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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


正文 与他的作品

从井上靖的幼年和少年时代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他与世间一般的人相比格外特别。尽管双亲健在,又有弟妹,但他一人却远离父母,与毫无血缘关系的祖母一起在一个仓库中度过了幼年时代。少年时又由于父亲担任军医,经常调动,所以独自一人离开父母度过了自由的中学时代。这个时期的故事,井上靖在他的自传和自传体作品中作过描写。例如《拉车的白马》、《幼时的事情》《夏草冬涛》等。通过阅读这些作品,在井上靖的幼年和少年时代中徘徊时,几乎可以找出后来促成井上靖成为一名小说家的全部原因。即使说正是因为这种特别的幼年时代才产生了小说家井上靖,也并非言过其实。

井上靖明治四十年(1907年)五月六日作为长子出生在北海道的旭川,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井上隼雄当时正在旭川第七师团的军医部任职,其实他们家的原籍在静冈县田方郡上狩野村的汤之岛。井上隼雄出生在上狩野村门野原的石渡家,从金泽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军医,后入赘井上家,与他们家的长女八重结婚。井上家自明和年间以来一直在伊豆行医,听说他们的始祖是从四国来的流民,带着他的母亲来到汤之岛,脱掉了草鞋,在当地安了家。井上家先辈中最让井上靖尊敬的是相当于第五代的曾祖父井上洁。井上洁从师于前辈军医总监松本顺先生,年青时在县立三岛病院任院长。中年退休后回到家乡汤之岛。当时他是伊豆一带众人皆知的名医。传说他还乘着轿子到沼津和下田去出过诊。

井上靖五岁的时候离开父母,回到家乡汤之岛,由曾祖父的一个叫加乃的妾一手抚养。加乃长期伺奉井上洁,他为了报答她的辛劳,让她作为八重的养母入了户籍。所以在家里加乃就成了井上靖的祖母。本来把井上靖寄养在加乃那里是怕又有弟妹出生的权宜之计,但后来实际上不知不觉地就一直继续下去了。另一方面,对于井上家的长子作为所谓的“人质”放在自己的身边,加乃精神上感到有了保证,也不愿意放手。井上靖与加乃住在仓库的二楼上,一天到晚听她讲松本顺和曾祖父的故事。井上靖在《我的成长史》中用“同盟”一词来形容他与没有血缘联系的祖母之间的关系,幼年的特殊环境使得他从小就学会了面对现实,也可以说形成了以后将他造就为一名作家的基础。

大正三年(1914年),井上靖进入汤之岛小学,当时小学的校长是石渡盛雄,他是石渡家的户主,父亲隼雄的哥哥,也就是井上靖的伯父。井上靖读二年级时,他母亲的妹妹美琪从沼津的女子学校毕业回到了家乡,并应聘在他们的小学里当代课老师。美琪和她的姐姐八重一样,长得很漂亮。美琪疼爱井上靖,井上靖也喜欢年青漂亮的姨妈。也许在井上靖的心目中,美琪不知不觉地代替了远在他乡的母亲的形象。对母亲的思念转化成了对姨妈的喜爱。

美琪爱上了学校里一位年青的同事,怀孕以后就退出了学校。怀有身孕的美琪为了避人耳目,夜晚乘人力车出嫁,这个情节在《拉车的白马》一书中有一段优美的描写。美琪出嫁后不久就患病去世了。这位青春早逝的姨妈的美好形象在井上靖的心中成长、升华,最后发展成为一种永恒的女性偶像。寄托在年青姨妈身上的对母亲的思念在他日后的作品中继续生存下去,表现为对理想女性偶像的憧憬。可以说《射程》中的三石多津子、中的美那子、中的由布姬和《灰狼》中的忽兰都是这位年青美貌的姨妈的化身。

井上靖读小学六年级时祖母加乃去世了。此后为了考中学,他来到了父亲的驻地滨松。由于祖母的死和环境的变迁对年少的井上靖内心的打击,使他没能考上滨松一中。但是第二年的四月他却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成功。入学后不久在静冈县的优等生选拔会考中他又取得了一等奖。井上靖读中学二年级时,父亲转任台北卫戌区病院院长,他转校到沼津中学,住在三岛的伯母家,每天要走七、八里路去上学。也许是由于离开了双亲的约束,井上靖的成绩一直下降,读四年级那年的四月他被送到沼津的妙觉寺寄宿。他变得越来越懒惰,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交上了爱好文学的朋友,学会了抽烟和喝酒,文学在他心中开始萌芽。

描写沼津中学时代的作品是《夏草冬涛》。这部作品中同时描写了性的觉醒和文学的萌芽,其动机之一就是自卑感。这部作品中到处都触及到一个乡下长大的少年面对都市时产生的自卑感。少年在他亲戚家漂亮的姐妹面前表示出来的对异性的爱慕与乡下人的畏缩相混合的那种感情给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自卑感和思念母亲的情怀共同组成支持井上靖文学的重要因素之一。虽然也许是这种自卑感导致了乡下人的畏缩,但是更合情理的原因恐怕是三番五次的考试失败。只有上小学是一帆风顺的,以后无论是考初中、高中还是大学都是几经周折。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井上靖已经二十八岁,成了有妻室的人了。这些都对一个青年敏锐的感受能力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井上靖自己就曾在《我的成长史》中这样描写过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变化成各种形式,直到后来都在影响我的人生。”

井上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这种自卑感的描写,例如《一个假画家的生涯》就是随着一个制作日本画赝品的画家的足迹,围绕着自卑感这个主题而展开的;而中因瞌睡而失去考进士机会的赵行德可以说就是作者本人的写照。

井上靖昭和二年四月考入第四高等理科学校,进校的同时加入了柔道部,他试图改变以往的懒散生活,没日没夜地投入到禁欲式的练习之中。三年级时,由于在柔道练习时间上与师兄发生冲突,最后从柔道部引咎辞退。在这一段时间里井上靖开始创作诗歌,并向富山县高冈市的《日本海诗人》投稿。他还和高冈市的年青诗人一起创办了《北冠》杂志。就这样井上靖开始了他的文学放浪时代。

昭和五年(1930年)井上靖进入九州帝大法律文学系英文专科,不久就丧失了继续读书的兴趣,去了东京,住在驹入的植木屋二楼,沉溺于阅读文学书籍之中。但他并不是成天散漫和懒惰地混日子,除了与朋友一起创办杂志《文学ABC》之外,还加盟福田纠夫主办的杂志《焰》,每日乘京王线从驹入到世冢的福田家去专心学习写诗。

昭和七年(1932年)四月,井上靖从九州帝大退学,进入京都帝大文学系哲学专科,受教于植田寿藏博士门下,专攻美学。虽说进了京大,却几乎没上课,每天都到吉田山住宿附近的小吃馆去喝酒混日子。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还和哲学专科的朋友创办了一本杂志《圣餐》。昭和十年(1935年)十一月,虽然还在学校读书,他和京都帝大名誉教授足立文太郎的长女富美结婚了。足立家的原籍也在伊豆,相当于是井上家的亲戚。井上靖的岳父文太郎在同行中是一位世界知名的解剖学家,他就是《比良的石南花》中老解剖学家三池俊太郎的原型。

在京大读书的年代,井上靖有点囊中羞涩,所以他参加了《SUNDAY每日》设奖的小说征稿,为的是稿件被征用后可以得到一笔奖金。昭和十一年(1936年),也就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的稿子《流转》入选,得到第一届千叶龟雄奖,由于这个契机,他进入了《每日新闻》大阪本社。

作为一个报纸的记者,这对井上靖来说是一种潜伏期和酝酿期。刚开始井上靖担任宗教记者,后来又负责一个美术专栏。作为宗教记者在学艺栏中写的佛经解说后来成为和中关于佛教经典的知识基础。虽然说井上靖的作品本来就有很强的绘画性格,他本人对美术更是别具慧眼,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有了十年以上美术记者的经验,井上靖的绘画资质得到进一步的磨练。另一方面,井上靖这一段时间里还与安西冬卫、竹中郁、小野十三郎、野间宏等关西诗人结下了深交。

昭和二十年(1945年)战争结束,如同开闸放水,井上靖开始在关西的诗歌杂志和报纸上发表诗作。经过了二十年漫长的文学放浪和酝酿时期,他的作品突然脱颖而出。这些诗作几乎都被收入了诗集《北国》,也可以看出正是这些诗作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学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构筑起来的作品有《猎枪》、《斗牛》,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二月,井上靖因《斗牛》而赢得了第二十二届芥川奖,登上了文坛。

如前所述,支持井上靖文学的重要因素是自卑感和思念母亲的情怀,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的绘画性格。从在《北国》上发表的诗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绘画性格。几乎所有的这些诗,中心都拥有一幅绘画风景。而且这种绘画形象的轮廓总是鲜明清晰的。例如《比良的石南花》的中心就有一个这样的绘画形象,在比良山的山坡上盛开着一大片白色的石南花。中描写了伫立在车站栅栏旁黑暗处的父母的形象。《旋涡》中熊野滩鬼城岩礁间的旋涡组成了一个明显的形象。重要的是这些清晰的形象并不仅仅是绘画形象,它们也是包含着作者诗意的心理形象。而贯穿这些心理形象的则是孤独的影子。

井上靖在《北国》的前言中说道:“我这次试着认真地把笔记重读了一遍,发现自己的作品与其说是诗,还不如说是逃不出诗的范围,而被关在一个小箱子里。”当然这是对自己的作品的一种极度谦虚的评价,但从这些平淡无奇的话中却道出了井上靖从诗歌走向小说的秘密。人们经常说,井上靖的诗是小说的发酵粉。事实上井上靖的很多小说名字与诗一样,例如《猎枪》、《比良的石南花》、《旋涡》等等。让我们这样来说吧,井上靖可以先以散文诗的形式抓住文学的精髓——诗歌,将其关起来,然后再以小说的形式附上肌肉。之所以说《北国》的诗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学基础,也正是这个意思。

因此,井上靖的小说,特别是短篇中,大多包含着同诗一样的绘画形象。例如《道多尔先生的手套》中的那双大手套,《湖上的兔子》中那些冬天在猪苗代湖湖面上翻腾的白色浪花。这些形象就这样成为作品的动机,就这样象征着一个人,她就是那个忍耐着周围的白眼、吝啬而又狷介的老祖母。

这些绘画般的形象中最具代表性的要算诗歌《猎枪》中的“白色河床”。

“我在都市的杂乱纷繁中曾经很想像猎人那样蹑行,慢慢地、静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走着。窥见了人生白色河床的中年人,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感到孤独,而同时浸入这两方面产生重量感印象的不正是一杆磨得发光的猎枪吗?”

将人的一生看作是一条干涸的白色河床,这种看法始终贯穿在井上靖的作品之中,甚至将井上靖的文学原像归结为“白色河床”都不过分。

但是“白色河床”所代表的井上靖的孤独到底是从哪儿产生的呢?井上靖写过一个短篇,叫作《弃母山》。这篇作品是想探讨家族中世袭的“遁世之志”和脱离现实之心。他的母亲曾经透露想被抛到弃母山上去;妹妹结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又一个人从婆家跑了出来;弟弟在报社正干得一帆风顺时突然辞职,归隐田园,这些都是事实。另外,他的曾祖父井上洁五十岁就辞退了军医职务,回到乡下。父亲井上隼雄几乎不出门,在家度过了三十年的余生,如果追溯井上家的家谱,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人。由此可以看出井上家的人“弃母山”血统有多深。井上靖在《我的成长史》中对新闻记者的生活进行回顾时做过如下的评价:

“报社这种工作环境中杂居着两种人,一种是有竞争之心的人;还有一种是完全放弃竞争的人,就连要他打麻将,也赶紧放弃。我从进报社的第一天起,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不得不放弃竞争。”

井上靖用“放弃”一词来表达他的“遁世之志”。《一个假作家的生涯》中的主人公和中的赵行德都是所谓放弃人生的人。另一方面,井上靖在《我的成长史》中还谈到“我敌视父母对人生的保守态度,应该一直与之斗争的。”这种激愤表现在《斗牛》、和《射程》等作品中,但是它并不是实际行动,都背上了深深的虚无的阴影。人们通常根据《猎枪》和《斗牛》这两部处女作把井上靖的作品分为两种类型来加以评论,这正像一个盾牌的里外两面,《猎枪》表达孤独的世界,而《斗牛》表达行动的世界,它们暗示着井上靖内心里遁世血统与反抗行动之间的紧张对立。

视人生为一条涸竭的河床的看法还在深化发展,最后贯穿到了以为首的一系列历史小说中。井上靖历史小说底层中流动着的思想是对逝水流年中人物虚无飘渺的命运的一种想法。这些历史小说的先驱作品中有《异域之人》、《行贺和尚的眼泪》、《玉碗记》等短篇。从《白色的河床》向历史命运观飞跃、具有过渡意义的有《澄贤房备忘录》和《一个假作家的生涯》两部作品。从将人生看作干涸河床的意义上来看,这两部作品真可以说是“白色河床”的具体表现。

说的是为了把戒律引入日本,四个留学僧乘坐遣唐船到中国去邀请唐朝高僧鉴真和尚的故事。作品刻画了他们超越个人的意志和热情,与自然和时间进行博斗的形象。这里面时常出现的是历史的燥动,命运的燥动,灵活地运用绘画手段彻底排除了对上场人物内心世界的忖度,只对明确的形象加以积累。这样一来,在其背后就浮现出无可奈何的命运形象。这是一种“白色河床”发展深化后的叙事诗的世界。

到了中,这种手法更加彻底了。有一个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向沙漠中心移动的湖,叫作“罗布泊”,而楼兰正是当罗布泊移动时在它旁边被沙漠掩埋掉的一个小国。这个形象本身就已经具有了历史和自然的壮丽诗意。这里上场的人物都在遥遥的远景中淡化成了一个个的点,而历史和命运却用特写加以描绘。

此后作家又发表了很多历史小说的大作,例如凭空想像出来的、描写敦煌千佛洞由来的,讲述成吉思汗的《灰狼》,站在朝鲜人的立场上描写元寇的《风涛》,追溯大黑屋光太夫的漂流生涯的《俄罗西亚国醉梦谭》。

现在还必须指出,井上靖从象征意义上讲是一个现代作家。井上靖获得芥川奖登上文坛是在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正值中间小说和报刊小说方兴未艾的时期。不管幸运与否,井上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期登上文坛的。中间小说和报刊小说在昭和三十年代(1955年至1965年)迎来了全盛时期,井上靖在以昭和三十年(1955年)为中心的十年中发表了大量的作品,其数量之多,令人难以想像它们竟是出自一位作家之手。

现在的井上靖,正如在《月光》和《桃李记》中所能看到的那样,无论在小说还是在诗歌中都是描写身边和亲戚中的人物,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超越个性的人类原始存在。这种从事物的表面看到其内在的本质,当然是井上靖长期观察事物形象而使自己的眼光更加深遽的结果。

正文 第一回 湘中秀士醒梦悟道 河西蛮女骇世惊俗

“您连伊鲁盖都不知道?伊鲁盖就是伊鲁盖。也就是珠宝之城的意思。西夏的京城。”

当时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朝廷为了防止武官专横跋扈,十分重用文官。自太祖以来,经过太宗,直至仁宗,这个国策丝毫未加改变。故而军中要职多由文职出身的官吏担任。“学而优则仕”,这已经成了立身出世的必由之路。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

宋真宗曾亲自作了一首“劝学诗”,向天下人昭示了通过读书求取功名利禄的捷径。诗曰: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他是回鹘人。是个恶棍。”

赵行德赴京赶考的这一年,从全国各地会集京师的举子就达三万三千八百人之多。而有望中鹄的却仅只五百人左右。赵行德从春至初夏一直羁留在京,寄寓于西华门附近一位同乡的家中。京师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来赶春闱的人,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老有少。在这一段时间里,赵行德已经在礼部通过了帖经、杂文、时务策论、诗赋等考试,各科成绩俱佳。

时已入夏,天气渐热。太阳透过榆树的叶子照在马路上。一日,行德收到赴吏部参加身、言、书、判考试的通知。这种考试是一种综合考试,所谓“身”者,是指体貌伟岸;“言”者,言词辨正;“书”者,楷法遒劲;“判”者,则是指判文的文理优长。这个考试合格之后,就只剩下赴金殿应答天子策问了。金殿应答中荣获头名者称作状元,第二名称作探花,第三名称作榜眼。其实似这等出类拔萃的人自不待言,就是其他取得优秀成绩的人也是笃定前程似锦。

赵行德从来没有想过应试的人中有多少像他自己这样“学富五车”的才子,他对此一向颇为自负。行德出身在世代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可以说从小至今,三十二年中不管何时何地,书籍未敢须臾离身。以往的历次考试对于行德而言都很容易。此番进京,尽管已有成千上万的应试者被各种各样的考试逐渐淘汰下去,但是行德认为自己要是名落孙山之后,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也毋庸过虑,恐西夏未必能成大气候。”

当值监考官逐一唱名,再将点到名的应试者沿着长长的走廊引到考场去。等候点名的应试者散布在中庭四周,一个个蹙眉沉思,有的人找把椅子正襟危坐,有的人围着一棵老槐树转圈子踱方步。干燥的空气中凉风习习,倒也添人几分适意。赵行德尚未点到名,他靠在大槐树下,忐忑不安,只觉得时间难捱。不知不觉睡意袭来,他索性将眼睛闭了,双手抱在胸前,仰面朝天。唱名声不断传出,行德听来仿佛逐渐远去。不知何时,他已经睡着了。在梦中他被引到天子身前,考场两侧鹄立着身着华服的高官重臣,中央放着一把椅子。行德无暇细想,径直走到椅子跟前坐了下去。坐定后,行德才发现前面不远处丹墀上薄幕低垂,想必是天颜近在咫尺了。

“何亮的安边策所言何事?”

声震屋宇的发问来自幕后,行德大吃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所谓何亮的安边策,是指三十年前的至道三年,当时在灵州视察屯田的永兴军通判何亮向宋真宗上的一道有关边关问题的奏折。那时,朝廷正为西夏人屡犯西部边境之事束手无策。西夏的问题从太祖的晚年时期直至今日,一直是立国不久的宋王朝的大问题。何亮视察之时,正值边关最为吃紧之机。其后讫今,仍无良策一举解决。

说完她又躺了下去。行德不知道女人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才醒悟到她误解了自己的态度。

何亮在其安边策中将以往的西夏对策分为三类,逐一严加驳斥,痛陈其中不赦之弊,最后指出这些对策无一可取。

一个人只要考取了进士功名,就可以“好马任骑,高官任做”,甚至做到当朝宰相也未可知。各州通判之类的官员更多从新科进士中擢选,所以世人皆信真宗诗中所言,金钱美人都可通过读书一途获得。

最后,何亮根据实情力申已见。他建议,在西夏作为劫略进军基地的水草地带先筑一城,待西夏大军行动时再乘机出击。以住与西夏作战未能获胜,皆因不能与其主力决战。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追击敌军,只会白白消耗兵力。如果对方主动过来挑战,将其一举歼灭也并非难事。趁西夏军不行动时,再在城外筑一寨,一城一寨共成犄角之势,以便相互照应。维持一城,耗费巨大。但若有一城一寨,则可令其附近一带的贫民屯田自耕。再选一员上将担当防守重任,此后逐渐施以恩信,久之当可招抚夷民。

“她是一个贱货,要买的直说,不要白费功夫。要哪一块,用手一指就行了。”

“算了,我只是要将你赎出,并无恶意。从这个人手中将你买下后,你愿意到哪里去都可以。”

“现在,西夏已经征服了它周围的其它夷戎,正日益强大起来,将来势必成为我华夏之大患。朝廷为此必须常备八十万大军,钱粮糜费。且军马产地尚在敌手,故时有入不敷出之窘况发生。”

突然,赵行德看到前面的屏幕猛地掀了起来,一大群人向自己冲了过来。行德倏地站了起来,但是身不由已,一个趔趄,他向前倒了下去。

赵行德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他发现自己倒伏在地,急忙起身朝四周望去。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中庭内先前众多的考生都走光了,就剩下一位身着官服的监考官在看着自己站在一旁发呆。行德连忙拂掉手上的尘土问道: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持利刃的大汉转眼盯着行德说:

行德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监考官轻蔑地瞥了行德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行德这才知道,刚才自己睡着了,梦见在金殿对答天子策问时,已经失去了考试的宝贵机会。也许监考官点了自己的名,但是当时正在梦中,哪里听得到呢?

赵行德怏怏地向出口方向慢慢走去。走出尚书府后,穿过清静无人的府前街。他丧魂落魄地蹒跚着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金殿中对答如流,御宴上风流倜傥,白衣公卿,一品顶戴,这些光宗耀祖的无上荣光现在已经化作春梦,一去不返矣!

“全部都要?”

拐过几条小巷,赵行德向拥挤的人群走过去。平常,这条小路上人来人往都嫌挤,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能通行了。赵行德只好站在人墙后面向里张望。行德刚开始只看到一个女人的下半身,女人躺在一个木箱子上的一块厚木板上。行德用力挤了进去。从围观的人肩后看去,这样才算看到那个女人的上半身。孰料那女人竟是一丝不挂地横卧在那里。一看便知她不是个汉人。皮肤的颜色虽然不算白,倒也觉得十分丰腴,且有一种行德以前从未见过的光泽。她仰面朝天,颧骨突出,下颚微尖,眼睛有点下凹,黯然无光。

行德费力地挤到那个女人的跟前,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手持一把利刃,站在旁边注视着看热闹的人。乍一看,这个大汉长着一副狰狞的面孔。

“喂,要买哪一块都可以,快快讲来!”

“她承认吗?”

“你们干看不买,要做什么?一群小气鬼,竟无一个人想买。”

大汉还在大吼大叫,周围的人一言不发。行德从人群中走出来。

“这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孽?”

何亮批驳的三种对策是指放弃灵武、兴师征讨和姑息羁縻。若放弃灵武,则徒增西夏之地,更有西夏与西域诸夷联手之虞,而五凉以东所产马匹将不可复得。由于边兵不足、粮草匮乏,兴师征讨也难以实现。如果出动少数军队,粮道难保。大队人马出动又不得不考虑扰民之惑。取姑息羁縻之策,可望求得片刻之安,而狼子野心的西夏如果一旦吞并散居的其它几个少数民族,势必成为中原将来的养虎之患。显然,这种下策只会正中西夏之下怀。

“这个贱货是个西夏女人。勾引汉子睡觉,还要杀那汉子的老相好。今天俺剐了她,卖她的肉。随便买哪一块都行。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随你们挑。就卖个猪肉价算了。”

大汉看着围观者说道。人群中一阵嘈杂,只是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尤物。

“一个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字,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将来,西夏一旦强盛起来,西方传来之经典就都会在西夏译成他们自己的文字。以往经西夏传来的所有文化就会被一律阻挡在外,而不再可东来中原也。”

行德又问了一句。那汉子刚要回答,不料躺着的女人张口说道:

“是我做的孽!”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才又说道:

说完那汉子将手中的刀子晃一晃,闪闪发光,然后猛地朝案板上一剁。这时女人嘴里发出了一声似呻吟又似哭泣的怪声。行德只觉得眼前鲜血四溅,他以为那女人的一只手已经被砍了下来。但是她的手并没有被砍下来,只是左手的两个手指尖已不见了。

围观者惊呼一声,都往后退了一步。赵行德不及细想,大喊道:

“罢罢罢,我买!全部买下来!”

“考试……”

那大汉感到有点意外。正在这时,那个女人用还在滴血的手撑着案板,蓦地坐了起来。她把溅有鲜血的脸转向行德说:

“实在抱歉,不能囫囵卖。你错看了西夏女人。对不起。要买就要零刀碎剐地买。”

“我也读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姓名和出生地。要是到伊鲁盖去,没有这个是不行的。这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还是送给公子吧。”

西夏是藏系唐古佗族建立的一个小国家。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蟠踞在五凉地方以东。五凉地方是一个所谓的“夷夏杂居”之地,除唐古佗人之外,还住有以回鹘(今维吾尔族)和吐蕃为主的其它少数民族。其中有几个还建立了自己的小王国。但是到了太祖年代时,仅只西夏一族强大起来,他们不但欺压其它小民族,还屡次侵入大宋西部边境。西夏表面上向宋朝表示臣服,另一方面又接受大宋的宿敌契丹的册封。它的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已成了宋朝历代的心腹大患。与五凉相邻的灵武几乎每年都要遭受西夏马队的蹂躏,所以在何亮的安边策奏上的前一年,朝中甚至有人鼓吹放弃灵武。

他一边向女人解释,一边与那个汉子商量这笔买卖。倒也不是一笔大了不起的款子,所以一谈就妥。行德从怀里取出银子,如数放在案板上,接着说道:

“放了这个女人吧。”

那汉子一把抓起银子,朝女人大声吼了几句,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女人慢慢地将身子从案板上支起来。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赵行德挤出来,朝巷口走去。刚走到半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喊他,于是他又踅转来,却看到那个女人走了过来。身上裹了一件粗糙的胡服,用一块破布将手指包好,女人走到近前说:

“有劳公子破费了。请收下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块小布片递了过来。由于出了不少的血,女人的脸色有点苍白。行德接过布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每行十个,却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何物?”

行德问道。

对于行德而言,继续留京已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又无意振作精神。虽然不能衣锦还乡,但也不值得为此而闷闷不乐。他此时的心里既没有进士考试失败的落魄,也没有砥砺三年、再图一搏的壮志。以往求取功名的心思已被一种全然不同的东西所替代。

“伊鲁盖在何处?”

她说话的口气粗鲁,音调高亢。看到那女人开了口,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乱。行德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心如死灰、自暴自弃,还是当真是一个荡妇。

女人深奥的眼窝中,黑色的眸子闪着光亮。

“先前的那个汉子是何人?”

赵行德又问起那个男人。

这个大汉也不是汉人。他的眼睛闪着蓝光,胸前的毛带点黄色。肌肉突起的古铜色的肩膀上纹有类似符咒的图案。

女人说完,折转身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行德也拔腿走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与以前那个自我有点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以前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在他心里似乎已被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前思后想,赵行德终于悟出,自己以前一心仕途简直是俗不可耐。为此事感到绝望,实在是滑稽可笑。今日所见之事,与学问和书本都没有关系。至少,以他目前所学的知识还很难理解。因此,赵行德得到了一种从根本上动摇自己以往的人生处世观的强大力量。

那个西夏女人躺在案板上时在想什么呢?将那个女人杀死又有什么作用呢?她到底为什么拒绝将自己的肉体整个出卖?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贞操感吧。赵行德对于那个汉子竟然将人剐了出售、又剁掉女人的手指的惨烈行为也觉得不可理解。而那个女人对此却能漠然处之,这更使得行德大为震惊。

这一夜赵行德回到住所,将那个女人送给他的布片取出来,透过灯光仔细地看。那上面只写了三十个字,有点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以前从未见过。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出生的西夏的文字?赵行德这才意识到西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

赵行德翻看着女人给他的布片,脑海中浮现出考场中见到的主考官的身影。年逾六旬的老人,既然担任主考官,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对典籍经史的深刻造诣,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即可窥全豹。行德曾多次在考场中见到这位老者,只是与他并无交情。

行德想,也许他识得这些奇怪的文字。翌日,赵行德打听到这位老者是礼部的官员,就到礼部衙门来拜访他。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参加考试的打击这时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三度赴礼部衙门求见,总算获准。行德来到老人面前,施礼毕,遂将布片取出求他解读。但见这个老头子一脸难色,低着头盯着看,半天也不做声。行德向他说明了这块小布片的来龙去脉。老头这才将头抬起说道:

“老夫亦未曾见过这等文字。契丹与回鹘的文字倒也识得,只是不知西夏已有自己的文字。若是造字,当是最近的事。与汉字十分相似啊。”

行德答道:

宋仁宗天圣四年春,赵行德为了参加进士考试,从家乡湖南农村来到京城东京。

赵行德是支持何亮的安边策的,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也亢奋起来。行德已经听到了自己周围有人掀翻了椅子,有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但是他心里想,既然开了头,就干脆一吐为快,把话讲完。他定了定神,又接着讲下去:

赵行德想,这三十个字到底怎么读呢?为了学会读这些文字,无论下什么样的功夫都值得呀!。赵行德以往的精神支柱是金榜题名,荣归故里。而今,这个支柱已经颓然倒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到西夏去实地考察。想学会他们的文字,也想踏上西夏的国土,亲眼看一看。要是能够加入到群居的西夏人中去生活一番那就更好。

“然而已经有了文字,仅凭此项,尚不足可认为西夏已成大国乎?”

“夷人素来如此,领土稍有扩张,就自我吹嘘起来。西夏仅为羯膻之邦,并非优秀之民族也。”

“恕学生不敢苟同。西夏具备成长为优秀民族之本质。诚如何亮所言,不知何时,西夏势必成为中原之大患。”

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尚书府中庭时,梦中答对,他指摘了朝廷在西夏方略上的失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了。西夏强盛起来的要素不正是体现在市场上遇到的那个奇女子身上吗?面对生死关头,果敢沉着。这恐怕并非个人的性格使然。如同她暗色的瞳仁一样,这种性格肯定溶化在民族的血液之中。

“总之,老夫现时冗务缠身,无暇一一分说。”

老头子言下之意是赶行德走人。行德也知道,自己的话惹得老头子大为不快。但是行德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国中尚无人识得的文字。至此,这次造访可谓大获成功、令人满意了。

虽然老夫子对西夏的文字没有什么兴趣,赵行德却认为好不容易得到手的这三十个字不可随便处置。从此,无论白天黑夜,这些文字总在他面前闪现。

“当时,朝廷不仅未采纳何亮所奏的建议,反取被何亮否定的姑息羁縻之下策,所以西夷犯边之忧延误至今,实为大不明智。着眼今日西陲境况,诚如何亮所预言,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赵行德每天都要将那张布片取出来看好几遍。从那个女人简短的说明推测,这也许是西夏国的官符,作为身份证明,或者是通行证使用。此中文字所书的内容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只是想必还藏有更加深邃的意义,甚至任何现有的书籍中都不曾载有。看着这些文字,行德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西夏裸女丰满的驱体,不觉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赵行德忽然想起了孟郊的七言绝句“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观尽长安花”。这首诗是孟郊在知天命之年喜中进士,有感而发时写出的。而此时的赵行德只觉得偌大一个开封城内并无一支“长安牡丹”,只有炽热的阳光照着无精打彩的他。更加令人惆怅的是进士考试三年才举行一次。行德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长街上,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一个市场。天色已晚,一大群穿着破烂的男女挤在一条小路上不知道在围观什么。路旁的铺子多是卖食物的。有些店子里支着大锅正在煮鸡鸭肉,散发出油烟气,混合着汗臭,夹杂着尘土,令人窒息。有的店子在门口挂着猪羊肉的烧烤。赵行德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

在市场上邂逅西夏女之后的半个月,赵行德下定了决心,要去西夏一游。此时,什么何亮的安边策,什么西夏将来势必成为中原之隐忧,在赵行德的脑子里已经消失。而他关心的是西夏已有文字,自己却不认得。这个民族的人都具有那个女人那样的血统,完全是西北大地上的一个谜。难道这不正是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极有价值但又漂浮不定的追求目标吗?行德心想,一定要亲自去感受一下。市场上见到的西夏女激发了行德身上那种湖南人生来俱有的倔犟本性,他憧憬着西北关外“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悲壮景色,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英雄豪情涌上心头,庶几不可抑制。

正文 第二回 身陷凉州赵行德当兵 心系汉土朱王礼许愿

天圣五年正月,赵行德来到灵州附近的一个小镇。他是头一年初夏从京城东京出发的。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离京已有半年之久了。一路风餐露宿,赵行德总算到了西部边陲宋军最前线的据点。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现在,由于大量军队的进驻,使得这里的人口猛增,形成了一个具备城廓的小镇。灵州就在此地以北五十里处。那里曾一度是宋军的大本营,唐朝时还设过朔方节度使,二十五年前的咸平五年不幸落入西夏之手。

由此往西就是汉武帝开拓的所谓“河西四都”,也称作“五凉地方”,它成为了联系中原本土与西域的一条走廊。自汉朝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历代经营西域的前沿基地。朝廷曾经在凉州设置了统辖这条走廊的河西节度使,后来又在沙州设置了归义军节度使,取而代之。世人皆认为这里也是中原王土。后来,这里又被吐蕃、回鹘占领了一个时期,成了不受朝廷统治的化外之地。而今很多异族在这里成群结伙,形成自己的王国。在这许多异族中,最为昌盛的要数以兴庆为根据地的西夏了。除此之外,吐蕃的一个部落占据了凉州,回鹘人占了甘州,还有保留着归义节度使名义的汉人集团。

赵行德进入了北方的藩镇,想到这么远的地方仍然是汉土,真是令人惊讶。其实汉人在这里只是极少数,处在数倍于己的夷人的包围之中,但他们还是筑城而居,形成自己的村落。

来此之前,赵行德曾到本地下属七镇中的几处一游,每处他都看到守军中杂有很多其它民族的士卒,给人一种身处异境的感觉。

这半年来,赵行德也学会了一些少数民族的语言。他认识了几个会讲突厥系唐古佗语的年青汉人,与他们结伴而行,交往中学会了不少的日常用语。如今,无论是回鹘语,还是西夏语和吐蕃语,他都可以讲一些了。只是西夏的文字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甚至怀疑到底西夏有没有文字。居住在汉人土地上的西夏人不能算作真正的西夏人。他们身体中流着唐古佗人的血液,但他们毕竟不是现在形成了一个国家、并逐渐强盛起来的正宗西夏人。他们没有被纳入西夏国这个组织,只不过是一群愚昧的游民而已。可以说他们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西夏人。

赵行德在城内西北角的一个寺院里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他靠帮人书写年贡和徭赋的报单维持生计。他打算等到春天冰消雪化之时再往五凉地方进发。这一年下了三场雪,分别在一月四日、二月六日和三月三日。

尽管已是严冬季节,城里每日都有军队进出,军中的兵士杂有各个民族的人,到处都是人喊马嘶,搅得人们不得安神。

西夏族的大本营在离这里一百多里以外的兴庆。也就是行德在开封城外市场上救下的那个女子所说的伊鲁盖。这些年来,兴庆的西夏人倒是没有与宋军正面交过锋,宋军方面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西夏人正忙于征服自己周围的其它少数民族,无暇与宋军作战。大宋也有一个更大的敌人,那就是契丹,所以也无心卷入与西夏的争斗。虽然目前的态势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大战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的阳光开始照耀着城外的沃野。一天,赵行德为了弄到一份赴凉州的通关证书来到藩镇衙门。他已在去年的冬天与去凉州的回鹘商队打过商量,准备与他们一起去凉州,他们也表示同意。等到第三天,谁知衙门里传来一纸公文,上面竟钤了一个“不可”的印。

凉州地方上居住着吐蕃的一个部落,其人多姓折逋,他们自成一小国,国中亦杂有其它民族,城内外还有五百户汉人,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凉州地处河西走廊东部交通要道之上,自古以盛产良马闻名遐迩,因而这一带素有“凉州骏马甲天下”一说。由于这个原因,各个民族与土著居民之间曾在这里进行过多次争夺战。西夏人也曾为了永远占领这块宝地而出动军队,大动干戈。大中祥符八年,西夏将这里的土豪驱逐走后,将凉州纳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第二年回鹘人支援当地土著袭击了西夏的军队,西夏大败而退。此后,西夏每年都要出兵凉州,烧杀抢掠,夺取马匹。只是宋朝朝廷深恐西夏人占领凉州,每次都要派兵驱逐,致使西夏人无法在此久留。

凉州对于宋、西夏以及占据甘州的回鹘人都是必争之地。大宋与西夏的大部分马匹都出自凉州,回鹘人从马匹的买卖中发了大财。

西夏与宋朝之间大的战争多是以凉州为导火索。凡是了解西部边境情况的有识之士对此都有相同的看法。赵行德的凉州之行未能获准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目前的局面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西夏随时有可能对凉州发动大举进犯。另外一方面,宋军也在频繁调动。

赵行德并非对这样的紧张局面熟视无睹,他只是认为仅凭几支军队的调动就认定大战在即,似有杞忧之嫌而已。凉州有很多西夏人与当地的土著以及汉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可以与西夏的京城兴庆之间自由往来,并无障碍。作为汉人,赵行德不能直接去兴庆,但是如果能去凉州,总会找到去兴庆的机会的。

一天早晨,天还未亮,赵行德就起床了,他将自己的马从马厩中拉出。这是他离开东京之后在环州得到的第三匹马。他开始向马背上装载一些日用物。这时庙里的杂役出来了,他向行德打听去向。行德对着像影子一样站在晨曦中的小和尚说道,自己要去凉州,准备混在回鹘人的商队中间。小和尚听后大吃一惊,紧紧地盯着身材瘦小的行德,似乎要把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心亮。

“施主若做这等事情,一旦被抓着是要处斩刑的。”

小和尚说。

“多谢小师付一片好意,只是若要成就大事,就得敢冒杀头之险。”赵行德答道。他虽然也知道这个危险,但一点畏惧的心情都没有。行德一边指着脚下放的一堆行李,一边说:

“可否有劳小师付帮我一下,把这些行李搬上去吗?”

