋摆得满巷都是,居然还是如假包换的上海、香港的知名品牌。男人变得有风度了,开始潇洒走一回,彻底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状态中解放了出来;女人变得有气质了,开始梳妆打扮,切实从一块包头裹一辈子的环境压抑中摆脱了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迷失

“师傅,请问你这是红莲书画社吧?”

杜若抬头一看,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已来了两个一老一少山里人装束的妇女:老者白发苍苍,精神瞿铄,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装透露出一股使人不敢逼视的儒雅;少者也衣饰素雅的很有气度,但却始终低垂着头,局促不安地拎着小包袱,鬓边还沾有几滴起了个大早的露珠。“老人家,快请进,莲老板还没来,我叫杜若,咱们这儿铁路上的养路工,也是在这里打工的!”

“啊,你就是杜师傅呀,早听说过你了,国画画得好,可惜没见过你的画作。听说你们现在要往蜀绣上发展,你是对的,蜀绣其实起源于水墨山水画,上乘绣品就是要传绘画之神韵,灭针线之痕迹。大巴山上山七十里,下山七十里,山中七十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间仙境,所以孕育了蜀绣,造就了不少高手。我带了几幅绣品,你给看看,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针线活儿都是我孙女做的。我孙女没读什么书,但心灵手巧,会一百多种针法绣技。听说你这里办绣品厂,一天到晚嚷嚷着要来。我有点不情愿,女孩子家本本分分的嫁个人,找个好婆家过一辈子不就得了。我们这儿绣品绣得好的多着呢,就她那点针线活儿还真不配给人当下手,你看能不能留她,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也好绝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念想!”

老人说完,就从少者手中接过包袱,将题为《柳鸭图》的绣品平铺在台阶上。杜若只瞧一眼,就为那细腻的笔法,疏朗的构图,独擅的神韵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人的整幅绣品用线工整厚重,设色明丽典雅,将绘画章法与自行绣制融为一体。用晕针刺绣出的柳树丝绦蔓垂,枝叶纷披,用铺线渲染出的河岸蟠曲多姿,赫石点翠,两只凫鸭用滚针绣成,留白以成白羽,其姿态之生动,俯仰之呼应,别具一番天然去雕饰的盎然韵味。而其以针代笔,以线代墨的绣技更使画面线条流畅、潇洒光亮。不仅增添了笔墨的湿润感,并具有光洁透明的质感。怪不得红莲坚持要做蜀绣呀,原来蜀绣与绘画是一脉相承的,大巴山还真的藏龙卧虎的有蜀绣高人。

“芬儿,来,见过杜师傅,山里孩子腼腆,杜师傅,可别见怪呀!”

杜若爱不忍释地收起绣品。双手搀扶着老人走进屋内。这时小邪皮喇叭连连的开车将红莲与任燕从红莲家里接了回来。杜若急忙跑出屋,兴奋不已地跑到红莲身前,“来了个蜀绣高人,真正的行家里手。绣品比市面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红莲喜色顿现,前所未有地抛个媚眼,总算是盼来了高人的欢悦,更使她兴冲冲地大踏步跑进屋。

“老人家。这就是莲妹子,喜欢蜀绣喜欢得要命,也是个末学后进。日后还望您老多多指教呀!”杜若紧紧地跟在红莲的身后,两人刚一进门,就热情周到地大声介绍起来。

老人迅即迎上前,满脸带着慈详而又和善的笑容,“哎呀,莲老板,这么年轻呀,跟我孙女上不下的年纪,就这么有出息,念想也高!”

红莲打蛇随棍上,抢身攀住老人的臂膀,像小女孩撒娇似的腻得发嗲,开口就娇滴滴地叫奶奶,“奶奶,您老若不嫌我年少不知事,我就跟妹子结成姐妹,日后也好时时讨教,好生孝敬您老不是!”

老人喜形于色,满口带着亲昵而又和悦的语气,“呵呵,折寿了,前世修来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人儿,芬儿,来,见过你莲姐姐,往后多跟你莲姐姐学呀,把你那点本事都使出来,也不枉我教了你十几年!”

“妹子,你怎么老低着头呀?是脸上长疤,不敢见人,还是心里自持是阳春白雪,懒得看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一眼!”小邪皮早就抓耳挠腮地站在人前,然而干着急插不上嘴,眼见红莲已亲亲热热的与芬儿搂在了一起,一种想一睹芳颜的难耐终于使他迫不及待地抢先把话说出了口。

“你才脸上长疤,心里自持呢,癞皮狗,见人汪汪叫!”芬儿闻声抬起头来,反唇相讥地丢出了一句,满脸罩着如恼似怒的一层寒霜。

小邪皮暗自吃了一惊,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一时竟惊艳莫名地说不出话来。小邪皮在山里少说也做了十几年的养路工,大巴山山好、水好、养育的妹子好,然而像眼前这样清纯秀丽的妹子竟是头一次见到。真是山高出俊鸟,土粪长灵芝,古人诚不我欺也。眼望妹子天使般白嫩得吹弹可破的面容,眼觑妹子魔鬼般凹凸得玲珑有致的身材,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散发出逗人的光彩,清莹的话语宛如冬日融雪的山润流韵盈耳。小邪皮只觉得心在动、魂在飘荡,许久竟涎皮赖脸地学说一句,“癞皮狗,见人汪汪叫!”一副轻浮油滑的嘴脸暴露无遗。

杜若哈哈大笑,躬身搀起老人在上屋八仙桌旁坐下。任燕笑嘻嘻地推了一把还兀自发傻的小邪皮。红莲则笑靥如花地拉起瞬间显得含怒负气的芬儿走到桌旁,满目闪动着诚恳真挚的辉光,“现今咱们书画社算是像样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择吉开张,往后奶奶就做我们的艺术顾问,芬儿做艺术总监,若哥哥好好地跟奶奶学习学习,力争早日出几幅卖得上气的图样,蜀绣中最出名的描绘唐代女诗人《薛涛制笺图》,就是由画家供稿,由刺绣工艺师加工再创作而成的。过几天我们去趟城里,也领略一下若哥哥的中国梦,体验一下任姐姐的城市心。奶奶也去呀,您可是人瑞,是我们的老祖宗,一定要现场指点一下,看进些什么材料,购些什么物品;同时给任姐姐贺贺喜、祝祝福,任姐姐盖房子期间,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在画画儿,还不知道任姐姐是不是按我们的图纸盖的,有没有假公济私。搞些花架子。去时把晨晨也喊上,我这妹子心高高似巴山,嘴上喊姐喊得亲热,其实心里只有他三牛哥。大家到时可得放下包袱,敞开肚皮,好好地吃喝玩乐几天,小邪皮不是说:只有好好地玩,才能好好地干吗!”

隔日,当朝阳在江面上闪耀起粼粼的波光,江双岸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的时候。小邪皮开一夜的车,带领大家来到江城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的汉正街江滩。大家稍微休息后,很自然的任燕当起了向导,杜若与红莲走在一路,小邪皮与芬儿则一左一右地簇拥在老人的身后。汉正街是江城最著名的小商品市场,全省各地开店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们大都云集于此,白天肩挑背驭地进货,夜晚大包小包地返程。大家走过由无数长途客车所停成**阵似的江边,越过由无数南腔北调的人群所踏成蜂窝状的江堤。刚刚走到人潮涌动的街口,红莲正为满街五光十色的街景,随处琳琅满目的货品而目眩神迷的当儿,杜若与芬儿却为是先购置软缎还是先购置彩丝而争执起来。杜若说先购置软缎。一幅绣品的好坏直接与载体有关,而且绸、缎、绢、纱、绉,每样都得购置一些;芬儿说先置办彩丝,一件绣品绣得好绣得不好用线是关键。光七十多道衣锦线就够选半天的。红莲说这好办,犯不着脸红脖子粗的争拗,我们兵分两路。芬儿负责置办彩丝,我们去购置软缎。瞧着小邪皮立马屁颠屁颠着跟在芬儿的后面,像个不长脾气的翁仲,任由芬儿支使得团团转,大家由不得放下心来,相互会意地欣然一笑。

杜若一行一家家百货商场、一家家绸缎专卖店的巡购,然而各家所卖的软缎,不是色泽过于鲜亮,就是样式过于老旧,或是品类过于单一,好不容易在家商场看中了一款软缎,老人又嫌软缎的弹力不好,在绣架上绷不开。老人说真正好的软缎,缎面要薄如蝉翼,缎料要弹性如簧,像张摊出的薄饼似的又白净又带韧性。

杜若颇有同感地点点头,红莲说奶奶您真好,任燕说既然如此,哪索性去浙商大厦,那里货品多,样式全,质量好,保不定有苏杭一带出产的丝绸。众人走出人声鼎沸的商场,走过人流杂沓的街道,刚刚踏上大厦的台阶,迎面桑晨眉飞色舞地跑了过来。乍眼一看,桑晨已脱胎换骨地变成城里的大姑娘了,手上还东施效颦地拎个时髦的小坤包。

杜若皱皱眉,满心漾动起所见非愿的滋味,一番责备的话语兜头而出,“这才读了几天书,就学得这么洋派,心没用到学习上去!”

桑晨脸一红,像受到惊吓的小鸟似的迅速躲在红莲身后,边扭头吐舌做个鬼脸,“莲姐姐买的,我喜欢,你管不着!”

“晨晨,别理他,他还是个老八板儿,跟不上时代潮流,只要你喜欢,姐姐就给你买,只是要好好读书哟!”红莲微笑着牵起桑晨的手,双双跟在老人身后走进商厦。桑晨“哎”的一声答应,跟脚儿转过身,冲杜若一吐舌头,一脸欢容笑貌地跨进门。

“杜画家,杜画家!等一等,等一等!”

远远地小邪皮夹卷衣物、拉着芬儿如飞地跑了过来,身后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两个抬着纸箱的年轻人,“瞧瞧这西服,面料、款式,做工,是不是正宗的皮尔卡丹品牌!”

杜若连忙走下台阶,从小邪皮手中接过衣物。皮尔卡丹西服轻、薄、挺,不打皱、不起绒,穿在身上要风度有风度、要温度有温度,在深圳一套最便宜也得卖五仟多元。自从上次去深圳坐火车时,那套皮尔卡丹西服被人拎走了,心里一直纠结不清的想要再买一套。杜若心中一动,顿然起了想买的念头,,却也不动声色地将西服递给那两个跟了过来的年轻人,“怎么卖,说个实打实的价!”

“老板,这位老板说了,您们要的多,一千块钱一套,一口价,俺们这是直接从法国进口的正宗货,男女各式各样的西服都有,每件有防伪标志,打电话可查询得到。说来也是俺们老板不成气染上了赌博。店面被公安局查封了,店里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俺们万不得已,好不容易才藏了两箱,不信,我们一起到邮局打电话试试!”

“八佰块钱一套,瞧你说得可怜巴巴的,我们买十套,卖不卖由你!”不知何时红莲几人已从商厦走了出来,小邪皮竭力控制住躁动的心情。装得若无其事地迎上前,芬儿娇憨地喊声奶奶,快步偎在老人身边,任燕从箱子里挑出几套女装,比比,试试,也说款式新颖、做工精细、非常合算。桑晨则干脆挑一件穿在身上,刚才的那点不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边拉着芬儿问肥瘦儿,合不合身。

“一万块钱十一套如何,看得出来,您们都是有钱人。艺术家!不比俺们打工的,累死累活也只能混口饭的,俺们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赚点工资不容易。俺们老板又蹲班房了,过不过得了这个坎还很难说,俺们还得帮他守店。老板们就只当献了爱心。热衷于慈善事业,款点捐给希望工程,也救俺们于万一之中可好!”

红莲嫣然含笑,被人求助当面恭敬的快慰闪电般掠过面颊,受人敬重得人奉承的快意更是像开了锅似的在脑子里翻腾,转身笑呤呤地走向老人,“奶奶,您看这事儿做得做不得,您是长辈儿,可得拿定心盘呀!要不您老先挑一套,再帮我公婆及我父母也一人挑一套,您老说好,孙女才敢应声作主。你们也一人来一套呀,这些时都跟着吃苦受累了,下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书画社也正式开张营业,日后还要靠大家齐心协力的把书画社办好。你们可千万别不好意思,这都是应份的,铁路上还讲究个效益工资,年终奖哩。就只当是我俩提前给你们发的红包。若哥哥,别像没事儿人似的,开个腔支应一声,你看这样可好!”

入夜,大家驮着大捆小袋的软缎、彩丝,齐聚任燕建在一元路小巷子里的新房,果然是只建了栋小二层,但与四周低矮破旧的楼群比,也还是鹤立鸡群似的新潮抢眼,门楣上还别出心裁地钉着烫金的书画社招牌。一进门,大家更是吃了一惊,满屋子除了字画,不置任何摆设,屋中央摆放的矩形支架上,触目生辉的是十几幅镜框镶边儿的山水画,四壁更是挂满了装裱一新的杜若各个时期的习作。杜若眼中一热,由不得感慨万端地飞眼一瞥任燕,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将自己那时一钱不值的习作一件不少地全都保存了下来。红莲更是感激莫名,瞬时显得容光焕发的脸上绽放着格外明朗的笑颜,“哎哟,任姐姐,你真是有心人,保留了这么多他的作品,怪不得他心心念念地总忘不了你呀,原来你心里还真的有他,看他以后还好意思说找不到感觉吧,原来感觉都在这里!”

任燕羞愧难当地强颜一笑,“莲妹子,你就别笑话我了,姐姐是宝山空回,才蔽识浅,世上又没得后悔药吃,不是妹子大义,出手就十万块钱,别说住楼房,差点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得。姐姐是白披张人皮,做官做学问啥都不成,日后就指望着你俩的书画社过日子,哪还不得像一家人似的多做点事,多尽点心,多掏点门路呀!不过妹子,你俩婚后还是来城里住上一些日子吧,略为遂下杜若的意,我再找些美术学院的老教授,或是省美协的老画家,请人家当面点拨指导一下,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艺术是座攀无止境的高峰,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不是?”

“哎呀,哪敢情好,真不亏是做姐姐的,时时处处为我们着想,这样巴心贴肉的话儿,也只有姐姐才肯说给我们听!”

“莲老板,你俩姐呀妹的说完了没有呀,该关心下职工生活吧!早起就吃了碗热干面,中午又只对付了几个四季美汤包,我腹中五藏神早说羊踏破菜园了,奶奶也还饿着呢!”小邪皮进门就想找点吃的,然而瞧厨下冷清清的不冒一点烟火,红莲又罗罗嗦嗦地不奔正题,,忍不住饥火中烧的打一声岔。

“唉,光顾着说话,大家累了一天,肯定是饿了,都去坐呀。叫的是对门洪湖酒家的外买!”任燕善解人意地莞尔一笑,招呼起众人在餐桌上坐下。一缕清幽的亮光顿时在餐厅四壁彩灯中浮荡,像是昙花在水底下生出,显得温馨雅致极了。红莲坚持奶奶坐上席,小邪皮与芬儿一左一右的相陪,桑晨则一脸乖巧的腻在杜若下首,不一会儿酒店就送来了一大桌子菜。小邪皮起身给众人倒上酒,也趁机给自己倒一满杯,然而芬儿只许倒一点点,小邪皮佯装豪爽有兴的夸口几句。却也只得咂嘴弄舌地颓然坐下。任燕举起酒杯,温文尔雅地环视一周,“莲妹子,今天我做回东呀,上次在你家,你将我们都敬到了,唯独落下了杜若,今儿我们每人敬杜若一杯。杜若其实是我们的擎雨盖、顶梁柱,平时像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时常更像是只鹰,忍受着昆鸡燕雀的耻笑,经受着风刀霜剑的打击。没有他的辛勤劳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没有他的奋发有为,就没有我们的未来。从今往后,我这里就是你们的避风港、加油站。再苦再难,也不皱下眉头,再危再艰。也不推下责任,就是死,我的心也永远与你们在一起!”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春回大地喜盈门,福降人间笑满堂,我们欢聚一处,举杯同庆,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恭贺我们尊敬的画家杜若先生与我们年轻漂亮的红莲小姐喜结连理、并蒂花开。为此,我代表大家,衷心祝愿,一祝新人婚姻美满,爱情甜蜜,一根红线牵到老,恩恩爱爱到白头;二祝杜若有志者事竟成,火烧南竹节节响,脚踏云梯步步高,画出的画儿能卖个好价钱;三祝红莲早生贵子,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把子交,我们再来叨光共醉!现在,我宣布,婚礼开始!

立时房前骤如电闪雷鸣般的炮竹一阵比一阵热烈地炸响,屋里重金聘请的乐队也奏起了欢乐吉祥的乐曲,四乡八村拖鼻涕的小孩半桌高的闺女在老来少的婆婆妈妈和花不棱登的姑娘媳妇的呵斥领带下,也挤挤插插磕头碰脑地而来。这时新房挤满了人,看嫁妆的观彩礼的讨喜糖的人来人往;这时堂屋坐满了人,拉家常的打官腔的吹牛皮的沸沸扬扬;这时屋外站满了人,瞧闹热的泡蘑菇的逗笑儿的吵吵嚷嚷。这时房顶大红的彩带、窗外摇曳的气球飘起来了,这时门前成群的白鸽、门边成箱的彩屑飞起来了,这时门前喜庆的锣鼓也敲得震天价响

——闪开,闪开,快闪开!

这时山路上突然风驰电掣般的来了辆警车,老瘸子带几个穿警服的彪形大汉推推掇掇地分开众人,快步拥到屋门口。人们在惊愕慌乱之余,纷纷让开一条道。

——杜若呢,老实点,谁跟你嬉皮笑脸的!这几位是路局公安处的,接群众举报,到这儿来扫黄打非,反精神污染!赶快将你的黄色作品与秽书刊都交出来,老老实实地跟公安走,争取政府宽大处理,否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公安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手段!

顿时屋外澎湃的锣鼓停息了,室内铿锵的乐声也戛然而止,周遭闹哄哄的人们各处喜洋洋的宾客更是鸦雀无声,四下里只有零零碎碎的炮屑和袅袅上升的气球还在自由自在的逐风翻飞

小邪皮几步冲到老瘸子面前,又是作恭又是打揖地请老瘸子高抬贵手,都一个工区呆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要把人往死里整。

杜若更是为之一震,脸在刹那间的幻化不定后一片煞白,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一步,双手护住瑟瑟发抖的红莲,“红莲,没事儿,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堂堂正正的守在大山深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黄色书刊,反精神污染,也反不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头上,让他们搜去,我就不信,有这多领导,这多亲戚朋友在,大白天的还能让鬼给吓着!”

“嗬,你还‘跩’得很哩!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带队的公安鄙夷地一撇嘴唇,几个干警便如狼似虎般的扑向杜若,在众人的一片吵闹抗议声中,顷刻间就将杜若掀翻在地。

“所有的人都靠边站!不要吵!不要妨碍公务!”几个公安杀气腾腾地抽出警棍拦开群情汹涌的宾客,边将杜若五花大绑地拖到屋门口。

“若哥哥——”红莲再也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一把挣脱开被亲友挟持的手臂,声嘶力竭地抢到杜若的跟前。

“红莲,别哭。若哥哥是清白的,你要相信我,相信你若哥哥,你若哥哥不是坏人,你要保重身体,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在家里睡,要好好地守住我们这份家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若哥哥就全靠你了!”

一个公安凶神恶煞般地推开红莲,一个公安横眉怒目地捆绑着杜若,一个公安将屋里所有光的油画都搬在了警车上。一个公安翻箱倒柜,将杜若所有珍藏着的用玻璃镜框镶嵌的绘画都砸得粉粹。杜若的家人哭天抹泪的哀求政府高抬贵手,杜若都快三十岁了,千难万难才结的这门亲事,万望政府能宽限几时,让杜若结了这门亲再走;杜若的亲友义愤填膺的遣责公安滥用权力,杜若既没贪赃枉法又没杀人越货,老实巴交的山里养路工一个,凭什么要像对待犯人一样的对他绳之以法;杜若的领导则和颜悦色的请双方冷静。是瘌痢长不了头发,是疖子就得流脓,如果杜若胆敢以身试法,那是罪有应得。如果杜若只是违法乱纪,那是人民内部矛盾,公安机关也绝不能平白诬陷一个好人。房内早空荡荡地阒无一人,早先闹哄哄的讨礼物的姐儿做伴娘的妹子早花容失色的逃到了屋外。室内也空洞洞地杳无人迹,先前乱糟糟的吹吹打打的乐队走门串户的看客也逃也似的退到了屋门口,房前屋后到处是哭声、喊声、吵嚷声。车内车外到处是嘘声,吼声、谩骂声,一时乒乒乓乓的重物撞击声,噼哩叭啦的物品破碎声,丁丁当当的撬东拗西声,声声揪心,句句聒耳

“找到了,找到了,这小子还真的画**画儿!”

“我说的不错吧,这狗屎是夏日的葱、皮烂根枯心不死,这混蛋是冬天的蛇、身僵皮硬口不疡,找阶级敌人,非他莫属,反精神污染,舍他其谁!”老瘸子得意洋洋地晃动着棺材瓤子似的躯体,脸上浮露出几丝奸诈,推开小邪皮就连瘸带拐地奔到画前。

随着红莲呼天抢地的一声号哭,两个公安兴冲冲地抬着幅《溪边少女》的油画从阁楼上奔了下来,人们内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观看:在夏日云兴霞蔚的远景映衬下,一座危崖傲然屹立,崖上层峦叠嶂,野趣盎然的横生着虬松老树,涧中飞泉鸣玉,瀑影流光直落千仞,几只憨态可掬的翠鸟似翔似立在水气旋绕的枝头,几羽栩栩如生颠蜒或藏或露在花团锦簇的叶上,潭边怪石嶙峋,恍若听得见潺潺水响,溪口水光潋滟,叠叠涟漪映带着两岸的漫漫山色。画面上景美,人更美,一个手持莲蓬的少女似是刚从溪里采莲归来,如雾蒙花的脸上浮泛着明媚的笑靥,似云漏月的肌体恍如耀眼生花,少女浑身一丝不挂,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或动或静迥然不同的呈现在少女园润丰满的**和纤巧细嫩的手臂上,几茎活色生香的水草或遮或掩涉笔成趣的掩映在少女平坦光洁的腹部和绰约多姿的腿腕上,飘逸如飞的黑发覆盖着丰腴润滑的后背,湿漉漉的如霜似雪的脚掌踏在一片绿茸茸的浅草丛中,少女一派纯真浑然天成,红扑扑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羞涩和不安的情绪,若行若止之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通身性感十足艳丽无边,洋溢着女性动人心魄的美,挑逗着人们对她的爱和誉不绝口的赞叹

“大家看,这女的像不像红莲!”

不知是谁忽然小声的唧咕了一句,人们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卷过一阵惊奇诧异的细浪,跟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七嘴八舌的嚷了开来:有的扯大嗓门说像,像全了,瞧画上那眉眼,那身材,那披着嘴唇说话的腻人像儿,活脱脱就是红莲的化身;也有的压低喉咙说不像,不蛮像,红莲做农活的山里妹子,脸没有画上的白嫩,手也没有画上的纤细,杜若再二杆子,总不会拿自己的老婆去卖钱买脸吧!还有的交头接耳的说像,也不全像,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的一副脸面,那是不懂艺术的真谛,杜若想成名成家想疯了,又没个俏模俏样的城里女人做模特儿,不找自己的老婆找谁去!也还有的摇头晃脑,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长吁短叹,说怪不得几年没见,杜若人模人样的沾了点人气,不知道的还认为杜若是多吃了几斤盐变了性哩,杜若的崇高理想是去城里,杜若的殷切希望是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原来前貌后貌好看,心肝五脏难瞧,杜若也学乖了,也晓得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了,杜若这是知己知彼,以退为进,做一天乌龟驮一天碑,诸位想想,杜若人不能平步青云,才不能飞黄腾达,喜欢画几幅画儿写几帖字,哪又顶什么用处,了不起就是个闲情逸致,业余爱好,杜若不会不明白,他要去城里,是搭着梯子上天,不得名噪一时也得才华冠世,他不心中有鬼骗山里妹子才怪,他不丢人现眼的画**画儿哪才叫希奇!

“红莲——等我回来!”

警车在人们的讪笑鼓噪声中押着杜若开走了,周遭乱哄哄的闹喜事逐乐意的人群也议论纷纷地渐次散去,四近贺新婚的宾客讨喜庆的乡邻众说纷纭地黯然离别,远道赶婚礼的友朋践邀请的故旧也褒贬不一的不欢而散,渐渐地屋内人去楼空,渐渐地屋外寂无一人,四下里只有红莲哀哀欲绝的哭泣声和芬儿泪眼相对的抽咽声及五亲六眷暗自嘘唏的劝慰声、还逐着窗外幽咽水响、悲泣林涛一道在旷野瑟瑟秋风中隐隐飘散(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迷灭

唉,人生无常,岁如霜刀,人本应该随遇而安,洁身自好。“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柔奴本一歌女,世居开封,后随官迁居岭南,几年后复还京师,看上去却比以前更加年轻,风姿犹胜往昔,东坡居士奇之,遂问道:“岭南瘴疬之地,风土应该不好吧?”柔奴却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人真应当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守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乐天知命,俯仰由人,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选择,一种涵养,一种境界!

——杜师傅回来了!

——唉,你咋一去就是大半年沙?信也不往屋里捎一封!红莲走了,据说是她父亲逼婚,要她嫁到后山那个山旮旯里去,听说是今天出嫁!喏,这是红莲走时留下来的门钥匙,你看看,屋子里还少些什么。说哪里的话,客气个啥,大家隔壁邻舍的住着,相互照看点是应该的嘛!

——杜师傅,红莲走时再三叮嘱,叫你回来后千万不要到她那里去,叫你在家好好过日子,你们在镇上所开的店铺及城里的房产她都不要了,说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免得为些抹不开的事儿,大家扯东拉西的撕破了脸,面子上也不好看!

“红莲——”

杜若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座山头,晚半晌的山野四处群峰涌翠,涧水流鸣,鸟儿扑棱着翅膀在像洒了一层碎金似的林中嘈杂,风挟着野花芳菲四溢的清香在被霞光染成了橘红色的草地上轻轻摇漾。杜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口,远处绿杨荫里一声山鸡高吭的啼鸣,他听而不闻;一只野兔匍匐在草丛中,刷拉一声,掀落一地尘土。他视而不见。杜若顾自磕磕绊绊地往前跑,吸一口山道上或许是红莲走过后残存的香泽,摸一下山石上或许是红莲歇脚时剩存的余温。杜若只觉得心在发裂,头在炸开,眼里两行悲怆的泪水滔滔不绝的流下来,一直滚落到红莲或许走过的山道上和红莲或许歇息过的乱石堆中

杜若大汗淋漓地跑上一座山梁,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声炮仗巨响,山道上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走过来了。前面鼓乐喧阗的是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奏着各式各样乐器的迎亲乐队,中间是一乘装饰有顶罩与流苏的四人抬花轿,花轿两边一左一右地走着两个挂大红披肩的伴娘。花轿后面喜笑颜开的是十几个燃放鞭炮、抛洒彩屑、分发喜糖的迎亲亲友,新郎则骑着高头大马、胸佩红花的走在队伍前面。

“红莲——!”

杜若连滚带爬地冲下山梁,连跑带跳地抢身拦在道上,迎亲的人们在一刹那的惊愕、乱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站立在山道旁。

“红莲,我回来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呀!”杜若飞身跑到轿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轿门。新郎眼尖手溜地跳下马。噌地一下挺身挡住花轿。两人横眉怒目地对峙在一起,瞬时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红莲,我没坐牢,我不是坏人。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是!他们只是将我关在襄北农场里办学习班,不让写信,也不让打电报。我知道你受苦了,一个人在家过苦日子。但我没办法。我一天到晚被迫打炮眼,炸石头,好几次差点把命都丢了。我几次想跑。但都被抓回去了,我日日夜夜的想你,想你有孕在身,想你在家里等我。我只得咬牙坚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只盼早日回家,这不我又好端端地站在了你面前。我听你话,以后再也不画画儿了,就守着你过日子;再也不惹些是是非非,就伴着你把咱娃儿养大,打死我也不做那些乌七八糟的城市梦了。咱们回家呀,红莲,咱们回家呀!”杜若双手紧紧地抓住轿门,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用尽全力,眼泪哗哗啦啦地从眼眶里滚下来,连声音都凄怆悲苦得噎咽住了。四围人闻之无不色变,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

“你回去吧,都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见面的!红莲已是别人屋里女人了,你再这样,莫不是要红莲的命不成!”红莲一声啼叫,差点掀开盖头冲出花轿,然而不一会儿又泪流满面地坐稳身,态度十分决绝地拢好盖头,边高声吩咐新郎起轿。

“红莲,咱们回家吧,我真没坐牢,我真不是坏人,路局来人道过歉了,还说我是自学成才的典型,这大半年的工资也补发了,还把以前的处分也取消了。老瘸子得了报应也死了,得心脏病在床上嚎叫了七天七夜才死的,工区再也不会有人害我了,再也不会把我往死里整了。回家你还是开蜀绣店,你不是喜欢蜀绣喜欢得要命吗,我去求奶奶,求她将技法教给我,我好好地给你出图样儿。回家后你要是不肯原谅我,见不得我,我就去上班,你十天半月不见我也行,一年半载不见我也行。父母那里我去求,即使是跪破了膝盖骨我也心甘情愿。逼你嫁的这家人我去求,咱多赔些钱,多赔些小心,求他们可怜可怜我,放过我的妻儿。红莲,咱们这就回家吧!”杜若双脚死死地踩住轿子,像踩住活命云帆似的竭尽全力,万箭穿心的感觉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在周身刺痛,蓦然喉中涌起一股浓液,竟临危濒死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正要起轿的众人面色骤变,俱都惊慌失措地放下轿,目不忍视地别过身去。

“你回去吧,就当是我死了,山里人讲究良辰吉日,你总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日子里,也要我背上**的罪名吧!”红莲再次高声吩咐起轿,然而众人就似僵化了的凝立不动,猛听得咕隆一下声响,耳边响起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尖叫。红莲顿感不好,一把揪下盖头,挺着大肚子跨出轿,眼下杜若已浑身是血地摔倒在轿子旁,嘴角还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杜若满脸煞白,强自气息奄奄地撑起身,边用手抹下嘴边一滩滩的血迹,“没事儿,红莲,没事儿!我不会死的,我还没看见咱孩子出生呢。我本就是条贱命,从来也没人关心过我,从来也没人把我当作个人。谁都当我是堆狗屎,任意往我头上泼粪;谁都当我是个人渣,随意往我脸上吐痰,我是白披张人皮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我是白叫着男人在这世上走了一趟。死了倒好,死了就看不到这幕人间悲剧了,死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既然上不能给祖宗增光添彩,下不能给妻儿造福庇荫,害得我老婆挺着肚子去嫁人。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面去遭受人妒天磨!倒不如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地不遭人嫉了,死了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回老家祖坟堆里跟我老爹葬在一块了!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被人抓走时店不是没被封吗,不是还有钱在你手上吗,工区不发给咱工资,咱也不是靠这点工资讨生活的人呀。难道说你就不能过一阵子,非得要嫁人才过得下去日子。莫不是你也瞧不起我,也把我当坏人。公安当作哪么多人的面把我抓走是破了你的面子?你要分手,你要带着咱没出世的孩子去嫁人,我也拦不住你,我们家从来不都是你说了算吗。但你怎么就不再等我几天,等组织上对我有个处理结果再说,也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往我心上捅刀子,也这么不管三长两短的弃我于绝地。你总不至于不晓得,你是我的心上肉、枕边人,没有你,你叫我往后还怎么活人,还怎么在这山沟沟里过日子!”

“若哥哥,你就把红莲忘了吧,红莲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厮守在你的身边!”红莲侧过身子,撩起衣角揩抹下眼里顷刻间涌出的泪水,瞧杜若还是穿着被抓走时的一身服饰,身上血渍混着汗渍已肮脏得不成个样子,扑鼻予人一种腥臭难臭的气味,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尘垢和头屑,颏下竟然络腮连鬓,整个人瘦损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不禁又寸心如割地伏在轿沿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红莲,我对不住你,你跟着我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何必再拘这些俗礼儿,担这些虚名声,抛弃我去跟别人过日子!你要不嫌弃,我宁可工作不要,咱们走得远远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我只要有你在,只要能跟你长相厮守,我就是出苦力拉人力车,去马路上给人擦皮鞋,也百情百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杜若抓住轿杠喘口气,张嘴又吐了口鲜血,拼死也要留住红莲的意愿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身俨如风中残烛似的歪在轿前。

“真亏你说得出口!”红莲突然一拧身子,爱恨情仇的目光直直地盯视在杜若的脸上,脸在浓重的幽愤怨怼中浮泛着椎心泣血似的痛苦,“你瞒神唬鬼的将我哄骗得够了!你口口声声的说爱我,为我可以做这做那,恨不能只手擎起天来!我挺着个大肚子,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你在哪里?你不是在画你的画儿吗!我病得要死,没日没夜的被家人数落,成天眼泪洗脸,你在哪里?你不就为一两句气话,三个月不登我屋的门吗!我姑妈没儿没女,我去看她,临走时给她点零用钱,你就不高兴,一时三刻板凳椅子摔得呼呼响,眼皮儿一眨巴一个道道,说我是小姐心、丫环命,左手得来右手去,不会过日子!你这是真心爱我?你这是实心实意的喜欢我?别认为你读了几句书,会画几幅画儿,就藏奸耍滑,撅起老高的尾巴,别人不知道你拉的什么屎!你是功亏一篑沙?你是功败垂成沙?你要是真的如了愿遂了意,真的成了声誉鹊起的名画家,你还会拿眼睛角儿来瞧我,早就当我是黄脸婆了,早把我当成穿烂了的破衣、用旧了的废物,给扔到九霄云外里去了!这方园几十里,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哪个不晓得你胸怀大志,哪个不晓得你睡里梦里都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否则你好生生的上你的班,拿你的钱,安安生生的讨房媳妇。儿子都能买酱油打醋了,还轮得到我这个比你小十来岁的黄毛丫头跟着你丢人现眼!你说你耽误了年纪,耽搁了青春,是为了理想,为了艺术,为了美化生活!哪我问你,全工区哪么多人,他们就没有理想,他们就不为了生活?我看他们哪个都比你活得强!你是甜瓜儿嘴苦瓜儿心,心里面摆的葫芦。嘴里面喊的买瓜。攀高枝儿没钱,走后门儿没关系,又额头上长眼睛,自认为高人一等,不乐意在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这才装出一副不去仰人鼻息、不去看人眉眼的伪君子像儿,这才做出一副字是门楼书是屋、刻苦钻研学问的落拓文人样儿,这才害得我把幽幽毒草当成猗猗香花,把惹人厌的狗屎巴巴当成了讨人喜欢的金蛋蛋,落人耻笑。受人嘲弄!”

红莲一时气往上冲,心往下沉,越想着过去越气涌如山,越瞧着眼前越心碎欲裂。越发觉得积郁在胸中的愤懑之情倾巢而出,积蓄在眼中的悲催之泪浑如雨下,“这大半年来,你晓得我是怎么过过来的!婚礼还没举行。你就被人抓走了,罪证是你给我画的**画儿。你一个大男人,不打紧呀。脸一红就遮掩了过去。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赤身**的给你做模特儿,四乡八村的传开后,人家都不怀好意的往我身上吐唾沫,都不安好心的往我们家里泼脏水!我闩门闭户不吃不喝,一个人在家里哭了几天几夜。我想我现在是脸也丢了,丑也出了,**的名声也给背上了。我还有什么抹不开的,你就是把牢底坐穿,黑发人坐成了白发人,我也要破罐子破摔,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自己栽的苦果自己吃,守身守节的等你回来!我一帮子同学推心置腹的来劝我,我说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谁家的门前没几棵不中看的歪脖子树呢!我姑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费尽苦心的来劝我,我说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莲儿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谁叫莲儿命苦,搭错了车嫁错了人,生来的就福薄命薄呢!我父亲把咱的屋门擂得嘭嘭响,把咱的锅碗瓢盆都砸得粉碎,我不作一声、涕泪涟涟地跪在地上。我说爸莲儿摔交也要摔个硬交,吃屎也要吃堆硬屎,您要是非逼莲儿走出这个家门,莲儿就一头在门坎上撞死!我在家拼死为你守节,矢志维护这个家庭,这时你又在哪里?你信不往家里写一封,电报不往家里挂一个,连电话都不晓得往家里打一回!我肚子越来越大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有天夜里我就突如其来的病势汹汹了,恶心、呕吐、头像炸裂了似的火辣辣的痛,四肢如同僵化了似的麻木不仁。我吓得脸色刷白,急得心头突突直跳。我想喝口水,喊破了嗓子没人答应;我想去医院,孤零零的工区小屋内,四外只有风声、水声和不绝如缕的虫鸣鸟叫声。我想我也许就此一了百了了,生得低贱死得屈辱!世上没后悔药吃,父母家人横遮竖拦地阻止我走这条路,同学好友千规万劝地说我将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都是好心,被我当做了驴肝肺;他们都是真心为我好,被我一古脑儿撂在了脑后。现今人都快要死了,眼睛流出血来也没有人怜恤,才想明白这些做人的道理。这就是我的报应,这就是上苍对我最大的惩罚!”

红莲字字血、声声泪地说到这儿,一肚子的血泪冤仇使她顿然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抬眼望下轿边面容枯槁而又显得摇摇欲倒的杜若,不禁又心生怜惜地舒缓下语气,伸手抹去满脸泣涕涟涟的泪水,“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求人将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妊娠反应,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神经衰弱的结果。医生不无责备的说,你爱人呢、你家人呢、你这样不管不顾的糟蹋自己是很危险的呀,弄不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我满腹辛酸地期艾一笑,泪珠儿泫然而下。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我是犯人的家属,说你不知就里的犯了法,被公安机关抓去!我能说我不知羞耻的犯了错误,被父母家人抛弃,像蔸狗尾巴草似的无人搭理。我能说我本就人命危浅、死了活该,来医院里纯属多余!我唯有将拳头塞在嘴里,牙齿咬掉了往肚里咽,听任脸上泫然流涕的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啊”

红莲似是越来越心酸的凄凄一叹,极度悲戚的眼光越过杜若的肩头。望在身后装饰华美的花轿上,悲凄哀婉的语音却慢慢地变得坚毅起来,“再怎么说,不管千难万难,我也要保住孩子,父母己经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但孩子又有什么过错,不能因为父母身陷绝地,就扼杀孩子的生命,既然我是快快乐乐的有了他。我就要快快乐乐的将他生下地。我请姑妈来家里看护,将店面交芬儿打理。万万没想到,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时天也昏了,地也暗了,我竟然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未婚先孕,一时灾连祸结、人情汹汹。我就濒于危境!乡里管计生的干部三天两头的往家里跑,说我是计划外生育,犯了国家的政策,无论如何也要打胎。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人超生,全家犯法,否则往枪口上撞。惩治起超生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工区的领导也一拔接一拔地上门,唾沫星子溅了一嘴,说杜若还在拘留所里交待问题。事情还没有定性,要是犯了罪,判了刑,立马就得开除工作、开除路藉,哪时就不是我们单位职工了。你要尽快从单身宿舍里搬走,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紧,领导的政绩是一票否决制,你要是把孩子生在我们单位,哪我们的责任可就大了,弄不好全工区的人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你是贤惠人,务必体谅下我们的难处,务必走人,走得越快越好,到时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一点面子都不讲哟!

“那天,是个冷月凄清、山风萧瑟的晚上。乡里计生、民政、派出所等一大帮子人,分乘两辆吉普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屋前,雪亮的汽车前灯俨如两柄利剑划破夜空,车后卷起的沙尘犹如龙卷风似的漫天飞舞。他们丧尽天良地要捉我到乡里去打胎。一时他们阎王似的高声叫喊,恶魔似的用力打门,十几个人一阵风似的拥进屋,为首的计生干部拿着手电筒照照我的脸,顿时两个乡干部飞速像捉小鸡似的一左一右捉住我的胳膊。我拼命地挣扎,死命的嚎叫,泪水像暴雨似的倾盆而下。我爸快步拦在门前,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给他们说好话上烟,我妈和姑妈则一左一右地抓住我的手臂护住我。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两个公安拿着电警棍凶霸霸地指着我的鼻子。‘宁可家破,不可国亡,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计生干部阴沉着脸,冷笑声就似毒蛇吐露的舌焰恐怖吓人。‘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她已有八个多月身孕了!’我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差点儿哭倒在地。‘求求你们发发善心,放过我侄女吧,她为这孩子过的哪是人的日子!’我姑妈哭诉一声,哽咽一声,恨不能跪倒在地。‘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妨碍公务!竟敢抗拒执法!’两个公安杀气腾腾地挥着电警棍赶开我母亲和姑妈,四个乡干部如狼似虎的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抬起我就往门外走。

“我爸见状舍得老命不要地挡在门槛上,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磕得尽是鲜血。我妈和姑妈也舍命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拉的拉拽的拽地死也不让我被抬出屋门。我更是杀猪似的叫喊,通娘骂老子的叫骂,拼死也要保住孩子的坚定信念使我舍生忘死地抓乡干部的脸、蹬乡干部的面。这时垸里闻讯赶过来的人们都义愤填膺地堵住屋门,有的恨不能掀了乡政府的车,有的恨不能劈了乡干部的人,屋内屋外像炸了锅似的群情鼎沸。这时老村长也骑着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进门就说各位领导,误会误会,同一个垸子同一碗米,莲妹子是我侄儿媳妇,昨天才拿的结婚证,我侄儿虽说有点傻,但传宗接代一点也不含糊,这是结婚证,各位领导过目,虽说生孩子有点早,但莲妹子愿意罚款,一万元够不够,两万元也行。各位领导务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侄儿结个婚不容易,这种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的好事,还望各位领导高抬贵手!乡干部们面面相觑,众乡亲哄然叫好,我也被蹬手蹬脚地放下地。我妈和姑妈一左一右地扶持着我,妈说莲儿你是妈身上的挂心肉呀,你就听老村长的,顺风推磨,借台阶就下。你要再这样没皮没脸的糟践自己,妈心里痛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妈往后还活命不?姑妈也说莲儿你是聪明人、明事理儿,能屈能伸、能贵能贱是千古传下来的老古话儿,咱两条腿的人千万不能跟四条腿的畜生斗,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就不算丢人!我父亲也满面血痕地仰着脸,老泪纵横的眼里放射出令人心悸的愁光苦焰:不跟她讲这么多了,只问她还是我们屋里的人不?是的话,两条道由她选。她要铁了心跟那无赖过,就得把肚子里这个孽种打掉,我们庄户人家,丢的丑己经够多的了。再也丢不起这个人,除非她把我们全家都往死路上逼!她要糊涂油蒙了心,往牛犄角里钻,留这个孽种。就得跟这无赖一刀两断,山里面地头宽大得很,就听老村长的跟他侄儿贴心贴肉的过一辈子!我握着两手心汗。颤颤倒倒地站住身,抹一把满眼如苦泉奔涌的泪水,接过老村长办下的结婚证书。我说叔谢谢你救莲儿如水火之中,但莲儿话得说明白,莲儿红纱帐里是杜家的人,黄土垅中是杜家的鬼,你家能得到莲儿的心,但得不到莲儿的身,莲儿对着观音菩萨起誓,这一辈子定当好生照料你家侄儿,像对一样照料他一生!我又跪下来对各位乡干部磕头,臃肿的身子差点憋得我闭过气去,我说谢谢各位救我孩儿一命,该罚的款隔日就送到乡里,大恩大德今生没齿不忘!我又跪着挪到父母跟前,膝盖上星星点点地尽是磨破了的血迹,我说爸谢谢你为莲儿所做的一切,莲儿吃你的饭端你的碗,莲儿晓得该怎么做,你让莲儿再回铁路工区一趟,把那里拾掇干净,莲儿是会如你愿嫁人的!乡干部在一片沮丧失望声中都走了,乡邻在一片唏嘘叹气声中也离开了屋里。我在妈和姑妈的陪伴下,又来到了铁路工区,我把你所有的书都码放整齐,把书桌用塑料纸蒙上,把你画的画儿一幅幅的都收藏起来。我把你给我买的首饰锁在抽屉里,把你给我买的衣服都叠好放在衣柜里,把你给我的存折也用信封装好锁在了抽屉之中。我没有穿你一件衣服,我没有拿你一点物什,房产证和帐薄都压你枕头低下!我最后望一眼渐渐锁上的屋门,忍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只此一去,我再也踏不上这个屋门了,再也瞧不上这屋里的一东一西,再也走不进这个给过我幸福、也给过我痛苦的伤心绝望之地”

“红莲,你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说这都是为了给我留个后!”杜若一时悲愤莫名,感激涕零地跨前一步,饱含热泪的眼里满是祈望和企盼的神色。

“若哥哥,你走吧,你就在心里记恨着红莲,红莲本是山里人,本不该跟你在一起的,孩子我会给带大。你以后不要来了,山里人脾气躁,要是你再为这孩子猪不嫌狗不爱的闹将起来,红莲就只有死在你面前了!”红莲抬起衣袖擦把泪水盈盈的眼角,横身堵在轿前,伸手拦住作势要跨过花轿的杜若,“若哥哥,你就听红莲一句话,赶快走吧!”

杜若一时万念俱灰,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瞧红莲泪犹未干的脸上满蕴着丝毫不为所动的坚贞神情,瞧红莲泪珠犹泫的眼里遍布着丝毫不为所感的倔强神色,又百身莫赎地凄然一叹,揩把满脸湿漉漉的血水和泪水,在片时潜意识中罪孽深重的心态下,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红莲,若哥哥给你跪下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把孩子抚养成人。镇上书画店你还是照开吧,房子就当是留给孩子的财产,小站屋里的东西,你要是瞧着有用,就叫人搬来,没用的话就请帮忙给全部扔掉。若哥哥这就听你话,这就只身一人走了,这就去漂泊异乡、浪迹天涯。若哥哥是不忍心瞧着你在山里受苦,若哥哥是没脸再在这个山沟沟里呆下去了!若哥哥日后如还活着,就给你母子俩寄生活费。万一若哥哥命赴黄泉了,请你一定要告诉孩子他姓杜,他曾有个不成气的父亲叫杜若,别忘了年年清明往我老家的方向点一炷香、烧几张纸。若哥哥就千恩万谢了,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杜若说完,又嗵嗵嗵地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撑着轿沿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下山道,最后望一眼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花轿旁悲痛欲绝的红莲,就一头沉甸甸地向着山外那阳光映媚的芳草地里走了出去

“若哥哥——!”