行德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一大堆沉重的行李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赵行德加入了向城门走去的回鹘商队。商队有骆驼二十头,马三十匹。行德走在队伍的最后。赵行德虽然没有办到正式通关证书,但在回鹘人队长的照顾下,没费什么事,也出了城门。只是承蒙队长破费,给守门的兵士送了一卷杭绵。

商队沿着平原上的大道,一直朝西行进。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到处都是精耕细作的土地。大道两旁的树木已经萌发出嫩叶。行至中午时分,周围却已是一片灰色的世界,一点绿色都见不到了。虽然没有起风,但是队伍的后面扬起的飞沙遮天蔽日,整个队伍都被蒙在这一片黄尘之中。黄昏时分,商队来到黄河边上。第二天队伍一直沿着黄河行进。第三天进入贺兰山脉的高原地带。第四天的下午,队伍逐渐走下高原,来到一片水草地带。第五天从那里出发,进入这一段路程中最艰苦的沙漠中。

商队在沙漠中行进了两天,沙漠中的路程已经快要结束,即将看到沙洲附近的绿地了。但是,最后一夜露营时,商队的队员在睡梦中被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惊醒。

赵行德慌慌张张地从帐蓬中跑出来,成百上千的战马,风驰电掣,倏忽而过,一眼看不到边。天空中没出月亮,天际一周的亮光像烟雾一样漂缈不定。马队就像黑色的河流向着凉州方向奔流而去。相隔不久,又一队马队跟了上来。就这样,一队接着一队,源源不断。

“打仗了,打仗了!”

当回鹘人发现不再有马队来时,他们屏住呼吸小声地说道。队员们开始收拾帐蓬,将骆驼和马牵出来,在冬天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手忙脚乱地装载货物。

商队正准备改变方向,不向凉州、而改道向北行进,忽然,又传来了大队战马的嘶鸣和急促的马蹄声。虽然这次马队离他们还很远,但他们的进行方向却与商队相同,都是向北。一时很难判断仗是在北边还是在南边打。也很难看出昨夜的马队和现在的马队是一方的、还是敌对的。就这样,商队出于无奈,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走,四处逃窜。他们往南走,在南边就会出现部队,转道向北,部队也转到了北边。即使朝东朝西亦是一样。只是不知道都是哪一方的部队。他们也遇到过与他们自己一样,四处奔逃、躲避骑兵的其它商队。这些商队躲在远处的小山丘下面,或者藏在丘陵地带的腹地中。

跑了一整天,赵行德他们又回到昨天经过的丘陵地带中间的老地方,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家聚集在一起,想商量个办法,摆脱困境。商量来商量去,结果还是决定向最初定下的目的地凉州行进。天未亮,骆驼、马匹和人组成的长队就起身向西而行。

尽管周围到处都是金戈铁马,杀声震天,商队队员们横下一条心,镇定地径直朝前走。天刚一亮,队伍突然大乱。马匹惊慌地跳起,骆驼挣扎着要冲出队伍。几十支乱箭突然飞来,落在队伍的四周。

慌乱之中,回鹘族的队长命令大家放弃全部的骆驼、马匹甚至货物,向着凉州方向各自逃命。队员们听得这声命令后,丢开骆驼和马匹,朝西仓皇而逃。

只有赵行德没有离开自己的座骑。他不愿意弃马而去,马背上的东西对于他而言也是一天都少不得的生活必需品,行德把马牵到自己的身边。他想骑到马上,但又害怕成了人家的箭靶。

太阳已经老高,行德来到了一片盐碱沙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沙地上反射出一片青里泛白的光。行德停下马,开始吃点东西。这时,他看到从自己来的方向,一群群的骆驼和马正朝这边走来。他以为是来了一队商队,但又纳闷,这个队伍中竟没有一个领头的,显得颇有点散漫。

等到这个大队伍来到眼前时,行德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原来这些骆驼和马正是原来那个回鹘商队的人今天早晨逃命时放弃了的,它们看到行德还在这里,当然就都朝这边聚集拢来。奇妙的是有一头骆驼的背上还带了一支箭,它似乎并不在意,还兀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行德不再继续休息,他带着这一支没有主人的队伍出发了。行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头。行至下午时分,从远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厮杀声。行德想,战场可能就在附近。这一带的地形是平缓的波浪状起伏的小山丘,想来离凉州不远了,只是并未看见像样的的城廓。

赵行德在小山丘之间的狭长地带中发现了被稀稀拉拉的树木围着的一泓泉水,虽然天色尚早,行德还是决定停下马来,就在这里露宿。他累得不想再动了,在耀眼的阳光下,他和衣而卧,在草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德被一阵骆驼和马的嘶鸣声吵醒。他起来一看,四周一片通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的确是夜晚,散布在周围的骆驼和马匹的身上映射出像是在燃烧一样的红光。杀声四起,惊天动地。行德竖起耳朵朝一个方向听去。

行德跑到一个小山包上,冲天大火在不远的地方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个马队行动迅急,队形整齐,来回冲杀。旷野中肯定是敌对双方的主力正在酣战。

突然间,天边大亮,右边的山丘上一束新的火柱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附近沸沸扬扬地响起一片呼喊声。行德转眼一看,就在前面的山坡上,几百名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厮杀声在山谷中轰然大作。

行德赶紧返回露营地,牵出自己的马,骑上就跑。其它的骆驼和马匹也跟了上来。他竭尽全力想从战场中脱身而出,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四周一片通明,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人和马疯狂地奔跑。行德吓得拼命地向暗处躲。其实暗地里也是战场。从光亮的地方跑出来后,被一片夜色包围起来,周围一边黑暗,黑暗中不断地传来冷箭的声音。

行德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靠自身和身边这些骆驼、马匹的力量是毫无作用的,他干脆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朝前走去。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是往前走。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坦然了,牵着马,朝着冲天大火的地方缓缓行去。黑暗中,他觉得是在往西走。行德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了一座小山,又穿过一片草地。

天大亮时,行德终于看到前方高高矗立的城墙。城垛后冒着几处黑烟,泛着血光的天空被染黑了一大片。行德数了数自己的牲口,让它们停了下来。除了他自己的座骑之外,一共还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跟随着他。四下野地里是大战之后的一片死寂。

赵行德总算歇了口气。城墙右侧有一个城门,排列整齐的部队正在入城。骑兵与步兵交替站列,看来要等到他们全体入城还需要过一阵子。

赵行德正准备带着他的队伍向城门走去,又停了下来。又来了一支队伍正在入城,这支队伍的队容十分整肃。

赵行德想,不能再等了,好歹先进城吧。行德领着驼队来到城门口上。他停下来又点了一遍牲口的头数,然后走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就闻到了一股战场上特有的、剌鼻的尸臭味。从城门口起是一条一直朝上的路,上去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这里驻满了军队。

“请问,这是何方的队伍?”

行德向一个看上去像汉人的兵士问道。

那个当兵的睨了行德一眼,反问道:

“什么?”

这时又有好几个兵士骑马过来,大声地吼道:

“让开路!”

他们讲的是汉语。行德带着他的驼队让到场子的一角。这时在城门处看到的那支队伍过来了。

“敢问这里是何地方?”

行德又向那个兵士问道。

“你说的甚,我听不懂!”

那个当兵的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吼道。过了一会儿,另外几个当兵的跑过来,二话不说,拿出一条绳子就要捆行德。城内有几处地方还在燃烧,升起一股股浓烟。行德被这几个人反剪了双臂,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城里的街道很狭窄,零乱不堪。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拥挤的小屋。走过这一段路,再看街道两旁,又都变成了用土墙围起来的房子,安安静静,截然又是一番天地。要是未遭战火,这里一定是车来人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行德已经走过几条街了,所到之处除了军人之外,还未见过任何居民。

行德被带到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中间。院中间是一间大屋,周围是一些小房子,院里还留有一大片空地,只是住满了兵士。行德被带到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来。

赵行德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兵士打听他的家乡在哪里。那人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行德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后,好像受了侮辱一样,突然掴了行德一个耳光。行德没问出个结果,还是有点不死心,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人问起同样的问题,这次得到的结果也相同,行德被打得倒在地上。

此后,只要行德一开口提到这个问题就会挨一顿打,但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理由挨打。一次,当行德又被人打了的时候,过来了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年青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走到行德面前,问了他的姓名、藉贯,以及为什么要从东京跑到这人烟稀少、战乱频繁的凉州来。

行德对这些问题都如实一一做了回答。尽管如此,一顿打却没能躲过。这次打得更厉害,先是打耳光,后来又被人吊起来抽马鞭,最后在迷糊中被人放了下来。行德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心中暗想,不弄懂这些人的方言看来是要吃大亏的。行德这次挨打后,衣服也给人家剥了去,结果给换了一身兵服。穿上这身新兵服,他就与这些当兵的没什么区别了。行德被带到不远的一所房子里,房里全是当兵的。其他兵士都在外面的空场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行德被推到空场的一角,站在那里。兵士们过来将他围在中间。行德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所以一声也不吭。一个兵士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说道:

“快吃,马上要出发了。”

“到哪里去?”

行德问道。但是这些兵士也不知道去向,只知道此次前去是要与回鹘人作战。行德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何方的军队,但他非常明白,他是被人抓来当了兵。

赵行德今晚是少不了要参与与回鹘人的战斗了。他感兴趣的是与其他十几个兵士到城外的牧场去站岗。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这支军队是一支由汉人组成、但又属于西夏国的前锋部队,而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凉州,只是已经被西夏人占领了。昨天晚上的那一仗正是西夏军与前来救援的回鹘军之间展开的战斗。

西夏军冒着有可能与宋军作战的危险,向凉州发起猛攻,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将凉州攻了下来。

赵行德当了兵,被分配到西夏的汉人军队里,从天圣五年春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一直驻扎在凉州。他们在凉州城迎来了天圣六年的春天。

赵行德自从进入凉州城以来,在城内除了军人就没有见过其他的人。西夏占领凉州之后,将城里居民中身体尚好的男人都编入了自己的军队。没有什么用的老人、女人和小孩都被赶到城外去种地,或者到草场上去放牧。

凉州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城外的良田和牧场一望无垠。西夏人占了河西第一粮仓。这一带出产的马又是堪称天下第一良种,就连中土环庆的马也不能与之媲美。秦渭流域的马更是骨格太大,作为军马,失于呆笨。从凉州的城楼上远望,但见广袤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骏马奔腾。西夏人深知,他们的人力有限,所以占领凉州后,一个人也没伤害,要么将他们编入自己的军队,要么让他们去城外种地放牧。

其实,不仅是凉州的居民如此这般地劳作生活,西夏人自己也过着完全相同的日子。西夏年满十五岁的男子都要当兵,身体好的编入正规军,身体不济的当随军杂役,被人称作“负担”。正规军的士兵每人发给军马和兵器,全副武装。实在当不了兵的人要到灵州、兴庆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去从事耕作。

攻入凉州一带的正规军号称五十万之众,另外还有由各种民族的俘虏组成的杂牌军十万,灵州和兴庆长驻二万五千,边境一带还布置了七万。

赵行德所属的汉人部队称作正规军的前锋,由汉人中选拔出来精壮汉子组成。打仗的时候,这支汉人部队总是被安排在最前线。这支部队中的兵士有从宋军中俘虏来的,也有当地土生土长的汉人,都是勇敢善战的年青人。赵行德正好赶在开战的第二天进了凉州,一到城里就被抓了,分配到这支队伍中来。

行德每天都要到城外去受训。他生来体质羸弱,操练对于他而言真是生来未曾受过的累,但行德还是蛮认真地操练。如果一个兵士被发现已经没有用场了,就会被调到黄河以远的地方去开垦荒地。与其被派往黄河开外那些杳无人烟的地方,还不如在凉州当一个受苦的兵士。

赵行德在这一年间参加了三次与回鹘人的战斗。行德在三次战斗中都昏迷不醒,而且还两次负重伤,总算每次都被战马驮了回来。西夏的骑兵为了在昏迷后不至于从马背上掉下来,他们用一根钩索将自己的身体缚在马背上。所以战斗结束之后,经常会有战马将战死的、负伤的和昏迷的士兵驮回营来的事。

赵行德在队伍中担任炮手。在他的马鞍上备有一门旋风炮,他用这种武器一边将石块投向敌方,一边向敌阵冲杀。赵行德是个书生,他无力在马上舞刀弄枪。好在操作旋风炮并不十分费力,所以他还勉强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在赵行德经历的三次战斗中,他都充当炮手。当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身子伏在马背上,也不朝前看,一个劲地朝前面投石块。本来,不惜性命地冲锋陷阵对于初次参战的行德而言并非易事,好在他的战马久经沙场,骑在背上的主人又身材瘦小,所以无须加鞭,它总是拼命地朝前奔跑。每次行德都是人事不省,等到苏醒过来时,已经回到自己的营中,被人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到底是怎样从战场上回来的,他自己并不知道。

在第三次战斗中,身上受了几处刀伤。醒来时,其他人已经帮助包扎好了,他也不知道何时负的伤,心想,可能是昏迷之后负的伤吧。经历了几次战斗后,他觉得打仗也不过如此而己,有何难哉。投几个石头,然后就昏死过去,听天由命。能否回营,那要由他的老马来决定了。

不打仗时,一有闲暇行德就到处打听谁能够认识西夏的文字。但是,他所属的这支部队中竟无一人有这个本事。有人甚至连文字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想,也许上级军官中有人认得吧,只是身为一个无名小卒,又怎么有机会与他们说话呢?在他周围的下级军官中,别说是西夏文,就是汉字,也是斗大的字只认得几箩筐。

要是在灵州和兴庆,想必有很多办事的衙门和经商的店铺,人们在生活中肯定会使用文字。而在作为前线的凉州,与文字可能是无缘相会的了。

赵行德在凉州当了一年兵,又迎来了天圣六年。近来,队伍中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是要对甘州大举行动了。其实这也是大伙心里早就想到了的。西夏先是夺得了兴庆和灵州,现在又出兵跨越沙漠,一举攻克凉州,它目前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当然想乘胜追击,再拔掉每每与之作对的回鹘人营造的小王国甘州。赵行德也认为攻打甘州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月一过完,城外立即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新的军队开进城来,也不知道来自何方,城里城外的驻军越来越多。驻扎的军队夜间点起一堆堆篝火,登楼远眺,火光向城东南方向延伸,照亮了一望无际的旷野。城内的部队也成天忙于检查和准备兵器。刚刚进入四月,一天,忽然接到命令,要求城内驻扎的各路军队全部都到城外去集合,说是西夏国君李德明的长子、三军统帅、太子殿下李元昊要来亲自检阅部队。

赵行德所属的汉军前锋,在这种场合,按顺序却被排在最后,所以行德他们从清晨到黄昏一直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那里等候。

待到太阳落山时,李元昊才来检阅这支汉人队伍。金乌西沉,余辉映照着古老的城墙、草场和远方的原野。行德他们队列整齐,肃立在广场上,每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泛着古铜色的光。行德早就听说过这位年青的统帅的名字,但是直到今天才有缘亲眼目睹他的风采。看上去李元昊大约有二十四五岁,身高五尺余,不算魁武,但双眼中透着一种令人敬畏的目光。李元昊在夕阳的残照中显得英俊、潇洒。

李元昊步履沉稳地慢慢走到行德他们的队列跟前,将一个兵士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然后微微一笑,又转向下一个人。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微笑,大凡是见过这种微笑的人,无不为之感铭肺腹,就是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李元昊具备一种超人的魅力。

赵行德毕竟是读过书的明白人,他为他自己在此时此地也成了这个人的部下而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竟然也要为他出生入死,到沙场上去拼个你死我活,而且对此还能够做到置之度外,想到这里,行德为自身的变化觉得有点莫明其妙。

检阅完毕后,他们又回到城内。赵行德被叫到管着百十号人的顶头上司佰长朱王礼的跟前。朱王礼曾在军中立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功,虽然已年过四十,听大家说,他勇猛善战,军中无人匹敌。

“听说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号服上了?”

朱王礼一边说,一边盯着行德的衣服看,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在行德的衣服上找到了什么,目光停在一处问道:

“这是你写的吗?”

他用手指指着衣服上的“赵行德”三个字。

“正是小人写的。”

行德答道。

“我要是认得字,早就升官了。立了再多的武功也是白费力,吃了不认得字的亏,总也得不到提拔。既然你认识字,我以后会对你另眼相看。必要时,可到我这里来,帮我读大本营发来的军令。”

“若是要读军令,小人随时听命。”

行德一边答道,一边心里想,如果能够与这个勇猛的上司搞好关系,也是件好事。

“那好,先读一下这一份吧。”

朱王礼说着,顺手递给行德一枚布片。

行德向朱王礼身边走近一步,仔细一看,原来写的不是汉字。很明显,这就是他神往己久的、奇妙的西夏文字,看上去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行德竭力辨认,看了半天,就连大致的意思也没弄明白。最后他只好说,并非汉字,无法识别。

“不是汉字就不认得吗?”

朱王礼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既然是这样,你还是回去吧。”

他不耐烦地大声说。行德心里不服气,辩解道:

“这是西夏的文字。如果能够有机会遇到懂这种文字的人,略加请教,两三日内便可学会。小人原本就有心要学西夏文,如蒙长官恩准,差小人去兴庆一趟,则不久即可学成归来,届时定可效力于麾下了。”

“嗯。”

朱王礼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行德看了一会,哼了一声,接着又说:

“那好,这一次仗打完了,要是你命大,还能够活下来,我一定请求上面让你去学西夏文。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我要是都能活下来,我保证兑现我说的话,记住了。”

行德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又问道:

“长官既然说不识字,何以又认得小人号服上的字呢?”

“不是我认出来的,是李元昊。”

朱王礼微微一笑答道。

从此以后,赵行德经常被传到朱王礼的跟前,商量一些军中的事情。因为知道了赵行德能够识文断字,朱王礼对他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敬意。

时至五月,李元昊决定亲自率领全军攻打回鹘人的据点甘州。最近,朱王礼刚被擢升为队长。开赴战场的前夜,行德被叫到朱王礼的帐中。见面施礼毕,就听朱王礼说道:

“我想把你调到我跟前来,在战场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我的队伍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即使八成的人都战死了,剩下的人也会夺得最后的胜利,所以我让你到这里来。”

“承蒙大人错爱,行德敢不遵命。”

行德答道,心想,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次仗要是打赢了,我想为我的队伍树一块碑。这当然要让你来写了。”

“碑将树在何处?”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在沙漠中,或者甘州的哪个小村子里。以前也有过几乎人都死光了的战役,但是后来我们还是打赢了。这种情况下,就要在那里树一块碑。”

“要是阵亡了,又该作何打算?”

“你说谁,说我?”

朱王礼目光炯炯地反问道。

“我死了没关系,碑还是要树的。”

“要是在下也死了呢?”

“你要是死了就不好办了。不行,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活下来。不过,打起仗来,生死在天,谁也不知道。出发前夜和我谈过话的人总是在第二天的战斗中死去,也许你这家伙也是一样。”

朱王礼刚一说完,行德就想,出言不利。但是他那种谈到死时的轻松口吻却使得行德觉得死也并非那么可怕。行德还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道:

“碑文是用汉字书写,还是用西夏文书写?”

“混蛋!”

朱王礼大声怒吼道。

“碑文当然要用汉字写。我们不是西夏人。西夏文字只在读军令时才用。”

朱王礼原是一名驻扎在灵州藩镇的宋军,灵州被西夏人攻陷后,当了西夏人的俘虏。从那以后,他就被发配到西夏的这支前锋部队中来了。朱王礼对这段历史深以为耻,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赵行德无意中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把他气得暴跳如雷。

赵行德却开始对这位壮年汉子产生了好感。

正文 第三回 顿生恻隐行德怜香惜玉 忍受天命王女移情别恋

攻打甘州的西夏军队从凉州出发了。总的兵力为二十万,分作十余支部队,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支部队从凉州城土石垒成的城门开出,昼夜不停,整整持续了一天。部队从城北的水草地带向西进发,每支部队的前锋都是骑兵,紧跟着的是长长的步兵队伍,最后面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驼队,每头骆驼的背上都满载着粮草。

被分配到前军中的赵行德加入了第一支离城的队伍。前军又分成几个支队,每个支队中汉兵都占大多数,剩余的人中混有各种民族的人。穿过水草地带后,是布满碎石的泥泞道路,刚走到当天下午,行军就变得十分艰难了。

从凉州到甘州约有五百里的路程。祁连山中发源的河流流入这片干燥的土地,形成了一个个的绿洲。开始的几天,部队一直在这些河流的中间地带行进。第二天,部队在炭山河畔露营;第三天,在山边的一条无名小河的河滩上宿营。这天夜里整夜狂风大作,风声如滚雷一般。第四天的早晨,部队来到水磨河畔;第五天下午进入了一条峡谷,南北两边都是陡峭的高山。穿过这条峡谷后,已是第六天了,部队决定休整一天。由此直至甘州都是平坦的大路。

翌日一早,部队改变成战斗队形,又出发了。路两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这里的河流是从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中流出来的,两岸的黄土受到侵蚀,被带入河中,河水混浊昏黄。第七天和第八天部队都是在黄水河畔宿营,而且从第七天起,夜里宿营都加了岗哨。

第九天,前面的探马来报,回鹘人的大军为迎战西夏军正在向这个方向开来。得此消息后,战斗部队的士卒一律改为轻装,身上仅带作战所需的兵器。

第十天早晨,西夏军就看到正前方一个平缓的小山坡上,由一群小黑点组成的一条宽阔的带子正在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移动。与此同时,“全体将士准备交战”的命令从上面传达下来。西夏军前锋的五支部队,全部将骑兵调到前头,改为纵队,二十名骑兵一组,向前急驰。步兵和辎重暂时远离战斗部队,走在后面。

在一个小山丘下的开阔沙土地上,两支展开成带状的军队正在迅速地接近。赵行德他们的队伍排在离前锋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上。朱王礼率领着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队伍的前面打着一面黄色旌旗,上面大书着一个黑色的“朱”字,迎风招展。

两支军中,战马奔驰,马蹄掀起的黄沙遮天蔽日。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两条黑色的带子似乎在相互吸引,逐渐接近,距离越来越小了。

突然,鼓声大作。正在这一瞬间,赵行德的眼前猛地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遮住,什么也看不见。赵行德只好放开缰绳,任他的马径自向前跑去。四下里杀声顿起,矢石如雨。两军的先锋已经交战,都冲进了对方的阵中。只要是对面来的就是敌人,凭着这种判断,两彪人马一经接触,立即投入了一场混战。

赵行德还是像从前那样,伏在马背上,用旋风炮将石块射向敌人。身边飞矢鸣镝,战马嘶鸣。黄色的沙尘铺天盖地,朦胧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人仰马翻。行德拼命向前奔跑,但是这个地狱般的战场似乎无边无岸,怎么也跑不到头。

行德忽然感到自己的周围一片明亮,像是从一个阴森黑暗的山洞中被人抛到阳光灿烂的外面来了一样。行德不由得朝身后看了一眼。朱王礼的脸看上去像一尊罗汉,他正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队伍从“地狱”中摆脱出来。赵行德再回头远眺刚才的战场,觉得犹如白日做梦一般。当他的战马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小山坡时,行德总算是歇了一口气。从山坡上看去,敌人的马队也正在退出刚才的战场,马队呈半圆环状,正爬上对面的山坡。不一会儿,双方都拨转马头,两队人马像两个相互吸引的磁石,又开始接近,以图再战。

两队人马的前锋相互接触,混在一起。赵行德不久就再一次进入鬼哭狼嚎的阿鼻地狱。这次是短兵相接,双方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但见刀光剑影,只闻杀声鼎沸。赵行德杀得性起,干脆将旋风炮从马鞍上扔下去,操起一把大刀,抡开了,朝着跑到身后的回鹘人就砍。

赵行德再一次从“地狱”中脱身出来,他感到像是被抛入了一片太虚幻境之中一样。眼前是白色的阳光,黄色的沙丘和兰色的天空,天空中还飘浮着云彩。身前身后还有很多像自己一样、刚从战场中脱身的其它队伍,只是这些队伍都显得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认识的人就更少了。他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朱王礼的身影。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向原野上四处张望。刚才的地狱战场己经一分为二。从战场中摆脱出来的人马队列恰如脱茧的蚕丝,在广袤的原野上一会儿画出一个半圆形,一会儿画出一条抛物线。弯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画出各种曲线。战场中的人马也未曾有过一瞬间的停止,也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行德他们的队伍离开战场越来越远,展开成带状,在山坡上划出一条巨大的、平缓的曲线。这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部队曾几度与敌人交锋,现在却再也找不到对手了。几个回合之后,回鹘人就已被打得溃不成军。

队伍围着战场绕了一个大圈,向西边疾驰而去。在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部队停了下来。马刚一停,赵行德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倾斜着倒下来。头朝下,眼里的世界变得奇妙无比。白色的天空朝下,黄色的沙漠在上,位置颠倒过来。突然,他看到一个满脸沾染着鲜血的人,像一尊铁打的罗汉,骑在马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大声地喊道:

“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听到这声音,他才知道来人是朱王礼。

“大人别来无恙否?”

赵行德笑着反问道。

“你这家伙岂敢无礼。”

赵行德赶紧翻身坐好,正色答道:

“行德不敢戏言,活着的人不多了。”

朱王礼告诉他说:

“我们的队伍从今天起改为攻打甘州的先锋,你也来吧。”

队长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关怀的口吻。

赵行德一阵晕眩,又从马背上倒了下去。战场上传来的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了。不久,从前军调来了三千兵马,补充到先头部队中。朱王礼的部下增加到三百人左右,赵行德亦在其中。

部队出发了,赵行德将自己捆在马背上,一边摇晃,一边打瞌睡地朝前走。部队到达一个既有泉水又有小河的地方,决定休息片刻。乘休息的机会,赵行德请朱王礼喂了一点水给他喝。

这一天,天黑了部队还在赶路,直到半夜才进入一个绿洲地带,开始宿营。白色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这里到处都栽种了梨树和杏树。赵行德解开绳索,从马背上下来,倒在地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身边是一大片耕作精良的田地,地里还开了数十条渠道。耕地的尽头处是低矮的小山丘,小山丘那边已经看得到城墙了,想必是甘州城。

部队呼吸着早晨清澈的空气,来到城门跟前,朱王礼一声令下,数百名弓箭手一齐放箭,顿时箭如飞蝗,射向城里。但是城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朱王礼朝赵行德这边走来。他还跟昨天一样,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看上去煞是吓人。

“组织五十名敢死队员,冲进城去。你带个头吧。”

朱王礼对行德说道。

不一会,五十人的敢死队冲进城去了。兵士们手持大刀,组成一个个方阵,随后而行,也进了城门。一进城就是一个大水池,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池旁站着两匹马,却并无一人。附近散布着一些用土墙围起的房屋,房屋周围栽满了枝繁叶茂的树木。

五十名骑兵深入到了城内,在道路的转弯处,为了防止遭到偷袭,他们就改变成单列行进。赵行德奉朱王礼之命,走在队伍的前面。道路两旁住家的房屋越来越密集,但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偶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冷箭,射到一个骑兵的身上,除此之外,全城悄然无声,似乎空空如也。

赵行德在城中放辔而行,穿过了几条小巷,进了几家庭院,又逛了几条大街,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朱王礼干脆命令其他的人都跟在行德的后面,在城里任意行走,四处搜寻。几十匹战马在大街小巷中飞奔,只偶遇两支流矢,且来势甚弱,中途就坠落到地上了。显然,箭是从较远的地方放出来的,这表明城里还有少数不愿投降的人在继续抵抗。大多数的甘州居民已经离开了他们经营多年的地盘,跑到城外去了。

“去点狼烟。”

朱王礼命令道。

赵行德知道这是命令自己,他赶紧从马上下来。这里是东门城墙边上的一块空地。城内一侧有登城的台阶,城墙上有一座圆形的烽火台。

赵行德从另一个兵士的手中接过装有狼粪的布袋子,顺着台阶向城墙上面走去。城墙约有三丈多高,登城远眺,但见甘州城外的原野一望无际。

“弯下腰!”

朱王礼在下面大声地提醒道,行德却并没有弯下腰来。他现在已经完全超脱出来,对于生与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也就无所畏惧了。这座烽火台很高,还要攀登梯子才能上得去。

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上,朝下看时,朱王礼他们显得很小。烽火台上还有一个两层的小阁楼,下层是一间可以容纳两三个人的小房间,房中央放有一个大鼓,旁边是通往楼上的梯子。赵行德顺着梯子继续向第二层爬。当他爬到一半,人站在梯子上探头向第二层望去时,不禁呆住了。二楼的楼板上竟伏卧着一个年青的女人。她的脸显得略为瘦长,高高的鼻粱,两只深凹的黑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目光。赵行德一下子就看出来她是一个回鹘人与汉人的混血儿。她穿着一件紧袖连衣长裙,衣襟微开。很明显,她是一个贵族女子。

赵行德上前对她用汉语说道:

“不用害怕,不会伤害你的。”

那个女人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又用回鹘语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人一直不说话,始终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行德将狼粪放到台上,用火镰打火点着。狼粪的气味向四周漂散。一股黑色的浓烟笔直升起。赵行德又点燃了一堆狼粪。最后他一共点燃了五堆狼粪,五股黑色的狼烟从烽火台上升起,这是在告诉城外其它的队伍,他们这支部队已经入城。完成任务后,赵行德又对那个女人用汉语说道:

“你不用担心,就留在这里好了。我等一下再来,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哦,你是商人的女儿吧。”

这一次,女人好像听懂了,摇了摇头。

“你父亲是当兵的?”