过去的已经过去,完结的已经完结。

红莲,是你将我送上快乐的顶点,又是你将我推下痛苦的深渊。你本不该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更不该与我这个声名狼藉的人结合在一起。月下老人,何苦要用赤绳系住咱俩的双足;丘比特的爱箭,为何一矢就令咱俩中的。也许是你没向阿佛罗狄忒献上一条刺绣的腰带,也许是我在七月七日之夜没向鹊桥盟誓。完了,现在是什么都完了,一切的一切

天开始亮了,夜色静悄悄地在展览馆拱形楼顶上退去,广场四围若明若暗的建筑群也在晨曦刺骨的寒风中逐渐明晰起来。不比山里,晨光在白蒙蒙的溪涧尽头亮起,夜暗从黑忽忽的幽谷深处退逝,一只鸟儿在晨雾朦胧的枝上振翅,跟着林中百鸟朝鸣,少时山也青了,水也绿了,山山水水尽在一片清亮、澄莹之中

回去吧,不要天真。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各有自己的轨迹,不要异想天开,竭力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倾心谋划做不到的事情。顺着冥冥之中造物主给你画好的圈子,与世浮沉吧,社会自然分给你一杯羹!顺着各得其所的生活圈、工作圈、交际圈得过且过吧!因为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一斗;广厦千间,夜卧仅有八尺。否则高飞之鸟,必亡于贪食;深潭之鱼,必死于香饵。时刻牢记钱财是身外之物,美色是红粉骷髅,权位是过眼云烟。若不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吃错药者,红眼病者,必群起而攻之,待到你菱角磨平了,尖刺擦光了,甚或患神经官能症了,这才肯罢休。本来嘛,大家都一口锅里抡勺子,谁该先出头呀,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就是社会的惰性作用,这就是国民的劣根性,随你反对也罢,屈从也罢,几千年了,照旧生生不息!

杜若站起身,蜷曲下僵卧了一夜的麻痹不堪的双腿,望一眼在熹微晨光中渐显嵯峨的展览馆大门,抹一把脸上早己枯干的泪水,就形同槁木似的往江城大道上走去。有人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一半,自从人类鼻祖被强行割裂开来,每个人都渴望着和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结合,这不论狭隘的道德偏见,也不论束缚人的世俗礼教,人总归是人。然而杜若的一半在哪里?杜若的路在何方?或许杜若生来就是个完人,根本就没有另一半可供寻找!也或许杜若时运未到,拖着骨头拉着筋的另一半还在前路海枯石烂地等着他呢!

毕竟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生总还得一步步地走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幻城

继承?吸取?超越

——谈中国画家杜若的新尝试、新收获

近几年来,不少中青年画家,为使有着悠久历史和优良传统的中国绘画更加生辉,使其永远立于世界艺术之林,勇于冲破窠臼,进行大胆尝试,刻意求新,在这方面取得成就者不乏其人。而我以为,青年画家杜若是其中的佼佼者,是革新路上的弄潮儿。

杜若十几岁顶职来到巴山深处,在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山地小站做一名养路工,十几年来,他边工作,边学习,边创作,驮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与困苦,几分耕耘,几分收获。杜若的代表作是《晨》,《牧女》,《金色的秋天》,在这些作品中,他把个人的观念和追求,融合到作品中去,他把在巴山的特殊感受,把那天人合一的博大意境,抒发在画面上,他的这些作品,确实一鸣惊人,使人刮目相看,所以《美术》杂志,《工笔画专辑》,《当代青年画选》等都选登了他的作品,并给予高度评价。

今天《美术天地》发表了杜若的力作《溪边少女》,这幅画天论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成熟的,凡看过这幅画的人无不对之推崇备至,并得到了美术界和社会的广泛好评,从这幅画中,我们既看到了他对中国绘画虔诚的继承,但又看出他确实理解了什么是值得继承和发展的,同时,他大胆地把世界美术,巧妙地吸收到中国绘画中去了,虽然感觉还是中国画,但内涵丰富了,意境深远了。我相信,杜若努力使现代中国绘画超越前人的宏愿定能实现。

《中国时报》——画家介绍

妙笔丹青造化功

——记青年画家杜若

杜若长于写意花鸟。在继承宋、元、明、清写意花鸟传统技法的基础上,潜心琢磨,刻意求新,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的作品,构思新颖,章法严谨,古朴苍劲,笔墨潇洒,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在强调笔情墨趣的同时。力求意境高远。他作画,不追求简单地取悦观众之感官,更注重启迪读者之心灵,达到赏心悦目的目的。在他众多的花鸟作品中,松鹤、雄鹰、寒梅等尤见功力。他博采众家之长,吸取新的画法,创作了一批批具有新意的作品,特别是他的《溪边少女》更是得到书画界的好评。

《长江日报》——作品欣赏

点画法之韵

——记铁路画家杜若

夜,深了。独自品茗、听雨。茗己淡远,秋雨正浓。世界,浸泡在一种情绪里。再一次走近那些画面,试图诠释一下青年画家杜若笔下所呈现、所蕴含的那份真实与幽远。

杜若用一颗透明灵动的心放逐大自然。用眼看着这个世界,用画笔描绘这个世界。看得出,在师法造化的过程中,杜若睿智的眼光捕捉了“点”这个形与意完美组合的堆积表现形式。他意识到点画更适合于人与景的表现。他认为点的延续是游动的线,点的汇聚是无限的面,个个墨点。淡淡浓浓,细细碎碎,构造了每一幅画,园了每一幅画的梦。正是由于众多笔墨相融墨点相会的烘托,才使杜若朴实的画面流动着音的韵律,在简洁的构画上漫出一层带有思想的潮,他的《溪边水女》就颇具这种神韵。

《人民铁道》——铁路画家

快要上岱黄公路的坡顶了。

杜若挺身立定脚跟,扯过系在板车拉手上的毛巾,擦把满头满额的汗水,就又弯腰拉起满车的货物,一径向坡顶走出。这时夕阳已沉没在西天浩瀚的云海里,坡顶上空的云带犹如画出的山峰湛然峥嵘,四外弥漫着很浓郁的松叶柏子的清香。近半年来,杜若隐名埋姓,孤身一人混迹在江城汉西铁路货场做搬运工,虽然孤苦、劳累、没有任何人生保障,但一个月做下来,也能挣上一百多元。每逢二十五日,铁路货场结工费,杜若总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理理发,刮刮胡子,换上那套已洗得发白的西服,领完钱后就去邮局,给红莲母子俩寄生活费,给桑晨上大学寄生活费,逢年过节还不忘给老家寄过节费。也只在这一天,杜若才感到自己还是个人,还能履行作为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更多的时候,杜若就感到自己是条狗了,狗还有个窝,一日三餐还能填饱肚子,杜若每月总是倾其所有的多寄出钱,留给自己的有个零头就算是宽恕幸甚的了。他睡过澡堂,只为节省一夜的住宿费而帮人家锅炉工半夜上水添煤;他睡过船舱,只为节省几天的住宿费而帮人家船工看船护缆。他曾经一天粒米未进在黄鹤楼上给人讲解黄鹤楼上的字画,而有幸混得了一碗方便面吃;他曾经一天滴水未饮在古琴台上给人评说古琴台的逸事,而有幸赢得了一瓶矿泉水喝。有时候实在是饿得两眼发花,为遣饿而整夜徘徊在鹦鹉洲头,他也想学诗仙太白在城陵矶下一了百了地沉江捞月,但一想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为他过了那么多苦日子的红莲,他就毅然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从又鼓起活下去的勇气;有时候实在是病得两腿发软,为驱病而整天蹀躞在长江江边,他也想像诗圣老杜在湘江边上一叶扁舟驾桨西游,但一想自己行同狗彘的沉沦半世,为画画儿弄得妻离子散、身败名裂,他就决然放弃了厌世的意念,从又坚定再奋斗的信心。他饥肠辘辘地走过江城大街小巷,只为能找点活干;他满面尘灰地寻遍江城大小工地,只为能打个零工。后来他在离城十几里地的铁路货场找了个帮人送货的活儿,刚开始用扁担挑,后来用板车送,夜间就寄宿在离货场一里多地废弃的鸭棚里。逢阴雨天没活儿干,他就去美术学院听课,去美术馆临摹,晚上则风雨无阻的去市图书馆看书。去古旧书店陶书。一天到晚像疯了似的将神经绷得紧紧的,听了这课听那课,看了这书看那书;一时三刻像傻了似的将需求压得低低的,既不关心世事,也不关心自己。唯一有点慰藉的是挂在鸭棚床头,每天早上睁开眼睛

杜若骤觉板车一轻,扭头见车后有人一手推自行车,一手帮他推车。杜若感激一笑,加大步伐往坡上拉去。堪堪拉到坡顶,杜若在路边放好板车。边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那人边在车后停好自行车,边笑盈盈地回过头来。杜若面色陡变,手指不由得哆嗦起来,矿泉水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忙不迭拉起板车,躬身就要从那人身边走过。

“你走呀,有本事永远不认我,你这个只会逃避现实的杜二杆子!”任燕一把攥住车把,边仰着红得出奇的脸孔。双眼死死地盯在杜若的脸上。

“大姐,你你认错人了,我我不姓杜,我只是个拉板车的!”杜若沉痛不堪地低着头。泪水瞬时模糊了双眼,一时语无伦次的恍如沉疴不愈的病人。

“你要不认我也行,我只说三句话,听不听在你!”任燕一时恨由心生。止不住愤激的泪水泫然而下,“你画作《溪边少女》得奖了,全路美术大赛一等奖。路局送展的!”瞧着杜若仍是无动于衷地拉着车把,目光沉滞地望着地面,任燕恨恨地哼了一声,“红莲被婆家赶出门了,现在寄居在她姑妈家,这是你儿子的照片!”

“你你说什么!”杜若心神大震,猝然放大的瞳孔里闪烁起一缕泪光,嘭地放下板车,一把从任燕的手中抢过照片,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啕大哭起来。

任燕一阵辛酸,喉中梗塞着苦涩的滋味,掏出手帕抹去满脸的泪水,“我才从山里回来,为找你,我跑遍了山里的旮旮旯旯。你真狠心,人在汉西,却跑到武昌去寄钱,为这害我找了大半个月。你住的鸭棚,我早上也找去了,进门就知道是你。还好,这大半年苦挣苦熬,没丢了画画儿,也不枉我们跟你吃的苦、受的罪。路局要调你回城,在局文协上班,你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就跟我去报到。你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对我们全都不管不顾的,也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

“你你们不是在开店吗?店没开上气?”杜若迟迟疑疑地抬起头,心脏在犹豫不决中怦怦直跳,眼里豆大的泪珠还在丸澜而出。

“你不是不姓杜吗,还管我们的死活!店早就卖了,你走后没多久,小邪皮去澳门赌博,欠下一赌债,赌博公司要灭了他的人,芬儿苦哭苦求,小邪皮在店里是入了股的,红莲仗义将店卖了,我也将城里的房子卖了,才帮他还清赌债。你知道这大半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孤儿寡母住铁路棚户区,红莲孤儿寡母寄人篱下。你倒好,就为遭一点罪,受一点屈,一个人躲在城里享清福,竟然还想不认我。我真是瞎了眼睛,一辈子走霉运,白为你心着急了这么多年!”任燕一时伤心欲绝,心里如同祥林嫂般要捐一辈子耻辱门槛的意念盘根错节。

“任任老师!”杜若嗫嚅着嘴,惶愧不安地张着眼睛,脸上在层出叠见的愁云惨雾中又增添了一种忧心忡忡的凝云,“谢,谢谢!这,这一辈子也就你还把我当作是个人!”

“杜若,只要你知道就好,别遇上点挫折,就变得六亲不认了,我们生为女人实在是也有不得己的苦衷!”任燕悲从中来,眼里噙着大颗的泪珠,瞧杜若衣衫不整,头发蓬散,脸膛像黑炭似的乌溜溜的,却又心痛不已地起湿漉漉的手帕替杜若揩去满脸的泪水,“走吧,回去呀,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好日子还在后头,我儿子都快四岁了,还没见过你呢!”

“又在做马大哈,你总是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准确的说,你儿子三岁零八个月零八天,怎么做的妈妈,连儿子的生辰八字这么简单的计数也搞不明白?”杜若故作洒脱地昂着头,极力从悲苦凄凉的情态中挣脱出来。嘴角还油然浮起一缕惨笑。

“你你记得这么清楚!”任燕悲喜莫名,骤觉时常聚集在心底生怕他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的忧虑不翼而飞,一缕笑影顿然从脸上绽出,双目更是情难自禁地脉脉凝望着杜若。

“你身上有什么事,我不记得,是我在山野为你儿子剪的脐带,是我第一次从满月澡盆里抱出你的儿子。只可惜我自己的儿子还没见上面,还不知道会不会说话走路,还不知道认不认我呢?”杜若心地黯然地扭过头,尽量不使眼眶潮起的泪珠滚下面颊。边痛悔不已地叹一口气。

“这有什么难的,犯得着这么悲伤,过几天,等城里的事情安定后,我陪你回去,莲妹子见到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还会不让你见儿子!”

入夜,两人骑一辆自行车。来到蛇山脚下的铁路棚户区,这还是五十年代江城建长江大桥时遗留下的工房,路局最有名的贫民窟,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挤老少三代人是常事。而且还不采光,不通风,不建窗户,夏天像火炉似的热得要命。冬天又像冰窖似的冷得要命,到处是泔水、污垢,家家门前像鸽子笼似的堆满了杂物。

“这些时你就住在这里呀!”杜若高一脚低一脚地推着自行车。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使车轮一蹦一跳的,隔老远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

“这还是领导照顾呀,我一个单身女人有间房住就不错了,你来以后就好了,双职工呀,看能不能分给我们一个团结户!”任燕双手扶着车后座上的物品,步子也走得一扭一扭的,还不时给迎面而过的熟人打着招呼。

“分什么房子,不会将汉口的房子再买回来!”杜若殊感有愧地迈着步子,心里沉重的负疚感喟然而生,冲口发出一句豪情万丈的话语。

“你疯了,哪可得二十多万呢,现时那儿有钱?”任燕一声惊呼,像打量天外来客似的盯着他的身影,少时又扑哧一声笑了,绝路逢生的喜悦跃上了眉梢。拐过一个街角,她几乎飞身上前,哐地推开一间屋门,回头递了个飞眼,“儿子,快来看,谁来了!”

杜若停好自行车,解下车后座上的物品,刚刚走进屋里,就见横在黑黑黢黢的门背后的床上,一个小男孩正瞪大着眼睛,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少时,小男孩一声欢呼,活迸乱跳地张开双臂向他跑了过来,口中一迭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杜若一怔,连忙抱起小男孩,茫然不解的目光飞速一瞥任燕,“爸爸,你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你咋才回家,妈妈为找你,脚都走瘸了,我也乖,天天在家一个人等爸爸呢!”

“儿子,快告诉爸爸,你叫什么名字!”任燕急切地仰着脸,双眼饱含期待地注视在儿子的脸上。

“我叫杜若虚,爸爸叫杜若,爸爸,我名字比你还一个字呢!”小男孩骄傲地一嘟嘴唇,胖乎乎的像苹果一样红润的脸上显出大大的得色。

“你这是何必,我本就是个灾厄,没的将来给儿子带来晦气!”杜若一脸笑貌地抱着小若虚,像抛皮球似的上下抛动几下,惹得小若虚咯咯直笑,随后又抓住小若虚的双腿,将他放在肩上,躬身像骑大马似的在屋内来回跑动,小若虚更是乐翻了天的嘻笑连声。

“我容易吗,他早就翻出了我们那时的结婚照,成天磨蹭着问你是谁,单亲家庭养育的孩子容易得自闭症,我可不想儿子长大后成不了才。再说非得要喊出个干字,那样也生分呀,反正我得打一辈子单身,索性将错就错,对儿子也是个交待。现今好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你们俩好好玩一下呀,我去做饭,我还备了瓶好酒,今夜不醉不散!”

不一会儿,任燕靠着床边支起折叠桌,烟雾腾腾中往桌子上摆好碗筷。杜若瞧房内几无立锥之地,床边却一摞摞地码放着他的绘画,屋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得,他的绘画却一幅幅地镶边饰彩。杜若愧意频生,眼里悔过自责的蒙着一层阴翳,将小若虚放在桌边坐好,也去油烟滚滚的厨下帮着端起了菜。这时窗外夜月正明,皎洁的月光恍如水银泻地似的流得满城一片皓白。远处偶有几声江轮泊岸的汽笛与火车驰过长江大桥时的轰鸣隐隐传来,黄鹤楼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路气象万千的灯饰与五彩缤纷的霓虹构成一道绚丽的图景,对岸高耸入云的电视塔在流霜万里的夜空中凸现出一团璀璨的亮色。

“来,灾厄,这是你的调令,好好看看呀,就为这张纸,你吃了多少苦头,一家子人都过得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

杜若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调令,深感恩宠的脸上感喟万千地升腾起一层愧色,端起酒杯诚心诚意的与任燕一碰,仰脖就将杯酒灌下喉咙,“怎么说呢,要说谢谢的话,就太见外了,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不是你在前头四处奔波打点,我也想不到还能调到城里,说不定一辈子就窝在铁路货场,熬苦日子拉板车呢!”

“你知道这些就好!”任燕抿一口酒。犹自笑容满面的抬起头来,纹过的眉上立现一片欢欣鼓舞的神色,绣过影线的眼里霎时涌现出万千柔丝,缠缠绵绵地网络在杜若的身上。“这往后咱们就在一个单位上班了,你可得遇事小心些,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城里人看的多、见的多,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多。不比你们山里,出门巴掌大的一块天,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没这多规矩,没这多讲究。说句要不得的话,别看人家瞧你都笑眯眯的,一个个大肚弥勒似的热情得烫死人,其实骨子里仍瞧你不起,毕竟你是吃山里的红苕长大的,是傻里傻气的乡巴佬,天生就与你有层隔膜,只是一时半刻还找不到由头来拿你开涮而己。不信的话,往后走着瞧吧,要是你行为不加检点,说话不加注意,时不时的弄个什么一差二错,人家不头天当你是人、二天当你是鬼、三天掐你下水,算我咸吃萝卜淡心;人家不一口唾沫淹死你,不使你从此在心理上比他们矮一截,算我小题大做的拿根绣花针当棒槌!你想想,你为了在城里有个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嘘寒问暖的女人陪伴在身边,更没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承欢膝下。人生在世,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你说能图个什么?又有个什么了不得的前程?别人有的你有,别人没有的你也有,这不就算生活幸福了!出门在外有个笑脸相迎,进门回家有口热腾腾的饭吃,这不就算事业有成了!你还真准备就这么狂放不羁的过一辈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浮利,贡献了青春,再贡献生命?你说说,这有谁能理解,又有谁给说个好字?你口口声声的说你读了好多书,文史经哲无所不会。哪我问你,文学史上是谁在哀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又是谁在叹息‘忍把浮名,都换了浅斟低唱’?就说你最崇拜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乔尔乔内吧,生前不是木人石心,一贫如洗,他的名画《入睡的维纳斯》,还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学生提香给帮忙完成的!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要你就放弃画画儿,就这么得过且过的在单位里混混日子,该显示自己的时候还是要显示,该画的画儿还是要画,只是一切得按部就班的来。等你在文协人眼混熟了,上下级关系搞好了,方方面面都小有名气,那时我会一条心支持你画画儿,再想方设法地帮你办画展。我毕竟在城里生,在城里长,好多的老师与同学都是吃的文艺这碗饭,到时保证有你出头露脸的时候。只有这样,才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为了有今天这个日子,你我都走了那么多的人生坎坷不平路!”

杜若一时心潮翻滚,嘴角抑止不住地阵阵痉挛,脸上宛如涂了一层油彩似的闪光发亮。瞧任燕微倾着身,也是一副快意放怀的情态,喝了几口酒后应时红润的双颊风情万种般的漾动着层层喜幸之色。杜若脸上不自禁地又现出浅谈的哀愁,澎湃的热情渐渐灰冷,不知如何面对这份孽缘的愁绪在脑海纠集起来,遂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想来好多事真是如梦似幻,我原认为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演出的这场错误的恋曲会随着时日的迁延而风流云散,会随着你我的天悬地隔而只在午夜梦回时留下一缕淡淡的惆怅。那时我们谁不笑话你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是瘌皮狗咬日头——不晓得天高地厚,就连我们女生相互间逗趣儿吓唬人或是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后怕。都要拿你当神经病来恫吓,说斗方名士杜若来了;遇有谁谈对象谈崩了或是谁找朋友太挑剔挑花了眼,也有人恶作剧当你是过街老鼠,说你再要挑三拣四违五拗六的,下回就给你介绍艺术家杜若。笑人的人如今真的被人笑了,被人笑的人如今真的在笑人。说来你也许不太相信,自从年前全路组织美术大赛,我就敏捷地发觉这是你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三天两头地去找路局的领导,领导说听说是有这么个人,挺有才华的。但前两年受了点打击,脱岗了,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有基层推荐,有作品参赛,我们就一定上报。我急忙赶到工区,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是拿到了推荐表,我又去红莲那儿。将那幅《溪边少女》带回参赛。哪天当我在铁道报上看到你获奖的消息及整版的艺术综评与人物介绍,我当时就欢喜得发晕了,打心眼里流出来的都是敬重与钦佩之情,一时间真的是又惊又喜。又急又恨:惊的是你命途多舛,总有那么多的悲苦辛酸事纠结着你;喜的是你终于事业有成了,皇天不负苦心人;急的是你一走大半年,恐怕早把我这个启蒙人给忘到脑壳后头去了;恨的是我怎么就这么不长眼。满世界慎加别择的找好男人,其结果好男人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我一连几天五心不定六神无主的,总对着床头我们的结婚照发愣。我儿子好奇地睁着一双亮眼。妈妈,爸爸咋不要我们了沙,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无自豪的说,傻儿子,爸爸咋会不要我们呢?爸爸是画家,他去写生去了!我儿子顿时就不解了,天真无邪的脸上满是茫然无知的怪异,妈妈呀,爸爸去写生,也要不了好几年呀,是不是就快回来了?我一时语塞,干渴枯萎的心田像降了一场多时未见的甘霖甜蜜蜜的,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黯淡无光的眼里像架起了一道亮丽的彩虹而熠熠生辉,我说傻儿子呀大人的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没准儿你爸爸还真的快回来了哩!我儿子霎时就兴奋了,手舞足蹈的在床上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啊,我爸爸快回来了罗,我爸爸是画家,画家比校长官大些吧,妈妈!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逐颜开起来,我儿子也喜眉笑眼的跟着傻笑。我清楚的记得,这是我们母子俩自山里回来后第一次扬眉吐气的笑,是第一次最无忧无虑和最痛快淋漓的笑。没过几天我就听说路局要成立文协了,要招揽全局在文艺方面有所建树的人才!我顿时就想到你了,我想这是你调到省城的最好机会了,这是你从山沟脱颖而出的最好时机,这也或许是我们只开花不结果的情缘能结出最美丽与最鲜艳的果实的一次最好转机!

“一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晚上,我带上你的画作与我老师一道走进路局老书记的屋门,老书记与我老师是老同学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呀!‘哎呀,您老可是个大忙人呀,桃李满天下,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唉,说来见笑,芳林新叶摧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老啦,不中用啦,只能做些搭梯子、垫肩膀的尴尬事儿,这不今儿特地不惜老脸,来给您举荐个人才!’‘嗨,瞧您老说的,自古荆山之玉、南山之歌是荐举人才的千秋佳话,您老青眼有加的该莫也是位才调无伦的青年才俊吧?您老说谁?杜若呀,唉,这真是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我们早内定了他,他可是路局点了名的指定要调的人才,还准备选他搞文协副主席呢,只是前些时我们工作没做好,使他遭了点打击、遇了点挫折,据说己脱岗好几个月了,这您老放心,我们会全力派人去找,毕竟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嘛!’这以后我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儿就往人事处跑,谁知几天过去了,没听到你一点消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找到你一点动静,半个月过去了,你竟杳如黄鹤,一去无踪迹。这时我才刻不容缓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空前未有的感到造化是如此的弄人!人顿如一叶扁舟陷在波涛汹涌的焦虑之浪中,心里好不容易才滋长起来的一点夙愿得偿的惬意也随之化为乌有。我想不能就这么一筹莫展的徒唤奈何了,不能就这么束手无策的听天由命!这机会对你来说只可能有一次,这机缘对我来说也是踏破了铁鞋难寻觅,说不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儿了!说什么我也要尽我的所能殚思竭虑地寻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尽我的所有穷心竭力地访探到你,即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知道你究竟逃匿在何方!

“一个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的日子,我又一次坐上了去山里的火车,当我踏上山里那风光依旧景色依然的崎岖小路,眼里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瞧周遭草木仍嫩红娇绿的在轻歌曼舞,鸟虫仍轻盈柔媚的在低吟浅唱,蓝莹莹的天空又贴着黛色的山峦翻转出一团极为熟稔的猩红色的浓云。心里顿时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啊!有谁像我,望眼欲穿的希求爱情,刻骨铭心的祈求幸福,转眼间就快徐娘半老的年龄了。还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为一点虚伪和愚妄,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爱情虚伪地抛弃了,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幸福愚妄地糟蹋得支离破碎!我拂拭去眼角悲伤的泪滴。抵御住心底浓重的失悔,只身来到小站站长办公室,站长正俯贴在办公桌上。高度近视的眼睛从眼镜的上方圆瞪着斜睨过来:嗬,贵客临门啦,不用说是为了杜画家的事!站长笑乎乎地扶持下眼镜,感慨万端地站起身,‘接到路局的电话,我就立马派人去找,这上至山城下到江城上千里的铁路线上,哪一个旮旮旯旯不像梳梳子似的,给梳过了两三遍,谁知道这杜画家是发了哪一门子的风,中了哪一门子的邪,硬是躲得烟消火熄的,连个鬼影儿都不见一个!’站长吧嗒下嘴,伸手从眼镜后面去抠缺少睡眠后还残留有几许睡意的眼睛。‘这你放心,上级的指示嘛,没有意见要办,有意见保留意见也要办,更何况我们曾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起风风雨雨的走过了十几年,没有感情有交情,没有交情也有个一面之雅吧,瞧着杜画家破壁腾飞的日子过得好了,瞧着你们磕磕绊绊的终于成了一家人,我不也矮子看戏跟了人家欢呼喝彩,秃头跟着月亮走一路沾光借福,日后去城里开会学习出差什么的,还有个杯酒言欢的地方!’我顿觉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恶劣情绪在心底很浓重地秽散开来,同时还无挂无碍地散漫出许多怜惜、罪孽和愤愤不平,我佯装不以为然的默不作声,努力遮饰住眉头怏怏不乐的神色,竭力掩盖住脸上悒悒不欢的神情,带着一个比悲哀更令人心碎的希望,趁黑赶到红莲的家中。

“然而红莲早带着小孩离家出走了。红莲的婆婆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将我挡在门口,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愠怒神态,在相互猜疑的沉闷气氛中僵峙了一半天后,她突然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气叫骂起来,少顷就气乎乎地一发而不可收拾,终至于怒气攻心地发展到破口大骂的地步:‘哪臭,早就不是我屋里面的人了,她上八代的祖坟没埋好,她爷娘是吃屎长大的,才生养了这么个卖了上头卖下头,死不要脸的货,这臭做姑娘时就没个正经像,为了捞几个臭钱好过嘴巴瘾,为了穿几件破衣服好招摇过市,竟然脱裤子光着让人摸摸捏捏的画身子,肚子叫人搞大了,遮不住丑了,又来胡诌八咧的哄骗我儿子,我儿子跟她一样是割鼻子换面吃,不要皮脸的人吗?我们家里跟她家里一样也是屋檐上挂马桶,臭名在外的门户吗?我们早就将这臭开赶了,她现在就是在市面上立招牌贱买贱卖,我们吃亏上当不上她的门,她往后就是躺在马路上生疮长蛆,我们瞎子死儿没得眼睛看得!’

“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又连夜走十几里山路赶到红莲的姑妈家中,这时一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头,洒下一地斑驳陆离的碎影。院外几丝风鸣和着几声水响在无限静谧的山野上逸散,更显得院内院外一片森然冷寂。我举手欲敲屋门,然而蓦地我又迟疑不决的发起愣来,浑身不由自主的簌簌颤栗,我犹犹豫豫地在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心里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到你的愿望被见到红莲时将无以面对的尴尬念头撕裂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终于我再也无法苦恼烦闷到呆着不动的地步了,鼓起勇气敲开屋门。红莲急急忙忙的穿着衣服,额前几绺刘海零乱地搭在睡眼惺忪的眼睑上,在片时的惊讶疑惑后一把将我拉进屋内。‘哎呀,燕姐,怎么会是你呀,这黑灯瞎火的晚上!’以后我们点着山里的松明灯,拉上厚实的窗帘,相互心事重重的围坐在床上。我说,‘红莲,知道不,组织上要调杜若到城里去。但是四路找不到人,不知道这大半年躲到哪里去了?’红莲叹一口气,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汇款单递到我面前,我看汇款单上也没有地址。但我一看那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邮戳,我立时就知道了你在城里。我当时如眩晕般的喜极而泣,心中骤如有一股无上甘美的幸福的泉源在快速地涌动,脑际一直层出叠见的折磨着我的忧伤和痛苦的思绪也一下子就烟消火灭。我说。‘红莲,杜若就在城里,你这样苦巴巴的孤身带小孩过。怎么就不想着与杜若重归于好呢?’红莲轻轻一叹,微微地低着头,久长地默望着对角窗棂的眼里显现出一片迷茫之色,‘唉,燕姐这怎么可能呢?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害得他工作也丢了,事业也没了,一个人在城里举目无亲的艰难度日,现在好歹是画家了,你们组织上也把他当人,还要调他到城里去。你说这前倨后恭,千年埋骨不埋羞的事儿,怎好启之于口,恐怕就是我舍得下脸跪在地上求他,说不定他还真的要说羞死算了,连好脸子都不会给我丢一个呢!’我心下一阵怆然,不觉忧憾参半的抿嘴一笑,我说,‘红莲,想不到你这么个文文静静的人儿,还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你就跟我妹子一样,瞧着你一家子幸福,我也就乐心乐意的高兴,我天亮就回城呀,一有消息,立马通知你!’”

任燕一口气说到这儿,一直浸沉在哀怨伤感中的脸孔,这时忽又幻化为一片亲切柔和的微笑,一直浸润着泪水的双眼也恍若从一种深切的绝望中挣脱出来,温馨可人的散发出一种柔媚而撩拨人的女性魅力。杜若陡觉心往下沉,浑身如触了电似的颤抖不己,连呼吸都难以通畅的变得粗浊起来,瞧任燕只是情意绵绵的朝他闪了闪眼睛,满蕴着惹人绮念的嘴角乍撇即平,艳色耀目的脸庞又猩红似火的转到桌那边幽暗的光影里,杜若这才松一口气,伸手抹去额门上遽然沁出的一层冷汗,磨不开任燕似水柔情的难色在脸上显现出来,使他耿耿于心地举起酒杯,鲸吞而尽。

“回城后,我顾不上放下行李,就直奔书记家,说你就在城里,老书记在片刻的惊讶后顿时笑呼呼的,脸上倏忽升腾起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的舒展与适意,当我郑重其事的从提包里拿出一幅红莲珍藏的油画,说这是你歇笔前的画作,其价值绝不亚于你的成名作,敬请书记笑纳,还望不吝指教罗!老书记更是笑呵呵的,眼犄角儿都是藏不住的诚挚笑意,既然杜画家人在城里,哪总归是找得到的,明天我就通知人事处下调令,这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嘛!我遂心如意的从老书记家里出来,街上不知何时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瞧满街来来往往的或遮着一把小雨伞卿卿我我的情侣或丈夫抱着小孩在前面走妻子打着雨伞在后面跟的亲亲热热的夫妇,我竟然满腹辛酸的发起愣来,天晓得我己有多长时间没上过街了,闲暇时节我总是把自己束缚在孤单寂寞的蝉衣里,把自己的心灵禁锢在栖惶愁苦的枷锁上,就是迫不得己上街买一点东西或带儿子去医院看病也是来去匆匆心不旁骛,我原认为这辈子就这么横不如意、竖不称心的一天了似一天了,我原认为这辈子所有的情感意趣都将被往昔忏悔的橡皮擦拭得一干二净!谁承想天无绝人之路,转眼人到中年了,这促狭鬼似的上天,竟在我百无聊赖的岁月里洒下一路花香鸟语,竟在我古井无波的心髓上荡漾出一片春色弥望的涟漪,使我也能自由自在的像这街上的红男绿女享受到情爱的酸甜苦辣,使我也能无拘无束的像这街上的恩爱夫妻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幻影

“然而你在哪里?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觅你失魂落魄的形影?偌大的江城哪处是你潜踪隐迹的地方!你像一蔸春笋似的,长期被埋没在社会的冻土里;你像一匹远足的骆驼,长期驮负着社会舆论的重压。别看你表面上挺随和、乐观、与人为善,其实你骨子里很拘谨、孤傲、刚愎自用。你的悲剧就在于不该朝朝暮暮的犯傻着如何从天寒地坼的冻土里脱身而出,你的愚妄就在于不该日日夜夜的梦想着何时能光明磊落的跻身于上层社会!我假如冒冒失失的将你的一点悲喜公之于众,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哪或许就在你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上撒盐;我倘若孟孟浪浪的把你那点经历宣之于世,到电视台去做寻人广告,哪说不定又在你破败不堪的人格尊严上划下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痕!我唯有像一个温顺贤良的妻子,劝戒她顽劣而性子倔犟的丈夫,只能用赔不尽的笑脸、流不完的眼泪来牢笼他束身自好;我唯有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规诫她懒散而脾气执拗的情侣,只能用小心过逾的娇嗔、费尽心思的愠怒警醒他洁身自爱!翌日,正是晨雾袅袅、朝阳冉冉的时候,我带上一张你放大了的照片,乘车来到江岸。我先是在城区广场、街边公园各处去找寻,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照片上的年轻人,后来我又到大街小巷、街头巷尾四处去寻找,指望能碰运气侥幸找到你一点潜踪敛迹的身影,以后我不抱任何希望,神疲体倦的来到江堤,瞧是处红衰翠减,漫漫江岸只有几个垂钓的老者还孤零零的守在柳荫匝地的堤下。这样一天就在东奔西走中过去了,当我带着满面的风尘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自家黝暗的屋门,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失声痛哭起来。[海岸线文学网]抖,双眼红殷殷的似喷出火来,他迅疾从水池边蹿起身,挥掌就朝任燕泪痕犹在的左脸上扇去。“我叫你贱,我叫你贱,你这么个把自己最神圣的东西随便给人糟蹋。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随便给人当抹桌布的无耻货!”

任燕一阵错愕,泪水顿如涔涔雨点似的滚下眼角,红了半边的脸颊却出奇地开绽出笑颜来,唇边也更见娇媚地漾起一圈甜甜的笑纹

杜若一时惊疑,举起的手掌又蔫蔫地垂了下来,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腹中一股更浓更重的鄙薄与憎恶之情却于此时潮水似的冲向脑门,使他又阴森森的紧绷着脸,毫不见怜的凸瞪着眼睛,挥掌就朝任燕的右脸上打去,“我叫你笑,我叫你笑,你这么个把眼睛长在后脑勺上无情无义,把心眼挟在胳肢窝里无行无德的下贱货!”

任燕“呀”的一声惊叫,任泪水肆意漫过不停抽搐的嘴唇,然而少时她又全身猛地一抖,红肿不堪的脸上泛着一股凄迷得使人心碎的幽怨,奋力扑在杜若的身上,“你打吧,你打吧,我无耻,我下贱,我最不要脸了,这总该遂你的意、如你的愿了吧!”

杜若张口欲言,然而嘴唇己被任燕喘息吁吁的牢牢堵住;杜若抽身欲走,然而任燕就像一滩泥似的紧紧地偎贴在身上;杜若恼羞成怒地枉自挣动了一阵子,大脑思维开始混乱,周身血液开始奔流,更有一种似痒似酥、似麻似醉的感觉开始渐次游走,使他骤觉全身无比舒适、无比通泰,恍若飘飘欲仙一般。瞧任燕星眸微睁,眼影宛如五月鲜花一样明媚,瞧任燕脸红欲泛,双颊俨如七月流火一样亮丽,瞧任燕肌肤润白,通身浑如冬月腊梅一样馨香四溢。杜若濒临崩溃的神经才又慢慢地和缓下来。这时他只觉得一直纷纭在脑海中的顾虑开始打消,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疑虑开始祛除,久长时期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情感、病痛着他的心髓的所有猜忌、狐疑之情也一扫而空。他躬身抱起紧贴在身上的任燕,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单膝跪在床头,双手紧紧握着任燕的手掌,望住任燕傻了似地呆呆默望着天花板的眼睛:

“任老师,你对我的情,这一辈子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爱,这一辈子我不会忘怀。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我能有点出息的指路明灯。但是,任老师,你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我在城里安安生生地上个班,顺顺当当地拿点工资,然后老婆孩子平平稳稳地过日子,这是我的理想吗!是我大半辈子为之苦追苦求的中国梦吗!我真的就这么庸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奋斗,只为换取一张城市户口?我真的就这么无耻,把自己大半辈子的情感,只为换取一块城市的敲门砖?我们不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非得拘泥于儿女私情,非得在一张床上爱得死去活来!其实我在心里面早当你是我亲密爱人了,是我可以冲你哭诉,冲你骂娘,冲你摔耳光的人生伴侣。我再昏,也忘不了我的初恋情人;我再蠢,也忘不了你对我的付出。几多午夜梦回,我想的都是你,几多成败得失,我想的都是与你同悲共乐。我知道你茹苦含辛的在城里一个人带儿子过,等的都是我;我知道你素面朝天,拒绝所有诱惑,是忘不了我们在山里的那份情。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所不为吧,总得有点羞耻之心吧,总得有点荣辱之感吧。我读的是圣贤书,成就的是痴人事业,一辈子就得志存高远,就得胸怀远大目标,不能因为世路艰难而丧失理想,不能因为沉沦不拔而失去精神支柱。我如果就此歇笔,首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指引我走上艺术征途的恩情;其次对不住红莲,对不住她抛弃世俗成见助我登上艺术峰峦的恩泽。子曰:‘言忠信,行笃敬’,‘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我这一辈子只会匍匐在你的石榴裙下,尽我最大的努力使你过最安康富足的日子,永无二心,永无休止!但现在我不能与你卿卿我我,不能与你在一张床上儿女情长,不能违恩负义地不讲一点良心!我们十几年就这么旷男怨女地过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的时间!”(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幻梦

“再往上抬点儿,再往左边来点儿!”

这是夏日六月里一个旭日衔青峰、晴云碧绿绒的早晨,蛇山重重青翠的峰峦映耀着东天万道霞光,绚烂的云霞倒映在江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两岸高楼叠现,江轮栉比,江面碧影横空、一桥飞架,凉爽的空气里充溢着花草的芬芳,目之所及,空水澄鲜,大江上下俨然一幅色彩特别亮丽、构图特别清晰的绝妙图画。

近半个月来,杜若规行矩步地在城里上班,文协的工作倒也轻松,看看文件、改改画稿、写写材料,然后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悠闲过了半天。然而心累,刚开始几天自我感觉还好,大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成就感。多年不见的老同乡寻名问姓地找上门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老同事寻亲觅友地登门拜访了,一去如泥牛入海的老同学也寻故访旧地上门作客了。其实不进城不知道城里的日子苦,不坐机关不知道机关的等级严。成天笑容凝在脸上,好话憋在喉头,见人三分笑,开口七分甜,然而一道无形的墙还是横亘在他和同事之间,一座无影的山还是阻隔在他和领导之间,自卑、自馁、自惭形秽时刻就如同一扇沉甸甸的磨盘压在他身上。就夹紧尾巴苦熬岁月吧,就咬紧牙关苦干事业吧,谁叫他祖上没穿官服的,上无大树可乘凉,朋辈没算盘打得响的,下无沃土可滋养,前半辈子是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然而他挑灯夜战、搜尽枯肠,写出来的材料,领导看也不看就随手扔在桌上,反说他做事不认真,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话说得战战兢兢、人累得汗流浃背,拼出来的汇报,领导听也不听就随口打声哈哈,倒说他不负责任的信口雌黄,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心目中只有放任自流;开会正襟危坐、洗耳恭听、鼓掌拍得手心疼,领导视而不见。反批评他孤高自傲,开会尽往后排坐;平时毕恭毕敬、唯唯喏喏、跟屁跟得腿肚子疼,领导听而不闻,倒指责他不与领导同心同德,遇事好出个风头;好不容易逮个机会陪个客,跟领导同桌吃饭,话不敢多说一句、酒不敢多喝一口、菜不敢多吃一点,领导照旧颐指气使,想当然的作贱他喧宾夺主、不知自爱。一点板眼全在嘴上。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也面和心不和地聚不到一处。老年的巴结不上,人家话不与他说半句、事不与他做半点,任凭他老师喊得甜如蜜。腰弯得像虾米,仍是稍不如意冷脸子,话不投机拂袖走;中年的结交不成,人家一张嘴就如大人物般的拉长了语气。一动腿就如官宦人家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抢着给人家开门,人家眼皮都懒得朝他瞭一下。他上赶着跟人家说话,人家半天才爱理不理地哼哧一声。女同事见他绕道走,就如同见了臭狗屎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小同事见他仰着脸走,也如同见了稻草人似的视若无睹。而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次去河南出差,他一时兴起,买了几十斤河南特产五香花生米。当他兴冲冲地拎到办公室,热诚诚地说给大家分分,谁知众人竟异口同声地说承受不起,也不抬就摇头谢绝,窘得他面红耳赤,进退失据,直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以至于后来上班坐在办公室里三缄其口的像尊铜人像,下班走在路上五色无主的像个娄阿鼠,把个吃亏是福奉为圭臬,把个不与人争当成了指导行动的左右铭。一点在城里上班的荣耀丧失殆尽,一点功成名就的喜悦荡然无存。非我乡类,其心必异;人之不睦,其言可畏。莫不是他作为人才招聘进机关,对领导的职位形成了威胁,对领导的职权构成了挑战,才这般鸡蛋里挑骨头,时时刻刻给他小鞋穿;难不成他作为有为青年,是挡了谁的官路,掘了谁的财源,才这般当乌龟被人踩在脚下,还怕他脊梁上长不出八卦纹。哪就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花好月圆,与其这般遭人嫉恨地觍颜在机关大楼被人呼来唤去,人情难睦地圪蹴在社会的底层苟且偷安,一点雄心在年复一年的文件报告中慢慢地磨蚀掉,一腔热血在日复一日的文山会海里耗损得干干净净。倒不如坚守住内心深处的高贵,守护住人之为人的尊严,打定主意重回山里,在山里那如诗如画的山川形胜中再度扬起最喜爱的希望,在山里那如歌如咏的人文环境中向着他最辉煌的梦想迅猛奔跑。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晚上,他破天荒[海岸线文学网]展的新世界,他就是要凭一臂之力在日常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活中创造出富裕与尊荣的新人生!(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幻境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荷香风送远、莲色雨过清的早晨。江城晓风拂煦,白雾氤氲,曙色为东天黑丝绒似的云层镀上了一道金色的边。杜若早早地来到任燕住在铁路棚户区的屋子,那天是星期天,是亲朋好友聚会、是成家立业的子女回家与父母团聚的日子。杜若刚刚推开屋门,迎面就传来小若虚的号啕大哭声,原来幼儿园布置了家庭作业,要小朋友在家按照看图识字,写满两页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生字,星期一上学默写出来,写得好的还要戴大红花呢。小若虚早起就趴在椅子上,歪歪扭扭地写完一页爷爷、奶奶的生字,在第二页上刚写出外公、外婆,不意被任燕斜眼瞧见,冷不丁来了一句,“写好爷爷、奶奶就行了,你外公、外婆早死了,还写它做啥?”小若虚啪地放下铅笔,挺胸仰着小脸蛋,猝然沉下来的脸色像一块紫猪肝,“妈妈骗人,外公、外婆就住在汉口,是妈妈不让他们来看我!”任燕嗨地一声斥喝,顺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小王八蛋,小小年纪就学会犟嘴了,没死跟死了也差不多!”小若虚无故挨打,眼泪噼哩啪啦地就流了下来,边噘着嘴唇抗议,“妈妈坏蛋,说了假话还打人,我不跟你玩了,气死你!”

“谁惹若虚不高兴了,嘴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大清早的,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嚎破了天、哭干了泪呀!”杜若话音未落,小若虚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粉嘟嘟的脸蛋挂着两颗欲滴未滴的泪水。

“爸爸,妈妈说谎还打人,我有外公、外婆,他们没死啊!”杜若挥臂抱起若虚,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珠,“若虚说得对。好孩子就要讲真话,妈妈不是好孩子,讲假话,外公上次说了,隔天见了若虚,还要给若虚讲黑猫警长的故事呢!”

“啊,我说我有外公吧,外公也喜欢我,对吧,爸爸?”若虚一声欢叫。刺溜一下挣下地,抱起杜若买来的一大堆甜点,又趴在椅子上,边挤眉弄眼地吃,边喃喃自语地写起作业来。

“这发的哪门子疯?脑子被猪啃了,跟孩子说这样的话!”杜若走到厨下,瞧着任燕忙忙碌碌的身影,由不得绰起拖把,将若虚连人带椅地搬到屋门口。就满屋子里拖起地来。

“你问问他,今天要爷爷、外公,明天要奶奶、外婆,闹得人心里乱哄哄的。我也就杵了他一指头,就哭天抹泪的,不搞赢就闭不上嘴,这脾气长大后怎么得了!”任燕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连忙解开围裙,将若虚撕开的包装盒丢在垃圾篓里,也拿起拖把逐着杜若拖起地来。

“还不是你关黑屋子给关的。幼儿园的小朋友,哪个不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接送呀!我瞧着也眼热不过,要不今天就去你父母家走动一下,老这样互不往来也不是个事儿,面子上也不好看呀,况且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贤的父母,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计较了,现时我们不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点钱的人了,去时姿态放低点,多备点礼物,我就不信,你父母会不接待你,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杜若拖完地,任燕接过拖把,在池子里洗净,拧干,然后拿起毛巾,撵着杜若左躲右避的身躯,非要替他揩去满额的汗水,“你能陪着去看我父母,我当然求之不得,你认为我不想呀,这不是逼得没办法才这样子的吗,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正好房子买回来后书画店开张,我还想请他们帮着照看下店呢,只是我瞧不惯弟媳妇那张小市民的脸,比猴变得还快,嘴皮子能把死蛤蟆说出来,那副天不喜地不爱的脾气比杀你一刀还难受,咱们可先说好,要是受了气、折了脸面,回头可不许拿我撒气呀!”

“说哪里话,我就这么脆性,我又不是属开水瓶的,一碰就炸!”杜若耐着性子揩完汗,任燕又拿起梳子,说出门要注意形象,硬是攥着他的胳膊走到梳妆台前,丝毫不顾他满脸的不豫之色,生拉硬扯地替他梳起了头发,“行啦,别这么磨磨蹭蹭的,没事找事儿,你快去换衣服,将那套才买的新衣服换上,将那套铂金首饰也戴上,都一两年没回家了,像只孤燕飘零在外,今日还巢,总得有点新气象才行!”

“你疯了,这不年不节的,我还想多压几天箱子底,画店开张的时候再穿呢,再说多少年了,苦日子过惯了,铁路制服也穿惯了,猛一穿这花里胡哨的衣服,还真显得别扭,浑身也不自在!”杜若对着镜子,被任燕一会儿这个发型,一会儿那个发式地摆弄了半天,心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窝了一堆子火,好不容易压住火气梳弄完毕,杜若赶忙闪到一边,极尽掩饰地摇摇头,脸上一时布满了不胜其烦的神色,“我说吧,你就是扶不起的阿斗,瞧不见别人的良苦用心;不上道的后主,听不进别人的肺腑之言。人活着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食有鱼、出有车、居有屋、劳有得吗。古人还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之夜行呢。前些年你跟着我受了苦,吃没吃倒,穿没穿倒,玩没玩倒,不趁着现在挣了点钱潇洒走一回,不趁着荷包暖和了往脸上贴贴金,还这样抠抠搜搜地过紧日子,买一两件衣服还要压箱底,真亏你说得出来!”

“行,就依你的,跟着感觉走,当一回陪衬人,过一把贵妇瘾,反正我即便是百炼钢,也拗不过你绕指柔!往大了说,是夫唱妇随,报答你的;往小了说,是悔过自新,欠着你的。看你还好意思把我这儿当宾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当稻草人,想哄就哄想丢就丢吧!”任燕一坐在梳妆台前,拿出珍藏已久的铂金首饰,双眼紧盯着镜子,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的折腾了半天。临了。又翻箱倒柜的给若虚找衣服,拿出这件不好,翻出那件不行,硬生生的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你快点好不好,邋遢女人似的折腾个没完没了,没时间了,还要上街买礼物!”杜若怨气顿生,冷着脸孔打开屋门,难以抑止的责备言语连珠炮似的吐了出来,“一点也分不出个轻重。临上轿了还要去扎耳朵眼儿,你还真认为老人家会七碟子八盘儿的待见你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这么多年没有行走,去时有个好嘴脸看就烧高香了,千万不要吃闭门羹,要是刚进门人家饭吃过了,哪才掉底子呢!你快点呀,我跟若虚在巷子口等你。烦死人了,出个门也这么罗哩八嗦,高不是、低不行的!”

待到一家人风风光光地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七弯八拐地来到汉口一元路的老宅,已是晚半晌的辰光了。正在弄堂里摘菜的任燕父母在片刻的错谔之后。喜悦和惊异的神情俱都浮现了出来,一时老脸乐开了花,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任燕的母亲三两步跑过来,眼里噙着朦胧的泪水。抢身抱起若虚,“哎哟,这不是我小不点儿吗。好长时间没见,长这么高了,我做梦都在想着我的心肝宝贝!”任燕的父亲快步迎上前,双手接过礼品,激动不已的话语带着哽咽的声气,“来就来了,还见外带这么多东西,杜师傅,都不是外人,快请屋里坐!”

杜若跨进门,瞧弄堂里面积不大,却住着两三户人家,低矮逼仄的楼道口黑黝黝的,大白天还得亮着白炽灯泡,厨房建在过道的连接处,整个弄堂不通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浓厚的油烟气味,靠左边才刚虚掩着的房门此时啪哒一声关上了,房里还隐隐约约地传来小女孩的哭闹声。

任燕面色一凛,几许难堪无奈的神情凝结在脸上。任燕的父母也是神态大变,势成骑虎的对望一眼,由不得一筹莫展地发起愣来。任燕情急之中打开挎包,拿出一沓钱塞在母亲手中,故意冲着房门,高声说道,“妈,弟弟他们不在家吗,前几天听人说,他俩想跟侄女买台电子琴,钱不凑手,来单位找过我,今儿个把钱带来了,回头你给他呀!”

“哎呀,姐姐回来了,前几天我们还找过你呢,听说你将对街的房子又买回来了,还要继续开店,这真是黄鹤楼头观江景,喜上加喜呀!”任燕话音未落,左边关着的房门哐啷一声打开了,任燕弟弟一家人鱼贯走了出来。任燕弟媳更是眉开眼笑,生怕落人后似的加快步伐,三五步抢到任燕母亲身边,伸手接过钱,脸面红也不红的就装在口袋里,“姐姐真是急人所难,你侄女要买电子琴,见天哭哭啼啼的,你弟弟工人,厂子里效益不好,我们医院承包出去了,我三天两头下岗,上哪儿去弄这几千元钱,愁也把人愁死了,为这我俩吵了好几回嘴,差点连架也打上了,还是姐姐好,听音儿就把钱送来了,我真是打嘴头上直到心眼儿里服了你了,若不是一家人,谁会这么实心实意的关照我们!”然后假惺惺地挤出几缕笑容,装模作样地双手伸向若虚,“若虚,舅妈带你去玩好不好呀,跟妹妹一起去中山公园看大象,骑大马?”

谁知若虚扭头藏在外婆怀中,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躲进去,语气决绝得像寒冬腊月的冰雹冷硬砸人,“不,我不去,你是好骂人的老巫婆,你骂我是野种,骂我妈妈偷人!外婆,我不是野种,我妈妈没偷人,我爸爸对我可好呢,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吃的,还买了变型金刚,还说要送我上贵族学校、买电子游戏机呢!”

一家人面色陡变,立陷尴尬的窘境之中,屋子里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屈辱滋味。任燕的父亲面目苍凉地左手抱着若虚、右手抱着孙女,高一脚、低一脚地快速走出屋;任燕的母亲面容悲苦地撩起围裙,有一搭、没一搭地揩拭着眼角的泪水;任燕满面羞窘地愣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捏弄着衣角;任燕的弟媳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蹑着脚怯声怯气地走到任燕的面前,“姐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小妹一般计较。妹妹是老鸦嘴生脓疮,说不出个好话来;良心长到脊背上去了,做出的事狗都不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姐姐了,一家人簇着你和和睦睦的过日子。小妹若是再这样不识好歹,你就打嘴,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姐姐,对不起呀!”

任燕眼圈一红,千般感触万般苦楚涌上心头,由不得透骨酸心地唉了一声,“说哪里话,你也是子。无心说的过头话,我怎么会计较你呢,这么多年,我没有回家,爸妈得你照顾,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不说这些糟心话呀,中午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你杜哥专门要我买了两瓶五粱液。还准备跟你们一醉方休呢!”

杜若百感交集,心里像滚沸了一锅汤似的热乎乎的,总算是撮合任燕一家人和好如初的心愿达成了,使她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地去面对生活的凄风苦雨。再也不用凄然无助地裹在自闭的蝉衣里苦不聊生,今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有家人分享,闲暇时节可以常回家看看,使若虚得以在一个亲情世界里快乐成长。使她得以在天伦之乐中抚平心灵的创伤,毕竟孤儿寡母在现今物欲横流的社会上活着不易,而得不到亲情温暖的孤儿寡母活在当今则更是难上加难。

杜若一时感慨万端。对世态炎凉的喟叹、对人情寒暖的唏嘘淤积在喉头,忍不住悄悄拉上仍在低头不作一声的任燕弟弟走出屋外。

“杜哥,对不起,都怪我没用,管不住媳妇,这样往人心尖上捅刀子的话语也说得出来!”任燕弟弟老实巴交地缩着脖子,眼睛恍恍惚惚地望着远处,边极其惶愧的用鞋跟轻轻地磕着地面。

“不能这么说,咱们兄弟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为人忠厚,性格内向,平时不爱多话,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抽个1块钱的红金龙烟,喝个1块3角5分钱的小黄鹤楼酒,还要看弟媳的脸色。”杜若舒展双眉,灿然含笑的眼里洋溢着诚恳真挚的情意,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子钱来,“这是一万块钱,你拿去用,三朋四友装装面子,五亲六眷酬应一下,日后多帮衬点你姐,等以后我们山里的书画社重新开起来了,你还可以去店里帮帮忙,毕竟一家人嘛,谁不唯愿日子过得好点呢!”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的事情我家里都知道,你能这样尽心竭力地照顾我姐,我们全家就感你大德了,再这样不知好歹的用你钱,你叫我脸往哪儿搁!”任燕弟弟虫蜇了似的连连摆着手,双腿也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眼里竟还激动不安地闪着一层泪花。

“见外了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花是花,你花还不是花!”杜若脸色凝重地将钱硬塞在他的手中,又举止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一辈子要说最感激你姐了,心心念念的只想她过得好,在当今社会里能受人敬重,得人爱戴,被人尊崇,在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上享受生活的幸福。没有你姐,我走不上绘画这条路,更不可能调到城里,你姐就是我心目中的提灯女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路明灯!虽说她在年轻时走了点弯路,为了回城叫人牵着鼻子走,为了过上好日子又被人骗了,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而能改,善莫大焉!这些年她苦不可言地一个人带若虚过,就说明她是个有泪不轻弹的坚强女人;在我遭灾遇难的时候,她能把房子卖了替朋友还债,就说明她是个有情有义的贤淑女人!但红花虽好,也还要绿叶扶持,她再坚强,再贤淑,也还需要周围人的关心与爱护,总不让她像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过早地燃尽自己的生命吧!总不能让她像一截断根枯萎的浮萍,被遗失在社会的底层而不管不顾吧!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情感都是在你来我往的交往中产生的。按理说我跟你姐的路,在山里的时候就走到头了,但你姐不嫌弃我,在我人不人鬼不鬼时始终把我当人看,有困难首先想到的也是我。以后为我回城,又上上下下地走关系、掏路子,为我在艺术上能更上一个台阶,更是省内省外地托人情、求举荐。我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也被你姐一颗火热的心熔化了,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所以我为你姐做的任何事都是应当的,都是能拿到阳光底下晒一晒的,若虚之所以喊我爸,也是为了他日后成长。所以我跟你姐的关系是清清白白的,我们的交往是天日可鉴的,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走在一起的。我之所以要跟你讲这些,是为了你能重新认识你姐,真正把她当做一家人重新融入到你们的生活中去,使她不再像一只孤燕似的离群索居,不再像一支残烛似的自生自灭。我看你住的也不宽敞。一家三口挤在那么狭小的房间里,来个客人,会个朋友都不方便,你要愿意的话,可叫老人家搬到你姐那儿去。一来彼此有个照应,可以给你姐帮帮忙;二来你住得敞亮点,生活质量也提高不少。过几天我就要去山里了,我在山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了城。你好好想想呀。男子汉不要这么萎萎缩缩的,该抬头的时候要抬头,该挺胸的时候要挺胸,我要说得在理。你也愿意,就按我说的去做呀!”

夜深了,江城渐渐地隐没在一张巨大的黑幕之中,街市上喧嚣了一天的鼎沸人声积渐消退下去。街面上闪烁了一夜的五彩霓虹浸渐熄灭下来,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盏接着一盏的路灯还在闪亮着微茫的光芒,阵阵夜风带着沙沙的细响掠过。更显得街头巷尾景象萧森、一片岑寂。

杜若呵欠连天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将满屋子彩带纸屑拾掇干净,瞧若虚已蜷伏在沙发上睡意正酣地进入了梦乡。杜若轻手轻脚地抱起他放在二楼卧室的床上,然后背起有点破旧的帆布包,拿过前两天任燕替他洗涤好的衣物,下楼打开屋门,轻轻对任燕说声我走了呀过几天再来,就要举步走出屋外。然而任燕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脊背上,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出屋。

“这何必呢,不是讲好了吗,将你的事儿办好,我就回山里一趟!”杜若转过身,双手犹犹豫豫地抚着任燕的肩头,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今天店也开张了,仪礼也举办了,你父母过几天就搬来与你同住,还有什么放不下来的!我这一晃就快两年没回山了,睡里梦里都在挂念我儿子,还不知道小家伙长个什么样儿呢?”

“别认为我不知道,你今天走出这个门,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得来呢!”任燕抬起头,双眼瞬时流出的泪水湿透了大半个脸颊,语音也断断续续的,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喉咙口挤压出来。

“怎么会呢,我去去就回来,我又不是荣归故里,还能呆多长的时间,只有你这么个痴心女人还把我当回事,生怕我吃了亏上了当,这世上还有谁记挂我呢?你也知道我们书画店的根在山里,山里开不了张,我们这店就开不下去,一棵无根之木长不成参天大树,一泓无源之水又能流出多远呢?再说他们都是为我遭过灾受过难的人,我现在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他们可还没脱离苦海呢,这个时候我不伸手帮他们一把,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你松手呀,不要这个样子,你平时不是挺洒脱的吗,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杜若喟然长叹,既想得到她支持又怕她产生误会的两难情绪滋长开来,一时心里像压了块尖溜溜的石头痛楚不堪,语气不觉也变得很温柔很亲昵起来,边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

“你这是托词,是把我当傻瓜才这么说的,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念的什么九九,我一清二楚,你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嫌我脏,嫌我癞,怕我日后会玷污了你的名声,才这么着急着忙的替我筑个窝,把我的家人团拢在一起,好叫我日后不再拖累你,好心无挂碍的走你的阳关道,好回山里过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任燕昂着头,脸在悲咽难抑中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眉宇间却渐次转化为一半哀怨与一半鄙夷的神情。

“你看看,这说的什么话,这不是有影也打一杆子,没影也捅一棍子吗!我气都没歇一口的为你辛劳,竟听不到一句好话;我眼都不眨一下的为你花钱,竟看不到一会好脸。我是个什么人,你到现在还不清楚,犯得着这么没边儿没沿儿地编排我。还无事生非地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杜若怅然若失,陡觉一股忧郁烦躁的情绪向自己袭来,由不得在误会难消的失望中脸上蒙着一层白霜。

“你是什么人,用得着我编排吗?既下了水,又不想湿脚;既吃了鱼,又不想沾腥,世上哪有这好的事儿!婚姻本来就像一双鞋子,穿久了便会合脚,夫妻在一起过日子本来就是彼此迁就和习惯的结果。城里咋就容不下你,我咋就拴不住你。你嘴上挂着蜜糖罐,心里藏着马蜂针,我对你再好,是欠着你的,把心掏给你吃了,还要说腥气。是个人都晓得要往前看,莫罩在过去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是个人想的是‘五子’登科(票子、房子、车子、位子、儿子),求的是‘五福’齐备(吃、喝、玩、乐、奢),玩的是‘五味’俱全(钱味、权味、势味、派味、才味)。你倒好。倒在哪里,死在哪里,驮着个耻辱碑驮一生,放着城里光明大道你不走。放着城里锦绣前程你不要,属马的,跑得比兔子还快,竟要去山里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在山里鬼都留不住的环境里耗一辈子。你是榆木脑袋开不了窍,还是秤钩子心转不过弯。别认为你是狐狸的尾巴藏得严严实实,猴嘴里的枣子嚼得干干净净。但是你别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身有形,地有影。你是心心念念地忘不了那个黄脸婆,一门心思地指望她回心转意,这道德吗,这仁义吗!把别人的老婆当观世音供着,把别人的家庭硬生生拆散了,这是人做的事吗,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赚一点钱就要给她寄回去,得一点乐就要给她写封信,你心里还有我吗,把我当做是个人!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不是你常挂在口中的孔孟之道吗;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不是你常说在嘴里的封建唾余吗,怎么事到临头全都忘了!我是命薄薄于春冰,身贱贱于秋叶,嘴说得流鲜血,你也听不进去;我们是路异异于云泥,清浊同于泾渭,话说得八面光,也是白费口舌!”任燕眼里漾着泪花,脸上垂着泪珠,强忍着满腹的辛酸与屈辱哭诉起来,沉抑的声调在寂静的夜里溢散,一时显得分外凄凉。

“这越说越远了,一泡屎全扣在了我头上,我跟你总说不上气,也想不到一块儿,你总是往自己脸上搽粉,往别人脸上抹黑,以小肚鸡肠度人之腹。你这样讲话对得起谁,与白眼狼何异,天良不都丧尽了吗!”杜若倍感冤屈地瞪大着眼,脸上纠集多时的不被信任与不被理解的神情尽去,思绪中恍若某种冷酷无比的东西搅乱了脑际,不由得深恶痛绝地紧拧着眉头,话锋犀利地数落开来,“你这是知恩不报、昧己瞒心,拜金主义肮脏了你的思想。红莲对你有恩,在你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像乞丐一样被人赶出了家门,是红莲不念旧恶,出手几十万,帮你在城里建房子,好使你有个窝。小邪皮尊你是老师,鞍前马后的为你做了哪么多事,到处求门路、找关系帮你做生意,现在人不知天南地北,身不知东食西宿,婚事也吹了,至今还在单身,你连问都不问一声。再就是你罔顾事实、颠倒是非,个人主义龌龊了你的灵魂。红莲是违心嫁人的,是为了保护我儿子才跟别人结的婚,你口口声声地说她是别人的老婆,是呀,我承认,她在法律上是别人的老婆,但我说过要拆散她的婚姻吗,说过要跟她破镜重圆吗?你这不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令人不耻地把我说成跟你是一丘之貉。还有就是你得寸进尺、不知好歹,满脑子的享乐主义残余。我领你的情、感你的恩,把你房子买回来了,金屋藏娇地供着,屋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富丽堂皇地摆着,父母兄弟的隔阂也抹平了,你连感激的话都不说一句,一个好脸色都不给我,我是你什么人,前夫?可怜,我们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天底下也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我要回山里看儿子,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就横三竖四地阻拦,嘴损不饶人,什么话最伤人捡什么话说,什么事最丢人弄什么事做。我是说过这一辈子要与你不弃不离。使你快快乐乐地过下半辈子,但我总有人生自由吧,总不能背弃做人准则吧,当牛还得换一把草吃,做马还得撒一会欢呢!子曰:人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瞧着他们在山里受罪,我有能力却不去帮一把;瞧着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却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哪我还是人吗。我还有脸在这个世上混,哪不也成了披着一张人皮的兽生?一饭之恩,当千金来报;一滴之情,当终生铭之。没有红莲在我声名狼藉时对我百般扶助,我人生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场景;没有红莲在我穷困潦倒时对我援之以手,我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在这里。再说我在城里呆着干啥,上班瞻前顾后、动辄得咎;下班人地生疏、举目无亲。画画儿画不上气,读书读不上气,连老李头都说我的事业在山里!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画画儿能画出点名堂;我大半生遭罪罹难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想着日后能出人头地!你不消弄鬼妆幺得,动不动摆出一副小媳妇相儿,今天说破天我也得走。用得着披铠甲、戴面具的演戏,还没落到放个屁都有人管的地步!”

“爸爸,你别走!我要跟你睡,明天老师还要你开家长会呢!”楼上若虚忽然赤脚出现在楼梯口。边泪流满面地张大嘴巴哭,边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

杜若吃了一惊,眼见若虚浑然未觉地只顾哭鼻子抹眼泪。再走半步就要跌下楼梯。杜若大惊失色,在任燕恐慌万状的尖叫声中飞身冲上楼,抱起哭哭啼啼的若虚,就半是安慰半是呵哄的在楼道踱起步来。任燕也惊心掉胆地跑上楼,瞧着若虚似睡非睡地眯着泪眼,脸蛋上还垂着几颗欲坠未坠的泪珠,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地,不觉抚胸长舒一口气。

“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他上幼儿园,早起醒来若不见我,只怕又要闹翻天!”杜若嘴里呵呵连声地哄着若虚,瞧任燕脸上变了型似的挤满了惊魂稍定的神情,才刚母老虎似的朝自己撒泼的无赖劲儿也不见了,由不得心生怜惜地幽幽一叹,被驱散多时的温柔心情又回到了心田。

“这可怎么办呀,若虚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越来越离不开你,我们又没个缘份,见天吵得不可开交,我真是累了,命苦走到蜜州也不甜,要不索性给他说明白,也好绝了他的念想,否则老缠磨着你,几时是个头?”任燕垂头丧气地站在门边,整个人像被啮心的哀怨与噬人的惆怅所淹没,眉宇间聚集着一层欲与不得、欲罢不能的憾色。

“这不行,他还少,受不了这个打击!”杜若倒抽一口凉气,收慑住满心的懊恼与嫌怨的情绪,开导劝慰的话语由衷说出,“说来他还是幸福的,虽说生在单亲家庭,欠缺点父爱,但早期教育一点也不耽搁,吃的、用的、玩的一点都不差,我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山旮旯里玩泥巴呢,与他比,不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要不我跟你去山里,好好地求求红莲,把利害讲明白,把儿子接回来,在城里上幼儿园,我绝对像亲妈一样照顾得熨熨贴贴的,不让你半点心、着半点急,在若虚是个伴儿,在我也死心塌地,”任燕心胸为之一爽,有所转圜的希望占据了她的脑海,满腹蛰伏着的忧伤与绝望之情纷纷消散,一直折磨着她的情感上的裂痕也弥合了,不禁满怀热望地仰着脸,情态惓惓地盯着他的眼睛,“虽说现在我能天天见到你,但我感觉你的心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好心好意地劝说你,就被你劈头盖脸的这主义那主义地作贱一番,我是哪样不晓得世事的人吗!我只是想让你做事留有余地,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就被你耳提面命的这道理那道理地数说一场,我是哪样不懂得人情的人吗!我是女人,要男人疼爱,要居家过日子,而我就是拢不住你的心!”

“好啦,别说啦!天快亮了,你拿床被子,我跟若虚在沙发上睡睡,你也快点睡,有什么话,等我从山里回来再说!”杜若不胜其烦地侧过身,拥着若虚在沙发上躺下,边睡意难耐地张口打了个呵欠。

“山里,山里,等你从山里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左劝右劝就是劝不过你,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你,有本事,回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任燕气愤不过地啪地一下摔过棉被,又嘭地一声关上房门,丢下杜若身心交疲地蜷缩在沙发上,映照着窗外黑魆魆的天幕上几许微明的曙色,屋内显出一地支离破碎的光影,一时显得格外幽暗、难耐。(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幻途

“大哥,演出就要开始了,你找的人搞不好真的是她!”

杜若起身离开包间,背起挂在衣架上的帆布包,跟着坐台小姐曲里拐弯地来到演艺大厅。这时演艺厅已然人声鼎沸、舞影重重,绚丽多彩的舞台上花团锦簇,震耳欲聋的声响满大厅回荡。在坐台小姐的引导下,顶着过道上幽暗昏黄的光照,杜若找个靠前的座位坐了下来。

“先生,请问需要点什么茶点?”

杜若刚摆摆手想说不要,坐台小姐就急吼吼地冲着服务生点了几式点心及一瓶红酒。杜若眉头一皱,脸上顿然浮露出几许讥刺不屑的神情,“你咋这能喝,一个小时不到,你就开了三瓶红酒!”

“唉,没办法呗,你又不唱个歌跳个舞,整个晚上像木偶似的坐着发呆,再不帮你消费点,我晚上不白陪你一场!”小姐白眼一翻,故作娇嗔地挨近身子,浸有酒液的嘴唇红艳艳的,一股腥臭扑面而来。

“你倒实在,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你放心,就冲着是老乡这张金字招牌,小费我会翻倍给你!”杜若避过身子,佯装不胜荣幸地报之一笑,顺势拿起酒瓶,又替她满满地斟上一杯。

“我说吧,老乡就是不一样,再说破费点值,否则你在宁波人生地不熟地还得找上几天,做我们这行的早不以真名字示人,我叫珍珍,她叫盈盈。盈盈是我们皇都夜总会数一数二的牌子,不但能歌善舞,人也长得好,皮肤更是吹弹得破。说来也奇怪,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堆里,一把好粉抹在了瘌痢头上,盈盈男朋友就显得老相、滑稽、没什么出息,成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她俩也不住在一块,见面就吵架,好几次差一点儿动起手来了。据说那男的下了岗,是她们那儿铁路上的养路工。你想想,养路工有什么好鸟,成天灰扑扑的在铁路线上练脚板,所以才弄成了那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熊样。不过盈盈待那男的还真没得说,以前她在我们皇都只跳舞,不坐台。有回那男的病得要死,听说是喝酒喝得胃出血。送到医院,医生不给治,说是连住院费都交不起。盈盈舍下脸面四处借钱,都是才出门的小姐妹,谁有哪多闲钱,没办法找老板预支了点,条件是必须坐台。为这那男的出院后就不依了,气势汹汹地找老板算账,整个一副泼皮无赖的相儿。说穿了是把我们坐台小姐想得太肮脏了,没把我们当人看。那天要不是我们几个小老乡舍了命地解和,他能落个好的,老板不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捏死他。好心还没得到好报。他至于今还像斗鸡公似的不理我们,对盈盈也是爱搭不理的。这样的男人要来做么事,要是我早拜拜了!”珍珍不歇气连着喝了几杯酒,就开始风卷残云地啃果蔬。果皮碎壳扔得满桌都是,临了,丢下一句。你先坐会儿呀,盈盈下了台,我叫她来见你,就姿势招摇地拎起小包,一溜烟儿消失在人丛之中。

这时台上演出开始了,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又是鞠躬又是拜谢地走到台前,随后我说你是潘安再世,你说我是仙女下凡,满口哥呀姐的讲着诨话,惹得台下哄笑阵阵,尖叫连连。主持人浪声浪气地介绍完节目,一个渔夫打扮的说是国内最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就出现了,上台一句哟喂的飙音把全场都震慑住了,字正腔圆的声调响彻大厅,直到他声情并茂地把《拉网小调》唱完,台下如梦方醒的观众才爆出疾风暴雨般的掌声。接着上台是两个讲相声的,也说是国内最著名的表演艺术家,然而风格、套路明显摹仿的是姜昆、李文华,说辞也是掉在了老虎嘴边,生死时刻的人生百态,不过其言诡谲、其义恢诞,一字一板、一招一式也算抓人眼球。稍后台上拉起一道帷幕,几个人跑来跑去地更换布景,两个换了一套服饰的主持人则又捧哏逗乐地站在台前,插科打诨的讲些令人捧腹的笑话。比如李白的夫人叫香炉,女儿叫紫烟,有诗为证:日照香炉生紫烟;白居易七十高龄了,还未死,色胆未消,姘个姬人善歌,招个妓人善舞,同样有诗为证: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少时随着帷幕的渐渐拉开,一道山明水秀的布景出现了,主持人用高分贝的嗓音激动人心的宣布:独舞《雀之灵》,由著名舞蹈家杨丽萍女士的关门弟子盈盈小姐献舞。

杜若眼中一亮,连忙坐正身躯。在雀之灵优雅的乐曲声中,盈盈高髻云鬟、一袭白裙的出现了,双手摆成一个雀喙的造型,阔大的裙裾宛如雀翅在光影中舞动,她把脚尖绷得直直的一步一回首地走向台中央,就好像一只将要东南飞的孔雀徜徉在浅草丛中,徘徊在鲜花阵里;她把脚背隆得高高的一步一翘首地跃向台边,又好似一只傲世出尘的精灵飞翔在隐隐青山,畅游在幽幽绿水。她时而顾盼自雄地昂扬着头颅,那种高贵华丽的气质令人不敢仰视;她时而陶然自得地拍动着翅膀,那种优哉游哉的逸致使人心向往之。在一大片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溪边,她顾影自怜地梳理着羽毛,斑斓醒目的羽**与霞红争辉;在一丛丛像洒了一层碎金的草地上,她安然自若地摇动着翼尾,缤纷多彩的翅翼似与草绿比美。以后她舞姿翩翩地舞动在回崖沓嶂的山巅,眼下天宇方沐、山峦清净,朝阳热烈的拥吻着她,晨风指挥起琪花瑶草奏着一首迎宾曲;以后她舞步轻盈地舞蹈在碧波荡漾的深潭,眼前晚霞夕岚、相映绚烂,夜月轻柔的温存着她,晚风鼓动起茂林修竹在她四围跳着一种合欢舞。山为她低低吟唱,水为她哗哗欢笑,大地欢迎着她,她是美的化身,日月欢迎着她,她是自由女神。她舞呀舞的,雪白的霓裳曳着宽广的长带,纤纤的羽翎恍若升向天际的迎风飘举。她以她那柔若无骨般独创的手臂,左右手指尖独树一帜的相互传动,轻快飘逸的给荒漠以云霓,绰约蹁跹的使戈壁变为绿洲。千千万万只孔雀在她身后竟相开屏了,像凌波仙子,像散花女神,她们成群结队载歌载舞的飘过原野,花儿仰着笑脸绽开了含苞待放的花蕾,草儿扭着腰枝编织出一种绿色的诗意。

杜若心头一热,一片惊喜交集的神态掠过脸庞。想不到这山里妹子还有如此的艺术天赋,竟然将《雀之灵》的神韵如此形象逼真,神态自如地演绎了出来,竟然如此妙谛自成、境界自出地抒发了人体艺术美的魅力。哪她还是芬儿吗?自己仅凭她家人的一个地址,上千里地的来到宁波,乡镇渔村所有服装厂、鞋帽厂找过了,大街小巷所有美容房、洗脚屋找过了,没想到她竟然成了宁波数一数二的夜总会的头牌,哪她还会回山里吗?重新做一个甘苦自持、清贫自守的女工!哪自己在红莲面前说要找到她。让她重回山里开书画社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

“杜大哥,真的是你呀,你真的会来找我们?”一曲终了,珍珍就风风火火地拉着还没来得及卸妆的芬儿来到了桌前。杜若赶忙站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的窘迫堵塞在喉咙口,脸上竟火辣辣的腾起一片红云。

“杜大哥,见到你太高兴了,才刚我还有点不相信。你先坐坐呀,我还有场演出,一会儿下了班就来找你!”芬儿喜不自禁地仰着面孔。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来去匆匆的身影宛如一朵停云般在人丛中倏聚倏散。

杜若走出皇都夜总会,天色已近拂晓时分,宁波这座不夜城还烁亮在一片灯光璀璨之中,甬江两岸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霓虹闪闪、光华四射,风从三江口黑黢黢的江面习习而来,扑面予人一种针刺般的寒意。

“怎么喝这么多酒,年轻轻的一点也不晓得爱惜自己!”待到芬儿下班,她已摇摇晃晃地醉成了一摊泥,满嘴酒气熏天的说不清话了,脚刚踏进房门,人就一头扑倒在沙发上,珍珍说交给你了呀,她不让我送,径自告辞而去。杜若搀扶着芬儿好不容易走下楼,百般艰难地坐上出租车,然而贴着她的耳边再三寻问她的住址,芬儿只是东倒西歪地摇头不应。杜若无可奈何,只得搂住她的肩膀,吩咐司机,将她带回自己在铁路大厦边上的一家小招待所。

杜若坐定身躯,芬儿柔软无力地靠在他肩头,秀发在夜风中飘洒,嘴里呼出的酒气中人欲呕。刚刚驰上中山西路,出租车冷不防一脚急刹,芬儿顿时像布娃娃似的滚倒在杜若的怀中。杜若伸手欲扶住她的腰,这时猛可发现,芬儿竟然夜店小姐般一身短打扮,上身穿着薄如蝉翼的露脐装,穿着仅可遮羞的超短裙,借着一路时明时暗的路灯灯光,她已近乎**的袒裎在眼前。杜若心头一阵狂跳,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周身的血液像煮沸了似的滚热发烫。瞧芬儿坚挺嫩白的**占据了大半个胸部,腰际盈盈一握,宽展的臀部丰盈胜雪的隆起在腰下,浑身宛如黄金分割律般呈现出动人心魄的美的曲线。杜若极力闭上眼睛,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脑子里就如擂起了战鼓似的天人交战。曾几何时,芬儿像极了一朵巴山开不败的野菊花,清丽明艳,烂漫天成,在山里沐浴着阳光过活,滋润着雨露成长。只因为他大厦已倾了,才使这朵秀美幽独的野菊花,在风刀霜剑的摧残下枯萎凋谢了,她才将这种美丽转换为供人欣赏的皮肉,任人臧否,任人品鉴;只因为他大树已枯了,才使这朵清芬自许的野菊花,在日炙风吹的环境里染风习俗了,她才将这种艳质变换为供人娱乐的美色,任人悦目,任人哀怜。杜若一刹那有种痛不可忍的愧疚感,一种同病相怜之情,一种依依顾惜之意在心底萌发,更觉得此行是对的,既要拯救芬儿于水深火热之中,还要擢拔芬儿于沉沦不遇之境,否则有何面目面对奶奶的在天之灵。瞧芬儿仍是人事不省的沉沉睡去,**在寒冷静夜中瑟瑟发抖,杜若忙脱下西服,生怕她受冻着凉的裹在她身上,听任出租车往铁路大厦而去。

杜若七弯八拐地刚将芬儿扶掖到房间。芬儿就翻江倒海般的开始呕吐起来了,腥臭无比的秽物喷溅得满身都是。杜若赶紧请来服务员,赶紧赔着小心给小费,请她千万帮芬儿洗洗,千万扶持她睡下。待到芬儿安安稳稳地睡上床,杜若就小心备致地敞开门,在卫生间洗好芬儿脱下的衣服,又找服务员借了台取暖器,然后守在门口,一件件地烤起芬儿的衣服来。又困又累中。眼皮像坠上了重物似的直往下垂,思绪却又不自禁地飘向几天前,跟桑晨一道回山里看望红莲的那幕场景来。

杜若记得,正是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的黄昏时分,那时夕阳淡淡的余晖一路洒落在清溪萦绕、绿树环抱的小山村里,沿途红蕖照水、白鸟翻空,呈现出一幅童话般的瑰奇景色,四外飞泉瀑流的丁丁声、松涛岭树的嘁嘁声犹如声乐般忽疾忽徐、忽高忽低地直奔耳际。杜若带着桑晨走十几里山路,夜暮将临之际。来到红莲姑妈家中。

“唷,这不是杜师傅吗,你怎么有空来了,哟。晨晨也来了,快请屋里坐!”杜若汗流浃背的带着一大堆物品刚要跨进院门,迎面红莲姑妈一手挎着竹篮,一手牵着小孩走了过来。杜若瞧小男孩约莫两岁光景。长得粉妆玉琢、眉清目秀的,小脑袋剃着电视上风行的三毛发式,眼珠宛如黑葡萄似的乌黑晶亮。一套干净合体的小解放军装穿在身上更显得浑身精精神神、帅帅气气。

“愚儿,快叫爸爸,你不是老问爸爸哪去了吗,你看回家了!”老人急忙放下篮子,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俯身抱起男孩,腰板儿硬硬朗朗的几步送到杜若的面前。

谁知小男孩一拧身子,双手紧紧地抓住老人的肩头,脑袋摇得就如拨浪鼓一般,“姑奶,他不是爸爸,妈妈说爸爸去好远好远的地方画画儿去了,要等愚儿长到10岁,才回来看愚儿呢!”

这时桑晨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嘭地放下肩扛背驮的行包,激动不已地快步跑上前,伸手抓起小男孩穿着凉鞋的脚,“三牛哥,快看,愚儿跟你一样,大脚趾头往上翘,嗨,真神了耶,典型的遗传基因!”说着就手勤脚快地抢过小男孩,努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愚儿,告诉姑姑,几岁啦,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跟姑奶一起去找妈妈呀!”

愚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滴溜溜地转着一对眼珠,倒头望望这个,扭身望望那个,然后像背书似的仰着脸孔,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叫杜若愚,两岁啦,妈妈给人送好看的画儿去了,我跟姑奶到园子里去摘菜!”

“啊哟,若愚真棒,真是姑姑的心肝宝贝,跟姑姑去玩好不好,姑姑买了好多好多吃的,还买了冲锋枪,咱俩比比,看谁扳得快?”桑晨脸对脸儿地抱着小若愚,边神气快乐地朝院门外走出。

“我不!妈妈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去玩,也不能吃不认识人的东西,爸爸回来后,会跟我买好多好多吃的,也会跟我买最好最好的冲锋枪!”若愚丝毫不为所动,扭过身子就要姑奶抱,满脸不高兴的差点哭出声来。

杜若心潮激荡地站在院中,一片丰饶的喜悦之情浸透了全身,一片无际的感恩之云笼罩了整个脑海,无数个日日夜夜铭心刻骨地思念着的儿子就在目前,无数个时时刻刻妄猜臆想地勾画出的儿子就在身边,而且那么健康、那么聪慧、那么有教养。他蓦觉几年来一直飘荡无着的灵魂有了依附,一直彷徨无定的情感有了寄托,以至于痴了似的双目逐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一滴泪水慢慢地浸润了眼窝,缓缓地湿润了眼眶,终至于使整个眼睛都潮润濡湿起来。

“杜师傅,回来了就好,人有善愿,天必保佑,不是我说嘴,我们家莲儿这两年可是为你吃了不少的苦,遭了不少的罪!”老人刚稳住情绪开口说话,忽然瞥见若愚伸手要抱,慌忙转睛望定若愚,满面慈爱地挥手作着安抚的姿势,“愚儿,不怕呀,姑姑呀。好好地跟姑姑玩一会儿呀!”

“是呀,姑妈,真得亏了红莲,将若愚带得这么好,我给她磕头下跪的心肠都有!”杜若轻轻一叹,感慨万千地伸手揉揉眼睛,一时连话语也变得哽咽难言、断断续续起来。

“你说现在怎么办,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一家人日子过不到一块!”老人深表同情地喟然一叹,也不觉撩起衣襟抹抹眼角。皱纹密布的脸上瞬时显现出数阵辛酸与苦涩的神情,“那男人赖皮狗似的死活不离婚,还三天两头拿刀动杖的管莲儿要钱,她婆家更是死不要脸的满世界嚷嚷,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咱莲儿欠着他们的恩情,说他们救了咱愚儿一条命,是个人就晓得感恩,如今人才没落到人才。钱财没落到钱财,这口恶气追到天边也要出,这个冤仇打到黄泉也要报!”

“要钱就给他呗,只要他们放过红莲。就是给他们家打一辈子长工、做一辈子牛马,我也愿意!”杜若镇定一下情绪,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老人,心脏还在隐约升腾起的一个期盼中怦怦直跳。

“那人人品卑劣、心地肮脏。那家人手段毒辣、用心极狠,打的根本就不是一点钱财的主意,他们要人、要店、要若愚改姓归宗!只是当时莲儿太善良了。看不破人心险恶,把一窝白眼狼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才吃的这个亏、落到这个天地!”老人殊感痛心地深长一叹,眼中顿时溢满了悲怆的泪水,嘴唇也在愤恨不平的情形中哆嗦起来,“听莲儿说,你出监那天正赶上她出嫁,瞧着你浑身是血地离她而去,她一颗心也跟着你走了,不是愚儿还在肚子里,不是想着要把他生下地,她就会跟着你浪迹天涯,找一个没有人我是非的地方过一辈子。以后她心如死灰地进了那家人的门,像个木偶似的跟人拜天地、行卺礼。深夜,当闹新房的人们四散,张灯结彩的房间像一口棺木的寂静无声。那人跌撞撞地打着酒呃撞开门,醉醺醺地晃着身子一把掀开盖头。莲儿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满脸流着屈辱的泪水,求他看在挺着个大肚子的份上放过她,日后当牛做马绝无怨言,当使唤丫头侍候他一辈子,保证给他娶房媳妇,续他家的香火。那人声浪气地一顿耻笑,眼珠暴突得差点滚出眼眶,一巴掌扇在莲儿的脸上,‘臭,装啥子贞节烈女呀,身子叫人画成画儿早让四乡八村的人瞧了个遍,格老子不嫌你贱,娶你就得陪格老子睡觉!’莲儿抹一把嘴角的血迹,压着一肚子冤屈,陡然悔断了肠子,仍是柔声细气地劝说他,‘我嫁人可是跟老村长讲好的,你担个名声,我把娃儿生下地,然后给你一笔钱,你再结婚生子!’

“‘哈哈哈’那人面目狰狞地一通狂笑,猩红似火的瞳孔里射出两道令人恐惧的凶光,‘真是个傻x,这样撒**药、灌糊涂汤的话也信,格老子既图你的财,也图你的身,从今往后,你就是格老子的女人,你那蜀绣店也是格老子的,你肚子里这个狗杂种生不下来最好,生下来也得跟格老子姓,你认为格老子是笑面菩萨转世,这便宜老子这好当的,这乌龟王八的帽子你戴上试试!’那人又劈手一个嘴巴打在莲儿的脸上,仗着牛高马大,横拉竖扯地强行要脱莲儿的衣服。莲儿一时恨入骨髓,心在被人欺骗的焦虑中呻吟着,身在忍无可忍的激愤中缩成了一团,刻骨的仇恨使她眉头紧蹙,双眼欲喷出火来。

“那人愈来愈狠地撕扯着莲儿,终于欻拉一声撕下了莲儿的嫁衣,充满兽欲的眼睛死死地瞪在莲儿高耸的胸脯上。莲儿急忙双手护住肚子,头磕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人在邪恶的驱使下越发地肆行无忌,丝毫不顾莲儿将要临盆的身子,起手抓住莲儿的头发,就像拖牲口一样使劲往床沿拖。莲儿拼命地叫喊,死命地挣扎,双手在地上抓出一摊摊血迹。那人将莲儿拖到床边,就如凶神恶煞般的一手按住莲儿的肩膀,一手扯莲儿的内衣。莲儿拼着最后的力气抓住床脚,心神像被巨大的恐怖惊吓了似的阵阵僵麻,由不得天旋地转地发起晕来,身体在极度的虚弱中瘫倒在地。那人手重指猛地脱掉莲儿的内衣,拖肩拽腿的像掀重物一样将莲儿掀在床上,然而少时竟傻了似的愣在当地,原来莲儿在胸部、臀部缠上了一层层的绷带。誓死也要守住女儿身的形状赫然在目。那人在顷刻的目瞪口呆之后,凶相毕露,脸上顿时阴森森地腾起一团杀气,抓起椅子砰地摔得粉碎,然后凶残狠毒地拿起椅脚,劈头盖脸的就朝莲儿打来,嘴里边疯狂叫骂,‘叫你狠,叫你能,还要为那劳改犯守住身子。进了格老子的门,生是格老子的人,死是格老子的鬼,格老子就是打死你,也要灭了你这个心,臭,本就是个**无耻的货,在格老子家里竟然想立贞节牌坊!’莲儿生死攸关间一翻身子,脊背上挨了一棒。立时钻心的疼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直穿她的心脏。莲儿双手撑在床上,躬身护住肚子,拼死也要保住胎儿的坚强信念使她将生死置之了度外。腹中早就伸胳膊动腿的胎儿,这时也似是听到了警迅。愈加连蹬带踹地躁动起来,似是要挣脱娘肚子的羁绊,同生共死地对付这个凶狠残暴的黑心狼。那人一边下死手的打,一边狰狞的笑。木屑、碎皮、血肉满床纷飞。莲儿万死一生地趴在床上,后背皮开肉绽地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嘴里呼天抢地地一声尖似一声的嚎叫。满腔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像滚滚洪流在血脉里奔腾激荡,她声嘶力竭地挪到枕边,扭头趁其不备,快速摸出藏在被褥中早有防备的长剪刀,挺身对着他的腹部,使出平生的力气,一剪刀捅了下去。那人凄厉地一声惨叫,双手按压伤口蹲子,鲜血如泉涌似的流了一地。新房门这时也哐啷一声撞开了,那家人蜂拥而入,那人母亲边呼天抢地的号哭,边咬牙切齿的咒骂,那人父亲边慌慌张张地止血,边骂骂咧咧地找担架,然后一家人抬起那人就往乡卫生院飞跑而去”

“妈妈,就是这个伯伯,姑奶叫叫爸爸,他不是呀,爸爸要等我长到10岁,才回来!”院门口红莲忽然抱着若愚,与提着篮子的桑晨,一道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杜若浑身一震,恰似蓄积于内心的情感一下子迸发出来了,急忙迎上前。红莲劈面撞见,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慌忙将脸藏在若愚的腋下,嗓音也像是一下子被震裂了而显得有气无力的,“对呀,愚儿从未见过他,怎么会是爸爸呢!”

“不对,妈妈,见过,伯伯一进门,我就觉得好眼熟好眼熟啊!”若愚歪着脑袋,像在尽力回忆似的扑闪着眼睛,红润的脸蛋缀着甜甜的笑容。

“红莲,对不起,让你遭罪了!”杜若极力抑制住怦怦直跳的心头,脸在激情难抑中腾起一片红云,双眼浑如放电似的紧紧盯住红莲。

“没没什么,没什么遭罪不遭罪的!”红莲故作镇静地抬起头来,语气也装成平平静静的,然而面部表情却折射出在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

“红莲,要不我们一起过吧,都是遭过大难的人了,何必要看不开,非得拘泥于山里流风遗俗呢?”杜若满脸希冀地跨前一步,又倍感失望地收住脚,突然间一道无形的鸿沟已横亘在了面前。

“当然咯,我是看不开,出了事情你拍拍走了,我还要在这里活人沙,我家里还要在这里活人沙,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庙!”红莲怨气顿生,积压在心中的爱恨情仇愈发地强烈,由不得面色苍白地板起了脸。

“红莲,你能不能不这么犟,听我一句话,我已经调到城里上班了,画画儿也画出了点名堂,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再不会有人在背后翻唇弄舌地嚼蛆!”杜若固执地再往前跨出一步,誓要跨过鸿沟的意愿在脑海里沛然成形,不由得满怀热望地仰着脸。

“哪当然了,你拿自己的脸面给人吐唾沫,拿自己的女人去卖相赚名声,这么有出息了,还上我的门做什么,我已是结过婚的人了,你滴里嘟噜地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一个有夫之妇的门,这算是怎么回事!”红莲苦不堪言,心里像塞上了黄连木般又苦又沉,既为他事隔多年仍苦苦地恋着自己而心生苦涩,又为自己掉在婚姻的陷坑里出不来而倍加沉痛。然而他好不容易离开山里。可以在城里有名有誉的做事业,有头有脸的过日子,往后走的是康庄大道,奔的是锦绣前程。而他有福不享,灌一肚子浑水,鬼迷了心窍,竟然还想跟自己这苦水泡大的人在一起,跟自己这丧失了名节的人走一块!那自己矢志不移的希望他能终成正果不成了镜中花、水中月?那自己恪守不渝的相信他将终能成才不成了瞎心、乱掰乎!得赶紧打消了他的痴心、熄灭了他的妄想,山里人重面子,轻王法。自己一年半载的还离不了婚。跟一个离不了婚的山里女人道不明,他不又得吃二遍苦!跟一个不肯离婚的山里男人扯不清,他不又得遭二茬罪!要是他再为自己将名声搭进去了,将前程赔进去了,那他还画什么画儿,做什么事业,岂不冤枉吃了哪么多苦,受了哪么多罪,白白活了大半辈子!