女人还是轻轻地摇摇头。女人脖子上戴的两件饰物引起了行德的注意。

“你是王族之女?”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仍然紧紧地盯着行德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令尊……”

“是可汗的弟弟。”

女人嗫嚅着回答道。

“可汗!?”

听到这里,行德不由得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落魄女子。既然其父是可汗的兄弟,她当然就是王族之女了。行德让那个女子留在烽火台上,径自一人从烽火台上下到城墙上,又从城墙上下来,回到朱王礼的身前。朱王礼见他安全返回,高兴地说道:

“这一次,你率先入城,在城内带队搜索,又冒险登上烽火台去点狼烟,立了大功。我要向上边推荐你,也让你搞个一官半职。”

其实,赵行德现在已是朱王礼唯一的老部下了。

赵行德他们原地等待其它部队入城。朱王礼让另外五名兵士去找一点酒来喝,还叮嘱他们到附近的房屋中看看,说不定还藏有女人,也未可知。行德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时地向城墙的烽火台上张望。行德正在思忖如何解救烽火台中的那个落难女子。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此事应向朱王礼说明为好,也许依靠他的力量能够保护那个女子。但是行德转而又想,这个对自己颇为关照、打仗勇猛无比的队长到底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他也不知底细。

不一会儿,城外待命的三千兵马开进城来。他们找好了地方宿营后,就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干了,有的是闲暇时间。一座空城中,到处都是成群结伙的丘八,像饿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乱转。看到了女人的衣物,就拿来缠在身上,找到了酒家,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猛灌。偌大一个甘州城,被搅得狼藉遍地,一片混乱。

夜幕降临后,人困马乏,城里逐渐平静下来。从白天到夜晚,赵行德只离开了片刻,后来就一直守候在烽火台下,哪里也没去。他担心在这附近转悠的大兵们有人想登上烽火台去,他专门等在这里挡驾。

行德离开的片刻是想去找一个地方,将那个年青的女子隐藏起来。他在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场所。在一个大院中,他找到一间贮藏粮食的小房间,房里有一个能够容纳两三个人的地洞。行德决定就将那个女子藏在这里,他从里间的卧室搬了一些被缛过来,一切准备停当。

夜深了,行德从敢死队宿营的一座庙里溜了出来。西北大漠的夜空中,寒星寂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行德不敢浪费时间,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摸索行进。登上城墙一看,城外尚有几百处宿营的篝火,从城墙边上一直延伸到广阔的原野上。看来西夏军的主力部队也来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没有看到人马的动静,火光之间仍然是漆黑一团,一点生机也没有。

赵行德爬上烽火台的上层。里面很黑,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只是隐约看到她还是伏在楼板上。赵行德向她解释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躲避起来,让她跟他一起走。女人听后,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行德耐心地再三向她解释,自己是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天涯孤客,看到她也是形孤影单,陷身险境,故萌搭救之心。他已经为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处,除此之外并无它意。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散兵游勇,一个个如狼似虎。她这样一个小女子只身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似乎被行德的话打动,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踟蹰着向行德跟前走了一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行德,但仍然沉默不语。

行德对她吩咐道:

“我先下去,你再跟着下来。”

说完行德顺着梯子从烽火台下到城墙上,过了一会,那个女人也下来了。这时,行德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的夜间的黑暗,可以看出那个女人长得比他先前想像的要高得多。

赵行德对女人交代道:

“无论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说话,跟我走。”

他们摸索着走下城墙。女人紧跟在行德的身后,穿过空地,拐过两条小巷,躲进了行德白天找好的那家民宅大院。院子里是一个宽阔的前庭,行德朝后面张望了一下,又赶到女人的前头,走进了一间坐南朝北的正房。从正房里面的一个侧门,他们来到放粮食的贮藏室,行德催那女人赶紧躲到地洞里去。女人站在洞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去了。洞里一点亮光都没有,行德将自己吃晚饭时分到的馒头和大葱全都递给那女人,又叮嘱她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千万不要出来。我还会来看你的。”

白天在太阳的照耀下还觉得有点热,到了晚上竟是寒气逼人。行德想,虽然他已经拿了一些被缛来了,但是这个女人今晚未见会用这些东西睡觉,只是别无它法,好歹先让她在这里躲一夜再说吧。赵行德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行德领得自己的一份早餐后,乘别人不注意,拿了一壶水,溜到回鹘王女藏身的小屋里来。屋里空无一人,行德一惊,心想她大概已经逃走了。他走到地洞口朝下一看,原来那个女人还躲在洞里。

赵行德轻轻地叫了一声,告诉她说,水和食物都拿来了。女人也不回话,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行德不敢久留,转身离去。

当日下午,李元昊率领西夏军主力的一支部队开进城来。这支部队原本驻扎在城外,士兵多是西夏人。他们一入城,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与汉人不同的面孔了。从这支刚入城的部队的人数来看,赵行德才知道他们参加的战役只是这场大决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在城西的黑河上游和行军途中经过的丹山河中游等地区,那里才是决战的主战场。西夏军在两处皆获全胜,各个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回鹘败军合为一股,朝西边逃窜而去。

从第三天起,以回鹘人为首、还有其它民族的原甘州城居民纷纷返回城里,也不知道他们先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返回城里的人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但总算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点生机。饭馆和菜市先后都重新开张。街上仍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到见不到。

赵行德每天都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将饭菜和水送给回鹘女人。第五天的夜里,行德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女人送来晚饭,他走到洞口时却发现里面没人。他想,这次她一定是逃走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女人却从外面溜了进来,站在门口。行德忙说道:

“这样出去是很危险的。”

“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洗脸,还要找点水喝。没人看见,不用担心。”

女人回答道。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惊恐、戒备的目光。寒夜的天空中残月如钩,似水的月光从门外映射进来,洒满她的全身。这女子虽然蒙难风尘,却依旧亭亭玉立,不失王女风仪。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食物来?”

“我想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救我一命呢?”

赵行德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在烽火台上刚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搭救这个孤女是上天赋于自己的使命。但是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连他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见行德不说话,女人又问道: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总是躲在这个洞里,太令人讨厌了。还要躲多久才能出去?”

女人的语气中有点埋怨的口吻。看来这是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养成的脾气,行德也不计较。让她把话说出来,心里也许好受些。想到这里,行德答道:

“城里的回鹘人越来越多了,只是还没有看到有女人回来,但她们总是要回来的。待到她们返回城里来后,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时候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我是王族之女,抓到了是要杀掉的。”

“你权且隐瞒自己的身分,再寻找机会逃出城去。一直向西走,就可以赶上你的族人。”

说出这话,连行德自己也觉到靠不住。既然他自己可以一眼看出她的王族身分,难道就能瞒得过其他人不成?

直到今天晚上,赵行德才第一次和这女子如此倾心交谈。月光下,她美目流眄,顾盼生辉,言谈举止,恰如玉树临风。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美丽,还是因为她的娇嗔,行德始终没有勇气与之对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随着这良辰美景铭心刻骨地留在行德的记忆之中。

进入甘州城后的第七天,朱王礼将赵行德叫到自己的驻地。朱王礼住在一家民宅中,宅中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栽了三棵枣树。一见面朱王礼就对行德说道:

“你对我说过你想学西夏文,这回你算是如愿以偿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兴庆。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不过你也要说话算话,学完了一定要回来的哟。”

接着他又告诉行德,明天有一支部队要到兴庆去,他可以与他们同行。

“近来我的队伍又补充了不少的人,你回来后,我提拔你当我的参事。”

这次大决战之后,李元昊论功行赏,另一方面也考虑到朱王礼部在战斗中牺牲太大,所以给他增调了不少的人。

对于赵行德而言,此次任务当然是一趟想往已久的美差,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他不禁又为隐藏的回鹘女子的处境感到十分为难。于是他向朱王礼说道:

“承蒙大人举荐,感激不尽。大人的知遇之恩,待行德学成归来,定当全力图报。只是此次战役艰苦卓绝,行德身心疲惫,更兼生来体弱,明天实难如愿成行。可否恳请大人再宽限……”

“我说明天走,明天就得走。这是命令!”

朱王礼还没等赵行德说完就大声怒吼起来。

行德无奈,他也知道队长对他并无恶意,所以只好勉强从命。

夜里,行德又来到回鹘女子藏身的小屋。他向她说明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去,但会另找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照顾她,让她不要担心。他已经考虑过,明天出发前将此事对朱王礼挑明,拜托朱王礼来保护这个女人。

女人听完行德的话后,从洞中出来,站到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敢相信。求求你不要走,行吗?”

她急切地说道。行德连忙解释说:

“实在是身不由己,事出无奈啊。”

行德刚一说完,那女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烽火台上吗?”

赵行德先前对此事颇觉蹊跷,也曾问起过一两次,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现在,她主动地旧话重提,看来是想告诉他此中的端倪。

“当时,我父亲早已率领守军出城打仗去了。百姓们见无人守城,也纷纷出逃。家里的侍从一再劝我快走。但我与我那定了亲的郎君有约在先,他已随我父亲出征,如果大难不死,一定回城里来接我出去。我担心我走了他回城来找不到人,所以不顾家人的劝说,拼死留了下来。我只身一人躲在烽火台上,是在盼望我的郎君回来接我。谁知一直等到下午,还没看见他的影子。我心想,他肯定是已经阵亡了。正在暗自悲痛时,你爬上楼来。我当时又惊又怕,但看到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于是就转念想到,这恐怕是天意,我那郎君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回来接我来了。事情既是这样,现在你怎么能够说出明天就走的话呢?”

她说完这番话时,已是泣不成声,脖子上的一串饰珠在惨淡的月色下随着她肩膀的抖动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赵行德走到女人的身旁,弯下腰去,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女人慢慢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行德。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行德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人特有的气息向自己袭来,他不禁心旌摇荡,热血沸腾,再也无法按捺胸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后,行德由衷地感到负罪的内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掉转头准备走出屋时,女人伏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行德见状忙辩解道:

“万望恕我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并非恶意,实是仰慕已久。”

“我知道,你对我有爱慕之情,因为你是我那郎君的替身。”

女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赵行德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

“是啊,我对你有爱慕之情,因为我是另一个人的替身。此乃天意,若非如此,我何以从那繁花似锦的富贵地、温柔乡来到这茫茫大漠之上呢?”

赵行德此时此刻真是这样想的。他内心深处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回鹘女人的悲哀。

“你还是要走吗?”

“军令如山,不得不走。”

“还会回来吗?”

“一年之内,必定回来。”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已说过一定要回来,你能起誓吗?”

最后,女人含泪问道。行德点了点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掉转身,大步走出屋去。出得门来,他才感到浑身无力,两支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来到朱王礼的住所。朱王礼以为行德是专门来登门告辞的,他对行德说道:

“命中注定,我们俩要死在一起,早点回来。我们还要在一起打一次大仗,最后死得只剩我们两个人。如果打赢了,莫忘了立碑的事哦。”

朱王礼对赵行德开玩笑地说道,听起来好像他对此次大决战的激烈程度还不太满意似的。

“行德此来,一是向大人辞行,二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大人,恳请大人鼎力相助。”

赵行德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斟酌,干脆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行德脸上此时的表情使人感到事关重大,而且迫在眉睫。

“什么事,尽管直说。”

朱王礼正色说道。

“有一个回鹘的王族之女藏匿在一处民宅之中,想请大人全力保护。”

“女人?”

朱王礼露出诧异的神情,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接着问道:

“女人在哪里?”

“她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是王族之女,金枝玉叶。”

“王族之女有什么不同?早点带我去见她。”

朱王礼说着就站了起来。赵行德赶快改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也有与我们一样的汉人血统,也会说汉语。”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听到他说出这等话来,赵行德感到后悔了。他板起脸,阴森森地说道:

“大人万万不可心存非分之想,一旦与那个女人有染,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朱王礼显然不相信赵行德的话。

“为什么会必死无疑呢?”

“大人来西域时日非短,难道不曾听说,与回鹘女人行那苟且之事有损阳寿。”

“早死几日,又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这种死法却不似战死疆场那么痛快。搞到最后是精髓枯竭、形销骨化,萎缩而死。”

朱王礼不说话了,脸上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依你说来,还是不见那个回鹘女人为好罗?”

过了一会,他又改口说道:

“不过还是见见吧,见见也好。”

赵行德将朱王礼带到回鹘女人藏身的小屋里。女人听脚步声知道是行德带人进来,连忙从洞里出来。朱王礼一进门就见到回鹘女子一人站在屋里,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子。”

“从今之后就是这个人来保护我吗?”

女人突然开口问道。听到这话之后,朱王礼反而变得犹豫起来,他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向门外走去。赵行德赶紧追了出来。

“我对这种女人无能为力。只能在城里找个回鹘人每日给她送点吃的东西过来。”

朱王礼勉为其难地说道。接着他又问:

“你为什么要救这么个女人?”

“未曾多虑。”

赵行德回答道。

“这样说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唉,难得侍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出身富贵,从小就娇惯坏了,想什么就要什么,天生的臭脾气,看上去是女人身,却没有一点女人味。寻常女子,还怕哪里找不到不成?”

朱王礼说的这番话倒也有几分在理,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感慨,并非应景的虚言。赵行德想,找他帮忙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但此时此地,除了拜托他之外,再无更好的办法,行德出于无奈,只好又说:

“此女的确因从小娇生惯养,有一些令人生厌之处。只是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一个小女子,在这兵荒马乱的甘州城内举目无亲,若一任她只身出走,后果不思自明。行德明日远行,百无牵挂,但为此事,还是要冒昧恳请大人,万望大人见谅,今后代为照应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子。”

朱王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打发部下在城里找来了五个回鹘老汉,他挑了一个合意的留下,让其余的人都回去。

“从今天起,以后每天你都要给一个女人送吃的东西去。你若将此事对他人透露半点风声,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可以拿你的人头是问,听明白了吗?”

朱王礼死死地盯着老头说道。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灾难降临,颂经以祷求神灵保佑。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行德带他来到女人藏身的小屋,算是认了一下路。到了屋里,行德又要这个老头对此事起个誓,保证日后不在外面提起。

赵行德送走老汉后,回头来向那女子告别。女人两眼红肿,想必是暗自伤心,流了不少眼泪。她对行德说:

“此一去路途遥远,望君多多珍重。一年后定当回来,万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苦等待之心。”

“我此去本是想了却夙望,学成之日,即是回归之期。”

女人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的两串饰珠取了一串下来,默默无言地双手递给行德,行德接过临行赠礼,紧紧地握了握女人的手,转身大步走出了小屋。女人纤手上的冰冷感觉还留在行德的手中。行德走出院门时,正好见到刚才找来的回鹘老汉,挑着两个装满水的水桶晃晃悠悠地走来。老汉见是行德,忙说道:

“没有人看见我,不打紧的。”

赵行德正午时分出城,一支二百多人的部队正在城外整装待发,他向年青的队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朱王礼事先可能已经关照过了,那位队长十分客气地让他入列。

此时已是天圣六年六月。

正文 第四回 玉殒香消证心迹 青灯黄卷归佛门

其实不仅在文字方面,服装、化妆、甚至连见面打招呼,都要一改以往流行的汉族风俗,而推崇本民族自己的习惯。从这些方面来看,它表现出一种正在逐渐强盛起来的民族的矜持和自豪。虽然给人某种滑稽的感觉,但却并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行德一边在大街上徜徉,一边观察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觉得西夏民族是一个混合体,有的人精悍,有的人凶暴,有的人愚昧无知,又有的人自视不凡。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民族比吐蕃和回鹘都更加优秀。

从凉州出发后的第十天,一行人来到甘州。甘州与凉州不一样,过往行人不得入内。他们留在城外,对城内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从川流不息地进城出城的部队来看,行德知道,凉州已不似从前,现在是一个军事重镇了。

转眼间到了天圣八年春。兴庆城里,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军队驻进开出,调动频繁。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都在传说又要与吐蕃打仗了。吐蕃的首领角厮罗收集了被西夏军驱逐出来的凉州旧部,又纳入了被赶出甘州城的数万名回鹘人,逐渐重新形成了与西夏对抗的力量。西夏为了出击瓜州和沙州,必须首先消灭出没于其中间地带的这股吐蕃势力。

“现在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了,其实我也喜欢那个女子。直到现在还喜欢。我以前一直没把女人当回事,但是自从见到你把那个回鹘女子带到我跟前后,她就搞得我心神不定,实在是没法子。”

“这一段时间,总在打一些不疼不痒的仗,现在终于要与吐蕃决战了。我们这支部队也要参加这次决战。作为先锋汉军,我希望大家勇往直前,奋力作战。活下来的人要为死去的人建造坟墓。”

甘州城内这几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行德凭着记忆在附近的一大片房屋中到处寻找,却始终没找到当初回鹘王女藏身的地方。

“是我自己亲眼看见的,和李元昊……”

“到底何人已经死了?”

赵行德也听到了女人发出的惊叫声,女人转头朝行德看了一眼,立即回过头去。她拉紧缰绳,重新站直身子,急忙催马向前,飞奔而去。她赶上李元昊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李元昊也打马追了上去。

西夏军马队的铁蹄之下无数的吐蕃兵士丧命,但他们的弓箭也射伤了西夏军不少的人马,所以西夏军也在渐次减员。赵行德一时根本不知道,两军相互厮杀,到底谁家损失更大。他不时地听到朱王礼在身后大声疾呼,但却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回首往事,在朱王礼麾下的历次激战,边关军营中的枯燥生活,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凉州或者甘州去,看来不太现实。在兴庆生活了一年多以后,赵行德不再愿意回到前线去了。就连回鹘王族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也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地被变得模糊起来。记得初到兴庆时,行德时常强烈地思念回鹘女子,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分别时她的纤手留在他手掌中的那股凉意。而现在这一段萍水姻缘似乎已经烟消雾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地与那个女子有过云情雨意。她只不过是那水中月、镜中花,何苦为这样一个女子再回甘州呢?

对照表完成之后,赵行德对于自己的前途反而陷入了困惑。以前,对于西夏民族的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想了解,为了这个目的才不远万里,来到西陲,在这里度过数年光阴。现在,他失去了对西夏民族的梦想。在开封城外市场上第一次看到西夏女人时受到的强烈刺激在兴庆的城市生活中是找不出来的。以前觉得,在西夏民族中保持有一种强烈的原始气息,而当今的西夏人却不再是这样的了。由于有了德明和元昊这样的首领,国家得到了统一,百姓逐渐开化,成为新兴国家的臣民。为了国家的利益,男人在外打仗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女人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在家主持家务。似乎为国作出牺牲,已经成了西夏人生活中的乐趣。

这一仗直杀到日落西山,夜色悄然笼罩着整个战场。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盐碱地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上了一层珐琅釉一样,约显青色。夜间寒气逼人,已经开始出现霜冻。

当天夜晚,朱王礼在广场上集合全军训话。

行德逐渐感觉到他们正处在一个不利的位置上。倒并不是说他们已被对方包围,只是一旦停止奔跑,就会遭到吐蕃军飞蝗般的羽箭的攻击。行德乘朱王礼的马跑过来时,向他进言,吐蕃军的人多,应该先率队撤退,暂避其锋芒为好。朱王礼满脸通红,杀气直冲牛斗,他厉声问道:

朱王礼不等他说完,一下将腰刀拔了出来。他提刀在手,锋芒直指行德,行德见状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朱王礼手起刀落,将篝火堆上的一根碗口粗的小树干一挥两段,搞得火星四溅。

“我就是看到了,她骑在马上……”

过了不久,赵行德从城内的庙中借了一卷法华经,先将这一卷读完。而后益发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地去庙里借,最后将七卷全部读完。行德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对佛经的兴趣。法华经读完后,他又开始读《金刚般若经》。为了更加清楚地弄懂其中的教义,他请庙里的和尚给他讲解了金刚经的注释书——大智度论。一次借几卷,在读经中,行德被这些与儒学哲理完全不同的佛教学说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像是走火入魔,将大智度论数百卷经书逐一借出,在这边关的军营中独自沉溺于佛的世界。

朱王礼连连摇头,口中不停地念叨:“我说了不要再问,就不要再问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尽了全力。”

赵行德自从开始制作西夏文字与汉字的对照表以来,殚精竭虑,经常夜以继日。西夏文字总共有六千余个,由汉人创造。现在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这些始作俑者还健在的话,就非常容易对应西夏文字在众多的同义汉字中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他们既然已成故人,当初对应汉字造出这些西夏文字的基本原则再也没有人知道,所以赵行德的工作异常地艰难。

“就像失去了一座城池一样。”

“我见到她了!亲眼所见,决不会错。你作何解释?”

“这次真地死了,真的死了。”

“恐怕是那个回鹘女子吧。”

那女人听到行德提出这个问题,连忙一个劲地摇头,并且忍不住发出了笑声。看到这个女子笑时的样子行德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虽然她很像,但的确不是的。

“何人死了?”

朱王礼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慢慢地走动。

兴庆毕竟是西夏的都城,它与赵行德已经到过的凉州和甘州大不相同。离兴庆城不远就是沙漠地带,但是兴庆却是一座处在树木繁多的平原上的都城。城西边贺兰山遥遥可见,城东大约三十里处,就是黄河。兴庆城的周围河流纵横,沟渠如网,土地肥沃,庄稼茂盛。

最后,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回到城中,再向东门方向走去。正在这时,只见街道上人头攒动,都朝一个方向望去,有人似乎提到李元昊这个名字。行德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从远处过来一队人马,他们走在街道的正中间。为首的一人,威风凛凛,骑着高头大马,行德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在凉州城外见过一面的李元昊。行德站在那里,打算看他们过去之后再出城。李元昊走过去后,后面的随从从行德的眼前通过。使得行德大吃一惊的是李元昊的队伍中还有一个女人。他定睛细看,那个女子竟然与死去的回鹘王女一模一样,并无丝毫差别。转瞬间,一队人马都过去了,赵行德为了确认,朝着那个女人的身边跑了几步。谁料她的马见有人突然跑过来,惊得向上一跃,马上的女人吓得叫出声来:

行德不顾一切地继续问道。

“一年之后还没有回来,我想你恐怕已经死在哪个地方了。”

赵行德突然发现城墙上的小黑点不动了,又过了一会儿,它从城上飞了下来,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带子。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广场上的人们还在听李元昊冗长的训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李元昊的声音随着风断断续续地传到行德的耳中。

“李元昊为了这件事推迟了一天出发的日期。我是从知道实情的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没有搞错。”

“大人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过了一会儿,赵行德被传了进去。一间大厅内酒席已经准备就绪,朱王礼召集了众头领,设宴为赵行德接风洗尘。此刻,朱王礼的脸上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尽,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为赵行德不失前约,再次来到自己身边而感到特别高兴。朱王礼虽然有些老态,但仍然不失边关骁将的虎威。

“你在撒谎,她还活着,我已经见过她了。”

朱王礼占用了要塞中最大的宅子作为自己的住所。两名骑兵将赵行德带到这所房子跟前,让他在前庭中等候。不一会儿,朱王礼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像是不敢确定来人告诉他的消息是否真实,朱王礼一直走到赵行德的面前,注视着他的脸,像自言自语似地问道:

行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否可以考虑重返前线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立即想到了他与朱王礼当初的约定,想到了对回鹘女子许过的愿。虽然这些早已时过境迁,也不必再十分认真,但此时他却认定自己必须履行这些诺言。朱王礼和那个回鹘女子也许都还在等着自己,赵行德觉得已经找到了应该走的路,就像当初想到兴庆来的时候一样。

朱王礼说完后,突然又说:

“何事是真的?”

先前收复了凉州,现在又攻克了甘州,这是西夏为了获得直通西域经商权的重大战略胜利。

行德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赵行德想,一定要把回鹘女子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怎么说,她还没死。他横下心来镇定地说道:

兴庆城有六个城门,城内店铺鳞次栉比,街道宽敞整齐。赵行德刚进兴庆城时大为吃惊,街道两旁的招牌和匾额等皆是用西夏文字写成的,这种奇妙的文字的泛滥使他真正感到自己是来到了异国他邦。一进兴庆城,他才得知,汉字在这里是禁止使用的,政府正在强迫推广使用近年来创造的本国文字。

登城南望,祁连山云遮雾罩,举目向北,一片黄沙,大漠无边。城内有几处泉水,水质清澄,源源不断,形成溪流。岸边栽了许多百年老柳。这里汉代时称作酒泉,正是得名于当地的泉水水滴形似珍珠,而其味甘甜,有如美酒。

“这次是真的。”

西夏军本部断后,向东进发。第二天在盐碱沼泽地附近与吐蕃军先锋接触。西夏军仍以朱王礼部的汉军为前路,但是吐蕃军却与此相反,将吐蕃本部布置在前面。

部队进入肃州以来,已经过了四个月了,时值天圣九年三月。一天,突然探马来报,吐蕃大军挥师进逼,正向肃州杀来。西夏军奉命出城迎敌。

战胜吐蕃之后不到十天,瓜州太守曹延惠就亲率千余骑人马来降西夏。这事真是始料未及,喜从天降。这样一来,西夏就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将瓜州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

“你还活着?”

战斗直到深夜还没有结束。次日拂晓,朱王礼才下达了停止攻击的命令,他将部队召集到一起。吐蕃的前军几乎伤亡殆尽,全面崩溃。与此同时,至今尚未参战的西夏军本部已向布置在二十里开外的吐蕃大本营进军。

他回到住所之后,正好遇到一个从甘州回来的西夏士兵,从他那里打听到朱王礼的近况。朱王礼已被提升为参将,并被派到甘州以西两百多里的一个地方去驻防,半年前他就率领三千人马前去赴任了。行德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想到,朱王礼此次西行是还想打更大的仗。朱王礼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又在他的眼前闪现。为了参加更加激烈的战斗,他主动请缨去了最前线的战场。作为异族部队中的一员汉将,朱王礼具有如此的勇气,本来有些令人费解。但回顾一下他的战绩和自己在他身边时的所见所闻,行德开始对朱王礼的行止有所理解了。

赵行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肯定就是回鹘王女,自己亲眼所见,绝对不会错的。她肯定也看出了自己,不然她是不会跑开的。只是她在李元昊的身边,看来关系非同寻常。朱王礼是在说谎,她并没有死,还活在人世。

“好,就依你的,先撤下去吧,下次再说。”

第二天清早,驻扎在城外的部队排成几个方阵,来到西边的广场上,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列队等候。然后,城内的驻军进入广场,也在各自的位置排好队列。城墙上数通鼓响,军马进入广场,看上去大约有几万匹,排成整齐的队列,相隔一段间距,站在军队的一旁。

“她因何而死?”

“那大人何以惜之如失一城?”

“临终前她有何遗言?”

赵行德随着一支西夏军离开甘州后,向东行走,先回到了曾度过一年时光的凉州,再穿过大沙漠,终于来到了想往已久的西夏都城兴庆。因为最近西夏在甘州的胜利,兴庆城中一片大战告捷的喜庆气氛。对于将回鹘人从其根据地甘州城中驱赶出去的重大意义,身处前线的赵行德是不太可能想像得出来的。

“死了。死了的人就不能再活过来,以后不要问了。”

赵行德不知道为什么朱王礼对回鹘女子的死感到惋惜。

“她要是能活下来,就是一国的王妃。”

女人盯着行德,脸上现出一种莫明其妙的表情,“我不认识你。”她回答道。

说完,朱王礼转身走进屋去了。

翌日破晓后,全军将士一起动手,拆毁要塞。直到天色已黑时才完成。部队连夜向甘州进发。全军都是骑兵,三千人马浩浩荡荡跨过河流,越过沙漠,穿过村庄,一路风尘,次日黄昏时刻就赶到了甘州城外。这次强行军只有赵行德一个人掉队了。朱王礼看赵行德实在受不了这个累,就派了两名护卫给他保驾。他们迟到了一整天,才在甘州城外追上了队伍。甘州城外的原野上,西夏的兵马云集,一望无际。

吐蕃军的这种阵势他们以前并未见过,所以双方刚一接触,就搅作一团。朱王礼率领的一彪马队一直冲入敌方中军,但队形仍然保持不乱。吐蕃军见这一队骑兵来势凶猛,不住地朝他们放箭。西夏军这条长蛇在布满了吐蕃军的原野上左冲右突,不断变换队形,时圆时直,翻转交叉,直搅得吐蕃军里阵脚大乱。

赵行德向留在要塞内的一个兵士打听这里的情况。那个兵士告诉他,这里每天都有小股敌人前来骚扰,所以总有一些小仗要打。赵行德想到回鹘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遥远的不毛之地,尽管如此,却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总要有个去处吧,这里不正是自己的归属吗?

行德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道:

朱王礼说这番话时,行德猛然想起昨天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个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场景。那个像小黑点一样的身影一定是回鹘王女。

身居边关,死人的事情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事实上,行德每天都可以见到有人死去。有的人甚至前一天夜里得病,第二天一早就悄然死去。在城内转一圈,就可以看到一两具尸体。走到城外,被风沙半掩的尸骨更是随处可见。

朱王礼说到后来已经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但他提到李元昊时,好像这位统帅就在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挺直,向前直视。

赵行德在这座要塞里住了三个月。他也每两天参加一次出外征讨。奇怪的是他现在一点顾惜生命的念头都没有了。回鹘王女已经死了,到这里来除了打仗之外,他也别无所求。但他还是想弄明白那个女人是怎样死的,只是已经不可能从朱王礼的嘴里得到任何消息了。只要向朱王礼提起此事,他就会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总之是得病死的。真可惜。”

“你还记得我吗?”行德对那个女子问道。

“恕行德无礼,大人上次所言之事实不足信,不知此次是否当真?”

“不是我没有照顾她,只是李元昊后来知道了,我也没有办法。那家伙最后还是害死了她。”

“不要问了!”

现在,两州之一的瓜州自己来降,愿向西夏称臣,当然使西夏的统治者大受鼓舞。所以军中有很多人都认为,瓜州既已归于西夏,西去的第一道屏障不攻自破,此等千载难逢之机岂可坐失,何不乘胜进军沙州,一鼓作气,扫平河西走廊,完成打通西域之大业。在行德的队伍中也有人如此言传。但是,最后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继续作战,西夏军本部的大多数人马都撤离了肃州,只留下了朱王礼和其他两三支部队。肃州城地处沙漠之中,长久无雨,赵行德在这里每日并无什么事可做,所以他经常踏着沙土,去寺庙里借阅藏经,生活倒也安稳。

“所患何病?”

在此以前,从西域来的以皮毛和玉石为主的各种商品都要在甘州经回鹘人的手之后,再转入东边的中原和契丹等地。回鹘人独霸西域经商之利,从中谋取了大量的钱财。但是从今以后,这棵摇钱树落到西夏人手中了。夺取凉州后,将天下名马一揽无余,这只是给西夏在军事方面带来了明显的利益,而此次攻克甘州,想必会在经济方面给新兴的西夏国带来不可估量的作用。河西走廊中只剩下瓜州和沙州两处由汉人支配的地域了。一旦得此两地,西夏的疆界就与西域接壤,而西域不正是藏有无数财宝的西方诸国的门户吗?

赵行德神思恍惚,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他穿过人群时,就好像走入无人之境一般,最后他自己也不知怎样就回到了军营里。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各部队都点燃了篝火。赵行德不顾卫兵的阻拦,一直走到朱王礼的身边。

到达凉州后,部队决定在凉州城内驻扎五日,行德也只好在城内逗留。凉州城里与三年前大不一样了。以前凉州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前线的基地,而现在城里店铺鳞次栉比,街道清洁整齐,道路两旁还种上的树。西夏文在这里已是一片泛滥,招牌、篇额、告示等等一应都用西夏文书写。行德在此滞留期间一直细雨连绵,所以他也很少出去,成天在馆驿中闭门读书。

行德曾于梦中应天子策问,在金殿之上放肆鼓吹了一番何亮的安边策。而现在若让他再有那种机会,他也不会不有所改变了。其实,西夏远比宋朝的当政者想像的要强大得多,西夏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目前,战争频繁,无暇顾及文明教化,但一旦它把周围的敌国全部扫平之后,它将建立一种西夏独特的文化,并将完全可以与宋朝的汉文化媲美。若要根除中原日后之大患,宋朝应该举全国之兵力,乘目前西夏羽翼尚未丰满,一鼓将其荡平。可惜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出过这样的主张,而对西夏先取凉州、再克甘州的行动却又袖手旁观,视若无睹。行德认定此时大错已经铸成。

赵行德他们到达之后,上面传令下来,第二天李元昊要在出征之前阅兵。

“你去过东京吗?”