“红莲。你这说的什么话,我都30多岁的人了,至于今还在单身,我不就是日日夜夜的在想你吗。想你有一天能回心转意!俗话还说:一日夫妻,百世姻缘。可你就是不理解,一时错错一辈子,动不动往我心上戳刀子。我活得还不如工点的那只大黄狗。大黄狗还能在山里筑个窝,一家三得有滋有味儿的。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劝说不了你呢!”杜若骤然间如遭雷击,所有朝思暮想的心愿击得粉碎,所有绮思丽想的未来轰然毁灭,浑身顿如凝固了似的僵立不动,泪水俨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挂在苍白瘦削的脸上。

“我能要你怎么样,我凭啥要你怎么样,你走,赶快走,从今往后别上我的门!”红莲顷刻间心在滴血,却毅然装出冷漠无情地阴沉着脸,双眼在毫不迟疑的决绝中燃烧着毁灭性的炽光,抱着若愚跌跌倒倒地跑进屋,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

“红莲,求求你,别这么呆犟呆犟的,你为我遭的罪、受的难,已经够多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为你当牛做马是应当的,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应份的,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别再狃于习俗、拘于成见,苛刻自己,听我一句话吧!”杜若双膝一屈,面对堂屋跪在地上,禁止不住的辛酸、经受不住的委曲滔滔不绝地冲击着他的胸膛,使他忍不住悲痛万分地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风来了,呼啸的山风带着遮山盖野的阴霾席地而来,满天乌云翻卷,寒流滚滚,天顶霍地扯起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四野。

“要下雨了,杜师傅,快进屋吧!”老人感慨不已地抹一把婆娑的泪眼,饱经沧桑的脸上充满了悲苦的神情,想要劝他起身又怕他不肯听劝的两难情绪纠结在眉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地掩面哀泣。

“三牛哥,快进屋吧,要下雨了!”桑晨慌急慌忙地将放在院子里的提包都搬到屋门口,又慌里慌张地取下挂在屋檐下的蓑衣披在杜若的身上,然后就手慌脚忙地来拉杜若,在几次拉扯不动又不甘心束手后,再也无法平抑心中的悲愤,不禁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这时山巅轰隆一声巨响,无数道闪电贴着屋脊霍闪,滂沱的大雨从高空倾泻而下,霎时山遮了,水蔽了,万千世界就在一片雨幕之中。

杜若一动不动地跪在雨地里,浑身像落汤鸡似的淋得透湿,风刮起地上的落叶湿漉漉地粘在脸上,他浑然不知;雨溅起沟里的粪土臭烘烘地喷在身上,他懵然不觉。一时间恨不得让雷劈死了自己,好使他无牵无扯地离开这个悲惨世界;又恨不能让水淹了自己,好使他无思无虑地远离这个丑恶尘寰。老人心急火燎地推开门,一溜小跑地取出雨伞。桑晨悲恸莫名地大喊一声,“红莲姐,我也跟你跪下了!”就一手强力撑伞,一手撑地跪在杜若的身边。

“爸爸,爸爸!”屋内一直紧闭的房门终于吱喽一声打开了。若愚连奔带跑地冲出房,哇哇哭泣地双手扶着门框,磨过门槛,就顶风冒雨往杜若的身前奔去。

杜若大喜过望,像是一下子从苦海中被超度出来,瞬时登上欢乐的顶峰,眼中所有的泪水须臾流尽,脸上所有的悲伤转瞬消失,不觉旋风似的抢身抱起若愚,一阵巨大的喜悦之情与一阵巨大的身心交瘁使他仓促间稳不住身体,脚下一滑,一个蹲儿,竟然双手紧紧地抱着若愚,一起往泥泞的地上摔去。

老人喜出望外地抹着眼睛,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桑晨喜不自禁地站起身子,用手臂擦着泪水充盈的眼角,两人簇着泥猴子似的父子俩欢天喜地地走进屋。然而红莲仍是丝毫不露宽恕之情地避而不见,心如止水的话也不说一句,好像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似的顾自在房里做着针线。

杜若万般无奈地拿起毛巾,擦干雨水,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到了这种极端艰难、极端苦痛的时刻,一切希望已经断绝,一切不幸已经发生,杜若反倒思想上有了准备,从这种凄然无助的境地里挣脱了出来,他平静地走到门边,双眼平和地望着坐在桌前埋头刺绣的红莲,语气平淡得就像没事人一般。“红莲,谢谢你让我们父子相见,谢谢你为我们老杜家保住了这条根,劳心了、劳力了,从此你就是我的恩人,是我们老杜家没齿不忘的恩君。我这就走,以后再不来打扰你,只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你跟姑妈能不能搬到县城去,免得若愚长大后也像我一样,成个任人轻贱、任人鄙视的山里人。你到县上城关镇买一块地,盖一栋楼,将蜀绣店再开起来,趁现在政策好,招商引资,将儿子的户口迁到城里。小邪皮与芬儿我去找。这样你衣食无忧,生活有着,才能将儿子培养成受人敬重、得人尊崇的城里人。这包里有30万现金,是我帮人画画儿赚得来的。求你千万听我一句话,早点离开这伤心之地,拜托了,你多保重!”

杜若说完,就双手撑地,嗵嗵嗵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抱起身前身后黏着他的若愚,一径走到仍在堂屋啪嗒啪嗒直掉眼泪的老人跟前,“姑妈,这是2万块钱,您老收下,算是不能孝敬您老一点心意!”随后泪流满面地招呼起桑晨,在若愚又哭又闹的哭喊声中,在老人又气又急的劝慰声中,恍如槁木似的走出了院门。(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幻野

“杜大哥,你一宿没睡呀!”天刚蒙蒙亮,芬儿就迷迷瞪瞪地醒了,瞧自己穿着内衣睡在陌生的床上,一时惊恐得瞪圆了眼睛。

“你别动,穿好了衣服再起床,昨夜我请服务员帮你脱的衣服!”杜若急忙站起身,将烤干了的衣服丢在床上,就快步走出门外。

“杜大哥,快进来,你人真好,怪不得红莲姐哪么喜欢你呀!”芬儿穿好衣服,一脸阳光灿烂地拉开门,并伸手去拉杜若的衣袖。

“要不,你洗把脸,我们到外面去走走,我们也快两年没见面了呢!”

两人拾掇停当,一前一后地走过空荡荡的站前广场,越过闹哄哄的中山西路,来到江花似火的甬江西岸。这时朝阳透过清晨絮状的薄雾,照在两岸如诗如画的江堤上,那绿油油的堤岸绿化带上的露珠,映照着东方半天玫瑰色的朝霞,更是芬芳四溢的晶莹发亮。

“芬儿,你可真行呀,舞跳得鼎鼎有名的,啥时候成了杨丽萍的关门弟子,都快成见一面难于上青天的大腕款爷了,一年下来只怕也要挣不少钱吧,我要是再请你回山做蜀绣,只怕是屈了才、耽搁了前程罗!”杜若心事重重地往前迈着步,瞧着一路咿咿呀呀哼着小曲的芬儿,心中不禁兴起一种无端的怅惘,遂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

“说什么呢,杜大哥,这不是他们瞎掰胡咧的吗,这也是没办法,才出来混一口饭吃,谁愿意这般没皮没脸的吃青春饭呀!奶奶过世前,要我这一辈子跟定了红莲姐,说你为人实在,做事勤劳,一股子孺子牛的精神气。将来在画坛上必有一番作为。说小邪皮为人虽虚浮奸滑了点,但骨子里仍是忠义之人。山里妹子,有男人希罕,有靠得住的事儿做,一辈子就知足吧!”芬儿闻声放慢脚步,伸手抚弄下在晨风中飘洒的秀发,仰着一脸孔娇艳无比的笑容,颇不以为然地抿嘴一乐。

“芬儿,我来找你前,到你家里去了一趟。真没有想到,你奶奶竟是刘海粟老先生创办的中国[海岸线文学网]现有好多这大师那大师的在摆地摊替人算命赚钱。山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个我会。当年杜画家读函大,买了好多相术方面的书,我闲来无事,借来翻翻,没想到那书有图、有诀、有歌,读着三分有趣,学来十分容易,照着看相还有七、八分的准头。我给你背背:眼为太阳,要明要秀,一身之本,定在双睛。书云:瞻视平正,为人刚介心平。上视多败,下视多奸,斜视多偷,浮光多,露神多夭。怎么样,有点大师的风范吧,能不能混碗饭吃!’”(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幻像

“若虚,幼儿园走得一个人也没有,妈妈怎么还没来!”

杜若下班赶到路局幼儿园,门前熙熙攘攘的放学场面早散尽了,往昔家长们开着轿车、骑着摩托车、推着自行车互相争道吵嚷的声音没有了,往日小朋友们赖在商贩的摊位前不走、蹲在花坛的空地上不起、藏在四散的人丛中躲猫猫的身影也不见了,偌大的园门口空空荡荡的,只有环卫工人的扫地声和偶然驶过的汽车喇叭声隐隐传来,四外长街深巷、大厦高楼尽被夜幕遮掩了去。

“妈妈出远门了,这几天是舅舅在接!”若虚一个人正趴在门卫的椅子上,边做作业,边不时地扭头向街上张望,瞧见杜若疾步而来的身形,就急慌慌地收拾起书包,边跟门卫爷爷再见,边一迭声“爸爸、爸爸”地喊着向杜若跑了过来。“爸爸,你不在家的这些天,有个人老来我们家,他不但睡妈妈的床,还要我叫他爸爸,可恶心啦,妈妈臭脚,晚上睡觉,他不仅帮妈妈洗脚,还把妈妈的脚放在嘴里含!”

杜若吃了一惊,心脏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剧烈生痛,双眼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若虚的眼睛,“别人小鬼大的张嘴瞎话,小孩子家家的说话可得一五一十,背地里讲爸爸妈妈的瞎话更不好!”

“没瞎话,爸爸,为这事外公外婆还跟妈妈吵嘴了,他们都搬回去住了,舅妈倒是三天两头的来,说那人在舅舅的厂子里是大官,马上就要去省里当更大的官了,以前舅妈都不让妹妹跟我玩,我给妹妹糖吃,她都要妹妹吐出来,丢在地上。这些天她一来就将妹妹带上了,还带了好多好多拼图,我俩一玩能玩上大半天呢!”若虚仰着脸蛋,生怕说他撒谎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一直打着蹦儿走路的姿势也端正了起来。

这时桑晨乘着出租车嚓地一声停在了他们面前,若虚一声欢呼,一蹦一跳地接过礼物,那边任燕弟弟也疾驰如飞地骑着自行车,顶着一身淋漓大汗与一头蒸腾热气赶到了园门口。

“爸爸,舅舅来了!舅舅。最近老来我们家的那人,你认识哈,还是你们厂子里的大官!”若虚俯身爬上自行车后座,边撕什锦饼干的包装盒,边乜斜着眼正经八百的问出了声。

任燕弟弟一时语塞,脸在莫可名状的难堪中红一阵白一阵的,双眼疾如飞梭的一瞥杜若,又在难以启齿的尴尬中嗫嚅着嘴唇。

“没关系呀,你要觉得不好说就不要说。那人是不是若虚的生父?”杜若一笑置之,起手扶住若虚的肩头,边竭力装着若无其事地迈着步子,边竭力压抑着怦怦直跳的心头。桑晨一头雾水地跟在车后。像平地起了个炸雷,一边极其惊讶地咬着嘴唇,一边极其疑惑地瞪着眼睛。

“那人是我们厂里的,是若虚的生父!他是我们厂里的副厂长。快要调到省科委当副主任了!”任燕弟弟低头推着自行车,眼里空然流露出一种莫此为甚的耻辱神色,嘴角还愧疚不安地裂出一抹嘲讽的褶纹。“他在我们厂里口碑不好,是个阴一套、阳一套、善于投机、精于算计,哪股风硬往哪边跑、哪家得势呵哪家屁的官痞子。他结过二次婚,[海岸线文学网]作了似的一歪身子,顺势将钱塞在那姑娘手中,‘我太对不起我qielfriendn(女朋友)了,她是我高中同学,方园附近出了名的俏妹子,我们好了四年,她为我累死累活、拼命挣钱,供我上大学,就为我一时糊涂,想赶时髦在大学里找个城里对象,将她摔了,后来参加工作又想当官,就娶了个瘌痢婆,跟瘌痢婆实在没法过,头上秃里吧唧的不说,一天到晚臭烘烘的,亲个嘴还得塞着鼻孔,没多久就离了,肉还没吃上空惹一身,这些年我一直伴着qielfriendn(女朋友)的像片过,现在想起qielfriendn(女朋友),我就悔之无及、伤心落泪!’

“‘你为了当官,瘌痢婆也要呀!’那姑娘嘻嘻一笑,放松了警惕,平白得这么多钱,还真认为他是仗酒撒性,没安啥坏心眼儿,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怔在当地。

“‘没办法呀,农村人呗,卖头猪还得给杀猪的进点贡呢,在城里处处受人歧视、遭人轻贱,又没有个靠山可以借助一下,不想千方设百计的当官,一辈子让人踩在脚底下呀,赚点钱人家还要作贱你是土豪!’xx眄眼见鱼已上钩,反倒收取那副色眯眯的模样,又佯装站立不稳地一晃身子,‘怎么样,想不想跟我一起冲破世俗的罗网,进城当官太太去,也做个开口闭口养的城里人!’

“‘你喝醉了,尽说白话骗人,我走了呀!’那姑娘将钱攥成一团握在手上,抬头冲他盈盈一笑,侧身就想从他身边挤出门去。

xx一声浪笑,从背后一把抱住那姑娘,脸紧紧地贴在那姑娘的耳边,嘴里如胶似漆的‘太太、亲亲、老婆’的叫着,拖着那姑娘就往床上倒去。

那姑娘百般抗拒地扭动着身躯,脸在极度的惊慌与恐惧中泛着灰烬一样的死色,双手用尽了全力在他身上又拧又抓,然而眼前不时浮现的这人是官儿、是有钱人的场景,使她渐渐模糊了强烈意识到的屈辱之情,竟然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上了床。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院外断断续续的唾骂声更是一阵响似一阵。xx恍如闷雷轰顶,慌慌张张地爬起身,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公安及几个手拿棍棒的人凶焰十足地蜂拥而入。那姑娘一声惊叫,卷起被子缩在床角,床单上一大滩殷红的血迹兀现在人们眼前。xx顿时傻了眼,一雷震晕了似的愣在床边,一个手拿棍棒的小伙更是气红了眼睛,闪电般的兜头一棒劈过来。xx一个趔趄,头晕目眩地摔倒在地,那人抡起木棒,气疯了心似的劈头盖脸地打下来,xx双手抱头,杀猪似的拼命叫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血肉横飞,‘别打了,求求你们有事说事,她是我女朋友,你们公安不能执法犯法!’

“‘臭流氓,谁是你女朋友呀,她是我们店里的服务员,你一个开大货车的司机,怎么会跟路边店的服务员谈朋友,打死你这个犯,也不解我心头之恨!’那人龇着一口烟熏的大黄牙,举棍又欲横里扫来,公安表情严峻地咳嗽一声,挥手止住。xx翻身一坐在地上,嘴里气息奄奄的说不出话来,‘晓红,你倒是说句话呀,我们是不是在谈朋友!’

那姑娘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像被一下子堵在了死胡同里,眼光痴痴呆呆地望望公安,望望小伙,既想帮xx圆个谎,从此一步迈上天,在城里过衣食富足的日子;又怕xx不可靠,日后一跤跌在青云里,由着人圆了扁了的捏,过有冤无处诉的日子。终至于不作一声地埋下头,悲悲泣泣地哭了起来。

“‘晓红,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你要给我进城我依你!我要是被公安抓走了,我的政治生命就完了,我的前途就没有了,求你看在我们都是农村人,在城里工作不易,想要有点出息更难!你救救我,日后我八抬大轿娶你,一生一世都将你供在心头!’xx一时吓得魂飞魄散,鸡啄米似的连连磕起头来,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他是我男朋友,我们都是xx镇人,在家里订了亲的!’那姑娘泪如雨下地抬头望望公安,虚弱得用蚊子般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哼出几句,又痛哭流涕地低下头去。

公安冷脸查验两人身份证,果然都是xx镇人,再问双方年龄、住址、工作单位,两人更是早有默契的答得天衣无缝。公安脸色稍霁,喝令xx将衣服穿上,开张罚款单丢在xx脸上。xx唯恐生变的双手接过,赶忙掏出五千元交在公安手上,边感激涕零的连声称赞公安出警文明、执法不阿。瞧着公安威风凛凛地走出房门,xx一下子跳起身,翻脸无情地指着那姑娘的鼻子,咬牙切齿地大骂起来,‘臭,害得老子差点蹲班房,你一个路边野店的女招待,怎么会是冰肌玉骨的女儿身呢,说,是不是做的笼子害我!’

那姑娘一时恨之入骨,掀开棉被,**着身子跳下地,一巴掌就掴在xx的脸上,‘王八蛋,老娘咋害的你呀,不说你在老娘身上撒尽了流氓手段,害得老娘跟着你丢人现眼,竟然过河就想拆桥,信不信,天亮我就去你单位告你!’(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幻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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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幻野

“晨晨,过了前面那个山崖,就到工点了,拉不动再歇一会儿呀!”

杜若病病恹恹地躺在板车上,极力挪动下大病初愈后的躯体,映满山高水低的眼帘止不住的又溢出了泪水。近一个月来,杜若霉运当头、灾连祸接。工作可危了,在城里意气风发地坐了一年多机关,原来是端泥饭碗——借调,正遇着精简机构、裁员缩编,只得听天由命地卷铺盖回山;姻缘可危了,曲曲折折地走过十几年情路,分分合合地历经十几个春秋,其结果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耽误了青春耽误了后代,婚事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事业可危了,倾尽家财筹办的画展办不成了,竭尽全力参赛的画稿落选了,志在必得的省美协一级画家的职称评定也莫可奈何地落聘。真是才高遭妨,人贤遭难,山雨欲来风满楼。杜若一连几天将自己关在宿舍里,借酒销愁,睹物思过。佛说:一切皆为虚幻,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杜若全身心地投入到绘画艺术中去,十几个春夏秋冬,为了绘画艺术比骡子累,比蚂蚁忙,舍尽了颜面,受尽了屈辱,牢坐过,冤蒙过,差一点儿被路局除名;十几个寒来暑往,为了绘画艺术比猪睡得晚,比**起得早,背弃了爱情,离散了婚姻,罪遭过,难罹过,至于今还是孑然一身。杜若原认为只要志存高远、恪守信念,不怕困难与挫折。不惧风险与挑战,吃别人没吃过的苦,走别人没走过的路。自己的人生就必然有光风霁月、安富尊荣的一面;杜若原认为只要脚踏实地、勤学苦炼,永葆长期无悔的追求,坚守卧薪尝胆的毅力,持久锲而不舍的恒心,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承受常人难以置信的劫难,自己的事业就必然有光前耀后、声誉鹊起的一天。然而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是痴人说梦、齐东野语;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杜若忽然发觉。十几年来自己所走的路根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十几年来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根本就是一项夕阳事业,到头来梦魇了、梦醒了。他又回到了原点;到头来愿兴了、愿灭了,他还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白白做错了十几年的梦,假如那年函大毕业了,用这个毅力与恒心再接着报考研究生。或许早就如同期的同学。在城里安安稳稳地坐个位置,安安生生地成个家庭,那至于这样丧家犬似的被人逐出门外;白白熬错了十几年的光阴,假如那年下海经商了,用这个时间与精力去做一门生意,或许也早就如同期的同事,在城里风风光光地捞点票子,风风火火地挣点面子。何至于这般臭狗屎似的被人扫地出门。杜若一摞摞地捆扎好书柜里上万册的书籍,瞧每本书上几乎都密密麻麻的写有摘记与眉批。好了,用不着了,从此再也不用将大好时光抛掷在这误人前程、狎人命运的学习上了,可以无忧无虑的与山野芊芊绿草、亭亭青松融合在一起;杜若一幅幅地装置好四面墙上悬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画作,其中那一幅没经过呕心沥血的构图与精益求精的创作,行了,也用不上了,从此再也不用拿青春年华作陪葬来死撑这落人耻笑、遭人白眼的梦想了,可以无咎无誉的与山川拂拂清风、潺潺溪水融入在一起。杜若含悲忍泪地去车站办理托运手续,谢绝了单位领导假惺惺地派人帮忙的好意;杜若强颜作笑地去办公室清理物品,拒绝了单位同事假幺幺地临别聚聚的好心。杜若无情无绪地走出机关大院,无私无畏地走出宿舍大楼,行若无事地来到汉西早先住过的鸭棚,瞧这曾经的家更加破瓦颓墙、尘满四壁了,杜若一直绷着的神经骤然间断裂了,眼泪扑扑簌簌地流下来,一直拧着的倔劲顷刻间松懈下来,丧失了名声的屈辱、断送了前程的绝望一齐涌上心头,由不得痛不欲生地嚎啕大哭起来……

“晨晨,歇一会儿吧,瞧把你累的,头发边上尽是汗水!”

桑晨回眸一笑,娇艳得如同雨润桃花的面庞浮泛着盈盈的笑意。杜若暗自一叹,泪眼朦胧地掉过头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邻家小妹的愁绪在脑子里萦回。桑晨早已大学毕业了,按规定分配回了家乡一所乡村中学。那天杜若由于在外地出差,没能赶上她们203女室的毕业聚会,以后她们全走了,抛戈弃甲地作鸟兽散,空荡荡的屋内晨晨对着一大堆的行李怨艾连连,她说命运是如此的不公,一寝室的女生有的千娇百媚的留校任职、有的千姿万状的留城进机关厂矿,就她千愁万恨的去做教书匠,而且还在僻远山区。杜若满脸愧色地立定脚跟,欲言又止地嗫嚅着嘴唇,“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是金子到那儿都发光!”晨晨百感交集地摇摇头,一缕凄怆迅速爬上眼角,“好啦、回去啦、安安生生地做个山里妇女,谁叫咱们是农家子弟,偏偏又摊上你这么个老不顺的霉星!”以后杜若陪着桑晨回家乡山村中学去报到,那天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有多欢颜,一大早就都伸开热情的双臂,成百上千个扎红领巾的学童、穿学生装的少年、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的女孩,排着长长的队列、舞着鲜艳的红花,异口同声的大声喊道老师好老师辛苦了祝老师快乐。于是杜若看见难得的笑容在晨晨那眉愁眼锁的脸上打了个闪儿,虽然有些苦涩有些艰难有些来去匆匆,但这是桑晨毕业后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心欢意畅而又纯洁无瑕的笑,杜若一时满心欢喜满心宽慰满心天从人愿。没过多久,杜若又回乡了,带着对晨晨深深的牵挂揣着一诉衷肠的企盼与热切。然而桑晨却病倒了,家人不无沉痛的相告。自杜若走后,晨晨就时常地缠绵于病榻之中。望着晨晨消瘦的面容枯黄的长发散乱失神的眼睛,杜若的心恍若有千百把钢刀在扎。又恍如被泼上了一盆滚烫的辣椒油,欲哭无泪而又欲罢不能。错了,彻底地错了,杜若原认为在家乡山村中学童稚与求知之间晨晨心胸那过重的失落感会慢慢消散,彷徨与失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相对淡远,而晨晨却没有,让失意郁积于胸让彷徨像病菌衰败着她的容颜蚕食着她的身体又一点点地腐蚀着她本就脆弱的心灵。山村挽留不下她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已把她从一个纯朴的乡下女孩陶冶成具有很高文化素养的城里人了,她要美要善要物质文明既要发挥个人的潜能又要谋求个人的全面发展,她已不甘心混迹于山乡愚昧与落后之中。不愿在粉笔灰中虚掷大好的青春时光,不愿在山乡逼仄的生存环境与匮乏的物质生活里了此一生。而这谈何容易,杜若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除了比别人多读几本书、会画点狗屁画儿外一无所长。杜若曾经也想削尖了脑壳、刀插在心上往上爬。但又瞧不惯官场上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对上奴颜婢膝对下唯我独尊的奴化心态与官僚习气;杜若曾经也想口吐莲花之辞、面呈谄媚之笑。抛弃做人的底线、摒除道德的面纱去拉关系走后门,但骨子里又充沛着落拓文人的泱泱气节,不愿去仰人鼻息拾人唾余在混日子与随大流中苟且偷生。而在当今社会不做官不走后门要想调动工作弄个城市购粮本儿岂非天方夜谭!杜若心地黯然地站立在床前,极力不使满眶饱含的热泪滚下面颊,不由得默默不语地背转身去,将头深深地沁在悲哀里。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被雷打又遭火烧,他本来是想告诉晨晨。自己在城里工作不下去了,被单位当做借调人员清退回了山里。然而面对桑晨沉绵于病痛之中的意懒心慵的模样,衰弱得几近虚脱了的形容,满腹涌入到喉咙口的话语又强行咽了回去。以后桑晨病歪歪地撑下地,蹑悄悄地走过来,悄没声儿地用双臂环抱着杜若,“对不起,我原本是想听你话,在乡下好好地上个班,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要好好地原谅我,现今好可怜好可怜吧,除了你啥都没有!”杜若悲不自胜地转过身,扶桑晨在床沿上坐下,眼里泫然欲滴的泪水这时如喷泉般飞溅而出,“晨晨,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本事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害你遭罪造孽了,我在城里也快呆不长了,过些天就要回山里,回山里继续做我的养路工!”桑晨一时惊讶得圆瞪着眼睛,好不容易听杜若含冤衔恨的说完,苍白的额头交叠映出同情、沮丧、愤怒数种不同的神色。“好啦,成同命鸳鸯了,这下该不会嫌弃我这只丑小鸭吧!”一半天后,桑晨竟然像脱胎换骨似的眼里放射着奇异的光彩,通身也像是霍然痊愈的洋溢着超逸绝尘的勃勃生机。杜若一时惊异,新奇不己地闪闪眼睛,心像坠在了五里云中不明所以。“我跟你去山里,给不给口饭吃由你,给不给个名份也由你,反正我是不想再呆在乡下吃粉笔灰!”桑晨满面红晕地仰着脸,狡黠地扑闪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视在杜若的脸上。“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杜若顿如触电似的浑身一震,脑际宛似巢聚了一窝蜂的嗡嗡作声,脸在极度的惊诧与错愕中泛着一层煞白,“你是我小妹,是我心目中培植起来的偶像,要你不计厉害得失地跟着我,不计毁誉是非地守在山沟里,那你的书不白读了,苦不白吃了,我还指望你有个好前程,将来能给咱山里人争光争气呢!”桑晨一阵慌乱,整个人从心旌摇曳的忸怩中惊醒过来,霎时收敛起满脸灿若云霞的羞容,盯着犹如榆木疙瘩似的杜若,眼见得如同蓓蕾绽艳的满腔爱恋化为泡影,不禁又羞又恨地掩面哭泣起来……

“晨晨,快到了,那边山丛中石刻着的天下第一工点就是!”

桑晨气喘吁吁地“啊”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躬身拉着板车。绷起的车带在她**的后背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杜若眼中一热,鼻端涌入一阵酸心透骨的凄清,不觉又晕晕忽忽地倒卧在板车上。在自己这声名狼藉。前程最黯淡的时候,她硬是这样不弃不离的与自己站在了一起;在自己这命途多舛,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刻,她越加这样无怨无悔的守在了自己的身边。当他奄奄一息地哭倒在鸭棚中时,是她奇迹般地找到了他,形影不离地陪着他伤心流泪;当他万念俱灰地躺倒在病床中时,是她体贴入微地关照着他。寸步不离地日夜陪护着自己。杜若深感愧疚地长长一叹,拂拭去刹那间涌现在眼角的泪水,万千思绪不禁不由地又飘摇到往昔家乡的梅河岸边……

“喂。画好了没有呀?慢慢腾腾的,几时得完呀!”

那是晨晨临近毕业时的一年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阳恍若炼山似的,把酷热和燠闷执拗地照射在梅河两旁。河边密密层层的草丛宛如画上去似的纹丝不动。岸上浓荫匝地的垂柳,树枝低低地拂拭着水面,带出无数鳞状的涟漪,几头水牛懒洋洋的倒卧在水汊深处,几只黄狗气咻咻地耷拉着尾巴躲在绿树丛中。到处是灼热晃眼的白亮,山隈郁郁葱葱的林带发放出一种炽热的亮光,河里波澜不兴的水面浮泛着炙人的腾腾热浪,白茫茫的沙滩放散着熏蒸暑气。亮不呲咧的河岸散发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火烫。山里不见人,山外不见人。梅河里外也热不可当地阒无一人……

“嗬,晨晨呀,大中午的也不回家歇歇,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杜若乐呵呵地一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画笔,瞧桑晨边拧着满头的湿发,边水淋淋地从河里赤脚向自己走来。杜若又忙撑开遮阳伞,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一边拧开盖,一边笑微微地递在桑晨的手中。

“晨晨,你可真前卫呀,在这荒山野岭里玩水,你就不怕被人劫色!”

桑晨眉欢眼笑地抿嘴一乐,边起手将湿发拢在脑后,边轻盈地侧转身子站到遮阳伞下,“说什么呢,嚼舌头呀,都乡里乡亲的,谁像你是登徒子呀,动不动就想沾人便宜!”

杜若面露喜色,嘴角浮泛出几许嬉戏的神情,伸手接过桑晨喝过几口的矿泉水,“嗬,小不点儿长大了,来脾气了,装了一肚子的学问,知道了登徒子,还记得不,那年你上大学,我帮你挑着行李,那时你穿一件褪了色的花褂,拖两根牛角辫子,一路哭哭啼啼的,我跟你父亲在背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时你可怎么看怎么是个山里的黄毛丫头!”

桑晨舒眉展眼地启齿一笑,抻下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游泳衣,边偏转脑袋,双眼似笑非笑的望着杜若,“还说呢,前些年得你跟红莲姐资助,我想感谢下都没得到机会,这好不容易一个城里呆着,礼拜天节假日也不来瞧瞧我,两条腿只会往燕姐姐屋里迈,怎么啦,是怕我这穷学生沾了大画家的光,还是怕我没钱打不起二两老酒给你喝?”

“嗨,说哪里话,我也是才刚调到江城,还没有去上班呢,早两年倒是在城里,不过那时我是做苦力的民工,要是贸然找到你学里,只怕我们的晨晨要乜斜着眼,嘴角撅得像山包,还没容咱歇口气,就一迭声地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呀你来有什么事儿,哪不把咱这老脸臊得没处搁了,想想这腿还敢往你那路上搬!”杜若开颜一笑,忙逗趣似的瞪大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桑晨逗出一脸笑貌,腮边梨涡倏漾倏散,眼里充满了愉快的神采,“这话说得太见外了,你在城里做苦力,还不忘给我寄学费,我是那种缺心少肺的人吗!不过说来真难以置信,哪天在报上看到你的画作,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们班里家在巴山铁路上的同学,说这是真的,说你为画画儿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搞得跟范进中举似的,千难万难中了举,人反倒被一口欢喜痰迷了心窍,说你也是疯疯傻傻的被人从城里建筑工地上找回来的。那天我们大家还七嘴八舌的羡慕得不得了,说现在要成就一番事业。非得有你这番耐心、这番毅力不可,现在就唱歌儿的画画儿的能赚大钱了,说你如真的成得了名、办得起画展。作品再被人捣腾到港台市场上去,只怕日后你的身价要与日俱增,你的财富要直逼全球华人500强了!”

“唉,我那有哪水平!”杜若自嘲地裂嘴一笑,满腔灰冷的情感渐渐变得炽热,双眼也掩饰不住地藏有几许得意的神色,“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本就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出门在外都没根没基的。能钻头觅缝的到城里混口饭吃,有间几平米的房子栖身,就算是烧高香了,我们堂堂铁路部门吧。却还有人说。宁可在城里扫厕所,也不在山里做养路工,谁还有心事去作那些非分之想!”

桑晨一时感同身受,微微地涨红着脸,滴溜溜转的眼里蕴藏着几丝狡黠的神情,“谁说不是呢,想当初红莲姐那么好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差不多就是万元户了,结果还是没能走出大山。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山里清寒贫苦的岁月之中。那接下来你呢,跟燕姐姐苦尽甘来的在城里成个家,然后上班看看报纸吹吹牛皮,下班溜溜马路逛逛商场,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是两晌了!”

杜若忽有所触,脸在霎时间的狐疑不决后倦容涌现,忙遮饰般地别过身去,拧起矿泉水,一口气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晨晨,咋这长时间不去燕姐那儿呀,不是还有大半年才毕业吗?莫非我们门槛儿低,怠慢了你,贵脚就不踏贱地!”

桑晨幽幽一叹,心地一下子黯淡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蓦地收敛,“唉,怎么说呢,我们早就不上课了,没事儿老烦你们也不好意思呀!现在工作要自己找,人家早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去了,我一个山里妹子,手掌捂不住天,脚掌盖不住地,拼爹没那个福气,谝能没那个本钱,你叫我找谁去呀,所以我也懒得操这个闲心,成天得其所愿、优哉游哉地呆在家里,日后毕业回乡做个教书匠,不也是混一碗饭吃?”

杜若掉过脸来,神态从容地舒一口气,一径怦怦直跳的心头也渐渐地弛缓下来,瞧桑晨若有所失地低敛着眉,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的云翳。晨晨是长大了,转眼间就长成一个惹人眼撩人心的大姑娘了。杜若知道,晨晨的家与自己屋子离得近,去掉半山坡丛生的松竹就成了一家人,平时任谁站在山坡上喊一嗓子,两家都能半句不拉的听得清。杜若起小儿就喜欢邻家这个聪明俊俏的小妹妹了,那年杜若参加工作,是邻家这个拖着两根鼻涕的小妹妹哭着喊着跟着走出了几里地,杜若每次回家,总忘不了给晨晨买些书呀本呀以及几件漂亮的花衣服呀,而晨晨也最喜欢缠磨着杜若了。杜若记得,晨晨上初中时,两人曾走十几里山路去看乡村黑白电影,后来回家实在是晚了,两人就挤在处星月交辉的打谷场上的草垛里,背靠背儿挤了一个晚上。晨晨后来上高中了,杜若总会走街串巷,一个书店接一个书店地转悠,给晨晨买些复习资料呀高考模拟试题呀,遇到有晨晨喜爱穿的时新衣服,杜若也会大包小包地寄回去。在杜若的心目中,晨晨就是自己最可爱的小妹妹了,晨晨就是自己用心呵护的偶像。杜若记得,晨晨那年考大学时,遇着家庭贫困,老父封建,说死说活也不肯出钱供她上学,女孩是别人家的人,读再多的书也是个赔钱货!晨晨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将自己锁在屋内绝食抗争,以后一封电报接一封电报的向他求助,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要他回去,最后竟凭一个地址,饿着肚子,上千里地的找到自己。杜若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苦藤上终于结出了硕果,山沟沟里终于飞出了金凤凰。然而瞧晨晨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看破红尘的颓丧,稚嫩的眼里充满了玩世不恭的辛酸和烦恼。杜若舔一下干裂的嘴唇,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说晨晨我们生在社会的底层、长在社会的底层,怨天怨地怨自己命不如人,到头来你还不是要头顶一方天、脚踩一方地,安时处顺地过一辈子!你埋怨自己的家人,咀咒自己的出生。也不见得有达官贵人肯拉你一把!你怨恨自己的命运,憎恶自己的家境,还有几多与你同年龄的山里妹子连大学的门槛也迈不进!人说到底还是要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你能考上大学,就说明你命好些过年猪了,日后再时运不济,也是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读书人,不像我们,累死累活做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端别人饭碗、瞧别人脸色的弱势群体……

杜若意犹未尽地黯然一叹,一片阴霾掠过心头,面颊上的肌肉也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瞧晨晨微微地仰着头,脸上那层落寞的神色消失了,双眸深处那几许淡淡的惆怅变得温柔可人了,朦朦胧胧中仿佛是情窦初开时的缕缕梦幻。晨晨是长大了。倏忽间就长成一个知人心解人意的大姑娘了。如含苞欲放的花蕾绽放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一树万紫千红的开遍。早先晨晨枯黄干瘦的脸上,如今白白净净的,泛着一层醉人的嫩红;早先晨晨总局促不安的耷拉着一双眼,羞怯腼腆的眼神时常觑着脚尖,如今两只又明又亮的眼里秋水为神,俯仰顾盼之间漾浮着楚楚动人的丰韵;额下两抹新月似的眼眉弯弯挑起,腮边两个浑园的酒窝似隐还现。挺直端秀的鼻子,小巧红润的嘴唇。构成一幅明艳的图案,不加金银脂粉的修饰,更显出一种清纯娴静的美……

“嘿,看中了没有呀,晨晨不是个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吧?”桑晨突然举手掠下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波光诡谲的眼里放诞着盈盈的笑意。

“唉,晨晨,瞧你口没遮拦的胡说些什么呀,论年龄,你该叫我叔叔呢!”杜若忽有所悟的心往下沉,喉中泛着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

“哼,好意思充大,别揿着鼻子哄自己了,论辈份,你还得喊我姑姑呢!”桑晨俯首微忖了一下,脸上不易觉察的掠过一片懊丧之色,稍后她又抬起那双幽怨万种的眼睛,别有意味的斜睨一下杜若,少时她就嗤地一笑,两朵羞云涌上脸颊,随即喜不自胜地扭过身去,丢下一串宛如黄莺出谷的娇笑声,转背就朝堤下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喂,别像锯了嘴的葫芦,闷不拉几的,有胆子下河玩水去!”

杜若略一迟疑,顾虑重重的收起画板,瞧桑晨己一溜烟儿地跑到河边,晶莹如玉的身躯在夏日炽热的阳光照耀下,泛着羊脂梨膏一样的润泽,杜若骤觉脸上莫名奇妙的一热,一股久别多时的情感在心胸勃然而起,瞧桑晨刁钻的抿着嘴唇,似腾似跃的立在河边,珠汗涟涟的脸上旋起两抹甜甜的笑意,玲珑浮凸的身影与岸边垂柳蓬茸的树荫构成一幅线条特别优美的画图。杜若顿时眼前一亮,心头的阴影烟消云散,一直愁烦不展的眉宇也喜悦地开朗起来,眼里竟还奇异地放射出一种兴味盎然的辉光。

“来呀,瞧你那笨笨兮兮的样儿,或许早不是晨晨的对手!”

杜若聊以解嘲地微微一笑,几分尴尬几分无奈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瞧桑晨己兴致勃勃地涉足河中,身体俨然站立不稳似的前仰后合,胸前被连体泳衣紧紧裹掖的两轮**更是忽高忽低的颤抖不停。杜若遽然一呆,一股热流涌进心房,周身的血液也恍若沸腾了似的在每一根血管里汹涌奔腾,三两下跑到河边。桑晨咭地一笑,扭头扮了个鬼脸,趁杜若轻手轻脚地下河之际,突然恶作剧般拍出一大片水珠迸溅到杜若身上,随即忍俊不禁地曲着身子哧哧地笑个不停,翻身一个鱼跃,就往河中央游去……

杜若欣然一笑,抹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汗水,也纵身跳入河中,瞧桑晨正劲头十足地戏着河水,时而纵情欢呼,侧着的身子像银燕一样在清凌凌的河面上追波,腋下如珠飞玉舞般的水花四溅;时而掩口娇笑,灵巧的颈颈时屈时伸,双臂宛若急骤的雨点扑打着水面,掀起层层如流风回雪的水雾波摇浪卷;时而又藏头露背,翩若惊鸿的身影一路在如诗如画的水面上掠过,溅起长串如露珠般晶亮的水花粲然可见。杜若欣喜逾常地闪闪眼睛,收束一下意马神猿的心绪,仰身也躺在碧波粼粼的水面上,这时阳光**辣地照着河面。曲曲弯弯的水流明镜似的映带着两岸的漫漫山色,身下萦回不去的鱼儿伴着天上的白云游走,山冈凌空展翅的鸟儿逐着水下自己的倒影盘旋。杜若随波逐流地漂一会儿。心胸太多的迷惑、愧疚、诚惶诚恐之情悄然退去,脑海里冥思苦想的猜疑、畏忌、自惭形秽之意也渐渐消失,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情感与理智、伦理与道德之间徘徊得太久了,崎岖的人生、坎坷的世事早就应该磨灭了自己的梭角,日下的世风、沉痼的陋俗早就应当玷污了自己的灵魂!晨晨花容玉貌、聪颖慧黠,是有名声、有地位的大学生,是有情趣、有风韵的现代女性。而杜若何许人也。苦追苦求了那么多年,又追求到个什么名堂,转眼就是人过三十天过午的年龄了。青春不再,爱情不再,一点维系自己最喜爱的希望早丢到瓜哇国去了,一点指导自己最辉煌的梦想也早丢到了无何有之乡。晨晨锺情于他。不嫌弃他半生失路、狼狈半辈。黄土快壅齐颈了,还一直穷途潦倒,靠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晨晨依恋于他,不忌讳他心有天高,命只纸薄,半身己躺在了棺材里,还是个穷酸饿醋,永不见天日的山里养路工!将她童稚少女冰清玉洁的身子如漆似胶地投入他的怀抱。将她豆蔻年华绵绵爱意水乳交融地倾注在他的身上。杜若还有什么资格三心二意,还有什么本钱妄自尊大。又拿什么脸面去假惺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人望花开,树望鸟来,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杜若再不学聪明点,脑子里多长一根弦耳听八方,再不识相点,眼睛插在额头上眼观四路,这样无与伦比的情缘就会星离雨散,这样无可比拟的福分就会随风而逝。不是说他最喜爱的希望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眼下晨晨就是!不是说他最辉煌的梦想就是想去城里猎取个人情感生活的自由,眼下晨晨就红花配绿叶的极为相衬!杜若再不能傻乎乎的轻言放弃了,再不能憨兮兮的一条直道走到黑,说什么也要像拽住流星一样,拽住这稍纵即逝的情缘,无论如何也要像攀住彩虹一样,攀住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杜若终于不再犹豫不决、踟蹰不前了,“扑通”一声,一个鲤鱼打滚,奋力就向桑晨浮立的水面游了过去……

“喂,咋还在磨磨蹭蹭的唦,快点呀,咱们再来玩捉迷藏!”

杜若意乱情迷地痴痴一笑,宛若游龙戏波的身影快速地向桑晨疾冲过去。桑晨欢容笑貌地“哦”了一声,急忙避开身,含羞带怯的眼里闪耀着一片丰饶的欣悦之色,瞧杜若己浮光掠影般地涌到自己的跟前,一大片俨如琼瑶玛瑙似的浪花在身边飞溅,桑晨笑逐颜开,一下子就刁钻古怪地沉入水中。

杜若一口气游到桑晨的面前,瞧四下里波澜不兴地了无桑晨的踪影,水光潋滟的河面却有一长串近似黄鳝吐沫的水纹己曲里拐弯地浪到河堤那水草丰盈的丛下。杜若会心地一笑,也屏声敛息地泅到那丛中,待桑晨探头探脑地浮出水面,杜若出其不意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桑晨那宛如鲇鱼脊背似的滑不唧溜的手臂。

桑晨欢欣雀跃地一声娇呼,心头像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似的嘣嘣直跳,忙羞人答答地挣出手臂,双眼如嗔似恼的瞟着杜若,边手抚胸口轻轻地舒一口气,“这回不算,你痞痞赖赖地不讲信用,得重新来过,你先游到那边去,咱以三米为界,半小时为限,输了呢,得装猪八戒背媳妇……”桑晨倏忽住口,恍若骤觉失言似的笑得人仰马翻,神采飞扬的眼里满是遮饰不住的绵绵情意,“不,不来,得装猪八戒拱河滩……”

杜若撩目一望,不由得一阵神荡魂飘,忙按捺住心底蓬然而起的缕缕痴情,也喜眉笑眼地打趣着桑晨,“不,不行,得来猪八戒背媳妇!”

桑晨“哎哟”一声,水津津的脸上一下子就如榴花盛开,羞红一直弥漫到耳根,“鬼东西,不跟你说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桑晨边浮着水面,边笑嘻嘻地游开身子,边将脑后散失的几绺头发盘起来塞在游泳帽中,“这回可不准玩痞呀,也不准撒赖,我数到三,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你要是再不遵守游戏规则,搞双重道德标准,我就懒得理你了!”

杜若深感惶愧地一声干笑,讪讪地往后退缩一步,瞧桑晨微俯着身,双臂轻快地拍击着水面,浑身上下如美人鱼似的摆舞得都是曲线,背膀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在青幽幽的河水映衬下,愈发的娇艳撩人。杜若陡觉胸腔一阵挛缩,一股异样的情潮迅速撞击了他的心扉,脸上顷刻间就浮泛起一层想入非非的潮红,遂身不由己地往前游动几步。

桑晨冷丁瞧见,霍地折返身,瞪着一双含怒衔怨的眼睛不依不饶地望定杜若,一边还撒气使性子的紧绷着脸“嘿,才刚订的规矩,转眼就置于脑后了,你这么不守信用,当心我真的不跟你玩了!”

杜若一时发蒙,赶忙往后腾挪着身子,在一种莫明其妙的凑趣心理驱使下,立即装出一副惶然不知所措的狼狈像儿,“唉,该死,对桑小姐的指示,时刻要铭记于心,本人怎么就记吃不记打,转背给忘掉了呢!”

桑晨噗哧一声,像骤然瞧见哈哈镜似的,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美滋滋的容色恍若冉冉朝霞布满了绯红的脸颊,“好,本小姐就大人大量,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要是再不守规矩,本小姐就立马走人了呀!”

杜若果真浮在三米以外,倾身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瞧桑晨一路欢声一路笑语地渐游渐远,身前陡峭的崖壁在两岸危然屹立,苍翠的青枝绿叶倒挂着遮蔽了大半个水面,清悠悠的河水自上流潺潺而去,漫过游鱼可数的水滩,在河汊错落不齐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上,激起一道耀眼生辉的水帘,漫天飞舞的水花唱着跳着,浪放不系地挤上石苔涌过石壁,又一路碧波荡漾地向下游奔流而去。(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幻夜

“喂,藏好了没有呀,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杜若微倾着身,双臂急不可耐地划击着水面,瞧桑晨随波地己游到那杖盖亭亭的崖下,四围丛丛簇簇的水草遮掩了大半个身子,“哎”地一声答应后的话语也被河谷轰然作响的涛声掩盖得隐约不闻。杜若一脸喜色,兴冲冲地凌空一跃,急若惊蛇入水的身子就迅疾地向河口冲去。待到杜若迫不及待地游到河口,波光粼粼的水面早没了桑晨的踪影。

杜若略一沉吟,少时一个会心的微笑爬上了嘴角,原来在东岸那怪石突兀、浮翠点点的河边,一大片如人屏息换气时的水泡正咕嘟嘟地映入眼帘。杜若憋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游过去,就在他如渴骥奔泉,急促地扑入水中的一瞬间,桑晨突然“唰啦”一声,古灵精怪的在河西浮出水面,娇笑连连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无比欣喜的神色,雪白丰盈的上半身恍若一株映耀在水面上的花树,“嘿,输了一次呀,三盘为定,输了可得拱河滩哟!”

杜若心驰神往地咂咂嘴,一边虎视眈眈地喏喏连声,瞧桑晨还泅在那翡翠似的水面上,前俯后仰地笑得不亦乐乎。杜若迅速折过身,仿佛扑向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矫捷的身影疾若飘风骤雨般的就向桑晨射去。

桑晨一时间猝不及防,忙左冲右突地躲避着身子,眼看杜若己波涌涛起地逼近身前,桑晨又哧地一笑,黏滑如水棉似的双臂飞快地舞动着水面,轻盈敏捷的身子一下子就与杜若擦肩而过。

杜若泅起身,河面上又没了桑晨的影子,放眼河谷清流如故,涛声依旧,方园附近的水域就似全部嵌进了玻璃镜框,明晃晃的灼人烫眼。杜若很是凝神察看了一阵子。忽觉心中一动,仿佛激起了一道闪电映过脑海,原来在河口那水草滋蔓的弯处,掩蔽着丛结累聚的乱石。似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或蹲或卧地藏在那乱石罅中。

杜若一时浮想联翩,心里乍起一片贪恋挚爱的涟漪,禁不住满怀热望而情绪高涨地大喝一声,飞身扑向河口。谁知桑晨竟然就在原地笑语喧天的蹿出水面,*的如璎如珞的长发覆盖着如花的笑靥,水蒙蒙的似琥似珀的眼里飘逸的尽是戏谑与揶揄的神情,“嘿,又输了一回呀,你这么笨头笨脑的,看来河滩是拱定了!”