要是能够如前所约,一年后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命运肯定会与现在大不相同,虽然不敢说一定可以给她带来幸福,但绝不至于迫使她从城墙上跳下。赵行德前思后想,最后认定她是为自己殉情而死。他开始为自己当初的负心而后悔不已。

“这一次是真的。昨天从城墙上跳下来,摔死了。到底还是一死百了。”

朱王礼倏地站了起来,手扶腰刀,凶神恶煞地望着行德大声喝问:

“你再说一遍,不要胡说八道。”

行德仅在凉州城外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动身西行,朝朱王礼他们的驻地而去。走不多时,他遇到了一支西去的辎重部队,他决定与这支部队同行。从甘州再往西去的旅程对行德而言也是陌生的。第一天他进入了一个河流和沙滩交错的地带,河水四处泛滥。第二天,走了一整天还没有走出这个地带,黄昏时来到西威渠的岸边。从这里再沿渠向西南走十五里就可以到达朱王礼部队的驻地。所以行德在这里与随行的队伍告别。他在渠岸边休息了一下。日暮西山,一轮明月升起,西威渠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静静地流淌着,行德独自一人,趁着皎洁的月色,沿着渠岸缓缓而行。

时局动荡,不知不觉中春去夏来。一天,赵行德独自一人在南门附近的一条街上散步。天气燥热,走了一段路后,竟出了一身的汗。穿出这条街后,他正准备朝一个市场走去时,迎面过来一个女子。看到她的身形步态,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

由于夜色的笼罩,吐蕃军弓箭的作用已经大大减弱,战场上的局势正朝着有利于西夏军的方向发展。朱王礼改变了打法,他将部队分成几路,交替上阵,让己方的士兵轮番休息,而搅得敌方的人马一时也不得安宁。吐蕃军几度前来纠缠,都被朱王礼的马队冲散。

瓜州和沙州都是汉人的地盘。实权曾一度掌握在节度使张氏一族的手中。现在已被曹氏一族取而代之。节度使曹贤顺亲自坐镇沙州,而封其弟延惠为瓜州太守。然而瓜州离肃州较近,延惠恐遭西夏入侵,故自行来降,愿为西夏之臣属。

“啊,是她!”

因为站得太久,大家都有点累了,行德也觉得无聊,四下探望,所以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似的人影。李元昊还在喋喋不休地向下面的人训话,但是由于距离太远,在行德他们站的地方一点也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朱王礼立即明白了行德说的是那个回鹘女子的事。

只有来到肃州后赵行德才感到,以前认为已是边远之地的甘州和凉州到底离京城兴庆不远,那里的生活条件还不错。这肃州城内总算是可以住人,只要出得城去,那怕仅一步之遥,就是堪称“平沙万里无人烟”的一片死亡沙海。

赵行德搞到一张通行证,独自一人进到甘州城内。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下的广场,伫立仰望。城墙已经垒实加高,上面岗哨林立。烽火台上却空无一人。万里蓝天,长风呼啸,行德不由得想起与回鹘王女在这里初次见面的情景。旧地重游,人事全非,睹物伤情,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广场上到处都是临时搭起的兵营,行德穿过人群,径直朝着回鹘王女原来的藏身之地走去。

李元昊的阅兵式从早晨开始进行。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朱王礼的部队安排在最前面,所以刚一开始,他们的队伍就走过去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先行离开,一直要等到全体检阅完毕。

“没有。”

白天观察这座要塞才看出它的北、东、西三面皆用高墙围住,背后是险峻的大山。山坡上埋葬着阵亡的将士,可以看到几十个长着衰草的坟包子。

“大人觉得可惜吗?”

西夏对作为西域门户的瓜、沙二州垂涎已久,早就想寻机进军,只是这两个州的事情颇有点棘手,它们的统治者与以往已经攻克了的凉、甘、肃三州的统治者不同,不是吐蕃,也不是回鹘,更不是其支系,而是堂堂的大汉民族。虽然两州不在大宋的治下,已成一个独立王国,但也并不是说与宋朝一点来往都没有了。而且,曹氏的沙州节度使职务,名份上还是由宋朝任命的。要不是在瓜、沙二州与中原之间有异族盘踞,这两个州理所当然地属于宋朝。这两个州由于异族的隔绝,与中原分离,不得已才采取了独立王国的形式,成了汉人居住的岛区。但是虽然形同小岛,瓜、沙二州却地处河西走廊西部,扼守要冲,是名副其实的西域门户,所有西来的文化,都要经过此地才能传到东方诸国去。当然,所有从西域来的物产也要经过这里狭隘的通道,才能由骆驼运往东方。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一觉醒来时,发现朱王礼和大部分的兵士已不在塞内。听说拂晓时从塞外射了十几支箭进来,朱王礼当时就带了兵马冲了出去。

朱王礼表情冷淡地又说了一遍,说完他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既然如此,那大人又缘何未能依我所求,始终与以保护呢?”

回鹘王女的死还给赵行德带来了一个新的变化,他开始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在开封时不用说了,就是在兴庆的两年里,行德对佛教也是漠不关心的。那时,他对剃着光头、身穿袈裟的僧侣除了轻蔑之外,没有其它的感觉。普天之下,舍孔孟之书,何言学说?自从进入肃州以来,行德逐渐感到需要追求一种绝对的信仰,最终归依佛祖,跪拜在其门下。行德对自己的心境竟然发生了如此的变化也感到不可思议,只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这些变化都是因回鹘王女之死而引起的。

朱王礼一边问话,一边用眼睛在行德身上扫视。两年不见,朱王礼老了许多。他脸上的光泽不见了,额头上也有了一些老人斑。他的长髯在灯光下发出白色的光。

直至天圣七年秋,赵行德终于完成了对照表的制定。行德是天圣六年到兴庆的,其间历时一年又半载。此时,赵行德才算了却一桩心愿,而先前念念不忘的回鹘女子和朱王礼等人已在他的脑海中变得十分遥远,慢慢地有些淡忘了。

一年过去,杳无音信,人也没有回来,这错当然是在自己身上。回鹘女子只好依从天命,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想成为李元昊的侧室,在此多难之秋,其实也无可厚非。她从城墙上飞身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正是表白她的一片真情。看来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洗清自己的冤屈了。行德想到这些,心里充满了对回鹘女子深切的愧疚和无尽的怜悯。

行德只好悻悻地走开去。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时他才感觉到在自己的周围还可以找出好多与那个女人相像的人来。西夏的女子都具有相同的像貌特征,浓眉、黑眼,皮肤有光泽。

行德大声答道。

又过了十几天,赵行德将一切准备停当后加入了一支赴前线的队伍,沿着来兴庆时的原路,向甘州方向走去。

真的是他在东京市场上救出的那个西夏女子,身材和面容都一样。赵行德朝着那个女子走去。

他吟完这一段引子之后,开始讲解经卷。上古时代,有一位国王颁发了一道招贴,说是若有人能给他讲解法华经,他情愿为此人之奴。一日,一位仙人前来揭榜,他只与国王耳语片刻,国王便仰天大笑,似乎彻底醒悟。随之,国王舍弃了后宫三千粉黛和万里锦绣江山,与那仙人一道进山去了。此后,那国王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证明了菩提,取得了正果。这些讲解都是行德以前不屑一顾的通俗演义故事,但是彼时彼地,却不知为何勾起了他的强烈兴趣。

行德心中大惊,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点颤抖。

“你、还、敢、说……”

“病死的。”

“已经死了。”

“都死了。”

西夏国的国策是以军事为中心而制定出来的,但其内政诸务几乎全盘仿效宋朝,亦由政府各级衙门一应署理。赵行德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学舍在城西北角的一座伽蓝寺院中。与宋朝的国子监不同的是,学舍中并无学子,只有从各部队派来学习西夏文字的三十余名士兵。除赵行德之外,其他的都是年青的西夏人。学舍中西夏文的教习却都是汉人,共有十余名。赵行德下榻寺中的一间客房。好长时间没有与这么多的汉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赵行德在寺中感受到一种亲切。刚开始时他一边打杂一边学习西夏语。好在行德来之前日常用语已经掌握,所以不久之后,这门课就算认可。教习知道他原本是个读书人,就为他安排了的一个特别的任务。赵行德每日帮助教习们编纂准备颁发给学员们的小册子,给小册子中较为生僻一点的汉字加注解。不久,赵行德就觉得又回到了自己早就习惯了的文人生涯。

他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问道。赵行德一言不发,气都喘不过来,哪还顾得上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对坐在草地上,望着对方,只喘粗气。

“无论如何都无法取胜吗?”

朱王礼的驻地在祁连山麓的一个小村落里。赵行德远远地看到驻地的塞墙,不由得想起一个巨大的坟场。行德走近要塞时,两名骑兵从门内冲出,拦住他问话。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都是汉人。行德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被带入塞内。进了大门之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是用土石砌起的夹墙。这条通道七拐八弯,像是将人带入了一个迷宫。谁知走到尽头竟是一个开宽的广场。月色中,在大山的背景下映衬着几间像民宅似的房屋,其实全都是兵营。原来这里是一个小村子,自从军队进驻以来,乡村的宁静不复存在,要塞中充满了军营特有的严肃、紧张的气氛。

朱王礼怒吼道。

赵行德自从回鹘王女死后,已经断了回归中原的念头,认定自已的生命要在这西北大漠上结束。尽管深受怀乡之苦,他也能够强制自己漠然处之。

部队向着回鹘人的都城肃州进发了。从甘州到肃州有五百里路,大约需要走十天。第二天他们在干涸的河岸上露营,此后就进入了一片平地,地上铺盖着一层细小石子和沙粒。沿路上逐渐呈现出沙漠的迹像,最后完全进入了沙漠。大沙漠中,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天地相连的一片黄沙。为了使牲口不致于陷于沙中,在马蹄上安了木屐,骆驼蹄子上包了牦牛皮。

在沙漠中行军了三日之后,总算来到一条大河的岸边,看到了草地。但是渡过河之后还是一片荒漠。部队又在沙漠中走了三天,走到一片盐碱沼泽地边。这一大片沼泽地一望无际,他们沿着周边走了四十多里,一路上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到处长满了芦苇。走过盐碱地后,仍然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渐渐地向西南方向可以看得见冰雪覆盖的高山,沿路也出现了一些树木和人烟。这一带的树木多是杏树,树枝在狂风中不停地摇动。

离开甘州之后的第八天,部队进入了肃州。来此之前,他们曾预料在路上会与回鹘的军队遭遇,但是直到现在,一个回鹘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肃州城的四周建有城墙,是一座都城,居民大多数是回鹘人,其间还有相当人数的汉人杂居。由于年深日久,地处偏远,这里的汉人很多已经不懂汉语了。本来,回鹘人已经失去甘州,这里应是最后的根据地了,但他们却未留一兵一卒,全部撤走,弃城而去。西夏军兵不血刃,开进了肃州。

进入十月后,西北边陲的山野已经呈现出冬天的景象。月底的一天,突然从甘州来了一名传令兵,他带来了一封军令。赵行德被传到朱王礼的住所,他立即将用西夏文写成的军令读给不识字的朱王礼听。

朱王礼将前军分作两部,任命赵行德为其一部的统领,行德在汉军中的地位随之提高。行德同时兼任朱王礼的参事。平时若无战事,也多有闲暇。一旦开战,朱王礼和赵行德又都变得与普通士兵并无两样,一起投身沙场,共同拼个你死我活。

朱王礼说完后低下了头。两人一时语塞,竟找不出合适的话说,都站在那里沉默了。还是朱王礼先开口:

行德以前从未看到朱王礼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朱王礼似乎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重重地从肺腹中呼出了一口长气,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抬起头,仰面朝天,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当夜部队在一条干涸了的河畔露营。白天太累了,行德一到宿营地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突然有人猛烈地摇他的肩膀,他睁眼看时才知道是朱王礼站在他的身边,他见赵行德已经睁开了眼睛,就对他冷冷地说道:

“混蛋!她早就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赵行德越来越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人是十分渺小的,他们在这个世上的各种营生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唯有宗教才使得人类的渺小和他们在世上的所有营生具备了某种意义。正是对此,行德产生了深刻的兴趣。行德对佛教经典的关心是始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一天,行德无意中来到肃州城内的一座寺庙,庙内聚集了一大群听众,正在听一位汉人的和尚讲解法华经,行德见众人聚精会神,如痴如醉,一时好奇,他也站到人群的背后,听那和尚究竟讲些什么。由于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和尚的脸面,但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和尚讲经的语调就像是在低声吟唱一样。

阁楼鸣钟建道场,昼夜不停焚名香。

万里长空飞瑞云,四海九洲呈贞祥。

东方神龙护众生,西天圣贤齐赞扬。

诸佛云集亦鼓励,天花乱坠放霞光。

幸沾雨露谢不尽,无心于利不逞强。

每日必听佛法妙,此生可免轮回场。

行德自从进了肃州城之后,触景生情,深切的怀乡之心油然而生。但他又总是认为自己并无资格眷念中原。从他早就读过的后汉书上,他知道张蹇和班超的故事。一千年前,班超仅带领三十六名部下,离京西行。此后他在西域度过自己的半生。当时班超所去之地,从现在的肃州西行,尚有万里之遥。班超晚年不胜归国思乡之情,在一封给朝廷的奏章中写道:“臣安敢企望回归酒泉,若能生还玉门,遗骨关内,则死而无憾矣。”而玉门关还远在肃州以西几百里开外的地方。

赵行德并无一点惧色,他继续大声说道:

行德将回鹘女子托付给了朱王礼后就到兴庆去了,所以他并不知道朱王礼后来待她如何,今日终于将话说明了,想来倒成了一件好事,是该好好地反省一下了。行德回想起昨日与回鹘女子见面时的情景。她当时的表情中既有惊讶、喜悦,又有困惑和悲哀。她见到自己后立即打马跑开,她肯定是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才不得不一走了之。

从这一年的秋天,直至第二年的春天,赵行德将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学习西夏文上。十月至三月,是兴庆的冬季。一到十一月,引来黄河水的沟渠都结了冰,还经常遇到下雹子的天气。四月里黄河开了冻,行德又奉命编一本西夏文和汉字的对照表,这是一件十分劳神的差事,而且旷日持久。进入夏季以后,西北沙漠里吹来的风使得天气酷热,细细的黄沙越过城墙,落到城内大街小巷的地上。风沙厉害时,白天像夜晚一样黑暗。而不起风时,又时常有雷雨。

对于朱王礼和赵行德而言,都是第一次与吐蕃军大规模作战。西夏军排成一路长蛇,环环相接,纵队向前。吐蕃军摆了一个天女散花,大队人马漫山遍野地杀了过来。一眼望去,辽阔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吐蕃的兵马,其中一半是骑兵,一半是步兵。

要回中原的话,办法还是有的。宋朝与西夏并未断绝国交,只是现在还是与行德来时一样,两国之间没有公开的往来。西夏、契丹和宋三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每一方都想看到另外两方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赵行德在兴庆生活的时间一长,他也察觉出,尽管官方明令禁止,三国之间的百姓私下里照样有来有往。所以,如果赵行德下定决心要返回故里,还是有路可行的。

他问完后,马上又说:

“我说过她死了,你没听懂吗?”

“就像我见到过的很多人死之前一样,她什么也没说。”

朱王礼像是要停下来,迟疑片刻后,又接着在屋里踱步。

思来想去,赵行德感觉到自己已无任何理由继续蹇滞西域。西夏文已经学到了手,在西夏的都城兴庆也已住了一年有余。

朱王礼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行动起来是很迅速的。他立即让一队骑兵去传达他的命令。不一会儿,西夏军的马队就掉转了方向,长长的队伍从战场中撤了出来。

西夏军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停了下来。经过短暂的休整,朱王礼命令再度进击。朱王礼和赵行德率两队人马组成连环之势,冲入敌阵。一场恶战迅即重新开始。

在赵行德的眼里,这时李元昊的五短身材仍不失统帅之威严。他与回鹘王女并辔齐驱,不住地向将士们投以赞许的目光。行德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完全有理由憎恨李元昊,但他在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大丈夫生当如此,纵然是儿女情长,又岂能英雄气短。全体部队检阅完毕之时,已是日落西山。夕阳残照,西边的草原一片金黄。血色黄昏笼罩着旷野。

他突然大声地吼叫起来。朱王礼此时此刻在行德的眼里不再是顶头上司。朱王礼的脸色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通红,他缓缓地朝行德走了过去,也大声地吼叫着说:

部队这一夜是最后一次休整,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向西挺进。赵行德一整天都在马背上摇晃,到处迷漫着黄沙,他感到非常疲惫。

但是,赵行德却无意返乡。他亦不愿再去凉州,他陷入了一种彷徨。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时常感到有愧于朱王礼和那个回鹘女子,但是回甘州就意味着重新投身于军队之中,不再会有解脱之日了。只要自己还不想抛弃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地方去。至于救出的那个回鹘女子后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或者是否已回到了她的故乡,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朱王礼率领人马回到肃州城内。他们刚一进城,就开始下起雪来。第二天下午,袭击吐蕃大本营的西夏军本部就高奏凯歌,踏雪归来。

“啊!”

说完后,他转身跑了。朱王礼提着刀在后面紧追不舍。行德回头看见朱王礼追了上来,跑得更快了。他跑过了好几处军营的篝火,但见这篝火堆连绵不断,无边无际。行德心想,西夏这次投入的军队恐怕有好几万吧。两年前初次来甘州的那天夜晚,为了营救回鹘女子,爬到城墙上,也看到过大片的篝火,当时映入眼中只是一片火光,其它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映入行德眼中也是除了火光之外,别无一物。终于跑到了火光的尽头之处,前面是沉浸在黑暗中的原野。赵行德跑得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的手上沾满露水,感觉有点冰凉。突然他听到身边还有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他定神一看,才知道是朱王礼坐在草地上,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朱王礼朝他看着。

李元昊最后登上了一座高台,正在这时,行德从他的肩后看到高高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当然,李元昊登上的高台与城墙之间相隔甚远,与近前的元昊相比,他身后的人影显得十分渺小。

正文 第五回 驻瓜州朱王礼纳小妾 访兴庆赵行德聘秀才

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西夏王德明驾崩,享年五十一岁。太子元昊承继大统。德明生前性情温和,对宋、契丹两国采取了首鼠两端的政策,终其一生,虽然说鲜有建树,但对蒸蒸日上的西夏国也无大过。

元昊与其父在性格上大不相同,他是一个励精图治、志向深远的人。在对宋与契丹的政策上也常与德明意见相违。德明一直将兵权委托给他,所以元昊年纪不大,实战经验却很丰富,历次征伐,攻必克,战必胜,现在又接连收服了凉、甘、肃三州,这使得他更加踌躇满志,充满信心。元昊原来就认为西夏人应该按照自己的风俗和习惯生活,他曾为德明经常身着宋朝赐给的华丽衣裳而屡次上谏,这些事在西夏国一时传为口碑。

元昊继位不久,针对西夏国中新的形势,吐蕃王角厮罗从宗河城转移到青唐,以防西夏来犯。

现在,元昊不再担心与宋大动干戈。首先要和暗通宋朝的吐蕃决战,将其消灭后,就再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吞并沙州。但是角厮罗和元昊都在等待时机,目前尚不会轻举妄动。

在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紧张气氛中,朱王礼和赵行德在肃州城内度过了明道元年,又迎来了一个春天。赵行德在此期间一直孜孜不倦地阅读佛教经典。半年来,他把凡是能够弄到手的有关论义关系的书都找来通读了一遍。

三月,朱王礼部突然接到移驻瓜州的命令。至今西夏在瓜州尚未驻扎一兵一卒。瓜州太守曹延惠自从臣服西夏以来,两国间时常有使节往来,但西夏考虑到他们的独立地位,一直未派军队进驻。这次的做法看来有所不同。李元昊一改他父亲的温和态度,采取了强硬政策。

朱王礼部的五千汉兵离开驻扎了一年半的肃州城,向西进发。一路上看到沙漠的白草正是长势茂盛的时候。

赵行德和朱王礼并辔走在队伍的前头。眼前的景色,不禁使行德想起了“西望酒泉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这样的诗句。这首诗还是从前在家乡读书时学过的,他将这首诗讲给朱王礼听,并解释说,如果此诗所叙无谬,则白草应一直延续到瓜州。

朱王礼对诗未加任何评说,倒是对行德这样一个饱学之士来到这西陲边关一事大发感慨。他甚至认为行德在兴庆时就该回到中原去的。

“但是既然来了,就是没办法的事了。”

行德笑着回答道。

“是啊,既然来了,就没办法了。你恐怕就是下了决心要死在这白草之中才回来的吧。”

朱王礼说。

行德从朱王礼的话中感觉到他似乎又在提起回鹘王女的死。有一次,从甘州到肃州,行军途中第一夜部队宿营在一条涸水河边,两人曾经谈起过回鹘女子,虽然各怀心事不同,却都为她的死感到悲哀。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似已达成默契,对回鹘女子的事不再提起。

如今,行德已很少想起她了。当然不是因为戎马倥偬,故而将她忘却,只是即便偶尔想起,也已有隔世之感。但他对已经亡故的回鹘王女的眷念并未曾有所淡薄。虽然想起来已觉隔世,但是只要一旦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仍旧会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她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尤其令人难以忘怀是她纵身从甘州城上跳下时映入行德眼帘中的那一道黑色的细线。

回想起回鹘女子的往事时,行德就会感觉到身体中充满了一种崇高的静谧,它既不是对故人的爱恋,又不是对冤魂的怜悯,而是一种对纯粹完美事物的赞叹。

“世上一切皆因缘。”

行德用佛教的语言说道。他想朱王礼不会懂得什么是因缘。但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朱王礼并没有将行德的话听进去,他说:

“这次进驻瓜州,你会有机会到瓜州王身边效力,肯定有你喜欢干的事。我虽然不懂因缘是个什么东西,但我还是认为你到西夏从军是个错误。肯定是个错误。瓜州是个汉人统治的小国,只要你有耐心,将来可以找到机会返回中原去的。”

赵行德从朱王礼的话中并未听出有什么特殊的情感,也不认为自己将有机会脱离部队到瓜州王府中做事有何特殊的意义。这种机会的有无,一切都属因缘。虽然他并不会拒绝返回宋土,但也不想去刻意追求。此时此地,这些话从他的老上司的口中说出,透过他勇武的外表,反映出他内心的另一个侧面,倒是非常令人回味的。

“似此看来,对我而言,可无忧也。但不知大人的前景如何。”

行德问道。

“至于我自己,当然也有一定要干的事。”

“敢问是何等大事?”

“目前还不清楚。我这一段时间,每天都在心中盘算,只是还没有弄明白。”

朱王礼说完豪爽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又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肯定会有我要做的事。”

他始终未谈这件他一定要干的事。行德虽然不知其详,但他知道朱王礼总有一天要去干他说的这件事。他下决心要干的事,没有一件是半途而废的。肃州至瓜州有六百三十里的路程,行期十日。沙漠中的道路都被冰雪覆盖了。第二天,一路上南北两边的山脊上都可以看到皑皑的白雪。行至第四天,狂风大作,部队顶风冒雪,走进了大沙漠。第六天,他们越过了几条疏勒河干涸的支流,终于见到了一片草地,整个草地都被冰雪覆盖着。第七、八两日顶着凛烈的寒风在沙漠中行进。第九日又出现了草地。

第十天,朱王礼部迎着狂风开进了瓜州城。瓜州城在东、西、南三面有城门,由多种民族组成的瓜州守军在东门列队迎候。朱王礼的部队有五千之众,再加上马匹和骆驼,小小的瓜州城中顿时挤得人满为患。瓜州城是一座沙漠中的小城,城内的道路上撒满了沙尘,走在上面,就像在沙漠中行走一样。

朱王礼的部队入城以来,连续地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瓜州城破旧的城墙顶部几乎被风吹垮。这个地方一年之中没有几天是整天不刮风的。

赵行德对连续不断地刮风有点难以忍受,但是自从来到瓜州后,他多年来时常有的一种失落感却消失了。瓜州城内不论是做羊毛、兽皮生意的商人,还是卖甘草、杂粮的农夫,大多数都是汉人。肃州的汉人虽说也不少,但是他们早已随乡入俗,与夷人并无两样。与肃州相比,瓜州则大不一样。当地的汉人的语言、习俗以及服装无不令人思念故国。虽然瓜州城的城墙和城门与以往的几座城池相比,更小、更破,但是在赵行德眼里,总觉得似曾相识。尽管外面天天刮风,行德还是每日都要到街上去走走。

部队入城后的第七天,奉太守之命,朱王礼率赵行德与其他几位将领一起赴曹府谒见。

曹延惠的府第营造得十分气派。曹延惠其人大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表情阴郁,不动声色。由于身体颇为发福,故而步态有点笨拙,但毕竟是统领河西一带的节度使曹氏的后裔,所以言谈举止中都体现出雍容大度。见面礼毕,曹延惠向朱王礼一行介绍说:

“家兄贤顺现镇守沙州,那里是个大都市,佛教兴盛,西域来的客商云集,地方殷实,经济繁荣。相比之下,瓜州乃一小邑。本府奉兄长之命来此赴任,而此处并无一长物值得炫耀。只是若论信佛之虔诚,自认为不在他人之下。更何况经多年努力,目前在本地的二、三座寺庙中也收集了大量的经典。诸位日后得便,本府愿随时一同前往。”

实际上,此时此地,对经典有兴趣的就是行德一人。行德向延惠说道:

“承蒙大人台爱,改日务请大人一同前往拜谒。”

延惠随即转向众人说道:

“近闻西夏已有西夏文字,本府有意将此处之佛教经典译为西夏文字,转赠给西夏国。当然,兴庆此时肯定也在进行译经之事,不过为报佛恩,愿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所需费用皆由本府承担,不知诸位可鼎力相助否?”

这个问题除了行德之外,谁也无法回答。朱王礼半晌未见酒菜,对这个瓜州王甚为不满,所以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认定延惠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但是他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正当他们一行起身告辞,要早点结束这次兴趣索然的造访时,延惠接着说道:

“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风餐露宿,旅途劳顿。本府已在城中给诸位每人准备了一套公馆,并配置了一些和阗的玉器。朱将军长年征战,恐尚未有家室。本府欲赐一小妾,以便随身侍候,不知朱将军愿笑纳否?”

朱王礼闻后顿时喜形于色,赶忙对延惠说:

“往后,请大人有事只管吩咐,我们既然已经来到瓜州,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朱王礼又特意向延惠介绍了身边的行德。

“对于佛教的事情,我是不懂,不过他可能可以帮忙。无论什么事,相互有个商量就好办了。”

朱王礼分得的一套公馆座落在城东,原来是一个回鹘商人的私宅,有一个宽敞的庭院,院子中间还有一眼清泉。室内配置了豪华的家俱,廊柱和门楣上分别挂有对联和匾额。朱王礼要在这里度过此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行德得到的公馆也在城东,与朱王礼的相比,占地面积要小得多,但是却邻近一座破旧的阿育王寺。出门不远还可以看见一座古塔,掩映在一片稀疏的树林之中。除了阿育王寺之外,附近还有几座小庙,全都荒废已久,早已残败不堪。行德毕竟不同于朱王礼,他对于能够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已经深感满意了。朱王礼安排了两名士兵照顾行德的起居,为了方便,日常三餐还是从部队的大灶上取来。

自从搬入新居以来,行德曾数次去延惠的府上造访。不久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已很亲近了。一次,延惠看到行德的墨迹后,对其书法大加赞扬,声称当今瓜州城中无一人有此功力。行德对佛教的虔诚信奉,以及对佛教经典的深刻理解都让这位瓜州王心悦诚服。

几度拜访后,延惠再次说起初次见面时提过的译经之事。虽然兴庆方面可能正在组织专人从事译经,但是为了表明自己供奉佛陀之心,还是打算将此事进行下去。行德却并不认为兴庆方面已在译经。他的理由是西夏造字以来,不过数年,兴庆的佛教经典屈指可数,更何况西夏立国之初,迫在眉睫的事情有如山积,哪里会有心情顾及译经?西夏当局对于延惠所倡之事,必然赞成,只是一旦答应下来,则将是一件劳神费力、旷日持久的大事。

“不过贵部朱将军曾答应帮忙,既然这样,万望先生大力相助。”

延惠对行德说道。行德对延惠其人已有好感。他并非一个懦夫,甘愿臣服一事,实在是面临西夏这样的强敌,不得不降。行德对他的微笑亦觉欣然。虽然瓜州地处边关,曹延惠在这里照样可以的养尊处优,他白皙的脸上皮肤有些松弛,说话时,面带微笑,温文尔雅。

行德真想一口答应下来,使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但他转念一想,此事还是应该先与朱王礼商量一下为好,所以他向延惠一拱手,说道:

“在下并非不愿为大人效力,只是现在军中奉职,此事还需与朱将军相商。今天就此告辞,容日后再来禀报。”延惠将行德送到大门口,行德径自回到部队驻地,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朱王礼。朱王礼听后说道:

“这种事情我是不懂,但只要不是坏事,你就帮他一次吧。”

“只是此事并非一人可以独立完成,必需几位具有同等学力之士,共同努力才行。”

“如此说来,你邀几个这样的人一起来干,不就行了吗?”

“这等人才只有兴庆才有。”行德说道。

“你可以去一趟兴庆,请几个秀才来就行了。”朱王礼满不在乎地说。

到兴庆去一趟谈何容易!当然一旦到了兴庆,行德还是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能将汉语经典译成西夏文的人。行德想到这里,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曾经一起在兴庆学馆中共事的汉人教习。

行德在五月初做好了再赴西夏都城兴庆的准备。他还请延惠和朱王礼分别以他们各自的名义写了几份公文。但是出发的日期未能定夺。行德必须耐心地等到有部队从瓜州向东开发时才能一同随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曹延惠传赵行德到他府上议事。行德赶到太守府时,延惠对他说:

“近日,有一沙洲商人尉迟光准备去兴庆,先生可否与他们同行?”

行德闻言,心中暗中思忖,值此西夏与吐蕃连续作战之际,组织商队出瓜州、赴兴庆,仅此一端,可窥尉迟光其人行事不慎。但是在此久等亦非良策,所以行德还是打定主意,见一见这个商人尉迟光。延惠对此人也不知其详。

翌日,行德去南门附近的旅店街拜访尉迟光,不巧得很,他正好出去了。店中的伙计说,客官走时交代,不久就会回来,所以行德决定站在外面的小巷口等他一下。

过了一会儿,行德见一身材瘦长、面色黝黑、目光锐利,大约三十岁年纪的汉子朝旅店走来,他心想此人可能就是尉迟光。恰好这时刚才的伙计从旅店门口探出头来,对着来人大声说道:

“客官正好回来了,有一位先生在等你。”

行德赶忙迎上前去,朝着尉迟光一拱手,说道:

“在下姓赵,名行德,在城里驻防军中供职,今日冒昧来访,实在唐突,还望阁下见谅。”

尉迟光显然不知赵行德究竟为了何事来找自己,他用防范的眼光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不速之客,问道:

“先生既然在军中任职,到底有何事要来找我呢?”

“乃是奉太守之命,来拜访阁下。”

“休要再提太守,我辈一向不吃这一套,何况而今已经取得了通关文书。我这里正忙得无法分身,先生如果有事相求,尽管直言。”

初次见面就这样火气冲天,行德看得出尉迟光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他向尉迟光简要地说明了一起去兴庆的打算。

“这是西夏军的命令,还是太守的命令?”

尉迟光问道。

“两者皆是。”

行德答道。

“我从来都不在商队中带客。若是太守或者西夏军任意一方的命令,我都断然不会接受。现在既然是两方共同的意思,我不照办,看来是不行的。只是多带一个外人颇多麻烦。你要是愿意,后天一早出发。不过,明天晚上我们想乘月色做好准备,就那个时候来吧。”

尉迟光又向行德交代,随他的商队而行,就必须一切听从他的命令,行德现在就要答应这个条件才行。

第二天赵行德去朱王礼的公馆向他辞行。朱王礼对他说,他这次赴兴庆要带二十人用的兵器。行德一时不知朱王礼是何用意,朱王礼向他解释,作为与商队随行的报酬,尉迟光要求朱王礼送给他二十套兵器。

“我有点喜欢那个胆大的家伙。所以就接受了他的条件。这下子你可以大出风头了。”

朱王礼接着说。

从朱王礼的公馆出来后,行德又顺便到曹延惠的府上。在那里他知道了尉迟光已来找过延惠,不过不是要武器,而是要五十头骆驼。他向延惠提出,作为办理公事,要调用官府的五十头骆驼。延惠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还需到驼官那里办个交接。

延惠与朱王礼一样,对行德说道:

“先生此去,大可名正言顺,毫不客气。因为他尉迟光除自已的五十头骆驼外,还从我这里弄去五十头,这五十头肯定是有借无还,算是白送给他了。先生一路上万望自己多多珍重啊。”

行德却并不以为然,他的面前浮现出尉迟光桀骜不驯的样子,心想这种人无论给多少报酬也都是枉然。

当夜,赵行德让两名士兵拿着行李,来到约定的地点。过了一会儿,尉迟光也来了,他从两名士兵的手中接过行德的行李,交给了一名驼夫,然后对行德说道:

“随我来吧。”

说完拔腿就走。行德打发两个随从回去,自己跟着尉迟光,在沙地里向前艰难地走去。五月的夜间,寒气逼人。

赵行德一边走一边思忖,这个尉迟光到底是哪国人?他不是汉人,也不是回鹘人、吐蕃人,行德见过西域诸国的人,可没有一种与之相像的。他讲的是当地口音很重的汉语。行德沿着城墙根黑暗的道路走着,实在忍不住了,他向尉迟光问道:

“敢问阁下府上何在?”