杜若啼笑皆非的眯缝着眼。赶紧抑制住心弦几许难耐的悸动,如火般滚烫的脸上顷刻间就升腾起一层羞惭与窘迫之色,瞧桑晨鹊笑鹤舞般的摇晃着头颅,美得发嗲的身子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映媚着流光溢彩的水面。杜若情急智生,心胸一下子爽朗起来。双眸立时释放出一种讳莫如深与促狭撺弄的光泽,边神气活现的斜睨一眼桑晨,边像昆虫钻进青色花萼似的鬼鬼祟祟地钻入水底。

桑晨展颜一笑,抑止着心底油然泛起的似水柔情,赶忙摽着劲儿游往河东,然而瞧身前一半天后没动静,四周闪烁着耀眼日光的碧油油的水面也空荡荡地寂然无声。桑晨不自禁地心底“格登”一下。一缕不可限止的忧虑之色飘上了眉际,一时间她只觉得心情阴郁极了,接踵而至的怅惘又无情地吞噬了她。她六神无主地哭丧着脸,一会儿紧蹙着眉头蜷伏在水中凝眸远望,一会儿又扑闪着眼睛浮立在水面上左顾右盼,终于她搁不住心中的几许慌张与几许惊吓。浓重的后怕之情在心底滋生,飞身就向杜若潜踪匿影的河口游了过去。

杜若悄无声息地潜在水底,瞧桑晨己风姿绰约地游到身前,清雅秀丽的面庞忽而左忽而右地喷溅着水浪,洁白无瑕的身躯时而伸时而缩地踢蹬着水面。杜若陡觉眼睛一阵发直。身不由己地伸长脖颈,痴了似的大张着嘴巴,立时水的浮力就使他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差点儿浮出水面,一长串延续不断的水泡冲口而出。杜若呛一肚子水,赶快从一时的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按捺住心胸蠢蠢欲动的春情,奋力一个屁股蹲儿,沉身就向河底那坑坑洼洼的乱石丛中隐去。

桑晨胆战心惊地游到河口,眼下千叶叠翠、万木葱郁的河弯没有杜若可能躲避不见的身影,两岸山石突兀、群峰峥嵘的崖壁也没了杜若或许逃之夭夭的形踪。桑晨大吃一惊,脸上“唰”地弥漫起一层茫然而又慌乱的神色,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顿时一种嵌刻在心间的无地自容的负疚感与一种突如其来的遭人遗弃的耻辱心,使她差一点就羞愤不己的哭出声来。这个从来只把自己当做小屁孩的冤家,从不给她留下亲近的空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是板着面孔装大,就是冷着脸面训人,多少时候,她就想一走了之,从此永不相见,然而心中总抹不去他的影子,有时她就想自己是犯迷糊了,在人生歧途上愈走愈远。他一个比自己年长十来岁的老男人,要权势没有,要资本没有,至于今还在为改变命运而成天奔命;他一个比自己学历低许多的山里养路工,要名利没有,要成就没有,迄如今还在为创造前程而在闯大运。自己非得将命运系缚在他险峻得不可攀越的命途之上,非得将自己的前程寄托在他缥缈得不可企及的梦幻上面。然而越是逼迫自己不与他相见,心里对他的思念越是一日强似一日;愈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心底对他的眷恋愈是一天浓似一天。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越来越离不开他了,就像小时候总渴望逐着他的身形,学生时代总盼望他的书信一样。自己爱他并不是爱他的权势与资本,而是爱他为改变命运而不惧艰难困苦的傻气;自己恋他也不是恋他的名利与成就,而是恋他为创造前程而不怕风刀霜剑的痴性。这时河面上遽然如珠翻玉滚的漂浮起连串的水泡,一大片昙花一现的水沫倏忽即逝,桑晨一时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地沉入水底,原来杜若木头橛子般地隐在那乱石丛中正嬉皮笑脸的望着她没事儿偷着乐呢!桑晨骤觉气不打一块来,抑制不住地浑身哆嗦,少时她又似是爱恨交织地全身猛地一抖。长长地呻yín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带着一颗倍受煎熬的忧虑之心和一种铭心刻骨的眷恋之情,猛然扑在杜若的怀中,双手还紧紧地箍在杜若的颈脖上……

杜若一时发痴。魂不守舍地怔了一下,后颈窝上被桑晨箍住的肌肉一片僵硬,体内循环往复的血迹也似是一下子凝结成冰了,胸臆间一种憧憬己久的最真挚奢望和一种迄今未曾感受过的最美好的幸福之情,使他险些就晕厥过去,由不得手忙脚乱地挣动着身子,拖着桑晨慢慢地往岸边游去。

桑晨一时半刻就似瘫软了似的,全身慵懒无力地偎依在杜若的怀中,心胸一直翻腾不己的情潮顷刻间平息了,脑海里森罗万象的可气、可恨、患得患失的意绪也俄而烟消云散。她遂心如意地微闭着眼,像醉在绵绵爱意中的情侣双颊桃红欲泛,唇边恒久不衰地斜挂着几丝甜甜的笑纹,看看游到河边,阳光曝晒的崖下几株枝干虬蟠的老松撑起一片荫凉。闷热难堪的沙滩几茎枝叶细长的水草在拂拂清风中仙仙而舞,她又情不自禁地昂起头,俯身往杜若的唇上吻去……

杜若骤然间如遭雷殛,一片巨大的糅合了惊异之情的身心快乐迅速由唇上而至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情思恍惚中,他只觉得桑晨鼻息咻咻,气喘频频。一股如兰之馨的少女的芳香正不停地往口中吹喷,两片甘之如饴的鲜嫩的嘴唇也正一丝缝隙不留地黏贴在自己的嘴上。杜若定一定神,极力从一时的如醉如痴中清醒过来,然而少时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一种如堕五里雾中的梦幻般的感觉,使他又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尽力掐下手腕上怦怦作跳的脉搏,顿时眼前所有的迷雾焕然消散,一种庆幸不己的感激之情充塞了整个胸怀,全身心俱沉浸在一片丰厚的喜乐之中。瞧桑晨娇柔无极地半盍着眼帘,一副醉在柔情蜜意中的媚态。红艳艳的脸上泛涌起一片春潮,柔情似水的眼里含着一种炽热的爱恋,娇躯柔若无骨地压在自己的身上,胸前两颗圆圆的*更是忽高忽低的剧烈地起伏着。杜若再也扼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一种发自丹田的贪欲之火,一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诚挚爱意,使他迫不及待就将桑晨搂在了怀中……

桑晨“啊”地一声轻呼,慌急慌忙地闭上眼睛,双手却欲拒还迎地抵在了杜若的胸前。

杜若一时心旌旗摇,蓦觉若干年来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折磨他的情感、衰颓他的意志的命不如人、智不如人、百般不如人的自轻自贱、自暴自弃的种种悲愤一扫而空,禁不住心花怒放的长舒一口气,眼下的晨晨多像一枚乍熟的花果挺立在绽红凝绿的枝头,千娇百媚的花枝使人为之心醉,芬芳馥郁的果实使人为之沉迷;又多像一段冬日的云崖俏立在冰丝带雨的山川,寒光隐隐的冰肌使人为之心折,纤尘不染的雪肤使人为之动容,浑身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完美,那样的尽如人意……

杜若一时间心里熨帖极了,胸腔无数狂飙突进的感慨和贪欲之情亦象一缕轻烟那样飘逝而去,他心满意足的蜷缩下身,俯伏在桑晨的腿上,然后就意味深长地带着一种喜滋滋的心灵快意和一种梦想得以实现的情感愉悦,理直气壮而又温情脉脉地往桑晨的嘴唇上吻去……

这时阳光很羞赧的照着河岸,蓝盈盈的天空缀着几朵忸怩不安的白云,多时不见的山风这时也轻笑一声,羞涩地扭动了数下身躯,便躲着崖壁引领而望的青翠而去,湿草地上几只或蹲或踞的青蛙知趣似的“扑通扑通”跳到河里,栖息在旁边野草丛中的一对水鸟也遽然搔首弄姿地飞起身子,嘻嘻哈哈的在他们头上盘旋几圈,然后意犹未尽的飞向对岸的丛林。这时山在缠mián,水在缱绻,梅河两岸的一草一木也尽陶醉在这亘古不变的春心荡漾之中……

——回来了,杜师傅?还是大巴山的山好、水好、人好吧,飞出去的凤凰又飞了回来!

——杜师傅,回来了?你这下可成了玉皇大帝的帽顶子——宝贝疙瘩;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名声在外,全工区都传出你是自学成才的画家!

——杜师傅回来了!

杜若的家建在铁路工点东头朝阳的山坡上。坡下清溪潆绕、绿草蓬茸,门前植有一排翠叶菁菁的杜仲树,树枝上缀满无数绿白色的花蕾,屋后依山抱石植满了绿叶婆娑的凤尾竹。风摇竹林响起一片如闻天籁的沙沙声,用石头和草皮垒成的院子里,是粉饰一新的一溜三间平顶房,房檐下摆满了各样盆景与各式根雕,院内平整如新、光洁似镜,四围墙根下是用卵石铺就的甬道,道边栽种着各色花卉与各种灌木,院中间一条两米见宽的大理石路面直达屋门。老工长夫妇代表工区笑容满面地站在院门口,一个乐呵呵地给工点上的人们上烟、打火,躬身请众人屋里坐;一个喜滋滋地手托果盘给众人抓糕点、分糖果。接受着众人欢欢喜喜的吉庆与喜乐。

杜若在桑晨的搀扶下跨进院门,不意被一帮工区的青工围了起来。几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女青工欢声笑语地簇着桑晨,这个喊姐那个喊嫂,这个说杜师傅真有福气、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娶进了门;几个熟悉或不熟悉的男青工则眉飞色舞地拥着杜若,这个喊杜老师那个喊杜画家。这个说杜师傅真是人才、咱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山里养路工,也能去城里路局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坐一把交椅、露一个脸儿。十几个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工点小孩大都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人们,这个大声叫阿姨那个高声叫叔叔,这个说阿姨长得真好看话说得真好听比他们老师还有范儿还有韵味,那个说叔叔书读得真多画画得真好连他们老师也说读书能使人聪明贪玩就使人愚蠢。众人说说笑笑地走过院子,吵吵闹闹踏上台阶,老工长夫妇一左一右地挽起杜若。随后大家就推推挤挤地拥进屋门。

杜若抬头一看,屋内更是装饰得金碧辉煌,半点找不到从前住过的痕迹。上壁檐正中挂着一幅《千岩竟秀图》的蜀绣中堂,两边挂着“彩笔传情传振兴中华宿愿,丹霞绘意绘改革开放新图”的大红对子,两壁悬挂的是以他过去的画作为底稿的蜀绣绣品。那些绣品幅幅金箔装饰,丝绒缀边,精美绝伦,栩栩如生。檐下条形长柜上摆放着三尊玉制的肉髻湛蓝、身成金黄的佛像艺术品(三世佛像,过去、现在、未来)。居中莲花座上的释迦牟尼佛天冠嵯峨、宝像庄严;左边药师佛一副普济众生、消灾延寿的形象。左手中的药钵内长有几片吉祥花叶,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一枝吉祥药草;右边阿弥陀佛则慈眉善目、不怒而威,双手平行迭放在趺坐的双膝上,怀中宝瓶佛光闪闪、异彩连连。上壁檐下成雁形摆放着的是一套古朴典雅的仿古桌椅,东西壁下成柜形摆置着的是两套富丽堂皇的真皮沙发,壁柜上放置着卡拉ok及先锋音响,柜两头古色古香的放立着一人多高的仿古花瓶,中间茶几上各种时新糕点及各样时鲜瓜果应有尽有。

杜若吃了一惊,迈得凌乱不堪的步子越发踌躇不前起来,满脑子的疑云惑雾浓郁到几近迷失的地步。老工长一脸笑貌的当先在八仙桌主位上落座,几个衣饰一新的女青工就笑模笑样地拉着桑晨在杜若身边并排坐下,接着工点两个年长的师傅笑颜频频地鱼贯坐在杜若对面,以后众人就按照亲疏远近男左女右地依次围八仙桌而坐。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些随喜祝福之类的话后,随着门外响起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桌上就川流不息地端上了一道道川菜,有色泽诱人的大碗黄牛肉,有香气扑鼻的大盆烤山羊,更有色、香、味俱全的山肴野蔌。老工长轻轻咳嗽一声,端起酒杯走到杜若的面前,众人也都喜眉笑眼地站起身,“大家静静,今天我们欢聚在杜若的新居里,欢迎杜若一家人重回山里,这里有三重意思。大家看杜若的新居新不新,新,这是工区领导的意思。杜若这些年胸怀大志。脚踏实地,勇于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砺自己,所画的画儿在全路得了几次大奖,为我们这些山里养路工争了光。争得了荣誉,所以工区领导特意嘱咐我们要将他以前住过的房子修葺一新,为他日后的工作和学习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大家再看杜若家居的用具新不新,新,这是莲妹子的意思,莲妹子带着小邪皮两口子在县城开蜀绣书画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绣品都卖到港澳台去了,饮水思源,借花献佛。所以帮他买来了我们这些山里养路工难得一见的高档家具及家用电器,目的也是要他扎根山区,丢掉幻想,真正做一番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名画家。大家再看杜若新居的环境新不新,新,这是我们这帮老哥老弟的意思,杜若一离山区好几年,我们帮他看护房子,守护家门。家里的盆景没丢一盆,根雕没少一株,画儿没少一幅,工余时间还帮他修缮房屋,平整院子,把住处整治得跟城里的别墅差不多。这是因为杜若是从我们这帮人中走出去的人才,是在我们这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画家,走出去我们脸上有光,说出去我们声价不低,在我们这个松不落叶、石不发芽的大山深处。杜若就是我们的明月之珠,宝山之玉!还望杜若在困难、挫折中锤炼意志,在艰险、患难中铸造品质,忍辱负重,不懈拼搏,书写自己艰苦奋斗的新篇章。来,大家都干了这杯!”

夜静更深了,湛蓝如洗的天幕上月亮浑圆如镜的悬在天顶,寒星亮闪闪的几可触摸般的缀在四围,大巴山白亮亮的抹着一层澄莹明朗的银色。杜若意兴勃勃地引桑晨来到屋背后的山梁上,两人顶着砭人肌骨的寒风在一处裸露的岩石上坐下。瞧四外几家灯火一盏盏的在峰巅莽原上熄灭,听站里几缕汽笛一点点的在高山峡谷里飘散。桑晨情意绵绵地将头靠在杜若的肩上,像梦一样温柔的话语在杜若的耳边回响,“真想不到,你这个老不顺的霉星,在这山旮旯里还这么受欢迎,我原打算跟着你来遭难受罪的,就像那些年下放到我们家乡的城里人,被人踩在脚底下过日子,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现在就跟下放劳役差不多,你的政治前途已经没有了,想凭一支画笔在文艺领域捞个一官半职的愿望落空了,被人当二百五从城里撵出去,再要想爬起来,其实比登天还难。人家就是要看一看,一朝得意的杜画家在山里还会不会得意,会不会像癞皮狗一样跌断了脊梁骨。倒也不是这些人天生就跟你过不去,而是因为你锋芒太露,不善藏拙,曾一度把人家的饭碗置于危险当中,人家本来安安稳稳地在城里上个班,生生世世地在市井讨生活,你一步登天地跻身到他们当中去,把竞聘与下岗的风险带给了他们,人家不合起伙来清除你这个危险源清除谁?人家不联起手来剔除你这粒老鼠屎剔除谁!你的政治前途没了,生活前途也就好不到那里去,想凭一支画笔在商品市场赚个盆满钵满的愿望也落空了,你还是得做你暗无天日的山里养路工,在这大山沟里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是红莲姐念旧,把我们的生活必需品置办齐全了,就凭你那点工资,弄不好我们连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吃不到口。那剩下就看你有没有信心、有没有毅力,去奔你的艺术前途了,其实人家早就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在艺术史上想凭一支画笔改变命运的艺术家少之又少。虽然说具有责任意识、忧患意识的落魄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脊梁、国家的脑袋,他们不为名不为利忍辱负重艰难前行撑起民族的希望,但这不是我们这些乡下人所能背负得起的重担,不是我们这些为衣食而牛马走的贱民所能担负得起的责任。我们就是草民一个、贱命一条,是黄鳝过沙滩、不死也落一身残。我们只能是在现存的社会秩序中活得有尊严,活得有自由;我们只能是在现存的社会环境中活得有盼头,活得有梦想!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人的生理、心理、自我成就诸需要,在极大程度上的满足!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孕育着未来的那种现实因素,是人憧憬着的未来合乎美德的生活方式与发展方式!因此一切都要讲究现实,有现实的可能性。你过去之所以走麦城,日子过得忧危愁苦,路走得艰难曲折。就在于没把握住这个现实的可能性!人干吗要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腾自己,为些臆造的幻象、白日的迷梦而去苦追苦求、明知不可而为之,还要撇下口腹之欲、床笫之欢、遭受着不白之冤、蒙受着无妄之灾、不见黄河心不歇、不到长江步不停,不把自己折腾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不算完!适应一下环境吧。丢掉心中的怪圈,好好地转变一下观念,只有在适应环境的基础上才能有头有脸的做人,只有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才能有滋有味的生活。别老是弄出一副迂腐模样,时不时犯上酸文假醋,动不动就是诗云子曰;别老是摆出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时不时牢骚满腹地臧否人物,动不动摇唇鼓舌地针砭时弊。如果你的思想还停滞在‘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非理性思维上,你的行为还停留在‘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的非道德判断上。死抱着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狂妄心态,死守着出师下山、当如诸葛亮再世的愚昧心志。十头牛也拉不转,百口声也唤不回,那苦日子还在后头,更大的危难还在前路,一辈子也就得窝囊在山里。想要走出大山就是痴人说梦!我一连气儿说这么多,听得进去吧,不会当耳旁风、闲聊话,说过就过、听过就了吧!”

“听得进去!我现在是落地的凤凰不如**,离山的老虎不如狗,活梗的笼中之鸟想飞也飞不出去,瓮中之鳖想有出息也出息不大!你能这么披心至诚的帮我。苦口婆心的劝我,就是我落难的知音,蒙辱的知己!我再把你的话当耳旁风,那我还是人吗,不真成了不晓得好歹的杜二杆子!”杜若一时感慨万端,眼里空然流露出一种十分迷惘的神色。那张病后显得憔悴不堪的脸在寒冷的夜色中更加苍白而干瘪。

“听得进去就好,你也三十多岁了,至于今还没成个家,燕姐姐跟当官的享福去了,红莲姐又死活不跟你复婚。我就藏着乖的卖傻的,揿着鼻子哄自己,嫁给你!我不图你真的成了名画家,有门板也挡不住的好福气,也不图你卖画赚了钱,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山里,连个知疼着热的人儿也没有,我瞧着心痛;我就是怕你破罐子破摔,连个说体己话的人儿也没得,我瞧着气闷。况且我比燕姐姐年轻,比红莲姐有文化,能笼络住咱这丑小鸭,也不算辱没你。就这么定了呀,我一定做你贤惠的妻子,跟你死心塌地的守在这山里,平时你好好上班,工余你好好作画,把你总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变为现实,把你总也攀附不上的桂冠戴在头上!”桑晨微微地倾过身子,脸在种奇异的激情中弥漫出一片潮红,就好像体内燃烧起了温柔有力的火焰,刹那间点亮了双眸,又照亮了双颊。

“这不好吧,你毕竟是我小妹,从小就腻着我,这回要结婚,家里人怎么看?你千辛万苦读到大学毕业,不在外面找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却要跟我在山里厮守一辈子,乡里人怎么看?你正当青春年少,人又长得漂亮,嫁我这个一身是过的老光棍,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灰土上,亲朋好友怎么看?我知道你喜欢我,一颗心全记挂在我身上,生怕我跌倒了爬不起来,但我不能这么自私呀!我知道你怜惜我,要替我分忧解难,恨不能捧缕阳光照在我头上,但我不能这么无赖呀!听我话,过几天就回家呀,这世界大得很呢,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步之内、必有知音,管保有你心仪的对象在前路海誓山盟地等着你,有你舒心的日子在前途非你莫属地守望着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说这么不上气的话!”杜若内疚于心地低垂着头,一股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爱怜的情潮在胸膛奔涌叫啸,瞧晨晨醉在爱意中霞光烁烁的双颊,几次板着的脸面又渐渐舒开了,望晨晨久长地沉浸在情爱中晶光闪闪的双眸,几次硬着的心肠又慢慢软了下来。

“偏不,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你要不要我,我就去城里打工,还可以去夜总会做小姐,反正女儿家是别人屋里人,你不爱惜,我就糟蹋,看你还有这多话说啵!”桑晨倔强地昂着脸孔,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窝,边伤心不已的用手指揩一下眼角。

“瞧瞧,越说越孩子气了吧!我就是下地狱,也要把你供在心头,阎王殿里走一遭,也要把你捧在手上,我不爱惜你爱惜谁?我不指望你好指望谁好?这样不着调的话,也说得出来!”杜若一时情急,脸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时常隐匿于心的一股神圣庄严的情感泛涌上来,直抒胸臆的话语脆快了当地倾口而出。

“才不呢,你是把我当妹,才这样说,我要做你女人,跟你生儿育女,你会这样说吗!我哪一点比不上燕姐姐,论相貌、身材、气质,一点也不比城里女人差,你睡里梦里不就是要找个城里女人吗,我遂你的愿、如你的意,怎么就不行了!燕姐姐说得对,你一心牵挂着红莲姐,心里根本就没有燕姐姐和我的位置,把燕姐姐逼走了,现在又来逼我!你也不想想,红莲姐会嫁给你吗,你跪也跪了,求也求了,人家还不是不理你,一个人在县城里过日子,出这大的事,工作被人辞了,饭碗被人砸了,差点连天也蹋了下来,她连信儿也没得一个,还不是我跟燕姐姐在操心你!”桑晨陡起一阵冲动,噙满泪珠的眼里显露出一种懊恼中掺杂着怨恨的悲痛神情,抑制不住的过激情绪使她愤愤不平地别过身去。

“这说的什么话,越说越不像个样子了,你就不能让我静两天,也学得尖嘴婆娘轻口薄舌的,非得把我往死路上逼!”杜若一时痛不可忍,抑压在心底的情感漩涡迅急淹没了他,悲伤失望中挟带着一肚子怨气的话语肆言无忌地冲口而出。

“行呀,我又逼你了,你不就嫌我是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吗,生怕攀上了你这棵大树!天一亮我就走,绝不再给你添麻烦,我就不信,离了你,我在城里就站不住脚,非得回乡村中学吃一辈子粉笔灰!”桑晨心如寒灰地站起身,泪痕斑斑的脸上充满了悲苦的神情。她想肃肃穆穆地凛起面孔,但面部肌肉却像僵化了似的凝滞不动,浑身哆哆嗦嗦地阵阵泛寒;她想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但嘴唇却像封死了似的开不了口,被人遗弃的悲怆阵阵袭上心头,使她更是深恶痛绝地厌透了自己。以后她又饮泣吞声地悠悠一叹,遇人不淑的凄凉团团围困了她,森冷寒峭的目光恨意难消地一盯杜若,就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

第三十五章 幻侣

“爸爸,你不是亲爸哈,你咋老不跟我们一床睡?”

杜若挎着工具包,步履维艰地走出涵洞,僻静地隐现在万山丛中的养路工点映入眼帘。近大半个月来,杜若安分守己的在工点上着班, 每天当朝晖透过清晨的薄雾,万壑千崖映耀着璀璨绚丽的霞光,亮晶晶的露珠挂在溪畔绿树梢头和路边野草尖上,杜若就带着干粮、拿着丁字锤,上路巡道了;每晚当夕阳给山野镀上一层金辉,半天曼妙瑰丽的云霞在空际闪动,暮霭弥漫在山巅翠微深处和远峰高峻崖头,杜若就带着一脸风尘、拖着一身疲惫,下路收工了。工区往昔一帮子故交旧友,星期天兴冲冲地拎着山**野兔前来凑份子病酒,杜若再也不死抱着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的信条,揎拳捋袖地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人在背后看哈哈笑儿,再作贱他借酒装疯,往粪坑里扎脑袋,尽干些让人唾弃令人齿冷的龌龊事儿;山乡过去一把子至交挚友,节假日乐颠颠地带着习作画稿前来摆龙门论画,杜若再也不死守着欲赤须近朱、欲黑须近墨的信念,海阔天空地论战得嘴皮子发麻、腮帮子发僵,让人在背后放冷风派不是,再鄙弃他猪心狗嘴,往刀刃上伸脖子,尽说些把肉麻当有趣、驴唇不对马嘴的混帐话儿。杜若自嘲在半天云里跌一跤了,过去时时刻刻涌动的功名心早已淡薄,往常日日夜夜浮现的利禄观早已淡泊,那些声声泪、字字血的迷思幻想不是他这种山野村人所能做得;杜若自疚在是非窝里走一回了,时常引以为骄的荣耀光彩成了受人讥笑奚落的口实,竟日引以为傲的才华能力成了招人怨尤妨羡的把柄,那种充满了上刀山、下火海的艰难前行心态不是他这个凡夫俗子所能葆有。在他实实在在的只能是荣华花上露、富贵瓦上霜,生生世世的只能是画饼充充饥、望梅止止渴。而当老工长带着他去工区财务室领工资,半个月下来竟有一千多元。杜若顿时傻眼了,自己起五更睡半夜画一个月画儿,竟抵不过半个月工资,自己坐不安寝不宁用一个月心思,竟比不上巡半个月的道。瞧老工长两口子一天到晚安闲自在,家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盆盆罐罐应有尽有,一双儿女上大学了,谈吐衣着十足城里人派头。原来杜若是瞎子**,盼望了十几年的景遇只需随遇而安地点个卯;原来杜若是笨脚猫。寻找了十几年的出路只需按部就班地报个到。杜若满屋子藏书,竟是他日子过得忧危愁苦的祸害,杜若满屋子绘画,竟是他活着弄得辱身败名的灾厄。画一个月画儿养不活一家人、糊不上一家人的口,用一个月心思护不住一家人、顾不住一家人的脸面。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过去所走的是叫人狂、叫人痴的艺术之路吗?这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过去所从事的是叫人愚、叫人怨的创造性劳动吗!杜若横起一条心来,将屋内所有的书籍都打包装箱,从此就浪子回头。在山里安身立命地做个养路工;杜若壮着一个胆子,将屋内所有的绘画都码堆封存,从此就败子缩手,在山里安时处顺地过一辈子。毕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体面。

杜若走下路基,暮色已从四下里笼罩过来,蓦地山坡上自家屋檐冒出了一缕缕炊烟。映照着天顶最后一带金辉,丝丝烟云都被染成了橘红色。杜若眼中一热,心里热腾腾地涌入一股暖流。迈得疲乏无力的步子不觉跫然快速起来。莫非晨晨回来了,自那日犟头犟脑地离去后,他四路打电报寻找,然而四路不见人。杜若大踏步地跨进院门,一副出其不意的景象跃入眼眶,原来若愚在院子里正跑跑颠颠地逐着小鸟玩呢。杜若心神一阵大震,工具包哗地一下掉在地上,由不得热泪盈眶地发起愣来。若愚扭头瞧见,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儿一转,就喜形于色地张开双臂,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地跑了过来。杜若骤觉喜从天降,眉宇惊异不已地开朗起来,眼里闪射出一片奇特的希望之光,飞身抱起若愚,张嘴亲一口粉嘟嘟的脸蛋,边强自抑制着怦怦直跳的心头,边犹信犹疑地往屋内走去。

屋内像换了一个世界似的整洁明净:四壁所有的窗帘都拆洗了,融融光照下显现出一种清新宜人的颜色;床上所有的用品都洗涤了,洁净如新的散发出一股幽微淡薄的清香;连脚下的地板也洗涮一新了,光可鉴人的不带一点花花搭搭的污渍。杜若瞬时情难自禁了,像淹没在情天孽海中的溺者望见了苦尽甘来的彼岸,胸腔塞满了太多的慰藉;又像是跋涉在冤天屈地上的行者看见了否极泰来的出路,脑海挤满了太多的希冀。他一个箭步冲到厨下,急切中带着长相思念的痴心与久别重逢的痴情,一手抱着若愚,一手将正在忙碌的红莲搂在了怀中,“你……你终于回来了!”

红莲一阵嘘唏,脸上腾起一片久违了的羞云,感伤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使她激情难抑地潸然泪下,唇边流过的泪水也尝不出是苦还是甜了,“你……你先吃饭,我们还要赶通勤车回县上!”

杜若周身为之一震,嵌刻在心中地千难万难也要使一家人团聚的信念使他坚定不移地拥着她,但不能让红莲再受半点委屈的念头却也使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双眼紧紧地盯着红莲刹那间显得十分悲痛而又十分无奈的眼睛,心胸顿时不可遏制地涌起同样悲痛与同样无奈之情。

“我来是要告诉你,晨晨去东莞了,听说在家电子厂打工,东莞是什么地方,我不说你也晓得,赶紧去把她找回来,好好地成个家,都几十岁的人了。在哪儿跌倒了还不晓得在哪儿爬起来,这屋内没个女人,日子过得下去吗!”红莲抽抽咽咽地抹一把泪水,轻轻挣脱杜若的怀抱,万般无奈却又万般镇静地走到一边。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个家,我等你这么多年,若愚都快三岁了,人家离过婚的夫妇都能破镜重圆,我们成个家就这么难吗!我有老婆,有儿子。成天魂牵梦萦的是你们,让我拖着为爱憔悴的身体、为情折磨的心灵跟晨晨成个家,这对晨晨公平吗,这种站着说话腰不痛的话也说得出口!”杜若满腔怨愤,内心强烈的情感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颜面在爱恨交加的苦楚中抽搐着,整个人痛苦万状的显得十分吓人。

“你总是这样,三句话没说完就急,这遇事不冷静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红莲神色陡变。气得面色苍白地板起了脸,郁积在心中为谁遭罪为谁蒙难的怨气一股劲儿冲上脑门,不禁使她连喊带叫地发起怒来,“成天只晓得计较自己的那点事儿。你吃了苦受了难,你有老婆儿子不能认,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我们是怎样挣命的,这回你老婆差点儿吊了颈。你儿子差点儿送了命,你在哪儿?不是公安破案破得快,小邪皮拼命相救。你今天还能见到我们娘儿俩!”

“真的,爸爸,那个叔叔好凶哟,把我一个人藏在大山黑屋子里,不是那个阿姨喜欢我,还真被喂了狼,那个叔叔成天管妈妈要钱,说是我们家欠他的,爸爸,我们家真的欠他好多好多钱呀!”若愚稚气地扬着脸蛋,两只眼睛睁得滚园滚园的,恍若那场噩梦留在心中的阴影还没有驱散出去。

杜若大吃一惊,像被人狠狠地掴了一掌似的,心呼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凶狠地拎到了半空,一时恐慌、忧惧、担惊受怕等数种情绪,乱糟糟地充塞了整个胸膛。他想吼、想叫、想骂人,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行,眼前是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和一颗为了自己而饱经忧患的心。好一会儿,他才勉勉强强地收敛起满脸瘆人的煞气,掩盖住满眼骇人的凶光,默默不语地别过身,将上不能保妻儿幸福的凄凉和下不能保妻儿平安的忧伤咽下肚去。

“你也别操心着急,天塌不下来,黑心王八总有遭报应下地狱的时候!”红莲抱过若愚,将他放在八仙桌上首的椅子上,然后找条毛巾系在他胸前,“愚儿,好好陪爸爸吃饭呀,日后叫晨晨姑姑做你新妈妈,在爸爸的铁路上上幼儿园,好不好呀!”

“不好,我不要新妈妈,我要跟妈妈在一起,我还要爸爸,要晨晨姑姑!”若愚刚在椅子上站定身躯,就用汤匙在盆子里捞出一块肉,泼泼洒洒地放在杜若的碗里,“爸爸,你吃!”

杜若痴痴一笑,脸色如同一朵绽开的苦菜花瓣,口中一迭声地说“好,好!”边伸手接过红莲递上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慢点喝,多吃点菜,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姑妈喂的老母**,上次给你置办电器,忘了买台电冰箱,下回买了再叫小邪皮送来,吃不完的菜先放在老工长家里,千万别吃剩的,一个人在家可得当心身体。这几年不见,你也见老了,那像个三十出头的人,才刚我都有点不敢认。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一家人没拢在一起好好过,有难的时候,连个商量的人也没得。但我是为你好,为你画画儿能画出得名堂,做人能出人头地。我一个山里女人,拼爹没得,拼文化不行,出山两眼一抹黑,过日子只会拖累你,临难只会雪上加霜。你还认为是农耕社会呀,夫妻恩爱苦也甜,早不是那本老皇历了,时下连呆子傻子都晓得拣旺枝飞。早两年,我指望你能开窍,跟任老师好。任老师是城里人,有文化,会来事,两人和和美美地成个家,快快活活地上个班,那不是神仙过的日子,画画儿画出名声来了,人活得也有尊严了,还能在全铁路得大奖。你过去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要过这样的日子,头上戴着桂冠,脚下踩着地毯,脸上飞着金光,身上衣着光鲜!这好不容易黄连锅内煮人参,从苦水里熬出来了,你倒好,机缘打门前过。你拽都不拽一下。听小邪皮说,你跟任老师分手了,我就知道是你作的怪,心里想跟我们娘儿俩团聚的幺蛾子还不死!这不,又遭罪了,被人一脚从城里踢了出来。要是当初跟任老师结了婚,能有这事儿吗,这不是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的麻烦!”红莲来回来去地将厨下热着的菜都端到桌上,又满满地盛一碗**汤端在杜若面前。这才面带笑容地坐在桌子下首,也不吃饭,边不停的给杜若夹菜,边不停地叨唠开来,“回就回了,你也别难过,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咱山里的这方水土也不见得就不能出人头地,但起码你得摔个跟头学个乖吧,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吧。你倒能,守着大河没水喝。守着青山没柴烧,老毛病又犯了!你怎么在灰堆里打三个滚儿还开不了窍呢,在难窝里走三个来回还放不下心中的幺蛾子!晨晨到东莞后给我来了封信,说跟你是牛蹄子两瓣儿。硬是闹不到一块;说本来要去县上看看愚儿,跟你吵了架拌了嘴,不想再呆在山里。就一个人不辞而别了。嘱咐我有时间来点上看看你,陪你说说话、走走路,帮你洗洗衣服、做做饭,字里行间就是一个流着泪的爱字。你说你到那里去找这样好的姻缘,你三十岁以前就难得找对象,何况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拖着愚儿,莫非你要熬一辈子光棍死守我们娘儿俩。要这样,既害了你,也害了我,更害了愚儿!”

“你边吃边说不行,又不是最后的晚餐,过了今晚话就说不成了!”杜若怄不过脸一沉,没好气地反讽一句。

“又不想听是吧,你咋就属刺猬的,谁碰扎谁手,这话不说清楚吧,你个猪头怨我无情无义,把话说清楚吧,又个倔巴子不想听!”红莲莫可奈何地暗自一叹,面带酸涩地白了一眼,终于捺着性子和缓下语气,“我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呀,吃苦受累把愚儿拉扯大,俗话还说:结发夫妻蜜罐子油、半路夫妻搭帮的牛呢。但由得我吗,那二流子哥儿至于今还不肯离婚,我去法院起诉过,去妇联上诉过,也请乡里有头面的老人去说嘴过,但黑了心的狼分不出好歹唦,闻惯了屎的狗嗅不出香臭唦。这回他绑架愚儿,开口就要二十万,虽说被公安抓了,但保不定什么时候又给放了出来,我现在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相好的死了怪我,娘老子死了也怪我。我要是给你成了家,不就把祸胎带进了家门,愚儿不又成了他祸害的对象,你还画得上画儿,走得出大山,有机遇成名成家!”

“我说吧,我就说不得一句话,说一句话你就怄气,要不还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约法三章我还记着呢,这下该行了吧,莲老板?”杜若心中一软,万般无奈地叹一口气,满脸的不愉快也迅即转化为一半悯惜与一半怜爱的神情。

红莲回嗔作喜,蒙了一层阴翳的眼里又浮漾出盈盈的笑意,嗔怪地用手指杵一下杜若,“记得就好,反正我又不是为了自己,我对得起你们老杜家,为你们老杜家吃尽了苦头,你一辈子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爸爸,我不是你亲生的哈,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亲爸爸在哪儿呢?”若愚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边时不时地扭头瞄瞄这个瞄瞄那个,直到妈妈不说话了,才仰着粘了一鼻子饭粒的脸蛋,把老早就藏在心中的疑问吐了出来。

“愚儿,对不起,爸爸没尽到亲爸的责任,以后爸爸改正,天天陪在愚儿的身边,好不好!”杜若乍猛地一愣,一口酒噎在喉中,呛得直打咳嗽,忙站起身顺顺气,边拿餐巾纸给若愚揩去粘在脸上的饭粒。

“不好!你不是我亲爸,你一次也没送我上幼儿园,也不跟我和妈妈睡在一起,胖胖说他天天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床上!”若愚东歪西扭地闪避着脑袋,红嫩得无以复加的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漩涡,边执拗不过地咕嘟着嘴撒起憋了许久的气来。

“愚儿,别闹,妈妈不好,才没让爸爸跟咱们住在一起!”红莲起身止住若愚的耍闹,将失落在胸前的毛巾重新系好,又去厨下盛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愚儿乖,好好吃饭呀,你不是老要开爸爸的批斗会吗,咱们今天就开会斗争他,好不好呀?”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跟小邪皮在县上开店,不是开得好好的吗,能给我买这么多东西,说明生意做得不错呀!莫非那人吃了豹子胆,嚼了豺狼心,这么多年还贼心不死。竟敢绑架愚儿,开口要二十万,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杜若百口难分地一声叹息,带着愧悔不及的痛苦之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谁说不是?这事提起来我就生气,说出口我就恶心。那是七月间一个细雨濛濛的晚上,我刚从你工点上回到县城,那时我们已知道你快要回山了,还做你嫌弃了半辈子的养路工。是老工长在一个雨天拎着一篮子青菜来店里说的。老工长还说,我们过去住过的房子还在,他已带人将房子修缮一新了,在院子里栽了花、种了草、建了甬道。只是屋里没得家具,四处空空荡荡的,床还是单位的钢架床,住进去恐怕不方便。我明白了老工长的来意。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你困难的时候,希望我跟小邪皮能帮你一把。我当时心里热乎乎的。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工长不来,我也要将你的巢弄得漂漂亮亮的。于是我叫小邪皮监工,请了一支装修队来这儿做了几天的活,但还是放心不下,就在一天早上将愚儿送往幼儿园后,一个人赶了过来。也是合当出事,那天早起就遇着乌鸦当头叫,到这儿后眼皮子又跳了不停,屋内屋外忙活了一天,到晚坐在回县城的火车上,心脏又像擂鼓似的咚咚跳个不休。刚刚走到离家十几米的巷子里,那二流子就从暗地里拦了过来。我冷眼一瞧,他还是那付猪不啃狗不舔的德行,头上不男不女的烫成个二分头,身上罩一件钉满了铜扣子的铁路制服,脸上布满了沉溺于酒色中的黄瘢。自从搬到姑妈家后,他隔三差五就来要钱,今次搬到县上,他倒有大半年没来烦我。我话不说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丢在地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谁知他一把抱住我的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鼻涕眼泪地开口就说‘莲妹子,救我!’我闷声不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奋力挣脱身,如同瞎子死儿一般,瞄也不瞄地扬长而去。‘臭婊子,不消装冷面观音得,你儿子在我手中,这回你不拿出二十万,我就将你儿子丢在大山里喂狼,看是谁狠!’我霍地转过身,面上罩着一层寒霜,话语像刀子一样劈面刺了过去,‘你敢,少在我面前吐黑的,喷臭的,烂了心脏五腑,我儿子少一根寒毛,我叫你全家都不得好死!’我急匆匆地赶回家,屋里早已哭声一片,姑妈哭得像个泪人儿,芬儿与几个女工也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都别哭,赶快报警,那二流子来过,愚儿在他手上,要二十万!’姑妈闻声一震,压抑不住满腔的悲愤,哆哆嗦嗦地睁开泪眼,‘这还有王法吗,这还叫人活命不!’芬儿恨之入骨,双眉紧拧成一团,牙齿咬得梆梆作响,‘这王八蛋不给我们活路,三天两头地来找麻烦,这回犯了王法,我们就得下死手治他,送他到监狱里做发财梦去!’

“我和芬儿火烧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又跟着警车连夜赶到那二流子的家。真是祸不妄至,福不徒来,那两个老狗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院落前后关门闭户的,四近不闻一声**鸣狗叫。公安一脚踹开院门,院子里更是芜秽不治、杂草丛生,扑面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这时老村长与几个乡人也急如星火地赶了过来,大家一阵寒暄后,全都面色凝重地围着桌子坐定,老村长酸心透骨地唉了一声,饱经沧桑的脸上充满了悲苦与凄凉的神情,‘莲妹子,莫急,愚儿不会有危险,这小子再不安生,也不敢往死路上走,杀人偿命他不会不晓得!’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他这是绑票勒索,是犯了大罪的,受害人若再有生命危险。他可就得掉脑袋!’公安盛气凌人地紧绷着脸,双眼鹰一样的盯着老村长。

“‘我已经叫他老舅找他去了,保证天亮前将愚儿送来。说来也情有可原,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有责任的。你们看看他这个家,老母亲为儿子打架被人误伤死了,老父亲为儿子还债被人逼迫逃了,若他再是下大狱挨枪子儿,他这个家就算是破门绝户了。也是这家人贪,良心长到胳肢窝里去了。油锅里的钱也敢捞。当初莲妹子嫁进这个家门,说得好好的是帮莲妹子度过难关,事后给这家人一笔钱,双方好合好散。谁知这家人见财起心、见色起意,既贪莲妹子的钱财,又贪莲妹子的人才,竟然在新婚之夜动刀动仗,好好的一桩美事弄成了恶事一桩。莲妹子走后,这家人就当真是白虎星照命。祸乱临头了。这二流子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货,这回黑眼珠瞧见了白银子,心也花了,胆也绿了。竟然舍得脸面不要,见天管莲妹子要钱,要到钱后就去赌去嫖,弄得十乡八村的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再世。’老村长满目凄惶地说到这儿。抬头望一眼端坐在桌子上首的公安,又引咎自责地说了下去,‘这也是鱼找鱼。虾找虾,黄鳝老鳖会王八。他有个出五服的堂兄,家住在后山坳口上,门前种有几棵老槐树的就是。这一家人都去山西挖煤去了,家里只留下一个瞎眼老婆婆与一个还在奶孩子的小媳妇。六月份正是收割菜籽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得脚丫子朝天。这天瞎眼婆婆拄根拐杖来到这家,说是儿子在山西回不来了,想请弟娃帮个忙,将她地里的菜籽收割下。这小子千不乐意,万不情愿,实在是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他约莫是在一天的黎明时分来到地头的,等到太阳一丈高了,要吃早饭了,半分地还没割完。他就这样伸着懒腰磨洋工,擦着虚汗挨时光,反正割不割完与他何干,淋不淋雨关他屁事。这时小媳妇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篮子,背上背着折叠童车给他送饭来了。映衬着山野早半晌葱郁林地上斑斓的阳光,小媳妇就像林中仙子似的,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穿着一身花绿绿的衣服,牛仔裤将两片屁股绷得滚瓜溜圆的。这小子一时魔怔,眼瞪得像猪尿泡,嘴张得像耗子洞,心里一个劲儿的在嘀咕,这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嫂子什么时候将自己扮靓得这么有女人味,这么招摇晃眼地卖弄自己的一身皮肉;这比自己花钱找的那些野**不知道有风韵多少倍,比那个死也要为野男人守身子的烂货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莲妹子别见怪)。直到小媳妇口中亲亲热热地叫着弟娃弟娃的来到面前,才将一脸失惊打怪得恰如猴屁股似的红晕散了开去。莫看这小子做人一条肠,做事一根筋,但他是牛屎蛋,外面光,风月场中还着实讨女人喜欢。这小子风卷残云般的吃完饭,牛饮马吞似的喝碗水,就如同打了**血似的一头扎在地里割起菜籽来了。小媳妇收拾好碗筷,将奶孩放置在背阴处的童车内,也下地埋头割起菜籽来。临近晌午时分,太阳火辣辣的,将炙烤人肌肤的火烫与障碍人呼吸的燠闷烙在山地上,四外热气腾腾的如蒸笼似的阒无一人。这小子亢奋不已地将几亩地的菜籽割完,这才歪歪倒倒地拖着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汗身子去往地头找水喝。小媳妇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地站在树荫下,边拿着折成一团的树叶给奶孩扇风,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热气,弟娃,快过来歇歇,这么大热的天,看把你累的!

“‘这小子就像鬼摸了脑壳似的来到地头树荫下,小媳妇早眉开眼笑地一手拿着毛巾、一手端着凉茶站在荫凉处。这小子举止有点反常地接过茶缸,望也不敢望小媳妇一眼,就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将缸茶灌下肚,然后抹抹嘴,揩一把满额的汗珠,径直往地上摔去。小媳妇抿嘴嘻嘻一笑,边接过茶缸,边将毛巾塞在他手上。这小子神态又有些迷乱地接过毛巾,双眼瞧也不敢瞧小媳妇一下,就撩起湿漉漉的上衣,毛毛腾腾地擦起浑身的汗水。弟娃,你咋这生分呀,忙了一上午,话也不说一句!小媳妇宛如花魔柳魅般的站在树荫下,一地碎金似的阳光映照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影。微微拂面的山风不时送来她女人特有的芳香。

“‘不……不是的,我……我……,这小子内心一阵紧张,脸倏地升起一片绯红,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起来。

“‘哎哟,你咋变成结巴了,你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小媳妇扑哧一乐,尖溜溜的笑声在僻静的山地上四散,使远处一只葡伏在树丛中的乌鸦嚯地一声直飞而去。

“‘这小子顿时臊得满脸通红,骤觉缭动在眉宇上的几许拘谨不安的神色不翼而飞。由不得也傻呵呵地逐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媳妇笑出声来,嫂子这两年变得洋派了,逛了城里的大世界,也变得像城里人了,吓得人一上午都不敢开口作声!

“‘啥变不变的,就跟你死鬼堂哥在山西挖了两年的煤,那地方荒僻得很,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是黑不溜秋的,那死鬼又是老树墩子一个。扎一针不知道哎哟一声,打一百棒槌也变不了性,算是把人憋屈死了,差点儿憋出了神经病。那像弟娃你呀。一表人才,生得白白净净的,人又风流有趣,家境又好。弟媳妇说上了没有,莫挑花了眼哟,只怕这方园附近的妹娃没一个你看得上眼!小媳妇边眉飞色舞地打着趣儿。边扯过毛巾,毫不顾忌地替这小子擦起了后背上的汗水。

“‘这小子一时就似掉进了**阵里,眼前晃动的尽是小媳妇美艳的面庞,脑子里荡动的尽是小媳妇娇艳的肢体,好不容易抑止住胸腔怦怦直跳的心神,控制住脑际绮思丽想的意念,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情状挣脱身,转背却发现小媳妇也是一身汗水,鬓边额角汗津津的,胸前更是白花花的流出一大片奶汁,躁动多时的贪欲之念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收不回了,嫂子也擦擦呀,出这多汗,当心疽坏了身体!

“‘唉,家里没个男人,内内外外全靠我一人操持,上要奉养瞎眼婆婆,下要喂养未满半岁的奶娃,经常忙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那死鬼舍不得挖煤的几个辛苦钱,长年累月不在家,而自从分田到户以后,家家出门的出门,打工的打工,村村落落十室九空的连鬼影也找不到一个,想请人帮个忙搭一把手真是难上加难,今儿真得亏你,否则这几亩地的菜籽,我望天哭也收不回来!小媳妇半恨半怨地说着,风摆柳枝似的扭过身子,先掀起衣襟擦拭满身的汗水,接着就全无避讳地躬身用手去挤如同泉眼般汩汩流出奶汁的**。

“‘嫂子,奶水多么金贵的物什,咋不喂给奶娃吃呢?这小子偷眼瞧见,灵魂瞬时就被勾走,嗓音像电击了似的颤悠悠的,心里像揣着兔子般的躁动不安起来,某种热乎乎的东西在胸膛聚集,周身恍惚有千百只蚂蚁在爬,瞬间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几步跨到小媳妇面前。

“‘娃儿漾奶吃不完,每天不知道要糟蹋多少,胀得人难受得很,也是这讨债鬼生来的糟贱人!小媳妇急忙站起身,匆匆掩好衣襟,连脖子根处都密布着一层羞云,然而胸前如山丘般并峙的**仍汩汩地流出奶水,稠糊糊的乳汁仍不时地喷洒在乳峰滑腻如脂膏的皮肤上。她赶紧用双手护住胸脯,挤眉弄眼地别过身去,那种妖媚可耻的情态一时显露无遗。

“‘这小子再也把持不住了,浑身烧透了邪恶的欲火,就似瞬间涌起的情感大潮淹没了他,胸中压抑了许久的欲念,像冲开堤防的河水,在心田上不可阻挡地泛滥起来,使他骤然间热情如沸,张臂就将小媳妇一把搂在怀中,转眼就在她脸上、唇上和额上印下无数如获至宝的吻点,然后扯开衣衫,一口咬在胀鼓鼓的乳胸上,狠命地吸起奶来……’”

“‘你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他说情,那不可能;为他开脱,那更是办不到!’公安一声断喝,打断老村长的话。这时小邪皮得迅连夜开车从铁路工点赶了过来,那二流子一些住得远的亲戚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屋里,连同村里七嘴八舌地瞧热闹的乡邻,一时屋子里就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

“‘也不是为他说情,还是想着这小子年轻,狗头上搁不住骨头,人情不知。世故不懂,一不小心犯了王法;二来这家人也实在可怜,前后脚的功夫,老两口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毁了,政府还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给这小子一条生路,也显得咱政府宽大为怀不是?’老村长边说边抹下眼角,四围人也都随声附和地帮起腔来。公安面露威慑地解下警棍。啪地放在桌上,‘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他有改过悔罪的表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府是会一视同仁的!’

“‘这么说,我就舍着老脸再说道说道,也好使你对这档子事有个全面的了解。俗话说:柴火里藏不住头。筛子里盛不住水。自那日在菜籽地里两人没皮没脸地勾搭上后,一时就似**,得水之鱼,成天如胶似漆的分不开了!’老村长定一定神。豁着面皮向四围扫视一眼,才又忧惧不安地继续讲了下去,‘那晚月光皎洁,空气中飘散着清淡的花香。瞎眼婆婆起床上厕所。山里人家厕所一般都建在屋子后头。瞎眼婆婆拄着拐杖橐橐地走到后门口,蓦地东厢小媳妇的房间隐隐约约地传来酷似老鼠打架的吱吱声。瞎眼婆婆一愣,下意识般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了,间或还伴有粗重的喘息声。瞎眼婆婆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凝定心神侧耳细听,房里实实在在地响起的是男人的哼哧声与小媳妇的**声。瞎眼婆婆当即就感到天旋地转,两眼金星直冒,老迈龙钟的身子颤颤抖抖地如同暴风雨中一株就快要折断的枯木。近段时间这小子有事没事儿就往她家里跑,屋内屋外总能感觉得到浑如浪蝶狂蜂的身影,房前房后时不时地就响起打情骂俏的嬉笑声。瞎眼婆婆忍了又忍,将一脑门子的恨意与一肚皮的肝火憋在心里,现今这对狗男女竟然舍得脸面不要,搁着情面不顾,狼心狗肺地滚一张床了,她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见在外打工养家的儿子。瞎眼婆婆瞬时就似一头急怒攻心的母狮,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用尽平生的力气一脚踢开房门,抡起拐杖就往床上一通乱打。这小子猝不及防,惊的屁滚尿流,噗地一下后背被带包铁的杖尖拉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这小子呲牙裂嘴地忍着伤痛滚到床边,抛出棉被挡在小媳妇的身前,就慌手慌脚地穿裤子。小媳妇一时遑急,全身在又羞又怒的惊吓中缩成了一团,眼见得瞎眼婆婆疯了似的乱打乱骂,这小子慌里慌张地溜下床,鬼鬼祟祟地走出门,这才挺身噌地一声跳下地,劈手夺过拐杖,像受了泼天屈辱似的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个老不要脸的!你吃错药了,竟敢疑心老娘偷人,你吃豹子胆了,竟敢跑来老娘房里撒野!你打呀,你骂呀,怎么哑巴了!就你个棺材瓤子相儿还想充黑脸罗刹,就你个折烂污的样儿还想做恶面夜叉!你吃糊涂油蒙了心,老娘供你吃,供你喝,病了热汤热水端到你床前,就这样好心不得好报作贱人吗!你吃**汤瞎了眼,老娘在家累死累活,好吃没吃一回,好衣没穿一件,成天记挂着老的牵挂着小的,就这样狗嘴里藏刀子乱伤人吗!有本事打电报把你儿子叫回,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就是打脱离离婚,你也要还我清白,就是撕破脸毁灶,你也要还我名声!瞎眼婆婆气得周身发抖,强忍着满眶的泪水返回身,不料头哐当一声撞在门框上,差一点儿摔倒在地。瞎眼婆婆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双手摸摸索索地走出屋,就悲恨交加地顶着一头露水站立在门前那棵夭矫婆娑的老槐树下。这时天刚蒙蒙亮,东天那颗硕大的启明星正灼灼地闪烁着光华,山野料峭的晨风不时送来砭人肌骨的寒意。瞎眼婆婆像痰迷了心窍似的站到天发亮,浑身被露水濡湿得洇迹斑斑的,她在柴禾堆里捡根枯木当拐棍,就颤颤巍巍地往镇上走去。瞎眼婆婆走十几里山路来到镇邮电所,边抹着眼泪请人往山西发了封电报,边卧倒在街角忍饥挨饿的等着儿子回家。(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幻孽

“‘三天后,瞎眼婆婆名叫狗娃的儿子心急火燎地从山西赶回来了,刚出镇口,一眼就望见瞎眼婆婆望眼欲穿地蜷伏在街角,身前还放在一只沿街乞讨的破碗。母子俩一声哭喊,两汪眼泪,恨不得把天都咀咒下来半边。以后狗娃痛断了肝肠,恨入了心髓,火烧了屁股般的背起瞎眼婆婆赶回家。可怜前门后圈乱哄哄的,**在门前空地上啼号,猪在圈后栏子里嚎叫,堂屋竟然铁将军把门锁上了。狗娃顿然气不打一块来,火不打一处冒,拣起石头砸开锁,屋子里更是乱糟糟的,老鼠在桌子上拉屎,猫在柜子里偷食,狗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院内院外不见一人,小媳妇不见人,奶娃不见人,衣柜里几件小媳妇的衣物也不见踪影。狗娃瞬间像脸上扎了根刺儿,眼里揉进了沙子,不觉暴跳如雷地发起怒来。他连吼带叫地闯到坳下邻居家中,原来小媳妇将奶娃托付在邻家照看;他连嚎带嚷地冲往山间老丈人家里,原来小媳妇跟这小子私奔了,音信地址也没有留下一个。狗娃这时就像天塌下来,满脑一刻也支承不起,地陷下去,满心一霎也站脚不住,人傻了似的,一下子变得愚妄冲动起来。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召集起亲戚家的男男女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聚集起邻里家的老老少少,一个个拿刀挟棒、其势汹汹地跑到这家里来要人。

“‘世上没有透风的墙,这家人得到消息,好生惊恐慌乱极了,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小子幺麽小贼的不学好,两口子就老脸无光的不敢抬头见人,这下禽兽不如地拐骗人家媳妇出逃,就更加没羞没臊的连大门也不敢迈了。狗娃呼幺喝六地冲到门下。一个个强盗似的见东西就烧,见物什就砸,顷刻之间院子里火光冲天,破烂狼藉,这伙人又拳打脚踢地威胁老两口,无法无天地逼迫老两口去找人。村里一些瞧热闹的人们就看不过眼了,纷纷斥责这种鬼子进村了的行为。这家人住在附近的亲戚闻讯也都行步如飞地赶了过来,有的骂骂咧咧地去护着老的,有的摩拳擦掌地守着屋门。狗娃本就是个一条直道走到黑的二百五,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这根弦。眼见自己带来的人都被寡不敌众地围困在院子里,对方群情鼎沸的快要淹没了自己。狗娃全然不顾地昂着头颅,气急败坏地拎起板凳,挥手就朝山一样拦在身前的一人抡去。那人机警敏捷地避过身子,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绰起扁担就向狗娃迎来。两人全神戒备地狠盯一眼,嘴角都浮着残忍凶暴的冷笑,屋外虎视眈眈的人们见屋内明火执仗地打起来了,也都跃跃欲试地操起了棍棒。狗娃这时更像是催命鬼附身。亡了魂似的发一声喊,一板凳又向那人头上掠来,那人仗着人高马大,一个纵跃闪向一边。反手一扁担扫向狗娃的腰间,两人你来我往,不可开交地战在一处,边上呐喊助威、捉对厮打的声浪此起彼伏。

“‘老太婆眼见满屋子的人群情汹汹。势同水火,慌张得奋力挣脱出遮挡她的亲友,不顾一切地跑到门前:别打了。都停下来,别打了,大家都亲戚道道的,有话好好说!这时众人都被怒火焚了脑袋,仇恨蒙蔽了心窍,一时半刻那停得下来,满院响起的都是乒乒乓乓的棍棒交错声与劈劈拍拍的刀具撞击声。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我儿子本就不是人,犯不上为他伤了身、送了命!老太婆边哭边跪在地上,头磕得渗起一道道血痕,向东求菩萨保佑,保佑满屋子后辈人人平安、个个吉祥;向西求阎王慈悲,慈悲尽早收了不肖子的性命,免得活在世上害人。就在这时,一截打折了的棍棒平空向她飞来,砰地一声砸在她后脑勺上,老太婆扑通一下栽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的场面霎时间静默下来了,几个后辈子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按胸脯的按胸脯,然面回天乏力,老太婆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气若游丝地说了声:别难为他,放他们走!就含恨衔冤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狗娃顿如闷雷轰项,一下子陷入惶恐、惊慌的状态,脸吓得像一张洇了水的白纸,他连滚带爬地跪倒在老太婆面前,头像**啄米一样磕个不停。老爷子脸色铁青地哼了一声,狠下心肠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众人立即五花大绑地将他捆了起来。狗娃就这样鲁莽灭裂地将自己送进了牢房,老爷子行将就木地将太婆送上山后,也形销骨立地出门避祸去了。最可怜的是瞎眼婆婆,成天拄着拐杖抱着不满半年的奶孩沿村乞讨,人们在掬一把同情之泪,施一口可怜之食后,闲言碎语也在四乡八村廓张开来,谁都切齿痛恨这小子与小媳妇猪狗不如、禽兽不比的无耻行径。

“‘然而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小子本就是吃个馋嘴、坐个懒腿的二流子,诱拐着小媳妇抛家弃子地满世界游逛了一番后,二张钞票花完了,三天热乎劲儿过去了,四处藤缠树、树缠藤的腻味也消退了。小媳妇叫他下煤矿挖煤,他嫌黑乎乎的瘆得慌;小媳妇叫他上建筑工地搬砖,他嫌脏兮兮的累得慌。外面呆不下去了,男欢女爱当不得饭吃,两人走一路吵一路,饥一餐饿一餐地回到山里。小媳妇这时面黄肌瘦地早已失去了素来在家里时节的光鲜,蓬着个头,膗着个脸,人瘦得像麻秆。这小子也是一头污垢,一身邋遢,身上的腥臭能熏几里地。两人像逃荒似的来到小媳妇坐落在大山里头、群峰拱抱的娘家,谁知小媳妇的爹吹胡子瞪眼睛的把着门不让进,小媳妇的娘咬牙切齿地开口闭口就是:你个淫蹄子,你个浪蹄子!你将我们家的脸丢尽了,将我们家的门风败完了,你还有脸进我的家门!你不是心高得要攀月亮上的桂花树吗,你咋不在那棵树上吊死!你不是胆大得要摘龙潭下的郦龙珠吗,你咋不在那口潭下淹死!你一身轻骨头没得四两重。竟想一口吃出个胖子来!你一身骚皮肉没得二钱油,竟想一锄挖出个金元宝来!你浪去呀,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骚去呀,好女还不嫁二婚男呢!你知不知道,你男人蹲了大牢,你儿子饿得快死了,你婆婆满镇里讨饭!你咋不跟着这个二流子继续浪去呀,他家里不是遭报应死了娘老子!你让人戳脊梁骨的日子还在后头,你被人吐唾沫淹死的一天就在前边!你有多远滚多远。少在我门前丢人现眼,你不要脸,我们一家人还要在这村庄撑门立户啊!

“‘小媳妇脸色骤灰,失去了神采的眼里泪光闪动,心神像被一下子攫住了似的阵阵僵麻,由不得天旋地转的一阵眩晕,身体在极度的虚弱中瘫倒在地,一时间她有种万念俱灰的寂灭感,又有种在劫难逃的悲凉感。然而不一会儿。她又呼地一下站起身,疯疯癫癫地哭着,亡了命般的往山下跑去。这小子像鬼魂一样也三行鼻涕两行泪,一路紧追不舍地跟着。原来瞎眼婆婆祖孙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奶娃早扛不住了。而有天又不幸淋了雨,夜里啼哭不止,高烧不退。待到瞎眼婆婆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一只脚已踏上鬼门关了,满嘴只有出气而无进气。小媳妇疯了心般的跑过几座山头,屋背后小山坡正赶上奶娃下葬,一张破草席上全无遮盖地躺着浑身僵硬的奶娃,饿得变了形的脸蛋布满了灰褐色的斑点,病得脱了形的唇边沾满了腥气熏天的污渍,小媳妇犹如乱箭攒心似的苦巴巴地站着,机械地转动着两颗木讷、失神的眼珠,不,不,我的孩子,不能埋了我的孩子!小媳妇突然大叫一声,舍生忘死地扑倒在草席旁,撕开衣襟露出两颗干瘪的**,瘸了的双腿在泥石上磕磕碰碰的,溅出一路淋漓的鲜血。这小子阴魂不散地跟着跪倒在草席边,无地自容的愧疚使他一时抬不起头来。孩子,醒醒,娘喂奶奶,醒醒,啊?小媳妇满脸爱怜的噙着泪水,慢慢地直起腰来,抚着奶娃冰凉的脸蛋,将**又一次塞在奶娃紧闭着的嘴里,四下里不着边儿的叨唠开来:我儿瘦了,饿了,黄连木刻成的苦命人儿,长尺把长了,还没吃过一回囫囵奶呢!奶娃直挺挺地躺在小媳妇怀中,稠糊糊的奶水漫无边际地从嘴里淌出来,流得下巴颏儿和母亲的**上一片润白,料峭的山风吹过,小媳妇浑然不觉的阵阵颤栗:我儿乖,吃奶奶,梦里遇见外奶奶,好个白胖的外甥儿,怎么不跟我宝贝女儿一起来!小媳妇哭一声,抹一把泪水,昏黄阴森的日间哭声在山野上回荡,显得格外凄怆惨厉极了。四围人骤觉一团惨雾夹杂着噬人的伤痛劈头向自己砸来,由不得满心恐惧地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满脸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厌恶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下来,滴落在恨不得撕碎这对狗男女的剧烈抖动的手掌和恨不能砸碎这对狗男女的青筋暴出的拳头上。’

“‘让开,让开,这家大少回来了,这混蛋投案自首来了!’随着院外吵吵嚷嚷的响起一阵呵喝声,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在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下,二流子一身夜露地跨进了大门。

“公安霍地站起身,眼疾手快地掏出手铐,啪地一声将二流子铐了起来。小邪皮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像拖死狗一样拖到我面前,‘快说,愚儿在哪,有一句假话,小心老子活劈了你!’我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极其轻蔑地啐了一口,‘王八蛋,翻了天了,竟敢打我家愚儿的主意!’。老村长见状,赶忙起步挡在他身前,又怜又嫌地大吼一声,‘还不快点带我们去找,你这是将颈往王法铡刀上送,刀口就快要落下一半了,万一再有个好歹,怎么对得住你死去的娘老子!’

“公安威严可畏地一提手铐,推推掇掇地将他塞在警车里,车前灯像两道劈开深邃夜空的利剑,当先往山里驰去。我和芬儿急忙挤上小邪皮的车,带上老村长几人,也一路光影烁烁地往山里赶去。汽车曲曲折折地在大山深处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天放亮的时候。来到一处山峦磊落、冈陵起伏的崖下。公安像赶狗一样将拱肩缩背的二流子赶下车,众人跟在他的身后,走过一条伸向山里的歧出小路,走出一片藤蔓丛簇、杂草蓬乱的瓜地,一间低矮破烂的瓜棚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小邪皮箭一样地冲进棚里,人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跑上前。不一会儿,小邪皮就抱着泪痕未干的愚儿走了出去,我一把抱过愚儿,愤恨像浓雾罩上了额头,又笼住了失去血色的脸。夹杂着恍如隔世的恐惧一点点地在吞噬着我的心。众人一片欢呼,全都欢声雷动地围拢了过来。二流子却像邪魔附体一样魂飞魄散地奔入棚里,又鬼哭狼嚎地退了出来,呼天抢地的哭声顷刻间在山野飘散,‘红儿,你咋这想不开呀,你一撒手走了,撇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你怨我撑不起门面,害得你跟着丢脸。我不是痛改前非地去寻法子吗?你恨我攒不下家业,害得你跟着受穷,我不是痛下决心地去找路子吗!我法子也寻到了,路子也找到了。你怎么就等不得一时三刻呢!拿上钱,我们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不在山里露面,谁还会记着我们的是是非非?有了钱。我们也过得安逸,穿金戴银地在世上露脸,谁还会不把我们当人!如今家也破了。人也亡了,仇也报不了,冤也申不了,我还有什么由头去苟且偷生,还有什么勇气去报仇雪恨!’人们愕然四顾,不由得顺着他磕得皮开肉绽的方位望去,原来小媳妇正衣衫不整地吊在那枝干虬蟠的老树上,映照着天际几颗疏朗的星星,映衬着山野几株鬼影幢幢的树木,一时阴森可怖,毛骨悚然。”

“爸爸,那个阿姨好漂亮呀,就是老哭,哭完又笑,还说自己马上成仙了,到天上去跟她儿子相聚!”若愚很乖巧地听妈妈说完,瞧爸爸听得认认真真的,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舒着眉头,酒也喝得快下小半瓶了,忍不住也鹦鹉学舌地补一句嘴。

“愚儿真勇敢,一个人呆在荒山野岭里也不怕,这快成小英雄了,比一休小和尚还厉害!”杜若由衷地一笑,伸手亲昵地捏下若愚的脑袋,瞧壁柜上座钟指针快指向八点了,连忙放下酒杯,去厨下盛一碗饭放到红莲面前,“菜都凉了,加点热汤吃吧,要不今晚别回去,你一个人带愚儿走夜路,我也不放心,我就跟愚儿睡沙发,也好跟愚儿讲讲故事!”

“行,爸爸,讲小蝌蚪找妈妈呀,要不讲丁丁战猴王,还有食猴鹰,啊……,我是贼,我该死!”若愚兴高采烈地蹭下桌,边摹仿食猴鹰被逮住时的情状,边从书包里掏出四、五本连环画,缠磨着杜若在椅子上坐定,抬起屁股就一本正经地坐在他的怀中。

“愚儿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呢,耽误了几天,都玩野了!”红莲匆匆将碗饭扒下肚,就快手快脚地捡起碗筷来,待到将桌上厨下拾掇得干干净净,屋内屋外捡拾得顺顺当当,就背起挎包,拿上若愚魔曾模样的玩具,躬身对听得津津有味的若愚说,“愚儿,跟爸爸再见,星期天再来听爸爸讲,姑奶奶还在家等着呢!”

“爸爸再见!”若愚嘭地一下挣下地,边将书都塞在书包里,边扭头依依不舍地对杜若说道,“爸爸,讲到小蝌蚪到河边了呀,那儿可危险了,下次来,你再接着讲呀!”

“好的,爸爸的书可多了,好听的故事多得很呢,来,愚儿,爸爸送你们去车站!”杜若俯身抱起若愚,顺手从后壁檐取下几串风干的野味放在篮子里。红莲转身锁上屋门,将敞开的院门掩好,就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拿着玩具,一家三口趁着月色往候车室走去。

“说到书,我还要问你,你书柜上的那些书呢,怎么一本也没有,你个书呆子,离了书,心不像猫抓似的,吃饱了混天黑的日子过得下去?”红莲紧走几步,仰着一脸孔诡奇怪异的神情,疑惑不解地望着杜若。

“还书呢,捡起来放箱子里了!”杜若自嘲地裂嘴笑笑,惘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不就是书读高了,一脚踏到了半天云里,还真认为是个人物,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的日子指日可待,结果一跤跌了个半死,差点儿连养家活口的饭碗都给砸了,还不痛改前非,悔过自新!我不就是书读多了。一门心事想着天鹅肉吃,总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结果金屋难期,蓝桥无望,煮熟的鸭子也飞了,还不洗心革面,一改故辙,总不能做一辈子井底里雕花的杜二杆子!”

“那画儿也不画了。画谱之类的也一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红莲似笑非笑地仰着面孔,波谲云诡的眼里闪射着揶揄讥诮的光芒。

“还画那劳什子干啥?辛辛苦苦地画了小半辈子,上不能在社会上挣点身价地位,下不能给家庭挣点票子。还把人画迂了,画傻了,没有那么大的脚,却偏要去穿那么大的鞋;没有吃到三两煎豆腐。却偏要称自己是什么老斋公。本就是山里养路工,有吃有穿有钱用就行了,成名成家不是我能做的梦。这回丢的脸还不大呀,半夜里出门都恨不得要蒙上眼睛,还有心思去画画儿!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吗,二千多块,比城里正经八百的画家拿得多,一点也不比那些得过大奖、画过巨作的名画家差!再说人的命,天注定,拿一辈子的平安去换取一时的飞黄腾达,也实在是得不偿失了!”杜若恍如茅塞顿开地舒展着眉头,脸上漾起一片迷途知返的得色,连一直浸沉在哀伤中的心情也好像舒缓了起来。

“你站住,愚儿下来走,你回去喝你的酒去!”谁知红莲一步拦在身前,脸上罩着一层爱恨交织的寒霜,“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种好逸恶劳的德行!一点点的挫折就把你打击得连志气也没有了,一点点的坎坷就把你消磨得连锐气也没有了!成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就得人敬重了,整天庸庸碌碌地混日子,就受人尊崇了?冤枉为你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哪个不知我莲妹子一点痴心不死,是望你有点恒心,遭得起人嫉,粪堆上能长出一根灵芝草来;哪个不晓我莲妹子一股傻气不灭,是守着你有点毅力,经得住天磨,枯树丛中能飞出一只金翅鸟来!我遭人冷眼图你啥,就图你为成就未来这一门儿痴心;我受人冤屈喜欢你啥,就喜欢你为改变命运这一股子傻劲!枉费当你是我们活着的精神支柱,空自当你是我们坦然面对人生的力量源泉!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是因为我们还有一点希望;我们家不像家、户不像户的守着,是因为我们还有一丝妄想!这下可好,**也飞了,蛋也打了,我们吃苦受罪,是自取其咎,是往脏水坑里爬;这下可行,依庙庙倒,依神神跑,我们遭灾罹难,是自甘堕落,是往狗屎堆上跳!这真是鼠腹蜗肠之辈,成不了栋梁之材;**鸣狗盗之徒,做不了正大光明之事!朝图一饱、夜图一觉的日子谁不会过,这山里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明白世事,嫁谁不是嫁,还非得守着你这个倒霉蛋;吃个畅快,玩个痛快的乐子谁不会享,这山里随便一个男人也比你懂得人情,跟谁不是跟,还非得望着你这个窝囊废!真亏你说得出口,画儿画了一半不画了,路走了一半不走了!自己一辈子就此毁了不说,以前所有的努力不成了瞎胡闹,以前所有的用心不成了穷折腾!凭空授人家以前丑化、歧视、诽谤你的口实;凭白授人家以前诋毁、打击、谄害你的话柄!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越要坚定信心,把所有的非议、责难、造谣中伤踩在脚下;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要坚韧斗志,把所有的悲观、绝望、黯然神伤藏在心里!老古话还说:蹲得下,才能跳得高,屈得弯,才能伸得直呢!你倒好,见识短浅得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气量狭小得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竟然一蹶不振的只想做个巡巡道、打打牌、喝喝酒的山里养路工!你真要不画画儿也行,那愚儿就不能放在你身边,我可不想老子在山里做一辈子乌龟驮一辈子碑,儿子又得做乌龟龟缩在山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杜若一下子怔住了,脸在羞辱窘迫中泛着猪肝一样的颜色,嘴唇抖抖索索的说不出话来,“我……我接着画还不行吗?犯……犯得着这么撕皮破脸地折辱人吗!不过恐怕画不出个什么名堂。投再多的精力也是白费,走这条路就像走往穷途末路一样,既辱名又丧身,既没前途也没钱途,社会风气又不好,难得成为名家大腕!”

“成不成为名家大腕有什么关系,有所作为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自古行百里者半九十,缺的就是坚韧和毅力!”红莲面色稍霁地退转身子,积郁在灵魂深处的忧愤与怨恨之情也悄悄退逝。不觉步态轻盈地往车站走去,“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成功,做一辈子的冬烘先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要你努力了,奋斗了,在家里建立了一个刻苦学习的氛围。树立了一个艰苦创业的榜样,对愚儿就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为他的人生就能指出一个更高的目标,因而也是做了向上的台阶。无所谓划得来与划不来的!”

“这么说,我就接着再画下去呗,反正我又拗不过你,真的要放弃画了这么多年的画画儿。我也舍不得!”杜若心中一宽,眉宇上被红莲骂得狗血淋头的几许怨尤悄然退去,由不得也步伐轻松地跟着迈起了步子。“要不我先画段时间工艺美术画吧,放下包袱,换下脑子。最近我去了趟苏州,参观了几家苏绣绣品厂,我发现苏绣除了传统的针法多样,用线繁复,表现方式也脱离了原始的巢臼,无论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了质的飞跃,题材也从单一的孔雀、金鱼等具体物象,转化为描绘寓意吉祥富贵、福禄绵延的自然形象上。像以工笔写意画法画出的《九如九鱼图》,就是利用九有久之意、鱼有如之谐音的一幅祈福弘愿画儿;像以青绿山水画法画出的《国色天香图》,其雍容华贵的姿态象征福禄永驻,花瓣盛开的造型寓示佛手招财;而融会了天、地、山、水、松、鹤等要素,寓意聚财纳福,象征富贵长寿的千年苏绣《聚宝盆

》,更是被国家领导人作为国宝,拿到国际上馈赠给国际友人。你想想,如今岁当盛世,人逢华年,国家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城里到处建的是高楼大厦,乡下到处建的是楼房别墅,家家户户都需要品味高雅的居家文化,而以一幅福禄寿喜的绣品作为中堂悬挂在客厅上,岂不更显得吉祥如意、财气满堂。这该是一个多大的市场,努把力,用点心,我们也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这当然好呀,我还认为说了半天,是春风射驴耳朵呢,我多时就要跟你说说店里的生意,瞧你一副丢了魂的灰溜溜模样,我才懒得跟你说!”红莲回眸一笑,四颗关切而蕴含别有情意的眸子交相射映,两人心中都微微一荡,“当初在深圳时,我就说过要转型,后来阴错阳差,百事不顺,谁还有心思做绣品。这回店开起来后,我们走的还是传统蜀绣的路子,但销量不大。芬儿将你的《好好山水图》及《巴山夜月图》绣上以后,生意好得不得了,小邪皮几次要找你出图样,是我拦着,他才没来找你。店还是以你的名称开的,我只是名义上的老板,小邪皮与芬儿按股权分红,所以你还是要分点心关照下店里的生意。你好好地酝酿酝酿,就按你说的画几幅祈福纳财的中堂图样儿来,画好了,我就叫小邪皮来取。所以说,只要你用心做事,我们店还是有钱途的,将来有一天,你画的画儿也能在国际上得大奖,在全世界展出,我和愚儿还等着给你戴大红花呢,是不是呀,愚儿?不过得先去东莞将晨晨找回来,不想去乡下教书就算了,世界大得很呢,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

通勤车在站台停留了一阵子,载上小站四近跑通勤的人们,就吭哧吭哧地钻入了大山深处。杜若神采飞扬地站在站台上,心里像被甘泉滋润了一般,由不得美滋滋地长舒一口气。是应该去一趟东莞了,自从晨晨走后,他就像灵魂被牵走一样,日日牵扯,夜夜思念,原来今生姻缘早已前定,东劳西燕皆不由人;是应该扬起信念的风帆,再度向理想的彼岸搏击,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何必在乎侵蚀毅力的海潮,颓废斗志的风浪,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谁能说无限风光不在艰难险阻的前头,谁能说无穷幸福不在艰苦创业之中?(未完待续。。)u

第三十七章 幻偶

“晨晨,瞧你这身穿戴,像个样子吗,跟三陪小姐有什么两样!”

杜若怒气冲冲地站在街边林荫道上,脸上腾起一片爱又不得恨又不能的阴云,一把扯住作势要走进工厂大门的桑晨。这几天,杜若走遍了东莞十几个镇,寻遍了大大小小的电子厂,然而走一处一处没有踪迹,寻一处一处没有人影。那天杜若神疲体倦地徘徊在十字街头,忽然街对面传来一阵细碎低微的乡音。杜若情绪为之一振,赶忙大踏步地追寻过去,原来是两个家乡的打工妹在说说笑笑地逛街。杜若赶紧掏出桑晨的照片递过去,边喘息咻咻地用家乡话问有没有见过这人。打工妹迟迟疑疑地接过照片,一个微沁着头连声说没有,一个瞪大了眼睛说,哎哟这该莫是住在长安镇上的细妹儿吧。杜若顷刻间如闻天籁之音,连细妹儿是不是在电子厂打工也来不及问,匆匆要过地址,就起急着忙地往长安镇寻去。

杜若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镇,已是晌午时分,街上南来北往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杜若乘出租车来到镇中心高档社区,下车就被四外的奢华繁茂弄得神迷目眩。瞧着满眼是巨幅的港台明星广告,听着满耳是鼎沸的车水马龙声浪,一时恍惚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杜若盲人骑瞎马般的越往前走,心中的疑团越发地浓重,待到好不容易寻到住处,这里竟出奇的幽静,四周垒的是假山亭台,迎面劈的是小桥流水,及至七弯八拐地走到楼下,竟然被门禁挡住不让进。莫非晨晨经不住诱惑走到邪路上去了,也被人金屋藏娇地供养了起来,杜若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尖溜溜的石头痛痹不堪,一半天后才鼓起勇气按下门牌号,楼上随即传来一句找谁的女声。杜若犹犹豫豫地说找老乡细妹儿,门禁嚓地一声开了。杜若狐狐疑疑地乘电梯刚出楼道口,冷不防对面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了单元门前。杜若猛孤丁地认为下错了楼层,不由得尴尬莫名地欲退转身去。不料那妇人一声娇笑,满面春风地乐开了花,“哎呀,这不是三牛哥吗,怎么。不认识啦,我跟晨晨是高中同学,我们三人还在一起看过电影呢!”杜若惊喜交集地站住脚,情不自禁地凝眸细看,立时喜出望外的笑容绽开在了脸上,“嗬,真是细妹儿,怪不得那老乡当你是晨晨呀,你们俩本来长得就像呗。你可以呀,住这高档的社区,一路上我还疑神疑鬼地担心着呢!”细妹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手接过杜若的提包。“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吃青春饭呗,晨晨咋啦,她不是今年大学毕业吗。莫非也来到了东莞?”杜若随细妹儿走进房间,瞧屋内装饰得金碧辉煌、四壁陈设豪华富丽,地上竟纤尘不染地铺着洁白的羊毛地毯。“哟,细妹儿呀,你这完全是活在富贵窝里,像神仙似的住在了阆苑福地,传说中贵妇人的日子只怕也不过如此吧!”细妹儿屏蔽住满脸的笑意,落落大方的帮杜若换过拖鞋,瞧杜若走进屋内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件件出奇、样样新鲜,由不得忍俊不禁地莞尔一笑,“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先生是台商,在东莞开办有一家工厂,我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奶,不过也没啥,乡下妹子呗,嫁给谁不都是生儿育女!”杜若微微一怔,陡觉一股哀其不幸又耻其不端的隐秘之情跃上了心头,不禁不由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晨晨早毕业了,分配回了乡里中学当老师,她不愿回乡吃粉笔灰,非要跟我在山里守在一起,我怨不过说了她几句,一生气,独自跑东莞来了,这不生怕我找到她,连个地址也不留全!”细妹儿笑意盈盈地接过信封,觑着双眼仔仔细细地左看右看,“哎哟,这小丫鬼得很呀,东莞这大的地方,你上那儿去找,不过看邮戳,好像是在大朗镇,那里是有家生产计算机健盘的电子厂,你歇歇,在我家里吃点饭,下午我开车带你去找,我们把细红儿也带上,在我们老家,我们三人可是玩得最好的小姐妹呢!”

当细妹儿开上红宝马,在郊外城乡结合部找上细红儿的时候,时光已过午了。杜若瞧细红儿一身黑身黑裤,头发像丝瓜穰子染得黄澄澄的,雪白的肌肤不该露的地方差不多儿全露了出来,一看就是个讨夜生活挣小费的尘中女孩。来时从细妹儿口中知道,细红儿来东莞打拼也好几年了,早先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由于情事蹉跎、人事坎坷,做起了坐台小姐,谁知祸不单行,刚刚挣了点血泪钱,却被两个流氓盯上了,一天夜里,硬是刀架在脖子上,匕首抵在腰间,逼着她取出了所有的银行存款,细红儿走投无路之下,恨不能一了百了地跳了珠江,然而家里要盖楼房,弟弟要上大学,一家老小全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她,细红儿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夜赶几个钟点赚钱,最可气的是,不知是谁回乡嚼了舌头,待到家里楼房盖起了,弟弟大学毕业了,一家人竟不认她,嫌她丢了她们家祖宗八代的脸,在五亲六眷面前抬不起头来,弄得细红儿有家不能回,有冤无处伸,一年到头只得租住在出租屋里,像只失了足的花猫忍气吞声地舔着伤口。细红儿扭扭搭搭地坐上车,立时一股浓烈的廉价化妆品香弥满了车内。她上车就扭捏作态地冲杜若一笑,又拿腔弄调地大声说道,“嘿,老乡,打起晨晨的主意来了,你们男人都这德行,十个有八个都想老牛吃嫩草!”细妹儿闻声轻啐了一口,赶紧打断她的话,“喂,别瞎说好不好,晨晨自小跟三牛哥就是欢喜冤家,你没看见,在学校的时候,男同学不小心碰她一下,她就乌鼻皂眼的跟人家急,他俩一见面,可是又搂又抱的。只怕晨晨那一点秘密早落在了他眼里,两人只差没上一张床!”细红儿疯子似的扑地一声大笑,两只光着的肩头粗俗无比地急剧抖动。杜若颇为矜持地咳嗽一声,丝毫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不怕你们笑话,我来就是向她求婚的,不管是青梅竹马也好,是枯杨生稊也好,结婚才是硬道理,所以还望你俩玉成。到时一定在家乡最好的酒楼请你们酒喝!”

杜若异常坚定地攥着桑晨的手腕,越瞧心里越像堵了个大疙瘩似的窒息难安,真是跟着麒麟学景行,跟着乌贼学龟行,大好的一个清纯秀丽的妹子,来东莞没几天就学得这般放荡不羁。眼下桑晨赤露着背,如丝般秀发纷披在肩头,胸前束着一条像乳罩似的衣衫,上半身嫩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就那么一览无遗地裸裎在外面。下半身一条裤子不像裤子,裙子不像裙子的衣物紧绷绷地裹在身上,把个修长的大腿,浑圆的臀部性感十足地显露出来。通身充满了本色毕露与感官刺激的艳俗感,“跟我回去,好说好商量,你看你这个样子。再待在东莞就毁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

“这是美,懂不懂。你个老八板儿,满脑子的封建残余,你认为女性露一点白就是色呀,展露一下身材就不得了呀?那满世界的这模特儿那模特儿都是潘金莲,都是为了勾引男人而自轻自贱,亏得还读了那么多美学专著!”桑晨极力想挣脱身子,实在是挣不脱,就拼起力气去掰,掰也掰不脱,不禁又气又急地跺起脚来,“你放手好不好,马上就要上班了,我可是公关部助理,大小是个头儿,迟到了影响不好!”

“哟,你还知道影响不好呀,还有点羞耻心嘛,我还认为慢藏诲盗、冶容诲淫都不晓得呢!”杜若半点不为所动,仍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并不时地避让着道上看热闹的行人。

“盗什么盗,淫什么淫?也只有你这样食古不化的人,才用这种阴暗的心理去揣想人!这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人类崇尚的是普世价值,怎么还有你这样的理学先生!”桑晨眼见留也留不得,走又走不掉,厂门口上班的人们越来越多,禁不住急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你放开手吧,真的要上班了,我找份工作不容易,要是被抄了鱿鱼,你养我呀!”

“你这叫什么工作,公关部助理,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你拿女色去取悦人,拿容貌去博取别人的青睐,然后签订一份合同,双方心照不宣的分一杯羹,这跟过去的交际花有什么两样!”杜若忽然心生恻隐,满脸厌恨痛惜的神色消退,由不得百端交集地叹一口气,“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完全是被别人当工具利用上了,你也不想想,你是有文化的人呀,受过了高等教育,能跟满大街的打工妹一个样儿吗,那你的书不白读了,那何不初中毕业就出来闯世界呢,你要过有品味、有节气的日子,要有尊严的活着,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真的工作不好找,就跟我回家读研去,那怕是出国留学,我也不能让你给人当花瓶,就这么沉沦下去!”

“你认为我不想呀,我还想读博呢,不是有人嫌吃闲饭不给好脸子看吗,现在又来生事说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桑晨倏地瞪起泪眼,脸变了形似的挤满了忧愤与怨恨的神情,由不得气鼓鼓地别过身去。

“行,行,我冤屈了你行不行,只要你用心向上,不往歧路上使心眼儿,我保证做你的坚强后盾,受骗上当不皱一下眉头,谁叫你从小就像鼻涕虫似的黏着我,擤都擤不掉呢!”杜若松开手,立感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也松弛下来,不由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谁黏着你,瞧这得意样儿,是你黄鼠狼守在**门口,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眼儿,现在得了便宜又卖乖!”桑晨破涕一笑,轻抚着被攥得红肿不堪的手腕,忍不住面带讥刺地抬头睥了他一眼。

“细妹儿也来了,我在东莞找了你几天,误打误撞地找到她家里去了,一点也不生分,还是学生时代一开玩笑就脸红的山里妹子!”杜若深感幸甚,嘴角挂着一缕惬意的微笑,当先往细妹儿停车的街角走去。

“真的呀,我有四五年没见她了。听说她现在牛气得不得了,村里建希望小学,一出手就是十几万,功德碑上头一名就是她,真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要是有这福缘,也不用老受你的气!”桑晨一阵雀跃,满脸沮丧与失望的神色烟消云散,也一路小跑着紧跟在杜若的身后。

“哎哟,瞧你们俩拌嘴也岗口儿甜。吵架也不忘举眉齐案,还真是成了双的蝴蝶、配了对的鸳鸯,真叫人大跌眼镜,这年头还有天仙配似的爱情党!”细妹儿噌地一下跳下车,细红儿大喊大叫地扑上前,三人如痴了似的疯疯癫癫地搂抱在一起。杜若心里咯噔一下,眼中潮起一阵暖融融的热流,思绪不觉又飘浮到那月故乡的梅河岸边……

“我昔二十零,写意在诸峰。

我今三十零。憔悴卧江城。

岂止十年老,曾与众苦并。

今凭登临意,无复昔仪形……”

这是秋日十月里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梅河月白风清。溪岚漠漠,远山如水浮漾的月光湮着墨绿色的莽莽峰峦,脚下掩映在疏落的林中的河水,好像一幅凌空裁剪下来的白绸。曲曲弯弯的挂在层峦迭翠的山涧,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山岭倒映在清静如镜的河水的深处,河岸丛丛簇簇的在白雾中开得千姿百态的山花和在月光中显得亭亭玉立的修竹。在河边微风吹起的阵阵涟漪中抖动。两岸听不完的是嘤嘤呖呖的山翠溪声,岸边瞧不尽的是朱朱粉粉的瑶草红泉,鸟鸣在山林中回响,流水在河谷里鸣咽,瀑布喧喧嚷嚷的闪着银光,在云气弥漫的山崖上回荡,然后如蟠着的玉龙般翻腾飞转,掀起无数白色的水沫四下喷溅……

“嘻嘻,可笑自己腹中空,歪吟香山居士文……”

杜若哈哈一笑,迎着桑晨戏谑的目光,轻轻地杵下她那如花绽放的笑靥,伸手接过凉席,一道笑语盈盈的往林的深处走去,“哎,晨晨,我明天去城里搬行李,然后就回山,你在家好好休息呀,过几天到学校报个到,安心当个中学教师算了,不要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到头来害人害己,我折腾得还不够呀,苦海里折腾了小半辈子,至于今名也没得,利也没得,跌一跤醒过来依旧孑然一身,谁叫咱们是农家子弟呢,向上的路布满了荆棘与泥沼,就像是走在一条黑暗无边的隧道里,根本看到隧道尽头的阳光,所以还不如守在家里吃碗安生饭,这心同野鹤与尘远、身如草木共荣枯的日子,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享受得到!”

桑晨怡然一乐,翻起她那朗如夜月的眼睛,丰姿洒落而又眼光锐利的望着杜若,“什么享受不享受的?我只想去城里弄个购粮本儿,找个单位放张书桌,一辈子不用走在泥巴路上就于愿足矣,我不也读了十几年的书,哪一点比城里人差,这开门见山、出门见河的日子,我可没兴趣过!”

“瞧你这死不开窍的样儿!”杜若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骤然阴冷下去的脸色,忽地又幻化为一片和煦的微笑,“说你不懂事儿,你又门槛儿精得要命,说你傻大姐儿,你又是才刚毕业的大学生,世事早奄忽过千年了,你竟还抱着老皇历不放,现在是不读书有权,不认字有钱,昧了己有人荐,黑了心能通天!假如你穷得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吃个茴香豆还多乎哉不多也,那就身在闹市无人问了!假如你金多得像张爱玲书中的范柳原,风流倜傥得飘飘然不知身为何物,成天坐老车爷,住租界旅社,连养的狗也是名种,你瞧瞧吧,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就众星捧月的发达啦,做梦都想不到的狗杂碎就会跟在你后头摇尾乞怜,说是你前世跟他二大妈弄下的灰孙子,是你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姨姐姐的干儿子呢!”

桑晨哧地一笑,恍若风吹松叶所发出的欢快声,惹得枝上的宿鸟也刷拉一声,成双成对的飞向对面的丛林,“这么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既无钱又无权,一辈子只能待在乡下吃粉笔灰罗!”

“这倒也不见得!”杜若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嘴角也掩饰不住的藏有几许期待的神色,“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你可以边上班边考研,再挤一次独木桥,研究生毕业肯定能进城里,到时就如你愿了,就能快快乐乐的在城里享尽一个现代女性所有的生活自由!”

桑晨略一迟疑,又含羞不语的往前走几步,然后返身倚在棵树上,双眼似视非视的觑着潭中疏淡的月影,“这么说你是一门心思的要我考研了。不怕日后会拖累于你?会不可理喻的给你找麻烦?假如考不上呢,你还愿意不计厉害得失的守望着我?只怕那时早被什么风流寡妇、红颜知己勾去了魂、摄去了心,还会记得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邻家小妹!”

杜若一时语塞,恍若有盆冷水兜头淋到脚,才刚激起的满腹欢愉和豪壮之情,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羞窘不堪的耷拉着头,瞧也不瞧桑晨一眼,快步走向那山坡,眼下月色清明。山幽水静,几羽翠鸟展着翩翩的身姿在黑忽忽的林的深处翔动,几处泉鸣和着悠悠的韵律在白蒙蒙的溪的尽头窃响,杜若的心胸为之一爽。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转眼之间他就届不惑之年了,人生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激情岁月早过去了。那份停在潺潺小溪旁的闲适温情、那种站在攘攘瀑布前的活泼生意也早随着韶华的流逝而一去无消息了。曾几何时,他不是咽下满腹的辛酸苦涩,横眉冷对隐隐青山。贫岂能移白首之心;曾几何时,他不是抛开心中的怆悢失意,嘻笑怒骂悠悠绿水。穷益不坠青云之志。然而时光如水流逝,一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故朋旧友们,人家当官的当官,上城的上城,最不济的也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就他才子好当饥难忍,一失足成千古恨,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个一钱不值的山里养路工。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此荆棘连着荆棘的生计,如此坎坷连着坎坷的命途,他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再去玩这种缥缈不见天日的爱情游戏!他哪还有什么磊落襟怀,再去赌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远大前程!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杜若早心知肚明了,既然才不能平步青云,在社会的高层次上享尽做人的乐趣;名不能飞黄腾达,也博个封妻荫子,使一家老小享有生活的幸福。了不起就是画了几幅画儿,挪了一下窝儿,攒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赚了些羞于出口的阿堵之物。这与那些一顿饭吃去半年粮,一屁股坐了一幢楼的达官贵人们相比,岂不是小巫见大巫,这与那些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美妾相随的贩夫走卒们相比,又何尝不是乞丐与龙王比宝。假如他不省人事的就此托大,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那就是没事找事儿,予人口实,授人笑柄,徒成为人们吐口水的靶子了;假如他不知羞耻的就此居奇,师心自用于一孔之见,动辄摆个谱儿,端出一副大器晚成的踌躇满志相,那又何啻于自寻死路,日后坟头上长草都要比别人矮三分。俗话说:月到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杜若早磨平了菱角油光了脑袋,吃亏是福的伟大实践再也激不起他的满腔热情,望梅止渴的崇高理想再也焕发不出他的奋斗精神,因为有用的才是真理的,无用的便是自欺欺人的谬误。杜若再也不会为些心造的幻影梦中的金字塔去苦追苦求去明知不可而为之,杜若再也不会抛开人世快乐撇下人生享受去不到船翻不跳河去不见棺材不流泪,杜若早翻然悔悟迷途知返了,他现在的处世哲学:是要在平平淡淡的氛围中有滋有味儿的生活有头有脸儿的做人,他现在的行动纲领:是要在安安稳稳的境况下实现人生的价值追求人生的理想。再想要东不着边西不着际的扯起根旗杆把他当猴子撒,然后在背后挤眉弄眼的看哈哈笑儿,那样的日子早一风吹了;再想要东一把火西一把烟的圈起个圈套把他当狗熊拶,然后蹂躏他的人格尊严嘲笑他的道德理想凌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那样的辰光也一并散了。现在杜若的门前己是绿树成荫果满枝了,不愁没有凤凰不飞过来;现在杜若的屋后己然弄色奇花红间紫了,不愁没有蜂媒蝶使不来踏胜寻芳。如今还犯得着为个不入流的黄毛丫头去怄一肚子气,再悲天悯人的去体验一番失恋者的辛酸滋味,还犯得上为个未出道的穷大学生去脱裤子放屁,再把自己的美好爱情建筑在一处华而不实的空中楼阁上……

“喂,生气啦。不会吧,真要是生气了,小妹给你赔不是呀!”不知何时桑晨已悄没声儿的走上坡来,远远地瞧杜若的脸上阴晴不定,俨如坡顶云移月走的夜空,一会儿阴森森的云遮月影,一会儿又晴朗朗的云散月霁,遂小心翼翼的游移几步,双目飘忽不定的斜睨着杜若。

杜若含糊一笑,颇为关切地走到桑晨的身边。顺手把凉席扛在肩上:“晨晨,回去吧,咋越来越孩子气,天晚了,爷娘会不放心的!”