尉迟光停下脚步,转头用问话的口气朝行德说道:

“我的名字是尉迟光。”

“我已知阁下的尊姓大名,只是想问一下阁下的故乡。”

尉迟光一听此言,顿时大声喊叫起来:

“你这个书呆子,连尉迟一姓都不曾耳闻吗?除却于阗尉迟王朝之外,再无他人用此姓氏。我的父亲就是王族的一员。”

说完,他便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接着说:

“尉迟家族在与李氏家族的争斗中不幸被击败,直至今日,于阗的王位还在他们手中。不过尉迟一族也成了巨富之家。”

如果他说的是实情,那么他的父亲应是于阗人。但尉迟光本人与行德以往见过的于阗人还是有所区别。

“令慈本家何在?”

行德忍不住继续问道。

“我的母亲?她娘家是沙州名门范氏。我的外祖父曾在沙州鸣沙山开凿过几处佛窟。”

“开凿佛窟所为何事?”

问到这里,尉迟光又停下来,转过身来,伸出双手将行德的衣襟一把抓起,大声喝道:

“在鸣沙山上开凿佛窟哪里那么容易?若不是名门富户,又怎能承担得起。你给我好生记住。”

行德感到颈部被紧紧地勒住向上吊起,呼吸困难,他挣扎着拼命地左右摇摆。他想叫喊,但却叫不出声来。最后,他感到双脚离地,身体在空中飘浮。突然间行德已被甩了出去,仰面倒在一个沙包上,但却像是被扔到一堆藁草上,一点也没有摔痛。

行德拂掉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可能是身上没有摔痛的缘故,他对尉迟光的这种做法,也并没有记恨在心。

行德再也不敢问了,默默地跟在尉迟光后面向前走。尉迟光其人,若是依其言,应同时具有于阗人与汉人的血统。他的父亲毫无疑问是汉人,因为河西的汉人多有混血儿。可以看得出,尉迟光身上从母亲一方带来了一些异族的成份。这样看来,他的容貌有点与众不同有并非怪事。

长城脚下的道路似乎一直向前延伸,行德禁不住想,这条路是否永无尽头呢?四下里一片漆黑,走了许久,好不容易见到了一点光亮。行德终于看到远方在一片微明中出现了房屋的轮廓。

眼前是一条笔直、狭窄的小路,路两旁的房屋都很矮小,与普通的民居有所不同的是所有的房子都用围墙围了起来。房子的前面可以隐约看到有五、六头大牲口。行德突然站住,朝那边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朝自己的周围环视了一圈。与他站在一起的尉迟光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赵行德立即感到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也许是又从房屋中出来了几头,路上站着的牲口的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形成了一大群,并且正在逐渐向他这个方向走来。

赵行德被这一大群牲口追赶着,沿城墙退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原来城内还有这样一处宽敞的所在,以前行德从未注意到。这里有一大群骆驼,骆驼群中还有十余个打扮怪异的汉子在忙碌。他们正在往骆驼背上装货。

行德总算听到了尉迟光说话的声音。他那短促有力的吼声不时地从人和骆驼群中发出。行德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行德为了不再与尉迟光走失,他紧紧地跟在尉迟光的身边。尉迟光的话中夹杂着多种语言。当他说回鹘语、吐蕃语或者西夏语时,行德还可以听懂,之后又说了一些什么别的语言,他就完全不知道了。行德再次听到那种他已经听惯了的语言时,他忍不住向尉迟光问个明白,尉迟光刚开始还向他解释,到后来他觉得有点讨厌了,于是大喝一声:

“真讨厌,闭上你的嘴!”

他突然冲上来,一把揪住行德的衣领。与刚才一样,他把行德提了起来,将行德的身子提到空中,然后一把将他掼到沙堆上。

月光照在广场上,百余头骆驼和十几个人的身影斜映在灰色的地上。人们彻夜未眠,一直忙于装载货物。

行德倒是无事可干,他离开了尉迟光,来到骆驼和作业的人们中间,一边慢悠悠地闲逛,一边检查着货物。他是想打听一下这支驼队到底运的什么货。他尽量地通过简单的问话,利用自己已经掌握的各种语言,总算搞清楚了这支商队向东方运去的货物中包括有玉石、锦缎、兽皮、西域各国的的织品和香料,以及种子和其它各种杂用之物。

四周的嘈杂终于平静下来,货物装载完毕,尉迟光一声令下,商队出发了。他们打开了平常一直关闭的南门,向城外走去。百多头骆驼组成了一列长队,随队配有骑在马上的卫兵。赵行德坐在队尾的一头骆驼上,摇摇晃晃地跟着队伍前行。

“我的东西放在何处?”

行德向乘一头骆驼走在自己前面的尉迟光问道。

“搭在你的骆驼上了。以后不要为你自己的东西来问我!”

尉迟光大声说道。离拂晓还有一段时间,中天上一轮清月,暗淡的月光洒落在莽莽原野上。

尉迟光率领的商队用了将近五十天的时间才从瓜州走到了兴庆,这是行德在瓜州时始料未及的。河西一带无论何处,西夏军与吐蕃军都会不时地发生一些小的冲突。遇到大战时,商队只好原地等待,或者绕道而行,所以白白浪费了许多时日。

行德对尉迟光最感惊异的是他在西夏、吐蕃两军中都颇有面子。两军开战时,双方人马对峙,尚未动手之际,尉迟光可以四平八稳地率队从两军阵中穿过。他们在两军之间的狭长地带插上画有尉迟家守护神“毗沙门天”标记的大旗,表示他的商队正在通过此地,两边的军队都会等待商队过完后再开战端。

吐蕃与西夏之间的小战斗不时地拦住尉迟光的去路,但他对此却并不在意,反而是通过各个城镇时遇到的麻烦使得他大为光火。行德在肃州、甘州和凉州都看到尉迟光大发脾气,怒吼之声不绝于耳。通常为了缴纳通行税,商队不得不在那里逗留两三天。照尉迟光说的,西夏人占领之前,只需要向回鹘人的衙门缴纳即可,而现在除了要向取而代之的西夏人缴纳之外,还得要向仍然执掌着实权的回鹘衙门缴纳。正是因为如此,驼背上驮着的五十块原玉已在途中消耗了五分之一。

赵行德在出发之初对这位年青的队长还不甚了解,现在可以说已经把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尉迟光是个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做的人。名义上他是一个贸易商,实际上将其称作盗贼亦不为过。

在路上,当他们遇到小的商队时,他经常带领两三个人跑过去,将人家的货物悉数卷来,有时竟连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这种手段也都被行德一一看在眼里。尉迟光的商队中混有一些居住在沙州以南山地中的龙族人,他们惯于打家劫舍,另外还有一些至今仍然蟠踞在西边的阿西亚族人。

尉迟光看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发脾气,会感到为难,但是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感到害怕。也许直到死之将至,他才会有所顾虑。

行德认为支配这个蛮横的家伙一切行动的基本原因是他常常引以自豪的高贵血统。尉迟王朝早已消失了,但于阗王族往日的光芒经常使得他情绪冗奋,以致变态。为了显示家族的威严,他可以胆大妄为,冷酷无情。在沙漠中袭击其它商队时,他的内心里一定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为尉迟王族争得一份荣耀。为了祖先的光荣和权势,不把对方抢得一干二净,他是绝不罢休的。

现时的兴庆与天圣八年赵行德住在那里时早已是今非昔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城里的人口比先前更加稠密,街上一片繁荣,一个个新商铺正在陆续建起,原来的古城风貌已不复存在。不光城内如此,城外也大有人满为患之虞。十一层的北塔附近正在修建一条新的街道。城西西塔一带以及行德原来住过的寺庙的西北角一带皆是一派欣欣向荣。

西夏正在迅速发展成为一个大国,兴庆城随着国家的日益富强也在急剧膨胀。行德在城里转了一圈,随处可以看到人们的衣着仍然十分贫寒。他想,这一定是由于与吐蕃连年争战,国家对百姓课以重税所至。以前行德在此居住时就有所耳闻,要在城西八十里开外的贺兰山山麓建造大批的寺院,可是三年后的今天,这种传闻已经烟消云散,想必是建造寺庙的银子都用作军饷了。

行德这次还是与上次一样,来到城西北一隅的伽蓝庙下榻。庙里的景象早已不似从前,学馆的体制也更加整肃,先生与学生的人数都大为增加,所聘汉人教习也比以前多了。以前在一起研讨西夏文字的老熟人尚有数名仍然在此。行德来到寺里后最感到吃惊的是他当年编纂的西夏文、汉字对照表已经发行了单行本,在此基础上还编出了数册书写练习簿。一位姓索的老者一直在这座庙里担任西夏文字的教习,听说行德的到来,特意拿了一本对照表的单行本,让他题名。索老人既是一名学者,又是学府的行政官员。在这个地方,他的资历最老,地位也最高。虽然说这本小册子的著作者已落了西夏人的名字,但是就行德在这上面所倾注的心血而论,索老人认为题名者非行德莫属。

赵行德打开这本小册子的扉页,当年经自己的手一个一个选入的词汇再次映入眼帘。霹雳、火焰、甘露、旋风,这是一组有关自然现象的词汇,它们写在同一行上,旁边还标明了相应的西夏文字。西夏文字上注有汉字读音,而汉字上又注有西夏文字的读音。这些字也许是学生们写的,显得有点笨拙,无论如何,这本小册子勾起了行德的怀旧之情。

翻看其它几页,还有一些动物的名称,诸如猫、狗、猪、骆驼、马牛等等,不一而足。再下一页是有关身体部位的一些词汇,例如头、目、脑、鼻、舌等。

看了几页后,行德拈笔在手,饱蘸浓墨,在封面的白眉上认真地写下“番汉合时掌中珠”。写完后,行德将笔搁好说道:

“不知可否?”

说完他把小册子递还给索老人。老人捻须颔首,连声称赞。行德见老人满意,又在几张小纸片上写下了同样的字样,以便贴到小册子上。

行德此次一到兴庆,就通过这位曾经是自己上司的索老人办理了各种必需的手续,一个月后终于获得了官府的批复。行德希望为延惠招聘六名汉人,派往瓜州。其中有两名是僧人。他们都是精通西夏文和汉文、具备佛教修养的学士,除两名僧人五十开外,其他四人均在四十岁左右,都是行德旧日的同事。延惠提出的请求之所以很快就被当局批准,是因为兴庆目前并未组织人员译经,且各类典籍亦未收集齐全。行德只是听说,最近要遣使去宋朝购买大量书籍。

事情一旦定夺,行德就决定先行一步,自己回瓜州去。与其他人一同回去当然最好,但是他们初次出门,准备事项繁冗,看来要等到秋天时节才能成行。

七月盛暑,流火烁金。行德又找到尉迟光,他的商队刚好在兴庆做了一大笔买卖,正打算启程回瓜州。这次比来的时候带的货物要多好几倍,所以骆驼也多了三十几头,驼夫一人要驾驭十头骆驼。货物中大多数是丝绸,其它还带了一些纸、笔、墨、砚之类的文房用具和古董。

行德对尉迟光的性情已经非常熟悉,所以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尽量地离他远一点。尉迟光由于强烈的自尊和对家族的炫耀,常常会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怪事,要想与其人相处,而又不惹是非,实在是不易。行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敬而远之为妙。但是尉迟光却偏偏主动找上门来。在这一群人中,其他的都是一些低下的、愚昧的驼夫,只有行德还算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可以与他聊一聊。

然而,尉迟光他们一行人并非一路平安。出了凉州城后的第二天,商队露宿在一眼泉水边的草地上。行德与五名驼夫共一个帐蓬,尉迟光找来了。如同以前一样,只要他一来,帐蓬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驼夫都缩到一边,背靠背地坐着。尉迟光对这些驼夫不屑一顾,径直朝行德这边走来。也不知是何用意,他突然问道:

“喂,你说,为什么回鹘女人从上到下个个都是婊子?”

通常,行德在这种场合都是不吭声的,任凭尉迟光一人说下去,但是听到这话,他再也忍不住了。

“并非如此!”

行德的语气中多少有点愤怒。

“回鹘女子中也有守贞节的。”

“一个也没有!”

“卑微者众,权且不知。然而正宗王族之女中却有人舍弃性命而证明自己的贞节。”

行德反驳道。

“一派胡言!”

尉迟光大声喝道。

“你说的正宗王族是什么东西?回鹘人哪有什么王族可言!”

尉迟光紧紧地盯着行德大声地质问道。

对于尉迟光而言,正宗王族当然只能是指于阗尉迟家族。行德明明知道,却不愿忍让。行德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已经忍让再三,但是这次事关回鹘王女的贞节,他不能让步。

“回鹘人中怎么没有王族?高贵的血统上承天命,下传子孙,这样的家族才是真正的王族。”

“你这个讨厌的家伙!”

尉迟光突然伸出双手,抓住行德的衣襟,勒紧了他的咽喉。

“把你刚才讲的混帐话再说一遍!”

行德被尉迟光拎起来,双脚不着地,在空中乱晃。

“再说一遍!”

行德这时就是要说也说不出声来了。尉迟光见他不说话,一把将他扔到草地上,行德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尉迟光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然后再扔到地上。行德已经遭受了数次这样的欺负,而在这种场合,他是从不服输的。躺在地上,行德口里还在断断续续地说:

“王族……高贵……精神……”

“好,好。”

尉迟光见行德一直不服气,虽然已经倒在地上,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他也束手无策,只是约有所思似地说了一句:

“随我来吧。”

说完自己先回帐蓬去了。行德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在他身后,也向帐蓬走去。已是深夜时分,寒气逼人。白天晒得滚烫的沙砾,现在却一片冰凉。行德透过夜幕一眼望去,几十个帐蓬整齐有序地排列在荒原上。

尉迟光从他的帐蓬朝着荒原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道:

“配称王族的只有于阗尉迟一家。你这样说一遍我就饶你回去。”

“不说!”

行德还是不愿意低头认输。尉迟光考虑了一下,又说道:

“为什么不愿意说?好,不这样说也罢,换个说法,就说回鹘的女人都是婊子,快说!”

“不说!”

“不说?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曾亲眼看见回鹘王女飞身坠楼,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

“好。”

尉迟光说完又扑向行德。他将行德拎起来,在空中转圈。

行德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脱离了旋转的中心,向外飞去,一下摔到被夜露打湿的草地上。倒在地上,抬头向上看,天空似乎发生了倾斜。行德的脑海中闪现出一排文字,白露、冰雹、闪电、霓虹、天河。这些关于天文的词汇写在他题为“番汉合时掌中珠”的一本小册子中。

过了一会他感觉到那个凶狠的对手又朝自己逼近过来。

“混帐东西,快说!”

“说什么?”

“尉迟……”

听到尉迟光的声音,行德本能地收拢四肢,准备向对手还击。尉迟光看到行德还要与自己对抗,怒从心头起,大骂道:

“你这个死脑筋的家伙。”

尉迟光盛怒之下,又抓住行德的衣襟,将他提起,再把他甩出去。行德这次没有摔倒,蹒跚了两步,坐到草地上。

“怎么样,看看这个。”

行德向上看去,见尉迟光的手里拿着一串像项链一样的东西。他赶快伸手到自己的衣服中去摸,但是原本应在那里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还给我!”他的语气比以往激烈得多,他盯着尉迟光手上的项链说道。

“你在哪里弄到的?”

尉迟光的口气反而平静下来。行德没有回答。他不愿意告诉面前的这个无赖,这串项链是从回鹘王女手中得到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你拿着吧。把它收好了。”

尉迟光想了想,将项链扔还给了行德,好像忘了打行德的事,径自掉头走了。项链已经断了,幸好没有弄散,玉珠一个也没丢。

经过这件事后,尉迟光改变了对行德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在整个驼队里,只有对待行德,他不再说粗话了,而且还时常凑到行德身边来,打听玉珠项链的来历。

行德正好相反,对这个一下子变得性情温和的暴徒采取了一种强硬的态度,要求收回自己应有的权利。朱王礼赠送的可以武装二十个人的武器,还有曹延惠打发的五十头公用骆驼,这些当然都应该属于自己。

行德心中暗自忖度,像尉迟光这样的恶棍,居然把项链还给自己,他肯定是要知道项链的出处,从而捞到更多的玉石。

商队在甘州的驼马店里住了三天。在此期间,行德曾一度独自登上西南角的城墙。从城墙上可以看到一直延伸到南门外的市场。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往事如烟,不堪回首。惆怅之余,行德信步来到城下的广场。人潮如涌,摩肩接踵,他一人独自沉思徐行。猛然抬头西望,正好看到当年回鹘王女跳城自尽的那段城墙,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赵行德想,回鹘王女之死实为向自己证明心迹的缘故,而今自己却不能再替她做一点事,痛哉,痛哉!行德在这一段城墙下久久地徘徊。此次再返瓜州,所做之善事当奉献给此女,聊表薄意。他想到的所谓善事当然是指为曹延惠译经一事。将所译经卷都算作回鹘王女的供奉之物,我佛慈悲,定当引渡她的亡灵,超生三界之外。

想到这里,行德的精神为之一振。以往虽然对译经之事并非缺乏热情,只是此番又加入了对回鹘王女的祭奠,意义大为不同了。

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行德走得浑身大汗淋漓,他开始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启请发愿文。

“稽首三界之尊,归依十方大佛。弟子今发弘愿,愿持金刚圣经,上报四重之恩,下救三涂之苦。菩提之心,天地可鉴……”

念到动情之处,行德黯然神伤,泪如雨下。泪水和着汗珠滴落在城下的尘土上。

正文 第六回 旧情未了将军怒斥娇儿 积怨难消太守责怪家兄

从明道二年的夏天一直到第二年的景佑元年(公元一零三三年~一零三四年),赵行德离开了部队,在瓜州王曹延惠的府上潜心翻译佛经。延惠为译经专门提供了一所公馆。秋末,兴庆的六名汉人学士终于到达瓜州,加入到译经的工作中来。译经的工作夜以继日,进展顺利。连同行德自己,共七人,他们将经卷分为涅磐部、般若部、法华部、阿含部、论部和陀罗尼,分工承担。

瓜州的天气正所谓“严寒九十天,酷暑五十日”,一年到头极少下雨。冬、春两季,刺骨的寒风卷起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经常是数日不息,直刮得天昏地暗,昼夜不分。

行德自己承担金刚般若经,因为他在肃州时就读过这部经书,所以翻译起来比较顺手。行德埋头译经,一时间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杂乱纷繁。

这一年的刚一入夏,朱王礼就经常率部出城与出没在附近的吐蕃军作战。他们经常抓一些俘虏回营,其中有吐蕃人,也有回鹘人。朱王礼无论大小战斗,都要亲自出马,十分辛苦。

但是只要朱王礼不出城与吐蕃作战,行德就会到他那豪华的公馆去拜访他。

初秋的一天。行德又去拜访刚刚出征归来的朱王礼。朱王礼显得有点兴奋,行德看到他高兴的样子,也觉得很欣慰。只是朱王礼从不谈及战斗的经过。有时行德固执地追问,他也只会含混其词地随便说说。他的小妾名叫“娇娇”,是个年青的汉人女子。他让她端茶进来。看得出朱王礼还是很喜欢娇娇的,而娇娇也十分愿意服侍朱王礼。

行德来朱王礼这里多次,总是听到朱王礼轻声细气地呼唤“娇娇”,他想起朱王礼在战场上发出进攻命令时的吼声,对比之下,觉得简直有点滑稽。

一天,行德又来看望朱王礼。朱王礼刚从战场上回来,铠甲还没有来得及解下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息。这是一个少有的无风的晴天,秋天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庭院里。饮茶毕,他将铠甲脱去。天气有点燥热,朱王礼又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娇娇灵巧地转到他身后,帮他脱衣。

“这是什么?”

突然,娇娇问道。行德朝她那边看去。娇娇一只手上搭着朱王礼的衣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项链。行德见到朱王礼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娇娇。当他看清了娇娇手中的东西时,他的脸色大变,厉声吼道:

“放开它!”

娇娇吓得连忙将项链放到桌子上,呆呆地看着朱王礼,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朱王礼从桌子上拿起项链,进到内室去了。当他回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还是轻声细气地呼唤着娇娇,让她去泡茶。

行德回到自己的公馆时,一整天心情都无法平静下来。朱王礼的项链与自己的那一条不是一模一样的吗?行德只看了娇娇手里拿着的项链一眼,就足以判断出它与自己的那一条完全相同。行德回忆起,回鹘王女生前有两条相同的项链,其中的一条现在在自己手中,另外一条看来是在朱王礼那里了。如果真是如此,朱王礼又是怎样弄到手的呢?难道她会像当初赠送给自己一样,又将另一条项链送给别人吗?也许是朱王礼从她手中抢过去的吧?

行德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无法排遣。他考虑再三,看来除了问朱王礼本人之外,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搞清楚这个问题。直到夜深,行德才从这种冥思苦想中渐渐解脱出来。其实,问题的根本还是在于那串项链的出处。从中可以看出朱王礼当初对回鹘王女的情份,以及他至今对她仍然不能释怀。当然,此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话说回来,自己又未必有这个权利要知道那些细节。的确,她曾与自己有约在先,但是自己后来并未守约如时归来。尽管如此,那女子还是为了向自己表明心迹,从甘州城上跳下,“一死以报君恩”。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至于其它的事情,大可不必再加深究了。

行德到头来并没有向朱王礼问起他与那个回鹘女子的关系,也没有再提起那条项链的事。不管那条项链是她的,或者不是她的,已经与他和那女子之间毫无干系了。

自从“项链事件”以后半月有余,尉迟光又突然来到行德的公馆。尉迟光这次是从兴庆回来,只在瓜州住两三天就又要去沙州。算起来,至今也有一年未通音信了。

尉迟光来访的时候已近黄昏,太阳落山,寒气四起。尉迟光还是那副凶悍的样子,目光锐利,咄咄逼人。行德让他坐下说话,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张口就言明,今天不问个明白是不会回去的,接着又说:

“你那串项链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那不是一串普通的玉珠,而是于阗玉中的极品,月光玉!我闯荡江湖多年,走遍河西各地,到手的玉石不算少数,但是看到这样的珍品也是第一次。我并不是要夺人所爱,那串玉珠放在你手里也可以。我是想搞到另一串。”

“还有一串?”

尉迟光的话使行德大惊,他不由得大声问道。

“是的,应该还有一串。告诉我,还有一串在哪里。我一定要弄到手。我这个人想要的,从来都是一定要弄到手的。这种项链肯定是有一对的,还有一串在谁的手中?”

“我也不知道。”

行德答道。

“你不会不知道。你只说你这一串是从谁手中得到的,到底是谁,你说呀!”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尉迟光凶像毕露,但是很快又收敛了语气,说道:

“何必如此呢,好歹我们也一起走了一趟兴庆,不算兄弟也算是个朋友吧。”

“反正我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的项链难道是偷来的?”

“不知道。”

尉迟光终于不耐烦了,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你不要不识抬举,我尉迟光还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又想向行德动手。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这一串给我吧。”

尉迟光怒不可遏,上前一把将行德的衣襟抓住,但是他转念一想,抓住这个文弱书生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如果已将项链藏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你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还有一串也不知落在谁的手中,要能够取得一对那才是价值连城啊,想到这里,尉迟光又和颜悦色地说:

“那么名贵的玉石还是放到它应该放的地方为好。你就拿着你的那一串,让我来保管另外一串吧。作为于阗王朝的后裔,另一串玉珠放在我手上,也算是物归原主吧。我还要去一趟凉州,你好好考虑一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尉迟光走出大门。消失在门外的一片夜色之中。

二十天后,尉迟光从凉州返回,又来到行德的公馆。听他说,去年七月,西夏的统治者李元昊终于越过国境,进攻大宋,沿途烧、杀、抢、掠,直至庆州,最近才回师兴庆。故而,河西走廊甘州以东一带,由于除吐蕃军之外,宋军不久也要打过来,百姓陷入一片慌乱之中。但是甘州城里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实际上,城东一带,无论是沙漠中,还是草地上,每天都有西夏与吐蕃的军队在调防、交战,就连尉迟光这样大胆的人也觉得此番甘州之行令人提心吊胆,实在是不该去的。说完这些后,尉迟光又旧话重提,问道:

“项链的事考虑好了吧。到底从谁手中得到的?”

行德还是那句回答过十余次的话:

“不知道。”

尉迟光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下子吼叫起来。过了一会,又冷静下来,想好言劝说。行德无论尉迟光使出什么手段,他还是一问三不知。尉迟光最后只好再次请求行德仔细想想,并告诉行德说,他还要组织一支商队,去高昌走一趟,以后再找时机谈一谈。

翌景佑二年(公元一零三五年)正月,朱王礼的部队接到开拔的命令。这次西夏军是征讨吐蕃的角厮罗。朱王礼部作为先锋,进攻角厮罗的大本营青唐。西夏打算在与宋军作战之前,向吐蕃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一举驱逐吐蕃在河西的势力。

应朱王礼的传唤,赵行德来到将军府上。

“想去吗?”

朱王礼单刀直入地问道。

“当然愿往。”

行德答道。

“也许不能活着回来了。”

“无妨。”

行德并不怕死。只是一部金刚般若经还未全部译成西夏文,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天命难违,此次若能生还,还要继续将这部经译完。久未出征,一时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行德的心里有点紧张。

此后的两三日,部队投入到紧张的备战中,朱王礼再次将行德叫到府中。

“这次你还是留在城里吧,给你五百名士兵,守住此城。”

朱王礼说道。可能是怕行德还有什么要说,他又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这是命令,请不要多言。”

接着他又向行德交代了留守部队的种种注意事项。

朱王礼带领四千五百兵马离开瓜州的那天,正是风雪交加,城外一片苍茫。长长的骆驼和马匹组成的队伍从朝京门出发,向东走去,队伍出城不久就被掩没在风雪之中。行德他们直到出征部队已经完全消失在灰暗的空间中后,还列队站在城门旁,久久不愿离去。

从这天起,瓜州城里就显得冷清多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朱王礼他们走后又过了三天三夜,暴风雪才逐渐停了下来。行德开始忙了起来,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每天到曹府的译经堂去了。这样一来,译经的工作大大地降低了速度,但毕竟没有完全停止,其他人还在努力奋斗。行德搬回军营去住,为了稳定军心,他每日必须到处巡视一番。行德不像朱王礼,缺乏临战的经验,所以也必须做好准备,加强自身的训练。

朱王礼在瓜州时,吐蕃的小部队时常前来搔扰,与他们之间的战斗十分频繁。现在朱王礼他们走了,不知为什么,吐蕃军的搔扰也停止了。吐蕃可能将这附近的小部队都抽到东边的大战场上去参加决战去了。

过了整整六个月后,才传来了东边战场上的消息。朱王礼派来的信使是三名身体壮实的汉兵,他们带来了一封书信。行德拆开来一看,信是用西夏文写的,很简短,可能是朱王礼口述,别人代笔。

“元昊自率大军攻打牦牛城一月余,敌未降。与之诈和,开城后大行杀戳。我部损失五百人,准备明日进击角厮罗的本部青唐。”

“我部损失五百人。”看来应是指朱王礼部的损失。此后又过了一个半月,八月中旬的一天,朱王礼派遣的第二批信使回到瓜州城。带来的仍然是战况通报。这次是用汉字写的。

“本军攻打青唐,各支队安好,驻宗河和其它诸战线。角厮罗以部将安子罗断我归路。我部正在攻打带星岭,日夜战斗不息,已二月余,损失三千人。”

上次来的战报是用西夏文书写的,而这次是用汉文书写的,原来识西夏文的人可能已在这损失的三千人中。但不管怎样,从战报的文字中仍然无法看出战况的发展是否对西夏军有利。最后说到的“损失三千人”,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与前次所说的五百人相加,朱王礼部已经损失了五分之四。这回的来使原是瓜州城里留守部队派去送回信的人,并未直接到前线参战,所以除了信上说的以外,其它情况一概不知。十一月初,接到朱王礼的第三次战报。这次比前两次更加简单,还是用汉字写的。

“于蕃地转战两百余日,角厮罗兵败南逃,我部奉命撤回。元昊亦率本部向瓜州进发。”

仅从这封信的文字上看,经过长时间的征讨,李元昊终于将吐蕃的角厮罗从其巢臼中赶了出去,他此次亲率大军西征的意图可能是想乘胜一举夺取瓜、沙二州。

一直很清静的瓜州城里又紧张起来。一方面要准备欢迎凯旋归来的朱王礼部,另一方面还要为随后就到的西夏军本部安排营帐。赵行德专程到曹延惠的府上与他商议如何处置这些事情。延惠平常松弛的脸上,神色有些紧张,他慢慢地说道:

“此事非同小可。终究是躲不过的。”

看来他早有预料,只是不知他对这个突发事件是喜还是忧。但是很快行德就看出延惠由于震惊,身体有点发抖。他的嘴里小声地嘀咕,声音很微弱。

“唉,被我不幸言中。世人常说,沙州的家兄贤顺是个精明之人,而依我看来却正好相反。此时此事就是明证。西夏攻取肃州时,他就应该像我一样,上表归顺,以示臣服。”

延惠抬起头来,眼光游移,最后停在空中的一点上,表情呆滞地接着说道:

“思之再三,确非易事。西夏大军此次经过瓜州,定是要取道以攻沙州。大军过处,定会烧佛塔、毁寺庙,征男丁入伍,抢女子为奴。就连多年所藏之佛经,也要遭灭项之灾。我早就劝说过,当时家兄一味反对,事到如今,后悔晚矣。”

延惠挪到行德跟前,好像眼前并无一人似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

行德想,延惠对其家兄节度使曹贤顺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是将心中长期以来的块垒一吐为快,说的都是肺腹之言。延惠在椅子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后,站起身来走到行德近前说道:

“吾兄此番在劫难逃,性命休矣。西夏大军将会踏平沙州,摧毁鸣沙山的佛窟,烧掉十七座大寺,尽掠所藏佛教经典。汉民百姓生灵涂炭,将受倒悬之苦。”

行德见延惠说完后满脸愁容,两行浊泪,顺双颊流下。

正文 第七回 报仇雪恨朱王礼兵变 丧魂落魄曹延惠弃城

赵行德他们接到朱王礼的第三封信后大约过了十天,朱王礼就率领部队踏上了归途,他们离开瓜州城已有十个月之久。时值初冬。近日来外面下冰雹,拇指大的雹子砸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人们简直不能出门。

这一天的早晨,朱王礼派人来报,部队黄昏时分可以进城。赵行德闻讯后连忙安排部下准备欢迎。同时还要准备迎接随后就到的李元昊和西夏军本部人马。因为不知道到底要来多少人,行德将全城的将士都动员起来,从瓜州周围的部落中筹集粮食。连日来的冰雹使得这项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止。

朱王礼的部队与出征时一样,还是从朝京门入城。四千五百人的队伍回来时已不足一千人了。十多头驮着旋风炮的骆驼过去之后,可以见到朱王礼乘一头骆驼,在两边打着将旗的兵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身后是三十余名骑兵,剩下的全是步兵了。

赵行德与曹延惠一同走出城门来欢迎凯旋之师,也是为了表示对老队长的敬意。赵行德第一眼看到朱王礼时,不知为何觉得他变年轻了,可能是因为朱王礼身体更加消瘦,脸上更黑的缘故吧。朱王礼从骆驼上下来,朝行德和延惠这边走来,他的脸色和蔼可亲,像是在说什么,但是行德和延惠都没有听明白。行德把头凑到朱王礼跟前,想听清楚他到底说的什么,但仍然是徒劳。朱王礼又说了一遍,这次行德才从他那嘶哑的喉音里听出一点意思。

“没有死,总算回来了。”

朱王礼的声音几乎嘶哑到听不清的地步了。

行德代替朱王礼命令凯旋归来的部队在城内的校场上列队等候,他要用酒菜犒劳这些长期在外征战的官兵。欢宴之后,他又安排人送他们回兵营。

朱王礼坐在酒席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这些士兵拖着疲劳的步子走开去。他没有走,向行德招招手,又用嘶哑的声音说了几句。行德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了半天,又让他重复了数次,才算听清了他说的话。

“明天又要开始打仗了。让太守曹延惠带领全城百姓出城避难去吧。”

从朱王礼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中,行德知道朱王礼想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行德又把耳朵往前凑了凑。

“明天李元昊的部队就要进城了。我要把他干掉。只有明天一天,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赵行德大吃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这事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这个计划肯定已在朱王礼的心里酝酿多时,只是时机始终未到而已。从行德的观察中,朱王礼对李元昊的憎恶只流露过一次。那是回鹘王女从城上跳下之后的第二天,从甘州到肃州的行军途中。从那以后朱王礼就绝口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是他对李元昊的仇恨绝对没有减少半分,这把怒火一直在他的心中燃烧。从肃州来瓜州的行军途中,朱王礼还透露出,到了瓜州后,他一定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当时听起来像是谜一样,现在想来,定是指此事无疑。

“李元昊那家伙夺走了回鹘女人,又把她逼上了绝路。那个女人受了三天三夜的折磨,还是当了李元昊的妾。最后死得真惨。明天我一定要替那女子报此深仇大恨。”

朱王礼的声音变成了低沉的怒吼,行德对他的复仇宣言听得一清二楚。

“那女子与大人是何等干系?”