桑晨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闪闪眼睛,跟接着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上来,这人真生气了,再不是呵她护她的邻家哥哥。一言不合就要弃她而去,倍感凄凉的泪水差一点儿夺眶而出:“要走你走。犯不着你来歪脖子说话,对嘴不对心,我就是老死在山里。也不要你管。我早知道出了这山,你就会翻脸不认人的,更何况城里还有个人皮包臭肉的风流寡妇,山里还有个面皮裹狗骨的红颜知己。还会在乎我这个乡下丫头!”

“晨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未免有点太放肆了吧!”杜若愀然不悦。一阵狂怒叫啸着涌过他的血脉,恍若心底早己愈合的伤口又被人搓了把盐,恍如灵魂深处早己匿迹的憾事又被人揪出来拷问,一时间只觉得头在裂、目在眩,胖脸也由于怒不可遏而烧成了一团火,“晨晨,人说话要凭良心,学长舌妇样嚼舌头,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我既没有趁你年少,不怀好意的诱骗于你,也没有乘你之危,不近情理的要挟于你!我对你的用心,日月可鉴。小时候你喊我叔,我是甜滋滋的答应,再大点儿你喊我哥,我也是乐悠悠的接受,上大学后你啥都不喊,实在抹不开脸,就‘哎’的一声虚应故事,我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从不发一句怨言。你是我起小儿看着长大的,你在我心目中实在是比亲妹妹还亲。少小时节为摘朵花儿,你要我跑遍了山野,摘回后你一眼都不瞧,就使小性子给揉了,又要我漫山遍野的带你去寻花,直到你笑得比山花更烂漫为此。上中学后我们远隔千里,我原认为我们的友情会随着时空的改变而日渐淡薄,但我总忘不了给你买些书呀笔呀、好看的花衣服呀,而你信都懒得回一封,好不容易盼有信来,通篇不上五十个字。我想你是对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时我们就如水面上的浮萍,无根无底无靠无依,我不能不明事理的影响于你,既不能把满腔的爱意化为你前进的动力,更不能拖累于你,成为你征程上的绊脚石。你正处于人生的紧要关头,一旦分心了、失志了,挤不上高考的独木桥,你就会哭天抹泪的回农村。我怎能见如花枝一样招展的晨晨把最美丽的容颜和最纯洁的情怀,失落在家乡四面不见天日的大山沟里,我怎忍心像乳燕一样出巢的晨晨还没见识山外的世界还没领略城市文明,就折翼断翅,永远也出不了家乡这缺衣少食的荒山野岭。我藏起对你的美好情意,收起对你的良好用心,隔三差五的给你家里寄钱,我说晨晨如稚嫩的小草需要人用心呵护,如初次展翅的雏鸽需要人精心放飞。而做哥的文不能指以捷径,武不能辅以坦途,唯有尽这点绵薄之力,只是千万别告诉晨晨。我对你如此用心,然而你丝毫不以为意。还记得不,那年你高考后放暑假回家,我漫卷诗书喜欲狂,连假都忘记了请,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连夜赶到你家中。我本想奉上你最心爱的衣服听我最心爱的晨晨,又能像小时候亲亲热热的喊我声哥;我本想送上你最爱不释手的礼品瞧我最爱不释手的晨晨,又能在我面前撒一声娇发一声嗲或是搬弄些什么两小无猜的小玩意儿。然而你只是淡淡的与我打了声招呼,冷冷的为我倒了杯茶水,就断续忙乎开了你的事情。瞧你亲密无间的与乡邻们说说笑笑,听你热情无比的与同伴们打打闹闹。我一片伤心说不出,原来随着你年龄的增长,我们儿时的亲情己随风而逝了,随着你学识的提高。我们少时的友情也早己星离雨散。我心灰意懒的在你家里坐到深夜,落落穆穆的伴你家人强颜作笑。以后我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我后悔不己的将我难以启口的礼品都捣碎丢在了涧中,我追悔莫及的将我难以出手的衣物都撕烂扔在了崖上,我为自己极不明智的延续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失悔得无地自容!后来你真的上大学了,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也给你寄上了一份思之再三的贺礼。在我的生活圈子里,谁都知道,杜若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哥哥十八妹妹十岁的照片还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床头。而你一嘴吃了个阎王殿。满肚子的阴阳怪气,竟然一去如黄鹤,连个报平安的八分钱邮票也不舍得给我寄张。我无奈,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悲哀。你己从山中一株自生自灭的刺儿草长成高贵无比的傲霜枝了,你己从乡间一只无人喝彩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无比的白天鹅。而我困处一隅依草附木,山里的还是山里的,拼死拼活蹦达了十几年,仍是蹦不出山里的这方天。于是我只好百般无奈的在心底藏起对你的爱,万分难堪的在四路收起对你的了犹未了情。如今岁月徂谢往事如烟。你倒不问青红皂白的反来指责于我,还好意思不分是非曲直的当我是冤大头。晨晨,人心都是肉长的,往喝过水的井里吐唾沫、往盛过饭的锅里撒石灰是要不得的;闭着眼睛讲瞎话、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就更是行之不通。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何况你比我还多读了七、八年的书,这点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这份人情物理你应该比我辩析得明!”

桑晨微低着头,一颗心有如刀割,片刻难安。但她的躯体却像僵麻了一样凝立不动,而且抑止不住的阵阵泛寒,似是流动的血液也凝固了。她几次费尽了力气抽身想走,但是迈不动腿,她几次用尽了心机张嘴欲言,然而开不了口,唯有饮恨吞声的听凭他把自己的心翻来覆去地煎熬着,把自己的灵魂肆无忌惮地拷打个不停。遥想当年,她不是如时叶新芽般的万紫千红开遍,那时她头顶的是一方艳阳天,脚踩的是一块芳草地,乡间几多的湖光山色留有她乐得打蹦儿的欢声笑语,城里几多的舞榭歌台记有她美得发嗲时的芳姿倩影。夏来淡红衫子透肌肤,晴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冬来温温天气似春和,试探寒梅己满坡,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然而临近毕业了,一块石头投进了波平浪静的水面,四年平平静静的大学生活紊乱了,十几年辛辛苦苦的建立起来的知识就是力量的价值体系溃乱了,同学们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拼尽了最后的一点心血和气力。家有好父好母的,鸣着鞭炮开着小车一路脸上飞金的去了政府机关;家有干爹干妈的,摆着酒宴撒着喜贴也一路趾高气扬的去了事业单位;唯有像她这样的除了心血一无所有除了气力一钱不值的贫下中农,想在城里摆张办公桌攒点儿生活费或是想在市里放床席梦思做几夜平平淡淡的梦,哪真是难上加难艰上加艰!几多同学又千辛万苦的翻出了束之于高阁的书籍准备视死如归的踏上考研的不归途;几多同学又破罐子破摔掐掉了远大理想灭掉了美好信念反正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都大有作为;也还有的心气不顺不甘后人重又擦干了眼泪蒙上了面孔拿学历当敲门砖拿才智当护身符各个人才市场去碰运气誓将求职进行到底;更有甚者哀莫大于心死拿自己的名声当抹桌布拿美丽当花瓶搔首弄姿的拍下十几本写真集袒胸露背的弄上十几套时髦服饰各个公司去派送誓拿青春赌明天。于是她也心慌慌意茫茫的踏上了天南地北的求职之途。她曾像南下的打工妹,去意彷徨于南国五光十色的街头,瞧身旁一幢比一幢宏伟的大厦和一张比一张漂亮的脸孔目无下尘般的匆促而过,她再也没有勇气将自己寒微的身影连同手中卑贱的求职书投进那些有兽面人身把守的旋转门;她曾像北上的女漂族,囊中羞涩于北国古色古香的市上,瞧四围一座比一座古朴的建筑和一辆比一辆豪华的车辆目不暇接似的疾驰而过,她再也没有勇气将自己粗浅的才学连同手中乖谬的推荐信投进那些有武警站岗的高门大宅。她也曾想退而求其次,就在乡下小县城里讨一口水喝或是在乡镇上混一碗饭吃,然而面对动辄万儿八千的这费那费,她就像一跤跌到冰窟窿里,浑身都凉了半截儿,自己不吃不喝的搞上五年义务劳动不说,日后一月三百大洋的工资,怕是猴年马月也脱不了贫致不了富走不上发展的康庄大路。那时她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不幸而生在农家,不能像农家姑娘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围着三尺灶台转;不幸而长在城里,不能像城里姑娘一辈子无拘无束的伴靠在三尺梳妆台前。一点信心不改,不堪其苦的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如村里的小姐妹们一月攒的钱多;一点理想不灭,不遗余力的学了十几年的文化,不如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嫁得好而更见衣锦还乡。算了吧!世界是别人的,不是她这个家境贫寒单门独户的乡下女子所能改变得了;太阳是别人的,不是她这个人微言轻才疏学浅的女大学生所能沐浴得到。算了啊!俗话还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她本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山里妹子,从山里来再回山里去,岂不如日中必昃月满必亏一样的正常不过;她本就是个一无所能的黄毛丫头,侥幸读了几句书念了几句洋文,就想出人头地的吃百家饭出类拨萃的喝百家水,岂不像披麻救火惹焰烧身一样的滑稽莫名;算了呀!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她就老老实实的打点行李,诚诚恳恳的放飞梦想,平平安安的回到乡下,然后善气迎人的做一个吃粉笔灰的好山村女教师或是田间地头走马看花的好乡村女技师,谁叫她前世不做好事,修不来家给人足的好福气,谁叫她今世投错了胎,注定了要在山沟沟里耗尽了青春、磨尽了生命、丧尽了信仰和热情

……(未完待续。。)u

第三十八章 幻壑

“晨晨,回去吧,天真的很晚了,我明儿还要赶早班车去城里搬行李,有什么话,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我们下次再唠嗑,行吗?”

杜若一时间喜出望外,仿佛有一抹流云将他的烦躁和恼怒全带走了,脸上立显一片丰厚的喜乐之色,双眸深处那丛聚集不散的疑云也消散了,神采飞扬的放送出一种兴会淋漓的光。真没想到晨晨竟会这样依恋自己,把一颗少女的心完全依附在自己身上,把人生的喜怒哀乐、毁誉枯荣全然托付给了自己!然而少时他又停步不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颗心犹豫彷徨起来,眉际也顷刻间升腾起一层狐疑的神色。这会是真的吗,少女的心天上的云,她会抛弃世俗观念与自己结合在一起。她会摒弃诸如学历、年龄、性格方面的差别而与自己成其为一家人?杜若一时进退两难,竟自长长地叹息一声,又全身僵直地挺立在一边。

桑晨冷眼一见,心里更是如火燎原,一股怨气在胸腹中鸠集,连同早己滥觞的哀伤之情,使她突如柔肠寸断般的掩面啜泣起来,边用脚愤愤不平地踢踏着路旁芜杂的草墩,“你走,你走。你走得远远的,你咋又不走了沙,你像根桩一样的戳在哪儿,没的叫人恶心,你既没本事捅人一刀,又何必要翻眼睛嚼舌头惹人耻笑,还嘴不饶人面不害臊的倒打一耙儿,愣是吐着骨头吞着肉,老脸皮厚的假充善良。你走哇,你走哇,你是钉钉了脚还是刺扎了腿,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我就不信,这山高水长坡陡涧深的还死不了人!”桑晨说完,抹一把脸上溅在星月交辉中的泪水。转背就朝坡的高处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晨晨,你听人一句话好不好,这黑灯瞎火的。上山有危险,在那里学的这小姐脾气,你回来,我不走了,才刚算我嘴贱,对不起了还不行!”

杜若猛一跺脚,脸色骤然变灰,他想索性拨腿就走,丢下这放刁撒赖强横无理的邻家小妹,然而晨晨那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颜面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想息事宁人的抬脚就追,追上这荡人心腑惹人怜爱的清秀女孩,然而晨晨那玩世不恭出言不逊的刁蛮又不时地在脑海播映。杜若犹犹豫豫的思忖了好一会儿,瞧桑晨己气冲冲的跑上了崖的高处,一条白影飘飘悠悠地穿行在堆叠着无边翠色的山峰之中,几缕霓裳忽明忽暗地映媚在翻腾着耀眼浪花的溪涧之上,如诗如画的松林在她身后像屏风一样绵延伸展,如梦如幻的瀑影在她头上闪着银光丝带似的盘旋而下。杜若不禁为之一呆,那气韵生动的映现在青黛紫翠上的身影不就是他心目中的翩翩女神,那遗留在清幽僻静中的如莺莺燕燕似的话语不就是他睡里梦里所祈盼的声声招唤。杜若霎时间喜不自胜,不由得双膝跪在地上,朦朦胧胧中那白影己冉冉的飘上峰顶,扁平而秀气的足掌正踏动在漫天的清光之中,仙仙而舞的身姿也正向着天幕那灿烂的星河和皎洁的明月翩然而去。杜若再也阻遏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一把从地上跳起身,挟起丢弃一旁的凉席,沿着幽邃的山路迅跑,“晨晨,等等我!”

桑晨一口气跑上峰顶,眼下月轮从那苒荏的云中挣了出来,紫葡萄似的云朵慢慢地由深变浅,在蓝盈盈的空中散裂成絮状的不同面积,凉丝丝的风带着沁人心肺的野草的清香直奔鼻底。四野真清幽呀,早先幽暗的山岭如今峰壑毕现,远近高低的秀色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处,四外多时不闻的松涛这时也缓缓摇荡起来,附和着山涧潺潺的溪流而阵阵飘送耳际。桑晨深深地吸一口静夜清香四溢的空气,心胸激荡不己的愤懑与怨怼之情渐渐地风流云散。多好呀,人真该这样与清风明月消溶在一起,何必为些诱人上当的名利惹人吃亏的前途而折磨自己的身体疲惫自己的心神,人赤条条的来光溜溜的去,生得再潇洒漂亮,也只不过是一杯净土掩风流,活得再养尊处优,又何尝不是黄土垅中卿何薄命。假如她说尽了好话做尽了歹事天可怜见留在了城里,也只不过是看的高楼大厦多些,瞧的声色光影好些,见的时髦物什广些,一年四季不愁没个东游西逛的地方。而假如她像乍含葩的蔷薇初吐艳的玫瑰与时开谢在山里,虽然没有穿金戴银的富贵,没有绫罗绸缎的华丽,但她吃的是没洒农药的绿色食品,喝的是没有污染的山中甘泉,看的是明河有影微云外,听的是清露无声万木中,这不比城里生活显得意境高远,这不比城里日子过得健康快乐!俗话还说:千有万有不能有病,千没有万没有不能没有健康。如今她千磕头万揖手,见到破庙里的菩萨也烧香,城市文明于她依然是镜中花水中月,城市情缘于她仍旧是草上露瓦上霜!她原认为撒一点娇柔播一点情爱,邻家哥哥就会夤缘而上,心心念念的在城里给她撑起一片艳阳天;她本来想搓一截赤绳捻一节红线。将自己青春少女的美貌与爱情无怨无悔的羁绊在半生蹉跎的邻家哥哥身上,邻家哥哥就会钟情于她,心心相印的在城里给她圈出一块芳草地。然而谁又曾想到:她所有美好的心愿是错把泥胎当真佛,进错了庙门拜错了神;她所有完美的热情是抱着琵琶进栅圈,对牛弹琴痴人说梦!去***扰人清梦的城市文明吧,既然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到,晨晨就誓愿与眼下的清风明月在一起,滚他娘的揪人心肺的城市情缘吧,既然绞尽了脑汁也得不到,晨晨就誓死与眼前的青山绿水长伴长相依!

“晨晨。你可真有雅兴呀,我算是服了你了,不过这荒山野岭的也确实是野趣盎然,要不怎么说:山色不厌远,我行随处深呢!”

杜若气喘吁吁地跑上峰顶,夜更深了,四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息,头上夜月更明了,周遭的花花草草沐浴着银色的月光而枝媚叶丽得粲然可见。杜若兴会淋漓地跑到崖边。瞧桑晨正衣袂飘飘的站在棵松下,瑟瑟发抖的身影悄然跌落在身后芜杂的野草丛中,一头如云的秀发比野草更见凌乱的披散在脑后。杜若陡觉眼前一片模糊,鼻子一阵发酸。对桑晨蔚然而起的阵阵怜惜和哀痛之情使他的心都要碎了,慌不迭脱下外衣,面色忧郁的给桑晨披在肩上,“晨晨。还生气呀,瞧你这样子,就好像有谁欠了你八百吊大钱没还。何必呢。开心点儿不好,你雅人雅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生气了呀,要不你骂我一句,再不你打我一下。哎呀,妹子,请不要再生气了,气闷了身子,哥哥担待不起!”

桑晨抿嘴一乐,一阵羞红布满了她的双颊,蓦如流风回雪似的转过身,带着几许少女醉人的芳香与几分迷人的芳姿,一杵他的额头,“谁是你的妹子,谁三姑六婆地说亲过了,大月亮地里说梦话也不嫌丢人!你就会欺负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要哄你哄别人去吧,我可没闲心听你的梦呓,也没福分做你的妹子!”

“嘿,这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杜若哈哈一笑,心底残存的几许疑虑和惶惑之情应声而散。他假装气鼓鼓的返身下山,趁着桑晨一头雾水的犯痴之际,抢前几步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儿得见教人爱!说你是我妹就是我妹子,虽说月老没给我们系上红线,但三生石上必有我们亲缘的印记,这辈子我做定了哥哥,还需要三姑六婆来说亲,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小妹妹,是我赶都赶不走的扫帚星,要不怎么从小就屁颠儿的缠磨着我,从小就有先见之明的守望着我,癞皮狗儿似的赶都赶不走!”

“谁从小就缠磨你啦!”桑晨破颜一笑,又余恨未消地闭上嘴唇,边用手死死地抵在杜若的胸前,边不依不饶地挣动着身子。然而心胸油然而起的阵阵欢快之情早就将她脸上凝结的层层烦恼和忧郁之色涤荡得一干二净。她由衷地长舒一口气,双掌雨点似的捶打着杜若的双臂,以后她又似是羞窘莫名的埋伏着脸,带点儿羞怯意味的眨了眨眼睛,随后就一头大大方方地倒伏在杜若的怀中,用一种娇慵得使人发痴的媚态,一种柔媚得使人心醉的语气,俯贴在杜若的耳边,“美的你呢,自说自话,真好意思!”再后她就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双臂慵懒无力的环绕着杜若的颈脖,听任杜若抱着她朝那摇曳着花光和晃动着叶影的山间林地里走去。

杜若兴冲冲地抱着桑晨,脚下窄窄的山道高低起伏,依山曲折,路旁灌木丛的细枝嫩叶时不时地牵衣窃笑,头顶松树挺拨的树梢像绿色的叠叠云片,娇笑连连的掩遮着欲窥人隐秘的月华,坡上怪石挤眉,藤萝弄眼,间或有一丛迟开的山茶花悄然探出身来,也是喜滋滋的笑靥迎人。杜若步伐匆匆地来到林下,四周山势峥嵘、树影婆娑,两边繁茂的枝叶挡住了山野有些转凉的夜风,脚下斑斑驳驳的乱草如棉似絮般的一直铺展到远处。杜若意犹未尽的将桑晨放在地上。瞧她恍如睡美人般紧闭着双眼,脸上红红白白的漾起一层羞涩而妩媚的笑意,颀长匀称的身枝弯成一道迷人的曲线,润泽如玉的肌肤宛若空谷幽兰似的馨香四溢。杜若骤觉心神一阵狂跳,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他赶忙匍匐下身,费力地舔下干渴的嘴唇,扑灭掉胸膛赫然燃点的贪欲之火,双膝却己不知不觉的跪伏在她的身边。瞧桑晨仍是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宛如耐不住山林袭人的寒气。轻轻地哼了一声,双臂又有意无意的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杜若这才松一口气,散去满脸的惊慌与激动之色,情意绵绵地将她拥贴在兀自怦怦作跳的心头,一只手却再也难以自制的轻抚着她丝缎般闪闪发亮的鬓发,“晨晨,我明白你的心意,打心眼里感激你。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山里养路工,还丧失了名誉。毁掉了地位,恰似一堆臭狗屎世人唯恐避之不及,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只能在山里自生自灭。这个时候,你能像仙子似的陪伴在我身边。像女神似的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能不明白你的心事吗?但我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你年轻、漂亮、有文化,就像一株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而我飘零半世、坎坷半生、半截子已入土了,我能这样皂白不分地拖累于你吗?你贤淑、娴雅、识大体,就如一茎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而我终身失路、一世潦倒、快要抱恨终天了,我能这样好歹不知地陷落于你吗!这一个多月来,我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你,眼前总没完没了地晃悠着你的影子,大白天里脑袋也像过电影似的,夹七杂八的想的都是我们过去一些恩恩怨怨的事儿。但我不能光顾着自己,说什么也要把以往兄妹的情意进行到底,你是我妹,是我的偶像,是我看着长大的亲亲宝贝,我要你幸福,我要你富贵,我要你一世都过得无忧无虑。否则我就是猪,只有猪才贪槽里的一点食;否则我就是狗,只有狗才恋着窝里的剩骨头!”

“你……,傻子呀?你是嫌弃我,还是爱惜我?要是嫌弃我,我就死给你看!要是爱惜我,就带我一起走!”桑晨娇喘频频地扭动着身躯,脸颊如羞似怯的泛起一片红晕,双眼却光焰灼灼地盯视在他的脸上。

“你……,咋这死脑筋呢?你能嫁给我,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垂怜!但我能这么自私吗,在你那如花似锦的人生道路上添一道坎儿,左邻右舍会怎么看我?但我能这样缺德吗,在你那纯洁无瑕的情感世界里布一道阴影,三亲六眷会怎么想我?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但更要有理智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我们这样就已经失礼了,就逾越了道德的鸿沟,若是再像情侣般的恩恩爱爱,那岂不是猪狗不如!”杜若极力抑制住满腔难耐的激情,脑子里像受了惊扰的蜂窝似的一片喧嚣,然而满口吐出来的却是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

“你……,真是傻子,一朝挨蛇咬,见了黄鳝就跑,连人之常情都不懂!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遇着女人躲着走,抱着女人还嘴硬,那世上还有爱情吗,还能生儿育女?你不是不要我吗,放下我呀,还抱着我干吗,鸭子死了嘴还硬,还把自己比作猪狗,不就是想骂我不要脸,死也要跟着你吗!”桑晨忍俊不禁地挺起身躯,缕缕撩人的目光照直盯视在杜若的脸上,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似的,还带着丝丝怪诞嗔恼的神情。

“你……,真是傻得人心痛的傻妹妹呀!”杜若遽然神飞色动,一股强烈的对桑晨的温柔之情充溢于整个心胸,然而他的躯体却像一时中了邪似的僵滞不动起来,仿佛突然间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使他蒙了头失了神一样,在将信将疑的愣怔了大半天后,才敢战战兢兢的瞪大眼睛,将手畏难而又执拗地抚在了桑晨的胸衣上面。眼见桑晨犹如温驯的羔羊低垂着头,双手茫然失措的抵制着他的抚爱,似怒非怒的眉睫郁结着一层紧张与焦虑的神色,似嗔非嗔的眼角却也难以掩饰的漾起一抹温馨的笑意。杜若蓦觉胆子一壮,奋起将桑晨搂抱在腿上,跟接着一股在心髓里蕴藏了很久的对桑晨的深深眷恋之情如山呼海啸般喷涌而出,使他迫不及待的掀开了桑晨的胸衣。乍见桑晨那使他梦萦魂绕的在幽微的月光下显得美不胜收的轮廓,那使他铭心刻骨的映媚着绚丽叶影而倍加美如冠玉的凸轮。杜若就像苦苦挣扎在无边黑暗中的弱者。一下子瞧见了希望之光,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神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好呀,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自己近些时来为之用尽了心思挡尽了诱惑而想拥有的这片芬芳地带如今总算是又了眼前,自己十多年来为之想尽了心事吃尽了苦头而想占有的这块芳菲胜地现在总算是名至实归。从此他就是这片地头上的主人了!可以为所欲为的耕耘播种,也可以随心所欲的开镰收获;他可以在这里培育出最喜爱的希望,也可以在这里放飞出最辉煌的梦想;受伤了,可以在这里愈合伤口。失志了,可以在这里接受慰藉;在这里他可以享受男欢女爱的人的快乐,在这里他可以得到无咎无誉的人的尊严。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目的,这就是他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这也就是他放置侠骨柔肠的地方!杜若一时间思绪纷纭、感慨丛生。他只觉得心胸最后一块坚冰在融化,恍如有无穷无尽的幸福团团包围了他,脑海最后一抹愁云也消散了,恍若有无际无涯的美满彻底地将他囚禁在了其中!

桑晨一时疑惑,微觉好奇的偷觑下眼。瞧杜若着了魔似的愣在那儿,一副心愿得偿的痴情模样,浑身好象灵魂出窍似的凝然不动。桑晨前所未有的一阵惊异,忍耐不住嘿嗤一下嘻笑出声来。又赶忙掩上口,边羞人答答的偏转过头 ……

杜若讪讪一笑,从瞬间的情思恍惚中回过神来,瞧桑晨含羞带怯的微闭着眼。脸上红潮涌现,柔滑如脂的娇躯更见温顺的偎贴着他,胸前丰盈的点与腹下浑园的线组成一道美妙的弧形。杜若眼中一热。一阵难耐的催人奋进的颤栗传遍全身,忙铺开凉席,面红耳赤的抱起桑晨,双双向被凉席压得凹陷不平的草丛上倒去。

桑晨一时忸怩,羞愧不己的涨红了脸,脑际迷迷糊糊的意识到的屈辱之情在深深地刺痛着她,然而心中对杜若的绵绵情意和对某个愿望的企盼之情,使她又不得不背弃自己,含情脉脉的忍受着这种憧憬中的情爱。眼望杜若换了个人似的抛弃了矜持,扔掉了自尊,恍如一阵风似的贴向了自己;桑晨在瞠目结舌中就觉得自己是一轮普照大地的太阳,杜若就像朝圣般的匍匐着向自己跪拜,在自己那光芒四射的无穷魅力下,重新生长出向上的力量,鼓足征服命运的勇气。眼见杜若像换了副面孔似的撕碎了虚伪,毁掉了面具,犹如一团火似的压向了自己;桑晨在愕然诧异中又觉得自己是一片宽厚载物的原野,杜若就如礼敬般的侧歪着向自己屈膝,在自己那春华秋实的无限风光中,重新慰抚住心灵的创伤,托起百孔千疮的翅膀。桑晨惴惴不安的让思绪有一搭子没一搭子地飘忽了好一会儿,心底突然滋生的巨大恐惧使她差一点儿就失声尖叫起来,她情非得已的咬紧牙关,强力控制住心神,骤觉杜若已鼻息咻咻地将自己搂在了怀中,桑晨刹那间眼前一片昏黑,恍如万虫啮体似的阵阵恶心,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极度的绝望和无比的惊慌使她死死地攥住杜若的双手,同时几近哀求和近于悲凉的倒伏在杜若的肩头,“哥……,哥……,我……!我……!”

杜若一时间恍若进入了天国的热情洋溢起来,全身心己不可逆转的到达了极端亢奋状态,这时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了要深切地融入到桑晨那生机勃勃的肌体中去,在充满着搏击和征服的极至狂热中接受生命的洗礼、讴歌生命的神奇;这时他所有的体力也都发挥到了要急切地解除桑晨所有的武装,在充满着野性和兽欲的感官摩擦中体验生命的快乐、享受生命的乐趣。眼见桑晨丝毫不解风情的护住胸衣,越来越坚贞的守护着全身的阵地,杜若心在飘忽,意志在涣散,身体焦躁得就快要爆炸一般。他索性以退为进的抽出手,将桑晨紧紧地拥贴在胸前,然后倾身俯伏在桑晨那温如暖玉软如凝脂的体上。柔情似水的凑着桑晨的耳边,循循善诱的说了一大堆因势利导而又壮怀激烈的话来,“晨晨,怎么打起退堂鼓来了?才刚还海誓山盟的要跟着我,一会儿就不算数了!你应该相信我,我会一辈子记挂你的,一辈子感恩戴德的将你放在心尖尖上!我是个咋样的人,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不是一门心事都用在你身上去了吗?我又不得负你,我要是负了你,翻眼绿睛的转背不认人。不说对不住从小我就挚爱着你的一份痴情,我又拿什么脸面去见你爷娘,我在咱满垸子的邻里乡亲面前还抬得起头吗?你总不至于像咱这山里的妹子,不到新婚之夜,不敢让男人近身吧!真叫人难以置信,这满世界叫得热火朝天的现代思潮竟不能在你脑子里生一点根、发一点芽?这满世界抄得沸沸扬扬的现代文明就没有在你身上露一点儿曙光、现一丝儿云彩!我太了解你了,你一颦一笑小嘴巴里想说的什么话,你一动一静小脑袋瓜子里装的什么奇思妙想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你不消撇嘴摇头得!我一定要让你富贵一世,幸福一生!让你生活方式能不断地丰富。生活质量能不断地提高,这日子才能过得自由自在,这爱情才来得新鲜滋润!否则我还有胆子再癞蛤蟆吃天鹅肉——沾你的仙气!黄鼠狼不出洞门——死守你那个仙窟窿!我早撒丫子过我黄汤矮屋的山里日子去了,我早摔耙子做我花烛夫妻的同床异梦去了!还犯得着这么低声下气的乞求于你!还犯得上这么把老脸当嫩屁股求你可怜!晨晨。你是不是本就不爱我呀?嫌我年纪大了,又是个没文凭的臭工人!要是这样的话,我倒也没怨言!我唇焦舌敝的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当是放屁。只当是我昏了头、疯了心,千万不要把我在你身上说的话做的事放到心里去!我们成不了夫妻,做兄妹的情份还是有的。我还会把我的晨晨装扮得像春天的花朵招人爱,把我的晨晨培植得像秋后的累累鲜果惹人怜呢!谁叫我们都鬼使神差的生长在山里,难得走出山里的这方天,谁叫我自小儿就鬼迷心窍的喜欢你,把你当作我心目上唯一的希望,当作我生活中唯一的偶像呢!晨晨,你怎么又哭了,瞧你这眼泪八叉的,就好像我己经非礼了你!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于你的,不会把我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不强人所难这点雅量我还是有的!……”

杜若话犹未了,桑晨倏忽一睁泪眼,嘴角刻意地挂着大片讥刺与奚落的冷笑,怒气冲冲的打断他的话语,“你好!你高尚!你是我的恩人!你就会欺负我,不把我当人待,我是跟你谈朋友呀,又不是来跟你睡觉的,我嫁给你了? 我就是嫁给了你,也得容人有个上花轿、拜天地的时间吧!我又不是当街的窑姐儿,由人骑、由人欺!不说你自己轻薄无聊、有失私德,反倒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抱怨起我来了!算你狠,你能干,会欺负人!我就知道我命苦,嫁给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杜若颓然若丧,脸上一片煞白,眉宇在瞬息的尴尬不忿中紧拧在一起,他翻身滚倒在草地上,听心胸像退潮似的所有滔滔激情在快速平复,脑际如开了锅般沸腾一时的所有思绪也一下子就偃旗息鼓。杜若深重一叹,揩一把满脸的露水,眼望高天那轮孤傲的明月被群不起眼的阴云遮住了,山野顿时阴沉沉的黝暗下来,才刚还亮着歌喉在林中娓娓唱和的鸣禽不知何时己暗哑无声了,刚才还一直玲玲盈耳的溅溅流鸣也久假不归的消逝在了山阴背后。杜若倍觉心地阴郁地摇摇头,思绪纷乱的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忽然觉得有细小微凉的水珠浙浙沥沥地滴在了身上,阵阵凉爽而细腻的快意通遍全身,身下蓬蓬茸茸的杂草,这时也忽如一丝娇羞的呼吸、一声温馨的呢喃,轻柔而舒适的抚摸着他,缕缕不似生理满足而胜似生理满足的快感浸透了全身。杜若一阵惊喜,更痴迷地躺进草木丛中,让沾有露珠的草茎轻轻地触吻着腿、膝和手臂,让带有泥土芳香的草根缓缓地摩挲着胸、腹和臀部,就这样与清清冷露幽幽青草融合在一起吧!这世界不会有女人喜欢他的,不会有女人用她那迷人的脸蛋来激发他绵绵的爱意,不会有女人用她那惹人的身段来满足他勃勃的爱情!当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山里养路工时,为了女人脸面丢尽苦头吃尽,最后他的女人竟带着他吻遍了的脸颊、拖着残花败柳的身子远嫁他人;如今他衣冠楚楚、手头从容,是个声誉鹊起的名画家,而他想要的女人竟一蟹不如一蟹,心如磐石的又在为别人守身如玉,使他饱满的热情不能在性挑逗中得到最充分的挥发,使他旺盛的精力不能在性结合中获得最完美的发泄!莫非他生来就不是人,与生俱来的贫民意识,使他性情乖僻得不能好好地融入社会,在社会那约定束成的森严等级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莫非他生来就跟人不一样,与日俱增的忧患情操,使他自命清高得不能好好地把握自己,在人世那“爱就是做人”的道德准则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女人!

“哎,老气包,又生气啦,还信誓旦旦的这爱我那爱我,说一名话就受不了呀,还我以后将嘴缝上,看你还有趣儿不,真是的!”

杜若心力交瘁的张开眼,就见桑晨己风姿绰约的坐在了他的腿上,身上他千方百计想要解除的武装己被她卸下了一半。瞧桑晨千娇百媚的扑闪着眼,俨如献身祭坛的一脸的纯静和圣洁的神情,嘴角如花似锦的绽放出缕缕开在羞涩和畏怯中的甜丝丝的笑容。杜若如闻天籁般的一骨碌从草地上坐起身,大喜过望的紧搂住桑晨的肩头,手一下子就摁在了她快要脱去的衣服上。杜若一时心欢意畅极了,恍若历尽了千辛万苦他终于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社会那高不可攀的天路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恍如受尽了百般磨难他终于顺着自己的心愿在人世那深不可测的红尘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女人。过去的罪孽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苦难也让它烟云过眼,人生从来就是艰难的,真正理解了生活的人,不是熬过艰难去等待快乐,而是在艰难困苦中去创造快乐。往后洒满阳光铺满鲜花的日子还长得很呢,他可以一表非凡的再遵从自己的思维逻辑在个人奋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可以一如既往的再遵循自己的情感轨迹在个人自由的**里越溺越深。这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杜若心满意足的长舒一口气,心底纠结多时的种种紧张与惶惑的气氛松驰下来了,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怎么也择不开的愤慨和耻辱之情烟消火灭。杜若神妙莫测的微微一笑,俯首就往桑晨那一点红唇上吻去,“晨晨,委屈你了,你不嫌哥粗鲁、恶俗、不像个人样,哥实在是太高兴了!你坐好,穿好衣服,哥不需要这山中野合,更不要你带半点情绪,哥要你高高兴兴的嫁给我,漂漂亮亮的做女人,在城里有电灯电话的高楼大厦里,甜甜蜜蜜的过我们的爱情生活,快快乐乐的度我们的幸福时光!……”

送别了细妹儿后,天色暗了下来,大朗镇略带海腥味的夜风就在大街小巷里吹拂。杜若撵着桑晨去电子厂辞了工,去房东那儿退了房,两人就如闯荡了一年的打工族,拎起大包小包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幻 虹

“晨晨,出国好好学习呀,也做个海归,早点学成归来!”

这是两年后九月间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江城秋高气爽,汉水旖旎,黄鹤楼头几片絮状的白云在碧蓝的天幕上悠游,晴川阁下滔滔的江水像一条黄色的莽带浩浩荡荡地奔向烟霞浩渺的天际。龟蛇二山花团锦簇,空水澄明,一棵棵灿若云锦的花树在开放,一丛丛明艳瑰丽的金菊在竞秀,蜂儿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舞在花间草际,鸟儿披着节日的盛装在青枝绿叶上徘徊。到处是胜日寻春的红男绿女,到处是悠然踏青的老老少少,就连江边有些燠闷的空气也飘溢着爽朗的宜人气息……

杜若站在江城机场候机厅里,眼望桑晨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身影,总算是达成了桑晨出国留学意愿的满足感在心头翻腾。杜若记得,那是从东莞回到大巴山里铁路工点的夜里。走进屋,他就一头卧倒在沙发上,连日的奔波与劳累袭上身来,由不得困倦不堪地合上了眼睛。

“哎,有这样的吗,洗也不洗了!”桑晨放下行李,去房里拿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要不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烧水,水烧好了再叫你呀!”待到桑晨洗完澡,将他连拉带拽地从鼾声如雷的睡梦中弄起身,他更是又困又累地睁不开眼睛,“洗澡去,这大人了还像个小懒虫,还要我连环炮似的叮嘱你,水已兑好了,衣服放在了门后!”

杜若呵欠连天地走到卫生间,匆匆忙忙地洗完澡,蓦然发现放在门背后是新买的睡衣。杜若新奇不已地穿上身,顾盼自怜地走进房,这才发觉站在梳妆台前烘头发的桑晨,竟然穿的是同一颜色同一款式的睡衣,“嗬。长大了呀,自己买衣服,还不忘给我也买上一套!”

桑晨扭头白了一眼,粉白黛黑的脸上浮泛着甜甜的笑意,“说你古板,还不服气,这叫生活情趣,现于今那家夫妇没几套情侣装呀!”

“好是好,只是这好的衣服穿着睡觉太可惜了,弄得像陈焕生上城。宁可在招待所坐一夜,也不愿糟蹋了城里的被子,还不免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杜若忍不住玩笑一句,边低头翻看着缝在裤腰上的标记。

“柜子里还有我给你买的两套西服及几件衬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不知咋想的,前些年衣著还讲究,穿出来还有点风度。这两年天天穿铁路制服,把自己穿戴成了个半老头子,还满世界招摇谝能地晃荡,也不嫌丢人!”桑晨幽幽地叹了口气。略带抱怨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杜若将信将疑地拉开衣柜,喜悦不已地取下西服,一看商标,不觉吃了一惊。还是电视上广告做得震天响的“金利来,男人的世界”。他顿时疑神疑鬼地瞪大了眼睛,万难置信地盯着桑晨。“你抽风了,那来的这么多钱,该不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吧!”

桑晨瞬时笑逐颜开,一点红唇撅成一个似嗔非嗔的样式,“你才变坏了呢,我一边上着班,一边做着家教,一天十几个小时,累也把人累坏了,领了工资,我就一连气儿买了衣服,我就是要你看看,世上没有嫁不出去的秃女儿,离了你,活不活得下去,说不定还活得自由自在些呢!”

“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先只晓得你是个小气包,原来还是个小心眼儿!”杜若若有所失地咧嘴一笑,瞧桑晨风韵十足的将头发盘在脑后,穿着睡衣的身子越发婀娜多姿,领口白嫩的肌肤像丝绸一样泛着柔润的光泽,由不得心中一动,激起一片爱恋之光映过脑海。

“咋样,还行吧,有没有审美眼光,看不出来是山里妹子买的吧?”桑晨边说边袅袅地行了过来,盈盈在目的躯体芳菲四溢。

“你还是山里妹子呀,你早踏出山里的一方天了!”杜若强自镇定地挪开目光,双腿不经意的往后退了一步,“你是生有山里妹子好看的相貌,长有山里妹子好看的身材,深山出俊鸟用在你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如今又读了一肚子书,装了满脑子的新花样,相信生活,懂得生活,真是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比那些空有一本城镇户口的城里妹子,不知道要强到那里去了,说你是女中尤物,人中龙凤,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哄人,我有这么好吗,净闭着眼睛讲瞎话,有这么好,咋还是个剩女呢,只怕那时候也是这样哄红莲姐的!”桑晨不以为意地抿嘴笑笑,上下左右地打量一下杜若,“人还是要衣服来衬托,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说得一点也不错,这衣服一穿,气质就出来了,还像个画不出什么名堂的画家,头发要吹吹吧,这湿不几几的,还准备往床上躺呀!”

杜若爱不释手地脱下西服,随桑晨走到梳妆台前,瞧镜子里的她浮着一缕笑靥,边姿势优雅地举着吹风机,边认认真真地替自己烘干头发,由不得心中一热,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色油然跃上了眉宇,使他情真意切地一把搂住桑晨,眼里竟还浮上了一片朦胧的泪光,“晨晨,我是不是幸福得过了头,半辈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顶着一身的窟窿穷折腾,拼着一脸的唾沫撞大运,还有这样的幸福时光!”

桑晨一时感同身受,下意识般挣了挣身子,同时心里像有一种蜜饯在融化,就任由他抱着自己,“还说呢,我就想不通,满世界不都是凤求凰,到我这儿,心都贴给人家了,竟然一寸相思一寸灰,像是枕木上的两条铁轨,总拧不到一块,人家还是推三阻四的不如人的愿!”

“嗳,不理解人吧,不知道人心都是朝上长的,人眼都是朝上看的吧。说来我就像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农夫,辛辛苦苦地插了一田秧,勤勤恳恳地忙活了一季,稻田里长出来的却是差强人意的秕子。或干脆就是事与愿违的稗子,一年的殷切期望全都落了空。那时我们笑话任老师,舍得大好的前程不要,放着光明的大道不走,却要靠嫁人去城里傍个屋檐,靠脸蛋去城里找个工作,这下可成了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笑人前落人后了。难道女孩子要改变命运,生活幸福。就只有嫁人一条道,就只有卖笑这一条路可走?城里的是这样,乡下的也是这样。任老师靠嫁人,做起了官太太,只怕一脚踏进了发福生财地、堆金积玉门;细妹儿靠嫁人,做起了富太太,恐怕往后也是福气凝门户、财运盈华庭。但我还是不希望你走这条路,女孩子要自尊、自强、自立、自爱,靠嫁人去攀高接贵。靠色相去倚龙附凤,多少总有点令人不齿。再说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好学、用功、好强,既有自小被贫困岁月所磨练出来的奋斗精神。又有一颗身处逆境不甘沉沦的积极向上的心。如果说跌一跤就跌在那里爬不起来,被人扔到那里就在那里苟且一生,未免太可惜了。况且你这跌的什么跤,是国家政策使然。是国家对农家子弟毕业分配实行那里来那里去的政策结果。所以你要聆听命运的敲门声,接受命运的挑战,经受命运的洗礼。从而不留一点遗憾战胜命运。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凝定心神,用你全部的时间与精力准备考研,准备考托福出国留学。到那时有名声,有面子了,我们再谈婚论嫁,到那时你只要说我要做你女人,不做你妹,我保证举办天底下最气派最豪迈的婚礼,以最有情有义的方式将你娶进门!”杜若竭力抑制着心头涌起的层层爱意,脑海像被滔天情潮淹没了似的滚滚翻腾,然而一定要帮她实现人生理想的坚定信念,却也如中流砥柱般的在脑子里生了根。

“不会是又哄人吧,前脚将我哄出了门,后脚就去找山里的红颜知己,再说人过三十月过半,过了三十去一半,要你三十好几了,还耐着性子苦巴巴地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桑晨面色一沉,心里兔起鹘落地转过无数次念头,不相信这人会出尔反尔的坚毅,却也使她行若无事地仰着面孔。

“咦,这越说越体己了,有你这话,莫说是再熬几年光棍,就是蚕丝作茧,自缚其身,亦或**飞蛋打,一无所获,我也心甘情愿!”杜若心地豁然开朗起来,喜气盈盈的眉宇恍若一道莺歌燕舞的流泉,无边遂人心愿的春色从那里漫延而出,“你想过没有,我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你好。你刚大学毕业就嫁人,像花一样的年龄就生儿育女,把一生的大好时光都抛掷在家务劳动上,这对你不公平。如果说嫁过来,像任老师那样,男人拥有公权力,终日过的是酒食征逐、声色犬马的生活,自个儿穿的是金,戴的是银,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山庄别墅,这倒也不枉此生;即便像细妹儿那样,老公拥有千万资产,竟日过的是宝马香车、锦衣玉食的日子,自个儿白天雍容不迫地抱着小狗逛逛商场、购物中心,夜晚悠然自得地拎着小包坐坐歌舞厅、夜总会,这倒也是人生至境。而我平头老百姓一个,既没有做官的命,又没有发财的运,你嫁过来,只会让你像个家庭主妇似的,成天为衣食而奔走,为生计而忧愁,一日三餐围着三尺灶台转,这与我寄托在你身上的理想何啻于天壤之别。说得再现实一点,你如果连工作也不要,那就只能是作为家属来我这里,像老工长爱人那样,一辈子只能做个家属工。你想想,这长天白日的,雀不做巢的地方,你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呆在家中,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先回老家上个班,过个一年半载的,我再找领导想办法调动工作。如果现在实在是爱我,非要在我这棵枯树上发芽,那我们就回老家订婚,把任老师与莲老板都请上,排排场场地举办订婚礼,愿不愿意呀,同不同意,可千万别再发小姐脾气,又丢下我一个人去自谋出路了呀!”