赵行德对这个疑问还是耿耿于怀,此时忍不住旧话重提。

“我喜欢她。”

朱王礼叹了一口气说道。

“仅此而已乎?”

朱王礼沉默了片刻,眼睛盯着前方,说:

“我并不知道她会怎样想,但我是喜欢她的。原打算娶了她,一起过日子,唉……至今未能忘怀啊。”

要想听清楚朱王礼的话很困难,但是行德一句也没有听漏。朱王礼是不是曾经占有了那回鹘女子呢?这个疑念一直留在行德的心里,他很想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几次三番,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强忍下去了。

“那串项链又是何故呢?”

行德还是忍不住问道。

“李元昊夺走那女子时,我想拿点东西做个留念。”

“是她所赠之物?”

“不,是我抢过来的。我把项链抓在手中时,她一句话也没说,从脖子上取下来给了我。”

朱王礼一边说着,一边急切地将目光转向行德,好像是在说,你想指责就指责吧。赵行德沉默不语,朱王礼又说:

“我要杀掉李元昊,你可以走。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出城。”

对此行德立即表态说:

“我亦有此意。李元昊何足惧哉?”

行德说完这番话,情绪振奋,他对面前的朱王礼并无嫉恨之心。就算他曾强迫回鹘女子就范,难道自己就有权因此憎恶他吗?是的,我曾将回鹘女子托付给朱王礼,但是后来还是我自己未能如期归来。朱王礼对她的情意更深,所以本当如此。

行德比朱王礼冷静。他并不像朱王礼那么简单地认为李元昊容易对付,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是否能够成功,实难逆料。一举成功,万事大吉,一旦失败,后果则不堪设想。恐怕瓜州和沙州的汉民百姓都要被卷入一场大劫难之中。

自从接到西夏大军要进入瓜州、沙州的消息后,太守曹延惠就整天坐立不安,尤如得了大病一样。行德为了消除延惠的疑虑,每天都要到他的府上拜访一次,对他说些宽心的话。延惠六神无主,方寸已乱。他一时主张恭迎西夏军入城,一时又主张弃城而去,移师沙州,在沙州再设法阻止西夏军继续西进。赵行德自己是个汉人,虽然在西夏军队中当兵,但延惠还是将他视作知已,经常与他议事。

赵行德深知瓜州节度使曹氏一族目前的实力,纵使其麾下全部兵马与训练有素、能征惯战的西夏军持久作战,后果无疑是全军覆没。所以他一直认为瓜州不应与西夏军正面交锋,可以先避其锐气,允许他们进驻。这样不仅对曹氏一族,全城汉民百姓多年来的惨淡经营也都可以少遭受一些损失。想来西夏军不致于像在甘、凉二州那样,在瓜州也乱施暴虐。

但是如果作为西夏军前锋的部队叛乱,情况则完全不一样了。这只部队中的官兵大多数是汉人,与曹氏一族血缘相通,一旦叛乱,肯定会被认为与瓜州地方政权同谋。

赵行德向朱王礼言明此中道理,朱王礼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愚蠢!”

说完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接上气来。

“李元昊要将曹氏一族斩尽杀绝,把瓜州的男人都抓去当兵,女人都抓去做奴婢。还要把当兵的男人赶去与大宋作战。现在与德明当朝时不一样了。无论瓜、沙两州是否反叛,结果都是一样。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不杀李元昊,不足以报仇雪恨。”

接着朱王礼又说到了西夏军的种种暴行。在这一年来与吐蕃的作战中,不光是自己,活下来的弟兄们也都亲眼目睹。在青唐西夏军就曾虐杀了几千名女童。西夏现在与大宋和吐蕃同时为敌,他们指望采用血腥手段来取得胜利。这次与西夏军的会战将会是一场恶战。朱王礼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赵行德把耳朵挨近他的嘴边,还是把他说的话都听清楚了。

天色已晚,城里一片昏暗。在外厮杀长达十个月的兵士们刚刚回来,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四处骚扰。大街小巷里充满了怒骂声和喊叫声。

“不要让兵士回营歇息,就这样睡在这里。”

朱王礼对行德下了一道命令。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洗净,官兵们又处在了紧张待命的状态。

“原来驻守城内的部队与延惠的地方守军,明天一早紧急集合,全副武装,带上弓箭。瞄准李元昊,给我狠狠地射。”

朱王礼站起来,穿过一大群士兵,向自己的公馆走去。赵行德还要与朱王礼商量突袭李元昊的办法以及战斗人员的配置,所以他也跟在朱王礼身后走去。

朱王礼一回到公馆,娇娇就从里面飞跑出来。朱王礼见到娇娇也是喜出望外,对她说了一句话,但是娇娇却没有听清。行德想,他可能是喊了一声“娇娇”,可是这时的声音却与以前那种惯常的轻声唤“娇儿”的声调大不相同了。

赵行德从朱王礼的公馆出来后,又去了太守曹延惠的府上,让他向全城百姓传达朱王礼的命令,在明天早晨之前,撤到城外适当的地方去暂避一时。行德只对他说因为城内可能成为战场,除此之外未做任何解释。当行德说这番话时,他观察到延惠那种丧魂落魄的神情,感到非常惊讶。延惠颔首不语。良久,他才回答道:

“想来也只有如此了。这样可使百姓免遭杀戮,城池与寺庙中所藏经卷也不致焚毁。”

延惠马上将一名部下传了进来,让他去对全城居民下达退避命令。

赵行德一直忙到半夜。将兵器从库房中取出就需要三十名士兵,行德自已也到处照看,深怕出了差错。这件事做完后,已经过了三更,城内一片寂静。赵行德原来想像瓜州城内定会一片混乱,谁知道到了这个时辰了,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行德再一次来到延惠的府上。偌大一座曹府,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行德进得厅堂中来,只见延惠一人独坐在一张大椅子上,灯台上一盏油灯发出忽明忽暗的光亮。延惠的整个身体紧紧地缩拢在那张椅子中,脸上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厅堂里充满了刺鼻的灯油味。行德向延惠问起退避令是否已经传达下去。延惠答道:

“全部安排就绪。”

“但城中并无动静,也未见有人在做出城避难的准备。”

行德又问道。延惠似乎不相信,他站起身来,打开里屋的门,走到望楼上去查看。过了一会儿,延惠回来接着说道:

“诚如君言,街上并无动静,真不可思议。”

“不知大人自己和尊府上下是否已经准备停当?”

行德问道。

“我一人在此,随时可以起程。只是这大一座府第之中,物件不下数千,取舍难定,颇费踌躇。”

延惠说完又坐下来,将身子缩在那把大椅子中。

行德心急如焚,直接将延惠的部下召唤进来,他要问明退避令是否的确已经下达到了城里的千家万户。其实这道命令的确已经由太守府衙的人传达下去了。只是目前还没有到达老百姓的家里而已。行德从延惠的府上出来后,还是觉得不能就让延惠手下的人去办理此事,所以一回到军营,他又向自己的部下交代了向城里的百姓传达退避令的办法,并让他们立即就去执行。

虽然行德派去的人费尽口舌,城里的百姓没有见到太守府的文书,很多人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清晨,天色微明,大街小巷开始骚动起来。一群群的男女老少,急匆匆地从自己家中跑出来。有的人双手指天,仰天长叹,有的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叫喊。过了一阵子之后,看见人家都匆匆离去,这些人又都爬起来朝前走去。

赵行德紧急集合刚刚返城的部队和驻扎在城西北角的留守部队,命令他们立即全副武装起来。此时城内一片混乱,大街上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们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像捅翻了马蜂窝。

等到天色大亮时,留守部队和返城部队都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还有一部分官兵打开了西门,正在帮助老百姓出城。直到午时,出城的人数也并不多,主要是因为人多路窄,马匹和骆驼又太少。看来这种混乱的局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午时一过,城东门的烽火台上点起了狼烟。这是告诉驻扎在城东十里以外的李元昊部,随时可以入城。城里的两千官兵此时都已知道这次要与谁作战。李元昊的部队应该是从朝京门入城,在朝京门侧面的城墙下埋伏了三百名弓箭手。一人持五十支箭,另外还准备了两万支。弓箭都是从延惠的兵器库中取来的。

点起狼烟时,赵行德正好在延惠的府中。延惠和太守府上的一干人等组成了一支三十人的大队伍,朝城外走去。延惠一出门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神情非常活跃,还不时地返回府里去叮嘱家人搬运东西。行德本来想让娇娇也到延惠他们的队伍中去,避难时也好有个照应,但是看到他们的人太多,行动迟缓,他只好另找了几个士兵,专门护送娇娇出城。

好不容易把延惠的一大家子人送出了府,出来时行德正好看到欢迎李元昊部队入城的狼烟。难得一个无风的晴天,狼烟笔直地升向天空。行德骑着马向朝京门跑过来,他看到朱王礼还是与平常一样,从容镇定地从城墙上下来。行德来到朱王礼近前,只听得朱王礼毅然说道:

“等着看好戏吧。”

“官兵们都知道了吧。”

行德问道。

“他们今天会比以往任何一次战斗都要勇敢。”

朱王礼答道。说完又对行德说了一句:

“不拿到李元昊的人头,誓不罢休!”

说完,朱王礼带领百余骑出城去迎接西夏军去了。

赵行德与此同时和另外两名军官登上了城楼。两名军官中一个生得五大三粗,另一个身材矮小,却都是随朱王礼在蕃地经历了无数次战斗而又生还的勇士。

原野一片寂静。就在这一片寂静的原野上,行德看到西夏军的队伍由远而近,正在静静地朝这边走来。几十面旌旗映照着阳光,但是与行德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支队伍都不一样。也许是扈从西夏国国王元昊的仪仗队吧。

部队看来没有停止前进,但是行进速度极其缓慢,半天还没有走到近前。朱王礼带出城去迎接的马队走得也很慢。

赵行德与那两名军官在城楼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三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是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心情当中,如果谁要是说了点什么就会泄密似的。原野上西夏军的先锋与朱王礼的马队逐渐接近,然后混在一起,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编队,分成两列,向城门方向走来。这次队伍的行动比先前快得多了。

西夏的先锋部队只有一百多名骑兵,他们后面相隔不远是朱王礼的马队。朱王礼的马队后面相隔不远是一支小队伍,约三十余骑,打着旌旗。也许元昊就在其中。最后是步兵、骆驼和马匹。行德说道:

“大概有五千人吧。”

“三千。”

小个子的军官纠正了行德的说法。部队越来越近了。大个子的军官对小个子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径自下城去布置去了。行德想,一旦打起来后,自己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自己的部下和延惠的部下都归朱王礼指挥。他于是留在城上,这样一来可以看到战斗到底如何进行,二来还可以看到一个结局。

行德已经看到西夏的先头部队进了朝京门。从高高的城上看下去,他发现先锋部队士兵的脸色很难看。他们骑的几乎都是黑马,一个个显得精疲力尽,可能是连日征战,实在太疲惫了的原因。他们进城后,后面紧跟着的是朱王礼部。先锋部队进入城门后,由大个子军官引向城内,马蹄声使得人们的心情更加紧张。

朱王礼的部队依次走到了城门近前,行德屏住呼吸,等着他们入城。当最后一名士兵进来之后,两扇城门被关闭了。

这时,小个子军官大声地吼叫起来,真不知道他这么小的个子,哪来这么大的声音。城下的弓箭手听到召唤声,一齐跑上城来。

行德转眼向原野上看去。西夏军的队伍正在朝这边走来。已经走到门前的仪仗队里,士兵们的表情还是阴沉沉的。队伍到城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现在已经可以看清,几十面旌旗都是李元昊的旗帜,打旗的士兵走在前头,将后面的统帅完全遮盖了。就在这一瞬间,行德听到一声断喝,城上数百名弓箭手一齐开弓,顿时箭如飞蝗,射向城门口的仪仗队。中箭的战马一跃而起,嘶鸣声划破长空。一阵箭雨过后,城下传来了怒涛般的喊杀声,行德身不由已,他快步跑下城来,跳上一匹战马,随着其他剑拔弩张的骑兵们一齐冲出城去。出得城来行德才发现,西夏兵马已被杀得尸横遍野。后续部队见前面情况突变,掉转马头一窝蜂地退了回去。

“抓住李元昊!”

朱王礼沙哑的声音传到行德的耳朵里,行德停下马来。马队没有远追,几百名西夏士兵的尸体丢在了原野上。

“李元昊在哪里,给我找!”

朱王礼骑着马在躺满尸体的原野上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几十个士兵下马将地上的尸体一个个翻过来,对着脸面仔细地察看。看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李元昊。

既然没有找到李元昊的尸体,朱王礼马上将队伍带进城去。李元昊本是能征惯战的上将,虽然先锋部队吃了这个眼前亏,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要率部反扑过来的。败退回去的骑兵约有二千余人,再加上李元昊率领的本部人马,还有其它的紧随在后边的西夏部队,现在肯定正在向瓜州行进。

行德回到城里时,入城的西夏数百名先头部队引起的骚乱业已平息,没有死的都被解除了武装,集中关押起来。

朱王礼命令士兵帮助挤在城里的逃难者赶快出城。部队将百姓迁出城后也要撤退。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据了望哨探来报,城东和城南都出现了好几支西夏的部队,一时也不看不清有多少兵马。

行德亲自登楼观望,果然正如哨探所报,远方的原野上马蹄扬起一阵阵的沙尘,表明有骑兵部队正在朝这边疾进。朱王礼也来到城楼上,但他对此并不在意。

“他们恐怕会在一个地方驻扎下来,到夜里再来袭击我们。我们现在可以留在城里,等到夜间再弃城撤退不迟。”

朱王礼说。当然,行德要将自己的耳朵贴近朱王礼的嘴边才能听清他讲的话。

“这次算他命大。不杀此贼,死不甘休。你也听见了!”

朱王礼的眼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正如朱王礼所说,散布在原野上的部队都集中到一起,在一个地点驻扎下来,并未急于向前行进。

短暂的、令人焦急的白天过去了,夜幕降临。本来打算趁夜晚加紧组织百姓出城避难,但是西夏军比朱王礼预想的来得更早,天刚黑,他们就冲了过来。

西夏军的弓箭手向城内射箭,距离太远,落入城中的弓箭已成强弩之末,并无太大的杀伤力,但却在百姓中引起了一阵慌乱,妇女和小孩们吓得尖声大哭。好不容易将这些人集中到一起,现在又四散跑开去了。

过了一阵,天已黑定,朱王礼令人打开西门,让城中的百姓尽早地向外撤退。就在此时,从城外射来了火箭,对方也提前了进攻的时间。

随着火箭的射入,西夏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眼看西夏军的大部队一步一步地朝城墙逼近。一大群百姓拥挤在西门附近,想逃出城去。现在只有西门方向还没有敌军,除了利用此门之外,别无他途。

城中的兵士不足两千人,他们分别守护着三座城门,用弓箭不停地向着射出火箭的方向还击,但是这只能暂时阻挡住西夏军迅速地靠近城墙。

朱王礼依次在三座城门巡视,指挥战斗,赵行德则在西门负责组织老百姓出城。突然,城内一片明亮,拥挤在大街小巷中蠕动的人群被照得一清二楚。原来,西夏军集中了大批的弓箭手,带着熊熊火焰的弓箭像雨点似地落到城里的房屋上,引起了冲天大火。

“啊,房子着火了,他们要火烧瓜州!”

行德回头朝着喊声的方向看去,只见延惠仰面朝天,大声疾呼。他那松弛的脸已经被火烧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通红。

“大人此时尚在城内?”

行德怒不可遏,大声质问。他以为延惠此时应已出城多时,谁知他两手空空,至今还夹杂在人群之中。

“啊,寺庙着火,只可惜万千佛门经典,付之一炬!”

听他这么一说,行德忽然想起延惠府上的译经堂。

“译经堂中的人现在何处?”

延惠并未回答,仍旧喃喃自语道:

“啊,房子着火了,瓜州着火了……”

行德离开西门,朝太守府大步流星地走去。他不光是为那六位译经的汉人学者担心,也为他们已经译好的经卷担心。火光把城里的街道照得通亮,好几处房屋的火势烧得正旺。但是走了几条街了,却不见一个人影。

稍许前行,见有几名骑兵疾驰而过,行德心想,也许接到撤退令后,人们都到西门去了吧。后面又过来二、三十余骑,骑兵的脸上都泛出异样的红光。

赵行德走入空无一人的太守府,穿过前厅,直奔译经堂。堂内无灯,窗户紧闭,所以不似外面那般明亮。堂里并无一人。行德打开一扇偏室的门。行德自己和其他的译者以前常在此间对译好的草稿进行誊正,然后装订。但是此时室内空空如也,译好的经卷一本也没看见,想必都被拿走了。如今西夏已成敌人,当初将汉文经卷译成西夏文字一事,现在看来似乎有点荒唐。行德左思右想,又感到几分释然,因为他们译经,其初衷并非为了西夏。延惠是为了供奉佛陀,而他自己则是为了祭奠甘州的小娘子。

行德刚一跑出来,大火就烧着了太守府的房子。街上火星四散,行德不得不时常绕道而行。城里此时已经到处起火,乌黑的浓烟散发出焦臭。

行德终于来到了西门,最后剩下的百余名骑兵正准备撤离。一名士兵让了一匹马给行德,行德跨上马向城外跑去。他们四五个人一组,分散而行。跑出去一程后,行德回头看时,瓜州城已成一片火海。

赵行德第二天清早在一条干涸的河道岸边见到了朱王礼,他正在集结队伍。逃难的百姓全无踪影,说是都跑到瓜州城外附近的几个部落中去了。

朱王礼在撤退时将贮藏在瓜州城外刚刚收获的粮食都放火烧了,所以他说西夏大军绝不可能立即随后追来。

正在集结部队时,行德看到太守延惠和十几名随从一起骑着马走过来了。延惠说,他已令府上的人都到瓜州城北的部落去暂避一时,自己带领这十几个人愿随朱王礼一起行动。他那苍白的脸上显露出昂奋的表情,不停地自言自语道:

“要救沙州,保住寺庙。”

朱王礼集结完毕队伍,命令向西强行军,直奔沙州而去。

正文 第八回 三僧人发愿保经卷 曹贤顺立志守沙州

部队几乎不休息,日夜兼程,向西行进。瓜州到沙州(敦煌)有三百里路程,一路上大多是沙漠地带,一般行军需要七天,所以朱王礼一路上不停地催促。他恨不得能一口气走到沙州,与节度使曹贤顺共商大计,并做好抵御强敌来犯的准备。瓜州已遭战火焚毁,沙州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们都是在沙漠中行军。沙漠中到处都可以找到以前的过路人挖掘的水井和建造的土屋。部队走到这样的地方才会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接着朝下一个有水井的地方走。沙漠水井中的水约带苦涩。西边吹过来的寒风发出呼啸声,就像一把利刃,刮得人们脸上疼痛难忍。四周都是锯齿状、暗红色的山丘,山丘的一半已经被沙掩埋了。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个个的废墟。

第四天的早晨,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大盐池。从远处看去宛如积雪。部队朝着大盐池进发。靠近一看,才知道盐池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坚固的冰。于是朱王礼决定冒险踏冰而行,因为这样可以近十余里路。这天夜里骆驼走在前面,士兵们跟在后面,部队从结冰的湖上走了过去。

第五天的早晨,部队来到一座小山丘上,从高处向四周望去,沙漠像大海一样广阔无垠,只有西北角可以看到一点稀疏的树木。延惠告诉赵行德,那就是沙州城。离沙州城只有四十里了,不到一天的路程。

部队决定就地休息。从瓜州出发到现在,一直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休息,部队已经疲惫不堪了。士兵们紧紧地依偎在牲畜的身旁,从它们身上取得一点温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朱王礼、赵行德和士兵们一样,也睡着了。

行德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向四周张望,到处都是紧靠着牲畜身边睡着了的士兵。这一个个由士兵和骆驼马匹组成的群像,就像是已经在沙漠中存在了几千年一样,与石雕并无差别。他们一动也不动,让人怀疑生命是否已从他们的驱体中消亡了。行德疲劳已极,加上连日来睡眠不足,他也一动不动地靠在一匹马的身边,只是睁着眼睛。行德将头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一串像链条似的驼队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上去大约有一百多头骆驼。驼队离得很远,看得不太清楚。

行德思忖,这支驼队是从哪里来的呢?驼队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距离太远,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他们才能走过来。驼队走到一个沙丘的脚下,行德看不到他们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驼队再次露面,这时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行德睡眼朦胧,突然他看到一头骆驼的背上树着一面旗子,上面有“毗沙门天”的标记。

可能是尉迟光的商队。行德站起身来,朝着商队的方向走去。商队停止行进,从队列中走出三个男人,看着朝他们走来的行德。行德大声喊道:

“尉迟!”

其中一人闻声后大步奔跑过来。真是尉迟光!

“喂,你们这次是要移驻沙州吧?”

尉迟光开口就问。行德没有回答,反问他们要去哪里。

“我们?我们是去瓜州。”

尉迟光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一脸的傲气。行德告诉他说:

“瓜州城已被烧成一片灰烬了。”

接着他又将瓜州兵变简要地说了一遍。尉迟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行德把话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此番不能去了。”

他紧紧地盯着行德,又说:

“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好好地听我说。西域的回教徒正在起兵叛乱。在我的家乡于阗,取代了尉迟家族的李氏一门已被回教徒宰尽杀绝。不久回教徒就要来犯沙州。一个月之内,回教徒的象军就会踏平沙州城。沙州城里的傻瓜还不信我的话,他们会亲眼看到这一天的。所以我们将全部的财产都从沙州搬了出来。”

说到这里,尉迟光咽了一口唾沫,“真是蠢!这下子我们怎么办,西边有回教徒向东杀来,而东边又有西夏军向西杀来。叫我们往哪里躲?混蛋!”

好像责任都在行德身上一样,尉迟光紧紧地盯着行德。

行德还是第一次听到西域回教徒的动静。尉迟光在西域诸国周游多年,对西域十分熟悉,他的话不会是毫无根据的。

尉迟光心里着急,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驼队走去。行德这才想起,这件事应该向朱王礼禀报。士兵人群中有人睁开了眼睛,但也还有不少的人仍在酣睡。

行德来寻朱王礼,他正在离队列不远的地方与曹延惠谈话。行德走上前去,把尉迟光的话对他们复述了一遍。朱王礼只是对行德瞥了一眼,好像对这种愚蠢的事根本不屑一顾。延惠听着行德的话,脸色就变了,冷冷地说道:

“时运多蹇,难以预料。常言道‘祸不单行,福不双至’也许尉迟光所言并非诳语。现在东有西夏军铁骑,西有回教徒象队,前途不堪设想啊。”

延惠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丧气地叹道:

“我幼时也曾看见过大象。那是一头西域向大宋进贡的大象,从沙州路过。此物身高力大,若是士兵骑上打仗,定有万夫不挡之勇。”

延惠此时方寸已经大乱,狂叫道:

“吾等死无葬身之地也!”

朱王礼对延惠的怯懦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大声断喝道:

“回教徒是什么东西?他们的象军更是不堪一击。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西夏,是李元昊!那个家伙想杀尽汉人,踏平沙州。”

朱王礼向部队下达了立即进发的命令。

赵行德跟随朱王礼,走在队伍的前头。部队走下山丘,朝沙漠的中心行进,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一处绿洲。行德发现尉迟光的骆驼队就在前面百余步的地方,也在朝同一方向行进。朱王礼可能也看到了尉迟光的队伍,他命令部队加快行进步伐,像是打算超过他们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加快步伐都不能缩短与尉迟光他们的之间的距离。尉迟光的商队打着清一色的黄旗,与朱王礼的部队保持一段距离,一直在他们前方行进,一会走上沙丘,一会又走下来。

天气与昨日相比,已经不那么寒冷了。接近中午的时候,部队终于通过了沙漠地带,进入了一片荒芜的土地,可以不时地看到一点稀疏的柳林。路也比先前好走一些了,所以部队的行进速度也增加了。不久,进入了沙州地界,到处都是广阔的耕地。

尉迟光他们还是走在前面,远远看去,尉迟“王朝”的大旗迎风招展,尉迟光带领着两千多名族人的队伍向前行进。

离沙州城越来越近,这一带沟渠密布。部队只好在这纵横交错的水网中绕行。

部队来到党河岸边,岸边种植了柳树,河里的水已经结冰。他们正准备渡河时,行德发现前方不远处就是沙州城的城墙。比以往想像的还要壮观,颇具中原城市的风格。

部队从南门进入沙州城。城内店铺林立,人口众多,街道用青石铺砌。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虽然立刻就会兵临城下,他们却一点也不知晓,到处仍然是太平世界,荡荡乾坤。人们给入城的部队让开一条路,他们发现这支部队的官兵都是与自己长像相同的汉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都站在两旁观看。睹物动情,行德感觉自己回到了宋土,眼前的一切使他产生了一种怀乡的愁绪。

进城后不远处有一个校场,部队就暂时到那里歇息,曹延惠领着朱王礼和赵行德直奔城中的节度使衙门而去。来到衙前,才发现这座府第十分精美。

沙州节度使曹贤顺年届天命,却精神矍烁,双目熠熠有光。个子不高,但却显现出武将的刚毅果敢。见面寒暄已毕,宾主分先后落座。曹贤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听其弟延惠将瓜州事件的前因后果讲完,然后,他语调平静地说道:

“西夏来犯,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此番只是早了一些而已。仅就沙州节度使的名节而论,吾等亦应决一死战,怎奈沙州并无可御西夏大军的武力。至吾辈曹氏遭此大难,实属天命,非人力可以挽救也。曩时沙州为吐蕃征服,传闻当时此间汉人平时必穿胡服,唯祭祀庆典上仍着汉装,思亲念祖,仰天恸哭。不期今日,悲剧复至。沙州虽远离中原,乃祖宗开拓,当为汉土。我辈子民,虽久居此地,却还是华夏子孙。斯土斯民,岂容夷狄久占,我料定西夏也会与吐蕃一样,最终必然归去。届时我辈的子孙,正如原野上的荒草,仍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曹贤顺于二十年前的大中祥符九年,自其父曹宗寿之后,继任沙州节度使,从此节制沙、瓜二州,一直是这块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所以说出话来颇具威严。

最后,曹贤顺设宴款待客人。席间并无一人多语。贤顺遂笑道:

“不必拘礼,吃完这餐酒席就要打仗了。”

贤顺又吩咐,可再叫些人来凑兴,并让下人备齐酒菜。

行德让人将尉迟光叫来。很快,尉迟光就来到府衙赴宴。行德请尉迟光将西域的情况向贤顺介绍了一番,贤顺并不为此感到惊讶。尉迟光刚刚讲完,他就接着说:

“回教徒入侵之事,不无可能。只是与吾等并无太大关系。沙州城以前也曾被西夏攻破,其实毋庸多虑。”

尉迟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位沙州王,又问了一句:

“大人是说回教徒将与西夏军作战吗?”

贤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恐怕正是如此。”

“不知哪方获胜?”

“一时难以判断。无论是回教徒一方,还是西夏军一方,都与沙州大不相同,他们兵强马壮,一旦交战,双方都将损兵折将,尤如宋朝与契丹作战一样。”

心高气傲的尉迟光一时语塞,思量了一阵后接着说道:

“我要活下去,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一天。乱世出英雄,我定能乘此机会重振尉迟王朝之祖业。”

行德在一旁思忖,无论局面如何变化,这个愣头青看来都可以对付,这一点他倒不是说大话。到时候这个家伙就不是用骆驼,而是用大象组成商队,照样打着“毗沙门天”的旗子,在沙漠里来回穿梭经商。

宴席过后,贤顺担心三四日内西夏军就会袭来,特意吩咐朱王礼让部队充分休整,做好迎战准备。他还说,他会令城中守军到城外挖掘陷马坑,以防不测。

朱王礼、行德、尉迟光三人一道从曹府辞别出来,到门口朱王礼、行德对尉迟光拱一拱手,便各自离去。

回营后,朱王礼还是没有想出曹贤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个武夫,说起话来又十分得体,说他是个文人,对用兵之道却颇有见地。总之无论如何,先让部队充分休息是有道理的,以逸待劳,也多一点优势。全军睡它三天三夜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毋须庸人自扰。行德听朱王礼讲这番话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待观其脸色,才知道朱王礼是认真的。

城中有十七座寺庙,朱王礼部的军营设在其中的五座中。赵行德住一单间,连日来行军、议事,日夜不安,早已乏得浑身酸疼,所以回来后,行德倒头就睡。

半夜,行德被一阵鼓声惊醒,他以为是西夏军马已经袭来,连忙跑出营来。四下打探,才知并非如此。天上一轮冷月,照在庙前冻得梆硬的路面上。曹贤顺的队伍排成一个个小队,全副武装,正从庙前经过。

天刚拂晓,行德再次醒来,这次清清楚楚地听到人声嘈杂,由远而近。行德走出山门,想看个明白。但见街上不少的老人和女童正在向城外走去,看来是到城外去避难的。行德感觉到,这里与瓜州大不一样,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虽然外面到处都不得安宁,却并不妨碍行德继续睡觉。

赵行德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其他官兵也都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校场上,点起一堆堆的篝火,人们聚集在火堆周围。

朱王礼见到行德后说道:

“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啊。”

行德说:

“士兵们昨晚睡了个好觉。让他们明天一早到这里集合。说不定明天黄昏,或者后日早晨就会与西夏交战。”

朱王礼听后独自回去了。

行德来到附近的一处篝火堆旁。他以为周围坐着的是士兵,但是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尉迟光的人。尉迟光自己也在那里。尉迟光见到行德后连忙站了起来,摆了摆头,示意他过去。行德走了过去,尉迟光说道:

“我昨天就找过你。这次大战,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其实我并未考虑过生死大事。与以往临战时的心情一样。命运如何,不可预料。当然不会自己去送死,但也并非一定要留条生路不可。”

行德此时所言,正是他心里想的。此次西夏来犯,未见立刻能破此城。如果能够保全一至两日,则堪称大功。也许这座沙州城也会同瓜州一样,最终化为灰烬,城中军民大多丧失性命。自己即使大难不死,前景将会何等悲惨也是显而易见的。

生死未卜,不由自主。想到这里,行德的眼前又浮现出数年前开封城外被卖的回鹘女子,她那种面对生死而无所畏惧的神态鼓舞了行德,使他感觉到自己身上也充满了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

“是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过,你还是将你的那个宝物寄放在我这里为好。平时向你索取此物,使你为难,这我也知道,但是这一次你如果把它带到战场上去,那就太危险了。城里的人都为找不到一个地方隐藏他们的财产而惶惶不安,只好等着它们化为灰烬了。出城就是沙漠,东边有西夏军,回鹘军正从西边打过来。”

尉迟光不动声色地对行德说出了这些击中要害的话。他的脸上在夕照下透出一种冷酷的表情。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你到城里去看看,有意思得很。那些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木然处之。有些家伙横下一条心,把所有的骆驼、马匹和财产都弄出城外,结果搞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还不用等到沙漠中的回鹘人打来,阿西亚人和龙族人早就磨拳擦掌,守候多时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把这些人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连衣服都剥得精光。”

尉迟光突然小声说道:

“但是我有办法,我知道一个藏宝的地方。不管是西夏军还是回鹘人打过来,都万无一失。”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的脸,期待着他的回答。行德还是一言不发。尉迟光只好又说道:

“怎么样?我替你将宝物保管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我并无夺宝之心,如果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一定完璧归赵。快把首饰交出来吧。”

行德根本不想将首饰托付给尉迟光。尉迟光看出行德并未动心,语气一变,又说道:

“我可以把藏宝的地点告诉你。你随我一起去,埋的时候让我也在场,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埋掉?”

行德反问道。

“我是说,把你的首饰与我的财宝埋藏在一起,等待战乱过去。这是我一番好心的提议。”

“埋在哪里?”

“不能就这样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把你的首饰一起埋藏。埋在那里绝对安全。就算是沙州全都变成了战场,我的藏宝地点也是安全的。即使还要打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仗,一直不去挖,埋在那里的东西也不会变样。”

尉迟光说到这里,想了一下,好像觉得还是把话说完的好,又继续说下去:

“我昨日已经下令,让我的人挖好了一个很大的洞穴。我还托人给曹府带了个信,如果他们愿意,我也可以替他们保管财宝。可惜他们至今还在迟疑,一直没有回话。再犹豫下去,哭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也许他们要拖到那时候才会来。你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不下决心,后悔莫及!”

尉迟光说完耸了耸肩,走回到他的伙计们那里去了。

尉迟光刚才的一番话中,提到了藏宝处十分可靠,宝物藏在那里,直到永远也不会遭受损失,这使得行德有点动心。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行德很想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感到是有点东西需要藏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是他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思之再三,行德又冷静下来。尉迟光想乘战乱之机图谋他人财物之心是显而易见的。也许他真地知道一处藏宝的地方,但是等到大量的财物聚集到那里之后,他就会想方设法据为已有。

或许尉迟光自以为命大福大,不会像其他汉人那样遭受劫难,即使别人都死了,他一个人也可以活下来。其实,大难当头,他也无法幸免。说不定他会被流矢射中,也有可能被抓去杀掉。尉迟光只不过是自认为他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想到这里时,行德反倒觉得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有点可亲可敬了。

行德向火堆方向走去,他向尉迟光摆了摆头,示意他出来一下。尉迟光马上就过来了。

“怎么样,想好了,托我办的事万无一失。”

他说。行德回答道:

“我可以将首饰托付与你,但你必须告诉我隐藏的地点。”

“明天与我一起去到那里,一看便知。明早早点来吧。”

“明早不行,以后再去,到底在哪里?”

尉迟光考虑了一下,说道:

“看在你这个人还是讲信用的份上,就事先告诉你吧。决不可外传,如果泄漏天机,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藏宝的地点在鸣沙山的千佛洞。我们已经在石窟中找到了两三个可以藏东西的洞穴。”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东西放到那里,西夏军是不会去碰它的。李元昊笃信佛教,他不会烧毁、也不会损坏佛窟。现在鸣沙山上已经开挖了三百多处石窟。这些石窟中有几处内部还有挖了一半的洞穴。我们可把宝物藏到洞穴里,再将洞穴用灰浆封起来。如果回教徒打来的话,就算他们毁了千佛洞,也找不到石窟内部的洞穴。他们认为佛教是异教,对于与佛教有关的东西会避而远之。他们不会驻扎在石窟中,甚至不会把石窟作为马厩。就是有人不信邪,石窟里边的洞穴也是安全的。”

行德对尉迟光所说的鸣沙山千佛洞并不完全陌生。早在中原时就听说过它的大名。在离沙州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丘,名叫鸣沙山,山麓处挖有数百个洞窟,每个洞窟中都绘有色彩绚丽的壁画,还放有许多庄严的、大小各异的佛像。人们并不知道谁是这些洞窟的创始人,古往今来,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信佛者们的辛勤劳动,鸣沙山下这样的佛窟越来越多。

当然,行德并未曾亲眼见过这些佛窟,只是从书上的描述中可以想像出它们的规模。在这西陲边土,这是唯一的著名佛教圣地。行德回忆起来,在瓜州与尉迟光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曾说过他母亲的先人也曾在这千佛洞里挖过几个佛窟。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认定千佛洞是极好的藏宝之地。

“从这里到千佛洞有多远?”

行德问道。

“四十里,骑马去片刻即到。”

“那好,明天日落时分就去。”

“不要忘了带上你的宝物。”

尉迟光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赵行德与尉迟光分手后,也无心返回军营,夜幕中独自徜徉在沙州城内的大街上。

街上到处都是准备避难的人,骆驼和马匹来回奔走,一片混乱。沙州与行德以前在河西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相同,这里道路宽阔,夹道栽种了整齐的树木,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但现在这些店铺中人出人进,惊慌失措。

离开商铺街,行德又来到居民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用土墙围起来的民宅。与商铺街一样,这里也是一片骚乱。不时嘈杂的噪音会暂时消停,这一瞬间,四周便会陷入死寂,一轮赤月挂在天边,犹如血染一般。

行德来到寺庙区,这一带全是寺庙,朱王礼的部队就驻扎在东头的几座大庙里。每座庙内都有一大块空地,供奉着一尊伽蓝。只有这一带还算清静,也许是菩萨在此,诸邪退避的原因吧。以前经过这里数次,但总也没有来过。

行德一连走过了几座庙。最后他进了一座伽蓝最大的庙,虽然他连庙名也不知道。入得庙门后,稍往前行,右边就是一座塔。月光照在塔身上。除了塔之处,庙内还有数座伽蓝塑像,月光下伽蓝的影子投射在沙地上,行德踩过这些黑影,向庙里走去。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射出一束灯光,四周悄然无声。行德原来以为这座庙里的僧人肯定已经出走避难去了,所以现在还能见到灯光,他觉得有点奇怪。

行德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登上几步台阶,他才意识到这里是藏经阁。大门微开,里面点有灯火,一片通明。

行德向里张望,但见到处堆满了经卷和古籍,其间有三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僧人,两个站着,一个蹲在地上。他们似乎没有看见行德进来,各自专心致志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行德刚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在分选经卷。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行德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各位师付,值此夜半时分,尚在忙碌,不知有何贵干?”

三个僧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来看着行德。其中一个问道:

“你是何人”

“万勿见怪,只是想问一问各位在此做什么?”

行德一步跨过门坎,走了进来。

僧人们异口同声地问答道:

“在此分选经卷。”

“为何要将经卷分选出来?”

“以防万一。如果寺庙着火,就只能将分选的经卷带走。”

“难道寺庙不着火,你们就不走?”

“当然不走。”

“你们不打算出城避难吗?避难令早已下达了。”

“避难令确已下达数次,但吾等不忍心舍弃经卷而保全个人性命,故而即使开战也要留守在此。”

“其他僧人都到何处去了?”

“避难去了。他人之事,无关紧要。吾等是自愿留下的。”

“方丈何在?”

“昨夜已去王府商议如何处置寺庙之事。”

“何不留下经卷,各自避难去?”

行德又问道。青年僧人脸上马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一直保持沉默的另一位僧人说道:

“已经读过的经卷,寥寥无几,而尚未读过的经卷却浩如烟海。吾等有心读经,故而立志留守。”

这一番话使行德感到羞愧难当,脸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暗自立下过同样的誓言吗?

行德匆匆从寺中走出来,他很想立刻就见到延惠。延惠一定在曹贤顺的府上。行德想到这里,朝着王府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街上仍然一片混乱,一路上他至少遇到几十起避难的人群,还不时地要给他们让路。

行德来到王府门口,让门人禀报,他要见延惠大人。不一会,门人回来,引行德走进府内。府内的道路曲折,他们一直走到一间大房子的外边。门人退下,行德自己进去。他看见延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跟瓜州撒退的前夜时一模一样,只是这间房子比先前的瓜州太守府豪华得多。室内的陈设和地上铺的地毯都非常讲究。几支烛台把房间里照耀得富丽堂皇。

“夤夜来访,定有要事相商。”

延惠无精打彩地问道。行德赶紧向延惠打听沙州王曹贤顺的去处。延惠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找到他也没用。家兄正在一心备战,其它的话一概不听。”

“那么寺庙打算怎么办?”

行德问道。

“只好付之一炬了。”

“还有僧人呢?”

“听说已经出城避难去了。”

“剩下的经卷如何处置?”

“只好化为灰烬了。”

“如此行事,恐非上策。”

“只是别无他法。其实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家兄也无心顾及此事了。”

“那他何不亲自下令,了结此事呢?”

“即使下了命令也无济于事。从昨夜到现在,城内十七座寺庙的主事僧人一直在聚会商议,到如今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延惠从椅子上下来,在屋里慢慢地踱步。过了一会,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不管他们怎么商量,都得不出个结论来的。十七座寺庙中所藏的经卷太多了,光想拿出来,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打包、装运又要几天。再说,这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庞大队伍何去何从啊?向东、向西、向南还是向北?无路可走!”

延惠说完,长嘘了一口气,又坐到大椅子上去了。

“瓜州已经烧了,沙州也在劫难逃。城池、寺庙、经卷都将被烧毁!”

行德一直站在一旁。诚如斯言,沙州城中十七座大庙里的经卷汗牛充栋,实在太多。值此紧急关头,要想挽救这些经卷,已是无计可施了。

行德告辞了延惠,走出府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三个年青僧人埋头整理经卷的身影。

正文 第九回 朱王礼出征托后事 赵行德抄经了夙愿

赵行德辞别延惠,回到自己的营房后,脑海里还不时地浮现出三位僧人埋头整理经卷的形象。正像延惠所说的那样,沙州城不久就会烧成灰烬。寺庙、财宝、经卷,一切都将在大火中化为乌有。瓜州发生的悲剧将在沙州再现。但是眼下就真地无事可干,只好坐以待毙吗?

行德全无睡意,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冥思苦想。部队要到天亮才会出发,这一夜看来是睡不成了。也许此生像这样躺着休息的时间再也不会有了,这是最后一次。行德心神不定地躺在炕上,周围寂静无声。行德感到这一夜比以前的任何一夜都安静,这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静谧。

行德突然间回想起宋都开封的繁华街市,街上身着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的来往车马,透过路旁的榆树拂面吹来的清风中没有一点沙粒。街道两边店铺中陈列的商品,应有尽有,大大小小的饭店酒楼中吆喝声不绝于耳。东角楼附近是专营旧货的地方,各种估衣、字画、玉器,价格高低不等。还有歌舞升平的青楼妓寨、仪仗威严的御前街、达官贵人出没的藩府街、酸索门……

“唉……”

回首故国,行德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感叹。但是他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重归故里了。自西陲边关到中原东京相隔几千里,中间多少艰难险阻,不可胜数。突然,行德感到一阵晕眩。他甚至怀疑现在是不是真地离开中原故土如此遥远,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行德开始回顾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西部边关的经历。这是一种情不由衷的思想意识,就像水从高处向低处流动一样,很自然地就这样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从开封出发,进入河西,然后被西夏军抓了壮丁,转战河西各地,最后又遇兵变,成了反叛部队的一员。现在在沙州与其他汉人共同准备与西夏军拼死一战。如果有幸再度人生,只要机遇相同,可能还会走到这条路上来的。追昔抚今,行德感到即使自己的生命与沙州城共存亡也毫无后悔。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从开封到沙州几千里的道路,犹如一条平缓的斜坡,在似水的流年中,自己从这条斜坡上滑过来,现在只身一人躺在这里,再也不抱一丝重返中原的希望。虽然有些初衷未如人愿,尚存遗恨,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西陲边疆,而又不能重归故里,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正在胡思乱想,行德忽然听到叩门声,他赶紧从炕上起来,一个士兵进来传话说,朱王礼大人让行德到他那里去一趟。

老队长朱王礼的驻地不远,行德一到,朱王礼身着全副甲胄,来到中庭迎接。见到行德后朱王礼说:

“我已接到探马来报,西夏军的前锋正在向我方逼近,这是前线曹贤顺大人传来的消息。我打算立即率领城中的兵马奔赴前线。仅从兵力上看,我部与曹大人的部队合在一起,人马也是有限的,难以与黑云压城之势的西夏军抗衡。但是现在评论胜败,还为时过早。因为我想拼死向李元昊的大本营发动一次突袭,无论如何也要取了那厮的首级。李无昊一死,西夏军必然全线崩溃。”

朱王礼说到这里,盯着行德,接着说道:

“你必须为我立一块碑。一块朝上仰视的大石碑。几年前我们有约在先,我并没有忘记。建碑的荣誉还是归与你,为了完成这件事,你必须活下来。”

“这么说来,此次我就不上战场了?”

赵行德问道。

“你就是参加战斗也出不了什么力。我给你三百名士兵,留在城里等候捷报吧。”

“行德愿与大人共赴疆场,拼死一战!”

行德说。实际上他很想亲眼看到老队长一生中最后的决战。

“我虽非猛士,但也征战经年,决无贪生怕死之心!”

“愚蠢!”

朱王礼忍不住大喝一声。

“此次战斗不同寻常。你不怕死,这我知道。可以说对于生死一事,你比我还看得开。但是你不能去参加这次战斗,给我留在城里,这是命令!”

说完,朱王礼走了出去。赵行德赶紧跟上一步,与朱王礼并肩而行,但是他再也没有提及留守城中还是出城参战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朱王礼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不管怎么样,自己必须留守城中了。

作战命令已经发出,所以两人一路上都看到士兵们急急忙忙地向集合地点的校场赶去,校场上集结的的士兵越来越多。

离出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朱王礼一到,就率领一千余人的队伍从北门出城而去。行德率留守的三百名官兵到城门口送行。行德看到出征的将士斗志并不旺盛,与当初作为西夏军前锋的时候相比,朱王礼的这支部队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部队中半数以上的人是延惠的部下,缺乏训练,也没有什么战斗经验,只是在瓜州城受到过西夏军火箭攻击的洗礼。朱王礼将自己的老部下组成一支骑兵队,而将瓜州兵编成步兵队。步兵队与骑兵队隔得不远,人和马都吐出白色的气息。部队一出城门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赵行德送走朱王礼的部队后,随即命令自己的三百名部下到北门集结,他在那里设置了大本营,并对六座城门各自分派了少数士兵把守。

然后,行德直奔曹府,他向延惠禀报此事。去曹府的路上,看到民宅中并无人迹,想必都出城避难去了,只剩下一个个的空房子。他到达曹府时,东方泛白,晨曦映照在犹如废园一般的庭院中。

延惠还是像昨夜那样,呆坐在那张大椅子中。似睡非睡,一时还看不出来,但从他的姿势可以判断出他从昨夜到现在就一直没有站起来过。

行德向他禀报,西夏军正在向沙州进发,为了迎敌,朱王礼已率部出征,王府中的大小人等都必须赶紧出城避难,一个也不留。延惠还是那种遇事就紧张的样子,一听这话立即站了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似地、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谈何容易。”

接着他又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自己的瓜州兵马现在怎么样了?城里的居民到哪里去了?使人觉得他的神志是否已经恍惚了。

“瓜州军皆已随朱将军出征,城中百姓也都出城避难而去,无一人留下。此时此刻,城里仅剩下官自己率三百名士兵留守。除此之外,还有府上大人及其家族人等。”

行德向延惠打听现在曹府中的剩余人数,延惠告诉他,现在府上所剩人数并不太多。行德想起刚才进来时,看到的近侍已不似往日那么多了。里边大厅内十七寺的僧侣还在没完没了地讨论,确切地说,除了府上的人之外就只有那些僧人了。

“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行德问道。

“万般无奈,进退两难,还有什么打算可言?”

延惠的话中含有责怪的口气。

“瓜州遇难之时,尚有沙州一条退路,而今沙州遭劫,则无路可退也。东有西夏兵马,西有回教徒,两面向我袭来,吾等除了在此坐以待毙之外,难道还有其它良策吗?”

延惠能说的也就是这样的丧气话。他这几天一直都是坐在这张大椅子中,这真是老天爷为他安排的天下独一无二的最终座位。

行德从延惠的房里出来,再朝里边走。各个房间里都同延惠的房间一样,一些人正在收拾细软,打点包裹,一片混乱。而每间房里都有一名曹氏家族的人,瞪着血红的眼睛,在众人中显得更加起劲地忙碌着。

行德从其中一人的口中得知,他们准备黄昏时分向西北的高昌国进发。

行德又回到延惠的房间,一进门就听到延惠说道: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族人们为了保住财物和性命正在拼命地收拾东西,准备外逃,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到底能够逃到哪里去?就是跑出去了,也只会落得人财两空。曹氏遭此灭门之祸,多年珍藏的经典付之一炬,城池化为灰烬,瓜州惨剧又要在沙州重演,天啊,难道这真是命中注定的吗?”

延惠像一个巫师一样,声嘶力竭地说道。行德的眼里又映出了撤离瓜州时见到的火光。这样的火光之灾今夜又要向沙州袭来,灭曹氏一门,烧佛教经典,将城中的一切化为灰烬。不能指望朱王礼侥幸地杀了李元昊,从而阻止西夏兵马来犯。城毁人亡,看来已是回天无术,但是也许那些佛教经典还不致于遭到同样命运。行德想,别的东西是不可能挽救的了,而唯有这些书籍还有希望抢救出去。

财宝、性命和权力都是属于其所有者的,而佛经则不同,它不属于哪一个人,不应该让它就这样毁掉,要尽力保存下来,谁也夺不走,谁也不能据为己有。只要不被烧掉,定会成为无价之宝。

突然,行德心中闪现出一个想法。他感到体内有一股热血涌动。经典只要不被烧毁就算是得以保全了,哪怕是救出一小部分那也是无量功德。至少为了那三个僧人,也必须这样做。

行德的脸色十分严峻,他想起尉迟光说过的千佛洞中的藏宝洞穴。此时此刻,这些洞穴太有用处了。想到这里,行德转身从延惠的屋里出来,走出王府,向先前朱王礼率部集合的校场飞奔而去。来到校场后,行德大步斜穿过校场,他终于看到尉迟光与他手下的人仍在昨日相同的地点整理货物。行德向坐在篝火堆旁的尉迟光走去。

尉迟光一脸的不高兴。

“王府的人在干什么?”

他问道。王府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来求他帮忙保管财宝,因此尉迟光非常恼火。

“他们正在收拾东西,打包装运。”

行德回答道。

“打包装运?”

尉迟光的眼里发出惊异的目光。

“是的,正在打包装运。没人会想到找你帮忙收藏东西。曹氏族人今日黄昏时分就要向高昌进发了。”

“什么?”

尉迟光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挥着手说:

“不相信我尉迟光,混蛋!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有我的办法。出城一步就是沙漠。”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不消等到阿西亚人和龙族人来袭击他们,他尉迟光自己也可以变为沙漠中的土匪。

“不要这样大喊大叫,听我把话说完。你就是在沙漠中把曹氏家族的财宝都抢了,到时候也还是难逃西夏军之手。西夏军已从四面席卷而来,不仅东、西、北三面,就连南面,也布置了兵马。我来找你,就是要将曹氏财宝中的重物委托你代为保管。”

听到这里,尉迟光急忙一脸正色地问道:

“真能做到吗?”

“当然能做到。今日黄昏时分就可将货运来。”

行德答道。

“要到那时候?能不能再早一点?”

“不行。再不能早了。”

行德一口否认,不容商量。行德想起昨天夜里去过的大云寺中的经卷,堆得满屋子都是。更何况除了大云寺以外,其它庙里也还有大量的经卷,应该搬走的也要想方设法搬走。

“骆驼越多越好,要一百头。”

“现在我就有八十头。再搞二十头也不难,就答应你一百头吧。”

尉迟光还告诉行德,他已经派人到千佛洞中找到了两三处藏宝的洞穴。

行德告别尉迟光后,回到部队的大本营,带了几名士兵直奔大云寺而来。那三个僧人还与昨夜一样,正埋头在书堆中,将各种经卷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行德带着人走进庙时,他们惊呆了,以为是外敌入侵进来了。一夜不见,这三个年青的僧人眼圈已经发黑,眼睛里闪现出异样的、冷峻的目光。行德对三个僧人说明了来意,他想将这里的经卷搬到千佛洞的石窟中去藏匿起来,这样敌人夺不走,战火也烧不到,经卷可以得以保全。

三个僧人听完,死死地盯着行德,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似的。可能他们最后觉得行德的话不像谎言,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一起坐了下来。很明显,他们对行德的提议虽然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行德再三叮嘱,为了便于骆驼背载,在天黑以前一定要将所有的经卷都装入箱中,运到指定地点。不能向任何别的人透漏箱中所装的内容。三个僧侣现在有了几名士兵的帮助,他们开始将经卷从昏暗的藏经堂中搬到充满了冬日阳光的大院中来。

行德看到他们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他一个人走出庙门,再次向王府方向走去。在王府中,他见到延惠仍然不知所措,还是坐在那把椅子上发呆。他说明了来意后,延惠打发一个人带他去后面的一间大房,城内各家寺庙的主事僧们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争论不休。

到了门口,行德让领路人回去,他自己推门进去。但见屋里有好几个僧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像是气绝身亡了。这些僧人其实并没有死,只是太累了,倒在地上睡着了而已。

行德将门口附近的一个人推醒,对他说明了处置经卷的办法,并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连日聚会议事,倍受辛劳,老和尚睡眼朦胧地告诉行德,尊驾的意见今天下午再议,还要征求其他人的看法。十七座寺庙的主事僧侣只剩下五个人了,所以只能代表其中的五座。虽然不能代表沙州全部寺庙的意见,但眼下也只好权且如此了。他所说的五座寺庙是指开元、乾元、龙兴、净土和报恩寺。这五座庙中除了这五位方丈之外,还有五百几十名僧尼和沙弥,但他们都已出城避难去了。

行德出得门来,看看天色还早,他来到留守大本营所在的北门,在附近的一家没人的民宅中坐下来,开始执笔抄写般若心经。这是为了还一个老早就发下的愿,他想为超度回鹘王女的亡灵抄写经文,然后将这个手抄本与大云寺的其它经卷一起藏到千佛洞的洞穴中去。时间紧迫,所以他选了般若心经。多少为了纪念自己年青时的经历,他一边将经文译成了西夏文一边抄写。

日落时分,早晨出发的朱王礼打发人回来送信,赵行德只好暂停抄写,处理公务。信中内容是一道命令:

“目前敌我双方相隔五十里对峙,兵马未动。开启战端应在明早天明以后。你部应乘此机会,将城中所有平民尽数撤出,这样,即使城中失火亦无大的损失。”

朱王礼所说失火一事,肯定是他想到,如果我方战斗失利,也要将城中的房屋烧光,敌人将来在城中无处安身,就只好冒着严寒露宿荒郊了。

行德让朱王礼的传令兵回去,又坐下来继续一心一意地抄写经文。城中的人都已撤离,虽然说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战火就会烧过来,有些使人惶惶不安,但是行德此时的心中已是四大皆空,唯有我佛,所以反倒十分平静。他从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一大群鸟像尘土一样,由北向南飞去。

行德将经文抄写完毕后,在结尾处题跋:

“维时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州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僧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安置洞内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行德写到“甘州小娘子”时,将笔放下。这一瞬间,回鹘王女从甘州城上一跃而下的情景又一次鲜明地闪现在他的眼前。她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头发有茶色的光泽,身驱显得有些瘦弱。岁月流逝,回鹘王女在行德心目中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

正文 第十回 走投无路沙州城放火 移花接木千佛洞藏经

太阳在沙漠的尽头西沉下去,夕阳的余辉将天上的一朵形似牦牛的云映照得火红,不一会儿,云彩散开了,同时颜色也变了,从金黄色变成橙色,再变成朱红色,最后变成了淡紫色。就在这种淡紫色继续变浓,天色逐渐黑暗的时候,行德率领部队骑骆驼出发了。来到校场时,为了赶到今天早晨与尉迟光约定的地点,行德命令驼队从校场正中穿过。穿过校场后,他在昏暗的天色下已经隐约看到有人和动物活动的影子,尉迟光他们已经开始装载货物了。再往前行,看得更清楚了,一大群骆驼和一大群人来回奔忙,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尉迟光的怒吼声。

行德赶紧向尉迟光的方向走去。尉迟光看到一个伙计背着重物,走得踉踉跄跄,他对那人一顿怒吼。等他回过头来看到行德时,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今夜有月亮。”

行德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沉默不语。接着尉迟光又说:

“搬运这些货物至少要跑两趟,要是没有月光,连路都看不清。幸好出了月亮。”

真是这样,一轮圆圆的月亮升上了中天,发出淡淡的光芒。尉迟光心情好的时候,反而对手下人大声怒吼,行德对他太熟悉了,所以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来。

“就只有这些货物吗?”

行德看到驼夫们正在将堆积如山的各种各样的包裹打开,重新整理,他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没有其它的货物了吗?”

尉迟光反问道。

“如果还有的话,不管有多少都请拿来。只要尉迟光接受了,成百上千的货都保你没事。还可以增加洞穴,剩下的就只有搬运时的人手问题了。”

“后面是还有一些货,要费点功夫了。”

行德说道。

“后面的做后面的打算,这些货一次运完可以吗?”

尉迟光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他问道:

“这批货是些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没有一样一样地看,肯定是值钱的东西。”

“有玉石吗?”

“当然有。虽然我没有仔细看,但肯定是有的。天下所有的玉都有,翡翠、琥珀、琉璃,应有尽有。我已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开包。你不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好。”

尉迟光像是呻吟似地回答道。这时又有两匹马驮着包裹走过来,后面跟着大云寺的三个和尚。行德离开尉迟光,向着三个僧人走去。

“全都在这里了?”

他问道。

“大致如此。”

年纪最大的一名僧人回答道。他还告诉行德,刚开始他们还想挑选一下,后来没时间了,就只好按顺序拿了。

行德再一次郑重其事地叮嘱三位僧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得透漏包裹中装的是什么,千万要小心谨慎。三位僧人还表示,不管这批经典运到哪里,他们都愿意随行而去。

行德又回到尉迟光那里告诉他,三个和尚也要与他们同行。

“不行,你可以去,其他人不准去。”

尉迟光拒绝后,又改口道:

“也好,一起去吧。不过,到了那里之后,马上随我们回来,帮我们搬下一趟的货。”

尉迟光不愿意太多的人知道底细,但是实际上他又缺乏人手,当然尉迟光不会对行德说起他的难处。行德自己仔细打量了一下尉迟光的队伍,好像比昨晚的人数还少一些。尉迟光答应的一百头骆驼也只有一半的样子,五十几名驼夫也减了一半,可能都各自逃命去了。

装载作业快要完了,已经临近出发的时间,赵行德又一次回到大本营。朱王礼临行前特意留给他一位长着兔唇的队长,他是想请他代行部队的指挥权。城中要是平安无事,倒也没什么,一旦开战,兔唇队长比行德更懂得如何指挥部队。

行德再回到校场时,货物都已装载完毕,驼队正准备出发。看起来他们也要走今早朱王礼率部出城的北门。地上还剩下一小部分箱子,大多数的货物都可以运走。

尉迟光乘坐队伍前面的骆驼,行德紧随其后,坐在自己的骆驼上。三个僧人安排在队伍的尾部。行德看到尉迟光比以往更加神气十足,他心里肯定在想,盘踞河西的归义军节度使曹氏一家经历数代人积聚的财富现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至少他自信如此,这可以从他一脸的傲气中看得出来。但在这种时候,从尉迟光身上却看不出王室后裔的气度来。

一出城门就感到月光格外明亮,夜间寒气逼人。队伍乘着月色向东趱行。

行至十里之遥,已来到党河岸边。河面上结了冰,冰面上突出着一片枯萎的芦苇。队伍过河后暂时沿着运河向东行进。中途的道路自然地向南偏转。走过一大片耕地后,进入沙漠地带。人和牲口映照在沙地上的影子变得很黑。尉迟光和行德一路上都没说话。行德朝后看,但见驮着大大小小包裹的骆驼,排成一条长队,在清冷的月光下默默地行进着。行德想到这些骆驼背上驮的都是佛经,就感到自己身后的这支队伍有点不可思议。六十多头大牲畜,驮着这么多的经卷,在月光照耀下的沙漠中行走,就是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也颇有些令人感慨。行德暗自思量,自己来此荒漠游历多年,莫不是就为了今夜的使命而已?

队伍终于来到了党河支流的岸边。这条河也冻结了。这次队伍不过河,而是沿着河岸走。沿着这条河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千佛洞的前面。

队伍沿着河走了二十多里,一路上寒风凛烈,在骆驼的脚下掀起沙尘飞舞。夜色迷漫,虽然看不见,但这些沙尘扑面而来,打在脸上、身上。风太大时,骆驼侧身避风,无法行进,所以,队伍的速度大大降低。

总算到了鸣沙山的山脚下,行德浑身上下已经冻麻木了,一点知觉都没有。

“到了。”

前面尉迟光的骆驼停了下来,他从骆驼身上一跃而下。行德看到身穿兽皮衣服的尉迟光将两个手指放到嘴里,打一声忽哨,驼夫们都从骆驼背上下来。

行德也从骆驼背上下来,他的眼前是一座高耸的山坡,山坡向南北方向延伸。在这面山坡上,从山脚到山顶,挖了无数的洞穴。有的洞穴还有好几层,大的洞穴有其它洞穴两层那么高。月光下,山坡表面一片青灰色,而众多的洞口里面是漆黑一团,显得神秘莫测。

驼夫们没顾得上休息,赶紧开始卸货。尉迟光对行德说:

“随我来。”

说完他从人群中朝前走了一步。千佛洞就在眼前,两人不需要向前走很远。不一会,他们来到一个沙坡前,开始向上爬。人向上走,沙向下滑,十分艰难。上到坡上,前面是一个洞口。

“这个洞里有一个最大的穴。进去朝右看就知道了。如果这个穴不够大,还可找出三、四个穴来。”

他正准备朝前走,但又停下来继续说:

“其它洞穴现在可能没什么事。还可以吧,留下十个人就行了,让那几个和尚也来帮忙,将东西运进来。我必须走了。”

尉迟光说完就急着要返回。行德在洞穴里看了看,和他一起回到下面驼队聚集的地方。货物全都卸下来了,堆在一处。

尉迟光指名十个驼夫留下,让他们听从行德指挥,其他的驼夫随他走,他带头跨上自己的骆驼。尉迟光想带走所有的骆驼,行德要求为他们留下四五头。尉迟光不愿意,争执了半天,只留下了一头。

尉迟光的驼队离开千佛洞,还准备回去,再运一趟货来。行德、十名驼夫、三个和尚和一头骆驼,还有一大堆的货物留了下来。

尉迟光的驼队沿着丘陵的边缘在前方消失了。驼夫们已经开始点燃了篝火,行德和三名和尚一起爬上藏东西的石窟。行德这时才注意到,这个洞窟在整个山丘的北部,是三层佛洞的最下一层,在众多的洞穴中,算是较大的一个。

开始时他们觉得洞里太暗,只好站在洞口向里观望,过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了。不知道是被沙埋了,还是就这样挖的,这个岩洞在四个人站的这一块地面的下方,要想进去,就得往下走一步。

行德率先进入洞口。在外面没看出来,一进洞行德就发现洞口左边的墙上画有好几尊菩萨。借着洞口的少许月光,可以看出墙上的这些壁画总体上是青色的,但是行德想,如果就近仔细观看,即使褪色了,也应该看得出彩色来。另一面的墙由于背着月光,所以上面有什么图画,一概不知。也许画着相同的图画。再往前走,行德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停下。行德现在站的地方只是洞口,洞内应该很大。这时有一个和尚在行德身后问道:

“这里就是藏经的洞穴吗?”