于是他们订婚了,照乡下那种朴厚的民风举行了订婚仪式。那天是个木棉花盛开的日子吧,那晚月牙儿似乎特别的皎洁。洒向东山一片白又给西水涂上了一层梦幻似的亮色,那晚满山红红绿绿的比翼鸟儿笑了,嘁嘁喳喳的踩着迎亲的鼓点唱着一支和合的歌,那晚满村花花搭搭的连理枝儿也乐了,凝结着明媚的笑靥扭荡起曼妙的腰枝跳着一曲合欢的舞。那晚杜若的大门口挂着“订婚志庆”的双喜灯笼,门两边贴着“绵世泽莫如积德行善,振家声还是读书作人”的大红对联,厢房门楣贴着“之子如归”的横联,门两边也贴着“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的喜庆对子。晨晨身穿大红的衣服。胸缀鲜艳的红花在喜娘与伴童的陪伴下走过来了,鞭炮一路撕裂夜暗、锣鼓一路敲响山道、又在村口屋前热烈地宣告着接亲队伍的到来。老人眉开眼笑的端详着晨晨:这闺女贤惠,通情达理,杜家哪辈子烧高香了,修来这么个识文断字的好媳妇儿!姑娘欢天喜地的簇拥着晨晨:桑姐,福分不浅呀,若哥只怕没把城里的商场给搬回来吧,桑姐,什么时候做喜。到时咱小姐妹们可一定不能轻饶了杜若!小孩活蹦乱跳的磨烦着晨晨:小媳妇十七八,还没开脸就出嫁,夜里遇见人吃肉,吓得拼命叫妈妈!于是欢声和笑语就在四下里飘荡。当杜若轻轻地牵着晨晨。跨过铺有红绸的门槛,走过挂满鲜花的屋门,来到父母双亲面前;当杜若紧紧地拥着晨晨,挤过摩肩擦背的人群。穿过敲锣打鼓的乐队,走到亲朋戚友身边;当杜若静静地领着晨晨,在司仪的唱喏声中。将镶嵌翡翠的订亲戒指轻轻地戴在晨晨的手上。晨晨那样情真、那样意切、又是那样娇艳的偷觑他一眼,这时杜若的心呀就恍若有蜜糖在融化,倏忽涌向口腔又在整个脸上弥漫。死相,没个正经的!是你吗?亲爱的晨晨!杜若只觉得四围人们哄然一阵大笑,就见晨晨已攥着喜庆、捋着欢颜,快步跑进厢房,用力将刁难与熬磨关在了门外。于是四乡八村的小伙子们便不依了,敲门推门撞门,唱歌跳舞弹吉它,晨晨终有些磨蹭不过,这不欢娱与逗趣又涌满了一屋。晨晨宛转歌喉,天上的月牙儿挤破了窗棂,晨晨翠袖广舞,那山野摇荡的碧草、那屋外扭荡的花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的跟着长风疾走,有的则怯生生地低下了头。是啊!这才是杜若梦幻中的本色本相的爱人,是杜若倾全心去爱尽全力去泽被的晨晨!是的,晨晨应该生活在文明与发展之间,在她身边应该有阳光、雨露、青葱的草地,鲜花、翠柏和不息的掌声应经常地围簇着她。而这杜若做到了,仅凭他纤弱的双手和孱弱的双臂,杜若在一个心灵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希望的大厦,杜若在山村愚昧与匮乏的地头上拓开了一角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

然而谁又能够料到,晨晨仍是解不开心中的千千结,仍是将自己闭塞在失意的歧途而迈不出步。深夜当闹欢的人们四散,星星也困乏得直眨巴着眼睛。杜若耐不住激情和贪恋紧紧地将晨晨拥吻在怀中,而晨晨却来得勉强和惆怅,望满屋子里的点红缀彩竟还轻轻地叹息一声,唉这一切要是能在城里该多好呀!杜若周身一震,心里百味杂陈,身不由已的松开臂弯,独自走到窗前。这时他才知道晨晨的所想所愿在现阶段他实在是无能为力,晨晨并非要虚荣、富足、养尊处优,她只是想像个城里人,能生活在繁华与喧嚣之中,能在闹哄哄的马路上、乱糟糟的影剧院门前留下倩影,能为分房子换煤气小孩入托操上一份闲心。而这不是逼着哑巴说话,赶着公**下蛋,强迫自己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杜若刚刚作为人才,在城里坐了一个位置,住了一间小屋,然而被人以改革的名义清退回了山里,弄得路内路外名声比狗屎还臭;杜若曾经意气风发,抛开一切世俗的偏见,砺困心忍性之志,驮着毁弃前程的耻辱碑,行明德诚仁之为,要纳天下学于胸臆,要吐天下情于笔端,然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每走一步人生理想被人嘲笑,每进一步人格尊严被人蹂躏,如今竟然凌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上上下下只当他比死人多一口气。这个时候,去求当权者可怜,帮助解决个人问题,那不是吃屎的狗不知道屎臭,自己打自己的脸;这个时节,去求有势者怜悯,帮忙调动个人工作。那不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凭空给人飞短流长的笑柄!

杜若神色黯然的僵立在窗前,空落落的心中升起一团凝重的绝望感,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他们之间开始有不可弥和的裂痕了,有了诸如性格、癖好、两地分居的矛盾。以后晨晨悄没声儿的走过去,弯起裸露着的雪白双臂,轻轻地环绕着杜若,眼神那么怯懦那么仓惶那么凄迷散乱,她说哥晨晨若对不起你。你可要好好的原谅晨晨呀,晨晨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小丫头,除了朝你撒气使性啥都不会!杜若一听,眼中顿时如汤沃雪似的泪水只流。他紧紧地搂抱着晨晨,恨不能时光滞流就让他们永远的这样搂抱在相亲相爱之中:小丫头,我爱你!我要使你幸福,这一辈子定不负你。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全知道了,只恨我无能,生就个养路工的命。再怎么发愤图强,也挣不来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好好地熬上两年啊,力争考上研究生,你只有凭自己的双手才能改变命运,凭考学才能去往城里,我也好好努力,就是风打头,雨打脸,一滴汗,一滴血,也要多赚些钱,供你读书,你不是还想出国深造吗,我想好了,到时若还有阻碍,还有荆棘载途,咱们就背井离乡去,到异国他乡去团聚,去实现我们本应该实现的理想!晨晨破颜一笑,笑杜若迂拙,笑杜若傻乎乎,笑杜若有望梅止渴的好心致儿,她说哥,从今往后晨晨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可好坏呀,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前,你就死乞白赖的想要我做你的女人,还记得吗,那个日正当午的梅河岸边,唉,这么值得记念的日子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可见是没有真爱,一点也不在乎只会拖累你的乡下小妹!我的大傻瓜,瞧你这傻头傻脑的样儿,日后保不定咱们的孩子也是这么个傻模样呢!杜若再也无所顾忌了,紧张强烈的冲动充溢于四肢,激荡不已的**从内心深处潮涌上来,那么蛮横那么峭急那么理直气壮就将晨晨拥在了怀中,晨晨微微地挣动下身子,羞人答答地抿嘴一笑,顺手揿灭电灯。于是在烛影摇红的光焰里,杜若又看见娇艳的花蕊,嫩白的睡莲,芳草萋萋的幽微。杜若骤觉又是在姹紫嫣红的仙境里行走了,但高高的隐隐青山,低低的幽幽绿水,已没有他朝思暮想中的热情与缠绵,四周围惹人遐思的芳菲,动人悬念的幽兰也失去了他冥思苦想中的亲昵与靡丽;杜若又觉得自已是走过沼泽地的英雄了,但放眼茫茫草地已没有他绮思丽想中的坎坷和泥泞,四下里繁花杂草也衰败了,那里还有半点卿须怜我我怜卿,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爱的旖旎。过去了,我的爱情!不存在了,我充满野性的十分清晰而又十分眷恋的快感!杜若一时心灰意冷极了,激愤和悲怆的情绪使他血管里滞重凝结的血液在湍急迅猛地奔流,不可遏制的哀伤与不可压抑的苦痛使他浑身不能自己地阵阵颤抖,由不得一下子撒开手,任凭泪水肆意漫过抽搐的面颊与剧烈抖动的嘴唇。唉,冷淡你了,我可真不是有意的,我真该死,我怎么就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望着窗外的青山,听着檐下的溪水,整个人就像块冰似的冷冷冰冰,你可别在意呀,这一辈子定只你一个人,天涯海角也是你的洁净女儿身……

谁知荷举偏折擎雨盖,菊残犹毁傲霜枝,接下来的岁月里,杜若硬生生地将心掰成了两半儿,一半写生作画,一半系着桑晨。杜若风尘仆仆地跑遍了千里巴山的山山水水:隆冬时节,大巴山天寒地冻,峰峻水险,寒风像锋刃锐利的刀子刮着人的肌肤,杜若百折不挠地像个雪人似的爬上被当地人敬若天神的主峰,瞧神山气凌霄汉,势压山河,如玉镶冰雕的金字塔般巍然屹立在千古莽原上。满目积雪盈盈、冰霜莹莹,千峰万岭闪耀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银光。山上如水晶浇灌的迭岭层峦拱卫着琼堆玉砌的峰顶,山下如银河倒挂的深沟长涧耸峙着冰雪覆盖的山川。杜若骤然间恍惚进入了冰清玉洁的万顷琉璃世界,心底师法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处不带一点儿矫揉造作的尘俗气息,不起一点儿无病呻吟的阡陌尘埃。四面山泉在石涧中流淌,鸣禽在雪线边展翼,放眼是冰封雪盖的奇峰、怪石,纵目是波涌涛起的瀑流、飞泉。真是奇崛神秀,莫可穷极,巧手妙意,洞然其中,难怪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书法益嘉,张旭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而草书益俊。大自然当真诲人不倦,一皱。一点,一勾,一砍,皆有意法存焉。

盛夏时分,大巴山天炎地热,流金铄石,骄阳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炙着人的躯体,杜若坚忍不拔地像个野人似的来到被当地人奉若天河的神农溪,瞧神溪气韵无穷。仪态万方,如璀璨瑰玮的蓝宝石般岿然镶嵌在千古雪原上,满目波光粼粼、清漪潋潋,万壑千岩环卫着一片浩如烟海的绿色。溪边湛清见底的水面映照着雪峰千容万貌的翠影。溪畔墨绿如毯的草地浮泛着溪涧云飞涛卷的辉光。若愚刹那间仿佛进入了青翠漫天的蓬莱仙境,心中醍醐灌顶的情绪沛然而生。是处鸟儿在溪流边歌唱,蝶儿在花丛中飞舞。远方虹霓在湛蓝天幕上溢彩,白云在崖峰峡谷间飘拂。极目是红翎翠羽的雪**、羚羊。翘首是舒枝展叶的琪花、瑶草。真是虚构之境,必求之于自然;构造之法,必从自然之法则。郑板桥说: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红窗、粉壁、日光、月影。他那别具一格的六分半书,不就是在临摹了前人各种各样的书法,而足以以假乱真的基础上形成的;米芾说: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他那自出机杼的米点山水,不就是取诸长处,总而成之。又何尝不是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杜若舟车劳顿地跑烂了工点至家乡的千里路途,每每是坐一夜火车到江城,再坐一天汽车到家乡小镇,然后再走十几里山路去往桑晨的学校里。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故乡的风为他拂去了多少旅途的尘垢,故乡的云为他带来了多少旅程的清凉。然而杜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从桑晨考研究生落榜后,明显像患了忧郁症似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书信来得少了,语气也不亲热,通篇都像是在虚应故事、敷衍搪塞。杜若忧虑、惶惑、坐卧不安,一连写四、五封信劝慰,但都是泥牛入海、不见消息;杜若惊恐、慌乱、心急如焚,一气打两、三封电报问讯,也都是石沉大海、不见回音。莫非晨晨又病了,考不上学的焦虑与乡村生活的赤贫又病坏了她的身体,或是出了什么意外,长年孤身在家的寂寞与望不到出路的忧愁使她再也承受不了工作、家庭双重的压力,又将自己置身于人命危浅之中。

那晚杜若经受不住忧心的折磨行色匆匆地赶回来了,一踏上故乡的小路,迎候他的是四外泉水的叮咚与雄**的啼明。望晨晨在曙色中有些朦胧有些破旧的窗口,杜若的心像最欣欣向荣而又最荒芜不堪的草地骤然间草偃风从,一时间他有种负疚感又有种到了家似的安宁。晨晨有些不知所措地打开门,在晨曦中显得特别苍白的脸颊带着几许憔悴与几许倦怠的病容,“哟,真难得呀,回来啦,还晓得有个家!”杜若周身一阵颤栗,心脏刹那间像在火堆上煎熬,抢身抱住桑晨,他要好好地亲她、吻她,一慰朝思暮想的苦楚与久别难归的痴情。然而桑晨却气恼不过地挣脱身,眉高眼低地沉着脸,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去了就不回,回了就来烦我!”

杜若顿时像被人当头棒喝又似掉在了冰窖里,莫非在过去的岁月里,乡间一些不明是非的谗言相谤,校里一些不知所以的恶言相加,社会上一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在他们心中撕开了一道裂缝;莫非在离别的日子里,黑夜里噩梦惊扰,白日里好梦难圆,无数个时时刻刻的担心受怕,这会儿都成了现实。杜若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胸口像被棍棒捣击似的阵阵发痛,由不得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

“进来吧,我的男人。这里是不花钱的旅店,你永远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桑晨无动于衷地像面对一尊蜡像或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冷森森的话语像冰雹一样毫不留情地向他砸来。

杜若茫然失措地抬起头,脸在悲观失望中笼罩着一层憾色。这太辱没人了,这语气就好像自己是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正等待着她的一点施舍,这举止就宛似自己是蹦达不了几天的癞蛤蟆,正乞求着她的一丝怜悯。这也太可笑了,虽然杜若在生活中扮演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色。处处遭人非议,时时被人埋汰,正常人的尊严被外化到了最低点,但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人格的卑下,性格的卑微,相反这是一种高尚的付出,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德情操。如果晨晨也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理解自己的事业,不尊重自己的追求。那还何以言爱,两人世界中仅仅只有肉欲的位置,仅仅为了活着而执手相看泪眼,这在他办不到。也不是他所信奉的爱情哲学。杜若横下心来,带着从骨子里流露出来地深深的失悔,拎起行包,转背就朝门外走去。

“你走呀。走得远远的,我是死是活用不着你操心,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出了门就永远别回来!”桑晨顷刻间怨气冲天,不禁声泪俱下地哭喊起来,疯狂地抓起桌上的课本、书籍,劈头盖脸地扔了他一身。

杜若矍然止步,五脏六腑像被撕裂似的惊骇使他站不住身子,这是自己从小就捧在手中的小妹,是自己倾全力去呵护尽全心去宠爱的晨晨。杜若一时痛心疾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瞧桑晨泣下如雨地板着面孔,气咽声丝地哆嗦着嘴唇,他又心生怜惜地悠悠一叹,尽力使胸腔烈焰腾腾的怒火熄灭下来,令人心寒的沮丧瞬时笼罩了全身。

“你走呀,你咋不走了,你个懦夫,出一点点问题就想着要逃避!你也不想想,你活得艰难,我跟着吃苦受罪,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给你脸色,给你气受,给你冷言冷语,还不是为了维护咱们这个家吗!你好,我瞧着也高兴,你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成天戴愁帽装苕货,天底下就你是个倒霉蛋,我该有多伤心,有多无望,一点点活着的勇气都找不到了!”桑晨饮恨吞声地抹一把泪水,就闷声不响地弯腰捡起扔了一地的书本,那种凄然无助的背影像一股暗黑无边的浊流,一下子淹得他窒息,由不得蹲下身子,也默默不语地跟着拾起地上的碎物。

以后两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地依偎在一起,桑晨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你,你真自私呀,你只为自己的事业把可怜的晨晨给忘啦,晨晨实在是受不了啦,成天朝也盼暮也盼,盼得来的却是怄气斗嘴,这日子几时是个头呀,听我话,不画画儿了呀,我不想做什么衣食丰盈的贵妇人,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你苦追苦求地奋斗了半辈子,有谁理解,有啥成就,一混三十多岁了,青春不再,颜面不再,人家三十岁以后,老婆孩子一块儿和和美美,你东一处西一处地过不到一块,一点工资全花在路上了,人家节假日一家三口忙乎得热火朝天,你家像灶王爷上天了,烟囱里不冒一点星火,我跟着你受苦受难,是我自己选择的,只能眼泪往肚里流,但你就不想想咱们以后的孩子,也忍心让他呆在农村,也像咱们一样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万一挤不过去呢,一辈子不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你就现实一点吧,不要光顾着自己成名成家,光顾着为人类作多大的贡献,也该收回心来,想想家,想想父母,想想你可怜的还在农村中学吃粉笔灰的晨晨!”

杜若喟然一叹,一缕忧伤狂乱地穿过脑际,望晨晨晶亮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眼角爬上了鱼尾纹,一头黑亮的长发也发黄了,鬓边还缀有几根本不该有的银丝,“晨晨,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想听你的话,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想想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我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无权无势,无门无路,只有走这条路了,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才能去往城里做一个有滋有味儿的城里人。你不是说好好干,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的吗,好好干,总有一天会从奴隶到将军,咱们就好歹地盼着这一天吧,有一点希望才有个奔头儿呀。研究生考不上就算了,犯不着这么灰心丧气,牛马还有打前失的时候,咱没有捉狐狸的本领,就不去惹狐狸的一身臊,往后看能不能出国留学,公派的不行,咱就自费,我就不信,你会一辈子呆在农村,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不是还可以跟莲老板卖画儿去吗,还是能在城里立定脚跟。现阶段就委屈点儿,过一天算一天呀,忍是养福,爱是养家,你现在不也是小富婆吗,银行里就不存钱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去那里玩就去那里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家居装饰得舒舒服服的,不也是一种美的生活方式,非得把自己局限在逼仄的小天地里,自己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其实改变环境,改变命运,也就是改变心态,改变看问题的角度。林语堂说:全世界最光辉灿烂的自保哲学,就是以浑浑噩噩、藏拙韬晦为人生的利器。因为量大才能福大,心宽才有路宽,何必要像傻子一样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呢。不哭了呀,瞧着你哭,我心都碎了,你不知道呀,我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一个心眼儿指望你过得好,只要你好,什么事我不愿意,什么样的苦难我不愿意承受!”

桑晨疲软乏力地摇摇头,一个凄迷得不堪名状的讥笑浮在了嘴角,“你这郎当不成器的主儿,国家怎么不设立阿q精神奖,就你这么个精神胜利法,不捧只金杯,也得弄个头名,那才叫怪呢!”以后桑晨摊开棉被,铺在沙发上睡去了,杜若倚在床头整夜没合眼,瞧晨风带着熹微的亮色,一点点地驱去枝头的墨黑,掀开遮盖在山野上的帷幕,窗外山川景物渐次层出迭见地明晰起来,杜若就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屋外。(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幻 禧

下午放学后,桑晨借故先离开了学校。(.. 杜若知道她是在使小心眼儿,不愿与自己同行,以免被放学来来去去的师生撞见。杜若啼笑皆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刚刚走到一个寂无一人的山坡,蓦见桑晨站在路边树下,正似笑非笑地等待着他。这时夕阳已坠落在西边山势逶迤的峰上,剩下半天奇形怪状的云霞在漂移闪动,山坡猎猎作响的是在风中摇曳的矮树与棘丛。

“你不是怕我们的关系曝光了吗?生怕人晓得了我是你未婚夫,还等我干啥,赶快走你的阳光道,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杜若怀恨抱怨地止住步,有意无意的与她保持几米远的距离。

“你背我,我走不动了,想空手回家图舒服,没门!”桑晨骤一转身,漾起一股芳香扑鼻的青春气息,洁白得如山茶花开的脸庞飘荡起两朵红云。

“我是猪八戒,要背也只背媳妇,你是美眉,自有白马王子背你,咱俩是错了季的山核桃,还差着一隔儿呢!”杜若又好气又好笑地走近前,脸上聚集了一天的悒悒不欢的阴云开始慢慢消散。

“你是猪八戒,我就是高小姐,反正从小你背过,长大你背过,今天不背不行!”桑晨纵身一跃,丢下一串如黄莺出谷的嘻笑声,就古灵精怪地趴在杜若的背上,如云鬓一样的披发在丰腴圆润的肩头上舞动。

“晨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就特喜欢背着你玩了。那年放学回家,你扎着对好看的羊角辫儿蹲在路旁,小小的花红衣服缀着夕阳的亮色,招人极了,纤纤如画的眉眼恍若空山落霞,尽是亮而喜悦的光辉。猫咪。走呀!叫不动的!才不哩,猫咪可听话啦!夕照里稚笨的女孩领带着稚笨的小猫,连四外的水光山色都映耀着几分天真的稚气。我再也耐不住心中的童趣,一把背上你,连同小猫,我们快快乐乐地躲迷藏、做游戏,打打闹闹地玩耍到夜幕降临。后来你上中学了,出落成了一个惹人眼儿的大姑娘,而你这份童稚却未失落,那年回家探亲。天下着雨了,你非要陪着去买十二生肖,走着走着,你不是鞋陷在泥里,就是半边身子被雨淋得透湿,薄薄的土布衣服洇着烟雨的湿迹,紧紧地贴在丰润的肌肤上,惹人极了,眉清目秀的脸颊恍如杏雨梨云。尽是超尘出俗的靓丽。吃了苦呀,走这远的路,我就是喜欢小猫小狗儿,逢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瞧着小猫小狗儿,我就开心啦,再大的难我也挺得过去。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情,一把背上你。不歇脚走四五里山路,山川的长溪深涧也记下了我们一路的欢声笑语,从此我就知道了。晨晨是属猫的,需要人爱,晨晨是属狗的,需要人怜,现今成我小媳妇了,就更需要爱,更需要怜了!”杜若容光焕发地背着桑晨,恍若是一道闪电瞬时照亮了黯淡的心境,两情相悦的快乐使他从满是漩涡的忧伤中挣脱了出来,油然乐颠颠地往前迈起了步子。

“还说呢,就你这老不顺的霉鬼,还知道怜爱人?我也不知今生吃错了什么药,定要将命运跟你绑在一起,至于今家不像家,屋不像屋,在老师与学生面前都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你。我好多分回老家的同学孩子都有了,虽然日子过得清苦点,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其乐融融,我们也认命,结婚吧,婚后有孩子绊着,也像个家,也能冒点撑门立户的烟火。我再也不想承你的情去考什么试了,这两年拼了命地复习,不也没考上吗,人过一生,不过两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再说你不就是个活样板,寄希望于投入大量的精力来融化脚下城乡差别的寒冰,实现其去往城里的幻梦,结果却引发了滔滔洪水,就像地震导致的海啸,不但自己会葬身于汪洋,而且会殃及整个家庭,即使有再多的诺亚方舟也无济于事,还不是个一无所有的山里养路工!”桑晨悠然一笑,内心深处得这冤家爱恋得这冤家眷顾的蜜意弥漫开来,整个心田宛如洒下了一片甘露,不觉幸福的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听任盼望已久的回家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哎呀,这不是三牛老兄吗?我说在老家谁会这么浪漫,原来是你两口子,不够意思,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回家连个信儿也不给。哟,你太太是晨小妹呀,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老兄从小就没安好心眼儿。晨晨,还认识四眼哥吗,小时候我可是打过你屁股,你还哭哭啼啼地找三牛老兄告状呢!”蓦地山道上响起一阵汽车的急刹声,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探出头来,随着惊喜不已的阵阵笑谑声,那人停下车,一步跨出车门,边扭头对车内说道,“快下来,我跟你们介绍,这就是我常说的三牛老乡!”话音未落,车内就走出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及一男一女两个粉装玉琢的小孩子,中年妇人颇有风韵地抿嘴笑笑,两个小孩则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同声说,“三牛伯伯,您好!阿姨,您好!”

“哎哟,弄了半天,原来是四眼老弟呀,这是弟妹及两个孩子?还行,还算懂点孔孟之道,晓得回乡来看看,我还认为你在美国洋面包吃多了,忘了咱家乡这一方人呢!”杜若一时惊奇,快步上前握住四眼隔老远伸过来的手,十几年不见,四眼如同蒸过了时的馍馍浑身都发福了,头上也聪明绝顶,脑门光秃秃的浑如顶了只大灯泡,若不是鼻梁上架副金光闪闪的眼镜及穿着身光洁挺直的洋服,实在瞧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留美博士。

“不瞒你说,回乡祭祖,全家人一起回国的,耽搁快一个月了,过几天回美国去!”四眼扭头嘱咐太太开车带两个孩子先走,自己则陪着杜若一道往村里走去,“你小孩多大了,男孩女孩,国内实行计划生育。恐怕也是独生子女吧。什么,还没结婚,为报考研究生拖了两年?真有你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就不是孔孟之道!农村条件不好,想努把力改变一下环境,否则婚后子女也得留在农村,这倒也是,农家子弟跳龙门。只有考学这一条道可走!不是我说你俩,脑子里怎么不长根逆向思维的弦呢?既然决意要脱离农村,就不能按图索骥的沿着社会设定好的路线走,因为那是既得利益者的行为,应该独辟蹊径的另寻出路。比如说出国留学,国家年年大把花钱在海外招揽人才,只要有张大学文凭,那怕是野**大学,回国后也能在城里找份相当不错的工作。晨晨出国顶多两年就能回来。不就能结婚找工作双不误吗?考托福,指望公派,你耗得起呀,那是有权有势者为自己的子弟出国留学所制定的游戏规则。你还是简便点。自费吧,只要海外有人担保,自己出得起学费,就能办张绿卡。不过学费有点高,杂七杂八的总得一百多万元。只要你俩有这准备,我还可以帮忙。学费不够,我也可以帮忙凑点。说那里话,咱俩就跟亲兄弟一样,我经常在我们家里说,没你,我初中毕不了业,还考得上清华,还能成留美博士,在美国大学当教授!还记得不,那年我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妹妹改嫁了,我基本上成了孤儿,不知道得了你多少照顾。我之所以被同学们叫做四眼,也就是这年十月间的事。那时我们的成绩在班上不相上下,一次县里统考,我突然下降了二三十名,老师大会小会地批评,同学班前班后地找原因,你也来帮助我。我当时流着泪、哽着声地说看不清黑板了,成天饿得头昏眼花,根本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我也读不成书了,亲戚叫我学泥瓦匠出门做小工。是你带我去医院检查,又出钱帮我配眼镜;是你带着老师做我亲戚的工作,又隔三差五地给我饭菜票。从那以后,我就打心眼里认你是哥了,遗憾的是后来你家里也发生了变故,老爹为救人在山区的铁路上仙逝,你顶职参加了工作,我们这才失去了联系。你说,现在我帮帮你,岂不是应份的事儿,古话还说得礼一寸,敬礼一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呢!”

“这太好了,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我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长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要钱没有,要权没有,想去求爷爷告奶奶,也找不到门路。所以晨晨大学毕业后,只能回乡做个中学老师,婚后即便是调到我那儿,也是在个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我自己都不愿意呆下去,能让她跟着一块儿受罪,所以婚事一直拖着,还望不到个头,急也把人急死了,经常为这窝心闹矛盾!”杜若感激不已地连连抱拳致敬,心里更是充满了发小在急难之中对自己援之以手的敬佩,以至于话也说得哽哽咽咽起来。

“看得出来,老兄这些年没过啥好日子,你除了面相老点外,基本上还是十几年前那副模样!”四眼也感慨万千地连连拱手还礼,映耀着夕辉而显得金灿灿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洋溢着一片真挚的情意,“我这两年日子过得也不顺遂,我想回国发展,开家公司或是去家研究所,但太太不同意,说为了子女教育,就是熬也要熬到小孩长大成人,其是她是不想放弃美国国籍,我也不愿意像候鸟似的,过在太平洋两岸飞来飞去的日子,光是倒时差就让人难以忍受,所以我也只是靠点薪资过日子的人。我太太,唉,厉害着呢,典型的女权主义者,既要管着男人的钱,又要管着男人的胃,你想想,从咱们家乡出去的妹子,有几个是好好先生,没准儿晨晨也是一路人,不过都贤淑,勤俭,持家。我太太是咱们县上人,家住城关镇,父亲做过县上的父母官,所以自小娇贵,颐指气使惯了,我们是高中同学,她那时还是班长。你知道我是靠着亲邻的接济才上的高中,饿肚子在我是常事,我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买些便宜的剩饭剩菜充饥,一件土布衬衣要穿一个夏天,晚上时带打着赤膊睡觉,那时寝室里蚊子也多,我又没有蚊帐,经常是蒙着脑袋睡到天亮。我就这么一个穷小子。承她看得起我,有事没事儿总带着我参加各项课外活动。我知道刚开始她是出于公心,生怕班上的同学学习掉队,后来有点同情我了,就悄悄地将她父亲穿过的衣服带到学校来给我穿,买菜也买两份,然后倒给我一大半,节假日总是找各种理由带我去打一餐牙祭。唉,真是得亏她呀,否则高中我会读不下去的。班上几个同学读着读着就退了学。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清华,她考上了江城一所普通大学,这时她才要我去她家里,那会儿她在我心目中就是公主,我什么事情都听她的,时常能得到公主的召唤,就是我最大的快乐。原来她父母替我置办了上大学的全套行装,生平第一次穿上西服。我乐得嘴巴都合不拢,眼泪像水似的哗哗地往下流。说句见不得人的话,当时我正在为学费发愁,乡里土政策不当我是孤儿。继父根本就不把我当儿子,真是走投无路,进退无门。她父母却像待亲生儿子一样为**持一切,还拿钱叫我办谢师宴。赶乡邻的情,去北京时更是给我拿路费。从那以后,我就决意跟她好了。一辈子做她裙下的不贰之臣,除非她实在看不上咱这乡下穷小子。大年四年,我们俩说是在谈朋友,但一见面就吵架斗嘴、言高语低,追她的男同学也多,就似众星捧月地围着她的石榴裙转,我俩在一起连手也没有牵过。

“幸运的是,毕业时我被公派赴美攻读硕士学位。也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她移情别恋,在江城谈了个朋友,男方是**,自己开办有一家公司。得迅后,人整个地懵了,五雷轰顶不足以形容当时的茫茫然,万箭穿心至今想起来心脏还隐隐作痛。我连夜乘火车从北京赶到她学校里,记得正是早八点上课的辰光,她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她无意间看见了我,我急切中望见了她,我激动不已地挥臂张嘴,然而她却加快脚步像不认识似的闪身而过。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地,不详的预感涨满了脑际。以后我愁肠百结地一遍遍在教学楼前徘徊,好不容易听到中午放学的下课铃响,然而直到教学楼空荡荡地走得阒无一人,还是没见到她令我魂牵梦萦的身影。我想这就是所谓听天道尽人事了,她去意已决,连面都不愿意见,我就是再倾心劝服、竭力慰留,恐怕也是无济于事。我心存侥幸地来到她寝室,一寝室正在吃饭的女生都说没见人。我面如灰土地退到楼下,脑子里纠集不散地缭乱着生离死别的愁绪。我在她宿舍楼、教学楼来回来去地踱了一个正午,等到下午上课铃响,俨如潮水般涌向各个教室的人流中还是没有她的踪影。

“我百般无奈地走出校园,想找家路边小饭馆填下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时树荫下一处饭摊吸引了我的目光,瞧三五个民工模样的人正笑语喧天地围坐在一张小桌子上,一碟花生米,几块臭干子也将酒喝得兴头十足。我怦然心动,也学他们样儿要了杯酒,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我想人生在世犹如白云苍狗,我忍饥挨饿地读这么多年书,艰难竭蹶地熬到就要出国了,也算是学有所成、出类拔萃,然而一个不学无术的**,就因为高门鼎贵,有享用不尽的公权力,轻易就将我苦苦追求了七八年的女友挖走了,使我像个乞丐似的被人拒之门外,像个民工似的蹲在马路边吸着灰尘、呛着烟雾病酒。我一杯杯地差不多将一瓶酒喝完了,这才摇晃着身躯,踉跄着步子离去。然而我又能去往那里,再去学校找她,也不过是意气用事地自取其辱;回老家,我不就是个孤儿,身无分文地回到乡里更是自讨没趣,一时间我发现世界之大,竟没有我立足的地方。

“我在她们学校叫鹅湖的花园条椅上,边唉声叹气地自怨不幸而生在农村,没有一点关系可以借助,出了问题只能是借酒销愁;边伤心落泪地自恨不巧而长在贫家,没有一分钱资本可以壮胆,出了事情只能听天由命。直到下晚自习铃响,我想无论如何得见她一面,一来感谢她们家这些年来对我的关照,二来恋爱不成友情还在,我不能像白眼狼似的她对我无情,我就对她无义。我用手理顺下头发。拍落去遍身的灰尘,鼓足勇气走进她的寝室。没想到她父母竟双双坐在她床头,瞧那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专门为我从家乡赶来。我顿时痛入心髓,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跪倒在地,由不得号啕大哭起来。她父母一边一个搀起我,也伤感不已地抹起了眼泪,而她竟然背对着我,像个木雕泥塑似的,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我这时痛定思痛。也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她之所以这般对我,始终弃我如破鞋,也是个艳俗的女人生了颗嫌贫爱富的心,我上没有父母的官威权势可以凭借,下没有亲朋好友的财气福运可以倚仗,一个穷得上无片瓦的孤儿竟然奢望城里的富小姐下嫁,岂不是做梦娶媳妇庸之又庸,摸着肚脐眼说是大铜钱俗之又俗。我忍着寸心如割的痛恨擦干眼泪。挤一缕鄙夷不屑的笑容摆在脸上,自古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一个即将出国的人,岂能为封建糟粕而迷失了自己。岂能为一个庸俗不堪的女人而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我说叔婶,我就要出国留学了,你们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到美国后,我就跟你们打越洋电话。说完。我就又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旋即站起身,快步走出门外。

“一跨出国门,外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是迥然不同的欧风美雨。亚裔留学生也多,在满是高鼻梁、蓝眼睛的白人堆里,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且这些学生思想解放、观念新潮,出入都是成双成对、一路两好。没过多久,我也交上了一个台湾的大美女,几个月交往下来,还真是学到了不少中国传统美德。比如手要经常保持干净,指甲要修剪整齐;要天天换衬衫,领口、袖口要保持平整、清洁;与人交往要频繁使用礼貌用语;要增强知识修养与文化品味,喜怒不形之于色,多看好思想、好文艺方面的经典名著;最关健的是我深深体会到了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是华人社会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经典文化。成天被柔声软语环绕着,每日被温柔体贴诱惑着,我差一点儿就意志不坚地做了台湾的东床快婿。

“就在这时,她母亲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病了跟那男人散了要我回国看看她。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故乡的水好,天亲地亲不如故乡的人亲。我二话没说,当天就乘上了回国的飞机,这时我才深切地感到,我是真正地离不开她,我的人生已与她水乳交融在一起,我的爱情也全在她一颦一笑之中。然而当我满怀热忱地跨入她房间,她竟爱理不理地睡在床上,瞧我热血沸腾地走到她床前,竟然侧过身拉起棉被盖住脸。我也不知道那里来的狠气,凶霸霸地一把掀开棉被,抓住她的胳膊拉起身,一巴掌就扇在她脸上,你还没玩够,我都成了个捡破烂的,你是不是要把名声作贱完才算了!她羞窘不堪地捂着脸,嘴张得犹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两只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瞪视着我,我咋啦?我做什么了?你别血口喷人!我当时更是怒气冲冲,五官狰狞得拧成了一团,扬起巴掌作势又要打。谁知她竟一下子扑在我怀中,又惊又喜的泪水将我胸前湿了一大片,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有男人气了,你不从来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儿吗,你要早有这阳刚之气,不为一顿饭而常常愁眉苦脸,我会对不起你,不给你好脸色看,会被别人欺负,差一点上了别人的当吗!我一时无地自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涨满了难堪之色。我不是穷吗,所以才经常吃不饱肚子;我不是孤儿吗,所以才时常懦弱无为,难道这都是我的错。你放心,我才没那么贱呢,我才不会糊涂得被人牵着鼻子走,连一点底线也不留,我的爱情我做主!这样我们就和好如初了,在她父母的操持下,婚后跟我去了美国,一直做全职太太,这不,舍不得美国那一方水土,竟然赖着不想回来!”

“唉,四眼,这就是读书进学的好处呀!我都羡慕得垂涎欲滴了,咱俩可都是山里的穷小子吧,跟你比,不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所以我才一心一意地指望晨晨多读点书。帮帮我呀,想点办法把晨晨弄出国,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今晚咱兄弟是否大醉一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也学学古人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夜深了,月亮从云层中滑了出来,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群山显得清幽极了,鸟儿呼扇着翅膀在影影绰绰的林中盘旋,溪水悠扬着歌喉在若明若暗的涧上漾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冽的野花的芬芳。

桑晨搀扶着酒气熏天的杜若回到家中,杜若已歪歪倒倒地迈不动步了。桑晨进房将口中仍在滔滔不绝的杜若按在沙发上,就去厨房打盆水,边轻言细语地应答着杜若的醉语,边轻手轻脚地替他洗漱起来。杜若醉态可掬地枉自挣动下身体,一阵倦意袭来。不觉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桑晨找床毛巾被盖在他身上,又去厨房换盆水,蹲下身子揉揉搓搓地替他洗起了脚,洗完后。躬身连拖带拉地将他弄到床上,费尽力气帮他脱去外衣,盖好被子。这才弯腰收拾起一地的赃衣物,去厨房洗漱过后。又有些放心不下,忙凉一杯水放在桌上,后就搬张椅子守在床头。也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若从酩酊大醉中醒过神来,瞧桑晨正侧着脑袋睡得正香,毛巾被失落在肩头,裸露的手臂映照着月色被压得一片紫红。杜若心头一热,挺身坐起身子,掀开棉被走下地,“喂,醒醒,到床上睡,明天还要上课呢,坐一夜可不行!”

桑晨睡眼惺忪地站起身,一把抛去杜若正拿在手上的毛巾被,抢身扑在他怀里,边使出所有的力气拥着他往床上倒去。

“不行,晨晨,你马上就要出国了,我不能害了你,我们这几年都相敬如宾地坚守下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杜若竭尽全力想推开桑晨,然而她却像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用尽气力也推之不开,只得将双手垫在脑后,昂头望住她的眼睛,“是不是要出国激动的呀,哥没骗你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好,哥就好,你出国了,哥就能轻装上阵。这些年我就如经过战火洗礼的斗士,心里充满了不向恶势力和旧习俗低头的豪情;我就如烈焰中涅槃的凤凰,脑海里布满了获得新生和要脱胎换骨的壮志。我总是想成功只不过是认识真理的起点,失败也只不过是认识真理的过程,所以才越经风霜越傲世,越遇挫折越向前。否则早就一蹶不振一败涂地,一辈子困厄于林泉,老死于穷山恶水了;否则早就了却了孽缘消弭了情障,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辈子孤苦一人孑然一身,在苦雨终风中命填沟壑了!这就叫人道酬信,天道酬勤,老天不负苦心人。不过出国后,你可得好好学习呀,时刻记住咱是农家子弟,是为改变命运而来的,这才不枉我对你的用心,不枉我们订婚两年连婚也不敢结所受的苦处!”

“你总是说得好,开空头支票,那来这么多钱呀,家里一共才十几万,你准备去抢银行呀!”桑晨微一挺身,扬着一张浸润着绵绵爱意的嫣红脸蛋,柔情似水的眼里掠过一缕忧虑的云翳。

杜若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伸手刮下桑晨如玉雕琢的鼻尖,轻轻抓过她的手指在自已的掌中悠悠摩挲着,“这还要你操心,明天我就去城里找老李头,他是那年我在襄北农场的难友,专门做假画生意的,再帮他画几幅假画呗,他成天鼓捣我跟他合伙做生意,叫他出一百万定金,我帮他临摹几幅古画,那还不得乐翻了天!”

桑晨瞬时心胆俱裂,脸刷地变白了,浑身犹如掉在了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直冒凉气,忍无可忍地一下子坐起身,“你不要命了!你这是知法犯法,万一哪天给查出来了,你叫一家人都跟着你下地狱!”

杜若神色突变,满腔柔情密意一下子化作了雪水寒冰,由不得恼羞成怒地翻身坐了起来,以后他不无嘲讽地撇撇嘴,皮笑肉不笑地盯视着桑晨的眼睛,“唉,你真是杞人忧天呀,操的不是闲心!做假画又不是做假烟假酒,犯的哪一门子国法!古今中外,在美术史上。要有多少赝品伪作流布天下。北宋时期画家李成声誉卓著,名气值钱,于是天下竟相摹笔、群起仿之,以至于流传在宫廷市井上的仿制品就有数百本之多,连米芾都要感慨地写篇《无李论》相调侃。你看到过的历史上有谁为此下地狱而满门抄斩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可全世界有几十幅一模一样的《蒙娜丽莎》而且都摹仿得惟妙惟肖,难辩真伪,以至于有人对陈列在罗浮宫的那幅名作的真实性也表示怀疑,你听到过的历史上有谁为此承担罪责而身败名裂呀!晨晨,我们是不是该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谈。为什么我们总想不到一块儿去呢?我叫你跟我卖画,你要在乡下吃粉笔灰;我想为你出国挣点学费,你又怕跟着我下地狱。你是真的不爱我,还是骨子里瞧不起我,有话就说出来,不要总这么别别扭扭的弄得两下都不愉快,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你这么委委屈屈的跟着我过日子,我还真的是丢不起这个人!”

桑晨一时柔肠寸断。浑身烧透了由焦虑激起地痛不欲生的火焰,语气也不由得连喊带叫地变得尖利起来,“你别这样强辞夺理的好不好?我是你老婆,嫁**随**、嫁狗随狗。你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地铤而走险,叫我怎不为你担惊受怕!咱没有这个能力,就别去做力不从心的事儿。世上秦楼楚馆的奢华多着呢,花街柳巷的诱惑也不少。咱眼不见为净不就得了,还非得冒着坐牢的危险去贪图一时之享受呀!你就是这样,心高高于太阳。命薄薄于纸张,老鼠跳在油锅里瞎折腾。我是乡下老师,嫁给你,丢了你的面子,所以你上赶着要我考研,拼了命要我出国,订婚两年了还不结婚,有这么折磨人的吗!你说说,这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咱本就是乡下人,乐天知命有什么不好,一日三餐有碗饭吃,一年四季有件衣穿,平常素日家中不缺钱花,不就行了!听我话,咱不去做这违法的事,不挣这来路不正的钱,我也不想出国了,一家人就守在山里过日子,行不行呀!”

杜若百口难分地愣怔着眼,心头像戳了把刀子似的痛楚万分,然而脑子里一块压得快要撑持不住的记忆磨盘,却又使他百无禁忌地大声嚷了起来,“你现在说得好听,你认为我不想结婚呀,守着年轻漂亮的媳妇却不敢与之同床,我心里的滋味儿就好受!我将一腔爱意全倾注在你身上,将无限深情都用在了你的身上!然而只为调不动工作,没本事在城里给你弄张办公桌儿,你就隔三差五的给我怄气、赌狠、丢脸子。我叫你把工作辞了,就在山里帮我裱裱画儿,你说你生来命贱,过不惯无所事事的二奶日子;我叫你不要回乡下,就在城里复习功课来年好考研究生,你说你一身平价布两袖粉笔灰的为人师表的日子过习惯了,在城里给人当花瓶做保姆靠倚墙卖笑混碗饭吃的幸福生活,不是你这种满嘴玉米渣满腹红苕味儿的山里丫头所能享受得了!你要什么?你要的是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混半天的城里白领阶层的日子!你想什么?你心心念念的忘不了你是大学生,读了一肚子的abcd,安安生生地做个夫唱妇随的家庭妇女,掉了你的底子;本本分分地做个相夫教子的妇人,舍了你的面子!你抱着这样的思想意识,我能跟你结婚吗;你持着这样的不良行为,我敢跟你结婚吗?不只有苛刻自己,勒紧自己,想方设法地满足你的愿望。你也是个犟脑壳,我这样掏心掏肺地待你,日后也不见得有好结果;你也是个白鼻子,我这样尽责尽力地帮你,只怕也是好心不得好报!”

桑晨更是柔肠百结,好说歹说总也说不到一起的怨气在胸腹间冲撞,头脑就像被灌了雪水似的凝结成冰,浑身也抑制不住地阵阵泛寒,“我错了,我改还不行?这些年我之所以像一张白纸,由着你肆意描画、信笔涂鸦,你就像一匹掉在染缸中的白布,我用尽了心思也洗不清沾染在你身上的污垢。还不是我们在年龄、阅历、脾气秉性上悬殊那么大;在个人环境、受教育程度、社会经济地位上差别那么多。我想你在爱情生活上困苦了那么多年,在物质生活上贫乏了那么多年,你定会倍加珍惜我们的这份感情,倍加构筑我们爱的安乐窝。不把我当甜心含在嘴里怕化了,也得捧在手上怕丢了。所以才动不动给你摔脸子,时不时给你使性子。先不先给你冷言冷语,没做上一个好女人!今儿起我改,保证不再乱发脾气,你也收回心来,安安稳稳地上个班,老老实实地做个人,别再好高骛远地画什么画儿,别再好大喜功地图什么虚名,天底下只有平平安安才是福分,克勤克俭才能持家。好不好呀,你就答应了吧!”

杜若顿时激忿填膺,恍如一阵突如其来的毁谤折辱了他的魂灵,鹰一样凶狠的眼里闪烁着不可逼视的睥睨,困兽一般邪恶的脸上肆无忌惮的放诞着傲慢无礼的神情。“你真能,真了不起呀!你有这崇高的思想,怎么还蜗居在这山沟沟里!你应该道貌岸然的在大学的讲台上做报告,你应该衣冠楚楚的在机关大院里做思想政治工作,要你在这四壁萧然的山旮旯里嚼舌头。真是屈了你的才浪费了你的情感!你不爱权,弃之于敝履,哪瞧别人有滋有味儿的在城里上班,你就莫哭哭啼啼的回乡下呀!你不爱钱。取之有道,哪瞧别人夫尊妇荣的奔小康,你又何必要眼泪八叉的埋怨我呢!我挣钱是有些来路不正,有些不问青红皂白。但这是凭本事凭能力挣回来的呀!真是一点好歹也不懂,半点情分也不讲。我三十岁以前,大中华没抽上一支。人头马没喝上一口,金利来没穿上一件,不也没人给说一声机遇不好给道一声时运不济吗?相反还要作贱,说我是结巴嘴戴个烂草帽,言不压众、貌不惊人,是个无能、窝囊、放屁都要砸了脚后跟的主儿!你不想出国是吧,这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也要放弃。那你就一辈子呆在农村好了,还可以再去东莞做女助理。我心尽了,力出了,情到了,义到了,日后再没阴阳怪气地说我自私,再没哭丧着脸说我丢下你不管。我们差距这么大,相距这么远,信仰旨趣又合不来,我不相信婚后就能磨合成功;这一回家像住旅店,一见面就吵嘴,说又说不到一堆,我不相信婚后也能和睦相处。晨晨,这一辈子我们是不是只能做兄妹不能做夫妻呀!”

桑晨机灵灵地打了个冷噤,一颗心直往下沉。这就是她不耻最后以身相许的爱人,这就是她不戡贤愚倚为主心骨的丈夫!一时她的气呵,做了山风淅淅,愁呵,做了山声沥沥,泪呵,弹做山雨霏霏,“你行,我再怎么劝,也劝不动你;你能,我再怎么说,也说不过你。你就做高高在上的南天门上的树,我就做任人垂怜的奈何桥边的草,你要当我是一件生理需要的工具或一部生儿育女的机器,我没意见;你要当我是一种功成名就的点缀或一种荣华富贵的装饰,我也乐意。反正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酸甜苦辣总得翻过去。我就听你的,出国留学;我也不管你,继续画你的画儿去。但有一条,我得结了婚再走。你要我一个人长年累月地漂流海外,我怕经不住诱惑,耐不住寂寞,到时你**也飞了,蛋也打了,空欢喜白做梦一场;我怕走后,你再承受什么打击,遭受什么磨难,你已经不年轻了,不会再有什么女人来爱你,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任你欺负。同不同意呀,这下该答应了吧!”

“答应,答应!”杜若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作势要逃下床的桑晨,嘴里像噙了块蜜似的喃喃不清,“我的好小妹,我的好老婆,我的好女人,我怎么会当你是工具、是点缀,我只不过是想如你的愿,脱离农村这块天地,遂你的意,也去城里顶一方天。要早这样,我会守着宝山空归吗,我会曝鳃龙门兴叹吗,那有这么多的烦恼,那有这么多的不如意,没准儿也像四眼生有一双儿女呢?怎么不会,龙凤胎呀,想得美,既得陇,又望蜀,那可不一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不定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呢!”

桑晨办完登机手续,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过了检票口,望桑晨渐渐消逝在登机口的身影,杜若忍着离别的伤感走出候机厅,眼下江城正是万紫千红地、花团锦簇天,座座广厦高楼在万缕晖光中展露着雄伟的身姿,巍巍飞梁江桥在流金溢彩的江面上显现出壮丽的轮廓,爽爽秋风显得轻盈柔媚极了,一路披着金晖驱着白雾在鳞次栉比的重楼飞阁上舞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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