他所说的是一个在背着月光的北侧岩壁上的洞穴,这个洞穴的洞口宽两尺,高五尺,大约可以进去一个人,洞里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行德原以为,只要用骆驼将东西驮到这里来,就可以藏到洞里去。谁知道到事实上并非如此容易。有没有必要先搞清楚洞里的情况,再将经卷往里放,他们四人站在洞口前犹豫不决。

“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行德说。

“那好,我先进去试探一下。”

最年青的和尚说完,弯下腰将一半身子先钻进洞去窥探,然后整个人都进去,消失在黑暗之中。四下一片寂静。

不一会,他从里边出来说道:

“里边倒是不湿,将经卷就这样放进去也没有关系。洞里很宽阔,但是搞不清楚是个什么形状。”

“驼夫中也许有人带有灯火,去问一下。”

另一个和尚一人径直朝洞外走去。不久他带回两名驼夫。一名驼夫手里拿着一盏羊油灯走进洞来,后面跟着另外两个僧人。里边是一个大约十尺长、十尺宽的四方形洞穴,四面岩壁都加以粉饰。这是一个尚未完工的耳洞,只有北侧的壁上有壁画,将灯拿近一看,画的都是僧侣和一些像当代女人一样的人物。旁边还有一些树木,垂下几根枝条。枝条上挂着画中人物的用品,像是酒壶、挎包之类。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行德想,这里真是一个绝好的藏宝之处。将经卷藏在这里边,洞口不太大,容易封闭。

行德从洞中出来,将驼夫召集到一起,让他们马上开始干活。三个驼夫负责将箱子撬开,把经卷取出来;另外七个把经卷搬进洞。三名和尚留在洞中,将搬入的经卷码齐堆放。行德考虑到洞口太小,箱子进不去,而且连箱子一起搬,需要两个人,甚为不便,所以他才让人把箱子撬开,直接搬书。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将书藏进洞中。

箱子一个个地打开了。驼夫们开箱的方法太粗鲁了,他们将箱子举起,然后猛地朝地上一扔,再用木头和石块砸箱子的外框。幸好,为了防止破损,事先已用布将箱子里的经卷包了起来。

七个驼夫就这样野蛮地将箱子砸开后,再把经书一捆捆地搬到洞里去。行德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帮忙搬书。

一捆捆的书有重有轻,有大有小。行德和驼夫们两手抱住书捆,踏着满地的沙土,艰难地爬上斜坡,走进洞里,将书捆递给里面的僧人,再从原路返回。虽然有时在路上会有人擦肩而过,但是彼此都不搭话,大家好像在完成上天赋与自己的一项使命一样,态度非常认真。

行德无论在抱着经书时,还是空手返回时,都一直看着沙地上自己的影子。睡魔不断地向大家袭来,搬运队列的步子迈得很缓慢。尽管缓慢,却没有停下来,人们机械地来回走着。搬进洞的经卷大约已有几万册了。

行德想,在尉迟光返回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搬完。一旦尉迟光在他们搬运时返回,发现搬进洞的都是一些佛经,那他不知会如何愤怒。眼下无暇考虑这些,到时候再说吧。

像小山似的书捆越来越少,地上只剩下一大堆砸坏的箱子的木片。

洞中已装满了经卷。一个和尚不得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和尚也出来了。剩下一个年纪最大的和尚还在洞里。当他把最后一部分经卷放好出来时,已是浑身大汗淋漓了。

“再把洞口封好。”

行德说。三个僧人要求让他们亲自完成这件事。

行德从腰囊中取出一卷般若心经的手抄本,然后摸索着将它放到洞中已码好的经卷上面。偌大一个山洞,现在只有洞口处还剩一点空间了,左右两侧都放满了书卷。行德将手抄本放进去之后,感觉到好像是将它抛入了汪洋大海一样。与此同时,他似乎觉得将一个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放到了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所以可以放宽心了。

一个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根圆木,撑在洞口上。行德让三个僧人留下封洞口,自己准备先回城去了。

行德离开山洞,来到先前堆放东西的地方。驼夫已把破箱子点燃,围在火堆边正在鼾睡。行德一时有点犹豫,自己一人回城,还是带上他们一起回去呢?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带他们一起回城。尉迟光手下的这些亡命之徒如果留下,对那些僧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行德叫起那些驼夫,命令他们立即出发。因为只有一头骆驼,行德干脆自己骑上它,让驼夫们步行跟在后面,驼夫们刚开始对于回城的决定还有点不服气,但是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服从行德的命令。他们这才弄明白,他们干的这件事非常重要,而且现在还没有干完。

行德一行人回到城里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他回到北门部队的大本营,看到兔唇队长与士兵们睡得正香。行德昨夜和前天夜里都没有睡觉,现在也十分困乏,但还不能躺下,他还想去找找尉迟光。可是他到校场上没有找到尉迟光,甚至连他的部下都没有找到一个。

行德将带来的驼夫安置到一处民宅里休息,然后骑着骆驼朝王府走去。王府门口一个守卫的士兵也没有。行德进门后看到一大群骆驼挤在院子里,但就是找不到尉迟光和其他人的踪影。

府内空空如也。行德直奔延惠的屋子而去。他站在门口朝里张望,里边鸦雀无声。行德心想,白跑一趟,但是他还是喊了一声:

“太守大人。”

“何人在外喧哗?”

里边传出了延惠的声音。

“大人此时仍未离去?”

“无处可去,只好留在这里了。”

“未见府上其他人等,不知情况如何?”

“已于昨日下午去高昌了。”

“不知他们如何处置那些货物的?”

听到这句话,延惠像是咳嗽似地发出了一阵奇妙的笑声。

“一群蠢材!只知道收拾东西,到要出发的时候才发现一头骆驼和一个驼夫都没有。真是一群蠢材啊!”

说完延惠又发出一阵大笑。

“最后只得将手头的一点值钱东西带走了,真是一群废物。”

“尉迟光来过吗?”

行德问道。

“尉迟光?,这个恶棍就在里边。”

“在干什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行德顺着走廊向里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着:

“尉迟光!”

沿着回廊绕了几道弯,行德来到中庭,刺眼的阳光照耀下,庭院内开着几株红色的花,一大群人正在忙碌着。

“尉迟光!”

行德大声地喊。

“嗯。”

一个人闻声应道,他正是尉迟光。行德走近前一看,才发现尉迟光和他的部下的周围都是一些散乱的包裹,有些箱子已经砸坏,里边的东西都弄出来了,有些打开了一半,还有些箱子仍然原封未动。

“这到底是干什么?”

行德问道。

“你一看就知道了,这里的东西一两百头骆驼也运不走。”

尉迟光看着他的手下人打开的箱子,大声地命令他们将哪些东西留下,哪些丢掉。这种时候尉迟光总是精神十足的。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行德就在自己的眼前,连忙问道:

“那些货怎么样?”

“全部放进去了。”

行德回答。尉迟光颔首说道:

“那就好。”

说完好像此事就此了断,他又专心去干眼下的事去了。实际上,尉迟光和他的部下现在干的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完。曹府上下一大家子人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整理打点的这些财物,最后不得不放弃,堆了一整院子,这还不够,连走廊上、屋子里也都放满了。

行德看着这群人忙个不停。尉迟光从一个大包裹中抽出一块卷起来的大地毯,然后让他的部下把地毯打开。地毯铺开来,在院子里占了一大块地,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地毯。

“把东西往上扔!”

尉迟光大声怒吼。

行德离开那里,又回到延惠一个人呆着的屋子来。这两个地方的反差太大了,一边是贪得无厌,另一边是万念俱灰。

“太守大人。”

行德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屋。

“前方现在恐已交战,大人不宜在此久留。”

“既然已经交战,何须离去,我就留在这里。”

“大人万万不可有此等念头,赶快离城才是上策呀。”

“为何定要我出城呢?”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望大人珍惜自己的性命。”

“珍惜自己的性命?”

延惠似乎听到了一种奇谈怪论,不由得反问道。

“你还想活下去?想活下去的人总是不会死的。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算了。”

说完延惠将身后橱柜的门打开,从中取出一大卷东西。

“把这个交给你。”

“不知何物?”

行德接过来时感到有点份量,他问道。

“河西节度使曹氏的家谱。”

“放在我手上,不知日后如何处置?”

“放在你那里就行了。只要你大难不死,一切由你处置,可以烧毁,也可以丢掉。”

“那还不如就放在这里。”

“不可。家兄托付与我,我则让与你,其它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延惠像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瘫软无力,一下子又坐到了大椅子中去了,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本家谱。行德感到有点为难,但是他看到延惠那付丧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就是把家谱退给他,他也不会要的。没有办法,行德只好拿着那本曹氏家谱走出王府。

回到部队的大本营后,行德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王礼的传令兵来了,行德被人叫起,走出兵营的大门。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阳光下到处一片寂静、空虚。传令兵传来的消息如同这种寂静和空虚一样,十分简单。“沙州王曹贤顺已阵亡。”就这一句话。他还说,朱王礼的部队尚未投入战斗,除此之外,再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消息了。

赵行德又倒下去再睡。

睡得不好,朦胧中他做了一个梦。在太阳落山方向的一个沙丘断崖上,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沙海,沙海中的沙丘像波浪一样的起伏不平。赵行德所站的地方是最高点,脚下是陡峭的悬崖,下面的树木显得很小。他想,要是走到近前去看,这些树可能有一丈多高。

赵行德并非一人独自站在那里,他看到朱王礼就在前面,正朝自己这边张望。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行德从没有看过老队长有这样的的脸色。朱王礼的两只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突然,朱王礼的眼光变得温和起来,他开口说道:

“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现在一时怎么也找不到了。就是那串回鹘女人的首饰。厮杀中不知失落到哪里去了。这串首饰丢失了,我的生命也就到头了,再也没有希望去取李元昊的首级。非常遗憾,却也只好无可奈何了。”

说到这里,几支利箭飞来,射穿了朱王礼的身体。行德连忙上前,想帮他将箭拔出。

“不要拔。”

朱王礼用严厉的口气说道。

“我一直期望着有这么一天,你看。”

说着他将佩刀拔出,两手握住刀把,将刀刃插入口中。

“你要干什么?”

行德大惊,失声叫道。但就在这一瞬间,朱王礼一跃而起,头朝下脚朝上,跳下崖去。

行德被自己的惊叫声唤醒,只觉得心跳急剧,浑身冷汗淋漓。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

行德急忙起来,推开门一看,一大群士兵手持枯芦苇扎成的火把,发疯似地大喊大叫,正从门口跑过。一群跑过去,又接着一群。

行德向着大本营急速地跑去。他在营门口看到兔唇队长也像发疯似地大声狂叫,来回乱走。手持火把的士兵从各条小巷来到大本营门口,然后又从这里向四处散去。

行德走到兔唇队长的身边问道:

“这是干什么?”

他咧着兔唇大嘴笑道:

“烧城,烧城!”

“是朱王礼大人的命令吗?”

行德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问道。

“刚刚接到前方来报,老队长已经战死了。我们把城烧了,各自逃命吧。”

兔唇队长根本不想听行德讲什么,他处在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中,挥动着两臂,不断地向周围的士兵喊道:

“点火,烧城!”

行德不知怎么感到可以从城上看到前方的战场,他登上了城墙。但是城上什么也看不到。沉浸在落日残照中的原野上一片死寂。凝神细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与城内的骚动绝然不同的厮杀声。再向城里看,到处都开始冒起一股股浓烟。

已经点火了,黑烟笼罩着沙州城的上空,遮住了仅有的一点夕阳余辉。

行德从城上下来,心中有一种“人到此时万事休”的感觉。从听到朱王礼已经战死的消息那一瞬间起,行德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老队长如果还活着,自己也还愿意活下去。现在他死了,自己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行德下城来后,城里的火越烧越旺,烈火中发出的一阵阵爆裂的声响。

行德来到北门,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声狂叫的兔唇队长和士兵们都不见了。但是行德却看到了一员武将的雄姿,就在他的眼前。他正是口含利刃,飞身跳崖的朱王礼。朱王礼竭尽全力,一直战到刀剑折、弓箭绝,最后跳崖自尽,一缕忠魂还不愿离去,又来显形,以表心迹。

行德就这样呆坐在那里。过了许久,突然一阵热风吹来,才把他从沉思中唤醒。这是带着火的风,而不是先前的那种原野上的风。滚滚浓烟也随之而来。行德忽然看到黑烟中有一个人跌跌撞撞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尉迟光!”

行德大惊,脱口喊道。他从石头上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时一大群骆驼也从尉迟光身后的浓烟中走了出来。

尉迟光走到行德的近前说道:

“这些愚蠢的家伙干的好事,我一天的心血都白费了,敌人还没有来就自己放火烧城,真是一群畜生!”

他用憎恶的眼光看着行德,好像他就是那个纵火犯本人一样。他对行德吼叫着命令道:

“你这个家伙还有点用,和我一起走吧。”

“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你想就呆在这里等着烧死吗?”

尉迟光先向城门外走去。出了城后,他清点了一下他身后的骆驼,然后指着一头向行德示意道:

“快骑上它!”

行德按他说的做了。其实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要是朱王礼还活着,他可以到前线去。现在朱王礼已经死了,他不想到战场去跟那些残兵败将在一起。

出了城门之后,厮杀声比先前听得更清楚了,而且是从东、西两个方面传来。

“到哪里去?”

“千佛洞。昨天夜晚的那批货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是否有变,还不知道。为了这批货,我可是费尽心机,如今也只能指望它了。”

尉迟光还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行德也想去千佛洞看看。后来的事都托付给那三个和尚了,他很想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从他离开后,他们就开始堵塞洞口,现在洞口应该已经堵好了。如果还没有完成,那就糟糕了。

一直到党河渡口,两人都没有说话。渡过结冰的党河,进入沙漠地带时,远远地看到有一群败兵在他们的南边向西走去。此后,又看到好几次同样的情况,而且都是在他们的南边向西走去。在此期间,随风还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厮杀声。

“行德!”

突然尉迟光骑着骆驼过来,行德感到他的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转身后退了一步,但是尉迟光迎头拦住了行德的去路。

“你的首饰呢?是不是也藏到洞里去了。”

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还在你手里吧,交给我算了。不要总是不通情理。你拿着这样的东西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如今不比往常,沙州城已经烧了,曹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明天还会有什么灾难发生,谁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西夏大军就会到这里来,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

他说到饿死,这使得行德感到腹中空空。还是今天早晨在大本营中吃了一点东西,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

“肚子饿了,你带了食物吗?”

“这种小事,不值得说。”

尉迟光说完从兽皮上衣的里边口袋中掏出一块小麦馍,递给了行德。

“把首饰给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给。”

“你难道不怕死吗?你把首饰给我,我帮你逃命。”

“说什么都不行。”

“什么?”

尉迟光想上来抓人,但他又说道:

“我当然不想杀你,要让你活下去,你与驼夫不一样。那些家伙一个不留,全都处置了。”

听到他说起驼夫,行德这才注意到二十几个驼夫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就在这时,尉迟光伸手过来,一把抓住行德的胸口,一边猛力地摇动行德的身体,一边大声吼道:

“废话少说,把首饰交出来!”

“驼夫们到哪里去了?”

行德问道。

“已经处置了。全都关进了王府的仓库,现在正在燃烧吧。”

行德大惊,接着问道:

“屠杀无辜,何至如此残忍?”

“他们本来就是些十恶不赦的家伙,又知道了千佛洞的藏宝地点,我岂能留下祸根。还有你和那三个和尚。当然,你活下来也没关系。把玉石交出来吧。”

“不交。”

行德坚定地回答道。就是交出玉石可以苟且性命的话,那也断然不可。朱王礼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心爱的玉石,自己虽然并非他那样的勇士,这一点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好话说了半天,还是不肯依从,我杀了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

尉迟光说完扑过来,将行德一把从骆驼上拽了下来。但是落地的不光是行德,尉迟光自己也从骆驼上掉下来。两人落地后滚作一团,尉迟光挥起拳头打在行德的头上和脸上,行德简直没有还手的机会。尉迟光把行德从地上抓起来,转几圈又扔出去,甩在地上,口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行德被尉迟光打得晕头转向,但他还是意识到他的上衣被撕开了,尉迟光一把将珍藏在他怀里的首饰抓了出来。尉迟光拿着首饰正准备站起来时,行德拼死跳起,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双脚。尉迟光遭此突然袭击,倒在地上。两个人之间又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斗。尉迟光手上拿着首饰,多少有点不便于动作。行德还是只有挨打的份,但是要打得少些了。

忽然,压在行德身上的尉迟光放开行德,站了起来,但行德还是没有松手,死死地抓着尉迟光的双脚。

“放手!”

尉迟光大叫,但是行德还是不肯松手。

“放开我,马队过来了。”

从远处传来了大群战马奔驰而来的声音,大地在马蹄下震颤。

“放手,你这个畜生!”

尉迟光拼命地叫喊。但是行德抓得更紧了。只要首饰还在尉迟光手上,他就决不放他走。

尉迟光开始疯狂地踢脚,两只手不停地摆动。行德死死地抓住不放。行德想乘尉迟光注意马队的那一瞬间,跳起来将首饰夺回来,但是首饰的一端在行德手中,另一端在尉迟光的手中,两人一争,首饰的丝线被绷得笔直,碧绿的玉珠在丝线上来回震颤。

军马的嘶鸣声和马蹄声像怒涛一样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扑来。

行德看到,就在十余丈远的眼前,大群战马越过丘陵,黑压压的一大片,在广阔的沙漠上正朝自己这个方向急驰而来。

一瞬间,行德感觉到绷得很紧的首饰被拉断了,与此同时,他向后翻了个筋斗,倒了下去。紧接着万马奔腾造成的巨大冲击波将行德摔到山坡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一直滚到一处洼地里才停下来。他只听见头上剧烈的轰鸣声,马队像波涛一样,奔流不息。其实这个时间并不长,可是行德却觉得十分难捱。

行德恢复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埋在沙子里了。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不知是被马蹄踩伤了,还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时摔伤了,行德感到浑身疼痛。居然没有被踩死,简直是不可思议。行德只好就这样躺着,两眼望着天空。虽然身子不能站起来,但是他的右手还是可以动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抚摸身上的伤疼处。他突然举起右手,发现拉断的首饰丝线还缠绕在手指上,只是玉珠一颗也没有了。玉珠恐怕是在拉断时散落了。

夜色慢慢地降临了,白色的月牙逐渐发出一种带有红色的光辉,天空中月亮周围的星星也闪烁可见。行德仰望星空,心境幽远。但是他脑海中却什么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并不感觉到寒冷呢?只是有点饿了,要是能喝点水就好了。他向四周望去,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沙地。

这时,行德突然想起刚才与尉迟光争斗之前,他给了自己一块馍,它应该还扔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要是能找到,也可以充眼前之饥。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听到身上的关节发出一阵阵响声,也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正在地上爬行。行德马上想到这个人一定是尉迟光。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沙子,两手不停地把沙粒翻来翻去。行德一时没弄懂尉迟光到底在干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了,尉迟光是在寻找首饰上散落下来的的玉珠。在成百上千的战马践踏过的沙地上,哪怕是找一大块玉石也难以想像,更何况小小的玉珠呢?

行德忘记了自己要找的馍,反而专心致志地看着尉迟光在那里寻找玉珠。月光下,尉迟光站了起来,但他就这样站着,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迈出右脚,但是他的上身和双臂却像是木偶一样,行动呆滞。尉迟光受了伤。

行德再次倒在地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骆驼的哀鸣,行德听着听着,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意识之中。

正文 第十一回 百年征战兴衰皆成往事 千载蒙尘瑰宝再显辉煌

西夏马队的铁蹄蹂躏了沙州,杀了河西节度使曹贤顺,消灭了长期占据这块土地的汉人势力,因此控制了河西全境。除了以前已有的夏、银、绥、宥、静五州之外,这次又吞并了灵、甘、凉、肃、瓜、沙等州,西夏现在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国。西边于阗的回教徒停止东移,也是西夏在这次战役中取胜的一个幸运原因。回教徒始终未进入沙州境界。

李元昊攻下沙州后立即将他的部队分成左右两军,设立十二个监军司,分别负责加强各地的守备。元昊正式命国号为大夏,立兴庆为国都,自称皇帝,改年宝元元年(即1038年)。元昊派使臣给宋朝送去一封书信,声称若不应允,就与宋朝断绝国交。翌年,大宋朝廷削去元昊的赐姓官爵,下诏悬赏元昊的首级,并任命夏竦、范雍二将为西夏经略。元昊立国不久,就从保安郡开始,大举侵犯宋朝边关,其来势甚猛,三番五次地攻入关中一带。

朝中大臣因在抵抗西夏的对策上持不同意见,人事不和,故而一再更替。夏竦、范雍之后换了韩琦、范仲淹,而后又换成陈执中、王沿和龙籍。尽管如此,还是未能阻挡元昊的攻势。康定二年(即1041年)元昊大举入侵,直抵渭川。西夏马队在陕西、渭北一带纵横驰骋,泾、汾以东的宋军只能闭关自守,并不敢出城迎战。

西夏在甘州和瓜州屯集了大量的部队,并设置了监军司。河西走廊以西再无敌手,所以西夏可以将倾国之军都投入到与宋朝的战争中来,而在这种时候对居住在西夏的其它民族则采取了极其严厉的统治手段,尤其是对汉人,就像对待犯人一样。沙州的汉人在吐蕃统治时曾被迫穿着吐蕃的衣服,现在又被迫穿上西夏的服装,在外面走路时还要卑躬曲膝。

节度使曹氏家族的人全都下落不明。只知道曹贤顺已经战死,其他的人像是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一样,杳无音信。

有人说,曹家的一部分人逃到高昌或者于阗去了,但也并不确切。高昌和于阗的商人还是到河西来做生意,可从他们那里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沙州陷落后的第四年,在街头巷尾人们纷纷议论,说是贤顺的大舅子被抓到后杀了头,也不知是真还是假。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了一些关于曹氏家族的消息。

在西夏人的统治下,千佛洞长期废置。虽然元昊本人笃信佛教,西夏人中也颇多信佛者,但与宋朝之间的战争长年不止,所以也就无暇顾及佛事。

正当民间盛传贤顺的大舅子被捕杀头之时,一天,一个有着一百多头骆驼的商队,也不知从那里来到了鸣沙山大斜坡下的千佛洞。商队一到,就搭起了十几个帐蓬。最大的一个帐蓬的顶上还插着带有鼠将军标志的一杆旗帜。时近黄昏,沙漠中起了一阵强风,大旗在风中忽忽作响。入夜时又下起了雨,不久就成了滂沱之势。

深夜,商队冒着倾盆大雨,收拾起帐蓬,向鸣沙山脚下挖了无数石窟的一面断崖方向走去。人和骆驼被雨淋得浑身湿透。

在队长的命令下,这一行人在三界寺旁边的一块平地上停下来,将骆驼安置好后,驼夫们继续向前走。这时,在大雨中天空中响起了滚滚雷声,一时间,闪电照亮了鸣沙山山崖上大大小小的洞穴,洞口处发出阵阵青光。雨水从山崖上流下来,那些比较浅显的洞穴中的佛像在闪电的照耀下活灵活现,似乎呼之欲出。驼夫的队伍向千佛洞的北面走去,在巨大的山丘下人显得像蚂蚁一样渺小。

再一次闪电时,这三四十个人正排成一列,在一个三层洞穴前的山坡上攀登。

又过了好一阵子,第三次闪电时,他们已经到达三层石窟中最下面的一个洞穴口前。他们有的人手里拿着锹,有的人手里拿着锤子,还有些人扛着圆木。

“开始!”

黑暗中一声令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空中响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电光剌破了四周的黑暗。有几个人吓得赶紧跪倒在地,还有一些人惊慌四散。只有一个人两手朝天,身体转了一圈,倒在石窟洞口前面。过了一会儿,这一切重又被黑暗吞没。

鸣沙山的这场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停下来。数名驼夫在石窟前被雷霆击毙,而离石窟洞口最近处的那个人穿的衣服与别人有所不同。也许他是个队长吧,但从他焦黑的尸体上也无法分辨了。一个月后,从一位幸存的驼夫口中得知,他生前自称是尉迟王朝的后裔。

庆历三年(即1043年)正月,西夏与宋之间总算达成一时的和议。这时沙州已被西夏霸占六年之久了。宋与西夏交战多年,各自损兵折将,国库空虚,百业凋零,所以不得不罢兵讲和。这次讲和也经过了许多周折。元昊要求保持王号,而宋不肯答应。宋要求元昊称臣,对待宋朝的使节要用契丹国那样的礼仪,这样宋朝每年可以赐绢十万匹、茶三万斤。经过多次谈判,最后元昊表示愿意向宋朝称臣,条件是将岁赐的数目翻一番。元昊终究是个不图虚名,但求实利的人。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达成讲和,双方也就暂时收兵休战。一旦停止了战争,恢复了太平,元昊就想起了弘扬释祖,大兴佛教这个还未完了的夙愿。他下令保护佛寺和僧侣,从各地的寺庙中寻找各类经典,集中到兴庆收藏。沙州一带每天都有十几头骆驼,驼着经书向东行走。就在达成讲和的那一年的夏天,三界寺又得以复兴,住进了很多僧人。千佛洞的修复工程也开始了。

住在三界寺里的僧侣中有汉人也有西夏人。五年后的秋天,千佛洞的修复工程完工,在千佛洞最大的一个洞穴里建成了一座大雄宝殿,并举行了盛大的佛祖金身供奉开光典礼。在这次盛典上,聚集了沙州十七寺的数百名比丘僧与比丘尼,还有为了亲临这一空前盛况,从河西各地赶来的百姓,当时真可谓人山人海,万众齐声赞颂我佛无量功德。

为了这次开光典礼,从兴庆派来一名官员范某,他看到北面的几个佛窟尚未修好,于是责成当地有关人员完成此事。

工程马上开始。这时从沙州城里来了一个和尚,他递交了一份文书,申请让他完成其中一个佛窟的修缮,有关费用可以收集民间布施,人力也可由他提供。他的申请最终得以批准,委托他负责一个佛窟的修缮工作。

三界寺的文档中记下了这位僧人的法名、所修洞窟的名字以及他请愿发心的原旨。当初,西夏入侵沙州,他与另外两个和尚曾在这个石窟里躲避一时,后来那两个和尚被流矢射中,不幸身亡,而自己活到今天,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来祭奠早年同甘共苦的朋友。

宋庆历八年(即1048年),元昊因夺太子妃而遭太子嫉恨,终被太子剌死,时年四十五岁。这一年正是他征服河西后的第十二年,也就是与宋之间媾和后的第六年。元昊直至死前,一直在国内称王。

西夏与宋之间的关系再次破裂。元昊死后二十年,宋朝进入神宗的年代。继仁宗、英宗之后,年少气盛的神宗即位之始就立志收复被西夏占领的失地。

河西持续了近三十年的太平之梦终于惊醒,再次进入战乱时代。就在这时,从于阗到沙州来了一个商人,他声称受于阗旧王族家人之托,给三界寺带来了捐赠的物品。这些物品都是于阗玉石和织绵之类,颇具价值。于阗王李圣天曾经在千佛洞开过佛窟,听说已荒废多年,所以他们还想托寺庙代为修葺。

同时,三界寺里的还有一个使役,也是受人之托,拿来了一件与于阗王族不同的东西。这是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才知道是一本书卷和一封信。信中写道:

“……缘分所至,在下因人之托,得获沙州节度使曹氏家谱一卷。日后一旦有便,万望后来之人将此家谱捐赠寺庙之中,并为曹氏一族祈祷冥福。曹氏在河西世代为官,虑及当局忌讳,此事不便张扬,而在李圣天所开佛窟中祭祀即可。李圣天之女乃曹家儿媳,多少也算有些亲情也……”

信上所言之事是用汉文、西夏文和左书的回鹘文写成的,笔力遒劲,字迹工整。从用三种文字书写这封信来看,可以肯定不是西夏占领沙州以后的事,写信人是考虑到这封信将来不管落到谁的手中,都可以被人看懂。他在信尾处的落款是“大宋潭州府举人赵行德”。

三界寺依照于阗旧王族的拜托,尽快地修复了李圣天当年开挖的佛洞,并依照另外一位委托人的请求,在洞中设坛,将一卷曹氏家谱供奉其上,享受祭祀。正如赵行德在信中所嘱,寺庙未敢公开设坛祭祀曹氏家族。因此除了三界寺的住职僧之外,无人知晓坛上供奉的是曹氏家谱,也不知为何人祈祷。

曹氏家谱自一世祖曹议金开始,一共记录了曹氏八代宗主的姓名,以下分别是元德、元深、元忠、延敬、延禄、宗寿、贤顺,并且详细地记录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以及毕生的业绩。最后一代宗主曹贤顺为了抵抗西夏入侵,战死疆场,他的忌日是景佑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与其他宗主有所不同,在卷末还记下了贤顺之弟延惠的生平,“生前笃信佛教,西夏入侵之时,耻于逃避,遂独自留守城中,于大火中自焚身亡……方丈室内化尽十方,一窟之中宛然三界。檐飞五采,动户迎风……”后面的这一段文字读起来颇似祭诔。他的忌日也是景佑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与其兄相同。

曹氏家谱仅在洞中供奉一日,第二天就转移到庙里的藏经阁中去了,从此不得再见天日。

光阴荏苒,时代变迁,历史的长河流逝了几百年,沙州在这漫长的历史变迁中数易其名。宋时被西夏占领,失去了州名;尔后,在元代又再度称作沙州;至明代则为沙州卫;清朝乾隆年间改为敦煌县。所谓“敦煌”,是宏大昌盛之意。昔日两汉、隋唐年代,此地作为西域文化传入东方的必经之地,曾经一度灿烂辉煌,故而得此地名,两千年后这个值得炫耀的地名又得以恢复。

乾隆以后,随着敦煌这个地名的恢复,鸣沙山千佛洞也被改称为敦煌石窟。但是敦煌石窟并没有因为有了一个新的称呼而兴盛起来。敦煌县附近虽然有些人知道这些石窟,稍稍再远一点,就完全无人知晓了。这些石窟群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默默无闻地湮没于沙漠之中。

本世纪初,有一位名叫王圆禄的穷道士来到鸣沙山,发现了埋没在沙尘中的石窟群,于是他就在把一个石窟打扫干净,并住了进去。自西夏入侵此地,到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八百五十多年了。王道士躬腰驼背,全无一点风采,加上满脸的晦气,一副穷极聊倒的模样。一日,他在一个石窟中清扫浮尘时,偶然间在北面的洞壁上发现有一处地方比四周更加突出。他用一根木棍将突出处的泥土捣下来,却发现这一处壁面发出异样的声响。王道士又找来一根更粗的木棍,朝着那个地方用力地敲击。敲了两三下后竟将壁面敲破,原来是个洞穴。他向里面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发现泥土落向里面,可知这个洞是空的。

王道士又拿来了一把铁锹,花了半天功夫,总算是把洞口的泥土都挖开了,但还是看不清洞内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他回到自己的洞窟,又拿来了蜡烛,借着烛光再朝洞中张望,他终于发现了洞中的秘密,这个洞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卷。

王道士赶紧将此事禀报敦煌县衙,但是等候多日,仍不见有任何回音。王道士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去县衙打听,敦煌县却只是让他代为妥善保管。

王道士看到有游客来参观千佛洞,于是他就将这些游客引到自己发现的洞中,向他们展示洞中大量的经卷,再添油加醋地向他们神吹一通自己发现这个藏经洞的过程,由此换得一点布施,倒也不愁温饱。

1907年3月,英国探险家斯泰因来到敦煌。他参观了千佛洞,来到了王道士的洞窟。斯泰因将洞中的经卷一一拿出。王道士看到这个英国人居然敢于进入自己都不曾涉足的洞穴之中,甚感惊讶。

斯泰因对这些经卷小心翼翼,逐一展开,仔细研读。他将洞内将近三分之一的经卷都取了出来,所以费了不少时日。英国人与王道士商量,他愿意给他一大笔钱来换取他的这些经卷。王道士这时才知道自己找到的这些经卷是古籍,他为这些书籍能够换到如此之多的钱而感慨万端。

英国人想换取全部的经卷,但是王道士担心官府日后追究,执意不肯依允。最后英国人只买走了六千卷,但装箱之后,雇了四十头骆驼,才将这些经卷从千佛洞运走。

1908年3月,又有一个外国人来到这个石窟,这次是法国人贝利奥。他想得到王道士洞中剩下的经卷。王道士见县衙始终没有回音,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处置是好。最后他出于对当地官府的责任,还是不愿意全部出让。

贝利奥将剩下的经卷的一半,大约有五千多本,买了下来,并于当年5月,雇了十辆车运走了。

贝利奥走后,王道士也暂时离开了藏经洞。由于藏经的数量的减少,游客也无心观赏了,甚至有人对此事起了责难之意。

以后的数年中,日本和俄国的探险家又来找过王道士。王道士对手中剩下的宝物越来越少深感惋惜,同时又迫于贫困,还是不得不拿它来换钱度日。他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些外国人都跑到这里来买这些旧书呢?

俄国人走了之后,又过了一年,从北京来了一些军人。他们把洞里剩下的经卷全都用马驮走了。这些军人来时王道士躲了起来。他打听到这些军人都走了时,又到藏经洞来了一趟,但是洞里连一片纸都没剩下,一空如洗。王道士点了一盏灯火,走进洞内。周围的洞壁上只在北面画有壁画,这时也都可以看得到了。画上画的僧侣穿着朱色的衣服,站在他们对面的女人的裙裾是青色的,王道士面对这些精美的壁画,看得目瞪口呆。

王道士从洞里出来,坐在石窟口前的一块石头上。千佛洞前茂盛的树木在清风的吹拂中轻轻地摇动。柔和的阳光下,四周静悄悄的。王道士懒洋洋地看着这些风景,心里在想,这个洞里藏的古籍还不知道是多么贵重的物品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那些老毛子会一个接一个地跑到这里来买呢?自己眼拙,看不出其中的价值。报告给县衙,他们也搞不清楚。看到外国人拿走了那么多以后,连北京的军爷也坐不住了。自己肯定干了一件蠢事,与人家做了一桩最不划算的买卖。王道士想到自己让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从眼皮下白白溜了过去,沮丧得不得了,呆呆地坐在那里不愿起来。

事实上,藏经洞里的宝物比王道士想像的具有更加巨大的价值。这种巨大的价值就连将经卷运走后向学术界做了介绍的斯泰因和贝利奥在当时都并不了解。

这些经书的种类繁多,全部共有四万卷,包括公元三、四世纪时的贝叶梵文佛典,用古突厥文、突厥文、藏文、西夏文等文字写成的佛经,世界上最古老的手抄经文,甚至还有大藏经中都未曾收集到的佛典。出土的藏经中还有禅定传灯史的贵重资料,各种极具价值的地方志,摩尼教和景教的教义传史书。特别是其中大量的梵文和藏文典籍等,对于当今古代语言文字的研究有着开创新纪元的重大作用。另外,其中包含的各类史料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以住的东洋史学和中国史学的研究。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敦煌石窟出土经卷不仅对东洋史学,对世界文化史上的所有领域而言,也都是灿烂辉煌的瑰宝。要想判明它们对这些领域的改变将起到的重大作用,还需要后人付出更多的时间。

正文 作者作后记

拙著于《群像》杂志昭和三十四年一月至五月刊上分次连载。写作过程中曾蒙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藤枝晃先生鼎力相助,深受教益。付梓在即,谨向先生深表谢意。

<span class="right">乙亥年七月廿五日于武龙山精舍 赵健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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